《弄玉》 第1章 [现代情感] 《弄玉》作者:吃饱去睡觉了【完结】 简介: #青梅竹马#家长里短#经商 叶秋水与未婚夫同游上京,夜里归家时在门前与他道别,未婚夫说,再过几日他会上门提亲。 叶秋水笑着送依依不舍的未婚夫离去,一转头却看见廊下,她那素来冷刻端重的兄长正默不作声地望着她,眼底晦黯寂静。 她不禁想起一年前,也是在这个回廊下,她大胆又僭越地亲吻江泠,而他狠狠将她推开,严肃且惊怒地痛斥:我与你只是兄妹,不要罔顾人伦,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 一个白手起家的女人,从贫民到皇商,名留青史的故事。 道德感极低的妹x道德感极强的哥。 看前须知(含排雷): 1·无血缘关系,真·养成系,会从小时候开始写起(重点),解除亲缘关系+15岁后才开始发展感情线。 2·男主有腿疾,走路不平(介意勿入),但不影响正常生活(各方面) 3·男主先动心,男主身心俱洁,贞洁与自卑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4·搞点纯爱,青梅竹马,家长里短日常流,主写女主创业事业线,慢热,1v1sc,he 5·文案截图于2023/12/23,防盗比例50%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甜文 逆袭 美强惨 主角 视角叶秋水、江泠 其它:看看专栏亲亲宝 一句话简介:逼疯那朵高岭之花 立意:及时行乐,不要逞强 第1章 新邻 隔壁搬来一个新邻居。 刚开春,城中忽然下了一场大雪,天地间如覆缟素,地面湿滑,进城的路上车马寥寥。 道旁的积雪有小三寸高,一场倒春寒,延长了冬日的难捱。 东门街毗邻北坊的巷子里种着一棵榆钱树,每日都有不少人围在树下打量,尤其是小孩子,爬上爬下,只等开春叶子一长出就立刻摘下。 雪融时天寒地冻,一群衣衫单薄,甚至打着赤膊的孩童守在榆钱树旁,他们个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睁着黑溜溜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茂密的榆钱叶。 曲州城内有四坊,东门街是最繁华的地方,这条街上住着达官显贵,每日宝马香车,络绎不绝,而垣墙之后则是穷困潦倒的北坊,饥寒交迫,赤贫如洗,一堵墙,两个天地。 叶秋水蹲在角落,乌圆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棵树,榆钱刚发芽的时候她便日日在此处蹲守,它的叶子可以烙饼,也可以清炒,北坊是贫民区,这里的人向来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只要是没有毒的东西,都可以塞进嘴里,一棵无人看管的榆钱树,自然被许多人暗中觊觎。 大人们好面子,不会一窝蜂地聚在这里争夺,孩子们带着布兜或是竹筐,聚集在高大的榆钱树下,叶秋水天还没亮就过来了,她身手灵活,人又瘦小,像猴子似的顺着树干爬上去,盘腿坐在枝桠上,迅速摘下榆钱叶。 树下还有许多如她一般大的孩子,有的不敢爬树,只能蹲在地上捡落下的叶子,还有一些为了抢夺那些鲜嫩翠绿的叶子,大打出手,孩子们为了果腹,谁也不肯服输,互相打得鼻青脸肿。 叶秋水小心翼翼地将她的竹筐装满,又往衣襟里塞了许多,她灵巧地从枝干上爬下,双脚还没站稳,就有几个孩子不怀好意地盯上她。 “交出来。” 一个瘦小如竹竿般的女孩,不用动手,两句话就会被吓得哇哇大哭。 但叶秋水不吃这一套,她抱紧箩筐,绕过他们。 男孩们瞪大眼睛,不敢置信,迅速包围过来,伸手就要抢。 叶秋水将装满榆钱的框子放在一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们一冲上来,就被叶秋水一把揪住头发,两个人顿时疼得哇哇叫唤,胡乱地抬脚踢踹,叶秋水腰上挨了一脚,不仅没有往后躲,反而闷着头直冲上前,将其中一人狠狠撞倒,不待对方站起,立刻翻身骑了上去,抓住对方衣领,扬起手“啪啪”扇了他两个巴掌。 她打娘胎里爬出来就会和人打架了,掐手臂,扇巴掌,抓头发,循序渐进,市侩又不文雅,但十分管用,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一张脸上早已多了四五个抓痕,叶秋水还不依不饶,她向来先发制人,打人就要打到底,挠花了人家的脸不够,又抓下来三四把头发。 为首的男孩本来比她高许多,如今被打得眼泪汪汪,另外两个小跟班目瞪口呆,根本不敢上前,其他的孩子也怕被打,不会趁她不便去偷她放在旁边的竹筐。 叶秋水打完人,撑着手站起来,拎起竹筐大摇大摆地走了。 北坊穷人太多,叶家是众多之一,甚至是最穷的一个,叶大游手好闲,脾气暴躁,妻子早逝,只留下一个女儿,因为出生的那一年恰逢秋汛,洪水泛滥,叶家被冲垮了一道泥墙,叶大觉得这个女儿晦气不已,所以随便捏了一个名字给她。 水,可有可无,泼出去便收不回来,甚至有时还会带来灾祸。 叶大懒倦,整日酗酒,官府救济给他糊口的鸡鸭鹅都被他宰杀了吃,他没有一技之长,喝了酒便发疯打人,没酒了便撺掇女儿到街上偷钱。 叶秋水没有别的去处,忤逆叶大,她会被赶出去,那样就没有地方住,冬日寒冷,她会死得很快。 从小被叶大打惯了,有时候偷钱失手也会被打,所以哪怕她只有六岁,已经活像个市井泼妇,打架经验丰富,跑得快,下手也狠。 第2章 她从外面回来,抱着满满一 竹筐的榆钱叶,叶大在隔壁屋中呼呼大睡,鼾声不断,她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将榆钱洗净,踩在凳子上,在灶台前烙饼。 叶秋水虽然已经六岁,但实际个头只有四五岁的孩子那般矮小,她艰难地烙着饼,手上被烫红了好些地方,等做完榆钱饼,她自己吃了两个,又藏了三个,剩下的再给宿醉的叶大送去。 “爹爹,饼。” 叶大含糊地呓语,咂了咂嘴,翻身坐起来,他穿着单薄的棉衣,裹着毯子,脚边堆积了好几个酒坛。 比起他,叶秋水则更加寒酸,她的衣衫很短,缝补多次,十分破旧,根本无法防寒,她的手背与脸颊皆有几处皴裂。 叶大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吃完了又看向她,“还有没有?” “没有了。” 叶秋水摇头,“好多人抢榆钱叶,我争不过。” “没用的东西。” 叶大没好气地说。 “爹爹,家里没有面了。” 她小声道。 “哦。”叶大瞥了她一眼,“老子反正没钱。” 叶秋水眼睛动了动,“那爹爹从哪里买来的酒?” 她知道,叶大又把她好不容易攒起来藏在屋角的钱拿去买酒了,“爹爹,那是我攒来买面的钱,你不能用来买酒。” “你管老子?我还没问你个死丫头,竟然敢藏私房钱,你反了天了,你肯定还有钱,全部都拿出来,拿出来!” 叶大被她质问,有些恼羞成怒,抬手拧住她的胳膊。 叶秋水在屋子里东躲西藏,抱着头哭叫,“没有了,都拿去了,没有剩下了!” 他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叶大一边找一边嘴里不停地骂,他满身酒气,一睡醒就要发脾气,钱没有找到,却发现了被叶秋水藏起来的榆钱饼,又大发雷霆,将饼子全部吃完后,催着叶秋水赶紧出去偷钱。 大门砰的一声合上,外头雪花簌簌,东风剐面,初春时天黑得很早,叶秋水扒着门哭喊求饶,但叶大翻了个身,填饱肚子,又靠着墙打起鼾。 她的声音融在雪里,听不清晰。 叶秋水蹲在墙角,哭累了,自己爬起来,到灶台前将烙饼剩下的碎渣吃掉。 她躲在草垛中取暖,哭累了就睡,睡着了就没那么饿了。 寒风呼啸着撞动门,叶秋水迷迷糊糊的,听到一墙之隔外传来声音。 她睁开眼,抬头。 叶家在北坊的角落,与东门街由一道垣墙隔开,东门街是富人们居住的地方,平日里北坊的穷孩子若是往那里跑会被驱赶,垣墙旁有一处民居,叶秋水从前经常翻过墙去里面采桃子。 自从上一任主人秦公去其他地方赴任后,那里已经许多年未曾再住人。 然而今夜,墙的另一边却传来光亮与说话声,叶秋水饿得睡不着,顺着墙根爬上去,趴在墙头往里张望。 原来是这间宅子搬进来新主人,似乎前几日就曾听乡邻提起过,说东门街最后面空了许多年的宅子被一个江姓秀才盘下,这个秀才出身于经商大族,家中产业遍布各行,江秀才是江家少有的读书人,不过他还有个比他更博学多才的儿子。 江三郎年仅十二,去年与他父亲一起参加府衙的考试,怎知江秀才落榜,三郎高中榜首,他年纪尚轻,十二岁便进了县学,一时名声大噪。 江家本就家大业大,族中子弟并非只有科考一条路能走,江秀才见中举无望,便安心接管家中产业,由朝廷任派,来到曲州治下一处县衙任职。 今日是江秀才带着妻儿搬进这座宅院的日子,一墙之隔外灯火通明,说话声不断,一名衣着讲究,环玉佩带的中年男子率先跨过门槛,他举止十分儒雅端方,笑面盈盈,正指挥仆人将行李搬进屋中。 女眷们有说有笑,江秀才乔迁,族中有不少人跟着过来帮忙,众人围聚在一起,商量着要如何布置这处院落。 叶秋水看了许久,目光移向那棵桃树,这棵树不知是谁种下,枝繁叶茂,每年树上都会结满沉甸甸的果子,有小半片从垣墙那头探出,从前叶秋水经常爬上墙,偷偷摘桃子吃。 如今只是春天,桃子还没有结果,她肚子饿得咕咕叫,看着桃树,掰着手指头算还要多久它才能开花结果。 江家人笑语声不断,入目皆锦绣罗衣,叶秋水穿着单薄的短衫,脸颊通红,吸了吸鼻子,在瑟瑟寒风中窥视着这个与北坊截然不同的世界。 江家前辈是靠贩卖毛皮打下的家业,族中子弟大多经商,哪怕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江秀才也难掩一身圆滑世故,但人群中却有一少年始终一言不发,立在廊下,两袖盈风,肩身如剪如裁,笔挺似青竹,在一众江家人中格格不入,叶秋水不由好奇看去。 哪知对方察觉到视线,立刻回头,叶秋水倏地对上一道锐利冷淡的目光,墙头昏暗,叶秋水也没想到会有人突然看过来,顿时怔忪,忘了避开。 那是个小官人,穿着一身苍色的绣云纹圆领稠衫,肩上系着披风,头戴儒巾,腰环玉带,仔细看了看,叶秋水发现他的皮肤十分苍白,透着病态,看上去似乎身体不好,难怪穿得比别人厚重。 少年眉眼清秀,神色淡淡,江宅灯火通明,桃树枝叶斑斓错落,在他身上留下一片摇曳的清影。 他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窥视,抬起头,微微皱了皱眉。 第3章 忽然,叶秋水听到他开口,声音不大,如泉水淙淙,问:“是谁在墙上?” 第2章 盗窃 一面墙,隔开贫富 江家在江南也有几处产业,过去的几年,江秀才一直在姑苏做生意,江泠便也跟着父亲在姑苏生活了几年。后来江秀才落榜,被任派到曲州一处县衙做主簿,官职不大,但胜在清闲,且江家几代一直经商,好不容易出了个做官的,哪怕只是小官,族中上下也恭维不断。 江秀才又称江二爷,饱读诗书,为人儒雅,他们这一房在族中受人敬仰,因而产业兴盛,不愁吃穿。 江二爷品性高洁,威望素著,与妻子宋氏只有一个儿子,名泠,字嘉玉,在族中排行第三,三郎天资聪慧,自开蒙起便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童,十一二岁写得一手好文章,州学里的老师争着要收他做学生。 因为江泠,二房在族中可以昂着头走,无论到何处都有人巴结,老太爷同老夫人难免也更加疼爱二房,其他兄弟则被二房狠狠压一头,族中长老又偏心,最好的产业都给了江秀才,兄弟间早已心生不满。 但偏偏江泠少年有成,二爷又在县衙领得官职,人人嫉妒,却又无可奈何。 小官人芝兰玉树,模样端正,读书又好,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体弱多病,性格也孤僻。 宋氏怀着三郎时受野猫扑吓,意外早产,江泠未足月降生,因此体弱,从小吃药,一吹风就会病倒。 冬日严寒,江泠穿着厚重的衣袍,系着披风,他苍白的脸上血色淡淡,黑眸沉沉,环视新家。 江泠听腻了那些表里不一的恭贺,他从人群中走出,打量着这个新宅子,不知是哪一任主人栽下的桃树,枝干粗壮,新芽浓绿,他抬头观赏,却在墙边捕捉到一双眼睛。 圆润剔透如玉石,眼神狡黠而探究,安安静静地趴在墙头,窥视着树丛外的景象。 一面墙,隔开贫富,江泠起先以为墙头的人是贼,院中有不少女眷,他眉心一拧,原想叫人来立刻将其捉下,但仔细一瞧,那似乎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身形矮小,面黄肌瘦。 他一出声,她便吓得立刻缩回去了。 江泠欲上前查看。 “三郎,你怎么在这里,外面冷,屋里燃了炭火,你身子弱,快进去吧。” 有仆人唤道。 江泠收回目光,他身体不好,若是在外面站久了冻着,跟着他的仆人会受罚。 他转身,走了两步后又突然问道:“墙那边可有人家?” “有的。” 仆人曾跟着二爷一起来看过宅子,事先将这附近都打听清楚了,“墙那边就是北坊,是混混流氓住的地方,穷苦人也多,不过北坊的人是不会来东门街的,三郎放心。” 这里的高门大户家家养有打手,也有饲养恶犬的,若是有不长眼的穷鬼跑到东门街撒泼,会被毫不留情地打杀出去,他们也怕得罪人,两地虽只有一墙之隔,却是 天壤之别,一向互不往来。 江泠“嗯”了一声,没再问其他的,走去前厅。 深夜,墙那头的热闹渐渐寂静下来。 那般喧嚣,二爷乔迁,族里上下敲锣打鼓,一整日,有不少达官贵人争先前来拜访,墙的那一头,小桥流水,蔚然秀丽,像是宝玉堆砌而成的宫殿。 叶秋水窝在草垛,摸了摸干瘪的肚皮,闭着眼睛幻想自己现在就住在那个像皇宫一样富丽精致的宅院里,有吃不完的榆钱饼,羊肉包子,穿不完的绫罗绸缎。 末了,她又有些忧愁地想,隔壁搬来新邻居,等桃子成熟,可能就没这么好偷了。 倒春寒过去,气候开始复苏,街市上人来人往,杏花梨花也争先开放。 春日渐暖,各个书院陆续开始授课,每日清晨叶秋水都能听到一墙之隔外传来的读书声,音色清冷,语调顿挫,恰如玉珠落盘,泠泠峥峥。 读书声持续半个时辰,等彻底天亮后才停下,接着车轮滚动,那位小官人便坐车去书院上课了。 叶秋水这个时候也会出门,叶大还是整日喝酒,他心情好的时候,会从酒馆里将客人吃剩下的包子点心带给叶秋水,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连数日不愿出门做工,就会逼迫叶秋水去街上偷东西。 她一开始不熟练,后来扒手扒得十分灵活,盯上一个人,装作不经意间撞到对方,小孩子玩闹,磕碰到行人后一般不会有人过多计较。 现在省城里来来往往的学生多,年轻的学子大多心性善良,有时候不需要叶秋水去偷,她只要跟在一旁,呜呜咽咽地哭两声,对方就会将钱送过来了。 若是碰上没那么好糊弄的,叶秋水才会动手,今日她早早盯上一人,锦衣华服,看着便阔绰,叶秋水悄无声息地接近目标,对方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横眉一怒,立刻吼道:“哪里来的小乞儿,脏死了,走开!” 叶秋水佯装惶恐,立刻躬身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了!” 见她识相,对方没有继续追究,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叶秋水脸上仍是一副惊恐的神情,掀起眼皮瞧了瞧,待那人走远,她湿漉漉惊慌的眼眸立刻变得精明,脸上闪过几分得逞的颜色,攥紧掌心的荷包,吐了吐舌头,冲对方离开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她身手灵活,个子又小,偷了钱一溜烟便跑得没了影,待苦主反应过来时早已找不见人,叶秋水挨打得多了,除了最开始还不熟练,到后面再也没有失手过。 第4章 · 书院中,一群少年们结伴走进,江泠从马车上下来,手里还捧着一卷书,他又看了几眼后将书仔细收好,抱着昨日的功课走进讲舍。 “诶,不对。” 一名少年忽地从席间站起,双手在腰间摸了摸,一脸惊慌,“我的荷包呢,怎么不见了?” “怎么啦,仲言?” 有人问道。 “我的荷包不见了,我明明挂在这儿的。” “是不是落在家里了?” “不可能!我今早带来了,我路上还买了糖水呢!” “别急啊,我们帮你找找。” 大家都站起来,在桌子下四处翻找。 唤作仲言的少年急得团团转,寻了片刻后忽然神情一敛,怒道:“我知道了,定是那小乞儿,定是她!” 今早那小杂碎无缘无故靠近,一看就不是好人,他今日没见过别人,除了她没人有机会拿走他的东西! 江泠坐在一旁,对不远处的吵闹充耳不闻,他低头翻阅书籍,一字字端正落下批注。 不久,落日将息,山长留下课业,学生们陆续离开。 江泠问了几句功课后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书院中已经空了,散学时,几个少年成群结队地涌出去,气势汹汹,江泠隐约想起,似乎听他们提到,要去找某个小贼算账。 · 叶秋水用荷包里的钱买了包子,避开其他饥肠辘辘的孩子与在角落里徘徊的野狗,一个人坐在巷子里慢吞吞地吃。 她坐在大石头上,懒慢地晃着腿,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睛眯起,今日收获不少,那荷包里有好几两银子,一两银子是一千文,一文可以买一块饴糖,三文可以买一个素包子,五文便是羊肉包子。 叶秋水没学过算术,她不知道这些银子具体是多少,只知道可以买许多许多个,她数不清的羊肉包子。 她决定每天买一个,回去后将钱都藏在家门后的草堆里,不让叶大发现。 叶秋水沾沾自喜,已经开始畅享她可以拿这笔钱做些什么,然而下一刻,一道怒喝在巷口响起,“小贼!我总算找到你了!” 正在啃包子的叶秋水愣了一下,抬头。 那人已经冲到身前,来势汹汹,身旁还跟着几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几人将巷子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正是今早被叶秋水摸了荷包的人,他横眉怒目,恶狠狠道:“把钱还给我!” 叶秋水脸色一变,登时扭头就跑。 “你还敢跑!东西还过来!” 少年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叶秋水有些吃痛,踉跄了一步。 “哈,你手里拿的什么,羊肉包子?你这种穷酸小鬼哪来的钱买包子,定是偷的我的钱!” 他伸手一把打掉叶秋水手里才吃了两口的包子。 这包子面发得极好,白白胖胖,肉馅的汤油快要渗出来,叶秋水每次从摊子旁路过,都会眼巴巴地看许久,她还没来得及尝出味,这包子就被人打掉,滚落在地,沾满泥。 那可是五文钱!好好的包子,就这么被糟蹋了! 任何食物对于从来没吃饱过饭的叶秋水来说都意义重大,她顿时发怒,她是个打架能手,一双利爪狠狠往少年脸上挠去。 “啊!” 少爷们平日养尊处优,何时见过这般撒泼打滚的架势,被她扑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精美的发髻被抓歪,秀气俊朗的脸上也多了几道狰狞的血印。 其他跟过来的人吓得惊慌失色,谁能想到这小小的女孩竟然力气这么大,众人反应过来后,立刻围上前,七手八脚地拉开她,但叶秋水像个发怒的野猫,虽然将她拉开,但几人已气喘吁吁,每一个脸上都挂了彩。 叫做仲言的少年一脸惊恐,坐在地上气得大哭,一边抽噎一边吼道:“报官,立刻报官,我要叫我爹将这个小泼妇抓起来!” 声音太大,以至于惊动了巷子外的人,江家的马车从这附近路过,长随侧目看了一眼,说道:“是孙郎他们。” 孙仲言是知州的儿子,性格乖戾霸道,在学堂里说一不二,狗腿众多。 坐在里面的江泠低头看书,并未放在心上,长随又道:“欸,好像还有五郎。” 江泠这才从书上掀起目光。 五郎江晖是四房的孩子,江四爷与孙家曾有生意上的往来,孙大人乃知州,是曲州最大的官,江四爷想要生意便通,少不了巴结官员,江晖与孙仲言同龄,去岁还一起打过马球,与他父亲一般,也唯孙家人马首是瞻。 今早一个不长眼的小贼偷了孙小官人的荷包,狗腿子们争着要替他出气。 江家从商,虽家大业大,但与官员走得太近并不是什么好事。 江泠顿了顿,放下书,“停车。” 长随勒紧缰绳,马车靠巷口停下。 第3章 误会 他定然是在恐吓警告她! 叶秋水打架几乎没有输过,她不讲究招式,虽然只会抓,挠,再配合一副尖嘴獠牙,哪怕不能打赢,对方也往往吃不到好。 但这几个少年可不是榆钱树下那些和她一样瘦骨嶙峋的穷孩子,一日不一定能吃上一餐,出手没什么力气。 他们个个锦衣玉食,体型健壮,一开始被这市侩的打法吓懵了后很快反应过来,迅速上前将叶秋水狠狠压制。 孙仲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鼻子旁有两三道血印,他脸颊气得胀红,伸出手,鼻腔里喷出热气,“小贼!你反了天了,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偷我的钱,还敢打我?反了天了!” 第5章 他已气上心头,怒道:“打,狠狠打!” “仲言,我来帮你教训她!” 知州家的小郎君发话,江晖第一个冲上前,二话不说便扬起手。 叶秋水一头污发散在脸侧,衣裤上沾满泥,她实在太瘦小,在这群已经开始抽条生长的少年 们中间显得极为可怜。 到底是孩子,不免吓得瑟缩。 “江晖!” 巷子外忽然有人厉喝。 几人神色顿住,江晖扬起的手僵在半空,闻声回头。 鲜少有人踏足的巷子此刻挤满了人,一名穿着雪色襕衫的少年快步走近,他神情严峻,气质清正,苍白的脸上有一双极为浓厉的眉眼,沉着脸时便更显严肃,“你在做什么?” 江晖认出喊自己的是谁,顿时愣住,“三哥……我、我。” 江泠睨了他一眼,走上前。 江家的孩子都差不多大,大郎已经定亲,二娘刚嫁人,江泠与江晖只差几个月,从小就被比较到大,但江泠太过突出,族中同辈皆被狠压一头。他与江二爷在姑苏的那几年,远在曲州的老夫人成日念叨着她的乖孙儿,江晖从小就听着父母的抱怨长大,心中不快,但偏偏每次碰到江泠,他都没来由的畏惧。 实在是这位兄长的气质非同一般,即便他一直病殃殃的,可正是因为体弱,肤色比旁人白,眼眸就显得更黑,看着分外阴郁严厉。 已经入夏,畏热的小官人们都卷起了衣袖,穿得单薄,但江泠仍旧衣着整齐,他身体不好,书院里的人都知道,秀才夫妇看他看得很严,江泠除了读书几乎哪里也不能去,和其他同窗并不熟。 他走进几步,目光锐利,似两柄薄刃,哪怕他现在只有十二三岁,脸颊稚气未脱,但已有一种超乎同龄人的沉稳。 书院里的人都有些怕他,怕被他传染上病气,也怕被抓来和他比较。 谁都讨厌“别人家的孩子”。 江泠绕过众人,在孙仲言面前停下,抬手行礼,礼数周到。 “孙郎君。” 他道,声音不卑不亢,“依照大梁律,诸斗殴伤人者,处杖刑,已杀者,处斩刑。” 孙仲言驳道:“这是个贼,偷了我的钱,我只是教训教训她。” “若有纠葛,理当交由衙门处理,私下斗殴无论缘由都是明令禁止,这是律法所定。况且你们这么多人打她一个,几下拳脚她便交代在这里了,倘若闹出人命,怕是不好收场吧,孙郎君。” 江泠语气平静,条理清晰。 他的瞳仁极黑,被他注视着便觉如芒在背。 孙仲言方才还在气头上,他是知州的儿子,曲州一霸,何时吃过亏,先前一心只想将那狂悖的小贼打杀了去,此刻听了江泠一番话,渐渐冷静下来。 江泠侧目看向被围在中间的瘦小身影,续道:“她既偷了你的钱,那你便叫她将东西原数奉还,你们方才已经动过手,她也受过教训了。” 孙仲言眯了眯眼,盯着他,父亲说过,江家虽然只是商户,地位普通,但这个江泠绝非池中之物,孙知州识人毒辣,告诉他,一定要拉拢江泠。 他沉思片刻,神情松弛几分,笑说:“三郎既然开口,我自然也不会再与这小贼计较。” 孙仲言突然改变主意,方才兴冲冲要上去替他打人的江晖不禁讪讪。 江泠上前几步,走到那身影前停下,目光垂下,说:“将荷包还来。” 一双锦靴在视野内站定,风拖着他的衣袖轻轻扫过叶秋水的双膝,她坐在地上,低着头哭得一脸泪水,听到声音后虚虚抬起眼。 从杂乱的发丝缝隙往外看,是一张秀气的脸,但他的唇线毫无起伏,脸色很白,目色刚硬,瞧着便很凶。 她认出那是一墙之隔外的新邻,是那夜看到的少年,不过他的模样看着很不好惹,虽然没有动手打人,但瞧着不比其他人和善,叶秋水以为他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她有些害怕,眼泪流得更凶,从腰间掏出那个荷包,一把掷过去,“给你们,都给你们!” 那副可怜巴巴,委屈至极的模样,倒好似她才是被打劫偷窃的苦主。 江泠接住砸过来的荷包,将它递给孙仲言,“可是这个?” 孙仲言掂了掂,拆开查看,里面东西没少多少,只那贼买羊肉包子花去了几文。 “正是。” 江泠颔首,“既然钱财没有损失,此事便到此为止?” 孙知州要拉拢这个未来的栋梁之材,孙仲言虽然瞧不惯江泠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样,但也只能顺着父亲的意思,不与他交恶,于是笑了笑,说:“好啊。” 他将荷包重新挂在腰间,抬手与江泠行了个敷衍的礼,转身离开。 一群人也跟着走出巷子,只有江晖踌躇不行,犹豫道:“三、三哥……” 江泠这才看向他,“江家无权无势,若今日真的闹出什么,孙仲言尚有退路,你有吗?你不该莽撞动手。” 江晖白着脸,“我、我……” “回去。” 江泠不等他解释便打断,江晖脸色霎时又白又红,脚下如生锈,僵了片刻后才跑开。 先前拥挤的巷子一下子变得空旷,江泠回头,与那孩子对上视线。 她太瘦弱,辨不出具体年龄,至多不过五六岁,甚至也看不出性别,江泠来曲州后听说,东门街后有一大片贫民区,房屋矮小,层次不齐,他听闻,那里时常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第二日发现时,已经被同样饥肠辘辘的野狗咬掉半个身子。 第6章 这几年,南方经常大旱,就是京城也曾闹过两次雪灾,民生艰难,贫苦人家的日子很不好过。 连温饱问题都没法解决,更何谈讲究道义廉耻? 叶秋水哭累了,吸了吸鼻子,一抬头就发现那少年正看着自己。 他突然走近,停在叶秋水面前,说:“凡偷窃者,依律缴赃物,砍去右手,流三千里。念你年幼从宽,只行规劝,若是再有下次,被人抓住后你定然逃不了牢狱之灾,明白吗?” 江泠过去一直随父亲在姑苏做生意,他又多病,不宜奔走,近来才搬到曲州,开口说话时难免带着几分吴语腔调,与曲州官话完全不同,叶秋水自小在穷人堆里摸爬滚打,听多了市侩言语,只能听懂江泠一半话,什么“砍手”,“流放”,“牢狱”,总之都不是好词。 再抬头瞧了瞧那人冷漠的神情,叶秋水笃定,他定然是在恐吓警告她。 例如,“再偷钱,就砍了你的手!” 她打了个寒颤,将头埋进膝盖里,缩成一团。 好多好多个五文从眼前飞走,叶秋水心里都在滴血,她哭并不是因为羞愧或是害怕,只是懊恼,哭那还没捂热的几两银子,哭她还没咬几口的包子。 江泠见她不答,只将脸埋进膝间,不一会儿听到那瘦小的一团发出低低的呜咽,江泠抿了抿唇,沉默。 半晌,他轻声问:“你身上可有哪处疼?我让人带你去医馆瞧瞧。” 见那一团还是不回答,江泠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拨开她散乱的头发,方才在巷子外,远远看到孙仲言似乎踹了她一脚,那力道不轻,大概会青一大片。 叶秋水很警惕,一边哭一边观察,少年定然不怀好意,那些人都走了,偏他留下,指不定心里正盘算着什么坏主意,要砍掉她的手脚,把她关到牢里去。 正想着,他又开口说了些什么,叶秋水听不懂,没有理会,接着他便倾身上前,朝她伸出手,叶秋水心里警铃大作,待他即将挨到她时,立刻跳起,一口咬在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 江泠眉心一皱,被咬得猝不及防,险些呼痛出声,一旁的长随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泠哥儿!” 叶秋水松开牙,趁那主仆无措之际,一瞬跑得没影了。 江泠一个刚从姑苏过来的外乡人,怎么比得过叶秋水对曲州的熟悉,他捂着被咬伤的手,再抬头时,对方早就不见了。 长随不禁怒道:“这小贼,真是恩将仇报!方才就不应该救她,由着被打死算了!” 自家郎君体弱,若是被那小贼咬出个好歹来,定要扒了她的皮! * 叶秋水一口气跑回了家,将门闩卡上,靠着墙,气喘吁吁。 叶大出去了,院子里空无一人,她先是挨了几下打,受了惊吓,又一口气跑了这么远,一停下来便觉得饥饿难忍。 好好的羊肉包子,掉在地上,被人踩得稀巴烂,才吃了两口就这么被糟踏了, 叶秋水心里愤愤不平,气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嘴里还残留着白面细软香甜的味道,她不禁咂了咂嘴回味,走进厨房,将每 个角落都翻了翻,没有找到一点可以果腹的东西。 叶大懒散,家里的田地早就荒废了,叶家没有过冬的储粮,最难捱寒冷的时候,叶秋水几乎两天才能吃上一顿饭,今早她喝了一碗稀得像水一样的粥,白天只来得及吃了两口包子,接着又被打又逃跑,她已经饿得完全没有力气,缩在角落里缓了许久。 叶秋水窝在草垛里又睡了一觉,等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完全昏暗,叶大还是没有回来,睡醒了后饥饿似乎缓解了几分,但白日被踹了一脚的地方却火辣辣地疼,叶秋水撩起衣服低头看了看,腹部已经青了一大块。 一墙之隔外点上灯,光辉映照在桃树上,在叶家的地面上也投下斑驳的影子。 油灯耗钱,叶家入了夜从来不点灯,往常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墙那边空落多年的宅院搬来新的主人,每夜灯火通明,明亮如昼,那光泄出一点儿,便照得叶家黑漆漆的院落明堂不已。 叶秋水抬起头,盯着那桃树,过了两个月,花儿谢败,桃子长大不少,但是颜色仍旧发青,还没有到成熟的时候。 她饿极了,顾不得桃子还没熟,顺着墙根攀上去,坐在墙头,摘下一颗,草草擦了两下便咬。 入口发涩,舌根都没了知觉,叶秋水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啃了好几个桃子。 江宅院内,一处厢房点着灯,窗纸上映着少年清瘦的身影,他的左手被仆从仔细上了药,江泠没有告诉长辈自己被一个乞儿咬伤,不然他们又会大动干戈。 叶秋水吃了三颗桃子,舌根被涩得有些发麻,她坐直身子想要下去,怎知脚下一滑,险些从墙头坠落,一旁吃完的桃核也骨碌滚了下去,掉进了江家宅院内。 紧闭的窗户倏然打开,一名少年从里探出,已是深夜,他的穿着仍旧端正,盘扣一丝不苟地系着,举着烛台,警惕地往外查探。 叶秋水眼疾手快,连忙伏低身子,趴在墙头。 许久,那里都没有再传来动静,窗户又重新关上。 叶秋水松了口气,顺着墙,小心翼翼地滑下。 江泠从屋中走出,一直到桃树前才停下,暮春的夜风平浪静,那桃树的枝叶却在微微摇晃,地上落下几片叶子,墙内还有两颗被啃干净的桃核。 第7章 第4章 偷桃 “无耻小贼!” 江泠住的地方在宅院最深处,清静,无人往来,偶尔有两只胆大的狸猫攀着桃树走过,江泠喜欢坐在窗前看书,抬头可以看到高高的垣墙上有猫儿跳来跳去,他会偷偷将自己没吃完的零嘴放在墙下,坐在窗前看猫从墙上跳下。 他性子冷,身体又不好,不管是在曲州还是姑苏都没有朋友,长辈更多关心的是他的功课,像江晖那样出门打马球踢蹴鞠是绝不可能的,那些都是不学无术。 所以江泠只敢偷偷喂养墙上的猫,有时候存放在屋里的零嘴不够,江泠会在家中人一起吃饭时,偷偷顺走桌上的两枚点心。 江秀才直觉敏锐,十二岁的少年还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即便他再少年老成,脸上那种迫切欣喜的神情还是让人一眼就可以窥视到。 一日傍晚,江二爷突然过来检查江泠的功课,他刚将袖子里的点心拿出来喂养跳到墙下的狸猫,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浅淡笑容,江二爷忽然推开院门进来,狸猫正围在江泠的脚边打转。 “三郎。” 江二爷唤他。 江泠嘴角的弧度僵了僵,站起身,行礼,“爹。” 江二爷笑了笑,走近,目光满是慈爱,笑着看了看他脚边钻来钻去的奶猫,说:“哪里来的猫儿,倒是可怜可爱。” “是这附近的野猫,先前倒春寒,大猫兴许是冻死了,留下子女在墙角叫唤,我兴起喂了一次吃剩的点心,便会认人了。” “是吗?”江二爷仍是笑,“这猫常过来?” 他弯下腰,从江泠脚边抱起那只狸猫,但不知为何,那猫挣扎得有些厉害,弓着腰,朝江泠叫唤了两声。 江泠张了张口,似乎想要伸出手,但江二爷看了他一眼,将猫抱在怀里,轻轻抚摸,柔声细语。 “脾气倒是大。”江二爷说:“先前春时,想必每夜都叫得很欢吧。” 江泠垂着目光,“没有,没有声音。” 江二爷只是笑,将猫递给身后的仆人,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三郎,这些都是惑人心智的东西,久而久之,你会懈怠,你瞧,这猫尖牙利嘴,又是外面的野猫,多脏啊,你不该让它进你的院子,无规矩不成方圆啊,若是挠伤了人该怎么办?你身体不好,叫它咬出个什么好歹来,不是平白叫长辈们担忧吗?” 江泠看着他怀里扭动的小猫,抬眼,目光里有些恳求,“它不咬人,很乖的。” “这些事谁说得清,毕竟是畜生。” 江泠又说:“它们也不常来,只是偶尔才爬到墙上,我很少喂它们。” “你喂一次,它们下次还会来,这规矩已经坏了,畜牲是改不了的,只要施舍一点,他们就会对你摇尾乞怜,是最没有骨气的东西,可是人不是畜生,人要有规矩。”江二爷盯着他,“明白吗?” 江泠沉默,半晌低低道:“儿子知道。” “嗯。” 江二爷抬手,对身后的仆人说:“弄出去,别再将什么猫啊狗的放进来。” “是,老爷。” 仆人抱着猫离去,江泠盯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两步。 “好了。”江秀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拉回来,“先前爹爹一直忙于公事,还未问过你近来的功课,来,咱们回屋去,我要好好考考你。” “好……” 仆人已经抱着猫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江泠才慢慢收回目光,随父亲一起进屋。 不久,仆人将院子附近的野猫全部赶走,有的被江泠喂多了,认识他,喜欢在屋檐下跑来跑去,赶一次没用,又跳上来几次,皆被江家的仆人抓住,丢得很远。 很快,江泠所住的院子里再也没有野猫野狗踏足。 渐渐,桃树的果子也成熟,江泠有时候会站在树下抬头打量,上次在墙角看到几个桃核,他以为是有猫经过时啃食落下,怕被长辈发现,自己偷偷捡起来掩埋。 院子里的仆人看见他常站在桃树下,笑着说:“三郎是想吃桃子了?” 江泠问:“这棵树是谁种下的?” “据说是这宅子的第一任主人徐公栽下,几年后徐公因公调派,举家迁到京城了,这棵桃树枝繁叶茂,果子大如灯盏,瞧着喜庆,后来盘下宅子的人便也未曾将它砍去。” 仆人道:“三郎若是想吃桃子,不妨再等几日,等这桃子再长长,还能更甜。” 江泠点了点头。 院子里没了猫,江泠便每日去看桃树,桃树生得高大,有一片甚至越过墙,夏日枝叶繁茂,江泠时常坐在树下看书,绿荫遮蔽,凉风习习,除了看书听学外他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听仆人说起那桃子的甜美,他竟也开始期盼果子成熟。 直到他某一日发现,树上的桃子少了许多。 江泠心细,会记住各个果子的位置,这样发现虫蛀时才能及时治理,一开始他并未察觉到树上的桃子在减少,偷盗的贼人还算警惕,最初只偷墙外的,每次摘得不多,让人一时难以察觉,直到墙外的被摘光,她不得不越墙偷桃,江泠才猛然发现,树上的果子竟不知不觉少去许多。 江泠不动声色,记下贼人偷盗的规律。 · 自从被堵在巷子里恐吓过一次后,叶秋水老老实实了一阵子,没有再去摸别人的钱袋,好在如今已是暮春,城郊野菜繁茂,叶秋水经常跟着其他妇人孩子一起去城郊挖野菜,或是下河摸菱角,为了填饱肚子,她总能想出各种办法。 第8章 叶大整日不回家,可能又去哪个赌坊或者妓馆鬼混了,叶秋水乐得自在,她盼着叶大不回家,他一回来家里就鸡犬不宁,她还要分给他一大半食物,说不定还会被打。 叶秋水白天出去摘野菜摸菱角,或是捡磨坊掉在地上的豆子,晚上就爬上墙去摘新邻院中的桃子。 气候渐暖,那桃子也快要成熟,叶秋水等不及,每日偷偷摘下几颗,第二日拿到街上去卖,桃子不算熟,卖不了几文钱,但有时可以换到一个包子, 或是店家看她年幼可怜,多给她一个酥油点心。 一夜,叶大不在家,江家熄灯,她已摸清了隔壁小官人每日就寝的时辰,当光亮暗下,叶秋水再等片刻,万籁俱寂,小官人睡熟之时,她悄悄攀上墙头。 她探头看了看四周,新邻喜静,虽然是富家少爷,但身边并没有多少人伺候,院子里空荡荡的,十分安静,叶秋水坐在墙头,桃树探出墙外的一面已经被她摘光了,这几日她靠偷摘来的桃子卖了好些钱,江宅的桃子又大又圆,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一个能卖到三文。 十文,可以换到一袋米粮,熬成稀粥可以吃许久。 墙外的摘完后,就只能摘另一边,叶秋水人小手短,攀在墙头只能够到靠近的桃子,要再想更多的,必须越过垣墙,到院子里去。 叶秋水特地等了半个时辰,确定江小官人已经睡熟后才顺着树干爬到江家院子里。 她一手抱着树枝,一手挎着篮子,飞快地摘下树上的桃子,百忙之中还自己啃了一个,如今桃子已经完全成熟了,个大饱满,汁水充沛,甜滋滋的,叶秋水开心地眯了眯眼。 她一连摘了六七个,一手快要拎不动,干完坏事后像先前那样,抱着树枝想要爬回自家院落。 身后灯光突然亮起,有人喝道:“无耻小贼,站住!” 声音严厉,墙角有少年提灯而出,衣着整齐,显然埋伏已久。 叶秋水回头,正正与少年对上视线。 江泠将灯点起,照清来人相貌,他期盼许久,细心照看的桃子,竟被那贼人摘去大半! 江泠脸一沉,“你给我下来!” 迁来曲州许多日,江泠学会不少当地话,这几个字叶秋水听明白了,她还记着那日巷子里的围堵与恐吓之仇,她不傻,哼了一声,“你叫我下去我便要下去么,我就不,略略略,切。” 江泠嘴角抽了抽。 说罢,叶秋水还挎着篮子,抬起手,朝他做了个滑稽的鬼脸。 江小官人当即认出这墙上君子,正是前几日偷盗孙仲言财物,还咬了他一口的小贼。 没想到她屡教不改,竟然还偷到江家院子里来了,甚至挑衅,简直可恨,可恶! 他养尊处优,为人虽不跋扈,但毕竟出身富族,前呼后拥,很少有人会当着他的面忤逆他,更何况还是个贼, 古板严肃的江小官人说道:“你下来。” “我就不!” 叶秋水答,话音落下,江泠像是被气着,板着脸往前走了几步,叶秋水以为他要爬墙抓她,往后缩了缩。 然而,他只是停在墙下,重复,“你下来。” 试了几次,叶秋水发现,这位新邻似乎不会爬墙,只会叫她下来,但是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偷了人家东西还爬下去认罪。 这人估计脑子不好。 她不理,挎着篮子猴似的便从垣墙上爬回自己家了。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体弱小官人亲眼目睹这小贼的灵活身手,顿时目瞪口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偷了东西还理直气壮,但他要做一个君子,他才不会爬墙。 第5章 和解 “小贼,你又来了。” 叶秋水越来越胆大, 她每日都去偷桃,每日都能撞见新邻,江小官人站在墙下,冷脸看着她摘桃,除了呵斥她下来外,什么也不做。 他不会爬墙,也不会责骂,叶秋水偷完桃子大摇大摆地离开,他无可奈何。 书上说翻墙上梁非君子所为,江泠想要做一个君子,所以做不出上墙抓贼的事情,但他也见不得有人这般无耻大胆,可不知为何,江泠一直未将有人翻墙偷盗的事情告诉其他人。 所以许多日过去,江家没有一个人发现桃树上的果子再渐渐减少。 每日亥时一到,叶秋水都会雷打不动地攀上墙,江泠也每日守在树下,横眉冷对。 一日,在外鬼混多日的叶大回家,叶秋水不敢回去,叶大只有没钱用了才想起她,他知道叶秋水平日会小偷小摸,偶尔能攒下一笔钱,但是每次都藏不住,叶大会蛮横地搜刮来买酒。 今日一听到门闩响动的声音,叶秋水便眼疾手快,立刻抱着攒钱的罐子爬上墙,躲在繁茂的桃树枝叶中,战战兢兢,不敢动弹,找不到钱的叶大若是发现她藏在这里,钱被拿走是小,恐怕还要挨一顿打。 江泠正在屋中看书,窗户开着通气。 身后仆人正在整理床榻,突然听到轻响,江泠笔下停住,抬头,又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很快钻进了树影中。 往常那小贼攀墙偷盗都是在无人的深夜,今日天才刚黑,院子里的下人还没离开她竟就已经出现。 若是被江家的仆从看到,一定会用长长的竹竿将她打下来,江泠发现她,没了看书的兴致,他不动声色地打发走院里的仆人,独自走到墙下站定。 第9章 “小贼。” 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 仰面看星星的叶秋水偏过头,新邻不知何时走过来,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冷笑:“你又来偷桃了?” 江泠瞳光流动,环视树梢,没看出自家桃子变少,他又道:“还是想偷其他东西?” 他看着很严肃,警告她,“我不会让你进来的。” 上次偷钱,这次偷桃,谁知道她还会耍出什么花招。 叶秋水好面子,不服气,她张嘴龇牙,但又怕声音太大被正在找她的叶大听到,只能抠着眼皮,无声地做了个又丑又滑稽的鬼脸。 江泠:“……” 下一刻,一墙之隔外叶大暴怒的声音传来:“小杂种,我知道你躲起来了,你最好不要让老子找到,不然老子一定打断你的腿!” 怒喝声裹着浓厚的酒气,伴着叮当当锅碗瓢盆落地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夜晚,突兀又刺耳。 叶秋水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如惊弓之鸟,往树影间缩了几分。 恼羞成怒的叶大一定会打死她,她不能下去,要在墙上呆一夜。 小贼刚刚还嚣张跋扈,此刻却瑟缩着,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瓦罐,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江泠听到叶大的声音后诧异许久,他听仆人说起过垣墙外就是北坊,是贫民窟,与江家毗邻的是赤贫户叶家,当家的男人是个游手好闲的酒鬼,妻子很早离世,不知是病死还是被他打死,他似乎有个女儿,江泠偶然听见他们闲聊,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这个日日攀墙偷桃的小贼,就是那户人家的女儿了。 叶大鬼混回家,喝了酒打砸东西,说不定还会打人,难怪她今日这么早就爬墙,想来是家中不能呆,没处去才躲到这里。 叶秋水将自己缩成虾球,背脊轻颤,紧紧闭着眼,听着家中混乱的动静,那个新邻似乎在说话,不知是嘲笑还是警告,叶秋水已经无暇顾及他,她想,像他这样有钱的小官人,肯定会嘲笑她。 毕竟东门街的那群达官贵人都是这样,不准北坊的贫民靠近,他们会饲养凶神恶煞的狼狗,驱赶路过的穷人,顽劣的富贵少爷,甚至会用点心玩具将穷孩子骗过去,放狗咬他们玩。 叶秋水闷着头,将储钱罐抱在怀中,闭眼祈祷这一夜赶紧过去,叶大找不到钱就离开了。 然而耳边声音越来越大,她哪怕将头埋进膝盖上也能听到,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叶秋水整个人弹了一下,瞳孔颤抖,险些喊出声。 一扭头,却发现是新邻,他不知何时爬上树干,见她要叫,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江泠压低声音,“我叫你许多声,你下来吧,到我这儿来,他在屋中找不到你,定会返回院子里寻找,一抬头就能看见你了。” 叶秋水有些懵。 江泠又重复,“下来,你躲在这里,稍有不慎摔下去就会受伤,可能还会残疾,他不会找到江宅来的。” 他说的话句句在理,叶大再跋扈,也不敢惹到当官的江秀才头上,哪怕那只是个很小的官。 叶秋水犹豫了一会儿,顺着墙,跳到树上,然后很快爬下。 与她不一样的是,江泠面露难色,他是金尊玉贵的富家子弟兼官宦后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方才爬树,江泠蹭破了手心,华贵精美的衣袍也勾了丝,从树下下来对他来说有些困难,江泠绷着脸,缓慢地踩着树枝而下。 叶秋水仰头看着他,许久,见新邻挂在树上,不上不下,一向严肃清俊的脸上第一次显现出了尴尬的颜色。 江泠:“……” 她灵机一动,跑进廊下,从江泠的房中搬来椅子,江泠白皙的脸庞因为窘迫而有些红,飞快地说了声“谢谢”,踩着椅子从树上下来。 他衣领乱,头发也乱,被粗糙的树皮磨红的掌心破了好几处。 方才他没想那么多,反应过来时已经上树喊人了,这会儿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君子不该做的事情。 翻墙上梁,非偷即盗,皆是小人所为,哪怕他今日是为了帮人,也有违君子言行。 江小官人十分爱干净,每日要洗数十次手,出门前后必沐浴熏香,整个人从头到脚连发丝都是清香雅致的,方才爬树衣服被勾破,他低下头,皱眉,一言不发地拔掉身上的树叶。 叶秋水看着他动作。 江泠沉着脸,拔掉衣摆上勾着的最后一根树枝,回过神,发现那个小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好奇。 忽然,她的肚子重重响了一下,叶秋水顿时觉得难为情,欲盖弥彰地扭过头,看看天看看地,肉眼可见脸颊胀红。 她今日还没有吃过饭,一直在丢人。 江泠没说什么,顿了顿,然后离开。 片刻后,他再次返回,手里捧着一碟热气腾腾的点心,“给。” 叶秋水愣住。 江家财大气粗,对子女溺爱,但江二爷自诩是读书人,为人分外讲究,对江泠的教育也严苛,听说大世家过午不食,江二爷在家中也立下规矩,每日吃多少都有限制,小孩子喜欢吃甜食,江泠也不例外,但江二爷觉得嗜甜害人,不允许他多吃,每日能吃的点心都严格让下人把控着。 晚膳时有一碟芙蓉栗子糕,江泠没有动,小心翼翼包起来,准备留着夜里读书读累了再吃。 第10章 他将栗子糕递过去,温热还冒着香气,叶秋水眼睛都看直了,伸出手,但是并没有接,她狐疑地看了看面前的少年。 “你吃。” 江泠又往前递了递。 他目光诚恳,并无恶意,叶秋水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她缓缓拨开纸皮,先是凑近用鼻子闻了闻,鼻尖沾上糖霜,触感绵软,她没有立刻咬下,而是伸出舌头舔了舔。 江家作为曲州富甲一方的有钱人家,家中聘请的是从五湖四海而来的名厨,点心做得甜而不腻,入口即化,一口下去回味无穷,口齿间满是清新的栗子香。 叶秋水眯起双眼,神情惊喜,“好好次!” 常年吃不饱饭,三天两头与野狗抢食的叶秋水吃相很差,为了能抢到食物果腹,她时常来不及咀嚼就吞咽,栗子糕有些噎人,她说完就变了脸色。 江泠心领神会,又跑进屋中端来茶水。 茶是名茶,价格昂贵,叶秋水喝了一口,若非为了咽下栗子糕,她大概会当场吐出来。 “难喝!” 她将茶盏推回去,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碟栗子糕,这次速度慢了一些,结束后叶秋水又舔了舔手指,不放过沾上的糖霜。 江泠看呆了,在家中,一切规矩品行都要向世家对齐,就连江家的仆人也是只要相貌周正,品行端庄的,江泠从来没见过有人吃饭能吃得这么磕碜,就好像从来没吃过饭,像山上的野人一样。 叶秋水吃完点心,抬起头,看了看呆站在面前的少年,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往后缩了缩脖子,说:“我……我没有钱给你。” 江泠回神,说:“不要你的钱。” 她将信将疑,目光里是藏不住的警惕,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探究地打量江泠。 像一只常年游荡在野外,矫健又机警的猫儿,并不会轻易相信人类。 江泠看出她的怀疑,开口:“不过,你下次不可以再翻墙偷东西,攀墙上梁,乃小人行径。你偷盗的是旁人家的财物,越墙又有擅闯民宅之嫌,被抓住后会送到衙门打板子,甚至丢命。” 这么久以来,江泠已经会说许多曲州话,叶秋水愣愣地听他说,似懂非懂。 “那你怎么还让我进来?” 她疑惑问道。 江家三郎也不是第一日发现她在偷桃了,一直到今日,半数的桃子都快被摘完,他也没有告知家中,叶秋水也没有被抓。 江泠想了想,说:“事出有急,下次就不会放你进来了。” 话语冷冰冰的,一点也不留情。 叶秋水“哦”了一声。 她还怀念着那栗子糕的味道,舔了舔嘴唇,转身,自己找了个角落蹲下。 黑漆漆的树影下,小小的一团,将自己缩得快要看不见,叶秋水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臂,小声说:“天亮前我会走的。” 江泠沉默,他苍白瘦削的脸在昏暗中因看不清晰而显得有些凶,叶秋水见了,闷着头,又改口道:“不用到天亮,等我爹爹睡着了我就走。” 一墙之隔外,叶大的骂声没有停过,他喝了酒怒气冲冲,大概许久都不会消停。 叶秋水听到他在骂她,瑟瑟发抖。 江泠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沉默半晌,转过身,“你进来吧,等他走了你再回去,但是不准乱动乱跑,不可以随便拿东西。” 树下的小人抬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似乎是怕他反悔,她三步并两步,抱着储钱罐,风一样地窜进了江泠的屋子。 叶秋水第一次进入这里,江泠住的屋子陈设简单,但十分雅致,绢绣的山水画隔开内外两间,书桌靠墙,案上整齐有致地摆满书籍,笔墨纸砚,清香馥郁。 她呆了呆,蓦地脸上显现出局促,脏兮兮没有穿鞋的脚交叠着,但无处可藏。 叶秋水本来还新奇,看到这样的屋子,顿时如冷水浇在头顶,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低下头,不再四处乱看了。 还未等江泠说什么,叶秋水便率先说道:“我在这里就好了。” 她自己找了个角落蹲下,蜷曲着双脚,尽量不让自己沾满泥的脚,或是缝补多次的短衣沾到干净的簟席。 江泠看了看她,指了指窗下的小榻,“你可以在这里,但是不要动其他东西。” 叶秋水是个屡教不改的小贼,江泠本不该放她进来,若是被长辈发现,他不知该如何交代。 叶秋水迅速点点头,“知道了,不会动的。” 说完,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很乖,她靠着窗,迅速合上眼,叶大的声音朦胧不清,她看上去已经不像方才那么害怕,只有眼睫还在颤着。 江泠收回目光,转身走近里间。 第6章 教导 “秋水”,是一个很美的词。…… 第二日,江泠醒得很早,每日天不亮他就会起来读书,无论寒冬酷暑,只有生病的时候才会破例。 他记着外间的小贼,虽然江泠喜静,院子里很少有仆人侍奉,但清晨奴仆会过来洒扫院落,也会有丫鬟推门整理床榻,江泠比往日起得更早,他要在仆人们进来前让小贼离开。 也不知她酗酒的父亲有没有离家,江泠从屏风后绕出,环视整间屋子,却并未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不同的是,书案上多了一个陌生的瓦罐,陈旧,廉价,但被擦得很干净。 江泠走近,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放着一把铜钱,数目不多,但每一枚都被擦得铮亮,似乎被人无数次捏在掌心细数过,江泠怔了一下,想起这是昨夜那小贼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东西。 第11章 她并不在院子中,大概已经离开,簟席分毫未乱,却独独遗留下财物,瞧那孩子的模样,想来这钱攒起来也不容易,丢了应当很着急。 他抬起头,看向院子里的高墙,叶家的平房太矮,在高墙的遮盖下未泄分毫,江泠仔细聆听,并未听见有任何谩骂打砸声,他松了口气。 这时,江家的洒扫仆人走进院子,江泠想了想还是没有将瓦罐交给他们,他怕传到长辈耳朵里后会引起更多事端。 江泠想,她丢了钱定会回来寻找,入了夜再交给她好了。 果不其然,一到时辰,墙头立刻探出一个身影,叶秋水一爬上墙就看到已经有人等候了,少年还是那副冷淡的神情,清秀的面庞不苟言笑,抬头看着她,说:“你又来了。” 叶秋水嘿嘿一笑,并不像先前那般嚣张刁蛮,她的眼 睛很圆,像是金光熠熠的玛瑙石,笑起来会有两颗浅浅的梨涡,看着很甜。 江泠本来已经做好她会吐着舌头,做起鬼脸的准备,突然被这猝不及防的笑容击了一下。 他脸上的冷硬神情收敛了几分,叶秋水坐在墙头,腼腆地笑了笑,说:“我爹爹一早就出门喝酒了,所以我就回家啦,我本来想早点过来找你,但是你的院子里一直有人,我只好等到现在,还好你还没睡。” “找我做什么?”江泠脱口而出,话音落下才想起,“是那个罐子?你落在这里了,我拿给你。” “不用不用!” 叶秋水打断他转身的动作,江泠不解地看着她,叶秋水很不好意思,忸怩了一下,小声说:“是给你的,谢谢你帮我,还给我吃糕糕。” 江泠微愣,“我不要你的钱。” 叶秋水抬眼觑了他一眼,“洗干净了……” “不是这个意思。”江泠说:“只是随手之劳,我不缺钱,不需要你给我这些,你自己留着。” “哦……” 江泠沉默,又问:“那些钱是你攒的?” “嗯!”叶秋水点了点头,“是我帮谢阿婆择菜,还有卖桃……唔。” 她不说了,低下头,看上去很不好意思。 桃子是江家的,她偷了江家的桃,卖来的钱送给江家的小官人,是有些好笑。 “你拿走吧。”江泠举起手,将瓦罐递给她,“你的钱,你自己收着,只是以后绝不可以再来偷东西了。” 叶秋水点头,接过,将瓦罐抱在怀里,再揭开盖子,她稚嫩窄小的手掌装不下几枚铜钱,叶秋水只会从一数到七,再重复,她知道,瓦罐里有六个七,是她这半个月来卖桃子得来的一笔“丰厚”的财产。 看到钱,叶秋水的眼睛都亮了许多,笑脸盈盈,梨涡也比先前更深,她才六岁,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财奴,江泠看着她数钱,从一数到七,而后重复,十分艰难。 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叶秋水捧着一把铜钱,说:“叶秋水。” 江泠将这三个字念了念,“可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秋水’?” 他学过这篇文章,在许多书中,“秋水”都是一个很美的词,也指美人,美好的女子。 然而女孩的神情看着却很困惑,她完全听不懂江泠在说什么。 江泠反应过来,一个连算数都不会的孩子,怎么可能知道那两句的含义。 “你家人读过书?” 叶秋水摇头。 江泠:“那你的名字从何而来?” 叶秋水随口回答:“爹爹说,我出生的时候是秋天,娘亲生我时,家中的房屋被大水冲垮,爹爹觉得我晦气,不喜欢我,秋水……就是秋天的洪水呀,会让他倒霉。”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很平静,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也可能她跟本不明白这其中的恶意。 江泠却愣了愣,他没想到,同一个词,会被不同人赋予截然不同的意义。 片刻后,江泠低声道:“抱歉。” “为什么要抱歉?” 叶秋水很纳闷。 江泠没有说话,他忽然跑开,不一会儿又揣着个热气腾腾的甜糕过来。 “给、给……” 江泠体弱,跑了几步便气喘。 他将甜糕递给墙上的人。 叶秋水瞳孔放大,“给我?” “嗯,是枣泥糕。” 叶秋水眉眼弯弯,笑嘻嘻地接过。 她先是端详,像昨日一样,鼻子凑近闻了闻,轻轻舔了一口后才开始咬。 枣泥打得很细,加了蜂蜜,甜丝丝的,叶秋水好吃得晃起脚,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江泠胸口微微起伏,仰头看着她吃得很香。 今日的点心,他也没有吃,嘱咐小厨房用蒸笼温着。 叶秋水的衣服很短,穿了许多年,越穿越短,补丁打得乱七八糟,衣摆下露出一截肚皮,比起她黄黑的脸与手臂,肚皮倒是很白净。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江泠立刻低下头。 叶秋水的吃相和昨天一样凶猛,三下五除二地吞掉两块,到了最后一块时,她终于慢下来,想起要好好品味,又像是不舍得吃完,捧在指尖,一点一点地吃掉最后一块枣泥糕,还不忘舔了舔手指。 “你为什么要给我吃的呀。” 她忍不住问道。 她经常偷江家的桃子,还咬过少年一口,屡次偷桃,屡次挑衅,可少年似乎并没有告诉家人,甚至还帮她藏身,给她糕糕吃,这是个奇怪的好人,叶秋水觉得自己误会他了,可能少年同那天打她的人并不是一伙儿的,他也并没有想要砍断她的手。 第12章 江泠想了想说:“我吃不掉,丢了也是可惜。” 原来是这样,叶秋水兴奋地说:“那你以后吃不掉的东西都可以给我!我可以帮你吃掉!” 江泠“嗯”了一声,还是那副冷淡的神色。 过了会儿,他说:“亥时了,我该就寝了。” “哦。” 叶秋水舔了舔嘴巴,口齿回味,“那我回家啦?我明日还来找你玩。” 在她眼里,她和少年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了。 江泠面色不变,看上去不知道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他转过身,径直回屋,没有回答。 第二日,天一黑,叶秋水就在墙头动来动去,时不时露出半个脑袋,她在窥视江泠院子里的仆人有没有离开。 江泠很早就注意到她了,他借故让仆人们离开,披起薄衣,从房中走出。 叶秋水立刻跳出来,“嘿!” 她的惊吓并没有在江泠眼底掀起一丝波澜,他好像对什么都淡淡的。 叶秋水有些泄气,但小孩子开心得很快,“我又来啦。” 江泠面色不改,目光平静,“你又来了。” 声音没有起伏,好像并不乐意她来,但是他也没有出言让她不要过来。 叶秋水盈盈一笑,江泠看着她,问:“你今日不摘桃子了?” “不摘了。” 江泠看了看她身侧,的确没有看到篮子,她不摘桃子了,那大概也不会再过来,况且马上到了秋天就没有桃子了。 “哦。” 他淡淡道。 “你昨日和我说不要再偷东西,那我就不偷了,你可是我朋友!” 小孩不记仇,况且他们还没有仇,经过昨日,叶秋水已经将江泠看作自己人。 因为叶家太穷,叶大又脾气暴躁,与邻里关系不好,叶秋水为了填饱肚子经常小偷小摸,今日偷东家的瓜,明日摘西家的梨,邻里都被她偷怕了,小孩子也不喜欢和她玩,但是叶秋水不在乎。 她每日励志要填饱肚子,才没有闲情逸致去和别人玩耍,光是到处找食物就已经耗尽精力了,最重要的是,叶秋水知道别人嫌弃她穷,瞧不起她小偷小摸。 江泠是鲜有的不会欺负她,还给她食物的人,叶秋水自然而然地将他划成自己人,那么她就不会去偷江泠家里的东西。 闻言,少年冷若冰霜的面庞松缓几许,然而嘴上仍是极寡淡地“哦”了一声。 片刻后,江泠又开口:“你也不可以去偷别人家的东西。” 叶秋水疑惑,“为什么?” “君子安贫,达人知命。” 她摇了摇头,“听不懂。” 江泠顿了顿,认真解释,“偷东西不好,有违道义。” 叶秋水“唔”了一声,“可是我饿……” “那也不可以偷东西,不是说因为你有理,你就可以去做恶事,哪怕这个恶事很小很小,小到微不足道。”江泠看着她的眼睛,“习惯是渐渐养成的,你今日因为饥寒交迫偷取食物,明日也会偷钱,甚至伤人,你会习惯不劳而获,习惯靠盗窃去维持自己的生计。” 江泠告诉她,“上一次,你偷了孙仲言的钱,孙仲言……就是那个将你堵在巷子里的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叶秋水摇了摇头。 “他是知州的儿子,知州,是这里最大的官,轻易得罪不起。” “你偷了孙仲言的钱,抓花了他的脸,他想打死你的心都有了,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弄出人命罢了。” 听到自己有可能会被打死,叶秋水不禁打了个寒颤。 江泠继续道:“你并非每一次都能逃脱,所以说,偷盗,就如走在刀尖上,哪怕能尝到一时甜头,也总有一日会 付出更大的代价。” 叶秋水听懂了,“哦……”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闷闷道:“我爹没有教过我这些,他说,他没有饭给我吃,也没有钱给我,我要是饿,就自己去偷,从小我都是这样的,我很厉害的,偷钱没有失手过。” 也不是没失手过,第一次不熟练,被人吊起来打,差点死掉。 叶秋水抠着自己的手指,声音很轻。 叶大一直是这么教她的,没有人告诉她,这些是不对的,叶秋水似懂非懂,隐约知道这样似乎不对,但她太需要活下去,她已经习惯了在街上打量路过的人,熟练地顺走他们挂在腰间的钱袋。 江泠听了,没有说话,他也沉默。 许久,他终于开口:“现在,我教你了。” 江泠抬起头,直视叶秋水,“你要记得,有人教过你的。” 第7章 暑夏 她是他一尘不变的人生中鲜有的特…… 夏季炎热,一车一车的瓜果送到江家,仆人将其浸在井水中,晚膳后捞出,厨房切好后送到各个院落。 井水浸过的瓜果很凉,江泠只被允许吃几块,仆人看着他,泠哥儿吃东西很斯文,卷起袖子,削白的指节捧着瓜果,旁人吃瓜往往吃得汁水淋漓,他指尖干干净净,慢条斯理地吃完两块,起身擦手。 盘中还有半个石榴,是族里人孝敬老夫人的,老夫人疼爱孙辈,特地差人给江泠送了几个,他分给父母两颗,自己只吃了半个,还有一半放在碗中。 另有一块瓜,刚从井水里捞出切开,冒着冷气,脆生生的,吃起来很消暑。 仆人见他擦手,问:“三郎不吃了?要不要收起来?” 第13章 “不用,放在这里,我看会儿书,一会儿再吃。” “好。” 三郎要看书,他们不好打扰,铺好床榻,点上驱蚊的熏香,关门离去。 待人都走后,江泠放下书,将窗户推开。 很快,有一个身影探出墙,朝他招了招手。 “江宁!” 叶秋水荡着腿,叫他。 她口齿不清,江泠告诉过她自己叫什么,但叶秋水从来没有叫对过。 “是‘泠’,不是‘宁’。” 江泠纠正她。 “哦。”叶秋水敷衍地点点头,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她还是“江宁江宁”地叫,江泠纠正几次没有用,后来再也不管了。 “我今日帮人送信,那位官人给了我五文呢。” “我想买羊肉包子,但我有些舍不得全用掉,所以我买了三文钱的素包子,剩下的放在瓦罐里了。” 叶秋水高兴地说,双腿轻轻地晃,“素包子也很好吃,包子吃起来好软好软。” 江泠静静地听她说,她每日都会过来告诉他她今日做了什么,她还小,做不了什么重活,只能帮人跑跑腿,送送信。 上一次她偷了孙仲言的钱,买了心心念念的羊肉包子,但是只咬了两口,还被打了一顿。 “知道了。” 江泠回应她。 叶秋水笑,坐在墙头晃腿,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出现,她比狸猫聪明,从来没有被抓住。 她也很有分寸,没有从墙上下来过,江泠上次说,她不可以翻过墙,随意进入别人的院落,这样也是不对的,她很乖,全部记在心里。 “给。” 每次她出现,江泠都会给她送来不同的吃食,今日是瓜果,精致的盘子中有一块甜瓜,还有半个她不认识的东西。 “这是什么呀?” 叶秋水疑惑地问。 “石榴。” 江泠告诉她。 叶秋水没有见过,好奇地打量,笑眯眯说:“像宝石!” 她在街上看到路过的贵妇人头上插得满满的,亮晶晶的珠钗上就有这样的东西。 “嗯。”江泠点头,“你吃。” 叶秋水不知道怎么吃,无从下手。 江泠看出来,“等等。” 他搬来椅子,坐在墙下,将石榴拨开,取出果粒放在盘子中。 叶秋水一边吃瓜,一边看着他。 江泠的手很好看,笔挺细长,就算是夏季,他穿得也比别人厚一些,圆领袍扣得严谨,领口整齐端正,他做事细致,剥好石榴,剔掉白丝,再将盛满果实的盘子递给叶秋水,教她,“直接吃,记得吐籽。” “哦!” 她盘腿坐在墙头,风卷残云地吃着东西。 江泠已经习惯她这动静了,平静地看着她吃得满手汁液。 “擦手。”他将准备好的帕子给她,“吃饭前要洗手,吃完也要,进食的时候慢一些,不然容易噎着。” “知道了。” 叶秋水团着帕子,细细擦拭手指,“你的帕子我弄脏了,我回去洗干净给你。” “不用。”江泠说:“给你用,我有很多。” 他有许多帕子,洗脸用的,洗手用的,擦汗用的,就连饭前饭后都是不同的。 叶秋水知道他讲究,规矩多,很爱干净。 她擦完手,仔细将手帕叠好,收进衣襟内。 已经过了亥时,江泠要就寝,叶秋水一听到打更声,不用他提醒就灵活地顺着墙爬下,还不忘小声告诉他,“江宁,我明日还来找你玩。” 对此,江泠从来没有说过好,或不好,他一直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有时候叶秋水以为他不愿意和她好,然而第二日,江泠依旧会给她准备一盘食物。 他好像就长了这样一副冷冰冰的脸。 江家的仆人终于意识到桃子熟了,一日午后,江泠的书童站在墙下,抬头打量枝繁叶茂的桃树,“郎君,桃子熟透了,红通通的,可好看。” 江泠在练字,闻言瞄了一眼,桃子个大圆润,丰沛的汁水撑满果皮,他若有所思。 院子里的那半面果子叶秋水先前没有来得及偷走,这些天,她都老实本分,从未逾矩。 “郎君吃不吃桃子?不如摘下两颗尝尝。” 书童讨好地说:“听说种下这棵树的徐公没多久便升迁入京,宅子上一任主人秦公也仕途顺利,想来这棵桃树有灵性,郎君日日在这里看书,来年省试,定金榜题名!” 书童说完,未见江泠脸上的神情有什么变化,他垂首看书,对恭维话充耳不闻,书童见状讪讪。 入夜,仆人在屋子里点上熏香,江泠还没有吩咐他们离开,就瞥到墙头有一个跃跃欲试的身影。 对上她的视线,江泠看到叶秋水狡黠的目光,她对他挤眉弄眼,古灵精怪。 江泠警告地看着她,而后吩咐屋中仆人离开。 书童在磨墨,闻言有些纳闷。 这些天,郎君就寝的时辰越来越早了,有时候才戌时就赶院子里的人离开。 他不情愿地放下墨锭,门一阖上,叶秋水立刻跳出来,“江宁!” 她动作古怪地爬上墙,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小心翼翼。 江泠从屋中走出,“你怎么来这么早,他们都还没有走,看到你就完了。” “不会的不会的。” 第14章 叶秋水笑嘻嘻说:“我很警惕的,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太晚了就不好啦。” 江泠愣了下,“什么?” “是荷花!” 她从身后捧出一株含苞待放的荷花,叶片青绿,花色秀丽剔透,叶秋水保管得很好,难怪她方才爬墙的动作那么别扭,原来拿着这样的东西。 “给你。”叶秋水递给他,“我今日帮鱼桥的张阿嫲卖莲蓬,她送给我的,放在水里可以养许多日,开花很好看。” “还有这个。”叶秋水又爬下墙,很快再次爬上来,端着一个豁口的碗。 她笑着说:“也是张阿嫲送我的,我洗完手剥的,给你吃。” 上次江泠帮她剥石榴,这次她也将莲子剥好,洗干净送给他,莲子要吃新鲜采摘的,入夏炎热,放一夜可能会坏,叶秋水从鱼桥回来,迫不及待爬上墙。 江泠认出碗里的是什么,没有立刻接,他吃过用莲子做的点心,喝过莲子银耳羹,莲子对富奢的江家来说,实在谈不上稀奇,但对叶秋水来说却是难得的好东西。 他摇头,“我有东西吃,家里每日的吃食都吃不完,你不用给我带。” 但叶秋水并没有收回,她还是笑盈盈的,将碗推给他,“给你。” 她就是这样,警惕的时候警惕,可一旦相信谁,会毫无保留地献上一切。 江泠拗 不过她,接了碗,将荷花插在窗台前的花瓶中,坐在墙下静静地吃莲子。 入口清甜,又微微苦。 叶秋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好吃的。” 江泠给她回应,她便开心地笑。 “你父亲这几日回来了吗?” 江泠问道。 “没有。”叶秋水摇头,“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他了。” 叶大酗酒,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叶秋水不在意,她巴不得叶大永远不回家。 “要是他回来后找你麻烦,你还可以躲到我这里。”江泠一边吃莲子,一边告诉她,他想起他先前说过下不为例,于是顿了顿,补充道:“破例再让你进来一次。” “知道了。”叶秋水嘿嘿一笑。 江泠想起什么,又说:“过几日省城有考试,我不在家中,你要是饿了就过来摘桃子吃,桃子熟了。” 省城为了选拔人才,隔不久就会有考察,年末还有评优,才学好的人会被举荐到京城,之后进入国子监就学,成为朝廷官员的预备份子。 叶秋水追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五日后。” 叶秋水低下头,掰着指头数了数,一天就是一根手指。 她数完,重新扬起嘴角,“好!我五日后再来找你玩。” 省城不远,一来一回不过三五日,但江家对此很重视,不敢懈怠,早早备好马车,在省城租下昂贵僻静的宅院供江泠这几日居住。 江泠不在,叶秋水也就没有再去江家,因为有江泠的投喂,叶秋水不再每日吃不饱饭,她记得江泠的教诲,知道偷盗是不对的,所以没有再偷过东西。 六岁的孩子暂时干不了什么活,不能偷,那便只能捡,曲州有港口,每日都有大船停靠,码头的工人赤着膊搬运货物,有时候会有食物从运输的箱子中滚落。 叶秋水有一日捡到一小串葡萄,她带回家洗净,本来想等江泠回来分给他,但葡萄坏得很快,最后她只能自己吃了。 帮人跑腿,到城外挖野菜,偶尔赚几枚钱,比不上偷窃来得快,但叶秋水没有再考虑过这个方式,她也是受过教导的人,绝不会再偷东西。 江泠不在的时候,仆人每日都会过来洒扫,江泠身边有一个长随叫做言吉,正是前几日说要摘桃子的仆人,也是他的书童之一。 这次江泠去省城考试他并没有同行,每日帮离家的三郎晒书或是整理书房,为窗台旁的荷花换水,言吉觉得奇怪,也不知道这荷花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某日清晨他来院子里唤三郎去书院时,这株荷花便已经出现在房中了。 三郎很宝贝这株荷花,浇水看养都是他亲自动手。 除此之外,言吉还觉得他有许多奇怪的地方,例如三郎睡得越来越早,吃宵夜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 第8章 误解 “穷就可以偷东西啦,明日可不得…… 气候越来越炎热,江家桃树上的果子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言吉看了许久,对其他人说:“将果子摘下吧,现在已经熟透了,再放下去就过头了,怕是会招来虫子,泠哥儿爱干净,若是院子里都是飞虫,还怎么看书。” 几人颔首,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找来箩筐,竹竿,准备将树上的桃子全摘下,不摘不要紧,一摘才发现,树上半面的枝干都是光秃秃的,朝外的一侧被人摘得干干净净,一颗果子也不剩下,就连宅院内有一片也惨遭毒手。 江家的仆人惊呆了,偷窃之人很警惕聪明,只偷朝向院外的那一侧,后来墙外没得偷了,便胆大包天地偷到院子里来,这桃树枝繁叶茂,仆人爬上枝干,发现好几处都有被人踩踏的痕迹。 “这……会不会是三郎自己想吃桃子摘的?” “怎么可能!”有人反驳,“三郎最知书达理,怎么可能做出爬树上墙的事情,他要想吃桃子知会我们一声不就是了?” “墙外就是北坊,定是北坊的穷鬼偷走的。” 第15章 言吉冷哼,“胆大包天,都偷到江宅中了,这还得了?” 言吉是家生子,虽然在大户人家为奴为婢,但怎么也比贫民窟里的人强上许多,他一向瞧不起北坊的人。 “要不要告诉老爷他们?” 有人问道。 “不行,告诉老爷,那不是明摆着说我们没尽到责任,连贼人翻墙进来都不知道,偷东西是小,伤了人怎么办,倘若三郎有什么闪失,我们怎么同老爷夫人交代?” 从前江泠受了风寒,只是咳嗽两声,院里的人都要被罚。 众人闻言,也都垂下头,“就这么放任不管?” “哪里能?”言吉眯了眯眼,细细打量桃树与高墙,“三郎去了省城,这几日院子里没有人,正是好时机,那贼人定然还会来的,抓住他,打一顿,料他不敢再犯。” 几人敲定,当做无事发生,照旧洒扫院落,整理屋中床榻,他们笃定,北坊贪得无厌的穷鬼,尝到一点甜头后一定还会再翻墙偷桃。 三伏天的时候,曲州热得似乎能煎人,叶大喝完酒比以前更加暴躁,叶秋水只好成天躲在外面,夜里摸黑回家,暑夏的夜里连风都是热的,叶秋水爬上墙,躲在树影里乘凉,江宅的桃树高大繁茂,落影下很清凉。 今日是五日的最后一日,叶秋水爬上墙,喊道:“江宁,江宁!” 院里很黑,并没有回应,叶秋水喊了几声后就不喊了,她有些纳闷,掰着指头又数了几遍,确认是今日不错,但不知为何江泠不在。 叶秋水仰面躺在墙头,星光透过树缝映下,叶秋水伸手去抓,没有人理她,她就自己和自己玩,也很开心。 肚子咕噜噜叫了两声,叶秋水想起前几日江泠给她的点心的味道,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这两日她没有吃饱过,叶秋水想起江泠临走前说过的话,若是饿了可以摘桃子吃,她坐了起来,看了眼无人的院落,顺着树枝爬进墙内。 桃子已经熟透了,比她前段时间偷采时还要个大香甜,她不禁想,这样的桃子,肯定不止卖到先前的三文。 叶秋水伸出手刚想要摘下,又想起江泠教导过她的,不问自取即是偷,虽然他说过她可以吃,但是叶秋水觉得,还是要当面经过对方的同意才行。 她现在不是没人教的小孩。 想到这儿,叶秋水缩回手,准备顺着墙垣爬回自己家。 正当她刚要转身时,黑漆漆的角落忽然亮了起来,有人大喊:“无耻贼人,胆大包天,竟然偷到江宅中了,看我不抓住你,打断你的手脚,将你押送官府!” 叶秋水愣住,低头一看,有几人不知从何处窜出,提着灯与棍棒,凶神恶煞,为首的猴似的,张开手便顺着树干往上爬。 叶秋水反应过来,立刻往墙头爬去,身后言吉穷追不舍,他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两腿一蹬瞬间爬上树,伸手一把抓住叶秋水的衣领。 两个人尚卡在墙头与树枝间,叶秋水双手扒住砖石,一半身子几乎腾空,后领被言吉抓住,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跑什么,敢做不敢当?我可亲眼瞧见你偷东西了!” “放手!” 叶秋水蹬着腿要踹开他,言吉不依不饶,他势要将这贼人抓住,一吆喝,树下几人也跟着伸出长竿,架住想要逃跑的叶秋水。 她到底是个孩子,惊慌失措,挣扎间,墙头的砖石滑动,叶秋水手一松,整个人“唰”地从树上砸下。 院子里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孩童的哭叫声。 这桃树高度不低,从上面摔下就是大人也要吃些苦,更何况是个瘦弱的孩童。 言吉呆愣愣地卡在树上。 叶秋水后背着地,摔得眼冒金星,被二人拉扯间抖落的桃子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汁水迸溅,十分狼狈。 方才黑灯瞎火不敢确定,直到人掉在地上,众人才发现那只是个孩子,有一个仆人手忙脚乱地上前,想要扶起叶秋水,但一碰到她她就惊嚎,声音凄厉,像是摔坏了骨头。 叶秋水躺在地上大哭,言吉又怕又恼,怕的是真摔死人,还死在江宅里,恼的是这小贼还敢嚎叫,要是惊动老爷和夫人该如何是好。 “好了,你不要叫了!你哭什么哭,你个偷东西的还有脸哭!” 言吉握紧拳头,恐吓她。 叶秋水不理他,依旧哭得大声。 她心里又 恼恨又害怕,她没有偷东西,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江泠呢,不是说好今天回来,为何不见人影? 叶秋水哭得越来越凶,有人不禁道:“怎么回事?不会摔出毛病了?这可怎么交代?” 言吉汗涔涔地从树上爬下,走上前,冷哼,“我可没有推她,她……她自己落下!偷人东西,也是活该的。” 有仆人打量地上的小孩几眼,道:“墙后面是一户姓叶的人家,这小贼怕也就是那家的孩子了,叶家大人是个懒汉酒鬼,媳妇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跑了,也不管教小孩,这孩子没人教,哎,其实也怪可怜的。” 言吉作为家生子,自诩身份要比北坊的野孩子高一些,闻言,又哼了一声,“穷就可以偷东西啦,明日可不得杀人?” “那你说怎么办?” 另一仆人问他,言吉说:“不能由着她哭,打扰到二爷和夫人休息就不好了,堵住她的嘴,丢出去。” “这……这孩子哭成这样,怕是摔伤了,就这么弄出去……” 第16章 言吉不在意,“她自己摔的,谁叫她好的不学,偏要做贼,与我们何干,没打死就不错了,丢出去。就是三郎来了,也是这么处置。” 三郎克己复礼,谨守礼教,最见不惯这种偷鸡摸狗的小人。 叶秋水一边哭一边抹眼泪,听到他们的交谈声,哭得更加厉害。 这哭声愈来愈大,竟然真的惊动了主院的江秀才,他披衣而起,“什么动静?” 另一处院子的宋氏也听到声音,估摸声音是从三郎院里传来的,连忙起身,面色担忧地赶过来。 三郎还未回来,这是出了什么事。 夫妻二人先后赶来,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看上去貌合神离。 叶秋水认出男人是江泠的父亲,也是县衙的主簿,一旁的贵妇人,哪怕卸了妆面,素衣裹身,也难掩一身雍容矜贵,想必就是江泠的母亲无疑。 江二爷问:“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晚了什么动静,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瞥到地上的人,不远处的宋氏惊了一下,掩面低呼,“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 言吉开口,“老爷,夫人,三郎院子外住了个贼,经常爬墙过来偷东西,今夜都偷到三郎院子里来了!” 叶秋水听到声音,哭着大喊,“我没有偷,我没有偷东西!” 江二爷一听吓了一跳,快步踱过来,“真的?何时闯进来的,可有伤人?” 言吉见她狡辩,冷哼一声,“早就来了,天一黑就瞧见她鬼鬼祟祟,嚣张得厉害,给王大的脸都挠花了。” 言吉伸手指了指一旁的一名仆人,他的脸上有三道抓痕。 江二爷走上前,停在叶秋水面前打量。 这是个面黄肌瘦,豆芽菜一般的孩子,仔细辨认能看出是个女孩,脸颊瘦削,身上一块肉也没有,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倒是大而有神,脸颊上沾满泥,从手到脚哪里都是脏兮兮的。 她坐在地上,抬着手,一边哭一边狠狠抹眼泪,嘴里是含糊的曲州话,呜呜咽咽,“我没有偷东西。” 言吉凶她,“你没有偷东西你爬上墙干嘛?看星星看月亮吗?少来,我都亲眼瞧见你摘桃子了,你可别说,树上那一半的桃子都是被风刮跑的!” 叶秋水哑口无言,她的确曾经偷过江家的桃子。 宋氏听到有人进院子,如临大敌,连忙招呼身后的丫鬟妈妈们,“快快快,你们将三郎的屋子仔细看一看,可有少什么,床褥被子都得丢掉,换上新的后再用艾草将整个屋子都熏一熏。” “是!” 二夫人宋氏出身大族,家中也有做官的,当年家中长辈看中江二爷的才学与品性,赌他日后高中,将女儿下嫁与他,但江二爷科举多年无果,到如今也只是个秀才,年过四十才捞了个县衙主簿的官职,实在算不上什么。 宋氏讲究,本就瞧不起低贱的商户子弟,也看不上江二爷,夫妻俩关系一般,常年分房居住。 一群人走进江泠的屋子,检查一番,并没有少什么,倒是窗台上多了一株荷花,还有一些不明所以的小石头,他们不知道,这些都是叶秋水送给江泠的,她喜欢在湖边捡一些亮晶晶的石头,不过被江泠警告过不准靠近湖畔后,叶秋水就再也没去过了。 仆人们将旧的床褥与被子捧走,像脏东西一样丢掉,再换上新的,用艾草将整间屋子从里到外都熏了一遍。 江二爷往前走了两步,停在桃树下,抬头。 墙算不上高,但也不矮,他知道一墙之隔外就是北坊的贫民,但没想到居然有人会趁夜攀上江府的院墙偷盗东西。 江二爷收回目光,招来一人,“去把安大夫请来,给这孩子看看有没有摔出什么毛病。” 夏乏秋困,二夫人这两日胃口不佳,娘家安排了一个大夫为她调理身子,如今就住在江宅中。 仆从立刻去喊人,不一会儿,安大夫赶过来,他拎着药箱,小心翼翼扶起叶秋水,翻来覆去地摸她的后背与四肢,说:“没摔坏没摔坏,这孩子看着瘦,身体倒是挺硬朗,骨头没事,就是不知道内府怎么样,老夫开两幅方子,喝几日就好了。” 江二爷颔首,侧目说:“言吉,照着方子去抓药给她。” 言吉瞪大眼睛,“老爷,这可是个贼!” 江二爷仍道:“快去。” 言吉只能愤愤不平地离开。 叶秋水哭累了,坐在树下低头抹眼泪,后背火辣辣地疼,宋氏觉得困倦,由丫鬟扶着回房休息,临行前还不忘吩咐仆人,“下次不准放这些人进来,脏死了!” 她捂着鼻子,看上去很嫌弃,瞪了眼江二爷,“找的什么地方,居然和北坊靠在一起,三郎要读书呢,北坊这么吵闹,一群乱七八糟的人都在这附近,你让三郎怎么读书?” 宋氏不喜欢江二爷,当着一堆下人的面训斥他也毫不留情,江二爷神色僵了僵,却并没有说什么,只能赔笑。 言吉将药拿过来,安大夫叮嘱叶秋水要如何服用,而后她就被送回了家中。 第9章 回家 儿子是他们最得意的作品 这件事后,江二爷连夜让人重筑了靠北的院墙,足足加高了快一倍,那一半探墙而出的桃树枝被砍掉,再也无法逾墙。 叶秋水无奈地看着高墙筑起,桃树枝一片片落下,心里气愤又难过。 随后,江二爷吩咐家中仆人将桃树另一半所结的果子摘下,装入箩筐,用扁担挑起,送往北坊。 第17章 他要将这些桃子分给北坊的贫民。 贫困窘迫的北坊这日突然驶进来一辆简雅的马车,上面走下来一个儒雅随和的中年男人,一袭青衫,笑容和煦。 北坊的矮旧民居歪七扭八,紧紧贴在一起,杂乱无序,像是厚重大地上生出的一排排疮疤,听到有铜铃声响,众人纷纷探头张望。 一筐又一筐的桃子从马车上搬下,仆人将这些果子分发给北坊的穷人。 叶秋水听到动静,也从家中走出。 昨日她后背疼得厉害,虽然江家的大夫说她没什么大碍,但叶秋水脱下衣服,看到后背有一大块淤青,疼得她怎么都睡不着。 今日起来,察觉腰上又肿了一片,脚有些扭了,她难得没有起大早去街上捡别人丢下的烂叶菜。 叶秋水穿着赭色短衫,衣服太短,还是她三四岁时母亲缝制的,穿了许多年,缝补多次,已经短太多,紧贴在身上,露出一截腰。 没有大人给她扎头发梳洗,叶秋水每日都是灰头土脸的,她也很少会拾掇自己,一个无人看管,几乎等于没爹没娘的女孩,很容易被人拐走,或是长得好看些,教些琴棋技艺,养几年,可以卖得一个好价钱。 叶秋水头发乱糟糟,脸也脏,除了一双圆溜溜,神采奕奕的眼睛,旁人看她,可能连男女都认不出来,难怪总被人认作乞儿。 叶秋水起先不知道是谁来到北坊,她好奇地挤进人群,江家的仆人在发放桃子,是三郎院里的那棵桃树结出,虽然被叶秋水偷走许多,但剩下的仍旧装满了三箩筐。 最前面的是江二爷身边的长随,昨夜也在场,甚至帮叶秋水叫来大夫,叶秋水瞧见他们,愣了一下,不明白这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下一刻,那名仆从认出人群 中的叶秋水,笑着将不明所以的叶秋水拉出来,领到江二爷面前,“老爷,是这个孩子。” 江二爷眉梢轻挑,唤她到身前。 叶秋水听不懂江二爷说的官话,她愣愣地上前,江二爷蹲下身,抚摸着她的头发,目光慈爱,语重心长地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1。” 叶秋水一脸莫名:这是在说什么东西?她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江二爷语调柔和,像是在教导自家晚辈,“孩子,以后可不能再做这样的错事了,你我毗邻,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江府找我,本官自会帮你渡过难关。” 他说完,叶秋水依旧觉得茫然,江泠和他爹一样说话文绉绉的,但要是她说她听不懂,江泠就会用她能理解的方式教给她听。 但江二爷不一样,他说完直起身,并没有想要解释给她听的意思。 看热闹的人群交头接耳,有人向江家的仆从打听,得知这叶家小儿数次攀墙偷盗江家财物,昨夜甚至被当场捉住,但江主簿宽宏大量,并未与小儿计较,甚至派人送她归家,请大夫为她看伤,隔日又特地前来探望,还给其他贫民也送了桃子。 这世道,这般仁义善心的官人已经不多了。 众人议论纷纷,有夸赞敬佩江二爷的,也有对叶家小儿指指点点的。 叶秋水懵懂无知,听不懂江二爷那些“君子”,“也啊乎的”的话是什么,但可以看得出,自从他出现,周围的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便不一样了。 她有些无助,明亮的眼睛里露出茫然与惶恐。 桃子分发完,江二爷在恭维声中乘车离去,叶秋水抱着桃子,听到有人喊她,“水丫头,你居然是个贼,还偷到江主簿家中去了,幸亏江主簿宽宏大量,不同你这个贼计较,还请大夫给你看伤,送你东西,换作我啊,早就将你打断腿,送去官府了!” 众人七嘴八舌,看着叶秋水取笑。 他们用的是曲州土话,叶秋水又从小生活在北坊,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她脸上显露出窘迫,没有理会那些人的话,抱着桃子闷头跑进家中。 铜铃声穿过坊市,江二爷听着一声又一声的恭维声,摆了摆手,脸上是平淡随和的笑容,众人心想,江主簿果真如传说中所言,平易近人,温善正直。 回到家中,刚下车,江二爷便吩咐仆人端来一盆水,仔细净手。 另一处院子,宋氏正低头和婆子们一起打牌九。 听到丫鬟说起今早的事,宋氏冷笑,“伪君子,瞧见他那装模作样的笑脸就犯恶心,装什么装。” * 省城的考试结束后,江家主宅派人来问,原来是老夫人想念孙儿,要接江泠过去住几日。 老太爷与老夫人子女众多,尤其疼爱孙辈,前几年江泠随父母待在姑苏时,族中便时常差人过来探望,如今搬回曲州,祖父母更是隔三差五便要江泠回身边居住。 江泠敬爱长辈,省城的考试结束后去两位老人家膝前孝敬了几日,等再回到家中时,已是小半月之后了。 宋氏早早安排人在门前等着,马车刚一入巷,立刻有人迎上前,二夫人身边的刘妈妈笑着说:“三郎回来了,夫人在里间等着呢,先将外衣换下,净一净手,饭已经备好了。” 江泠脱下外衫,低头洗手。 宋氏上前,扶着他的肩膀上下打量,问:“怎么去了这么多日,那边可有人欺负你?” 第18章 宋氏是大家族嫁过来的女儿,就是下嫁,那也是江家攀不上的贵妇人,自视清高,只与官员女眷往来,一向觉得江家组惹市侩,圆滑,总担心弱不禁风的江泠与他们一起会被欺负。 “没有。” 江泠说:“祖母的身体不比往年了,母亲,过段时日我还想去看望她。” 宋氏神色寡然,“随你,先吃饭吧。” 宋氏拉着他入席,絮絮叨叨,“你前几日叫人回来传信,说想吃羊肉包子,料到你今日回家,厨房早早就备着了,三郎,你怎么会突然想吃这个,你以前从来不吃膻腥的东西。” 江泠目光微动,神情如常,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突然就想吃了。”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席间筷子却一次没往那个方向伸过。 这段时间江二爷基本没有回过家,只说公务繁忙,用膳时只有母子二人。 吃着吃着,宋氏随口道:“对了三郎,忘了同你说,你的院子搬到南边了,你以后就在那里读书,远离北坊,没人打扰,清静。” 江泠怔了一下,“为什么搬走?” “你不知道,你的院子进贼了!”宋氏秀眉一拧,“桃树上的果子被偷去大半,这倒不要紧,若是贼人闯进你住的地方,伤了你就不得了了,以防万一,你搬去朝南的屋子住。” 江泠神色顿了顿,“贼?” “是啊。”宋氏一边不停给他夹菜,一边说:“是北坊的孩子,又脏又臭,乞儿似的,其实她也没偷什么,只是摘了几个桃子,但谁知道日后还会发生什么,这院墙连孩子都防不住,自然也防不住歹人,前几日已经叫人加高了。” 江泠呆了一瞬,确认宋氏口中说的就是叶秋水,但她不可能再偷东西。 他道:“我已经习惯那间院子,我不想搬。” “你不用担心,南边的屋子一切陈设与你从前住的那间一样,甚至更亮堂,适合你读书,你的东西已经全部搬过去了,书也给你收拾好了。” 江泠张口,还要再说什么,宋氏便抬起手,制止住他的话语,“好了,就这样,你搬过去就是了。” 宋氏和江二爷性格虽然截然不同,一个跋扈,一个温和,但对于江泠,他们都足够强势,说一不二,不容反驳。 儿子是他们最得意的作品,只能由他们来打造装饰。 江泠深知父母的脾气,因此不再试图抵抗,“之后那个贼怎么样了?” “自然是赶回家了,小小年纪,还是个姑娘家呢。” 江泠缓慢地扒拉着碗里的东西,“你们……小贼被打了吗?” “没有,听言吉他们说,她自己吓得从树上摔下,没人打她。” 宋氏眼底轻蔑,“得亏是个小孩,若是大人,非打断腿,让他不敢再擅闯江宅,真是无法无天。” 江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宋氏告诉他,“没爹娘教就会这样,一个姑娘,要是再大一点被旁人知道,不知道要传出什么样的话。” 江泠没有回应,他已吃不下饭。 用完膳,江泠让下人帮他将桌上的羊肉包子用油纸包起,他告诉宋氏,他要带回院子留着夜里看书时饿了吃。 当江泠表达过自己不想搬走的意愿,但遭到拒绝后就再也没有提起时,宋氏对此很满意,她是雍容华贵,养尊处优的名门妇人,她理当拥有一个超过所有人的儿子。 江泠恪守礼教,一心求学,从来没有让父母操心过,这是宋氏可以永远在婆母妯娌,甚至是娘家人面前昂着头的底气。 用完膳,宋氏照例来检查儿子的功课。 江泠坐在窗前,低头看书,身姿端正,少年一天一个模样,个头已经快要赶上她。 她问什么,江泠都能对答如流,宋氏微笑着颔首,离开时下巴扬得比来时还高。 她走后不久,江泠又低头看了会儿书,等夜深人静时,仆人也离开,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油纸包,摸黑离开院子。 * 虽然已经过去快要一个月,但在书院里,孙仲言仍旧念叨着那日被人摸走荷包,还被嚣张的小贼抓掉几缕头发的事情,言语之中,大有抓着这件事情不放,誓要给对方一个教训的意思。 但他再也没有碰到那小贼。 原因是叶秋水最近不再上街到处找吃的,她以前也曾小偷小摸,但一个孩子,失主骂两句便也得了,从未有人真的把她怎么样,有时候邻里看她蹲在角落和野狗一起抢别人扔掉的东西,觉得她可怜,甚至会送她一颗芋头,或是凉透的炊饼。 但自从江二爷在北坊那一出后,旁人都喊她贼,北坊的孩子们更加不愿意和她一起玩,大人们对 她指指点点,叶秋水以前蛮横粗鲁,上树打架样样精通,北坊和她抢吃的,反被她揍过的孩子很多,现在他们合起伙来欺负她,叶秋水干脆不出门了。 她吃着家里的存粮,快要七岁的叶秋水敏锐地察觉到他们对她的恶意来自于什么,她也似懂非懂,虽然那日看到的江主簿一脸慈爱,但是叶秋水还是有些排斥,甚至连他们送来的桃子也不吃了。 夏日炎炎,鲜嫩的桃子放不了多久,渐渐变软,发黑,叶秋水穷惯了,饿惯了,还是不忍浪费食物,最后将它们全部吃去,夜里腹痛难忍。 叶大已经许久不回家,叶秋水一点也不担心,她更怕叶大会回来抢她的钱,夜里肚子疼,叶秋水蜷缩在草席上,难受得翻来覆去。 第19章 忽然,她听到一声轻唤,似隐似现,压着声音,有些急促。 竞像是从高墙上传来的。 “叶、叶……秋水!” 第10章 和好 他并不觉得自己正在犯错。…… 叶秋水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有人在喊她,说着不太正宗的曲州话。 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不敢喊出声似的。 她爬起来,站在窗口张望。 垣墙被加高,江泠又搬到别的地方,再也没有光亮能越过墙照进叶秋水家中,叶家是赤贫户,点不上油灯,整个院子笼罩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叶秋水费劲地看,借着月光,终于看到墙头挂着个黑乎乎的影子。 她顿时一吓,满身戒备。 “叶秋水……” 似乎是听到开窗的声音,墙头的影子动了动,声音微弱,下墙的动作颤颤巍巍,“你在家吗?” 叶秋水终于认出来,墙上的是江泠。 她很诧异,江泠怎么会在墙上,但是她想起前几日在江家被一群人围着,被污蔑是贼,摔得一身淤青,又被邻里指指点点的屈辱,她记得江秀才与他夫人眼里的嫌弃鄙夷,以及觉得她呆过的地方脏,将被褥都丢出去的场景,“嘭”地关上窗,“你走开!我不要看见你!” 叶秋水把窗户关得很紧,她头也不回地钻进屋子里,一点也不管身后的动静。 外面安静了许久,突然,窗户被轻轻叩响,声音轻得像是小狗爪子挠了一下,不仔细听甚至察觉不到。 叶秋水抬起头,盯着窗户,那声音停顿了片刻,又轻轻响起。 叶秋水终于忍不住,翻下床榻,她绷着脸,看上去凶巴巴、恶狠狠地拉开窗户。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很狼狈的江泠。 发髻乱了,衣摆也被勾得乱七八糟,掌心满是擦痕,还流着血。 江泠垂着眸子,看上去无措又可怜,他显然被叶秋水生人勿近的架势吓到,呆了呆,而后抿着唇,将紧紧护在怀里的东西递给她,“你吃。” 晚膳时热乎乎,白胖胖的羊肉包子,此刻被挤压得歪歪扭扭,汤汁将油纸包渗透,不大好看。 江泠脸上的神情更加难堪。 虽然包子的形状不太好看,但叶秋水闻到包子的香味后,不禁咽了咽口水,眼睛直勾勾地黏在上面,但她还是很有尊严地冷哼一声,“你拿走,我不吃你家的东西。” 听到这话,江泠有些急,他将手又往前伸了伸,推到她面前,“给你。” 他看过那么多书,理当满腹经纶,口若悬河,结果嘴还很笨,不会哄人。 叶秋水想要推开他,刚伸手,肚子就很不争气地响了一下。 这几日她躲着不敢出门,白天吃了两颗坏掉的桃子,腹痛半日,这会儿才好一些,饥饿顿时袭来。 江泠看着她,大眼瞪小眼,默默地又将包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叶秋水犹豫片刻,伸出手,一把将包子抢了过来。 她小声地哼了哼,谁会和食物过不去。 见她将包子拿去吃,江泠很轻很轻地扬了下嘴角。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叶秋水也不好意思再臭着一张脸。 “你怎么下来的。”她一边吃一边问:“院墙这么高,我家里可没有树。” 她还记得,江泠连树都不太会爬,叶家院子里光秃秃的,只有角落堆着柴火与草垛,也不知他是怎么下来的。 江泠侧过身,指了指院墙下用来烧火的草垛。 叶秋水惊讶,“跳下来的?” 江泠点了点头。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月光洒落,叶秋水这才发现江泠的头上还沾着几根草。 平日矜贵的小官人此刻头顶杂草,脸上带着愧疚,安安静静地看着叶秋水,眼神随着她的动作流动,看上去没有平日那么冷漠严肃。 叶秋水饿了许多日,吃起东西来忘乎所以,她还是那样的坏习惯,遇到食物来不及细嚼便囫囵吞枣地咽下去,生怕会有人同她抢一样。 等她吃完,已是满手油腥,叶秋水用手帕擦了擦,江泠看着她,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叶秋水见状,故意道:“好了,我吃完了,你可以走了。” 她刚刚才吃过小官人千辛万苦送过来的东西,不好意思太凶,绷着脸,说话说得很不硬气。 “等等!” 江泠立刻伸手,卡住窗棂,涨红着脸,说:“我前几日在省城考完试,刚出来就看到老家的下人,是祖母派过来的,她年纪大了,想念晚辈,所以让人接我过去住几日,我祖父身体也不好,缠绵病榻多年,所以我才多待了几日孝敬他们。” “我……我回家后才知道这几日发生过什么,我也知道你没有偷东西,是他们误会你。”他掀起眼,直视叶秋水,“我替我家人给你赔罪。” 叶秋水怔了一下,回神,“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江泠重重点头,“嗯……嗯?” 他又摇头,抬眼看着叶秋水,“我听他们说你从树下摔下,有没有受伤?” “没有。”叶秋水告诉他,“大夫看了说没有事,还给我送了药。” 不过被她拿去城中的药铺当掉,江家出手阔绰,药材可以卖出好几十两,药铺的伙计见她年幼,故意诓骗,只给了她五两。 叶秋水喜出望外,她拥有了有史以来最丰厚的一笔资产,但是这并不耽误她依旧不喜欢江家的人,排斥那些脸上写满嫌弃的高门贵户。 第20章 但这里面并不包含江泠。 江泠担忧地盯着她,“现在还疼吗?” “一点点。” “我有擦淤青的药,我回去找给你。” “哦。” 叶秋水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她很冷淡,惜字如金,并不想与他多言。 话音落下,江泠却没有动。 不知道为什么,江泠想到了许久之前,那群喜欢到他院中蹭吃蹭喝的猫儿,自从被父亲发现,自从仆人将它们赶走后,再也没有狸奴踏足过他的院落。 叶秋水大概也会这样,她是人,比猫更能看得出同类的傲慢。 江泠几次张口,想说什么,但憋了半天,又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等了许久,他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像个石柱一样杵在窗户外。 叶秋水终于纳闷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还不走?” 江泠因为体弱多病而常年苍白如玉的脸泛出红色,他斟酌许久,张口竟然是,“我听下人说,明日……有藕粉桂花糕和白玉丸子,那个你……吃……吗?” 叶秋水眼睛瞪大,震惊他想这么久怎么居然是问这个。 她眼前再次浮现出那日被江泠的家人发现,她母亲掩着面,让丫鬟将江泠屋子里的床褥,帕巾全部扔掉,叶秋水想强硬一点,现在就服软显得她很没面子,但话到嘴边,叶秋水又很不争气地屈服了。 一个又一个精致酥甜的点心在她眼前飞呀飞,叶秋水瓮声瓮气道:“……吃。” 不待江泠回应,她又说:“两个我都要吃,你都得给我,要很多。” 江泠终于笑了一下。 见他笑,叶秋水更加没面子,她作势要拉起窗户,还不忘冷哼,“你快走!” “嗯,我走了。” 江泠说,他转过身,摸黑走到墙边,来时可以借助院子里的桃树,回去就没那么方便了,万幸的是叶家房屋矮,他踩着柴火堆爬上屋檐,可以跳上高墙,再顺着桃树滑下去。 江泠身手很差,好几次踩空,叶秋水面上冷冰冰的,看到他踩空又叫道:“你用手抓 着砖头呀,脚踩实了,笨!” 江泠默不作声,老老实实顺着她的话改变姿势,在爬墙上房能手“叶师傅”的教导下,终于顺利地回到了自己家中。 垣墙粗糙,还有许多凸起的沙砾,江泠在攀爬的过程中,衣服被蹭得更烂,绣工精美雅致的衣袍四处勾线,等回到家中时,他已经顶了一头的树叶,细皮嫩肉的手臂上也遍布大大小小的划痕。 江泠飞快从先前住的院落跑回现在搬来的地方,气喘吁吁,缓了许久,仆人都以为他已经早早歇下,没有发现异常,江泠轻手轻脚回到屋中,脱下脏衣,拔掉发间的树叶,将擦伤简单上药,最后将“证物”通通塞进柜子最深处。 深夜,江泠躲在被子中,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样有违君子言行,翻墙爬树,甚至踩上别人家的屋檐,这些都是小人行径,若是被父亲与母亲知道了,大概会痛心疾首,父亲会引经据典,用各种古籍上的文字与圣人的话语来告诫他,这样都是不对的。 江泠尊师重道,恪守教诲,从小到大,他都是族中子弟楷模。 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正在犯错。 高墙筑起,叶秋水无法再像从前一样爬上去,坐在墙头和江泠聊天。 夜里,仆人离去,江泠又独自绕到原来的院子,将包好的点心与医治跌打损伤的药用绳子系上,另一头扔进叶家院里。 叶秋水抓住,拉动,绳子越过垣墙,吊着一包精致的点心和药油。 得逞后,江泠若无其事地回到房中,解衣睡觉,下人只当三郎读书读累了,早早歇下,作为全曲州最聪慧知礼的小官人,他的任何举动都不会有人怀疑。 垣墙太高,已不适合攀缘,上一次偷偷翻墙,留下一手划痕,险些被下人发现,一旦摔落,必然残疾。 虽然他们不能再见面闲聊,但并不会因为一堵墙就停止结交。 第11章 名字 “嘉玉”,即无暇之玉。 入秋,气候转凉,宋氏为江泠置办了许多新衣,少年成长得太快,几个月前的衣袍已经短了一截。 江家自诩曲州名门,虽然只是从商的家族,但也学世家附庸风雅,江家崇玉,族中人无论男女,皆环玉佩带。 江泠也有玉,材质稀有,价格不菲。 传言大家族中,小辈耳濡目染,很早便可独当一面,江泠进县学的时候只有十二岁,每日少不得迎来送往,江二爷也学世家,为他早早取下表字,古时,凡用以祭祀,敬鬼神的美玉称为“嘉玉”,即无暇之玉。1 叶秋水问他的名字怎么写,江泠写在纸上,告诉她该怎么读。 初秋,叶家的屋顶被风吹跑,叶秋水独自爬上屋檐,用茅草盖住破洞的地方。 江泠傍晚听到狂风呼啸撞击窗户的声音,夜里等仆人都离开后,他来到高墙下,一抬头就能看见叶秋水在补屋顶,她难得点上油灯,一手提着,一手抱着一捆茅草。 不早点将缺漏补上,若是下起大雨,整个屋子都会遭殃。 “你爹还没回来吗?” 江泠问道,这种事情怎么让一个孩子来做。 “回来啦。”叶秋水说:“不过今早又出去喝酒了,不管他,他不在,就没人抢我的钱。” 第21章 叶秋水嘿嘿一笑,叶大不知道,她现在有五两银子的巨款。 补完屋顶,叶秋水灵活地爬到墙边,“江宁,为什么你有两个名字。” 为什么他还有一个叫嘉玉的名字。 江泠解释给她听,“泠是出生时家中长辈所取,嘉玉是字,师长还有同辈友人,以及……亲近之人可以这样称呼我。” 叶秋水“噢”了一声。 他低头,拿起挂在腰间的饰物,玉是青玉,雕花精美,抬起来对光时,全然无一点杂色或是瑕疵,“这就是玉。” 江泠又给她看他头上的发簪,也是玉质的,颜色剔透晶莹。 叶秋水细细打量,玉器贵重,她曾听人说过,一块上好的玉价值连城,可以盘下一条街的铺子。 江家用玉给他取字,对他有无限的期许。 她眼底不禁流露出几分羡慕,想起自己的名字,再看着那枚玉,低声喃喃道:“真好看。” 江泠将玉饰重新挂回去,抬头看她,瞧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艳羡,他想到什么,突然说:“你等一下。” 叶秋水不明所以,但乖乖坐在墙头等他回来。 不一会儿,江泠再次出现,他跑得有些急,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怀里还抱着两本书,本来想递给叶秋水,想起她不识字,又自己踩着桃树爬上墙。 熟能生巧,江泠现在远比第一次爬树熟悉许多,他已经不会再蹭得满手是伤。 “你看。” 江泠在墙头坐下,将书翻开,上面有几个被圈画出的字,江泠指着它们,“‘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先前以为你的名字由此而来,‘秋水为神玉为骨’,‘眼明正似琉璃瓶,心荡秋水横波清’,这些诗句中都有‘秋水’二字,在许多书中,秋水都是个很好的词,有明净,清朗的意思,有时候也指美人,还有……”2 他侧目,看了叶秋水一眼,恰好叶秋水正在认真听他讲解,他突然停下,叶秋水下意识看向他,圆润有神的双眼填满懵懂,她目光清澈,似秋水粼粼。 江泠愣了一下,眼睛眨了眨,垂下头,继续道:“还有夸一个人的眼睛很漂亮的意思……” “噢。” 叶秋水点头,“但我爹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 江泠知道她想要说什么,打断她,“我知道,我是想告诉你,一个词,因为不同的人,会被赋予不同的含义,不管是好的,坏的,这些都是外人桎梏你的东西,你不用在意。” 叶秋水似懂非懂。 江泠知道她听不懂,于是换了个说法,“这样,你把你爹的话忘掉,记住我说的就行,秋水是一个好词,不是什么晦气话,他瞎说的。” 怕她不信,江泠又补充,“我读书多,你信他还是信我?” 叶大只会喝酒嫖赌,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叶秋水指着江泠,“我信你。” 江泠颔首,“嗯,下次别人问起你的名字是什么,你就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叶秋水重重点头,“嗯嗯!” 江泠问:“好,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叶秋水双手握拳,神情认真,“老夏与咕咕起飞,秋水拱长……天姨社!” 说完又疑惑道:“老夏是谁呀,为什么要飞?” 江泠:“……” 他抿唇,沉默。 半晌才开口,“不打紧,我再慢慢教你。” * 气候越发寒凉,初秋时,江泠已经穿上厚衣。 一个月前的考试,江泠拔得头筹,这半年来他次次评优都是甲等,若是年末的考核能通过,来年就会被举荐入京,进入国子监就读后,那就是一只脚踏入仕途了。 江家对此万分慎重,宋氏每日走路生风,隔半旬就会出城上香,祈祷儿子早日高中,等江泠进京,她将再不是商户妇人。 江泠知道家中期许,读书比往日更刻苦,长辈也看管得更严,他不会在读书一事上懈怠,族中人希望他能做官,让他们脱离商人的低贱地位,但对于江泠而言,他只是喜欢读书而已。 这几日,江四爷带着五郎江晖来过几次。 江晖资质平平,在书院并不出众,同龄的孩子之间总是被比来比去,秋前的考试,江泠又是甲,而江晖只是乙等,这还已经是他超常发挥,但父母并不满意。 江二爷从前读书时就自诩清高,与走南闯北做生意的兄弟们不亲近,后来做了官,更加高人一等,江泠与江晖只相差几个月,当年两个孩子刚出生,一个活蹦乱跳,一个因为早产,体弱多病,连说话都很晚。 谁知道后来,江泠书读得那么好,族中同辈望尘莫及,江四爷眼红气愤,逼迫江晖要超过兄长,这次考完试,又拎着他的衣领,笑脸盈盈来到江公宅中,让他多向江泠请教。 江晖不愿,但拗不过父母。 在他印象里,三哥比二伯还要清高,严肃冷淡,在书院一个朋友也没有,独来独往,不苟言笑,浑身上下写着四个字:生人勿近。 江晖有 些怕他,觉得找江泠请教,大概会被他鄙夷。 只是父母逼迫,江晖只能硬着头皮询问江泠,但没想到的是,他问什么,江泠都知无不言,悉心解答,这让他更加难堪。 傍晚,宋氏检查完功课,满意离去,江泠照旧在打发走下人后,带上吃食,摸黑前往旧院。 第22章 前不久,他打听出那日起哄要打叶秋水的下人是谁,找到宋氏面前,告诉她,自己不喜欢话多的书童,会打扰他看书,宋氏对儿子功课上的事情很重视,一听,顿时眉头紧锁,问了江家其他仆人,得知那个叫言吉的书童确实话多,爱说三道四,拜高踩低,立刻将他打发去别的地方。 经此一事,他院中仆人都变得老实本分,不爱多话,也不生事,这让他很满意。 宋氏走后,江泠从桌上拿起打包的点心与炒栗子,来到高墙下。 叶秋水已经在那里,入秋后,她仍穿着夏时的衣服,衣摆短上许多,这段时间,叶秋水不像开春时那般瘦骨嶙峋,她好像变胖了,枯黄的头发渐渐变得浓密,乌黑,削尖的下巴也蓬起来,若是上手捏一捏,触感甚至是肉乎乎的。 “江宁!” 她从墙头探出来,笑嘻嘻地招手。 “今日怎么在屋顶?” “昨夜刮大风,屋顶又被吹跑啦,我上来修。” 江泠用绳子缠好点心,丢给她。 叶秋水打开,发现还有一包炒栗子,顿时惊喜。 前日,她在街上看到有人卖炒栗子,热气腾腾,芬香扑鼻,她馋得走不动道,回来告诉江泠,今日就吃到了! “唔……江宁你尊好。” 她脸颊被食物撑起,像只小鼠,说话含糊不清,艰难地夸他。 吃完,江泠问:“屋顶补好了吗?” 叶秋水摇头,“还没有。” 她人小个矮,活做起来慢,许多地方也够不到。 江泠卷起衣袖,爬上树,“我帮你。” 他让叶秋水提着油灯,独自用茅草将破漏的地方补起来,“这样是不行的,只能维持一段时间,还是得用东西加固才可以。” 江泠用砖石压在上面,“今夜别在正下方的屋子睡,若是再刮起风,可能会有东西砸下来,还会漏雨。” 叶秋水依言道:“我知道啦。” “嗯,我回去了。” 江泠踩过瓦片,从叶家屋顶回到墙头,又顺着桃树回到自家宅院,动作干净利落。 很快,叶秋水也熄了灯回屋睡觉。 这一切都被出来寻找江泠的江晖看在眼里他呆在角落,屏气凝神。 半个时辰前,江晖有一篇文章看不懂,捧着书来到江泠院中,正撞见他摸黑离开。 他原以为三哥有什么事,没想太多,也跟着上前,哪知居然看到他灵活地爬树上墙,甚至跃到邻家屋顶。 这哪里像那个平日里冷肃稳重的江泠? 与他一起的小女孩声音脆如银铃,约莫六七岁,围在他身边“江宁江宁”地叫。 三哥话虽少,声音也平淡,但句句应答。 直到她们都走后,江晖才从角落走出,他紧紧团着书,沉思片刻。 脑海里盘旋着小女孩的模样,江晖忽的灵光一现,几个月前,偷窃孙仲言荷包的小贼不就是她吗! 模样虽然不太像,胖了,也高了,但穿的衣服一模一样,穷酸,破旧,他可记得当时为了讨好孙仲言,作势要打她的时候,被赶来的江泠训斥。 不行,得将这件事情告诉二伯和二伯母,他们的好儿子都会翻墙啦! 第12章 劝告 “你以后不准再和她往来!”…… 富奢门第的贵妇人不需要劳作,平日里用来打发时间的活计便只有打牌,看料子等等,宋氏未出阁前是书香世家的女儿,比起普通的妇人,她更加关注孩子的功课。 为了江泠未来的仕途着想,宋氏不允许他与不三不四的人结交,同样,江二爷也常告诉他,在书院中,要多与知州、县令家的小官人走动,将来这些人都可以成为他的助力,那些学识不精,考核成绩太差的学生,与他们走得太近,只会被带坏。 更遑论是与什么文盲,邻家小孩接触。 曾经在姑苏,江泠与一名书孰同窗相识,时常互相探讨功课,这件事被江二爷与宋氏知道后,那名同窗再也没有与他说过话,其他学生也对江泠敬而远之。 只因那名同窗是一个贫家子,出身低,连束脩都是母亲替人浆洗衣物,勉强凑出,父母瞧不上,不允许他与这样的人往来。 江泠的一切都被他们操控着,人生只有四个大字,读书!做官! 听到江晖支支吾吾说起夜里所见时,宋氏起初是不信的,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养到这么大,她比谁都知道三郎该是怎样的孩子,知书达理,沉静稳重,爬墙?上树?不可能! 入夜,她照例端着备好的瓜果茶饮,来到江泠的院子检查他的功课。 江泠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见她过来,起身,“母亲。” 少年仪容端正,松鹤纹革带束腰,肩身清瘦隽朗。 “嗯。” 宋氏颔首,翻开书,听他背诵,又问了几个问题,江泠都对答如流。 她脸上不禁露出满意的微笑,江泠还是江泠,一点未曾懈怠学业,可见五郎是在胡言乱语。 宋氏心彻底放下,与院里的丫鬟婆子们商量起下个月知州夫人生辰,要送怎样的礼。 “李县令的夫人说了,她要送一盆珊瑚。” 她低头问正在看书的江泠,“三郎,你与知州府的孙小官人都在县学读书,你不若向他打听打听,他母亲喜欢什么,我们早日备下,不过也不能抢了县令夫人的风头。” 第23章 知州有一双儿女,女儿已经嫁人,儿子孙仲言为人跋扈,在书院里说一不二,江泠没怎么和他说过话。 江二爷如今在曲州治下的一个县城里做主簿,官职太低,他还想继续升迁,少不得与知州常走动。 听到母亲的叮嘱,江泠心里有些排斥,面上却仍是点了点头。 父亲在外奔波,人情世故,在所难免,他不好说什么。 见他应下,宋氏又待了一会儿后才领着丫鬟婆子离去。 不久,江泠放下书,从盘子中拿起一串葡萄,小心翼翼用纸包着,等他赶到墙下时叶秋水已经在了,她荡了荡腿,“江宁,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母亲过来问功课,又说了会儿话,她走了我才能出来。” “哦。” 江泠熟练地爬上树,坐在墙头,将葡萄递给她,叶秋水笑嘻嘻地接过,“江宁,你每日都给我送吃的,唔……你家里会不会奇怪,你怎么饭量突然变大了。” 江泠说:“我有数,不会被发现。” 他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屋顶还漏雨吗?” “有一些,上次补完后,一下雨还是会滴水,我都用瓦罐接着了。” 江泠爬上树,跳到墙上,“我看看。” 叶家的房屋不牢固,穷了多少代,这房子也传了多少代,屋顶破漏的地方很多,隔一段时间就要补一次。 他将旧的茅草扔掉,盖上新的,用砖石压在上面,堵住小缺口,屋顶经久失修,又泡过雨,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江泠踉跄了一下,堪堪站稳,看了一眼叶秋水,说:“下次再漏雨你和我说,自己不要上屋顶,太危险了。” 叶秋水乖乖点头,“知道了。” 补完缺漏,江泠又回到墙上,熟练地从桃树上跳下。 这一切都被宋氏看在眼里,她虽然相信江泠不会做出逾矩之事,觉得江晖所说太过荒谬,但还是领着婆子跟了过来,正撞见江泠将葡萄递给那丫头。 他卷起衣袖,攀上树枝,越过高墙,再跳上屋顶,动作娴熟,不像第一次。 江泠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宋氏挑的料子与样式,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那个爬上爬下,与邻家小孩相交的就是自己儿子。 一旁的婆子不敢出声,试探地唤:“二娘子……” 宋氏黑着脸,她是个体面的妇人,没有立刻上前逮住江泠。 “这是不是上次那个翻墙偷东西的孩子?” “是。”婆子答:“叶家的女儿。” “太放肆了,当江家是什么地方?这样没家教的孩子,还是个贼!三郎跟着她都学坏了!” 她一甩衣袖,看上去怒气冲冲,事到如今还不忘维持风度, 背影仪态端正,只是步伐加快许多。 第二日午膳,江泠一进厅就觉得气氛不对。 江二爷与宋氏二人皆神情严肃,江泠心中觉得不妙,又看到一旁脸色心虚不敢看他的江晖,与看似担忧,眼神却狡黠的四叔。 “爹,娘,四叔。” “嗯。” 江二爷淡淡应了他一声,“三郎,你坐下。” 江泠走上前,坐在他面前。 江二爷看着他,问:“你过去住在北边的院子里,早就知道夜里会有人爬墙进来偷桃是吗?” 江泠没有否认,“知道。” “遇上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和父母说?” “只是觉得是小事,没有必要叨扰长辈。” “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是小事。”江二爷语重心长,“你与旁人不一样,你是要做官的人,你怎么能与这样的人来往,况且,邻家小孩偷盗财物,这些五郎都亲眼瞧见过,你也知道,她偷的还是孙小官人的钱,你帮她解围,还与她结交,若是被孙知州知道了,你该怎么办?” “你不是读过《大梁律》,你该知道偷盗是什么下场。” 律法上说,偷盗财物,会被剁去左手,再犯,剁去右手,还敢犯,则鞭三十,流放边关。 江泠熟读这些,也铭记在心,“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纵容她?” “没有纵容。”江泠回答,“她已不再偷东西。” 江二爷笑了,“你是她?你怎知她不偷?” 江泠声音平静,“我知道,我能担保。” “你能担保,你怎么担保?” 江二爷提了提声,觉得他说的话很可笑。 “我曾学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1”江泠续道:“邻家小孩年幼,又无长辈教导,处境艰难,为了维持生计才做下错事,儿子觉得实在不必苛责,规劝引导便好,我教过她,她已知道偷盗不对,且未曾再犯。” 江二爷摇头,“你不懂,本性难移。” 江泠眉心微蹙。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宋氏打断他们,“三郎,你以后不准与她往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爬墙,上树,这是你该做的事情吗?” “你是要科考的人,一言一行都不能出错,哪个世家君子会爬树上墙,这等逾矩之事,传出去只会被人笑话,日后会成为你的污点,你要知道,只有纨绔子弟,只有盗贼才会这么做。更何况,院墙那么高,稍有不慎摔下来人可能就废了,你明不明白!” 宋氏痛心疾首,她本来就不喜江家,鄙弃他们的粗鄙市侩,怕孩子也会染上商人的唯利是图,她教导他礼节,要他像京中的世家子弟一样,言行稳重。 第24章 但昨日瞧见的江泠,完全让她没有办法接受,她不敢相信那个熟练跳上墙垣的会是自己的儿子。 “长辈从前是怎么教导你的,你要与志趣相投,要同博学多才,家韵丰厚的人相交,而不是目不识字的白丁,贫困穷顿的贼人!” 江泠垂着目光,默不作声。 宋氏与江二爷为他的仕途费尽心思,不希望他同身份卑微,学识差的人结交,浪费时间,耽误学业,甚至被带坏。 换做从前,他定然已经承认错误,并且允诺下次不敢再犯。 但他此刻只是沉默,江泠不会顶撞长辈,他不说话,那就是不愿意认错。 宋氏越看越生气,她站了起来,“江嘉玉!” 江二爷拉住她,“你坐下同他说……” 宋氏一把甩开他的手,她气急,“明年推举前你不准再出门,去书院上课的时候,也让人跟着,将垣墙再加高,封起来,每日派人盯着,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阿猫阿狗的敢爬过来!” 她横眉怒目,顾着还有外人在,没有完全丧失风度,不然她现在就要让江泠跪到祠堂里认错。 江二爷叹了一声气,看着宋氏怒气冲冲地离去,他回头,深深看了眼一旁垂首不语的江泠。 “三郎,你先回去吧。” 江泠点头,转身离开厅堂,好好的午膳,不欢而散。 江四爷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二哥,我先带五郎回去了。” “好,让你们看笑话了。” 江二爷扯了扯嘴角,笑容讪讪,他方才一直拉着宋氏不让她发火,就是不想被人看笑话,哪知她这么沉不住气。 所有人都离开后,他独自在前厅坐了一会儿,笑容落下,神情严肃。 “张牧。” 他喊来自己亲信的长随,“你去叶家,和那家的大人说清楚,管好自己的孩子。” 江二爷目光沉黯,“他不管,自有人来管。” 第13章 解禁 他不在,她有没有吃饱饭?…… 秋时,谷物成熟,有时县衙会为穷人发放米粮,需要大人去名册登记,之后可以领取一斗米,叶秋水不符合要求,但县里的人都知道她家的情况,也破例给了她半斗米。 叶秋水已经许久没吃到米粮,小半斗米有许多,她用罐子装着,废了很大的劲才捧回家,一路上盘算着这些米该怎么吃,熬成稀粥,放上水芹碎,可以吃上许久,如果叶大不回来的话。 怎知她捧着半斗米回到家,偏偏就撞上在外鬼混多日,终于出现的叶大。 他看上去脸色很难看,因为终日酗酒,叶大的双目微微突起,眼皮耷拉,看上去阴翳又凶狠。 见到他,叶秋水害怕地打了打寒颤,扯着嘴角,笑得勉强,“爹爹……你、你回来啦。” “小贱蹄子。” 叶大突然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声。 叶秋水心里升起一股很不好的预感,脚往后退了退,果不其然,下一刻,叶大站起,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鞭条,“你是不是又爬墙了,偷东西偷到江家,你一日不给老子惹点麻烦你就安不住。” 他一手握着鞭条,一手抓住她的衣领,提到身前,下手毫不留情,“叫你不安分,叫你不安分!” 叶大被江家的人找上,江主簿身边的长随严肃地警告他,管好自己的孩子,爬墙偷东西这种事情,江主簿心善,不会苛责,要是偷到东门街其他人家,恐怕就是断手断脚的事情了。 听了这些话,叶大一后背冷汗,他是让叶秋水出去偷钱,但没想到她会偷到大户人家家中,偷也罢了,竟被逮住,还要连累他。 鞭条粗糙,又带着刺,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叶秋水抱着米罐,东躲西藏,皮开肉绽,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叶家房屋矮小,没有能够躲藏的地方,她躲到桌子底下,桌子被叶大一把掀开,再次被揪出来挨打。 “我不去了,我再也不去了,爹爹……别打了!” 喝了酒又盛怒的男人力气很大,叶秋水一边躲藏,一边哭喊着求饶,江家的下人找上门时,对内嚣张跋扈的叶大畏畏缩缩,十分怯懦,这种耻辱让他加倍地想要通过教训女儿来赚回面子与尊严,因此下手一点也不留情。 终于,叶秋水被打得没有力气了,抱着米罐的手也握不住,手一松,瓦罐摔在地上,砸得粉碎,米粮散了一地,她哭着坐在地上用手将散落的米粒拢过来。 本来在外面等候的江家仆人只是想警告叶大,让他管好孩子,不要再攀爬江宅的院墙,也不要去打扰三郎读书,哪知他下手如此狠辣,长随看得于心不忍,忙上前劝阻,“好了好了,打几下长长记性便也罢了,你弄死她算什么,够了,别再让她哭喊了,吵到邻里又是难看。” 叶大终于收手,拎着鞭条,转头又笑脸盈盈,露出一嘴因为常年酗酒而歪七扭八的黄牙,“张大哥,您回去告诉江老爷,我管教过了,她不敢再犯,还有下次,不待你们说,我自己先将她腿打断。” 张牧皱了皱眉,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自己掂量掂量,你将孩子打死、打残了,邻里知道了,反显得我们江家不近人情,好了,这事就这么算了,以后别再让她爬墙就是了,姑娘家的像什么话。” “欸,小人明白。” 叶大弓着腰,脸上是谄媚的笑容,看着让人不适。 江家的仆人只要周正的,张牧在江二爷身边跟久了,进出过许多地方,他虽然只是仆人,但也可以将贫穷卑贱的叶大衬得低入尘埃。 第25章 叶秋水坐在地上,抱着摔碎的瓦罐,低头抹着眼泪抽噎。 送走张 牧,叶大转过身,脸色很难看,他听到哭声,越发烦躁,又看到洒落一地的米粒,骂道:“没用,跟你娘一样,就知道哭,一个个都是赔钱货。” 方才一直哭哭啼啼的叶秋水突然抬起头,吼道:“你不许说我阿娘!” 叶大的妻子死得很早,她劳累过度,又常年被打,年纪轻轻身体就耗空了,去年春,她在一个寻常的清晨,再也没有睁开眼。 叶大好面子,对外只说,媳妇背弃他,同人跑了。 只有叶秋水知道,她是被他打死。 “老子偏说。”叶大正在气头上,张牧找到他时,还提到过叶秋水与江家三郎关系很好,叶大没见过那个少年,但也听说过,且江氏乃曲州名门,富甲一方,他不想知道也不行。 一开始他是诧异的,诧异叶秋水小小年纪竟然勾搭上了江家的小官人,他先是惊喜,后来又开始恼怒,被人家长辈警告,他觉得很丢人。 听仆人的意思,隐隐责怪他教女无方,带坏三郎。 叶秋水瘦瘦小小一只,这几个月虽然养胖了一些,个头却没见长多少,叶大一只手就能提起她。 他并不将她的怒意放在眼里,一字一顿,“你听好了,你、你娘,都是赔……” “嘭!” 叶秋水忽然站起,握紧拳头,一头撞了上去,她个子矮,脑袋正好到叶大腹部,他一个不防,被她铁头似的一撞,一屁股摔倒在地。 叶秋水额头通红,眼角还有泪,又可怜又倔强地喊道:“你不许说我娘,不许!” 她大概有些害怕,背脊还在发颤,声音也在抖,可握着拳头站在叶大面前时,却一点也没有向后退。 叶大恼怒之极,腹部一抽一抽地疼,他险些被她撞晕。 叶大扶着腰站起身,站稳了,重重甩了她一巴掌,提着叶秋水的后领将她扔进房中,锁上门,“不准再出来!” 她脾气倔,像头牛犊,被扔在地上还不服软,爬起来,门要阖上时,猛地将手上的瓦罐甩了出去,叶大躲得快,关紧门,瓦罐“嘭”地一声砸在门上,摔得粉碎。 叶大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将门锁紧。 屋中昏暗,叶秋水冷静了片刻,回过神,疼痛袭来,她眼泪再次落下,抬起手,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咽。 身上大大小小的鞭痕交错纵横,叶秋水爬起来,跑到床榻前,翻出江泠之前给她的药油,一点一点给自己上药。 叶大下手重,她身上一眼看过去没什么好肉,叶秋水咬着牙上完药,找了个地方躺下,抱紧肩膀,自己给自己拍肩膀,口中喃喃道:“芃芃,不要怕,不疼,不疼……” 阿娘还活着的时候,每次叶大发酒疯打人,阿娘都会抱着她,一遍遍拍着她的后背,叫她的小名,让她不要怕,不疼。 现在阿娘不在,她只能自己哄自己。 * 知州夫人生辰将近,江家忙里忙外,宋氏这几日愁坏了头发,四处打听知州夫人的喜好,日日看铺子,挑选礼物。 这段时间江泠一直被关在家中,哪里都不许去,去书院上课也是里里外外都跟着人,从前的院墙再次被加高,每日都有仆人在附近巡查,生怕还有哪个不长眼的小贼再翻墙擅闯江宅。 江泠对此没有置喙,他说了也不会有人听他的意见,长辈只会觉得他学坏了,竟然敢顶嘴,简直大逆不道。 他只会采取更加迂回的方式,读书更加用功,书院的考试更加一骑绝尘,对父母的安排条条接受,不反驳,不抵抗,连续两个月,他再也没有靠近过那堵墙,也没有再提到过叶家小女,他和从前一样,读书,吃饭,不会逾矩。 对此,宋氏很满意,她还是人人艳羡的贵妇人,她的儿子依旧品行端正,两个月前与贫家子结交,爬墙上树,那只是孩子叛逆了,想歪了,他终会回归正道的。 两个月后,禁令解除,不再有人看着江泠。 当夜,宋氏检查完他的功课,江泠认真回答,分毫不错。 两个月,少年又长高许多,如今甚至比她高出几分,等过完年,江泠便十三岁,是个半大的少年,将要束起发。 他衣着整肃,仪态雅正,宋氏看着很满意,“好了,你继续看书吧,夜里若是饿了,就让下人去厨房重新做一份,不要吃凉的。” “知道了,娘。” 江泠点头。 宋氏起身,与婆子离去。 他目送母亲走出院落,回身,与一旁沉默寡言的下人说:“我有些饿,你将晚膳没吃完的松糕拿过来,不用再费事做新的。” “是,郎君。” 下人依言出门,江泠坐在窗前看书,等他端着点心回来,他接过,说:“我这边没什么事情了,我要看书,你可以下去休息了。” 下人颔首行礼,点上熏香,转身将门窗关紧。 又一炷香,江泠从窗前站起身,将桌上的点心用宣纸打包好,揣在怀里。 这两个月,他事事顺着父母,他们认为他已经悔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拘着他,听说,这么久都再也没有人爬过墙,旧院的巡查也松懈许多。 他垂下眸子,叶秋水没有来过,爹娘一定去她家找过麻烦了。 江泠想,这两个月,她爹有没有打过她,屋顶还漏雨吗。 第26章 他不在,她有没有吃饱饭? 第14章 挣扎 “我还有一个女儿,可以卖钱。”…… 暮秋过去,年末并不意味着丰收,冬季于富人而言,风雪皆雅,但对温饱边缘垂死挣扎的穷人来说,则无疑于是一场浩劫。 年关将近的快乐并没有冲散这种困顿与寂寥。 叶秋水站在门前,艳羡地看着巷子里的其他孩子围成一圈放鞭炮。 入了冬,她还是那两件衣服,她没有棉衣,只能多穿几件,至少可以抵御一部分寒冷。 这两个月,叶大看她看得很紧,一开始不允许她离开屋子,后来他饿了累了要人伺候,叶秋水才被放出来。 他混吃等死多年,拘着叶秋水才几日,便又想故技重施,让她出去偷东西,但她已经受过教诲,知道偷盗不好,绝不会再行偷窃之事,叶大怎么打她也没用。 月初,叶秋水去县衙又领回一斗米,这将是父女俩一整个冬天的存粮。 叶大在外面欠了太多债,酒馆花楼都不准他进去,他在外面受够了气,回来就会发疯,整日宿醉。 最开始,叶秋水还爬过一次墙,但是刚探出头,江家的下人便举起棍子,厉声呵斥她离开。 叶秋水害怕,深夜又爬过一次,还是有人守着,江泠不在。 他爹娘知道了,不准他再和她做朋友,他们都嫌弃她。 叶秋水意识到这件事,后来一次都没有爬过墙,这堵被加高一倍的垣墙,完完全全将贫富隔开,谁也不能越界。 领完米,叶秋水踩着椅子,淘米做饭。 叶大饭量大,很少给她东西吃,叶秋水每日都吃不饱。 听到门前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叶秋水就明白是他回来了,那些细响,是酒坛被踢到角落的声音。 接着,叶大的声音响起,“我没有钱,你们把院子砸了就砸了,反正我没有钱。” 他是个泼皮无赖,声音嚣张。 叶秋水顿了一下,扭头往外看去。 一群打手装扮的人涌了进来,叶大摊着手,“砸,让你们砸。” 叶家一穷二白,最有价值的可能就是那盏油灯,床铺拆了也只能当柴火烧罢了。 打手们逛了一圈,脸色沉沉。 叶大哼了一声,他笃定他们不能将他怎么样,反正他一分钱没有。 “你没有钱,那你就拿命抵。” 一人阴恻开口,“叶大,我们给了你半年的期限,你交不出来,那就先赔一只手。” 叶大一开始不在意,哪知他们真的提着刀走上前,两人拉住他,一人提起刀,看他们的模样不像作假,叶大这才怕了,脸色一白,“等、等等……”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先砍右手还是左手?左手吧,留一只给他干活,早日将钱还上。” 几人按住他,拔出刀,叶大吓怕了,拼命挣扎,脸色苍白如纸,方才狂妄的神情也尽数化为惊慌,“不不不、我错了,我错了爷,你们再给我一个月,一个月,我一定能还上。” 打手冷笑,“晚了。” 说罢抬起手,举起刀就要落下。 “等、等一下!我、我有一个女儿!”叶大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一把抓住其中一人的手,兴奋地说:“我还有个女儿,可以卖钱。” 几人面面相觑,他们是听说过叶大有一个女儿,但是年纪还很小。 “你女儿不是才六岁?” “六岁好啊,没事的。”叶大立刻道:“再养几年就是大姑娘了。” 打手们互相对视,有一人道:“人在哪里?” “我带你们去!” 叶大察觉出他们的犹豫,怕他们反悔,连忙爬起来,殷勤地带路,“就在后面。” 叶秋水正在烧柴火,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筹码。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冲过来,叶大推开门扉,弓着腰,“她在这里,在这儿呢。” 叶秋水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这群突然出现的人。 不待他们回应,叶大又冲上去,将叶秋水拽起来,提到那群人面前,“大哥,您看看,她能抵多少?” 为首的打手捏住叶秋水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眯眼打量。 “太瘦了,像豆芽菜。” 他点评道:“一身骨头,二两肉都没有,卖什么?” “卖去大户人家,做个丫鬟也是够的。”叶大舔着笑脸,卖力地说:“她干活勤快,卖去做丫鬟也是可以的。” 几个打手又看了看,终于看出了一点,“眼睛倒是好看,若是养胖些,应当也能值些钱。” 听他们松口,叶大激动地搓了搓手,“那就她?” “嗯,带走吧。” 打手嗤笑,神情不屑,为了钱卖女儿卖老婆的人他们见的多了,卖老娘的都有,不是稀奇事,叶大也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 叶大伸手,推了叶秋水一把,这时,叶秋水终于从这群人的口中拼凑出一个事实,叶大要卖了她,拿她抵债。 她神色先是呆了呆,而后是惊慌,猛地挣扎起来,“我不要!” 叶大吼:“由不得你了!” 叶秋水一脚踢在想要抓她的打手腿上,在院子里四处躲藏,叶大生怕她惹怒讨债的人,反而又让他遭罪,他害怕被砍去双手,口中骂骂咧咧,想要抓住她。 那副丑恶的嘴脸,让叶秋水吓傻了,她的亲生爹爹,此刻因为她反抗被卖去抵债而暴怒,神色狰狞可怖。 第27章 叶秋水知道,一旦被卖掉,她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躲了片刻,她大喊道:“我有钱,我有钱的!” 叶大愣住,打手们也愣住,“你有钱?” “是。”叶秋水哆嗦着回答,“我有钱,我替爹爹将钱还给你们,你们不要再来了。” 她转过身,走到灶台旁,角落里有一块松动的砖石,里面藏着叶秋水这半年来攒下的五两银子。 其中有几两,是她摔进江公宅,江家的大夫给她抓的药,叶秋水舍不得吃,拿去药铺典当得来。 “我有钱的。” 她捧着那些银子,哽咽着说,“我有的,别卖我。” 叶大惊讶过后,怒道:“死丫头,你又藏钱!” 说完,上手就要抢,却有人先他一步,打手拿走叶秋水手里的银子,掂了掂,“倒是分毫不差。” 他将银子收起,瞥了一眼叶大,不屑地说:“行了,既然债还上了,你也不用卖女儿了。” 叶大搓了搓衣摆,笑容讨好。 他们拿了钱,扬长而去。 叶秋水脚一软,跌坐在地,劫后余生,连叶大骂她打她都顾不上了。 她目光空洞,虚无缥缈地落在地上。 夜里,叶大躺在榻上,脚边堆满酒坛。 叶秋水一手的新伤,捧着煮好的粥端给他。 叶大看着她,接过,将要喝下时又停下,他不知想起什么,目光移向一旁垂着头,木讷听话的女儿。 女孩下巴削尖,眼眸明亮圆润,像是西域进贡的葡萄,因为长期吃不饱饭,她面色有些蜡黄,神情也怯生生的,但若仔细看,还算是个小美人坯子,至少,长大了也是个小家碧玉的美人。 就是太瘦,瘦得让人第一眼看不出她好不好看,只觉得穷酸。 叶大打量完,沉思。 养胖些,应当比现在直接卖掉要值钱许多。 他将碗又推了回去,“你吃。” 叶秋水抬起眸,有些惶恐,叶大居然让她吃饭。 下一刻,“胖一些,应该能卖二三十两。” 她心沉了下去,端起碗,一点一点将粥喝干净。 叶大翻了个身,畅享着再过两个月,他该将叶秋水卖个怎样的价钱,他靠着墙,又开始喝酒,叶秋水默默退了出去。 夜半,叶秋水忽然被一阵惊呼吵醒。 她睁开眼,警惕地看向四周。 声音是从叶大那里传来的,他躺在榻上,四肢抽搐,眼白翻起,口吐白沫。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叶大穷,又爱酗酒,只能买些低廉的酒,他不知克制,后来渐渐因此患了痫疾,经常发作,家里常年备着药丸,虽不能根治,但好歹可以缓解痛苦。 叶大看到她进来,艰难地扯着嗓子,“去把药拿来。” 叶秋水立刻跑过去,翻开柜子,在一地酒坛里找叶大的药。 “快些、快……” 他呼吸困难,脸色发青,无法控制四肢。 叶秋水很着急,到处翻找,叶大不知道将药瓶丢在那里,她动作慢了,就要挨上他的骂,他就算是发病,也要攒起力气,踹她一脚。 “快啊……” 叶秋水白天被打,夜里又挨上一脚,爬起来的动作有些吃力,叶大使唤她不遗余力,自然……下手也不遗余力。 叶秋水终于找到药。 叶大抬手,“给我……给我,快。” 她打开瓶子,递过去,却在半途犹豫了。 叶大不会记得她的好,等他好了,他还是会将她卖给别人。 他给她吃饭,不是大发慈悲,只是觉得,太瘦的女孩,卖不了多少钱。 阿娘被他打死,叶秋水有时候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会像母亲一样,被他打死,还是被他卖了,亦或者哪一天,她会悄无声息地饿死。 见她突然不动,叶大怒道:“你、你愣着、愣着做什么……给我!” 叶秋水没有动,她平静地看着叶大。 手里紧紧捏着药瓶,瘦削的骨节因为用力而发青,发白。 她浑身都在抖。 叶大因为抽搐,半个身子跌出床榻,他一开始还在骂,后来则求饶,一边往前爬,一边忏悔,“芃芃……药,爹以后不打你了。” 叶秋水只是站在那儿。 叶大身体差,痫疾发作时,呼吸困难,渐渐的,他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最后,一动不动的人成了他。 叶秋水仍是站在那儿。 第15章 发烧 “江宁,你怎么才来啊……”…… 加筑后的墙很高,且能借助攀爬的桃树也被砍掉,江泠想要上去很困难,他只能将点心塞进衣襟内,在角落徒手一点一点地蹭上去。 时隔两个月没爬过墙,江泠生疏了许多,动作也没那么灵活,又蹭了一手伤,好几次爬到一半又滑下,他身体不好,力气不足,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儿,攒够力气,再次尝试。 好不容易才坐到墙头,俯瞰叶家低矮的房屋,院子里黑漆漆的,叶家贫穷,很少点灯,他不确定叶大在不在,若是在,他要找叶秋水很麻烦,但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应当是不在的。 江泠不敢直接出声喊,害怕自己家里的下人会听到,他只能先顺着房屋与垣墙之间的空隙滑下,落在叶家院子中,摸黑找寻叶秋水在哪里。 屋檐下,叶秋水呆呆地坐着,手里拿着那个药瓶,她脸色苍白,肩膀不停地抖,一种无名的恐惧淹没了她。 第28章 她不知道叶大是不是死了,他就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叶秋水不敢喊他,害怕他会跳起来,方才,她对他的发病熟视无睹,等他好了,一定会加倍地报复教训她。 叶秋水觉得自己做了错事,她绞紧手指,牙齿发颤。 蓦地,院墙的角落响了一下,叶秋水肩膀跳了跳,整个人的神经绷到极点,她死死地盯住发出声响的地方,双目通红,咬紧牙关,抖得越来越厉害。 叶大再不好,但没有一个孩子能在此刻做到镇定自若。 渐渐,角落里走出一个黑影,叶秋水看着他,黑影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有没有目睹方才发生的一切,随着黑影的靠近,叶秋水的呼吸越来越紧促,直到他从高墙的阴影下走出,月光抛落,叶秋水看清了是谁,眼睛瞪大。 江泠见到她,开口,“叶……” 他刚发出声音,坐在屋檐下的小人忽然站了起来,冲上前,一把抱住他。 江泠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 叶秋水紧紧抱住他的腰,头埋在他怀里,“呜哇”一声,嚎啕大哭,“江宁!” 她哭得厉害,眼泪很快将江泠的衣袍打湿,江泠有些无措,双手僵在半空,抱也不是,推开也不是。 小丫头的哭声震彻黑夜,又委屈又害怕,江泠抬起手,扶住她的肩膀。 “怎么了?”他低下头,担忧地看着她,“受委屈了?谁欺负你了?” 叶秋水吸了吸鼻子,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垮着嘴角,眼睛哭肿了,鼓鼓的,对上江泠担忧的视线,张大嘴,委屈道:“江宁,我好饿,呜呜,我好饿啊……你怎么才来……” 江泠闻言有些慌,手忙脚乱地将带来的点心拿出来,“我带了的,你慢慢吃,不要急,会噎着。” 叶秋水接过,抓起一枚塞进嘴里,一边流眼泪一边吃点心,脸颊鼓起,像一个委屈巴巴的河豚。 江泠就站在一旁,低着头看她。 她瘦了许多,只是两个月不见,先前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全都掉光了,甚至比从前还要瘦。 江泠脸色沉沉,他绷着嘴角,尽力让自己看着温和点,不太想这个时候吓到她。 “你爹呢?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初冬的夜晚,寒风刺骨,江泠怕她是被赶出。 她这么哭嚎,叶大居然没有反应?还是说真不在家里? 叶秋水吃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手指蜷曲,低声说:“爹爹……在屋里,我叫他……没有反应。” 江泠怔了怔,意识到什么,转身往屋檐下走去,房中没有点灯,里面悄无声息,门扉半开,江泠站了片刻,抬手,推开门。 榻上瘫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江泠摸索着将灯点上,扭头看去。 叶大肤色发青,紧闭双目,半个身子滑出床榻,倒在地上,嘴边还沾着白沫,身子又僵又凉。 见状,叶秋水瑟缩了一下,低下头,闭紧眼睛。 江泠犹豫着走上前,学着大人那样,抬手去探叶大的鼻息,但什么也没有。 再怎么少年老成,到底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江泠没经历过什么事,探不到叶大的鼻息,他脸色一白,瞳仁颤了颤。 江泠低声道:“他死了。” 叶秋水眸光抖动,嘴一撇,又像是要哭出来。 江泠连忙安慰她,他音色冷,平日说话语调也平淡,此刻的语气听着居然有些软,笨拙地安慰,“没事,你别怕,我、我再看看。” 江泠大着胆子,又去推了推叶大,再探鼻息,他还是没有反应,无声无息地趴在那里。 这下是真真切切地死了。 叶秋水小脸皱成一团,垮着嘴角,无措地看向江泠。 他冷静片刻,问她:“家里还有其他长辈吗?” 叶秋水摇头。 江泠沉默,转身,拉着她离开屋子。 “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江泠温声道,他让叶秋水坐在屋檐下,将油灯递给她,小姑娘白着脸,目光跟着他的动作移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的手很冷,一出门就打了个寒颤。 江泠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内衬是兔绒,十分暖和。 少年个头比她高太多,叶秋水乖乖坐在台阶上,被他裹成一只大粽子,长长的袖子拖在地上。 江泠只穿着中衣,踩着柴火堆爬上墙,跳下,片刻后,他又返回,鼻尖、指节冻得发白。 “给。” 他抓起叶秋水的手,往她的掌心放了几两银子。 江家管得严,虽是富奢人家,但江泠并没有什么闲钱用,宋氏认为,如果孩子的开销用度不节制,他会变得骄奢淫逸,所以绝不会允许江泠手里有一分闲钱,以免他跟着那些人学坏。 像东门街许多大户人家的孩子,都爱逛酒馆花楼,点姑娘听曲儿,年纪轻轻,惹上一身纨绔脾性,宋氏是万万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她的孩子身上的。 这五两银子,还是上次回江家主宅,族里的长辈疼爱小辈,偷偷塞给他的。 江泠的一切吃穿用度都由家里人负责,这些钱给他,他不知道怎么用,也没处去用,便一直放在柜子里。 “这些钱你拿着,用来料理你爹的后事。” 叶秋水捧着,捂在掌心,她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我没有钱还你,爹爹在外面欠了许多钱,今日他们找上门,我将之前攒的钱都给他们了,我没有剩的了,但我、我会攒的。” 第29章 她现在知道,旁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拿,还要有借有还。 “我不用你还。” 江泠只穿着件中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你拿好,明日先去喊邻里来帮忙看看,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下人看见我不在会找的,我得回去了,这些钱,安葬你爹应当也够的,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给你,你不要乱跑,就在家中。” 江泠顿了顿,说:“年关将近,城里人牙子很多。” 叶秋水点点头,“我知道的。” 他叮嘱了许多话,清晨,下人会洒扫各个院落,很容易就看见发现他,这次若是再被长辈知道他爬墙,大概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跨出家门一步了。 江泠不敢让她一个人和尸体待在一处,陪她在柴房坐了许久,天亮前才翻墙回到自己家。 刚躺下,下人便推开院门进来洒扫了。 他冻得浑身僵硬,在衾被中缓了许久都不见好。 “三郎,该起了,今日还要去书院。” 书童隔着屏风在外面轻唤,里面却没有声音。 三郎是从来不偷懒的,每日不等他们进来传唤,他自己已经穿戴好,坐在窗前背书。 今日不知怎的,丫鬟们在屋外催了几声,都不见他动。 书童觉得不对,推门进入,绕过屏风,看到江泠躺在榻上,脸颊通红,一摸,额头烧得滚烫。 “要命。”他嚇到,连忙跑出去,扯起嗓子喊道:“快去叫安大夫来,三郎怕是发热了!” 宋氏今日本来约了知州夫人同县令夫人一起去赏梅,听到下人说江泠病了,大惊失色,推了邀约,急忙往后院赶来。 “好好的,怎么就着风寒了?” 她坐在榻前,看着江泠烧得浑身滚烫,捏着帕子,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宋氏身边的刘妈妈说道:“兴许是昨夜三郎想开窗通风,忘了时辰。” 大夫为江泠诊完脉,开了方子,丫鬟围在旁边,将巾子打湿,贴在他的额头上。 安大夫说:“郎君受了寒,他体质虚,要将养许久,将这药煎给他喝,能退烧。” 刘妈妈接过方子,吩咐底下的小厮们去做。 她回头,问坐在榻前抹眼泪的宋氏,“二娘子,五日后是知州夫人生辰,可还要带三郎去赴宴?” 江泠病了,大夫说,要仔细养许久。 可是宋氏巴结知州夫人,要江泠与孙小郎君交好,不就是为了他日后的仕途,他不去岂不是废了这大好的机会,已是冬日了,年底就有推举,名额不多,宋氏不想得罪知州夫人,她今日已经推了赏梅宴。 “嗯,要去的。”宋氏揩净眼角,“你们这几日好好照顾泠哥儿,煎的药一定当心,早些退烧,之后知州夫人的生辰宴,他要与我同去的。” “是。” 第16章 赴宴 等宴席散了,带回去给叶秋水吃。…… 叶秋水拿着江泠给的银子,请人将叶大安葬,他以前泼皮跋扈,与邻里大多不和,但他突然死了,众人又惊颤。 他的女儿年纪小,只有六岁,邻里收了钱,帮她将后事料理。 “你说叶大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死了,前天赌坊的人上门讨债,我还听到砸东西的声音。” “莫不是他还不上债,被赌坊的人给……” “也有可能。”邻里四下交谈,低声道:“谁叫他平日得罪了那么多人,如今死了,也算是少了个祸害,就是可怜芃芃,小小年纪,爹娘都没了。” “可不是呢,造孽。” 几人叹气,看着院里瘦瘦小小,戴着白巾头的女孩。 叶大安葬后,五两银子还剩一小半,叶秋水将它们存在罐子里,藏在灶台下。 她想去找江泠道谢,但自那之后,江泠许多日都没有出现,叶秋水很担心,爬上墙,听到有下人交谈,说三郎病了,烧了好几天。 叶秋水想摸去他现在住的地方看他,但江家的看管很严,宋氏这几日都守在他病榻前,知州夫人生辰在即,她希望江泠可以快点好起来,好随她一起去为知州夫人贺寿。 叶秋水不喜欢江泠的父母,她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江泠那么好的人,爹娘却有些讨厌,叶秋水知道,他们都嫌弃她,只有江泠不在意,还和她好。 二夫人很凶,叶秋水见识过,那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她不敢落到宋氏手中,一直找不到机会去看江泠,也不知道他的病究竟怎么样了。 因为早产,宋氏与江二爷对江泠呵护至极,将他视为一只易碎的花瓶,这不许做,那也不许做,实际上,这样只会适得其反,身体反而变得越来越脆弱,风一吹就会病倒。 前几日在叶家,江泠将外袍脱下送给叶秋水,自己冻了一路,回去果然发起热,他一病就要躺许久,江二爷与宋氏很着急,怕这样会耽误学业,等他一醒,宋氏便让人将书捧过来,让他坐在榻上一边养病一边温习功课。 江泠脸色苍白,肩上披着外袍,低头翻书,咳得胸腔震动,眼泪都流出,他默默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不敢让爹娘知道,不然他院里的仆人又要受罚。 他的天赋其实并非万里挑一,只是勤学苦练,闲暇的时间都在用来看书,因而学得比旁人好。 屋里终日点着暖炉,炭烧得旺,下人们进去待一会儿就能热出一身汗。 “三郎的药煎好了。” 第30章 丫鬟端着托盘,掀帘进来。 江泠放下书,伸手接过,药熬得很苦,他端起碗,面色不改地喝下。 “你这身体怎么一直养不好,若是像大郎还有五郎他们那样康健就好了。” 宋氏坐在一旁,看着他叹气。 当初她下嫁给江二爷,一开始夫妻俩琴瑟和鸣,还算恩爱,后来她怀有身孕,每日身子都不适,又因为从前在大家族娇贵惯了,怀着孩子时脾气也变得越发骄纵,对江二爷颐气指使,夫妻俩吵过几次,后来,江二爷就不爱来她院子里了。 也是那时,夫妻两人生出嫌隙。即将临盆前,宋氏发现,当初承诺宋家不会亏待她的江二爷,在外面偷偷养了外室,孩子都有了。 可笑的是,他现在在外人面前,竟是洁身自好,爱待发妻的形象。 宋氏气急,带着人去别庄闹,打杀了外室,将那孽种丢掉,回来的路上被附近的野猫扑吓,因此早产,生下江泠。 十二年了,她细心呵护,但江泠的身体依旧比同龄孩子差很多,性子也冷,在书院里没什么朋友,同他说过许多次,要多与官宦人家的小公子亲近,多交交朋友,他也不当回事,反而和穷人家的孩子交好,真是疯了。 不过儿子有用,前两天江二爷回来笑眯眯地说,县学的学究在酒席上提起,要举荐江泠入京。 想到这儿,宋氏的背脊又挺了起来。 孩子身体差又怎样,孤僻寡言又怎样,照旧甩他们十万八千里,只要读书好,这点就够了。 喝完药,江泠继续看书,屏风外响起下人们低低的交谈声。 “刚才给老爷送东西时从北墙边经过,似乎听到有丧音,谁家有白事?” “哦,大约是北坊的人吧,今早听说那个什么叶大喝酒喝死了,前些日子,他女儿不是还来咱们府上偷过东西?我曾瞧见张管事找他。” “竟然是叶大?那可是个祸害。” 江家有仆人也曾是北坊的贫民出身,听闻过叶大的名讳,压着声音鄙弃,“喝醉了就撒泼打人,媳妇又早死,也不怪他丫头偷东西,摊上这么个爹,不偷怎么活?” 有人问:“如今他死了,那姑娘怎么办?” “不知。” “没人管,要么流落街头,要么……也只能去那里了。” 没有爹娘管的孩子,大多会被人牙子贱卖到各个地方,若去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还算好的,若是被卖去妓馆,那大概和死也没有什么区别。 一个女孩,无论美丑,总之都有可以卖掉的地方,至于她们的归宿如何,没有人在乎,就像是飘在水面上的落花,谁去在乎它们最后流向何处? 大概,也只是在某个地方悄无声息地腐败罢了。 说话的声音隐隐传到屋中,宋氏神色微凝,“他们说谁死了?” 一丫鬟说道:“回二娘子,是墙那边叶家的男人,前夜喝酒喝死了。” “死了?” 宋氏惊讶,听丫鬟将前夜的事说了一遍,江泠也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叶大喝酒时痫病发作,口吐白沫,秽物堵住喉咙,呼吸困难,小女儿发现跑到邻家喊人,等人来时,叶大早就凉透了。 宋氏听完,没有评价什么,反扭头看向江泠,“三郎,你可知道她们说的是谁?” 江泠从书上抬起头,神情茫然,“娘问什么?” 他看书认真,似乎并没有听到她们在交谈何事。 宋氏打量两眼,笑了,“无事,继续看书吧。” 想来江泠早已忘记几个月前和邻家小女的情谊了,这让她更加放心,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和身份太低的人结交,更何况那还是个女孩,传出去的话会很难听。 很快,知州夫人的生辰到了,一大早江家就忙翻了天,江泠还在病中,刚退热就被夫妻二人拖起来去赴宴。 宋氏先为江二爷挑好赴宴的衣物,又赶到江泠屋中,指挥着下人为他穿戴。 “找个素雅的发冠来,那条竹纹镶玉的抹额也不错,靴子穿前些时日伯舅捎来的那双,是盛京正时兴的款式,那件兔绒内衬的云雁圆领呢?” 宋氏对江泠的衣物如数家珍,款款说道,丫鬟婆子们跟着有条有理地从柜子里找出她说的饰物。 “二娘子,没找着您说的圆领。” “怎会?”宋氏摇了摇团扇,“上个月刚叫人裁的布,新做的衣裳,估计是哪个新来的小丫鬟收乱了,再翻翻,就在柜子里。” 丫鬟翻遍柜子,回头焦急道:“二娘子,没有啊。” “怪了。” 宋氏将团扇递给身后的婆子,自己上前翻找,那件兔绒内衬的圆领袍就是不见了。 江泠站在一旁,开口,“娘,我前几日穿着这件衣服时将墨打翻,衣摆脏了,洗不净,我便脱下叫下人丢掉了。” 其实那日他在叶家,看见叶秋水衣衫单薄,冻得脸颊通红,手上也起了冻疮,便将衣服脱下给她御寒,但这件事绝不能被母亲知道。 “这样。”宋氏看了他一眼,并不在意,“脏了便脏了罢,上个月给你做了好几件新衣,也不差这一件,小翠,你将那件竹叶纹缎面的圆领袍找出来,是墨绿的。” “是,二娘子。” 待她们收拾好,江二爷已经在前厅等得着急了,“磨磨蹭蹭,误了时辰。” 宋氏白了他一眼,三人登上马车,又检查了一遍备好的礼,长随甩起鞭子,一群人扬长而去。 第31章 知州夫人的生辰宴请了许多人,曲州的青年才俊,官员富商都来了,江二爷迎来送往多了,十分圆滑熟稔,很快就与其他官员谈笑风生。 宋氏领着江泠去拜访知州夫人。 女眷们在后院赏花说笑,一群年轻的少年围在一起比射箭,知州夫人准备了彩头,是一尊白玉雕刻的麒麟笔架,做工精巧,价格不菲。 少年们卯了劲地比试,江晖也在其中,一群人围着中间的孙仲言,他笑得痞邪,弯弓拉箭,十分熟练。 说是比试,但大家都在恭维孙仲言,毕竟他是知州夫人的儿子。 “嘉玉拜夫人安,愿夫人南山同寿,慈竹长青。” 宋氏领着江泠上前行礼,知州夫人端坐在花亭主座,看了看少年,江泠相貌清俊,仪态端正,知州夫人笑:“好孩子,芝兰玉树,沉稳雅正,可惜我没有小女儿,不然定要与你家说亲了,二郎,你真该同江小官人学学,若能次次考试第一,为娘就高枕无忧了。” 远处正在拉弓的孙仲言哼了一声,他学业不精,常气得知州夫妇二人头 痛。 见儿子被夸,宋氏眉开眼笑,“哪里哪里,我倒想要一个像二郎那样的孩子,矫健又机灵,不像嘉玉,不爱说话,光会读书有什么用,书呆子一个!比不得二郎英姿飒爽,将来定然有出息。” 知州夫人被她哄得笑面盈盈。 她们互相恭维,身边的其他夫人们也跟着笑闹。 江泠坐在一旁,他病没有好,身上没什么力气,闻着桌前的菜只觉得难受,头昏脑胀的,于是百无聊赖地看着院中景致。 远处,孙仲言射中靶心,身旁的少年们欢呼雀跃。 他循声看去,目光平静。 江泠没有学过骑马,也没有学过拉弓射箭。 在江二爷与宋氏眼里,这些是不学无术的技艺,且他身体差,没法像正常孩子那般蹦蹦跳跳,一吹风就会病倒,是个病秧子。 他只能安静地坐在角落,看他们哄闹一团。 “三郎。”宋氏忽然推了他一把,小声说:“你也去,和他们一起玩,多和孙二郎还有县令家的小官人说说话。” 江泠淡淡道:“我不会射箭。” “不会可以在旁边看着,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算什么。”宋氏瞪了他一眼,“不是叮嘱过你,要多与孙仲言还有杨知县的儿子接触吗?你看五郎。” 她目光扫了一眼那群少年,江晖拉开弓,和孙仲言有说有笑,宋氏有些不满,觉得江晖占了自己儿子的风头,她不服气,暗暗懊悔,早知晓几年前也让江泠学一学射箭了。 “看看他,多殷勤,依我见,现在孙郎君同他的关系比同你要好多了,你可不能落后。” 江泠心想:当然要好多了,因为他和孙仲言根本不熟。 江泠没有动,宋氏更加不满,张嘴还想要说什么,这时知州夫人邀请女眷们一起去看花,宋氏急忙跟上去,走之前又不忘推了江泠一把,“快去!” 说完就立刻迎到知州夫人旁边了。 江泠一个人坐在亭中,低头看了眼先前知州夫人让下人端给他吃的点心。 有白玉霜方糕和琵琶酥等等,做得精致可爱。 江泠看了会儿,垂首将别在袖口内的手帕拿下,仔细挑了几种好吃的点心,用帕子包好。 等宴席散了,带回去给叶秋水吃。 第17章 亲近 “拍一拍,病痛飞走啦!”…… 知州夫人的生辰宴办得热闹,很晚才散。 宋氏与孙夫人拉着手,在门前依依不舍,孙夫人还叮嘱宋氏,要多带着江泠来孙府拜访。 同样,江二爷与孙知州在席间也说了许多话,孙知州有意无意地提起府衙有一个职位空缺,他已准备上书举荐江二爷,听到这话,江二爷高兴地一连敬了几杯酒,出来时脸颊通红,喜不自胜。 江泠静静地听着大人们相互恭维,末了上前向知州夫妇二人行礼,这一天的忙活也总算到头了。 深夜,江泠拿着白天从孙府带回来的点心,爬上墙。 叶大已经安葬,院子里空旷许多,穷人的丧事很简陋,一张草席便可了事。 叶秋水席地而坐,撑着下巴,茫然地看着庭院。 叶大走后,家里只剩她一个,她忽然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了,虽然他活着也没什么用,还只会抢她的钱,打她,甚至要卖掉她。 没了爹娘,她就是彻彻底底的孤儿。 连每月去县衙领一斗米的资格都没有了,因为前提是家中乃赤贫户,且有能做事的大人。 叶秋水年纪太小,出去做工没有人要,她也不会识字,不会算数,就算长大了,大概也只能做一些帮人端盘子与浆洗衣物的活来维持生计。 贫穷像是一个笼子,人就是关在里面的驴,透过缝隙,驴可以轻易窥探到外面的绚丽与广阔,“未来”就像是一个挂在笼子边缘的萝卜,吊着驴拼死拼活地往前走,萝卜看似触手可及,似乎只要伸出手,总有可能够到,但实际上,驴在笼子里跑到死,都够不到那根萝卜,只因这个笼子是筑死的,没有钥匙。 穷人生出穷人,世世代代,好像永远都摆脱不了这个诅咒。 叶秋水不想成为叶大那样的人。 “叶秋水。” 墙头突然有人喊了她一声。 叶秋水循声望去,看到江泠从垣墙上探出头,他有些费力地踩上来,跳上柴火堆,一点一点爬下。 第32章 “江宁,你病好了吗?” 叶秋水一见到他就小跑上前,仰起头,担忧地盯着他。 叶大死去那夜,一直到他下葬,她都没有再看到江泠,她听垣墙内的下人说起江泠病了的事情,她想去看他,但是怕被江家的人发现。 “好了。” 江泠脸还是白的,病中一直没什么力气,且一整日都在应付知州夫人的寿宴,要见许多人,向许多长辈行礼,他不能懈怠,不然那样会很失礼,也怕在宴会中露出一点病态,坏了寿宴的喜庆。 等回到家中时,他已脚下虚浮,自己偷偷摸了摸额头,十分滚烫,衣服里衬也早已被冷汗浸湿,黏腻地贴在身上,他脸色苍白,虽然本身肤色便很白,但若是留心一些,一定能发现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对。 不过宋氏与江二爷沉浸在喜悦中,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点心放到明日会坏,江泠想着将吃的送给她,询问她父亲的丧事有没有处理完,再叮嘱一些事情,他就回去睡一觉。 江泠低下头,将手帕仔细包裹的点心拿出来,白玉霜方糕与琵琶酥都是极易碎与掉屑的食物,但江泠手中的这几枚却完好无损。 “给你吃。” 叶秋水眼睛亮了一下,接过,这时候才注意到江泠的打扮,他穿得精致漂亮,任谁看了都觉得他是全曲州城最好看的小官人,束了发,戴着抹额,衣着规整,模样清俊,一看就是出过门,去了什么重要的地方。 叶秋水一边吃一边好奇地问:“江宁,你病刚好就出门了吗?” “嗯。”江泠说:“去给一位夫人祝寿。” “哦。”叶秋水点头,仍问道:“你真的好了吗?” “真的。” 但他说“真”,叶秋水的样子看上去却好似很不相信,她盯着江泠的脸,目光探究,忽然踮起脚,抬手,摸了摸江泠的额头,寒冬腊月里,他的额头却烫得吓人。 小娘子掌心有些冷,江泠烧得晕乎乎的,看到她伸手过来,第一时竟然忘了躲。 等冰凉的触感传来,他才回神。 叶秋水皱眉,“江宁,你的额头好烫,你在发热。” “你的病没有好。”叶秋水看着他,“你在生病,为什么不好好躺着,还要出去?” 江泠往后一步,避开她的手,“我没有事,你快吃吧。” 叶秋水摇头,“你骗人,你在生病。” 江泠烧得很厉害,嘴唇泛白。 以前阿娘还在世的时候,每次她生病,阿娘都会摸她的额头,背着她去看病,叶秋水知道,如果一个人脸色很难看,额头又很烫,那他就是发热了,且病得很严重。 江泠垂着眸子,因为发热,反应迟缓,想一会儿才能回答她的问题,“有一些,不严重,回去吃药,睡一觉就好了。” 叶秋水将点心放下,转过身,忽然抬起手,抱住他,她手很短,只能够到江泠的腰身,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拍一拍,病痛飞走啦。” 小时候生病,阿娘就是这么抱着她哄她睡觉,拍一拍,第二天醒来,病痛就不见了。 叶秋水学着母亲哄她那样,哄江泠,拍一拍,明天他就好了。 她的手小,力气轻,像是一片羽毛。 江泠愣了一下。 从小到大,宋氏与江二爷没有这么同他说过话。 最开始生病时,他们还会担忧地围在他榻前,江泠先天不足,常有心悸的症状,气喘,咳嗽总不见好,一年到头都在吃药,后来渐渐的,他一哮喘,父母就会叹气,怕生病耽误学业,怕他会落后于别人,父母总是语重心长地告诫他,即使是生病,也不能忘了看书温习。 甚至是吵架,当着躺在病榻上的江泠的面歇斯底里地揭开那些旧事,宋氏斥责江二爷偷养外室,如果不是他,她不会早产,不会生下一个先天不足的儿子,江二爷忍无可忍,痛诉宋氏的高傲,他忍气吞声这么多年,早就受够了。 而后两人 不欢而散,独留还在病中的江泠,他沉默地听着爹娘吵架,不知道该怎么劝阻,听多了,只能拉起被子,蒙住头。 宋氏还会抽噎地对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早就同江二爷和离回老家了,他一定要争气,不然就是对不起当娘的受的委屈。 再之后,江泠生病就不会告诉任何人,再难受他都自己忍着,连近身的书童都不知道。 他已经习惯与药石相伴,心悸哮喘的时候,自己服下药,睡一觉,难受的时候不会有人拍他的背,告诉他病痛很快就飞走了。 “我没事的。” 江泠轻声开口,“真的,只是受了寒,有些头痛,回去吃了药,歇下就好了。” 叶秋水问:“真的?” “嗯。” 江泠点头,“我没有骗过你。” 他看着古板正经,不像是会撒谎的模样,叶秋水犹豫地收回手。 “你不要给我送吃的啦,你好好休息,我有钱的。” 叶秋水笑起来,眉眼弯弯,“你给我的钱,还有许多。” 五两银子,叶大丧事只花去一点,叶秋水很宝贵自己的财产。 “好。” 江泠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回去了,你记得不要乱跑,我上次同你说过,年关时人牙子很多,别去人少的地方。” 他说到后面,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 第33章 “知道啦。” 叶秋水乖乖点头,“你快回家吧,我看着你。” “嗯。” 江泠转身要走,叶秋水又不知想起什么,拉住他,“等一下。” 江泠疑惑地看向她。 叶秋水上前,再一次环住他,动作很轻,“拍拍拍,将病痛全都拍走。” 她如同在掸去衣衫上的灰尘,拍动江泠的衣服,神情认真,煞有其事。 结束后,叶秋水仰起头,笑盈盈,“好啦。” 她身上罩着江泠上次给她的兔绒外衫,将自己裹得圆圆胖胖,因为怕冷,所以只露出一颗脑袋,两只手想要抱住江泠十分费劲,动作也笨拙,仰着脸,嘴角有浅浅的梨涡,笑起来甜甜的,像是冬日难得一见的暖光。 江泠垂下眸子,眼底静静的,点了点头。 *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曲州开始下雪。 江家与知州府走得越来越近,隔三差五,宋氏就会与孙夫人和杨夫人人相约一起喝茶游玩。 江二爷也终于在府衙谋得一官半职,他已不是小小的主簿,仕途上更上一层楼,应酬变多,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知州知县有什么事情都带着他在身侧,江二爷升迁,整个江氏都为此高兴,同样,他们也期盼着江泠能早些被举荐入京,去国子监读书。 因此将要年关的时候,江泠能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从早到晚都在看书,生病的时候,床头也摞满厚厚一叠课业,常常还在发着烧,便被拖起来看书背经史,眼前烧到发白,什么都看不清,也得等背完书才被允许躺下来休息。 没有长辈,没有县衙的补贴,叶秋水开始学着做事情。 但她能做的不多,只有帮别人跑腿、端盘子,许多地方会觉得六七岁的孩子毛手毛脚,不如大人灵活,但也有的地方觉得孩子好压榨,明明干着同样的工作,报酬却只有一小半。 叶秋水在一间酒肆替主人家端盘子,一日的报酬是两文钱。 不识字,又没有一技之长傍身的文盲,连糊口都困难。 店家是个抠搜的男人,舍不得花钱雇大人,专找一些半大的孩子,用低廉的报酬雇佣他们给自己干活。 两文钱,不仅要跑腿端盘子,有时还要择菜,洗碗。 叶秋水只干了几天,脚底便长满水泡。 店家看不得工人停下来歇息片刻,她只能不停地走动。 夜里酒肆打烊,叶秋水踮着脚,擦桌子,擦柜臺,一旁店家正在拨动算盘算账,身边站着他的小儿子,圆头圆脑,胖得衣服都挤开,男人一边伸着手在账本上指指点点,一边拎着儿子的后领,教他怎么算。 可惜儿子是个猪头猪脑的,挠着头,拨动珠盘,算了几遍,账目都是一团糟。 男人暴怒,“你把九归口诀背来。” 小孩生不如死,嗡声嘟囔:“逢一进一,逢二进二……逢三进一,逢六进二,逢九进三,三一三余一,三二六余二……” 他背得磕绊,男人手拿戒尺,错一下,打一下,不一会儿,小孩涕泪连连,抹着眼泪拨弄算珠。 叶秋水在不远处看得津津有味,手上也模仿起拨算珠的动作,低声念叨:“三一三余一,三二六余二……” 那小孩算术学得不精,长辈只能从头教起。 许久,叶秋水擦完桌子,擦柜臺时,她刻意慢了些,盯着小孩写字的动作。 等背完九归口诀,男人问了一个简单的算术题,小孩支支吾吾,在纸上涂涂画画,久久说不出答案。 一旁的叶秋水拧了拧抹布,脱口而出,“是三十又七钱!” 第18章 逾矩 如今见面,确实很不方便。 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并没有人注意,店家还在教儿子打算盘,无视了叶秋水的话,只当她是胡言乱语。 倒是店家的儿子算术算的头疼,听到她的声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忙回答,“是三十七钱!” 闻言,男人哼了一声,握着戒尺敲了敲他的肩膀,“她不识字,随口乱说的你也信,你自己算,算不出来就跪在外面。” 男孩愁眉苦脸,耷拉着肩,握着笔继续在纸上图画。 叶秋水听到父子俩的对话,咕哝道:“就是三十七钱。” 半晌,男孩算出答案,“爹,我算出来了。” 男人接过纸张,看了两眼,诧异,“还真是三十七钱。” 方才那个丫头随口之言,居然是对的。 “水丫头。” 店家搁下算盘,唤道。 叶秋水放下抹布,小跑过去。 “你怎么知道方才那道题是三十七钱?” 叶秋水答道:“算的。” 店家笑道:“你学过算术?” “没有。”她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会算?” 叶秋水说:“听你们说的,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二二如四……逢一进一,逢二进二……三一三余一,三二六余二……” 她开口,一字一顿,流利地将口诀背出,甚至还记住了几句珠算的方法。 店家惊诧不已,小姑娘一字不错,没有人教过她算术识字,只听着他们方才的交谈声,她就已经背下,甚至能运用来解题。 “你过来。” 男人招了招手,叶秋水走到柜臺后,听他说道:“有商携铜钱二十贯,购布十匹,每匹布价三贯,后售布七匹,每匹得钱四贯。又购绢二十匹,每匹价二贯,售绢十五匹,每匹得钱三贯。商盈亏几许?” 第34章 这个算术题并不复杂,难得是要算许多步,还要考虑欠银归还,若是加上利息,又要难算许多,且叶秋水之前并无人教导,只是听他们说了一个时辰,背了算术口诀,男人没指望她能解出。 但叶秋水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比划,口中念念有词,“四七二十八,盈十八……欠银四十……本金二十,盈……” 叶秋水眼睛一亮,说:“三贯!” 她算得不快,但胜在条理清晰,不会出错。 反倒是一旁店家的儿子,抓耳挠腮,在纸上涂涂画画,支支吾吾。 一个是教了无数遍,但榆木脑袋不开窍的猪儿子,一个是在边上擦桌子,只听了片刻就背下口诀的孤儿,店家头痛恼怒,不停叹气。 忍不住扭头,吼道:“我教了你多少遍,给你送了多少束脩,你学的还不如人家听了几遍的小丫头!” 柜臺后的小男孩撇了撇嘴,嘟囔,“没爹没娘,算得快又有啥了不起的。” 叶秋水听到,并不在意。 店家又出了几道题,她都一一解出。 算术并不难,但她现在只会最简单的加减相乘,再复杂的就不会了。 夜里,店家给叶秋水拿了三枚锅中没有卖完的水晶饺,结算了今日的工钱,叶秋水欢天喜地地跑回家中,将两枚铜钱存进罐子里,藏在灶台下。 随后她爬上墙,黑灯瞎火中,一 路摸到江泠院子旁。 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小丫鬟蹲在廊下,摇动扇子,炉子上正煎着药。 里面传来说话声,是宋氏的声音。 “昨日知州夫人还同我问起你呢,说怎么三郎不来赴宴,我说你病了,知州夫人很关心你,你快些好起来,过几日我们去拜访夫人。” 寿宴过后,江家与知州府常走动,知州府阔绰,孙夫人隔三差五就办些赏梅宴,清茶宴,请全曲州城的贵妇人们到家中游玩,宋氏是捧场最多的,喜欢与这群官家夫人们结交,对孙夫人与县令夫人的喜好如数家珍。 江二爷攀上孙知州,如今在府衙任职,满面春风,十分得意。 “这些书都看过了?” “看过了。” 江泠回答。 “你将文章写好,我让人拿去书院给学究看,这些天病着,可不能将功课落下。” “嗯。” 宋氏又叮嘱几句,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出门,她神情张扬喜悦,近来走路生风,出了门,停在廊下,叮嘱角落的婢女道:“药要煎好了,时辰,火候,分毫不能错。” “是,二娘子。” 从里忙到外,叮嘱完一群人,宋氏终于离开。 没多久,丫鬟端着煎好的药进门,江泠面不改色地喝完,她们打扫好屋子,点上熏香,将炭火拨得旺些,纷纷离去。 只是院子里还有人守夜,外人没法随意进出。 叶秋水绕到后面,像个猴子似的,顺着垣墙灵活地滑下。 屋中,江泠靠着床榻,肩上披着薄衾,低头,翻动书页。 蓦地,窗户被敲响,声音很细,像是小猫爪子拍了拍,寒冬腊月里,很少有野猫会到处乱跑。 江泠眸色微动,抬起头,盯着黑影晃动的窗户。 “江宁!” 有人轻轻唤他,口齿不清。 江泠听见,神色怔愣一瞬,反应过来,立刻掀开被子下榻。 他快步跑到窗前,拉开,叶秋水站在窗户外,踮着脚,费劲地探头。 她个头矮,只堪堪与江泠屋中的窗户一样高,要踮起脚才能看到他。 江泠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你呀。” 叶秋水笑说,她胆子很大,又机灵,小小一个在黑夜中钻来钻去,江家的下人竟然都没有发现她。 “你病好了吗?” 小娘子仰起头,语气满是关怀。 “快要好了。”江泠告诉她,“再喝两天药。” “我给你带了吃的。” 叶秋水有些兴奋,她踮起脚,费劲地让自己探出头,高举起手,将她带来的食物放在窗台上。 “我在酒肆擦桌子,一日两钱,今天走的时候,店家给了我几只水晶饺。” 叶秋水将油纸包往他面前推了推,“你快吃。” 从前都是江泠投喂叶秋水,但叶秋水是个穷丫头,她没有东西可以给江泠。 这些精致的点心,她只在店里看别的客人吃过,每次她都走不动道,在旁边要看上许久,今日店家给她几只,叶秋水也好几次差点私吞,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她想将好东西分享给江泠。 江泠刚喝完药,嘴里发苦,吃不下任何东西,但叶秋水冒着被大人发现的危险来到他这里,她仰头期待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江泠说不出拒绝她的话。 他不想她伤心。 江泠接过,拿起一枚咬下,叶秋水紧张又目含期盼地看他,她太单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期待地问:“好吃吗好吃吗?” 江泠点头,“好吃,我喜欢,多谢你。” 叶秋水立刻开心得蹦起来,她眼睛笑成了月牙儿,“不用客……呀!” 太激动了,“嘭”的一声撞上窗棂。 屋外,婆子的声音响起,“泠哥儿,怎么了?” “无事!” 江泠扬声回答,叶秋水紧张得屏气凝神,待糊弄完婆子,他回头,看见她连头发丝都是紧绷的模样,突然轻轻一笑。 第35章 江泠模样好,平时总神情严厉,沉默寡言,突然的笑让人很惊讶,叶秋水呆呆地看着他。 “进来。” 他忽然说,而后伸手,将叶秋水从窗台外捞了进来。 江泠清瘦,虽然长年累月地病着,但抱起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对他来说实在太轻松。 屋中点着炭火,暖融融的,叶秋水一进来就热了,她好奇地打量着里面的布置,江泠住的地方很讲究,墙角有架子,上面摆满了书,“文盲”叶秋水一下子就看呆了。 她环顾四周,走来走去,脸上写满惊奇。 “江宁,你生病的时候还要看书吗?” “嗯。” 江泠走到柜子旁,翻找药油。 叶秋水跟上去,看到里面摆满瓶瓶罐罐,江泠平日要吃的药丸很多,都放在床边的柜子里,一打开,一股浓烈的清苦味便传出。 她惊讶地说:“江宁,你吃的药好多啊,吃药很苦的。” 以前生病,阿娘让她吃药都要哄许久。 江泠找出药油,走到她面前,掀开她额前的碎发,低头,将药油在掌心捂热了,擦在方才叶秋水撞到的地方。 他神情认真,做事妥帖。 叶秋水话很多,一进来便叽叽喳喳,“江宁,我会算数了。” 她开口将算术口诀与九归口诀背给他听。 江泠问道:“哪里学的?” “听人说的。”叶秋水说:“但我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 “嗯。”江泠点头,“我教你。” 擦完药,他领着叶秋水到书架前,从上面翻出《九章算术》,书中包含栗米,衰分,均输等题目,江泠拿出一张纸,从最简单的数开始教她,个、拾、佰、仟、万……叶秋水站在一旁,听得聚精会神,频频点头。 “珠算就同你背的口诀一样,你记住它就好。” 江泠提笔,在纸上画出一个简单的算盘,他讲解时条理清晰,直击重点,少年嗓音清冷,江泠垂着眸子,修长削白的手指在纸上点点画画,讲片刻,停下来,侧目看向叶秋水,“能听懂吗?” “嗯嗯。” 这些东西叶秋水学得很快,她在算学上似乎很有天赋,甚至可以举一反三。 很快,她已经可以解出九章算术上的几道题目。 但叶秋水不认字,所以题目都需要江泠读给她听。 深夜,江泠送她离开,还给她一本《九章算术》,看着她艰难地爬上墙,返回自己家中。 如今见面,确实很不方便,江泠看着高墙心想。 不久,他向母亲提出要搬回原来的院子,宋氏一听,先是惊诧,“如今的院子住着不好吗?” 江泠平静道:“南边的房屋朝向不好,入冬后屋里总是昏暗,看书久了眼睛疼。” 宋氏一听,顿时打起精神,寻思一番,从前江泠住在北边的院子,房屋坐北朝南,采光极好,江泠喜欢坐在窗户边看书,那时他们将要搬来这里,宋氏特地挑了那间房屋给江泠住,就是为了方便他看书。 后来要不是他与邻家小女交好,宋氏也不会让他搬到别的地方。 如今已经三个月过去,江泠第一次提出要换回去。 宋氏先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她害怕江泠再重蹈覆辙,学坏。 但江泠面色如常,神态自若,只是在向她提建议。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会说谎,不会逾矩。 对于学业上的事情,宋氏很看重,如果熬坏了眼睛,以后会影响仕途。 她沉思一番,点头,“就搬回原来的院子吧,叫下人将墙敲低些,不要挡到光。” 这几个月,那个姓叶的孩子老老实实的,没有再偷爬过江家的院子,她心中还算放心。 小雪时,江泠终于搬回原来的住处,那道矗立了三个月的高墙,轰然坍塌大半。 第19章 变故 “孙知州下狱了!” 秋末,江家老太爷病逝,各房的子子孙孙回家奔丧,又过了一段时间,腊月底老夫人七十大寿,子子孙孙又都齐聚在主宅,老人家喜欢热闹,疼爱晚辈,整个寿宴间笑语声不断。 孩子多的地方难免有比较,年关又将近,各个学舍书院都在考核评优,江泠江晖是堂兄弟,还是同龄,席上被比较最多的就是他们二人。 当然,好话都不是说给江晖听的。 “这次县学的考核,听说三郎又是第一呀,想必来年春就要去国子监了吧,我先提前恭喜二爷与嫂夫人了。” 按照大梁的人才选举制度,各州府督办的学校每 两年可以向京师举荐三名学生,学生进了国子监后,将由朝廷最出色的先生教导,可以选择继续求学,将来参加会试,入朝为官,也可以被派遣到地方的官办学校,教导别的学生。 基本上可以说,进了国子监,便是一只脚踏进仕途了。 而江泠每一次的考核都一骑绝尘,这名额不出意外他必然占一个,且如今江家水涨船高,家底丰厚,又与官员交好,江泠明年入国子监的事情似乎已经板上钉钉。 难怪众人都在恭维,席上宋氏与江二爷脸都快要笑烂了。 江泠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着东西,不搭话。 另一边,四夫人脸色难看,艰难地维持着笑容,大家的注意都放在另一边,四夫人低着声道:“得意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考上状元了呢。” 第36章 她话语很酸,筷子下意识在碗里戳了戳。 一旁的江晖低着头。 江四爷也看了他一眼,脸上很是不满。 这次书院的考核,江晖的文章写得很差,学究看在江家的面子上,没有批评得太狠,席上客人笑语盈盈恭维江二爷夫妇,他们这里却如乌云遮蔽,愁眉苦脸。 “你怎么还比不过一个药罐子呢。”四夫人说:“小时候,你比他先学会走路,也先开口说话,那时整个江家都喜欢你,说你将来肯定有出息。” “结果呢。”她哼了一声,“你是越比越差了。” 江晖头都快埋进碗里,“爹、娘,别说了……” “我告诉你,人家明年可就要去京城了,而你连县学都考不进,我看你什么时候能出头。”江四爷压着声,语气不悦。 “三哥有出息,我们也能沾光,不是吗?” 江晖抬起头,犹豫地反驳,大家都是一家人啊。 “呵。”四夫人冷笑,“什么一家人,人家当了官后,还管得着你一个乡下亲戚?你不知道你二伯,只是个小官罢了,这些年他何时正眼瞧过其他兄弟?族中偏爱二房,将来江泠做了官,你看这个江家还能有多少家业落到你手上。” 夫妻二人喋喋不休,江晖听得头疼,别过头。 晌午时,知州府与县令府先后派人送来贺寿礼。 江家虽然有钱,但也只是商户,官员却专门让人为老夫人祝寿,可见大官们对江家的重视。 老夫人受宠若惊,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由宋氏与江二爷扶着,亲自前往前厅见客。 来的是知州大人的儿子,孙仲言一身锦衣,环玉佩带,十分矜贵,他抬手作揖,“晚辈孙仲言,听闻老夫人今日大寿,家中早早就备下贺礼,只可惜家父近来公务繁忙,母亲又偶感风寒,无法亲自来向老夫人祝寿,特遣晚辈携礼而来,愿夫人鹤寿千岁。” 话音落下,老夫人喜笑颜开,连忙上前将他搀扶起,“好孩子,老婆子我一把骨头了,怎劳得你们这般费心,替我好好谢谢知州大人与夫人,改日定登门道谢。” 孙仲言笑了笑,应下。 江二爷立刻扬声,“仲言快坐,来人加一把椅子,碗筷!” “不了世叔。”孙仲言说:“家中还有事,不便久留,礼既然送到晚辈就先走了。” 江二爷略带失望地叹了声气。 孙仲言转身,忽然停下,目光落在江二爷身后的江泠身上,笑道:“嘉玉,过几日一起打马球。” 江泠心里觉得莫名其妙,他根本就不会打马球,也同孙仲言不熟,但是不好拒绝,面上仍是点了点头。 远处,一看到孙仲言出现,江晖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抬头张望。 在书院里,他与孙仲言玩得好,江晖想,虽然他别的地方比不过三哥,但三哥孤僻寡言,没有朋友,不比他与曲州的小官人们玩得好,尤其是孙仲言。 听到孙仲言喊江泠,他涌上前,怕孙仲言没看到他,大声喊道:“仲言,仲言!” 如此突兀的一声,周围的人都扭头看向他,江晖顿时讪讪,声音也弱了下去,他期盼地看向孙仲言,希望他也邀请他去打马球,最好比方才喊江泠时更热情熟络些。 但孙仲言闻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径直就离开了。 江晖待在原地,愣住。 * 今年冬日严寒,街上很早就有人背着炭篓走动,每日早上,叶秋水都要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自己裹严实,冒着雪去酒肆端盘子。 店家昨日说,冬天生意不景气,客人少,所以工钱要减半,还要裁去几名伙计,但他觉得叶秋水干活麻利,所以决定留下她,工钱照旧,但是要干两份活。 叶秋水年纪小,傻傻地以为别人对她好,擦桌子擦得更加卖力,叶秋水渴望钱,她把每天赚的钱都攒着,攒得越来越多,她再不怕挨饿,或是被人卖掉。 白天,她在酒肆端盘子洗碗,夜里找江泠学算术。 曲州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江泠被允许回到最初的院落起居,宋氏对他很放心,院子里没有人管着他,叶秋水可以肆意地爬上爬下。 江泠教她算术,还教她识字,以免她被人诓骗,随随便便在什么契纸上画押。 出身于一个富奢的家族,又有一个当官的父亲,江泠见过许多因为不识字,被人哄骗签下卖身契的例子。 叶秋水几乎每日都去找江泠,除了他回江家主宅为祖母贺寿的那几日,等他终于回来时,叶秋水因为一连干了几天,脚踝肿胀,累得不愿起身,也没有精力再去找他。 江泠迟迟等不到人,最后拿着食物去找她,他熟稔地滑下墙,敲门,喊她的名字,“怎么不过来?” 叶秋水趴在榻上,光着脚,脚跟被磨得通红,长了许多水泡,她累得不想动弹,听见江泠的声音,也没有起来开门,只应答一声。 江泠推门进来,看到她的模样,怔了一下,“今日下大雪,你还去酒肆了?” “是呀。” 外面积雪深厚,没到脚踝。 叶秋水脸埋在被衾里的嘟囔,“一日不去,店家就不要我了,我太小,很多地方不会要小孩子。” 小孩子贪玩,贪吃,且毛手毛脚,一不小心就会碰坏东西,许多地方招工人只要大人。 第37章 但叶秋水不一样,她做事情认真,不会小偷小摸,不属于她的东西绝不乱拿,酒肆的店家对此很满意。 江泠问:“你一日工钱多少?” “两文。” 江泠想了想,他不管内务,但也依稀记得宋氏曾提起过,家中最下等的婢女月例也有五百钱,一日就是十七文。 叶秋水干的都是粗活,跑来跑去不得歇,但店家却欺她年幼,用如此低廉的价格去雇佣工人。 江泠想到什么,说:“今年大雪,县衙应当会发放米粮,你可以去领。” 听闻这话,叶秋水却疑惑地看向他,“为什么会送米粮?” “书上是这么说的,太.祖在时立下规矩,每逢大旱、大雪、大水,朝廷都会拨钱下来,各地的贫民能领到粮食,不至饿死。” 像曲州这种经常发生水灾旱灾的地方,朝廷每年的拨款都很多。 “你每月不是去领过吗?” 每个县的赤贫户都可以领取米粮,用以生存,叶大还在的时候,叶秋水曾经领过,虽然规矩是这么说的,但时常领不到,还经常克扣,后来叶大死了,叶秋水成了孤儿,她又小又好欺负,更加领不到粮食。 他说了这么多,见叶秋水仍是一副困惑的模样,江泠神色惊疑地问:“你没有领过粮吗?” “领过,很少。”叶秋水回答他,“不及你所说的这么多,有几个月去,他们都将我赶走,说没有粮了。” 江泠沉默。 他给叶秋水留下擦拭水泡的药,心绪沉重地回到家中。 接下来的几日,江家上下都在为了新年做准备,江泠随宋氏去过知州府几次,也随父亲去拜访过几名官员,他向他们提出,朝廷的拨款并没有及时送到贫民手中,曲州城内孤儿很多,也有许多人领不到按规定会发放的米粮,他希望在场的官员知道这个问题后能出手解决。 为此,江泠甚至特地写了一篇文章,详细地指出了几个漏洞,但被江二爷看到后没 收。 他问出问题,气氛却僵住,几个官员哈哈一笑,将话题岔开,没有人回答他。 回到家,父亲警告他,以后不要再胡言乱语。 江泠不明白,这怎么算是胡言乱语。 除夕前,宋氏带着他去成衣铺看料子,同他说起要去给孙知州与杨知县送礼拜年的事情。 孙夫人,杨夫人等等官眷的喜好宋氏打听得很清楚,她从这间铺子,忙到另一间铺子。 除了给大人物们备礼外,还要给江泠量新衣,将来去了京城,吃穿用度得比现在还要好,不然会被人瞧不起,正好,江家不差钱。 江泠在布铺里陪宋氏忙活,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外,忽然,一个衣衫褴褛,背着重重一筐炭的老翁经过,声音微弱地吆喝。 江泠连忙上前,将自己的压祟钱给他,“老伯,这个给你。” 卖炭的老翁呆呆地看向面前清秀俊朗的少年,“这……” “拿着吧。”江泠说:“气候寒冷,您衣衫单薄,这些炭留着自己过冬,下雪了,快回家吧。” 他压祟钱很多,随便拿一些都够一个普通人家过完整个冬天。 老翁惶恐接下,连声道谢,一声又一声小善人地叫他。 江泠目送他步履蹒跚地远去,大雪纷飞的冬日,卖炭为生的老翁却饱受严寒之苦,他心情很复杂。 买完东西,江泠一路上没有说话,随宋氏回家。 听她又在孙夫人长,孙夫人短,教导他过几日去给孙知州拜年,一定要说喜庆话,要多笑。 江泠不喜欢听这些,但他不会忤逆父母,只能自己扭过头,看着马车外出神。 蓦地,他瞥见街边,那个被他赠过银子的老翁仍然背着箩筐,一声接一声吆喝,他仍旧穿得单薄,瑟瑟发抖,筐中炭卖出一些,他没有回家。 江泠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了钱,他们还要在外挨饿受冻呢? 但他片刻后又想明白了,他们是舍不得让自己享福的,这些炭,那个老翁再冷也不会用的。 他有些颓丧地塌下肩膀。 回到家,宋氏开始整理新年的贺礼,她做事有条不紊,又吩咐其他人装饰宅院,挂上红灯笼,贴上春联。 忽然,有丫鬟冲了进来,神色慌乱,脚下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赶着投胎吗,急急慌慌地做什么?” 宋氏见状,斥了一声。 “二娘子,不好了不好了!” 丫鬟扑过来,哭着说:“孙知州下狱了,知州夫人也被抓走了!” 第20章 将倾 他们江家就是同谋。 除夕的前一夜,一群官兵穿行在东门街,许多人都目睹他们涌进知州府中,接着,威望素著的孙知州被官兵从府里拖了出来,披头散发,手上还戴着镣铐,知州夫人跟在后面求饶,平日雍容华贵的贵妇人此刻涕泪满面,狼狈不堪,官兵搜查完整个知州府,将孙府一家上下十几口人全都带走了。 曲州乱成一锅粥,深夜,巷子里灯火通明,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惶惶不安,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仆人来来往往,穿梭在黑暗中。 宋氏在厅内踱步,布置新年的活计也暂被搁下,她手中绞着帕子,面色焦急,看到先前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厮回来,连忙上前,“外面怎么样了?” “知州夫妇双双下狱,孙小官人也被抓走了,我听到他们说下来拿人的是京城的大官,二娘子,知州府怕是逃不过此劫了!” 第38章 宋氏脸一白,身子晃了晃,一旁的婆子搀扶住她,“二娘子,您慢些。” “怎么会这样?”宋氏脸色难看,心中不安,她侧目,环顾四周,“二爷呢?” 丫鬟们面面相觑,是啊,二爷呢,这个时候二爷去哪了?! 江宅鸡飞狗跳,宋氏心绪不宁。 高墙下,江泠正在教叶秋水写字,她不会握笔,江泠不厌其烦地纠正许多次。 寒冬刚开始时,两人还能经常见面,渐渐的,江泠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会托信任的小厮为叶秋水送来食物,但他本人却很少露面。 年关一过,江泠可能就要启程去京师,他要准备许多东西,家里来往的人很多,他没有时间再去找叶秋水,只偶尔有空能教她写几个字,考一些算术题。 这么久来,叶秋水的算术已经学得很好了,店家多给她涨了两文钱,让她帮忙记账。 店家的胖儿子看她很不满,经常偷偷欺负她,但叶秋水从来不会让自己受委屈,别人打她,她就加倍打回去,打得那小胖子看见她就灰溜溜躲远。 除夕前,江泠终于得空。 “江宁,你以后是不是要搬走了?” 学写字的时候,叶秋水突然问道。 “大概。” 开春后江泠要去京城求学,江二爷留在曲州任职,宋氏会陪江泠一起,宋家老太爷有太师之衔,家中老大老四都在京城中当官,前不久也曾来信,承诺将来会多关照母子二人。 不出意外的话,过了正月,江泠就该启程离开了,满打满算,他在这里生活了快一年。 闻言,叶秋水垂下眸子,轻声道:“江宁,你以后是不是要去当官了?” “今日在酒肆,我听见有客人谈起你,说你马上就要去京城当官了。” 江泠说:“不是当官,是去读书。” “京城是哪里,离得远吗?” “很远。” 曲州和京城,差不多是天南海北的距离,路上要走一个多月,所以可能过完年没多久他就得出发,这样才能赶得上国子监三月的入学。 叶秋水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在这里不也能读吗?” “不一样。”江泠说道:“京城的国子监,有全天下最好的老师,在那里可以学到许多在曲州学不到的东西,也会见识更多。” 每一个学子入仕前都渴望能去那里求学,不仅是因为进入国子监的人将来更容易做官,也因为在那里可以遇到许多志同道合之人,所见所识,都是在小小的州府县学里接触不到的。 除了达官显贵的孩子,任何人都必须依靠扎实的才学与能力才有机会被举荐入国子监,江泠从小就以此为目标。 “哦……”叶秋水声音低了下去,“那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江泠沉默。 半晌,他开口道:“不知。” 曲州是江氏的祖地,将来他去了京师,自然也有回乡看望长辈与拜祭先人的时候,但回的也是江家。 叶秋水意识到可能江泠以后就不会回来了,她怔了怔,很快就笑起来,“不过江宁,你读书那么厉害,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全天下最厉害的大官。” 江泠却说:“宰相也好,主簿也罢,我没有想要做大官。” 叶秋水疑惑,“可是他们都说你要做大官的。” “嗯。”江泠点头,“长辈、族人……都希望我可以入仕,江家富奢,但与真正的世家大族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只是我自己……我读书并不是想为了这些。” 江泠思绪幽远,低声道:“我只想尽力做好我自己的事,如果将来真的入仕,希望我治理的地方,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必挨饿受冻。” 小时候,江二爷教他写字,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诉过他,“丈夫所志在经国,期使四海皆衽席”1,不管在什么位置,都要一心为民,临渊持重,不随波逐流,不违背本心。 江泠一直记在心里,他也励志要成为这样的人。 叶秋水听不太懂他的话,但也知道,江泠与别的人不一样。 东门街住着许多富商与官员,虽然与北坊毗邻,但两地天壤之别,北坊的人是不允许进入东门街的,叶秋水曾经看见一个有冤情的老妪找到某位官员的府邸门前,还未来得及开口,官员觉得她蓬头垢面,在府门前游荡有碍观瞻,让下人将她拖走丢远了。 若是换做江泠,他定然不会这么做,如果他是曲州的父母官,娘亲不会被叶大打死,他一定会为她们做主,同样,她也不会数次去县衙讨要米粮反被赶走。 不过,若他是大官,他们大概也不会认识。 叶秋水从来没指望自己能和江泠做一辈子的朋友,她的认知里,曲州已经是天大的地方了,她想象不出还有一个更富贵奢靡的地方叫做京城。 她是个不会被烦恼左右,很快就想通的孩子,难过了一下,叶秋水又笑,说:“你继续教我写 字吧,江宁,要是我学会认字和算术,我就可以赚很多钱了。” “嗯。” 江泠颔首,继续教她认字。 蓦地,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 叶秋水随口道:“好吵啊,江宁,你家是不是来客人了?” 江泠顿了顿,抬头,一墙之隔外的江宅很吵闹。 大概真的有客人拜访,江泠偏过头,“我先回去看看。” 第39章 叶秋水握着笔,“好。” 他翻墙回家,听到动静越来越大,确信这吵闹声是从自己家里传出。 “怎么了?” 江泠拉住一个慌乱中跑动的小厮。 对方一看到他,惊道:“三郎,你去哪里了,二娘子到处找您,出事了,出大事了,知州府被抄了!” 江泠愣了一瞬,“娘呢?” “二娘子在花厅!” 江泠立刻赶过去。 桌上还堆着宋氏备好的要送给知州夫人的礼,此刻,她坐在厅中,垂眼抹泪,神色焦急,“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啊……” 一旁婆子与丫鬟们温声宽慰。 不久,江二爷慌不择路地从外面回来,他急得在门槛前绊了一下,白着脸,被下人扶着,堪堪站稳。 宋氏扑过去,问他怎么回事。 “我……我……”江二爷打着颤,目光晃动,语焉不详地说:“孙知州送去京城的礼,在港口被拦下了。” 宋氏惊叫一声。 江泠听了,不明所以。“什么礼?” 江泠问,但江二爷已经呆傻了,顾不着回答,他瞥见摆在远处的贺礼,回神,“快将这些东西砸了,丢了!” 下人们一拥上前,将昂贵的贺礼端走销毁。 宋氏也吩咐婢女,将灯笼春联撕了,不要张扬,立刻闭门。 江泠又问了好几声,没有人回答他。 * 年底,京师码头截下一艘货船,里面是曲州的官员送给京中贵人的大礼,而前不久,曲州刚因为大雪,向朝廷要了一笔赈灾款。 这份大礼从何而来不言而喻,事情败露的当日,急报从京师发出,第二日孙知州便被抓捕入狱。 宋氏快要哭瞎眼,江二爷到处打听消息,但抓人的官兵是从京城派来的,奉的是皇命,孙府被抄已毫无转圜余地。 明明是新年,但曲州却风声鹤唳,曾与知州府结交的人家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江二爷愁眉苦脸,他艰难地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在第一时间割断了与知州府的联系,他知道孙知州是逃不掉此劫了,怕就怕自己家也被牵连进去。 事情闹得这么大,江泠总算明白发生了何事,他神情凝重,找到江二爷,问他孙知州私吞赈灾款,给京中贵人送礼之事他有没有参与。 如果参与了,他们江家就是同谋。 江二爷神色慌了一下,而后立刻镇定下来,辞严厉色地说:“怎么可能,那些事情我一概不知,我没有参与过,你也不要担心,你照常准备去京城的事宜,别的不用多想,过两日就赶紧出发!” 为避免夜长梦多,江二爷催促宋氏,让她这几日就同江泠进京。 第21章 败露 “三郎,你是要逼死爹爹啊。”…… 临行前,宋氏连夜让下人收拾好了行礼,江泠原本还想再留几天,但他们催促不停,他不得不提前开始整理自己的藏书,到时候一起带去京城。 江泠的书很多,自己屋中堆不下后,后院的书房内又摆了几个架子,平日江二爷常来此地,有时候见客人也会去书房谈事。 这两日,江二爷似乎很忙,一整天都见不到人,有时候就算回来,也是火急火燎地钻进书房,闭门不出。 江泠推开门,书房里没有人,空气中还残留着什么东西灼烧后的味道。 江二爷应当刚刚离开,来的时候,江泠在路上碰见他,江二爷神色慌乱,连江泠叫他都没有回应。 江泠心里奇怪,只当他是被孙府抄家一事吓到了。 江家从前巴结知州府,江二爷还是孙知州的下属,从前,宋氏与知州夫人也很亲近,他们积极与官宦人家结交,受尽恭维,然而孙家毫无预兆地倒台,也有几个官员被牵扯其中,江二爷与宋氏惊慌不已,这些天变得很收敛。 万幸的是,火没烧到江家,而江泠也快要去国子监了,京城世家大族交错盘结,比知州更大的官也比比皆是。宋氏告诉江泠,进了京,要结交更位高权重的人,这样才不会像孙知州一样,昨日风光无限,<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就大厦倾塌了。 江泠走进书房,将他要带去京城的书挑出来,让下人装箱入册。 江家的书房是不准下人随意进出的,江二爷到底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平日时常接见外客,与同僚在书房交谈,桌上紫檀炉正燃着香,烟雾飘渺,案面有些乱,江二爷走之前不知道做了什么,并未让人进来收拾,江泠走过去,将纸张规整。 只是靠得近了,便觉得炉中香气不对,江泠瞥过去,忽的瞧见炉中还有半页未烧尽的信纸。 他揭开盖子,只看了一眼,脸色变了变。 正月的第二天,曲州大雪。 江四爷领着江晖来江宅为江泠送行,希望江泠可以在他的老师面前美言几句,他走后,州学的学究能多关照江晖,一门的堂兄弟,要互相扶持,让江晖也早日被举荐去国子监。 江晖低着头,无精打采。 今早听说,孙知州死罪难逃,知州夫人伤心过度,怕是也要随他去了,孙仲言要被流放边疆。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四夫人心惊肉跳,后怕地同他说,还好孙仲言瞧不上他,没把他当朋友,要不然孙府出事,说不定他还会被连累。 不过三哥要去国子监的事是改变不了的,既然巴结不了孙府,江四爷与四夫人又转变策略,让他来巴结江泠,到底是一家人,要是江泠将来真的做了官,总得关照关照他这个堂弟。 第40章 江晖拗不过父母,不情愿地来拜别。 但江宅的气氛似乎不太对,宋氏不出门见客,二伯也只匆匆露过一面,让江晖自己去找江泠,他兀自寻去,正好在路上碰见江泠,只是江泠神情格外严肃,眉头紧锁,疾步匆匆,看见他,也只是点了点头示意。 江晖心中奇怪,跟上去。 江二爷在后院,他称病没有去上值,躲在家中,战战兢兢。 紧闭的大门“嘭”的一声被推开。 江泠立在门前,背着光,神色看不清晰,“爹,我有事与你相谈。” 江二爷不知在忙什么,头都没有抬,“我现在没有空,你先……” 话未说完,江泠径直走近,将那半页未烧尽的信纸按在他面前的桌面上。 江二爷看了一眼,眼底闪过慌张,“你从哪里拿来的?!” “书房。” 江泠声音冷淡,目光犀利,“您走得匆忙,檀炉里的信纸未曾烧干净。” 一年过去,江泠十三岁,是个半大的少年,束起发,站在他面前,气质严肃,眉眼锋利,让江二爷有一种一切都被他洞悉干净的错觉。 江泠只从半张信纸上拼凑出了一个事实,孙知州卖官鬻爵,江二爷作为他的下属,收过许多赃款,也贿赂过很多人,贪下朝廷赈灾款的不只有孙知州,还有江二爷。 外人面前,清廉正直的江二爷,背地里害过人,贪过钱,犯过许多错事,只是他太会伪装,连江泠都不敢相信,他那儒雅随和的爹爹,竟然是这样一个伪君子! 江二爷很快镇定下来,他伸手,想要将残纸拿来,江泠却不动,定定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 江二爷笑了,“三郎,你是来质问爹爹的吗?” “我只是不明白。”江泠眉心微拧,“二房的产业已经够多了,为什么您还要去贪这些,为什么要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江家是曲州大族,族中长辈又偏心二房,那些积业,足够数代人不愁吃穿,他想不通,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还要去贪赈灾款。 “你不明白。” 江二爷说:“有些事情,我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江泠反问,“是他们将刀架在您脖子上叫您贪了?” “官场就是这样的,特立独行的人走不长远。” “可是自古清正奉公之人便有,并非从当 世始之。爹,您是曲州父母官,百姓都要仰仗您,大雪压塌了城南,有许多无家可归之人冻死街头,您过去体恤百姓,事必躬亲,许多人都称颂您,如果让他们知道连你手上都不干净的话,这世间可还有公道可言?金规铁律,如废纸一张。” 江泠不可置信地看着江二爷,“小时候,是您教导我,不论站在什么位置上,都不能忘记读书入仕的初衷,‘丈夫所志在经国,期使四海皆衽席’,也是您教过我的。” 江二爷叹了一声气,“嘉玉,人都是会变的,你现在年轻,你不懂,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在这个位子上蹉跎二十年,你也会变的。” 江二爷出身商户,从小就自视清高,他的兄弟们,族人们每一个都唯利是图,只有他读书好,长辈们都说,将来他能有出息。 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江二爷多次科举无望,年年落榜,又拉不下脸来和别的兄弟一样到处跑生意,年过四十,却只是主簿,如果没有巴结上知州,他还不知道要在这个位子上再蹉跎多少年。 江二爷看着面前那个横眉怒目的少年,说道:“你的吃穿用度,曲州有哪个小官人小娘子比得上,如果没有爹娘,这些谁能给你?” “我可以不要这些。” 江泠平静地说:“没有这些,我依旧是我。” 江二爷好笑地看着他,“所以呢,你要与爹娘断绝关系,没有我们给你铺路,你觉得你能走多远?” 事到如今,江二爷仍旧没有反省的意思,他只是在给自己辩解,觉得他贪墨,与人同流合污皆是迫于无奈。 江泠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抬手,扯开自己身上穿的锦衣华服,摘下佩玉革带,丢弃在地,他穿着单薄的中衣,抓着那张残纸,淡声道:“我要去报官。” 江二爷脸上的镇定自若一寸寸裂开。 “三郎!” 他吼了一声,江泠置若罔闻,转身就要离开,江二爷这才慌了,他了解江泠,三郎是个死性子,认定一件事后就不会让步,他说要去报官,那就是真的要去检举自己父亲了。 江二爷追过去。 屋外,江晖吓得屁滚尿流,他手上还抓着要来请教江泠的文章,听到里面的动静,忙不迭地躲藏。 “三郎,你站住,你要逼死爹爹啊……”江二爷不敢大声喊,“你是我的儿子,你以为你不会被牵累吗,你这孩子这么就这般死脑筋!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江泠说:“就是因为你是我父亲,我才不能看着你犯错,一次逃过,终生侥幸,你根本不会改的,牵累就被牵累,我享了利益,我也有罪,他们要抓我就抓!” 抓走孙知州的官兵还没有离开曲州,他们正在调查同党,江二爷躲了许多日,近来甚至不敢去府衙,江泠要是真把这件事情抖出去,他怕是必死无疑了。 江二爷清高一辈子,自诩读书人,人前正人君子,要是被大家知道他背地里都干过什么,他这老脸丢尽,不如死了算了! 第41章 “三郎,你是真的要逼死爹爹啊……” 江泠走得快,外面的仆人不明所以,直到江二爷大喊一声拦住他,宋氏也被这里的动静引过来了,院子里乱作一团,江晖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二伯居然贪钱了,他给许多官员送过礼,说不定他自己的官职就是买来的! 江二爷气得下颚都在颤抖,宋氏见到只穿着单衣的江泠,拉住他的手臂,问:“三郎,天寒地冻的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发生什么事了,三郎?” 江泠不理她,径直往前走,她还要再问什么,院外,管事急慌慌地跑进来,神情焦急无措,磕磕绊绊,话都说不清楚,他惊慌到了极点,“老爷,夫人,官兵、有官兵来了!” 话音落下,一群人愣在原地。 宋氏呆问:“官兵来做什么?” 管事觑了一眼不远处脸上血色褪尽的江二爷,颤声:“来……拿老爷。” 第22章 坍塌 二爷是被三郎逼死的! 京城来的人奉命彻查孙知州一事,江二爷虽然极力将自己从中摘干净,但官兵在孙府发现了孙知州过去与许多富商官员间的来往信件,其中有一个就是江二爷。 一群人带着刀涌进江宅,东门街,乃至北坊所有人都瞧见了,门外叽叽喳喳,到处有人在看热闹,江二爷知道事情败露,脸色惨白如纸。 宋氏带人去拖延,管事一传完话,江二爷立刻转身,他脑海中飞速盘旋,是装病,还是现在跳窗跑路,他不能被抓走,江二爷一想到自己会像孙知州一样,被毫无尊严地拖出去,被嘲笑,被鄙弃,他是最要面子的人,这般下场于他而言,与凌迟无异。 江泠只穿着单衣,脸颊冻得发紫,他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官兵已经查到江二爷头上了,无论他现在去不去报官,江二爷所做的事接下来都会公之于众。 瞥见他慌乱逃跑的样子,江泠冲上去,拦住他,到底是自己父亲,江泠不忍看他继续走死路,“爹,你躲不掉的,官府的人已经找来了,你现在就认罪,对一切供认不讳,不管是动刑,还是流放,至少还有一条命,躲是没有用的。” “我不去!” 听见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宋氏带着几个下人能拦得住谁,江二爷红着眼,慌乱无措。 他自负盛名,虽然在族里排行第二,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但每年的祭祀,都是以江二爷为首,族中长辈,兄弟姐妹都要排在他后头,要是被抓了,这些年苦心经营的名声就全完了,纵有一线生机,他也活不下去,江二爷早已在高台上下不来了。 江二爷一把推开江泠,涕泪满面,瞪着他,痛心疾首地说:“三郎,你对爹爹太无情了!” 他恨恨地盯着江泠,这时,拦在院门前的小厮被推开,带刀的官兵扬声道:“江二,你贪污贿赂,人赃并获,我等奉命前来捉拿你归案,出来!” 江二爷一听,哆嗦了一下。 江泠开口,想要说什么,“爹,你……” 下一刻,江二爷扭过头,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目光凶狠,咬着牙,忽然毫无预兆,猛地一头往柱子上撞去,背影决然。 “嘭”的声,血流如瀑。 “爹!” 威严整肃的官兵涌进院落,宋氏阻拦不得,凄凄哀哀地求情,“大人,大人……定是有什么误会,我们老爷……啊啊啊啊!” 她一进来就瞧见一头鲜血,缓缓滑落的江二爷,失声尖叫,而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婆子大叫道:“二娘子!二娘子!快来人啊!” 江泠白着脸,瞳孔震颤,跑向江二爷,又听到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他扭头,看见刘妈妈正在掐宋氏人中,官兵闯了进来,将江家围得水泄不通,丫鬟,小厮们手忙脚乱,抱头鼠窜。 官兵冲过去,七手八脚地将倒在柱子旁的江二爷拖起来,他一脸是血,身子像是一摊烂泥,有差役摸他的鼻息,大声道:“没气了,死了!” 江泠愣在原地,手脚冰凉。 江宅上下乱成一锅粥,一场闹剧仓促结束。 过去饱受赞誉,被北坊的贫民称作大善人的江二爷在家中畏罪自尽,曲州百姓这才知道从前清廉奉公都是他的伪装,江二爷不仅伙同孙知州等官员私吞朝廷的赈灾款,甚至多次收受贿赂,他在府衙任职的几个月,卷宗里就有许多冤假错案,官兵抄封江公宅,搜出江二爷未来得及销毁的来往信件,证据确凿,但江二爷自己潜逃不得,畏罪自尽,最后官兵也只能抬了他的尸体离开。 宋氏病倒,整日以泪洗面。 消息传到江家,老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有缓上来,子子孙孙们愁眉不展,聚在她的院子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也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 辈分最高的族长神情严肃,江晖被推上前。 江宅出事那日,他就在场,只是场面混乱,江二爷宋氏他们没人顾得上他。 江晖目睹江二爷撞死在柱子前,他吓坏了,躲在角落双腿发软,那群官兵打打杀杀,院里哄闹,他悔得肠子都发青,就不该听父母的话去拜什么别! 一群人围着他,江晖白着脸,畏畏缩缩,“我……我有文章不会,想去请教三哥,但三哥不理我,我瞧他看着很不 对劲,就想着跟上去,谁知在房门外听到争吵声。” 族长追问,“吵什么?” 第42章 江晖磕磕绊绊将那日他在屋外听到的话重复,“三哥推开门,说要去报官,二伯追了出来,他们在院子里就这么吵起来,我听到二伯哭着说……说三哥要逼死他。” “而后、而后官兵就进来了,二伯想逃,但三哥不让,之后……之后就……” 他眸子颤抖,回忆起江二爷血溅当场的画面,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在场众人皆倒吸了一口气。 “三郎要报官?” 族长不可置信,“你听得真真切切的?” “真的。” 江晖连连点头,不敢隐瞒,“二伯说,他的一切都是江家给的,而后三哥便将衣袍发冠都脱了,他说他不要这些东西,被连累就连累,他要报官。” 江晖全部实话实说,心想,三哥太狠心了,要是家中长辈知道他想要报官,将亲爹逼死,三哥就会从神坛上跌下来,长辈们肯定就不喜欢他了。 族长的神情凝重起来。 厅中,江大爷、三爷、四爷等几个兄弟面面相觑,交换眼神。 族长说:“三郎是疯了,糊涂了!读书读得人都不清醒了!” “咱们这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他是清高,不管不顾要去报官让人来抓自己的身生父亲,逼死亲爹,江家上下几百口,说不定都要被他牵累!” 江大爷眉头紧皱,看了眼一旁的江晖,吼道:“你也在场,你怎么不拦着三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啊!” 江晖哭着说,他被长辈们包围训话吓到,抬手抹泪。 “好了!你问孩子有什么用,平日难道不是你们将二房捧得那么高,他们眼里何时有我们这些兄弟?” 见自己儿子被训斥,江四爷冷着脸上前,将江晖揽到自己后头。 “当爹的贪墨、收受贿赂,当儿子的也不是好东西,冷血无情,逼死亲爹,还要连累我们其他族人!” 兄弟几个对着吵起来,族长敲了好几下拐杖都没有用。 他们积怨已久,看不惯二房受宠,互相间又多有龃龉,江二爷一死,这矛盾立刻爆发。 屋内,大夫喂老夫人吃下救心药,掐了许久人中,她终于悠悠转醒,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声传进耳朵,老夫人涕泪满面,口里轻声唤着江泠的名字。 江四爷终于忍无可忍,扬声道:“分家,现在就分!” “老二在外面犯了事,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他死了倒一了百了,可我们还活着呢,五郎还在读书,四娘七娘都还没嫁人,我们不能被他连累!” “分什么家,你也糊涂了?” 江大爷瞪着他,“不能分!” 大房没出息,三房五房、七房都是庶出,平日里大家居在一间屋檐下,互相还能有说有笑,要是分了家,大房不知道能分到多少家产。 他们又吵了起来。 一群晚辈们待在角落,大气不敢出,小娘子们被吓得抽泣不止。 “老二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族长扶着拐杖,重重敲了敲地,垂首唉声叹气。 江家不敢给江二爷办什么丧事,他做过什么官府查得一清二楚,如今在曲州,江二爷可谓臭名昭著,案子查清后,族中让人一副棺材将他带走,灰溜溜、悄无声息地葬了。 曲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一连栽下数名官员,大街小巷都在交谈这件事。 叶秋水在酒肆干活,听到客人们谈论,才知道江家出了怎样的大事。 官府连日搜查江宅,缴获赃款,来来往往都是官兵,看守严格,她好几次想要翻墙进去都险些被官兵瞧见,根本没有机会混进去看看江泠怎么样了。 宋氏惊惧成疾,病得下不来床,江二爷的尸首是江泠带着人从衙门领回来的。 他也生着病,家中遭逢变故,去京城的行程被耽搁下来。 将江二爷接回来后,江泠去后院探望病中的母亲,宋氏躺在榻上,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她攥着帕子,问:“你父亲下葬了吗?” 江泠垂着眼眸,唇色苍白,顿了顿,才轻轻点头。 宋氏捏起帕子,哽咽一声。 “怎么会突然出这样的事情。”宋氏呜咽说:“我知道他平时惯会装腔作势,受过贿赂,但我没想到他竟然连赈灾的钱都贪了。” “我真的不活了。”宋氏摇头,“这让我以后怎么做人,旁人都要笑话我是罪妇。” 宋氏性子要强,江二爷自己畏罪一死百了了,留着她怎么做人。 江泠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轻声道:“娘,我会好好读书,你不要难过。” “嗯……”宋氏含泪点头,泣不成声,一把拉住他,“三郎,娘你只有一个指望了,你千万要出人头地,一定要争气啊,娘不想一辈子被人笑话。” 她抓住江泠的手,千般嘱托。 “去给你舅舅们写信,我们这便启程去京城了,到了那里,还要他们多加照应。” “好。” 江泠点头,温声宽慰宋氏,待她躺下后,转身去书房写信。 这些天,他像个木偶一般,僵硬地去处理家中的事情,江二爷死得仓促,官府的人又来过许多次,宋氏没有精力去应对,都是江泠一个人,出了院子,强撑的镇定坍塌,江泠有些卸力地垂下肩膀,漫无目的地走动。 “郎、郎君……” 路过走廊,附近洒扫的丫鬟见到他便有些慌,想看又不敢看他,只能小声地叫他。 第43章 江泠点了点头,脚下不动声色加快从走廊离开,身后,丫鬟们松了一口气,压着声音交谈。 “二爷是被三郎逼死的。” “好多人都瞧见了,三郎要报官,二爷走投无路撞死在他面前了。” “那可是亲生父亲啊,他竟然没有半分犹豫,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也太狠心了!” 第23章 学徒 去了天牢,凶多吉少 一路穿过长廊, 江泠径直奔向后院,他心里堵了一块,闷着头, 横冲直撞似的,跑到垣墙前又突然停了下来。 一墙之隔外就是叶家, 江泠气喘吁吁,站了会儿, 渐渐平静下来。 他回想起这许多日。 自从叶秋水学会算术,她一日的工钱变成四文, 朱家酒肆不仅卖酒, 还卖糟肉, 店家有时心情好, 不会那么抠搜,会将每日客人吃剩的,或是锅里未卖完的东西, 送给店里的伙计, 叶秋水已经许久未曾饿过肚子了。 叶大死后,别人都可怜她是孤儿,但叶秋水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学会许多东西, 会算术后还帮邻家的阿嬷算账, 大家都开始喜欢她。 正月的这几天,江泠忙于家中的事, 细细想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叶秋水,他方才漫无目的地乱走, 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垣墙下。 江宅闹出丑事,东门街的大户人家皆唯恐避之不及,昔日风光无限的江宅如今门可罗雀,曲州百姓无不痛骂江二爷的无耻贪婪,他知道他们偷偷说是他逼死江二爷,说他冷血刻薄,有时候下人也会躲着他。 江泠静静伫立片刻,转身想要离开,他不知道自己跑来这里是要干什么,也不知道叶秋水有没有听说过近来的事情。 江泠目光落下,遮蔽住眼中的情绪,他还要去书房给外公和舅舅写信。 “江宁!” 身后突然响起女孩的叫声,江泠愣了一下,回头。 叶秋水趴在墙头,“江宁,你总算来了,我等你许多日,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见到她,江泠眸中划过惊喜,很快又寂静下来。 叶秋水知道他家中发生过怎样的事情,犹豫地问:“那个,你……还好吗?” 江泠一听就明白,叶秋水已经知道江二爷的事,他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你别难过,我知道你肯定一时接受不了……我、我爹刚走的时候我也难过,但是想了想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欺软怕硬,走了邻里还省心,我又不难过了。”叶秋水绞尽脑汁地安慰他,“你爹毕竟……哎不是,我在说什么!” 叶秋水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 头,哪有她这样安慰人的,这不越说越惹人伤心吗? 江泠看着她。 “我的意思就是,就是……你还有母亲呢,我爹娘都没有了,而且你、你马上就去那个京什么了,要做大官的,你……算了,我不说了,我说的一点也不好。” 叶秋水很泄气,垂下脑袋,如果她有一双小狗耳朵,现在一定也软趴趴的了。 她不会安慰人,也不知道如果一个人突然遭逢变故,敬重的父亲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这样的人死了,旁人都高喊大快人心,但江泠呢,大概没人懂他的难过,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这种时候,什么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小姑娘张牙舞爪的时候像是胖胖的河豚,脸颊鼓动,穷尽毕生学过的话来安慰他,又觉得自己怎么说都不对,塌下肩膀,垂着脑袋,变成一个泄了气,无精打采的河豚。 江泠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淡淡地笑了一下。 他还在服丧中,穿着孝服,抹额也换成了白色,人很清瘦,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愁绪。 突然的笑,让这阴郁的气息消散些。 “我没事。”他说:“不用担心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和母亲会启程去京师找外公他们,那里有人照应。” “那你家里呢?” “临行前会去看望祖母,族人,还有书院的老师。” 不过不确定他们愿不愿意见他,江二爷的事情,虽然不会连坐整个家族,但大家都害怕会被牵累,江泠听说,前几日族里在为分家的事吵架,不过最后并没有分成,老夫人子女太多,真要分家产,怕是一年半载都清算不完的。 江二爷走后,家中被缴去许多赃款,剩下的产业,宋氏会打理,她现在只希望他能一心读书,别的不用插手。 宋氏昨日还说:“二房的产业将来都是你的,你爹这个败家的东西,虽然官府抄去不少,但剩下的也还算丰厚,且将来去了京城,你若有出息,宋家也会帮衬,不愁吃穿,你只顾着读书便好。” 听他这么说,叶秋水放心了一些。 江泠又看了看她,说:“我走前会叮嘱张管事,你要是有什么难事,可以找他。” “知道了。”叶秋水仍趴在墙头,目送江泠离去,他有许多事情要忙,托人给她送来许多点心之后就不再露面了。 几个月来,叶秋水长高许多,也不再像从前那般瘦骨嶙峋,头发漆黑,眼眸闪亮,不过她仍旧将自己的脸弄得脏兮兮的,看着有些邋遢,常遭人嫌弃。 第44章 叶秋水不在乎,她是孤儿,没爹没娘,年纪又小,不将自己弄得难看狼狈些,指不定哪一日就被街上游窜的人贩子拖走了。 叶秋水白天在酒肆跑腿,她口齿伶俐,人又机灵,常有客人打赏,叶秋水是个很好学的孩子,她深知只会端盘子擦桌子是不会有大出息的,要么读书好,要么掌握一门手艺,才有可能改变命运,她善于模仿,端茶送水时还不忘观察掌柜与其他伙计的动向。 酒肆人多,店家每日迎来送往,什么人爱喝什么酒,吃什么肉他都牢牢记着,叶秋水记住掌柜与客人们说的话,心想,若是她是掌柜,该怎么接待客人。 有时店里忙不过来,叶秋水会帮掌柜记账,她渐渐学会打算盘,手指灵活,有客人见了,不免惊叹,“好厉害的丫头,算盘打得快,账目记得也好。” “你多大了?” 问话的是个贵妇人,盘着头发,鬓边簪一枝红梅,着装讲究雅致,袖中盈满清香。 叶秋水答道:“回娘子,我七岁了。” “好孩子,你叫什么?” 妇人笑面盈盈,目光慈爱。 “叶秋水。” “哪几个字?” 叶秋水抬起头,双眸明亮,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的妇人觉得她似乎背挺得更直了。 她扬起笑脸,一字一顿认真回答:“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秋水。” 妇人轻笑,“你读过书?” 叶秋水摇头,“只学过几个字。” 妇人问:“我从珍祥街来,第一次到朱家酒肆,还不熟悉,不知道要买些什么好。” 叶秋水打量她一眼,细细一想,说:“娘子衣裙与鞋头微湿,应当在外奔波过,朱家酒肆与珍祥街有好一段距离,路途有一会儿,待回去换下湿衣可能会受寒,不若饮几杯老姜米酒,配羊肉,可以驱寒。” 她说话口条清晰,在朱家酒肆跑腿多了,听掌柜他们招待客人,耳濡目染,渐渐也学会许多。 “好孩子,就照你说的办。” 妇人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弯下腰,递给她两块饴糖,“给你吃。” 这糖是番邦商人带来的,彩纸包装,色彩鲜艳,闻着便有甜味。 叶秋水欢喜接过,不忘道谢,“多谢娘子!” 她将糖揣在兜里,恰好有客人唤她倒酒,叶秋水连忙跑过去。 那名妇人在远处,正和店家低声说些什么,还看了看她,朱掌柜的模样瞧着很恭敬。 傍晚,酒肆打烊,叶秋水正在擦桌子,朱掌柜忽然喊她,“水丫头,过来。” 叶秋水跑过去。 朱掌柜拿出一贯钱,摊开在掌心数了数,拨出一半给她,“这是你一个多月的工钱。” 叶秋水伸手接过。 “明日你就不用来了。” 叶秋水顿时愣住,慌道:“为什么呀,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别的店铺不要这么小的孩子,离了朱家酒肆,她不知道再去哪里找一份谋生的活计。 “不是。”朱掌柜摇了摇头,“你没有做错,不过今日有人要了你,珍祥街宝和香铺的胡娘子要你过去做学徒。” “胡娘子?” 朱掌柜道:“就是今日与你说话,鬓边簪花的娘子,是宝和香铺的大当家,丫头,你福气来了。” 宝和香铺开在珍祥街,此地乃曲州最繁华富奢的街道,平日常有番邦商人走动,宝和香铺又是珍祥街最大的香铺,官家夫人与富商家的小姐娘子常来光顾,香铺的大当家姓胡,是个时常随商队走南闯北的女人,十分受人尊敬。 胡娘子今日大概是出去谈生意的,路过朱家酒肆,进来歇脚,恰好看见叶秋水在柜臺后打算盘,小姑娘为人机灵,心思细腻,胡娘子心中喜欢,想收作学徒。 叶秋水愣了许久,回神。 宝和香铺,全曲州最大的香铺! 叶秋水激动地跳起来。 她兜里的铜板叮叮当当,叶秋水一蹦一跳回到家中,将钱存入罐中,出门,爬上墙。 胡娘子给的饴糖她还没有吃,叶秋水攥在掌心,想要分一颗给江泠。 然而,她爬上墙头,江家黑灯瞎火,江泠的院中一个人都没有,黑沉沉中透着股诡异,叶秋水四处张望,她记得江泠过几日才走,遂顺着垣墙翻下,摸黑走进他的院子。 角落里有仆人,他们应当是伺候江泠的,低头窃窃私语,“二娘子走了?” “晕了许久,一醒便开始哭。” “三郎还能回来吗?” “不知,老爷死了,官兵将他带走,老子造下的孽,如今全报应在儿子身上了,三郎是个病秧子,去了天牢,凶多吉少。” 第24章 下狱 “江泠知情不报,犯了包庇之罪。…… 多事之秋, 为避免再生事端,江二爷草草下葬后,宋氏便要带着江泠去京城投奔父兄。 宋家祖地在凤翔, 但宋氏的父亲同哥哥有出息,皆在京中任职, 他们与宋氏一样,也十分关心江泠的功课, 隔两个月就要书信一封问候,宋氏倚仗父兄, 江二爷出事后, 她也不算没指望。 前几日江泠去信京城, 想必父兄也该收到信了, 宋氏坚信,到了京城,自有人会照应她们母子。 第45章 下人们将所有的东西收拾完, 江泠最后去主宅看了看江老夫人, 她仍病着,一连半月族中都在闹分家一事,老夫人气得心肝疼,又刚逢丧子之痛,她神志不清, 拉着江泠说了 许多话。 “老二没用, 我这当娘的也有错。” 老夫人形容枯瘦,头发花白, 眼角有着深深的沟壑,她抬手抹着泪,“你爹小时候会读书, 我偏爱他,亏待了你叔伯们,如今家里闹成这样,是我老婆子的不是。” 江泠道:“您别难过。” “他是被捧得太高了,这些年与你叔伯们关系又不好,出了事,受了冤枉,家里竟也没有个帮衬的。” 江二爷贪污的事情板上钉钉,老夫人仍旧固执地认为他是遭人记恨,被冤枉了。 老夫人低声叹气,心有不满,她还是心疼二房的,一想到老二刚出事时,其他几个兄弟就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忙不迭地要闹分家,老夫人心里便觉得气闷,越发觉得那几个子女都不是东西,也越觉得死去的江二爷可怜。 她是个拎不清的主儿,病中的时候都是其他子女近身照顾,她嘴里却仍念叨着江二爷,嚷嚷着他死了,老婆子也活不下去了,江大爷他们被气着,好心伺候他,还要被数落。 老夫人心里难过,看着江泠,只能拉着他的手不停地说话,“三郎啊三郎,你可别忘了祖母,祖母就你一个指望了,你要有出息。” 江泠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祖母,我会常回来看您,您如今保重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好好……你去吧。” 老夫人掩着面,含泪送他离开。 江泠回家,路上碰见叔伯们,他行礼,只有庶出的三叔应了他一声,四叔直接别过了头去。 宋氏等在宅子外,她垂着眸,脸色有些白,捂着胸口,见到江泠后连忙将他拉过来,说道:“怎待了这么久?” “同祖母说了会儿话。” 宋氏担忧地问:“没人为难你吧?” 她知道江家如今不待见二房,害怕江泠被数落。 江泠摇了摇头,“没有。” 宋氏松了一口气,但脸色仍然很难看,“不知为何,我这两日总觉得心慌,你爹的案子真的就这么清了吗?” 江泠说:“官府来过几次,该查的都查清了。” 官兵在江家搜过许多次,江二爷自己犯糊涂,做下错事,妻儿并不知情,他虽然是个伪君子,但胆子有些小,贪钱贪得也不多,只是受过贿赂,判过几次错案,论起罪来远不如尸位素餐的知州严重,不至于落得个死罪难逃的下场。 只是江二爷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接受不了事情暴露名声尽丧,一头撞死在柱子前了。 宋氏怕是自己想多,催促他离开,“罢了,已经耽搁许多日了,明早我们就启程,早日去京城见过你外祖父与舅舅,娘这心也就踏实了。” “好。” 江泠走后,老夫人还在哭,丫鬟婆子们围在榻前安慰她。 “我不活了,老二走了,泠哥儿也去了京城,老婆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若下去找老头子算了。” “老夫人,您不要说糊涂话了。” 下人也跟着哭,一群人哄着她。 门外,江大爷听到这些话,神情凝重,眉心阴郁,长长叹了声气。 这算什么事,他们其他几个兄弟还没死呢,竟弄得好像受了虐待似的,传出去,外人岂不是要说他这个长子当得没本事,不孝顺? 其他几个兄弟都不愿意来了,他是老大,更不能不管母亲。 今早江四爷摔门而去,“娘是越发糊涂了,我与她简直说不通。” 接着江大爷推门刚进去,就被老夫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遭,她偏心二房简直偏心得没边,到如今都觉得自己冰清玉洁的二儿子不可能贪污犯错,定然是有人嫉妒他功名在身,故意陷害,江二爷是受了冤枉,她甚至责备是江大爷这个做大哥的失职,没有护好弟弟。 气得江大爷一日没吃下饭,捶胸顿足,一回院子就同妻子诉苦,“老二是犯了错才被官府盯上,她反倒骂我当大哥的不关照弟弟,我能怎么办,大官人的事情,我一介布衣能插手什么,这个时候当我是长子了,平日里族里祭祀,她可从来没想到我!” 族里有什么好的都给了二房,江家地段与生意最好的铺子都是二房的,如今他死了,娘还念着他。 大夫人听了,不仅没安慰他,反倒哭道: “环儿就要娶亲了,我不管,我就环儿一个孩子,我不能让他受委屈,那些聘礼根本不够!” 大夫人哭哭啼啼,她唯一的儿子江环一年前定了亲事,只待开春后就迎小娘子进门,亲家门第不错,定亲的女儿也是素有令名,这门亲事可遇不可求,大房窝囊受气许多年,难得遇到这样的好事。 可偏偏江二爷闹出丑事,亲家有些动摇,这可吓坏了江大爷与大夫人,他们连忙派人去劝,说是聘礼会再添上许多,这门亲事才算是保了下来。 话已经说出去,老夫人却不肯松口,她手里把着许多家产,都是留给二房的,前两日江大爷试探地同她提起江环娶亲的事,说老二死了,嘉玉要去京中读书,二房产业无人操持,不若将城东的几间铺子拿来给江环娶亲做聘礼,将来,孙儿与孙媳妇都会孝敬她的。 第46章 老夫人一听,怒不可遏,拾起床边的拐杖就冲他砸去,她一把年纪,力气却不小,动手毫不留情。 “你个狼心狗肺的,你弟弟含冤而死,这才走了几天,你就惦记上你侄儿的家产,我就知道你不安心,你滚,滚出去,别在我老婆子面前碍眼!” 江大爷头顶挨了几棒,要不是有丫鬟拦着,他的脸都要被老夫人打肿了。 回到自己院里,大夫人看到他的模样,又是哭,骂他没用。 “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家伙。”大夫人一边哭一边骂,“我嫁进你们家里这么多年,受了多少气,外人觉得我是江家的大夫人,可实际上,我这大夫人早就名存实亡了,旁人笑话我我都不管,如今环儿娶妻,竟然连几间铺子的聘礼你都做不了主,我告诉你,若是环儿这门亲事没了,我跟你没完!” 江大爷又挨了几拳,顿感精疲力尽。 他虽是长子,但家中事务都不是他做主,别的宗族都以长子为首,可是在江家,所有的兄弟都要排在老二后头,江大爷这个长子做得很尴尬,因为他没用,所以族里,乃至于自己的亲娘,都默认江家的一切都是老二说了算,只因他做了官,他是读书人。 可如今老二都死了,老夫人居然还是那么偏心。 江大爷暗暗握紧了拳头。 * 天不亮,宋氏就让下人备好马车,地契之类的财物她都妥善地收在箱子里,江泠的行礼很多,光是书就拉了几箱子,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少说也要一个月,幸好他们备好了足够的盘缠。 “好了,走吧。” 宋氏先一步上车,掀帘说道。 天际将白,举目还是灰沉沉的,江泠在江宅前站了一会儿,回望这个住了一年的地方。 他知道,这次离开,大概以后很难再回来了,长辈们认为他唯一的要事就是读书,因为日子过得枯燥无味,而叶秋水古灵精怪,是他一尘不变的生活里唯一的意外,所以她也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不过,以后大概很难再见面。 江泠收回目光,坐上马车,摇摇晃晃中心想,这个时候,叶秋水大概还在睡觉,不过一会儿她就要起来去朱家酒肆干活了。 马车驶离东门街,在晨曦中渐渐走远。 宋氏倚靠在车厢上打盹儿,江泠坐在一旁看书。 蓦地,车身猛地晃荡一下,宋氏惊醒,“怎么回事?” 江泠从书页上抬起目光,往外看去。 车夫勒紧缰绳,看了眼拦在道上的几人,心上发颤。 “马车上可是江家三郎?” 有人扬声问道,语气不善。 江泠掀开帘子,拦车的是官兵,为首的穿着官服,是从京师奉命来彻查曲州贪污一案的官员。 他神情严肃,气势威严。 江泠颔首,应道:“ 正是晚辈,不知大人所为何事?” 那官员却冷笑一声,抬手,“将他拿下!” 身后官兵闻言立刻冲上前,宋氏尖叫阻拦,反被推到一旁,“大人,为何要抓我儿子!?” 江泠毫无预兆,被几人直接从车上拖了下来,膝上书本落在地上,被踩得沾满雪泥。 官兵力气极大,按着他的肩膀,江泠闷哼一声,听到自己的骨头响了一下。 “有人检举,说你儿子江泠知情不报,犯了包庇之罪,你们如今连夜出城,可是想畏罪潜逃?哼,随我们去衙门一趟吧。” 第25章 残疾 他没法走路了。 北风萧索, 连绵不断的雪落下,四方寂静,天地缟素。 叶秋水反反复复地爬上墙头, 又跳下,江家乱作一团, 甚至没有仆人注意到她,她数次前往江泠的院落, 但他都不在,也一直未曾回来, 大雪下了三日, 他也被带走三日。 官兵来了几次, 宋氏哭得眼睛都快要瞎了, 由两个婆子扶着,哭着说冤枉。 官兵说,有人检举江泠犯下包庇之罪, 江二爷贪墨的事情他早就知晓, 却知情不报,官府的人奉命将他带走审问,那时正是清晨,曲州城门前来来往往皆是人,江泠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带走的, 周围人都在指指点点, 宋氏又气又怒,带人跑到衙门前诉冤, 反被官府的人以挑衅为由险些挨板子。 宋氏无奈只能先回府,让人给过去交好的老爷夫人传信,央求他们想想办法, 但没有人理她。 江家老宅子也听到消息,四夫人愣了一下,“这件事不是已经了了?怎么又闹起来了?” 一旁正在写功课的江晖握紧了笔,抬头,“三哥是不是出事了?” “写你的!” 四夫人骂了他一声,转头与江四爷说道:“不会连累我们吧?” 江四爷说:“二房的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说不定三郎他真的知情不报,二哥那个样子,我不信他一点都不知道。” 四夫人心缓了缓,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江晖埋头写字,听了这话,又忍不住说:“可是三哥不知情啊,那日我就在屋外,我听到他们争吵,三哥还说要报官,若他包庇二伯,他怎会说去报官?爹,娘,他是被冤枉的。” 话音刚落,江四爷就伸手往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斥道:“小孩子懂什么,看你的书!” 第47章 江晖吃痛,撇了撇嘴,委屈地埋下头。 这件事江家的人不敢告诉老夫人,怕她刚逢丧子之痛,又听说孙儿下狱,会一口气上不来直接过去了。 宋氏走投无路,她带着人来到江家老宅子,江家是经商大族,几个兄弟们都在外走南闯北,人脉颇广,宋氏放下架子,恭恭敬敬地求他们想想办法,哪知江大爷不待她开口就拒绝了。 “官家的事,我们平头百姓可插不了手。” 江大爷冷声道:“二弟妹,您是大户人家出身,远比我们有法子才是,你找我们想办法,是希望我们做什么,也拿钱去贿赂官府的人,求他们将泠哥儿放了?” 言语之中,包含讽刺之意,暗指江二爷的官职是花钱买来的。 宋氏一听,顿时咬牙切齿,若非她是个受过教养,有体面的妇人,定要啐江大爷一脸唾沫。 “这泼皮貉子。”宋氏离开后恨恨与婆子骂道:“当初二房风光的时候,一个两个都和狗一样巴结,二房一出事,这些兄弟叔叔的又一个个都跑得没影了。” “我要给父兄写信,快马加鞭送到城里去,还我儿清白!” 天牢那不是人待的地方,身强力壮的男人进了都要吓掉一层皮,更何况是体弱多病的江泠,说是审讯,可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审,一日不能将江泠弄出来,宋氏的心便沉不下来。 天牢中阴寒刺骨,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窗上飘落。 包庇之罪很难判定,谁也没法剖开犯人的头颅去看看他究竟知不知情,但江泠与江二爷毕竟是父子,官府的人查过,平日江二爷常带着他拜访各类人以见见世面,去岁知州夫人的生辰宴,许多人都听到她夸赞江泠芝兰玉树,举止端庄,言语之中满是喜爱,他们笃定,江二爷在外做过什么,做儿子的不可能毫不知情。 因为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包庇一事是真,所以官府只判将江泠打二十板子了事,当初江二爷畏罪自尽,该受的刑没受,不管江泠是不是清白的,都当是替父受刑了。 他被抬回来的时候,正是大雪,宋氏还在为他下狱一事到处奔波,下人赶来传消息的时候宋氏还不信,直到从前在江泠院子里伺候的小厮哭着说:“三郎昏迷不醒,血肉模糊,夫人,他们说三郎挨了二十板子啊!” 宋氏怔了一瞬,而后脸上血色褪尽,瞬间苍白如纸。 她回过神,慌不择路地跑出去。 江泠被下人背了进来,大夫紧跟一旁,急道:“不要碰他,别急着搬,慢!慢一些!” 宋氏一冲出回廊,看到的就是江泠趴在下人背上,衣裳下摆被血浸透,垂着脑袋,毫无生息的模样,她尖叫一声,两眼一翻,身子软了下去。 “二娘子,二娘子!” 丫鬟们急忙去掐她人中,扶着她起来。 “三郎、三郎……” 宋氏一醒便哭着扑过去,她捏着帕子,抬手想要摸江泠,又不知从何下手,江泠双眼紧闭,被下人七手八脚艰难地抬到榻上,他唇瓣苍白,双眸紧闭,脸上一丝气色也无,宋氏越看心越揪,抬手掩面,哭得又要昏过去。 几个大夫围在榻前,一人拿出参片,掰开江泠的嘴让他含住,一人剪开碎衣,低头查看伤势。 看了会儿,几人又面面相觑,神色都很为难。 宋氏被丫鬟们扶着在屏风后坐下,浓厚的血腥气传过来,她听着大夫用剪子剪开衣裤时的咔擦声,心里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仿佛剪刀绞得是她的肉一般。 “二娘子。” 片刻后,一名大夫满手是血地从屏风后绕出,喊了她一声。 宋氏立刻站起,抓住他的手臂,“三郎怎么样了?!” 大夫看上去很犹豫,抿唇,半晌开口,“腿股伤得很严重,里面的骨头……”他顿了顿,“断了。” 宋氏僵住,很快回神,“断了不要紧,仔细将养可以好,人怎么样?” “不好说。”大夫眉心轻皱,“小官人身子弱,受了这么重的伤,又发了高热,恐性命垂危,而且……” 宋氏急道:“而且什么!” “腿伤太严重,断骨就算接好,也没法回到原先的模样了。”大夫声音越说越小,“若是多练习,兴许可以走路,但……” 宋氏问:“但只能是个瘸子,是吗?” 大夫停顿须臾,轻轻点头,像是判书,轻飘飘,又重重地砸了下来。 宋氏抓着大夫的双手缓缓垂下,目光空洞,许久没有说话,她双腿一软,彻底晕了过去。 江家三郎受父亲牵连,被杖刑二十,重伤不愈的消息在曲州传开。 身有残疾之人,仕途艰难,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县学的先生们也不禁犹豫,究竟还要不要继续举荐江泠去国子监。 他父亲犯了贪污之罪,而他自己又有知情不报的嫌疑,如今更是身负重伤,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站立,这样的人德行有亏,又是残身,已不适合再入仕为官,几方人最终决定,将他从举荐入京的名册上划去。 宋氏饱受打击,她醒过来后,又听到这样的消息,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一开始骂天骂地,骂死去的江二爷,骂江家冷漠无情,骂到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48章 五日后,江泠在一阵剧痛中醒了过来,右边大腿往下像是被钉子钉穿,有一部分甚至毫无知觉,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想起,他的腿在狱中被打断了。 江泠吃力地抬起头,想要坐起,骇人的剧痛霎时袭来,他咬了咬牙,但攒不起力气,头颅又重重地砸了回去。 外面的人听到声音,惊喜道:“三郎醒了,三郎醒了!快去告诉二娘子这个好消息!” 丫鬟冲出去,不一会儿,宋氏急匆匆赶来,江泠看到她 一身素衣,短短几日消瘦许多,压着声音道:“娘……” 宋氏眼泪夺目而出。 “三郎……” 她走上前,想摸他又不敢,生怕碰坏哪里,看着自己原本好好的儿子躺在榻上动弹不得,宋氏泣不成声。 “娘,你别哭,我没事,我可以赶路的。” 他怕宋氏是担忧这伤病耽误了去京城的行程,告诉她,自己没有关系,可以赶路。 谁知宋氏听了,竟哭得更厉害,她哭了,身后的婆子丫鬟们心里也难受,一个个都低头垂泪。 江泠不由怔住。 “三郎。”宋氏红着眼睛,“京城……去不了了。” “为什……”江泠下意识问道,只是刚开口,他又意识过来答案是什么,话音戛然而止,眸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来。 他猜到,县学不想让他去国子监了,朝廷要选拔人才,要培养的是国家栋梁,而他如今是罪臣之子,甚至自己身上都有说不清的罪名,确实……没有资格。 江泠垂下眼睑,长长的睫羽掩去了他眸中颤动的情绪。 苦读多年,明明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可以见识更广阔的地方。 “我的腿,是不是也不好了。” 江泠忍住颤音,尽量平静地问宋氏。 她们没有一个人敢回答他,但江泠从母亲,刘妈妈,丫鬟们盈满泪水的眼睛里读懂,他的腿好不了了。 他没法走路了。 第26章 哭泣 “你是不是很疼?” 深夜, 下人端着刚换下来的绷带从院中走出,盆里血水污浊,宋氏没有进去, 她站在廊下,神情惘然, 短短月余,那个雍容华贵的二夫人老去几岁, 若形丧魂消,十分纤瘦。 她呆呆地看着下人给江泠换药, 片刻后扭头问身后的刘妈妈道:“父兄来信了吗?” “来了。” 刘妈妈说:“大爷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江二爷刚死, 宋氏让江泠去信京城, 请宋家多多照应, 后来江泠又出事,宋家一直没有回音,今早才传信过来, 说宋家大爷已启程南下, 往曲州赶来。 宋氏心中燃起了希望,兄长是带着名医过来的,曲州地方小,大夫技艺不如京师的精湛,他们说三郎腿好不了了, 宋氏不信, 指不定是他们自己技艺不精,等京城的名医看了, 定然不一样。 她想到这儿,又笑起来,嘱托下人, “你们每日派人去城门盯着,见到兄长后立刻回来给我报信。” 宋氏刚带人离开,叶秋水就从墙上爬下,她蹲着身,猫在窗台下,趁廊下煎药的丫鬟不注意,将房门掀开一条缝,迅速钻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苦药味扑面而来,叶秋水绕过屏风,直奔里间,屋中伺候的下人方才端着污水出去了,里面暂时没人伺候,江泠刚换完药,他有些虚脱,趴在榻上,散着头发,无声无息。 叶秋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他榻前缓缓蹲下,她看了许久,才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江宁。” 榻上的江泠睫羽动了动,睁开眼。 小丫头蹲在面前,看着他的目光中满是担忧,这些天,她去宝和香铺了,江泠还不知道这件事情,胡娘子对她很好,给她穿新衣,梳起头发,教她算术,辩香,如今叶秋水的算盘已经可以打得很好了。 突然见到她,江泠愣了一瞬,一下子有些认不出来。 片刻后,他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动了动,挣扎着抬起头,盯着叶秋水,“你去哪里了,是不是谁让你签什么契了?” 她变了个模样,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江泠担忧叶秋水因为识字不多,年纪小,被人诓骗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卖了。 叶秋水摇头,“我没有被人骗,珍祥街宝和香铺的胡娘子收我做学徒了,她对我好,给我穿了新衣服。” 江泠知道胡娘子,以前宋氏常去那里买香,宝和香铺的香用来熏衣服很好闻,大当家也是个和善可亲的人。 听她这么说,江泠松了一口气,跌回枕头上,腰下的伤口被拉扯到,疼得他吸了一口凉气。 “江宁,你不要动!” 叶秋水见状,顿时慌张,她无措地伸着手,想扶他又不敢。 “江宁,你是不是很疼啊。”叶秋水垮着嘴角,她看到仆人端走的铜盆中满是血。她以为江泠就是受了点皮肉伤,没想到居然伤成这个样子。 江泠冷汗都下来了,却仍然摇头,“不疼。” “你骗人。”叶秋水抽噎着说:“我知道你肯定很疼……” 她声音哽咽,说着说着,竟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她伏在榻前,肩膀抽动,“呜呜江宁……” 第49章 江泠诧异,“你怎么哭了。” 他伸手去拉叶秋水捂着脸的手,她反倒哭得更厉害,脸颊湿漉漉的,睫毛被泪水打湿,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江泠有些慌,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我没事的。” 她以前被人欺负时,都像个小老虎似的,张牙舞爪,甚至还咬过他一口,后来江泠手上的牙印许久才消,她那么倔强,今日居然因为他的伤哭得这么可怜。 一把鼻涕一把泪,活像受了委屈。 “真的,没事。”江泠说:“我很快就好了。” 叶秋水抽搭搭地问:“真的吗?” “嗯。”江泠点头,“大夫说的。” 她终于相信了,因为江泠从来没有说过谎,在她眼里,江泠是个十分诚实守信的人,叶秋水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地认为自己刚刚的模样很滑稽,她哭声渐息,被自己噎着,脸红了红,一急,冒出个鼻涕泡,顿时大窘。 江泠忍俊不禁,嘴角不由上扬,拉住她,让她把脸转过来,他拿来一张帕子,轻轻擦干净她的脸。 叶秋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两颗饴糖,她拨开糖纸,递到江泠嘴边,“吃糖。” 糖有些化,想必她揣了许久。 江泠张嘴咬住,甜味在唇齿间化开,小姑娘红红的脸像是春日的朝霞,她盯着他,忽然问:“江宁,你是不是要养许久伤了?” 他动弹不得,应当无法赶路。 江泠点头。 叶秋水眉眼间难掩喜色,“那、那我是不是又可以经常来找你玩了?” 江泠又点了点头,“嗯。” 哭了许久的叶秋水终于笑起来,“太好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快点好起来。” 叶秋水伸手,像大人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背。 江泠心中苦涩,却笑了笑,“嗯,很快就好了。” …… 傍晚,宋氏又来看望江泠,她行至门外,听到里面传来小姑娘呜呜咽咽的哭声,还有少年清冷温和的宽慰,宋氏愣住。 身后刘妈妈先反应过来,“二娘子,怕是那个丫头。” 半年前,一墙之隔外叶家的女儿时常翻进江公宅,宋氏也曾目睹,自己知书达礼的儿子如何灵活地翻过墙,跳上屋檐。 后来江泠搬去别的地方,围墙也加高,他认真读书,不再逾矩,宋氏本以为,他已改过自新,不再与邻家小女往来,如今想来,他们应当依旧偷偷见过许多面,只是比往常更加谨慎罢了。 刘妈妈低声问:“二娘子,要不要将人捆起来送回去?” 一向对此很严格的宋氏却没有说话。 她听到屋内,小娘子因为江泠的伤而哭泣,哭得很伤心,江泠不得不温声哄她。 而江家出事后,多的是对他们避如蛇蝎的人,他们一个个拜高踩低,江泠下狱后,他的叔伯们没有一个过来探望。 宋氏冷笑,这无疑是对她极大的羞辱。 平日交好的朋友,血脉相连的宗族,此刻竟然比不上一个毫无瓜葛的贫儿。 宋氏道:“不用了,她要来便来吧,与院里的下人们说一声,若瞧见她过来,也不必拦了。” “是。” 宋氏没有推门进入,转身离开, 之后的许多日,叶秋水每日都能畅通无阻地进 入江公宅,好几次明明都被人瞧见了,但他们也没有上前拦住她送官,叶秋水心里觉得奇怪,问起江泠,他想了想,说:“娘知道你来了,她默许你可以过来,你下次可以走后院的小门,翻墙的话,总归是危险的。” 叶秋水不由震惊,回想起江泠母亲的模样,那是个十分严厉凶悍的妇人,她有些害怕,胆战心惊地尝试从小门进入,但居然真的没有人拦她。 叶秋水眉开眼笑,不再翻墙,而是大摇大摆地进入江家,直奔江泠的院子。 有时宋氏也在,叶秋水欢天喜地地跑进来,看到她会下意识地收敛,认认真真、乖乖地喊她夫人,宋氏不咸不淡地“嗯”一声,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让下人送来瓜果与点心。 叶秋水白天待在宝和香铺,她学什么都很快,算盘打得越来越好,说话甜,心思巧,宝和香铺的伙计们都喜欢她,胡娘子教她怎么认香,叶秋水学会了,夜里来到江公宅,坐在江泠榻前,和他说白日的见闻。 江泠如今不能动,只能趴在榻上养伤,但他仍不忘记要看书,无论何时叶秋水过来找他,他的手里都握着一卷书。 惊蛰过后,春分将近,宋家的人终于赶到曲州,一见到兄长,宋氏哭得腿软,泣不成声。 宋大爷看到幺妹这幅消瘦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连忙扶着她的手臂将人拉起来。 “这是我从京城带过来的名医,先去看看三郎。” 宋大爷说道,宋氏含泪点了点头,连忙领着人往后院去。 江泠正在教叶秋水认字,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他说:“你先到外面坐一会儿。” “嗯嗯。” 叶秋水起身,拿着书自己到外面看。 一群人浩浩汤汤地涌进院落,宋大爷走在最前面,大步流星,推开门,唤道:“三郎。” 江泠抬起头,辨认出是谁,喜道:“舅舅。” 第50章 “好孩子。” 宋大爷笑着应了声,几人寒暄半刻,他夸奖江泠功课学得很扎实,书也背得滚瓜烂熟,接着,宋大爷让京城来的大夫看一看江泠的伤。 宋大爷与宋氏坐在屏风外,低声交谈。 “国子监去不了了?” “嗯。”宋氏眼角垂泪,点点头,“他们将三郎的名字划去了。” 宋大爷抿唇沉思,“这不要紧,待三郎养好了伤,还有机会,官府既没有证据证明他确实犯下包庇之错,我们也不必担忧。” 两人焦急地等着,大夫揭开绷带,一寸一寸地查看伤势,检查断骨有没有接好。 许久,大夫直起身,宋氏与宋大爷立刻围上来,“怎么样了,大夫?” 江泠也聚精会神,紧张又期盼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他掌心满是汗,不由捏紧拳头。 大夫顿了顿,轻轻摇头,“小官人体弱,在天牢时又深受重伤,寒气入体,伤了根本,这腿……若修养得好,也能站起来走路,不过一碰到雨雪天则疼痛难忍,可能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伤腿则无法支撑,终身要依靠人照顾。” 他面露为难,叹道:“实在不瞒二位,小官人就算日后养好伤,也要拄拐。” 宋氏呆住。 气氛凝固片刻,响起女人痛苦凄哀的哭声。 江泠眸中的光亮暗了下去。 第27章 和离 江泠有些害怕她也远离他。 开春后, 万物复苏,江泠院子里的那棵桃树又开始发起新芽,叶秋水每日都会站在树下打量, 数着它多久开花,多久结果。 那日京中的大夫过来为江泠看伤, 叶秋水被江泠支走了,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她不知道江泠已经被下了终身残疾的判书,还天真地以为再过一段时间他就可以养好伤, 等桃树结果, 她可以教江泠爬树摘桃子。 宋氏已经闭门不出许多日, 宋大爷倒是时常过来探望江泠, 他对江泠很关心,宋大爷出身名门,又有官职在身, 饱读诗书, 他每日都来问江泠功课,听到江泠对答如流,宋大爷便笑,只是这笑里多多少少有几分不甘心与无奈。 好好的孩子,一身才气学识, 就这么浪费了。 宋大爷在朝中当官, 远比旁人清楚,朝廷不需要一个身有残缺的官员, 哪怕他再学富五车,日复一日活在世人异样的目光中,要么自暴自弃, 要么怨天尤人,终究走不远。 这些日子,他听了许多大夫的话,每一个都断言,江泠再也不能像正常人那般行走站立,宋大爷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更何况,他还有个罪臣父亲,日后只会被人更加鄙夷。 宋氏哭干了眼泪,自从京城来的大夫也说江泠好不了后,她不再哭了,每日只是呆呆地坐着,宋大爷去看她,她也没有反应。 直到有一日,宋氏训斥了院里毛手毛脚的仆人,之后又撞见他们议论她,说她早已不是当初高高在上的二夫人,丈夫畏罪自尽,儿子可能残废一辈子,她一辈子就那样了,还趾高气扬个什么劲。 宋氏是个心气极高的人,当场冲出去,狠狠扇了那嚼舌根的下人,又让人将其拖出去发落,赶出江公宅。 她出了一口恶气,可并不觉得快活,反而大哭起来。 夜里,宋大爷正要休息,房门“嘭”地一声被人推开,宋氏面无表情,眉有郁气,站在门前,平静地说:“大哥,我要和离。” 宋大爷愣了愣,反应过来,斥道:“胡闹!” 宋氏只是重复,“我要和离。” 宋大爷觉得她疯了,让她冷静,但宋氏完全听不进去,她一字一顿地说:“当初我不愿嫁到江家,是你们说江二会有出息,说江家富奢,逼我下嫁,我认了,可是他后来欺骗我,偷偷私养外室,还生了个孽种……你们也叫我忍着,我就三郎一个指望,他爹死了便死了,罪臣之妻的名头我也能认下,只是三郎如今这个模样,外人都笑话我,我真的……” 她哽咽说:“我真的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我受不了旁人这般看我,大哥,你不知道……府上的丫鬟小厮们都在背后偷偷笑话我,三郎以后站不起来了,说不定要在床上躺一辈子,你叫我怎么抬头做人,我不如跟他爹一样撞死算了,也好过继续活着惹人笑话。” 宋氏出身书香世家,有当官的父兄,她嫁去世家做正头娘子也是绰绰有余的,若非当年老太爷瞎了眼,被江二爷的虚伪外表所诓骗,觉得他是可造之材,硬要宋氏下嫁与他,她定然是不会看上江家的。 她有教养,有才貌,又是官家小姐,自然很瞧不起那些一身铜臭味的商人,可高傲了一辈子,如今竟落得这般田地,沦为旁人的笑柄,被指着鼻子说是罪妇,这对宋氏来说,比死了还难受。 “我要和离,我要回家……” 宋氏拉着宋大爷的衣袖,哭着说:“大哥,你救救我吧……” 她必须抓住宋家这个救命稻草,提起当年下嫁的事,引起大哥的心疼愧疚,救她出这个牢笼,不然,她真的一辈子就要搭在这儿了,宋家以后不会再管一个弃子,宋氏知道自己这样很无情,但她必须得为自己做打算。 宋大爷扶着她的手臂,看着小妹涕泪满面的模样,只能叹气。 第51章 当年小妹未出阁时,也曾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如今年纪轻轻便守了寡,还被外人嘲笑是罪臣之妻,最看重的儿子又断了腿,她还有什么指望。 不过,若她和离回家,与江氏斩断联系,还能嫁到别人家,帮他拉拢其他官员。 宋大爷沉默,思忖良久,握着她的手臂紧了紧,终于点头。 瞒了许多日,江家老夫人最终还是得知了孙儿重伤的消息,悲痛欲绝,一病不起。 江大爷开始不动声色地将那些属于二房的铺子过到自己名下,老夫人病重,宋氏无瑕内务,没有人注意到发生过什么,听到宋大爷来到曲州,江家也只是象征性地露面客套 一番,倒是宋大爷,竟然带着礼来到江家老宅子,探望病中的老夫人。 江大爷吓得不轻,以为是自己偷偷摸摸抢老二产业的事情暴露了,一整日胆战心惊,怕亲家上门是来讨说法的,他正绞尽脑汁想对策,谁知宋大爷来到江家,没有过多地拐弯抹角,寒暄片刻后开门见山地说,要让小妹与老二和离。 二房的产业他们不惦记,嫁妆也不必退回,只要一封和离书,宋大爷带着妹妹回京城,至于江泠,他是江家人,该在哪里就在哪里。 江大爷震惊之余,松了一口气。 “我需要去请示母亲。” 江大爷说了一声,转身去知会老夫人。 老夫人听到这个消息,没有破口大骂,只是冷笑,“她要走就走吧。”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如今就差和离书,只是江二爷已死,这件事总得有人来了断。 宋大爷回到江家。 屋内,叶秋水正在和丫鬟翻花绳,江泠趴在榻上,静静地看书,互不干扰。 这些天,叶秋水经常来江宅,许多丫鬟小厮都认识她了,她古灵精怪,每一个见了她的人都喜欢她,就连刚从京城来的宋大爷也饶有兴致地问过她几个算术题,叶秋水拿着笔,在纸上写写划划,很快就算出答案,宋大爷看了,说小姑娘解题清晰,有条有理,是个在算术上很有天分的孩子,他笑脸盈盈,还给叶秋水送了副好算盘。 叶秋水很欢喜,经常带着算盘来找江泠,他看书,她就坐在一旁,口中背着口诀,手指噼里啪啦地拨动算珠。 很吵,但是江泠听着却很安心。 她和丫鬟一起翻花绳,丫鬟玩不过她,拿出糖,挽着叶秋水的手臂说:“好芃芃,你教教我,等我学会了和小翠比,她定解不出来。” 叶秋水笑着点头,告诉她刚刚那些样式是怎么弄出来的。 江泠不知何时从书本上抬起头,他枕着手臂,一眨不眨地盯着叶秋水。 小姑娘侧对着他,乌黑亮丽的头发被春光镀了一层金边,她扬着嘴角轻轻地笑,风吹过来,发丝浮动。 丫鬟和她坐在一起,二人十分亲昵,叶秋水一口一个小荷姐姐地叫。 她好像和谁都能玩得很好。 江泠缓缓垂下目光,大夫们断言,他会落下病根,就算能站起,也要拄拐,甚至很可能再过几年就彻底残废了,他会躺在床上,要人照顾一辈子。 他没有朋友,他们都嫌弃他,可怜他,笑话他,只有叶秋水愿意和他做朋友。 但叶秋水不止他一个朋友,喜欢她的人很多。 江泠有些害怕她也远离他。 夕阳西下。 外间的小厮忽然说舅舅来了。 叶秋水和丫鬟停下,将花绳收起来。 宋大爷笑着走进屋中,他为人随和,没有为官的架子,坐在榻前,低头询问江泠的伤势与功课。 他抽背了许多文章,江泠都对答如流,叶秋水站在屏风外探出半个脑袋,像是在躲猫猫,她歪头听着里面的动静,江泠看到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叶秋水朝他眨了眨眼睛,她知道宋大爷很重视江泠的功课,怕在这里打扰到他们,张开嘴,对江泠做了一串口型: 我先回家了,明日再来找你玩。 背完书,宋大爷满意地看着江泠,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宋大爷扬着唇角,可笑却不达眼底。 “三郎。” 宋大爷忽然叫了他一声。 江泠看向他。 宋大爷的神色看着很为难,犹豫许久,说:“你娘想离开江家。” 江泠怔了怔,只当宋氏是想快些带他去京城,只不过行程却被他的伤耽搁了。 但他接着又看到宋大爷眼底一闪而过的心虚与无奈,意识到什么,眸子颤了颤,他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颤的,“娘想和离吗?” “是。” 宋大爷点头。 江泠的神情僵住,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有发出来。 宋大爷坐在榻旁,不敢再看他,攥紧手指,低下头。 他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江泠,在官场上八面玲珑的宋大爷此刻竟觉得坐立难安。 他在脑中构想了数个用以说服江泠的理由,但少年沉默许久,竟轻声说:“好,我知道了。” 宋大爷愣住,他哑然,“嘉玉,你想跟着你娘吗?” 江泠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母亲不想要他了。 带着他这个拖油瓶,母亲没法改嫁,还会被人耻笑,被人戳着脊梁骨,罪妇的名头会一直压在她头上,宋家也会将她视为弃子。 第52章 自然,宋大爷也是不愿的,若是从前的江泠,他们当然会百般呵护,如今的江泠,只能是拖累。 他们宋家可不想与沾上官司的江家扯上关系。 江泠垂着眼眸,目光黯淡,“我姓江,自然是要留在江家的。” 宋大爷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他语气听上去很难过,“三郎,苦了你了,你放心,你娘的嫁妆我们会留给你,二房的产业也都是你的。” “嗯。” 江泠淡淡地应了一声,别开目光。 第28章 相依 “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在江家族长的见证下, 江泠代死去的父亲,给他的母亲写下一封放妻书,宋家依照约定, 将宋氏的嫁妆悉数留下,宋家在凤翔是望门, 家大业大,当初嫁女时的陪嫁铺子有足足一条街。 这场和离好聚好散, 两方都各有好处,江家族人心花怒放, 老二媳妇留下的嫁妆, 瓜分一下, 每个人都能揩些油水, 宋氏拿到和离书,又哭又笑,喜不自禁。 而与这件事最相关的江泠, 却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榻上, 只有代父写下放妻书时,周围环绕的人很多,等每一个人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时,就再也无人关照榻上的他。 下人过来告诉他,说两家告别, 好聚好散, 二娘子不日就要离开。 江泠听了这些话,没什么反应, 他只是呆呆地趴着,手指翻动书页。 下人见状,心中嗤笑, 事到如今了,三郎居然还有心思看书,爹死了,娘跑了,他自己这幅模样,还看什么书,再多的学识,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临行前,舅舅又来看望他。 他们似乎很着急,写完放妻书的第二日就赶着要离开,宋氏一刻都不愿意再在曲州继续久待。 宋家急着同江氏宗族撇清干系,他们不怕外人说他们冷血无情,世道就是这样,在大家族的荣誉与利益面前,一切都得让步。 宋大爷是一个人来的,他推开门,榻上的少年听到动静,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宋大爷觉得有些难堪。 他手按在膝盖上,下意识摩挲,扯起嘴角哂笑,“三郎,我……我与你母亲今日就走了。” 江泠看了看他,并不回应,他们急于摆脱他这个累赘,他又能说些什么。 江二爷与宋氏虽然夫妻不和,但在性格方面,他们简直如出一辙,一样的要强,一样的为了面子可以豁出命,他们在高处久了,完全接受不了摔下来的落差,如果这次和离不了,江泠确信,他的母亲也会像江二爷一样一头撞死。 不知道是出于羞愧,还是恼恨,宋氏已经许久不露面,就连做下这样的决定也没有告知江泠,今日他们兄妹就要离开曲州,宋氏也没有来看望他。 这个孩子仿佛已经完完全全与她无关了。 江泠不理他,宋大爷神情越来越觉得难堪,他不停地搓动掌下的衣摆,绞尽脑汁地想该说些什么来挽回一二。 “你娘是个很要强的人,你们父子俩的事对她打击真的太大了。” 宋大爷唉声叹气,停顿片刻,又接着说:“三郎,其实你娘早就想和离了,你知道的,若不是为了你,若不是怕你将来的名声不好听,影响你入仕为官,她早就走了,你也别怪她,这些年,她也受了很多委屈,为你吃了太多苦。” 江泠掀起目光,他瞳仁极黑,深不见底,定定地看着宋大爷,一言不发。 所以是他的错吗?爹爹畏罪自尽,他们说是他逼死生父,骂他冷酷,阿娘要离开,舅舅也说,是他牵累了母亲,若不是他,母 亲不会忍受这么多年的委屈。 他的存在好像就是个错误,每个人都嫌弃他,讨厌他,好像他做什么都是错的,被抛弃也是罪有应得。 宋大爷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越来越心虚。 良久,江泠垂下目光,他不吵不闹,手指按在书页上,眼睫轻颤,黑发铺陈在肩侧,更衬得脸颊苍白,唇无血色,他平静得让人诧异,宋大爷说了这么多,江泠一句也没有回应。 他转过头,背对着宋大爷,始终缄默不言。 该是启程的时候了,宋大爷站起身,还想要再说什么,但对上少年刻意转过去面向他的后脑勺,知道他已不愿再听,宋大爷低声叹气,无奈地离开。 门开了又合,屋中陷入一片昏暗,江泠侧躺着,面向墙壁,眼泪无声无息地滴落,枕头早已一片濡湿。 他咬紧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心里清楚,他以后就再也没有爹娘了。 江家派人过来想要接走江泠,这是老夫人的意思,但江泠不愿意离开,叔伯们大概是不想他回去的,宋氏留下的嫁妆与铺子,江泠不会看管,他被江二爷与宋氏看得太严,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接触过生意上的事情,江泠发现,自己除了读书,其实什么也不会。 他一无是处,诚如爹爹所言,离了父母,他什么也不是。 如今读书大概也没什么用了。 院里的桃树发芽,很快,绿叶中钻出娇小玲珑的花骨朵,叶秋水发现了,她兴冲冲地想要跑去告诉江泠,在她的认知里,等桃树开花的时候,江泠就该好了。 这些天,她在宝和香铺向胡娘子请教,从前宋氏常去香铺,胡娘子知道她,叶秋水问胡娘子,宋氏最喜欢什么香。 第53章 她觉得江泠的母亲不是很开心,甚至已经许久不来探望江泠,听江家的下人们闲谈,宋氏每日以泪洗面,叶秋水希望她可以振作起来。 叶秋水从江家小门进入,看管的小厮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叶秋水敏锐地察觉到江宅内的气氛有些奇怪。 她没有想多,驾轻就熟地跑去江泠的院子。 廊下丫鬟正在煎药,神情看上去恹恹的,见到叶秋水过来,笑了一下,“芃芃。” 屋中传来沉闷的药味,没有点灯,门窗黑漆漆的。 往常这个时候,江泠应当都在看书。 叶秋水手里攥着宝和香铺新调的香膏,问道:“小荷姐姐,你知道二夫人在哪里吗?” 正在煎药的丫鬟笑容僵了一下,神情有些古怪。 叶秋水不解道:“怎么了?” “二娘子走了。” “走了?” 她更加困惑,去哪里? 丫鬟抬起头,有些难过地看着她,小声说:“二娘子与二爷和离了,昨日,已经回京城了。” 叶秋水愣了一下,她知道什么叫做和离,从前邻里有一对夫妻感情不和,没多久就和离了,和离,就是分开,且再也不会相聚的意思。 叶秋水呆住,下意识问:“那江……” 她开口,又顿住,宋氏没有带走江泠,不然丫鬟也不会在这里煎药。 他被丢弃了。 叶秋水立刻冲上前,推开门。 “芃芃!” 小荷在后面叫她,但叶秋水没有停下。 屋中昏暗,一种死闷又沉重的气息蔓延在这间屋子里,叶秋水急匆匆的步伐突然慢住,她轻轻地走近。 绕过屏风,看到床榻间,江泠孤零零地呆在那里,头发胡乱地散着,枕边的书掉在地上,他想去够,又因为伤痛无法起身,只能睁着眼睛,目光空洞又寂静,像是一望无际,黑沉沉的天幕,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叶秋水没有上前,她只是站在屏风后看着江泠,心里忽然很难过。 为什么呢?为什么家人都不要他。 为什么坏人要把他抓进牢里,打断他的腿,剥夺他继续进学的机会,外面的人都说是他逼死了江二爷,说他冷血无情,可明明犯错的是江二爷,为什么受苦的却是他? 众星捧月的人一旦摔落下来,会有无数双脚踩在身上,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这样他便再也无法爬起来。 大人们觉得他不再有价值,于是吝于伸手将他从深渊里捞出。 他的存在,好像只是一个工具,当不会为他们产生利益时,便一文不值。 叶秋水站在屏风后,默默地流眼泪,她不敢哭出声,怕江泠会听见。 无声无息中,忽然传来江泠的声音,极轻极淡,“为什么站在那里?” 叶秋水抬起目光,才发现江泠已经看到她,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她。 她再也忍不住,呜呜了两声,跑上前,扑到他榻前,几乎是一头撞过来的,“江泠……” 叶秋水开口,这是她第一次叫对江泠的名字。 她的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方才在屏风后还能抑制住,这会儿被江泠发现,反倒哭得更大声。 她有些不好意思,明明受伤与被抛弃的是江泠,可偏偏每次痛哭的都是她,可她就是忍不住! 叶秋水心中愤然又难过,她一抽一噎,抬头看着江泠,握紧了拳头,“呜哇”一声,哽咽说道:“江泠,你不要难过,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江泠的视线落在她沾满泪水的脸上。 小姑娘杏眸水润,眼尾红红的,她在替他委屈,为他而哭泣。 他突然抬手,冰凉的指节轻触叶秋水湿润的眼角。 “芃芃。” 少年薄唇微启,嗓音清冷。 叶秋水怔住。 江泠看着她呆呆傻傻的模样,他手指牵动,擦去叶秋水的泪。 “别哭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江泠说:“他们都是这么叫的。” 那些与叶秋水交好的丫鬟,都会甜甜地叫她芃芃,但他每次都冷冰冰地叫她的名字,明明他与她先认识,但是她和其他人比和他之间却更加亲密。 叶秋水肩膀一抽一抽,她吸了一下鼻子,握紧拳头,忽然气势汹汹地说:“江泠,你一定会好的,你会变得比从前还要厉害,千倍、万倍!” 那些人都会后悔的! 她说完,张牙舞爪的神态又松缓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榻上的江泠,耸拉着眉毛,恳求地说:“江泠,你要好好的,你、你不要做傻事……不然,我、我会很难过。” 她的安慰很笨拙,却很真诚。 江泠看着她,许久,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不想她难过,所以绝不会做傻事。 第29章 练字 “芃芃,坐正。” 没有了江二爷与宋氏, 江公宅变得很空旷,仆人也散去许多,江泠不愿意回老宅, 只留在这里慢慢养伤,他还是与从前一样, 没有晨昏定省,那便早起练习走路, 晚上看书写字。 外人暗自嘲笑他,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读书还有什么用, 对江泠而言, 读书, 是为了明事理,知荣辱,辨是非, 从书中学到知识, 并汲取力量,远比做官要重要得多。 第54章 更何况,书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不会拜高踩低,也不会对谁冷嘲热讽。 没有当家主君主母后, 江宅的仆人比以往更加散漫, 叶秋水进出江家如入无人之地,下人们见到她就同没见到似的, 她每每从宝和香铺回来,都会直奔江家看江泠,告诉他她在宝和香铺的见闻, 今日她算了多少账,认了多少香,看胡娘子如何游刃有余地应对各种客人,她很钦佩,立誓也要成为这么厉害的人。 三月的时候,胡娘子随商队去暹罗购置香料,铺子由二当家看管,叶秋水照旧学习打算盘,记账,熟悉铺子里的进货,制香的流程,她学什么都很快,每日跟着伙计们跑前跑后,从不喊累。 宝和香铺客源多,卖的东西也多,每年他国都会向大梁进贡苏合香、乳香、沉水香等名贵香料,这些都是送往皇宫供达官贵人使用的,在民间则千金难求,宝和香铺之所以出名,是因为胡娘子常年与番邦商人打交道,她可以模拟许多稀有 的进贡香料,其香味不减宫廷名香。 叶秋水每日捏着笔,扎起衣袖,缠起头发,跟在制香的伙计后头忙碌,胡娘子是她的贵人,在朱家酒肆看中她的伶俐,不仅不在乎她年纪小,没学过字,还愿意让她来宝和香铺干活,叶秋水感激不尽,她比从前更加吃苦耐劳,不放过一丝学习的机会,白天在香铺忙碌,晚上就找江泠学认字。 不到三个月,叶秋水从目不识丁的文盲,到会握笔,会写最基本的字。 她认识各种香,如何分辨的方法烂熟于心。 比起她的叽叽喳喳,江泠的话则很少,经历过一系列的变故后,他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往往叶秋水叽里呱啦说上半天,他只会回应几个字眼。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看书,伤口结痂后,江泠开始学下地走路,只是他腿伤未愈,借不上力,走路一瘸一拐,下人搀扶着他,但每每走不了几步,江泠便会痛得冷汗淋漓, 宗族的人也来看过几次,见状,更加认定三郎这是不中用了。 叔伯们听到这消息更加安心,开春后大房张罗起儿子的婚事,聘礼丰厚,哄得亲家眉开眼笑,婚期很快就定了下来。 二房无人当家,唯一能为江泠撑腰的老夫人也病着,族里的人都瞒着她,二房没落后,族中常有人来探望江泠,假借关怀的名头询问起他的伤势,听说他站不起来后,满面痛惜,实则心怀鬼胎,他们欺他残疾,没爹没娘,名声又不好,消无声息地瓜分着二房的财产。 …… 入春后,气候渐暖,路上行人皆换上单薄的衣衫。 叶秋水盘腿坐在江泠屋中的簟席上,捏着笔在纸上圈圈画画,口中念念有词,“檀香八斤、排草……四斤、沉香一斤、丁香、乳香、黄烟、兰苔、木香各十两……调和、阴晾一日,晒干……”1 一旁,江泠正在写字,看到她坐姿歪歪扭扭,不由皱眉。 他伸手,笔杆轻点叶秋水额头,“坐正。” 叶秋水本斜着身子,懒散地半躺在席子上,江泠一说立刻正襟危坐,只是没多久,她又和没长骨头似的歪下来。 江泠无奈道:“芃芃,坐正。” 叶秋水直起身子,没有他盯着,坚持不了片刻又原形毕露。 他索性由着她去了,又过了会儿,背书的声音消失,江泠看过去,发现她正趴在桌案上,聚精会神地在纸上画王八。 叶秋水画得起劲,丝毫没注意到江泠已经发现她,等画完抬起头,见江泠搁下笔,盯着她看。 她顿时讪讪扯动嘴角。 江泠眉心下压,佯装不悦道:“你不是在背书?” 叶秋水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她再次坐正,好好握住笔,王八图团起扔一边,“这就背这就背。” 江泠收回目光,继续在书上做批注。 叶秋水坐在身旁背诵,声音抑扬顿挫,学书舍里的老夫子那般,读一句,头摇摇摆摆,十分沉浸。 一开始还坐得住,后来则歪着,躺着,趴着,在簟席上滚来滚去,说好要背书,不一会儿又传出笑声。 江泠瞥了她一眼,无奈摇头,不再管她。 等江泠再注意到叶秋水时,她居然在桌前坐得端正,手里握着笔,神态认真。 江泠有些诧异,不由看过去,哪知叶秋水竟警惕地抬手挡住他的视线,“不给你看。” 她神神秘秘的,横着胳膊将面前的纸遮掩得严严实实。 江泠瞥了她一眼,收回目光。 低下头看书,注意却没放在纸上。 许久,叶秋水站起来,慢慢地挪到他身边,她刚动江泠就注意到她了,只是他神情依旧,面上还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叶秋水将纸塞到他面前。 江泠低头一看,呆了呆。 叶秋水原来又在画画,只不过这次画的不是王八,是人。 她没什么技巧,胜在有灵气,画上小人姿态端正,坐在案前,手持一卷书,惟妙惟肖,正是他。 江泠心头动了动,像是有小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他启唇,却是低声道:“又偷懒。” 叶秋水扬起下巴,哼了哼,“我书背完才玩的,我现在知道安息香、芙蓉花露的制法,《论语》我也会背,不信你考我。” 第55章 江泠拿起她面前的书,问了几句,叶秋水都能流利答出。 她玩心虽重,但该做的都会认真完成。 检查完背诵,叶秋水笑盈盈,十分得意。 等江泠拿起她今日练的字帖,叶秋水又蔫下去了。 叶秋水开蒙晚,六七岁才开始学写字,握笔艰难,字写得如虫爬。 江泠让她练字,连续半个月,江师傅都兢兢业业,不念私情,在她的每一张字帖上批上一个红色的“丙”。 见到她垮下嘴角,仿佛有条无形的尾巴垂下,不再神气,江泠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唇,眼底显现出笑意。 他晾了叶秋水一会儿,瞧着她紧张不已的模样,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 “嗯,尚可。” 江泠不咸不淡地说道。 叶秋水立马神采飞扬,眼睛又恢复亮光,“好耶!” …… 入夜,下人端来晚膳,叶秋水站起身,扑到桌前,江泠慢条斯理,吃相很好,叶秋水与过去一样,喜欢狼吞虎咽,她以前经常饿肚子,食不果腹,食物都是靠和北坊其他穷孩子争抢得来的,所以吃得快,吃慢了会被别人抢走,这习惯一直延续到如今,不仅容易噎住,还伤脾胃,江泠每日都要纠正。 以前叶秋水没有人教,不懂礼教,无视法度,如今她知晓礼仪,能明辨是非,她可以放慢进食的速度,尽情地品尝自己喜欢的点心。 吃完饭,江泠继续看书,叶秋水出去找丫鬟们玩了。 门外传来姑娘们脆灵灵的笑声,江家的仆人都很喜欢叶秋水,丫鬟们经常拉着她装扮,扎头发,穿罗裙,点胭脂,她们不知道说起什么,又响起一串笑声,接着门便被推开。 江泠抬头,方才江家的丫鬟打扮叶秋水,给她穿上鹅黄色的罗裙,梳起双环髻,这一年她长高许多,也变胖了,肤色不再因为营养不良而蜡黄,小姑娘唇红齿白,长发乌黑亮丽,鹅蛋脸,春杏眼,瞧着玉雪可爱。 江泠目光顿住,下一刻,叶秋水提着裙子哒哒跑过来,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江泠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晃了晃他的手臂,“明日我可不可以不练字,我想和小荷姐姐她们一起剪花纸玩。” 她只有与最亲近的人一起才会无所顾忌,自然而然地撒娇,叶秋水挽着江泠的手臂,晃啊晃,盯着少年紧绷严肃的下颌,祈求地问。 江泠是个很严厉的老师,督促她写字背书,一日都没有停过。 前几日她偷懒,还被他敲了脑袋。 不重,但江泠语气严肃,要她好好学。 读书学问,能开心明目,利于行耳。2 江泠认为,人必须识字明理,才不会轻易被诓骗,才能更好地立身处世。 她今日撒娇,想要偷懒一日。 本不该同意,但看着她期待的目光,江泠又说不出拒绝的话,她几乎整个人都贴着他,毛茸茸的脑袋挨着他的胳膊。 “可不可以嘛……好江泠。” 江泠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墨水在纸上晕染。 少年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道微微扑闪的扇影。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最好了!” 叶秋水欢天喜地地站起,裙摆飞扬,她转身,像是一只黄鹂鸟。 第二日,江泠叮嘱家中的下人送叶秋水去宝和香铺。 没有爹娘的孤女很容易被人盯上,江家的仆人尽职尽责,他们领的是泠哥儿额外给的工钱,每年过年,江泠都会把压祟钱送给县城里的穷人,今年也是如此,还剩下一些,江泠拿给府里的婆子,叫她每日接送在宝和香铺做工的叶秋水。 江家的小官人如此关心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孩,这让 许多人都诧异,知道叶秋水与江泠交好的人很多,她在宝和香铺,也常有人问起。 “你怎么和江家三郎做朋友呀,你不知道他逼死身生父亲的事吗?他爹还是个罪臣,狡诈恶毒,上梁不正下梁歪,江三郎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关于江二爷的死,曲州城内众说纷纭,有人说他畏罪自尽,也有说他是被儿子逼死,古有“文死谏,武死战”的佳话,亦有讪君卖直的罪行,对许多文人而言,青史留名远比活得久要重要得多,江泠将要去国子监读书,若是能搏得一个“大义灭亲”的美谈,他则千古留名,因而,许多人阴暗地认为,他不惜检举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另有图谋。 许多人忽略了,江二爷本就有罪这一事实,讨伐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远不如讨伐一个曾高洁如明月,现低入尘埃的人好玩得多。 身败名裂的戏码,永远时兴。 第30章 抢劫 “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江泠。”…… 暮春时, 胡娘子仍随商队在外,二当家去别的地方收账了,一日叶秋水坐在柜臺后, 低头算自己的工钱,日子没那么拮据, 不再饿肚子之后,叶秋水仍旧很小气, 爱财,铺子里的人都笑她小小年纪就是财奴, 叶秋水不置可否, 她喜欢钱握在手里的感觉, 看着储钱的罐子越来越满, 她的心里越来越安心。 她拨动算珠,在账目上核对工时,外面传来响声, 掌柜连忙出去招待, 一名学徒见状,说道:“是王家的人来了,今日又要遭罪了。” 第56章 王家是城东的大族,王夫人爱香,但十分讲究, 是个难缠的客人, 平日都是胡娘子应对,如今她不在, 二当家也不在,掌柜硬着头皮上前去,弓腰迎王家人进来。 宝和香铺善仿宫廷名香, 而王夫人年轻时恰好曾在宫中做过女官,她对香气十分挑剔,许多铺子仿龙涎的制法已经出神入化,但王夫人总能找到不足,陈家香铺的有霉味,何家香铺研磨得不够细腻,铺子里的伙计们见她过来,登时如临大敌。 王夫人出手阔绰,无论去哪间铺子,开心了都会给打赏,通常是五两银子起步,足够一家人整年的开销,不过王夫人十分挑剔,不好伺候,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主儿。 马车停下,一名神情严厉,气质典雅的贵妇人走下,正是王夫人无疑,她挽着高发髻,头戴金钗,肩披帔巾,在一群丫鬟们的簇拥下踏进宝和香铺。 “我们娘子上次看的雨井香可还有?” “有、有有。” 掌柜连连点头,立刻让人去拿。 伙计用托盘端着香饼过来,和匀,点燃,烟雾袅袅,很快便有淡雅的香气溢出,味道如雨后清泉干冽,闻之使身心舒展,因此得名。 王夫人看了一眼,眉头轻皱,摇头,“有些霉味。” 掌柜伙计们神情僵住,“这就是从前的配方。” 王夫人道:“是不假,只是这味道些许沉闷,烟雾很重,聚在下层,闻着不让人觉得清静,反倒烦心。” 众人面面相觑。 王夫人身后的婆子扬声道:“我们娘子近来身子时常疲乏无力,多梦易醒,安息香可有?” 伙计们依次端来一堆。 不待全部展示,王夫人便有些不满,抬起手,掩了掩鼻子,不言而喻。 “胡大当家不在?” 她问道。 掌柜哂笑,“大当家带商队去暹罗了,不在曲州。” 王夫人淡淡一扫,神情倨傲,耐心似乎告罄,掌柜心中暗自叹息,王家有钱,不过难应付,今日这单是拿不下了。 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孩声音响起,“夫人不若试试熏陆香,可以安神,也能祛湿气,前些天连日梅雨,许多香料都有些受潮,所以才会有霉味。不过熏陆是不久前刚进的货,没有受过潮,就是味辛,我们铺子的安和香用了熏陆、艾叶,沉香末,还加了一味陈皮,以蔷薇水和之,味甘,闻之清爽。”1 王夫人纳罕地看过去。 一道道目光落在人群后的叶秋水身上。 她仰着头,不急不躁,将自己学过的东西流利说出。 每日回去后江泠都会让她背书,叶秋水看过香谱,她抄写过许多次,也背过许多次。 掌柜率先反应过来,神情严肃,摆手,让其他伙计将叶秋水拉到一旁,他扭头,对着王夫人恭敬道:“那是新来的孩子,跟着老头子我学打算盘,会看些账,若是冲撞了娘子,娘子看在她年幼的份上,不要怪罪。” 王夫人却没有说话,她打量着不远处的女孩。 打扮普通,看着是贫家孩子,但遇事镇定,口条清晰,见她看过去,不仅不害怕,反倒扬起脸,笑意满面,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眸注视着她,声音又脆又甜,王夫人听了,心里绵软。 不由招手,“好孩子,过来。” 叶秋水笑着上前。 “她方才说的什么香,拿出来瞧瞧。” 掌柜见王夫人没有恼怒,反而脸上有笑,赶紧让人去把东西拿来,伙计们点燃炉子,将炭饼烧红后放入炉内,倒入香灰堆覆在其周围,按紧,再将隔火片置于香饼之上。 不多时,清烟飘出,如山间云岚,香气浅淡,清苦味中带着陈皮的甘甜,辅以蔷薇花香,又有沉香的庄重,涤荡去人心头的万千烦恼。 王夫人鼻尖微动,嘴角渐渐扬起,说:“倒是新颖,像听了一遍经书,闻着心也静了。” 叶秋水甜甜笑道:“我们铺子还制了香袋,里面放的便是熏陆香丸,梅雨连天时人心易烦躁,娘子若喜欢,叫下人将香袋挂在床帘旁,晚上可以睡得安稳,第二日醒来,连头发丝都是香的。” 小姑娘声音清脆如银铃,眼眸明亮,举止大方,铺中其他伙计都束手无策时,她不仅不害怕,还能有条有理地说出自己的见解,就算这香王夫人不喜欢,看在这丫头的份上,也要赏脸买下了。 王夫人原本很严肃,又是曾在宫中当过职的女官,她为人讲究,喜好挑剔,不是个好糊弄的人,铺子里的其他伙计与学徒都怕看到她,但是叶秋水不怕,她推测王夫人的喜好,就算她不喜欢,还能打骂她一个小丫头不成?若她喜欢,叶秋水就赚了。 怎样都很划算。 果不其然,王夫人眉开眼笑,示意婆子买下香,掌柜见铺子进账,笑得合不拢嘴,拿起算盘,噼里啪啦拨动,王家出手阔绰,拿下王夫人,他们的分红也多。 一旁,王夫人搂着叶秋水,问她多大了,家里有多少人,叶秋水都一一答了。 听到她说家中没有旁人,爹娘都去世后,王夫人露出了心疼的神情。 “好孩子,你可愿跟我回去?” 王夫人忽然道。 铺中其他人都转过来,盯着叶秋水。 第57章 那可是王夫人啊!整个曲州,除了江家,最有钱的就是王家了。 叶秋水摇了摇头。 她想,像王夫人这样的贵人,一时欢喜,要她跟着走,她是普通人家的孤女,最多也只是在王夫人身边做个丫鬟,讨她开心罢了,说不定时间久了,王夫人的新鲜劲没了,会后悔带她回府,为奴为婢,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 叶秋水想要做的,是赚到许多许多的钱,以后有自己的铺子,可以像胡娘子那样,带着商队出入各地,谈笑风生,从容有度。 “夫人喜欢我是我的幸事,不过我品性顽劣,若将来引起夫人不喜,那就真是我的罪过了,我见夫人面善,心里也十分敬重夫人,若是夫人喜欢我们铺子的香,以后每月我都随掌柜一起去贵府送香可好?” 小姑娘圆脸娇憨,说话让人挑不出错处,还悄无声息地提到要和王家长期做生意的事。 王夫人摸了摸她乌黑的头发,心里喜爱得不得了。 另一旁,掌柜已经同王家的下人结好账,他脸上笑意根本止不住。 王夫人拉着叶秋水说了许久的话,走之前还不忘叫婆子给了她好大一锭银子。 叶秋水弯腰道谢,站在铺子前,目送王家的车马离去。 掌中团着的银锭又大又沉,叶秋水心花怒放,王家车马刚从长街拐出,她便忍不住蹦跶几下。 十两银子!巨款! 她翻出手帕裹好,又用荷包,香囊,里三层外三层地缠住,仔细收起。 回到铺子中,掌柜的笑说:“芃芃,你可帮我们揽下好大一笔生意,方才王夫人的贴身丫鬟同我说,以后每个月都让你随我去王府送香饼,王家老太爷礼佛,以后佛堂的线香也从我们铺子进!” 叶秋水拍手叫好。 其他学徒与伙计艳羡地看着她,眼神各异。 挑剔难伺候的王夫人被宝和香铺的人拿下,与王夫人交好的其他贵妇人听说这件事后,也来香铺买香,宝和香铺这个月进账很多,叶秋水拿到许多打赏,家中的罐子满得放不下。 江泠知道后,告诉她可以将钱存进钱庄,不会被盗窃,还有盈利。 她年纪小,说话又讨喜,夫人们常给她赏钱,别的学徒只有眼红的份。 暮春的一日,叶秋水准备回家,她刚算完今天的账,一抬头就见几个凶神恶煞的伙计站在她面前。 他们嫉妒叶秋水讨人喜欢,甚至可以拿到分红。 “拿出来。” 几人开门见山,要叶秋水将赏钱交出,她一个孤女,没有靠山,护不住这么多钱。 叶秋水不给,她往后退了退,“你们以大欺小,连我一个小孩子的钱都要抢,要不要脸?” “没有你不要脸。” 有人冷哼,“我们看到宅的人常来接你,你以前还偷翻江家的墙,小小年纪,私会外男,谁能比得过你。” 他们说的话不好听,叶秋水不太听得懂,但可以从这些人的言语中判断得出不是什么好话。 “要你们管。” 叶秋水扭头就要走,又被拉住拖到巷子里。 伙计们直接伸手抢钱。 她大声尖叫。 江家的下人等不到叶秋水,跑到巷子里看,厉声呵斥。 这些人一哄而散。 叶秋水头发乱了,钱袋被抢空,她气鼓鼓地坐在地上,一脸的灰。 婆子上前扶起她。 叶秋水站起,拍拍衣摆,理好头发,轻声说:“许妈妈,你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江泠。” 第31章 疏离 “你不和我玩了吗?” 胡娘子不在, 但宝和香铺生意依旧很好,叶秋水将伙计抢她钱的事情告诉掌柜,掌柜辞退了那些人, 但那些人会聚在她回家的路上,或是溜到叶家偷钱, 幸好叶秋水将钱都存进钱庄,他们无功而返。 江家的下人看不下去, 告诉他们不要再打叶秋水的主意,为首的流氓是个不讲理的人, 反倒讥笑说:“咱们曲州百姓敬爱的‘江大人’贪财好色, 私吞赈灾钱, 大雪天里, 多少可怜人挨饿受冻,不抢钱我们哪里活得下去哟,你们江家倒是阔绰, 自然是不在乎这三瓜两枣的, 毕竟胃口‘大得很呀’。” 江宅的名声很臭,这些月时常有人趁夜往府门前倒泔水,石阶上的污渍难以去除,江宅成日紧闭大门,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府里的下人才会偷偷打开门, 清理满地狼藉。 听到这阴阳怪气的讽刺,江家下人的脸色难看, 涨红着脸,说不出反驳的话。 当初江二爷贪财,与孙知州狼狈为奸, 后来事情败露,江家花了好大一笔钱才没让事情牵连到整个宗族。 如今二房在江家是人人喊打的存在,老夫人倒是有心想要接江泠回老宅子,奈何族里的人不同意。 他几乎是被家族厌弃,就连其他几房侵占吞并二房的家产,族长也是默许的。二房虽然被官府抄去大半家产,但剩下的也是一块肥肉,他们以江泠年纪轻,又有伤病在身,无法打理家业为由,将族中田地收回瓜分,大房娶妻的聘礼中有许多便是抢的二房的铺子。 这些江泠或多或少都知道,但他阻止不了,二房的账目很乱,乱到无法清算,具体没了哪些产业根本无从查起,且二房在族中不占理,想要讨说法都没人理会。 第58章 下人们留在江宅也觉得窝囊。 叶秋水被欺负,但她没有告诉江泠,她跌倒了爬起来,自己拍干净衣摆,回到江公宅,如往常一样,背书,练字,吃饭。 江泠如今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少年又长高许多,不过如今没有宋氏为他置办新衣,他穿着短了一截的衣衫坐在书桌前写字,临近叶秋水回家时的那段时间他都会静不下心,等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江泠才能静心看书。 “我回来啦。” 小姑娘雀儿似的跨进门,叶秋水先去洗了手,而后跑到他身边,问他现在看的是什么书。 “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唔什么意思?” 叶秋水认识的字多了,能读书,但是看不懂。 江泠将书封翻给她看,“是《孟子》里的句子,意思是人生在世,毁誉参半,应当早做好心理准备,‘不虞之誉’即赞美,遇上时切勿过多兴奋骄傲,而‘求全之毁’则是难以承受的打击与指责,若碰到了,也不用太气馁。” “噢噢……” 叶秋水似懂非懂,笑了一下,坐在他身边,江泠合上书,听她絮絮叨叨说起铺子里的事。 他抬眸,目光在叶秋水身上停顿了一下,突然问:“你今日遇上什么事了?” 叶秋水叽叽喳喳的嘴停住,“怎么这么问啊?” 江泠道:“你早上出门时穿的不是这件裙子,手心还有蹭伤。” 他心细,方才叶秋水坐在她旁边翻书时,江泠注意到她刻意避开掌心。 且她过去最喜欢穿的鹅黄罗裙已经许久未见着了。 叶秋水眼神闪了闪,说:“就是……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江泠目光洞悉,静静地看着她,叶秋水有些心虚。 片刻后,他“嗯”了一声,示意下人拿来药膏。 江泠将帕子用热水浸湿,握着叶秋水的手,低头擦拭她掌心的血痕。 少年眸光专注沉静,眉眼锋利严俊,看着只觉得生人勿近,但动作却很轻柔。 待清洗完伤口,又擦了药,叶秋水坐下来看书,江泠也重新将目光放回到面前的《孟子》上。 看上去,他对她的借口深信不疑,没有继续追问,叶秋水心里松了一口气。 过了片刻,下人端上晚膳,叶秋水瞄了瞄,疑惑,“怎么没有蜜糕,我想吃。” 江泠说:“我同他们说了,这一个月都不可以再做甜食。” 叶秋水叫冤,“为什么呀!” 江泠侧目看向她,冷道:“你长了三颗蛀齿,夜里洗漱后是不是又偷偷吃糖了?” 被他说中,叶秋水想反驳又找不到理由,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江泠太了解她,对她的性格了如指掌,不准下人再给她送糖吃,也不让厨房做甜食。 叶秋水愤愤不平,气得在江泠手上咬了一口,留下浅浅的牙印。 他冷淡依旧,说不给就不给,任她撒泼打滚都没有用,江泠在这些事情上很严格,撒娇都不能动摇他。 夜里,叶秋水背完书回家休息,江泠叫来府中的几个婆子,问其中一人道:“许妈妈,芃芃在外面是不是受欺负了?” 他开门见山地问,许妈妈神色为难,两手握在一起,紧了紧。 芃芃不让她们将这些天的事情告诉郎君,但这哪里瞒得住,她不说,郎君自有其他法子知道。 她挣扎片刻,抵不住少年洞察秋毫的目光,叹了一声气,说道:“这些天,芃芃得了王家夫人喜爱,拿了许多赏钱,铺子里的其他伙计眼红,时常围住她,骂她,还抢她的钱。” 江泠眉心蹙了蹙,“骂什么?” “这……”许妈妈有些犹豫,“说她……说她和江宅走得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还拿了江家的好处。” 叶秋水不理会他们刻意的编排与诋毁,谁骂她,她就骂回去,或是找掌柜告状,让他赶走那些不学技艺,反而明争暗斗,欺负旁人的伙计,只不过她是个孩子,说出去的话,不及他们人多声音大,渐渐的,铺子里的伙计都孤立她,谁都不和她玩,也不与她说话。 她回家, 刚走出门没几步,便被拖到巷子里,他们抢走她的钱,将她推搡在地,而后一哄而散。 江家的下人驱赶过,却遭到冷嘲热讽。 叶秋水自己机灵,后来会绕远路,躲开那些人,可等回到叶家,又有调皮顽劣的孩子过来偷钱,没爹没娘,没人撑腰,受了委屈,也只能自己忍受。 许妈妈说:“郎君,宝和香铺的掌柜也知道这件事,他们做生意的,不想与我们江宅扯上关系,怕外面说闲话,他们笑芃芃,说她定然拿过江公宅的好处,我怕再这么下去,宝和香铺就不要芃芃了,她还是个小姑娘,任人说闲话,将来对她名声不好。” 江泠被人指责冷血刻薄,逼死亲父,这个世道忠孝大于天,他遭人唾弃辱骂,各个书院也不敢收他,和他走得近,就会被牵累。 江泠垂下眼眸,唇线紧抿,置于膝上的手下意识蜷紧。 第二日,叶秋水发现江家后院的小门封起来了。 她不解,拍门,里面没有应答。 叶秋水爬上墙,跳下,像往常一样,钻进江泠的院子,但门窗紧闭,仆妇们也不准她进入。 第59章 她问道:“江泠呢?” 仆妇说:“郎君在看书,不许任何人过来打扰,来人,送客。” 叶秋水张口要说什么,被下人架起胳膊,送了出去。 一连几日她都未曾瞧见江泠,江公宅也不让她进了,叶秋水爬墙,敲江泠屋外的窗户,看到他就坐在里面,像往常一样低着头,坐姿端正,握笔写字。 她喊他,江泠不理,仆妇们听到声音,冲出来,捉住她,呵斥她,让她离开,还说她擅闯民宅,要报官。 叶秋水吓得缩回去。 她觉得很委屈,江泠就坐在那儿,听到动静,淡淡地扫过来一眼,但无动于衷。 几乎是一夜之间,江泠就不理她了。 深夜,仆人们都歇下,叶秋水又翻墙,推开江泠的房门,少年作息规律,亥时歇下,卯时醒来洗漱,看书,但今日,江泠居然还没有睡。 他睁着眼睛,看着叶秋水蹑手蹑脚地走进。 “你再翻墙私闯江宅,我就让下人将你捆起来送去衙门。” 黑暗中,少年冷漠的声音响起。 叶秋水吓了一跳。 她问道:“你怎么了?你为什么突然不和我玩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委屈。 江泠沉默,而后道:“你很吵,你在这里,我没有办法静心看书。” “我哪里吵你了!” 叶秋水脸颊鼓起,气呼呼的。 江泠说:“反正你来我这里,也只是为了吃点心,我现在不想白给你东西了,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快点走吧,不然我真的报官了。” 叶秋水不敢置信地问,“你觉得我天天来找你玩只是馋你家的点心吗?” 江泠没有回答她,他平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虽然没有开口,但答案昭然若揭。 叶秋水气得胸口起伏,她瞪着江泠,但他始终很平淡,模样像是在无声地请她出去。 “走就走,我一点也不稀罕!” 她转身冲出去,头也不回。 江泠坐在榻上,垂眸。 辗转反侧,一夜都没睡。 第32章 喜宴 “我们江家可没有这么冷血寡恩的…… 江宅和叶家中间那道墙又再次恢复了存在感, 泾渭分明,谁也没有再跨过线。 叶秋水心里很气江泠这么想她,虽然她确实很喜欢江家的点心, 每日去蹭饭时江家吃的东西都很不一样,有荤有素, 还有瓜果点心,不过江泠都不怎么吃, 他饭量少,许多东西都是进了叶秋水的肚子。 但他居然觉得她只是想蹭吃蹭喝! 太侮辱人了, 一点也没有将她当朋友, 叶秋水很生气, 她决定再也不找他玩。 每次出门, 她都绕道走,本来火气就大,路上遇到北坊调皮捣蛋冲她做鬼脸的孩子, 对方刚咧嘴吐舌头, 叶秋水就冲上去,“啪啪”两巴掌,骂道:“吐吐吐,吐死你,同吊死鬼一样, 好狗不挡道, 滚一边去。” 对面的孩子挨了两巴掌,咬到舌头, 神色呆滞,不一会儿嚎啕大哭,边哭边跑, “叶芃芃疯啦!” 她拍拍手,冷哼。 叶秋水揣着小布包,里面装着笔,账本,来到宝和香铺,帮掌柜算账时悄咪咪和他说:“伯伯,我刚才听到刘哥哥他们骂你,说你老不死的霸占着掌柜的位置,他们怎么这样啊,伯伯明明对我们那么好呜呜。” 小姑娘垂首抹泪,任谁听了都会相信她说的一定是真的,七岁的孩子,她能撒谎吗? 掌柜一听,顿时大怒,从柜臺后冲出去,“刘丙,你是不是找死!” 经常欺负,带头孤立叶秋水的那名伙计叫做刘丙,他突然被骂,挠了挠头,有些迷糊,掌柜冲过去,拎住他的耳朵,劈头盖脸地骂一顿,过不了多久,就找机会将他赶走了。 铺子里清闲下来,叶秋水像从前一样,招待贵妇人,得了赏钱并不全部拿回家,而是一大半分给铺子里的其他人,大家都拿了钱,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渐渐就不再背后说她什么了,若是谁见不惯她讨人喜欢,故意针对,还会有人站出来替她说话。 叶秋水自己可以解决身边的麻烦,江家的下人偷偷跟着她,看到她处理好这些事情,觉得惊奇,回去告诉江泠,他听后,沉默不语,心想:叶秋水离他远点反而更自在些,她那么聪明,又乖又可爱,大家都喜欢她,她自己有能力解决麻烦,相反,同他走得太近就会被欺负。 暮春时,曲州又开始下雨,叶家房顶破了一块,淅淅沥沥地漏雨。 天稍微晴了一些的时候,叶秋水爬上墙,跳到屋檐上,学江泠以前那样,用东西堵住破洞,在上面铺上厚厚的茅草。 做完这些,她直起身,瓦片湿滑,险些摔跤,叶秋水及时抓住屋脊,脚下石子滚落,她重新踩实,小心翼翼地准备下去。 一回头,越过垣墙,看到江家宅院中,江泠坐在廊下正抬头看着她,他神情平静,目光疏离。 叶秋水移开目光,哼了一声,踩着柴火堆滑下。 半个时辰后,院门被人敲响。 叶秋水打开一条缝,门外站着的是江家的小厮阿乔。 阿乔手里提着木板与钉子,还有一捆油布,笑说:“芃芃,这几日下大雨,你们家屋顶可有漏水?库房里正好剩些工具没什么用,本来也是要扔掉的,我想着不若将你家屋顶补一下,省得丢了可惜。” 第60章 叶秋水连忙开门让他进来,阿乔身手灵活,攀上屋檐,补好屋顶,又铺了一层厚厚的油布,他填补得很牢固,滴水不漏。 叶秋水很感谢,赠他一块饼,送他离去。 初夏时,大房的长子娶妻,新娘家的嫁妆很丰厚,足足拉了十辆车,江大爷在门前迎客,气氛喜庆,他昂起头颅,长足了脸面。 江大郎成婚,江家象征性地派人过来请江泠回去出席堂兄的喜宴,江泠拒绝了。 他去了,反倒晦气。 气候热起来,江泠仍然穿着几层衣物,衣袍的盘口系得一丝不苟,他坐在桃树下,修长的手指翻动书页,微热的暑风扑到他的脸上,他巍然不动。 突然,不远处传来说笑声,江泠抬头,瞥到墙头趴着几个少年,盯着他,窃窃私语。 “六郎,那就是你三哥啊?” 一名少年推搡了身旁的人一下,说:“什么三哥啊,去去去,我们江家可没有这号人。” “诶诶诶他看过来了,你们小声点!” “好凶啊,不会吃人吧,我听说他逼死亲爹,还把娘也给气走了,果然,看着就不像好人。” 今日江大郎大婚,府中喜宴,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不知哪个少年提到那个传说中的江家三郎,几人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到江宅这里,要一窥真容。 江泠发现他们的时候,少年们立刻低下头躲起来,不 一会儿又出现。 “他是不是真的瘸了,我们说他,他会听见吗,听见了要是生气,站起来追我们怎么办?” “试试不就知道了?” 一名少年拿起弹弓,瞄准江泠在的方向,拉紧弓弦。 江晖也在,府上客人很多,江四爷与四夫人让他多和贵客家的小公子玩,六郎是江六爷的孩子,今年才九岁,娇惯长大,十分顽劣。 见他们要拿弹弓打人,江晖连忙说道:“六弟弟,打人是不对的,你们不能这样。” 江六郎不理他,几人将江晖推到一旁。 他们拉起弹弓,互相起哄,瞄准院内。 江泠看到了,抬手用衣袖挡住,石子弹到他身上。 他掀起眸光,定定落在墙头的几人身上。 少年眼神镇静,瞳仁漆黑,看过来的时候像是两柄无形的薄刃。 墙上的人瑟缩了一下,几人低声交谈,“他好像在瞪我们,我害怕。” “怕什么,他又起不来!我们拿弹弓射他,他也只能干瞪眼!又没法跳起来打咱们,看我的!” 六郎探出头,拉起弹弓,瞄准江泠的眼睛。 江晖想拉他,另一个少年说道:“好了五郎,你不要扫兴!” 江晖不敢再说了,怕他们让他走远点,不和他玩。 日光晕眩,江泠看不清晰,他扭头想叫下人过来扶他进屋,一粒石子猛然飞射过来,擦过眼皮,打在鬓角。 他吃痛地皱紧眉,墙上传来哄笑声。 “打中了!哈哈哈哈他果然是瘸子,站不起来!” “让我来让我来!” 江家的下人散漫,江泠喊了好几声才有人快步走进院子,江泠的鬓发已经被打散了,他所坐的地方落满石子。 下人骂了一声,拿起竹竿,赶走墙上的少年们。 江泠被扶进屋中,门轰然关上。 叶秋水从宝和香铺出来,回到家中,远远瞧见江家垣墙上人头攒动,一棵纤细的柳树上踩着好几个人。 她纳闷地盯着他们打量。 江晖有些生气,“你们不能拿弹弓打人呀,方才要是将三哥眼睛打坏了怎么办!” “他又不是我们三哥。”六郎无所谓地说,“我们江家可没有这么冷血寡恩的怪物,我爹说了,他现在瘸了都是活该。” 以前二房说一不二的时候,其他兄弟都受过二房的气,江六爷早就看二房不满了,他们一出事,六房第一个拍手叫好,江六郎从小耳濡目染,如今也不将二房放在眼里。 反正族里人都说了,二房的人没有资格与他们争家产,将来二房的东西都是他们的! “我们这叫为民除害!” 他们认定江泠也不干净。 “不是那样的……” 江晖急忙说,他刚开口,少年们里身份最贵重的县令之子就摆手道:“好了,能不能别说了,江晖,你不想玩你就走开,非要扫兴,烦死了,我不想玩了!” 几人赶紧哄他。 曲州的小官人们都是一起玩的,江晖想融入他们,不想被孤立。 他张了张嘴,又闭住,老老实实跟在大家身后,看他们拿弹弓打江泠,三哥进屋后,他们又继续打他的窗户。 “你们在干嘛!” 一道脆生生的女孩声音响起,很凶,几人回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手叉着腰,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江晖认出来,这是那个和三哥很要好的女孩,她比上次见要高上许多,没有再穿得脏兮兮的,扎着辫子,打扮寻常,但洗干净了脸,很是秀气漂亮。 叶秋水观察许久,得出这些人正在欺负江泠的结论,欺他不良于行,用弹弓打他。 他好好地坐在廊下看书,招惹这些人什么了? “要你管,哪里来的丫头,一边去。” 第61章 “该一边去的是你们才是吧?” 叶秋水呛道:“一个个膘肥体圆的,也不怕将柳树压断,以多欺少,臭不要脸!” “你!死丫头!” 六郎拿起弹弓,转而瞄准她。 叶秋水不怕,她猛地冲上前,摇动柳树,枝叶晃动,墙上几人站不稳,纷纷抱紧树枝,但柳枝本就软韧,他们扒不住墙头,一个个大惊失色,接二连三地摔下来,一个砸一个,疼得龇牙咧嘴。 不待他们爬起,叶秋水立刻扭头跑远了。 待少年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早就不见她的身影,遍寻不得。 江府的人找不到小官人们,四处搜寻,终于看到江宅附近,姿势古怪,一个个唉声痛嚎的男孩们。 江大爷气得险些失手砸了东西。 大郎好好的婚宴,府上请来的贵客,险些摔伤! 他拉来六郎,要他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日,叶秋水刚推开家门,两名力气很大的仆妇忽然冲出,捂住她的嘴,扣住手脚,她挣扎不得,一脸惊恐,被强行抓进麻袋扛走了。 第33章 对峙 听到江泠的声音后,她霎时心安。…… 仆妇推门进屋前抬头四下打量一番, 墙头干干净净的没有人,她安心走进,将门合拢。 屋内, 江泠坐在窗前,点着灯看书, 他鬓角有块伤,靠近眼睛, 当场就见了血,仆妇见到时吓坏了, 这伤要是再往旁边一些就是眼睛, 弹弓打出来的石子力道可不小, 若是射到眼睛里, 怕是就要瞎了。 “太过分了!” 许妈妈是二房的老人了,侍奉主家十多年,泠哥儿是她看着长大的, 她知道这孩子的脾性, 安静内敛,绝不会主动招惹是非,他好好地坐在廊下看书,究竟是哪些没教养的孩子这么欺负他。 知道他腿脚不方便,还故意用弹弓打他, 他有腿疾, 不能走路,躲都躲不掉。 江泠偏着头, 许妈妈站在一旁,给他鬓角的伤口换药。 她有些心疼,叹气, “这怕是要留疤了。” 少年坐在窗前,处理伤口的时候一声不吭,大家都心知肚明打人的是谁,昨日江府大喜,无外乎是府中客人带来的孩子,听说江家的事后,几个顽皮的男孩结伴跑来江宅,看见江泠一个人坐在廊下看书,起了捉弄的心思。 只是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许妈妈气不过,但她也知道,没人能给江泠公道,江家不会为他出头,要不然,他被欺负,又险些伤了眼睛,江家不会到现在一点说法也没有。 “郎君,你以后就在屋内看书,别到外面去了。” 江泠点头。 仆妇将门窗关得紧紧的,一点风也泄不进来。 许久,外面传来响动,江泠从书上抬起目光。 许妈妈去而复返,“郎君,芃芃可曾来过?” 江泠神色微冷,“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见了!宝和香铺的伙计说今日她一整日都没去铺子,以为她是病了,去她家中也没看见人,这才寻到我们这儿来。” 江泠撑着桌子站起,许妈妈上前扶他,“郎君,你别急,你坐下,我们差人出去找了。” 江家许多仆人都和叶秋水要好,她和江泠闹别扭不来后,许多丫鬟还很伤心,叶秋水以前过得穷酸,面黄肌瘦像个小乞儿,看不出美丑,可后来她养胖了,也长高了,白白净净的,是个小美人,一个没有爹娘的女孩子,倘若长得貌美些,突然失踪,那多半凶多吉少。 宝和香铺的伙计们已经去曲州各个妓馆暗窑里找了。 江泠眉宇间凝着焦急之色,他问道:“不是让人跟着她去珍祥街吗?” “今早没看见人,以为她是自己先走了,哪知香铺的人说她一日都未曾过去。” 江泠推开门,这时,有小厮急匆匆地跨进院子,说:“郎君,四房来人了,是五郎身边的书童阿金,五郎叫他过来告诉你,昨日大郎大婚,叶小娘子得罪了江家的贵客,今早大爷让人过来将小娘子掳走了。” 江泠面色冷沉,许妈妈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从门后拿起拐杖,说道:“备马车,去祖宅。” “郎君三思!” 有仆人道:“这件事咱们还是不要插手了,大房本来就对二房不满,眼下还不知叶小娘子得罪了谁,我们担不起这件事,郎君别去触他们霉头。” 江泠置若罔闻,他走下台阶几步,又突然停住,回头,沉声 道:“许妈妈,你去柜子里将我的玉拿出来。” 许妈妈愣了一下,点头,“欸。” 她冲进屋子,床头有个柜子,里面装着江泠平日常吃的药,还有一枚青玉,是江泠刚出生不久,族中的长辈所赠,他从小就佩戴着,此物寄托着长辈、族人对他无限的期望。 他从仆妇手中接过,看了一眼,紧握在掌心。 江府刚办过喜事,红绸还没有卸下。 厅中,江大爷、江四爷、六爷几个人都在。 六夫人宝贝似的搂着江六郎,摸着他的脸,埋怨道:“瞧瞧我们六郎的脸都蹭破了,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办!” 远处,江晖撇了撇嘴,明明是他们先动手打人,三哥的眼睛差点被打到,鬓角还流了血,六郎只是蹭破了一点皮,他们就瞎叫唤。 第62章 昨日来赴宴的还有杨知县的儿子,他和六郎玩得最欢,也是拿弹弓打三哥最凶的,后来两个人从树上摔下,六郎脸蹭花了,杨知县的儿子比他严重一点,屁股摔得又青又肿,今日疼得下不来床。 江大爷知道这件事后,亲自去杨府登门赔罪,毕竟孩子也没摔出什么大碍,知县并没有计较。 但江大爷很生气,拉住六郎盘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隐瞒了攀爬江宅,还拿弹弓打江泠的事情,说有一个女孩摇动柳树,故意让他们摔倒。 住在这附近的人家不多,一查就能查到是哪个女孩。 叶秋水被江家的仆人扛回来,她被套进麻袋里,头发乱成一团,害怕地瑟缩着,一脸泪水。 但仆妇刚把她从麻袋里拖出,她一仰头,看到江六郎,认出这是哪里,反应过来为什么会有人抓走她,叶秋水的眼泪停住了,她瞪着江六郎,喊道:“你这个坏东西,你拿弹弓打人!” 六夫人将儿子护在身后,江家的人都知道,六郎品行顽劣,被娇惯得无法无天,成天作弄别人。 小姑娘一开口,众人就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六郎说道:“关你什么事,我又不是打的你!” “你打谁都不对!” 叶秋水凶恶地瞪着他,“你们以多欺少,不害臊!” 江家的小官人被一个不知道哪的野孩子骂了这还得了?江大爷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目光狠厉。 老二死后,他是名正言顺的江氏长子,这几个月铆足了劲要将自己从前丢失的面子挣回来。 他气势威严,说道:“这里是江家,容不得你放肆!” 叶秋水心里嘀咕,江家除了江泠,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念叨着又想起江泠不理她的事,叶秋水又在心里补充,江泠也是坏家伙,只是比他们好一些而已。 下人告诉江大爷,叶秋水没有爹娘,无人管教。 六爷冷哼,“怪不得是个小泼妇,没教养,跑到我们江家撒泼了。” 听到有长辈们撑腰,六郎十分嚣张,吐舌头做鬼脸,“略略略,小泼妇。” 他又拿起弹弓,腰上挎着的书袋里装满小石子,瞄准丫鬟们打,有丫鬟被打到脸,疼得低声啜泣,六郎立刻嬉笑,江大爷心烦,让人将哭哭啼啼的丫鬟赶出去。 六郎一会儿拿弹弓打丫鬟下人,一会儿又瞄准其他堂兄弟姐妹。 四娘被弄坏裙子,气得跺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江晖则躲得远远的,大家都被他烦死了。 他嚣张的模样让叶秋水气得牙痒痒,要不是手脚被捆着,她定要冲上去将这坏东西的嘴撕烂! 江大爷想了想,吩咐,将这个险些破坏大郎婚宴的罪魁祸首打一顿,丢出去。 六郎大笑,拍手称快,“吊起来打!” 叶秋水慌乱地挣扎,不过她的力气在做惯了粗活的仆妇们眼里,同小猫挠痒痒似的,后领被提住,台阶下有一张长板凳,叶秋水被重新塞进麻袋里,拖过去按在上面。 她不停挣扎,嘴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咽声。 棍子要落下来的时候,有小厮冲进院内,扬声说:“大爷,三、三郎来了!” 一群人纷纷站了起来。 面面相觑。 不待江大爷反应,月洞门前忽然走进一人,西天方向金乌欲坠,落霞千里,余晖铺洒在庭院中的小路上。 来人逆光而立,身形清瘦至极。 江泠拄着拐杖,走路很慢,身后还有想拦不敢拦的江家仆人,在众人诧异不已的目光中一步步走进,站定,抬手行礼。 江家老宅的人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他了,少年长高很多,但比过去更加消瘦,他目光锐利,神情严肃,开口沉声道:“大伯,我来寻人。” 台阶下,麻袋里的动静停住,叶秋水听到江泠的声音后,没来由的,那些恐惧悉数退散,她霎时心安。 江大爷心中纳罕,“什么人?” 江泠说:“你们带走的人是我府上的贵客,她若冒犯诸位叔伯,侄儿替她赔罪,她不是江家的仆人,也没有与谁家签奴契,就算有错,你们也不能随意打骂,甚至动私刑。” “你府上的贵客?” 江大爷反问,看了其他人几眼。 远处,江四爷想起,去年夏天,五郎目睹江泠与一贫家子结交,他虽没有亲眼见过那贫家子是何模样,但五郎说了,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江四爷眼珠子一转,断定就是麻袋里那小丫头无疑。 很快,他弄明白昨日的事,想必是六郎带着客人去捉弄江泠,被那小娘子瞧见,她在替他出气。 江四爷偏头,低声将这件事告诉江大爷。 江大爷冷哼一声,“三郎,你可知她做了什么事情?她故意害得六郎他们从墙头跌落,昨日你大哥成婚,江府来了许多贵客,杨知县家的小官人是何等尊贵的人,伤了他,这丫头就算掉几层皮都不够赔的。” 江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直视江大爷,说:“那么请问大伯,喜宴的贵客为什么会出现江公宅附近?攀附墙垣,兴许被人当做是盗贼也不无可能。” “真论起来,好像偷盗的罪名更严重些吧。” 第63章 第34章 我们 “哥哥。” 江六爷先怒道:“六郎是你弟弟, 怎么可能是盗贼!” 江泠看向他,“那么请叔父告诉侄儿,六弟为何带人攀墙, 既是府上贵客,难道六弟不知待客之道?这等危险之事, 做之前难道不该斟酌一下吗?” 他语气平静,目光扫视众人, 一字一顿,冷道:“如果叔伯们不知如何评判, 我们不妨去公堂对簿, 堂弟顽劣, 攀附墙垣, 被邻家小女当做是盗贼驱赶,孰是孰非,责任在谁, 律法自有评断。” 话音刚落, 江大爷便横眉怒目,“你将江家的脸面往哪放,为这种小事上公堂,你简直胡闹!” 江六爷冷笑,“果然是个刻薄寡恩的怪物, 不向着自家堂弟, 反而帮着外人与族人作对,我们是你叔伯, 三郎,你读书竟读成这副倨傲无情的模样,完全不将长辈们放在眼里。” 江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等他骂完,说:“任凭叔伯们选择,是现在放人,还是去公堂。” 江大爷怒不可遏,气得胸口上下起伏。 江晖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江四爷拉到身后,“你发什么疯,站后面去。” 江晖压低声音,告诉江四爷,“爹,六弟带人爬三哥家里的墙,还捉弄欺负他,他们还拿弹弓打三哥,你看三哥的额头,要不是他躲得快,眼睛就瞎了!” 江四爷看过去,江泠的额角确实有块伤痕,靠近眼睛,还不小,以后十有八九要留疤,远比六郎的擦伤要严重得多。 “与你无关。”江四爷呵斥他,“你不要插手。” 他把江晖推到后面,江晖仰头还要说什么,却瞥到父亲眼里的幸灾乐祸与恶意,江四爷在笑二房也有今天。 他不禁愣住。 另一边,江大爷的骂声一直没有停过,他指责江泠冷血无情,胳膊肘往外拐,不敬叔伯,他心中心虚又恼怒,他怕 江泠是来要债的,二房那些被吞掉的产业,江泠想抢回去。 不过那又怎样,二弟已经死了,弟妹和离随兄长回京,只剩一个孩子,又是这副残疾的模样,江泠是斗不过他的,江大爷挺起胸膛,居高临下地说:“三郎,你没有资格在江家的地盘上说这些,你们二房罪不可赦,整个宗族都险些被你们连累,我念在你失去父母,又身受重伤的份上,大伯不与你计较,但你今日对叔伯们如此不敬,不将宗族的脸面放在眼里,三郎,你现在最好给大家赔罪。” “原本按照族规来说,二房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若狠心一些,将你们逐出宗族都是正常的,你挑唆外人欺负自己堂弟,可有一点做哥哥的样子?” 江大爷脸不红心不跳地颠倒黑白。 在他嘴里,江泠反倒成了那个斤斤计较,挑唆旁人欺负堂弟的罪人。 江泠一言不发,目光冷淡,心里只觉得可笑。 江大爷也怒视着他,料想江泠不敢与他们撕破脸,他要是敢闹,江大爷就去衙门,告他不敬长辈,二房名声都臭了,老夫人又病得下不来床,如今江家一切事物都是江大爷做主,没有任何人可以为江泠撑腰,他一定会低头的。 然而,江泠却抬手,当着所有人的面,解下腰间的玉佩。 他随手一掷,玉佩登时四分五裂。 江泠沉声道:“既然叔伯们都在场,那便请诸位做个见证,我自请从族谱除名,从今日开始,不再是曲州江氏的人,今日我要带走的人必须带走,不然那便公堂见吧。”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厅中静默。 江晖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气。 自族谱除名,疯了吧! 江大爷回神,“你疯了吗?!为了一个外人?” 江泠说:“她于我不是外人。” 少年声音坚定,“甚似亲妹。” 他真正的亲人,对他弃之如履,明争暗斗,又高高在上,不将普通人的生命放在眼里,随意喊打喊杀,而叶秋水,自父母离开后,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江大爷嘴唇抖动,心里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愠怒。 “你要是除名,二房的产业你便一分钱也拿不到。” 江大爷说道:“二房的田地都是宗族的,我们会收回来,与你再无瓜葛,你考虑清楚,真的要为了一个外人同宗族作对吗?” 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才会被宗族赶出,江泠要是这么做,他这辈子都别想再翻身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认定这是江泠的气话,他只要稍稍一想就会反悔。 脱离家族,除非他想不开,留下来还能苟延残喘。 江氏是粗鄙的商户,在过去,整个宗族都在期盼江泠能带他们跨越阶级,可当这个愿望落空后,每一个人对他皆避如蛇蝎,落井下石,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几个月他都体会过了。 江泠没有犹豫,“是,我不再是曲州江氏的子弟,二房的产业,我无权打理,任凭叔伯们处置。” 他说完,不再看向那群人,转身,一瘸一拐,用尽他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走到那团麻袋前。 一旁的仆妇被他的言语惊讶到说不出话来,根本不敢上前阻拦。 江泠沉着脸,利落地解开麻绳,叶秋水缩在里面,蓬头垢面,泪痕未干。 第64章 她仰头看向他,湿漉漉的眸子晃动。 “芃芃,别怕。” 语气温和,目光中满是安抚之意。 江泠拿出她嘴里的布团,丢弃在地,扶着叶秋水站起,她被吓坏了,躲在江泠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打死你们,不要脸!” 江六郎不知何时从廊下跑出来,拿起弹弓,对准叶秋水的脸。 他本来还想看这个小泼妇被打得痛哭流涕,哀声求饶,谁知半路杀出个江泠,长辈们居然还松口了。 他刚抬起手,一截宽大的衣袖突然罩住叶秋水,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冰凉的目光射来,江泠冷声道:“滚。” 六郎手抖了一下。 他们这个三哥,过去体弱多病,很少见人,只知道读书很好,长辈们常拿他来和他们比较。 相貌好,举止也好,为人虽冷淡孤僻,但礼仪周全,对下人也和善,没人听他说过重话。 但此刻六郎才发现,三哥虽然清瘦,但却很高,低头凝视他时,神情冷漠,黑漆漆的眸子里满是警告。 六郎往后退了退,拿着弹弓的手缩回去,他有些害怕。 江泠垂下胳膊,握住叶秋水的手,温声道:“我们走吧。” 叶秋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抓紧他的手,江泠牵着她往外走,她心里的恐惧已经消失了,只觉得安心。 廊下,江泠过去的亲族看着她们。 仆人避让开,两个孩子互相搀扶着,一步步走出去。 一次也没有回头。 夜晚,江宅灯火通明。 江泠让许妈妈收拾好他的书,他唯一要带走的就是这些,从族谱除名后,江宅也不能住了,地契会被江家收回,这是他呆在这里的最后一夜。 灯下,叶秋水撩起衣袖,她的手腕上有交错的勒痕。 江泠眉头紧锁,他低头,动作轻柔地给叶秋水上药,但神情看着却是与之截然相反的严肃阴郁。 叶秋水垂着眼眸,擦药的时候一声不吭。 她觉得江泠在生气,他冷着脸,肯定是在责备她。 叶秋水不敢说话,直到江泠处理完她手腕上的伤痕,抬头才发现小姑娘已经眼泪汪汪的了。 江泠眉梢轻抬,“很疼?” 叶秋水摇头。 江泠不知道怎么办,他觉得是今日的事将她吓坏了。 “对不起……” 江泠正在思考要怎么安慰她,面前的叶秋水忽然说道。 江泠怔了怔。 “对不起。”叶秋水下巴快要戳到胸口,声音细弱蚊鸣,“我给你添麻烦了。” 江泠和她一样,也成了孤儿,他无依无靠,没有爹娘留下的产业,以后怎么办?叶秋水第一次觉得自己很莽撞,应该小心些,就不会被江家的人抓住。 她很难过,自己给江泠惹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江泠沉吟片刻,说:“我没有觉得麻烦。” 他掀起目光,轻声叫道,“芃芃。” “嗯……” 叶秋水噙着泪抬头看他。 江泠顿了顿,问:“不是说好以后都不会再来找我,也不稀罕这里,为什么还要帮我驱赶走那些人?” 他还记得,那日叶秋水气凶凶地说她才不稀罕,背影看着那么决然,江泠觉得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原谅他。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帮他赶走六郎他们呢?她不会平白去招惹不认识的人。 叶秋水吸了吸鼻子,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是你先不和我好了,你说我只是馋你家的点心,还说我很吵,吵到你读书,那你为什么管我?” 明明是江泠先变的,叶秋水为此讨厌了他好几日,既然觉得她烦,为什么要去救她,还和长辈说,她对他而言,是很重要的人,甚似亲妹。 江泠沉默。 片刻后,他低声道:“你不吵。” “这几天没有你在身边……”江泠目光微动,“我……很不习惯。” 叶秋水顿时愣住,眨巴眨巴眼睛。 江泠盯着她,认真道:“芃芃,和我走得太近的话,会被人嘲笑的。” 他说:“宝和香铺里的人会欺负你,误会你,他们会觉得你和我一样坏,是个罪人,以后会有更多的人这么误解你。” “你不坏!”叶秋水立刻反驳:“那些人根本就是瞎说!” 什么冷血无情,刻薄寡恩,明明只是想将他踩进烂泥里,想看笑话,看他堕落挣扎,只是因为无聊! 她握紧拳头,看着凶巴巴的,“总之我就是不允许有人这么说你,谁说我就揍他,你自己也不行。” 她作势挥舞拳头。 江泠轻轻笑了一声。 “芃芃。” 少年语气柔和。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不会后悔今日作出这个决定。 叶秋水安静下来,看了他一会儿。 毫无预兆的,她突然倾身,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他。 江泠抚摸她头顶的手僵住,不知 该往哪儿放。 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他胸前,叶秋水埋首在他怀中,抱得很紧,声音低低的,呓语一般地说了两个字。 但江泠还是听清了。 她说:“哥哥。” 第65章 第35章 妹妹 “你赖不掉了。” 小时候, 每次叶大发酒疯打人时,母亲都会将叶秋水护在怀里,哪怕她被打得鼻青脸肿, 浑身都在颤抖,也会坚持对叶秋水笑, 让她不要害怕。 那个时候,叶秋水很希望自己可以长得快一些, 最好是个男孩,或者, 如果她有个哥哥就好了, 可以抵挡那些挥舞下来的拳头。 后来, 叶秋水明白,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只有自己变强了,嚣张跋扈的敌人才会害怕得低头。 她不需要变成男孩, 自己也能保护自己, 不过,若是江泠可以做她哥哥,那自然是极好的。 她可以多一个亲人,她不是没人教的野孩子。 小姑娘声音娇娇的,就像是一只劫后余生的小鹿, 钻进江泠怀里, 湿哒哒地在他的掌心舔了一下。 江泠呆住了,突然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什么。 他没有反应, 叶秋水又仰头,盯着他,“你赖不掉了, 是你先说我于你而言,甚似亲妹,我叫你哥哥理所当然,你现在反悔也没有用。” 江泠怔怔地看着她,叶秋水的目光直白又纯净,他避不掉,江泠许久才回神,他睫毛似乎颤了颤,眨了眨眼。 “我没有想要赖掉。” 他垂眸,对上叶秋水的视线,“芃芃。” 顿了顿,又说:“妹妹。” 声音清冷,温和。 叶秋水眼眸微微睁大。 江泠看着她呆呆傻傻的模样,嘴角轻轻扬起。 爹娘离开之后,他难过了许久,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走不出这场风雨。 从小到大,江泠按部就班地读书,考试,爹娘虽然疼爱他,但最关心的还是他的学业,这远比其他一切包括他本人的意愿更为重要。 爹爹犯下错事,虚伪,又毫无担当。 阿娘争强好胜,面子胜过一切,离开得毫不犹豫。 族人拜高踩低,为一点利益争得头破血流。 江泠认清了,所以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可是叶秋水与别人都不一样,风光的时候,她会在他身边,落魄的时候,她也会坚定不移地陪着他。 旁人以为他自家族除名,守不住二房产业,会痛哭流涕,觉得懊恼,但其实,江泠现在很冷静。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叔伯们顾念着情分,族里的其他人也会等着吞噬二房这块肥肉。 不知不觉间,江泠心里有了在乎的人,所以不希望她遇到危险,他现在没有别的可以与他们抗衡的资本,有的,也就是这些身外之物了。 “妹妹”这两个字,轻,也重。 叶秋水渐渐回神,意识到江泠叫了她什么后,她欣喜若狂,险些蹦起来。 “哥哥!” 她笑起来,复又钻进江泠怀中,紧紧抱住他,咯咯直笑,肩膀一颤一颤。 江泠只能向后撑住一只手稳住身体。 叶秋水笑个不停,一声接一声的,“哥哥,哥哥……” 江泠一开始还应答,后来则跟不上她叫的速度,少年拍一拍她的后脑勺。 “芃芃,坐好。” 叶秋水很兴奋,眼睛亮晶晶的,抱着他的手臂摇啊摇。 江泠有些无奈,按住她蹭来蹭去的脑袋。 叶秋水笑够了,仰起头,后知后觉地忧愁,“不过……” “我还是觉得你亏了!” 她直起身,撅着嘴,气鼓鼓的,“凭什么,你爹娘留给你的东西,凭什么给他们!” 二房的那些产业,明明是江泠的,他的族人霸占二房的田地,将他逼成这样。 “报官!不是说要对簿公堂嘛,不能便宜他们!” 江泠摇头,“没有那么简单,真的闹到公堂上,公理不会向着你我,所以叔伯们有恃无恐,我只能这样做,才不会一直受他们纠缠。” 这几个月,族里的人用尽手段,为了瓜分家产无所不用其极。 江泠心里清楚,今日他不主动提出离开,日后,族人也会为了更名正言顺地私吞二房产业,想法设法将他赶走,只是时间问题。 宗族靠血缘联系,而有时候,血缘也是一道枷锁与压迫。 叶秋水似懂非懂。 其实若是他冷静下来,也有对策,叶秋水毕竟不是江家的奴婢,她是活生生的人,江大爷没有资格处置她。 但江泠仍旧庆幸他当机立断做下的这个决定,再晚一些,也许棍子会落在叶秋水身上,他不想她受到一点伤害。 江泠揉了揉她的头发。 “不过以后可能就真没钱给你吃点心了。” 江泠眉心拧了拧,语气很是沉重。 失去父母留下的产业,难以再维系锦衣玉食的生活,自然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娇养着她。 江泠有些忧愁。 叶秋水却笑出声。 她晃了晃江泠的胳膊,“我又不是真的只馋点心!” 说完,轻声道:“有哥哥,没有点心吃也没关系。” 她仰着脸,笑容清甜。 * 江宅的地契被族中收回,里面的东西江泠带不走,他只收拾了几箱书,穿过小门,暂时存放在叶秋水家中。 离开的那日,许妈妈和小荷哭得很难过。 第66章 她们的身契都在江家手中,以后要回老宅子伺候主家了。 “郎君的伤还没有好,没有二房的产业傍身,以后可怎么办啊。” 许妈妈一边抹眼泪一边哭道:“他们怎么能这么狠心,郎君也是江家人啊。” 不仅地契被收回,江家还在外声称,是江泠自己与族人不和,不敬长辈,才会被赶出。 天地君亲师,一个人再怎么与族亲不和,都不会彻底撕破脸,能被家族赶出,那此人必定不孝不悌,犯下滔天大错。 江家不想给江泠活路,怕有一日宋氏回来替他做主,索性坏了他的名声,让宋家也忌惮接回这个孩子会带来怎样的麻烦。 许妈妈又痛又恨,但她是江家的奴婢,说不得什么。 小荷拉着叶秋水的手,说了许多,走之前还在叶秋水掌心强硬地塞了粒碎银子,也不知道她得攒多久才能有这些。 江泠的腿伤还没有好,只能撑着手杖一点一点地移动。 叶秋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扶着他的手。 一出门,就看见拐巷里有一人鬼鬼祟祟。 时而探出头张望,一见到有人过来又迅速躲起。 江泠看了几眼,说:“五郎。” 话音落下许久,巷子里的人才慢吞吞地走出来,神情忸怩。 远处有书童望风。 江晖攥紧手指,“三哥……” 江泠静静看着他,等他说话。 江晖涨红着脸,几次欲言又止,挣扎良久,才小声说道:“对不起。” “和我说对不起做什么?” 江泠语气平静,有些疑惑。 “那时你和二伯吵架,我、我就在门外。” 江晖支支吾吾道:“我是想来找你问功课的,我没想到会听到那些,后来、后来大伯问我听到了什么,他太凶了,我就都说出来了。” “我不知道会传成这样……我、我真的不知道。” 说着说着,江晖神色慌张,抠着掌心,竟然哽咽道:“我是挺嫉妒你的,从小到大,爹娘都拿我和你比,说我样样不如你,读书不如你,样貌举止都不如你,就连仲言他们也不和我要好。” “我爹娘总是说我废物,没出息,我生气,看不惯你……我本来告诉大伯这些,是想说你也没有多么完美,二房也就那个样子……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江晖眼泪滴落,“我只是想让你也丢脸,也被嘲笑,早知道今日会这样,我应该瞒着,我不应该出去乱说。” 他嫉妒江泠,所以告诉长辈,是江泠要报官,是江泠逼得二伯撞墙自尽,他以为最多,长辈们只是没那么喜欢江泠而已,爹娘也不会再老拿他和江泠比。 “六郎和杨知县的儿子拿弹弓打你的时候,我也应该制止的。”江晖哭着说:“我就是太胆小了,我怕他们以后都不和我玩,要是我早些制止他们,你也不会被赶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二房没人后,族里像疯了一样瓜分二房的产业,甚至爹爹与六叔,为了宋氏嫁妆中的一间铺子究竟该划给四房还是六房,闹得大打出手,相互挠花了脸。 这可是亲兄弟啊! 叔父们眼里的贪婪与无情,让江晖吓坏了。 他第一次觉得,父母长辈也不是那么明辨是非,那么可靠,那么值得敬仰。 得到这群人的喜欢与偏爱,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太在意的事情。 嫉妒与贪婪,会让兄弟阋墙,会让人面目全非,他害怕自己有一日也因为嫉妒,因为贪婪,变成那副丑陋狰狞的模样。 江泠等他说完,道:“这些事情错不在你,我父亲犯下大错,罪有应得,我是他儿子,享受了十几年的荣华富贵,我既受益,那便也有过错,同样,脱离家族,亦并非无奈之举,这是我慎重选择后的决定,你不必为此觉得内疚。” “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不怪你。” 江晖眼角含泪,怔忪地看着他。 “五弟,今日多谢你来看我,与我说这些,也多谢你,那日告诉我芃芃被大伯的人带走。” 江泠郑重道。 没有五郎派书童来报信,他不一定能及时带走叶秋水。 江晖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又纳闷问道:“芃芃是谁?” “是我!” 女孩的声音突然响起。 站在江泠身后的叶秋水探出脑袋,积极地举起手。 江晖目光移向她。 小姑娘昨日在江府,吓得眼泪汪汪,今日笑脸盈盈的,一点也不见恐惧害怕。 芃芃。 他惊讶,那样严肃正经的三哥竟然会亲昵地叫一位小娘子的小名。 第36章 同榻 男女之别。 江晖不敢呆太久, 他是偷偷跑出来,今早,父母在屋中商量着抢铺子的事, 江晖就坐在一旁看书,听到长辈的盘算声, 江晖忍不住开口打断,“那些铺子是二伯娘留下来的嫁妆, 是给三哥的。” “什么三哥,你哪来的三哥。” 江四爷瞥他一眼, “人家现在可不是我们江氏的人了, 他自然也无权继承家业。” “可是那本来就是三哥的东西啊, 咱们四房又不是没有铺子, 别人的东西干嘛非要抢过来。” 第67章 话音刚落,母亲就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江晖顿时吃痛。 “你懂什么, 蠢猪, 二房这块肥肉啊,我们不抢可就都被别人分了,到时候骨头都没得留给你,你竟然还傻呵呵的,人家都从家族除名了, 你还心心念念个什么劲, 蠢东西。” 江晖捂着脑袋,被骂得心烦, 实在说不过他们。 他将笔一丢,带着书童偷偷来到江宅附近,临走前, 江晖还将书袋里攒着的零钱全都拿出来了。 “三哥,这是我前几日买书买笔剩下来的钱,你都拿着。” 江晖翻出书袋,递给江泠。 “不必。” 江泠推拒道:“你自己收好,以免回去不好交代。” 要是被四叔与婶母知道江晖私底下偷偷来找他,怕是又要被骂。 江晖讪讪,收回手。 “那三哥,你……” 江晖挠了挠头,他看了一眼站在江泠身旁的女孩,“你和她一起离开吗?” 他倒是不明白,翻墙的情谊有这么深厚吗,江晖可还记得,一年多前,这个丫头是如何嚣张,偷了孙仲言的钱袋子,还不肯认错,张牙舞爪,揪坏了他们好多人的头发。 又瘦又小,尖嘴獠牙,像只猴子。 可现在,她穿得干干净净,面色红润,两颗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转,圆脸肉嘟嘟的,看着与从前截然不同,十分娇憨,又透着机灵。 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造成这样的变化,而三哥那么古板严肃的人,竟然会和一个小贼走得那么近,他不是应该最讨厌这种人吗? 江晖想了想,得出结论,“她是你的丫鬟吗?” 怎知江泠摇头,“不是。”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晖竟觉得他似乎笑了一下,“是妹妹。” 江晖:“啊……” 他说完“妹妹”两个字,江晖明显地感觉到一旁的小姑娘似乎更得意了,高高扬起下巴。 “好了,五郎,你早些回府吧。” 要是长辈们发现他不在,还偷溜出府,估计他要被关禁闭。 江晖还是有些怕他爹娘的,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道:“那三哥……我走了,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一定要告诉我,我……我虽然没什么用,但我一定给你想办法。 江泠颔首,“好。” …… 江泠的书很多,搬离江公宅后,厚重的箱子将叶家的屋子堆得满满的。 叶家穷,本来屋子便又矮又小,这下更没有什么落脚的地方了。 江宅的地契被族人收回后,江大伯让人将垣墙筑高几倍,刷上棕油,使其无法攀爬,江泠刚搬走,他就打算将宅子卖出去。 江大爷做得很绝,他理直气壮,既然江泠不再是他们族中的人,那么也不别怪他冷血无情,不给他留活路。 江泠常吃的药都带在身边,他现在还不能自己走路,站不了多久就会痛得跌倒,他还有一些压岁钱,想等腿稍微好一些,就出去找事情做。 山上的书院,给一点束脩,可以有一间山舍住,是个很不错的去处。 不过在腿能走之前,江泠只能住在叶家。 前日去江家老宅寻叶秋水时,强撑着站立了太久,腿股处刚愈合的伤口崩裂,江泠又要养许久的伤。 万幸的是当时备好的药足够多,还能撑许久。 叶秋水扶着江泠来到北坊,巷子里站着许多探头探脑的人。 这么久来,曲州江氏闹出的事情百姓们都听说过。 江家三郎是个刻薄寡恩的性子,逼死父亲,气走母亲后,又与族人起了龃龉,被赶出江家,他无依无靠,又有腿疾,只有叶秋水这个傻子才会把他带回家。 叶秋水无视邻里的冷嘲热讽,扶着江泠,低声道:“哥哥,前面有台阶,慢一些。” 江泠撑着手杖,慢吞吞地抬起腿,艰难地跨过去。 只走几步路,他便已冷汗淋漓。 周围的窃窃私语,他都听在耳朵里。 以往听到的,多是赞美之语。 如今完全反过来。 江泠跨过门槛,院外还有人探头张望。 “东门街的小官人居然跑来我们北坊了,稀奇哦。” “什么小官人呀,他是被族里赶出来,没地可去啦!丧家之犬!” “什么人才会被家族赶出?” “自然是不仁不义之人了,你没听说过他爹干的那些事吗?” “瞧着画似的郎君,竟然表里不一。” 这些话,江泠都听习惯了,他置若罔闻,叶秋水也不理会,扶着他进屋,关上门,隔绝掉那些窥探的眼睛与吵闹的声音。 “哥哥,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 “这是柴房,这是灶台,这里以前是鸡圈,不过后来鸡都被我爹吃了,我也没有钱再买小鸡崽,所以这一片就空下来啦。” 叶秋水拉着他坐在窗户边,伸手指着外面,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院子里的布局。 叶家院子很小,屋里能落脚的地方也很少,不像江公宅,地上都铺着青石砖,洒扫得很干净,北坊的穷人家铺不起砖头,有的屋舍甚至是用茅草搭建,脚下都是泥,一下雨,地面泥泞,会弄脏鞋袜。 第68章 江泠刚走进没多久,缎面的鞋子便蹭脏了。 他环视四周。 其实叶秋水住的地方还没以前江公宅中供丫鬟睡觉的地方敞亮宽大。 但叶秋水很兴奋,拉着他各种介绍,院前还有一小块菜圃,不过现在光秃秃的。 “我娘以前 养鸡养鸭,还种了许多菜,夏天的时候,整面墙上都爬满了花,可好看了。” 小小的院子中,可以看出以前的痕迹,叶秋水的阿娘,是个很勤劳,厉害的女子,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叶秋水记得,很小的时候,她也是可以经常吃到肉的。 如果不是叶大迷上赌钱,将家中积蓄全都赌光的话。 “不过我娘走后,就没人打理啦,我也不会这些,所以都空着了。” 叶秋水眼底闪过落寞。 但她很快又笑起来,拉着江泠去灶台旁,搬开砖石,给他看她以前藏钱的地方。 “嘿嘿,我爹从来不做饭,他不知道这里居然藏着钱,我聪明吧,一直没有被他发现。” 江泠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嗯,很聪明。” 叶秋水听了便笑。 “好啦,就是这些。” 院子太小,几句话就可以介绍完,叶秋水伸手比划,“没有你家那么……那么大,你不要嫌弃。” 他曾经的家中,小桥流水,蔚然秀丽,只是现在筑起高墙,再也看不到了。 “不会的。” 江泠轻声道,忽然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叶秋水转过身,不知想起什么,从书箱里搬出几本书,放在江泠膝头。 “哥哥,你先在这里看书,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江泠点点头,“嗯。” 她叮嘱完,推开门。 叶秋水径直冲出去,弯腰,在泥地上抓起一把沙土。 院子外,有几人正嘀嘀咕咕,添油加醋地说着江家发生的事情。 叶秋水猛地拉开门,照着这群人的脸一把抛洒手中的沙砾。 “哎哟!” 墙角正在做贼张望的孩子被撒了一脸沙子。 “走开!要是谁觉得自己的舌头很多余,不如割下来喂猪!少在这里嚼舌根。” 叶秋水挥舞拳头,模样十分凶狠。 她打人很疼,北坊的孩子们都被她打过,揪住头发,扇得鼻青脸肿。 院外围着的人哄散逃走。 叶秋水哼一声,拍拍手,关上门,插上门闩。 她回到家中,发现江泠并没有看书,他在整理被褥。 不过这些事情他以前没做过,有点笨手笨脚。 “哥哥,你在做什么?” “打地铺。” 叶家有两间屋子,后来叶大赌钱,债主拆走床铺抵债,只有一张可以睡人。 以前叶秋水一直睡在柴房中,夜里总是有老鼠爬来爬去,叶大死后,她搬到这里。 江泠在书箱上铺上被褥,他打算睡在这上面,等腿稍微好去,就去山上找一个书院,但是不知道书院会不会收他这个学生。 “为什么要铺被褥,你睡在这里啊。” 叶秋水拍拍床榻,示意。 江泠看着她,“那你呢?” “我也睡在这里啊。” 叶秋水很纳罕,这有什么好问的。 江泠抿了抿唇,“这不合礼。” “什么意思?我娘以前天天抱着我睡的,有什么不对吗?” 她脸上满是困惑。 不睡在床上睡在哪里,书箱上?江泠这么爱书吗?睡觉也要和书靠在一起? 怪不得读书那么厉害,睡在书堆里原来会变聪明。 江泠说:“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啊?” 她的脸上写满了不解。 江泠语塞,不知道怎么解释。 叶秋水好像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男女之别。 没有人教过她。 江泠正在思考要怎么教她,一旁的叶秋水却像是突然恍然大悟一般,不知道自己怎么琢磨的,蹦起来往书箱上一躺,傻笑说:“嘿嘿,我知道了,我要睡在这里,这样我就不用天天背书了。” 学识不得自己钻进脑子里来?多省事! 第37章 胆小 “哥哥 你胆子好小哦。”…… 江泠将她拉起来, “不行,书箱太硌了。” 叶秋水坐在上面,认真道:“可是躺在上面可以变聪明。” 江泠愣了愣, 这是什么说法? 他问道:“此话从何而讲?” 叶秋水把她的猜想告诉他。 江泠听完,无奈地笑了, 解释道:“睡在书堆里不会变聪明,书上的知识可不会自己钻进脑袋里, 况且,你本来就很聪明, 无需钻研这些。” 他拉叶秋水起身。 叶秋水“哦”了一声, 又纳闷道:”可是你为什么要睡在书箱上面?” “因为男女有别。”江泠指了指她, 又指了指自己, “你是小娘子,不能与男子走得太近,若是对方有坏心思, 你自己会受伤, 所以,你要警惕你遇到的所有男人,这样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知道吗?” 叶秋水呆呆问道:“和哥哥也不行吗?” 第69章 江泠摇头。 “可是哥哥不是坏人呀。” “书上说,男女七岁不同席, 不是坏人也不行, 而且你怎么就能断言我不是坏人?” 叶秋水嘀咕道:“我就是知道,哼, 什么破书,胡说八道。” 江泠转身,继续铺褥子。 “书箱很硌的。” 叶秋水说:“你腿伤还没有好, 躺在上面不舒服。” “没事。” 江泠手上动作没有停。 叶秋水沉思一番,忽然上前,抱住被褥,“既然你说男女有别,那我就睡书箱,你的腿还没有好,怎么能躺在这么硌人的地方,你去榻上。” 江泠态度坚决,“不行。” 叶秋水盯着他,眼珠转了转,霎时有水汽氤氲,“好嘛,我知道了。” 她嘴角一垮,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你就是嫌弃我,你嘴上说着将我当妹妹,只是哄我的,你嫌弃我家床榻不干净,又破又小,呜呜……” 叶秋水哭起来,抬手抹眼泪,还不忘从指间缝隙里瞟一眼江泠的反应。 他听后果然慌了,连忙伸手,拉她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张了张嘴,笨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叶秋水哭得越来越大声,“你以前住大房子,怎么可能会喜欢这里,你肯定不乐意来,你就是嫌弃我呜呜。” “没有,我、不是……我,我睡床榻!” 江泠手忙脚乱,急忙应下。 “哥哥最好了。” 哭声戛然而止,叶秋水嘻嘻一笑,一点也不见方才的忧愁。 她已经弄明白该怎么拿捏江泠。 江泠看出,有些气闷。 叶秋水怕他反悔,连忙抱起被褥,将它们重新放在榻上,说道:“哥哥不能反悔了,不然就是说话不算数,你是哥哥,要以身作则。” 江泠很无奈,“知道了。” 谁能说得过她。 他抱着书坐下,吃了药,低头翻阅。 无论什么时候,江泠都能见缝插针地看书,他清楚,当腿好不了后,想要获得与旁人一样的成就,必须付出比从前更多的努力,一直到叶秋水从宝和香铺回来,他手上都还捧着书。 叶家点不起油灯,江泠就坐在门边,借着外面的日光,一直到金乌将坠,天彻底黑下来,他才将书合上。 晚膳喝的是粥,很稀薄,叶秋水不会做饭,以前个子矮的时候,得踩着椅子才能够到灶台,常年累月饿肚子的孩子自然有什么吃什么,哪里有机会钻研厨艺。 江泠心想,怪不得她以前那么瘦,照这么下去,不出半个月,下巴又要尖尖的了。 他依靠在门边,观察叶秋水如何生火,淘米,心里默默记下。 吃完饭,又背了会儿书,叶秋水念叨完铺子里的事情,才开始慢吞吞地背香谱。 江泠除了书之外,从江宅带出来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帕子,擦手的,擦脸的,饭前饭后……都分得很清楚,叶秋水总是跑来跑去,嘴里说个不停,被江泠按在椅子上擦脸的时候,她还在叽叽喳喳地说话。 叶秋水脸汗津津的,觉得江泠妨碍她了,还会推 开他的手,“我还没有说完,今天王夫人又来啦,揽着我说了好久的话,我给王夫人送了一包我自己做的香袋,放了驱蚊草,王夫人还夸我呢。” “知道了。” 江泠说道,利落地给她擦完脸和手。 榻上两套被褥,泾渭分明,叶秋水想靠着江泠睡,但江泠严肃地拒绝。 她哼了一声,转过身,面朝着墙,背影看上去气鼓鼓的。 江泠和衣躺下,闭眼。 以往过了亥时江泠就会睡觉,第二日早起读书,但大概是因为突然换了新的地方,心境与以往不同了,他怎么都无法入睡,叶家的床榻很硬,一动就咯吱作响,江泠绷着身体,小心翼翼地翻身。 太硌了! 铺几层被褥都没有用,江泠心中不由叹气。 身后,传来女孩绵长舒缓的轻鼾,江泠侧目看过去,黑暗中,叶秋水睡得很香。 她好像永远都不会有烦恼,遇到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变得开心,不管在什么境遇中,都能很快振作起来,当初她爹爹死去,她虽然哭了很久,但第二日就自己出去找生计,铺子里的伙计为难她,她也有办法让自己摆脱困境。 整日没心没肺的,其实比谁都机灵。 江泠扬唇淡淡地笑了笑,然而下一瞬他就笑不出来了。 少年嘴角紧绷,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床脚爬动的老鼠。 江泠几乎没见过这些东西,以前在江宅,每个房屋都会熏香,一日要洒扫三回,屋子里要是出现鼠虫,宋氏会大发雷霆,将当日值事的丫鬟赶走。 江泠盯着床脚窜动的小黑影,眼皮轻颤。 老鼠会吃人吗?下人说,这些东西很脏。 江泠侧过身,拍了拍叶秋水,“芃芃。” 这屋子是不能睡了。 “嗯?” 叶秋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江泠,“哥哥……” “有老鼠。”江泠压低声音道,他脸颊紧绷。 “什么?” 江泠嘴角抿成一线,“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了,你先出去,我挡着它。” 第70章 叶秋水慢吞吞醒过来,挠了挠头发。 “老鼠啊。” 叶秋水坐起身,随手抓起枕边的书砸过去,正正巧砸在那老鼠身上,“吱吱”一声,叶秋水紧跟着跳下床,拉开门,穿上木屐,抬脚就是一踢。 “去你的。” 黑灯瞎火中,有一小团影子,掠过半空,飞出屋子,落在远处。 叶秋水关上门,“再见。” 转身,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拍一拍,又放回原位。 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她神情如旧,并不将此当做一回事。 江泠呆若木鸡。 叶秋水重新爬上床,“睡吧哥哥,解决了。” 她呈“大”字躺下,江泠却还是坐着,久久未动,警惕地观察四周。 叶秋水有些纳罕,扭头盯着他。 借着泻进屋中的月光,待双眼适应黑暗后,隐隐能看到江泠的脸色,霜白一般,他肩背绷直,定定地看着她,显然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 叶秋水缓缓瞪大眼睛,“哥哥……” “你在害怕吗?” 叶秋水问道。 江泠回神,黑暗中,长长的睫羽闪了闪,“没有。” 他躺下,连连否认,“只是躺累了,坐一会儿。” 叶秋水凑上前,问:“那你怎么脸这么白,手还握得紧紧的。” 江泠立刻松开拳头。 她轻轻一笑,“哥哥,你胆子好小哦,你怕老鼠。” “没有。” 江泠背对着她,仍道:“真的只是坐一会儿。” 叶秋水话音里笑意不减,江泠抿紧唇,突然拉高被衾,盖住她,“不准再说话了,亥时已过,睡觉!” 叶秋水闷闷的笑声从被子中传出。 古板严厉的江小官人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怕吱吱乱叫的老鼠与神出鬼没的虫蚁,一下子就从仙气飘飘的云端上落下来了,沾染上了人气。 第二日,叶秋水很早就去宝和香铺了。 江泠自己吃完药,拄着手杖,练习走路,从屋中走到屋檐下,十步的距离,他冷汗淋漓。 来回走三次,里衣被汗浸湿,他掀开衣领,里面青一块紫一块。 睡惯了柔软的床榻,换上叶家这种土坑,细皮嫩肉的江泠被硌得整夜睡不着。 练完走路一身汗,换做从前,下人已经烧好水放温,沐浴的时候,丫鬟会将衣服挂在架子上,用香笼熨烫,穿在身上,走路时风都染上香气。 现在这些都没有,江泠用手帕擦拭掉额角的汗水,坐下来看了许久的书,而后站起,慢慢挪到厨房,学习做饭。 第一日,江泠将自己熏得满脸炭灰,他腿脚不便,要不是叶秋水回来及时,他大概已经僵了。 第二日,江泠把握不住火候,险些将锅底烧穿。 第三日,江泠学会淘米,但不知道还要加水。 他有些挫败,但是没有停止学习。 没过几日,原本白白净净的江泠,手心手背长满倒刺,多出许多茧子。 他学得很认真,甚至拜托叶秋水,去当铺当掉他的衣袍,换来的钱去书馆买了菜谱,拿回来后,江泠钻研许久,握笔在纸上写下满满的批注。 看书时,他总是格外专注。 没有多久,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照顾另一个,各自自顾不暇,但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第38章 争执 读书,做饭,养芃芃。 初夏最后一场雨过去, 气候开始闷热难耐。 胡娘子随商队离开差不多小半年,至今未曾回曲州,也没有音讯传回来, 宝和香铺中人心惶惶,没了主心骨后渐渐混乱, 伙计们私下猜测,都说胡娘子回不来了。 暹罗靠海, 那里密林丛生,虽盛产香料, 但气候酷烈, 长有香草的地方也往往充满瘴气、毒蛇猛兽, 险境环生, 许多香商会雇佣廉价的工人进山林采集香草,为此丧命的人很多,由于来源稀少, 采摘艰难, 自海上运输,带进大梁境内的香料价格便十分昂贵,且数量稀少,只有王公贵族可以享用。 胡娘子有自己的商队,她亲自带领, 乘船出海后途经暹罗, 天竺等地,商队带回番邦香料, 在海上颠簸数月,再返回境内售卖。 她靠此积累家底,是曲州最大的香商。 海上九死一生, 常有商船沉没,胡娘子经验丰富,但也不能完全规避危险。 这次出海多月音讯全无,铺子里人的猜测,她要么被瘴气困在山林中,要么跌入浪潮,尸骨无存。 宝和香铺基业深厚,多少同行眼红,就连二当家也垂涎已久,胡娘子音讯全无,人心浮动,二当家暂时接管了胡娘子的位置,铺子中的伙计与老师傅纷纷开始站队,不管胡娘子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二当家带着的人已经开始渐渐将她架空。 这几个月,叶秋水跟着宝和香铺里的师傅们学会多种香的制法,她学东西很快,算盘打得也好,记账时条理清晰,说话又甜,王夫人喜欢她喜欢得要紧,自几个月前来买过一次熏陆香后,每月都要领着婆子过来一趟,揽着叶秋水说许久的话,给很多赏钱,要不是身份不匹配,更是恨不得将叶秋水收作义女。 二当家的人来问过几次,若是叶秋水想跟着他们干,二当家愿意收她为学徒,亲自教导她传家的香谱。 第71章 叶秋水听了,摇头。 胡娘子是她的贵人,叶秋水不会背叛她。 不管胡娘子是生是死,她都不可能转头去投靠一个觊觎胡娘子家产的人。 二当家只当她年纪小,拎不清,拍拍她的头,让她再回去好好想一想,他可以给叶秋水多算几倍的工钱。 条件丰厚,任哪个伙计听了都要心动。 他觉得叶秋水是一个可造之材,又讨人喜欢,只要好好教导,等她再长大点,兴许可以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商人。 二当家说完这些,叶秋水并没有当一回事,她觉 得胡娘子只是在路上被什么事情绊住脚了,再过几日就会回来,铺子中的明争暗斗,她太小,看不明白,但也知道,二当家不安好心,想趁胡娘子不在,将宝和香铺抢过去。 算了一日的账本,叶秋水回到家中,刚推开院门,饭香味便飘过来。 江泠站在灶台旁,神情专注,手边的书页上写满批注,修长的手指按在上面,时不时翻动。 做饭比读书难很多,江泠学得很认真。 将精致的圆领袍与冠带当掉之后,换来的钱买了许多米粮,这样他们可以不用每日都喝稀粥,甚至饿肚子。 江泠不得不穿上粗布麻衣,一开始浑身刺痒,长满红点子,就连后脖颈被衣领磨破了一层皮,江泠从前养尊处优,没干过重活,这样的衣服,只有江家最下等的仆人才会穿,他用了许久才渐渐适应。 烟雾缭绕中,少年静默而立,乌黑纤长的头发随手用布条缠起,江泠挽起衣袖,盯着灶上火候,眉眼浓厉,面庞清秀端正,他薄唇轻抿,神态专注,并未注意到有人靠近。 叶秋水猫着腰,从后扑过来,抱住他,“哥哥!” 腰上坠着两条胳膊,叶秋水搂得紧紧的,江泠身子向前歪了歪,他站稳,伸手轻按叶秋水的手臂,但并没有推开她。 “回来了。” 少年嗓音清冷,语气温和。 江泠一手按着她的胳膊,一手掌勺,动作熟练。 钻研厨艺多日,他已经可以像模像样地做饭。 要是许妈妈和小荷在,大概会惊掉下巴,才一个月,这还是她们金枝玉叶的三郎吗? 叶秋水靠着他的后背,脑袋蹭了蹭,笑眯眯问:“哥哥,今日吃什么?” “剁椒茄子。” 江泠说:“净手,一会儿就好了。” “好!” 叶秋水扭头跑到门后的水缸旁,舀起一瓢洗手。 江泠腿脚不便,走路很慢,叶秋水洗完手后就连忙过去帮他端东西。 搬来叶家后,江家就彻底对江泠不闻不问了,听说族里为了二房的产业争论得不可开交,大房与四房撕破脸,几次大打出手,老夫人年事已高,本该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子女却因为争夺家业闹得兄弟阋墙,纷争不断,她气得整日流泪,病得越发糊涂,不省人事。 整个曲州都知道江家几房在闹分家一事,江泠并不理会,就算他们闹翻天,也与他无关。 读书,做饭,养芃芃,这才是他现在每日必须要做的事情。 吃完饭,叶秋水回宝和香铺了,江泠洗完碗筷,坐在屋檐下看书。 前几日,他将书箱子里的墨锭卖了,换来几两钱,如今用不起那么昂贵的墨水,买的是巷子门口小摊贩卖的五文一只的鸡毛笔,与十文一大块的墨锭,不知是什么材质,闻起来有些臭,像七旬老汉的腋窝,江泠每次都得憋着气写字,写完,纸张需放在窗台上晾一晾,才能将味散干净。 晌午后有些热,但江泠仍旧衣着整齐,就连袖子都不会撩起,他额前已经热出一层细密的汗,江泠面不改色,提笔在书上写字,稀奇的是,明明如今过得没有从前那么金贵,但江泠的身体反而变好许多,没有连日地生病。 他每日要练习很久走路,握着拐杖的手掌心长出一层薄茧,劈柴,打水,这些粗活他是不会让叶秋水干的,在不需要别人搀扶也能自己走路后,江泠包揽了这些活。 就是每日肩膀都会疼得睡不着,但是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北坊与东门街不同,矮旧民居参差不齐,违章房屋遍地都是,许多消息都是一传十,十传百,叶秋水将江泠带回来这件事,激起许多人的不满。 江二爷做下错事,畏罪自尽,官府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惩戒他,这个结局不痛不痒的,那些常年累月挨饿受冻的普通百姓,将这种仇恨转移到江泠身上,他们万分仇视这个曾经享有过荣华富贵的小官人,嘲笑他如今竟也落到这般境地。 江泠不能出门,一出门就会被不知何处窜出来的人推搡辱骂。 邻家小儿骂他“跛子”,他站在门前,明明没有挡住谁,却会被路过的人突然伸手狠狠一推,江泠脚下踉跄,摔在地上,抬头,那人恶狠狠的,眼中下意识慌乱,他们对东门街的贵人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姿态卑微,但又夹杂着不甘仇恨。 慌乱完,才想起江泠已经被宗族赶出,是个废人,眼中慌乱顿时转为恶毒,“罪臣之子,狗东西,杂碎!” 江泠默默拾起手杖,拍拍衣衫上的灰尘,转身回屋,关上门。 北坊的人不喜欢他,看见他就又打又骂,连带着也不理叶秋水,有时候她清早出门,会看到邻里故意将秽物倒在叶家家门口。 第72章 叶秋水不知道是谁干的,出去理论还被骂,谁叫她犯傻把江泠带回家。 江泠知道后,闭门不出,他只是更加担心叶秋水,每日都要等在门边,书也看不进去,等远远可以看到巷口拐进小娘子蹦蹦跳跳的身影时,江泠才能放下心,若无其事地回屋看书。 叶秋水每次回家,江泠都在看书,他比以前还要刻苦,就连吃饭的间隙,手上也要持一卷书,少年神情沉浸专注,有时候连她靠近都没有发现。 盛夏时,胡娘子依旧没有回来,宝和香铺几乎已是二当家的囊中之物。 有许多伙计很早就跟着胡娘子打拼,他们念旧,但二当家想独占宝和香铺,必须将这些不服他的人赶走,他找到叶秋水,要收她做徒弟,其实是看中了她讨贵妇人喜欢的特点,他们希望可以靠叶秋水招揽像王夫人那样有钱的妇人。 而这么久过去,那些一开始不听从他,期盼胡娘子早日回来的伙计,也顶不住连日的压迫与排挤,倒戈向二当家。 剩下的人都被赶走了。 叶秋水依旧不肯低头,她态度坚定,只认一个大当家,二当家明明居心叵测,抢占整个铺子,霸占他人基业。 她一个小姑娘,再有天赋,那也只是小姑娘,尖牙利嘴,与他们作对,异想天开,二当家让人将她赶出去了。 叶秋水很愤懑,握紧拳头,但大人们显然并不放在眼里。 叶秋水又一次失业了。 朱家酒肆也不敢要她,店家一见到她就赶人。 叶秋水没有告诉江泠外面发生的事,她每日正常出门,回家,江泠闭门不出,自然不知她已不能再在宝和香铺干活。 第39章 暑夏 芃芃喜欢吃甜的。 入夏后, 曲州多雨。 宝和香铺彻底被二当家接管,商行的人都默认,胡娘子在海上丧生, 尸骨无存,那些不服二当家的伙计悉数被赶出铺子, 宝和香铺不日更名换姓。 叶秋水不服,蹲了几日, 在二当家出门谈生意时拉住他,说道:“宝和香铺是胡娘子一手扶持到如今的, 她常年随商队在外奔波, 为铺子打下基业, 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 也要弄清楚她究竟是生是死,再决定她名下铺子该由谁接手管理,而不是直接抢过来当做自己的产业!” “二当家这么趁人之危实在有些辜负胡娘子知遇之恩了!” 与江泠相处久了, 叶秋水说话竟也有些文绉绉的, 口条清晰,让人一时无法反驳。 小姑娘神情倔强,怒目而视,明明已经被宝和香铺赶走,但看到二当家明目张胆占人基业, 还是忍不住过来理论。 二当家被她缠得有些烦了, 一把甩开她的手,说:“臭丫头, 少在这里胡搅蛮缠,大当家是不可能再回来了,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她艰苦积累的家业就这么没了吗?正是因为我心中敬仰大当家才不忍看她这铺子毁于一旦, 明白吗?赶紧滚。” “根本不是这样,你凭什么断言大当家已死,她也许只是被什么事情绊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作为二当家,难道不应该先报官去救人吗!” “我就是知道,死丫头,快来人将她赶出去!” 铺子里冲出来两个伙计,架起叶秋水的胳膊,将她丢得远远的,叶秋水摔在 地上,胳膊蹭破了皮,她疼得泪花都出来了,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吹开伤口的沙砾。 回到家,江泠一看到她衣摆灰扑扑,头发也散了的模样,眉心微蹙,拉着她进屋。 “谁欺负你了?” 叶秋水将近来铺子里发生的事告诉他,“胡娘子不见了,二当家趁人之危,不仅将宝和铺子抢过去,还赶走了铺子里的老人,我找他理论,他恼怒,让人将我丢出来了。” 她气呼呼道:“他凭什么断言胡娘子已死,出海打捞沉船的人并没有找到胡娘子的尸体。” 江泠眉眼低垂,轻轻用清水沾湿的帕子擦拭她手臂上的伤口,涂上药膏。 他问道:“胡娘子是乘船出海时出事的?” 叶秋水重重点头,“对!胡娘子随商队出海去什么……什么罗,竹子的地方采集香料,几个月过去一直音讯全无,大家便猜测,他们的船在海上沉没了。” “暹罗,天竺?” “嗯嗯!” 江泠曾在书上看到过关于西南属国盛产香料的记载。 “二当家与你怎么说的?” 叶秋水回忆,“他说大当家不可能再回来……” 她不知想到什么,话语忽地顿住。 江泠抬头看了她一眼,“他为何如此肯定?” 二当家为何断言大当家不会活着回来,他语气笃定,毫无顾忌占人基业,难道就不怕万一胡娘子险境脱身,回来撞破他的奸计吗? 除非,他真的确信,胡娘子不可能平安归来。 叶秋水脸色变了变,“哥哥……胡娘子会不会是被二当家……” “空口无凭,如今最要紧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他的都是猜测。” 叶秋水眉眼耷拉下来,“哥哥,我害怕胡娘子真的出事了……” 她看着很忧伤,叶秋水是个十分念旧且知道感恩的人,虽然胡娘子当初只是见她机灵,将她带到香铺,后来她在香铺做学徒,胡娘子也没有特别关照,似乎早就忘了自己曾经从朱家酒肆带回一个很会算术的女孩。 第73章 但叶秋水将此铭记于心。 江泠低头看着她手臂上的伤,又看了看她的神情,唇线紧抿,若有所思。 晌午后,叶秋水躺在簟席上昏昏欲睡,哼哼唧唧地说“热死了热死了”,江泠坐在一旁看书,左手握着一把扇子,照着她的方向轻扇,外面晴空日照,正是一季中最炎热的时候。 明明他穿得更严实,可他从来都不喊热,也不会像别人一样衣襟大敞,卷袖赤膊。 叶秋水热得撩起裙摆,被江泠严肃地教育。 她很苦恼,在簟席上滚来滚去。 而后江泠则摇起扇子,坐在床边,一边看书一边哄她睡觉。 叶秋水长得很快,以前是泥地里打滚的小脏猴,灰头土脸的,分不清男女,如今头发养得乌黑亮丽,下巴削尖,脸颊却是肉嘟嘟的,粉雕玉琢,一看就知道,长大定会是个极好看的姑娘。 叶秋水侧躺着,脸颊热得通红,额角汗津津的。 北坊的男孩子们喜欢欺负她,说她凶,还同跛子玩,但是这与小时候孩童间恶意的捉弄不一样了,转而变成一种试图引起她关注的“欺负”。 扎好的头发会被扯乱,他们会将黏手的芦荟丢在她的裙子上,叶秋水每次都一头糟,坐在家门前,气鼓鼓地拉扯黏在裙子上的脏东西。 待她睡着后,江泠放下书,耐心地用温水擦拭她衣裙上黏糊糊的芦荟。 做完这些,江泠垂首拍了拍叶秋水的肩膀,“芃芃。” “嗯……” 叶秋水半睁开眼。 “我去城东书肆买两本书,很快回来。” 几个月过去,他已经可以自己借助手杖走路。 叶秋水坐起来,“我陪哥哥去。” “不用。” 江泠按住她,“睡吧,我想自己试着走一走。” 她半梦半醒,又躺了下去,还不忘喃喃叮嘱,“哥哥,你要小心,早点回来……” “嗯。” 江泠答应她,起身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微风徐徐拂面而来,他合上门离去。 城东靠山,书塾很多,还有几个供达官富商子弟读书开蒙的书院。 江泠从前也在这里读书。 他撑着手杖走到城东,这里书肆众多,往来皆襕衫学士,谈笑风生,江泠站在书肆角落,低头翻阅,店家瞄了几眼,见他一直翻着那几本书,便上前说道:“小官人,这拓本只有我们书局有,你要是喜欢不妨买下,这一批印的没多少了。” 江泠垂首不语,翻动书页的指节微蜷。 少年虽然穿着粗布麻衣,但鼻梁英挺,气质不俗,一个人拄着拐杖进店买书,安安静静在角落里看了许久。 书肆生意不忙,店家很早就注意到他了。 看出他大概囊中羞涩,店家又笑说:“我们东家爱才,你可以赊账,只要按期补上余钱就行。” 江泠没有说话,手中攥着几枚钱,犹豫很久,最终将书合上,放回原位。 “不用了,多谢。” 掌柜笑了笑,没说什么。 江泠缓步走到一间书院前,算准时辰,当一群少年有说有笑结伴出来时,江泠喊住其中一人的书童。 “阿金。” 书童们背着书匣,远远跟在小官人们身后。 阿金回头,惊讶道:“三郎!” 阿金是五郎江晖的书童,认识江泠,不过上次见已经是两个月前了,少年变化并不大,只是穿得寒酸,阿金第一时间并没有认出叫住他的是谁。 江泠伸手招他过来,“阿金,我有话同五郎说,你一会儿能不能让他在前面的巷子等一等我。” 阿金回过神,忙不迭点头,“好!” 他背着书匣快步跑上前。 等江泠艰难走到巷子里时,江晖已经等许久了。 “三哥!” 江晖搓着手,等得焦急,看到他连忙上前搀扶。 一碰到他,江晖愣了一下。 两月不见,怎么感觉三哥健硕了些,原本清秀的面庞竟隐隐透出几分硬朗,他本就不苟言笑,如今看着便比从前更显严厉。 江晖不知道,这几个月,江泠砍柴,挑水,干的都是苦力活,掌心冒出许多茧,还有数不清的小伤痕,随着身高抽条生长,肩背也宽阔几分。 江泠直入正题,“五郎,四房是不是也做香料的生意?” 江晖怔怔点头。 四房也做香料生意,但是一直被宝和香铺压一头,江四爷经常垂头叹气。 “我记得每年七月,四叔会随商队出海,你将胡娘子的事情告诉他,托他帮忙找人,胡娘子常年与官府往来,宫中的娘娘都喜欢宝和香铺的香,若是与胡娘子打好关系,她那么仗义,兴许会帮你家的香铺牵线,若是宝和香铺沦为周二当家的掌中之物,以他的脾性,只怕你父母要关许多间铺子了。” 周二当家为人不如胡娘子爽朗,斤斤计较,十分跋扈,江四爷在他手底下吃过亏。 如今胡娘子音讯全无,江四爷过去也曾带领商队往来天竺暹罗等地,熟悉路线,更好找人。 江晖不由沉思。 第74章 前几个月,四房与大房争家产时落了下乘,这两年,四房的生意做得很不景气,接连关闭铺子,所以江四爷与四夫人才会那么疯狂地争抢二房的产业。 既然做生意抢不过胡娘子,不若化敌为友,卖她一个人情,若是能救回人,皆大欢喜,若是只能找到尸体,也能卖一卖仗义的名声。 确实是很划算的买卖。 “我知道了。” 江晖应下,复又抬起头,疑道:“三哥找我就是说这件事吗?” “嗯。” 江泠点头,“我说完了,走了。” 话音落下,他转过身,毫不犹豫。 江晖这才发现,三哥竟然穿着北坊那群穷人才会穿的衣服,他过得似乎很窘迫,一点也看不出曾经出身于怎样富奢的家族。 “三哥,我让阿金送你回去。” “不必。” 江泠与他说完要说的,便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方才江泠来找他,也没有直接在书院前拦人,而是远远地叫住阿金,托他转达,大概也是怕被人看见。 江晖想,三哥做事一直这么周全,避开书院众人,是怕被熟人看见,给他带来麻烦。 江晖没有强留,目送江泠一瘸一拐,慢吞吞地从巷子里走出。 来来回回几段路,江泠浑身汗透,脸颊晒得很红。 街上行人越来越少了,路边,卖饮子的店铺生意兴隆,进进出出的客人很多。 江泠走到路边,在一家冰饮摊子前停下。 “小官人,来杯冰碗?” 店家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模样,殷勤询问。 江泠低头挑选。 桌上,有杨梅渴水、紫苏饮、桂花冰酪等等。 他伸手,指了指,“要这个,多加糖。” 芃芃喜欢吃甜的。 江泠将掌心攥了一路的钱放在柜臺上。 第40章 夏夜 “我哥哥不爱出门,他喜欢看书。…… 叶秋水醒来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早晨被弄得脏兮兮的衣裙已经被擦干净, 一点也看不出粘黏过芦荟的痕迹。 院子里没有看见江泠的身影,叶秋水跳下床, 趿着木屐,哒哒跑到院外, 刚出门,一侧便伸过来一只手, 揪住她的头发, 叶秋水“啊”了一声。 笑声传来。 她恼怒地转过身, 跺了跺脚。 几个男孩捂着嘴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 叶秋水越生气,他们越要捉弄她,长辈们都说, 男孩子欺负谁, 就是喜欢谁,所以他们不会管教自己的孩子,叶秋水告状也没有用。 这一两年她长高长胖了,唇红齿白,头发浓密乌黑, 北坊这地方很少能出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经常捉弄叶秋水的男孩笑说:“芃芃, 你又去哪儿,像你这样老往外跑以后可嫁不出去的。” “走开。” 叶秋水将辫子扯回来, 不理会他的话,她低下头,有些心疼地摸了摸自己被揪下好几根的头发。 叶秋水脚下加快, 他们又追上来,跟着她,“芃芃,要是你给我做媳妇的话,我就不揪你头发,以后每个月都可以给你肉吃。” 说话的男孩虽然住在北坊,但家里有长辈在大户人家做长工,过得比其他穷人要富足一些。 叶秋水停了下来,觑他一眼,目光从上到下,鄙弃味十足,“你太丑了,离我远点。” 男孩愣了一下,回神,伸手又揪住她的头发。 好好的辫子,被扯得乱七八糟,扎发的发带也断了。 叶秋水又气又怒,看到她的模样,几人拍手叫好。 她作势要冲上前,却被人一把拉住,叶秋水抬起头,江泠不知何时回来了,将她拉到身后。 他人虽清瘦,个头却高,眉眼锋利冷俊,不笑的时候颇有威严,眼底积氲着怒气,被他盯着,男孩霎时有些害怕。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叉着腰,“你是贪官的儿子,不要脸,臭跛子,你瞪我干什么,想打人?” 江泠巍然不动,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们,他瞳仁漆黑,寒光闪动,到底还是孩子,有些怂,不敢真的惹他,僵持片刻,几人骂骂咧咧,一哄而散。 身后的叶秋水很生气,听到他们骂江泠,她咬牙切齿,撸起袖子,闷头就要上去干。 江泠拉住她,没说什么,手往下滑,牵住她的手,叶秋水顿时安静下来。 “哥哥,你怎么才回来?” 城东的书肆并不远,但江泠离开许久,叶秋水很担心。 “遇到五郎,说了些话。” “噢……” 江泠捡起掉落在地的手杖,两个人牵着手回家,将院门关紧,插上门闩。 回到屋中,江泠将一直提在右手的东西放到桌上,用竹筒装着,一拿出来就阵阵冒着凉气。 叶秋水两眼放光。 那是一份酸梅冰饮,上面还洒了许多蜜浆,店家将它镇在井里,刚捞出来不久,江泠放下衣袖,盖在上面一路走回来,冰还没有化。 江泠说道:“吃吧。” 叶秋水笑盈盈仰起头,“谢谢哥哥!” 她盘腿坐在簟席上,用汤匙挖一勺,“哥哥吃。” 江泠摇头,“我不爱吃甜,你吃,记得要漱口,不然会牙疼。” 第75章 “知道啦。” 叶秋水坐回去,梅子入口甜丝丝的,又冰又爽口,她忍不住晃了晃脑袋,一脸满足。 江泠坐在一旁,除了那份冰饮外,他并没有带回其他东西。 叶秋水见状,疑道:“哥哥,你不是去买书了吗?怎么没见你带回来。” “没有看到合适的。” 江泠说道:“家里的书我还没有读透彻,还需再看几遍。” 叶秋水笑着挨着他,“哥哥好认真。” 江泠坐在她身后,撩起她乱糟糟的头发,拆开发带,他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叶秋水不太会打扮,大部分归结于没有条件的缘故,她只有一条发带,比不得旁人家的小娘子簪金戴玉的,就这么一条,还被人扯断,她很爱惜她的头发,睡觉都会刻意拨开,以免压到,结果方才被恶意揪掉好几根,叶秋水心疼许久。 “哥哥,明日我去王府给王夫人送蔷薇花露。” “嗯。”江泠给她梳头,“不是不能去宝和香铺了?怎么还要送香。” “虽然二当家将我赶出来了,但我答应王夫人的事不能忘呀,前阵子我和她说,如今正是蔷薇花开的时候,我新学了一种制作花露的方法,将天仙藤、艾草碾碎了加进去,滴在衣服上,可以驱蚊,味道闻起来不会呛鼻,我已经做好了,明日给王夫人送去。” 江泠点点头,说:“我陪你去。” 他怕叶秋水又会像今日一样被欺负,今日一定不是第一次了,但她从来都没有主动提起过。 “不用的,我认识路。” 叶秋水怕他会累到。 江泠说:“没事,多走走也是好的。” 叶秋水想起,先前大夫说过,经常练习走路的话,也许可以好得快一点,不用常年借助拐杖走路。 她点点头,吃完东西,跑出去洗干净手,坐在江泠身边,靠着他开始背书。 江泠的书很多,他自己每本都看过许多遍,烂熟于心,教会叶秋水识字后,也开始教她看书,在每一页都写上清晰易懂的批注,这样叶秋水读起来可以很轻松。 “我什么时候可以写出像这样好看的字。” 叶秋水握着笔,唉声叹气。 她开蒙晚,江泠就是她的老师,满打满算,叶秋水也才刚刚识字不到一年罢了,她的字很难看,没有正形,先前在宝和香铺,掌柜嫌弃她的字丑,只让她帮忙核算,若是写字好看些,工钱可以多不少。 江泠抬手,拍一拍小姑娘丧气的脑袋,“多练。” 叶秋水趴在案前,无奈叹气,认命地动笔抄写。 天黑后,为了省钱,家中不会点灯,江泠将纸笔收好,临近中秋,月亮很亮,叶秋水将碗筷搬到屋檐下,吃完饭再回屋休息。 半开着窗,晚风徐来,衣摆微微卷起。 江泠躺下,等了一会儿身旁都没有动静。 叶秋水睡相不老实,四仰八叉,要么抓着江泠的头发,要么将腿翘到他身上,总之从来没有端端正正地睡觉过。 江泠日日纠正,告诉她,睡着了也要守礼,不能乱动,不然很有可能半夜从榻上翻下来摔伤。 叶秋水观察过一次,不禁感慨,江泠连睡觉都这么严肃板正,正躺着,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呼吸清浅,一动不动。 她听了,但没听见心里去,江泠只好等她睡着后将她的手臂与脑袋推开。 虽然第二日醒来,身上总是沉甸甸的,怀里会钻进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衣衫也被压得皱巴巴,褶皱怎么都抚不平。 时间一久,江泠认命了,随她去了。 但今日,叶秋水翻到一边,离他远远的。 江泠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芃芃。” “嗯?” 她还没有睡。 江泠停顿片刻,问:“怎么离 那么远?” 叶秋水哼唧两声,“太热啦。” 夏天,人身上几乎在冒热气,靠近了,更像两个火炉,远不如趴在簟席上凉快。 江泠沉默,半晌,“哦。” 他往边上挪一挪,起身,将窗户完全打开,凉风袭来,叶秋水渐渐睡去。 江泠睁着眼睛,了无睡意。 没人贴着,不太习惯。 但没心没肺的叶秋水却睡得很香。 他扭头看了她几眼,眸光幽静。 良久,睡熟了的叶秋水又滚了过来,八爪鱼一般,扒住江泠半边身子。 他推拒两下,推不动,索性由着她去了。 小窗吱吱地响着,带来丝丝凉意,江泠闭上眼,很快睡着。 翌日,江泠用旧衣服剪下的布条给叶秋水编好头发,拿好东西,将门关紧,两个人慢慢向王府走去。 出门时,叶家院门前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的男孩,看到叶秋水出来,笑嘻嘻地要往她身上丢石头。 江泠跟着她一起出来,抬手,衣袖罩住她,人站在她身后,叶秋水一点也没有被打到。 王府看门的小厮认识叶秋水,招呼府里的丫鬟进去通传,江泠停在远处,目送叶秋水一个人上前。 “哥哥,我们一起进去,王夫人可好了。” 江泠摇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那里有家书局,我一会儿要进去看看。” 第76章 “好吧。” 叶秋水知道他爱看书,“那哥哥你就在这附近,我一会儿就来找你。” “嗯。” 不一会儿就有人笑着过来,“走吧,前几日夫人还念叨你,说你好久不曾来了。” 叶秋水笑盈盈跟上,“前几日有事情绊住啦,一忙完我就过来了。” 丫鬟领着她,想起什么,又问道:“芃芃,方才与你一起过来的小郎君是谁?” “我哥哥!” “以前没见过呢,未听你说起你有一个哥哥。” “我哥哥不爱出门,他喜欢看书。” 丫鬟道:“难怪,瞧着便很斯文。” 说话间已经走到后院,两边的侍女挑起帘子,丫鬟先走进,笑说,“大娘子,人来了。” 叶秋水迎上前,江泠教过她礼仪,她学得很认真,知道来了达官贵人的府邸,要收起那些玩性,叶秋水低眉敛目,端庄大方地弯腰行礼,“夫人万安。” 王夫人的笑声传来,“快起来,好孩子。” 叶秋水抬起头。 一旁,一个陌生的女声响起。 “难怪你总念叨,今日见了,才知道是个怎样伶俐可人的丫头,果然叫人喜爱。” 叶秋水这才发现,堂上还坐着另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气度不凡,眉宇间尽是英气,身份比起王夫人,怕是只高不下。 第41章 发带 少年牵着小娘子。 妇人二十三四的模样, 气质威严,头顶的钗摇微微晃动,珠玉上凝着日耀般绚丽夺目的光泽, 衣着沉稳精致,刺绣端庄大气, 彰显着她身份的贵重。 妇人目光幽深,说着玩笑的话, 可神情却不见松弛,上下打量的目光俱是威慑。 叶秋水喉头滚了滚, 有些不安, 但她并没有慌乱, 上前一步, 朝这位陌生的妇人款款道:“芃芃拜见夫人。” 小丫头一身粗布衣裙,瞧着便知出身普通,衣裙都浆洗得有些发白了, 略显穷酸, 但她举止大方,临危不乱,见到生人,还能镇定自若,泰然行礼, 堂上的妇人目光诧异地挑了挑眉。 王夫人先笑道:“你别吓着人家孩子。” 她目光转向叶秋水, 说:“这是盐科齐老爷的夫人,是我的手帕交。” 叶秋水甜甜朝妇人笑了一下。 说起来意, 她眼里又突然显出几分为难,“早知还有一位夫人在,我应该多准备一些蔷薇花露。” 妇人疑道:“蔷薇花露?” 王夫人向她介绍, “你不知这丫头多机灵,她在香铺做学徒,会一手制香的好技艺,芃芃过来,给我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叶秋水走上前,将准备好的香料递给王夫人,“曲州蚊虫多,将这个滴在衣服上可以驱蚊。” 王夫人打开闻了闻,笑:“味道很是清怡。” 那位年轻的妇人也偏头过来打量,“是好闻。” “你年纪轻轻,手艺倒是学得很精。” 叶秋水答:“不管学什么都要学精了才能有出息。” 妇人颔首,“是这样不假。” “夫人若喜欢,赶明儿我也送一个给夫人。” 妇人笑了笑,“好啊。” 叶秋水见两位夫人喜欢,突然眨了眨眼睛,双眸一下子就雾蒙蒙了,她可怜巴巴道:“不过……夫人,这次之后,芃芃不能再来给您送香了。” “哎哟,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立刻放下手中的团扇,招她上前。 “夫人,我如今已经不在宝和香铺了。” “怎么回事?” 叶秋水眉眼低垂,声音委屈,“二当家嫌我笨手笨脚,三日前给我结清了工钱,让我以后不用再去了。” “哪里笨手笨脚了,简直胡说八道。”王夫人斥了一声,有些不悦,“你是胡娘子带回来的人,他怎能赶你离去?” 话音落下,叶秋水便哽咽道:“夫人,胡娘子不在了……” 王夫人怔然,“不在了?” 她前些日子回了娘家,未曾听说近来的传闻。 一旁的婆子提醒道:“娘子,宝和香铺的胡大当家出海经商,多月未归,外头说是船沉了,人也找不到,周二当家如今接管了铺子。” 王夫人眼眸转了转,诧异不已,“人没了?” 叶秋水吸了吸鼻子,“二当家是这么说的。” “夫人。”她突然跪下来,仰头恳求道:“我知道您见识多,门路广,胡娘子音讯全无,大家都说她死了,可我不信,二当家趁人之危,霸占了她的家业,我实在不忍见到胡娘子数十年心血被人抢走,您仁义心善,可不可以派人帮忙打听打听胡娘子的下落。” 王夫人吓了一跳,弯腰想要拉起她。 一旁的妇人目光探究,不动声色,“胡娘子是你何人?” “不是什么人,她是铺子的老东家,我只是学徒之一。” 妇人神色淡淡,“非亲非故,你管他人死活作甚?铺子里学徒那么多,也许她都不记得你是谁?” “我明白。”叶秋水答道:“只是胡娘子与我有知遇之恩,不是她,也许我现在还在酒肆擦桌子,学不到技艺。” “既然外面的人都说她死了,你小小年纪,你又能做什么?” 第77章 叶秋水顿了顿,说:“不管多少,总要尽一份力,至少要见到尸体吧,多打听打听,也许就有消息了。” 妇人不再说话。 王夫人拉住她,“起来起来,这算什么事,哪里用得着磕头,好好的小娘子,可不能将脸磕坏了。” “我们王家门路广,一会儿我吩咐下去,让底下的人多打听打听,我与胡娘子还算是投缘,你今日就算不求我,我也是要派人去找的。” 王氏乃曲州大族,族中田亩无数,积富甚多,王夫人为人讲究,胡娘子深知她的喜好,不像别的铺子,表面上笑脸盈盈,背地里说她挑剔,难伺候,王夫人耳目多,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难为你想到这么多。” 王夫人拉住叶秋水的手,“你是个好孩子,这些日子,只怕没多少人还惦记着胡娘子了,这周老二也是个腌臜东西,以往我怎么没瞧出来,大当家的一出事,倒成全他了!” 王夫人最看不惯这种人,恨恨骂道。 “多谢夫人……” 揭过这篇后,王夫人又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叶秋水将王夫人哄得笑声不断,小姑娘古灵精怪,最重礼仪的王夫人好几次笑得合不拢嘴。 直到婆子来提醒王夫人该喝药了,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让叶秋水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叫丫鬟给她拎了一盒点心。 叶秋水拜别两位夫人,跟着王府的下人出门。 走到前厅时遇到王夫 人的一双儿女下学回来,小官人锦衣长靴,小娘子罗裙翩翩,年纪与叶秋水差不了几岁,她上身穿着碧绿色绣云纹的短褙子,颈上戴着八宝璎珞,腕上套着三串银镯子,下罩一条碎金合裆白绸裤,挽双环髻,用红丝绦缠发,末尾缀着玉珠,行走时随风轻扬,叮铃作响,灵气逼人。 “阿娘!” 听到下人传公子小姐回府,王夫人立刻走出门,远远的,叶秋水看到王夫人张开手,将一双儿女搂进怀中,神情慈爱。 叶秋水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发,有些羡慕。 她与门房的下人告别,走下台阶,远远就看见街巷外的江泠了。 少年两袖疏朗,站在桂花树下,一身碎影斑斓错落。 叶秋水跑上前,“哥哥!” 江泠“嗯”一声,垂手牵住她。 “哥哥久等了,方才我与王夫人多说了会儿话。” 她的话很多,一见到他嘴就没停过,“堂上还有一位娘子,听说是盐科齐老爷的夫人,我不认识,她看着十分严厉,像是不太好说话,方才可吓死我了。” 叶秋水呼出一口气,“不过还好我没出糗,嘿嘿。” “嗯。” “哥哥,王夫人还让丫鬟给我拿了点心,我们回家吃。” “好。” “哥哥,你买书了吗?” “没有。” 江泠的话一直很少,但句句有回应。 人来人往的街上,少年牵着小娘子,一高一矮,女孩活泼可爱,一路上蹦蹦跳跳,笑个不停,少年却很少开口,一手拄拐杖,一手牵妹妹,嘴角挂着几不可察的浅浅微笑。 路上遇到一个首饰摊,上面挂着颜色各异的编织花绳,有的末尾还缀着晶亮的小贝壳,一旁另摆有各类精巧的发钗簪子。 叶秋水停了下来,目光牢牢黏在上面。 江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八九岁的小姑娘,正是开始爱美的年纪。 邻里都说,叶秋水有一头乌黑漂亮的头发,随便编一编也好看,若是再戴点什么发饰,明眸皓齿,粉雕玉琢,同大富人家娇养的女儿也没什么区别了。 桌上也有两条红发带,绣着金鱼纹。 叶秋水不禁想起今日在王府遇到王夫人的儿女,以前娘还在的时候,她也有漂亮的发带,也每天缠不一样的头发。 叶秋水伸手摸了摸。 须臾,她移开目光,挽上江泠的手,笑眯眯说:“哥哥走吧!外面好热……我们快回家。” “好。” 江泠回头,又看了那摊子一眼。 …… 家中的钱已经不剩多少了,只够温饱,叶秋水被宝和香铺赶出,没有地方去,只能去找一些小酒馆帮忙端盘子,只是这样太累,江泠还记得,曾经叶秋水在朱家酒肆干活,脚上长满了水泡,一碰就疼。 隔日,江泠独自出门,一家一家地询问书局可需要有人帮忙抄书。 他没什么别的技能,不比族中其他兄弟会经商,会骑射,除了读书,会写几个字外,一无是处。 二房臭名远扬,且江大爷三番五次抹黑江泠名声,他就算不开口说自己是谁,旁人见到一个面容清秀俊朗的少年拄着拐进店,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只因太“出名”。 从前是万众瞩目,现在几乎是人人喊打。 书局都不要他,怕给自家惹腥。 走到哪里都是闭门羹,贪官之子的污名在外,又有一双不健全的腿,在任何地方都寸步难行。 最后还是一家书局的掌柜点头,“可以,正好我们店里缺人手,不过江小官人,你只能在后院抄,要是外面的客人见到你,说不定还误以为我们和二爷以前有什么勾当呢,你说是吧。” 第78章 江泠垂着目光,薄唇轻轻抿着,“嗯,我知道。” 掌柜稀奇地看着他,以前江家二房还没有落到如今这个田地时,江二爷是县衙的官老爷,江泠素有才名,差一点点就要去京城读书了。 一年前,江泠也来过这里,掌柜记得这个容貌出众的少年,那时他还是金尊玉贵的江小官人,在下人的陪同下过来买书,气质清冷,隔几日就要来一趟,江家出手阔绰,江泠遇到孤本时会眼睛不眨地买下。 如今一日五文钱,大概还比不上从前案上的一滴墨名贵。 掌柜领他进屋。 江泠走进书局,坐在后院,与正厅由几道帘子隔开,提笔写字,一刻不停,入夜才能歇下,每日回家时,手都僵硬得无法屈伸,酸痛难忍。 一连半旬,江泠早出晚归。 夏末的某一日,叶秋水睡醒后在枕边发现一条新的红发带,绣着金鱼纹。 第42章 转机 “是给喜欢的小娘子买的吧。”…… 家中不会好端端地出现这个, 联想起江泠近来的早出晚归,叶秋水拿起那条发带,跑到正在劈柴的江泠面前。 他肩上系着攀膊, 束起头发,动作流利, 一开始的时候江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是个十分清瘦柔弱的小郎君, 如今什么活都做得来,他学东西认真, 又能细心钻研, 光是怎么劈柴, 用什么力道, 什么角度,木柴的厚度怎么取舍更易燃烧,江泠便动笔计算了好几张纸。 “哥哥, 这个是你买的吗?” 叶秋水从屋中跑出来, 眼睛明亮。 江泠点了点头。 叶秋水笑起来,爱惜地拿在手中,看了许久,然而,她只是一直看, 并没有使用, 片刻后,抿了抿唇, 低声道:“哥哥,你把这个还回去吧。” 江泠看向她,眸光微顿, “你不喜欢?” “喜欢,不过要好多钱的。” 她先前去问过商贩,这样一条发带要许多钱,省下来可以买半斗米,能吃很久。 “那便不还。” 江泠面无表情,沉声道: “喜欢最重要。” 别人有的,他觉得芃芃也该有,而不是只能艳羡,钱可以再赚,他可以每天再多抄两个时辰的书。 叶秋水眼睛亮了亮,渐渐,眼底的顾虑消散,低头再次端详,目光中满是喜爱。 这么久来,江泠已经接受了堆满柴米油盐的生活,虽然这与他曾经畅享的济世经邦截然不同,他唯一懊悔的事,是当初从江家离开时没有思谋周全,不然不会让叶秋水现在为生计发愁,想要什么都犹豫许久。 他觉得自己这个兄长做得很失职。 不过看到她喜欢,江泠的嘴角微微翘起来,他放下柴火,转身去廊下净手,“芃芃,进屋,我给你绑头发。” “好!” 叶秋水连连点头,笑眯着眼,两个人掀帘进去,叶秋水在桌前坐下,江泠站到她身后。 少年神情严肃认真,撩起妹妹的长发,单看表情,还以为他是在什么解书本上的难题,分外专注。 江泠动作很轻,人又耐心,梳通头发,指节张开,将发带一圈一圈地缠绕上去,叶秋水心中纳罕,江泠扎头发的手法与从前很不一样,他梳的发髻是新样式,坠着穗子的绸带与头发编在一起,十分精巧。 “好了。” 江泠松开手,退后两步。 小姑娘后脑勺圆滚滚的。 叶秋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很新奇,她站起来跑到水缸前,低头。 水面上映着她的脸,叶秋水偏了偏头,辫子甩了甩,发尾的穗子轻摇,她唇角扬起,左看右看,眼眸清亮,耳后发髻梳得齐整,整个人看上去俏皮可爱。 叶秋水不停地摇头,辫子甩来甩去。 “好看!哥哥,你手怎么这么巧呀。” 叶秋水转而抱住他的胳膊,她仰起脸,笑容甜甜的,眼睛里满是惊讶与崇拜。 听到她喜欢,江泠淡淡地笑了一下,别开目光,耳朵有些红。 江泠去买发带时,特意请教了商贩,该怎么给女孩编头发。 卖丝带的商贩是个老妇人,见到他来买东西,笑说:“ 是给喜欢的小娘子买的吧?” 小官人十四五岁的模样,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老妇人经常瞧见少男少女结伴过来买东西,脸上写满青涩。 她难得瞧见这么清秀端正的男孩,在摊子前站了许久,认真挑选比对,虽然面无表情,寡言少语,但他挑选首饰时的眼神很不一样,像是一汪水,柔和安静。 江泠怔了一下,摇头,低声说:“是妹妹。” 少年嘴里说出“妹妹”这两个字时,语气自然而然地温柔起来,也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我想向您请教请教,该如何给妹妹编头发。” 老妇人轻笑,感慨:“小官人,你对妹妹真用心,是个好哥哥啊,来,老婆子我教你怎么梳头。” 江泠学东西快,发带他前两日就买好了,但他并没有立刻拿出,夜里趁叶秋水睡着后,拢起她的长发悄悄练习几遍,熟练了才拿出来送给她。 第79章 方才听到她说喜欢,这几日起早贪黑,抄书抄得胳膊都抬不起来的酸痛都值了。 叶秋水很满意自己的新模样,一整个早上,来来回回跑去照了好几次,越看越喜欢。 她推开门,邻里出门浆洗衣物的妇人瞧见,眼前一亮,“芃芃,你这辫子真好看!小仙童似的。” “我哥哥编的!” 叶秋水晃晃脑袋展示,神色得意。 她不吝于告诉街坊,江泠就是她哥哥,这没什么好避讳的。 有妇人听了,低声念叨,“哎呀,没想到那个贪官的儿子对她还挺好的呢。” 走在外面,叶秋水本来还很警惕,怕有坏家伙又冲出来扯乱她的头发,但一路上都没有。 那些讨厌的男孩都不出来了。 几日前,几人如往常一样在叶家门前蹲守,他们贼兮兮地准备了好几团烂泥巴,只要叶秋水出来,就丢到她的衣裙上,一定能把她气哭。 然而门推开,里面出来的却不是叶秋水,江泠目光冷淡,他扫视几人,没有特指谁,话是说给他们所有人听的,掷地有声,“我不想将时间浪费在与你们争辩对峙的事情上,话我只说一次,别再让我知道你们欺负芃芃,我一无所有,没什么好怕的,你们最好自己掂量清楚。” 他说话时眸光漆黑,脸色阴沉。 江泠的个子很高,十四岁的少年,身量与骨骼飞快生长,肩背初显成年男子的宽阔,他虽然清瘦,但气质严肃阴郁,让人畏惧。 不知道为什么,几个男孩竟然有些害怕,被他镇住。 江泠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个妹妹,他爹是贪官,他自然也不是什么善茬,为了妹妹,说不定真的有法子弄死他们。 反正他一身残病,他没什么怕的。 几人再也没有来过,叶秋水梳着漂亮头发,穿着新裙子,小黄莺一样飞出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碰到她都要夸一句。 听到远处传来的“我哥哥给我扎的头发,好看吧”,江泠眸中划过一抹柔和的的笑意,飞纵即逝。 之后的许多日,江泠依旧每日前往城东抄书,他的字很好,东家见了,要做成刻板,工钱因此又加了不少。 某一日,一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宝和香铺。 传说中沉海的胡娘子杀了回来,二当家当场呆住,腿一软跌倒在地。 他觊觎胡家基业,与人串通,在胡娘子所乘坐的商船上动手脚,试图让她命丧海中,再趁机霸占宝和香铺。 但胡娘子大难不死,江四爷带领的商队在小岛上发现了被暹罗人扣下的胡娘子,王家疏通关系,又出钱将人赎回,胡娘子与宝和香铺的伙计搭载江家的商船,颠簸数日,终于回到曲州。 二当家的计划败露,因谋财害命,被官府带走。 胡娘子雷厉风行地料理完二当家,将香铺又抢了回来,事后不忘感激江家与王家,江四爷名下几间香铺生意不景气,正是半死不活,面临关闭的局面,却因为救了胡娘子,被她应承,会为江家香铺与贵人牵线。 铺子死而复生,江四爷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只是出了份力,这世上竟有如此划算的买卖! 江四爷与四夫人一向对自家腼腆憨厚又没出息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可这次救胡娘子的决议是他提出来的,父母接连夸赞,江晖挠挠头,哂笑。 胡娘子亲自前往王家拜谢。 王夫人拉起她,说道:“这事你还得感谢一个人。” 胡娘子疑道:“谁?” “就是你铺子里的那个丫头呀,芃芃,是她求到我这里,你音讯全无数月,铺子里的人都以为你不在了,偏她不信,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说‘胡娘子与我有知遇之恩’。” 王夫人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胡娘子愣住,“我竟全然不知,那孩子也没同我说一声。” “那你可要好好感激她,小姑娘委屈着呢,你不在,她被周瘪三那家伙赶走了。” 闻言,胡娘子叹道:“我是小看她了,我知道这孩子机灵,没想到还这么有仁义。” “是个顶好的孩子啊。”王夫人说:“可以接你的班了。” 胡娘子笑说:“夫人说得是。” 二当家罪行证据确凿,下狱,判流放。 叶秋水听到消息后拍手叫好。 兄妹俩正从书肆回来,江泠这几日教叶秋水练字,他用攒下的钱,又当掉几本书,带她买了一套上好的笔墨,用去好几两。 “哥哥,胡娘子回来啦,她没事,二当家竟然是个坏人,哼,我就说嘛,他那么笃定胡娘子不会回来,一定是动了什么手脚!好在恶人有恶报。” 叶秋水出了一口恶气,下巴扬得很高。 江泠静静听她说话,牵着她,怕她蹦蹦跳跳时绊倒。 回到家,院前有人等着。 胡娘子见到兄妹二人回来,上前拉住叶秋水的手,目光中满是慈爱,诚恳道:“芃芃,你还愿意回宝和香铺吗?” 第80章 第43章 分离 “二伯娘她嫁人了。” 胡娘子夺回铺子后, 请回了许多被二当家赶走的伙计,她给每一个人的工钱都翻了倍,叶秋水现在可以赚到比以往多几倍的钱, 干活都越发有劲了,胡娘子将她视为自己的接班人, 倾囊相授,走到哪儿谈生意都带着。 叶秋水跟着她耳濡目染, 学会许多东西。 闲暇之余,叶秋水还会去王府哄王夫人开心, 知道她有一双儿女后, 叶秋水给小官人与小娘子各做了一只香袋。 那位盐科大人的夫人也常来王府做客。 见得多了, 叶秋水知道她姓吴, 名靖舒,出身书香世家,丈夫是一名齐姓御史, 不久前刚被外派到地方任职, 吴娘子随他一起离京,任职的州府离曲州近,吴娘子前来探望故交的王夫人,暂居此处。 吴靖舒为人严厉,不苟言笑, 脾气古怪, 对人也冷淡,她早年伤过身子, 无法生育,与齐御史二人成婚多年,膝下一直没有儿女。 她是京城来的贵妇人, 身份贵重,来到曲州,也只与王夫人能说上几句话,旁人都畏惧她。 听府中下人交谈,吴娘子与齐御史夫妻恩爱,但因为不能生育,一直遭到婆家刁难,膝下没有一子半女的确容易受人诟病拿捏。 王夫人曾在交谈中提起,劝吴靖舒自宗族中过继个孩子过来傍身,省得总被刁难。 她这次愿意随丈夫离开京城,来到这偏僻的地方也是被家中缠怕了,出来散心。 叶秋水给王夫人的儿女送香袋,还给吴靖舒带了一只,端庄典雅的妇人走在前面,身后响起小姑娘清脆的呼唤。 “娘子等一下。” 吴靖舒回头,淡淡扫了追上来的叶秋水一眼,朱唇轻启,“何事?” “这个送给您。” 叶秋水笑着递来一物。 吴靖 舒目光下移,小娘子手心躺着一只香袋。 叶秋水双手托着,将其呈上,说道:“上次来王府时瞧见娘子经常拧眉心,眼下也有乌青,我猜测娘子定是突然来到曲州,不适应此地气候,水土不服,连日休息不好所致。这里面我放了沉香木,辅以檀香,还加了榅桲,可祛烦热,娘子将其悬挂于床边,也许夜里可以好眠些。” 小娘子穿着鹅黄色的布裙,颊边垂落红发带,明眸皓齿,说话时仰着头,笑容满面,但并无谄媚之色。 吴靖舒来王府做客,只与叶秋水见过几面,叶秋水来了也多是哄王夫人开心,没怎么与她接触过,没想到小姑娘竟然还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随夫初来曲州,人生地不熟,只认识年轻时在宫中当过官的王夫人,吴靖舒身体不好,一年都头都在吃药,因为不习惯这里的水土,昏昏沉沉了许多日,她白日以香粉敷面,不仔细看,瞧不出脸色的异常。 这丫头想必是用了心的。 吴靖舒没有子女,性格又古怪,眉眼凶狠,王夫人的儿女都有些怕她。 她转过身,正对叶秋水,“你不怕我?” 妇人说话时,眉眼还凝着凶厉之色。 叶秋水抿了抿唇,似是沉思,她点头。 吴靖舒眯了眯眼,“既然怕我,还来献殷勤,不怕得不偿失?” 这话包含威慑,胆小些的孩子怕是都要吓哭了。 但叶秋水却只是笑了笑,说:“我在宝和香铺做学徒,制香也是为了练手,我技艺没有胡娘子那般精深,做出来的东西确实贻笑大方,不过那又怎样,我总会成长的。无论夫人喜不喜欢,我都不吃亏,若得夫人赏识,也是我的荣幸,况且,说不定还能赚一笔生意呢,我自己也能有分红,怎么看都很划算。” 她说话直截了当,没有忸怩。 吴靖舒眉梢轻挑,因她率真的言语而错愕,作为身份贵重之人,平日自然饱受敬仰,身边不乏阿谀奉承之人,那些虚与委蛇的话吴靖舒都听烦了,这孩子跟过来送东西,未等她张口,吴靖舒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小小年纪,无非是曲意讨好,这让吴靖舒觉得厌烦。 但叶秋水与旁人不同,她不羞于说出自己的目的,讨好是真,没有人不想赚钱,不放过任何机会向上攀爬,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避讳与羞耻的事情。 吴靖舒回过神,不由失笑。 “难为你有心了。” 她淡声说道,伸手接过叶秋水递来的香袋,把玩打量。 “手倒是挺巧的,这丝线系得也好。” 叶秋水轻轻一笑,“谢娘子夸奖。” “好了,我收下了。” 吴靖舒抬起目光,说道。 叶秋水弯腰拜道,“希望里面的安神香可以帮夫人分忧。” 吴靖舒转过身,叮嘱仆妇回别院后,记得给小娘子抓一把松子糖吃。 …… 宝和香铺的风波平息后,叶秋水与江泠的日子过得没从前那么拮据了,她经常跟着胡娘子出去跑生意,谈吐变得越来越好,还经常去拜访王夫人,吴靖舒来王府作客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则经常招叶秋水过去聊天解闷。 江泠依旧在城东替书局抄书,一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后来年底恰逢县试,附近往来学子众多,江泠过去的同窗看到他,一开始还不敢相信,神情惊愣,“嘉、嘉玉……” 第81章 江泠掀起目光,看了他们一眼。 比起他们的惊诧,江泠则十分平静,他没有叙旧的心思,低下头,继续写字。 几人低声交谈,相互推挤着离开。 那个被山长当做宝贝疙瘩一样看重的江泠变得十分陌生,衣着寒酸,让人无法将以前那个矜贵冷俊的小官人与现在这个坐在书肆里的清贫少年联系在一起。 从前江泠只是病弱,现在大概因为上承家破人亡之苦,下忍断腿残疾之痛,抬眸时,他的眉宇间凝着一丝青色,显得人有些阴郁,比从前更难接近。 同窗们本来还想上去打招呼,看到他这副模样,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众人缄默不言,想起这阵子正是县试,明年开春后又是府试,而江泠过去的功名早在他家中出事后就被默认不作数了。 其实若他想继续进学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没有书院敢要他,也没有人为他担保。 几人买完书,纷纷离去。 入冬了,曲州开始下起小雪,去年这个时候,江泠正在为进京读书的事情做准备。 傍晚,他写完字,与掌柜说一声后出门回家,叶秋水昨日随胡娘子去泉州谈生意了,要好几日才回来。 从年初开始,江泠没有与叶秋水分开过这么久。 胡娘子带她走时,叶秋水很犹豫,她不放心江泠一个人在家,但是又很想出去长见识。 江泠再三保证自己一个人也没关系,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同胡娘子离开。 其实也不是没关系,夜里身边没有人,他睡不着,做饭的时候总习惯准备两份碗筷,从城东回来的路上,看到街边有卖零嘴的,也会买一份带回家,推开门看到黑漆漆的院落,才惊觉芃芃并不在。 只有他一个人。 雪地路滑,等江泠回到北坊时,鞋袜已经湿透,远远的,似乎瞧见院门前有几团人影,灯火微微,看到江泠出现在巷子口,缩在台阶上的人站起来。 江泠本来以为是叶秋水提前回来了,可待对方站起,身形并不一样,他眸光又暗了下来。 “三哥!” 江晖招了招手。 书童阿金连忙跑上前,搀扶住江泠。 “你怎么来了?” 江泠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江晖觉得三哥这话听着有点莫名的幽怨。 他挠了挠头,不明所以,“我来给你送节礼,过几日就是腊八了。” “你家里知道你来这儿吗?” 江泠推开大门,阿金提着东西先行进去,又将油灯点亮。 “不知道,不过我爹娘现在不怎么管我了。” 江泠侧目看他一眼。 江晖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三哥,我过县试了。” 他笑容腼腆,“我爹娘总算长了回脸,最近对我的管教也松懈许多。” 江泠说道:“五郎,恭喜你。” “嘿嘿。”江晖摸了摸鼻子。 他带来的节礼有腊肉,米,够吃许久。 进了屋,江晖四处张望。 这是他第一次来三哥现在住的地方,小得站不下脚,几乎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在江家,最下等的奴婢都住得比这好,但这么一个小小的家,也被收拾得很整洁,堆叠整齐的衣物,擦得锃亮的桌椅,窗前的桌案上,放着几本书,还有小姑娘才会用的,各式各样的发带,绢花。 江晖有些奇怪地问道:“三哥,那个……叶……” 他忘了那个女孩叫什么了。 江泠眉眼低垂,“她有事不在家。” “噢……” 江晖觉得三哥看上去兴致寥寥,人也比上次见更冷淡。 进屋后,江泠开始生火做饭,阿金想要帮忙,但动作还没有江泠熟练,主仆俩霎时无措。 但干站着也不行,一个在旁边剥豆子,一个递柴火。 江晖是养尊处优的少爷,肩上还披着鹅绒大氅,在狭小的厨房里格格不入,他不会做这些活,剥豆子剥得手疼。 “你不会做这些,放下,早些回去,下雪路滑。” 江泠将东西拿走。 江晖站起来,他心里想,三哥原本也和他一样的,作为富家少爷,不可能去学这些,怎么这么久不见,这些琐碎的事情做起来竟已如此熟练。 江泠的变化让他们咋舌,修长白皙的手指因为布满茧而变得粗糙。 话音落下,江晖却并没有动身。 他杵在门口许久,神色为难。 江泠看向他,微微皱眉。 对上江泠不解的目光,江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心里憋着话,但不知如何开口,站在门前,快把手指抠破。 “五郎。” 江泠唤他,“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江晖 唇线紧抿,点头。 江泠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三哥……” 挣扎良久,江晖咬了咬牙,“二伯娘她嫁人了。” 第44章 想念 他只是突然很想叶秋水。 这件事情江晖也是才知道, 但其实听人说,宋氏刚拿着放妻书离开,随兄长回京不久, 就在长辈的安排下嫁给了一名官员。 那官员早年是宋老太爷的一名学生,家境清苦, 多年未曾娶妻。 第82章 刚入仕的几年,那名官员一直在地方县衙打转, 近两年才被调入京城,为人憨厚老实, 宋氏刚和离, 宋老太爷就做主为二人牵线, 宋氏一嫁过去就是正头大娘子。 夫家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 但人口简单,没有妯娌婆媳纷争,那官员人也上进, 虽说不上门当户对, 但也比江二爷强,更何况宋氏年纪已不轻,还与人和离,丈夫是罪臣,二人孕有一子, 年纪也不小了。 江家原先并不知道宋氏改嫁的事情, 也是前不久,江家的一位叔父进京办事, 顺带看望友人,恰逢京中一位人家为儿子办满月宴,流水席摆了百桌有余,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上门吃,叔父跟着友人一起去凑热闹,看到那户人家的大娘子抱着孩子出来见客人,一身珠玉堆砌,极为雍容尊贵,叔父定睛一瞧,手里的酒杯险些砸落。 只因那抱着婴儿,被众人簇拥恭贺的妇人,正是从前的江家二夫人,宋氏无疑。 她带着放妻书回京,不到半个月再嫁,很快怀有身孕,上个月,她的孩子出生了。 叔父寄回曲州的家书上提到此事,江晖听长辈们闲聊,才知道二伯娘嫁人了。 他犹豫许久,将听到的事情告诉江泠。 话音落下,江泠目光怔然,他的眼眸微微睁大,下一瞬,又低垂下来。 前不久满月宴,若那孩子足月出生,江泠算了算,母亲刚离开不到半旬就再嫁了。 她与舅舅走时是正月底,一晃眼,竟也又是一个冬天。 如今,她应当很开心吧,丈夫仕途顺利,夫妻恩爱,孩子足月而生,不会体弱多病。 这一年,江泠没有再听说过与宋氏有关的消息,宋家也没有来过问过他的近况,哪怕江泠被宗族赶出,宋家也没有出面,的确,都和离了,谁还会管他一个累赘的死活。 再听说母亲的名字,则是他人告知,她已改嫁,又生了一个孩子。 江泠没有说话,雪夜中,静得只剩呼吸声,他的眼中很平静,既无悲伤,也没有怨恨。 直到灶台中正在燃烧的柴火发出了“哔啵”一声轻响,江泠才回过神。 他低头,继续往里面添柴火,沉默不语,侧影看着犹如石塑,冷漠严峻。 江晖再也呆不下去,意识到自己多言,如今这样,还同三哥说这些做什么呢,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来补救一下,又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好,只能领着阿金闷头离开。 屋子里一下空下来,随着他们推门离去,一阵寒风也穿过缝隙吹了进来。 江泠瑟缩了一下。 他僵硬地坐在原地,受过伤的腿在寒冷中有些发麻,一阵一阵地疼。 良久,江泠撑着墙壁吃力地站起来。 他吃完饭,回屋,关紧门窗,吃药,当初从京城来的大夫看完他的伤势,告诉舅舅与母亲,他的腿不会好,以后也要一直用拐杖走路,遇到雨雪天会疼痛难忍,这是一辈子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方才听到五郎说起母亲已经再嫁生子,江泠其实心里很平静。 他只是突然很想叶秋水。 很想。 …… 已经是腊月了,冬风剐面,穿再多的衣服都难抵御寒冷。 胡娘子外出谈生意,叶秋水就跟在一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小姑娘穿得圆滚滚的,怀里抱着算盘与账本,跟着大人们跑前跑后,若动作慢了,胡娘子他们不会等她。 做生意走南闯北很辛苦,若非走投无路,一般人家不会让自己千娇万宠的小女儿出来奔波,胡娘子年轻的时候曾遭遇背叛,后来她自己独立门户,一步步走到如今,但叶秋水还是一个孩子,她娇蛮可爱,胡娘子不确定她能不能受得了这种辛劳。 有的香料生长在严寒极苦之地,采摘的过程很艰辛,胡娘子事必躬亲,有时会带着香农一起进山寻找香树,群山峻林,一望无际,又刚下过雪,山路难以行进,看到这次同行的还有一个孩子,一名带路的香农说笑道:“这小姑娘跟过来是做什么?我们上山后几天都不会下来,可没法奶孩子。” 叶秋水没说话,她脚上穿着靴子,背着箩筐,将袖子卷起,只是笑。 胡娘子也不答,兀自走上前。 山路难行,大人们富有经验,走得快,叶秋水跟在后面,爬得气喘吁吁,伙计想伸手拉她一把,胡娘子睨了一眼,不让他们去帮她。 山上阴寒,又是深夜,寂静无声,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窥视着,高耸入云的树枝在头顶张牙舞爪,叶秋水打了几个寒颤,怕得腿都在抖,眼睛也不敢乱瞟,手冻得发麻、僵硬,难以弯曲,好几次脚下踉跄,险些踩空滚下去。 在这里,香农们自顾不暇,没有人去管她。 叶秋水咬紧牙关,手脚并用,爬过陡坡,跟上他们。 终于寻到地方,众人开始动工,等砍下木胚又是一夜过去,胡娘子盯着香农勾香,剔去白木与表面的泥土,里面就是结油的沉香,香农手法精湛,熟练地将白木中包裹的东西完整剥出。 不是所有的木胚都能剔出好的料子,有时候勾到最后,胡娘子看一下,判断出这一块材质并不佳,先前的功夫全部白费,众人只能叹息,继续收拾家伙,往密林更深处探寻。 第83章 “还好现在已经入冬了。” 伙计说:“若是七八月雨季的时候,那时上山怕是九死一生。” 雨后,毒蛇虫蚁出没,山路泥泞,蚂蝗遍地,采摘的过程比现在更要艰辛。 一天一夜过去,大人都精疲力尽。 叶秋水脚底磨出无数个水泡,双手也冻出冻疮。 在山上,又冷又怕,带来的干粮也早就冷透,叶秋水一言不发,啃完大饼,眯上眼睛小憩。 香农们很惊奇,“嘿,这小丫头也是厉害,看着娇滴滴的,跟着我们走了一天一夜,居然一次都没有喊累。” 胡娘子听了,轻笑。 等再回到山下时,叶秋水已经累得抬不起腿了,凭着本能,撑着登山杖,一步一步往下走去。 回到客栈,她换下衣服,连饭都没有吃,翻上榻睡死过去,再醒来已是傍晚,叶秋水出门吃饭,干了整整三碗。 胡娘子坐在对面,看着她狼吞虎咽往嘴里塞东西。 只三日,叶秋水圆润的脸颊掉了二两肉,变得瘦削。 胡娘子问道:“芃芃,你累吗?” 叶秋水点头,埋头苦吃。 “既然累,那下次就不来了好不好?” 她又摇头,咽下嘴里的东西,说:“没有什么谋生的方式是不累的,我还要来,我不怕辛苦,娘子,我将上山的路线都画下来了,香树的位置我做了标记,等下次成熟了,找起来很快。” 胡娘子很诧异,她竟然还想着下次的事。 “你是小姑娘,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坐在铺子里算账也很好。” “只会算账,学不到太多东西。”叶秋水打了个嗝,继续说道:“我要学许多本事,赚很多钱。” 她口气很大,胡娘子大笑起来,但并不是觉得叶秋水异想天开。 不知道为什么,胡娘子觉得叶秋水真的可以做到。 她不怕累,不怕吃苦,执拗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像是一丛劲生的小草,野蛮、倔强,以一种惊人的生长力向上攀爬着。 下山后,再坐马车回曲州,一路颠簸,叶秋水还没有来得及休息多久,又跟着胡娘子前往城南的作坊,看他们是如何研磨香木,炮制、阴干、窑藏…… 等忙完这一切,终于可以回家时,已经是腊月底了。 叶秋水这次出门半月有余,每天都被各种 事情填满,夜里一沾床榻就睡着,等终于完全闲下来时,她才有空想到江泠。 巷子里积雪深深,叶秋水脚上的水泡很严重,胡娘子让伙计送她回家,路上叮嘱她,可以在家中多休息几日。 她怀里抱着带给江泠的东西,告别伙计,刚转身,门忽然从里拉开。 簌簌落雪中,少年沉默地站在门廊下,低头注视着她。 阔别多日,叶秋水瘦了,下巴尖尖的,脸冻得很红,长而卷翘的睫毛上落满了雪花。 她方才弯腰站在台阶上,揉了揉酸胀的腿肚子,这些天实在是太累了,全神贯注忙活的时候还能忽略身体的疲累,但一旦这口气松开就有些受不了了,脚底的水泡疼得她走不动路。 门突然打开,叶秋水抬起头,眨巴眨巴了眼睛,看到是谁,突然笑起来。 她张开手,顾不得腿痛了,扑上来,一把抱住江泠。 “哥哥!” 第45章 新年 “我背你。” 小姑娘撞进怀中, 江泠踉跄了一下,他伸手搂住叶秋水,寒意袭来, 江泠抿着唇,将外袍解下来裹住叶秋水。 她太激动了, 抱住他,在他身前蹭了蹭, 一起久了,她也会不自觉地撒娇。 “我以为你还在城东抄书。”叶秋水笑着说, 没想到一回来就可以看见江泠, 以往这个时辰, 他都没有回来。 江泠抬手, 摸了摸叶秋水的脸颊,她的脸很冰,江泠皱了皱眉, 拉着她赶紧进屋。 叶秋水的脚上的水泡破了, 一走就痛。 “嘶……”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江泠回过头,目光担忧,“怎么了?” 叶秋水仰起脸,扶着他的手臂站稳,咕哝道:“走太多路了, 脚痛。” 江泠转身, “我背你。” 叶秋水:“欸?” 他已经蹲下,背对着她, 示意她快上来。 少年肩背开始变得宽阔,叶秋水发现,哥哥长得很高了, 轮廓显现出硬朗,从前因为体弱多病,他的模样看上去文弱清瘦,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后来,他总是做重活,起早贪黑地干活看书,力气变大,瘦弱的骨架也撑起来,向成年人的体格靠近。 叶秋水伏上前,问:“哥哥,你的腿可以吗?” “嗯。”江泠道:“只是一小段路,不要紧。” 叶秋水笑眯眯地趴在他的背上,她比划两下,哥哥的背居然有这么宽,可以让她稳稳地扒着。 江泠托着她站起,毫不费力,他没有拄拐杖,在雪地里走得很慢,但很稳当,叶秋水完全不担心自己会摔下去。 “哥哥,我重吗?” 江泠摇头。 “哥哥,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没去书局抄书吗?” “没有,下雪了,东家说停两日。” “哥哥,你这些天有好好吃饭吗?腊八的时候喝腊八粥了吗?” 第84章 “嗯。” …… 叶秋水叽叽喳喳不停,江泠的回应惜字如金。走到屋中,关上门,江泠将她放在榻上。 他蹲下身,脱去叶秋水已经湿透的鞋袜。 叶秋水直直吸气,她的双脚很肿,水泡也被磨破了,还没有来得及擦药,伤口被蹭红,肉和鞋子几乎粘黏在一起,脚踝附近,还有冻伤的痕迹。 江泠的神情很凝重。 他将炉上烧的热水端过来,倒进盆中,将巾帕打湿,擦拭叶秋水的双脚,挑开水泡,上药,动作仔细,小心翼翼,他的耐心好像怎么都用不完。 江泠没想到叶秋水竟然会这么遭罪,他沉默片刻,问道:“芃芃,你随胡娘子出去跑生意是不是很辛苦?如果很累的话,你可以和她说,只在铺子里算算账。” “不要不要。”叶秋水连连摆手,“胡娘子也这么同我说过,不过哥哥,虽然出去走南闯北确实很累,但是可以见识许多东西呀,我去泉州的时候,看到很多黄头发长胡子的番邦人!港口有许多大船,这么大这么大……” 她抬起手比划,瞪大眼睛,绘声绘色地描述。 叶秋水说话时神采飞扬,一点也没有因为辛苦而觉得退缩,甚至畅享着下一次去跑生意时的情景。 叶秋水同他说起这些天的见闻,上山找香树时的路途很艰辛,但是收获颇丰,她把香农们要丢掉的木头捡回来,勾完白木,里面的沉香很少,材质也不够好,值不了几个钱,但叶秋水觉得形状很独特,她揣在布包里,下山后请作坊里的师傅将其打磨,抛光,做成了笔山。 这些天走了许多地方,认识许多人。 “我进城的时候还遇到王府的小官人,就是王夫人的儿子,他也刚从外面拜访外祖父回来,我们路上说了许久的话,不然我早半个时辰就回来见哥哥了。” 她嘴里念叨的人,江泠不认识。 自从上次给王夫人的一双儿女送过香袋后,他们三个人经常一起玩,王夫人的女儿名绪娘,经常邀叶秋水过去绣花。 当叶秋水的口中频繁地出现其他人,江泠心里升起一股很异样的情绪,陌生又让他觉得惶惑。 转瞬即逝,如蜻蜓点水,琢磨不清,徒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哥哥,王小官人送我的麻糖,给你一颗。” 她拨开他的掌心,放下一颗裹着彩纸的糖。 外面那么冷,但被她捂在掌心,竟然有些化了。 江泠低低地“嗯”了一声。 “还有这个。” 她随身挎着的布包里装得满满当当,叶秋水拿出先前请师傅做好的笔山,递给他,“这个是我们在山上发现的,胚子质量不太好,胡娘子嫌它不值钱,但我觉得他形状很特别就带回来了,哥哥,像不像一座小山,我让作坊的师傅打磨了一下,你放笔用,还有这个,是个笔筒。” “好。” 江泠接过,端详,将它们放在书桌上,妥贴收好。 叶秋水一直说个不停,不知为何,她忽然停下来,定定地看向江泠。 “哥哥……” 她眼尾耷拉下来,“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叶秋水突然觉得,江泠的情绪似乎很低落,今夜他的话很少。 她离开许多日,还不知道哥哥一个人过得怎么样,天冷有没有多加衣,曲州下雪了,他每日去城东书局抄书,地上路滑,有没有摔跤? 江泠掀起目光,看着她。 叶秋水的双眸中满是关切。 江泠忽然有些恐惧,因为母亲再嫁的事情,他意识到,不会有人永远慢下来等他。 他害怕终有一日,叶秋水会快步向前,见识过越来越多的东西后,会觉得拘在这小小的宅院中很无趣,她那么有主见,以后一定会走去更广阔的天地。 但江泠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叶秋水还是很担心。 “哥哥,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你叔伯们又来刁难你了!” 叶秋水神情愤怒,她觉得江泠曾经那些道貌岸然的族人们,一定还会再来找他麻烦。 “是不是那些坏小子又来捣乱?” 北坊许多孩子会成群结队地围在他去书局的路上,欺负他腿脚不便,拿东西砸他,还笑他是跛子。 叶秋水笃定,一定是这样,她撸起袖子,顾不得脚上有伤,还刚上过药,就要从榻上跳下去找他们算账。 江泠按住她。 “哥哥……” 叶秋水很担忧。 江泠看了她一会儿,说:“我没有被欺负,你不用担心我,我只是……” 他话音顿住,叶秋水等了一会儿都没等到他接着往下说。 她眼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江泠抬眸,对上叶秋水的目光,轻声道:“只是有些想你了。” 少年嗓音低沉、沙哑,声音小得叶秋水险些听不清。 她顿时愣住,杏眼睁大。 这样的话从江泠口中说出,让她觉得很奇妙。 江泠别开 目光,女孩惊诧的模样让他脸颊发烫,他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凉了的水端出去倒掉。 第85章 叶秋水还呆呆地坐着,后知后觉地笑起来。 …… 年底不用去铺子里干活,叶秋水放了许久的假,这几个月,江泠抄书攒下一笔钱,给叶秋水买新的发带,绒花,还有罗裙,他自己仍穿着旧衣服,只是少年个子窜得太快,裤脚总短一截。 五郎送来一条熏腊肉,叶秋水将它切成几块,存放在瓦罐中。 上山一趟,叶秋水手脚都长出冻疮,王夫人知道后,派人送来上好的药膏,年底,吴靖舒要购置一批香,叶秋水随掌柜送上门,给她介绍了许多种线香,哄得吴娘子喜笑颜开,大手一挥,买下许多。 江泠最近在研究绣工,他将去岁穿不下的棉衣裁剪,又加了一层绒,做成手笼,叶秋水每次上街都会揣着它,只要每日都认真涂药,保暖,冻疮就不会复发。 过几日就是除夕,城内有年集,江泠牵着叶秋水去街上买年货。 年画、椒酒、炒花生、米糖……还有祭神用的麻秸,柏枝、柿子、橘子。 江泠拎了许多东西,叶秋水跟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咬一口糖葫芦嚼巴嚼巴。 年集人很多,比肩接踵,江泠紧紧牵着叶秋水,又要看路,还要顾及着她。 找到卖年画的摊子,江泠停下来挑选。 他肩上挎着米面,手里还提着东西,另一只手拉着叶秋水,几次叮嘱她不要乱跑,人太多。 叶秋水乖乖的,贴在他身后。 每年近年关时,人牙子最是猖獗。 江泠计算着剩下的钱,精挑细选。 不远处传来吆喝声,叶秋水好奇张望,原来前面有杂戏,听说有钻火圈,还有会作揖的小猴子,大家都涌过去看了。 叶秋水拉了拉江泠,“哥哥,我们一会儿去前面看杂戏吧。” 江泠看了一眼,皱眉,“人太多了。” 七八岁的小姑娘挤在里面,一下子就看不到了。 叶秋水拉着他的手撒娇,“没事的哥哥,我们去吧,我想看。” 她语气里带着祈求。 “好吧。”江泠说:“我牵着你,你不要乱跑。” 他神情严肃,反复叮嘱。 “嗯嗯!” 等买完年画,叶秋水迫不及待拉着他往前去。 街上很热闹,人群中心,表演杂戏的伶人技艺精湛,吞银剑,喷火,惊呼声此起彼伏,叶秋水又叫又跳,拍着手,“哥哥,他们好厉害!” “嗯。” 江泠觉得新奇之余,还不忘将她拉得紧紧的。 叶秋水则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杂戏上。 忽然,身后有人往前推挤,不知谁踩到了谁,有人大叫,人群躁动起来,开始东倒西歪。 “别挤啊!” 江泠立刻扭头,“芃芃。” 叶秋水光顾着看杂戏,没注意到后面有人往前挤,她叫了一声,手被撞开。 江泠扬声,“芃芃!” 人群涌动,叶秋水个子矮,霎时被吞没。 第46章 惊变 “我妹妹不见了。” 长街上, 为了看杂戏的人铆足了劲往前涌,大家相互推搡,人头攒动, 江泠慌乱地扫视四周,他拨开身边的人, 艰难地往外走。 “芃芃!” 周围太吵了,扯起嗓子大喊的声音很快被淹没。 方才牵在一起的手被挤开了, 江泠立刻反应过来去拉,但人群涌动, 江泠被推着向前, 叶秋水则被挤到后面, 两个人被彻底隔开。 “你找死啊, 长不长眼。” 匆忙中不知踩到谁的脚,劈头盖脸便是一声骂,江泠下颌紧绷, “抱歉。” 他一路寻找一路道歉, 先从人群中逃出来,先前买好的年货已经散了一地了,年画也破了一个角。 江泠顾不得查看这些,大喊:“芃芃!” 长辈们说过,年集的时候人来人往, 人牙子最喜欢挑这种时候偷小孩, 一旦与同行的人走散,很容易被掳走。 叶秋水是个小娘子, 若经转手,就很难再寻到了。 他心里焦急万分,朝着叶秋水被挤走的方向寻找。 人群外, 叶秋水探不出头,被挤得快要呼吸不过来,她的头发乱糟糟的,鞋子也被踩掉一只,她想去找江泠,但是人太多,大家都在往前窜,她力气小,挤不过别人。 “哥哥!” 小娘子孤身一人,那焦急忙慌的样子一看就是刚和家人走散。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一把捂住叶秋水的嘴,她瞳孔睁大,呼叫声卡在嗓子眼,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叶秋水拼命挣扎,蹬腿踢踹,但抓住她的人力气很大,粗壮的手臂一看就是经常做粗活的成年男子,街上的人很多,大家都没空注意到这边的情形,捂嘴的手帕上大概浸了蒙汗药,叶秋水起先还有力气挣扎,后来则渐渐没了动静。 远处,江泠刚寻到这边,抬眼看到这一幕,瞳孔一缩,大喊,推开人群就往这赶来。 “瞎了吗你!” 被推开的路人顿时震怒,吼道。 江泠顾不得再道歉,警惕了一路,没想到年集上真的有伺机待动的人牙子,到处寻找落单的孩童,掳了人就跑。 叶秋水双目紧闭,歪着头,一点反应也没有,被戴着斗笠看不清脸的人抱在怀里,那人大概是察觉到被发现,忙不迭地转身逃跑。 第86章 “站住!” 江泠一颗心几乎跃到嗓子眼,厉喝声发颤,几近破音。 四周的人不明所以地看过来,不明白这个如玉的小官人突然在街上发什么疯。 他将东西丢在地上,拨开人群,然而,江泠双腿本就残疾,平日里需要拄拐杖,就算能自己走路,脚下也微微不平,他行走站立本就比寻常人难一些,更何况是奔跑。 心里慌乱无比,静不下神,江泠太着急,步伐紊乱,受过伤的右腿一个踉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摔去。 他眼前顿时发黑,江泠忍着痛站起,路过的行人还不小心踩了他一下,江泠吃痛闷哼,腿有些麻,他不敢耽搁,撑着手想要站起,抬头再看时,那人已经拐进巷子。 江泠爬起来,走不了几步又摔下,这次则疼得他站不起来。 江泠呼吸滞住,神情有一瞬间错愕、茫然。 人牙子已经抱着叶秋水跑远了。 “让一下、让一下!” 有人挤过来,高声大喊。 “三哥,怎么回事!” 江晖冲了过来。 方才他正随母亲在成衣铺中买衣服,听到外面的骚动声,好奇地看过去,正瞧见江泠慌乱地找什么,边跑边喊,不多时又重重摔下。 身边也没个人扶一把,人来人往,倒在这里很容易被踩伤。 他话音刚落,江泠一把抓住他,粗喘着气说:“五郎,我妹妹被人带走了,我腿脚不便,追不上他,你快让人去前面那道巷子里找,那个人身形不高,戴着斗笠,再让另一个人去衙门报官,就说城内有贼子略卖良人。” 江晖愣愣点头,连忙让小厮去报官,听到有人牙子在此处游窜,方才还看热闹的人群顿时警惕起来,看好自己的孩子。 阿金追进巷子里。 四夫人在成衣铺子里张望,纳闷,“发生何事了,晖哥儿在同谁说话?” 丫鬟看了一眼,惊讶道:“好像是……是泠哥儿!” 四夫人瞪大眼睛,扭头冲出铺子,定睛一看,江晖正扶着一少年起来,两个人低声说着什么,那少年神色凝重,焦急,挣扎着要往前,江晖拉住他,不停劝说。 四夫人惊呆了,认出与江晖说话的确实是江泠无疑。 上次见到这孩子还是年初,他为了外人背离家族,毅然决然地离开。 没有了锦衣华服的装饰,让人一下子认不出来。 四夫人急道:“快去将晖哥儿拽回来!” 丫鬟打听过了,说:“娘子,城内有人牙子流窜,泠哥儿的妹妹被掳走了。” 四夫人摆手,“我不管是什么,你们先将江晖拉回来,哪能让他和那种人站在一起,别人不知要怎么议论我们四房!” 她可不想被人说与二房还 有什么瓜葛。 婆子们出去叫江晖。 他正在劝说江泠,江泠的脚扭伤了,一瘸一拐,不知道是不是旧疾复发,疼得额头遍布冷汗。 “三哥,你别着急,我扶你去路边坐一会儿,我已经让人去找了,肯定能追上的。” 江晖看见他苍白的脸色,担忧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腿伤又复发了?” 江泠咬着牙,疼得说不出话。 长好的骨头不知道是不是又受伤了,他眼前发白,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一张口,声音都在发颤。 江晖立刻找人搭把手,把江泠抬进最近的医馆。 婆子上前拉他,“五郎,娘子让你快回去。” 江晖抽出手臂,“官府的人还没来,我不走。” 大夫上前查看江泠的伤势,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抖动。 “脚踝扭伤了,咦……小官人的腿,先前伤过?” “是。”江晖点头,“我兄长腿骨断过。” 大夫眉头紧锁,“既然本就有疾,怎么平日也不注意些,方才是不是跑跳了?小官人,你这腿可经不起跑来跑去的,骨头撑不住啊,幸好没引发旧疾,只是扭伤,下次可千万不能这样,若是断骨再出问题,这条腿就真的没用了。” “老夫先用药膏敷在伤处消肿,再开两幅方子回去喝。最近一个月,别再乱走,好好养伤。” 江晖一句句应下。 “三哥。” 江晖转头,看着因痛极而蜷缩的江泠,他垂着眼眸,长长的睫羽被汗水打湿,唇瓣一张一合,声音微弱。 “芃芃……” “三哥,你别急,我已经让人报官了。” 江晖抬起头,拳头紧握,阿金怎么还不回来! …… 叶秋水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双手被捆住了。 周围一片漆黑,她试图动了动,绳子绞得很紧。 身旁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叶秋水转过头,黑暗中,隐隐看到被捆住的不止她一人,还有其他几个孩子。 叶秋水压低声音问道:“你们也是被掳来的吗?” 有人点头,哽咽道:“我吃了一个阿叔给的糖后睡着了,再醒来就在这里,呜呜我要爹娘。” 叶秋水了然,看来大家都是与家人走散后被抓来的。 她蛄蛹着站起来,四周黑暗,只有斜上方泻进来一束光线,她跳过去,踮起脚张望。 第87章 这里应当是地窖,是人牙子中转货物的地方。 窗口太高了,叶秋水够不到,她只好又慢吞吞挪回来。 不知道在这里被关了多久,叶秋水咬紧唇,哥哥发现她不见后肯定急死了。 被人牙子掳走,要么被卖进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要么被当做牲畜一样驱使,日复一日做着苦力活,丝毫没有为人的尊严,叶秋水不想被卖掉,她靠着墙角瑟缩,周围的啜泣声感染她,叶秋水也忍不住哭泣起来,她不知道现在是在哪里,会不会已经出城了,若是已经出城,人牙子一转手,就很难被找到了。 官府的衙役慢吞吞过来,他们并不着急,敷衍了事走了个过场,阿金气喘吁吁回来,说:“五郎,那贼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没找到。” 江晖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呀。” “五郎,你快回去吧,娘子气得砸东西,您再不回家,四爷怕是要带人过来抓您了。” 江晖有些为难,他还是很怕父母的。 “那,那……” 医馆的大夫说道:“小官人放心,病人我们会看着。” 江晖颔首,起身要出门。 “五弟。” 江泠突然喊住他,声音微弱。 他定定看过来,说:“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让人去宝和香铺找一下胡娘子,告诉她芃芃被带走了,还有,我方才想起……” 江泠每开口说一句话,就要缓一缓,断断续续地道:“今早我们出门的时候,芃芃拿了钱庄的票据,她存钱的地方是恒通钱庄,我不知道人牙子会不会抢走她的票据去拿钱,这个钱庄在城东。” 江晖愣愣地听着,须臾,反应过来,重重点头,“我知道了!” 只要贼人凭票据去拿钱,就可以抓住他。 第47章 收养 “我哥哥是世上最好的人。”…… 正是腊月, 地窖里阴冷无比,寒风从头顶的天窗灌入,几人慢慢挪到一起, 瑟缩着发抖,相互取暖, 从叶秋水睁眼开始,耳边的哭声就没停过, 一直到半夜,大家哭累了, 也认命了。 叶秋水肚子很饿, 人在未知的黑暗中恐惧被无限放大, 她靠着墙壁, 不知道被关了多久,直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响,有说话声传来, 地窖的窗户被人掀开, 几个孩子立刻惊醒,哭得脏兮兮的小脸上写满恐惧。 两个男人顺着梯子爬下来。 叶秋水警惕地望过去,先下来的是掳走她的人,手臂粗壮,面容凶狠, 另一个体型瘦小, 唯唯诺诺。 “账都算不好!我告诉你有几个小崽子都是我弄回来的,钱都算我的, 你别以为你会写几个字你就了不起!” 被骂的那个矮个子涨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试图反驳, 但险些被打。 叶秋水坐在角落里窥视,猜测这两个贼人因为分赃款而产生分歧,高个子的那个应当是主谋。 他大步跨过来,几个孩子吓得直发抖,有人忍不住哭出声,男人没什么耐心,谁哭就一个巴掌扇过去,抓住头发,清点人头,估计价格。 男孩子多是卖去矿场做苦力,女孩子卖去做奴婢,若长得好看,那就更值钱了。 叶秋水被提起来,捏住脸,男人左看右看,小娘子唇红齿白,梳着垂挂髻,两边各系着一条红色丝绦,虽然打扮并不富贵,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家里千恩万宠的宝珠。 高个子男人扯起嘴角,嬉笑,“卖去达官贵人家,可值不少钱。” 叶秋水别开头。 男人哼一声。 旁边有一个男孩,瘦骨嶙峋,似乎还有些病,惊吓过度,喘息不停,脸都开始发青。 男人见了,顿时横眉怒目,扭头吼道:“这样的你弄回来做什么?不值钱!” 不远处,被他训斥的同伙缩着肩膀,一声不吭。 可男人依旧不依不饶,走过去,指着他的鼻子,骂得很难听,唾沫横飞,“没用,拐个孩子都不会,你自己是个赔钱货,你还净弄这些赔钱货回来。” 他说话毫不留情,将另一个骂得无地自容,下巴几乎要戳到胸口,好几次被他推搡得摔倒。 叶秋水小心翼翼地蹭过去,挡在那个被骂的小男孩面前,压低声音说道:“没事啊,别听他们瞎说。” 小男孩瑟缩了一下,抓住她的衣摆,眼泪汪汪。 叶秋水知道他害怕,便无声地笑了笑,安慰他。 “我告诉你,这次换的钱我一分都不给你!” 同伙掀起眼皮,不敢看他,瓮声瓮气道:“当初说好咱们五五分。” 男人一听,更加震怒,“五五分,你跟老子谈五五分?你顶个屁用。” 他一脚踹过去,“这群小崽子们还不是老子弄回来的。” “那你也不能一分钱都不给我。” 矮个子小声道:“我也出了力,有两个孩子就是我拿糖骗回来的。” “一成,再多没有!不想干你就滚蛋!” 男人耐心耗尽,又踹他一脚。 矮个子倒在地上,眼冒金星,但一个字都不敢说,唯恐再多言又会挨打。 两个略卖人并没有叶秋水以为的那么团结,一个强势,一个软弱。 第88章 强势的对软弱的呼来喝去,他大咧咧地坐下,从地窖角落找出两坛酒,另一个只能站在一边,瑟瑟发抖,为他斟酒,还要算账,他只能分到一成的赃款,不乐意的话就会被赶走,反正这种来钱快的活有的是人来干。 不一会儿,矮个子男人被 使唤出去买下酒菜。 主谋的男人打算歇半日,夜里再将拐来的孩子转手,傍晚的时候,他准备出去与人商量买卖孩子的生意。 一个踩着梯子爬到地窖上面了。 剩下的一个留着看守他们。 男人叉腿坐在小板凳上,酒意上头,下意识像方才一样使唤同伙。 但人刚出去。 没人应他,男人“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低声啐了两句。 他目光移向角落瑟瑟发抖的孩子们身上。 一个个蓬头垢面,受惊的小兔子似的缩成一团。 挡在最前面的是那个扎着红发带的女孩,明明自己也害怕得直发抖,却挡在别人面前。 小姑娘吓白了脸,年纪不大,眉眼秀丽可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美人坯子。 男人眯了眯眼,招手,“你过来。” 叶秋水愣了一下,艰难站起,她手脚皆被捆住,只能跳过去,但行动困难,又一个踉跄摔倒。 小姑娘摔得不轻,眼角闪出泪花。 男人才想起来,这群小崽子们都被绑着呢。 他站起身,上前,拔出一把匕首,利索地割断了叶秋水手脚上的绑绳。 “你过来帮老子斟酒。” 男人重新坐下。 原来是同伙不在,他没了使唤的人。 “别想着耍花招,不然现在就弄死你。” 他目光凶狠,匕首插在桌上,闪着寒光,他不觉得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有本事逃出去。 叶秋水抖了一下,脸色苍白,老实走上前,端起酒坛,倒酒。 男人喝红了脸,醉醺醺的,他大概气还没消,一边喝一边骂。 从他的口中叶秋水得知,这二人乃叔侄,侄子就是方才出去买下酒菜的矮个子,叔叔一直做这种拐卖人口的生意,而侄子读了两年书,本瞧不上这样的营生,但奈何屡试不中,又无其他一技之长傍身,父母双亡,便只好跟叔叔一起偷孩子。 但叔叔每日到头对他都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话里话外都是讽刺羞辱,明明很辛苦,但是分不到多少钱,他打不过做惯粗活,身强体壮的叔叔,只能任由使唤。 骂声太难听,孩子们都被他粗犷的模样吓坏了。 叶秋水垂着目光,斟酒,捶腿。 男人憨笑,有小娘子伺候,比毛手毛脚的侄儿顺眼得多,他一时也不着急将叶秋水重新捆起来。 “奶奶的。”男人看一眼梯子,“买个东西这么久,果然是废物。” 酒劲上来,他打了个嗝,合上眼睛假寐。 叶秋水跪在地上给他捶腿。 鼾声传来,她抬起目光,盯着男人闭上的眼睛,目光缓缓移向插在桌子上的匕首上。 他笃定她不敢怎么样,娇滴滴的小娘子,没吓傻就不错了。 叶秋水喉咙有些干,咽了咽口水,她紧紧盯着,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忽然抬手,一把拔出匕首,紧握在手中,看也不看,猛地往前扎去。 “啊……兔崽子!” 叶秋水连鸡都没杀过,拿到匕首,不知道要往心口捅才能致命,她胡乱地将匕首插在男人大腿上,顿时血流如注。 叶秋水吓傻了,手抖个不停。 男人已经醒过来,伸手就要抓她,叶秋水吓得跌坐在地,手脚冰凉,连躲都忘了。 然而他大腿上插着匕首,刚要站起来就重重摔下,碰倒桌子后,酒坛滚落,噼里啪啦砸了一地。 男人趴在地上闷哼,血流了一地,他拔出刀,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中流出。 “老子要弄死你,小贱……人!” 他刚爬起来又跌倒。 这时,头顶传来响声,先前出去的贼人返回,从入口探头,看到这一幕顿时惊骇。 “还愣着做什么!把这小贱人捆起来!” 矮个子急忙跳下来。 叶秋水回过神,手脚并用爬起,退后几步,大声道:“杀了我,你们可就少赚许多钱了。” 她盯着刚跳下来的人,掐紧自己的肉,逼迫自己冷静,说:“他好了,肯定要打你,怪……怪你回来得这么晚!你想、想好了,是要一个人数钱,还是两个人……分钱!” 矮个子愣住。 一个人数钱,还是两个人分钱? 若是分钱,他只能分一成! 他回头,看向流了一地血,挣扎着要站起来的叔叔。 男人察觉到他的犹豫,暴怒:“你是不是找死!快点扶老子起来,看我宰了这小贱人之后不弄死你!” 矮个子男人抖了抖,叶秋水继续哆嗦着说:“你犹豫不决,他站起来后……可就要……就要连你一起杀了。” 地窖中乱作一团,矮个子天人交战,男人骂骂咧咧。 他已撑着桌子站起,不管不顾大腿上的伤,气势汹汹就要扑过来。 矮个子终于撑不住,咬了咬牙,大喊一声,猛地捡起地上的匕首,恶狠狠地向前捅去,一连几下,鲜血溅了满脸。 第89章 角落里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尖叫,叶秋水脸色惨白如纸,双腿软得站不起来,滑落在地。 几下挣扎后,男人一动不动了。 矮个子握着匕首粗喘气。 片刻后,他回神,吓得连连后退。 孩子们瑟缩在一起呜咽,每个人脸上都遍布惊恐。 叶秋水浑身颤抖。 第一次目睹杀人,吓傻了一般,除了抖话都说不出来,男人身上的血,有许多溅在她身上,叶秋水呆呆地坐着,拼命想要爬起,可她太害怕了,一点力气也攒不起来。 矮个子转过身,看向她。 这个小丫头虽然漂亮,但实在是个烫手山芋。 他冲过来,一把抓起她。 “等、等等……” 叶秋水颤抖着求饶:“你别杀我、求求你了呜呜,别杀我……我有钱,我有钱的,你别杀我呜呜。” 他动作缓下来。 叶秋水手忙脚乱地将塞在袖口中的票据给他,“我有二十两,存在恒通钱庄中,这是票据,你别杀我……” 矮个子将票据抓过来,翻来覆去地确认真假。 叶秋水抱着头,哭得满脸鼻涕泪水,恐惧到了极点。 男人的尸体还躺在不远处,她不想成为下一个。 他拿了票据,将匕首紧紧握在手中,转身,先捡起麻绳将叶秋水重新绑住,比先前缠得更紧,又用东西堵住她的嘴,不准她再说话,接着将尸体拖到角落,爬到上面换掉带血的衣服,将地窖入口关上,用东西压在上面,确认底下的人不可能逃出来后,拿着票据出门。 恒通钱庄在城东,各大钱庄皆凭票据存取钱银,矮个子确认那丫头给的就是恒通钱庄的票据后,为避免夜长梦多,他现在就要赶过去将那二十两取出,今夜就找个暗场将她卖了! 原本叔侄两还商量着,要好好物色买家,小姑娘眉清目秀,最适合卖到大户人家做童妾,可以赚几十两不止。 但现在等不及了,那丫头心思缜密,他怕又被她算计。 一路跑到恒通钱庄,男人将票据放在柜臺上,掌柜的看他一眼,收了票据,没有过问,转身叫伙计去拿钱。 矮个子搓着手,焦急地等待。 下一刻,身后大门忽然“嘭”地一声关上,几名伙计从两边冲出,七手八脚将他摁在地上。 “娘子,人抓到了!” 柜臺后走出一个贵妇人,吴靖舒神情愠怒,扬声道:“先打个半死,让他带路,问清楚人都藏哪儿了!” 医馆的门被推开,有人扬声道:“小官人,你妹妹找到了!” 榻上,江泠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 “别动别动!” 医馆的大夫按住他,“有人去了,你着急也没用,躺着,别再拉扯伤处。” 江泠很急,根本坐不住,不管大夫的劝说,拿起拐杖便下地。 “我妹妹在哪里?” “那两贼人还没来得及出城,他们藏身的地方就在这附近,藏在民居中,贼人熟知地形,难怪昨日追出去的人找丢了。” “说起来也是稀奇,小娘子真是厉害啊,竟将贼人离间了,叔侄俩互相残杀,吴娘子带着官府的人在恒通钱庄守株待兔,那家伙刚一露面就被按住了,等找到藏人的地方时,另一个贼人已经死了,地窖里一共 有五个孩子,小娘子没什么事,已经被吴娘子带回去了,就是受了些惊吓,哭得眼睛都肿了。” 江泠一瘸一拐地往东门街赶,吴靖舒暂住在王府中,原先官府还不想管这些事,是胡娘子找到王夫人,王夫人又告知吴靖舒,而吴靖舒的夫君正是京师派下来的巡盐御史,知道府城中有人牙子流窜,立刻派人下去搜寻。 人赃并获,五个孩子被各自护送回家,一个都没少,官府又从活着的贼人口中得知已经出手的孩子转卖到了何处,连夜赶过去将人带回。 按照大梁律,凡设方略卖良人为奴婢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杖一百,徒三年。杀人者,斩立决。 买主知情不报,以及买主明知有略卖事实而依然购买的,与略卖同罪。1 贼人已经死了一个,另一个供认不讳,罪大恶极,被判处斩立决。 叶秋水被吴靖舒带回王家了,她身上溅了不少血,吴靖舒与王夫人看到的时候吓坏了,以为她受了伤,大夫里里外外地检查过,说她没有大碍,只有一些磕碰的皮肉伤,几人才放心下来。 婆子撩开她的衣服,看到胸口有块大大的淤青,心疼得直叹气。 “好在性命无虞。” 这样机灵漂亮的小女孩,要是被卖到那些地方,不知道要遭怎样的罪。 吴靖舒让婆子带叶秋水沐了浴,换上干净的衣裙,饿了一天一夜,又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叶秋水一点胃口都没有,只喝了几口粥。 一睁眼就要出去,婆子拉住她,“你去哪儿?” “我找我哥哥,我哥哥还在等我。” 叶秋水很心急。 “哥哥?” 她们还不知道叶秋水有一个哥哥。 “你哥哥是谁,在哪里?” “我哥哥叫江泠,我们住在北坊青石巷最后一户人家。” 第90章 婆子们听了,面面相觑。 “江……泠,是江家二房那个吗?” 江家闹出的事情,曲州传遍,二房的小官人刻薄寡恩,不敬叔伯,又是罪臣之子,被家族赶出。 吴靖舒与王夫人正在谈事,听下人来传说小娘子醒了,吴靖舒站起身,“芃芃怎么样了?” “没事,就是有些皮肉伤,小娘子醒了就要找哥哥,夫人,她哥哥是江家赶出来的那个孩子。” 吴靖舒疑道:“江家?” 吴靖舒刚来曲州,对这里的事情并不熟悉,她扭头看了眼王夫人。 哪知王夫人皱眉,说:“去年姓孙的知州因为贪墨被处斩,江氏是曲州豪族,二房的老爷跟着前知州做事,也贪过钱,还行贿赂之事,后来这个人畏罪自尽了,他儿子原本被举荐去国子监读书,没多久说是犯了包庇之罪,功名也没了。总之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个江泠年初的时候还因为不敬长辈,欺负堂弟被宗族除名,是个人人皆知的混账东西。” “下人说的那个孩子,就是江泠。” 王夫人神情严肃,“他怎么会是芃芃的哥哥呢,他们非亲非故。” 吴靖舒出生世家大族,家风清正,平生最痛恨贪官污吏,听说那江氏作风,冷哼一声,不屑道:“还能是因为什么,定是诱骗。” 吴靖舒以前在京城,没少见到富家子弟诓骗无知少女,这些人都不过是一时兴起,哪有什么真心。 话音刚落,堂前有下人说:“夫人,门外有一小官人求见。” 王夫人问道:“可曾说姓甚名谁?” “姓江。” 吴靖舒说:“怕就是那小子无疑了,先别让他见芃芃。” 王夫人颔首,吩咐下人,“回绝了他,我们是清白的人家,怎能让他登门。” 下人立刻领命离去。 府门外,江泠弯腰揉了揉膝盖,他等了许久,门房的下人终于过来。 “小官人大可放心,我们夫人与盐科大人齐老爷的夫人都很喜欢小娘子,大夫早就看过了,小娘子平安无恙,只要休息几日便好。” “那我带妹妹回去修养。” “那就不行了,我们夫人正在接待贵客,暂时抽不出空见你。” 江泠说道:“我不是要见夫人,我要见我妹妹,我得带她回家,劳烦您再同夫人说一声。” 先前听人说,芃芃受了很大的惊吓,一直哭,江泠心里很担忧,快被自责淹没。 小厮笑道:“在曲州,难道还有比咱们王家更安全的地方吗?在这里,好吃的好玩的,小娘子想要什么,我们王家都能拿得出来,她可以受到最好的照顾,她现在是受了些惊吓,可是很快就会好了,让她去别的地方,小官人敢保证,她不会再受到伤害?” 江泠怔住。 王家的下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张笑脸无懈可击,可叫人听着,却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江泠呆愣片刻,反应过来。 王家并不想让他登门,他们知道他是谁,知道他是江家的孩子,知道他父亲是贪官,清白人家最怕与他们扯上关系。 她们也不想让他见芃芃。 的确,如果他可以更警惕些,芃芃不会被人牙子带走,如果他是个身体健全的人,他可以很快追上贼人,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什么都没有的江泠,除了给叶秋水带来麻烦,还能带来什么,庇佑?或是好的生活?都没有。 江泠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 可是他还是想见叶秋水。 门廊下,小厮扬声道:“好了,小官人若是没有其他事,那便请回吧。” 江泠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院内,叶秋水住的厢房里有许多人。 吴靖舒问她,“芃芃,你何故与那江家的人扯上关系?” 叶秋水道:“他不是江家的人,他就是我哥哥。” “你不要被骗了。”吴靖舒皱眉,“你可知他爹是贪官,现在官府还有卷宗呢!” “可我哥哥不是坏人。” “他犯了包庇之罪,还欺负堂弟,不敬叔伯。” “我哥哥没有,他根本不知情。” 吴靖舒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爹是个畜生,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哥哥不是……”叶秋水辩解道:“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从来没做过坏事。” “大逆不道,不敬长辈,被赶出家族总该是真的。” “不是这样。” 叶秋水急道:“这些话是污蔑!我哥哥根本不是被赶出来的,他是自己要离开的。” 吴靖舒愣住。 “是族人欺他孤苦,欺他腿脚不便,抢了他娘留下的嫁妆,还颠倒黑白,说他不敬长辈,我气不过打了他的堂弟,被江家抓走,哥哥为了救我,自愿将家产拱手让人,那些人才没有再来找我们麻烦。” 叶秋水说起这些旧事,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旁人都说我哥哥不好,可是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大家都是听风就是雨,我明明已经解释过许多遍了,可是从来没有人信我。” “我哥哥什么坏事也没做过,他好好地做自己的事,别人不待见他,说他是跛子,杂碎,他就不出门,可就是这样,还是有人欺负他,明明是旁人造的孽,为什么都报复在他身上。” 第91章 “我要回家,我要去见我哥哥。”叶秋水起身要出去,“我不见这么久,他肯定很担心。” 吴靖舒偏过头,与王夫人对视。 “算了,先送她回去,改明儿再说。” 王夫人找来两个仆从,叮嘱他们,要将人万无一失送回北坊。 等叶秋水出门,王夫人才转身,看向吴靖舒,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女孩身上,连小姑娘走远了都没有收回。 王夫人问道:“阿舒,你怎么突然那么关照芃芃。” 吴靖舒沉默许久,回神,“我没有孩子,族里一直劝说,要我从旁支过继一个孩子过来,可我清楚,他们这么说,只是想借这个孩子去霸 占我与阿齐的家业。” “我觉得,我与芃芃很有眼缘,她冰雪可爱,我越看越喜欢,我想认她做女儿,回京后就说,她是阿齐与人多年前生下的,是我们齐家的血脉,刚被认回,我会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爱护,不,她若愿意,她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王夫人惊诧不已,“你与齐大人说过这件事吗?” “还没有。”吴靖舒说:“但阿齐见了,一定也会喜欢芃芃,我们没多久就要回京了,在这之前,我需要将一切事情安排好。” “这几日,我会和阿齐商量,那个姓江的孩子……” 吴靖舒顿了顿,“我没想到芃芃这么在意他,不过没事,我会与他好好谈谈,若他真心待芃芃,便不会让她跟着他受苦。” …… 阿金受了五郎的命,要在这里好好照顾江泠,但江泠从王宅门口回来后,便开始收拾东西。 “三郎,五郎让你这些天就好好在医馆养伤。” 江泠置若罔闻,说:“你回去吧,若四叔与婶母知道你在我这里,五郎与你都要被罚,没必要管我。” “可……” 阿金很纠结,“那您也不能走啊,医馆好歹有大夫,北坊能有什么。” 若出个什么好歹,回去怎么交代。 江泠没有理会,捡起自己的拐杖,他额头满是冷汗,走一步便要停下来吸口气,慢吞吞地走下台阶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只是他刚出门,便忽然响起一道呼唤,清脆、欣喜。 “哥哥!” 江泠呆住,抬起头。 叶秋水跑过来,一把抱住他。 她看着很安好,只是手背有些擦伤,没有受到欺负,能跑能跳,声音洪亮。 “哥哥……” 她的声音里透着委屈与担忧。 一见到他,这种委屈更加控制不住,叶秋水抱得很紧,脸埋进他的怀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哥哥,你怎么都不来接我,真的吓死我了呜呜……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险些被卖掉,后来又差点被杀,叶秋水害怕人牙子去钱庄取钱,但并没有人发现他是坏人,怕他真的拿到钱,回来就报复她,将她卖了。 但万幸,江泠与她想到了同一个方法。 他们心有灵犀。 小姑娘哭得很大声,又委屈又欣喜。 只有在最信赖的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这样。 江泠抬起手,轻轻揽住她。 他还以为要好几日才能再见到她。 少年启唇,低声道:“芃芃。” 失而复得的欣喜充斥于整个胸膛。 “没事了,别怕。” 江泠一点一点地顺着她的后背,轻声道:“没事了,坏人已经被抓起来了。” 叶秋水哭了很久,江泠的衣襟都湿透了,他没有动,沉默地在医馆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叶秋水坐在他腿上,抱着他的脖子,缓了许久。 方才在王府,明明不可能再有危险,但叶秋水依旧很害怕,可此刻见到江泠,她那颗不安的心却突然完全平静下来了。 江泠一遍一遍地顺着她的背,轻拍安慰。 叶秋水渐渐平息下来。 “哥哥……” “嗯,我在的。” 叶秋水闷闷道:“我想回家。” “好。” “想吃你做的饭。” “好。” 她饿了一天一夜,现在很想吃东西,在王家,纵然王夫人与吴娘子给她拿了许多精美的吃食,她也一点胃口都没有。 江泠拉着她站起,牵住她。 叶秋水发现江泠走路似乎比从前更不稳了。 “哥哥,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江泠安慰她,“没事,昨天有些着急,扭了一下。” “要紧吗?” “不要紧,歇两天就好了。” 叶秋水搀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哥哥,我扶你。” “嗯。” 等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用攒了许久的钱买下的年货全都丢了,明明是年关,但他们却必须过一段很拮据的日子。 江泠忍着痛,给叶秋水做完饭,昏暗的灯光下,他低头检查叶秋水身上的擦伤。 扎伤贼人时被踹了一脚,叶秋水的胸口有一块很大的淤青,但江泠并不适合查看,他问道:“擦过药油了吗?” “嗯……”叶秋水说:“在王宅的时候,有阿婆帮我看过伤了。” 第92章 “好。” 江泠还是有些担忧,“我不能帮你擦身上的伤口,你自己够得到吗?” 叶秋水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知道后腰的伤在哪儿。 江泠抿唇,他觉得,芃芃是个女孩,需要有一个女性长辈,有些东西,是他没法顾及得到的。 他抬手,隔着衣服,指节轻触叶秋水的后背,点一点,“这里疼吗?” “不疼。” “这里呢?” “疼……” “嗯。”江泠了然,“你记住了,后背的伤在这里。” 顿了顿,又叮嘱道:“若是有别的男子这样,你要拒绝,要告诉大人,知道吗?” “知道了。” …… 吴靖舒将想要收养女儿的事情告诉丈夫。 齐大人与她一样,皆出身名门,夫妻二人志趣相投,举案齐眉,唯一的憾事就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子嗣。 齐大人不愿意休妻或是纳妾,族里一直为此争执与施压。 吴靖舒认为,若丈夫见了那个女孩,也会喜欢。 “阿齐,前几日救出来的那几个孩子中有个女孩我很喜欢,我打听过,她爹娘很早就死了,没有其他长辈,我想收养她。” 丈夫自案前掀起目光,疑道:“什么样的女孩,多大了。” “快九岁了,聪明,机灵,你知道的,两个游窜已久的贼人能被抓到,有她一半的功劳。” “竟是那个孩子!” 丈夫神色惊讶,一个小丫头以己之力离间略卖人的事情已经流传开了。 小小年纪,有胆有谋,临危不乱,能看出两人不和,成功离间,还险些反杀其中一人的事迹齐大人这几日早有耳闻。 他很欣赏,听吴靖舒谈起,说道:“你若喜欢,你自作主便是,对外就宣称是我与旁人所生,年纪也对得上。” “只是我担心一件事。”吴靖舒有些犹豫,“我怕她不愿意。” “怎么可能。” 丈夫笑道:“你都说了,无父无母,又无长辈依靠,我们齐家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也并非数一数二的望族,但也不愁锦衣玉食,且她认下我们,不必担心宠爱,我们自会将她视作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将来会为她挑个好郎君出嫁,她只要不是傻的,怎么可能会不愿意。” 吴靖舒听了,觉得他说得很在理。 齐家可并非曲州江氏这些小门小户能比得上的,这样的好事落在别人头上,他们只会觉得求之不得,怎会拒绝。 吴靖舒放下心来。 她要找机会与那两个孩子好好谈一谈,昨日送叶秋水离开的小厮回来禀报说,她很依赖那个男孩。 吴靖舒认为,江泠对芃芃是很好的,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好人,芃芃在他身边,也许会被教坏,她不认为一个贪官的儿子能教会叶秋水什么。 …… 略卖孩童的贼人被处死后,曲州城内仍旧风声鹤唳,大人们都不准自己的孩子出门,害怕会被掳走。 江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叶秋水被他拘在家中许多日,一直到除夕这一天她才终于可以出门,上次买的年货都没了,江泠还剩一些钱,带她去街上买东西。 江泠脚踝的伤疼了许多日才稍稍好转,现在他比以往走路走得更慢,叶秋水经常要停下来等他。 她最是活蹦乱跳,但是现在必须老老实实的,因为她要搀扶江泠。 除夕的时候,宝和香铺里的生意很忙,叶秋水很想去帮忙,不过她要照顾江泠,大夫说了,他脚踝的扭伤要养许久,本来大腿的骨头都已经要长好了,上次一扭,险些又加重。 江泠现在的钱很少,他 精打细算,又经常讨价还价,遇上不好说话的店家,还会被骂。 “爱买买,不买滚蛋,瞧着人模人样的小官人怎么这么抠搜,滚滚滚。” 为了一袋米,江泠与店家争论很久,腆着脸一而再再而三地还价,差点被人拿扫帚赶出去。 他以前什么时候过过这样的日子,会为了几文钱的东西讨价还价,江泠咬着唇,神情有些难堪,紧紧握着手里的钱,挣扎了片刻,还是道:“能不能再便宜些……” 米肉都要买,不然这年过得会很没滋没味。 但现实是江泠没有办法负担起所有,他必须为一点柴米油盐发愁。 好不容易买下一块肉,手里只剩几个铜板,江泠拨了拨,眉心轻皱,心里叹气,他得快些将腿养好,早些去书局抄书,若是再不去,也许掌柜就找其他人代替了。 江泠扭头看一眼叶秋水,她没有新裙子穿,还是一身旧衣服,因为那场惊吓,她好几日没吃好饭,脸也瘦下许多,今日去买东西,她没有撒娇说想要吃糖。 因为她知道江泠没有钱。 买完米粮,两个人牵手回家,只是刚进巷子,就远远瞧见家门口已经有人等着了。 狭窄的巷子,没法停进那样富丽宽敞的马车,吴靖舒只能走进来。 她站在门檐下,打量这个破旧,比人高不了多少的门庭。 寒酸得令人发指,还不如富贵人家的茅房宽敞。 第93章 甚至不用打开门,她就知道院里是怎样的落魄情形。 叶秋水率先看到她,笑着打招呼,“吴娘子,您怎么在这里呀?” 吴靖舒听到声音,喜笑颜开,走上前拉她。 “今儿个是除夕,芃芃,我来接你去我们府上吃年夜饭,对了,还有你哥哥,也一同去。” 第48章 抉择 “你并非她的亲生兄长。”…… 王家是曲州大户, 年关时,大日子一个接一个,王夫人从前在宫中做女官, 对这方面很讲究,很早就让下人布置起来了。宴会位于水榭, 进门入目的先是一段九曲回廊,水面上点着花灯, 廊下彩绸飞舞,光华流转, 美不胜收。 叶秋水以前虽然来过王宅, 知道府邸内奢华雅致, 但今日是除夕夜, 每个角落都打扫过数遍,又换了装饰,显得比以往更加华贵, 叶秋水进来后有些迷路, 左看右看,丫鬟笑着领她们上前。 花亭里搭着戏台子,王夫人正在与姑婆说话,笑声传来,回廊尽头, 丫鬟打起帘子, 吴靖舒先走进,扬声笑说:“聊什么呢, 我在大门外都听见你们的笑声了。” “正说我们以前在宫里的事呢。阿舒,快来坐。” 王夫人招手,她与吴靖舒虽是手帕交, 但身份到底不一样,吴靖舒之高贵是她们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万万比不起的,所以她的位子在主座,与王家老太太靠在一起。 年轻的时候,王夫人通过女官的考核,在皇后身边任掌衣典史,而吴靖舒出生贵重,被点进宫做公主伴读,同在一座宫殿下,一来二去两人就认识了。 “人我带来了,没耽误时辰吧?” 吴靖舒在席位上坐下。 “真是凑巧,我们正要点戏。” 叶秋水上前,给几位夫人行礼。 “芃芃,快过来坐。”王夫人招手。 “芃芃,你可算来了,我等你许久,一会儿我们去前面放烟花。” 王夫人的女儿绪娘过来拉她的手。 而叶秋水身侧,少年身姿挺拔,因为曾是豪族子弟,自幼便学会待人接物,江泠俯身作揖,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绪娘小声说:“芃芃,他是谁啊?” “是我哥哥。” 绪娘看一眼,轻笑,“芃芃,你哥哥真好看。” 叶秋水嘿嘿一笑。 方才来的时候,江泠一瘸一拐,堂上的夫人们见了,确信传言不假,这个江家三郎进过一次天牢,被打伤腿,落下终身残疾。 温煦灯光下,少年长身玉立,眉眼疏朗俊秀,他个头高,寡言少语,一眼看去,举手投足间俱是沉稳内敛的气度。 就是可惜……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也无人唤他入座,江泠垂着眸,站了一会儿,王夫人才终于回过神,哂笑,“过来坐吧。” 吴靖舒将叶秋水搂过去,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满眼慈爱,低头温声关怀。 吴娘子热情得让叶秋水有些错愕,“前几日我得了批新料子,我一看就知道适合小娘子穿,改日叫人给芃芃做身新裙子。” 叶秋水惶恐拒绝,“不用的夫人。” “说什么不用。”吴靖舒搂着她,给她夹菜,“我就想要个女儿,又可人又贴心,我就乐意天天打扮她。” 王夫人状似开玩笑地说:“既然如此,那就让芃芃做你女儿可好?” 众人都笑。 叶秋水呆愣愣的,吴靖舒回答:“若真能如此,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大人们话里有话,年幼的孩子们听不懂,还在乐呵呵地吃东西。 绪娘走过来拉叶秋水去放烟花,大人们则坐在水榭中,不远处的戏台子上敲锣打鼓,唱音袅袅,整个王宅中,一片祥和之意。 叶秋水站起,想要拉江泠一起,不过他坐得离他很远,还未等她来得及开口,绪娘就缠着她将她拉走了。 王夫人的儿子递给她一只七彩花灯,“芃芃,给你。” 他比叶秋水大两岁,今日除夕宴佩革带,戴玉冠,俨然是个小大人。 叶秋水接过,道:“谢谢聿章哥哥。” 小官人羞红了脸,磕绊道:“不用、不用客气。” 三个孩子差不多大,关系又合得来,迎客亭中,他们站在阑干旁,一会儿放小烟花,一会儿喂鲤鱼,清脆的欢笑声频频传来。 江泠侧目看着那道身影,微风穿过回廊,掀起叶秋水垂在肩侧的辫子,发尾绸带飘扬。 她玩一会儿玩累了,脸颊红扑扑的,额头盈满细汗,跑过来,江泠问她,“是不是渴了?” “嗯嗯。” 江泠端起桌上的茶水,他提前倒好,放温,递给她,叶秋水咕咚咕咚喝下,江泠想给她擦一擦,但叶秋水急着去和王夫人的儿女捉迷藏,“不用了哥哥,我先走啦!” 她咬一口点心,闷一杯茶,风风火火地又冲出去。 没人不喜欢这样活泼开朗的女孩,吴靖舒眼底的慈爱都快要溢出来,视线一直黏在叶秋水身上,叹道:“我真是越看越喜欢,我觉得芃芃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女儿。” 江泠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动,一股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 今日来之前,他很诧异为什么王家会允许他登门,甚至与王夫人交好的吴娘子会主动邀请他赴宴,一开始江泠想拒绝,但架不住吴靖舒坚持,这样的反常让江泠觉得很奇怪。 第94章 “哥哥,你和我们一起去看烟花。” 叶秋水突然过来拉江泠,她觉得哥哥一个人坐在那里很孤单。 但江泠摇了摇头,“你去吧,我坐在这里也能看到。” 他不太想打扰叶秋水的兴致,从小到大,同辈都不爱与他一起玩,只因江泠性子冷,不爱说话,他在哪里,哪里就会冷场。 下人们搬来烟花爆竹,一排排摆在湖中心的观景台上,三个孩子站在一起,烟花被点燃,升上夜空绽放的一瞬间,绚丽多彩的颜色照映在身上,孩子们激动地拍手。 叶秋水眼眸明亮,回头,看着江泠,笑盈盈地指给他看,“哥哥,你看这个,好好看!” 江泠轻轻扬起唇角。 爆竹声中一岁除,旧一年的坏运气都在此刻终止。 吴靖舒一直观察着兄妹俩,只要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来叶秋水有多么依赖江泠,那个男孩在这热闹的宴席上格格不入,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过来之后只向主家行了礼,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话过,他坐在角落,吃得也很少,几乎不怎么动筷子,将自己的存在感放到最低。 若非特意去看他,根本注意不到同座还有这样一个人。 本来也不是真心要请他过来的,吴靖舒抬起手,喝一口茶。 远处,小孩子们在看烟花,喝屠苏酒。 这是曲州的习俗,祛 风送邪,百事从新。 “江小官人。” 吴靖舒在烟火声中开口,孩子们顾着玩乐,注意不到这里的动静。 江泠从远处的叶秋水身上收回目光,循声看过去。 “你同芃芃是怎么认识的?” 吴靖舒虽然不喜他,但她是个体面的妇人,不会将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看上去还算是温和。 江泠答道:“我随母亲去宝和香铺买香时与她相识。” 他没有说实话,他知道名声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传言可以怎样轻易摧毁一个人,若是让旁人知道,芃芃以前会爬墙,哪怕她那时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懂礼法,也会受人非议。 吴靖舒又说:“芃芃很依赖你,将你视作兄长。” “我知道。”江泠轻声道:“她于晚辈亦是最重要的亲人。”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坚定,他的长相冷俊清肃,但说到叶秋水的时候,眉眼间会不自觉地变得柔和。 吴靖舒与王夫人对视一眼,她抬手,亭内侍奉的仆人纷纷退下。 江泠掀起目光,不解。 吴靖舒直视他,神情严肃,“我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今日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与我夫君成婚多年,一直未有子嗣,我并不想从族里过继一个孩子来分家业,芃芃虽然与我非亲非故,但相处这么久,我实在喜欢她,况且,芃芃也与我有缘,要不然,老天爷怎么会在我最为子嗣烦忧的时候将她送到我身边?” 江泠手指蜷曲几分,一个猜想浮现在他心头,他神情有些惊讶。 “你猜的没错。”吴靖舒直截了当,落实他的猜想,“我就是想要收芃芃做女儿。” 江泠说:“夫人身份贵重,芃芃只是孤女。” “那又怎样。”吴靖舒并不在乎,“做了我的女儿,她也是身份贵重的齐府千金,父亲是盐科老爷,母亲出身于武宁伯府,有齐府与武宁伯府为她撑腰,谁会再说她是孤女,自然……” 她话音顿了顿,一字字沉声道:“也不会有人嘲笑她有一个身怀罪名、又有残疾的兄长,你说是不是,江小官人?” 江泠心口一紧,哑然。 “你看,她小小年纪要忙于生计,还要照顾你,可作为齐府的小娘子,她会是我们的掌上明珠,会受尽宠爱,不会再吃一丁点的苦,我会将她视作我的亲生女儿,给她我能给的一切,她不需要辛苦赚钱,我们齐家有的是钱,她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江泠抿了抿唇,说:“可芃芃不是这样的人,她去宝和香铺并非全然为了生计,而是她想要学会更多本领,她想要走南闯北,去见识更多东西。” “是啊,所以我欣赏她,可不能因为这样,你就完全不管她。”吴靖舒挑了挑眉,说出来的话鞭辟入里,“芃芃是个女孩,需要长辈的关怀与宠爱,而你并非她的亲生兄长,你们两个天天在一起,外人该怎么看待她,小的时候还能说是孩子之间感情好,长大之后呢?” “她是聪明,有能力,有自己的想法,可是若非不得已,谁会让自己家的女儿去外面吃苦,最该享乐,最该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年纪,却整日在外面风餐露宿,你自称是她的兄长,难道你不心疼?” 江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手握得很紧。 吴靖舒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茶喝一口,观察着少年的神色,她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在实事求是地分析利害,江泠的脸色在她的话音下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挣扎难堪。 吴靖舒根本不需要用什么手段,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争不赢。 “我也看得出来,你与芃芃感情很好。”吴靖舒将杯子放下,语气缓和几分,“她依赖你,将你当做亲生哥哥一样,你爱护她,愿意给她你现在能给的一切,不过,江小官人,我还是要说,现在的你,能给她的实在微不足道。” 第95章 “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因为我知道芃芃这个孩子重情义,我若与她直说,让她跟我走,她一定会因为你留下,不过,你比她大好几岁,我相信江小官人是个心如明镜的人,你若真的珍视芃芃,为她着想,你知道该怎么选择的。” 江泠没有立即回答,他沉默不语,桌面下,一双手扣在一起,无措地绞紧。 他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吴靖舒说得句句在理,他想不出反驳的话。 他根本没有办法抉择。 第49章 决定 能与芃芃认识,已是上天开恩。…… 王府的除夕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叶秋水与绪娘他们玩闹了一晚上,结束的时候困得眼皮都睁不开。 叶秋水昏昏沉沉地走回亭子中,仆人在收拾碗筷, 大家都有些累了。 江泠孤零零站在月台下,大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哥哥……” 叶秋水走过去,喊他一声。 江泠大概是没听到, 她又喊好几声,走过去拉他的手, “哥哥。” 江泠回过神, 叶秋水没骨头似的, 倚在他身侧, 哼哼唧唧,“好困,好累。” 她今夜疯了很久, 跑跑跳跳, 一刻没歇,一会儿放烟花,一会儿喂鲤鱼,同绪娘他们一起捉迷藏,玩游戏。 江泠扶住她。 “哥哥, 我想回家睡觉。” 叶秋水揉了揉沉重的眼皮。 远处, 吴靖舒见了,上前柔声道:“芃芃, 今夜在这里留下吧,我叫人给你准备房间,铺上又香又软的被褥好不好?” 叶秋水摇摇头, “多谢娘子好意,不过我想同哥哥回家,家里还要有人守岁呢。” 在曲州,除夕夜里一定要有人守岁,这是习俗。 吴靖舒看了一眼她身旁的江泠。 江泠垂下目光,不语。 方才的话她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没必要继续逼迫。 “那好吧。” 吴靖舒抬手,揉了揉叶秋水的脸,瞥见她昏昏欲睡的模样,勾唇轻笑,指节轻轻一刮她的鼻尖。 她扬声道:“叫人送他们回去。” 叶秋水拜别王家的几位夫人,转身拉着江泠的手离开。 仆人做事利索,走到门前时马车已经停在台阶下了。 吴靖舒既然认定要收叶秋水做女儿,给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数九隆冬时,马车里铺了毯子,点上熏香、暖炉,坐进里面后,甚至热得有些冒汗。 叶秋水挠挠头,有些不解,小声地对江泠说:“哥哥,我们会不会走错了啊?” 也许车辆马车是安排给其他什么人的呢? 江泠眉眼低垂,轻声道:“没有别的客人,就是这辆。” 叶秋水嘻嘻笑,靠着他,闭眼小憩,嘴里念叨:“吴娘子可真好。” 江泠不语,塌下肩膀,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他心里很惆怅,无法明说。 吴靖舒乃伯爵府出身,丈夫又是朝廷重臣,江泠听说过他们夫妻二人,齐大人为人正直,受官家器重,又出身大族,家底丰韵,吴靖舒做过公主伴读,性子虽矜傲,但为人端庄坦荡,亦素有令名。 若生育儿女,必然也是一对极慈爱,明事理的父母,叶秋水被他们收养后,一辈子不愁吃穿,在京城,可以见识更多事物,她的光芒不会被掩盖,可以尽展所长,她是千恩万宠的齐府千金,不会再连买一条喜爱的发带,一件新裙子都要犹豫许久。 江泠攥紧了拳头。 回到家,江泠摇醒叶秋水,“到了。” 叶秋水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夜里下了许久的雪,门庭前满是厚厚一层积雪,叶秋水踩了踩,她清醒了,又开始玩,台阶上留下一排排脚印。 江泠推开门,叶秋水跟在他身后,踩在他留下的脚印上,自娱自乐。 她的脚很小,踩下去后还留下很大一块空隙,叶秋水忽然说:“哥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江泠走在前面,“哪句?” “要是踩着另一个人的脚印走,就永远不会和他分开了,像影子一样,亲密无间。” 她的声音甜甜的,江泠听了,却抿紧唇,眸光幽静黯淡。 “芃芃。” 江泠去拉她,叶秋水被她拉到屋檐下,他声音沙哑,“外面冷,别踩雪了。” “噢……” 叶秋水乖乖跟着他进屋。 吴靖舒让人送来许多银炭,叶秋水看着满满一筐的炭,惊喜道:“哥哥,我们可以不用受冻啦,嘿嘿,这个冬天肯定很暖和。” 她立刻搬来从前几乎没派上用场过的炭盆,有些笨手笨脚地点上,屋子里一下子就暖融融的了,叶秋水坐在炭火前,盘算道:“哥哥,我今日听到他们说吴娘子的夫君年后就要回京述职了,吴娘子也会离开,她对我们帮衬许多,我也没什么能回报她的,吴娘子总是头痛,这几日我要加紧做许多安神香,在她离开之前送给她。” “嗯。” 江泠低声应道,他坐在炭盆前,身体很暖和,心里却很冰凉。 火星子在他眼底跳动,像是闪烁的光。 一旁的叶秋水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 江泠回过神,眼底的情绪来不及掩藏,叶秋水见了,担忧地问:“哥哥,你不舒服吗?” 第96章 “没有。” 江泠摇头,“只是炭火有些熏眼睛。” 叶秋水咯咯地笑起来,她贼兮兮地,从布包里掏出一物,用帕子仔仔细细裹了好几层。 “哥哥,给你。” 叶秋水把东西放在他掌心。 江泠看她一眼,揭开,目光顿住。 纸张中包裹的,是一块栗子糕。 “今夜在王宅,我看到你没怎么动筷子,我觉得你夜里肯定会饿,所以走之前我从桌上拿了一块点心。” “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第一次给我吃的点心就是栗子糕。” 叶秋水抱住江泠的手臂,靠在他身上,缓缓道:“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甜甜的,但是吃起来一点也不腻,哥哥,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江泠睫羽轻颤。 他已经许久没有让叶秋水吃到喜欢的点心了,爹爹说的没错,离了父母,他什么也不是,他赚不到钱,无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也没有能力让身边的人过上好日子。 “今天席面上居然有栗子糕,吃起来和那时你给我的一样甜!” 叶秋水舔了舔嘴巴,有些想念那些点心的味道,以前江泠都变着花似的给她带好吃的,不过这一年已经渐渐没有了。 她说完,发现江泠没有动,手肘拱了拱他,催促道:“哥哥你快吃,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江泠低低“嗯”一声,抬手,咬一口,他吃相很斯文,慢慢地,安静地吃完一整块点心。 “芃芃。” 江泠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问道:“你喜欢吴娘子吗?” “喜欢啊。” 叶秋水毫不犹豫地回答,“一开始我以为吴娘子对人很凶,可是后来我又觉得她人特别特别好。” “那……” 江泠转头,看着她,“如果有机会,你想让她当你娘吗?” 叶秋水愣了愣,笑道:“哪有这样的机会呀,吴娘子是何许人,我不敢肖想,不过……若吴娘子有孩子,我觉得她一定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母亲,就像我阿娘一样。” 江泠收回目光,盯着炭盆中闪烁的火点。 他冷得瑟缩了一下。 过完年,叶秋水去给王夫人、吴靖舒、还有宝和香铺的众人拜年,她做了许多安神香,每日都在研究香谱,有时候江泠喊她休息,她也不会停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齐大人完成了朝廷派遣的任务,决定过完元宵后再启程。 安神香配好的那一日,江泠很早就将叶秋水喊起来,他从柜子里挑了一件最好看的衣服给叶秋水穿上,出门前,给她编了许久的头发。 他现在的手很巧,什么事情都能做,从买首饰的婆婆那里学来梳发髻的手法,给叶秋水扎了一个双环髻,绑上发带,簪上头花,叶秋水上身穿一件杏色褙子,下.身是粉红色绣海棠百迭裙,玉湖色头花别在鬓边,活脱脱是一个画里走出来的仙童。 江泠领着叶秋水去王宅,门房的仆人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们要来,门早早地开着,丫鬟笑说:“终于来了,夫人都等许久了。” 叶秋水小声地对江泠说:“哥哥,她们怎么知道我们今日要来啊。” 江泠没有回答,进门前,理一理她的衣襟,拨开额前的碎发,检查发髻有没有歪,他蹲下身,拂了拂她的鞋面,用自己的衣袖擦掉鞋上沾着的污泥,再牵她进去。 吴靖舒已经等许久了。 叶秋水上前将安神香递给她,说了用法,用量,吴靖舒将叶秋水搂在怀里,含笑:“芃芃当真是贴心,哎呀,实在辛苦了,忙坏了吧。” 叶秋水摇头,“只要能为娘子解忧,这点辛苦算得了什么。” 吴靖舒喜笑颜开,对她喜爱得不得了。 王夫人直道:“阿舒,你真是好福气。” “可不是嘛。” 吴靖舒眉眼弯弯,拉着叶秋水的手,越看越喜欢,她叫丫鬟端来茶水点心,都是叶秋水最爱吃的,后院里婆子们正在收拾行李,今日是给吴靖舒践行的日子,迎客亭里设了宴。 寒暄几句后,众人相继走过去。 席间,吴靖舒一直拉着叶秋水,亲自给她夹菜。 喝酒践行时,王夫人哭了,吴靖舒回京后,二人还不知何时能叙。 江泠目光始终黏在叶秋水身上,看着她靠在吴靖舒怀中,两个人很亲昵,小姑娘娇俏可爱,妇人慈眉善目,外人眼里,就是一对亲母女无疑。 他没有胃口,有时坐着坐着就开始发呆。 今早出门前,江泠想到了一件事。 年前,芃芃被人牙子当街拐走,江泠目睹这一切,只是因为残疾,他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秋水被带走。 如果没有吴靖舒出面,他不敢想象叶秋水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虽然之后的许久,江泠一直很警惕,对叶秋水寸步不离,可是这样并不是长久之计,她终究要长大的,他没办法永远跟在她身后,况且,若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江泠依旧没有办法抓住坏人。 他是芃芃的兄长,但他没有办法保护好芃芃。 只会拖累他,成为她的负担。 第97章 大夫说,他年轻的时候还可以行走站立,等再过十几二十年,也许就不能自理了,到那个时候,难道让叶秋水照顾他吗? 江泠想了许多,最终不得不作出决定,他就是个注定孤寂一辈子的人,爹娘都不要他,与芃芃认识,已经是老天开恩了。 吴靖舒说得对,若真的为叶秋水着想,就不应该自私地将她留在身边。 践行宴后,叶秋水被绪娘拉过去玩捶丸,她走之前还不忘去拉江泠,“哥哥一起……” “芃芃先去吧,我与你哥哥有些话要说。” 吴靖舒温声道。 叶秋水“噢”了一声,“那哥哥一会儿来找我。” 江泠颔首。 吴靖舒目送她远去,转身,看向身后的少年。 他身形清瘦,神情是一贯的冷淡疏离。 眉宇间,凝着一丝淡淡的惆怅。 “好了,我早已让人备好行李,也与我夫君商量过这件事,为芃芃铺好路,造好身份,不会有破绽。” “江小官人毕竟照顾了芃芃这么久,作为回报,我可以想办法让你继续去书院读书,听芃芃说起,你喜欢看书,只是如今功名被夺,曲州的书院都不愿意收你。” “摆平这件事不是什么难事。” “不必了。” 这样同卖妹妹有什么区别。 江泠沉声道:“多谢夫人好意。” 他抬眸,与吴靖舒对上视线,少年鼻梁英挺,人虽清瘦但看着并不孱弱,一字一顿说:“晚辈只希望夫人可以说到做到,无论您之后 会不会有亲生子女,都不要亏待芃芃,如果您厌倦了,也请安排好她将来的出路,不要伤害她,抛弃她。” 吴靖舒怔愣,她竟在少年身上感到了威严。 “那是自然。”吴靖舒略微昂起下巴,“芃芃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明日一早我们就会启程,你可以最后和芃芃告个别。” 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瓜葛了,也不会再见面。 整整两年。 江泠教会叶秋水,从冒冒失失,不懂礼法的野猴子,到现在聪明伶俐,会识字算数,讨人喜爱的小娘子。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江泠垂下目光,眼底漆黑寂静,轻声道:“不用了。”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从王宅离开。 院子里传来欢声笑语,吴靖舒完成心头一件大事,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等回到京城后,她要给芃芃请全京城最好的师傅教习琴棋书画。 她会是最耀眼的闺秀。 吴靖舒畅享着,心里觉得很得意。 她掀起帘子走进,几个孩子玩捶丸玩累了,正坐下来看书喝果茶。 安安静静的,三个孩子各个粉雕玉琢,画一般。 吴靖舒慈爱地笑了,叫丫鬟不要上前打扰,默默地端上茶点,瓜果,将炭火拨得更旺些,关上门。 天渐渐黑了,入夜,丫鬟们进来喊几位小主子出去用膳。 叶秋水站起身,抬头看向窗外,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她纳闷道:“哥哥怎么还没来啊,他与吴娘子说话说这么久吗?天都黑了。” 几人出门,由丫鬟领着前去用膳的地方。 王夫人与吴靖舒已经坐着了,正在说笑。 叶秋水环视堂中,并未瞧见江泠的身影,她四处张望,问一旁侍奉的婆子道:“我哥哥去哪里了?” 婆子直言:“江小官人早就回去了。” “回去了?”叶秋水怔然,“回哪里?” 婆子不禁笑,“当然是回家啊。” “回家……”叶秋水觉得奇怪,回家怎么会不喊上她。 这时,吴靖舒抬手招她过去,叶秋水上前,却说道:“娘子,天已深,我得先回家了。” “回什么家。”吴靖舒拉她坐下,“你以后就跟着我,咱们呀,明日就回京城。” 叶秋水呆愣,“什么意思?” 吴靖舒身后的婆子说道:“恭喜小小姐,您以后就是咱们齐府的千金了。” 叶秋水一脸惶惑,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吴靖舒拉着她的手,解释,“芃芃,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我是你娘,明日你随爹娘一起去京城,所有的事情娘已经安排好了。” “京城,娘?” 叶秋水下意识问道:“那我哥哥呢,我哥哥怎么办?” 吴靖舒的笑容僵在脸上,“你没有哥哥啊,我与你爹只有你一个掌上明珠,不过你要是想要哥哥,你外祖父武宁伯有几个孙儿比你年长,是你表哥,也是哥哥。” 叶秋水摇头辩解,“我有哥哥,我哥哥是江泠。” “芃芃。”吴靖舒低着头,直视她,认真道:“江泠不是你的哥哥,以后你们没有关系了,我喜欢你,想认你做女儿,你明白吗?至于江泠,他是江氏的人,与我们无关,你不用再念着他了。” 叶秋水神色呆滞,片刻后才想明白,她挣脱出手臂,转身,“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样,我要去找我哥哥。” 第50章 剖心 “别讨厌我。” 吴靖舒怎能容许此刻出岔子, 她喊住叶秋水,站起身,制止她, “芃芃,你去哪里?” 第98章 “我要回家。”叶秋水神情认真。 她觉得吴娘子在开玩笑, 堂堂一个伯爵府出身的贵人,会收身份卑微的孤女做女儿? “芃芃。”吴靖舒有些着急, “我身体不好,难以孕育子嗣, 我觉得与你很投缘, 想认你做女儿, 这件事, 江泠是知道的。” 叶秋水愣住了,她转过身,神色呆呆的, “我哥哥知道?” 吴靖舒点头, “他全然知晓,芃芃,你与江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些话,我本不应该和你说, 只是为了你好, 我必须要告诉你,你现在依赖他, 是因为你还小,你分不清好坏,利弊, 你要知道,他爹是贪官,不管他到底有没有做错事,在外人眼里,他都是有罪的,而你与他走得那么近,别人该怎么看你?这样只会给自己惹祸上身。”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芃芃,今日我可以向你发誓,以后,你只会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会倾尽所有去宠爱你,在齐家,你不必为温饱烦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娘也要办法给你摘下来,你不用担心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会觉得害怕,我会为你安排好所有的事情。” 伯爵府,官宦世家,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身份,不用为温饱烦忧,不用奔波劳累这一点,无论对谁都是致命的诱惑。 叶秋水沉默。 江泠竟然知道,难怪总觉得他近来不对,原来早就与吴娘子盘算着要将她送走了。 “芃芃……” 吴靖舒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默许了,她去牵叶秋水的手,要丫鬟下去准备厢房,但叶秋水却摇头,抽回手,跪下来行礼。 “芃芃谢娘子垂爱,只是,我要辜负娘子好意了。” 吴靖舒愣住,“你说什么?” “我不知兄长与娘子是怎么说的,我也不怕娘子笑话,我母亲走得早,我爹又对我不管不问,我以前要么上街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吃,要么就去偷东西。” 叶秋水神情平静,说起这些,脸上并无一丝羞愧之色,“偷东西,偷钱,没有人教过我这样做是不对的,是哥哥之后告诉我,他说‘勿以恶小而为之’,一次侥幸,会习惯不劳而获。后来江家出事,我与哥哥相依为命,他也教会我许多事情,如果没有哥哥,娘子看不到现在的我,也许我还在偷东西,偷人钱财为生,也许,早就被打死了。” 吴靖舒很吃惊,张了张嘴。 “我哥哥没有害过人,变成这样……他也没有怨天尤人,我会习字,算数,都是他教的,虽然别人对他有误解,可是我知道,他并非大家口中的坏人,我知道,娘子看中我,是因为我的伶俐,果敢,因为我在胡娘子出事之后也一直在想办法找她,你觉得我知恩图报,是个好孩子,可是,若我今日为了荣华富贵,将哥哥抛弃,那么我就不是这样的我了,不也正违背了当初娘子看中我的原因吗?” 她掀起目光,与吴靖舒对视,“若我真的这么做,娘子还会选择我吗?也许将来,我遇见比娘子更富贵的人,也会抛弃您。” 吴靖舒目光幽深,沉吟许久。 “你说的是啊,芃芃,你总是能叫我刮目相看。” 吴靖舒眼底有赞许之色浮现,正是因为她的那些优点,吴靖舒才会喜欢她,最开始叶秋水拒绝的时候,吴靖舒心中诧异,甚至是有些恼怒,正如阿齐所说,以她们夫妻二人的家世背景,若说想要收养一个孩子,多的是有人将亲生骨肉拱手相让,而叶秋水从小吃了那么多的苦,机会摆在面前,她怎会拒绝? 可叶秋水丝毫没有动心,她远比吴靖舒认为的更理智果断,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珍视什么,荣华富贵的确诱人,但叶秋水对此不屑一顾。 她知道什么对她而言更加重要。 这样的坚定,让吴靖舒更加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吴靖舒沉默须臾,忽然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叶秋水掀起眸看她。 “芃芃,是我小看你了。” 吴靖舒说道:“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坚定,勇敢,芃芃,我相信,即便不需要我,将来你也能凭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地。” 叶秋水喃喃道:“吴娘子……” “我尊重你的决定。” 吴靖舒轻轻一笑,“你想回去的话那便回去吧。” 叶秋水眼前一亮,立刻拜谢。 她转身,大步跑出王宅。 雪下 了大半日,寒风凛冽,窗户被撞击得阵阵作响。 江泠腿很痛,只能将自己缩起来,躺在叶秋水平时喜欢睡的那半张榻上,黑暗中,再也听不见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去年也是元月,孙府被抄,江二爷撞柱而亡,宋氏离开,江泠以为人生一眼望到头的时候,叶秋水跑进来,哭着说:“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叶秋水错了,她不应该同情他,她本来就可以有更好的人生,以后有了爹娘,去京城后,肯定能过得很好。 她会有其他哥哥,有身体健全的兄弟姊妹,会受尽宠爱,不会被欺负,被连累。 会有穿不完的新裙子,吃不完的点心。 与他在一起,别人知道时,总是带着异样的眼睛去看她。 第99章 以后不会了。 江泠想,叶秋水总算有了疼爱她的父母。 他轻轻笑,又闭上眼,窗户不太牢固,寒风吹进来,冷意刺骨,江泠咳嗽两声。 一声轻响,门忽然被推开。 江泠睁开眼。 他背对着房门,瑟缩在榻上,面朝着墙,听到动静,没有转身,他也不在乎来的是不是歹徒了,反正家徒四壁,没有东西可以掠夺,他身体残疾,人牙子都不屑得拐卖。 脚步声渐渐靠近,停在榻边,江泠目光顿了一下,眼底掠过茫然。 身后的人蹑手蹑脚地爬上榻,安静许久,江泠突然感觉有一双手揽住了自己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 他顿时僵住,呼吸一滞。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泠不敢回头。 他定定地盯着漆黑中虚无的一点。 “江泠。” 背后的人唤道,声音闷闷的。 江泠听到了叶秋水吸鼻子的声音,她低声说道:“如果你下次再将我丢掉,那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叶秋水憋了一肚子的气,她气势汹汹地回到家中,想找江泠算账,可是远远瞧见家里黑漆漆的,连灯都没有点,江泠躺在角落,蜷缩着,像一只蚌,将自己藏在壳里,她突然生不出气了。 她如何不知,江泠觉得自己身体不好,又腿脚不便,惹人嫌弃,怕自己会连累她,怕她错过这样好的机会。 今早出门前,他给她穿衣服,扎头发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叶秋水心里很难过。 但她还是很生气,气江泠总是小瞧她,将她推开。 寒风呼啸着撞击窗户,屋子里冷得同冰窖一样,叶秋水打了个喷嚏。 江泠转过身,他坐起来,沉默地盯着她。 刚才她说,若再将她丢弃,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 她回来了。 江泠心里的情绪很复杂,惊讶,不解,与欣喜。 这情感,像是火苗一样,在亲眼看到她的一瞬间,愈来愈浓。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欣喜,控制不了自己的期待,就是这么的卑劣。 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叫嚣着。 她回来了。 没有离开他。 叶秋水神情埋怨,瓮声瓮气地说:“我讨厌你。” 江泠没有辩驳,只是看着她。 叶秋水继续道:“讨厌你自以为是,自作主张。” 她现在会说很多四字成语,换做以前,江泠都会夸她,但他现在只是沉默,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黑暗中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叶秋水觉得他的呆怔中一定还有责备,他在无声地责备她,责备她回来,可是那又怎样呢。 叶秋水又道:“真的很讨厌你。” 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什么都不和她说,便做下决定,他凭什么笃定,她就一定会和吴靖舒走? 江泠还是没有说话。 叶秋水气坏了,抓起他的手狠狠咬一口。 她咬得很凶,牙尖嘴利,江泠闷哼了一声,吃痛,微微皱眉,但他没有躲,任由叶秋水在他手背上留下两条牙印。 娇蛮,霸道。 咬完,她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下口太重了。 江泠垂着眼眸,对上她的视线,屋里静默许久,他伸手,搂过她。 毫无预兆,叶秋水有些懵。 少年身躯冰凉,一开始只是握住她的肩膀,接着便收拢手臂,紧紧抱住她。 江泠埋首在她肩侧,抱得很紧。 “别讨厌我。” 他声音沙哑,低沉。 别讨厌我,别不要我。 叶秋水忽然察觉到他在抖,肩膀轻颤,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脖颈上。 叶秋水愣住了。 江泠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无声地落泪。 这是叶秋水这么久来第一次看到他哭。 父亲死时他没有哭,平静地收尸,母亲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一言不发,家中产业悉数被夺走,被骂不孝,他也没有与他们争辩。 江泠从爹娘将他抛弃后,他就做好了以后一个人的准备,其实他原本就没有奢望叶秋水能陪他多久。 吴靖舒与他说起要认芃芃做女儿时,江泠除了片刻的惊诧外,之后都很平静,芃芃那么好,自然值得那么多的人喜欢。 但是,她回来了。 叶秋水本来还有些生气,现在是一点也没有了。 她伸手,回抱住江泠。 “哥哥。” “我们以后不分开,好不好?” 江泠点头,下颌轻轻蹭在她的肩膀上。 “好。” 他说:“再也不分开。” 第51章 成长 “兄妹两的感情似乎更好了。”…… 元月最后几日, 吴靖舒随丈夫一同回京,曲州的雪停了,道旁春水融融, 一片新生之气。 城门外站着许多人,王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颤声道:“阿舒,今日一别, 你我不知何时还能再相见。” “好了好了。”吴靖舒眼中也含着泪,见她这模样, 哭笑不得, 拍拍好友的肩膀, “又不是生离死别, 咱还活得好好的呢,什么时候你也来京城,找我叙旧。” 王夫人捏着帕子, 掩面低泣。 第100章 安慰完王夫人, 吴靖舒目光移向另一边,叶秋水走上前,“吴娘子。” 吴靖舒轻轻笑。 叶秋水仰头呈给她许多东西,“这里面是我调的安神香,可以用许久。” 婆子上前接过。 吴靖舒深深看了她几眼, 蹲下身, 伸手将叶秋水搂进怀里,她还是很遗憾, 遗憾不能与芃芃做母女。 “芃芃,我真的很舍不得你,你真的不同我走吗?” 吴靖舒看着她, 眼底满是期待。 叶秋水郑重地拒绝。 吴靖舒的期待落空,眸光暗淡几分,片刻后,她重新笑了笑,抬手抚摸叶秋水的头发,眼中泪光涌动,“芃芃,今生不知何时还能见面。” 叶秋水道:“娘子,总有一日,我会凭我自己的本事去京城,那个时候我们就能再相见了。” 她神情认真,坚定。 吴靖舒愣了愣,随后笑开。 “好。” 她慈爱地看着叶秋水,“我等着你将来来见我。” 吴靖舒拍一拍她的头,目光中满是期许,欣赏,最后又看了叶秋水一眼,与众人告别,转身踏上马车。 城门处,轻沙飞扬,马车疾驰而去。 叶秋水目送吴靖舒夫妇走远,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下,她缓缓吁出一口气,转身,甜甜地笑起来,去牵少年的手,“哥哥,我们回去吧。” “嗯。” 江泠一直守在不远处,见她转身,伸手牵住她。 路过王夫人时,江泠颔首示意,两个人就这么离开了。 王夫人捻着绣绢,看着兄妹二人的背影,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感觉他们兄妹两感情变得更好了,其实这几日见来,那江小官人,也并不像传言中的那么不堪。” 传言,他不敬长辈,挑唆外人欺负家中堂弟,逼死生父,母亲也对他厌烦至极,和离再嫁,族中长辈忍无可忍,最终将他除名,赶出江家。 可几次接触,少年知书达理,端重沉稳,对妹妹也极好,这让王夫人有些动摇。 也许,叶秋水当初告诉她们的,江家亲族为霸占二房产业,将江泠逼走一事并非玩笑,而是事实。 …… 吴靖舒走后,日子又平静下来,叶秋水继续跟着胡娘子做生意,来来往往,见识一日日增长,谈吐也越来越不一般。 一日, 临县一户大户人家找到叶秋水,穿着富贵,打扮不俗,一见到她,便仿佛见到什么大恩人似的,差点跪下。 叶秋水吓了一跳,她还是个孩子,这样的大礼万万承受不起。 来的是一个妇人,簪金戴银,叶秋水不认识,觉得奇怪,下一刻,那妇人领来一个孩子,叶秋水才渐渐有些印象。 那个男孩五六岁的模样,瘦削,孱弱,脸色比常人白,显然有病在身。 叶秋水看了几眼,想起来,去年被人牙子关在地窖时,有一个男孩子一直咳嗽,抽搐,甚至口吐白沫,略卖人为此吵架,说捡了个赔钱货回来。 一个带病的孩子,卖不了多少钱,大雪天,他们想把那个带病的孩子丢出去,由他自生自灭。 叶秋水听了气愤,他们说话很难听,所以她挡在男孩面前,安慰他不要害怕。 之后官兵找到地窖口,那个孩子的情况很不好,因惊吓过度加上饥寒交迫而引发旧疾,被救走后立刻送去医馆,叶秋水也不知道他的情况怎么样了,她还担忧过好一阵子。 现在看来,男孩虽然仍然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样,但面色比当时红润许多,他能站在这里,就代表身体没什么大碍。 妇人握着叶秋水的手,千恩万谢,谢谢她帮她儿子躲过此劫,孩子能找回来,多亏了她。 叶秋水都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妇人临走前,还留下一百两银子,作为答谢。 叶秋水眼睛放光,心里欢呼雀跃,面上腼腆地推拒,“哎呀,夫人使不得使不得,举手之劳罢了,哪里劳您这般客气。” “你就收着吧!” 妇人怕她拒绝,让人强行将银子塞给她,满满当当一袋子,叶秋水张开手快要兜不住,她笑得合不拢嘴,控制不了表情。 一百两!那可是一百两! 但是还是要矜持一下的,叶秋水作出拒绝不了,不得不收下的为难模样。 送走母子俩后,叶秋水拿着银子回家,江泠从书肆回来之后看到这么多钱顿时呆住。 叶秋水将缘由告诉他,江泠问道:“这些钱你打算做什么?” 叶秋水被问住了。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一百两其实够普通人家十几二十年不愁吃穿,至少近十年不用再为钱烦忧,甚至可以买几亩田收租,养些鸡鸭鹅,日子过得不算特别富足,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拮据。 如果换做从前的叶秋水,她一定会这么做。 不过,如今见识许多,游走在生意场上,叶秋水渐渐不想将目光放在眼前的柴米油盐上了。 她沉思片刻,说:“我想将这些钱拿去给胡娘子。” 叶秋水抬起头,沉声道:“我要入股。” 江泠微愣。 “一百两算什么,我要赚一千两,一万两,一万万两。” 叶秋水拿出算盘,一边说一边拨动算珠,“再厉害再大的铺子,只给东家打工是赚不了什么大钱的,我要自己做东家,我现在本金还不够,所以我要先入股,分红是十分之二三,一百两入股,再加上我平日做工的工钱……” 第101章 叶秋水算得很认真,手指灵活,屋子里回荡着算珠碰撞的声音,她的目光不止局限在小小的几十两,几百两上,而是更广阔的天地。 她算完账,做下决定,抬头,看向江泠,“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江泠不懂生意上的事情,他只觉得叶秋水很厉害。 江泠温声道:“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顾虑。” 叶秋水扬起唇,笑得很明媚。 她将钱拿给胡娘子,作为入股的份额,二人当即签下契约,白底黑字,自今日起,叶秋水不再只是小小的香铺伙计,她成为铺子的东家之一。 虽然份额不多,分红也不多,但至少每一步都是向上走的。 这是她当下跨出的一大步,未来还有许多步。 …… 入春后,草长莺飞。 过完年,各个书院又开始招生,城东来来往往皆是送家中子弟过来上学的车马,浩浩荡荡,堵满了一条街。 城东遍地书斋,街道两边一排店面都是卖文房四宝的,其中,江泠所在的百川书局中人满为患,远比其他几家店要热闹,同样的书,百川书局的刻板就是要比别家好一些,有的版本甚至是古人使用的,别的地方淘不到,但百川书局还完好无损地保存着板子。 自前任知州被抄斩后,曲州知州的职务空缺了好几个月,去年冬,说是有一个京师的官员要被调派到此地,如今正在来的路上,只是舟车劳顿,路上走了两三个月还没到。 百川书局出的新书,刊印的正是即将上任的新知州的文集,这位大官人据说十分廉洁奉公,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为了琢磨他的喜好,书肆里出售的文集几乎刚摆出来就被一扫而空。 外面人声鼎沸,江泠坐在帘子后巍然不动,他垂首写字,肩身如剪如裁,手臂端稳,字迹工整庄重,掌柜见了直点头。 江泠自己买不起书,借着为掌柜抄书的机会,将一本书从头到尾通读,他记性好,又全神贯注,一本书抄一遍能背下大半。 有时东家来店里看生意,江泠也从不上前讨好,旁人簇拥着东家来来回回,他只坐在角落,一支笔从早抄到晚,肩背没有一丝佝偻,抄完书也不多言,收拾好东西就走。 铺子里有伙计排挤他,不让他在光线充足的地方抄书,往往想办法将他挤到角落,江泠从不理会,不在乎旁人的嘲笑,背书,抄写,赚钱填补家用,才是他每日必须要做的事情。 东家来了几次,每次都能看见墙角的小矮桌边坐着一个高挑清秀的少年,眉骨深刻,气质严肃,只专心做自己的事。 东家以前是个读书人,少年的名姓他早有耳闻,不管传言真假,但这孩子一心扑在书上,东家不禁起了怜才之心。 “这是你这几日要抄的,认真些,出了问题一分工钱也没有。” 掌柜辞严厉色,捧来一堆书丢在江泠面前。 厚厚几本,抄下来手都酸了。 那些不待见江泠的伙计嘻嘻笑,站在远处偷偷看热闹。 江泠一言不发,将案上的书规整,看一眼扉页,目光微顿。 这几本书都是百川书局的藏本,十分贵重,罕有,是名人所写。 江泠眼中流露出惊喜,废寝忘食地抄书,一天看完一本,一开始以为是巧合,后来隔几日掌柜就要捧一堆过来,每次都凶巴巴的,但送来命令江泠抄的都是一些名作。 一些卖不出去的纸墨,有瑕疵的笔也会像丢垃圾一样扔给江泠。 他得了这些,抄书时开始抄两份,一本给掌柜,拿工钱,一本带回家再细读,做批注,紧记于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雨水过后,有人传言,说新知州已到曲州附近,即日便要进城。 第52章 改观 芃芃不在,很不习惯。 书局的生意不忙的时候, 江泠回家可以早些,工钱多了后,日子不像从前那么拮据, 隔几日就能吃上肉,江泠从书局回来, 要先做饭,再去接叶秋水。 去年人牙子被斩立决, 官府彻查了许多案子,严查狠打之下, 曲州现在可以说得上是很安全, 但江泠还是习惯去接送她。 快要十五岁了, 江泠的个子窜得很高, 旧衣服完全穿不下,他攒了许久的工钱,准备过几日去随便买件合身的衣服穿。 铺子里的生意很忙, 叶秋水要去许多地方, 进了货,要算成本与利润,她连睡觉都抱着算盘,既然要做东家,便不能只学皮毛, 只学习如何调配, 而不学经营,每当胡娘子与掌柜在雅间与人谈生意时, 叶秋水都会借端茶送水的名义进出,侍奉左右,记下她们谈论的内容, 学习、掌握、运用,脑子记不住了,回去就用笔写下来,一遍一遍地翻。 每次从宝和香铺回来,叶秋水都像是被抽空了精气神似的,没骨头一般靠着江泠,走几步就喊累,可若说累,也不见她第二日赖着不起床,每 日早早起来洗漱,背书、练字,再去香铺,雷打不动。 春末,沉香即将成熟,叶秋水深知品质是生意长久之本,胡娘子一介女流,能使宝和香铺稳立多年,正是因为无论是何种原料,胡娘子都会亲自把关,只选用上等香料,绝不掺杂。 第102章 叶秋水铭记于心,为此切身力行,时节一到,她暂时告别江泠,跟随商队先从就近的县城开始跑,与香料产地的农户沟通,确保香料的来源丰富且品质上乘。 叶秋水不在,江泠独自吃饭,写字,难免有些孤独,但他可以忍受,想到叶秋水正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且不管她离开多久,终究会回到他身边,江泠不会难过,只是觉得很想念。 暮春的一日,江泠从书局回来,走到北坊时,看到街边乱糟糟的,路口被许多人挡住,争吵声几乎快将狭窄的巷子掀翻。 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求声与小娘子的低泣交杂着传来,中间伴随着男人强势刁蛮的谩骂。 许多人围在巷子口看,堵住了江泠回去的路。 他瞥一眼,老妇人跪在地上,拉着男人的衣摆,涕泪满面,“你不能带人走啊,我根本没有想要卖孩子。” “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卖身契’三个字,你们自己画的押忘了?” 男人拿着一张纸,拍了拍,这正是一张卖身契,买卖两方的手印都在上面。 妇人直摆手,“我不知道这是卖身契,你和我说的分明是让我孙女去你们绣房干活,我们签的是学徒契约,不是卖身!” “什么叫你不知道?” 男人横眉怒目,“我当初可是说得清清楚楚,你现在别抵赖啊,手印一旦按下去,这契约可就生效了。” 妇人还要哭求,被他一脚踹开,男人一挥手,喝道:“把人带走!” 身后几个打手冲上前,一个个凶神恶煞,小娘子吓得惊慌失措,又看到老妇人被踹倒在地,顿时涕泪满面,哭道:“祖母!” 巷子里看热闹的人很多,见状,只能叹气,“造孽啊,翁老婆子一家都不识字,先前与人说好是送蕙娘去绣坊学技艺,怎知签下的文契竟然是卖身契,这下就算是闹到官府也没有用了,白底黑字,蕙娘算是完了。” 老妇人倒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女被拖走。 忽然,一个少年走上前,推开人群,将瘫倒的老妇人扶起。 一身粗麻衣,勾丝的布条缠着发,清瘦高挑,面容沉肃。 一旁的人群看呆,低声交谈,“这是谁家的孩子,好俊。” 因为不被北坊的人待见,江泠每次都走小路出门,不与邻里接触,鲜少出现在人前,许多人已经大半年没见过他了。 少年将老妇人扶到一边,让她在台阶上坐下,走了几步,才发现他走路不平,刚刚还在张望感叹的人霎时闭嘴了。 长得好看,但是腿瘸,只有那个从东门街搬来的江泠无疑。 “你们不能将人带走。” 江泠冷声道。 大摇大摆就要离开的一群泼皮顿住,男人回头,看到巷子口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肩背挺拔,眉眼锋利。 几人转身,“你是什么人?” 江泠没有回答,只道:“强迫卖人为奴乃律法明令禁止。” “强迫?” 为首的男人挑眉,“你可知她是自愿卖身的,这纸上还有她的手印。” 被挟持的小娘子垂着目光,泣泪涟涟。 “她不识字,你与她签字画押时,应当说清楚文契内容,不然便是哄骗。” “我怎么没说清楚?我一条一条地讲给她听,是她自己签下的,怎么会是哄骗,这上面就是她的手印,抵赖不得!先前按手印的时候多痛快,少在这里当表.子还立牌坊。” 男人地痞出身,做的就是这种买卖,他不怕将事情闹大,反正文契在手里,他并不理亏。 这些人言行粗鄙,大多数穷苦人本就是为了谋生计才与人签文契,怎知因为不识字,被哄骗签下毫无人权的契约,根本无处说理,大多数人哭了闹了,也就认命了。 所以这种恶霸有恃无恐。 听到他骂人,江泠眉头皱了一下,说:“签字时可有证人?律法有令,双方签订契约时必须有证人在场,契约内容是否属实?是否经得双方同意?如果契约是在有所欺瞒或胁迫的情况下签署,即使签押完成,也是不作数的。” 男人被他这一大段唬道,没想到有人懂律法,还说得条条是道,像那么一回事,他梗起脖子,说:“有证人,我们都看见了!” 他身后的打手走出。 几人气势汹汹。 江泠面不改色,摇头,“只有无利害关系的第三者才可以作为见证人,显然,你们不是,况且……” 他顿了顿,续道:“这张卖身契可有呈交官府审核过?是否经确认无误后,由官府在契约上加盖印章,作为契约生效的标志?没有,那么契约不作数,有,你确定上面是真的官印?如果是假的,伪造符宝,处斩监候或绞监候。” 江泠抬手示意,说:“在这里作口舌之争没有用,我们不妨直接去衙门一验真假。” 少年声音冷硬,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男人彻底呆住。 市井泼皮无赖,惯会欺负什么都不懂的穷苦人,仗着没有人能拿他怎么样,无所畏惧,坏事做尽。 第103章 他们欺软怕硬,嘴上说着大不了闹大了,谁怕谁,真闹大了,又不敢了。 更何况那少年所说,伪造符宝,要被杀头,极具有震慑力。 男人抖了抖,片刻后,将那女孩推出去,“这次算你们走运,老子心情好,不同你们计较,我们走!” “祖母!” 小娘子踉跄了一下,连忙逃离,扑到老妇人面前,劫后余生,两个人相拥而泣。 恶霸们扬长而去,一路骂骂咧咧。 人群中,有人低声吐气,“他们走了走了,方才真是吓死我了,我真怕他们一气之下打人,这群无赖,什么时候能有人惩治他们!” 江泠转过身,那老妇人将孙女抱在怀里,搂得紧紧的,脸上还写着后怕。 他走上前,蹲下。 大家都知道他是谁,贪官的儿子,谁见了都要吐一口唾沫,可是出了这样的事,又是他及时站出来,老妇人心里很复杂。 江泠低头,解下腰间的荷包,他数了数,最后将钱全都倒出来,递给老妇人。 “这……” 老妇人呆住,不敢接。 少年冷面寡语,那些人走后,他就一个字都没再开口说过,四周交头接耳,都是在聊他,江泠充耳不闻,老妇人不动,他就将钱放在她面前的石阶上,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江家二房还没落魄的时候,也有人在街上看到过陪母亲出来置办东西的三郎,素白衣裳,洁净如新雪,长身玉立,沉稳似松柏。 亲眼看到他不良于行的模样,才想起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叶秋水与江泠的家在北坊最末尾的巷子尽头,江泠要越过众人才能回家,以往他每次与北坊的人碰上,都要被讥讽数落一番,但今日没有人开口,巷子里很平静,众人面面相觑。 江泠回到家,给窗台上叶秋水种的花草浇水,做饭,吃饱后收拾碗筷,然后看书。 近来看的是《王祯农书》,书里详细记载了许多农作物的播种与成熟时间,以及使用何种农具更有利于播种,农时知识融入了天文、气象、地理。过去,江泠认为想要做一个好官,必须了解百姓的需求,尊重农时,如今虽然已经做不了官了,但他仍旧学得很认真。 白天将所有的钱都给那个老妇人了,江 泠没有钱买新衣服,入夜,他合上书,点起油灯,坐在灯下将旧衣服剪开,腰线放宽,还可以勉强再穿一段时间。 芃芃不在,很不习惯。 江泠依旧每日给她晒被褥,叶秋水的小被子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充满了春日的味道,等她回来,一定很喜欢。 第二日,江泠起来梳洗,拿上要用的东西准备出门,一推开门,一个老妇人带着小娘子站在家门前,神色犹豫,大概是踌躇很久了,门前的草地都被踏平。 见他出来,二人愣住,有些想要逃跑,但脚下忍住,然后哂笑。 少年气质冷峻,不苟言笑,老妇人有些犯怵。 江泠问:“有什么事?” 老妇人嘴角扯了扯,孙女躲在她身后。 “小官人,这、这个……给你。” 老妇人鼓起勇气,伸出手,掌心布巾层层叠叠,最中间躺着两颗洗得很干净,圆滚滚的鸡蛋。 第53章 转变 少年的谦逊,温和,大家都看在眼…… 江泠怔了一下, 拒绝:“不必。” 少年声音本就清冷寡淡,还以为他是不喜,老妇人神色顿时僵住, 双手下意识摩挲,看上去很局促。 这已经是家中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老妇人家里养了两只鸡,只是因为穷, 又是冬天,母鸡一直不生蛋, 好不容易有两颗, 老妇人立刻宝贝地存在罐子里, 用布层层包裹起来, 打算这两日去街上卖掉,鸡蛋是很值钱的货物,一颗可以换八文钱。 江泠说完, 祖孙俩却不见动。 “还有事吗?” 他问道。 “多谢小官人……昨日为我们解围。” 老妇人声音细弱蚊鸣, 她们有些怕他,说话时缩着脖子,不敢大声。 她心里感激不假,但是也忌惮着少年的身份,怕他真像传言中的那般无耻丑恶。 但经昨日一事后, 老妇人又觉得, 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江泠听了,说道:“不用, 无需客气。” 他天生长着一张冷脸,眉眼清峻,看着生人勿近, 老妇人讪讪一笑,搓着衣摆,有些不知所措。 小娘子拉着祖母的衣袖,小声问道:“祖母,他是不是看不上我们的东西。” 听人说,这个哥哥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虽然落魄了,但想必也是瞧不上这些的。 老妇人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怕自己哪里惹怒了这位小官人,佝偻着身躯,站在门边。 江泠都走出去几步了,又顿住,返回,“下次再要与人签什么文契,可以先拿给我看看,以免再被诓骗。” 他神情认真,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要报酬。” 老妇人愣了愣,“这……太麻烦了。” “只是看文书,不费什么功夫。” 第104章 江泠说:“不必给我送东西。” 老妇人攥着两颗鸡蛋,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为难,“可昨日小官人给了我们许多钱,太贵重了。” 祖孙俩实在过意不去,她们需要那些钱渡过眼下的难关,能用以报答少年的,只有那两颗连自己都舍不得碰的鸡蛋。 江泠道:“我不缺钱。” 老妇人背后的孙女探出头,瞥了他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江泠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顿时尴尬地眨了眨眼。 说着不缺钱,结果穿得一点都不像阔绰的样子,身上的衣服浆洗得都发白了,袖口还破了块洞,江泠不会绣工,虽然尝试将衣服改宽些,但穿着依旧不舒服。 老妇人见了,也知道,少年不会收她们的东西,于是改口道:“小官人若不嫌弃,就将衣服换下来,老婆子我会些粗笨的针线活,虽然没有外面绣坊做得精细,但也能看。” 江泠有些犹豫,觉得这样很麻烦别人,他怕自己又连累老妇人,怕她们与他接触多了引起四邻非议。 正想着,老妇人已看出他心里的挣扎,笑起来,将鸡蛋递给身后的孙女,颤颤巍巍地上前,抓住江泠的衣袖,“没事没事,脱下来吧,老婆子我年纪大了,不中用,平日也就只能做做针线活打发时间。” 江泠低声道:“多谢……” 老妇人笑容质朴,捧着他脱下来的外袍,“明日再拿给小官人。” “好。” 江泠站在巷口,看着祖孙俩离去,扬声,“您慢些!” “欸。” 江泠只穿着中衣,没办法,回屋中拿了件夏衫套上,再出发去城东。 他将前几日抄好的书还给掌柜,江泠第一次主动开口,问道:“请问店中可有《农政全书》?” 他前几日看了许多农书,了解农时,想更深入学习。 掌柜说:“有。” “我想借读几日,用工钱抵押,不知道可不可以。” 江泠在百川书局抄书写字,一直谨守本分,按规矩拿自己的工钱,鲜少与人起龃龉,做生意的,最需要的就是这样不会惹是生非的伙计,江泠第一次主动开口只是借书,他囊中羞涩,买不下整本。 这么久来,掌柜也渐渐注意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每日都坐在角落,性子文静,字写得也极好看,他喜欢看书,店里生意若是不忙的时候,就自己翻旧书温习。 冬日,滴水成冰,伙计们都不大爱干活了,铺子里有时冷得如冰窖,少年手上长出冻疮,仍然一笔一划不懈怠;盛夏,暑气蒸腾,连掌柜都在偷懒,但少年一丝不苟,哪怕鬓角早已被汗水浸湿。 他总能抓住一切机会去汲取知识。 掌柜回过神,掀开帘子去后面找书,扔给他,“忘了,这本书也要抄,工钱照常给,你抄认真些,别出错。” 他丢下一句转头就走了。 江泠接住甩在面前的《农政全书》,翻开。 他知道这是东家与掌柜的好意,这几个人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实际上关照他许多。 农业其实与政治息息相关,书中说“富国必以本业”,若无农业为基础,繁荣与稳定也必定摇摇欲坠。 江泠一边抄书一边背诵,他看得很用心,读完水利相关的内容后,天已经快要黑了,他收拾好纸笔,起身离开书局。 第二日,那位老妇人并没有来还衣服,又过了两日,她才姗姗来迟,看上去很疲惫焦急,江泠立刻开门让她进来。 老妇人一脸汗水,抬手擦了擦脸,她将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用布包着,还洗干净了,闻起来满是皂荚香。 她语气有些歉疚,说道:“真对不住啊小官人,本打算昨日就送来的,只是这几日恰好田里要播种,田主家催得紧,实在不好耽搁,所以晚了一日,衣服补好了,您瞧瞧。” 她神情恭敬,小心翼翼。 江泠接过,放心地搁置在桌子上,转身去给老妇人倒水,让她先坐下歇歇。 老妇人年纪大了,身体佝偻,让她坐,也只堪堪挨着边缘。 “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耕田?” “没办法呀。”老妇人扣着指节,低声道:“家里要吃饭的,儿子儿媳都不在了,只能我干。” 地主才不管这些,他们只要田亩的收成,若没有就要将田收回,那就更没法赚钱了。 所以老妇人的孙女想去绣坊学手艺,寻一门谋生的手段,结果因为不识字,被人诓骗,险些被卖掉。 江泠听完不由沉默,书与现实终究是不一样的,书中所描写的是一个极为理想的虚构世界,而现实,通常都是血泪交织的,是不同阶级的人一层一层向下践踏。 “田里的事情忙完了吗?” “还没有。” 老妇人愁容满面,“还有许多,田主说,过两日再不干完,就要将田收回去。” 她抬手抹泪。 江泠站起来,“明日我帮您去做。” 老妇人愣住,反应过来,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没事,只是我看了许多书,学到的东西终究浮于表面,我想自己亲眼见识见识。” 第105章 何为农时、水利、荒政…… 老妇人很为难,“这……” “其实是我麻烦您。”江泠安慰她,“我什么都不懂,还需要您当 老师。” 老妇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哎呀,我……老婆子我大字不识,能当什么老师呀。” 江泠道:“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能人,至少在农耕一事上,您比我厉害得多,那就可以说是老师。” 老妇人笑了,应下。 翌日一早,江泠先去百川书局同掌柜说了一声,再跟着老妇人去田里,他带着纸笔,卷起裤腿,跟在老妇人身后,学如何耕田,播种。 田里的邻里很多,见到江泠过来,吓呆了。 谁能想到他会来这种地方。 垄头泥泞,少年挽起衣袖裤腿,站在田间,神情专注,笔耕不辍。 写完字,将纸笔放在箩筐里,跟着翁婆子下地播种。 邪门,太邪门了! 书上无法尽全写出农事的辛苦,这些看似简单的事情也充满学问,江泠会看书,写文章,但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他拿着笔向田头的人请教,低头写在纸上。 少年如何谦逊,温和,大家都看在眼里。 过几日,江泠一推开门,院外已经站着许多人,见他出来,大家神色各异,翁婆子也在其中。 大家都憋着神色,一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江泠神情不解,以为自己莫名其妙又得罪了谁,被人找上门来。 “那个……” 好半会儿,才有人支支吾吾开口,“小官人能不能帮俺看看账目,俺不识字,看不懂这上面写的……” 他怀疑自己被田主诓骗,工钱少算许多。 一有人开口,其他人也跟着道:“小官人能不能也帮我看看这份文契?” “还有我,我男人在外面做长工,他寄回来的信小官人能不能帮我看看写的是什么?” 一群人争先拥后开口,江泠都来不及听清楚上一个人说的什么,大家都挤在门口,他只好扬声道:“都进来都进来,大家挨个儿和我说,一个一个来。” 院子里坐满了人,都是这附近的穷苦人家,读不起书,不认识字,先前就算被人欺骗也无处说理,只能认下哑巴亏,小郎君识字,前几日帮翁婆子赶走无赖,又帮她播种,翁婆子坐在田间,逢人就夸,大家便都来了。 日头渐起,江泠又托人去百川书局说了一声,安心坐在家中,一个接一个地问他们有什么需求。 傍晚,大家都相继离去,有人捧着清晰的账本笑着离开,有人放心地拿着文契去画押,有人知道远在外乡的家人即将归来时,又哭又笑。 门前,几人交谈,说道:“我就说,传言都是放屁!江小官人看着就不像那种人!” “是啊是啊,难道你们没听说,其实是江家族人想霸占二房产业,合伙把小官人赶出来了!” “肯定是这样,呸,欺负人家还是个孩子,又没了爹娘,还是长辈呢,真不是个东西。” “就是就是!” 第54章 章节名真难起 “叶小东家。”…… 已经快要入夏了, 大多数香料到了成熟的时候,临州府的香料市场上挤满了香商,还有许多携带货物, 远渡重洋而来的番邦商人,此地鱼龙混杂, 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贾云集,各色香料琳琅满目, 空气中弥漫着异域的芬芳与神秘。 叶秋水走在前面,这次是她第一次独立尝试出来采购原材料, 只有几个伙计陪同, 胡娘子认为教导弟子不能事无巨细, 只有适当放手, 让她自己领悟才行,先前跟着胡娘子跑了一些地方,这次就轮到她自己一个人了。 跟着她的伙计也没什么本事, 起不了指导的作用, 叶秋水来到香会市场,看到这里人群密集,每个人都是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叶秋水手心紧张地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她缓缓吁出一口气, 走上前去。 不久前, 胡娘子与一位香贩邀约在此地拿货,只不过临到约定的日期, 胡娘子有事去了其他地方,这件差事就落到了叶秋水头上。 “小当家,别紧张, 前面就到了。” 伙计看出她第一次来这里,有些紧张的模样,温声宽慰。 叶秋水环视四周,人来人往,她的眼睛几乎快要看不过来。 到了约定的地方,一名中年香商早已等候在那里,他长相憨厚,看着很老实,身后的大木箱里装满了沉香木,看到有人过来,搓了搓手,一扭头却见为首的是个小丫头片子,顿时错愕,犹豫问道:“三……东家?” 胡大当家先前遣人来知会过,说这次与他谈生意的是铺子新入股的三东家,他没见过,怕是个不好惹的,十分警惕。 叶秋水颔首,扬唇示意,“姚伯是吧,晚辈替胡娘子过来谈生意。” 小娘子年纪尚小,脸颊稚嫩,粉雕玉琢,本是应该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的年纪,但她双眸明亮,透着一股子机灵。 姚商微微蹙眉,心底异样,不知道要不要给她看货。 也不知胡大当家是怎么想的,竟遣这样一个孩子过来。 第106章 香市鱼龙混杂,就连经验老道的商人过来也会吃亏,胡娘子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旁人不敢以次充好,拿劣质的香料糊弄她,但遇上个一看就没什么经验的小姑娘,原本的警惕心消散,只成了敷衍逗弄。 女孩唇红齿白,声音脆生生的,不像是来做生意,倒像是过来玩乐,所谓的东家名头,怕也只是父母弄给她玩玩的,那么便无需认真应对。 姚商盘算完,眼珠一转,笑得狡黠,不似方才那般憨厚,“可算等到小娘子了,货物已经准备好,这就拿来给您瞧一瞧。” 他转身开箱,叶秋水走上前去,姚商打开箱子后,一股馥郁的沉香气息扑面而来,他殷勤介绍,说这是市面上最好的货物,香农九死一生从西南密林中带回来的,还没有给别人看过,早就知道宝和香铺要过来采买,因此特地留下。 叶秋水蹲下身,仔细打量,姚商蹲在一边,笑容满面,看着很热切。 她捻起一块,在指尖碾了碾,鼻尖微动。 姚商在一旁滔滔不绝,将他的货物夸得天花乱坠。 叶秋水偏头,笑问,“不知姚伯这批货怎么卖?” “小娘子也知道,沉香木难以觅得,采摘艰辛。” 姚商开始娓娓道来,说起他此次上山寻找原木的困难重重,叶秋水似笑非笑,静静听他从天南说到地北,最后又道一句:“我与胡大当家是旧相识了,这价钱自然好说。” 他抬手,比了个数。 叶秋水身后的伙计们纷纷瞪大眼睛,有人先道:“怎么这么贵?你该不是看我们东家年纪小就故意坑骗吧?” “话怎么能这么说!” 姚商站起身,生气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我这批货只有价无市,我这是与你们大当家相识才把这货给你们看的,想要与我做买卖的人多了去了,你们不要,有的是人要!” 他神情愠怒,煞有其事般,伙计们被唬住,抿紧唇,怕这货当真价值不菲,自己搅乱了铺子里的生意。 叶秋水笑了笑,掀起目光,直视他,冷不丁问道:“姚伯可是诚心与晚辈做生意?” “这是自然。” 姚商又换了副笑脸面对她,“我瞧小娘子面善,诚心将这货卖给你。” “是吗?” 叶秋水直起身,冷笑,“姚伯不要因为我是个孩子,就觉得我好欺负,能任你拿捏。” 她从木箱中拿出一小块香料,沉声道:“你这批货物并没有天然沉香的纹理与色泽,真正的沉香,气味醇厚绵长,层次分明,你自己闻闻,你给我的这一批,香气单一,还有杂味。” 叶秋水抬手,将香木丢在水中,清水浸润全部,却不见其下沉,而是浮于表面,姚商的脸色变得很难堪。 她又叫伙计递来燃香的工具,点燃香料,霎时间,浓重的烟雾升起,飘动的速度缓慢而笨拙,残留的灰烬与真品实在大相径庭,姚商一开始从容不迫的表情终于彻底维持不下去了。 “这……我、我……” “姚伯,你若还想与我们宝和香铺继续做生意,就拿出你的诚意来。要是我将你今日耍的把戏告知胡娘子,这生意以后可就都做不成了。” 姚商满头是汗,连忙道歉:“小东家,我是糊涂了,方才只是与你开个玩笑,您不要与我这个老东西计较。” “姚伯言重了,晚辈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要姚伯指教。” 叶秋水收起冷笑,弯腰,行了个礼,转而甜甜道。 姚商哂笑,认真起来,将次品收好,重新给她介绍货物。 谈完生意已是傍晚了,一行人动身回曲州,路途遥远,又经过一片森林,随行的人建议在此处扎营留宿,天亮后再动身。 叶秋水没有睡,点着火把,清点货物。 “小东家,休息会儿吧,今日走一天了。” 有伙计劝道。 叶秋水神情凝重,摇头,“深山老林,兴许有盗匪出没。” 她环视四周,扬声道:“大家辛苦一下,以防万一,今夜便都不要睡得太沉,回去之后,我的工钱分给大家。” “好!” 营地燃着篝火,大家都没有休息,一身戒备。 然而,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夜半,远处草丛中忽地传来响声,叶秋水坐了起来,警惕地看过去两眼。 一旁的护卫也看向她,众人对视几眼,叶秋水小声问道:“是不是有人?” 随行的是胡娘子请来的镖局护卫,经验丰富,见状判断,“是匪盗!” 这片山林常有匪盗出没,劫掠路过的商队,为首的护卫长摸向腰间佩刀,手紧了紧。 一旦碰上这群人,想要不弄丢货物,那必然会有死伤。 叶秋水说道:“还是不要正面起冲突吧?” 那怎么办? 伙计担忧地看向她。叶秋水想了想,说:“放火,将马匹都牵出来。” 护卫长看了看她,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你们跟我走。” 众人站起身,拿着火把,围着营地一圈点燃,运送货物的马匹被牵出,绕着营地快步奔走,大家拿起刀戟,作出喊杀状,火光中,黑影绰绰,人声滔天,借助山谷的回响,声势极为浩大,对面的盗贼不敢再往前,眼见着有人冲过来,盗贼怕商队真的人多势众,连忙撤退。 第107章 “他们跑了!” 伙计激动道。 叶秋水神情依旧没有缓和,跑去抱起行李,说:“这里不能久待,盗匪一会儿反应过来一定会恼羞成怒,返回此地,我们现在必须撤到别的地方。” “对,大家会儿将货物拿好,我们现在便撤!” 众人搬起货物,很快收整行礼,马不停蹄向别的地方躲藏。 换了个藏身之处后也没有掉以轻心,万幸后半夜安然无恙,天一亮,商队便赶忙下山进城了。 一路颠簸,又耗时数日才到曲州城,叶秋水回到宝和香铺,指挥大家将货物从马车上搬下。 胡娘子上前查看,打开箱子,名贵沉香的浓郁香气萦绕鼻尖,她不禁欣慰一笑。 一起回来的伙计问道:“小东家怎么知道应对盗贼的方法?” 叶秋水笑着回答:“上个月同胡娘子一起去泉州府做生意时就碰到过两次,有经验了,依葫芦画瓢我总会的。” “难怪难怪。”铺子里的老师傅竖起大拇指,“小东家真是后起之秀,以后更是了不得啊。” 大家都在夸赞,叶秋水有些不好意思,钻进帘子后算账去了。 她工钱比以前多很多,谈完生意,还有许多分红,叶秋水名下现在有一大笔进账,她清算时,笑得合不拢嘴。 忙完香铺的事情,叶秋水终于能休息几日,她拿了一笔钱回家,这次一走就是两三月,都是夏天了,也不知哥哥如今怎么样了。 走到北坊,刚进巷子,就看到自家门口进进出出都是人。 叶秋水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北坊的人向来是不待见江泠的,背地里时常议论他,邻里也不与他们兄妹俩接触,平时大家都是绕着走,什么时候登门过,必然是有人上门找麻烦了! 叶秋水心里惊慌,怕自己不在江泠会受欺负,他腿脚不好,被人追着打都躲不过。 她咬牙,撸起袖子,从角落里捡起一块砖头,闷头冲上前就是干。 “啊啊啊啊啊啊啊……欸?” 叶秋水举着砖头,喊叫声卡住,愣在门口。 江泠站在院子里,一群人蹲在他面前,他弯腰,在墙上用石头一笔一划刻下字,扬声说:“‘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来,跟我念。”1 第五十五章 我哥哥是全曲州最好看的小…… 话音落下, 院里的动静顿住,大家齐刷刷地扭头看过来,叶秋水呆愣愣地站在门前, 手里还握着一块砖头,模样凶狠。 江泠看到她, 目光微漾。 “芃芃回来了!” 有人站起,笑说, 大家都围过来,问她这些天的经历。 叶秋水有些不明所以, 弄不清现在的状况, 干巴巴地回答。 远处, 江泠一直盯着她, 看她被问得回不过来,又瞥见她眉宇间的青色,知道她近来一定没有休息好, 他扬声道:“今日先这样吧, 大家都先回去。” 他一发话,众人停下来,三三两两告辞离开,原本热闹拥挤的宅院,一下子空旷下来。 叶秋水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转身去关门, 看着巷子里大家离去的背影, 心中惊讶不已,为什么与她想象的不一样, 四邻什么时候这么热情了? 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从她手里拿走那块一直握着没放的砖头,江泠将它搁在一旁。 叶秋水回过神, 转身,扑过去,一把抱住江泠的腰,欣喜道:“哥哥!” 江泠险些被她扑得跌倒。 他笑了笑,扶住叶秋水的胳膊,低头盯着她左看右看,她除了看上去有些疲惫外,别的地方倒是齐齐整整的,没有受伤,江泠抿了抿唇,低声道:“瘦了。” “哪有。” 叶秋水蹦跳两下,“明明是我长高了。” 长高了,所以就显得人苗条了。 她从外面回来,铺子里的人都说她高了不少,叶秋水比了比,结果发现自己与江泠依旧差很大一截。 她撇了撇嘴,差点忘了,江泠也在长个子,长得比她还快。 “哥哥,为什么那些人会在我们家?” 叶秋水想起这个问题。 大家都和和气气的,没有以前那般凶厉。 江泠将最近发生的事告诉她。 他帮邻里不认字的人看文书、算账、写信看信,大家对他的看法渐渐改观。 “只是教他们一些最简单的字,未蒙教化的人,连自己被欺骗了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懂什么叫律法,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们没有概念。” 江泠说:“‘化民成俗,其必由学……建国君民,教学为先’1,我很久之前读过这句话,当时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才懂得。” 富国以农为本,其次是教育。 家中出了变故,腿受伤,也不能再继续求学后,江泠自暴自弃许久,但前些时日,见翁老婆子祖孙俩被恶霸诓骗,险些卖身为奴,江泠又觉得,人生并不是只有读书做官一条路可以走。 他读过书,认识字,知道忠孝礼义,他可以将这些教给别人。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叶秋水似懂非懂,但下意识觉得江泠说得一定很有道理。 第108章 为了能安全护送货物回城,叶秋水已经好几日没睡好觉了,头一沾到枕头,立刻眼皮子打起架,明明坐下来前还在和江泠絮絮叨叨说着途中发生的事,一会儿就没了声音,江泠扭头看她时,才发现叶秋水已经歪着脑袋睡得很沉。 出门在外时,风餐露宿是常有之事,不是每一次都能找到客栈休息,只能自己见缝插针地打盹儿,出门两个月,叶秋水已经练成站着也能睡觉的本领。 看着她坐在榻上,歪着头睡着,脑袋一点一点的, 江泠心情很复杂,又心疼又觉得可爱。 可爱? 这个词突然浮现在他心头,江泠怔愣了一下。 他回过神,走上前,拍一拍叶秋水,“芃芃。” 叶秋水迷糊地掀起眼皮,无精打采的,还没来得及应答,又睡了过去。 江泠弯腰抱起她,平放在榻上,等叶秋水睡着后,将她换下的脏衣服拿出去洗了。 午后,叶秋水睡醒,一睁眼,看到江泠坐在旁边,一只手拿扇子轻轻对着她摇,另一只手执一卷书,侧脸轮廓褪去青涩,逐渐清晰俊朗,少年目光沉静,专注地看着书。 叶秋水枕着自己的手臂,看了他好一会儿。 江泠看书时很专心,许久才抬起目光,对上她的视线。 “怎么了?” 江泠放下书,担忧地看着她。 现在气候炎热,他怕叶秋水在外奔波会中暑。 叶秋水摇摇头,说:“哥哥,你好像黑了一些。” 江泠眼睛眨了眨,重新将目光放回书页上,“这几天去垄头的次数多了,有些晒黑。” 叶秋水不说话。 须臾,他的视线重新抬起,询问,“难看吗?” “嗯?”叶秋水一开始没懂他问的什么意思,琢磨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江泠问的是,她说起这个,是不是觉得他晒黑了,变难看了。 “没有。”叶秋水立刻回答,相反,她觉得江泠现在变高变壮了,比以前清瘦文弱的模样更好看一些,以前单薄得好似风一吹就会倒。 “说起来。”叶秋水回想一番,“哥哥已经许久没生病了,也不像以前一样,总是咳喘,吃药。” 以前在江家,江泠父母的教育方法太过偏激,觉得骑马踏青蹴鞠一类的事情都是不学无术,不准江泠接触,成日将他关在屋中看书,反而将人养得很虚弱,不能见风,走两步便气喘,经常心悸。 现在他常做重活,忙活这个,忙活那个,反而变得越来越康健。 “是吗?”江泠笑了一下,“我都没注意到这些。” 叶秋水躺够了,坐起来,蹦下榻,去拉江泠的手,“走,哥哥。” 江泠不解道:“去哪里?” “成衣铺!” 叶秋水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了,江泠的衣服嫌小了,不过他有点钱就是给叶秋水买发绳,买零嘴,要么就是把钱送给路边乞讨的老人,再剩下一些存起来,根本没有闲余留给他自己。 他以前锦衣玉食,被宋氏养得十分讲究,连手帕都有十几条,被褥要铺得厚厚的,稍微硬一点就睡不着,细皮嫩肉,衣裳若有个小疙瘩,便会被蹭伤,但是现在的江泠却变得很随便,衣服小了,穿着滑稽也舍不得丢掉。 江泠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叶秋水就已经冲到面前,一把夺走他手里的书,扔到一边,拖着他站起。 “我不需要新衣,你自己喜欢什么,就给你自己买。” 江泠一路说:“麻糖吃吗?还有冰酪,前几日东家发了工钱,我给你买。” 叶秋水直视前方,摆手,“不用不用,你不准说了,我也想给你花钱,我说了我有钱,我有很多钱!” 江泠:“可……” 他是哥哥呀,怎么可以用妹妹的钱。 “没有可是。” 叶秋水说一不二,她的神情看上去,就好像他再敢多说一个字,她立马就要翻脸,江泠抿紧唇,不敢再说话了。 到了成衣铺子,叶小东家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同铺子里的绣娘说,要买衣服。 江泠站在旁边,任她折腾,叶秋水指挥着铺子里的伙计拿来各式各样的衣袍,她站在柜臺前挑发饰,看中一条石青色抹额,拿起来对着江泠比划,她抬手,又踮脚,还是够不到,江泠无奈,弯下腰,叶秋水伸手,绕过他的脖子,在他脑后系上结。 试完这个,她又去找来一个幞头,拆了抹额再换上。 抱着料子,左看看,右看看,忙里忙外,早上还说着累,倒头就睡,现在又好像有无限的活力,跑来跑去,精力十足。 叶秋水做事一向井井有条,心里有她自己的考量,罗衣、鞋袜、抹额、幞头、圆领袍,一个接一个,她都挑了个遍,江泠怕她花太多钱,但叶秋水直摆手,双手抱臂,十分阔绰,“我有钱,买!” 铺子的绣娘掩面一笑,“小官人长得俊,穿什么都好看。” “是吧,我也觉得。”叶秋水很得意,扬起下巴。 她哥哥就是全曲州最好看的小官人! 江泠认命了,木偶一般,张着手,任绣娘们往他身上套衣服。 第109章 出了成衣铺,叶秋水还没有消停,拉着江泠直往书肆跑,“哥哥,买书,你喜欢什么书,我们今日全拿下。” 她偷偷告诉江泠,“我谈成了好几笔生意,分红很多,哥哥不要省,快挑。” “嗯。” 这次江泠没有拒绝,认真挑选起架子上的书。 等回到家,江泠将买来的书放在她面前,叶秋水看清是什么,顿时面露难色,“哥哥……” 江泠挑的,大多都是字帖。 他给她磨墨,将笔递到她手边,“写吧。” 叶秋水写的字,他见了,狗爬似的,很不像话,还经常偷工减料,缺笔画。 江泠要监督她好好练字,不准养成这样的习惯。 写字就像做人,绝不能偷奸耍滑。 叶秋水仰起脸,看着他,撒娇,“哥哥,我不想练字。” 江泠无情摇头。 叶秋水道:“我觉得我写得也没问题呀……” 大概自己也觉得心虚,她声音越说越小。 “不想写嘛。” 江泠不为所动,看着她。 叶秋水也认命了,哼一声,拿起笔,恶狠狠地在纸上画了一道。 …… 叶秋水是个精明的商人,知道财不外露,她入股宝和香铺的事没让周围任何人知道,旁人只认为她在宝和香铺帮忙跑腿,做些洒扫的小事,哪里想到她已经攒下一笔钱,前阵子叶秋水出去谈生意,四邻也只以为她去大户人家当丫鬟了。 暑夏过去后县学放了许久的假,方便秋收时部分学子回家收粮食,江晖也回来了,与江泠交谈时提起,江家的生意不景气,大房一连关了十几间铺子,江大爷愁得满头白发,几房兄弟关系不和,正处于分家的边缘。 四房的产业也不好,虽然当初由胡娘子牵线,铺子中的香料也卖到京城去,但四房香铺的品质比不得宝和香铺,渐渐就无人问津了。 江四爷与四夫人整日唉声叹气,唯一的指望成了江晖,家里吵得那么凶,族长也无法劝和,老夫人病得不省人事,大限也就这几日了。 “其实我是不想回来的,一回来,就听到叔伯们吵架,为了族中那点田地,吵得面红耳赤。” 江晖嗤笑,“母亲总是同我说,要争气,可是三哥,我好不容易考进县学,才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怎么学都比不过他们,不知何时才能考进府学。” 以前江泠年年评优第一,本来可以去国子监读书,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 这次江晖过来找江泠,无意间提起县学老师留下的功课,他已思考许多日,还毫无头绪,愁得直挠头,但江泠听了,沉思一番,为他解答。 江泠思路清晰,几句话让江晖醍醐灌顶。 江晖感激之余,又不免震惊。 他如今在县学读书,而江泠忙于生计,定然没有时间看书,疏于功课,可这次交谈,江晖才发现,江泠的学识没有减退,反而更深刻,如果换做是他遇上那么大的变故,早就跳河了,还读什么书?! 江晖肃然起敬,震惊之余,又不免心塞,感叹自己与江泠的差距。 …… 入秋后,田间作物正是收成的时候,垄头人头攒动,乡民们一日到头都在收粮,这两日天象看着很不好,眼见着将有一场大雨即将落下。 路边的茶棚里坐着几个人, 江泠正在写字。 “小江,田里的粮都收完了吗?” 茶棚老板端来一碗麦茶,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还有几亩。” 田间闷热,江泠一身是汗,他喝一口茶,继续在纸上写划。 乡民们收完粮,要卖给田主,江泠在帮大家算账。 老板抬起头,看一眼外头,西天方向金乌要坠不坠,余晖铺洒在稻田上,风吹过,金浪翻滚。 忽然,道旁扬起一阵沙尘,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一个身形清癯的中年男人从上面下来,一旁的随从道:“老爷,前面有茶棚,坐下歇歇脚吧。” 男人颔首,走进棚子,店家立刻迎上前,随从问道:“有没有龙井?” “没……” “那碧螺春?” “这……也没有。” 店家讪讪笑,手无措地搓了搓。 “怎么什么都没有?” 随从扬声,看着很不耐。 店家是个老实憨厚的汉子,见状,舌头如同打结,不知如何应对。 江泠站起身,上前,先行礼,说道:“这茶棚搭在田边,来这儿的都是附近的乡民,不过是耕田累了时过来喝一杯茶,歇歇脚,棚子里卖的也都是乡民常喝的麦茶,紫苏汤,消暑解渴用的,要是官人想喝名茶,这条路再往前走十里就进城了。” 少年声音清朗,礼数周全,作完揖,款款道来原因。 为首的中年男人笑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我们一行人赶路数日,精疲力尽,正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喝两口茶,再继续赶路。” 江泠道:“若官人不嫌弃,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店面简陋,茶水单一,怕怠慢诸位。” 第110章 “不妨事。” 男人掀开衣袍,找了个地方坐下,店家很惶恐,缩着肩膀。 “就来几碗麦茶吧。” 男人抬头说道。 江泠转头,看了眼店家,“吴伯,去准备吧,没事的。” “好……好。” 店家转过身,去倒四碗茶过来,呈到几人面前。 男人端起碗,吹一吹,抿几口。 麦茶是用炒熟炒黄的大麦冲泡而得,香气浓郁,能消暑除热,附近田地里的农民干完活,经常过来喝一杯,攒一攒力气,再下地接着干活。 男人喝了两口,挑眉,“与茶叶不一样,但也别有一番滋味啊。” 店家憨厚一笑。 江泠坐回原来的位子,低头继续算账。 少年姿态端正,外面暑气蒸腾,人难免心浮气躁,但他巍然不动,字迹依旧清晰工整。 男人坐累了,站起身,在一旁打量。 “你仿的是赵子昂的字?” 江泠抬头,看见男人正站在身后,点头,“是。” 他看着少年面前的册子,读几行,发现他算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账,诸如收了几亩田,鸡生了几只蛋之类,那样好的字,写这种事情,实在有些大材小用,屈才了。 “小郎君可是这些乡民的田主?” 少年穿得不算富奢,但胜在气质清正,看着不像普通人。 男人以为他是田主,坐在这里督促乡民收粮。 江泠摇头,“不是,我住在这附近,帮忙算账、记录,秋收后要收粮,田主要看收成算工钱,将这些记清楚,年底拿钱时能省事些。” “原来如此。”男人点头,又问:“你是县学里的学生吗?” “不是,只是读过几年书。” 男人笑,只是读过几年书,写不出这样好的字。 “今年老乡们的收成怎么样?” 江泠道:“不算好,田主收去大半,家中还要留一些作为存粮,扣去赋税,不剩多少。” 男人若有所思。 “小江,我的水车怎么不动了?!” 田头传来一声惊呼,江泠立刻搁下笔,拿起一边的斗笠戴上,“来了!” 他起身走出茶棚,循声过去。 男人转头看去。 少年卷起衣袖,踩在田间,他捣鼓两下,水车重新运转。 动作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男人喝一口麦茶,目光落回他留下的账本上。 下面还垫着几本书,男人好奇地翻开。 “《农政全书》、《水经注》……” 书上有关于引水渠道,农业灌溉的部分,记有许多批注,字迹清晰认真,一笔一划留下自己的思考与总结。 男人随意翻看几页,频频点头。 他问茶棚的店家道:“方才那个小官人叫什么名字。” 店家说:“他叫江泠。” 男人记住,喝完茶,叫随从付了钱,转身跨上马车,一行人扬长离开。 走了没多久,他掀起帘子,说:“进城后去打听打听,谁家的孩子叫江泠。” 第五十六章 三哥的腿,居然是大伯叫人…… 秋日过了一半, 江家传来老夫人病逝的消息,族中子弟,旁支, 姻亲都来了,江家的大宅院中快要坐不下人。 老夫人年过七十, 最后的几年一直病重,常年神志不清, 偶尔梦呓的时候会念叨着孙儿的名字,屋里伺候的人听了, 也只当听不见。 因为她喊的是“泠哥儿”, 是早就被赶出家门的三郎。 快两年前, 二房的江泠自族谱除名, 被赶离江家,产业被族中叔伯争相瓜分,这件事在老夫人面前不可能长久地瞒下去, 孙儿一年半载不到身边尽孝, 老夫人就是傻了,也察觉些不对劲,一番逼问才得知了当初发生了什么,听到下人说,江泠和叔伯们闹僵后, 江公宅的地契也被抢走,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老夫人闹过几次,但她年老体弱, 这个江家早就由不得她做主了,病了多年,终于合了眼。 江晖将这件事告诉江泠, 问他要不要回去见祖母最后一面,停灵数日后,棺椁就要迁到祖坟下葬了。 江泠沉默不语。 老夫人是个极度偏心的人,偏心会读书的老二,兄弟阋墙,有一半父母一碗水端不平的原因,以至于病前无人尽孝,好不容易死了,儿子们站在灵前,商量的竟也只是分家。 叶秋水问道:“哥哥,你要回去吗?” 她对江家的人实在没什么好印象,若无必要,一点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不过,去世的毕竟是江泠亲祖母,他若想回去吊唁,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江泠摇了摇头,“我已不是江氏一族的人,不必登门,只是祖母于我毕竟有养育之恩,我在门外吊唁,为她守孝一年足矣。” 况且就算他想要见一见祖母,叔伯们也不可能让他进门,何必白费功夫。 “我陪哥哥去。” 叶秋水走上前,牵住他的手。 “嗯。” 江泠应一声,江晖见了,诧异于他的决定,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周全的法子了。 时隔一年多,江泠再次站到江家祖宅门前。门口挂着白幡,丧音自院内传来,来来往往有许多前来吊唁之人,江泠没有久待,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还不等旁人发现他是谁,转身就走了。 第111章 叶秋水一直站在旁边,警惕地看着四周,等江泠磕完头站起身,牵住他,两个人一起离去。 门前,有人注意到兄妹俩,脚下顿住,眯眼打量,不敢确定猜想,“那是谁?” “像……像是三郎!” 那个孩子,自从被赶走后,族中人都已经一两年没见过他了。 “他不进来吗?” “当然不了,他又不是江家的人,哪来的资格进门吊唁,走走走,大家别杵在门口了。” 江晖走进灵堂时,叔伯们已经在了,一波一波地迎进宾客,孝子贤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婶娘们互相搀扶着,他上前,跪在灵前尽孝。 长辈去世后,儿孙要守灵七日,堂前必须一直有人在,江晖跪了两日,实在有些受不了,四夫人心疼他,让他先去偏房休息一会儿。 “这样不合礼数,我怕叔伯们会不乐意。” “你管他们做什么。”四夫人低声道:“人都已经去世了,还装什 么派头,没见着生前他们有多孝顺,总不能叫你一个孩子一直跪着,这样身体哪能吃得消,况且……” 她冷笑,眼神轻蔑,“这种时候,没有人会有空注意到你,我们四房,可不是任人拿捏的。” 四夫人推了一把江晖,让他去偏房休息。 灵堂内挤满了人,后半夜的时候,大家都陆陆续续地离开,棺椁前,檀香萦绕,江晖睡得正熟,一墙之隔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嘭的一声,江晖霎时惊醒。 灵堂内,本在守灵的几个兄弟不知为何争吵起来,江四爷站起,横眉怒目,“你什么意思,母亲刚死,你就惦记起兄弟们的产业?” “分家难道不是你一直求的?” 江大爷的声音响起。 “我原本按照的就是母亲生前的意思,将族中产业划分,几个兄弟我从来没有亏待任何一个。” “我去你的。” 江四爷吼道:“你能耐了,把持家业几年,无声无息抢去那么多铺子,你还敢舔着脸说没有亏待谁,这些年,你们大房做了多少腌臜事,我都不屑得说!” “好了好了,大哥,四弟,都是一家人,再怎么也不能在这吵啊……” “滚开。” 江三爷上前劝和,但他是庶出,也没什么能耐,在族中说不上话,江四爷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伸手一推,“我怕什么,我今日就是要在母亲灵前将我们家的账算清楚,以前老二在,我忍气吞声,现在老二没了,你觉得我还会继续受你的气?” “这些年家中铺子的亏空,全都记在公账上,我们四房吃了多少亏,你们一个个鹌鹑似的不敢说,我敢。” 江四爷环视四周的兄弟,“被老大划走的铺子,你们真认了?” 几人面色各异。 老二死后的这两年,长子翻身成了家中名副其实的老大,老夫人病重,无力调解兄弟之间越来越剑拔弩张的气氛,若非顾及着全族的脸面,绝不会拖到她病逝才正式分家。 前几日,大爷将族中的账目清算完,许多铺子被划到大房名下,四房多了许多亏空,嫡亲的兄弟尚且如此,更何况几个庶出的老爷,更是有苦难言。 江四爷不是个喜欢忍耐的脾气,撕了账本,直接冲过来对峙。 江大爷脸色阴沉,“老四,母亲还在这里,你要闹得她泉下不宁吗?” “是你逼我的。” “如果你不满,你就滚出去,少在这里撒泼打滚,今日的事情传出去,我们江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难不成你还要赶我出宗族?” 江四爷气笑了,瞪着对面的江大爷,见他面色冷漠,架势十足。 堂中其他人倒是被震慑住,拉了拉江四爷的衣袖。 “老四,大房的亲家是许大人,我们惹不起,你别闹了,其实你们四房也没吃亏多少。” 去年大房的长子娶妻,聘礼足有两条街的铺子,原本新妇娘家是看不上江家的,但奈何大房出手阔绰,实在富奢,那名官员才最终将女儿下嫁过来。 从此大房有了靠山,比之从前的二房更加趾高气扬,族里其他人都不敢惹江大爷。 听到有人如是劝解,江大爷很是受用,理了理衣袖,目光沉静倨傲。 然而,江四爷听了这么一句话,突然冷笑,“好啊,既然提到这件事,那我也有话要说。” “大哥,你别忘了,环哥儿娶妻的聘礼是怎么来的。” 话音刚出,江大爷面色一变,“你闭嘴!” “老二死后,他婆娘离开前,将嫁妆全都留给了三郎。” 他一开口,江大爷就站了起来,嘴唇抖动,目眦欲裂,上前要捂住他的嘴,“闭嘴!” 江四爷甩开拉他的人,高声喊:“许家门第高,你怕巴结不上,为了凑聘礼,毁了三郎的名声,弄断了他的腿,霸占了人家娘亲留下的家产!” 江大爷终于忍无可忍,一拳头砸过去,气得心口都在剧烈起伏,“你以为你干净?难道二房的产业你没抢?” 争吵声愈来愈大,几个人扭打在一起,庶出的三爷、五爷吓呆了,扑上前要将他们拉开。 “快去请族长!” 江三爷扭头朝门外喊道。 第112章 老夫人病逝后,族中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也来了,就在客房,很快就赶到,见到灵堂里这一幕,两眼一黑,捶胸顿足,“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快将他们拉开,亲兄弟在灵堂打架,这像什么话!” 一墙之隔外,江晖脸色苍白。 三哥的腿,居然是大伯叫人弄坏的! 而这件事,他们四房竟然也知晓,甚至,二伯娘走前留下的嫁妆,四房也抢去不少。 江晖呆怔,背靠着墙,缓缓滑坐在地。 霜降的这几天,江家几房彻底分家,闹得很难看,老大老四在灵前撕破脸,打得鼻青脸肿,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江晖不知道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江泠,犹豫许久,一直到县学又开始授课,他也没有作出决定。 …… 城外有个叫祁阳台的地方,名字听着挺贵气,其实是个打谷场,就在农田后面,这里常有乞儿出没,拿着破碗或是布兜,沿着打谷场的边缘缝隙里拾取散落的谷物。 打谷场再往后,是曲州边际的群山,连绵起伏,山上有一大片荒地未曾开采,破败地立在那里。 江泠站在田头,戴着斗笠,仰头打量荒山。 今年的收成还不错,乡亲们原本很开心,以为可以多拿工钱,但田主比以往更加变本加厉,还有许多田地被官府征去,租金翻倍,若想来年还有地可种要花上更多的钱,还有人走投无路,将田地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卖给田主,或是官员,而这些田,又被以更高的价格卖给需要田地的乡民,循环往复,许多人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最后的结果也只是不欠债而已。 江泠想,若是后山那一大片的荒地可以开垦,大家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些。 然而,荒地并不是想开垦就能开垦的,要建造沟渠,引水灌溉,而山林地势高,水从低处引到高处,所用到的工具与普通的水车不一样,江泠已经在附近观察许多日了,带着图纸,伴随着身后打谷子时的噼啪声,低头在纸上写写画画。 一侧的道旁传来车轮碾过的声音,飞沙扬起,江泠压下帽檐,待尘土平静后抬起头。 上次在茶棚里见过的男人自车上下来,对上江泠的视线,笑道:“小官人,又见面了。” 江泠垂首示礼。 男人笑容慈祥,从他的衣着谈吐上,江泠看出他身份不一般,但不知为何经常跑到这附近。 这里都是田地,远处是山,不似城中繁华,歇脚的地方也只有那间茶棚。 今天打谷场上没有人打粮食,道旁有几个衣着破烂的乞儿,端着豁了口的碗,蹲在地上捡谷子。 男人见了,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打谷的时候有些谷子会散落在砖头缝隙里,或是草丛中,附近的孩子会来这儿捡遗落的谷物豆子带回家吃。” “原来如此。” 男人点点头,眺望远处的荒山,“这后面山可真多啊,若是能开垦成田地,种上瓜果之类的东西就好了。” 江泠正在低头写字,闻言,说:“曲州炎热,白昼长,确实适合种植瓜果,但引水上山是个问题,目前山下的乡民用的水车大多是平地式的,无法建造在高处。” “那翻车怎么样?” 江泠看了一眼山头,说道:“可以,但只适用于较小水量提升,后山地面积太大,要想每个地方都关照到就太消耗人力了。” 男人点点头,觉得少年说得很有道理,他一扭头,看到少年正在看图纸,不由凑近,“你在看水车的图纸?” “是,各式水车都有优缺点,要想引水上山,灌溉到每一个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工程,普通的水车是没法做到 的,只能改进。” 江泠这两个月快把百川书局的书翻遍了,研究水利,开荒,他腿脚不便,虽然想尝试自己上山勘探地形,土壤,但一直碍于有腿疾,只能在这附近查看。 男人恰好对水利也很感兴趣,研究过许多年,见江泠对这方面也颇有见解,两个人又坐到路边的茶棚下,对着书说了许久。 江泠平日话很少,只有谈论起这些的时候话才会很多,男人听得很认真,他见解独到,富有经验,说起自己的看法时也有理有据,江泠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仔细聆听,而后在纸上记下。 少年虽然性子有些冷淡,但谦逊有礼,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与他交谈,比在酒宴上听遍恭维声要舒坦得多,男人眼底满是欣赏。 两个人快把一壶麦茶当酒饮遍。 临走时,江泠问道:“还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男人抬手,捋了捋胡须,笑道:“敝姓严,在这附近做生意。” 江泠记下,脑海中盘旋,印象里家中没有与哪个严姓商人做过生意,不过长辈一向不允许他插手生意上的事,也许有,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他行了个礼,男人笑了笑,与他摆摆手,转身上车离开,“下次再与小友闲谈。” 江泠站在道边,目送马车扬尘而去。 进了城,随从掀开帘子,一袭青衫的男人正坐在里面,手中持一卷《曲州志》。 “大人,到杨府了。” 男人合上书,目光锐利,从马车上下来,面前是杨知县的府邸大门,面前早就有人等候。 第113章 杨知县带着妻儿迎上前,笑面盈盈,恭敬道:“严大人连日舟车劳顿,茶水早就准备好了,快进去歇歇吧。” 曲州的新知州,姓严,名敬渊,半年多前就已上任,只是这半年他一直在巡查曲州各个县城,人又爱乔装打扮,从不显露自己的名讳,只装作普通富商,往往人都进城了,当地的官员还不知情,等察觉时,再想掩盖已经来不及了。 严敬渊就这么出其不意地查了好几座县城,半年过去,杨知县早已打听清楚他的样貌体型,早早作出准备,严敬渊一进城,他就立刻摆下接风洗尘的宴会。 席间除了杨知县外,一起迎接新知州的还有属官许县丞,以及许县丞的女婿,江环。 严敬渊不理会他们的恭维,对面的人百般殷勤,又是夹菜又是敬酒,严敬渊一个漂亮话也不爱听,兀自冷冷道:“将临溪县这两年的税收账本拿给本官过目。” 杨知县脸色僵住,知道新知州手段狠,哪想到这般难迂回,坐下来便直奔主题。 他面如菜色,只能让下属去拿。 这场接风宴吃得并不欢快,除了知州大人外,其他几人俱是战战兢兢,尤其是许县丞的女婿,本是被带出来见世面,他到底也是商贾出身,几个官员备好了礼,江家大房也出了一部分,奈何江环吓得头也不敢抬,更是插不上一句话。 严敬渊没有久坐,拿着账本便起身出去。 杨知县象征性追了几步,愁眉苦脸道:“完了,我的乌纱帽怕是不保了。” 许县丞也唉声叹气。 严敬渊饭都没吃几口,出了杨宅,坐回到马车上。 想起来时在城外遇到那个少年,他掀起一半车帘,扬声问道:“对了,上次让你们去打听那个叫‘江泠’的孩子,打听得怎么样了?” “回大人,刚弄清楚,他是江家二房的孩子,呃……身份还有些复杂,他爹是新平八年的秀才,一直没考上举人,前两年在临溪县任主簿一职,后来又做了上一任知州的属官,不过,前知州贪污受贿,当年就被处斩了,这个江秀才手上也不干净,同年畏罪自尽,妻子和离再嫁,儿子嘛……就是大人问的江泠,倒是挺厉害的,很早就考进县学,原本去年要去国子监读书的。” 随从顿了顿,“不过出了那样的事,他又被检举说犯下包庇之罪,这书便读不了了,据说大逆不道,忤逆长辈,也早就被赶出宗族,今日席上那个江环,许县丞的女婿,就是江泠的堂兄。” 第五十七章 芃芃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坐在马车中的严敬渊一听, 皱眉,“罪臣之子?还被宗族赶出?” 随从说:“是。” 严敬渊回想,上次他问少年是不是县学里的学生, 毕竟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会懂这么多,会算账还能写一手好字, 他说不是,倒是实诚, 犯了罪的学生,哪还有资格继续在县学读书。 一个人再怎么与宗族不和, 顶多不相往来, 表面的联系是不会断的, 要知道, 世人最重忠孝礼义,能被家族赶出,只能是做了不仁不义, 大逆不道的错事。 “原来是这样。” 严敬渊讥笑一声, 不再谈及此事,低头继续翻开方才要来的税收账目。 随从放下帘子。 他家大人,最是嫉恶如仇,痛恶尸位素餐之人,不久前还说着再过几日要去城外一趟, 与那小官人再谈谈水利方面的事, 大人说,觉得自己与那小官人很合得来, 小官人话虽少,但观点鞭辟入里,从不拐弯抹角, 他喜欢,不过现下看,应当是不必再去了。 秋收后,打完粮食,还要再晾晒,有些谷物成熟的时节晚,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采摘,叶秋水跟着江泠一起出城,她对水车农事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也看不懂,江泠教了一会儿,她听不下去了,反而对后面的山很感兴趣,一直跃跃欲试,隔几日则亲自带着伙计一起爬了上去。 伙计们走在前面,用竹杖敲击地面,防止草丛里有毒蛇游走,叶秋水拨开杂草,时而蹲下来,用铁锹挖一块土壤,碾碎了查看。 土壤湿润,其中还富含腐烂的草木以及虫蚁动物的粪便,叶秋水端详许久,继续往山上走去。 “芃芃,这山是荒山,杂草丛生,平日怕是没人往山上跑,但是草木长得都很旺盛。” 途径之地连人走过的痕迹都没有,几人一边走一边扫开挡道的草丛,四周树木枝繁叶茂,偶尔能看到在叶间跳动的灰鼠。 铺子里伙计平日仍叫叶秋水小名,出门在外谈生意的时候才会在人前唤她东家,本来叶秋水年纪小,许多伙计是不服她的,但是叶秋水技艺好,会做生意,识香的能力也极好,她一日到头闷在作坊里,有时弄得一身脏,顾不得吃饭,从早到晚督工,她赚了钱,会分给手底下的伙计,从不亏待任何人,跟着小东家能赚钱,渐渐的,大家都服她了。 叶秋水出来勘探山上地形,穿着长裤长靴,头发也挽起来,她觉得山上的土壤还不错,很适合种植香草瓜果,就是还未开垦,杂草太多。 逛完一圈,叶秋水带着人从山上下来,山上虫蛇多,江泠很担心,书也看不下去了,一直等在道旁。 一看到叶秋水下来,立刻伸手去拉她。 第114章 “哥哥!” 长靴上沾了泥,山中湿润,叶秋水险些滑一跤。 江泠拉住她,带她到空地上坐下。 他转身找茶棚的店家要来一壶紫苏汤,倒一碗递给她喝。 叶秋水解开戴在头上的帷帽,她的鬓发上还沾着一片枯叶,江泠抬手拂开,叶秋水渴急了,抱着茶壶一连喝了几碗。 “哥哥,山上的土很好,很适合种东西。” 她低下头,悄悄对江泠道:“我想同胡娘子说,不如买下半个山头种香草,现在还是荒地,用不了多少钱,到时候我们自己开垦种植,等香草成熟后,可以赚很多钱。” “嗯。” 江泠低着头,细心地择去叶秋水衣裤上沾着的杂草虫蚁,虽然她特地穿了很多衣服,但手上脚上还是被咬了许多包,叶秋水难受得伸手去抓,被江泠按住,他摇摇头,神情严肃,“不能抓。” “好痒啊。” 叶秋水愁眉苦脸,方才一直走来走去没感觉,坐下来才发现脚踝被不知道什么虫子咬了一个包,肿起来一大片。 “什么啊。”叶秋水看了几眼,担忧道:“是毒虫吗?” “是。” 江泠站起身,他张望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忽然走到溪边拔了几丛野草,揉碎了,将汁液涂在叶秋水的脚踝上,方才的鼓包很 快就消下去了,叶秋水十分惊奇,瞪大眼睛,先前奇痒无比的地方凉丝丝的,渐渐也不痒了。 “这是什么?” “蕃荷。” 江泠说道:“山上有蠓,被咬了之后用碾碎后的蕃荷汁液涂在叮咬处可以止痒。” 叶秋水点点头,新奇地看着鼓包消下去,变成一个红点,她笑着问道:“哥哥怎么知道这些。” 江泠说:“同一老伯学的,他们在农田劳作,经常被叮咬,河边便种了许多蕃荷。” 江泠常往田里跑,最开始只是好奇何为农时,虫害,了解得多了,这样的技巧他信手拈来。 休息了一会儿,叶秋水准备回城里,但江泠却还坐在茶棚中,他似乎在等什么人,时而往道旁张望。 “哥哥,你在找谁?” “一位前辈,是个做布匹生意的商人,他会许多水利上的事情,先前我与他约好在茶棚再见,我拿了两本书,想与他再好好谈一谈。”江泠抿了抿唇,“不过,他已经许久不曾过来了。” 叶秋水“噢”了一声,陪他一起等到傍晚,那个人还是没有来,江泠站起,牵她,“走吧,不用等了。” “哥哥,也许他是忙忘了。” 叶秋水宽慰道。 “嗯。” 回到城里,叶秋水将她在山上的发现告诉胡娘子,有些香草种植起来并不麻烦,但宝和香铺注重品质,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想要采买便费时费力,可若自己有一片田地,专门用来种植香草,好把控,不怕品质参差不齐,胡娘子考虑许久,最终敲定,向官府申请买下城外的一座山头,请人占卜吉时,挑了一个好日子上山开荒。 叶秋水俨然是个小大人,指挥香农劈开杂乱的草丛,他们一群人用了半个多月将山头的杂草清理完,划出上山的小路,用农具翻土松土,胡娘子来过几次,见叶秋水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之后再也没有来过,她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叶秋水。 从伐木,割草开始,叶秋水一直都在,能做的事情都会亲力亲为,山上条件艰苦,还要走许久的路,常有蚊虫叮咬,有的香农不愿意去做这样的事情,但叶秋水从来没有叫苦过,鞋子磨烂了,她就换上更结实耐穿的草鞋,脚底长出水泡,挑烂了,擦上药,用绷带缠紧,继续爬山督工,数日以来从未缺席。 山上开荒的汉子多,每日都有妇人成群结队上山送饭,江泠也会去,他腿脚不便,走得比别人慢,但风雨无阻,带着瓜果,茶水,还有点心,跑到山上送给叶秋水。 虽然已是秋天了,但日头毒辣,尤其是山顶,更是炎热,有经验的老农说,若是真将山头踏平,会破坏山林原本的稳定,本来肥沃的土地也许会渐渐荒败,所以开荒时并没有将所有的树木砍去,而是保留下了许多植被。 江泠走到山上时,叶秋水正扎着衣袖,吃力地用铁锹松土,她还小,做不了多少粗活,正午的时候,汉子们都停下来了,正巧妻子送来饭菜,大家各自散开,找地方吃饭休息。 “芃芃。” 少年温和的嗓音传来,叶秋水抬起头,日光晕眩,她笑起来,放下铁锹,穿着草鞋哒哒跑过去,搂住江泠的手臂,“哥哥,今日吃什么?” “松茸鸡汤。” 江泠掀开菜篮子上盖着的巾帕,小砂锅里煲着汤,旁边的盘子里放着用井水镇过的瓜果,凉度正正好,这个时节吃着不会腹泻。 叶秋水端起碗,坐在树底下小口小口地喝汤,篮子里还放着书,她吃饭的时候,江泠就坐在一边,拿出书翻开看。 “哥哥,你现在做饭真的越来越好吃了。” 叶秋水忍不住喟叹道,肉炖得很烂,还有菌菇的鲜香。 江泠嘴角轻扬,无声地笑了笑。 秋天,曲州的柑橘正是成熟的时候,叶秋水靠着江泠,姿态懒散,喝完汤,又开始慢条斯理地剥橘子吃。 第115章 而一旁,江泠巍然不动,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会时而传来,有时候叶秋水真的忍不住佩服江泠,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见缝插针地看书,一遍看不够,还要看几遍,背得滚瓜烂熟,每一本的批注都会写满纸张,连上山给她送饭,他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任山头再炎热,周围再嘈杂,蚊虫还在耳边飞来飞去呢,他也能无动于衷地继续翻开下一页。 正休息着,远处有一个汉子忽然站起来,手中高举什么,欣喜道:“俺刚捉到一只山鸡,正巧就扑到俺家菜篮子里来了。” 叶秋水坐起来张望,汉子手里的山鸡颜色鲜亮,体型见状肥硕,怕是都有四五斤重。 “好肥啊。” 她感叹道,山上的野鸡长得特别壮,前几日她割草时也逮到一只被藤蔓缠住的兔子,头大体圆,姿态矫健,叶秋水刚割开藤蔓,它就倏地窜得没影了。 可见,这座山是很适合禽畜生存的。 叶秋水看了一会儿,忽然眼睛发亮,扭头对江泠道:“哥哥,我想在山上养鸡!” 江泠从书上抬起目光,看向她,有些疑惑她这突然的、稀奇古怪的想法。 叶秋水有理有据道:“哥哥,以后山上会种香草,瓜果,这样肯定会招来虫蚁,还有飞鸟,若是我在林子里养鸡,鸡是不是可以吃掉虫子,杂草,粪便还能做肥料?” 江泠琢磨了一下,感觉她说得好像有些道理,暂时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 “鸡生蛋,蛋生鸡,一颗蛋卖五文钱左右,一只小鸡仔能卖十五文到二十文,一亩地种五十棵树,养五十只鸡,多了就不行了,不然虫子不够吃,它们就会吃果子。” 叶秋水随身带算盘,从布包里翻出一只,手指灵巧翻动,啪嗒啪嗒的声音响起,她口中念念有词,将买鸡仔的成本,折损,利润全都算一遍,从这个想法冒出来开始,不到半个时辰,叶秋水已经将要用倒的钱,和可能的折损都算出来了。 “哥哥,这个法子是可行的。”叶秋水一拍算盘,“我要养鸡!” 一旁的江泠:“……嗯。” 没太听得懂,但芃芃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叶秋水满脑子想着养鸡的事情,她没有贸然决定,准备先观望几天山上的气候,再决定究竟要不要实行。 休息完,江泠与附近的乡民一起查探山间的地形,判断要在哪里建造沟渠,引水灌溉山上辟出的农田,本来江泠还没有决定,但与乡民沟通后,又经过那位严姓商人的提点,他心中有了思路,回去翻看几本书,第二日就画出图纸。 工匠若有所思,山脚的乡民说:“小江很会做这些,他上次帮我修了水车,比原先的更坚固耐用,水量也稳定。” 匠作坊的工匠听了,先是半信半疑,可江泠拿来图纸,几个人一商量,工匠一拍大腿,喜道:“妙啊,这真是个好主意,我先前怎么没想到,就这么造!” 大家一起改进老式样的水车,使得它消耗的人力畜力比以往更低,建造的成本也省去一半,水车造好时,众人齐心协力将它抬上山,引来的水量比过去更多,能均匀灌溉到山上的农田中。 不久后,新知州下令将其余几座山一并开垦,对参与开荒的乡民给予一定的税收减免以及土地使用权,大家争先拥后,后山热闹极了,一架一架水车造了起来,江泠变得很忙,都没有空去百川书局抄书了。 田地翻新后,叶秋水开始考虑该种植什么香草最合适,这一阵子忙得找不到北,等种子种下,发芽,长高,已经是来年春了。 宝和香铺要收一批沉香,叶秋水带着人去谈生意,到了地儿,才发现对接的竟然是一个老熟人。 江大爷。 第五十八章 “我还小,我会更有能耐。…… 分家那日, 江大爷使了些心计,他很早就惦记四房的香料铺子,前年四房不知怎么搭上宝和香铺的胡娘子, 每个月都有一批货物能跟着宝和香铺的商队一起送往京城,售卖给达官贵人, 那段日子,四房进账很多, 江四爷与四夫人在族中都昂着 头颅走。 江大爷很眼红,分家时, 他将那间香铺划到自己名下, 怕江四爷闹, 又补偿给他三间铺子, 这事才罢休。 那三间铺子,地段不好,生意惨淡, 每年都在亏钱, 只是表面看着繁荣。 江大爷兴致冲冲,然而,香铺到了名下,却连续几个月都在亏钱,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能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他不知道, 江四爷也使了些心计, 那大半年虽然靠胡家的人脉赚了不少钱,但江四爷目光短浅, 之后便降低成本,大幅提高价格,京城里的富人也不是傻子, 根本不认账,后来胡娘子也不愿再给他们搭线,铺子里的生意就渐渐不景气了。 江大爷拿三间铺子与他交换,江四爷巴不得,结果换完之后才发现,双方都被骗了。 撑了几个月,江大爷知道,当初香铺之所以能赚钱,是因为胡娘子重情,念着当初江四爷从海上将她救回的情义,将自己的人脉介绍给他,带着他做生意,可后来闹掰,江家的香料再也没能搭载胡家的货送往京城,江大爷咬了咬牙,不得已设下宴,请胡娘子过来一叙。 第116章 “老爷。” 大房管事小声道:“那胡大当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当初四爷得罪了她,怕是她心里还怪罪着呢,今日说不定会为难老爷您。” “老四是老四,胡娘子不会不给我面子。” 江大爷挺了挺腰,低头整理衣襟,他可是江家长兄。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说话声,江大爷严阵以待,连忙催促一旁的管事,“来了来了,去开门,迎胡娘子进来。” 管事立刻躬身去开门,站在二楼雅间门口等候,不远处传来木梯被踩动的哒哒声,还有低低的说话声传来,管事扬起笑,下一刻,来人走上二楼,香铺的伙计簇拥着,为首的是个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杏衣粉裙,声音脆甜,对上管事的视线,见他呆愣,扬了扬下巴,“不是要谈生意?带路吧。” 管事怔怔然,下意识退让,将一行人领进雅间。 江大爷听到脚步声走近,起身迎上去,殷勤道:“胡大当家请……欸?” 叶秋水跨过门槛,笑着说:“我们大当家去福州进货了,临走前让晚辈替她过来坐一坐。” 江大爷愣住,“你是谁?” 叶秋水身后一起来的伙计说道:“这是我们宝和香铺的三当家,姓叶。” 江大爷顿时惊讶,疑道:“你?怎么会是你?” 怎么会是眼前这个丫头,眼神一样的狡黠,一样的狂妄,他还记得,两年前,这个死丫头是怎么险些毁了环儿的婚事。 她怎么会是宝和香铺的东家之一呢? 叶秋水兀自上前拉开椅子,坐下,见对面的人站着不动,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坐呀,江伯父。” 江大爷回过神,一直到坐下,脸上还是一副呆怔的表情。 他喝了一口茶,掩饰尴尬,觑了一眼对面的女孩,她脸颊稚嫩,年纪还小,可眼眸中闪着精明的光,不像是好诓骗的模样,江大爷说道:“生意上的事,得大人来决定才行,遣个孩子来不是胡闹吗,我不放心。” 他抬头,示意宝和香铺的伙计道:“胡娘子何时回来,我们可以改日再商谈。” “不必。”伙计说:“娘子不在,铺子里的生意都是我们小东家与掌柜协理,江老爷有什么话,直接与我们小东家说也是一样的。” 伙计神情认真,来时,他们也是站在小姑娘身后,毕恭毕敬。 江大爷脸上的表情很难看,颜色纷呈。 “我们铺子,先前与胡娘子也合作过,不过那是以前我四弟管理铺子的时候了,先前,胡娘子给我们江家面子,让我们江家香铺的货物也能搭载货船去京城售卖,老四是个不懂事的,竟然就这么占了大半年便宜,我这次来,是特地给诸位赔罪的,我已经教训过老四了,下次,我们江氏香铺愿意让利三分,只求娘子能再宽宥则个。” 他缓了缓,说出自己此次的来意。 叶秋水慢条斯理地喝了杯茶,闻言,挑眉问:“让利三分,什么意思?江伯父这是想让我们的商队继续带江家的货物去京城?” “是。”江大爷哂笑,“卖出的钱,我们愿意让三成给宝和香铺。” 虽然损失一部分利益,但是只要能与宝和香铺搞好关系,何愁赚不到钱。 三成的利润,只要让江家的货物随他们的商队一起进京就可以了,不过是多两箱子的事,不需要做其他什么,江大爷不怕宝和香铺不心动。 然而,叶秋水听了,却摇头,“这生意做不了。” 江大爷笑容僵住,顿了顿,端着茶盏站起,“叶小东家,两年前的那件事,纯属误会,怪我有眼无珠,当时只想着环儿的婚宴不能叫人毁了,又实在怕怠慢贵客,这才一时心急,险些伤了小东家,是我的错,我给小东家赔不是,望你海涵。” 他脸带歉意,神情看着很诚恳,举着茶杯一饮而尽。 叶秋水低头玩着辫子,头都没抬。 江大爷抿着唇,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殷勤给瞎子看。 他是个极重面子的商人,为了利益可以低头,但不代表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欺辱。 江大爷脸一沉,怒道:“小崽子,我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法子成了宝和香铺的东家,你别以为你如今有些能耐了,你就可以不将我放在眼里。” 北坊的死孩子,就算穿上锦绣罗衣了,也遮不住那一身穷酸的土气。 他眉头紧锁,唇瓣抿成一线,眼中有怒意闪烁。 叶秋水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江伯父这就沉不住气啦。” 她也站起身,说:“若我早知今日要见的人是你,我进门的时候就会先吐一口唾沫。” “你!” 叶秋水笑着说:“别气别气,你可不能一时喘不过气倒在这儿了,晚辈还小,害怕背人命。” 江大爷脸色很难看,胡须抖动,快要竖起来。 叶秋水拍拍手,理理衣襟,无视他的愤怒。 “对了,江伯父,方才您说,不要以为我如今有点能耐了,就不将您放在眼里,您误会我了。” 第117章 江大爷瞪着她,听到这么一句话,以为她是反悔了,发觉自己刚刚说的话有多么无礼 然而,叶秋水讥笑着道:“我还小,我以后会长大,我会更有能耐,而您已经老了,半只脚踏进棺材,现在就有些受不了,以后要是看到我将你们江氏的产业踩在脚下,岂不是要气得撅过去?” “你!” 江大爷脸又黑又绿,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伸手就要拦住她,只是一个起身,膝盖撞到桌角,江大爷低声痛呼,捂住膝盖,等他再抬头时,那丫头早就不见了。 叶秋水走下台阶,伙计跟在后面,问道:“小东家,你与江老爷有什么过节吗?今日火气怎么这么旺。” 他们有些担心,得罪了江氏,江大爷会给宝和香铺使绊子。 “是有些恩怨,他险些将我打死。” 叶秋水是个很记仇的人,记得当初江家的人如何高傲,颠倒是非,将她套进麻袋,要拖出去打死。 也记得,江泠是怎么被赶出来的,那些族人趁机霸占了二房的产业,逼得江泠再也回不了家。 伙计们听了,惊讶于竟然还有这样一件旧事。 “可是……不知大当家是何想法,若是她想与江家做生意,今日小东家话又说得这么绝,以后怕是不好收场啊。” 叶秋水道:“等胡娘子回来,我会将原委告诉她,好好赔罪,只是,江家的这些人都是一个样,唯利是图,依我看,绝不能与这样的人合作。” 雅间中,江大爷坐下来缓了许久, 膝盖撞伤的地方痛得发麻,他气得牙痒痒,额角突突跳动,只恨当初没将那胆大包天的丫头早些打死了。 管事在一旁唯唯诺诺,询问,“老爷,这下怎么办,宝和香铺不同意这件事。” “怕什么。”江大爷揉了揉膝盖,“她就是个丫头片子,她才多大,她能做得了什么主,等胡娘子回来了,我再与她好好商议,兔崽子,看我之后不找机会弄死她。” 管事了然,放下心来。 没多久,胡娘子从福州府回来,江大爷又一次差人登门拜访,邀约。 她问叶秋水,“芃芃,上次的事情你们还没有谈完吗?” 叶秋水将从前的事一并告诉她,“娘子,我有错,我乱逞威风,确实是因为咽不下当年之气,还有,我觉得我们不能答应江大爷,他名下的铺子经常偷工减料,虽然让江家的货物跟随我们的商队一起进京,我们确实没付出什么,还赚了他们三成利润,但是,这件事并不利于我们宝和香铺长久的经营,如果我们商队的货物有任何问题,旁人只会认为是我们铺子偷奸耍滑,这样太影响我们自己的信誉了。” 胡娘子听了,琢磨片刻,点头,“是这样。” 先前她也是看不过四房的作风,才不再捎带他们铺子的货物。 就算江大爷不是那样的人,可拒绝了四房,又接受大房的示好,这算什么?如今江家几个兄弟分家,大房四房老死不相往来,不管如何,少给自己惹点麻烦总归不会有错的。 胡娘子道:“明日去回绝了他们。” 掌柜颔首,“是。” 江大爷热脸贴了冷屁股,更加气闷不已。 回头就找亲家抱怨。 许大人虽然只是临溪县丞,但家大业大,又与杨知县走得近,听说新来的严知州来临溪县巡查了,两位大人都忙得团团转,许县丞很早就通知江大爷,要备一份厚礼送给新知州。 然而新知州每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成日就喜欢钻稻田果林里转悠,除了最开始的洗尘宴外,连杨知县都很少见到他。 新知州为人严苛,手段狠辣,杨知县与许县丞一开始知道他要来,如临大敌,态度恭敬,生怕一朝不慎自己头顶的乌纱帽就会保不住。 如果有官员作保,还怕江家的货物送不到京城去? 江大爷需要官府的通行符碟,这样他的货物才不会在别的地方被官府扣留,也不怕遇到盗贼劫掠。 春三月,杨知县在家中设宴,给严敬渊递了帖子。 上次他拿走税收账目,这里面被动了太多手脚,严敬渊看出不对劲,但是没有点明,事态比杨知县与许县丞以为得平静,让他们觉得严知州也并非传说中那么清正恐怖。 “礼都备好了。” 许县丞小声说道,身后江环熟练地让下人搭起戏台子,伶人们在廊下吊嗓子,宴席将开,一片喜庆热闹。 严敬渊很快落座,众人纷纷起身敬酒。 水榭外,传来婉转悠扬的唱音,严敬渊喝了酒,有些醉,杨知县想让他在府上休息,但严敬渊坚持要离开,杨知县告诉许县丞,让他赶紧将提前准备的厚礼搬到知州的马车上。 严敬渊一掀开帘子,见到两只大箱子,顿时气得冷笑。 “果然。” 他对随从道:“今日你们都瞧见了,杨家一个小小的知县府,竟然比我在京城的宅子还要华丽,天高皇帝远,真是富得流油啊。” 第118章 “人证物证俱在,不必等了,将这两口箱子一并搬到衙门去,明日就拿人吧。” 第五十九章 亦如少年始终挺拔的脊梁…… 江大爷吃了几次闭门羹, 渐渐也就不再打宝和香铺的主意了,不过他不甘心,暗地里叫人装作普通客人到宝和香铺门前闹事, 只是胡娘子身经百战,早年经常被同行抹黑挑衅, 经验丰富,三下五除二将前来找麻烦的人都打发走了。 香铺的生意做不成, 接连亏钱,江大爷没有办法, 只能将铺子关了。 “不要紧, 我们还有许大人。” 想到这儿, 江大爷总算松了一口气, 新知州来到临溪县后,大房在许县丞的暗示下备下一份厚礼送出去,杨知县与许县丞二人已经将新知州的底细摸清楚了, 严敬渊原本是朝中御史, 去年被外派到曲州任知州一职。 他处事果决,先前在别的县城巡视时,就严正地查办了许多案子,杨知县与许县丞事先打听了很久,最开始摸不清严敬渊的性情, 可后来几次邀请他赴宴, 他未曾拒绝,送些意味暧昧的小礼他也悉数收下, 杨知县断言:“我看前面几个县令就是送礼送少了,我送十倍,我不信他不动心。” 许县丞将这件事告诉江大爷, “严知州位高权重,他这次来曲州府任职可是连升数级,定然极受官家器重,我们将他哄开心了,也能得好处,你还愁你们家的货物卖不出去?” 江大爷只是个商人,弄不懂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听了,觉得许县丞说得很有道理,唤来长子江环,告诉他,大房名下还有一处大宅子,不妨孝敬给严知州。 江环了然,杨知县办春日宴,请严知州过来听戏的那夜,他将宅子的地契并杨许二人准备的几箱白银一起抬进了严敬渊的马车中。 以前二房巴结孙知州,大房也跟着巴结杨知县与许县丞,千方百计要与他们结为姻亲,杨知县的女儿嫁给了许县丞的儿子,前年,许县丞的小女儿嫁给了大房长子江环,江大爷一颗心总算落地,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姻亲关系更为牢固的纽带了。 “区区一个宝和香铺。” 江大爷冷哼,不再将它当一回事,他笑着对大房管事道:“以后说不定宝和香铺的人还要来求我们江家同他们做买卖呢。” 管事也笑着恭维。 然而下一刻,他们的笑容就维持不住了,江环慌不择路地冲进来,一脸惨白,“爹……爹出事了,杨知县与许县丞都被带走了。” 正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的江大爷“蹭”的一声站起。 “被谁带走了?” “严知州的人!” 江大爷腿一软,跌坐在太师椅上,茶水撒了一身。 送给严知州的礼,全部被他原封不动地抬到了衙门,江家送的地契,许县丞送的银子,杨知县送的美人都在,抵赖不得。 恰巧严敬渊查清了税收上的问题,知道他们二人巧立名目,多收了许多税款,许县丞擅长造假账,明面上的账目看不出任何端倪,严敬渊按兵不动,查了大半年才摸到一点蛛丝马迹。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江家是商户,没有参与巧立名目一事,犯不上什么大罪,但也被狠狠敲打。 听说父兄入狱,大房的新妇吓得晕了过去,江环急忙扑上去掐她人中,另一边,江大爷惊愕不已,还没搞清楚状况。 严敬渊做事雷厉风行,半个月了结这件事。 夏初的时候,麦子成熟,去年建造的水车很有用,山上的果树灌溉均匀,农田里的作物生长旺盛,今年的收成肉眼可见的比往年要好。 叶秋水真的在山上养起了鸡,圈起围栏,一开始,周围的人都说她异想天开,可渐渐的,鸡食杂草虫蚁,满山乱飞,长得肥硕健壮,她连月进账,攒下的钱继续用来加高入股的份额,每月拿的分红越来越多,大家都开始眼馋了,也跃跃欲试。 叶秋水立了个小目标,她要攒一笔钱,在城东买一间小院子。 一间可以有书房的院子,这样江泠就不用坐在矮小的板凳上看书,屋里打几个放东西 的架子,现在住的地方,房屋矮小,家徒四壁,书籍只能存放在木箱中,长虫潮湿,必须三天两头地晾晒。 为了新院子,叶秋水赚钱很卖力,第一批香草在春末开始成熟,品质上佳,除了供给宝和香铺本身制作香料外,还有很多被卖到其他铺子, 胡娘子将这件事交给叶秋水,而她从不懈怠,将所有的事情都完成得很好。 江泠经常陪她过来干活,有时也帮忙看田地里坏掉的水车和农具,向乡民请教如何治理虫害,叶秋水觉得,附近的人对江泠越来越客气喜爱了,他谦逊有礼,教人识字算数,帮乡邻写信看信,修理工具,从不收取分文,谁都看在眼里,不再轻信传言。 对此,叶秋水早有所料,江泠本来就很好,就算被诋毁污蔑,他也能凭自己的本事去让世人对他改观。 暑热蒸腾时,叶秋水做了许多可以驱蚊的蔷薇花露,自从江泠告诉她蕃荷可以用来减缓被蠓虫叮咬产生的瘙痒后,叶秋水将蕃荷汁液加到其他的香草中,做好的花露送给附近的乡农,告诉他们去田里农作时在衣服上滴几滴,可以防止被蚊虫叮咬。 第119章 用过的人都说好,叶秋水又与铺子中的其他师傅商讨,要怎么在旧香谱上改进,完善香料配方,使其香味更持久,层次更复杂。 杨知县与许县丞下狱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新知州惩治了许多不作为的官员,废除冗杂的税目,曲州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眨眼间,又到了麦子成熟的时候,严敬渊出城巡视农田,过去的几个月,因为忙于抓杨知县等人的把柄,他已许久不曾出城察看,先前下令将后山开荒,种植瓜果等作物,据说成效颇丰,严敬渊决定亲自过去看一看,刚一出城,就看到金浪翻滚的麦田上,高大的水车滚滚而作,涓涓不断的水源流淌在田野间。 “好精巧。” 他凑近一看,不由感叹。 “这是哪个匠作坊的师傅做的?” “是小江画的图纸。” 一位正在收麦子的老农说道。 严敬渊怔愣,“小江?可是匠作坊的新师傅?” “不是。”老农说:“是一个很年轻的小官人,会算账,会画图纸,还教人识字算数。” 听到这样的描述,严敬渊心里隐隐有了个答案,常在农田走动,帮人算账,还很年轻的小官人,只有那个江泠。 原本严敬渊是很欣赏这个孩子的,但听说了他的身世后,他不免也有些偏见,后来公务繁忙,鲜少来这儿,也未曾再见过那个少年。 严敬渊抬头,张望四周,“他今日来了吗?” “来了。” 老农抬起手,指了指田野深处,“在那里帮翁老婆子收麦子呢。” 严敬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极目远眺,万顷金波涌动,少年一身白衣,夕阳余晖在他身后缓缓铺开,微风拂过,麦浪环绕着他,如群山拥翠。 严敬渊问道:“他常来此地?” “是。”老农说:“小江是个顶好的孩子啊,虽然话不多,看着冷淡,但其实只要找他帮忙,他都应的,他自己腿脚不好,还帮我们这些老东西干活,从来都不要钱,去年田主故意克扣工钱,还是小江拿着账本去帮我们要回来的,田主凶悍,那孩子被打了一顿,养了几日的伤。” 老农夸起少年,好像怎么都说不完,说到他被打,脸上又流露出心疼与愤怒。 严敬渊若有所思。 田里的麦子收完,少年一步步走到茶棚下,严敬渊仔细观察许久,发现他真的腿脚不便,走路也有些不平,传言中,他因为犯了包庇之罪,还是罪臣的儿子,因此被抓进大牢,出来时腿就断了。 严敬渊想起许县丞的亲家,那个给他送过地契的江家大爷。 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阴险狡诈,又愚蠢狂妄,江泠究竟犯下了何事,才会被宗族赶出呢。 正想着,少年已经走近茶棚,店家一见到他,就给他端去一碗麦茶,江泠要给钱,店家不收,两个人推拒许久。 严敬渊一直盯着,过了会儿站起身,走过去。 面前覆上一层阴影,江泠怔住,抬头。 一个眼熟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先前一直忙于生意上的事,倒是许久不曾来见过小友了。” 严敬渊笑容慈祥,脸上带着歉意。 江泠认出是谁,有些惊诧。 去年他在城外认识了一个颇有学识的中年男人,相谈甚欢,不过男人后来再也没有来过,江泠除了觉得那位严姓商人是有事缠身外,还有个原因就是,男人打听到他姓谁名谁,不愿再与他相交。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江泠平静接受。 突然又见到此人,他不禁讶异。 男人很熟络,自然而然地同他谈论起水利农事上的事,夸赞他图纸画得好,还写得一手好字,又有学识,在田间劳作,完全是大材小用。 江泠想了想,说:“国之所以存亡,视乎稼穑;世之所以盛衰,系于耕耘,我读过许多农书,我想将我学到的知识用于实际,让水车效率更高,粮食更加充足,百姓不再为虫害、税收困扰,读书是为了明辨是非,将来一展抱负,有更大的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无论怎么走,只要殊途同归,书便不算白读。” 严敬渊看了他一眼,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许多人读书的初衷,都是为了做官,改换门庭,成为人上人。 但少年却觉得,大道三千,殊途同归,读书的真谛,不在于要成为怎样高贵的人,而在于明辨是非,知道为何而读,学有所用,那便是值得的。 远处,天幕倏地黑了下来,梅雨季节时,气候总是反复无常,方才天边还金光熠熠,下一刻便电闪雷鸣,轰隆一声,隐隐有雨丝落下。 少年突然站起,戴上斗笠,茶还没喝两口,又冲出了茶棚。 严敬渊愣然看去。 风雨中,他抱起地上的粮食,不顾自己被淋湿,与其他乡农一起,用油布遮盖住麦子,少年神情严肃,动作利落,雨渐渐下大了,他衣衫尽湿,形容有些狼狈,但看到粮食没有被雨淋到时,他下意识露出了笑容。 严敬渊扭过头,拿起少年遗留在桌上的《农政全书》,几乎快要翻烂,一手刚劲有力的字迹,恰如少年始终挺拔的脊梁。 第120章 一个传言中大逆不道的少年,真的会不顾自己残疾的身体,冒着雨去保护百姓的粮食吗? 严敬渊心绪很复杂。 他站起身,随从打着伞,护送他跨上马车。 严敬渊思量片刻,说:“回衙门,将江泠的卷宗拿过来给我看看。” 第六十章 清白 初夏的雨, 来得快,去得也快,天气炎热, 等回到家中时,江泠身上的衣袍都快要干了, 他便没有当回事,照常读书睡觉, 第二日晌午将书箱里的书都搬到窗台上晾晒,接着去劈柴做饭, 只刚走了两步却突然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江泠强撑着将叶秋水想吃的菜做完, 放在桌上, 转头躺下。 叶秋水回来的时候,江泠正昏睡着,脸颊发烫。 “哥哥, 你生病了么?” 她眉头紧锁, 伸手探他额头。 “有一点。”江泠声音沙哑,带着鼻音,“昨日傍晚淋了些雨。” “吃药了吗?” “吃了。” 叶秋水不解,“怎么会淋雨?” “翁婆婆家的麦子晾在打谷场上,傍晚下的雨太突然, 我急着帮她收起来。”江泠说着说着, 打了个喷嚏,“要是麦子浸了水, 今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田主不会谅解,没有工钱,没有收成, 第二年会过得更艰难。 叶秋水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总是先考虑别人,对自己却有些随便。 她将被子拉高些,拍了拍江泠,“哥哥,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同百川书局的掌柜说一声,你不去抄书了,我去给你煮姜茶,你喝了驱驱寒。” 江泠点点头,同她说:“桌上有饭菜,你记得吃,我一会儿去收拾,脏衣服也先收起来,我好了再洗。” 叶秋水笑了笑,将他按回榻上,“你好好休息吧哥哥,别操心这些了,我又不是不会。” 江泠本就昏昏沉沉,被她一推,更起不来了,歪着头迷迷糊糊睡着。 叶秋水出了门,将姜切成细丝,放在锅上煮,她吃完饭,抱着脏衣服去街坊外的水巷浆洗衣物,旁边也有其他妇人,一见到她,惊骇道:“芃芃,今日怎么是你来洗衣服,小江呢?” “哥哥昨日淋了雨,刚刚有些发热,睡下了。” 妇人很担忧,“没事吧?” “没事的。” 几人交换眼神,倒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方才看到是她过来,妇人们的神情也有些夸张。 叶秋水不由问道:“周伯母,怎么了?” 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芃芃,你没听说,今早江家大爷下狱了吗?” 叶秋水顿时怔住,“下狱?” “是啊是啊。”妇人连连点头,“就是今早刚发生的事,知州大人亲自带人去抓的呢。” “我们本来还担心,小江也是江家的孩子,要是他伯父真犯了什么错,连累他怎么办,还好还好,只是病了,方才看到是你过来,我们还以为小江也被抓走了呢。” 叶秋水疑道:“为什么他会下狱?” 妇人摇头,“不知道。” 叶秋水若有所思,洗完衣服端着盆回家。 江泠吃了药,睡了一会儿,额头已经不烫了。 他坐起身,将晾在窗台上的书收回来,妥帖地安放回书箱中。 叶秋水见状,问道:“哥哥,你怎么起来了?” “睡一觉好很多了。” 江泠说:“躺着也难受,站起来走走倒好一些。” 十三岁前,他日日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大夫都说他先天不足,要仔细养着才行,他的柜子中,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每隔几日,家中仆人就要去医馆抓药回来磨成药丸,可现在仔细一回想,那些他以为要吃一辈子的药,好像已经一两年没碰过了。 叶秋水笑道:“这说明多出门走走,蹦蹦跳跳身体才会好啊,总是闷在家里当然容易生病。” 江泠不置可否。 他又喝了一碗姜茶,身子暖和起来,拿出一本书,坐在窗前写字。 叶秋水没有去铺子,告了假,靠在他身旁,翻动香谱。 她想起今日在水巷里听到的事,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哥哥,今日我听周伯母说,江家大爷……被知州大人捉走了。” 一旁正写字的江泠面色如常,连停顿都没有,“嗯。” 他神情淡淡,好像出事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叶秋水看向他,“哥哥,我有些害怕,怕你被牵累。” 毕竟江大爷是江泠的伯父。 江泠停下来,看着她,“不必担忧,我不在江家族谱上,江家出什么事也与我一个外人无关。” 他早就被赶走了,不管哪个叔伯犯了错,都没有资格牵累到他头上。 话虽这么说,但叶秋水还是很担心,江大爷那样狡诈的人,谁知道会使什么坏,前阵子总是找宝和香铺的麻烦,虽然她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难免恐积销毁骨呀。 江泠怕她继续胡思乱想,拿来一张字帖,叶秋水握着笔,坐在他身旁开始练字,等心沉静下来,就没空想其他事情了。 与此同时,江家早已乱成一锅粥,大房上下鸡飞狗跳,大郎江环在院中来回踱步,几次派人出去打听,都没个准信回来。 第121章 “大哥这究竟是得罪谁了?” 庶出的江三爷过来询问消息,他面上担忧,心里都快骂死了,几个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一天到晚净在外面惹是生非,他们三房什么好处都没落到,成天还要跟在后面心惊胆战。 片刻后,大房的管事跑回来,大汗淋漓,江环冲上前,问道:“爹怎么样了?” 管事拍了拍大腿,“我依照环哥儿您的意思,拿了钱去疏通关系,但是官府的人说,老爷私下贿赂天牢差役,依照律法,是要被流放的。” 江环如遭雷击,腿一软往后瘫倒,新妇在一旁涕泪涟涟,大夫人又哭又骂,骂完了,突然一个激灵,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紧抿着唇,不再做声。 …… 严敬渊坐在府衙大堂中,面前摆着有关于江泠等人的卷宗,案子早已了结,当初有人检举,说江二爷的儿子知情不报,知道父亲谋私贪污,还故意包庇,官府将其捉拿入狱,审讯时江泠拒不承认,依律官差可以先打犯人几板子以示威慑,可就是这几板子,竟将江泠的腿打断。 严敬渊起了疑心,将当日主事的官差喊过来一问,那人也是个沉不住气的,久闻知州威名,还不待严敬渊逼问,就哆嗦着将事情原委全部交代了。 江大爷在族中不受宠爱,名下产业也不多,两年前,江二爷畏罪自尽,为了霸占二房的产业,江大爷派人检举侄儿包庇其父贪污,又贿赂负责审讯的官差,将江泠的腿打断。 “他只说,人要么打死,要么打废,二房没了独子,家业自然也无人继承,我不敢惹人命,所以只在行刑的时候将板子往下移了两寸,废了那孩子。” 严敬渊听了,了然,叫人立刻去将江大爷拿下。 三番五次贿赂官差,还打伤人,依照律法,要抄没家产,判流放。 消息传到江家,江四爷幸灾乐祸,“老大这下子是不中用了,报应,都是报应。” 他还记着先前分家,江大爷拿三间常年亏钱的铺子骗他一事,老大威风了几年,如今总算是吃瘪了。 他与四夫人商量起抢大房产业的事,江晖在一旁,听了很无奈,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楼塌了,先是二伯,再是大伯,可是父母却到现在还没醒悟,竟然还念叨着要如何争夺家业。 不过,至少有一件喜讯,江晖说道:“既然大伯陷害三哥的事情明了了,那三哥是不是可以回来了?” 他眉梢轻扬,语气里满是笑意。 三哥的名字可以重新回到族谱上,他还是江家的孩子,不必流落在外吃苦。 闻言,江四爷的神情顿了顿,他与四夫人对视一眼,像是忽然惊醒一般,一拍大腿,“哎呀,我都差点忘了!” “赶紧的,将我们四房的产业看管好,可千万不能叫那小子抢走,我们得快些做准备。还有你。” 江四爷推了江晖一把,“你小心些,江泠现在是个瘸子,还没得书读,你可千万要当心他记恨你。” 四夫人也点头,两个人严肃地告诫他要小心江泠,他现在是县学里的学生,而江泠是个没人要的,又是个瘸子,一定对他恨得牙痒痒。 江晖愣了一下,回过神,摇头,“不会的,三哥不是那样的人,况且,我们还是堂兄弟。” “怎么不会?你不懂,就是兄弟间才会互相捅刀子。”四夫人哼了一下。 江晖脸上的笑容僵住。 是啊,兄弟间捅刀子才最厉害。 他的叔伯们不正是如此吗? 江四爷又问四夫人道:“你说我们要不要给那个新知州送些礼啊?对了,打听打听他有没有妻女,要是有,再问问女儿有没有定亲,咱们晖哥儿也大了,该娶妻了。” 以前孙知州还在的时候,常听知州夫人对宋氏抱怨,可惜两家生的都是男娃,若是有一儿一女,定要结为亲家,知州夫人还说,她娘家有个侄女,正适龄,原本想说给江泠为妻的,那时四房如临大敌,生怕落后,与知州家结为姻亲,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啦。 江晖到了年纪,十六岁了,再过两年就该娶妻,现在正是要定人家的时候,他可是县学里的学生,将来要做官的,若是得知州赏识,将来不愁前途。 想到这些,江四爷立刻让人出去打听。 傍晚,叶秋水刚要将门关上,一群官兵便突然搜到了家门前。 她心中警惕,有些慌。 “江泠是不是在这里?” 官兵打听许久才找到北坊。 叶秋水下意识摇头。 但他们不信,直接闯进院中,叶秋水急得跺脚,江泠傍晚喝了姜茶正在休息,被他们拉起来。 “小官人,你得同我们去衙门一趟。 ” 叶秋水上前询问,“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带我哥哥走?” 她解释道:“我哥哥已经从宗族除名了,江家人犯的事与他无关,不能带他走!” 一名官差无奈道:“小娘子,我们不是要抓你哥哥下狱,而是要还他清白啊。” 叶秋水顿时愣住。 府堂中,江大爷跪在地上,身旁是与他收受贿赂的官差。 他不停磕头,两个人互相推卸责任,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严敬渊不得不敲响醒木让他们安静下来。 第122章 不多时,官差带着江泠回来,来的路上,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何事,他心中很乱,到了衙门,还未来得及开口,江大爷忽然扑过来,痛哭流涕地求饶。 “三郎,大伯是鬼迷心窍了,你饶过大伯吧。” 江泠踉跄了一下,受过伤的腿险些扭到。 叶秋水冲上前,一拳头砸在江大爷肩膀上,推开他,扶稳江泠,“你走开!” 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听官差说了,江大爷承认,是他为了霸占二房的产业,叫人打断江泠的腿,败坏他的名声,让他没法继承家业。 江泠呆怔地走过来,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身体太差,所以才会挨了几板子就留下终身残疾。 族人骂他冷血无情,刻薄寡恩,他也认了,觉得父亲的死与他有关,是他间接逼迫爹爹自尽,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江泠觉得,母亲离去情有可原,因为他这个儿子确实很不堪,他们说得都很有道理,江泠陷入深深的自恶,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可现在却得知,这一切早有预谋,源自于旁人的贪婪,而这个人,就是他的大伯,江泠没有觉得气愤,看到江大爷求饶认错,他也没有觉得痛快。 只是感到有些可笑。 江大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悔恨,跪在地上,说自己大错特错,求江泠饶恕,他不想去边关,不想被流放。 堂外,看热闹的人们指指点点,“竟然是这样,做伯父的竟然陷害自己亲侄儿。” “我早就说了,小江不是那样的人!” “如今真相大白,小官人身上的污名总算可以洗掉了!” 江大爷一直在求饶,拉着江泠的衣摆,他争强好胜,爱重面子,接受不了要去流放的惩处,只能不停哭诉自己如何利欲熏心,犯下错事,他愿散尽家财,只求江泠原谅,求他向知州大人求情,不要将他判流放。 叶秋水站在不远处,冷笑。 “三郎,伯父错了啊……你是我的亲侄儿啊,当年……你还小的时候,伯父抱过你的……” 江大爷抹着泪,攥紧少年的衣摆。 江泠无动于衷,蹲下身,一点一点地掰开江大爷抓着自己衣摆的手。 他目光淡漠,自始至终都没有理会对方的哭嚎。 第六十一章 这一生,前路漫漫,注定是…… 堂上, 知州大人唤江泠上前。 来的时候,江泠就认出公堂上坐着的是过去经常在城外见到的严姓商人,他心里惊诧片刻, 又很快平静下来。 的确,那样一个学识渊博的人, 谈吐不俗,怎会只是普通的商贾。 “你大伯侵占的产业, 等清算完,会悉数还给你。” 江泠沉默不语, 他现在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事情。 严敬渊又道:“事情既然大白, 本官也可以让你重新回到宗族。”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将名字重新写回族谱上就是了。 叶秋水只能站在堂外, 听到他们这么说,心中慌乱,她往前挤了挤, 低声唤道:“哥哥……” 江泠回过头, 看向叶秋水。 她伸着手,想要上前,但拥挤的人群将她推到后面,叶秋水眸光闪动,眼底泛着泪光, 她刚刚还在痛骂江大爷的无耻, 心疼江泠的遭遇,可转念一想, 真相大白后,江泠是不是要回江家了? 回了江家,还愿意做她哥哥吗?就算他愿意, 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和她呆在一起,毕竟他是江家三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更何况,他原本就不是她的亲生兄长,不会一直陪着她。 堂下听审的也有江家的族人,哂笑,“三郎,没事,你回来,叔伯会为你做主的。” 江泠看了他一眼,少年眸光漆黑,眉眼间似有几缕阴郁笼罩,方才说话的族人怔了一瞬,一下子就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江泠收回目光,对严敬渊说道:“不用了,我没有宗族,没有叔伯,我只有一个妹妹,也只有这一个家人。” 他低头行了个礼,转身,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到叶秋水面前,看着她呆呆的,错愕不已的神情,嘴角却不觉扬了一下,牵起她,“走吧,我们回家。” 叶秋水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眼角,紧紧抓住江泠,“嗯!” 严敬渊怔然,没想到他竟然不想回到江家。 不管怎么说,至少江家家底还在,他回去了,就是富家少爷,虽然比不得从前爹娘都在世时那般兴盛,但也好过现在,更何况他还身有残疾,回了江家,可以有人伺候,一辈子不愁吃穿。 听到少年这么说,在场的族人又惊又喜,追上前挽留许久,但少年心意已决,执意与他们划清界限。 江家族长吸了一口气,颤着声说:“三郎,我本不该插手你们家的事,但是二房名下有许多产业是祖宗打拼下来的,这些东西只属于我们江氏一族,你既然不愿意回来,那田地、铺子便不能归你。” 他们不想将吞进肚子里的产业再吐出来,江泠要是回到江家,势必会夺回过去被瓜分侵占的产业,族人心痛不已,但江泠竟然不想回来,那正合了他们的心意,一个外族人,是没有资格继承他们江家的家业的。 第123章 江泠淡淡道:“随便。” 族长悬着的心放下,又假模假样地挽留几句,江泠不予理会,带着叶秋水径直离开。 身后闹哄哄的,看热闹的人很多,有说江家族人无情的,也有说江泠愚蠢的,他们很多人觉得江泠是在赌气,但其实,在江泠心中,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回到江家,与芃芃在一起,彼此依靠,就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只有这一个家人。 从此以后,他就真的与江家再无瓜葛了。 …… 回去的路上很安静,一路上除了脚步声与呼吸声,谁都没有开口。 叶秋水紧紧抓住江泠的手,握得很紧。 在衙门的时候,她很怕江泠会离开,叶秋水的心绪很复杂,一方面,她希望江泠可以重新过上富足的生活,高兴他终于摆脱那些莫须有的污名了,另一方面,她又害怕,回到江家,他有自己的兄弟姊妹,会渐渐疏远她。 但江泠没有,他告诉所有人,她才是他相依为命的家人。 “哥哥。” “嗯?” 叶秋水却没有再说话,江泠低下头,定定锁住她的目光,叶秋水安静许久,突然张开手抱住他,头埋在他胸前。 她还是有些难过,为江泠难过,明明是一族血亲,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地步,在此之前,他们只当腿疾是一场意外,可如今真相摆在面前,说不伤心是不可能的。 江泠本来可以有很好的未来,本来他可以去国子监读书,去见识更加广阔的天地,认识许多志同道合的人,可因为一个人的贪婪,这些都变成了奢望,说不定宋氏不会离开他,他还可以有母亲,他可以去宋家,有一群疼爱他的长辈。 “没事的。” 江泠摸摸她的头,温声宽慰,“真的没事,之前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怎么反倒现在哭起来了?” 他说完,叶秋水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泪,眼泪一滴接一滴落在江泠的手背上。 “呜呜……我没有。” 叶秋水吸了一下鼻子,“我只是有些难过而已,没有 哭。” 她一边说一边眼泪流得更凶。 江泠忍不住笑了一下。 抬手碰了碰她的脸,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没事的,都说过了,我们不会分开的,你忘了?” 叶秋水掀起眸子,眼睛里泪汪汪的。 去年春,她同江泠说,如果再把她丢掉,她绝不会原谅他。 江泠答应她,他们会不再分开,会永远在一起。 “我都记在心里,所以不可能的,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就是你哥哥,你是我的妹妹,是我唯一的家人,明白吗?”江泠扶住她的肩膀,说道:“芃芃,不用为我伤心,我如今也很好,走路比别人慢些,那我就慢慢走,稳稳地走,总归是在向前的,无非是比别人到达得晚一些,这没关系。” 腿疾并不能将他打趴下,他哭过,恼恨过,不甘过,而后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孙膑虽处膑刑之苦,智慧犹存,谋略不减,终以兵法震撼诸侯;左丘明虽遭失明之厄,笔力未衰,洞察犹深,终以史书昭示后世。” 江泠抚摸她的发顶,温声道:“天道酬勤,自强不息,还记得我同你讲过的这两个故事吗?” 许久以前,江泠教叶秋水识字,同她讲过这两个人的事迹。 他们都身有残缺,可他们依旧青史留名,困厄非能阻贤达之志,磨难反而砺其操行。 叶秋水破涕而笑。 “知道了,哥哥。” 心头的哀伤一扫而空,她安定下来。 江泠重新牵住她,两个人往家走去。 不远处,严敬渊目光幽深,听完了兄妹俩的交谈。 他跟上来,本想劝解江泠,不要置气,人为什么要读书呢,无非是将来入仕为官,一展抱负,可做了官,步步惊心,一言一举都有可能成为别人拿捏自己的把柄,没有家族,就没有靠山,没有依附,别人会怎么想,被家族赶出,定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就算不做官,得罪了家族难道就有好下场吗?总有人指指点点,没有家产,没有积蓄,以后该怎么生活? 可他跟过来,听到少年与妹妹的对话,忽然觉得自己多虑了。 江泠意志坚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他不在乎所谓的族人,家业,果断地斩断自己与他们的联系,因为他知道,只要还有利益,纷争就还存在,天地广阔,他不屑于将自己困在小小的牢笼里争斗。 严敬渊淡淡地笑了一下,转身,对随从说:“走吧。” 之后的日子,兄妹俩还是像从前一样,叶秋水喜欢做生意,主意多,她攒够了银子,在距离宝和香铺近一些的街坊盘下一间两进院子,有一个大书房,可以看书、写字、算账。 江泠喜欢读书,手不释卷,他图纸画得极好,匠作坊的师傅也常找他请教。 立秋时,江大爷被流放,大房的产业悉数抄没,大郎江环狼狈地带着母亲与妻子离开了曲州。 第124章 知州大人在曲州任职的两年鞠躬尽瘁,政绩无数,即将被调回中枢。 临行前,严敬渊找到江泠,递给了他一封信。 江泠纳罕地接过。 严敬渊示意他拆开。 江泠揭了封条,打开一看,发现这是一封举荐书。 他看了几眼,愣住。 “……江泠其人,虽躯体有疾,然志气弥坚,心如朗月,诚为难得之才。吾不忍其才埋没,故以吾之薄名,举其入县学深造。愿先生不以疾掩其才,而以德识其真。其人若得入学,必能勤勉有加,不负厚望。吾愿共担所责,以吾之名,保江泠学途无虞。 敬希察之,许其入学,共育英才。” 江泠目光颤动,怔愣地看着严敬渊,握着信纸的手都有些抖。 “你心性坚韧,不被残疾打趴下,这是好事,不过我仍要告诉你,你以后要面对的远比现在的艰苦多得多,也许你苦读多年,甚至都不能参加考试,也许你过了考试,进入官场,却因为身有残疾,被孤立,排挤,你以为你考过了科举,即将前途无量,可只是换了一个更大的笼子,才学,能力,无处施展,一辈子只能在一个小小的位子上蹉跎。” “况且,你父亲犯过罪,虽然有我担保,可难免有人仍对你视如敝屣,另眼相看,你要知道,偏见,是能压死人的,我见过太多,明明博学多才,但却身患隐疾之人,一生受尽冷眼,抱负无处施展,最后愤世嫉俗,怨天尤人,深陷窠臼,无法自拔。” 严敬渊语重心长,严肃地告诉他,“如果你害怕前面的困难,那你就撕了这封信,你还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如果你不怕,那你就拿着这封信去县学,这上面有我的印章,他们会收下你,但我只能送你到这一步,往后你必须自己走,能走到哪儿,都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江泠握着信纸,抿唇不语,心中久久震颤。 他当然知道,残疾的人,还有一个罪臣之子的身份,也许连官府的审核都过不了,更不用谈继续进学考试。 就算做了官,也会被嘲弄,被耻笑。 这一生,前路漫漫,注定是坎坷的。 不过那又怎样。 他心向明月,一往无前。 江泠抬起目光,神情坚定,沉声道:“多谢大人教诲,学生定不负所望。” 严敬渊笑了笑,眼底有赞许涌现。 那日在巷子里听到少年与妹妹所言,严敬渊回去后思量了许久,他深知少年的心性,他沉稳坚定,矢志不渝,可他太年轻,也许未来所经历的,才更加痛苦,更加摧人心志,到那个时候,他还能如此坚定吗? 如今安安稳稳的生活,也许更适合少年,严敬渊怕害了他。 他考虑再三,犹豫数月,还是写下了这封举荐信,让少年自己选择,如果他因为未来的困难而退缩,或是被磨难打倒,那也都是他的命数。 但少年一往无前,坚韧如松,严敬渊不由大笑,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他抬手,拍了拍江泠的肩膀。 “天道酬勤,自强不息,孩子,无论将来你身在何处,愿你皆能以自身所学,光照四方。” 第六十二章 好多年前见过的…… 县学在城东, 叶秋水买的小院子也在附近,离得很近,江泠拿着举荐书去县学找学究, 里面的先生,有不少也是江泠曾经的老师, 看到他,错愕之余, 又不免有些羞愧,当年江家二房出事, 也是他们商量之下, 划去了江泠的名字, 让他无法再继续进学。 最有威望的张教谕接过举荐信, 他与严知州相熟,认识纸上的字迹,信纸末尾, 还留有知州大人的签印。 严敬渊爱才, 不忍江泠才学淹没,请他们收他做学生,不要因为疾病就掩去他身上的光芒。 几名学官对视几眼,都在等着张教谕的决定。 他握着信纸,沉吟片刻, 点了点头。 “严大人已经启程归京, 临走前还不忘写信举荐江嘉玉,想必对他颇为重视赞赏, 他以自己官位做担保,愿承其责,我们怎能辜负他所托。” 其他学官也点头, 几人离去,翻开县学学生的名册,将江泠的名字重新添了上去。 这件事传到江家,四房严阵以待,四夫人急得在屋中来回踱步,“他这是走了什么运,竟然能让严大人为他作保?!” 前不久,四房想给知州送礼,只是连大人的面都没见过就被回绝了,门房的下人冷声告诉他们,贿赂官员,要杖八十,吓得江四爷带着礼连忙跑了。 严知州威名在外,直到他任满归京,众人才意识到,他从御史升任地方知州,看似右迁,实际明升暗降,一旦调离中枢,来到像曲州这样偏远的地方,再想回去就难了,所以严敬渊急需做出功绩,才会大刀阔斧地处置曲州的官员,去除冗杂税目,开垦荒山,最后因为政绩优秀,两年内被调回京师。 曲州 远离皇城,这里的官员偷懒惯了,杨知县与许县丞只想着贿赂拉拢新知州,却正撞上了刀口。 江四爷老老实实了一阵子,怕知州大人真的给他打板子,在家鼠头鼠尾躲藏一个月,直到严敬渊任满归京,他才敢出门。 第125章 知州刚走,又传来江泠回县学读书的噩耗,江四爷愁得头发都要白了,拽着江晖辞严厉色地叮嘱,“你可要小心江泠,你离他远点,当心他报复你!” 四夫人也说:“要是他敢欺负你,娘就同他拼命!” 以前江泠风头盛,晖哥儿比不过他,可后来江泠瘸了腿,他娘也不要他,而晖哥儿还是好好的,在县学读书,前途无量,他们不信江泠不记恨,如今他受知州举荐,回到县学读书,同在一屋檐下,不得不防。 看着父母风声鹤唳的样子,江晖摆手,“想太多了你们。” “什么想太多!” 四夫人扯他的手,“我们是为你好。” 江晖听得厌烦,推开他们的手,将房门关上。 四夫人气得在外面敲门,“不听爹娘的,你迟早要吃亏!” …… 因为离得近,所以江泠并不住在县学学舍中,叶秋水很兴奋,拉着他的手去城东买了新的纸笔。 “哥哥,笔要用好的,家里那些都丢掉。” 城东有卖文房四宝的铺子,叶秋水挑来挑去,买了许多东西,她现在每个月的分红很多,可以眼睛都不眨地买下上好的笔墨。 去县学前,叶秋水坐在窗边,拿着算盘,一边低声念叨,一边拨动算珠,“幞头,襕衫,儒巾……革带,唔,都全了,还有松子糖,定胜糕,毕罗……” 江泠听了,问道:“怎么还有那么多吃食?” 他是去读书,又不是去踏青。 叶秋水解释道:“你带过去分给同窗吃呀,和他们打好关系,我还准备了许多份文房四宝,最新的诗集,可以分给他们。” 她像个小大人,事无巨细,江泠去县学读书,而她是女孩,不能陪伴左右,江泠孤身一人,叶秋水希望他和同窗能打好关系,这样大家可以多关照他一些。 她接触生意久了,处世变得圆滑,做事总比旁人考虑得更周到深远些。 “我又不是不回来。”江泠笑了笑,“我每日还要回来给你做饭的,不是一直待在县学。” “哥哥,其实你不用管我的。”叶秋水说:“我自己能照顾好我自己,你放心去吧!” 小姑娘握紧拳头,模样看上去好像视死如归。 江泠无奈,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还是回来吧,不然我怕某个人会吃不饱饭。” 叶秋水现在被他养得嘴可刁了。 她哼了一声,不理会他了,低下头继续算账。 东西准备好后,叶秋水跟着江泠一起去县学,县学在城东,靠近衙门,因为是官府督办的学校,所以管理严格,还有差役把守。 过完立秋,放了数日假的学子们悉数回来上课,门口有许多人,大部分学生由家中车马接送,来来往往,县学大门前被挤得水泄不通。 位高权重的知州大人特地写举荐书为江泠担保,让他重回县学读书的消息早已传遍曲州,看到一个腿脚不便的少年一步步走近,众人惊叹,传言不假。 有人忍不住低声说道:“好周正的小官人,就是可惜了,瘸着腿,想再入仕可难得很啊。” “入仕?” 一旁另一人听到,冷嘲热讽道:“他以前是有些才学,但谁知道是不是他那贪官老爹买来的,再说,这几年,他与家族不和,穷困潦倒,哪有心思看书,怕是早就将四书五经忘光了,依我看啊,知州大人举荐他,只是觉得他可怜。” “你说的是啊。” “要是我,我就不来了,免得叫人笑话。” “好了好了,胡说八道些什么。” 也有学生看不惯他们的闲言碎语,出声制止。 叶秋水听到这些交谈声,眉头皱了皱,脸色很不好看。 但江泠却捏了捏她的手指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他并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所以她也不要被影响。 “三哥!” 远处传来一声呼唤,江泠循声望去,江晖招手摇晃,语气欣喜。 一旁站着来送他的江四爷与四夫人,听到声音,江四爷抬手给他后脑勺来了一耳光,目光警告。 四夫人扯他衣袖,“喊什么喊!他又不是咱家的人,喊什么三哥!” 江晖摸了摸被打痛的后脑勺,不理会二人的言语,抽出手,跑上前,笑道:“三哥,你来了。” 远处,江四爷与四夫人都要气死了。 叶秋水不认识突然跑过来的是谁,警惕地打量,抬头问江泠道:“哥哥,他是谁?” 小姑娘穿着雪荷色的圆领对襟,下罩一条紫灰绣折枝百迭裙,梳着垂挂髻,鬓边簪一朵绢花,唇红齿白,杏眼圆润,她一开口,声音清脆悦耳,霎时眼前所见都明亮了许多。 江晖顿时呆住。 “是五郎,我堂弟。” 江泠向她介绍。 叶秋水点了点头,虽然她不喜欢江家的人,但曾听江泠说过,他的堂弟五郎帮过他,还给他送过东西。 那应该是个好人,叶秋水脸上的警惕消退,兄弟俩关系应该不差,她觉得自己应当客气些,于是扬了扬嘴角,说道:“五哥哥好。” 江晖一听,脸色微红,垂下目光,眼睛眨了眨,“那个……你、你也好。” 第126章 好多年前见过的小乞儿,如今竟然完全认不得了。 江泠喊了他几声,江晖都没答应。 “五郎?” 他提了提声。 “啊?” 江晖回过神,发现三哥正注视自己。 “不进去吗?” 他们已经站在路边许久了。 “进,进的!” 江晖立刻转过身,吐了吐气,扭头与江泠说起县学里的事,譬如哪个学究特别凶,布置的课业很多,出的题也很偏,还有哪个学究教学很温和,大家都希望可以由他授课。 叶秋水第一次进来,新奇地张望,虽然很想四处看看,但听闻县学里规矩森严,要是胡乱走动,也许会被退学,她怕影响江泠,所以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收起自己乱瞟的眼神。 张教谕传江泠去前面谈话,临走前,江泠叮嘱江晖,“五郎,我妹妹第一次来这里,她对这里不熟悉,劳烦你照看一会儿,我去见老师。” 江晖愣愣点头,“哦哦……” 江泠看一眼叶秋水,温声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知道了,哥哥。” 他走后,江晖转过头,觑了一旁的小娘子一眼,抠了抠手指,犹豫道:“那个……我在这里读两年书了,很熟悉,要不……我带你四处看看?” “不用,谢谢。” 叶秋水拒绝,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乖乖等江泠。 江晖神色讪讪,退到一旁。 许久,江泠与张教谕交谈完,她立刻站起身走过去。 江泠顺其自然牵住她的手。 张教谕见了,问:“嘉玉,这是……” “是我妹妹。” 叶秋水开口,唤:“先生好。” 声音甜甜的,惹人喜爱。 张教谕笑了笑,又嘱咐江泠几件事,转身离开。 见完了老师,叶秋水将带来的东西都拿出来,先分给江晖一份,又带去送给其他学子。 油纸包里裹着各式各样的点心,一点也没有散,闻着便觉得香甜。 还有香袋,香囊,香扇,样式精美雅致,气味宜人,让人爱不释手 就连方才在大门前对江泠冷嘲热讽过的人也有,这下尴尬的成了他们,小姑娘眉清目秀,面对她时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可拿了人家的礼物,又怎好再骂人家哥哥。 大家对江泠便都客客气气的了。 第六十三章 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今年的冬天不算寒冷, 铺子里的生意很热闹,年底的时候,家家要敬奉天地, 祭祀先祖,线香卖出许多。 这两年, 宝和香 铺的生意蒸蒸日上,胡娘子年底去泉州府开了分店, 珍祥街的铺子就交给叶秋水打理,她每日要管进货, 制香, 售卖, 账务, 挽起头发,装扮干练,手里拿着账本, 站在大堂中, 熟练地指挥四周,铺子里的伙计都跟着她许久了,小东家出手大方,给的工钱也高,还教他们技艺, 跟着她做生意, 最是爽快! 吴靖舒远在京师,与王夫人二人分隔甚远, 但年少的情谊一直延续到如今,每年都会通信,吴靖舒还在信上问起叶秋水的近况, 听说她兄长得知州举荐,而她接管铺子,攒钱买了一座小院,吴靖舒赞赏有加,觉得自己当初果真没看错人,没有她,叶秋水依旧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过得很好。 虽然她们已经两年没见了,但叶秋水隔几个月就会给吴靖舒寄安神香,还给她绣了几张绢帕,吴靖舒很喜欢,回赠她几支京师正时兴的发簪,做工精致秀美。 叶秋水如今很忙,经常要出去跑生意,去了新的地方后会带许多东西回来,有一部分送给江泠的同窗,次数多了,他们也不好意思再议论什么,就算看不惯江泠,也不会在嘴上说,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 毕竟,他有一个漂亮的妹妹,他们可不想惹叶小娘子不开心。 江泠每日都会从县学回来,做饭,洗衣,砍柴,他们的院子有大大的书房,换了新的住处后,叶秋水还是喜欢和江泠待在一间屋子里,她已经习惯了,每次去县学找江泠,一看到他,就会立刻跑上前,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一旁的人见了都会感叹,“你们兄妹感情真好啊,好得同一个娘生的似的。” 江泠就会转头对对方道:“她就是我亲妹妹,没有区别。” 叶秋水笑嘻嘻,更加黏着江泠。 过完年,她将要十二岁了,少女的体征渐渐在她身上显现,叶秋水整日没心没肺的,当衣服突然穿不下,胸口紧绷时,才发觉自己已经长大许多,不再是小孩子。 叶秋水没当回事,重新买了新衣,继续去看铺子,她每日跑来跑去,小时候,大家夸她能干,大一点则会疑惑,为什么她还在抛头露面,临街的铺子有伙计看到她,问:“叶小娘子,你哥哥在县学读书,以后要做官的,你还管铺子干嘛?” 他们觉得,十几岁的女孩,该待在家里,不能总是出门。 叶秋水纳闷,这俩有啥关联? 江泠读他的书,管他以后当不当官,她都是要做生意的。 叶秋水照旧在外奔波,春日里,她摘取初绽的玉兰花瓣;夏日,则寻觅密林深处的沉香木屑;秋风送爽之时,桂花芬芳落入瓶罐;冬雪皑皑,松脂与柏油凝结天地神韵。 第127章 每一缕香气,皆承载四季轮回,万物更替的奥秘。 转眼又是一年冬,叶秋水刚谈完一笔生意,又去作坊督工大半日,每年年底都是香铺最忙的时候,叶秋水数日连轴转,累得挺不起腰,坐在马车上回曲州时便一直昏睡,等到了地儿,一睁眼,浑身难受。 “小东家,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 同行的伙计看出她脸色的不对劲,担忧问道。 叶秋水摇摇头,“没事,估计是这几日没睡好,有些累,回去休息两日就好了。” “行,那你赶紧回家,这两日就别来铺子了,有我们盯着呢。” “好。” 叶秋水摆手与她们告别,转身推开门回家。 江泠还没有回来,叶秋水喝了一杯热茶,躺在榻上。 哪哪都不舒服,尤其是小腹,一阵阵地坠痛,叶秋水躺了一会儿,觉得难受,坐起来,顿时头晕目眩,倒了回去。 冬天县学结束得很早,但等江泠回到家时,天也已经黑了,看到家中泛起柔和的灯光,他就知道叶秋水已经回到曲州,嘴角牵了牵,上前。 然而一进门,却看见叶秋水蜷缩在榻上,一脸泪水,嘴唇发白。 “芃芃!” 江泠神色一紧,急道:“怎么了?” “难受……”叶秋水疼得眼泪都掉下来,动都不能动,“哥哥,我怕是要死了。” 他目光移动,看到她裙摆上染了污色,吓得脸也跟着白了起来。 江泠立刻扭头出门,他腿脚不便,跑不快,幸好最近的医馆只有一条街,江泠“砰砰”拍开门,顾不得礼数了,冲上前,拖起一脸懵的大夫,“医师,我妹妹病了,很严重,你快同我走一趟。” 大夫背起药箱,一把年纪了,跟着他狂奔,气喘吁吁,“小公子,慢些,慢些……哎哟我的老骨头。” “我妹妹病得真的很严重,流了很多血!” “什么?” 大夫瞪大眼睛,神情变得严肃,出血严重,是大病,确实要快些。 两个人冲到巷子里,江泠推开门,拉着大夫进屋,叶秋水手脚冰凉,躲在被衾里瑟瑟发抖,牙齿轻颤,脸上毫无血色。 大夫放下药箱,坐在床边,弯腰给她把脉。 一旁,江泠担忧地看着,拳头紧握。 老大夫把了片刻脉,原本严肃的神情僵了一下,霎时又黑又绿,一脸难言,埋怨地瞥了江泠一眼。 什么毛病! “我当什么大病,跑得我腿都要断了。” 老大夫无语至极,气得心烦。 江泠见状,询问:“我妹妹怎么了?” “她已十几岁了,二七而天葵至,大惊小怪!开两幅补气血的方子喝喝得了,我看她脉象疲弱,定是近日太过操劳所致,气血淤滞,故经行腹痛,这很正常,多休息休息,近日不要忙碌,补一补气血就好了。” 闻言,江泠还呆着,下意识问:“什么意……” 他还未说完,老大夫翻了个白眼,“意思就是说,你妹妹长大了,以后是大姑娘了,不是小丫头了,明白吗?” 江泠怔了怔,片刻后反应过来,脸颊爆红。 他一向沉稳庄重的脸上显露出几分尴尬,眸光乱转,视线无处安放。 江泠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老大夫一说,他就同书上看到过的知识对上了。 叶秋水来月事了,不再是小女孩,变成大姑娘了。 她显然不懂这些,无人引导,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而江泠是个郎君,他想不到这一点。 老大夫写下药房,临走前叮嘱江泠,要照顾好妹妹,这几日不要让她碰到生冷,多喝红糖水,吃一些补气血的食物。 江泠全都用笔记下了。 “哥哥……” 叶秋水抬眸看他,声音软软的,没什么力气。 江泠回过神,走上前,拍了拍她,“没事,不是生病,你躺一会儿,我去给你抓药,回来后给你弄好吃的。” 听他这么说,叶秋水安心地躺回去,老大夫的话她听不懂,隐约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了解得不完全。 江泠合上门,出了巷子,拜托邻里一位姓孙的大娘去照看一会儿叶秋水。 孙大娘心热,赶忙就过去了。 只看一眼小娘子的模样,她就知道是什么原因。 孙大娘坐在榻边,帮叶秋水换衣服,耐心地告诉她身体有了什么变化,以后要注意什么,告诉她,女子来了月事,就代表有了生育能力,是个大人,不能再没心没肺地还把自己当孩童对待,要同男人保持距离,要洁身自好,照顾好自己。 叶秋水呆呆地听着,有些恍惚。 十几岁的叶秋水,出落得越来越漂亮,早已看不出五六岁时干瘪消瘦的模样,她小时候因为饥饿而枯黄的头发变得乌黑顺滑,瘦削的脸颊也圆润起来,杏眸明亮,鼻尖挺翘,鹅蛋脸,高个子,匀称秀气。 其他人家同龄的小娘子,基本都在这个时候开始定亲事,再过两年,及笄 了,就该出嫁。 叶秋水听完孙娘子的话,脸红了红,意识到自己有点太大大咧咧了,连这些都不知道,方才肚子痛得厉害,她还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出了好大的糗。 第128章 这时,江泠拿了药回来,他方才跑来跑去,腿有点痛,素来紧扣的衣襟也乱了,回来时,孙大娘已经给叶秋水换上干净的衣裳,还嘱托了她许多女子应该注意的事情。 孙大娘看到江泠,发觉他不止抓了药回来,手里还提着街上小贩卖的红糖糍粑,热乎乎的,浇满了糖汁。 他这个时候还能想到给妹妹买好吃的,关紧门窗,不让一丝冷风透进来,将吃食递给叶秋水,低声道:“我去煎药,一会儿做饭,饿了的话你先吃几块这个。” 叶秋水点点头,“好。” 江泠转身离去,肩上沾了霜雾,同叶秋水说话时,他特意隔着几步距离,不让自己身上的寒意过给她。 孙大娘见状,笑说:“芃芃,你这哥哥当真是心细呀。” 少年离去时,背影宽阔劲瘦,身量高挑,气质沉稳严肃,但看妹妹的目光却很柔和。 叶秋水笑了笑,低下头,吃江泠带回来的东西。 片刻后,他端着药过来,已经放温了,刚好入口,叶秋水没什么力气,倚靠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喝他喂来的药。 江泠心细,还灌了个汤婆子过来,叫她掖在被子下。 腹部升起暖意,喝完药,江泠又端来甜羹,加了红枣碎,小米,喂她喝下。 叶秋水渐渐有了力气,坐起来,习惯性地靠着江泠,姿态懒散,浑身的骨头都软绵绵的,“哥哥。” 她喜欢叫他,爱撒娇,没事也要喊两声。 不知道为什么,江泠突然觉得很不自在。 小娘子身体很柔软,垂落的发丝扫过江泠的手背。 他垂下的眼睫颤了颤,立刻坐起。 方才大夫走之前说,叶秋水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再将她当做小孩子看待。 第六十四章 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他直起身子, 叶秋水没了依靠,滑了一下,掀起眼皮, 目光有些哀怨又困惑地看了江泠一眼。 他垂着眼眸,僵了一会儿, 又回头看着她,神情平静如常, 江泠扶她重新躺下,将被子拉高, 掖紧被角, 低声道:“没事, 休息吧。” 叶秋水点点头, 闭上眼,她吃了药,不难受了, 很快就睡着。 江泠在榻边坐了许久。 不管大姑娘, 还是小姑娘,总归都是妹妹,没什么区别的。 他想了一会儿,出门洗掉脏了的衣裙。 第二日,叶秋水一睁眼, 发觉江泠就坐在窗前看书, 察觉到她醒来,放下书本, 走到她面前,弯腰看了看她的脸色。 嘴唇红润,眼底也出现光彩, 不像昨夜那样苍白。 “还难受吗?” 江泠问道。 叶秋水摇了摇头,“好多了,哥哥,你没去县学吗?” 江泠扶她坐起,说:“同老师告假了几日。” “会有影响吗?” 叶秋水有些担心,怕江泠因为她不去县学会被先生们责怪。 “没事。” 江泠说:“在家我也会温习功课,先生不会怪罪。” “噢……” 叶秋水想到什么,小声道:“哥哥,孙大娘说了,也、也不是每日都会难受,我感觉我好多了,能照顾自己,你可以去上学的。” 江泠看了她一眼。 叶秋水等他开口,可他又垂下目光,低声说道:“休息吧,别想那么多。” 江泠起身,重新换了汤婆子,让她揣在怀里。 叶秋水这两日都没什么力气,从早到晚躺在榻上,江泠就坐在窗前看书,神情认真,笔下圈圈画画,偶尔回头问她有没有不舒服,想吃些什么。 夜里邻居唤他去看一些文契,江泠出了一会儿门。 叶秋水坐起来,走到窗前,翻他今日看的书,江泠看书的时候很认真,英挺的侧脸上写满专注。 桌上放着两本医书,做了批注的几页是《诸病源候论》中的某篇,乃《妇人杂病诸候》,讲的是经行腹痛的原因与治疗观点,江泠将所有有关的注意事项都抄录下来。 笔迹严肃,像他本人一样。 叶秋水呆怔一会儿,笑了。 哥哥做什么事都这么细心,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想不到。 她休息两日,养足了精神,又变得活蹦乱跳。 江泠放心回县学读书,他功课学得扎实,即便落下几日,课业依旧做得很好。 回到宝和香铺,有伙计过来询问,“小东家,你生得什么病,竟然好几日没来了。” 叶秋水不知道怎么说,相熟的女孩们呵斥几句,赶走他们,拉着叶秋水的手,询问起缘由。 听到叶秋水的回答,几人低声交谈,这是只有女孩子们才知道的“病”,同龄的姑娘们躲在柜臺后面低声交谈。 叶秋水说起自己的糗事,大家都有些害臊,小声道:“其实我一开始也以为自己要死啦,不过我娘教过我,我倒没那么害怕。” “我也是。” 叶秋水挠了挠头,她没有爹娘,只有哥哥。 江泠也没有爹娘,只有妹妹,和她们都不一样。 有女孩问叶秋水,“芃芃,那你哥哥知道这件事吗?” 叶秋水点点头,“知道的,哥哥还向大夫请教了许多问题。” 第129章 “啊……” 女孩们神情惊讶,“你哥哥是男人呀,这样的事情不能让他知道的。” “为什么不能?” “因为……” 她们也说不出来,“总之不能……而且,他也不是你的亲哥哥。” 就算是亲兄妹,小时候再怎么关系好,长大都不会这么亲密的,古人云,男女七岁不同席,女孩子私密的事情,怎么能告诉别人。 叶秋水不觉得亲不亲的有什么区别,哥哥就是哥哥啊,哥哥又不会变成其他什么。 …… 她躺在家里的几日,大夫叮嘱,以后不能在这么疲劳,一定要多休息,不然气血亏空会很难受。 叶秋水记在心里,谈生意的事情交给掌柜,她每日坐在铺子里管账务,一旦闲暇,便经常往县学跑,江泠许多同窗都认识她。 最近县学有考试,学子们废寝忘食,从早学到晚,期盼能一举通过考核,进入府学,参加乡试。 大家都很累,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倦。 叶秋水提着食盒,站在县学前的空地上等江泠,看到他,她像以前一样,跑上前,亲昵地揽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捏着一枚糕点喂到他嘴边,“哥哥,你总算出来了,我带了点心,回去的路上你先吃几口垫垫。” 临近考试,叶秋水知道江泠很辛苦。 江泠“嗯”了一声,自然而然地顺着她的手咬一口。 县学里有别的学生出来,见到这一幕,笑道:“你们兄妹感情这么好吗?” 叶秋水听到,松开江泠的手,提着食盒上前,“徐家哥哥,这个给你。” 姓徐的学子惊诧,“还有我的份?” “有的。” 叶秋水将糕点给他,又看向另一人,“苏家哥哥也有。” 几人都笑起来,围着她,分一盒点心。 叶小娘子每次过来看哥哥,都会给他们所有人带好东西,有吃的,喝的,夏天的时候会给每个人送驱虫的花露,冬天送暖和的毯子。 江泠目光移向几人。 叶秋水笑面盈盈,嘴角梨涡时隐时现。 她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人美,嘴甜,又有能力,在哪儿都极受欢迎。 平日里,同窗们都会羡慕地看着他。 徐姓学生吃了点心,忍不住感叹,“啊,好羡慕嘉玉,要是叶小娘子是我妹妹就好了,我肯定天天给佛祖磕头。” 江泠没说话,收回目光,眉眼凌厉,侧脸看着甚至有些冷淡。 他就是这样一个性子,不爱与人说笑,大家都习惯了。 苏姓学生突然惆怅,“我小妹以前也这么喜欢跟着我,后来她大了,就不怎么同我说话了。” “女孩嘛,都是这样的。”徐姓学生说:“女大避男,就算是哥哥也是一样的,我小时候也有玩得好的堂姊妹,长大都不熟了,大家都有自己的心思嘛。不过,我很少见到像你们这样,感情一直如此要好的兄妹。” 他看着江泠与叶秋水道。 江泠若有所思。 分完点心,叶秋水又走回来,挽住他的胳膊,与其他学生告别,同江泠说起今日在铺子里的事,“晌午的时候我坐在那儿看账务,发觉许多地方都不对,我只是几日没管,他们就出了这样的纰漏,以后谈生意还是我去吧,张伯年纪也大了,不能再总让他出去奔波。” 宝和香铺的掌柜姓张,已年过六十,叶秋水病了的几日,铺子里一直是他管着,后来的两个月,也都是他出去跑生意,叶秋水要养气血。 听她这么说,江泠扭头看着她,目光平静,但隐隐含着责备。 叶秋水知道,江泠害怕她又像之前那样,为了做生意,顾不上吃饭休息,气血不足,所以才会那么难受,甚至晕倒,疼得掉眼泪。 她有些不好意思,揽着他,小声说:“哥哥,不会像上次那样了,我以后肯定会注意的,真的。” 叶秋水晃了晃他的手臂,撒娇。 以前她要什么,撒撒娇,求求江泠,除了原则上的问题,他都不会拒绝。 但身体上的事叶秋水拿不准,江泠从小身体不好,吃了许多年的药,这几年才好起来,他不希望她也变得和他一样,体弱多病,总是泡在药罐子里。 叶秋水只能再三保证,不会为了做生意而折腾自己的身体。 隔着衣袍,也能感觉到少女手臂的纤细,柔软。 江泠僵住,像上次那样,她靠着他时,他突然站起,这次又突然抽出手臂,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 他好像意识到了些什么。 叶秋水不再是小女孩了,即便是他的妹妹,那也有些不一样的,她长大了,她可能不懂,但做兄长的要知道分寸。 “哥哥?” 叶秋水困惑地看着他,见他眉头紧锁,像是沉思,以为他在生气。 江泠回神,神情松弛下来,对她说:“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但不能不顾及身体。” 叶秋水笑起来,“知道啦。” 回到家,像平时那样,一起看会儿书,说了许久的话,要就寝时,江泠却捧了新的被褥去隔壁了。 叶秋水呆住,“哥哥,你去哪儿?” 第130章 江泠说:“就寝。” 以前在北坊的小院子里,屋子小,家徒四壁,他们都是睡在同一张榻上。 换了新住处,过去的习惯没改掉,还同住在一间屋檐下,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忌讳。 叶秋水很小的时候没了娘,爹爹又不管她,她对江泠很依赖,最开始搬到这里时,江泠试图与她分开,但叶秋水半夜又翻窗户跑来找他,他赶过两次,赶不走,也就放任她去了。 反正是自己妹妹,有什么关系。 但现在不一样了。 叶秋水十二岁,而江泠也快要十八。 她站在门后,怔愣地看着他,许久才意识到原因是什么。 他们都不是孩子了,所以……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叶秋水沉默半天,只能说:“可是另一间屋子许久没人住了,还没有收拾。” 至少,也得先打扫打扫再说吧。 “哥哥明日再搬吧。” 江泠却道:“无事。” 他转身离开。 第六十五章 不再像以前一样亲近兄长。…… 屋子里寂静无声, 叶秋水躺在榻上,哥哥不在,她很不习惯。 相熟的女孩们都说, 这样才是对的,再要好的兄妹都要懂得分寸, 而江泠是个很守礼的人,叶秋水觉得, 她不能无理取闹。 她叹了一声气,侧过身, 想到明日要去铺子里的事, 叶秋水转念在心里盘算起账务, 很快就睡着。 隔壁的厢房一直没有住过人, 榻上还有灰尘,江泠爱干净,皱着眉拍了拍床榻, 铺上褥子躺下。 厢房空间小, 榻也小,江泠脚伸不直,只能侧躺着,闭上眼,不知是不是因为环境不佳, 灰尘大, 江泠辗转反侧。 小时候,叶秋水总要人哄着才能入眠, 如果不依着她,她就闹个没完,但今日居然没有强求。 江泠睁开眼, 许久,他披衣坐起,点上灯,低头翻看不久后解试可能要考到的书。 一开始还有些看不进去,后来则沉浸书中。 江泠十二岁的时候就考进了县学,在大梁,科举分为县考、解试、省试,另还有恩科等等,过了县考可以进入县学学习,每两年,各州府由官府督办的学校可以向京师举荐三名学生入京参加考核,考核通过进入国子监进学,考核失败则被贬为吏;县学里的学生可以参加解试,通过的被称为举人,在府学就读,只有举人才可以参加省试,通过者将被授予官职,落榜者,也有机会进入国子监补习。 江泠如今在县学读书,因为腿疾,这两年先生们都没有举荐他入京,不能去国子监,那便一步一步往上考,解试在即,江泠全神贯注,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挑灯夜读。 第二日,叶秋水早早起来去铺子,天刚亮,她推开门,却发现江泠比她起得更早,看到她,说道:“蒸笼里有米糕,洗漱完记得吃,我先走了。” 叶秋水怔怔点头,灰蒙蒙中,她瞥见江泠眼睛红红的,像是没睡好。 他最近忙于解试,还因为她的“病”耽误几日,越临近考试,越刻苦。 叶秋水说:“哥哥,就算是考试也要多休息。” 江泠“嗯”一声,他已经穿戴好,拿上昨日先生留下的课业,推门离开。 他到县学的时候,学舍里许多学生还没起来,先生卯时六刻开始授课,江泠找了个地方坐下,低声念诵,等大家都来的时候,他已背完几遍书。 “三哥。” 江晖头晕脑胀,背书背得想拿头撞墙。 “三哥你来得好早,我昨日一直在背《大学》,头好痛。” 三哥回县学后,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看书,他目标明确,克己得令人咋舌,有时先生也会私下感叹,如果江泠是个健全的孩子,何至于在此地蹉跎几年。 第一年,江泠考核第一,但县学推举却选了另外三名学生前去国子监。 第二年,江泠考核第一,但张教谕不准他参加解试。 第三年,江泠仍然是第一,县学推举的三人里却还是没有他的名字。 虽然还有读书的机会,但在这个世道,一个不良于行的人只能处处碰壁。 有考不过江泠的学生见此,在背地里偷偷嘲笑他,“学得再好有什用,瘸子怎么当官,上朝的时候,难不成还要给他拄个拐?先生们都是为他好,像他这样的人,去了京师也是惹人笑话,不如老老实实在曲州待着。” 江泠置若罔闻,人世有偏见,那就打破它,不破不立,水滴石穿。 他将写好的文章递给张教谕看,张教谕低头读几行,又掀起目光,深深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少年眉眼凌厉,气质清正,像是一把尺。 规矩,森严,宁折不弯。 他的文章写得极好,县学里的先生都知道,江泠并非天赋异禀,只是他每日比旁人起得更早,睡得更晚,知道自己有缺陷,只能在学问上更下功夫。 张教谕考量许久,在他的文章上写上“甲”。 这两年,江泠得过许多“甲”,一开始他回到县学,众人忌惮,就连江家都派人打听过,江四爷与四夫人成日告诫江晖要多多提防他,可连续两年,江泠都没有考进府学,也没有进入国子监,四房彻底放心了。 第131章 四夫人幸灾乐祸地拉着江晖的手说:“瞧我也是白操心了,我就说嘛,知州大人只是可怜他,宽慰他,实际上明眼人都知道,朝廷要的是栋梁之材,要瘸子干嘛。” “娘,你不要说了。” 江晖不喜欢听江四爷与四夫人这样说话,他年纪渐渐大了,小的时候将父母的话奉为圭臬,再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则再也听不进父母那些唯功利至上的话。 “嘿,我为你好你还不乐意。” 四夫人叉着腰,伸手点了点他的额 头,神情看上去很不满。 江晖一气之下,搬到县学里住,不回去了。 他每日都去找江泠请教功课,一开始,江晖也会嫉妒江泠,嫉妒他,明明离开江家,过了几年苦日子,为什么学问还那么好,而自己有名师教导,仍然比不过江泠。 可后来他发现了,江泠只是比旁人更刻苦一些,冬日的时候,学堂冷如冰窖,大家都不想将手从袖子里抽出,而江泠握着笔,骨节冻得通红,下笔依旧沉稳,哪怕手上已长满冻疮,反反复复地结痂生长,无论春秋冬夏,他都是最早来县学背书,也最晚离开的人。 旁人嘲笑他,他置之度外,几次三番因腿疾遭遇冷眼,明明自己是县学最优秀的人,但是师生上下都默认在推举时将他跳过,如果换做江晖,接二连三遭遇这样的打击,他早就摔笔跳河了。 而江泠,始终沉静,没有消极,没有破口大骂,如往常一样,写字看书。 江晖实在佩服,不只是他,许多同窗也不再刻意嘲笑江泠,反倒有些同情他,甚至是敬佩。 张教谕拿着江泠的文章走进学舍。 其他几个学官也在,大家互相交流眼神。 “张兄已经做好决定了?” 张教谕点了点头,“当初知州举荐他入学,我原本是不同意的,我朝虽然没有明文规定身有残疾之人不能参加科举,可这个规矩是默认的。” 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很多年前,张教谕也教过一个学生,那个学生与江泠一样,勤学刻苦,沉稳内敛,只是家境不好,人又天生长短腿,走路姿势怪异,肩膀也一高一低,在县学时便常遭人耻笑,张教谕力排众议,举荐他去国子监,那孩子考核倒是通过了,但去了京师,周围的人皆非富即贵,而他身有残缺,受尽冷眼,做了官也常遭到排挤,亦不受官家器重,在官场上做着最边缘的人物。 抱负无处施展,一生坎坷无数,碌碌无为,最后抑郁而终,很年轻就走了。 张教谕不能拂严知州的面子,勉强收下江泠做学生,但不准备让他继续进学。 第一年,他划掉江泠的名字,第二年,他不准江泠参加解试,第三年,又越过江泠推举旁人。 前不久,江泠难得告假,离开数日,张教谕以为他终于认清现实,不再挣扎了,但过了几日,江泠又出现在他的讲堂下,还交上写好的课业。 少年告假五日,功课一日未曾落下。 不骄不躁,不气不馁,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将这句话践行到极致。 这份毅力,令张教谕也动容。 “这次解试就让他去参加吧,我们多帮他打点好,让他好好考试,无论将来这孩子能走到哪一步,我们能做的也做了,剩下的就是他的命。” 几位学官沉默片刻,最后纷纷颔首。 秋末就是解试了,江晖很紧张,但反观江泠却很平淡,县学的老师不准三哥去参加解试,觉得他会丢人,也不知道今年怎么样。 “三哥,我有个问题要向你请教。” 江晖拿着书,走到江泠面前。 江泠放下手中的笔,抬眸看他,点头示意,江晖指了指书上没读懂的地方,江泠一一解答。 解试没几日了,大家都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江晖明天也要启程,走之前,他抓紧机会向江泠请教。 “年年推拒都没有我,考试也考不过,这次再落榜,我爹娘怕是要撕了我。” 江晖苦笑。 他站起身,笑道:“三哥,我先走了,多谢你不吝赐教。” 江泠点点头。 目光移回书上,今年解试,老师没有说他可以去参加,今日将课业交给张教谕,他也一字未提。 大概又是去不了了。 江泠收了书,拿好自己的东西,出门回家。 叶秋水很早就等在外面,见到他,冲上前,下意识想揽住江泠的胳膊,但手都要碰到江泠了,想起昨日的事,又连忙放了下来。 转而仰起脸,笑盈盈问道:“哥哥累吗,我今日做东,请哥哥去吃茶怎么样?” 叶秋水等了好一会儿,听到其他学子交谈起解试的事情,可是江泠从未与她谈起,她知道前两年,县学里的学官因为偏见,不让江泠去考试,还越过他推举别人,她为江泠打抱不平,替他不甘心,可是科举是朝廷大事,并非她不甘心就能闹出结果,她不想给江泠惹麻烦。 看到别人都在准备去府城准备解试,但江泠却没有提到过,叶秋水猜测,大概先生们还是不准他参加,叶秋水心里很气愤,她知道,江泠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也不会同人抱怨,但心里一定是伤心的。 第132章 所以她想带他去吃饭喝茶,哄一哄他,安慰他,让他别难过。 江泠侧目看了她一眼。 方才,芃芃放下手的动作他都捕捉在眼里。 她大了,知道男女之别,不再像以前一样靠近兄长。 这样很好。 江泠垂下眼睫,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有些堵,飘渺,捉摸不透。 第六十六章 “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哥哥…… 见他不答, 叶秋水拉了拉江泠的衣袖一角,催促,“走吧, 哥哥,就当是陪我了。” 江泠的目光扫过她捏着自己衣角的手指, 没说什么,默默跟上她。 城东茶肆众多, 这附近读书的学生都喜欢来此地品茶谈论,叶秋水觉得江泠一定也喜欢, 她倒不怎么爱喝茶, 但谈生意难免要选一些高雅有风度的场所, 她拉着江泠来到一家茶肆中, 驾轻就熟地同伙计说要上什么茶与点心。 江泠看在眼里,叶秋水谈吐很好,口齿清晰, 待人接物都很熟练, 伙计见到她如见到老熟人,笑着说:“叶小娘子,今日还是那几样?” 叶秋水颔首,“是,劳烦了。” “哪里哪里。” 伙计笑着去了, 叶秋水拉江泠衣袖, 让他坐下。 “你常来这儿吗?” 江泠问道。 “平日会同人在这里谈生意。”叶秋水笑了一下,“附庸风雅嘛。” 伙计端来茶水, 叶秋水倒一杯给他,“哥哥,你尝一尝。” 江泠接过, 喝一口,茶味清淡,唇齿留香。 “哥哥,吃点心。” 她殷勤地送来一块又一块,江泠都全盘接受,认真评价。 正巧,邻桌坐着几名襕衫青年,不知是附近哪所书院的学生,谈起解试,一个个摩拳擦掌,脸上写满志气,也夹杂着紧张。 江泠面无表情,好似并不在意,但其实说不难过,心里还是有些茫然的,进了县学,却无法再前进,江泠不愿原地踏步,也怕辜负支持他的人的信任。 叶秋水听见了,坐近些,低声对江泠说:“哥哥,以后总会有机会的,不管怎样,在我眼里,你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哥哥。” 她的声音又脆又甜,眼眸里满是亮光,叶秋水从来没有问过解试的事情,她一直如此,不过问江泠的功课,县学有考试,她也不会问结果,只会拉着他出来看书,买好吃的。 但不知为何,江泠总能因为这两句话安心下来。 至少他积累了学识,至少他懂得了更多,他比以前更了解水利农政,他还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去帮助其他人。 想到这儿,江泠又不心慌了。 “好。” 他低声道。 叶秋水笑起来,知道江泠不难过了,悬着的心也放下,她扬着唇角,眼睛里像是有星星一样,光彩照人,扫去一切阴霾。 江泠心里的不安被抚平。 吃完茶,叶秋水在柜臺上留下名姓,每一个月,茶肆的伙计就会去宝和香铺结一下最近的单子。 刚出门,突然撞上县学的一名学官,看到江泠,他愣了一下,而后急道:“嘉玉,你怎么还有闲工夫在这儿喝茶,快回去准备准备,明日就该动身去省城了呀!” 江泠微怔,“省城?” “是啊!”学官提了提声,催促,“你也在应解试的学 生名册上呀,考试在即,路上车马多,早些出发,以免赶不上!东西收拾了没有。” 江泠呆呆道:“还没……” 他还没反应过来。 叶秋水先一步答道:“先生,我们这就回去收拾了,多谢先生提醒,哥哥快走!” 她拉起江泠就出门。 江泠懵着,他在应解试的学生名册上? 叶秋水忍不住笑,“哥哥,你看嘛,我就说,总会有机会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哥哥就是有一种莫名的信心。 江泠回过神,心里有一股血沸腾起来。 盯着叶秋水的笑颜,江泠也轻轻扯了一下嘴角,“嗯。” “走,咱们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去省城!” 张教谕最后在名册上添上了江泠的名字,他想起当初严知州走之前留下的举荐书,上面写着“不以疾掩其才,而以德识其真”,张教谕观察几年,确信,即便前路坎坷,江泠也不会愤世嫉俗,怨天尤人。 能走到哪一步,都看这个少年的造化。 回到家中,叶秋水搬出箱子,往里面塞衣物,冠带,笔墨纸砚,江泠见状,说:“不用准备那么多的衣服,解试的那几天是不准离开贡院的。” 叶秋水不知道这些,疑惑,“吃喝睡觉怎么办?” “一样的,不可以离开贡院的号舍。” “这样啊……那多难受啊。” 叶秋水撇了撇嘴,将东西拿出来。 她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江泠,“哥哥,明日我可以陪你去省城吗?” 她想去看看贡院长什么样。 江泠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 他不能离开贡院,不放心她一个人。 “没事的。” 叶秋水说:“我在贡院旁边的客栈租个屋子,哥哥不在的时候,我绝不出去乱跑。” 第133章 江泠神情严肃,摇头。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求你了,哥哥,我真的想去。” 叶秋水下意识上前,拉住江泠的手,语气哀求,撒娇。 少年抿着薄唇,沉默不语。 叶秋水两只手团住他,摇一摇,晃一晃,“哥哥……” 江泠不说话,但严肃锋利的眉眼却不自觉地松缓下来,他别开目光,看向他处,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叶秋水顿时喜笑颜开,嘿嘿一笑,转身去收拾自己的衣服,将裙子塞进箱笼。 第二日,叶秋水叫来一辆马车,同宝和香铺的掌柜伙计们说一声后,与江泠一起出发去省城。 贡院前的学生很多,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紧张,门前,学官拿着名册核对姓名,身份,趁着还没进去的功夫,有些人也在争分夺秒地背诵书籍。 叶秋水好奇地打量四周,还遇到几个认识的县学学生,大家互相打过招呼。 贡院有许多军士把守,威严肃穆,气势凌人,叶秋水不敢乱张望,看了几眼,收回目光。 “江泠,江嘉玉!” 学官扬声喊道。 江泠走上前,周围异样的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 “他好像是个跛子?走路不平。” “看着还挺丰神俊朗的,可惜可惜。” 江泠神色平静,递上自己的文书。 学官瞄他一眼,说:“进了贡院可就数日出不来了,你既腿脚不便,可能忍受号舍环境的艰苦?” “学生可以。” 江泠轻点头,语气沉静。 学官颔首,将写有号码的木牌给他,“进去吧。” 江泠接过,进去之前,回头看了看。 叶秋水站在人群中,费力地挤出来,对上他的视线,招手,笑容明亮,张了张口,无声地说着:“哥哥,万事顺利!” 江泠嘴角牵了牵,回过头,握紧号牌,心里很平静,安定。 他大步跨进去。 解试有三天,一共三场,学生进去了就不可以再出来,若是离开号舍,会被视为作弊,驱逐出贡院,并且不准再考。 州府下的县城很多,各个地方的学生都聚集在省城中,平日在县学中的佼佼者来了府城也会感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拿了号牌的学生,各自进入自己的号舍,锣鼓一敲响,考试开始,期间任何人不允许离开,三天三夜,都要在这个狭窄闷热的号子里度过,旁边还有军士把守,勒令考生不允许随意起身走动。 解试的题目关乎儒家经典,还会考诗赋与策论,试题纸一发下来,江泠大致浏览一遍,提笔落字。 解试的三日,叶秋水待在客栈中,她答应江泠不会一个人乱走动,于是请客栈伙计帮忙去省城最出名的香料铺子买几样镇店之宝回来,叶秋水坐在屋子中,从早到晚,研究别家铺子香料配方的奥秘,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猜测与见解。 三日很快就过去,锣鼓再次敲响的时候,试题纸被收走,江泠端坐在位子上,腿有些麻,等了许久,考官一声令下,众人才得以站起离开。 这次解试题目有些偏,不似寻常,卷子刚发下不久,其他号舍就传来痛哭声,有人意志不定,三天未到就起身离开,因而被当做作弊,赶出贡院,不准再考。 科举,考学问,也考能力,稳重的心态,也是能力的一种。 考官收走卷子,江泠扶着桌案站起身,腿已经麻了,没有知觉,站起来的时候还晃了一下。 贡院外,站满了翘首以盼的考生家人。 江泠缓慢地走出来,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哥哥!” 小娘子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招了招手,江泠看到她。 叶秋水奔过来,扶住他的手臂,柔声道:“哥哥,我们先回客栈休息吧。” 她指了指道旁,叶秋水知道三天三夜过去,江泠一定会累得走不动路,虽然客栈离得很近,她也请伙计帮忙准备了马车。 江泠很累,又累又困,眼皮沉重。 他点点头,和她一起走过去,一坐上车,江泠靠着车厢,闭上眼睛便睡着。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客栈,叶秋水扶江泠下来。 “劳烦准备热水,浴桶,还有吃食,不要油荤,清淡些,送到二楼最末尾的房间来。” 叶秋水仔细叮嘱客栈伙计。 江泠进了房间倒头就睡。 他眼下乌青,脸上写满疲惫。 叶秋水轻手轻脚,转头告诉伙计,两个时辰后再将东西送上来,动作轻一些。 她走到床边,给江泠盖上被子。 细长的发丝落下,轻扫江泠的耳垂。 他睁开眼,看着她。 叶秋水拍一拍他,温声道:“哥哥,休息吧,我就坐在旁边看书。” 江泠阖上眸,沉沉睡去。 第六十七章 哥哥考中了,他成功了。…… 醒来时已是傍晚了, 屋内点着一盏小灯,芯子滋滋烧着,寂静宁和, 叶秋水坐在灯下,侧对着床榻, 乌黑的长发垂在肩侧,鬓边的珠花在灯光下闪着熠熠的光泽。 江泠看了一会儿, 没说话,叶秋水看书时专注, 屋里只剩翻页声, 她偶尔抬眸看一看江泠, 对上他的视线, 立马站起来,放下书,“哥哥, 你醒了, 饿吗,我叫伙计送了吃食上来,先吃饭吧。” 第134章 江泠点点头,坐起身。 贡院的伙食不算好,睡也睡不安稳, 江泠一觉睡到天黑时才恢复了一点精神, 坐在桌前,慢吞吞吃饭。 叶秋水倒一杯茶放在旁边, 继续低头看书。 她没有问考试的事情,叶秋水相信天道酬勤,江泠勤学刻苦, 最后的结果必定不会叫她们失望。 吃完饭,江泠宽衣沐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在贡院里考了三天试,出来感觉人都臭了。 洗完澡,两个人离开客栈出门闲逛。 叶秋水来省城已经几天了,一直没有逛过附近,她喜欢精巧细致的小玩意,路边的泥偶,香包,都会停下 来拿起看一看。 江泠跟着她,提着许多东西,省城比曲州繁华太多,街上卖的发簪绢花也正时兴,叶秋水拿起一支放在自己鬓边比一比,扭头问江泠,“哥哥,好看吗?” 笑容清甜,嘴角梨涡若隐若现。 江泠说:“好看。” 卖绢花的商贩笑,“小娘子人美,戴什么都好看。” 叶秋水买下几支,江泠拿着,她跑来跑去,又进了一间生意兴隆的香料铺子。 店中琳琅满目,芳香四溢,叶秋水低头看几眼,拿起香包,鼻尖轻嗅,估算它的成本与利润。 她如今管着铺子,宝和香铺开了许多年,积累了客源,不愁不赚钱,只是越来越多的新铺子开起,达官贵人、百姓们都爱尝试新事物,听掌柜提起过,宝和香铺生意不如前两年好,今年去京城的货船也少走了两趟,做生意的最怕利润一年不如一年,这是走下坡路的体现。 叶秋水得想办法制止住这种衰弱。 她闻一闻香包,须臾就能辨认出里面用了何种材料,用量多少,以及研磨制作工艺。 省城比曲州繁华,合香种类丰富,香料铺子里卖的最好的,一定是当下正时兴的,叶秋水可以借此判断出如今的达官贵人们更喜欢什么,小县城里的百姓,富人,热衷于追逐更高一层阶级的人的喜好,叶秋水逛一圈,心里有了盘算。 来省城应试的人很多,解试刚结束,街上人山人海,都是儒巾襕衫的学生,道旁的店面也很热闹,小贩的吆喝声不断,人声鼎沸,面若桃李的姑娘倚在栏杆旁,身姿慵懒,朝路过的人群招了招手,衣袂飘飘。 街上穿梭的大多是来省城应试的学生,年轻,又风度翩翩,考完试,各个踌躇满志,引得姑娘们纷纷注目。 意志不坚的人,很容易迷倒在这样的繁华中,江泠目不斜视,陪叶秋水逛完要看的地方,二人打道回府。 回到客栈,叶秋水坐在桌前,回想起今日在合香铺子里闻到的气味,她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猜想,涂涂改改,修整。 她买了香包,闻一闻,写出自己认为的配方与用料,准备回曲州后再验证。 一旁,江泠低头翻看农书,神情认真,一丝不苟。 明明白天刚考完试,好不容易能轻松一会儿,他补了两个时辰觉,陪叶秋水逛了会儿街,一闲下来又开始看书。 真是一刻也不肯松懈。 叶秋水无奈地笑了笑。 在省城又待了几日,二人乘马车回家。 第二日,江泠便回到县学上课。 张教谕等人都惊了,问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江泠开口,语气平静,“考完试就回来了。” 张教谕无言。 别的学生,不管考得好还是考得差,进了省城,总要逍遥快活几日才想得起回乡继续进学。 江泠没多待,陪妹妹玩了两日,一回来又开始看书了。 “嘉玉,这次解试策问考的什么?” 江泠答道:“封丘境内,土瘠民贫,蝗灾频仍,若尔赴任,将用何法改良土质,驱避害虫,使土地复肥?又将如何动员黎庶,共御虫害,确保来岁五谷丰登。” 张教谕嘴角抽了抽,“这是什么题,如此之偏?” 一直在县学里死读书的考生怎么可能知道? 张教谕握紧了拳头,为这次参加解试的学生捏了一把汗,之后,大家陆陆续续地回来,各个愁容满面,张教谕也不敢再问每个人都答得怎么样。 而另一边,江泠心里很宁静平和,如从前一样看书写字,未曾表露过一丝紧张,担忧。 江晖回了江家,四夫人与江四爷一左一右,连声追问,“你考得怎么样?” 江晖不想答,看着他的模样,夫妻俩也知道不怎么样,四夫人有些生气,过了会儿眼珠子一转,转而说道:“我听说,那个谁也去省城考试了?” “嗯。”江晖道:“我在贡院看到了三哥。” 两人凑近上前,问道:“那他考得怎么样?” “我怎知。”江晖莫名其妙,答道:“三哥很早就回曲州了,我没有机会问他。” 江四爷一听,嘿嘿一笑,“我知道了,定然不怎么样,要不然怎么会静悄悄,灰溜溜地滚回来。” 江四爷与四夫人爱看别人笑话,别人不如意了,他们就如意了。 江晖简直无话可说,将他们推出去后关上门。 解试过后,一切恢复如常,放榜的日子在一个月后,这一个月,叶秋水研究出了省城流行的合香配方,确定制作工艺与流程,她按照自己的猜想去作坊试验一遍,最终的成果与她从省城买回来的香包气味无异,叶秋水告诉底下的伙计,按照她给的方子制作,对外宣传,宝和香铺卖的合香是省城如今最时兴的,多少达官贵人、文人墨客都在佩戴这个气味的香包,曲州别的地方没有,只有宝和香铺能制作。 第135章 名声一打出去,来宝和香铺买合香的客人络绎不绝,府城的夫人小姐们最爱的笑梅香,曲州的娘子们自然也要赶时兴,不愿错过这个热闹。 名下一笔又一笔分红进账,去年,叶秋水与珍祥街一家招牌为“火炉炙鸡”的酒楼签下文契,她曾在城外山头盘下一块地方养鸡,那些鸡食虫蚁,喝花露而生,养得膘肥体壮,最适合炙烤,叶秋水又在酒楼入了股,将鸡卖给他们,名下便又多了一份分红。 一百两,一千两,一万两……早就是曾经的目标了。 忙完这一阵,秋风送爽,树叶凋敝,转眼又是一年秋,霜降这日,一匹快马踏进曲州城内,马上之人握着红澄澄的喜报,一路高喊,声音响亮,如击鼓之音嗡鸣回荡,久久不消。 县学内,张教谕听到动静,停下讲课,众人纷纷抬起头,循声向外张望。 报子从马上跃下,张教谕立刻迎上前,其他学官也赶来了,县学上下几百人围聚在此。 捷报人展开红榜,布帛上写着金灿灿的几行字,耀眼瞩目,张教谕呼吸一滞,颤抖着手上前接过。 “嘉、嘉玉……” 他愣了须臾,才想起来喊人,“嘉玉呢?” 一名学生说:“他……他帮邻家阿婆收稻子去了。” 秋末,正是丰收的时候,江泠前几年与匠作坊的师傅们一起做的水车运作顺利,涓涓水流灌溉农田,稻谷收成丰厚,山上果树茁壮,漫山遍野皆是清香。 他戴着斗笠,挽起衣袖,踏过农田,麦穗轻轻扫过腿肚,看着金浪翻滚,江泠从未觉得人生如此充实过。 农田外,道旁突然扬起沙尘,一群人策马奔来,声势浩大,田间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探究地望过去。 “江泠,江嘉玉!” 最前面的捷报人扬声高喊,“江、嘉、玉,解元!人呢!领榜啊!” 他扯起嗓子大喊,张教谕与一众学官也跟在后面。 “小江。”一名老农手肘推了推江泠,“他们是不是在喊你?” 田野绵延数里,江泠抬头,眯了眯眼,声音听不清晰。 “在那里在那里!” 张教谕先看到人,几人翻身下马,冲过来,江泠急道:“不要踩到农田!” 张教谕只能喊道:“嘉玉,放榜了,你……你是解元!” 曲州偏远,天高皇帝远的,何时出过解元。 张教谕的声音都有些抖。 江泠怔愣一瞬,心头似有一瓢热血霎时滚烫沸腾,但很快,渐渐平息,他的脸上只余镇定。 江泠缓缓走上前,步伐稳重,抬手接过捷报人手中的红帛。 张教谕喘了喘气,欣慰地看着他。 解试的结果,他似乎早已抛之脑后,无论是好是坏,他更关注的是农时,是秋收,他自己用脚一遍遍丈量过农田,将农书翻烂,笔记写了一本又一本,少年不骄不躁,眸光沉定,逐实务,精勤业,笃志学,他走到如今,让人诧异,但细想,又水到渠成。 消息传遍曲州,解元是被人从农田找到的,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身风尘仆仆,曲州大大小小的官员,富商就已经带着礼到面前祝贺,叶秋水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消息,宝和香铺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贵妇人们围着她探听起解元,她脑袋里嗡嗡的,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哥哥考中了,他成功了。 第六十八章 “等我回来。” 解元在城外, 报信的人拿着喜报喊了一路,全城的人都听见了,江泠被簇拥着回家时, 路上挤满了人,道旁甚至还有敲锣打鼓的, 知州、县令都来了,看到江泠, 拍拍他的肩膀,感叹, “好孩子, 真是给我们曲州争脸了! ” 本地豪强带着贺礼过来, 恭维声不断, 小小的宅院里挤得站不下脚,一名富商大手一挥,“小老儿正好有座空宅子, 就给解元住!” “解元以后要去府城读书的, 我家有宅子在府城,住我那儿!” 几人争吵起来,江泠道:“多谢各位好意,我住府学里。” 少年音色清冷,声线没什么起伏, 大家不敢胡搅蛮缠, 只能作罢。 知州大人脸上满是笑意,其实在此之前, 他都不认识这个少年,只听闻上一任严知州任满离开前,写了举荐书为这个学生做担保, 让他能进县学读书,知州一开始很惊奇,特地打听了少年的名讳,可得知他脱离宗族,人又一身伤病,还有个犯了罪的父亲,知州大人转眼就将他忘了。 哪成想,三年过去,少年脱颖而出,这可是解元啊,能在千万人中考得榜首,来年省试,定然不在话下,江泠前途无量,可要好好巴结! 只是少年神情淡漠,面对恭维,他脸上丝毫没有得意自满之色,甚至眼皮都没动一下,态度公事公办,别人贺喜他就道谢,奉承就不搭理。 马屁拍得再殷勤,少年也置若罔闻。 在热闹的人群后,还有一群人。 江家的族长听到消息,先是呆怔,反应过来,连忙拄起拐杖,领着数名族人赶来寻找江泠,只是巷子里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了,他们挤不进去,在人群外费力张望,呼唤江泠的名字,声音被淹没,少年始终没往他们的方向看一眼。 热闹持续很久,直到张教谕扯起嗓子喊,“好了好了,大家都散散,过了解试后还要去府城进学,明年再参加省试,时间紧促,大家都散了,让他好好准备,收拾东西出发了。” 第136章 知州听了,也连连颔首,“是是是,不能堵在这儿,都散了散了!” 知州发话,众人不敢再围堵,纷纷散去。 江家的人终于有机会冲上前,族长一把抓住江泠的手臂,热泪盈眶,“三郎,你真是给我们江家长脸了!” “开祠堂,这样的好消息也要告诉祖宗!” 江泠淡淡扫他一眼。 族长脸色僵了僵,又恢复笑意,“三郎,你放心,你们二房的产业我都叫人替你保管着呢,没人动过!就等着你回去,你叔伯们都盼着你早日归家,咱们一大家子能团聚呢!” 族老们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早知道三郎能有这么大的出息,当初就不该由着老大老六他们霸占二房产业,将这孩子逼走! 江氏虽是曲州豪族,可与省城,京师的世家比起来,就是个小门小户,低贱的商人罢了,如今出了个解元,江家从上至下都能改换门庭,以后不管是在曲州,还是省城,都能横着走了! 三郎是读书人,天地君亲师,他总得要宗族支持的,族长不信他不回去,以前他是置气,可事到如今,他们都求着他,供着他了,难道他还能不动心? 江泠神情淡漠,眼底无波无澜,回视族长殷切的目光,而后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抽出自己的手臂。 “我没有宗族。” 江泠道:“这样的话我已经说过许多遍了,我既已从族谱上除名,便不会再回去。” 族长颤着声音,“三郎……” 少年目色威严,沉声道:“也烦请老丈告诫族人,不要借我的名义行张狂之事,我自请除名有衙门的卷宗为证,从三年前开始就已与江氏无关。” 族长怔住,满脸懊恼。 他们想将江泠认回去,但少年心意决然,不肯回头。 面对他冷淡的目光,族长只能领着人灰溜溜地回去,一路上都在唉声叹气。 热闹散去后,巷子里只余零星几个人,一路上,每个街道都在谈论这件事,知州叫人在城门前放了数串炮仗,那喜庆的程度,堪比过年。 叶秋水被妇人们围在中间,大家七嘴八舌地询问,“叶小娘子,你兄长可有定亲?” “定、定亲?” 叶秋水眼眸微微睁大,懵住。 她摇摇头。 “没定亲,那真是好啊!” 妇人们脸上都是遮掩不住的喜色,江泠已经十八了,别家的公子这个年纪,不说成家生子,侍妾少说也有两三个,而江泠没有背景,人又有疾,哪个好人家会将姑娘嫁给他,可如今不一样了,他是解元,嫁过去就是享福,残疾又怎么样,人品,身体,别的方面好好的就行了! 大家立刻派仆妇出去打听。 人潮散去,叶秋水脸上的笑容僵硬,无奈,最后消散。 她突然觉得啼笑皆非,以前,许多人说她蠢,非要收留江泠那样的罪臣之子,引得邻里排挤,就连吴靖舒也认为,她应该离江泠远一些,江泠的存在,对谁来说都是拖累,要不然,他亲族也不会不要他,他的母亲也不会和离改嫁,多年来一点消息也没有。 可如今,他吃了许多年的苦,终于金榜题名了,那些曾厌弃他的,鄙夷他的人又争先恐后的凑上前,腿疾,不再是缺点,而成了少年坚毅刻苦的象征。 人心一向如此,叶秋水讥笑一声。 江泠作为解试的第一名,莫说曲州官商,省城的大官们也要请他过去吃酒,许多宴席是推不掉的,叶秋水想,哥哥一定很忙,说不定家中现在一定挤满人了,所有人都在向他道喜,她大概挤都挤不进去。 铺子里的生意今天很红火,叶秋水忙不过来,一直到天黑,才有空歇息,她刚走出门,就看到街角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晚风拂动,他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衫。 叶秋水眼眸一亮,嘴角扬起笑容,大步奔上前,“哥哥!” 江泠目光落在她身上,叶秋水抑制不住激动,牢牢抱住他的手臂,仰着脸,傻傻地笑着。 “哥哥,你不是去知州家里吃酒了吗?” 叶秋水听人说,知州在府里办了宴席,要江泠过去,为他庆祝。 江泠出于礼数,去了,但没坐多久便回来。 他没说话,低头,递给她一份东西。 叶秋水愣了愣,拆开巾帕,发现里面居然包着几枚点心。 “宴席上的,想着你喜欢就带回来了。” 江泠轻声说道。 叶秋水回过神,不由一笑。 她将点心捧在手中,仰头。 “哥哥,恭喜你。” 叶秋水说:“苦尽甘来了。” 她没有像别人一样,祝贺他金榜题名,锦绣前程,只说苦尽甘来,他终于打破别人的偏见,用自己的实力让别人对他改观。 她是真的为他高兴。 江泠唇角轻轻扬了一下,黑暗中,小娘子的眼眸明亮如星。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嗯。” 越热闹,江泠越想看见她,她一定站在喧嚣的人群外,是真正为他高兴的人,也是江泠唯一想要分享喜悦的人。 所以,知州傍晚让人请他过去吃酒,江泠坐在繁花锦簇中,心里也只是想,桌上有叶秋水最喜欢的点心,要带回来给她。 第137章 “走吧,回家。” 江泠道。 “嗯!” 叶秋水与他一起离开珍祥街,往家走去,家门前的巷子里,还有喜炮的痕迹。 过了解试,要去府城读书,应明年的省试,行程紧急,且省城的大官又等着见江泠,他不日就要出发,耽误不得。 叶秋水坐在桌前,拿着笔列单子,将要准备的东西写下来。 这次与去省城应解试不同,衣冠,配饰,鞋袜都要准备好,且马上入冬,省城寒冷,叶秋水忙得都没空管铺子了,连夜请绣坊的绣娘赶制棉衣,长靴。 曲州的夫人们都在找她打听江泠的喜好,拜托她将礼物 转交给江泠,叶秋水被烦得受不了,心里无奈,可这些人都是她的老顾客了,不好直白回绝,叶秋水只好跑到制香的作坊里躲了几日,紧赶慢赶,绣坊做了几件棉衣,长靴,夹袄,叶秋水将它们装进箱子里,对着列出的单子排查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 临行前,江泠要赴许多宴,知州是曲州的父母官,他作主相邀推拒不得。 江家悔得牙都要碎了,族人时不时在江泠现在住的地方附近徘徊,一看到他就要上前哀求,求他回家。 解试后,四房还在幸灾乐祸,当得知江泠中了解元,江四爷与四夫人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又难堪,又害怕,族中想将江泠认回来,四房六房战战兢兢,害怕江泠回来要把产业夺走,如今有知州为他撑腰,四房不敢招惹。 江晖没过解试,但考得比前两年好很多,他还挺满意的,四夫人与江四爷却气急败坏,听到族长说起要开祠堂,祭告祖先,让江泠认祖归宗时,江四爷几乎要跳起来,他们又气又惶恐,怕江泠找他们算账。 “他要是敢与我们作对,我就弄臭他的名声,他不是想去参加省试吗?我看他名声臭了那里的老师还敢不敢要他!” 江四爷昂起头颅,老二是罪臣,江泠是罪臣之子,他凭什么参加科考! 看着父亲那疯疯癫癫的模样,江晖皱紧眉头。 三哥高中,他羡慕又嫉妒,但也仅限于此了,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比不过,毕竟他没有江泠那样的毅力,能做到绝处逢生,所以没什么好记恨的,江家的族人,有的懊恼,想要巴结,有的害怕,想要毁掉他,江晖只觉得可笑。 事到如今,再想毁掉江泠不可能了,他已不是无依无靠,毫无背景的宗族弃子,他是解元,知州也要礼让三分,江四爷想毁掉曲州解元,曲州官僚第一个不同意。 从当初他们将江泠赶走,抢夺他父母留下的产业时,就已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江晖转身出门。 “五郎,你去哪儿!” 四夫人拉住他。 江晖道:“去找三哥。” “你找他干嘛,你不准找他,你傻啊,小心他嘲讽你,不准去!” 四夫人笃定,江泠现在一定小人得志,五郎还巴巴往前凑,指不定被他怎么欺负。 江晖不予理会,扯出手臂就走。 废话,他现在不赶紧去找三哥才是真傻,解元啊!那可是解元,在江泠去府城之前,江晖要拉着他请教一晚上,有解元指导,下一次解试,轻轻松松! 初冬,江泠就要启程去省城。 叶秋水一遍又一遍地清算物品,生怕落下一点东西,如果条件允许,她恨不得把家都塞进箱子叫江泠搬走。 已是深夜,第二日就要坐马车离开,叶秋水叮嘱江泠要早些休息,没收了他的书,让他很早就回房睡觉。 人生转折无数,无法估量,这些天的变化太大,江泠没有睡着,躺了许久,还是选择坐起来。 他推开窗,寒风泻进来一点,拂在面上,江泠的心平静下来。 另一室传来光亮。 江泠看过去,发现叶秋水的屋子还点着灯,她纤瘦的身影映在窗纸上。 江泠看了一会儿,披上衣袍,推开门出去。 已是深夜了,万家灯火皆息,叶秋水还醒着,听到敲门声,她站起来,拉开门栓。 江泠站在檐下,问道:“怎么还没休息?” 他瞥一眼屋内,几只大箱子敞开着,叶秋水拿着单子一遍一遍地对。 叶秋水低声道:“我不放心,再看一遍。” “白天不是对了几遍,没有缺漏。” 江泠走近,叶秋水合上门,仍道:“再看看吧。” 她蹲下身,翻动箱子里的衣物,还有江泠的书,已经看过无数遍了,没有缺处,但叶秋水心里就是不放心。 江泠蹲下身,“芃……” 他刚开口,面前的叶秋水忽然抬起手,搂住他的脖子,抱住他。 “哥哥……” 叶秋水眼睛湿润,紧紧趴着他。 江泠身体僵了僵,眉头一皱,长大后,难以再像小时候一样毫无顾忌地接触,唯恐有失分寸,江泠下意识想要推开她。可是抬起手,碰到她纤细微凉的手臂,又缓缓放下,不敢再使一点力气。 他低声叹气。 叶秋水原本不想伤感的,她应该为江泠高兴,可临行前,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没事的。” 江泠温声宽慰,“明年考完试我就会回来。” 她还是伤心,肩头微微抽动。 江泠握住她的手臂,低头看着她。 第138章 叶秋水垂着眼眸,睫羽湿润,月牙儿似的眼睛耷拉着,无精打采,眸光黯淡,嘴角两颗浅浅的梨涡也消失不见了。 江泠去了府城读书,许久才能再回来,府学规矩森严,比县城看管得更加严苛,里面的学生也不能再随意离开,通信不如从前方便。 江泠抬手,犹豫了一下,指节轻轻碰了碰她的眼角,揩去泪花。 “别担心,我能照顾自己。” 江泠轻声说:“芃芃。” 他低下头,视线与她平行,叶秋水掀起眸子,对上他清冷沉静的目光。 江泠声音温和,“最多一年,我带你一起去京师。” 明年省试,他必须取中,再去京师参加殿试。 几年前,叶秋水曾经问他,京师在哪里,江泠告诉她,那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叶秋水脸上浮现出向往。 他要带她亲眼去见识京师的繁华。 “哥哥……” 叶秋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道:“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你也是。” 江泠说:“芃芃,等我回来。” 第六十九章 “你常来最好了。”…… 霜降一过, 转眼就是冬天,气候一下子冷了下来。 铺子的生意太忙,叶秋水一日都走不开, 索性搬到了宝和香铺后间的院子里居住。这几年,胡娘子年纪渐长, 身体也不如从前,早不像年轻时那样可以四处奔波, 事必躬亲,她将铺子交给叶秋水打理, 只偶尔过来指点指点。 叶秋水白日督工, 傍晚还要核对账务, 铺子里分为几块部分, 作坊,店面,商船, 每一处都有账目, 叶秋水核算成本,工期,货品数量,将手底下的人一个个都叫过来,她为人爽利, 给的工钱高, 但也严厉,平日好说话, 一旦涉及到货物,若谁敢偷奸耍滑,小东家第一个容不下。 傍晚, 店里歇业后,一排排伙计站在堂前,叶秋水手里拿着算盘,一边翻账目,一边拨动算珠,她手指灵活,神情专注、严谨,算到不对的地方,停下来,眉头皱了皱,抬起目光,“上个月送往泉州的那一批货是谁在管?” 人群中一个男人走了出来,搓了搓手,“小东家,是我……” “刘叔。”叶秋水放下算盘,“我说过许多遍了,铺子里卖出去的货品不可以次充好,你给我的账目对不上,有三百两的额差去了哪里?” 老刘脸颊一红,没想到自己降低成本,购买差一级的原材料被小东家发现,他还以为自己做的账目天衣无缝。 “小东家,今年气候不好,沉香收成也差,若想要往年那种材质,恐怕耗费的成本都要翻倍啊。” “宁可少利润,也不能失了诚信,我们做生意的人,以信为本,没了本金,何谈盈利?” 叶秋水将账目合上,声音淡淡,气势却不弱。 老刘脸上写满难堪,涨红了脸。 “刘叔,你也是咱们铺子的老人了,后面的小辈们都看着呢,这事做得不地道,但我知道您一心为铺子着想,情有可原,这事就这么算了,泉州那边我去说,只是下次,万不可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老刘在铺子里做了一辈子的工,若直接将他赶出,面上只会闹得难看,他年纪大了,去了别的地方也没人要,这次犯了错,叶秋水不计前嫌,还让他继续在铺子干活,一是怕惹恼了他,反倒对铺子不利,毕竟他干了这么多年,熟悉铺子的运作,货物,二是卖他一个人人 情,老刘只会感激不尽,不敢再犯,也显得她仁义。 话音落下,老刘果然抱拳,连连颔首,“是……小东家,小老儿日后不敢再犯。” 叶秋水点头,继续看作坊的账目,任何缺漏她都能一眼看出,假账根本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叶秋水一个一个点人上来,将账目核实,小娘子温声软气,看着不唬人,可目光如刃,锐利难挡,轻易就能将人看穿,因而,没人敢在她面前耍滑头。 今年香料生意不景气,海上风浪多,商船出海少,从番邦运回来的货物比起往年也减半许多。 前阵子因为模仿省城的笑梅香,加上江泠的名气,生意还不至于落到谷底,但与往年比起来,实在差远了,叶秋水看着账目上盈利数字越来越少,神情严峻。 入冬后,叶秋水穿上棉衣,内衬兔绒,衣襟处有一圈毛领,又暖和,又衬得脸庞俏皮,每年腊月,王家都要买一批香,叶秋水亲自挑拣,同伙计一起,送货上门。 一进门,廊下雪粒子翻飞,雾凇沆砀,一张口哈出去的气都是白的,叶秋水团着手,指挥伙计将箱子搬上来。 丫鬟打起帘子,叶秋水上前,抬手行礼,“夫人万福金安。” 王夫人坐在太师椅上,穿着大红色的貂鼠昭君套,头上戴着狐狸勒子,姿态慵懒,又透着华贵。 她轻轻一笑,扬手招叶秋水上前,“好孩子,过来。” 这几年叶秋水忙着做生意,已经许久未曾来过王府了,十二三岁的少女,一天一个模样,几个月不见便长高一大截,王夫人拉着她的手看了许久,笑着说:“真是长大了,和从前一点也不一样了。” 叶秋水扬唇道:“夫人倒是没变,还和以前一样年轻。” 第139章 王夫人被逗笑,拉着她坐下,说起家常话。 其他伙计被引到别处喝茶,王夫人问起她的近况,“如今铺子都归你来管吗?” “胡娘子身体不好,一直在修养,我也就是打打下手罢了。” 王夫人眼中满是赞赏,她虽说着只是打下手,可方才来时,伙计们都听她差遣,叶秋水调读熟练,架势十足,她若没有真本事,那些人怎服她安排。 “你呀,从小就有本事。” 王夫人拍拍她的手,话音刚落,门帘又掀起,一如花似玉的美貌女娘携着风雪闯了进来,“母亲。” 她看着比叶秋水略年长一些,高个子,身形苗条,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王夫人站起,眼眶红了,“绪儿。” 小女娘立刻扑上前钻进她怀里,王夫人紧紧搂住她。 四年前王夫人的一双儿女被她送去京师外祖父家了,王夫人的娘家乃书香世家,极重子弟品行,族中孩子,哪怕资质平平,但也皆知书达理,人品贵重,曲州是个小地方,得不到好教育,王夫人一狠心,将儿女都送到娘家,聚少离多,如今将近年关,兄妹俩都回来了。 分别许久,母女俩一相见就抱在一起哭,王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问道:“你哥哥呢?” “哥哥鞋袜湿了,先去更衣了,一会儿就来。” 王夫人的女儿叫做王绪维,儿子叫王聿章,是一对龙凤胎,今年都是十五岁。 王绪维与母亲说完话,扭头,看向一旁的叶秋水,顿了顿,眼前一亮,“你是芃芃吧?” 叶秋水欠身一礼,笑道:“绪姐姐安。” 王绪维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左看右看,秀丽的脸上满是笑意,“太好了,我先前在外祖父家,家中都是表兄弟,姊妹少,回到曲州后,总算有人陪我作伴了。” 王夫人轻笑,“这倒是,你们年纪相仿,小时候便常一起玩,这感情难得,以后要多接触接触。” 王夫人本来就喜欢聪慧伶俐的叶秋水,现如今她还是解元的妹妹,那就更喜欢了,巴不得孩子们多与她亲近。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说话声,少年淙淙如清泉般的声音响起,帘子掀起一半,屋子顿时亮堂几分,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站在门前,挡住半扇门,逆光而立,竟半点雪花也没吹进来。 “母亲。” 王聿章走进屋中,抬手向母亲行礼。 王夫人呆了呆,险些没认出来。 伸手拉他到面前细细打量,少年气质舒朗,面庞清秀,个子比她高一个头,走之前还是个黄毛小子呢! 王夫人看着看着,眼眶又红了,兄妹俩只能一左一右宽慰她。 哄了好一会儿,王夫人才重展笑颜。 王绪维忽然指了指不远处的人,笑着问兄长,“哥哥,你可认得出那位小娘子是谁?” 王聿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梳单螺髻,穿杏色夹袄的小娘子正好也看向他,眼眸清亮,腮凝新荔,长得熟悉又不熟悉,王聿章先是一愣,而后脸缓缓红了起来,“是……芃芃妹妹吧。” 叶秋水微笑,“聿章哥哥好。” 少年脸颊微红,眼神垂下去,不敢再直视,“欸……你、你也好。” 他这幅模样,弄得王绪维闷笑一声,王聿章给她一记眼刀。 子女归家,王夫人当即就叫婆子下去准备了,晚上要做一桌好菜,一家人好好聚一聚,为兄妹俩接风洗尘。 王绪维强留之下,叶秋水也留在王府吃了一顿饭,席上,王绪维拿出自己从京师带回来的礼物,分给家中长辈,“母亲,这是活络香油,京中正时兴,是从宫里流传出来的方子,您不是一逢雨雪天就肩颈痛吗?用这药油擦一擦,会舒服许多。” 王夫人好奇道:“真的?” “试试不就知道了?” 王绪维倒一点在手心,搓热了,站在王夫人身后,按揉她的脖子,药油化开,随着掌心升温,越来越热,王夫人霎时出了一层汗。 “还真挺舒服的,气味也不难闻,不知里面加了些什么。” 外面的药油,要么刺鼻,要么又全是药物的清苦味,王夫人不大喜欢,但王绪维从京师带回来的,气味轻,效果也很好。 一旁,叶秋水鼻尖微动,顿了顿,说:“香油里加了丁香,肉桂,红花……还有夜合花露,麝香末,玉竹汁,夜合花露能调节气血,活血化瘀,这里面的麝香加得不多,所以味道轻,还有一味蜜蜡,遮掩住苦味,闻着便宜人。 王夫人看向她,“你怎么知道?” “闻出来的。” 众人诧异,王绪维说:“芃芃,你连它里面加了什么都能直接闻出来?” 叶秋水点点头。 王绪维惊奇道:“神了!” 她告诉王夫人,“我听人说,这香油的配方是宫里的老太医想出来的,娘娘们都爱用,还有什么,香枕,清静丸,国子监的学生们喜欢,说是能提神。” 她说起京师的事,又提到在外祖父家的经历,络绎不绝。 医药,原来可以同香料结合,香不仅仅能安神静心,还有许多功效,调养,郁疗,叶秋水想起先前在城外,江泠告诉她,农人们会用蕃荷来止痒,她自己也知道,夜合花露能活血,这些都是运用了药理,叶秋水先前未曾想到这一层面,此刻若有所思。 第140章 是啊,她先前怎么没想到呢。 她饭也没心思吃了,满心满眼都在盘算着,一直到宴席结束,还在想着这件事。 王家安排了车马送她回家,上车前,忽然有人喊住叶秋水,“芃芃妹妹!” 叶秋水回头。 王聿章跑出来,氅衣猎猎,发丝飞扬。 他停在叶秋水面前,扬起嘴角,笑起来如朝阳璀璨,“真是许久不见了,今日我险些没认出来你,望你莫怪。” 叶秋水也笑,“聿章哥哥言重了。” “白天一直同母亲说话,也没与你多叙叙旧,我有东西要给你。” 叶秋水愣住,“给我?” “嗯。”王聿章笑容明朗,鼻尖沾着的雪粒似乎都被融化。 他低头,递给她一物,“这个给你。” 那是一份香谱,王聿章说:“记得你小时候就爱看这些,我在京师有次买书时看见的,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你看着玩玩,打发时间,我也不懂这些,若这里面都是混说的,你拿来垫垫桌角也罢。” 叶秋水忍俊不禁,她笑起来有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眸以及浅浅的梨涡,王聿章垂眸看着她,鼻头红红的,脸也热。 小时候绪娘喜欢找叶秋水玩,她常跟着胡娘子来王府拜访,她们三个年纪差不多,叶秋水比他们兄妹俩略小两岁,王聿章是最大的,所以王夫人常叮嘱他,要让着两个妹妹。 四年前 他与绪娘一同去京师外祖父家,走的时候叶秋水去外地谈生意了,没告别,几年不见,那时娇娇小小的芃芃妹妹,如今已经是大姑娘了。 叶秋水接过他给的书,确实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她欣然收下,仰头答谢。 王聿章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这次回来后……我同绪娘就不会再去京师了,以后一直都在曲州,你……常来玩。” 说完,又觉得不妥,补充一句,“你同绪娘从小相识,在京师的时候,她也一直念着你这个小姐妹。” “知道了。” 叶秋水颔首,“过几日我再来拜访,你们可不要嫌我烦。” “怎会!”王聿章立刻说道:“你常来最好了。” “嗯。”叶秋水抿唇轻笑:“那我回去了,下次给绪姐姐还有聿章哥哥带香包。” “好。” 王聿章目送她上马车,等车走远了才转身回家。 叶秋水告诉车夫,不去宝和香铺,转道回了她自己家。 江泠去省城后,家中再也没有人为她点灯等候,厢房里漆黑寂静,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叶秋水找了一个婆子来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只要会做饭,能洒扫就行,不需要伺候她,两间屋子,还有书房每日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尤其是江泠的住处,即便现在没有人住,也鲜少有灰尘。 叶秋水回到家,打开书房的门,点上灯,在架子前翻找医书,江泠藏书很多,方方面面都有涉及,他将重要的书都带走了,留下的与科考无关,叶秋水找到几本,坐在灯下翻阅。 她拿出几张纸,一边看,一边提笔在纸上记录,很快便密密麻麻写满了几页纸,再一抬头,已是丑时一刻了,叶秋水脖子都酸得有些抬不起来,连忙放下书,上榻睡觉。 第二日,她拿着自己记录的东西,去请教铺子里的老师傅,“孙伯,您瞧瞧,您觉得咱们能不能在这个里面加蕃叶,书上说,蕃叶能去冷气,如今正是严冬,将其研磨,加在这个合香里怎么样?” 老师傅放下手中的活,眯起眼看她递来的纸,上面的字是叶秋水写的,她想尝试在某些香料配方里再加一味药,譬如蕃叶,鸡舌香,茅香花……让香不仅仅能用于礼佛,祭祀,与药理结合,让它有更大的作用。 “可以啊。”老师傅说:“先前小东家做的蔷薇花露里面就加了蕃荷汁液,能祛痒,味道也好闻,当时怎么没想到,这可是个好商机啊。” 叶秋水笑起来,“我去找大夫,得好好向他请教一番。” 她拿着医书,前去不远处的医馆,叶秋水这些只是猜想,她不知将某些草药添加到香料里面可不可行,怕有什么忌讳,反倒害了人。 医馆的大夫详细解释一番,告诉她,有些香药之间是相克的,不能单纯地看医书上的介绍就随意添加,譬如茉莉花,制作成香露后,若是用量错误,或是气不流通,很容易引起哮喘,头晕。 “小娘子切不可一时新奇就胡乱在香品中添加药物,不然很有可能会闹出人命。” 大夫郑而重之地告诫她。 叶秋水不敢胡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翻医书,记下笔记,再找大夫请教。 第七十章 分开的第一个冬天 腊月, 叶秋水尝试将几味药材融入到合香配方中,做成能提神醒脑的香包,又请师傅画了样式, 让绣坊的绣娘按照样式做出香包售卖。 城东的学生们很喜欢能提神的香包,几乎人人腰间都佩戴一个, 除了香包外,还有驱虫的香露, 助眠的香枕,叶秋水在与几个医术精湛的大夫与铺子里的老师傅商量后, 采用了独特的“五行调和法”, 即以五种基础香料对应五脏六腑, 通过不同的配比与制作手法, 达到调和身心的目的。她精选了沉香、檀香、远志、合欢皮与夜交藤作为主要香料,并融入适量的琥珀、龙涎香,蔷薇水以增加香气层次。 第141章 贵妇人们衣食住行都很讲究, 听闻这款香制作时费时费力, 光听叶秋水讲述用料工艺,便频频颔首,她们相信宝和香铺的品质,愿意尝试。 知道她是解元的妹妹,渐渐的, 外面皆传言:“知道江解元为什么能考第一吗?因为平时他读书时, 就是点的这种香,提神醒脑, 背书快!” 望子成龙的长辈们,一窝蜂地涌进铺子,叶秋水赚得盆满钵满, 一边嘿嘿笑一边在心里说。 对不起了,哥哥! 她哪里想到外面会传成这样嘛,但财运来了挡也挡不住,旁人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总之钱赚到了就是。 远在省城的江泠收到她的信,看到她在信上提到这件事。 她写信不像别人,开头说什么见字如晤,末尾顺颂时祺,各式规整庄重,叶秋水的信都是大白话,写她每日做了什么,干了什么事,还写去书房借看了他的藏书,告知他一声,信里还提到,王夫人的儿女从京师回来了,她险些认不出来,王绪维带回来的活络香油很好用,叶秋水效仿此物,做了一些其他东西,卖得很好。 字字充满生机,读她的信,就仿佛有个活泼灵动的小娘子跃然纸上,江泠嘴角不自觉地翘起。 一旁的府学同窗见状,十分惊奇,夸张地瞪大眼睛,“嘉玉,你在看什么,居然还看笑了?” 省城的大官听说过江泠的名讳,在他到省城读书后,还特地召见过他,言语里有赞赏之意,县学与府学的同窗对江泠的态度截然不同,以前,江泠被严知州举荐入县学,同窗们虽不会明目张胆地欺负他,但也多有嘲讽与鄙夷,来了府学,没人再敢轻视解元,无论先生还是学子都十分亲近,所有人都对他的腿疾表示惋惜。 在这个功名大于天的世道,腿疾算什么,考中了,才有说话的底气。 能考进府学的,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都有真本事,更何况还是解元,府学的学生不会幼稚到去做排挤谁的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未来的人脉! 江泠看着信,读了几遍,听到同窗询问,回答道:“是我妹妹的信。” “你还有妹妹?” “嗯。” 同窗咋了咋舌,对此难以想象。 江泠不苟言笑,在府学里,一心都扑在读书上,省城繁华,下了学,大家都爱结伴出去闲逛,但江泠从来没去过,他要么坐在自己的住处看书温习,要么就去找先生请教,次数多了,先生都有些怕他了。 这样清清冷冷的一个人,方才说到自己妹妹时,眉眼会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像是融化的雪山。 他人虽冷淡,性子却是极好的,有什么事情找他,江泠都会答应,考试前找他问功课,江泠也会事无巨细地回答。 这么一想,他与妹妹感情好,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以想象的事。 年关将至,城里有集会,杂戏,大家都想去凑热闹,过年的时候,府学的看管也没有那么严,每次大家商量着去哪儿玩时,都会象征性地询问一下江泠,虽然知道他不会去。 但这次,同窗问起,“嘉玉,晚上我们要去保宁坊玩,你去不去?” 保宁坊是府学附近的一条街道,因为来往人多,附近多是学生,隔不远又是达官贵人居住的地方,所以很繁华。 江泠放下书,说:“去的。” 同窗们顿时呆住。 “你……你也去?” “嗯。” 江泠站起,“走吧。” 同窗们还没回过神,呆呆道:“噢……噢走走、走。” 几人结伴离开府学,外面繁花似锦,街上满是喧哗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同窗们沿街一路吃一路买,江泠只是看,偶尔停下。 “郎君,买磨喝乐吗? ” 小贩笑着问道。 江泠垂着目光,仔细挑选,最后指了指一个粉面圆眼的小女孩,“有没有其他衣裙?配饰?” “有的有的。” 小贩找出许多精致的小衣服,配饰。 江泠挑了一件杏黄的衣裙,付给商贩钱。 过了一会儿,又停在卖香粉首饰的铺子前,站在柜臺前认真挑选。 这些都是小娘子才喜欢的玩意,同窗见了,下巴都要惊掉了,几个人面面相觑,江泠那冷面少语的模样,长得再好看,小娘子见了也害怕,他看着生人勿近,大家想象不出来他会喜欢谁家的小娘子。 江泠买了东西出来,想到叶秋水在信上提起她最近在研究药理,又打转去旁边的书局买了两本医书,打算明日随信一起寄回曲州。 一出门,看到同窗们贼兮兮地盯着自己,神情各顶各的古怪,他提了提手里的东西,说:“给我妹妹买的。” 江泠出门,又去香铺买了两盒香膏,同窗看向他,这总不能还是给妹妹买的吧。 然而他却说:“我妹妹喜欢这家铺子的东西。” 上次来省城,她带了许多回去,还分给了其他伙伴。 同窗们:“……” “嘉玉,你与你妹妹感情真好。”同窗们打趣:“我们还以为你是背着我们有什么相好了。” 江泠看过去一眼,目光淡淡。 同窗们知道他这个人不爱开玩笑,说了两句便止住了。 第142章 回到学舍,江泠将东西收拾好,装进箱子,提笔在信纸上写字。 “芃芃吾妹,展信佳……” 问候语写完,与叶秋水的来信一样,也没什么规矩,一页页的白话,写他来府学进学已二月有余,老师同窗们待他都很好,昨日,省城下雪了,年关将近,不知芃芃有没有多添衣? …… 曲州开始下雪了,过几日就是新年,叶秋水给铺子里的伙计都包了一份红包,早早放了假。 她收到江泠的信,他还给寄了许多东西,箱子沉重,叶秋水请了两个伙计才抬回家。 里面什么都有,玩的,吃的,看的书,塞得满满当当的。 这是这么多年,叶秋水与江泠分开的第一个冬天。 …… 除夕的时候,王绪维与王聿章一起过来喊叶秋水去家里吃饭。 王绪维拉着叶秋水的手说:“芃芃,你哥哥不在,你一个人多孤单啊,去我家吧,我娘请了戏班子来唱戏,湖心亭还有烟花放。” “是啊是啊。” 王聿章不好意思开口,妹妹说一句,他附和一句。 叶秋水怕麻烦别人,开口拒绝,急得他脸都红了。 见此,王绪维缠住她的手臂,摇了摇,连声哀求,“好芃芃,去吧去吧。” 叶秋水顿时无奈,拒绝不了,只能道:“好吧。” 她坐上王家的马车,几个人一起离开。 王绪维得意地看了眼兄长,压低声音说:“今年你的压岁钱都归我。” 王聿章心服口服,“都给都给。” 郎君和小姐回府,王家的除夕宴比往年热闹数倍,锣鼓喧嚣声连绵不绝,迎客亭里挂着彩绸,每个丫鬟婆子都换了喜庆的新衣,湖面上波光粼粼,远处,有长明灯冉冉升起,登上阁楼,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王绪维拉着叶秋水去放烟花,王聿章跟在她们身后,烟花乍响,小娘子仰起头,嘴角笑容清浅,眼底璨若明星。 “芃芃妹妹,这个给你。” 叶秋水扭头,王聿章递给她一盏鱼灯。 样式精巧,可爱。 叶秋水眼前一亮,接过,“真好看,谢谢聿章哥哥。” 王聿章笑容腼腆,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 戏台上余音袅袅,唱的是《穆桂英挂帅》中的一折,伶人手持马鞭,模仿握缰绳的动作,唱腔抑扬顿挫,快板锣鼓时缓时急,仿佛真的万马奔腾。 叶秋水看得很认真,王绪维突然说道:“我想去骑马了,哥哥,开春后我们去城郊骑马吧。” 王聿章颔首,“好啊。” 京师的郎君贵女们都会骑马,精通六艺,兄妹俩在外祖家的时候也学过。 叶秋水好奇道:“骑马?” 王绪维问:“芃芃,一起吗?” “我不会骑马。” “那没事!”王绪维笑了笑,说道:“我哥哥教你,兄长骑术精湛,在京师的时候,我的骑术也是他教的!” 王绪维拍了拍一旁的兄长。 叶秋水看别人骑过,鲜衣怒马,迅疾如电,她眼里露出向往,“可以吗?” “当然可以!”王绪维先答道,又看了看一边,“是吧,哥哥?” 叶秋水一起看向他,小娘子眼里写着期待。 王聿章脸很红,幸好烟花闪烁,旁人都看不清。 “可、可以的,我教芃芃妹妹就是了。” 第七十一章 他很想芃芃。 开春后, 冰雪消融,曲州的冬天不算严寒,来得快, 去得也快。 叶秋水将铺子里的生意交给掌柜看管,同王绪维她们一起出城。 道旁浅草冒芽, 柳絮翻飞,王家的郎君与小姐出门踏青, 十几个奴仆跟在后面,队伍浩浩荡荡, 一路出城, 引得百姓注目。 城郊江畔, 微风和煦, 叶秋水从马车上跳下来,环视四周。 仆人牵着一匹小马驹上前,毛色雪白, 神态灵活, 王绪维已经先跨上马了,拉着缰绳在江畔转了一圈。 王聿章低声细语,告诉叶秋水,要怎么上马,怎么握住缰绳, 控制方向。 叶秋水听得很仔细, 点点头,站在一旁跃跃欲试。 少年姿态灵活, 翻身上马的动作很娴熟,他目视前方,眼神锐利, 一声厉喝,骏马已疾驰上前,王聿章勒紧缰绳,发丝飞扬,肩上披着的火狐大氅犹如翻腾的霞海。 叶秋水视线随着他移动,眼睛微微瞪大,双手轻轻拍了拍,神情惊奇佩服。 “好厉害!” 她眼眸明亮,笑容璀璨,声音清又甜,几个字将王聿章说得飘飘然,下马的时候脚底都有些浮了。 他将马牵到叶秋水身旁,说:“芃芃妹妹,你试试。” “好呀好呀。” 叶秋水上前,回忆他刚刚的动作,踩着马鞍,一跃而上。 王聿章牵着缰绳跟在一旁,“对,夹紧马腹,不要急,重心下压些,别害怕,我牵着呢。” 叶秋水动作很谨慎,不敢乱动,王聿章很耐心,一遍又一遍地教,等叶秋水学会自己控马,缓慢地走动时,王绪维已经跑了好几圈回来了,她一头汗,身上都有些热,催马来到二人身边,看到王聿章垂着眸子,温和浅笑的模样,啧啧两声,“哇,哥哥,你当初教我骑马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我学得慢的时候你可恼了。” 第143章 王聿章瞪她一眼,一转头再看向身旁骑着马的小娘子时,又恢复笑意。 叶秋水学东西很快,只一会儿,不再需要王聿章陪同,她自己便能独自握着缰绳,沿江畔缓步走动。 大半日过去,日头渐沉,下人提醒他们该回去了。 三人骑马回到城内。 叶秋水骑的小马驹是王聿章让人寻的,性子温顺,没有脾气,但是跑得慢,很适合小娘子出门游玩。 不过叶秋水还是更喜欢他们那种高头大马,跑得快,看起来也威风。 回到城内,叶秋水将前不久做好的香包送给王家兄妹俩。 王聿章接过,郑重地挂在腰间,说道:“我定然日日戴着,睡着了也不摘下。” “那不行的。” 叶秋水道:“这里面放了可以提神醒脑的药草,若是夜里都戴着,恐怕就睡不着觉了。” 王绪维捂嘴偷笑,“就是放了毒药我哥哥也会戴着不摘啦。” “王绪维!” 王聿章咬牙切齿,想骂回去,又怕影响形象,憋红着脸,快被她气死了。 叶秋水立刻摇了摇头,解释:“我看过医书,还给大夫闻过,没有毒的,这些草药药性也不会相克,你们放心戴着。” 她听不懂旁人的揶揄之意,以为王绪维是担心她技艺不精,做出来的香包可能有毒。 听了这话,王绪维不由唉声叹气,“芃芃,不是啦,我相信你。” 她发觉,芃芃在某些事情上好像很迟钝,她兄长成日献殷勤,媚眼却都是抛给瞎子看,傻 芃芃根本看不懂。 叶秋水还是有些担心。 为了消除她的顾虑,王绪维立刻将香包挂在了腰间。 “芃芃,过几日咱们还去城郊骑马。” 她转而说道:“还让我哥教你。” “我已经学会了,不用麻烦聿章哥哥的。” 叶秋水笑了笑,今日在城郊,王聿章一直在教她,自己都没有空玩。 “不麻烦不麻烦!”王聿章一听,连连摆手,“不麻烦的……” 他舌头像是打结,“你别多想,我就乐意……我就想教你……” 声音越说越小,意识到自己失言,懊恼地捂着脸扭头跑了。 王绪维:“……” 满脸写满怒其不争,叉着腰,气了好一会儿,回头与叶秋水约定,“芃芃,下次一起啊,没事的,我们谁跟谁啊,我先走啦。” “好。” 叶秋水对她挥了挥手,目送王绪维骑马追上兄长,两个人走远了。 回到家,叶秋水回想今日在城郊骑马的事,坐到桌前,埋首写字,告诉江泠,她会骑马了…… 过完年,省试越来越近,府学内的气氛很紧张,过年的喜庆荡然无存,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府学的学生废寝忘食,一头栽在功课上,江泠已经许久没出门过,除了看书,写字,他已分不出精力再去做其他的事。 收到叶秋水的信,江泠看了几遍,没法像上次那样,抽出时间给她买许多东西寄回去,只盼着省试早日考完,能回去见她。 大梁的省试在京师贡院举行,一过完年,各省的学子都开始赴京赶考,有些更偏远地区的学生,可能解试榜刚公布就要动身。 江泠随老师同窗一同前往京城,路上舟车劳顿,许多人水土不服,莫说继续温习,不吐得昏天黑地就算不错了。 江泠坐在车上,没有看书,而是拿出信纸,一页一页地写从省城出发,去往京城这段路途中,山海地势、人文风俗的变化,每到一所驿站,他便将信寄出。 到京师的时候已是正月底,朝廷为赴京赶考的学生准备了住处,京师比曲州要严寒许多,江泠翻出箱子,里面有叶秋水很早就准备好的冬衣,护膝,他穿在身上,外面风大,手脚却依旧暖和。 一路北上,京师的繁华与庄严渐渐在眼前展现。 来自四面八方的学生站在城门处,手持文书,一个接一个排队入城,御前街上商铺林立,人声鼎沸,茶香酒气混杂交融,一派生机勃勃的市井景象。学生们走进城,穿梭于熙攘的人群中,步履迟缓,走一步看一步,每一步都踏出了对未来的渴望。 京师的繁华超乎想象,令他们心驰神往,每一个来到此地的学生,眺望远处皇城,都仿佛置身于未来梦想的起点。 抬首,皇城的轮廓逐渐清晰。红墙金瓦,雄伟壮丽,宛如空中楼阁飘渺遥远,却又真实可感。城墙高耸,绵延不绝,飞檐角楼,如龙虎腾空,一砖一瓦皆透露着王朝的厚重与尊严。 同窗们迷了眼,江泠环视四方,心中也澎湃激动,热血霎时沸腾。 张教谕怕学生们看傻了,催促大家赶紧回客栈。 江泠收回目光,背着行囊,外面大雪簌簌,客栈点着炭火,温暖如春,进了门,大家跺了跺脚,坐下喝一杯茶,或饮一杯酒,心里的澎湃还没有彻底平静,坐在一起闲聊,无心功课。 江泠钻进屋子,喝完热茶,坐下拿出书开始温习。 来了京城多日,他都没有出去闲逛过,从早学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不管什么时候来找他,他都在看书,张教谕对此很满意,放心地出门去探望京师旧友了。 第144章 一日,背完书,江泠发现箱子里的笔墨用完了,外面天寒地冻,他不忍麻烦店里的伙计,自己套上厚重的披风出门买东西。 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江泠进了书局,挑了两支笔,一锭墨,付完钱拿着东西就走,一转身,却正好与一孩童撞上。 那孩子四五岁的模样,横冲直撞,也不看路,险些磕到桌角,江泠扶起他,拍了拍他蹭脏的衣摆。 男孩衣着华贵,脖子上挂着金玉长命锁,一看就是家里千恩万宠长大的。 “有没有磕到?” 江泠问道。 男孩摇了摇头。 “宝成,宝成!” 有人连声唤道,江泠抬起头,看到一个贵妇人往这个方向跑来,神情焦急。 他看了一眼,神情一瞬间怔忪。 妇人看到男孩,跑上前,蹲下身一把将他搂住,左看右看,语气有些责怪,“你吓死娘了,雪地路滑,跑那么快干嘛!方才是不是摔跤了,可有受伤?” “没有,阿娘。”男孩转过头,看向一旁呆怔的江泠,“刚刚这个大哥哥将我扶住了,我没有摔倒。” 妇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少年个头很高,肩身宽阔,气度不凡,神色有微微的呆愣。 见她看过来,江泠下意识垂下眼眸。 数年过去,他快认不出宋氏了,她比他记忆里的更雍容华贵,满头珠翠,年纪好像并没有老多少,看着幼子时,眼睛里的慈爱快要溢出。 宋氏没有认出他,她的注意力都放在幼子身上,抬头说了一句“真是谢谢小郎君了”,便又低下头,牵起孩子的手,拉着他走进书肆。 男孩蹦蹦跳跳,仰头说:“娘,我想看连环画。” “不是说好来买字帖的吗?你该用心看书,不然做不出题,夫子又要打你手板子。” “可是我想看嘛,求你了娘,我想买《武松打虎》。” 他撒撒娇,祈求。 妇人微笑,语气宠溺,弯腰点了点他的鼻子,“好好好,给你买,你开心最重要了。” 江泠站在屋檐下,回头看着这一幕,飞舞的雪花飘进他的衣领中,江泠冷得瑟缩了一下,回过头,拎着自己的东西,走出书肆。 宋氏和离后一直待在京城,丈夫是太常少卿,二人育有一子,今年五岁。 至于以前在曲州发生过什么,那都已经过去的事情了。 江泠拂去肩上的霜雪,回到客栈,坐了一会儿,从箱子里翻出叶秋水之前的书信。 他都妥帖地保存着,就连粘了胶水的封口都是完完整整的。 每一封抬头都写着“哥哥嘉玉收”。 江泠打开,看她一点正形也没有的字,读她天马行空的书信,心头那难以言说的波涛渐渐平静下来。 许久,江泠放下信纸,有一个念头势如破竹般,占据心头所有的情绪,难以抑制。 他很想芃芃。 很想。 …… 曲州入春后,气候渐热,草长莺飞,叶秋水向人打听到,省试是在二月,她没了心思做生意,虽然与江泠分隔两地,但还是忍不住为他紧张,仿佛要考试的人是她一样。 叶秋水已经许久没给江泠写信了,她怕他忙于功课,自己的信会打扰到他。 其实她积攒了许多信纸,只是忍着没寄出去而已。 二月一到,叶秋水也不爱出去玩了,经常去城外的寺庙上香,为江泠祷告。 能不能考上无所谓,但求京师一行平安顺遂,哥哥早日归来。 王家兄妹邀请几次,不过叶秋水都没有心思玩,他们就陪她一起去山上上香。 “芃芃,你别担心啦,你哥哥肯定能考中的。” 王绪维爬上石梯,“我娘说他是解元,万里挑一,就算考不上状元,总能当上官的。” “我不求哥哥考什么状元,平安就好。” 寺庙在山顶,山路难爬,王聿章伸出手,轻声道:“芃芃妹妹,来,我拉你。” 叶秋水伸手扶住他的手臂,笑了一下,“多谢聿章哥哥。” “没事。” “怎么不拉我?” 王绪维皱了皱鼻子。 “你爬得比我都快,该是 你拉我。” 王聿章瞄她一眼。 “哼!” 王绪维翻了个白眼,继续往上爬。 “这几日就在省试了,芃芃,你兄长考完试会回曲州吗?” “嗯,他说他要回来的。” 王绪维想了想,说:“可是考完一个月后要放榜,他回来也得等到殿试完吧,那时都六月了。” 叶秋水抿了抿唇,思索一番,好像是绪娘说的那样,六月,真是好久啊…… “总之哥哥会回来的。” 江泠答应过她的。 “太好了,到时候我一定要登门拜访。” 王聿章笑起来,“我真想见见解元,同他探讨功课,一定领悟颇深。” 叶秋水听到这句话,说道:“我哥哥人很好的,你要是问他,他都会认真为你解答。” “嗯。” 王聿章点点头,“真期待见到令兄。” 也不只是探讨学问,他还有许多话要同芃芃的兄长说。 第145章 几人登上山顶,叶秋水走进寺庙,为江泠祈求平安,希望他能高中,早日回来。 他不在这半年,她学会许多,她会骑马了,等他回来,叶秋水要教江泠该怎么骑马。 …… 省试在二月,三月放榜,四月殿试,会试取中后,就有了做官的资格,杏花开放时,省试在京师贡院举行,规模比解试更大,也更加严苛,贡院附近方圆数里全部戒严,道路封锁,不允许任何人出入,考生们拿着装有号码的考篮走进贡院,考试期限内,不准再离开。 每一间号子外都有两名军士把守,这阵仗比地方考试吓人得多,有同江泠一起进京的府学同窗吓得腿软,坐下来后就不敢再乱瞟。 钟声一敲响,大家埋头动笔,十几载寒窗苦读,成败在此一时。 江泠翻开考卷,提笔落字。 时间一点点过去,香一根又一根燃到底,最后一根烧尽时,钟声再次敲响,考生们停笔,江泠直起身,等待卷子被收上去。 省试结束,大家陆陆续续离开贡院,考完,整个人就如同脱力般,江泠很难受,腿又麻又痛,强撑着走出贡院,在道旁坐了一会儿,缓了缓,才起身回客栈。 张教谕没有问考试的事,只让伙计赶紧准备热水,吃食,大家都饿坏了,又累又饿,一个个埋在桌边狼吞虎咽,一向礼数周全的江泠也没好到哪里去,吃饭比平时快上许多。 休息几日,在客栈睡得昏天黑地,等大家缓过劲,又相互结伴出去游玩。 京师繁华,不管考不考得中,都不能辜负此行。 江泠却第二日就收拾东西出城。 张教谕拉住他,“下个月就要放榜,你去哪儿。” “回曲州。”江泠买好了礼物,给叶秋水带的东西装了两箱子,他已叫人搬上马车。 “回曲州做什么?” “接我妹妹过来。”江泠说:“去岁我答应她,明年就接她来京城。” “一来一回……这路途有点赶啊。” 京师到曲州快些的话路途也要十多日 张教谕算了算,“你不能等放完榜再回去?” 他真是念着妹妹,这时候,难道不是等放榜最重要?不看到结果,哪还有心思考虑到这些? 江泠原本也是这么决定的,等放完榜,参加完殿试,已经是五月了,路上再走个十几天,回到曲州,已是盛夏。 不过他现在改变了主意。 江泠摇头,“不等了,现在就回去。” 张教谕纳罕,“有这么着急?” 他颔首,郑重道:“归心似箭。” …… 开春后,叶秋水经常同王家兄妹去城郊骑马,踏青,别的时候她都在铺子里研究药理,本来只是为了捣鼓合香配方,时间久了,叶秋水发现医书很有意思,找老大夫请教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她竟也学会替人把脉,能看懂最简单的病理。 只是离真的治病救人还远得很,如今只能叫做兴趣爱好。 二月底,寒食节。 叶秋水与王家兄妹一同出城踏青,放风筝。 天气热起来,换掉冬日厚重的棉衣,穿上罗裙,绣鞋,叶秋水沿着江畔放风筝,跑来跑去,衣袂翻飞,似绽开的花蕊,小娘子笑容明艳,一旁的王聿章都要看呆了。 他红着脸,给叶秋水递巾帕,“芃芃妹妹,擦汗。” 叶秋水接过,“多谢。” 她扯着风筝跑了许久,额头出了汗,脸也有些红。 王聿章忸怩地别开目光。 三个人玩了许久,傍晚才慢吞吞骑着马回城。 王聿章送叶秋水回家,走进巷子,他先下来,走到叶秋水的马驹旁,抬手。 叶秋水扶住他的手臂,从马上跳下,仰起头,冲他笑了笑,“谢谢聿章哥哥。” 王聿章扬唇,“不用谢。” 二人转身,发现门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身形挺拔,气质清正。 江泠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开口,声音沉沉。 “芃芃。” 第七十二章 “我想求娶令妹。”…… 话音刚落, 叶秋水眼前一亮,同归巢的雀儿一样冲上前,一头栽进江泠怀里, 抱住他的手臂,仰起头, 目光中满是惊喜,“哥哥, 你怎么回来啦!” 江泠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考完试就回来了。” 叶秋水呆呆地笑着, 紧搂着他不放, 她还以为, 哥哥要再过几个月才能回来。 不远处,王聿章看到叶秋水家门口出现了一个陌生的青年,原本很警惕, 可看到她扑过去抱住对方喊哥哥, 他愣了一下,回过神,意识到,这个青年就是叶秋水的兄长。 王聿章冷静下来,肩背不自觉地挺直几分, 走上前, “原来是芃芃妹妹的兄长啊。” 他抬手作揖,眼含微笑, 叫人如沐春风,“江兄,久仰大名。” 江泠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没搭话。 他以前就不爱说话,长大后更加沉默寡言,眉眼周正凌厉,瞳仁漆黑,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颇有威严。 面前站着的可是曲州解元,王聿章除了敬佩外,还是有些害怕的,神情顿时讪讪,垂下手,无措地抓了抓衣摆。 第146章 “哥哥。”叶秋水拉了拉江泠,同他介绍,“这是王家哥哥,王聿章,是王夫人的儿子。” 江泠面无表情,颔首,“王公子。” 王聿章笑了笑,有些局促地站着。 江解元还真是如传说中一样性子冷淡啊。 王聿章原本想,等芃芃的兄长从京师回来,他一定要早做准备,要表现得好一点,哪成想江泠回来得这么突然,仓促见面,他连要说什么话都没想好。 叶秋水看到江泠,一颗心都沉浸在喜悦中,扭头瞥见他泛红的眼睛,算了算日子,知道江泠定然是连日赶路回来的,难怪眼睛都熬红了。 她立刻回头对王聿章说:“聿章哥哥,今日多谢你送我回来,我先同兄长回家了,下次再见。” 王聿章愣愣点头,扯起嘴角,“好……芃芃妹妹,江、江兄,我下次再来拜访。” 他转身,想到什么,又折返,将手里拿着的风筝递给叶秋水,“芃芃妹妹,这个给你。” 风筝是王聿章专门请师傅制作,样子精巧。 叶秋水接过来,小心翼翼提着。 王聿章又看她几眼,憨笑,从门口到巷子外的一小段路,一步三回头。 叶秋水目送他离开,见到他回头看向自己,摆摆手。 王聿章害羞地垂下目光,同仆人一起牵着马走了。 江泠侧过脸,看了看身旁的小娘子一眼。 她看着王聿章时,眼底满是笑意,就连他离开时,也要目送着,似乎很依依不舍。 直到王聿章走远了,站在门前再也望不见了,她才转过目光,揽着江泠的手臂,仰头 说:“哥哥,我们回家吧。” 江泠“嗯”一声,声音低沉,与她一同跨进家门。 叶秋水喋喋不休,开了话匣子似的,围着他问东问西,“哥哥,他们说省试结束后还要殿试呢,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哥哥,你什么时候到曲州的,你怎么不提前写信告诉我一声,哥哥,你吃饭了吗,你考完后有没有好好休息?” 她的问题太多,都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回答。 “考完了,省试后要一个月才放榜,我回来是因为……”江泠话音顿住,说:“过节。” 叶秋水眼睛瞪大,须臾,噗嗤笑出声。 “就是为了寒食节呀。” 江泠被她按着坐下,她站在他面前,弯腰,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近在咫尺的脸,江泠一抬眸,与她眼睛里的自己撞上视线。 几个月不见,她长高许多,发顶与他肩膀持平,穿着绿罗裙,外罩一件泥金绯罗褙子,碎金花纹闪着细细的光泽,腰间裙带紧束,身形显露出起伏。 突然便长大了。 江泠有些恍惚。 “哥哥,你的眼睛很红。” 叶秋水直起身,“你先休息吧。” “不急。” 江泠回神,看向她,“芃芃。” “嗯?” 叶秋水应一声,可是江泠喊了她一下后,又不做声了。叶秋水有点奇怪,追问:“哥哥,你是不是要说什么?” 江泠沉默,片刻后问道:“你……与王家的郎君,相熟?” “是呀。”叶秋水笑起来,“还有绪娘,就是聿章哥哥的妹妹,我们经常一起去城郊骑马,踏青,不过有时候绪娘课业没做完,女夫子不让她出来玩,就只有我和聿章哥哥出去骑马,哥哥,你知道的呀,以前在王家见过的。” 聿章哥哥。 江泠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不认识。” 她将方才带回来的风筝收好,挂在墙壁上,听到他这么说,还认真帮他回忆。 “以前绪娘经常找我玩的,聿章哥哥也在,哥哥你见过好几次呢,记性竟然这么差。” 江泠没有说话,看向一边,等她挂完了风筝,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堂中还摆着两个陌生的大箱子,叶秋水连忙走上前,打开一看,看见里面装满了小娘子喜欢的东西,胭脂香粉,磨喝乐,棋盘,绢花,香囊,还有好几本书。 叶秋水惊喜地张了张嘴,将什么王家哥哥抛之脑后了,蹲下身,脱了绣鞋,半跪在簟席上,一件件翻看。 “哥哥,你怎么知道我正想看这个!” 叶秋水翻开一本医书,“我们这儿的书局没得卖,我跑遍了,他们都没有这本的刻板。” 不久前她曾在寄给江泠的信上随口提到一句,她有一本想看的书,但是曲州的书局都没有刻板,这本医书年代久远,许多书局都不再刊印。 没想到江泠竟然放在心上,真给她淘回两本。 叶秋水又拿起一只香囊,鼻尖凑近,轻嗅,这香囊据说是某个宫廷香师所创的配方,若用此物熏衣服,香气可经月不散,难怪方才打开箱子,便有一股浓郁的郁金香味传出。 叶秋水将它挂在腰间,捧起妆匣,草草趿着绣鞋走到镜子前坐下,拿出里面的绢花戴上,抚摸着鬓发,左看右看,笑着回头,问:“哥哥,好看吗?” 小娘子人比花娇,笑容灵动。 江泠说:“好看。” 她便笑得更灿烂。 注意力全放在江泠带回来给她的礼物上,难以再分心说起其他的人和事,江泠眉头微微舒展,心头一刹那涌现的烦躁被抚平了。 第147章 之后的几日,江泠回到曲州的事传开,各方的人都在打听考试的事,知州叫人过来请他过去喝酒,江泠去过一次以示礼数后就全都婉拒了,江家的人也来过几次,他们还不死心,希望与江泠冰释前嫌,能迎解元归家,江泠更加没有理会。 除此之外,来得最多的就是王聿章。 他正值年少,意气风发,心思都写在脸上,成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假借妹妹的名义来邀叶秋水出去玩。 叶秋水刚学会骑马,兴趣正浓,她有一匹小马驹,是王聿章送的,不过叶家没有地方养马,小马驹就被王聿章带回家,和他的马养在一起,两匹马感情深厚,牵出来,会互相蹭蹭头。 叶秋水拉着江泠出门,看她的小马驹。 “哥哥,你看,这是我的小马,叫小黑。” 马驹通体雪白,纯无杂色。 江泠瞄她一眼,不做声。 叶秋水抚摸小黑的背脊,转头对王聿章说:“你是不是给它喂太多啦,它怎么变胖许多,都要跑不动了。” 小黑打了个鼾。 王聿章腼腆地笑,他平时想芃芃的时候,就跑去给她的马喂草,睹马思、思人? 叶秋水牵着缰绳走到江泠身旁,“哥哥,今日天晴,很适合骑马,我们一起。” “我不会骑马。” 江泠说道,他确实不会,以前宋氏不让他碰这些,后来腿坏了,更不会尝试。 “我教你嘛。” 叶秋水一听,更来劲了。 她可是两天就学会骑马了!天赋异禀,定然能教会江泠。 王聿章小跑过来,笑着说道:“你自己玩吧,我才教你多久,你可熟练了?还教旁人?这种事情万不能好为人师,骑马要当心的,哪能胡来,我来教江兄吧。” 他可得在芃芃兄长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留个好印象。 叶秋水听了,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骑马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游戏,一个不慎摔下来就完了,江泠本来就有腿疾,她要是瞎教,让哥哥受伤了怎么办。 “哥哥,聿章哥哥骑术很好的,先前就是他教会我骑马的。” 江泠声音淡淡,“我此番回到曲州事出有急,放榜前还要回到京师,时间紧迫,分不出心思做其他事情。” 王聿章“啊”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江兄回来是有事情,他还要赶回京师去参加殿试的,来回路程将近一个月,他在曲州待不了几天。 叶秋水也没心思骑马了,将缰绳递给王聿章,又跟上江泠,“哥哥,是我胡闹了,不该拉着你出来,你本来就连夜奔波,还没有好好休息。” 江泠轻声道:“没事,别想太多,你想去玩,那便去吧,我等你。” 她摇了摇头,“我不玩了,我同你回去,我想多和你待一会儿,多说说话。” 江泠一走又不知道多久。 他眼神柔和下来,点点头,“好。” 叶秋水扬声对王聿章说:“聿章哥哥,不好意思啊,我先同我哥哥回去了,改日再约。” 王聿章牵着马,下意识跟上前几步,但芃芃只顾着与她兄长说话,没注意到他。 他停下来,叹了一声气。 站了会儿,回神,连忙骑上马往家赶去。 “母亲,母亲!” 王聿章跨过门槛,大步冲进后院。 远远就听到他高喊的声音,王夫人神情疑惑,站起身,少年掀开门帘进来,气喘吁吁,额头也满是汗。 “哎哟我的儿,你这是干什么,跑得一头汗,快叫人擦擦。” 婆子拿着绢帕,走上前,抬手擦了擦小公子的脸颊。 王聿章气还没喘匀呢,便急道:“母亲,我要提亲,我要娶芃芃妹妹,她兄长现在就在曲州,过两日又要走了,快些准备,明日我就带着聘礼上门求娶。” 他一张口就是要娶妻,王夫人都吓住了,一旁正在嗑瓜子的王绪维也站了起来,“怎么这么着急啊。” “儿啊,你发什么疯呢?” 王夫人抬手,拍拍他的脸颊。 王聿章拉下她的手,神情焦急,“我认真的,芃芃是解元的妹妹,她过两年就及笄了,到时候求娶的人更多,解元去了京城后,等他被授官,谁不想娶他的义妹,我们王家哪里争得过,解元现在就在曲州,我不抓紧提亲,等他走了,我同谁说去,早点将事情定下来才好!” 王聿章一口气说完,期待地看着母亲。 王夫人却皱了皱眉。 “你要娶叶秋水?我原只当你们小时候便认识,感情好 ,原来你竟然是这样的心思。”王夫人抿了抿唇,“聿章,那丫头出身低贱,她性子虽好,娘也喜欢,可嫁到我们家这实在……” 王夫人为人体面,再怎么欣赏叶秋水那个孩子,但也不能忽视她身份的低贱。 “我们王家虽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不指望娶王侯公爵的女儿,但……也不能任你胡来。” 王夫人摇头,“你不能娶她。” 王聿章急了,他知道母亲是嫌弃叶秋水身份卑微,嫌弃她出身低,王家虽然并非权贵,但族中却也曾出过当官的。 她欣赏叶秋水伶俐机智,但若让叶秋水嫁进门,那是远远不够的。 第148章 “母亲,事情不是这么论的,芃芃的义兄,是解元,前途无量,她哪里算得上身份低贱,江解元自宗族除名后孤身一人,他就这一个妹妹,将来他入仕为官,求娶芃芃的人不会少的。” 王聿章哀求道:“阿娘,我真的喜欢她,你知道的,她人很好,古灵精怪,你也喜欢她不是吗,母亲对她知根知底,芃芃的性子,不会生事的,这样的儿媳,难道你不喜欢吗?” 他有理有据,一遍遍劝说王夫人。 王夫人也算是看着叶秋水长大的,听他这么说,也有些犹豫了。 是啊,那是个知根知底的好孩子,为人和善,将来若托付中馈,以她的能力,也定然能将一门上下管理得井井有条,出身差些,倒也不要紧,他们王氏不是什么眼高于顶的人家,新妇有什么礼数不全的,好好调教就是了。 王夫人叹了一声气,“你既然有此意,为娘自然是依你的,只是……你可曾与她说过,可曾问过解元的意思?” 见母亲松口,王聿章眼底露出喜色,笑起来,“还没有,我准备准备,明日就去问,早些将事情定下来。” “好。” 看着儿子那喜上眉梢的模样,王夫人很无奈。 他都没停留片刻,转身又焦急忙慌地走了,王夫人喊了两声都没听见。 她气得发笑,扭头对女儿说:“瞧你兄长那不要钱的模样。” 王绪维哈哈大笑。 放榜的日子还有半个月,江泠收拾东西又要准备出发。 叶秋水帮他将衣物归整好,抿着唇,将伤感都忍了回去。 “哥哥,衣袍都装好了。” 她闷闷的,说话带着鼻音。 江泠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小娘子精神软趴趴的,浑身上下充满了丧气。 江泠回来只待了三日,明日又要离开。 他垂眸看着她。 其实本来,他有些话要问,这次赶路回来,也是想早点带她去京城。 春天到了,护城河冰雪消融,画舫游动,这个时节,京师有许多热闹的集会,每年春天,帝后二人会出宫行亲耕礼,文武百官随行左右,场面壮观,江泠想带她一起去看。 只是回来后见到她,又突然犹豫了。 叶秋水现在还想去吗?她会不会已经有更想做的事情了。 少女一天一个模样,心思也让人捉摸不透,他不知道要不要开口,问她愿不愿意同行。 “芃芃……” 江泠刚叫了她一声,门外突然传来呼唤,一名宝和香铺的伙计在门外探头探脑,“小东家在吗?” 叶秋水抬起头,出门,“在的。” 伙计说道:“东家,铺子里有批货出了点问题,我们都等着您拿主意呢。” “好,我这就来,你等等。” 叶秋水偏头对江泠说:“哥哥,我出去一下。” 江泠颔首,“好。” 她跟着伙计出去了,一边走一边询问具体情况。 江泠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回头,看着堂中两个敞口的大箱子,他蹲下身,继续收拾东西。 “芃芃妹妹……” 不一会儿,外面又有人喊。 江泠手上动作顿住,眉心皱了一下,他站起身。 王聿章来了,少年玉面青袍,笑容爽朗,见到是他,嘴角弧度僵了一下,探头往江泠身后张望。 “她不在。”江泠开口,音色清寒,“王公子何事?” 王聿章缓缓呼出一口气,有些紧张,迟疑地走上前,“江兄……” 一抬眸,发现江泠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王聿章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虚。 江解元身形高大挺拔,王聿章以前听说过他,书读得很好,后来家道中落,又遭叔伯欺压,孤身一人退出宗族,腿还落下终身残疾,这两日看他,确实腿脚不便,微微跛足。 但他气度威严肃穆,旁人第一眼看到他,根本注意不到他身体的残缺,王聿章也不是没见过面的黄毛小子,出身不低,还在京师呆过几年,见惯大场面,可在江泠面前,就是有些怂,大概是要即将开口求娶对方妹妹的缘故。 他喉头滚了滚,有些紧张,缓了片刻,扯出一个微笑,“我其实是来见江兄的。” 江泠眼眸微眯,凝视他。 “江兄,我、我想……” 王聿章硬着头皮,竭力保持镇定,他抬起头,直视江泠,神情郑重,“我想求娶令妹。” 话音落下,江泠神色微怔。 求娶? 他几乎是惊觉一般意识到,叶秋水竟然已经到了能嫁人的年纪。 他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一天,芃芃是个女孩,长大了,就会有人求娶,有人说媒,到了年纪,她会嫁人生子,会有属于自己的小家庭。 这一天,来得很快,来得猝不及防。 王聿章弯腰作揖,行礼,说出了自己心中的话,可等了片刻都没等到答复,他疑惑地抬起头,发现江泠还在怔愣中。 “江、江兄?” 王聿章迟疑开口。 江泠回过神。 王聿章一鼓作气,继续说:“我与芃芃小时候就认识了,彼此知根知底,年纪也相仿,江兄,你放心,我会对芃芃好,珍视她,爱重她,我等不及日后了,我想先提亲,等她再大些,就迎她过门。” 第149章 王家在曲州是豪族,王家公子今年十五岁,据说去年也过了县学考试了,人品贵重,性子也风趣爽快,家世清白,人无不良嗜好,的确是个好郎婿。 江泠只是沉默。 王聿章手心都紧张得冒出了汗,怕江泠不同意,他正在绞尽脑汁想说辞。 许久,江泠才道:“婚姻乃人生大事,我不能替她作主,要问问她的意思才行。” 王聿章松了一口气,虽然江解元没答应,但怎么也不是拒绝的话,那就好,不是坏结果。 王聿章扬起嘴角,“是是是,我倒忘了,等芃芃回来,我再问她。” 听到她的小名从别人嘴里念出,江泠心头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他“嗯”一声,回屋。 王聿章很有耐心,从白天等到黑夜,但叶秋水不知被什么事情缠住,一直没有回来,王聿章等得很着急,不停来回踱步,又请仆人去香铺打听。 仆人回来,说:“前几日下雨,铺子有些沉香受了潮,工期便赶不上了,叶小娘子正在想办法解决这事呢,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他去了铺子,看到叶秋水流利指挥众人,铺子上下全听她调动,大家将她视为主心骨,什么话都要问一句,仆人不禁感叹,那可真是个厉害的小娘子啊,难怪郎君喜欢。 王聿章站起,“我去找她。” “王公子。” 江泠喊住她,“这件事今日暂且搁下吧,铺子人来人往,也不是谈事的地方。” 王聿章反应过来,脚下停住,哂笑,“江兄说得是,我、我有些太着急了。” 他尴尬地搓了搓衣摆,“那我……我先告辞了,明日再来。” 江泠垂首不语,王聿章再坐不住,起身告辞离开。 又过了半个时辰,叶秋水终于回到家,她脚下匆忙,怕在铺子耽搁太久。 “哥哥……” 她进了屋,先找江泠,看到他还在,安心下来。 江泠说:“我明日才走。” “嗯我知道……”叶秋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有些担心。” 她坐下,检查箱子里的东西有没有带齐。 江泠看着她的侧脸,目光划过她乌黑的发,卷翘的睫羽,微红的鼻尖,最后落回她的眼睛上。 “芃芃。”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叶秋水抬起头。 江泠看着她,昏黄的灯光下,眸光寂静幽深。 他轻声问:“你喜欢王聿章吗?” 第七十三章 不准她偷懒,撒娇也没用。…… 她眼底露出茫然, 盯着他,似乎是没理解他问的话是什么意思。 江泠补 充:“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叶秋水听懂了,但诧异他为何会突然问起这样的问题, 神情困惑、不解。 分毫没有小女儿家被说穿心事时的羞涩。 她摇摇头,“我对聿章哥哥没有那个意思。” 江泠看着她, 目光微漾。 叶秋水站起,走到他身边, “他是我的好朋友,仅此而已, 哥哥为什么这么问,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了?” 江泠说:“他今日同我说, 要求娶你。” 叶秋水一听, 顿时惊讶地瞪大眼睛,满脸愕然。 “芃芃,王公子家世清白, 人品贵重, 还未定亲,你……” 他话未说完,她便急忙打断:“我知道王家哥哥人很好,但我真的只是将他当做朋友而已,绝无其他心思。” 江泠垂眸, “他真心求娶你, 今日没见到你,同我说, 明日还要再来拜访。” 叶秋水唇线紧抿,沉思。 她眉头紧锁,道:“明日等他来了, 我同他当面说清楚。” 想起什么,叶秋水又问:“哥哥,你明日何时启程?” 江泠回答:“晌午后。” 他平静地看着她,叶秋水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说。 “芃芃。”江泠迟疑地问:“你还想去京师吗?” 如果她不喜欢王聿章,那是不是愿意远行?江泠不知道她现在还想不想去京师玩。 叶秋水立刻精神起来了,直起腰板,“想啊想啊。” 去年江泠走之前,还说让她等他,他会回来接她去京城,不过江泠这次回来后一直没有提到过这件事,叶秋水觉得他可能忘了,便也没好意思主动问。 江泠轻轻笑了一下,目光温和,“那明日一起走?” “好好好!” 叶秋水蹦跶起来,有些激动,“那我得快点收拾东西了,哥哥,你在家等我一会儿,我去铺子里将事情交代一下。” 江泠也站起,“我陪你。” “好。” 他们不敢耽搁,当即便出门往宝和香铺去了。 铺子里生意红火,叶秋水打理得井然有序,她事无巨细地将铺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交接给底下的人,伙计们跟着她久了,掌柜也听她安排,应承道:“小东家放心去吧,我们心里都有数,再说了,胡娘子还在呢,有什么问题我们去请教大当家就是了。” 叶秋水笑着道:“好,那我便走了,等我回来后给大家带礼物,包红包。” “好嘞!” 大家喜滋滋的,欢送她出门。 “哥哥,都安排妥当了。” 第150章 叶秋水出了铺子,挽住江泠的手臂,“我们回家吧,还有好多东西要收拾呢。” 江泠点点头,“嗯。” 第二日,王聿章果然一大早就来了,特意穿得很正式,未曾想叶秋水竟也早就在等他,王聿章不禁红了脸,很害羞。 心想,昨日江兄一定是将他想要求娶芃芃的事情告诉她了,要不然,她怎会一大早便等候在此。 “芃芃妹妹,我……” 王聿章话说到一半便被打断,叶秋水看着他,神情郑重,“聿章哥哥,我有话同你说。” 江泠坐在窗户后,一抬头,看到廊下,少男少女对立,叶秋水平静地说着话,在她对面,王聿章的神情从害羞到慌张,惊愕,最后是伤心,甚至带着祈求。 叶秋水话说得很直接,开门见山,拒绝了他的求娶。 “聿章哥哥,你对我而言,是很好的朋友,但也只是朋友,我现在还没有心思去考虑嫁人的事。” “那我就再等等,芃芃妹妹,等你及笄了,我……” “这不是等不等的问题。”叶秋水沉声道:“是我,对王哥哥你并无男女之情。” 王聿章瞳孔里的光芒黯淡下来。 他还想挽留,但小娘子态度坚决,他是个体面的郎君,被心上人拒绝了,绝不会再恬不知耻地纠缠。 王聿章很伤心,离开的时候眼圈都红了。 他走后,叶秋水回到屋中,表情也有些难过,但是并没有心软。 她难过的是,拒绝了王聿章的求娶,会不会得罪王家,影响铺子的生意,绪娘会不会也不愿意同她玩了。 江泠安慰她,“倘若因为这种事王家就针对你,那么他们本身便不值得结交,你拒绝了他反而是好事,芃芃,你别怕,哥哥会护着你的,有什么事,哥哥去同王家交涉。” 他已经有了保护人的能力。 叶秋水心头的忧愁散去几分。 提亲被拒绝,王聿章失魂落魄地回府,饭也不吃了,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 王夫人亲自去劝,他都不应答。 她没有想到这亲事竟然会说不成,王夫人很诧异,在她心里,叶秋水那样的身份,能嫁到他们王家已经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难不成她还想高攀更好的人家? 说不恼怒是假的,王夫人有些生气,看到儿子这没出息的模样,更是愠怒。 “我们王家都瞧不上,她还想怎样!” 一旁,王绪维劝说母亲,“阿娘,芃芃不是那样的人,也许她同哥哥是真的不合适呢?” 王夫人正在气头上,冷哼一声。 可气了会儿,又不得不承认绪娘说得很对,倘若叶秋水是个嫌贫爱富,眼高于顶的人,当初吴靖舒想要认她做女儿,她肯定跟着走了。 如今拒绝章儿的提娶,大概是真的深思熟虑,觉得二人不合适,若强行嫁娶,反倒生怨。 王夫人叹了一声气。 转头,对身边的婆子说:“这次求娶的事幸好只有我们两家知道,没有对外声张,曲州门当户对,正适龄的小娘子多得是,章儿也到了年纪,挑一挑,总有更喜欢的。” 婆子颔首,夫人想要早些给郎君定下亲事,有了美娇娘,自然就忘了上一个了。 …… 回程的路途有些赶,除了吃饭睡觉便是赶路,本来很累,但叶秋水却很兴奋,扒在马车窗边,新奇地望向四周,从曲州到京师,山川起伏,地势更换不停。 马车里,江泠靠坐在车厢边,翻阅书本,哪怕已经考完了,他也没有落下功课,路上也不忘了学习。 偶尔抬起头,看一看趴在窗边的小娘子,发丝与绸带被风吹得飘飘扬扬,眼睛亮晶晶的,不放过窗外的任何一点景色。 江泠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温声道:“芃芃,坐这儿来,别总是看外面,风吹多了会受寒。” 叶秋水放下帘子,坐过去。 “哥哥,我还没出过这么远的远门呢。” 她双手托腮,坐在他对面。 “嗯。”江泠低着头翻书,“去了京师,你尽管玩。” 叶秋水嘿嘿一笑,看着他写字,过了会儿说:“哥哥,我想起来,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她盯着江泠,突然想起以前的事。 江泠看书的时候姿态端正,背脊挺直,他已褪去少年时的青涩,垂着眸时,脸部轮廓锋利,眉骨英挺深邃,薄唇轻抿,看着生人勿近。 听到她的话,江泠停下笔,“小的时候一直随父母待在姑苏,刚来曲州的时候,我还不会说这里的话。” 叶秋水眯眼笑,“难怪,你开口我一点也听不懂,就觉得你肯定在骂我,你不爱笑,还那么凶,看着不像个好人。” 江泠沉默,觉得她说得确实在理。 他太凶了,第一次见面,就给芃芃留下不好的印象。 叶秋水挪上前,坐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胳膊,头轻轻靠上,“但是,后来我觉得,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小娘子声音柔软,是撒娇的语气。 江泠默不作声,提起笔,继续写字。 “那……哥哥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心里想的什么?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可恶的小贼,很讨厌,被我气得发毛,但是又抓不到我。” 第151章 叶秋水仰起头,好奇地询问。 江泠目光看向前方,马车微微晃荡,思绪回到很多年前。 二房受宠,族里将姑苏的布铺划给了二房,江泠被父母带到那边生活了几年,后来回到曲州,他很不习惯。 不习惯这里的人文风俗,吃不惯,睡不惯,书院里的老师讲课用的都是土语,江泠刚来到陌生的曲州,人生地不熟,独来独往,同窗们骂他孤傲,排挤他,用土语取笑他,江泠一知半解,但从他们嘻嘻哈哈,揶揄的眼神里看出是不怀好意。 江二爷与宋氏对他的要求太严格,就算是生病了也要读书,有时病得都要不省人事了,也得先背完课本才能休息。 压抑,孤独,无处发泄。 然后在某个寻常的夜晚,一个小贼闯进他的院落窥视,目光透着古灵精怪,打破了他一尘不变的生活。 “我没有讨厌你。” 江泠说:“不过……” 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其实他很期待叶秋水能来,在学堂上课时,他最期待的就是天黑下学,回到家,墙头会出现她的嬉笑声。 叶秋水追问:“不过什么?” 江泠却不说话了,转而用笔杆敲了敲她的脑袋,“不过常常被你气得不行,你看你写的这些批注。” 他将手边的书推到她面前。 叶秋水一低头,才发现江泠看的居然是她带在身边的医书。 他用朱笔圈了两个字,沉声说:“错别字。” “反正能看得懂,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行。” 江泠神情严肃,“不可以。” 叶秋水气鼓鼓地哼一声。 他重新取出一张纸,放在她面前,笔递给她,“罚抄。” 在功课上,他是个很严厉的老师,不准叶秋水偷懒,撒娇都没用。 她一把夺过笔,坐得远远的,留给他一个生气的背影。 江泠望着,嘴角牵起,无声地笑。 第七十四章 “你是不是藏相好了?”…… 路途半旬, 到京师的时候正是春三月。 下了马车,遥望远处山峦起伏,翠色欲滴, 仿佛是用天地间最温柔的笔触,绘就了一幅雄奇壮丽又不失婉约细腻的画卷。进了城, 古道蜿蜒,青石铺就, 两侧古木参天,新绿点点。 城门处已经有许多人了, 越靠近京畿, 越能感受到皇权的庄重与威严, 晨昏暮鼓, 声震四野, 叶秋水环视四周,同下乡人第一次进城似的, 目光快要看不过来, 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泠身旁,城门守卫也森严,进城需要文书,检查完身份才能入城。 “哥哥,这里好严格。” 叶秋水小声说道。 “毕竟是皇都, 戒卫要比别的地方森严些。”江泠温声道:“没事, 你跟着我就好了。” 军卫按规矩办事,不会故意刁难人, 看过文书后就让两人进去了。 如今各地的考生皆聚在京城中,这两日就要放榜了,街边的茶肆里, 诗人雅士汇聚,或吟诗作对,或浅酌低唱,或抚琴弄箫,共赏春光。远处秦淮河两岸,碧波粼粼,画舫穿梭,乐声悠扬,更有歌伎舞女,轻纱曼舞,犹如仙境一般。 叶秋水嘴巴微张,都顾不住脚下走路了。 江泠拉着她,往他住的客栈去,他提前与掌柜说过,盘下他旁边的房间,里面被褥已经铺好了,一路风尘仆仆,江泠同她说:“你先收拾收拾,天黑后我再带你出去玩。” “好。” 叶秋水笑了一下,低头整理包袱。 江泠换了身衣裳,出门见张教谕。 “老师。” 张教谕陪参加省试的学生来到京师,也住在这间客栈,见到他,“回来了?” 江泠点点头。“嗯。” “回来了正好,明日与我一起去拜访一个朋友。” 张教谕有心为自己的学生引见,他的朋友在朝中做官,官职不大,但也许以后可以多关照关照江泠。 江泠说:“好,我同妹妹说一声。” 张教谕诧异道:“你妹妹,她在京师?” “是,今日与我一同过来的。” 张教谕不禁笑了,想起先前他说要赶回去接妹妹,原来不是开玩笑。 刚说完,二楼走廊上出现一个俏丽的少女,小跑过来,站在江泠身旁,看向张教谕,欠身行礼。 张教谕哎呦一声,盯着她打量,“都长这么大了。” 上次见都是一两年前了,那时叶秋水还没现在高,眉眼间满是稚嫩,虽然如今也还没有及笄,但已经出落得越来越标致,一颦一笑,落落大方。 叶秋水提着个扎得紧紧的油纸包, “张教谕,哥哥说您平时最爱吃螺市街姚家的玉灌肺,来时我便特地买了些带过来,我给您拿过来了。” 她将手中的包裹递过去,张教谕一听,眼前一亮,“我就好这口,来京城许久了没吃到念得慌。” 他接过,拆开包装,迫不及待了咬了一块,神情陶醉,“就是这个味!” 张教谕为人严厉,平时训斥学生的时候毫不留情,但是美食可以堵住他的嘴,他现在越看江泠越顺眼,懊恼自己没早点举荐江泠去读书。 同张教谕打完招呼后,江泠问道:“行李都放好了?” 第152章 叶秋水颔首,“嗯!” “那走吧。” 江泠领着她下楼,入夜,京师的繁华彻底显露,远处秦淮河上画舫交错,灯光点点,如同繁星落入凡间,与水面上的波光粼粼相互映照,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比肩接踵。 叶秋水买了许多东西,手里快要拿不下,江泠跟着她,双臂都挂满了东西,他毫无怨言,指哪儿打儿,看着她蹦蹦跳跳,对什么都新奇的模样,江泠觉得很安心。 逛了几间铺子,叶秋水走累了,拉着他在一家茶肆坐下,歇歇脚。 桌上摆满了她买的小玩意,吃喝玩乐什么都有,她对京师的一切都好奇,什么吃食都要尝一下,咬一口,难吃,丢给江泠。 江泠一言不发,全盘接受。 茶肆的另一边,有几人三番五次朝他们的方向打量,脸上写满震惊。 几个一同从省城过来的学生互相认识,他们常聚在一起吟诗作赋,吃茶喝酒,江泠不常加入,大家都知道他性子清冷,喜欢一个人看书。 此刻看着他带着一个漂亮的小娘子出门,那个小娘子的话很多,嘴巴没有停下来过,一旁的江泠虽然很少搭话,可每次看向她的目光都是柔和的,就好像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答应一样。 这样的神情出现在江泠脸上,同窗们顿时一个激灵,太邪门了! 喝完茶,两个人起身离开,同窗们也没心思再闲谈,全都鬼鬼祟祟跟了上去。 回到客栈,叶秋水坐在桌前整理自己箱子里的东西,来了京师,她要去拜访吴靖舒,这几年,吴靖舒一直有和她互通信件,去年,吴靖舒终于怀有身孕,年底诞下一个女儿,齐府添了小千金,吴靖舒特地写信告诉她这件事。 箱子里装着香包,香枕,还有许多曲州的土产,叶秋水还向王绪维请教了绣工,为吴靖舒刚出生的女儿做了个肚兜。 她整理好礼物,叫江泠帮自己写拜帖,“哥哥,你字好看,你帮我写。” 江泠提笔写了一封,叶秋水托客栈的伙计帮她送到齐府去。 过了会儿,江泠房门被敲响,他起身,打开,看到是一同从省城过来的几个同窗。几人探头探脑,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往里看去。 江泠问道:“有什么事吗?” 同窗之一嘿嘿一笑,“嘉玉,你是不是在屋里藏什么相好了?” 他们看到小娘子和他一起上楼了。 “好哇,难怪你不愿意去去春风楼,原来是屋里已经有一个美娇娘了。” 听了这话,江泠皱眉。 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开这样的玩笑。 “春风楼是卖什么的?” 里间突然传来说话声,有人影晃动。 叶秋水从屏风后走出,听到外面的说笑声,好奇地询问。 刚刚还嬉皮笑脸的学生嘴角顿住。 少女唇红齿白,肌肤胜雪,身量高挑,眉宇间有几分英气,她出现了,普通的屋子也焕亮许多。 江泠说:“她是我妹妹。” 闹了个大乌龙,几人脸上都显露出尴尬的神色。 叶秋水还在问:“你们说的春风楼是哪儿?好玩吗?我能去吗?” 话音落下,几人更是尴尬得要往地底下钻。 原因无他,春风楼是个花楼,是狎妓取乐的地方,他们可不敢说。 江泠回答道:“不是什么稀奇的地方,他们说着玩玩的。” 叶秋水:“噢……” 小娘子不是相好,是江泠的妹妹,他与妹妹感情好,一考完试就回乡接她过来。 还以为能看到江泠铁树开花的场景。 几个同窗不认识叶秋水,但叶秋水却认识他们,江泠写给她的信里,写到他的几个同窗,叶秋水过目不忘,看一遍信,便将这些人的特色记下,见到真人,又擅长察言观色,很快便将他们各自对上名字。 她将方才的话题忘掉,转而说起,“几位郎君是兄长的同窗吧。” 叶秋水轻轻一笑,她一一叫出几人名讳,同窗们惊讶,“小娘子怎么知道我们是谁?” “我哥哥信里提起过,说是在府学的时候,你们常常关照他。” 几人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冷淡寡语的江泠会在信上同妹妹夸赞他们。 其实也没有多关照,只是不会像旁人一样去嘲笑他跛脚罢了。 大家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是同年、同乡,同窗,怎么都有些关系纽带在,大家只是不想轻易得罪解元,谁知道江泠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呢? 叶秋水知道,江泠是个书呆子,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不愿意在这些事情上下功夫,他相信天道酬勤,但叶秋水还是希望他以后的路能好走些。 至少,仕途上可以多一些朋友。 她在曲州时,打听了这些人的喜好,来的时候准备了他们喜欢的东西,都装在箱子里。 叶秋水笑一声,“哥哥,你先叫大家进来坐。” 江泠让开,请几人进去坐下。 叶秋水将礼物找出来,吃的,玩的,都有,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会叫人觉得心有负担。 按照每个人的喜好,将东西分发,每个人接过后脸上都是惊喜的神色。 第153章 “叶小娘子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是哥哥信上说的。” 吃到自己喜欢的点心的同窗嘴巴塞得满满的,“嘉玉,你真是好兄弟!” 背井离乡求学多年,陡然看到家乡土产的青年感动得落泪,离开时还在擦眼泪。 一刻钟前还在打趣的几人,哭的哭,笑的笑。 “怪不得嘉玉一直念叨自己的妹妹,我要有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妹妹,我当宝贝似的揣兜里逢人就要炫耀。” 几人离去时连连感叹,看着江泠的目光里透着羡慕。 江泠无言,看向叶秋水。 他知道,芃芃讨人喜欢,到了哪里都很受欢迎,行程那么赶,她还有心思准备这些,为了他的仕途去笼络他的同窗,叶秋水平时虽然大大咧咧,但其实心很细,想什么都很周到。 他心里暖暖的,又满又胀。 第七十五章 未来有一天,自己能凭本事…… 来到京城的第二天, 叶秋水要去齐府拜访,昨日她请客栈伙计到齐府递了拜帖,吴靖舒看完, 欣喜若狂,当夜就想请人去将她接到身边, 只是时间太晚了,怕惊扰客栈住的其他学生才作罢。 一早, 叶秋水带上礼物,同江泠说:“哥哥, 我去拜访齐夫人了。” 江泠在看书, 嗯一声。 她坐上马车出门, 绕过几条街, 来到最繁华的定阳街,这里是达官贵人居住的地方,青石板路蜿蜒伸展, 两侧巍峨的朱红高墙矗立, 显露着此地的辉煌与庄严。一排排深宅大院紧邻相依,门扉上金钉铜环闪烁着耀眼的光泽,每一处都透露出显赫与尊贵的气息。 吴靖舒很早就在前厅等候,昨夜一收到信,就同全家人都说了, 她多年前去曲州住了几个月, 回来后一直念叨自己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小姑娘,精明聪慧, 很有手腕能力,这么些年,吴靖舒也一直念着她, 时常给她寄东西。 这次听说那小娘子来京城了,齐家的人都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小娘子,才能让吴靖舒赞不绝口。 马车在齐府大门前停下,门房的下人在夫人吩咐后,早早就等着了,叶秋水一下来,立刻有人上前领着她进门。 堂中,吴靖舒翘首以盼,远远看到长廊后有人影走进,她站起身,一旁,齐家的妯娌、姑娘们也张望过去。 “大娘子,人来了。” 丫鬟笑着掀开帘子,阳光涌进来,叶秋水跨过门槛,走上前行礼,“夫人万安。” 她打扮简素,梳着双垂髻,穿着杏花纹窄袖衫,外罩一件粉紫色背心,腰间系莲青色万字曲水花纹百迭裙,款款走进屋中,绦带飘扬,一颦一笑,皆举止大方。 众人不禁愣住,原以为,这个小娘子生活在曲州那种偏僻遥远的小地方,应当粗鄙不堪,一身乡野气,可她来到华贵的齐府,遇到这么多人打量,未见有一丝慌乱,笑容浅浅,镇定自然,叫人心中诧异。 吴靖舒站了起来,走上前,一把握住叶秋水的手,连声说道:“好孩子,快过来。” 她眼中的喜爱都快要溢出,拉着叶秋水左看右看,眼眶泛红。 叶秋水笑着说:“娘子亦如从前一般明艳动人。” 她温声安慰吴靖舒,丫鬟将她带来的礼物呈了上来,有些是闽地的土产,价格谈不上昂贵,但胜在稀有,京中的贵人们见惯了好东西,普通的土产他们瞧不上,叶秋水带的是泉州府的丝绸,“弦诵多于邹鲁俗,绮罗不减蜀吴春”1,泉州的丝织品与川蜀,江浙齐名,只是地处远,贵妇人们有所耳闻,却鲜少见过能。 齐家的夫人们上前好奇地端详,伸手抚摸,不住赞叹,“难怪出名,这花样多精致啊。” “夫人,这个是我为小小姐做的衣裳。” 叶秋水打开包裹,里面还有两件襁褓中的婴儿穿的小衣裳,缎面光滑柔软,式样精致可爱,吴靖舒接过,眼前一亮,“手真巧啊。” 她抬起头,慈爱地说:“难为你有心了。” 叶秋水将丝绸绞罗分给在座的夫人。 “我们也有?” 她点点头,来的时候都打听过了,齐家女眷多,不能厚此薄彼。 叶秋水做了这么多生意,这些事情于她而言手到擒来。 一名夫人忍不住说:“难怪嫂子一直念叨,说自己有个干女儿在曲州,如此伶俐可人的小娘子,我见了便欢喜得不得了,恨不得抢过来。” 吴靖舒笑得合不拢嘴,故作严厉,“她是我的乖女儿,你们想都别想。” 说完,又拉着叶秋水坐下,“好孩子,路上累坏了吧,你现在在哪里歇脚?” “在贡院旁的一家客栈,与我哥哥一起住在那儿。” 吴靖舒一听,微微怔愣,“你哥哥也在?” 叶秋水的拜帖里只说她来了京城,没提到与谁同行。 叶秋水接着道:“哥哥年初来京师参加省试,如今考完了,他接我过来玩。” “省试?!” 吴靖舒顿时惊讶,她还不知道,那个姓江的孩子竟然来京城参加省试了,印象中,他孤僻少语,又有些跛脚,很不受人喜欢。吴靖舒还记得几年前,她同江泠说,他大逆不道,又残疾,能给叶秋水的实在微不足道,将她留在身边,是自私自利,少年一言不发,吴靖舒一直认为,那个孩子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谁曾想,几年后,他竟然有本事来京城参加省试,不管考得怎么样,至少也是举人加身,是能当官的。 第154章 吴靖舒不禁感叹,“我真是小瞧了他。” “那你要在京城住多久?” 叶秋水回答,“现在还不知,这两日就要放榜了,不知道哥哥考得怎么样,要去往何处任职。” 吴靖舒 拍拍她的手,“你到我这儿来,住在齐府,客栈到底不是家,人来人往的,多乱啊。” 叶秋水摇头,“这哪里行,太叨扰了。” “不叨扰。” “晚辈此次来京师还有些生意要谈,要经常出门见客,客栈方便些。” 见她坚持,吴靖舒只能放弃。 走之前,叶秋水还拿了些安神香给吴靖舒,几名夫人笑眯眯地看着她,目送叶秋水离开。 回到马车上,叶秋水趴在窗边,观察四周的街道、行人、商铺。 虽然昨夜逛过京师御前街,但白天与晚上看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叶秋水没了游玩的心思,一心观察京师的商业,看到市集人潮穿梭,店铺前排了长长的队伍,她托腮打量。 “劳烦停一下。” 叶秋水扬声对车夫说道,马车在街边停住,叶秋水跳了下来,环顾四周。 她来京师,确实还抱着做买卖的心思,以前听胡娘子说过,早年胡娘子走南闯北,偶然和京师的一名商人结交,后来由这名商人牵线,宝和香铺的货物得以在京师售卖,但数量有限,铺子买卖的重心还是放在曲州,去年商人病逝,闽地香料行情不好,宝和香铺也失了京师这条线的利润。 见识过京师的繁华后,叶秋水也渴望能在这里做生意。 再不起眼的小店面前都排着许多人,宝马香车络绎不绝,达官贵人汇聚于此,专门跑腿的闲汉提着食盒穿梭在人群中,衣着光鲜的权贵也会停下,走进铺子,商业的气息浓厚得仿佛她动一动鼻子,便能轻而易举嗅到金银珠宝的味道。 叶秋水走进几间热闹红火的铺子,从她走进的一瞬间,伙计便已判断出她的身份能力,引导她去看适合自己这个阶级的货物,他们对客人的喜好把控精准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且恰到好处,不会叫人难堪。 御前街、东市西市,叶秋水逐一漫步其间,只见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货物堆积如山。丝锦铺内,彩绸飘逸;合香铺前,香气扑鼻;古玩店中,奇珍异宝让人目不暇接。 在曲州,香料生意上,没有人能超过叶秋水,她只有十几岁,从小外出做买卖,磨掉过无数双鞋子,脚底、指间,长满厚厚的茧,没有人不服她,没有人不夸她,叶秋水年纪轻,难免心性高,自满,不可一世。 远处日耀夺目,皇宫巍峨庄严,她驻足于闹市之中,心中涌现出前所未有的感慨——原来,世界之大,远超她的想象。 走出那个小地方,来到更广阔的世界,叶秋水发现,曾经引以为傲的小天地,如今看来,不过是广袤海洋中的微不足道一粟。 叶秋水回到马车上,开始设想,未来有一日,自己能凭本事在京师站住脚。 她心中沸腾。 回到客栈已是晌午后了,江泠等在门前,看到叶秋水乘坐的马车终于回来,上前,抬手扶她下来。 “怎么这么晚?” “回来的路上没忍住出去逛了逛,哥哥,烧鹅!” 叶秋水嘿嘿一笑,捧起油纸包,烧鹅的红油洇了出来,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江泠无奈,算了算时辰,芃芃应当是在齐府用完膳回来的,路上竟然又忍不住买了一只烧鹅。 江泠严肃地说:“少吃些,伤脾胃。” 她脑袋点一点,嘴却不闲下。 省试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放榜的日子就在这两天,贡院前每日都有人过去查看,张教谕最是着急,嘴角都长了泡,每日都要去看看取中榜单有没有张贴出来。 拜访完吴靖舒,叶秋水哪也不去了,急得在客栈里团团转,她快要急死了,又紧张又害怕,江泠坐在屋里看书,外面吵吵闹闹,他却还写得下字。 叶秋水在一旁走来走去,一会儿出门查看,一会儿找同客栈的其他贡士打听消息。 她手脚都在冒汗,江泠见了,说:“芃芃,你坐下歇会儿。” “不行,我歇不住。” 叶秋水给伙计跑腿钱,叫他去贡院前看看,一回头,看到江泠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她走过去,“哥哥,你不紧张吗?不着急吗,要放榜了!” 江泠抬眸看她,“紧张也改变不了结果。” 叶秋水佩服,敢情参加省试的成她了,仿佛她才是那个着急等放榜的贡士。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有人高喊,“放榜了!贡院放榜了!” 人群惊呼,大家一窝蜂地涌了出去。 叶秋水也坐不住,赶忙拉着江泠跑下楼,伙计已经先一步冲出去看榜了。 中了的,没中的,脸上神色各异,贡院前围满了人,叶秋水挤不进去,客栈伙计倒是灵活,钻到最前面,从前往后数,看到住在自家客栈的贡士的姓名,面色一喜,记下名次。 一起从省城来的同窗看到自己取中,名次虽不高,但也欣喜万分,激动地流泪,张教谕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 而后目光继续望向前方,叶秋水踮起脚,跳来跳去,江泠观望四周,拉着她的手,防止她被拥挤的人群挤开。 第155章 伙计不知看到什么,两眼瞪大,呲着大牙拨开人群,喊道:“叶小娘子,江郎君中了!中了,省试第五名!” 叶秋水顿了一下,眉开眼笑,激动地跳起来,转过身一把抱住江泠的手臂,没忍住蹦跶两下,“哥哥,你中了,中了!” 江泠望着她轻笑,任她抓着自己的手臂晃来晃去。 张教谕一边安慰落榜的学生,一边又为考中的开心,一会儿愁,一会儿笑,许多人围上来,对着江泠拱手作揖,“恭喜江郎君。” 江泠唇角只是微微扬了下,目光一直落在兴奋得不能自已的叶秋水身上。 她眼底满是笑意,翻出荷包里的碎银子,散给过来讨赏的人,伙计拿了大红包,鞠躬鞠到底,客栈的东家拿着笔墨纸砚,请考中的贡士题字,而后大手一挥,喜道:“凡是住在咱家客栈的,榜上有名的官人们免除费用,送屠苏酒一坛!” 第七十六章 “别走。” 会试放榜后, 达官贵人争相寻找门生,考中的贡士准备好礼物去拜访主考的官员,榜单上的名姓传遍了京城, 大家都在押宝,今年的一甲会是哪些人。 宋家的小辈没考中, 主君宋大爷很生气,他们家是也算是书香世家, 宋大爷虽然才学平平,但也有一闲职在身, 族中的小辈娇生惯养长大, 没什么出息, 会试放榜, 无一人在列,宋大爷唉声叹气,忍不住训斥了小儿子。 二郎像是不服, 撇了撇嘴, 忽然想到什么,转而对宋大爷说:“爹,今日我去看榜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叫‘江泠’的人,省试第五, 您说会不会是……” 宋家的小辈知道, 姑姑在嫁给现在的姑父前,曾在曲州嫁过人, 生过孩子,那个表兄,宋二郎以前也见过, 是个清清冷冷的人,江家、宋家都当宝似的,宋大爷平时念的最多的也是这个读书好的外甥。 只不过后来,姑姑改嫁,听说那个表兄腿断了,惹了官司,书院也不肯收他,宋大爷从此就再也没念叨过。 “你说什么?” 宋大爷眼睛瞪大几分。 “江泠,爹,有个叫江泠的考了省试第五!” 宋二郎扬了扬声,他特地看了好几遍,不会认错。 宋大爷神情怔愣,“他是哪个省的贡士?” 二郎摇了摇头,“不知。” 宋大爷沉思,心想,不会吧。 他当年带着小妹走之前,可是向大夫再三确认过,三郎的腿确实是好不了了,他一个病秧子,还有一个罪臣的父亲,如何考科举。 想到这儿,宋大爷眉心松开,“大概是同名吧。” * 放榜后,江泠要去拜访严知州,如今也不能叫严知州了,几年前,严敬渊任满回京,受官家重用,如今任刑部尚书一职,知道江泠考中后,特地邀他到家中一叙。 恰巧严知州的小女儿周岁生辰,严家摆了宴,叶秋水替江泠备好要送的礼,她准备的东西很讲究,一边收拾一边对江泠说:“严大人对哥哥有恩,那也是我的恩人,他这次特地邀哥哥去赴宴,说明他重视你,哥哥可不能不当回事,宴席上定然有许多前辈,你可以多向他们请教请教,以后说不定他们还会帮你一把。” 在这些事情上她考虑得很周到,叶秋水希望江泠可以多结交一些达官 贵人,京师这样的地方,没有靠山人脉不行的。 江泠点头,“好。” 叶秋水叫伙计将礼物搬上马车,叮嘱江泠,哪个是送给严大人的,哪个是送给他夫人的,还有哪个是给小千金准备的。 江泠都一一记下。 叶秋水笑着送他出去,“那哥哥你去吧。” “嗯。” 江泠出了客栈,坐上马车往严府去,这些天邀请他赴宴的不只有严敬渊,还有许多官员、贵人,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拉拢新晋贡士,构建自己的政治文化圈层。除了宴饮,近来也有许多在京师富有一定名气与身份的人主持诗会,邀请文士参加,既能展示自身的文化底蕴,还能借此机会发掘人才,拉拢同盟。对于贡士而言,被邀请既是荣誉的象征,也是融入上层阶级,拓展人脉关系的重要契机。 叶秋水希望江泠能早日在京师站稳脚,想要仕途顺畅,不能太孤僻,她会打听主持诗会的人的生平性格,觉得合适,再建议江泠前去。 严大人位高权重,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当年在小小曲州认识的一个寡言少语的少年,于情于理,江泠都要去走一趟。 他将礼物交给门房的下人,严府门前车马不绝,赴宴的皆是城中望族与雅士,身着华服,手提精致礼盒,由丫鬟领进。府内,早已笙歌鼎沸,丝竹管弦声声入耳,穿过迎客亭,不远处便是特意搭建的戏台子,伶人正表演杂技歌舞,台下,欢笑声交织,男人相互恭维,女眷们则围坐于梅花桌旁,品尝各式精致茶点,轻声细语,尽显娴静优雅。 江泠走上前,严敬渊见到他,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一晃眼都这么大了。” 江泠说:“承蒙大人关照,嘉玉才有今日。” “哈哈,我就说我不会看错人。” 严敬渊满眼欣赏,与他说了会儿话,叫小厮领他入座。 江泠在席位上坐下,严敬渊去见其他客人了,他以前出于爱才之心,将江泠举荐到县学,如今,少年不负众望,一举高中,严敬渊认为他果然是可造之材,这次邀他来府上,也是想将他多介绍给其他达官贵人认识。 第156章 一个从曲州那种小地方过来的贡士,能考上省试第五,绝非池中之物,来年必有大作为。 过来客套的人很多,江泠喝了许多酒,有点醉醺醺的。 听到青年的名姓、籍贯,宴席上,有一人神情微变,目光死死定在江泠身上。 宴席进行到下半场,江泠站起身,走到亭子边吹风。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接着响起一句不可置信,又有些发颤的呼唤。 “三、三郎?” 江泠转过身,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呆怔地立在回廊下,看着他,嘴巴微张,神情愕然。 宋大爷眨了眨眼睛,仔细辨认。 青年刚进府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严大人给他们介绍,说这名贡士与他是旧相识,是当年严敬渊在曲州任职时认识的,博学多才,人品贵重,这次省试也考了第五名,前途无量。 宋大爷看到青年的第一眼,只觉得熟悉,再看,他顿时呼吸一滞,一样的名字,一样的籍贯,长相相似,微微跛足,不可能再是别人了。 青年微醉,起身出去吹风,宋大爷也下意识站起身,跟上他,停在不远处,踟蹰许久,才敢出声轻唤。 江泠转过头,目光幽深,冷淡,薄唇轻抿时同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宋大爷确信,他就是自己那多年未见的外甥无疑。 江泠看到是宋大爷,怔愣一瞬,很快又恢复平静。 倒是宋大爷,冲上来,一把擒住他的手臂,眼含热泪,“三郎,真的是你,你都长这么大了!” 他紧紧搂住江泠,又笑又哭,反观江泠,除了最开始的怔愣外,一言不发,态度也不亲昵,这让宋大爷有些尴尬。 “这些年,我与你母亲一直念着你,前几日还聊起呢,说要接你来京城住,你娘要是知道你来了,一定高兴,你这孩子,考中解首,来了京师怎么不同我们说啊,你如今落脚何处,随谁一同来京师的?老夫人,还是你叔伯?” 宋大爷语气关怀,殷勤问道。 江泠沉默片刻,说:“祖母已去世多年。” 宋大爷愣住。 笑容僵硬。 刚才那几句,彰显着他对江泠的关心,思念,可若真的关心,怎么连江家老夫人过世几年,江泠从宗族除名的消息都不知道? 江家、宋家都是这样,为了利益,血缘算得了什么,同样,为了利益,他们又可以放下身段,主动请求重归于好。 青年目光冷然,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似乎一眼酒洞察了宋大爷的那些心思。 他手指僵硬,狼狈地转身跑开了。 江泠站在亭子里,看着宋大爷跑远。 吹完风,再回到席上坐了一会儿,远远看见宋大爷似乎领着一个女眷走过来,只是走到半路,两个人又停下。 女人满头珠翠,贵妇人打扮,绞着手帕,顺着宋大爷的目光往江泠的方向看来几眼,目光错愕。 严家的周岁宴,宋氏与丈夫也来了。 吃了一半,宋大爷绷着一张脸走近,讳莫如深,拉起她就要出去。 “三郎在京师,省试第五,要参加殿试了。” 宋氏愕然,被他拉着走到另一边,远远看了青年一眼,脚下停住,而后甩开宋大爷的手,态度明确,她不愿意再相见。 没有意义,尴尬,难堪。 她已改嫁,有丈夫,有孩子,以前的事情早就过去了。 宋大爷恨铁不成钢,摇头叹气。 江泠全都看在眼里,沉默,垂下眼眸,两边的人在笑嘻嘻劝酒,他接过,闷头喝下。 没多久宴席结束,江泠起身回客栈,马车一路上摇摇晃晃,等回到客栈时,已是傍晚 不知是不是在严府时吹多了风,有些头疼。 长街尽头金乌衔尾,余晖熔金,远处,暮鼓声悠扬。 来京师前,江泠也不是没有想到,以后会经常碰到宋家的人,其实,若是互相当做不认识,他心里倒不觉得有什么,可这种迟来的,久违的亲昵,却让江泠觉得啼笑皆非。 他不禁想起刚来京师时,在路上碰到宋氏和她的幼子,宋氏并没有认出他。 江泠靠着车厢壁,目光空然。 解试放榜后,江泠曾经幻想过,要是宋家知道他还能读书,能金榜题名,会不会后悔当年将他一个人留在曲州。 可是长大后,意外见到母亲与舅舅,江泠忽然觉得自己这种幻想没有意义,从十三岁那年开始,他就已经没有父母,没有舅舅,叔伯了。 江泠闭上眼,昏昏沉沉。 马车摇晃一下,在客栈前停下。 车夫上前,喊醒江泠,青年脸颊微红,双眸紧闭,他搀扶江泠起身,走上阁楼。 外面传来木板被踩动的“吱呀”声,叶秋水正在调香,听见动静,停下手中动作,站起身推开门,江泠被车夫与客栈小厮搀扶着,脚下虚浮,叶秋水走进,闻到一股辛味。 她低声询问:“兄长喝酒了?” 同行的人点点头,叶秋水帮他们一起将江泠扶进屋子,脱了外袍,鞋袜,让他在榻上躺下。 叶秋水吩咐伙计,“劳烦煮一碗醒酒汤送来。” 房门合上,叶秋水回过神,低头,帮江泠掖好被角。 过了会儿,伙计将醒酒汤送上来,叶秋水轻轻拍了拍江泠,“哥哥,喝了醒酒汤再睡,不然会头疼。” 第157章 江泠睁开眼,就着她的手喝下汤药,日暮昏沉中,叶秋水目光柔和,轻声细语。 喝完汤药,叶秋水想要将空碗端走,刚要起身,江泠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叶秋水呆住了。 他定定注视着她。 眸光中有什么微微晃动。 “别走。” 第七十七章 是他离不开她。 “我 不走。” 叶秋水坐下来, 以为他是有话要叮嘱自己,她略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睛, “哥哥,是不是冷?还是头疼?” 她知道, 江泠不会喝酒,自然酒量也差, 去宴席诗会,少不得要被灌几杯, 江泠回来的时候皱着眉, 应当是哪里不舒服。 她坐在榻边, 俯身询问, 肩头的发丝落下,垂在他脸边,有些痒。 少女呼吸清浅, 眼底满是关怀, 江泠默不作声,漆黑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烛光和她的脸。 明艳,璀璨。 来到京师,猝不及防遇到母亲、舅舅,江泠的心情很复杂, 低落。 严府张灯结彩, 御前街车水马龙,江泠身处其间, 却被一场巨大的,如天幕般的孤寂淹没,外面的喧嚣好像都与他无关, 他孤独地回到客栈,叶秋水跑上前,搂住他的手臂,她一直在等他,关心他,靠在他身边,问他冷不冷,是不是头疼。 她喋喋不休地关怀,江泠晕沉沉的,没有听清多少,之后被搀扶着上楼,睁开眼看到她,她恬静的容颜近在咫尺,不知道为什么,江泠忽然发觉,真正离不开对方的不是芃芃,而是他。 以前,无论是吴靖舒还是王夫人,都说叶秋水依赖他这个兄长,但其实,即便没有他,叶秋水也可以成长成很好的小娘子,她那么好,热烈,纯善,无论是谁见了都会喜欢。 但他不一样,他孤僻冷淡,不讨人喜欢,这几年,如果没有芃芃的陪伴,也许他并不能变成现在的他。 离不开,依赖对方的,是他才对。 他一直没说话,叶秋水有些担心,又凑上前几分,“哥哥?” 独属于少女的气息拂面而来。 江泠闭上眼,须臾又睁开,眼中的迷蒙消散,瞳光变得清明。 他松开叶秋水的手腕。 “芃芃,我没事。” 他撑着床榻坐起。 “哥哥,你怎么起来了?” 江泠低声说:“书还没有看。” 叶秋水拍拍他,无奈,“你都醉啦还看书,今日赴宴多累,休息一会儿,养足精神再看嘛。” 她按住他,不让他起来。 江泠总是这样,不知道休息,叶秋水很担心他把身体弄垮。 江泠看了她一眼,叶秋水神情执拗,微微蹙着眉,好像他再坚持她就会生气,江泠不想惹她生气,希望她能一直笑,他只好再次躺下。 叶秋水满意地笑了,“那哥哥你好好休息。” 江泠点点头,叶秋水站起身,落在他身上的发丝抽离了。 门“吱呀”关上,屋中黑暗。 江泠阖上双眸。 叶秋水走下阁楼,将空碗递给小二,她叮嘱伙计晚上不要去敲二楼房间的门,而后离开客栈,外出打听京师的香料行情。 她的钱够在京师盘下一间店面,但不知道能不能盈利,若是赚不到钱,这几年攒下的本金可就全没了。 这些天,她一边在京师到处乱逛闲玩,一边打听香料买卖的行情,盘算利润以及铺子的租金,每日跑来跑去,耗时耗力,等回到客栈时,天已经黑透了,叶秋水腿很酸,上阁楼的时候都有些抖。 走在木梯上,忽的听到上面传来争执声。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正在同伙计说话,似乎在追问什么,伙计闭口不言,打发他下去。 那个伙计与叶秋水很熟,拿过她许多赏钱,十分精明。 看到她,伙计上前,说:“叶小娘子,这个人一来就同我打听江郎君,问他住在哪间屋子,我不说,他就一直问。” 叶秋水看向那个小厮,他追上来,打听江泠的消息。 叶秋水双眼微眯,有些警惕,“你是谁,找我兄长什么事?” 那人愣了一下,心中揣测,未曾听说过表少爷有妹妹,莫非是堂妹? 他笑起来,殷勤地道:“是表姑娘吧,小人是朝奉大夫宋大人府上的管事,我们大人知道表少爷进京了,特地叫人收拾好院落,客栈不比家中,表少爷,表姑娘随小人一起回府住吧。” 宋大爷回去后就派人出去打听,那不要脸的江家,竟然霸占了小妹留下的嫁妆,还把三郎赶走了,宋大爷气愤之余,心中不禁狂喜,三郎与宗族断绝,可与他们宋氏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会试放榜后,各家都在拉拢贡士,招纳人才,宋家这几辈都没出过大官,可三郎却考中了解元,还是省试第五,前途无量! 他现在与宋家不亲近,只是隔了太多年不熟悉罢了,心里有些怨恨没关系,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更何况,他同小妹还是亲生母子,再怎么样,他也是小妹肚子里出来的,还能仇敌一辈子吗? 宋大爷一回到家便急急忙忙叫人收拾院落,要请表少爷过府叙旧,他还要好好劝说小妹,与三郎培养感情,要将他牢牢拴在宋家,这份荣誉,宋家不能错过。 第158章 小厮打听到了江泠的住址,但客栈的伙计却顾左右而言他,迟迟不说表少爷究竟住在哪一间,他都准备上楼一间一间地敲了。 叶秋水听到小厮的回答,神情微愣。 朝奉大夫宋大人,还称江泠是表少爷,难道是那个了无音讯多年的宋家吗? 当年,江泠的母亲改嫁和离,六年过去,一封书信也没有送回来过。 叶秋水曾经听人说过,宋氏嫁给江二爷是下嫁,宋家祖地原本在凤翔,但宋家出过当官的,宋老太爷死后还被追封过太师,宋氏的哥哥侄子们也在朝中任官,他们已经搬到京城许多年。 严大人位高权重,今日他小女儿的周岁宴一定来了许多人,江泠见到舅舅了,甚至有可能,也见过宋氏。难怪他今日回来后情绪似乎不对劲,还喝了那么多的酒。 数年前,江泠的父亲去世,母亲和离改嫁,江泠对此没有怨言,也从来不提及,可那时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左右不了大人的决定,早熟,不代表他不在意。 如今他考中省试,就快要授官了,他比以前更厉害,也完成了长辈父母对他的期许,如果宋家知道了,会不会想要重修旧好?江泠会不会又可以有母亲了? 在叶秋水的认知里,宋家比江家要体面些,至少没有贪图二房产业,宋氏走之前,还把所有的嫁妆都留给了江泠,那是不是代表,宋家对江泠还是有情谊在的? 别的贡士都有父母亲族,像江泠这样脱离宗族的人,不管原因如何,都难免被人诟病,叶秋水想,如果可以,江泠与宋家相认,他有当官的外祖父与舅舅,必然对他的仕途有益,他也不会被人说是六亲不认。 叶秋水打算告诉小厮,可以领他过去,可是刚要开口,她心里又突然像是被泼了一瓢冰水一样冷住了。 如果宋家对江泠真的还有情谊,怎么这些年怎么从来没有人来看过他呢? 为什么六年过去,一句只言片语的关怀也没有,却在他考中后,突然开始回心转意了? 只因为,这个被舍弃的“废人”再次有了价值。 她说:“他不在这儿。” “表少爷去哪儿了?” 小厮很着急。 叶秋水说:“与同窗出去玩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小厮来回踱步两圈,带着人出去找。 叶秋水攥紧拳头,盯着他离开。 一旁伙计感叹,“居然是宋府的管事。” 叶秋水看过去,“你知道宋家?” “知道的,宋家家大业大,我还记得几年前,宋大人亲妹妹的小儿子满月宴,那流水席,足足摆了七天,谁都能去吃,好生阔绰,我也去过,至今回味无穷呢。” 伙计轻笑,“没想到,江郎君竟然是宋家的表少爷。” 叶秋水愣在原地,宋大爷妹妹的小儿子……宋大爷只有一个妹妹,那就是江泠的母亲。 宋氏和离后原来改嫁了,还生了一个小儿子。 叶秋水呆了许久才回过神,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那……那江泠知道吗? 就算从前不知道,如今也该知道了。 叶秋水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走上阁楼,还不忘再次叮嘱,“ 要是再有人来打探我哥哥的消息,劳烦别让他上来,你知会我一声,我来应对。” 伙计重重点头,“是,叶小娘子。” 叶秋水神情凝重,缓缓上楼。 一抬头,才发现屋里竟然亮着光。 她轻轻推开门,江泠不知何时醒了,下了榻,坐在桌前练字看书。 明明喝过酒,有些醉,结果休息了片刻,又起来看书了。 青年披着一件薄衣,侧脸坚毅,专注。 不知为何,叶秋水心头突然酸了一下。 哥哥居然没有同她说,他遇到舅舅和母亲了,十三岁的时候被抛弃,十九岁的时候,这些人因为他如今的成就而重新对他展露笑颜,可却并不是真切的关怀,这样的转变,并不大快人心,并不畅快,只觉得索然无味。 叶秋水走上前,轻手轻脚,在江泠身旁坐下,抱着他的手臂,一言不发。 熟悉的气息传来。 江泠写字的手顿了一下。 “芃芃,怎么了?” 他轻声问道。 “没事。” 叶秋水声音闷闷的,江泠侧过身,低头看她。 少女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与他对视。 “哥哥,你写字吧,我就坐在这里陪你。” 声音轻轻的。 烛光闪烁,长而卷翘的睫羽在她眼下投下两道小巧的扇影,微微闪动。 江泠沉默,看着她,许久,“嗯”一声。 他转回去,继续写字。 叶秋水靠着他,安安静静。 意外与母亲还有舅舅重逢的惊愕与沉闷,毫无预兆的,渐渐消失了,江泠坐在桌前,叶秋水在一旁,他心中平静,下笔成章。 第七十八章 无论有多少人,江泠都能第…… 四月一到, 就是殿试。 取中的贡士们等候在宫门前,验明正身。 张教谕走近,想叮嘱江泠一些事情, 又觉得没什么好叮嘱的,最后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159章 前面有太监扬声传贡士入宫门, 闲人不得靠近,张教谕退开。 远处, 叶秋水望着江泠,看到他进去前回头, 目光落在她身上, 叶秋水扬唇笑了笑, 摆手。 江泠神情如旧, 看一眼,心里沉静几分,他收回目光, 走上前, 由侍卫太监检查身份。 走进皇宫,巍峨庄严的气息拂面而来,众人屏息凝神,不敢乱看,太和殿前, 石阶如云梯般延展, 红墙金瓦在晨光中泛着耀眼的光泽,檐角的琉璃吻兽扬颈欲鸣, 一种沉重肃穆的气息笼罩在头顶。 钟声悠扬,贡士们走进殿内,龙座威严, 两侧文武百官肃立,目光如炬。 普天之下最为位高权重的人就坐在那儿,紧张与期待交杂着在心头盘旋,官家坐了没多久就离开了,留下主考的是其他大臣。 江泠被太监引领着入座,等到一声令下,开始动笔答卷。 滴漏一声一声响过,钟声再次敲响时,江泠停下笔,在太和殿坐了这么久,腿都麻了。 其他贡士亦是浑身冷汗,大气不敢出,殿试,不仅是考学识,还有应变能力,有的人哪怕一路通过院试,解试,省试,也会在殿试的时候败下阵,面见天子,坐在大殿上,双腿发软,手抖得提不起笔,这样的人,就算才学再好,胆小如鹌鹑,也会被当廷黜落。 贡士不得在宫中逗留,夕阳西下,远处传来暮鼓之声,众人赶紧离开。 宫门外等待着许多人,叶秋水带着仆从伙计,江泠一出来,立刻上前搀扶住他的胳膊,伙计已经掀起帘子,马车内点着香薰,热着茶,叶秋水扶着江泠坐下,捏捏他的肩膀,说:“哥哥累不累?” 比起解试省试时那样在贡院里臭烘烘呆个几天,廷试倒舒坦些,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压力,江泠轻声道:“还好。” 叶秋水笑了一下,问他:“什么时候有结果呀?” “就在这两日。” 殿试的结果出得很快,考官们先评选好几份试卷,再交由皇帝点评,由天子决定出最终的一甲三人。 自从上次宋府的管事来过后,两个人就搬了地方住,还是客栈掌柜帮忙找的地方,宋府的人来过几次,找不到人,又急又懊恼。 回去的路上,叶秋水犹豫许久,问道:“哥哥,你想同宋家相认吗?” 江泠以后要做官,没有亲族的话容易被人诟病,虽然,宋家也冷血冷情,可江泠与宋氏毕竟是母子,总归是有些情分在的,叶秋水希望他以后的路能好走些。 江泠原本靠着车厢小憩,听到她这么问,睁开眼,看着她。 她是真心关怀他,并非为了巴结宋家,与宋家结亲。 江泠说:“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声音沉稳、郑重。 叶秋水眼眸微微睁大,因他这句话,心里暖暖的。 她靠近江泠,低声道:“哥哥,可是,没有亲族做靠山,没有人扶持,以后会很难的。” 江泠和江家闹得很难看,甚至闹到了衙门,他虽然是受害者,可是也有人说他太决然,就那么与族人撕破脸,想来是个不好相与的,他是贡士,多少人打听他的消息,很快,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他就是宋家的表少爷,再与宋家闹僵,外人还不知道要怎么说他。 宋家屡次示好,江泠都置之不理,次数多了,宋家怎么可能还会舔着脸继续求和,江泠既然不愿意为他们所用,那他们自然也不会笑脸相待。 江泠知道她是担心他,她处事周到,为他着想,考虑了许多事情,防患于未然。 他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别担心,既来之则安之,没有亲族支持,我也会一步步往前走。”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要是有心事,慌乱时,江泠就会拍拍她的头,安慰她。 叶秋水总能因此安心,今日也是这样,她眉头的愁绪渐渐消散,心想,是啊,她根本就不用为此烦忧,因为江泠就是这样一个人,寡言少语,但却很执拗,他有自己的原则,不会说为了仕途可以走得轻松些,为了以后能平步青云就去讨好谁。 他觉得江家眼界低,为了那些眼前能看到的利益争得头破血流,如果继续和这样的族人纠缠,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江泠毫不犹豫,果决地脱离宗族,宋家为了不被拖累抛弃他,也会为了利益再来亲近他,昨日之我,未必不是明日之我,江泠不需要这样虚假的亲情,他自己本身就在前进。 叶秋水低低一笑,“嗯,知道了。” 马车回到暂住的地方,是城北的一方馆舍,远离嘈杂的街市,适合读书。 叶秋水现在已经很富有,想买什么不必犹豫,为温饱问题发愁好像已经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可以眼睛都不眨地租下一间僻静的院落,回到家,看到桌上摆满了账本,涂涂画画,还有各种京师城区,街坊的路线,居住轻狂,以及空余门面的图纸。 江泠拿起一张端详,问道:“芃芃,你想在京城租铺子吗?” 叶秋水点头,“想,不过还没决定好。我想回到曲州后,同胡娘子她们商量一下,先弄些货物过来卖,等搞清楚京师的行情后再决定也不迟。” 江泠说:“我帮你打听打听。” 第160章 他是贡士,常出入宴席诗会,认识的人也多,消息灵通,若想要打听什么,比一个初来京师的小女娘要轻松些。 叶秋水笑容明亮,“谢谢哥哥!” 江泠嘴角微微牵起,在桌前坐下,翻开一本书看。 * 贡士留下的考卷全部铺陈在桌上,主考官按照评选出来的优良,将考卷从好到次排列,呈到皇帝面前。 身着窄袖常服,戴垂脚幞头的皇帝拿起几张,低头翻阅。 考官们已经商议出初步的排名,只等皇帝敲定 。 廷试考的是策问,题目“民之官为何”。 贡士们答得都很好,为官者,天地帝师再上,而后是民,心里没有百姓,当不了好官,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陈述衷情,这道题没有什么难答的,皇帝随意翻阅,却在看到一张考卷的内容后停下,无他,只因这个贡士不仅谈到了民生,还说到了兴农的重要性,农之于民,不仅是生计,还是一种安抚治下的手段。 他说,民之于官,非独顺从而已,官之于民,亦非独统治也。两者当共谋福祉,同享安宁。惟官民一心,共力耕耘,方能国泰民安。治国之道,抑末而扬本,保农而固本。官民同舟,农事为楫,共渡安澜,共谋丰年。此乃古圣先贤之遗训,万世不易之至理也。 民与官,舟水相依,甚至更可以说是一种共生的关系。 这名贡士的文章写得与他的字一样,刚劲,严肃,没有华丽的辞藻,若论才情,在这一众贡士当中只能算平庸,但胜在逻辑清晰,观点也鞭辟入里。 “这个贡士叫什么名字。” 皇帝问道。 考官上前,“回禀官家,这名贡士叫做江泠,是曲州人士,去年还中了解元。” 皇帝眉梢微抬,“哦?还是解元,将他参加解试时的考卷呈来看看。” 解试的考卷都有留存,话音落下,立刻有人去取,不一会儿呈上前,皇帝看几眼,有些讶然,“他是什么出身,倒像是务过农的。” 不然怎么能写出如何治理虫害,兴水利的文章,虽然相关书籍很多,但别的考生大多总结的都是书上的知识,很少可以有人写出自己的观点,而这个考生运用的,却是自己积累的经验。 考官讪然,顿了顿说:“京中传闻,他是宋家的表少爷。” “宋家的?” 宋家谈不上大族,但族中有人做官,在京师也算有根基,族中子弟不至于务农。 考官接着道:“不过,这名贡士与亲族不和,与宋家关系也不好,臣听闻,他性格乖戾,不敬长辈,据说,他父亲还是个罪臣,不过,严尚书倒是极力为他担保。” “严敬渊,他那古怪性子,还有看得上的人?” 谁人不知,严大人雷厉风行,两袖清风,为百姓称颂,他能为某个贡士担保,想必是极为看重对方了。 传言如此,不知是真是假,考官也不能妄加论断,只能将所有的事情告诉皇帝,让他评判。 当日殿试时,官家在场,也问了贡士们几个问题,都见过人,那个江泠,文章写得不错,官家这次又仔细看过他的考卷,应当是欣赏的,只是听了臣子的话,又有些犹豫。 * 殿试第二日是放榜的时候,江泠出去了,叶秋水无心去看铺子,和张教谕一起等着,一同从府学来的未取中的贡士也在等,他们与江泠是同年,即便来京应试未取中,但有一个进士郎的同窗,也是很光耀的事。 太和殿前,千步廊旁,群臣静候,学子屏息,传胪仪式开始,鼓乐齐鸣,一甲三人上前,皇帝亲授金印玉带,荣耀加身。 接着,传胪官继续传唱二三甲进士名讳,放榜当日,人群聚集在御前街前,传胪结束后,进士们要骑马巡游京城,大家早早地就去占位子了,你推我挤,争着要看状元、榜眼,探花。 报信的人一路冲过来,面容欣喜,扬声大喊,“叶小娘子,郎君是二甲第三名!” 张教谕吸了一口气,狂喜,几名一同等待的贡士也欢呼起来。 叶秋水先扯起嘴角笑,笑着笑着眼睛便有些红。 一名同乡说道:“一会儿进士要游街了,走走走咱们上前去,凑近了看嘉玉。” 人潮拥挤,叶秋水听到他们的话,也想上前去,但奈何她身单力薄,挤不到最前面去,其他人受了江泠的叮嘱,要护好他妹妹,见状,便不让她往前挤,她是个小娘子,若挤不见了,很危险。 锣鼓声响起,紧接着就有一群骑马的进士出现在长街尽头。 人群沸腾起来,叶秋水踮脚张望,猛跳。 进士们着绿罗袍,戴直脚幞头,鬓边插三色花,骏马是官府提供的,十分气派,仪仗队敲锣打鼓,人群欢呼,大家都在争相看进士,街边阁楼上,还有准备榜下捉婿的官员小姐,叶秋水被挤得满头大汗,抹了一把额头,懊恼地想,早知道她也去酒楼盘一间雅间,站在二楼,俯视整条街道,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甲几人过去了,后面是其他进士,叶秋水卖力地踮脚,只能远远看到江泠的身影晃过,同乡人见了,嗷嗷乱叫,高喊他的名字,叶秋水听见后,心里也沸腾起来,扯起嗓子大喊。 第161章 “江泠,江嘉玉!” 往日,只要她一喊,江泠就能看到她,他去应解试,殿试前,都会回头看她一眼,知道她在等,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无论周围有多少人,江泠沉静的目光总能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可如今不一样了,呼唤的人很多,叶秋水的声音淹没在其中,街上人头攒动,江泠也无法再第一眼看到她。 叶秋水喊了许久,嗓子都有些疼了,骏马走远,叶秋水什么也没看清,泄力的塌下肩膀。 游街结束了。 同乡们很高兴,大家闹着要去喝酒,张教谕难得没有严肃地训斥他们,而是跟着一起去了。 有贡士问叶秋水,“叶小娘子,嘉玉这几日忙着呢,接下来官家还会赐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要不你与我们一起去?我妹子也来了,你俩做个伴,逛逛集市?” 叶秋水摇了摇头,“不了,你们去吧。” 贡士笑了笑,没有坚持,几人打闹着离开。 街上彩绸飘扬,热闹散去,人群还在交谈,有人说:“探花郎果然英俊潇洒。” “我倒觉得,二甲的江郎比探花更为清俊呢!” 路过茶楼,听到有人商讨着榜下捉婿的事,有谁提起,说今日嘉安长公主也来了,要为宜阳郡主选夫婿。 叶秋水缓缓走过街道,回到城北馆舍,伙计,掌柜,还有别的住客都围上来向她道贺。 叶秋水笑着回应,等他们散开,推门回屋。 她坐在案前,算账,看书,写字,心里时不时浮现长街上,进士们骑着高头大马路过的画面,江泠没有骑过马,想来是刚学的,官府提供的马秉性温顺,不会在闹市横冲直撞,人群路过的时候,她看到江泠一闪而过,叶秋水高喊,费力地去看,也只看到他握着缰绳的手,她心里为他高兴,只不过还是有些难过,未曾好好看看他穿进士巾袍,头戴簪花的模样。 同乡贡士说,江泠最近会很忙,叶秋水等了他一会儿,不见他回来,自己吃完饭,继续坐在桌前算账,这些天,她为了生意的事耗时耗力,今日在街上又被推挤了太久,整个人都很疲惫,眼皮子抖了抖,笔头一歪,人就趴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昏暗中,有人轻轻推开门,看到趴在桌前的身影,嘴角牵起,无声地笑了笑。 江泠走上前,叶秋水闭着眼,睫羽轻颤,烛火跳动,她身上罩着一层柔和朦胧的光。 江泠看了她一会儿,弯腰抱起她,放到榻上,但叶秋水咕哝两声,大概是察觉到有人靠近,睁开眼,眸光迷糊,茫然,下一刻,亮了起来。 “哥哥……” 她怔愣地看着江泠,有些失神。 榻前,男子穿着绿罗公服,腰佩銙带,头戴幞头,鬓边簪花,他目光如水,温和,宁静。 叶秋水呆住了,江泠穿着的,竟然是白日游街时的衣服。 他站在她面前,看到她愣然的眼神,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微张开双手,垂眸淡淡地笑了一下,“白天人很多,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明日官家赐宴后,巾袍就要交还给国子监了,我穿回来给你看看。” 第七十九章 这样的江泠,只有她能看到…… 她未曾料到, 那个在人群中最想见到,却没有看清 的身影,会在夜晚如此意外地出现, 身着白天那令人瞩目的进士袍,单独给她一人展示。 此刻, 他站在她面前,周身笼罩着一层浅黄的光晕, 那种夺目的耀眼消退许多,转而被夜晚的柔和所替代, 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内敛而深邃的气息, 如同月下静谧的江水。 这样的江泠, 只有她能看到, 与旁人是不一样的,是唯一的。 叶秋水呆呆地看着,一刹那, 心中似有微风拂过湖面, 漾起一圈又一圈细腻的涟漪。 馆舍还住着其他人,不知是谁从附近经过,传来一声说笑,叶秋水猝然回过神,笑着说:“哥哥, 这装扮很适合你。” 公服宽大, 身量稍微差些便有些滑稽,但江泠那样冷峻清正的人, 穿绿罗公服,戴官帽,反而显得人更加挺拔俊逸。 “今日在御前街, 许多人都在夸‘一群进士中,江郎最是清俊飘逸’!” 她有模有样地模仿那些人的语调。 小娘子的眼神直白真诚,语气夸张。 江泠听不得别人的调侃,她夸他,他就尴尬,绷着一张脸,当做听不见。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冷了,像冰块!我都不敢给他抛手帕。” 叶秋水又模仿起别人,别的进士被抛花,丢绣绢,都会微笑示好,江泠天生冷脸,不苟言笑,姑娘们喜欢他的脸,又怕他的性格。 江泠有些生气了,责备地看她一眼,抬手,推开她的脑袋,转身走了。 叶秋水被他推得倒在榻上,抱着被衾笑得发抖。 过一会儿,又屁颠屁颠地凑上前,贴着他问: “哥哥,你用过晚膳了没有?” “还没有。”江泠说:“游街完去拜孔圣人了。” 进士们要穿着公服,游街、拜孔庙,再到皇宫参加完官家赐得御宴后,就可以换回常服,授官入职了。 第162章 “想到你可能没空吃饭,我叫伙计在灶炉上温了汤。” 江泠颔首,“知道了。” 他起身,脱下罗袍,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的衣服穿上,出门去吃饭了。 叶秋水走上前将江泠换下的公服叠好,拂去褶皱,小心翼翼放在桌子上。 江泠回来后看到,说:“你休息吧,方才不是都睡着了。” 叶秋水摇摇头,眼睛睁大,力证自己还很有精神,“突然不困了。” 她坐在江泠身旁,问他:“哥哥,你是不是要授官了。” 江泠摇了摇头,说:“还要经过考核,通过了才能授官。” 叶秋水吃惊,“怎么还要考!” 她还以为过了殿试直接就当官了呢! 江泠耐心解释,“一甲才会被直接授官,后面的先在翰林院学习,考察过了才能做官。” 叶秋水撇撇嘴,心道:可真麻烦! 第二日,江泠与其他进士一起去宫里参加御宴,御宴是为新科进士所设,又叫“恩荣宴”、时节芳菲正盛,也称“春宴”,进士们头戴乌纱帽,脚蹬皂靴,个个仪表堂堂,意气风发,众人齐声跪谢皇恩,接着入座。 新科进士们互相结交,有人主动亲近江泠,也有人对他嗤之以鼻,宋家拉拢表少爷不得,又怕外面乱传风言风语,更怕江泠怨恨在心,报复宋家,干脆先下手为强,声称江泠太过轻狂,不敬长辈,宋家不愿与出过罪臣的江氏有关联,这才划清界限。 外界众说纷纭,他刚登科,京中便有谣言,严敬渊倒是极力为他作证,但也抵不过有人刻意诋毁。 信的人深信不疑,不信的人仍然想要结交,江泠在翰林院学习,同样要等待考察的进士很多,一部人默契地开始孤立他。 江泠心中平静,他很早就明白,登科,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起点。 * 叶秋水花了十数日,四处打听,江泠在翰林院的时候,也问了些常驻于京师的官员、进士,将京城各个街巷的铺子,居住人群都打听清楚了,她绘制成了一张图纸,标注街道,坊市,店面,图纸清晰了然,一眼可以看出京师哪里最为繁华,叶秋水将图纸收好,准备回去和大家一起商讨。 她来京城已经许多日了,虽然有掌柜帮她看管,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叶秋水总归要回去的。 江泠在翰林院安定下来后,带她去了许多玩的地方,叶秋水曾听馆舍的伙计说,城郊的护国寺很灵,离开京城前的最后一日,她拉着江泠去逛,给他求了个签。 回去的时候,叶秋水是坐船走的,她准备了几个箱子,都是给别人带的礼物,铺子里的每个伙计都有,塞得满满当当,请了两个人才帮忙搬上船。 京郊港口,船帆舞动,大江一望无际。 叶秋水衣摆猎猎飘扬,她站在渡口,和张教谕,还有落榜的贡士一起回乡。 张教谕叮嘱了江泠许多事情,告诉他在京师要小心些,一步步稳扎稳打,切勿急功近利。 江泠都一一记下了。 贡士们争相上前,抱住他告别。 叶秋水站在一旁,脸被江风吹得有点僵。 那厢,江泠与老师同窗说完话了,他们走到船头,江泠则转身看向她,叶秋水面无表情,衣袂翻飞,站在渡口,一言不发。 江泠走过去,站在她面前,挡住肆虐的江风。 “没事,又不是不再见了。” 叶秋水吸了下鼻子,眼睛有些红,但是没掉眼泪。 她往前几步,倾身,手环绕过江泠的腰,低头在他革带上挂了一个香囊。 “哥哥,昨日在寺里我给你求了签,保平安的。” 叶秋水将签放在香囊里,系在江泠腰上。 她抬头,说:“我要走了,你一个人在京师要好好的。” 曲州到京师路途遥远,快马加鞭也要半旬不止,江泠在县学读书的时候,叶秋水可以经常去找他,可是以后就不能了,他入朝为官,无令不得随意离开京师,更加不可能像上次那样,不管不顾回乡接她过来。 她得回曲州,铺子还需要她来管,如今在京师,她发挥不了一点才能。 以后,就是江泠一个人在这儿了。 叶秋水将香囊系好,摩挲两下。 江泠垂眸看着她。 这两年,叶秋水长得很快,已经到他肩膀,下次再见,说不定都到下巴了。 他抬手,轻轻揉了揉小娘子的发顶,顿了顿,垂下手,将她鬓边飞动的发丝拂到耳后。 “回去后,照顾好自己,常给我写信。” 叶秋水点点头,说:“哥哥也要照顾好自己。” “好。” 江泠应了一声,看向不远处的同窗们。 有人高喊,“嘉玉,你放心,路上我们会照顾好叶小娘子的。” 江泠郑重道:“多谢。” 再不走船都要开了,叶秋水跨上甲板,一步三回头,步伐缓慢,江泠一直看着她,大船启航,缓缓驶离港口,江水涌动,渐渐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 坐船回曲州只要小半月,一整日连续不断地行进,碰上顺风,还能更快些,江上的路途很无聊,有些贡士晕船,整日无精打采地缩在车厢里不出来。 第163章 叶秋水经常出去做生意,坐惯了船,无聊的时候,她喜欢坐在船头,同船上的渔手聊天,这些人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知道很多奇闻异事,叶秋水喜欢打听各个地方的风俗,记载在册。 江上风餐露宿,难得有这么水灵灵的小娘子在,且她谈吐不俗,还是进士郎的妹妹,渔手对她很恭敬,也愿意与她说话。 就这么行走了三日,江上忽然起了大风,船帆摇动,经验丰富的老船夫看了眼天色,立刻叫大家全都撤到船舱中不要出来,他与几个熟练的老伙计一起调□□帆、船舵,使大船侧风向而行,避免直接迎面对上江风。 船舱内人很多,货物都被集中放置用以压低重心,大家紧闭所有门窗,张教谕一个一个点人数,怕有贡士落单了。 江上风浪大,船体剧烈晃动,叶秋水将自己的东西整理好,推到不会被江水浸湿的地方,而后靠着舱璧坐着。 渔手安慰众人,“大家放心,等风浪停了我们再继续行进,没事的。” 这艘船上的都是老师傅了 ,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然而,入了夏,江上本就潮湿,又到了梅雨时节,连日阴雨绵绵,船舱地面积水,大家每天都在想办法清理水渍,祈祷天晴,但风浪依旧没有停过。 大船在江上飘了三天,有两个贡士吐得昏天黑地,身体虚弱至极。 张教谕叹气,愁眉苦脸,“这样下去不行啊。” 大船上不止有他们,还有别的人,船舱太潮湿,大家挤在一起,会出事的! 叶秋水没什么大碍,她询问渔手还有多久靠岸,就近的港口在哪里,渔手却回答,江上起了雾,他们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 话音落下,众人绝望,一名同乡抱头低泣,“怎么办,我还没有考中呢,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不远处,有贡士又吐了,两眼翻白,手指微微抽搐,张教谕心疼自己的学生,冲上去就要将他扶起来。 叶秋水见状,想起先前在书上看到的内容,连忙大喊,制止住张教谕的动作,她上前,说:“他刚吐过,不能扶起来,秽物卡在喉咙里会窒息的。” 张教谕呆呆的,“那怎么办?” 叶秋水伸手,将贡士的头侧过来,眼疾手快地捞了个东西过来接住,让他嘴里的东西流出。 接着,将铜盆直接扔了出去,打湿巾帕,将弄脏的甲板来来回回擦了数遍。 船舱内潮湿闷热,这些秽物若是残留,其他人也会生病。 经验老道的渔手下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感叹,“小娘子怎么知道这些?” 叶秋水将帕子也扔了,说:“书上看到的。” 渔手上前,查看贡士的情况,神情陡然变得凝重,“他身体太虚弱了,你们看。” 渔手掀开贡士的衣袖,发现他的手臂上长了癣。 身体太差,还会引起其他并发症。 渔手出去翻看箱笼,“谁有香薷?” 叶秋水跑上前,“我有。” 她拆开自己随身佩戴的香包,里面放了一味药材,正是香薷,它与蕃荷长相相似,有异香,叶秋水常用它来调配香料。 渔手说:“捣成汁给他喝。” 叶秋水与张教谕连忙去准备了,其他贡士继续看着生病的那个。 渔手说:“你们别靠近,他病得这样重,还长有癣,要单独隔在另一个船舱。” 众人大惊,赶紧散开。 片刻后,叶秋水将香薷端来,渔手抬起贡士的头,将汁液喂他喝下。 有人忍不住问:“我们究竟何时能靠港?” 船身颠簸,甲板越来越潮湿,他们害怕船会被浪打翻。 渔手也不知道。 有人大哭。 叶秋水扶着墙,身体虽船晃动,心里有些慌。 她不想死在这儿,她还没在京城开铺子呢,她赚的钱还没花完呢! 船舱潮湿,一个人病了,很快其他人也接二连三地倒下,船上的贡士都是读书人,身子文弱,一开始还能出谋划策,之后便都病倒了。 叶秋水将巾帕系在脸上,张教谕想去照顾自己的学生,但他已经年老,且自己也在生病,叶秋水按住他,自己上下奔波,给贡士们喂药。 老船夫也病了,因为风浪的围困,这艘船上发生了小小的瘟疫。 人心惶惶,一开始还有哭声,后来则绝望得哭也哭不出来。 渔手硬着头皮去看航向,反被打了一身水。 领头的老船夫都倒了,群龙无首,他们也不免慌了神。 叶秋水给贡士喂完药,上前拦住一人,问他:“我们船上的东西还能撑多久?” 渔手无精打采,“小娘子,我们怕是只能等死了。” “什么等死!” 叶秋水一听就怒了,“我可不想死,我们得清算好剩余的东西,计划还能过几天,东西该怎么用,你们经验丰富,比我更懂,我都没怕,你们怕什么!” 渔手掀眸看她一眼。 叶秋水横眉怒目,“船舱这边交给我,我照顾他们,给他们喂药,但是你们要弄清楚,不能稀里糊涂地就这么任船乱飘,要是遇到暗礁怎么办!” 第164章 江上起了大雾,渔手不敢再掌舵前行,船只随风而去,不知道飘到了何处。 风帆剧烈震颤,似乎将要断裂。 渔手咬了咬牙,心想,小娘子都不怕,他们当缩头乌龟就太丢人了! 几人将所有的缆绳翻出来,重新加固船帆。 叶秋水的行李里有许多药材,是为了搭配香料用的,她全都翻了出来,拿到那个会些医术的渔手面前,问他哪些能用。 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眼前的少女不仅没有哭,没有手忙脚乱,反而镇定自若,原本有些慌乱的渔手也渐渐冷静下来,认真指导她,哪些可以用来给病人服用。 海上难以生火,叶秋水将潮湿的火折子攥在掌心,用力搓热,用体温捂干,点燃柴火,煮能祛除湿病的草药,凡是给病人用过的巾帕器具,都要用开水烫数遍。 船上病气沉沉,叶秋水每日巾帕遮面,虽然没有生病,但也累得够呛。 事情发生得突然,原定十日的路程,硬生生拖了二十多天,船上即将弹尽粮绝的时候,风浪终于停下,大雾散去。 渔手战战兢兢走出船舱,爬上桅杆,远处江岸隐隐欲现,他们大喜,喊道:“真是险中又险,我们竟然没有被风浪推远,而是靠近曲州了!” 大船驶向港口,终于靠岸。 船上的病人被抬下,叶秋水请大夫去救治病重的贡士,为防止疫病传染给岸上的人,一下船,这些人便被单独隔开了。 宝和香铺的人迟迟等不到叶秋水回来,又听闻江上起了大风,一个个吓得够呛,以为叶秋水出了什么事。 看到她平安回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伙计们围上前,叽叽喳喳地关怀。 叶秋水累得虚脱,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胡娘子推开前面的人,扬声:“好了别问她了,让她好好歇歇。” “对对对,要赶紧休息!” 叶秋水在海上几日不敢合眼,双眼熬得通红,整个人快瘦成人干,下了船,知道没事后,双腿一软就倒下。 昏睡过去前,还不忘拉住胡娘子说:“别同我哥说这件事,以后他回来了,也得瞒着。” 第八十章 不想写提要啊啊啊。…… 叶秋水躺了小半个月才恢复过来, 胡娘子心疼坏了,看着她削尖的下巴,差人送了许多补品过来。 她身体虚弱, 去不了作坊督工,只能坐在榻上翻账簿, 叶秋水离开曲州快两个月,账目堆积了许多, 她从头到尾开始梳理,将不对的地方记下来, 第二日, 一群伙计挨个上前, 隔着一道帘子, 叶秋水的声音响起,“我们原定送二十箱货物去泉州府,但账目上的数字怎么不对?” “你们不要为了缩减工期就偷偷降低成本, 只准按照流程走, 工艺一步都不能少,我上次是怎么说的,你们又忘了,负责这批货的是谁,周管事是吧, 这个月分红扣两成, 你手上的活计交给王伯来管。” 周管事面露羞愧,低声称是。 她的声音低哑, 听得出人还是病着的,话音虽轻,落在耳朵里, 却也无人敢置喙,叶秋水用了三天的时间,理清了两个月的的账目,铺子里各处的活计安排得井然有序,大家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全都忙活起来。 同乘一艘大船的人过来拜访,向叶秋水道谢,船上的疫病并没有彻底蔓延,因为她的悉心照料,几个贡士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只有一个还有些虚弱,得再养一阵子。 几人听说她病了,隔着帘子探望,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还答应嘉玉要照顾好他妹妹的,结果反而……让小娘子照顾我们了。” 叶秋水笑了笑,“这有什么,在京师的时候,诸位对我也很照顾啊。” “我觉得叶小娘子也可以去当大夫,那些草药我根本分不清,可是渔手教你一遍 你就会了。” 贡士想起在船上的时候,叶秋水动作熟练,麻利,许多东西她只需要学一遍就能烂熟于心,药要用什么火候来煎,什么病症对应什么用药,她都能有条不紊地分辨。 “只是之前为了调合香,看了几本医术,略懂得一些皮毛而已,哪有那么厉害,真去当大夫,万一将病人医出毛病来怎么办?” 众人哈哈大笑。 “调香居然也要看医书吗?” 有人惊奇道。 叶秋水解释,“要的,有些香料既可以用来调香,也可以当药材服用,我们做香品的也讲究阴阳五行,两者是互通的。”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感叹这其中的玄妙。 * 叶秋水又休息两日,身体恢复了,将自己带回来的礼物拿出来。 幸好她将箱笼放到高处,没有浸到水,里面的东西还是完好无损的,铺子里的每一个伙计都有,叶秋水将从京师买回来的佳酿送给爱喝酒的掌柜,香粉胭脂给爱美的小姐妹,还有几盒药膏分给作坊制作香包的绣娘们,说:“娘子们做绣活辛苦了,这是京师的香膏,抹在手上可以防止手掌皲裂,气味还能保留数日不散呢。” 听到是京师的东西,大家都很新奇,叶秋水每个人都想到了,伙计们都笑,说东家去京师探望兄长,舟车劳顿,竟还记得给他们每个人带东西。 第165章 大家干活都更有劲了,嚷嚷着要跟随东家一辈子。 叶秋水笑盈盈摆摆手,还有些礼物要拿去送给王绪维与江晖。 江晖解试落榜,如今仍在县学学习,他已经参加解试两次了,都没有中,江晖埋头苦学,打算三年后再次参加,不行就回家继承家业,跟着长辈后面学做买卖。 以前江四爷与四夫人还念叨着争家产,叮嘱他,要警惕江泠记恨,报复,可如今,那个被他们防备着的少年已经去了京师,做了天子门生,最开始,江家每个人都心惊胆战,害怕江泠一朝飞黄腾达会报复霸占二房产业的族人,可是等来等去,等到江泠高中,等到他去翰林院学习,他也没有想要清算江家的意思。 众人才明白,江泠根本没有将他们当做敌人,不是惦念旧情,只是觉得浪费时间,他不屑于在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上争斗。 江家族人懊恼当初逼走江泠,如今他们痛失一个考上进士郎的后辈,改换门庭的愿望彻底落空,族长只能唉声叹气。 一步错步步错,早知今日,就不该放任族人赶走三郎。 江四爷与四夫人在喜报传回曲州后就不敢再折腾了,曲州难得出了一个进士,知州让人给江泠立了个牌坊,又高又有气势,一进城就能看到,如今江泠可是曲州的名人,江家根本不敢对他怎么样,族里的人想要抹黑他,知州第一个不同意! 四房眼高手低,这几年一直在为江晖相看妻子,不是嫌人家门第低,便是嫌对方家中贫寒,四房一心想要与官宦人家结亲,挑了几年,一直到现在,江晖都要及冠了,还未曾娶妻。 “五郎,外面有个小娘子找你!” 同窗兴奋地扑过来,眉飞色舞。 江晖愣了愣,“谁啊?” “不知道是谁,不过可是位佳人!” 江晖被他们打趣,纳罕地放下书,出门。 街旁,叶秋水正在看料子,她来城东这里进货,想到江晖就在附近读书,便想顺道将东西给他。 江晖跑出县学,远远看到有一少女带着几人等候在道旁,脚边还放着一口木箱,看着沉甸甸的。 江晖有些诧异,觉得小娘子有些眼熟,走近了,听到她笑着唤道:“五哥。” 她身量高挑,眼眸清亮,声音脆生生的,江晖呆住,半晌才回过神,想到她是谁。 三哥离开曲州已经许久了,平日四房也不怎么同宝和香铺的人往来,江晖很少见到叶秋水,隔一两年见一次,发觉她越长越变样,面庞清丽,风致楚楚,像是一朵即将盛开的芍药花。 叶秋水让人将箱子抬上前,说:“这是兄长叮嘱我带回来给你的。” 江晖上前,犹豫道:“给我的?” “嗯。”叶秋水颔首,看着他打开箱子查看,面上怔愣,紧接着便是惊喜。 “都是一些大儒所作的文章,兄长收集来的,觉得或许对你来年科考有用,托我带给你。” 江晖眼前放光,欣喜若狂,“三哥远在京师竟然还记着我!” 他随手翻开一本,越看越兴奋,都是大儒的文章,曲州这种小地方难以寻得,粗读几行字便觉得非同一般。 江晖将箱笼合上,脸上满是笑意,“我要写信给三哥道谢!” “那五哥不若写完给我吧,我一同寄过去,正好这两日我也要给兄长写信。” 叶秋水离京已经月余了,该给江泠写封信报平安。 “行。” 江晖还沉浸在方才的喜悦中,捧着书,笑呵呵的。 东西送到了,叶秋水告辞离开,刚一转身,江晖突然喊住她,他眸光乱晃,斟酌着开口,“那个、那个叶……妹妹,也多谢你特意跑这一趟给我送来这些书。” 叶秋水笑了笑,顾盼神飞,“不客气。” 她和伙计走了。 江晖站在原地,看了许久。 * 料子定下了,叶秋水让伙计将几箱货物搬上车,一会儿直接去作坊。 宝和香铺的生意红火到极致,还有些人听说过江泠的名号,知道铺子的东家是进士郎的妹妹,便是不闻香,也忍不住买个香包回去。 以前宝和香铺的生意也好,同行大多眼馋,使些小手段,远没有要闹到头破血流的地步,如今,因为宝和香铺,城里其他几家铺子生意惨淡,最后只能被迫关店,而宝和香铺蒸蒸日上,看不惯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马车走了半刻,毫无预兆地,猝然停住,车厢摇晃,叶秋水一个趔趄,眼疾手快按住车厢壁,才没一头往前栽去。 “怎么回事?” 她出声问道。 “东家,是香行的人,说是魏行首请您一同去喝杯茶。” 曲州有香行,卖香料的不止宝和香铺一家,做布匹生意的有布行,做金器的也有小团体,一家独大,别家自然不满,曲州就这么大,若生意都被一方垄断了,别家分不到羹,自认容易闹起冲突。 叶秋水不爱同香行的人打交道,一直埋首做自己的东西,其他商人早就看她不满了,忍了几天,在确认进士郎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之后,立刻在叶秋水出门的路上拦人。 魏家在曲州做的也是香料生意,以前宝和香铺还没有家喻户晓的时候,魏家香铺才是曲州生意最好的。 第166章 可如今,铺子一年不如一年景气,上个月刚关了几间铺子,魏家人坐不住了,要叶秋水过去好好谈谈。 “叶小娘子,赏个脸呗。” 魏家下人抬手请叶秋水上楼。 一旁的伙计低声道:“小东家,咱不能答应上去,那魏家做香料生意好多年了,从前胡娘子也不敢惹他们,我们抢了魏家的风头,咱们让让步就是了,别和他们起冲突。” “他们的东家,据说年轻时杀过人,还蹲过大牢!” 其他不知情的伙计一听,吓个半死,一起劝阻叶秋水。 可马车附近围了人,并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叶秋水神情严肃,眯眼看了看不远处的茶楼,沉声道:“我们现在退,他们只会觉得咱们宝和香铺的人好欺负,以后会更变本加厉,不就是喝口茶吗?去就是了。” 她掀起帘子,从马车上走下。 第八十一章 “我九岁时就杀过人,见过…… 说是喝茶, 但其实是个鸿门宴,魏家若真心想同他们结交,怎会半路拦人, 用这种半劝半迫的方式请人上楼? 伙计们胆战心惊,一路跟随叶秋水走上二楼, 雅间门口站着几个望风的仆从,看到叶秋水走上木梯, 转身推开门。 屋子里不止有香行行首,还有其他几个同样做香料生意的人, 大家围坐在茶桌边, 雾气缭绕, 虽在品茶 , 可气氛却僵硬沉肃,叶秋水刚跨过门槛,身后雅间大门便“砰”一声被关上了。 一同过来的伙计吓得抖了抖, 小声地唤了唤叶秋水, “东家……” “没事。” 叶秋水低声道,安抚他们。 一名长相凶狠的男人瞄一眼叶秋水,鼻腔里似乎冷哼了一声,“叶小东家好大的架子,喝个茶, 还要请几回。” 叶秋水深呼吸一口气, 走上前,扬起笑容, “行首相邀,晚辈诚惶诚恐,有什么礼数不周到的地方, 还请各位看在我年幼,刚接手铺子生意的份上,多多海涵。” 魏行首只是冷笑,任她端着茶盏站着,几个人一言不发,没有一个叫她落座,也没有人搭理她,叶秋水神情平静,自己喝了茶,叫仆从拉来一张椅子,她兀自坐下。 几人诧异看她一眼,魏家上来就给下马威,叶秋水见招拆招,直接无视,总之不见慌乱之色。 魏行首开门见山,“叶小娘子,你们宝和香铺如今可是厉害啊,在这曲州,还有我们其他几家的活路么?从前就算是你们胡大当家,见了我也要给三分薄面,可叶小娘子如今是完全不将我们魏家放在眼里了,莫非这曲州你们宝和香铺还要一家独大不成?” 一家生意做得好,别家难免要有亏损,魏家是行首,这几个月,连着有人找他哭诉,他们不敢单独找叶秋水麻烦,忌惮她有个进士义兄,于是撺掇了许多人,大家一起聚在茶楼,要叶秋水过来,她一个晚辈,还是个小女子,凭什么猖狂,管铺子这么久来,竟也一次也没找魏行首孝敬过,他早就看她不满了。 叶秋水不喜欢搞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曲州的各种商会就如同地头蛇一样,要交保护费,入会费,各家的盈利还要抽出两成给魏家。 先前也曾有商人不满,奈何魏家在曲州横行霸道惯了,大当家早年杀人蹲过大牢,是个穷凶极恶的泼皮,若谁与他作对,他就叫人到铺子前闹事,说谁家的香料有毒,用完身子不舒服,咳血,被针对的商人百口莫辩,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府也懒得管,魏家用这样的方式搞垮了许多同行。 大家都不想招惹他,为了息事宁人,只能拿钱孝敬,或自愿将独门配方送给魏家。 胡娘子虽然有手腕,但也不愿招惹是非,然而,这场平衡被叶秋水打破了,胡娘子身体不好,这两年将铺子全权交给叶秋水打理,宝和香铺的生意越来越好,还开了好几家分店,货物远销泉州府各地,有时候,甚至还会同番邦商人谈生意,再加上,她有个进士哥哥,越发名气大,魏家上个月已经关了两间铺子,抢生意完全抢不过她。 “魏行首这话真是折煞晚辈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叶秋水笑,“不过是巧合罢了,大家不过是图名气,凑热闹,过了一阵子,谁还能想到咱们铺子,在曲州,香料生意上,要说第一,自然非魏前辈莫属了,晚辈不敢托大。” 小娘子唇红齿白,看着娇软柔弱,年纪大概还未及笄,但说话却很老练,人又天生一张巧嘴,她若示弱,旁人也不忍再威逼胁迫。 魏行首黑沉沉的脸色稍微缓了缓,他抬眸,扯起嘴角一笑,“我也知道,小娘子刚接手铺子不久,不懂规矩这是自然的,我们魏家不是什么不讲理之辈,这样吧,我说个法子,咱们今日就将这事了了,以后大家和和气气的。” 一旁其余几个商人纷纷恭维,“您说,您说。” “小娘子将香谱还有技艺交出来,就当是会费,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客客气气的,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魏行首敲了敲桌面,盯着她。 叶秋水神情淡然。 身后的伙计面露急色,每家的香料配方,与精炼的方法是绝不可能外传的,叶秋水将合香与药理结合,做出许多东西,还有些是她自己亲自跑了许多地方,从京师还有省城学来的,都是别家没有的技巧,这正是宝和香铺近来生意越发蒸蒸日上的原因,倘若传出去,他们铺子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可言,值钱的不就是这些吗? 第167章 今日这杯茶,打的原来是这样的主意。 几人注视着叶秋水,他们都是生意场上的老狐狸了,叶秋水这种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在他们眼里就同过家家似的,凶一下怕是就要掉眼泪,更何况周围围着一群凶煞恶煞的老前辈,不吓破胆就不错了。 然而,叶秋水似笑非笑,眼底漠然,“交不了。” “你说什么!” 魏行首提了提声,对她的回答诧异又不满,眉心紧皱。 “大家都是做买卖的,应该知道,弱肉强食,生意场上,原本就是各凭本事。我对香行没有兴趣,不会入会,也不会交什么会费。” 魏行首横眉怒目,拍案而起,“竖子猖狂!” 叶秋水仍坐着,眼皮都没抬一下,身后的伙计满脸警惕,忍不住道:“你们一群人就是欺负我们东家是个小娘子,有意思吗?从来就没有这样的规矩,做生意的,谁不是各凭本事,明明是你们技不如人,还以多压少,欺人太甚!” 话音刚落,一旁冲出来几个小厮,一把按住那个说话的伙计,将他踹倒在地。 叶秋水急道:“阿进!” 唤作“阿进”的伙计叫了一声,被一脚踹到腹部,痛得蜷缩起来。 另一个伙计上去拉人,也被打倒在地。 他们不敢对叶秋水动手,但一个香铺伙计算什么。 魏行首站起来,几人逼近叶秋水坐着的地方。 他们是忌惮进士,可是,江泠远在京师,况且,魏家心里有数,他们不会对叶秋水动手,只是逼迫,要她自己主动退让。 叶秋水知道他们不敢对她怎么样,她冲上前,想要拦住殴打伙计的人,但是刚起身,便被按住肩膀。 魏行首走到她面前,躬身,笑盈盈看着她,“叶小娘子,我们也是诚心与你商谈,你身边这两个伙计太不懂事了,我自作主张,替你……” 话未说完,叶秋水突然伸手握住桌上用以装饰的花瓶,猛地砸击桌面,“啪”的一声,瓷质的细口瓶身顿时四分五裂,她握着瓶颈,用裂口抵住魏行首,一旁的几人霎时僵住,魏行首话说到一半,整个人都不敢乱动了。 叶秋水冷笑,“我九岁的时候就杀过人,见过血了,你们真当我好欺负吗?” 六岁的时候,她看着亲生父亲在面前咽气,无动于衷,九岁,拿刀捅伤了拐卖孩童的人牙子,她并非光靠赔笑就能在曲州站稳脚。 “你们跟我玩泼皮无赖,倚老卖老,好啊,我不怕惹是生非,咱们有本事就闹大,我年纪小,手上不知轻重的,若待会儿碰了谁,我先道歉。” 叶秋水一字一顿,目光扫视周围,她自己震碎花瓶,划伤了手,血一滴滴落下来,面色却不改。 香行的人只是想给她个下马威,让她别同他们作对,他们以为叶秋水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娇滴滴的,吓一下就哭,要什么给什么,哪成想,她发起狠来,一身戾气,宁愿鱼死网破,也绝不让步。 魏行首意识到,她不是个好拿捏的,要是真闹大了,对他们来说没有好处。 几人脸上色彩纷呈,面面相觑,互相对视。 魏行首看着她,语气渐渐缓和下来,“秋水妹子,我们糊涂了,同你闹着玩呢,你看看你的手都被划伤了,别激动,闹着玩的。” “闹着玩?”叶秋水嗤笑,“可不是这么算的,我铺子里的伙计被你们打成这样,难道也是闹着玩。” 魏行首的脸很黑,踟蹰片刻,“我向你赔罪。” 他抬手,示意小厮散开,趴在地上的两个伙计被打得鼻青脸肿,吃力地站起身,走到叶秋水身后,担忧道:“东家……” “没事,都退后。” 叶秋水目视前方,挡在他们面前,气氛僵持片刻,她缓缓垂下 手。 魏行首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样,以后你们宝和香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行吧?” 魏行首开口道:“今日的事就这么算了。” 行首松口,香行的其他人也缄默不言。 叶秋水站在两个伙计前,沉声道:“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从此以后,我们几家互不干涉,宝和香铺不入香会,至于其他,与我无关,我也不会插手魏行首的事情,晚辈有错,确实急功近利,伤了和气,下个月,我会关了城北的铺子。” 话音落下,几人面上露出喜色。 宝和香铺分店多,原本只在珍祥街,后来又开到别的坊市去,抢了几家的生意,如今,叶秋水做出让步,自愿关闭城北的铺子,皆大欢喜,他们再想闹那就是得寸进尺了。 “小娘子好魄力,那就这么办吧。” 魏行首笑了笑,请她重新入座。 “不必了,晚辈不爱喝茶,诸位请便吧。” 叶秋水颔首告辞,几人也未曾阻拦,她领着两个伙计离去。 “阿进,元福,你们怎么样了,伤得重吗?” 一出茶楼,她立刻问道。 元福摇摇头,“我没事,阿进怕是有些严重,眼睛都睁不开了。” 另一名伙计先被打趴下,嘴里都是血。 第168章 叶秋水皱着眉,神情不忍、担忧,她轻声道:“我们先回铺子,我找大夫给你们看看。” 他们坐上马车,带着货物回到珍祥街,看到两人这鼻青脸肿的模样,铺子里的其他人也吓着了,连忙搀扶着伙计到后院休息,叶秋水找了大夫,挨个给他们看过。 “还好还好,都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擦擦药就好了。” 大夫说道,叶秋水听后,悬着的心落下,她的手也被包扎过了,花瓶震碎时划破手心,大概要好几日写不了字了。 叶秋水安慰阿进与元福道:“这个月你们就不用来了,好好在家里养着,工钱我也照常给,再额外给你们发十两银子。” 阿进与元福一听,顿时喜笑颜开,伤口也不痛了。 还是小东家大方! 掌柜在一旁,不禁忧愁,“不过,我们真的要关掉城北的铺子吗?这也太欺负人了!” 叶秋水却道:“关了好,几间铺子而已,却可以免去被这些人纠缠,城北开不了铺子,我们就开到别的地方去,小小一个曲州,不值得我们这样争来抢去。” 曲州算什么,叶秋水的目标可不只是在曲州称老大,香行的人为了这些利益勾心斗角,叶秋水却已经目光放到更长远的地方了。 她将图纸拿出,找到胡娘子,和几个老师傅一起,研究去京城开铺子的事情。 掌柜摇头,“在京城开铺子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知道哪个路段的生意好吗?能在京师做生意的都是有靠山的人,咱们是小地方的,斗不过他们,还是别去冒险了。” 胡娘子抿了抿唇,“那里的租金比曲州贵上数十倍,一旦亏损,这些年攒下的老本就全没了,我们亏不起。” 叶秋水脸上的笑容逐渐落下,没有想到大家都不愿意。 “可是我想试试。” 叶秋水说:“我用我自己的钱,还有入股的那一份,我都带走,要是亏了,我不连累宝和香铺。” “你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攒下那些钱,太冒险。” 胡娘子劝她,“那里的行情是怎样的,你打听清楚了?你知道从哪里进货,知道该怎么定价,你怎么吸引人来买你的东西呢?京师各行各业的生意,是被垄断的,我们这些贸然闯进去的人,根本融入不了。” 她们一个接一个劝说,弄得叶秋水也有些犹豫了,她不禁想,是不是自己被京师的繁华迷乱了眼,所以才会那么迫切地想要去京师闯荡? 叶秋水叹了一声气,捏着图纸的手紧了紧,“我再想想吧。” 第八十二章 世界之大,一望无边。…… 城北的铺子关了后, 香行的人果然没有再来找过麻烦,几家井水不犯河水,平日见了也只当做没看见。 去京师开铺子的想法被暂且搁下, 叶秋水心里一直记挂着,盘算自己有多少本金, 够挥霍多久,其实胡娘子她们说的也并无道理, 宝和香铺在曲州有固定的客源,只要一直这么开下去, 不愁赚不到钱, 而去了京师, 那里人生地不熟的, 没有靠山,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打拼,若是亏损了, 这些年积攒的家底也要赔光, 那个时候,她回到曲州,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么? 生意场上原本就是你来我往,今日倒下一个,明日会有另一座高楼筑起。 叶秋水不禁犹豫, 怕自己太贸然冲动, 会亏得血本无归。 宝和香铺的生意依旧红火,夏末的时候, 叶秋水同一名番邦商人谈了笔生意,许多人眼红,可也奈何不了她, 她虽然不在城北开铺子,可是泉州府,省城却多了几家分店,香行的人很懊恼,觉得当时不应该同叶秋水闹僵,应该打好关系,拉拢她,但是现在懊恼也没用了,宝和香铺与他们划清界限,而那叶秋水也不是个好招惹的人。 店里进账多,大家的分红也多,掌柜笑着对叶秋水说:“小东家,您瞧瞧,咱们铺子越来越好了,这么经营下去,不愁吃喝,京师啊……那是大人物的地盘,在那里做生意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了谁,不说钱没赚到,反而将命丢了,还是咱们小地方好,你说是不是?” 叶秋水低低“嗯”了一声,看着眼前的账目,上面的数字翻了几倍,她赚了很多钱,几辈子衣食无忧,小时候立下的目标早就不在话下,可是叶秋水现在并不只是想赚钱,她想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去闯荡,去尝试,但也害怕失败,怕自己被打趴下。 * 秋天的时候,王绪维邀她一起去城郊骑马,叶秋水去了,发现王聿章也在,半年不见,他长得更高更俊了,也考上县学,据说明年要被举荐去国子监读书了,王家想办席庆祝,又怕太招摇。 王聿章见到叶秋水,忍不住同她说话,关心她的近况,叶秋水礼貌地回应了几句,他便旧事重提,说起想要提亲的事。 现在与以前不一样了,他以后要去京师读书,半只脚踏进仕途,王聿章想,现在重新同叶秋水提亲,她会不会动摇。 但叶秋水拒绝得很明确,直言,自己的决定不会更改。 王聿章很难过,找了个由头回家去了。 有这一茬,下次王绪维再找叶秋水去骑马,她都借故推辞。 第169章 过了一段时间,王绪维陪王夫人来铺子买香,偷偷和她说,“芃芃,我哥定亲了。” 叶秋水诧异地看向她。 王绪维淡淡地笑了笑,“就前几天的事,是秦学究的女儿。” 秦学究是县学里的先生,王夫人亲自去说的亲,王聿章被拒绝几次,还魂不守舍的,王夫人恨铁不成钢,赶紧为他定下亲事,男孩子嘛,成家后也就认命了。 “等过两年,秦小娘子再大些就成亲。” 叶秋水点点头,“那恭喜你兄长觅得良缘。” “芃芃,我真怕你因此与我疏远。” 王绪维忸怩了一会儿,说道:“我哥哥是我哥哥,我是我,你不理他就是了,你得和我做好朋友。” 王绪维伸出手,拉了拉叶秋水的衣袖。 她害怕因为王聿章,芃芃会避嫌,以后不和她玩。 “当然啦。” 叶秋水笑嘻嘻拍了拍她,“我与你情谊始终如一,不会变的。” 王绪维终于松了一口气,问她,“那咱们过几日还去骑马吗?我哥不来,我不让他来。” “去!” 叶秋水答应道:“不过,我自己会买一匹马,从前那匹就不用再劳烦牵出来了。” 那匹马是王聿章养的,娇小温顺,叶秋水不喜欢。 她喜欢高头大马,喜欢追逐竞技,喜欢风从耳边呼 啸而过的感觉。 改日,叶秋水去马场挑马,师傅看到她的模样,领她去看温顺的小马驹,告诉她,这些马性子好,适合小娘子骑,不会乱跑,也不会乱踹人,就是胆小,腿短,脚程也慢,所以走不快,走不远,小娘子们都喜欢骑着出门踏青玩。 叶秋水看了看,没说话,转而自己走到另一个马厩,里面的马个头高峻,看着便威风凛凛。 师傅说:“这些马呀,性子烈,不容易驯服。” 叶秋水问:“跑得快吗?” “快,很多都是驿站送信用的。” 马很高,用鼻子睨着人。 叶秋水笑了笑,说:“牵出来,我试试。” “小娘子骑不了,这些马很凶,还是刚刚那几匹温顺。” 叶秋水沉声说:“我就要这个。” 马夫打开栅栏,牵出她想要的那匹,体型健壮,与她个子一般高,同来的伙计都忍不住腿软,劝说:“东家,咱还是别试了,这要是摔下来,可不得断两根骨头。” “没事。” 叶秋水伸手,摸一摸马的鬃毛,“我就要这个。” 她挑的小黑马不服生人,拱了拱前蹄,鼻子喷出热气。 叶秋水偏头躲了一下,跟着师傅一起走到马场, 她系上攀膊,挽起头发,打扮得干净利落,走上前,马夫叮嘱她几句话,将缰绳递给她,叶秋水踩着马镫翻身而上,还没坐稳,胯.下烈马果然挣扎起来,弓起身子,往前蹬踹蹄子。 叶秋水身形看着纤瘦,腿还没有马的四肢粗壮,伙计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想扶又不敢伸手,叶秋水拽着缰绳,神情严肃,上下颠簸,梳好的发髻都乱了,那马倔强得很,沿着马场撒腿跑,试图将背上的人抖下来,叶秋水虎口都被磨出血了也没有松手,她想起马夫的话,时而趴伏下来,夹紧马腹,降低重心。 伙计攥紧了拳头,为她捏了把汗。 叶秋水咬着牙,癫得五脏六腑都好像移了位,黑马一个前跃,她半个身子都甩了出去,剩下一半死死扒住马背,手背的青筋几乎撑破皮肤,越是这个时候,叶秋水心里越生起一股莫名的斗志,喉咙里似乎涌上一股腥甜,她磨了磨牙,沸腾的血液充斥于四肢百骸。 黑马沿着马场四处冲撞,马背上的少女发髻散乱,黑发飘扬,几次都险些飞了出去,又在最后一刻抓紧缰绳,重新坐稳。 不知道为何,尽管她看着娇弱,但偏偏身上爆发的血性比烈马还要强,从最开始的犹豫、小心,到压制,她的气势越来越盛,手上满是血,脸也磕伤了,嘴角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但笑得越发不羁、张狂。 她就是要驯服这匹马,她就是不服! 伙计还有马场的师傅们站在围栏外,捏紧拳头,目不转视,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一开始还为她担忧,可渐渐的,叶秋水每一次被甩出去,又凭着一口气吊着,手脚并用爬回马背上时,几人会忍不住爆发欢呼声。 她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压制克服烈马的刁难,直到黑马精疲力尽,再也挣扎不了,最后认命地停了下来,任她驱使。 天黑了。 叶秋水浑身是汗,虎口的血浸透了粗粝的缰绳,大腿被磨得发疼,甚至无法站立。 她缓缓驱使马,跑回栏杆旁。 马夫连忙冲上前,扶着她下来。 伙计们围过去,端茶送水。 叶秋水虎口鲜血淋漓,头发散乱,像个疯子,但笑得却很开心,她得意昂起下巴,说:“我就要这只。” 马夫心中佩服,觉得是自己以貌取人,太小看这个少女了。 叶秋水付了银子,牵着马离开。 宝和铺子有马厩饲养运货的马,叶秋水给她的黑马取名小白,拍拍它的脑袋,顺了顺鬃毛,养在铺子后面。 第170章 过几日,王绪维邀她一起去骑马时,叶秋水牵着她的小白出门 王绪维见到的时候都惊呆了。 “芃芃,你这马好生威风!” 比人还高呢! 叶秋水炫耀地拍了拍它的脑袋,小白油光亮丽的鬃毛被编成一排排麻花辫,还绑了丝绦。 王绪维笑了好久。 叶秋水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王绪维也不甘示弱,骑马与她并行,两个人绕着城郊草场跑了好几圈。 她目视前方,四周景色在眼前轮转更换,呼啸的风从耳畔掠过,叶秋水想起近来不开心的事,被香行刁难,想要去京师开铺子,又受到劝阻,所有人都在劝她,不要冒险尝试,叶秋水被说得动摇,觉得她太冲动,还没有规划好,就想着那么遥远的事情。 她心里闷闷的,一个不痛快,夹紧马腹,不知不觉间,骑乘的速度越来越快,王绪维渐渐落在后面,她一个人冲在最前,冲出草场,被一股力量驱使,没有掉头,而是继续向前狂奔。 王绪维在后面大喊,她置若罔闻。 冲进密林,四周树木高大,了无人烟,叶秋水没有停下,向着山顶冲去。 马蹄踏过处,惊起一片飞沙,傍晚时分,群鸟从空中掠过,衣袖猎猎,似与风声应和,乌发飞扬,身影如离弦之箭。 远处夕阳渐沉,叶秋水追逐着天边那一抹即将消逝的余晖,似乎只要她想,就可以这样一直奔跑到世界的尽头。此刻,所有的烦恼与束缚都被抛在了这马蹄扬起的烟尘之后。她与烈马融为一体,仿佛是这天地间最自由的生灵,随心所欲地驾驭着自己的方向,带着无尽的豪情壮志奔向天际。 叶秋水双眼微眯,紧紧盯着远处,最终冲破树林,天光乍现,飞鸟疾驰而过, 她忽的顿住,在山顶徘徊。 许久,密林里响起回音。 “芃芃!” 王绪维焦急地呼唤,紧赶慢赶,总算跑上山顶,她吓坏了,以为叶秋水的马发疯了,驮着她不要命的冲进林子里,要是摔了,后果不敢设想。 一群人风风火火地闯过去,林子里栖息的鸟被惊起,风吹过树叶,沙沙声如万蝶振翅,如千层浪叠,王绪维冲上山顶,看到一个女子骑马立在涯前,凝视远方。 王绪维驱马向前,见到山顶的景致,不由愣住。 站在这里能俯瞰整座曲州城,城外,群山连绵,云雾缭绕,似隐似幻,山的那一头,其他城池的轮廓微微显现,半隐在云层后,蔓延到更远的地方。 世界之大,一望无边。 叶秋水久久盯着远方,夕阳余晖落在她身上,似镀了层金边。 良久,她忽然开口,没头没尾地说道:“我要去京城。” 王绪维“啊”了一声,“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你不是刚回来还没两个月?” “不一样。” 叶秋水说:“这次不一样,先前我是去看我哥哥,这次,我是为我自己而去的。” 她想去更远的地方闯荡,无论结果是好是坏。 夕阳渐渐落下,看完景色,几人骑马下山。 告别王绪维后,叶秋水回到铺子,同大家说了这件事。 胡娘子听后,没有继续劝说她,沉默许久后走上前,拉住她的手,眼中有光芒微微跳动。 “好孩子,你想做什么便做吧,无论结果如何,总之,宝和香铺一直留着你的位子。” 叶秋水郑重点头。 回到家,立刻收拾行李,书,账目,图纸全都叠好放在箱子里,她花几日的时间将铺子里的生意安排好,启程的时候,有许多朋友送行。 相熟的小姐妹一包一包地给她送衣物,干粮,马鞍旁快要挂不下,小白的背都挺不起来了。 “哎呀,我又不是不回来啦!” 叶秋水一个个安慰,王绪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搂住她的腰啪嗒啪嗒掉眼泪。 “芃芃,你可不能忘了我。” “知道知道!” 她摆摆手,说:“我走啦,各位留步。” 一群人看着她上马。 叶秋水这次去京城,没有乘车,也没有坐船,而是选择自己跟随商队骑马过去。 她身形灵活,握住缰绳,回头再看了众人一眼,转过身,马蹄飞扬,身影渐渐消失在山林尽头。 第八十三章 “我妹妹来了。”…… 翰林院中, 众学士身着公服,埋首在案前工作,二甲进士需要去各个部门学习朝廷的基本运作, 在翰林院,除了研究经史子集外, 还要学习礼仪,包括朝会, 祭祀等朝廷重大活动的礼仪流程,另外, 就是参与国史的编修工作了。 这些事情都有人争着做, 大家想要表现, 早日通过考核, 获得更高阶级官员的青睐,那种繁杂琐碎的,例如整理档案, 搬运书籍这样被视为低等任务的活, 没有人愿意干。 一层层书架的末尾,江泠坐在角落,翻阅书籍,握着笔手抄到纸上。 阳光透过架子,落在书案上, 空气中灰尘洋洋洒洒, 他神情平静,落笔稳重, 一旁,坐着另一个三甲进士,是严敬渊的侄子, 叫严琮,江泠去拜访恩师时经常遇见,两个人比较熟。 第171章 江泠不爱说话,在翰林院都是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只有严琮时不时与他交谈。 “我手好酸,太多了。”严琮写着写着叹道,停下笔,抄书抄了一日,他手腕酸痛得已经抬不起来了。 “放着,我一会儿抄。” 江泠淡淡道,眼皮都没有抬。 他抄书时身姿端正,一连坐几个时辰,也没见肩塌下去半分。严琮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感叹,“嘉玉,你真不是一般人,你不累吗?我手要断了。” “习惯了。” 少年时为了赚钱,在书局从早坐到晚,笔下未曾停过,他不能停,停了工钱就会少,来了翰林院,也是一日到头做这样的事,根本谈不上辛苦。 严琮站起身,走了两圈,活络活络筋骨,刚走没几步,门外涌进来几人,与他们一样都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同在翰林院学习。 “前些天一直下雨,阁楼潮湿,有些典籍要拿出来晾晒修补,江嘉玉,你去。” 江泠抬起头,“今日不是我当值。” “我们都要编国史,还要写公文,哪有时间做这些,反正与你说了,爱干不干,到时候掌院怪罪起来可不怪我们。” 说完便“砰”地合上门。 “你们……” 严琮“啧”了一声,冲上去就要理论,江泠喊住他。 “没事。” “什么没事啊,由着他们这样欺负你?” 严琮跑回去,“什么脏活累活都叫你干,我们是来学习怎么做官的,不是当洒扫嬷嬷!” 江泠低头写字,说:“在阁楼上整理典籍可以看到许多东西,那些书平时没有机会翻阅。” 都是翰林院珍藏的古籍,只是晦涩难懂,有些甚至是古时候传下来的孤本了,摆放在阁楼上,掌院很宝贵,那些书,远不如已经有前人注解,条例详细清晰的书好看,大家都没什么兴趣,江泠倒是一直很好奇,但没什么机会看到。 要不是前些天下了许久的雨,架子潮湿,掌院怕书受潮破损,叫人搬出来晾晒整理,他是碰不到的。 别的进士不愿意做这样的粗活,更热衷于参加诗会,宴席,在官家身边做文学侍从,若得官家赏眼,兴许不需要在翰林院等待考察就可以直接被授官。 江泠拒绝宋家的示好,等于与宋家决裂,平日在宫里遇到都装作不认识,他又身有残疾,性子清冷,不站队,不巴结任何人,在翰林院一直被排挤,那些能接近官家的活,他从来接触不到,每日不是抄书就是整理公文。 严琮都要看不下去了。 他是叔父养大的,严敬渊逢人就夸江泠如何如何,要他多与江泠接触、学习,严琮一开始不服,可后来相处久了,渐渐发现,江泠不似外人口中说的那般刻薄寡恩,性格孤僻,叔父眼界高,他夸的人,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平日若有谁故意挤兑江泠,严琮都会站出来,其他人不敢招惹他,往往收敛许多。 听到江泠这么说,严琮笑了笑,“你是真喜欢看书,咱们在这几个月了,也没见你恼过,诶,他们这样欺负你,你真不生气啊。” 江泠抄完书,收拾好笔墨,踩着木梯走上阁楼,说:“还好。” 只是觉得不值当,浪费时间,横竖在翰林院,他们不会做出多么过分的事情,做杂物其实也没有什么,整理藏书可以积攒许多知识,翰林院的书是外面买不到的,江泠只希望自己能多待几个月,只怕自己来不及全都看完。 严琮心中只余佩服。 拿着扫帚,一起走上阁楼。 叔父说了,江泠为人冷淡,没有亲友,人虽寡言少语,但却很仁义,与这样的人交友,远比同那群好高骛远,追名逐利的人厮混在一起收获得多。 他素来沉稳冷静,看着他埋首于桌前写字,将一切摒弃于外的模样,再浮躁的人都能平静下来。 翰林院的藏书都很珍贵,江泠将书搬出来晾晒后坐在空地上翻阅,太阳下山前,将书全部归整入库后收拾东西离开。 “明日有诗会,你去吗?” 走出巷子的时候,严琮忽然问道。 他喜欢参加诗会,交新朋友,认识小娘子,但江泠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而且明日宜阳郡主也在,据说宜阳郡主貌若芙蕖,娇贵明艳,听说她也会参加诗会,京中的士子都一窝蜂地涌过去了。 严琮想拉着江泠一起,不过他很少会去诗会。 江泠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远处,倏地传来一声呼唤,嗓音清甜,“哥哥!” 穿着檀色素罗襦,罩芙蓉梅花纹半臂,腰间系鹅黄色绦带的少女站在路边,笑面盈盈,身量高挑,眉宇间有一股英气,举止间神采飞扬。 严琮怔愣,环顾四周,不知道那小娘子在唤谁。 不只是他,连江泠都晃了一下神。 叶秋水的变化太大了,几个月不见长高一大截,身形趋近于一个成年女子,胸前起伏,四肢纤长。 愣神之际,叶秋水已经走到面前,仰起脸,甜甜地笑了一下,“你总算出来了,我打听许久才知道翰林院在哪儿。” 江泠回过神,朝严琮示意,“严兄,我妹妹来了京城,诗会我就不去了。” 第172章 “哦、哦哦……” 严琮呆呆点头。 叶秋水是乘马车出来找他的,车停在巷子外,她拉着他过去,掀开帘子,座椅上垫了软垫,一旁还温着茶,叶秋水按着江泠坐下,给他倒一杯水,“哥哥,歇一歇,一会儿就到馆舍了。” 江泠端着茶水,人还是愣着的。 “怎么突然来了?”江泠看向她,“来之前也没有给我写信,我好去城门接你。” “我想着,哥哥现在肯定很忙,没事!我来过一次了,有经验。” 叶秋水笑着说:“哥哥,你平时是不是都是走回住的地方?” “嗯。”江泠说:“省钱。” 他很节俭,穷惯了,能省则省。 叶秋水无奈,“租马车才多少钱,我又不是没有。” 回到馆舍,叶秋水去和掌柜说,租一辆马车,以后接送江泠去翰林院上值。 馆舍里的伙计掌柜看到叶秋水来了都欣喜得不得了,只因叶小娘子出手阔绰,人也随和,大家都喜欢与她相处。 江泠看到馆舍檐下拴着一匹黑马,体型矫健高大。 看着威风凛凛,但是却扎着几条麻花辫,绑着丝带,就连马鞍都绣着鲜艳精致的图案,馆舍里许多人围在一旁打量。 黑马脾气不好,打了个喷嚏,把围观的人吓走了。 江泠扫去一眼,叶秋水与掌柜说完话了,跑过来,说:“哥哥,这是我的马,小白!” 骏马通体乌黑,油光水滑。 叶秋水取名字的风格一如既往,白马叫小黑,黑马叫小白。 江泠点点头。 叶秋水不由好奇,“哥哥,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别人听到小白是我的马时,都很惊讶。” 他们都不敢相信,娇滴滴的小娘子会骑这样的高头大马,小黑脾气差,性子烈,谁碰它它都要 撅蹄子。 江泠说:“是你就不惊讶。” 他觉得很符合叶秋水的风格,她爱美,爱打扮,喜欢精致漂亮的东西,但是不妨碍她性格倔强,跌倒咬碎牙也绝不服输。 看到这马,江泠就能猜到她为了驯服烈马一定受了很大的罪,但是她并不在意,神情张扬,还有些臭屁。 叶秋水嘿嘿一笑,和他一起走进屋子,她的包裹已经放在桌上了,叶秋水带了许多东西,比上次来京师还要多,她说:“哥哥,我这次是要来开铺子的,要常住。” 江泠颔首,“好。” “看好地方了吗?” 他问道。 “差不多了,明日我再四处看看。” 叶秋水带了曲州土产,有江泠喜欢的吃食,还有张教谕、同窗们给他寄的信。 江泠坐在桌边,一边吃米酥,一边翻开师长的信,叶秋水在收拾她的行李,跑来跑去。 熏黄的灯光跳动着,不知为何,同样的屋子,今夜江泠却突然觉得温暖了许多。 等他回完信,扭头,发现一旁已经没有声音了,叶秋水不知何时伏在簟席上,闭着眼睛,睡得很沉。 她连日骑马赶路,到了京城,来不及休息,又去找他。 江泠走过去,抱起她放在榻上,拉高被子。 少女呓语一声,翻过身,缩进被衾里。 江泠坐在一旁看了许久。 他放下帘子,转身,从柜子里抱出另一套被褥,铺在地上,和衣而眠。 第八十四章 纤巧的足踩在地上,白得晃…… 叶秋水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榻上的帘子放下,遮住外面刺眼的阳光,透过幕帘, 叶秋水看到外间坐着一个人影。 她挑起帘子一看,乌衣束发的男子侧对着她, 肩背挺直,坐在窗前看书, 窗户半开,阳光穿过雕花窗棂落在他身上, 一身疏影, 如郁木苍华, 他面无表情时, 更显侧脸轮廓坚毅。 听到身后的动静,江泠放下书,转头看向她。 叶秋水散着发, 没有穿鞋, 纤巧的足踩在地上,白得晃眼。 江泠移开目光,手指按在书页上,想了想又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将摆在一旁的绣鞋拿过来。 “地上冷。” 叶秋水趿拉穿上绣鞋, 笑了笑, “谢谢哥哥。” 她问道:“今日不是休沐日,哥哥没去上值吗?” “告假了。” 江泠一大早就去同掌院说了, 他妹妹进京,要请两日假陪她四处看看。 掌院很好说话,随他去了。 其实原本今日也没什么事, 别的士子都去参加长公主府的诗会了,宜阳郡主快到适婚的年龄,长公主想在今年登科的新士子里挑一位做女婿。 年轻未婚的士子们摩拳擦掌,都过去了。 江泠问:“你想去哪里玩,我陪你。” 叶秋水披上衣袍,到架子前洗漱。 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先不玩,我想去西门街看看铺子。” 江泠点头,“好。” 收拾完两人一起出门,皇城大街在宫门附近,周围达官贵人多,庄严肃穆的宅院鳞次栉比,出入皆宝马香车,那里的租金已经是天价了,叶秋水租不起,退而求其次,准备在更往西的地方租赁店面。 上次她已经四处打探过,西门街在西宫门外,距离富人居住的皇城大街不远,来往人群密集,同时,西市周围还有许多百姓与番人居住,再往西一些,便是国子监与太学等众多学府,学生常就近闲逛西市。 第173章 叶秋水早已将先前绘制的图纸内容烂熟于心,像是来过许多遍一样驾轻就熟,她知道西市哪里繁华,周围有什么小巷、从哪条捷径走可以快点到达想要去的地方。 听到她说要租门面,西门街的商人热切殷勤地向她推荐,这些商人很会话术,将自己名下的店面夸得天花乱坠,稍微不懂行的听到这些话就会心动。 叶秋水四处打量,观察周边环境,人流量,心里已经有了盘算,面对商人的推销,她只是笑,老板话说的再好听,她都没有要点头的意思。 江泠跟着她去了许多地方,看了七八间铺子,叶秋水始终不满意,帮忙带路的馆舍伙计忍不住问道:“娘子究竟想要怎样的铺子?西市繁华,租金也不贵,正适合做买卖。” “我知道。”叶秋水继续往前走,“我确实想在西市租个店面,不过方才看,这里已经有好几间香料铺子了,如果周围有太多同行的话,那么香料竞争就会很激烈,而其他铺子已经在京城开了许多年,有自己的客源,也早就已经打出名声,我初来乍到,不一定能脱颖而出。” 叶秋水想了想,继续道:“最好,我租的店面附近可以有一些互补的铺子,例如茶馆、布料店。喜欢佩戴香囊的大部分都是一些风雅的文士,他们常去茶馆喝茶,去文器店买文物。京师的贵夫人们为人讲究,人员太复杂的地方她们不愿意去,首饰铺子、成衣店,香粉铺是她们经常出入的地方,我卖香料,针对的客人就是这群人,我得琢磨她们的喜好。” 伙计一听恍然大悟,江泠若有所思,说:“再往西走是太学、国子监等学府所在的坊市,更远的地方就偏了。” 出了西门街,离人流密集区太远,所以铺子必须选在这几块地方。 叶秋水一琢磨,觉得有道理,能在国子监这些地方读书的,多是勋贵子弟,学生喜欢喝茶,喜欢办诗会,而京师文人又流行簪花配香囊,这附近有不少茶馆文器店,往来探望家中子弟的女眷很多,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 叶秋水立刻叫伙计带路,几人走到太学附近,她沿着街道走一圈,发现这里还没有同行,考虑采光、租金、进货路线的问题,叶秋水最终盘下了西门街的一间铺子。 她开始雇佣工人,写信回曲州,告诉胡娘子她已经选好店面,胡娘子立刻挑了几个做事麻利,人又机灵的伙计去京师协助她,阿进,元福都来了。 叶秋水去城门接,几人一副乡下人进城的模样,畏畏缩缩不敢乱看,进了城立刻松了一口气,阿进压着声音:“吓死我了,那守卫拿着长戟,这被戳一下不得串成串呀!” 几人哈哈大笑,叶秋水笑着安慰,“他们就是这样啦,不凶一点怎么震慑坏人,没事,我刚来京师的时候我也害怕,眼睛都不敢乱瞟。” 他们来的时候带了许多货物过来试卖,叶秋水暂时没有大规模的去置办材料,伙计们还在路上时,她已经着人将店面装饰好了,货物过来了直接摆在架子上,开业前,叶秋水给附近的人都送了小香囊,笑盈盈地说:“晚辈出来乍到,来京师做些小本买卖,以后大家就是邻里啦,若晚辈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请多多海涵。” 她是曲州来的,说话时杂着闽地的口音,附近的其他商户一听就听出来了,小地方出来的商人,大家都有些嫌弃。 京师的生意哪里是那么好做的,尤其是东家还是个小丫头,大家更瞧不上了。 转悠一圈,香囊并没有送出去几枚,原本兴冲冲跟着叶秋水一起去给附近邻里送东西的伙计们都蔫了吧唧的,心里预感不妙。 叶秋水捧着一包香囊,深呼吸几口,笑着安慰大家,“没事,我们开我们的。” 她请江泠题字,让师傅照着字雕刻,叶秋水的铺子叫做“檀韵香榭”,牌匾挂在店面前,十分气派。 吴靖舒知道后,开业当日,亲自带着家中女眷过来捧场,齐夫人乃伯爵之后,在京师是很有身份的贵妇人,她过来捧场,自然也带动其他人凑热闹,铺子生意红火,伙计们先前的担忧一扫而空,干活再累都舒坦。 叶秋水笑了一日,晚上等没有客人了,脸上的笑容又落下。 她坐在桌前,算了片刻账,发现铺子的收益并不乐观。 表面上兴盛,但其实,远比她预估得要差得多,虽说开业第一天是为了打出 名声,盈不盈利无所谓,但照这个势头下去,香铺生意是做不长久的。 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叶秋水神情严肃,握着笔,心想,她刚来到京城做生意,这里的人对她的铺子并不熟悉,他们更信赖已经开了许多年的铺子,并且瞧不起她这个小地方来的商人,不能迅速积累自己的人脉,在这样一个遍地人才志士的地方,是站不住脚的。 叶秋水沉吟许久,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 告假两日结束,江泠回翰林院上值,严琮参加了好几场诗会,见到他,兴冲冲地同他说起长公主府如何恢宏气派,宜阳郡主多么娇艳动人。 江泠脸上没什么表情,兀自翻动书页,严琮嘴一直没停,说着诗会上的事,感叹不知何人能得宜阳郡主青睐。 第174章 郡主貌美,家世高,整个皇室都将她当明珠一样宝贵着,因此也养成了她骄纵的性子,诗会上,若谁才学不佳,会被宜阳郡主当庭鄙夷,回去后,大概这辈子在京师都别想再抬起头了。 官家与长公主兄妹情深,长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宜阳郡主又是她唯一的女儿,长公主为女儿相看夫婿,没别的要求,只要人品贵重,家世差些没什么,毕竟这世上,除了皇室,也不会有比宜阳郡主更身份尊贵的人了。 江泠不感兴趣,严琮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他突然冷不丁开口,“你公文还没写。” 刚刚还口若悬河的严琮一下子顿住,脸白了几分,忙低下头写字。 掌院让他们学习写公文,但严琮这几日忙着逛诗会,早将这回事忘一边了。 这会儿让他写公文,他还真编不出来,眼珠子咕噜一转,瞄向江泠,手肘拱了拱,“诶,嘉玉,你教下我呗。” 江泠是个好性子,求他帮忙,他不会不答应。 果然,江泠放下书,转过来告诉他公文该怎么写,抬头、格式、字体…… 江泠说了几句,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停下,看了严琮一眼。 严琮有些纳闷,“怎么了?” “我要收束脩。” 江泠淡声道。 “啊?” 严琮惊呆。 他说:“你去西市的檀韵香榭买个香囊,就算束脩了。” “这是哪儿,新开的香铺吗?” “嗯。”江泠颔首,“我妹妹的铺子。” “你妹妹?”严琮来了兴趣,扬唇笑起来,公文拨到一旁,“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上次那个等你的小娘子?” 少女容貌秀丽,让人见之难忘。 江泠转过头,黑沉沉的眸子凝视着他,带着几分警告。 严琮嘿嘿一笑,不敢吊儿郎当,将公文重新推上前,“行,改日我带着家中兄弟一起去光顾,江兄妹子开的铺子,我肯定要去看看的。” 下了值,两人一起出去,在门口分别。 马车等在巷子外,叶秋水做事周到,冬天快到了,马车里提前铺了厚厚的软垫,箱笼中还装着暖手的香炉。 江泠坐上去,马车开始慢悠悠往馆舍赶,叶秋水忙于生意,这几日都住在铺子里。 走了没多久,马车骤然一停,整座车身都晃荡了好几下。 江泠从书上抬起眼。 马夫声音微颤,“官、官人……前面是宜阳郡主的车驾。” 巷子不大,前方停着一辆华丽精致的马车,车身宽敞,将巷口完全挡住,旁人无法经过。 江泠立刻下车行礼。 “你就是那个江泠?” 马车中有人开口,声音倨傲,紧接着,侍女掀开帘子,里面坐着一名身穿鹅黄色素罗大袖的明艳少女,她居高临下扫视立在马车前行礼的男子,他长相清正,仪态端方,宽大的公服穿在身上,衬得人更为冷峻威严。 宜阳郡主冷哼一声,“连本郡主的诗会都敢三番五次推辞,真是好大的架子。” 长公主府的诗会、赏花宴邀请了全京城的年轻士子,可有个叫江泠的却从来没有来过,宜阳郡主是何许人也,何时有人这般不给她面子了? 不过是个乡下来的进士,难不成还要人三请四请吗? 第八十五章 “那叶秋水,实非池中之物…… 江泠面色平静, 只道:“臣残躯之身,自觉于众前行动不便,断非侮慢郡主之举。乡野之人, 蒙官家隆恩,幸添进士之列, 万不敢骄满。” 他说话滴水不漏,礼数又周到, 再斥责什么倒显得咄咄逼人,宜阳目光垂下, 落在他身上, 打量一番。 诗会上有进士提起他, 说他行动不便, 人又孤僻,来长公主府恐污了贵人眼,宜阳一开始以为此人其貌不扬, 粗鄙不堪, 可隔着帘子听声音,恰如其名,如泉水激石,泠泠作响,也端得是一副周正端方的相貌。 她冷哼一声, 扯下帘子。 江泠退到一旁, 对马夫说:“老伯,我们出去, 让郡主车驾先行。” “诶,好好好。” 巷子不容两辆马车通行,他们更不可能叫郡主退让, 马夫连忙驱马调转,驶离巷口,换了另一条路走,只是这一绕,路途就远了不少。 回到馆舍,叶秋水不在,她忙于买卖,这些天到处跑,揽生意,揣摩京师人的喜好,每天都忙得脚不着地,饭都没空吃,得闲了就啃两块馒头糊弄糊弄。 京中有名的香师太多了,叶秋水过去在曲州数一数二,来了京师无人搭理,不过也没关系,做这样的决定前她就料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情,买卖哪有一帆风顺的。 远处传来打更声,路上没什么人了,元福看了看外面,准备关门歇业。 叶秋水坐在堂中算账,怕头发碍事,用布巾缠上,打扮简素,拨算珠的手指快出了残影,伙计们收拾着店面,洒扫整理,蓦地,门外出现一个身影,阿进看了看,笑着扬声,“东家,是江郎君!” 叶秋水抬起头,已是深夜,江泠出现在铺子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他走进来,将食盒摆在桌子上,说:“夜宵。” 第175章 分量做了很多,差不多铺子里的伙计都有。 大家立刻围上去,叶秋水放下算盘,走到他身边,“哥哥怎么来了?” “你没回馆舍,我过来看看。” 一群人围在桌子前吃饭,阿进砸吧砸吧,“这是哪间食店的饭菜,很是可口。” 叶秋水一尝就知道了,“是哥哥自己做的吧?” 江泠环顾铺子,闻言点点头。 大家伙儿都惊呆了,“咱官人还会做饭呢?” “当然会,哥哥手艺可好了!” 叶秋水扬起下巴,神情很是得意。 江泠无奈地笑了笑,扭头看向别的地方,铺子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看着很清爽,叶秋水还特地在二楼品香的地方摆了两张茶桌,一旁燃着香氛,坐在那儿扭头正好可以看到外面车水马龙的景致。 只是她初来乍到,没有人脉靠山,这些天的生意并不是很好。 江泠很少过问铺子的事,只会隔几日来看一看,给叶秋水送些吃的,向自己的同僚推荐,让他们有空就来逛逛。 吃完夜宵,叶秋水送江泠离开,铺子后院也有几居瓦舍供伙计们住,叶秋水这几日抽不开身,也住在这里,这附近多是店铺,无论白天黑夜都很嘈杂,隔几步还有秦楼楚馆,几乎夜夜笙歌,不适合读书人住,还是馆舍清静。 到了路边,江泠停住,回头看叶秋水一眼,“好了,回去吧。” 少女站在桥下,月白的裙裾拂过岸边的草尖,她提着灯,月色朦胧,人影绰绰。 “哥哥路上小心。” 叶秋水将手里提着的灯递给他。 削白的指尖捏着木柄。 江泠接过,握在 手中,走了几步,回头,叶秋水仍站在桥下,目送他离开,见他看过来,扬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 江泠收回目光,身影消失在道旁。 回到铺子时,大家已经陆陆续续去休息了,叶秋水坐在桌前,垂首一笔一划地写着拜帖,京城有许多有名的香师、商人,她想要与他们结交,曲州太远了,以前叶秋水会就近去泉州府等地购置货物,不过泉州府的货物若想运到京师,东西太多就要走水路,可香料这种东西经不起水上长时间的漂泊,容易损耗,以前的路线走不得了,必须与新的供货商建立联系。 第二日一大早,叶秋水就将帖子送了出去,回应她的人很少,大家并不想和一个名不见传的小丫头有什么过多的交集。 叶秋水并未气馁,备上礼物,继续送帖子。 她每天都会练很久的字,学习写帖子,言语间盛满了真诚,被拒绝也未曾恼怒,还会送上礼物,研究前辈的香料配方,写出自己的见解,附在拜帖后。 几日后,有一个卖沉香的商人接了她的拜帖,叶秋水定好雅间,早早在茶楼等候。 等了片刻,一个穿着富奢,谈吐不俗,举手投足间看得出见惯世面的商贾走上二楼,叶秋连忙起身上去迎接,行礼,两人寒暄几句,叶秋水说出自己期望与对方合作的想法,并站起身,亲自为对方斟茶。 商贾的脸色看着却很不好看,叶秋水姿态放得更低,说话温声细语,倒完茶递上前,态度诚恳。 商贾脸色阴沉,直接站起身,拂开她的手,眉宇间有几分愠怒。 “没规没矩,真是下里巴人,叶小东家还是趁早死了在京师做生意的心吧,小心血本无归!” 叶秋水一脸纳罕,杯盏中的茶水晃了一下,溅在手背上,烫得她嘶了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 阿进想要追上前询问,“刚刚不是还谈得好好的吗?” 叶秋水喊住他,站在雅间内,摇了摇头。 她放下茶水,神情凝重。 若今日商贾是故意过来给来难堪的,其实他不必特地跑这一趟,不接她的帖子就是了,为何会突然发作,一定是刚刚她哪里得罪了他,只是叶秋水这个外乡人不知道罢了。 她去了馆舍,问那里的掌柜,京师有没有什么独特的社交礼仪,掌柜让她演示一遍,遇到那位大商贾后都做了些什么。 叶秋水将迎他进雅间,行礼,倒茶等一系列的动作演示了一遍。 掌柜一看,摇了摇头,说:“在京师,像小娘子这样的后辈,应行深揖礼,双手高举至额头,一鞠鞠到底,以示敬重。” 叶秋水张了张嘴,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样的讲究。 “像小娘子你刚才那样行礼,太随意了,在前辈眼里,极为不尊敬,难怪他会生气。” 叶秋水道:“可是这在我们曲州,就是大礼啊。”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礼仪、风俗文化,小娘子得入乡随俗呀。”掌柜笑了笑,“这敬茶也有讲究,用什么茶,什么茶具,里面的学问大着呢。” 叶秋水叹了声气,“是我疏忽了,竟忘了想到这一层。” 元福问道:“东家,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那人好像已经生气了,现在去赔罪还来得及吗?” 叶秋水抿了抿唇,摇头,“来得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会再去拜访,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好好学习京师的礼仪,免得再惹人笑话。” 第176章 第二日一大早叶秋水就重金聘了一位曾在宫中呆过的教习嬷嬷来教习自己礼仪,走路、行礼、斟茶敬酒……嬷嬷教习严厉,稍有不慎就会被打板子。 叶秋水肩背挺直,来来回回学习走路、行礼,第一日结束时手酸得抬不起来,捏了好一会儿才能动,第二日,因为行揖礼的时候肩膀不够直,被嬷嬷罚靠墙站了两个时辰。 她每日天不亮就去学礼仪,而后再去盯铺子,夜里众人都歇下了,叶秋水也不忘翻阅古籍,去学习何为茶道,名士是如何品茶焚香的。 一日睡两个时辰,白天出现在铺子时也是精神抖擞的,绝不会给客人展示一点疲软无神,无论何时都是笑容满面,殷勤热切地去介绍自己铺子里的东西。 叶秋水还购置了一批富人所使用的餐具,她以前在曲州无法无天,不拘小节,来了京师得学会这里的礼仪,讲究的大户人家,饭前饭后光是净手、漱口就有好几道流程,叶秋水反复练习,还不忘练字,看书学习其他人是如何写拜帖,反反复复背诵,练习,记有批注的纸都写了厚厚一沓。 等教习嬷嬷笑着告诉她可以出师时,已经冬天了。 京师下起小雪,叶秋水郑重地写下拜帖,托人送到那名商贾府邸,不久后有小厮回话,他家老爷愿与叶秋水在茶楼一叙。 叶秋水心里有些紧张,挑了得体的衣服穿上,选了适合时节的茶与点心,早早在茶楼等候。 不一会儿,商贾走上阁楼,叶秋水起身去迎,抬手作揖,姿态谦逊,手臂、肩背没有一处瑕疵,商贾挑了挑眉,有些诧异。 待入座后,案上摆着的也是他喜欢的茶,对于不同的茶叶,注水的高度和速度有讲究,需要根据茶性熟练操作,不精通的人只会贻笑大方。 但少女动作优雅从容,手法轻巧精确,一看就知道是下了苦功夫,敬茶时,双手捧起,无论是礼仪还是技艺,都挑不出一丝可以指摘的地方。 商贾不禁刮目相看,接下茶,抿一口。 叶秋水嘴角扬起,但也只是淡淡一笑,沉稳、端庄,喜怒不形于色。 前辈喝了茶,那就是认同她这个人了。 后续的生意与合作,二人交谈甚欢。 叶秋水来到京师三个月,终于谈下第一笔大买卖。 二人一直谈到太阳落山时,商人起身,叶秋水出门相送。 回去的路上,商贾忍不住感叹:“那叶秋水,实非池中之物啊,来日必有大作为。” 这个世上,能认清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并为此竭尽全力的人少之又少。 少女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没有气馁,没有恼怒,而是努力克服这种差异,她目标明确,迎难而上,越挫越勇。 这笔生意谈下后,往后便轻松许多,叶秋水开始见一个又一个商人,参加商会,再大的场面她都礼数周到,无可挑剔,一点也不像小地方出来的人,短短几个月,迅速积累起自己的人脉。 初冬的某一日,叶秋水去齐府拜访吴靖舒,齐府的梅园在京师很出名,一枝上可以有四种花色,每年梅花开放时,吴靖舒都会在梅园办宴会,请众夫人小姐到家中赏花喝茶。 宜阳郡主也在,齐府的赏梅宴办得很热闹。 叶秋水准备了许多礼物,送给在场的夫人小姐,花厅中点着香氛,是叶秋水特地调配送给吴靖舒的,她很喜欢,叫丫鬟在花厅点上。 客人来了后,闻到味道,好奇地问吴靖舒是什么香,她指一指不远处正在逗小小姐玩的少女,说:“我干女儿送的。” 大家都看向叶秋水,小娘子站起身走上前,欠身行礼,落落大方。 有些人知道她是穷乡僻壤来的,曲州那样的地方,京师的贵妇人们瞧不上,原本有些嫌弃,可女孩举止款款,眉眼如画,让人见之喜爱,丝毫不见粗鄙,也没有小家子气。 众人都新奇地打量,有夫人问起香从何处买来的,叶秋水说:“回夫人,是晚辈自己做着玩的。” “你会调香?” 说话的人声音惊诧。 叶秋水点点头,说她有个铺子,叫檀韵香榭,在西市太学附近。 “我好像有些印象,刚开不久吧。” “是。” 夫人笑了笑,“有机会定要去看看。” 叶秋水直接赠给她们几枚香囊,她早有准备,来赴宴就是为了拉拢客人的,其中香料乃精心调配,就连香囊上的图案都是请大师先画出样式,再送去有名的绣坊,请绣娘制作而成。 样式精巧,气味宜人,有小姐接过后爱不释手。 宜阳郡主好奇地打量送到面前的香囊,她用惯宫廷名香,对外面的合香有些好奇。 气味很好闻,甜而不腻,叫人闻之欲醉,宜阳很感兴趣,想叫那叶娘子上前说两句话。 这时,一旁突然传来窃窃私语,宜阳 郡主就坐在几人前面,将她们的交谈声听得真真切切的。 “她就是那个姓叶旳丫头吧,长得也没什么特别的,谈不上多漂亮,我还以为是什么绝色天仙,看不上凡夫俗子呢。” “表哥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真是瞎了眼,不过一个低贱的商女子,能迎她进门是她的福气,她这样的身份,难不成还想高攀皇亲国戚吗?” 第177章 说话的人语气不善,宜阳侧目看一眼,身旁的侍女会意,垂首低声道:“郡主,那两位是孟府的小娘子。” 宜阳身份高贵,一般门庭的人听都没听过,孟府是哪个,根本不知。 她扬了扬下巴,“喂。” 还在窃窃私语的两个人顿时一激灵,颤颤巍巍,不敢应答,宜阳瞳光浅,泛着琥珀色的光芒,耀眼明艳,不可逼视,她目光定定落下来,两位孟府的小娘子意识到郡主是在说她们,吓得脸色苍白。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我没听明白,那小娘子与你们有什么过节?” 孟小姐煞白着脸,二人低着头,犹豫很久才支支吾吾,小声说起缘由。 原来,孟府的表少爷姓王,家在曲州,今年春向一位商女提亲数次被拒,那商女就是叶秋水,王家不算小门小户,王公子能在国子监读书,也算是人中龙凤了,他不计较叶秋水低贱的身份,诚心求娶,可叶秋水竟然拒绝了? 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拒绝王家的提亲,换成其他与她同样门第的女子,早就欣喜若狂。 王公子曾在孟家住过几年,与孟家小姐、郎君一同在家塾读过书,关系很好,她们听到这样的事情,心中很不满,今日见到本人,忍不住说起这件事,话里话外尽是讥讽。 可这毕竟是家中私事,求娶被回绝一事太丢人了,两人不敢大声议论,但没想到竟然被郡主听到了。 她们吓个半死,说完埋下头,肩膀微颤。 “哦。” 宜阳移开目光,懒散地看向四周,视线最后落在那个绿衣少女身上。 方才宜阳还觉得她有意思,想叫她过来玩玩,可如今听了孟家娘子的几句话,不免觉得,那个姓叶的少女,趋炎附势,心比天高,不是什么好人。 她顿时没了兴趣。 第八十六章 “不是兄妹,是姘头才对。…… 初春, 藏书阁里冷得如同地窖似的,仿佛手指只要从袖口伸出就会被冻掉一截,严琮冷得直跺脚, 不远处,江泠拿着单子核对书目, 指节又青又红,长了两块冻疮, 他面色寻常,一一整理架子。 为了防止明火点燃书册, 藏书阁内不允许烧炭火, 一到冬天便冰冷刺骨, 大家不愿意干活, 连公文都不大乐意写了,这些活计都推给了江泠,他要写许多字, 还要校正国史, 一天要在这宛如冰窖的地方坐上好几个时辰。 就是入了春,京师的气候也依旧很严寒。 在翰林院已经大半年了,江泠还没有见过官家,别的进士大多受人举荐,已经在官家面前露过几回面, 甚至有些番邦来京师朝见, 他们也会过去迎接,但江泠负有腿疾, 朝廷怕影响脸面,一般不会让他去出席这样的场合。 对此,江泠早有所料, 心里波澜很少,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静。 严琮反倒为他着急,“你想想办法啊,官家记不住你这个人,想不起来要提拔你,要是考察不过,会被黜落回乡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江泠淡淡道:“我尽我所能,该做的都做了,若我真的不适合留在官场,回乡做个教书先生也好。” 严琮无言以对,“我真是佩服你,超然脱俗了已经。” 江泠心绪平静,他知道自己走路比别人慢,仕途上自然也慢,能一步步地往前走,那就往前走,不能,人生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严琮问起铺子的事,说他前几日去檀韵香榭买香囊,带回去后母亲还有家中姊妹都很喜欢。 “我打算多买些,祠堂的香篆也不够用了。” 严琮问道:“对了,嘉玉,你同叶小娘子是亲兄妹么?为何不是一个姓氏?” 江泠正低头写字,闻言,回答道:“不是亲兄妹。” “我知道了,是义兄妹吧。” 江泠点点头,“她于我而言,同亲妹妹没什么区别。” “看得出来。”严琮笑了笑,“感情真好,就同一个娘生的似的。” 话音刚落,一旁传来其他士子的嗤笑,“兄妹是假,姘头才是真吧,这世上,哪来什么义兄妹之言,怕是情真意切,难舍难分才对。” 江泠手中笔停了下来,目光冷冷地看过去,“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别的意思啊。”说话的士子笑容促狭,“我就是那个意思,欸,嘉玉,我若是你,我定然不会叫自己妹子在外抛头露面,伤风败俗的,我要拖回来,打断腿,对了,你妹妹做的什么买卖,卖什么的,莫不是……” 他话未说完,江泠忽然站起身,拂开面前的桌椅,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冷着脸,一言不发,猛地挥拳砸上去。 阁中静默一瞬,下一刻,士子惊叫,“江嘉玉,你疯了!” 江泠脸色阴沉,扯着他的领子,将人摁在地上,他看着脾气好,但绝不温顺,下手狠厉,一拳砸得那个士子眼睛都睁不开了。 严琮愣了片刻,回过神,冲上去拉人。 “嘉玉!” 拉了一下还拉不动,江泠平日清冷沉静,鲜少与人发怒,大家都以为他很文弱,可严琮忘了,他少年时便经常干农活,劈柴打水,力气极大,发了怒几个人都拉不起来。 第178章 被打的士子一开始还在怒骂,后来则哆嗦着求饶,抱着脸直嚎:“我错了、我错了……嘉玉,我再不敢胡言乱语了,我吃了酒不清醒,我混说的……” 江泠被严琮拉开,他漆黑的眸子里虽平静无波,可却阴沉得直叫人发颤,士子被打得鼻青脸肿,意识到自己不该拿他妹妹打趣,哽咽一声,被江泠盯着,大气不敢出。 他缓了缓,低声道歉。 江泠不予理会,振了振衣袖,拉好自己的衣襟,转身离开。 “你做什么?” 严琮追了上去。 “找掌院认错。” 江泠沉声道,走出阁楼,径直往掌院的值房走。 他打了人,犯了错,要去领罚。 掌院是非分明,听到江泠动手打人,吓了一跳。 中邪了!外面的疯狗冲进翰林院咬人江泠都不可能打人的。 掌院询问清楚缘由,知道事出有因,没有过多怪罪,扣光江泠本就少得可怜的月俸,罚洒扫阁楼两个月,抄公文一百篇。 另一个口出不逊的士子,被罚得更重。 今日的事叫人大开眼界,严琮也吓了一跳,确信,谁要是敢对江泠他妹妹不敬,江泠能和人拼命。 * 每隔一个月,士子们学写的公文要交给掌院查阅,接着再拿给官家过目,考察这近一年来新科进士们的表现,待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就要对部分人进行授官了。 大半年来,有些人的身影很活跃,京师大大小小的诗会宴席都能看到他们,这些人目的性太明确,急功近利,心思不放在民生上,只顾着结交位高权重之人,掌院很不喜。 他将众人写好的公文拿给官家,官家见了,神色忽明忽暗。 “这是写公文,还是写诗赋?” 皇帝看几眼,将一张辞藻华丽的公文团成一团,扔废品一样丢出去。 公文这种东西,理应严肃求实,而有些人写的文章,徒有其表,空洞无物,皇帝眼底有微微的怒意,“公务之事,岂容他们这么胡闹,不知道在卖弄什么东西,这样的人,就是做了官,也论不出个所以然来!” 掌院垂着头,不敢应答。 官家励精图治,最是痛恨这样靡靡的风气。 掌院了然,这几个人怕是要被黜落了 。 皇帝沉了沉气,继续翻阅其他的公文。 他取出一篇,仔细阅读,再看一看撰写者的名讳,“江泠……” 掌院立刻道:“启禀官家,此人就是那个有些跛足的士子。” 皇帝抬起头,细细询问起他在翰林院的情况。 掌院一一道来,这半年多,不管旁人怎么刻意轻慢,青年都不骄不躁,平日教年轻士子做官的礼仪、学问,也是他听的最认真,问的最多,他的文章有理有据,实事求是,无论寒冬酷暑,都不会偷懒,始终坚韧如一。 掌院知道,别的士子私下里都孤立排挤他,不让他有面圣的机会,掌院从来没有去出言制止这个现象,只想看看青年会如何应对,事实证明,江泠如一棵青松,毅然端立,面对诸多不平,泰然应之。 京中传言众多,是是非非,真真假假,难以评判,耳闻不如目见,青年是什么人,见过他的文章也就明白了。 皇帝沉默,想起当日殿试,他本来想点那名士子为一甲,他文章写得好,样貌甚佳,做个探花,将来尚个宗室女也是够格的,可考虑到他足有隐疾,形象不佳,再加上那些传言,皇帝最终将他的名次往后推了几位。 可严敬渊极力担保,这让皇帝很动摇。 他放下纸张,沉思片刻,说:“儋州是不是缺个县令?” “回禀官家,正是。” 儋州偏僻,穷乡僻壤,民生凋敝,未曾开化,被派去那里任职的官员都是叫苦连天。 掌院恨不得抹一把汗,官家提起这个地方,难道是想让江泠过去当县令吗? 不一会儿,皇帝说:“既如此,那就让江泠去儋州任县令一职,明日,召他入宫觐见。” * 梅园一宴后,许多贵妇人来铺子光顾生意,叶秋水自知比名贵上乘她比不过京师其他富有底蕴的香铺,一开始,叶秋水觉得自己从小地方来是缺陷,可时间久了发现,这同样也是她的优点,闽地有太多神秘而特殊的香料,港口的海船经常带回番邦异香,这些都是其他铺子没有的,也是檀韵香榭区别于其他香铺的地方。 为了保证香料从海上运回时不会受潮损坏,叶秋水重新计算了路线,增加了成本,包了两艘船专门用来运送货物,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了许多伙计帮忙,仓库、作坊都有专门的人轮流值守,来了京师,制作成本翻倍,租金也贵,掌柜推荐降低成本,保证盈利,叶秋水没有同意,宁愿减少产量也不能在成本上动手脚。 “京师的人都是见惯好东西的,你想以次充好,拿差的敷衍他们,客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样生意是做不长久的。” 叶秋水算好账目,拿钱给他们,“目光放长远些,打出名声,还怕以后赚不到钱吗?” 负责进货的伙计接过钱,颔首称是。 第179章 叶秋水常去参加宴会,不管是哪个夫人见了都要称赞,她的礼仪学得不比京师大户人家的小姐差,叶秋水肯下功夫,愿意吃苦,她打定主意要做什么,那就一定会做好,做到极致。 自然,在京师做生意也并非一帆风顺,官府的人来找过几次,要叶秋水交香税,京师规矩很多,不管是做买卖,还是其他什么,都要有门道,货物经过关口,也需要通行符牒,叶秋水打听官员夫人的喜好,制作合香,投其所好,好不容易才打通了关系,只是每次过关的货物数量都有限,还要交钱,不然官府就会将货物扣留,没法运到京师来。 一重重,一关关,远比叶秋水设想得困难许多,解决一个麻烦,前头总还有更大的难题等着。 京中若有什么宴会叶秋水能出席的都会出席,自然,也有些地方是绝对不允许她去的,京师不少人认为她身份低贱,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去了听到的也多是讥笑之语,叶秋水时常被冷落在一旁,没人同她说话。 京师贵人最是注重教条规矩,但凡有点脸面的人家都不会让女儿出去抛头露面,惹人指指点点,叶秋水走南闯北,开铺子,做生意,她的许多行为在众人眼里已经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了。 开春后,京师的人喜欢去城郊踏青,郊外有座庄园叫做芳园,占地大,园内还有跑马场,每年无论哪个时节都有贵人喜欢聚在这里。 长公主在芳园设宴,请了许多人过来,还办了马球赛,到场多是勋贵。叶秋水是被吴靖舒拉过来的,论她的身份这样的场合是不配参加的,吴靖舒疼爱她,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不怕旁人乱说话,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让叶秋水和她一起看马球赛。 叶秋水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知道自己身份比不上在场的勋贵,因此只跟着吴靖舒身边,除了行礼外,低眉顺目,不发一言,生怕丢了吴靖舒的脸。 “你别担心,长公主殿下为人和善,不会为难你的。”吴靖舒拍了拍她的手,“其他人也不会没事找你麻烦,今日带你过来就是让你见见世面,你不用见什么人,就坐在我旁边,吃吃东西,看一看,玩一玩就好了。” “好。”叶秋水小声道:“谢谢干娘。” 前方坐着长公主,她虽已年过四十,但看着却很年轻,她有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威严,举手投足间尽显皇家风范,莲步轻移,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压迫感。 吴靖舒带着叶秋水上前行礼。 长公主笑了笑。 叶秋水呼出一口气,与吴靖舒一起走到不远处坐下。 宜阳郡主坐在母亲身侧,身着拖地锦缎长裙,头戴翠玉步摇,满身珠光宝气,矜贵明艳,宛若将天地光芒聚于一身。 宜阳扫一眼齐夫人身旁的少女,神色淡淡,看向别处。 这样的地方,她居然也来了,什么身份,竟然还巴结上齐夫人,做了吴靖舒的干女儿。 她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 一旁的长公主听了,掀起眸光,看向坐在身后的娇俏少女,挑眉淡笑,“怎么了,宜阳?” 宜阳说:“刚刚随齐夫人一同来的那个人,身份卑贱,芳园也是她能来的地方?什么身份,也敢跑到这来,真不怕丢人现眼。” 宜阳自持身份,最看不起那些趋炎附势,为了一点点利益便毫无尊严,谄媚逢迎的人,先前听了孟家两位小姐说的话,不免对这个姓叶的商女有了偏见。 长公主听了却笑,看向已经随吴靖舒落座的少女。 换做其他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来到这样的地方,都会吓得抬不起头来,还会出糗犯错,可她姿态谦逊,翩翩有礼,据说还是小地方来的,能做到这一步,实为不易。 长公主道:“本宫倒觉得,那位小娘子很是有本事呢。” “巴结人的本事倒确实不差。” 宜阳翻了个白眼,要不然,堂堂伯爵之后的齐家大娘子,怎么会认这样一个人做干女儿?怕不是被诓骗了。 郡主年幼,又是含着金汤匙长大,天真烂漫,长公主闻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远处,叶秋水端端正正地坐着,偶尔看一眼台下,马球场上,年轻的少男少女衣袂翻飞,意气风发,大家的注意力很快放在了这些人身上,宜阳也早就将什么叶啊花的抛之脑后,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又百无聊懒地收回目光。 长公主问:“你不是最爱看马球赛了吗?” “马球赛还是堂哥打得最有意思,他不在,我看这些人都像过家家。” 宜阳目光散漫,觉得无聊。 宜阳的堂兄叫做薛琅,是靖阳侯府的世子,性格不羁,从小到大一直无法无天,不受管教,因为缺德事干 多了,前年被他老爹一脚踹去军营,再也没回来过。 薛琅不在,别的兄弟姊妹不敢带着郡主胡闹,宜阳不免觉得无趣。 正发呆时,马场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叫,一名正骑着马,握着马球杆的妇人不知为何,突然身影一晃,她脸色苍白,险些从马背上摔下。 因为人无力,掌控不好马,缰绳松开,马儿下意识继续往前狂奔,马场上霎时混乱。 第180章 叶秋水坐在看台边上,恰巧距离失控的马很近,她来不及多想,立刻站起,吴靖舒刚想拉她,叶秋水已经跳了下去,眼疾手快拽住缰绳,将马拉了回来,上面的妇人白着脸,身体晃了晃,直接栽下。 叶秋水下意识伸手去接,两个人一起摔下,叶秋水抱住妇人,成了个肉垫,被砸得眼冒金星。 众人惊呼,吴靖舒大喊,“芃芃!” “那是谁啊?” “是苏娘子,怎么回事,快下去看看!” 苏府的下人冲过来,手忙脚乱扶起趴在叶秋水身上的女子,她捂着小腹,小口吸气,直喊痛。 叶秋水胳膊疼得没法动,除了吴靖舒担忧地唤她,没人管倒在地上的她。 她自己爬起来,按着腰,一瘸一拐地上前,妇人情况看上去很不对,长公主已经叫人去传太医了,等他到还要一会儿,叶秋水拂开挡在面前的人,不管众人异样的目光,按住妇人的手腕,摸了摸脉。 第八十七章 亭亭玉立的少女。 吴靖舒火急火燎地下了看台, “芃芃。” 少女蹲着身,手指搭在妇人腕上,马球赛停了下来, 大家都注视着她的动作。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她在做什么,把脉?她不是香师吗?” 叶秋水医术不精, 只是当初为了调配合香向曲州的老大夫学了些皮毛,她看的书多, 且过目不忘,摸了摸脉, 确认脉象, 立刻伸手抬起妇人的身子, 让她侧卧躺下, “夫人有身孕了,方才骑马动了胎气,躺下来会减少对血管的压迫。” “什么, 有孕?” 妇人身旁的女眷惊讶出声, 妇人本人也是惊骇,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有身孕,方才打马球时,动作强劲,气势高涨, 这才动了胎气。 “是, 月份很浅。” 叶秋水伸手按住妇人,将一旁座位上的软垫团起来, 塞在她的臀部下,让她左卧躺着,舒缓疼痛。 “真的假的?” 一旁有人狐疑道, 不相信叶秋水说的话。 “喂。”宜阳郡主走过来,姿态高傲,睨了叶秋水一眼,目光冷淡,语气倨傲,“你说是就是了?你让苏大娘子躺下来可有依据?若她真的怀有身孕,因为你的刻意卖弄反而加重了伤情,你赔得起吗?” 郡主话语不善,嘈杂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叶秋水抬起头,对上宜阳的目光,很快又低下头,谦卑道:“民女曾在医书上看到过,妇人若是动了胎气,应当垫高臀部,呈左卧姿势,这样可以舒缓疼痛,防止血液不流通。” “书上说的又不一定就是对的。”宜阳轻哼,“还是快叫大夫来吧,这种事情耽误不得。” “就是就是。”孟家的小姐说:“这里不是你能随意卖弄的地方,苏大娘子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吗?” 叶秋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垂着头退至一旁。 长公主已经派人去叫太医了,今日芳园有马球赛,少不得磕磕碰碰的,太医一直伴驾左右,很快就赶来。 “恭喜夫人,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太医把了把脉,笑着说。 妇人脸上满是惊讶,“真的呀。” “千真万确。” 一旁的女眷说:“你自己有没有身孕都不知道?还来打马球。” “我一点也不知道。”妇人露出尴尬的笑容,“哎哟,这事办的,让大家担心了。” 长公主问道:“苏大娘子身体怎么样了,胎儿可有受到影响?” “没有,大娘子身体康健,修养修养便好了,大娘子方才侧卧及时,没有挤压到血管,没什么大碍。”太医笑着说:“微臣开两幅方子,苏大娘子万不能再骑马了,情绪波动,对胎儿不利,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总归动了胎气,且现在月份浅,更要多注意。” “是是是。” 妇人讪讪一笑。 她被侍女们扶起,送到院子里休息了。 马球赛打到一半,有郎君喊道:“我们继续吧,来个人顶替一下苏大娘子的位子。” 长公主招呼大家继续坐回去看马球赛,吴靖舒过来拉叶秋水,小声说:“你真是要吓死我了,方才那马都失控了,横冲直撞的,多凶险啊,你就那么跳下去,若是伤着了怎么办?” 叶秋水垂着目光,低声道:“方才没想那么多,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吴靖舒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不怕,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不过,我还不知道,你竟然还会医术。” 吴靖舒很是惊喜,慈爱地看向她。 “不算会。”叶秋水腼腆一笑,“就是看过几本书,以前研究制香时,了解了一些药理而已,方才给苏大娘子诊脉只是歪打正着。” 吴靖舒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只了解一些就懂这么多,还是咱芃芃厉害,做什么都有天赋。” 叶秋水被她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走吧,还坐刚刚那地方。” “好。” 叶秋水跟着吴靖舒坐回去,大家也都散开。 宜阳还站着,她没想到那个小娘子竟然真的会把脉,说的话也不是信口胡诌。 宜阳有些吃惊,想等她邀功,但少女什么都没说,太医来了,她就退到一边,等苏大娘子确认没事后,同吴靖舒一起坐回看台了。 第181章 长公主轻笑,“怎么,现在觉得自己先前的看法有失偏颇了?” 宜阳回过神,哼道:“才没有。” 郡主重新坐下,看向马球赛。 傍晚,芳园里的宴会结束,赢了马球赛的人有长公主亲自簪花,少年郎们面若冠玉,意气风发,站在面前很是赏心悦目,回城的时候,长公主忍不住问道:“这么久了,你可有看得上的?” “没有。” 宜阳目不斜视,看都未看这群人几眼,“都是凡夫俗子。” 郡主对他们倾慕的目光熟视无睹,年轻郎君们心神失望。 他们要么贪图郡主的美貌,要么贪图郡主的家世地位,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谄媚,毫无真心实意,宜阳一点兴趣也没有。 长公主无奈至极,“你若选不出个结果来,到时候官家给你指婚,你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宜阳有些恼怒,反问:“我就非得成婚,非得嫁人?” 长公主道:“你的身份,注定了嫁娶之事重中之重,宜阳,有时候,我真后悔将你保护得太好了,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明白。” 宜阳性子骄纵,听不下去,将头扭向一边。 * 芳园有夜宴,但齐府的下人过来禀报,说小姐有些吐奶,吴靖舒很着急,同长公主禀报一声,很早就回去了,叶秋水与她一同离开,先去了一趟齐府探望吴靖舒的女儿,吴靖舒想留她在府上过夜,叶秋水怕太过叨扰,婉拒了。 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铺子都歇业关闭,叶秋水悄悄推开后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到堂中坐着一个人,似乎等了许久,听到开门的动静,抬起头,看向她。 “哥哥怎么在这里?” 叶秋水小声问道。 “下了值过来看看。” 江泠走进,“听元福说你今日同齐夫人去芳园了?” “嗯。”叶秋水点头,“干娘说要带我去见见世面,多认识一些人,对做生意有好处。” 忘了从哪一日起,叶秋水就这么叫了,吴靖舒待她很好,一直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不过,芳园那样的地方她应当不会再去,叶秋水不是傻子,感觉得出,宴席上好像有许多人不喜欢她。 孟家的小姐说话夹枪带棒的,叶秋水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她们,郡主似乎也不喜欢她,这些都是她招惹不起的人,叶秋水怕惹祸上身。 她垂着眸,应付这些事情要花很多精力,很疲惫。 叶秋水缓缓呼出一口气,回神,看向江泠,不知看到什 么,目光微眯,她凑近几分,盯着江泠的脸,“哥哥。” “嗯?” 江泠刚一出声,话音顿住,面前的少女突然伸出手,指尖碰了碰他的下颌,触感微凉。 “这里怎么好像有点青紫。”她担忧道:“你受伤了?有谁欺负你吗?” 亭亭玉立的少女,带着蔷薇香的长发轻扬。 江泠偏过头,说:“不小心磕到了。” 叶秋水半信半疑,还在研究。 她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出,这淤青是白天江泠和同科进士打架打出来的。 叶秋水准备去掌灯,仔细看一看。 江泠伸手拉住她,待叶秋水不解地看过来,他又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 江泠沉默了会儿,问:“你饿吗?” 叶秋水微微睁大眼睛,笑出声。 她想了想,说:“好像是有点儿,今日在芳园,没好意思吃太多东西。” 江泠淡淡地笑了一声,“嗯,那出去吗?” 叶秋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路上很安静,她看上去有些忧愁:“好像要宵禁了。” 说完又笑起来,“没事,我们快一些,宵禁前回来!” 两人一起跑出后院,道上还有几间铺子未曾关门,叶秋水看到有卖馄饨的,拉着江泠在路边坐下。 “我觉得还是我们家附近的糖水铺子最好吃。” 叶秋水尝一口,凑近了同江泠说。 江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芃芃,来京师开铺子,你开心吗,有没有后悔过?” 他知道叶秋水的买卖做得很辛苦,比以前在曲州要累几倍,可赚的钱并不多,想要在京师站住脚,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这里的人每一个人轻易都得罪不得,一步错步步错。 叶秋水说:“很累,有一些后悔,但是也没有很后悔。” “来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些啊,我要的不是结果,是过程,我就想出来多见一见,看看外面是怎么样的。” “没事!”叶秋水仰起脸,笑容明亮,“你不用担心我哥哥,我知道京师的贵人对我有偏见,不过没事,慢慢来,实在不行,我回老家,对吧。” 叶秋水吃一口馄饨,烫得龇牙咧嘴,边哈气边说:“我可不会轻易被打趴下。” 她认定了什么,只会义无反顾。 江泠说:“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碰到不知谁家的下人,似乎已经找了许久,一见到叶秋水就冲上前,笑着道:“叶小娘子,总算找到你了,小人是安国公府的仆人,咱家大娘子姓苏,特意叫小人过来一趟,说是一定要同小娘子你好好道声谢。” 第182章 第八十八章 授知县一职。 安国公府世代为将, 老国公夫妇数年前战死沙场,满门忠烈,家中只剩女儿苏叙真一人, 安国公临死前将女儿托付给部下,后来苏叙真与一名不见转的参将成婚, 官家感怀苏家满门忠烈,让那位参将继承了国公之位。 苏叙真性子率真, 不拘小节,平日骑马射箭随意惯了, 经水素来不利, 也没当回事, 哪成想自己竟已经怀有两个月身孕, 她还骑马颠簸,打了半日马球,这胎儿没出事, 也幸亏她是将门虎女, 身体比寻常女子要康健太多。 苏叙真大大咧咧,知道自己有身孕后,立刻回国公府修养了,一门上下都在忙活,她也没想起那帮她拉住马的少女来, 回到家, 婆子伺候着她躺下,苏叙真才猛然回过神, 说要好好感谢一下人家。 国公府的下人打听了许久,才找到叶秋水,“我们大娘子说了, 一定要找到您,您若不嫌弃,改日定要过府一叙,我们大娘子想请您喝杯茶,当面道谢。” 苏叙真如今是双身子,还动过胎气,不宜走动,想叫叶秋水到国公府走一趟,备下厚礼款待。 叶秋水颔首,笑盈盈道:“苏大娘子太客气了,只是小事而已,还劳您亲自登门一趟,既然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好好好。”国公府的下人抬手拜了拜,“那就说好了,小人这就回去给我们娘子回话了。” 下人离开后,江泠问道:“今日在芳园发生何事了?” “安国公府的苏大娘子突然腹痛,我上去给她把了把脉,脉象是喜脉,苏大娘子不知道自己怀有身孕,打马球时动了胎气,但是没有大碍,她太客气了,还叫人过来道谢。” 叶秋水跨过门槛,“对了,哥哥,你在翰林院也快一年了,是不是要授官啦?” “嗯。”江泠说:“还不知要去往何处,前几日考察要写的公文已经交给掌院了。” 叶秋水双手合十,“希望哥哥可以在京畿附近任职,离得近,见面也方便。” 江泠轻笑,“也不一定就能授官,要是考察不过,会被黜落归乡。” “不可能的!” 叶秋水“呸呸呸”几声,“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你怎么会被黜落呢,你都那么认真了,每日起早贪黑的,要是你当不了官,那就说明……说明官家他没眼光……唔。” 话音刚落,江泠突然抬手,捂住她的嘴,眼神带着警告,还有些无奈,低声道:“这样的话能乱说吗,被旁人听到怎么办?” 蔑视皇威,说官家的不是,要掉脑袋的。 叶秋水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呜呜”两声,连忙点头,眼珠转了转,警惕地看向四周,生怕隔墙有耳。 看着她呆呆的模样,江泠嘴角上扬几分,下一刻,温热的气息拂过手背,掌心下就是少女柔软的唇瓣,叶秋水含糊不清地说下次再也不会乱说话了。 江泠的手臂猝然僵住,指节蜷曲了一下,收回手,有些不自在。 叶秋水还在自顾自地说话,“明日一大早我就要去护国寺上香,求佛祖保佑,哥哥仕途顺利,早日实现抱负。” 江泠目光不知落在何处,须臾,回过神。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送叶秋水回到铺子,待她落锁,进去休息后,江泠转身回馆舍。 一大早,叶秋水真的去了护国寺,给江泠求了签,接着,她前去安国公府探望苏大娘子,苏叙真有孕在身,国公府的守卫也比往常更加森严。 安国公陆庆不在府中,与苏叙真成亲后,陆庆将老母接到京师居住,陆庆还有一个父母双亡的表妹,去年来京师投奔姨母,如今也住在安国公府。 穿过几道长廊,七绕八绕地总算到了后院,丫鬟进去通报后,有人出来领叶秋水进门,苏叙真的卧房不同寻常,叶秋水一进门就同一面高大的兵器架打了个照面。 刀剑削铁如泥,兵刃森寒夺目,叶秋水打了个颤,绕到一旁。 “吓到妹妹了吧。” 榻上传来女子爽朗的笑声,苏叙真二十有二,相貌成熟俊逸,举手投足间满是英气,昨日马球赛时也是一骑绝尘,年轻郎君们没有一个人能追得上她,若不是她因身孕退场,昨日的魁首一定是她。 叶秋水上前拜见,礼数端庄,只是刚要弯腰,苏叙真就立刻抬了抬手,一旁闪出一个侍女,托着叶秋水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她拉了起来。 叶秋水顿时愣住,苏叙真笑了笑,摆手,“我不讲究这些规矩,天天看着人对我拜啊跪的,我吃不消,坐吧坐吧。” 叶秋水上前,在榻边坐下。 “大娘子身体如何了,可还有不适?” 苏叙真摇头,“没事儿,昨天回来,睡了会儿,起来吃了十张馍馍,舒坦得很,一点也没觉得不适。” 苏叙真说话随意,一点架子也没有,看着叶秋水问:“妹子,我听人说你从曲州来的,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我娘就是闽地人,跟你说话的口音差不多,哎呀,你真厉害,一个人在京师开铺子,不容易吧。” “还好。” 苏叙真轻笑,顿了顿,又说:“你也别太在意那些人说的话,他们懂什么呀,一天到晚就是说什么家世,身份,我去他爷爷 第183章 的,一群托祖上荫庇的家伙,还真把自己当盆菜啦。” 昨日在芳园,苏叙真没少听到其他人的窃窃私语,说像叶秋水这种身份的人,哪来的资格进芳园,又凭什么坐在看台上,一个商人,在王公贵族面前也配同席而坐?没让她端茶送水就不错了。 苏叙真最讨厌别人嚼舌根,明明她看着小姑娘哪里都很好嘛,多厉害,刚及笄的年纪就能一个人来京师闯荡,开一间铺子,京师的租金多贵呀,而那些在芳园里嘀嘀咕咕的人,享受着家族的供养,倒瞧不起真正有本事的人了。 说完又抬手掩了掩嘴,哂笑,“哎呀,瞧我这嘴快的,说了些不该说的粗话,没吓到你吧?” 叶秋水含笑摇头,“没有。” 倒是有些惊讶苏叙真竟然会说这些话,她也是王公贵族,身份比吴靖舒还要高贵。 叶秋水道:“我没有很在意,不管怎样都是自己选的路,走就是了。” 苏叙真听了哈哈大笑,“是,就得这样,管他呢,妹子,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 她坐起来,前倾几分,问道:“你卖的是什么香,我也喜欢这些,不过我不太懂,也挑不出适合自己的。” 叶秋水想了想,说:“什么都有,我觉得大娘子适合柏香,味道清正,淡雅,还有一股冷峻,坚毅之感,正如大娘子给我的感觉。” “好呀好呀。” 苏叙真点头微笑,“改日我去你铺子里瞧瞧。” “大娘子若是不嫌的话,我明日带给您,您怀有身孕,需要好好休养,还是不要走动吧。” “这多麻烦啊。” 苏叙真有些不好意思,“哪能如此麻烦妹子你。” “不麻烦不麻烦。”叶秋水斟酌了一下,“我觉得,与大娘子一见如故。” 和苏叙真交谈很舒服畅快,一点也不像在芳园里,面对其他贵人时那般拘束,谦卑。 苏叙真不由大笑,“巧了不是,我对妹妹你也是一见如故,我一看到你我就喜欢,既然如此,以后你可要常来安国公府。” 叶秋水笑着点头,“好,还望娘子别嫌弃我叨扰。” “哪里哪里。”苏叙真一摆手,“大夫不让我出门乱走动,我闷在家里也无趣,京师里的人说话总是拐弯抹角的,我听着就头疼,我就喜欢爽快的人,巴不得你日日来呢。” 叶秋水在安国公府做了许久的客,苏叙真本来还想留她在府上吃饭,但叶秋水要管理铺子便没有留下。 离开的时候,在长廊尽头撞上一人,俏丽的脸,穿着浅黄罗裙,弱柳扶风之姿,眉眼间透着楚楚可怜,看到叶秋水的一瞬间,她的眼底有一丝警惕涌现。 女子打量叶秋水几眼,问:“你是何人?” 下人同她解释,“回表小姐,这位是大娘子的客人” 安国公陆庆的表妹,如今暂居于国公府中。 叶秋水行了个礼,不知为何,不太喜欢面前这个女子,她打量的眼神里带着警惕、如同看到敌人一般,好像生怕叶秋水要与她争夺什么一样。 这个表妹,似乎也不想与她多言,淡淡一礼后便摇着团扇走了。 叶秋水收回目光,离开国公府。 回到铺子,伙计告诉她,江泠被官家传召了。 叶秋水顿时紧张起来,“官家可有说让哥哥去做什么?” 伙计摇了摇头,“我们也是听馆舍的人说的。” 叶秋水不由握紧了拳头,手心出了些汗,猜测,应当是为了授官的事情。 她没心思管生意了,坐着等急了,站起来倚在门边等,时不时抬头张望,来回踱步。 傍晚时分,有人来报喜,说官家授江泠儋州知县一职,不日就要离京赴任。 大家欢呼起来,知县对他们而言,可是天大的官! 叶秋水笑了一下,给报喜的人一锭银子打赏。 送走人后,澎湃的心情冷静下来。 对了,儋州是哪儿?远吗? 她问铺子里有见识的老师傅,老师傅说:“儋州啊,远得很呢,又穷又偏僻,离京师十万八千里,郎君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当官啊,犯人倒是经常被流放到那里。” 进士们再不济也会留在京畿附近为官,在天子脚下,升迁快,去儋州那样的地方,这辈子算是完了,仕途不用想了。 第八十九章 “我不介意鱼死网破。”…… 官家设了宴, 一直到深夜,江泠才回来。 几人簇拥着江泠进门,要赏钱, 他将荷包里的钱分出去后,目光移向不远处的叶秋水。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围过来道谢, 而是站在一旁,嘴角虽然在笑, 眼神却没什么光亮,看上去心绪重重。 大家散开后, 江泠走上前, 叶秋水怔愣之际, 他突然抬起她的手, 在她掌心也放了一枚喜钱。 叶秋水呆了一下,淡笑,将喜钱握在掌心。 “怎么了?” 江泠问她。 “哥哥, 能不能不去那么远的地方。” 叶秋水犹豫了许久, 轻声问道。 他们都说儋州很偏僻,其他官员再差也不会被派去那里上任,远离京师,升迁之路难如登天,是不是官家不喜欢他, 被京师的传言误导了, 所以才将他扔到那个地方? 第184章 “官家已经下旨,文书都送过去了。” 这件事已经无法改变, 今日官家赐宴,同科的进士都有了新的去处,有的继续留任翰林院, 有的去了六部,除了那些犯了错,为官家所不喜的人之外,江泠是境遇最差的一个,儋州不只是偏远,重要的是,几乎没有升迁的机会了。 叶秋水了解后很气恼,气官家的决定,江泠努力读书这么多年,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她很不甘心。 “没事的。” 江泠知道她伤心,安慰道:“这样也挺好的,为一方长官,治理一方城池,不正是我想做的吗?” “不一样的。” 接触的东西不一样,获得的机会也不一样,别人一步一个脚印是在往前走,可江泠却要绕许多远路。 江泠抬起手,拍了拍她的头,“真的没事,其实去儋州也挺好的,京城是非太多,那里反而清静。” 天子脚下,纷争不休,伴君如伴虎,当大官哪里是那么轻松的,为一方郡守,远离争斗,至少能平安。 叶秋水想了许久,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她攥紧了喜钱,说:“我去收拾东西,备好行李,同哥哥一起去。” “不行。”江泠拒绝道:“京师的铺子不要了?你不用跟着我去。” “可是……” 儋州太远了,书信难以送达,更难以见面,叶秋水想和江泠一起去儋州。 江泠不同意,舟车劳顿,地方落后,他不想叶秋水跟着他一起去吃苦。 京师铺子的生意好不容易才好起来,她渐渐在京师积累起自己的人脉,去了儋州,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她若是不管不顾跟着走了,这里的伙计怎么办,大家跟着她跋山涉水来到京师,背井离乡,这个关头,叶秋水要是离开了,该多让大家失望,她张了张嘴,再说不出坚持的话,做不到将大家丢在这里。 江泠去收拾行礼,叶秋水跟在他后面,默默地清点物件,将所有要带的东西都收进箱子中。 叶秋水不能去儋州,要和江泠分别许久,下次再见是个未定数,听人说儋州临海,潮热,不利于有腿疾的人常住,叶秋水连夜做了一副护膝,熬了几个通宵,双目弄得通红,赶在江泠赴任前将护膝给他。 她手艺不精,护膝做的很粗糙,但用料极好。 江泠收下,细心放在箱子中,离开前,他去拜访了严敬渊还有掌院,与几位敬重的长辈告别,严敬渊知道他要去儋州上任,这与预想的结果不一样,去了偏远之地,太消磨志气,意志不坚定的,可能一辈子就耗在那小小的职位上了。 他微微叹气,但是官家的决定更改不得,只能抬手重重拍了拍江泠的肩膀,沉声道:“别忘了,天道酬勤,自强不息。” 江泠颔首,“学生明白。” 严琮也不知道说什么,上前揽住他,拍了拍。 江泠登船离开,叶秋水站在岸边,下意识往前跟了几步,男子回首,叶秋水站在人群中,仰头看着他,面庞看不清晰 大船驶动,逐渐消失在江心雾气中。 * 上次去进货的管事回来了,叶秋水亲自去清点货物,对着账本细算,她事事亲力亲为,货物还没看完,眉心已经拧做一团。 管事的双手扣紧,脸上汗津津的。 叶秋水冷着脸将账本递给他,“李管事,我上次就说过,在我手底下做事,绝不可以阳奉阴违,也绝不允许为了提高利润降低成本,当时你们怎么同我保证的,为什么这次进的货物中有这么多的次品,你怎么同我解释?” 李管事神情难堪,硬着头皮说:“东家,我就是按照您说的去办的呀,这批货……它就是这样的……” 叶秋水气笑了,“李管事,你当我三岁小孩,以为我做买卖是在同你玩过家家吗?我给你多少钱,你就给我运多少货来,别想以次充好,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心思,依照律法,我若将你扭送官府,你可免不了流刑。” 少女声音阴寒,目光冷淡,李管事顿时脸色一白,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东家,我这……” 叶秋水转身,示意一旁的伙计将他拖出去。 如今在京师做生意,不立威,无规矩,不成方圆,以前她可以宽容一次,可如今,倘若纵容这种投机耍滑的风气在,人人效仿,她这铺子还开不开了? 李管事被伙计夹住胳膊,他哭着求饶,“东家,我错了,我再不敢贪了,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李管事人到中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被拖到店外,挣扎激烈,周围人指指点点,李管事一边蹬腿一边哭嚎道:“东家,我错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没办法呀,我不想流放呜呜……” 叶秋水置若罔闻,觉得吵闹,叫人堵住他的嘴,直接送去官府。 远处,宜阳郡主的车驾停在一间脂粉铺子前,听到闹哄哄的动静,遣侍女去问一声。 片刻后,侍女回来告诉她,檀韵香榭的李管事私吞进货的钱,买了一批次品回来滥竽充数,被东家识破,东家发怒,让伙计将他送到官府。 侍女说起李管事求饶的话语,他声称自己走投无路,一家老小都等着他赚钱吃饭,自己也是无可奈何,求东家原谅,以后绝不敢再犯。 第185章 宜阳摇了摇扇子,“那她同意了吗?” 侍女摇了摇头。 宜阳身居高位,仍怀怜悯之心,看那中年男人半头白发,哭得涕泪横流,不管原因为何,看着也实在可怜。 宜阳起了恻隐之心,皱眉,“这叶秋水,当真心狠,真是比传说中还可恶,是个冷血肠的,那李管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都这么求饶了,难不成她还要逼死人家不成。” 侍女不敢说话,宜阳直接一抬扇子,叫他们拦下几人,将李管事接回来。 叶秋水正在铺子里算账,蓦地,宜阳郡主府上的侍女竟走了过来,叫住她。 “叶东家心狠手辣,姓李的管事不过因一时糊涂犯了点小错,他如今既已知错就改,得饶人处且饶人啊叶东家,我们郡主心善,不忍他受罪,叫人将他带走了,他惹下的亏空,我们郡主替他补上。” 话里话外包含讥讽之意,叶秋水心觉莫名其妙,颔首称是,郡主爱怎么样怎么样,别找她麻烦就行。 宜阳将李管事带回府中,不仅帮他填好亏空,还赠他重金赡养父母,爱护子女。 长公主知道这件事后不赞成,甚至批评了宜阳,“此人贪财失信,你竟将他带回府中?” “可是他很可怜啊。” “可怜也不是为恶的理由。” “他会改的,他说他知道错了!” 长公主无奈,只能随她去。 宜阳很生气,像是要证明自己的决定没错似的,不仅给李老头重金,还让他留在府中,管理事务。 然而没多久,宜阳私库频频失窃,短短一个月丢了七八件金银玉器。 公主府里进了贼,连日戒卫森严,最终,那些丢失的物件一部分从李管事房中搜了出来,另一部分已被他拿出去转卖了。 宜阳吃惊不已,恼羞成怒,叫人将李老头打个半死。 长公主说:“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明明事实已经在警告你了,无底线的心软,只会给自己惹祸上身。” 宜阳气得不行,将李老头赶出府中。 隔几日,她再次路过檀韵香榭,看到叶秋水时,下意识冷哼一声。 叶秋水:“……” 宜阳觉得她肯定在嘲讽自己,怒道:“别以为本郡主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叶秋水无话可说,不知怎么又惹了这位主子,默默滚一边去了。 * 留在京师的日子,叶秋水没事就去国公府找苏叙真玩,苏叙真性格开朗,不在乎身份贵贱,叶秋水与她交谈时不用守那么多的规矩,可以随性所欲一些,国公府还有一个大夫,是苏叙真从军营里带回来的,医术高超,叶秋水经常向他请教。 她学什么都快,又肯用心,老大夫就喜欢机灵的后生,她请教什么都细心解答,叶秋水还和他说起自己以前在船上遇到瘟疫,她用香薷、艾草等药草给大家治病的事,大夫听了点点头,说:“江上潮湿,确实容易得湿病,艾草可以祛除湿气,香薷能化湿和中,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你这些是从哪儿看到的?” “同船上的渔手请教学会的,他们常年在船上生活,有经验。” 老大夫又考了几个问题,叶秋水一一答出。 老大夫扭过头,笑眯眯地打量叶秋水:“小娘子有没有当大夫的打算,老夫可以教你。” “啊?” 叶秋水呆了一下,说:“我没想要当大夫,就是好奇,因为许多香料也有药用功效,所以我才多看了几本书。” 老大夫叹气,知道她在京师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商人了,不说富可敌国,也是赚得盆满钵满了,当什么大夫啊,人家看医书,也只是因为研究合香配方。 他难得遇见一个好学且天赋高的后生,就想认作徒弟,然而人家没那心思。 大娘子的药煎好了,叶秋水端起来,送去给苏叙真喝下。 月份渐渐大了后,苏叙真不常在外走动,无聊就坐在庭院里,请一群壮士到后院比武弄枪,赤.裸着上身的健壮侍卫一身肌肉虬结,如几匹凶猛的野兽般厮杀在一起,腹部收缩,汗水轻颤滚落,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躁动的气息。 苏叙真看得津津有味,侍卫越是打得不可开交时,她越是激动,拍手叫好。 叶秋水坐在一旁,又惊又吓,她以前去齐府,吴家的女眷坐在一起都是听曲,看戏,来了国公府,苏叙真闲暇时居然是这么解闷的。 男子赤膊打架,肌肉勃发,叶秋水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放,只能端起茶水,看似兴致寥寥,实则眼珠越过杯壁往外看得入神。 原来男子的身体长这样,宽硕,健壮,发力时腰腹紧绷,轻颤,汗水顺着块垒分明的沟壑滴落。 这是叶秋水第一次在没有衣物的束缚下观察到年轻男子健硕的躯体,她看得脸热,苏叙真在一旁取笑她,“这有什么,我们女人就该多看看这些啊。” “以前我随父母住在军营,每天早上都能看到将士们赤着膀子操练,哎呀,来到京师后,文人多,大家都很含蓄,这样的画面是再也看不到了。” 叶秋水放下茶盏,问道:“姐姐以前也上阵杀敌吗?” “是呀。” 第186章 苏叙真直起身子,回想起从前的事情,说:“我们苏家世代为将,四世三公,我从小就在军营长大,只不过到我这一代,我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我继承不了国公之位,所以招人入赘,陆庆是我爹的部下,为人老实,我爹娘死后 ,陆庆继承了国公之位。” 说完,她侧目看了叶秋水一眼,“秋水妹子可有许人家?” 叶秋水摇了摇头。 苏叙真笑得很不正经,说:“我府上有许多年轻侍卫,个个身形颀长健硕,送你一个?” 叶秋水头摇得同拨浪鼓似的,一双杏眼瞪大,像是受到了惊吓,苏叙真立刻哈哈大笑。 她不拘小节,说话也随意,一场武斗结束,苏叙真叫人给侍卫拿了赏赐,几人退下后,侍女过来点上香,驱散空气中淡淡的汗水味。 苏叙真伸出手,“秋水妹子,给我看看我的脉象怎么样。” 前不久,叶秋水同国公府的大夫更细致地向大夫请教了把脉的方式,她将手指搭上去,感受肌理下微微跳动的脉搏。 须臾,叶秋水轻轻一笑,“脉象平稳,姐姐气血很足。” 苏叙真收回手,笑得热烈。 她闲来无事,请叶秋水去自己的兵器库赏玩,说到兴头上,拉起大弓就要展示,吓得叶秋水连忙伸手去夺,“姐姐如今月份大了,不能这般用力,会伤到自己。” “哈哈,我给忘了。” 苏叙真讪讪一笑,她身体好,经常忘了自己怀有身孕的事。 从兵器库出来,路上遇到安国公陆庆,他刚下朝,大步跨过门槛,正要往苏叙真这儿来时,一旁的长廊下忽然出现一个少女的身影,正是陆庆的小表妹,娇滴滴、喜悦地喊了一声“表哥”,雀儿似的扑来,却在看到苏叙真的一瞬间,身形一颤,如同受了什么惊吓似的低下头,目光闪了闪,低声唯唯诺诺道:“表嫂……” 苏叙真挑眉,“哟,小表妹。” 少女眼睫颤动,头低得更低了。 陆庆见了,心生怜意,低头安慰表妹两声,让她去自己母亲院里玩。 苏叙真翻了个白眼,拉起叶秋水,“走,妹子,我们看射箭去。” 国公府内有武场,兵士在此操练。 陆庆追上来,“我陪夫人一起去。” 苏叙真不搭话,他跟上来一会儿,又突然开口,“宛娘年纪小,她身世可怜,来京投奔母亲与我,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惹夫人不快的,夫人多担待些。” 苏叙真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只拉着叶秋水往前走,陆庆又说:“武场都是汉子,夫人如今怀有身孕,刀剑无眼的,少去为妙。” 话音落下,话题又回到方才的事上,苏叙真出身高,目中无人,他害怕自己那娇弱无骨的小表妹受了欺负,委婉地提醒苏叙真不要欺负无辜少女。 话语喋喋不休,叶秋水都听烦了,眉心微皱,觉得这安国公陆庆着实有些蹬鼻子上脸。 “夫人,你……” 苏叙真走进武场,陆庆在一旁,话说到一半猛地被拦住。 大娘子的贴身侍女挡在面前:“请国公爷避让。” 陆庆脸色又青又绿,他如今可不是小小的参将了,已是位高权重的安国公,在外面谁见了他不要行礼,也只有回到国公府,还要低声下气的,就连苏叙真身旁的侍女都能对他不敬。 他脸色阴沉,杵了会儿才转身离去,背影看上去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气。 武场上,兵士拉弓射箭,绕着场地跑马,他们对苏叙真很恭敬,见她过来,纷纷停下来行礼,苏叙真颔首,让他们不必顾及自己在场,该做什么做什么。 大家很快恢复秩序,武场训练有素,一切井井有条。 苏叙真说:“这些都是我的府兵。” 叶秋水环视一圈,敬仰地看向苏叙真,“好厉害!好威风!” “是吧。” 苏叙真得意地笑。 叶秋水侧目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安国公,觉得有些奇怪,但是说不出来。 那厢,陆庆去了母亲的院子,小表妹伏在母亲膝头,老妇人和小娘子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他过来,唉声哭诉。 “你可是安国公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能叫一妇人踩在头上。” “表哥,表嫂怕是不喜欢我,我在这儿只会碍眼,惹表嫂不喜,明日我就回并州了……” 陆庆连声道:“使不得,你孤身一人,我怎能放心你离去,你就在这住着!” 少女掩面抽噎,老妇人唉声叹气,男人握紧拳头,目光幽深。 * 铺子里有什么新的香,叶秋水第一时间都会先送给吴靖舒与苏叙真,除了研究香谱外,叶秋水就是跟着老大夫学药理,将其与调香结合,她名下的货船从港口运回天竺、波斯、暹罗等地的香料,这些外族异香与常见的香料调配在一起,做成香包,很受百姓喜欢。 叶秋水常去宴会,要是有人说她什么,叶秋水还没来得及反应,苏叙真就会站出来替她骂人,她是个泼辣的娘子,常常将人说得脸红羞愧。 不过叶秋水一直没搞懂,为什么京师里的贵人喜欢对她指指点点,明明她什么也没做,没偷没抢,但世族的人就是不喜欢她,看到也是一张冷脸,居高临下,叶秋水与苏叙真,与齐府走得近,也会被人说三道四,说她身份卑贱,还想攀高枝。 第187章 终于有一天,叶秋水在一场夏日宴上听到城西孟家的娘子与人交谈,说起一些旧事。 叶秋水顿时了然,知道缘由,心里气闷,直接走上前,重重一咳。 躲在假山后正窃窃私语的几人停下来,闻声看过去,见到是她,脸上顿时闪过几分慌乱。 孟家小姐闺名元,她目光闪烁几下,很快又冷静下来,挺直了脊背,她是名门千金,还怕一个商女吗? 叶秋水径直走上前,孟元警惕地看着她,“你要干什么?” 周围其他的小姐面面相觑,有人想上来打圆场,叶秋水只盯着孟元,说:“孟小姐,我有些话想和您说。” 孟元脸色微变,昂起头颅,想要拒绝,可一想,这事闷她们心里许久了,她今日不吐不快,于是屏退众人,让小姐妹们先离开,她留下自家丫鬟,与叶秋水单独站在假山后交谈。 “你要和我说什么?” 叶秋水先弯腰一礼,“我原先不知您与王家的关系,王夫人是我的长辈,我敬重她,若我有任何地方得罪了孟家,我在这里,先向你赔罪。” “我与王家公子幼年相识,只是有些儿时的情分在,远谈不上男女之情,我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高门贵户,这件事情,当初就已经同王家说好了,我也未曾大肆宣扬,败坏任何人的名声。” 孟元冷笑,“你来到京城后,也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攀附齐家,国公府,我算是明白了,难怪你当初拒绝表兄的求娶,是因为你瞧不起王家,瞧不上我表哥,你眼界高得很呢,还想攀附什么样的高门?” 她是什么身份?泥潭里打滚的丫头罢了,就算有些家产,那也是小门小户,配官家子弟根本不够格的,表兄不计较她的身份,诚心求娶,她竟然拒绝! 孟家知道这件事后,觉得丢脸,又气愤。 孟元同人说含糊其辞地说起这件事,只是将王家隐瞒了,京师许多人从孟家口中得知,叶秋水一心高攀名门世族,痴心妄想,更加瞧不起她。 叶秋水神情平静,开口,“孟小姐是气愤我拒绝了王家公子的求娶?” “对。” 孟元道:“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王家看得上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叶秋水笑,“因为王家公子身份比我高贵,因为他是官家子弟,所以他的求娶,我不能拒绝,甚至必须感恩戴德,必须磕头跪谢,认为这是上天给我的恩赐吗?” 她气势沉沉,一字一顿,孟元呆住,片刻后回过神,僵硬道:“难道不应该吗?你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身份,你自己不清楚吗?” “我清楚,我当然清楚。”叶秋水说道:“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只想经营好我的铺子,让我的伙计跟着我能赚到钱,我敬重长辈,结交好友,凭何在你们眼里就成了我不择手段攀附权贵?再小的人物,也有她的骨气,我不会因为我 出生低,就心甘情愿地像个货物一般,只要被贵人相中,便唯唯诺诺地接受。” 叶秋水直视她,掷地有声,“从事情发生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到过这件事,不曾诋毁过王家公子半分,可是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咄咄逼人,不肯罢休!” 孟元神情怔愣,被她的质问喝住,“我……” 她是循规蹈矩的小娘子,一时之间,竟也不知怎么回答这些话。 叶秋水敛衽一礼,只道:“我言尽于此,孟小姐,我虽然身份低微,但也不介意鱼死网破,下一次再让我听到这些话,别怪我将一切事无巨细地说出来,到时候王家、孟家的面子可还挂的住么?” 孟元又羞又怒,急道:“你……你敢!” “我没什么不敢的。” 叶秋水留下这一句后,拂袖而去。 孟元愣在原地,气得握紧拳头,险些维持不住风度。 她冷静片刻,转身,忽地与站在假山后的宜阳郡主对上视线,宜阳郡主目光冷傲,看着叶秋水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孟元走上前,颤声,“郡主,我……” 宜阳没有理她,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下,转身离开。 第九十章 讨厌的叶秋水。 从京师往儋州赴任的路途两月有余, 江泠身边只有两个老奴,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 儋州偏僻,天高皇帝远的, 这里的官吏也带着一身痞气,不服管教。 江泠的行李很简单, 四季的衣物,平时腿疾发作时要吃的药, 还有朝廷发放的公文, 常看的书, 一些过路的银子。 儋州城有了新知县, 下属的县丞主簿们并没有当回事,新上任的知县很年轻,只有二十岁, 是刚及冠、好拿捏的年纪, 当地的官吏虽然面上敬重,实际上却很懒散,被外派到这样的地方任职,必然没什么靠山,也不得官家喜欢, 他们无需讨好奉迎。 驿站的差使看到风尘仆仆的主仆几人, 接过青年递来的身份文书,立刻让人去通传, 说新知县已经抵达儋州。 县衙内,无论官吏还是差役皆懒散无比,已是日上三竿, 白天都过了大半,县衙的门都没有打开,等人进来报信,几名县衙官员才赶紧忙慌地收整一番,端起一张笑脸前去城门迎接。 第188章 赶了两个月的路,江泠晒黑许多,他走进儋州城,环顾四周,地面飞尘扑簌,道旁有许多衣衫褴褛的乞丐,破洞篓子被风卷起,在地上滚来滚去,江泠弯腰捡起,放到一边。 身后的老仆嘴角抽了抽,没想到儋州是这样式。 跟着江泠一起来上任的奴仆是叶秋水重金雇的,为人老实巴交,寡言少语,不多嘴,只埋头做事,去照顾孤身赴任的江泠最合适不过。 县丞赶到城门,抬头一看,街旁立着一个高挑的男子,头戴斗笠,宽大的帽檐下,露出半张锋利清俊的脸,男子穿着一身布袍,手持竹杖,气质文弱,可听到有人策马而来,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眉眼间凝着一抹严峻肃穆之意,目光似薄刃,叫人不敢直视。 县丞勒马停下,走上前,抬手抱拳行礼,“知县大人,鄙姓姚,是儋州城的县丞。” 江泠颔首示意,开门见山,“县衙在何处?劳烦姚县丞带下路。” 县丞哂笑一声,搓了搓手,说:“不急不急,江大人初来儋州,我们一早就在酒楼摆下宴席,只待为大人接风洗尘。” 管他有没有靠山,受不受官家器重,来了儋州,就是一伙人了,这次的宴席也是为了拉拢新知县,往后大家一起同谋福祉。 然而,新知县完全不领情,江泠淡声道:“不必了,今日早些将公务交接完毕才是要紧事,姚县丞,带路吧。” 江泠抬了抬手,示意县丞上前。 县丞一脸为难,没想到这知县竟这么不给面子,他犹豫了一会儿,只能转身带路。 县衙在城中坊市交汇处,原本位于最热闹的地方,但走进一看,那模样竟破败不堪,牌匾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看上去摇摇欲坠,石阶上青砖缺了几个角,走进后,门后更是生了几团齐小腿高的杂草,公堂似乎已经许久未开了,推开门,一股尘土扑面而来,江泠抬手挥了挥,一只老鼠明目张胆地从他脚面窜了过去。 江泠:“……” 姚县丞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引他向前,公堂后是衙门管放卷宗的屋子,里面架着几张桌椅,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被老鼠蚁虫啃掉一截,摇摇晃晃,不成气候。 江泠走进去,掩着面,拂开飞扬的尘土,让老奴去找几个扫帚来,将值房好好洒扫一番。 姚县丞站在一旁,殷勤地拉开椅子,请知县入座。 江泠没有坐下,他背着包袱,环顾县衙内部。 姚县丞跟在后面介绍,年轻知县长着一张足以入画的脸,身长玉立,气质清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有些跛足,需拄杖走路,行动也缓慢。 值房后是知县起居的地方,有三间厢室,主间给知县住,旁边的矮房是老仆的住处,另一间江泠用来做书房。 知县未曾成婚,家中无女眷子嗣,孤身一人,姚县丞将他的生平底细都打听清楚了,松了一口气,告诉其他官吏,新知县不足为惧。 来到儋州第一日,江泠先将许久未曾住过人的后院打扫一番,收拾出能住的屋子,接着与县衙其他下属完成交接工作,他正式上任,当晚,儋州城的富商、官吏在酒楼设下宴会,要为知县大人接风洗尘,江泠没有去。 他让县丞与典史将近几年的税收、卷宗册子全都拿了出来,摆在值房中,江泠在屋里坐了几天,从头开始翻,有任何缺漏有疑点的地方都被他记在纸上。 几日后,江泠拿着整理好的册子将县衙所有的官吏召集过来,对着上面的内容,一个个传人上前问话。 这几年,儋州记下许多糊涂账,因为远离皇城,所以官员乡绅为所欲为,肆意修改账目,增添税收条目,根据现有记载的田亩总数来算,税额与其大相径庭,哪怕只是差了分毫,知县都将错处揪了出来,叫人无可分辩。 短短几日,江泠罚了一批人,这时候,原本没有将他当回事的官绅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这位年轻的知县大人不是来混吃等死的,是来做实事的。 他不参加宴会,不收金银珠宝,不要貌美姬妾,来了儋州,雷厉风行料理完堆积数年的糊涂账目,重开公堂,开始处理积压已久的案子。 姚县丞与其他官吏私下会面,众人神情严肃,相互对视,姚县丞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当夜,一名匪徒持刀潜入县衙,翻窗闯进知县的卧房,径直冲向床榻,举起匕首直接刺下去。 铮的一声,匕首扎进床板中,怎么也拔不出来,耸起的被衾下根本没有人,匪徒脸色一变,欲拔出匕首逃跑,头顶忽然罩下一个麻袋,匪徒一着急,越是想要将匕首拔出,越是被束缚,最后被五花大绑,打得鼻青脸肿丢在卧房空地上。 江泠手持烛台,侧脸忽明忽暗,他示意老奴堵住匪徒的嘴,揭开面罩。 第二日,知县身边的老奴捧着一个盒子送到姚县丞府上,姚县丞心里觉得奇怪,心道,难道昨夜的刺杀失败了?疑惑之下,他打开箱子一看,霎时间,血腥气扑面而来,里面赫然躺着一截握着匕首的断臂。 姚县丞脸色一白,腿软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我们大人说了,他新上任,不懂的地方多,以后还要多请教各位,至于从前的事,我们大人可以既往不咎。” 第189章 姚县丞忙不迭点头,“是、是,下官知道了……” 经此一事,底下的官吏不敢再胡来,新官上任三把火,江知县做事果断,大家只能老老实实将亏空填满,待清理完冗杂的账目后,江泠开始坐镇公堂,一开始,百姓不愿意走进公堂,怕挨板子,但知县撤了杖棍,大开县衙大门,他端坐堂中,眉眼 沉静威严,如一柄公正法明的戒尺。 众人陆陆续续走进,磕头行礼,一声皆一声的诉冤声响起。 江泠耐心倾听,为不平之人主持公道。 很快,新知县的威名在儋州城传开。 * 初秋,叶秋水摘下早桂,晒干后弃去杂质,同檀香、沉香一起研磨成粉,最后加入龙脑香,合香气味宁静深邃,桂花的甜香清新自然,似乎将秋天的美好融入其中,龙脑香质地清凉,在香气的顶端形成一种空灵的氛围,增加了气味的层次。 她让绣娘做了数个香囊,放入新制的桂花合香,重阳时,京郊芳园有宴会,叶秋水将香囊送给相熟的女眷,每个香囊上的图案都不一样,是根据不同人的喜好所定制,譬如,吴靖舒的侄女喜欢荷花,香囊上就绣了一朵秀丽的粉荷,林翰林的女儿芳名兰,赠给她的香囊上绣的就是君子兰。 叶秋水常去齐府,吴靖舒的侄女齐三娘与她相熟,收了东西,拿在手中认真端详把玩,喜爱得不得了,“芃芃,这香气味真好闻,我拿回去挂在书房,看书的时候闻着这气味便觉得舒快。” 叶秋水笑了笑,苏叙真坐在一旁把玩她的香囊,她如今已经五个月身孕,腹部微隆,仍改不了贪玩的脾性,重阳宴摩拳擦掌就要登高,被叶秋水按住了,劝说许久才肯罢休。 有的小姐闻不了桂花,叶秋水便做了其它花露赠予她,对方接过时都有些受宠若惊,道:“叶娘子真是有心了。” 远处,宜阳郡主看到这一幕,脚下不由加快几分,走过去。 见郡主过来,众人连忙齐身行礼。 叶秋水低下头,欠身,轻声道:“民女见过郡主。” 精致秀美的裙裾拂过草地,芙蓉碎金的印花在阳光下闪着明亮耀眼的光泽。 宜阳随意抬手,目光停留在面前垂首的少女身上。 据说孟家小姐病了,近来的宴会都未曾参加。 看到叶秋水,宜阳耳边莫名想起不久前在假山后听到的铮铮如铁一般的话语。 “再小的人物,也有她的骨气,我不会因为我出生低,就心甘情愿地像个货物一般,只要被贵人相中,便唯唯诺诺地接受。” 宜阳走上前,站在叶秋水面前,睨视着她,等着她呈上香囊,宜阳想,这次她可以勉为其难收下叶秋水的东西。 郡主下巴微扬,神情倨傲娇矜,等了一会儿,叶秋水都没有动静,宜阳垂下视线,与叶秋水对视,目光有些困惑。 她为什么还不送我香囊? 叶秋水不明所以,郡主要干什么,怎么不说话。 宜阳眼睛睁大几分,瞪着叶秋水。 叶秋水在心中飞快思考自己又哪里得罪了郡主。 郡主为人讲究,又讨厌她,叶秋水做香囊时便没有做郡主的一份,反正她也不要,干嘛还要触霉头,要是惹郡主不喜,郡主回去找长公主告状,给她治个罪就完了。 宜阳咬了咬牙,恶狠狠地瞪着叶秋水,也不说话,一旁的其他人都看傻了,齐三娘试探着唤,“郡、郡主?” 宜阳怒道:“叶秋水!” 她明白了,叶秋水根本就没有给她准备香囊,别人都有,就她没有。 还是那么讨厌! 见郡主叫自己,叶秋水立刻道:“民女在!” 她都要跪下了,手心出了一层冷汗。 宜阳气死了,越看越气,拂袖而去,背影看上去怒意沉沉。 “怎么回事啊。” 苏叙真伸手拉叶秋水,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估计郡主不想看到我,我一会儿离远些吧,不出现在她面前就好了。” 苏叙真点头,几人绕到别的地方去玩了。 郡主气势汹汹地走进亭中,长公主看她一眼,“又怎么了?” 宜阳没有说话,坐在一旁生闷气。 她性子娇气,不好相与,在京师几乎没有要好的小姐妹,宜阳享受被众人簇拥的感觉,但又时常感到无趣,总是一个人玩。 而那个从乡下来的叶秋水,一开始无人搭理,可渐渐的,大家了解她后,喜欢她的人越来越多。 宜阳气闷地说道:“没什么。” * 重阳登高完,回到家中,叶秋水收到江泠的信。 他已经抵达儋州,说起近来的见闻,儋州的人文风俗,随信一起送来的是他准备的土产,好吃的好玩的塞满一整箱,叶秋水坐在簟席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信,确认,江泠现在很平安。 她伏在案前,提笔给江泠回信,告诉他,她现在也很好,铺子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她认识了越来越多的新朋友。 重阳一过,没多久就是冬日了,长公主带着宜阳进宫给官家与皇后请安,皇后拉着宜阳的手,笑容慈爱,“宜阳真是大了,同朵花似的。” 第190章 宜阳轻轻笑,心中却沉闷,她到了及笄的年纪,听人说,官家曾经问起她的婚事,可能要为她赐婚。 母亲说,她们这个身份的人,婚事不一定能由着自己做主。 宜阳心不在焉,回到府中,同长公主说:“母亲,我想去蜀中找堂兄玩。” 靖阳侯世子薛琅在蜀中参军,宜阳想去蜀中找他。 长公主一心想为她说一门亲事,精挑细选,宜阳知道,其实母亲想用她的婚事作为纽带来巩固地位。 “不行。” 果然,母亲听完便皱起眉,“宜阳,你早已过了贪玩的年纪了,你迟迟未曾做决定,那我便帮你选好,安庆侯府的二公子还未婚配,与你适龄,还算门当户对。” “我不要。” 安庆侯手握兵权,长公主想要与其联姻。 “为什么又不要,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去年,长公主想要在新科士子里挑人,可是宜阳谁都不喜欢,不是嫌这个丑,就是嫌那个家世差,其实都是她的借口罢了,长公主要拉拢人心,儿女婚事是最好的手段。 “没有理由,我就是不要!”宜阳说道:“我不要嫁人,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们,我不要随便找个人盲婚哑嫁。” 长公主笑了,“嫁谁不是嫁?” 她年轻的时候,与现在的驸马也是政治联姻,不都是得过且过么,只要不触及到自己的利益,与谁成婚不是一样? 宜阳无法理解,但是她做不了主,长公主的耐心已经快被她耗尽了,官家想要为她赐婚,这是个未定数,君令不可违,不如现在就早点物色好人选,定下婚事。 “反正我不要。” 宜阳嘀咕说道,长公主让侍女关上门,走之前说:“你自己好好想想,我是为你好。” 宜阳趴在窗前,神情哀愁。 快了,要么听长公主的话与安庆侯府的公子成亲,要么等待被官家赐婚。 要是堂兄在,现在一定能替她想想办法。 * 有一批货物出了问题,叶秋水不得不亲自出面,带着商队重新去置办。 苏叙真听说了这件事,大手一挥,说:“我拨几个人同你一起去。” “不用啦。”叶秋水摇摇头,“商队中随行都是一些经验老道的伙计,还有镖师,这次也就是去进一批货,没多久就回来了,何必劳烦。” 苏家的府兵哪能随意调遣,虽然她和苏叙真关系好,但若是传出去,还不知道外人要怎么说三道四,叶秋水从小就跟着商队到处跑,经验多,不会出什么事。 “那好吧,你路上小心些。” 苏叙真拍了拍她的手,想了想,又叫侍女去兵器库里取出一架小弩,让她带在身上。 小弩构造精巧,巴掌大一块,易于使用,叶秋水没有客气,直接收下。 先前的 货物在路上浸了水,不能用了,工期因此耽误,叶秋水打算亲自随商队再去置购一批,用不了多久。 这批货物价格昂贵,寻常人难以大批量进购,调动货源,但叶秋水已经是个有名的香师,她亲自出面,香商总要给她几分薄面,东西买全后,全部装箱入册,商队准备启程回京。 穿过一片树林时,一群带着刀,凶神恶煞的山匪忽然冲出,将商队包围,叶秋水请了镖师护卫,山匪一出来,两方人马打作一团,伙计欲驾车离开,奈何山匪人多势众,将山路堵住,抢夺货物,有伙计想要阻拦,反被一刀刺穿腹部,叶秋水神情惊慌,立刻让大家弃车保命,货物可以不要,命不能不惜。 她策马狂奔下山,没想到山匪早就在树丛中设下埋伏,叶秋水一个没注意被绊马绳绊倒,连人带马飞了出去。 远处,镖师不敌,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车上的名贵货物被一扫而空,叶秋水摔在地上,沿着斜坡滚了好几圈,身上的衣裙被勾破,浑身都是蹭伤,她疼得眼前发白,硬撑着地爬起来就要跑。 一名山匪已经疾驰到面前,笑容猥琐,“好漂亮的小娘子。” 他走上前,一把捞起叶秋水,扛在肩上,策马离去。 伙计在后面追着大喊,“东家!” * 叶秋水头晕目眩,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倒在草垛上,旁边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她睁开眼,发现身边还有几个女子,有的与她一般大,有的似乎已经嫁人,梳着妇人的发髻,无论年纪,但都是貌美如花的清秀佳人。 大家都在哭,拍动门窗,脸上满是无助。 叶秋水坐起来,爬到门边,透过缝隙往外看,门外,有一群土匪正在喝酒吃肉,为劫掠得来的丰厚钱银庆祝。 屋内关着七八名女子,等他们吃饱喝足后,即将对这群可怜的女人施暴。 叶秋水目光一颤,他们的商队遇到山匪劫杀,死伤惨重,货物被抢光,而她被山匪掳回贼窝。 其他人不知是死是活,叶秋水捏紧了拳头,心中有些慌,身上摔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她翻出腰间的香囊,将里面的草药掏出来,抹在肩膀正在流血的伤处。 止住血后,叶秋水摸向藏在袖中的小弩,细数里面有多少支利箭。 第191章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少女的斥骂声,“大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母亲是嘉安长公主,你们要是敢对我不敬,我母亲不会放过你们的!” “哈哈哈哈长公主?我还是皇帝呢!” “你,你敢对我舅父不敬,我要叫官家砍断你的头,我告诉你们,想活命的话就放我回去!” 叶秋水呆住,这个声音…… 她凑到门边往外张望。 体型健壮的山匪一巴掌扇过去,娇弱的少女被打趴在地上,满头珠翠砸落,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少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吓得不敢再说话。 “死婆娘,吵吵嚷嚷。” 紧闭的房门被拉开,地上的少女被人拖起,扔了进来,重重摔在地上。 “给老子老实点!” 叶秋水爬上前,低低唤道:“郡主?” 狼狈的少女抬起头,眼睛发红,娇楚可怜,泫然欲泣,正是宜阳郡主。 叶秋水扶起她,“您怎么会在这儿?” 宜阳咬着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宜阳不想嫁给安庆侯府的公子,想要去蜀中找堂兄,她偷偷跑出来,哪曾想靠近巴蜀时遇到山匪,护卫都被杀了,她被掳掠至此。 未曾想,讨厌的叶秋水竟然也在这儿。 第九十一章 叶明渟。 她的发髻被打乱了, 珠钗落了一地,脸颊也高高肿起。 叶秋水皱了皱眉,单膝跪在宜阳面前, 抬手拨开她脸上的碎发。 宜阳咬着唇,哭得很可怜。 “郡主是不是和护卫走丢了?长公主殿下知道您外出吗?” 叶秋水问道, 郡主出行应当有许多人随行左右,怎么会被山匪掳掠来,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 根本没几个护卫随行。 此地已经离京城有些远了, 靠近蜀川, 山多匪多, 消息难以递出,叶秋水以前做生意的时候就听说过蜀地山匪多,大大小小的山寨同兔子洞似的, 遍地都是, 官府都无可奈何,被抓到此处,基本可以等死了。 宜阳哭得上不来气,叶秋水扶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她的后背, 给她顺气。 宜阳缓过来了, 哽咽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吸了吸鼻子,语气不太好, 哪怕已经沦落到这个境地,也不忘端起郡主的架子。 “我带商队来置办货物,回去的路上遇到山匪劫道, 货物被抢光了,我也被抓到这儿来了。” 叶秋水扶起宜阳,让她靠着墙坐下,她还剩一些草药,揉碎了,将汁液涂在郡主红肿的脸上。 “你干什么!” 汁液涂在脸上时冰冰凉凉的,带着清苦味,宜阳爱干净,见她在自己脸上乱涂乱画,立刻生气起来。 叶秋水说:“是药草,可以消肿的。” 郡主的脸白皙软嫩,被山匪打肿的地方很红,叶秋水动作轻柔,低头看了下撅着嘴可怜巴巴的宜阳,低低笑了一声。 眼下这是什么境地,这笑声太不合时宜了,宜阳觉得她肯定是在嘲笑自己,恶狠狠地推开叶秋水,说:“不要你弄了!” 宜阳鼓着脸,哼一声扭过头,眼睛红红的,吸了吸鼻子。 她害怕得腿都在抖,想哭,可又顾及着身份,不想丢面子,一张小脸惨白,写满慌张。 叶秋水扶着墙站起,四处打量。 山匪们在门外喝酒,等他们吃饱了就会闯进来。 “你去哪儿?” 宜阳很害怕,在这里她只认识叶秋水。 “想办法出去。” “出不去了。” 宜阳哭起来,“护卫都被杀了,我是偷跑出来的,母亲不知道呜呜……” 她后悔死了,不应该一时冲动就离家出走,高贵的郡主离开父母的庇护后什么也不是,什么都做不成,她除了娇矜地使唤别人外,一无是处。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 叶秋水摸索着墙壁,在屋子里寻找能使用的武器。 山匪们狂妄,料定她们一群弱女子不可能逃得出去,甚至都没有将她们绑起来,叶秋水醒来后发现自己还是行动自如的。 角落里窝着的其他女子一脸绝望,显然已经认命。 叶秋水不想认命,门窗被封锁了,从里打不开,想要出去,只有外面的人开门才行。 她环顾四周,确认屋子的构造,最上面有一个天窗,但是围着栅栏,高,且坚固,想要从这离逃出去几乎不可能,并且屋子里没有任何可以用以踩踏登高的东西。 叶秋水走来走去,最后停再山匪堆在角落的柴火前,她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试了试粗细硬度,而后脱下衣袍,一圈一圈将木棍裹起来,加强它的韧度,防止木棍会轻易折断。 宜阳见了,傻问道:“你在做什么?” “逃命。” 叶秋水划开衣摆,将布条缠在一起,打成死结,绑在木棍上。 “不行,太短了。” 她低低念叨一声,而后转过身,大步走向宜阳,伸手扒她的衣服。 “你干什么!” 宜阳顿时恼怒,叶秋水力气很大,轻易扯下她繁复的衣裙。 宜阳气疯了,顾不得害怕,咬牙切齿地说:“叶秋水,你不要以为现在在这个地方你就能骑到本郡主头上!” 第192章 “哦。” 叶秋水淡淡道,随后将从宜阳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撕开,将布条继续绑在木棍上。 其他女子也坐起来,呆呆地看着她。 叶秋水做出一条一人高的绳子,她拎在手中甩了甩,而后仰起头,盯着头顶的窗户,猛地挥舞手上的东西,将木棍往外掷去,连使数次,才将棍子从栅栏缝隙处扔出去。 而这时,山匪们已经快要吃饱 喝足。 叶秋水拉动绳子,木棍横着卡在两根栅栏外。 宜阳看呆了,站起身。 叶秋水握着绳子,用力蹬着墙面,开始往上爬。 此刻,叶秋水不得不庆幸,从小走南闯北,爬窗户翻墙,不规矩的事情做多了,她并不柔弱,虽然比不上苏叙真那样可以舞刀弄枪,但爬个墙不在话下,她迅速爬到最上方,扒住窗台,用布条绞紧栅栏,转动木棍,随着绳子越收越紧,排列整齐的栅栏也被扭曲出一个口子,刚好可以够一个人出去。 叶秋水回头,压低声音,喝道:“走啊!” 呆怔的姑娘们终于回过神,一个个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抓住布条争先恐后地往上爬。 “一个一个来!” 大家顺着绳子爬上天窗,从缝隙中钻出,山匪光顾着喝酒,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大家从窗户上跳下,摔在地上,疼得眼冒金星也不敢叫出声,爬起来就跑。 叶秋水说:“往林子里跑!” 七八个人接连翻出屋子,宜阳抓紧绳子,想要往上爬,可她的衣裙层层叠叠,厚重,繁复,她的绣鞋是姑苏织造局上贡的,精美但脆弱,金尊玉贵的郡主根本不会爬墙,急得哭出来。 叶秋水回头,看着宜阳,“抓紧绳子,脚踩着墙面往上蹬,我拉你!” 宜阳将布条缠在腰上,末尾拽在手中,按照她说的方式蹬动墙面,叶秋水拽紧布条,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拖。 门外,吃饱喝足的山匪们站起,发出猥琐的笑声,闹哄哄地往屋子赶来,宜阳心脏跳到嗓子眼,更加慌张。 门“砰”地一声打开,光亮骤然泄进,几个女人几乎逃光,就剩两个还挂在墙上。 山匪顿时暴怒,冲上来要抓人。 宜阳吓得哭出来,手上也险些泄力。 她抬头,叶秋水惊恐地看着闯进来的汉子,目光颤了颤。 宜阳觉得自己怕是完了,等着叶秋水松手将她抛下逃命。 她对叶秋水那么凶,死到临头了,肯定不会管她。 然而叶秋水骂了一声,“愣着干什么,爬啊!” 她用尽力气,虎口被蹭伤,鲜血淋漓,脸颊涨红。 宜阳愣了一下,攒起力气,顾不得体面了,手脚并用抓住砖石缝隙,拼命往上攀爬。 叶秋水够到她的手,将她拉了上来,叶秋水不敢耽搁,立刻将宜阳推了下去,她眼疾手快掏出火折子,猛地扔下去,火焰顿时顺着地上的稻草蔓延开来,浓烟滚起。 有山匪顺着墙也爬过来,叶秋水握紧苏叙真给她的小弩,摁动机关,利箭射了出去,轻易穿透最前方的山贼,鲜血迸溅。 她转身跳下,拉起地上的宜阳开始往林子里狂奔。 宜阳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了许多件衣物,绣鞋被地上的草丛勾坏,脚下不敢停,叶秋水跑得太快了,几乎是拖着她往前走,金枝玉叶的郡主出行皆乘马车,何时纡尊降贵地用过自己的双脚,她的双脚就是摆设,跑不快,几步就气喘吁吁。 叶秋水转过身,二话不说,凶狠地扒掉她身上多余的衣物,精美绝伦的披肩,革带全部落在地上。 宜阳脸色发白,颤声,“你、你要干什么……” “烦死了!” 叶秋水吼道:“你们这些贵族穿这么多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宜阳欲哭无泪,任她动作。 她粗蛮地扒掉宜阳的外袍,身上顿时轻便起来,那些重重的金钗珠翠也被扔下,叶秋水继续拉着宜阳向林中冲去。 宜阳双脚几乎离地,喉咙里泛上来铁锈味,她咬紧牙关,不敢拖叶秋水后腿,双脚快要跑断了。 山匪已经逼近身后,舞着砍刀,凶神恶煞,宜阳绣鞋被磨烂了,脚底出了血,哭着道:“我不行了,我好痛,好痛……” 叶秋水停下来,转身扣动弓.弩,一箭刺穿了一名山匪的头颅,她浑身都是被树枝刮出的伤口,狼狈不堪,叶秋水看着面前耗尽力气,再也站不起来的郡主,她喘了喘,弯腰一把拖起地上的宜阳,往前狂奔几步,将她塞进灌木丛中。 “拿着。” 叶秋水将弓弩塞进她手中,飞快地告诉她该怎么使用,她将草木堆在宜阳身上,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宜阳眸子颤动,低声,“叶秋水……” 话音未落,她已经跑远了,闹出动静,将追兵吸引过去。 宜阳攥紧弓弩,眼睛瞪大,一动不敢动,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她抬起手,咬住自己的手背,压抑住哭声。 到嘴的鸭子飞了,抓来的貌美女子跑得一个都不剩,喝过酒的山匪怒火中烧,准备将人抓回来,打一顿,玩完再弄死。 叶秋水喉咙腥甜,嗓子眼里火辣辣地疼,她往相反的方向跑去,小腿被粗糙的木丛割开数个伤口,浑身上下都是鲜血淋漓的,双腿如同被灌了铅,越来越沉重,叶秋水跑不动了,整个人往前摔去,沿着倾斜的陡坡滚了好几圈。 第193章 山匪扑上前,口中骂骂咧咧,叶秋水眼前白花花一片,看不清路,凭着本能想要站起,刚动了动,脚踝就被抓住,叶秋水痛吟一声,躺在地上被人拖了好几丈。 “臭婆娘!” 壮硕粗鲁的匪徒卡住她的喉咙,叶秋水张开嘴,濒临窒息,眼圈发红,她试图扒开掐住自己脖子的大手,艰难地道:“别、别杀我……我是,我是京师的商人,我有一条街的铺子,日进……斗金,我、我知道,我知道还有哪些……商队会经过此地,你们知道名贵的香料……有多贵吗,只有我知道在哪可以找到供货商,杀了、杀了我……这些货物你们得、得不到,只要你们放了我,我愿意重金打赏,远比、远比现在杀了我得到的利益更大!” 她已经没有武器了,也没有力气再逃跑,只能博弈,她唯一的筹码就是京师的铺子,还有重金报酬,倘若这些能打动山匪,她还可以获得一线生机。 听了这些话,山匪动容了一下,可下一刻又反应过来,这个女人的话不可信,如果一开始她这么说,他们还能考虑考虑,可方才就是她撬开窗户,帮助大家逃跑,还用弓弩射伤了几个兄弟,山匪正在气头上,绝不会放开她,要像豺狼虎豹狩猎一般,将她一块一块吞吃入腹。 远处,那间关过人的屋子不知何时升起滚滚浓烟,越过高耸的树林,黑烟冲向苍穹。 躲在草丛里的宜阳死死咬着手背,她握紧小弩,如同惊弓之鸟,只要外面发出一点动静,就会瑟缩起来,忽然,头顶的草丛被掀开,宜阳大叫一声,闭着眼睛扣动关窍。 面前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敏敏,你看清楚我是谁。” 宜阳一呆,睁开双眼,瞥见面前穿着轻甲,乌发高束的少年,“呜哇”一声哭出来,“堂兄!” 靖阳侯府的小侯爷薛琅在蜀中领兵,蜀中山匪多,官府拿他们没办法,衙门的官员便会向驻军求救,薛琅已经同山中匪徒纠缠许久了,这几个月,他剿灭数个贼窝,山贼看了他就要跑,今日,他的下属远远看到某座山头升起浓烟,像是某种信号,薛琅没有掉以轻心,即刻率兵冲上山。 进了山,看到一群残暴的山匪正追逐几名弱女子,薛琅带人上前营救,看到草丛里似乎有人在发抖,掀开发现里面躲着的竟然是堂妹薛敏。 宜阳像是看到救星,抓着弓弩,哭得越来越大声,薛琅解下外袍盖在她身上,问:“你怎么会在蜀中,婶母知道你在这儿吗?” 长公主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不可能让她一个人流落在外。 宜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他的胳膊嚎啕大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抽噎着催促,“堂兄,你快去救人,你快去。” 她吓傻了,说话语序错乱,一个劲的催促他快去另一个方向救人,薛琅意识到应当有同行的人被抓走了,他点点头,叮嘱下属护着郡主,他则策马往宜阳指的方向奔去。 喉咙被掐住,叶秋水眼睛通红,渐渐呼吸不上气,她身上到处都是伤,双腿已经不能动了,即将窒息前,一支弓箭忽地从远处射来,劈开 青竹,携破风之力,一箭钉穿了叶秋水面前的山匪,他整个人都被射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脖子上的手松开,新鲜的空气涌入喉咙,叶秋水边剧烈咳嗽,边大口喘气,呛出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 地面震荡,马蹄声在四周响起,叶秋水抬起头,看到穿着兵甲的军卫策马冲进林子,手握长戟刀剑,与山匪厮打在一起。 迷糊糊糊的视线中,有一人策马奔来,身形矫健,弯腰扶起她的身子,宽大的衣袍罩在头顶,叶秋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看到是救兵,心里紧绷的一根弦霎时断开,两眼一闭昏迷过去。 * 山中匪徒被薛小侯爷带着兵剿灭,薛琅封锁了郡主落入贼寇的消息,怕影响到薛敏的名节,他让人将树林里的女子都安抚后送回家,只余一个受了伤,昏迷不醒,宜阳趴在她身边痛哭,央求薛琅一定要将人救好。 薛琅传来军中最厉害的大夫为那小娘子诊治,她皮外伤太多,一条腿的脚踝脱臼了,大夫为她将骨头正好,女子连夜高烧不醒,宜阳一直坐在她榻前,急得团团转。 消息已经送回京师,女儿失踪数日,长公主担忧得吃不下饭,皇城司的人在到处寻找郡主的踪迹,长公主收到薛琅的信,知晓宜阳偷跑去蜀中了。 长公主又喜又怒,与驸马即刻乘马车向蜀中赶去。 叶秋水昏睡多日,全身的骨头似乎都要散架了,眼皮一颤,先是一阵头晕目眩,好半会儿才清醒过来,她睁开眼,还未等看清面前的景象,身旁忽然有人扑过来,哭道:“叶秋水……呜呜你终于醒了。” 宜阳一脸泪水,这几日,她愧疚得饭吃不好,觉也睡不好,要是叶秋水有什么事,她会自责死的。 见到她终于醒了,宜阳忍不住大哭,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叶秋水侧目看向她,脖颈拉扯得痛,她一开口,嗓音沙哑,“郡主……” 短短几日,珠圆玉润的公主下巴削尖,脸瘦了一圈,眼下乌黑,不复往日光彩照人。 叶秋水看着她,宜阳吸了吸鼻子,心想,不管叶秋水这个时候提出什么,她都会答应。 第194章 “你救了本郡主的命,想要什么赏赐?” 叶秋水没说话,却突然抬起手,捏了捏她的脸。 先前在山上,她就特别想捏郡主的脸,宜阳气鼓鼓的样子,像小兔子。 宜阳呆住,片刻后脸涨红,怒道:“你干什么!” 叶秋水伸出两只手,变本加厉捏她的脸。 宜阳气死了,想起在山上,叶秋水扒她的衣服,还说她们贵族老是穿一些没用的东西,逃命的时候全是累赘,叶秋水没规没矩的,让宜阳恼怒,可是想到叶秋水为了保护她,去引开山匪,险些死去,她又发不出脾气,只能气鼓鼓地坐着,任叶秋水揉搓。 捏够了,叶秋水收回手,扯起嘴角笑了笑,一笑,不知牵扯到哪处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宜阳立刻紧张起来,按住她,“你别动!” “大夫说了,你要好好休养。” 好在没什么大伤,都是皮外伤,仔细养着,不会有后遗症。 这时,屋门被敲响,下山后,薛琅将几人送到一名郡守府上,宜阳金枝玉叶,住不了军中营帐,郡守府有侍女,可以照顾她们。 薛琅敲了敲门,宜阳扬声道:“进来。” 屋门被打开,灿烂的光线涌进。 一名少年跨过门槛,他一身黑衣,墨发高束,双臂抱胸,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目若朗星,瞳如点漆,背后的阳光似乎都追不上他的光彩,少年像是天上旭日,生来便是耀眼瞩目的。 薛琅看着宜阳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笑了笑,“敏敏,你怎么又哭了,好丑啊。” 宜阳气得皱起脸,哼一声,扭过头,留一个后脑勺给他。 叶秋水不认识他,不知该如何称呼。 薛琅走近了,看出她心中所想,道:“小娘子唤我薛琅便是。” 一旁的宜阳翻了个大白眼。 叶秋水抿了抿唇,只有情人之间才会用名加“郎”的方式去唤对方,她抬眸看向少年,见他嘴角挂着戏谑的笑容,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只道:“薛公子。” 宜阳冲过来,给了薛琅一拳,“叫你不要脸!” “我哪里不要脸了?” 薛琅故作委屈,“我没说错啊,我确实叫薛琅呀。” 宜阳说不过他,他性子轻浮不羁,最喜欢调戏漂亮小娘子了,要不然也不会被大伯踢到军营,没成想这么久过去了还是死性不改。 宜阳“呸”了一声,重新坐回榻边,说:“他是我堂兄,靖阳侯府的世子,薛琅,是‘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的琅1。” 叶秋水心中了然,原来,不是郎君的郎,这人是故意这么说的,当真是轻佻。 靖阳侯府的小侯爷,也是个极为尊贵的人物。 薛琅笑了笑,说:“这儿是雁州郡守的府邸,很安全,你们可以安心养伤。” 宜阳问:“山上的匪徒都抓起来了吗?” “该杀的杀了,该关的也都关起来了。”薛琅看向叶秋水,说:“说起来,我们还要感谢小娘子,帮我们找到匪窝,省了许多功夫。” 叶秋水心中不解,“什么?” “山上的火是你放的吧?我们看到山头出现浓烟,寻着方向直接找到贼人老巢,将他们一举歼灭。” 叶秋水点了点头,“是。” 拉宜阳翻出窗户时,叶秋水扔下火折子,将屋里的稻草点燃,一是为了阻拦山贼追赶,拖延时间,二是希望黑烟可以引起官兵的注意。 薛琅淡笑,心想这个少女真不是一般人啊,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有条不紊,精密地部署一切,像她们这样娇滴滴的女子,落到凶神恶煞的匪人手中基本凶多吉少,但她不仅能自救,还能带着其他人一起逃出生天,这样的胆魄,实在叫人佩服。 他不由多看她几眼,少女粉面香腮,身量高挑纤长,一双杏眼低垂着,眉心下压,透着一股子机灵。 察觉到他的视线,叶秋水抬起目光,薛琅不仅没有偷看被抓包后的窘迫,反而朝她眨了眨眼睛。 叶秋水一时语塞。 宜阳见状,站起来,张牙舞爪,“薛琅,少在这卖弄风骚!” 她扯着他往外推,关上门,屋里一下子清静了。 宜阳拍拍手,转身。 她坐回榻前,不敢直视叶秋水的目光,忸怩了一会儿,小声道:“这次的事,谢……谢你。” 她还没有好好道谢,宜阳有些羞愧,先前,她竟然因为外面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言,总是看不惯叶秋水。 没想到,这次意外落入贼人手中,叶秋水会不计前嫌地救她。 宜阳心想,以后谁骂叶秋水,她就冲上去撕烂对方的嘴。 叶秋水盯着郡主的发旋,故作疑惑,“郡主说的什么,民女没太听清,大声些吧。” 宜阳嘴巴动了动,像是难以启齿,刚艰难地从齿间挤出一个“谢”字,一抬头,撞上叶秋水含笑揶揄的双眸。 宜阳恼羞成怒,像是炸毛的狸猫,咬牙切齿道:“你敢捉弄本郡主,你胆大包天,罪大恶极!” 叶秋水立刻求饶,“民女错了错了。” 宜阳气道:“那你说,你哪儿错了?” 叶秋水轻笑道:“我哪都错了,郡主宽宏大量,饶我一次呗。” 第195章 宜阳嘴巴翘了翘,下巴微扬,像是勉为其难地原谅了她。 叶秋水忍不住上手,又捏了捏郡主的脸蛋。 宜阳的脸被揉圆搓扁,叶秋水感叹,真的好像糯米团子! 郡主很生气,她何时叫人这般欺负了,恼怒地说:“叶秋水,等我母亲来了,我要让她找官家治你的死罪!” 她气势汹汹,恶狠狠的。 叶秋水一点也不害怕,她现在知道了,宜阳郡主就是小孩子脾气,娇气,金贵,半点坏心思都没有。 她嘿嘿一笑,无所谓地说:“反正都要被治死罪了,那我死之前,要捏个够!” * 赶了几日的路,长公主夫妇终于抵达蜀中,看到女儿完好无损的站在自己面前,长公主心中的怒意消散,只剩庆幸,拉住她的手,左看右看,生怕她哪里受伤了。 宜阳看到长公主担忧的样子,觉得自己实在太过胡闹,若不是她偷偷离京,不会落入匪寇手中,不会叫父母与官家担忧,也不会觉他们连日奔 波跑到蜀中看她。 她垂下目光,无精打采的,低着头,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低声道:“对不起……母亲。” 往常光彩照人的郡主此刻像是蔫吧的豆芽,垂头丧气的,长公主有一肚子气要发,可是看到她这模样,又骂不出什么话了。 宜阳性子虽娇蛮,但其实,从小到大她都是很乖的,很听父母的话。 这次她一声不吭地跑出去,想来,是真的不愿意听从她们的安排嫁人。 得知郡主失踪的时候,一向沉稳的长公主慌乱无措,京中遍寻不到她的身影,后来薛琅传信来,说他接到出走的宜阳,其他事情都被刻意隐去了,直到长公主抵达蜀中,薛琅才告知她,宜阳这些时日都遭遇了什么。 她含着金汤匙长大,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长公主又气又心疼,看着女儿耷拉着脑袋的模样,不免心想,她是不是逼宜阳逼得太紧了。 她是皇家儿女,觉得政治联姻没什么,但宜阳是她唯一的女儿,难道要让宜阳步她的后尘吗? 宜阳看着母亲若有所思,叹了叹气,最后轻声道:“宜阳,母亲以后不逼你了。母亲尊重你的选择,不会逼你嫁给不喜欢的人,母亲还你自由,行吗?” 宜阳呆了呆,眼眶一热,扑进长公主怀中,“母亲……” * 长公主到访蜀中,雁州城的郡守连忙设宴相迎,谁能想到,这短短几日,先是薛小侯爷与郡主造访,接着长公主同驸马也来了,他这小小的府邸,哪里供得起这几尊大佛。 叶秋水伤好了些,能下地的时候,长公主召见了她。 以往在京师,叶秋水也见过长公主,但都是在宴会上匆匆一瞥,长公主高贵明艳,一身威严气度叫人不敢逼视,她只远远地看过,从未像此刻这般,单独近身被召见。 叶秋水有些紧张,走进院子,俯身向长公主行礼。 少女礼仪端庄,不比京师的任何贵女差,长公主垂落目光,第一次认真打量起面前的少女来。 她听闻过叶秋水的名讳,知道她来自小地方,身份卑贱,还知道去年登科的江姓进士是她的义兄。 十五岁的少女,无亲无故,没有靠山,没有显赫的门庭,凭着自己的能力,一步步在繁花似锦的都城闯下一片天地,让许多人知道,听说过她的名字,不需要刻意了解,长公主也能猜到,她手腕强,能力出众,不在乎世俗的眼光,执着于自己的目标,这样的毅力,让长公主想到年轻时的自己,也是这般,一身锐气。 她的眼中满是赞赏,抬手,“起来吧。” 叶秋水直起身。 长公主问她的生平,从她幼时问到如今。 叶秋水一一答了。 “你的名字,是何含义?” 长公主突然问道。 叶秋水从名字最初的含义说起,幼时,为父不喜,她的名字包含侮辱之意,后来,江泠告诉她,秋水是个很美的词,一样的字,可以被不同的人赋予不同的意义。 芃,是母亲为她取的小名,麦子的意思,坚韧不拔,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长公主点点头,若有所思。 她很喜欢这个孩子。 喜欢她如小草一样,尽管弱小,但坚韧不拔,终能长成大树的毅力,也喜欢她遇事不惊,沉稳镇静,顶天立地的品格。 她问道:“你有没有字?” 在京师,男子、贵女到了年纪,家中长辈都会为其取字。 叶秋水摇了摇头。 长公主沉默片刻,说:“你救了宜阳,是她的朋友,也是本宫的晚辈,本宫为你取个字。” 她顿了顿,说:“‘行仁蹈义,岳峙渊渟’2,就叫‘明渟’吧。” 渟有静水之意,长公主希望面前这个年轻的少女,无论以后遇到什么,都能如高山静水一般,沉稳不惊,洞明世事。 明渟,明渟,叶明渟。 叶秋水心头震荡,俯身一拜,郑重道:“多谢殿下赐字,晚辈铭记于心,必以此为鉴,砥砺前行,不负教诲。” 第九十二章 人面桃花。 长公主从京师带了太医同行, 叶秋水的伤好得很快,太医配的药膏擦在伤口上连疤痕都不会留下。 第196章 她修养了十几日,又能蹦蹦跳跳的了, 就是脚踝还有些痛,还好只是脱臼, 骨头正好后恢复得很好,叶秋水现在算是体会到江泠的腿疾有多难受了, 走路不舒服,一动就疼。 货物被山匪抢完, 薛小侯爷带人将贼人围剿后, 抢回了一些货物, 叶秋水看着两箱沉香, 苦笑。 这次损失太多了,先前赚的钱险些全部赔光,商队的其他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回去后要怎样才能挽回这部分的损失, 还有延误的工期该怎么补救。 她愁得掉头发,让人出去打听,有没有人还活着,只是多日来一直没有消息,叶秋水更愁了, 害怕大家已经遭遇不幸, 许多人是她从曲州带来的,她没带人家赚到钱, 还害他们不明不白地死在山匪手中,叶秋水很难过,不知道将来回曲州该怎么给他们的家人交代。 她在蜀中一边养伤, 一边打听商队其他人的消息,就在叶秋水快绝望之际,薛琅忽然带着几人回郡守府,直奔叶秋水养伤的院子而来,叶秋水一抬头,看到几张熟悉的人脸,她呆了呆,为首的元福张嘴嚎啕大哭,咕哝了一声“东家”,一群人跪倒在她面前,哭得涕泪横流。 叶秋水又惊又喜,上前拉他们,“起来起来,太好了,你们还活着!” 元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其他几个伙计也是,大家都各有伤,但是幸运的是,人都活得好好的,一个都没少。 那日山匪劫道,叶秋水让大家弃车逃命,成箱的名贵香料被一扫而空,山匪光顾着抢东西,给了他们逃命的机会,只是叶秋水因为是个女孩,被贼人惦记,所以被强掳了去,元福他们躲在车轱辘下,还有些躺在地上装死,或是跑下山,总之都躲过去了。 元福亲眼看到叶秋水被山匪扛在肩上抓走,想要上去追,但他追不上,随行的镖师死的死,逃的逃,一直到山匪散开,他们才敢回到被劫掠的地方寻找叶秋水,但人已经没了,货物被洗劫而空,元福想要请人来帮忙,只是盘缠都丢了,马匹也跑了,他们没有门道,不知道该怎么救人。 只能躲在山里数日,直到被巡山的驻军发现,薛琅盘问了他们的底细,知道这群人是香铺的伙计,将他们带回城内。 几人哭做一团,元福跪在地上抹泪,“我对不住东家,没有护好您。” “哎呀没事没事。” 叶秋水看着他们一个个愧疚得要死的模样,摆摆手,连忙拉人起来,“毕竟遇到的是山匪,这个时候大家保护好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也没出什么事,你们不要多想,人活着就好了。” 几人抹着泪,陆续站起身。 叶秋水温声宽慰许久,大家才不哭了。 院外,薛琅好笑地看着这群人。 雁州城的郡守很热络,甚至让管事给这群伙计们也安排了住处。 叶秋水不好意思叨扰太久,见大家都还好好活着,准备再休整两日就回京了。 待伙计们散去后,她向薛琅走去,欠身一礼,轻声道:“多谢薛小侯爷。” 薛琅回头看向她,小娘子唇红齿白,鬓边簪一朵清丽脱俗的茶花,她目光隐含锐利,人虽纤瘦,但气质并不孱弱,甚至还有几分英气。 先前听宜阳说起,她在京师开店,薛琅一开始不信,以为是谁家的小姐出来闹着玩,可刚刚那群伙计对她很服从,她的一言一行也确实像个经验老道的商人,薛琅不由多打量她几眼,说:“不用谢我,说起来,我还挺惊讶,你们商铺的人居然挺讲义气的。” 他正过身,面对着她,“我在山上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将竹子削尖,做了许多武器,想着去贼窝救你呢。” 一群因为利益而聚集在一起的人,竟然结成了一个坚牢的纽带,生死关头,大家并没有各自逃跑,反而想着冒险去搭救遇险的朋友。 薛琅问道:“你给的工钱很多?” 要不然他们怎么会那么卖命。 叶秋水却反问: “薛小侯爷是不是觉得我们做商人的,最以利益为重?” 薛琅如实回 答:“是有这个想法。” 他在锦绣丛中长大,不是没见过,商人为了利益可以毫无底线,在军营的时候,每逢战事,也会有奸商趁机敛财,抬高米价。 要不然商也不会在九流之末了。 叶秋水淡声道:“商人是想谋利不假,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干这一行了,冠冕堂皇的话我懒得说,不过,我认为,单凭浅薄的认知去断定某个人如何,并不是个多么明智的行为。” 薛琅眉梢轻挑。 “自古以来,贪污枉法的官员数不胜数,弃城投降的将军也是多得无法一一列举,一个人没法代表一群人。” 叶秋水看着他,续道:“做买卖,以信为本,义为根,我给的工钱确实不少,因为他们值得,大家背井离乡,随我走南闯北多年,与朋友、亲人无异,落入匪寇手中的换做其他伙计,他们也会想办法营救。” 叶秋水不喜欢他一开口就将他们都看低了。 商人也是讲诚信与义气的,这些美好的品德,并不是只有他们王侯将相才配拥有。 第197章 薛琅垂眸若有所思,片刻后,点了点头,“叶小娘子说的是,是我浅薄了,我向你赔罪。” 叶秋水莞尔一笑,“这就不用了,薛小侯爷也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我要好好谢谢小侯爷,将山上的匪徒清剿,还一方百姓平安,回程的路上,我们可以安心了。” “不用谢。”薛琅姿态散漫,嘴角噙笑,“职责所在而已。” 叶秋水是真心感谢他,要不是他发现浓烟,及时带人上山,叶秋水肯定要交代在那群人手里了。 看出她心中所想,薛琅说:“小娘子要是真想谢我的话,光口头上说说可没有用。” 叶秋水问道:“不知小侯爷喜欢什么,等我回去后备下,必亲自登门拜谢。” 薛琅眉眼间凝着笑意,没答话,像是在思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叶秋水鬓边的簪花上,忽然抬起手,取下这朵茶花。 “这就是谢礼了。” 他掌心卧着簪花,轻盈一笑,举起来晃了晃。 叶秋水呆了一瞬,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难怪宜阳说,她的堂兄太风流,总喜欢逗女孩玩,偏生长了一张桃花面,就算将姑娘们惹气恼了,看着这一张俊脸,也发不出脾气。 * 在蜀中又待了几日,叶秋水收拾东西,准备带着商队回京城。 十箱名贵沉香只剩两箱,另外还损失十几匹马,随行的镖师死去几人,叶秋水又拿出一大笔钱去安抚他们的家人,延误的工期也需要赔偿,临行前,叶秋水粗略地算了一下这次的损失,忍不住唉声叹气。 她赚还没赚这么多呢,竟已连本带利地亏上,要是铺子运转不过来,怕是真得闭门歇业,打道回府了。 伙计们安慰她,“没事,东家,钱肯定能再赚回来的。” 元福拍拍胸口,“我可以不要工钱,管我一口饭吃就行。” “东家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要不是东家带着我们做生意,我们早就饿死了!” 当初在曲州,叶秋水赚到钱后,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人,他们和她以前一样,吃不饱穿不暖,甚至有的人偷窃过宝和香铺的财物。 叶秋水发现后,了解实情,并没有将偷东西的伙计押送至官府,而是给了对方一次机会。 就像小时候,她也会偷东西,偷钱,哥哥给了她一次机会,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何为礼法,何为道义,是他将她从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有些人,只要你愿意拉一拉,她就会回到正轨。 面前几人争相说道:“对!我也不要工钱,我只要跟着东家,去哪儿都好,回曲州也成!” 叶秋水眼前一热,轻轻笑,“大家的心意我收下了,你们跟着我四处奔波,我一定不会叫你们受委屈,就算到了山穷水尽时,工钱我也绝不少大家一分。” 他们收拾好行礼,启程回京师,宜阳与长公主夫妇也出发了,走之前,薛琅在城门口送她们。 宜阳有些舍不得他,她这次跑出来,就是为了找薛琅玩。 “敏敏,下次别再偷跑出来了。”薛琅叮嘱她,“婶母会担心,等这里的山匪全都剿光了,我就回去了。” 宜阳轻轻点头,乖乖地跟在长公主身后。 回去的时候有军卫随行,队伍浩浩荡荡,贼人根本不敢靠近,等到京师时,已快腊月了。 京师下起小雪,巍峨的皇城被白色覆盖,飞檐翘角在雪中更显灵动,恰似欲飞之鹏鸟,却又被这漫天的雪幕温柔地羁縻。 她一回到京师,齐府的人就来接她过去,吴靖舒拉着她从上到下看了好一会儿,脸上满是担忧。 叶秋水说:“干娘,我没事,就是摔了一跤,早就好了。” 吴靖舒很心疼,被山匪劫掠,怎么可能只是摔一跤那么简单。 郡主流落在外,被贼寇掳去的消息封锁了,长公主怕这件事影响到宜阳的名声,对外只称,前不久是长公主带着宜阳去探望身在蜀中参军的薛小侯爷而已。 吴靖舒知道一些内情,担心得不得了,看到叶秋水平安归来,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下。 “你呀,以后外出谈生意就让别人做,你就待在铺子里,算算账,收收钱就好了!” 吴靖舒责怪地说,想了想,又道:“不对,我觉得你还是别做生意了。” 她沉思一番,细数起族里还有哪些晚辈没有成婚,要性子好的,年龄相仿的,吴靖舒留了个心,叫信任的女使去办,过几日,女使递上名单,吴靖舒想,由她出面,想来族里的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反正芃芃是她的干女儿,再不然,收作义女,从她府中出嫁,还怕人瞧不起吗? 过几日,叶秋水去探望干娘,吴靖舒拉着她的手,说起这件事。 “我给你相看了几个族里的适龄孩子,你挑挑,喜欢哪个,干娘做主,让他给你做夫婿。” 吴靖舒的父亲是伯爵,丈夫也是朝廷重臣,她的晚辈,都是京师有名的少年郎了,配名门贵女绰绰有余,可她竟然做主,想为一个商女说媒,这已经不是关照了,是真的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宠爱。 第198章 叶秋水很吃惊,回过神,诚恳地告诉吴靖舒,她现在还没有嫁人的想法,她喜欢赚钱,喜欢走南闯北,并不觉得当商人很卑贱,也不觉得自己辛苦,反而觉得很充足。 吴靖舒听了这些话,虽然有些失落,但是尊重叶秋水的意见,芃芃是她见过,最有主见的孩子,她不会去左右叶秋水的想法。 去了苏府,苏叙真也是拉着叶秋水看了好一会儿,知道她遇到什么,气得重重拍动桌子,“等我生了,非带兵去把那山头的兔子洞都清了,小妹,你以后必须得跟着我好好学几个招式才行!” 叶秋水怕她动了胎气,按住她,连连答应,“好好好,等姐姐孩子生下后,再教我行不行?你现在安心养胎才是。” 她劝了许久,苏叙真才冷静下来。 回到铺子,叶秋水开始处理因工期延误而造成的损失,原本定下的货物没有办法按时送给客人,要赔偿的钱很多,叶秋水拿出铺子里最好的合香试图挽回一部分的损失,只是在客人那丢掉的信誉就难以再回来了,因为这件事,叶秋水少了一些老主顾,她也暂时没有钱去重新置购一批货物。 这时,金枝玉叶的宜阳郡主大摇大摆地走进檀韵香榭,她高扬着下巴,叶秋水有点拿不准她什么意思,宜阳站在堂中,拍了拍手,身后 突然涌进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抬着沉重的箱子进入,一打开,里面金光闪闪,全是钱。 伙计们目瞪口呆。 宜阳看见叶秋水吃惊的模样,下巴抬得很高,嗤一声说:“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过是区区五十万两罢了。” 宜阳的小金库没那么多,她求了母亲许久才够,马不停蹄地就叫下人搬过来了。 她看上去很傲慢,双手抱臂,漫不经心道:“给你了,就当是本郡主的入股钱,希望你别给我赔得鞋底子都不剩。” 宜阳居高临下扫了叶秋水一眼,带着点警告意味。 叶秋水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惊喜得蹦起来,扑过去,一把抱住宜阳,“好郡主!我要做牛做马报答你!” 宜阳被她扑得身子一歪,瞧着叶秋水笑盈盈,欣喜万分的模样,宜阳嘴角翘了翘,有些得意,手上却很嫌弃地推了推叶秋水,“你干嘛呀,像什么话,走开走开!” 叶秋水巍然不动,抱着她嘿嘿笑。 宜阳真是要嫌弃死她了。 有了郡主送来的五十万两,铺子的亏空被填满,叶秋水重新置办了新的货物,客人又开始源源不断。 长公主夸过她香调得好,不输宫廷香师,檀韵香榭的名声传开,越来越多的贵妇人愿意过来尝试。 因为救了郡主,长公主为了感谢叶秋水,帮她和官府的织造局牵上线,以后檀韵香榭的商队可以跟随官府的车马一起走,贼人不敢劫掠。 长公主还赠了叶秋水一枚玉,刻着高山流水,叶秋水很珍视,每日都佩戴着。 整个冬天,叶秋水忙得不可开交,不仅要忙生意,还要忙各种宴会,以前,她初来乍到,京师的商人们不愿同她来往,后来,他们则求着叶秋水加入商会,那些曾经拒绝过叶秋水的人反过来给她送拜帖,请她去喝茶看戏。 忙起来,她连着数月忘了给江泠写信。 新年一过,苏叙真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了。 叶秋水常去国公府看望她,给她把脉,为她熬煮汤药。 国公府的老大夫姓刘,教了叶秋水许多东西,如今她已经能单独给人看病了,疑难杂症她不会,但看个风寒什么的,已经不在话下。 这些天,老夫人,还有陆庆的表妹亦常来后院探望,陆庆每日下朝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后院看苏叙真。 每一次,那娇娇柔柔的小表妹总要弄出些事端来,陆庆不能说苏叙真什么,只能安慰小表妹不要与她一个怀着身孕的妇人计较。 苏叙真出身将门,为人洒脱,狂放,气势凌人,而表妹温柔小意,柔情似水,时间一久,陆庆开始动摇。 老夫人很不喜欢这个儿媳,觉得她太粗鲁,并且不像旁人家的儿媳,知道孝敬伺候公婆,在这国公府,好像苏叙真最大似的,可明明,她的儿子才是国公爷,是这国公府的主人。 初春的某一日,刘大夫家中老母因雪地路滑,跌了个跟头,摔断了腿,刘大夫想要回家探望,但又顾及着大娘子的身子,迟迟做不出决定,愁得嘴角长了个大水泡。 苏叙真见了,问其缘由,得知刘大夫是因为担忧老母伤势,连忙叫下人去库房拿了好些银子,让他赶紧回家探望母亲。 刘大夫很犹豫,“大娘子的胎一直是我照看着,如今就要临盆了,我实在不放心这个时候离开。” “不要紧。”苏叙真摆摆手,“你回去看望你母亲是重,这不还有一个月才生吗,不着急,我当心着就是了,还有其他大夫呢。” 刘大夫抿着唇,苏叙真怕他再耽误,老母亲的伤势会更严重,催促他赶紧离开,刘大夫心里记挂着摔伤的母亲,心里盘算大娘子还有多久生产,估摸着时间是来得及的,于是赶紧收拾东西离开。 叶秋水想了想,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跟上去,拦住刘大夫,“师傅,平时苏姐姐都吃的什么药,您列张单子给我。” 第199章 刘大夫留了几个方子,告诉她,哪种情况吃哪个,有安胎的,补血的,补气的……“大娘子身体一直很康健,不过还有一个月临盆,要当心些,你劝着她,让她不要出门,以免动了胎气。” “好。” 叶秋水都记在心里,将几张药方背得滚瓜烂熟,仔细收好。 苏叙真心很大,看到外面下雪,还想要去堆雪人,叶秋水不准她去,门窗都关上,不让寒风漏进来。 苏叙真抱着暖炉,咯咯直笑,“小妹,陆庆都没你这么贴心。” 叶秋水添好炭火,她将铺子暂时交给其他人管了,刘大夫不在,她就每日来苏府陪苏叙真 药都是她亲自熬的,从不假手于人。 小表妹想来看望苏叙真,都被叶秋水找借口打发了,她哭哭啼啼地跑出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安国公陆庆气势沉沉地来找叶秋水算账,要她滚出去,一个低贱的商女,竟然跑到安国公府耀武扬威了。 只是他刚说完,就被苏叙真训斥了一顿。 陆庆脸又黑又绿,压着情绪宽慰道:“夫人,我是为了你好,这女人是个外人,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宛娘也是担心你,她再怎么样也是我们的表妹,哪能由着外人欺负。” “去你的,谁是外人,她是我妹子!”苏叙真吼道:“还有,那是你表妹,不是我表妹,赶紧滚蛋!少在我面前晃才是为我好。” 陆庆哑然,咬了咬牙,极力克制着,才没甩袖离开。 刘大夫不在的第三日,叶秋水深夜忽然被叫醒,安国公府的侍女寻到铺子,急道:“叶小娘子,我们娘子要生了,您快去看看吧!” 叶秋水脸色一变,连忙穿上鞋子,一边走一边套衣服,脚下飞快,说:“不是还有半个多月吗?” “傍晚,表姑娘随老夫人一起来探望娘子,不知说了些什么,突然争吵起来,我们娘子不小心撞到桌角,当即羊水就破了。” 刘大夫不在,苏叙真最信任的就是叶小娘子了,躺在床上也喊着她的名字,侍女赶紧出来寻人。 叶秋水出了门,又突然想起什么,跑回屋子,从柜子里翻出长公主赐的玉,捏在手心,她从马厩里牵出马,拉着侍女一起上来,两个人未做耽搁,立刻策马向国公府奔去。 到了地方,却见大门紧闭,怎么拍门都不开。 “怎么回事……” 侍女急哭了,“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叶秋水盯着紧闭的门缝,咬了咬唇,她心里有个很不好的猜想,一直为大娘子看胎的刘大夫回家照顾老母了,偏偏他不在的时候苏叙真就出了事,府上大娘子生产,国公府竟然紧闭大门,一定是有人授意。 叶秋水没有停顿,门打不开,她就冲到别的地方,国公府与另一个宅邸之间只隔着两道墙,靠得很近,叶秋水将玉丢给侍女,说:“拿着,去找长公主。” 说完蹭着爬上去,翻进国公府。 苏叙真的院子里灯火通明,还未靠近,便听到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叶秋水手抖了抖,她连忙跑过去,院中,陆庆的小表妹好整以暇地坐在石桌前,屋中惨烈,她却还有闲情逸致喝茶。 见到突然出现的叶秋水,宛娘眉心一跳,惊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叶秋水不理她,冲上前推开门,“姐姐!” 宛娘伸手,“小贱人,你敢私闯国公府,来人,拦住她!” 苏叙真的卧房内有一个兵器架,叶秋水取下一把长剑,拔开,指着想来拉她的婆子。 她横眉怒目,一身戾气,“滚!” 宛娘大叫,“反了天了 ,真是反了天了!” 她催促侍女,“去叫表哥来,快去!” 第九十三章 她很想他。 叶秋水手持长剑, 婆子们不敢靠近,她往后退了几步,直奔卧榻, 看到苏叙真一脸是汗,脖颈青筋凸起, 口中止不住呼通,屋内丫鬟嬷嬷们急得团团转, 叶秋水弯腰伏在榻前,握紧苏叙真的手, 轻声道:“姐姐。” 苏叙真睁开汗湿的双眼, 声音发颤, “小妹……你、你来了。” 话音刚落她就惨叫起来, 叶秋水回头,急道:“如今是什么情况?” 近身的李妈妈说道:“大娘子腹部受了撞击,有些出血, 孩子不知是不是胎位不正, 生不下来,我们已经去叫大夫和稳婆了,只是大娘子的胎一直是刘大夫照看的,别的府医不敢乱用药。” 叶秋水环视卧房,没有瞧见稳婆的身影, “人呢, 稳婆呢?” 刘妈妈追出门去看,一跺脚, “定然有人将稳婆拦住了。” “国公爷在哪儿?” 丫鬟们直摇头。 大娘子生产,国公爷不在左右,那个外姓的小表妹悠闲自在地坐在外面喝茶, 大夫,稳婆一个都瞧不见,公府门窗紧闭,想来这群人是不打算让苏叙真平安生产了。 门外,宛娘紧紧盯着房门,她的侍女去唤陆庆过来了,傍晚的时候一个没注意,叫一名丫鬟偷跑出去报信,表哥已经叫人封锁了大门,也不知道姓叶的小贱人是怎么闯进来的! 叶秋水握紧苏叙真的手,想起刘大夫走之前,叮嘱了她许多事情,那时叶秋水就留了个心眼,叫刘大夫写下方子,还问要是妇人突然难产,出血该怎么办,刘大夫听了还觉得她多虑,如今想来,这一切都是有人故意为之。 第200章 支开刘大夫,在他不在的时候,冲撞大娘子,让她难产,封锁国公府,不准稳婆进来,外面根本不知道国公府发生了什么,等第二日,大娘子难产而亡的消息传出,以后这偌大的府邸,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换个主人了。 叶秋水低头看着苏叙真,回想刘大夫教过自己的知识,她观察苏叙真的脸色,唇色,捏开嘴,看了眼舌象,对丫鬟道:“去煎一碗浓参汤来吊住大娘子的精神,别让她晕过去了。” 又转而看向另一个丫鬟,“按照刘大夫留下的方子煎助产药,大娘子体质一向康健,她这是受了冲撞,淤血阻滞才会难产,再加白芷灰、滑石、百草霜为末,以芎归汤调服。” 丫鬟领了命,宛娘见状,叫人拦住她们,喊道:“你们要做什么,大娘子难产,你们哪都不准去!” 叶秋水站起身,提着剑冲出去,宛娘是个娇弱的女子,还未反应过来,叶秋水已经奔至她面前,一巴掌扇过去,长剑指着她,“你给我闭嘴,这里不是你能撒泼打滚的地方。” 剑刃凝着寒光,宛娘被打得摔在地上,捂着脸,身子一抖,扯着嗓子气道:“你……敢打我,你敢打我!这是我表哥的府邸!” 叶秋水瞪着她,屋子里拦路的都是女使婆子,没人敢上去夺剑,她就这么握着,硬是给丫鬟闯出一条路,片刻后,被拦在院外的稳婆终于过来了,叶秋水拉住她的手,将她推进屋子,自己则站在门前,举着剑,谁靠近就刺谁。 宛娘气得肩膀发抖,转头催促女使,没多久,安国公陆庆大步跨来,宛娘立刻身子一软,扑过去,眼泪簌簌,哭哭啼啼地娇吟道:“表哥,我就是想来看看表嫂,我也不知那个人怎么闯进来的,她不让我进去,还拿剑要杀我,你看我的脸都被她打肿了,表哥,我害怕……” 陆庆垂首一看,宛娘的脸上确实有个巴掌印,她眉头微蹙,楚楚可怜,陆庆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再掀起眸子时,目光阴狠,瞪着廊下的少女,“又是你,你竟敢擅闯国公府,来人,立刻将她拿下,乱棍打死!” 身后涌出几名护卫,叶秋水双手举着剑,肩膀有些发颤,她能震慑住不会武的婆子女使,可是这群护卫是会舞刀弄枪的,她根本拦不住。 她喊道:“国公爷,大娘子因为受了冲撞难产,难道你要为了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弃你发妻于不顾吗?” 陆庆眸光暗沉,气势汹汹地瞪着叶秋水,他当然知道事情的缘由是什么,苏叙真这个人一向跋扈,看不惯娇弱的宛娘,宛娘不过是来给她请个安,若非她刻意刁难,二人怎会起争执,难产也好,去母留子才是要紧事。 叶秋水挥舞着剑,身后的卧房中传来稳婆的声音,“大娘子,使把劲啊!” 苏叙真难耐痛苦的叫声回荡着,在方才那么久的僵持中,丫鬟已经喂她喝了药,稳婆也来了,她身体那么好,只要再拖一会儿,只要等孩子平安降生就没事了。 陆庆直接让人上去夺剑,叶秋水争不过,被按着跪在地上。 宛娘拉着陆庆的衣袖,撺掇他赶紧将人打死,以免留下后顾之忧。 “你们凭什么杀我,律法有令,就算是宗室公爵也不可以随意打杀平民,国公爷是要将律法视若无物吗?” 陆庆叫人上前堵住她的嘴,管它犯不犯法,先弄死才是要紧事,她在这儿吵吵嚷嚷的,将动静传出去怎么办。 叶秋水拼命挣扎,不得已将长公主搬了出来。 “长公主?” 宛娘讥笑,“那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怎会理会你,表哥,她攀扯皇家,要是惹麻烦了可怎么办呀。” 陆庆唇线紧抿,示意护卫赶紧动手。 卧房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叫,苏叙真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陆庆,我……去你大爷的!” 陆庆看一眼房门,让人进去将稳婆拖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忽地有人冲进庭院,说:“公爷,外头来人了。” 陆庆问道:“谁?” “宜阳郡主,她带了府兵,要您立刻打开府门。” 陆庆眉心一皱,“宜阳郡主?” 她怎么会来,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叶秋水趁众人怔愣之际,挣扎着站起身,宛娘见状,惊叫道:“抓住她,小心她跑了!” 陆庆分身乏术,正在犹豫要不要开门之时,宜阳郡主已经带着人闯进来了。 叶秋水慌乱躲藏,看到宜阳如同看到救星一样,“郡主!” 陆庆沉着脸,“郡主深夜私闯国公府,眼里还有王法吗?” 宜阳冷冷睨他一眼,“我倒要先问问安国公,你何来的生杀予夺的权利,能随意打杀平民?” 宛娘吓坏了,躲在陆庆身后,抽抽噎噎地哭,宜阳居高临下扫她一眼,淡淡道:“堵住她的嘴,丢出去。” 身后军卫上前抓人,宛娘大惊失色,拉着陆庆,“表哥,表哥救我!” 陆庆心中恼怒,想要拉她。 这时,屋内终于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稳婆惊喜的声音传出,“生了生了,大娘子生了个小小姐,母女平安!” 第201章 听到最后四个字,陆庆呆住。 * 深夜的安国公府灯火通明,叶秋水攥紧苏叙真的手,待她平复下来,恢复力气,双目也渐渐变得清明。 叶秋水用帕子擦了擦她湿淋淋的鬓发。 孩子很康健,声音洪亮,被乳母抱在怀里喂奶。 苏叙真攒够力气了,坐起来。 叶秋水唤道:“姐姐……” “没事。” 苏叙真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她下了榻,披着一件大氅,径直走出房门,捡起地上掉落的长剑。 庭中,陆庆与表妹宛娘都跪在地上,一个哭,一个怒。 今夜来国公府前,叶秋水将长公主赠予她的玉给了报信的侍女,让她去求长公主帮忙,长公主进宫了,宜阳带着府兵先来救人。 如今苏叙真醒了,陆庆不肯跪,被宜阳叫人打弯了膝盖才摁在地上。 看到她,宛娘吓得花容失色,无助地喊着表哥。 苏叙真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走过去,直接抬剑一刺,声音戛 然而止,宛娘的娇躯晃了晃,倒在血泊中。 “宛娘!” 陆庆惊惧地唤道。 “叫什么叫。” 苏叙真冷声说:“下一个就是你了。” 陆庆牙齿打着颤,“阿真,你怎能如此心狠?” “我心狠?” 苏叙真提了提声,“今日你们合谋起来算计我,要置我与腹中胎儿于死地时,怎么没想过此刻?” “我没有!”陆庆连声狡辩,“你不知我有多么期待孩子的诞生。” “行了。”苏叙真脸上露出不耐烦,“你若真是这么想的,今日国公府怎会封锁,宛娘哪来那么大的能耐,让一府上下听命于她。” 陆庆脸又青又白,下一瞬,痛哭流涕,扑上前,抱住苏叙真的脚,“阿真,我错了,我是鬼迷心窍,都是宛娘那个小贱人她故意挑拨我们夫妻关系,是她心怀不轨,是她引诱我的……” 他伏在地上,膝行向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宜阳嫌恶地挥了挥手,好像闻到了什么恶心的味道一样。 她低斥道:“真是不要脸。” 叶秋水狂点头。 高大俊逸的安国公跪在地上求饶、懊悔,很是狼狈,苏叙真只是垂视他,目光冷淡,她挥剑,陆庆躲开,跌在一旁。 “陆庆,你若真有些骨气,要些脸面,你就痛痛快快地认了,如今将一切都推到宛娘身上,真是让人瞧不起,难道是她逼着你与她苟合了?” “我、我没有……” 陆庆神色带着被人戳穿的慌张。 苏叙真耐心耗尽,示意军卫将他按住,她抛了抛剑,陆庆瞳孔震颤,这时候也顾不得求饶了,喊道:“你想杀我?你疯了,我是安国公!你没有资格杀我,我是安国公!” 他振动双臂,推开两边的军卫,怒目而视,抬手整理衣领,维持着气度。 他不是小小的参将,而是位高权重的安国公,旁人没有资格杀他。 想到这儿,陆庆又有了些底气,身板也直了许多,他料定,苏叙真不敢对他怎么样,他再怎么说,也是袭了爵位的,只有官家能杀他。 苏叙真扯了扯嘴角,讥笑,“我可以扶你坐上这个位置,自然,也可以让你跌下来。” 陆庆嘴角抽搐,吸了吸气,“阿真,你我多年夫妻情分,我们的女儿才刚出生,你当真忍心她以后没有爹吗?你想想你自己,你杀我,官家怎么想?谋杀公爵,可是要抄家的!” “情分?”苏叙真冷笑,“一开始确实是有的,我爹娘刚战死的时候,你一直陪着我,我误以为,你真的是个值得相伴的人。我的女儿,只要有我一个娘就够了,没有父亲那就没有,你?我就当借个种了。” 她举着剑,说:“官家那里,我自会前去请罪,而你,你记住,我才是这个国公府的主人。” 陆庆张了张嘴,“我……” 话音刚起,苏叙真举起剑,猛地往前扎去,她下手狠厉,又准又快,就像方才杀死宛娘一样干脆,陆庆甚至没有来得及再说一个字,就已轰然倒下,眼睛瞪大着,一直到咽气前,脸上还写着不可置信。 庭外,老夫人刚赶到,就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儿子与侄女,惊叫一声,踉跄地奔过来,一边搂着陆庆的尸体哭嚎,一边咒骂苏叙真。 苏叙真微仰起头,轻叹一声,只道:“拖下去处理了,别在我面前叫唤,吵得头疼。” “是!” 府兵将几人拖走了。 苏叙真丢了剑,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帕,漫不经心地擦拭手背血迹。 她转过身,又是一张笑脸,对着廊下的二人说:“叫你们受惊了,没吓到吧。” 宜阳抖了抖,往叶秋水身后挪了挪。 叶秋水拍拍她,对苏叙真说:“没事的,姐姐,你累了,回屋歇着吧。” 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的,苏叙真如今要做的,是赶紧休息,不管缘由如何,她私自处置了公侯,还杀了人,官家那里肯定要给个说法的。 苏叙真回了卧房,没有休息多久,宫里就来人了。 安国公暴毙府中,官家很诧异,诧异完又震怒,没有人可以越过他私自去处置谁,哪怕陆庆再怎么罪大恶极,苏叙真未曾请上令便动手杀人,已然犯了僭越之罪。 第202章 生产完的第二日,苏叙真便进宫请罪。 她跪在殿中,陈述明情。 官家本想治她的罪,但念起老国公夫妇战死沙场,而她生产之时遭丈夫背叛,心灰意冷,气急了才会犯了杀业,况且,那陆庆,也确实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官家敕夺了苏家的爵位,罚她去边境带兵了,宜阳私闯国公府,被罚禁足一月。 至于陆庆,人死了还被拖出来鞭尸,以儆效尤。 二月回春,莺飞草长之时,叶秋水到城门处送苏叙真。 她养了小半个月身子,又恢复了从前的精气神。 苏叙真一身轻甲,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笑着对叶秋水说:“小妹,谢谢你。” 那时候拼死闯进国公府,为她诊治,搬来救兵,持剑挡在产房外,一直拖到她平安生产,没有叶秋水,说不定如今她和孩子已在黄泉,陆庆和宛娘堂而皇之,成了安国公府真正的主人。 “姐姐,我做了些东西给你。” 叶秋水递给她一个布包,“我听人说,西北风沙大,常有毒虫蝎子出没,我熬了些药膏,还有驱虫的香包,你带着。” “好。” 苏叙真接下,“本来,说好要教你几招招式的,没想到会碰到这样的事情,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叶秋水笑了笑,“先欠着。” “好,先欠着。”苏叙真抬手拍了拍她的头,“真是相逢恨晚啊,小妹。” “有空来西北,我带你去草原骑马。” “好。” 苏叙真又看了看她,翻身上马,“走了。” 叶秋水站在城门处,目送她扬尘而去,身影逐渐消失不见。 国公府空下来了,刘大夫原本也想跟随苏叙真去西北,只是他年纪大了,已没法再去军中,只能留在京师,老人家很是懊悔,当初掉以轻心,才害得大娘子受了这么多的罪。 这件事告一段落后,叶秋水才想起来要给江泠写信,回到铺子,伙计告诉她,儋州寄来的信都好几封了。 江泠没有她的消息很担忧,八百里加急送信回来问她的情况,只是叶秋水前段时间忙着照顾苏叙真,忘了这回事,现下才想起来看江泠的信。 儋州与京师山高水远,一封信件要送近一个月。 叶秋水伏在案前,一字一句给江泠写信,说近来发生的事,她没有提自己被山匪劫掠,只说去了蜀中一趟,认识了薛小侯爷,和郡主交了朋友,长公主人很好,对她很关照,铺子的生意也很红火,她攒了许多钱…… * 开春了,港口的渔船蜂拥出海,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出海捕鱼的好时机,这里的渔民都是靠海吃饭的,有的甚至一家几口人都生活在船上,到了夏季,儋州的父母官就会前往港口,行祈风仪式,对天地江海念诵祝文,请求这一年风平浪静,出海的渔船可以平安归来。 儋州的人文风俗与京师大不相同,就连信奉的神明都与京师不一样,不过江泠在曲州长大,对儋州风俗也略有耳闻,他来此地任职,自然要了解当地百姓的信奉、习俗,江泠查阅古籍,向当地官员请教,一两个月便可以同儋州百姓畅聊无阻。 儋州落后,开化差,建设也差,江泠来到此地后,用自己微薄的俸禄去办学堂,教导当地农人该如何使用新式的农具,画出图纸,让匠人照着图纸制作水车,工具,用以开垦荒地。 他来儋州任职大半年,官府登记在册的良田多出好几千亩,新式的水车运上山,农田灌溉更加方便,知县还做了新的农具,亲自教乡人该如何使用,他不仅要忙着处理公堂上的纠纷,还要管农田、水利,休沐日从来没有休息过。 儋州太穷了,富的人也富不到哪里去,就连当地的官员都嫌这里没有油水捞,江泠住的地方,公堂的桌子缺了一个脚,睡觉的卧榻也是拿砖头垫着,以前的典史很懒,存放卷宗的阁楼里更是常有老鼠出没,书页上被啃个大洞也是常有的事。 一日,老奴禀报,说他的家人来儋州了,江泠愣了愣,以为是叶秋水,他 当即放下公务去见人,心里不由自主地泛上几分欣喜来。 见到人,才发现不是她,而是已许久不见的江晖。 江晖很兴奋,笑着迎上前,“三哥,真是许久不见了!” 江泠眸光暗了暗,回过神,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江晖说,他省试没应上,年年这么考没有意义,打算出来走一走,想到江泠在儋州任职,便不请自来,打算过来给江泠打下手。 走的时候,江四爷与四夫人一个劲地阻拦,不过,如今他们老了,江晖大了,早已不受他们控制。 江泠给他在衙门里安排了差事,让他先跟着自己一起熟悉政务。 正好衙门后头还有一间空屋子,老奴打扫一番,江晖就这么住下了。 他待了两日,发觉江泠没有带任何亲眷赴任。 “三哥。” 江晖忍不住问道:“叶小娘子没同你一起来吗?” “没有。”江泠正在看公文,说:“儋州偏僻,她过来会吃苦。” “哦……” 第203章 江晖低低地应了一声,有些失落。 之后,他跟着江泠一起处理案子,还以为能像话本里那样,抽丝剥茧,断案如神,但实际上,每日来公堂的百姓争论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谁家的狗半夜犬吠扰民,地主又拖欠工钱啦,什么扒灰一类不可入耳的案子,江晖旁听得头大,昏昏欲睡,扭头一看公堂上的江泠,眉眼肃穆,冷静,脸上没有一丝不耐。 多小的案子,他都能认真评判,不会敷衍分毫。 * 暮春时,叶秋水盘下檀韵香榭旁边的一间铺子,将中间打通,她的店面大了两倍,叶秋水在香铺里面还搭了几间茶室,文人墨客常来此闲谈。 一次偶然的机会,皇后娘娘闻到叶秋水调配的合香,很是新奇,还问起她的名字。 如今她在京师,可算是鼎鼎有名的香商了,叶秋水通绣房合作,请绣房的绣娘,按照她的要求做出精美的香包、香囊,譬如鲤鱼跃龙门的图案,对面太学里的学生很喜欢,几乎人人都有一个檀韵香榭的香囊。 铺子里生意大了后,需要的伙计也多,初春的时候叶秋水写了一封信回曲州,胡娘子亲自过来帮她看管。 她的名声太大,宫中的娘娘也略有耳闻,有些人眼红,也有些人不屑,宴席上聊到她,都说她运气好,碰到贵人,不然凭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京师站住脚的。 宜阳听见了,走上前,直言道:“怎么会只是因为运气,本郡主和她好,是因为她待人真诚,因为她善良,仁义,我喜欢和她做朋友,你们有空嫉妒别人,不如好好反省反省自己。” 话音落下,方才叽叽喳喳的人都闭嘴了。 * 春天一过,算起来,江泠已赴任快一年。 待铺子里的生意稳定下来,叶秋水同大家告别,没有提前告诉江泠,直接动身去了儋州。 她很想他,想去看看他在那里怎么样了。 第九十四章 “哥哥,你瘦了。”…… 儋州的官员很忧愁, 因为跟着新知县,他们赚不到钱,新知县不参加宴会, 也不要美貌姬妾,他住在破烂的衙门后堂, 城内富商自愿赠予宅邸,皆被江泠原路退回, 他还警告城中官绅,不要给他送东西, 不然就以贿赂官员的罪名处置。 不要礼, 那结儿女亲家总没事了, 地方有头有脸的人家打听到知县年仅二十一, 还未娶妻,家中也没有亲眷,后堂就一个帮忙浆洗衣物、做饭的老奴, 人干干净净, 家世清白,长得又好,除了腿有残疾,性子冷淡外,挑不出毛病。 家中有女儿适龄的, 皆让人去探口风, 想与知县结亲。 在京师,大户人家嫌弃江泠小门小户出身, 身份微寒,又不善言辞,注定仕途坎坷, 那时进士游街,多少达官贵人榜下捉婿,皆默契地将江泠略过。可来了儋州就不一样了,儋州几百年出不了一个进士,像他这样从京师外派来的,再怎么不受官家待见,那也是天大的官,小地方的官绅们卯着劲地要与进士郎结亲。 旁人来试探江泠口风,他只声称,暂时没有成家的打算。 这下大家都傻眼了,搞不明白他不娶妻的原因,不娶妻就算了,为什么姬妾也不要,豪绅们背地里传,说江大人有隐疾,传来传去,最后就变成了,怕是某方面不行,不敢成家。 一日,江泠去衙门处理公务,发现姚县丞看他的眼神很诡异。 惊讶,不可置信,还带着点怜悯。 他问起缘由,姚县丞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姚县丞不回答,江泠就去问别人,江晖打听了一圈,回来时也是脸色精彩纷呈,委婉地告诉他原因。 江泠:“……” 江晖挠挠头,尴尬地笑。 外面都在乱传什么呀。 江泠面无表情,转身继续去看公文了。 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公事。 夏汛多,江泠要港口每日统计出海以及归岸的船数,防止有渔民遇难,也方便官府能及时施救。 知县作为一方长官,管当地民政、赋税、司法,许多百姓没读过书,未蒙开化,自然也不受礼法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江泠出钱让戏班编了出戏,百姓们凑热闹,争先恐后地抢位子去看。戏讲的是前朝年间,一些偷盗、杀人、斗殴的案子,犯人被五花大绑,处斩监候或是流放,伶人演得激扬顿挫,台下百姓看得也入神,通过曲目,了解了简单的律法,知道哪些事情能干,哪些事情不能干。 他的俸禄很少,一大半还全部用在了这些事情上,自己吃糠咽菜就算了,江晖受不了,经常跑出去加餐。 初夏的某一日,江泠带着匠人在岸边加筑堤坝,这些天连着下了许久的雨,水面升高,道路泥泞,江泠亲自巡视疏防潮汛,有时候要测量河道深浅,几乎日日泡在水里,鞋袜都是湿的。 他浑似不觉一般,老奴见了总要唠叨两句,“要是姑娘在这儿,绝不会允许大人这般折腾自己。” 叶秋水肯定要说的,江泠一向是忙起来就顾不上自己,他又不喜欢假手于人,许多事情都得亲力亲为,还经常因为公务忘了吃饭。 第204章 姑娘不在这儿,旁人也管不了大人。 夏汛就要来了,江泠勒令渔船不能再出港,让人加固港口的防护,防止海水会漫上岸。 老奴在家中洒扫浆洗,忽然,前厅传来说话声,他站了起来,探头望去,看到来人,顿时大笑。 “姑娘来了!” “林伯。” 叶秋水掀开帏帽的幕帘,笑了笑,她指挥仆人将行李搬进来,衙门后堂的住处平日就知县主仆住着,外加一个江晖,很是简陋空旷,叶秋水一过来,整间院子都亮堂了起来,甚至变得有些拥挤。 她给老奴拿了赏钱,谢谢他这一年来照顾江泠。 林伯笑得合不拢嘴,捂着银子,连声道谢,还是姑娘好,姑娘来了就有赏钱,经常包红包!不像大人,大人就穷穷的。 叶秋水让人将马牵到棚子里喂草,她则推门进屋,江泠住的地方很简单,一张卧榻,一口放衣服的箱子,床边支了个矮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他常看的书,其他什么也没了。 难怪林伯一看到她就像看到财神一样,可不嘛,江泠这穷得叮当响的模样,哪里给得起赏钱。 她这次带了好几个仆人,还带了很多钱,一看到这破破烂烂的衙门,顿时庆幸自己带足了银票,她打算在儋州买个小院子,种些花花草草,这样才有家的感觉。 “兄长不在衙门?” 叶秋水出门问老奴,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人,屋里也没有。 “大人去渡口了。” 叶秋水疑道:“渡口?” “是。”老奴回答,“夏汛要来了,为防止堤坝坍塌,大人近来在巡视城内各地的河道、渡口,请匠人加固堤坝,疏防潮汛。” 叶秋水有些好奇,“我去看看。” 渡口飘着细细的小雨,天际蒙着一层薄雾,河道旁的匠人们埋头检查堤坝疏密,一旁,身着青袍的男子头戴斗笠,两袖扎起,垂眸看着手中的河道地形图,时不时开口,声音清冷。 江泠与几名官员低声商量,江晖在一旁旁听,提笔记录。 等地形勘探完了,江泠将改好的图纸递给匠人,“就照着这么做,新建堤坝沿旧河道加宽,另东西延长五十里,工钱照常给,不要耽误农时、渔汛。” “是。” 江泠握着地形图,立在岸边指挥。 如雾的雨帘外突然出现几个陌生的人。 近来,衙门检查河道,百姓自主绕行,鲜少有人往这个方向来。 察觉到有人靠近,几名匠人抬起头。 细雨绵绵,遮不住女子绰约纤巧的身影,江泠淡淡扫一眼,低下头继续看地形图,目光落下一会儿,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抬起头,眼底满是惊诧。 他匆匆穿过雨幕,扎好的袍袖落了下来,衣摆微微拂动,雨水顺着斗笠滑落,发出细碎的清响。 走近了,发现就是她,他刚刚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叶秋水没见过江泠专注于公务的样子,立在人群中,身姿挺拔,沉静而专注,一眼就能看见。 她还没看够,他就已经过来了,放下衣袖,宽大的公服罩在身上,圆领系得一丝不苟,站在她面前,目光微漾,好一会儿才开口,“怎么突然来了?” 叶秋水回过神,轻笑,“我想来看看你。” 她鬓发微湿,说话时眼睫也跟着轻颤。 江泠问:“没打伞?” 叶秋水有些不好意思,刚刚急着过来,也没注意天色,不知道渡口附近在下雨。 江泠转过身,回到人群中,不知同谁说了什么,借来一把伞,递给她。 叶秋水接过,抬眸看向他。 江泠说:“先回去吧,这里还要忙一会儿。” “没事。” 叶秋水指了指不远处的棚子,“我就坐在这儿等你。” 江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又看了看天色,细雨蒙蒙,一时半会儿也下不大。 他点头,“好,我还有些事情要交代给他们。” “知道了哥哥。”叶秋水打着伞,笑盈盈说:“你快去吧。” “嗯。” 江泠看她一眼,转身回到雨幕中,滴落在斗笠上的水珠飞溅开。 他一回来,方才探头探脑的众人立刻收回目光。 江大人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公务丢在一旁,跑去见谁。 他竟然还会笑,回来的时候眼底带着未散的笑意,只是面对公务,又重新变回那个沉默寡言的江大人了。 图纸有些湿了,江泠攥着衣袖,擦了擦纸上的雨珠,继续说起先前的话题,“正式动工后,这段道路要封锁,以免车马往来,加速堤坝坍塌,致人受伤。” 大家忘了应答,江泠抬起头,目光淡淡。 爱来事的几个匠人交换眼神,有人先开口说笑:“原来大人已经有娘子了啊,先前我们一直以为,大人还没娶妻。” 江泠神色微顿,掀起眼眸。 他的目光中并无喜色,匠人呆道:“不、不是吗?” “当然不是!” 一旁的江晖知道是谁来了,见大家误会,解释道:“那是三哥的义妹!你们可别瞎说。” 大家恍然大悟,原来是妹妹,不是娘子。 第205章 匠人讪笑,“真是误会了,我们想着,是夫人来儋州看大人的呢。” 几人哄笑,开口赔罪。 江泠手握图纸,沉默了一瞬,说:“没事。” 大家又续起先前的话题,敲定了接下来的工程。 结束后,江泠收拾东西,将图纸整理好。 远处,叶秋水坐在棚子里,与住在附近的渔民聊天。 她问起儋州的收成,气候,还有土产,渔民告诉她,儋州的糖贡很好吃。 叶秋水记下了,打算明日要好好逛逛。 正说着,江泠已经走到面前。 叶秋水站起来,“哥哥。” “走吧。” 江泠轻声道。 她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撑伞离开。 江晖与匠人对接完,追上,“三哥!” 跑到二人面前停下,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叶秋水回头,喊了一声“五哥”。 嗓音清润,褪去孩童的青涩,只剩女子的温软。 江晖脸有些发烫,扯了扯嘴角,笑着说:“我们都不知道你要来,怎么没提前说一下?” “要是说了,哥哥肯定不让我过来。” 叶秋水瞥了一眼身侧的江泠,语气里带着怪嗔。 江泠不说话。 儋州离京师那么远,他不肯她过来,怕路途颠簸,怕她水土不服,要吃苦。 叶秋水只能偷偷过来了,反正现在铺子伙计多,有人帮她看着,她已经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 江晖笑笑,几人边聊边往衙门走去。 叶秋水还带了厨子过来,做了江泠喜欢吃的菜,以前衙门后堂总是冷冷清清的,如今挤着一群人,林伯在庭院里支了张桌子,大家围着桌子吃饭,给叶秋水接风洗尘。 江晖吃到曲州的家乡菜,忍不住感叹,“我想这口真是想疯了,叶妹妹,你是不知道,三哥平时吃得有多寡淡,我们跟着他可受苦了。” 衙门的属官跟着抱怨,狂点头。 叶秋水笑嘻嘻说:“他俸禄少,你们就别为难他了,以后我在这儿,大家每天都有有鱼有肉吃!” 大家都欢呼起来。 江大人的妹妹不愧是大商人,说话热情,头头是道,她这次来儋州,还特地带了些京中的物件送人,给主簿、县丞、典史带的是茶、酒,又给他们的夫人各自赠了香包、簪花。 下属官员受宠若惊,一开始不敢收,觑一眼旁边的江泠,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忐忑地收下礼物。 兄妹两个,真是两模两样,江大人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叶小娘子则是阔绰的财神,一来儋州,他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吃个饭,送个礼物的功夫,叶秋水已经将衙门从上到下都收拾得服服帖帖。 叶秋水给每个仆人都发了红包,大家双手合十,连声恭谢,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庆的神色。 她来了,哪里都焕然一新,不一样了。 热闹散去后,叶秋水推开江泠的房门,他正坐在窗前看公文,听到开门声,抬起头。 叶秋水笑着走过来,盘腿在席子上坐下。 桌上,幽幽烛火跳动,在脸颊旁镀上一层柔和、温暖的光晕。 相顾无言了一会儿,江泠问道:“铺子里一切都好?” “嗯。”叶秋水点点头,“胡娘子来京城帮我了,敏敏……宜阳郡主也入股了我的铺子,现在我们运货的商队可以走官府给的路线,还有官府的文书,劫匪不敢抢掠,关津也不会故意扣留。” 一切都在变好,她早已能独当一面,无论走到哪儿,都受人敬仰,不怕别人针对。 江泠放心下来。 叶秋水看着他,发觉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身形挺拔高大,当了一年的地方官,气质越发沉稳严肃,下颌锋利瘦削,鼻梁高挺,唇线紧抿着,平日又不苟言笑,难怪其他人都说他凶。 “哥哥,你瘦了。” 叶秋水轻声说。 她知道,江泠一忙起来就不吃饭,总是忽视自己的身体,她说话时,语气有些责怪。 江泠自觉有错,不反驳。 叶秋水在心里决定,她在这儿的时候,要每天都让厨子变着花样地做好吃的,督促江泠按时吃饭。 盘算完,叶秋水往前几步,挨着江泠坐,问道:“哥哥,我来找你,你高兴吗?” 江泠回想,先前在京师,她想跟他一起来南方,江泠态度坚决,不同意,可是今日在渡口看到她的时候,他的心里却又不可抑制地感到欣喜。 那种欢喜的情绪,骗不了人。 江泠垂着目光,“嗯”一声,“高兴。” 她笑了,头一歪,靠着他,没骨头似的,咯咯笑,肩膀轻抖。 叶秋水低声说起这一年来发生的事,信纸太短,而她攒了许多话,说不完。 就像小时候那样,靠在一起,絮絮叨叨地拉起家长,从天南聊到地北。 江泠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 “哥哥,我有字了。” 江泠看向她,叶秋水说:“叫明渟,是长公主赐的字。” 江泠在心里默念。 岳峙渊渟,秋水,明渟,很好的字。 第206章 他点点头。 叶秋水又说起,一开始郡主不喜欢她,讨厌她,不过现在她们是很好的朋友,她叫郡主敏敏,郡主就是有些小孩子脾性,实际上很可爱的。 说到苏叙真去西北了,叶秋水有些惆怅,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又聊起薛小侯爷,说他风流,年轻气盛,但是立下许多军功,清剿山匪,保一方太平。 江泠只是听着,听到她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心里也忍不住跟着开心。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管是谁,无论男女老少,最后都会被芃芃的真诚征服。 即便是复杂的京师,她也能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很快站稳脚,获得郡主、乃至许多人的青睐喜爱。 方才,从她的口中,江泠听到许多以前没有听过的名字。 他面上平静,心里却飞快地掠过了某种陌生的情绪。 江泠眉心微顿,这种异样、难以把控的感觉,让他产生了一丝不安。 捉摸不透,就好像心头有汪平静的湖水,却被一掠而过的飞鸟搅乱了,涟漪荡漾,而飞鸟消失不见。 说不清,道不明。 江泠走神的片刻,一旁低低的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下,叶秋水靠着他眯上眼睛。 等肩膀忽然一沉,江泠回过神,侧目,瞥见她紧闭的双眸,微红的鼻尖。 叶秋水跋山涉水,奔波数日,一闲下来便想犯困,话说到一半,人已经沉沉睡去。 江泠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起身,抱着她去榻上。 卧榻有些硬,江泠多垫了一层褥子。 他吹灭烛火,推开门,去找江晖挤一挤。 第二日,叶秋水睡到日上三竿。 她属实太累了,先前为了生意连轴转,之后又要赶路来儋州,昨夜和哥哥聊天,坐在席子上说了许多,后来也不知怎么,总之醒来时,人就已经躺在卧榻上。 叶秋水揉了揉头,起身披衣梳洗,没看见江泠的身影。 林伯说:“大人天不亮就出去忙了,灶台上有大人做的糕点,给姑娘留着,还热着呢。” 叶秋水很惊喜,连忙回屋挽了个头发,坐在窗前吃早茶。 以前还住在北坊的时候,吃不起点心,江泠就会自己研究做法,弄给她吃,不过后来,叶秋水赚到钱了,两人也经常分开,江泠就没再亲手做过点心。 她吃着早饭,问老奴,“林伯,哥哥今天去哪儿了?” 刚刚听他说,江泠天不亮就走了。 “还是渡口,要赶在夏汛前将堤坝加固完,那里的工人都等着大人拿主意。” 叶秋水点点头,继续吃东西。 他太忙了,她就不去找他了,本来还想让他陪自己逛逛。 吃完饭,江晖突然回来了。 叶秋水疑道:“五哥,你今日不用上值?” “不用不用。” 江晖摆摆手,“我的事都忙完了,那些图纸啊什么的我也看不懂,渡口太热了,晒得我头疼,我就回来了。” 叶秋水轻轻一笑。 他耳根子有些烫,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三哥要忙许久,怕是闲不下来陪你,我来儋州也好一阵子了,正好今日闲着,要不带你四处逛逛?” 叶秋水本想拒绝,不用麻烦他,可是想起她打算买间院子,于是点点头,正好可以出去看一看,碰到合适的可以早点定下。 二人一起出门了,江晖自小在父母身边长大,混过生意场,说话风趣,也知道哪些地段好,宽敞,安静,还离衙门不远,符合叶秋水的要求。 她看了许多个,在心中比对哪间更适合。 江晖说:“也不着急现在就定下,看院子要慢慢来,细细比对,这样才能选到最适合的,你一着急,反倒容易掉坑里去。” 叶秋水颔首,“是这样。” “先去逛逛吧,我告诉你哪有好吃的好玩的。” “好。” 江晖来儋州,一半是帮江泠打下手,学学怎么处理公务,一半是跑出来玩,他为人热情开朗,江四爷与四夫人眼高手低,总是催着他多与官家小姐接触,可是他们江家小门小户,高枝哪里是轻易就能攀着的,江晖觉得心烦,本来应不上省试就很烦了,还要听他们念叨,这才想着出来走走。 他在儋州结交好友,玩了许多的地方,知道儋州哪里最热闹,谁家铺子的东西最好吃,这一点远比江泠要了解得多。 叶秋水买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逛得很尽兴。 * 渡口,江泠早早过来督工,提前结束了今日要做的事情,同属官打了声招呼就急匆匆离开了。 匠人们心里觉得奇怪。 姚县丞说:“大人肯定是赶着回去陪妹妹。” 今日,江泠破天荒开口问他们,儋州哪里好玩,他自己不爱玩,那肯定是为了妹妹问的。 众人了然,竖起大拇指,“咱们大人真是个好兄长啊!” 江泠回到衙门,林伯见了,惊讶道:“大人怎么早就回来了?” 平日天不黑是瞧不见人影的。 “忙完了就回来了。” 江泠回屋取干净的衣裳,渡口泥泞,衣摆,鞋子都蹭得很脏。 第207章 他敲了敲门,里面不应,林伯说:“姑娘出去了,还没回来。” “出去了?” “是,同五郎一起出去玩了。” 第九十五章 眉眼弯弯,柔情似水。…… 天黑前, 叶秋水逛累了,胳膊上挎着好几样吃的,嘴里嚼着昨日渔民说的糖贡, 还买了红鱼干、东坡荷香肘,油纸包着, 挡不住的香气。 她今日看了几个地方,记下来, 打算回去和江泠商量一下,再决定将院子买在哪儿。 一旁的江晖, 更是双手都拎不住, 恨不得脖子上也挂一个, 他喜滋滋的, 一点也不觉得累,跟着叶秋水跑前跑后,给她介绍儋州的美食, 若是她品尝后喜欢, 他更是得意,眉开眼笑,手也不酸了。 回到衙门,两个人还在喋喋不休地夸赞东市张老二家的蛤蜊饼简直人间美味,叶秋水连吃了三个, 还带了些回来分给大家。 远远的, 就听到堂口传来说笑声,林伯抬起头张望, 说:“姑娘和五郎回来了。” 江泠手指按在书页上,下一刻,女子清甜的嗓音响起, “林伯,我给你带了蛤蜊饼。” 林伯搓了搓衣摆,“是张老二家的吧?” “对!” 叶秋水将吃食分给仆人们,大家都笑着道谢,“姑娘出去玩还想着咱们。” 林伯咬一口,神情享受,“张老二家的蛤蜊饼确实不赖。” “诶,屋里怎么点着灯啊。” 叶秋水适才注意到卧房里竟然有光亮,她疑道:“哥哥回来了?” 林伯说:“大人很早就回来了。” 门外响起迅疾的脚步声,叶秋水一把推开门,欣喜道:“哥哥!” 江泠从书上抬起目光,她跑上前,“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不是说很忙吗?” 江泠说:“今日结束得早。” 他指了指桌案,上面放着一个小碟子,正是昨日叶秋水念叨过的糖贡。 江泠回来的时候特地绕过去买了一份回来。 叶秋水笑了笑,“真巧,我和五哥也买了,还是同一家的呢。” 江泠没说什么,“嗯”一声,继续低头看书。 叶秋水江买回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拆开,推到他面前,“哥哥,你尝尝这个肘子,特别香,还有蛤蜊饼,我方才给大家分了许多。” 江泠拿起一块尝尝,目色平静。 外面响起仆人的叫唤,“姑娘,您来瞧瞧,这花盆摆在这儿行不行?” 叶秋水在这里,俨然像是一家之主,招呼仆人装饰庭院,窗台上摆上花草,屋檐下也挂了新灯笼,大家都以她为主心骨,有任何事情都要先请示一下,姑娘说了才算。 叶秋水扬声道:“来了 。” 她转身出了屋子,站在庭院中,指挥仆人将她新买回来的花盆摆放到合适的地方,还请来工人,将已经被虫蚁咬了几个洞的木门修缮一下,刷上新的漆。 江泠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到她立在廊下,背影纤瘦高挑,仆人按照她的要求布置庭院,挂上灯笼,搬来新家具,庭院中一下子就热闹喜庆起来了。 期间,有一名官员的夫人过来拜访,给叶秋水送了些花茶,她与妇人交谈许久,姿态端庄高雅,话语也是滴水不漏,官员夫人很是惊奇,感叹叶小娘子不愧是进士郎的妹妹,仪态端方,处事不惊,姿容礼仪都是没得挑的。 官员夫人心底暗自盘算,回去后派人打听叶小娘子定亲了没有。 衙门后堂焕然一新,等忙完,天已经黑了,叶秋水口有些渴,进了屋子,拿起桌上的茶壶咕嘟咕嘟灌了大半。 江泠抬头看向她。 她在外面是很端庄的,礼仪翩翩,但在他面前改不掉这样大大咧咧的习惯,一点也不在意形象,渴急了,茶壶端起来直接对着嘴喝,啪嗒蹬掉绣鞋,在席子上盘腿坐下,姿势散漫地依靠着,开始算账。 因为他是她兄长,所以她不需要在他面前守规矩。 江泠垂下目光。 叶秋水休息完了,转而对他道:“哥哥,我想在儋州买个院子。” 她说道:“我带了好几个仆人来,可是衙门后堂只有三间屋子,大家昨夜都是挤着睡的,总不能次次都打地铺吧,现在夏天还好,入冬了可就受不了了。” 三间屋子根本不够睡,叶秋水同粗使婆子住在一起,她现在大了,江泠是万万不可能和她单独一室的,他昨夜同江晖挤在一屋,可林伯那间却睡了四五个人。 江泠说:“好,我帮你问问,哪里的地段合适。” “不用不用。” 叶秋水摆摆手,“五哥什么都知道,今天他已经带我去看过好几个地方了。” 说完又站起来,穿上绣鞋,出门喊江晖过来一起谈,“五哥,我们今日看的院子是哪几个地方来着的?” 江晖走过来,“就在这附近,东市有两家,都不远,隔着两三条街,三哥来衙门上值也方便。” 叶秋水笑着道:“我瞧着都挺不错的,哥哥,你什么时候有空去看看,挑一个,我们早日定下,免得好地段被人抢去了。” 江晖说道:“三哥可忙了,又要看案子,又要去河道督工的,他哪有空去看院子,过几日夏汛,更是有的忙呢。” 第208章 叶秋水“啊”了一声,“那怎么办?” 江泠说:“你看着办,挑你喜欢的就好。” “那就我来选了,书房要大,屋子也得多,这样大家才住得下来,庭院也大一些,种些花花草草,有个小花园最好了。”叶秋水笑了笑,“没事哥哥,你忙你的吧,我自己看看就行。” “我倒没什么公务,一日到头清闲得很。”江晖挠了挠头,“要不,我陪叶妹妹继续看看,你刚来,三哥肯定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出门,还有很多地方呢,要挑几天,慢慢来,不着急。” 江泠坐在一旁,听着他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商讨,江晖热情熟络,对儋州城每一条巷子都很熟悉,反之,他在这里任职一年多了,对这些皆一概不知,竟也没处插话。 叶秋水转过来问他的意思,江晖也看着他,五郎毕竟在衙门也是挂了职的,不敢说出去就出去,要问过知县的意思才行。 江泠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叶秋水笑道:“那就辛苦五哥了。” “不辛苦不辛苦。”江晖忙摆手。 他喜上眉梢,说起儋州的景致,什么龙门激浪,白马泉,叶秋水听得入神,她一脸笑意,眼睛里亮晶晶的,约好了明天先去逛哪儿,然后再去看院子。 入夜,仆从打扫完庭院,主家没有吩咐了,他们便各自下去休息。 婆子将新的被褥换上,知县大人叮嘱她们,姑娘卧房里的褥子要铺得厚一些、软一些,每日都要拿到太阳下暴晒。 叶秋水洗漱完,脱了鞋,踩过垫子,在江泠身边坐下。 他在这儿看公文,一会儿再去江晖屋里。 叶秋水手撑着下巴,看江泠看书。 他侧脸专注,按在页角的手指骨节修长,像他的人一样,透着冷硬的气息。 早在她坐过来的时候江泠就没再看书了,她目光如炬,坐在一旁,让人心神难以宁静。 江泠突然开口,“这次过来要待多久?” 叶秋水说:“半个月吧” 她不能离开太久,铺子还要她来管,叶秋水不可能只顾着出来玩,这样真成撒手掌柜了。 “嗯。” 他继续看书,不再说话。 半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一晃就过去了。 她大老远地过来,却只能待十几天。 第二日,叶秋水换好衣服,吃了早饭后和江晖一起出门,沿着衙门附近的街市走一走,看一看,江晖还叫了个差役来带路,对方是土生土长的儋州人,了解地形,街坊哪条巷子通往何方他都清清楚楚,像是一张人形地图。 差役领着他们看院子,叶秋水挑了好些地方,最后看中东市一间两进的院子,除主卧外还有东西厢房以及仆人住的地方,庭院宽敞,坐北朝南,采光极好,适合读书人居住。 叶秋水当天就掏钱买下,签了契约,置办起家具了。 仆人先将各个居室打扫一番,新的卧榻与桌子搬进去,叶秋水将西厢房充作书房,请匠人打了架子与桌椅。 叶秋水想要一个妆奁,放胭脂首饰,她去外面的铺子挑,但没有她想要的,叶秋水先前在齐家见到过一只,富贵人家使用的柜子很是精巧,抽屉一层一层,同鲁班锁似的,刷上红木漆,很是精美。 外面买不到,她就请江泠帮自己画一张图纸。 哥哥会造水车、农具,会画河道图,应该也会画柜子吧。 叶秋水按照自己脑海中想象的物件口头描述,说得很含糊,她又拿起笔,涂涂画画,越画越急,“我不会画画,哥哥,反正它就是长那个样子,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给你听。” “没事。” 江泠将纸拿过来,低头端详片刻,说:“我能看懂。” 她画了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面胡乱地添了几笔,歪歪扭扭,线条凌乱,叶秋水很怀疑,他真的看得懂吗? 江泠又取来一张纸,按照自己的思路,重新勾画。 片刻后,他示意叶秋水,“是这样吗?” 叶秋水低头一看,江泠画的图纸,线条笔直凌厉,同尺子画的一样。 她惊喜道:“是这样,不过这里有个小抽屉,里面可以放几层东西。” “嗯。”江泠颔首,“我知道了,我给你做。” 叶秋水笑起来,揽住他的手臂,蹭了蹭,“哥哥,你最好了,我先前看到三娘房里有一只,我很喜欢,但是外面都买不到,很多工人也不会做。 小娘子靠着他,像以前那样撒娇。 江泠稳稳地坐着,不动如山,低头将图纸继续拆分细化。 院子终于修缮完,搬进去的时候,叶秋水特地叫仆人买了许多喜炮回来放,巷子里噼里啪啦,好不热闹,她还给附近的邻居送了礼物,请大家以后多多关照,江大人乔迁之喜,儋州城的官绅们都来祝贺了。 叶秋水如鱼得水一般,熟练地待人接物,平日里,官绅们没法巴结知县,但他的妹妹人却很亲和,官员夫人时常送帖子邀约,请叶秋水一起吃茶赏花。 叶秋水知道,江泠这个闷葫芦,在儋州肯定从来不参加宴会,独来独往,一心只扑在公务上,下属们看到他就害怕,这样怎么行呢,叶秋水想帮他多笼络一下地方官员,能和大家处好关系。 第209章 她来儋州半个月,先是操心买院子的事,皆着日日要出门赴宴,今日不是言家夫人请她喝茶,明日就是徐家娘子邀她一起泛舟。 无论是谁家,皆对她夸赞不断,姚县丞的夫人只和她一起喝了两盏茶,就连着说了几天,“叶小娘子当真是大家闺秀啊,这一言一行皆端方雅正,挑不出一点错的,真是怎么看怎么可人伶俐,我听说,她还没有许人家。” 姚县丞有个儿子,今年十七,在县学读书。 姚夫人撺掇他赶紧去说媒,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叶小娘子在京师开铺子,家财万贯,一来儋州就给江大人那个穷知县买了院子,阔绰得很,想来嫁妆也很丰厚。 姚大人心动了,与夫人商量,要多邀叶小娘子来家中玩。 姚夫人记下。 叶秋水还去逛了市集,观察儋州什么生意最兴盛,地方沿海,气候炎热,水果却很香甜,叶秋水一开始每天都要吃三个瓜,甚至萌生了要包下几亩田,做瓜果生意的想法。 有一次吃到腹痛,江泠回来看到她疼得脸上都是冷汗,照顾了她一晚上,白天还要照常去督工,熬得眼睛通红,之后只准她一日吃一个瓜。 夏汛来了,儋州连日下雨,河道水面升高,船只被禁止出海。 万幸的是,知县提前让人加高堤坝,今年大雨,没有渔村被风浪冲垮,也没有庄稼被淹。 夏汛的时候没法出门游玩,叶秋水便只能坐在家中看书,江晖职务闲,不像江泠那么忙,经常有空余时间陪她玩,聊天。 有时江泠从外面回家,能听到书房里传来两人的说笑声。 他将买回来的消食拿给林伯,让他送进去,自己则转身回房了。 江泠忙于公务,早出晚归,叶秋水很少能见到他,有时早上起来,江泠已经出门,夜晚他忙完一天的事,眉眼间透着疲倦,叶秋水见了,又不忍心再拉着他说今日的趣事,只能轻声叮嘱,“哥哥,灶台上给你留了饭,你早些休息,别看书太晚。” 刚才他回来的时候,在门前看到她和五郎站在檐下说话,五郎不知说了什么,将她逗笑,少女眉眼弯弯,柔情似水。 转头看见他,话就变少了。 江泠看了她一眼,叶秋水察觉到视线,回望过来。 他已经收回目光,声音低沉,“嗯。” 回到卧房,吃了饭,看一会儿书,江泠从柜子里拿出做了一半的木工,坐在灯下,认真修刻。 连续几日,雨下得很大,江泠担心堤坝会坍塌,冒着雨出去查看。 叶秋水很担心,但她劝阻不了,江泠看重民生,怕大雨会漫上岸,有农田果园遭殃,有百姓会受难。 他腿不好,穿着蓑衣,戴上斗笠,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查看,受过伤的腿一整日都泡在水里。 叶秋水担忧他腿伤会复发,连饭都吃不下了,江泠一日都没有回来,到了晚上,叶秋水等着急了,想带人去河道上找,刚要出门,大门被推开,一身雨水的江泠一瘸一拐地走进。 腿在水里泡了太久,已经麻得没有知觉。 一进门,看到堂中还点着灯,叶秋水看见他,顾不得还在下雨,冲过来扶他。 她眼底隐含责备,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 江泠将伞移到她头顶。 雨水稀里哗啦,很快就将衣衫淋湿。 两人冲进檐下,林伯赶紧去煎姜茶,江泠进了屋子,换下湿衣服,喝一碗姜茶,发了发汗,穿上干净衣服。 他问林伯,“芃芃喝姜茶了吗?给她也送一碗。” 林伯点头应是,一推开门,发现叶秋水就站在门外。 下过雨,檐下潮湿,容易受寒,江泠走上前,拉她进来。 林伯将姜茶端过来,放在案上,随后便出去了,屋里只剩二人。 “哥哥,你腿难受吗?” 叶秋水仰起头,担忧地问。 “还好。” 江泠轻声道,刚刚泡过脚了,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钝痛舒缓了一些。 叶秋水眼底的担忧并没有消散,以前每逢雨雪时,江泠都会腿痛,今日雨这么大,不知道得多难受。 她按着他坐下,有些生气,可是又知道江泠是为了民生,他是一方知县,要以百姓为重,他做不到视若无睹,叶秋水不能责备他,怪他不注意保重身体。 心里气闷,又无法言说。 “哥哥,你能不能不当官了,我养你。”叶秋水突然开口:“我有许多钱,可以养你。” 江泠愣了一下,而后淡淡地笑,轻声道:“傻姑娘。” 她嘴巴撇了撇,觉得当官一点都不好,俸禄那么少,还那么辛苦,可是这是江泠想要做的,她嘴上说着叫她别当了,可心里知道,江泠肯定不会真的辞官。 他心里记挂着儋州的百姓,早出晚归,一日都没有歇过。 忙民政、忙教育、忙水利、忙农事。 好不容易办起学堂,这一年,在他任职期间,作奸犯科的案子少了许多,田主不敢再压迫农人,冗杂苛刻的税目被废除,一座又一座由他改良过的水车伫立在田野间。 他是百姓眼中两袖清风,正义凛然的江大人,不管官职多大多小,都会竭力去尽好自己的责任。 第210章 叶秋水叹了一声气,也坐了下来。 少女鬓发微湿,身上带着几分寒气。 江泠取来一方干燥的布巾,让她转过身,给她擦头发。 “哥哥……” 她声音极轻。 江泠拢起她的头发,听到她喊,应了一声。 “我后日就要走了。” 江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手指僵了一下,回过神,继续擦拭湿发,“嗯。” 叶秋水有些生气,又是“嗯”,别的话都不会说了吗? 她来了儋州半个月,他都在忙于公务,难道他没有发现,他们都没有好好说说话,明明快一年没见。 叶秋水转过身,面对他,看上去气鼓鼓的,眉心下压,带着几分怨气。 江泠不明所以,攥着布帕,“怎么了?” 她一问,叶秋水就说不出话来了,她还能叫他别管政事,陪她玩吗?大家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叶秋水摇了摇头,转过身,重新坐好。 江泠不知道她怎么了,擦干了她的头发,呆坐着。 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说,问她能不能晚几日走,夏汛结束后,他可以有空闲了,想问她,儋州都玩遍了吗,来这儿开心吗?住得惯吗? 只是想到,她一个人管着偌大的铺子,京师的伙伴们还在等她回去,她有许多事情要做,路途遥远,她能出来玩半个月已经很难了,叶秋水早已独立,她有自己的主见,不再是会缠着哥哥要点心吃的小女孩了。 想到他忙了一整日,深夜才回来,累得眼下乌青,声音沙哑,叶秋水便觉得自己有些胡闹,耍小孩子脾气,再怎么样,也该让他先休息啊。 她站起身,轻轻笑了笑,“哥哥,你休息吧,累了一整日了。” 江泠低声道:“好。” 她转过身,推门出去,屋里重新变得静谧。 江泠坐了一会儿,起身,将柜子里快要完工的木匣拿出来,零件已经做好了,只差刻上花纹,刷上漆。 在儋州的最后一日,叶秋水购置了许多东西,江泠常吃的药,还有几套新被褥,她将穿旧了的衣服都让下人拿去送给附近的穷苦人家,再重新到成衣铺给江泠买了衣袍,革带…… 叶秋水将带给大家的土产、礼物装进箱笼,盘算了应该没有东西落下后,行囊都集中放在门房里,第二日出门的时候一起带上。 雨停后,江泠天不亮就出门了,清早听到有官员来汇报,说是昨日刮大风,水漫上来一些,住在低洼地区的百姓有受灾的情况,江泠一大早就带着人去查看地形,将沟渠疏通,安抚受灾的百姓。 他这一忙,大概又是好几日见不到人影。 叶秋水无奈地笑了笑,没想到都要走了,也没个机会多说会儿话,没事,晚上等他回来再告别吧。 午后,一名常跟在江泠身边的差役突然造访 ,敲响大门,林伯领他进来。 叶秋水正在清点行囊,看到来人,疑道:“怎么了,是哥哥有什么事要嘱咐吗?” 差役沉声说:“近日儋州连日阴雨,气候潮湿,城北低洼民居中有许多百姓身上起了大片红疹,疑似疫病,大人让卑职过来告知姑娘,要姑娘即刻动身离开。” 第九十六章 心动 城北地势低洼, 这里民居紧靠,几乎是人挤人,每年夏汛的时候, 积水来不及排出,城北许多民居都泡在臭水中, 这里人群密集,一旦有谁生病, 很快就会传染给周围的其他人。 江泠一大早就出去了,下属的官吏汇报道:“不是什么大事, 每年都这样, 城北这块地方人太多了, 同老鼠窝似的小屋子里能挤二十多个人, 一病病一大片,过了这阵子,等夏汛结束就好了。” 江泠问道:“这个病以前就有?” “对。”下属禀报说:“历年都会有个几十起, 不是大事, 大人不用操心。” 江泠神色未见松缓,不远处,那些身上长了红疹的人浑身无力,又吐又咳,长了疹子的地方被他们挠得鲜血淋漓, 有些被秽物呛到, 咳得双眼通红,像是肺都要呛出来了。 儋州医疗不精, 赤脚大夫大多只会治一些常见的病,用药也不讲究,江泠让人找大夫来, 大夫看了,只会按照正常的发热来开药。 过去官府从来没有当做一回事,甚至衙门里连存档都没有,所以江泠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状况。 他问大夫,“这个病严重起来可会致死?” 大夫说:“一般不会,及时吃药,修养月余可以康复。” 富人也会得病,但是富人有奴仆伺候看护,好得很快,而城北的贫民不一样,他们治不起病,拖到最后,人基本就没有用了,这个疫病会传染,基本每年都要死几十人,大家已经习惯了。 江泠皱了皱眉,说:“将发热、呕吐还有咳嗽的人都集中带到衙门。” 他们现在已经不住在衙门,后堂的院子空下来,算是个临时的隔离所。 姚县丞呆了呆,“大人,这是何意啊?” “治病救人。”江泠沉声说:“既是疫症,那就有传染的风险,将病人集中隔离起来医治才是要紧事。” 他指挥其他人,说:“这附近其他百姓也系数转移,半个月之内将沟渠挖通。” 第211章 如果让积水继续堵在这儿发烂发臭,甚至污染到其他水源,百姓喝了不干净的水,病区就会扩大。 姚县丞挠了挠头,“大人,以前咱们不管这个的。” 开什么玩笑,这样得费多少事,谁生病谁自己去治啊,衙门才多大地方,又要办公,又要安排这些人。 “按我说的去办,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江泠目光冷淡,觑了他一眼,姚县丞肩膀抖了抖,连忙低下头。 江泠派人去城中各个药铺抓药,他的俸禄原本就不多,这次夏汛,又自掏腰包给那群起了疹子的百姓治病,儋州偏僻,各种草药都是紧缺货,东西物以稀为贵,江泠的俸禄买不了多少,钱全都掏出来了,让大夫拿去衙门后堂煎了给吐得严重的病人先喝下。 不知道这病严不严重,江泠让一名差役帮他带话回去,要叶秋水今日就动身离开,他忙于奔波,抽不出身亲自去送她了,不知道她心里会不会责怪。 一整日,江泠都没有回去,官府将生病的人全部转移到了衙门后堂,庭院里搭了好几个棚子,分批隔离,江泠则督促差役赶紧将沟渠疏通,若有谁发现自己身上起了红疹,也要及时汇报,以免传染更多人。 在城北的时候衣服沾了脏水,江泠中途急匆匆回府换干净衣裳,进门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迟疑了一下,跨过门槛,看到叶秋水就站在堂中,似乎正要准备出门。 叶秋水见到他,跑上前,“哥哥,我听说……” 江泠怔忪一瞬,“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听说城里起了疫病,我想留下来帮你。” 叶秋水会些简单的医术,以前听刘大夫说,若是某个地区发生瘟疫,必须尽快将病人隔离,趁早处理,不然严重起来整座城都会遭殃,说不定还会连累附近其他城池。 她看过许多刘大夫的手札,知道要怎么做。 江泠脸色却沉了下来,看着很严肃,“就是因为有疫病你才要赶紧走。” 他会下令禁止港口船只出入,城门处也严加看管,若真是瘟疫,立刻控制起来才能遏制后果,但不管是不是,江泠都不希望她有一丝受到伤害的可能性。 现在离开,才是最万全的方法。 叶秋水摇头,“我不走,我要留下来。” 江泠皱眉,“胡闹。” “哥哥,我在京师同名医学过该怎么应对疫病,苏家的刘大夫,年轻的时候是军中医师,遇到过许多类似的病症,他还有一本手札,曾借阅于我,我虽然学艺不精,但也想出一份力,兴许,我能帮到大家呢?” 叶秋水想要留下,她有经验,很久以前她坐船从京师回曲州,半途遇上风浪,大家被困江上,那时船上的人也是呕吐,身上起红疹、长癣,四肢无力。 刘大夫说,这种是湿热导致的流病,而儋州逢夏汛,地势低洼的地方积水深,长年累月生活在此处,一定会湿气入体,再加上饮用的水源不干净,或许两者的病因是类似的,只要对症下药就行。 江泠仍是沉着脸,叶秋水只好道:“反正我不走,你赶我也没用,腿长在我身上,你将我送出去了我也能想办法回来。” 江泠无话可说,看着她倔强的模样,知道叶秋水性格如此,打定主意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那你跟着我,哪里也不要乱跑,现在外面很乱。” 叶秋水连连点头,“嗯!” 江泠越过她,回屋赶紧换好衣服出门,叶秋水追上,给他一张巾帕,“哥哥,将这个戴起来,遮住口鼻。” 江泠接过,两个人一起出门往衙门赶。 病人已悉数转移到衙门后堂,一进去便听到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叶秋水率先跑上前,在病人榻前蹲下,翻开眼皮,检查身上的红疹。 江晖看到她,呆了呆,“叶妹妹,你……你没走啊?” 叶秋水“嗯”一声,熟练地穿梭在病人中,确认疫病的严重程度,看到廊下有差役正在煎药,她走上前闻了闻是什么药,说:“这些不够的,还得再加当归、苦参、苍术各一钱。” 差役不明所以,叶秋水与当地大夫商讨一番,确认这样是可行的,差役立刻下去准备,她还让人在后堂点上艾草熏染,给每个差役都发了一条巾帕,用以遮掩口鼻,大家虽然不懂,但知县妹妹说的话总归不假,都跟着照办。 江晖见状,也加入其中,跑前跑后,端着药喂病人喝下,叶秋水随身带着一本手札,得空了就在纸上记下病症与用药情况。 江泠确认得病人数,后堂地方不够用了,又在衙门外搭了几个棚子,过了一会儿,差役跑回来,急道:“那些药材都太贵了,实在买不到。” 药房不肯赊账,一想就知道,那群穷人,治了病根本没钱还的,知县也是穷得叮当响,做不了担保。 叶秋水吩咐仆人去家中取钱,将需要的药材大批量采购回来,煎煮后喂病人服下。 儋州药材稀少,许多药都比别的地方卖得贵,也有些草药药铺没得买,只能去其他县城里碰碰运气,这样一来一回,花费的钱就更多了。 第212章 叶秋水忙碌之余庆幸,自己带了许多钱过来,还能应付一阵子。 交谈中得知,像今年这样的疫病,其实每年都在发生,病本身并不会致死,但得病的大多数都是普通百姓,付不起看诊费,抓不起药,因而讳疾忌医,最后病越拖越严重,回天乏术。 一些大的药商或者药材行会通过控制药材的货源来达到垄 断的目的,大药商可能会联合起来,压低收购价格,同时抬高出售价格。他们控制着药材的运输与销售渠道,平民生病没有钱就医,想要治病,要么借钱,利滚利,要么卖身,最后大概率也会人财两空。 越是饥荒年代,越有人刻意抬高粮价,以此谋利,越是发生大瘟疫,越有药铺和医馆趁机囤积居奇、哄抬药价。 官府的差役们没日没夜的疏通沟渠,因为整日接触脏水,这群人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后来人手不够用了,还得去临县借人,江泠白天挖沟渠,晚上还要回衙门守夜,查问病人的情况。 过几日,江晖也病倒了,烧得昏昏沉沉,林伯无精打采,叶秋水让他们歇下,有仆人受宠若惊,“这怎么行呢?” “没什么行不行的,你们是病人,该受到照顾。” 叶秋水按下有些惶恐的婆子,给她喂药擦汗。 衙门后堂是病区,叶秋水已经许久没回家了,她在过道里搭了个小床,每天就窝在上面眯一会儿,歇不了多久就要起来。 江泠经常急匆匆地过来,待不了多久还要去处理其他事情,他担心叶秋水,不想她在病区待着,最严重的时候,一日死了几个人,江泠神情严峻,进了衙门,直奔叶秋水面前,要送她离开。 只是一进门,看到病气笼罩的后堂中,一袭素色的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少女的面容虽因连日的劳累而略显苍白,双眸却透着坚定的光芒。 叶秋水搭的药庐前,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被疫病折磨的病人,她来回穿梭,蹲下身子,手指搭在病人的脉搏上。 “快,把这几味药煎了,分发给大家。” 叶秋水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听到前头有人说知县回来了,叶秋水抬起头,与江泠对上视线。 他形色匆匆,目光落在她身上。 少女挽着衣袖,乌发简单束起。 听到他喊自己,叶秋水走上前,“哥哥,怎么了,有什么事?” 江泠垂眸看着她。 叶秋水脸上透着疲惫,但目光坚毅。 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不远处传来呼救声,叶秋水神情一敛,立刻转身。 有人晕过去了,叶秋水蹲下身,削白的手臂露出一截,她不知按了按什么穴位,掰开病人的嘴,喂下去几勺汤药,病人悠悠转醒,咳得剧烈,她也不嫌脏,面不改色接住对方吐出来的秽物,用帕子擦了擦。 女子神情专注,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沉稳的力量。 江泠注视着,心里不知何处,竟突兀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又像是有一棵嫩芽破土而出。 第九十七章 “陪我坐一会儿吧。”…… 待忙完眼下的事情, 叶秋水抹了一下额头的汗,她经验不足,但胜在读的书多, 且刘大夫又是医术极为精湛的大夫,他的手札, 就算是不懂医的人看了,也会颇有感悟, 叶秋水按照学过的知识救人,对症下药, 凡事被送到后堂的病人, 除了那种已经拖得太严重的, 基本都能渐渐改善。 等病人醒了, 叶秋水起身,江泠还站在那里等着,她走上前, 说:“哥哥, 城内的药怕是不太够了,你让人拿着我的帖子快马加鞭去曲州,我在钱庄存着不少钱,叫他都取出来,能买多少是多少, 如今疫病应当是控制住了, 对了,还有。” 她拿出一张纸, 递给江泠,“我列了张单子,你叫人张贴起来, 这上面写了用以预防疫病的方法。” 叶秋水说话条理清晰,这几日,她看病救人,日夜不怠,发髻也是歪歪扭扭地梳着,顾不得讲究,随身带着的手札记了厚厚一沓,笔记满满当当,一开始,大家还以为她是说着玩玩,做香料生意的叶当家怎么可能还会医术,就连江泠,也以为她只是懂些皮毛。 不知不觉间,她已成长得令人刮目相看,飘渺药香中,一袭白衣,柔弱的身躯内凝结着坚定不移,又让人动容的力量, 江泠回神,接过,轻声道:“好。” 叶秋水适才想起,他突然过来找自己,似乎是有什么急事要说。 “对了,哥哥,你刚刚要同我说什么来着?” 江泠摇头,“没事,我就过来看看你,别太累着自己。” 叶秋水抿唇一笑,“好,哥哥也是。” “嗯。” 江泠将纸收好,让下属找书局连日刊印,分发给各个民户。 因为救治及时,疫病没有扩散,病区也限制在城北这一块区域,往年都要死许多人,今年还好,大家病了有大夫医治,还有汤药喝,渐渐的大家病情开始转好,原先四肢无力,起不来身的病人也能自己下地走路,吃东西了。 知县带人挖通了沟渠,活水引入,凡是坍塌的民居都重新修缮了,那些病愈的平民跪在衙门后堂,“咚咚咚”地给叶秋水磕头,“娘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愿做牛做马伺候娘子。” 第213章 “哎呀不用不用。”叶秋水吓坏了,扶起这个,另一个又跪下来,急得她团团转,“快起来快起来。” 以前城北贫民生病了,吃不起药,药铺也不肯赊账,只能等死,官府一向不理会他们这些人的死活,今年夏汛得了湿热病,上吐下泻,都以为死定了,谁知知县大人给他们修房子,叶娘子出钱为他们治病,兄妹俩都是活神仙呀,是他们儋州百姓的福气。 叶秋水被夸得很不好意思,叮嘱他们一些病后的事宜,目送他们一步三回头,千恩万谢地离开。 回到堂中,叶秋水在药炉前看了会儿火候,她数日连轴转,人都消瘦了一大圈,煎药的一会儿功夫,竟闭着眼睛睡着,手中的蒲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江晖躺了几日,近来终于可以下地,就是人还有些虚浮,听到声音,循声看了眼,药炉已经烧开,叶秋水歪着身子昏睡,手险些被火燎到。 江晖立刻跑过去,拍醒她,“叶妹妹。” 她睡得沉,喊了好几声才醒,叶秋水睁开眼,眼底迷茫,“五哥……” 江晖说:“你太累了,去歇会儿吧。” “没事。” 叶秋水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些,捡起掉在地上的蒲扇,“药还没煎好呢。” 她脸色苍白,眼下乌黑,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实在是累到极点了,江晖拉她起来,“这怎么行,快去休息,这里我看一会儿,你可是我们的主心骨,不能累倒了。” 这里的人都指望叶秋水,她会治病救人,有本事,大家都听她的安排。 叶秋水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是,她得给大家看病,要是累倒,还得别人照顾她,那其他生病的人怎么办。 现在疫病的情况已经好很多了,叶秋水点了点头,轻声道:“那我去眯一会儿,五哥,你帮我把这药煎了,分给屋里的人喝。” 江晖摆手催她,“行,快去吧。” 叶秋水站起身,走到过道里临时搭建的小榻上躺下。 她裹紧衣袍,靠着墙,闭上眼睛,打算睡一会儿就起来看看。 江晖摇着蒲扇,药煎好了,倒好分给众人喝下,叶秋水给的方子效果很好,病人喝几天情况都有所好转,呕吐也止住了。 傍晚,林伯做好饭,穿过回廊去喊叶秋水过来吃饭,她一睡睡了半日,他们都知道姑娘近来很辛苦,难得见她能躺下睡会儿,大家都放低声音,轻手轻脚的,希望她能趁此机会多休息片刻,直到要吃饭了,林伯才靠近去喊她。 “姑娘,姑娘,用膳了。” 林伯喊了几声,叶秋水都没有应答,他弯下腰,又唤道:“姑……哎呀!” “怎么了?” 江晖扬声问道。 小榻上,叶秋水蜷缩着,一身冷汗,额发被打湿,嘴唇发白,衣襟下,隐隐约约露出几个红点。 林伯脸色一变,“完了完了。” * 因夏汛大水被毁坏的房屋已经悉数登记完,城内许多富商被知县兄妹的仁义打动,也纷纷将名下的宅院用来收留流民,沟渠通后,还有几处被压塌的堤坝也在紧急修复加固。 江泠连日奔波,腿伤复发,只能拄着拐走路,下属不忍,要他休息,他也充耳不闻,城内的事情没处理完,流民没安顿全,他没有心思休息,也放不下心。 夜里,江泠才从河道上忙完,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衙门看望病人,一进来,看到林伯慌里慌张的,他巡视四周,没看到那抹熟悉的白衣,江泠皱了皱眉,穿过回廊,推开门,几人围着床榻,都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 听到声音,林伯转过头,“大人……” 江泠越过人群,看到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叶秋水。 有病好后自发留在这里照顾其他人的妇人说:“叶大夫一身汗,民妇给她换衣服时,看到她后背都是红疹,四肢冰凉,脸却烧得滚烫,怕是……怕是叶大夫也被传染了。” 她日日待在病人堆中,不仅要给他们看病,还要喂药,处理秽物,人都累虚脱了,一旦病倒,情况比其他人要严重许多,林伯尝试着给她喂药,但是喂不进去,喝一碗吐一碗。 叶秋水病了,他们不知道要不要去告诉江泠,都知道江泠忙,怕他知道了要担心。 哪知犹豫的时候,江泠已经过来了。 他走到榻边,弯腰,用手背探了探叶秋水的体温,神情变得凝重。 “药喂了吗?” 江晖回答,“喂了,叶妹妹的症状很严重,吐得厉害,晚膳的时候林伯喂过一碗,但刚刚全都吐出来了。” 江泠低声道:“芃芃。” 叶秋水双目紧闭,人没什么意识,像是很难受,昏睡时眉心都微微地拧着。 外面其他病人传来咳嗽声,江泠说:“你们先去照顾其他人,吃的什么药,再煎一碗过来。” 屋里点上艾草熏蒸,有些闷热,江泠让人将窗户打开。 知县刚从外面过来,衣摆沾着泥泞,他神色透着疲倦,刚刚进门的时候,一瘸一拐,看到叶秋水病倒时,步伐略急几分,险些摔倒。 第214章 “三哥。”江晖担忧道:“你腿疾是不是犯了,你休息去吧,这让我们来就行。” 江泠摇头,目光落在榻上昏睡的女子身上,他将帘子拉严实了,转头对江晖说:“五郎,你回一趟宅子,将我的药都拿来,如今城里的疫病已经控制住,只要守过这一阵子就行,你先前也病过,好不容易才养好,不要掉以轻心。” “行,我这就去。” 江晖立刻推门离开,马不停蹄去拿药,三哥的腿一逢阴雪天便钝痛,这半个月来连日大雨,他又常在水里跑着,前几日还好,这两天已经疼得没法走路了,必须吃药才能缓解。 林伯出去煎药,叶秋水倒下后,剩下的病人只能交由其他人照顾,万幸的是他们跟着叶秋水打过下手,知道该怎么做,林伯抓了药,坐在廊下,蒲扇都快要扇冒烟。 江泠先喝了一碗,这种湿热病极容易传染,就算没病也要预防着。 另一碗放凉些,江泠坐在榻边,伸手将叶秋水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叶秋水浑身都是汗,隔着几层衣物也能感受到体温的滚烫。 他端起药,吹凉,垂下头,声音低沉,“芃芃,喝药。” 叶秋水烧得意识模糊,不知身在何处,胃里翻江倒海,哪哪都不舒服。 江泠不厌其烦地哄,喂一口,哄几句,她双眸紧闭,昏昏沉沉,近在耳边的说话声,也好像天外来音,叶秋水微张开嘴,意识回笼一些,知道吞咽,药一勺一勺地喂进去。 喝完药,江泠没有将她放下,而是扶着叶秋水转过身,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面对面抱着,顺着背轻拍。 叶秋水这病不是突发,她是已经病好几日,一直拖着没有休息,这才病成这样,意识全无,烧得神志不清。 生病的人,本就肠胃不适,严重的上吐下泻,喝完药,胃部蠕动,这个时候若再将人放平,更加容易呕吐,秽物还会反流,若是呛进肺里,堵住喉咙,很容易窒息而死。 江泠让她靠着自己睡,抚着背,有时叶秋水难受得呓语,咳嗽,他就轻轻拍一拍。 一个时辰过去,药都没有吐出来。 江泠白天要出去处理事务,晚上回来还要照顾叶秋水,常常是抱着她,一手轻拍,另一手拿着公文翻阅。 他自己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叶秋水的病夜里最是难受,半夜咳醒,江泠浅眠一会儿,又被咳嗽声惊醒,人还没睁开眼,手已经惯性地拍起来。 叶秋水趴在他怀里,恶心得难受,昏沉之间掀起眸子,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声音沙哑,“哥哥……” 江泠抱着她,就像双生子抵足而眠,相拥着依靠在母体里那样。 “哥哥在。” 江泠哄她,宽大的手掌贴着她的后背,鼻尖闻到的,是清苦的药味,还有独属于他身上的冷冽气息,像是雪地里的苍松,沉默、威严,还有一点几不可察的温柔。 烧得最迷糊时,江泠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 “芃芃,别睡。” “芃芃。” 叶秋水总能被这声音喊回来,趴在他怀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她知道一直在照顾她的是江泠,夜深时,冷得浑身发颤,也是这一双大手,将她捞进怀中。 叶秋水嘴唇干涩,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江泠……” 叶秋水喃喃道。 她很少这么叫他,都是哥哥、兄长,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的口中说出,江泠微微愣了一下,心头异动,同样的两个字,由她念出,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叶秋水叫一声,人又睡过去了。 江泠平静下来,拿起桌上的公文翻阅。 第四日,叶秋水终于不再呕吐,药可以喝下,还能喝一点粥。 她依旧没什么力气,江泠白天忙完公务过来照顾她,叶秋水意识稍微清醒些,问道:“哥哥,外面怎么样了?” “没事了,你做得很好,不要再担心,病人也越来越少了。” 江泠轻声宽慰,叶秋水放心下来。 等她睡着,江泠将她放下,起身出门。 病愈的人越来越多,衙门这里不再横七竖八地躺满病人,无处下脚。 “大人,休息会儿吧。” 先前买回来的药已经用完,若是江泠这个时候生病,他们甚至没有余药再为他医治。 衙门前堂还有公务要处理,江泠一刻都走不开,他回到房中,掀开帘子。 叶秋水喝完药,婆子给她换了干净的衣服,身上的红疹已经快要消退,这几日,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可以自己喝药,江泠也将她留给其他人照顾。 他坐在榻边,看着她,叶秋水脸颊微红,恢复了一些气色,她睡着,呼吸清浅绵长。 江泠垂眸看了许久,抬手,拂去她脸颊边微湿的发。 随后起身又出去了。 叶秋水醒来时,已是傍晚,金光透过窗棂,在屋中空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身上很难受,四肢无力,叶秋水咳了几声,当即便有人推门进来,看到叶秋水半坐着,试图伸手够床边的茶壶,婆子一愣,喜笑颜开,惊喜道:“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第215章 她冲上前,“姑娘想喝水?” 叶秋水点了点头。 婆子给她倒好,扶她坐起,叶秋水抱着杯子,喝得很急。 接着,好几人冲了进来,大家都过来看她,小小的屋子,几乎站不下。 林伯去前面知会江泠,周围七嘴八舌地询 问,叶秋水一一答过,声音像是被刀磨过,一开口就哑得疼。 江晖问:“叶妹妹,你现在还有哪里难受吗?” 叶秋水给他们一个安抚的眼神,说:“好多了。” 大家都笑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叶大夫终于好了!” “我家有只鸡,我这就回去杀了拿给叶大夫补补。” “我家也有,我也去弄。” “去去去,我先说的。” “那今日你杀鸡,明日我杀鸡,咱们轮着来。” 榻前,几个受过叶秋水医治的病人争论起来,叶秋水无奈地笑了笑,说:“不用了,大家自己留着。” 鸡鸭鹅都是平民百姓养着卖钱的,他们自己都舍不得吃,就指望鸡生蛋,能拿去卖钱。 可是他们都不愿,就要送给叶秋水。 她只好说:“大病初愈的人,不能滋补太过,尤其是肠胃受过伤的,得清淡饮食。” 这么说了,众人才作罢,想着回家该弄些什么合适的带来给叶大夫吃。 紧闭的门又被推开,众人闻声回头,江泠跑得有些急,衣襟微乱,他一听到消息,放下公务赶过来,推开门,叶秋水抬起头,与他视线交汇。 她坐着,乌发衬得脸很白,杏眸微微怔愣,眼底如水般流动。 江泠抿了抿唇,缓缓走进。 周围的嘈杂声停下,又或许没停,总之隔绝在外,什么都听不到了。 江泠走到榻边,低头凝视着她。 “还难受吗?” 叶秋水声音很轻,“有一些,但是好很多了。” “好。” 江泠又问,“饿不饿?” 叶秋水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是她知道,她病了这许多日,大家都很担心她,迷迷糊糊间,叶秋水恍惚记得,江泠抱着她,喂她喝药,吃粥,她常常吐他一身,江泠有时候很着急,叶秋水能感受到他的害怕,担忧,手忙脚乱地照顾她,昏迷不醒的时候,叶秋水听到的呼唤,句句带着颤音。 她于是说道:“饿。” 江泠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沉了下去,他嘴角微微牵起,淡淡地笑了一下。 回过头,问:“有粥吗?” 林伯忙道:“有有有!” “盛一碗过来。”江泠顿了顿,说:“放些白糖。” 林伯出去了,大家也反应过来,说:“咱们散了散了,让叶大夫好好休息,别吵着她。” “对对对……” 大家又关心几句后散开。 屋里只剩他们二人。 林伯端了一碗热粥过来,上面撒了白糖,叶秋水没什么胃口,她靠着床榻坐着,江泠端着碗,一勺一勺喂她。 粥温热,带着丝丝的甜,喝了几口,她觉得好像真的有些饿了,胃口渐渐起来。 就这样一口接着一口,将一碗白粥喝完,四肢生热。 叶秋水后背靠着枕头,安静地看着江泠。 他将空碗放到一旁,叶秋水注意到,他的鬓角多了几根白发,江泠从来没有这么憔悴过,他瘦了许多,几乎形销骨立,眼睛很红,下颌瘦削,长出一圈青色的胡茬。 他太忙了,很少休息,又要处理公事,又要照顾她。 “哥哥。” 叶秋水轻轻地道。 江泠回头,“怎么了?难受?” 叶秋水摇头。 她不说话,就看着他,嘴角含着笑,眉眼弯弯。 江泠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陪我坐一会儿吧。” 江泠坐下,他让人去把公文拿过来,就坐在榻边,低头翻阅。 过一会儿,叶秋水听不到翻页声了,抬头一看,江泠已经歪着头睡着,长长的睫羽低垂,那种严肃的气息消散许多,只余宁静。 她坐起,将自己的被子分他一半。 * 第二日,叶秋水可以下床了,病人们基本都大好,夏汛过去,街上人来人往,大家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江泠撤去禁令,渔船开始出港,这次遇上数年难遇的大水,但损失却被竭尽全力控制到了最小,伤亡少,也没有村庄被大水淹没。 江泠如实将这次的事情记入档案,休整许久,一切恢复如常,江晖过来看叶秋水,问起,她如今病好了,是不是要回京师了。 江泠站在一旁,听到这句话,手指微僵。 女子的声音响起,“再留一段时间吧,反正都待这么久了,我明日写一封信回去,同铺子里的人说一下。” 她想过完中秋再离开。 江泠听了,心中涌起几分欣喜的情绪,像是雨后的藤蔓,肆意蔓延。 夏汛结束,也意味着,伏季休渔期也将结束,接下来,正是一年中最适合捕捞出海的时节。 过几日,是风佑典仪,每年鱼汛初期,沿海地区都会有祈风活动,旨在祈求海神赐风,保佑航海安全,要立祈风坛,府衙的官员以知县为首,其他下属官员,地方乡绅,海舶商人也跟随其后,由一方郡守宣读祭文、焚化祭文,在沿海地区,这可以说是一年当中最为重要的日子,江泠很看重。 第216章 他提前几个月就开始写祭文,祈风坛早就搭好,儋州百姓很重视,大家都渴望能受到海神的祝福,船只出海,可以平安归来。 叶秋水以前听说过这样的仪式,但是她从来没有参加过。 她很新奇,病好后,跟着江晖他们一起前去港口。 是日,晨雾尚未散尽,初阳半掩于层云之后。港口众人咸集。男女老少,皆穿着家中最为庄重的服饰,衣袂随风而动,知县站在最前面,临海而立,神色庄严肃穆,江泠手中执一香鼎,香烟袅袅升腾,仿若灵蛇蜿蜒入云际。 祭坛下,小孩子们环聚在侧,眸中满是好奇与敬畏。台上罗列着诸多祭品,有鲜美的鱼虾,还有醇厚的酒浆。 远处,海浪一波一波涌来,似是深海在低声吟唱。乐师奏响古乐,萧管悠扬,那乐声仿若能穿透灵魂,与海底深处的神灵对话,众人皆俯身,向着大海行礼,口中念念有词,祈愿的话语随着海风飘向远方。 叶秋水不由被打动,她仰起头,祭坛上,江泠穿着一身绿罗公服,衣袍猎猎作响,他握着祝文,开口,声音琤琤,被风托送着,传遍整座港口。 此时,天边有鸥鸟飞过,鸣声嘹唳,众人仰起头,有的看海,有的看船。 叶秋水目光不由自主地,牢牢黏在江泠身上。 看着他如一棵青松,屹立于最高处,他的面容肃穆而坚毅,两袖鼓动,海浪起伏,年轻的知县大人站在祭坛上。 无论他是什么出身,无论他是否康健,但在此刻,他恍若神明降世,顶天立地。 叶秋水看着,心中似乎也出现了一片海,随着风起伏荡漾。 第九十八章 是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港口停靠的大船获得海神的赐福, 风帆鼓动,随着鸣笛声响,祝文被焚烧, 渔民、商人们高声欢呼,大船小船陆陆续续离港驶出, 海浪翻涌,阳光如碎金般落在海平面上, 长风护佑着它们驶向更遥远的大海深处。 祈风仪式结束后,港口的人渐渐散去, 江泠从祭坛上下来, 远远地看到叶秋水在岸边等着自己。 她大病初愈, 身体比往常更为消瘦, 港口海风吹拂,衣袂翻飞,像蝴蝶扇动的双翅。 江泠走近了, “怎么来这儿了, 海边风大。” 叶秋水说道:“我想来看看。” 若是主持仪式的是别人,她还不一定想来。 江泠一身公服,威严肃穆,让人不敢直视。 下属官员过来打招呼,他转身应答。 姚县丞看到叶秋水, 眼睛一亮, 先前听说知县的妹妹生病,给姚夫人吓得, 许多官员夫人想来探望她,但都被知县拒之门外了,大家都知道, 叶小娘子病得很严重。 如今看到她能出门观看祈风仪式,大概人已经大好,姚县丞心中顿时喜庆起来,上前关怀几句,说:“贱内听说叶娘子病了,那是担忧得几夜几夜睡不着,如今知道小娘子病愈,她也能放心了。” 叶秋水笑了笑 ,“劳夫人牵挂。” 姚县丞摆了摆手,“如今总算安稳下来,叶小娘子先前一直忙着正事,我们也不好意思多加叨扰,过几日贱内生辰,还望大人与叶娘子赏个脸,上门聚一聚。” 叶秋水问清楚是哪一日,点头应下。 送走姚县丞,江晖说道:“姚夫人生辰没几日了,我们得先准备好礼。” “嗯。”叶秋水说:“得好好挑一挑。” “我陪你去。” 江晖笑道:“正好也不忙,地方我也熟悉,你有没有想要送的?” 叶秋水想了想,“先前打听过,姚夫人喜欢玉器。” 江晖说:“那咱们就去玉器街。” 东市有条街专门买玉器,还有陶瓷,近来郊外的龙窑开窑了,那里的铺子一定多了许多新货。 叶秋水颔首,“好,麻烦五哥了。” 江晖挠挠头,“哪里哪里。” 她同江晖交谈完,转身看向江泠,问道:“哥哥,家中可缺些什么,我一并买了。” 总之是要出门的,她想问江泠笔墨纸砚,衣物冠带可需要买些新的。 “没有。” 江泠不缺什么,她来了这里,哪里都欣欣向荣,这附近无论男女老少都对她赞誉有加,家里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没什么缺的。 叶秋水于是扭过头,又和江晖商谈起来,两个人走在前面,从港口一直聊到家中。 江泠没插上话,他不如他们知道这些人情往来的事情,江晖跟着江四爷与四夫人耳濡目染久了,叶秋水又从小做生意,他们两个懂得要送什么样的礼最为合适,既不叫对方惶恐,也不会显得自己傲慢。 江晖为人幽默开朗,见多识广,吃饭的时候,叶秋水频频被他逗笑。 江泠默不作声,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吃完饭,他们就出门了。 江泠今日休沐,叶秋水让他在家中多休息休息,走之前,她按着他的肩膀,弯下腰,凝视他的眼睛,“哥哥,你的眼睛太红了,今日好不容易得闲,哪里都别去了,也不要看书,坐在家里好好歇歇。” 她神情严肃,警告似的,还收走了他的书。 江泠沉默,目送她和江晖离开,都侧着头,看着对方有说有笑。 第217章 过不久中秋,除了给姚夫人买礼物外,还需要置办一些过节要用的东西,叶秋水在外面逛了许久,买的东西提了满手,她还给江泠带了好吃的,放在桌上。 江泠看着她风风火火地进来又出去了。 林伯说:“五郎捡了一窝小狗儿,还没断奶呢,姑娘跑去看了。” 回来的时候,江晖在巷子里看到一窝刚出生不久的狗崽,大狗不见了,小崽子们饿得直叫唤,江晖便都抱回来了。 叶秋水让婆子去邻家弄了些羊奶回来喂养,江晖做了一个窝,铺上兔绒,小狗依偎在里面,争先恐后舔舐羊奶,圆头圆脑的,很是可爱。 叶秋水蹲着,伸出手指,想碰又不敢碰,她杏眼圆润,带着点小心翼翼,娇憨又天真,江晖和她面对面蹲着,脸颊很红,耳朵发烫,怕吓到狗崽们,小声地说着话,叶秋水听不太清,凑近些,宛若耳语。 江泠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得清清楚楚,捕捉到她嘴角的笑意。 门外,林伯和张婆子正在说话。 “你瞧,五郎和咱姑娘关系还挺好。” “五郎年轻,人又长得俊,郎才女貌的,确实很般配。” “而且五郎还是大人的堂弟,知根知底,若是真能成,大人定然也是满意的。” 江泠出了会儿神,手中的笔顿住,笔尖的墨水滴下,在纸上晕染开。 他垂下视线,看到被墨汁弄脏的公文,心中愈加烦闷,将纸团成一团扔在篓子里,重新取出一张书写。 第二日,江泠去了临县办事,叶秋水在家中算账,前几日她去泉州府进了一批丝绸,打算一起带回京师售卖,算完账,收拾书房的时候发现江泠将自己的印章落下了,他是知县,出门在外没有印章不行。 叶秋水立刻拿起东西,出门到马厩里牵马。 江晖见了,说:“叶妹妹,我去吧,我给三哥送过去。” “不用。” 叶秋水翻身而上,“我很快就回来。” 她策马而去,转瞬间就没了影。 府城有事情需要下属县城的知县一起去商谈,江泠一大早就出门了,他坐在马车里翻阅公文,打开行囊,发现自己没有带知县的印章。 江泠眉头微蹙,他一向稳重,从来没有发生过丢三落四的事情,是昨日失了神,才会连这样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现在已经出城,若即刻回去取,路上要耽误许久,他敲了敲车厢,叫马夫打转回府。 刚转过去,忽的听到远处有人高喊,“江嘉玉!” 江泠愣了愣,掀开帘子。 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鼓点般敲打着耳膜。 官道尽头,只见一名女子骑着匹高大的烈马,如同流星般飒沓地闯入了他的视线。她着一身石榴红的襦裙,那鲜艳的颜色宛如燃烧的火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女子稳稳地驾驭着烈马,手中缰绳在她的掌控下张弛有度,她的脸庞线条分明,透着一种张扬凌厉的美,眼眸明亮而坚定,霎时间,已疾驰到面前。 叶秋水勒马停下,将一个荷包递给他,“哥哥,你的印章落下了。” 江泠怔愣着,一时忘了要接。 他抬起头,炫目明日下,叶秋水与他对视,她策马出城,红衣烈烈,明艳得像是一团火。 “哥哥,你是不是打算回去取?” 江泠神识回笼,“嗯”一声,接过荷包。 叶秋水粲然一笑,“还好我及时发现,赶上了,那哥哥你快去吧,别耽误了。” “好。” 江泠将荷包团在手心,车夫又打转方向,重新出发。 他坐了须臾,掀开帘子,探头往后看去。 叶秋水还站在原地,见到他,抬手招了招。 江泠看了一会儿,放下手,坐正。 他重新拿起书,许久,心中才渐渐平静下来。 过几日,姚夫人生辰,姚家设宴,儋州的官绅都去了。 叶秋水拿着备好的礼坐进马车,同江泠一起前去。 到了姚府,叶秋水将礼物交给门房,几人一走进,姚县丞携亲眷过来恭迎,姚夫人拉着叶秋水的手拍了拍,眉开眼笑,真是怎么看怎么满意。 姚家的公子在族中排行第九,姚县丞招了招手,“九郎,快过来见过江大人和叶小娘子。” 不远处的少年走了过来,姚九郎长相普通,上前作揖时倒是彬彬有礼。 前不久,父母同他提过,知县有个妹妹还未定亲,江知县年轻有为,他的妹妹在京师行商,家财万贯,嫁妆丰厚,父母要他多与叶娘子接触接触。 他走过来,看到年轻知县身旁的少女,明眸皓齿,本以为行商的女人大多粗俗无礼,没成想叶娘子言行举止皆落落大方,眉眼如画,相貌、仪态都很不俗。 姚九郎红了脸,对父母说的这亲事甚是满意。 入席时,男人与女眷的座位不在一处,江泠去别的地方了,叶秋水找认识的夫人坐在一起。 先是请寿星点折子,演几出喜庆的戏,姚夫人坐到叶秋水身边,慈爱地看着她,要她来选。 叶秋水不禁受宠若惊,姚夫人十分热络,不仅拉着她看戏,吃饭,还主动带她逛起自家园子。 第218章 交谈时,她频频夸起九郎读书用功,为人和善,叶秋水有些诧异,片刻后就看懂姚夫人这是什么意思了。 席间,姚县丞向江泠敬酒,他不喜欢喝这些,但是应酬难免,喝一杯,官绅们互相恭维。 今日知县愿意赏脸赴宴,姚县丞很是惊讶,觉得相处久了,江大人也没有一开始那般冷漠了,他胆子大起来,席上话也多了不少。 半道,江泠出去透了透风,没有看到叶秋水的身影,他遣人去问,姚家的仆人说,叶秋水同夫人逛园子去了,九郎也在。 江泠回到席间,姚县丞试探地问他,有没有结亲的意向,九郎十七岁,比叶秋水大一些,两个小年轻很是适龄。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江晖倒急了,脸涨得通红。 一家有女百家求,儋州城内想要求娶知县妹妹的人家很多,姚县丞并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但是在儋州,除了知县,就属他家门第最高了。 江泠握着酒杯,沉 默不言。 几年前,拒绝了一个王聿章,几年后,叶秋水及笄了,求娶的人越来越多。 江泠不说话,一张冷脸如旧,姚县丞如芒在背,脸上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 江泠一口将酒闷了,淡声道:“我做不了主。” 姚县丞急道:“您是兄长,长兄如父……” 江泠打断他,说:“她的婚事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 说完就不再开口了,为了避免宴席闹僵,姚县丞哈哈一笑,赶紧拐过话题。 宴席结束,江晖气鼓鼓的,看着姚县丞时也写满怨怼。 叶秋水走的时候,姚夫人还拉着她说了许久的话,看上去依依不舍,一旁,姚九郎眼睛都快要黏在她身上。 江晖忍不住嘀咕,“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看着姚九郎,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长相那么普通,同叶妹妹站在一起根本不般配。 江泠面无表情,吹着风,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秋水告别姚夫人,上了马车。 江晖骑着马,等她进去了,立刻拉下帘子,挡住旁人的视线。 马车驶动,叶秋水闻了闻,说:“哥哥,你喝酒啦?” 江泠靠着车厢,看着与从前有些不一样,目光淡淡,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他听到叶秋水的声音,眼瞳转动,看向她,沉静了一会儿,点头。 呆呆的。 叶秋水噗嗤一声笑出声。 她抖开毯子,盖在他身上,江泠眼珠动都不动,盯着她。 马车走了一半路,外面骑马的江晖忽然说,“哇,珠玑湖的荷花开了。” 回去的时候因为车马多,所以走了另一条小路,儋州在极南方,花季长,珠玑湖中的荷花居然现在才开。 叶秋水掀开帘子,月华如水,夜色下的荷花微微摇摆,泛着莹莹的光。 她看呆了,叫车夫停下来,想下去划船夜游。 岸边正好停靠着几叶小舟,远处,似乎也有其他人划着船游荡在湖心。 叶秋水回过头,问道:“哥哥,要不要去划船,你喝了酒,正好可以出去透透气。” 江泠醉酒时反应变慢,想了好一会儿,拐过弯,乖乖跟着她一起下去。 江晖解开绳子,他率先跳上去,转身想要拉叶秋水,然而叶秋水只顾着扶江泠跨上船,没看到他伸出的手,船只轻晃,江泠身子一歪,叶秋水扶着他坐下,她忍不住笑,声音清脆。 一旁,江晖却呕了一声,两眼发白。 “五哥,你怎么了?” 江晖按着胸口,“不行,我晕船。” 生长在海港地区,竟然晕船。 叶秋水扶了扶他,“没事吧?” “没事……我能……呕。” 江晖头晕目眩,支撑不住,叶秋水连忙划船靠岸,江晖扑上去,脚踩到实地的一刻又活了过来。 他跌坐在地上,喘息。 叶秋水担忧地问:“五哥,你怎么样了?” 江晖想和她一起泛舟湖上,但他实在怕了,只能含恨摆手,“我不坐船了,你们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叶秋水关心几句,看到他难受的样子,也不坚持,她摇起浆,小船驶入湖心,两侧莲叶摇摆,幽香在鼻尖萦绕。 夜晚的风很柔和,远处,能看到万家灯火,倒影在水面上摇曳,莲叶亭亭如盖,船头拨开花叶,驶向深处,叶秋水放下船桨,坐了下来,任小舟飘荡。 江泠坐在船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叶秋水看向他,江泠很呆,又呆又乖,从姚府出来后到现在都没说话,她问什么,他都只点点头。 叶秋水慢慢挪过去,坐在他面前,“江泠。” 她声音轻慢,江泠心神荡漾了一下。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感受到她靠近,笑着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叶秋水逗他,怕他喝蒙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江泠轻声道:“芃芃。” 她笑起来,梨涡浅浅。 “原来还认识人。” 叶秋水看向一旁,伸手,手指轻抚莲瓣。 月色下,女子的面庞白皙温润,她抬起手,纱制的衣袖下隐隐透出纤细的手臂,她今日恰好穿了一身藕荷色的衣裙,光华流转,抵不过她眸中璀璨。 第219章 叶秋水突发奇想,摘了一颗莲蓬,一直不说话的江泠此刻突然道:“不能随便拿人东西。” 他知节守礼,精通律法,小时候就将大梁律背得滚瓜烂熟,如今喝醉了,看到叶秋水摘莲蓬,醉意朦胧中的第一反应也是劝阻。 叶秋水晃了晃手上已经摘下的莲蓬,说:“明早我会打听一下莲塘的主人是谁,将钱给了。” 江泠放心了,起身摘了好几只,全都摆在她面前,叶秋水呆住,他就将莲蓬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说:“你吃。” 叶秋水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平时,江泠都是一副严肃寡言的模样,说话公事公办,下属都怕他,可江泠喝醉的时候却很呆,要是姚县丞他们知道威严冷刻的江大人竟然会变成这样,大概会笑掉大牙。 叶秋水坐在一边,低头剥莲蓬,莲子清苦,她剥一颗喂给江泠,给他解解酒。 船不知驶到何处,忽然撞到什么,“咚”的一声,叶秋水吓了一跳,一个不稳,身子往湖面摔去,江泠眼疾手快,捞过她,叶秋水摔在他身上。 不远处,传来低低的说笑声,大概是另一只夜游的小船,在这儿和她们撞上了,但对方显然没意识到旁边还有一艘船,还在说笑。 叶秋水刚要爬起,突然听到人声,又吓得趴下去了。 “三哥哥,你邀我来,就是看荷花呀。” 一道女声传来,语气嗔怪。 “月夜泛舟,只你我二人,不好吗?” 叶秋水愣了愣,转而轻笑,想来,旁边船上的是一对年轻的情人,感情浓厚,正值青春年少,深夜偷偷溜出门,跑到无人的珠玑湖上泛舟。 从叶秋水摔过来的一刻江泠就清醒了,他手搭在她腰上,怕她摔倒,一声轻笑,让他怔然,掌下腰肢柔软,江泠立刻收回手。 “三哥哥,这莲池可有主?” “你想吃莲子啦?” 女声娇羞说:“没有。”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男子说道:“给,明日打听打听有没有主人,补了钱就是了。” 近乎一样的对话,叶秋水笑得更甚,眼眸清亮,低头看着江泠,模仿那女孩唤道:“三哥哥。” 声音刻意压低,眼睛里满是揶揄的笑意。 江泠排行第三,也是三哥哥。 声音又软又甜,江泠心神漏了一拍,一刹那,视线里的一切事物,皎洁的月光,悠荡的莲池都模糊了,只剩她的笑脸,清晰地印刻着。 心跳得很快,他抬手,握住叶秋水的手臂,又像是收拢,又像是要推开。 脑海中,回想起那日,叶秋水挽着简单的发,穿梭在病人间,游刃有余,沉稳端庄,一会儿,又变成她策马奔来,红衣如火。 那艘船上,年轻男女低声交谈,渐渐的,变成了耳鬓厮磨的低喃。 这时,叶秋水笑不住了,她感到一丝尴尬,两手撑着船板,想要站起,小舟碰到大片莲叶,晃动了一下,她起身一半,又跌了下来。 江泠下意识搂住她。 刚刚不觉得有什么,此刻才察觉,两个人竟然贴得这么近,隔着衣物,肌肤相贴,不管是不是亲兄妹,都是非常非常地逾矩。 叶秋水神情有些不自然,听着不远处的调笑声,脸颊微烫,想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气氛的凝滞,一张嘴,又觉得说什么都很尴尬。 待船不晃了,她坐起来,抬手,将垂落的鬓发拂到耳后。 江泠也坐起身,酒醒了,心里很热,他盯着摇摇摆摆的荷叶,流水潺潺,神思恍然。 江晖在湖边坐了许久,才看到慢吞吞靠岸的小舟,叶秋水先跳下,江泠自己上岸,他看着似乎很清醒,还能弯腰将小舟重新系在岸边。 叶秋水开口,“五哥,等许久了吧。” 江晖笑了笑,“没,坐这吹吹风,还挺舒服的,你们玩得怎么样?” 叶秋水哂笑,点点头 ,“还好。” 她递过去一把莲子,说:“五哥,这个给你,新摘的,很甜。” 江晖嘿嘿一笑,接过,甜滋滋地吃起来。 坐上马车,叶秋水安静了一路,她不说话,江泠更不会说。 回到府邸,各自散开,江泠进屋,脱下外袍,坐在桌前看书,他心中烦闷,混乱,看到书上的文字,渐渐的,那种澎湃,让他捉摸不透的情绪才安静下来。 晚风拂动,窗户轻响。 忽而门打开了,一阵荷香飘进。 江泠抬起头。 藕荷色的裙摆从簟席上拂过,少女身影绰约,她端着一碗汤药,缓缓走进,温声说:“醒酒汤,快喝了吧。” 声音轻柔,飘渺。 江泠目光久久凝在她身上,突然站起。 少女眼中疑惑,不解。 他站了起来,走上前几步,停在她面前,垂首看着她,她开口,重复,“醒酒……” 话未说完,江泠握住她的手臂,忽然倾身,滚烫的唇落在她的眉心,而后是鼻尖。 她眼眸瞪大,攥紧他的衣袖,朱唇轻启,江泠不想听到她开口,怕听到自己不想听见的话语,他看了她一眼,吻住她的唇,将她要说的话堵住。 她很慌,湿润的眸子里露出害怕,瞳仁轻颤,身子发抖。 第220章 江泠吮吻着,她双腿发软,倒在桌子上,江泠俯身,握紧她的腰肢,让她没法逃离。 胸前的衣服被攥得很紧,她抖得越来越厉害,江泠放开鲜艳欲滴的唇瓣,往下亲吻她微凉的锁骨,少女终于获得喘息的机会,她眼中蓄满了泪,惊骇恐惧地看着他,江泠听到她声音发颤,害怕地说:“哥哥……” 他猛地惊醒,桌上的书掉在地上,“啪”的一声。 江泠浑身是汗,胸口剧烈起伏。 空荡的屋中,回响着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烦闷,为什么听到别人向他打听她的婚事时,胸口如同堵了一片,为什么看到她就欢喜,为什么要与她分离时就难过。 是他这个兄长,违背人伦,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第九十九章 他必须恪尽兄长的本分。…… 林伯煮好了醒酒汤, 叶秋水叫他给江晖送一份,她则自己端了一碗,走到江泠屋外, 敲了敲,里面没有应答, 叶秋水推开门。 寂静微寒的夜里,漏窗孤影, 江泠静静地坐着,面色苍白,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开门声, 他抬起头, 神色一闪而过的慌乱。 叶秋水说:“醒酒汤, 快喝了吧。” 和梦里一样的藕色衣裙,一样的话,她走近了, 站在桌前, 将汤碗递过来。 江泠手指蜷曲,心口像是被什么揪住,空气中,那种旖旎的气息还未散尽。 见他没什么反应,叶秋水有些疑惑, “哥哥?” 江泠却突然像是大梦初醒一般, 猛地站起,没有理会她, 冲了出去。 她顿时讶然,回过头,“哥哥!” 江泠站在庭院中, 冷风一吹,心头的热霎时平静了。 叶秋水追了出来,担忧地问,“怎么了?是不是难受?” 江泠沉默,盯着黑暗中虚无的一点,许久,他转过头,看着叶秋水,瞳仁漆黑无波。 她眸子里写满担忧,关怀。 从小到大,芃芃都很乖,很聪明,她有些小性子,会对亲近的人撒娇,但那都是因为,她将他视为兄长一样亲近,尊重。 而他竟然生出那样不轨的心思。 夜风寒凉。 江泠低声道:“我没事。” 他转身回到屋里,端起汤药喝了,激昂的心绪早已沉静下来,心中荒芜一片。 叶秋水跟上来,轻声说:“哥哥以后还是少喝酒为妙。” 她知道江泠不会喝酒,但是应酬时逃不掉,那就少喝些,喝酒喝多了会伤身。 江泠垂着眼帘,轻轻点了下头。 叶秋水怕打扰到他,让他早些洗漱休息,她一步三回头,叮嘱许久。 门重新阖上。 江泠躺在榻上,了无睡意。 * 第二日一早,江泠就出门了,叶秋水起来后没看到他。 “衙门里最近有什么事吗?” 江晖挠头,“不知道。” 按理来说,中秋快到了,正是休沐日,悠闲得厉害。 叶秋水不明所以,猜测江泠作为一郡知县,掌管一切事物,大概过节时也很忙。 他数日早出晚归,一直到中秋,才有空出现。 叶秋水准备离开了,过节的时候,心里有些难过,但是想到要中秋是团聚的日子,她笑容璀璨,不敢流露伤悲。 小院里摆了张大桌子,一群人围坐着,大家要为叶秋水践行。 她离开四个多月,京师来信催促,许多事情还需要东家去决定。 叶秋水带了不少商品,泉州的丝绸,儋州的瓷器,还有果脯蜜饯一类的吃食,行李装了十几箱,沉甸甸的,马车几乎塞不下。 这几日,也陆陆续续有人来送行,姚县丞旧事重提,想问问江泠的意思。 那日过后,九郎对父母想要安排的这件亲事很满意,催促他们快与知县结亲,好早日迎娶他的妹妹。 叶秋水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她没拒绝,委婉地将话题绕到一边,姚县丞毕竟是江泠的下属,虽然官没他大,但姚家在儋州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叶秋水怕拒绝得太干脆会给江泠带来麻烦。 在衙门办事时,姚县丞试探着询问,说起九郎如何如何喜欢叶小娘子,若能迎她进门,是他们姚家三生有幸,定然将她当菩萨一样供着。 江泠一张冷脸,一言不发,姚县丞等半天等不到回答,吓坏了。 须臾,江泠冷静下来,派人去问叶秋水的意思。 江晖忍不住,站在他身后,嘀嘀咕咕地抱怨,“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他配得上吗?相貌才情哪哪都不够格的,也敢肖想。” 他的话语江泠全都听到了。 的确,谁都配不上她,芃芃值得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江泠有些失神,想起许多事。 刚随父母回到曲州时,因为语言不通,人又孤僻,所以无论是族中兄弟姊妹,还是书院里的同窗,都不愿意搭理他。 他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永远独来独往,亲缘淡薄,父母皆离去,族人也鄙弃。 因为父亲犯下的罪孽,他不能再去县学读书,断了腿,从前的老师同窗看到他都要绕道。 十四岁的时候,芃芃被人牙子盯上,他困于残疾,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带走。 第221章 后来,虽有幸得恩师赏识,但仕途坎坷,尚不知前路通向何方。 细想起来,其实江泠已经快不记得父母、族亲的模样了,那些带给他痛苦的人他都记不清了。 回望过去的二十一年,好像大半的回忆都和她有关,脑海里可以清晰地勾勒出她任何阶段的模样,从六七岁,天真烂漫的孩童,到现在富甲一方,有勇有谋的少女。 叶秋水那么好,无论去到哪儿,都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她。 而他没有资格纵容自己,让自己继续沉溺在这永无天日的感情中。 他必须恪尽兄长的本分。 * 仆人带了话,只道:“大人说了,姑娘只需遵从自己的意愿,不必 顾虑太多。” 江泠猜到她担心影响到他,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绝姚家。 他不在乎,婚姻嫁娶之事,她的意愿最重要。 叶秋水愣了愣,如实说:“我不喜欢姚家公子,不想嫁给他。” 仆人将原话重复给江泠,江泠心中起了一丝波澜,很快就被他自己掐灭,他沉着脸,郑重其事地告诉姚县丞,他们没有结亲的想法,这件事以后不必再提。 知县拒绝得很明确,话语中也带着警告,他话已至此,不要再打他妹妹的主意。 姚县丞很是遗憾。 中秋一过,离开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行李早早收拾清点好,叶秋水走之前同家中仆人说了许久,叮嘱林伯,每三个月就按照她留下的方子去药铺抓药,碾成药丸,每逢阴雨天,江泠腿痛的时候可以让他服下,能缓解不适,还有衣冠要记得买新的,江泠自己想不到这些,一件衣服穿到发白也不会舍得主动换新。 书房要记得日日清扫,笔墨纸砚要及时添加,没了就去买,别省着。 林伯都一一记下了。 江晖同她告别,叶秋水鼓励他,下次解试再去尝试尝试,江晖是江泠的堂兄弟,是江家唯一对江泠好的,叶秋水希望他可以成为江泠日后仕途上得力的助手。 江晖心中澎湃,连连点头,想到叶妹妹要走了,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休沐日结束后,江泠有公务要忙,叶秋水知道他抽不开身,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人,她叹了一声气,翻身上马。 江泠坐在衙门公堂中,处理完公务,下属告诉他,叶秋水今日就要离开。 他想了想,还是出门送她。 骑马出城时,叶秋水听到有人喊自己。 她回过头,看到江泠不知何时来了,风尘仆仆。 他眉眼肃穆,走到她面前,公事公办地叮嘱了一些事情。 叶秋水淡笑,还以为走之前又见不着了。 “哥哥,我先走了,我下次有空再来看你。” 还不知道江泠要在此地任职多久。 “嗯。” 江泠话很少,看着她,许久才说一声,“路上小心。” 叶秋水笑了一下,她赶路时穿得都很简洁干练,乌发束起,英气逼人,告别完,勒紧缰绳,目视前方,柔和俏丽的神情霎时变得凌厉,双腿夹紧马腹,纵马驰骋,顷刻间尘土轻扬,她的身影也远去。 江泠目送她,人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他就静静地看着,直到官道尽头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回到衙门,坐在公堂上,江泠神思飘远,他默然坐着,下属的官员过来汇报事情,喊了好几声他才听到。 江大人很少有失神的时候,无论何时,他都是一副严谨镇定的模样,近来频频走神,大家一起商谈事情的时候还好,只要他独处,人就沉闷地坐着,也不开口,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尤其是叶娘子走后,话变得更少了,也更加严厉。 下属官员提声又唤了一声,江泠回过神,注意力重新放在公事上,说起农事、法度、水利……江泠渐渐将杂事摒弃于外。 * 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总算到了京畿附近,叶秋水又半道上做了些香料生意,抵达京师时,已是初冬了。 铺子里的伙计排队在门口迎她,远远地瞧见车马来了,阿进与元福殷勤地上前帮忙拆卸货物,胡娘子拉着她下马,关心起路上的情况。 “路上累不累?” 叶秋水笑着摇头,“还好。” 大家簇拥着她进屋,店里的生意一直很好,叶秋水不在,客人来了都会打听,帖子堆积如山,只怕是明日外头的人知道叶大当家回来,请帖会像雪花一样地送过来。 铺子里的人先为叶秋水接风洗尘,听她说起在儋州的的见闻,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叶秋水将礼物分发了,第二日去长公主府拜访,宜阳听说她回来了,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好就跑出来。 “你真是,你干脆一辈子都别回来得了。” 宜阳撅着嘴,看着很不高兴,语气嗔怪,抱怨。 叶秋水将礼物给她,哄了许久,“好敏敏,我错啦,我给你带了东西,是瓷器,我自己烧的。” 儋州的瓷器还算是有名,叶秋水自己闲暇的时候跟师傅学了些手艺,做了个花瓶,亲自调色上釉,烧纸后用纸一层层包着,生怕摔坏,小心翼翼地带回京师。 第222章 宜阳见了,眼前一亮,还没来得及高兴,转而想起叶秋水身边的那群“莺莺燕燕”们,别扭地问:“这瓷器,你只给我做了?还是别的什么‘小姐妹’也有?” “当然只有你!” 叶秋水说:“我给郡主带的东西和旁人都不一样,其他是我买的,这个是我自己学了做的,独一无二!” 宜阳一听,顿时眉开眼笑,笑完想起自己郡主的身份,下巴扬了扬,倨傲地咕哝:“这还差不多。” 她将花瓶放在卧房中,让侍女去剪了两枝花插上。 回到京师,一张张帖子源源不断地送过来,有请叶秋水喝茶的,还有请她逛园子的。 叶秋水一开始还勤于参加,后来实在是捱不住了,只能装病。 实则偷偷溜出去做生意,她带来泉州府的丝绸,以少为贵,卖给京师贵夫人的方式也很稀奇,买合香赠丝绸,那些精美绝伦的绞罗不单独售卖,只有购买檀韵香榭的合香时才会赠送。 香也不是随便买一个就行,必须购买东家亲自调配的合香,而叶东家也不是什么时候都会开工,她只给有缘的夫人制香,香是根据夫人的喜好定制的,独一无二,赠送的绞罗也与香气搭配,色彩、气味上相得益彰,乃檀韵香榭独有的特色。 一时,京师贵妇小姐都以拥有叶东家赠送的绞罗为尚。 叶秋水很会利用世人的心理,让自己赚得盆满钵满,物以稀为贵,用烂大街的经营方式她怎么出头。 赚到钱了,叶秋水又开始捣鼓起药材生意,四处打听,了解这个行业的买卖情况。 伙计们见了,不以为然,他们东家一直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玩腻了香料市场,又改卖毛皮绞罗,偶尔还玩玩瓷器。 如今琢磨起药材,也不什么稀奇事。 但叶秋水并非突发奇想,她研究得很认真,了解各个地方的药材价钱,越研究,心里越沉重。 不只是儋州,在其他许多地方,药都是稀贵物,只有富人可以享有,倘若穷人病了,只能寻找可以替代的廉价药材来治病,效果不明显,病长期得不到治愈,越拖越严重,最后被沉疴旧疾拖垮了身体。 或者,为了昂贵的药材,不得不卖身为奴,欠下高债,世世代代,忍受妻离子散,骨肉分离。 商人以此为利,药铺肆意哄抬价格,明明是用以治病救人的药材,却可以说是富人的专属品,那些穷苦的百姓,若是生了病,似乎只剩下一个等死的必然结局。 明明这其中,许多人才是深入丛林险境,取得昂贵药材的人,就像珠奴,东珠由他们摘来,但富裕的却并不是这群人。 叶秋水花了许久研究透药材的进货渠道,她回到京师呆了一个月就再次出发了。 铺子交给了其他人打理,伙计们有些不明白,在香料这一行上,他们东家已经无人能敌,不会再有人超过她,靠檀韵香榭一家店赚的钱能保她数世无忧,怎么会突然想到去干其他事。 大家只当她是做着玩,胡娘子却摇了摇头,轻笑。 她见证过叶秋水走过的每一段路,知道叶秋水并非突发奇想,目标也不会永远在一处停留,这个倔强的少女,一直在前进。 胡娘子接管了铺子,叶秋水则安心离京,她先去了中原地区,置购部分药材,低价出售给普通百姓,叶秋水沿路义诊,帮助穷人免费看病,她的药材卖得比其他药商的便宜至少一倍,许多刻意被抬高的药材价格也被她压了下来,叶秋水做这一行赚不到什么钱,只是不忍心再看到有人因为吃不起药而含恨病死。 她先后去了中原、陇右,在关外遇到有人抢货物,幸好碰到巡视的军队,叶秋水一行人被救下,她感激不尽,一抬头,发现为首的竟然是薛小侯爷,一年不见,薛琅竟然还记得她,嘴角噙笑,说道:“叶小娘子,真是巧啊,这次你做的又是什么生意?” 上次见,薛琅还带着点少年的痞性,张扬不羁,大 概是在军中久了,加上年纪长了一岁,举止间渐渐变得沉稳。 他驱着马,含笑打量。 叶秋水说她是来关外做药材买卖的。 “药材?” 薛琅挑眉,“先前不是卖的香料?” 叶秋水说:“都卖。” 她好奇问道:“小侯爷怎么在陇右?” 她记得先前薛琅还在蜀中剿匪。 “官家让的。”薛琅打马慢行,摊了摊手,“没办法呀,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我,我就得搬哪儿去。” 叶秋水低声一笑。 “你呢,怎么突然想到做药材生意了?” 叶秋水答道:“想换个花样。” 薛琅问:“买卖可做完了?还要在陇右多久?” 叶秋水算了算,“七八日。” “行啊。”薛琅点点头,“我与叶小娘子有缘,我这个人就喜欢和漂亮小娘子玩,反正不亏,这几日,不若就由我护送你们商队。” 叶秋水受宠若惊,“这哪儿行?” “行的。”薛琅笑容明朗,“反正是官家的兵,我借花献佛不是?” 叶秋水在陇右跑了七八日,出行都有薛琅带军陪同,倒是没再遇到沙匪,她平平安安同关外商人谈拢生意,带着几十箱药材,返回境内。 第223章 薛琅一直随行左右,他爱说笑,逗弄人,因为去过的地方多,见识也多,送她离开时,告诉叶秋水,哪些地方能直接接触到药农,无需从其它药商手中高价购买药材。 叶秋水记住了,千恩万谢。 * 初春的省试将要举行,距离上一批进士受官已过去近两年,官家过问起他们的近况,特别关注了那个被单独派去儋州的江泠。 两年来,进士们有的去了六部,有的去了地方,有的升官,有的被黜落,起起伏伏,惊心动魄,官家对儋州的那位不管不问,让有些看好江泠的掌院也不禁为他可惜。 将近两年过去,从官家嘴里再次听到江泠的名字时,掌院有些没反应过来。 地方外派的御史带回来巡按审查的结果,奏折上声称,江泠在任期间,广建学堂,兴水利、勤农耕,儋州三次发大水都熬过去了,伤亡很小。 且江泠任县令时,儋州作奸犯科之事少了许多,鲜少有欺男霸女的恶行发生,税收增加,百姓安居乐业,对江知县称赞有加。 御史下去巡按地方,对这位江知县最是印象深刻。 他手持一根竹杖,风雪无阻,哪里有难,江知县都会亲自前往处理,他冷静自持,不受任何蛊惑,两袖清风,一身正气。 江泠政绩斐然,换做旁人,七八年,十余年都不一定能做成这样。 官家了解了他的近况,第二日便下旨,将江泠调回中枢,入工部,任主事一职。 官职不高,但回到官家眼皮子底下,在六部当值,升职很快。 文书快马加鞭送到儋州,要江泠即刻出发。 他接到文书时还有些诧异,调回中枢的旨意来得突然,江泠原本已经做好了在儋州当一辈子县令的准备。 旨意已经下来,工部缺人,江泠两个月内就得上任,事情紧急,他连夜办好交接,收拾完行囊,天不亮就出发。 官家看中他在水利农事上的才能,查了档案,发现他对律法,财政等等都很熟,纠结了许久,究竟让江泠去哪个部,还是放在身边做个秘阁校理。 思来想去,先丢到工部,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些能耐。 江泠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暮春时,总算抵达京城。 恩师严敬渊早就收到消息,设宴为他接风洗尘,然而江泠到了地方,来不及休息,赶忙换了身干净衣服进宫面圣,官家问了几句话,让他回去准备着,过两日就上任了。 出了宫,也等不及歇下,一群人拉住他问东问西,关怀许久。 有些是当年的同科进士,或翰林院的同僚,甚至还有些不认识的人。 谁能想到,江泠还有回京的一日,官家单独召见,显然是极为看重。 今非昔比,调回中枢,从六部小官做起,前途未卜,但已经可以预料到未来的光明璀璨。 严琮先揽过他,挥开其他人,大笑许久,“走走走,去我家,我叔父早就等着了。” 江泠颔首,带着自己从儋州带回来的土产登门见严敬渊。 严敬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揽着他问了许多事。 江泠在儋州的两年做了许多实事,他的那些政绩,换做别人,不知道要干多少年,地方巡查的御史回来同官家说了许多好话,又恰巧工部缺人,官家想到他,下旨将他召回京填补职位空缺。 “去地方历练两年也好。” 严敬渊嬉笑说:“瞧瞧,沉稳了不少,越发严厉了。” 席上,严敬渊越老越爱谈笑,反观之,年轻的江泠沉默寡言,眉眼间满是威严气度,严家的小辈都不敢乱说话。 笑完,严敬渊又严肃起来,说:“如今回到京师,更要脚踏实地,切勿焦躁。” 江泠沉声应答:“学生知道。” 第一百章 “哥哥,你喜欢谁?”…… 从陇右回京的路上, 叶秋水一路义诊,一个月的路愣是走了快三个月,她总喜欢往乡镇跑, 一边义诊,一边记手札, 最开始还只会帮人把把脉,看看简单的伤寒, 时间久了,疑难杂症也能看懂一些。 贫瘠穷困的乡野间, 常能看见一道轻盈的身影, 一袭素色的衣衫在风中轻轻飘动, 背着药箱的女子面庞白皙如玉, 双眸清澈而明亮,透着无尽的怜悯与坚定。她的发间只简单地插着一根木簪,没有过多的装饰, 却显得质朴而高洁。 叶秋水背着一个装满药材的药篓, 商队随她挤在狭窄的乡间小道上,平价药材赚不到钱,看病的贫民不仅给不起看诊费,有时候叶秋水还要倒贴药钱,钱没了, 叶秋水就去做生意, 倒卖毛皮、香料赚到的钱再用来买药材。 她行走过大街小巷、偏远乡村,每到一处, 听闻叶小娘子名讳的村民们都会投来期待与敬重的目光,她的义诊摊子,总是围满了人。叶秋水耐心地为每一位患者诊治, 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病人的脉搏上,微微闭目,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那微弱的跳动,遇到看不懂的杂病,则出钱带着病人进城找经验丰富的大夫医治。 当面对那些穷苦,给不起钱的病人,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的嫌弃,她从药篓里拿出药材,仔细告诉病人如何煎服。药材都是她走南闯北收购来的,有的价格昂贵,出生入死,但叶秋水卖得都很便宜,甚至免费赠予。 第224章 药材买回来后,由她精心挑选、晾晒、炮制而成,价格低廉,效果却极好。 钱花完了,叶秋水就去谈生意,商队的朋友们跟着她,忍不住感叹,“咱干这一行这能赚钱吗?” 今儿早东家给人治病,看诊费没赚到几文,药钱倒是倒贴了不少。 不过东家看上去似乎乐在其中,跋山涉水,日子不比早几年做买卖好过,甚至更辛苦。 遇到当地泼皮无赖不讲理,叶秋给人看病,卖的药还便宜,当地的药商生意被抢,就会找他们商队的麻烦,一次在客栈过夜,但半夜有贼人闯进来砍人,幸好叶秋水出门为某位妇人接生去了,不在屋中,这才没受伤。 之后,商队改走小路,也不敢随意找客栈休息。 卖平价药材,掀翻了多少人的饭碗,极遭人记恨,叶秋水常念叨,做完这一单就不干了,还会京师卖香料,可是几个月下来,也没见她想要回去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东家只是说着玩,她一直想要做大商人,那么何为商之大者呢?求利在己为小营,富众于邦方为大营。 叶秋水从陇右买完药材,还拉了一车毛皮,打算回京师售卖,她居无定所,旁人写给她的信许久才能收到,因此,叶秋水并不知道江泠已经被官家召回京师。 去年冬时,京郊的护国寺有一方殿宇坍塌,急需修缮,江泠刚回京没多久就被安排了事务,他图纸画得好,官职虽不高,但胜在做事沉稳,工部的老前辈们就喜欢少说话多做事的后生,去哪儿都带着他一起。 寺庙殿宇的修缮江泠也参与了,没日没夜地修筑一个月,江泠到京师的时候,没有看见叶秋水,铺子里的伙计告 诉他,叶秋水带着商队去陇右买药材了。 伙计们许久没见到他,江郎君离开两年多,看着越发寡言,知道他们兄妹感情好,元福笑眯眯道:“我这就让人去给东家传话,她要是知道您回京了肯定很高兴。” 不仅回京了,还升迁了,官家单独召见,那可是天大的荣耀。 江泠说:“不用。” 他转身离开,铺子里老师傅们留他吃饭都被拒绝。 如今不能叫江郎君,要称江大人,大家不敢在他面前嬉皮笑脸的,他们同东家熟得像家人,但对江泠还是有些畏惧。 殿宇修缮完,到了夏天,许多地方连日阴雨,京郊有几处河堤塌毁,工部遣人过去巡视,江泠在儋州时便勤于水利,他亦随行前往,因为在地方任职两年,经验深厚,许多同僚还会向他请教。 京师建设比儋州强太多,也遇不到大水,这种程度的坍塌对江泠来说同小儿科似的,他建议上级先将坍塌地区附近的官道封锁,禁止一切车马驶入,以免加剧风险,京师地势与儋州大不相同,泥沙疏密亦不同,必须根据实际情况来进行施工。 他说话简单,淡漠,但条理清晰,大家商讨完,就照着他的法子下去办,雨汛来临前,京师的河道都疏通加固过一轮,大雨倾袭过后,未有塌毁淤积的现象。 没多久,中州一处大雨,地方官员上书奏请,江泠又被派离京师,前往中州治水。 * 叶秋水从陇右一路南下,路途遥远,险境丛生,还要躲避同行的追杀,她如今已经练就了上树睡觉的本事,明明是商队,却同做贼似的,每次赶路都要走无人的小道,生怕被同行盯上。 有一次,叶秋水刚到一座城池,才将文书拿给守卫看过,进了城,还没走多久就当街被疯马冲撞,她躲在篓子里藏了半日才避过,药商们对她的不满已经不仅仅是要将她赶出这一行了,而是要取她的性命,将这个扰乱秩序的老鼠打杀。 她请了镖师随行,但并非每一次都能躲过,叶秋水很贪生怕死,她想将手上的药材卖完后,就回京师老老实实做她的香料生意。 原本已经走到半途,听说中州大雨,许多人无家可归,商队又转道改了方向,往中州城内行去。 大雨连绵,百姓流离失所,工部的驻工们每日都泡在臭水沟里,江泠拿着地形图,奔走在岸边,有时还要下水和工人一起疏通沟渠。 他经历过瘟疫,提醒其他官员,一定要注意城内百姓,及时将感染风寒,咳嗽呕吐的拉到单独的地方救治。 一日,江泠随工部同僚一起在河道巡视,听他们谈起,说城内开了家安济堂,原身是个破庙,被一位娘子盘下,那娘子会医术,收留了许多难民,看诊不要钱,还自费给城中百姓都送了一碗汤药,以预防流病。 百姓将那娘子夸得同天仙似的,同僚们谈笑,说有空要去安济堂见识见识。 江泠没兴趣,只想早日将河道修缮完。 万幸的是,中州的灾情并不严重,也没有发生疫病,事态很快就控制下来。 但江泠因为劳累过度,病倒了,同僚们急得团团转,想起百姓口中提到的小神仙,将他抬到了安济堂。 “大夫在哪儿,这有人病倒了。” 同僚扯着嗓子喊,有一女子掀开帘子出来,“扶到里面去。” 江泠昏昏沉沉中,一下子就醒了。 第225章 叶秋水拎着药箱,进了内堂,问道:“什么病……哥哥?” 她看到被扶进来的是江泠,一时讶然。 哥哥不是在儋州吗? 声音熟悉,世间独有,江泠一开始以为自己病糊涂了,睁开眼,看到她,才发现不是幻觉。 同僚们一头雾水。 江泠定定地看着她,叶秋水已经跑到面前,面露担忧,微凉的手指搭在他腕上,江泠下意识想要抽出手。 他闭上眼,片刻后睁开,她还是站在面前。 真的不是幻觉。 叶秋水急死了,顾不得询问为什么江泠会在中州,看着他脸色苍白的模样,以为他生了什么大病,给他把脉的时候手都有些抖,心禁胆战询问他的病状,同僚们都一一答了。 叶秋水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流病,只是操劳过度,是不是许多日没好好休息了?” “可不是。” 工部的同僚说:“都两三日没闭眼啦!” 叶秋水出去开方子,让人煎了先喂江泠喝下,语气有些埋怨责怪地说:“再忙也要休息,这样身体会吃不消的。” 同僚应声道:“是是是……” 江泠一言不发,看着她忙忙碌碌,出去抓药,一会儿捧着药碗过来。 河道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同僚将他送过来后就走了。 她坐在榻边,低头吹凉药。 江泠看着她,开口,声音沙哑,“怎么在这里?” 叶秋水说:“我在附近做生意,听说中州发大水,想着或许能帮上忙就过来了,哥哥呢?” 她并不知道江泠升迁的事情,叶秋水出门在外,居无定所,就算谁想给她写信,也不一定立即能送到她手中,更何况,江泠也没有写信告知她这件事。 江泠说:“官家将我召回京了。” 叶秋水眼眸一亮,“任的什么职位?” “工部员外郎。” 他回京不过数月,因为修缮殿宇加疏防夏汛有功,又升了两级。 叶秋水替他高兴,喜笑颜开。 她就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江泠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他的光芒,不会被轻易掩盖的,官家总有一日能注意到他的才能。 叶秋水好奇,“所以哥哥这次来中州,也是被派来治水的吗?” 江泠点了点头。 来之前,他是真的没想到,百姓口中称赞的大夫会是她。 她的医术越来越好了,有了能力后,会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帮助更多的人。 少女笑颜明媚,原本因为他生病而担忧着急,转而听到他升迁的消息,微蹙的眉舒展开,嘴角也不觉间染上笑意。 她此刻的悲与乐都与他有关。 江泠心中动容,知道自己这样不对,起伏的波澜又被他按了下去,他的脸板起来,“知道这里大水,会死人,还往这儿跑。” 叶秋水就知道,他反应过来,肯定要责备她。 “我和商队一起来的,还有镖师陪同呢。” 江泠的脸色未见得松缓几分。 叶秋水怕他继续说,扬了扬声,先发制人,“哥哥还说我,你怎么一点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你看看你的眼睛,红成什么样子了?两三天不休息,当自己是铁打的吗?” 她说着说着,真的生气起来,数落江泠办起公务来不要命,方才被扶进来的时候,脸色苍白,脉象虚浮,叶秋水如今回想起,真是要吓坏了。 江泠反驳不了她的话,叶秋水责备起他,百句也不带重复的,说得江泠哑口无言。 最后,让他喝了药,按着他休息,不睡够四个时辰不准起来。 她神情严肃,说,要是江泠不听,就在他药里下东西,总之得好好休息个大半日才行。 江泠怪她胡闹,叶秋水不听,关上门。 她低声叮嘱周围的人,让他们不要打扰。 江泠睡不着,见到她,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澎湃,灼热。 他闭着眼,警告自己不要放纵沉沦。 第二日,江泠可以行动自如了,同僚们来看他,才知道,原来安济堂的大夫是江泠的妹妹。 “这么巧?”他们都没想到,先前确实听说江泠有个义妹做香料生意,很是出名,哪曾想如今竟然改行当起大夫了。 面对恭维,叶秋水只是笑,有些不好意思。 江泠病好后就走了,那时叶秋水在给另一个病人看病,他站在门边看了她一会儿,同安济堂其他伙计说了一声后便离开。 等叶秋水忙完,想去后面找他,发现江泠早就不见。 中州的事情差不多忙完,地方官员很感谢京师派来的工人,数次设宴款待。 中州的知州姓唐,为人爽朗,热诚,这段时日共事下来,很欣赏工部那个叫江泠的小官,性子沉稳,处事不惊,唐知州派人打听过,得知江泠还未娶妻,并且家世清白,为人洁身自好,越看越喜欢,他有一个女儿,今年十七岁,正是适婚的年纪,恰巧唐知州与严敬渊是同年,他写信给严敬渊,想让严敬渊说媒。 严敬渊回信,说是先让两个晚辈接触一下。 第226章 唐知州于是在家中设宴,请这次治水的几名官员来家中作客。 唐家小娘子一开始是不满意的,知道父亲的意思,打探过一番,得知那个江泠品级低,出身也差,甚至还有腿疾,唐小娘子哪哪都不满意,更是委屈地找母亲哭诉了一场,唐夫人责备唐知州疯了,失了智,这么害自己女儿。 结果宴会当天,唐小娘子远远看了江泠几眼,转头又改变主意了。 娇滴滴地对父母说:“腿疾不是事,人品好就行,又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想来不会传给子嗣,江郎君升迁之路攻苦行难,爹爹可要多帮衬些。” 女儿大变活脸,唐夫人都语塞了。 亲自去看了看人,又觉得没毛病。 江嘉玉相貌出色,无不良嗜好,人又上进,只要有人提点,将来平步青云不成问题,是个佳婿。 * 商队的存货快用完,但是求药的人依旧很多,许多人听闻安济堂大夫的仁名,原本被病痛折磨得心灰意冷,现下又生了些希冀,特地跑过来找叶秋水看病。 她的手札如今已经装了几箱,遇到这样的病人,总是心生不忍,有些病所需的药材昂贵稀有,而价格低廉的难以替代,药效也不如,药商手中的货源已经是天价了,普通人根本吃不起。 叶秋水没办法,又去找药农谈了谈,进了一批货回来,低价卖给穷人,甚至还要贴钱。 差额由她自己补上,很多时候,她卖毛皮与香料的钱都填不上这样的亏空,药材这一行,利润巨大,只能不将良心看得太重,就能赚钱。 而叶秋水破坏了商机,害别人积压的药卖不出去,安济堂只是个临时搭建的地方,数次遭到打砸,叶秋水不得已将病人转移到别的地方,悄悄为他们医治。 一日,一名工部的官员在河道上摔伤了胳膊,被送到叶秋水这里医治,他们谈着谈着,忽然想到什么,笑着对叶秋水说:“叶小娘子,你马上就要有嫂子了。” 叶秋水给他包扎的手顿住,茫然地抬起头。 同僚说,唐知州一家对江泠很殷勤,唐夫人看他的眼神同看女婿似的,近来,江泠又常出入唐府,看来,这门亲事是要成了。 “没想到,嘉玉来中州治一次水,还能拐个娘子回去。” “不过他也确实该成亲了,老大不小了,旁人这个年纪时,儿子早就会跑会跳的了。” 叶秋水手上动作迟缓。 江泠要娶妻了? 她似乎从未考虑过这样的事情,突然听旁人说起,有些反应不过来。 像大户人家的子弟,十七八岁时,长辈就会为其张罗婚事,甚至有的人家,男子十三四岁时就会由专门的人来教导明人事。 江泠已经二十二岁了,因为没有长辈,所以无人关心他的终身大事,而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提起,叶秋水就没有想到。 她好像一直就没有江泠有朝一日会成家娶妻的概念,愣了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 听那些同僚们的意思,唐家很喜欢江泠,而江泠经常出入唐府,想必对这件婚事也是满意的,说不定也很喜欢唐家娘子。 他从小就不爱与人亲近,沉默寡言,没成想居然还会有喜欢女孩,常去对方家中献殷勤的时候,他那个冷冰冰的模样,会和喜欢的姑娘说什么?聊风花雪月?还是农事水利?叶秋水想象了一下江泠说情话的画面,吓得一个激灵。 好诡异。 傍晚,江泠从唐府出来,唐家留饭,江泠婉拒了。 治水的人不日就要回京述职,他想来问问叶秋水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接下来是回京师,还是去别的地方。 叶秋水正在给客人看病,忙到很晚才有空,江泠来后找了个地方坐下,安静地看书。 良久,她掀帘进来,“哥哥过来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江泠放下书,说:“怕打扰你做正事。” 叶秋水笑了笑,倒水喝茶,白天要给病人看病,聊症状,还有治疗方法,嘴巴一直没闲下来,可渴死她了。 她向来在江泠面前很随意,端起桌上的茶壶,揭开盖子,咕嘟咕嘟地喝完一整壶不带停的。 江泠抬眸看她一眼,少女仰着头,嘴角湿润,来不及吞咽的茶水顺着下颌流向锁骨。 他垂下目光,手指按紧页脚。 叶秋水解完渴,坐下来,眼眸一转,想到白天听到的话,问道:“哥哥,你今日是不是去唐府了?” 江泠点头。 “唐家是不是有个小娘子?” 唐知州确实有个女儿,江泠“嗯”一声。 叶秋水揶揄问道:“漂亮吗?长什么样子?” 江泠音色寡淡,“没注意。” “嗯?”她神情奇怪,怎么好像不太对? 听江泠的语气,好像没有喜欢唐家娘子的意思。 江泠再次看向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叶秋水如实道:“我听你的同僚说,唐家想招你为婿,都说你要娶唐家娘子了。” 江泠眉头轻皱,又松开 ,“是有此意,但我回绝了。” 第227章 唐知州同他谈过这件事,严敬渊写来的信上写说过,唐家家风正,唐知州的女儿正值大好年华,貌美端庄,他可趁此机会早日成家。 江泠说,他有腿疾,尚不知能撑到几时,也许将来几十年都要人照顾,娶妻反而是害对方。 唐知州一听,觉得有道理,便也没了这个心思。 最近常去唐府,只是因为唐知州想修缮庭院,请江泠帮忙过去画几张图纸,设计一座迎客亭而已。 叶秋水一听,知道自己误会了。 江泠皱着眉,“明日我同他们说,这件事不应外传。” 事情还没有定下,同僚便私下议论,若是传出去,会影响唐家娘子的名声。 叶秋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点点头。 她觑了一眼江泠严肃的神情,忽然思绪飘远。 江泠不喜欢唐家娘子,那他喜欢谁呢,他如今仕途光明,受官家器重,想要结亲的人家比以前多得多,难道他长这么大就没有喜欢的人,没有想娶的姑娘吗? 应该有的吧,喜慕少艾,人之常情,江泠又不是和尚,怎会没有喜欢的人。 说不定她还认识,说不定还能帮忙牵线呢!毕竟像江泠这样的人,肯定不会主动开口,她乐意效劳。 叶秋水很好奇,忍不住喊他,“哥哥。” 江泠抬起头。 她笑着问:“你对唐家娘子无意,那你喜欢谁呀?” 第一百零一章 她就像是他的一根肋骨,…… 江泠垂着眼眸, 心跳霎时加快,一瞬间,他以为叶秋水窥探到什么了。 可是抬起头, 看到她眸光狡黠,嘴角含笑, 心又沉了下去,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胸口空落落的。 她什么都不明白。 江泠看着书,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手指动了动, 翻动书页 , 说:“谁都不喜欢。” 叶秋水眼睛眨了眨, 有点呆。 心里琢磨江泠的这句话,他心里真就没有好感的姑娘啊? 仔细想想,其实也有可能, 江泠又不喜酬酢, 他一头扎在公务堆中,平日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女眷,再加上,他总是一张冷脸,不懂风花雪月, 不会说笑, 任谁家的姑娘见了他都觉得无趣冷淡。 那怎么办,别的同龄士子都娶妻了, 江泠没有亲族,平日去哪里上任都是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可是有了妻子孩子就不一样了,家里热热闹闹的多好啊。 叶秋水托着下巴,兀自思考。 该不会真想出家吧,那佛门清静,她以后还能再常找江泠玩吗? 江泠注视着她,看到她眼眸轻转,若有所思的模样,就知道她肯定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 他握紧书卷,抬起手,敲了敲她的头。 力气不重,叶秋水却“嘶”了一声,捂住脑袋。 江泠将目光重新放回书上,淡声道:“外面有人叫你。” 叶秋水回过神,赶忙站起身出去,原来是有个老妇人肺热咳喘,说话声音虚弱,叶秋水光顾着想事情,没有听到。 江泠跟着走出去。 少女肩背纤瘦却不孱弱,端得笔直,眉眼肃穆镇定,她为病人看诊时,收敛了一身懒散俏皮,态度认真,口齿清晰简练,气质清冷雅正,甚至透着一股神圣,让人不自觉地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叶秋水为老妇人看完病,开了药后,又偷偷拿了一大把补药塞在老妇人身后背着的箩筐里。 她扶着老妇人出门,低声叮嘱许多,老妇人热泪盈眶,连声感谢,叶秋水又不放心,让伙计送那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妇人回家去了。 忙完这一切,她转过身,江泠放下帘子,回屋坐下。 “你什么时候回京?” 江泠突然问道。 叶秋水正在喝茶,闻言,想了许久。 “不知道……” 她已经为此困惑了好几日,叶秋水怕给自己招来杀生之祸,想回京做回老本行,可每当看到有人因为治不起病只能麻木地等死,或是被不良药商坑骗得倾家荡产,卖身为奴,她就会起恻隐之心,总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 “哥哥……”叶秋水顿了顿,“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能更有钱一点就好了,我可以将全天下的药材都买过来,我想卖几文就几文,绝不会让百姓治不起病,被小小的风寒拖垮。” 然而,现实不会这么美好。 她笑了笑,觉得自己发这牢骚没意思,反问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去,我和你一起走行不行?我好久没见干娘还有敏敏了。” “就这四五日。” 还有些事情要对接,这里的灾情已经控制住,梅雨季过去,就不会再发大水了。 难得有闲暇的时候,叶秋水来中州许久,还未曾四处逛逛,了解这里的商业行情,先前在儋州那么久,江泠一直很忙,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 叶秋水挪过去坐到他身旁,嘿嘿一笑,“那哥哥这几日可不可以陪我多出去逛逛?” 她身上佩戴着蔷薇香囊,清甜的味道传了过来,江泠微微怔了一下,他开口想要拒绝,细数自己还有什么公务没有忙完,未等他开口,叶秋水自己淡淡地扯了扯嘴角,说:“没事,要是忙得话不用管我,我自己随便看看也行,哥哥,你忙你的。” 第228章 她意识到自己不该撒娇缠着江泠,小的时候,不管他多忙,都会抽空陪她玩,教她练字背书,可现在不比以前,他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做,连休息的时间都很少,更不用谈陪她出去胡闹。 江泠转过头,看向她。 少女虽然在笑,可眼睛里的光芒却黯淡下来,原本隐含期待的眸子里也多了几分落寞。 在儋州的时候,江泠一直早出晚归,虽然她在那里待了许久,但其实,相处的时间很少。 好像长大之后,就不再亲近了,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做,长大比小时候想象的要无聊得多。 江泠沉默着,叶秋水在心里安慰自己,她站起身,打算去外面看看。 “我不忙。” 身后突然传来话语。 叶秋水脚下顿住,回头。 江泠坐在原地,手里握着书卷,掀起眼帘,问道:“你想去哪儿玩?” 少女黯淡的眸光重新亮了起来,叶秋水愣了愣,回过神,面露惊喜,神采奕奕,“我想去看瀑布!” 她听闻中州有许多壮观的景致,还没有来得及去看。 江泠点了点头,“好。” 叶秋水扑上前,抱住他的手臂,脸贴着他胳膊,成年男子的臂膀很硬,硌人,她抱着他,像抱着一根硬邦邦的木头。 “哥哥。”叶秋水心里很开心,语气温软,“江嘉玉,我宣布,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江泠嘴角紧抿,肩背僵直着,一动不动。 * 过两日,江泠与同僚们说了一声,陪叶秋水去看瀑布。 瀑布在山上,要爬一会儿,叶秋水怕他不舒服,临到山脚下,又想着换一个地方玩。 江泠摇了摇头,“没事。” 她想要看,那就陪她去看。 他手持竹杖,一步步走上去。 叶秋水身手灵活,小的时候就会翻墙上树,这点路轻轻松松,她走在前面,心神雀跃,一会儿转身去拉落后的江泠。 行至山腰,已闻瀑布之声,仿若雷鸣,又似天鼓震震,声传九霄。 再往上,水汽氤氲而来,带着丝丝凉意。穿过林子,待得眼前豁然开朗,瀑布便映入眼帘。只见一道巨大的水幕从极高极远的天际奔腾而下,仿若银河决堤,天河之水汹涌而至。那水势汹涌澎湃,似千军万马奔腾呼啸,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地面,砸落在深不见底的幽潭之中。 潭水被冲击得波涛汹涌,巨浪翻滚,似要冲破这山川的束缚。水花飞溅而起,化作万千银箭射向四方,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出七彩光芒,宛如诸神洒下的祥瑞之光。 叶秋水被这壮丽之景震撼到,杏眸圆睁,目不斜视,口中喃喃:“好美啊。” 飞溅的水珠落在她发上,亮起晶莹的光泽。 谷底微风阵阵,站在悬崖峭壁旁的少女衣袂翻飞,仿若即将乘云而去的仙鹤,江泠一直看着她,他谨慎地望了望四周,拉叶秋水往后站了站。 她很兴奋,伸手去接落下的瀑布,反被淋到肩头,冰得一激灵。 半边鬓发微湿,笑得越发开心。 回头道:“哥哥,我怎么没早点来这儿,真的好好看。” 叶秋水此刻才发现自己语言的贫瘠,书读少了,没法出口成章。 江泠陪她站了好一会儿。 在山上待了小半日,叶秋水拉着江泠下山。 下山的时候很小心,叶秋水想牵江泠,他把手抽出来,说自己能走,叶秋水才不管那么多,硬是拽着他。 对叶秋水的一无所知,还有不自觉的亲昵,江泠心中感到郁烦。 既无法做到狠心推开她,又控制不住沉溺。 走到半山腰,两人停下来休息了片刻。 叶秋水按了按酸痛的腿,扭头去看一旁的江泠,他神情淡漠,静坐着。 叶秋水说:“哥哥,我帮你捏捏。” 她都有些难受了,江泠肯定也不舒服。 江泠拂开她的手,“不……” 刚开口,话音忽地顿住,江泠眉心一跳,眼神骤然变得严肃起来。 “哥哥?” 叶秋水嘴角的笑意落下,不明所以。 江泠突然站起身,拉住她的手,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哥哥,怎么了?” 叶秋水跟着他,有些慌。 “有人守在附近。” 江泠沉着声,他心思敏锐,察觉到不对,立刻拉着她狂奔。 叶秋水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不敢回头看,山路崎岖,不方便逃跑,她紧跟着江泠,手被他攥得很紧,竹杖敲击地面时发出脆响,江泠将它提起来,用以挥开面前挡路的草丛,拉着叶秋水冲进树林里。 身后似乎有人追过来了,叶秋水听到喊杀声,也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她心跳如雷,竭力奔跑,衣摆被草木刮得破破烂烂。 有人想要杀她,她得罪了太多人,遭同行记恨,出门爬个山居然也能被盯上。 她跑得气喘吁吁,脚下的鞋子被磨烂了,山路崎岖,难以奔跑,走一步停一步,江泠还有腿疾,他沉着脸,有时被绊到,闷哼一声, 下颌紧绷着。 叶秋水很担心,“哥哥,你的腿……” “别说话。” 江泠神色一凛,忽而拉着她转身,身后一把大刀猛地砍来,刀尖削断她的头发,叶秋水瞳孔震颤,呼吸一滞。 第229章 追兵凶狠恶煞,个个手拿刀剑,一次袭击不成,又扑上前来。 叶秋水心都要跳到嗓子眼,铆足了劲往前狂奔,追兵追到身后,江泠抬手抵挡,竹杖被劈成两半,他虎口发颤,肩上被划了一刀。 “哥哥!” 叶秋水惊叫道。 江泠额角青筋跳了跳,翻出工部水部司的腰牌,报出身份,“你们究竟是谁?为何无故追杀我们兄妹二人?我是工部员外郎,你们可知,谋杀朝廷命官是抄家的大罪!” 他那令牌货真价实,一身气度威严沉稳,像是当官的。 话音落下,几名杀手有些犹豫,对视几眼。 总之追杀至此,此刻收手还怎么复命,员外郎不是什么大官,一起杀了干脆。 趁那犹豫的一瞬,二人已经跑出去,杀手反应过来,立刻追赶。 叶秋水喉咙里冒出血腥味,她的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江泠死死攥住她的手臂,判断方向,身后追赶越来越近,叶秋水不敢拖后腿,死咬着牙,脚底被磨破,双腿也被刮伤。 追兵再次逼至身后,江泠侧身躲避,剑刃卡进树中,密林外,流水潺潺,不觉间,二人竟又跑回最初看瀑布的地方。 一名杀手提剑刺向她,叶秋水仓皇躲避,她用木棍抵挡,木棍被劈成两截,踉跄着往后退去,被磨烂的鞋子松松垮垮趿在脚底,足底的血染红落叶,她摔了一跤,身后就是凶猛奔腾的峡谷激流,见她倒下,杀手又追上前,举起刀,打算趁此机会将人了结。 叶秋水爬起来,一边谈条件一边躲避,不觉间退到崖边,叶秋水慌乱地说:“你们究竟受谁指使来杀我,我可以给你们更多的钱,双倍,五倍,啊——” 剑刺向她的时候,叶秋水下意识退了几步,蓦地踩空,整个人往后跌落。 江泠挨了好几刀,好不容易站起来去拉叶秋水,一抬眼恰好看到她掉下山崖,眸光颤动,惊惧道:“芃芃!” 他毫不犹豫冲过去,一跃而下。 湍急的河流霎时淹没头顶,口鼻中皆呛入江水,叶秋水眼前发白,觉得自己大概要交代在这里了,坠落的失重感让她五脏几乎移位,刚砸进水中没多久,有人跟着她跳下,汹涌的江水中,她看到一双锐利的眼。 是江泠。 “芃芃。” 江泠浑身湿透了,身上都是血,他拖着她上了岸,一刻不停,又背起她继续往林子中跑。 流水中有许多暗石,万幸的是落下来的时候没有撞到,叶秋水已经没有意识了,湿漉漉地趴在江泠背上,那些追兵绕路前来查看,势要将他们灭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江泠不敢耽搁,背起她就跑。 天渐渐黑了下来,叶秋水又累又渴,湿透的身体被夜风一吹,冷得她发抖。 夜里视野受阻,江泠背着她穿过密林,双腿沉重,受过伤的地方一直在流血,每走一步便会留下一串血迹,江泠白着脸,麻木地移动双腿,他们还在搜查,一旦停下来就有被发现的风险。 熬过今晚,山下的同僚发现他们没有回去,一定会上山找的。 半夜,叶秋水发起高烧,浑身烧得滚烫,脚上的伤口有些发炎,湿透的衣服都被体温烘干了,叶秋水张开嘴,声音沙哑,“渴……” 她烧得神志不清,一开口,嗓子如同在刀片上滚过。 山上什么也没有,到了晚上,气温变低,伸手不见五指,如果乱走的话,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跌入万丈深渊。 江泠抱着她钻进草丛中,靠落叶取暖,山中漆黑一片,她烧得糊涂,嘴唇干裂,恍惚间,有腥甜的气息传来,滚烫的液体滴落在唇边,叶秋水如蒙甘霖,像抱着浮木一般抓住了江泠的手腕。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看着她的唇色逐渐恢复了光泽。 后半夜,那群人寻过来了,江泠背着叶秋水继续逃命。 她的神志恢复了一些,在颠簸中睁开眼。 江泠浑身都是血,衣服原本的颜色已经辨不清了,他体力不支,一步一个趔趄,完全是凭着本能在往前走。 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要死在这里的。 “哥哥……” 叶秋水每说一个字,都如滚刀一样,“你把我……丢下吧,不要管我了,我……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他们要杀的人是我,你逃、逃吧。” 是她连累江泠,不该缠着让他陪自己,不该拉他一起来看瀑布。 她挣扎着想要下来,可是力气实在是太弱了,江泠锢着她,继续往前走。 “哥哥……” “丢不掉。” 江泠忽然道。 身下的男人步伐沉重,可是托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过。 她就像是他的一根肋骨,长在身体里,丢不掉,放不下。 叶秋水又晕了过去。 江泠双腿再也撑不住了,膝盖一弯,跪倒在地。 他脸色又青又白,一手撑着地,想要爬起。 周围传来脚步声,急匆匆的,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江泠咬了咬牙,爬了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 “嘉玉!” “东家!” 此起彼伏的呼唤响起来。 江泠嘴唇颤了颤,一开口,声音粗粝沙哑。 第230章 “这里……” 同僚们带着官兵上山了。 寻着血迹,心越来越凉,本来已经没抱希望,结果看到树林里有两个人影,叶秋水昏迷着,但脸色却还算红润,反观江泠,狼狈不堪,脸色已经难看到极致,皮肤发青,同死人几乎没有区别。 官兵七手八脚地上来抬人。 看到叶秋水被背着下山,江泠瞬间脱力,支撑他的那一口气泄掉,整个人如破布袋一般瘫了下来,再也没有了反应。 同僚吓得脸色煞白,一群人匆匆下山。 * 叶秋水醒来时,浑身如同散架了一样,她睁开眼,脚上,身上那些细细小小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 她晃了一下神,连忙坐起,心里怕急了,乱糟糟的。 “哥哥,哥哥……” 门被推开,仆人迎上前,叶秋水慌不择路,“我哥哥,江泠在哪儿?” 仆人犹豫地告诉她,江泠的状况很不好。 她冲进另一间屋子,江泠躺在床上,了无气息,嘴唇发紫。 大夫围着他把脉,同僚们都焦急地看着。 “江大人失血过多,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我已经煎药喂他服下,只要醒来就没事。” 但要是醒不来…… 大夫不敢往下说。 江泠紧闭双目,他的身上全是伤,同僚说,找到他们的时候,江泠倒在地上,怀里抱着她,他后背有三道刀伤,皮开肉绽,伤势很是凶险。 他伤得比她重太多,叶秋水原本以为江泠没事的。 眼泪一下子滚落,叶秋水伏在榻边,抓住江泠的手,哭道:“哥哥……你醒醒,哥哥。” 他手指又硬又冷,身上几乎没有温度,眉宇间笼罩一层青色。 叶秋水哭得难受,哽咽着不停喊他。 同僚们也束手无策,只能坐在旁边等。 工部的一名官员派人去查,究竟是谁在山上行凶。 谋杀朝廷命官,罪该万死! 叶秋水颤颤巍巍地摸江泠的脉象,微弱至极,大夫给他喂药,全都顺着嘴角流下。 大家都直摇头,没办法。 叶秋水心中慌乱无措,趴在江泠胸前,握紧他的手,“哥哥,你别丢下我,哥哥……你醒醒,你快醒醒。” 她从来没这么害怕过,被山匪掳去,被接二连三地追杀,叶秋水都能镇定地去思考对策,可是看着江泠这个样子,她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被慌乱填满,只会流泪着急。 “哥哥……” 她一直喊一直喊,攥着江泠的手指,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氲湿他的衣衫。 官兵抓到躲藏的杀手,严刑拷打之下,追问出买凶杀人的是一名药商。 这名药商生性贪婪,靠卖天价药材谋利,可是叶秋 水出现在中州,不要看诊费,帮穷人治病,药材也便宜,他的买卖被影响,赚不到钱,这才想着买凶杀人。 叶秋水知道原因是这个,哭得更加厉害。 她明白,就是自己连累了江泠。 数日,叶秋水一直守在江泠榻前,握着他的手,谁都劝不走。 一日清晨,手中紧握的指节微微抽动。 叶秋水当即就醒了,“哥哥。” 她直起身子,江泠眼皮轻颤,缓慢地睁开眼。 身畔传来欣喜的呼唤,叶秋水又哭又笑,“哥哥你醒了。” 江泠艰难地侧目看向她。 少女消瘦许多,下巴尖尖的,一双眼眸哭肿得同核桃似的,眼尾通红,鼻头也是红的。 她本来很高兴,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下,越哭越厉害。 江泠看了她许久,虚弱地抬起手,摩挲着她的脸,手指蜷曲,轻触她的眼角。 “别哭。” 声音低沉嘶哑,“哥哥没事。” 第一百零二章 肌肤相贴时滚烫而炙热。…… 叶秋水握住他的手腕, 贴着自己的脸,她无声垂泪,凄凄艾艾, 江泠想抽回手,可是看着她害怕受惊的模样, 最终又没有动。 她受了惊吓,得罪了人, 被追杀,九死一生, 江泠想, 这样的事情一定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可是竟从未听她提起过。 她一直是这样, 在自己的事情上很要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受了委屈也不会同人说, 怕连累别人, 如今却因为他的伤势哭成这样。 叶秋水吸了吸鼻子,说:“哥哥,以后我不会再做这些了,我和你一起回京师。” 她很难过,想帮别人, 但是怕再惹上这样的麻烦, 上次那个阿婆的病还没看完呢。 叶秋水握着江泠的手,哭完了, 才想到,他醒了,应该让大夫过来给他看看, 自己竟然还拉着他在这儿哭哭啼啼。 叶秋水有些懊恼,连忙出去叫人,同僚们都冲了进来,围在榻边关怀。 大夫弯腰把脉,查看伤势,“醒来就好了,没事,江大人年轻,挺过这一遭就行,我先给江大人换药。” 叶秋水站在一旁,头有些晕,她落过水,又发了一夜的热,之后醒来不顾旁人劝阻,在江泠床前守了几日,听到大夫说他没事了,她松了一口气,这口气没了,人也有些虚弱无力。 叶秋水晃了晃头,怕江泠担心,默默走出房门,在外面扶着墙站了会儿,缓过这一阵眩晕。 第231章 回京的日程耽搁下来,同僚们先走了,江泠写了折子,向官家陈述缘由,折子交给同僚一起带回京城。 唐知州知道江泠受了重伤,让他在自己府中修养,聘请名医来医治他。 叶秋水跟着江泠一起在唐家住下。 他伤势重,最险的一道伤口从肩膀延伸到腰侧,再深一点就是心脏,大夫每日过来给他换药,唐知州为人客气,送了许多名贵补品来。 叶秋水无以为报,将自己手上最昂贵的毛皮与香料送给了唐夫人与唐小姐。 兄妹二人知书达理,唐家夫妇很是喜欢,唐知州没事就来找江泠闲谈,江泠饱读诗书,懂的东西比唐知州还多,唐知州常向他请问水利,农事方面的事宜,江泠知无不言。 二十出头的人大多年轻气盛,但江泠身上并无半点焦躁之色,他像是一汪静水,鲜少掀起波澜,万事摆在面前,依旧风过无痕。 唐知州越看越喜欢,跑去问为江泠诊治的大夫,他的腿疾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大夫说:“陈年旧疾,想要根治是不可能的了,江大人的腿没法像寻常人一样跑跑跳跳,不过也还好,注意些就是了,就是每逢雨雪天要难受些,等年纪大了,身子没那么健壮时,可能没法走路,要拄拐,甚至是站不起来,要人照顾。” 唐知州问:“仔细养着就没事?” 大夫点点头。 “将来生的小孩应该不会也腿不好吧?” 大夫笑道:“不会,江大人那是小时候受过伤,没治好才留下的陈疾,不会传给后代的。” 唐知州终于放心了,他们唐家家大业大,不怕没有仆人伺候。 在唐家,叶秋水除了照看江泠外,就是陪唐家小娘子说话,唐知州的女儿在族中排行第五,大家都叫她五娘,一直养在闺阁中,叶秋水走南闯北,见识多,五娘喜欢拉着她说话,让她给自己讲讲外面的事情。 其实还有些私心,叶秋水是江泠的妹妹,去他们院里找叶秋水时,总能看见江泠,五娘喜欢江泠那张脸,虽然冷冰冰的,但很是叫人赏心悦目。 美丑是永远的,要是嫁给丑人,那每天一睁眼看了看身旁岂不是人生无望了? 况且,连父母都说江泠品行好,值得托付,知道他要在府中养伤,五娘便没事过去看看。 她的性格天真烂漫,叶秋水觉得唐家小姐很可爱,给她送了许多香粉。 唐五娘向她打听,江泠可有喜欢的人。 叶秋水想了想上次她这么问江泠时,江泠的回答。 谁都不喜欢。 叶秋水摇了摇头。 唐五娘欣喜地笑了,“那江郎君喜欢吃什么?爱看什么书?” 叶秋水说:“哥哥饮食清淡,不吃葱姜蒜,不吃内脏,不吃甜食,喜欢吃米酥,喝花茶。书……唔他什么书都看,农书,游记看得多。” 唐五娘拿着笔一一记下。 “谢谢你啦芃芃。” 叶秋水笑了笑。 第二日,唐府仆人送来院子里的吃食都是江泠喜欢的,清淡可口,五娘说是有不懂的问题要请教江泠,拿了本晦涩难懂的农书过来。 江泠为她解答,说话简练,精准。 唐五娘笑眯眯地走了。 她离开后,大夫进来给江泠换药,拆了绷带,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大夫说:“还好只是皮肉伤,恢复得快,如今开始结痂,大人注意些,切忌不要碰水。” 江泠点了点头,“多谢。” 大夫出去了,路上碰到叶秋水,她问起江泠的伤势,听大夫说恢复得很好,叶秋水放下心。 她径直走向屋子,推开门,“哥……” 江泠的肩背赤裸着,刚上过药,还不能穿衣服,他低着头,膝头放着一本书,洁净白皙的躯体上突兀地横着几道狰狞的刀疤,发丝垂落,半遮半掩,江泠虽然是个文人,但并不孱弱,他长年累月要做重活,肩背肌理分明,力气也大。 叶秋水呆呆地站在门口,视线像是被黏住了一般,落在江泠的身上,忘了要避开。 听到开门声,江泠抬起头,看到是她,平日那总是冷漠的眼眸中此刻却闪过几分慌乱与羞恼,他扯过挂在一旁的衣服,抖开穿上。 叶秋水这时才回过神,忙不迭转身,额头“咚”地撞在门上,她低低地吸了一口气。 额头有些痛,叶秋水抬手揉了揉。 不禁想到许久以前,苏叙真拉着她看府中侍卫武斗,成年男子的躯体健硕颀长,宽阔的肩膀与劲瘦的腰身像是弯刀似的。 她的印象里,江泠一直是个清瘦的人,少年时风一吹就会病倒,刚认识他的时候,江泠也是一身病态,文文弱弱的。她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江泠已经长大,及冠了,是个货真价实的成年男子。 叶秋水面壁思过一般对着门框,身后,江泠已经穿好衣服了,他系上衣带,顿了顿,才出声喊她。 叶秋水慢吞吞地转过身,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那个……我听大夫说,你的伤结痂了,伤口恢复得很好。” 江泠看着她,叶秋水站在不远处,自以为很镇定,其实垂着手,指节绞动腰间的绸带。 他心里很乱,没想到她会突然闯进。 第232章 江泠薄唇紧抿着,“嗯。” 叶秋水缠着衣带,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动作倒是快,衣服穿好了,衣襟拢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屋内只剩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叶秋水觉得有些尴尬,屋里好像很闷热。 江泠突然说:“过来。” 她“啊”了一声,下意识走上前。 她呆呆杵在榻边站着,江泠看她一眼,拉她坐下。 抬手,伸向她的脸,叶秋水一下子就愣住了,“哥哥……” 有什么冰冰凉凉的碰了下额头,药膏的清苦味传来。 叶秋水的话语卡住。 江泠已经撇开目光,“擦药。” “唐府大夫配的药膏,对淤青很有用。” 叶秋水方才撞到门,声音很响,他看了看,已经红了一片。 “哦……好。” 叶秋水摸了摸额头,因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难堪。 她抹开药膏,方才被撞红的地方火辣辣的,涂了药后好多了。 江泠拿起书,专注地看起来。 叶秋水涂完药,将东西放下,想了想说:“五娘方才好像叫我去看什么,哥哥,我先出去了。” 江泠低声嗯道。 她推门离开。 江泠放下书,看向合上的门,垂着眼眸,有些失神。 从那以后,叶秋水每次来看江泠,都会先敲门,他若是不应,她就绝不会擅自跨过半步。 唐家五娘常来找叶秋水玩,也经常见到江泠。 “芃芃,你多在江郎君面前说说我的好话。” 五娘掩着唇笑,“过些时日乞巧节,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有没有空,我想邀他一起出门。” 叶秋水其实有些不乐意,但五娘开口,她只是帮忙问问,没什么好拒绝的,遂点了点头。 傻子都看得出来,唐家五娘对江泠有意,唐知州夫妇也常来探听口风,对江泠很是照顾。 每次与江泠交谈,唐知州都会有意无意地夸赞女儿如何温柔端庄。 乞巧节很快就到了,叶秋水问江泠有没有什么打算。 江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打算今日就拜别唐知州夫妇,收拾东西回京,闻言,他说:“已在中州耽搁太久,早日回京才是要紧事。” “能不能晚一日走?” 江泠正在整理自己的衣物,书籍,听她这么一问,疑道:“为什么?” “明日是乞巧节。”叶秋水说:“应该会很热闹。” 江泠不怎么关注这些,只道:“你想留下来玩?” 叶秋水:“想。” 她的眸光里满是期待,江泠想到,她喜欢玩,喜欢热闹,她想要去玩,那晚几日走也没事。 于是点点头。 叶秋水欢喜地笑起来,又问:“那哥哥你明日有空吗?” 江泠向她望过去,目光幽深。 乞巧节也是七夕节,是有情人携手共游的日子。 江泠沉默片刻,又点了点头。 她眼底满是笑意,“那哥哥你慢些收拾,我们不急着走。” 过完乞巧节再出发也不迟。 叶秋水出门告诉唐五娘,江泠有空,他们会在中州留到后日。 五娘喜笑颜开,感激许久。 江泠在唐府养了半个月的伤,五娘每日都往他们院子跑,唐知州看得出来,女儿是很喜欢江泠的,恰巧他们也看中江泠的人品,于是打算再问问他的意思。 乞巧节当日,五娘红着脸来问江泠,可不可以一起出去玩。 江泠拒绝了,称自己还有事要做。 五娘伤心地离开。 没多久,叶秋水过来,有些着急,“哥哥,不是说今天有空吗?” 刚刚五娘同她说,江泠有事要忙,没有和她一起出门。 江泠说:“有空的。” 叶秋水不解,“那方才五娘来,你为什么……” 江泠突然有些不明白叶秋水的意思。 她犹豫地问道:“哥哥,你喜欢唐家娘子吗?” 江泠不说话,垂眸凝视着她。 半晌,“你问我能不能晚一日走,是因为这个?” 叶秋水怔然,“什么?” “不是你想要过乞巧节,是唐五娘想。” 江泠声音平淡,面无表情。 “你是在帮她问,对吗?” 叶秋水如实,“是……” 他沉默,看了她一会儿,“我不喜欢唐家娘子。” 叶秋水愣在原地,他转过身,她才回神,追上前,“哥哥,五娘人很好,唐知州为人淳朴,是个好官,唐夫人也很随和。” 而且他们不嫌弃江泠的出身,还有腿疾,唐知州欣赏他的才华,愿意提携他,叶秋水认为,这是一桩很好的婚事。 江泠心里很烦躁,他从来没有这么失控过,一瞬间,很想停下,将心底掩藏的情意全都说出来。 她怎么什么都不懂,为什么要在他面前一个劲地去夸赞别人如何如何好,甚至是有些恼恨,恼恨叶秋水为什么可以一无所知。 可是不能,正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不能。 江泠停了下来,站在叶秋水面前。 第233章 他眼睫低垂,遮盖住所有的情绪。 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叶秋水霎时顿住,方才要说的话也忘了。 江泠已经有心悦的人,不是唐五娘。 可是上次问他,他还说,谁都不喜欢,原来只是借口吗?他有喜欢的人,所以拒绝唐家的示好。 江泠已经走进屋中,合上门。 她站在门外,心绪复杂,她不知道江泠有喜欢的人,她还一直帮唐五娘来打听他的喜好。 叶秋水站了会儿,去给五娘道歉,同她说明原因,然而五娘并不在乎,她悄咪咪地说:“芃芃,刚刚我爹有个学生来家中拜访,比江郎君还好看,嘿嘿。” “啊?” 叶秋水一下子呆住,五娘犯花痴的模样,和当初说起江泠时一模一样。 原来她只是喜欢江泠的脸,并没有到非他不嫁的地步,遇到个更好看的,转眼就将江泠忘了。 叶秋水一时无奈,“五娘你啊……” 说完又忧愁了起来。 哥哥是不是生气了? 她在屋外踟蹰了许久。 抿着唇,几次抬起手,又没敲下。 若是门前是草地,大概现在都被她踏平了。 叶秋水扣着指节,思考要怎么办,面前的门突然从里打开。 她抬起头,对上江泠的视线。 江泠知道她已经站了很久,外面热风拂面,很晒。 他开了门,一言不发,转身继续去收拾行囊。 衣袖忽地被拉住。 “哥哥……” 叶秋水咬了咬唇,“对不起。” 她站在身后,声音很轻。 江泠不用回头,也想象得出她现在的模样,垂着脑袋,像蔫掉的花枝。 他淡淡道:“没事。” “既然没有事情要做,那早些走吧,在唐家叨扰太久了,我会和唐知州说清楚,你不用费心。” 叶秋水只能跟着点头,亦步亦趋地在他身后,没有立刻去整理自己的行李,犹豫了好一会儿,问道:“那……我可以问一下,哥哥喜欢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她认不认识。 她刚刚在外面想了许久,江泠说他有喜欢的人,可是他从来没有提过,也没有说过要去求娶对方,会不会因为,那个女子不喜欢他,甚至是看不上他的家世,嫌弃他有腿疾? 江泠叠衣袍的手顿了顿,他侧目,无声地凝视着她,片刻后移开目光,没有回答。 叶秋水笑容僵住,意识到自己不该问这样的问题,如果他有喜欢的人,他会有自己的决断,她问那么清楚做什么呢,他若是想告诉她,那早就说了。 恰如几日前,叶秋水忽然意识到江泠再也不是她印象里清清瘦瘦的少年兄长一样,她也在此刻明白,大家真的都长大了,各自有了不愿意对外人说的秘密。 即便是兄妹,也有不想要告知对方的事情。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低声道:“我回去收拾行囊了。” 说完便跑 了出去。 江泠静坐着。 她回到自己的房中,趴在榻上,被这些事情弄得心烦意乱。 简直一团糟糕。 天渐渐黑了,今日是乞巧节,要吃巧果,不过叶秋水没有心思去准备。 傍晚唐家的奴仆来送饭她也没吃,心里胡思乱想,江泠究竟喜欢的是谁,她的脑海里闪过许多人的名字,可是他不愿意告诉她,瞒着她,叶秋水知道自己不应该再继续探究。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敲响,叶秋水思绪回笼,坐起身,走过去拉开门。 江泠站在门外,叶秋水见到是他,怔了怔。 “仆人说你没吃饭。” 叶秋水眼睫轻眨,“哦……我,我没什么胃口。” 江泠又不说话了,过了会儿才抬手,递给她一包东西。 叶秋水这才注意到他来的时候手里还拿了什么。 打开一看,发现是巧果,刚做完的,冒着热气。 乞巧节的习俗是吃巧果,说是可以像织女娘娘一样手巧能干,女儿节的时候,大家都会做。 叶秋水接过,问:“是哥哥做的吗?” “嗯。” 他声音平淡,脸上没有表情。 叶秋水知道,他可能还在生气,但是就算生气,也会关心她有没有吃饭,给她做乞巧果子。 江泠将东西给她,转身,“回去了。” 他走下台阶离开。 叶秋水捧着一包热乎的果子,站在门前看了许久。 等江泠进屋了,她才回房,坐在桌前,打开纸包,吃热腾腾,刚做完的乞巧果子,咬进嘴里,发现是她喜欢的馅料和式样,心里不由暖暖的。 第二天就要离开了,叶秋水早早收拾完东西睡觉。 崎岖的山路上,被凶神恶煞的杀手追赶,叶秋水慌不择路,从悬崖峭壁上跌落,汹涌的江水淹没了她,她不受控制地下坠。 一个人跳了下来,他的衣袍在水中摇摆,目光坚定地游向她,将下坠的叶秋水拉上岸。 熟悉的眼眸,有力的大手。 一转眼,回到混乱的儋州,深夜,高烧不退的叶秋水被抱在怀里,每一次无力滑倒时都会被再次托起。 第234章 肌肤相贴时滚烫而炙热。 在山中逃命时,宽阔的肩膀,被稳稳地背起,以及那一声“丢不掉”。 丢不掉,放不下。 “芃芃。” 叶秋水醒了。 她坐起身,心口直跳。 第一百零三章 几分脆弱与蛊惑人心的美…… 叶秋水很少做梦, 大部分时候就算做梦也是在梦里盘算生意,要怎么赚钱,下一批货该怎么定。 梦到江泠, 叶秋水坐着静默了一会儿,其实也没觉得有什么, 梦到兄长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她还做梦梦到过江大爷呢, 梦里,叶秋水把江大爷捆起来打了一顿, 很是解气。 可是醒来后的感觉很不一样, 心口又涨又满, 又像是空了一块, 她说不出来,叶秋水抬起手,按了按, 感觉到黑暗中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 “好奇怪。” 她又摸了摸脸, 脸也好热。 脑海中仍旧是掉下悬崖,江泠紧跟着跳下来的画面,水流激荡,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却清晰地记得那一双浓厉的眉眼。 这个世上,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可以为她如此义无反顾, 哪怕即将面对的就是死亡。 越想,心里跳得越快。 “莫不是着邪了, 发烧了?” 她喃喃一声,拍了拍脸,赶忙下床, 赤脚跑到桌旁,端起茶壶一股脑灌下。 凉透的茶水顺着喉管流下,澎湃的心跳渐渐平静。 叶秋水觉得自己估计是睡懵了,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清醒,恢复正常后,她回到床上躺下,翻身用被子盖住脸,一会儿就睡着。 第二日一早,叶秋水将行囊放进马车上,自己牵着马出门,江泠在同唐知州说话,两个人聊了几句,江泠同唐知州告别完,跨上车。 叶秋水骑着马,速度不快不慢,跟在马车旁。 江泠在看书,整理公文,能听到帘子外,叶秋水编在马驹鬃毛上的铃铛在叮铃作响,走一步响一下。 像少女欢快的步伐,他几乎可以在脑中想象出此刻骑着骏马的叶秋水,衣袂翻飞,神采张扬。 江泠听了一会儿,垂首,目光落在书上,不动如山。 叶秋水神思飘忽,其实骑马有些无聊,她想同江泠说说话,但是帘子拉着,车厢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他翻动书页的声音,江泠爱看书,当了官后公务繁忙,也要见缝插针地看,坐在马车里,手不释卷。 她便不好意思拉他一起聊天,忍着没去敲车厢。 回京师的路途不算远,快马加鞭几日就到了,路上安安静静的,除了吃饭,还有日常的问好外,两人基本不怎么说话。 到达京畿时,因为天已经黑了,进不了城,只能在附近的驿站住下,叶秋水牵着马,将小白拴在驿站马厩里,问驿站的小吏要来几捆草,喂马吃下。 休整一夜,明日就能入京,一连奔波数日,大家都很累。 叶秋水喂完马,踩着木梯上楼,傍晚的时候用膳,江泠在换药,没有下来,叶秋水端着盘子,走到江泠房门前,敲了敲,“哥哥,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她都是直接推门进去,手都搭在门框上了,又赶忙缩回去,老老实实地站着。 现在不一样了,江泠不喜欢与人亲近,就算受了伤,也只在最难捱的时候让仆人伺候了几日,等他稍微好一些,洗漱穿衣换药这些,他能自己来,就绝不假借旁人之手。 再加上,前几日,叶秋水惹他生气,不知道他有没有彻底消气,她更加不敢胡来。 脚步声响起,江泠从里面拉开门。 叶秋水将托盘往前一送,“哥哥,我让人又热了一遍,温的。” 江泠伸手接过,“多谢。” “不用客气。” 她笑了笑,站在门前,发现江泠并没有要请她进去坐会儿的意思。 还生气呢?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扯了扯嘴角,“那你早点吃,要是冷了就不好吃了。” “嗯。” 叶秋水转身回房。 江泠合上门。 将托盘放在桌上,解开衣带,绷带下微微有些渗血,这些天,坐马车时路途颠簸,伤口裂开,流了些血,不严重,但要是让叶秋水看见,她肯定又要担心。 江泠低着头,擦净伤口,撒了止血的药粉,涂完药,将衣服重新穿好,整理完衣襟后才坐下吃饭。 一墙之隔外的另一间房中,叶秋水趴在榻上,神情恹恹,只是她的心事从不过夜,趴着趴着,抱着被子很快睡着。 她又做了个梦。 梦里,推开门,看到江泠坐在榻上,衣襟散开着,刚上完药的肩背裸.露在外,他低着头看书,神情宁静。 因为在养伤,所以束发的发带拆下了,乌发散着,垂在肩前。 江泠平日里总是一袭长衫,身姿挺拔宛如松竹,神色冷峻严肃,长发也梳得整整齐齐,鬓角一丝不乱,衣襟严实地扣着,仿佛所有的事物在他面前都必须遵循着规整的秩序。 可如今,他赤着上身坐在榻上,精壮但不粗犷的上身肌理分明,有几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纵横交错,他的长发松散地披着,几缕发丝垂落在他的脸颊边,随着他翻书的动作而轻轻晃动。 第235章 平日冷硬淡漠的面容在这凌乱的发丝映衬下,竟多了几分脆弱与蛊惑人心的美感。 像是错乱的秩序一样,让人心神震颤。 叶秋水想要转身离开,现实中,她是这么做的,知道要避嫌,但在梦中,却又像是被什么定住了脚步,只能呆呆地站在门口凝视着。 她醒了,像上次一样,心口跳得很快,脸颊生热。 叶秋水掀开被子下榻,推开窗,吹了会儿凉风,心里冷静下来。 她侧目一看,发现旁边的屋子还亮着。 已是深夜,驿站守夜的小吏打着盹儿,四周寂静无声,但江泠的屋中却还点着灯。 她愣了一会儿,推开 房门,穿过回廊,站在江泠门前,犹豫很久,敲了敲。 里面传来起身的动静,“谁?” “是我。” 静了片刻,江泠走过来,打开房门。 昏色中,他眉目愈发冷峻,发现叶秋水只穿着一件薄衣,趿着绣鞋,露出一截莹白的脚踝,江泠微微皱眉,侧身让她进来。 “怎么穿得这么少?” 他淡淡问了一声,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叶秋水裹起来,小声问道:“哥哥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目光绕过他往后看了看,发现桌上放着笔墨,他刚刚好像在写什么。 “在写折子。” 江泠反问,“你呢?” “睡不着。” 她走到桌前,看着他写字,“是给官家看的吗?” 江泠点点头。 叶秋水看了看,发现他写的折子上汇报了中州的治水情况,另外还提到了一些事情,叶秋水细读一番,怔然。 江泠在奏折上提到民间药商为了谋取私利,哄抬药材价格,以至于许多平民百姓生病时无法根治,只能等死,药材昂贵,而采集的药农九死一生,获得的赏金却很少,那么钱究竟落进了哪些人的口袋里? 民间有义商出于仁心,售卖平价药材,反遭人记恨,惹来杀生之祸,可见这些奸人的狂悖无道,律法在某些人眼里视若无物,是否是因为受人庇护,才能如此肆意妄为? 他的折子言词激烈,直白,毫不委婉,几乎是明摆着说,大梁的条例不够完整,给了不法之人钻漏洞的机会,可这样大的事情,在许多地方并不鲜有,甚至司空见惯,奸商能那么放肆,不正是因为其背后有官府的人撑着吗? 这折子一递出去,怕是就要给自己惹上麻烦。 叶秋水再傻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哥哥,你怎么写这个啊,会被人针对的!” 江泠握着笔,说:“你不是担心,许多人无药可医,官家身居高位,看不到底下的事,这样的事情我得告诉他。” 上次想要杀叶秋水的药商抓到了,隐隐约约顺藤摸瓜,知道他背后有个官员撑腰,官商勾结,才会肆无忌惮,想杀人就杀人。 “不行不行。” 叶秋水按住纸页,“你好不容易才被召回京师,这折子会得罪人。” 说不定还没等到送到陛下面前就会被拦截,再被扔到边境小县城,一辈子无出头之日是小,被污蔑构陷,引来杀身之祸才是大事。 江泠只是工部小官,这种事情,不该由他去揭发。 他沉默片刻,抬头问道:“芃芃,在你开始卖药材前,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得罪人,有没有想过,会有人记恨你,想杀你?” “我……” 叶秋水顿住,她是想过的,以前在小小的曲州卖香料都遭同行忌惮,上门故意惹事打砸的人很多,但不会气恨到要取她性命。 曲州是小地方,生意小,见识也短浅,这里的人还没有彻底被巨大的利润蒙蔽双眼。 越繁华的地方,越是肮脏卑鄙,叶秋水每一次逃命都在心里决定,要回京师,再也不做这种买卖了,可是下一次,遇到被病痛折磨的人,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她总是想,也许就差她一个呢,多帮一个也是帮,少帮一个也是帮,能救一个是一个。 卖平价药材,完全是在倒贴钱,短短小半年,叶秋水已经赔进许多存蓄。 江泠没有等她回答,兀自道:“我也想过,知道这折子一旦递上去,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但是你不怕,哥哥也不会怕,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的,我既然遇见了,便不能坐视不理。” 她不为自己难过,不担心自己被追杀,反而一直为他着想,怕他受到伤害。 傻姑娘。 叶秋水心中动容,她坐了下来,轻声道:“哥哥,我想陪着你写。” 江泠没有吭声,但是也没有拒绝。 叶秋水坐在他身旁,看着他一字一句将纸上写满。 第二日,叶秋水是在自己屋里醒来的。 她不记得昨日陪江泠写到多晚,总之第二日睁眼时,已经在自己床上。 叶秋水揉了揉眼睛,还以为又做梦了,等离开驿站,发现江泠的行囊里确实有那封厚厚的折子时,才意识到是真的。 那……是江泠抱她回房的吗? 叶秋水心里幽幽地想。 回到京师,递交文书后没歇多久,江泠便换了衣服,进宫去见官家,叶秋水回到铺子,听商队伙计说起,他们一路遭到数次追杀,险些丧命,胡娘子劝叶秋水,有些买卖是不能碰的。 第236章 “不是不能碰,而是你不能妨碍别人做生意。” 胡娘子说道:“你卖平价药材,是断别人的财路,自然遭记恨。” 叶秋水知道这个理,可是有些不服,“什么财路,他们的钱来的本来就不干不净,欺负人算什么本事,这种不义之财拿着真的能安心?” 胡娘子笑了,“这个世道,太有良心的人,是赚不到钱的,大家都这么做,独独你是例外,那不就成了众矢之的。” 叶秋水承认她说的很有道理,但神色未变,只道:“总要有人先做出改变,一直存在的,不代表就是对的。” 江泠进宫了,官家问起中州的事,江泠一一回答,末了,将折子呈给皇帝。 皇帝看完,脸色骤变,要人去调查事情是不是真的。 朝中一下子沸腾起来。 民间,一株再寻常不过的半夏竟然也能卖几十银,富人家不觉得有什么,可若是平民百姓生了病,根本无力承担昂贵的药材,只能靠低廉的普通草药缓解,但治标不治本。 这样的事情,其实在很早之前朝廷就设立了相应的衙署来管控市价,普通的商人没有胆子明目张胆贩卖天价药材。 这其中牵涉深的,是官员会以高于正常价格很多的数目从与自己勾结的商人那里购买药材。譬如,正常情况下某物价值一两银子一斤,官员却以三两银子一斤的价格从商人处购买,商人则将一部分利润再分给官员,朝廷下放五十万两白银赈灾,其中大部分会被以这种手段分赃。 药材供不应求,最终导致价格攀升,穷人吃不起药,明明朝廷发了赈灾款,但受灾地区却还是大片大片死人的原因便在此。 若官商勾结,也不止在药材这一行上,盐、铁,亦是暴利。 江泠刚离宫,走在路上就险些被马撞死,回到馆舍,深夜也有歹人闯进杀人,他官级低,朝中不停有人递折子弹劾,细数他的罪孽。 严敬渊知道了,要他来家中一叙,看到自己最喜欢的学生伤痕累累,气得牙痒痒,严尚书向来看不惯这种欺上瞒下的事情,第二日上朝就破口大骂,指桑骂槐起来。 江泠的折子写得很详细,在山上追杀他们的人被抓住,指使行凶的富商家里搜出了和某名官员互通的信件,单独惩戒这一个官员是不够的,有其一必有其二,百姓若苦不堪言,势必会引起地区动荡。 那名涉事的官员胆子小,刑讯时供出了一串人名。 官家注重民生,朝廷腐败,百姓无药可医这种事情让他大发雷霆,皇帝下令要严惩,主事的是去年升任参知政事兼刑部尚书的严敬渊。 各地衙署严抓严打恶意哄抬货物价格的现象,叶秋水听说,官家还下令,让官府创办了惠民药局,售卖平价药材,对于特别穷苦的人,会直接赠药。 百姓都拍手叫好。 江泠受了些伤,养了好几日才去上值。 他如今还住在馆舍中,天不亮时穿好公服,准备出门时,发现馆舍外的巷子里停了辆马车,一见到他出来,马车前等候的人突然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是个女人,戴着帏帽,衣着端庄得体,她拂开幕帘,露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正是江泠的母亲宋氏。 她似乎已经等了许久,肩头被晨霜氲湿。 “你让你老师放了我官人,放了二郎。” 没有称呼,没有叙旧。 江泠还没有从突然碰到宋氏的惊诧中回过神。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母亲,险些认不出她的模样。 宋氏红着眼,怒视他。 她的丈夫,还有侄儿,宋家二郎,都因为勾结商人谋私被抓。 宋氏去求严敬渊无果,打听之下才知道这件事是由谁揭发的。 而江泠还是严敬渊的学生。 她明白了,是江泠,是他在报复她。 第一百零四章 他知道自己在心动。…… 宋氏的丈夫管理皇家内库, 凡地方进贡皇室享用的金银玉器,丝绸锦缎,都必须经过他的过目才能入库, 倘若他不同意,那些跋山涉水, 好不容易送到京师的货物会滞留京师,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解送人员会赠送钱银礼物给他,这样他们带到京师的货物就可以被接纳入库了。 原本这次调查的事情并没有牵涉到宋氏的丈夫, 是宋家二郎前些时日强抢了一名小商的女儿为妾, 小妾不甘屈辱, 上吊自尽, 小商也悲愤之下,一头在衙门前撞死。 宋家二郎学问不精,靠长辈荫庇, 在宋氏丈夫手底下做了个小官吏, 官府去拿宋家二郎的时候,顺藤摸瓜发现了这背后的事,就这样,宋氏的丈夫与侄儿都下狱了,宋大爷四处奔走疏通, 宋氏才找到江泠这儿。 当年她离开曲州, 对江泠不闻不问,这么多年, 江泠心中必然记恨,他好不容易考上进士,当了官, 成了官家眼前的红人,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报复抛弃他的宋家。 “你放了他们,你听到没有。” 宋氏瞪着双目,警告他。 江泠回过神,沉声道:“周牧利用职权收受贿赂,已是板上钉钉,不是我说一句能放了就能放了的。” 第237章 “你求你老师通通情,难道他还不能放他们一马吗?” 江泠道:“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犯了什么样的错,自会依律法定案处置,绝不有失偏颇。” 他端着一张冷脸,目光平静,丝毫不为所动,宋氏怒不可遏,她红着眼,突然伸手扯住江泠的衣服,“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冲我来!你为什么要这么狠毒,他们哪里得罪你了,你不就是记恨我当年抛弃你改嫁吗!你冲我撒泼就是,何必波及他人!” 她气急败坏,扯他的衣服,江泠梳好的鬓发乱了,衣襟上的盘扣崩了几颗。 宋氏狠狠推搡他,看到他的样子,手顿了顿,有些迟疑,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下不去狠手。 江泠被她推得一晃,他本来就一身伤,踉跄了一下,后背撞上墙,疼得他眼前发黑。 宋氏顾念着情分,没有破口大骂。她的丈夫还在牢里,她找尽了关系疏通,没有用,严敬渊秉公执法,不徇私情,宋大爷气得跺脚,在家中咒骂江泠的无情,二郎是他的表弟啊,他怎么下得去手。 江泠扶着墙,重新站稳,他的衣袍被扯皱,鬓发散乱,从头到尾都很狼狈,一抬头,看见宋氏瞪着他,胸口起伏,神情怨恨。 这样的母亲,让他陌生。 在此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宋家还有周家做了什么,也从来没有关注过,犯了错的明明是他们,为什么每次被指责却变成了他? 亲生母亲这般仇恨地看着自己,控诉他的刻薄阴毒,江泠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辩解什么,真的珍视他的人,需要他一遍又一遍地去解释吗? 江泠的心一点点凉透了。 他开口,“母亲……” “不要叫我母亲!” 宋氏打断他,她眼睛里有水汽蔓延,咬着唇怒视,“你要是真当我是母亲,你就不该这么做。” 她强硬完,露出脆弱,想到家中还有个孩子,泣不成声,“三郎,宝成还小,他不能没有爹爹……” 周宝成是宋氏的小儿子,才八岁。 江泠抿紧唇,默然看着她。 宋氏哭得厉害,她是真没有办法了,丈夫若是出了事,以后她怎么办呢,宋家老太爷已经去世,她没有可以依仗的人,宋大爷也没什么能耐,难道以后要带着宝成回宋家寄人篱下,孩子怎么办,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她哭哭啼啼,垂着泪,上前一步,拉住江泠的衣袖,“三郎啊……” “难道当年发生的那些事,都是我活该吗?” 江泠忽然开口。 他低垂着头,声音淡淡:“是我活该断了腿,变成一辈子的残废,活该被父母抛弃是吗?” 宋氏的神情僵住,眸中闪过一丝慌乱,“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么多年,母……周夫人是不是早就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了?你觉得我陌生,我也觉得你陌生。” 他苦笑了一下。 刚进京的时候,宋氏没有认出他,她有了疼爱的孩子,她会为了那个孩子,为了他的未来筹谋规划,为了他低三下气地去向那个多年前被她抛弃的长子求情。 江泠问:“那我呢?” 为什么就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遭遇这一切的是他,被不理解的也是他。 这些问题,年少的时候已经在心里问过许多遍,没有人可以给他回答。 江泠心平气和,他早就接受了不被父母偏爱,被舍弃的现实,可是此刻,却还是有些不甘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是希望宋氏懊悔吗?好像也没有。 宋氏噙着泪,“说这么多,还不是在恨我,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他们,你恨我,你冲着我一个人来就是了。” 江泠不发一言,馆舍附近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 宋氏要强,受不了被人这么看着,她擦了擦泪,拢好帏帽上的幕帘,说:“要是官人出事……我这张脸反正也丢尽了,你干脆将我一起逼死,将我也抓进大牢好了!” 她说完,钻进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去,背影看着那么决然。 正如九年前离开时一样。 江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低着头,默默捡起地上的官帽,拍了拍,理好衣服,鬓角,往官署走去。 今早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开了,馆舍的伙计告诉叶秋水时,她正在铺子里算账,宜阳坐在一旁看书。 江大人被一女人堵在巷子里,两人争辩不休,他们不知道女人是谁,但江泠狼狈的模样众人却目睹得清清楚楚。 叶秋水愣住,“是谁?” 伙计不知道,女人戴着帏帽,大清早雾蒙蒙的,谁都没看清。 宜阳纳罕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你哥得罪谁啦?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负心事,被苦主找上门了?” 叶秋水严肃道:“兄长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神情凝重,目光担忧。 严敬渊来问江泠的意思,宋家二郎与周牧究竟该怎么判。 江泠并非刑部的人,无权过问,但严敬渊知道他与宋家是什么关系,所以才私下问他。 江泠说:“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宋家二郎被判秋后处斩,其父也被连累,丢了官职,周牧的案子还没查完,暂时未有判决。 第238章 叶秋水听到坊间传起这样的事,才明白,今早那个来找江泠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 下了值,江泠回馆舍的路上,在巷子里又遇到了那辆马车。 见到她,宋氏冲过来,扬起手,恶狠狠地想要扇他。 江泠没有躲,木然地站着。 一旁突然冲出一个人影,牢牢擒住宋氏的手腕。 叶秋水挡在江泠面前,脸色阴沉。 宋氏讶然,面前的少女十六七岁的模样,长相明艳秀丽,身量高挑,她眉宇间满是积氲的怒气,濒临爆发。 江泠的目光怔怔地落在她身上,他没有想到叶秋水会突然出现。 宋氏经常出入宴会,但这两年,叶秋水一直在外跑生意,鲜少回京,宋氏不认识她。 手腕被少女攥着,有些痛,宋氏挣脱不出,警惕地看着她,“你是谁?” “无名小卒,说出来恐污了夫人尊耳。” 叶秋水放下手,“江大人有功名在身,夫人没有资格打他。” 宋氏说:“我是他母亲,我怎么打不得了?” “哦?原来夫人也知道,您是他母亲?” 叶秋水似笑非笑,“这些年,江大人被亲族赶走,刚进京的时候,你们宋家招揽不得,百般诋毁,害得他被排挤针对的时候,你怎么没说你是他母亲!” “你为他出过一点头吗?九年了!他过成什么样子,你关心过一句吗?你夫君,侄儿自己不争气,同他有什么关系,恶毒?他就是恶毒又怎么样,如果换作是我,我只要有一日能爬得起来,新账旧账我都要算个清楚。”叶秋水冷笑,“我知道,夫人也有自己的难处,所以江大人念旧情,对你们仁至义尽,可是你不该来逼他,出了事,你怨憎他,误解他,可是周夫人,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这个世上,伤人最重的,反而是至亲之人,刮骨剜肉,寸寸抵着心窝。 宋氏根本不了解他,小的时候,江家将他当做可以改换门庭的工具,即便是生着重病也要将他拖起来读书,应酬,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他们自己狭隘,还要用这种狭隘的心思来揣测江泠,认定他恶毒,刻薄。 宋氏怒道:“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让开!” 叶秋水巍然不动,她挡着江泠,不让宋氏靠近,沉声道:“周夫人,九年前,江大人也不过只有十二三岁罢了,他心里的委屈,不比任何人少,你怪谁都可以,你独独不能怪他。” 十几岁的时候被说逼死生父,被族人害得落下终身残疾,母亲弃他而去,九年来无人过问,但凡他长歪一些,但凡他没那么克己些,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可偏偏,他就是长成了一节松竹,坚韧不屈,他恪尽职守,端重自持,没有害过任何人。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做过,还要被误解,被伤害,是因为你们心里清楚,你们对不起他。” 宋氏眸光颤了颤,往后退了几步。 心里升起一股被戳穿的慌乱无措。 她捂住胸口,不可置信。 “更何况,他一个工部小官,他能做得了什么主,周夫人,你根本不了解他,你要他替你们去求情,难道不是将他逼入绝境吗?” 他哪有什么话语权,高官们决定要处置,要杀鸡儆猴的事情,江泠去求情,他的仕途还要不要,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走到如今,那些人一点也不曾替他想过。 宋氏嘴唇抖了抖,忽而掩面哭了起来。 “我没办法啊……” 她说:“我左右不了,父兄要我嫁谁,我就得嫁谁,宋家是绝对不允许家中出现一个罪妇的,如果我要留下,就会被家族视为弃子,我就是……我不甘心啊。” “可是这不是他的错。”叶秋水说:“他从来没有阻拦过你去选择,你如今怎么样,不是他导致的,你没有资格将不甘怨愤撒在他身上。” 宋氏哽咽,无话可说。 她哭够了,认命了,丈夫下狱已是必然,她怪谁都没有用的,只能一个劲地哭。 她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些年,委屈了江泠,因为知道,所以才认定他心里一定有仇恨。 可是诚然,但凡他有一点恨,想要报复,宋家很早就遭殃了,怎会等到如今。 宋氏擦干了泪,低声道:“三郎,娘对不起你。” 江泠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 宋氏心里更加难堪,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却转身,近乎落荒而逃。 叶秋水想,她大概不会再来了。 巷子里静悄悄的,车轮飞驰碾过,最终沉寂。叶秋水站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她懊恼地想,刚刚好像有些太凶了,再怎么样,那也是江泠的母亲。 叶秋水有些忐忑地转身,撞进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 江泠垂目看着她,脸庞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瞳仁中似有一团火燃烧着,忽明忽暗。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 她来了。 芃芃在维护他,为他生气,为他不甘。 他痛苦狼狈的时候,会期盼她的出现。 她懂他的委屈,只有她永远信任他。 第239章 江泠一下子想到十三岁的时候,父母离他而去,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因为腿疾,昏沉的房屋,成了他的牢笼。 也是那个时候,叶秋水推开门,阳光随她一起涌入,她蹲在榻前,抱着他说:“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叶秋水拉住他的手,江泠下意识要抽出,但被她紧紧握住。 “我们回家去吧,哥哥。” 叶秋水声音温和,掰开他扣紧的手指,“没事的。” 冰凉的指节被包裹,捂热,江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瞳仁里的暗火跟着跳动,明灭。 他没再试图挣扎,而是与她一起走出漆黑的巷子,步入万家灯火中。 * 回到馆舍,叶秋水关上门,将灯点上。 她拉江泠坐下,凑近些,看到他脖子还有脸颊旁都有挠痕,那形状,像是被尖锐的指甲划伤。 叶秋水心里很是生气,今早那么多人看到,宋氏自己倒是知道用帏帽遮着脸,可是一点也不管江泠的名声,还在他脸上留下这么显眼的抓痕,这让他上值后,旁人该怎么想。 他们会觉得,是江泠做了亏心事,所以才会被找上门。 她转身找来一盒药膏,站在江泠面前,手指沾一点,弯腰,“哥哥,头抬起来一些。” 江泠乖乖抬头。 冰凉的药膏贴到脸上,叶秋水神情认真,涂抹他脸上的伤痕,口中念叨:“都流血了。” 还好只是指甲,挠不出多么严重的伤,这脸要是留下疤得多可惜呀。 涂完脸,叶秋水又挖了一块,抹向江泠的脖子,她腰更弯了些,搭在肩后的长发垂下,落在江泠置在膝前的手上,他张开手,发丝滑过掌心。 江泠转动眼眸,看着她,叶秋水认真地看着伤疤,沾着药膏的指节按揉他的脖颈,近在咫尺的呼吸拂在喉结上。 江泠眼神一下子就变了,侧过身子,抬手,隔着衣袖,按住叶秋水的腕子,低声道:“我自己来。” 叶秋水抬眸,怀疑,“你看得到哪里有伤?” 又笑了下,“还是我来吧。” 江泠如坐针毡,僵硬地梗着脖子。 片刻后,叶秋水直起身,盖上盖子,“好啦。” 她将东西放在一边,在江泠身旁坐下,斟酌着问道:“哥哥,我今日……嗯说了许多话,有些冲动,我刚才想,周夫人毕竟是你母亲,我是晚辈,我好像话有点太重了,还贸然插手了你们之间的事,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江泠目光低垂,说:“不介意。” 他声音很轻,“我很庆幸,你能来。” 在他快被自恶淹没的时候,她总能将他拉出来。 “嗯?” 他声音太轻了,叶秋水都没有听到。 江泠转过头,直视她,“你不用在意,总之我不会答应她徇私,怨我恨我,以后我都不会放在心上,反正……原本我与周夫人之间的母子情分多年前就已经断了。” “我知道,周夫人她有难处,当初嫁给我爹,是因为宋老太爷看重他的才能,想要拉拢,但是我爹虚伪贪婪,他做下错事,连累了周夫人,如果她不离开,不改嫁,宋家是不会帮她的,带着我……以后的日子会很苦。” 江泠语气很轻,“所以我不怪她离开,这个世道,女子总是难一些,周夫人两次所嫁非人,不是她能决定的,我……对不起,我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窝囊。” 叶秋水却很心疼,他总是喜欢为别人考虑,委屈自己,明明最苦的是他,但是习惯性地将委屈自己打碎了 牙咽下去,不愿去苛责旁人。 “没有哥哥,我觉得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就是替你难过。” “不用为我难过……” 他顿了顿,没再说。 江泠原本确实很伤心,心里难免怨恨母亲,可是,在他无助,自恶的时候,叶秋水出现了。 江泠有他的原则,不会为了谁轻易改变,今日唯一的意外,就是她的到来。 她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江泠清晰地感觉得到,自己的心中有什么破土发芽,如雨后春笋一样攀爬生长,又像是藤蔓一样,很快占满一颗心脏。 他知道自己在心动,无法控制,越来越沉溺于其中。 * 因为揭发有功,官家又召见了江泠。 江泠到了御前,却说,这并不是他的功劳。 卖平价药材的是他的妹妹,治病救人的是她,被其他人记恨,被追杀的也是她。 官家很是诧异。 前几日宫宴,宜阳倒是说起过这件事,说她有个小姐妹,因为可怜穷人治不起病,自己掏出万贯家财,走南闯北,四处奔波,收购药材,低价售卖给穷人。 皇后知道后,隔日又召见了叶秋水。 宫里的太监来传懿旨的时候,叶秋水吓呆了。 “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见我啊。” 叶秋水一脸惶恐,宜阳也不知道。 传旨的太监说,娘娘听了她的事迹,想见一见她,要她不必担忧,娘娘宽厚仁爱,不会为难她。 宜阳也说,皇后温和,大概是嘉奖她。 叶秋水怀着忐忑的心情,换了一身得体的衣服,跟着小太监进宫去了。 第240章 以往,都是远远地遥望宫城,还从未真的走进过这座庄严肃穆的建筑。 叶秋水紧跟着宣旨太监,眼睛不敢乱瞟。 刚踏入宫门,那高耸的宫墙便带来一种压迫感,墙身由巨大的砖石砌成,上面有着精美绝伦的雕刻,阳光照在上面,光影交错。宫墙之间是宽敞的大道,地面由平整的石板铺就,每一块石板都严丝合缝,被洒扫得澄明几净。 沿着大道前行,能看到一座座宏伟的宫殿,屋顶的琉璃瓦砖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的光芒,脊兽们威严地蹲踞于殿脊之上,仿佛在审视着世间万物,时刻捍卫着皇家的尊严。 再往内廷走去,会看到更多华丽的殿堂和楼阁,还能听到悠扬的丝竹之声从远处传来,那是宫廷乐师们在演奏,时而有宫女太监匆匆走过,所有人皆恪守成规,绝不逾矩。 太监领着叶秋水到了皇后的宫殿,叶秋水垂着头跪下行礼,“民女叶秋水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一道柔和的声音响起,“起来吧。” 叶秋水虚抬着头,不敢直视,视线中,隐隐可以看到皇后拖曳在地,金光熠熠的裙摆。 皇后确实如宜阳口中说的那样,温柔端庄,高贵典雅,她问了叶秋水几个问题,夸赞了她售卖平价药材的事,还赏赐了一些珠宝。 叶秋水惶恐跪谢,末了,皇后又问:“听说你会医术?” 叶秋水说:“回娘娘,民女学艺不精,只会一些皮毛。” 皇后淡笑,“无碍,你上前来,为本宫把一把脉,本宫近来身子疲乏,多日胃口不佳,不知是何原因。” 叶秋水上前,跪着,抬手恭敬地为皇后把脉,问:“娘娘近来可时而觉得身体疼痛?” 皇后点了点头。 片刻后叶秋水说:“回娘娘,近来正是暑秋交替之时,易感风寒,娘娘寒邪束表,卫阳被遏,因而会有疲乏,身体疼痛的症状,同时寒邪也可影响脾胃的运化功能,导致胃口不佳。” 一旁的宫女说:“前些天娘娘去御花园闲逛时是吹了会儿风。” 叶秋水道:“那便是了。” “原来是这样。”皇后颔首。 叶秋水跪着,姿态谦卑,告诉宫女,这种症状该吃什么药,又是什么用量。 皇后听着,说:“你师从何人?” “刘修刘大夫。” 皇后想了想,“以前在老安国公麾下的军医?” “是。” 刘修跟着苏叙真从军中回来后,一直在安国公府当府医,后来苏叙真因为杀人僭越,被褫夺爵位,她也带着孩子自请去西北领兵了,刘修因为年老,已告老还乡。 皇后说:“宫中太医多为男人,也缺几个女医使,你若是愿意,不妨在宫中领个值,本宫特许你挂名在太医署,你可以跟在吴院判身边学习,如何?” 叶秋水呆了呆,没成想还有这一遭。 太医署内聚集着全天下医术最为精湛的大夫们,那里留存的档案中有数不清的疑难杂症,还有独特高超的医治手段,民间是万万接触不到的。 叶秋水心中沸腾,欣喜,连忙磕头谢恩,“民女愿意,谢娘娘赏识!” 第一百零五章 “我教你骑马。”…… 初秋的时候, 宋氏的丈夫被判流放,宋家二郎不日将问斩。 宋大爷的官职也丢了,四处疏通关系无用, 嚷嚷着要拉江泠一起陪葬,被宋氏狠狠扇了一巴掌。 宋大爷摸着脸发懵, “你这是干什么!” “你要是敢动我儿子,我就和你拼命。” 宋氏瞪着他, 语气警告。 等二郎被处斩后,宋大爷悲痛欲绝, 病得起不来身, 宋氏草草帮侄儿收殓了尸体, 带着兄弟, 孩子举家迁回老家凤翔。 他们走得匆忙,悄无声息,等江泠知道的时候, 宋家已经离开好几日了。 正如当初离开曲州时那样, 连道别都没有。 风波渐渐平息,江泠升了官,官家又额外让他帮忙编修国史,皇帝很欣赏这个青年,当初让江泠去偏远的儋州为官, 正是因为重视, 外界流言纷纷,皇帝也想要验证一下青年是真的有能力, 还是空有虚名。 江泠早出晚归,自回京之后,一直是官家眼前的红人。 大家都为他高兴, 叶秋水平日去哪儿都会有人向她打听江泠的事,托她转赠礼物,叶秋水悉数婉拒。 他如今在京师为官,不可能一直都住在馆舍里,叶秋水也要时常出入宫廷,她正打算盘间院子,江泠却告诉她,他已经挑好了。 叶秋水顿时惊诧,“哥哥买院子了?” 江泠点点头,从木盒里取出一张地契,递给她,“前些时日在外办事时看到的,觉得挺适合,就买下了。” 院子不大,是个很小的两进院子,但是位置很好,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处波光粼粼的淮河,清晨,水面上氤氲着雾气,河水在微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如同细碎的金箔在浮动,距离不远不近,夜里画舫游动,玉壶光转,也不会觉得吵闹。 走过几条街就到皇宫附近,上值也方便,江泠觉得叶秋水一定会喜欢,所以当即就拿钱同人画了押。 叶秋水新奇得很,催促他带自己去看看。 到了地方,果然如江泠所说的那般,一推开窗,能看到雾霭流动的淮河,岸边,临水的楼阁灯火通明,桨声悠扬摇曳。 第241章 叶秋水喜欢热闹,扬起笑容,她对江泠挑选的院子很满意。 看出她很喜欢,江泠嘴角微微牵起。 叶秋水想,江泠俸禄不高,大部分的钱还都拿去贴补其他人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哪来的钱去买院子。 平日里,他的一件衣服都要穿到浆洗发白的时候才舍得扔,他很节俭,先前在儋州的时候,衙门公堂的桌子被老鼠啃掉一截桌脚,江泠便用砖头垫着,在她来之前,他就在那张缺了一角的桌子上处理了快一年的公务,直到叶秋水去看他,那张桌子才寿终正寝。 买院子的钱,都是江泠一点一点攒的,要抄许多书。 叶秋水回头,问道:“哥哥,我有钱,你不用那么辛苦的。” 江泠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叶秋水不解,他们之间还分彼此么? 江泠不告诉她,而是将那张地契塞到她手中。 “怎么给我了?” “你拿着。” 江泠只道:“这些给你保管最合适。” 叶秋水抿唇一笑,江泠为人古板,只会看书,处理公务,那些内院的事他都不懂,一直都是叶秋水帮他处理,像地契这种,自然也是她帮忙保管。 她接下,叠好,妥帖放置,“那我替哥哥保管。” 江泠点了点头。 他们在小院住下,地方不大,除了主家居住外,只够再请两三个仆人,帮忙做饭洗衣。 叶秋水每日要进宫,太医署 的吴院判是她的老师,宫中女医少,吴院判也只有她一个女学生,一开始,其他太医看不惯叶秋水,吴院判也觉得她是个女孩,所以教得很随意,叶秋水在太医署,只能干些挑拣药材一类的琐事。 直到某日深夜,某位小皇子高烧,而当值的太医却不见踪影,叶秋水因为被排挤,抄写那些被虫蛀的医书,一直到半夜都没有回家,宫女找不到人,叶秋水便自告奋勇去为那位小皇子医治。 孩子年纪小,听闻又是早产出生,高烧时还伴随着其他症状,四肢痉挛抽搐,情况危急,妃子已经吓哭了,叶秋水过去后,先让人煎了一碗能退烧的药来,接着在皇子榻前守了几个时辰。 后半夜,玩忽职守的太医才匆忙赶到,那时,小皇子已经安然无事,官家知道后,将那名太医打了几十板子除名赶出宫了。 妃子对叶秋水千恩万谢,也是那时候,吴院判才终于开始正视她,教她医术。 因为没日没夜地抄书,且先前走南闯北积累了许多诊治经验,叶秋水的基础很好,吴院判教什么都是一点就通。 她身上并无商人的奸诈品质,反而沉稳不惊,吴院判教她针灸,叶秋水一开始手不稳,她便日复一日地坐在桌前练基础指法,模拟施针和控制握力,一坐便是三四个时辰,每日宫门刚开,叶秋水第一个进宫,夜里,也是赶在宫门落锁前离开。 原本吴院判还以为她这样娇弱的女孩,大概会很怕吃苦,但叶秋水从来没叫过累,就连搬运货物这样的小事她也不会假手于人,指哪打哪儿。 没有谁不喜欢勤学刻苦的学生,时间一久,吴院判真的将她当做自己的徒弟一样倾囊相授,叶秋水也不负他的期望,教的东西全都牢记于心,各种医书都背得滚瓜烂熟。 吴院判有次好奇问道:“你以前行商,又在京师开铺子,怎么会突然想到来学医?” “一开始只是为了研究香谱才开始看医书,后来自己也能看些小病小痛了,那个时候其实我也没想要当大夫,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叶秋水想了想,说:“我以前想当大商人,赚很多钱,后来这个目标完成后,我就想尝试其他事情,我赚了那么多的钱,一辈子也花不完,那我何不用这些钱去帮助更多的人,做更多有意义的事呢?然后我就开始卖药材,帮人看病啦。” 吴院判笑了笑,先前也确实听人说过,工部的江大人有个义妹,家财万贯,赚的钱八辈子也花不完,后来不知道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竟然散尽一半家财跑去倒卖药材,给穷人义诊,还险些得罪人被害死。 大家都觉得她蠢,放着好日子不过,可是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大商人的“大”字,大在思想,而非家业。 宫里的主子们用的药都是极好的,太医署有时候会剩下许多稍微发霉,或是品质没那么高的药材,按照规矩,这些都是要被扔掉的,或是通过专门的渠道卖给宫外的人。 不过叶秋水每次都自掏腰包,将这些药材买下,直接分发给需要的穷人。 不久后秋狩,帝后、文武百官都要前往西山猎场,随行的宫女太监万八千,太医也有数十个,叶秋水亦在其中。 西山猎场在京师往西北的方向,伴驾的俱是朝中权贵,还有受宠的嫔妃,叶秋水是宫里为数不多的女医官,自然也要跟随,一路上,宜阳不停地掀开帘子,招手喊她,想叫她来自己的马车上玩,宜阳探头探脑,皇后见了,找她过来询问起缘由。 “娘娘,我想和芃芃坐一起玩。” 皇后轻笑,“原来敏敏和她是好朋友啊。” 宜阳点点头,皇后派人去传话,叶秋水在随行的太医队伍里,没多久便被叫过来。 第242章 她向皇后,长公主还有几个嫔妃都行了礼,一旁,宜阳朝她挤眉弄眼。 叶秋水忍不住笑,但还要维持臣子的谦卑。 好不容易,大人物们交谈完,宜阳立刻拉着她钻进自己的马车里。 “快过来,我们来下棋。” 叶秋水坐下,马车摇摇晃晃。 玩累了,她掀帘向外看去,队伍浩浩荡荡,最前方,帝后的车辇精美庄重。 后面跟着文武百官,大部分官员皆骑马随行,也有一些不会骑马的坐着马车,再往后,是女眷的队伍,末尾是随行护卫的士兵,金光铠甲,熠熠生辉。 叶秋水心痒痒,也想骑马,宜阳说,等到了猎场,要和她比赛。 队伍行进数日,终于抵达西山,猎场被圈了起来,每个角落都有士兵巡逻守卫,依照规矩,第一日是皇子间比试,第二日臣工们可入林巡猎,皇帝的子嗣很少,几个孩子还都年幼,这规矩也就不作数了。 第一日,权贵们陪皇帝尽兴完,皇帝迟暮,玩不了多久便歇下,大臣们愿意怎么玩怎么玩,皇后娘娘还设了彩头,大家都争相比试。 宜阳拉叶秋水一起去骑马,换了骑装,绕着马场肆意奔驰。 远处,一群文官们伫立在看台上,江泠捧着书,巡视四周,他既然被官家安排了编修国史的任务,那么秋狩这样的大事也是要记下来的。身旁,年轻的士子们翘首观望,时不时传来交谈惊呼声。 江泠抬眸看了一眼,听他们说,宜阳郡主同其他女眷们在马场跑马,宜阳貌冠京师,士子们都渴望一睹芳华,又不敢太明目张胆地窥视。 远处,两匹马一前一后疾驰而过,不相上下,宜阳郡主红衣猎猎,扬声:“还有三圈,看看谁赢。” 叶秋水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变着法地谦让贵族,每次和别人比试,宜阳都是胜者,但是叶秋水不会让着她,她们可以拼尽全力地骑马飞奔,宜阳觉得好久没这么痛快尽兴了,她和叶秋水比试谁先跑完十圈,如今已经跑了一大半。 “行呀,那郡主一会儿可不要哭鼻子。” “哼,谁哭鼻子还不一定呢。” 宜阳勒着缰绳,喝道:“驾!” 叶秋水骑的马是方才随便从马厩里挑的,她常年累月跑生意,马术精湛,不比任何一个贵女差,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去,宜阳感到沉沉的压力。 “郡主在和人赛马。” 大家探头张望,“另一个是哪个小娘子啊?” 严琮抬起手肘,拱了拱只顾着低头写字的江泠,“嘉玉,宜阳郡主诶!” 天仙一般的人物,他一点都不关心。 江泠伴驾随行,要将重要的事情记录在册,没理会严琮激动的话语。 不一会儿,马场的比赛结束了,最后几圈,叶秋水超过宜阳,率先敲响了锣鼓,“铛”的一声,众人齐齐看去。 “郡主,你输了!” 江泠抬起头,也向马场看去。 少女穿着太医署女医官的衣服,长袖用襻膊系起,姿态张扬不羁,她一手拉缰绳,一手握着木锤,敲响锣鼓,回头朝宜阳得意地笑。 笑颜明媚,乌发如云。 江泠看呆了,好半会儿才收回目光。 自信张扬的叶秋水太让人着迷,她像是一朵云,又像是一阵随性的风,明亮的笑颜轻易便可夺去旁人的目光。 严琮笑着拍了拍他,“嘉玉,那是不是你妹妹?” “没成想,令妹骑术竟如此精湛啊。” 比完赛马,宜阳走到看台上,拿起绢帕擦了擦脸,哼道:“你别以为赢我一次有多厉害,本郡主今日只不过是状态不佳。” 叶秋水喝了几口水,笑:“那明日还比一场?” “比就比!” “小叶大人,我们娘娘今日不知吃了什么,有些腹痛,您快去看看吧。 ” 一位妃嫔身边的宫女过来传话,叶秋水立刻拆了襻膊,放下衣袖,理了理着装跟上去。 有许多不方便对太医说的,对掌医女使开口更为合适,妃嫔们身体有碍时喜欢叫叶秋水过去,她进了妃嫔的帐子,把了把脉,说:“娘娘脾胃虚,秋狩路途颠簸,怕是有些水土不服,我开个方子,照着喝明日会好一些,不会耽误伴驾。” 宫女立刻就下去准备了,走之前,妃嫔让人给叶秋水拿了赏赐。 她谢恩离开,穿过帐子,扭头看到角落里,江泠正在巡视营地。 她悄咪咪摸过去,拍了拍江泠,“哥哥!” 江泠回头,浓肃的眉眼缓和下来。 “刚刚去哪儿了?” “宸妃娘娘有些不适,方才为她把脉去了。” 江泠说:“猎场刀剑无眼,你不要乱跑。” 这里很乱,戒备森严,乱走动的话不仅可能遭遇危险,也有可能被守卫当做可疑之人处置了。 叶秋水点点头,“知道了哥哥。” 江泠转过身,继续巡视营地。 他不会骑马射箭,秋狩时,臣子们围聚在一起,难得尽兴,或狩猎,或一起打马球,踢蹴鞠,江泠只能坐在一旁,处理自己的事情,闲暇的时候,他基本就坐在看台上,看旁人游玩。 第243章 严琮骑着马,路过他们,提了提声,说:“嘉玉,叶妹妹也在啊,一会儿我猎个兔子回来烤着吃。” 他们都知道江泠不会骑射,没法一起玩。 江泠微微颔首,看着严琮扬尘而去。 叶秋水坐在一旁,觉得江泠孤零零的,想陪他。 远处,宜阳唤道:“芃芃,快来看射箭。” 叶秋水有些犹豫,宜阳便过来拉她,“走嘛走嘛?干嘛不动?” 叶秋水看向江泠,他恰巧也望过来,低声道:“去玩吧。” 难得出来一次,看得出她很激动,对秋狩的许多事情都感兴趣。 宜阳已经到身边,拉住叶秋水,“走走走。” 江泠站在原地,目送她和宜阳离开了,两人手挽手,说说笑笑。 叶秋水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江泠仍然站在那儿,形单影只。 她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夜里,行宫内举行宴会,分食白天得来的猎物。 结束后,文武百官各自回到营帐休息。 叶秋水突然出现,江泠正伏在案前写字,听到她笑眯眯地道:“哥哥,我教你骑马吧。” 江泠诧异,“什么?” 好几年前,叶秋水刚从王聿章那里学会怎么骑马,接着就想卖弄给江泠看,还自告奋勇要教他,不过一直耽搁下来了。 如今好不容易闲下来,她突发奇想,要教江泠骑马。 江泠有腿疾,学骑马有点麻烦,不过她可以耐心教,大家都说她骑术可厉害了! 江泠下意识要拒绝,“我、我不行……” “行的!” “哪里不行啦!”叶秋水不由分说,拉住他,“我教你哥哥。” “我不会。” “不会才要教!” 她从马场里牵出马,拉着江泠去到营地外的空地上。 “哥哥,我先教你怎么上来。” 她伸手拉江泠,他站着不动,抿着唇,神情很是犹豫。 他羡慕别人可以骑马疾驰,但是他有腿疾,又怕学不好。 叶秋水才不管这些,学不好,慢慢教就是了。 她演示几遍,跳下来,拉江泠走近,“哥哥,你试一下。” 少女杏眼圆润明亮,目光中满是期许与鼓舞。 江泠不想让她失望,抓住缰绳,尝试着上马。 只是动作有些不协调,他那条受过伤的腿难以借力,叶秋水伸手扶他,手按在腰间,江泠睫毛颤了颤,没说什么,跨上马背。 叶秋水笑,“哥哥,你怎么同手同脚!” 江泠脸色有些难堪,耳朵发红。 她又改口,立刻拍手鼓励,“厉害呀哥哥,我学上马可是学了好久,你一次就会了!” 叶秋水瞪着眼睛,语气夸张。 江泠无奈一笑,“你别哄我了。” 她点头如捣蒜泥,“真的真的。” 江泠个高腿长,上马很容易,他握着缰绳,马打了个鼾,江泠脸绷起来,一动不敢动。 叶秋水掩唇轻笑,目含笑意,温声说接下来骑马要掌握的技巧。 “马喜欢群居,陌生的气味和声音都会让它们不安,所以最开始要做的,是让它认识你,熟知你,缰绳不要握得太紧,对……哥哥你坐上去,别太紧张,稍微伏下一点身子,对!” 她站在一旁,扶着江泠,温声细语,有时候江泠坐姿不对,叶秋水就会上手帮他纠正,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或是不自然,而江泠嘴唇抿成一线,垂眸不语,叶秋水只顾着说话,没注意到他的脸色。 他学东西很快,渐渐地,已经自己会驱马改变方向了。 叶秋水站在一旁看,“哥哥,你学得好快!不过今日只能慢慢走,你初学,不能快跑。” 江泠嗯一声,将她的叮嘱与教导记在心里。 远处营地的篝火渐渐熄了,草地有些黑,叶秋水牵着马停下,说今日就到这里。 江泠侧身下来,同她一起往营地走去。 她喋喋不休地夸赞,给江泠增强信心。 江泠嘴角淡笑,等靠近营地时,他忽然问道:“芃芃。” “嗯?” “你的骑术,是谁教的?” 其实他知道是谁。 叶秋水以为他忘了,说:“是王家公子。” 王聿章教会她骑马,怎么教的,也是像他们刚才那样,手扶着腰?低声细语? 江泠皱紧了眉。 去年,江晖说,王聿章已经成婚了,娶的是县学秦学究的女儿,江晖还去参加了婚宴。 王聿章对叶秋水念念不忘,几次求娶未果,他来国子监读书,还在檀韵香榭门前徘徊许久。 叶秋水进宫去了,并不知道这件事。 江泠知晓后,找到王聿章,警告他,既然已经娶妻,就不要再来纠缠。 以前江泠还是贡士时,王聿章便有些怕他,如今当了官,眉眼更加冷峻威严。 王聿章难堪不已,低声应是,而后狼狈离开。 他要是稍微要些脸面,就该和新妇好好过日子。 第一百零六章 近到一低头就能吻上她的…… 秋狩的几日, 叶秋水每天都会拉着江泠到无人的草地上学骑马,他学得快,只几天, 便能自己简单地小跑两圈,不用叶秋水跟着牵绳子了。 第244章 大梁的秋狩一般是五日, 帝后都在西山,朝中之事交由宰相代理, 时间久了,恐臣子生出异心, 为避免生事, 春蒐秋狩的时间都不会太长, 一般三五日, 最后一日,皇帝,还有各衙司的臣工聚在一起设宴庆祝一番, 休整一夜, 第二日就要拔营出发。 叶秋水陪宜阳一起下棋解闷,无聊的时候探头往外张望,远远看到江泠与严琮并辔骑行,身姿挺拔端正,和平常很不一样, 她忍不住看了许久, 轻笑。 江泠看到她,隔着很远的距离, 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但知道她一定在笑。 说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依旧平静,但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扬了扬, 江泠看着她模糊的身影,同严琮低声商谈公务。 回来的时候,江泠提出一起骑马走,严琮很是诧异。 “嘉玉,你会骑马了?” “嗯。” “嘿,不声不响地学会了,那正巧啊,你和我们一起骑马伴驾,比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的有趣多了。” 严琮轻笑,说道:“啥时候我教你射箭,明年春蒐,大家一起去山里打猎,那才叫刺激!” 队伍浩浩荡荡,西山就在京畿,路途只有一日,抵达京师后,宰相领着其他驻京的官员站在城门处迎接,并向皇帝汇报近来的朝政。 官家年老,亲缘福薄,兄弟姊妹只剩长公主一个,皇后又无子,宫中只有两个年幼的皇子,还没到独当一面的年纪。 回了京师,叶 秋水进宫为上次半夜发病的皇子诊治,开了些方子。 她一边在太医署任职,一边也不忘做生意,因为在宫中做女官,常与贵人接触,香铺的生意反而更好了些。 后来,也不仅仅是卖香料,叶秋水又将檀韵香榭两边的铺子全都买了下来,中间打通小门,能互相穿梭,买香的多是文人雅士,也爱品茶喝酒,贵妇人们爱逛布铺,买香囊绢帕,所以旁边的店铺被叶秋水盘下后开成了茶馆还有绣坊。 宜阳身份贵重,从小受皇室礼仪教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题字写下小笺,挂在香囊上装饰,很受夫人们喜欢,长公主对女儿溺爱,由着宜阳入股,跟叶秋水一起捣鼓生意。 好不容易熬到休沐日,宜阳原本想和叶秋水一起去京郊看枫叶,但宜阳课业学得太差,长公主不让她出去玩,勒令她在府中背书。 休沐日这日,恰巧是个晴天,京郊的苜蓿草成熟了,叶秋水一大早就将江泠从桌前拽了起来,要他一起去京郊骑马。 这个时节,马厩里喂养马驹的草料大多是苜蓿草,叶秋水牵着小白出门,打算让小白去京郊吃个够。 江泠成日就是闷着,哪怕到了休沐日,他的桌上也摆满了公文,旁人逢假总要玩个尽兴,两三好友把酒言欢,江泠倒好,一日到头都在看书。 叶秋水不由分说将他的书合了起来,拉他一起出门,“哥哥,你再在家里待下去,就要长蘑菇了。” 说完,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江泠头顶蘑菇的画面,又被逗笑,站在原地笑弯了腰。 江泠无奈地看着她,等她笑够了,叶秋水牵出一匹商队的马,领着江泠出城。 秋意渐浓的郊外,道路两旁垂柳虽尚带绿意,却已有了几分萧瑟之感。远处青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出城后,叶秋水抬手扬鞭,黑马飞奔而出,江泠随后跟上,城外官道上落叶纷纷,马蹄踏过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间隙,洒下斑驳的碎金。 叶秋水穿着一身石榴红箭袖上襦,下罩印花合裆白绸裤,她戴着护腕,穿着简便,银质的护腕上缠着金线花纹,花样精致,又不失英气。 少女乌黑发亮的长发仅用一根红丝绦随意地束着,她骑术精湛,脸庞明艳娇丽,骑着的马似乎也沾染了她的灵动与活力,姿态矫健轻盈,飞速掠过红枫遍野的山林,风都来不及轻抚她翻飞的衣袂。 同行的男子与她截然相反,身姿修长玉立,双眸深邃,一身藏青色圆领袍,如高山苍松,端庄沉静,他骑着一匹毛色如雪的骏马,缰绳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握着,马前行的步调也沉稳而有节律。 “哥哥,我们去前面,我记得有片地方种着苜蓿草,小白它们爱吃。” “好。” 叶秋水一扬马鞭,清脆的声音中满是急切与兴奋,“哥哥,你快些!” 话落时烈马已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江泠微微一怔,旋即驱马跟上。 到了郊外的树林间,叶秋水翻身下马,苜蓿草漫山遍野,这附近有个马场,平时常有人来京郊骑马踏青,马场旁还有个庄子,专门供游人休憩。 叶秋水刚下来,小白看到大片大片的苜蓿草,撅了撅蹄子,打了个鼾,很是兴奋。 她松开缰绳,黑马立刻冲了出去,先是撒泼似的跑了两圈,接着便埋首吃起来。 叶秋水说:“哥哥,你也像我这样,松开绳子,这是我们商队养的马,认路,不会乱跑的。” 江泠点点头,松手,另一匹白马也疾驰出去,一黑一白立在田野间,两匹马互相蹭了蹭头,打了个招呼,很是亲昵。 叶秋水记得先前听人说过,穿过草地便是湖泊,马就丢在那儿让它们自己吃草,她和江泠慢慢走到湖边,坐下。 第245章 说起一些公务上的事,江泠问起她在宫里的近况,叶秋水回答,“还好,不是特别累,娘娘们都很好说话,我比较小心,没事就装哑巴。” 皇宫到底是这个世上最为威严神圣的地方,一步不慎,粉身碎骨,叶秋水在宫里很是小心翼翼,虽然她以前也算是一个八面玲珑的商人,但在宫里,谁不是七窍心。 贵人面前做事,就得当哑巴。 那些皇储,权力一类的事情,离叶秋水太遥远了,就是在她面前说,她也不感兴趣。 官家年纪大了,朝中一直在说着立储的事,皇后无子,宫中唯二的两名皇子,其中一个是宰相之女所生,官家忌惮宰相,这几年才会全力提拔寒门。 所以他欣赏江泠,因为江泠在朝中是个有名的臭石头,不结党营私,软硬不吃,官家将他丢到偏僻的儋州,等他攒下功绩,再名正言顺地将人调到中枢,虽然江泠有个尊敬的老师,但是严敬渊更是一个又臭又老的石头,很少有人敢招惹严尚书。 叶秋水想到这儿,笑了笑,“如今不一样了,哥哥,我先前听干娘说,你如今是许多大人物想要招婿的对象。” 当初江泠刚考上进士时,因为家世差,又同亲族划清界限,再加上腿疾,在朝中遭到排挤,也无人与他说亲,可现在大家又都庆幸,新贵江大人还未娶妻。 江泠道:“不及跑到我面前,要求娶你的人多。” 叶秋水到了适婚的年纪,十六七岁的少女,像是一朵芳香馥郁的芍药花,即将盛开到极致,明艳风情,与纯真烂漫在一个人身上融合到极致,一颦一笑都惹人注目,京中俱是风流名仕,多的是为叶秋水倾倒的人。 江泠已经回绝过许多人了。 世事变幻,人心无常,叶秋水扯起嘴角笑了笑,眼底讽刺,她见识过太多东西,这些人,要么是贪图她的相貌,要么是图她手握的丰厚家业,以及想要拉拢江泠的缘故,倘若告诉他们,叶秋水曾经穷困潦倒,偷过钱,翻过泔水桶,他们还会喜欢她吗? 一旁的江泠忽然问道:“那这么多人里,你……就没有喜欢的人?” “嗯?” 叶秋水转过头,看向他,眸中微微带着疑惑,瞳光清亮。 江泠立刻别开头去。 “我不知道。”叶秋水说:“没考虑过这些。” “我很忙的!”叶秋水托着下巴,“下个月还有批货要处理,得同吴院判告个假,哪有心思想这些。” 她满脑子只有赚钱、赚钱、赚钱,从来没有往男女之事上想过。 江泠沉默,片刻后,淡淡地笑了笑,眼底有些无奈落寞。 叶秋水什么都不懂,对接触的郎君们只有朋友之情,也将江泠当做兄长一样爱戴敬重,偶尔有些小脾气,那也只是,小娘子对亲近的兄长撒娇而已。 在湖边坐了一会儿,估摸着马应该吃饱了,叶秋水站起身,拍拍衣摆,“走吧,哥哥,我们回家。” “嗯。” 江泠也起身,从湖边离开。 今日天晴,又逢休沐日,同样外出游玩的人很多,来时还遇到几个相熟的夫人,叶秋水同她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早知道,出门前应该将被褥都捧出来晒一晒。”叶秋水说道:“一想到要出来玩就太激动了,居然忘了,也不知王婆有没有帮忙晒被子。” 王婆是他们家里的洒扫嬷嬷,很是慈祥温和。 话音刚落,天际忽然轰隆一声。 叶秋水脚下顿住,抬起头,望了望天色,低声道:“不会吧。” 刚说完,又是轰隆一声,先是小雨点淅淅沥沥落下,叶秋水怔愣了一刹那,大雨就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她脸色霎时一变,“怎么下雨了!” 刚刚还是晴天! 江泠抬起手,衣袖挡着脸,说:“快下山吧,山脚有庄子可以避雨。” 叶秋水忙不迭跑起来,到了苜蓿草场,发现那两匹马鬼精鬼精的,已经自己跑到马场棚子里了。 幸好庄子离得不远,也是为了方便出游的人休息,庄子就建在马场旁,穿过草场就是了。 两个人匆匆跑到庄子里,店家看到二人的模样,忙让伙计领人进去,准备热水,姜茶,干净的衣物。 叶秋水鬓发被打湿,一身衣衫湿了大半,店家细心,送来长短适中的衣裙与长袍,叶秋水进屋后用热水擦了擦身,换下湿衣。 窗外,林子里雾蒙蒙的,呼吸间满是湿润的泥土气息,隔着雨雾,看到不远处的马厩里,小厮已经帮忙将马匹拴住。 不一会儿,小厮送来热茶,姜汤,叶秋水捧着去隔壁找江泠。 他拉开门,换了店家给的月白 衣袍,让人眼前一新,叶秋水先是愣了愣,而后才想到跨过门槛,将汤碗放在桌上,“哥哥,先喝了姜茶,免得受寒。” 江泠端起喝下。 叶秋水头发湿着,她草草擦了两下,湿漉漉的发尾披在肩前。 江泠见了,眉心微蹙,说:“这样会得头风。” 头为诸阳之会,风邪侵袭头部,阻滞阳气,气血运行不畅,可能导致头痛、眩晕等症状。 第246章 江泠小时候天天吃药,久病成医,也看得懂一些医书。 他从屋里找出干净的布巾,让叶秋水在窗前坐下,他则站在叶秋水面前,弯腰擦拭她的鬓发。 小时候也是这样,那个时候,江泠自己还是从小到大金尊玉贵,没吃过苦的富家少爷,什么都不会,他既然被叶秋水叫哥哥,那就要担起兄长的责任,开始学着怎么去照顾妹妹,学会给她洗头,擦拭湿发,还有编辫子。 叶秋水渐渐大了,自己能照顾自己,不再需要江泠帮忙。 此刻,她偏头时不时张望窗外,江泠细心地为她擦拭头发,他知道叶秋水懒,平日也是图便利,洗完头随便擦擦,由着它晾干,明明还是个大夫,却不晓得要保养自己。 庄子前,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冲进来,都是一副落汤鸡的狼狈模样,闲暇时来京郊马场游玩的人很多,大雨突然倾袭,许多人急匆匆地跑到庄子避雨,也不知房间还够不够。 叶秋水轻笑,“看来许多人和我们一样,被早上的大晴天骗了。” 雨水滴答落在窗棂上,江泠没听清,“什么?” 叶秋水扭头面向他,“就是……” 她话语倏然顿住。 江泠的脸近在咫尺,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叶秋水的头发上,目光专注沉静,动作轻柔,就好像在对待什么稀世瑰宝一样。 男人眉眼锋利,鼻骨高挺,被雨水淋过的面庞,更像是一枚冷玉,漆黑如墨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照着叶秋水的脸。 江泠平日喜欢穿深色的衣袍,他不苟言笑,目光锐利凶狠,工部的同僚经常开玩笑,说江泠适合去大理寺或是刑部,一定能震慑犯人。 可是此刻,江泠穿着店家送来的月白衣袍,半干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束着,面容清冷如同高山之雪,叶秋水觉得他好像是他,又好像不像,外面雨势减小,细雨如丝,江泠就像是从云雾深处走来,平日里总是冷淡幽静的眸光,竟多了几分柔和的颜色。 叶秋水神思一下子就乱了,心口砰砰直跳。 她呆呆地坐着,发尾坠着水珠,摇摇晃晃,顺着脸颊滴落。 江泠看见了,大手前移,将那滴雨水擦去。 方才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他掀起眼眸,疑惑地看向叶秋水。 少女正盯着自己,掌下,是柔腻的触感,被雨洗后的双眸清澈明亮,雾气氤氲。 江泠顿时呼吸一滞,视线相触的瞬间,激起一身颤栗。 很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味道。 近到只要一低头,就能吻上她的唇。 为她擦拭雨水的手还停在脸庞,一刹那,如过电一般,江泠慌乱地直起身子,退后一步,他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后退的步伐甚至踉跄了一下,眸中光芒颤动,如雪山倾塌。 叶秋水回过神,别开目光,抿着唇,脸颊发烫,心跳得很快。 江泠紧紧攥着手里的巾帕,脑海里印着刚刚的一幕,他呼吸有些急促,平复了好一会儿,转过身,低声道:“擦干了。” 叶秋水眼睛看向窗外,声音很轻,“嗯……” 她不知道怎么了,心口很热,又带着微微的麻意,屋子里很静,只能听到窗外的雨声,她想要说些什么话打破一下此刻的寂静,可平时舌灿莲花的叶东家、叶掌医,如今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泠站得远远的,有些不自在,店家安排的屋子并不小,甚至可以说是宽敞,明明雨后清凉,可江泠却觉得有些闷热,他握紧拳头,推开门,说:“我去看看马拴哪了。” 其实马厩就在不远处,从窗户这儿往外看就能看到,江泠那么细心,上楼的时候他一定观察过了。 但是叶秋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有些失神,“好。” 江泠关上门,匆匆离开了。 她坐在窗前,看到他下了楼,打着伞,走近马厩。 大概是怕他回眸,又怕对视,叶秋水将窗户合上,她转过身,安静的房间内,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叶秋水抬起手,摸向心口,她的脸颊很烫,很热,就像发烧了一样,她想起,还在中州时,有一夜她梦到江泠,再醒来时就是这般,心跳得很快。 好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雨渐渐停了,江泠在外面站了许久,心头的激荡难以平复。 他能察觉到,心里的情意愈来愈浓,可耻地明白,自己有多么渴望她,可是这是不应该的,再这么下去,他会抽不开身,会沉溺于这份柔情中,越亲近,越难舍。 江泠抬起头,看了眼滴着雨的屋檐。 叶秋水从阁楼上下来,雨已经停了,天色渐晚,再不走,会赶不上在城门关闭前回家。 江泠就站在回廊下,背影肩背宽阔,身形挺拔如松。 叶秋水心跳又加快了一瞬,她缓缓走下木梯,江泠听到脚步声,回首,叶秋水立刻垂落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不敢和他对视。 “哥哥,是不是该回去了。” 少女嗓音温软,像是羽毛轻轻刮过耳廓。 江泠收回目光,看着滴落的水珠,“嗯”一声。 他们从马厩里牵出马,回城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第247章 第一百零七章 她想要这个人,想要他独…… 中秋过后, 叶秋水同吴院判告了假,离京谈了笔生意,回来的时候, 听宜阳说起,北边起了战事, 官家忧心忡忡。 “北边?” 战事离她们太遥远,叶秋水想了想, 惊道:“那不就是苏姐姐在的地方?” 宜阳点点头。 大梁边境盘踞着许多国家,隔不久就要擦枪走火一次, 但是动静都不大, 小打小闹似的, 不过这次据传回的消息来看, 战事的规模似乎很大,所以官家才会担忧。 “那苏姐姐怎么样了?” 叶秋水面露忧色,宜阳拍拍她的手, “应当没事, 我偷听我母亲和人说话,人好着呢。” “那就行。” 叶秋水松了一口气。 她和宜阳一起进宫,重阳时,皇后在宫中东苑设下佳宴,京中有名有姓的官员都会带着家中女眷参加, 宜阳一大早就去探望皇后了, 正好叶秋水也要例行为皇后把平安脉。 皇后年过四十,因为常年操劳后宫六院之事, 略显老态,鬓边隐隐可见几根白发,叶秋水跪在榻边, 把完脉,对女使说了些话,天气转寒,娘娘的饮食要适时改变,吃些疗养脾胃的食物。 女使记在心里,劝皇后宴席上要少喝些菊花酒,少食蟹肉。 午后,女眷们陆陆续续进宫了,叶秋水跪安离开,因为不想碰到进宫的女眷,不然要行许多次礼,叶秋水于是抄了近路,没成想在假山后看到了江泠。 他一身绯色官袍,偏着头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声音平淡。 “这条路走到尽头,左拐,穿过一道月洞门,就是东苑。” 女子的声音随后响起,“多谢大人指路,不知大人名讳,在哪所衙司任职,改日必登门拜谢。” 叶秋水看见她的背影,纤巧窈窕,音色空灵,带着几分羞涩。 “不用。” 江泠绕过假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女子还留在原地,回头张望,似乎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但是江泠没有回答。 那女子有些失望,看了一会儿,便转身顺着小路离开了。 叶秋水追上前,江泠听到脚步声,停下回首,看到是她,有些诧异。 “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江泠说:“官家召我进宫修缮庙宇。” 太和殿一处的檐角塌了,要重新修缮。 “哦哦。” 叶秋水点点头,与他并肩走着,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方才那位娘子是谁呀?” 江泠回答:“不认识,她说她第一次进宫,走错路了,忘了东苑在哪儿,我恰巧在这附近,便给她指了路。” 说完,侧目看她一眼,“刚从皇后娘娘宫中出来?” “嗯。”叶秋水说:“现在要去太医署,师 傅布置的课业还没完成。” 吴院判给她出了几道题,俱是疑难杂症,叶秋水已经研究数日。 “那你去吧。” 江泠在宫道上停下,他要去太和殿了。 叶秋水颔首。 明日她要去铺子里办点事,得早些将课业写完,交给吴院判。 檀韵香榭门面大,客人也多,有时东西会不够售卖,货物贵精不贵多,容易买到的,那就不值钱了。 所以经常有妇人遣家中仆人来蹲守四五日,才能买到喜欢的香。 叶秋水请江泠来铺子,帮忙提一些字,檀韵香榭门面的牌匾有些旧了,叶秋水想做个新的。 江泠来了店中,大家都恭敬地让开,搬出椅子,准备好笔墨,江泠坐下,提笔写字。 一旁,阿进搓搓手,悄声对叶秋水说:“东家,如果不是因为江大人是您兄长,这一身威严气度,我会以为是来查封咱铺子的。” 皇城有稽查司,专门搜查各坊店铺是否有违规纳垢的现象,大梁禁止官员私下狎妓赌.博,看管极为严格,有些铺子表面卖东西,私下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旦被查出,店铺会被查封,主事之人会受到严峻的惩罚。 江泠天生一张冷脸,不笑的时候很是严肃凛然,店里的伙计都有些怕他。 叶秋水淡淡笑了笑,注视着江泠,等他写完字,她小心收起,让伙计拿去找工人雕刻。 外间有客人正在挑东西,江泠还有些公务要办,待不了多久,叶秋水送他出门,刚从柜薹后绕出,挑开布帘,铺子里正在买东西的客人里忽然有一女子语气欣喜,扬声道:“是你,竟在这儿遇到你。” 那位娘子十七八岁的模样,相貌娇艳,粉红衣裙如芙蕖绽放,步步生莲,两眼清亮,快步走上前几步行礼。 叶秋水停住,有些不解,看看女子,又看看江泠。 伙计在一旁小声告诉她,这是翰林院徐老的女儿,徐微。 江泠颔首,绕过就要出门,徐微追上去,笑着说:“回去之后我同父亲打听过,原来你是工部的江大人啊,我一直懊恼当时未曾好好谢谢你,不知大人家住何处,我好亲自登门致谢。” 江泠神色淡然,只道:“举手之劳而已。” “怎会。”徐微嘴角轻轻牵起,笑容温柔,“家父一直教导,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不是江大人,我怕是要在宫中迷路,倘若冲撞了圣驾,那可就是大罪过了。” 第248章 听她这么一说,叶秋水想起,不久前的重阳佳宴,江泠为一女子指路,告诉她皇后设宴的东苑在何处,原来那女子是徐翰林的女儿,一直记得这份恩情,想着要登门拜谢。 徐微气质端庄,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有一股书卷气,不愧出身书香世家。 江泠还有要事要做,将先前的话重复一遍后便径直离开了。 徐微笑意僵住,想追上前,但想到自己的身份,脚下匆匆停住,眼底流露出几分失落。 她转过身,继续挑选香薰。 叶秋水还要进宫,叮嘱掌柜看好店,从徐微身上收回目光。 官家看重江泠,许多事情都安排他来做,叶秋水又在贵人跟前做事,得到的赏赐也多,她掌管家中内院事务,将赏赐记在册子上,存进箱中。 修缮院落,置办家具,聘请下人这些,都是叶秋水一手操持的,她让江泠先画好图纸,设计好院落布局,柜子,桌椅这些,再请匠人打造,请的仆人亦伶俐能干,院子虽小,但很温馨,有家的感觉。 宜阳来看过一趟,逛了逛叶秋水的卧房,看到桌子上有只妆奁,精巧别致,花纹样式也好看,宜阳眼前一亮,凑近打量,问道:“这是哪个匠人做的,真好看啊。” “是哥哥做的。” 在儋州的时候,叶秋水曾经拜托江泠为她打一个妆奁,江泠动手快,在她走之前做完,送给她。 叶秋水很喜欢,用的时候都不敢大力,她很宝贵,前些时日,家中洒扫的嬷嬷不小心将妆奁磕坏一个角,虽然很小,但叶秋水也心疼许久。 “江大人竟然还会做这些?” 宜阳很是惊讶,“这可是小女儿的东西。” 叶秋水说:“他会画图纸,我说我想要什么样子的,他一听就知道,画出图纸,同工匠请教请教,就能做出来,家里许多东西都是他画的样式,拿给匠人做的。” 宜阳点点头,笑着说:“那当你嫂子可有福气,这么好看的妆奁,外面买不到,可不得羡慕死别的夫人。” 叶秋水嘴角的笑意忽然僵住。 嫂子? 江泠娶妻这件事,总有一天会到来。 不知为何,因为宜阳的这一句话,叶秋水突然心绪不宁,走了许久的神。 冬天到了,江泠被官家派去京畿,修筑山寺,大概要去半个多月才能回来。 叶秋水为他整理好行囊,箱子里装着过冬的衣服,手笼,暖炉,还有他常吃的药,山上寒冷,腿疾或许会发作。 她考虑周全,有些就连家中经验老道的婆子都没想到,但叶秋水全都备下,不会出错。 下人将箱子抬上马车,叶秋水到门前送江泠,叮嘱他一些事,不要太累着自己,要注意保暖,三日泡一次脚,每天都要按一按,防止血液滞涩。 江泠都记住了,上车前,垂首看着她。 少女立在石阶上,穿着象牙白缠枝牡丹褙子,外罩一件白狐皮里坎肩,她说话时,白气呵动,拂开脸颊旁的绒毛,鼻头冻得有些红,抬眸看他时,眨了眨眼睛,眼睫上凝着的雪粒子抖落。 江泠低声说:“进屋吧,外面冷。” 叶秋水嘴上答应,可却仍站在原地,看着他钻进马车,车轮滚动,逐渐驶出小巷。 身旁的婆子轻笑,“咱姑娘同大人感情真好,将来大人娶妻,姑娘也要嫁人,到时候定然舍不得。” 叶秋水回屋的步伐慢了下来,她心想,等江泠娶妻,内院事务是不是就该交给她的妻子打理了,这个地契,家中的一切本来就是他的,以后会是他们夫妻共有的,等他们二人有了孩子,小小的院子住不下那么多的人,叶秋水是不是就该离开了? 她愣在原地,叶秋水忽然意识到,如果江泠成婚了,那么,他将会有新的身份,有家室,有妻儿,将不再只是她一个人的哥哥。 他们会越走越远,没有兄妹可以终日相伴,各自有了家庭之后,不再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他有其他亲人了,比和她更加亲近。 一想到可能要与江泠疏远,叶秋水心里便突然升起了一股恐慌。 可是怎么会这样,明明在以前,她还在好奇江泠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她一心想要撮合他们,希望江泠能早日成婚,有个人陪伴他,他不必再孤单。 但此刻,心境却完全不同了,叶秋水发现,自己竟然在排斥与恐惧这一日的到来。 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家中只有叶秋水一人,每日前去书房,看不到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让她很不习惯。 又过两日,江泠奉旨修缮完京郊山寺,回城的那一日,叶秋水在城门附近等他,看到熟悉的马车,赶忙上前迎接,然而帘子掀开,里面坐着的却是徐微。 她顿时怔忪,徐微不认识她,笑问:“娘子有什么事吗?” 叶秋水喉咙里如同被攫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半会儿,她才问道:“江大人呢?” 徐微对她的问题不明所以,似是思考她是何人,何故问起江大人的行踪,不知道要不要告知。 恰 巧这时,有人策马进城,亮了令牌,守卫放其通行,叶秋水抬起头,看到江泠勒马停下,肩上系着斗篷,眉眼肃穆,他入城之后改牵马步行,看到她,直接往这个方向来。 第249章 徐微见状,笑道:“江大人!” 语气透着少女的喜悦,江泠点头示意。 走到叶秋水面前,发现她穿得有些少,脸都冻红了,皱了皱眉,解下斗篷,披在她身上,抬手打上结。 徐微愣然,“这……” “哥哥怎么骑马回来的?” 叶秋水低声问道,手心有些凉。 江泠说:“徐翰林的妻子这几日生病,徐姑娘来山寺为母祈福,但是回去的时候车坏了,我恰巧看到,让她乘坐我的车回来,我则骑马与其他人同行。” “原来是这样。” 徐微掀帘下车,举止款款,方才经人提醒,她已知晓二人的关系,出于礼数,上前行礼问好。 叶秋水也向她欠身。 徐微的相貌与仪态谈吐挑不出一丝缺点,在京中素有令名,是世家公子,文人雅士争相求娶的对象,叶秋水听说过她,只是在此之前没有见过而已。 江泠让车夫送徐微回府,他则和叶秋水一起走回家,徐微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劳烦,江泠说:“我家就在附近,走几步路就到了。” 徐微这才应下,目含笑意,“那就多谢江大人了。” 叶秋水沉默,回家的路上,甚至无心去问江泠在山寺的事。 一回到家,江泠没坐多久,又被召进宫,年底了,许多地方都要修缮,防止大雪倾压,还要预防来年的春汛,每年年底,各部都要核对今年的开支,江泠很忙,忙到一连数日都宿在值房,未曾回来。 一日休沐,叶秋水去找宜阳玩,宜阳喜欢拉着她下棋,叶秋水的棋术是宜阳教的,平日两个人总能杀得有来有往,但今日,叶秋水却频频出错。 宜阳几次抬眸疑惑地看她,终于忍不住,放下棋子,担忧道:“你怎么了?” 叶秋水在走神,她今日频繁失神,棋下得也错漏百出。 叶秋水沉默许久,忽然问道:“敏敏,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什么?” 宜阳大惊失色,没心没肺的叶秋水竟然会问起这样的问题,“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你是喜欢上谁了吗?” 叶秋水闷声道:“我……我不知道。” 她的神情看上去很苦恼,不像是问着玩的。 宜阳认真起来,“你说的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吗?” 叶秋水点点头。 “不知道啊,我又没有喜欢过谁。”宜阳一手握拳,抵住下颚,思考良久,“但是,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感觉,书上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喜欢就是会患得患失,会害怕失去那个人。” 叶秋水若有所思,似懂非懂。 宜阳道:“简单来说,就是会嫉妒,会嫉妒能和对方站在一起的人,见不到他的时候会思念,希望能一直与对方在一起,永不分离。” “嫉妒?” “是啊,就是嫉妒。” 宜阳托腮,看着她,“喜欢才会嫉妒,但是嫉妒也分好几种,我也会讨厌你和别人比我要好,可是这种嫉妒与喜欢,只是朋友间的感情,你明白吗?你要想清楚。” 说完,身子前倾,盯着叶秋水的眼睛,探究问:“你喜欢谁?” 叶秋水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她。 “算了,我不追问你,你先想清楚,再告诉我。” 叶秋水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家。 院里有些黑,冷清,婆子打扫完阶前的积雪,迎她进门。 “哥哥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 江泠很忙,已经许久未曾见他,叶秋水每日回家都要问一句,他回来了没,下人给她的都是否定的回答。 她独自吃完饭,去书房看会儿书,但是心思混乱,静不下心。 江泠是在夜半回来的,夜里下了雪,庭院中有一层薄薄的积雪,靴子踩过时,发出细碎的轻响,已是万籁俱寂的时候,书房的灯却还亮着,江泠知道年底铺子的生意会很忙,但没想到她会到现在还未休息。 江泠抖开衣袍上的雪粒,推门进入,发现叶秋水坐在桌前,枕着自己的手臂酣然睡着,睫羽低垂轻颤,朱唇莹润,手边放着一本摊开的书。 他走上前,已是腊月,就算屋里点着炭火,但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也很容易着凉,他弯下腰,抬手想直接抱起她去屋里,手将要碰到她的肩膀时又停住,而后收了回来。 “芃芃。” 江泠压着声音轻声唤道:“醒醒,别在这儿睡。” 熟睡的少女呓语一声,嗓音轻柔,她缓缓睁开眼,双眼迷蒙。 江泠眸光暗了暗。 朦胧的烛火下,站着已经许多日未曾见过的人,叶秋水迷糊着,以为是梦,倏地抬手,搂住江泠的脖子。 怀里贴着自己的身躯又柔又软,还有些凉。 江泠呆住,身侧的手缓缓握紧。 “哥哥……” 叶秋水喃喃一声,又开口,“江泠,江嘉玉。” 低声宛若耳语,他的名字从她的口中念出,让他心神俱颤。 江泠闭上眼睛,咬着口腔内一侧的软肉,死死地克制着抬手拥回去的冲动。 第250章 他深深吸一口气,说:“芃芃。” 声音清冷,毫无起伏。 叶秋水清醒了,眸中的迷糊已经散了个干净。 面前揽着的,是真的江泠。 这样环着他的脖子,就像是交颈相拥。 叶秋水呼吸停止一瞬,她撤回手,胸前起伏不定,脸颊发烫,视线无处安放。 “你……何时回来的?” “方才。”江泠直起身,看向别的地方,宽大公服下的双手紧握,身体绷得僵硬。 “书房冷,在这里睡觉会受寒,回去吧。” “好……” 叶秋水撑着桌案站起身,但是趴着睡太久了,腿麻,手也麻,她低低惊呼一声,往一旁摔下。 江泠眼疾手快,伸手拉住她。 他的肩膀结实有力,大手轻而易举地可以揽住她整个腰身,叶秋水重新坐下,江泠收回手,退到两步外,视线挪开,沉声问:“怎么了?” “腿麻了……” 叶秋水闷闷地说,弯腰按着腿腹,揉了揉。 抬头,发现他一直侧对着自己,嘴角紧抿着。 叶秋水低下头,心想,刚刚那样唐突他,江泠是不是生气了,他不喜欢和人亲近,也不喜欢肢体接触。 她实在是睡懵了,今日被那件事困扰着,心里很乱,她以为是梦,所以才会想抱他。 想撒娇,想和他说话,想说这几日很想他。 江泠站在一旁等了许久,叶秋水缓过来了,站起。 “好了?” “已经不麻了。” 江泠先走出去,推开门,说:“回屋吧,早些休息。” 叶秋水跟着出去,低声道:“哥哥也是。” 江泠转身走了。 她在原地看了会儿,才推门进屋。 坐在榻上,叶秋水揉了揉酸胀的小腿,神思悠远。 她想,她应当喜欢上江泠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见不到会想念,会害怕与他分离。 以及,她感觉到自己在嫉妒,嫉妒那个在他心里的人。 不是妹妹对兄长简单的依赖,而是占有欲,她想要这个人,想要他独属于她,只能爱她。 第一百零八章 “哥哥不能陪你一辈子。…… “什么?” 卧房内, 宜阳拔高了声音,端庄高雅的郡主神色惊诧,吓得站了起来。 “你你你……” 她开口, “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宜阳缓缓坐下,目光难喻地看着面前的叶秋水, “你喜欢的竟然是……是江……” 一大早,叶秋水便来长公主府求见她, 宜阳还没有睡醒, 迷迷糊糊地被叶秋水拉了起来, 她神色严肃, 支吾半天,压着声音说,她喜欢上了一个人。 宜阳一下子就惊醒了。 叶秋水坐在一旁, 两手团紧。 “你疯啦, 他是你哥!” 宜阳压低声音,亲兄妹间都会避嫌,更何谈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世人重伦理道义,只要名义上有兄妹的名分, 就绝不可以越过那条线, 不然瓜田李下,更是容易惹人非议。 “我知道啊 。” 叶秋水低声道:“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也不是我的亲生兄长,最多,最多道义上说不过去, 可是我不在乎。” “话是这么说的……” 宜阳讷讷道,她还是很吃惊,怎么都没想到叶秋水会给她这样一个回答。 “那……那你喜欢他,他喜欢你吗?” 叶秋水头低下去几分,声音沉闷,“我不知道。” 在中州的时候,江泠回绝了唐知州想要结亲的想法,因为叶秋水帮忙撮合他与唐家娘子,江泠知道后很生气,告诉她,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个人是谁,叶秋水不知道,但江泠既然开口说出这件事,那想必,他是真的很喜欢那名女子,为了她,他可以不娶妻,他也可以拒绝大官的示好,那么,那名女子喜欢他吗? 叶秋水有些失神。 片刻后,低声道:“我不知道。” 很奇怪,从小到大,他们知无不言,彼此之间基本没有什么秘密,就独独这一件,叶秋水曾经猜测过,会不会是因为那名女子不喜欢江泠,甚至是嫌弃他贫寒的家世与腿疾,所以拒绝了他?还是江泠自己顾虑太多,不敢开口。 到底是谁呢。 叶秋水沉思许久,叹了声气。 宜阳问她,为什么会喜欢江泠,从前,从来没有听到她说过这样的事。 叶秋水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时冲动? 还是不由自主。 叶秋水开始思考江泠的优缺点,寻找自己喜欢他的地方在哪里,优点可以说出一大堆,说到明天也列举不完,缺点也有,算了算去,她也不知道为何,谁知道呢,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江泠的存在,难以去设想以后和他分离,喜欢这种事情,谁说得清。 叶秋水一向烦恼过不了夜,她纠结一会儿,一拍桌子,说:“管他呢!试试才知道。” 她不是个爱纠结的性子,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主动出手,将关系摸清楚。 宜阳也点点头,“也是,管他呢,想那么多没有用。” 第251章 叶秋水在公主府坐到傍晚,长公主留她用了膳,结束时,早已月上中天。 回去的路上,叶秋水一直在想这件事,她思考江泠的喜好,猜测他会喜欢怎样的女子,他爱看书,人也安静,所以喜欢的应当是端庄的,知书达理的女子,与他有同样的喜好,能煮酒烹茶,闲暇时可以一起赌书泼墨。 叶秋水并不是这样的人,她也装不出来。 江泠寡言少语,是个又冷又硬的石头,过去,他好像从未与哪个女子走近过,难以从他曾经所接触的女子身上窥探他的喜好。 叶秋水沉沉叹气,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不喜欢迂回婉转,有话直说,但在这件事上,叶秋水只能慎之又慎。 她害怕有些话一旦说出,没有收回来的余地,怕连兄妹都做不了了。 马车在家附近停下,巷子太小,停不进去,叶秋水只能步行。 巷子长,但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灯笼挂着,照亮小路,不必担心黑暗。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江泠会让下人在每一个叶秋水晚归的夜里,在巷子口挂上明亮的灯笼,所以不管叶秋水在外面玩到几时,或是宫里有事耽搁,她从来都不畏惧这条漆黑的窄巷。 江泠下值后便回来了,路上看到有卖糖炒栗子的,他停下买了一包,回来后听婆子说叶秋水不在,江泠让人将栗子放在灶台上温着,等她回来可以吃到热乎乎的板栗。 巷子里光亮涌动,片刻后有一个身影走出,下人赶忙上前迎接。 叶秋水问道:“哥哥回来了吗?” “回来有一会儿了。”婆子笑道:“大人还给姑娘带了吃的,在灶台上。” 叶秋水眼睛一亮,钻进厨房,将那一包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拿起来。 小贩放了许多糖,拨开壳,栗子颗颗饱满,油光滚亮,咬一口,口齿间满是浓郁的栗子香。 叶秋水抱着油纸包,走进书房,推开门,发现江泠正在看书。 外面天寒地冻,叶秋水从点了暖炉的马车上下来,才一会儿,手就冷得有些张不开了,书房冷得如同冰窖似的,她进来后跺了跺脚,“好冷好冷。” 反观桌案前坐着的江泠,身姿端庄,明明手抖冻红了。 “怎么不点炭呀!” 叶秋水叫下人搬来炭盆,点燃,屋中才渐渐暖和起来。 她知道,江泠很节省,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的俸禄也渐渐多了起来,叶秋水也能赚到很多钱,但大概习惯使然,江泠依旧像少年时那般节俭。 江泠问:“去哪儿了?” “找敏敏玩了,长公主留我在府中吃完饭回来的。” “哥哥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她很惊讶,年底的时候,江泠都很忙。 “事情都做完了。” 他做事专注,不会像别人一样拖拉,江大人行事雷厉风行,其他同僚也不好意思磨蹭,今年年底各部统计核算开支,工部竟然是最快的。 叶秋水慢吞吞挪过去,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她低头剥开一颗栗子,递到江泠嘴边,“哥哥,你吃。” 江泠侧目看一眼。 少女皮肤雪白细腻,手指纤长,中间捻着一枚板栗,他稍微一动,唇瓣便能触碰到她的指尖。 江泠视线放回书页上,淡声道:“我不喜欢吃这些。” “哦……” 叶秋水剥着壳,心里幽幽地想,她记得,这家铺子在另一个坊市,江泠下值后并不顺路,他定然是专门绕路过去买的,前几日叶秋水提过一句,想吃东市的糖炒栗子,他一直记在心里,虽然自己不喜欢,但是可以迁就她的喜好。 说明很在意。 说明有希望。 叶秋水在心里点点头。 她初次评判完自己在江泠心中的分量,觉得不管怎样,江泠都不可能丢下她。 叶秋水放心下来,一边吃板栗,一边想事。 忽地,口中一侧的牙刺痛了一下,叶秋水惊呼,整张脸皱起来。 “怎么了?” 江泠担忧地看向她。 叶秋水捂着脸,吸了一口气,“牙好疼……” 江泠站起身,走到她身边。 “张嘴。” 他语气自然,只是在关心,想要查看妹妹的情况,叶秋水却不争气地晃了晃神。 她乖乖启唇,微仰起头。 牙齿莹白,舌尖樱粉,因为疼痛,少女的眼角渗出一点泪花,看着很可怜。 江泠嘴角微动,忘了要做什么,他有些懊悔,自己方才不应该说出那两个字。 妹妹对他无比信任,但是他的想法早已不该是一个兄长应该拥有的。 “哥哥……” 她轻唤一声,像是在困惑他愣着干什么。 江泠回神,绷着脸,如同看卷宗时那样神情严肃,他低头观察着叶秋水的口腔,沉默须臾,沉声道:“有四颗龋齿。” “啊?” 叶秋水呆呆的,捂着脸,牙根细细抽痛。 她从小就爱吃甜食,小时候就长龋齿,但是一直没发作过,叶秋水也就没当回事,一个没注意,竟然已经长了好几颗蛀牙。 第252章 糖炒板栗也是甜食,叶秋水爱吃。 她还没反应过来,江泠已经从她怀里抽出那包板栗,“不许再吃了。” 叶秋水急了,伸手去抢,“不要!” 江泠不给她,皱着眉,神情冷峻,这类事上他一向说一不二。 叶秋水扑过去,拽他的手,但是江泠个子太高了,叶秋水只堪堪到他下颌,他若将手 高高举起,叶秋水蹦起来都不一定够到。 “我才吃了一点!” “不行。” 叶秋水伸手想抢,她双手抱住江泠的手臂,因为经常做苦力,他的手臂结实硬朗,一点也不像看上去那么文弱,她要用两手才能环过他一只臂膀。 抢夺中难免肢体接触,她柔软的身躯贴着自己,江泠神色一僵,那种严厉,不容分说的气势霎时破了一个口。 趁他松神之时,叶秋水一把夺过纸包,刚要剥,又被他轻而易举地抢去,这次他再不容许她胡闹了,严词厉色地说:“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眉眼锋利,目光如两柄薄刃。 叶秋水气急败坏,抱住他的胳膊,拉开衣袖,恶狠狠咬一口。 好硬,好咯牙。 她退后,转过身,留给他一个气恼的背影。 江泠沉默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牙印,眼底晦暗不清。 漱了口后,牙不痛了,应当是食物挤塞牙齿缺口所致,她曾经同太医署的大夫学过该怎么填补龋齿,家中也有工具材料,叶秋水用白锡与银箔合成,制成的东西名为“银膏”,可以填补牙齿缺处。 她自己清理完,要对着铜镜补牙时,突然眼眸一转,捧着银膏去找江泠,说:“哥哥,我看不到,你帮我弄吧。” 她仰起脸,笑了笑,眼眸明亮。 叶秋水想,她要主动些,要让江泠喜欢上她。 比如,从一些小事上做起。 让他知道,她离了哥哥不行。 江泠看着她,眼睛里映着她明艳的笑颜,没有说话。 叶秋水站在他面前,目光里满是乞求。 若是他再仔细看一点,会发现那眼神里面还夹杂着狡黠的光芒。 他杵了好一会儿才走上前,叶秋水笑眯眯坐下,将东西放在他手上,告诉他该怎么做。 江泠握着细勺,她张开嘴,像刚刚那样,仰起头。 江泠一手举灯,一手握着勺子,伸进她口中,寻找龋齿上的缺漏,用银膏填补。 他动作认真,细致,很有耐心,按照她教的,一步一步来。 叶秋水一直仰着头,嘴还张着,下巴和脖子都很酸,江泠见状,垂下视线,紧抿着唇,不得不抬手,绕过叶秋水的脖颈,从后捧着她的后脑勺,这样,距离就更加近了几分。 她眸中的光彩,脸上的细小绒毛,被勺子压在下面的舌头,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江泠将注意力放在牙齿上,这小半个时辰,像是一辈子那么长,那么煎熬。 “好了。” 他低声说一句,转过身。 叶秋水嘴张太久了,酸得厉害,她抬手揉了揉。 江泠背对着她,默默地将东西收起来。 他眼睫低垂,眸中漆黑平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叶秋水说:“谢谢哥哥,要是没有哥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走上前,抱住江泠的手臂,他肩膀抽动,要将手抽出。 但叶秋水抱得紧紧的,继续道:“我总是粗心大意的,得哥哥照顾一辈子才行。” 江泠无动于衷。 半晌,他说:“哥哥不能陪你一辈子。” 叶秋水问道:“为什么?” 江泠低声道:“你长大了,会嫁人,会有自己喜欢的,并且也喜欢你的人,他更能照顾你。” 叶秋水气他不开窍,转而带着坏心思地道:“咦,哥哥怎么知道我有喜欢的人啦?” 话音落下时,江泠整个人都僵住。 侧对着她的那张脸,如同一块经受过多年风吹雨打的石头,冷硬的表面一寸寸裂开。 他转过脸,直视她,“喜欢的人?” 叶秋水点点头,“是呀是呀。” 江泠眸中似乎有什么在异动,盯着她看了许久,仿佛想要从她的表情上找出什么错漏一样。 但叶秋水说的是实话,她确实有了喜欢的人。 江泠问:“是谁?” 叶秋水嘻嘻笑,“不告诉你。” 江泠追问:“年纪为何,家住哪里?” 他需要知道,叶秋水喜欢的这个人是谁,害怕她会受到伤害,问出这些话的时候,他有些着急,甚至是迫切。 她还是一样的话,“不告诉你,秘密。” 秘密。 江泠脑海中一片茫然,荒芜,他心中很空,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无言,同样,心中也很堵,像是塞满了棉花 叶秋水有喜欢的人了,这个秘密,她不愿告诉他。 少女心事,他窥探不得。 江泠真刻地意识到,妹妹长大了。 叶秋水观察着他的脸,想要从他脸上找到即将失去她时的那种慌乱,害怕。 但是江泠很平静,在最初的这两个问题结束后,他真的不再追问这个秘密。 第253章 问呀。 叶秋水在心里催促,你再问一下,我就告诉你是谁。 江泠似乎不感兴趣,他大袖中的手捏得死紧,就好像只要他不知道,就可以证明那个人不存在一样。 许久,他轻声道:“好。” 这与叶秋水预想的结果不一样,她缓缓放下手,有些失落。 江泠并不在意,他好像真的只将她当妹妹,听她说自己有了喜欢的人,他会询问那个人是谁,会关心对方的家世,身份,但也只是,想要为妹妹把关而已。 江泠将先前摊在桌上的书合上,放在架子上,对她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叶秋水很是挫败,“嗯……” 说完,江泠就先一步离开了。 叶秋水一脸怨念地站在书房里,心里大骂江泠就是块无情的木头! …… 回到卧房,江泠合上门,没有去点灯,他站在空荡漆黑的屋中,一动不动。 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占据他所有的思绪。 叶秋水有了喜欢的人。 江泠本来不觉得冷的,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可以忍受冬日的严寒,但此刻,手脚僵硬,想要抬手将灯点上,手指却轻颤,几次都未能点燃烛芯。 江泠心沉了下去,呆呆站在原地。 他摸黑走到床边的柜子前,里面有一个盒子,打开,盒子中装着好几张田契,金玉。 这些都是江泠一点一点攒下来的,是他给叶秋水攒的嫁妆,他没有告诉过她这件事。 江泠本来以为,这一日还要许久才会到来,他想赶紧升官,俸禄多一些,能为她攒下还算丰厚的嫁妆。 尽管叶秋水自己就很有钱,但江泠依旧怕她会受委屈。 他是叶秋水唯一的兄长,以前,是她唯一的依靠,但以后就不是了。 江泠在床边枯坐着。 他必须早日作出决定,不能再这么放纵自己。 嫉妒心,占有欲,会越来越膨胀,也许会伤害到她。 第一百零九章 我来看你,你开心吗?…… 第二日一早, 叶秋水洗漱后,下人已经做好早膳了,她慢吞吞坐下来喝粥, 等了一会儿没看到江泠,问道:“兄长呢?” 听他昨日说, 衙司里的事情已经忙完,接下来还算空闲, 那就可以一起吃饭,经常见面。 夜里叶秋水想了许久, 江泠木讷, 不解风情, 不能指望他一朝就醒悟到什么, 得慢慢来才行,不能将他吓到。 每天一起吃饭,一起上值, 养成习惯, 缺了一天就会心痒痒。 然而第一日,叶秋水的计划就失败了。 江泠不在。 下人说:“大人天不亮就离开了。” 叶秋水很是诧异,“去哪里?” “说是衙司有事,今儿也不回来用晚膳了,可能还要睡在值房, 好像很忙的样子, 接 下来的数日都是这样。” “不是说忙完了吗?” 下人不懂,缄默不言。 叶秋水闷闷地转过身, 握着汤匙。 吃完饭,她出门去宫里上值,听吴院判说, 官家病了,皇后娘娘近身照顾,一夜未睡。 长公主也一大早就来探望,路上遇见宜阳,她问叶秋水:“怎么样啦?” “不太妙。” 叶秋水说:“哥哥好像真的只将我当妹妹,好难过。” 宜阳噗嗤一笑,“哪有那么容易啊,才刚开始呢,任重而道远啊。” 看着她苦恼的样子,宜阳劝说:“明天我们去芳园玩,我听说,芳园的工匠培育出了五色梅花,我还没见过呢!真是稀奇,一株花枝上,如何开出五种颜色的梅花?你和我一起去看看,顺便我们商讨商讨。” “好啊。” 叶秋水点点头,在宫中,不能长时间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又聊了几句,叶秋水便赶忙跑去做正事了。 长公主进宫探望病中的皇帝,说起外面的事,北边的战事越来越紧张,边境的百姓流离失所,有一批难民争相南下,往京畿涌来,这些天,城门处已经陆陆续续看到一些人了。 皇帝神情凝重,他已年老,又在病中,两个皇子还很年幼,以后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宜阳走上前,跪下来向帝后请安。 皇帝轻笑,“宜阳都这么大了,该说门亲事了。” 宜阳一听,脸色稍稍变了变,忍着没流露出情绪。 长公主说:“她还小,臣妹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想在身边多留几年。” 皇帝又打量宜阳几眼,恰巧内侍端来药,长公主接过,半扶起龙榻上的皇帝,弯腰喂他喝下。 “敏敏,你出去吧,同其他娘娘们请个安。” “是。” 宜阳颔首,俯身行礼后转身离开大殿。 她没什么烦恼,自幼含着金汤匙长大,身份贵重,要什么有什么,有长公主撑腰,宜阳养成了骄纵刁蛮的性子,身上穿的纱,只要有一点小疙瘩便会发怒,吃穿都要最好,宗室里的小娘子都很少有比得过她的。 傍晚,叶秋水回到家中,果不其然,江泠并不在,看来早上下人说得不假,他大概真的很忙,早出晚归,又不见人影了。 第254章 第二天,叶秋水和宜阳一起出城,每年这个时节,芳园的梅花都会盛开,那里有技艺精湛的花匠,能培育出许多名贵艳丽的花种,芳园的冬日同春天似的,百花争艳,宜阳每年都要过来小住两日。 出城的路上,叶秋水掀开帘子,临近年关,京师各坊已经展现出喜庆的气氛,车水马龙,比肩接踵,小贩的吆喝声都比往日更响亮些。 家中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厨子,足不出户就能尝遍天下美味,精致的小碟上摆着的才叫食物,许多民间的小吃,宜阳是瞧不上的,嫌脏。 看到叶秋水往外看,宜阳也探头,路边站着许多卖炭翁,挑着担,一声一声叫卖,天寒地冻中,还有不少乞丐,形容狼狈,衣衫褴褛地窝在角落里,身子冻得发青。 叶秋水于心不忍,叫车夫停下,下车,掏出荷包,将钱分给乞丐。 宜阳没有下车,她脚下穿的,是扬州府上供的织锦绣鞋,很是精巧脆弱,极易勾线。 大街上石砖坑坑洼洼,不像在家中,地面平整,砖缝瓷石,还铺了厚厚的地毯,就是光脚走在上面也不冷,织锦绣鞋最适合在这样的环境中穿。 这双鞋子是新上供的,宜阳可不想现在就弄坏。 她探究地环视四周,目光清澈,又带着几分倨傲,等叶秋水分完钱了,回到马车上。 宜阳好奇地问:“外面这么冷,怎么他们还穿那么少?” 她不明白,什么叫做乞丐,这些似乎只是话本上才有的存在。毕竟自幼生活在长公主府,时常出入金碧辉煌的皇宫,平日出行都是乘坐马车步撵,何时低头去看过这群人。 叶秋水解释道:“他们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并非不愿意穿厚衣服,只是实在囊中羞涩,无力避寒。” 宜阳心中对穷的概念很模糊,听她这么说,也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好可怜啊他们。” “那你刚刚给他们多少钱?” 叶秋水说:“半吊钱。” 宜阳对这个数字更加没有概念,“这是多少?” “两吊钱是一两。” “这么少?” 宜阳皱了皱眉,腹诽,叶秋水家财万贯,怎么出手这么小气。 她扬声,让随行的丫鬟给每个乞丐都发五十两银子。 一点点零花钱罢了,每年过年的时候,宫里的娘娘都会赏赐她许多东西。 叶秋水一听,“别……” 丫鬟已经领命过去了,打开荷包,乞丐们顿时眼前一亮,全都扑过去。 五十两,不知多少年可以不愁吃穿,一开始还只是乞丐来领钱,后来,许多行人亦加入其中。 出门时宜阳带的钱有限,没法照顾到所有人,钱发完了,丫鬟回到马车旁,刚走几步便被团团围住。 丫鬟吓得哭道:“郡主!” 宜阳掀开帘子,吼道:“你们想干嘛!” 侍卫上前阻拦,那些人才放丫鬟离开,只是,方才有人拿了五十两,有一些人却什么也没得到,这群人眼红,嫉妒,还有些人拿了五十两,却看不惯其他拿了一百两的,于是一群人推搡争夺起来,很快就打成一片,动作凶狠,整条道路都乱了套了。 宜阳吓得慌神,呆住,“怎么会这样?” 叶秋水无奈道:“郡主,有句话,叫作‘不患寡而患不均’,你给的太多了,可是世上穷人那么多,每个人都分五十两的话,你根本分不完,总有人得不到,总有人嫉妒,人们往往不担心自己的财富或资源少,而是担心与他人相比自己的财富或资源少,你明白吗?因为不公平,所以就会引起动荡。” 宜阳神情懵懂,“那你为什么还给他们钱?” 叶秋水解释道:“半吊钱才三四百文,刚好可以买一件普通的棉衣,我只是想让他们可以度过这个冬日而已。这个钱谈不上多,不会引起太多人的嫉妒,所以他们不会因此争抢,弄得头破血流。” 宜阳抿紧唇,闷闷道:“好吧。” 侍卫将那群闹事的人都驱赶开,马车才得以继续前行。 出了城,宜阳又兴奋起来,然而,到了后才发现整座园子都是光秃秃的,梅花也没有看到,她怔然,气得发怒。 将院子里的花匠还有看管芳园的管事都叫了过来,横眉怒目。 叶秋水拉着她,“敏敏,消消气。” “我就是不明白,往年都有,怎么偏偏今年什么都看不到,怕不是有人故意敷衍,说好的五色梅花呢!” 芳园的匠人只能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解释,“回郡主,今年天寒,花期延迟,种子也冻死了不少,并非小人等刻意怠慢,请郡主恕罪。” 郡主身份高贵,轻易得罪不起,官家没有女儿,宜阳的存在,堪比皇室明珠。 叶秋水拉着她,“没事敏敏,花期延迟了,我们到时候再来看就是啦。” “不要!” 宜阳跺了跺脚,“我期盼几日,我就是生气!” 哪怕事出有因,她还是不满。 本来在城内,因为乞丐围堵,她就已经有些不开心了,结果来了芳园也不顺。 叶秋水拉着她安慰了好一会儿。 “没事的,既然花期延迟了,那我们过一段时间再来看就好啦,反正可以看到嘛,迟一点也没关系。” 第255章 “你不要生气,生气容易肝气郁结,脸会变黄,会变丑的。” 一听到要变丑,宜阳立刻坐正了。 气也不敢气。 “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嘛,旁边不是还有一个温泉庄子吗?” 叶秋水宽慰着,好一会儿,宜阳才总算平静下来,勉勉强强答应一起去另一个庄子泡温泉。 庄子在山上,泡了温泉,宜阳总算舒坦了。 “对了,你接下来该打算怎么办?” 宜阳想起那件事,询问。 叶秋水抬手托着下巴,“你要问我,很难办呀,换做别人,我也许有办法,可是我哥是怎样的木头,你又不是没见过,一时想不到接下来该做什么。” 宜阳也叹气,趴在池子边上,说:“你真是……喜欢谁不好。” “那咋啦。” 叶秋水哼哼一声,“有谁规定,哥哥和丈夫就不能是同一人啦?大梁律上可没说,兄妹不能在一起。” 宜阳白她一眼,“怎么没有,同姓同宗不能成婚,不然会被定为通.奸乱宗之罪。” “可我们不是呀,他又不和我一样姓叶,再说就算是,那又怎样。” 她不受伦理道德束缚,什么都无所谓。 “哎呀你可别说啦。” 宜阳耳朵受到荼毒,捂住她的嘴。 泡完温泉,二人准备下山,近来听说这附近还要建一个山庄,下山的时候看到了,许多汉子正在开垦地基,午后,陆陆续续看到有妇人挎着菜篮,上面用棉布盖着,宜阳问她们要做什么,叶秋水回答道:“这些都是来给丈夫送饭的女子。” 男人要干活,女人在家纺织,为家中汉子送饭。 有些夫妻感情好,坐在一起吃饭,时而搂宝,亲热,看得人脸红。 还有些,即便不说话,只是并肩坐着,都叫人觉得宁静祥和。 叶秋水趴在车窗上看,若有所思,片刻后放下帘子。 她在想,既然江泠那么忙,那她是不是可以像这些妇人一样,给他送饭? 据说衙司的伙食很一般,叶秋水闷笑一声,宜阳看傻子一样看她,“怎么了?” “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叶秋水挑眉,感叹,江泠有她这样贴心的妹妹,真是他的福气。 回到家中,叶秋水立刻就钻进厨房。 婆子问:“姑娘是想吃什么?” 叶秋水推她出去,自己在灶台旁琢磨,她从小到大,除了吃不饱的那几年做过饭,后来何时下过厨过,一时连生火的技巧都忘了,捣鼓一番,险些将柴火堆点燃。 吓得婆子赶忙将她拉了出来,“姑娘要吃什么,吩咐我们一声就是了。” 叶秋水知道,要是她自己来,可能会将江泠毒死,为了他的性命着想,她还是说了几个江泠喜欢的菜,让下人准备。 傍晚的时候,将菜肴放在竹篮里,用棉布盖好,坐着马车往工部衙司去。 下了值,大家都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江泠坐在值房里,翻看公文,同僚看他一眼,见他丝毫没有要起身回家的意思,疑道:“嘉玉,你不回去吗?” 江泠摇头。 大家面面相觑,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看公文,衙司这破地方,哪比得上家中老婆孩子热炕头的。 众人感叹几句,纷纷离开。 衙司内寂静无声,江泠关上门,坐在桌前翻动书页。 忽然,门外传来响声,他放下书,起身出去开门。 叶秋水站在寒风中,披着斗篷,冻得瑟瑟发抖,她怀里不知道抱着什么,鼓鼓囊囊的,看到他出来,仰起头傻笑,“哥哥。” 江泠怔愣一瞬,不知道她会来,下意识想回避,但是看到她站在寒风中,又只能引她进门。 衙司毕竟是办公的地方,后堂的屋子里放着数不清的公文,不能点火烧炭,以免造成损失,因而,值房冷得同冰窖似的,哈出去的热气顷刻就会凝结。 “来这里做什么?” 他语气淡淡,“天冷。” 叶秋水走上前,张开手,将怀里抱着的竹篮拎出来,揭开棉布,笑道:“给你送饭呀。” 外面那么冷,饭菜却还是热腾腾的,冒着热气,她可是一出锅就让婆子帮忙盛起来了,怕冷了,盖在斗篷下,抱在怀里时还有些烫手。 江泠垂眸看一眼,发现里面都是自己喜欢的菜。 他说:“衙司有伙食提供。” “我知道。”叶秋水笑盈盈道:“可是我就是想给你送,我怕你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对了。” 叶秋水从篮子底下翻出一个东西,递给他,“哥哥,我来的时候猜这边应当不能点炭火,我给你带了一只手笼,你揣着,会暖和些。” 手笼外面罩着貂皮,里面是兔绒,口子收得很紧,做工细致。 江泠默不作声,既不动筷子,也不接下。 他心里酸涩,无奈。 每次决定要断开,疏远的时候,她又总会来到身边,温和,那么令人动容,不该再享受她的靠近,但又狠不下心来拒绝。 叶秋水捧着手笼,见他不动,疑道:“哥哥?” 江泠沉默地走上前,拿起筷子,坐在桌子前慢慢地吃。 第256章 叶秋水轻轻一笑,拉开椅子,也在一旁坐下,他吃饭,她就托着下巴注视着他。 来的时候,工部衙署好像很安静,都没看见其他人。 叶秋水环视了一圈,问道:“哥哥,不是说近来会很忙,怎么没有看到其他大人?” 江泠低着头,说:“他们有别的事情要做。” “哦……”叶秋水点头,又问道:“那哥哥你今日是不是不回家了?” 江泠:“嗯。” 叶秋水在心里叹气,片刻后又笑眯眯问:“哥哥,我给你送饭,来看你,你开心吗?” 她语气上扬,凑上前,圆润明亮的杏眸睁得很大,期待地看着他。 江泠目光低垂,视线始终没有往她的方向偏一偏,余光里,可以看到她纤巧的下巴,红润的嘴唇,笑意几乎溢出。 他吃完饭,放下筷子,将东西收好放在筐子里,说:“天冷,早点回去吧。” 第一百一十章 贪恋她的温度与气息。……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叶秋水不依不饶。 江泠侧对着她, 依旧说:“再晚路上可能会下霜,结冰,不好走。” 他拉开门, “快回去吧。” “不要。” 叶秋水有些生气了,杵在门边, “你是不是不乐意我过来。” 江泠今日很冷淡,没有夸她, 还一直这么冷冰冰的。 问他开不开心的意思,不就是想说, 她有些想他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和她一样。 江泠站在门后, 手指蜷曲, 他视线下落,眼睫遮蔽住眸中的情绪。 “工部衙司闲人不得入内。” 声音沉沉,毫无起伏。 “噢……” 叶秋水闷闷地应一声, “我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她明明看到别的官员的妻子也会给丈夫送饭,可见衙司的规矩没有那么森严,女眷是可以出入的,可是江泠既然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胡搅蛮缠。 也许真的是她贸然前来, 打扰了他的办公。 叶秋水来时澎湃的兴致此刻散了个干净, 她上扬的嘴角耷下来,眼中的熠熠光彩也退去了。 “那我回去了。” 叶秋水低声道, 语气听上去很不开心。 她将东西拿好,出门的时候江泠忽然叫住她。 但是喊的不是小名,而是, “明渟。” 叶秋水诧异地回过头。 江泠立在廊下,身影挺拔,如一座默然的山。 他背着光,叶秋水完全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了称呼,不叫她的小名,改叫表字,显得很生疏。 江泠说:“我还有公务要做,这几日会很忙,不会回去,衙司有伙食供给,你不用再给我送饭。”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话,结果一张口就是这样,话里话外倒像嫌她多事似的,她又不知道,看到旁人的家眷可以进入她才放心过来。 叶秋水负气地道:“我知道了!我以后都不来了。” 她扭过头,脚下加快,闷头冲出大门。 江泠目视着她远去,少女的背影气势汹汹,语气里也很是不满。 他惹她生气了,知道她想要听好话,却故意不说,其实看见她过来看他,给他送饭,他心里很暖,贪恋她的温度,贪恋她的气息,又逼着自己将她推得远远的。 走吧走吧,以后别再来了,就这样越来越疏远得好。 江泠将门关上,回到桌前,摊开书。 叶秋水出了衙署大门,跨上马车,气愤地将篮子丢在一边。 她心里将江泠骂了一百遍,骂他是木头,骂他冷淡,渐渐地冷静下来,又被自己逗笑了。 怪他什么呢,是她先无礼地对兄长起了不轨之心,像江泠那样古板的人,从小到大饱读圣贤之书,他虽然不迂腐,可是也是个书呆子 ,在世俗教条的规束下长大,大概很难对自己的妹妹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吧。 叶秋水坐直了,靠着车厢壁,沉思。 是不是迂回的方式没有用,这样下去,江泠八百年都不可能理解她的意思。 要不直接向他表明心意好了。 刚冒出这个想法,叶秋水又立刻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将这胆大的想法踢一边去。 这样怕是得将江泠吓坏。 愁啊愁啊。 她恼怒地跺了跺脚。 之后的几日,叶秋水没有再想过去给江泠送饭,既然他不乐意看到她,那她干嘛还要继续往上凑。 临近年关,各部衙司都闲了下来,这几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京师洋溢着新年的喜悦,叶秋水打算同宜阳一起出城前往芳园。 过了小半个月,芳园的梅花开了,宜阳想出门去看,但长公主检查完她的功课后,勒令她不准离开公主府,抄书二十遍。 宜阳不服,吵着要出去。 “我们都说好了的,我上次去时花期延迟,这次好不容易等到梅花开了,母亲竟然阻我,几日后可能就过了花期,到时候什么都看不到。” 长公主态度严厉,说一不二。 宜阳气得将门重重合上。 第257章 见状,嬷嬷劝道:“郡主还小呢。” “十六七岁了,还要多小。” 长公主疼爱她,迁就她的一切,但有些时候,也觉得她太过骄纵了,不食人间烟火,整日只想玩乐。 宜阳回了屋,却并没有老老实实坐下来抄书,她支走丫鬟,因为曾经在蜀中被山匪掳去时,积攒了爬墙的经验,她踩着花架翻过窗户,记得叶秋水住在何处,一路打听,自己走了过去。 绣鞋蹭脏了,还勾了线,走路时很难受,很快就被雨雪洇湿。 叶秋水听到下人通传时吓了一跳,连忙出门,看到宜阳狼狈地坐在庭院里,衣摆脏兮兮的,鞋袜也湿了。 “怎么回事敏敏,你怎么是这幅模样。” 叶秋水拉她进门,屋里点了炭火,宜阳手心冰凉。 她帮宜阳将外袍脱下,郡主衣着华贵,里三层外三层,十分讲究,每日起床后,都要两个奴婢帮忙穿衣,宜阳自己不会穿,也不会脱。 “鞋袜也脱了,都湿了。”叶秋水按着她坐下,“我给你拿新的。” 她从柜子里翻出新的绣鞋,宜阳个子比她矮一些,绣鞋稍微有些大,宜阳穿上,怒了努嘴,说:“好硬。” 叶秋水笑了,“因为鞋底厚,所以硬,但是这样的鞋子出去不会那么轻易勾线,被浸湿。” 宜阳的屋里铺了地毯,那种薄薄的丝鞋穿着很舒服,但是不适合出门。 没有丫鬟随行,宜阳一个人很狼狈,走不了几步路就又痛又累。 “你今日为什么一个人出门了?没有人陪着你?” 叶秋水问道,眉梢轻佻,“还是又被罚了,偷偷逃出来的?” 宜阳瞪她一眼。 低声道:“母亲布置的课业我没写完,她不准我出门,还罚我抄书,但是我想去芳园看梅花。”宜阳续道:“我不喜欢看那些书,什么治世之道啊,经史啊,我看那些干嘛?我又用不到,难背死了,看都看不懂。” “然后你就偷跑出来了?” “是呀。”宜阳眼睛亮起来,拉住她的手,“我们去看梅花吧,花期到了!” 叶秋水有些无奈,“好吧。” 她找来斗篷给宜阳穿上,让下人备好马车,出门的时候,低声吩咐下人,赶紧去长公主府说一声,郡主偷偷离开,得知会公主一声。 马车停在门前,宜阳兴冲冲地跨上去,“快走快走!” 叶秋水和她一起坐上马车,乘车出城,一路上,宜阳都很兴奋。 今日城门紧闭,戒卫森严,侍卫拦住马车,让她们不要出门,宜阳才不管这些,掀开帘子,“我要出城,你让开。” 没有华丽的衣物装饰,谁认识郡主,侍卫只觉得,小娘子娇艳可人,但很是无理蛮横。 “赶紧回去!” 侍卫喝道。 宜阳怒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管你是谁!禁止出城。” 侍卫拔出长戟,宜阳吓得一颤,幸好城门有的守卫认识郡主,虽然不知为何她今日乘坐的不是公主府的马车,但确实是郡主本人无疑,侍卫不想得罪长公主府,赶紧让行。 宜阳得意地扬起下巴。 “真是奇怪,以前他们从来不拦我的。” 叶秋水说:“因为以前你是郡主啊。” “我现在也是呀。” “可是你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东西,你没有华贵的服饰,没有令牌,所以他们不认你郡主的身份,如果不是因为守卫中有人认识你的话,我们今日肯定出不了城了。” 宜阳撅着嘴,“搞不懂哪里有什么不一样,还有,今日为什么戒严,发生什么事啦?” “不知道。”叶秋水摇摇头,“可能快过年了,人多,怕出什么事吧。” 正说着,马车已经驶出城外,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叫嚷声,还有哭泣声。 “怎么了?” 宜阳听到声音,侧过头往外看去。 城门外的官道上聚集着许多人,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甚至有的,还是缺胳膊少腿,这与平日路上见到的乞丐不同,他们简直比那群乞丐还要可怜,宜阳一见,眼睛瞪大,“这些是什么人!” 叶秋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些人拥挤在城门外,想要进城,但也恰如年关将至,倘若什么人都放进来的话,城中也会引起动荡,没有路引,守卫无法放人,只能将城门关闭,戒令森严。 “好像是……” 叶秋水前几日在太医署听到有人交谈,说西边起了战事,许多百姓遭殃,这些人一窝蜂南下逃命,有许多已经到了京畿附近。 她说道:“好像是从岘门关附近,因为战事逃难而来的百姓。” 叶秋水声音越说越迟缓,因为她看到这些人每个都是面黄肌瘦,绝望无助的模样,跋山涉水,好不容易逃到了天子脚下,但是因为没有引路书,只能滞留在城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顿下。 他们身上的衣服已经辨不出原先的颜色了,寒冬腊月中,每个人都是一副衣衫单薄的模样,见到有马车出来,立刻有人冲上前,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跪在马车旁,重重磕头,“贵人,贵人好心赏些吃的吧,她已经五天没吃过东西了……” 第258章 女人哭得凄哀,她衣衫单薄,怀中抱着一个孩子,看骨架,应当已经七八岁了,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双目紧闭,脸色发青。 叶秋水瞳孔一震,转过身,在马车中翻找,还好有一些茶点,她递出去,女人欣喜若狂,刚要伸手接,却被其他人一把抢去。 “你们干什么!” 女人惊叫,冲上前争夺,只是她抱着孩子,哪里抢得过其他人,很快就被推倒在地。 一群人围绕着马车,“贵人,贵人救救我们吧,我们已经几天没吃过饭,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还有什么吃的?” 叶秋水在车厢中翻找,有多少东西都拿了出来。 难民太多,实在不够分的。 宜阳呆呆地坐着,眼眸里清晰地映照着这群人。 她养尊处优,见过的人里嫌少有穷人,最差的就是前几日碰到的那群乞丐了,可是面前的人们,连乞丐都不如。 有一个争抢食物的人,衣袖中空荡荡,宜阳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没有手臂。 她抬起手,捂住嘴,眼睛瞪大。 那个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孩子,瘦小得可怕,宜阳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突出的肋骨与凹陷的腹部。 叶秋水是大夫,一眼看出那个孩子很不对劲,她声音颤了颤,说:“那个孩子,好像已经死了,而且死了至少两日。” 宜阳看向她,“那、那为什么她的母亲还一直抱着她?” 女人哪怕抢不到食物,也绝不 会将怀里的孩子松开。 “因为……” 叶秋水顿了顿,“因为只要她一放下,这个孩子就会被其他饿急的人分食。” 宜阳尖叫了一声,往后缩了缩,后背重重撞上车厢。 “怎么会这样。” 她颤声道:“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 叶秋水心里也很不好受,她已经没有食物了,询问道:“敏敏,我们要回去吗?” 宜阳眼眶发红,哽咽一声,“回去。” 马车打转回城,那群人想要追上来,但被守卫拦住。 回到叶宅,宜阳哭了许久。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个被抱在怀里,死去多日,骨瘦如柴的孩子。 周围的人虎视眈眈,他们不知道这个孩子已经死了,他们等待着,她咽气的一瞬间,可以变成大家果腹的食物。 叶秋水知道她受了很大的惊吓,抱着她安慰了许久。 “为什么会这样。”宜阳哭道:“芃芃,为什么这个世上,会有人过得这么凄惨,我……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从小没吃过什么苦,最苦的就是被长公主罚抄书,背功课,每日烦恼的,是没有穿到时兴的衣裙,是各府上供的料子不够精美,是腰围又大了一圈,喜欢的衣服穿不下了。 哪曾想,这世上,还有人过得如此凄苦,会有人吃不饱饭,穿不暖,会有人因为一块茶点而大打出手,易子而食这种事情并非志怪小说中的传闻。 宜阳哽咽道:“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 在她为了不想写功课而离家出走的时候,有人因饥寒交迫而受苦,她吃着最精致可口的饭菜,但同样也有人食不果腹,只能啃食树皮,泥土。 “没事。” 叶秋水安慰道:“别哭,我知道你突然见到这样的事情,心里受不了,但是你别太自责,有些事情,其实你也不知道,你别内疚。” “呜呜……”宜阳抹着泪,“我就是好难过好难过,我觉得我以前太天真了,天真到愚蠢,甚至可恶。” “没有没有。” 宜阳吸了吸鼻子,心里闷闷的,堵了一片 “好了好了。”叶秋水拍拍她的后背,“没事了,别哭啦。” 好一会儿宜阳才缓过来,这时,长公主府的下人过来接她,宜阳心事重重地离开。 大批难民涌入京郊,消息上报到皇帝面前,由此可以推出西边的战事很是紧迫,虽然他们已经尽快将附近的百姓撤出,但战事紧急,依然有许多人受难,皇帝听了,神情严峻,召集了许多大臣。 京郊的难民暂时被衙门接管,有专门的地方安顿,宫里还派了太医过去为他们诊治,叶秋水也在其列。 吴院判说:“战事吃紧,太医署也要派几个人随军前往边境。” 大家都不愿意去,到了军中,与家人聚少离多,分别两地,说不定还会受伤。 吴院判倒是没来问叶秋水,知道她是个女孩,定然不愿意离家。 工部的官员来为难民修建棚子与暂时的住处,江泠和同僚一起赶到,先清算人员数量。 “京师不可能收留所有人的,这样子迟早要起大乱,当务之急,是要控制好战事,别再波及到其他地方。” “往年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起战事。” “怕是因为官家年老,几个皇子又还小,藩属国才起了不臣之心。” 几个官员低声交谈,江泠拿着尺子与纸笔走到难民暂居的白鹿寺中。 寺庙大殿前搭了几座简陋的棚子,叶秋水熟练地为病人诊治开药,说:“他们饥饿太久,不能直接喂补品,先煮粥,弄些疗养的食物喂他们,脾胃养起来后才可以吃其他东西。” 第259章 有些人受过伤,伤口一直得不到处理,已经溃烂,整个人也发着高烧,叶秋水眼睛眨也不眨地处理完腐肉,撒上止血的药粉,为其包扎。 工部的官员到了,几方人互相颔首示意,有人开口道:“目前进京的难民有多少人,先问清身份籍贯,登记在册。” 声音冷然,叶秋水抬起头,果不其然是江泠,他察觉到视线,看过来一眼,怔愣一下,又挪开目光,继续与其他人交谈。 因为各自有事情要忙,所以最初的几日,二人一直没有时间交流。 京中不少夫人心善,设了粥棚,还送了许多衣物过来,徐翰林的妻子病好后,和女儿徐微一起准备了三十件冬衣,以及许多吃食补品。 临时搭建的棚子无法避寒,寺庙后面建了数间矮房让人住进去,每个人都发了两套冬衣,徐微看到可怜瘦小的孩子,忍不住抬手抹泪。 东西放下后,江泠过来替大家道谢。 徐夫人颔首微笑,“江大人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几件冬衣,实在不足挂齿。” “外面天寒地冻,此地人员杂乱,你们早些回去为妙。” “这就回去了。” 徐微看着他,笑容清浅。 隔一日,她又来了,在粥棚里帮忙。 叶秋水见到她的时候,徐微还同她笑了笑,打招呼,“叶娘子怎么在这里?” “我同师傅一起来的。” 叶秋水指了指吴院判。 徐微说:“那真是辛苦了,难民那么多,很累吧。” “职责所在。” 叶秋水是太医院的医官,治病救人,在所不辞,她还有其他事情要忙,简单地打完招呼后就离开了。 粥铺的事情忙完,徐微在廊下等了一会儿,江泠过来后看到她,徐微立刻上前,“江大人。” 他停了下来,“徐姑娘今日怎会在此?” “我来粥铺帮忙。”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见他要离开,徐微喊住他,“江大人等等!” 江泠回过头。 徐微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走上前,递给他一物,“这些天江大人起早贪黑忙活,还要写公文,手都冻坏了,昨日我看到江大人手背上有块冻疮,我回去之后就做了个手笼,鸭绒内衬,很暖和的。” 徐微出身书香世家,知书达理,女红也好,手笼针脚绵密,细致,做得很是精巧。 远处,叶秋水站在柱子后,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她记得,不久前她也给江泠做了一个,但是在白鹿寺这许多日,从未见他戴过,叶秋水还给他做过一对护膝,也未曾听他提起。 她绣活不好,做出来的东西确实有些丑,拿不出手。 江泠可能不是很喜欢她送的东西。 那他会接受徐微的示好吗? 第一百一十一章 “换个人喜欢,好不好…… 长廊下, 江泠与徐微并肩而立,男人高大挺拔,女子温婉端庄, 回廊朱栏,积雪皑皑。天外飞花似玉, 纷纷扬扬,漫天而降。 看着很像是一对璧人。 徐微含羞垂眸, 眼底满是期待。 江泠说:“多谢徐姑娘,只是不必。” 徐微轻笑, 举止投足俱是风雅, “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说是我做的, 其实也就是我画了样式,叫府中绣娘照着缝制,紧赶慢赶做了七八双, 几位大人殚精竭虑, 执字握笔的手若是冻坏了,那就真是朝廷,乃至百姓的损失了,大人不必客气,收下吧。” 她话说得不假, 其余几支的确是府上绣娘所做, 但给江泠这个,却是徐微亲手所制。 昨日母亲带着她一起来白鹿寺送冬衣, 回去之后还特地夸奖过,江大人品格高尚,洁身自好, 他们徐家世代翰林,徐微的父亲是掌院,也算是江泠的老师,以前江泠在翰林院学习的时候,掌院便对他多有赞赏。 徐家最看重的是人的风骨,品性,至于腿疾,家世一类,都不及人品重要。 话都这么说了,江泠仍是拒绝。 他不想引起旁人的误会,颔首,说道:“多谢好意,但是真的不用了。” 徐微脸上露出几分失望难堪,但因为出身名门,气度不凡,转而又是浅浅一笑,“好,那我便拿去给叶小娘子吧,她这几日一直为病人诊治,从早到晚奔波忙碌,很是辛苦。” 说完,又问 道:“对了,江大人可知她在何处?” 徐微刚在粥棚忙完,过来时路过几间临时搭建的棚子,并未看见叶秋水的身影。 “棚子里吧。” 江泠很少见到她,数日来都是能避就避。 徐微摇头,“方才来时我去过了,没看到,还以为你们会在一起。” 她想,毕竟是义兄妹,也许来找兄长了呢,然而,就连江泠都不知道叶秋水的行踪。 江泠说:“没有,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好吧。” 徐微笑了一下,“那我先走了,江大人。” 江泠点头。 徐微离开长廊,转眼间,朱红色栏杆上已经覆上一层薄薄的积雪。 江泠继续往前走,在走廊尽头看到坐在栏杆旁发呆的叶秋水。 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 少女身着月白长裙,衣摆绣着几枝梅花,淡雅清丽,因为要治病救人,她没有梳繁复精致的发髻,青丝简单地用木簪挽着,几缕散发垂肩,楚楚动人。 第260章 江泠脚下停住,停顿几步,才缓缓走上前。 他想直接走过去的,只是看到她穿着件杏黄夹袄,不知在外面呆了多久,手冻得有些红,又停了下来,脱下披风,盖在她肩上。 披风很大,将她牢牢裹住,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领口的绒毛簇拥在她脸颊旁,叶秋水掀起眸光,江泠发现她的睫毛上沾着几粒雪花,随着呼吸轻颤,引得人想要伸手帮她拂去。 江泠垂下视线,喉咙发紧,叶秋水一直坐着,他就弯下腰,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系上结,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那道直白,明晃晃的视线。 “哥哥……” 叶秋水轻声开口,江泠手指蜷曲了一下,没应。 他打完结,直起身,说:“天冷,要多添衣,外面下雪了,快回去。” 叶秋水察觉到他说完就要走了,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可不可以陪我看会儿雪?” 她想和他说会儿话,一起看看雪。 江泠停住,半对着她,侧脸轮廓冷硬。 他手指握得很紧,又松开。 “我还有事情要忙,之后吧。” 叶秋水坐着,手仍旧拉着他的衣袖,察觉到他没有要回头的意思,她手慢慢垂落,松开。 “好,那哥哥你快去吧。” 叶秋水仰起头,笑了笑,很乖。 江泠没说话,大步向前,很快就走远了。 叶秋水依旧坐在栏杆旁,看了一会儿雪,起身回棚子里看望伤患。 徐微来了一趟,将手笼给她。 叶秋水连声道谢,徐娘子温柔贤淑,像大姐姐一样,叮嘱她记得休息,要保暖,女孩要是受寒了会很难受。 之后的几日,徐微每日都会来白鹿寺,带着吃食,棉衣,帮叶秋水打下手。 她虽出身书香世家,可身上并无半分酸文腐儒之气,反而开明大方,懂得许多大道理,不会一味追求富贵荣华,在乎身份高低贵贱,与人交谈,从未自持清高矜傲,叶秋水很喜欢她。 因为她常来白鹿寺,所以与负责安顿难民的江泠多有接触,一开始,江泠的态度还是淡淡的,但是他们都是读书人,恰巧志趣相投,徐微常与他交谈文章上的事,江泠话也会多一些。 相反,若是叶秋水想找他说话,江泠又总是看不见人影。 她是个商人,没那么文艺,不会出口成章,也不够博学多才,没法和他一起聊那些风花雪月。 成日连轴转,京师又在下大雪,一日清晨,叶秋水一坐起便头晕目眩,摸了摸头,知道自己这是发烧了,叶秋水爬起来为伤患煮药,自己喝了一碗姜茶,又喝了碗发热退寒的汤药,裹着披风坐在角落里打盹儿。 江泠过来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她缩在角落里,脸颊酡红。 他连忙走过去,摸了摸叶秋水的额头,发现她有些发热,问起其他太医,对方说:“小叶大人今早起来就说自己有些发热,她说没事,喝了碗药,发发汗就好了。” 江泠拧着眉,哪里是发发汗就能好的。 他犹豫了一下,抱起叶秋水,转身去了白鹿寺后面的一间空厢房。 徐微注意到这里的动静,起身想要过来,却看见对什么都冷淡寡言的江泠脸上流露出几分慌乱,抱起少女的动作小心翼翼,两臂端稳,还细心地拢紧披风,靠在他怀里的少女被捂得严严实实,一点寒风都未曾碰到她。 徐微停在原地,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江泠将叶秋水放在榻上,盖了两层棉被,他叫人又去煎了副退热的汤药,喂叶秋水喝下。 她的脸烧得很红,四肢又发冷,瑟缩在被衾里,起了一身冷汗。 徐微过来了,敲了敲门,“江大人。” 江泠去开门。徐微站在门前,问:“叶娘子怎么样了?” “受了风寒,有些发热。” 徐微往里看了看,抬头,瞥见江泠严肃的神情,料想到他应当是有事要做,但是又放不下心,于是说:“大人要是有什么事要忙,那就去吧,她这里我来照顾就好了。” 怕江泠不同意,又说:“毕竟我是女子,擦身换衣什么的更方便不是?况且,若是因为叶娘子的病耽误了大人的正事,等她醒来,心里一定歉疚。” 江泠回头看了眼榻上的叶秋水,犹豫很久,“那就麻烦你了。” 徐微笑说:“哪里。” 江泠将叶秋水交给她,离开厢房去忙正事。 徐微关上门,卷起衣袖,将帕子浸湿了,拧干,为叶秋水擦拭脸颊。 叶秋水的风寒来得又凶又急,大概是近来总是忧思多虑所致,徐微照顾了她许久,还帮叶秋水换了身干净衣服。 傍晚,江泠回来了,他刚在雪地里待过,肩头洇湿,一身寒气,进屋的第一件事先站在炭盆旁烘了烘,等身上的寒气没那么重了,才走到榻边。 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么细致,江泠虽然没有开口,可他眼中的担忧与紧张却骗不了人。 徐微说:“叶娘子还有些烧,但是比白天的时候好很多了。” 江泠颔首,“多谢。” “不用客气。” 徐微抬手,将鬓边的碎发拂到耳后。 第261章 江泠俯身,去查看叶秋水的情况,目光专注。 不知道为什么,徐微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种奇异的排外感,仿佛只要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周围的一切都会被自动隔绝在外。 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越来越浓,徐微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才说:“那我就先回去了,江大人。” “好。” 江泠向她行礼,“今日多谢徐姑娘。” 徐微笑了笑,推门而去。 江泠将桌椅挪到床边,拿出一本书,在椅子上坐下。 叶秋水很久没有生过这么重的病了,烧得稀里糊涂的,昏睡的时候梦到一个又一个破碎的梦境,喉咙干涸,开口的话也是粗粝沙哑的。 江泠倒了一杯茶,扶她坐起。 叶秋水偶尔睁开眼,但是辨不出面前的是谁。 她可以闻到独属于江泠身上的清苦气息,因为身怀腿疾,经常要吃药,所以江泠的身上总是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草的清香。 “哥哥……” 叶秋水含糊地唤。 想起他总是早出晚归,想起很少有机会可以与他独处,想起自己那些还未开口的心意。 梦境混乱,分不出究竟是真是假,叶秋水想,应当是假的,毕竟江泠还在忙。 她伸手搂住面前人的脖子,江泠僵住了,她身上只穿着件薄衣,发热的身子很烫,肌肤相贴,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柔软。 江泠眉心突突地跳,抬手,要将她推开,但是叶秋水搂得很紧,濡湿的嘴唇,红热的脸颊在他下颌上,肩颈处轻蹭,一声一声地唤,“哥哥,江嘉玉,嘉玉……” 声音钻进耳朵里,温热的气息胡乱地拂过他的鼻尖,下巴。 江泠握紧拳头,咬着牙,闭目。 叶秋水攀住他,死死不松手,可是她抱着的人始终冷冰冰的,不动如山,她急得乱动,泪眼蒙眬,闹了许久,才有一双大 手缓缓落在她腰际,抱紧她。 窗外,细雪压枝,寒鸦在枝头瑟缩着,偶尔发出几声嘶哑的鸣叫,划破这雪日的寂静。 第二日一早,叶秋水睁开眼,刚动了动,身旁传来一道女声,“你醒啦?” 徐微走近,她抬手,摸了摸叶秋水的额头。“不烫了……头疼不疼?” 叶秋水摇摇头。 “那就好。”徐微说:“总算退烧了,你烧了一天一夜。” “是徐姑娘照顾我的吗?” “谈不上照顾,就是帮你擦擦汗而已。” 徐微是大家闺秀,却在这儿看了她许久,叶秋水心里很感激,“谢谢你,徐娘子。” “没事,你不难受了就好了。”徐微问道:“饿不饿,我去给你盛碗粥来。” 叶秋水点点头。 徐微站起身,出门,片刻后端来一碗粥,叶秋水有力气了,自己捧着小口喝下。 喝完粥,叶秋水靠坐在床边,向外看了看。 她一醒来就在寻找,看到江泠并不在时,有些失望。 昨夜,好像看到江泠了,她抱着他不肯松手,江泠没有推开她,反而将她紧紧拥住,想到这儿,她的脸又有些发热了,叶秋水意识模糊,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今早一醒来,发现守着她的是徐微,叶秋水就知道,昨夜一定是她的幻觉。 然而,徐微却突然问:“你是在找江大人吗?” 叶秋水回过神,神情有些慌乱。 徐微都看在眼里,确信自己猜得不假。 她说:“江大人照顾了你一夜,今早有些事情先离开了,他托我继续照看你。” 叶秋水愣住,“他……昨夜来过?” 徐微点头。 叶秋水怔怔地坐着,神思飘忽。 江泠竟然来过,他来过。 那昨夜莫非不是她的幻觉,而是真的? 叶秋水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会不会江泠对她也是同样的心意? 想到这儿,她又否定了,也许,他抱她,只是因为他是她哥哥,就像在儋州的时候,她得了疫病,吐得昏天黑地,江泠怕她躺着会呛到,一整夜都将她抱在怀里。 可是,又有些不一样,两次的拥抱,是完全不一样的。 叶秋水心里说不清,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徐微说:“江大人不在白鹿寺,你有什么要问的,等他回来再说吧。” 叶秋水有些诧异,抬起头,徐微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温和,宁静。 她翻身下榻,穿上衣服出门。 过了半日,江泠才终于回来。 叶秋水一直在等他。 江泠看到她,步伐停顿一瞬,下一刻又恢复如常,他面色平静地走上前,问:“烧退了?” 叶秋水点点头。 她看着他,跟在他身边,看着他处理事务。 江泠一直很忙,看不完的公文,见不完的人。 到了晚上,她才有机会问江泠,“哥哥,你是不是照顾了我一夜?” 江泠神色平静,脸上毫无情绪,淡淡道:“没有,喂你喝完药我就走了。” “真的?” 江泠抬起眼眸,“不然?” 他说:“我去看你的时候,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为什么问起这个?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第262章 他的脸上适时露出几分担忧。 叶秋水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我没事……” 叶秋水心里很乱,压下一团思绪,僵硬地笑了笑,“哥哥你忙吧,我回去了。” 江泠嗯一声,什么也没说。 叶秋水落寞地离开。 她走后,屋里恢复寂静,江泠坐着,如同一尊石像,眸光漆黑。 * 白鹿寺的事情安顿好了,叶秋水回到家中,忙活许久,本来还在想今年新年该怎么过,没成想年关时出了那些事,她忙着治病救人,新年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从白鹿寺离开时,已是正月。 听人说,西边的战事打得如火如荼,朝中派了许多人过去,如今带兵的是苏叙真,她这两年军功很盛,统领数十万大兵,已经与敌军周旋大半年。 官家的病越来越严重,朝中的事务几乎都被宰相接管,宫中唯二生了皇子的娘娘之一是宰相的女儿,乃曹贵妃,所有人都在猜,下一任皇帝,可能就是曹贵妃的孩子。 毕竟另一个皇子,因为早产,体弱多病,一年都头没几日康健过,宰相把持朝政,皇后无子,官家没有兄弟,未来这天下是谁的,似乎早就可以预料。 叶秋水去长公主府见宜阳,长公主进宫探望皇帝了,宜阳留在府中,她走进后院,听到朗朗读书声,叶秋水不由惊讶,走上前,发现宜阳竟然端端正正坐在窗前背书。 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厚厚的课业,宜阳神情认真,目光专注,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 叶秋水拦住侍女,让她不必上去通传。 宜阳背完书,提笔,开始写字,肩背端正,落笔成书。 叶秋水看了会儿,转身离开。 正月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上元节。 叶秋水很早就起来,问江泠想吃什么口味的汤圆。 江泠说:“按照你的喜好来就行。” 上元节时,御前街有灯会,叶秋水虽然来京师很久了,但是每次都错过,京师繁华,灯会也比其他地方更为热闹。 叶秋水喜欢热闹,问:“哥哥,你今晚有空吗,我和敏敏约好了晚上一起御前街看灯会,你来吗?” 江泠默然,说:“我不爱看这些。” 叶秋水淡笑,“好,没事。” 江泠还要去衙司,走出去几步,又停住,轻声道:“你和郡主去玩吧,玩得开心些。” “好。” 他点点头,拿上公文,卷宗,打算先去衙司一趟,再进宫同官家汇报事宜。 上元之夜,灯烛辉煌,街巷皆悬彩灯,女子盛妆出游,罗裙翩翩,市集喧闹,灯谜悬垂,才子凝思猜解,舞狮队行过,锣鼓喧天,欢笑盈满街巷。 看完灯,回到长公主府,侍女端上来酒酿圆子,还有屠苏酒,宜阳拉着叶秋水,一边吃喝,一边说起近来的事。 宜阳看了很多书,以前总觉得看书是种折磨,如今沉浸其中,才发现自己忽略了许多事情,这世间,有太多在她认知之外的事情。 “我觉得自己以前过得太天真了,什么都不懂,爹娘将我保护得太好,我没有能力,脱离了郡主的这个身份,没有长辈的庇护,其实我什么都不是。” 离家出走,那些幼稚的事情,宜阳不会再做,她为了吃喝,为了玩得不够尽兴而烦恼时,这世上还有太多人连饭都吃不饱。 说完,她又笑了一下,“好啦,这么开心的日子,说这些干嘛,诶,你那边怎么样啦?” 叶秋水苦笑,“没怎么样,我觉得,兄长对我丝毫没有男女之情,我其实……有些退缩,如果他真的已经有了喜欢的人,那我何必再纠缠。” 江泠喜欢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叶秋水心想,会是曲州的某个小娘子吗?会不会对方已经嫁人了,越是没有可能,才越是念念不忘,又或许,会是徐微吗?叶秋水不得不承认,他和徐微很般配,徐娘子人很好,又饱读诗书,与他很聊得来。 江泠很固执,他性格坚毅,认定某种事就绝不会轻易改变,所以,只要他喜欢上一个人,他的情意也不会轻易消失,或是转移。 叶秋水想直截了地问,表明心意,但是又没有这样的勇气,那毕竟是哥哥啊,如果他不同意,甚至因此疏远她怎么办? 宜阳拍拍她的手,“算啦算啦,其实我觉得,你也没必要在这一个人身上一直下功夫嘛,世上男人多了去了!” 叶秋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觉得宜阳说得有道理,气愤道:“是这样!哼,江嘉玉这个睁眼瞎,我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姑奶奶我已经表达得很明显啦,他怎么就是不明白!” “就是就是。” 宜阳也喝了许多,和她一起愤愤不平地痛骂。 等长公主回来的时候,发现庭院里趴着两个醉醺醺的小猫,哼唧哼唧,脸颊都酡 红了,同猴屁股似的,还在贪杯。 她无奈摇头,吩咐侍女赶紧将酒撤下。 宜阳被扶着下去休息了,长公主让侍女将叶秋水扶去偏房休息,侍女刚碰到她,叶秋水就嚷嚷道:“不要,我要回家……” “叶娘子,你醉了,奴婢扶您下去休息。” 第263章 “不要!” 叶秋水身形摇晃,“我要回我自己家,我要回家,我要我哥。” 侍女为难地看了眼长公主,长公主说:“叫人去知会江泠一声。” “是。” 灯会结束了,叶秋水迟迟未曾回来,江泠有些担忧,没多久,长公主府的下人过来,告诉他,叶秋水喝醉了,闹着要回家,要找兄长,长公主让他过去接人。 江泠立刻站起,从架子上取下叶秋水的斗篷,往长公主府赶去。 进了门,由侍女引着,江泠先向长公主行完礼,再往她身旁一看,醉醺醺的叶秋水呆呆地坐着,眼神迷离。 他上前扶起她,叶秋水晃了晃,睁大眼睛看他是谁。 “哥哥……” “嗯。” 江泠应一声,向长公主示意,扶着她离开。 叶秋水喝多了,走路不稳,他抱着她上马车。 一路上,叶秋水嘴里都在咕咕哝哝,听不清再说什么,江泠看着她,拉住她,制止她往车窗外钻。 好不容易到了巷子前,她又赖着不肯下来,江泠没办法,说:“我背你,成吗?” 叶秋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安静下来,乖乖点头。 趴在他背上,叶秋水不再乱动,紧紧搂住江泠的脖子。 他背着她,慢慢地走进巷子。 低声说:“为什么喝这么多酒?” 叶秋水安安静静的,下颌抵着他的肩头,“就是想喝酒。” “为什么?” “不想告诉你。” 江泠沉默。 叶秋水也不说话了,她其实没有那么醉,只是想发泄。 走过窄巷,叶秋水忽然开口,“江嘉玉。” 江泠心头震了震。 “你可以换个人喜欢吗?”叶秋水声音很轻,喃喃道:“换个人喜欢,好不好?” 跨过家门,走进回廊下,庭院中雪花翻飞。 许久,江泠鬼使神差地问:“喜欢谁?”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与你只是兄妹,不…… 月色皎洁, 灯会的余晖越过小巷矮墙,重叠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短短的几步路,江泠想到了许多旧事。 叶秋水从小到大, 如果她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那一定就回用尽全力, 做到最好。 但同时,她又很多变, 喜好很多,会突发奇想想要学画画, 想要学绣工, 但是做不了多久, 等那股冲动、新奇劲用完了, 她又会喜欢上其他的事物。 对物是如此,对人是否长情,江泠不知道, 过了这么多日了, 他依旧没有弄清,叶秋水口中的那个秘密,她喜欢的那个男子究竟是谁。 江泠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那夜,叶秋水烧得迷迷糊糊, 抱着他不肯松手, 江泠越界了,他紧紧搂住她, 心里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错事,可是手却无法将她推开。 这样趁人之危,实非君子所为, 或许他本来就是个小人。 听到她问可不可以换个人喜欢,江泠一瞬间以为,他那些肮脏的心思,已经被她察觉到,她在提醒他,不可以再僭越,然而,背上的少女却轻声道:“喜欢……我。” 叶秋水搂着他的脖子,一鼓作气地继续说道:“江嘉玉,你喜欢我,好不好?” 她心跳得很快,知道这句话一旦说出,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江泠愣住了,他背着她,让叶秋水无法去查看他的神情,良久,江泠笑了一声,说:“我是你哥哥,我本来就喜欢你。”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秋水有些着急,她听得出来江泠在装傻,可是她就要将事情说到底,她不要再和他迂回委婉。 “我说的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江泠嘴角的笑容落下了。 叶秋水动了几下,从他背上滑下,转而走到他面前,正视江泠。 昏暗中,他的眼眸漆黑如墨,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叶秋水深深地呼吸一口气,说:“哥哥,上次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你问我是谁,我当时告诉你,这是个秘密。” “现在,我要将这个秘密告诉你。” 江泠垂在身侧的手攥住了衣摆。 叶秋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喜欢的人就是你,江嘉玉,我喜欢你,不是妹妹对兄长的喜欢,是男女之情,是想要你,渴望你的那种喜欢。” 她声音沉静,眼眸中的迷蒙也退去,瞳孔清晰明亮,眼神坚定。 说完,还未等他有反应,她自己倒害羞得脸红了,眼睫低垂,面颊透着微微的粉色,霞光照人。 江泠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脸上一瞬间划过迷茫,慌乱,不可置信,无数种情绪在他眸中挣扎着涌现,他嘴唇轻颤,许久才发出声音,“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 叶秋水神情认真,抬头看着他。 她知道,要想让江泠理解接受这件事很难,他对她一直很包容,说不定叶秋水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同他说笑话。 叶秋水走上前一步,心里如打鼓一般,可能是因为喝过酒,壮大了她的胆子,她想着不如直接做到底,告诉江泠,她不是在开玩笑,她说的全是真心话 第264章 叶秋水心一横,闭上眼,抬手一把抓住江泠胸口的衣服,拉着他低下头,唇瓣重重碾了上去,堵住他的嘴。 江泠呆住,瞳孔放大。 叶秋水心口直跳,手都有些抖,她紧闭双目,睫羽轻颤,小扇子一般扫动着江泠的脸颊,温热的气息拂在鼻尖 这是在江泠清醒的时候,真切地与她唇齿相依,他的心脏似乎被什么攥住了,额角突突地跳,眼眸中,像是有座雪山在崩塌,剧烈地颤抖。 她的唇瓣湿润,含着他,江泠冰凉的嘴唇逐渐被捂热了,他齿关绷紧,如一尊石像般伫立着,双手紧握成拳,忽然一把将她推开。 “叶明渟!” 叶秋水猝不及防被推开,踉跄了一下,江泠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扶她,又攥紧收了回去。 叶秋水呆呆地站着,扶着栏杆站稳,酒完全醒了,她抬眸,发现江泠神情严峻愤怒,气到手都在发抖。 “江……” 她刚开口,他就厉声打断,喝道:“我是你哥!” 叶秋水愣然,呆呆地说:“可……你又不是我亲哥。” “有区别吗?” 江泠胸口起伏,目光冷然。 “你喝多了,醉酒冲动,我知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叶秋水辩解:“我没有醉,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很清醒。” 江泠目光沉沉,话语也沉,“那我就当做什么也没听到。” “不要……” 叶秋水说完这两个字,眼睛里的泪已经流下来了。 “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叶秋水吸了一下鼻子,尽量语气平静地说:“你只是不想承认,我不信你对我没有任何感觉,我生病的时候你那么照顾我,方才我抱你的时候,你的心明明跳得很快。” “那是因为我是你兄长。” 江泠语气很凶,“因为你是我妹妹,所以我才照顾你,如果仅仅因为这样,就代表着我喜欢你,那么这个世上,所有的兄长,是不是都应该对自己的妹妹冷脸相示?” “我心跳得是很快。”江泠冷静至极,看着她,“因为我实在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叶秋水噙着泪,倔强地咬着嘴唇,“你骗人。” “我相信,我相信,你只是错误地,将依赖当做了喜欢。” “我没有。”叶秋水摇头,“我不是小孩子,我分得清。” 江泠很生气,他眼睛里的愤怒像锥子一样刺痛着她。 “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江泠沉着声音,一字一顿,“我不喜欢你,现在不喜欢,以后也没有可能,你记住,我与你只是兄妹,不要罔顾人伦,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叶秋水满脸泪水,眼尾哭得通红,泣不成声,她伸手去拉江泠的衣袖,他毫不留情地抽回。 其实从记事起,叶秋水就很少再哭了,在江泠的印象里,她很坚强,摔倒了从来不会闹,自己爬起来,拍一拍衣摆,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挫折,都能很快振作。 长大后,她鲜有几次哭泣也都是因为他 ,为他受伤而心疼,为他登科而喜悦。 她的眼泪,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把利剑,她越哭,他就越心痛,想要安慰她,想要擦干她的眼泪。 可是不能,此时一旦心软,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在叶秋水表明心意的一瞬间,情不自禁地喜悦,可是很快,又被巨大的慌乱淹没。 江泠考虑到了很多事情,叶秋水很年轻,她那么好,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子,一个家世好,对她好,身体康健,能陪她四处游历,游山玩水的男子。 怕他答应了她,等她新鲜劲过去,发现自己对兄长的喜欢并不是真的喜欢,只是处于依赖,只是一时冲动,他明知道这些,还趁人之危,占有了她,拖累了她,那样才是真的龌龊。 江泠很害怕,慌张,看到她的泪水,他只能用愤怒去掩饰他的无措。 叶秋水的心沉到谷底,江泠从来没有对她这么凶过,他是真的生气了,气到维持不住往日的沉稳,气到说出“大逆不道”,“罔顾人伦”这样严厉的话语。 叶秋水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搞砸了,犯了错,不可挽回了。 这些冷冰冰的话,将她热烈激荡的心浇灭,数九隆冬的寒一下子涌过四肢百骸。 她呆站着,雪花飞舞,脸色苍白。 江泠心软了下来,换了温和的语气,对她说:“今夜的事情,你我都忘了,我只当你喝醉了,说的胡话,我还是你哥哥,会像以前一样疼你。” 叶秋水在心里说,她根本就不想继续做他的妹妹。 她恨自己这样没有出息,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她不想这样窝囊,这样毫无体面,可身体就是背叛她,越想控制,眼泪越是流得狼狈不堪。 江泠心里动容,他攥紧了拳头,最终没有抬手,为他最爱的妹妹拭去眼泪。 “回去睡一觉吧,明天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江泠淡淡地说一声,转过身,留她一个人在长廊下。 叶秋水还是像方才那样,呆站着,一动不动,任泪水滑落,打湿衣襟。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爬上床,用被子盖住自己,直到厚厚的被衾将她整个人完全淹没,屋里,响起压抑的,沉闷的痛哭声。 第265章 第二日,叶秋水正常起来,穿衣,洗漱,吃饭,其实昨晚她根本就没有睡好,哭到快要天亮,才模模糊糊地睡去,梦里依旧是江泠那张冷冰冰的脸,严肃又惊怒地痛斥她,罔顾人伦。 叶秋水是哭着醒来的,枕头被泪水打湿,她抹了抹脸,不用照镜子,都能猜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 遮不住的憔悴,眼睛肿得同两颗核桃似的,她在屋子里闷了许久,直到婆子来问过几次,她才慢吞吞地起身出门。 “姑娘这是怎么了?” 下人看着她的样子,吓了一跳,昨天白天出去的时候好好好的,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哭成这样。 “没事。” 叶秋水扯起嘴角,笑了笑。 她走到前厅吃早茶,走得慢了许多,到了地方,看到江泠不在,心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婆子说,他天不亮就离开了,不知道工部有什么事情要忙。 新年刚过,昨夜又是上元夜,照理来说,有好几日的休沐日,但是江泠鲜少待在家中,每日早出晚归,也从不在家中用膳。 发生了那样的事,谁都不自在,他大概也不想看见她。 叶秋水自嘲地笑,心中苦涩。 又过了几日,各省通过府试的贡士要入京参加二月的省试,江晖是在正月下旬进京的,事先给江泠写过信,但他太忙了,信件还没有来得及查看,江晖到了京师后,打听了一阵子,才知道江泠住在哪里,赶紧带着曲州的土产上门拜访。 听到婆子说有客人登门,叶秋水赶忙理好衣襟出去迎接,江晖站在前厅,环视四周,打量这座院子,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他转过头,见是叶秋水,愣了愣。 一年多不见,她越发明艳清贵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眉宇间似乎凝着一股忧伤,看着却反而动人。 江晖回神,笑道:“叶妹妹,好久不见。” 叶秋水有些惊讶客人竟然是他,“五哥,你怎么来京城了,也不事先说一下,我好提前准备准备,派人去城口接你。” “我前不久给三哥写信了,但是他好像没看到。” 前不久,正是白鹿寺最忙的时候,不管是江泠还是叶秋水都抽不开身,那个时候又是年关,信寄过来,但是不知和哪份公文放在一起,也就略过了。 叶秋水歉疚道:“抱歉,可能夹在公文里没看到。” “没事没事!”江晖憨笑,“这有什么。” “五哥怎么突然来京师了?” 叶秋水领他进门,问道。 江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支吾了一下,说:“那个,上次你离开儋州后,我就听你的建议,回乡好好准备科考了,真是走运,以前怎么都考不过,这次竟然过了府试,我来京师是为了参加二月的省试。” 叶秋水一听,惊喜道:“真的?” 江晖腼腆地点了点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那真是恭喜五哥了。” 叶秋水笑了笑,“你看,我就说,你肯定行的。” “嗯……”江晖轻声道:“还是多亏叶妹妹,要不是你鼓励我,我肯定不敢再尝试的。” 他一直觉得,是叶秋水赐予了他运气,她就是他的福星! 走进前厅,叶秋水让下人去准备茶水点心,想到江晖舟车劳顿,说不定还饿着肚子,又让厨房做几道京师的特色菜,江晖果真是饿极了,要不是因为不想在叶妹妹面前丢面子,他真想狼吞虎咽,脸都埋碗里去。 吃饭的时候,江晖随口问道:“对了,三哥呢,怎么一直没有看到他?” 叶秋水嘴角的笑意僵住,眼睫垂下,“他出去了,有公务要做。” “哦哦。” 江晖埋头苦吃,桌上的菜都被他一扫而空,末了打了个嗝,很是不好意思,脸红了红。 刚吃完饭,江泠出现在门口,府中的下人去知会过他,说是江晖来了京师,工部没有什么事,他同其他人说一声就回来了。 前厅响起脚步声,婆子张望了一下,说:“是大人回来了。” 江晖站了起来,笑着去迎,“三哥!” 叶秋水坐立难安,她站起身,一道高大的身影跨过门槛,江泠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瞬,少女始终低着头,下巴削尖,眼下乌黑,比之从前憔悴了很多。 江泠询问起江晖,听到他说进京赴省试,江泠为他高兴,点点头,“我书房里有些书,你可以看看。” “好!” 江晖嘿嘿一笑,省试第五看过的书,做过的批注,定能让人醍醐灌顶。 “你如今落榻何处?” “还没定呢,想着晌午后出去找找。” 江泠想了想,说:“你可以住在这里,还有一间空厢房。” “会不会太叨扰了。” “不会。” 江泠让下人带他过去看看,若是愿意,那就住下,若是不愿,就帮他打听打听这附近有没有靠近贡院的住舍。 下人带着江晖离开了,前厅里只剩叶秋水同江泠两个人。 从刚才他进来开始,叶秋水就一直垂着视线,换做往常,只刚走进巷子,就能看到她站在门前等待的身影。 江泠说到做到,那夜过后,他就真的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他待她还是兄长一样的态度,会让她天冷多添衣,也会让下人做她爱吃的菜,但是叶秋水察觉得出,什么都不一样了。 第266章 因为兄妹 间除了关心与爱护外,还有避嫌,他可以为她将兄长的分内之事做到极致,但就是不会爱她。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看到他就不自在…… 僵持了一会儿, 江晖回来了,笑着说:“我没什么不愿意的,叫我住柴房都行, 我就是怕会太叨扰。” 毕竟江泠现在当官了,公务繁忙, 江晖怕自己借住会打扰到他。 “不叨扰。” 江泠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顿了顿, 说:“我不常住在家中,你不必顾及太多。” 话音落下, 叶秋水心脏如同被攥了一下, 有些钝痛。 江泠确实不常回来居住, 明明是他买下的院子, 可是他避之不及,宁愿住在工部值房,也不会回来居住。 江晖愣了愣, 问道:“是太忙了吗?” “嗯。” “没想到当官后竟然这么辛苦。” 江晖叹了叹, 想到什么,又问:“那三哥,你现在回来没事吗?” “没事。”江泠说:“我这就走了。” “好。” 江泠回来安排好江晖的衣食住行,没坐一会儿就离开了。 全程都没有和叶秋水说过话,其实他不开口, 叶秋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等他走了, 她反而觉得轻松。 叶秋水平复了好一会儿心情,让下人帮忙将江晖的行囊搬到屋子里, 婆子先将卧房洒扫了,再铺上新的被褥,而叶秋水则带着江晖先将院子里逛了一圈。 推开后院的小门, 入眼的便是潺潺流水,远处雕梁画栋,游人如织,歌女咿咿呀呀的唱声顺着流水,悠悠扬扬地荡到了耳边。 江晖笑道:“真是个好住处啊,叶妹妹挑的地方?” “不是。”叶秋水摇头,“是……兄长买的。” “诶?” 江晖有些惊讶,三哥性子冷淡,不理内院之事,很难想象他会操心这些。 看完院子,叶秋水带江晖去西市看她的铺子,江晖知道叶秋水在京师开了间香铺,他一直很好奇,等到了地方,只看一眼顿时惊得瞪大眼睛,嘴巴张圆。 “这是你……开的?” 江晖指了指面前的铺子,牌匾上“檀韵香榭”四个字以古雅篆体镌就,其边有雕花缭绕,一入香铺,便觉异香盈室。店内架格皆以乌木制成,幽幽乌木之香与诸般香料之气融和,相得益彰。 进门一侧的柜子上陈着数座香炉,样式各异,其身雕刻的蟠螭怒目圆睁,鳞甲欲动,袅袅香烟自口中喷吐而出,另有宝鼎状的香炉上绘制着饕餮纹饰,古意盎然。 壁角之处,数束新制线香悬于一架,线香纤细,散着缕缕清香,气味幽而不腻,淡而不绝,犹如空谷幽兰之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雅韵,几缕斜阳自雕花窗牖透入,正落线香之上,恰似为其添了一抹金缕衣,更增几分幽丽之色。 铺子中客人络绎不绝,掌柜打算盘的手快得连影子都险些要看不清,见到叶秋水,每个伙计脸上都是一副恭敬的神情,唤道:“东家。” 江晖目瞪口呆,知道叶秋水有一间香铺,但没想到规模这么大,店面这般精致。 走到里面,才发现东西两面墙竟然是打通的,可以通向其他铺子,江晖愕然问道:“这里怎么是相通的?” 叶秋水随口道:“左右四间铺子,茶室,绣坊,药堂都是我的。” 江晖惊得合不拢嘴,这四个店面占地都很大,布置精美雅致,客人也多,又是在繁华的西市,租金可不便宜,江晖浅浅地估算了一下,叶秋水的家产早就胜过江氏一族了。 江家在曲州虽是大族,子弟众多,家业无数,但也不一定能比得过这一间铺子。 天子脚下,远不是他们小门小户能比得上的。 江晖想到许多事情,小的时候,父母总叫他要巴结贵人,讨好知州的儿子,只有这样,他们四房才能有好日子,那个时候江晖一直将长辈的话奉为圭臬,可是后来,被家族视为废人的三哥高中,成了官家面前的红人,他们江家再也高攀不起。 被江家视为野孩子,险些被大房打死的叶秋水,也早就拥有让江家望尘莫及的家业。 可见,靠人不如靠己,攀附别人,如水中浮萍,只能随波逐流,终究无法扎根成长的。 江晖轻笑,所幸的是,他已经摆脱父母掌控许久,如今江四爷与四夫人早就不能将他怎么样了,长大了后回想起以前,才觉得,其实长辈也迂腐愚蠢,目光短浅,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 叶秋水带着江晖将几件铺子逛了一圈,檀韵香榭开在西市,不远处就是太学,国子监等学府,街上,襕衫学子们并肩而行,高谈阔论,每个人身上都透着如朝阳般炙热的气息。 江晖刚来到京师,有许多东西要置办,西市书斋很多,一眼望去都是卖文房四宝的,江晖走近一间看了看,要准备笔墨纸砚,省试前,他要闷头温习。 叶秋水看着他在挑笔墨,突然想到,家中的笔墨纸砚似乎也要用完了,江泠经常在书房熬夜看公文,尤其是墨,耗得很快。 家中许多事物都是叶秋水置办,她统管全家,若是缺了什么,可能婆子还没反应过来叶秋水已经准备好了,想到书房的笔墨要用完,叶秋水也去挑了几块墨锭,请伙计包起来。 第267章 逛了半日,回到家时,江泠竟然下值了。 大概因为江晖在,出于礼数,他应当为堂弟接风洗尘,厨房正在准备晚膳,走在巷子里时就能看到庭院里升起袅袅炊烟。 前厅中,江泠坐在花架旁,手中持一卷书,一旁的桌子上还放着什么,油纸包着,透出淡淡的香味,他听到交谈声,抬起头。 叶秋水同江晖低声说着话,她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多日凝绕在眉心的愁哀此刻也消散几分,只是绕过长廊,一看到前厅坐着的江泠,她的笑容就僵住了,低下头。 男子脊背挺直,他已经换下公服,穿着一身藏青色圆领袍,眉眼清冷静肃,薄唇紧抿,面无表情,看到有人进来了,江泠放下书,宽大的袍袖垂下。 目光落在她身上,察觉到从一进来看到他开始,她就变得很不自在,说笑的话语停住,安静得不像她。 “三哥。” 江晖先上前,问了两句公务上的事,接着说起方才都去了哪里,“叶妹妹的铺子真是气派呀,我看得眼花缭乱。” 叶秋水淡淡笑了一下,她站在风口,手里提着东西,发丝被吹乱,大氅上的绒毛轻拂面颊。 江泠看一眼,说:“进来吧,外面冷。” 他转过身,径直绕过前厅,后堂就是吃饭的地方,下人已经将菜肴摆在桌上了,叶秋水默默地走上前,将几盒墨摆在一旁,坐下拿起筷子。 桌子是方角桌,以前叶秋水都喜欢挨着江泠坐,但今日,她坐在江晖旁边,离江泠远远的,看到她拉开椅子,江泠的目光微微顿了一下。 他神色如常,只让下人将叶秋水爱吃的菜挪到她面前去。 江晖夹在中间,一无所觉,吃饭吃得很香,一边吃饭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起家乡的事,比如,那个曾经威胁过叶秋水的香会会长,魏行首下狱了,知州又换了一个人,王家郎君喜得麟子,前不久刚满月。 江泠话不多,只偶尔应答两句,叶秋水倒是会和他交谈,但是话也比以前少了许多,江晖还记得在儋州的时候,每天吃饭的时候都是热热闹闹,嘻嘻哈哈的,怎么如今变得这么冷清。 江晖说话说得嘴干,突然觉得不对,左右看一眼,说:“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 ,就我一个人在讲。” 叶秋水低声道:“五哥,我在听。” “那你怎么都不说话。” 江晖心里不安,暗自揣测,是不是他说得话太无聊了,三哥不理他他能理解,怎么叶妹妹也没反应! 江晖绞尽脑汁,把平生能说的趣事都说了一遍,叶秋水才总算笑了笑。 吃完饭,江晖要去屋里看书,叶秋水想起桌上还摆着她买回来的墨锭,她拿起,提在手上,犹豫很久。 身后,忽然响起江泠的声音,他语气平淡,问道:“今天的菜不合口味?你吃得很少。” 叶秋水肩膀跳了跳,背对着他,握紧墨锭,“没有,只是没什么胃口。” 江泠沉默,片刻后说:“你想吃樱桃毕罗吗?” 御前街的小点心,叶秋水很喜欢吃,不过因为是甜食,她长龋齿后,江泠就不允许她天天吃了。 叶秋水摇了摇头。 他又是沉默,半晌,“嗯”一声,“早点休息。” 说完便离开了,等他的身影走远,叶秋水才终于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江泠相处,他将她当作妹妹一样,可是叶秋水无法再将他当做哥哥,那天的事情,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过,可是不说,不代表它没发生过,叶秋水做不到像一个没事人一样。 第二日,叶秋水醒来的时候,江泠已经去了衙司,叶秋水穿戴好后出门吃早膳,前厅里,仆人们正在洒扫,婆子剪了几枝迎春花插在花瓶里,叶秋水一边喝粥,一边翻看账本。 远处,正在洒扫的下人看到一样东西,疑惑道:“这是什么?” 他走过去打开,发现油纸包里装着十只樱桃毕罗,只是已经凉透,面皮也软了,不知放了多久,总之口味不佳,不能再吃了。 “是樱桃毕罗。” 下人惊奇道:“谁放这儿的?” “好像是大人。” 另一个仆人说:“昨天看到大人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个油纸包,怕是忘了吃了,哎,这已经放了一夜,不能吃了,丢掉吧。” 叶秋水抬起头,听到有人在说话,但是没有听清下人们在交谈什么 仆人有些可惜,将东西拿去丢掉。 叶秋水吃完早膳,将账本收起,换上太医的衣服,拿着令牌进宫。 太医署内,因为不知道该派谁去军中而争论不休,大家都是有家室的人,放不下家中妻女,怕有去无回。 叶秋水只埋头做好分内之事,吴院判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能教她的了,叶秋水早就可以独当一面。 宫中的娘娘喜欢找她诊治,她们久居深宫,实在找不到可以陪着说说话的人,她们中的大部分人又没有子女,高耸威严的宫墙内,死气沉沉,后妃们喜欢那些宫外的孩子,最期盼的,就是宜阳和叶秋水可以多来宫中,同她们说说外面的事,听少女说话,便觉得自己似乎也年轻了许多。 第268章 在宸妃娘娘宫中,叶秋水无意听到,陛下近来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朝中请立曹贵妃的孩子为太子,宰相的势力如日中天,已经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唯一能和曹丞相分庭抗礼的只有严尚书,宸妃的母族依附于曹家,她喜欢叶秋水这个孩子,于是偷偷同她说:“早些劝你兄长改投丞相麾下吧,严尚书是斗不过曹丞相的。” 叶秋水对朝中之事一知半解,但与江泠有关的事情,她下意识紧记于心。 省试很快就要开始了,主考官是丞相势力的,贡士们竭尽全力巴结吹捧丞相,只盼能早日金榜题名。 江晖要温习,叶秋水不去打扰他,知道他辛苦,每日叫下人准备些瓜果,滋补身体的饭菜,江泠不怎么回来,他不在,吃饭的时候反而自在些,只是叶秋水心里一直想着宸妃同她说的话,打算什么时候问一下江泠。 她知道,江泠不可能背叛他的老师,她只是想提醒他,要当心些。 越临近省试,江晖越紧张,叶秋水就会鼓励他,“没事,下一次再考就是了。” 听到她的安慰,江晖紧张的心能缓解许多,只要看见她,他就觉得安心。 省试前一日,江泠有些话要叮嘱他,进了贡院有一些要注意的事情,还有这次的主考官,是曹丞相的学生,一定会投丞相所好,选一下夸赞歌颂丞相的文章,他嘱咐江晖要当心些。 江晖点点头,“我都记住了。” “好。”江泠点头,“你继续看书吧。” 说完,江晖却不动,神情甚至变得有些忸怩,像是有话要讲。 江泠注视着他,等他开口。 片刻后,江晖才终于像是攒够了勇气,梗着脖子,说道:“三哥,要是我这次考中了,我可不可以向你求娶叶妹妹?” 话音落下,江泠怔然,沉静的面容如同撕裂开一个口子。 江晖低着头,不敢去看江泠的神情,他想,三哥现在一定在审视他,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两道冰冷的目光。 未等江泠回答,他就自己吓了一跳,磕磕绊绊地说:“我、我会对她好的,我家中的产业,都给她管,虽然、虽然她可能瞧不上……但是只要我有的,我都愿意给她。” 江泠不说话,凝视他,微微走神。 五郎相貌清秀,为人开朗风趣,性格也好,不迂腐,不古板,待人也真诚。 以后四房的产业都是他的,虽然比不过叶秋水家财万贯,但是也不愁吃穿,至少叶秋水和他在一起,绝不会受委屈,江泠了解他,知道江晖对妻子会很好,也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最重要的是,五郎身体康健,会骑马射箭,不会遭人嘲笑排挤,若是以后考上了,做了官,一定前程似锦。 江泠一时无言,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许久,才开口道:“这件事情……要她自己做主才行。” 江晖一听,心里的大石头落下,反而觉得轻松许多,至少不是拒绝,他真怕三哥回他一句,少痴心妄想了。 “那……那个。”江晖挠了挠头,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问:“三哥,你能帮我在叶妹妹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吗?” 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嘿嘿一笑,期待地看着江泠。 面前,男子眸光寂静,长眉微微颦蹙,一瞬又松开。 江泠说:“你好好准备考试,这些事情,往后再说。” 第一百一十四章 扮演好他的妹妹。…… 省试很快就到了, 江晖去了贡院,工部的同僚们后知后觉地问起江泠,他是不是有个堂弟, 是今年赴京参加省试的贡士之一。 江泠颔首,大家都很惊讶。 同僚们都知道, 江泠与亲族决裂,关系不好, 没想到还与一个堂弟有联系。 严敬渊问起,点点头, 说:“有个兄弟也好, 以后能互相关照。” 一个人实在太孤独了, 严敬渊一直觉得, 江泠应该多交交朋友,虽然严尚书认为,年轻人理应沉稳些, 他觉得江泠遇事永远处变不惊, 这很好,但是有时候也不免觉得他太过冷淡,少年时便阴沉寡言,长大更是严肃,一点同龄人该有的开朗、生机都没有, 这让严尚书有些忧愁。 同僚里, 也有没成过婚的,知道他有个妹妹, 没事便打听一下,希望江泠能帮忙牵线。 也有人避之不及,江泠这种类型的大舅子, 看着便难对付。 前朝,宰相势力壮大,后宫中也是曹贵妃独揽大权,皇后家世普通,再加上没有子嗣,如今的地位是越来越形同虚设了,后妃们每日战战兢兢,尤其是同样有一名皇子的妃嫔,每日将孩子拘在宫殿中,生怕出去会惹曹贵妃的晦气。 严敬渊与宰相不和,连带着他的门生在朝中也被挤兑。 一日,曹贵妃的儿子偶感风寒,叶秋水奉命前去为他诊治,然而,贵妃不知为何突然找她的麻烦,故意声称叶秋水为皇子诊治时不够用心,姿态敷衍,罚她在殿外跪两个时辰。 叶秋水自从在太医署当值后,就从来没有被任何人罚过,娘娘们为人亲和,最多是责难两句,绝不会罚跪,或是打板子。 叶秋水不敢忤逆贵妃,只能在初春的料峭东风里跪在殿前思过。 这是个摧磨人心的法子,石砖粗硬,冰凉,隔着几层衣袍,寒意刺入骨髓,叶秋水直挺挺跪着,腰稍微弯一些,老嬷嬷就会责问她是不是心中不服,再以对贵妃不敬为由,罚她多跪半个时辰。 第269章 叶秋水咬着牙,忍着疼痛,挺直脊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好不容易,几个时辰过 去了,她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同贵妃请完罪,一瘸一拐地出去。 吴院判见到她这样,叹了叹气,让小宫女扶她到边上坐一会儿,用药膏上药。 宜阳听说叶秋水被罚了,气得砸了东西,要进宫找曹贵妃理论,被叶秋水拦下。 “贵妃势大,你别去找她麻烦。” 宜阳怒道:“谁找她麻烦了,难道不是她先找咱们麻烦的?你在宫里,得罪过她?” 叶秋水摇摇头,“我一直谨言慎行,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得罪过贵妃娘娘。” 宜阳秀眉微蹙,沉思片刻,说:“据我推测,前几日,严尚书上书请立二皇子为太子,而贵妃的孩子排行第三,她知道后当然不乐意了,她身在后宫,管不到前朝之事,可是你和江泠关系亲近,他又是严尚书的学生,贵妃自然要找机会磋磨磋磨你。” 叶秋水心下了然,“原来是这样。” 宜阳眉眼肃穆,沉声道:“你毕竟是宫中女官,她没有资格处置你,不能要你的命,但是会找些小麻烦,你小心些吧,下次她找你,你就装病好了,如今宰相势力那么大,官家一直昏迷不醒,我母亲也没有办法,有什么事,不一定能帮到你。” “我知道。” 宜阳毕竟是长公主的女儿,长公主现在的处境都很不好,更何况是宜阳,她不能轻举妄动,不然会连累一家人,虽然方才冲动地想要去找贵妃理论,但此刻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还是太气性了。 叶秋水偏过头,一旁的宜阳神情严肃,眉头紧锁,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沉沉,条理清晰,头头是道,看着还挺有气势,不禁笑道:“敏敏,你现在懂得真多,我觉得你好像变了,和从前不一样了。” 宜阳眼睛一亮,“哪里不一样了?” “唔……变稳重了。” 宜阳眼睛微微瞪大,接着抬起手,捂住嘴,笑得肩膀都在抖,那股骄纵气又显露出来。 发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后,宜阳挺直了身子,咳了两声,神情也收敛几分,“书上说,成大事的人都是沉稳,临危不乱的,所以我决定了,从今日开始,我就要做个冷酷的人。” 她沉着脸,声音也故意压低几分,不觉得沉稳,倒觉得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似的,叶秋水噗嗤笑出声,宜阳一下子就憋不住了,跺跺脚,“哎呀,你不要笑!我认真的!” “好好好。” 叶秋水笑着点头,“知道啦知道啦,我们敏敏是要做大事的人。” 宜阳下巴上扬了几分,正经了没多久,又往后一躺,四肢大张,随心所欲地躺在榻上,叹气,“哎,可是书真的好难背,想要成为厉害的人,哪有那么容易,要看许多书,行万里路,要知道民间疾苦,民生,朝政……” 每次想肆无忌惮玩乐,想将这一切都抛之脑后的时候,就会想起那日在京郊,看到一群自边境逃难而来,食不果腹,甚至易子而食的难民,宜阳咬咬牙,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坚持。 她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不想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郡主。 “对了,还没有问过你。” 宜阳坐了起来,认真地看着叶秋水,“你和……怎么样啦?” 这些天她太忙了,还没有问过叶秋水,现下是什么情况。 话音刚落,叶秋水的神情便变了,她垂下头,视线落下,低声道:“没怎么样,我搞砸了。” “搞砸了?” 宜阳不解地重复,意识到什么,惊讶道:“你……你直接和他说啦?” 叶秋水点点头。 “算是我有些冲动吧,我不喜欢将事情憋在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叶秋水语气淡淡,缓缓说道:“兄长他……很生气,训斥了我,敏敏……现在想,我,我好像真的做错了。” 说到最后一句,叶秋水哽咽了一声,上元夜的情形又浮现在脑海中,眼前是江泠那张愠怒到极点的脸,她心里又难过又委屈,断断续续道: “我……我不该同他说那些话,兄长如今好像根本就不想看见我。” 压抑多日的情绪如同划开了一道口子,霎时迸发出来,怎么都止不住,她知道江泠为什么生气,从小到大,他一直照顾她,对叶秋水而言,江泠如兄如师如父,她的那些心思,要是说出去很登不上台面,同乱.伦有什么区别呢。 所以,江泠拒绝她后,叶秋水的第一反应不是伤心,而是懊恼、害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彻底完了。 江泠对她避之不及,连家都不愿意回,他的话变得越来越少,叶秋水如今待在那个家中,每天都很煎熬。 他不想再看见她,怕是都开始后悔认她这个妹妹,叶秋水不傻,她察觉得到江泠在避嫌,尽管表面上还是兄妹,可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又还能再维持多久呢。 宜阳看着她哭,心里也难受,她揽住叶秋水的肩膀,低声问道:“江嘉玉骂你了?有没有打你?” 叶秋水摇头,“他不会打我,只是不理我了。” 宜阳抱住她,让她靠着自己,叶秋水心里委屈,趴在宜阳的肩膀上默默流泪。 第270章 她就江泠一个亲人,她只有这一个哥哥,如果他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她可以将一切心意都埋藏,扮演好妹妹的角色。 * 叶秋水在长公主府呆了许久,天黑了才回去。 膝盖上都是淤青,还有冻伤,用热水敷了许久才能灵活动弹,淤青有些深,透着紫红色,要瘸好几日。 江晖住在贡院,江泠又鲜少回家,院里冷冷清清的,叶秋水揉了揉腿,头有些昏,想来是白天吹久了寒风,有些头疼,她赶紧洗漱后上榻,闭眼休息。 睡着了后,膝盖也一抽一抽地疼,叶秋水皱着眉,梦里也很不舒服。 江泠是在深夜回来的,听人说起白日的事情,他才知道叶秋水被贵妃责罚,在寒凉的东风里跪了两个时辰。 江泠急忙穿过弄堂,叶秋水已经歇下了,屋中漆黑,下人说,她有些受寒,睡前喝了姜茶发汗。 江泠轻轻推开门,黑暗中,叶秋水孤零零地躺在榻上,蜷缩成小小一团。 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浅浅的涩意划过胸口,江泠动作倾缓,慢慢走近。 叶秋水闭着眼,寂静的夜里,可以听到她绵长清浅的呼吸声。 双腿已经上过药了,就是肿,麻,江泠在榻边坐下,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还好,没有发烧。 他问过下人,腿伤也不严重,需要养两天,大夫说,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只要好好休养,以后依旧能蹦蹦跳跳,不用担心。 江泠松了一口气。 不会有病根,身体康健就好。 他坐在榻边,想了许久的事情,其实本来,江晖同他说起那件事的时候,江泠还在犹豫,如今却是不得不作出决定。 江泠自知,自己古板无趣,也总是得罪人,严尚书同宰相斗得激烈,而他作为严敬渊的学生,贵妃不敢越权将他怎么样,但会对付他身边的人来警告他。 叶秋水就是那个被贵妃盯上的靶子,江泠无亲无故,是个孤臣,他没有别的亲族,不受胁迫,可是他还有芃芃,江泠不希望她再受到伤害。 严敬渊与宰相势如水火,江泠迟早要被牵扯进这些争斗中。 今日之事,是贵妃对他的警告,前不久,宰相起了招揽之意,希望江泠可以为他们所用。 官家重病,曹氏一族门生无数,而皇子年幼,满朝上下,俱是曹氏一党,江泠既然不愿服从,那也只能等着被拔除。 他没想到,他们会先对叶秋水动手,要他服软。 “我有些后悔,带你来京师。” 寂静中,江泠突然低声说了一句。 如果她留在曲州,可以好好的,衣食无忧。 * 不久后,省试结束,臭烘烘的江晖出来后一身潦草,人也憔悴许多。 省试时间长,贡士又不能随便离开,数日的吃喝拉撒都得在那一小间号舍里解决,一出门, 他先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子。 叶秋水先看到他,上前,“五哥,这里!” 江晖欣喜地跑上前,等到了她身旁,又突然往后退了两步,他忘了,自己在贡院待了这么多日,身上肯定很臭,怕凑近了,自己臭烘烘地会熏到她。 叶秋水问:“这几日在贡院是不是没吃好?” 江晖忙点头,和她抱怨起贡院的伙食有多差,夜里,他旁边号子里的贡士打呼像水牛,他几天都没睡好。 叶秋水笑了笑,说:“家中早就备好五哥喜欢吃的饭菜了。” 江晖心里美滋滋的,忸怩地说:“叶妹妹你对我真好。” 一到家,看到桌上摆着的佳肴,两眼瞬间发光。 江泠回来了,询问起这次省试的题目,江晖一边答,一边往嘴里塞东西。 “嗯,还好,曹氏门生喜欢辞藻华美的文章,你只要不在答卷上说些得罪曹氏的话,一般不会被黜落。” 江晖一听,放心了,嘿嘿一笑。 恰好省试结束后也是休沐日,江晖吃饭时忽然提议,说:“明日我们一起出去踏青呗,来京师这么多日了,我还没好好逛逛,正好也是休沐日。” 叶秋水不答,她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但是又怕自己开口,江泠知道她也在,就不愿意去了。 江晖扭过头,看向江泠,挤眉弄眼,目光满是暗示。 江泠面色平静,许久,他才道:“嗯,可以,我不知道京畿附近哪里景色优美,你可以问问明渟。” 江晖疑道:“谁?” 叶秋水诧异江泠竟然会提到她,磕绊地回答,“是、是我,五哥,‘明渟’是我的字。” “噢……” 江晖恍然大悟,接着又奇怪起来,他记得三哥以前都会亲昵地叫叶秋水芃芃,唤她的时候神情也都是极柔和的,如今怎么改了,听着倒像是生疏了不少。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江晖笑盈盈看向叶秋水,期待地问: “那叶妹妹一起去?难得咱们都有空闲,出去玩玩嘛。” 叶秋水犹豫许久,偷偷看一眼江泠,见他没有不喜的神色,才点点头。 入春后,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的好时间,柳条抽新,山林间绿意盎然,芳园有许多花都开了,叶秋水带他们去芳园逛了一圈,全程,江泠都没有说过话,他只是默默地跟在最后面。 第271章 江晖看到再往西一片有跑马场,他跃跃欲试,想骑马,叶秋水说,过了草场,下坡的时候能看到大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岸边,有几只牛羊涉水吃草,放牧的孩童有时会坐在树下睡觉,或是摸田螺。 江晖一听,更加新奇,提议一起骑马去看湖。 叶秋水看向江泠。 他神色淡淡,说:“我不去了,我回园子里等你们,我想坐会儿。” 江晖象征性地劝说几句,江泠一直拒绝,他看似懊恼地叹了声气,“哎,那我也不去了。” “你初来乍到,想玩便玩。” 江晖接着说:“可是我不太认路,我怕找不到你们到时候。” 话都这么说了,叶秋水只好道:“我和五哥一起去吧,我认路,我带你去看湖。” 江晖笑着说:“好啊好啊,还是叶妹妹心善。” “那三哥,你去看会儿花,喝会儿茶,我们玩累了就去找你。” 江泠点点头。 两个人骑马,并肩而行,很快就消失在林子里了。 江泠独自走回园子,芳园内花团锦簇,但他了无兴致。 一个时辰后,他们回来了,老远就听到说笑声。 叶秋水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这么痛快了,她和江晖沿着湖岸比试了两次,江晖骑术比不过她,叶秋水得意地说:“五哥,愿赌服输,你答应我的事情可不能反悔!记得帮我算半个月的账!” “绝不会,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谁叫我技不如人呢。” 江晖的语气看似懊悔自己怎么输了,实际上隐隐透着喜悦,觉得自己与叶妹妹的关系终于更亲近了些。 别说帮她算半个月的账了,就是算一辈子,也在所不辞。 江泠看到二人回来,站起身。 “玩够了?” 他问道。 江晖讲起湖边的景致,说他们比赛骑马,谁先绕完两圈,就要答应对方一件事,江晖输了,要给叶秋水当半个月的算房先生。 回城的路上,二人骑马,并辔说笑,江泠坐着马车,膝上放着一本书,听到外面时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他一直在走神,书摊开后,这么长的路,竟然一次都没翻页过。 回到城中,江晖说想看看御前街,叶秋水说可以,她知道许多有名的铺子,可以带他去看,而这时,江泠却突然说:“我想起来衙司还有些事情要做,我先走了,你们玩。” 很突兀的一句话,叶秋水愣愣地抬起头,江晖倒是笑着摆手,“哦,好好好,那三哥你去吧。” 叶秋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怔愣的一瞬,江泠已经转身离开了,身旁的江晖问道:“对了,叶妹妹,你刚刚说哪里好玩来着?” 叶秋水和江泠进了一间铺子,刚要开口介绍,话语突然顿住,她眸光颤了颤,吸了一口气,说:“抱歉,五哥,我也想起来,铺子里还有些账目没算清,我下次再带你逛逛行不行,我刚才说的铺子是醉春风,是一家酒楼,他家的酱肘子最是一绝,你去试试吧,我有些急事,抱歉,我先走了。” “诶,叶妹妹……” 江晖伸手,想要拉住她,但叶秋水似乎很着急,一开始步伐只是有些快,后来则跑了起来 “什么事这么着急啊……” 江晖张望着,探头,大声道:“你慢些!” 叶秋水转眼消失在街市尽头。 她大步穿过人群,心情焦急,还有些失落。 她回想今日发生的一切,发现江泠一直在给她和江晖制造独处的机会,明明是他提议,要她同行,她还高兴了一下,原来其实别有用心,他根本不是想和她一起出门,是想将她推给别人。 叶秋水心中难以置信,她一路跑回家,果不其然,在家中看到江泠的身影。 他似乎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神情是一闪而过的错愕,“你……” 叶秋水冲上前,喘着气,尽力平复心情,问道:“哥哥不是说衙司有事么?怎么会在家中。” 江泠回过神,道:“半路突然想起,是我记错了。” 叶秋水讥讽地笑,“是记错了,还是故意的?” 江泠眉心一跳,没有回答。 她走上前,一直走到他面前停下,仰起头,“你是在撮合我和江晖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你凭什么管我!”…… 江泠沉默, 片刻后,他启唇说道:“五郎性格温和,家中富足, 才学亦佳,是个很好的人。” 江晖是他的堂弟, 他了解江晖的性格,江晖心里对他这个三哥还算敬重, 以后也不会亏待叶秋水。 这话一听,叶秋水的心就彻底冷了下来, 再怎么喜欢, 被冷水浇透的热情也沸腾不起来了。 叶秋水直言道:“我不喜欢他, 我与他亲近, 是因为他是你的堂弟,我想要你可以多一个亲人,多一个帮手, 这样不至于在朝堂中, 你被人攻讦,说你六亲不认,所以我将他也当做兄长,但也只是如此,没有男女之情。” 江泠神色微微动容, 他垂着视线, 没有与她对视,听到叶秋水这么直接地拒绝, 他心里说不上是喜是忧。 “如果你不喜欢五郎的话,我还认识一些青年才俊,我与他们共事许久, 知道他们的人品,家世,我……” 第272章 叶秋水打断他,“你说起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江泠静默须臾,道:“我是你的兄长,理应为你的终身大事思虑。” “是吗?” 叶秋水笑了笑,心中泛上来苦涩。 她在风口站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道:“我喜欢谁,你心里清楚,你不过是装糊涂,你不接受我而已,江嘉玉,如果你不想看见我的话,其实你可以直 说,用不着这么兜圈子。” 叶秋水语气淡淡,盯着他的眼睛,破罐子破摔。 日复一日的视而不见,刻意疏远,她不是傻子,她感觉得到,江泠要撮合她和其他人,想让她嫁出去,远离他,早日断了那些念想,嫁了人,有了夫婿,孩子,就不会再缠着他。 江泠抬起目光,有些错愕,他解释:“我没有这么想过。” 叶秋水喃喃,“是不是的有什么区别,反正已经这样了。” 她心中荒芜一片,迷茫,悲哀,心灰意冷。 叶秋水转身出去,江泠站了起来,“明渟……” 叶秋水讨厌他这么叫她,她对江泠的喜欢里,开始参杂起几分怨恨。 江泠追了出来,叶秋水快步往前走,冲出家门。 “你等等……明……” “你别跟着我!” 叶秋水回头,满脸泪水,咬着唇哭着说,江泠神情僵住,愣在原地,脑海中反复地浮现出她倔强,又带着怨恨的脸。 他默默地停住脚步,望着叶秋水离去的方向,双手攥紧,指节泛白。 江泠知道她生气了,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身有残疾,这残疾就像一片驱不散的阴霾,时刻笼罩着他的灵魂。每次她示好的时候,他内心虽欢喜得如同春潮涌动,却又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纠结,痛苦,反反复复,钝刀割肉一般。 没有办法,他真的没有办法。 看着叶秋水负气离开的背影,江泠的心像是被重重捶了一下,而后又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每跳动一下都伴随着疼痛。 他害怕她会因此而恨他,心里劝告自己,这样也挺好的,她气恼了,就该放下了,他还能像以前,继续以兄长的身份陪在她身边。 * 叶秋水开始住在太医署里,或是铺子中,她每日都当值,用冗杂的工作来麻痹心境,贵妃偶尔会来找她的麻烦,叶秋水更加小心翼翼,让贵妃没有地方可挑剔。 宜阳知道她和江泠吵架了,让她来自己府中同住。 “那破地方,你就别回去了,和我住在一起,让他滚远些。” 叶秋水在公主府住下,一连数日都未曾踏进家门半步,这个家早就不像家了,在长公主府住了几日,叶秋水同人打听,这附近可有哪间空院子,她要买下。 只是还没确定,前朝又出了事情,战事越来越紧,边境丢了几座城池,大梁势微,四面环敌,听人谈论,前不久一次战役中,大梁惨败,有数万大军被坑杀,官家气到吐血,长公主日日侍奉左右,朝中各方势力都在争相请立太子,皇帝清醒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长公主陪同。 叶秋水想了许久,同吴院判说:“师傅,我想去西北。” 吴院判愣然,斥道:“胡闹,你去那地方做什么?” “去当军医,治病救人。” “不行,这件事同你没有关系,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吴院判担心她是根本就不知道战争的险恶,在军营里要面对的伤患,都是血肉模糊,缺胳膊少腿的,就是大老爷们见了也害怕。 “你知不知道,军医要随军行进,条件艰苦,还有危险,所以大家才不愿意去,你这简直就是胡闹。” 吴院判疼爱她这个学生,不可能让她跟过去吃苦。 “我并非胡闹,我是深思熟虑过才做出的决定。” 叶秋水追着他解释,“我很早就想去了,只是一直念着京中有事情没办完,所以我才没自荐,如今要做的事情做完了,我想坚持我先前的决定,师傅,刘大夫年老体弱,他已不适合再去战场,而我曾经在苏家,跟着他学会许多东西,还读过他的手札,我知道该怎么当一名军医。” “不行不行。” 吴院判还是拒绝,“你太胡闹了,你是姑娘家,你知不知道边关有多艰苦,你知不知道,军营里都是大老爷们?” “我知道啊。”叶秋水说:“苏将军不是女子吗?她可以领兵,那我自然也能治病救人。” “况且……” 叶秋水顿了顿,说:“我已经不想在宫中当掌医女使了。” 宫中人心复杂,明争暗斗,她不喜欢这种,畏手畏脚,她学了那么多的医术,若是只能在宫中为贵人们治病,那就太浪费了,群英汇聚的太医署不缺她一个大夫,但是别的地方更需要她。 吴院判犹豫了,说:“我没法同你兄长交代。” 江大人是工部郎中,这两年平步青云,官职越来越高,早就不是刚进京时无人问津的穷书生了。 叶秋水淡然说:“不用同他交代,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师傅,我会同官家请旨。” “你……” 吴院判看着她,叹了一声气,“随你吧,你是我所有的学生里,最用功,最有天赋,也最有主见的人,我左右不了你的决定,你若想做什么,那就去做。” 第273章 叶秋水笑了笑,抬手行礼,“多谢师傅。” 隔日,叶秋水就同皇帝请旨想要前往边境,长公主在一旁听到她的请求,一开始官家不同意,是长公主帮她劝说,“这孩子也有心了,军中有女将领,多一个女军医,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们都老了,没有这些年轻的孩子有冲劲。” 官家在长公主的劝说下才同意,旨意下达得很快,但是还没有传开。 宜阳从长公主那里得知她要去西北的事情,气得直哭,“你真是发疯了,你怎么能去请这样的旨意?” 叶秋水安慰她,“没事啦,是我自己想去的,而且,西北有苏姐姐呀,我又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我可以去看她,一想到可以救许多人,我心里就很安心。” 宜阳还是骂她蠢。 “在京师,平平安安的不好吗?” “是好,但是有时候也会觉得太麻木,敏敏,我想去帮助更多的人,行万里路,这才是我想要做的事情。” 宜阳含泪看着她,“真的不是因为赌气?” 她担忧叶秋水是因为和江泠吵架了,不想回家,才会负气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才没那么幼稚。” 叶秋水轻笑,“我这辈子都不会因为被谁拒绝了,就去寻死觅活,你看,我这么厉害,我会做生意,会治病,我会的东西多呢,怎么可能因为赌气就去做伤害自己的事情,那样我这一身本领就都浪费了,我是真的想去救人,仅此而已。” 宜阳破涕为笑,听她自夸,说道:“真不要脸。” 话音落下,又道:“那好吧,我支持你,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呢,我也有我需要承担起的责任,我不会落后于你的。” “嗯。”叶秋水拉住她的手,说:“那就共勉。” “好。”宜阳也紧紧攥住她的手,“共勉。” 叶秋水陪宜阳说了会儿话,因为过几日要离开京师,她需要回家准备行囊,叶秋水打算明天回去一趟,收拾好衣物,还有盘缠,后日就出发。 在此之前,铺子里的生意也要安排好,从长公主府离开后,叶秋水前往檀韵香榭,只是刚走进,就看到前厅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看到她,立刻站了起来。 江泠看向她,起身的动作有些慌乱,不安。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回去,江泠很担心她。 叶秋水怔然一瞬,恢复平静,走过去。 她略过江泠,同其他人说起正事,掌柜开始和她汇报起近日的盈亏,将账目拿给他过目,几间铺子的掌柜,管事排队站好,一个接一个上前禀报。 叶秋水拿着账本,神情严肃,从头到尾翻阅,有任 何错漏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管事们战战兢兢,过关的松一口气,若是偷奸耍滑被叶秋水抓住了,顿时汗颜求饶。 江泠坐在一旁,等她处理完几件铺子的事情,已是两个时辰后。 他缓缓走过去,少女侧对着她,面无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江泠看着她的鬓发,犹豫许久,开口道:“我已经同五郎解释清楚,以后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情了。” 叶秋水不答,低头摆弄着架子上的香炉,擦了擦上面雕刻的花纹,声音平淡,“江大人公务繁忙,竟然有空来我这个小铺子。” 态度疏远,避嫌避到连兄长都不愿意叫了。 江泠心里骤然一紧,低声道:“今日……不忙。” “是吗?” 叶秋水说:“真是稀奇,那不是更应该好好休息吗,何必在这里坐几个时辰。” “无事。”江泠停顿许久,心中挣扎,问道:“你……你什么时候回家?” 他道:“回来吗?我做你喜欢吃的菜。” 他的语气,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眼神中满是矛盾与担忧,既希望她能答应,又害怕一旦她靠近,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会再次崩塌。 叶秋水擦拭香炉的动作顿住,她是肯定要回去的,要准备行囊和盘缠,但是回去之后,又不知道该怎么同江泠相处。 她怎么会看不出来,江泠在示好,服软,他希望她可以回家,他对她的担忧,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妹妹,也只能是他的妹妹。 叶秋水背对着江泠,无声地苦笑,“嗯。” 江泠听到她答应要回家,微拧的眉头瞬间松开,眼眸中闪过一抹难以抑制的欣喜,“好,那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回去准备。” “随便吧。” 叶秋水已经无心思考这些,江泠说:“那我就看着来了,你记得回来。” “知道了,兄长。” 他手里握着竹杖,在地砖上敲击时发出轻响,江泠转过身,走到门边,听到她叫他,又回头看她一眼,笑了笑。 叶秋水心中惘然若失。 她将铺子里的事情接待完后,回到家中,饭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烛火摇曳,映照着熟悉的一切,桌上是她喜欢的菜色,每一道都是叶秋水爱吃的。 江泠对她的一切都了解,比她早死的亲爹还要深刻,可是就是不会爱她。 “尝尝这个。” 江泠亲自布菜,目光紧紧追随着叶秋水的身影,吃饭的时候也能聊上几句了,暗自庆幸地以为叶秋水已经消气,他们又能回到往昔的相处模式。 第274章 叶秋水平静地看着这一桌,心里深知,今日应当就是临行前的最后一面。 “兄长,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吃到一半,叶秋水突然轻轻放下碗筷,江泠见状,心没来由地一紧。 “什么?” 叶秋水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般砸在江泠心头:“兄长,我已向官家请旨,愿前往西北入军为医。” 江泠顿时僵住了,若遭雷击,一时怔忪。手中竹箸竟脱手而落,“啪嗒”一声,惊破屋中的静谧,他双目圆睁,满是错愕与惊惶。 “你说什么?” 叶秋水平静道:“我要去西北,入苏将军麾下,做一名军医,官家已经下旨了。” 文书还没下来,所以江泠不知道。 “你胡闹!” 他的声音骤然拔高,顿觉气血上涌,怒火在心中熊熊燃起。 “我去求官家收回成命。” 江泠站了起来,神色匆忙。 “已经板上钉钉,难道你要去抗旨不成。” 江泠攥紧拳头,“抗旨我也得去,战事惨烈,敌军残暴,你是嫌命长吗,非要去虎狼之窝!?” 叶秋水毫不示弱,挺直了腰背,迎着他的怒视,高声回道:“军营虽险,但那里有万千将士等着救治,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伤病而亡?” 江泠气得浑身发抖,“军营里自有其他大夫,用不着你去,你当那是什么地方,稍有不慎可能连命都要丢了。” 叶秋水目光坚定,“战事当前,我不会为一己私欲龟缩人后。” 江泠说:“私欲?我是担心你的安危。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 他话语顿住,严肃道:“你不准去。” 叶秋水固执道:“我偏要去。” “不准!” 叶秋水终于怒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凭什么管我!” “就凭我是你兄长!” “又不是亲生兄长!”叶秋水吼道,她胸前起伏,怒目而视,“说到底,其实什么也不是,又非血亲,有什么我自己承担就是了,用不着你来费心。” “你……” 江泠整个人呆住了,心中五味杂陈,愤怒、失落与慌乱在他的内心翻江倒海。 叶秋水看着他错愕的神情,心里也觉得揪痛,她沉默片刻,忽然没来由地道:“你应该很后悔吧,认下我这个妹妹。” 江泠:“我没……” “其实我也挺后悔的。” 叶秋水打断他,她垂着目光,声音很轻,“后悔翻过那堵墙。” 后来的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也许他们的人生不会有交集,小的时候,她就像江泠的拖油瓶,什么都不懂,要他拖着病体来照顾她,叶秋水想,如果没有她,江泠也不会和江家决裂,少年时不会过得那么凄惨,说不定他的腿伤不会被耽误,早就治好了。 江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因为那一句“其实我也挺后悔的”,后悔翻过那堵墙,后悔和他认识。 那以前的一切算什么? 叶秋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剑,无情地刺向他,江泠站在那里,忽然开始耳鸣,什么都听不清了,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无比沉重,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叶秋水扭过头,不去看他,她深吸一口气,以平心中悲恸,缓声道:“总之无论如何,你是阻止不了我的,你拦得了我一次,拦不了我终身,我有的是办法逃出去,这个小院子,根本困不住我。” 江泠动作迟缓,他慢慢地走到桌前,扶着桌子,腿很痛,耳边如海水倒灌,她的话语如天外来音,沉闷,什么也听不清。 这个院子,是江泠费了很大的功夫才买下,是他和叶秋水的家,如今,她说,她要逃出去,小小的院子,困不住她。 这个家,竟然成了牢笼。 叶秋水知道自己话说得很重,这些话说出去的一瞬间,她就后悔了,可是她不愿低头,她不想装作没事人一样继续和他做兄妹,与其这么一直痛苦着,谁都不好受,兄不兄,妹不妹的,不如早日了断得好。 远离了江泠,也许过个一两年,她又可以对这些旧事一笑了之。 “我话已至此,我这次回来,是为了收拾行囊和盘缠,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兄长,明日我就走了。” “明日……明日。” 江泠重复两句,突然笑出声。 竟然这么急。 叶秋水再坐不住,她站了起来,“我吃饱了,兄长,你慢慢用膳吧。” 说完便转身离开,独留江泠一个人还站在原地。 他抬起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随着叶秋水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下,江泠只觉得一阵难言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开来,四肢发麻,小时候的心悸哮喘症状,忽然毫无预兆地复发。 这几年,他已经很久不发病了,久到江泠都忘了,因为早产出生,先天不足,他曾经在药罐子里泡了十几年。他扶着墙,一步步走下台阶,连路都看不清,呼吸急促,整个人神魂已不知飘到何处,茫然地在原地打转,他本就有旧伤在身,双腿也渐渐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步不慎,自台阶上重重跪了下去。 第275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兄嘉玉亲启 叶秋水回了自己屋子, 搬出箱笼,开始往里面装一些常穿的衣物,银票折叠好放在最里层, 她坐在桌前,将匕首, 镊子擦干净,放着银针的包裹缠起来, 和其他器具放在一起,封存在盒子中。 衣服带的不多, 以轻便为主, 披帛, 绣鞋, 那些妨碍随军的服饰都留在柜子里,打开妆奁,抽出几条扎头发的发带, 东西全都准备好后, 叶秋水将箱笼合上。 她看着桌上的妆奁,心绪飘摇。 这个盒子,还是前年在儋州,她缠着江泠,让他给自己做的, 独一无二, 世上仅此一只。 盒身上雕着大江流水, 薄釉淡雅精致, 打开,里面装着叶秋水的首饰,胭脂盒, 她翻了翻,翻到一条陈旧的红发带,绣着金鱼,末尾坠着小珠子,用它编头发,走两步,珠子便会叮当作响。 小的时候,叶秋水每次蹦蹦跳跳着回家,隔老远,江泠听到几声清响,就知道她回来了,他就会到巷子口接她。 因为已经过去十余年,发带有些褪色,珠子也掉了一颗,早已不复从前光鲜亮丽,正如她和江泠之间的关系,也回不到从前了。 叶秋水将发带放回去,合上妆奁。 东西收拾好了,她躺在床上,了无睡意,傍晚的时候和江泠不欢而散,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吵过这么大的架,仆人们不敢靠近,退避三舍,江泠气得连袖子都在抖。 怎么会弄到这一地步呢,叶秋水在心里叹气,她说了那么重的话,还说后悔当他妹妹,叶秋水冷静下来,有些懊恼,她其实一点也不后悔成为他的妹妹,只是叶秋水贪心,想要更多,所以才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 这一夜,叶秋水心事重重,天亮前才迷迷糊糊睡着,第二日,她拿着文书,推开门,打算天不亮就离开,昨日已经和干娘,敏敏,胡娘子,还有铺子里的其他伙伴们告过别了。 临行前,她询问下人,江泠有没有去上值,叶秋水心想,如果他还在,那就去告别,如果已经离开,那就算了。 下人告诉她,“大人没有出门。” 叶秋水踟蹰许久,走到江泠房前停下,站了片刻,最终也没有敲门。 她转过身,打算就这么离开的时候,身后的门忽然从里打开。 “连道别都不愿了吗?” 江泠的声音很轻,很淡,没有情绪。 叶秋水停住。 她转过身,江泠站在面前,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服,衣摆上有深深的褶皱,他在屋里枯坐一夜,神情透着疲惫,脸色也不好看。 江泠发病了,倒在回廊的台阶上,好一会儿才被下人发现,扶起他,喂他吃了药,许久才渐渐平复呼吸。 一夜未睡,眼角通红,唇色苍白,目光黑漆漆的,像是一潭死寂的水。 叶秋水回过神,抿了抿唇,道:“兄长,我这就走了,如果你现在是来劝阻我的话,那还是不要开口了。” 她方才停下,没有敲门,正是这个原因,叶秋水担心又会起一场争吵,两个人歇斯底里,将话说得越来越难听。 江泠垂眸凝视着她,浑身上下哪里都很难受,伤过的腿又麻又痛,得扶着门框才能站稳。 他说:“我劝阻什么,我如今,说什么话都没有用。” 语气里满是自嘲。 “你想离开那就离开吧。” 大概是为了缓解气氛,他淡笑,可是笑容太苦涩,勉强,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已经精疲力尽。 叶秋水有些诧异,诧异他竟然什么也没说就同意了,没有阻拦她,没有再发怒火,这与她预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她酝酿了一肚子反驳的话,原本还以为,又要吵一架,再次不欢而散。 “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江泠突然开口,抬起眼眸,看着她,“你去了那里,一个月写一封信,给我报平安,最多一年,你就回来。” 叶秋水长袖下的双手扣紧了,她犹豫不决。 见她不回答,江泠紧紧盯着她,看上去有些着急,语气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乞求,他再次询问:“给我写信,早点回来,好吗?” 叶秋水心口触动了一下,她低着头,不与江泠直视,只淡声应答,“知道了,哥……兄长你也要保重身体,你要提防曹家。” 江泠苦笑。 叶秋水说完该说的,转过身,动作缓慢,江泠站在门边,向前走了半步,又停住。 他刚刚起了个很恶劣的想法,想走过去,让她看到自己因旧疾复发,摔倒在地,让她听到自己气喘吁吁,呼吸不过来的样子。 这样,叶秋水是不是就会留下了,不会那么绝然地提出要离开。 可是走出半步,又觉得自己这心思太过卑鄙,留住她,然后呢?将她困在自己身边? 江泠在门前站着,一动不动,目送她走得越来越远。 芃芃走了。 江泠心中空了一大片,茫然地看着前方,失去了方向一般,他的视线不知道该往何处安放。 她走了,她走了。 脑海中反反复复重现着这三个字,江泠扶着墙,慢慢地走回屋中,他的脸色很白,强撑出的安然无恙开始反噬他,江泠走到桌边,来不及给自己倒水,抓起几粒药丸咽了下去,然而,那即将将人燃烧殆尽的火焰却始终无法平息。 第276章 他突然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翻身而上,清晨,马蹄踏过的声音突兀刺耳,江泠一直冲到城门前,只看到她远去的身影。 官道上,尘土飞扬,将一切都带走了。 江泠勒马停下,初春的霜凝在他眉梢,经久难化。 * 从京师到边境路途少说一个月,舟车劳顿,条件艰辛,叶秋水越往西北心里越寒凉,不知道那些百姓是怎么跋山涉水,逃命来京师的,他们吃了太多叶秋水无法想象的苦,她有些懊恼,自己没早些过来。 朝廷派遣官员押送军需前往西北,有棉衣,伤药,由军队护送,叶秋水与几名太医随行,一路无险,到达边境时已是三月了,军中的人早就得到消息,关口,有一群军士等候着,铁甲森森,周身散着凛凛寒光。 叶秋水从马车上下来,岘门关附近,黄沙飞扬,举目所觉俱是荒凉肃杀的气息,两方人在大道上相遇,为首的将军驱马前行几步,比人还高的大马一身漆黑棕毛,目光凛厉,威风慑人。 钦差是个文人,没见过这铁甲森寒的场景,抖了抖,有些发怵。 士兵们整齐严肃,刀剑虽无言,但自有一种无形的压迫罩在头顶。 高头大马上,穿着轻甲的将军,推开脸上用来防风沙的面罩,露出一双浓厉明艳的双眸,目若鹰隼,锐利难挡。 叶秋水看到她,笑了笑,盯着她看,马上的人并没有认出来面前的是谁,甚至还在想,不知道是谁这么胆大包天,直盯着大将军看。 她有些不悦,眉心下压,威严重重,但那个少女仍旧朝自己笑,马上的人有些不明所以,眯了眯眼,仔细看了许久,乍然瞪大双眸。 “小妹!” 苏叙真翻身而下,大步跨上前。 她穿着一身盔甲,身姿高大,叶秋水只能够到她肩膀,苏叙真一把抱住她,搂进怀里,叶秋水只能从她肩头露出一双眼睛,艰难地喘气。 “唔……苏姐姐,我喘不过气了。” 苏叙真太高兴,兴奋,重重拍着她的肩,闻言赶忙将她松开。 “小妹,你怎么来啦。” 叶秋水将脸颊旁胡乱飞舞的发丝拨到耳后,仰头笑道:“我是这次朝廷派来的军医。” “你是军医?” 苏叙真霎时惊呆,她们是知道,这次随军饷一起过来的,还有三名太医,军中缺人手,先前的几名军医死的死,伤的伤,朝廷派了新的人过来,但苏叙真怎么都没想到,叶秋水竟然是其中一个。 “你当大夫啦?” 苏叙真很是惊诧,以前只知道叶秋水会做生意,没成想如今竟然都成大夫了。 “是。”叶秋水笑道:“所以以后我就是苏将军麾下的人啦,要听将军调派。” 苏叙真爽朗大笑,搂着她。 一旁的将士们,钦差都看呆了,苏叙真好半会儿才想起他们,抬起手, 说:“不好意思,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哦,不知钦差大人贵姓?” 钦差上前一步,行礼,与苏叙真交涉。 两方人汇合,打马往营地去。 成堆的军饷搬进营中,参将带着人同钦差的下属一起钦点核对货物数量,将军饷分发,每个人都得到一套新的棉衣。 还有食物,米面,为了接待钦差,军营里难得大餐一顿,每个人都能吃上肉,喝上浓稠饱腹的粥。 苏叙真同钦差说了好些话,交谈起边境战事的实际情况,钦差告诉苏叙真,官家病重,许多时候都不能理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秋狩前就很不好了,回来后一下子就病倒,一开始,是皇后娘娘亲自侍奉左右,后来娘娘也病下,如今是长公主殿下照顾着官家。” 长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妹妹,皇帝没有其他兄弟姊妹,亲缘淡薄,连孩子也没几个。 朝中愁云惨淡,国本之争愈演愈烈,至今还没决定出究竟让哪个皇子当太子。 苏叙真听了,神情凝重,一连喝了几杯茶。 军中不能饮酒,大家以茶代酒,说是接风洗尘,但其实也没多热闹,就几个参将陪同在侧,营帐外,依旧戒备森严,苏叙真的手边还放着一把长剑,有任何风吹草动发生,她都能立刻拔剑冲出去。 亥时的时候篝火才熄,众人散去,苏叙真让人为钦差,还有太医们准备好营帐休息,她则拉着叶秋水去自己的帐子里说了许久的话。 几年不见,青涩的少女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眉眼舒展,俏丽清艳,苏叙真拉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绕几圈,啧啧直叹。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苏叙真说:“我一开始真是没认出你,哎呀,成天面对一群臭老爷们,真是好久没有看到小美人了,感觉整个营帐都清新了很多,连呼吸都是甜的。” 叶秋水忍俊不禁,“姐姐,你少取笑我。” “我说得可是实话。”苏叙真问道:“对了,你还没同我说呢,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 虽然苏叙真看到她很开心,可是军中毕竟不是玩乐的地方,是真的会受伤,会死,每年都有逃兵,日日见血,不是一个小姑娘能受得了的。 第277章 “想来就来了。”叶秋水轻声说:“没考虑那么多。” 苏叙真无奈一笑,“这一点还真是没变。” 想做就做了,瞻前顾后,不是她的性格。 “我还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 苏叙真拍了拍她的肩膀。 叶秋水和她说起这两年的事情,皇后娘娘下令,准许她入宫跟在太医署的吴院判身后学习,在宫中做一名掌医女使,这次,她自己向官家请旨来到边境。 叶秋水不怕死,比起死亡,受伤,她更怕自己变成一个碌碌无为的人。 军中男人多,女人少,更何况是一个好看的女人,苏叙真在自己的帅帐旁给叶秋水支了个营帐,警告麾下的人,不准对掌医女使有任何不轨的心思。 赶了一个月的路,如今总算安顿下来了。 叶秋水在桌前坐下,拿出纸,磨了墨,停停画画,却始终没有正式下笔,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晕染开。 叶秋水神思回笼,她握着笔,良久,才在纸上写下“兄嘉玉亲启”五个字。 没什么长篇大论,字里行间平平淡淡,规整,有抬头,有问候,正文也不是大白话,寥寥数行写到她已经到了边境,见过苏将军了,一切如常,最后,问兄长安。 叶秋水写完信,封好。 钦差不能久留,短暂休整后便要重新出发回京,临行前,叶秋水将信交给钦差,她写了许多,给胡娘子的,干娘的,敏敏的,每一封都很厚,写的时候只觉得纸太小,要说的话写不完,最后一封是给江泠的,薄薄一片,很轻,雪花似的。 钦差收下,告诉她一定会交到几人手中。 叶秋水很是感激。 * 四月,正是人间芳菲最盛的时候。 一个月前,叶秋水刚走的时候,江泠生了一场大病,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生过病,这次的病来势汹汹,烧得他神志不清,躺了许久。 大夫见了,说:“江大人这些年太殚精竭虑,仗着年轻,糟蹋自己身体,他太辛劳,一旦遇上什么事,那口气一松,就会被积攒多年的病气击垮,所以才会病得这么突然,这么严重,如今散散病气也好,不然总是郁结于心,身体会越拖越垮的。” 大夫开完药,叮嘱下人要好好照看。 同僚陆陆续续过来探望江泠,他的家中很冷清,寂静无声,没有人情味,本来院子是很小的,可是因为只有江泠一个人,和几个洒扫的奴仆住,院子就显得空荡。 “你就好好休息吧,大夫说,你就是休息得太少,忧思过重才会病倒。” 听人说,江泠的义妹去了边境,那样的虎狼之地,任谁家的姑娘去了,长辈都会放不下心,他突然生病,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省试的结果张布于贡院外,江晖落榜,他打算回乡,一边准备下一次省试,一边在当地的衙署任小差,积攒经验。 虽然没有过省试,但也是举人老爷,回曲州,也算是衣锦归乡。 上次的事情,江泠都已经同他说清楚,叶妹妹对他无意,江晖心里有些伤心,但他也并非一个执着纠缠的人,难过了一阵子便想通了,同江泠告别,启程回乡。 江晖一走,院里更加寂静,没有说笑声,叶秋水不在,下人们也不爱谈笑了,面对孤僻寡言的江大人,他们也说不出什么风趣的话,只会低头默默干活。 江泠在家中养了许久的病,将近一个月,才算痊愈。 钦差回到京师的那一日,带来了信,江泠等候许久,看到信送过来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可打开,发现只有薄薄一张时,笑意僵在嘴角。 叶秋水的信写得很简单,规矩到不像她的风格,字迹工整,格式严肃,告诉他,她已经到了地方,一切安好,让他保重身体。 以前,叶秋水每次给他的信里,都会洋洋洒洒地写许多话,信封鼓鼓囊囊,快要塞不下,看着她的书信,仿佛能看到她笑盈盈地站在面前,能想象出她写下这些文字时的神态,一颦一笑。 但是手上的这封,完全不一样。 江泠只看几眼,就已经读到头,他翻来覆去地看,拆开信封,望到底,里面空空如也。 “是不是遗漏了?” 他问帮忙带信的钦差,对方说:“没有啊,叶女使将信交给我的时候,我就妥帖地收起来了,没拆开过,你收到的时候上面的封漆还好好的呢。” 江泠沉默,将信纸攥在手中,“知道了,多谢。”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东鞑的军队驻扎在岘门关外二十里处, 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飞扬的黄沙中,能隐隐约约看到大军的营地, 若黑云密布,气势沉沉。 城下, 伤兵被一个接一个地抬进来,入目皆是鲜血淋漓的画面, 叶秋水背着药箱来回穿梭,她随身佩带伤药, 绷带, 几眼断定出伤势的轻重, 下手果决, 丝毫不拖泥带水。 刚来这里的时候,叶秋水持着一腔热血,对战事的残酷了解得很浅层, 以为只是流血, 刀伤,剑伤,实际上的战争,远比她想象的要残酷得多,打得最严重的时候, 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裹着火油的箭矢将人烧得如一具黑炭,高耸的城墙下, 尸山血海,青绿的砖石被染成了黑褐色。 第278章 叶秋水见到这样的画面,拿着匕首的手都在抖, 老军医见了,将她拉到一边,手起刀落,割断箭尾,拔出箭矢,老军医眼疾手快,倒上止血的药,用绷带缠紧。 墙垣下,躺着一个已经濒死的将士,下半身被火燎伤,血肉横飞,骨头都烧焦了,触目惊心,他不住呻吟,叶秋水想要上前救他,但老军医见了,神情紧绷,直接上前一刀刺死了对方 。 “前辈……” 叶秋水惊道,老军医说:“他已经回天乏术,再这么让他活着,也只是让他痛苦,不如痛快地离去。” 叶秋水呆住,老军医神情淡然,这样的事情,想必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 “你要是怕,下不去手,那就别来。” 老军医厉声说:“在军中当大夫,同在宫中伺候贵人是不一样的,我们要的就是狠,优柔寡断,只会加重将士的痛苦!干不来,那就早些回家去,别想着过家家!” 虽然新来的掌医女使与大将军相熟,但不代表老军医就会对她客气多少,这个军中,要的就是果决,不怕死。 以前,也有一些沽名钓誉之辈来到军中,结果见了血都被吓破了胆。 老军医料定,叶秋水这样娇弱的女子,定然也是如此,放着好好的大小姐不做,跑到这种地方过家家,看到她连刀都拿不稳,手抖害怕的模样,老军医便觉得可恨。 叶秋水抿着唇,被训斥时一言不发,她以前学的医术,针对的是各种疑难杂症,而为军中将士包扎,刮骨疗毒这种血腥的事情,完全与她从前所接触的不一样。 她需要从头开始学习,稍有不慎就会被老军医骂得狗血淋头。 老军医嫌她手脚不够麻利,用药踟蹰不决,让她滚远些,别在面前碍手碍脚。 她退到一旁,虽然被骂得很难听,也没有气馁,继续死皮赖脸地跟在老军医后面,学习他是怎么给受了伤的人包扎止血的。 军中用药比寻常疾病更猛一些,老军医经验老道,下手很快,那些让叶秋水觉得为难,不知道该怎么抉择的局面,他看一眼就能判断出方法。 “蠢货”,“愚笨”是叶秋水听得最多的评价。 能进皇宫太医署的人,自然俱是世间奇才,于药理方面天赋异禀,何时被人指着鼻子骂笨过,换做其他年轻气盛者早就跑了,只有叶秋水还愿意跟在这个稀奇古怪的军医后,帮他打下手。 废话,那是军中医术最高超的韩大夫,随军四十载,在好几位战功赫赫的将军麾下做过事,挨骂算什么,又不会掉层皮,学会真本事才是硬道理。 叶秋水脸皮厚,还会根据韩大夫今日骂人的频率来猜测他对自己的印象是不是好了一点。 时间一久,叶秋水从一开始,还不敢给伤口清创,到后来,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刮去腐肉,为血肉淋漓的伤口缝线。 韩大夫对她也从一开始的不待见,嫌弃,到后来,愿意主动为她讲解,告诉她,不同程度的伤口,包扎治疗的方式是不一样的。 “有的时候,敌军会在火油里掺杂粪水,这样伤口会一直恶化,无法愈合,这种情况,我们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杀毒。” 叶秋水疑道:“杀毒?” “是。” 韩大夫说:“最简单的,就是用药水,一遍一遍地冲洗伤口,除去秽物。” 叶秋水点点头,一边听他讲解,一边低头,飞快地在随身携带的手札上记录。 叶秋水将树枝烧黑成炭,一头包裹起来,便于携带,写字也方便。 她的手扎厚厚一沓,最开始拿出来的时候,韩大夫还好奇地要过去看了看。 叶秋水曾经买卖过药材,每到一处,都会开设义诊摊子,为穷苦人看病诊治,这样的记录她都写了下来,哪怕只是再小,再普通的风寒,只要是经她手看过的病人,都会被记录在册。 这样的手扎,叶秋水有一箱,她没事就会将以前的手札翻出来看,经验比以前更加丰富后,看那些曾经被自己视为疑难杂症,棘手的病时,突然茅塞顿开。 翻阅她的手札,看得出她这些年去过许多地方,韩大夫看得入神,越发惊奇。 这个少女,毅力强大,纤细的身躯下蕴含着丰沛的力量,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都会尽力去克服,一步步地往上爬。 不远处,叶秋水手起刀落,果决地为受伤的将士处理完伤口,动作流利,面不改色。 韩大夫欣慰地笑了笑,觉得是自己以貌取人,太偏见了。 战事吃紧,苏叙真总是受伤,肩膀被流箭钉穿,骨头都碎了一些,叶秋水见到后,绷着嘴角给她看伤势,用剪子剪开衣服,取出箭,苏叙真神色如常,还在同部下继续谈论接下来的部署,只是她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在军中,身为主帅的人没有办法长时间养伤,她只能短暂地休整一下,接着继续与敌人作战。 叶秋水用火烫过的镊子从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找出深陷的箭头,煎药冲洗,事先,她已让人用当归,三七,姜黄等物熬制了镇痛的伤药,苏叙真喝下后好了许多,不再疼痛难忍。 取出流箭后,再敷上镇痛止血的药物,用绷带包扎,苏叙真同人说完话,一扭头,发现身后的叶秋水不知何时红了眼眶,她一看过去,叶秋水就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第279章 “哎哟!” 苏叙真一急,赶忙伸手去接,“怎么哭啦。” 叶秋水扭过头,默默地收拾桌上的东西。 苏叙真掌心盛着她的眼泪,宝贝得同金疙瘩似的,说笑道:“这下我们军中不必上书求朝廷拨钱了,小妹掉几滴眼泪,就是金豆子,我得拿盆接着,以后咱们一整个军营的人,都靠你的金豆子吃饭。” 叶秋水破涕为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射箭之人力道要是再大些你就等死吧。” 叶秋水瞪了苏叙真一眼,目光责怪,说完还嘀咕道:“下次再这样,我可不管你,随你痛死。” 苏叙真哈哈大笑,用完好无损的手臂把她捞到身边,温声说:“是我惹叶小娘子伤心了,我给你道歉?” 叶秋水推开她,“谁伤心?我还要去看其他人,没空管你。” 她将匕首,银针收进箱子里,抬手抹干净眼泪,准备出门时,一名将士冲进来,说:“大将军,赤云军在鹰沙山附近遭到伏击,虽险胜,但也伤亡惨重。” 苏叙真神情一敛,“速派军支援。” 叶秋水回头道:“大将军,卑职愿一同前去。” 苏叙真点了点头,“你去吧。” 叶秋水背着药箱立刻跟上前,从马厩里牵出马,翻身而上,她策马狂奔,风衣猎猎,到了地方勒马停下,小白很通灵性,自己站在一旁,不会乱走动,叶秋水挎着药箱,冲进山谷中。 鹰沙山附近硝烟弥漫,敌我两方的尸体横陈在山崖下,血色笼罩中,女子纤瘦高挑的身影有些突兀,横七竖八的尸体触目惊心,这惨烈的景象如同汹涌的黑暗浪潮向她席卷而来,但她的眼神中却透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 叶秋水的嘴唇轻轻抿着,下巴微抬起,步伐沉稳有力,走近山谷后缓缓蹲下身子,靠近冰冷的尸体时动作没有丝毫慌乱,沉稳得如同久经沙场的老将。 周围弥漫着令人胆寒,作呕的死亡气息,血腥的味道浓郁得几乎能凝结在空气中,戈壁滩上的秃鹫闻到尸体的气息后,如乌云般在尸体上肆意盘旋。 叶秋水目光冷静而犀利,发现有幸存的人,打开药箱,手指迅速拿出短刀,镊子,药物。两臂端稳,没有一丝颤抖。她一边将药物喂进伤者口中,一边利落处理好伤口,低沉而坚定的声音鼓励着:“撑住,我会救活你。” 女子的声音就像这战场上的定海神针,给伤者带来活下去的力量。 鹰沙山的战事结束了,今日被围困的军队主将受了伤,对方军营里的军医身受重伤,无法为人医治,叶秋水被派过去,到了地方,有一名五大三粗的参将听说来的军医是个女人,在帐中先骂道:“什么意思,怎么派了个女人过来,我们要军医,女人能干什么,给伤口绣出花来吗!” 大家哄堂大笑。 “她能懂什么行军作战中的伤病之事,怕不是来军中捣乱的。” 叶秋水走近时恰好听到这么一句话,她撩开帘子,抬手揭开头顶的帷帽,露出一张清丽的脸,方才还在骂人的将士一见,话音霎时顿住。 少女面色平静,进了营帐,她只是微微抬起双眸,那双杏眼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清冷而沉静。她的面容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些轻蔑的话语只是一阵无关痛痒的微风。 “不管我懂不懂,有没有本事,都比以貌取人,见识浅薄的人强。” 叶秋水淡淡道,她走上前,步伐稳重,方才说话的参将脸一红,他出言不逊,少女虽然没有面露不悦,但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觉 得羞赧。 帅帐中支着一张床榻,上面趴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他的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浸染,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他的背上有一道刀伤,从肩膀一直延续到腰身,触目惊心,刀尖还淬了毒,他的伤口有些发黑。 叶秋水走上前,有参将拦住她,“等等,我们要韩大夫过来。” “我师傅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我来就可以。” 他们绷着脸,不肯退让,“不行,你知不知道,受伤的是我们主帅。” 身份贵重,容不得这个女子胡闹。 “我知道。” 叶秋水拂开他的手,一直走到榻前停下,她放下药箱,从里面取出匕首。 “劳烦将烛台端来。” 守在榻边的将士脸色阴沉,杵着不动。 叶秋水开口:“不去,那就让他等死吧。” 将士横眉怒目,最终认命地将烛台端到她面前。 她先剪开衣物,再握着短刀,在火焰上烫了烫,少女动作沉稳,用短刀剜去伤口的腐肉,“滋滋”的声音好像在人的头皮上跳动。 大家都紧紧盯着她,她的嘴角没有丝毫弧度,对于士兵们的窃窃私语,她只充耳不闻,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偶尔有士兵故意大声些,说女人不该在军中时,叶秋水也只是淡淡地看一眼对方,那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却让说话的人莫名地感到一种冷意,仿佛自己在她眼中就像一粒尘埃般渺小而无趣,少女的稳重并不为外界的喧嚣和质疑所动。 伤口里还陷着几片火炮的碎片,位置险要,难怪普通的军医不敢随便动手医治,有一片还嵌在心脏旁边,叶秋水屏气凝神,将镊子用火焰烫了烫。 第280章 “你先等等!” 方才看不起叶秋水那个将士又想阻拦,他还是想让韩大夫过来,只是话音刚落,还来不及伸手拉住她,叶秋水已经将碎片取出来了。 动作流利,丝毫不拖泥带水。 将士的话卡在嗓子眼。 她将撒了药粉的纱布摁在伤口上,止住血。 叶秋水低声道:“照我说的方子去煎药。” 女子声音冷静,念出药方,众人愣了一会儿,一个小士兵才赶忙跑出去煎药。 几个时辰过去,榻上男人的伤势稳住了,叶秋水守了许久,最凶险的一晚过去,男人悠悠转醒。 “侯爷!” 将士们扑上前,叶秋水退到一旁,收拾自己的东西。 男人睁开眼。 “侯爷,你还好吗?” “没事……” 不远处响起一道女声:“只要人醒了,就不会再有大碍。” 目光纷踏而至,落在她身上。 男人抬起眼睑,看着她,诧异了一瞬,淡笑:“叶小娘子,好久不见。” 叶秋水回过头,男人趴着,唇色苍白,艰难地抬起头,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薛侯爷。” 她微微颔首示意。 去年,老靖阳侯病逝,世子薛琅袭承爵位,他一开始在蜀中带兵,后来西北战事吃紧,便又被派去了前线。 上次见,薛琅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言行举止有些轻浮,如今已经完全是个男人的模样,肩背宽阔,身形高大,一身肌肉虬结,伤势累累,疤痕触目惊心。 没想到他们认识,方才出言不逊的将士一脸难堪。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薛琅一睁眼,发现她就在帐中,很是意外。 “我是此次苏将军派来援救赤云军的军医。” 叶秋水收拾好了药箱,挎上肩。 薛琅脸上闪过惊讶,但是很快又平静下来。 他并没有询问叶秋水怎么会突然改行当了大夫,虽然与她接触得不多,但薛琅认定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子,做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他醒过来了,所幸身强体壮,性命无虞,叶秋水叮嘱了其他人要照顾好他,背着药箱走出营帐。 军营里还有其他受伤的将士,叶秋水面不改色,冷静地打开自己的药箱,她的眼神专注沉稳,有条不紊地调配着草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在药草间穿梭。 有士兵被箭射中了眼睛附近,其他军医都觉得这个部位太过危险不敢轻易下手。叶秋水镇定地用特殊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拔出箭矢,然后用特制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防止感染,并且每天都来为这名将士精心护理,直到确定他的视力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条件艰苦的军营中,这抹淡雅的身影能为大家带来安稳的力量,叶秋水为赤云军中受伤的兵士看完伤,这群人已经从最开始的不屑,质疑,到对她敬重有加。 军中的日子过得很快,每个月,叶秋水都要往京师寄几封信。 她给其他人的信写了很多字,只是每每给江泠的信都很规矩工整,言简意赅。 江泠每个月收到后,一开始很期待,看到短短的一张纸,心里总是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一汪寂静的水从心头涌过,带来微微的寒。 尤其是每每听宜阳郡主说,叶秋水在信上说遇到什么新事物,最近的一封上说她见到了靖阳侯,靖阳侯受了严重的伤,不过已经救回来了。 这些事情,叶秋水从来没有在给他的信里提到过,她已不热衷于与他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 江泠只能安慰自己,这样很好,只要一切回归正轨就好,成年的兄妹,本来也该这样,保持着疏离。 可是真的发觉她对待自己与对宜阳,对她的其他伙伴们时是不一样的,那种落差带来的悲伤涌过心头,深夜,江泠总是对着薄薄的信纸枯坐发呆。 初夏的时候,宫里唯二孕育了皇子的丽妃因为诅咒曹贵妃而被鸩杀。 后宫最忌巫蛊之术,丽妃究竟有没有诅咒曹贵妃谁都不知道,只是事情败露得太突然,丽妃在自己的寝宫中被鸩杀,年幼的小皇子目睹一切,受了惊吓,痴傻了。 官家病重,就算知道曹贵妃将丽妃处置,他也无能为力责罚。 朝中其他人不敢得罪曹氏,只有江泠反反复复上书,斥责贵妃僭越。 六月初,京师发生了一件大案子,曹宰相宣称玉玺失窃,京中戒备,人人自危,闹得满城风雨,不久后,一名严府的下人声称,在严敬渊的书房里曾经看到过玉玺。 曹宰相以谋逆之罪,带人将严府满门全部捉拿下狱,他的门生为他求情辩解,亦被抓进狱中。 江泠是在家中被带走的,官兵将院子上下全部搜查过,就连花瓶都被打砸开,搜查里面有没有藏有玉玺。 江泠床头有一个盒子,上了锁,官兵直接拿刀砍裂,发现其中是两张地契,以及数十亩田产,除此之外,还有几十封信件,多年来,叶秋水给他写过的所有信件江泠都保存着,官兵翻遍了,发现他的屋中并没有玉玺的踪迹,又去另一间卧房搜查。 叶秋水走后几个月,她的屋中依旧是过去的布置,每逢晴天,婆子都会将她的被子拿出来暴晒,少女的卧室被翻乱,柜子里的衣裙鞋袜落了一地,桌上的妆匣亦被敲得稀巴烂。 第281章 里面除了女子的胭脂首饰外,什么也没有。 江家搜不出玉玺,但是江泠作为严尚书的得意门生,还得罪过曹贵妃,自然逃不了牢狱之灾。 严尚书不肯认,死咬自己没有偷过玉玺,曹家狼子野心,囚禁皇后,鸩杀丽妃,弄傻皇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严尚书作为朝中大臣,即便是宰相也没有资格对他动刑,曹宰相动不了严敬渊,就对他的学生下手。 数名门生受了大刑,一开始,大家还不肯低头,但是天牢里,悄无声息折磨人,不会伤及骨头,不会流血过多,只会寸寸伤人肺腑的恶毒刑罚数不胜数,时间一久,有的门生便撑不住了,稀里糊涂地认了许多罪,最后死无葬生之地。 曹宰相来狱中问过江泠,他没有让人对江泠动刑,入狱多日,江泠还好好地坐在牢房里,只是看着狼狈些,没有平日那么威严,曹宰相不仅没让人动他,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江泠。 “我看中你,一直有招揽的心思,嘉玉,你是个聪明人,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如今这个局面,你应当知道该怎么抉择才对。” 曹宰相站在走廊里,与江泠隔着一道铁门,他神情慈爱,目光温和,许下许多好处。 江泠门第差,可以与曹家联姻,娶宰相的侄女,宰相除了看中他的能力外,想要拉拢他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朝廷上下都知道江泠是严敬渊的得意门生,如果他能出面指控自己的老师,那严敬渊就再也翻不了身了。 只是不管曹宰相如何好言相劝,或是威逼利诱,江泠都不为所动,他神情淡然,端坐在牢房里,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诬陷之事我不屑去做,宰相大人,请回吧。” 曹宰相愣了愣,下一刻,脸沉了下来,如乌云密布,“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大袖一挥,转身出了牢房,“动刑,让他知道得罪曹氏的下场!” 第一百一十八章 “请传位于我。”…… 虽然已经入夏, 可塞北的气候并没有改善多少,广袤无垠的关外大地,狂风呼啸而过, 那风像是无数头愤怒的野兽在奔腾嘶叫。天空中阴云密布,厚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大地之上, 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像是沉默的巨兽,枯黄的草原一望无际, 原本应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可如今, 只剩下干枯的草茎在风中瑟瑟发抖, 发出“沙沙”的声响。 几只孤鹰在盘旋, 发出阵阵尖锐的鸣叫, 那声音在寂静的塞北上空回荡,让人心生寒意。 叶秋水蹲在地上,用几块砖石垒成灶台, 上面正煎着药, 她摇了摇蒲扇,等药煎好了,端着送到身后的营帐里去。 里面躺着许多受伤的将士,这些煎药的小事叶秋水都是亲力亲为,她将肩上挎着的药箱拿下来, 打开, 取出短刀,割开一名将士的前襟, 露出胸腹,查看伤势。 在军营里当大夫,见惯男子的躯体, 他们于她而言,同一团猪肉没什么区别,叶秋水神情平静,清创,上药,动作行云流水。 倒是其他将士对此有异议,军中女人少,有的也是一些帮忙浆洗衣服的阿婆,赤云军中规矩森严,不允许士兵私下狎妓,在塞北,漂亮的,年轻的女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难得遇到一个自己送上门的,掌医女使眼里无男女之分,对病人一视同仁,在某些人眼里,倒成了无声的邀请。 有些胆子大的,喜欢偷偷跟着叶秋水,她看完伤患,从营帐里出来,蹲在地上看药炉,突然,身后响起脚步声,一名五大三粗的将士站在她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说一句,悄无声息地靠得更近些。 叶秋水语气淡淡,说自己要看药,对方竟然伸手,“我帮小叶大人看看火候。” 然而手却不是往炉子上,反打了个弯儿向她肩膀伸来。 薛琅路过附近,见状,神情一敛,飞奔而来,抬手正要一把擒住那胆大包天的士兵,此人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倒下了。 脸上还是未收的猥琐笑容,双眼却一翻闭紧,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地上。 薛琅愣住,手僵在半空,眼眸转动,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冷静如常,振了振衣袖,似是在掸去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薛琅这才发现,倒在地上的士兵胸口还插着三根银针。 方才他刚靠过来的时候,叶秋水就已经伸手摸向腰侧装着银针的布包,男人的手甚至连她的发丝都来不及碰到。 叶秋水拍了拍衣摆,回头,问道:“侯爷有事吗?” 薛琅讪讪收回手,无奈一笑,似是惋惜,叹道:“小叶大人,真是一点英雄救美的机会都不肯给啊。” 叶秋水转过头,视线又放回药炉上。 “指望别人救我,早就死了千八百回了。” 她不喜欢靠别人,人立于世,想活命,只有自救。 “侯爷还是早些将伤养好吧。” 她侧对着他,说:“你病在榻上,底下的人难免心思不纯。” 薛琅头皮跳了跳,知道她这是在拐着弯地骂他呢,御下不严,手底下的士兵色欲熏心,连驻军的大夫都敢轻薄。 薛琅脸又黑又绿,恶狠狠地瞪了倒在地上的男人一眼。 药煮好了,叶秋水弯腰端起,草草行了个礼,转身又钻进了伤兵营中。 第282章 薛琅气死了,走过去,踹了男人一脚,动作太用力,牵动到背后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 赤云军中缺少军医,不得已向苏叙真麾下借人,韩大夫走不开,叶秋水才自请来了这里,哪里想,一群色胆包天的狗东西,连治病救人的大夫都敢垂涎。 这日后,薛琅连下几道军令,谁敢对掌医女使动歪心思,领八十军棍,动手动脚的,哪只手碰到她,就砍哪只手,再赶出军营。 军令严苛,那名被银针弄倒的士兵醒来后就被打了板子,削去军户身份,不准再入营。 叶秋水出入自由,从此之后,连她所住的帐子外都没有人敢靠近。 薛琅养好了伤,没事就喜欢去她跟前晃悠。 叶秋水很多时候都是冷冰冰的,偶尔才笑着应答。 薛琅明年才及冠,很是年轻,有些老兵痞子一开始不服他管教,后来都被打得服服帖帖。 他少年时是京师有名的纨绔,后来被老侯爷一脚踹到军营历练,没几年,老侯爷病逝,薛琅袭爵,不服他的人很多,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麾下,才有人色欲熏心,妄图染指女使。 薛琅觉得很丢人,眼前时不时浮现那日在军帐外,叶秋水用银针放倒士兵后,淡淡瞥他的一眼,像是在嘲笑。 之后的几次无伤大雅的小战役,薛琅都打得都很拼命,像是要证明自己一样,身上添了大大小小无数个伤口也无所谓,叶秋水奉命前来为他看伤的时候,薛琅也只是嘿嘿地笑,眼神很得意。 仿佛一身伤痕,都是他的勋章似的,忍不住要脱下盔甲,朝她炫耀。 叶秋水:有病吧。 他喜欢和女孩玩,为人幼稚,即便当了将军,依旧改不了轻浮风流的性格。 “咱们也算认识好几年了。” 薛琅看着她拎着药箱走过来,说道。 从几年前,在蜀中相识,后来叶秋水到陇右买药材,薛琅一路护送,虽然谈不上多熟,但几次三番,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了。 薛琅知道她同宜阳郡主常互通信件,有时候还会拜托叶秋水寄信时帮他捎上一封,几次后,宜阳的回信里,会告诫薛琅,一定要保护好叶秋水,要是她发现叶秋水掉了一根头发,以后肯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敏敏刁蛮任性,竟然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 薛琅很是惊讶,这还是他印象里,稍微有些不如意就张牙舞爪的堂妹吗。 “她哪里刁蛮任性。”叶秋水瞪他,“敏敏可爱率真,你不准这么说她。” 薛琅笑了笑,眉梢轻挑。 笑完,外面有将士通传,说敌军突袭,打得他们措手不及,薛琅立刻收了笑容,站起身,从桌上拿起剑,冲出营帐。 叶秋水跟着出来,薛琅回头看她一眼,说:“你哪都别去,就在这儿。” 叶秋水脚下停住,目送他跑远。 敌军突袭赤云军营地,放火点燃粮仓,一部分将士手忙脚乱跑去救火,一部分上前迎战,周围一片混乱,厮杀声震天,叶秋水不敢乱动,在营帐里急得团团转。 前阵子,薛琅在象牙山遭遇伏击,身受重伤的消息不知道怎么走漏了,这几日,京中又传出,说皇帝大限将至,朝廷内乱,敌军卷土重来,毫无预兆地兵临城下,薛琅握着剑出去迎战,他本来伤就没好,策马驱敌时,伤口崩裂,盔甲下的衣服早就被鲜血染红。 另一座城池内,苏叙真也率军同敌人打得难舍难分,皇帝病重,外敌野心扩大,想要在这江山最动摇的时候,狠狠扒下大梁的一层皮。 叶秋水不会武,只能做些后勤的事,伤兵接二连三地从前线被抬回来,她洁白的裙角都已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敌军来得突然,赤云军招架不住,一连串的战事早就将 驻军拖垮,不少将士还要带伤迎敌,这一战很是惨烈,叶秋水想,敌军突然发难,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 京师下了一场雨,阴冷湿寒的天牢内,雨水从砖石的缝隙里渗了进来,砸在青黑的地砖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宛若催命的钟声,一下一下敲击在太阳穴上。 严敬渊除了消瘦些,身上并没有伤,每一日,他的亲故,学生被行刑的时候都是从他面前的长廊上被拖走的,严敬渊看得一清二楚,曹宰相要他低头认错,承认偷盗玉玺,他不认,那就折磨他的同党,那群年轻的学士,痛骂宰相,甚至想要游街示威,这些都成了把柄,曹宰相握着这些把柄,轻易可以给他们定罪。 一日,宰相的人又来问他,玉玺究竟藏在何处,严敬渊觉得曹贼已经疯魔了,他根本没有偷盗玉玺,如何交出。 严敬渊越不认,时间拖得越久,曹宰相越发着急。 能找的地方都寻遍了,玉玺就是不见踪迹。 严敬渊坐在牢房里,任凭曹氏门生如何逼问,他都不肯回答,直到越来越多的人被拖出去受刑,直到重刑之下,许多人被逼得说出根本不存在的罪行,严敬渊看着一个又一个爱护的后生被打得半死不活,他心中的愤怒到达了极点,烧得肺腑都在灼痛,只能疯狂地砸着铁门。 “曹洵你有本事你冲我一人来就是了,他们那群孩子懂什么!” 第283章 那些年轻的学生,哪个不是寒窗苦读十余年才走到今日,就这么被曹氏门生作贱了。 严敬渊甩动两手之间的铁铐,一边骂一边砸,下一刻,两名狱卒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他牢房前经过,严敬渊的咒骂声戛然而止,瞳孔一缩,扑上前,双手紧紧握住栅栏,头奋力地探出去,声音颤抖,“嘉、嘉玉……” 那个被拖着的人低垂着头,被汗血浸透的发丝黏腻地贴在脸上,双目紧闭,毫无声息。 严敬渊疯狂地砸着铁门,“嘉玉!” 江泠昏迷不醒,四肢无力地垂下,双腿拖在地上,他身上的囚服破败不堪,衣摆被铁丝钩烂,浑身都是伤,狱卒拖着他行走时,血水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身后有一条长长的血迹蔓延。 前几日,他严词厉色地拒绝了曹宰相的拉拢,被曹氏门生施以重刑,江泠还得罪了曹贵妃,宫里的太监受了命令,提审他的时候也是毫不留情。 为了讨好曹氏,狱卒下手狠辣,他们不会将江泠打死,但是会反反复复地折磨他,江泠被拖着从严敬渊的牢房前经过,听到严敬渊声嘶力竭的呼唤,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被血水糊透的眼睛看不清晰,朦胧中,可以看到恩师拼命地想要钻出地牢,伸出手试图抓住他。 严敬渊赤红着眼,短短半个月,他长出一头白发,老泪纵横地看着自己最喜欢的学生被打成这副模样。 江泠张嘴,吐出一口血水,吃力地道:“老师……” 刚说完,便被架着肩膀催上前,他踉跄了一下,双腿几乎一点知觉也没了,疼得不像他的。 严敬渊痛苦地顺着铁门滑下,锤着墙,“嘉玉啊。” 江泠被带到了另一间牢房,狱卒抬起一桶冰水,从他头顶浇头淋下。 江泠一下子就清醒了,鼻口里全是水,呼吸困难。 “江大人,最后再问你一次,玉玺到底在哪里?” 他垂着头,囚服湿哒哒地贴在身上。 江泠四肢僵硬,声音吃力,但沉静地说:“我不……知道。” 从他嘴里撬不出话,这样的人,既然不能为自己所用,那就不能留着。 曹宰相动了杀心,让底下的人不必再收着力。 狱卒问不出想要的话,恶狠狠地抽了他几鞭子,几人走上前,将江泠架起来,拖到后面的刑具上,两道冰凉尖锐的铁钩贴近后背,江泠瑟缩了一下,牙齿微颤,下一刻,那两道铁钩毫无预兆地刺上前,戳穿了他的肩胛骨。 架子上捆住的人剧烈挣扎,仰起头,牢房里回荡起几声惨叫,声音沙哑,严敬渊双腿一软,跪了下来,以头抢地。 …… 深夜,徐微买通天牢的看守,徐翰林在朝中一向保持中立,谁都不帮,曹宰相动不了徐家,只要徐老东西不碍他的事,他就不会动徐家。 徐微之所以能进天牢,是因为前不久家中有一位堂兄因为与人争执,打伤了人被关进牢中,狱卒只当她是来探望堂兄的,再加上曹家也想拉拢徐翰林,所以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徐微进来探视。 她先去探望了堂兄,留下吃食,要离开时却拐进了另一间大牢,犯人不省人事,根本没有逃跑的可能,他们甚至都不屑看守。 阴暗的牢房内,男人垂着头,一头湿发往下滴着水,徐微屏气凝神,走近了才发现滴下的不是水,而是血。 他的锁骨处,被两道铁钩钉穿,黑夜中,冷刃散发着幽幽的寒光。 徐微呼吸一滞,捂住嘴,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 曾经清冷如月华般的江大人已经完全辨不出从前的模样,他狼狈不堪,遍体鳞伤,脸颊瘦削苍白,病骨支离。 徐微迟疑地往前踏了几步,声音颤抖,“江大人……” 江泠睁开眼,虚弱地抬起眼皮。 徐微眉头紧锁,张了张嘴。 江泠的样子,像是将死之人,如果他没有睁眼,徐微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 她慌乱无措地翻出吃食,想要送给江泠,但他一点力气也没有,连吃东西都做不到了。 曹宰相的人下了死手,奔着要折磨死他去的。 “江大人……你撑住,你撑住。” 徐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知道江泠也被关在这儿,但没想到他会被打成这个样子,“江大人……你。” 江泠突然张口了,发出微弱的声音,徐微凑上前,却什么也听不清。 他声音沙哑粗粝,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徐微辨认了许久,才听到他说的是“快些离开”。 徐微道:“我、我这就走了,江大人,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说,我可以帮你转达……” 他这个样子,好像撑不了多久了,徐微不知道怎么帮他,他们徐家是中立的,徐微也不可能帮他求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这里,虽然徐家曾经起过招婿的心思,但是徐微也不会为了帮他而连累自己的家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帮江泠带句话。 听到她这么说,江泠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黯淡无光的眸子稍稍亮了一些。 他抬起手指,徐微立刻翻出袖中手帕,托举中送到他手边。 江泠浑身是血,手指被鲜血浸得有些发肿,指尖轻颤,在手帕上颤颤巍巍地写下两行字,他好像有太多话要说,但是已经没有力气,没有时间留给他。 第284章 两行字写完,江泠无力地垂下手。 时间紧迫,徐微不能久待,她攥紧手帕,“江大人,是给叶娘子的吗?” 江泠哑着声音说:“是,多谢……” 徐微抿了抿唇,背过身,在狱卒寻过来前,赶忙离开。 狱卒又来了,一泼冷水浇在江泠身上,本来已经昏睡,又被迫清醒过来。 …… 宫中,灯火通明,皇帝已无力回天,连药都喂不进去了。 躺在榻上,听宫人说起曹宰相近来的种种恶行,尤其是玉玺失窃,皇帝费力地握紧拳头,砸着床榻,痛骂:“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但他已经如一支蜡烛烧到了底,除了滴下滚滚蜡油,直至逐渐冷透湮灭,再也无法燃烧。 “长公主求见!” 殿外,宫人通传,穿着繁复宫装的女人推开殿门,缓缓走进。 皇帝艰难地抬头。 长公主跪下来行礼。 皇帝问她,知不知道玉玺失窃的事,整个朝中,唯有曹宰相狼子野心,玉玺定是被他偷走,陷害严尚书,扫除异党,窃权偷国。 长公主神情淡淡,等他说完,平静地呈上一物。 正是失窃已久的传国玉玺。 皇帝眼眸瞪大,不可置信,“你……” 真正伴驾数日,最有可能取走玉玺 的,只有连日侍疾的长公主。 她手握玉玺,鬓边金凤步摇在满室烛光中熠熠闪耀,璀璨如明星。 “皇兄,如今摆在您面前的有两种选择。” “一,眼睁睁地看着乱臣贼子窃取大梁江山。” 长公主一字一顿,凝视他,说:“二,传我于我,如今这个局面,只有我能帮皇兄挽回。” “你……你……” 皇帝声音发颤,抬起手指着她。 “玉玺是你偷走的,是你……是你看着他们争斗,坐收渔翁之利,朕以前竟然从未看出,真正怀有狼子野心的人是你啊!” 宰相想窃国,但是玉玺失踪,他怀疑严敬渊,严敬渊亦怀疑宰相,此二人虽然都有机会伴驾左右,但皇帝真正最为信任的,只有他的手足。 “皇兄,快些决定吧,乱党把持朝政,侄儿们年幼,根本没有办法与曹家势力抗衡,难道皇兄要眼睁睁地看着江山改名换姓?百年之后,皇兄又该如何同列祖列宗交代?” 长公主握着玉玺,身后的宫人呈上来一物,上面是她早就拟好的传位诏书,只待玉玺印章。 皇帝怒不可遏,抬手扇了她一巴掌,长公主平静接下,连头都没有歪过。 “皇兄,臣妹向您发誓,只要臣妹活着,绝不让魏家江山旁落,若违此誓,千刀万剐,永不超生。” 她目光镇定,话语掷地有声。 皇帝嘴皮抖动,因为这一巴掌,跌出龙榻,他红着眼,怒视长公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事到如今,除了这愤怒的一巴掌,皇帝已经想不出任何可以制止她的方法了。 要么看着乱臣贼子颠倒江山,要么,传位于她。 他嘴角抽搐,怒视着面前的女人,许久,脱力一般,无力地跌坐在床榻上,拿起玉玺,在摊开的诏书上落下印记。 …… 长公主府内,宜阳召见了安庆侯林业。 几年前,长公主想要与安庆侯联姻,以换得安庆侯手上的兵权,但宜阳不愿,此事便作罢了。 傍晚的时候,母亲进了宫,虽然她没有说,但宜阳猜到长公主此次入宫,要么生,要么死。 宜阳不想她死,她早已不是那个骄矜蛮横的郡主,为了母亲的大业,小我根本不算什么,她抬起头,目光锐利,直视面前的人。 “侯爷先前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自然,愿为长公主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他心中装着的,只有叶…… 深夜, 打更的声音在街巷中回荡,宵禁过后,坊市人影罕迹, 偶有几声犬吠打破黑夜的寂寥,高门大户门窗紧闭, 长公主府戒备森严,一片肃杀之气。 曹宰相坐在府中, 同幕僚门生商量事宜,玉玺不知所踪, 严敬渊又死活不肯松口, 宰相确信玉玺一定被他藏起来了, 要是杀了严敬渊, 没有人知道玉玺究竟去了哪里,所以才一直拖到现在都没有动他。 一声沉钟敲响,如天外来音, 一声声回荡在宫城上空。 这一夜, 万家灯火未熄,世家豪族各揣各的心思,曹宰相听到钟声,愣了一瞬,脸颊上的肉跳动, 他逼迫自己压下嘴角, 露出悲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这是大丧之音, 每逢钟响,必有国丧。 “官家驾崩了……” 曹宰相喃喃一声,府内, 所有人都屈膝跪在地上,朝着皇宫的方向磕头。 无数府兵、禁军早已围绕皇城严陈以待,安庆侯手握数万大军,只待一声令下,立刻入皇宫拥护长公主登基。 曹宰相抬起身子,转过身,沉沉道:“时间到了,来不及了,当务之急,我们要先进宫,拥立三殿下登基,贵妃娘娘为太后!” 众人互相交换眼神,重重点头。 以曹宰相为首的官员们逼近,一道声音在殿外响起,“官家驾崩,为何不传召我等进宫听遗诏!” 第285章 殿内,长公主从榻前站起,消息刚传出去,他们便集结了数十名大臣立在殿外逼问,曹宰相靠姻亲关系,拉拢了不少人,手中还握着两支禁军,这群人已经等候在皇宫附近了,只等皇帝崩逝,宰相一声令下,立刻强闯而入,拥立新帝。 宰相派人去通知了贵妃,但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传来。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一身华服的长公主在内侍的搀扶下走出,明晃晃的烛光映照在她平静威严的脸上,宛若一尊神像。 曹宰相双目微眯,“长公主殿下,既然您也在这儿,那也省得再去请一趟了。” 他仰起头,说:“先帝猝然驾崩,观诸皇子,唯三殿下德才兼备,宽仁大度,臣等请愿拥立三殿下为新君,使宗庙有奉,国家安宁。” 先帝只有两个孩子,二皇子目睹母亲被鸩杀,早就痴傻了,唯有贵妃所生育的三皇子有权继承大统,不管有没有遗诏,这都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曹宰相声音洪亮,即便没有玉玺,三殿下登基已成定局,就算严敬渊不肯交出玉玺又怎样,他身在天牢,已无力回天。 阶下,群臣跪拜,声声拥迎新帝。 站在殿前的长公主面色沉静,忽然抬起手,她身后走出一名禁军,往阶下丢了个什么东西,球一般,顺着台阶滚了滚。 曹宰相低头看一眼,顿时怒目圆睁。 身后大臣们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有什么滚落在曹宰相脚边,正是贵妃的项上人头。 “妖妃曹氏已被诛杀。”长公主淡淡道:“先帝生前立下遗诏,传位于本宫,曹宰相今日集结大臣聚在殿外,难道想要逼宫不成?” 她的话如银石坠地,霎时炸开了锅,曹宰相怒道:“不可能!” 长公主冷笑,身后的宫人走上前,双手呈着玉玺,长公主抬起手,宽大的衣袖落下,她的手中赫然握着一份诏书。 曹宰相脸上血色退尽,下一刻,宝章门有侍卫前来通传,称宜阳郡主带着禁军进宫拥立新帝,曹宰相回过头,一刹那明白过来,长公主与安庆侯联姻了,宜阳手里的兵是从侯府借来的。 玉玺根本就没有丢,是在皇帝身边侍疾多日的长公主偷走的! 他们都着了她的道了! 曹宰相料到大势已去,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 西北,东鞑军队偷袭赤云军,薛琅率兵迎敌,粮仓被烧毁,赤云军被打得措手不及,虽险胜,但也伤亡惨重。 叶秋水背着药箱,衣摆被血浸透,一身污渍,她弯腰用匕首划开碍事的衣裳下摆,前方厮杀声震天,连地面都在颤抖,硝烟弥漫,几乎看不清远处的景色。 薛琅让她待在营中,哪里也不许去,只是叶秋水不愿意坐以待毙,粮仓的火已经快要烧过来了,叶秋水看了一眼,冲到马厩里,将所有的马全都放出来。 她扶着伤兵,让他们趴在马背上,军中的马都是训练有素的,不会乱跑,知道该往哪里走,叶秋水扬起马鞭,让这群战马背着伤兵逃到其他地方去。 她则牵出小白,踩着马镫一跃而上,想了想,又取来一把剑,将苏叙真曾经赠予她的小驽绑在手腕上。 赤云军驻扎的营地附近,尸山遍野,他们勉力挡住了突袭,但死伤惨重,辎重地被毁,这里早就不是可以久待的地方了。 薛琅身上的伤口崩裂,撑着剑才没让自己倒下,身后有一名敌军爬起来,悄无声息地靠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举起刀要向他砍来,薛琅体力不支,耳力也退化,没有察觉到危险正在靠近。 忽然,一只弓.弩势如破竹地射来,噗呲一声钉穿他身后想要偷袭的敌军,薛琅回过头,看到叶秋水策马向他奔来,她手里费力地提着一把长剑,马蹄跨过尸体奔至他面前,叶秋水弯腰,“手给我!” 薛琅抬手紧紧握住她,借力翻身上马,叶秋水立刻夹紧马腹,逃跑时 还不忘冲地上垂死挣扎的敌军补了一箭。 身后追兵似乎在靠近,叶秋水一刻也不敢松绳,驱马向前狂奔。 耳边狂风猎猎,鼻尖满是血腥气,薛琅紧紧抱住叶秋水,头搁在她的肩膀上。 他背后都是伤,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还有闲情逸致地说:“叶娘子……救命之恩,我薛琅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报答你。” 叶秋水扬了扬鞭子,“少恩将仇报了。” 薛琅低声轻笑,胸腔震动,一笑扯到伤,疼得眼冒金星,口里呕出血,弄脏了她的衣裙。 他抬起手,有些抱歉地压下叶秋水飞舞的衣摆,说:“等仗打完了,回到京师,我赔你十条裙子。” 叶秋水目视前方,一手要拉缰绳,把控方向,一手还要时不时地拉一下薛琅,免得他被颠簸的马背甩下去。 薛琅背上插着两根箭,这种时候,竟然还有力气说笑,真是做鬼也不忘风流,叶秋水语塞片刻,冷哼道:“还是省省力气吧,侯爷,少说话,能活命。” 一直跑到驻军的地界,叶秋水才敢松神,不远处,大梁的将士看到他们,连忙上前迎接。 第286章 薛琅被抬进营帐,一群军医冲进去,叶秋水看到空地上有几匹打转的马,正是先前她解开,背着伤兵逃走的那几匹,这些马很通灵性,能找到其他驻军的气息,不会误闯入敌军阵营。 叶秋水拿起药箱走进营帐,薛琅坐在榻上,左右围着好几名军医,她走过去,抬手就要将薛琅的衣服脱下。 “等等……” 叶秋水说:“我要看伤。” “不用!”薛琅咬着牙摇头,两手撑着膝盖,“多大点事,哪里用得着你出手,你去看别人吧,这里让其他人来就行!不过是一些皮肉伤罢了,本侯爷才无所谓……嘶。” 刚说完他就吸了一口气,一旁力气一不小心重了些的军医顿时汗颜。 薛琅瞪了他一眼,转而面向叶秋水时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挑了挑眉,催促她快点离开。 叶秋水杵了一会儿,“那我走了。” 薛琅摆手,“走吧走吧。” 军医为他剪开衣服,薛琅脸上保持着微笑,连眉头都没动过。 叶秋水心想,他可真能忍耐,伤成这样,都不带叫一下的,不愧是靖阳侯啊。 衣袂翩翩的小叶大人刚出去没多久,帐中就发出了一连串杀猪似的惨叫声,薛琅一边痛嚎,一边骂道:“去你的……取个箭头这么用劲,老子没死在敌人手里,反倒要被你们整死了!” 为靖阳侯取出肩上箭头的军医一脑门冷汗,侯爷这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只好仰头,随意张望两下,说道:“诶,好像是小叶大人回来了。” 方才还在边哀嚎边痛骂的薛琅闭嘴了。 …… 禁军打开天牢,解开关押严敬渊的牢房大门时,他第一件事先冲出去,闯进尽头的刑讯室里,当看到里面的人被绑在架子上,身上的血都要流干时,严敬渊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禁军都不敢随便动江泠,还是吴院判过来,往他嘴里塞了人参片吊命,禁军才敢解开绳子,将人放下来。 江泠的锁骨被戳穿了,因为被折磨太久,他已不省人事,新帝派了好几个太医前去医治,吴院判废了好大的力才将已经与血肉粘合在一起的囚服脱开,辨不出颜色的布料下,是一副伤痕累累的躯体,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每个太医见了都忍不住屏住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曹氏走狗当真心狠手辣,党同伐异,这是下了死手啊!” 江泠是个文人,比不得武将身强体壮,再年轻,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吴院判医术高超,不敢断言能救活他。 江泠的同僚们看着他这个模样,恨不能冲进牢里,将曹家人生吞活剥了。 江晖本来已经离京,听到他重伤的消息,忙不迭打转方向,又回到京中。 吴院判看完江泠的伤势,摇头。 “老朽没有办法,江大人本就一身伤病,如今又添太多重伤,失血过多,倘若早些被救出来,我还能有办法救他,如今这样,我只能用人参吊着他的命,这一遭要是能熬过去,那便可以活,要是不能……” 吴院判话语顿住,不言而喻。 江泠身体太差,只余一丝微弱的气息,曹宰相同严尚书水火不容,他对付不了严尚书,自然想法设法地折腾严敬渊的学生。 江晖坐在榻前,愁容满面,握紧拳头,哀道:“三哥,你一定要醒过来啊……” “三哥,官家欲任你为工部侍郎,只要你醒来就可以上任了。” 他说了许多话,带来许多好消息,江泠都没有反应。 这样大的事情,江晖认为必须告诉叶秋水才行,他不知道为什么叶妹妹会突然离开京城,去往西北那样的地方当军医,江晖还以为是自己唐突喜欢她,惹得她不高兴了。 不管怎样,如今他也得写信告诉她,江泠出事了,她要是想再见兄长一面,应立即回京。 只是战事频起的时侯,普通人的信,是没有办法交到想要送去的那人手里的。 西北一旦打起仗来,忙得顾不上其他事情,除了朝廷的加急信件外,其他消息基本收不到。 江晖收拾被官兵打砸坏的院子时,发现了散落在地的信件,他拆开,里面都是这几年叶秋水写给江泠的信,从她懵懂刚识字时,一直到如今能独当一面。 每封信都保存得很好,除了纸张有些泛黄外,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吴院判每日都来看江泠的情况,脉象虚弱,气若游丝,日日不见转好。 “再这样下去,江大人撑不过半月。” 江晖一听,红了眼眶。 “三哥,你快些醒来,难道你要留叶妹妹一个人在世上吗?” “三哥,她很快就回来了,你再撑一撑,你不想见她吗?你醒来,见她最后一面也好,你这样,等她回来,我怎么同她交代。” 榻上的人双目紧闭,始终没有回应。 江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拿着这些信,坐在江泠的病榻前一封一封地读。 江泠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黄昏。 第287章 说是醒,其实也只是听到了一些声音,由远及近,时而听得清晰,时而又很模糊。 他做了许多支离破碎的梦,梦到少年时,家门旁的榆树下坐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女孩,骨瘦如柴,抬眸看着他时,有些埋怨地说:“你怎么才过来,我快饿死了。” 梦到她从大字不识的孩童,到亭亭玉立的少女,梦到她在寒夜里依偎着他,梦到她的笑,她的眼泪,滚烫得如燃烧着的火焰,一滴一滴,灼烧他的肺腑。 这些画面,都在慢慢地远离他,如走马灯一般,江泠的眼前浮现了他这二十余年来经历过的一切,十二岁前的人生只占了短短几页,往后无论翻到何处,都逃不过那个人。 他人生的一大半,都和叶秋水脱离不开。 宛若已经融进身体里的血肉,想要剥离时,只剩非死即伤了。 江泠睁开眼,光线涌进瞳孔里,恍然一梦,辨不清如今是活着,还是已经下了地府。 “三哥……” 端着药进来的江晖呆住,手一松,汤药险些坠落,他眼 疾手快地去接,烫了一手,此刻也顾不得呼痛了,喜极而泣,大喊:“严大人,吴太医,醒了,人醒了!” 门“砰”地一声打开,无数人影涌了进来。 严敬渊泪眼婆娑,弯腰伏在榻前,“嘉玉,你怎么样?” 江泠迷茫地看着他们,他张口,嗓子犹如刀割,“还……好。” 严敬渊老泪纵横,让到一边,吴太医上前,为江泠把脉。 这些天,用了许多名贵药材日日夜夜吊着江泠的命,吴院判熬了几宿,才从阎王爷手里将他抢回来。 “人醒了就好,人醒了就好啊。” 吴院判抬起手,擦了一把汗,“只要醒了,就是熬过去了!” 大家全都围在榻边,热泪盈眶,江晖双手合十,朝着门外拜了拜。 吴院判重新开了方子,亲自煎药去了,严敬渊怕打扰江泠休息,拉着大家赶紧离开。 屋子里又寂静下来。 江泠睁着眼,环视四周,方才一群人进来,独独没有他想看到的身影。 江晖送走那些人,回来的时候,推开门,清晰地看到榻上的江泠的眸光亮了亮,见到是他,又黯淡下去。 江泠昏迷不醒的那些天,江晖曾经听到他梦中的呓语,一声又一声“芃芃”,那绝对不是一个寻常的兄长该有的情绪,结合过去的一切,那些珍藏的信,上了锁的盒子,二人之间,莫名的争吵,疏离,江晖稀里糊涂间拼凑出了一个事实。 江泠喜欢的是叶秋水,这些年,他心里一直装着的那个人,只有叶秋水。 …… 这次的战事惨烈,薛琅养了许久的伤,苏叙真也中了两箭,叶秋水两地军营来回跑,哪里缺人就去哪儿。 一封夹杂着白色翎羽的信送到了军中,苏叙真只看一眼便变了脸色。 白色翎羽,代表着皇城里出了大事,她拆开一看,沉着脸,说:“官家驾崩了。” 消息传开,军中异动,战事最紧迫的时候,一国之君猝然驾崩,皇子年幼,难免内外堪忧。 “那……新帝是谁?”下属小声问了问:“不能真是一个孩子吧?” 苏叙真继续往下看,眉心顿了顿,说:“是长公主。” 众人瞪大眼睛,面面相觑。 “怎么传位给长公主了?” 哪有跳过自己的儿子,反传位给姊妹的。 传给兄弟就算了,传给姊妹…… 一名将士说:“官家怕是病糊涂了。” 话音刚落,苏叙真就瞪了他一眼,“怎么,传位于长公主就是病糊涂了?皇子年幼,若让一稚子掌管天下大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们可能睡得安稳?孤儿寡母,你们不怕外戚当政,窃国谋权?” 方才说话的将士低下头,闭紧嘴,不敢再发出声音。 “先帝既传位于长公主,那么嘉安长公主从此以后便是大梁的一国之主了,不该说的话,你们都给我吞到肚子里,否则军杖伺候。” 苏叙真声音威严,大家都应声答是。 先帝驾崩的消息同样送到赤云军中,信送到的时候,是个难得的晴天。 万里无云,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如果没有战争,该是张多美的画卷。 薛琅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一手夹着木板固定,他站在城墙上,望了望远处,初升的朝阳悬于河面,似火似血,云霞氤氲,沙海一片瑰丽悲壮。 下属的将士忽然握着一张夹着白色翎羽的信件过来,薛琅接过,神色凝重。 先帝驾崩,宰相意图谋朝窜位,但先帝生前立下诏书,传位于长公主,曹宰相阴谋败露,欲畏罪自尽,但被人拦下,新帝下令,三司会审,按罪处置。 白色翎羽的信件下还压着宜阳的私信,信上说,宜阳郡主,不,如今该称宜阳太子了,已与安庆侯府的二公子定下婚约,只是婚期还未选定。 第288章 叶秋水看向薛琅,他向她转述,“敏敏要成婚了。” 叶秋水眼眸睁大,“她愿意?” “愿意。” 薛琅点了点头,“安庆侯掌管禁军,她们需要这份助力。” 新帝想要坐稳龙椅,手上一定要有兵权,老靖阳侯走得不是时候,驸马权势不高,单单一个薛琅还未成气候。 叶秋水心中思绪复杂,离京半年,竟然什么都不一样了。 京中改天换地,从前权倾朝野的曹宰相获罪入狱,满门抄斩,曹氏门生若树倒猢狲散,再也掀不起风浪,贵妃暴毙,三皇子囚于宫中,新帝登基,授严敬渊为新任丞相。 宜阳改随母姓魏,作为新帝唯一的女儿,名正言顺地被封为太子。 倘若是去年这个时候,叶秋水一定不会相信,未来居然会发生这么多的事。 她站在城楼上,凝视着远处落日时,忍不住心想,江泠怎么样了。 敏敏的信上只说,江泠升官了,做了工部侍郎,他年轻有为,是朝中最有前途的官员之一,从人人鄙弃,不受重视的寒门士子,到功绩累累,为官家器重的工部侍郎。 旁人兴许只能看到他平步青云,惹人艳羡,但只有叶秋水明白,他这一路,走得真的很难。 叶秋水心里为他高兴,感念他终于实现了年少时的抱负,没有被世间的磋磨打趴下。 想着想着,心中又惆怅开。 他这么好,也许他喜欢的那个人看到他的优点,会改变心意,愿意和他在一起。 也许下一次回京,他已经成婚了。 叶秋水看着远方一掠而过的孤雁,思绪随之飞到很远。 新旧朝交替之时,正是四境最动荡之时,听闻皇帝驾崩,外敌更加有恃无恐,试图在朝局还不稳定的时候,将大梁撕下一块肉来。 战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西北战事连连,每日伤亡无数,叶秋水也没心思再去思考其他东西了,光是救人就已经占据了她所有的精力。 京中发生了什么,除了这些外,她一概不知。 第一百二十章 “好久不见。”…… 新帝登基已经两个月了, 肃清朝野,扶持寒门,清流赞颂。 北边的仗打得如火如荼, 朝中也派了兵增援,几次军报带回来的都是好消息, 眼见着这场战火终于快要烧到底。 江泠养了很久的伤,他不能走动, 每日只能靠坐在床榻上,膝头摆着两本书, 他如今一身伤病, 形销骨立, 很多时候, 连提笔写字的力气都没有。 说是看书,其实大部分时候都在发呆,江泠总是一个人坐着, 默默地看着大门, 伤势太严重,太医每日来往,认识的人也会上门探望,齐家派人来问过,胡娘子也带着伙计登门探望, 就连东宫的人都来打听过他的伤势。 江泠的回答很统一, 他没有事,能看书, 能吃饭,只拜托她们,不要将他重伤的事情告诉叶秋水, 以免她担心。 “我既然活着,不是死了,那就不要告诉她,她远在西北,常逢战事,本就忧思,将这件事告诉她,也只是平白增添她的愁绪而已。” 众人一听,觉得有道理,叶秋水在军中当大夫,战事紧迫时,便是九死一生,坏消息告诉她干嘛呢,除了让她担忧没有别的作用,既然人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那也不必急着告诉她,又不是急着叫人回来奔丧。 养伤的日子很孤寂,吴院判说,他伤入肺腑,要养很久很久,起码半年,新帝是个通情达理的君主,听说了这件事,大手一挥,让他安心养伤就罢,待伤养好了,再回来上值也是一样的,并赐下诸多赏赐,江泠都收着了。 以前,他有个上了锁的盒子,里面装着地契,田产,这些都是先帝在位时给他的赏赐,江泠全部存起来,但是官兵搜查的时候,盒子被打烂了,里面的东西也散落一地,许多钱财被抢走,只 有信件不值钱,没有人动。 江泠重新找了个盒子,将官家赏赐的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锁起来。 入秋后,天气转寒,江泠大病一场后极度畏寒,如今才只是初秋,他便裹上了厚厚的衣袍。 徐微随父亲一起上门拜访的时候,发现他呆呆地坐在庭院里,膝盖上盖着毯子,手里抱着一个暖炉,有些失神,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很难从这个形丧魂消的男人身上窥探到过去的风采,徐微在下人的带领下绕过前厅,走到后院,江泠反应有些迟钝,好半会儿才开口,“徐老,徐娘子。” “你不用起来。” 徐翰林抬手,示意他继续坐着,他走近几步,关心道:“嘉玉,你的伤怎么样了?” “还好。” 谁来问都是这个回答,江泠不想让别人担心,不愿麻烦别人,太医为他换药看伤,他也是咬着牙从来不挣扎,再苦的药都可以一口喝下,能自己做的事情绝不假手于人。 江泠让下人过来看茶,徐翰林与徐微在庭院里坐下,徐翰林简单地关怀了几句,叮嘱他一定要好好休息,秋后,曹宰相就要被凌迟处死了,曹氏一党的罪一直清算了三个月才结束,朝中空了许多职位,百废待兴之时,像江泠这样有才能的人,将来不愁前途。 第289章 徐翰林有心拉拢,严敬渊也有这个意思,他一直想为自己的学生定门好亲事,徐家的娘子就很不错,就是不知道江泠的意思。 这次过来也是想亲眼看看,江泠的伤病究竟怎么样了,若是真的病入膏肓,自然也不能推女儿入火坑。 看到他病骨支离的模样,徐翰林一是吃惊,惋惜,而是犹豫,这门亲事还得再从长计议 谈完公务上的事,又关怀了几句,徐翰林起身要离开,他抬手按住江泠,“不用送不用送,你歇着吧。” 走出庭院的时候,徐微忽然说: “爹,您不必为此烦忧,实话实说,女儿并不愿意嫁给江嘉玉。” 徐翰林停下来,“怎么?你是嫌弃他一身伤病?” “非也。”徐微摇了摇头,“爹,您有所不知,江大人已经有心悦之人。” 徐翰林一愣,“真的?” 徐微颔首,“是,所以,这门亲事还是算了。” “你怎知他有心悦之人?” “先前在白鹿寺打听到的。”徐微答道,停顿片刻,又说:“爹,我有些话想同江大人说,您放心,女儿有分寸。” 徐微在京师素有贤名,徐翰林不担心她会胡来。 他点了点头,徐微欠身一礼,转身回到庭院。 她头上带着帷帽,遮住脸,绕过长廊,江泠还坐在原地,低头翻着书。 “江大人。” 徐微唤道。 江泠抬起头,看到她去而复返,有些诧异,“徐娘子,可是遗落了什么?” 徐微摇头,走上前,“江大人,我知道你心里顾虑太多,许多话没法说出口,可是江大人,人生匆匆几十载,有些话你不说,有些事情你不做,老天爷可能就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了。” 江泠按在书页上的手一颤。 她声音平静,“江大人,我斗胆问你一句,在牢里濒死之时,你心里在想什么?” 话音落下,江泠目光微凝,思绪荡开。 濒死之时…… 他回忆起在牢里,漫无天日,分不清昼夜,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几日,被折磨了几日,好像一直清醒着,又好像一直在昏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血在流逝,却无可奈何。 很多个时候,江泠都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没法再活着离开天牢。 预料到自己将要死亡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东西,江泠心中有悔,悔在如果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不应该和叶秋水吵架,不应该那么凶,最后给她留下的只剩哀伤,还有眼泪。 比起悔,更多的是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她,这个念头,一旦在心里浮现,他就会被巨大的恐惧淹没。 江泠紧紧扣住指节,一个念头在他心底升起,将他亲手筑起的那道防线轰然冲垮。 江泠不得不接受现实,无论他怎么避而不见,怎么逃避,对她的情谊并不会因此消散衰减,只会镌刻得越来越深,以至于刻入骨髓,抽离不得。 他想见叶秋水,很想,不管以后再发生什么,都不愿再与她分离。 盯着他的脸,徐微深深呼出一口气,明白江泠这是想通了,鬼门关走一遭,人的情意只会更浓,浓到要溢出来,到了不得不宣泄的地步。 她笑了笑,说:“江大人,希望你已经抉择好了。” 徐微颔首一礼,转身离开。 …… 塞北开始下雪,将士们穿上棉衣,千里冰封,草原遍地荒芜,再也看不见牛羊的身影,水缸被冻裂了,每日为伤患煎药前,叶秋水都要费力地凿下冰块,用炉子煮热,她的手长出冻疮,一边煎药,一边在原地蹦蹦跳跳,四肢才不会冻僵。 每年秋收之时,关外的游牧部落都会突袭边境以抢掠丰收的粮食,秋后的几个月,战事艰辛,叶秋水忙得脚沾不到地,已经许久未曾往京师写过信了。 腊月的时候,草原上下满了霜,哈出去的热气顷刻间就会凝成白色的结晶。 “今年冬天可真冷啊。” 苏叙真搓了搓手,已是腊月了,边境相安无事了多日,叶秋水跟着她离开前线,骑马走了两日,到达关内一个相对安全的小镇上,苏叙真轻车熟路地穿过街巷,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 叶秋水牵着马走进,那户人家的主人很早就在门前等候了,见到苏叙真,连忙上前恭迎。 苏叙真摆了摆手,带着叶秋水走进檐下,热气熏蒸的屋中,一名两岁多的孩童正坐在毛毯上玩拨浪鼓。 将近三年前,苏叙真亲手杀死了丈夫,因为僭越杀人,只能自请前往西北带兵赎罪,孩子她没有带在身边,而是放在一户人家寄养。 “这是李婶,她的丈夫以前是我父母麾下的副将。” 一名妇人含笑点了点头,叶秋水朝她行礼。 苏叙真不能将孩子带在身边打仗,便将她寄养在其他人家中,隔两个月过来看一次,那孩子竟也记得她的气息,并不抵触,张开手要抱。 苏叙真抱起孩子,坐在毛毯上,用玩具哄了一会儿。 平常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只有这个时候才会露出一点鲜为人见的慈爱温柔。 第290章 叶秋水陪苏叙真在小镇上待了几日,她也不闲着,在附近的城镇逛了逛,做了几笔毛皮生意,叶秋水将毛皮运回边境,同苏叙真说:“这些回去可以给将士们做夹袄的内衬,很暖和” 苏叙真笑了笑,“你有心了。” 外面响起零零散散的鞭炮声与孩童的欢声笑语,年关将近,如果没有战争就好了,四海升平,哪里都是欣欣向荣的。 “要过年了,你不回京吗?” 苏叙真突然转过头问道。 叶秋水愣了愣。 她没有考虑过这个事情,苏叙真突然问起,她才想到,她已经离京快一年,因为太忙,也已经好几个月不曾写过信。 “我不知道。” 叶秋水想了想,说:“我觉得在这儿挺好的,没有烦恼,在这里,我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学到了许多本事,我暂时没有想要回京的打算。” 其实也不是不想,是不知道要不要回去,叶秋水有些逃避回京后要面对的事情,她宁愿一直待在西北,不用考虑那些烦心事。 苏叙真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揽住她,“不回去好啊,等开春了,我们就去草原上骑马,多痛快!” 她笑容爽朗,叶秋水也被感染,轻笑,“嗯。” 说完,苏叙真又弯腰去拉了拉脚边的小丫头,“乖宝,你啥时候长大啊,娘亲带你去打猎。” 军中离不开主帅,她们在小镇上待了两日就离开了,本来还能再多待一日,只是军营里忽然传来消息,说朝廷的钦差来了,赶在年关前,送来战备与军饷。 叶秋水与苏叙真连日策马赶回,钦差已经到达许久,到了军营,苏叙真先去见人,叶秋水则将马牵到马厩里拴好,接着去伤兵营看望受伤的将士。 等忙完已是傍晚,叶秋水手冻得有些发麻,开完方子,一名将士突然冲过来,唤道:“小叶大人,有人找你。” 叶秋水回头,“谁?” “不认识,说是护送军饷的钦差之一,等你许久了。” 叶秋水心中疑惑,收拾好药箱,挎上肩,“这就来了。” 她跟着出去,塞北寒风凛冽,炭火缺失,走到哪里都是冷冰冰的,她一边与身旁的将士交谈,一边走上前,搓了搓手,掀开营帐的帘子,往里看了一眼,话语霎时停住。 营帐内站着一个人,个头高大挺拔,披着一身宽大厚重的斗篷,身形清癯,斗篷下露出半截紫袍公服大袖,气质清正,只是肤色苍白如纸,瘦得有些脱相,公服 穿在身上,第一次让人觉得有些不合身。 听到动静,他抬起眸子,叶秋水猝不及防与他对上视线,这一刻,耳边仿佛有火星子噼里啪啦地炸响了,视线交汇的一瞬间,天地寂灭,叶秋水呆怔住,忘了要继续走上前。 她没想到,这次随军过来的钦差会是江泠。 即便做足了准备,可是等她出现的时候,无数种情绪围堵着逼江泠缴械,明明很冷,但袍袖下的手却出了一掌心的汗。 才一年而已,竟恍若隔世,江泠注视着她,心头百感交集。 他有许多话要说,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讲起,良久,江泠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又像笑,又像哭,“好久不见……” 叶秋水回过神,压下心头的惊动,垂落目光,低声道:“好久不见。” 她唤:“兄长。”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距离曹氏倒台已经半年, 江泠也养了半年的伤,能下地走路了,也能上朝处理公务, 但是因为当初伤得太严重,总是断断续续地病着, 人也比以往瘦了一大圈,他知道自己如今的样子不好看, 向官家请旨护送军饷去往西北前,江泠每天都吃很多饭, 希望能变回以前的样子。 他以前从来不是个会去在乎外表的人, 皮相, 躯体, 对他而言并不重要,江泠觉得自己病后真的老了很多,他也开始担忧自己年华老去, 不复青春, 也担心一年不见,叶秋水见了他的模样会嫌弃。 到了营地,他环视四周,未曾看见她的身影,他心里有些着急, 军营的将士告诉他, 叶秋水不在,同苏大将军去别的地方办事了。 管理辎重的人将货物清点完, 几大车的棉衣分发给各个将士,大家围着兵器署制造的新战备观摩,新年将近, 冷硬肃杀的军营里终于有了点热闹的气息。 等了一日,叶秋水同苏叙真才策马赶回军营,帐外响起说笑声,“小叶大人回来了!” 女子的声音随后道:“我先去伤病营看看。” 江泠和其他钦差一起去见大将军,几方人客套往来,江泠一直在走神,他的心并不放在这里,早就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好不容易,事情谈完了,江泠出门,犹豫片刻,向一名将士询问叶秋水在哪儿。 对方立刻去寻了,江泠站在营帐里等了片刻,外面响起说话声,“谁找我?” “不知道,不认识,小叶大人过去了就知道了。” 听到她的声音,江泠心里有些紧张,忐忑,掌心无端生热,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去检查发髻有没有歪,衣领整不整齐。 帘子掀起,日思夜想的人走进来,等真的见到她,一切又不一样了。 第291章 要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讲起,斟酌到最后,只剩一句“好久不见”。 叶秋水觉得江泠变了,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那种锋利冷硬的气息消散了许多,她进来后观察了几眼,江泠消瘦不少,这一年,他大概又只顾着公务,没照顾身体。 “兄长怎么来这里了?” 叶秋水站在原地,没有继续往前走进几步,两人之间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以及争端疏离,突然再见,叶秋水心里诧异大于喜悦,更多的是不自在。 江泠轻声说道:“我是护送军饷的钦差之一。” “这样。” 叶秋水淡淡应了一声,“待几天?” “就这两日。” “哦。” 她点点头,挎着药箱,视线垂着,尽量不去与他对视,“军中给你们安排住处了吗?” 江泠回答:“安排了。” “嗯,好。” 叶秋水不知道要说什么,没话找话地问:“干娘,敏敏,还有胡娘子她们都还好吧?” 江泠都一一答了,“都好,齐夫人身体康健,储君殿下受人敬仰,铺子里的生意一直很好。” 他说完,营帐内又安静下来。 江泠盯着她,觉得她穿得太少了,双手红通通的,指间好像长了冻疮。 他抬手解开斗篷的系带,想要脱下给她披上。 叶秋水察觉出,连忙摆手道:“我不要!” 她实在有些害怕,怕他又突然说起一些让人伤心的话,怕他靠近。 大概是觉得自己反应太激烈,叶秋水垂下手,说:“我……我不冷,兄长自己穿着吧。” 江泠解开斗篷的手一顿,僵在半空,许久才缓缓放下。 静了片刻,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身,说:“对了,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点心,果脯。” 江泠回身的动作有些着急,一旁的桌子上摆着几个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捧过来,打开,“你尝……” 刚开口,话语顿住,江泠垂着眼眸,嘴角的笑意消散,声音也低下去,“碎了……” 盒子里的点心经不起颠簸,再怎么小心,舟车劳顿许久也会碎成渣,果脯好一些,但是也不大新鲜了。 江泠的神情看上去很难堪,无措,他紧紧握着盒子,“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今年雨雪天多,路途湿润,食物容易受潮,保护得再好也会变质。 叶秋水攥紧了药箱的挎带,“没事,反正我也不喜欢吃这些。” 江泠抬起眼睑,看向她,“不喜欢了?” “之前总是牙痛。”叶秋水淡声说:“后来就不爱吃了,人的喜好是会变的,我现在已经不喜欢吃甜食。” 江泠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抱歉,我想着你以前很喜欢吃,所以才带了些。” 叶秋水摇了摇头,营帐里又恢复寂静,她站了会儿,觉得实在太难熬了,打算开口说想去伤兵营瞧瞧,好快些逃走,这时,江泠倏然道:“每个月一封的家书,你这半年都不曾写过。” 一开始,他担心叶秋水出了什么事,后来打听一番才知道她和储君一直互通书信,只是没有给他写过而已。 叶秋水有些心虚,低下头,“我忘了。” 她确实忘了,早就不记得这回事,不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什么,那个时候,她一心只想离开,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承诺,也只是随便说出去应付他的话。 “嗯,我知道。”江泠轻声道:“你很忙。” 他看着她,斗篷下的手交握在一起,指节蜷曲,犹豫了许久,说:“你不回去,所以我,我来见……” 话还没有说完,营帐外突然传来说笑声,帘子猛地被掀开,一个穿着轻甲,长发高束的年轻男子闯进,打断了江泠要说的话,人还未至时,声音已经先扬起了,“芃芃,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安静微妙的气氛被打破,叶秋水回过头,薛琅怀里抱着一物,他冲到叶秋水面前停下,不待她说话,直接抬手将怀里的东西绕在她肩颈上,毛茸茸的触感一下子扑到脸颊旁,有些痒,薛琅抬手替她拂开,笑呵呵的。 即将要及冠的少年,肩背挺拔如竹,神采明媚张扬,剑眉星目,光芒耀眼。 叶秋水抬起头,被他方才风风火火突然 撞过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摸了摸脖子旁的东西,语气里带着微微的责怪,“什么啊。” “白狐裘!” 薛琅献宝似的说,眉梢跳了跳:“我前几日刚猎的,一丝杂毛都没有,怎么样,暖和不暖和?” 他外出巡视,追了白狐好几日,猎回来后让人给叶秋水做了件斗篷,狐皮厚实,毛发蓬松,摸着便暖和,薛琅往后退了两步,观察着她的模样,少女容貌清丽,穿上斗篷,狐毛围绕在脸颊旁,衬得她越发动人。 薛琅满意地笑了,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毫不吝啬地说:“真好看,很衬你。” 一旁,江泠看着这个突然闯进的陌生少年,心里陡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情绪,不安,焦躁,愤怒,还有几分警惕。 叶秋水推拒道:“太贵重了,我不要。” “贵重啥贵重,就是给你的,收着!我就乐意送你,我还嫌它配不上呢。”薛琅不准她脱下,抬手拢紧裘衣,“要不是这两年打仗,边境不安稳,白狐也吃不好,不然还可以猎到更大的,多余的毛皮给你做个手笼。” 第292章 若是往常,叶秋水会好好欣赏,然后告诉薛琅她很喜欢,但是今日一想到江泠在,她便连笑都笑不出来,嘴角的弧度淡淡的,“多谢。” 薛琅笑了笑,看向一旁,这才发现营帐里竟然还站着一个人,刚才那么久,他竟然都没发现过。 江泠不说话,沉闷的气息萦绕在他周围,他瞳仁漆黑,安静深沉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薛琅吓了一跳,目光警惕如鹰视,凝视着面前的男人,往叶秋水身前挪了一步,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挪到腰间,按住刀柄,“你是谁?” 江泠盯着薛琅,被少年盘问,倒好像他才是那个闯入的人。 叶秋水抬手,碰了碰薛琅的胳膊,“他是……是我兄长。” 薛琅扭过头,“你哥?” 叶秋水点点头,解释,“兄长是这次朝廷派来护送军饷的钦差。” 薛琅恍然大悟,又转回脸,看了男人几眼,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息消散了,薛琅扬唇一笑,熟稔地套近乎,“噢……原来是大舅哥,误会了误会了。” “薛琅!”叶秋水听了,头皮一跳,怒道:“你不要胡说!” 薛琅嘿嘿一笑。 江泠紧紧攥住手,呼吸一瞬间凝滞,胸腔里被一股无名的气堵满了。 姓薛,看衣服的品级也不低,他猜出,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乃靖阳侯薛琅,储君的堂兄。 为人风流倜傥,潇洒不羁,很早就在军营历练了。 二人的模样,不像刚认识,有些亲昵,叶秋水还允许他叫自己的小名。 江泠站了片刻,平度心情:“侯爷,久闻大名。” 薛琅点头致意,“江大人,也是久闻大名啊,方才我有些糊涂,还以为是哪个贼人,大人也真是,怎么只站着不说话,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望你海涵。” 江泠目光沉沉,那种冷刻严肃的气质又在他身上蔓延开,他恢复了以往的不苟言笑,眉眼锋利,声音沉静,“无碍。” 薛琅热情熟络,询问起朝中的事情,江泠惜字如金,但都一一答了。 “真没想到,你还有个兄长呢。”薛琅侧目朝叶秋水笑了一下,“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江泠目光移向叶秋水,她眼睫低垂,总是避开他的视线,不爱笑,话也少,薛琅问起,她便回答,“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没提过。” 她尽量不去想起江泠,更不用说在朋友们面前提到与他有关的事。 听到这句话,江泠眸光黯了黯。 恰巧有将士过来叫人,大将军为京师而来的钦差们准备了接风宴,叫他们过去。 叶秋水转身,先一步走出营帐。 薛琅与她并肩而立,他时而低头同她说话,叶秋水轻轻地笑出声,心里的那股别扭的情绪消散不少,自在许多。 江泠默默地走在后面,凝视着二人的背影,薛琅个子高挑,乌发束以红绸带,塞北风大,走出营帐,发丝飞舞,并肩而行的两人,束发的绸带几乎纠缠在一起。 她不肯接他的斗篷,后退,克制而疏离,笑意也是淡淡的,不达眼底,除了对兄长的敬畏外,感受不到任何的情绪,江泠从小便知道察言观色,心思敏感,能感受得出,叶秋水面对他的时候,神经一直是紧绷的,直到薛琅出现,这根弦才松开,她也松了口气。 江泠慢吞吞地走着,大病过后,腿脚越发不如从前了,心里犹如浇了一泼冷水,外面风很大,他拢紧了斗篷,沉默地走向设宴的地方。 一抬头,发现叶秋水同薛琅说说笑,走远一大截。 江泠收回目光,心里很闷。 “你兄长话真少。” 薛琅随口道:“冷冰冰的,也不笑。” 叶秋水道:“兄长一直是这样的性子,他没有别的意思,不是针对你,他对谁都这样。” “真的吗?” 薛琅挠了挠下巴,感觉那位江大人看着不是很待见自己,虽然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真的。” 叶秋水走着走着,突然停住。 方才只顾着逃离,竟然忽略了江泠的腿疾。 她回过头,正正与江泠撞上视线,他一直在注视她,目光晦暗幽深,里面好像蕴藏着许多情绪,凝结在一起,黑沉沉的,如大雨即将来临前的天幕,她愣了愣,下一刻,江泠垂下眼眸,大雪天里,他的腿疾很容易发作,行动没那么自如,走得很慢。 叶秋水回过神,跑过去,“兄长。” 江泠看向她,沉默不语。 “怎么了?” 薛琅不明所以地问。 叶秋水说:“我兄长腿脚有些不便。” “哦,那我们走慢点。” 叶秋水仰起头,“没事,薛琅,你先过去吧,你有军职在身,还没有去见过其他钦差,这样不好,你早点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 薛琅这几日一直在外巡视,回来后第一时间也是抱着白狐裘找她,怕是还没有来得及同钦差们见面,等他姗姗来迟,说不定会被人诟病,说他傲慢无礼。 薛琅一听,觉得有道理,“那我先过去了。” “好。” 薛琅同江泠颔首示意,先一步离开。 从方才说话的地方走到主帐有些远,寂静无声,只余靴子踩在雪地上的清响。 第293章 江泠走路不平,踩到雪里的树枝,脚下一滑,叶秋水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手抱着他的胳膊,感受到骨头的硬。 江泠真的很瘦,以前,她觉得他很高大,宽阔的肩像是一叶安稳的舟,她趴在上面,永远不用担心会摔下。 此刻,竟觉得他的身形有些佝偻,叶秋水摸了摸他的脉,抬眸,“你病了?” 江泠说:“只是着了些风寒,不碍事。” 风一吹,他咳嗽两声,眼尾都呛红了。 叶秋水皱了皱眉,说:“西北天寒,兄长不应该来。” 气候寒冷的时候,他的腿疾容易复发,旧伤钝痛,知觉消退,要拄拐杖才能行走。 “你身体不好,还长途跋涉,从京师到西北,路程遥远,普通人都不一定受得了,路上生个病也没个大夫医治,年关的时候,这里一直在下雪,道路结冰,很容易滑倒。” 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叶秋水不敢松手,只能搀扶住他的手臂。 江泠咳了几声,牵扯到太多旧伤,哪哪都很痛,听到她责备的话语,江泠低着头,轻声道:“对不起,麻烦你了。” 叶秋水语塞,沉吟半刻,“你早些回去吧,下次别来了,舟车劳顿,官家通情达理,不会逼着非要你当这个钦差。” 她也是想不通,江泠为什么会过来,他升任工部侍郎,不应该很忙吗?朝中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怎么会派他来护送军饷。 江泠脚下停住,掀起眸子,望着她,眼中光芒暗淡,忧伤,“你先前答应过我,最多一年就会回来,可是你没有,你也不给我写信,我知道你很忙,忙到忘了,我就是……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但是她好像并不想看见他。 第一百二十二章 气她这么快就移情别恋…… 朔风渐起, 簌簌雪花飘洒,落在眉梢上,冷得人一颤。 叶秋水喉咙一紧, 干巴巴地说:“看我做什么。” 江泠紧紧按着手杖,“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担心她吃不饱, 穿不暖,担心她会受伤, 被刀砍伤,骨头碎裂, 血肉淋漓的时候真的很痛, 江泠不希望她经历这些。 “我……我都挺好的。” 叶秋水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询问。 “兄长呢?”她又看向他, “你……瘦了很多。” 不敢问得太多, 太亲近,怕又越界。 因为她的关怀,江泠黯淡的眸子亮了亮, “我没事。” 怕叶秋水担忧, 多想,他赶忙道:“就是前阵子受了点风寒,没什么胃口,已经好了。” 叶秋水点点头,“好, 要保重, 多穿些。” 江泠笑了笑,“嗯。” 又安静下来, 一路无话。 好不容易走到设宴的地方,叶秋水终于觉得轻松起来,呼出一口气, 松开扶着江泠的手。 看到她,薛琅拍了拍身边的位子,“过来,这里!” 叶秋水头也不回地走过去。 江泠看着她抽身离开,手臂上残留的温度褪去,站了会儿才走到同行的钦差旁,心不在焉地坐下。 一群人围绕着篝火,炉子上热着酒,一人一小盅,喝不尽兴,架子上还烤着鹿肉,撒上一点盐巴,花椒,香气扑鼻。 薛琅用小刀划开鹿腿,取下一块熟肉,递给叶秋水,“给。” “谢谢。” 叶秋水小声道谢。 “小妹肩上的斗篷真好看,是什么毛皮?”苏叙真观察着叶秋水,发觉她今日穿着一件从未见过的裘衣,毛领蓬松,雪白无杂色。 “白狐的!”薛琅替她答道:“我前不久刚猎到,请城里的师傅帮忙做的斗篷。” “好看好看。”苏叙真赞赏说:“很精致,很适合小妹,侯爷骑射一绝,这白狐猎起来不容易吧。” “再不容易也要猎回来,我一眼就看中了,我追了三天三夜,眼睛都没闭过。” 像这样的狐狸,很有灵性,狩猎起来棘手,薛琅盯了几日,直到那狐狸没力气了,跑不动了,才总算将它捉住。 白狐裘珍贵,先帝在时,宫里的娘娘都不一定有一件,这样的斗篷,只有价无市。 一名钦差举杯致意,“求令娇娥喜,不辞千般辛,侯爷风流潇洒,真是亦如当年啊。” 早几年,薛琅十五六岁,还没有去军营前就爱招惹小娘子,喝醉了酒,踩在巴掌大的的鼓上舞剑,衣袂翩飞,长袖如鹰隼振翅,猎猎作响,那酒壶立在剑尖,佳酿竟也未洒出一滴,惹得台下小娘子们脸红了一片。 钦差回忆起来,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薛琅顿时大窘,“这些旧事还说出来干嘛。” 钦差笑:“还不好意思,嗯,是啊,小叶大人在侧,侯爷不肯我们说起这些风流旧事。” 薛琅瞪他一眼。 叶秋水移目看向薛琅,很是好奇,“你真的能在巴掌大的鼓上舞剑吗?” 薛琅低头回视,“你想看?” 叶秋水点头,“好奇,那么小的东西上怎么站的下啊。” 薛琅得意地笑,朝她挤眉弄眼,“那我下次单独表演给你看。” 她笑了笑,低头吃炙肉。 江泠坐在远处,篝火燃烧跳动,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火焰熏得眼睛有点疼,他别开目光,失神。 第294章 接风宴结束后,叶秋水去了伤兵营,给受伤的将士换了药,端着血水出来的时候,发现黑漆漆的雪地里站着一个人。 他气息淡淡,无声地站着,与雪夜融为一体,叶秋水察觉到有人存在时,吓了一跳。 “兄长?” 她眉头微皱,看过去,“怎么没去休息?” 护送军饷的队伍赶了许久的路,晚上的宴席都没持续太久,很快就结束,其他钦差早就去营帐里休息了,他们待不了几日,还得赶回京师,路途颠簸,不抓紧休息是不行的。 江泠说:“天黑了,你一直没有回去,我有些担心你。” 叶秋水将铜盆里的血水倒了,“我没事,我在这儿很久了,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我是朝廷派来的女官,军中规矩森严,不会有人将我怎么样的。” 江泠点头,“好。” “不过……” 她顿了顿,说:“兄长不熟悉这里的规矩,虽然你是钦差,但是也不能随意走动,天这么黑,又是雪夜,旁的将士走过,发现这里站着一个黑影,说不定会直接将你当做贼人拿下。” 叶秋水有些严肃,“而且,我先前也和你说过,雪地路滑,你没事不要出来乱走动,要是摔了怎么办?西北这么冷,很容易就冻伤了。” “知道了。”江泠垂下眸子,“对不起,我下次注意。” 他今日安静得过分,甚至有些乖。 叶秋水纳罕看他一眼,行到前面,“走吧,我送你去营帐。” 江泠说:“我自己能回去。” “像白天那样踩到树枝要滑倒怎么办?”叶秋水看他一眼,“摔伤了还怎么回京城?” 江泠不说话了,撑着手杖,慢慢地走在她旁边。 四周寂静无声,雪花飘落,如碎琼乱玉,远处,传来哨兵巡岗的声音。 “芃芃。” 江泠突然唤了一声。 声音很轻,叶秋水惊愕了一下,一开始没有听到,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他在叫她。 “明日回京,你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江泠看着她,轻声问。 黑暗中,他锁住她的视线。 叶秋水诧异地望过来,目光交接。 江泠心里很不安,害怕听到不想听到的回答,盯着她的眼睛,不漏过一丝痕迹。 叶秋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面,眼睫浓纤,遮盖住所有的情绪,她手指攥住衣摆,犹豫地开口,“我……我在这里有朋友,他们都很照顾我,有敌情的时候,也都会先护送我离开,苏姐姐,薛琅她们还经常打猎给我吃,我在这里都挺好的,挺开心的。” 江泠的心抽痛了一下,“所以,你不愿意回去?” 叶秋水停顿须臾,“我想留在这儿。” “你答应我的,你说过最多一年就会回去。” “那是一年前的事。”叶秋水小声道:“都过去好久了,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我现在找到了我想做的事情,我想留下。” 江泠声音沙哑,“你骗我。” 骗他很快就回来,不给他写信,总是避着他。 叶秋水沉默住。 良久,江泠再次询问,“你和靖阳侯是什么关系?” 叶秋水如实道:“朋友。” 他目光凝在她身上,好像并不相信她的回答。 “什么意思?” 叶秋水停下来了,“你在质问我吗?” 江泠说:“没有,我只是关心你。” 他对靖阳侯并不了解,往常也没什么接触,薛琅少年风流,总是逗小娘子玩,他对薛琅那种嘴上轻佻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 “他是什么人,你了解他吗?” 叶秋水说:“比你了解。” 她知道薛琅是个混不吝的,没什么正形,他爱逗女孩玩,但是很有分寸,不会动手动脚,不该说的,不该做的,绝不会逾矩。 江泠面无表情,喉咙里如同塞了一团棉花。 “我先前以为你一直是在苏将军麾下做事。” 苏叙真可以保护她,但是薛琅不行。 男人多的地方,危险防不胜防。 叶秋水抓了一把头发,有些烦躁地解释,“赤云军中原本的几名军医都因为中了瘴气,病的病,死的死,我是临时过来帮忙的。” 江泠问:“那你什么时候回苏将军那边?” “哪里缺人我就去哪儿,现在赤云军里缺人手,我走不开。” 江泠直言:“那我回去后就和官家说,多派太医过来。” 叶秋水呼吸沉了沉,“随便。” 她心里生起一股怒火,眉头紧锁。 江泠静了片刻,没头没尾道:“薛琅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担心他会对叶秋水轻慢,许多世家名门的贵公子,以玩弄平民姑娘的心意为乐。 “男人怎么了?” 叶秋水气笑,反问他,“我不是也和一个男人同一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吗?” 江泠被她的话堵住。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又答不上来。 叶秋水转过身,面对江泠,“哦,我知道了,你是想说, 你与我只是兄妹,同普通的男人与普通的女人不一样,你不会对我有任何非分之想,哥哥和妹妹怎么会发生什么,对吗?” 第295章 火药味十足的话,一触即发。 江泠的脸陷在阴影里,伴随着篝火的余晖,忽明忽暗,“我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慎重决定。” “我也是不明白兄长同我说这些的意义是什么。”叶秋水笑了一声,尽量保持语气的平静,“男欢女爱不是人之常情?薛琅年轻,又有一副好相貌,好身躯,我乐意爱谁,碰谁……” “叶秋水。” 江泠打断她。 “也不用你管。”叶秋水补上未说完的话,“就算我和他在军营里发生什么,也不关你的……啊。” 江泠毫无预兆地靠近,死死握住她的手腕,铁钳一般挣脱不开,他的手很冰,叶秋水打了个颤,抬头,江泠眸光阴沉沉的,叶秋水察觉到他的手都有些抖,他力气很大,可是又不敢握紧,像是怕弄疼她。 “你干什么?” 叶秋水警惕地道,她心中恼怒,愤恨地抽手,抽不动。 “放开!”叶秋水推他,另一只手撕打着,“江泠,你到底要干什么,难道你大老远的过来就是为了管教我?管教这么多年,还没管教够,你放开!” 江泠回过神,肩膀都在跟着颤动,他固执地抓住她,心里翻江倒海。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气她这么快就移情别恋,气她不爱惜自己,气她说这样的胡话。 心口的一片完全是空的,耳边呼啸的寒风好像也灌入了他的胸口。 他声音轻颤,“你在撒谎。” 叶秋水推他,“你爱信不信,真话非当做假话,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管那么多,难道就不是僭越了吗,哪个兄长会刨根究底地追问妹妹的私情,你要我说什么,莫不是以后我与谁耳鬓厮磨还要事无巨细地告诉你,好让你来评判评判是不是真的!?” 明明拒绝的是他,逃避的是他,现在转而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他有什么立场在这里询问。 叶秋水眸中的愤怒如利刃一样扎下来,推拒的手掌划过江泠受过伤的锁骨,铁钩戳穿身体的时候都没这么痛过,江泠无力地松开手,退后。 他闭上眼睛,哑然,再开口,嗓音如刀割般粗粝沙哑,“我不是想要管教你,这样的话……你不要再说了。” 叶秋水握着自己的手腕,有些痛,“管你什么意思,与我无关,若不是你非问,我根本就不会说。” 叶秋水别过头,一点也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只是想到江泠走不快,还是忍住大步离开的冲动。 江泠木然地跟在后面,雪落了一头。 叶秋水怕江泠开口,又是训斥的话,他很凶,有时候说出来的话真的很伤人。 而且,她是真的生气,讨厌江泠询问这些,不是说好要有分寸,要避嫌,那关心她的事做什么,她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哪怕昨天刚说过喜欢他,明日也可以转而看上别人,关他什么事,是他先严词厉色地拒绝她,现在又来问东问西。 好像她做什么他都不满,总能找出错误的地方,他有什么资格立场质问她。 第二日,叶秋水一大早就躲去伤兵营,避开江泠,她甚至跑到城里为百姓看病,也不愿意回去。 钦差们待了一晚就要走了,收拾好东西,干粮,晌午后启程,天黑前能到达驿站。 江泠没有睡,想了一夜的事情。 他不敢去赌叶秋水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 悲伤外,心里还有些庆幸。 当初没有轻易地答应她,他在想,也许叶秋水真的只是一时兴起,醉酒冲动,如果那个时候他答应她,占有她,她同现在一样,喜欢上薛琅该怎么办? 那样就真的是耽误她一辈子了。 江泠无措地绞紧手,心脏如同被一只大手攥住,压得他踹不过气来。 天亮后,将士说,叶秋水很早就出去了。 江泠茫然地站在雪地里等了许久,过了正午,同行的钦差催促,“嘉玉,该走了。” 叶秋水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就连苏叙真都有些奇怪,“怎么回事?不是去喊了吗?也不来道个别。” 又等了片刻,一名钦差着急道:“再不走就赶不上天亮到驿站了。” 大雪天若是留宿荒郊野外,那就等死吧。 江泠只能收回目光。 一夜过去,他比昨日更显疲惫,消瘦,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干涸。 “江大人昨夜没休息好?” 同行的钦差担忧地问。 江泠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风正紧。 他轻声道:“没事,走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回来了。”…… 洋洋洒洒的雪飘落下来, 军营中的将士过来问了几次,叶秋水都没有动身。 她心里挣扎,拧巴, 吵架过后完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江泠。 冷静下来,思考一番, 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说了气话,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觉得自己变了,变成了一个火药桶, 一点就炸, 明明知道, 也许江泠只是在关心她, 怕她上当受骗,受到欺负,却还是口无遮拦地说了不该说的话。 因为最是了解彼此, 所以最知道什么样的话说出来能刺痛对方, 鲜血迸溅,有道裂缝在他们之间悄无声息地绽开了,收都收不回来。 第296章 叶秋水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写方子的手顿在半空,墨汁滴落, 将纸张晕染开一片污渍。 脑海里回忆起昨日的事情, 他们已经快一年没有见面,连信件都很少互通过, 叶秋水不了解江泠的近况,他亦不了解她的,再见面, 连温和的话都没有说几句,不知道怎么又变成了争吵。 其实仔细一想,江泠劳途奔波多日,好不容易到了西北,也只能待一日,他身体一直很不好,还得了风寒,那么瘦,说不定一路水土不服,夜里的宴席上,也未曾见他怎么吃过饭。 晌午后他就要离开,这一去,不知道又是多久才能见面,她话说得那么难听,一年半载,三五年都是有可能的。 叶秋水想了想,还是站起身。 不管怎样,他都是她的兄长,叶秋水还是希望他可以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别再生病了。 叶秋水起身,策马回到军营,苏叙真看到她,“忙完了?怎么才过来。” 叶秋水来不及回答,四处张望,营地已经空了,没有朝廷的车马,“人呢?” “你说钦差?” 苏叙真道:“早就走了,那位姓江的大人等了你许久,你一直没回来,他们再不走会赶不及在天黑前到驿站。” 叶秋水听了,泄力地塌下肩膀,因为疾行,有些喘气,脸被冻僵,哈出气的热气顷刻间凝结。 “知道了。” 她心里很懊恼,叹着气,慢慢转过身,牵着马到马厩里拴着。 算了,就这样吧,大概也到此为止了。 抬头,寒冬腊月,耳边朔风呼啸,纷纷扬扬的大雪如同棉絮一般,从阴沉沉的苍穹倾注而下,叶秋水眨了眨眼睛,眼睫上的雪粒飘远,被风卷起,落在江泠鬓角。 他抬手接过一片雪花,看着它慢慢在掌心融化,这次回去之后,大概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他责备自己,不善言辞,总是惹叶秋水生气,又不免心中苦涩。 江泠醒悟得太晚,愿意往前走的时候,却发现想要的人早就跑到更前方了,他与她的距离并没有因为他的前进而变近, 是啊,没有人会一直等他的,可能他这辈子就是这样,不管做什么,都不合时宜,所求皆不得。 就像雪花一样,偶尔在他掌心驻足片刻,终究还是会化作泡影。 队伍南下,靠近京畿时,青黛色的山峦逐渐显现,开春后,万物复苏,百废俱兴,一切欣欣向荣。 年轻的男子走进殿中,容貌俊秀,姿态雅正,礼仪也万全,宜阳看了看,心里还算满意。 官家登基已经半年多了,储君与安庆侯府二公子的婚事去年就定下,只是一直没有选婚期,年关过后,正是莺飞草长的好时节,宜阳同林家公子见了几面,礼部的人商量着,请奏了官家,将婚期定在三月。 江泠回到京师,开始上朝处理公务,春汛将要来临,许多事情要他去办,去年曹宰相倒台后,曹氏一党被连根拔起,曹宰相靠姻亲关系拉拢了许多人,朝中近一半都与他瓜葛着,这些人被铲除后,许多职位空缺,工部尚书无人,由病中江泠代管着整个工部,他一忙起来就不要命,试图靠公务麻痹自己。 朝中的官员都说,江侍郎大病初愈,人还没完全好就跑来跑去,这身体可怎么吃得消,从西北回来,也没见休息几日,又去忙疏防春汛的事了,当真恪尽职守。 叶秋水未曾回京,院中还是冷冷清清的,以为会热闹起来,过年时,下人们争先将院中布置一番,喜庆的灯笼,春联,窗户上张贴着新年画,大人还请教同僚的夫人,买了几匹姑娘家喜欢的料子回来,准备给姑娘做新衣,还叮嘱她们,每逢晴天就要将被子拿出来暴晒,姑娘喜欢暖融融的被褥,等她回来过年,看到这些会很欢喜。 叶秋水住的房屋里仍是从前的布置,只是那只妆奁坏了,江泠修不起来,便按照以前的式样做了个新的,他大病后,手艺不如从前,腕力不足,花纹雕刻得没那么精致,江泠做了好几个,打算将最完美的那只重新送给叶秋水,比以前的还要好看,精巧。 然而,她没回来。 回到京城的那夜,江泠将自己关在书房,他孤身一人,仆从想问又不敢问,屋里也没点灯,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夜,第二日下人进屋打扫,发现江泠仍坐在那儿,盯着桌上的妆奁发呆。 同僚们觉得他奇怪,具体奇怪在何处也答不上来,江侍郎一直话就少,去了一趟西北回来,话变得更少,除了公务上的事基本不会多话,他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家中只有两三老仆作伴。 江晖倒是时不时过来看他,他隐隐约约知道江泠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叶秋水。 自从窥探到这个秘密后,江晖坐立难安了许久,他回想起过去,他那么直白地告诉江泠,他想要求娶叶秋水,希望三哥可以帮忙撮合,江泠竟然答应了。 三哥当时怀有的究竟是怎样的心态,他真的就心甘情愿,将心悦之人拱手让人吗? 不过很快,江晖就想通了原因。 叶秋水这样的人,就像太阳一样,见过她的男子,都难免为这光芒动容,江泠呢,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被抛弃,被诬陷,他的人生一路坎坷,除了叶秋水,没有人陪伴在他身边,喜欢上她,是命中注定的事。 第297章 清冷沉静,永远稳重自持的江泠,其实很自卑,那张波澜不惊的皮囊下,是一个极度脆弱的躯体。 胆小,懦弱,因为害怕,所以情愿远离。 那么,叶秋水知道他的心意吗? 江晖想了许久,答案显而易见,江泠不可能让她知道。 储君大婚的日子将近,京中传话,要靖阳侯回京。 宜阳也给叶秋水写了信,告诉了她这件事。 “敏敏要成婚了。” 薛琅问她,“你要不要回京?” 叶秋水握着信纸,点点头。 “回的,她给我写了信。” 宜阳的终身大事,叶秋水要亲自去为她庆贺。 本来还以为要再过个三年五载才回京,没想到事发突然,礼部年初的时候将日子定下,算了算日子,得快马加鞭才能赶上。 第二日,薛琅就将军中事务交给了部下暂管,靖阳侯班师回朝,叶秋水随行,同军营里的朋友们告了别,收拾东西回京。 一路策马疾行,到京师的时候正是三月初,细雨如酥,杨柳岸杏花若锦霞堆簇,微风拂过时,落英纷纷。 她先进宫述职,拜见了官家,皇帝见了她,轻笑,“出去一年,看上去沉稳不少。” 宜阳现在是储君,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性所欲,看到她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能不管不顾地拉着她唠家常。 直到皇帝下令让她们先行离开,宜阳忙完了事情,才有空传叶秋水到身边说话。 东宫戒卫森严,要穿过许多道殿门,一言一行都有礼官看着,直到进了内殿,宜阳站了起来,身上的佩玉琼琚叮当作响,她喜不自禁,礼数都忘了,冲上前,一把抱住叶秋水,“芃芃!” 叶秋水趔趄一步,笑道:“殿下,我还没有行礼。” 宜阳红着眼,听她道:“要是被礼官看到,会治我不敬之罪。” “管他们。” 宜阳拉着她,“我许久没见你了,不谈这些虚礼。” “现在不一样,你是储君,我只是小小的掌医女使。”叶秋水说道。 “没什么区别。” 宜阳无所谓道:“你和旁人不一样,我们先是朋友,再是君臣,芃芃不需要和敏敏行礼。” 两个人笑起来,没有礼官的约束,坐在一起说了许久的话。 叶秋水犹豫地问:“敏敏,你真的要和安庆侯府的二公子成婚了吗?” “嗯。” 宜阳点点头。 叶秋水的眼里并没有为她高兴的喜色,“那你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她怕宜阳并不是真心喜欢对方,当初同意成婚,也只是为了协助官家坐稳皇位,怕她委屈自己。 但宜阳却笑了笑,“愿意啊,怎么会不愿意,其实……喜欢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合适,重要的是这个人能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利益。” 安庆侯掌管禁军,储君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不只是情爱,自由。 她需要这把刀,想要成为和母亲一样的人,希望天下安定,每个人都可以吃饱饭,这是她最大的愿望。 叶秋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敏敏,你变了。” 宜阳看向她,“嗯?” “变得好厉害。” 叶秋水倾身抱住她,“和我当初认识的你完全不一样,很耀眼,让我动容,让我想一直追随你。” 宜阳也揽住她,“我们不是说好要共勉,你也在成长,我自然也在成长,你是人人称颂的小叶大人,那我自然也要做一个人人称颂的储君呀。” 叶秋水在东宫说了许久的话,宜阳要学许多东西,储君闲暇的时间很少,没多久,宜阳就要去看经史了。 叶秋水也到了要回家的时候,她的行囊不多,挂在马鞍边,闹市里不能骑马,叶秋水牵着小白走进巷子,步伐越来越慢。 和以前一样,檐下挂着照明的灯笼,她的行程太突然,叶秋水不知道江泠有没有听说过她回京的消息,因为想起先前的不欢而散,所以越靠近家门越觉得近乡情怯。 家中仆人先听到声音,冲出来,见到是她,先是怔愣,接着扬声唤道,声音里满是惊喜:“姑娘!” 声音招来其他下人,大家都涌出来,有的帮叶秋水牵马,有的帮忙搬下行李,巷子里一下子就拥挤起来了,叶秋水被簇拥着跨过门槛。 一个消瘦的身影突然跌跌撞撞地穿过回廊。 欢声笑语停下来,叶秋水寻着动静看过去,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站在不远处,即便看不清他的神色,叶秋水也能察觉到他的视线沉沉地落在她的身上,裹挟着浓厚的情绪,如沸腾滚烫的开水。 江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听到下人们呼唤的时候他便冲了出来,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地跑到前厅,发现真的是她时,他脚下却倏然停住,怕是幻觉,他一过去,会打破此刻和乐融融的气氛,她也跟着消失不见。 叶秋水嘴角的笑意落下了,站了片刻,才轻声道:“兄长。” 黑影似乎颤动了一下,接着,一步一顿地走下台阶,从阴影里走到灯光下。 江泠好像又瘦了许多,但其实,单看身形,江泠比在西北时要健壮一些,叶秋水说不上来,这种“瘦”并无身体上的孱弱,而是一种精神的凋败,他看着,好像苍老许多。 第298章 江泠慢慢地走到她身前,沉默,失声一般,许久,他才仿佛找回自己的声音,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赐婚 笑容僵硬, 勉强,江泠在尽力地摆出最好的状态面对她,但是许多时候, 总觉得力不从心,神经紧绷着, 怕一时不慎,眼底的情意会泄露出来。 叶秋水点点头, 心里 有些尴尬,明明不久前还疾言厉色地表示自己不会回京, 又突然出现, 更何况她还说了伤人的话。 “殿下要成婚了, 我……是回来祝贺她的。” 叶秋水解释道, 告诉江泠原因,她是为了敏敏回来,并不是巴巴地非要凑上前。 江泠淡淡笑了, “好。” 他猜到是这个原因, 不是因为储君的事,她根本不会回来。 江晖姗姗来迟,官家去年登基,今年为招揽人才开设恩科,江晖留下来准备今年春的考试, 方才正在房间里背书, 听到外面的动静,赶忙冲出来。 廊下, 江泠与叶秋水对立着,谁都不说话,看上去好像不熟悉似的, 下人们将行囊先摆了进去,江晖看了眼江泠那闷葫芦的模样,恨铁不成钢,上前扬声打破静谧,说道:“叶妹妹回来了,怎么都站在这儿不动,进去啊,虽然开春了,但夜里也冷得很。” 叶秋水看向他,“五哥。” 江晖笑了笑,招呼她进门,“赶了许久的路,得好好休息,多亏了三哥,他每天都让下人打扫你的屋子,今早还将被褥捧出去晒过,熏了香,可舒服了,你进去就能躺下休息。” 叶秋水愣了愣,江晖又接着说:“他对我可没这么细致,都是弟弟妹妹,怎么还厚此薄彼呢,我那屋子就是长虫子了三哥都不会管的。” 说完,一看旁边的江泠还是不说话,江晖支起手肘拱了拱,“是不是?” 江泠抬起目光,看上去有些恍惚,顺着话说:“嗯……你的屋子陈设没有动过,东西都还放在那儿,去休息吧。” “好。” 她走进庭院,江泠才像是大梦初醒一样,看向她,问道:“吃过饭了吗?” 叶秋水如实答道:“还没有。” 刚进城就去皇宫拜见官家,之后又陪敏敏说了会儿话,出宫后去铺子里看了一圈,伙计们见到她都很欣喜,大家围在一起说话,胡娘子红了眼眶,拉着她的手关心许久。 再回到家中时已是夜晚,江泠一问,她肚子还真有些饿了。 下人说:“灶台还温着,我去给姑娘下碗面吃。” 叶秋水轻笑,“好,多谢。” 她绕过长廊,进了后院,环顾四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回家,对家中的一些陈设有些陌生,好像和她走之前不太一样。 原本摆放在厅堂的花瓶不见了,换成了其他东西,仔细一看,她以前最喜欢坐的藤椅一角还多了好几个磕痕,像是被人打砸过。 叶秋水心中奇怪,环视一圈,刚打算要问的时候,下人端着面过来了,她便将这件事放在一旁。 江泠坐在不远处,他沉闷无话,就这么看着她,叶秋水坐立难安,吃面吃得都不痛快,江泠意识到了,依旧一言不发,沉默着站起身离开。 等她填饱肚子,回到住处,推开门,离开一年多,屋中却闻不到一丝霉味,被褥晾晒过,还熏了香,帐中暖融融的,柜子里的衣服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就好像一直有人住着一样。 叶秋水摸了摸桌椅,发现她以前缠着江泠索要的妆奁还摆在那儿,里面的首饰好像少了一些,她皱了皱眉,再细看,妆奁和以前不太一样,好像更精致了一些,漆面也新。 叶秋水不解地翻看,总觉得家中很奇怪,虽然尽力保持着过去的模样,但许多陈设都变了。 不过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叶秋水想了想,拧着的眉心松开,这个院子原本就是江泠的私产,以前她帮他管理内院事务,可是以后又不是,这间院子如何布置,发生什么变化,同她又有什么关系,也许没多久,这里会住进真正的女主人,叶秋水下次回京,就没有可以驻足的地方了。 她合上妆奁,心绪复杂地洗漱,准备去榻上休息。 门外的回廊上静悄悄的,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在黑夜中很明显。 叶秋水解开衣带的动作停住,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脚步声在她的房门前停下了,可是并没有人敲门。 江泠站在门外,抬手,想要敲门,指节叩上门扉的时候又顿住。 他有些问题想要问她,虽然明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仿佛只有亲耳听到从她口中说出才会真正死心一样。 昏黄的灯光映照在门扉上,日思夜想的人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障。 江泠垂下手,站了一会儿,转身。 门忽然拉开。 “兄长。” 他的身影僵住。 叶秋水看着他越来越清瘦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什么按了按,说出来的话也被磨平了棱角,柔和的话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听。 “你要保重身体。” 即便以后没有瓜葛了,叶秋水也希望他可以好好的。 “要记得吃饭,别总是忙起公务来不顾身体。” 第299章 以前他一心放在公务上,经常忘了吃饭,有时候也只是糊弄地啃两口干粮,不好好休息,生病了也会强撑着去上值。 叶秋水在的时候,还会提醒他,按着他让他睡觉吃饭,可是她不在,没有人会提醒江泠,毕竟如他当初所言“哥哥不会陪你一辈子”,那自然,叶秋水也不能陪他一辈子,在他真正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成家前,叶秋水希望他能照顾好自己。 背对着她的男人静默而立,袍袖下的手握紧了,许久,他“嗯”了一声。 明明是叮嘱的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听进耳朵里,却莫名有一种告别的意味。 江泠很想问她,这次回来可不可以留下,可不可以不分开。 可是他问不出来,他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答,不想将最后一丝体面也耗尽。 身后的门重新合上了,走廊里再次沦为漆黑一片,江泠抬起头,看了看皎洁的月色,心里很空,在她关心他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欣喜,会沉沦在她的温柔中,越沉溺,越贪心,想要更多。 知道她可能喜欢上了别人,那种幽愤,嫉妒的心占据了他的胸腔,见到她,这种情绪愈来愈浓,渴求她的目光能永远停留在自己身上。 他闭了闭眼,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胡来,握紧拳头,慢慢走出长廊。 几日后,是东宫大喜的日子,普天同庆,东宫二人乘坐的华盖宝车壮观宏丽,无数百姓拥挤在御前街前,抬头张望,皇家婚事,光是随行的内侍女官都有上百人,文武百官驻足在太和殿前,礼官宣读祝文,待储君二人在宗庙跪拜完祖宗后,再回宫面见圣上。 一套流程礼官早已演示了五六遍,从纳彩到请期一步都不准出差错。 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件大喜事,街头巷尾,场馆酒楼,人人都在谈论。 叶秋水也在女官行列,陪宜阳在东宫等候,迎驸马入门。 驸马高大英俊,宜阳人虽娇小,可二人站在一起时,被仰视的那个人仍是宜阳,叶秋水走上前,匏瓜一分为二,画上喜庆的颜色、吉纹,宫女倒上合卺酒,叶秋水捧着托盘,送到二人面前,喝了合卺酒,礼就成了,女官,宫女,内侍们纷纷离开。 叶秋水心里为宜阳高兴,东宫设宴,许多官员与女眷都来参加了,今日的祝文是江泠写的,宴席上,不少人围着他夸赞,曾几何时,每逢宴席,诗会,江泠永远是那个被人忽略在角落的人,可是如今,即便他什么也没说,即便他依旧冷冰冰的,也会被围簇在中间恭维。 叶秋水笑容轻轻,小时候吃不饱饭,寒冷中互相依偎取暖,好像已经是上辈 子的事情了,六岁的叶秋水和十二岁的江泠,你们会料想到十几年后,人生完全不同吗? 薛琅难得回京,从前的狐朋狗友都围了上来问东问西,他被灌了许多酒,脸都有些红了。 不知道和人做了什么赌注,被他们推着,摇摇晃晃地跑到叶秋水面前,说自己骨头痛。 叶秋水立刻正色起来,“哪里骨头痛?” 薛琅甩出一条胳膊,叶秋水低下头,摸了摸他的骨头,关节正常,没有错位,没有断裂,她神情严肃,“具体是哪里?是骨头里面痛,还是外面?是阵痛,还是一簇一簇的疼?” 薛琅胡乱地回答。 叶秋水听着觉得不对劲,“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薛琅说:“骨头痛呀。” “骨头怎么会痛呢。”叶秋水皱了皱眉,“我摸着没有什么毛病。” “里面好像长了东西。” “什么?” 叶秋水紧张起来,寻思是不是薛琅上次受伤,有箭头或是刀剑的碎片陷在肉里,没有取出来,随着血液的流动,卡进关节里去了。 她当即站起,“去找个偏殿,我给你看看。” “等等等……” 薛琅又突然拉住她,“我知道是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 薛琅嘴巴如同被黏住了一样,瓮声瓮气,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是……我想你,想进了骨子里。” 叶秋水:“……” 不远处,偷窥的狐朋狗友们爆发出大笑。 她沉下脸,松开按在薛琅腕上的手,见她生气了,薛琅顿时慌了,连忙拉住她,“别走别走,我错了,都是他们非叫我说的,我给你道歉,我给你舞剑,在巴掌大的小鼓上舞剑,你看不看?” 叶秋水抽身离去的步伐顿住,转过身来,屈服于好奇之下,“看……” 薛琅扬起唇,恰好一段歌舞停了,他喝了两口酒,随便从侍卫腰间抽了一把剑,舞女们将手鼓放在地上。 身着劲装的少年身姿矫健地站在鼓上,衣角随风轻轻摆动,仿佛是即将展翅高飞的苍鹰的羽翼。他的头发用一根黑色丝带束起,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却丝毫不影响他那双明亮而坚毅的眼眸,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宛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薛琅缓缓抽出手中的宝剑,剑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凛冽的寒光,好似秋水破冰而出,乐师见状,默契地奏起《相和歌》,宴席上所有人的目光皆向他看去,他的手腕轻轻一抖,宝剑便发出一阵清脆的剑鸣,仿佛是在向这天地宣告它的锋芒。 第300章 随着一阵激昂的鼓点声响起,薛琅开始舞动宝剑,他的脚步轻盈而敏捷,在鼓面上跳跃、旋转,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鼓点之上。 薛琅手中的剑如灵蛇出洞,时而刺向天空,剑尖直指苍穹云霄;时而横扫而过,剑刃带起一阵凛冽的风声,像是要斩断这世间的一切恶事。 周围的空气仿佛也被这激烈的剑舞所带动,卷起一阵小小的旋风,吹起地上的落樱,使它们在空中打着旋儿,好似也在为少年的剑舞欢呼喝彩。 叶秋水静静看着,目不斜视,薛琅每次跳起,大家皆屏气凝神,可薛琅回回都可以安稳地踩在鼓面上,众人又爆发出惊呼。 他舞剑时也看着她,矫健的身姿如游龙,风卷起落樱,桃花纷纷扬扬,剑影如电,乐声渐急,一曲毕时,薛琅手臂端稳,收力后,剑尖缓缓落在叶秋水面前,其上卧着一朵盛开到极致的桃花。 少年舞剑,赠花予美人。 有官员忍不住感叹,“郎才女貌,简直天生一对。” 叶秋水没有接花,薛琅笑了一声,收了剑,桃花落下,他随手捞过一壶酒,吊儿郎当地朝叶秋水挑了挑眉,“怎么样?” “厉害。”叶秋水毫不吝啬地夸奖,“侯爷让我大开眼界。” 薛琅因她的夸赞,神情越发得意了。 不远处,江泠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身旁官员一句“天生一对”,他心口被紧紧攥住,暗暗抽痛。 因为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很般配,一样的明艳张扬,站在一起,如同一副画卷。 嫉妒的心越来越膨胀,无趣寡淡的江泠面对这一画面时,感到自惭形秽。 喜宴结束了,靖阳侯难得回一次京城,官家留他多待一段时间,东宫喜事当天,薛琅舞剑的事传到皇帝耳朵里,她批阅奏折时淡淡一笑,“阿琅下个月就及冠了,也该成家了。” 皇帝吩咐内侍总管去打听打听,薛琅喜欢谁家的姑娘,若是与掌医女使两情相悦,那也早日定下婚事,成全一段佳话。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别搬走,好吗?”…… 喜事过后, 叶秋水在京师留了下来,她时常要去养心殿为官家请平安脉,叶秋水话少, 为人沉稳,从不多话, 哪怕在官家面前伺候,时常面见天颜, 也不会露出一点得意之色,皇帝喜欢她, 派出去打听的总管回来说, 靖阳侯对叶女使多有关照, 对她, 同对其他小娘子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皇帝召薛琅的母亲李夫人进宫谈话,说起薛琅的婚事,以及人选, 李夫人不是没听过京师的风言风语, 说东宫大婚当日,靖阳侯舞剑赠花,郎才女貌,看着像一对璧人,且过去二人又在军营里共事过, 想必是知根知底的。 李夫人神情看上去不大乐意, 又碍着皇帝的面子,不敢直言。 只委婉地说道:“那位叶娘子, 以前似乎是经商的?” 出身太低了,薛家不管怎么说,也有从龙之功, 就是储君,以前还姓薛呢,皇亲国戚,一介商女,实在有些配不上。 可是听官家的意思,她倒挺满意这桩婚事,李夫人不敢将话说得太难听,那样就是驳了官家的面子。 “嗯。” 皇帝说:“是经商。” 李夫人哂笑,“能得官家青睐,想必人是极好的。” 听出她话里有话,皇帝侧目睨她一眼,“怎么,你嫌她出身差?” “倒也不是……” 李夫人眨了眨眼,连忙解释,“只是阿琅他是个跳脱的性子,不着调,官家也知道,这孩子爱玩,臣妇一直想为他找一名端庄雅正的小娘子为妻,好替臣妇管管他,让他收收心。” 那个叶小娘子,又是经商,又是跑去军营里当大夫,想来是个不安生的,若真迎进门,旁人还不得笑话死,靖阳侯府的夫人,是个赤脚大夫,这可如何是好。 李夫人要面子,断然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就怕官家一时脑热,赐下婚约,那就真的推脱不掉了。 “你放心。”皇帝淡淡道:“婚姻是孩子自己的事,他们若不愿结为连理,朕也不会乱赐婚,你倒也眼界放宽些。” “是是是……” 李夫人松了一口气。 回京的这些天来,薛琅已经在她面前念叨无数遍,说他和叶小娘子如何生死与共,她数次救他性命,少女医者仁心,经常设义诊摊子为城中穷苦百姓医治,没事还会倒卖皮毛,与不少楼兰商人相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都在发亮,李夫人却越听越皱眉。 李夫人出身大族,百年名门,她亦知书达理,多年来操持内务,有条不紊,所以她希望薛琅的妻子也能做到这般,将来她才可以安心将府内一切事务交由儿媳打理。 不管怎样,门第也不能太差,听人说,叶秋水家乡在曲州那种偏僻的地方,没爹没娘的,虽然有个义兄,在工部当值,但与靖阳侯府比起 来也实在差得太远了。 听旁人说起她的生平,就不像能打理内务的样子,更何谈相夫教子,侍奉公婆。 她不满意这桩婚事,几次提醒薛琅,他都不当回事,依旧时不时去叶秋水家中拜访,叶秋水每次出门都能碰到他,她要去宫里当值,恰巧,薛琅也要进宫面圣,那便干脆赖着要和她一起同行。 第301章 叶秋水提着药箱,从家中走出,薛琅果然等候在附近。 她看了一眼,低声道:“你下次别来了。” “为什么?” “旁人看见了会说闲话。”叶秋水握紧药箱的提手,提醒他。 “以前在军营里不都是这样,怎么反而回了京师顾虑还多了起来?” 薛琅叹气,京师规矩多,眼睛也多,今日哪对郎君娘子走得近些,明日就会传出不少闲话。 “由着他们说好了。”薛琅为所谓地道:“反正,我也会娶你,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不要胡说了。” 叶秋水瞪他,“我没有同意过这件事。” “所以我在等你同意啊。”薛琅笑了笑,“我很有耐心,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叫‘烈女怕缠郎’?” “无聊。” 叶秋水低声骂了一句,走到前面,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问道:“对了,你可知道西市附近有没有空院子?” “怎么?你要买院子?” “嗯。” 叶秋水点点头,“在京师要待一段时间,以后也不是完全不回来,总该有个住的地方。” “你现在不是有住的地方吗?” “不是的。”叶秋水缓缓道:“我现在只是暂住在兄长家中,但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不能一直赖着不走,我想这两天就买好院子,搬出去住,在西市离我的铺子也近些,方便。” 薛琅颔首,“我替你问问。” 他的朋友多,许多一起玩到大的狐朋狗友现在还在西市的太学,国子监读书,那些人比他了解得多,“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他抬手拍拍胸脯,笑容张扬。 进了宫,照例为皇帝诊脉,帮吴院判打了会儿下手后,叶秋水去东宫见宜阳。 储君要学治国之道,经史子集,从早学到晚,奉命教导宜阳的大臣们要求很高,并不会因为顾及储君的身份便缄默不言。 罚抄,打手心也是常有的事,叶秋水要做的,就是帮被夫子打红手心的宜阳擦药。 驸马也在,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宜阳看书时他从不打扰,只会默默地倒上茶,陪伴左右。 宜阳接过温热的茶水,会仰起头朝他笑一笑。 看来,二人的感情还算和睦,驸马不在的时候,叶秋水开玩笑地说:“还以为二位殿下会打架。” 宜阳轻笑,“我没这么幼稚好不好,我既然选择了他,那自然会同他相敬如宾,芃芃,婚姻之事,并非一定要挑一个喜欢的人,合适才是最重要的,我需要一个能为我带来助力的驸马,而他也需要这个高贵的身份,我们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我的意思就是……”宜阳放下茶杯,看着她,“阿琅堂兄就很适合你,你们年龄相仿,又共事许久,知根知底,我与堂兄一起长大,我知道他性子顽劣不羁,但他绝对是个好人。” 叶秋水嘴角的笑意僵住,“我知道……” 宜阳看着她,“芃芃,人不能总在一棵树上吊死,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是?” 宜阳劝她,早些尝试新的人和物,不要总是执着于旧事,叶秋水抿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也许她们说的都很对,喜欢不如合适,合适才是最重要的,叶秋水想了许久,换一个人尝试着去喜欢,会不会能淡忘得更快些? 她每日下值后都会去西市看宅院,晚上大多住在铺子中,已经许久不曾回家,一日前往檀韵香榭,竟然发现江泠坐在铺子里,看到她,他立刻站起,欲言又止。 叶秋水怔忪一瞬,很快恢复如常,走过去。 像一年前一样,江泠看着她忙活,等她看完账了,才想起来问他,“兄长,有什么事吗?” 江泠问道:“五郎省试取中,家里备了饭菜庆祝,我来问问你,有没有空。” 他不敢像上次那样,问她为什么已经许久没回家了,怕她不自在,又突然开口说要离开一事,只能依托于其他借口。 听到他的话,叶秋水愣了愣,笑起来,“真的?” 江泠点头。 “那真是要恭喜五哥了。” 江晖以后当了官,兄弟二人之间可以有照应,叶秋水为他们高兴,于情于理,她都要回去为江晖庆贺一番的。 “兄长等等。”叶秋水站起身,“我同他们说一声就来。” 江泠道:“嗯。” 他站在门外,肩身清瘦,微风拂动他的衣摆,江泠静静地等候着,叶秋水同铺子里的伙计吩咐过事宜,从柜臺后绕出。 “走吧,兄长。” 铺子前停着一辆马车,叶秋水犹豫了一下,转而让人从铺子后头的马厩里牵出一匹马,她翻身而上。 江泠看着她的背影,沉默无言,他兀自坐上马车,车夫已经跟了他许多年,还是他刚进京那年叶秋水花钱雇的,车厢内有许多她曾经留下的痕迹,垫子是她喜欢的颜色,小茶几上摆着的茶具亦是她挑选的,只是如今,叶秋水为了避嫌,不再和江泠同乘一辆马车。 她和靖阳侯走得很近,同僚曾经向他透露过,官家有想要赐婚的打算,他们同他打趣,说以后同薛家结了亲,就相当于半个皇亲国戚,他们都很羡慕他有一个这么好的妹妹。 听着这些恭维之声,江泠一点也笑不出来,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应当看上去很难看,所以等他们恭维完了,脸上的笑意转而变成了无措慌乱,他们也不明白究竟哪句话得罪了江泠。 第302章 江泠控制不住,连假装也做不到。 马车驶过繁华的街道,穿过小巷,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江泠掀开帘子,叶秋水已经下马了,将缰绳递给迎来的仆人,她率先走进去。 江泠的同僚送来了许多贺礼,江晖连连摆手,看上去很不好意思,“这才只是通过了省试,还有殿试呢。” 叶秋水手里也提着几副上好的笔墨纸砚,递给他,“那就先提前恭喜五哥。” 江晖腼腆地笑,“我收下了,借你吉言。” 冷清的院子里终于热闹起来,仆人在门前放了一串鞭炮,家中鲜少有这么和谐的时候,没有争吵,只有喜庆,席上几人也说说笑笑的。 大多时候是江晖和叶秋水在交谈,江泠只偶尔应两声,他不说话,江晖就费尽心机将话题往他身上绕,江泠才肯多说几句。 过几日,四房的人要过来探望江晖,江晖打算在外面重新租个院子,省得江家的人跑到江泠面前碍眼。 吃饭的时候,他提起这件事,叶秋水随口道:“正好,我前几日相中了几处院子,可以带五哥一起去看看,就在西市。” “行啊。” 江晖笑了笑,“那就麻烦叶妹妹了,我也不好一直赖在三哥这儿。” 他一直待在江泠同叶秋水的家中,太碍眼了些。 二人就着买院子的事深谈,江泠的神情却突然僵住了。 看院子,为什么要看院子? 他抬起头,看向叶秋水,神思恍惚,想到一个答案,心渐渐沉了下去。 吃完饭,叶秋水去门房旁喂马,顺便消食,她捧着一捆马草,听着马儿咀嚼的声音,微微出神,眼前忽然一黑,有人在她身后停下。 叶秋水回头,江泠看着她,袖中的手紧紧握住。 一个站在屋檐下,一个立在庭院当中,明明只隔着几步远,却是一个在阴影里,一个在月色下,黑白泾渭分明,就像二人现在的关系。 叶秋水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过来了,还一言不发,她抿了抿唇,正要问,江泠却毫无预兆地开口。 “为什么要看院子?” 叶秋水怔然,好半会儿才意识到,自己随口同江晖交谈时说的话,竟被他从中捕捉到了不对的地方。 江泠整个人陷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声音淡淡,语气也平静,可是只有江泠自己 明白,他感受到自己已经快要撑到极限,他依靠所有的意志力,才能忍住此刻不爆发,伪装出平静的语气询问缘由。 叶秋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本来想要等找好了院子,要搬走前再告诉江泠,但他却提前察觉到了。 沉默片刻,叶秋水轻声道:“我想在西市盘下一间院子,住在那儿离铺子也近些,方便。” 江泠说:“现在这个地方,离西市不是也很近吗?” 当初他买下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这件事,叶秋水的回答,并不能说服他。 没想到他不依不饶,叶秋水垂下目光,说道:“我想搬出去。” 江泠指尖陷进掌心,“为什么?” 叶秋水说:“就是想有个自己的家。” 江泠听到他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她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我是觉得,这些年,太麻烦你照顾我了。” 江泠看着她,心口的位置被挖空,原来酷刑也不一定需要工具,言语也是一种武器,虽不见血,可却伤人肺腑。 他说:“我……我没有觉得麻烦。” 叶秋水摇了摇头,“可是我觉得。” 她抬起目光,看着江泠,说:“兄长,这些年,谢谢。” “我不要你说谢谢。” 江泠与寂静的黑夜融为一体,天色太暗,看不见他眼底涌动的情绪,“别搬走,好吗?” 叶秋水手指扣紧了,摇头。 他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叶秋水的性格就是这样,她不喜欢藕断丝连,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和他继续维持着兄友妹恭的假象,做不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后他要成家的,叶秋水总得搬出来,与其到那个时候,她陷在他的温情里再次抽不开身,倒不如现在就离开,对彼此都好。 沉默再次覆盖,又是漫长难熬的寂静。 叶秋水看了眼旁边已经吃饱喝足的马儿,解下缰绳,说:“兄长,那……我先回铺子了。” 江泠没有说话,他只是站着。 叶秋水牵着马出门。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对璧人。 叶秋水暂时住在铺子里, 有时候吴靖舒也会让她去齐府住两天,齐家有不少未定亲的郎君,吴靖舒同她提过许多次, 让她挑一个,吴靖舒帮忙说媒。 叶秋水全都婉拒了, 见状,吴靖舒同她打听, “你是不是喜欢靖阳侯,我听其他人提起过。” 上次去某家赏花, 那家的夫人便说起靖阳侯薛琅喜欢叶秋水一事, 还说他经常登门拜访, 靖阳侯的母亲李夫人也在, 听闻这句话,神色不大好看,嘴角落下, 沉声道:“婚姻之事, 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是说过几句话,见过几面罢了,哪里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李夫人一开口,大家全都缄默不言, 听得出来, 李夫人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不允许她们乱言。 第303章 吴靖舒在一旁听着, 气得脖子红,心里犯嘀咕,这是瞧不起谁呢, 倒好像她们家姑娘要倒贴似的,别以为自己家是皇亲国戚就觉得了不起。 吴靖舒敢怒不敢言,回到家中,见了叶秋水,忍不住同她打听,她是不是也喜欢靖阳侯,侯府那样的高门大户,规矩多,李夫人眼界高,以后怕是要磋磨她。 叶秋水听了,直言:“没有,我与侯爷只是认识,我会和他说清楚。” “他是有些爱玩,无所顾忌,也不想想会不会影响到姑娘家的名声。” 吴靖舒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近来是不是在看西市的院子?” 叶秋水点头。 “你住在齐府一样的,咱们娘俩还离得近些,你确实不该总和江泠住在一块。”吴靖舒语重心长地说:“就是亲兄妹,到了各自婚嫁的年纪,也要避嫌,古人云,男女七岁不同席,虽说是个陋习,但总归也有对的地方,他将来娶妻了,难道你还要住在他府中?这让他的夫人该怎么想?你未来的夫婿,说不定也会介意。” 叶秋水低着头,闷闷地“嗯”一声,“我知道。” 吴靖舒拍了拍她的手,“我叫人给你收拾院子。” 叶秋水在齐府住下了,薛琅不好再像先前那样总是登门拜访,叶秋水进宫的时候避不开他,薛琅一见到她便跟上来,步伐加快,追问:“你怎么了?你住在齐府,我都不好找你了。” “我早就说了,你没事不要总是找我。” 叶秋水闷头往前走,“外面闲话传得那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抱歉,是不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你这儿了。” 薛琅紧跟着她,“你别听呀,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从来不在乎身份高低贵贱的。” 母亲在他面前说过几遍,她不同意这件婚事,薛家是名门,主君娶妻,自然也要门当户对的女子。 薛琅根本不在意,娶妻的是他,又不是他娘,管别人做什么,对他而言,喜欢才是最重要的事。 叶秋水停了下来,“可是我也没说过我要嫁给你。” “我知道。”薛琅笑了笑,“不重要,我等你答应就好了啊。”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气恼,势在必得。 叶秋水只好说:“薛琅,我是救过你,但是,那只是因为我是大夫,治病救人是我的职责,换做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救他,我并不需要你回报什么。” “我没有非要你答应。” 薛琅继续道:“我知道你有主见,你不喜欢高门大户的规矩,我也不喜欢,你嫁给我,我们就去西北,或者其他地方,我不需要你帮我料理内宅,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没有人限制你,想做生意,我陪你,想游山玩水,我也陪你,等以后天下安定了,我就解甲归田,陪你到处玩。” 侯府中规矩多,李夫人想要为薛琅找一个端庄大方的女子为妻,帮他操持全家,但是薛琅并不需要,他只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随心所欲,不必被拘束。 他伸手,拉住叶秋水,“你试试,不用立刻就嫁给我,试着喜欢我,怎么样?” 叶秋水停下来,少年意气风发,一双桃花眼风流秀丽,瞳孔里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薛琅继续道:“试一试,成吗?” 叶秋水拽紧了药箱的提带,“我要进宫为官家请平安脉了。” 薛琅轻笑,“我陪你一起去。” 二人走进皇宫,叶秋水去养心殿为皇帝把完脉,同女使说了些养身的方子,配好了药,前去太医署上值。 快要入夏,气候渐暖,梅雨季即将来临,年初的时候,京郊东山上的积雪融化,山下河流水面上涨,恰逢梅雨时来临,工部紧急派了人过去修缮河堤,将山脚居住的百姓迁到安全的地方。 从太医署出来的时候,雨声淙淙,叶秋水站在屋檐下,抬头看了看雨丝,薛琅忽然打着伞冲过来,“走吧。” 叶秋水看向他,“你怎么还没走?” “同官家说完话后,我瞧了瞧天色,想到你下值的时辰也快到了,我找宫女要了一把伞,走,我来打伞。” 薛琅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过来。 叶秋水看了眼雨幕,“不用了,侯爷先行吧,我等雨停了再走。” “这就开始疏远了?” 薛琅执拗地举着伞,“司天监的人说这雨要连着下好几天呢,你现在不走,一会儿雨可就下大了,走不了,你要是不愿意与我同撑一把伞,那你先拿着,我等会儿。” 他将伞递到她面前,打算叫小太监重新去取一把过来,只是转身问遍了太医署的人,都已经没有多余的伞。 眼见着天越来越黑,雨幕渐密,再不走宫门都要落锁了,叶秋水低下头,“算了,一起走吧。” 薛琅轻笑,重新举起伞,“行。” 宫道冗长,太监们贴着宫墙走,好躲避大雨,薛琅将伞往另一边偏去,叶秋水比他矮不少,伞要倾到她头顶,雨水才不会打湿她的裙角,才走了几步路,薛琅半边身子就已经淋湿了,可他却好像无所察觉一般,反而乐在其中。 时不时偏头看一眼身旁的女子,她微湿的鬓发贴在脸颊上,雨水顺着小巧的下颌滑落,薛琅抬起手,指节轻触她的面庞,叶秋水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第304章 少女眼眸圆润明亮,白皙的脸庞犹如一尊玉质的瓷胎。 薛琅拂去她下颌上的雨水,脸一下子就红了,“你脸上有雨水。” 叶秋水抬手,摸了摸脸,“哦……” 一扭头,发现宫道另一边走过来一队人,为首的着一身紫色官袍,打着伞,迎面对上,双双停下。 伞面抬起,一张冷硬深邃的脸也逐渐显露出来,清冷的下颌,紧抿的唇,再往上是锋利的双眼,眉心微微下压,隔着雨幕,看不清神情,但却能感受到那道如炬的目光。 江泠将二人同行,薛琅抬手抚摸她脸颊的动作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叶秋水怔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江泠。 他手里握着卷宗,用大袖遮盖住,凉雨从伞面下飘过,落在他眉梢,划过硬挺的鼻骨,男人面无表情,目光如一把冷刃。 薛琅先回神,隔着雨唤:“江大人,怎么这个时候进宫来了?” 江泠沉默不语,他身后的工部官员答道:“京郊水位上涨,淹了几处村庄,我们是来禀报官家的。” “原来是这样。” 薛琅点点头,抬手,虚握住叶秋水的手臂,“我们避一下,让他们先走。” 叶秋水心神不宁,“嗯。” 她垂下眼皮,同薛琅一起侧过身,让出宫道中心的路。 工部的官员纷纷道谢,他们还赶着去宫里请示皇帝,耽误不得。 江泠目光从低垂着头的少女身上划过,盯着他们相触的手臂,伞身向她倾斜,一把青竹伞下遮着一对璧人,他们靠得很近,薛琅像是要将她揽进怀里。 胸口沉闷,这雨仿佛也飘进了江泠的心里,带来微微的寒意。 越过二人,江泠收回目光,茫然地向前走去。 身后,工部官员们小声交谈,“看来传言不假,靖阳侯是真的喜欢叶女使,京中又要有喜事了。” 江泠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过,他走在前面,任渐急的雨打湿衣袍。 梅雨季到来,大雨连绵不绝,京郊的水位越涨越高,工部派了许多工匠过去,通往东山的路全都被封锁了,山脚下的百姓悉数移至京中的安济院暂住。 工部没有尚书,所有人都要听江泠指挥,他亲自前往东山,因为曾在儋州任职过两年,知道怎么应对潮汛,有条不紊地将附近的百姓撤走,开渠疏流,降低农田被破坏的范围。 叶秋水知道他接下来会很忙,心里有些担忧,怕他不顾及身体,她配了一些用以应对腿伤的药丸,托江晖送给江泠。 江晖接过,“叶妹妹怎么不自己去送?” 叶秋水只道:“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江晖叹了一声气,握着药瓶,“行吧。” 他戴上斗笠,带着药送去东山。 因为大雨,薛琅也带兵去东山帮忙挖渠子,疏通堤坝。 他看向不远处的男子,清瘦的江大人冒着暴雨穿梭于河岸边,指挥大家填补缺漏,他身上的衣袍已经完全湿透了,河流湍急,江泠费力地拉起摔倒的匠人,“大家注意泥沙。” “大人,雨越下越大了,您先回去吧。” 有工匠看向江泠,劝他先去避雨。 江泠没有动,不管事态再急,再危险,他都不会自顾自离开。 雨水噼里啪啦地敲在窗户上,叶秋水笔下一顿,没有心思继续算账。 她搁下笔,看了眼砸在窗台上的豆大雨珠。 大雪过后,必有洪水。 叶秋水很担忧,无心再继续查看账目。 “出事了!” 齐府的小厮急匆匆地冲进内院,“东郊出事了,今岁大雪,水位涨高不少,这梅雨连下数日,堤坝撑不住,今早一大半都塌陷了,工部的江大人带着人抢修了一整日才抑制住,但半个时辰前,江大人腿疾发作,摔进水里撞到流石,到现在还昏迷不醒,薛侯爷跳下去救人,手臂也被划伤。” 叶秋水猛地站起,脸上血色褪尽。 “人在哪儿?” 小厮说:“在安济院!” 叶秋水立刻冲出门,心下焦急,连伞都没拿,还是丫鬟追出来,“姑娘,伞!” 叶秋水等不及了,从门房取出蓑衣披上,戴着斗笠,策马向城冬冲去。 安济院设在城内,是朝廷专门为流民与无家可归之人设立的救置处,江泠摔伤后被官兵赶忙抬到安济院,里面有现成的大夫与伤药,薛琅也被带到安济院,他没什么事,就是手臂被流石划开了一道口子,毕竟是上阵杀敌的武将,身强体壮,大夫简单地为他包扎一番就好了。 但是江泠的情况并不好,先前在牢里受过重伤,还没有完全修养好,身体一直很差,受过伤的腿又在水里泡了一整日,到最后无力支撑,才一时不慎摔进河流中,幸亏薛琅眼疾手快将他拉了出来。 叶秋水一路狂奔,勒马时还未等马停下,她便踉跄地下来,推开面前的人,“兄长!” 薛琅看到她,眼睛一亮:“芃芃,你是来看我的吗?” 少女却好像是没注意到他似的,从他身旁直接略过,奔向后面的床榻。 “哥哥……” 叶秋水在榻边停下,看着紧闭双目的江泠,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垂手摸他的脉象,但她的手一直在抖,连脉都把不稳。 第305章 见状,一旁的大夫说:“江大人体力不支才昏迷,方才肺里的脏水已经吐出来了,还好头没有撞到石头,性命无虞,身上有些细细小小的伤口也都已经处理好了。” 听大夫说没有大碍,叶秋水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二十七章 狱中绝笔 窗外大雨倾盆, 叶秋水坐在榻边,将江泠身上的被子拉高些。 工部的官员在门口探头探脑,“大人醒了吗?” “还没有。” 官员声音放低些, “我们是来告诉大人,水势控制住了。” 叶秋水点点头, “好,诸位辛苦了, 等兄长醒了,我会转达给他。” “那就多谢叶女使了。” 官员抬手作揖, 戴上斗笠, 再次冲进了雨幕中。 叶秋水担忧地看着榻上的江泠, 从昨夜到现在, 他一直昏迷着,叶秋水看过他的脉象,很虚弱, 这两年他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差了。 形销骨立, 以前的衣袍穿在身上,竟然有些空。 知道他很忙,但是怎么瘦了这么多,比去年在西北见到他时,好像还要更瘦骨嶙峋些, 叶秋水想到这次他摔进湍急的河流中, 撞到流石,身上有许多擦伤, 她想看一看她的伤势如何了,只是手指碰到江泠的衣襟,又堪堪停下。 以前她在军营里, 碰到将士受伤,叶秋水从来眼睛都不眨地剪开他们身上的衣物,就算他们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叶秋水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因为她是大夫,治病救人本就是她应该做的,男男女女的身体,在她的眼底,也只是毫无区别的一团肉而已。 可是江泠不一样,怕他醒来又要责怪她,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剥开他的衣物,像是亵渎,更怕他斥责,说她贼心不改,这么久了竟然还怀着那些心思。 叶秋水垂下手指,如今,做什么都觉得束手束脚的,明明自己就是大夫,却没法去亲眼看一看他的伤势。 门扉被轻轻敲响,叶秋水站起身,推开门,薛琅站在门外,一只手臂上缠着绷带,血迹微微渗出。 他看着有些狼狈,靴子湿了,脚底沾着泥巴。 “你去挖渠子了?” 叶秋水皱了皱眉,问道。 薛琅点头,“还有一点点就好了,只要将大水引到其他地方分洪,就不会淹没附近的村庄。” 带头挖渠子的是都是禁军,还有靖阳侯府的府兵,薛琅刚缠完伤就出门了,挖渠子要用力气,他的伤口再次崩裂开。 “我听人说你已经在这儿守了一晚上,我过来看看你。”薛琅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榻上的人一动不动,“江大人还没醒啊?” “嗯。” 叶秋水看到他手臂上缠着的布条渗出血迹,她将门拉开,低声道:“你进来,我重新给你将伤口包扎一下。” “好。” 薛琅笑眯眯地点头。 他脱下沾泥的靴子,走进屋中。 窗前传来雨点砸落的声音,噼里啪啦,江泠睁开眼,耳鸣了一阵,等渐渐恢复了,眼前视线也 变得清晰,刚要出声,外间突然传来说话声。 “坐下。” 叶秋水轻声道,她翻开桌子上的药箱,用剪子剪开薛琅手臂上的绷带,他“嘶”了一声,叶秋水抬眉,“弄疼你了?” “没事儿。” 薛琅仰头朝她笑了笑,“你弄,随便弄。” 叶秋水无言,站在他身侧,用干净的布巾擦拭伤口,上药,再重新包扎,她垂着目光,神情认真,薛琅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淡淡笑,“芃芃。” “干什么?” 她掀起目光,“侯爷不要这么叫我,被别人听到不好,公事上要称职务。” 像别人一样,要么是叶大人,要么是叶女使。 薛琅说:“我就不要,那多见外啊,公平起见,你也叫我小名,嘚嘚。” 叶秋水看傻子一样看他,“什么?” “嘚嘚啊,听我娘说,我小时候,乳母每天晚上都会唱一些哄孩子的歌,什么‘嘚嘚嘚,马儿跑’,就是这样的语调,我一张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嘚嘚’,然后就叫这个名了。” 叶秋水看着他,想象了一下,笑出声。 薛琅跟着憨笑,“怎么样,以后我叫你的小名,你也叫我的小名,总之,你不要总是‘侯爷’,‘侯爷’地叫,多见外,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要是嫌我的小名难听,那就像我家人那样,叫我阿琅。” 阿琅,阿郎,听着就像是在唤情人。 江泠躺在里间,隔着一扇屏风,虽然无法亲眼看到二人的脸,但倒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却是几乎重叠的,能想象得出,她低头为薛琅包扎时,秀长的发会落在他的手心。 江泠锁骨被穿伤的位置又开始隐隐地抽痛,他抬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叶秋水听到声音,立刻抬起头,神情喜悦,将薛琅的问题扔到一边。 她火速将绷带的结打好,忙不迭绕到屏风后去。 “兄长!” 榻上一直昏迷的人终于醒了,睁着眼睛,乌黑的眸子看向她。 叶秋水步伐匆匆,扑到榻边,弯腰,“哥……兄长,你醒了。” 第306章 她伸手下意识要为江泠把脉,卷起衣袖,指尖刚触碰到他的手腕时,又过电似的收回。 “王大夫,江大人醒了!” 门被拉开,另一名太医提着药箱进入,叶秋水退到一旁。 她伸手想要为他把脉,又突然收回的动作,江泠全都看在眼底。 他眸光黑沉沉的,寂静无波,任刚过来的大夫为他诊治。 “江大人没事,不过有些虚弱,还要再休息几日。” 他叮嘱了一些事情,叶秋水送他出去,两个人在廊下交谈。 屋内,薛琅环视四周,与江泠目光相接时,他笑了笑,但江泠面无表情,轻轻颔首示意。 薛琅知道,叶秋水的兄长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所以面对江泠的冷淡,薛琅并不放在心上。 门外,叶秋水同太医交谈完了,她回到屋子,薛琅迎上去。 “芃芃。” 他说:“堤坝上还有事,我先过去了。” “嗯,好。”叶秋水点头,“你去吧,别再那么用力,不然伤口又会崩开。” “知道了。” 听到她的关怀,薛琅眉眼弯弯。 他推门出去了。 屋中又静下来,叶秋水关上门窗,雨声淅淅沥沥,她绕过屏风,江泠正看着她来的位置,视线一相触,他就挪开了脸。 叶秋水走上前,在榻边坐下,轻声问道:“兄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我方才出去的时候让人热了粥,一会儿端过来兄长喝几口,你昏迷许久,得吃点东西。” 江泠低声道:“好。” 他们之间,好像从小时候的无话不谈,到如今,连在一间屋子里都如坐针毡。 叶秋水起身,“兄长,我出去看看。” 江泠面朝着墙侧,“嗯”一声。 叶秋水转身离开。 安济院里住着东山脚下的百姓,这次朝廷反应很及时,并未发生多少伤亡,农田虽然被淹没了,但官家发话,今年的税收会减免,还会给大家建新房子,百姓们脸上都是笑呵呵的,一点也不见房屋被冲垮的哀伤。 城内有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过来送粥,送衣物,叶秋水写了几张可以预防湿热症的方子,吩咐底下的人去煎煮给大家喝,她四处巡视,看看有没有哪些地方需要帮忙。 “叶女使?”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叶秋水愣了愣,回头,发现伞下站着的是徐微。 她嫁人了,梳着妇人的发髻,年初,徐微同严丞相的侄儿严琮喜结连理,叶秋水回京的时候,徐微跟着外派的丈夫去了扬州任职,前几日才刚回京省亲。 叶秋水转过身,行礼,“徐娘子。” “真的是你。”徐微笑了笑,有些意外。 她刚刚才知道,叶秋水竟然回京参加了东宫的喜宴。 几个月前,江泠养好伤病,前往西北,徐微以为叶秋水会和他一起回来,但是只有江泠一人孤零零的,他回京后,告了半个月多月的病假,那时徐微将要成婚,丈夫严琮与江泠是同科的进士,关系不错,江泠受邀来参加喜宴时,身上是强撑出来的精神气,大概也知道自己的病态不吉利,江泠只送了礼物过来,没坐多久就回去了。 徐微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就知道西北一行,大概落得个很坏的结果,这几日在家中,听姊妹们说起叶秋水与靖阳侯的事,徐微便知道江泠一回来就病倒的原因了。 心上人有了喜欢的人,作为兄长,这辈子都没有可能,有些话一旦说晚了,就再也没有出口的机会。 “徐娘子是过来施粥的?” “嗯。”徐微莞尔一笑,“我也没什么其他本领,只能做点小事帮忙。” 叶秋水说:“不是小事,徐娘子让许多人不必挨饿受冻,哪怕只有一顿,一日,那也是帮了大忙。” 她想了想,又道:“先恭喜徐娘子,不知道你已经成婚了,我也没来得及准备礼物。” “多谢。”徐微笑说:“不过不用客气,江大人已经送过礼了,说到这件事,我还要提前恭喜叶女使,过一段时间,是不是也可以喝你的喜酒了?” “什么?”叶秋水看向她,片刻后反应过来,说:“没有的事。薛侯爷是怎样的人物,我从来没有高攀之意,只是我在西北的时候曾到赤云军中帮过忙,与薛侯爷有过几面之缘罢了,不知道怎么就传出了这些胡话。” “哦?” 徐微的样子看上去很是诧异,“这么说,叶女使与靖阳侯之间并无男女之情?” 叶秋水点头,“是。” 徐微嘴角牵了牵,似笑非笑,“原来如此啊。” 叶秋水看着她的样子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 徐微回神,笑了笑,“这边已经施完粥,我就先回去了,明日有些东西,我想带给叶女使。” 叶秋水疑道:“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徐微欠身一礼,翩翩走过。 叶秋水神情不解,站了一会儿,她回到江泠躺着的屋子里。 方才有人过来送了吃食,江泠坐起身,喝了一碗粥,听同僚说起外面的状况,因为反应及时,洪水并没有造成多么恶劣的后果,等渠子挖通,将水分流引到别的地方就好了。 第307章 他静静听他们说话,叶秋水推门而入的时候,床边正坐着几个工部的官员,见到她,几人话语顿住。 “几位大人继续,我这就回避。” 她重新合上门,在门前站了片刻,里面的人陆续出来。 叶秋水一一颔首招呼,等他们都离开后,她才走进去。 江泠后腰垫了一个枕头,靠坐着,膝上放着几本公文,他低头翻阅,神情专注。 “兄长……”叶秋水走上前,“你的病还没好。” 江泠目光微微一顿,“没事。” 方才同僚们出去前聊到她,说她一听闻薛琅划伤了胳膊 便急慌慌地策马过来,冒着大雨,衣裙都淋湿了。 江泠有些出神,她对薛琅那么关心,知道他受伤,近乎慌不择路。 薛琅的样子,看着也很喜欢她,他身份高贵,为人亦仗义,带着府兵在东山下帮忙的时候,一点架子也没有。 江泠找不到他的缺点,一个年轻,有朝气,又热烈张扬的男子,与她很是般配。 手指紧按在公文上,纸张都被捏得有些皱。 傍晚,大夫又来看过一遍,叮嘱了一些事情,“不烧了,江大人年轻,恢复得快。” 王太医心中纳罕,叶女使不也是大夫么,医术不比他们差,怎么总要等他们过来诊治。 叶秋水将大夫的叮嘱全都记在心里。 江泠换药的时候,她就出门守着,克己复礼,挑不出一丝有错的地方。 规规矩矩,让人难以指摘。 江泠手里握着公文,等换好药,叶秋水端着小厮送来的粥进屋。 江泠看向她:问道:“你吃过了吗?” 叶秋水点点头。 江泠接过,喝完粥继续坐着看公文。 叶秋水坐在一旁,算前两日没算完的账,算珠的声音噼啪响着,没多久又停下了。 江泠抬起头。 昏黄烛光下,叶秋水趴在桌案前,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她的眼下有些发黑,昨夜,她一直守着江泠,眼睛都熬得发红。 入夏后,衣着单薄,烛光透纱,雪肌若隐若现,轮廓柔和模糊,凸起的肩胛骨如蝴蝶震动的双翅,纤长的手臂似风拂过的花枝,散发着旖旎朦胧的美。 江泠呼吸变慢了,他起身下榻,抱着一件衣袍,走到叶秋水身边蹲下,将衣服抖开盖在她身上,少女侧着头,被手臂挤压的脸庞微微鼓起,长睫轻颤,像是一把小扇子,在心上轻轻扫动着。 江泠看着她,目光深深。 许久,男子抬起手,似乎想要抚摸少女的面庞,只是将要碰到她时,又蜷曲起来,落下,指间只勾住了一小簇头发。 他的脸上映着跳动的烛火,低垂的眸光里,藏着白日不能言说的缱绻情意。 叶秋水呓语一声,转过头,握在指间的几根青丝也随之抽离。 手心空荡荡的,江泠默然地看着她的鬓发。 第二日,叶秋水醒来时,腿有些麻。 她揉了揉脖子,扶着桌角起身,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叶秋水往里间看去,发现被子已经折叠好,榻上早就空了。 她一怔,推门出去,安济院里帮忙的官员说:“江大人天不亮就出去了。” 叶秋水站住,心里责怪江泠,一点也不顾及身体,刚退热,还没修养完全又出去。 可是他是一部主官,那么多人都听着他的调遣,走不开。 叶秋水无奈地走回去,坐下来洗漱,吃饭。 没多久,徐微过来了,在粥棚里帮了许久的忙,叶秋水看见她,不由思索,徐微昨日说的那个要交给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许久后,施完粥,徐微走到她面前。 叶秋水唤道:“徐娘子。” 徐微看她一眼,意味深深,低头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一方巾帕,叶秋水不明所以,茫然地接过。 低头一看,巾帕上血迹斑驳,颜色已经发黑。 叶秋水心头一震。 她手指微颤,将帕子抖开,上面写着几行血字,字迹虚浮,看得出书写之人已经强撑到极致,连写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1 那时江泠在狱中,重伤濒死,而叶秋水杳无音讯,他不知道她远在天涯究竟怎么样了,将死之时,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 信很简短,有太多未尽之言,手帕很小,承托不了书写之人的情意,这封血书上,字句简短,江泠说,希望她不要再回京,以免被曹氏一党盯上,他很抱歉,连累了她。 字迹潦草,到最后,只剩一句。 吾将去矣,生死无憾。 往昔之事莫念,来日之路皆安。 狱中绝笔。 兄嘉玉。 第一百二十八章 知晓了他的心意。…… 江泠的字和他的人一样, 刚硬,规矩,但这封血书上, 字迹混乱,有几句甚至辨认不出是什么, 手帕被血浸透,叶秋水是大夫, 认得出,角落里的一团, 是呕血溅出来的痕迹, 什么样的状况, 才会让一个人伤成这副模样。 “绝笔……” 第308章 叶秋水口中喃喃, 不可置信,她抬眸看向面前的徐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 徐微轻轻叹息, 淡声道:“去年, 曹氏一党声称玉玺失踪,如今的丞相严大人被构陷说窃国谋权,偷盗玉玺,严氏上下悉数落狱,为严尚书求情的人, 也都被以同党之罪关进天牢, 其中,就包括你的兄长, 江嘉玉。” 叶秋水嘴唇微张。 “曹家想要拉拢他,希望江大人可以亲口指认他的恩师确实怀有不轨之心,但是江大人不愿, 他曾经屡次上书,斥责曹贵妃草菅人命,越权谋事,这一遭,就是将曹家的人彻底得罪了,曹氏权倾朝野,江大人不过区区工部郎中,没有显赫的家世出身,想要无声无息地处死他,就和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我家中有一名堂兄因为误会被抓进天牢,那个时候,曹氏也有意拉拢我父亲,所以并未阻止我进去探望兄长,我过去的时候,听到刑讯室里面正在动刑,差役说,被关在里面的是工部的人,我一想,那不就是江大人吗?” 徐微回忆起旧事,“等他们走了,我偷偷地绕过去,我、我看到……” 话音突然顿住,徐微咬了咬唇,脸上流露出不忍。 叶秋水盯着她,眼眶泛红。 徐微一字一顿,“江大人……浑身都是伤,脚下血流成河,他们、他们对他,用了许多酷刑,折磨他,要他松口,那个时候,严尚书都已经撑不住了,要他认,但是江大人他就是死咬着牙,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只剩一口气,我实在爱莫能助,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带句话。” 叶秋水手里团着那封血书,心里宛若被人凿开了一道口子。 “他和我说,等他死了,就将这个交给你,万幸的是没多久,新帝登基,曹氏一党气数已尽,天牢里的人都被放出来了,江大人伤得太重,连吴院判都束手无策,只能用人参吊着他的命,可是他居然活过来了,你知道为什么,他伤成那样还能活下来吗?” 叶秋水颤声,“我……” “因为,他有心愿未了,放不下你。” 徐微看着她,“之后,江大人养了半年的伤病,我随父亲去看他的时候,告诉他,有些事情不做就来不及了,他应该听进去了,所以年底,他同官家自请,要护送军饷去西北,但是……” 徐微笑了笑,“后来的事情,叶女使也知道的。” 叶秋水垂下眼睫,潸然泪下。 江泠没有说,他是自请前往西北的,他侥幸从鬼门关回来,想要见她,叶秋水还说了那么多难听的,伤人的话。 怪不得他变得那么瘦,形销骨立,根本不是他口中简单的风寒所致,是生了病,伤势严重,还差一点死掉。 在西北的时候,他的伤还没有好全,叶秋水竟然还抬手推他,打他,但江泠一声不吭,那个时候,他是不是痛极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砸落,叶秋水咬紧唇,一开口,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件事。” “是江大人不让我们告诉你,怕你担心。” “其实,他活下来了,这封绝笔信已经不做数,但我一直留着。”徐微顿了顿,继续道:“我想,还是应该交给你看,让你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叶秋水眼睫轻颤,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许久,她冷静下来,抬手,抹去眼角的痕迹,双眸清亮,泛着坚定的光,“我知道了,多谢徐娘子,谢谢你将这件事告诉我。” 徐微抿唇一笑,“不必言谢,我只盼此行不虚。” 叶秋水心中情绪翻滚,她紧紧攥着那封血书,送她离开。 傍晚,江泠从东山下回来,安济院里的人都安排妥当了,他一边巡查,一边与同僚说起接下来的安排。 “每逢梅雨,水位上涨,总不能年年都要来这一遭,只是单纯地防汛没有用,堤坝要加固,加宽,还要兴建水库,靠蓄水来调节水量,明日你们随我一起上山勘探 ,将水库修建在何处。” 江泠沉声说道,身后的官吏们纷纷点头,一名工部属官抬头,担忧地问:“明日就上山?大人身体还很虚弱,怕是吃不消啊。” 其他人一听,也跟着附和,“是啊,还是过段时间吧,大人要休息。” “无事。” 江泠说:“早日将这些事情解决了,百姓才能安心。” “是……那我们就不继续打扰大人了,大人快些回去休息吧。” 江泠点点头,与众人拜别,他暂住在安济院后面的弄堂里,穿过角门,江泠将斗笠与蓑衣脱下,挂在门前的屋檐下。 他走进屋中,步伐沉重,衣衫下摆湿了一大半,鞋袜都湿透了,江泠扶着桌子,将外袍脱下,卷起裤脚,摸了摸肿胀的脚踝,眉心微蹙。 门忽然从外拉开,江泠抬起头,看到来人,神情怔愣。 叶秋水站在门前,望着他。 看到廊下地面一连串的痕迹,以及墙角正滴着水的斗笠,叶秋水就知道他回来了。 他明明昨日才醒,今早又天不亮就出门,东山下道路泥泞,河岸边又都是水,他的腿在水里泡了一天,肯定很难受。 第309章 江泠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过来,他弯腰,将卷起的裤脚松开,衣襟合得严严实实。 叶秋水看到他,心头万千情绪涌动。 她有许多话要问他,但不知该如何开口,徐微同她说了那些话后,一个荒唐的念头在叶秋水心中浮现,又被叶秋水否定了,她不敢去想象这样的可能性,叶秋水已经错过一次,害怕再赌。 她就是很想见他,在那分别的一年里,江泠吃了很多苦,差一点死去,叶秋水每每想到这件事,她便心如刀割,她无法想象江泠会离她而去。 如果他真的死了,叶秋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那封血书上,在他濒死之际,竟然还念着她,一点也没有提到自己。 叶秋水眼睛酸涩,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再一次流出泪。 江泠静静地坐着,看着她,脸上划过困惑。 这么久以来,她看到他的时候,总是低着头,不愿与他目光交接,她有了心上人,为了那个男子奋不顾身,只是到了他面前,却只剩下避嫌,恨不得赶紧逃离,突然的靠近,让江泠觉得陌生,又隐隐地欣喜,除了贪婪地注视着她外,连开口询问都忘了。 叶秋水慢慢走近了,点上灯,轻声问:“兄长今日是不是在河道旁呆了许久?” 江泠犹豫了一会儿,“是。” 叶秋水蹲下身,“让我看看你的腿。” 她抬手,伸向他的衣摆。 江泠隔着衣袖,按住她的手,阻拦道:“不用。” “我看一看。”叶秋水一动不动,手死死地抓着布料。 “我就是看看,我想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她掀起眸子,目光涌动,诚挚,乞求,让江泠哑口无言,说不出拒绝的话,他挣扎了片刻,缓缓松开手。 叶秋水撩开衣摆,将裤脚卷起。 江泠的腿被水泡得发胀,有一些流石划开的细小伤口上还沾着泥沙,残疾的腿弧度有些扭曲,疤痕狰狞。 叶秋水的手顿住。 见状,江泠眸光一暗,垂下眼睛,想要将衣摆放下,试图遮住那只丑陋的腿。 他不该让她看的,疤痕那样可怖,断裂过的骨头就算再生也还是崎岖畸形,她见了,会害怕。 但叶秋水却阻拦住他的手,摇摇头,“没事,哥哥,我不怕的。” 叶秋水温声宽慰,眼眶生热,抿着唇,尽量平静地说:“你不要总是站着,吃力太久,膝盖会撑不住的,一会儿我让他们打一盆热水来,巾帕沾湿了敷一敷脚,你看,这里都有些发紫了。” 声音轻柔,缓慢,让人眷恋,江泠低低地“嗯”一声。 “我帮你将这些伤口处理下。” 叶秋水站起,将自己的小药箱搬过来,先用干净的手帕将那些细碎的泥沙擦去了,问道:“这些是今日刚刚划伤的吗?” 江泠点点头。 她了然于心,将裤脚往上卷了卷,露出膝盖时,叶秋水的目光忽然颤了颤,死死地盯着他的腿看。 她突然不动了,江泠头低下去,下巴几乎要戳到胸口,他垂首默然不语,手动了动,又想将衣摆放下。 叶秋水按住他,呼吸一滞,手都有些发抖。 江泠的膝盖上围着一双护膝,很丑,针脚不够细致,图案也滑稽,看得出制作的人手艺很差,但是却挑了一对极好的料子,柔软,温暖,只是护膝已经使用很久了,边角都有些破破烂烂的,缝补过很多次,但是江泠依旧没有丢掉,还穿在身上。 如果说,徐微将那封血书送到叶秋水面前的时候,她还不敢确定那个荒唐的猜想,如今却不得不认清,他的心意。 这双护膝,是江泠刚登科不久,被先帝外派到儋州任知县的时候,叶秋水无法随他一同前去,又担忧他会吃不饱穿不暖,她熬了几个晚上,亲手制作送给他的。 很丑,叶秋水的女工不精,做出来的东西任谁见了都会笑掉大牙,第二日江泠要走的时候,她都不好意思送出去。 可是就是这样一对丑得送不出手的护膝,江泠却戴了三年,他公务繁忙,常在外奔波,护膝早就磨烂了,他也舍不得丢,自己缝缝补补完继续穿着。 太傻了,傻得叶秋水想要落泪。 江嘉玉,叶秋水在心里问,你是不是个傻子啊。 看着她怔愣的模样,江泠嘴角紧绷着,他道:“我自己来吧。” “没事。” 叶秋水回过神,突然勾了勾嘴角,眸中光芒潋滟,又像是哭,又像是笑,她低下头,什么也没说,继续用手帕擦干净伤口的泥沙,再抹上药膏。 过一会儿,她叫人打来一桶热水,布巾浸泡过后冒着热气,叶秋水将其拧干,敷在江泠腿上,热气蒸腾,暖意涌过四肢百骸,熏得眼睛都有些酸了。 江泠无言地看着她,总觉得今夜的叶秋水好像哪里变了,可是他说不上来。 等敷完腿,叶秋水站起,“兄长,现在有没有感觉好一些,没那么胀了?” 江泠说:“嗯,好很多了,多谢。” 叶秋水笑了笑,起身将东西收拾好,“那兄长早些休息。” “好。” 江泠目送她离开。 叶秋水刚出门,强忍许久的眼泪便啪嗒落下,倘若再多呆一刻,她都会控制不住地在江泠面前流泪。 第310章 她忍住心头的酸涩,无声的泪水划过脸颊,笑容下暗藏着太多无奈。 如今,她已经清楚地明白江泠的心意。 他喜欢的人,一直都是她,只是不愿说出口。 这个想法刚确认的时候,叶秋水除了喜悦外,还不可避免地对江泠多了几分埋怨。 埋怨他为什么将一切情绪都掩埋在心底,为什么不早日告诉她。 可是,当他在她面前漏出旧伤,眼底划过慌乱,自卑,无措地想要扯过衣摆以掩盖时,叶秋水突然就不怨他了。 他的心事,就像是雨后的青苔,潮湿,暗不见日,独自在角落蔓延生长着。 如果她不推开那扇门,就永远也发现不了墙角的青苔。 他还像是一只蚌,将自己藏在冷硬的壳里,从来不肯袒露自己的内心,从小到大一直被抛弃,那些痛苦,挫折,就像是细小的沙砾,蚌的一生,忍受凌迟之痛,血肉模糊中才能诞生出一粒珍珠。 叶秋水仰起头,望着天。 她想让江泠亲自开口。 …… 东山的 事情处理完了,叶秋水回到城中,而江泠写了厚厚的折子,上书,请示皇帝关于兴建水库,开凿沟渠,引水分流,避免来年雪融春夏汛,又发生水位上涨,淹没农田的灾情。 皇帝考虑一番,与几位大臣商讨过后,同意了他的请示,让江泠放手去办。 这项大工程要耗费的钱很多,大梁不久前才刚刚经历过战乱,政变,新帝登基后,战事虽然缓和不少,但仍旧关系紧张。 叶秋水听闻,主动请示,愿意用自己的私产帮忙填补这一块的缺漏。 此言一出,半个朝野都惊呆了。 谁也不知道叶秋水究竟有多少私产,但西市的半条街,几乎都姓叶。 檀韵香榭里卖的香就是宗室的人都爱用,叶秋水后来不仅仅只做香料生意,她还在儋州买了几座山种植瓜果。贾人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旱则资舟,水则资车1,她在夏天的时候从关外大批进购毛皮,又在寒冬腊月时倒卖给富人,用茶叶从楼兰商人手里换取异域香料,再高价卖进名门世家,叶秋水在生意场上很敏锐,早就赚得盆满钵满。 她出了钱,修建水库一事顺利开始动工,新的太医派去了西北,叶秋水则在京师留下。 夏时,薛琅又要启程回西北,在走之前,他问叶秋水,“上次我让人帮忙找了几处院子,你看看,挑哪个,我买下送你,就当做那个……聘礼。” 叶秋水摇头,“我不要,院子我自己会买,不需要你送我。” 她说:“侯爷,我心里有喜欢的人,除了他我谁都不要,我不会嫁给你的,侯爷是个很好的朋友,但也只是朋友。” 薛琅愣住,“你……” 女子目光坚定,声音沉沉,薛琅的心被戳了个大窟窿,“你怎的说得这么直白,一点余地都不给我留。” 叶秋水认真道:“我要是说得含糊不清,给你留下念想,那不更是对你不尊重,伤害你吗?我说清楚些,侯爷也好早日收心,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薛琅一听,无奈地笑了。 真是让他说什么好,她一直这么牙尖嘴利,不解风情,每次说的话都直戳人心窝子,一点情分也不讲的。 叶秋水继续道:“对了,先前侯爷送我的狐裘我一直没有穿过,第二天就叠好打算还给你了,不过后来殿下成婚,我着急收拾东西回京,将这件事情忘了,走之前我放在了苏姐姐那儿,侯爷记得取走。” “你……我,哎……” 薛琅眼睛越睁越大,欲言又止数次,最后也只是沉沉叹了一声气。 “算了……” 他看上去很是受伤,垂着脑袋,蔫吧蔫吧的,半晌才抬起头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谁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做客 叶秋水不想告诉他, 只是,想要让江泠这个闷葫芦开口,根本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叶秋水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她想直接冲上去, 搂住江泠说她就喜欢他,但是怕他又会退缩, 他的心里总是装着太多事,好像永远在下着雨, 泛着潮湿的味道。 薛琅一直盯着她瞧, 等待她回答, 叶秋水犹豫许久, 忽然,前面传来动静。 江泠跨过门槛,手里还捧着几卷公文, 他刚从外面回来, 风尘仆仆,修建水库的事情很麻烦,江泠连日奔波,脸瘦了一圈,眼下发黑, 下颌上也长出细细的胡茬。 叶秋水先前一直住在铺子里, 或是齐府,东山的事情解决后, 今日过来,是为了取些东西,薛琅跟着她, 将她拦在庭院里问话,话说到一半,江泠回来了。 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停顿了短短一瞬,挪开。 叶秋水眼睛微微亮起,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江泠进门,穿过回廊。 江泠走到前面,向薛琅示意,薛琅也点了点头,笑着道:“江大人。” 叶秋水一直看着他,瞧见他憔悴的面容,心中也跟着揪起。 江泠并不想久待,刚进门看到叶秋水的时候,他心中欢喜,她已经许久不曾归家过,可是转而又看见一旁的靖阳侯,江泠的心沉了下去,他不想在这个家中看到她与旁人并肩而立的画面,江泠绕过去,说:“我还有事情要做,失陪了。” 第311章 换做旁人,多多少少总要客套两句,但江泠的话很少,他说完,不待他们回答,兀自穿过回廊,走进书房,关上门。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过叶秋水一眼,保持着克己疏离的距离,要不是叶秋水见过那封血书,知晓他的心意,她大概会真的以为,江泠对她根本就没有那些意思,是她又在自作多情。 他那么冷淡,装得同真的一样,看都不看她一眼,嘴角绷着,态度疏远。 是因为见到她和薛琅站在一起,和其他人一样,相信了传闻,小心翼翼将一切都重新掩藏起来,不肯再露出一丝端倪。 叶秋水无奈地苦笑,心疼他,又怒其不争。 薛琅看到她的神色,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眯了起来,眼稍轻抬。 叶秋水转过身,对上他探究的视线,她没有再刻意隐瞒,如实说:“我不瞒着你,我喜欢的人就是我兄长,江嘉玉,我只喜欢他。” 薛琅一听,眼睛渐渐睁大,嘴张了张。 面前的女子目光坚定,薛琅试图在她脸上找出破绽,但他找不到,她说的是真心话,提到心上人的时候,眼眸里的光芒会明亮几分,神色会情不自禁地露出温柔的色彩。 薛琅不说话了,他紧抿着唇,好像很难接受这件事一样。 叶秋水知道,世上的人,都被三纲五常束缚着,哪怕薛琅性格再不着调,他从小到大也是被教导着,要成为一个沉稳持重,克己复礼的君子。 她与江泠相依为命,她几乎是被他养大的,同亲妹妹没有区别,可是叶秋水从来不会恪守成规,她无理,蛮横,随性所欲,她不在乎伦理纲常,也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待她。 “好了,不管你怎么想,也都与我无关,我就是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人,肖想兄长,侯爷知道后,就别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是个好人,值得更好的女子。” 叶秋水淡淡说道,摆出送客的态度。 薛琅简直要被她气笑了,“你怎知我一定会像那些俗人一样看待你?你也太小瞧我了。” 他眸光阴沉,看上去很不高兴,“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个胆大心细,张扬明亮如小太阳一样的女子,我偏偏就喜欢你这样的执拗劲。” 叶秋水说:“可是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薛琅叹气,“你也不用一遍一遍地重复,怎么还反反复复捅我心窝子呢,我薛琅又不是张会死缠烂打的狗皮膏药,你既然不喜欢我,我肯定不会继续纠缠你。” “只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总不能因此就生分吧?”薛琅笑了笑,双眼弯如月牙,“做不成神仙眷侣,还能当朋友不是?” 他的坦然让叶秋水很是意外。 叶秋水抬头看向他,目光诧异。 “好啦。”薛琅又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知道你的选择,不会强迫你的,你放心,我不会做强人所难的事。” 叶秋水笑了笑,“好,有侯爷这样的朋友,是我的荣幸。” 薛琅啧啧两声,说:“哎,真替你可惜,要失去我这个绝色大美男了。” “侯爷总有一日,会遇到一个与你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的女子。” 薛琅轻笑,转过身,要出去时又突然停下,问道:“你还会去军营吗?” “也许吧。”叶秋水说:“我现在有很急,且必须要完成的事情,也许以后会去的。” 薛琅知道,她现在一心只有江嘉玉,分不出心思去做其他事情。 说不定等他下次回京,她已经成婚,有了其他的牵绊,不可能再离家那么远,有的人,可能这一辈子就剩这最后一面。 他垂首轻笑,“嗯,那 就下次再见。” 薛琅转身,走出大门。 话已尽,叶秋水看着他离开,没有挽留。 少年大步往前,意气坦荡。 薛琅一直走出巷子,外表看上去一点异常都没有,丝毫看不出被喜欢的女孩拒绝时的颓废挫败,可等走远了,薛琅却突然往后一扭头,发现身后的巷子空荡荡的,没有人追出来,忽的嘴角下撇,撒泼打滚一样的架势,嚎道:“她怎么一句都不挽留我啊,我以为她会犹豫会儿的呜呜。” 等在一旁的亲信低下头,如坐针毡,抬手挠挠后脑勺,汗颜。 没人理薛琅,他就越嚎越大声。 * 待薛琅走后,叶秋水走到书房前,敲了敲门,“兄长,我能进来吗?” 她刚刚看到江泠进了书房,不知道是不是在忙公务。 桌案前,江泠掀起目光,日光透影,女子纤长的身影倒映在门上。 他按着书页的手紧了紧,一不留神,将页角卷皱了。 江泠回过神,按平褶皱。 “进来。” 叶秋水推开门,光亮涌进,她神色柔和,朝他笑了笑,“我来拿些东西。” 江泠:“嗯。” 他肩身端正,笔直,目光凝在书上。 叶秋水从架子上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回头,江泠背对她而坐,看书看得认真。 她不知道,江泠的心思早就不在书上,他静静聆听着她的动向,心中忐忑,她在的时候,他总是无法平静下来。 第312章 “兄长。” 恬静的气息毫无预兆地靠近,江泠愣了一下。 叶秋水走到他身边,语气听上去很是为难,焦急,“兄长,你知不知道《洁古家珍》放哪儿去了,我找不到。” 江泠站起身,径直走到书架前,翻出一本古书,递给她,正是叶秋水要的那本。 她伸手接过,笑道:“兄长好厉害,我一说你就知道在哪儿。” 江泠对家中的藏书如数家珍,每一本他都翻过无数遍,纸上是他详细的批注,叶秋水每次翻阅时,看一眼角落他留下的批注,都能茅塞顿开,领悟颇多。 江泠面无表情,“还要什么?” 叶秋水又说了两本,都是医书,还有香谱,江泠全都帮她找了出来。 “谢谢兄长。” “为什么突然要这些书?” “铺子里最近在研制新的香料,我想找几本书看一下。” 江泠点头。 原来她回来只是为了找书,江泠眸光暗淡,为自己一时的自作多情感到苦涩无奈。 叶秋水捧着书,拉开椅子,自然而然地在江泠身边坐下。 他的手顿了顿。 “兄长,你是在看公文吗?” “嗯。” “是建水库的事吗?” “嗯。” 叶秋水翻开书,笑着说:“那我们一起看。” 她低下头,真的坐在他身旁开始看书,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江泠不由怔忪,看向她,有些失神。 叶秋水察觉到视线,抬起头,“怎么了,兄长?” 江泠又看向书房大门,外面并没有人,薛琅应该是走了。 “没事。” 江泠低声说道。 心里想,她竟然会坐下来,没有和薛琅一起离开,薛琅是不是要回西北了,那叶秋水也会去吗?江泠想问她,又不敢问。 傍晚,叶秋水合上书,站起身,她难得回来,家中的仆人备好了晚膳,江泠欲言又止,“你……要留下来吃饭吗?” 语气平静,不含一丝情绪,内敛沉稳。 叶秋水摇头,“不了,我回铺子了。” 她用了“回”这个字眼。 “今日多有打扰,兄长莫怪。” 江泠衣袍下的手握紧了。 她这么说话,就好像是来做客一样。 江泠缓缓吐息,“没事。” 叶秋水淡然一笑,临走时又像是想起什么,“对了,兄长,这些书我先拿走了,过几日就还回来。” 这样的生分,客套,江泠闭目须臾,再睁开,眸中平静无波,“好。” 叶秋水牵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丝毫没有留恋。 江泠在庭院里驻足了许久,脚底灌了铅一般,步伐沉重。 第二日一早,薛琅启程回西北,李夫人拉着他的手臂哭了许久,不忍骨肉分离。 储君亲自送他出城,叮嘱了许多事情。 薛琅看了眼哭泣的母亲,还有宜阳,沉声说:“等战事平了,我就回京追随殿下。” 宜阳折柳相送,“堂兄,一路平安。” 薛琅接过柳条,“殿下留步吧,母亲,我走了。” 李夫人泣不成声。 薛琅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眼城门的方向,叶秋水隔着人群过来送他,并没有上前,他微微一笑,策马疾驰而去,跟随他的下属们纷纷扬鞭,城门外的管道上,沙尘洋洋洒洒。 叶秋水留在京师,没有告诉江泠。 他每日早出晚归,作为工部主官,江泠要忙的事情很多,他做事又不喜欢假手于人,什么都是亲力亲为,工部再没有人比他更懂水利方面的事,江泠将图纸画好,拿给官家与丞相过目后,才指挥下属的人开始动工。 水库建在东山半山腰,江泠每天都要爬半座山督工,同僚们经常劝阻他,让他留在山下,“大人,这些交给我们就好,你的伤病还没有养好,不能多操劳。” 江泠每次都不听,但是只要他们将小叶大人搬出来,江泠就不会再执拗。 午后,烈日炎炎,开凿山地的汉子们累得浑身是汗,江泠坐在棚子里同其他官员商谈事情,旁人都解了扣子,衣袖卷起,大大咧咧地坐着,只有江泠,哪怕鬓发都被汗水浸透,但衣衫仍旧整齐,姿态笔直,就连衣襟最上面的扣子也还是严严实实地扣着。 到了吃饭的时候,工人们的妻子送饭过来,几名官员也退到棚子里,江泠坐在角落,一边啃干粮,一边低头看图纸。 不远处的一对夫妻闲聊起来,女人说:“今早城外大军开拔,很是气派,听说储君也来了,城门人挤人,我也想去凑热闹,不过没挤进去。” “什么大军?” “靖阳侯要回西北,他带兵出城,后面还拉了几车军需,那阵仗可壮观了。” “靖阳侯才回京没多久吧?” “战事未平,怎么可能待多久,他回京原也是为了参加储君殿下的婚宴,如今已经入夏,当然要走了。” 江泠忽地愣住,闻声望去,“靖阳侯离京了?什么时候?” 被问的女人愕然,怔怔道:“今、今早……” 第313章 江泠神色僵硬,今早就走,叶秋水居然从来没有和他说过她要就要离开,他知道有者一日,但没想到这么仓促,江泠整日在外奔波,他竟然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她这一走,又是多久?昨日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江泠一次都没问过,他对她的近况一无所知,连她走了都不知道。 江泠猛然站起,冲向山脚的马棚,他扯开绳子,同行的官员呆呆地看着他,“江、江大人……” 江泠置若罔闻,策马往城门冲去,人早就散尽了,只余零零散散几个守卫剩下,官道商,铺满了马蹄踏过的痕迹,一直延续到远处看不到的地方。 她走了。 江泠喘着气,勒马停下。她早就离开,连一句话都没给他留。 汗水打湿衣襟,江泠茫然地看向远处,回过神,为自己一时冲动,不管不问地奔到城门处的行径感到啼笑皆非。 他现在这是在做什么呢,是试图留住什么吗? 可是什么也留不住,如指间的沙砾,越用力握紧,越流逝得迅速。 她早就不会再将目光放在他身上,江泠苦望着远处渐渐平静的沙尘。 “兄长?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第一百三十章 二合一 江泠循声回头, 目光一顿,牢牢地锁住眼前的女子。 叶秋水站在几步远外,不解地看向他。 薛琅离开后, 她在城门处待了一会儿,准备回城时, 一道身影忽然策马冲来,行迹匆忙, 马上之人神情严肃,动作透着焦急, 衣摆猎猎作响。 叶秋水看过去, 发现是江泠, 他勒着马, 望向看不见尽头的官道,徘徊了许久,直到她出声询问, 江泠转过身, 看向她,目光轻颤。 “兄长?” 叶秋水又唤了一声,江泠下了马,慢慢走到她面前。 “你没走?” 他声线毫无起伏,平淡地问。 “嗯?” 叶秋水适时露出几分困惑。 江泠沉吟须臾, “靖阳侯带军回西北了, 你不去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向别的地方, 牵着缰绳的手蜷曲着。 “不去。”叶秋水抬手,将脸颊旁的鬓发拂到耳后,“铺子里有些事情需要我来决定, 她们不敢做主,我就留下了。” 闻言,江泠的心跃动了几下,面上仍是淡淡的,“嗯,好。” “兄长呢?”叶秋水问他,面色担忧,“怎么突然骑马来这儿了?你看上去很着急,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故意没有告诉江泠大军启程的日子,他不知道薛琅今日离京,也不知道她早就同官家说了,要留在京师。 她坏心眼地问他原因,果不其然,江泠眉梢微动,“没有什么事。” 叶秋水疑道:“没有?” 他说:“没有。” 江泠牵了马,让开城门处的路。 叶秋水跟着过去,在他身后轻笑,“好,没有那最好了,我看着兄长的样子,还以为你赶着要过来见谁。” 江泠的背影僵了僵,没理她。 许久,他才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叶秋水随口说:“来送侯爷呀。” 语气轻快,说到薛琅的时候,话里不由自主地带了笑意。 江泠又不说话了。 正当叶秋水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江泠突然道:“这次要待多久?” 叶秋水想,她不会再走的,至少让他开口前都不会离开,她有许多时间陪他耗着,她不信江泠永远可以坚如磐石,不信他真的生死无憾。 叶秋水故作沉思,“还不知道。” 江泠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挣扎了许久,开口,“那……” 他抿了抿唇,“你院子,找好了吗?” 其实在叶秋水决定要留在京师时,她便已经没有这个打算了,但是仍旧道:“就快了。” 江泠垂下眼睫,眸色昏暗。 “好。” 他的话很少,与叶秋水预想的差不多,她也不急在这一时。 叶秋水笑了笑,“兄长,我先去铺子里了。” 江泠一时无言,她便自顾自地转过身离开了。 见到她便欣喜,看不见会思念,知道她要离开的时候,心中如同破了一个口子,风灌进来,冷意彻骨,但是发现她没有离开时,难以抑制的喜悦又跟着盈满整个胸腔,他情绪的起伏,喜怒而乐,全都围绕着她。 江泠唾弃这样不争气的自己,可是他做不到杜绝,明明知道她已经有喜欢的人,那种渴望她的冲动依旧没有衰减。 江泠只能将自己的内心封锁,靠冷漠来筑起一道防线。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修建水库的地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全身心地投入到公事当中。 另一边,叶秋水进宫为官家诊脉,向吴院判请教合香配方的改良。 薛琅刚走,李夫人心中哀凄,她丧夫几年,儿子又远在天涯,以前同官家还是妯娌的时候,李夫人常找她诉苦,可如今,昔日的长公主成了新的皇帝,李夫人不再像以前一样亲近,无话不谈,但是除了官家这儿,她也没有别的地方能说。 第314章 “他爹走得早,我就想他好好的,早日娶妻,安定下来,有了妻儿,那便有了牵挂,不会再那么胆大妄为,不顾及性命。” 薛琅打起仗来争强好胜,不服输,他时常只身入军营,取贼首项上人头,伤痕累累,几次险些丢了性命,李夫人吓坏了,央求官家别再让他去边境。 皇帝说:“孩子不想靠父辈荫庇,想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来,这般有志气的儿郎,你该觉得骄傲才是,至于婚事,你可有选好什么人家,问过阿琅的意思没?” 李夫人说出几个人选,门第算不上多高,他们薛家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会再娶门第多么高的女子,李夫人选的都是出身书香名门,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不过介绍给薛琅听时,刚起了个头,薛琅就跑远了。 李夫人恨铁不成钢,不明白他怎么就会喜欢一个身份低微的商女。 那些姑娘,薛琅一个也不喜欢,李夫人真是没办法了,跑来求官家帮忙,让她挑一位好女子,赐婚薛琅总不会拒绝的。 皇帝没有立刻答应,只说再看看。 李夫人愁容满面,薛琅离开没几日,李夫人去京郊的白鹿寺为儿子祈福。 白鹿寺在东山上,要爬许久的山,白鹿寺作为国寺,香火不断,每日前来求姻缘,求财的人络绎不绝,山道上挤满了人。 江泠选择修建水库的位置在半山腰,背离香徒经过的地方,天气越来越炎热,山上干活的汉子们全都赤着胳膊,大汗淋漓,上山的小姐夫人们往往绕得很远,避开这群人,等到了饭时,工匠的妻子们会挎着篮子,将饭菜送上山。 江泠没有亲眷,家中仅有几个老奴,他也不会让老奴爬上山给他送饭,同僚托家中多送一份饭菜过来,也被江泠拒绝了。 烈日炎炎,大家都躲到树林下休息,江泠仍然站在工地附近,提着笔在纸上写字,图纸改改画画,他拿着长尺测量水库大小,避免有人偷工减料,所需要的耗材全都是经过他亲自过目的。 叶秋水爬到半山腰时,抬头眺望,不远处,江泠垂首看着手上的图纸,神色严肃,好看的眉眼微微皱着,衣领被汗浸湿了一些,他将盘扣最上方的扣子解开了,炫目的阳光下,男子侧颜如玉,身形挺拔高大,像是一截苍松。 她看了好一会儿,阳光耀眼,叶秋水脸被晒得有些红,她提着食盒走过去,扬声唤:“江嘉玉。” 山道旁,或是休息,或是吃饭的人纷纷停下来,目光移向她,叶秋水只盯着前方,江泠侧立的身影似乎僵了僵,看过来的时候,有些愣然。 叶秋水朝他笑了笑,江泠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放下图纸,走近,还不忘将先前为了散热而解开的扣子重新系上了。 草帽下的脸因为陷在阴影里,显得眉骨更为英挺,江泠垂下眼眸,问道:“你怎么来了?” 叶秋水提起食盒,示意:“来给你送饭。” 她看向周围,许多工匠的妻子,或是老母、女儿都会上山为他们送饭,叶秋水担心江泠忙起来顾不得休息,吃饭也只会啃干粮。 江泠想说,他有东西吃,不用她送过来,但是话到嘴边,又想起许久之前,他躲在工部值房不回去,她过来给他送饭,送手笼,江泠让她别再过来,叶秋水很生气,鼓着脸,负气地说“以后都不会再来”。 他将话咽了回去,没说什么,摘下草帽,盖在叶秋水头顶,遮住了她略有些发红的脸颊。 江泠转过身,叶秋水跟上前。 他找了个阴凉背光的大石块后坐下,叶秋水将食盒打开,里面都是他爱吃的菜,是叶秋水特地让厨子做的。 除了饭菜,还有解暑的茶,瓜果,叶秋水端了些解暑茶送给别人,大家都惶恐地接下,笑着道谢。 女子清丽动人,笑起来有两颗浅浅的梨涡,眉眼如画,茶壶用冰镇过,喝起来凉丝丝的,叶秋水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酷热的暑夏,喝一口冰甜的凉茶,别提有多舒坦了。 东山不矮,爬到半山腰要费些功夫,更何况还要挎着重重的食盒,凉茶。 江泠看向不远处的叶秋水,神思恍惚,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等她回头,他又收回视线。 叶秋水走过去,看着江泠吃饭。 侧脸线条冷硬,不苟言笑,哪怕天这么热,他也没有像别人一样赤着膊,衣服仍是端庄整肃的,吃饭的时候很斯文,他的手指不像少年时那般修长削白,而是粗糙的,布满了许多细小的伤口,厚厚的茧显得关节粗硬,看着并没有那么雅观。 但是叶秋水就是喜欢,他的手不仅能写出惊天动地的文章,还能画图纸,能搬运砖石,挥动锄头,专注的江泠太让她动容。 他的鬓发有些湿,额角沾着一滴汗珠,颤颤悠悠的,叶秋水找出帕子,抬起手,江泠正在吃饭,没有注意到她伸过来的手,等帕子碰到额角,他好像吓了一跳,肩膀微颤,转过头看向她。 叶秋水盯着他脸上的汗水,神情认真,团着手帕细心擦去,她的脸近在咫尺,动作轻柔。叶秋水今日穿了一件半透的杏黄色披衫,雪白细腻的肌肤若隐若现,透着一股朦胧柔和的美,她抬起手,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江泠见了,不自然地别开目光,他抬手,克制着没有碰到她的指节,拿走帕子,低声道:“我自己来。” 第315章 叶秋水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动作有多么暧昧,她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眼睫眨了眨,“噢……” 不远处的同僚们看着靠坐在大石头旁的二人,虽然没怎么交谈,但看着分外和谐,江泠从前都是独来独往,不近女色,二十四五了,连妻子都没有,还是难得看他同哪个女子走得这么近。 两个人坐在一起,姿态亲昵,女子上山送饭,还帮他擦汗,冷刻寡言的江侍郎竟然没有拒绝。 大家都很震惊,因为叶秋水前两年一直在外,且她就算进宫为皇室看病,也是在内廷做事,与他们前朝的官员接触很少,不管是官员,还是工匠都没有见过叶秋水,自然而然地以为那是江泠的妻子,就算不是,也八九不离十。 一名工部的小吏玩笑地说:“夫人真好,心里想着咱大人,怕大人渴着饿着,我们是沾了大人的光,不然喝不上这么解暑的凉茶。” 大家都跟着笑,江泠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没有立即开口去解开他们的误会。 倒是一旁的叶秋水不好意思地解释,“不是的,江大人是我兄长,我只是他妹妹。” 大家的笑语停住,都露出诧异,又窘迫的神情来,最开始说话的小吏摸了摸头,“哎呀,真是误会了,弄了个好大的乌龙。” 他们适才想起,江侍郎的确有个妹妹,是宫里的掌医女使,在贵人跟前伺候。 大家哈哈将这件乌龙揭过,全程,江泠都没有开口过。 他失神地看着前方,连叶秋水给他递茶都没发现。 “兄长?” 叶秋水唤道,江泠呆呆地坐着,她叫了几声才回神。 江泠接过凉茶,喝一口,冷静了,说:“天太热了,早点回去。” 叶秋水站起身,有些惶然地解释,“我是不是又打扰你办正事了,我今日是为了来白鹿寺祈福的,想着路过这儿,顺道给你送饭,要是打扰到你的话,那我下次就不来了。” “没有打扰。” 他低声道:“你可以过来。” 叶秋水低下头,淡然一笑,“是吗?我以为工部规矩森严,我还记得上一次给兄长送饭,兄长让我别再来了。我就怕这次又打扰你,怕你嫌我自作主张。” 江泠喉咙一哽,又想起先前的事,他开始懊悔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字字句句都如回旋镖一样,转回来扎在他身上。 “没有……” 江泠抿紧唇,“我……没有那么想。” “那就好。” 叶秋水轻声笑,“那我下次还来,你会介意吗?” 江泠摇头。 坐了一会儿,他问:“为什么突然要去白鹿寺?” 听她方才所言,是为了祈福,为谁祈福,是她自己,还是旁人? 叶秋水说:“为将士们祈福,希望苏姐姐,侯爷,还有其他将士都能平平安安的,早日赶走敌人,别再受伤。” 果然离不开侯爷,她如今做什么都围绕着薛琅,就算薛琅走了,也总是可以听到与他有关的事情,她的心似乎已经随薛琅离开,并没有继续在京师停留。 给他送饭,也只是因为要为薛琅祈福,顺道而做的。 叶秋水不知道,她明明说了所有人,结果江泠的注意力却只放在薛琅一个人身上。 休息完了,工匠们又开始忙活,他们告别妻子,目送女人们下山,江泠将食盒收拾好了,站起身。 叶秋水蹲在地上,月牙白的抹胸长裙裙摆上沾了杂草,山上草木繁盛,长了许多鬼针草,一碰到就会站在衣服上,难以清除。 她新做的裙子,裙摆上沾满了鬼针草,方才坐着乘凉时没注意,一站起才发现袖口,裙摆上全是,叶秋水将它们拿掉,力气大些,娇嫩金贵的裙子便会被勾出线。 她皱着眉,神情苦恼,身前忽然覆上一层阴影,叶秋水抬起头,江泠不知何时过来了,伸手,拉起她,让她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 “别动。” 他说道,而后弯腰,替她择去裙摆上粘着的杂草,这些琐碎的事情做起来很麻烦,又耗时间,但江泠脸上未见有一丝不耐,他垂着眼眸,细心地将鬼针草全都择去了,衣服也没有勾线,细腻的丝绸握在他的手中,他动作轻缓,小心翼翼,怕自己粗糙的手指会像这些可恶的杂草一样,将她纯洁干净的裙角弄脏弄坏。 好一会儿,鬼针草全都摘去,他松手,直起身,说:“好了。” 叶秋水低头一看,裙子干干净净的,一点鬼针草也看不见了,她开心地晃了晃腿,仰起头,“谢谢哥哥。” 这个称呼江泠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她总是唤他兄长,敬重里带着几分疏远,就连叫铺子里的伙计都比他亲近些。 江泠侧过身,“嗯。” 叶秋水从大石头上跳下,正午的时候太阳很毒辣,她的肩膀,手臂都被晒得发红,脸颊更是红扑扑的,锁骨上盈满了细汗。 江泠说:“快些回去吧,太热了。” 他还是心疼她,不想她总是过来,那么累,“不用给我送饭的。”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冷硬,怕她误会,惹她伤心,再次补充:“没有觉得你自作主张,只是山路不好走,天又热,我不放心你过来。” 第316章 “好。” 叶秋水被他的样子逗笑,眼睛亮晶晶的。 她提着食盒,绕过水库的位置,往山上继续走,“那兄长,我先上去了,你继续忙,我下次早些来,就没那么热了。” 他心里泛上来甜,沉溺在她的柔情中。 甜蜜后,又是细密的钝痛,知道自己在饮鸩止渴,却无法自拔。 江泠点点头,目送她的身影远去。 叶秋水走上山,进了白鹿寺,捐了不少香火钱,除了为将士祈福外,更多的是希望江泠可以康健,多吃饭,早些胖起来,别再那么瘦,也别再总是生病。 她打算给白鹿寺每座大殿都捐新的门槛,再为佛像塑一层金身,希望佛祖可以保佑,她早点将江泠拿下。 叶秋水诚挚地磕了几个头,俯身的时候,听到身旁的妇人一边磕头,口中一边念念有词。 “佛祖保佑吾儿薛琅平安归来,早日娶妻生子。” 叶秋水扭头一看,发现是薛琅的母亲李夫人。 她磕了好几个头,口中念叨,留下一大把金银作为香火钱。 薛琅刚走两天,李夫人每日都会来白鹿寺上香 ,一是求平安,二是求姻缘,她向官家提过几次,还有皇后,皇后是官家的结发丈夫,乃老靖阳侯那个体弱多病的弟弟,也就是薛琅的亲叔叔,他总该为自己侄儿考虑一段好姻缘。 李夫人去求过几次,京中有什么好丫头,不求门第多高,只要家世清白,端庄大方就好。 薛皇后说:“阿琅喜欢的那个姑娘不就很好吗?” 李夫人不满意,她是个很循规蹈矩的女子,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媳不安分,同薛琅一起胡闹。 皇后听了,只说有空帮她看看。 李夫人上完香,吃了碗素面,准备下山了。 常有些穷苦,走投无路的乞丐守在东山下,拦住上山的车马乞讨,跑来烧香拜佛的有许多是京中的贵妇小姐,仁慈阔绰,倘若他们施舍些银子,能衣食无忧好一阵子。 李夫人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马车晃晃悠悠,猛地一停,她身形晃了晃,险些砸在车厢壁上,“怎么回事?” 外面的侍女说道:“夫人,是个乞丐,来讨要口吃的。” 李夫人揉了揉眉心,“给他就是了,再拿几两银子,将人打发走。” 乞丐接了银子,直磕头。 “夫人,他说要给您磕头,不然就不走了。” 李夫人无奈,“随他去。” 乞丐走近些,痛哭流涕,头磕得砰砰响,李夫人心里想着其他事,哪知下一刻,乞丐忽然跳起来,破烂的袖口里露出一只匕首,灵活地爬到马车上,掀开帘子就往里刺去。 寒光一闪,李夫人大惊失色,往角落逃窜,抓起手边的茶壶,香炉往前砸去。 侍女车夫都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拉人,李夫人吓得尖叫,乞丐被车夫拖出来,两个人摔下去,马儿被受到惊吓,抬起蹄子,不受控制地拖着马车在山路上狂奔。 “夫人,夫人!” 侍女慌不择路,忙不迭追着马车跑,那马失心疯似的,冲进林子里,李夫人是个弱女子,生来便养尊处优,在马车里饱受颠簸,精致的发髻也散了,金钗落了一地。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是谁骑着马追上前,混乱之中抓住了飞扬的缰绳,用尽全力,硬是将疾驰的疯马勒停了。 马车几乎散架,惊慌失措的侍女们追过来,发现将疯马控制住的竟然是个与她们一般大的姑娘,虎口被磨得鲜血淋漓,喘着粗气,手背青筋凸起。 “夫人!” 侍女吓坏了,冲进马车里,李夫人狼狈地瘫着,头发糊了一脸,口吐白沫,眼白翻起。 听到她们的尖叫声,叶秋水松开绳子,吃力地转身,钻进车厢。 叶秋水为李夫人把脉,翻开她的眼皮,掐了掐人中,点了几个穴位,将李夫人上半身扶起来,伸手掰开她的嘴,扣掉秽物,防止白沫堵住喉咙引起窒息。 侍女们呆呆地坐着,好一会儿,侯府的家兵们追过来了,将李夫人抬到新的马车里,护送回京。 第一百三十一章 控制不了自己卑劣的心…… 靖阳侯府的老夫人在上山烧香的回程上遇到了刺客, 家兵将乞丐拿下,仔细一看才发现乞丐是曹家的人,曹氏一党已经被铲除一年了, 还有漏网之鱼,皇室与薛家关系匪浅, 官家同储君出行都有无数侍卫陪同,无法近身, 唯有李夫人,经常上山祈福, 形单影只, 最好刺杀。 曹家余孽复起无望, 想要拉个垫背的一起死, 李夫人虽然没有大碍,但也受到惊吓,且马车颠簸中撞到头部, 口吐白沫, 昏迷不醒。 叶秋水扶着她,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冲下东山,听到不远处的动静,水库附近正在开垦荒地的匠人停下来,循声望去。 “发生什么事了?” 有小吏好奇地攀上山头, 往林子里望去, “那是不是靖阳侯府的马车?怎么回事。” 江泠稍稍抬了下头,将想要去凑热闹的人都喊回来继续干活, 一直到傍晚,大家才收工,江泠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慢慢走下山。 到了山脚,听到附近的香客闲谈,说起白天发生的事,江泠才知道,晌午过后,白鹿寺附近出现刺客,李夫人的车马受到惊吓,冲进山林中,李夫人原本就体弱多病,这一吓便昏迷不醒。 第317章 江泠一听,神情紧张起来,“刺客?” “是,说是曹氏余孽,想报复薛家。” 晌午后,那时叶秋水刚上山前往白鹿寺,江泠有些慌乱,急忙赶回城中,先去铺子里寻了一圈,伙计们告诉他,叶秋水并没有回来,江泠一颗心都紧紧提起,派人出去查问,今日在东山上,除了李夫人外,可还有其他人受刺。 江泠甚至想深夜进宫去询问太子,叶秋水有没有去东宫,他都准备递牌子了,靖阳侯府的下人急匆匆地过来传话,“江大人,我们夫人受了惊吓,叶女使正在侯府为我们夫人看诊,她差遣小的过来同大人说一声,以免大人担忧。” 江泠这才放下心来,叶秋水没事,只是宿在靖阳侯府,为昏迷的李夫人医治。 李夫人体弱多病,丧夫多年,忧思过度,被曹氏余孽一吓,竟昏迷多日,隐隐有中风之象,叶秋水开了方子,让下人煎好喂她喝下,为了防止李夫人真的中风瘫痪,叶秋水还不停歇地帮李夫人按揉了几个时辰的穴位,手都酸痛地抬不起来了。 后半夜,叶秋水才得空休息,在东山拦马车,拽缰绳时太过用力,虎口与掌心被磨得鲜血淋漓,叶秋水疼得直吸气,赶紧为自己上药包扎。 靖阳侯府传信给已经启程两日的薛琅,薛琅已经行至义阳,听到消息后,不待请示,便着急忙慌地打转回京,日夜赶路,第三天天亮时抵达京郊,靖阳侯府灯火通明,薛琅急得出了一下颌的胡茬,大步跨过门槛,“母亲!” 侍女们看到他很是惊讶,先领他进去,屋中,李夫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看上去很虚弱。 叶秋水见闯进来的是薛琅,眉头皱起,但也先退到一旁,让他到榻前来,薛琅跪下,查看李夫人的情况,唤了两声,李夫人都没有回应。 薛琅眼睛有些红,抹了一把脸,忽的站起身,咬牙切齿,一脸怒气,右手紧紧按在腰侧刀鞘上,“铮”的一声,长刀拔出,寒光凛冽,薛琅从齿间碾出声音,“曹氏余孽,我非亲手宰了他们不可。” 说罢便握着刀要冲出去,屋里的下人们都吓坏了,不敢上去阻拦,生怕惹怒侯爷,也挨上一刀。 叶秋水眼疾手快,赶忙拉住薛琅,“侯爷,你等等,你先别冲动!” 她低声劝解,“你刚回京,还没有进宫面见过官家,逆党余孽已经下狱了,侯爷现在提着刀是要往哪儿去,你将刀放下,先进宫见过官家才是,别让夫人担心,松手。” 薛琅个头高大,舞刀弄枪的手臂粗硕坚硬,寻常女子站在他身侧都会显得娇娇小小的,还不及肩膀高,叶秋水艰难地拉着他的胳膊,薛琅回过神,回头看她一眼,怒极的心慢慢冷静下来。 他放下刀,收回鞘中,敛起一身戾气,“是我冲动了……” 曹氏余孽,说不定都不一定是曹家的人,京师暗流涌动,谁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捣的鬼,就是要他冲动,无令回京,他举着个刀是想干什么,对皇帝不敬吗? 薛琅冲动回京,就是着了这些人的道了。 他冷静下来,神情凝重,赶紧去换衣服,打算收拾一身进宫。 “先别收拾。”叶秋水拉住他,“你就这么过去,你越狼狈才显得你越有孝心,越着急,这次的事情情有可原,夫人还昏迷不醒,你进宫请罪,官家应当不会怪罪你的。” 薛琅想了想也是,解衣的手停住。 他有些着急,慌不择路一般,放下刀,又左右徘徊两下,看一眼榻上的李夫人。 叶秋水见状,知晓他心里在想什么,说道:“你去吧,我看着夫人,没事的。” 她语气沉稳,神情坦然,未见一丝惊慌失措,薛琅看向她,心里的焦躁也跟着平静下来,见到她,霎时心安。 “好。” 他点了点头,连忙出去了。 靖阳侯突然回京,军规森严,原本是要被降责的,但事出有因,皇帝念在他是因为担忧母亲,一时着急糊涂的份上,并没有怪罪他,只让他回家思过,待李夫人好了,再启程前去西北。 那个刺杀李夫人的曹氏余孽被抓进大牢,没多久就被砍头了。 有皇后,太子求情,薛琅只被罚了一年的俸禄,他回到靖阳侯府时,天已经大亮,叶秋水守了李夫人许久,见他回来,叶秋水站起身,问起情况。 薛琅告诉她,官家没有怪罪,但是罚了俸禄,降了军职,不过他可以在京师多留一段时间,待李夫人好了再走。 叶秋水松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侯爷下次万不可如此冲动了,不然夫人醒来知道后,又要担心。” 薛琅点点头,低着头认错。 叶秋水神情疲惫,“夫人的情况我看过,之后应当没有大碍,好好休养就好,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 薛琅追上前,送她离开。 “这次真是谢谢你,我听家中的下人说,是你拦住了发疯的马,昨儿个你也守了母亲一夜。” “没事。”叶秋水笑了笑,“我是大夫,这是我应该做的。” “等等。” 薛琅忽然喊住她,眉心微蹙,他低着头,轻握住叶秋水的手腕,抬起,发现她虎口有伤,皮肉被磨掉一层,看着很严重。 第318章 “这是缰绳磨出的伤口吗?” 薛琅有些心疼,轻轻捧着她的手,抬起,想碰又不敢。 叶秋水想收回手,“没事”,说完,薛琅却反而攥得更紧了。 他紧抿嘴唇,目光心疼,盯着叶秋水手上的伤口,忽的低下头,吹了吹。 微凉的气息拂过火辣辣的伤口,叶秋水额角跳了跳,想要收回手,但薛琅却抓得很紧。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冰冷,没有情绪,“芃芃。” 叶秋水吓了一跳,手直往回抽。 江泠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站在靖阳侯府大门前不远处,似乎站了多久,肩头因霜雾而微微洇湿,他抬眸,看着檐下的二人。 叶秋水一直没消息,江泠担忧着急,知道她在靖阳侯府,忍了一日,还是忍不住过来问问情况,早上,听同僚们说靖阳侯赶回京城了,江泠一下值便赶过来寻叶秋水,刚要登门,看到叶秋水和薛琅两个人走出来,薛琅捧着她的手,神情心疼,小心翼翼,捧着她的手,如捧着什么世间珍宝一样。 他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卑劣的心思,故意出声打断,叶秋水肩膀一颤,像是被吓到,转头看过来的时候目光都有些心虚。 叶秋水是真的心虚,虽然什么也没干,但是怕江泠误会,心防筑得更高,她想将手收回,可薛琅拽得死紧,越收越紧,怎么都抽不回来。 “侯爷……” 叶秋水压着声音,让他松手,薛琅非但无动于衷,还走近两步,姿态亲昵,朝她眨了眨眼睛,眼神狡黠。 叶秋水愣住,没有再动。 薛琅牵着她的手,朝江泠笑了笑,“江大人,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江泠死死盯着他们牵着的手,目光阴沉沉的,双手紧握,他的呼吸放慢了,额角突突地跳,有一瞬间晕眩。 叶秋水低着头,也不挣扎,任薛琅牵着。 “多亏了有芃芃,不然我母亲还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 “江大人作为芃芃的兄长,长兄如父,我要谢谢你,这些年一直替我照顾她。” 薛琅笑着说,他正经起来,还真挺像那回事。 叶秋水后脖颈凉飕飕的,薛琅越说越起劲,什么情深义重,此生不负的话都一股脑地说出来了,江泠沉默不语,一句都没有搭理过他。 叶秋水咳一声,怕薛琅再说就要玩过火。 “好了。” 她出声道:“侯爷,你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快回去休息吧。” 薛琅笑眯眯地看向她,“好,还是芃芃关心我,我这就回去了。” 叶秋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能忍着不抽回手,点点头。 薛琅朝江泠点头示意,接着转身进门。 叶秋水目送他离开。 江泠盯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恋恋不舍的模样。 听军营里的人说起过,叶秋水曾经一个人闯进尸山血海里,将重伤的薛琅救走,她那么瘦弱,单薄的肩膀,是如何支撑起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为了他,叶秋水可以出生入死。 为了他,她会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也要救他的母亲,哪怕自己的双手被伤得鲜血淋漓。 而薛琅,多次在江泠面前,表达过自己想要求娶叶秋水的想法,他对叶秋水的偏爱,京城的人都看在眼里,明目张胆,无所顾忌,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江泠的心很空,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因为担忧她,巴巴地寻过来,结果就是亲眼看着,她同别的男子手牵着手,亲密无间。 薛琅走之前,还不忘对叶秋水挤眉弄眼了两下,他的坏心思太多了,一茬又一茬的,叶秋水摆摆手,催促他赶紧走。 待薛琅进了院子,叶秋水才慢吞吞转过身。 江泠一动不动,他看着好像很平静,情绪并没有什么起伏,还是平常那清冷淡然的模样。 叶秋水嘴巴抿了抿,心中腹诽,江泠怎么那么能憋呀,一点反应都没有,让她心里都有些挫败了。 “兄长,你怎么来啦?” 他不说话,那就她先开口好了。 江泠目光森森,漆黑的瞳孔里暗然无波,长长的睫毛将一切情绪都掩盖住了,他启唇,声音略微沙哑,低沉,“听人说李夫人遭遇刺客,是你救了她。” “嗯嗯。”叶秋水回答,“我正巧在附近,看到曹氏余孽想要伤害李夫人,马受惊冲进林子,我就追过去了。” 江泠手指僵硬,他说:“发疯的马太危险,控制不好会伤人。” 她真是冲动,竟然上手去夺缰绳,要是没拉住,说不定会将自己带着飞出去,马车正在疾行,一不小心,自己也会深受重伤。 叶秋水在军营里待过一年,学过许多东西,她比普通人更知道该怎么掌控马,不过也确实是冲动了些。 “我知道了,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想救下夫人,以后不会的。” 江泠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着比从前要冷淡许多,连说出口的话都是毫无起伏的。 她没有想那么多,是因为那是薛琅的母亲吗?她才不顾一切只想救下李夫人。 江泠控制不了自己心中的胡思乱想,他想将心头的千头万绪全都压下,可是越想控制,越会反噬,他只能掐了掐手心,用痛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管怎样,自己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第319章 “知道了,兄长。” 叶秋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江泠走在前面,突然问:“手怎么样?” 他看到她的手上有伤痕,包扎过的地方透着淡淡的血迹,应当伤得不轻。 江泠想要查看,但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伸出去。 叶秋水看了一眼,“没事,就是皮肉伤,涂涂药就好了。” 江泠无言,神色也凝重。 许久,叶秋水说:“兄长,我去铺子了。” 前方是岔路口,一直往前就是檀韵香榭,旁边的小道能通往江泠家门前的巷子。 叶秋水停下来,与他分道扬镳。 江泠回头,看向她的背影。 他们早就已经不同路,各自的人生在未来的几十年,交汇的次数很少,甚至是没有。 江泠看了许久,才缓缓垂下目光。 接下来的许多天,薛琅一直留在京师,没多久,李夫人醒了,叶秋水登门为她看诊。 怕李夫人会中风,叶秋水时不时地会为她按摩,疏通穴位,她照顾病人细致,从不会偷奸耍滑,不会因为身份的高低贵贱而厚此薄彼,尊贵的侯爵夫人在她眼里,同普通的平民并没有什么区别。 从李夫人睁开眼开始,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叶秋水,少女坐在榻边,替她把脉,沉稳持重,纤瘦的肩身却蕴含着一种庞大的,让人难以轻视的力量。 李夫人想到,前几日在白鹿寺遇刺,疯马冲进山林,她在车厢中颠簸,衣衫鬓角凌乱,以为自己就要摔死时,白裙杏衣的少女策马狂奔而来,一把夺过飞舞的缰绳,用尽全力将疾行的马车勒停。 李夫人一睁眼,看到的也是她,少女垂手,按着她僵硬的半边身子,血液渐渐流通,毫无知觉的胳膊也能动弹。 待李夫人醒 了,叶秋水就让到屋外,叮嘱侯府的下人要怎么照顾李夫人,吃什么药,按压什么部位能防止中风。 声音清脆悦耳,句句荡人心弦。 叮嘱完,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没有讨赏,也没有献殷勤。 李夫人突然就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太过狭隘了,没有高贵的出身又如何,人之贵重,在于心性,而非身份。 薛琅突然回京,李夫人除了担忧外,还有欣慰,薛琅没有喜欢错人,现在,李夫人很赞成他和叶秋水在一起。 “我母亲让我叫你没事多来府上玩,陪她说说话。” 薛琅跑到檀韵香榭找叶秋水,趴在柜臺上,看着叶秋水低头忙活。 她既要算账,还要研究合香的配方,才没空陪他胡闹。 薛琅虽然今年已经及冠了,从少年变成男人,但他看上去仍然很不靠谱,笑嘻嘻的,说话也不着调。 “诶,我上次那样说话,江大人可有什么反应?” 叶秋水拨动算珠,“没有。” “怎么会呢!” 薛琅直起身子,“没有男人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姑娘和别人走得那么近,除非……你并不是他心爱的姑娘。” 叶秋水生气,随手捞起手边的算盘要砸他,“你不准胡说。” 薛琅抬手抱头,“别打别打,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只剩另一种了。” 叶秋水问道:“什么?” “说明这把柴添得还不够多,不足以让火烧起来。” “还不够?” 叶秋水嘟囔一声,“你这些都是馊主意,我不干。” 薛琅想了想,说:“要不,我直接上门提亲吧。芃芃,你可不可以选我啊,我对你,肯定不比江大人对你差的,他是个闷葫芦,都不会逗你笑,多没意思啊。” “不要!” 叶秋水瞪他,“我就喜欢他这样的,你不能说他。” 薛琅抬手,做了个抵挡的动作,服气道:“好好好,我不说。” 他低头,掩去眼底的失落之色,转而说起先前的话题,“对了,你还没答应我,母亲让我叫你去府上玩,你去不去?” “明日吗?” “是。” 叶秋水想了想,“改日吧,明日七夕,我想找兄长。” 薛琅无奈一笑,声音低低的,“那好吧,那就改日,你一定要来,别忘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绝望的吻。 七夕佳节时, 御前街上天还没黑便开始张灯结彩了,少女们罗裙彩绸,结伴而行, 檀韵香榭门前挂着许多精巧的香囊,做成巧果形状, 路过的客人都会忍不住买一只。 店里生意兴隆,掌柜数钱数得手软, 檀韵香榭名气太大,常有富人跋山涉水进京, 慕名前来购买, 东山上正在修建的水库是叶秋水出钱置办的, 水库修完后, 不怕来年大雨,水位上涨淹没庄稼,附近居住的百姓感恩戴德, 都叫叶秋水活菩萨, 平日就是去寺里烧香拜佛,也不忘拜拜她。 叶秋水受宠若惊,走到哪儿都有人恭维,躲了好几日没敢出门,只坐在铺子后面算账。 七夕当日, 早晨, 伙计突然掀开帘子,说:“东家, 江大人来了。” 叶秋水惊讶地停住笔,起身出去,穿着素色长袍的青年站在铺子里, 环视四周,宽大的袖子下露出半截食盒,叶秋水唤道:“兄长。” 第320章 江泠转过身,看着她,停顿一瞬,走上前,将食盒递给她。 叶秋水打开,发现装着刚出炉的巧果,香气扑鼻,个个饱满可爱,还冒着热气。 以往每年七夕,只要江泠在,都会给她做巧果,叶秋水的手不巧,厨艺也差,别的女子做巧果都是为了祈愿自己可以像织女娘娘一样心灵手巧,但叶秋水做的果子拿不出手,只怕织女娘娘见了要笑话,这些事情都是江泠帮她做的,馅料是她喜欢的梅子酱,江泠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 叶秋水忙着生意上的事,都忘了要吃巧果,但是江泠还记得,做好了,刚出炉还热腾腾的时候便装进食盒中送过来。 叶秋水接过,笑呵呵道:“谢谢兄长。” 江泠微微颔首。 她坐下来,抱着食盒,分给铺子里的其他女孩,大家咬一口,都说:“芃芃手真巧,这果子做得好好吃。” “是我兄长做的,我可弄不来。” “江大人好厉害啊!很贤惠!” 一名伙计惊讶地说,刚出口就被身旁的人支起手肘拱了拱,“江大人是大官,哪能容你这般开玩笑。” 铺子里的伙计虽然与叶秋水亲近,但对江泠这种读书当官的人天然怀有敬畏之心,且他平日总是一张冷脸,生人勿近的模样,让大家不敢开他的玩笑。 但江泠却开口,淡淡道:“无碍。” 叶秋水笑了笑,“没事的,兄长不会计较这些。” 况且他们说的没错呀,江泠就是很贤惠,洗衣做饭砍柴缝衣,好像就没有他不会的东西。 叶秋水吃了几枚巧果,肚子有些撑,她到后院净手,擦了擦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叶秋水不用转头都能认出来是江泠,他在她身后站定了,叶秋水问道:“兄长今日不当值?” “嗯。” 叶秋水轻笑,觉得真巧,她今日很想和他一起过。 她还有些事情要忙,铺子里的账目算完后,要去宫里为皇帝请平安脉,不过结束得很早。 江泠踟蹰了许久,“你……今日有事吗?” 他叩紧了手,怕她会说要同薛琅在一起。 “将铺子里的账目理清后得进宫一趟,不过很快,傍晚就回来了。” 江泠松一口气,他像一个木槌一样杵着,绷着脸,叶秋水一直在等他说下半句话,但等了许久,江泠也只是干巴巴地说道:“工部有个小吏是巴蜀人,我同他学了几道巴蜀菜,我……今日有空。” 他犹豫会儿,又道:“张伯,王婆他们都……很想你。” 语调干硬,句句不提自己,只说:“你院里的花草,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看养,快枯死了。” 话外之音,便是家中需要她,问她可不可以回去。 叶秋水紧抿着嘴唇,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江泠怎么这么好玩,明明他也很想她,可是他就是不说,他回回来铺子里寻她时,总要扯一堆借口,上次是说,江晖过了省试,要庆祝,这次又是花草枯了,家里的下人想她了,他学了新的菜系,总之闭口不谈他自己的想法。 人怎么可以这么别扭,这么好玩。 叶秋水故意不说话,看着他憋得脖子都有些发红,袖子里的手好像握得很紧,缓缓吸一口气,说:“如果你有别的事情要忙的话,也不用在意,我只是随便说说。” 说完,江泠便要转过身,叶秋水终于笑了,上前,“兄长等等,我正好有几本书要找一下,希望兄长别嫌我烦。” 江泠脚下顿住,立刻道:“没有,你来就是了,什么时候?” “傍晚吧。”叶秋水眉眼弯弯,“一会儿还要进宫一趟。” “好。” 江泠点头,神情依旧严肃。 叶秋水望着他慢慢远去,她伸手又拿了一枚巧果塞到嘴里,嚼一嚼,心里也跟着泛起甜。 算完账,叶秋水进宫为皇帝请平安脉,官家日理万机,总是操劳,自登基后,这一年来竟然生了一小簇白发,宫里梳头的宫女觉得大难临头,但官家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当回 事。 “朕今年已经四十有二了,年近半百,生出白发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你们不必大惊小怪。” 宫女低声道:“官家万岁。” “没有人能活那么久,朕也是肉.体凡胎,生老病死是常有之事,好了,继续梳头吧。” 皇帝仁心,政务上雷厉风行,但别的事情上都是慈悲为怀,不会苛责宫里的人。 叶秋水安心做着她的小医官,别的事情不过问,把完脉,开了两张疗养的方子,恰巧薛琅进宫向皇帝请安,皇帝见了他,招招手,“好孩子过来,上次还没好好瞧瞧你。” 薛琅走上前,他是皇帝看着长大的,和储君一起玩到大,对官家来说,就和亲儿子差不多。 皇帝向他问起李夫人的情况,薛琅答道:“母亲已经好很多了,食欲也高了不少,今早喝了一整碗粥呢!” “那便好,你娘胆小,容易受到惊吓,你多陪陪她,安慰安慰她就好了。” 薛琅垂首应是。 “明渟,你过来。” 皇帝忽然招手,让叶秋水上前。 第321章 她走过去,欠身一礼。 “你也是个好孩子,朕还记得多年前刚见到你,站在吴靖舒身后,不卑不亢,朕那个时候便觉得,这个从曲州来的小姑娘,将来一定有大作为。” 皇帝看向薛琅,微笑道:“你母亲一直想早点为你张罗婚事,依朕看,明渟与你最合适不过,朕今日就做主,为你们二人赐婚吧。” 叶秋水眉心一跳,顿时慌乱。 薛琅也愣了一下,不过很快脸上又被笑意填满。 叶秋水连忙说:“侯爷身份贵重,微臣只是一介商女,实在不敢高攀,官家折煞微臣了……” “娶妻当娶贤,要看合不合适,而不是注重身份高低贵贱,位高之人,不一定品性也佳。” 不管好不好的,叶秋水都不会嫁给薛琅,她对他实在无意。 叶秋水张口就要抗旨,薛琅见状,伸手按住她。 他微微摇了摇头,上前,跪下磕头谢罪,“官家,男儿志在四方,胡虏未除,家国未安,臣身为武将,当以报国卫民为首要之责,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此时臣若成家,心中定会被儿女私情所牵绊。臣恳请官家收回成命,待得四海升平、国无外患之时,臣再考虑成家之事。” 薛琅言辞顿挫,说话诚恳,扭头看一眼旁边的叶秋水,轻笑一声,“叶女使花容月貌,年华正好,臣还是不耽误她吧。” 皇帝眉梢轻挑,有些讶然,“你上次不是还……” 不久前,薛琅还进宫求她赐婚。 没有多久便又改变了主意。 皇帝双眼微眯,打量一番,说:“你有志气是好事,朕心甚慰,那这件事便作罢。” 薛琅跪下,又磕了个头,“多谢官家。” 叶秋水松了一口气,也跟着跪拜。 从宫里出来时,她手心里还都是汗,要是官家真赐婚了,她只有抗旨一条路能走,虽然官家平日平易近人,但也是九五至尊,抗旨不从,同拂她的面子有什么区别,叶秋水只怕会连累身边的其他人。 幸好薛琅说了那些话,让官家收回成命。 叶秋水说道:“侯爷,谢谢你。” “你还是别谢了吧。” 薛琅笑得难看,“再谢真是戳我肺管子,你知道我同官家说的并不是真心话。” 可是她不愿意,他若不开口,以她的性子,说不定真的会抗旨。 叶秋水默不作声,薛琅试探着问:“你真的……不能换个人喜欢?我也不差吧。” 他在想,是不是第一次见的时候,他因为偏见,对商人另眼相看,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但是他已经知道错了,知道是自己狭隘,后来也有在好好改正。 叶秋水摇摇头,郑重道:“侯爷,你很好,但是在我眼里,还是江嘉玉最好。” “得。” 薛琅抬手,打断她,“后半句能不说吗,你总是赏一个甜枣,再给我扇一个巴掌,也不对,其实你连甜枣都没给过我。” “我说的是实话。”叶秋水扭头,“真话总是伤人的,我早就告诉过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薛琅丧气地踹了一脚地上的破篓子,“我喜欢你,怎么能算浪费时间,不过,喜欢侯爷我的漂亮小娘子能绕京师两圈,你过了我这村儿,可就没那店了。” 叶秋水不为所动,他忧愁地挠了挠头发。 薛琅不是个会死缠烂打的人,叶秋水既然明确地拒绝过这么多次,他自然也不会再死皮赖脸地非要继续往上凑。 出了宫,华灯初上,御前街上游人如织,年轻男女们结伴而行,天际银河璀璨,护城河上还搭建了一个鹊桥,彩绸飞舞,有情人携手从桥上走过。 叶秋水看了好一会儿,想赶紧回家找江泠,薛琅只能目送她欢天喜地地向另一个男人奔赴而去,他抬头望了望,叹气。 “侯爷!” 身后突然有人急急唤道:“侯爷,您总算出来了,夫人又晕过去了,说是腿麻,左半边身子动不了了!” 自那日之后,李夫人隐隐有中风之象,时常手脚发麻,动弹不了,叶秋水经常上门为她按揉,她发作的时间没有定数,可今日叶秋水进宫了,靖阳侯府的下人不好进宫找人,只能一直守在宫门前,待叶秋水出来立刻上去拦。 薛琅脸色骤变,慌不择路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大喊,“叶明渟!” 正要回家的叶秋水顿住,闻声看去。 薛琅神色焦急,跑过来,拉住她,“对不住了,你先和我走一趟,我母亲又发病了。” 叶秋水是个大夫,再急的事情都比不上病人出事,她神色严肃起来,今日街上人多,骑不了马,只能跟着薛琅狂奔。 等到了靖阳侯府,叶秋水气喘吁吁,不待休息,立刻进门,李夫人躺在床上,半边身子都僵硬,脸颊也有些抽搐,叶秋水翻出银针,手指沉稳,在她额头的穴位上扎了一针。 街上热闹喧嚣,大梁民风开放,未婚的男女可以结伴出游,织女庙前,皎洁的月光下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置茶、酒、水果、五子等祭品,少女们在庙前跪下,拜颂织女。 江泠很早就等着了,家中的下人听说叶秋水会回来都很高兴,虽然她没有说过要住下,但江泠还是让下人将叶秋水的屋子上下都打扫一通,被褥抱出来暴晒,软乎乎的,闻着便有暖阳的味道。 第322章 张伯将庭院里的花草都修剪了一番,江泠按照小吏教过的方法,做了几道巴蜀菜,怕叶秋水吃不惯,还做了她以前喜欢吃的菜。 天气炎热,庭院中的水缸里镇了鲜甜的瓜果,王婆特地去挑的,个大饱满,敲一敲,听着便脆生生的。 等了许久,饭菜都要凉透,也未见叶秋水回来,下人们有些着急,不停到巷子里张望。 “姑娘怎么还没回来啊?” “不知道……” 婆子揣着手,来回踱步。 江泠坐在庭院中,静静地等待,他目光平静,无波无澜,从傍晚到天黑,街上的热闹都渐渐散去了,叶秋水也没有出现。 江泠站起身,“我去找她。” 他出门,先去了铺子,人不在,再到宫门前一问,侍卫说她早就和靖阳侯一起离开了。 “和靖阳侯一起?” 江泠又问了一遍。 侍卫点头,确定道:“在下没看错,确实是和靖阳侯一起离开的,江大人不必担心,今日是七夕,有情人都会携手同游,靖阳侯与叶女使自然也是这样。” 他语气谄媚,笑一笑。 江泠脸色幽静,沉着脸,侍卫纳罕地止住笑,思索着刚刚是哪句话得罪了江侍郎。 江泠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叶秋水同薛琅在一起吗? 今日是七夕,连宫中的侍卫都说,有情人都是待在一起的,所以他怎么会,可笑地认为,叶秋水会回来找他。 江泠木然地走回家,下人们一开始还围上来询问,但是瞥见他难看的脸色,又全都闭嘴了。 * 施了一个多时辰的针,李夫人才悠悠转醒,叶秋水全神贯注,不敢懈怠,结束的时候,出了一身的汗,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李夫人睁开眼,薛琅探头,“母亲,你怎么样了?” 李夫人眸光转了转,先说自己没事,再看向一旁的叶秋水,低声道谢。 “夫人不必客气。”叶秋水淡笑,“治病救人是晚辈该做的。” 李夫人欣慰地笑,问她吃饭没,在靖阳侯府留下吧。 叶秋水摇摇头,“多谢夫人款待,不过这实在太叨扰,家中还有些事,晚辈先回去了。” 薛琅站起,“我送你。”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叶秋水问了问时辰,才知道已经很晚,御前街的热闹早就散去。 她懊恼地锤了锤手心,催促车夫快一些。 “怎么这么急?” 薛琅问她。 “我答应兄长要回去的,先前为夫人施针,一时忙忘了,也没差人回去说一声,他见不到我要着急的。” “没事,你别急,我陪你回去吧,太晚了,我不放心。” 薛琅牵出马,翻身而上。 叶秋水顾不得他,张望着路,街上游人三三俩俩,织女庙前零星还有几个人在跪拜。 巷子外响起哒哒的马蹄声,未等马车停下,叶秋水便急忙跳下。 薛琅伸手拉住她的手,“等等,芃芃。” 叶秋水停下。 薛琅看着她,瞳孔中有光芒轻轻闪动。 “我现在有点后悔了,我今日不该同官家说那些话,如果我没说,我过几日,是不是都可以上门提亲了?不对,我就不该犹豫,回京的第一天,我就该直接和官家请旨。”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知道此刻要是松开,她会毫不犹豫地去寻她想见的人,不会回头。 “真的不能换个人喜欢?” 薛琅轻声问道:“芃芃,你还会和我一起去西北吗?” 叶秋水想要抽回手,但是抽不动,只能说:“薛琅,没有这个可能,我会抗旨,你勉强不了我。” 薛琅一时失笑,“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只要侯爷想,那就会是。” 言下之意,要是他敢胡来,那就做不了朋友。 薛琅沉吟片刻,突然哈哈一笑,又是那副轻挑浪荡的模样,“我开玩笑的,你真信啊?我才不可能请旨,娶妻生子,就是给自己栓了条绳子,一点也不自由,我还得再玩几年呢。” 叶秋水松了口气,白他一眼,“就知道你不靠谱。” 薛琅只是笑,“哎,不过咱俩确实挺适合的,我们都很不靠谱,天造地设的一对,要不你试试和我搭伙过日子?” 他挑了挑眉,吊儿郎当的。 叶秋水拒绝,“不要。” 薛琅松开手,他是习武之人,眼力出色,目光向后瞥了瞥,忽然走上前,手上移,握住叶秋水的手臂。 她有些惊吓,下意识挣脱,“你干什么?” “别动。” 薛琅低声说:“你兄长,现在就在后面。” 叶秋水眸光一顿,想要回头。 薛琅瞄一眼,再低头看着她,“想不想赌一把?” “什……么?” 薛琅轻笑,“你说,我现在要是亲你一下,江侍郎会不会冲过来砍我?” “……胡说八道。” 薛琅却真的凑上前,温热的气息拂上面颊,叶秋水有些慌张,抬起手抵在他胸口推拒,“薛琅……” 薛琅回过神,凝视着她的双眸,感受到她的抗拒,愠怒,他要是再敢动,叶秋水的手就会摸到袖子里的银针,扎在他身上。 第323章 他笑了笑,“我假装的。” 叶秋水推他,“假装也不行,你快走吧。” 薛琅松开手,直起身,“好。” 他后退了几步,恋恋不舍。 叶秋水没说什么,薛琅慢慢地走出巷子,平日里玩笑话说多了,连认真起来的时候,别人都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薛琅刚刚是真的想亲她,不是做戏,也是真的后悔,没让官家直接赐婚,但是他心里知道,真这么做了,叶秋水只会同他鱼死网破,她绝不会对任何人屈服。 他叹了声气,苦笑,又回头看了廊下的女子一眼,才策马离去。 叶秋水见他走远了,跨过门槛,她心事重重,想着一会儿要怎么同江泠解释,转身,感受到一道如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一抬头,发现她那素来冷刻端重的兄长正站在熟悉的回廊下,默不作声地望着她,眼底晦暗寂静。 叶秋水心底空鸣一阵,僵住,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目光,心生慌乱。从未见过江泠这样的眼神,她看着长长的回廊,不禁想起,也是一年多前,她在这儿,借着酒意,告诉他自己的心意,而后大胆又僭越地亲吻了他。 叶秋水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兄长。” 廊下未曾点灯,寂静漆黑的夜里,江泠站在阴影中,苍白的月色只照在他一半的脸上,叶秋水不知道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方才在门前的时候,薛琅好像也说过,江泠就在后面,但是当时,叶秋水以为他在开玩笑,并没有当一回事。 她手心里微微出了一点汗,叫了江泠一声,可是他没有理她。 而江泠自己,也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从天亮等到天黑,等到她和薛琅一起回来,在门前依依不舍,薛琅还低下头亲她。 眼前酸涩,胸口似针扎般细密的痛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江泠想要离开,但是脚下如生根般钉在原地,他很想上前,用一把刀,狠狠将他们站在一起的身影劈开,事实上,他只是站在这里,凌迟一般看着发生的一切。 意识,与亲眼看到,是不一样的两种感受,听着外面的风言风语,还能催眠自己,真的亲眼看到她和别的男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你情我浓,再怎么自欺欺人都没有用了。 明明是她先答应他的,又言而无信,又骗他,和另一个人站在一起。 江泠像是一块被风化的石头,冷漠无言,她面对薛琅的时候,永远都是言笑晏晏,可是转而见到他时,总是低着头,避开他的视线,江泠清晰地感受到,她方才转身看到他,身形僵住,克制疏离地叫他兄长,这个身份,成了一种枷锁,一种诅咒。 他亲自给自己下的诅咒。 叶秋水见他不答,只好又轻声叫了句,“兄长?” 江泠终于开口了,不愿问她究竟去了哪儿,和谁在一起,只道:“回来了。” 叶秋水“嗯”一声,她一紧张就会抠手指,想解释去了哪儿时,江泠向前几步,立在她面前,伸出手。 冰凉的指节刚碰到她,叶秋水一惊,下意识抽回。 江泠本想要查看她被缰绳磨出的伤口,可她却慌乱后退,手停住了,他抬眸,叶秋水垂着视线,双手绞紧,藏在袖子里,她担心江泠见了她手上的伤口,会担心,所以才下意识要藏起来。 江泠脸色沉静,语气也平,冷,“你很怕我吗?” 叶秋水愣了愣,“我不是……我。” 话一出口,拐着弯地变成,“我只是……怕你又觉得我大逆不道,我不敢靠近,对不起……” 叶秋水说:“我不该来的。” 她低着头,说完这句话,咬紧嘴唇,蜷曲的手指骨节发白,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害怕,睫羽轻颤,害怕他的触碰,他的接近。 江泠说:“我没有不让你来。” 她的神情并没有因为这一句话而松弛多少,与他交谈,已经成了一种负担,她的笑意凝滞在嘴角,不似面对薛琅时那般身心轻松,她在排斥他,抗拒他, 那个时候,叶秋水是真的伤心了许久,他那么严厉地痛斥她,对她避而不见,如果不是徐微给她看了那封血书,叶秋水现在大概还是会害怕江泠,怕哪里越界了,他又会冷着一张脸,推开她,斥责她的无礼,胆大包天。 想到这些深藏在心底的恐惧,叶秋水有些委屈,眼睛不禁红了,她吸了吸鼻子,苦笑,“我一直记得兄长的劝诫,不会罔顾人伦,不会再起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江泠默然,手指动了动。 叶秋水一鼓作气,直视他,“兄长,你放心,我……我已经在西市买好了院子,很快就搬过去,这些年,谢谢你一直照顾我,过阵子,我就回西北了,兄长,我不会再缠着你的,我今日来,就是想将屋里的东西收拾好,明日就搬走。” 江泠仍旧没有说话,像是一座静默的山。 叶秋水坐立难安,继续加了一把火,“你不想看到我的话,我、我现在就走,我不待明日搬了。” 他能说什么呢,说他没有不 想,可是说了,她是不是就会进屋收拾东西离开? 无论是何种回答,好像都阻止不了她的离去。 第324章 叶秋水心里都有些着急了,气他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干脆绕过江泠,闷头往后院走去。 江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放任她走远。 深夜,叶秋水坐在屋中,说是收拾东西,其实她根本就没动,心里一直在想,要是江泠不开口,不承认他也喜欢她,她该怎么办,逼迫他?霸王硬上弓?还是直接告诉他,她喜欢的人一直就是他,从来没有变过。 叶秋水愁得头发都要掉了,瘫在床上打滚。 半梦半醒之际,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敲响,叶秋水没有多想,披上衣袍,趿拉着绣鞋,起身过去开门。 门拉开,回廊下的晚风涌进,漆黑中,叶秋水抬头想去看是谁,蓦地,一道高大的身影覆下,双臂被紧紧禁锢住,熟悉的清苦药味扑面而来,叶秋水刚要说话,便被重重抵在重新关紧的门上,接着,一个沉默,又绝望的吻落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只喜欢你。”…… 庭院中月华如水, 屋内漆黑昏暗,唯窗棂透过的微弱光芒照在门后朦胧模糊的影子上。 唇齿相依,滚烫的, 冰凉的,水火相融。 叶秋水后背紧紧靠着门扉, 脑后垫着一只手,男子身上冷冽的气息笼罩着她, 说是吻,不若说是困兽濒死前最后的挣扎, 涸辙之鱼一般悲怆而绝望地汲取着最后一丝空气, 叶秋水抬起手, 想要推开面前的人, 她以为自己在抖,可是动了动,才发现颤抖的是另一个人, 他整具身子都在发抖, 那双坚硬的臂膀,其实脆弱得一碰就会碎掉。 叶秋水睁开眼,费力地去看眼前的人,他长而浓纤的睫毛轻扫着她的面颊,锋利英挺的眉眼低垂着, 双目紧闭, 捧着她的脸,毫无章法地吻她的唇, 牙齿轻颤厮磨,叶秋水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总以为是自己睡糊涂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失态的江泠,像是一座即将倾塌的雪山。 她以为她的那些话会让江泠生气,让他意识到自己没法离开她,叶秋水原本都打算好了,她实在等不及,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可是没有想到,江泠会毫无预兆地爆发。 在方才的混乱中,她的手指轻轻按在江泠胸口,可是刚碰到他,就被江泠捉住,紧紧攥在掌心,他太害怕,害怕她说出推拒的话,害怕被她推开,闭着眼,自欺欺人,这样就看不到她眼底的厌恶,惊吓。 江泠在回廊下枯站了一夜,那种即将失去叶秋水的恐惧将他淹没,承认吧,江嘉玉,你就是这么的卑劣,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兄长,你肖想自己养大的妹妹,肮脏,卑鄙,你嫉妒每一个和她站在一起的人,你根本阻止不了自己那颗渴望她的心。 他清晰地看着自己堕落,知道这个吻之后会是怎样的结果,她会逃离他,远离他,但是江泠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他快被这样零零碎碎的折磨逼疯,心里筑起的那道高高的防线早就破败不堪。 叶秋水呼吸被攫住,她下意识地挣扎,手抵在江泠胸前,好一会儿,湿润的嘴唇终于分开。 叶秋水喘了两声,“江……” 刚开口便被拥进怀里,接着,猝不及防的,滚烫的泪水,一滴又一滴地砸在她的脸颊上。 话语顿住,叶秋水愕然,不再动。 江泠在哭。 眼泪无声地坠落,江泠搂着她,嗓音沙哑,吸气,“……不要走。” 小的时候,他就像个抹布一样,被扔来扔去,族亲远离,父亲自尽,母亲改嫁,自己拖着个残缺的身体一步步咬牙走到如今,但其实江泠没有那么坚强,他患得患失,又胆小懦弱,被束缚了太多年,到如今,亲手将一直信奉着伦理纲常的自己摧毁了,以兄长的身份陪在她身边便如饮鸩止渴,他在自寻死路。 叶秋水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适应黑夜后,借着月色,可以看到他的脸,细密的泪光遍布脸颊,眼角湿润,对上她的目光,江泠却扭过头,仓惶躲开她的视线。 江泠声音干涩,他停顿片刻,说:“我知道,你现在厌恶我,恐惧我,我已经无法自控,芃芃,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对你一直就有不轨之心,不是一个好兄长。”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叶秋水现在一定害怕极了,他做了错事,在明知道她已经有心悦之人的情况下还不可控地吻她,冒犯她,江泠手脚发麻,他一字一顿,慢慢地审判、凌迟自己,“我嫉妒你身边的人,我以为我可以扮演好兄长的身份,可是我做不到,我卑鄙地想将你占为己有,我的无耻,贪婪,你都看到了。” 江泠手指蜷握,用尽全身力气,“对不起……你走吧,在我还没有彻底失控,继续伤害你之前。” 话语里是抑制不住的颤抖,逃吧,走吧,离他越远越好,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江泠惧怕面对她,怕自己再看她一眼又会沉沦,他扭过头,神色悲凄。 叶秋水眼睛却渐渐红了。 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江泠冷静又痛苦地将自己剖析给她看,事到如今,他心里想着的仍然是不能伤害她,让她离开。 叶秋水伸出手,将江泠扭开的脸掰回来,他垂着眼睛,不敢看她,叶秋水没有犹豫,勾着他的脖子,迫使他低下头,而后将这张总是口是心非的嘴堵住了。 第325章 江泠瞳仁一颤,呼吸凝滞。 叶秋水仰头亲他,含住他的唇,江泠像个木头一样动都不动,她张开嘴,尖锐的虎牙重重地在他的唇瓣上咬了一下。 江泠眉头轻皱,一声闷哼抑在嗓子里。 他呆呆地望着她,唇上的触感绵软,她靠在他怀里,咬破他的嘴唇,惩罚一般。 “我以为你会做一辈子的哑巴。” 叶秋水仰着脸,笑着流泪,“江嘉玉,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对吗?” 江泠胸口起伏,他一向沉稳冷静,可是此刻,他目光里填满惊愕,脸颊的泪干涸了,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只喜欢你。”叶秋水抱住他,“我的心意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我只是生气,气你一直将我推开,你明明也喜欢我,为什么憋到现在才说呢?” 她的话听着是那么清晰,又是那么的模糊,江泠茫然地站着,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做梦,他是不是已经走火入魔了? 他是怨过她的,气她移情别恋,气她果然一时兴起,将他当做消遣,她有那么多的朋友,那么多喜欢她的人,可是江泠只有她,除了叶秋水,他一无所有。 意识到她要嫁给别人,她会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而他只能将那些阴暗,见不得光的心思深埋在心底,以兄长的身份去祝福她美满。 江泠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嫉妒让他面目可憎,让他风度全无,他不想成为那样一个丑陋的人。 可是,叶秋水却说,她没有喜欢别人,她的心意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只喜欢他。 江泠的手颤抖着抬起,想触摸她却不敢。 叶秋水扬唇一笑,知道他胆小,不敢相信,她只好再次吻住江泠,咬破他的唇瓣,在他因为吃痛而张开嘴的时候蛮横地闯入,就像十二年前,霸道强硬地闯进江泠寂静无趣的生命中一样,风过留下的涟漪,一直荡漾到现在都未曾停息。 “除了你,我谁都不喜欢。”叶秋 水一边亲他一边说,“我只要你,真的,我一点也不讨厌你,害怕你,相反,我喜欢与你亲近,你今日与我说这些,我很高兴,江嘉玉,你不知道我有多期待这一刻。” 江泠的眼睛渐渐睁大,听着她坚定的话语,感受着唇上的温软,他哽咽一声,手臂横过叶秋水的腰,将她抱紧。 她竟然喜欢他。 今夜之前,江泠已经做好了结束一切的准备,与其继续沉溺,不如早日割舍,让叶秋水认清他的虚伪,无耻,逃离他,远离他。 可是叶秋水竟然说,她喜欢他。 江泠拼尽全力,给自己造了一堵坚硬的墙,叶秋水却轻飘飘地将它推倒了。 他的理智,溃不成军。 江泠动作用力,像是要将叶秋水按进骨髓里那样,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我信了,你不能骗我……” 他做不到第二次将她推开,不管她是不是在开玩笑,江泠都已经丢盔弃甲,非她不可,他堕入深渊,无法自拔。 叶秋水回抱住他,坚定地道:“我不骗你。” “你只喜欢我……” “只喜欢你。” 他每说一句话,手上便更用力几分。 “不能嫁给薛琅。” 叶秋水破涕为笑,脸埋在江泠怀中,“不嫁他,也不会走,只和你在一起。” 两颗心隔着胸膛紧贴,彼此的心跳几乎同频。 就这么相拥着抱了许久,直到叶秋水都有些腿麻了,江泠才突然回过神,天渐渐地亮起,睁开眼,对方的容颜清晰可见。 江泠在黑夜时可以破釜沉舟地将压抑的情绪释放,可是等天亮了,看着她一双剪水秋瞳,他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脸上泪痕遍布,发红的眼尾,被咬破的嘴唇,哪哪都很狼狈,一点也不像平日冷静自持的江大人。 江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都发生了什么,目光闪躲,往后退了一步。 叶秋水直勾勾地盯着江泠的眼睛,她那么大胆,一点也不觉得羞赧,她喜欢和他唇齿相依的感觉,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江泠睫羽轻眨,犹如蝴蝶扇动的翅膀,方才那紧搂着不肯松开的手臂收了不少力,叶秋水揽着他的腰,仰起脸询问:“江嘉玉,你是不是后悔了?你为什么躲着我?” 他转回目光,低声道:“我害怕。” 叶秋水笑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害怕,亲都已经亲过,你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江泠说:“没有后悔,我就是怕这是一场梦,总觉得天亮了,梦就该醒了。” 她那么好,值得世上最好的男子,可是她竟然喜欢他,那么傻。 “怎么会是梦。” 叶秋水说:“是真的呀。” 江泠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握住她的手腕,挣扎片刻,认真地说:“芃芃,我不想你将就,我……我只要有这一刻就足够了,如果你心里还有……” 叶秋水嘴巴撅起来,有些不开心,愤愤地掐了他一下。 江泠肩膀跳了跳,但是没有动,任她泄愤。 “哪有你这样扫兴的,什么够不够的,一点也不够,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永不分离,你觉得够了,我可不够,还是说,你觉得我放肆大胆,不是大家闺秀?我心里根本就没有别人,我就是气你,气你总将我推开,气你是个哑巴,什么都憋在心里。” 第326章 她抬手,锤他一下,江泠急了,“我没有这么想。” 他仓促解释,“不管你怎样,都好,我心悦你这一点不会改变。” 说完,那总是镇定自若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叶秋水眼睛弯成月牙儿,掩唇轻笑,“你说什么呀,那么小声,我哪里听得清。” 江泠不疑有他,认真重复,“我说,无论如何,我心悦你这一点……” 他话说到一半,瞧见她眼底的狡黠之色,知道她是装的,故意逗他。 叶秋水凑上前,追问:“你怎么不继续说了?我没有听清,你可不可以再重复一遍?” 江泠别过视线,不搭理。 知道他冷淡寡言,难得表明心意一趟,已经将所有的勇气耗尽,严肃克己的江侍郎说不出第二遍,叶秋水就故意逗他,盯着江泠的躲闪的目光,笑嘻嘻的。 心爱的人站在面前,笑音如铃,她的眉眼,一颦一笑都近在咫尺,纤长调皮的手指抓着他的衣袖,温热的气息拂在他脸上。 江泠终于忍不住,低头,擒住她含笑的唇。 唇齿间不再是凄苦的味道,江泠先是覆住她的手臂,叶秋水仰着头,他微凉的唇瓣落下来,划过眉心,鼻尖,在她嘴角逡巡,察觉到她没有抗拒的意思,江泠才缓缓搂住她,大手在她后背熨贴,呼吸清浅,交错,他的吻温柔,从克制到急切。 江泠个子高,叶秋水费力地亲他,他便弯下脖颈,捧起她的脸,叶秋水平日倔强,气性硬,那张时常咄咄逼人,让人说不出话的嘴巴此刻却变得柔软。 江泠不会亲人,他所知道的亲吻,就是四片唇瓣贴在一起,磨一磨,蹭一蹭,最多再吮吻一下。 今夜他忽然闯进来,也只是将叶秋水抵在门上,唇贴着她厮磨。 可是不久前,叶秋水示范过,他是个那样好学的人,双手捧起她的脸,学着那样做,轻轻咬开微张的嘴唇。 呼吸迷乱,纠缠,叶秋水恍惚有了些窒息的错觉,舌尖发麻,身体无力地往下滑,接着被一双大手捞起。 好没出息,她眼眶里满是积氲的水汽,雾蒙蒙的,趴在江泠怀里,难得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不肯再抬头。 江泠却忽而问道:“在哪里学的?” 叶秋水缓了缓,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轻声说道:“话本里看的。” 话本里的男女都是那么亲吻的。 江泠沉默片刻,说:“闲书,没收了。” 叶秋水不满,张嘴要反对,又被攫住。 第一百三十四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因为水库的事情, 江泠要进宫面见官家,昨夜里一夜没睡好,天亮前, 叶秋水困得眼皮子都在打颤,他抱着她回床上休息, 江泠则坐在一旁,一直盯着她看, 直到天亮。 总觉得是梦,那么的不真实, 叶秋水念着他还要去上早朝, 让他快去休息, 但是江泠一点困意也没有, 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卸下,只剩欢喜,眼睛都不敢眨, 只想一直看着她。 天亮后, 江泠回屋里换衣服,临走前在叶秋水桌上的妆奁前照了照,唇瓣发红,被咬破了一块,他抬起手, 摸了摸嘴唇, 残留的温度与旖旎都在提醒着他今夜发生过什么,并不是假的。 江泠轻轻关上门, 回屋换上公袍,整理好衣襟后拿着笏板上朝。 官家还没过来,文武百官候在殿外, 一名同僚看见江泠,诧异地打量他两眼,“嘉玉,你嘴怎么了?” 江泠下唇有一块小小的血痂,闻言,他神定自若,说:“天热,上火了。” 同僚点点头,忍不住拱手感叹,“江侍郎真是忧国奉公啊,为了东山水库的事操心得都上火了,哎,真是叫我等自惭形秽,应当多向江侍郎学习才是。” 江泠眼睫颤了颤,难得有些心虚,面上仍是淡然沉静的。 不远处,听到几人交谈的薛琅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呵呵。” 早朝结束后,百官相继离开,江泠与同僚结伴而行,走在宫道上,低声交谈着事宜。 “江大人。” 身后忽然有人高声喊道,几人停下来,江泠回头。 穿着绯色官服的薛琅缓缓走进,他脸上笑容淡淡,戏谑又刻薄,啧啧两声,“哎呀呀江大人瞧着还真是春风得意,果然啊,这人一碰到喜事,连精神气都不一样了,也不知是嫁了娘还是怎么,腿不痛腰杆也直了,我瞧着江大人比往日走路可快多了,本侯方才都有些追不上呢。” “什么喜事?” 不明所以的同僚探头张望,看向江泠,“嘉玉,你家中有什么喜事?我们怎么不知道。” 江泠面色寡淡,声音也平,“没什么,不过是家中有一些烂床板,缺角椅,留着也没用,赖着还占地方,索性全都扔掉了,换新后眼前都干净不少,可不就是喜事么。” 薛琅嘴角抽了抽。 这是拐着弯地骂他死皮赖脸地缠着叶秋水呢。 “哈……” 薛琅气极而笑,偏偏还不能发作,谁叫他自己先犯贱去招惹江泠,大老粗的武将,哪里说得过曲州解元,二甲第三的文官。 同僚纳罕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他们两个说话夹枪带棒的,不像是真的在问好,话里有话,可是究竟哪里不 第327章 对劲,他们也说不出来。 江泠才懒得在这里和薛琅争论,他抬起手行了个礼便转身走了。 同僚们跟上他,一行人出城往东山去,水库的修建要好几个月,每日都要过去督工,图纸时不时得重新更改,到了夏秋,气候炎热,长时间不降雨,容易干旱,水库积攒的雨水便会逐流释放至山脚下的农田中,既能避免水位上高,引起洪灾,又能预防干旱。 皇帝有心想要提拔江泠,但他太年轻,必须积攒功绩,才能名正言顺继续升任。 * 叶秋水睡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今日是个大晴天,日光耀眼,屋中的纱幔垂着,屏风阻挡住刺眼的光芒,叶秋水躺了一会儿,坐起身。 想到前一夜她和江泠终于互通心意,叶秋水心里便很欢喜,脸颊不自觉地生热,她拍了拍脸,将杂念摒弃在外,拉开床帘出去洗漱。 下人端来热腾腾的早膳,“大人上朝前做的,嘱托我们放在灶台上温着,等姑娘醒了再端过来。” 江泠做了她喜欢吃的藕粉圆子,撒上早桂,闻着便香甜,桌上还有下人们重新温过的吃食,是七夕当日江泠同她说的巴蜀菜,他很早就准备着,但是叶秋水因为去给李夫人看病一直没回来,菜都放凉了。 下人热过一遍,摆在她面前。 叶秋水边吃边同他们说话。 她叮嘱两名奴仆,去檀韵香榭将她的行李都搬回来,以后她还住在这儿,王婆正在晾晒棉被,一听笑呵呵的,喜道:“姑娘要搬回来了?” 叶秋水点点头。 大家欢笑起来,都说:“姑娘可算回来了,以前您不在的时候,这院里一直冷冷清清的,过节的时候也不见得喜庆,这下总算是要热闹起来了。” 叶秋水笑了笑,吃完早膳,她开始列清单置办新的家具,去年曹氏将江泠抓进大牢后,又吩咐官兵搜查过他的家,上下都被打砸过,许多家具都有损毁,江泠勤俭,不将东西用烂了想不到换,但叶秋水讲究,叫人将缺了角的桌子拿出去劈了当柴烧,她则叫木匠上门重新做了一批。 张伯将家中的账本拿给她看,叶秋水不在的时候,一切内务都是几个下人帮忙打理的,他们哪懂这些,账目写的乱七八糟,别的高官都有夫人统管内院,但是江泠没有,以前做这些的是叶秋水,他们盼啊盼,没盼到一位夫人进门,但是却将叶秋水盼回来了。 冷清的院子又出现欢声笑语,下人们围着叶秋水,她一高兴就会给家中仆人包红包,出手大方,姑娘在的时候,上下都有油水,工钱也多。 叶秋水的行李一半在铺子里,一半在齐家,她亲自去齐府拜访,吴靖舒知道她要搬回去,很是诧异,因为她先前和叶秋水说过,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不能再和江泠住在一起,而叶秋水也听进心里,猜到吴靖舒心中所想,叶秋水没有刻意隐瞒,直言道:“干娘,我喜欢江嘉玉,我想和他在一起。” 吴靖舒呆了又呆,一开始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叶秋水神情平静坦然。 吴靖舒知道她不是个爱开玩笑的性子,她目色坚定,说的是真心话。 惊愕过后,吴靖舒回过神,没有阻挠,也没有生气,只是淡淡笑了一下,说:“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你决定好的事情,干娘不会反对,想做什么便去吧。” 叶秋水郑重点头,抱了抱她。 吴靖舒还是很不舍,拉着她挽留了许久,见她坚持,只好道:“齐家就是你的娘家,你要是受了委屈,还回干娘这儿来,干娘给你做主。” 叶秋水笑说:“好。” 回到家中,她住的那间屋子还是和从前一样,陈设没有变过,王婆帮她将行李都收拾好了,柜子打扫干净,堆满衣裙鞋袜。 叶秋水整理完账目,她平日管着那么多的大铺子,小小的宅院内务对她而言便如儿戏似的,叶秋水将新的账目拿给张伯,让他之后按照上面所说进账,采购平日要用的东西。 张伯接过,家中一切都被安排得井然有序,数名奴仆各司其职,上下一心。 忙了一日,总算安顿下来,叶秋水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下,她坐在庭院里,翻看着香谱,一墙之隔外传来巷口的热闹吆喝声,院中,张伯裁剪花枝,王婆在做饭,炊烟袅袅,她从来没有这么安心过。 傍晚,江泠从东山回来了,他脚步匆忙,急切地跨过门槛,看到叶秋水在,步伐终于慢住。 回来的时候,越靠近家门,他越紧张,害怕进门后看不见她的身影,怕她会对昨夜说下的话反悔,天知道,今日督工的一整日,他都在神游天外,满脑子只念着叶秋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关系更进一步,江泠对她的思念却反而愈来愈浓,越发忍受不了片刻的分离。 《杂阿含经》中说,凡夫被无明所覆,贪爱所系,就会陷入无尽的欲求之中,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贪欲被喂大,得不到的时候,只期盼能被施舍一分,触碰之后,又会肖想妄图更多。 叶秋水正在看书,听到动静,抬起头,两道目光交汇,江泠看着她,缓缓地走进。 第328章 叶秋水莫名有些不自在起来,大概是因为,如今的情形不一样了,江泠不再仅仅是她的兄长,多了另一层身份,这样的变化,让叶秋水一时不知该以什么样的面貌面对,连怎么叫他都有些犹豫。 还叫哥哥么?还是叫他的名字? 叶秋水放下书,还未想明白时,江泠已经走到面前,“堂口风大,会着凉。” 虽然是夏天,但是傍晚穿堂风吹过来的时候还是有些冷的。 叶秋水抬头看他一眼,瞥到他嘴角的伤口时愣了愣,接着意识到什么,眼睫扑闪,视线无处安放。 昨夜为了教训总是胡思乱想的江泠,她吻得又凶又狠,夜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看到,早上她醒来的时候江泠已经走了,因而未曾亲眼见过他的模样,如今院里点着灯,他的身影近在咫尺,叶秋水才发现她竟然将江泠咬伤了。 那他今日去上朝,岂不是被许多人都看到了? 虽然明明知道,那些人猜不出缘由,不会想到罪魁祸首是她,可叶秋水还是不禁红了脸。 这时正是傍晚,风轻云净,一双飞鸟掠过,云层滚了滚,天边余霞成绮。 叶秋水平日总是随心所欲,大大咧咧的,鲜少见到她微红着脸的模样,圆润的杏眸里含着一丝腼腆无措,偏偏霞光照人,叫人觉得美不胜收。 她抿着唇,答道:“我想着坐在这儿,你一回来我就能看到。” 江泠一时心跳如雷,盯着她的脸,不由去揣测叶秋水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分别的时候,她也会想他。 胸口有些热,江泠垂下眼睑,声音很低,“嗯。” 两个人站在门口杵了好一会儿,张伯疑惑地看向他们,总觉得两个主子之间气氛有些微妙,难言的忸怩。 王婆喊道:“姑娘,饭菜都要凉了!” 叶秋水这才回神,侧过身,小声道:“快进来吧。” 江泠随她一起走进庭院,晚膳已经做好,吃饭的时候前半段相顾无言,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公务上的事,叶秋水询问水库还有多久才能建完,江泠说:“一个月。” 她点点头,吃完饭,江泠要去书房看公文,叶秋水就 坐在旁边看书,自从升任工部侍郎后,江泠要处理的事情翻了个倍,而他做事严谨,再琐碎的事情都会认真决策,常常忙到很晚。 不过今日,他很早就看完公文,转过头,看着叶秋水。 她眼睫低垂,研究香谱时神情专注,时不时提笔批注。 江泠做完自己的事情后没有出声打扰,而是安静地注视着她。 直到叶秋水看完最后一页,合上书,一抬头,对上江泠的目光。 他一眨不眨,痴痴地看着她,眼中并没有什么情绪,明明目光最是捉摸不透,虚无缥缈,可莫名的,叶秋水却觉得江泠的眼神像是有实物一般,天地浩大,好像只能装下一个人一样。 她怔住,与他对视,察觉到自己的注目被发现后,江泠不自然地撇开了头,他假模假样地咳两声,翻动手指下的公文,看上去一本正经。 见状,叶秋水抿唇一笑,放下书,缓缓走到他身后,她伸手,柔软细腻的手臂搭在江泠颈侧搂住,下颌枕在他的肩膀上。 江泠的身体僵住了,手指弯了弯,面上依然不为所动,耳畔是她清浅绵软的呼吸,像把小扇子,扫呀扫。 江泠视线凝在公文上,神思恍惚动摇。 叶秋水开口问:“看完了吗?” 江泠说:“没有。” 事实上,他很早就已经将事情处理完,公文已经看过两遍了。 江泠浑身僵如棒槌,眼睛盯着纸上的字,脑中进不了一点。 叶秋水很坏,她盯着江泠的耳朵瞧,看着它慢慢被鲜艳的颜色覆盖,耳朵藏在乌发中,单看他那张冷冰冰的脸,还以为江侍郎真的可以做到坐怀不乱。 叶秋水轻轻笑了一声,揶揄说:“哥哥,你已经好久没有翻过页了。” 他在这一页上停留了一炷香不止,可是纸上才寥寥数字,显然就是在走神。 江泠手指一动,哗啦啦猛翻几页。 瞧着他慌乱的模样,叶秋水得逞地笑,那笑声直往耳朵里钻。 她就是个坏人,她喜欢捉弄正经的江泠为乐。 江泠翻动纸张的动作停住须臾,突然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面前来。 黑沉沉的眸子锁住她,江泠不发一言。 叶秋水眯眼微笑,这样的情形,让江泠想起许久之前的梦境。 在儋州任知县的时候,一个醉酒的夜晚,他第一次认情自己的心意。 江泠凝视着叶秋水含笑的眼睛,情不自禁仰起头,亲吻她的嘴角。 可是没有亲到,她抬手抵在他胸前,往后躲了躲。 乌圆的瞳孔里藏着几分佯装的天真。 “哥哥。”叶秋水问:“兄妹之间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吗?” 江泠:“……” 他脸上露出一些不自在来,想起去年叶秋水同他表明心意,他严词厉色地说:你我只是兄妹。 现在要亲要抱的也是他。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329章 江泠沉默了会儿,说:“可以。” 他将叶秋水提到桌子上,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胡言乱语。 第一百三十五章 他们的吻很笨拙。…… 明月高悬, 一阵晚风吹过,院中青竹摇曳,在墙上映下斑斓错落, 浓淡高低的影子。 书房的灯光不知什么时候昏暗下来,眼前所见只剩朦胧的轮廓, 视力衰退后,其他的感官越发放大, 耳边心跳滚滚,混杂着唇齿磕碰时发出的清响。 好一会儿, 叶秋水才往后一缩, 睁开眼, 书房很暗, 她疑道:“灯怎么熄了?” 刚问完,外面传来仆人的说话声,他们从长廊走过, 将檐下的灯笼挂了起来, 昏黄的灯光穿过纸窗,映照在书房的地面上。 叶秋水下意识屏气凝神,关注着外面的动向,几道人影从门前掠过,直到脚步声渐渐走远, 叶秋水才松了一口气, 抬眸对上江泠的目光,她被锁在他与书桌中间, 进退为难。 寂静中,任何一点动作,一点微妙的眼神都可以被视为无声的撺掇, 她的手指紧紧攥住江泠的衣襟,将他胸前的衣袍抓得皱巴巴的,只是对视了一下,头颅便不受控地前倾了几分。 两个人像是刚蹒跚学步的孩童那样,摸索着,磕绊地亲吻,不是鼻尖撞在一起,就是有谁忘了呼吸,叶秋水只看过话本,江泠更是一窍不通。 他们的吻很笨拙,廊下的灯光亮起后,庭院翠竹繁密的细叶,松柏层层叠叠的枝干,在月光灯辉的笼罩下,恰似水中随风摇曳的藻荇,勾勒出如梦似幻的水墨画卷。 晃动的光影落在叶秋水的脸上,她这才明白,书房的灯为什么突然熄灭。 难舍难分之时,她的神志已经飘飘然,不知去往何处,但江泠一向稳重,思虑周全,亲吻的时候,他竟然还能注意到外面的动向,怕廊下走过的下人会看到书房门窗上映着二人依偎拥抱的身影,在脚步声响起之时,悄无声息地拂灭了烛光。 许久,叶秋水才红着脸将他推开,低声道:“我的腿麻了……” 她坐在桌子上,仰头许久,脖子酸,脚也麻。 江泠抿了抿唇,弯腰去揉她的腿肚子。 叶秋水看着他,江泠仍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严肃,冷漠,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只有色泽潋滟的唇瓣出卖了他。 “好了吗?” 江泠抬头问道。 胀痛的感觉逐渐消失,叶秋水稍稍抬了抬腿,说:“好了。” 他直起身,有了这个插曲,两个人都不太好意思继续,江泠将她从桌上抱下来,重新将一旁的烛灯点上。 眼前再次恢复明亮,叶秋水才发现江泠的脖子,耳朵都是红通通的,他垂着眼眸,不敢去看她,低头将桌上混乱的公文整理好。 唇齿相依时哪里顾得上这些,不仅公文乱了,纸张还哗啦啦掉了一地,江泠将撞翻的砚台扶正,再蹲下捡纸。 见状,叶秋水脸颊发烫,夏季的夜晚,屋中有些闷热,她站起身,说:“不早了,我、我先回去了。” 说完,忙不迭地转过身。 江泠突然伸手拉住她,“等等。” “嗯?” 叶秋水停下来。 江泠将桌上的公文整理完,拉着她的手腕,停顿须臾,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你来。” 他推开门,叶秋水跟着他,走进他的屋子。 江泠的卧房中陈设很简单,他已是工部侍郎,还有个位高权重的宰相老师,像他这样品级的大官家中,往往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屋中布置多讲究雅致或是庄重,以彰显身份,但江泠的卧房里只有一副桌椅,床榻,柜子,墙上光秃秃的,连个山水画都没有,很是朴素。 一墙之隔外,叶秋水的卧房却很精致,什么都是最好的。 以前叶秋水也帮他置办过,但后来,曹氏派来的官兵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屋子里的东西都被打砸坏了,江泠后来重新置办,给她的屋子用最好的家具,花了大价钱,他自己则随随便便,节省到了极致。 这副精打细算的模样,很难想象得出,江泠十二岁前,出生在怎样一个富奢的家中。 江泠点上灯,让她在桌前坐下,他则走到榻边的柜子旁蹲下,拿出一个盒子。 很普通的木盒,毫无特别之处,叶秋水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江泠犹豫了一会儿,将木盒递给她。 叶秋水困惑接过,打开,发现里面竟然是好几张地契,田产。 叶秋水拿起,一张张翻开,神色诧异,“这是……” 江泠缓声道:“先前,我想着,我是你兄长,理应为你置办嫁妆,先帝在时,因为治水有功,我得了许多赏赐,还有宅邸,我都存着,去年我在京郊买了三十亩田产,票据全都收在这儿了。” 官兵搜府时,丢失了一些,他的俸禄没有多少,只靠皇帝的赏赐嘉奖,还有平日的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都在这个木盒中,与叶秋水掌握的庞大家产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更是 在其他大官嫁女时准备的嫁妆衬托下显得无比寒酸。 但他还是想给她准备,那个时候,总希望她能风风光光的出嫁,少年时,江泠便决定,以后不能让芃芃受委屈,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他会倾尽全部,将自己能给的一切都给她,让别人知道,就算叶秋水没有爹娘,她还有一个能为她做主的兄长。 第330章 但是江泠现在后悔了,不想给她嫁妆,不想她嫁给别人。 “我现在想……” 他眼睫垂下,顿了顿,说:“想用它做……聘礼。” 说完,抿紧了唇,头也更低了。 叶秋水双眸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江泠紧绷着一张脸,他看上去很严肃,语气认真。 叶秋水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身边有许多人都反反复复地和她抱怨过,江泠很节省,她去儋州的时候,看见衙门用着缺了一脚的桌子办公,震慑犯人的威武杖被虫子快要吃空,江泠衣衫浆洗得发白,他以前是个那么讲究的人,但是现在却用着最粗糙的笔墨纸砚,吃着干粮,下人们跟着他怨声载道,说大人抠搜,属官更是捞不到油水。 叶秋水还提醒过他几次,要多与同僚交好,常往来,他是朝廷命官,不能总打扮得那么寒酸,不然百姓见了,还以为朝廷穷得发不出钱。 江泠也没听见心里去,如今想来,他不是小气,抠搜,他是把钱都省了下来,留给她用,他那么点俸禄,还要填补穷苦人,能攒下这些,不知道有多艰难。 叶秋水眼眶生热,心里又酸又暖。 她抱着木盒,笑了一声,说:“你都考虑到要娶我的事情了?” 她还没有想过那么多,他就已经想到那么长远的事。 江泠沉默会儿,说:“我知道,与你所拥有的相比,我这些实在算不上什么,芃芃,我不想委屈你,许多事情,我总要想得长远些,考虑得多一些。如果你愿意,那这些就是聘礼,我会做出更多功绩,攒下更多的钱,如果你不愿意,这些钱,就是嫁妆,你放心,不管怎样,我都是你兄长,我会永远护着你。” 他处处为她考虑,给她留好退路,无论她选择往何处去。 江泠心里害怕,他不敢去渴求叶秋水的目光永远在他身上停留,只要此刻是属于他的就足够。 叶秋水放下盒子,上前一步,抱住江泠,轻声道:“我愿意。” 她的面前不会有别的选择,她只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分开。 江泠眸光颤了颤,缓缓抬起手,紧紧将叶秋水搂住。 不管将来如何,此刻都不愿再与她分离。 …… 暑夏渐渐过去,转眼,又到了中秋。 官家登基满一年,去岁这个时候,先帝刚刚驾崩,宫中逢国丧,正是新旧朝更替,战事频发的时候,中秋过得也很简单,今日,算得上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中秋,皇后一早就吩咐下去了,今年的中秋,宫中会设宴,热热闹闹地操办一场。 官员及女眷奉诏入宫,东宫难得有闲暇的时候,叶秋水借公事去找宜阳玩,她现在真是忙得脚都沾不了地,从早到晚都要学习如何当一个储君,如何治国安民,叶秋水每隔一段时间再见到宜阳,都会发现她又变了个样,越来越像官家,举手投足皆是天家气息。 也就只有面对叶秋水的时候,宜阳才会偶尔嬉皮笑脸的。 东宫的礼官守在一旁,姿态肃穆,礼官严格,储君稍微有些言行不佳,就会被他们记录在册,加以批评,宜阳还是郡主的时候,娇生惯养,刚当太子的那段日子,天天都要被教导,如今总算好一些,但是礼官的要求也跟着越来越严格。 衣食住行都有讲究,宜阳已经许久没有出宫,别提有多想念外面的吃食,叶秋水走进殿中,领了要为储君请平安脉的命令,她端正恭谨地跪下行礼,储君微微抬手,让她平身,叶秋水走上前,手搭在宜阳手腕上时,飞快地往太子袖子里塞了根糖葫芦。 宜阳眼睛都亮了,装模作样咳一声,肩膀挺直,觑一眼礼官,储君休息时,东宫的属官悉数退到偏殿,叶秋水把完脉,公事公办地说了些要注意调养的话,待人都走后,宜阳立刻将糖葫芦取出来,躲在屏风后,一边吃一边低声道:“唔……这一口真是想死我了。” 她抱怨说:“真是的,你不知道,平日吃饭的时候,我就是往哪道菜上多夹了一筷子他们都不行。” 宫中规矩森严,皇帝,太子等人身份贵重,御膳房准备食物要经过好几重把关,像宫外的东西,来历不明,是绝不可能呈到贵人面前的。 做郡主的时候,想要什么便有什么,当了太子便失去了自由,可是身居高位,总要牺牲掉一些东西。 叶秋水坐在一旁,听宜阳抱怨,吐苦水,她安静地聆听,那些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她不懂,也无法为宜阳做解答。 只一句,“殿下一定会成为明君的,我会一直追随殿下。” 宜阳笑了笑,吃着糖葫芦,每每和叶秋水说会儿话,便觉得烦恼消失了很多。 前方还有许久的路要走呢,她得继续加把劲。 “对了,最近怎么不见薛琅找你了?” 宜阳吃着吃着忽然想到这件事,先前几个月,薛琅每次进宫,都求她,没事多在叶秋水面前替他美言几句,可最近一次都没来过,也未曾见他再缠着叶秋水。 第一百三十六章 面若桃花含春喜…… 殿内响着滴漏的滴答滴答声, 礼官与侍女都退守在外,殿中只有叶秋水同宜阳二人。 第331章 她沉静了片刻,说:“我告诉侯爷,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宜阳愣了愣,看着叶秋水,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什么, 脸颊竟微微泛起红霞,她以前是个大大咧咧, 无所顾忌的女子, 不将礼法放在眼里, 何时露出过这样小女儿的神态来。 宜阳狐疑地打量几眼, 反应过来,眼眸睁大,“你不会……” 叶秋水点点头, 不加隐瞒, “嗯,我同江嘉玉在一起了。” 宜阳头皮一麻,“蹭”得站起来,一个没注意,头上钗环“啪”的一声打在脸上。 她顾不得疼痛, 还有太子的礼仪, 凑上前,头挨着叶秋水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些时候。” 宜阳神色微怔, 脸上一半是震惊,一半是凝重,并没有喜色。 她还以为叶秋水早就放弃了, 在宜阳眼里,江泠是个好臣子,但并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残疾是他身上最大的缺陷,只这一点,他就配不上叶秋水。 宜阳不说话了,叶秋水侧目看她一眼,瞥见她的神色,愣道:“殿下,你不为我高兴吗?” 宜阳是第一个知道她喜欢江泠的人,还目睹过她数次因为被江泠疏远而难过哭泣,叶秋水以为,宜阳知道她终于心想事成时会开心。 但是宜阳摇了摇头,看着很严肃,郑重,“我不高兴,芃芃,我觉得你还是需要深思熟虑一下,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该怎么办?” 叶秋水呆住了,“什么?” 宜阳一字一顿,认真剖析,“他身体太差了,还有腿疾,谁知道他能撑到什么时候,现在还能持手杖走路,等再过几年,倘若他的腿疾加重了,倘若他不能再站立了怎么办?难道你要照顾他一辈子吗?” 宜阳气她想当然,只顾着眼前的儿女私情,不考虑得长远些,为以后的自己规划。 “我……我会帮他调养好的。”叶秋水愣愣地说:“我是大夫。” “不一样。”宜阳打断她,“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啊,京师的好儿郎那么多,一个家世优秀,样貌品格,身体都健全的男子多了去了,而且……” 她顿了顿,毫不留情地道:“你与他在一起,你知道有些人会怎么想吗?兄妹有伦,他们会瞧不起你!会认为你们之间很早就存在龌龊!” 叶秋水被她说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呆坐着,宜阳脸上有怒气,有责备,还有心疼。 宜阳不再是天真烂漫的郡主,她学会将眼光放长远,去考虑大局,不会仅仅拘泥于一小段儿女私情,在她看来,叶秋水就是不争气,找苦吃。 “可是我并不在意他的腿疾……” 叶秋水低声道:“我也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我不是个喜欢顾虑那么多的人,如果做任何事情都要去考虑那虚无定数的可能,那岂不是会一直畏手畏脚。” “而且……” 叶秋水顿了顿,说:“殿下,我只要一想到,我曾经可能会永远失去他,我的心里就好难过。” 她不止一次的想过,倘若曹氏谋逆,江泠没有活着从牢狱里出来怎么办?他们的最后一面是歇斯底里,毫不留情的争吵,叶秋水留给他的是一句“后悔翻过那堵墙,成为他的妹妹。” 想到这儿,眼前便开始酸涩,她庆幸自己察觉到江泠的心意,毫不犹豫地奔向他。 宜阳话语停住,紧绷的神情也渐渐松开。 “我先前和你说过,让你去尝试着……” 叶秋水知道她要说什么,宜阳劝她,天涯何处无芳草,叶秋水尝试了,发现自己办不到。 她想象不了自己会喜欢除江泠之外的其他人。 宜阳沉默许久,叹了一声气。 “之前,薛琅一直希望我帮忙撮合你们,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他一直吊儿郎当的,只有这件事很上心,我想,他是我堂兄呀,你若嫁给他,我可以保护你,他不敢欺负你,你还可以经常进宫见我。” 叶秋水说:“我现在也可以经常进宫见你呀,而且我也不喜欢薛侯爷。” 宜阳一点也不想理她。 可是宜阳不会苛责她。 “我知道了,他以后不会缠着你的。”宜阳说:“宫里的药材都是最好的,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话,同我直言。” 叶秋水愣了愣,接着眼前一亮,挨上前,紧紧靠着宜阳,“殿下,您最好了。” 宜阳冷笑。 说了会儿话,礼官过来了,天黑后,宫中设宴,宜阳身为太子,要早早准备,穿合适的冠服前去。 侍女们进来为她打点,叶秋水拎着药箱离开。 中秋夜,皇宫华灯璀璨,朱红宫墙在月色灯光下显得越发庄严肃穆。 宫门甬道两侧,侍女持灯而过,仿若仙娥。殿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梁柱龙凤图案栩栩如生。 宴席上珍馐罗列,美馔纷陈,入宫领宴的官员穿过宫门,这些官员以不同颜色的官服区分品级,五品以上可以入大殿,其余的只能坐在殿外的东西回廊上。 等帝后及太子御临升座,众人齐声拜颂后,佳宴才开始。 乐师奏乐,丝竹婉转,舞姬盛装起舞,长袖飘飘。 王公贵族盛装谈笑,命妇珠翠争艳。皇帝高坐龙椅,俯瞰欢乐景象。 第332章 宫墙外明月高悬,清辉与宫内灯火交相辉映,节前,西北传来捷报,官家大喜,席上其乐融融,一片祥和之气。 叶秋水傍晚就回家了,并没有去参加中秋宫宴,她从太医署带回来几本医书,坐在庭院里一边翻看,一边吃婆子做的糕点。 叶秋水神情认真,庭院凉风阵阵,她握着笔,看完书,在纸上写下自己的见解。 仆妇看一眼黑漆漆的大门,问道:“姑娘,大人今日还回来吗?” “回的,但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叶秋水提笔沾了沾墨,继续写字,江泠是朝中新贵,受皇帝看重,这样的宫宴他肯定不能缺席,今年中秋算是官家登基后的第一个中秋,无比重要,宫宴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御前街上有灯会,喧嚣的动静隐隐从巷子外传进来。 叶秋水给家中仆人发了赏钱,“今日中秋,你们都早些回家同家人团聚吧,家中暂时不需要人伺候。” 仆人们拿了钱,喜笑颜开,连声感激。 家中冷清下来,叶秋水继续写字,天渐渐黑透,她知道江泠经常操劳,想帮他将身体重新调养好,她翻看好几本医书,写下厚厚的批注,从白天写到天黑。 家中没有仆人,宫宴大概会持续许久,叶秋水专注于翻书,直到门前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她搁下笔,循声望去,愣住。 “你怎么回来了?宫宴结束了吗?” 江泠身着绛紫官服,那一抹鲜艳的颜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醒目,腰间束着白玉革带,一身琼琚随着走动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走进庭院,摘了官帽,说:“还没有。” 叶秋水问道:“那你怎么不在宫里?” “想着你一个人在家,就先回来了。” “官家准许么?” 江泠说:“我装醉酒回来的。” 叶秋水懵然,“是有什么急事吗?” 要不然他好端端的在宫中赴宴,怎么非得现在回家。 江泠颔首,“嗯,我想和你一起过节。” 这就是急事。 叶秋水呆了呆,须臾,笑了一下。 中秋是团圆的日子,他不想待在宫里看歌舞。 江泠将公袍换下了,穿着常服,和叶秋水一起,将供桌搬到庭院里,在月色下摆上蜡烛,贡品,祭奉明月。 他在她身边坐下,长袖卷起,手伸到她面前,叶秋水低头一看,发现江泠手中摊着两块点心,用手帕包着。 “宫宴上的,想着你应当喜欢吃。” 宫中的点心很是精致,像是工匠雕琢的美玉。 他揣了一路,竟也没碎。 叶秋水无奈一笑,说:“你还当我是几岁小孩。” 小的时候,他每每随父母出去赴宴,看见席上有好吃的点心,总会偷偷揣两枚带回来给她,怎么现在当官了还没改掉这个习惯。 叶秋水接过,咬一口,细嚼慢咽,“也不怕被官家知道,治你的罪。” 江泠笑了笑,“没想那么多。” 只想到她应当喜欢,就带回来了。 方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瞧见御前街人山人海,张灯结彩,江泠问道:“出去么?” 他记得叶秋水很喜欢热闹。 叶秋水一听,连连点点,说:“去!” 她一个人总觉得没意思,原本今夜以为江泠很晚回来,叶秋水便没有打算出去。 江泠从廊下拿过来竹杖,叶秋水换了双适合出门的鞋子,同他一起走到御前街。 集市上,游人如织,花灯绚烂耀眼,巧夺天工,形态各异,江泠买了一个玉兔式样的花灯递给叶秋水,她轻笑,提在手上,灯中烛火摇曳,光芒透过彩纸,朦胧柔和,煞是迷人。 游人熙熙攘攘,接踵摩肩,商贩高声叫卖,兜售玩物。卖艺之人于街头展奇技,喷火之术引得观者惊呼连连,声浪迭起。稚童手持花灯,欢闹奔走于人群之间,笑声清脆如银铃。 二人并肩而行,街上穿梭的游人很多,稍有不慎就会被挤开,叶秋水抬起手下意识揪住江泠的衣袖,另一只手还要护住她的兔子灯,她观赏着四周的景致,不知看到什么,忽然停下,拉着江泠上前,“快来。” 街边有一个卖首饰发带的摊子,叶秋水停下,拿起一条红色发带,上面绣着金鱼纹,样式精美,末尾还坠着玉珠,与家中那条别无二致。 许多年前,江泠曾经用抄书赚来的钱,买了一条叶秋水心心念念的发带,用了多年,已经陈旧破损,但叶秋水都没舍得丢。 江泠见了,掏钱买下,拉她在街边站着,他垂手,挽起叶秋水秀长的头发,用这条红色发带重新给她编了辫子。 叶秋水抬手摸一摸,摇摇头,玉珠叮铃响,她回头笑着问:“好看吗?” 面前亭亭玉立,明艳清贵的少女,与记忆里古灵精怪的小女孩重叠。 江泠痴痴看着,低声道:“好看。” 一旁,有才子佳人并肩漫步,低语浅笑,目光流转间尽是柔情蜜意,江泠心头意动,手伸了伸,行走间,肩膀紧贴,袖中的手偶尔碰撞在一起。 有孩童冲撞着从身侧穿过,叶秋水趔趄了一下,江泠伸手拉她,两个人的手终于牵在一起,他握紧了,掌心生热,说:“我牵着你,就不会被冲散了。” 第333章 叶秋水仰起头,朝他笑了笑。 面若桃花含春喜,眸似繁星耀秋波。 江泠手握得更紧了些,周围声音渐消,唯有和她牵着的手触感越发强烈。 城门下,有人搭了座灯楼,人群簇拥着往前,都想一睹风采。 叶秋水也想去,但是前方人太多,江泠警惕起来,神情有些严肃。 他不想挤到人群里,灯楼下人潮翻涌,比肩接踵,大家都争相往 前,希望能在灯楼点亮前占到个观赏的好位子。 叶秋水对传说中足有城门那么高的灯楼很是好奇,一路探头探脑。 江泠紧紧拉住她。 前方人头攒动,他说道:“我们就在这儿吧,不能再往前了。” 叶秋水踮着脚,跳一跳,看不到灯楼的全貌,她尝试着想再往前一些。 江泠拉着她,“等……” “啊,我的兔子灯!” 叶秋水忽然惊叫一声,身畔有人撞了过来,将她手里的灯挤落了,叶秋水下意识去捡,刚伸手就被旁边的人撞开。 人群密集,手被迫松开,江泠立刻去拉,“芃芃!” 叶秋水艰难地将灯扯了过来,只是竹条做的骨架已经被挤压坏了,胖胖的兔子灯成了个扁扁的兔子饼。 叶秋水心疼地揣在怀里,抬头,发现面前已经没有江泠的身影。 “哥……嘉玉?江嘉玉!” 叶秋水茫然张望,大声呼唤。 眼前是一个又一个涌动的人头,根本看不见江泠在哪儿,远处“滋啦”一声,灯楼被点亮,人群欢呼惊叹,叶秋水的呼唤被这声音盖住了。 江泠拨开人群,心中惊慌无措,混乱中不知踩到谁的脚。 “你有病啊,长不长眼!” 他根本顾不得道歉,推开面前的人,大喊叶秋水的名字。 人声鼎沸嘈杂,一开口声音就被淹没了。 心一下子被提起,江泠慌乱不已,他想起多年前,也是在热闹的集市上,因为人太多,他和叶秋水分散,就那一会儿的功夫,叶秋水就被人牙子带走了,吃了很多苦。 “芃芃!” 江泠近乎撕心裂肺地大喊,身体颤抖,目光环视,他逆着人群走,撞了人也顾不上,茫然,混乱,方才还有些热的身体霎时被冷汗浸透。 手中的竹杖被撞落在地,路过的人踢踩中滚到远处,他费力地往前,心神不宁,如梦魇一般,呼吸急促,隐隐有发病的迹象,江泠一手按着心口,一手拨开人群,步伐紊乱,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脚下酿跄跪倒在地。 江泠闷哼一声,撑着膝盖站起,忍着痛四处寻找。 灯楼的光辉渐渐隐去,许久,热闹的人群散开,城门下只剩零零散散的人影。 江泠从城头走到巷尾,喘着气,心口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额角附近突突地跳,他一身是汗,鬓角湿透,眼皮抖动。 “阿娘,那个大哥哥怎么了?” 路过的孩童好奇地指了指半蹲在地上,腿肚子都在打颤的江泠。 大人看一眼,赶紧拉过孩子,“疯疯癫癫的,怕是有疯病,快走快走。” 江泠重新站起,打算去报官。 他就不该问叶秋水要不要出门,人那么多,他没有能力护好她。 江泠慌不择路地想往衙门去,只刚走了几步,身后突然有人急道:“江嘉玉!” 他心神一颤,猛地回头,街角灯火阑珊,叶秋水抱着一个破烂的花灯,看着他。 她刚刚被人群挤开,回头想找江泠的时候发现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叶秋水想钻出去,但是被推挤着往前走,她站在灯楼下,只能等灯会结束了,看热闹的人都散开,才好出去找人,从城门走到巷尾,终于看到江泠。 他很狼狈,衣摆也脏了,手心蹭破,流着血,听到声音看向她,目光黑沉沉的,那眼神很吓人。 江泠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把搂住她,力气大到叶秋水的肩膀都有些痛,她吃力地开口,“江……” 紧抱着她的男子吸了一口气,牙齿磕碰打颤,又急又怒地说:“你去哪儿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想抱抱你,好吗?…… 他语气责备, 声音却在颤抖,叶秋水被箍得有些难受,江泠做惯粗话的手臂力气很大, 死死将她搂紧,像是要按进身体里那样, 他焦躁,不安, 双手发抖。 叶秋水有些讶异,被他焦怒的语气震慑住, 讷讷说道:“兔子灯掉在地上了, 我过去捡……” 江泠看上去很生气, 急道:“它掉了就掉了, 街上那么多的人,要是被冲散,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如果你不小心摔倒了, 会被踩踏,会受伤。” 行人拥挤,互相推搡,个头小的很容易被淹没再人群里,甚至窒息, 谁知道这样繁闹的集市中, 会不会有坏人守株待兔。 叶秋水呆呆地看着他,江泠脸上写满了怒意, 着急,叶秋水手里握着折坏的兔子灯,呆站着, 瞳光流动,江泠的反应大得她出乎意料,手臂被捏得发痛,还挣脱不开,叶秋水有些委屈地说:“可是……灯是你送我的。” 因为是他买给她的,因为是他们第一次牵着手逛灯会,所以她才很珍惜。 他好凶,比那时推开她,警告她不要动歪心思时还要凶。 第334章 江泠胸口起伏,紧握着她胳膊的手青筋凸起,听到叶秋水回答,瞥见她低垂的眼眸,江泠才猛然回过神,脸上的愤怒如潮水般褪去,心慌了慌,“芃芃……” 想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江泠很懊恼,手上的力气收了不少,脸上闪过慌乱,笨拙解释,“我……我不是有意凶你的。” 叶秋水的胳膊被他捏得很痛,察觉到自己太用力后,江泠松开手,退后,目光垂下,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叶秋水摇了摇头。 “对不起……” 江泠低声道歉,叶秋水看着他,他的袖口擦破了,好像还摔了一跤,衣摆有些脏,一直握在手里的竹杖也不见了,叶秋水想,方才不小心走散后,江泠一定很着急,焦急忙慌地寻找她,竹杖丢了,被推推挤挤的,衣服也变得皱巴巴,鬓发微乱,怎么看怎么狼狈。 因为担忧,所以语气也难免着急,江泠惶恐极了,他的掌心还有蹭伤,方才抱着叶秋水时,血迹蹭到她的衣服上,江泠见了,又手忙脚乱地去擦拭血痕,可是手心又是泥又是血,反而越擦越脏,江泠神色慌乱,下颌紧绷着,胸口积氲起一股沉闷的情绪,像是被棉花塞着,很是挫败。 叶秋水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就不委屈了,知道江泠是因为着急害怕,她走上前,握住江泠的手。 手指交握的时候,江泠竟然抖了一下,下意识要往回缩,叶秋水强硬地握住。 “我没事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站在这儿吗?” 叶秋水小声道,掰开他紧握的手指,江泠低着头,脸色晦暗,他好像陷入了某中梦魇里,紧握的掌心是他挣扎与懊恼的证明。 叶秋水牵着他的手,温热的体温昭示她的存在,她好好的,没有遭遇不测,没有被坏人带走。 听到她的话,江泠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叶秋水,目光寂静,里面似乎有什么情绪在涌动,好一会儿,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难过,撑开手指,反握住叶秋水。 江泠没说什么,只道:“回去吧。” 兔子灯被踩坏了,不复一开始提在手上那般灵巧,白白胖胖的身子上还有几个凌乱的脚印,叶秋水很心疼,但是也不舍得丢,她将灯放在桌子上,按着江泠坐下,从柜子里拿出擦伤药,叫下人打了盆清水过来。 叶秋水沾湿了帕子,拧得半干,轻轻擦拭江泠手心的伤口,低头吹了吹,将上面的小沙砾吹掉。 气息柔和,微凉,江泠盯着她的发旋看。 此刻坐在家中,周围宁静,江泠的心却不平静,后怕的情绪萦绕在心头。他不敢去想象,今日在街上时,若是叶秋水遇到不测,他再也找不到她会怎样,就像十年前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不见了,却无能为力,腿疾永远是束缚着他奔向她的一道枷锁,一道摆脱不了的枷锁。 江泠身上冷汗淋漓,叶秋水给他上药的时候,他目光一直追着她打转,眼睛一眨不眨的,手心的擦伤上完药后,叶秋水直起身,问道:“是不是摔了?衣服脱下我看看伤。” 江泠不动,他看 上去很迷茫,眼神也呆滞,叶秋水说了几声,让他脱下外袍,江泠嘴角才动了动,轻声道:“我没事。” 不想让她看见疤痕遍布的身体。 叶秋水说:“不行,你心悸是不是犯了?腿痛不痛,你给我看看……” 她说完,兀自要扒开他的衣袍,江泠抬手,按住她。 他还是坚持道:“真的没事,别担心。” 叶秋水皱了皱眉,江泠握着她的手腕,突然抬头,看她一眼,“芃芃,我想抱抱你,行吗?” 他颓丧地坐着,喃喃说。 叶秋水的心霎时便软了,走上前,在簟席上坐下,江泠立刻伸手,倾身抱住她,搂得很紧。 她的头靠在他胸膛上,感受着他急促难安的心跳。 江泠默不作声,只搂着她,他闭上眼,感受着怀中的温暖,失而复得,庆幸,恐惧,各种各样的情绪交杂着占据了他整个胸腔。 叶秋水靠着他,一动不动,任他搂抱。 “我没事,你怎么反应这么大呀。” 叶秋水揽住他,低声道:“如今在天子脚下,京师律法森严,哪有什么坏人,这可是在御前街,旁边就是皇宫,哪个小贼敢胆大包天,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做坏事?” 她轻声安慰,可是江泠始终平静不下来。 他说:“我不敢赌。” 叶秋水只好拍拍他,仰起头,在江泠嘴角亲了一下,“已经没事了,我现在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别再设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了。” 江泠掀起眼睑,定定地看着叶秋水,问:“我今日对你那么凶,你会生气吗?” “不会。” 叶秋水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怕我不见了,怕我受到伤害才着急,我怎么会生气,你不要多想。” 江泠眼皮垂着,想方才的事情。 叶秋水岔开话题,搅乱他的思绪,说: “对了。” 第335章 她站起来,“我今日去宫里请教了吴院判,他教了我一些疗养的方子,我都记下来了,你总是忙于公务,疏于休息,我以后会照着方子给你调养身体。” 她从桌上取来几张纸,坐在江泠身边,拿给他看,“以后你最晚最晚也必须在亥时睡,不可以熬通宵看公文,三餐都必须按时吃,不可以啃两口干粮随意敷衍了事。” 叶秋水神情严肃,对着纸,一条一条地同江泠讲。 她的要求很严格,该休沐的时候就休沐,戒令很多,江泠静静听着,等她说完,觉得有些难办。 看出他脸上的犹豫之色,叶秋水怒了,“我和你说的这些你有没有记下?” 江泠默默地道:“可是许多事情我已经习惯……” “没有可是。”叶秋水打断,“那就换个习惯,听到没有?” 叶秋水伸手,拧了他手背一下,江泠无奈,点头记下,“知道了,不会违反的。” 叶秋水低头继续读纸上的字,江泠看着她的脸,渐渐有些失神,眉宇间凝着一抹难言的惆怅。 之后的许多日,在叶秋水的督促下,江泠一直按照她给的方子上认真修养身体,每日到了亥时,叶秋水就会粗暴地将家中所有的油灯都熄灭,蜡烛也藏起来,江泠只能早早睡觉。 他要去东山督建水库,叶秋水会给他送饭,她忙的时候,就交由家中仆妇代劳。 中秋一过没多久,薛琅就要出发去西北了。 李夫人纳闷了许多日,问他:“怎的不叫叶女使来家中玩?官家不是说要赐婚吗,为何至今未曾有消息,不行,我得进宫同官家说一声。” 李夫人很着急,不过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官家同她提到要赐婚的事情,李夫人嫌弃叶秋水家世差,身份低贱,不同意,如今,又巴巴地跑去求旨。 阿琅就要走了,得在他离京之前先将事情定下来。 然而,李夫人刚要更衣进宫,就被薛琅拉住。 “不用了。” 薛琅笑了笑,“我早就对叶女使无意。” 李夫人吃惊地看向他,“无意?什么叫无意,你先前不是还念叨着要娶她吗?” “啊……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薛琅随意地耸了耸肩。 中秋节的时候,他跑去城墙下看灯楼,瞥见叶秋水一人抱着个破烂花灯,刚想上去找她,问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她便突然跑开了,薛琅跟上去,看到在巷尾,叶秋水和江泠抱在一起,一双手交握得很紧。 他看了会儿,转身回家。 李夫人瞪眼看他,“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薛琅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儿子什么德行,我什么时候喜欢一个小娘子超过一个月的,我这次都算超常发挥,京师里的漂亮小娘子那么多,上次中秋宫宴,我瞧见一个很合眼缘的,母亲,你想知道是谁吗?” 李夫人语塞,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知道薛琅不着调,还以为这次是认真的。 她气得心肝疼,抬手一把将挤眉弄眼的薛琅推开,“滚远些,看到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就头痛!” 骂完,李夫人气愤又伤心地想:她的好儿媳飞走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亲吻,是叶秋水拿捏江…… 薛琅离开那日, 宜阳与李夫人去城门处送他。 虽然昨日刚被薛琅气个半死,但今日送别时,李夫人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背过身擦了擦泪。 西北战事一直未平,苏叙真一人分身乏术, 需要支援,薛琅必须即日出发, 不能像上次一样逗留。 李夫人知道留不住他,只能叮嘱薛琅, 一定要小心, 万不可激进冒险, 着了敌人的道。 薛琅都记下了, 一行人立在城楼下,待李夫人说完话,垂首抹泪时, 宜阳让侍女先将她扶到一旁坐一会儿, 接着上前。 十八岁的宜阳越来越有储君的风范,笑而含威,一点也看不出几年前那娇气蛮横的模样,会因为织造局上供的纱衣有疙瘩而大发雷霆,因为贪玩而离家出走。 “殿下。” 薛琅神色恭谨, 二人迎面而立, 宜阳嘱托了他一些事情,一半与李夫人所说无异, 另一半则是,“你去了西北后,近几年都不要再回来了。” 宜阳神情严肃, 语重心长地说:“薛家已是皇亲国戚,位高权重,容易遭人眼红,你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薛琅听在心里,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而他自己也原本有这样的打算,京师里的许多人都说,他是承蒙父辈荫庇,才能在军营里混得军职,老侯爷一死,他什么也不是,薛琅到现在,也就只有当初在蜀中剿匪,以及跟随苏叙真麾下抵御东鞑积攒了一些军功,还因为未请上令回京探望病重的李夫人被降了军职。 薛琅也想凭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天地,不去依靠父辈留下的荣耀度日。 更何况,京师如今也没什么能让他惦记的了,除了母亲,还有官家,太子。 宜阳说:“婶母这里,本宫会照看的。” 薛琅眼皮子垂下,点点头,“嗯。” 第336章 “还有……”宜阳顿了顿,抬了抬手,身后有人将几只书箱搬上前。 薛琅愣了愣。 宜阳说道:“这里面,是叶明渟的手札,她之后不会再去西北军营,母亲也早就派了新的太医过去,这几箱手札是她昨日交给本宫的,都是她在西北任职那一年记下的。你将这些带走吧,交给新的军医,这些手札对他们会有大作用。” 宫人将书箱搬上运载辎重的车上,薛琅看了眼,淡淡一笑,眼底隐隐含着无奈落寞,“嗯。”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朔风猎猎,军旗飘扬,抬头看着天色,已到了该启程的时候。 薛琅同宜阳,还有母亲,以及城门处送行的诸官员抱拳行礼,转身上马,动作流利。 他低低喝了一声,勒着马在原地徘徊,忍不住掀起眼眸,朝城门处看了一眼 ,未曾瞧见熟悉的身影,薛琅收回目光,没有留恋,打转方向,策马而去。 尘土飞扬,一队人气势汹汹疾驰而出,很快消失在官道尽头。 入秋后,花草渐渐枯败,耗时两个多月,东山的水库总算建好了,暮秋时下了几场大雨,农田一点也不曾遭殃,山下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这些天,叶秋水一直拘着江泠,让他按照自己写的疗养方子上的内容来饮食起居,东山上干活的工匠们很吃惊,以前江大人永远都是最早来,又最晚离开的人,但连续多日,他再也没有天不亮就来督工,傍晚到了点就收拾东西下山,绝不多逗留片刻。秋末几次休沐日,江泠也没去衙门点卯,老老实实在家里休息。 对此,叶秋水很满意,她闲下来喜欢研究药膳,王婆会按照她给的方子烹煮,膳食与药理结合,做出来的东西竟然也不赖。 叶秋水一开始是研究给江泠吃的,后来自己也喜欢上,王婆每日都要煲一大罐养生汤,宜阳给叶秋水送了不少名贵药材,补品,江泠天天吃,人胖了不少,力气越来越大,从前忙惯了,一时闲不下来,休沐日的时候,他坐在家里“砰砰”劈木头,做了两个柜子给叶秋水放裙子。 叶秋水将自己研究出的养生方子卖给城中最大的酒楼,赚了不少钱,每日进宫点卯,为贵人们请脉,闲暇时便在家中研究疑难杂症,或是香谱,檀韵香榭名气大,叶秋水筹划着明年在姑苏也开个分店。 自从中秋那夜后,不管叶秋水是去齐府拜访,还是去铺子里,江泠都会亲自过来接她,路上人多一些,他就会很紧张,紧紧攥住她的手不放。 初冬时,叶秋水需要离京谈一笔生意,临行前的夜晚,叶秋水蹲在房中收拾行李,江泠在她身边不停地徘徊,坐立难安。 “你去几日?” “路上三五日,中间还要谈生意,进货,最多半个月就回来了。” 叶秋水神情平静,带好票据,文书,还有一些衣物干粮等等,她低头清算有没有遗漏的物品,江泠又问:“随行有多少人?” “铺子里的伙计同行的有七八个,一队镖师,二三十人吧。” 江泠说:“再多带些,带三队镖师。” 他语气严肃,沉着脸。 叶秋水说:“我就去天长,带那么多人干嘛,很快就回来了,人多了花的钱也多。” 她不以为然,天长离京师很近,骑马快的话甚至一日就到了,这条路径叶秋水带着商队走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到目的地。 江泠的神情却依然凝重,“那你到了要给我写信。” “我就去半个月!” 叶秋水笑了,“眼睛一眨就过去了,我写信的话,信还不一定送到你手中,我就到家了。” 江泠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总是担忧她可能会出现危险,怕自己没有办法保护好她,这样的想法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叶秋水看到他的样子,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上前,抱住他。 江泠目光垂下,落在她脸上。 “你别担心了,随行的伙计,镖师都是有经验的老熟人了,我们走的都是官道,到了地方,有织造局的人帮忙引见,不会有什么事的。” “你就在家里,乖乖等我,不要因为我不在,你就又早出晚归,又通宵看公文,我会叫张伯盯着你的,知道没有?” 叶秋水严厉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江泠的胸膛,语气警告。 江泠捉住她的手指,团在掌心。 “知道了。” 叶秋水笑起来,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嘴角啄了啄。 江泠顺从地低下头,感受着她的温度。 他闭上眼睛,在气息即将远离时,情不自禁地追上前,但是叶秋水已经松手转身,她蹲在箱笼前,清点物品,手里握着一个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起这次需要买进的货物份额,神态专注。 她发现了,只要亲江泠两下,他就会安静下来,亲吻,是叶秋水拿捏江泠的手段,他太唠叨,每次都要喋喋不休地叮嘱许久。 江泠睁开眼,盯着她的背影。 当然知道,这是叶秋水安抚他的手段,这是让他一边玩去的意思,她现在正忙,急着出去谈生意,没空理他。 江泠没说什么,从架子上找了一本书,坐在一旁翻看。 第337章 第二日,叶秋水带着商队出城前往天长,作为檀韵香榭的大东家,叶秋水早已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只是她喜欢尝试新的东西,喜欢四处走动,享受与商队同行,发现新商机的过程。 水库建成后,江泠被皇帝派去修缮皇城西南面的城墙,自太.祖年间皇城建造完,这座辉宏威严的城池已经屹立几百年,经过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西南面的城墙破损了许多地方,角落里有几个狗洞,砖石破破烂烂,坑坑洼洼,需要重新修缮,甚至是重建。 江泠领旨前去,京师西南那一块的坊市居住的多是一些贫民,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城,除了达官贵人外,亦存在着许多食不果腹之人,城墙要重建,这附近的民居也要先行迁离,工部的人下去通知时,有一户始终不肯离开。 “你们这样,我们可就强行要将房子推掉了。” 说是民居,其实是自己找的砖石黄泥土搭建而成的小屋,样式诡异,摇摇欲坠,官府通知拆除,让住在里面的人先搬到安济院去。 奈何说了几天也不见人搬,江泠问起,“那户人家住的是谁?” “一个女人,在附近帮人浆洗衣物为生。” 同僚说道:“不知道哪里的人,说的不是官话,也不识字,说了多少遍都不听,我们拉她走,她便撒泼打滚,那房子根本就不能住人,一面墙摇摇晃晃,官家吩咐我们重建西南城墙,这附近肯定是要推干净的。” 江泠听完,让他们带路,他去找那妇人说清缘由,妇人身体微微佝偻,瞧见他们,便大声嚷嚷,神情警惕,拿起浆洗衣物的木槌要打人,江泠将木槌夺下,妇人骂骂咧咧,脸上满是怒意。 工部为皇帝办事,有人胡搅蛮缠不肯离去,若有小吏上去拉那妇人,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闹。 随行的官兵准备直接上前将人拖走,妨碍官府办事,抓进大牢打板子都是轻的,女人不肯动,两个带刀的官兵上前,一人架住一边胳膊要将她拖走。 这时,破了一个洞的门忽然从里推开,大家抬起头,发现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从屋里爬了出来,他双腿萎缩,无力支撑走路,只能狼狈地在地上爬,口中念念有词,神色慌乱,伸出手,似乎想要制止住官兵的动作。 众人一见他的模样,纷纷呆滞。 江泠神色怔愣,目光定定地看着那个在地上匍匐的男人,看到他出来,本来已经被官兵拖起的妇人突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甩开官兵的手,跑上前,半跪在男人面前,想将他背起来,语气责备。 男人看向为首的几名官员,声音哀泣,看上去似乎在求饶。 他们说的都不是官话,在场的人听不懂,同僚判断了一会儿,说:“像是北边的口音。” 他立刻叫人将工部一名北方籍贯的小吏叫来,小吏听了几句男人的话,转述道:“他说他们是从大同来的,这个男人有腿疾,不能走路,撒泼打滚的女人是他的妻子,一路背着他来到京师求医,他们没有钱,房子是她自己用泥土,还有捡的砖石搭建的,所有的盘缠都用光了,没有别的地方能住……” 男人痛哭流涕,怕他们带走妻子,伏在地上,一遍遍重重磕头求饶。 江泠呆呆地站着,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同他说,他们可以去安济院居住,不需要钱,官家下令要重建西南城墙,我们奉命办事,闲杂人等必须离开。” 小吏应声点头,用大同话告诉那个男人,朝廷会给他们安排住的地方,安济院有伙食提供,不必担心温饱问题。 男人脸上闪过不可置信,小吏又重复一遍,他才拉着妻子给几人磕头,一声声道谢。 由小吏带路,女人听懂了话,脸色歉疚,还有几分撒泼后的难堪羞愧,垂着头,打算将丈夫背起,跟随他们一起前往安济院,男人很重,女人被压弯了腰,两个人都很狼狈。 江泠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涩意,他实在看不下去,转过头,对下属说:“准备一辆马车,送他们过去。” “是。”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严格遵循她立下的规矩…… 路上行程二三日, 叶秋水很快到了天长,与一名茶商相约在天长会面,茶商向她介绍起滁州的茶叶, 菊花,叶秋水细细聆听, 很感兴趣。 她想要购置茶叶,将其晾晒、烘干等处理过后, 与丁香、藿香、艾叶、桂皮等香料混合,或是先将茶叶研磨成较为细碎的粉末, 再和碾碎的香料均匀混合后装进香囊, 让香气能更好地散发且融合得更充分, 方便人们随身佩戴, 这样的香囊独特又富含雅致的香气,不过对原材料品质的要求会很高 叶秋水四处走动,亲自采买上乘茶叶与香料, 与茶商在天长会面后, 叶秋水的商队在茶商的带领下前往滁州的茶园,漫山遍野种满青绿茶草,如今是茶叶成熟的时节,商人向叶秋水介绍了许多品种。 她仔细观察,叶秋水盛名在外, 富甲一方, 还在宫里当值,又有高官兄长做靠山, 她出门谈生意,没有人敢怠慢,茶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她。 少女看着不过十八九岁, 但经验老道,说话滴水不漏,举手投足间俱是大商风范,茶商也神情严肃,态度诚恳,介绍完手上的这一批货,询问叶秋水的看法。 第338章 叶秋水直接点头,报价。 茶商也没有多言,二人当即签字画押。 叶娘子爽朗豁达,出手阔绰,为人也诚意,附近的商人都很愿意与她做生意。 进完货,叶秋水便带领商队准备回京,因为运载了好几箱货物,所以回程的路途也慢了下来,抵达京畿附近时,叶秋水听说平江府现在群商云集,每年秋时,各行皆是丰收的时候,无论是药材,香料,茶叶还是丝绸锦缎,许多番邦商人也聚在港口。 叶秋水本来打算回京的,听到这样的消息,让身边的伙计先回去知会铺子还有江泠一声,她则继续往平江府去。 到了地方,晨光虽熹微,但港口早已苏醒,各地商船如星罗棋布般停泊于港湾,千帆竞发,桅杆如林。 码头上,苦力们光着臂膀,喊着号子,将一箱箱货物搬上搬下。波斯的地毯、天竺的香料、与本地精美的丝绸、细腻的瓷器、醇香的茶叶堆积一处,琳琅满目。番邦商人高鼻深目,身着色彩斑斓的长袍,操着一口蹩脚的官话,与本地牙人激烈地讨价还价。 城内街巷纵横,车水马龙。铁匠铺炉火熊熊,火星飞溅,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木匠坊木屑纷飞,精雕细琢的家具雏形初现;酒肆茶楼人声鼎沸,店小二穿梭忙碌,端上热气腾腾的佳肴美酒。远处私塾里传来朗朗书声,笔墨纸砚店中散发着淡淡的墨香,药铺里药香弥漫,郎中们为病患细心把脉诊断。 各路人马在此汇聚,各行各业蓬勃发展,叶秋水的商队抵达平江府后,也积极加入其中。 叶秋水不懂番邦话,便在当地聘请了译师,帮助她与番邦商人沟通,她喜欢西洋的宝石、玻璃,西洋商人也喜欢大梁的茶叶,瓷器,丝绸,叶秋水恰好有一批丝绸的货,与他们交换物品,准备带一批玻璃,珊瑚回京。 两方在茶楼交谈,叶秋水问起对方是从何处而来,与她共饮的西洋商人用蹩脚的中原话告诉她,他们是坐大船,从海的另一边过来的,路上耗时数月,甚至几年,九死一生。 叶秋水很惊奇,“海的另一边?” “是啊。” 卷发虬髯的西洋商人说道。 几日交谈下来,他们很喜欢这个美丽的东方少女,她沉稳端庄,又不失俏皮机灵,千万不能因为她年轻就小瞧她,任何一点伎俩都没法逃过她的眼睛。 商人同她描述起海那边的景象,那是一个与大梁完全不一样的国土,大相径庭的风俗,建筑,还有那广阔无垠的大海,白色的海浪拍打着岸边,水手们驾驶着坚固的大船驶向远方,去探索未知的世界。 听着这些描述,叶秋水的心渐渐被一种奇妙的向往填满,在商人的描述下,她仿佛看到了那些壮丽的景象。 叶秋水侧目,通过阁楼雅间打开的窗户,望向热闹的港口,远方的海面上,商船的桅杆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大海一望无际,海的尽头,未知的神秘吸引着她。 叶秋水心中竟涌起一股冲动,想要有朝一日也能踏上那片陌生而迷人的土地,去亲眼见识一切,去探寻那未知的商机与可能。 天渐渐黑了,与西洋商人的洽谈很成功,对方带着丝绸以及她赠送的茶叶满意地离去。 叶秋水站在港口,有大船停靠入港,船身比十层阁楼还高,黑夜中,如同一个庞然巨物。 她仰头看了许久,海风吹拂到脸上,直到天幕彻底黑了下来,港口搬运货物的苦力们也歇业休息,叶秋水才离开。 第二日,她启程返回京师。 西南的城墙已经推塌大半,工部的人每日都要过来勘察,探讨城墙之后的重建,这是一个大工程,年前动工,至少也要到明年夏时才能完成。 即便叶秋水不在,江泠依旧严格遵循着她立下的规矩,最晚亥时末就会睡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白天他要画图纸,傍晚会去安济院看看原本住在城墙下的百姓现在都怎么样了。 半个月眨眼间过去,然而叶秋水并没有回京,她身边的伙计过来告诉他,叶秋水转道去了平江府,眼下应当在昆山县的港口同人谈生意。 江泠知道,她一向想一出是一出,平江府商业繁茂,各地富商云集,她喜欢凑热闹,是肯定要去一趟的。 只是港口人多复杂,江泠眉心颦蹙,没说什么,点头示意伙计他知道了。 他继续在纸上勾勒图纸,工匠们将砖石,漆木搬过来,一群人围坐着,商讨城墙该怎么修建,用何种材质最是坚固。 城墙的建造还需考虑到各个沟渠的流通,京师多雨,排水系统要做好,城墙高大厚实,若是排水不畅,每逢降雨,雨水积聚,长此以往,势必会侵蚀墙体根基,导致墙体松动、坍塌,那么即便城墙修得再高大坚固,也难以长久。 江泠在图纸上设置了一些暗沟,排水渠,将渗入墙体的雨水有序引导出去,使其不至于在墙体内部积存,损害墙体结构。 大家探讨后觉得可行,匠人们就开始动工了。 傍晚,江泠去了一趟安济院,百姓们在这儿有的吃,有的住,江泠告诉他们,城墙修建完,若民居有损毁的地方,官府会提供补助重建,百姓们一听,都安心下来。 听工部的小吏说,江大人的图纸上设置了许多排水的暗沟,以后雨天积水会引到城外去,西南坊市低洼,每逢雨汛,住处潮湿,这里的百姓早就苦不堪言,生怕头顶的城墙会坍塌压死人,如今总算能安心睡觉了。 第339章 江泠走出长廊,发现角落里,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正坐在地上择菜,那些旁人不要的烂叶菜,长毛的食物都会被她捡回去。 一旁,坐着那名双腿残疾的男人,女人择菜,缝补衣物,他就帮忙打下手,或是帮她擦汗。 江泠问一旁的人道:“给他们送过吃的吗?” “送过了。” 小吏看着他们,叹了一声气,说道:“也是可怜,听说这两人原先做些小本生意,谈不上富足,但也比寻常人好些。但是男人不知道怎么,五年前中风了,先是一条腿失去知觉,妻子砸锅卖铁,耗尽家产为他治病,男人反而越来越严重,到如今已完全不能走路。他们想着,京师的大夫医术高,便跋山涉水,女人一路半是乞讨,半是做苦力地带着丈夫来到京师,路上就用了快两年。” 江泠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夫妻二人身上。 单看脸看不出妇人的年龄,她的脸上有着深深的沟壑,身躯瘦小,鬓边也夹杂着几簇白发,但是衙门查到的籍贯上表明,她不过才二十七八而已,短短五年,将一个年轻的女人折磨成这幅模样。 二人的感情很好,坐在一起时,时而倾身交谈,头挨在一起,说笑时,女人会扬起嘴角,与当日在城楼下瞧见的蛮横泼辣完全不一样。 江泠说:“多关照他们,那个男人有腿疾,秋末阴寒,让他们住在南边向阳的屋子里。” “是。” 他观察了会儿,男人虽然瘸着,但身形与他差不多,江泠让家中老仆将他和叶秋水的几件旧衣送来,拿给夫妻俩。 老仆抱着衣物送过去的时候,二人很是惶恐。 女人目光警惕,并没有立刻接,互相语言不通,对彼此的方言只能一知半解,后来还是那名会说大同话的小吏过来解释,女人才犹豫地将衣物接下。 很好的料子,摸着柔软暖和,虽然是人穿过的,但并不旧,也没有破损,他们很高兴,拿着衣物说说笑笑,女人拿起衣袍,贴在丈夫身前比对大小,应当是正合适,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扶他进屋换上。 第二日,再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穿着江泠让人送过来的衣衫,因为双腿常年萎缩无力,男人的身形并不挺拔,圆领袍穿在身上十分滑稽,同样,女人也早已不复青春,精美的百迭裙不适合干活,轻易便蹭脏了,女人发现衣服脏了,袖口也蹭破时,坐在屋檐下,心疼地抚摸,脸上的神情,难以言喻。 心疼,羡慕,还有哀伤。 安济院的小吏对他们多有关照,食物总是多给些,给他们安排的住处也是向阳的屋子。 女人很勤劳,知道那些大官人关照他们夫妻俩许多,她会主动帮忙浆洗衣物,白天,她侍奉丈夫洗漱穿衣后,就会出门去城里找活做,端盘子,跑腿,甚至是去帮忙卸货。 脊背越来越弯,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男人会乖乖坐在屋檐下等她,怀里抱着几颗芋头,或是馅饼,用体温捂着,直到女人回来,可以吃上热乎的饭菜。 又一日,天晴。 江泠也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关心那对夫妻,会询问小吏二人的近况。 这日,督工结束后,江泠来到安济院,发现一直乖乖坐着等妻子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慌乱地在门前徘徊,他靠着一张小板凳挪到外面,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拉着一名官员的衣袖,神情着急,口中说着什么。 小吏辨认道:“他说他娘子到现在都没回来。” 江泠听了,立刻让人出去寻找,女人不识字,也不会说京师官话,平日只能在附近做些苦力活。 官兵出去找了,不一会儿,背着昏迷不醒的女人回来。 男人神色一变,焦急地要上去查看,但忘了自己有腿疾,重重摔倒在地,爬不起来。 江泠上前将他扶起,背他进屋。 他瑟缩着,大概是觉得,被大官背很惶恐,害怕,苍白着一张脸,进了屋又顾不得这些了,妻子紧闭双目,唇色发紫,皮肤透着淡淡的青色。 大夫过来查看一番,说:“她操劳过度,昼夜不息,又因为常年吃不饱饭,脾胃受损,铁打的身子也是撑不住的。” 官兵说,是在渡口发现的她,肩上扛着比她自己重许多的货物,就为了那点可怜的工钱。 她这么拼命,是为了攒药钱。 男人听了,垂首抹泪,喉咙中哽咽。 江泠让大夫给他们看诊开药,拿些补品,钱他来出。 天色已晚,亥时将过,江泠叮嘱完这些,回家休息。 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心里一直想着那对夫妻。 第二日,江泠督工完,立刻前往安济院。 小吏看见他,脸色却很沉重。 他问道:“怎么了?” 小吏声音干涩,“大人,那个男人,昨夜吊死了。” 江泠顿时愣住,神情错愕。 第一百四十章 “江嘉玉,你怎么不亲我…… 回京的路上, 因为中途下雨耽搁了两个时辰,叶秋水进城时天已经黑了,她先带着伙计们回到铺子, 将货物清点完,全部入库后才放心回家。 已是深夜,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叶秋水走进巷子, 屋檐下留着灯,门房的仆从见她回来, 眼睛一亮, “姑娘。” 第340章 叶秋水笑了笑, 轻声问道:“兄长睡了吗?” 仆从点点头, 说:“大人现在每日都亥时睡,早早就熄灯了,药也有按时吃, 一日不落。” 叶秋水一听, 知道江泠在她不在的时候也有在认真履行她立下的规矩,嘴角扬起,很是满意。 她直奔江泠的卧房,蹑手蹑脚地将门推开。 月华如水,地面泛着莹白的光芒。 走到床榻, 叶秋水盯着榻上的人, 他安安静静地平躺着,双手交叠置于腹前, 睡觉时都端正得不行,叶秋水无声轻笑,抬手, 摸了摸江泠的鬓发。 只是刚碰到他,手腕就被捉住了。 江泠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她。 叶秋水讶然,“我吵醒你了?” 她知道江泠浅眠,怕是因为她推门进来,吵醒了本来睡着的他。 江泠摇头。 他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心里被冗杂的思绪填满,在她出现前,他一直没有入睡。 看到她时,那种情绪更加浓厚。 因为躺下太久,江泠的声音有些沙哑,“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江泠问道:“吃饭了吗?” 叶秋水说:“吃啦。” 已经过了亥时,叶秋水拍拍他,让他躺下,她捻着被角,“你继续睡吧,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江泠却不动,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黑暗中,低声道:“陪我坐会儿吧。” 语气很轻,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惆怅,有些不像他,叶秋水重新坐下了,担忧地询问:“你怎么了?” 江泠无言。 今早,他让人将那个男人的尸体收殓了。 很奇怪,明明屋中并没有可以上吊的房梁,庭院里也没有树木,男人腿脚不便,离不开屋子,可他就是吊死了,小吏告诉他,男人将腰带系在椅子上,绕过脖子,打上结,跪在地上,硬生生将自己勒死了,江泠去看过,明明只要稍微往后一动就可以挣脱。 小吏说,男人是存了死志,不忍再拖累他的娘子。 女人还没醒,他们都不知道等她醒来后该怎么告诉她这件事。 江泠心中五味杂陈,再待不下去,他慌张地逃离了安济院,一整日都在茫然地想,以后他也会变成这样吗,他也会再站不起来,要叶秋水照顾,成为她的累赘,拖累她一辈子吗? 如果换做他,江泠想,他大概也会一死了之,可是那样,叶秋水怎么办,他想要抑制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心,然而越想要控制,这些画面便越是肆虐地在脑海里涌现。 他不说话,叶秋水心里担忧,“我去掌灯,给你看看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说完要站起身,但被江泠拉住了,他说:“我没事,没生病,就是……”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缓声道:“就是有些想你了。” 叶秋水一愣,须臾,轻笑出声。 江泠的眼眸在昏暗中像是一汪泛着月色的水,宁静,带着微微的光。 “你说半个月就回来,结果却过了这么久。” 话语很轻,平淡,可是听到耳朵里,竟夹杂着几分埋怨。 叶秋水立刻搂住他,亲一亲嘴角,又蹭蹭鼻尖,嘟囔,“对不起嘛。” 她刚从外面进屋,身上有些凉,羽毛一样的气息轻扫着江泠的脸颊,叶秋水亲了两口,江泠都没什么反应,一点也不像平时。 平时,只要亲一亲他,他就会将她抱住,会难以自抑地回应,但是今日,叶秋水亲了江泠好几口,他唇瓣水滟滟的,分开的时候,没有追过来。 叶秋水停住了,奇怪地打量着江泠。 她一向不会将疑惑憋在心里,直言问道:“江嘉玉,你怎么不亲我?” 江泠这才动了动,握住她微凉的手臂,说:“你赶路许多日,我想让你早点休息。” 叶秋水眯眼微笑,“不差这一会儿。” 说完,又去亲他。 叶秋水像个强抢民男的土匪,将坐起身的江泠重新推倒在榻上,霸道地按住他的肩膀,咬开他的唇瓣,迫使他张开嘴。 江泠心里挣扎了一下,失败了,顺从地闭上眼,抬手,拥住她。 叶秋水肩头 垂落的青丝与江泠铺在床榻上的头发纠缠在一起,灼热的温度,甜蜜的气息在唇齿间溢开。 江泠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中衣,叶秋水不敢完全趴在他胸口,怕压到他的旧伤,掌下清晰地感受到男子勃发的肌理触感,她手心发烫,江泠的手越收越紧,唇舌交缠的感觉让人痴迷,头脑晕眩,不知身在何方。 呼吸渐急,叶秋水双手撑不住了,失了力气,腰肢软下,彻底趴下来。 江泠抱住她,两个人胸腔起伏,身躯紧紧相贴,一时无话,只能安静地平复气息。 叶秋水枕着他的胸膛,眸光潋滟,脸颊很热。 她喜欢和江泠这样呆在一起,喜欢他抱她,亲她,喜欢听他微乱的呼吸。 过一会儿,叶秋水忽然抬起头,眉心微皱,疑道:“什么东西……” 她半支起身,手往下摸索。 江泠眼皮一跳,及时抓住她的手腕。 第341章 偏偏叶秋水还动了动,“你睡觉是不是忘摘玉佩了?怎么有东西硌我,快摘掉。” 江泠:“……” 他发现叶秋水总有办法让他哑口无言。 叶秋水还在那儿念叨,磨磨蹭蹭,嚷嚷着说他也是讲究起来了,睡觉都不摘配饰,江泠语塞极了,坐起,有些不自在,手慌乱地抬起又放下几次,最后绷着一张脸,将她提到一旁坐下。 他视线乱飞,说道:“你该回去睡了。” 叶秋水这才想起,已是子时,早就超过了她给江泠规定就寝的时间,叶秋水赶忙从床上爬下来,让江泠躺下,然后用被子将他脖子以下捂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没漏出,严肃道:“你快睡,我这就走了。” 江泠看她一会儿,她杵着不动,他不闭眼,她就不走。 江泠只好阖上双眸,叶秋水像来时那样,蹑手蹑脚地出门回自己卧房。 等她走后,江泠再睁开眼,他出了一身汗,只能起来擦一擦,换一身衣服再睡。 本来就睡不着,眼下心中澎拜,更是难以安眠。 叶秋水回到卧房,洗漱一番爬上榻,她赶了许久的路,又在铺子里清算了好一会儿货物,方才同江泠待在一起时,精神还算充沛,这会儿一挨上自己的床榻,便困得睁不开眼,很快就睡着。 月色皎洁,亭中枝叶如藻荇游弋。 深更半夜,天地寂静时,叶秋水忽然猛地惊醒。 不对。 她是个大夫,睡梦中突然就想清楚了,到底是什么在硌着她。 叶秋水脸颊发烫,捂着脸,“哎呀”一声又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蒙起来。 第二日是个休沐日,吃早膳的时候,叶秋水忍不住去看一旁的江泠。 他还是一张万年不变的冷脸,发现她频频看向自己,无波无澜的表情维持不下去了,夹起一张胡饼塞她嘴里,“吃饭。” 叶秋水笑而不语。 吃完早膳,叶秋水去铺子里谈生意,江泠留在家中,看了会儿书后,太阳正当头,王婆支起架子,江泠进屋将衣物捧出来晾晒,入冬后气候严寒,难得有这么好的晴天,得将衣服都晒一晒再收起,好存放进箱笼,等待来年。 他推开叶秋水房间的门,将乱糟糟的被子叠好,她昨日夜里才回来,行李还堆在榻边,没有收拾。 江泠走过去,蹲在地上整理。 他做惯了这些事,从小到大,叶秋水的生活起居都是由他照顾,叶秋水自己也不管这些,江泠蹲在地上,将行囊里没吃完的干粮拿出来,脏的衣服让仆妇洗了,发带首饰收拾好放在妆奁里,江泠走到桌前,将妆奁打开,首饰放进去,要合上时,不知看到什么,动作停下。 江泠将珠钗拨开,发现下面有一方叠好的手帕,血迹斑驳。 他神色怔愣了片刻,一开始以为是叶秋水受了什么伤,怕他知道,将沾了血的帕子收起,他着急忙慌地将帕子拿出来,翻开一看,目光猝然顿住。 上面是他的字迹,江泠认出,这是他在牢里濒死之时,强撑着写下的血书,托徐微带给叶秋水,那时江泠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只是心里放心不下叶秋水,怕她过得不开心,怕她会受到曹家的迫害,怕她照顾不好自己。 没有机会与她道别,留她一人活在世上,心中有憾,他们之间最终还是隔着一道跨越不了的生死鸿沟,永世分别。 但是江泠活了下来,与她心意相通。 在看到这张带血的帕子前,他都已经快要忘了这封曾经亲手写下的绝笔信。 何时送到了叶秋水这里? 江泠看着血书,手指渐渐团紧,神情凝重。 第一百四十一章 “好三郎,你抱抱我。…… 重阳节的时候, 徐微回京探望长辈,丈夫严琮公务繁忙,只她一人回来, 在家中小住。 徐翰林年纪大了,入冬后受了些风寒, 已告假多日,一直是徐微在病榻前侍奉, 徐翰林平日威望素著,桃李满天下, 来徐府探望的人很多, 江泠准备了补品, 还有两本古书登门拜访。 徐翰林看见他很高兴, 坐起身,与他在庭院里手谈几局,老先生难得尽兴, 问起公务, 经史上的事情,江泠都一一答了。 一个时辰后,徐翰林要吃药,徐微过来扶起他,让徐翰林进屋坐下, 喝了药, 困劲上来,没一会儿竟靠着床榻眯起眼了。 江泠坐在庭院里, 面前摆着还未下完的棋局,过一会儿,徐微带着侍女从屋中出来, 脸上挂着歉意的笑,“江大人,实在怠慢,家父上了年纪,刚喝完药歇下了。” “无碍,徐老的病怎么样了?” 他询问道。 徐微说:“父亲上了年纪,不抵年轻时,本以为只是风寒,哪成想病了这么好些时候,不过也快好了。” 江泠点点头。 徐微看出他似乎有话要说,“江大人,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江泠沉默须臾,问道:“不知当初在天牢,我托徐娘子送出的那封信,可还在你手中?” 徐微目光顿了顿,还未想好回答什么,瞥见江泠的神色,他神情平淡,看上去洞悉一切,徐微只好如实回答,“江大人绝处逢生,那封绝笔之信确实已经没有再送出去的意义,但……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让叶娘子知道有它的存在,所以我交给她了。” 第342章 江泠手握紧了,“是什么时候?” “东山大雨。” 江泠心沉了下去。 他奉命前去抢修水位上涨的堤坝,因腿疾复发摔进湍急的河流中,再醒来时叶秋水就在身边,又过几日,她对他的态度突然变了,若无似无的靠近,试探,时退时进,也放弃了继续去西北的想法,转而在京师留下。 所以,叶秋水是因为见到了那封血书,知道他曾经险些死在大牢,知道他的情意,知道他一身伤病,所以才愿意留下的吗? 如果没有见到那封血书,她或许早就去了西北,早就搬离。 是因为怜悯吗? 她明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想闯荡四方,但是却因为他停下脚步。叶秋水只是嘴上不说,但心里总是默默为旁人考虑,在儋州的时候,会因为害怕破坏他与下属的关系,不敢拒绝姚家的求娶,会因为想要治病救人,不惜让自己陷入险境。 江泠心中被万千思绪填满,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徐府的,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 他想到许多事情,许多 年前,吴靖舒想要认叶秋水为女儿,她也是为了他留下来,吃了许多苦。 那个时候,十四岁的江泠自私贪婪,想要将妹妹留在身边,现在呢,继续重蹈覆辙? 然后,像那对夫妻一样。 女人发白的鬓发,佝偻的脊背,与男人匍匐在地,用腰带吊死自己的画面历历在目。 江泠心中茫然,空洞。 * 回到京师后,叶秋水忙着铺子的生意,将从滁州买回来的茶叶碾碎与香料混合在一起,气味既有茶叶的清苦淡香,又有香料的馥郁芬芳,两者结合得相得益彰,效果让人惊奇。 那些从西洋商人手中买得的玻璃则加工成精美的小容器,用来放置香料,茶叶等,达官贵人很喜欢,珊瑚做成香包,香串,好的形状则高价倒卖给其他商人。 西市的几间铺子各个日进斗金,叶秋水一个人算不来账,请了不少算房先生,每个月光是给铺子里的伙计结工钱就要忙活数日。 她回到檀韵香榭,忍不住询问起以前跑海上生意的掌柜,要是建一艘能出海的大船需要多少钱。 掌柜好奇道:“东家怎么想到问起这个了?” 叶秋水说:“前几日去平江府谈生意,遇到不少西洋商人,他们都是坐船从异国而来,据说光在海上就要走几个月,甚至几年,我听他们描述,他们那里人文风俗与我们这儿很不一样,我就也想造船,出海做生意。” 掌柜了然,“造船可是麻烦得很,还费钱,海上的日子很艰苦,路途远,吃的东西也不新鲜,容易生病,东家可要深思啊。” 叶秋水笑了笑,“说着玩的,我现在京师的生意还没做明白呢。” “东家谦虚了。” 一旁的伙计说:“咱们商队也有船啊。” 刚在京师做生意不久,叶秋水就包过几条商船运货。 “不一样不一样。” 叶秋水摆手,“我说的是那种大船,有几层阁楼那么高,比樊楼还高!” 她瞪着眼睛,伸手比划。 樊楼是盛京最大的酒楼,在御前街,足有四层。 大家都张大嘴,很是惊讶。 “那样大的船,得装多少货物,多少人啊,造价肯定也高。” 叶秋水点点头,“是啊,肯定很高。” 她盘算着自己的钱能不能造得起这么大的船,想了会儿,决定回去问江泠,他在工部当值,比她更了解大型船只的造价。 处理完铺子这边的事后,叶秋水慢悠悠地坐马车回家,在铺子里盘算了一天的账目,眼睛都花了,等会儿到家,可要好好钻哥哥怀里寻求一下安慰。 马车在巷子外停下,她下车进门,下人早就做好了饭菜,热腾腾地摆在桌上,叶秋水环视一周,没瞧见江泠的身影,问道:“兄长呢?” 仆妇说道:“大人刚刚去安济院了,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桌上的饭菜未曾动过,想必江泠并没有来得及吃饭。 叶秋水叫仆妇准备食盒,她一会儿送去。 吃完饭,叶秋水提着食盒前往安济院,西南的城墙正在修建,有一大半都被拆去了,附近的百姓眼下都住在安济院中,修建一事工程长,江泠要忙许久,三天两头地得往安济院跑。 叶秋水怕饭菜凉了,将食盒抱在怀里,用毯子盖上,等到了地方,她询问小吏,“江大人在吗?” “在。” 小吏认识她,立刻给她指明方向。 叶秋水提着食盒过去,江泠正在听下属汇报公事,他神情严肃,观点清晰,唯有在面对公务时,他的话才会变多,“安排专人到周边山区开采合适的石材,调集城内会烧制城砖的工匠,所有人分段施工,该休息的就休息,不能让工匠连续施工两个时辰以上,三日内,要确保能烧制出足量且质量达标的城砖。” 下属听着他的话,认真点头,“是,卑职知道了。” 江泠微微颔首,“嗯,去吧。” 叶秋水站在门前,等他们说完,她才走过去,“嘉玉。” 江泠看见她,目光似乎晃动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 第343章 叶秋水笑着说:“王婆说你来这儿了,我想你肯定还没来得及吃饭,就盛了一份给你送过来,还热着,你快吃。” 江泠在安济院有个小小的值房,放着一张榻,既可以睡觉,还能充做椅子,面前摆着一张长桌,江泠有时候忙太晚就会在这里歇下,第二日直接去西南城墙工地上。 江泠说:“我……吃过了,喝了粥。” 安济院由朝廷衙署管理,每日都会准备饭菜,江泠没有胃口,傍晚的时候喝了两口粥。 叶秋水来过这儿,知道安济院的伙食并不好,只是能饱腹,她笑了笑,打开食盒,“那你把汤喝了吧,王婆炖了许久,里面放了菌桂,能温阳散寒。” 她舀了一碗,递到江泠面前。 他静立不动,好一会才迟疑地走过来,坐下,拿起汤匙。 江泠喝汤时,叶秋水就坐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起大船的事情,提到这些感兴趣的事时,她眼睛明亮,嘴角也是笑意,兴致勃勃。 江泠心里空落落的,等她说完,问他,这样的大船要多少造价时,他放下汤匙。 侧目,看向叶秋水。 “你想去西洋?” 叶秋水摇头。 她是有这个想法,可是出海要许久,一年半载都是少的,太久了,她放心不下江泠。 江泠盯着她的眼睛看,叶秋水是他养大的,他怎么可能不了解她,她喜欢新鲜的东西,喜欢尝试各种各样的事情,她今日这么兴奋地说起在平江府港口的见闻,眼底那种向往是掩盖不了的。 可是她竟然不愿意去,怎么会,只能是担心他,怕她走了,没人盯着他早睡早起,好好吃饭,又落下一身病。 江泠收回目光,低声道:“你不用管我,想做什么便去做。” 叶秋水一时讶异,反应过来,抱住他的手臂,“想什么呢,我一点也不想和你分开,根本就不想去,好三郎,我今日算了许久的账,腰酸背痛的,你快抱抱我。” 少女声音轻柔,撒娇。 但江泠却不为所动,他垂着目光,没有将她拥进怀里,侧脸冷硬,唇线紧抿着。 叶秋水直起身子,担忧地问:“怎么了?你是不是太累了,对不起呀,我忘了你也很忙,腿是不是痛?” 江泠要督工,有时得站几个时辰,要管劳工调度,材料筹备等等,费时费力,眼下又到了冬天,雨雪天他的腿疾很容易复发,叶秋水担心他是难受,憋着不说,弯下腰,想要将他衣摆掀起,“给我看看。” 江泠却突然将她的手握住了。 “我……” 他顿了顿,只说了一个字,又停住。 叶秋水云里雾里,“到底怎么了?” “我先前给过你几张地契。”江泠声音平静,“有个院子,就在西市,是你喜欢的地段,离铺子也更近,你可以去看看,喜欢的话就搬过去,若是不喜欢,那你就还住在原来的地方,或者都卖了,重新买个你喜欢的,总之,那些都是我给你的嫁妆,随你支配。” 叶秋水愣住,一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道:“我随意啊,你若想换,我就换,不过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很好啊,离铺子近,去工部也方便,而且五哥也住在不远的坊市,串门多方便。” 江泠却说:“你及笄了,不该再和兄长住在一起,会惹人闲话。” 叶秋水这下听懂了,脸冷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 她沉着声问。 “我们就这样吧。” 江泠侧对着她,他逃避她的视线,他不想让叶秋水委屈自己,这样不如杀了他算了,不希望自己成为牵累住叶秋水的那条绊马绳。 他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这么些年来,因为腿疾遭受过多少冷眼,世人的嘲笑,或是怜悯,惋惜,江泠都不在乎。 除了叶秋水。 不愿她委屈,将就,更怕成为她的负担,累赘。 屋中寂静了一会儿,这寂静就如同凌迟。 半晌,叶秋水忽然站起身。 她原地走了两圈,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两圈走完,叶秋水停下,走到江泠面前,冷声道:“江嘉玉,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你要是想断,我现在立刻就走,决不回头,但是你也别想再跟我演什么兄友妹恭的戏码,我告诉你,一旦我走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我。”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可是你明明很喜欢。…… 她声音冷漠, 含着怒意,叶秋水在外为人和善,鲜少与人起冲突, 永远都是一张笑脸,因为是个年轻的女子, 所以很多人常常会忽略了,她摸爬滚打十余年, 一步步走到如今,掌管数个铺子, 能做到富甲一方, 绝不会只是个和气的人。 江泠愣住, 张了张嘴。 他本来还算是坚定, 但是看着叶秋水压着火气,濒临爆发的模样,突然不敢开口。 “芃芃……” 叶秋水打断他, “快点, 选。” 江泠整个人都发懵了,酝酿好的话不知道怎么说,“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又哑住,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决断, 心里隐隐知道自己做错事了, 又将叶秋水惹毛,手指颤了颤, 天人交战。 第344章 叶秋水是说一不二的,动了怒,那就是绝无转圜的余地, 她说要走,便是真的一辈子都不可能回来,他别想再渴求她回头,和他继续做兄妹。 叶秋水面色阴沉,站在江泠面前,等待他回答。 他的脸很白,刚刚还镇定得很,叶秋水以为他有多么大的能耐,结果一句话就把他吓成了哑巴。 叶秋水见状,扯着嘴角嗤笑了一声,忽然走上前两步,手按在江泠肩膀上,他还在慌张的时候,叶秋水已经用力将他按了下去,一张小榻上承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吱呀”一声,摇摇晃晃。 江泠扶住叶秋水的肩膀,她却趴在他身上,狠狠地咬了他唇瓣一口,江泠吃痛皱眉。 叶秋水支起手臂,盯着他的眼睛,“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我们这个样子,你说说该怎么结束,亲都亲了,抱也抱了,出去说我们是纯兄妹,你信吗?” 江泠憋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不会出去乱说。” 叶秋水真是要气死了,在他腰上拧了一把,“你先告诉我,你今日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起这件事,你每次都这样,你什么都不说,总是自作主张,你以为这样就是为我好?你这就是自作聪明!愚蠢!” 江泠哑口无言,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睫羽垂下,眼中碎芒涌动,好半会儿才鼓起勇气,将安济院这两日发生的事告诉她。 那对夫妻跋山涉水来到京师求医,但大夫看过,男人中风瘫痪多年,已经治不好了,以后只会越来越严重,到最后,整个身子都不能动,吃喝拉撒都需要妻子伺候。 他不忍再拖累妻子,自缢于房中,一丝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女人醒来,发现丈夫死了,呆了许久,谁叫她都没反应。 这么些年,支撑着自己的那一口气突然没了,女人也如一朵极速枯萎的花,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明明在年轻时,他们是一对令人艳羡的夫妻,琴瑟和鸣,为何会落得这个结局。 等他说完,叶秋水也沉默了,脸上凶厉的神情褪去。 江泠闭上眼,肩膀颤抖,涩然地说:“我害怕,我不想和你变成这样。” “我想过了,我走得很慢,脚程慢,而你的未来很广阔,我怕我跟不上你,没法和你并肩,我……我不想拖累你。”江泠声音轻颤,视线都不敢抬起直视叶秋水,“我希望你能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因为我,被困在这里。” 叶秋水不禁怔住,呆呆地看着他。 江泠说:“那封信,我其实,我从来没有想用它来困住你,你就当它不存在吧。我没有伤得很重,养了半个月就好了,我不知道徐娘子和你说了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更不用怜悯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已经精疲力尽,恐惧,无助,深深的不安占据了整个胸膛。 叶秋水眸光一暗,听了这些话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泠一点也不自信,总觉得,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愿意喜欢,他被抛弃太多次,他的坚强其实不堪一击,因为害怕再次被舍弃,所以干脆在对方开口前,就先将自己判处了。 甚至都不来问问叶秋水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便断定她是因为知道他身受重伤,险些死去,所以才会可怜他,怜悯他,不惜委屈自己,将就着同他在一起。 叶秋水心里真是又气又心疼,“谁说我是怜悯你了,要是不喜欢你,我怎么会与你亲近,你真是的,你总是误会我,总是胡思乱想,你觉得的对我好,就是真的对我好吗?明明我那么渴望与你在一起,你却总是惹我伤心。” “我一点也没有觉得将就,我就是喜欢你,如果是因为可怜你,那这个世上,比你惨的比比皆是,难道每一个躯体有疾之人我都要去可怜一下,和他们有一段情吗?” 江泠嘴唇动了动,望着她。 “你总是自作主张,自作聪明,就和小时候一样,你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就将我推给吴娘子,可是于我而言,你是对我最重要的人,任何人都比不上,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模样,因为是你,我才喜欢,你懂吗?” 叶秋水气愤地咬了一口他的下巴,留下牙印,“我没有觉得你拖累我,也没有觉得不自由,与你在一起,和去做我自己喜欢的事,这两者是不冲突的,你要是真的为我好,那你就听我的话,好好休养,好好吃药,多多地陪我,不要再去设想那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江泠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胸口滚烫,眼眸盯着她转动。 “你这样,不仅是小瞧你自己,也是小瞧我,将我看低了,难道你真的希望,这一辈子都见不到我?你以后就算想我,也只能睹物思人,我不会再回到你身边的。” 叶秋水脸色又沉了下来,语气里满是警告,大有他敢再开口说一句推拒的话,她立刻就会起身离开,永远不会再出现的意思。 江泠终于受不了了,开口:“不要……” 不能接受与她此生不复相见,他就是个拧巴至极的人,他的心里一直被不安裹挟着,哪怕这段时间和叶秋水在一起了,这种不安也没有衰退多少,甚至越来越浓,压抑,痛苦,因为江泠一直坚信,江水东流去,不会在他面前永远停留,他能拥有的,短暂而有限。 第345章 “那你下次就不准再说这样的话。” 叶秋水说:“你跟我发誓,你说,你以后不会再自作主张,自作聪明。” 江泠抬起手,“我以后不会再自作主张,自作聪明,会听芃芃的话,不会再将她推开,若有违此誓,天打雷……” “别!” 叶秋水手忙脚乱捂住他的嘴,“后面的话就不用说了。” 她让江泠将手放下来,趴在他身上,抱住他,“还有……万一,我是说万一,将来有那一天,你也不可以做傻事。” 叶秋水眼眶有点热,“你不能将我丢下,我以前和你说过,如果你再敢将我丢掉,我会讨厌你一辈子,恨你一辈子,永远不会原谅你,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的,一直陪着我,知道吗?” 江泠抬起手,紧紧将她拥住,“知道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微微仰起头,讨好地在叶秋水的嘴角碰了碰。 示好,求她原谅。 叶秋水笑了一下,低下头,与他唇齿相依。 彼此的心跳隔着几层衣物齐鸣,那种将一切心结都解开的感觉若拨云见日,从来没觉得如此安心过。 交缠的发铺满了整张小榻,叶秋水支起手臂,锁住江泠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她觉得,江泠总是胡思乱想,公务那么繁忙,他竟然还有精力去思考这些有的没的。 见她盯着自己若有所思,江泠问道:“你在想什么?” 叶秋水回过神,眼神意味不明,笑说:“你总是胡思乱想,是不是因为,缺少一个更能扰乱你心神的事情?” 江泠没听明白,“什么?” 她没有回答,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手忽然重重地按了下去。 江泠瞳孔一缩,“你……呃!” 叶秋水俯下身,枕着他的肩膀,气息在耳边拂动,“我想让你以后分不出精力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惯会拨动算珠的手指此刻换了个对象撩拨。 江泠伸手要抓住她,但是叶秋水却更用力,他脊背弓起,颤声说:“不行、不行……” 叶秋水没有停下,说道:“江嘉玉,原来你也不是全然冷淡,雪山也会变得这么热吗?” 江泠脸涨得通红,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你先……拿开。” “不要。” 叶秋水不动,反偏头亲吻他,堵住他口是心非的嘴巴,江泠神思乱糟糟的,他伸手想将她推开,但是不敢用力,叶秋水越来越肆无忌惮,他被逼得仰起头,脆弱的脖颈暴露在叶秋水眼前,江泠出了汗,又急又怒,“谁教你的,不准这样……快松手。” 他现在还有心思管教她。 “没有人教我,我自己从书上学的。” “……不要看闲书。” “可是你明明很喜欢。”叶秋水反问,“你的反应和书里一模一样。” 江泠脸上闪过慌乱无措,抿着唇,“我没有……” “真的吗?” 叶秋水端着一副天真的模样,青涩的触感让人头皮发麻,江泠眼睛通红,呼吸迷乱,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小榻摇摇晃晃,他承受不住,慌乱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不小心将一旁桌子上放着的碗筷拂下去了,“啪”的一声,两人俱是心神一颤。 门外有人焦急地跑过来,询问,“江大人,叶女使,出什么事了?” 江泠根本分不出心思去回答,因为惧怕被发现,整个人都绷直了,叶秋水盯着他紧张的模样,轻轻一笑,扬了扬声,“没事,东西掉了而已。” 外面的小吏“哦”了一声,将信将疑,走远,压着声音同其他人说:“我刚刚听见砸东西的声音,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大家商讨着要不要去劝。 一门之隔内,气息沉闷,压抑,急促。 江泠快气坏了,“你不能这样……” 叶秋水才不听,他明明心神都乱了,宽大的衣袍再也遮掩不住,那种难言的感觉像是巨浪一般,将江泠拖进了名为失控的深海里,他失语,失去掌控身体的能力,变成案板上的鱼,只会颤抖和颤栗。 浓烈的情绪在温热的掌心下迅速攀升,叶秋水看着他眼神光逐渐涣散,瞳孔缩放不由自已时,毫无预兆地收手。 “好了,我回去了。” 她坐起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坦然。江泠下意识抓住她要收回去的手,又像是触碰到什么烧红的铁烙一样迅速松开。 叶秋水拍拍他的脸,亲一下,再没别的动作。 他躺着,连责备她的力气都不再有。 叶秋水将碗筷收拾好,放进食盒中,衣袂翩翩地离去。 小吏们偷偷地打量她,又纷纷探头往她身后看。 里面没有动静了,许久,衣着整洁的江泠推开门。 他的神色还算镇定,依旧是一张万年不变的冷脸,就是眼睛很红。 小吏们面面相觑,待江泠去办公事后,几人围在一起惊叹,“夭寿哦,这是闹了什么矛盾,叶女使都把咱大人打得要哭了,刚刚就说应该去劝架啊!”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这样那样 第346章 从平江府回来后, 叶秋水一心念叨着那艘大船,去东宫见宜阳时,宜阳告诉她, 如今朝廷入不敷出,连年的战争损耗太多, 尤其是先帝病重,曹氏把持朝政的那段日子, 外敌虎视眈眈,连失几座城池。 “母亲的意思是, 我们可能需要修养生息几年。”宜阳神情严肃, 说道:“战事一直僵持着, 兵器署已经没有办法再造出新的战备了。” 先帝驾崩突然, 留下许多难题,抄没曹家时虽然有许多赃款,皇帝让人用以充做军饷, 强撑了一段日子, 那大半年,胜仗倒是比以往多了不少,城池也夺回几座,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寅吃卯粮, 终究有吃空的那一天。 宜阳现在很后悔, 当初还是郡主时不该挥霍无度,说不定还能省下一些钱。 皇帝勤俭, 除了中秋宫宴大办了一场,连自己的万寿节,相比先前的皇帝们来说都有些略显寒酸了。 叶秋水听了许久, 第二日进宫上值时和宜阳说:“军需要多少钱,我给。” 宜阳呆了呆,“你在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我有多少,就给多少。”叶秋水沉声道:“我知道,官家同殿下为了军需一时已经烦恼多日,我别的没有,就是钱多,当初若非殿下拿了五十万两白银给我填补亏空,也许檀韵香榭早就关店歇业了,撑不到这个时候。” 宜阳犹豫道:“可是,这本来就是应该属于你的,在蜀中时你救了本宫,是你应得的。” “朝廷有难,我不想你为此事继续烦忧。” 叶秋水说:“我想帮你。” 宜阳讷讷说:“可……你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太辛苦了,也许有可能,你会失去一切。” “我知道啊。”叶秋水笑了笑,“也没关系,大不了重来就是了,我还年轻,就算再打拼十几年,也才三十多呀。” 在世人眼里,三十多岁的女子,好像已经算是老人了,也许都到了抱孙儿的年纪,但是叶秋水却说“才”,她一点也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而且……”叶秋水顿了顿,神情毫不在意,“若是外敌侵占,那些钱我还守得住吗?到了那个时候,还不是会沦为旁人的囊中之物,不如让它早些物尽其用,若有一日盛世安康,河清海晏,我算不算也有一份功劳,这不是卖殿下一个面子?怎么想想都不亏呀。” 她狡黠地笑了笑,宜阳忍俊不禁,“就知道你算盘打得精,我带你去见母亲。” 宜阳站起身,理好宫装,领着叶秋水前往太和殿面见圣颜。 檀韵香榭的东家愿意散尽家产,帮朝廷度过眼下这个难关,谁也不知道叶秋水手中究竟握有多少钱,她只简单地列了一些。 “微臣有自己的商业渠道与人脉,可以帮助朝廷采购物资,如果需要的话,微臣愿意亲自前往各地,与其他商人谈判,确保军需所用物资的质量和价格。” 皇帝沉默须臾,“你可知,这些产业一旦交出来,也许以后,你无法再回到如今的鼎盛了。” 任何繁盛都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叶秋水明白,她笑了笑,不以为意,“盛极而衰,原本也是逃脱不了的结果,我只是在寻求另一个变通之道。” 越来越多异域的香料涌入大梁境内,这一行也渐渐不景气了,再加上近两年天灾人祸很多,以前胡娘子在曲州买下的那一座用以种植香料的山头已经因为时节干旱、蝗虫等灾害,导致香料产量衰减,这些 年原材料价格飞涨,香料铺子进货成本太高难以承受,生意因此开始由盛转衰。 这也是叶秋水这两年,开始尝试贩卖茶叶、毛皮丝绸等货物的原因。 皇帝静默片刻,颔首。 叶秋水在宫里待了许久,官家是个贤明的君主,不会对任何人另眼相看,哪怕只是和一个年轻,没有家世地位的少女交谈,也未曾有一丝不耐。 叶秋水从宫里出来时,已是深夜,宫门早就落锁,但皇帝让跟前最得宠的太监送叶秋水从宫门一侧的小门离开。 太监总管笑容满面,准备了马车,叶秋水受宠若惊。 以后叶女使就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了,乃皇商,他们这些做奴婢的,最要察言观色,从官家的态度上来瞧,就知道哪些人要得宠,哪些人要落难。 傍晚的时候,宫里的人出来传话,说叶秋水在太和殿与官家谈事,江泠有些诧异,怕是出了什么事,一直在堂中等到半夜。 门前响起交谈声,江泠站了起来,走上前,巷子里站着几人,叶秋水敛衽一礼,低声说着什么,她对面站着一个白眉太监,笑容和煦,她行礼时,太监脸上适时露出几分惶恐,忙不迭托着叶秋水的手臂,“小叶大人真是折煞奴婢了,以后还要小叶大人多关照才是。” “哪里,李公公是官家跟前的老人了,我才要求您关照。” 太监微笑晏晏,看到出门的江泠,招呼行礼,“江大人。” 江泠走过来,颔首。 “那就这样了,奴婢们先行告退了,官家还等着我们回去复命呢。” 叶秋水点头,“好。” 几人转身离开,叶秋水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 待人走远,叶秋水转身,看向江泠,问道:“怎么还没睡?” 第347章 已经很晚,早就过了亥时。 江泠说:“下人说你进宫了,一直没回来,我记得今夜不是你当值的日子,所以有些担心。” 叶秋水说:“官家找我谈了些话,说得久了些。” “什么话?” 叶秋水将今日在宫中交谈的事情告诉他。 她愿意用自己的家产去填补朝廷的亏空,筹备军需。 江泠听了,并没有表现出官家与太子都提出的疑惑。 这些钱若是散出去了,可能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她情愿吗?舍得吗? 江泠没有问,因为知道叶秋水一定会选择这样做。 曾经那个在北坊翻墙偷桃,目不识丁,偷窃乞讨的女孩,尽管如今已经富甲一方,家财万贯,但她并没有忘记那个曾经在泥潭里摸爬滚打的自己。 对叶秋水而言,高谈阔论的是她,穷困潦倒的亦是她,因为没有忘记,所以愿意去帮助无数个同昨日的自己一样的人。 覆巢之下无完卵,拥有再多的家产,当国破人亡之时,也只不过是变成了案板上,一条更为肥美的,待宰的鱼。 叶秋水状似忧愁地说:“要是我真的没钱了,以后可怎么办?” “我养你。” 江泠推开门,毫不犹豫地说。 叶秋水淡笑,故意道:“可是我很难养的,我不会干活,不会做饭,对东西也挑剔。” 江泠说:“先帝以前赏赐过我一些银子,我没有用,都收着,我还有俸禄,我会做饭,会干活,应当……能养吧。” 他说到最后犹豫了,有些不确定,叶秋水现在可挑刺了,他也不愿意让她将就。 可是他的俸禄不多,江泠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后可能会请不起下人,但是没关系,那些琐事以前也不是没做过。” 洗衣做饭,晾晒被褥,原本也是二十岁前的江泠经常要做的事情。 叶秋水忍不住笑,抱住他的手臂,“你怎么这么贤惠,我离了你可怎么办?” “那就不离开,总之都是有办法的。”江泠看着她,镇定说:“你不用操心。” 他的俸禄虽然不多,但养叶秋水应该够了,大不了,捡起老本行,帮人抄书,现在行情应当好一些,怎么说也是工部侍郎啊,工钱应当不会低吧? 江泠静静盘算着,叶秋水没想到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他都已经思考起将来只凭一点俸禄不够养她,还得再找些营生的事情。 “先别想这个。” 叶秋水拍拍他,“已经近子时了,你快去睡觉,不可以想东想西。” 她定下的规矩,说一不二,推着江泠赶紧回屋,督促他早些洗漱睡觉。 叶秋水则回自己卧房中,换下衣物,擦了擦身后,习惯性地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打算将昨日未看完的话本拿出来继续翻阅。 然而,手伸进去,却什么也没摸到。 叶秋水疑惑地坐起,挪开枕头,发现下面空空如也,她以为是自己放在了其他地方,起身将整个卧房的柜子里都翻遍,不仅没看完的那本不见了,就连柜子里珍藏的几本也不翼而飞。 “怎么回事……” 叶秋水念叨两声,下人不可能拿她的东西,家中进贼也不会只偷书不偷首饰,叶秋水沉思片刻,灵光一现,穿过回廊,将尽头的一间卧房的大门推开。 “江嘉玉,你是不是将我枕头底下的书拿走了!” 江泠刚洗漱完,穿着一件中衣,正要歇息。 她突然进来,怒气冲冲的,江泠微愣刹那,意识到她在问什么,神情变得有些心虚。 叶秋水一看就知道,定是他将书都拿走了。 她着急,心痒痒,正看到重要的地方,因为要去宫里,不得不耽搁下来。 “你快给我,我还没看完呢!” “不行。” 江泠拒绝,并严肃地说:“这些书都……都是……”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傍晚的时候,江泠鬼使神差地翻开过两本,里面这样那样的,颠覆了他的认知。 皎洁如玉的江侍郎怎么能想到,书上竟然能把那些事情描述出花来。 难怪叶秋水那夜、那夜…… 他不敢去回想,只是稍稍想到一些,那种失控,如溺水般的感觉就会再次将他席卷。 不能给她,一定不能再给她。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成何体统!”…… 江泠义正词严地拒绝, 这样的闲书,会把脑子看坏的。 叶秋水哪里管得了这些,她平日算账看铺子无聊得很, 闲暇的时候就会找两本话本瞧瞧,这些民间俗书上, 难免提到一些男欢女爱的情节,叶秋水根本不当回事, 面不改色地翻阅,反正是打发时间的东西, 她又不是要拿到宫里面见天子。 可是江泠不这样觉得, 他是个读书人, 最是讲究礼教体统, 上次在安济院的值房里,叶秋水做了坏事,他又气又怒, 回来后就将她屋里的东西都拿走了, 翻开一看,目瞪口呆,觉得是这些闲书将叶秋水带坏,不能再让她看。 叶秋水问他要,他不给, 她就自己在屋中翻找起来, 走到书桌旁,将案面上的书翻了翻, 没看见自己要的那本,气得张牙舞爪,转身拉了拉江泠的胳膊, “你快给我,给我。” 第348章 看着她着急的模样,江泠纳罕,“有那么好看吗?” “有啊有啊。” 叶秋水说:“我正看到有趣的地方。” 江泠就是不还给她,还说自己已经丢掉了。 “你知不知道,那书可是有价无市!” 叶秋水瞪大眼睛,气得脸都红了,书局里早就不再刊印,就一本还是她淘来的,故事精彩,跌宕起伏,讲的是一个闺阁小姐,女扮男装考科举,一路做到丞相,然后顺便和各种形形色色的男子这样那样的故事。 叶秋水正看到小姐高中,意外被探花郎发现女子身份,还不知后续进展如何,书就被江泠收走了。 江泠一听,竟然还有价无市,不由一怔,“看得人很多?” “当然,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到的,不然还抢不到呢。” 叶秋水嘟囔一声,一想到已经被他丢掉,心里便有些可惜,只是时至深夜,万籁俱寂,她也不好再缠着江泠,只好说:“算啦。” 反正她还能再买到,下次偷偷看,不给 他知道就是了。 叶秋水转身,“兄长早些休息。” 江泠若有所思,“嗯”一声。 送她离开后,江泠转身吹灭烛火,上榻睡觉,躺了一会儿却了无睡意,又坐起身,将灯重新点上了,犹豫片刻,江泠从柜子里拿出那本翻了两页就匆匆合上收起来的书。 他坐在灯下,从头开始翻阅,脸色一会儿黑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硬着头皮看了十来页,又猛地合上。 “成何体统,真是成何体统……” 江泠将书丢开,乌糟糟的,看得他眼睛都有些痛。 又过了半柱香,他沉默地将书捡起,这次没再丢掉,端坐在灯下,抿着唇,紧锁眉头看了一整夜。 第二日清早,东方鱼肚泛白,天光乍现。 叶秋水睡醒了,洗漱完去前厅吃饭。 一向起得很早,天不亮就会在庭院里晨练的江泠今日却姗姗来迟。 叶秋水奇怪地看向他。 江泠面无表情,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就是眼下乌青,眼睛也很红,看上去有些憔悴。 “你昨日没睡好吗?” 叶秋水担忧地问。 “有一些。”江泠随便扯了个理由,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隔壁人家养的公鸡天不亮就在叫唤。” 他们住的地方一墙之隔外也是户民居,家中圈养数只鸡鸭,很爱叫唤。 叶秋水一听,有东西吵着江泠睡觉可还得了,早膳一吃完就带着奴仆过去理论,花钱将吵嚷的公鸡买回来了,拔了毛,炖了一大锅。 午膳的时候,江泠看着桌上摆着的鸡汤,一时无言,长这么大第一次对一只鸡产生了愧疚之感。 * 已是冬日,气候渐寒,京畿往北的地方听说已经开始下起小雪。 叶秋水出钱,由织造局赶制了五万件冬衣送往西北军中,另外还有兵器署新造的战备,弓.弩、火器、皮甲等等。 护送军饷的队伍很快便到了西北,又是一个冬天,苏叙真带着部下接待了这次的钦差,薛琅正在前线,听到消息,半夜才敢回。 先与钦差打过招呼后副将拿着一件冬衣笑呵呵地跑上前,“侯爷,侯爷!冬衣!” 薛琅扫一眼营地,最后目光才落回说话的副将身上,问:“刚送过来的?” 他伸手摸了摸,冬衣很厚实暖和,贴身穿在轻甲里面,在前线迎敌时,风雪再大,应当都不会感到寒冷了。 副将答道:“是,钦差们刚护送来的,说是今年织造局刚赶制的,一共有五万件。”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另外还有各种战备,弓箭成箱运来,火器也装了好几车,有了这些东西,再迎战敌人时,打得也能轻松许多。 难怪今日他回到营地时,全营上下都那么喜庆,人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但薛琅是知道的,朝廷并没有多少钱,没法负担得起这么多的军需。 看出他的疑惑,副将犹犹豫豫说道:“听钦差说,这些……都是小叶大人让人准备的。” 薛琅的目光顿住。 “小叶大人用自己的家产,填补了朝廷的亏空。” 副将摸了摸额头,不敢去直视薛琅,他们赤云军中,跟着侯爷久了的人都知道,薛琅对以前在西北任职军医的叶女使有意,只不过人家没瞧上他,靖阳侯是个风流人物,一向桃花运极好,结果竟然还有摔一跤的时候。 副将抱着冬衣,问道:“那个……侯爷,您要冬衣吗?我特地挑了件最好的,您瞧这针脚,多细密,不愧是织造局的绣娘做的,这要是贴身穿着,走两步可不得冒汗?” 薛琅别过目光,“不用。” 又不是她亲手做的,要了干嘛。 薛琅一想到他出征那日,叶秋水甚至都没来城门送他,就连那些手札,也是托宜阳交给他,真是避嫌到了极点,薛琅气得好几晚没睡,现在想到还来气。 什么冬衣,他才不稀罕。 薛琅扭过头就走。 副将见状,低头去摸怀里的冬衣,“哎呀,侯爷不要,那这件就是我的了,真暖和……诶!” 远去的薛琅忽然折返,一把从他怀里将冬衣抢走了,“你重去拿件,这是本侯的了。” 第349章 说完又扭头走了。 怎么说也是她出钱做的,好歹和她有点关系,还是得拿一件。 副将呆愣在原地,须臾回过神,委屈地撇嘴。 第二日大家才知道,原来这次送到西北的军饷只是第一批,年前还有一批,军营上下一听,激动不已,打起仗都有了冲劲,外敌再来骚扰边疆时,西北驻军靠着朝廷送来的新军饷,将敌军打得措手不及,年关前,一个接一个的捷报送回京师。 皇帝见了,笑容满面,早朝的时候,一向沉稳的官家也是一脸掩饰不住的激动,腊月初,官家亲自题字“仁惠长昭”四个字赠予叶秋水。 叶秋水受宠若惊,磕头谢恩,回了铺子,叫工匠将皇帝的题字裱起来,挂在铺子门前。 作为一个商人,这是莫大的荣誉,足够光耀门楣,她的事迹被传开,本来叶秋水都做好了关门歇业的准备,怎知牌匾一挂上去,铺子里客人如潮,堵得水泄不通,现有的货物无法满足需求,叶秋水赶紧让底下的人带着商队出去进货。 因为她的义举,其他商人也受到启发,工农士商,许多时候,商人虽能靠自身的财富与穷人区分开,但与真正的士族比起来,商人的地位并不高,甚至遭受歧视,可是只要获得皇帝的题字,或者是朝廷的褒奖,那么地位便会水涨船高,摆脱低贱形象,进入更高的阶层。 只是损失一部分利益而已,但是却可以提升个人声望,还可为家族发展带来更多机遇,何乐而不为。 接着,越来越多的商人主动呈上部分财产,或提供货物,或直接提供钱银,国库逐渐充盈起来,朝廷也给每个做出义举的商人发放了匾额,有的甚至赏赐了一官半职,虽然只是小小的员外,但也与普通的商人不一样了。 效仿之人越来越多,叶秋水很开心,真商之大者,求利在己为小营,富众于邦为大营,他们经商的人,并非只有狡诈阴险,趋炎附势之辈,他们也能为朝廷作出贡献! 西南的城墙在年关前有望修建完,腊月的时候,江泠公务繁忙,开始早出晚归。 叶秋水知道他忙,并非故意不遵守规矩,并未怪他,只是让婆子每日做些滋补的饭菜,给他好好调养。 一日,难得是个大晴天,叶秋水正好休沐在家,江泠不在,她便去他房里帮忙将被褥,以及柜子中的衣物捧出来晾晒。 江泠的房中很整洁,东西也少,被子叠得整齐,衣服也妥帖地放置。 叶秋水推开门,径直走到榻边,将被子捧出,刚抱起走了两步,忽然有一物“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叶秋水疑惑地低下头,发现掉在地上的是一本书,扉页看着还有些眼熟。 她将被子先放回榻上,弯腰将书捡起,中间还有根木书签要掉落,叶秋水急忙塞回去,书页一摊开,她脸色霎时一愣。 这不是她丢失的那本话本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 哭了。 腊月时, 皇城西南方向的城墙就要竣工,墙身几乎重建,墙体内开凿了数个排水的暗沟, 边上的民居也重建完,安济院中暂住的百姓陆陆续续返回家中。 最忙的一段日子已经过去, 江泠叮嘱了下属一些事情,很早就收工回家了。 好几日早出晚归, 但是一点也不觉得累,因为每天都会养生, 家中仆人还会做药膳, 所以江泠的身体养得比前两年好多了, 在牢里折腾出的那一身伤病也基本好全, 工部的同僚都说,江侍郎近半年瞧着,不像以前一样弱不禁风, 形销骨立, 健壮许多,脸色红润,看着就康健。 每日点卯上下值,绝不在值房熬着,到点了就回家, 搞得同僚们都以为江泠鬼上身了。 到家时刚傍晚, 天色昏暗,西天方向还有一点余晖将落不落, 江泠跨过家门,叶秋水看见他,说:“兄长回来了, 净手吃饭吧。” 他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净手,擦干了走到前厅,仆人已经将饭菜摆上,叶秋水给江泠夹了一筷子菜,看着他笑了笑,江泠心里没来由觉得有些奇怪,迟疑地吃完饭。 回家后和平日没什么两样,吃饭,看书,喝药,再是各自回屋睡觉。 江泠洗漱完,换了衣服,坐在榻上打算将没看完的书看完时,一摸枕头,发现书不见了。 他脸色霎时一僵,站起身,将床榻每个角落都翻了翻,空空如也。 江泠呆坐着,房门忽然被敲响,接着,叶秋水推门而入。 叶秋水背着手 ,眼底似笑非笑,关上门,走到床边。 四目相对时,江泠有些慌张,眨眼间,她已经走至身前。 叶秋水垂首看着他,从身后拿出一物,晃了晃,笑面盈盈道:“你是在找这个吗?” 她手里是一本书,夹着木签,江泠只瞄了一眼,神情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眼皮颤了颤,没说话。 见他没有要承认的意思,叶秋水便直接当着江泠的面翻开,书页哗哗作响,“江侍郎不愧是江侍郎,就是看这种书都会写批注,不知你看了这么久,心中可有什么感想,我们交谈交谈?” 木质的书签上写着小字,一手苍劲的笔迹一看就是出自江泠之手,他看书的时候很认真,会另外准备纸笔,有感想便随即写下,夹附在纸页中,叶秋水以前经常翻他的书看,看江泠看过的书很方便,不懂的地方会有他的标注,一本书他会看许多遍,每次都会留下不同的小字,叶秋水读完常常领悟颇深。 第350章 这些闲书,她看完便忘了,但是江泠没有随便对待,就像看其他圣贤书一样,认真读完,留下见解,如果不谈内容的话,叶秋水甚至会以为这是一本前人所著的典籍。 江泠很心虚,听着她调侃的话,伸手,想将书拿过来。 叶秋水手往后一缩,眉梢轻挑,盯着他笑,目光揶揄。 “我记得,兄长上次还教导我,少看闲书,你不是已经丢掉了吗,为什么我会在你屋中看到它?” 江泠很不自在,他不想承认的时候,就会装傻,装哑巴,糊弄过去。 可是叶秋水才没有那么好糊弄,她眉眼弯弯,捧着书,读他的批注,声音清晰,语气抑扬顿挫,江泠头皮发麻,受不了了,站起身,借着个头的优势,一手锢住叶秋水的肩身,不让她乱动,一手将那本书夺了回来。 叶秋水读到一半话语顿住,愤然去抢,“我还没有看完!江嘉玉,你好过分,你不准我看,你自己却偷偷看!” 江泠不给她,她就伸手抢,争执之下,江泠撞到床榻,叶秋水也跟着摔下,幸好有江泠垫着,他眼疾手快地抱住叶秋水,两个人齐齐砸在柔软的被子上。 叶秋水趴在他胸膛前,抬起头,盯着他躲闪的目光,佯装责备,“江大人,你怎么这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说罢,伸出手指,在他胸前戳了戳。 江泠不敢说话,无措地抬起手,握住她的手指,不让她乱动。 叶秋水觉得江泠真好玩,怎么都没想到,他会偷偷将那些书藏起来,夜里躲在屋里翻阅,难怪前两天总看他眼睛红红的,还以为是没睡好,好吧,其实是真没睡好。 她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那你看了这么久,觉得好看吗?” 江泠还是不说话,可是耳朵却很红。 他现在明白,叶秋水那些手段是从哪里学来的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不可能去评价好不好看。 叶秋水看着他被抓包后窘迫的样子,笑得发抖,她想,江泠从小到大应该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不像她,天天干坏事,被抓包惯了,脸皮也厚,一点也不害羞,可是江泠的反应就很好玩,她太喜欢捉弄老实人了,笑着说:“问你话呢?好看吗?” “你是不是很喜欢,要不然为什么还夹了书签,是不是已经背着我偷偷看许多遍了,好啊,说好要没收,丢掉,结果监守自盗!” 她的手指挣脱开他的束缚,戳戳他的脸,胸膛,江泠无地自容,偏偏她的手指还点来点去,讥笑不已,江泠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堵着她这张喋喋不休的嘴。 嘴唇被含住,湿热的气息扑在脸上,叶秋水一下子就安静了,眼睫毛扑闪着,乖乖地趴在他身上,洗漱过的唇齿间带着一点清苦的香气,江泠抬起手,按住她的后脖颈,掌下轻轻摩挲着。 唇舌相依,滚烫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隔着薄薄的中衣,冬日的屋子明明是有些冷的,可叶秋水却觉得很热,舌尖被吮得有些发麻,嘴唇濡湿,彼此的气息交缠,分不清谁是谁的,江泠的手情不自禁下移,熨帖在她的后背上,将叶秋水紧紧按在怀里。 墙上两道人影交叠,就好像书上画的那样,如鸳鸯交颈,衣衫被揉得皱巴巴,江泠的衣襟不知何时已经被叶秋水稀里糊涂地扒开了,她动来动去,亲吻时也不安分,揉揉胸口,还扒人衣襟,寒冬腊月,屋里同点了炭盆一样热。 江泠忽然将她推开,扭过头,脸很红,眼神躲闪,说:“亥时了。” 叶秋水撑着手臂,还有些意犹未尽,凑过去亲他的嘴巴。 长长的衣袍掩盖不住,江泠屈起腿,分开距离,想要将她扶起来。 叶秋水却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芃芃……” 江泠握着她的手臂,像是要推开,又像是要收拢。 “江嘉玉。” 叶秋水一口咬在他的锁骨上,再抬起头,眸光潋滟,低声道:“我想要你。” 江泠呆住了,目光锁着她,眼中暗流涌动,叶秋水亲吻他的锁骨,向上,含住喉结。江泠的手霎时收紧,按住她的后脖颈,迫使她抬起头,与他亲吻,另一只手往下,贴在纤细的腰肢上,滚烫的温度穿过薄薄的衣衫,像是一把火,将全身点燃。 叶秋水去解他的衣带,江泠又扭开头,回神,及时握住她的手,“不行、不行……” 他有些语无伦次,“亥时了,我、我要睡了……” 叶秋水气坏了,发泄一般地咬他,“江嘉玉,你怎么这样!” 她好难受,明明他也动了情。 江泠不敢,垂着眼皮,“我们……还没有成亲,不能这样。” 叶秋水气得要哭,“迂腐,古板!你看了那么久的书,你怎么一点也不懂。” 她想起以前在儋州的时候,听到的一点闲话,那个时候江泠才二十出头,当地的官员想要讨好他,送了许多美貌姬妾,可是江泠都不为所动,他孤身赴任,又没个家眷陪同,许多人都传言,说江泠不能人事。 她现在想,莫不是真的,可是在安济院的时候他明明…… 她眼睛很红,眸中水雾弥漫,身上很热,气愤于他的迂腐古板。 第351章 叶秋水直起身子就要爬下榻去,搭在腰上的手却突然将她按住了,江泠坐起身,低头去亲怀里的叶秋水,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后背紧贴的手缓缓下移,抚过她柔软的衣衫,迟疑了片刻,挑开裙摆。 下一刻,她就镇静不住了,垂下脑袋,埋在江泠怀中,肩膀微微颤抖,刚刚还咄咄逼人的嘴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声。 眼眶里迅速积氲出水汽,潮红的脸颊升温,烫得像是要烧起来,小腿打着摆,连带着裙子也跟着晃。 江泠端坐着,从远处看,他们只是拥抱在一起而已,男子一只手顺着少女的背抚摸,像是沉稳的兄长安慰娇蛮的妹妹那样,常年执笔的手腕力沉稳,叶秋水以前不知道,江泠手上有那么多厚厚的茧,有的是因为写字,有的是因为砍柴,有的是因为绘图,现在她都知道了,眼泪汪汪,一滴一滴地砸落,打湿江泠的衣袍。 带着茧的指腹像捻开书页那般按了一下,叶秋水哭了出来,狠狠咬了一口江泠的肩膀。 她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起来,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泪水,眼睛是红的,鼻子也是红的。 坏书,不是好东西! 江泠看着她,观察她的表情,叶秋水又气又怒,咬他,锤他。 他有些不懂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哭了,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第一百四十六章 驱寒的事情。 月上中天, 窗外寒风簌簌,屋里却闷热。 叶秋水揪着江泠的衣襟,双手攥紧,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全都偷偷揩在他衣服上。 江泠很爱干净, 偏头觑一眼脏兮兮的衣领,与她对视。 少女垂着眼皮, 瞪着他,锤了一下肩膀, 怒道:“你欺负我!” 江泠很不解, 无辜挨打挨骂 , “我哪里欺负你了?” 叶秋水说不上来, 皎洁的裙摆沾染了不属于它的痕迹,江泠伸手将卷起的衣衫抚平,他修剪齐整的指甲上泛着莹莹的光, 叶秋水见了, 脸颊生热,嘟囔说:“就是欺负了……”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用怎样的言语去控诉。 江泠沉默须臾,低声道:“可是你也欺负过我。” 如果这样就算的话,那她更过分, 他至少没有突然停下, 飘飘然离开。 叶秋水一听,不禁红了脸, 他还在记仇,说着上次在安济院的事。那个时候,叶秋水故意折腾他, 没有给他一个痛快,还故意把他丢在安济院,江泠缓了许久才能起身出门。 若说坏,谁欺负谁,好像她更过分些。 叶秋水吸了吸鼻子,“我的裙子……” 江泠垂首看了看,浅黄的裙摆上晕着点点深色的痕迹,“明日我给你洗干净。” 他从枕边拿了一方干净的巾帕,想给她擦擦,但一碰到,叶秋水就哆嗦。 江泠停下,抬眸看着她,心中不解,不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她哭,颤抖,会不会是因为讨厌,抗拒? 虽然书上说,女子这样就是舒适了,但是他摸不清叶秋水的意思,她行为处事与一般人不同。 濡湿的布料风一吹便冷飕飕的,叶秋水打了个寒颤。 江泠见状,捞过外袍,将叶秋水裹起。 他说:“回去吧,早些睡。” 叶秋水不动,还坐在他腿上,感受到后腰来自他的蓬勃的生命力。 叶秋水动了动,盯着他微变的脸色,小声道:“你这样……睡得着吗?” 江泠按住她的肩膀,不准她再动来动去,“睡你的,别再问了。” “不要。” 叶秋水紧紧攀住他的脖子,手从他宽大的衣袍下伸出来,江泠说:“披好,会着凉。” 她大胆地道:“我们可以做一些驱寒的事情,就不怕冷了。” 江泠额角跳了跳,“胡说八道。” “难道你不想?” 叶秋水不依不饶,“明明你都……” 江泠伸手捂住她的嘴,“不准说。” 他捂她的嘴,她就去干其他事,江泠又去抓她的手,慌里慌张,顾前不顾后,叶秋水一把将他的衣带扯落。 江泠着急地要拢紧,但是叶秋水眼疾手快将衣襟扒开,中衣滑落肩头,许多条疤痕交错着映入眼帘,有深有浅。有些的位置看上去还很凶险。 叶秋水愣住了,沸腾的血液凉了一半。 他的锁骨下是被铁钩戳穿后的痕迹,腰腹还有鞭痕,有些伤疤已经淡了,只留下浅浅的印记,有些却仿佛是刻在了这副躯体上,叶秋水看着,能想象得出他在牢里被折磨时的画面。 眼睛又红了,手指轻颤着触摸,难怪江泠总是捂得那么严实,不让她看,这些伤疤,她见了,心里不知道要难受成什么样。 “痛吗?” 叶秋水的手指碰了碰他锁骨下的疤痕,轻声问道。 江泠注视着她柔静的面容,还有微蹙、凝着愁绪的秀眉,道:“不痛了。” 她眼底满是心疼,又想到徐微说他差点死在牢里,只剩一口气。 她是大夫,在军营里待过一年,看得出许多伤很凶险,再歪几寸,就会戳穿心肺,回天乏术。 叶秋水搂抱住他,忽然用了些力,蛮横地将江泠推倒,他伸手将她接住。 下一刻,叶秋水低下头,修长的发从他的身前扫过,带起一片颤栗,叶秋水俯身,虔诚的吻落在那些伤疤上。 第352章 江泠的手握紧了,“芃芃……” 江泠想要伸手推拒,但叶秋水却按住他,抬起头看他一眼,亲了亲他的眼睛,一点点往下,鼻尖,嘴角,锁骨,身上交错的伤疤,而后是那条残疾的腿。 温热的气息拂过膝盖时,江泠呼吸一颤,神色微乱,“不要。” 叶秋水没理他,吻轻轻落在受过伤的腿上。 那些扭曲丑陋的疤痕,在她的唇下变得有些痒,还有些痛,江泠不想被她看到这些痕迹,恐惧,不安,还有些自卑。 可是叶秋水并没有什么反应,她神色如常,一点一点地亲吻过每一条伤疤,再直起身子时,发现江泠竟然哭了。 他抿紧着唇,无声无息,眼眶湿润泛光。 江泠在外人眼里,一直严肃稳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叶秋水知道,他其实很敏感,很容易受伤,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腿疾是他一辈子也无法平静对叶秋水展示的地方,可是叶秋水就是要他不再顾虑。 真正的痊愈,就是去接受残缺。 有着旧疾的腿,在她眼里,和别的地方没有区别,她会亲吻他的唇瓣,也会亲吻旧伤,她只是心疼他的遭遇,并没有怜悯他。 江泠紧紧握住她的手臂,目光深深,叶秋水笑了笑,“江嘉玉,你怎么呆呆的?” 平日性洁如玉,冷漠寡言的江侍郎,红着眼睛,好像被人欺负了一样,叶秋水喜欢死他这个样子了。凑过去,亲了好几下,“好啦,别发呆了,我不欺负你了行不行?” 她好像是有些过分,他那么古板,叶秋水不仅说了许多出格的话,还把他衣服都快扒干净了,衣衫松松垮垮地散开着,叶秋水喜欢逗他,喜欢看他哑口无言,气闷的模样,她垂首亲了江泠嘴角一下,直起身,想将他衣服合拢,江泠却突然禁锢住她的手臂,天旋地转,叶秋水惊呼,被他按在榻上,接着,疾风骤雨一般的吻落了下来。 男人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覆住,叶秋水只能微扬起头,承接有些凶狠急迫的吻,唇瓣被吮得有些痛,江泠捧着她的脸,额头相抵,唇齿纠缠,灼热如烈火燎原,烧得理智尽无。 可是除了吻之外,只剩肌肤隔着衣衫相贴时滚烫的温度,江泠克制又克制,迟迟不动,叶秋水便抓住他的手,带着他抚摸自己,掌心熨贴心口时,江泠吓得要收回,被叶秋水紧紧按住。 “嘉玉。”叶秋水睁开雾蒙蒙的眼睛,轻声道:“你可以对我这样。” 江泠眸中的情绪如打翻了的墨一样翻滚涌动着,清冷的目光不复存在,他迟疑片刻才低下头,指尖缠绕的衣带松落,他微凉的唇在她莹白的身躯上逡巡徘徊。 江泠什么也不懂,只会纸上谈兵,半途甚至爬下床,将地上的书捡了起来,翻了翻,才再次伏下身。 叶秋水见状,轻轻一笑,像是嘲弄,江泠合上书,板着个脸,捂住她的眼睛,身躯贴过来的时候,她颦起眉,脸也皱起,江泠垂首,亲吻她的眉心,安抚。 雕花的床顶轻轻晃动,叶秋水心想,好像一点也没有书上说得那般快活,江泠盯着她,发现她圆润的眼眸滴溜溜地转,他脑海里回想着刚刚看到的文字,依葫芦画瓢地学,叶秋水蹙眉叫了一声,再然后,就这般平平淡淡地结束了。 江泠整个人僵住,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做错事一般慌张无措,再然后,这两种情绪通通化为羞恼,叶秋水觉得他的脸色好像被雷劈了一般难看。 她坐起身,他已转过去,侧对着她,背影看上去很受伤。 叶秋水伸手去扳他的肩膀,扳不动。 “江嘉玉?” 她拉他,江泠一动不动,叶秋水凑过去,发现江泠的神情很沮丧,又可怜又好笑。 叶秋水闷笑一声,这笑又刺激到他,江泠往边上挪了挪,离她更远了。 她的笑越发止不住,肩膀 都跟着抖起来,一边扳他,一边说:“没事啦,话本上说,男子第一次都这样。” 他不动,她就继续安慰,“我其实,我其实也是……有些快活的。” 话音落下,江泠的神色却没见得有多么好转,背影看上去更加忧伤。 书上不是这么写的,他知道叶秋水在骗他,哄他,她的反应和书里一点也不一样。 江泠的自尊心被戳了个大窟窿,自我怀疑,惊讶,不可置信。 叶秋水抱着他,说了许久,江泠才道:“他们都是几个时辰。” 叶秋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他们”,是指话本里形形色色的男子。 “假的!” 叶秋水推了他一下,“你还真信!那种都是病,有病!” 江泠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真的,我是大夫!”叶秋水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你自己去翻医书是不是,不这么写,话本怎么卖得出去?” 她说完,江泠才慢吞吞地转回来。 叶秋水不动,他就也不动,折腾半夜,她都有些困了。 许久,叶秋水迷迷糊糊要睡着时,手指突然被勾住,她睁开眼,发现躺在身侧的江泠不知何时靠近,亲了亲她,见她没有抗拒,才再次挨了过来。 冬风在夜里游荡,窗棂被拍得呼呼作响,遮掩住帐内传来的细细的哼声。 第353章 帘子一角被风卷起,只能看到男人精瘦的后背,以及搭在他肩膀上一颠一颠抖动的小腿,又一阵风起,帘缦舞动,将一切都遮掩了去。 叶秋水神思飘摇,不知去往何处,被抱着去沐浴前心想,她再也不要嘲笑江泠了,男人的报复心好重。 屋外,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微弱的光苗熄灭了,天地间只剩寂静。 从净室回来后 ,江泠将地上的书捡起。 虽然里面许多内容都是胡说八道,但终归有一些可取之处。 比如,他现在知道,她哭,不是因为讨厌、抗拒,相反,而是喜欢。 江泠将书拍了拍,压平卷起的页脚,妥帖地将其放在架子上。 第一百四十七章 “你在害羞吗?”…… 腊月廿十四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这日,京师有陈陈布新的习俗,家家户户会将院落里外打扫干净, 包括屋顶墙角,家具衣物也会擦拭晾晒, 意在清除这一年的灰尘和秽气,有除旧迎新、驱邪纳福的寓意。 下人很早就开始忙活了, 前厅的每个角落都打扫了一遍,花瓶桌椅都被擦得锃亮, 石砖上甚至可以倒映出人脸。 主人家的两间卧房门窗都紧闭着, 迟迟不见有人出来, 婆子上去敲门, 无人应答。 “大概都睡着呢,还没醒。” 几人叹了叹,“大人竟然也没起, 好稀奇。” 浓烈张扬的阳光透过纱幔传进来, 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在窗台上响起,时不时地啄一啄,“哒哒哒”。 江泠睁开眼,平日里他醒得都很早,天不亮就会起来看书, 家中有个会养生的仆从, 江泠会早起跟着他一起练吕真人安乐法,能拉伸筋骨、调节气息, 练一遍,便觉得浑身舒畅,肺腑生热, 回屋擦一擦汗,再去前厅吃早茶看会儿书,就能去宫里上早朝了。 但今日,天已大亮,他才迟迟转醒,先是懊恼了一下,然后才想起贪睡的原因。 睡得迟,所以起得也晚,他心中情绪澎湃,一整夜都没睡,天要亮时才终于合眼眯了会儿。 怀里抱着个人,睡相很差,四仰八叉,腿翘在他身上,柔软的手臂搭在江泠脖颈旁,呼吸间都是女子身上馥郁的香气。 江泠呆了呆,扭过头。 叶秋水闭着眼,睡得很沉。 很奇怪,明明他还没有起来用早膳,可莫名有一种饱腹感,名为餍足的情绪在心里膨胀,只觉身轻体盈,半点没有通宵后的昏沉。 江泠目不转睛地盯着叶秋水的脸,他抬起手,指尖轻轻在她的脸颊上碰了碰,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害怕是幻觉,可等真实的触感在指腹下绽开,江泠确信,不是梦。 大概是觉得痒,少女长而卷翘的睫羽轻颤,呓语两句,翻了个身。 动作间衣襟微散,洁白如玉的脖颈上红樱点点。 江泠惯常不苟言笑的一张冷脸难得泛起红光,他挪开视线,盯着床顶看了一会儿,才再次转回去,忍不住抬起胳膊,指尖勾着叶秋水的一缕发,目光贪恋。 许久,江泠才小心翼翼起身,衣物散落在床榻、地面上,他沉默着拾起,叠好,挂在架子上, 叶秋水睡得很沉,他起来的动静并没有打扰到她,江泠将被子拉高些,将她盖得严严实实,穿上衣服,束好发,洗漱出门。 仆人们正在打扫院子,看见他出来,轻笑,“大人。” 江泠颔首应一声,往厨房走去,到门前时又忽然停下,转头对下人说道:“张伯,劳烦您去帮我告个假,今日不去了。” 下人愣住,“大人今日不去上朝了?” “嗯,不去了。” “大人是不是身体不适?”下人有些担忧地问,一向早起的江泠今日破天荒地多睡了半个时辰,莫不是病了? 江泠摇摇头,“没有,没别的事,你去吧。” “诶……” 张伯弓了弓身,赶忙出门。 江泠又指了指回廊尽头的卧房,说:“我那间屋子,先别进去打扫,晌午后再说。” 他想让叶秋水再睡会儿,怕下人进去打扫会将她吵醒。 “王婆,麻烦你去买一只乌鸡回来,要现杀的。” “好、好……” 下人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依照吩咐办事。 都交代完了,江泠才卷起袖子,找了一条襻膊系上,走进厨房,站在灶台前,将当归、枸杞、红枣称好,过一会儿,下人提着现杀的乌鸡回来,江泠将乌鸡处理干净,剁块,同称好洗净的药材一同放入炖盅,加清水,大火烧开后小火慢炖,快熟时再加入阿胶。 忙完这些,他放下衣袖,穿过回廊,推开门,吱呀一声,榻上的人还没有醒,江泠轻手轻脚走上前。 叶秋水侧躺着,压在榻上的一侧脸颊鼓起,江泠轻轻笑了笑,看了会儿才弯腰拍了拍她的肩膀,“芃芃,已经巳时了。” 叶秋水没理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她好困,累得不想起来。 他叫了好几声,叶秋水才悠悠转醒,睁开眼看了看他,眸色迷蒙,声音沙哑地道:“哥哥……” “嗯。” 江泠低声应道,扶她起来。 后半夜才睡,她还没有休息够,眼睛半睁不睁的,江泠已经将干净衣服拿过来了,见叶秋水眯着眼睛,穿个衣服也能将自己穿睡着,便坐过去,给她系上衣带,抱着人去净房洗漱。 第354章 她腰肢纤软,一手就可以捞住,叶秋水搂着他的脖子,睁开眼,看着江泠。 侧脸冷硬,唇线紧抿,就像处理公务时那样冷静严肃,将帕子浸湿,拧干后走到她面前,给她擦脸,洗手。 江泠眼睫低垂着,不敢和她对视,叶秋水被他抱着到净房时已经清醒了,圆润的眼眸注视着他,江泠下颌紧绷,默然无言,但耳根却被她盯得越来越红。 叶秋水见状,扬起唇,身子往前倾了几分,“嘉玉,你耳朵好红,你在害羞吗?”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唇角梨涡浅浅,气息拂在他脸上。 江泠知道她又在逗他,她玩心大,爱捉弄人,喜欢看人哑口无言,又拿她没办法的模样,她越笑,江泠就越不回答。 “我都没有害羞。”叶秋水说道:“你这样,倒好像是我对你做了什么一样,可是明明是你欺负了我。” 她语气带着责备,被架久了,现在小腿都还有些酸。 江泠那么会察言观色,一两次就知道该怎么拿捏她,她叫他哥哥,求饶,他反倒越凶,堵住她的嘴,不准她再叫这两个字。 被她揶揄后,江泠不只是耳根红,脖子也跟着变红了,脑海里不由自主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情,手心渐渐生热。 他不说话,叶秋水在一旁越说越起劲,“果然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男人,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你现在就不理我啦,江嘉玉,我们刚有肌肤之亲,你就想赖掉。” 说着说着还来劲了,煞有介事一般,假模假样地哽咽两声。 江泠只是给她擦个脸的功夫便被编排成了一个负心汉。 他叹了声气,“哪里学的这些话,不准再说。” “我没有想赖掉。”江泠神情认真,“你这是污蔑。” 叶秋水说:“那我和你说话,你都不理我。” 江泠无奈道:“没有不理你,是因为你的嘴太厉害,我不敢说话,可 是不管我回不回答,都是上你的套。” 叶秋水笑出声,他捏着帕子,垂首看着面前的人。 少女仰着头,对他微笑,她很开心,肩膀微抖,娇柔的发丝垂落他手心,跟着晃了晃。 不知道到底是阳光太灼目,还是她的笑容乱人心神。 江泠将帕子放回铜盆里,上前一步,捧住她的脸,他低下头,先亲了亲那双盛满了笑意的浅浅梨涡,再是唇。 他指节屈起,在脸颊旁刮了刮,叶秋水有些痒,皱眉,张开嘴,他趁虚而入。 牙齿厮磨,江泠在她的唇瓣上咬了一下,有惩罚的意味,这是在警告她,不可以再说一些胡话。 他不会赖掉,即便是玩笑话也不能说。 外面是奴仆们的说笑声,新年快到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巷子里满是欢声笑语,偶尔夹杂着两串鞭炮声。 小小的净房里很闷热,好一会儿,紧贴的身躯才分开,叶秋水胸口起伏着,气息许久才平缓。 江泠抬起手,擦了擦她的嘴角,声音柔缓,说道:“我给你炖了汤,现在应当好了。” 叶秋水点点头,她正好饿了,于是站起身,要出去时突然停住,转头问道:“我从你的屋中出去,下人见了会不会多想?” “不要紧。” 江泠淡淡道:“没事,走吧。” 他想了一夜,待今日过后就去求官家赐婚,别人的看法根本不重要,只要是她就好。 叶秋水推开门,她从江泠的卧房里出来,家里的婆子见了,确实有些惊讶,但很快就低下头,脸上一点异色也没有。 江泠盛了阿胶乌鸡汤过来,吹了吹,放在她面前。 叶秋水坐下来,拿着汤匙慢慢喝,看了眼汤中的用料,阿胶、当归、枸杞、红枣,都是适合给女子补肝肾,益气血的食补材料 她不禁红了脸,知道这是江泠特地给她炖的。 吃了一碗,叶秋水才想起来问江泠,“今日不当值?” “我告假了。” 江泠觉得,他应当陪在她身边,这样她一睁眼就能看到他。 “城墙是不是都建完啦?” “嗯,还有几日收尾就能彻底竣工。” 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今早,又要捷报传回京师,听说,苏将军与薛侯爷带兵两面包抄,突袭敌军军营,敌军招架不及,被打得落花流水,苏叙真生擒敌军首领头颅,大胜而归。 腊月前的一批军饷已经送出,过两日想必就能抵达驻军营地,有了这批年货,将士们就能过个好年。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人间烟火。 那个从大同跋山涉水来到京师的女人, 想要让丈夫落叶归乡,只是寒冬腊月的时节,并不适合启程, 叶秋水便让她在檀韵香榭帮忙做点琐碎的杂事,铺子后面有一排矮房, 都是给伙计住的,每日还供饭菜, 她可以住在那儿。 女人受宠若惊,惶恐不安, 佝偻着身体不敢过去, 一条街的铺子, 匾额高大, 门面辉煌,对于穷苦的女人而言,便如皇宫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站在门前踟蹰不前, 叶秋水劝了几次,她才犹豫地走进。 城墙重新加固后,坚不可摧,这附近住着的百姓再也不怕有一日角楼会坍塌,落在他们头顶。 临近年关的几日, 各部赶在过年前将挤压许久的公务都处理完了, 总算放起假。 第355章 叶秋水从东宫出来,宜阳告诉她, 有几个边境小国望风降附,送了国书过来求和,正月的时候, 还会有使者入京。 宜阳如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为了锻炼她,皇帝说,明年接见使臣的事情就交给她来办,正月初一时,帝后前往宗庙祭祀天地祖先,初二,东宫登山入白鹿寺斋戒三日为天下百姓祈福,宜阳任务众多,忙得脚不沾地,要准备许多东西,叶秋水去了她宫里,也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 除夕的时候,前线再次传来捷报,东鞑的首领亡故了,敌军内部乱作一团,驻军打算乘胜追击,彻底将他们打得再也爬不起来。 朝庭上下欢笑不停,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神情,江泠将工部的事情忙完后,回到家,年三十时,叶秋水放家中仆人都回去过年了。先前还未到腊月,她就给铺子里的每个伙计都发了赏钱,有些是跟着她跋山涉水来到京师的,叶秋水会给他们一笔丰厚的过路费,让他们能笑盈盈地回乡过年。 家中只剩她和江泠二人,一大早,叶秋水便起来拉江泠一起去逛市集,各个坊市皆喜气洋洋,红灯彩绸飞舞,叶秋水买了许多年货,两个人都要拎不动,请了闲汉帮忙送回家。 市集热闹,比肩接踵,街边还有杂戏,叶秋水从小就喜欢凑这种热闹,不过因为前两次差点和江泠走散,她打算在外面瞄两眼就算了,但江泠却主动牵着她过去,皇城大街许多地方都经过他修缮,江泠对城内每一处街道小巷都极为熟悉,带着她走了两圈,竟然找到了个极好的观赏位,周围没什么人,一低头可以看到杂戏的全景,不用在人群里费力踮脚张望。 叶秋水很是惊喜,“你怎么知道可以来这儿!” 江泠打听过,每年年集表演杂戏的人都在这儿附近搭台子,他在修缮大道时曾经巡视过,发现附近有一处阁楼,站在二楼时正好可以看到杂戏全景,还不用人挤人。 叶秋水趴在栏杆上看杂戏,喷火、吞剑、弄丸……周围观赏的人很多,赏钱同雪花片一样落在铜钵里。 看完杂戏,叶秋水去书局里买了几张红纸,还有上好的笔墨,回到家后,江泠在红纸上写下春联,她熬了浆糊,将春联贴在门上,檐下的灯笼旧了,叶秋水将梯子搬过来,自告奋勇要爬上去换。 江泠有些担心,“我来吧。” “没事!” 她猴子一样地窜上去,身手灵活,就和小时候一样,摘了旧灯笼丢下,江泠将新买的递给她,叶秋水接过,利落地挂上。 下来的时候,因为着急险些踩空,梯子晃了晃,江泠赶紧伸手扶住,叶秋水慢慢爬了下来,不敢再得意。 脚踩在地上时,叶秋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实在是生疏了,要是换做以前的我,噌的一下就能上去,根本不需要梯子。” 江泠瞥她一眼,“嗯,你最能耐。” 语气里带着责备之意,她哼一声,扭过头,跑去捣鼓年货。 按照以前在曲州的习俗,除夕夜要守岁,要给神龛供奉的神明敬香,准备贡品,叶秋水支起一张小桌子,在上面摆上柿子,柑橘,麻秸,柏枝等。 傍晚时,灯笼点起,巷子里响起鞭炮声,叶秋水出门和邻家小孩一起玩烟花,比谁的纸片被炸得更高。 过一会儿,扎垂髫髻的小丫头鼓着脸,气恼地说:“姐姐,你怎么老是耍无赖。” 叶秋水笑嘻嘻地捏了一下她的脸,“你再让我一把,我给你买糖吃。” 小丫头撅得高高的嘴巴缩回去,眉开眼笑。 巷子外正好有卖糖的老人在吆喝,叶秋水拉着她过去买糖,剥开糖纸,一连往嘴里塞了几块,嚼得咯咯响,相比较之下,一旁的小丫头看着都比她文雅淑女些。 不远处,家中升起炊烟,江泠站在灶台前,熟练地切菜蒸煮,他做事有条不紊,起锅烧油,动作熟练,时不时从窗台前往外看一眼,刚刚还在外面玩烟花的叶秋水不见了,他擦了擦手,探头喊道: “叶明渟,吃饭。” 巷子外远远传来一声应答,“来了。” 好一会儿,大门前也不曾见有人路过,江泠等不到人,刚要出门找,门房一旁的围墙上忽然传来动静,“哥哥……救我。” 江泠一回头,发现叶秋水卡在围墙上,一角的裙摆还被树枝钩住了。 他怔住,问道:“你为什么在墙上?” 叶秋水红着个脸,“我想试试我现在还能不能翻墙。” 现在这个围墙,还没有以前在曲州的时候,江泠的母亲为了防止他和贫家女孩交往,加筑过的墙一半高,叶秋水心想,凭她的身手,翻墙进门不是如履平地?哪知出师不利,挂在墙头下不来了。 江泠一时语塞,走过去抬起手,说:“下来吧。” 她抱着墙头不松手,“可以吗?” 叶秋水担心他根本接不住,两个人都得摔个狗吃屎,那多丢人。 江泠点头,“摔不到你,我垫着。” 叶秋水这才笑了笑,松开手,从墙头跳下,江泠张开臂膀,稳稳地将人抱住。 他做惯了农活,有时候奉命修皇城时还会搬木头,力气很大,少女扑了满怀,他身形稳重,半分没有踉跄。 第356章 叶秋水仰头对他笑,江泠看着她,忽然问道:“吃糖了?” 说话时呼出的气息都是香甜的,叶秋水“呀”了一声,发现自己不小心露馅了。 她之前时不时牙痛,江泠便不准她吃糖。 刚刚在巷子外,叶秋水一连塞了好几颗进嘴,吃过瘾了才敢回家,就是怕被他发现。 她嘟囔一声,狡辩,“是朗姐儿给的。” 朗姐儿就是方才和她一起在外面玩烟花的小丫头,是邻家的孩子。 江泠问道:“吃了几颗?” “一颗而已。” 他不信,低头亲她,齿间蜜糖的甜味浓郁留香,江泠说:“你骗我。” 叶秋水哪里想到他还能靠这招来判断,不由心虚,挣扎两下从他怀里跳下,进厨房去看都做了些什么。 菜肴丰富,都是她爱吃的,虽然除夕的时候仆人都回家去了,但是家中并不冷清,叶秋水想起小时候,那时没有办法吃上丰盛的菜肴,过年唯一能碰到的荤菜是江晖偷偷让人送来的腊肉,她和江泠都舍不得吃,拿来供菩萨,但是江泠每每都会切下一大块给她,告诉她神明不会和她计较。 日子过得清贫,但却很快乐,那些吃不饱饭,为生计发愁的经历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离她太遥远,许多时候,叶秋水甚至怀疑过,那会不会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一个在大雪天快冻死前做的美梦。 手指突然被握紧,叶秋水回过神,看向一旁,江泠盯着她,看出她在胡思乱想,目色担忧。 “怎么了?” 叶秋水说:“就是想到了一些旧事。” 江泠知道她在想什么,前尘旧梦一场,人世间的起起伏伏总是不讲道理的,叫人捉摸不透。 他现在很庆幸,十二岁时的某一场冬风,将叶秋水送到他身边。 祭完天地,巷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邻家养的大黄狗被吓坏了,一声犬吠,吓得叶秋水眉心跳了跳,江泠俯下身亲吻,抚平轻皱的痕迹,揽着她,“你最近是不是经常想到以前的事情?” “嗯……” 叶秋水轻声说:“我想回去看我母亲。” 她垂着眼眸,回想,她已完全回忆不起母亲的模样,叶秋水的娘亲走得太早,在她五岁那年被叶大打死,尸体就葬在后山。 “我想让她知道我过得挺好的,这些年。” 就像母亲为她取的小名一样,生命恰似春日蓬勃之草木,纵风霜满面,亦能坚韧不拔,向阳而生。 叶秋水想告诉母亲,她做到了。 “好,过完年,我同官家告假,陪你回曲州。” 话音停歇时,衣衫也随之落下。 云鬓雾影,暗香涌动,窗外烟火炸响,屋中透进光亮,轻轻摇动的帘幔上倒映着重叠的人影。 第二日正月初一,百官进宫向帝后祝贺新年,江泠同皇帝告了两个月的假,等收拾完行礼,同叶秋水一起启程返回曲州。 第一百四十九章 “是我夫人。”…… 路途大半个月, 到达曲州时已经入春,万物复苏,道旁芳草浅绿, 鸭子争相过河。 熟悉的建筑,景色映入眼帘, 叶秋水指着连绵起伏的山脉,笑着对江泠说:“嘉玉, 你看,那是以前我养鸡的山!” 江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远处群山叠翠, 山脚下, 农田密布, 许多大型水车立在其中运作着,江泠看到,他十六七岁时画图纸建造的水车, 还有与工匠一起商讨出的农具仍然在被使用着。 要进城前, 马车在道旁停下,叶秋水跳下来打算歇歇脚,等马吃够粮草,喝饱后再出发。 正是春日,农田里有人正在播种、除草, 沟渠中流水潺潺, 长长的龙骨水车将水源引上山,道旁有一个老旧的茶棚, 棚子里零星坐着几个农人,大概是干活干累了,坐在棚子下喝一碗麦茶休憩片刻。 叶秋水走进去, 茶棚的老店家走过来,看到二人的气质打扮不像普通人,有些局促,揣着手说:“小老儿这里只有麦茶,紫苏茶,都是给附近的农人解渴用的,不是什么名贵货色,二位若是想喝茶,再往西走十里就进城了。” 江泠说:“没事,吴伯,来两碗麦茶就好。” “诶,好好好。” 老人转身要去倒茶,走了两步忽地转回来,神情疑惑,“官人怎知小老儿姓吴?” 他盯着江泠看了一会儿,许久才恍惚认出来是谁,犹豫不决地道:“是……是小江吗?” 青年身姿端正,气质严肃,脸颊轮廓英朗,眉宇间依稀透着一股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 许多年前,江泠还在县学读书时,闲暇的时候就会来城外茶棚帮忙,这附近的许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他会帮人算账,帮忙找田主要工钱,还有修水车,可后来,江泠考中解元,去了省城,再然后又去了京师,大家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茶棚店家有些不敢认,怕自己冒昧得罪了人。 江泠点了点头,“是我。” 老店家脸上闪过诧异,惊喜,而后又成了惶恐,又笑又局促地说,“哎呀还真是,小江啊不不不……江大人。” 他脸上露出惶恐,拍了拍嘴,现在的江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文弱的少年了,应该称老爷。 第357章 “不用,就叫小江吧。” 江泠坐了下来,农田里许多认识江泠的人都围簇过来张望。 叶秋水去了田间,正在观测山上的环境,思考现在山上适合种植些什么。 老店家已经放下惶恐,笑着和江泠交谈起来,问起他的近况,江泠都一一答了。 虽然多年过去,但是青年亦如过去一样谦逊,说话温和,并没有任何一点位高权重者的倨傲。 他在田野间巡查水车的运作情况,同乡亲说:“这些都是老式样了,去年工部做了些新的,我回去画好图纸,让工坊的匠人仿出来给你们试试。” “好!” 大家都笑起来,江泠看向远处,叶秋水从山上下来了,江泠将一旁放温的茶水递给她。 叶秋水眯眼微笑,“谢谢。” 她捧起茶水,饮几口。 周围的人看向她,方才大家都看到,二人是一起从马车上下来的,举止亲密,大家都知道江泠不苟言笑,但是看向女子时,目光却很温柔。 叶秋水喝完茶,在江泠身边坐下,他拿出帕子,自然而然地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刚刚在山上,看了看以前宝和香铺种植香草的地方,前两年有些干旱,收成不太好,要是能换个更好用的水车,引水上山,应当会改善许多,我刚刚都想好要种些什么了。” “嗯。” 江泠说:“我刚刚也想了,回去之后我就给工坊画图纸,去年工部新造的那些应该很有用。” 叶秋水低下头继续喝茶。 一旁的农人不 由问道:“这……是不是江大人的夫人啊?” 叶秋水以前四处跑生意,她虽然有时候会来城外找江泠,但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与现在长得完全不一样,十八岁的少女,如一朵盛放的芍药花,举手投足俱是明媚风情。 叶秋水刚要开口,江泠却点了点头,先应道:“嗯,是我夫人。” 以前旁人这么误会的时候,江泠会解释,告诉下属,来看他的女子是他的妹妹,现在别人这么问,他竟面不改色地应下了。 叶秋水不免诧异,看向江泠时,他的神色却很坦然。 这是事实,没什么好否认的。 农人笑说:“大人同夫人很般配。” 江泠颔首,“谢谢。” 歇完脚,系在河边吃草的马也饱了,二人坐车进城,多年过去,曲州城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街坊仍是过去的模样,巷子太窄小,车马完全不能进去,两个人只好下来,步行走进。 以前住的地方在青石巷,末尾的矮旧房屋就是叶家老宅。 许多年未曾有人居住,门前竟然也不曾结蛛网,甚至杂草也无。 叶秋水不禁奇怪,看了眼江泠,“老宅怎么一点也不破旧,里面是有人居住吗?” 他们不是没想过,这么多年不曾回来,也许有人住进去,但实际上,推开门发现家中并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但是门前却被洒扫得很干净。 叶秋水简单地洒扫一番,二人暂时住在此地。 一墙之隔外就是以前的江宅,后来地契被江家人收回,也不知有没有卖给其他人,叶秋水对江泠说道:“嘉玉,明日我想去打听打听,要是隔壁的宅子没有人住,我们就买下吧。” 多年过去,当初被砍掉大半的桃树竟然又挣扎着生出茂密的枝叶,越过墙头。 就像以前,家中长辈百般劝阻,无论怎么告诫,哪怕筑起高高的围墙,被墙隔开的二人也会想法设法地去越过这道鸿沟,桃树也一样,被砍掉一半的身躯,也会拼命长出新芽,越墙而出。 江泠抬头看一眼高墙,“应当还在江家,我去要回来。” 叶秋水问道:“他们要是不给怎么办?” 江泠笑意淡淡,“他们不敢。” 江氏一族心里对江泠又怕又愧,当初族人逼他离开,霸占二房产业,他们贪婪无耻,可是等江泠身居高位后,又终日困在恐惧与懊悔当中,生怕某一日江泠会回来报复,他早就已经不是那个任族人拿捏,躺在床上无法下地的残废。 第二日,江泠就递了帖子,族长吓出一脑门冷汗,一夜都没敢合眼,大半夜祠堂里灯火通明,一群人商量着该怎么应对,三郎衣锦归乡,已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物,他若旧事重提,全族上下都吃不了兜着走。 家中唯一有些出息的就是四房的江晖,但江晖与江泠交好,绝不会向着他们。 六郎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族长推着他出去,“等泠哥儿来了,你……你就给他磕个头,认罪。” 六郎脖子一梗,“凭什么是我!” 族长说:“当初是不是你带着人拿弹弓打他的?险些将人眼睛打瞎!” 六郎涨红着脸,因为确有此事,儿时不懂事,他带人欺负过那个三哥,欺江泠不良于行,故意拿弹弓射人。 长辈们不敢站出来,就推他出去挡枪! 帖子送上门的第二日,族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来了,族长熬了一通宵,眼睛通红,想着,要是江泠问罪,他这个老骨头跪下来磕头求饶行不行。 祖宅前围着一群人,江泠到了的时候,叔伯们俱是一抖,族长颤颤巍巍上前,满脸讨好奉迎。 第358章 青年身形高大,走路时明显不平,他撑着一只竹杖,款步走上前,可大概因为当了多年官,位高权重,那种沉稳内敛,不怒而威的气质萦绕周身,让人第一眼见到他时,根本注意不到身体的残缺。 江泠开门见山,没有理他们的讨好恭维,只说自己要取一样东西。 堂中的人吓出一身冷汗,脑中飞快思索自己曾经吞占了二房多少产业。 江泠说:“我要东门街青石巷旁那间宅子的地契。” 族长心中思索,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以前二房在东门街住的那间宅子,江泠离开宗族前就住在那儿。 众人一听,心下胆寒。 果然是来讨债的! 那些产业早就被瓜分干净,如今宅子的地契也不知究竟在谁手中,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 江泠说:“三日之内,将地契送到叶家来。” 说罢便起身走了,族长追过去,想说些什么,又害怕得罪江泠,觉得说什么都无用。 最后,他们只能看着青年离开。 族长腿一软,滑落在地,身边的人七手八脚地去搀扶他。 “他已不是我们能得罪起的人物了,三日之内,将账目全都算好,该还给他的都还过去吧。” 族长认清了,江泠不可能认祖归宗,他没有报复,只要一间宅子,已是最后的体面。 三日后,一口大木箱子送到家门前。 叶秋水稀奇地翻了翻,发现里面全是田产,店铺,宅院的文契。 “怎么会有这么多?” 叶秋水惊道,这怕是当年二房的产业全都送回来了。 也难为他们,三天三夜,将这些账目理清,能归还的悉数归还。 江宅的地契也送至他们手中,叶秋水推门进去,多年无人居住,尘土飞扬,但那棵桃树却枝叶新绿,亭亭如盖,桃花点点,各个含苞待放。 手里突然多了许多地契,叶秋水啼笑皆非,“嗳,你说他们心里是不是都在滴血,你突然登门,怕是这几日,他们都吓得没敢睡觉吧。” 叶秋水觉得江泠竟然也有坏心眼的时候,他明明可以直接说清楚,还非要提前一日送拜帖,说会登门,可不得将一族上下吓得屁滚尿流,心惊胆战一夜生怕天子近臣的江大人一发怒将他们全族一锅端了。 江泠翻了翻箱子里的各种文契,突然笑了一下。 叶秋水纳闷问:“你笑什么?是不是以前穷惯了,突然发现自己多了这么多的钱,喜不自胜?” “差不多。” 江泠抬眸看着她,说:“我以前总觉得,我给你的聘礼太过寒酸,愁了许久该怎么办,现在总算有能拿得出手的了。” 他将箱子往她面前推了推,“这些都给你,都是你的。” 第一百五十章 玉山倾碎 江宅的地契回来后, 叶秋水第一件要做的就是请工匠将中间的垣墙打通了,有一个长廊,穿过小门, 可以直接从叶家的老宅子进入江家。 又请几个仆妇将院落洒扫一番,叶秋水走进江泠以前读书的那间厢房。 屋里空落落的, 窗台边放着一只花瓶,里面是已经干枯的荷花, 还有莲蓬,摸起来又硬又脆, 叶秋水想到, 这是很多年前, 她第一次回赠江泠的东西, 那时她在鱼桥帮人剥莲蓬,莲池的主人送给她一株荷花,还有一碗莲子, 叶秋水想法设法抱着它们爬上墙, 送给江泠。 她不禁一笑,窗台一点也不高,堪堪到她腰际,但是叶秋水小时候却觉得,窗台怎么那么高, 她每次都够不到, 得踮起脚才能看到江泠在里面做什么,有时候他会坐在窗前看书, 见她探出头,就伸手把她抱进去玩,教她算数。 箱子里的文契, 叶秋水坐在毯子上慢慢整理,算了许久的账,江氏一族送过来的产业很丰厚,叶秋水越算越惊讶,这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难怪当年那些人为了吞并财产不择手段,兄弟阋墙,大打出手,明明有这么多的家业,却不舍得拿出一点留给江泠生存,半分退路也不给他留。 她越想越气,只能说江泠这个人心胸宽广,不爱翻旧账,换做叶秋水,谁得罪了她,她非要将其扒掉一层皮不可。 清算完名下的产业,叶秋水出门去看地段,有些田契的位置她不喜欢 ,打算折合成银子,曲州的官员后知后觉地知晓江泠回乡的事情,拜贴雪花片似的送到家门前,听说他已经定亲,还有不少官员女眷邀叶秋水过去吃茶。 知州亲自相邀,知道江泠的脾气,并未准备得多么隆重,只是摆了张小席,让他过去小酌两杯而已。 江泠不好推脱,带着她一起过去。 席上还有曲州的其他下属官员,知州的副手也在,几人站在府门前等待,等马车悠悠驶近,江泠掀开帘子,知州笑着上前招呼。 江泠颔首示意,下了马车后,转身去牵叶秋水,知州挑眉去看,听说江泠定亲了,但不知夫人是何许人也,几人不禁好奇地打量,一名俏丽明媚的少女握住江泠的手,淡淡地笑了笑,慢慢走下马车。 看到人,知州身后一名属官呆了呆,目光落在少女身上,神情怔愣。 江泠察觉到目光,扫过来一眼,他便立刻低下头。 第359章 “这就是夫人吧?” 知州笑了笑,江泠颔首。 他让开道,同江泠介绍在场的属官,大家一一招呼过。 “这位是临溪县的知县余勐。” 被提到的人上前几步,抬手作揖,“江大人。” 江泠便也回礼。 “这是我的副手,王聿章。” 知州又指了指另一人,是个年轻的男子,长身玉立,眉目俊秀,被点到名,脸上哂笑,走上前,拱手,“江大人……” 江泠点头。 王聿章脸色尴尬,退到一旁,江泠和知州在交谈,叶秋水走在一旁,被知州夫人拉着说话,少女面庞秀丽,知州夫人问她:“不知娘子同江大人是怎么认识的,当真郎才女貌,方才你们二位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真真是一对璧人。” 叶秋水答道:“从小就认识了。” “诶,还是青梅竹马?”知州夫人眉梢轻挑,“那就是生来的缘分了。” 叶秋水笑着“嗯”了一声。 方才听知州介绍,原来他的副手竟是王聿章,叶秋水一开始没什么印象,方才才想起是谁。 王聿章跟在后头,听到叶秋水与知州夫人的谈话,心里了然。 他不禁想起多年前,他求娶叶秋水无果,心里失魂落魄,对她一直念念不忘,后来去了京师国子监,听人说她在西市开铺子,王聿章也总是忍不住在附近游荡,喜欢偷偷看她在柜台后游刃有余的模样。 后来某一日,一个男人忽然拦住他,气质威严,个头高大,眉眼锋利,语气极为冷淡,警告他,别再纠缠叶秋水。 王聿章想起来,拦住他的人就是江泠,男人神色凶厉,大有一种他要是再敢纠缠,就让他再也进不了京的架势。 那个时候,江泠的老师严敬渊位同副相,位高权重,他自己也成了官家跟前的红人,早已不是他们王家能招惹的人物。 王聿章狼狈离开,再也不敢到檀韵香榭附近闲逛。 当时他就想,江泠莫名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从他第一次在曲州见到江泠,到后来在京师遇上,江泠对他的态度一直都很冷淡。 现在王聿章想明白了,江泠对叶秋水有意,他不仅是在肖想人家妹妹,更是在肖想人家心上人,可不得对他冷淡,巴不得他赶紧滚远一点。 席上谈笑融融,叶秋水给知州夫人送了一盒香膏,知州夫人笑脸盈盈,很是喜爱。 离开的时候,叶秋水刚上马车,就听到后面有人叫她。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她愣了愣,掀开帘子,发现是王聿章。 江泠也看向他,眸光冰冷。 王聿章赶忙摆了摆手,解释道:“我并无纠缠之意,江大人,我只是有些话想说。” 他道:“去年我在京师外祖父家,听到家中表姊妹们聊起旧事,才知道几年前叶娘子刚去京城的时候,受到过孟家的刁难,真是罪过,我不知道年少的事情会给叶娘子带来许多麻烦。” 王聿章拱手,态度诚恳,行了个礼,“我在这儿给叶娘子赔个不是。” 叶秋水看着他,知道他说的是那时候孟家的人在外传言,说叶秋水一心想要攀高枝的事情,害得她好长一段时间遭人排挤,每每去参加个赏花宴,都要被指指点点。 王聿章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垂着眸子。 当年的事情,其实是他遭拒绝,心中不甘,醉酒时同表兄妹们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说叶秋水有个解元哥哥,瞧不起他这个县学的学生,孟家的表兄妹们,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叶秋水想要攀附更高的人家。 叶秋水回神,“哦,不是什么大事。” 王聿章已经有妻儿,知道规矩,说完要说的话便走了,临行前还不忘道:“那就祝二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某告退了。” 他躬身退了几步,离开。 江泠问道:“王聿章方才说的是什么事?” 什么孟家的刁难。 叶秋水如实告诉他,“就是孟家觉得我眼高于顶,瞧不上王家,想要攀高枝,这些话传出去,都没人光顾我店里的生意了。” 江泠说:“幸好你没嫁给他。” 求娶不得,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害得叶秋水被人诟病。 叶秋水趴在车厢窗口,掀开帘子朝外张望,席间喝了两杯薄酒,她打算吹吹风。 王聿章走后,她一直未曾收回目光,江泠瞄了一眼,淡声说:“舍不得你聿章哥哥?” 叶秋水扭过头,瞪他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是喝酒了想吹会儿风!” 江泠目光撇开,若无其事。 叶秋水反应了一会儿,戳戳他,“江嘉玉,你好没意思,就这点事你还记几年。” 江泠看着她,说:“我又没有叫错,你的聿章哥哥还教过你骑马。” 叶秋水走到他面前,伸手捏住他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什么‘聿章哥哥’,你不要再叫了。” 马车有些颠簸,江泠伸手扶住她的腰,让她在自己腿上坐下。 许多事情,叶秋水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是江泠竟然还记着那些细节,他现在都忘不了,紧赶慢赶从京师回来,惦记着要带她出去玩,结果看到某个人和王聿章站在一起,笑面盈盈的,一口一个“聿章哥哥”,倒显得他回来得很多余。 第360章 “好嘛,你现在跟我翻起这些陈年旧账来了是吧?” 叶秋水气愤地咬了一口江泠的下巴,江泠揽住她,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没有别的意思。” 叶秋水嗤笑一声,“某个人这么会翻旧账,五六年前的事情还记得那么清楚,可不像是没别的意思的样子。” “嗯。”江泠说:“我嫉妒他,讨厌他。” 他直白地道,讨厌王聿章来找她,讨厌她叫别人哥哥。 叶秋水诧异他这么直言不讳,不禁笑了笑,“嘉玉,你现在真的变了。” 江泠问:“哪里?” “嗯……就是你不会再刻意隐瞒自己心里的想法,你会表达你的不满,你的不开心,不再什么都埋在心里,不和我说。” 叶秋水轻声笑道:“这一点让我很欣慰。” 江泠也跟着笑起来。 因为他已经不会再害怕,害怕分离,害怕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会将彼此推得更远。 叶秋水看着他,低下头,亲他一下。 江泠仰头,等她要离开时,又迎上前追着她的唇瓣咬。 两个人像七八岁孩童一样,你一下,我一下,马车摇摇晃晃,车厢外铜铃声叮铃作响。 到了家门前,不待车夫将马车停稳,叶秋水便先跳了下来,拉着江泠进屋,门砰的一声关上,灯也来不及点,黑灯瞎火中,江泠低头捧起她的脸,实在是有些太着急,两个人的脸撞在一起,叶秋水的牙齿磕到江泠的鼻尖,都是疼得皱了皱眉,接着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江泠看着她轻笑,叶秋水脸颊发烫,待眼睛适应黑暗后,江泠低下头,亲吻她的嘴角,抱着人坐在书桌上。 叶秋水搂紧他的脖子,绒毛内衬的披风紧贴身躯,江泠熟练地解开小衣的系带,淡淡的月光抛撒落下,怀里的人不知是因为冷了,还是些其他什么原因,抖了抖,雪净的身子若玉山倾碎,摇散了月光。 叶秋水坐在桌上,后背靠着窗户,她的发髻散开了,一支珠钗斜在鬓角,摇摇欲坠,她想要摘下,但江泠不让,偶尔撞到身后的窗户,发出叮当一声脆响,时缓时急。 快时,若玉珠落盘,嘈嘈切切,慢时,若微雨敲窗,朦胧舒缓。 第二日,叶秋水发现她的珠钗磕坏了一个角,心疼得骂了江泠许久。 江泠摸了摸鼻子,很是尴尬,隔日送了数支给她,这事才算过去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待嫁 隔日, 江泠拿着新画好的图纸,和知州商量了一番, 让匠作坊按照图纸制作新的农具, 水车,分发给乡亲们试用。 这些农具都是工部新造的, 东山下耕作的农人用过都说好,能减轻人力, 也不会破坏土壤,江泠稍微改良了一下, 更贴合曲州的地势土壤, 龙骨水车建在半山腰, 能稳定地输送水源上山, 比以前用的那个更省时省力。 叶秋水到了哪儿都不忘谈生意,买地皮,种瓜果香草, 记得京师的夫人们喜欢泉州的绞罗, 又亲自去挑了几箱,准备带回去。 母亲当年草草葬在后山,只有一个简单的坟冢,周围生了些杂草,叶秋水就带着小铁锹, 坐在山头, 一点一点地将附近所有的杂草都清除干净了,她一边铲草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 自言自语。 “我开了铺子,在京师,可以赚许多钱。” “小时候我还说过, 长大了一定要赚许多钱,不能成为像叶大那样的人,阿娘,我做到了。” 叶秋水淡淡说道:“我说过会让你享福的。” 回答她的只有山野间微凉的风。 叶秋水坐了下来,心里很惆怅。 她不再念叨,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阿娘,怎么办,我已经完全想不起你的样子了,你会不会怪我。” 母亲的模样,渐渐的在叶秋水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想到她的时候,会闻到皂荚的香气,会感受到春日的融光。 叶秋水对父亲的死熟视无睹,因为她没有将药给他,叶大才会因为旧疾发作而死在寒冬,间接害死亲生父亲的人,怎么都算不上是俗世意义上的好孩子,所以她很害怕,阿娘知道这件事,会觉得她不是一个好孩子。 过一会儿,江泠上山寻她,看到叶秋水孤零零地坐在地上,他愣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走近。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这阵子,叶秋水会那么低落,她越厉害,越获得成就,便越难过,因为这种成功并没有反馈到她所重视的亲人身上,她心里痛恶自己当时的弱小,懊恼自己成长起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叶秋水没有注意到他过来,等紧握着铁锹的手忽然被握住,叶秋水回神,抬起头,江泠站在面前,沉默地将铁锹拿过去,用手帕擦她掌心沾上的污泥。 “饭做好了。” 江泠说道:“回去吧。” 叶秋水站起来,“好。” 她腿坐得有些麻了,站起来的时候歪了歪,江泠扶住她,忽然指了指叶秋水身后,“你看。” 叶秋水疑惑地转身,她方才坐过的地方,旁边突然多了一朵小野花,这附近的杂草叶秋水都除干净了,先前根本就没有,是突然冒出来的。 第361章 叶秋水神色诧异,麻着腿,踉跄地扑过去,山风微拂,小花摇摇摆摆,像是小时候,阿娘哄她睡觉,唱着儿歌时轻点的头。 叶秋水破涕为笑,“你没有责备我,你也觉得我很厉害对不对?” 小花摇啊摇,点点头。 叶秋水笑了,站起身,拉着江泠的手,一步三回头。 第二日,叶秋独自前往衙门。 许久,她带着一张文契回来,打开展示给江泠看。 江泠目光落下,发现那是一张和离书。 “我去衙门,请县令大人帮忙弄的。” 要给已经去世的夫妻俩和离有些麻烦,之前也未曾有先例,叶秋水提出想法时,衙门的官吏都有些惊讶,但好在结果是好的。 “我给我娘和叶大和离了。” 叶秋水摸着那张纸,说:“以后他们俩没有任何关系,我想将娘的墓迁到别的地方去,不和他葬一起。” 江泠点头,“嗯,好。” 叶秋水出去安排了,迁墓是个大工程,她请人挑选黄道吉日动工,迁去的地方正好是叶秋水买下用来种植瓜果的地皮,山水秀丽,很是宜人。 这些天他们都住在江宅中,一日,叶秋水要回老宅子拿东西,忽然发现门前有人徘徊,拿着一把扫帚扫了扫门前的灰。 是个头发花白的妇人,穿着朴素,但很干净体面,梳着整齐的发髻,背脊有些佝偻,上了年纪。 叶秋水上前询问,“婆婆,你是……” 老妇人扭头看她。 叶秋水想起刚回来的时候,发现多年未曾有人居住的叶家老宅门庭干净,周围没有杂草,叶秋水还奇怪,以为是有人住在里面,但推开门后发现并未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婆婆,你是不是经常来这里洒扫?” 老妇人颔首,问她是谁。 叶秋水说这是她家的老宅子。 老妇人一听,愣道:“你是……水丫头呀?” 叶秋水点头,老妇人有些激动,手局促地在衣摆上揩了揩,接着上前握住她的手,“太好了,总算见到你们了,江大人是不是也回来了?” 近来曲州的官吏百姓都略有耳闻,说有个大官返乡,曲州是个小地方,远离皇都,几百年不曾出过什么大官,唯一的也就只有江泠,打听一番便知道是谁。 叶秋水说:“是,江大人也在,不知婆婆何意?” 老妇人笑了笑,款款说起旧事。 差不多快十年前,江泠在巷子里救下一对因为不识字,被诓骗签下卖身契的祖孙,后来又帮她们去田主家讨要工钱,每年要紧的农时,都会去地里帮忙,闲暇的时候就教附近的人认字,只不过后来他去县学读书,忙于学业,便渐渐与大家断了联系。 老妇人说:“后来我家蕙娘去宝和香铺做学徒,也是多亏了叶娘子,没嫌弃她不认字,蕙娘学会许多东西,如今日子也算是好起来了,我们一直念着二位的恩情,总想着要好好道谢一番,只是一直未曾有机会,怕你们回来没地方住,便想着,没事就过来洒扫洒扫。” 叶秋水其实根本不记得这件事情,宝和香铺缺人手的时候,她是招过许多伙计,有些不识字,有些连算数都不会,她是东家,要忙的事情太多,不会去惦记着招了哪些学徒,每个人都姓甚名谁,学了什么,更别提认识老妇人。 老妇人很客气,带着已经是香铺一把手的孙女过来上门道谢,送来一竹篮的鸡蛋。 颗颗饱满,一颗能卖十文钱。 江泠推拒不得,老妇人丢下篮子就跑,健步如飞。 两个人看着一筐鸡蛋,相视而笑,叶秋水说:“这得吃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江泠说:“早膳蒸蛋羹,午膳炒鸡子,晚膳文公菜。” 叶秋水白他一眼,想起刚刚的事,说:“嘉玉,我觉得,你还挺适合当教书先生的。” “你讲书通俗易懂,别人一听就明白,远比学堂里,许多爱折腾繁文缛节的夫子要好得多。” 江泠听了,沉思一番,说:“有这想法。” 叶秋水扭头看了他一眼。 江泠说道:“河清海晏时,我在朝中也没有用武之地,不若辞官归乡,种种田,教教书,也挺好。” 说完,又补充道:“就是好像,听着不太有出息。” 叶秋水笑出声,“没有啊,你以前不是说,大道三千,殊途同归,读书又不是只为了当官。明事理,辩是非才是真的。” “而且……” 叶秋水想了想,说:“我觉得也挺好的。” 朝廷波谲云涌,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叶秋水不希望江泠再因为什么被卷入风波,他的身体已经撑不起再进一次大牢。 曲州这边要做的事情做完了,江泠同官家告假两个月,到了要回去的时候,叶秋水带着一批货物回京,四经绞素罗制成的素罗褙子很受京中妇人喜爱,叶秋水送了几匹给齐府的夫人小姐,东宫也送了些,剩下的全都搭配香膏卖出去了。 到了京师,才知道几日前又有捷报传来,东鞑到了强弩之末,再也无力抵抗,首领派出使者求和,愿意对大梁俯首称臣,每年纳贡兽皮,玉石香料等物品,并送质子入京。 第362章 苏叙真已经在 护送质子与贡品回京的路上,约莫六月才能抵达。 江泠一回京,便被皇帝调去了昭文馆编撰国史,自皇帝登基至今,朝野上下出了许多大事,江泠又开始忙了起来,不仅要编撰国史,还要对昭文馆所藏的大量典籍进行整理和校勘,工部的事情也没法松开,整日从早忙到晚。 他做事认真,为人又严谨,皇帝放心让他办事,询问等这些事情忙完后,江泠想要怎样的赏赐,然而,宅子,金银珠宝江泠都没有要,而是请了一纸赐婚。 京师的世家公子,及冠时才定亲娶妻都算晚了,许多十五六岁就已有通房,像江泠这个年纪的,孩子早就满地乱跑,他为人冷淡,又未曾听说与谁家的小姐走得近过,同僚都以为他有什么隐疾,谁知竟然有一日会主动向皇帝求赐婚,消息一出去,认识他的官员俱是一惊。 严敬渊拉着他问了许久,“你要娶谁家的姑娘,那娘子是何许人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多大了?” 江泠一一答了,“是檀韵香榭的大当家,太医署掌医女官叶明渟,家住西坊槐扬巷,今年十九。” 严宰相神情愕然,愣了会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不由瞪大眼睛。 江泠沉声说:“老师,我倾慕她已久,我只想娶她。” 严敬渊对那个姓叶的姑娘并不熟,他知道江泠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义妹,两个无父无母的孩子,相依为命着长大,以前,严敬渊觉得江泠只是疼爱妹妹,去哪儿都念着。 江泠有皇帝的赏赐,自己又节俭,严敬渊曾经问过,他这些家业,是不是为了将来娶妻用,毕竟他出身差,没有家世,又有腿疾,很难娶到什么门当户对的女子,但江泠却说,这些都是为叶秋水准备的。 有哪个兄长能做到这个份上,有时候,严敬渊甚至觉得,江泠对妹妹的关照已经好到过分,超过了一个兄长该有的限度,但是严敬渊只当,是因为感情要好,毕竟在无人照拂的年少时期,两个人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如今才想明白。 年少的情谊早就不单纯,不是突发奇想,是蓄谋已久,水到渠成。 严敬渊没说什么,只道:“我明白你一向稳重,不会胡来,你今日既然决定同官家说起此事,那想必,她也是愿意的。” 江泠颔首,“是,我不愿和她分离,她知晓我的心意,也答应嫁我,只是我们家中并无长辈,所以我想请老师做个见证。” 严敬渊笑了笑,“为师明白。” 赐婚的旨意下来了,江泠请司天监的官员帮忙算良辰吉日,好早点将日子定下来。 宜阳让叶秋水进宫,询问,“江嘉玉也是奇怪,你说他要娶你,那三媒六聘娶就是了,干嘛大张旗鼓地要赐婚,就非得要那一封圣旨?” 叶秋水一开始也不明白,为什么江泠非要用功绩去换赐婚的圣旨。 好几日后她才想通,人人都知道她和江泠的关系,他们一起长大,又非亲生兄妹,难免瓜田李下,遭人非议,她若嫁给江泠,旁人不知道要怎么妄加揣测,说不定二人早就暗通款曲,名为兄妹,实为姘头。 江泠要官家赐婚,就是要那些人闭嘴,圣旨在前,只能是天赐良缘,谁敢多嘴? 叶秋水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宜阳,宜阳一听,“原来是这样。” 她一开始不愿意叶秋水和江泠在一起就是这个原因,流言蜚语不知道该怎么编排,她不希望叶秋水被人说三道四。 可是有皇帝赐婚,那便没人敢胡言乱语了。 宜阳嗤笑,“算他想得周到。” 她悠悠道:“既然如此,那你们成婚的时候,本宫就勉为其难地去坐一坐,给你撑腰。” 叶秋水眉眼带笑,款款行礼,“那就多谢殿下啦。” 婚期定在五月初七,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吴靖舒拉着叶秋水的手,给她套了几个自己陪嫁时的镯子。 “我同阿齐说了,认你为义女,你从我们齐府出嫁。” 叶秋水受宠若惊,想要拒绝时,吴靖舒紧紧抓住她的手,“你不能拒绝,这么些年了,你与我的亲生女儿有什么区别,我就想要给你好的,齐府就是你的娘家,你受了委屈时能有退路,不怕没人给你撑腰,我就是你的后盾,我会给你做主,谁都欺负不了你。” 吴靖舒话语诚恳,红着眼说道。 叶秋水眼眶湿润,看着吴靖舒的样子,心里动容,道:“娘。” 吴靖舒喉间哽咽,一把将叶秋水揽进怀里,抱紧了,“好孩子,一下子都这么大了,都要嫁人了……” 齐府也跟着张罗起来,吴靖舒作为伯爵府出生的闺秀,丈夫又是朝中大员,家大业大,身份高贵,她的义女出嫁,与齐家亲生的小姐没有区别,操办得很是热闹。 纳采等六礼都是去齐家进行,叶秋水住在齐府待嫁,嫁衣头面是胡娘子和铺子里的小姐妹一起绣制,用的是最好的料子,做工精致,耗时数月。 很快就到了五月,依照惯例,新人在成婚前不能见面,不然会坏了规矩。 叶秋水很早就住进齐府了,江泠不能来看她,平日里也只能写信,托府中下人送过去。 第363章 江泠很想见她,但是奈何这规矩压在头顶,只能老老实实写写信以表思念。 知道他要成婚,同僚们比他这个新郎官还要兴奋,朝中一大臭石头铁树开花,别提有多稀奇了,他们有的不知道个中内情,以为是官家觉得江泠孤家寡人一个,才突发奇想乱点鸳鸯谱,江泠那冷冰冰的样子,真是苦了要过门的小娘子了。 有已经娶妻生子的同僚语重心长地拉着江泠说:“嘉玉啊,这以后娶了妻,那你可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了,对娘子要常笑,不能总冷着个脸,等你成后,你就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有多好了。” “以后对自己娘子,要温柔些,体贴些,指哪儿打哪儿,知道不,别忘了,要多笑,不能凶人家。” 江泠认真听着,点头,“好。” 严琮知道他要成婚,从任职的地方赶回京送礼,“我娘子怀有身孕,不能走动,就留在扬州没回来,她托我给你们带了贺礼,还让我问你一声,江大人如今可是心想事成了?” 徐微身怀六甲,留在扬州未曾回京,严琮匆匆进京贺新婚,初八就要启程返回。 江泠说:“嗯,心想事成,生死无憾,严兄,劳你替我转达尊夫人,大恩罔极,不敢忘怀。” 徐微对他有大恩,如果不是她,江泠大概迟迟迈不出那一步。 “行,我记下了。” 严琮笑了笑,忽然拉住他,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凑近了,贴近江泠耳朵,贼兮兮说道:“别说兄弟不惦记你,你会感激我的。” 江泠有些不明所以,严琮松手退后时,还不忘朝他眨了眨眼。 “切记,没人了再打开啊!” 江泠袖子里揣着严琮给的东西,很小一个,他一整日忙于其他事情,早就将其忘到一边。 叶秋水不在家中,他操持着内务,算聘礼账单,算酒席流水,家中仆人皆严阵以待,整日洒扫不停,院子上下焕然一新,就待五月初七。 江泠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叶秋水了,越临近日子,他越静不下心,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但第二日也未曾见疲倦,反而精神百倍,睡不着的时候,江泠就披衣起身,坐在屋中看礼单,检查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夜里,万籁俱寂时,江泠正在算账,忽然听到院子墙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不由警惕,推开房门观察,发现墙头坐着一个黑影,见他出来,黑影动了动,小声道:“江嘉玉!” 江泠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冲到墙下。 叶秋水笑着低头看他,看着江泠呆呆的样子,问道:“你见到我是不是很惊讶?” “你怎么来了?” 江泠仰头看着她,目光诧异又欣喜。 “我想你了。” 叶秋水直言说:“我早就想来找你,可是他们都说,新人成婚前不能见面,怎么会有这样的规矩,我根本忍不住,我好想你。” 江泠伸手接她,叶秋水跳下来,落在他怀里,江泠说:“我也是,很想你。” 他素来寡言,很少会这么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思念,说很想你这样的话。 叶秋水不禁诧异,抱住他。 “你回来,齐夫人会说吗?” 叶秋水笑嘻嘻道:“我偷偷来的,不然也不会爬墙呀,爹娘以为我老老实实在屋里绣花呢。” 江泠跟着笑了笑,抬手摸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低头亲吻她的嘴角,含住唇瓣。 晚风习习,衣角摇摆,鼻尖轻碰,呼吸近在咫尺,融为一体。 许久,湿润的唇瓣分开,叶秋水靠在江泠怀里,微微地喘气。 “一会儿要怎么回去?” 江泠问道,她在待嫁,他也在准备,按理说不能见面的,结果又犯了规矩。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就成了个很没定力的人,总是控制不了自己。 “我再偷偷翻回去就是了。” 叶秋水眸光狡黠,“再亲亲吧,一会儿我就得走了。” 江泠“嗯”一声,低下头,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唇舌相贴,难舍难分。 突然,啪塔一声,江泠袖中有一物掉落在地,叶秋水纳闷地道:“好像有东西从你袖子里掉出来了。” 江泠这才想起,今日严琮来过后,偷偷给他塞了个东西,不知何物,他一直忙着其他事情,竟然忘了。 江泠弯腰捡起,发现是一本小册子,他拍了拍灰,叶秋水凑上前,江泠随手翻开,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是什么后,两人神情俱是一僵。 江泠眸光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脸色瞬间涨红了,“啪”的一声再次合上,同握着一个烫手山芋似的,想将其扔远又不敢扔。 难怪严琮看上去那么神秘,挤眉弄眼的,走之前还不忘百般叮嘱,千万要在没人的时候打开。 无他,因为这确实是个不能在人前翻开的玩意儿。 叶秋水探头看了眼,眼睛瞪大,还未来得及继续端详,江泠已经严严实实将册子合上了。 他的神情很是精彩,青绿交替,又黑又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叶秋水看得出他大概也不知道袖中会是这样的东西,却还是故意抬起手,戳了戳江泠的胸口,哼哼道:“好哇,江嘉玉,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居然偷偷看这些,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呢,啧啧可真叫我大开眼界呀。” 第364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新婚 与严琮硬塞过来的小册子相比, 叶秋水以前看的那些话本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毕竟话本只是讲故事,空有文字, 个中内情得自己想象,而这小册子不一样, 翻开全是连环画,将这样那样的事情描绘得淋漓尽致, 让人看一眼就觉得眼痛。 被她调侃揶揄,江泠将连环画丢开了, 解释:“不是我的, 我没看过。” 叶秋水问:“那怎的在你袖子里呀?” “是瑾之给的, 我……我不知道是这样的。” 瑾之是严琮的字, 江泠头都大了,他是真的不知道啊,连环画又小又轻, 往兜里一塞时间一久就忘了, 这下子掉出来,还被叶秋水看到,弄得他像什么人啊。 叶秋水“噢”了一声,看上去好像并不相信一样。 江泠耳垂通红,脖子也涨红了, 他不善言辞, 憋了会儿,说:“我真的没有看过……” “好好好。” 叶秋水快被他的反应逗死了, 她知道江泠不会说谎,他太正经,注重礼教, 绝不会偷偷去看这些东西,就算看了,被抓包时也不会抵赖。 叶秋水太喜欢逗老实人,喜欢看江泠语无伦次,想解释又嘴笨的模样。 “那你好好看吧哥哥,我走啦。” 叶秋水挑眉笑了笑,临走了还不忘再逗他一下。 江泠急道:“我不看!” 叶秋水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熟练地翻墙走了。 第二日,江泠正在去上值的路上,严琮突然窜了出来,凑到面前,手肘支起来拱了拱他,挤眉弄眼道:“如何如何,看了吗看了吗?” 严琮神情很是兴奋,他太期待江泠这种正经人看到连环画后的反应了,一定脸红脖子粗,又气又怒,又好奇又排斥,就同老实人第一次进花楼一样,吓得眼睛不是眼睛,手不是手,严琮在心里啧啧轻叹,未曾瞧见江泠真正的反应,实乃一大憾事。 江泠淡说:“扔了。” 严琮眼睛睁大了,“扔了?真扔了?你看了没?” 江泠不回答,严琮“哎呦”一声,围着他转,“你怎能扔了,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我精挑细选送你的。” 江泠停下来,冷脸看他,说:“瑾之,若是我告诉老师你私藏这些,你猜老师会不会打死你。” 严敬渊为人严苛,不喜族中子弟花天酒地,养成纨绔脾性,严琮一听到他要告诉叔父,顿时一吓,“别呀!” “我是为你好啊。” 严琮压着声音,“你个愣头青,一看就知道不会疼娘子。” 他们都觉得,像江泠这样的人,就算娶了妻,面对那种事时,大概也是公事公办,严肃寡趣,天黑熄灯,规规矩矩,一言不发地履行完夫妻之责,合眼睡觉,一晚不带翻身的。 严琮又推他,“你信我,这是好东西知道不?能增进夫妻感情,你要实在不喜欢,那你……” 严琮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你捡回来……还我行不行,我、我还要看呢。” 江泠终于停下来,看他一眼。 严琮嘿嘿一笑,挠挠头。 “增进夫妻感情?” 江泠问道:“真的假的?” 严琮抬起手,刮了刮鬓角,支吾两声,“呃……这个嗯,真的吧。” 江泠若有所思,点点头。 他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到了衙门,同僚们却全都赶他离开,“你来干嘛,这不用你忙,过两日都要成婚了,还管公务作甚,回家准备去!” 江泠又被赶走了。 回到家也坐不住,他便继续看礼单,写请帖,齐府的下人来过几次,要看婚服合不合身,再核对流程,忙到半夜方歇。 江泠想起严琮扔给他的东西,犹豫了一会儿,打开翻了翻,心中了然。 原来所谓的增进夫妻感情,是说的这方面。 江泠以前看过叶秋水的那些话本,在他眼里,话本都已经是成何体统了,连环画则更加直白过分,圣人见了也会气得从地底下跳出来。 江泠实在看不下去,他打算明日将画册还给严琮。 还有两日就是初七,朝廷给江泠批了婚假,近半个月都不用去上朝,他这些天太紧张,夜夜睡不着,今夜难得一沾枕头就睡。 少女的气息靠近了,停在榻边,伸出手,柔荑一般纤巧的手搭在他的额边揉了揉,轻声说道:“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怎么睡着了也皱眉?” 江泠睁开眼,明亮的笑颜近在咫尺,他定定地看了会儿,捉住少女的手,将她拉下,按在翻腾的锦被上。 那些匆匆看过一眼的图画仿佛活了过来,模糊的五官逐渐变得清晰。 天亮时,江泠才悠悠转醒。 明明没喝酒,却好像宿醉似的,脑海里盘旋着挥之不去的幻梦,江泠起身穿衣洗漱,他抬手拍了拍额头,想将那些乱糟糟的东西挥斥出去,但是失败了。 江泠最终还是没有将画册还给严琮。 两日转瞬即逝,眨眼就到了初七。 这日,叶秋水一大早就起来洗漱,婆子丫鬟们围着她,穿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她眼睛还没睁开,已经被拉着坐起,有经验的仆妇为她梳发布妆,吴靖舒站在一旁指挥,比她还紧张。 第365章 认识的夫人小姐们围坐在一旁,相熟的偷偷抹眼泪,还有些在曲州老家的玩 伴,没有办法到来,只能写信,托人送来贺礼。 吴靖舒拿着梳子,站在叶秋水身后,低声念叨:“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叶秋水乖乖坐着,任仆妇给她挽好发髻,少女头戴团冠,着一身绛罗销金裙,外罩深红缠枝纹刺绣描金霞帔,脚上穿着金凤翘头履,她站起身,缓缓转了一圈,明眸皓齿,顾盼神飞,整间屋子都跟着亮堂起来。 齐家的小姐们围着她转,纷纷感叹,吴靖舒的小女儿荪娘拉着叶秋水的手,仰头说道:“姐姐,你好像仙子呀。” 叶秋水笑了笑,这时,外头传来动静,有婆子急冲冲地走进来,说:“夫人,姑娘,时辰到了,迎亲的轿子来了。” 大家都急了起来,叶秋水眼前附上一层红,吴靖舒给她盖上盖头,牵住她的手,“我们走吧。” 齐府门前停着长长的队伍,礼官站在侧边,最前面是头戴幞头,着绯色罗袍的江泠,腰缠玉銙带,鬓边簪一朵红花,男子面容英朗,手里握着槐简,紧张得手指都扣紧了。 他手心出了一层汗,随着礼官高喊“迎亲”,大门缓缓打开,鞭炮齐鸣,宾客们探头探脑,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笑容。 叶秋水看不太清路,盖头是纱制的,朦朦胧胧,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人群涌动,最前面有一人长身玉立,她虽然看不清对方面容,也知道他是谁。 叶秋水无声地笑,由吴靖舒牵着,江泠走上前一步,心跳如鼓,他伸手,将红绸交到她手中,指尖相触,叶秋水听到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又带着难以抑制的紧张,轻声道:“芃芃,跟着我。” 叶秋水紧紧握着红绸的另一端,跟着他跨过门槛。 彩绸飞舞,欢呼声不断,轿子就停在门前,江泠牵着她上轿,鞭炮的声音大得叶秋水听不清旁人的说话声,轿子摇摇晃晃,到了他们的家,宾客皆翘首以盼,主位上,坐着江泠的恩师,严敬渊笑着看新人走进,也想站起来跟着欢笑。 他忍着了,坐在高堂的位置,新人敬天地,拜高堂,严敬渊笑呵呵的,“好好好。” 一会儿,前厅通传,说是太子殿下驾到,还带了贺礼,众人都转过去,面朝着来客的方向行礼。 宜阳衣着华贵,抬了抬手,侍卫便抬着一架雕刻着鸾凤和鸣的玉屏风上前,太子身份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这样的人物,竟然会光临臣子的婚礼,足以见储君对新人的重视。 不只是屏风,宜阳走上前,站在叶秋水面前,亲自给她戴了一双镯子,沉声对一旁的江泠说道:“江嘉玉,叶明渟与本宫乃生死之交,你若负她,本宫定将你碎尸万段。” 江泠恭敬道:“微臣明白。” 外面又有人喊,“护国大将军苏叙真送麒麟弓一对!” 苏叙真要护送质子入京,无法赶回,听说叶秋水要嫁人后,早早就送了贺礼,今日又派人送来一对弓,偏偏是在拜堂的时候,这分明就是警告新郎。 竟与太子是一样的目的。 众人这才明白,新娘可不仅仅是檀韵香榭的东家,也并非只是齐府的义女,她背后竟然还有储君和大将军撑腰,后台硬得很,招惹不得。 本以为是高嫁,如今看,是江侍郎高攀才对。 宾客汗颜,江泠仍是一副笑容,谢了礼,说:“嘉玉铭记教诲,若有那日,不待殿下与将军问责,我先自裁谢罪。” 宜阳听了,总算满意起来。 她是储君,若一直在场,宾客也不自在,送完礼,敲打过江泠后,便称公务繁忙,带着侍卫离开了。 厅中又热闹起来,拜完堂,叶秋水被婆子扶着去新房等候。 江泠则继续留在前厅,被同僚们拉着喝酒。 叶秋水进屋坐下,外面传来喧嚣的声音,她等了一会儿,坐不住了,掀了盖头,在房中闲逛。 许久不曾过来,家中一切都是江泠布置的,新房是她以前的屋子,扩建了不少,柜子床榻桌椅都是新打的,窗上贴着的“囍”字红艳艳的,叶秋水摸了摸,忍不住笑。 突然就嫁给他了,还有些不习惯。 不是哥哥,是夫君了。 她摸着身下的锦被,被褥里有些硌人,叶秋水掀开,发现是仆妇们撒下的桂圆花生。 头顶的团冠有些重,叶秋水脖子都有些疼了,清早天不亮就开始打扮,早膳就吃了块饼,水都没喝过几口。 叶秋水盘腿坐在榻上,一颗接一颗往嘴里塞枣子。 丫鬟推门进来,看到这情形,“哎呀呀”直叫,“娘子不可,这是坏了规矩。” 叶秋水无奈,放下腿坐好。 只是坐不了多久,又无聊地逛起来。 忽的有人敲了敲窗,叶秋水循声走过去,窗户从外挑开一道缝,熟悉的绯色罗袍出现在面前,江泠的声音响起,“我给你拿了些吃的,你垫垫。” 叶秋水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江泠将一包点心从缝隙里塞入,“我借口说喝多了吹吹风,你是不是饿了,快吃吧。” 第366章 他很守规矩,虽然过来给她送东西吃,但是并未将窗户打开,只抬起一道缝,将吃食塞入。 小时候,他爬墙偷偷给她送点心,长大了,也会借口从喜宴上溜走,给她带喜欢吃的东西。 叶秋水不由欢笑,将纸包接过,“好。” 江泠不能久待,等她接了东西便赶忙离开。 她回到榻前坐下,拆了纸包,发现是栗子糕,他第一次给她送吃的,送的就是栗子糕。 叶秋水低头咬了一口,唇齿生香。 外面敲锣打鼓,一直到天黑都没有歇。 江泠被拉着喝酒,大家嚷嚷着要闹洞房,都想看看严肃古板的江大人入了洞房,看到娇俏明艳的新婚妻子,会不会脸红得像猴屁股,说不出话来。 一旁,江晖熟练地将杯中酒酿换成清水,悄无声息地递给江泠,一堆人跟着绕去后院,江晖见状,像个肉盾一样挡在长廊下,“停停停!” “子熙你别拦着,咱们还要去闹洞房呢。” 江晖不让,扭头朝江泠道:“快走!” 他则死守门前,大家都想跟过去,见江泠要跑,面色焦急。 江晖无奈一叹,笑说:“各位行行好,我三哥好不容易讨到媳妇,你们就饶了他吧!”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江泠已经绕远了,到了后院,丫鬟婆子守在廊下,看见他,眼前一亮,“江大人来了!” 屋内,叶秋水倚在榻上昏昏欲睡,听到声音立刻坐起,婆子已经冲到面前,赶忙将盖头盖了回去,为她理好衣襟。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小登科 天色渐暗, 前厅的喜宴还未结束,依稀可以听到欢声笑语,后院却安静了下来, 江泠推开门,站在廊下, 许久,才敢慢慢地走进来。 婆子丫鬟们先回过神, 笑着领他进来,说着吉祥话, 拿来秤杆, 外头的回廊下, 挤着无数个脑袋, 都在往里张望,江泠手里接过秤杆,攥紧了, 掌心生热, 他走上前,缓缓挑起绛纱盖头一角,薄雾渐渐散去,露出一张清丽明媚的面庞。 叶秋水抬起眼看他,眸光璀璨, 朱唇点绛, 笑起时,两点梨涡欲隐欲现。 江泠呆呆地站着, 一时忘了要干嘛,屋里的女眷们见状都笑得合不拢嘴,还是沉稳的婆子走上前, 呈上剪子。 远处偷看的宾客们笑得前仰后合,严琮遥指着江泠笑道:“你们看嘉玉那样,都呆了哈哈哈哈!” 江泠在哄笑声中回过神,垂落目光,坐在叶秋水身旁,婆子上前,用剪子从新人头上各取下一缕发,合在一起,打上喜结。 江泠将缠在一起的发接过,在手心摩挲。 接着便是合卺酒,屋里有观热闹的女眷,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都有些拘谨,喝完酒,便是礼成了。 江泠出去见客,酒喝过一轮,第二 次,客人们没闹他,天色暗下来时,他再次返回喜房。 女眷们都散去了,门前站着两个守门的侍女,见到他,都喜洋洋地唤:“大人。” 江泠颔首,走过去,给每个人都递了份厚厚的红包。 下人们对视,笑面盈盈,齐声道谢。 江大人平日节俭,这可是第一次给府中下人包红包,又大又满,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道完喜,下人们都散去了。 屋中点着龙凤喜烛,叶秋水坐在桌前,正在拆头上的团冠。 她听到开门声,扭头看去,江泠过来了,也拆了冠,鬓边的红罗花却还戴着。 她平日见他总是穿着深色耐脏的衣袍,今日他换上喜服,打扮得很时宜,神采俊逸,同平时很不一样。 四目相对了一会儿,叶秋水收回目光,她的脸有些红,只能看向铜镜,继续拆卸头上的饰物来掩盖一时的心神荡漾。 江泠不知何时走到身旁,他盯着她卸下头面,手指不由自主地拂过她精致华美的衣摆。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竟像盲婚哑嫁的小夫妻新婚夜第一次见面似的,很是拘谨,又陌生又亲近,隔着一段距离坐着,谁都不敢去看对方。 待团冠与珍珠花钿都卸下了,叶秋水坐了会儿,也不见他开口,她便先道:“你喝酒了吗?” 江泠答道:“喝了些。” “那你醉了吗?” “没有。”江泠说:“五郎偷偷给我的酒里换成清水了,酒没怎么喝。” 他酒量不好,喝不了多少,意识一直是清醒的,可不知为何,此刻和她说话,竟觉得有些醉醺醺的,神思飘忽。 听到他的回答,叶秋水笑了一下,她一笑,那梨涡又出现了,浅浅一颗,江泠看着,又觉得有些醉了。 叶秋水转过脸,看他,对上他痴怔的目光,脸有些烫,低声问道:“你干嘛一直盯着我。” 少女明眸善睐,她今日布了淡淡的妆容,脸颊若飞霞流光,眉眼盈盈处,一颦一笑,俱是风情。 舞腰浮动绿云浓,樱桃半点红。1 江泠莫名想到这首词,他挪开目光,“我……” 叶秋水一直看着他,等他回答。 江泠瞳光流动,手握紧了,好一会儿才抬眸,只是不太敢直视她,轻声道:“你今日,很……好看。” 第367章 叶秋水愣了愣,噗嗤笑出声。 她笑着问:“那你既然这么觉得,为什么不多看看我,反而一直低着头?” 江泠睫羽颤着,抬眸虚望一眼,又匆匆垂下,她的笑容很晃眼,龙凤喜烛的光芒在她眼睛里涌动着,他的心跳也跟着一明一灭。 叶秋水站了起来,按着他的肩膀,坐在他腿上。 江泠下意识扶住她的腰,可是他的目光一直躲闪着,她像月亮一样皎洁明亮,让他不敢逼视。 柔软的身体依靠在怀里,叶秋水伸手去摘他鬓边的罗花,捏在指尖把玩,纤细的手臂伸过来时,先拂面而来的是女子袖中盈盈的清香,江泠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动作移动目光。 她手里捏着罗花,但人比花娇,嘴角的梨涡像是盛酒的小盏,醇香浓郁,即便未曾品尝,也让人闻之欲醉。 江泠看着她,想到,他们已经是拜过堂,合过籍的夫妻了,名字会生生世世地写在一起,他不再是她的哥哥,以后会是丈夫,而她也变成了他的妻子,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分离。 江泠的目光重新落在叶秋水的脸上,看着她拨弄红罗花的花瓣,叶秋水突然开口,说着什么,但江泠一点也听不清,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鲜艳的唇瓣,过一会儿,凑过去亲她的嘴角。 叶秋水正在说喜宴的事,可是江泠好像并没有在听,还来亲她。 叶秋水一把推开他,急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才碰到她的唇瓣便被推开,江泠神色尴尬,抬起手,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对不起,我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 “今日来了许多宾客,送了很多礼,我粗略地算了一下,怕是得列十几张单子,我估计库房那边忙不过来,这些账得赶紧算清,越拖越难算,最好连夜就将贺礼入库,之后我们心里才有数,谁家逢了喜事,还礼才方便呀。” 叶秋水喋喋不休,有理有据地道:“还有些太贵重的,也不能收,要还回去的。” 越说越起劲,站了起来,“哎呀哎呀”地道:“不行,我得去算清楚,我不放心将账目交给别人来算。” 说罢便站起身,江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提着裙摆冲出喜房了。 江泠:“……” 他坐在屋里,沉思了一会儿,才认命地站起来。 叶秋水站在庭院里,家中的下人也是一脸懵,愣愣地听着她指挥,将贺礼规整入库。 她着一身未除尽的喜服,手里端着算盘,旁边摆着纸笔,一边“啪啪”拨动算珠,一边与下人核对礼单。 江泠找了个地方坐下,无言地看着。 忙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将账算清了,叶秋水顿时心安,拍拍手,看到江泠,说道:“还是将这些事情理完心里才舒坦,要不要将单子拿给你过目一下?” 江泠声音淡淡,“不用了。” 语气平静,话语也简短,可落入耳边,却莫名地多了股幽怨。 叶秋水一无所觉,回到新房,竟还在说着,谁家的贺礼太贵重了,下次对方家中有事时,要仔细想想该送个什么样的东西回礼。 她是个生意人,平日迎来送往得多了,处理起这些事情来条条是道,一说起来就没完。 江泠叹了一声气,突然握住她的手。 叶秋水的话语终于停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江泠想说什么,可是对上她懂又不懂的眼神,最后又没开口,只是倾身上前,封住她的唇。 他平日都很内敛,吻也安静,但今日竟然咬了她一下,叶秋水有些吃痛,张开嘴,江泠按住她的腰身,与她一起倒在榻上。 唇齿间被另一个人的气息占满了,由缓至急,叶秋水手抵着江泠的胸口,怕她躲,所以江泠一手箍着腰,一手握着她的脖颈,将人按着贴近自己,叶秋水尝到他舌尖的酒意,竟也觉得有些熏然。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是他们成婚的日子,她方才竟然还忙活着算贺礼,难怪江泠坐在旁边一直一言不发,她和他搭话,他也神采恹恹。 叶秋水揪着他的衣襟,舌尖被吮得发麻。 江泠撑起手臂,垂眸看了她许久。 叶秋水的脸颊因为微微的窒息而泛红,他尝到她唇上口脂的甜味。 江泠无端地又想起前两日看到的连环画,那些几笔勾勒,五官模糊的影子逐渐清晰起来。 他定定地看了叶秋水一会儿,再次低下头,亲吻她的嘴角,微凉的唇瓣顺着脖颈向下,滑过精致的锁骨,滑过因呼吸而起伏的胸脯,滑过平坦的腹部。 叶秋水有些害怕了,慌乱地去抓江泠的头发,“别……” 他按着她的手,不让她乱动,呼吸抛洒在大腿内侧,像是羽毛一样,脑海中回想着连环画上的图案,江泠迟疑了一会儿,低下头,拙劣地去模仿。 少女无助惶然地抓紧了被角,修长纤白的手指蜷紧了又松开,她的思想与理智皆被占据了,就像绷紧的弦撑到极致,某一瞬轰然断裂,再也不是靠人力所能控制与压抑的。 江泠回到她身边,叶秋水一点也不想看见他,他身上的喜服已经乱透,满是被蹬出的褶皱,鬓发散乱,衣襟也脏了,领口的刺绣泛着湿润的光泽。 第368章 江泠垂手想去拉她的腕子,叶秋水躲开,用一旁的锦被,蒙住头。 他有些不知所措,扯动被子却扯不动。叶秋水将自己埋起来,发出沉闷的吸鼻子的声音。 江泠顿时慌乱,她躲在被子里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对不起,我……我是不是让你难受了,你出来,别闷着,有什么不好,你打我,骂我吧。” 江泠怕她闷坏了,拉动锦被,她潮红的脸露了出来,眼睛雾蒙蒙的。 叶秋水看着他,问道:“你从哪里学的?” 江泠不敢搪塞,如实道:“瑾之给的连环画上看来的。” 严琮一声声保证,是个好东西。 他以为她剧烈地蹬腿与推拒是因为不喜欢。 叶秋水想骂他,不准再看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是抬眸瞥见他水光潋滟的唇瓣,她又眼睛一痛,发不出声,脸也烫得不像话,她不好意思说,她哭,不是因为讨厌,是因为太舒服了。 江泠看上去很慌张,似乎绞尽脑汁地在想着该怎么办,他手足无措,迟迟未有下一步的动作。 叶秋水舒坦了,还想继续,可是他不动,她便有些恨铁不成钢,她躺在被子里,待气息平复了,才掀开锦被一角,拉住江泠的手,他愣愣地看着她。 叶秋水用了些力,他倒了下来,她随即张开手,将被子也盖在他头上。 许久,江泠好似才明白过来。 缓缓地挪到她身侧,手臂贴着手臂,腿贴着腿,再然后是整具身体。 锦被盖在身上,将人影完全笼罩,帐子晃动,只能看到男人的手伸了出来,将掌中攥着的衣服、銙带、抹胸通通丢在地上。 乌发如瀑,汗水浸湿了榻,喜烛还在燃烧着,墙上倒映着交叠的影子,叶秋水小声说:“可不可以将蜡烛灭了?” 江泠回头看一眼,摇头,“喜烛要燃一夜的,这样才会长久。” 她不说话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将被子拉到头顶,看不见,也就当不存在了。 红烛哔啵,一直到破晓时才烧尽。 天明时,邻家的公鸡直叫,将沉睡的两人吵醒。 仿若宿醉,身体又麻又沉,一点也不想动弹。 叶秋水将脸埋进江泠怀里,嘟囔,“明日,我要将他家的公鸡都买下,全部宰了,烤着吃,炖着吃,炸着吃,不准再养。” 江泠搂着她,低声笑,“好。” 她睡了会儿,闭着的眼睛又突然睁开,看着他,问道:“天亮了,是不是该起了?” 嫁人前,齐家的婆子教过她,说新妇成婚后第二日要早起,给家中长辈端茶下厨。 江泠拍拍她的肩膀,安抚,“继续睡吧,我没有长辈要你伺候。” 叶秋水笑出了声。 真是的,两个人凑不出一个亲爹娘。 她闭上眼,紧紧抱住江泠,不管外面天多亮,到了什么时辰,全部抛之脑外,只顾与他抵足而眠。 从此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第一百五十四章 永不分离 大梁的官员一般会有数日的婚假, 新婚过后不必急着去上值。 成亲后的日子其实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家还是那个家,仆从也是那几人, 只是称呼变了,他们不再称江泠为大人, 改叫姑爷,江泠不再像以前一样冷冰冰的, 他的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新婚后的那几天心情很好, 每天都会给下人包红包, 大家便叫得越欢。 什么“姑娘同姑爷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 “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江泠听了, 给的红包就会多一些。 第三日是回门的日子, 江泠陪叶秋水去齐府拜访,齐家上下早就准备好了,两个人登门后,款款向堂上长辈行礼。 齐家家族兴盛,最开始, 听说吴靖舒夫妇在外面有个疼爱的女儿时, 族中长辈并不满意,尤其是那商女还屡次登门拜访, 齐府是勋贵人家,并非商户能高攀得起的,叶秋水最开始来探望吴靖舒时, 还遭到过旁人的白眼。 可后来,她得官家褒奖,又与储君关系匪浅,齐府的大长辈们才对她转变态度,等到她要与江泠说亲时。 还是族中长辈先主动提起,让齐大人与吴靖舒认她为义女,按族中女子的规格准备嫁妆,最好能将叶秋水也写进族谱里,就当做齐家的女儿出嫁。 但是吴靖舒夫妇拒绝了,孩子可以认,但不需要入族谱。 她知道,族里的人是惦记叶秋水背后丰厚的家业以及江泠的功名,所以急迫地要与二人结亲。 孩子们回门,主君主母都很高兴,齐家摆了宴席,席上,齐大人与江泠谈笑宴宴,说着公务诗赋的事,吴靖舒与其他女眷则拉着叶秋水关怀不已。 “他对你好不好,可有欺负你?” 叶秋水说:“嘉玉对我极好,不曾欺负我。” 吴靖舒放下心,接着变了脸色,严肃地向她传授治下之道,要如何打理内宅,要盯着丈夫,小心他在外面养女人。 叶秋水愣愣点头,夫人们向她传授经验,说起许多捉奸的趣事,叶秋水看似请教,实则听得津津有味。 夜晚在齐府吃完茶,两个人坐车回家。 第369章 临走前,吴靖舒拉着叶秋水的手,俯身在她耳边叮嘱白日说过的话,拍拍她的手,“你要记在心里,不能忘。” 叶秋水点点头,低声道:“女儿知道了。” 吴靖舒笑了笑,送她离开。 不远处,江泠看到她们在说话,等坐上车,他问道:“岳母都和你说了什么?” 叶秋水笑而不语,挽住他的胳膊,只道:“没什么,就是教我该怎么打理内宅。” 她被她们说得激起了斗志,大宅院中勾心斗角,你来我往,叶秋水也跃跃欲试。 回到家,江泠开始看公文,她坐在旁边算账本,夜深了,江泠起身熄灯,黑暗中抱住她。 绵密的吻落下来时,叶秋水问道:“江泠,你会不会变心?某一日突然给我带回来了一个孩子?” 江泠:“……” 这是在说什么东西。 叶秋水认真说:“今日在齐府,她们都教我,要怎么对付丈夫在外面的花花草草,要提防争抢家业之人。” 说起这些事,她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描述,“听姑母说,她官人在外养了妾室,去年妾室带着孩子上门分家产,姑母好厉害,几下就将一切摆平了,她官人原本还想伙同妾室药死她,但是早就被姑母察觉,不仅发卖了妾室,还将她官人打得爬不起来,全门上下所有的产业都掌控在她手中,官人根本奈何不了她。” 叶秋水眼睛明亮,“哎呀今日听得我也跟着血热了!” 江泠盯着她,发现她已经摩拳擦掌,幻想着自己一展身手的模样了。 “叶明渟。”江泠眸光黑沉沉的,锁着她,说:“我们才成婚三日。” 叶秋水说道:“我知道啊。” 江泠道:“所以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有些不太吉利。” 她都想到那么以后的事情了,聊到捉奸的时候,眼底满是兴奋的光芒。 江泠气愤地咬了一口她的锁骨,将她混想的思绪拉回来。 新婚的夫妻就是这样,一旦挨着床,恨不得一日都不下来。 夜深人静时,她乌发汗湿,散乱地贴在光滑洁白的后背上,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抬都抬不起来。 江泠好像在故意惩罚她的胡思乱想。 叶秋水脸埋在被褥里,整个人被他的气息渗透了,江泠俯下身,唇落在她因愉悦而颤动的肩胛骨上,“别想了,不会有这样的事。”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我们成了婚,要白头偕老的。” 江泠摩挲着她的脖颈,拨开湿热的发,轻声道。 叶秋水已经分不清是飘 在云端还是溺在水里,含含糊糊地回答,“我知道了。” 她就是说着玩玩而已! 婚假眨眼间就结束了,又要去衙门上值。 江泠还不太习惯要早起,不习惯睁开眼,要将她搭在身前的手拨开,孤零零地起身穿衣洗漱,然后去上值。 他睁开眼,看着怀中的女子,没忍住低头在她的嘴角碰了碰,直到要将人吵醒了才停下,坐起身。 江泠进厨房煲了汤,叮嘱下人,等叶秋水醒来后盛给她喝,接着便换好官服,拿着玉笏进宫上朝去了。 成过亲的江大人和没成过亲的江大人很不一样。 人依旧是冷的,但这冷的中心,却似点了一把火,以至于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是犹如雪山融化时的宁静温和。 上完朝,他前往昭文馆继续编修国史,馆内,相熟的同僚们看到他,纷纷围了上来。 有道贺,有揶揄,江泠被团团围住,他从袖中翻出一把喜糖,分发给大家。 喜糖是叶秋水挑的,选的是她最喜欢吃的那家店,有牛乳糖,饴糖,杏酥糖…… 每个官员都得了一把,江泠将喜糖分出去,看着他们品尝,就好似也分享了他心里的甜。 一整日,江泠脸上都带着笑,同僚说:“从未见到江大人这么爱笑的时候,嘴角就没下来过。” “这娶了媳妇可就是不一样啊!” 到了下值的时候,江泠也是火速收拾完自己的东西,一刻都没在昭文馆多待,时辰一到,立刻出门回家,头都不带回的。 以往见惯他一心扑在公务上,天黑都不回家的同僚们惊呆了。 “这还是我认识的江嘉玉吗?” 他出了昭文馆,转道去了西市,叶秋水果然在,夏天到了,瓜果香草悉数成熟,她忙着算账,做生意。 看到他出现在门前,伙计们先喜道:“江大人!” 叶秋水停下与掌柜交谈,握着算盘转身。 江泠官服还没有换,看着很威严。 可是见到她,他就下意识地扬起唇角笑了笑,冷淡疏离的眸子里也泛上来温暖的颜色。 大家都觉得他没那么可怕了,还有些亲和,胆大的伙计甚至敢上前讨要红包和喜糖。 江泠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香囊,说:“今日都分完了,明日再带。” “好!我们记住了,大人不能反悔,明日要给我们发红包和喜糖!” 江泠说:“不反悔。” 叶秋水无奈一笑,低头继续理账务。 她忙正事的时候,江泠就乖乖坐在一旁看着她忙活,叶秋水有时候要见客人,还要商谈生意上的要事,一谈就是几个时辰,江泠听不懂这些,从不插嘴,只默默地给她倒茶。 第370章 今年叶秋水开始与西洋的商人交易,一旁坐着重金聘来的译师,生意场上多是博弈,叶秋水口条清晰,思维敏锐,即便有语言不通的障碍存在,她也能做到沉稳理智。 有时候,西洋的商人会故意设下圈套,叶秋水思忖一番,果决地做下判断,专注于自己擅长的领域时,江泠觉得,叶秋水就像是一个掌握千军万马的将军,她手执棋子,在生意场上,在属于她的战场上纵横杯阖,永远能从围追堵截中杀出,很少有人能让她上当,如果有,那么这个掌握着巨大财富的掌局者会直接掀翻棋盘。 江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放过她任何一次微笑或是严肃的警告,他都觉得很迷人。 有时谈完生意,坐在对面的人会忍不住感慨,“叶大当家,你丈夫可真是个贤内助。” 寡言少语,但是会端水倒茶。 叶秋水便笑,“谢谢。” 江泠不忙的时候,下了值会来铺子找她,等叶秋水忙完,两个人再一起回家。 时间久了,铺子里多了一张桌子,后院还多了几个书架,留给江泠等人时看书写字。 谈完生意,叶秋水推开门,江泠抬眸看她,“好了?” “嗯!” 江泠站起身,走过去,自然而然地牵住她。 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淮河畔,流水迢迢,画舫摇摇晃晃,歌声荡漾。 巷子里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江泠走前一步,叶秋水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蹦蹦跳跳地往前走着,像小孩一样玩着捉影子的游戏。 叶秋水突然轻声问道:“嘉玉,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江泠问:“什么话?” “要是踩着另一个人的影子走,就永远不会和他分开了,像影子一样,亲密无间。” 江泠听完,轻轻笑了笑。 “嗯,听过。” 九岁的叶秋水也曾经同他说过一样的话。 江泠转过身,踩在她的影子上。 他一动,叶秋水就歪了,气恼地跺了跺脚,接着追着他的影子踩了好几脚。 两个人像是几岁孩童似的,互相追着对方的影子,最幼稚不过的游戏与最天马行空的玩笑话,却被他们当了真。 要做对方的影子,要成为融入骨髓的唯一,无论春秋,永不分离。 [正文完]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