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相思》 第1章 [古装迷情] 《寄相思》作者:汽水软萌糖【完结】 简介: 幼时,曹家三郎曹殊光风霁月,是崇州城人人夸赞的天之骄子,而季蕴是季家二房不受宠的女儿,性子怯懦自卑。 曹殊出身于崇州名门曹氏本家嫡系,生得唇红齿白,为人谦和有礼,且文采斐然,后与季家大房长女季梧定了亲。 从此,季蕴不敢再痴心妄想。 直到三年后,季蕴回到崇州,却听闻曹氏衰落,季梧也另嫁他人。 再遇曹殊时,他一袭旧青衫,已浆洗得发白,他的脸色憔悴,身形极为单薄。 他生活清苦,已沦落至卖书度日。 季蕴心生不忍,便想接济他几分。 曹殊知她来意,他眼眸晦涩,苦笑道:“娘子何需来淌我这趟浑水?” *季蕴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在一月朗星稀的夜晚,偷偷亲了他。 第二日,曹殊却追着她要她负责。季蕴死不认账:“你有证据吗?” “自然是有,那晚的明月、清风还有我皆是见证,你可要对我负责。”曹殊眉目含笑。 “你一个郎君要我负什么责?”季蕴目瞪口呆。 “这么说你承认那晚偷亲我了?” “……” 【倔强善良自卑女主x温和疏离占有欲强男主】 【阅读指南】 -文中的药斑布,是中国传统非遗蓝印花布。 -青梅竹马、久别重逢、双洁 -男主和女配只是曾经有婚约,没有任何感情 -架空仿北宋,女子可读书当官,但并不代表所有人的思想都开明。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轻松 主角视角季蕴、曹殊 配角秦观止 一句话简介:竹马跌落神坛想强取豪夺怎么办 立意:冲破思想禁锢,追求平等自由 第1章 师父踏莎行(一) 药斑布挂在竹竿上,显得庄严又粘稠。 她穿梭其中,密集的布料令她喘不过气来,遂颇为焦急地寻找出路。 周遭尽是蓝白相间的药斑布,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蓝草的味道。 她茫然地抬头望天,心中惶惶不安,日光极为刺眼,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被人猛推了一把。 那人的面孔模糊,正张嘴说着什么。 她口舌干燥,便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她似乎更晕了。 那人见她不说话,又用力地推了她的肩。 她两眼发黑,脚下虚浮地向后倒了下去,下一瞬却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陌生的臂弯稳稳地托住了她。 头顶响起一道温和的话语,她听不真切。 她眼皮沉重,慢慢地掀起眼帘,想要看清他的模样,但他的面容同样是模糊的。 “你……”她开口。 他的面容似乎被蒙上一层迷雾。 她心中慌乱,竭力地睁大双眼,却只瞧见他鼻梁上的一颗黑痣。 季蕴骤然惊醒,发觉自己伏在桌案前,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先前看书,忍不住困意便睡了过去。 她纤细的手揉了揉额头,忽闻屋外的雨声,心中不知为何惆怅万分,遂起身走至疏窗前。 细雨洒落在屋檐前的庭院中,一声开阖声响起,季蕴推开窗,倚在窗前赏雨。 她面容清秀,峨眉如画,梳着双蟠髻,身着略显单薄的春衫。 现下正是春日雨水正浓的时节,一股微寒的风吹了进来,她鬓角的发丝随之飘动。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雾气缭绕,雨水落在了幽然孤寂的玉兰花上。 她敛眸,思及方才的梦时,却发觉自己早已将梦中的一切忘却。 风裹挟着雨丝吹进屋内,她微觉轻凉,望着疏窗外的雨景,轻叹一声后便伸手阖窗。 待踱步走至桌案前,季蕴拿起案上的纸张瞧上一眼,上面的字迹已经干涸。 文章固然令人头疼,但不能不写。 她面带苦恼地坐下,提笔却顿住,倏然想起雨中的玉兰花,暗忖道,待到玉兰凋谢之际,她许是离开书院了。 季蕴考入江宁府的崇正书院,现逾过三年,师从本朝的青一先生秦观止。 他出身于歙州名门秦氏,是江左最负盛名的文学大家,年少时登科及第,名震东京府,后毅然辞官归乡,现聘为崇正书院的首席教书先生。 季蕴虽为秦观止的入室弟子,但却素来令他不喜,他曾当着所有弟子的面,不留情面地批判她。 论资质,在这人才济济的清凉山,她的确是算平庸的,遂秦观止收她为弟子时,她自然是不敢置信。 对秦观止,她小心奉上,生怕惹他不快。 但他向来严厉,在一众文采斐然弟子中,季蕴则是成了最显眼的那一位。 “叩叩叩”。 门外传来了几声敲门的声响。 季蕴回过神,道:“是谁?” “蕴娘,是我。”何毓柔和的嗓音隔着门传了进来。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过去,打开门便见来人。 何毓是季蕴的同窗,她面容姣好,梳着包髻,几朵素色的缠花点缀在乌发间,内穿岱赭色的直领对襟短衫,外披青骊色的直领对襟长衫,下身则是螺青色的百迭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书卷的气息,令人心生好感。 第2章 “临臻,你今日怎地有空来寻我?”季蕴笑问。 “我本是要回去的,奈何适才途经师父的住处,他命我请你过去一趟。”何毓收伞,她站在廊下,眉眼弯弯道。 季蕴登时一惊,她拉住何毓的衣袖,忙问道:“师父可有透露要我去做甚?” 何毓微顿,随即摇摇头。 季蕴心里实在怵秦观止,除了上课时,其余闲暇时间皆躲在自己的屋内。 也许是她疏远了秦观止,叫他发觉了,还曾遣书童秋行来瞧她,被她一番胡乱搪塞后,他倒也不再过问了。 如今再过两三月,季蕴就要离开清凉山,她心下知晓这是躲不过去了。 “我晓得了,片刻就去。”季蕴扯起嘴角,对着何毓勉强地笑道。 何毓颔首,她到底有些不放心,遂叮嘱季蕴切莫再顶撞秦观止。 季蕴岂敢,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何毓走后,季蕴坐在铜镜前稍微拾掇一番,因近日书院休沐,她便未穿书院内统一的服饰。 若按崇正书院的规定,女弟子需着青白色的褙子,男弟子则着青白色的襕衫。 待季蕴拾掇毕,万般无奈地朝着秦观止所在的青园走去。 今日她内穿官绿色的一片式抹胸,搭配白色的窄袖短袖,外披水色的短袖褙子,下身则是白色的三涧裙,称得她风姿素雅。 此时雨水已歇,落雨时最能减烟火气息,书院内的青石地面湿漉漉的,使其润了层珠色。 山中阴冷,春风拂过之时,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季蕴走过弯弯绕绕的游廊,来到青园的门口处,只见如意形状的月洞门两侧各点着纸灯笼,上面写有青字,灯笼发出昏黄的光芒。 她拎起裙摆,迈过几层的石阶,走了进去。 秦观止的书童秋行正候在园内的廊下,他身着青色衣袍,将发髻束起,用布包成丸子状。 秋行瞧见季蕴,便弯了弯嘴角,笑嘻嘻道:“季学子,您可来了,先生等您许久了。” 言罢,季蕴心中更是忐忑,顾不得同秋行多寒暄几句,她深吸一口气后,犹如赴死般地推门进去。 不料她刚踏进去,秋行眼疾手快地把门带上,是不给她一丝希望了。 屋内静悄悄的,眼前一道雕刻清雅的屏风半掩着厅堂,缕缕熏香从屏风后袅袅地散开来。 隐约之间,似有一道修长的身影。 是师父秦观止。 季蕴站在屏风前,她垂头,动了动唇即刻胆怯起来,不知该如何开口。 “来了?” 屋内响起一个淡淡地男声,尾音略有些沉。 “是。”季蕴内心不安道。 “还不过来,难不成要为师请你?” 季蕴只好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秦观止面容清冷地端坐于桌案前,他头戴幞头,内穿素白色的交领衬袍,外披墨色的对襟,浑身带着一股沉稳内敛的气质。 他神情略微淡泊,察觉她走近,一双深邃的眼眸扫向了她。 季蕴心中紧张,向他作揖,语气恭敬地问:“师父,不知您唤弟子过来所为何事?” “你先过来。”秦观止敛眸,淡淡道。 季蕴不安地走至他的身旁后,一眼就发现了桌案上平铺的正是她前几日所写的文章。 秦观止蹙眉,沉声道:“我今日看了你的文章,可知我为何叫你过来?” “原先不知,现下知晓了。”季蕴讷讷道。 想必她的文章哪处再次触及他的逆鳞,所以才特意叫她过来,等候他的批评。 “我瞧你倒是不知。”秦观止面色微冷,低声道,“你的观点总是太过偏激,与我平时所讲述的相悖,在此之前我已提醒你多次,可你却屡教不改,你如此还如何让我教你?” 季蕴忍不住想要反驳他,在从前她是万万不敢的,若不是那日无意间闻见他的话,她定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你只执着于自己的观点,长此以往便只能故步自封。”秦观止注视着她。 听完秦观止的一番言论,季蕴低下头沉默。 她想起来前何毓的嘱咐,她到底未离开清凉山,便还是秦观止的弟子,要想安稳离开,只能姑且忍耐。 同秦观止争论,自然没有好果子吃,她悟出一个道理,无论秦观止说什么,她只需装出一副乖顺听训的模样,等他言罢,再卖个乖,如此就能早点脱身。 许是季蕴沉默太久,秦观止瞥见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却意外地蹙眉,像是不满她的沉默,他问:“怎么不讲话?” “师父批评,弟子不敢。”季蕴垂头。 秦观止凌厉的眼神扫向她,目光深深地注视了她一会儿,随即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 他抬起手端起茶杯,低头啜了一口茶水,不知在想什么。 季蕴一言未发,等待秦观止赶她回去,可她等了片刻,他始终没有开口。 在诡异的气氛之下,她有些急了,率先开口:“师父,弟子在这恐会打扰到您,不如这文章让弟子带回去,过几日再送过来?” “别急。”秦观止搁下茶杯,转头看向季蕴。 季蕴眸光闪烁,避开他的目光。 秦观止一双黑眸打量着她,犹如深深地海水要将她吞没,道:“我且问你,听闻你再过几月就要归乡,可都有打算了?” 屋内的青釉行炉中熏着一股冷冽的香,这味道与秦观止身上的味道一致,想必是他待在屋内久了,身上也沾染了几分香气。 第3章 季蕴一滞,她的脑中空白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弟子三年未归,家中父母十分思念,弟子也不想同亲人分离太久,遂就不打算留在书院。” 话音刚落,屋内安静下来。 “三年前你得了案首,入了我的门下,如今怎地轻易放弃自己的仕途?”秦观止目光沉静地凝视着她,声音低沉道,“如你所言,思念家中亲人是人之常情,可你是你,亲人到底是不可能陪伴你一辈子,你的未来是要你自己走下去的。” 季蕴顿了顿,她的指尖微微蜷缩,吸了一口气道:“弟子在书院三年,承蒙师父照顾,来日必将报答师父的恩情。” “既如此,为何不留在书院?”秦观止似是温和道,“现如今,你还不肯同为师说实话吗?” 季蕴一时哑口无言。 “其实,你留在书院未尝不可……” 秦观止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季蕴一下打断,她道:“弟子去意已决,师父不必再劝。” 他愣了一下,她从未见过他怔愣的神情,便暗自后悔打断他了,待他缓过神来,不知又要说什么了。 良久,秦观止叹了一声。 他回头不再看她,拿起桌案上的文章递到她的面前,语气还是淡淡道:“我知晓了,你先回去。” 秦观止的神情不甚分明,季蕴从他的手中接过文章,低声回了一声,便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季蕴略躬身,慢慢地退了出去,待她转过身,明显感受到了秦观止的视线,如遭了芒刺一般。 于是,她匆匆离开了青园。 第2章 隔阂踏莎行(二) 就这般相安无事地度过几日,崇正书院恢复教学,除却每日的课,青园未有动静传来。 季蕴松了一口气,一日午后下学回到住处,何毓突然造访。 “娘子,何娘子来了。”贴身女使云儿推门,垂头道。 季蕴应了一声,遂命云儿去沏壶茶来。 不出片刻,何毓缓缓地走进屋内,她今日在额间花了桃花妆,显得更加淡雅宜人。 “临臻,你先坐。”季蕴搁下手中的笔,笑道。 何毓面容严肃,她颔首坐下,开门见山地问:“蕴娘,听闻你再过几月,便要离开书院了?” 季蕴顿了顿,她的神情变得不自然起来,随即点头。 “你有此打算,先前怎地未告知我一声,我还是从旁人的口中得知此事。”何毓颦眉道。 季蕴难免心虚,她道:“抱歉,临臻,我本想过段时日再告诉你的,不想你却先知晓了。” “这是你的选择,我无从过问。”何毓神情不解地问,“只是,你为何不留在书院呢?” “我......”季蕴欲言又止,她敛眸,心不在焉道,“我离乡三载,家中父母对我甚是思念,我不忍与他们分离太久。” “蕴娘,收起你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何毓伸出纤细的手摩挲着腰间香囊的流苏,她语气略微不满道,“你当真以为我不了解你?” 季蕴一噎,抬眸同何毓四目相对。 “我来此处,不是来与你虚与委蛇的,我要听的是你的真心话。”何毓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季蕴。 季蕴眸光闪烁,似是败下阵来,她叹道:“临臻,我文采一般,留在书院只能是平白消磨了时光。” “你三年前已得功名,若你此时放弃科考,岂不是多年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何毓质问道,“况且你从前不是同我说,要入朝为官吗?现下怎地轻易放弃了?” “我......”季蕴一愣,她语气涩然道,“三年一次春闱,天下学子斗争何其激烈,要在其中脱颖而出,更是难上加难,你就当从前是我轻狂了。” “崇正书院闻名天下,官家每年都会派遣官员来书院考察,届时要是得了举荐,便可入仕。”何毓一字一句道。 季蕴闻言沉默下来。 这时,云儿端着茶水走了进来,打破了焦灼的气氛,她将茶水放在二人面前的桌几上,慢慢退了出去。 “话虽如此,可我现下唯愿能够偏安一隅,在家乡书院谋个差事即可。”季蕴倒了一杯茶水,推至何毓的面前。 本朝女子可读书、考取功名,还要从前朝说起。 前朝末年,哀帝昏聩,中原藩镇割据,战火四起。 河东柴氏兴,于晋阳起兵南下克汴梁,改汴梁为都城东京,国号大周,天下归附。 因高祖元后王氏巾帼不让须眉,曾率部曲一举歼灭北伐的敌军而天下知,遂大周立国后女子的地位水涨船高。 女子同男子一样可读书可考取功名、为国尽忠,故历经几朝,女子读书已是必行的国策。 今上乃明帝长女,自幼被立为皇储,明帝崩逝后登基为帝,年号永延,以雷厉风行的手段肃清朝野。 而今已是永延十六年,春。 崇正书院,二人对峙着。 何毓闻见季蕴的话后,她面露愠色,道:“要人人如你这般,那幽州怕是早就归了北蛮了。” “这两者之间怎可相提并论?”季蕴一怔,她叹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因未将其剿灭,才酿成当年之果,北蛮向来无耻狡诈,趁前朝内忧外患南下侵占幽州......” “你既决定放弃科考,同我谈论这些做甚?”何毓不欲与季蕴争辩,冷笑道。 言罢,何毓气冲冲地离开了,两人不欢而散。 第4章 云儿站在门外,将方才的话都听了进去,她见何毓离开,便走了进来。 “娘子,为何不同何娘子解释清楚呢?”云儿语气担忧地问道。 “解释做什么呢,在临臻眼里,我总归成了言而无信之人。”季蕴苦笑道。 “娘子,奴婢见您最近老是闷在屋里,也不怎么出门走动了,是有什么心事吗?”云儿神情关切道。 “没有,许是快要归乡了,心中难免有些不舍。”季蕴面色稍霁,摇头道。 “如此奴婢就放心了。”云儿疑惑道,“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您倒是很少去青园拜见先生了。” “我是怕打扰到师父。”季蕴微怔,她有些恍惚,叹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一向令师父不喜,要是老去他跟前晃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待思及秦观止那日的话语,她苦笑一声。 “原来如此。”云儿若有所思道,“娘子,奴婢瞧着先生并不是冷心冷情之人,他虽内敛,有时嘴上不饶人,可他到底是为了您好,您可别再记恨他了。” 为了她好? 季蕴暗想,秦观止哪是为了她好,他分明是眼高于顶,瞧不上她出身商贾之家,还记得他曾说过他怎会收她这般冥顽不灵的弟子。 季蕴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娘子,先生是您的师父,待您离开江宁,往后可就没有什么机会再相见了。”云儿瞧着季蕴兴致缺缺的目光,便劝道,“日后要见上一面,可得舟车劳顿了。” 季蕴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她闻见云儿的话语,神情似有动容,暗自觉得颇有些道理。 “娘子不说话,奴婢就要当您同意了。”云儿打量着季蕴的神色,笑道。 屋外起风了,发出簌簌的声响,季蕴起身走出,她站在廊下,望着院内的玉兰花,思考良久道:“你说得对,毕竟闭门龟缩终究不是法子,总归是要面对的。” 翌日。 季蕴捎上昨日写好的文章前往青园,不料走至半路时天不作美,忽然落起了春雨,且愈来愈烈。 于是,季蕴不得不得折返去拿了把油纸伞,待匆匆赶至青园时,身上的衣衫也沾染上了冰冷的雨水。 秋行在廊下瞧见了季蕴袅袅娉婷的身影,告知她秦观止在池畔凉亭处听雨煮茶,并为她引路。 季蕴微微颔首,跟在了他的身后,走过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廊,终于在尽头处看到了一座太湖石堆叠的四角凉亭。 凉亭内。 秦观止正端坐在茶案前煮茶。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了过去,隔着一道卷帘,秦观止如松的身影由远及近。 秦观止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襕衫,未戴幞头,只是把墨发束起插.了一根白玉簪子,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优雅,犹如一轮清冷的辉月。 季蕴静静地凝视着秦观止,恍若失神,倏然想起了初次见他时,他也是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襕衫。 当日,轮到季蕴行拜师礼时,她低头跪在地上,向上奉上一盏茶水。 她悄悄抬眸,眼前缓缓出现了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盖莹润,在她的注视之下稳稳地托住盏托,接过了茶水。 “起罢。” 头顶上方响起了一声清冽的嗓音。 季蕴闻言慌忙地抬头,不想却一眼就撞进了他的深邃的眼眸中,而他正眸光温和地看着她。 不觉间,雨水飘进了长廊中,带来了丝丝的凉意。 季蕴猛地回过神,秦观止彼时的面容与现今的慢慢重叠。 “师父。”她向他行礼,轻声唤道。 秦观止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吩咐道:“杵在那做甚,过来。” 季蕴轻声应了,走进了凉亭中。 “先坐。” 她颔首,坐在了他的对面。 一旁的炉子烹煮着一壶茶水,壶口已渐渐飘出了一股茶水的清香。 凉亭外,细密的雨水滴落在了池水中,池水潺潺,泛起了涟漪,偶尔一阵清风拂过,稍稍带着丝丝的雨水飘进了亭内。 四周除了雨声,还有茶水即将煮熟发出尖锐的响声。 “师父好生雅兴。”季蕴开口赞道。 “近来无事,赏雨品茶倒也无妨。”秦观止望着凉亭外的雨幕,神情淡泊地说道。 亭外的池畔处种植着一片修篁,其四季常青,极目远望时挺拔秀丽,郁郁苍苍,虚影重叠,春雨微寒,落在了细长的叶子上,随风轻轻摇曳。 半晌,在淅沥的雨声中,茶水已煮得滚烫。 季蕴想上前帮忙,可还未碰上茶壶,手腕处忽然被搭住了。 是秦观止的手。 季蕴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秦观止。 秦观止的视线轻轻扫过他,语气毋庸置疑:“我来,你坐回去。” “岂敢劳烦师父?”季蕴急忙道。 当季蕴与秦观止的视线交汇在一处,她触及到他的眼眸时,她顿时心慌,忙收回了视线,便没有再坚持。 她心不在焉地垂下头去,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盏氤氲着热气的茶水,清香四溢,茶水微微泛着绿色,瞧着好看极了。 “在想什么?”秦观止问。 他抬眸,目光沉静地看向季蕴,他的眼窝不深,眼皮也薄薄的,深邃的眼眸好似是深夜里缓缓流动的湖水。 季蕴顿感窘迫,忙解释道:“弟子方才出神,请师父恕罪。” 第5章 “无碍,吃茶。”秦观止敛眸,唇角竟勾起了一丝笑意。 季蕴如蒙大赦,连忙端起茶水,也顾不得茶水是否滚烫,待送入口中后立即被烫了一下。 她吐了不是不吐也不是,只好强忍着不适咽了下去。 季蕴已许久没和秦观止独处了,眼下便觉着甚是不惯,她偷偷看向他时,他正低敛着眸,品着茶水。 她也不知晓该说些什么打破沉默。 正当季蕴一筹莫展时,无意间瞥见她身旁的文章,她倒是差点忘了,遂将文章拿起送至秦观止的面前,道:“师父,这是弟子重写的文章。” 秦观止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茶杯,接过季蕴的文章扫了一眼后,又放回了茶案上。 季蕴瞧见这一幕的时候,真是忐忑万分。 “你归乡后,可有打算好日后做什么呢?”秦观止没有再看季蕴的文章,随即问她。 季蕴微怔,轻笑着回答:“弟子想,许是去书院当一名教书先生。” “你的观点太过偏激,性子略微急躁,不适合教书育人。”秦观止瞥了季蕴一眼,慢条斯理地道。 季蕴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一时之间忘记了回答。 秦观止的目光瞥向季蕴,继续道:“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你的年纪还尚轻,倘若真做了教书先生,你可否能够向弟子传授正确的观点呢?” “那么师父的意思是?”季蕴顿了顿,强颜欢笑地问道。 第3章 震怒踏莎行(三) “你无意朝堂,我不会逼你,但你的性子还需磨炼,继续留在书院也未尝不可。”秦观止眸似深潭,直勾勾地注视着季蕴。 季蕴闻言怔住。 周遭阴雨绵绵,纷纷扬扬的雨丝落入池水中,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正如荀子所言,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你若此时半途而废,来日后悔该要如何呢?”秦观止有心劝她,颇有种循循善诱的味道。 他专注的目光令她心慌意乱。 “师父。”季蕴慌忙垂眸,咬唇道,“弟子……” “不用急着现下就做决定,可待你回去后好好考虑。”秦观止不紧不慢道。 季蕴心情沉重,她鼓足勇气道:“师父,弟子已深思熟虑。” 话音方落,秦观止执杯的手微顿,凉亭内安静一瞬。 秦观止搁下茶杯,他慢慢抬眸,似笑非笑道:“所以离开书院,便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 “是。”季蕴道。 “你所谓的深思熟虑,便是放弃自己前途?”秦观止目光犀利,质问道。 “师父。”季蕴抬眸直视着秦观止,她道,“弟子不认为这是放弃,天下之大,并非只有留在清凉山才算是前途,弟子想要的也不是这些。” 秦观止脸色微沉,盯了她片刻,吐出一句:“朽木不可雕。” “师父说得对。”季蕴道。 这并不是秦观止初次这般说她了,她早就习惯了。 话已至此,秦观止打量季蕴一阵,他冷笑道:“此事你的兄长可还知晓?” 季蕴愣了一下,才道:“不知。” 秦观止口中的兄长是自幼同季蕴一起长大的崇州曹家三郎曹殊,至于他为何会识得曹殊,是三年前季蕴拜师不久,曹殊进京科考,正巧坐船经过江宁府,便自称是季蕴的兄长上清凉山看望她。 此时骤然提及曹殊,季蕴登时有些恍惚,她倒是记不清自己多久未曾想起他了,毕竟自从三年前一别,两人就未再见过面,也难为秦观止还记得。 “蕴娘,为师劝你一句,此事你不妨再斟酌一二。”秦观止幽幽地叹道。 季蕴回过神,她涌出一个念头,遂违心道,“若是弟子继续留在书院年岁渐长,家中就不便为弟子安排婚事了。” 秦观止微微一怔,看向季蕴时,黑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问道:“你原是在担心这个?” 季蕴心虚低头,不敢去看他。 秦观止沉默片刻,他眉头紧蹙,不紧不慢地回道:“你倒不必过多忧思,若你不介意,你的婚事可由为师来做主。” “不可!”季蕴一惊,颤声道。 “有何不可?”秦观止端着盏托的手微顿,目光幽深地打量着季蕴。 “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弟子实在不敢僭越。”季蕴如坐针毡,慌忙地解释道。 “如此说来,那是为师唐突了?”秦观止眸色愈浓。 季蕴知晓历代有师父为弟子安排婚事的典故,她瞧着秦观止意味不明的神情,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思,便连忙补救,陪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若真要为弟子安排婚事,可先由弟子告知家中父母,家中父若无异议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 言罢,秦观止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季蕴唬了一跳,心想她未说错什么,他怎么如此反复无常? 秦观止敛起所有的情绪,他将茶杯推至一旁,正好碰上了季蕴所写的文章,低头瞥了几眼。 季蕴顿时大气不敢出,内心不安地注视着他。 半晌,秦观止目光幽幽地望来,一双黑眸显得若有所思,令人难以捉摸,他冷声道:“拿回去重写。” “师父,不知弟子的文章有何问题?”季蕴咂舌。 秦观止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看向她。 第6章 季蕴身子一凛,识趣地拿起茶案上的文章,讪讪道:“弟子知晓了,先行告退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明白此时不宜久留,便想要离开。 “等等。”秦观止忽然喊住了她。 季蕴回头。 “明日必须将文章交上来。”秦观止不留情面地吩咐道。 季蕴没有尊严且十分卑微地应道:“是。” 离开青园的路上,季蕴内心泛着苦水。 她本想在离开书院前,与秦观止好好相处一回,给彼此留下个好的回忆,但以现下的形势来看,统统不必了。 季蕴觉得她不该听从云儿的话,生了恻隐之心,主动与青园瞧秦观止的臭脸色,他向来是喜怒无常的,与他相处当真是一件费力的事情,也不知她从前是如何忍耐下来的。 她怎么会忘了,秦观止一向瞧不上她,她与他之间何谈什么师徒情谊。 季蕴失魂落魄地回去后,走进屋内时,着实吓了正在偷偷打盹的云儿一跳。 云儿擦了擦嘴角的涎水,急忙迎了上来,她从季蕴手中接过油纸伞,神情关切地询问:“娘子,怎么了?” “无事。”季蕴回道。 她转过身,不欲与云儿多说,走至桌案旁,放下文章后,无精打采地坐了下来。 云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季蕴的脸色,为她沏了一盏热茶后,端至她的面前,问道:“娘子,可是又与先生起争执了?” 一盏热茶下肚,令季蕴缓和了不少。 听完云儿询问的话,季蕴顿感疲惫,一个又字,可见以往她与秦观止的龃龉不少。 “娘子,先生可是对文章不满意?”云儿声音轻和。 季蕴闻言,叹了一声。 云儿心下了然,劝道:“奴婢知晓娘子心中不快,但先生到底是娘子的师父,先生所为也是为了您好,莫要再气了,气坏身子可就不好了。” “我没有生气。”季蕴有些委屈地道。 只是难过罢了。 “那是为何?”云儿问。 季蕴瞥了一眼云儿,见她似是要开口,定是规劝的话。 这种规劝的话她已经听了无数遍,仿若耳中要起茧子一般,她属实不想再听,便打发云儿出去。 “我想一个人静静。”她头疼道。 云儿出去后,屋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季蕴安慰着自己,只要再过几月,就不必再受秦观止的管辖了。 这种提心吊胆、委屈憋闷的日子她过够了,以后连他的面也不用再见,届时她便可随心所欲了。 此时季蕴因难过,从而心生怨怼,但还是无奈地坐在了桌案前,开始重写起文章。 由于季蕴方才心不在焉,握住笔时手有些无力,字迹也写得飘逸了起来。 她垂头看着摇头,要是任由她这般写下去的话,定是会遭到秦观止的批评,遂将墨水还未干的纸揉成一团,掷在地上。 季蕴寻到一张崭新的纸,静下心来重新提笔。 一晃半日过去后,到了掌灯时分。 云儿敲敲门,推门走入。 “娘子,该用晚膳了。”云儿见季蕴还在为文章苦恼的模样,放低了声音道。 季蕴一门心思都在文章上,头都没抬一下,敷衍般地说道:“你先搁在那儿,待我写完再用,你不必等我。” “是。”云儿应道。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屋内昏黄的烛光微晃,季蕴的腹中传来了饥饿之感。 文章已写完,季蕴松了一口气,便将笔放在了笔搁上。 云儿站在一旁侍候,她笑道:“娘子快去用晚膳,奴婢方才已经在厨房热过一遍了。” 用完膳,季蕴倏然想起曹殊,神情复杂地问:“云儿,你可知晓曹哥哥的近况?” “奴婢不知,三年前曹郎君入京科考落了榜,之后主君便做主与曹家退了婚,这些还是二大娘子寄来的家书中提及的,娘子您也都知晓的。”云儿不解道。 季蕴颔首,未再说什么,待她洗漱完毕,便各自安歇。 许是白日里思及曹殊,夜里他竟入了季蕴的梦。 梦中,季蕴身处家中的庭院里,午时温和的阳光照在了潺潺的池水中,远望时水光潋滟。 她神思恍惚,倏然回头,便见一位身穿青色襕衫的郎君。 是曹殊。 他眉目清朗,唇红齿白,鸦睫下一双漆黑的眼眸清亮如水,当日光照在了他的身上,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宛如谪仙。 “三妹妹。”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你是天上的神仙吗?”她傻傻地问道。 曹殊没回答,他的唇角笑意更甚。 第二日,季蕴在睡梦中突然被云儿唤醒,她的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何事?”季蕴睁开惺忪的双眸,她面带困倦,低声问。 云儿掀开床帏,语气焦急地道:“娘子,方才先生的书童过来了,道先生传您过去呢。” “什么时辰了?”季蕴闻言,她顿时清醒了不少,坐起身来问道。 “卯时二刻了。” 季蕴原以为她睡昏了头,不想还如此早,她面带愁容地躺了回去,感到十分绝望了。 这么早传她过去做甚? 他不用休息的吗? “娘子,不可再睡了,快起来。”云儿见季蕴困倦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地道,“再睡下去先生可得责怪娘子平日里懒散了。” 第7章 昨夜写文章写得太晚,季蕴现下当真是十分困倦,双眼好似千斤重一般。 季蕴知晓秦观止的脾气,她不敢再有一刻的耽搁,便下了床。 在一阵兵荒马乱中,季蕴洗漱完坐在了铜镜前,云儿正为她梳着朝天髻,画上细长而弯曲的峨眉,朱唇不点即红。 待收拾妥帖后,时辰尚早。 季蕴走至桌案前,拿起文章走出院门,远远地看见了等候的秋行,轻声道:“久等。” “不妨事,季学子,随我来。”秋行作揖,笑道。 季蕴颔首,跟在他的身后。 晨间的似烟的薄雾还未消散,衬得白墙黛瓦的书院浑然天成,叠山流水,恍若置身于一幅婉约的山水墨画中。 待到青园,秋行便先行离开了。 季蕴独自走进了秦观止的书房中,不过此时房内并未寻到他的身影,便只好在此等候。 不出片刻,秦观止推门进来时瞧见了季蕴一副困倦懒怠的模样。 “站好。”秦观止蹙着眉,越过季蕴身旁时,严厉地出声呵斥道,“懒懒散散的像什么样子。” 季蕴一个激灵,连忙向秦观止作揖,悻悻地对他解释道:“师父,并非是弟子懒散,是昨日文章写得太晚,今日又这么早传弟子过来,所以精神不济。” “所以你这是在怪为师?”秦观止深邃的眼眸似笑非笑的,他问。 “弟子绝非此意。”季蕴慌乱解释。 “文章呢。”秦观止问。 “在这,请师父过目。”季蕴闻言满心的不安,她连忙将手中的文章奉上。 秦观止接过文章后,低头细看起来,待他翻阅至第二张时笑意尽敛,脸色愈发阴沉,冷声道:“看来你是完全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师父何故这样说?”季蕴的心咯噔一下,她悄悄瞥向秦观止,语气小心地问道。 “你这文章根本没有用心写。”秦观止的脸色沉了下来,猛地拍了一下桌案。 季蕴登时有些腿软,她低头跪在了地上。 “素日我同你讲的,你倒是浑忘了,竟写出这样狗屁不通的文章来糊弄!”秦观止犀利的目光冷飕飕地打量着季蕴,如同利剑一般,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怒意。 季蕴闻言有些心虚,她敛起眸子,期期艾艾道:“师父息怒。” “有你这般不上进的徒弟,你叫我如何息怒?”秦观止睥睨着她,冷声道。 “师父素日的教导弟子不敢忘,还有此文章真的是弟子用心写的。”季蕴不知所措地抬头,颤抖着声音说道。 “这就是你用心写的文章?”秦观止冷笑一声,将文章扔在了季蕴眼前的地面上,以威慑的语气道,“你自己好好看看!” 第4章 发现踏莎行(四) 屋外廊下,秋行闻见秦观止动怒,他大惊失色,立时要推门进去,却被秋生拽住。 秋生面色凝重,摇头示意别轻举妄动。 秋行回头,与他面面相觑。 半晌,秋行叹了一声。 书房内。 季蕴大气不敢喘,她伸出颤巍巍的手,拾起飘在地面上的文章。 秦观止的声音在她的上方,冷冷地响起:“是不是你日后即将离开清凉山,便觉得为师的话都不必听了?” “弟子不敢。”季蕴垂头,惊惶地解释道。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秦观止冷笑一声。 季蕴低头看着文章,眼前却慢慢模糊了起来,须臾之间,一滴泪水落在了早已干涸的字迹上。 “你如今这般,叫我如何放心?”秦观止站起身来。 季蕴的手攥紧了文章,鼻头愈来愈酸。 “我晓得你怨我从前责骂你,可你瞧瞧你如今扶不上墙的样子,我该说得话都已说尽了,只怕是忠言逆耳了!”秦观止走至季蕴身旁时,只停留一瞬,便拂袖而去。 他冷声道:“你先在此处好好反省。” 门砰地阖上,偌大的书房陷入沉静之中。 季蕴先前忍住哭意,不觉间,眼眶中噙满了泪水。 秦观止方才说的每句话,都像是一记耳光似的,抽得季蕴硬生生地感觉到疼。 她怎么会忘却,秦观止对于学业一向是严厉的,她近日为着即将归乡而喜悦,竟是昏了头一时懈怠了下来,惹得秦观止动此大怒。 季蕴伸手拭去泪水,她看向微皱的文章,上面的字迹早就被泪水晕开了。 不知跪了多久,门忽然被推开,进来的是秋行。 “季学子,快起来,先生唤您过去用午膳。”秋行走至季蕴的身旁,他轻叹一声道。 许是季蕴跪得太久,她的双膝已经麻木起来,只好在秋行的搀扶之下站起身. 季蕴敛眸,她语气涩然道:“你替我去禀告师父,多谢他的好意,我就不用去用午膳了,先回去了。” “娘子莫要因此生气,先生今日并非故意责骂您的。”秋行安慰道。 季蕴面容冷淡,她拂去秋行的手,低声道:“我没有生气,只是我现下怎有脸面去见师父,我先回去了。” “您别为难我了,先生正在膳厅等候呢。”秋行擦了擦汗,他神情焦急地拉住季蕴,不肯让她走,劝道,“娘子,您还是随我去罢。” 两人一番拉扯,季蕴别无他法,泄气般由秋行拉着她前往青园的膳厅。 从前师徒二人关系缓和的时候,季蕴留在青园用膳好似寻常事一般,后来她甚少来青园了,更别说留下用膳了。 第8章 膳厅内,餐桌上早就布好菜肴,秦观止正端坐在桌前等候。 秋行将季蕴带至膳厅后,便自觉地退了出去。 膳厅中剩下季蕴与秦观止两人,她站在原地迟迟不肯过去。 秦观止面色缓和不少,他蹙着眉,对季蕴吩咐道:“过来。” 在短期的踌躇中,季蕴垂头走至餐桌坐下,发觉已为她盛好了饭,遂拿起玉箸扒着碗里的碗里的白米饭。 秦观止用膳时不喜有人讲话,故现下餐桌上只有玉箸碰撞的声音。 季蕴思绪游离,不料碗中突然出现了一块糖醋排骨。 她登时一惊,抬头看去。 秦观止用公筷将糖醋排骨夹到了季蕴的碗中,他面色略微严肃,道:“光吃饭做甚?” 季蕴与他短暂对视后,匆忙垂下眼帘。 他先前狠狠训斥她一番,现下又状作一副关切她的模样,以为如此她就能同他和好如初吗? 先打人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他以为如此她就能对他感恩戴德吗? “多谢师父。”季蕴不得不给了他台阶,小声谢道。 “我并非诚心训斥你。”秦观止咳了两声,正色道,“近日来你的心思不知飘向何处去了,在学业上毫不上心,若我不点醒你,你怕是要就此荒废学业。” “是。”季蕴低头,语气恭敬地回答,“师父教诲,弟子不敢不听。” 秦观止搁下玉箸,见季蕴还是垂头冷淡的模样,心中自然知晓她这是与他有了隔阂。 他微叹一声,吩咐道:“你能晓得便罢,待用完膳你就留在青园,写完此次文章再回去呀。” “是。”季蕴敛眸,她不敢有任何的异议,低声应道。 一顿饭她吃得索然无味,便早早地放下玉箸。 秦观止见此眉头紧锁,但最终没说什么。 离席后,秋行命园中小厮寻了张书案,大张旗鼓地搬至秦观止的书房。 季蕴在书案前坐好,将纸铺平在案面上,她拿起笔在歙砚上稍稍蘸取墨水后,却犹豫着动不了笔。 秦观止悄然走近,他立在季蕴的身旁,见她迟疑不定的模样,思忖道:“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你若未思量清楚,暂且先别动笔,此乃不良之习,他日你真成了先生,岂能给学生竖立个好的榜样?” 季蕴忍气吞声地搁下手中的笔,扯起嘴角道:“师傅教训的是,弟子明白了。” 秦观止沉默片刻,坐回他的桌案前。 季蕴低头,她看着眼前空白的纸张,心中却是苦恼异常。 此次策论本就不是她所擅长的,如今又与秦观止同处一室,她万般不自在,更是不知该如何动笔了。 就在她暗自困惑的时候,书案上突然出现了一本古籍,她抬头。 秦观止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不紧不慢道:“若你有不解之处,可翻阅此书。” “多谢师父。”季蕴敛眸,低声谢道。 说罢,她翻开古籍,低头仔细看了起来。 “叩叩叩”。 秋行敲门,轻声道:“先生,有贵客到访。” “你命秋临将其引至前厅,我稍后就来。”秦观止闻声,他站起身来,待对秋行吩咐完,他的目光扫向季蕴,低声道,“你先安心留在此处。” 季蕴颔首,目送着秦观止颀长的身影离去。 秦观止离开后,她顿时松懈下来,情绪不再紧绷,不经意间瞥向身后放置古籍的书架,正巧手中的古籍已看完,便起身朝着书架走去。 季蕴站在书架前寻了又寻,终于寻到了她想要的书籍,奈何放在了高处。 于是她踮起脚尖,有些艰难地伸手去够,忽然闻见‘啪’地一声。 季蕴唬了一跳,循声看去。 原来是方才她不小心碰到了摆放在侧边的一本古籍,古籍落在了地面上。 她连忙弯腰拾起,却发觉夹在古籍中的纸一同掉了出来。 季蕴拾了起来,她打量着,只见上面画着的是一名身穿褙子的女子。 她心中狐疑,仔细地端详了片刻。 画上的女子身处在一片竹林中,她面容清秀,一双澄澈的眼眸如秋水般婉约,朱唇微扬。 看这清雅的画风,定是秦观止所画没错,只是这画中女子是何人? 莫非这女子是他心悦之人? 其实季蕴一直都很疑惑,秦观止将至而立之年,却始终是孑然一身,可是这画中女子的缘故? 倘若是这缘故的话,一切都变得有理有据起来。 季蕴的思绪逐渐明朗,她复看画中女子的面容,愈看愈发觉得有些眼熟,像是曾在何处见过一样,但任凭她怎么思索都无果,遂作罢。 她正盯着这幅画瞧的时候,屋外廊下传来了脚步声。 季蕴一惊,暗想该不是秦观止回来了? 她手忙脚乱地把画重新夹在古籍中,胡乱地塞回原处。 一阵兵荒马乱后,季蕴正襟危坐在书案前,微微喘着气。 门被推开了,幸好进来的是秋行。 “季学子。”秋行低头道。 “何事?”季蕴抬头,故作平静地看着他。 “季学子,先生身在前厅,命我给您传话,他暂时抽不开身来,您且安心待在书房,如有事吩咐秋生即可,他现下就侯在门外。”秋行朝她作揖,笑道。 季蕴颔首,她暗自平复心绪。 第9章 秋行言罢,慢慢退了出去。 季蕴见秋行走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了书房内,留下了点点斑驳的竹影。 季蕴瞥了一眼手中的古籍,觉得这些文字都变得晦涩难懂起来。 由于昨晚睡得太晚,现下又是白日最令人困倦的时辰,遂她的眼皮异常沉重,昏昏欲睡起来。 当温和的日光洒在季蕴的身上时,她阖上双目,暗想道,秦观止正有客人,一时半会儿定是回不来,她闭目养神片刻,也不碍事。 她伏在书案上,不觉朦胧睡去。 许是书房内熏着安神的香,这一觉她睡得十分舒坦。 迷迷糊糊之间,季蕴似乎闻见了门的开阖声,之后是沉稳的脚步声踏进了房内,且离她愈来愈近。 书房内响起了低沉的交谈声,一阵窸窸窣窣后,季蕴突然感觉到她的身上温暖了起来。 此时周围十分安静,她觉得她恍若徜徉在一片静谧平和的湖水之中。 不知过了许久,季蕴清醒了过来,她悄悄睁开双眼,骤然发觉身上披了一件鹤氅,怪不得方才睡时会觉得温暖。 她掀起眼帘,便见秦观止不知何时回来了,正于桌案前闲坐,手中时不时地翻阅着古籍,他的侧脸在明灭不清的日光里显得格外朦胧,神情不甚分明。 季蕴静静地凝视着他,待她反应过来时匆匆别开视线,心下有些慌乱。 她方才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连时辰都忘了,想必秦观止定会斥责于她的,然转念又想,既然他已回来竟不唤醒她,任由她在此处昏睡,许是不会斥责她。 季蕴胡思乱想之际,秦观止站起身来。 她屏住呼吸,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心中一喜,他不会要出去了? 可她还没有暗自窃喜多久,秦观止的脚步声居然越来越近,他竟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季蕴紧闭双眼,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他发觉她已醒来。 秦观止陡然停住了脚步,站在她的身旁,久久不见离去。 她的心如打鼓般,周遭的一切风吹草动都显得清晰了起来。 秦观止好像微微俯身,季蕴的脸颊几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 他微凉的手指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只是一瞬,便收了手。 季蕴怔住,他为何要做出如此不妥之举?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只能装作自己还未曾醒来。 良久,上方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声。 秦观止为何要叹息? 莫非是觉着她朽木难雕才叹息的? 季蕴胡乱思索一番,敏锐地察觉到秦观止的靠近,他似是伸手,在她的眉心处流连着。 这一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涌入她的心头。 第5章 逃避踏莎行(五) 待到秦观止离去后,季蕴深吸一口气,她猛地抬头,神情变得呆滞起来,傻坐在书案前。 良久,季蕴迟疑一瞬,她抬手在眉心处摸了摸。 她的心中十分惊慌失措,眉心处隐隐发烫,似是灼热。 秦观止身为她的师父,他一向沉稳,今日为何要做出如此失礼之举? 他不是一向不喜她,为何,为何…… 季蕴绞尽脑汁,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被她吓得急忙扼杀。 如今无论如何,她是没有办法待在此处了。 季蕴心慌意乱地收拾着书案上的文章,她脱下身上披着的鹤氅,朝着门口处疾步走去。 可她刚走至门口想要推开门的时候,门却突然被推开了。 秦观止竟站在门外。 季蕴未料到会与他迎面撞上,登时唬了一跳,呆怔在了原地。 秦观止一双黑眸深深地凝视着她,薄唇轻启:“何事要你如此慌张?” 季蕴回过神来,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无措,忙收回自己的视线,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文章写完了?”秦观止目光幽幽地问。 “还,还未。”季蕴浑身僵硬,支支吾吾道。 秦观止静静地打量着季蕴,他没有为难她,叹了一声道:“天色已晚,既然你要走,为师也不拦你,不过切记日后不可再荒废学业,明日再将文章交上来罢。” “是。”她咬唇,低头道,“弟子先告退了。” 说罢,季蕴越过秦观止想要离开。 “等等。” 身后传来了秦观止低沉的嗓音,带着一股威慑力。 季蕴闻言停住脚步,她不安地站在原地。 秦观止踏进书房,拾起遗落的鹤氅,他慢慢地走近后为她披上,叮嘱道:“此时暮色渐起,天还未回暖,回去的时候别冻着了。” 季蕴抬眸,他也掀起眼帘看向她,一双黑眸似是波澜不惊,像是幽深的湖水。 “多,多谢师父。”她低头慌乱又紧张,抖着嗓音谢道。 “还有今日我罚你跪了半日,你的膝盖必定会有淤青,这药,你拿着。”秦观止从袖中拿出一瓶药水,递给她。 季蕴怔住,犹豫着接过。 “回去罢。”秦观止低声道。 “弟子告退。”季蕴如蒙大赦,向秦观止行完礼,疾步离开了青园,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秦观止负手立在廊下,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神情有些若有所思。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收回视线,转身走进书房。 第10章 秦观止经过书架旁时,他立时停住,看向摆放有些微乱的古籍。 他伸手抽出,发觉古籍似是被人翻开过,夹在其中的画纸也不在先前的那页里。 “午后可曾有旁的人来过?”秦观止蹙眉,问。 “回先生,没有。”秋行站在一旁,不知所以地答道。 秦观止倏然想起方才季蕴不自然的神情,他眸光一暗。 暮色西沉,温和的落日把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镀了一层金色,烟雾缭绕,薄云浮动。 云儿在院门口等候多时,她见季蕴回来的身影,便迎了上来,笑道:“娘子,您可回来了。” 季蕴一言不发,走进了屋内。 云儿见她神情怔愣,忙止住笑意,跟在她的身后,担忧地问道:“娘子怎么不说话,可是先生又生气了?” 季蕴坐在圆凳上,她心神恍惚,沉默着摇了摇头。 “那是怎地了?”云儿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了季蕴。 季蕴喝完一口稍稍冷静了几分,她见云儿一脸探究地盯着自己,欲言又止道:“没什么。” 此事只是猜测,空口无凭,更何况着实令人难以启齿。 季蕴别过脸去,搁下手中的茶杯。 “你先出去,我要休息了。”她深吸一口气,故作冷淡地吩咐道。 “可娘子,您还未曾用晚膳呢。”云儿轻手轻脚地收拾着茶具。 “我现下没胃口,你先出去。”季蕴心不在焉道。 云儿张了张嘴,但还是听话地应了一声,她低头退出屋内,将门阖上。 季蕴整夜都未曾睡好,她辗转反侧,即天色将明时,方才迷迷糊糊睡着。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梦见一年多前,那日她去寻秦观止,却未料他人不在青园,便只好打道回府。 待走至书院的竹舍附近时,季蕴意外瞧见了秦观止颀长的身影,茂林深篁中,他的面容不甚分明,身旁立着一位年迈的学究看,二人似乎在交谈着。 她不欲打搅他们,打算悄无声息离去时,突然闻见秦观止竟念出了她的名字。 季蕴心中微动,便避在墙后。 周遭安静了一瞬,竹影斑驳,轻轻晃动。 她的心如打鼓一般般,静静地偷听着。 秦观止叹道:“季蕴文采不及何毓,生性懦弱敏感,这暂且不提,她的观点一向是有失偏颇,不能够委婉温和,可见日后是个不堪事的。” 话音刚落,季蕴的脸色瞬间白了。 原来在秦观止眼中,她竟是如此不堪。 *待醒来,她起身下床,坐在桌案前写文章,她一夜没睡好,自然是有些精神不济。那日季蕴亲耳闻见秦观止的话,心像沉入了谷底。 她方才明白,无论她做什么都于事无补,秦观止依旧是不喜她。 季蕴心中已是失望了,对秦观止不再像从前那般讨好,故疏远了他。 写了片刻,正巧云儿走进屋中。 季蕴抬头,吩咐道:“你替我将文章送去青园去,向师父告假一日,就说我今日身子不适,不能前来。” “娘子,您怎地了?”云儿一听还得了,神情关切道,“可是着凉了?” 季蕴现下实在没有精力应付秦观止,她靠在椅背上,状作十分虚弱的模样,道:“或许是。” “那奴婢去请郎中来?”云儿忙道。 “不用。”季蕴阻道。 “这如何得行?”云儿驳道。 “真不用,我许是昨晚没睡好。”季蕴扶额道,“莫要如此兴师动众。” “可……”云儿面含犹豫。 季蕴搁下笔,将写完的文章递给云儿,命她前往青园。 云儿接过,轻声道:“奴婢现下就去青园,娘子您先去床上躺着。” “对了,那件鹤氅是师父的,你替我交还。”季蕴点头,蹙眉道。 云儿颔首,她得了命令,便朝着屋外走去。 待到云儿站在青园阶前,秋行眼尖地瞧见了她,纳闷道:“这不是季学子身边的女使吗?” 云儿走进去,向秋行作揖道:“秋行小哥,这是先生的鹤氅,娘子命我归还,还有能否向先生通传一声,我家娘子今日身子不适,可否能够告假一日?” 秋行接过鹤氅,颔首道:“女使稍等。” 他走进书房内,将话原封不动地告知了秦观止。 “身子不适?”秦观止闻言抬头,神情有些意外,他沉默片刻道:“我知晓了。” 秋行将话传给云儿,她在谢过秋行后,走出青园。 云儿回去后,季蕴登时松了一口气,满意地勾起嘴角。 “就算娘子不想去见先生,可一直装病也不行啊。”云儿上前放下帷帐,她的语气带着担心地说道。 “谁,谁说是装病,我是真的不舒服。”季蕴被拆穿了,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奴婢还不了解您吗?”云儿无奈道,“您每次说谎就不敢看人。” 季蕴尴尬地阖目,嘀咕道:“就算我是装病,先拖一日是一日,师父总不能叫我生着病还要去见他。” 云儿见季蕴雷打不动的模样,叹了一声离开了。 屋内慢慢安静了下来。 她发觉云儿走了,倏然睁开了双眼。 季蕴当然知晓躲着不见秦观止不是什么好办法,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敬重他、畏惧他,她也从未想到他竟对她有这般的心思,可现下她也一筹莫展,只能闭门龟缩了。 第11章 往后她只能躲避着秦观止,不过她也知晓这是不可能的,如此她还得再想想别的对策。 午后,秋行被秦观止派遣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位郎中。 云儿见了这阵仗,吓得赶紧跑进屋内,告知于季蕴。 季蕴本在午睡,她闻言头疼地扶额,露出一截白腻的手腕,她就晓得秦观止不会被轻易蒙骗的。 “娘子,这怎么办呀,要是郎中查出您是装病,可如何是好啊。”云儿神情焦急地说道。 “你莫慌,你这副样子落入他们眼中,不让人怀疑都难。”季蕴颇为淡定地瞥了一眼云儿,吩咐道,“你出去同秋行说,我不需要郎中,我只是偶感风寒,已经服了药了,歇个一两日就能痊愈的。” 云儿点头,战战兢兢地走出屋去,强装镇定地将话传给秋行。 秋行听完后,神情有些诧异道:“女使还是让郎中进去瞧一眼,要是风寒重了先生可是要担心的。” “不用。”云儿讪讪道,“真的不用了,娘子的命令奴婢不敢违背。” 秋行见云儿言辞坚决的模样,没有再强求,郎中摸了摸呼吸留下一副药贴便离开。 回到青园,秋行面露难色,他看向秦观止,叹道:“先生,攻人之恶太严,且要思其堪受。” “我知晓了。”秦观止的神情不甚分明。 *季蕴坐起身来,秦观止今日派郎中过来为她瞧病,定是发觉了什么,遂故意来试探她,倒显得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如今只要能避则避,毕竟一时之间她也思索不出什么好的对策。 思及此处,季蕴叹了一声。 这时,云儿走进屋内,她神色慌张,道:“娘子,何娘子听说您病了,特来探望。” “你可曾同她说我睡下了?”季蕴看向云儿。 “说了。” “算了,你请她进来。”季蕴颇为无奈道。 “是。”云儿颔首。 不出片刻,何毓踏进屋内,走至床榻边,神情带着关心地看着季蕴。 “临臻,恕我不能起身,你先坐。”季蕴淡淡一笑。 云儿搬了一张圆凳给何毓,随后掀起了帷帐。 “蕴娘,你现下感觉如何了?”何毓坐下,关切地问。 “好多了。”季蕴轻声道。 “何娘子,请吃茶。”云儿端了一盏茶水,递给何毓。 何毓接过,低声道谢。 “临臻,你怎地知晓我身子不适?”季蕴不动声色地问。 “我适才去师父处,正巧碰见秋行,从他口中得知的。”何毓抬眸,她不紧不慢道。 “原来如此。”季蕴抿起一丝浅笑。 二人聊了一会儿,何毓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云儿则是送何毓出去。 季蕴面色有些凝重,细细回想起在书院的三年,其实也不是无迹可寻的,初来书院时,季蕴人生地不熟的,又因秦观止的斥责惶惶不可终日时,何毓却主动来与她交好。 何毓文采斐然,出身于楚州府淮左名门何氏,遂何毓主动亲近她时,她觉得欣喜异常,且十分珍视与何毓的友情。 季蕴蹙眉,她的家世、文采皆不及何毓,何毓又为何会主动接近她,如今想来,何毓接近她怕是抱着目的。 想起昨日秦观止训斥她的话中提及她怨他责骂,这话她只在前几日与何毓说过,当时云儿虽在场,但云儿是她从家中带来的贴身女使,所以不是云儿,那只能是何毓了。 前几日何毓还曾劝她,她当时就该起疑的,可她并未深想,竟听了何毓的话,自投罗网。 第6章 离开踏莎行(六) 虽然季蕴有心避开秦观止,但她知晓闭门龟缩不是良策。 次日一早秦观止又遣秋行来看望她,还捎带了滋补的药材。 季蕴听出秋行话里话外的试探之意,她面上笑着,心中十分抗拒地命云儿收下了。 云儿千恩万谢地送着秋行离开。 “季学子是先生的弟子,女使又何必客气。”秋行站在院门口,摆摆手道。 季蕴见秋行离开,她有些心累,神情凝重地坐在床头,暗想装病不是长久之计,昨日云儿定是令秦观止起疑了。 思来想去,还不如索性直然面对,可先前懒怠,今日须得将欠着的文章写完才是。 季蕴肩上披着春衫,她从床榻上下来,在桌案前坐下,尝试着静下心来细细地冥想,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一句。 她转头看向疏窗外的虬曲多姿的玉兰树,洁白无瑕的玉兰花缀满树枝,半掩住青天,她的心忽然一动。 一股微风携带着玉兰花的清香吹进屋内,摆在案前的古籍书页随风翻动。 当季蕴提笔再写一句时,云儿推门走进屋内,她轻声道:“娘子,有您的信。” “我的信?”季蕴闻言抬头,她心下狐疑,随即搁下笔。 “是。”云儿道。 “拿来。”季蕴蹙眉,她记起前些日子母亲张氏寄来的信中还道家中一切安好。 云儿快步走近,将书信递到季蕴的手中,道:“是二娘子寄来的。” 二姐姐? 季蕴接过后,她低头看去,便见信封上的确是季梧的字迹。 她拆开后拿出信纸,却没想到信中写道—— “祖母病重,速归。” 季蕴一惊,她先是难以置信,接着逐渐茫然起来,喃喃道:“怎会如此?” 第12章 云儿不知所云地看着她。 “收拾行囊。”季蕴颤抖着身子站起来,六神无主地吩咐道,“快,云儿,快收拾行囊。” 说罢,她差点未站稳,身子微晃着往后挪动一步,幸好云儿眼尖地扶住了她。 “娘子,您怎么了?”云儿扶住季蕴,问,“发生何事了?” “二姐姐信中说祖母病重,你快去收拾行囊,咱们即刻动身回崇州。”季蕴心神恍惚,她的眼眶渐渐泛红。 云儿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呆怔在原地。 季蕴见云儿神色愈发震惊,她直接绕过去,开始自己胡乱地收拾起来。 云儿再震惊过后,急忙随着季蕴一同收拾行囊,语气带着哭腔道:“老太太身子不是一向安康吗,怎会突然病重了呢?” 季蕴竭力地保持着镇定,她却觉得喘不上气来,心好似沉入了谷底一般。 待匆匆收拾完行囊,云儿托付书院的小厮下山去渡口租船。 季蕴只身前往青园向秦观止告别,她一路忧心忡忡,正巧在途中碰见青园的书童秋生。 秋生自然瞧见季蕴,他见她行色匆匆的模样,神情带着不解地询问:“季学子,您这,这是要去寻先生吗?” “是。”季蕴掐紧手令自己清醒了几分,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来。 “那倒是不巧了,先生方才下山去了。”秋生轻声说。 “下山去了?”季蕴重复一遍,忙问,“可有说何时回来?” “这,我也不知晓啊。”秋生挠挠头,他安抚道,“季学子要不先行回去,等先生回来我再去喊您?” “不,不用了。”季蕴垂头。 秋生欲言又止。 季蕴抬头,仿佛拿定主意似的,她深吸一口气道:“家中祖母病重,本想着同师父辞行的,但不巧师父今日不在,秋生,等师父回来之后,劳烦你帮我解释一下,多谢了。” 说罢,季蕴疾步离去。 “季学子。”秋生站在原地,他张着嘴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急得在季蕴身后喊了一声。 此事非同小可,必得告知秦观止才行,可现下他人已下山,秋生见季蕴越来走远,毫无头绪道:“这可如何是好啊。” 秋生咬牙,秦观止现下估计还未走远,赶紧追过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思及此处,他急忙朝着书院外走去。 *季蕴回到住处,云儿已收拾妥帖,询问何时启程。“现在就走。”季蕴已拿定主意,便对云儿吩咐道。 主仆二人疾步走出书院,下了山后,山脚下雇的车舆已经在等候了。 “娘子慢点。”云儿轻声道。 上了车舆后,云儿给车夫几个碎银子,连忙吩咐其前往渡口。 车夫颔首,驱赶着马很快地离开了清凉山,向着渡口驶去。 季蕴坐在车舆内,她伸出纤细的手,悄悄掀开车帘,看向车窗外的清凉山,可她此时却无心欣赏,将车帘阖上。 她也想不到她会如此匆匆离开江宁,来不及同秦观止辞行。 出了清凉山的地界,行至渡口,雇好的船早就停靠在岸边。 就在季蕴即将踏上船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季蕴心生微动,她登时停住脚步。 “娘子?”云儿疑惑地唤道。 季蕴闻声迅速回头,她看清来人下一瞬却愣住了,只见远处尘土飞扬,竟然是秦观止纵马而来,衣袂纷飞。 秦观止身披玄色狐领斗篷显得他极为清雅矜贵,他深邃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季蕴,翻身下马疾步走至她的面前。 许是他匆匆赶来的缘故,他的额头起了微薄的汗珠,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连平时一丝不苟的外衫都凌乱了几分。 “师父,您怎么……”季蕴怔怔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有些意外道。 “既离开江宁,都未打算同为师告别一声?”秦观止一把箍住季蕴的双肩,面上带着愠色。 季蕴浑身一抖,她抬头看向秦观止,他也同样注视着她,他冷肃的眼眸从她六神无主的脸上的掠过,目光逐渐温软了下来。 “师父,我……”季蕴喃喃道,“抱歉。” “秋生都告知我了,我平时同你讲过,遇事切莫慌张,要沉着冷静,你的身子还未好全,出来时都不记得多穿点。”秦观止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披在季蕴的身上,他见她苍白的脸,目光温和道。 一瞬间暖意布满了季蕴的全身,她压下眼底的酸涩,勾起一丝笑,向他道谢道:“多谢师父,弟子明白了。” 此时天还未回暖,渡口阴冷,一阵寒风吹过来,吹乱了季蕴身上的斗篷。 秦观止垂眸看她,眼眸流转着复杂的情绪。 季蕴和他的目光在空中触碰,她匆忙别开视线。 “娘子,何时启程啊?”船夫像是等得不耐烦了,站在船板上催促道。 季蕴目光有些闪烁,她踌躇片刻,红着眼睛向秦观止告别,轻声道:“师父,弟子该走了。” 秦观止眼神微黯,他声音低沉地应了一声。 季蕴向他作揖,随即转身,云儿紧跟在她的身后。 不料,秦观止忽然拽住她的手臂。 “等等。” 季蕴回头。 “蕴娘,答应我,回来好吗?”秦观止眸光深深的,一眨不瞬地盯着她,语气竟带着一丝卑微之意。 第13章 季蕴心中慌乱,她迟疑地站在原地。 秦观止打量着她,他见她不回话,便明白过来,缓缓地松开了她。 季蕴不敢有一刻的停留,继续上船。 “蕴娘,那日你是不是未曾睡着?”秦观止的声音犹如遥远地河面的烟雾一般飘进了她的耳中。 季蕴闻言心脏瞬间紧缩,踏上船的脚步微顿,她的手慢慢地钻进裙子,咬唇上船。 踏上船后,船夫甩开缰绳,开始划动船桨,船摇晃着驶离岸边。 季蕴没忍住回头,她静静地看向立在岸边的秦观止,秋行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旁。 也许是季蕴看错了,她竟在秦观止身上看到了一丝的落寞。 忽然又起风了,秦观止轻薄的衣衫也被吹得凌乱了,他低头苦笑一声。 早知会有今日,他又在不舍什么呢? 船行驶得愈来愈园,岸边的秦观止也愈来愈远。 季蕴一直望着他,他也未有离开的意思,就这般默然地立在岸边。 在烟雾朦胧的河面上,直到他修长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直到她再也瞧不见。 “娘子,您别担心,老太太洪福齐天,定会没事的。”云儿瞧着季蕴愁云不展的模样,出言安慰道。 季蕴压下心中对秦观止的不舍,她先前盼着早日离开江宁,可如今真的离开了,可为何还是会难过呢? 她现下实在无心与云儿交谈,便倚在船舱内,望着舱外微波粼粼的河水,许是日光出来了,弥漫的雾气渐渐消散了,露出了一望无际的河面。 季蕴感到有一股温热从她的眼眶中滴落,便伸手将泪水拭去。 在一阵恍惚中,她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季蕴梦见自己身在山麓间,但梦总是怪光陆离的,她正要凝视时,却骤然一惊,睁开眼,身上的斗篷也已褶皱凌乱。 她环顾四周,发现周遭一片沉静,船舱内云儿已然谁去,而舱外正是傍晚的光景了。 季蕴起身,慢慢走出船舱,她站在船板上,便见红日落至河面的尽头,余晖映衬着红霞满天,河面倒映着天边的虚影。 “娘子,您醒了?”船父一边划着船一边笑着问。 “不知现下行至何处了?”季蕴迎着微凉的晚风,见船帆随风而扬,问道。 “今日河水湍急,顺势而下已过江都了,再过不久便要出扬州府境内了。”船父昂头望了半晌,思索一番道。 季蕴颔首,暗忖道已至扬州那便快了。 天色渐暗,今夜依旧是月朗星稀。 云儿端来果子,小声道:“娘子,奴婢晓得您伤心,但是千万不能饿坏了自己的身子,用一点罢。” “我有分寸,你先搁桌上。”季蕴瞥向云儿,强颜欢笑道。 云儿红着眼轻叹一声,她悄悄将眼泪抹去后,放下手中放置果子的瓷盘后,退了出去。 夜色愈来愈沉,周遭万籁俱寂。 “娘子,船夫说,快到了。”云儿的声音从外面响起。 季蕴急忙起身走出,她透过沉重的夜色,果然瞧见了远处岸边逶迤起伏的溪山,山上的广教寺虚影重叠的庙宇,传来一声声庄严肃穆的敲钟声。 一时间,季蕴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云儿走过来搀扶住她,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 第7章 去世踏莎行(七) 季宅坐落于崇州府余庆镇,先秦时期这里只是一座盐埠,后经朝代更迭,逐渐成了崇州重镇,镇名取自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余庆镇分为余东、余中、余西,因盐而兴,文人聚集,属扬州府书画派一分支,传承至今。 余庆镇有三大名门望族,分别是余西季氏、余中曹氏和余东陈氏,掌管着此镇的命脉。 季蕴出身于崇州府余西季氏,闻家中祖母季老太太提起,由于前朝哀帝暴虐,战乱四起,家祖避难至崇州,原先只是一名卑贱的灶籍小厮,后因有功,搞起了运盐生意,这才成就了如今辉煌的季氏。 季氏现任家主是季蕴的伯父季惟,季惟是家中的长子,家业理应由他管理;姑母季愉是长女,嫁至扬州府知州李况;而她的父亲季怀是次子,生性善良昏懦,不适在商场上打交道。 季惟无奈便打发他去打理盐铺,这令母亲张氏十分不满,可惜她再不满也不敢真到季惟的面前置喙,在无外人时,张氏则对季怀动辄打骂,痛恨他的无能。 在如此环境下成长的季蕴,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遂她自幼在季老太太的教导下埋头苦读,终于考入了江宁府的崇正书院。 所谓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季蕴心怀憧憬地踏入了崇正书院后,她的师父秦观止却时常针对她。 从运盐河的渡口上岸时天色将明,季府的小厮已在等候迎接。 季蕴上了车舆,经过南门,进入了镇内,镇内建筑较集中,白墙黛瓦,屋脊两头高高翘起,呈水牛角状。 过往行人众多,其街绵亘,必是商贩往来如云之地,盐铺、米铺、酒肆、茶馆以及丝绸铺等。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季蕴的心中不知是喜还是忧。 张氏身边的孙老媪坐在一旁,同季蕴讲了季老太太如今的情势。 她颤颤巍巍地讲道:“今年开春老太太身体就不大好了,总是卧床,原以为只要养一阵子就能好的,想不到前几天突然恶化,每况愈下,梧娘子眼瞧着情状不对,便急着给娘子你写了信寄到江宁去。” 第14章 “祖母如今如何了?”季蕴急忙地询问。 孙老媪摇摇头,季蕴见状心顿时沉了下来。 一路无话,车舆停在了季宅的大门处。 季蕴在云儿的搀扶下下了车,映入眼帘的是古朴典雅的如意砖雕门楼,松鹤砖雕门楣,上面的匾额提着‘钟灵毓秀’四个烫金大字,两侧则是精致雕刻的浮雕,檐下各悬挂着写有‘季’字的灯笼。 进入门厅后,小厮引季蕴入门,经过前花园和游廊,来至前厅。 坐在正堂的是家主季惟与主母于氏。 季惟神情肃然,他内穿中单,外穿深色的襕衫,于氏面若观音,她梳着高髻,身穿紫府色的菱形菊花纹褙子。 而季蕴的父亲季怀与母亲张氏则坐在下首。 季怀相貌温雅,他身着素色的襕衫,张氏梳着高髻,身穿联珠菱纹花朵纹的褙子,她神情欣喜地盯着季蕴瞧,拿起帕子将眼角的泪珠拭去。 季蕴瞧见亲人,登时眼含热泪,跪在了他们的面前,哽咽道:“孩儿不孝,离家三年,今日归来特来拜见父亲母亲,伯父伯母,请原谅孩儿的不孝。” “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季惟的下巴已蓄起了浓密的胡子,愈发不苟言笑,他语气沉重地说道。 “蕴娘,既回来了快去宁寿堂看看老太太罢。”于氏瞥了一眼张氏,扯起嘴角道,“你二姐姐也在那儿呢。” “是。”季蕴轻声应道,便站起身来,慢慢地退出前厅。 张氏也跟着站了起来,眼眶微红,道:“家主,请容妾身先行告退。” “去罢。”季惟考虑到张氏思女心切,通情达理地挥了挥手道。 “多谢家主。”张氏微微欠身,退出前厅,跟在了季蕴的身后。 “母亲,现下还不是说话的时候,孩儿先去瞧瞧祖母。”季蕴打量着三年未见的张氏,一时鼻子微酸,只觉得她似乎变得与从前不同了,变得熟稔又陌生。 “好,母亲陪你一同去。”张氏颔首将眼角的泪水拭去,脸上出现一丝笑。 一行人穿过垂花门进入了内宅之中,她瞧着家中各处似乎未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此时周遭都仿佛沉浸在悲痛之中。 走至宁寿堂时,季老太太的房中已经围满了女使,老远就闻见了萦绕在院中的苦涩的药味。 季蕴一时生出怯意,踌躇地走进屋中。 她穿过人群,只见一位年轻娘子神情悲凄地坐在季老太太的床前。 年轻娘子头戴团冠,珍珠排钗缀在乌发间,她内穿赪紫色的抹胸,搭配白色的窄袖短衫,外穿丁香色的满庭娇纹样的长背心,下身则着淡色的两片裙,浑身带着一股温婉的气质。 “蕴娘,你可回来了。”季梧闻声便抬头,她面容清丽,眉如远黛,一双盈盈如秋水般的眼眸泛着泪水,染红了眼尾。 “二姐姐,祖母她……”季蕴来不及同她寒暄,脚步踉跄着上前,望向挣扎病榻的季老太太。 “祖母有时昏睡,有时清醒,郎中说怕是不大好了。”季梧愈说愈伤心,拿起帕子啜泣起来。 季蕴跪伏在季老太太的床前,她此时还在昏睡着,满鬓银丝,两颊凹陷,胸脯微弱地上下起伏着。 “祖母,祖母……”季蕴见此潸然泪下,轻轻握住季老太太的手。 季老太太的手的温度是凉的,季蕴不停地摩挲着,妄图将手捂暖。 昏睡的季老太太恍若闻见有人在呼唤她,便悠悠地转醒了过来,她睁着浑浊的眼眸,目光平和地看向季蕴。 “祖母,您醒了。”季蕴登时止住了哭意,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蕴娘,好孩子,回来了。”季老太太轻轻地拍了拍季蕴的手,一脸慈爱地看着季蕴,仿佛从前在家中时季蕴脾性顽劣,偷跑出去时被她抓个正着时,她也是这样慈爱地望着季蕴。 “祖母,孙女回来了,孙女回来看您了。”季蕴抓紧了她的手,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似的从眼中流淌出来。 “不要哭,不要哭,蕴娘,生老病死不过是人间寻常事,不值得哭。”季老太太神态平和地张开嘴安抚道,对于死亡她未有恐惧,而是泰然接受,心中唯一记挂的就是远在江宁的季蕴,现下她硬拖着一口气见到了季蕴,心愿便已了,她缓缓地道,“你能回来瞧我,我很高兴,死之前能瞧见大家都在,我很高兴。” 季蕴闻言如幼时般将额头贴在她的手中,泣不成声。 “老太太不好了!”站在床前的王媪惊呼道。 季蕴忙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季老太太,她已经是气若游丝,她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口中正在微微痉挛。 许是闻到季老太太即将不行的消息,季惟极其家眷皆匆匆赶来,乌压压地跪了一地,人群中时不时传来了悲伤的啜泣声。 “祖母,祖母!”季蕴神色慌乱地呼唤着她。 “别哭,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季老太太挣扎着伸出另一只手,神情柔和地在季蕴的脸旁抚摸,颓败的身躯颤抖着。 言罢,季老太太登时一怔,随即便都平静了下来。 一时间,哀哭声响彻满屋。 不知哭了多久,季蕴感觉到自己被人扶了起来,是张氏,季蕴趴在她的怀里恸哭起来。 季蕴倏然想起幼时张氏与季怀争吵激烈时,黑心的媪婆留她一人在屋中。 她实在饿坏了,偷跑出去在家中茫然地走着,走至季老太太的宁寿堂。 第15章 当老太太得知她还未用饭心疼坏了,连忙命仆妇为她准备吃食,抱她坐到罗汉榻上,满脸心疼地道:“小蕴娘,以后饿了就到祖母这儿来。” 后来季老太太把张氏与季怀叫来,狠狠地责骂了一通。 张氏只敢在季怀面前张狂,面对季老太太时,她有些心虚地道:“家姑,这也不是儿媳的错,谁能想到那些个杀千刀的媪婆连蕴娘用膳都不记得,待儿媳回去后将她们打一顿再赶出府去。” “混账!”季老太太气得重重地拍了茶几,指着张氏的鼻子毫不客气地斥责道,“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怪我多管闲事?自你成了我家的新妇后,家中就一日未曾消停过,你有没有为人母的自觉,蕴娘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现下孩子饿得两眼昏花,跑到我这儿来讨吃食,我是瞧着她可怜,才叫你们夫妇二人过来,你看看你说的是什么话?” “母亲息怒。”季怀连忙躬身赔笑道。 “还有你,我稍后再来训你,你且等着。”季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一眼季怀,看向张氏冷声道,“我不怕得罪你,你左右是不满家主安排的差事,你们院子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我不是没有耳闻,我本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下既闹到了我跟前了,我就不得不管,我告诉你,你们不好好养孩子,那就不必养了。” “家姑,这是何意?”张氏闻言登时一惊,抬起头问。 “蕴娘往后就养在我屋里头了。”季老太太道。 “这怎么能行!”季怀走上前,神情讪讪地说道,“母亲现如今年事已高,孩子年纪小不懂事,万一不小心冲撞了您又如何是好,还是让儿子把她带回去罢。” “我看蕴娘倒是比你们夫妇二人懂事得多。”季老太太冷嘲一声道。 “家姑是错怪儿媳了,蕴娘到底是儿媳亲生的,怎能真的不疼惜她呢!”张氏跪在地上,委屈地啜泣道。 “多说无益,我就是告知你们一声,可不是与你们有商有量,你们且回去自己好好反省罢。”季老太太闻着张氏的哭声,神情不耐烦地挥挥手道。 张氏只好站起身来与季怀悻悻地退出堂前。 年幼的季蕴正蹲在门后偷听,见张氏与季怀出来时,她忙拽住张氏的手,抬头小声唤道:“娘。” 张氏被训得一肚子气,现下连照顾女儿的权利都硬生生地被夺走了,自然是没有好脸色。 她垂头睨着季蕴一派天真的模样,冷声道:“你小小年纪心思就如此重,现在好了,你往后就是别院的人了,你还唤我娘做甚?” 季蕴脸色刷得一下就白了,双眼渐渐弥漫着泪水。 “你跟孩子说这些话做甚?”季怀立马伸手扯过张氏,小声斥道。 “还不是你无用,这一切都赖你。”张氏勾起一个交织着愤怒与嘲讽的冷笑。 “这又如何赖到我的头上,你真是个泼妇。”季怀欲言又止,压低了声音骂道。 张氏闻言冷哼一声,抬脚离开宁寿堂。 季怀望着张氏离去的背影,再转头看向满脸泪痕的季蕴,摇头叹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说罢,他拂袖而去。 第8章 讥讽踏莎行(八) 季蕴幼时在宁寿堂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春日的午后她在庭院前放纸鸢,季老太太坐在廊下神情慈爱地瞧着;夏日里的傍晚,她与季老太太坐在桂花树下纳凉,仰头望着树叶缝隙里的那一点一点的青天;秋日里与仆妇们采摘桂花,待晒干了做桂花糕吃;冬日里则是伏在疏窗前瞧着屋檐下的雪。 再后来她的亲弟弟茂郎出生,季怀与张氏更不关心她了,一心一意地扑在茂郎身上,为此夫妇二人的温存过一段时间。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直到茂郎去世,季蕴考入江宁府的崇正书院,才离开季宅。 此时宁寿堂正堂内。 张氏轻轻地安抚着季蕴,她低声说道:“母亲同你大伯母去安排府中丧礼的相关事宜,你且在此处平复一下情绪罢。” “好,母亲去罢。”季蕴挤出一丝笑来,颔首道。 张氏走后,屋内只剩下了家中同辈的姐妹季梧与季棉,她们是同胞姐妹,是季氏的长房嫡女。 季氏这辈共有四位子女,长房长子季榛、长女季梧与次女季棉皆乃于氏所出,季榛于永延十年登科进士,被外放至庐州府任职了,季梧已于两年前成婚,匹配的是余中曹氏郎君,季棉则待字闺中;二房季蕴与季茂乃张氏所出,可惜季茂八岁时染病去世了,现下仅有季蕴一女。 季梧从圈椅起身走至季蕴的身旁,她虽难过,但很快就平复了情绪。 “蕴娘,不要太难过了,人都是要去的,生或死都不是世人所能决定的,祖母她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肯定比在家中愉快顺遂。”她安慰道,声音如涓涓流水般。 “多谢二姐姐。”季蕴将泪水拭去,勉强地笑道。 “要我说啊,要真难过,怎会三年都舍不得回来一次,三姐姐,祖母生前可是时常念叨你呢。”坐在正对面的季棉将茶杯放置桌几上,娇憨的面容却是满满的讥讽的神情。 季棉梳着团髻,以红头须固之,她内穿秋香色的抹胸,搭配白色的窄袖短衫,外穿浅绿色的短袖褙子,下身则是朱色的百迭裙,另有一股灵动的气韵。 “棉娘,你住口。”季梧蹙眉,出声呵斥道。 第16章 季棉瞥了一眼季梧,神态天真地笑道:“二姐姐做甚?难道妹妹说的有何不对吗?” “棉娘说得对,是我的错,离家三年未能在祖母膝前尽孝。”季蕴敛眸,苦涩地笑道。 “三姐姐装什么呢?”季蕴闻言嗤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怜祖母一个老人家独守空院,死前还不忘记挂着你。” “棉娘,你住口,越说越不得体了!”季梧神情严厉地瞪着她。 “二姐姐除了让我住口还会说什么。”季棉不甘示弱地瞪着季梧,出言讽刺道,“瞧你这般维护三姐姐的模样,晓得的你与三姐姐是堂姐妹,不晓得的还以为你们是亲生姐妹呢。” “看来母亲在家是把你惯坏了!”季梧气得扬起手,可当她看着季棉面带嘲讽的神情,却迟迟下不去手。 季蕴眼看着情势不对,忙起身拉住季梧,轻声安抚道:“二姐姐消消气,别无故为了我与棉娘起争执,伤了姐妹之间的感情。” “用不着你假惺惺!”季棉勾起嘴角,斜睨了季蕴一眼,她慢慢地靠近季梧,嘲道,“怎么?二姐姐又要教训我了?那你打呀,我可不怕你,总不过是一顿打罢了,到了父亲母亲面前我自有我的道理。” “你……”季梧颤抖着身体,气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季棉不屑地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宁寿堂。 “蕴娘,让你瞧笑话了。”季梧坐了下来,苦涩地解释道,“棉娘性格倔强,最是不听人言,她其实心不坏,今日之事你千万不要同她计较。” 说起季蕴与季棉的恩怨,还要从上一辈的恩怨说起。 本朝民风开放,对于女子也不像前朝那般约束,皆以生女为荣。 张氏出身不高,刚嫁至季家时就被主母于氏为难。 于氏出身好,瞧不上张氏是从小门小户里头出来的,遂时常鄙夷张氏,张氏脾性刚烈,哪里受得了这种腌臜气,也没有忍着,最终闹到了季老太太的面前,于氏则被好一通责骂,正巧当时两人皆怀有身孕,便是季蕴与季棉。 张氏因动了气难产,挣扎一天一夜还未生下孩子,为此于氏坐立难安,生怕季老太太怪罪她,也不小心动了胎气。 一时之间,季宅中人心惶惶,忙得是人仰马翻,所幸最后两人都平平安安地诞下了孩子。 季老太太去看望虚弱的张氏,见季蕴瘦弱得像小猫一样,遂偏疼季蕴一些,而于氏对于季老太太的偏心,便渐渐心怀怨怼。 因于氏的怨恨,季棉从小就与季蕴不对付,她身为长房的嫡女,受尽宠爱,脾气愈发骄纵,而季蕴虽有季老太太的宠爱,但季宅的奴才们都是惯会见风使舵的时常冷落季蕴,私下里季棉更是对季蕴肆意嘲讽,所幸季蕴还有季老太太的庇护。 ----- 季老太太去世后,季宅廊下各处皆悬挂了白绸布,季惟安排小厮去扬州府李宅报丧,季愉闻此噩耗恸哭不已,一家人急忙带上家仆登舟前来,其余亲眷们接到讣告即赶至季宅吊唁。 大殓过后,众人跪在灵前恸哭,整座季宅仿佛都被沉重的悲伤所笼罩。 待哭了一阵,缓和了许多时季愉夫妇二人及其子李谨和匆匆地赶来,惹得一时又是伤心。 李谨和面如冠玉,身着素白色的襕衫,身姿如松板挺立,他眼眶微红地再见过季宅众人后,走到季蕴的面前,目光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道:“三妹妹,许久不见了。” 季蕴闻言抬头,长长的睫毛挂满了泪珠,犹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动人,她朝他作揖,神情淡淡地笑道:“子端表哥,许久不见。”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闻见季愉正唤李谨和,李谨和便道:“三妹妹,失陪。” 众人复跪在地,季蕴跪在其中,她的唇微抿,双眼已哭得红肿,她没有拭去,任泪水不停地往下淌。 季梧悄悄地看向季蕴,见她满脸泪痕,便握住了她的手以示安抚。 这一幕被跪在不远处的季棉看在眼里,她双眼通红地转过头,不甘心地双手攥紧了膝前的裙子。 待至下葬之日时,季氏家眷身披麻衣,将灵柩抬上柩车,前往郊外墓地。 一行人撒着冥币,浩浩汤汤地从季宅出发,经过镇上到达墓地后,墓地上早已掘好墓圹,抬下灵柩下葬立碑。 季蕴默然地跟随众人跪下,待跪礼毕,回到季宅将季老太太的牌位放置在祠堂内。 跪礼毕,季氏亲眷站起身来,家主季惟满脸沉痛地转过身,主母于氏紧跟其后,亲眷们纷纷离开。 季蕴是最后走的,她伸手在季老太太的墓碑上抚了抚,脸上一滴清泪滑落。 她悄然压下心底的酸涩与不舍,待转过身时,眼尾余光里却不小心瞥见了一道青色的身影,隐匿在树后,远远看去,像是一名男子,他的面容不甚分明,似是在静静地望着墓地的方向。 季蕴仔细地去瞧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季梧唤她的声音。 “三妹妹。” “来了。”季蕴闻声忙收回了视线,随即应道。 丧礼毕,次日一众季氏族人则聚在了季宅祠堂内。 “家母现今已去,今日诏大家过来,是因家母离世前曾留下一份遗嘱,为求公允遂特请族中各位耆老做个见证。”季惟朝众人拱手一礼地道。 一位年长的耆老颔首,他站起身来接过遗嘱后,朗声宣读了起来:“我入季氏已四十五载,为季氏育有两子一女,我知晓命不久矣,遂留一份遗嘱予之,皆乃我私产,与季氏无瓜葛;其一城郊庄子薄田几亩赠予长孙,其二崇州城桃坞巷盐铺赠予长孙女,其三……” 第17章 耆老读毕,连平日不得季老太太欢喜的季棉都得了几个铺子,唯独季蕴什么都没有,一时之间有些哗然。 正巧季棉跪在季蕴的身侧,她转过头,捂嘴笑道:“三姐姐,祖母不是一向最疼爱你吗,怎么如今一个铺子都未曾留给你呢?” 说罢,季棉斜睨着她,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讽刺。 “四妹妹,我自幼在祖母跟前长大,她老人家的恩情我已经十分感激。”季蕴未看季棉一眼,对于季棉的冷嘲热讽,她淡淡地笑道。 “事已至此了,三姐姐还在装呢。”季棉见季蕴毫无波澜的模样,冷哼一声,凑过来小声地说道,“我就不信你没有私心,你一向在祖母面前装着可爱乖巧,其实私底下不知道是何面目呢。” “棉娘,须知谨言慎行。”季蕴倏然转过头,脸色沉了下来,冷声道,“至于祖母疼不疼爱我,也不是这几个铺子能决定的。” “你就嘴硬罢。”季棉见季蕴拉下脸,便得逞地勾起嘴角。 张氏扯过季怀的衣袖,神情不满地嘀咕道:“家姑心可真黑啊,其余几个小辈都得了,就连外家李子端都得了,就咱们蕴娘,什么都没有,嘴上说着如何如何疼爱咱们蕴娘,都头来连个屁都没有。” “你这蠢妇,低声些。”季怀闻言瞪了张氏一眼,将她的手拂去,低声呵道,“母亲可是你能妄议的?” “我又没说错。”张氏撇撇嘴,她转过头却看见于氏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顿时气结,忿忿地道,“你瞧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不就几个铺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哼,几个铺子,咱们蕴娘连几个铺子都没有,人家得了铺子就是了不起。”季怀道。 “你是哪头的?”张氏闻言狠狠地瞪着季怀,气得忍不住伸手掐了掐他的手臂。 季怀小声地痛呼一声,神色悻悻地道:“自然是你那头的。” “你清楚就好。”张氏白了季怀一眼。 这时,就在众人皆以为已经宣读完毕时,季老太太的身边的王媪却突然踏入了祠堂内,她是季老太太的陪嫁女使,她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季家。 对于王媪的出现,季惟有些始料未及,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的意外,但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便连忙将她迎上前,笑问道:“王媪,您怎么来了?” “家主,老太太的遗嘱可是宣布完了?”王媪可不敢拖大,笑着询问道。 季惟闻言心下生疑,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那好,老奴这边还有一份遗嘱要宣布。” 第9章 遗嘱踏莎行(九) 王媪话音刚落,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祠堂内众人不免地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季惟未想到会有这一出,他愣了愣,接着迅速地反应过来,略躬身道:“王媪,您请说。” “家主,是这样,老太太临终前草拟了两份遗嘱,一份就是方才的,而另一份则在老奴手中。”王媪清了清嗓子,微笑着解释道。 底下众人登时紧张起来,等待着王媪的宣布。 季惟闻言虽心有不满,但面上不显,暗道季老太太死之前还如此防备他。 “老太太去前思虑良久,遂将其嫁妆尽数留给三娘子。”王媪道。 王媪言罢,众人的脸色瞬间皆变。 季蕴神色诧异地抬头,她万万没料到季老太太竟会将她的嫁妆赠予她。 季惟听完还算是镇定,而站在他身旁的于氏倒是沉不出气了。 “王媪,是不是搞错了?”于氏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按捺不出道。 “主母,您这是何意?”王媪看向于氏,她板着脸,语气微沉道。 “母亲的嫁妆毕竟不是小数目,全给蕴娘,是不是不妥?”于氏觍着脸道,“怕是母亲病糊涂了,这……” “主母这是在怀疑老奴?”王媪满目严肃地问。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于氏急忙否认。 “那您是什么意思?”王媪不留情面地反问。 “好了,你快快住嘴。”季惟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拽住于氏,低声训斥道,“王媪话还没说完,你在这插什么嘴?” “我……”于氏见季铁青着脸,不甘心道。 “老奴自幼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况且老奴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属实没必要在此事上撒谎。”王媪黑着脸,冷声道。 “王媪,请原谅她方才的冒失,遗嘱既是母亲生前的意思,那我等晚辈自是不好违背的。”季惟脸色阴沉,连忙躬身道。 “有家主这句话,老奴心甚慰。”王媪面色稍霁。 于氏看向季蕴,面上假笑道:“蕴娘,还愣着做甚?快上前来罢。” 季蕴回过神,随后站起身来,缓缓地走上前去,而跪在一旁的季棉的脸色早就变得难看无比。 她方才还嘲笑季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打脸,老太太还真是偏心。 季蕴心情复杂地从王媪手中接过遗嘱,朝她作揖,轻声道:“多谢王媪。” “三娘子不必谢老奴,老奴不过是遵从老太太生前的命令罢了。”王媪笑道。 张氏似乎逐渐从狂喜中清醒过来,她打量着于氏青白相间的脸色,忍不住偷笑道:“想不到你还有今日。” 张氏暗喜了一阵儿,她突然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季怀,却见他一脸镇定的模样,疑惑道,“官人,你是否一开始就知晓?既知晓,为何不告知于我?” 第18章 “你想多了,我当真是不知晓。”季怀神情无奈道。 “那你为何?”张氏迟疑道。 “母亲这么疼蕴娘,这些年我们一直看在眼里,不像是作伪,你也不用脑子想想,母亲怎么可能不留遗产给蕴娘。”季怀叹了一声道。 张氏恍然地点头。 遗产宣布完毕后,众人则是各怀鬼胎地离开祠堂。 直到季老太太的三七过后,季宅的丧事才算是正式完成,而这段时日,季蕴则慢慢从悲痛中走了出来。 季愉一家向季惟辞别,从渡口登舟回了扬州。 李谨和在离去前,特意赠送了一枚珠钗给季蕴,不论她怎么推辞,最终还是无奈地收下了。 “子端对你有意,你不会不明白?”季梧望着远去的车舆,笑着揶揄道。 “二姐姐就别打趣我了。”季蕴赧然道,她自然知晓李谨和对她的情意,她去江宁求学前,本想过了三年,李谨和会慢慢淡了,可没想到他如今还不曾放弃。 思及此处,季蕴叹了一声。 次日季蕴临时起意,她独自前往宁寿堂,经过游廊时正巧碰见了季梧。 季梧的身边还站着一位陌生的男子,他的五官端正,神情谦和,身着墨绿色的衣袍。 季蕴走过去,朝他作揖,她从未正式拜见过季梧的丈夫,前几日丧礼时也是匆匆颔首而已。 “想必这就是二姐夫了。”她道。 “三妹好。”曹默回礼,他挽着季梧,温和地笑道,“梧娘,早就听说你有一位在外求学的三妹妹,今日一见果然秀外慧中。” “姐夫谬赞。”季蕴赧然,谦虚地回道。 “蕴娘可是要去宁寿堂?”季梧开口笑问。 季蕴颔首。 “官人,不如你先回房罢。”季梧转头,看向曹默,轻声笑道。 “也好,你们姊妹俩许久未见,肯定是有知心话要谈,那我就不便在此打扰了。”曹默了然一笑道。 曹默走后,季蕴与季梧一同朝着宁寿堂走去。 “二姐姐,当年你成婚时,我远在江宁,如今想来,真是惭愧。”季蕴面带歉意道。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当年仓促成婚实属无奈之举,父亲说你回来一趟不容易,就未告知于你。”季梧拉起季蕴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随后不紧不慢地宽慰道。 “那姐夫……”季蕴欲言又止地问。 “我知晓你要问什么,如今我与官人相敬如宾,过得还算是可以,他家虽是曹氏旁支,但官人上进,姑舅和蔼,也不曾慢待于我。”季梧敛眸,轻笑道。 “那我就放心了。”季蕴倏然想起季梧方才与曹默说话时的模样,曹默也是温和有礼,便知他是个性子好的人,她问道,“当初我在外求学,不知晓其中之事,二姐姐能否告知?” “你问了,那我也不好瞒着你,咱们家与曹氏的婚约是祖父辈定下的,而我是家中长女,这门婚事自然就落在了我的头上,当初与我订亲的是曹氏本家的曹三郞曹殊,曹殊与你我又是一同长大的,情分非比寻常,不想两年前曹氏本家突然分崩离析,日渐落魄,父亲不愿我嫁过去受苦,便独自去了曹殊的面前退婚,祖母得知后动了怒,打了父亲一巴掌,说季家人不能做背信弃义之事,当是时姑舅登门来求娶,方才解了燃眉之急。”季梧眸光微黯,她娓娓道来。 季蕴与季梧走进了宁寿堂,坐在了正堂的罗汉榻上,女使为她们各奉上了一盏热茶。 “原是这样。”季蕴若有所思地说道。 “这件事原是季家不义,父亲之后又去登曹氏的门,却发现本家早已搬离了曹氏祖宅,人去楼空了。”季梧叹了一声,苦笑道。 “过去之事已经过去,二姐姐先吃茶罢。”季蕴见她满脸愧色,便将茶几上的茶杯推至她的手旁,安慰道。 “对了,你还不曾告诉我你在江宁过得怎样,每次寄来书信都说好,我也不知晓你究竟过得怎样,你瞧瞧你人都瘦了。”季梧言语之间都是关切地询问。 季蕴微怔,不知为何她的眼前慢慢地浮现出秦观止清冷的面容,低沉的嗓音。 她将茶杯搁下,淡淡地笑道:“在外求学不能说好与不好,书院虽不比家中舒坦,但有云儿的悉心照料,总归还是不错的。” “云儿是个忠心的,你啊,离家前推拒着不带奴仆,亏得婶母思虑周全。”季梧捂嘴偷笑道。 “二姐姐……”季蕴顿感窘迫。 “好好好,我不取笑你,我问你,你此番回来后,还回江宁吗?”季梧笑意微敛,问道。 “本就归期将近,师父同窗多番挽留,但我觉着我文采一般,待在书院也是平白消磨了时日,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回崇州来。”季蕴叹了一声,语调平缓地说道。 季蕴颔首,问:“那之后呢,之后你有何打算?” “母亲几月前曾寄来书信,信中提到她认识一位老先生在镇上的奚亭书院任职,有他介绍,大概是去书院罢。”季蕴思忖道。 “去书院也好,女子本就不逊于男子,不必深陷在宅院之中。”季梧笑道,“我这两年接手了夫家的铺子,姑舅让我试着去历练,我也是受益良多。” “如此便好了。”季蕴颔首,问,“那棉娘呢?” “她啊,不惹是生非就算是好的。”季梧闻言蹙眉,道,“因着母亲与婶母之间多年的龃龉,棉娘又被母亲惯坏了,她这种性子,日后定会吃亏的。” 第19章 “我与棉娘自幼就不亲近,大姐姐可要多劝劝她。”季蕴顿了顿,随即道。 “我说的话,皆乃掏心窝子的话,她又何曾听劝呢?”季梧叹息道,“罢了,不说她了,等日后她吃了亏就晓得其中利害了。” 季蕴见此,也不好多说了。 她们说了一下午的话,至掌灯时分季蕴才回了二房的院子清晖院。 再用过晚膳,季蕴本打算在灯下写信,不巧张氏这时过来了。 云儿为张氏奉茶后,退出了屏风外。 “母亲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季蕴将笔搁下,抬头笑问道。 昏黄摇曳的烛光下,张氏眼中含着热泪地询问:“这几日事多,母亲还未曾问你在外过得如何。” 第10章 书院踏莎行(十) 点点的烛光下,张氏眼含热泪地看着季蕴,自女儿远赴江宁后,她虽怨恨,但最终还是架不住思念。 听完张氏的话,季蕴微顿,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同张氏相处,心中翻涌着一股淡淡的烦躁。 她语气淡淡地笑道:“女儿在外一切都好,云儿照料得极为妥帖,母亲有心了。” “那就好。”张氏这才放下心来,低声喃喃道。 “母亲,吃茶。”季蕴道。 “你瞧你,都与母亲生分了。”张氏拿起盏托,垂头啜了一口气茶水,神情讪讪道。 “母亲此话严重了,母女之间何来生不生分之说。”季蕴垂下眼帘,淡淡地笑道。 张氏欲言又止,她见季蕴面上温和,但似乎有些抗拒她,便神情略伤心地说:“蕴娘,自你弟弟茂郎去后,你又在外三年,母亲孤立无援,真的不晓得今后该如何了,如今,如今母亲只有你了。” 说罢,张氏想要牵过季蕴的手。 季蕴冷眼瞧着,随即她不着痕迹地躲开,徒留张氏停留在桌案上的手。 张氏神情一僵,良久,她叹了一声道:“蕴娘,你明日便去镇上的书院瞧瞧罢,你舅父与老先生是旧识,他闻你是崇正书院的弟子,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呢。” “多谢母亲的费心。”季蕴浅浅一笑,语气恭敬道,“天色已晚,母亲不如先回去休息罢。” 张氏见季蕴赶她走,遂讪讪站起身,勉强地笑道:“那好,既如此母亲就先走了,你记得早点休息,别熬得太晚。” 季蕴颔首,便站起身恭送她离开。 张氏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她看向季蕴淡漠地面容,便无奈地离开了。 张氏走后,云儿从屏风后走至季蕴的身边,不赞同地看着她,小声嘟囔道:“娘子为何不与二大娘子多叙叙旧,娘子方才这般冷淡岂非伤了母女之情?” “我自幼在祖母膝下长大,母亲素日不曾管教我,又何谈母亲之情?”季蕴目光扫向云儿,轻哂道。 “二大娘子心中是在意您的,她此番为您筹谋,娘子实不该如何冷淡。”云儿和声细语地劝道。 “我还要给师父回信,你先下去。”季蕴眉头微蹙,神情不耐道。 云儿劝不动,便垂头耷脑地退了出去。 屋内昏黄的烛光微晃,季蕴坐在桌案前,却迟迟没有提笔。 她倏然想起那日离开江宁,秦观止立在岸边遥望时的身影,她的心中不知为何有一股异样的感觉。 季蕴深吸一口气,提笔在纸上写道—— “家中祖母离世,弟子日后不回清凉山,请师父体谅,勿念。” 她写完将笔搁下,烛光照在她的面上,待字迹干涸后把信纸叠好放在信封中。 翌日。 季蕴用过早膳后准备前往镇上的奚亭书院。 张氏忙着为季蕴在侧门安排宅里的车舆,原本宁静的晨间瞬间被打破了,变得喧哗起来。 云儿拿来一件斗篷,她见季蕴一脸拒绝的模样,便劝道:“娘子,晨间寒凉,还是披上。” 季蕴无奈点头,再云儿为她穿好斗篷,她起身走出院子去了前厅。 张氏还在忙前忙后地命令仆妇,一时未发现季蕴。 季蕴走过去拉住张氏,神情不解道:“母亲何需如此兴师动众。” 张氏这种架势,恨不得全宅邸的人都晓得季蕴今日去书院聘试。 “今日是如此重要的日子,况且这算哪门子的兴师动众?”张氏眼角眉梢间都是笑意。 “母亲还是不用安排了,女儿坐船去好了,也省得麻烦宅中的下人了。”季蕴闻言蹙眉,有些嫌麻烦地拒道。 “这不搭界,蕴娘……”张氏愣了一下。 “母亲,您这是要所有人都晓得,可这让有心人瞧见了,指不定怎么编排呢。”季蕴轻声分析道。 “那叫云儿,云儿随你一同前去罢。”张氏见季蕴言辞凿凿,笑意微微收敛,不放心地说。 “不用。”季蕴思索一番,对着张氏劝道,“书院就在镇上,况且女儿是去书院聘试的,实在不宜太过招摇。” “那……”张氏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言语反复地问。 “您放心,女儿心里有数,您就安心待在家中。”季蕴安抚道。 余庆镇房屋均临河而建,以主河道为主,街巷有长有短,有宽有窄,房屋白墙黛瓦,屋脊高高翘起,地面则由青石板铺就,不过留有一条青砖御道。 季蕴迈下台阶立在岸边,附近招揽生意的船夫瞧见了,他笑道:“娘子,可是要坐船吗?” 第20章 季蕴微微颔首,见船夫缓缓靠岸,弯着腰上了船,轻声道:“小哥,去书院。” “好嘞。”船夫笑嘻嘻的,他拿起船桨,在水面上划动了起来。 季蕴坐在船舱内,观赏着沿途的杨柳,春风拂过还有些微寒,远远望去时,船下流水潺潺,若细瞧的话,似有鱼儿嬉戏。 沿河的人流不少,有赶早集的百姓,有招揽生意的商人,还有几位年轻的书生坐在沿河的茶馆中的二楼品茶吟诗。 船缓缓地穿过弯桥,季蕴掀起竹帘,悄悄探头后,隐约地瞧见了奚亭书院雕刻精致的门楼。 很快,船夫在书院门楼前的岸口台阶靠岸,季蕴付过银钱,踏上岸朝着书院走去。 她拎起裙摆,走上层层的台阶,只见书院大门处两侧贴着两道对联,门楣上的牌匾则提了‘奚亭书院’四字。 季蕴向门童送上拜帖,门童低头翻阅后,便朝她拱手一礼,并为她引路,他道:“娘子,随我来。” “麻烦了。”季蕴颔首地谢道。 她跟着门童跨过门槛,走进了书院,映入眼帘的是院内白墙黛瓦的亭台楼阁,层层叠叠,雕刻得十分淡雅,林木点缀其中,有一股宁静清幽的气氛。 再穿过花瓶门,进入了修篁林中,林中有一道蜿蜒曲折的青石板路,颇有种曲径通幽之感,清风拂来之时,发出稀松的声响。 走出修篁林后,眼前的是弯弯绕绕的沿河而建的游廊,又走了一段路,她跟着门童来到了一个院门口,匾额上提着‘吴园’二字。 “娘子,到了,此处便是吴老先生的住处。”门童言罢,朝季蕴拱手一礼,垂头离开了。 季蕴颔首,便伸手扣了扣门环,静静地等候着。 书童润生闻声过来开门,他见一位亭亭的年轻的女子站在门前,恍若空谷幽兰。 他记起吴老先生提起今日有一位娘子要前来聘试,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他谦虚恭敬地笑道:“娘子,请进。” 季蕴以笑示之,跟随润生走进吴园中。 吴园中环境清幽,吴老先生已是花甲之年,头戴儒巾,身着一件素色的襕衫,他正坐于厅中,见季蕴的到来后,温和一笑道:“季娘子,请坐。” 季蕴内心踌躇,她低声道谢,坐了下来。 “季娘子三年前考入崇正书院,前途大好,为何放弃入朝为官这么好的机会回到崇州呢?”吴老先生看向她,委婉地询问。 “曾经晚辈也想入庙堂,但天下之大,朝堂对于女子而言是触之不及的地方,况且女子入朝为官所受的艰辛要比男子所受得多上几倍。”季蕴缓缓道。 “世道如此,要真正做到男女平等本不是轻易之举,你所说的老夫能明白。”吴老先生摸了摸胡须,叹了一声后感慨道。 “晚辈有一疑虑,请先生解惑,为何千百年来,男子地位高崇,女子反之则低贱?”季蕴抬起头,不解地问道。 “老夫活到如今这么大的岁数,也只明白始作俑者皆为居上位者,他们所提及的三纲五常,为方便一国的君主统治,一为约束,二为禁锢。”吴老先生思忖道,“而三从四德是为禁锢女子思想的枷锁。” 季蕴神情若有所思地道:“虽说本朝女子地位不再低贱,但要真正做到自由还需努力。” 二人又聊了许久,期间又提及吴老先生与季蕴的外祖父张且兰的早年情谊。 “老夫与你外祖父是旧相识了,当年一同结伴入京科考,曾与他约定走遍山河,可惜的是他已早早离世。”吴老先生一脸惋惜地说道。 “晚辈出生时外祖父已离世,听外祖母提及,她说外祖父是一位温柔如兰的郎君。”季蕴道,“要是外祖父还在的话,现下说不定和先生您一样呢。” “是啊,要是他还在,说不定就和老夫现下一样。”吴老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怀念的情绪。 季蕴端起茶杯,低头啜了一口茶水,登时一股清香在齿间四溢。 “你既是从崇正书院出来的弟子,学问自然不必说,你过几日便搬来书院的住处罢。”吴老先生回过神,思索一番道。 季蕴闻言站起身来,朝他一辑,轻声谢道:“多谢先生。” 再她道完谢后,便起身告辞,准备离开吴园。 出了吴园后,她不着急回去,便慢慢地在书院中闲逛着,逛了一会子,不料天色渐暗,却愈来愈阴沉。 一场骤雨忽至,本是濛濛细雨,后雨势越来越烈。 季蕴顿时也没有闲情逛了,她忙着寻找避雨之所,但又因是初次到来便不小心地在院中迷了路。 她茫然地寻觅着,走至一处偏僻的修篁林中,隐约地瞧见尽头处有一小门,也许是书院的偏门。 思及此处,季蕴脚步匆匆地走了过去,她推开门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宁静无人的小巷。 此时周遭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她走出立在檐下,见雨水顺着屋檐落下,滴落在了生有青苔的地面上。 季蕴望着雨景,心中却带着微不可察的惆怅。 一阵清寒裹挟的点点雨丝的风吹来之时,季蕴顿时回过神,便拢了拢斗篷。 此时骤雨还未有停歇之意,她总待在此处也不是办法。 季蕴抬头四处张望,见对面有一家书铺,大门还敞开着,想必还是接客的,问店家借一把伞可行,也可解了她现下的燃眉之急。 第21章 她便将斗篷脱下,挡在头顶,深吸一口气冲进了雨幕中,一路小跑至对面的书铺门口。 书铺门口,季蕴将斗篷收在手腕处,整理好仪容走进了书铺中。 书铺内陈列着许多书籍,她站在书架前徘徊许久,随手挑了一本书籍走至柜台处,却发现竟然无人。 “请问有人在吗?”季蕴轻咳一声,开口询问。 书铺内许久无人回应时,她有些失望。 就在她失望之际,掩藏在柜台后的卷帘翻动,一位身着青袍的男子走了出来。 季蕴闻声欣喜地抬头,却再下一秒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她登时怔在了原地。 而青袍男子漆黑的眼眸微动,神情像是也有些意外。 第11章 重逢竹马子(一) 屋外阴雨绵绵。 书铺内,季蕴与青袍男子四目相对,沉默地对视着。 青袍男子注视着季蕴,她面容如画,蛾眉敛黛,眉心处贴着珍珠花钿,一双犹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眸正望着自己。 她头戴莲花冠,以圆头珠玉簪固之,髻下系着红头须绕至发后,清雅的缠花点缀在乌发间,身着月白色对交短衫,下身则是石蜜色的百迭裙,腰间束着月白色的酢浆草结,犹如在雨夜绽放的兰花。 季蕴双目怔怔地望着青袍男子,像是还未回过神似的。 青袍男子抽回视线,他敛眸,率先开口询问:“娘子可是要买书?” 季蕴登地回过神来,她凝视着面前的青袍男子,神情有些错愕。 他宽肩窄腰,虽身着一件微旧的圆领青袍,但他眉目清朗,鼻梁高挺,鼻梁骨左侧还生有一颗黑痣,唇色殷红,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温润内敛的气质。 季蕴压下心中的震惊,她未想到竟然能够在这偏僻的书铺中遇见曹家三郎曹溪川。 但见曹殊面色疏离,似是不识的模样,季蕴顿时有些诧异。 她问:“曹哥哥,你,不认得我了吗?” 说罢,她走上前一步,想让他瞧得真切些。 曹殊闻言,他悄悄抬眸,轻声道:“自然认得。” “既然认得,你为何装作不认得我的模样?”季蕴将书籍放在柜台上,神情不解地看着他。 曹殊抿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曹哥哥,你怎会在此处?”季蕴打量一下书铺,温声道。 曹殊摇摇头,他掀起眼帘,反问道:“娘子你又怎会在此处?” “我方才去奚亭书院拜访吴老先生,待离去时不想天下起了雨,正巧见此处有一家书铺,遂来借伞。”季蕴乃笑道,“曹哥哥,你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呢。” “我正是这家书铺的掌柜。”曹殊垂眸,眼神晦暗道。 说罢,他转过身从柜台中寻到一把油纸伞,随即递给了季蕴。 “原是如此,多谢。”季蕴面上犹豫地接过,她心下疑惑,笑道,“我明日再将伞送还给你。” 曹殊下意识握住手,将其藏于袖中,他漆黑的双眸扫向她,淡淡一笑道:“无碍。” “曹哥哥,你……”季蕴看着曹殊,欲言又止道。 他举手投足之间客气有礼,但季蕴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自季蕴去江宁,便与曹殊三年未见了,这三年间她已很少念起他,如今骤然见他,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曹殊虽还是记忆中温和的模样,但季蕴还是发觉了他与从前不同了,他清瘦了不少,整个人瞧着颓唐落魄,眼底的矜傲已消失殆尽。 她心中微动,倏然想起昨日同她说过曹家嫡系没落的事,所以她现下能在此处遇见他。 在江宁时,季蕴在信中得知季梧最终嫁给了曹家旁支子弟曹默,她还觉着奇怪,但当时她满心都是想着如何讨好秦观止,遂并未深想,只以为是季梧同曹殊退了婚而已。 如今看来,其中之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娘子,外头雨似乎小了许多,趁现下赶紧离开罢,稍后雨势大了就不方便走了。”曹殊脸色苍白,他转头看向书铺外,浮现出一丝无力的笑容。 季蕴知晓此处不是寒暄的好时候,更何况曹殊一句不提过往,她又何必自讨没趣,戳人家的痛处。 “好,那我就先走了。”季蕴颔首道,随后她将银钱放在了柜台上。 “不用给钱。”曹殊低着头,遮住眼底黯淡的情绪。 季蕴迟疑了一瞬,道:“这,这恐是不太好。” “当真不用。”曹殊修长的手捻起桌案上的银钱,递给了她。 季蕴踌躇着接过后,她转身走至书铺门口撑开油纸伞。 她微微蹙眉,回头却刚好与曹殊对视上,对方长身玉立,漆黑的双眸平静,波澜不惊,像是幽深的潭水。 季蕴匆匆回头,她不知为何心中慌乱又紧张,便撑着伞走入了雨幕中。 回季宅的路上,雨水落在了舱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船夫穿着蓑衣正在雨中划动着船桨。 一阵清风掀起竹帘,吹进了舱内,夹杂着冰冷的雨丝,窗外河水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季蕴撑着脑袋,神情若有所思的,不知不觉地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中。 余中曹氏乃崇州最古老的家族,族支众多,盘根错节,相传始祖习得制作药斑布的手艺,家族崛起后立夏祖训——凡曹氏子孙皆须学习药斑布。 因家族昌盛,除了本家嫡系临水堂居住在曹氏祖宅,其他族支则是分布在崇州其他等地。 第22章 曹殊,字溪川,出身于崇州余中本家嫡系,他相貌儒雅,才思清丽,为人谦和有礼,是崇州城人人夸赞的郎君。 他作为曹氏的继承人,自幼学习曹氏传承至今的药斑布手艺,且此方面他天赋极高,描绘画样丰富精致,在朴素典雅的靛蓝色的布上映衬得好似栩栩如生。 曹家与季家是世交,因祖辈的交情,来往频繁,遂两家的小辈从小就相识,而曹家三郎忙于学业,从白鹿洞书院学成归来后,时常至季宅做客,一来二去的季蕴便慢慢地与曹殊熟悉了起来。 季蕴幼时不受父母喜爱,所幸家中祖母季老太太十分疼爱她。 她性格沉默,被季棉欺负了也不吭声,常常暗中吃了哑巴亏。 季梧是长姐,没有因为季棉是她的亲妹妹,而偏袒季棉,季蕴便待季梧更亲近些,时常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季梧身后。 一日,曹殊登门来做客。 季梧害羞着不敢去前厅,特寻了季蕴邀她一同前去。 “二姐姐,曹三郎长什么样子?”季蕴拉着季梧的袖子,她神情好奇地抬头,小声询问,“好看吗?” 季梧闻言想了想,不由得脸颊泛红,她略微羞涩地笑道:“我告诉你之后,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旁的人。” “我保证,二姐姐放心。”季蕴弯眼一笑,诚恳地点头。 “我曾躲在屏风后偷偷瞧过他,他生得十分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郎君了。”季梧耳根红红的。 “和天上的神仙一样好看吗?”季蕴被勾起了好奇心。 “这,我也不知晓。”季梧面露难色,随即笑道,“你待会见了他不就明白了。” 季蕴心底暗暗期待起来,她想看看季梧口中最好看的郎君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二人经过游廊,欢声笑语地朝着前厅走去。 很快便至前厅处,季蕴跟在了季梧的身后,低头向着长辈们行礼。 季惟坐于正堂,指着站在不远处的季梧,笑着向曹殊介绍道:“三郎,这便是小女梧娘,家中排行第二。” 曹殊闻言转头,他看向季梧时唇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略微颔首道:“二妹妹好。” “见过曹哥哥。”季梧白皙的脸颊登时生出了胭脂粉,她面露羞赧,声音轻柔道。 季蕴躲在季梧的身后,不敢抬头也不敢吭声,她闻见季梧柔着嗓音的话音,想必这位曹三郎生得同神仙一样好看。 思及此处,季蕴心中开始偷偷羡慕起季梧来,季梧相貌温婉,待人温和,又是大伯父的女儿,以后嫁的夫婿定是崇州城最好的郎君。 不像她,虽是二房嫡女,但父母眼中只有茂郎,根本不在乎她。 “不知这位妹妹是?” 就在季蕴心中悄悄泛着苦水时,曹殊清润的嗓音在厅内响起,犹如早春的溪涧打在她的心间。 季蕴没想到曹殊会忽然提及她,她的脸蓦地烧得通红,脸颊有些发烫。 季惟微怔,他瞥了一眼站在季梧身后的季蕴,见她垂着头不讲话,行为举止畏缩不前,跟他那个懦弱无能的弟弟季怀如出一辙。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意,语气冷淡地道:“她是蕴娘,是二房的女儿。” “是哪个蕴?”曹殊眉目含笑地问。 季蕴面红耳赤,低垂着眼睑,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曹哥哥,是蕴含的蕴。”季梧见此,便善意地为季蕴解围道。 “梧娘。”于氏立马瞪了季梧一眼,嗔道。 季梧扫了一眼坐在前方的于氏,暗自轻叹一声,心想母亲当真刻薄,因与婶母张氏积怨已久,便冷落着季蕴。 “蕴字,意为包含,宽和含蓄,好名字。”曹殊闻言抿起一丝浅笑。 对于曹殊的夸赞,于氏假笑几声,她冷冷地看向季蕴,笑着训斥道:“蕴娘,还不快拜见曹家哥哥,如此不知礼数,你母亲素日是怎么教导你的?” 季宅众人皆知张氏不喜季蕴,心中只有季茂,哪里还有空管季蕴,现下于氏当着外人的面如此说,便是要当众给季蕴难堪。 季蕴的脸火辣辣的,方才的羞涩已渐渐变成了窘迫,她连忙向曹殊行礼,声若蚊蝇道:“曹哥哥好。” 说罢,季蕴悄悄抬头,便见坐在圈椅中的曹家郎君,他面容俊秀,瞧着年岁不大却从容自若,身着一件青色的襕衫,透着一股沉稳内敛的气质,身姿宛如修篁。 她双目直直地望着曹殊,心中暗想这曹家三郎果真长得跟话本中的神仙一样好看。 “妹妹好。”曹殊面上带笑,他不知季蕴家中排行第几,但瞧方才季惟夫妇神情淡漠,又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便知她在家中不受宠。 “蕴娘,蕴娘。”季梧发觉季蕴一副看傻了的模样,她拿起帕子捂嘴笑道。 季蕴顿时回过神,想起方才自己这般盯着曹殊,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便匆忙地收回视线。 曹殊漆黑的眼眸中泛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他摇头道;“不妨事。” 这时,季惟见天色不早,即将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便笑着邀请道:“我已命人设宴,三郎,你如若不嫌弃,便留在府中用膳罢。” 曹殊自然不会拒绝,他站起身来,朝着季惟一揖道:“伯父盛情,三郎荣幸之至。” 说罢,宅子内忙碌了起来,一群人簇拥着曹殊走出了前厅,朝着大房的膳厅走去。 第23章 而季蕴独自一人留在了原地,因季蕴是二房的,没有人会冒着惹怒主母的风险,去触她的霉头。 季梧本想拉着季蕴一块儿走的,但被于氏眼尖地发现了,她脸色阴沉,朝身旁的钱媪婆使了使眼色。 钱媪婆立即心领神会,她走了过去,神情谄媚地对季梧说道:“二娘子,主母喊您呢。” 季梧被支走了,钱媪婆转头笑眯眯的看向站在原地的季蕴,语气阴阳怪气的,她道:“三娘子,主母和二娘子还有事,老奴先送您回宁寿堂。” 季蕴怎会不知这是于氏不想她出现在席上,她挤出一丝无所谓的笑,摇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不麻烦钱媪了。” 说罢,她走出了前厅。 钱媪婆望着季蕴离去的身影,嫌恶地撇了撇嘴后离开了。 第12章 神仙竹马子(二) 季蕴独自走出前厅后,她并未回宁寿堂。 因家中只有祖母季老太太是真的疼爱她,但最近季老太太正在养病,她不想回去令季老太太担心,遂等过了午膳的时辰再回去。 此时,午时温和的阳光照在了潺潺的池水上,极目远望时水光潋滟,波光粼粼。 季蕴百无聊赖地坐在了水榭中,面上却是难掩失落,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去在意,可心中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泛着苦水。 她苦涩一笑,站起身来,蹲在了池畔处。 池中有几条鲤鱼浮出了水面,摆动着鱼尾欢快地游了过来,其中有一条鲤鱼通身接事白色的鳞片,唯有头部有一处是红色的,瞧着有趣极了。 季蕴顿时起了顽心,便伸出手在它的头顶猛地戳了一下,小鲤鱼身体一颤,像是负气般沉下水去。 她见此没忍住偷偷地抿嘴笑了起来,随即手指在水面上画圈圈,鲤鱼们则兴奋地围着她的手指打转。 “我今日可没有带鱼食过来,你们这么殷勤也无用。”季蕴轻叹一声,喃喃道。 “你在此处做甚?” 忽然,她的头顶上方传来了一道清润的嗓音,尾音似乎勾着笑意。 季蕴原本在专心戏弄着鲤鱼,并未留意后头来了人,她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浑身僵硬地回头,看清来人时神色怔愣,只见是一位身穿青色襕衫的郎君,他正笑意盈盈地站在了她身后的水榭中。 他眉目清朗,唇红齿白,鸦睫下一双漆黑的眼眸清亮如水,当日光照在了他的身后,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宛如谪仙。 她一眼就被他鼻梁骨左侧的一颗黑痣吸引了过去,心下赞叹这颗黑痣简直犹如神来之笔,将他衬得更加清疏柔和了,连这满园的春色都不及他半分,显得黯然失色了。 季蕴看呆了,那一瞬间便将脑中的想法说了出口,她傻傻地问道:“你是天上的神仙吗?” 曹殊闻言一愣,道:“自然不是。” 季蕴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发觉站在她面前的竟是曹家三郎曹殊。 “我只是一名凡夫俗子,如何能与天上的神仙相比。”曹殊见季蕴一脸失神地望着自己,他嘴角的笑意更甚,轻声道。 “对不起,方才是我失礼了。”季蕴连忙站起身来,想起她方才胡言乱语冒犯了他,她有些窘迫地道。 曹殊负手走至季蕴的身旁,一双漆黑的眼眸扫向她,见她低垂眼睑,睫毛微颤,一副小心拘谨的模样,他轻笑出声:“你别紧张,我没生气。” 季蕴闻言提起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啊?”季蕴一愣,神情不解地抬头。 “我方才问你,你在此处做什么呢?”曹殊低头注视着她,瞧她嘴唇微张,一脸困惑的神情,他噙起一丝笑意。 “我,我……”季蕴磕磕巴巴地开了口,又想起她方才蹲在池边戏弄鲤鱼,登时有些难以启齿,脸颊也隐隐发烫。 她用手指反复地绞着衣袖,悄悄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他的下巴,视线慢慢往上,是他殷红的唇,他的唇形很好看,上唇薄下唇饱满,唇光水润。 季蕴别过视线,讷讷道:“我,我在赏景。” “原是如此。”曹殊注视着她,他抿起一丝微笑,道,“如若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唤作蕴娘?” “是。”季蕴点头,小声道。 “家中排行第几?” “第三。” “好巧。”曹殊眉目含笑地问道,“以后我就唤作你三妹妹,可好?” 季蕴闻言,她的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喜悦,她双眸明亮地看向曹殊,应道:“好。” 在季蕴的上头,只有季榛与李谨和两位兄长,季榛素日住在镇上的奚亭书院不怎么归家,而李谨和家远在扬州城,遂季蕴与他们不怎么亲近,但现下她又多了一位曹三郎一位兄长,她自然是受宠若惊,心中夹杂着几分欣喜。 她暗自觉得面前的曹三郎要比季榛与李谨和好,为何呢? 也许是曹三郎容貌更胜一筹罢。 曹殊打量着她遮掩不住的喜色,他的眉头不禁舒展,眼含笑意。 “曹郎君,曹郎君!”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小厮的呼唤曹殊的声音。 曹殊与季蕴循声望去。 小厮四处张望着,终于在池畔处瞧见了曹殊瘦削的身影,他急忙走了过去,赔笑道:“曹郎君,可让奴好找,方才郎君离席,家主与主母见您久久未归,恐您不识得路,便特派奴来寻。” 第24章 “我方才见贵府园中春色格外动人,一时看入迷了,正巧三妹妹在此处,便聊了几句。”曹殊温声道。 “那请现下郎君随奴回席。”小厮扫了一眼曹殊以及站在他身旁的季蕴,颇感有些意外,笑道。 曹殊略微颔首,他转头看向季蕴,轻声问:“三妹妹一同前往?” “不了,我就不去了。”季蕴敛眸,摇摇头。 曹殊眉头微微蹙起,倏然想起在席上似是并未瞧见季蕴的身影,他跟季蕴话别后,随着小厮朝着膳厅走去。 午后,曹殊在季宅小坐了一会子,便动身离开,回了曹宅。 不过半日,季蕴今日在前厅被主母于氏斥责的话就传到了宁寿堂季老太太的耳中。 季老太太本在病中,她听闻于氏竟然当着客人的面给了季蕴这么大的没脸,不由得博然大怒。 季惟和于氏骤然被传,只好形色匆匆地赶至宁寿堂。 夫妇二人刚踏进屋内时,季老太太已经从床上下来了,她披着外衫,头戴抹额,面色不善地倚在罗汉榻上,眼神冷冷地瞧着他们,如利剑一般。 季惟头上冒起了冷汗,他上前几步,躬身地向季老太太行礼,讪讪道:“母亲的病还未好全,如今怎么起来了?” 于氏偷偷地瞥了一眼季老太太,见她阴沉着脸,不怒自威的架势,心中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说我为何起身,不如你问问咱们家这位主母大娘子。”季老太太冷声道。 季惟微愣,于氏的心咯噔了一下。 “家姑,不知儿媳做错了什么?”于氏闻言不知所以地看向季老太太,语气小心翼翼地问。 季老太太冷哼一声,讽刺道:“今日曹家三郎初次登门,你们夫妇二人是怎么做的?” “今日并无错漏啊。”季惟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他思忖道,“筵席上大娘子安排得一切都好,况且儿子见曹三郎神色并无异色啊。” 于氏在一旁小声地附和着。 季老太太冷眼地看向季惟与于氏,见他们二人显然还没明白过来,她不耐道:“我听下人传话,梧娘与蕴娘去前厅时大娘子你竟当着众人的面训斥蕴娘,可有此事?” 底下二人顿时就愣了一下,季惟的神情变得不自然起来,于氏则是心虚地低下头。 “谁这么糊涂,家姑在病中还来打搅。”于氏垂头,神情不满地小声嘀咕道,“怕不是蕴娘这个小贱蹄子故意告的状罢。” “母亲息怒,今日是儿子考虑不周。”季惟心虚,躬身道。 “家姑息怒。”于氏满脸不情不愿地躬身道。 “你们二人作为蕴娘的伯父伯母,我从不指望你们能够真的心疼她,但是她是咱们季家的人,一言一行皆是季家的脸面,今日曹家三郎来做客,大娘子你怎可当着他的面如此训斥蕴娘?”季老太太见于氏还是一副无所忌惮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的胸膛上下起伏着,气得抬手在茶几上狠狠地拍打了几下,大声地骂道,“就算蕴娘今日有任何的不妥,你作为季家的当家主母也不该如此,你这落在曹三郎的眼中,成什么样子了?” 季惟二人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后知后觉地知晓此事的严重性了。 “家姑息怒,儿媳糊涂,请家姑宽恕儿媳。”于氏满脸悔恨地跪在地上,乞求道。 “你当然糊涂,这落在曹三郎眼中,你就是一位刻薄侄女的伯母,当着他的面都能说出如此难听的话,想必私底下不知是什么样子呢。”季老太太叹了一声,满脸倦容地说道,“所幸今日来的是曹三郎,是不日就要与咱们家定亲的姑爷,他自是不会说什么,这要是落在旁人的眼中呢?往后梧娘与棉娘有一个刻薄侄女的母亲,你说说她们还有什么前程?” 于氏吓得跪坐在地上,神情惶恐不安的,道:“家姑教训的是,今日的确是儿媳的错。” “还有榛郎,榛郎现下正在书院温习功课,只等来年科考,他要是有一位刻薄的母亲,他该如何呢?”季老太太冷声道。 听完季老太太的话,于氏如醍醐灌顶般地抬起头来,她有些后怕起来,道:“母亲今日这一番话,儿媳听明白了,往后儿媳必定好好待蕴娘。” “但愿你能真的明白。”季老太太脸色略有好转,她转头看向跪在一旁的季惟道,“还有你,作为当家人,若连季家的脸面都不顾的话,怕是以后季家要成了这崇州城的笑柄了。” “儿子今日糊涂,日后定会小心行事,处处顾及季家的脸面。”季惟惴惴不安地说道。 “好了,我也倦了,你们走罢。”季老太太见此叹了一声,朝着二人摆摆手道。 季惟与于氏从地上起来,慢慢地退了出去。 第13章 原委竹马子(三) 细微的雨水恍若烟雾缥缈般,时不时地飘进了舱内,打在了她的衣衫上。 “娘子,到了。” 季蕴正出神地望着舱外的濛濛细雨,直到船夫出声提醒她时,她的意识才慢慢回笼。 她伸出纤细白腻的手,拿上油纸伞,随即掀起竹帘,略微弯腰地从船舱中走了出来。 再向船夫付过银钱后,她则撑开油纸伞,走上岸去。 雨水瞬间就打在了油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现下她并不急着回季宅,只独自一人立在岸边,默然地欣赏着雨景。 第25章 此时铅云低垂,烟雨茫茫,仿佛世间万物都被笼罩其中。 雨水落在了黛瓦上,顺着屋檐滴落在了河水之中,在河面上留下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季蕴的心情复杂万分,她想起方才曹殊站在书铺中时,面上温和的笑容,他虽是在笑,可眼中却透露出伤感。 不过短短三年而已,他为何会落魄成如今这副模样?曹家到底发生了何事? 季蕴暗忖,她现下一人瞎琢磨也无用,不如回府后向张氏打听打听曹家的事。 她抽回视线,转过身悠悠地朝着季宅走去。 张氏则是守在侧门旁,翘首以盼地等候着,她迟迟等不到季蕴回来的身影,心中难免有些焦急。 云儿随着张氏一起,她察觉到了张氏的焦虑后,出声安抚道:“二大娘子,您别急,许是娘子在路上有些耽搁了,咱们不妨再等等。” 张氏勉强颔首,待她再翘首时便远远地瞧见了季蕴的身影,霎时喜笑颜开,连忙命云儿去门口迎她。 季蕴进门,她将伞收好,发觉张氏竟在此处,便感到有些诧异,轻声道:“母亲站在此处等我做甚?今日风大还落雨,要是为此着了凉就不好了。” “无碍,我只是心中着急,见你迟迟未归,有些坐不住罢了。”张氏笑着解释道。 “咱们先回屋。”季蕴神情有些无奈地道。 言罢,一群人说笑着朝清晖院的方向走去。 走至清晖院正屋后,季蕴与张氏一前一后地踏进屋内,再然后是跟随的仆妇们。 季蕴寻了张圈椅坐了下来。 云儿奉上一盏热茶,笑道:“娘子喝口茶暖暖身子。” 季蕴接过,低头啜了一口,她的脸色缓和不少。 “蕴娘,今日如何了?”张氏坐在罗汉榻上,她笑着问。 “回母亲,我到书院拜访吴老先生,与他交谈了几句,之后他便提议我往后可以暂住在书院里,也可方便教导年幼的弟子们。”季蕴笑道。 “你要搬出府?”张氏面上的笑容微僵,随即神情有些惊讶地问道。 “是。”季蕴看向张氏,颔首道。 “这如何得行?”张氏皱眉,似乎并不赞同,她不舍地劝道,“蕴娘,你刚从江宁回来不久,现下又要搬去书院,不如先推了,住在府里陪陪母亲也好啊。” “是啊,娘子。”云儿站在一旁,出声劝道,“二大娘子说得没错,娘子您刚从江宁回来,不如就住在府中。” “你们不必再劝了,我同吴老先生说好了。”季蕴语气虽轻,但却毋庸置疑。 “那母亲去跟吴老先生好好说说,想必书院也没有严苛到如此地步,规定教书的先生必须住在书院的道理。”张氏深吸一口气,她站起身来,神情激动地说道。 “母亲,母亲……”季蕴连忙站起身来,她拉住张氏,诚恳地看着她,语气缓和地道,“母亲消消气,女儿住在书院又不是一辈子不回来了,在闲暇的时候还可以回府的。” 张氏冷静了几分,转头与季蕴明亮的眼眸对视上,半晌,她似是妥协了,叹了一声道:“罢了,随你,都随你,你现下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多谢母亲。”季蕴闻言,笑道。 季蕴执意要住在书院,张氏自然无可奈何,只因她为人母,本就亏欠季蕴许多,要是现下又因此事,母女之间生出许多嫌隙来,岂不得不偿失,还不如遂了季蕴的意。 “对了,母亲。”季蕴似是想起了什么,她问,“母亲可知二姐姐为何与曹三郎退了亲?” “你怎地突然提及此事?”张氏坐了回去,她神情有些纳闷,随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我今日在书院旁的巷子中瞧见了曹哥哥,他开了一家书铺。”季蕴没打算瞒着,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张氏,她道,“我骤然碰见他有些震惊。” 张氏思索一番,出言提醒道:“蕴娘,母亲劝你,日后可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为何?”季蕴不解,“三年前曹家到底发生了何事?” “想当年曹三郎与梧娘订亲时,于沁那个贱人是何等的耀武扬威,尾巴恨不得翘上天去,可等到真出了事,还不是怕惹火上身。”张氏继续道,“母亲听人说,曹家之所以到今日这般田地,是因家主曹松当年触怒官家,官家一气之下便罢免了曹松崇州知州的官职。” “曹家做了何事,会令官家如此震怒?”季蕴垂头,若有所思地问。 “这些事其中究竟如何母亲也不知,可怜的是曹三郎当时已在春闱中中选,却因此事无辜受牵连,名次则被主考官硬生生地划去了。”张氏颇为惋惜地道。 季蕴一惊,她抬起头,有些恍然地暗忖道,所以季惟才与曹家退了亲,但是季老太太坚决不允,便迫不得已挑选了曹家旁支子弟曹默为婿。 “听说曹家日渐落魄后,曹三郎一家就搬离了曹宅,想不到如今他竟沦落到开书铺度日了。”张氏感慨道。 季蕴蹙眉,心中禁不住唏嘘,曹溪川曾经是那么一个光风霁月的郎君,身为曹氏本家嫡系的继承人,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却沦落至此,可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用过晚膳后,天又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雨水打在了芭蕉叶上,随风轻轻地摇曳。 季蕴躺在床榻上,神思恍惚地望着帐顶。 第26章 屋内的烛光微晃,她想睡去,但外头的雨声响个没完,着实令人心烦。 虽有心事,她不觉朦胧睡去,一宿无话。 次日,张氏着人安排季蕴搬入书院的事宜,一晃半日过去,她独独把云儿叫到了跟前。 “云儿,你不要紧张。”张氏坐在黄花梨罗汉榻上,笑着招了招手,“来,上前来。” 云儿有些拘谨地走近几步。 “你今年可是有二十二了?”张氏问。 “是。”云儿低头回答。 “三年前,蕴娘考入崇正书院,我选了你作为她的贴身女使,不单单是你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还是我看重你的忠心。”张氏笑道,“这三年有你在蕴娘身边,我很放心。” “二大娘子的栽培,奴婢心中很是感激,不敢居功。”云儿惶恐道。 “你今年已经二十二了,换作寻常人家的女儿早就嫁人了,若不是三年前,我也许早就帮你张罗婚事了。”张氏道。 “奴婢不想嫁人,只想永远陪在娘子身边。”云儿眼中含着泪水,哽咽道。 “说什么糊涂话,哪有女人不嫁人的?”张氏摇摇头,失笑道,“你的婚事日后由我来张罗,你只管放心好了。” “多谢二大娘子。”云儿心中忐忑,谢道。 “蕴娘午后就要搬去镇上的奚亭书院,你一向在她的身边伺候惯了的,我也不安排其他人了,你陪同她一起去,往后蕴娘要是要什么你便告知我身边的孙媪。”张氏拉过云儿的手拍了拍,她语重心长地道。 “二大娘子是要奴婢监视娘子?”云儿神情小心地问。 “不是监视,只是作为一名母亲,总归是不放心孩子在外,心中担心罢了。”张氏叹了一声道,“云儿,方才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记住了。”云儿面上犹豫,她点头道。 “只要你能够好好为我做事,我日后不会亏待你的。”张氏闻言,欣慰地笑道。 很快便至午后,季宅的家仆们将季蕴的行李整理完毕,车舆停在了侧门等候着。 众人来到侧门口,张氏神情略微不舍,她拉着季蕴的手说着话,于氏听闻后,特地派了身边的钱媪婆来送送季蕴。 之后,季蕴话别众人,在云儿的搀扶下踩着脚蹬上了车舆,小厮驱使着马,离开了季宅,朝着奚亭书院驶去。 镇上繁华热闹,言语嘈杂,行人络绎不绝。 行至书院附近时,周围的环境已经渐渐变得安静了下来,至书院的侧门口,正巧是昨日遇见曹殊的小巷子,名唤奚口巷。 今日依旧是阴雨绵绵,有些微寒。 季蕴披着斗篷,立在书院的屋檐下,她静静地朝着对面的书铺望去。 书铺门口,曹殊见天又落雨,正将书摊儿上摆放的书籍搬回屋内,他手中捧着书籍,待闻见对面的书院不小的动静,便循声望去,便与季蕴一下子对视上。 季蕴朝他颔首。 曹殊骤然收回视线,他敛下漆黑的眼眸,以笑示之,便转过身走入屋内。 他将手中的书籍放在书架上,一一摆放好,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后,重新走出屋子,低头在书摊儿拿起书。 这时,曹殊的头顶上方忽然被一把油纸伞遮住了,挡住了冰凉的雨丝。 他猛地抬头看去,便见季蕴正眉眼带笑地看着他,她肤若凝脂,双目犹如一泓清水,眉宇间有一股书卷的气息。 她今日梳着朝天髻,内穿红色的一片式抹胸,外披秋香色短衫,下身则是浅色的三涧裙,纤细的腰间缠着红色酢浆草结垂下头,整个人萦绕着一股淡雅的气质。 曹殊一瞬间失神,他回过神目光微动,遂抿起一丝笑来,轻声询问:“不知娘子有何事?” “你忘了?”季蕴举了举手中的油纸伞,笑盈盈地道,“你的伞还在我这儿呢。” 第14章 后悔竹马子(四) 曹殊眉目清浅,墨发束起以一根木簪插.在其中,漆黑的眼眸似乎氤氲着淡淡的雾气。 他身着一袭青衫,已浆洗得发白,此时渐渐被雨打湿。 当雨水落在油纸伞时,曹殊骤然收回了视线,伸出左手从季蕴的手中接过了伞,轻声应了一声。 他敛起眼眸,转身走进书铺内,季蕴则跟着他一同走了进去。 曹殊察觉到身后的人,他神色平静,语气冷淡地问:“娘子,可还有事?” “无事就不能进来了?”季蕴凝眸看向他,她勾起唇角,反问道。 曹殊低声否认,他收起油纸伞,抬眸扫向她,略微无奈道:“那您请自便,我还有整理书籍。” “我来帮你。”季蕴打量着曹殊,好心地笑道,“对了,曹哥哥,我今后就要在对面的书院教书了,往后咱们见面也方便些。” “不用,怎敢劳烦娘子。”曹殊放书的手一顿,他摇了摇头,不紧不慢道,“还有,恭喜娘子得偿所愿。” 幼时,曹殊曾询问过她,她的志向是什么。 年幼的季蕴许久回答不上来,便急忙胡诌了一句:“我想当教书先生。” 此时,书铺内。 季蕴心中微动,暗忖道,想不到曹殊还记得。 她注视着他,语气缓缓道:“这么客气做甚?” 说罢,季蕴伸出手想要帮他整理书籍。 “当真不用。”曹殊还是轻声拒绝,“娘子千金贵体,怎可帮我做这种事?” 第27章 季蕴听他左一句娘子,右一句拒绝的话语,仿佛他们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似的,她着实忍耐不下去了,神情有些伤心,叹了一声道:“曹哥哥,你我虽是三年未见了,但你现在却如此疏离,真是令人难过。” 曹殊闻言,朝着书铺外的脚步微顿,他的眼底闪过一丝苦涩的情绪,轻哂道:“娘子身份尊贵,而在下已经一介罪臣之子,实不敢与您攀关系。” “曹哥哥,你一定要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吗?”季蕴一眨不瞬地看向他修长的背影,她闻见他如此贬低自己,竟有些微怒,问道。 曹殊浑身僵硬,他的身上恍若萦绕着淡淡郁气,待他慢慢地转过身,与季蕴四目相对。 季蕴注视着曹殊,发觉自己方才失言,顿时心生悔意。 “娘子,娘子?” 这时,书铺外传来了云儿的呼唤声,两人连忙各自别过视线。 季蕴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后,她低声道:“抱歉,方才是我失礼了,还望曹哥哥别往心里去。” “没事。”曹殊淡然一笑。 “我还有事,就不叨扰了。”季蕴越过他的身旁。 曹殊脸色苍白,他应了一声,静静地望着季蕴离去的身影,漆黑的眼眸闪过着苦涩的情绪。 季蕴走后,他缓缓地倚在书架旁,狼狈不堪地攥紧拳头。 曹殊阖上双目,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 *季蕴走出书铺后,云儿有些不明所以,问道:“娘子怎地去了这么久?”“没什么,只是同曹哥哥聊了一会儿,咱们现下进去罢。”季蕴轻声道。 主仆二人走进奚亭书院的侧门,进入了书院之中。 吴老先生安排季蕴住在离吴园不远的青玉堂中,季宅的家仆们已将行囊收拾妥当后,便离开了书院。 季蕴先去吴园拜见了吴老先生,随后同云儿一起前往青玉堂。 青玉堂环境安静清幽,其中大概有四五间屋子,正屋、卧房以及膳厅等等。 院内斑驳的墙壁上雕有花窗,墙角里植着一棵槐花树,瞧着是有些年头了,虬曲的树枝伸出了墙头,只见垂挂下来的枝条上花苞渐成,想必再过段时日就要开花了,届时院子内清甜的香气四溢。 树下有一张圆形的石桌,桌面上雕刻精致的花纹,石桌的对面则是青玉堂的正屋,踏入正屋后正对面的是一张罗汉榻,榻上置着茶几,两侧则是几张圈椅。 罗汉榻后方置着一张山水墨画的屏风,绕过屏风,则进入后院,后院内有几间卧房。 季蕴将云儿安置在正屋旁边的小耳房中,之后二人收拾了一段时辰,一晃便至用膳时分,在书院中有专门而设的厨房,只需派人去厨房取即可。 云儿放下手中的伙计,去厨房取来了今日的晚膳,晚膳是崇州当地菜,瞧着色味俱全。 季蕴忙了一会儿,她的腹中早就在抗议了,便坐了下来打算用膳,她转头却见云儿还站在一旁,忙笑着招呼云儿坐下。 “娘子您先用,奴婢不急。”云儿闻言摇摇头,她有些惶恐地拒绝道。 “你今日是怎么了?”季蕴瞧着云儿忙不迭摇头的模样,疑惑地问。 “奴婢没怎地,待娘子您用完,奴婢再用。”云儿笑道。 “这又不是在家中,不必如此拘束。”季蕴忍俊不禁道,“快坐下来罢。” 云儿在季蕴的再三坚持下,神情略有动容,她有些感动地坐了下来,道:“是,多谢娘子。” 二人用完晚膳,至掌灯时分。 季蕴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书籍,便洗漱完上榻。 她躺下后,却辗转反侧起来,倏然想起从前在江宁时,秦观止曾说过,她的观点太过偏激,不适合教书育人。 秦观止不是说她不适合当先生吗? 她还偏偏就要当一名先生,证明给他看。 思及此处,季蕴赌气地想,并暗暗发誓。 *清凉山,崇正书院。天色清明,月华如练,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了屋内的地面上,留下了斑驳的竹影。 秦观止还并未睡,他只披着一件长衫,面色清冷地端坐在桌案前,提着笔在纸上写字。 烛光明灭之间,他一时无法专心,便搁下笔,轻叹一声。 忽然,门外的秋行扣了扣门,随即踏进了屋内,他笑道:“先生,是季娘子寄来的信。” 秦观止瞬间抬头,他深邃的眼眸瞥了一眼秋行,故作淡漠地说道:“拿过来罢。” “是。”秋行颔首,将信递到秦观止的手中,便静候在一旁。 秦观止接过,慢条斯理地拆开了信封,将叠好的信纸翻开来,他竟是有些迫切,可没想到再他一一看完后,脸色却逐渐阴沉了下来。 “先生,季娘子信中写了什么?”秋行眼瞅着秦观止的面色变化,他小心翼翼地询问。 秦观止没回答他,只是伸手揉了揉眉心处,语气微冷道:“你先下去。” 秋行悄悄地观察着秦观止的神色,便知晓季蕴心中写的大概是不回江宁了。 他心中暗叹一声,慢慢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秦观止见秋行出去了,他又低头复看季蕴的字迹,不知为何陡然想起她离去那日别扭、欲言又止的神情。 这一刻,他无比后悔自己不小心令季蕴发觉了他对她的情意,如若她未发觉的话,也许她不会对他如此避之不及。 第28章 自他知晓自己心中有她后,他无时无刻不在克制着自己,不断地告诫自己她是他的弟子,他不能,也不该。 可倘若真正喜爱一个人时,并不会因为在乎世俗的眼光、世人的唾骂而改变。 就算是被千夫所指,又有何惧呢? 思及此处,秦观止拿起信纸小心地贴在心口处,唇角带着苦涩的笑容。 *次日。吴老先生一早地派书童润生过来,告知了她今后的教书安排,因念及她是初来乍到,遂令她去教授院内年幼的弟子们。 季蕴用完早膳后,她漱了漱口,心中知晓自己晌午,便早早地去了书院中的思勤堂。 踏入思勤堂后,季蕴便见堂内布置得十分严肃沉静。 堂内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警句字幅——业精于勤,荒于嬉。 季蕴发现学堂内年幼的弟子们竟至得差不多了,堂内座无虚席,且是男女分座,以一道屏风隔开来。 此时他们皆正襟危坐地盯着季蕴,眼神各异。 她顿时感到有些诧异。 对于季蕴的到来,弟子们一束束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不停地打量着,一瞬间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季蕴初次当先生,心中不免地感到忐忑。 没想到弟子们便很快地接受了她,只因书院中还从未有女教书先生,再听说她曾在崇正书院学习,师从青一先生秦观止后,众人顿时开始崇敬起她来。 就这般过了几日后,季蕴同思勤堂的弟子们逐渐熟悉了起来。 “先生,弟子也想考入崇正书院。”一位名唤唐娣的女弟子,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季蕴地说道。 季蕴知晓面前女弟子的名字时,心中登时咯噔了一下。 “好,你有这份决心很不错,我信你日后定会考入崇正书院的。”季蕴见她一副认真的模样,她笑着夸赞道。 再然后便进入教学之中,她首先了解弟子们从前学习古诗词赋的程度,从而再考虑从何教起。 季蕴不经意间瞥见那位名叫唐娣的女弟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她轻声问:“我现下正巧有一论题请诸位辩论,诸位可知,何谓男女平等?” 话音刚落,底下的弟子们开始窃窃私语来。 “先生,弟子陈润认为男女平等是男子与女子处于相等的地位,互相尊重,互相理解。”名唤陈润的男弟子率先站起身来,他挺直着身板,语气恭敬地答道。 “不错,你说得有理。”季蕴眸光温和,她十分赞许地瞥了一眼陈润。 名唤许萧然的男弟子在陈润答完后,站起身,躬身回答道:“先生,弟子许萧然认为男女平等是男子与女子拥有平等的权利,双方势均力敌。”” “可以,你先坐下罢。”季蕴颔首道。 “先生,弟子陆享认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真正的男女平等。”名唤陆享的男弟子站起身来,他面上却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轻蔑的笑容。 “哦?”季蕴朝陆享看去,她神情好奇地问,“你为何有此见地?” 第15章 针对竹马子(五) 思勤堂内。 “你为何有此见地?”季蕴闻见他如此说,好奇地问道。 “弟子有此见地,是因这是家父告知的。”陆享高高地昂起头,好似一只异常自信的孔雀,他说话时神情颇为骄傲。 季蕴见状蹙眉:“此言太过绝对,你又怎知世上没有真正的男女平等呢?” “先生,家父说男女平等不过是谬言罢了。”陆享不假思索道。 “令尊还有什么观点,能否告知于诸位呢?”季蕴似笑非笑地看着陆享。 “家父曾言,这男女之间,男为上,女为下,上为尊崇,下之则为低贱,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本朝民风荒唐,就是将女子捧得太高了。”陆享说完,摇头晃脑地轻哼一声,继续道,“女子本就是用来传宗接代的,何况这低贱之人竟然妄求平等,先生,您说,好不好笑?” 陆享一番话,整个思勤堂针落可闻,隔着一道屏风,女弟子们忿忿不平地看向陆享。 “并不好笑。”季蕴摇头,她隐隐察觉到了陆享对她的敌意,她瞧着他眼高于顶的模样,皮笑肉不笑道,“令尊有此见地,属实是晋惠闻蛙。” 陆享一噎,他咬牙道:“那先生您可知弟子的父亲是谁?” “不知令尊是?”季蕴眉头蹙得更深了,她思索一番,确认自己从前并未见过陆享,便问道。 “家父可是本书院的陆珍学究,先生以后可千万不要错认了。”陆享挑衅道。 季蕴心下疑惑,听了半天才明白陆享的意思来,原来方才的一席话怕是得了他父亲的授意,故意来为难的。 她暗自冷笑,想不到她来书院不久,竟有人看不下去了,只因她身为女子吗? “原来如此。”季蕴面上云淡风轻,她不紧不慢道,“我见你方才言辞凿凿,陆学究身为教书育人的先生,没想到却对有生育之恩的母亲,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妻子这般不屑。” “先生,你……”陆享见自己的目的未达到,他顿时有些愤怒,指着季蕴说不出话来。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不如一并说了。”季蕴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先生,别怪弟子说话难听。”陆享气急,没忍住将自己的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他道,“女人这辈子就是给我们男人玩弄的,男女平等,太搞笑了,女人生性淫.贱,有什么资格读书,别说得那么清高了,女人永远是男人的奴隶!” 第29章 话音刚落,陆享立马就后悔了,吓得他连忙捂住了嘴。 他登时在思勤堂中引起了众怒,许多女弟子神情愤怒地瞪着他,恨不得用眼神杀死他。 “混账!” 这时,堂外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斥责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头戴儒巾,身穿襕衫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的面上无肉,两腮内陷,下巴尖细,眉间有褶皱,他便是书院的陆学究陆珍了。 陆珍直接越过季蕴,走至陆享的面前,毫不客气地骂道:“混账东西,谁教你方才说的这番话?” 陆享一瞧见陆珍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他满脸委屈地看着陆珍,急忙甩锅道:“父亲,是季先生说要谈论男女平等的观点的,我,我只是想说一些我的观点而已。” “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你也不看看自己是谁?配不配!”陆珍恨铁不成钢地瞥了陆享一眼,指桑骂槐道。 陆珍在堂内大声训斥起来,弟子们纷纷好笑地看戏。 季蕴等待了一会儿,见陆珍愈骂愈烈,她想提醒他现下正是上课的时辰,便欲言又止道:“陆学究……” “季先生。”陆珍转过头,面色不善地瞥了季蕴一眼,冷声道,“老夫管教自己的儿子,你就别插嘴了。” 陆享原本低头挨训,闻见陆珍的话语,便悄悄抬头,朝着季蕴看去,不嫌事儿大地偷笑起来。 季蕴深吸一口气,她掠过陆享挑衅的神情,面上微笑地道:“陆学究,您管教儿子我这个外人自然是管不着的。” 陆珍冷哼一声。 “不过呢。”季蕴故意拉长了声调,她继续道,“您管教儿子也要看看在什么场合,现下您身在思勤堂,是书院弟子埋头苦读的地方,您觉得您在此处管教儿子合适吗?” “你,你竟然敢这么跟我说话!”陆珍吹胡子瞪眼,他甩了甩袖子,“当真是蛮横无理!” 陆享立时双眼冒火,他狠狠地瞪着季蕴,她竟然敢对他父亲无礼! “陆学究,并非是晚辈无礼。”季蕴慢条斯理道,“还请您别急着生气,人后您想如何管教儿子就如何管教儿子,但是此时正在上课,您要是实在想管教的话,可否带上您儿子出去呢?” “你!”陆珍气得浑身发抖,他骂道,“你,你一介女子,还如此不知礼数,也不知晓吴老先生怎会允你进来教授弟子,老夫看你还是早日家去,别教坏院中弟子了!” “陆学究,如若您觉得晚辈不该在书院教书,为何不去寻吴老先生?”季蕴蹙眉,反问道。 “先生,你还不快向我父亲道歉,现在道歉还来得及!”陆享咬牙切齿道,“不然你就等着没有好果子吃罢。” “我没错,为何道歉?”季蕴见这父子二人一唱一和的,言语之间处处侮辱女子,她方才已经忍耐了许久,要是继续忍耐就见了鬼了。 陆珍未想到季蕴竟然敢当面跟他呛声,他气得更厉害了。 季蕴掀起眼帘,勾唇道:“陆学究说晚辈不知礼数,晚辈心中还纳闷,不过现下全然知晓了,可见陆学究之名名不副实啊,对着你们这种愚昧无知的人,晚辈自然是不需要礼数的。” “你,你……”陆珍脸涨得通红,骂道,“你就是这样对着长辈说话的吗?” “长辈?”季蕴笑道,“我方才自称晚辈,是自谦,还请陆学究切莫当真。” “混账!”陆珍的胸口上下起伏着,他颤声道。 “您是我什么长辈?”季蕴继续道,“我与您素未相识,竟然跑到我的面上充什么长辈不长辈的,属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混账!混账!”陆珍气糊涂了,口不择言地骂道,“你这下贱,被万人骑的贱货!”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季蕴叹了一声道。 陆享感受到了弟子们眼神各异地在他们的身上打量着,他顿时觉得有些难堪,就伸手拽住陆珍。 他原本暗自期待着陆珍会好好地挫一顿季蕴的锐气,没想到结果却偏离了他的预想。 陆珍骂完,他喘着粗气,觉得自己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待陆享拽住了自己,才渐渐反应了过来自己方才说了有违身份的话术后,脑中登时一昏。 “陆学究说完了吗?”季蕴面上平静,她并非不生气,只是感到有些好笑地看着陆珍丑态百出的样子,轻声嘲讽道,“男子为尊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陆学究心中再是不满,可您们的那套旧思想也无用了。” “你放屁!”陆珍双眼猩红,索性顾不得脸面了,大声道,“竟是因为有这些女子在,不恪守妇道,竟然染指朝堂,才让天下那么多男子怀才不遇,最终遗憾离世。” “朝堂之事不是我可以置喙的。”季蕴同情地看着陆珍,摇头道,“但陆学究您万万不该因此怪罪在所有的女子身上。” “哈哈哈。”陆珍仰天大笑,他慢慢地低下头,脸色扭曲了起来,笑道,“天下所有的女子全都该死,全部都该死!” “本朝尊崇孝道,陆学究对您的母亲也是这般吗?”季蕴蹙眉,她有感地叹道,“女子腹中容得尔等,但尔等却容不得女子。” 因为他们生于泥潭之中,深知身陷泥潭的痛苦,却要拉更多的人进入泥潭,不想挣扎却为此沾沾自喜。 陆珍父子大闹思勤堂的事,很快便传入了吴老先生的耳中。 第30章 吴老先生沉思片刻,吩咐小厮前去思勤堂制住陆珍,带到了吴园中,并一同将季蕴叫了过来。 陆珍站在吴老先生面前,他清醒了不少,感到羞愧万分,但又拉不下脸来。 “你年纪不小了,同晚辈置什么气?”吴老先生颇为无奈道。 “吴老,她身为一名女子,破格允她教书就算了,她今日竟敢当着堂内所有弟子的面,对我不敬!”陆珍急忙告状道。 “先生,晚辈无错。”季蕴不屑于陆珍告状的小人行径,她双目平静地看向吴老先生,不卑不亢道。 “我知晓今日不是你的过错。”吴老先生摸了摸胡须,语气温和道。 “吴老!”陆珍闻言急了,他眼神闪躲道,“她挑衅在先,侮辱在后,吴老为何要包庇她?” “陆学究说话要凭实据,不要空口攀蔑晚辈。”季蕴瞥了陆珍一眼,她正色道,“今日晚辈在课堂上问了弟子们一个问题。” “是何问题?”吴老先生啜了一口茶水。 “晚辈问弟子们,何谓男女平等,一位名叫陆享的弟子却故意挑衅,言语无状,晚辈后来才知这位弟子是陆学究之子,晚辈先前与陆学究从未相识,但却听闻陆学究之名,没想到陆学究突然走过来,以管教儿子为由扰乱课堂的秩序,晚辈想上前提醒他却不想陆学究却大骂弟子不知礼数……”季蕴将来龙去脉告知于吴老先生。 陆珍转过头,他怒目切齿地瞪着季蕴。 “今日晚辈如果冒犯了陆学究,还请您不要同晚辈计较。”季蕴垂头,朝着陆珍拱手一礼。 “吴老,这小娘子是在污蔑我!您可千万不要听了她的话!”陆珍惊慌失措地解释道。 “到底是不是污蔑,问堂中弟子一问便知。”吴老先生沉下脸看,眼色冷厉地看着陆珍,道,“事到如今,若你还想要些脸面的话,就该明白怎么做。” “吴老,我……”陆珍神色心虚,他悻悻地闭上了嘴。 “你今日扰乱课堂秩序之事我就不同你计较了,但你故意为难季蕴,你现下必须向她道歉,如果你还想继续留在书院任职的话。”吴老先生眉眼冷了几分,吩咐道。 陆珍恼羞成怒地握紧了手,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最终,他颇为不甘心地转过身,朝着季蕴作揖,道:“今日是我的错,还请季娘子原谅。” 陆珍本想给季蕴一个下马威,挫了搓她的锐气,却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现下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 季蕴见陆珍离开,她向吴老先生作揖道:“今日之事是晚辈冲动了,还请先生责罚。” “诶,陆珍为人迂腐,不知变通,且一向看不起女子,这我曾有所耳闻,他年轻时和一位才华横溢的女子相恋,后来二人一同入京科考,女子中选,陆珍却名落孙山。”吴老先生温声道,“未想今日他竟大闹思勤堂,你往后再遇上他,切莫不要让着他,省得他得寸进尺。” 季蕴一愣,想不到陆珍竟有一段故事,她笑道:“晚辈明白了,多谢先生。” 之后,季蕴走出吴园。 陆珍正站在树下,他瞪着季蕴,咬牙道:“季娘子,就算吴老先生帮着你,你也别太得意了,你给我等着。” “陆学究,请您日后嘴上多多积德,您作为一名老学究,应该明事理,不要再一味地愚昧无知。”季蕴眼神中透着一股怜悯。 陆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当女子事事比男子优秀时,这让人会令他们恐慌,遂在各处打压、贬低女子,以此来维护他们摇摇欲坠的尊严。 说到尊严,男子有尊严,女子就没有吗? 这件事了结之后,想必陆珍父子以后就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回到课堂,陆享早就没有脸面继续待下去了,他如过街老鼠一般离开了。 季蕴则是继续上课,一晃半日过去。 她本打算回青玉堂的,但她倏然想起自己有好几日未见曹殊了,便临时绕路走出了书院,来到了奚口巷的书铺门口。 天色微暗,她有些踌躇地站在书铺门口走来走去,心中纠结要不要进去,思及既然都来了,还不如干脆进去。 季蕴便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进入书铺后,她朝着柜台处看去,随后四处打量着,意外发觉曹殊此时竟不在书铺内,不过柜台里侧的卷帘被风吹得微微翻动了起来。 该不是在屋内罢? 季蕴犹豫片刻,便走了过去。 她掀开了卷帘,往里看去。 第16章 担忧竹马子(六) 季蕴见书铺内无人,她正暗自纳闷。 她伸出纤柔的手,掀开了卷帘,便见掩藏在卷帘后的是小门厅,她走了进去后发觉门厅后有一个狭小的院子。 院子打扫得极为干净,正对门厅有几间小屋。 她踱步过去,站在廊下,发觉有一间的门并未阖紧,遂伸手在门上敲了敲,轻声问道:“有人吗?” 隔着一道门,屋子里头似乎有轻微的响动,她硬着头皮,推门走了进去,只见屋内较昏暗,床榻处隐约躺着一人。 “曹哥哥,是你吗?”季蕴脚步轻轻地走至床榻旁,小声问。 床榻上的人闻见声音,语气有气无力地问:“是谁?” 那人轻咳几声,挣扎着从被褥中坐起身来,他满脸病容,掀开了帷帐,朝外看去时,瞧见了一位明眸皓齿的女子站在床头。 第31章 她肤色白皙,蛾眉敛黛,身着一件秋香色的褙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清幽淡雅的气质。 “请问娘子找谁?”曹松脸色青白,他艰难起身,语气温和地问道。 “您是……”季蕴闻言,待看清曹松的面容时,她骇然地问道,“您是曹伯父?” 曹松见她认识自己,神情有些讶然,他细瞧了一会儿才认了出来,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季家二房之女季蕴。 “三娘,你,怎会在此处?”曹松用帕子捂住嘴,他忍不住咳了几声,声音断断续续地问。 “我……” “你,父亲!” 就在季蕴犹豫着要开口时,屋外却传来了曹殊的惊呼声。 二人循声望去,见曹殊身形清瘦,匆匆地踏进屋内。 他神色紧张地越过季蕴,连忙弯腰将曹殊放平躺在床榻上,颤声道:“父亲躺好,郎中不是叫你别乱动起身吗?” “我,咳咳,三娘来寻你。”曹松躺了下来,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知晓了。”曹殊为他抚着胸口,轻声道,“父亲别说了,我给你煎药去。” 言罢,曹殊站起身,拉上帷帐。 “娘子,随我出去罢。”曹殊敛眸,低声道。 季蕴点头,她神色凝重地回过头,望了一眼床帏中曹松,跟着曹殊走了出去。 二人走到廊下,曹殊将门带上。 “娘子,您来寻我所为何事?”曹殊登时觉得有些累,他转过身看向季蕴,轻叹一声道。 “曹哥哥,我方才想来书铺买几本书,进来时你并不在铺内,我正巧见帘后有门,这才擅自闯入。”季蕴面带歉疚,她道,“抱歉,我不知曹伯父在病中,如若我知晓,定是不会去打搅他的。” “没关系。”曹殊摇头,他眼底似乎弥漫上了一层雾气,扯起嘴角道,“您不是要买书吗?咱们去前面。” “好。”季蕴应声,同曹殊朝着书铺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踱步至前头的书铺。 季蕴在曹殊的注视下,随手挑了几本书籍放在了柜台上,她拿出其中一本,翻开来瞧,便见里面的届时手抄的。 季蕴边看书边抬头,双目微张地问:“曹哥哥,这些都是你手抄的?” “部分是,如若你不想要手抄的,便换了。”曹殊面容清疏,墨发半以木簪束起,半披在肩头,他黯然垂眸,鸦睫下留着淡淡的阴翳。 “不用换,我觉得你的字十分好,我很喜欢。”季蕴抬头,声音清脆婉转道。 曹殊掀起眼帘,他定定地望着她,朝她微微一笑,举止守礼却带着疏离感。 季蕴付完钱,倏然想起方才在屋内瞧见卧病在床的曹松,以及曹殊焦急的神情,想必曹松的病很重。 她迟疑了一下,问:“曹哥哥,曹伯父他怎么病得如此重了?” “两年前就如此了。”曹殊眼眶微微发热,他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季蕴思忖片刻,她小心地打量着曹殊的神色,轻声道:“曹哥哥,如果你有难处,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曹殊眼神微黯,他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下,面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道:“不用,多谢娘子的好意。” 季蕴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她同曹殊一起长大,怎么会不了解他,他向来是自尊心强,就算是有难处的话必定会藏着掖着,不肯轻易示人。 他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眸似乎晕染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瞧着隐忍又悲伤,她便只是看了一眼,心中却堵了起来。 “既然如此,我就不叨扰了,先走了。”季蕴一时不忍心拆穿他的伪装,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跟他话别。 说罢,她心事重重地走出书铺,回了书院。 季蕴踱步至青玉堂,云儿瞧着她手中拿着几本书,便知晓她这是刚从书铺那儿回来。 之后,主仆二人坐了下来,安心用晚膳。 云儿得知季蕴今日与书院的陆学究陆珍发生了争执,不由得为她担心了起来,劝道:“娘子,您这才来书院不久,还是不要轻易得罪人为妙,陆学究在书院教书多年,是老学究了,要是他记恨上您了,可就不好了。” “他已经记恨上了。”季蕴颇为无奈道,“云儿,不是我要与他发生争执,你不想想,我与这个陆学究素未相识,我又为何会无缘无故地与他发生争执?” “娘子的意思是说陆学究是故意为难于您?”云儿惊讶道。 “我刚开始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发现这个陆学究他呀,是因为瞧不起女子,见我来书院当了先生,便将我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教唆他的儿子在课堂上故意挑衅。”季蕴蹙眉道。 “他这,瞧不起女子?奴婢原以为当上先生学究的必定是文采斐然,人品贵重的人,想不到陆学究竟会瞧不起女子。”云儿顿了顿道,“可今上也是女子,不也将国家治理得风调雨顺的。” “云儿,想不到如今你也变得能说会道了?”季蕴调侃道。 “娘子就别打趣奴婢了,奴婢这不是跟在您身边,耳濡目染的。”云儿面露羞赧。 “陆学究太过狂妄,活在自己的那一套旧思想里,觉得就该以男子为尊,可惜。”季蕴勾起唇角,轻笑道,“今日我本不想与他起争执,是他步步紧逼,我才不得不自保而已,狠狠臭骂了他一顿。” “娘子,做得好。”云儿附和道。 第32章 “你方才还不是这样说的。”季蕴有些好笑道。 “陆学究寻衅在先,活该,活该被骂。”云儿小声骂道。 季蕴忍俊不禁地瞥了云儿一眼,心情也跟着舒畅了几分,她笑道:“今日你是没瞧见他的脸色,那叫一个难看。” “娘子,要是这陆学究往后还来针对您,那该如何呢?”云儿忧心忡忡地问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季蕴毫不迟疑道,“你放心,他要是还敢来的话,我自然不会忍着。” 入夜,至掌灯时分,天色愈沉,皓月当空。 季蕴坐于院中的石凳上赏月,皎洁的月光照在了她的身上,犹如被一层轻纱所笼罩。 她端起一杯幽香四溢的茶杯,低头啜了一口茶水,抬起头见今夜风清月朗,月光柔和,好似缓缓流动的湖水,好不惬意。 云儿端来一盘果子,笑着问:“娘子,吃不吃果子?” “你先搁桌子上。”季蕴柔声道。 云儿应了一声,她神情好奇,抬头看向月亮,不解地问:“娘子,这月娘有何好瞧的?今儿又不是中秋。” “月娘自然是阖家团圆时最美的,但不论是节日还是寻常日子,月娘的美,都是不同的,需要去细细品味。”季蕴耐心地解释道。 “娘子您说美那就是美呢。”云儿嘀咕道。 “好,现下无事,我这儿也不需要你伺候了,你早点回房休息。”季蕴无奈地摇摇头,笑道。 云儿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回了房,独留季蕴一人在院中。 季蕴捻起一个果子放入口中,骤然想起今日曹殊强颜欢笑的模样,瞬间便觉得果子也不得滋味了。 她暗自思忖,这书铺地处奚口巷深处,有些偏僻,想必一日卖书是卖不了多少钱财的,现下曹松缠绵病榻,生病抓药自然需要钱财,遂曹殊替人抄书以此养家糊口。 思及此处,季蕴不由得心疼起他来。 如今曹家落魄,曹松又病了,曹殊的日子肯定是也不好过,日后她得寻个机会,去接济他。 翌日。 季蕴晌午上完课后,午时她回了青玉堂一趟,趁着云儿还在午睡,悄悄地打开了她的钱囊,里面是她多年攒的私房钱,且只有云儿一人知晓。 之所以要背着云儿拿钱,季蕴还不是生怕云儿知晓后,心疼钱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一向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所以得偷偷摸摸地拿钱。 季蕴屏住呼吸地打开了钱囊,在其中寻了张银票,一鼓作气放回原处,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青玉堂,朝着奚口巷走去。 她暗叹一声,明明是她的钱,现下却要像做贼一般。 走至书院的侧门,季蕴远远地就瞧见了曹殊正在书摊儿前摆放书籍,她便快步走近。 曹殊察觉到了动静,他回过头,见是季蕴,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他眉心蹙了蹙,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故意去问她:“娘子可是又要买书?” “不,曹哥哥,我不是来买书的。”季蕴眉眼弯弯地笑道。 曹殊漆黑的眼眸扫向她,他不知她的来意,只好沉默着等候她开口。 “还有,曹哥哥,你别老是娘子娘子的称呼我,显得我们多生分似的。”季蕴见曹殊不说话,她笑意微敛。 “这于理不合。”曹殊垂眸,低声道。 “你我之间,还管那些个虚礼做甚?”季蕴凝眉,她没同他计较,眉眼带笑地道,“对了,曹哥哥,我有事同你说,此处有些不方便,不如咱们先进去罢。” 曹殊的右眼登时,狂跳了几下,他顿了顿,轻声道:“好。” 言罢,二人一同走进了书铺。 第17章 厌恶竹马子(七) 二人走进书铺内。 曹殊转过身,他漆黑的眼眸凝视着,蹙紧眉头道:“娘子要同我讲什么?” “曹哥哥……”季蕴面上犹豫,正说着她从袖子口拿出了一张银票,道,“我昨日见曹伯父病得如此重,正巧我这边手头宽裕,望你不要拒绝。” 说罢,她缓缓地递到了曹殊的面前。 曹殊微怔,他静静地注视着那张银票,心中暗叹道,果然如此。 “曹哥哥?”季蕴瞧着曹殊一味沉默着不讲话,她的心中自然也没底,便语气迟疑地问道。 曹殊收回了视线,对于季蕴方才的话置若罔闻。 他心中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时之间他不知是该笑还是哭,或是放下尊严接过银票感谢她。 曹殊倏然想起了当日季惟居高临下的面容,他的双手逐渐攥紧。 “曹哥哥,你怎么了?”季蕴神情担心地看着他,内心忐忑起来。 曹殊深吸一口气,眉眼已是一片冰冷,他抬眸,似笑非笑地问道:“不知娘子这是何意?” “我,我……”季蕴从未见过曹殊生气的模样,她忙急着解释,却磕磕巴巴道,“曹哥哥,你别误会,我没有旁的意思。” “娘子,你是在可怜我吗?”曹殊颤抖着嗓音问。 他的眼眶微红,染红了眼尾,眼眸似乎氤氲着淡淡的雾气,看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不是。”季蕴的呼吸陡然一滞,她急忙摆手,为自己辩解道,“曹哥哥,我没有。” 曹殊攥紧的双手慢慢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他与她四目相对,眼底闪过一丝悲凉的情绪,问:“那你是何意?” 第33章 “曹哥哥,我绝不是,希望你能明白,我……”季蕴面对着她,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曹殊静静地瞧着她,许久,他别过脸去,咬牙道:“这银票你收回去罢,以后不要再送来了。” “曹哥哥……”季蕴欲言又止。 “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曹殊面色微冷。 季蕴闻言,她呆怔在了原地。 “曹家虽然落魄了,但我也不是乞丐,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曹殊眼神冷淡地移开视线,他的神情麻木,脸色瞧着苍白又憔悴,他冷声道。 “对,对不起。”季蕴的心仿佛跌入了谷底一般,她低声道。 “我同你二姐早就解除了婚约,跟季家早就没有任何的关系了,烦请你往后也不要再来管我了。”曹殊眸光黯淡,他唇上血色渐无,语气生硬道。 “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曹哥哥,我只是,只是想要帮你。”季蕴有些惶恐地看着曹殊。 “我不需要。”曹殊冷声拒道。 季蕴嘴唇翕动,却一句话再说不出,她只好攥紧银票,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书铺。 曹殊先是阖目,待睁开双眼后,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面上像是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 半晌,他的胸口闷痛起来。 这一刻,曹殊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可怜,守着那颗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实则他早就一败涂地了。 现下连季蕴,也许是曹家落难后,唯一想真心对他好的人,都被他赶走了。 从前他的尊严被一次次践踏时,如同一只丧家之犬,他都咬牙地隐忍过来了。 可如今当他独自面对季蕴时,年少时总是一脸崇拜仰慕地望着他的季蕴,他心中却觉得十分无地自容。 这些年的闲言碎语压得他仿佛喘不过气来,为了病重的曹松,他为此东奔西走,处处忍气吞声,面临着各式各样的羞辱,对于曾经意气风发的他来说,这种羞辱比死还要痛苦。 曾有好几次,曹殊自暴自弃地想,这般活着还有何意义,还不如死了干净。 但是他还不能死,他死了曹家就真的无法再东山再起了,这样他还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他一身的傲骨早就被现实击垮,如今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曹殊浑身无力地坐下,他伸出修长的手,怔怔地瞧了许久,竟开始厌恶起自己来。 *季蕴走出书铺后,她魂不守舍地回了书院。曹殊自幼便是天之骄子,现下虽是落魄了,但骨子里的清高还在,不怪他会那么生气,他定是觉得她才在羞辱他。 她叹了一声,才发觉自己竟然犯了一个如此大的错误。 但她的确没有旁的意思,不过是想要接济他几分而已,但她却未事先探知清楚,人家究竟需不需要她的接济。 季蕴原以为以她和曹殊从前的关系,曹殊会收下的,却不想是弄巧成拙,是她高估自己了。 待回到青玉堂,云儿已经午睡起来了。 “娘子,您这是去何处了?”她暗自感到纳罕,问道。 季蕴闻声,她瞥了云儿一眼,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我就是四处转转。” 云儿瞧着季蕴似是很失落的模样,她心下顿时起疑,便走上前去,却眼尖地看见季蕴手中攥着的银票,大吃一惊地喊道:“娘子,您手中拿的是什么?” 季蕴此时有些累了,她拉过云儿的衣袖,把银票放入了云儿的手中,语气淡淡地道:“你先收起来。” 云儿神情不知所以,低头看着手中的银票,随后再打量着季蕴,她渐渐明白了过来,迟疑片刻问:“娘子,该不是把这钱送去给曹郎君的罢?” 因为除了曹殊,季蕴是不会无缘无故地拿着银票出去的,现下又一文不动给拿了回来,想必是吃了闭门羹。 季蕴没心情回答她,则是一人回了卧房。 云儿跟在她的身后,将银票收进了钱囊之中,纳闷地问道:“娘子,您何时取走银票的,奴婢怎地不知晓?” “趁你睡着的时候。”季蕴坐在圆凳上,她喝了一口茶水。 “这,奴婢以后可不敢再睡了。”云儿不满地嘟囔道,“娘子,这钱是最重要的东西,咱们的钱就不多,您怎可拿去送人呢?” “这不是没送出去吗?”季蕴郁闷道。 “还好曹郎君是个正直的人,不随便收人钱财。”云儿小声道。 季蕴心里干噎,她随即问:“按你所说,曹哥哥要是收了,岂不是就是不正直?” “奴婢就是随口一说罢了,娘子别当真。”云儿讪讪一笑,放好钱囊后阖上柜门,她这才安心地呼了一口气,季蕴骤然忆起方才曹殊疏离淡漠的神情,她的面前显出了颓唐不安的模样,苦涩地笑道:“曹哥哥这回定是恼了我了,云儿,你说我该怎么办?”云儿一怔,她踱步至季蕴的身旁,轻声道:“娘子,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罢。” “娘子现下万不可与曹郎君走得太近,您难道忘记二大娘子所说的吗?”云儿劝道。 “我不曾忘,可曹家怎么样与我何干,曹哥哥如今生活清苦,我实在于心不忍,还有昨日我瞧见曹伯父,他已经缠绵病榻,云儿,你叫我如何忍心?”季蕴叹了一声道。 “可两家既退婚,娘子您与曹郎君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了。”云儿沉吟道。 第34章 “我知晓,云儿,我真的是不忍心。”季蕴眉头微蹙,她握住云儿的手,面色凝重地道。 “奴婢明白,娘子您就是太看重情义了,但到底男女有别,您以后还是不要贸然与寻曹郎君了。”云儿顿了顿,轻叹道。 季蕴没说话,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午后,季蕴走出青玉堂,在前往思勤堂的路上,经过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处时,里面似乎传来了两个人的交谈声。 她本想继续往前走,却不想意外地闻见了一个十分耳熟的声音,待她仔细一听,貌似是陆享的声音。 “陆兄,既然你对陈娘子有意,那还不简单。”一个陌生并且谄媚的男声响起。 “自从前几日我和父亲在思勤堂丢了脸,陈娘子就不搭理我了,她还时常用那种鄙夷的眼神看我。”陆享有些消沉。 “陆兄,你暂且听我说,你只需张嘴说些甜言蜜语来哄骗陈娘子,届时她还不是任你玩弄吗?” “你这不是废话!”陆享颓然道,“我当然知晓了,可如今陈娘子根本不搭理我,她不理我一切都是白费功夫。” “这小娘子给她脸了,她既然不搭理你,咱们可有的是办法,陆兄,只要你一声令下,兄弟们就把这小娘子绑过来,你看如何?” “这,这能行吗?”陆享犹豫道,“陈家毕竟是咱们崇州的名门,她叔父又是知州大人,要是不小心被人发现了……” “陆兄放心,兄弟们做事定会万分小心的,何况生米煮成熟饭,这陈娘子说不定还会哭着求你娶她呢。” “这,你看着办。”陆享似是心动了,他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 季蕴躲在假山后,默默地听完了全部的话语,她原以为陆享只是蠢,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没有良心。 她深吸一口气,从假山走出,在二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下,不紧不慢地踱步至他们的面前。 “季先生,您,您怎么会在此处?”陆享登时傻眼。 “方才,你们二人说要绑架谁?”季蕴语气幽幽地问。 “季先生,您听错了,绝没有此事。”陆享的额头冒出了汗珠,他面上僵硬地回答。 “你与这位弟子说的每一句我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季蕴静静地盯着他们,语气微冷道。 站在陆享的身旁的弟子名唤刘傲,他神色尴尬道:“先生,弟子和陆兄不过是开玩笑来着,您可万万不要当真啊。” 说罢,刘傲朝六神无主的陆享使了使眼色。 陆享心领神会,他失声道:“没错,弟子们方才只是开玩笑罢了,怎么先生连弟子们说什么都要管,未免太过霸道了些。” “我提醒你,还是不要擅自去招惹陈家,陈家娘子的亲兄长如今在东京为官,我曾听闻是颇得官家的信赖,这陈娘子要是出了任何的意外,你们二位认为陈家可会善罢甘休?”季蕴神情严肃道。 二人闻言皆是怔愣。 “先生这话是何意?”刘傲反应了过来,他恼羞成怒地问。 “我就是同你们分析一下利弊。”季蕴瞥了一眼刘傲盛气凌人的模样,她冷声道,“还有,你们在书院读书这么久,为何连基本的尊重人都没有学会?” “先生,我和陆兄何时不尊重人了?”刘傲反问。 “你自己心里清楚,不用同我在此处胡搅蛮缠。”季蕴斥责道。 刘傲昂起头,得意洋洋道:“先生口口声声教训我,但是您不是我的师父,又何必管得那么宽呢?” 陆享拽住刘傲,悄悄地示意他别再说了。 刘傲没有理会陆享,他趾高气扬道:“咱们做什么事情同先生您何干,先生一介小小女子,竟然妄想教训咱们?” “你们做什么事自然与我不相干,但你们方才言语无状,侮辱了陈娘子的清誉,我怕你们一念之差做错了事,一辈子的前途可就毁于一旦了。”季蕴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她冷笑道。 “我们就侮辱陈家娘子怎么了?”刘傲咄咄逼人道,“这陈家娘子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就是故意来勾引我们的吗?” 第18章 滑胎竹马子(八) 季蕴心中干噎,她被刘傲无耻的话语给气到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怎么?先生无话可说了?”刘傲昂起头,继续咄咄逼人道,“还有,弟子在这儿劝您一句,不要多管闲事了,到时候先生万一不小心,诶哟,出了什么意外就不好了。” 季蕴面上平静,没有丝毫的惧意,她冷笑几声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就算您是先生,只要弟子想,自然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刘傲懒洋洋地看着季蕴,他特意用舌尖顶了一下腮帮子,挑衅地笑道。 “刘兄,你别说了,她可是先生啊。”陆享站在刘傲的身后,他眼神闪躲,轻轻拽了一下刘傲的衣袖,小声提醒道,“咱们惹不起,你还是赶快向她道歉罢。” “陆兄,要我说你的胆子就是太小,你这种禁不住事的性子,别说陈家娘子了,连我都有点看不起你。”刘傲扫了陆享一眼,语气中好似带着嫌弃之意。 “不是,刘兄……”陆享瞧着实在劝不住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刘傲的耳边嘀咕道,“先生咱们是真的惹不起,她可是季家的人。” 刘傲闻言一愣,他连忙低声问:“哪个季家?莫非是余西季家?” 第35章 “你说还有哪个季家?”陆享颇为郁闷道,“我先前不知她的身份,在课堂上得罪了她,如今正后悔着呢,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 “狗日的,那你为何不早说?”刘傲脸色一变,低声骂道。 “你不也没给我机会说啊,自顾自地同她吵起来了,我都提醒你好多次了。” “我话都放出去了,你现下要我如何收场?”刘傲面色僵硬,咬牙道。 “我觉得你还是快快向她道歉罢。”陆享瞥了一眼季蕴,低声道。 刘傲转过头,他看向脸色微沉的季蕴,与她对视了片刻后,他讪讪一笑,觍着脸道:“是弟子有眼不识泰山,有眼无珠,方才竟冲撞了先生,请先生勿怪。” 季蕴打量着他们二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自觉得有几分好笑,她冷声道:“冲撞我是小,但你们方才言语无状,冒犯陈娘子之事,你以为你说几句软话就能轻飘飘地揭过吗?” “那先生您怎么如何?”刘傲躬身,他垂头颇为郁闷道。 “随我去见吴老先生。”季蕴冷声道。 刘傲猛然直起身,他气得胸膛起伏,大声反驳道:“弟子要是不去呢?反正现下只有先生一人,就算您跑去跟吴老告状,那恐怕您也没有任何的证据罢?” “咳咳……” 假山外忽然传来了几声咳嗽声。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吴老先生不知何时竟站在他们的身后,他神情莫测,不知晓听到了多少。 季蕴朝吴老先生行礼,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刘傲看见来人后,他的脸瞬间就白了。 “你们二人过来。”吴老先生面无异色,他语气温和道。 他虽未明说,但在唤谁不言而喻。 刘傲与陆享二人垂着头,内心忐忑地走至吴老先生的面前,不敢再放肆。 吴老先生摸了摸胡须,面色凝重地打量着二人,思考良久道:“你们二人方才说的话,可要去府衙当着陈大人的面再说一遍?” 陆享的心陡然一沉,忙道:“不敢,弟子不敢。” 刘傲闻言心虚,头埋得更低了。 “陆享,上次思勤堂之事,老父未同你计较,是看在你父亲在书院教书多年,没有辛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却不想你丝毫不改,我认为你就暂且别待在书院了,家去好好反省几日罢。”吴老先生语气微冷。 “吴老!”陆享一惊,他吓得跪在了地面上,颤声道,“弟子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您原谅弟子这一回,要是弟子家去的话,父亲定会打断弟子腿的!” “你不用再说。”吴老先生不容拒绝地摆手,他的目光扫向站在一旁的刘傲,问,“刘傲,你认为如何?” “弟子,弟子觉得您处理得十分妥当。”刘傲正自心虚,他双眼飘忽地回答。 吴老先生冷眼看着刘傲,目光如同冷飕飕的利剑一般,他沉声道:“既如此,你日后就不必再来书院了,奚亭书院容不得你这般阴险狠毒的人!” “吴老,我……”刘傲顿然脊梁一寒,他神色茫然,颤声道。 吴老先生没再看他们二人,直接拄着手杖离开了,季蕴见此忙跟了上去。 待走出假山,季蕴跟在吴老先生的身后,出言感谢道:“多谢先生方才替晚辈解围。” “季娘子,老夫劝你一句,下次遇事切莫冲动,有时冲动反而不是好事,须知沉着冷静。”吴老先生凝思片刻道。 “晚辈记住了。”季蕴颔首道。 “不过你这性子,倒是跟你外祖父有几分像。”吴老先生面露怀念之意,他感慨道。 季蕴闻言登时来了兴趣,她好奇地问道:“先生可否告知?” “且兰他啊,向来是嫉恶如仇,当年老夫与他结伴前往东京,一路上他总是路见不平,出手帮助了许多落难之人。”吴老先生笑道,“如今想来,当真是有趣啊。” 二人闲聊片刻,便各自分开,季蕴则是朝着思勤堂走去。 一晃几日过去了,季蕴逐渐习惯了在书院的生活,书院内静谧,环境清幽,原本浮躁的心在这种氛围的熏陶之下都能慢慢平和下来。 季蕴心中实在放不下曹殊,曾偷偷去瞧过他,见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在书摊儿上摆书,只是瞧着脸色又憔悴了几分。 在此期间,她忍耐了无数次,没有去寻他,又怕他还在气头上,便隐匿在无人处,悄悄看上一眼,这才安下心来。 又过一日,因是全院弟子休息的日子,所以季蕴便躲在了青玉堂内看书。 院内的槐花树已悄然绽放,那一簇一簇的花洁白无瑕,清风拂来之时,携带着一股清甜的香气,令人心情大好。 “娘子,这槐花可真香。”云儿笑道,“等再过段时日,奴婢就采摘下来,待晒干了做糕点吃。” 季蕴颔首,她正欲答话时,忽闻院外有人叫门。 “季娘子在吗?” 院外传来了一道呼唤声。 季蕴闻声抬起头,便吩咐云儿去开院门,待开了门,没想到门外站着的竟然是书院的门童。 “你有何事吗?”季蕴踱步至门口,疑惑道。 “回季娘子,贵府的一位叫做孙老媪的妇人正在寻您,她人现就在书院外。”门童答道。 孙老媪? “麻烦你唤她进来。”季蕴压下心中的疑惑。 她暗自忖度着,孙老媪为何忽然前来,怕是家里出了事不成? 第36章 门童颔首,他便离开了。 待孙老媪迈着焦急的步伐走至青玉堂,她瞧见季蕴,眼睛一亮,忙道:“三娘子,可不好了。” “孙媪,怎么过来了?”季蕴打量着孙老媪着急的神情,她问,“可是家中出什么事了?” 孙老媪正急得口干舌燥,云儿见状连忙端了一杯茶水给她,她一杯水下肚,脸色便好上了许多,等要开口。 “不急,你慢点说。” “三娘子,出事了,二娘子滑胎了!”孙媪拿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她上气不接下气道,“二大娘子得知此消息,遂命老奴来喊您前去奚尾巷曹家呢。” “滑胎?”季蕴登时唬了一跳,她拉住孙老媪,又问,“二姐姐何时有孕了?” “三娘子,此时不是闲聊的时候,快些随老奴走,听说二姑爷闹着不肯认账,家主和主母皆在那儿呢。”孙老媪心急如焚道。 三人不再多说什么,匆匆走出书院,登上季宅的车舆朝着奚尾巷驶去。 “到底发生了何事?”季蕴看向孙老媪。 孙老媪语气稍有缓和,她一一道来:“老奴听说是二姑爷在外头纳了一个妾室姜氏,想要接入府中,二娘子原本不允,与二姑爷争吵了许久,后来实在拗不过便只好同意了,没想到昨日这个姜氏入府,恃宠生娇冲撞了二娘子,二娘子不慎跌倒,她根本不知晓她身怀有孕,孩子有……” “怎会如此?”季蕴的心瞬间就跌入了谷底,暗自开始为季梧担心起来。 三人至奚尾巷曹府,进入曹府后,仆妇引她们走至内院之中。 正屋内竟几乎全是人,曹默、曹默的父母、张氏与季惟夫妇二人以及季棉。 曹默满脸悔恨地跪在季惟夫妇面前,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季惟瞥了一眼曹默,阴沉着脸不说话。 于氏眉宇间满是对季梧的担心,她不停地抹着眼泪。 曹默的父母面面相觑,在一旁理亏地叹息。 季棉时而气愤时而伤心,正心烦意乱地来回走动。 “蕴娘,你来了。”张氏抬头见到了季蕴的身影,忙道。 于氏坐在圈椅子中默默垂泪,她招了招手,道:“蕴娘,来。” “伯母,二姐姐她……”季蕴走过去,她欲言又止道。 “你进去瞧一瞧她,她如今已经清醒了。”于氏摇摇头,啜泣道。 季蕴点头,便穿过人群,她掀开了帷幔,走进卧房中,只见季梧躺在床榻上,神情犹如枯槁,脸色苍白又憔悴,此刻人瞧着十分虚弱。 “二姐姐。”季蕴走至床榻边坐了下来,小心翼翼道。 季梧闻声缓缓转头,她一双柳叶眉似蹙非蹙,清丽的面容满是悲戚,唇上血色全无,双眸微微泛红,想必方才已经哭过了。 “三妹妹。”季梧面白气弱,她颤抖地伸出纤长的手,轻声唤道。 “二姐姐,你别,你别太伤心了。”季蕴连忙握住季梧的手,她瞧着季梧这副模样,双眼渐红,不禁滚下泪来,面露不忍地道。 “蕴娘,我的孩子没了,他还没有到这个世上瞧上一眼,蕴娘,我好难过。”季梧又哭了起来,她哭得十分伤心,晶莹的泪珠簌簌地滑落。 “二姐姐,你放心。”季蕴的脸上一滴清泪流下,出言宽慰道,“伯父伯母必定会为你讨回公道道,不会让你白白受苦的。” 第19章 处置竹马子(九) 季梧泪水一瞬间决堤,双目犹如凄凉的秋雨,流露出无尽的悲伤。 季蕴眼眶微红,她不忍心地别过脸去,潸然泣下。 季棉见季梧哭得如此凄惨,却是再也忍不住。 她神色愤然地转身,对着跪在地上的曹默,冲口而出道:“姐夫,你必须给我二姐姐一个交代!” “我……”曹默正自后悔,他瞥了一眼上方脸色阴沉的季惟,神情心虚地说不出话来。 半晌,季惟叹了一声,沉声道:“曹平川,你今日必须给梧娘一个交代,更要给季家一个交代!” “亲家公,消消气。”曹默的母亲徐氏站在一旁,她软下声来,赔笑道,“千错万错都是平川的错。” “俗话说三年无子方为过,梧娘嫁入你们曹家不过三年,他曹平川竟敢私自在外头养了个小娼妇。”于氏闻言激动了起来,毫不犹豫地骂道,“我今日当真见识到了,到底是个旁支,小家子气比不得正经的嫡系。” 季梧是于氏的长女,平日里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但受尽家中宠爱的季梧并未被养成骄纵的性格,反而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谁见了不是羡慕于氏得了个这么好的女儿,可如今曹默却如此折辱她,这让于氏怎么忍得了。 徐氏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忙不迭地点头,腆着脸道:“是是是,亲家母,你别激动,你说得对,平川,你还不快快向岳父岳母认错?” 言罢,徐氏悄悄地朝曹默使了使个眼色。 曹默心领神会,他看向季惟夫妇,随即在地面上磕了一个响头,沉痛道:“岳父岳母在上,请受小婿一拜,所有的事都是小婿的错,请岳父岳母责罚。” “我可受不起。”于氏冷笑道,“若不是你执意要那个娼妇入门,梧娘何至于滑胎?” “此次我实在没有料到梧娘竟有身孕了,都是我的疏忽,从今往后,我必定会好好待她,不再让她受一点委屈。”曹默一脸诚恳道。 第37章 “听你这话的意思,梧娘怀有身孕倒成了她的错?”于氏出言讽刺道。 “不不不,我是这个意思,总之都是我的错。”曹默自知理亏,忙解释道,“还望岳父岳母再给我一个重新改过的机会,让我好好补偿梧娘。” “姐夫,你的那位妾室呢?” 季蕴在帷帐后听了一晌,她见曹默一直都没有提及冲撞季梧的姜氏,便安抚好季梧,随后她掀开帷帐,慢慢地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盯着曹默。 曹默一怔。 “那小娼妇我已叫人捆了。”于氏冷声道。 “不知伯母如何处置她?”季蕴看向于氏。 曹默顿时急了,他道:“淑娘她不是有心的,她事先并不知梧娘怀有身孕……” “她害我二姐姐滑胎,姐夫你一句她不是有心的就能摘干净?要是她日后杀了人,难不成还要来一句不是有心的?”季蕴斜睨着曹默,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我……”曹默哑口无言,他的呼吸乱了几分,急忙道,“三妹妹,淑娘她的确不是有心的,你们要打要罚就罚我一人就好了。” “姐夫与这个小妾当真是情深意重呢。”季棉算氏看清了曹默的真面目,她一开口便是冷嘲热讽,“明明是她故意冲撞二姐姐,想必府中众多仆人都是实打实见到的,姐夫还想抵赖吗?” 曹默面色涨红,他继续选择包庇姜氏。 “姜氏是否不小心,二姐姐滑胎都是因你们二人,姐夫方才轻飘飘一句不是小心的,未免太过轻率了些。“季蕴继续道。 “那你想怎么样?”曹默有些生气了,语气生硬道。 “此言好没道理,我方才不过时替二姐姐打抱不平,你如此生气做甚?”季蕴悠悠道。 “你竟还敢维护那个小娼妇!”于氏闻言脸色一变,骂道。 曹默低下头,一言未发。 “至于我想怎么样,我应该问问咱们季家的家主和主母,毕竟他们才是二姐姐的父母,一切都应交由他们自己定夺才是。”季蕴朝季惟夫妇作揖。 这一刻,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季惟与于氏的身上,等待他们二人的定夺。 季惟思考良久,试探道:“曹平川,你将那个女人赶出府去,从今往后,不许她继续待在崇州。” “不行!”曹默猛地一个激灵,他想也没想就拒绝。 “糊涂东西!”曹默的父亲曹杨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曹默,斥责道。 “儿啊,事到如今那个娼妇闯下这弥天大祸,你还妄想保下她,可你岳父岳母怎能容下她,答应母亲,放手罢,难不成一个女人能比妻子还要重要吗?”徐氏死死地拽着曹默,怒其不争地哭道。 “我对淑娘是认真的,请岳父岳母成全,我对天发誓,以后一定会好好对梧娘,不让她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曹默不甘,他乞求道。 “你,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于氏攥紧帕子,故气不忿地指着曹默,颤声道,“梧娘她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岳母您随便骂,只要不将淑娘赶走,让我做什么都成。”曹默索性破罐破摔了。 张氏早就看不下去了,她震惊不已道:“那小娼妇害死的可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孩子以后还可以有……” 曹默话还未说完,季惟便用力地拍打了一下桌案,他气得随手将桌案上的茶杯朝着曹默掷了过去。 曹默眼尖地躲了过去,茶杯摔在了地面上登时四分五裂,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他伏在地面上,额头上冒起了涔涔的汗珠。 季惟方才还竭力地顾及两家的颜面,待他听了曹默那句话后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曹平川,你听听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亲家公息怒。”曹杨见此心惊肉跳道。 “既然你执意包庇那个贱妇,那咱们家梧娘也不必委屈做你曹家的新妇了。”季惟深吸一口气,面上带着浓浓的怒气,他冷声道。 曹默闻言错愕:“岳父这是何意?” 曹杨与徐氏顾不得其他,连忙走过去挽回,一时之间又是道歉,又是大骂曹默,季家众人皆冷眼看着他们。 于氏直瞪瞪地瞅了曹默半天,她站起身来,怒极反笑道:“就是两家和离,往后各不相干的意思。” “平川,你还在想什么,还不快快向你岳父岳母认错,把那个贱人赶出去。”徐氏急得大哭,她扑在了曹默的身边,哭道,“就当母亲求你还不成吗?” “不,母亲……”曹默摇头。 “孽子!冥顽不灵!”曹杨气得来回跺脚,他气急了便伸手甩了曹默一巴掌。 一巴掌‘啪’得地响起,整个屋子慢慢安静了下来。 “伯父伯母,既然姐夫实在不愿,咱们不如问问二姐姐该如何处置?”季蕴沉思片刻,开口道。 季惟此时正无头绪,闻见季蕴如此说,他面色沉重地摸了摸胡须,长叹一声道:“此言有理,咱们或许该问问梧娘的意见。” 季梧的贴身女使苗儿得了命令,她掀起帷幔,季梧面白虚弱地躺在床榻上,将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听了进去。 “母亲……”季梧轻声唤道。 于氏拭去泪水,她走至床榻边,瞧着季梧如今这副惨状,她一时心疼不已,看向跪在地面上的曹默,咬牙切齿道:“梧娘,母亲在,你想如何处置他们,母亲都支持你。” 第38章 曹默颇为滑稽地爬了过来,他手扶住床沿,苦苦哀求道:“梧娘,我错了,求你原谅我,都是我的错,我先前不该同你争吵,你原谅我,好不好?” 季梧别过脸,她不想看见曹默的嘴脸,晶莹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梧娘,咱们好歹是夫妻一场,求你,只要你这次原谅我,我以后保证不会再犯,梧娘……”曹默见季梧无动于衷,他顿时有些急了,便伸出手想要去碰季梧。 “你做什么!”于氏瞪着曹默,生怕他对季梧不利,眼尖地拽住了他的手,不让他碰到季梧。 曹默瞥了一眼于氏,心中有几分忌惮,遂悻悻地收回手,语气带着怨恨地道:“梧娘,我原以为你是个贤良淑德的人,想不到今日你却如此狠心。” “你这个畜生,你满嘴喷的什么话!”于氏已是忍耐许久,她气得胸口起伏着,狠狠地甩了曹默一巴掌。 曹默硬生生挨了一巴掌,他捂住脸,不敢再无言乱语了。 季梧闻见曹默的话,当真是心灰意冷了,她苦笑几声:“官人,想不到事到如今你还在怨恨我。” 曹默垂着头,自知理亏地一言不发。 季梧深吸一口气,她面色微冷,沉下声来,缓缓开口道:“母亲,我要报官。” 曹默以及曹家夫妇都震惊地看向季梧,不敢置信一向温婉的季梧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梧娘,你这是做什么!”曹默震惊。 “我要给我的孩子报仇,我要姜氏偿命!”季梧冷眼地瞥过去,充满恨意地道,“官人,就在昨日我或许对你心存侥幸,想着你我二人是结发夫妻,彼此之间还是有些许情意在的,可今日你的无情才让我真正寒心,你这般无情无义我往后无法同你在一起了,不如和离罢。” “梧娘……”曹默不由得胆战心惊,他突然觉得季梧好陌生,仿佛不认识她了一样。 “二姐姐说得对,但姜氏送去府衙前,今日必须当着众人的面打她个五十大板,这样来得解气,伯父伯母以为如何?”季蕴勾唇,作揖道。 “此法可行。”季棉眼神一亮,她轻言浅笑地看着曹默,道,“想必姐夫你应该不会拒绝罢?” “不行,我,可是淑娘一个弱女子,五十大板可是会死人的啊。”曹默面色一僵,毛骨悚然道。 “这可不由得姐夫了。”季蕴轻声道,“难不成二姐姐的孩子被贱人害死,贱人反而不受一点惩罚,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咱们就是衙门敲鼓,官爷也是不会包庇心肠歹毒之人的。” 曹默先是不可置信,忽然大梦初醒地抬头,他连忙跪着移动道季惟的脚下,断断续续道,“岳父,我今日就将淑娘送走,且日后必定好好待梧娘,请岳父再给我一个机会。” “现下才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太晚了些!”张氏趁机插了一句,冷笑道。 “我曹平川对天发誓,今日所言句句属实,否则老天就下一道雷讲我劈死!”曹默咬牙,毫不犹豫地发誓道。 “太晚了,曹平川,一切都太晚了,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我已经看见了,咱们两家不如好聚好散罢。”季惟沉声道,“至于那贱人害死的是我的亲外孙,就赏她三十个板子,好叫她明白季家女儿可不会让人欺负!” 曹默见事情没有转圜之机,他神情呆滞地跪坐在地面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接着被关押在柴房的姜氏被家仆门拽到了卧房前的院子内。 那姜氏果真生得千娇百媚,体态丰腴,只怕是这世上没几个男人见了不着了魂的。 姜氏见家仆们一言不发地将她的手脚绑在了凳子上,她自知难逃此劫,竟哭得梨花带雨。 “下作的小娼妇!”于氏见此低声骂道。 “平郎,平郎,你快来救救奴家啊……”姜氏发髻凌乱,娇柔地哭道,“你难道忘记你的誓言了吗?” “动手!”季惟冷眼瞧着,一声令下。 家仆们得了命令,便抬起板子,对着姜氏的臀.部狠狠地抽打了起来。 姜氏的痛哭声传了过来,曹默听在耳里,痛在心里,他转过头,不忍再看姜氏的惨状。 “二姐姐,可解气了吗?”季棉站在季梧的床榻前,笑着问道。 季梧闻见屋外姜氏的哭喊声,她缓缓阖上双目,睫毛止不住地颤抖。 “三姐姐。”季棉语气温和地唤了季蕴一声。 季蕴闻声回头。 “今日谢谢你了。”季棉垂下眼睑,她莫名开始紧张起来,面颊开始发烫。 “不用。”季蕴摇头,对于季棉突然不再针锋相对,她一时有些不惯,轻声道,“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呢。 季棉神情僵硬,她站着不是,坐着也不是,两只纤纤玉手还在不停地搅动着手中的帕子。 姜氏行完刑后奄奄一息,被曹家的人抬着走了。 季蕴眼见天色不早了,又是宽慰了季梧几句,便打算回书院。 “蕴娘。”于氏及时喊住了她。 “伯母还有事?” “蕴娘,今日多亏有你,你今天帮了梧娘,这个恩伯母记下了。”于氏红着眼拉过季蕴的手,由衷道。 “今日我也没做什么,还是得看二姐姐的意思,况且二姐姐从前待我很好,如今她遭此劫难,我岂能置之不理?”季蕴淡淡一笑道,“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该互相帮衬吗?” 第39章 “你说得对。”于氏连连点头。 “好了伯母,我该回书院了。”季蕴笑道。 “蕴娘,有空就回府看看,别老是待在书院。”于氏言辞恳切道。 “我会的。”季蕴颔首道。 说罢,季蕴走至张氏的身旁,同她话别,走出奚尾巷,与云儿登上车于,一起回了奚亭书院。 云儿低声问:“娘子可是累了?” “有点。”季蕴笑道,“还有点饿了。” 车舆停在了奚口巷的侧门,二人踩着脚蹬下了车。 季蕴忍不住抬起头,朝着对面的书铺看去,便见书铺的门是敞开着的,但是不见曹殊的身影。 “娘子,您不会是在寻曹郎君罢?”云儿瞧着季蕴的视线时不时地瞥向对面,心中忍不住偷笑道。 “自然没有。”季蕴瞬间就抽回实现,她面露沮丧地否认道,“咱们先进去。” 季蕴因得罪了曹殊,心中正后悔了,思及那日他疏冷的模样,她登时变得无精打采起来,同云儿走进书院。 第20章 秋娘竹马子(十) 这场风波过去后,季惟以养身子为由,派人将季梧接回了季宅,曹默自然不允,但也无可奈何。 曹杨与徐氏则是满面愁容,私底下忍不住狠狠地训斥了曹默一番,骂他竟为了一个娼妇昏头至此。 姜氏那日被打三十大板,臀部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势十分严重,已是奄奄一息。 奚尾曹家的人不敢得罪季家人,遂也无人去请郎中为姜氏医治,硬生生拖了好几日,姜氏的伤口突然开始恶化,最终人也没熬过去,不过倒也省得众人送去府衙了。 接着季家派人前来送和离书,曹默这时却幡然悔悟,怎么也不肯和离,日日跑至季宅的门楼前悔过,不过次次都被季宅的看门小厮赶了出去。 “这混账,看他这架势是要闹到人尽皆知才肯罢休啊。”于氏骂道。 季惟面色凝重,道:“他要闹尽管让他闹去,反正丢脸的不是咱们。” 此事很快便惊动了季氏族中的各位耆老,他们前来苦心劝说季惟,曹季两家联姻牵扯甚广,又涉及两家的命脉,遂季梧与曹默二人不可轻易和离。 季惟爱女心切,急忙出言反驳,奈何各位耆老坚持,他虽为家主,但实在有心无力,最后只能强颜欢笑地送客。 于氏忽闻此噩耗,哭着闹着都不肯,一时想去找耆老们理论,一时又想去奚尾曹家打曹默,总之季宅闹得不可开交。 “这一切都怪你,要不是你当初一意孤行要同曹三郎退婚,梧娘怎会有今日?”于氏满脸泪痕地指着季惟,骂道。 季惟面对妻女心有愧疚,他听着于氏指责的话语,不停地唉声叹气。 “当初母亲劝你不要退婚,你不听,转头给梧娘挑了个曹家的旁支,这登不上台面的旁支能跟嫡系相比?”于氏扯起嘴角,冷笑道,“虽说曹松被罢免了官职,但曹三郎的人品、相貌、才学哪点不比曹平川强,还怕没有来日?” 季惟自知理亏,被骂得一声不吭。 季梧知晓后,她命苗儿唤季惟夫妇二人过来,望着以泪洗面的于氏,苦笑道:“母亲别闹了,父亲也没有办法,您这般闹着又有何用?” “我苦命的女儿,当初我就不该同意这门婚事,要是你嫁给了曹三郎,或许就……”于氏抱着季梧痛哭不已。 “是我与他有缘无份,我认命了。”季梧阖目,她勾起一丝自嘲的笑,一滴泪水从眼眶中滚了下来。 季棉站在一旁,她双眼泛红,渐渐攥紧双手。 她暗想,实在太不公平了,为何季梧要受到如此伤害,而曹默却可以安然无恙? 季棉心生一计,她偷偷叫来钱媪婆,命她出了门寻几个泼皮无赖,再遇见曹默时,狠狠地揍他一顿。 “记得告诉那些人,给我狠狠打,不必留情。”她咬牙切齿道。 钱媪婆一时拿不准主意,但也不能不听从季棉的命令,她只好赶忙出去。 又过几日,已是临近立夏了。 孙老媪替张氏传来了消息,道是张氏娘家道外甥女张秋池从东京府回来,且同舅母李氏一起前来季宅做客了。 季蕴人在青玉堂得知后,她喜不自胜地同允儿一起回了季宅。 待登上车舆后,季蕴满面的喜色遮掩不住,她笑道:“我倒是许久未见秋娘了,也不知她现下如何了。” “是呢,算起来奴婢也有三年没见张娘子了,还怪想她的。”云儿眉眼带笑,附和道。 车舆行驶了一段路,小厮稳稳地在季宅的侧门口停下。 季蕴在云儿的搀扶下踩着脚蹬下车,说笑着进入季宅。 二人踱步至清晖院时,便见月洞门的桃树下站在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子,她正抬头静静地欣赏着园内的桃树,桃花已是散尽。 “秋娘。”季蕴双眸登时一亮,笑着唤了一声。 那女子闻声徐徐地转过身,只见她面若银盘,双眼如一汪清水,梳着桃心髻,髻下绑着红头须,额间盘着云间巧额。 她内穿素白色的一片式抹胸,外穿桃夭色的褙子,披了一条素色的披帛,下身则是白色的百迭裙,远远瞧着像是一朵娇美灵动的桃花。 “蕴娘。”张秋池见到站在不远处的季蕴,不由得双目微张,她的腮上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季蕴缓缓踱步过去,拉住了张秋池纤柔无骨的手。 第40章 二人寒暄了一会儿,执手相看泪眼。 季蕴平复了一下心绪后,便拉着张秋池来至距清晖院最近的半山亭中,二人你言我语,一面行走,一面寒暄,顺着弯弯绕绕的游廊走进亭中,二人便坐在了石凳上。 “秋娘,你何时从东京回来的?”季蕴双眸如秋水,笑道。 “刚回来没几天呢,母亲便特地带我来探望姑母了。”张秋池一双远山眉如黛,俊俏的脸上带着笑容,腮上的两个酒窝仿佛也在笑似的。 “原是这样。”季蕴颔首道。 “听姑母说,你如今正在镇上的奚亭书院任职,书院如何,你可待得习惯?”张秋池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神情关切地问道。 “一切都好,你且放心。”季蕴眉眼含笑道。 云儿端着茶水走至亭内,为二人倒了两杯清香四溢的茶水后,便低头侯在一旁。 “那就好。”张秋池笑吟吟道,她伸出纤纤玉手端起茶托,垂头啜了一口气茶水。 季蕴看向她,含笑道:“我还没问你,你这些年随舅舅舅母在东京可好? “没什么好的,也没什么不好的。”张秋池放下茶托,沉吟道,“不过东京城当真是繁华,蕴娘你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瞧瞧。” “如若有机会自然会去的。”季蕴嫣然一笑,她随即问道,“对了,你此次回崇州所为何事?” “诶,还不是因为父亲被调任了。”张秋池笑意微收,她轻叹一声道。 “调任?舅舅怎会突然调任?”季蕴闻言愕然,感到有些意外地问道,“被调往何处了?” “不远,就在宣州府。” “如此说来此次莫非是升迁?” “现今朝堂形势风谲云诡,男女官各自为营,明争暗斗不断,父亲年岁大了,此次虽是明升实则是暗贬,不过在我看来其实远离东京这些是非也好。”张秋池怅然若失,悠悠道。 季蕴喝了一口茶水,示意她继续说。 “此次回崇州虽是为探亲,实则父亲是让我随母亲以后一同留在崇州祖宅,他一人只身赴任即刻。”张秋池娓娓道来。 “如此说来,咱们以后见面也方便些了。”季蕴闻言心中甚是欢喜,她笑道。 “是呢。”张秋池弯起嘴角,似是月牙一般。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 张秋池突然压低了嗓音,故作神秘地对季蕴招了招手,笑道,“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讲呢,可否能让你的婢女先暂时离开一会儿。” “也好,云儿,不如你先去帮我们准备些果子。”季蕴并无异议,她转头对着云儿吩咐道。 云儿轻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季蕴瞅着云儿渐渐走远的身影,连忙将头凑了过去,神情无奈地笑道:“好了,她已经走了,你到底要说什么,快快说罢。” “我说了,蕴娘你可不要笑话我啊。”张秋池莞尔一笑,两颊却多出了两团可疑的红晕,微微羞赧地说道。 季蕴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张秋池此刻的羞涩,她嘴角勾起揶揄的笑容,打趣道:“该不会是你在东京识到了一位心上人罢?” “你说什么呢!”张秋池神情羞恼地瞥了季蕴一眼,面红耳赤地否认道,“才不是。” “那是什么呢?”季蕴掩口笑之。 “就是,就是我父亲门下的一位门生。”张秋池低下头,用手指反复地绞着衣袖,红着脸说道。 “那敢情好,能入秋娘的眼的,想必是一位长得极为俊俏的门生了。”季蕴了然一笑,故意拉长语调地打趣道。 “他是长得极为俊俏,性子也温和,待我十分守礼,从不逾矩。”张秋池抬头,心急地夸赞道,待她触及到季蕴一双含笑的眼眸,她脸上霎时火辣辣的,眼神不自然地闪躲过去。 “既是舅舅的门生,想必定是极好的。”季蕴笑道。 “不过他从未同我说过他的任何事,我只知晓他叫林春生,是去年才拜入父亲门下的,不过仔细听他的口音似乎是从岭南过来的。”张秋池轻蹙的眉恍若黛色远山,思忖道。 “岭南?” 张秋池忙点头。 “岭南多瘴气,所处之地十分潮湿,且山林众多,蛇虫鼠蚁也很多。”季蕴眉拧成一团,思索一番道。 “这些我自然知晓。”张秋池垂下头,她的神情有些沮丧。 “秋娘……” “蕴娘,你说我该怎么办?”张秋池垂头丧气道,“父亲是不会同意我与春生在一起的,可我当真是喜欢他。” “秋娘,听我一句劝,在你还未彻底看清他时,还是不要与他推心置腹,凡事要多留一个心眼。”季蕴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劝道。 “我会的。”张秋池看向季蕴,挤出一丝笑来。 “只因女子在世,处境本就艰难,要是我们不为自己考虑的话,那该如何生存呢。”季蕴双目静静地凝视着张秋池,意味深长道。 “你说的话,我明白。”张秋池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二人又撇开这个话题,开始聊起了幼时的趣事来,凉亭内时不时传来她们清脆的笑声。 此时,半山亭湖对岸的游廊中,季棉正巧经过,远远地便瞧见季蕴与一位年轻娘子坐在一处嬉笑,好不快活。 “三姐姐这是与谁在一处呢?”季棉眉头紧锁,不觉心动猜疑,便低声问身边的女使萍儿。 第41章 “回四娘子,今日二大娘子外家的亲戚过府做客,那位娘子想必就是三娘子的表妹罢。”萍儿想了想回答道。 “可是那个张秋池?”季棉继续问。 “正是呢,四娘子可是要前去寻三娘子她们?”萍儿笑着提议道。 季棉闻言神情似有动容,她迅速反应了过来,故意撇了撇嘴,她扬起下巴,眼神轻蔑地瞥了萍儿一眼:“你说什么呢,我才不会同她们搞到一处呢。” 说罢,她抬脚便离开了此处,萍儿则急忙地跟上她。 凉亭内,正当季蕴与张秋池聊得正欢的时候,张氏与张秋池的母亲李氏一同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丫头偷偷地嚼什么蛆子呢,这么高兴?”张氏笑问。 “拜见姑母。”张秋池看见来人,率先站了起来,恭敬地向张氏行礼道。 季蕴也站起身来,向李氏盈盈地一拜道:“拜见舅母。” “这许久未见,蕴娘是出落得愈发好看了。”李氏拉过季蕴的手,上下打量着她,眼中带着满意的笑意,转过头来对着张氏夸赞道,“连我家秋娘啊,都比不上她。” “多谢舅母夸赞,秋娘才是真正儿的美人,我哪里比得上她。”季蕴谦虚道。 李氏含笑不语,但眼底对季蕴的喜爱似是要溢出来似的。 之后,众人皆留在清晖院用午膳,热热闹闹地过了一天,快至傍晚时,李氏与张秋池便起身告辞。 张氏出声挽留,李氏笑道:“下次罢,今后我与秋娘就留在崇州了,还怕没机会再见?只是回去后还有一堆事情要等着我去料理,就不便久留了。” “也好。”张氏颔首道,送李氏与张秋池出门。 她们母女二人离开后,季蕴也打算回书院了。 临走前张氏思及快至立夏了,便塞了几盒煮熟的鸡蛋给季蕴,叮嘱道:“这些鸡蛋你可送给吴老先生或你那些同僚,母亲命人都分好了,还有最后这些是留给你的。” “多谢母亲。”季蕴低声谢过之后,与云儿登上车舆离开了季宅。 到达书院后,季蕴遂命云儿将鸡蛋一一送了出去。 当她见桌案上还留下两盒时,眸光微动,便拎起了一盒走出青玉堂,朝着奚口巷走去。 推开书院的偏门后,季蕴顿时心生怯意,有些踌躇着不敢出去,便来回地徘徊着。 许久,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后踏出书院,走至曹殊的书铺门口。 书铺同前几日没有什么不同,书籍整齐地摆放在书摊儿上。 季蕴暂且将盒子放置在窗台上,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趴在门后探出头,往里看去,但是因有书架挡着,遂她瞧了许久竟都未见到曹殊的身影。 “难道不在书铺里吗?”季蕴心下纳闷,她失望地收回了视线,嘀咕道。 “你在此处做甚?” 这时,她的头顶上方忽然响起了曹殊清润的嗓音。 季蕴登时身体一僵,吓得差点站不稳。 第21章 立夏青玉案(一) “你在此处做甚?” 曹殊清淡的语气倏然传入了她的耳际。 季蕴登时唬了一跳,她的脚下一时不稳,所幸及时扶住了墙壁。 她慢慢地转过身,便见曹殊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曹殊面容如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冷冷清清,不带丝毫的情绪,他今日只着一件青白色的圆领襕衫,身形如修篁一般挺拔秀逸。 他骨节分明的手中提着药包,嗓音清润:“娘子有何事?” 季蕴顿感窘迫,她方才如做贼一般,想必都落入了他的眼中,当着是丢死人了。 “我……”她一时黏黏糊糊地说不出话来。 此时纵有千言万语,满心要说,但当她的目光触及到曹殊疏冷的面容,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曹殊眉头微蹙,他双目平静地注视着季蕴,不语。 季蕴瞧着他面上无甚表情的模样,她的心陡然一沉,暗忖道,他该不会因上次的事还在恼她罢? “娘子,你可否让开些。”曹殊开口道。 就在季蕴惶惶不安的时候,头顶上方传来了曹殊的声音。 她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曹殊敛眸:“你挡着门了。” “嗯?”季蕴一愣,闻言环顾四周,发觉自己果然站在门前将他挡在了门外,她连忙挪开,讪讪道,“曹哥哥,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曹殊一言不发地进屋,与季蕴错身时,无意间瞥了她一眼,见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他的眸光瞬间一黯。 季蕴心有顾忌,不敢贸然进屋,便手足无措地杵在门口,她眼巴巴地望着屋内曹殊修长的身影。 她见曹殊神色冷淡,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心想要不下次再来罢。 季蕴正自垂头丧气,曹殊却忽然走至门口,他神情淡然,目光扫向她,语气淡淡道:“你若是有事的话,便进来。” 说罢,他转身进屋。 季蕴眼眸一亮,她抬头看向他,忙拎起窗台上的盒子走进书铺内。 书铺内,曹殊正坐于桌案前整理略微凌乱的书籍。 “曹哥哥。”季蕴走近,小声唤了他一声。 曹殊闻声掀起眼帘,他漆黑的眼眸看向她,伸手示意她先坐。 季蕴低声应了,她内心忐忑地坐下,朝对面看过去,便见曹殊半低着头,鸦睫低垂,鼻梁高挺,鼻梁高左侧的那一颗黑痣引人注目。 第42章 曹殊捻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水,慢慢推至她的面前,神色淡淡道:“娘子,我这边只有冷茶,招待不周,望你不要介意。” “怎么会呢。”季蕴闻言,她受宠若惊地接过。 言罢,她喝了一口便搁在桌案上,悄悄打量着曹殊的神色,惴惴不安地问道:“曹哥哥,你还在生气?” 曹殊微怔,心道她原是为着此事而来,已过了数日,她竟还在担心这个? 季蕴神色紧张地看着曹殊,忙道:“曹哥哥,上次的事是我欠考虑,今日特来赔罪,还望不要同我计较。” “你没有错,是我的问题。”曹殊注视着她,他淡然一笑,疏离而客套,眼神闪烁间,显得复杂而微妙,“只是,你又何必在意我有没有生气。” “我怎会不在意你?”季蕴心中一急,脱口而出道。 她话音刚落,二人皆是一怔。 季蕴立时察觉不对,她连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说,你我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在我心中早就将你当成兄长来看待了。” “在下一介庶民,怎配当得娘子的兄长?”曹殊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季蕴,他笑意微敛,语气清淡道。 “曹哥哥,你不要这么说自己。”季蕴感觉自己的心慢慢堵了起来。 “我只是实话实话罢了。”曹殊轻声道。 季蕴垂下眼睑,眼底的光微黯,她沉默片刻,无意间瞥见脚下装有鸡蛋的盒子,遂拎起放在了桌案上,勉强地笑道:“曹哥哥,不是快要立夏了,我今日特意带了一盒鸡蛋给你。” 曹殊的目光扫向季蕴,他只是看了一眼便抽回视线。 “不过是一盒鸡蛋,希望你不要拒绝。”季蕴抬头,她见曹殊一言不发,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了她眼底的失落,她低声道。 曹殊明显察觉到季蕴的情绪变化,他一时不忍,凝思片刻道:“多谢娘子。” 季蕴闻言,才觉好受几分。 下一刻,二人同时沉默了,书铺内的气氛变得诡异了起来,一股尴尬之意萦绕在他们的身上。 “曹哥哥,天色不早了,我就不叨扰了。”季蕴顿感别扭,她率先站起身来,出言告辞道。 曹殊抬起头,他轻应一声,送她至门口。 季蕴走了没多远,忍不住回头去,便见曹殊站在檐下,他神情淡然,身形清瘦如竹,仿佛一阵清风,疏离而遥远。 她没再说话,悄然压下心底的酸涩,朝着书院走去。 曹殊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他漆黑的眼眸流露出一丝怅然之意,似是氤氲着湿润的光泽。 许久,他抽回视线,便转身进屋去到厨房给曹松煎药。 瓦罐正温火煮着药,曹殊双目出神地守在一旁。 直到罐口冒出了热气,发出一阵尖锐的声响,他的意识在逐渐回笼。 曹殊在灶台上寻到抹布,放在了滚烫的盖子上,他伸出修长的手,不紧不慢地捻起盖子,见罐中药已煮得沸腾,便将其盛到了瓷碗中。 他端起瓷碗,经过灶台处时瞥见季蕴送的鸡蛋,他微顿,便从盒中取出两个鸡蛋,朝着卧房走去。 卧房中。 曹松面色灰白,正是咳得十分厉害。 门被推开,曹殊走了进来,他闻见曹松的咳嗽声,神情担忧地将瓷碗放下,匆匆走至床榻处,轻轻为曹松抚背。 待到曹松脸色缓和了不少后,他瞧着曹殊日渐消瘦的脸庞,面上带着心疼道:“溪川,是父亲拖累你了。” “何来拖累,您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养病即可。”曹殊端起瓷碗,他拿起调羹舀起泛着苦味的汤药,轻轻地吹凉几分后,送到了曹松的面前。 曹松低头喝了一口,轻叹一声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早就已经是强弩之末,是吃再多的药也无用了。” “父亲不许胡说。”曹殊拿着调羹的手一滞,他垂下眼帘,眼底闪过一丝苦涩。 “溪川,这些年你受苦了。”曹松面上浮出一丝悲伤,他道,“你本有着大好的前途,却被我硬生生拖累了。” “父亲别说了,喝药罢。”曹殊脸色愈白,他苦笑道。 曹松摇头道:“若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你早就入朝为官了,咱们嫡系一脉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的下场的。” 曹殊眼眶不觉微红,眼眸中翻涌着痛苦与悲楚,他别过脸,不敢令曹松瞧见,便竭力地忍着。 曹松叹了一声,默默地喝药,只是喝完药后,他的口中发苦。 “父亲吃一个鸡蛋罢。”曹殊拨开鸡蛋的壳,微微偏头道。 “哪来的鸡蛋?”曹松知晓家中银钱已不多,除却买药材的钱,早就所剩无几,压根没有多余的银钱去买鸡蛋。 “是季家三娘子送来的。”曹殊垂眸,轻声答道。 “是她啊。”曹松闻言若有所思,良久,他叹道,“难为她还记得我们。” 曹殊未回话,他的眼眸里藏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季蕴走进青玉堂,云儿早早地就回来了。“娘子,你这是去何处了?”云儿迎了上来,却见季蕴情绪不佳。 “书铺。”季蕴心不在焉道。 “您又去寻曹郎君了?”云儿略微诧异,她家娘子就算是与曹郎君一同长大,但未免去得太过勤了些,这让她开始警惕了起来。 季蕴点头,她理直气壮道:“我是去给曹哥哥送鸡蛋了。” 第43章 “娘子,二大娘子不是让您少与曹郎君接触的吗?”云儿出言试探道。 “可,可我一瞧见他如今的模样,心中就总是放不下他。”季蕴坐在石凳上,垂眸道。 云儿欲言又止地看着季蕴,道:“娘子,您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什么?”季蕴蹙眉。 “您该不会是喜欢曹郎君罢?”云儿鼓起勇气,小声地问道。 季蕴闻言错愕,她自觉荒谬,她瞪着云儿,开口斥道:“你说什么呢?曹哥哥他可是……” 她顿时一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曹殊现下已与季梧退了婚,两人早就没有关系了。 “可是什么?”云儿见此,有些好笑地问。 “没什么。”季蕴别过脸,面色僵硬道,“你不要瞎说,总之绝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对曹哥哥,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那就好。”云儿松了一口气,她放下心来。 季蕴剜了云儿一眼,她懒得搭理云儿,便起身进屋,云儿则亦趋亦步地跟了过来。 “娘子,您以后还是不要老去寻曹郎君了,要是二大娘子知晓此事可怎么办?”云儿还在喋喋不休道。 季蕴不耐,回道:“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会晓得?” “话虽如此,但是您现下身处书院,那么多眼睛瞧着呢,您往后还是注意一下分寸罢。”云儿皱眉,不赞许道。 “我为何要在意旁人的目光?”季蕴回头,面带不满道。 “娘子,您听奴婢一句劝……” “云儿,你真啰嗦。”季蕴有些受不了,正好她已走至卧房的门口,便转过身挡灾门口,无奈道,“行了,就此止步,我要休息了。” 云儿瞧着季蕴烦躁的模样,她不甘道:“那好,娘子早点休息。” 她话音刚落,季蕴便毫不犹豫地阖上了门。 云儿见劝谏不成,她叹了一声后只好离开了。 季蕴靠在门后,她闻见云儿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才走至床榻边躺了下来,静静的望着上方的床帐。 “娘子您该不会是喜欢曹郎君罢?” 云儿方才说的话不知为何倏然响起。 季蕴登时吓了一跳,她忙坐起身来,慌张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我这是在想什么?” 第22章 闹剧青玉案(二) “不可胡思乱想。”季蕴神思恍惚,她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可胡思乱想!” 待她洗漱毕,不觉朦胧睡去,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旭日东升。 云儿端着水盆,推门走进卧房中,她走至床榻边,掀起帷帐后,轻声唤道:“娘子,该起了。” 季蕴轻应了一声,她满面困倦地坐起,随后起身下榻,漱口净面后,披上外衫坐于铜镜前。 云儿从妆奁中拿出梳篦为季蕴梳发,待梳顺后,盘成团髻,以长脚圆头玉簪固之,发髻两侧各插了长折钗,红头须绕至髻后垂下来。 季蕴趁云儿梳发的时候,她拿起眉笔为自己描眉,不出片刻,秀丽细长的峨眉便画好了。 她今日内穿白色的一片式抹胸,外披麴尘色的缠枝葡萄纹的褙子,下身则是碧落色的百迭裙,显得她极为淡雅清丽。 用完早膳后,她便如往常一般,前往思勤堂授课。 一个晌午很快便过去,已至午时,堂内的弟子们纷纷起身去用午膳。 季蕴站在台前,低头整理好书籍置于桌案上,打算回青玉堂。 “先生……” 她刚走至堂外的廊下,身后突然传来了呼唤声。 季蕴回头,便见是名唤唐娣的女弟子,她心下疑惑,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有何事?” “弟子,弟子……”唐娣面露难色,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季蕴耐心地等候着,她见唐弟沉默下来,柔声道:“娣娘,你若是有事的话,不妨直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先,先生您还是先去用午膳罢,弟子先告退了。”唐弟低头,装作若无其事地道。 说罢,唐娣作揖,便转身走了。 季蕴蹙眉,她瞧着唐娣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直到唐娣在长廊的尽头处拐了个弯消失了,她才收回了视线。 回到青玉堂后,同云儿一起用完午膳,季蕴正欲稍微休息一会儿,院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云儿搁下碗筷,起身走至院门口,她打开门后便见是一名女弟子,疑惑地问道:“不知你有何事?” “这位姐姐,请问先生在吗?”女弟子神情慌忙,像是有什么天大的事要告知季蕴。 “在的,请稍等。”云儿一愣,转身去寻季蕴。 季蕴站起身来,她纳闷地踱步至院门口,发觉院外站着的竟是思勤堂的女弟子,名唤宋慧。 宋慧此时正急得来回徘徊,她转头瞧见了季蕴,登时面露喜色,好似是见了救星一般,忙走上前道:“先生,不好了,出大事了。” “你别急,慧娘,慢点说来。”季蕴蹙眉,她走到宋慧的面前,轻声安抚道,“发生了何事?” “先生,出事了,是娣娘的父亲,他不知何缘故跑到思勤堂内说什么都要带走娣娘,娣娘不愿,现下思勤堂正闹得一团乱呢。”宋慧闻言冷静了几分,她捋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一五一十地告知于季蕴。 第44章 季蕴先是诧异,随后她神情逐渐凝重了起来,形色匆匆地随宋慧前往思勤堂。 云儿眼见二人走远,她实在放心不下,便只好忧心忡忡地跟在了她们的身后。 三人还未至思勤堂时,便远远地闻见堂内嘈杂喧闹的响声。 季蕴心中一凛,疾步走进思勤堂,只见堂内一位身着素袍的中年男子正用力地拉着唐娣的手腕,而唐娣死死拽住堂内的柱子不肯松手。 云儿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她顿时就看傻眼了。 季蕴还算是镇定,堂内的弟子们则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不知该如何。 “贱蹄子,反了天了!”中年男子正是唐娣的父亲唐柱,他嘴里还在不停地骂道,“你还敢跟我犟,真以为我治不了你了!” “我不要,我不要走,我要留在书院读书!”唐娣神情委屈,她挣扎道。 “读书?”唐柱冷笑,他喧嚷道,“你个小丫头,读什么书,你读书用什么用,快跟我家去!” “爹,我求求你了,我不要嫁人!”唐娣滚下泪来,她乞求道。 “女人不嫁人,难不成继续留在这儿读书?”唐柱使劲一用力,才将唐娣拽了过来,他咬牙威胁道,“你早早嫁了人,换一些彩礼,好给阿郎娶妻。” “我不要……”唐娣目露怯意,她眼中闪烁着泪光,哭道。 唐柱哪管唐娣的意愿,说着便要拽她离开。 堂内的弟子们想要上前,但碍着唐柱是唐娣的父亲,他们也有心无力。 “且慢。” 这时,季蕴面色冷静,她出言制止道。 弟子们发觉季蕴来了,纷纷露出了喜色。 “你是何人?”唐柱上下扫了季蕴几眼,见她穿着不俗,举止品貌不凡,便暗暗思忖着她的身份。 “我是唐娣的先生。”季蕴直视过去,她未有丝毫的惧意,反而是从容淡定。 “原来如此。”唐柱闻言,他颇为轻蔑地撇了撇嘴,道,“奚亭书院竟然让一个女人当先生,真是可笑。” “不许你侮辱先生!”宋慧气愤道。 大多数的弟子则跟着附和,维护季蕴。 唐柱在众目睽睽之下,便知一时惹不起季蕴,他神色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道:“你,你就当我方才的话在放屁。” 言罢,他用力地拽着唐娣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思勤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你当这儿是你家不成?”季蕴冷声道。 “那你想如何?”唐柱停下,咬牙问。 “先生,救救我……”唐娣哭得凄惨,满脸泪痕地喊道,“我爹要把我卖给别人做妾,先生,您救救我……” “贱蹄子,你住嘴!流这些猫尿的装什么可怜你,你不嫁人,阿郎哪里来的银钱娶新妇,你怎么这么自私啊你?”唐柱低声骂道。 “他要娶新妇与我何干?”唐娣想要挣脱出唐柱的钳制,她红着眼睛道,“难不成他要娶新妇,就要把我卖掉?” “贱人!”唐柱眼神发狠,抬手刮了唐娣一巴掌。 唐娣的脸瞬间就被打红了。 “你住手!”宋慧双眸泛红,出言阻止道。 “我打我女儿关你什么事?”唐柱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着,他狠狠地瞪了宋慧一眼。 宋慧登时被他的眼神吓到,退了回去不敢再说话了。 不过季蕴不是被吓大的,她已知晓唐柱是个蛮横不讲理之人,便平心静气道:“你当众掌掴子女,已经犯了大周律法,我劝你还是不要……” “你吓唬我?”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唐柱一下子打断了。 “我这不是吓唬你,只是实话实说。”季蕴颦眉道。 “老子管教自己的女儿,怎么就犯了律法,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还有,哪条律法说老子不能管教子女了?”唐柱大声反驳道。 唐娣捂着脸,垂头低泣。 “此乃律法,倘若你有异议的话,不如去府衙问问知州大人。”季蕴目光微冷,解释道。 “什么知州,老子管教女儿,与知州大人何干?”唐柱目露鄙夷地扫了季蕴一眼,嘲道,“老子奉劝你,不要多管闲事,你一个女人,还是不要出来抛头露面,给家里蒙羞了。” “照你这么说,那官家是女子,她登基为帝,也是给皇家蒙羞?”宋慧气得浑身发抖,忿忿不平道。 “天家的事我这个老百姓管不着,我就管你了,你们这些女人,着实是不要脸面,搞一些所谓男女平等的风气,把娣娘教得心都野了,竟然都敢忤逆我了!“唐柱咬牙道。 许萧然早就忍不住了,他气得想要上前,却被陈润一把拽住。 “你拦我做甚?”许萧然回头,不解道。 “切莫冲动。”陈润摇头,面色凝重道。 “来啊,你过来打我,你今日敢打我,明日我就去衙门告你去。”唐柱发觉二人,他昂起头,洋洋得意道。 宋慧小声骂道:“真是个刁民。” 唐柱不理会他们,他指着唐娣的鼻子,继续滔滔不绝地骂道:“你这个赔钱货,当初不让你来,你死活要来,读了没两年竟然都敢忤逆你老子我了,读书有什么用,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省下这个钱给阿郎娶新妇了。” 季蕴眉宇间都是厌恶,她沉声道:“如今女子读书是国策,是必行的,况且书院收取女弟子是学费只有男弟子的三分之一。” 第45章 “什么狗屁国策!”唐柱转头就骂,“她是我的女儿,我想让她读书就让她读,不想让她读书她就该乖乖嫁人!” “禁止女子读书已经违反了大周律法,如若我告到崇州学政去,你是要吃牢狱官司的。”季蕴怒极反笑道。 “你告去啊,尽管去,我可不怕。”唐柱挑衅道。 “作为唐娣的父亲,你丝毫不为她考虑,竟要她为人妾室,你可知高门大户的妾室地位极为低下,主人一有个不称心便可肆意打骂,甚至发卖都有可能。”季蕴喟叹道。 “你不用跟我讲这些,我女儿做妾是她的福分。”唐柱瞪了季蕴一眼。 季蕴登时一噎。 在场的众人闻见唐柱的话语都觉得不可置信起来,这话竟然是一个父亲所说的。 唐娣面如灰色,在这一刻,她才明白过来,原来在唐柱心中根本没有把自己当成女儿,她恐怕就是一个工具,一个能给他带来利益的工具。 宋慧拧起眉毛:“你这,也配当爹?” “老子配不配由不得你来定夺,更何况你们说再多也无用,今日老子就要把娣娘带走,想必先生你应该不会反对罢?”唐柱张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 宋慧嫌恶地别开脸去。 “如果我说不呢?”季蕴深吸一口气,目光平静道。 “我说她得走就得走。”唐柱立时竖起眉头,语气凶狠地对唐娣道,“跟我走!” 他说着拽起唐娣的手腕,就要走出思勤堂。 “我不走,我不要走……”唐娣摇头,她挣扎着,呢喃道。 “都不准走!”季蕴攥紧手,转身想要去拦住他们,她提高了声音道。 众弟子眼看着唐娣要被带走,再季蕴一锤定音下,登时声势浩大地涌了过去,乌泱泱的一群人很快将唐柱团团围住,宋慧则眼瞅时机已到,便去解救唐娣。 唐柱顿时慌了,他慌乱地推搡着众人,想要去拽唐娣回来,但奈何人实在太多,唐娣不一会儿便被宋慧拉出了人群。 此时,思勤堂内乱成了一锅粥。 唐柱同男弟子们一番拉扯,他属实挣脱不得,急得想要扑出去,但很快又被一位男弟子猛地推了回去。 “你们,你们讲不讲道理!”唐柱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们,大喊大叫道,“我可是娣娘的爹,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季蕴缓缓走出,她冷声地质问:“究竟是谁不讲道理?” “都是你这个贱人,都是你!”唐柱脸色涨红,他的眼神逐渐阴狠,咬牙切齿道。 说罢,唐柱已是头脑发昏,他快速地从袖口中掏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朝着季蕴刺了过去。 众人皆傻眼了,仿佛都没有反应过来。 季蕴的眼前只觉银光一闪,随后便瞧见手持匕首的唐柱一步一步地朝她刺来,她却怔在了原地。 云儿立马睁大了双眼,想要扑过去,但已是来不及,她大声喊道:“娘子快躲开!” 季蕴眼睁睁地看着匕首即将刺过来,她的双脚却好似定住了一般,无法挪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青色的身影虚晃,倏然挡在了她的身前。 曹殊伸出修长的手,他一把抱住季蕴,将她护在了他的怀里。 唐柱恼羞成怒,他顾不得许多了,想也没想便狠狠地刺进了曹殊的脊背中。 曹殊皱眉,低头闷哼一声,紧抱着季蕴不敢松开。 季蕴神情错愕,她嘴唇微张,心脏恍若骤停。 第23章 受伤青玉案(三) 尖锐的匕首狠狠地刺进了曹殊的脊背中,一股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曹殊紧抱住季蕴,疼得眉头紧皱。 季蕴瞪大双眼,惊呼一声:“曹哥哥!” 堂内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给吓傻了眼,呆怔在那儿不知所措。 “娘子……”云儿神情慌乱,她心急如焚地扑了过来,上下打量着季蕴有无受伤。 唐柱面目狰狞地抽出匕首,他喘着粗气地站在原地,眼神中隐隐透露出一丝快感。 曹殊闷哼一声。 季蕴从曹殊怀中挣脱出来,她抬头去瞧他时,便见他的脸色发白,顿时大惊失色。 “曹哥哥,你为何要……”季蕴双眸泛红,有些无措道。 “我,我没事。”曹殊摇头,他低头注视着季蕴,动了动血色渐无的嘴唇,声音虚弱道。 唐柱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季蕴早已是听不清,眼前只有曹殊苍白的面容。 曹殊额前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忍痛地吐出一口气来,随后伸出修长的手,捂住了季蕴白嫩小巧的耳朵。 唐娣见唐柱手持匕首,上面还有鲜血,她的双腿一软,面露惧色地坐在了地面上。 云儿挡在了季蕴与曹殊的身前,她没有丝毫的恐惧,目光警惕地盯着唐柱,生怕他又做出什么事来。 曹殊的脊背上已是鲜血淋漓,他的脚下逐渐有些不稳,踉跄着似是要跌倒。 季蕴连忙扶着曹殊,她伸出手环过他的背时,手上瞬间就粘上了鲜红的血。 “郎中,快去寻郎中。”季蕴见曹殊的脸色愈发苍白,她神思恍惚道。 思勤堂登时一团乱,许萧然见闹得如此严峻,便趁机离去,急忙去吴园寻吴老先生。 吴老先生得知,大惊,便命园内小厮们即刻前往思勤堂。 待小厮们赶至思勤堂,很快将唐柱控制了起来。 第46章 唐柱被小厮用蛮力按倒在地,他挣扎无果,只能咬牙切齿地瞪着季蕴与曹殊。 吴老先生面色凝重,他检查了曹殊的伤势后,所幸唐柱刺得不深,他见曹殊无性命之忧,便低声吩咐润生去镇上请郎中过来一趟。 季蕴打量着曹殊的脸色,她用帕子按住刀口,暗自松了一口气。 吴老先生不怒自威道:“大胆刁民,竟敢大闹书院,谁允你进来的?” “快放开,你们有什么资格教训老子?”唐柱恼羞成怒,声音嘶哑地吼道。 曹殊脸色愈来愈苍白,额上一滴汗珠滑落,他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盯着被压制在地面上的唐柱。 季蕴滚下泪来,她双眼泛红,眸光水润,晶莹的泪水簌簌地落下,内疚万分道:“曹哥哥,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 曹殊忍痛,他的目光扫向季蕴自责的神情,随即摇了摇头,以示安抚。 唐柱神情恶毒,他死死地盯着他们,胡言乱语地讽刺道:“这不是崇州城有名的曹家三郎吗?听说你现下每日靠着为人写书度日呢,怎么如今倒是同书院的女先生搞在了一处?你还当你是高高在上的曹郎君呢,你有什么资格在教训我?” “你这泼才,胡诌什么!”云儿怒视着唐柱。 唐柱却桀桀地笑出声来。 “我的确没有资格。”曹殊疼得蹙眉,他目光冷静地看向唐柱,语气有些艰难道,“但是你方才要刺的是余西季家的三娘子,你以为季家会放过你?” 唐柱的笑容瞬间凝固,他自然知晓季家,只是未料到季蕴竟然是季家的人,他后怕地暗想还好曹殊挡在了季家的面前,不然他要是真的刺到了季蕴,便真正得罪了季家。 思及此处,他怪笑道:“我可没有真正刺到她,量季家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你是没有刺到我,但你现下已经刺伤了曹哥哥,官府同样会治你的罪。”季蕴面色微冷道。 “你休要恐吓我!”唐柱咬牙道。 季蕴的目光扫向唐柱,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她冷声道:“你方才不允唐娣读书,强迫她为妾之事,已经是犯了大周律法,你且等着罢。” “你们放开我!我没有罪!我可是娣娘的爹!“唐柱双目猩红,他急得大叫起来,犹如在地面上扭动的蛆一般,“我没有罪!你们快放开我!” “先将他捆起来,即刻送去府衙,交由知州大人定夺。”吴老先生面带嫌弃,他吩咐道。 曹殊眼前发黑,他疼得轻叹一声,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在阖眼之前,他似乎闻见季蕴焦急的呼唤声。 周遭是一片寂静,他身处在黑暗之中。 他手提灯笼,孤身一人前进。 可无论他怎么走,都走不出去,仿佛被永远困在此处。 灯笼内的烛光微晃,愈来愈昏暗。 良久,他似是走累了,想要停下歇息,却忽然瞥见远处有一丝微光露了出来。 他心中一喜,便匆匆过去,掀起衣袍蹲下身,便见一朵在幽夜绽放的兰花。 *曹殊眼皮动了动,他悠悠转醒时,映入眼帘的是素色花纹的帷帐。他目光静静地打量着四周,发觉他正趴在一处陌生的床榻上,脊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令他清醒了不少。 曹殊面色惨白,他咬牙披上外衫,想要坐起身来。 这一幕正好被刚踏进屋的季蕴瞧见了。 她疾步走近,忧心忡忡道:“曹哥哥,你别乱动。” 说罢,季蕴扶住曹殊坐下,让他重新趴回床榻上。 “我这是在何处?”曹殊浑身无力地趴回床榻上,他微微偏头,看向神情紧张的季蕴,轻声问道。 季蕴小心地瞧了一眼曹殊背上的伤口,她见没有血色溢出来后,登时呼出一口气,回答:“此处是书院的青玉堂,我的住处,你放心。” “这恐是不妥。”曹殊闻言蹙眉,他立时想要起身。 季蕴伸手按住他的肩头,低声道:“曹哥哥,此处是青玉堂的一间耳房,平时无人住的,你安心躺下罢。” 曹殊面上犹豫,他知晓本朝对女子不再严苛,可人言可畏,若是现下他与季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事情流露了出去,今后外头的人不知要如何议论季蕴呢。 “我还是不叨扰了。”曹殊垂下眼帘,沉默片刻道。 “曹哥哥,你现下受了伤,可不能随意走动。”季蕴柔声道。 她低头看向曹殊,便见曹殊垂头,敛下他漆黑的眼眸,浓密的鸦睫根根分明,轻轻颤抖着,在他惨白的脸上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她的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了一股怜惜之意。 “无事,娘子还是让我家去罢。”曹殊的额前几缕发丝垂下,他神色愈发郑重道。 季蕴顿了顿,才道,“曹哥哥,你现下伤得如此重,你叫我如何放心?” 曹殊欲言又止。 “曹哥哥,你不要闹了,好不好?”季蕴无奈道。 曹殊闻言一怔,他何时闹了? 难道他方才与她说了这么久的一番话,在她眼中竟是认为他在闹? “好了,你就乖乖躺下,我给你煎药去。”季蕴拉过床榻上的被褥,盖在了曹殊的身上。 “如何能劳烦娘子?”曹殊看向季蕴,他双目微动,低声道。 季蕴注视着曹殊,面带歉疚道:“你是因我而伤,我照顾你是理所应当的。” 第47章 曹殊微微张口,似乎还想要说什么。 季蕴走后,只留曹殊一人在房中。 曹殊眉头紧锁,他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眸光黯然。 过了片刻,为曹殊治伤的沈郎中走了进来。 “曹郎君,可觉得好些了?”沈郎中放下药箱,神情温和地询问。 “好多了,多谢沈郎中。”曹殊神色略有缓和,轻声道,“请恕我不能起身。” “曹郎君不必言谢,是季娘子她求老夫务必将你治好,”沈郎中乃笑道,“老夫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曹殊微怔,随后神色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您这伤虽然瞧着严重,但所幸没有刺到要害,要是这匕首刺得再往里一些,您就有苦头吃了。”沈郎中叹道。 曹殊默默听着,回想起发生的经过。 今日他抄录几本书籍去往书院的吴园,感谢吴老先生这些年来的照拂。 待曹殊途径思勤堂时,却意外地发觉里面吵闹一片,隐约传来谩骂声以及女子的惊呼声。 他的心一沉,遂快步走进思勤堂内。 可当他刚走进去时,便看见一位男子手持匕首竟然朝着季蕴刺去,而季蕴像是还未反应过来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那一刻根本容不得曹殊再去思考别的,他连忙扑了过去挡在了季蕴的身前。 匕首刺进了他的脊背中,他闻见了血肉翻动的声响。 曹殊疼得眼前发黑,低头去瞧季蕴,见她完好无损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发觉季蕴眼中蓄满了泪水,眸光清亮湿润,他隐忍的面容映入其中。 曹殊手足无措地安慰她,未料到她哭得更加厉害了。 一旁的始作俑者满脸快意地看着他们,嘴里还在不停的咒骂着。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他伸手将她的耳朵捂住。 “沈郎中,您来了?” 这时,季蕴轻柔的声音传来进来,曹殊匆匆回过神。 沈郎中笑着应了一声。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了进来,云儿则端着药碗跟在了她的身后。 云儿满脸感激地看着曹殊,暗忖道,今日要不是有曹郎君,那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她开始自责起来。 “曹哥哥,药煎好了。”季蕴从云儿手中端过药碗,她走至床榻边,眉眼带笑道。 曹殊掀起眼帘,他注视着季蕴,便伸手想要接过,谁知季蕴的手突然别了过去。 “娘子,怎地了?”曹殊不解。 “曹哥哥,你如今行动不便,我来喂你。”季蕴含笑道。 第24章 照顾青玉案(四) 曹殊闻言一愣,在众目睽睽下,他脸上隐隐发烫,正欲出声拒绝,却不想被季蕴打断。 “曹哥哥,你不许拒绝。”季蕴低声道。 曹殊一时语塞。 云儿站在一旁,她笑道:“娘子哪做过这些,奴婢来替您喂罢。” “季娘子,吃药暂且先放一放,老夫现下正要为曹郎君换药。” 就在季蕴犹豫的时候,沈郎中摸了摸胡须,开口道。 季蕴思虑片刻,她抿起一丝浅笑,将手中的药碗递给了云儿,温声道:“也好。” 曹殊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 “曹郎君,老夫现下为您换药。”沈郎中打开药箱,对曹殊说道。 曹殊颔首,轻声道:“麻烦了。” 沈郎中俯身掀开曹殊背上的绷带,他先检查了一下刀口,见可怖的刀口缝合得完好无损,便从药箱中取出镊子,夹起棉球稍稍蘸取药水,在刀口处轻轻地擦上药水。 曹殊疼得眉头紧蹙,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趴着,他的额上不知不觉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曹哥哥……”季蕴瞧着曹殊脸色发白,她面带担忧地看着他。 “我没事。”曹殊转头看向她,面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安抚道。 云儿端来一盆热水,她将帕子在水盆中搓洗了几遍,再挤干水后急忙递给了季蕴。 她看向曹殊,见曹殊面白气弱地趴在床榻上,心中隐隐有些后怕与庆幸,后怕的是倘若那把匕首刺到的是季蕴,她当真是不敢想象,而庆幸的是季蕴到底没伤着。 季蕴接过之后,她坐在了床沿上,伸手轻柔地将曹殊额上的汗珠拭去,随后转头看向他背上的伤口。 此时虽不再溢血,但原本好生生的皮肉硬生生地被匕首刺开,可想而知那会有多痛。 “都是我的错,如若不是我,你就不会伤得如此重。”季蕴见曹殊疼得厉害,鼻子微酸,有些哽咽道。 “娘子不必自责。”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季蕴,嗓音温和道。 他竭力地忍耐着背上传来剧烈的痛意,修长如竹的手正紧紧地攥着被褥。 “今日是我冲动了,我不该未思量清楚就与唐柱起冲突。”季蕴垂头,愁眉不展道。 秦观止说得没错,她看似稳重,但性子急躁,处理事情不能够委婉温和,她来书院的这些时日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先前吴老先生还曾劝谏过她,她却不曾听进去。 沈郎中瞧着曹殊疼得全身颤抖,他面色凝重道:“曹郎君,请暂且忍耐,很快便好了。” 说罢,沈郎中继续擦药。 曹殊蹙紧眉头,他咬唇忍耐着,咬得快要见血。 季蕴伸手为他擦拭着额头的汗珠,她见他面露痛色,双眼微微泛红,唇角已经咬得冒出血珠来,浑身充斥着一股脆弱感。 第48章 “曹哥哥,别咬唇。”季蕴的眼中逐渐蓄满了泪水,她的神情带着心疼,伸手制止曹殊继续咬唇,遂一把握住他攥紧被褥的手,哽咽道,“你若是觉着疼,不如抓紧我的手罢。” 曹殊已疼得意识不清了,他只感觉到有柔软的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传来温暖之意。 这一刻,他犹如抓住稻草一般紧紧地回握住季蕴的手。 曹殊似是忍耐不住,嘴唇微张,泄出一口气来,发出微微的喘.息声。 季蕴神情担忧地盯着曹殊,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终于,沈郎中换药毕,他也是松了一口气,道:“药已经换好了。” “多谢沈郎中。”季蕴滚下泪来,她一面拭泪,一面挤出一丝笑,诚恳地感谢道。 沈郎中转身,他将药瓶与镊子收回了药箱中,随即清了清嗓子,叮嘱道:“曹郎君往后每隔两日便要换一次药,还有切忌刀口处碰水,饮食也需清淡一些,不可碰辛辣刺激的食物。” “我记住了。”季蕴颔首道。 “老夫两日后再来换药。”沈郎中正色道。 季蕴频频点头,她还不忘回头去瞧曹殊。 沈郎中言罢,便要起身离开,季蕴本想起身去送,但奈何曹殊察觉她抽回手,忙攥紧了她的手,不肯轻易松开,便派了云儿前去相送。 云儿得了她的命令,笑着点了点头,前去送沈郎中离开,走至书院的门口时,她出声谢道:“今日麻烦沈郎中了。” “不必客气。”沈郎中摸了摸胡须,笑道。 与云儿话别之后,他便离开了书院,回了镇上的医馆。 耳房中。 季蕴坐在床沿上,双目静静地打量着曹殊,只见他似是疲惫了,双目微阖,垂下的鸦睫湿润,唇上的血珠已干涸,看起来极为人畜无害。 她怕他着凉,便伸出手拾起外衫,披在他的背上,将他裸露在外的肌肤遮住。 待曹殊缓和几分,他掀开眼帘,便看见季蕴手撑着头,一眨不瞬地注视着自己,清亮如水的眼中中透露出担忧的意味。 “你醒了。”季蕴瞧着曹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望了过来,她顿时眼神一亮。 曹殊与她四目相对,便见她眼眶泛红,澄澈的双眸霎时炸出喜悦的烟火来,他声音虚弱道:“娘子,你哭什么。” “我才没有。”季蕴小声道。 曹殊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她,心里的某处被触动了一下,眼底渐渐泛出柔色。 这时,云儿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走至床榻边,瞥见曹殊与季蕴交叠在一处的手时,眉头微微皱起,道:“娘子,沈郎中已经回去了。” “我知晓了。”季蕴眸光流动,她轻声道。 “娘子,天色不早,不如您先回去,曹郎君这边由奴婢照看着。”云儿语气恭敬道。 “不急,曹哥哥还未吃药,你先把药碗端来。”季蕴目光扫向云儿。 云儿应了一声,她将药碗端了过来,语气迟疑道:“娘子,不如奴婢来喂?” “不用麻烦二位了。”曹殊轻咳一声道。 “这如何得行?”季蕴两弯淡淡的峨眉蹙起,面上凝重道,“曹哥哥,你现下刚上完药,不宜起身,云儿,把药碗给我。” 云儿哪里敢违抗季蕴的命令,她只好无奈地道:“是。” “曹哥哥,手……”季蕴欲言又止地看向曹殊,试图抽回手。 曹殊这才发觉他竟握着季蕴的手,他登时松开,面带歉色道:“冒犯娘子了。” “无妨。”季蕴收回了微微发麻的手,她摇了摇头,轻笑道。 云儿这才将药碗递给了季蕴。 季蕴接过,随后她捻起调羹舀起一勺药送至曹殊的面前。 曹殊微微张口,将药喝了进去。 待一口喝完,季蕴随即再舀起一勺,就这般下去,一碗药很快便见底,她的心也放回肚子里。 “娘子,奴婢现下去厨房瞧瞧。”云儿见曹殊喝完,她提议道。 季蕴放下调羹,思忖道:“也好,你命人煮碗粥来。” “是。”云儿应道,慢慢地退了出去。 云儿出去后,季蕴低头朝着曹殊望去,便见他面色惨白,饱满的嘴唇上沾满了药汁,还有几滴顺着嘴角划了下去,划至他素白的衣襟处。 那一刻,她也没有多想,便拿着手中的帕子替曹殊将嘴角边的药汁轻轻地拭去,再一点一点的顺着药汁的痕迹朝下拭去。 曹殊一怔,感受着细腻柔软的帕子贴在了他的嘴角,再然后是慢慢地朝着他的脖颈处贴去,他隐隐地嗅到了帕子上飘来的一股淡雅的清香。 当帕子贴到了他的喉结处时,他的耳朵登时烧得发烫。 “娘子,不用擦了。”曹殊苍白的面上泛出淡淡的红晕,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季蕴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她的神情有些不解。 曹殊悄悄地瞥了季蕴一眼,见她此时离自己很近,她肤如凝脂,清亮的眼眸犹如郁郁秋水,朱唇微抿,他的视线不自觉往下,便见她白皙细嫩的脖颈。 他眼眶微微发热,登时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季蕴不明所以地瞥了曹殊一眼,她只好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帕子扔进了桌案上的水盆里。 不出片刻,云儿回来了,她走进耳房中,自然察觉到了房中不寻常的气氛,她打量着二人,尴尬地咳了几声。 第49章 “云儿,如何了?”季蕴转头。 “回娘子,粥奴婢已命人煮了。”云儿忙道。 季蕴颔首。 曹殊开口道:“娘子,方才已是劳烦你,你早点回去休息罢。” “可是这边……”季蕴面上犹豫道。 “是啊,曹郎君现下已喝完药,娘子不如早点回去休息。”云儿看着季蕴,出言道。 “那你可要看好了,还有厨房的粥你记得端来给曹哥哥吃。”季蕴有些不放心地嘱咐道。 “奴婢记下了,娘子且放心。”云儿无奈地笑道。 季蕴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耳房。 曹殊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他见她的身影消失后,便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曹郎君,您有需求的话尽管吩咐奴婢。”云儿低头道。 “劳烦了。”曹殊语气温和道。 季蕴独自一人回了卧房,她本想躺在床榻上休息一会儿,但她心中牵挂着曹殊,便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她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身,接着穿好鞋后匆匆地朝着耳房走去。 走至耳房门口,季蕴屏住呼吸,她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再转过身阖上门。 她暗喜以为无人发现时,便松了一口气,遂待她转过身朝着房内的床榻处看去,下一瞬就愣在了原地。 曹殊趴在枕头上,正无言地注视着她,他面上笑意盈盈的,好似是在笑她方才这掩耳盗铃的举动。 季蕴面颊泛红,刷地就红到了耳根,竟羞得说不出话来。 第25章 府衙青玉案(五) 季蕴的脸登时火辣辣的,她自然察觉到了曹殊望过来的视线,便匆匆垂下眼帘。 她在原地踟蹰片刻,才缓缓走至床榻边,神情不自然地看向曹殊,有些窘迫道:“曹哥哥,云儿人呢?” “她方才去厨房了。”曹殊掀起眼帘,他微微一笑,嗓音温和道,“娘子方才不是去休息,怎地过来了?” “我一时睡不着。”季蕴闻言眼神闪躲了几下,讷讷道。 说罢,她微微地俯身,随后伸出白嫩细腻的手,将盖在曹殊身上的被褥往上提了几分。 季蕴低头看去,便见曹殊脸色苍白,眸光温润,一头青丝如墨,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他的唇上无甚血色,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素袍,整个人瞧着极为清瘦。 这一刻,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怜惜之意。 “曹哥哥,你渴不渴,可否要吃茶?”季蕴神情关切地注视着他,柔声道。 曹殊的目光停驻在季蕴的身上,他抿起一丝浅笑,随即摇了摇头。 这时,门的开阖声响起。 云儿端着粥走进了房内,她见季蕴不知何时回来了,不免有些意外,眼底闪过了一丝诧异,问道:“娘子?” 季蕴闻声回头瞧了云儿一眼,她弯起唇角,轻声道:“云儿,快把粥端来。” 云儿心中正纳闷,便向她走近,神情不解地问道:“娘子,您不是去休息了吗?” “我睡不着,所以便过来了。”季蕴弯起嘴角,她语气温和地解释道,“来,碗给我,我去喂曹哥哥。” “娘子,这粥还烫着呢,奴婢来就好了。”云儿当然不肯,她语气认真地说道。 “云儿,听话,给我。”季蕴伸出手,柔声道。 “这……”云儿面上犹豫地看着季蕴,欲言又止道。 季蕴直瞪瞪地瞅着云儿,云儿很快便缴械投降,她叹了一声,将瓷碗递给了季蕴。 曹殊却有所顾忌,他同季蕴到底男女有别,先前已是不妥,现下他不能不为季蕴的清誉着想,他瞥向季蕴,眼底温柔:“娘子,不必麻烦您了,我尚能起身,自己来即可。” 于是,曹殊手撑在床榻上,艰难起身。 云儿迟疑地站在一旁,转头看向季蕴,以眼神询问。 季蕴瞧着曹殊强撑着起身,她一时担心不已,连忙搁下瓷碗,按住他的肩,出言道:“曹哥哥,你不要乱动,要是不小心扯到伤口可就不好了。” 曹殊正欲答话,但背上一阵撕裂的痛感袭来,他疼得眉头紧皱。 “季先生,在吗?” 就在季蕴为难之际,忽闻院门口有人叫门。 云儿忙走出,打开院门便见门口站着的是吴园的书童润生。 “不知有何事?”云儿笑问。 润色颔首道:“吴老命我来询问曹郎君如何了。” “曹郎君的伤口已缝合,方上过药,待养一阵子许是就能好了。”云儿眉眼带笑道。 “那我便安心了,既如此,我就不叨扰了,先回去了。”润生放下心来,他笑道。 “小哥不进去瞧瞧曹郎君吗?”云儿嗓音含笑道。 “不了,我还有旁的事,就不进去了。”润生摇头道。 言罢,润生便同云儿话别后,离开了青玉堂。 待云儿回到耳房,便瞧见季蕴坐在床沿上,她拿着调羹,正在喂曹殊喝粥。 季蕴瞧着曹殊安静喝粥,她的心顿时变得柔软了起来,只觉得与他的距离拉近了些,前些日子曹殊待她十分疏离,而现下他人畜无害的模样,当真是可爱极了。 思及此处,季蕴忍不住偷笑出声。 曹殊闻见了她的笑声,他温润的脸上登时泛出了淡淡的红晕,连口中清甜的粥都变得难以下咽起了来。 云儿嗔道:“好了,您就别逗曹郎君了,让他安生喝粥罢。” 第50章 “好好好,我不笑了,曹哥哥别介意。”季蕴止住笑意,满面无辜地道。 很快,瓷碗见底。 曹殊一碗粥下肚,脸色也好上许多。 云儿则是收拾了一下打算回厨房。 “娘子,可否能帮我一个忙?”曹殊抬眸凝视着季蕴,他面露赧然,嗓音温和道。 “曹哥哥,你说。”季蕴轻笑道。 “家父缠绵病榻,但我现下难以起身,能否请娘子给家父送上一碗饭去。”曹殊垂目,讪讪道。 “这自然没问题,云儿,你回厨房后带上些饭菜去书铺给曹伯父送去。”季蕴颔首,转身对着云儿吩咐道。 云儿应了一声,便要离开。 “且等等。”曹殊却及时喊住了她。 云儿回头,笑问:“曹郎君还有何吩咐?” “这是钥匙,你拿去。”曹殊垂头拿出书铺的钥匙,递给了云儿。 “好。”云儿颔首。 “麻烦了。”曹殊轻声谢道。 “曹哥哥,你又何必这么客气?”季蕴瞧着曹殊,叹了一声道。 曹殊漆黑的目光扫向她,神色缓和无比道:“娘子,这不是客气。” 季蕴没答他的话,她似乎是想起了唐柱已送去府衙的事情,颦眉道:“对了,明日唐柱就要上公堂了,咱们可否要去?” “我一人去即可,娘子你就不必出面了。”曹殊顿了顿,他的面色变得凝重,沉吟片刻道。 “你去了,我怎能不去,毕竟与他发生争执的人是我,你只是被我所连累,明日咱们一起去。”季有些忧心忡忡道。 “娘子千金贵体,怎能上公堂?”曹殊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并不赞同,他轻声劝道。 “你都去得,我怎去不得?”季蕴摇头,她的眉眼中添了几分愁绪,低声道。 “娘子……” “好了,曹哥哥你不必劝了。” 曹殊正欲回话时,便被季蕴一下子打断了。 他见季蕴一副打定主意的模样,只能轻叹一声。 吴老先生已派小厮将唐柱五花大绑起来,送去了崇州府衙,交由知州大人陈密致定夺。 不过一般公堂审判案子也不是轻易的,得先递上一纸状告书,由底下的官员们先行审核,按部就班地来,最后再升棠,这样下来的话必得等到次日午后了。 至次日天明,一场小雨忽至,打湿了堂前的庭院。 季蕴坐在铜镜前,她暗自思忖良久,便决定带着云儿去往唐柱的家里一趟,因昨日唐柱被绑之后,唐娣就被宋慧送回了家,遂现下还得跑一趟。 主仆二人登上车舆后,朝着唐柱家驶去,车舆行驶了一段路程,到达了唐柱所在的余邬巷。 季蕴在云儿的搀扶之下踩着脚蹬下了车,映入眼帘的是唐家的大门,红色的门敞开着,门已经掉了漆,瞧着破败不堪。 云儿走上前去,在门上轻轻地敲了敲,问道:“请问有人在吗?” 院子内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位身穿深色襕衫的男子走了出来,仔细瞧的话他长得与唐娣有几分相像,料定他是唐娣的弟弟唐天赐。 唐天赐长得满脸横肉,他的手倚在门框上,神情不善地打量着她们,问:“你们找谁?” “娣娘在吗?”季蕴面色平静,她不紧不慢地问。 “你找那个贱人啊。”唐天赐笑了起来,脸上的肉都跟着抖动了起来,他笑道,“她不在。” “怎么不在,她昨日不是已经回来了吗?”云儿闻言有些不信,随即便问。 “我怎么知道,反正她没有回来,谁知道她去了哪里了。”唐天赐施施然道。 “是这样,我今日有重要的事情寻她,请你不要再拦着我们了。”季蕴瞥见他的神情,冷静地说道。 “我的确没有见过她,你们去别处找罢。”唐天赐依旧是趾高气扬地道。 “你……”云儿见唐天赐颇为嚣张的模样,指着他口里说不出话来。 “儿啊,是谁啊。” 院子内传来了一位妇人的声音,她慢慢地走到了院门口,妇人梳着矮髻,她面如土色,身穿一件粗布麻衣,是唐柱的妻子葛氏没错了。 “娘,她们来找娣娘那个贱人。”唐天赐让开一条道儿给葛氏,懒洋洋地说道。 葛氏微微一怔,她上下打量着季蕴与云儿的穿着打扮,心中就知她们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她面上善意地一笑,问:“二位娘子,找娣娘所为何事啊?” “她人呢。”云儿脱口便问。 “娘子你不同我们说清楚找娣娘何事,我也不敢告诉你娣娘在哪儿啊。”葛氏眯起眼睛,眼下皱纹横生,她笑着说道。 季蕴心知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她面上温和,勾起嘴角,继而道:“二位难道还不知晓吗?” “知晓什么?”葛氏不明所以地看着季蕴。 季蕴意外地瞥了一眼葛氏,原来他们还不知晓唐柱之事,她语气微冷地道:“昨日你的丈夫唐柱来书院大吵大闹,期间他心生歹意,刺伤了一位郎君,今日我来找娣娘是让去府衙做证。” 葛氏一听还得了,她立马变了脸,满面震惊地看着季蕴,不可置信地拔高嗓音道:“娘子你说我家官人刺伤了人?” “我家娘子还能骗你不成?”云儿瞅了葛氏一眼,没好气道,“你们快把娣娘交出来罢?” 第51章 葛氏听说唐柱刺伤了人,登时脑中一昏,眼前发黑地靠在了门上。 她昨日还纳闷娣娘那个贱丫头怎么独自一人回来了,一句不提唐柱的去向,她原以为唐柱是和街坊邻居喝酒去了,没想到竟是刺伤了人。 “那我爹他人呢?”唐天赐唬了一跳,他连忙伸手扶住葛氏,神情焦急地问。 “已经送去府衙了。”季蕴语气淡淡道。 葛氏一听,忽地腿脚发软地瘫在了地上。 第26章 公堂青玉案(六) “娘!”唐天赐惊呼一声。 葛氏眼前一黑,瘫在了地面上。 唐天赐吓得骇然失色,连忙蹲下身去扶葛氏,大喊道,“娘,你怎么了,别吓我!” 葛氏猛地吸了一口气,她心乱如麻,一把抓住唐天赐的手,喃喃道:“快快把娣娘放出来,然后去府衙救你爹。” 唐天赐频频点头,他慢慢地扶起葛氏后,匆匆转身进去,跑至院中一间柴房门前。 他颤抖着手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只见唐娣双手被麻绳绑着,她神情麻木地坐在杂乱不堪的地面上。 唐娣顿时被刺眼的光晃得闭上双目,待她睁开眼时,便见唐天赐疾步走过来,正着急忙慌地给她松开麻绳。 她立时心下了然,面上讽刺一笑,想必他们已经知晓唐柱被送去府衙了,所以才如此火急火燎的。 唐天赐迅速解开麻绳后,他一把拽起唐娣的衣襟,拖着她就往外走,嘴里还在不停地骂道:“你这贱人,连爹出了事都不告诉我们,你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唐娣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她踉踉跄跄地跟着唐天赐走至院门口。 葛氏红着双眼,她脚下虚浮地扶住门框,见唐娣被带了出来,一时又恨又气,用力地拽住唐娣的手,哭着骂道:“你这个死丫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都晓得不告诉我们,要是你爹进去了可怎么办,你的心是被狗吃了吗?” 说罢,葛氏像是气急了,抬手便要打唐娣,唐天赐则是一脸好笑地看戏。 “住手。”季蕴蹙眉,出言阻止道。 葛氏闻言打人的手一顿。 唐娣转头见到季蕴,她的眼神瞬间一亮。 季蕴瞧着葛氏不分青红白地就要打人,便知她也是同唐柱一般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她说实在不忍心地看着唐娣被打,随即道:“娣娘,事不宜迟,快随我们去府衙一趟。” 唐娣点头,便挣扎着想要脱离葛氏的桎梏。 葛氏哪里肯轻易放人,她还没吩咐唐娣待会去了府衙定要向官爷作证,再将唐柱放出来。 “等等。”葛氏睨着唐娣,粗声粗气地吩咐,“待去了衙门你可得帮着你爹作证,说你爹是无辜的。” “你这贱人要是敢瞎嚼蛆的话,小心我打死你。”唐天赐双手抱臂,威胁道。 唐娣嘴唇紧抿,她冷着脸没有搭理他们。 “死丫头听见没有,救你爹!”葛氏急得伸出手,用力地戳了唐娣的额头,大声道。 唐娣依旧是冷着脸,藏在袖子中的手紧紧地攥着,她咬牙轻点了几下头。 葛氏见状,这才放心地松开了她。 唐娣低头走出院门,同季蕴上了车舆。 葛氏思来想去,她还是不放心唐娣,便急忙拉着唐天赐也要上车,但被云儿眼尖地发觉了,并且一把拦住他们。 “谁允你们上车了?”云儿面色微冷,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们母子二人,没好气道。 “娘子行行好,可否带我们一程?”葛氏双手合十,觍着脸求道。 “云儿,怎地还不走?”季蕴坐在里面,她自然闻见葛氏的话语,便故意去问。 “娘子稍等。”云儿轻声应道,她回过头,神情嫌恶地扫了一眼葛氏,笑道,“为了我家娘子的清誉,你们不能上车,实在抱歉了。” 言罢,她毫不犹豫地阖上车帘,对着小厮吩咐道:“小哥,去府衙。” 小厮笑着应了一声,急匆匆朝着府衙驶去,将葛氏与唐天赐留在了原地。 “诶,娘子,等等!”葛氏神情不甘心,她在车舆的后头追了几步,喊道。 “娘,别追了!”唐天赐面红耳赤,他喘着粗气,立马拽住了葛氏的衣袖,怒骂道,“他们不带咱们,咱们不会自己去吗?” “啊?”葛氏愣了一下,她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是咱俩哪来的车啊?” “咱们有脚,自己走。”唐天赐抬起头,趾高气扬地朝前走去。 “儿,儿啊。”葛氏跟了上去,她一想要用双脚走去府衙,登时脑子一昏,她急忙对着唐天赐的背影大喊道,“儿啊等等,咱们还是租一辆牛车去罢,走过去娘的脚不得断了呀。” *季蕴一行人很快便行至崇州府衙,映入眼帘的是巍峨严谨的府衙修葺得十分气派,门口两头威严的石狮子坐镇,两门差役守在门前。她们下车后,一名差衙见此,便冷着脸拦住她们,盘问道;“来者何人?” 云儿上前一步护住季蕴与唐娣,向两名差役告知季蕴的身份,随后答道:“这位便是证人,她是唐柱的女儿,唐柱刺人之时,她就在现场,还请官爷让我们进去。” 两名差役面面相觑一会儿,便放了她们进去。 三人踱步至府衙的大堂中,吴老先生与曹殊二人早就在一旁等候。 官差们见曹殊的脸色实在不好,又因他是此次的受害人,且背上的伤还没有愈合,曹殊便暂时被安排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第52章 “曹哥哥,你现下如何?”季蕴神情关切,她步履盈盈地走了过去,询问道。 曹殊漆黑的眼眸看向她,他唇色虚白,抿起一丝笑,摇摇头道:“我无事,你不要担心。” 季蕴见曹殊脸色发白,便知他这是在逞强,她轻叹道:“等案子结束,我们即刻就回去。” 曹殊颔首。 这时,葛氏与唐天赐坐着租来的牛车紧赶慢赶地来到了府衙大堂中。 葛氏一眼见到了唐娣,便伸手要去拽她,嘴里骂道:“死丫头,快过来,同他们站在一处做甚,你爹去哪儿了,他人呢。” 唐娣害怕地躲在了吴老先生的身后,不肯过去。 “死丫头,贱丫头,一点都知晓心疼老娘,坐着别人的车就走了,把你老娘差点累得半死。”葛氏不敢冒犯吴老先生,只能站在原地瞪着唐娣,怒骂道。 唐娣小声地对吴老先生道:“先生,我不想过去。” “放心,你不必过去,待在此处就好。”吴老先生面色严肃地瞥了一眼葛氏,他声音沉稳,安慰道。 葛氏骂了半天不免口干舌燥,她见唐娣置之不理的模样,登时火冒三丈,对着唐天赐吩咐道:“去将死丫头带回来。” 唐天赐应了一声,他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伸手去拽唐娣,却被吴老先生挡着,他一时气急,又碍于季蕴与吴老先生的身份,他只能指着唐娣大骂道:“你这贱人,快出来!” 一时之间,大堂中喧闹了起来,且时不时地传来葛氏与唐天赐的叫骂声,堂内众人则是冷眼看着他们母子二人如跳梁小丑一般。 “大胆!” 突然,一位身穿襕衫的官员首先走进大堂内,对着葛氏与唐天赐训斥道。 葛氏与唐天赐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声吓了一大跳。 “何人敢在此处大声喧哗?” 一位身穿五品朱色圆领襕袍的中年男子从暖东阁徐徐地走出,他头戴展脚幞头,面容冷肃,留着长长的胡须,他冷声地问。 众人见是崇州知州陈密致来了,便纷纷向他行礼,而葛氏与唐天赐则是吓得愣在了原地,不敢再造次。 “拜见知州大人。”待他们母子二人反应了过来,吓得跪在地上,叩头道。 陈密致踱步至公案处坐了下来,他扫了一眼坐在下首的曹殊,他曾经作为崇州通判,自然是认得曹殊的,现下他骤然见到曹殊,难免有些意外。 “升堂!”陈密致轻咳几声,正色道。 堂役闻言击打堂鼓三声,堂内衙役立于两侧,齐声高喊道:“威武。” “带被告人上来!”陈密致沉声道。 于是,两名差役押解着五花大绑的唐柱上堂前来。 唐柱形色潦倒,在路过曹殊与季蕴面前时,他忍不住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不甘心地跪了下来。 跪在一旁的葛氏与唐天赐神情担心地看着唐柱。 “堂下何人?”陈密致冷声询问。 “回大人,草民是余邬巷唐柱。”唐柱讪讪道。 “有人状告你昨日在奚亭书院用匕首刺伤了人,你可认?”陈密致则是继续问。 “草民,草民……”唐柱垂下头,双眼快速地飘动着,磕磕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知州大人让你回话,你吞吞吐吐做甚?”一旁的差役横眉,狠狠地踢了唐柱一脚。 葛氏心疼地惊呼一声,唐天赐则是双目愤恨地瞪着差役。 “回大人,草民,草民不认。”唐柱咬牙,猛地抬头,大声喊道,“草民是冤枉的,求大人给草民做主啊。” “哦?”陈密致皱眉,反问道,“既然你说你是冤枉的,你可有证据?” “草民,草民暂时没有。”唐柱一噎。 “原告人在何处?”陈密致思索一番,随后问道。 曹殊闻言在季蕴的搀扶下,慢慢地走至堂前,他掀袍跪了下来,脸色发白地道:“草民曹殊,拜见知州大人。” “你就是原告?”陈密致摸了摸胡子,不动声色地问道。 “是。”曹殊面色平静。 “本官问你,你状告唐柱刺伤你,所言可否属实?”陈密致不由得追问道。 “回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如若大人不信可查看草民背上的伤。”曹殊抬头,他目光沉静地看向陈密致,轻声道。 陈密致眼神闪躲了几下,他朗声道:“那你将昨日的情况从实说来,如有虚言,本官绝不轻饶!” “小女季蕴拜见大人。”季蕴见此她走上前,朝陈密致作揖,思忖道,“此事是因我而起,曹,曹殊他只是为了保护我才被唐柱刺伤,大人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我罢。” “你可是余西季家的娘子?”陈密致打量着季蕴,忙问。 “是。”季蕴微愣,点头。 第27章 惩罚青玉案(七) 陈密致凝思片刻道:“既如此,请娘子你将昨日的情况一五一十说来。” “回大人,昨日午后本院弟子唐娣之父唐柱,就是您面前的这位。”季蕴指着跪在地上的唐柱,不紧不慢道,“他大闹书院思勤堂,强迫唐娣辍学,本朝律法森严,小女如实相告,他却不以为意,甚至是藐视本朝律法。” “你休要在此浑说!”唐柱怒视着季蕴,大声嚎叫道,“大人您可不要听了她的话,草民不过是为女儿说了一门好亲事,劝说她不要继续读书了。” 第53章 “为人妾室,这就是你所说的好亲事?”季蕴扯起嘴角,反问道。 “唐柱,本官问你,你可有强迫唐娣辍学?”陈密致眼色冷厉道,“还不如实说来。 ”“大人,草民,草民家中银钱不足,已是供不起她读书了,况且草民的儿子到了适婚的年龄,草民这才,草民只是劝她,谁知道她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忤逆草民。”唐柱扭头瞪了季蕴一眼,随后看向陈密致,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心虚。 “本朝律法有言,凡家中有女,须读书,唐柱,你强迫唐娣辍学已经违反了律法,如季娘子所说,你已知晓却有藐视之意,你可知罪?”陈密致沉下脸,双目如同利剑一般审视着唐柱。 唐柱吓得额头冷汗涔涔,他垂下头,眼神闪躲着,只能叩头道:“草民,草民知罪。” “那你为何又要刺曹殊?”陈密致眼中厉色一闪,居高临下地问道。 “草民没有要刺他……”唐柱一噎,他试图狡辩,但真正的实情他又不敢宣之于口。 “你现下还敢抵赖。”云儿顿时气不过,她脱口而出道,“昨日那么多人都瞧见了,你手持利刃朝着我家娘子刺过去的,曹郎君是为了保护我家娘子,才被刺伤的。” “云儿,休要在知州大人面前造次。”季蕴蹙眉,训斥了云儿一句。 云儿闻言不敢说话了,她只好讷讷地退了回去。 “竟是这样,唐柱,本官现在问你,你为何要刺季娘子。”陈密致微怔,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之意。 “草民,草民……”唐柱自知理亏,嗫嚅道。 “曹殊,你把你昨日所见的告诉本官。”陈密致瞧着唐柱哑口无言的模样,话锋一转。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了曹殊的身上。 曹殊脸色苍白,他一袭素袍,跪在地面上,身姿挺拔。 “回大人,草民昨日去书院拜见吴老先生,途经思勤堂时闻见里面吵闹异常,遂去一探究竟,不想刚踏进堂中,便见唐柱手持利刃朝着季娘子刺去。”曹殊面如沉水,不卑不亢道。 “既如此,你又为何会替季娘子挡刀?”陈密致似笑非笑,他瞥了一眼曹殊,疑问道。 季蕴眉心渐渐拢起,她隐隐察觉到了陈密致突如其来的敌意,遂心下生疑。 曹殊双目微微一沉,他敛眸,思忖道:“当时情况万分紧急,草民并未想那么多。” “想不到曹郎君为人如此正直啊,如此说来本官今日还得褒奖你呢。”陈密致假笑几声道。 “草民不敢。”曹殊拱手一礼。 季蕴蹙眉。 曹殊低头道,“如若冒犯了季娘子,实属无奈,还望季娘子莫要介意。” 季蕴眸色瞬间冷了下去,她未回曹殊的话。 曹殊自幼生于簪缨世家,便是备受瞩目,也是一副好性子,待人温和有礼,且此次他明明是替她挡刀,如今竟要当着众人的面向她道歉。 “大人。”季蕴指着唐柱,冷声道,“此人昨日手持利刃刺来之时,小女瞧得真真的,他分明是要小女的命,倘若不是曹殊的话,那么伤的人就是小女了。” “季娘子言重了,如今不是也未出人命吗?”陈密致虚伪一笑。 曹殊垂头,他漆黑的眼眸依旧是不见半点波澜。 “大人这是何意?”季蕴却是一愣。 “本官……” “此人心存歹毒,若放任他存于市井,岂不酿成大祸?”季蕴神情带着不解,她道,“还是说,莫非要真出了人命不成?” “咳咳……” 吴老先生突然咳了几声。 季蕴看向吴老先生,见他神色严肃地摇头,登时意识到她方才太过激动,竟当堂顶撞朝廷命官。 陈密致打量着季蕴的神色,他意味深长道:“不知季娘子可有确凿的证据?这没有证据的话,本官也很难办啊。” 唐柱见状,他连磕好几个头,大声地叫屈:“大人,草民是冤枉的,大人,求您为小人做主啊。” “唐柱所犯之事已经是一目了然,大人这是疑心小女,难不成小女还会陷害他?”季蕴深吸一口气,她顾不得其他,直问道。 “诶,季娘子误会了,本官不是这个意思,倘若要给唐柱定罪的话,必须得要确凿的证据,何况要结案所下的一层层工序是必不可少的,是一点差池都错不得。”陈密致沉声道。 “那么请问大人,何为确凿的证据?”季蕴勾起一丝冷笑,问道。 陈密致沉默,像是在思考。 “人证?物证?”季蕴冷笑道。 曹殊见季蕴维护他的模样,他的目光微动,凝思片刻道:“既大人提到证据,季娘子的女使云儿及唐柱之女唐娣,她们二人皆是人证,现下就在堂内,物证的话,昨日那把匕首跌落在堂内被吴老先生拾起,今日正巧也带过来了。” 陈密致一噎,眼底精光闪过。 吴老先生闻言便将那把血迹干涸的匕首递给了陈密致。 陈密致命人接过,他脸色微沉地打量着眼前这把匕首,沉思不语。 “大人,这便是物证。”曹殊喉结轻滚,他的眼眸漆黑如墨,好似化不开的浓墨。 陈密致搁下匕首,却不以为意,他眉头紧锁道:“人证在何处?” 云儿与唐娣闻见陈密致的话语,一同走上堂前来,跪在了地上。 “你们就是证人?”陈密致冷然道。 第54章 “是。”二人异口同声道。 “哪位是云儿?” “回大人,奴婢是云儿。”云儿抬头。 “你昨日可有真切地看见是唐柱手持匕首刺向季娘子?”陈密致睨着云儿。 “回大人的话,奴婢昨日瞧得十分真切,因娘子多次阻拦唐柱强行带唐娣家去,唐柱便恼羞成怒,从袖中拿出匕首朝着娘子刺去。”云儿语气恭敬道,“奴婢不敢撒谎,句句属实。” “大人,大人,莫要听那小娘子胡诌啊。”葛氏见形势不利,再也按捺不住,她颇为滑稽地爬至唐柱的身旁,嚎叫道,“那小娘子是季娘子的女使,自然是听从季娘子话的,谁晓得她说的是真是假,说不定是蓄意陷害官人的!” “你又是何人?”陈密致见状皱眉。 “民妇是唐柱的新妇,葛翠娘。”葛氏满脸堆笑,她回答。 “昨日你可在场?” “民妇不在。”葛氏支支吾吾地回答,她忽然看向唐娣,指着唐娣,神情激动道,“民妇的女儿唐娣当时也在场,大人自可以去问她。” 葛氏话音刚落,公堂上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唐娣一人身上。 唐娣低头,她神情紧张地咬唇,沉默不语。 “娣娘,你快说句话啊。”葛氏见唐娣闷不作声,登时急得火冒三丈,但碍于陈密致的威严她不敢闹,只能伸手去拽唐娣,大声喝道,“你聋了是不是,快向大人解释你爹是无辜的啊。” 唐天赐对着唐娣小声骂道:“你这贱人哑巴了?快说话啊。” “唐娣,为何一言不发?”陈密致质问道。 唐娣攥紧她的衣摆,神情若有所思的。 良久,她猛地抬头,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回大人,昨日……” 葛氏与唐柱神情期待地看着唐娣。 “昨日民女父亲唐柱,因家中贫困,但民女的弟弟唐天赐要成亲,便要将民女卖给别人做妾,之后不许民女继续读书,民女不肯,这时季先生出面拦住他,不料他乘人不备掏出匕首刺向季先生,所幸曹郎君突然出现替季先生挡住了刀。”唐娣毫不犹豫道,“民女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言,老天爷就下一道雷劈死民女。” 唐娣这一番话,除却书院一众人,其余皆是愣住了。 葛氏率先反应了过来,她气得扑过来就要打唐娣,怒目横眉道:“你这个贱丫头,究竟在说什么?他可是你爹,你是要害死他不成?快向大人说你方才说的都是假的!” “放肆!”陈密致不敢置信地瞧着葛氏,他拿起惊堂木拍案,大声喝道。 惊堂木发出巨大的声响,满堂皆惊。 堂内的衙役见葛氏竟然敢在公堂上闹,连忙走上去将葛氏从唐娣身上拽了下来,随后按在地面上。 “反了天了!”陈密致怒视着葛氏,骂道,“大胆刁妇,竟敢大闹公堂,放肆!” 葛氏喘着粗气,她恨恨地瞪着倒在地上的唐娣。 唐娣慢慢起身,她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衫,她回头扫向葛氏,竟勾起了一丝轻蔑的笑意。 葛氏满面愤怒,她见唐娣挑衅,拼命地挣扎,却无果,嘴里不甘地骂道:“你这个贱人,你,你大义灭亲,他可是你爹,你不孝!” “回大人,民女身为女子,他们平日便对民女动辄打骂,昨日民女家去,唐天赐对民女拳脚相向,之后便绑住民女锁在柴房里,要将民女卖掉。”唐娣神情平静道。 说罢,唐娣揭开袖子,露出了伤痕累累的手臂。 季蕴见状登时吸了一口气,只见唐娣的手臂伤痕交错,臂上有新的伤痕,有一些则是结了疤痕,瞧着十分可怖。 如今形势明朗,众目睽睽之下,陈密致见证据确凿,他自然不好继续鸡蛋里挑骨头,便无奈地撇了撇嘴。 “大人,现下可算证据确凿?”曹殊面庞发白,他淡然一笑,语气缓慢道。 “大胆唐柱,不仅藐视本朝律法,还心生歹意刺杀季娘子,罪加一等,现下本官便下令将你打二十大板,收押入狱。”陈密致一锤定音。 “大人……”唐柱一怔,哭着乞求道,“大人,饶命啊,大人。” 衙役们得了命令,押解唐柱下去,将他绑在了堂外的凳子上,随后拿起板子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臀部上。 唐柱立时疼得面目狰狞,不停地哀嚎着:“大人,饶命啊,大人……” 葛氏瞧着唐柱这副惨状,她顿时吓得呆若木鸡,身子禁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葛翠娘与唐天赐,今日藐视公堂,各打十个板子。”陈密致顿了许久,他冷声道。 陈密致言罢,葛氏与唐天赐便被衙役们带至堂外,同唐柱一样绑在了长凳子上。 衙役们拿起板子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他们的臀部上。 葛氏疼得五官皱在一处,哭喊道:“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 唐天赐痛呼一声,他肥胖的身体不停地扭曲着,不出片刻就受不得刑,昏了过去。 第28章 噩梦青玉案(八) 唐柱疼得痛哭流涕,他张大嘴巴不停地求饶着,葛氏亦是如此。 唐娣站在堂内,她双目静静地瞧着唐柱如今这副惨状,脑海中迅速闪过这些年唐柱对她非打即骂的可怖面孔。 此刻她的心中感觉十分痛快。 “贱人,你今日敢大义灭亲,你不得好死!” 第55章 在一阵恍惚中,唐娣似乎闻见唐柱的谩骂声。 她的意识渐渐回笼,漠视着唐柱,眼眸中未有任何的波澜。 陈密致见唐柱还敢出言叫嚣,他气得沉下脸来,猛拍了一下惊堂木,吩咐衙役道:“不必留情,给本官狠狠打!” 衙役们听从唐柱的命令,遂手上也未留情。 不一会儿,唐柱与葛氏皆是疼昏了过去。 “将唐柱押入大牢。”陈密致冷眼扫过去,随即吩咐。 至于葛氏与唐天赐,母子二人因今日大闹公堂,行了刑后先暂时关押几天。 于是,三人俱被衙役们拖走了。 审案结束,唐柱所犯之罪已是证据确凿,陈密致只好沉声道:“退堂。” 言罢,他起身离开公堂,不过临去之前,他回头瞥了一眼跪在堂中的曹殊,眼底厉色一闪。 季蕴瞧着知州已走,便将曹殊慢慢地扶了起来,她轻声道:“曹哥哥,快起来。” 曹殊站起身,他注视着季蕴,眼神略有缓和,只是背上传来了一阵阵的刺痛感,令他脸色愈发苍白。 但见此时堂内人众多,他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季蕴的搀扶,温声道:“多谢季娘子。” 季蕴轻轻蹙眉,最终没说什么。 曹殊坐上吴老先生的车舆离开府衙,季蕴的车舆则是跟在了他们的后头。 一行人至奚亭书院的侧门。 曹殊轻声向吴老先生道谢,随后他下了车,随后朝着书院缓缓走去。 季蕴正巧下车,心中实在是不放心曹殊,她瞧着曹殊清瘦的身影后,便走上前扶住他。 曹殊微微侧头,他面容温和,浑身上下带着一股疏离感。 “曹哥哥,你的伤还未好,不如这几天暂住在青玉堂罢。”季蕴语气担忧道。 “昨日已是叨扰,如今怎可继续麻烦你。”曹殊摇头。 他的唇角虽噙着一丝笑意,却瞧着十分勉强。 季蕴垂眸,她面带歉疚,低声道:“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何况你还是因我而伤,若弃你不顾,那我成什么人了?” “季娘子,当时换作任何一人,我都不会置之不理。”曹殊黑白分明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 季蕴一怔。 “所以,你不必自责。”曹殊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疏离。 “我知晓。”季蕴挤出一丝笑,她期期艾艾道,“但是你现下行动不便,郎中还说两日换一次药……” “季娘子,不必麻烦了。”曹殊垂下眼帘,鸦睫轻颤,鼻梁骨上那颗黑痣犹如点睛之笔。 “曹哥哥,不要拒绝我,好吗?”季蕴神情逐渐失落,她低声道。 曹殊修长干净的手扶住了墙壁,他一言未发,只是轻轻地摇头,他的唇色浅淡,神情虽是温和但又隐匿着清冷淡漠的意味。 季蕴清亮的眼眸满是失望,她强颜欢笑道:“那我待会命云儿把药送过来。” 说罢,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掩住了她眼底的失落,转身离开了书铺。 傍晚时分,清风袭来,带来了一丝的凉意。 曹殊掀起眼帘,他看向季蕴离去的背影,眼底的光黯淡了几分。 他轻轻扯起嘴角,似是在自哂。 *季蕴同云儿一起回到青玉堂。云儿悄悄打量着季蕴的神色,见她一派沉默,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免叹了一声道:“娘子,想必您也晓得曹郎君之意了,您往后还是莫要贸然去寻他了,何况今日公堂之事不日就要传进二大娘子耳中,您不要忘记同她解释一番。”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庭院中,云儿伸手阖上门。 “云儿,你说,曹哥哥是不是很讨厌我?”季蕴神情沮丧,她坐在了石凳上,突然开口问。 云儿微愣,她轻柔地抚摸着季蕴的头发,笑着安慰道:“怎么会呢,您这么好,谁会讨厌您,倘若曹郎君他真的讨厌您,又怎会义无反顾地为你挡刀呢?” “可是他方才还说,换作是任何一人,他都会这么做。”季蕴苦笑道。 “娘子,您怎么听不出曹郎君这是在骗您呢?”云儿神情无奈地笑道。 “你说他方才是在骗我?”季蕴眉头蹙起,有些诧异地问道,“可是,他为何要骗我?” “奴婢认为曹郎君肯定是为了您的清誉着想,遂就不想麻烦您罢。”云儿思忖道。 “可……”季蕴闻言面上犹豫。 “好了,娘子您就不要多想了。”云儿叹了一声,低声劝道,“要是您实在不放心,大可以去瞧他,不过莫要去得勤些,惹他人的注意。” 季蕴若有所思地点头,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对着云儿吩咐道:“对了,你快将耳房中的药送去。” “晓得了,奴婢这就去。”云儿噗嗤一笑。 言罢,云儿转身进屋,收拾好药材,朝着书铺走去。 季蕴这才放下心来。 至掌灯时分,天色愈暗,竟是起了风。 铅云低垂,雷闷闷作响,其中夹杂着稀疏的风吹树木声,风雨骤至。 曹殊伏于案前,他眉头轻蹙,睡得并不安稳,额上密布着细细的汗珠,似是陷入了可怖的噩梦中。 他先是梦见他知晓自己春闱名次被划之事,愤然寻主考官徐孟泽。 徐孟泽许是料到他会来,接见了他,神情颇为淡定地道:“曹三郎,你文采斐然,可惜,你曹氏一脉因上贡药斑布的龙纹样有异彻底得罪了官家,本官迫不得已才将你的名次划去,还望你不要因此记恨本官。” 第56章 曹殊闻言却觉得格外讽刺,他的眼眶泛红。 许久,他扯起唇角,低声笑了起来,道:“可笑,可笑。” “本官也不敢违背官家的意思,所以三郎,实在对不住了。”徐孟泽站起身来,他轻拍曹殊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天下之大,不是只有在朝为官可以实现人生抱负的。” 曹殊恍若未闻,起身向徐孟泽告辞。 他神情惘然地转身离去,仿佛身体里有什么坍塌了下来。 画面瞬间一转,他身处崇州。 曹家落魄后,他被一群街头恶霸盯上,恶霸为了抢夺他手中的钱财,将他围困在昏暗的巷子里。 天雷轰轰作响,大雨顷刻落下,曹殊的衣衫被打湿。 因人多,曹殊不得法,他便被恶霸一脚踹在了墙上,吐出一口血来。 曹殊咬牙,他想爬起来。 恶霸抬起脚,狠狠地将他踩在脚底下,语气恶毒地笑道:“曹殊,你还当你是高高在上的曹家三郎啊,现在曹家落魄了,谁还在意你啊,我劝你识相一点,把手里的钱财交出来,不然,就有你的好果子吃。” “不,不给。”曹殊漆黑的眼眸瞪着恶霸,他冷笑一声道。 恶霸大怒,狞笑道:“不给是罢?不给我就废掉你这双手,你不是画纹样很厉害吗,没有了这双手我看你还怎么画啊。” “我为何要给你们这群泼皮无赖?”曹殊神情阴冷地看着他们,他喘着息,狼狈地靠在墙上,嗤笑道。 恶霸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待他笑够了,一把拽起曹殊的衣襟。 曹殊则是毫不示弱地瞪着他,他的眼眸漆黑如墨,阴恻恻的,不由得令人不寒而栗。 恶霸瞬间被激怒,他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曹三郎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你这双手我今日是废定了!” 说罢,曹殊被人按倒在地,恶霸一脚毫不犹豫地踩在了他的手上。 曹殊疼得面色发白,恍惚中他似乎是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响,手上传来了一阵阵剧烈的痛意。 他咬牙,冷森森道:“你们今日之辱,来日我必悉数奉还。” “好啊,我等着。” 雨声中,恶霸放肆的笑声传进了他的耳中。 书铺外滂沱大雨,电闪雷鸣。 曹殊猛地惊醒,他心有余悸地喘着气,随即打量着眼前简陋的书铺,意识渐渐地回笼后,才反应过来刚刚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烛光明灭之间,他缓缓地张开了自己的骨节分明的双手,只见右手的无名指怪异地屈着,似乎是不能伸直。 他的眼眸中翻涌着痛苦与悲楚的情绪。 如今,他与废人又有何区别? 他暗想。 一声惊雷响起,他回过神来。 “叩叩叩”。 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曹哥哥,你在吗?” 曹殊闻声站起,背上的痛意令他清醒了不少。 他走至门口处打开门,便见季蕴披着斗篷,撑着油纸伞站在檐下。 季蕴见他开了门,登时一喜,她凝视着他,一双明亮的眼眸似乎带着担忧。 “娘子,为何冒雨前来?”曹殊扯了扯嘴角,他眼眸晦涩不明地看向她,轻声开口。 “曹哥哥,你用饭了吗?”季蕴好像没有发觉曹殊的不对劲,她自顾自地笑着同他说。 曹殊喉结微动,漆黑的眼眸似乎划过了一丝波澜,他静静地看着季蕴,一言不发。 “曹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不讲话?”季蕴这才注意到了曹殊的沉默,她神情不解地问。 曹殊依旧是沉默着,双目定定地看着她。 “曹哥哥,你要是不想我在这儿的话,那我就先走了,我把食盒留下,你记得用。”季蕴低头,忐忑不安地说。 说罢,她将食盒放在了窗台上,匆匆转身离去。 下一瞬,曹殊却无任何预兆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季蕴一惊,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被他一把揽进了他的怀中。 第29章 雨夜青玉案(九) 曹殊呼吸急沉重几分,他伸手将季蕴揽入自己的怀中。 季蕴登时一惊,对于曹殊突如其来的举动,她有些始料未及。 雨势渐大,雨水顺着屋檐落在了油纸伞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她神情恍惚,像是还未曾反应过来似的。 伞下,曹殊埋头,他紧紧地抱着季蕴,身体竟微微地颤抖着。 他,是在害怕吗? 季蕴暗忖。 她察觉到了曹殊异常的情绪,只好手中握着油纸伞,浑身僵硬地任由他抱着。 “曹哥哥,你怎么了?”季蕴闻见他身上苦涩的药味,她小心翼翼道。 “求你,让我抱一会儿罢。”曹殊的神情不甚分明。 他的声音很低,似有恳求之意。 此刻,曹殊仿佛陷入了惊惧与黑暗之中,便急于寻求一处庇护之所。 季蕴缓缓伸手,避开他的伤口处,轻轻地环住了他。 她靠在他的胸膛前,静静地聆听着,一边是雨声,一边是他的心跳声。 “曹哥哥,别怕。”季蕴的心柔软了下来,她安抚道。 良久,曹殊的情绪似乎渐渐平复,他琢磨出几分难为情来,便放开了她。 他与她四目相对,只一瞬,就别开了视线,低声道:“抱歉,方才是我唐突了。” 第57章 “不妨事。”季蕴摇摇头,她见他脸色苍白,随即又担心起来。 曹殊闻言看向她。 他眸光温和,无言地凝视着她。 “曹哥哥,你方才为何……”季蕴欲言又止。 “没事。”曹殊闻言,眼底闪过一丝苦涩,扯嘴笑道,“我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罢了。” 他面容温润,身着一件素色的薄衫,身形清瘦,宛如修篁。 季蕴自然是不好多问,便只好点了点头。 曹殊垂头,立于她的面前,瞥见她乌发渐湿,顿时暗自懊恼,忙道:“娘子,可要进来坐坐?” “会不会打搅到你?”季蕴犹豫。 他摇头。 季蕴心中一喜,她便放下心来,阖上伞后,拎着食盒随着曹殊进屋。 书铺内点着一盏烛,发出昏黄的光芒。 “曹哥哥,你现下饿不饿,要用饭吗?”季蕴搁下食盒,目光扫向他。 “多谢,我不太饿。”曹殊轻道。 季蕴颔首,便见烛光下他略显苍白的面容,周身好似萦绕着一股宁静安逸之气。 待二人面对面坐下,曹殊修长的手捻起茶壶,为季蕴倒了一杯茶水。 季蕴低声道谢。 曹殊注视着她,他眼神柔和,面上露出熟悉的微笑,问道:“娘子,你冒雨前来,所为何事?” 烛光微晃,他温润的面容忽明忽暗。 季蕴片刻失神。 “我有些不放心你,对了,你的后背上药了吗?”她神情关切地问道。 “劳娘子挂心,我先前已经上了。”曹殊垂下眼帘,他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暖意,语气温和道。 季蕴张嘴,却不知从何问起,便道:“那就好,沈郎中走之前还提过伤口切忌碰水,饮食也需清淡些,所以在你康复前,我日日送饭来,还望你不要拒绝。” 曹殊微怔,他掀起眼帘,道:“好,多谢娘子了。” “这本就是我应做的,你何需谢我。”季蕴蹙眉。 二人坐在灯下,聊了一会儿的闲话。 季蕴却忽然思及白日里唐柱一家之事,随即止住笑意,一时之间她的眉眼中添了几分愁绪。 她轻叹一声。 “娘子为何叹气?”曹殊问。 “我想起唐娣,她生于这种家庭,当真是可怜。”季蕴峨眉蹙起,她面露困惑,问道,“曹哥哥,你说,为何这世上会有重男轻女的父母呢?” 曹殊沉默片刻。 “为何就不能一碗水端平呢?”季蕴低声道。 幼时,张氏很少关心她,一心扑在季茂的身上,如今她看似在说唐柱一家之事,其实又何尝不是在替自己鸣不平。 曹殊眼眸漆黑如墨,他道:“你要明白,在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的思想皆能紧跟时代,他们活在过去,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当有好心人去唤醒其时,其未必会去感谢,反而还会反咬一口。” “这就是人性吗?”季蕴低头,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惆怅。 “你可以这么说。”曹殊沉声道。 屋外暴雨如注,还未有停歇之意,冰冷的雨水落在了芭蕉叶上,芭蕉叶在雨中摇曳,遮掩住了疏窗。 曹殊收回视线,忽闻屋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蹙眉,遂站起身来。 季蕴抬头,她神情疑惑地问:“怎地了?” “我出去瞧瞧。”曹殊瞥了她一眼。 说罢,他踱步至门口,循声朝外头看去,待看清后,他的目光顿时凝滞了。 曹殊跨过门槛走了出去,站在檐下。 季蕴坐在屋中,她发觉曹殊迟迟不进来,便唤道:“曹哥哥。” 雨声淅沥,曹殊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季蕴有些纳闷,她站起身走至门口处,探出头去。 檐下,曹殊蹲下身,正背对着她。 “曹哥哥,你在做甚?”季蕴走出来,曹殊闻言站起,他浑身僵硬地转过身。季蕴走至他的面前,神情担忧道,“现下雨这么大,你站在外头别淋着了。” “娘子,你瞧。”曹殊伸出手,抿起一丝笑。 季蕴狐疑地低下头,只见曹殊袖口下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接着他的手中好似有什么在抖动着。 “这是……”她迟疑道。 季蕴登时被吸引了过去。 他的手中竟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幼猫。 曹殊捧着幼猫送至季蕴的面前,它的毛乱糟糟的,瞧着十分瘦弱,在他的手中瑟瑟发抖,当真是可怜极了。 “打哪来的猫?”季蕴好奇道。 “我也不知。”曹殊摇头,“先进屋罢。” 二人走进屋后,曹殊寻了个棉布将幼猫包裹起来。 季蕴打量着幼猫,见它竖着一对尖尖的小耳朵,两个眼睛圆溜溜的,透出一股灵活的感觉。 幼猫发出一声柔软的喵叫。 “曹哥哥,你看,它还会喵喵叫呢。”季蕴忍俊不禁道。 曹殊眼眸泛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他勾唇道:“它是一只猫,当然会喵喵叫了。” “曹哥哥,你要收养它吗?”季蕴转头笑道。 曹殊闻言,他神色缓和无比道:“如今下着雨,瞧着也是可怜,总不能叫它在外头冻死。” “也是。”季蕴颔首道。 *这日过后,季蕴每日都来给曹殊送膳食,一来二去的恍若回到了年幼时无忧无虑的日子,云儿虽不满,但也不好违拗季蕴的心意,只在嘴里抱怨了几句。 第58章 虽在离家之前,张氏特意吩咐她留意季蕴的一举一动,适时向孙老媪禀报,但云儿伺候季蕴多年,她的心早就忠于季蕴,实在不敢做背叛之事,遂在张氏那边她一直都是含糊过去的。 可此次闹上公堂之事,难免地传进了季宅,云儿只好战战兢兢地如实相告。 不知不觉已至小满。 季蕴拎着食盒走至书铺的门口,她伸手敲门,突然感觉有什么触碰了她的脚,便低头看去,原来是被曹殊收养的那只幼猫。幼猫通体橘色,毛茸茸的,眼睛亮晶晶的,它正乖乖地坐在她的脚边,抬头看她。 季蕴连忙放下食盒,她蹲下身来,伸手抱起幼猫放入怀中。 曹殊闻声走出屋,他见季蕴正逗弄着幼猫,眼底泛出柔色。 季蕴瞥了他一眼,笑道:“曹哥哥,你给它取名字了吗?” “还未。”曹殊低头温和地看着她。 “你怎地不取一个?”季蕴摸了摸猫头。 “不如你来取?”曹殊凝视着她,唇角噙着笑意。 “那好,让我来想一想,叫什么好呢?”季蕴开始思索起来。 曹殊眉目如画,他身着素袍,好似暖玉沾染了几分春光。 季蕴悄然看向曹殊,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她轻咳几声,道:“我想好了,就叫小殊怎么样?” 曹殊微怔。 “怎么不说话?”季蕴故作严肃地问。 “为何要叫小殊?”曹殊笑容有些勉强,他暗自郁闷道。 “它是你的猫,怎么不能叫小殊了?”季蕴反问道。 “我觉得,娘子,你换一个罢。”曹殊面上犹豫道。 “为什么,小殊不好听吗?” “不是,我就是觉得…你换一个罢。” “我就要叫这个。”季蕴语气认真道。 “娘子……”曹殊开口。 “它就要叫这个。” “我……”曹殊弱弱道。 “曹哥哥,我和它都要叫这个。”季蕴举起幼猫,对着曹殊笑道。 曹殊好脾气地同意了,他叹了一声道:“那好罢。” 季蕴闻言得逞地笑了起来,她摸着幼猫的下巴,笑道:“小殊,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幼猫抬头,喵了一声。 曹殊神情无奈地注视着她,抿起一丝微笑。 翌日,孙媪传来话说,季愉同李谨和从扬州过来做客了,特命季蕴回府一趟。 季蕴心里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暗忖,李谨和为何会突然来崇州? 她悄然压下心中的疑惑,对云儿吩咐道:“我今日家去,你就不必跟着了,记得给曹哥哥送饭去。” 云儿哪敢不应,她笑道:“奴婢记住了。” 季蕴闻言放心地登上车舆,小厮则是驾驶着车舆朝季宅驶去。 云儿忙活了一会儿,她见天色不早了,便去书院的厨房准备好午膳,放进食盒中,待整理毕,拎着食盒去了书铺。 此时,曹殊神情温和,他正端坐于桌案前,骨节分明的手提着笔,在纸上抄录着,字迹细致工整。 他的仪态文雅,举手投足之间,从容不迫,清风朗月。 曹殊在砚台上蘸取墨水,便听屋外传来了一阵儿脚步声。 他的嘴角不经意间噙起一丝笑来,抬头望去,见到来人时,他漆黑眼眸中的期待渐渐褪去。 云儿当然捕捉到了曹殊失落的情绪,她面上带着笑容,解释道:“曹郎君,娘子命奴婢给您送饭来了。” “多谢。”曹殊将笔搁下,冲云儿微微一笑,接过了食盒。 云儿送完了饭,不便久留打算离开。 “等等,云儿姑娘。” 第30章 联姻青玉案(十) “等等,云儿姑娘。” 云儿还未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曹殊清润的嗓音。 “曹郎君还有何吩咐?”云儿回身,她笑道。 “季娘子呢?”曹殊登时有些不自然,他掩饰般地别过视线,轻声问,“今日怎地不见她?” 云儿见曹殊略显局促,她暗自偷笑,面上如常地答道:“今日娘子的姑母登门做客,府中设了筵席,娘子必须得家去相陪呢。” “多谢云儿姑娘告知。”曹殊点头,暗道原是如此。 “不客气。”云儿笑道。 言罢,她同曹殊话别,回了书院。 季宅。 季蕴从侧门进去,跟随着仆妇们前往膳厅。 膳厅内已是布好了筵席,两张大圆桌,男女分座,现下几乎是坐满了亲眷。 张氏见了季蕴,低声吩咐身边的孙老媪一句。 孙老媪得了命令,她走至季蕴的面前,笑眯眯道:“三娘子,快来,二大娘子已您多时了。” 季蕴颔首,朝着张氏走去,随后在她身边的座位坐下。 她同女眷们寒暄了几声,便转过头去,见坐在她身旁的是近日一直在调养身子,许久未见的季梧。 季梧脸色依旧是不好,她双眸似乎黯淡了许多,披着一件素色的褙子,周身好似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郁气。 “二姐姐,你身子可好些了?”季蕴神情颇为关切地问道。 “劳三妹妹关心。”季梧瞥了季蕴一眼,她勉强地笑道,“我的身子好多了,郎中说再调养一段时日便可大好了。” 季蕴知晓季梧这是心病,一时半刻是不可能痊愈的,还得季梧自己慢慢想开才行。 第59章 “如此便好了。”她轻声道。 这时,季愉同于氏还有李谨和从偏厅走至膳厅,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落了座。 季惟见人已齐,他一声令下:“开席。” 开了席后,众人便开始用膳。 “大妹此次回来,可得住些时日才好。”于氏神情热情地看着季愉,嘘寒问暖道。 “有大嫂嫂这句话,那我就不客气了。”季愉面色平和,她含笑道。 “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气。”于氏笑道。 席上,于氏与季愉你来我往地说着话,季蕴则是垂着头,沉默地用饭。 季蕴蹙眉,她总感觉有一束视线盯着她瞧,令人十分不舒服,遂抬头望去,便与邻座的李谨和四目相对。 李谨和面如冠玉,身穿一件月白色的襕衫,他朝她颔了颔首。 季蕴心中登时烦躁,只好以笑示之,匆匆移开了视线。 不想这一幕,正巧落入了季棉的眼中,她眉头皱起,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一顿饭季蕴吃得索然无味,早早地放下了玉箸。 季梧见到了,她颦眉道:“三妹妹只吃得这些?” 季蕴悄悄地凑近季梧,她压下声音,狐疑道:“二姐姐可知,姑母此次来所为何事?” 季梧见季蕴一脸担惊受怕的模样,不禁莞尔,她缓缓道:“我也是听母亲说的,姑母此次来怕是为了子端的婚事,有心与咱们家联姻呢。” “原是如此。”季蕴神情僵硬了几分,她继续问,“那姑母可有人选了吗?” “子端的心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季梧无奈道。 “二姐姐!”季蕴啼笑两难地瞪了季梧一眼,小声地嗔道。 “不过我看母亲的意思,是想要棉娘嫁给子端呢。”季梧低声安抚。 季蕴闻言瞬间松了一口气。 筵席毕,季蕴又同张氏说了几句话,便决定回书院,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独自一人经过游廊时,身后却传来了李谨和有磁性的声音。 “三妹妹,且等一等。” 季蕴闻声,心烦意乱地回头,见到来人却忍不住暗叹一声,随后朝他作揖。 李谨和风度翩翩地踱步至季蕴的面前,他双目温柔地看着她,问道:“三妹妹这是要回书院了吗?” “是。”季蕴低头,她眉头紧锁,语气淡淡道。 “我见天色尚早,不如请三妹妹陪我去镇上逛一逛罢。”李谨和并未在意季蕴的冷淡,他勾起嘴角,轻言浅笑道。 季蕴登时心中翻涌着一股烦躁,她也不好出言拒绝,便扯起嘴角,笑道:“表哥盛情相邀,我自是不好拒绝的。” 李谨和笑道:“那三妹妹先请。” 李谨和神色温和地与季蕴寒暄着,季蕴则是心不在焉地敷衍着。 二人你说一句,我答一句,绕过游廊,走出了季宅。 不远处的假山后,钱媪婆暗自窥探着,眼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自觉不好,疾步走至大房的漪澜院。 正屋内,于氏刚送走季愉,打算歇息时,便见钱媪婆形色匆匆地进了屋。 于氏方才一番应酬,现下神情恹恹的,她倚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问道:“发生何事了?” “主母,老奴适才瞧见李郎君正同三娘子在一处,二人不知说些什么,竟出府去了。”钱媪婆将所见告知了于氏。 于氏闻言扫向了她,她的面色凝重起来,思索道:“此次大妹来,我知晓是为了子端的婚事,更何况我今日瞧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要棉娘做新妇,那子端现下又为何与蕴娘亲近?” “怕不是清晖院那边得了消息,也想要李郎君为婿罢?”钱媪婆垂头,眼珠子转了一圈儿,故意道。 “我看得出来蕴娘那孩子对子端无意,子端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于氏因上次季蕴在奚尾巷曹家帮季梧之事,便一直记着季蕴的好。 “那万一是二大娘子……”钱媪婆见于氏没有受她挑拨,她神情不甘道。 “她要是真有心,早就巴巴地与李家订了亲,又何必等到现在?”于氏蹙眉道。 “主母,不要怪老奴多嘴,你可得早做防备啊,不能一时松懈下来,让清晖院那边钻了空子啊。”钱媪婆眯起眼睛,继续挑拨道。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我与清晖院斗了这么多年,岂不知张念芹的脾性,她做事向来是坦坦荡荡的。”于氏叹道,“我就算是为着梧娘,往后也得平心静气下来。” “那四娘子的婚事该如何是好?”钱媪婆问。 “棉娘自幼被我娇惯了的,我不求她以后嫁得大富大贵,只求她一生平安顺遂就好。”于氏思忖道,“李家知根知底,能联姻自然是最好,倘若不行我与官人再为重新她挑选便是,这天底下好儿郎多的是,不单单只李子端一人。” 钱媪婆见实在是劝不动,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退出了屋内。 她一门心思地走了几步,便不留神地与季棉撞上,倒也省得她去寻了。 “四娘子,这是要去往何处?”钱媪婆满脸堆笑道。 “我要去找母亲。”季棉瞥了一眼钱媪婆,淡淡道,“母亲可歇下了吗?” “回四娘子,还未曾呢。”钱媪婆笑道。 “如此便好,我现下过去。”季棉点头,说着就要走。 “四娘子,且等等。”钱媪婆一急,忙拉住了季棉。 第60章 “你还有何事?” “四娘子,你猜方才老奴经过游廊瞧见了什么?”钱媪婆压低了声音道。 “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快说罢,我还要去寻母亲呢。”季棉闻言不耐。 “老奴竟瞧见李郎君同三娘子,二人说说笑笑地出府去了。”钱媪婆添油加醋道。 季棉闻言一愣,脸色沉了下来,拉住钱媪婆询问:“果真?” “千真万确啊,老奴可是瞧得真真的。”钱媪婆连连点头,她煽风点火道,“这三娘子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不成想这背后竟是这样的人。” “那你可瞧见他们往哪里去了?”季棉忙问。 “老奴不曾瞧见。”钱媪婆摇头道。 “行,我知晓了,你先下去罢。”季棉眼眸中闪过一丝不甘,冷声道。 钱媪婆小心地打量着季棉的脸色,竟一时有些摸不准,便应了一声,离开了。 *镇上白墙黛瓦,飞檐翘角,行人络绎不绝。季蕴与李谨和行走在人群之中,她不自在地垂着头,心中正牵挂着曹殊有没有用膳,便时不时地应答了一声,连李谨和说了什么她都不曾听清。 “三妹妹?” 季蕴回过神,她有些窘迫地问道:“表哥,你方才说什么了?” “我方才问你,在书院住得可还习惯?”李谨和依旧是面色温和道。 “挺好的。”季蕴轻声道。 “扬州的松鹤书院比肩江宁崇正书院,以后三妹妹要是有兴趣,可去瞧上一瞧。”李谨和侧过脸,意味深长地一笑。 “我自然知晓松鹤书院的大名,只不过我觉得奚亭书院已经是十分好了。”季蕴顿了许久,挤出一丝笑道。 李谨和闻言沉默片刻,淡笑道:“三妹妹说的是。” 言罢,二人皆是沉默下来,继续往前走。 一阵清风拂过,游丝飘扬,岸边柳絮纷飞,青石板街上宝马香车熙熙攘攘,河面上游船顺水飘着,船上的乐妓们弹奏着琵琶,吟唱着现下流行的曲子,声音婉转悠扬。 季蕴与李谨和一步一步地走上拱桥,站在了桥上。 “三妹妹可走得累了?”李谨和转头,他神情关切地问。 季蕴则是颔首。 于是,二人便倚在桥栏上,歇息一会儿。 此时,曹殊从药铺买完药后,他便准备回书铺,正巧回书铺的路上要经过拱桥。 曹殊不经意地抬头,微顿。 拱桥之上,掩在一片翠青的柳色后,女子婉约的倩影与男子如松的身姿,瞧着倒是十分登对,令人赏心悦目。 桥下的堤岸上,垂柳依依,河水潺潺。 曹殊双眸漆黑如墨,他直直地望着他们,竟一时没有收回视线。 第31章 醋意雨霖铃(一) 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季蕴。 他暗忖道,她今日不是家去吃酒了,如今又怎地同一位陌生的男子在一处? 直到季蕴的目光似是扫向了他,曹殊心中一慌,骤然垂下头。 他眼眸一黯,匆匆转过身,心下不知该如何,又怕季蕴瞧见他,只好狼狈地疾步离去。 桥上,季蕴透过柳色,似是望见了曹殊清瘦的身影,她定睛一瞧,果真是他,只是他竟匆匆离开了,像是逃跑一般。 她心中不解,但碍于李谨和在场,面上则是如常。 “三妹妹,在想什么?”李谨和见季蕴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眼眸微眯,勾唇轻笑出声。 “没什么。”季蕴回神,她摇摇头,轻声道,“表哥,我有些累了,不如咱们先回去罢。” “那好。”李谨和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他思忖地笑道。 二人接着便一同返回,直到经过奚口巷时,才各自分开,李谨和与季蕴话别后,独自一人朝着季宅走去。 季蕴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提起的心渐渐地放了下来。 不觉间,暮色悄然降临,伴着丝丝的凉意,巷子口的紫藤花早已绽放,一条条地垂挂着。 季蕴因方才在桥上瞧见了曹殊,心中便一直想着,她细细思之,打算去寻曹殊。 她走至书铺门口,曹殊早就已经回来了,正在收着书摊儿。 他面容温润,只是晚霞落在了他瘦削的身上,远远瞧着时,他的身上竟带着一股冷落清寂之感。 季蕴走近,眉眼带笑地道:“曹哥哥。” 曹殊其实一早就发觉了她,但又思及她方才与一陌生的男子站在一处,他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股酸意,便垂下头,状作未瞧见她的模样,自顾自地整理着书摊儿。 “曹哥哥,怎么了?”季蕴见曹殊低垂头,并不搭理她,她登时有些疑惑地问。 曹殊闻言身体僵硬一瞬,这才抬起头来,语气温和地道:“娘子这时候过来,所为何事?” “我无事,就是想来瞧瞧你。”季蕴自然是察觉到了曹殊的冷淡,峨眉拢起,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解。 “我现下伤口已经渐好,为了娘子的清誉着想,娘子往后若是无事的话,还是别过来了。”曹殊别过脸去,他面上疏离,轻叹一声道。 “你又怎么了?可是碰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季蕴走近,凑近他的脸,好声好气地问,“你要是心觉不快,可得告诉我。” 曹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再也忍不住,冷笑道:“我没怎么,就算我怎么又与你何干?” 话音刚落,他便已后悔。 第61章 “你今日是怎么了?”季蕴一愣,讪笑几声。 “娘子,天色不早了,快快离开罢。”曹殊心中酸涩,僵在了原地,面上僵硬地说道。 “曹哥哥,你不同我说清楚你怎么了,我又怎知你因何而不高兴?”季蕴蹙眉。 曹殊心头有一股不知名的情绪,他苦笑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难不成要说他是因为看见季蕴与旁的男子在一处而不高兴,可这种话他怎能宣之于口。 他现下穷困潦倒至此,又有何资格不高兴呢。 季蕴心中干噎,她又问:“那我问你,你方才为何看见我就躲?” “我没有。”曹殊阖了阖眼,不看她,心却好似被针扎了一般。 “还说没有,我分明都看见了。”季蕴目光直直地看着他,脱口而出道。 曹殊闻言僵在那里,脸色有些苍白,沉默了下来。 “曹哥哥,你看着我。”季蕴鼻子微酸,她深吸一口气,走至曹殊的面前,语气。 曹殊忍不住低头去瞧她,见她神情委屈,眼眶微微泛红,他登时怔住了,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讷讷地道:“娘子,抱歉,方才我……” “你还没回答我问的话。”季蕴质问。 他哑然,喉咙有些发干。 “怎么又不说话,难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季蕴不打算放过他,继续问。 自从她与曹殊重逢之后,她便发现他变了,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喜欢对外倾诉,将一切都闷在心里。 “娘子,求你别问了。”曹殊神情哀伤,面上像是笼上一层阴影,祈求般地望向她。 “好,既然你不愿说,那我就不强求了。”季蕴自嘲地一笑,她收回了视线,声音很轻,“我以后不会再问了,曹哥哥且放心罢。” 言罢,她转过身想要离开此处。 曹殊转头,心中登时一慌,想要唤住她,但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情急之下,他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季蕴顿时停住了脚步,她轻哂,问:“曹哥哥,可还有事?” 曹殊见季蕴冷着脸的模样,心下不由得慌乱,他期期艾艾地道:“娘子,我方才,抱歉……” 季蕴颦眉,并未言语。 曹殊黯然垂眸,他骤然松开了握住季蕴手腕的手。 “三妹妹。”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男声。 季蕴循声望去,只见原本离去的李谨和折返,他一袭白袍,笑意盈盈地站在了巷子口的紫藤花下。 曹殊自然认出了他便是方才与季蕴在拱桥上的郎君,思及此处,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李谨和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慢慢走到季蕴的面前。 “表哥,因何故折返?”季蕴心中狐疑便问。 “三妹妹,我方才忘记同你说了,明日舅舅邀了亲眷,要在府中办一场筵席。”李谨和瞥了一眼季蕴身后的曹殊,笑道。 “多谢表哥提醒,我明日会来的。”季蕴现下实在是无心应付李谨和,她扯起嘴角笑道。 “那再好不过了。”李谨和闻言轻笑一声,他转头看向曹殊,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问,“不知这位是?” 季蕴正欲回答,便闻曹殊开了口。 “在下曹殊。”曹殊眼眸一黯,朝他作揖。 李谨和眉头微皱,他面上犹豫问:“在下李谨和,你莫非是……” “好了,表哥,天色不早了,快回去罢不然姑母该着急了,正巧我也要回书院了。”季蕴心中一慌,她忙道。 李谨和还有些迟疑,但闻季蕴的话,他自是不好再说什么,便与季蕴话别,离开了书铺。 看着李谨和渐渐远去的身影,季蕴登时松了一口气。 这一幕落入曹殊的眼中,他见季蕴失神地望着李谨和的背影,胸口陡然一滞。 季蕴收回了视线,看向曹殊,他垂着头,面上不甚分明,不知在想什么。 “曹哥哥,你现在可以说了吗?”她问。 曹殊抬头,他喉咙发干,僵在原地一言不发。 季蕴等了许久,发觉曹殊竟是还不肯告知于她,她便赌气地想要抬脚离开。 “娘子。”曹殊轻声唤了她一声。 季蕴登时停住脚步,她没有回头,静静地等待着。 “娘子,明日,明日还过来吗?”曹殊脸色苍白地僵在原地,他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 季蕴眉心蹙了蹙,她语气淡淡地答道:“如果曹哥哥你想要我过来的话,那我自然会过来。” 曹殊闻言稍稍松了一口气,待他再次抬眸看向季蕴时,便见她已渐渐走远。 他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进了书院消失不见,他才缓缓地收回了视线,压下了心中的酸涩感。 不觉间,天色愈来愈暗。 季蕴独自一人走在修篁林中,迎着轻凉的晚风,林中发出稀疏的响声,只剩一丝金光顺着叶子的缝隙间落在了青石板路上,地面上竹影参差。 她倚门观竹,驻足良久,待到竹影缓缓消失,天色彻底暗下来时,她才叹了一声,微觉寒凉,季蕴便拢了拢衣襟,朝着青玉堂走去。回到青玉堂后,云儿已在膳厅摆好的今日的晚膳,等候季蕴的回来。 云儿见季蕴回来,急忙地迎了上来,笑道:“娘子,可回来了,曹郎君的晚膳奴婢已送过去了。” 第62章 季蕴垂头,点了点头,便绕过云儿进屋。 云儿虽不解,但还是跟了上去。 进入膳厅后,云儿方落座,她悄悄地打量着季蕴的脸色,一时有些摸不着,便狐疑地问:“娘子,您这是怎地了?” “我没怎么。”季蕴瞥了云儿一眼,扯了扯嘴角道。 “今日府中可有发生何事?”云儿瞧着季蕴勉强的笑容,她神情有些担心地询问。 云儿不提还好,她一提就顿时想起了李谨和,季蕴的心中更加烦躁了起来。 “娘子,若有事可得告诉奴婢。”云儿见她愈发不耐的神情,试探着问道。 季蕴吃了几口,便觉索然无味,她看向云儿,而云儿同样也在看她,一脸诚恳的。 她叹了一声道:“今日表哥与姑母过府做客,我私下底问了二姐姐,姑母此次来许是要与咱们家联姻。” 云儿一怔,随即结巴地问:“那可是选中谁了?” “暂且不知,可我用完膳离开去时,表哥却独自邀我出府。”季蕴神情苦恼地道。 “如此说来,李郎君对娘子您有意?”云儿惊讶问。 “再没有定论之前,一切皆有可能,我今日看姑母倒是与伯母亲近得许多,说不定她有意于棉娘为新妇,倘若事实真是如此,想必表哥也不敢轻易违背姑母的意愿。”季蕴蹙眉,思忖道。 云儿忧心忡忡地道:“那要真选中您可如何是好?” “那我也是不肯嫁入李家的。”季蕴闻言扶额,她顿了顿道,“我现下还没有成婚的想法。” 云儿连连点头,她道:“奴婢也不想娘子嫁给李郎君。” “行了,继续用饭罢。”季蕴拾起玉箸,倏然想起今日在拱桥上瞧见曹殊,以及他莫名疏离的模样,她心口一时又堵得慌,看见菜肴更用不下了,干脆停箸,置于桌面上。 “娘子,又是怎地了?”云儿不由追问道。 “对了,今日我与表哥在拱桥上瞧见了曹哥哥,但是曹哥哥竟一看见我就走了,后来我去寻他,他却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季蕴叹了一声道。 “曹郎君为何会一看见娘子您就躲?”云儿闻言,有些纳闷地问。 “我也不知。”季蕴摇摇头道,“我去寻他时,他似乎瞧着不大高兴。” “不高兴?”云儿思索一番,她暗想道,季蕴与李谨和在一处,曹殊瞧见了竟然就走了,还不大高兴的模样…… 季蕴一时没有头绪,她垂眸,若有所思地撑着头。 “娘子。”云儿猛然抬头,有些恍然地道,“按您所述,曹郎君不会是瞧见您与李郎君在一处而不高兴的罢。” 季蕴一怔,蹙眉道:“你说什么呢?” “奴婢方才细细思之,曹郎君说不准当真是因为这个而不高兴。”云儿眼神明亮地笑道。 “你此言可准确吗?”季蕴面上犹豫地看着云儿。 “或许可信。”云儿其实也是有些迟疑,她只好讪讪地笑了几声。 季蕴闻言,神情无奈地扯起嘴角。 第32章 不争雨霖铃(二) 翌日。 季蕴思索一番,以有课为由,推了季宅的筵席。 她晌午授完课后,便起身准备去书铺给曹殊送午膳。 不料待她走至书院的偏门时,却见对面的书铺门口站着两位陌生的郎君。 她一惊,急忙地往里头退了几步,避在了门后,悄悄地打量着对面。 两位郎君头戴儒巾,身着素色的襕衫,正对着在书摊儿前摆放书籍的曹殊说些什么,开始时他们都是心平气和的,接着曹殊回了一句,身材略高一些的郎君登时有些气愤,冲上前去同曹殊理论。 季蕴静下心来,仔细去听,所幸能听得一些。 此时,书铺门口。 两位郎君正是曹氏本家子弟,略高的那位名叫曹承,而另一位叫曹望。 他们二人今日特地来寻曹殊是不忍看他这样颓废下去,且劝说曹殊同他们一起准备来年的春闱,重振曹氏本家嫡系。 谁知曹殊只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回身继续整理着他的书摊儿,轻声地拒道:“我志不在此,现下这种安生的日子就很好,你们走罢。” “曹溪川,你再说一遍!”曹承闻言怒其不争,走上前几步,厉声道。 “青川,你冷静一点。”曹望瞧见曹承如此激动的模样,遂拉住了他的衣角,安抚道,“你好好说。” “你叫我如何冷静?”曹承闻言回头瞥了曹望一眼,手指向曹殊,没好气地道,“你瞧瞧他,现下哪里还有曹氏继承人的样子。” “好好好,你先冷静下来。”曹望一面安抚曹承,一面看向神情冷淡的曹殊,他好声好气地道,“溪川,你自幼便得祖父的真传,且文采又是曹氏最为拔尖的,除了你还有谁能力挽狂澜,重振曹氏呢?” 曹殊整理书籍的手一顿,喉咙一时有些发干。 “溪川,你作为咱们嫡系一派的继承人,如今嫡系的地位岌岌可危,我料你心中也是不想看见嫡系就此落寞下去的罢。”曹望喟叹道,“还有,你难道忘记祖父临终前的话了吗?” 曹殊一言不发,只是落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着,指节发白。 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等了许久,见曹殊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曹承再也忍不住。 “这就是你所谓的安生的日子?”曹承走到书滩儿前,捡起一本随意地翻开几页,他出言讥讽道,“开着一家书铺,每日给人抄书,曹溪川,你别天真了,你以为你抄书能挣几个钱啊,要不是……” 第63章 “青川,你别说了!” 曹承话还未说完,就被曹望大声地打断了。 “我偏就要说,曹溪川,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抄这些书都是长川与我省着自己吃饭的钱,私底下求别人买的,你真以为你抄几本书就能换到给家主治病的钱?”曹承没理会曹望,一意孤行地瞪着曹殊道。 曹殊一时怔在了原地。 “我知晓你这个人骨子里头清高,自尊心又强,我们接济你未必肯收,长川迫不得已才想了这个法子,可你呢,你是怎么做得呢?”曹承红着眼睛瞪着曹殊,语气有些哽咽道。 “青川,别说了。”曹望见曹承竟是滚下泪来,一时也红了眼,轻声劝说道。 “可我们万万没想到你如今竟会变得跟个废物一样。”曹承双眼通红,他将书籍甩在书摊儿上,咬牙切齿地道,“曹溪川,你的手废了,难不成你人也跟着一起废了?” “曹青川,你疯了,快住口!”曹望闻言大惊,用力地将曹承拉了回来,大声呵道。 曹殊脸色苍白,他浑身颤抖着,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曹溪川,你对得起祖父吗?”曹承一把推开曹望,拎起曹殊的衣襟,深色的瞳孔着压抑着怒气,他冷笑道,“我问你,你对得起祖父的教导吗?你对得起曹氏嫡系吗?你对得起曹氏的列祖列宗吗?” 说罢,他陡然松开曹殊的衣襟。 曹殊恍惚地后退了几步,曹承最后的那几句话犹如警钟一般压在了他的头顶上,显得格外沉重,令他抬不起头。 “你不是喜欢卖书吗?”曹承冷笑几声,他便转过身肆意地将书摊儿上书籍扫向地面,他道,“我今日就将你的书摊儿给掀了,我看你还怎么卖!” 言罢,他一把将整个书摊儿掀翻在地,随着‘砰’地一声,剩下的书籍凌乱地掉在了地面上。 曹望原本想上前劝阻,但当他看到曹承痛苦的神情,他登时哑然,便收回了手,随即苦涩一笑,暗叹道,他怎能不知这些年曹承所受的苦,曹承一直压抑着自己,到今天终是压制不住了。 曹承将书滩儿掀翻之后,他看着满地的狼藉,渐渐冷静了下来。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下来,曹承脸色微冷地喘着气,曹望神情苦涩,而曹殊则是僵在原地。 良久,曹殊目光下敛,鸦睫微微扫下来,他缓缓地蹲下身来,一本本地拾起地上的书籍。 曹承见曹殊默默地将地上的书籍一本一本地拾起,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一字一句地挤出牙缝地道:“别捡了。” 曹殊一言未发,自顾自地拾着书籍。 “我叫你别捡了。”曹承气得脸都要歪了,衣袖下的双拳紧握,咯咯作响。 曹望见曹承气势汹汹,等要冲上去时,生怕他气昏了头做出什么事来,便急忙地将他一把拽住。 曹承一时被拽住,他回头不解,“你拦我做甚?” “青川,别说了,咱们走罢。”曹望神情有些无奈地叹道。 “我为何要走?”曹承闻言怒目如火,他冷笑着反问道。 “不若你先走,我来劝他。”曹望双眸静静地看着曹承,他拍了拍曹承的肩膀,低声地道。 二人对视了许久,曹承才迫不得已地冷哼几声,他没有看曹殊,红着眼地深吸一口气道:“曹溪川,我原以为你还有几分骨气,却不想如今颓废至此,竟连尊严都不要了,你今日给我记住,你对不起祖父。” 言罢,曹承拂袖而去。 曹殊身形清瘦,漆黑的双眸里是一片死寂,他掀袍蹲下身,将书籍一本本叠好,额前几缕发丝垂下。 曹承走后,曹望回头看向曹殊,他轻叹一声,便蹲下身帮曹殊一起捡书。 二人之间,并未说一句话,就这样默默地捡着,直到书捡得差不多了。 曹殊与曹望一起合力将掀翻的书摊儿扶起,稳稳地靠在了墙壁上。 “溪川,方才……”曹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欲言又止地看着曹殊,他轻声地道,“你不要怪青川,他向来冲动,而且他今日是急狠了才说着这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曹殊低声道,“我不会怪他,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你不要这么说。”曹望心中一慌,忙解释道,“我知晓是你心中难受,但是现下曹氏各族支蠢蠢欲动,竟妄图取代咱们嫡系一派的地位,首当其冲的奚尾曹家你必然晓得的。” 曹殊闻此言,他阖了阖眼,沉默不语,神色满是寂落。 曹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曹殊的神色,继续道:“如若真让他们得逞了,咱们嫡系届时该如何自处,溪川,你想过没有?” 曹殊垂下眼帘,微微偏头,面上不甚分明。 “当年,咱们嫡系突遭横祸,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点怀疑过吗?”曹望发觉曹殊的躲避,他走至曹殊的面前,一眨不瞬地凝视着他,神情严肃地道,“为何偏偏上贡的药斑布会出问题?你想过吗?只因这背后构陷之人清楚官家身为女子,女子为帝本就不易,且官家向来疑心重,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对曹氏下手。” 曹殊岂会不知,他苦笑一声道:“长川,你同我说这些,我恐怕会辜负你的期许。” “怎么会辜负呢?”曹望闻言不解,他喃喃道,“你都没试过,你又怎知会辜负呢。” 第64章 “长川,你可知我当年科考为何会落选?”曹殊勾唇,他脸色苍白,眼眸黯淡无光,他哂笑道,“就是因为主考官得了官家的令,才故意将我的名次划去的。” 这回轮到曹望怔住了,他久久地才反应了过来,面上自然是震惊万分,他原以为当年落选是因徐孟泽这个小人趁机落井下石,却不想真相却是这样。 此时此刻,曹望闻言心中大痛,却是再也忍不住,双眼滚下热泪来,他哽咽道:“你为何从不同我说,溪川,你是宁可一人咬牙面对,也要藏着掖着,你这是何苦呢?” 曹殊面色凄苦,他的眼眶红了一圈,漆黑的双眸氤氲着淡淡的雾气。 对啊,他这是何苦呢? 他暗自哂笑。 曹望掩面大哭,他压抑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爆发,他不仅为曹殊一切不公遭遇,更是曹氏嫡系含冤受屈而哭。 良久,曹望方止住哭意。 “我是遭官家厌弃之人,你们将希望放在我身上,无异于是杯水车薪。”曹殊双眸黯然地注视着前方。 “你再试一次又何妨?”曹望双目通红,他神情诚恳地道,“如今嫡系这辈只剩下你,我以及青川了,咱们再试一次,一起齐心协力重振曹氏。” “长川,你不必再劝,你走罢。”曹殊敛眸,轻声拒道。 曹望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他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书铺。 曹殊见曹望渐渐远去,他挪动着僵硬的身子,险些踉跄着要跌倒,所幸他修长的手扶住了墙壁。 他浑身无力地缓缓坐下,双目失神。 季蕴躲避在门口偷听了许久,一时之间她心中也是复杂万分,不知是替曹殊感到惋惜还是为他所遭的不公而愤怒。 她捏紧了手中食盒,深吸一口气后踏出书院,慢慢地走向了书铺门口的曹殊。 曹殊垂着头,颓丧地倚靠在门前的青石阶上。 季蕴深深地凝视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身前。 曹殊察觉到来人,遂掀起眼帘,便见是季蕴,她的神情看不大清,身后是刺眼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仿佛给她镀了一层金。 “娘子,来做什么?”曹殊垂下头,他敛下黯然的双眸,有些怅然问道。 “曹哥哥,我来给你送饭。”季蕴见曹殊鸦睫微湿,面色极为苍白,她心口仿若堵了起来,勉强地笑道。 “多谢娘子。”曹殊闻言淡淡一笑,但他的双眸却满是凄楚,语气温和地道。 季蕴将食盒搁在窗台上后,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瞧着曹殊身形消瘦,整个人好似笼上了一层凄凉感,她登时感到有心无力。 “曹哥哥……”季蕴支支吾吾地唤道。 “娘子想说什么?”曹殊抬头,双目空洞地看向她,涩然道,“难不成你也要来劝我?” 季蕴忙道:“自然不是,我只是想给你送饭,不想却……” “娘子,你现下是在可怜我吗?”曹殊哂笑,“难道你不知晓,在这世上最忌轻易可怜他人。” 季蕴叹一声,她慢慢蹲下身来,与曹殊对视上,她低声道:“曹哥哥,在我心中,你岂是他人?” 曹殊闻言怔住了,他勾唇惨淡一笑,漆黑的眼中,多了一似微不可察的凄凉,他道:“多谢娘子的好意,只是在下当真不配。” “曹哥哥,其实我一直未同你讲过。”季蕴惘然,语无伦次地道,“还记得初次见你时,你就像这天上的神仙一样,耀眼却遥不可及,令我意外的是,你竟不在意他人对我的偏见,又在之后几年中处处照拂于我,在我心中,你早就同他人不一样了,你不仅仅是曹家三郎,还是曹殊,不过我不在乎你是谁,只要是曹殊,是你就行了。” 曹殊未想到季蕴竟同他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他悄然压下心中的苦涩,眸光晦暗道:“娘子自有大好前程,又何需来淌我这趟浑水?” “曹哥哥,你不要再说此类的丧气话了。”季蕴看向他,低声道,“难道你就甘心放弃曹氏嫡系百年的基业吗?你难道要将祖辈辛苦建立起来的家业拱手让与他人?” 曹殊的脸色苍白,他的嗓音低哑疲倦:“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现下我又与废人何异?” 言罢,他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在他右手的手指的骨节处怪异,不能弯曲,只能畸形地伸着。 季蕴闻言骇然失色,她一把拉过曹殊的手细细地查看着,只见他的手果真是不能弯曲,她渐渐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为何会如此,曹哥哥,谁干的?” “是谁都不重要了。”曹殊的声音虚无缥缈地传入了她的耳际。。 季蕴禁不住滚下泪来,她啜泣道:“曹哥哥,我不晓得,对不起……” “娘子你何曾对不起我?”曹殊摇摇头,他见不得季蕴哭,伸出手将她眼下的泪水轻轻地拭去,语气温和地道,“好了,别哭了,这不值当哭,” “我去找郎中为你医治,你等着。。”季蕴将眼泪拭去,说着便要站起身来,不料下一秒却被曹殊骤然拉住。 “娘子,你往后不必再管我了。”曹殊苦笑道,“如今我早就接受这般堕落的自己。” 季蕴一面拭泪,一面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曹哥哥,你不是这样的。” “那我是怎样的?”曹殊笑了,他问。 季蕴愣住。 第65章 “你想说从前吗?”曹殊微微偏头,面上几乎没有血色,他自嘲道,“我自己都快忘了从前的自己是怎样的,你当然不懂,当我看着身患重病的父亲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当我为了下一顿奔波的时候,我就该知晓我早就不是从前高高在上的曹家三郎了,为了活下去,我不甘心有什么用呢,我只能接受。” 季蕴闻言怔怔地看着曹殊,已是泪流满面。 “可我该恨谁呢?”曹殊阖上眼,身子轻微地颤抖着,喉咙哽咽道,“我最该恨的其实就是我自己,我的清高,我的尊严,我的骨气早就湮灭在市井当中了。” 季蕴再也忍不住,她轻轻走上前去,环住了曹殊,轻轻地扶着他的背,哽咽道:“都过去了,曹哥哥,一切都过去了,你不要怕,以后我陪在你身边,你不要怕。” 第33章 犹豫雨霖铃(三) 那天过后,季蕴一直那么闷闷不乐的,连云儿都察觉到了。 今日书院休沐,因过了立夏天气正巧也炎热了起来,遂待用过午膳后,季蕴便神情恹恹地躲于卧房中。 这时,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云儿身着浅青色窄袖短衫,她端着一盘果子,推门踏入了卧房中,笑道:“娘子最近是怎地了,老这么躲着?不得闷坏了?” 季蕴正倚在黄花梨罗汉榻上,翻阅着手中的书籍,她一面看书,一面抬头瞥了云儿一眼,轻声道:“没怎地。” 云儿踱步至罗汉榻旁,她将果子放在了茶几上后,心下觉着屋子里头有些闷,遂她转过身来,将屋内的疏窗推开,屋外一股清风瞬间就吹了进来。 “娘子还说没怎地,现下连门也不出了。”云儿走到她身边,有些纳闷地笑道,“娘子前些日子还一直去寻曹郎君,最近怎么反而去得少了。” 季蕴闻言手微僵,心中沉甸甸的,不由得叹了一声气。 那日,她安抚着曹殊,却倏然想起在曹氏嫡系最落魄的时候,季家生怕惹火上身,着急忙慌地与他退了婚,虽是不曾落井下石,但季家如此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小人做派,属实是令她没脸。 她登时心生愧疚,便没有脸再出现在曹殊的面前了。 云儿见季蕴叹了一声后,她以为季蕴受了挫,便笑道:“娘子,尝尝这果子罢,奴婢新做的,还热腾着呢。” 季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书籍后,伸出纤细柔腻的手,捻起一块糖糕,张开唇轻微地尝了一口,蹙眉道:“这次做得有些甜了。” “是吗?”云儿有些疑惑。 “你也尝一下。” 云儿闻言也捻起一块糖糕,尝了一口,她仔细地品味了一番,笑道:“是比之前的要甜些,奴婢下次会注意的。” 季蕴点了点头,复拿起书籍,看了起来,云儿则是侯在一旁。 过了一会子,云儿实在是忍耐不住了,她觉着季蕴老是闷在屋里头,怕是不太妥,便出言提议道:“娘子,现下日光正好,不若出去走走罢。” “出去做什么呢?”季蕴兴致缺缺地道。 “出去走走也好啊,奴婢听说书院内有一藏书阁,娘子可要去瞧瞧?”云儿见季蕴时不时地翻阅着书籍,神情恍然地想起院内的藏书阁,便笑道。 季蕴一听,登时来了兴趣,她思忖道:“来了书院这些时日,我还从未去过藏书阁呢。” “正是呢。”云儿顿了顿道,“想必藏书阁的藏书文献浩如烟海呢。” 季蕴心下觉得十分有理,便颔首道:“可,那我就去藏书阁瞧上一瞧罢。” 云儿闻言心中自然欢喜,面上含笑地点头。 季蕴起身来,拾掇了一番后,才出了院门,她见云儿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她无奈地道:“你千方百计地想要我出去走走,你怎地好意思地赖在屋里头,做甩手掌柜了。” “娘子,早点回来啊。”云儿倚门,面上笑嘻嘻地道。 季蕴剜了云儿一眼,转身离开了青玉堂,朝着藏书阁走去。 书院内白墙黛瓦,飞檐翘角,环境极为清幽缓和,清风徐徐,令她的心静了下来。 再穿过花瓶门,季蕴便见一堵筑于水上的白墙,沿着白墙每走两步便镂有一扇花窗,花窗多变,有牡丹纹、秋叶纹、菱花纹等等。 墙头则是堆砌着层层叠叠的黛瓦,极目远望时呈水波浪状。 藏书阁伫立于白墙的尽头处,只见阁楼古朴典雅,朱色雕花大门微微虚掩着,两侧各贴着对联,门楣上匾额上则是提着‘藏书阁’三个烫金大字。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了过去,便见阁楼前植着一棵银杏树,树下似是站着一人,他身影清瘦,着一件素袍。 她并未在意,心中思忖着或许是书院的某位弟子,遂拎起裙子,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 “娘子。” 季蕴刚走至门口时,忽闻身后传来了一个清润的嗓音。 她停住,登时转过身,循声望去。 不远处银杏树下,站着的竟是多日未见的曹殊,他长身玉立,正神色温和地望着她。 季蕴现下心情万分复杂,她未料到能在此处遇见曹殊,但既是碰见了,总不好不去打招呼。 就在她暗自纠结的时候,曹殊竟不知不觉地朝她走了过来,站于阶下,他眉目清浅,着一身干净的素袍,衬得他身形修长如竹。 “曹哥哥,你怎会在此处?”季蕴见曹殊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上许多,便放下心来,她清澈的双眸微动,神情疑惑地问道。 第66章 “今日来给吴老先生送书,他正巧有事恐不得空,便命我送至藏书阁来。”曹殊掀起眼帘,漆黑的双眸注视着她,抿起一丝微笑来,他轻声地道。 “原是这样。”季蕴闻言颔首道。 “娘子可是要进藏书阁?”曹殊嗓音温和地问。 他见季蕴眉目清秀,双眸清亮如水,她身着一件单薄的褙子,浑身透着一股温婉的气质。 “是。”季蕴答道。 “那我便不打搅了,娘子进去罢。”曹殊微微一笑道。 季蕴莞尔一笑,与曹殊话别后,转身朝着藏书阁走去。 曹殊望着季蕴离去的倩影,双眸微黯,直到她进了藏书阁,他才收回了视线。 季蕴走进书院后,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四处逛了逛,便走上楼梯去了二楼。 二楼的藏书要比一楼多上一些,且临窗还布置着一排桌案与竹席,特地供人在此处看书歇息。 她在书架上随意地挑了几本古籍,踱步至桌案处,整理了一下裙裾后坐在竹席上,翻看着手中的古籍。 外头日光正盛,一抹柔和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了屋内。 季蕴眉头轻轻蹙着,现下心思并不放在这些古籍上,她思及方才遇见曹殊,登时有些心烦意燥起来。 她心中虽是牵挂着他,但她身为季家人,季家明哲保身之举自是为了保全全族,季惟也不敢轻易拿全族人的前程冒险,她一时之间便觉得愈加烦躁起来。 季蕴放下书籍,站起身来走至疏窗边,伸手轻轻地推开后,书院的清雅的景致尽收眼底,亭台楼阁、花草树木,无一处不透着一股清幽宁静的氛围。 她靠窗而望,清亮的双眸夹杂着几分愁绪,一阵清风吹了进来,撩起了她鬓边几缕不知何时垂下的发丝。 *天色渐晚时,季蕴起身离开藏书阁,她慢悠悠地在书院中闲逛了一会子,才至青玉堂。刚至院门口,便见云儿与钱媪婆站在一处,云儿神情不知所以,钱媪婆神色焦急万分,不停地来回走动。 季蕴顿时心中一凛,又怕是季宅又出了什么事,遂她疾步朝着远处二人走去。 云儿见到季蕴眼神一亮,钱媪婆则是神色一喜,犹如见到救星一般。 “发生何事了?”季蕴神情冷静地询问。 “三娘子,快随老奴家去,出事了。”钱媪婆张了张嘴,三言两语的一时也说不清楚,她又似是羞于说给她听,欲言又止地说道。 三人话不多说,神色凝重地离开了书院,坐上车舆回了季宅。 回到季宅,季蕴便发觉宅子里静悄悄的,竟然静得有些可怕,她一时想不出到底发生了何事,硬着头皮跟随钱媪婆走至前厅。 三人走至前厅,季蕴便察觉到了厅内的气氛十分古怪。 季惟与于氏坐于正堂,季怀与张氏坐于右侧下首的圈椅中,而季愉与季梧坐于左侧下首的圈椅中。 季棉与李谨和衣衫略微凌乱,他们垂着头,跪在地上。 季蕴走了过去,对着长辈们行了个礼,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的神色各异的脸,问道:“这是怎地了?” 李谨和闻见季蕴的话语时,他的脸顿时涨红了,神情羞愧难堪。 季惟闻言脸色发青,于氏红着眼睛,季怀与张氏神情尴尬无比,季愉与季梧则是想说又不敢说。 季蕴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季棉与李谨和,便疑心起二人来,她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厅中气氛诡异,又是静了一会儿。 季惟再也忍不住,他怒目圆睁,狠狠地拍了一下桌案,颤抖着指着跪在地上的季棉,骂道:“你这个孽障!看你做出这不知羞耻的事来!” 于氏拿起帕子抹泪,她胆战心惊地瞧着季惟,生怕他气得做出什么事来。 季蕴心中咯噔一下,见跪着的二人红白相间的面容,渐渐地明白了过来,她现下正杵在二人的旁边,不免有些尴尬了起来。 “蕴娘,你先坐过来。”张氏料季蕴已经知晓其中之事了,她一面觑着季惟的脸色,一面小声地对着季蕴招了招手。 季蕴不敢多言,闻声坐在了张氏身旁的圈椅中。 她看向一脸怒气的季惟,心下暗忖季棉糊涂,今日所犯之事可不是平日那些小祸,可以举起手来轻轻放过,要是她与李谨和之事传扬出去…… “季棉,你可悔?”季惟气得胸膛起伏着,他怒极反笑道。 “父亲,我不后悔!”季棉登时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大声道。 “你……”季惟一怔,见季棉竟无丝毫的悔过之意,他气得火冒三丈,说不出话来。 “棉娘,快跟你父亲认错,说你后悔了呀。”于氏在一旁干着急,脱口而出道。 “我不后悔。”季棉双手攥紧,她眼神固执地瞪着季惟,语气坚决地道。 “棉娘,现下不是逞意气的时候,你快快跟父亲认错罢。”季梧急得出言劝道。 第34章 订亲雨霖铃(四) 于氏坐在一旁干着急,她一面觑着季惟铁青的脸,一面瞥向一脸倔强,迟迟不肯认错的季棉,心力憔悴道:“棉娘,还不快快向你父亲认错。” 季棉垂头,咬牙:“我,我不认。” “棉娘!”于氏心中一急,出声喝道。 “好啊,你有骨气,既然如此,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败坏家风的东西!”季惟怒火中烧,他猛地站起身来,疾步走至季棉的面前。 第67章 言罢,他抬手,毫不犹豫地刮了季棉一巴掌。 于氏一惊,急忙扑过来后,死死地拽住季惟的衣袖,她见季棉发红的脸颊,不禁滚下泪来,哭道:“官人,不可啊。” 在座的其余各位皆是一惊。 李谨和脸色发白地看着季惟,他颤声道:“舅舅,今日都是子端的错,你别怪四妹妹了。” 季棉被扇得偏过头,正微微发昏,她闻见李谨和的话语,慢慢地回过头看向他,她心中涌起几分羞愧,眼中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 “她今日敢在你的饭菜中下药,犯下如此大错,事后竟还不知悔改,干脆打死了一了百了,就当我没生过这个女儿!”季惟气得脸色涨红,勃然大怒道。 “官人!”于氏一听还得了,满脸泪痕地看着季惟,“官人,不可啊。” “你别拉着我。”季惟闻见于氏的话,如火上浇油一般,他冷眼将于氏的手一把拂去,冷笑道,“都是你,平日里肆意惯着这个孽障,养成了这为非作歹的性子,如若早日管教,今日何至于做出此等丑事来!” “官人,棉娘纵是有千错万错,但她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好歹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官人现下当真是要不顾惜一点父女之情吗?”于氏神情心疼地将季棉抱在怀里,哽咽道。 季惟冷哼:“她有什么迫不得已,来人,上家法!” 季梧一惊,她慌地站起身来,面上犹豫地劝道:“请父亲息怒,父亲何苦来,倘若今日这板子下去,棉娘身子骨单薄,怎地受得了。” “你不必劝。”季惟蹙眉,沉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日不上家法,怎能服众?” 不一会儿,小厮得了命令,他神情惶恐地拿上板子,递到季惟手中。 季惟转过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季棉,作势要抬起手来,却被于氏抱住了板子。 “你拦我做甚?”季惟声色俱厉道。 于氏哭道:“官人,你要打死她还不如先打死我!棉娘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一顿板子下去必定重伤,你不心疼她,我这个为娘的心疼!” “母亲……”季棉双眼通红,她瞧着于氏拦在她面前的身体,心中暗暗后悔起来。 “我什么时候不心疼她了,你不想想,这些年我何曾亏待过她?”季惟听了此话,冷笑道,“可她呢,她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走开,我今日非得给她一个教训不可!” “那就请官人先打死我!”于氏直勾勾地瞪着季惟,语气斩钉截铁。 “你!”季惟见状怔怔地看着于氏,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大哥,消消气。”季愉自然是脸上无光,但她瞧着于氏抱着季棉一个劲儿哭,她心中不忍,便站起身来,劝道,“棉娘是大嫂和你的亲生女儿,打从出生就养在身边的,倘若真叫你打死了,来日后悔可怎么好?” 季惟闻言气喘吁吁地放下手中的板子。 “现下这种形势来看,只有我家子端娶了棉娘为妻才是上上之策。”季愉叹了一声,斟酌道,“给这俩孩子定下亲事,届时自然就不怕外人说闲话了。” 季惟不觉长叹一声,他惘惘地转过身,浑身无力地坐在了椅子上,神情凝重地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季蕴见此时形势逐渐明朗,她不禁松了一口气来。 于氏闻言松开了季棉,抬手轻柔地抚摸了季棉红肿的脸颊,不由得泪如雨下,她哭道:“我可怜的女儿。” 李谨和面色僵硬地跪在一旁,他攥紧了衣袖,转头瞥向了坐在圈椅中的季蕴,双眸中闪过一丝不甘的情绪。 季惟抬头,冷声道:“来人,将那个孽障关进祠堂罚跪,每日静思己过,任谁来,都不准求情!” 小厮们站在季棉身旁,结巴道:“四娘子得罪了。” 言罢,他们不顾于氏的阻拦,将季棉带了下去。 季愉觉得待在此处有些尴尬,便同李谨和离开了前厅。 季棉走后,于氏登时哭得厉害,季梧瞧着心疼不已,她将于氏扶了起来,低声安慰道:“母亲别哭,所幸棉娘此番无事,父亲叫她去跪祠堂,已经是饶过她了。” 于氏哭意微微收敛,点了点头。 季梧瞧着于氏好上了许多,她转身看向季惟,轻声道:“父亲,女儿思虑良久,老是赖在家中不是长久之计,遂决定明日回曹家了。” “梧娘,你不必委屈自己。”季惟当真是心疼季梧,他这个大女儿自幼懂事,他目露心疼,理亏地叹道,“曹平川当真是没有良心,当初若不是为了季家的颜面,我才不会你嫁给他。” “父亲是为了季家,我能明白,我不会怪父亲的。”季梧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她垂下眼帘,轻声道。 “我苦命的女儿。”于氏再次滚下泪来,她抱住季梧大哭起来,“你身子还未好全,不必回去。” “母亲,女儿再不回去,怕是要被外头人骂老赖在娘家,不孝姑舅了。”季梧强忍泪水,抿起嘴角,强颜欢笑道。 季惟红了眼,他道:“梧娘,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你管什么外头人说什么,他们爱说什么便说什么,梧娘,母亲不准你回去。”于氏泪痕满面道。 “母亲……”季梧无奈道。 “二姐姐,当日是姐夫纵妾室,冲撞于你,害你滑胎,就算是拿出去说理,也是没有人站在曹家这一边的。”季蕴见季梧委曲求全的模样,她神情心疼道。 第68章 “是啊,蕴娘说得有理,当日又不是你的过错。”于氏频频点头道。 “你们不必再劝了。”季梧苦涩一笑,摇摇头道。 *季蕴见天色已晚,遂留在季宅住上一晚。张氏同季蕴走出前厅,回了清晖院,一行人走至正屋,孙媪将门阖上候在廊下,屋内便只剩母女二人。 张氏端起茶杯喝了口冷茶,缓了下来后,她再也忍不住,面上浮现嘲讽的意味,她对着季蕴笑道:“当真是痛快,于沁这个贱人得意了这么多年,终于叫她栽了个这么大的跟头。” 季蕴闻言沉默不语。 “我昨日就瞧着棉娘这个丫头好似有些不对,今日果然,她竟不知从哪里买来的虎狼药,下在子端的饭菜中,后又独自一人潜入子端房中,二人便做出这苟且之事来。”张氏继续道。 “今日之事怕不是母亲告的状罢?”季蕴蹙眉,疑惑地问。 “哪儿有如此神通广大,事发突然,我岂能未卜先知,今日也是是骤然得知,先前不过是觉着棉娘不对劲罢了。”张氏一怔,她道。 “原是如此。”季蕴见张氏不像作假的模样,若有所思地道。 “你晚上要吃些什么,母亲命他们去做。”张氏现下心中甚是欢喜,她笑道。 “按母亲的意思来罢。”季蕴有心思,心不在焉地回道。 “蕴娘,你怎地了?”张氏神情担心地看着她,问道。 “没什么,母亲不必担心。”季蕴回过神,笑着摇摇头道。 张氏见状不好再多说什么,季蕴喝了会儿茶,便起身离开,回了卧房中,云儿早就等候她多时了。 “娘子,回来了。”云儿迎了上来,笑道。 季蕴应了一声。 “娘子似乎有心事?”云儿瞧着季蕴,小心翼翼地询问。 “云儿,我从前竟不知棉娘对表哥有意。”季蕴思忖道。 “奴婢也是今日才知晓呢。” “怪不得棉娘从前对我敌意那么大,原是有这缘故。”季蕴叹了一声道。 “娘子别多想了,现下四娘子得偿所愿,咱们应该为她高兴才是。”云儿轻声道。 “你说得对。”季蕴点头道。 “对了,奴婢忘记同你说了,今日收到了何娘子的信,不过奴婢还未拆。”云儿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便从袖口中拿出了何毓寄来的信笺,递给了季蕴。 季蕴接过,她眉头轻蹙,狐疑道:“临臻怎么突然给我寄信了?” 言罢,她拆开了信封,将信纸展开后,仔细地阅了起来。 云儿则是神情好奇地张望着,她问:“何娘子信中说了些什么?” 季蕴看完之后,心中甚是欢喜,喜不自胜地道:“临臻信中说,她被官家亲派的官员举荐,不日便要去东京为官了。” “那太好了!”云儿闻言眼神一亮,实打实地为何嫣感到高兴起来,她喜出望外地道。 “是呢,不过她还说过段日子便要回楚州一趟,途经崇州时可来瞧瞧我。”季蕴笑道。 “那奴婢得早做准备,必得好好招待何娘子。”云儿颔首道。 第35章 不甘雨霖铃(五) 翌日。 季梧再回奚尾巷之前,同季蕴一起去了祠堂,二人走在游廊上,一面行走,一面谈话。 天气晦涩,铅云低垂,像是要落雨了。 “二姐姐,其实,你不必这么早回去的。”季蕴拎着食盒,思索一番道。 “三妹妹别劝我了,我意已决。”季梧面容清丽,她直视着前方,淡淡笑道。 “二姐姐,你如此委屈自己,姐夫他,当真是无情无义,难道你想同他这样的人过上一辈子吗?”季蕴垂下眼帘,双眸满是担忧的意味,她道。 “三妹妹,如今我已是曹家的新妇,局面早就不可挽回,如若我同他和离,外头人不知会怎么编排咱们季家呢。”季梧黯然,苦笑道。 “你又何必在意他人的目光,重要的是自己过得开心,倘若你这般委屈地过一辈子……” “妹妹,别说了,快到祠堂了,咱们进去看看棉娘如何。” 季蕴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季梧笑着打断了。 她见劝不动,便欲言又止地跟在季梧的身后,一步一步地踏上石阶,走进祠堂中。 祠堂内,季棉脸色苍白,咬牙忍着膝盖的痛,她正静静跪在蒲团上,察觉到有人后,回头望去便见季蕴与季梧二人慢慢走近。 “两位姐姐过来做甚?”季棉瞥了她们一眼,高傲地昂着头,冷笑道,“难不成是来瞧我的笑话?” “棉娘,你误会了。”季梧见季棉戾气太重,她叹了一声道,“咱们不过是想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可看的?”季棉抽回视线,嗤笑一声,她道,“看我如今被父亲罚跪的这副惨状吗?” “棉娘,你大可不必这么说,伯父罚你是因你做错了事,你现下不仅不悔改,还在这边讥讽我们。”季蕴闻言蹙眉,语气微冷地说道。 “我还轮不到你来教训。”季棉闻言面上有些愠怒,她斜睨着季蕴,冷哼道,“我没错,我才没有错。” “棉娘,事到如今,你竟还不知悔改。”季梧双眸中满是失望之色,她眉头紧锁道。 “我没有错,这不公平,凭什么,我只是喜欢表哥罢了,我才没有错。”季棉自然察觉到了季梧对她的失望,她鼻子微酸,嘴硬道。 第69章 “你喜欢子端自然无错,那你又可知姑母此次前来就是为着同季家联姻,其实姑母早就有意你为新妇,但你现下竟做出这事来,当真是令人痛心。”季梧眼底弥漫上了一层雾气,语气缓缓道。 季棉闻言瞳孔一缩,她倏然想起那日钱媪婆同她说的话,怔怔地摇摇头,呢喃道:“不会的,钱媪同我说,表哥与三姐姐亲近,她是这么同我说的,不会错的。” 她话音刚落,季蕴与季梧二人皆是愣住了。 季蕴微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不知那日李谨和邀她出府,竟落入了钱媪婆的眼中,之后她定是添油加醋地同季棉说了,季棉才头脑发昏,冒险做出此事来。 “钱媪……”季梧未想到此事还会与钱媪婆有干系,她先是有些震惊,后慢慢冷静下来,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怎么会是她?” “棉娘,那日表哥不过是邀我出府罢了,我同他根本没什么。”季蕴顿了顿,解释道。 季棉垂着头,她的神情逐渐麻木,哂笑一声,道:“三姐姐,你是同表哥没什么,可表哥却并不是这样想的。” 季蕴与季梧闻言沉默了下来。 “还记得初次见表哥的时候,是姑母带他过府做客,那时候我想表哥生得可真好看,从今往后,我便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嫁给他。”季棉抬头,泪水从面上慢慢划落,她笑道。 季梧听完她说的话,神情颇有些动容,她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三姐姐,自我知晓表哥心中有你之后,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季棉似是自嘲,她目光涣散,继续道,“我是羡慕你,又嫉妒你,羡慕你有表哥的喜欢,又嫉妒你能得表哥的喜欢,我时常想,为什么表哥不能喜欢我呢。” “棉娘,我从不晓得……”季蕴凝视着她,面带歉疚之色,犹豫道。 “你不用同情我,我也不需要。”季棉伸手将泪水拭去,她泪眼婆娑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对待女子那般苛刻。” 季梧不解,叹道:“棉娘,你这是在说什么?” “二姐姐,你当真是喜欢姐夫才嫁给他的吗?”季棉双目直勾勾地看向季梧,道,“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迫不得已,姐夫不堪托付,竟为了低贱之人轻慢于你,你难道甘愿同他这般的人过一辈子吗?你难道不想挣脱出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这个做妹妹的看得比你清楚。” 季梧闻言眸光闪烁,她苦笑道:“你现下又何尝不是如此?” “是啊,我也是如此。”季棉自嘲地笑了笑,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是不甘心罢了,为何世人将女子的贞洁看得比人命还要重要,为何男子就可以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倘若女子失去贞洁的话,就会被世人的唾沫给淹死,而男子则会是被认为是一段风流韵事,太不公平了。” “四妹妹,你要明白,千百年来,这世人对女子的压迫已是根深蒂固的了,所谓的三从四德的枷锁则是禁锢了女子的一辈子,何况这些观点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消除的。”季蕴听了此话,感触颇深,她思忖道。 季棉则是沉默了下来。 “我将食盒放在这儿,你饿了就用一些罢。” 说罢,季蕴将提着的食盒放在了地面上。 “棉娘,我今日午后便要动身回奚尾巷,你往后便好好的罢,莫要再让母亲为你担心了,你今年十八了,也该长大了。”季梧垂眸,语气涩然地道。 季蕴瞬间抬头,惊讶道:“二姐姐回那个虎狼窝做甚?姐夫心中根本不在意你,你回去做甚?” “我已是他家新妇,老待在家中不好。”季梧脸上浮现无力的笑容。 “父亲母亲也同意了?” 季梧点了点头。 “你不准回去。”季棉急得要站起身来,不料她跪得时辰太久,双膝已是疼得麻木了,她再起身的那一刻,双腿使不上劲,眼看着就要跌落在地。 季蕴顿时被唬了一跳,她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了季棉的手,好在她没有让季棉形容狼狈地摔倒。 季梧扶住了她,轻声劝道:“好了,你就安心待在祠堂内罢,母亲见你受苦自是不忍心的,所幸你与子端的婚约已经定下,母亲会向父亲为你求情,过不了太久你便可以出来了,你且放心罢。” “你不准回去。”季棉定定地看着季梧,固执地说道,“姐夫一家那般轻视你,你还回去做什么?” 季梧笑着摇摇头,道:“棉娘,你还未成婚,你不懂,成了后,你就不再是从前家中的季棉了,会有很多人很多事牵绊你,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么轻易。” “二姐姐……” “好了,你乖乖的罢,我和蕴娘便先离开了。”季梧轻柔地在季棉的脸上抚摸,笑道。 二人走出祠堂,在游廊中慢慢走着。 季蕴走至附近的水榭时,便见李谨和独自一人站在那儿,静静地朝着她的方向望来。 李谨和见到了季蕴的身影,疾步走过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季梧心下了然,她轻声道:“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说罢,她同季蕴话别后,先行离开了。 季梧走后,周遭好似沉静了下来,偶尔还能听见树上鸟雀清脆的鸣叫声。 “三妹妹……”李谨和面色十分憔悴,一看便知是昨日没睡好的缘故,他随即开了口,下一秒却是退缩了。 第70章 “表哥想同我说什么?”季蕴面色淡漠,询问。 “三妹妹,可否移步水榭?”李谨和双眸一黯。 季蕴知晓要与李谨和说清楚,只好神情无奈地点头,跟在李谨和身后,踱步至不远处的水榭中。 水榭中。 “表哥现下可能说了?”季蕴不敢逾矩,便离李谨和远远的,她问。 “三妹妹,我心中有你,你不会不知晓的罢?”李谨和双眸痛苦地看着季蕴。 “表哥你现下已经同棉娘定了亲,现下说这些怕是不妥。”季蕴闻言蹙眉,语气微冷地道。 “我不喜欢棉娘,我也不想娶她。”李谨和面色僵硬。 现下李谨和与季棉的婚事已成定局,季蕴想要他死心,她冷静了几分,一眨不瞬地看着他,撒谎道:“那今日我便与你说清楚,表哥,我心中早就有中意之人了。” “中意之人?三妹妹你骗我。”李谨和愣住了。 “我没有必要骗你。” 他静静地打量了季蕴一会儿,讪笑几声,试探道,“莫非在江宁三年,三妹妹遇上中意之人?” “不是。”季蕴毫不犹豫地否认。 “那三妹妹的中意之人不会是曹殊罢?”李谨和看向她,不经意间地询问。 季蕴登时怔在原地。 她心中纳罕,暗忖道,难道那日李谨和认出了曹殊,可二人只有过几面之缘,后来曹季两家退婚,自然是没有交集的,李谨和又为何会认出来? “表哥何出此言?”季蕴峨眉轻蹙,她不明白李谨和为何会突然将她与曹殊扯在一起,便问道。 “那日我在巷子口瞧见你与曹殊在一块,我心中纳闷曹殊这名字为何会如此熟悉,后来我才反应过来,曹殊便是从前二姐定亲的对象。”李谨和继续道。 “那你想说什么?”季蕴心中有些慌乱,她攥紧手,故作镇定地问。 “我听闻,曹家嫡系已经落魄,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自然是配不上你。”李谨和瞧着季蕴戒备的模样,他哂笑道。 “无论我喜不喜欢他,他配不配,也由不得表哥来定夺罢?”季蕴深吸一口气,咬牙道。 “那三妹妹,你说,你同曹殊的事情倘若被二舅母知晓,她该会如何呢?”李谨和意味深长地笑道。 “你不必拿母亲来压我。”季蕴冷笑道,“还有,我喜欢谁,往后嫁给谁就不必你来操心了罢。” 话音已落,二人算是言尽了。 季蕴冷着脸离开了水榭。 李谨和认为她喜欢曹殊,但如今为了能够让他死心,她也只好将错就错了。 李谨和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眼眸中闪过一丝痛苦的情绪。 季蕴一路沉默地回了清晖院,走进了卧房中。 她对着云儿命令道;“你收拾收拾东西,午后咱们便回书院。” “好的。”云儿颔首道。 这时,张氏踏进屋内,笑着唤了一声:“蕴娘。” “母亲,怎地这时候过来了?”季蕴闻声,转头问。 “下个月不是就要端午了吗?”张氏走近,便拉着季蕴坐下,她笑道,“母亲今日命仆妇们提前包了一些粽子,已经在厨房煮着了,你午后回书院的时候捎上一些,送给书院中的先生们,总是麻烦他们照顾你,母亲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 “多谢母亲。”季蕴闻言心中缓和了许多,笑道。 母女二人又聊了一会儿,之后便要去用午膳,全家人坐在膳厅中吃了一顿饭,午后季梧也要回奚尾巷了。 季蕴陪着季梧走到了宅中的侧门,她有些依依不舍道:“二姐姐回去后一定要保重身子。” “我会的,你且宽心罢。”季梧眸光点点,颔首道。 季蕴强忍着泪水,她压下心中的酸涩与不舍,挤出一丝笑来。 季梧瞥了一眼正在偷偷抹泪的于氏,她笑道:“母亲,女儿走了,母亲往后在家中莫要再操劳了。” 于氏泪如雨下,她拉过季梧纤柔的手,拍了拍,道:“你好好的,无事的话便回来同母亲说说话。” 季梧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应了一声后,便转过身,瞬间滚下泪来,她踩着脚蹬上了车舆。 车夫行驶着车舆,离开了季宅。 季蕴望着渐渐远去的车舆,失魂落魄地对云儿道:“咱们也走罢。” 云儿手中提着篮子,同季蕴一起登上车舆,朝着奚亭书院驶去。 车舆行驶了一段时间,便至书院的侧门口。 季蕴先回了青玉堂,同云儿一起将篮子中的粽子一一分开来,有肉粽、红豆粽、枣粽等等。 “娘子,这些就送去给曹郎君罢。”云儿笑着提议道。 季蕴闻言赞同地颔首,道:“这粽子还热着,我现下就送去罢。” “那其余的就由奴婢分别送去其他先生学究那里。”云儿思索道。 季蕴点头,便将分好的粽子放进篮子中,提着篮子走出青玉堂,向书铺走去。 书铺内。 曹殊正坐于桌案前抄书,他神情温和,鸦睫微微垂下来,在脸上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曹哥哥。”季蕴站在门前,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轻声唤道。 “娘子来了。”曹殊闻言抬头,漆黑的眼眸一亮,他搁下手中的笔,忙站起身来。 第36章 赠礼雨霖铃(六) 季蕴拎着竹篮,站在檐下。 第71章 她今日梳着团髻,内穿一片式朱色的抹胸,外披烟色罗牡丹纹的褙子,下身则是浅色的百迭裙,浑身透着一股温柔可人的气质。 曹殊搁下手中的笔,他站起身来,缓缓走至门前,目光温和道:“娘子,你来了。” 季蕴眉眼带笑地瞧着曹殊,她颔首道:“是,昨日府中正巧有事,方才回了书院。” “娘子进来坐坐?”曹殊眉目清朗,他一袭素袍,以一根木簪束起墨发,衬得他极为修长干净。 “那就叨扰了。”季蕴点头,含笑道。 说罢,她跨过门槛,踏进书铺内,便见桌案上平铺着一本正在抄录的书籍,纸页上墨色的字迹还未干涸。 “娘子,可要吃茶?”曹殊转身,捻起茶壶便要倒茶,他的嗓音平静柔和道。 “不用,曹哥哥,我不渴。”季蕴急忙出声制止了他,笑道。 曹殊闻言手中一顿,随即便放下茶壶,他目光微微一动,抿出一丝笑来。 “曹哥哥,下个月不是就要端午了。”季蕴将手中放置着粽子的竹篮递到他的面前,笑道,“母亲今日特意给我捎上了一些粽子,我寻思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就想着送给你一些。” 曹殊垂眸,看向竹篮中的粽子,菱形的粽子散发着一阵儿清香,他接了过来,轻声谢道:“多谢娘子。” “曹哥哥不必客气。”季蕴笑吟吟道,“这里面有红豆粽、枣粽还有肉粽,你趁现下新鲜的时候吃罢。” 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她,点了点头,他的眉宇间笼罩着柔和的光华,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好似潺潺的溪水。 季蕴抬眸看向他,视线骤然触碰到他的,她心生赧然,便匆匆垂下眼帘。 曹殊见她眼神有些闪躲,他微微一笑道:“娘子今日赠送粽子,那我也送给娘子一件东西罢。” 季蕴惊讶,澄澈的双眸登时一亮,她神情好奇地问道:“曹哥哥,你要送我什么?” 话音刚落,她却是瞬间反应了过来,暗忖道,现下曹殊日子清苦,她又怎好意思收他的东西呢。 于是,季蕴变得有些踌躇起来,她面上犹豫地看着曹殊,不知该说些什么。 “娘子放心,不是什么名贵的物件。”曹殊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心下了然,便轻声解释道。 说罢,曹殊将竹篮放在了桌案上,在季蕴的目光下,他从抽屉中拿出了一个雕刻精致的木盒子。 他慢慢走至她的面前,定定地看着她,眸底泛出柔色,轻声道:“娘子,打开罢。” 季蕴迟疑地伸出纤柔的手,将木盒子缓缓打开,只见盒子中置着一个金镶白玉镯,质地柔润温和,颇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 “曹哥哥,这镯子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季蕴静静地瞧了一会儿,她便收回了视线,将木盒子重新盖上,摇了摇头,语气坚决的拒道。 “为何?”曹殊眉头微微一皱,顿了顿道,“娘子收下罢,就当是这段时间的谢礼。” “可是这太贵重了。”季蕴摇摇头。 “这个于我不过是身外之物,娘子不要拒绝,好吗?”曹殊微僵,便垂下眼帘掩住了眼底的失落,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带着恳求的意味,像是害怕被拒绝。 “曹哥哥,我怎能收你如此贵重的东西?”季蕴登时心生不安,但她瞧见曹殊似是委屈的模样,她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桌案上抄录的书籍,笑道,“不若你将你抄录的书籍赠予我。” “娘子,收下罢。”曹殊的双眸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委屈又忧伤,他凝视着季蕴,轻声道。 季蕴登时哑然,她的目光刚一触及到曹殊的眼眸,只是一瞬,她便心生怜惜之意,实在是不好拒绝了。 “既然曹哥哥如此坚决,那我就收下了。”季蕴神情无奈,她只好硬着头皮收下了。 曹殊这才心满意足地勾起笑来,他的耳根也渐渐染了红,笑道:“娘子想要书籍的话,且等我将手头的这本抄录完。” “多谢曹哥哥了。”季蕴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垂目道。 曹殊漆黑的双眸凝视着季蕴,其中似乎含着某种异样的情绪。 *又过几日,已至芒种,天气比前些时日又炎热不少。季蕴身披薄衫,如往常一般,授完课回到青玉堂。 院子内的青梅成熟了,但梅子的味道比较酸涩,需得煮熟才是,待煮熟后可清凉解暑。 云儿梳着双丫髻,身着一件鸦青色对交短衫,她正站在膳厅中,端着菜摆放在餐桌上,她抬头笑道:“娘子可回来了,今日回来得比昨日晚了一些。” 季蕴颔首,在水盆中清洗了一遍双手后,在膳厅中坐下。 她正欲用午膳时,便闻院外有人叫门,遂命云儿前去瞧瞧。 云儿应了一声,起身走至院门口,她打开门后见是门童小厮,遂疑惑地问道:“不知你有何事?” “书院门口突然来了一位娘子,自称是季先生的朋友。”门童站在院门外,笑着回答。 云儿顿时眼神一亮,心知必定是何毓来访,忙笑道:“快请进来。” 门童得了命令,一溜烟儿地离开了青玉堂。 云儿转身,喜不自胜地疾步至膳厅,并连忙将此事告知于季蕴。 季蕴心中自然甚是欢喜,可下一秒她心中却疑惑,思忖道:“临臻信中不是提及还要再过一段时日吗?怎提前来了?” 第72章 “娘子暂且别管那么多了。”云儿无奈地瞥了季蕴一眼,她笑道,“还是先忙着招呼何娘子罢。” “也好。”季蕴觉得有些道理,便颔首道,“你去沏一壶热茶来。” 云儿颔首,走出了膳厅。 一刻钟后,院门口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季蕴也已在门口等候。 “蕴娘。” 季蕴闻声望去,只见何毓站在了不远处的花瓶门下,她眉目含笑,头戴山口冠,额间贴着珍珠花钿,身着藕色如意花纹的褙子,下身则是素色的百迭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婉约的气质。 何毓慢慢走近,笑着同季蕴寒暄,语气轻柔地道:“蕴娘,许久未见了。” “临臻,先进来罢。”季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轻声道。 二人一面寒暄,一面说笑,走进了青玉堂的正屋内。 “何娘子快坐。”云儿一见到多日未见的何毓,登时倍感亲切,便忙招呼着何毓在圈椅中坐下,她面带热情地说道。 “云儿,好久不见了。”何毓看向云儿,笑道。 “云儿,快给临臻倒茶。”季蕴坐了下来,她客气地笑道,“我这边的不是什么名贵的茶,还望你不要嫌弃。” “怎么会呢。”何毓闻言摆了摆手,笑道,“不论什么茶,只要是你的茶,我又怎会有嫌弃之意呢。” 季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端起盏托,喝了一口幽香四溢的茶水,何毓也品了一口。 “此茶口感清冽,在夏日里必是解暑良品。”何毓放下盏托,夸赞道。 “你喜欢就好。”季蕴笑道。 何毓又啜一口,顺势打量了四周,她问:“这就是你在书院的住处?” “是,此处虽比不得家中,但好歹十分清静。”季蕴莞尔一笑道。 “这话没错,我方才一路过来时,途经了一处竹林,当真是曲径通幽。”何毓看向季蕴,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随即笑道,“还有,我观你现下,竟是比从前在江宁时平和了几分。” “是吗?”季蕴一怔,她神情纳闷地道,“我怎不知我比从前平和了。” “你自己当然是瞧不出来,我与你三年同窗,几乎是日日都在一处,我还能看不出吗?”何毓勾起嘴角,打趣道,“不信啊,你去问问云儿,她是你的贴身女使,你的变化她定是会瞧得出来的。” 云儿一凛,她仔细地端详着季蕴,支支吾吾道:“娘子是变得温和了一些。” “云儿!”季蕴顿感窘迫,嗔道。 “云儿都说了,你能信了罢。”何毓瞧见季蕴羞恼的模样,忍不住捂嘴偷偷笑了起来。 季蕴暗叹一声,剜了云儿一眼,她倏然想起秦观止淡漠的脸庞,心中登时涌起一股愁绪,欲言又止地问:“临臻,师父他如今,怎么样了?” “我本以为你将师父忘了呢。”何毓笑意微敛,她神情无奈地瞥了季蕴一眼,语气有些幽怨地道。 “我怎会将师父忘了。”季蕴闻言心虚万分,神情讪讪地辩解道。 “那你回来这些日子,怎不肯寄一封信给师父?”何毓蹙眉,质问道。 “我寄过。”季蕴没底气地道。 “只一封又算得了什么。”何毓掀起眼帘,目光直勾勾地朝季蕴看去,语气淡淡地道。 季蕴登时哑然,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羞愧的情绪,她垂下眼睫,在脸上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我实话同你说了罢,师父近来一直郁郁寡欢,脾气也不大好,谁见了他都避之不及。”何毓瞧见季蕴颓唐不安的模样,她叹了一声道。 “那现下师父如何?”季蕴心中一急,忙问。 “你还知晓关心师父,如若你真关心他,怎能如此狠心,你不同我联系便罢了,可竟连师父也不联系,你就算心中怨恨他,好歹是师徒一场,总得顾及一下师徒情谊罢,如今竟成了冤家一般。”何毓心中有气,语气充斥着不满的意味。 “临臻,我……”季蕴自知理亏,她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了。 “你不要怪我说话难听,我今日这些话皆出自一番肺腑,望你能听进去一些,往后我便要去东京了,要见你可不是说能够轻而易举的,总得车马劳顿罢。”何毓打量着季蕴的神色,她沉声道。 “我明白。”季蕴有些心不在焉地道。 只是,她怎么能告诉何毓,那日在青园秦观止偷亲她之事,这种难以齿启之事让她怎么宣之于口。 如今,季蕴也只能将此事烂在肚子里,装作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第37章 为官雨霖铃(七) “你明白就好。”何毓垂眸,语气缓和下来,轻声道,“我也不是责怪你的意思,只是瞧着师父那个样子,我当真是不忍。” 季蕴闻言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她倏然想起离开江宁那日,秦观止立在江边落寞的身影,喃喃道:“是我辜负了师父对我的期许。” “师父一向严厉,是尽他这个师父的责任,他将他毕生所学传授于咱们,不就是为着咱们以后有一个好前程吗?”何毓若有所思道,“我此次能够顺利入京为官,就是有师父在背后举荐之故。” “前程?什么是前程?”季蕴静静地看向何毓,问。 何毓愣住,没有反应过来。 “难道只有入朝为官才算是前程吗?”季蕴收回视线,面上苦涩地问。 “蕴娘……”何毓蹙眉,神情不解。 第73章 “如今朝堂局势不稳,男女分为两派,明争暗斗不断,可见女子为官实在太艰难了。”季蕴沉吟道。 何毓微顿,良久,她的神情变得有些迷茫起来,语气幽幽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正是因世人对女子的偏见,我才必须入朝,为天下女子争取平等,改变世人轻视女子的想法。” “临臻,倘若如此,往后你的路可就难走了。”季蕴被何毓的一番言辞给惊到了。 她知晓何毓能够挣脱家族,考进崇正书院已属不易,但见现下何毓远大的志向,她心中隐隐地担忧了起来。 “我不怕。”何毓笑了起来,语气坚决地道,“路难走又如何,就算路再曲折,我也要走下去不是。” “临臻,见你如此,我才发现我是如此懦弱。”季蕴面上羞愧地说道。 “蕴娘,我从前想,倘若咱们二人入朝为官,那该有多好,直到后来,我却骤然得知你要归家的消息,虽然我的心中是挺失落的,但是我尊重你的选择。”何毓继续道。 “这些话你从未对我说过。”季蕴眉头微蹙,她有些惘然道。 “不过你当了先生也好,可以传授弟子们正确的观点,而我往后身在朝堂,我为锋你为守,岂不是两全?”何毓勾起嘴角,笑道。 季蕴怔住,她神情动容地点头,道:“你此话有理,你为锋我为守,只是入了朝堂,你必卷入御史与宰相的争斗中了,届时你不斗也得斗,待你去东京之后,可得顾全自己才是啊。” “既入朝堂,又如何能置身事外。”何毓笑道,“我自是会万分小心的。” “是,你往后行事得思虑周全,莫不要被人钻了空子,为难于你。”季蕴神情担忧地看着何嫣,轻声道。 “好了,好了,你就不要为我担心了。”何毓放松了下来,她站起身拉着季蕴的手,出言宽慰道,“你说的我会注意的,我今日刚到崇州还未好好逛过,不若你陪我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啊。” “既如此,那我就陪你出去走走。”季蕴颔首,转头对着云儿,问,“我待会要出去,你可要一起?” “娘子您出去,我自然是要跟着服侍您的。”云儿笑道。 “那咱们一起罢。”何毓闻言心中甚是欢喜,喜出望外地拉着季蕴就要往外头走。 “你慢些。”季蕴神情无奈地道。 三人走出奚亭书院,走至镇上,镇上繁华热闹,叫卖声不断。 何毓兴奋地张望着,笑道:“蕴娘,崇州同楚州好似有些不同。” “有哪些不同?”季蕴闻言转头,好奇地问。 “首先就建筑而言,楚州临淮,而崇州临江,两地的建筑总是有些不同的,我方才再来书院的路上就发觉崇州的屋脊,两头是高高翘起的,瞧着甚是可爱。”何毓看向街上的铺子的房顶,笑着说道。 “还有呢?” “还有就是这话,我当真是有些听不懂。”何毓想了想,故意压低了嗓音道。 季蕴忍俊不禁,她道:“俗话说十里不同音,崇州同楚州语言相通,虽有差别,不过你仔细听的话还是能听懂的。” 何毓面露为难,道:“真的吗?” 季蕴点头。 “蕴娘,那个卖的是什么?”何毓停住脚步,站在了一个摊位前,神情好奇地问。 季蕴闻言看过去,只见摊位上摆放的是崇州特色的果子,色泽青碧,麦香浓郁,她了然一笑,回答道:“这是冷饤。” “冷饤是什么?” “就是由灌浆饱满、成熟的麦穗,除去麦壳与麦芒后,在铁锅上文火翻炒,再经石磨磨制而成的果子。”季蕴轻声解释道。 “我还从未见过呢。” “云儿,给临臻买一份尝尝。”季蕴见何毓如此好奇的模样,她倒觉得十分有趣,便对着云儿吩咐道。 云儿应了一声后,上前一步,对着摊主问:“大娘,请问冷饤怎么卖?” 摊主是一位妇人,她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答道:“五文钱,这冷饤可是我今日晨起刚做好的,还新鲜着呢。” “那就来一份儿。”云儿点头,笑道。 说罢,她从袖口中拿出五文钱,递给了摊主。 摊主笑着接过,赶忙地将冷饤盛至油纸中包好,再递到了云儿手中,她道:“这冷饤加上一些糖,或许味道会更好一些。” 云儿转身,将打包好的冷饤送至何毓手中。 何毓笑吟吟道:“多谢。” “你何必客气。”季蕴摇摇头,笑道。 就在三人继续往前走时,季蕴似是想起了什么,登时停住脚步。 云儿回头,神情不解地问:“娘子,怎地了?” “云儿,你不若再买一份儿罢?”季蕴不好意思地提议道。 云儿与季蕴的双眸对视上,她顿时就明白了季蕴的意思,无奈地道:“好罢,奴婢再去买来,娘子们且在此地等候。” 何毓站在季蕴的身旁,神情疑惑地问:“蕴娘,莫非你也想吃,我瞧这一份也挺多的,何必再浪费钱再买呢。” “不是,我是买来送人的。”季蕴摇头,答道。 “原是这样。”何毓点头。 不一会儿,站在原地的二人便见云儿从摊主手中接过两份包装好的冷饤,正朝着她们走来。 待云儿慢慢走近,三人则是继续往前逛。 第74章 何毓在江宁时,整日就知在书院埋头苦读,也不曾好好出去玩过,如今已如愿入朝,便放松下来,她瞧着街上的人情.事物,觉得十分新奇,竟像个小童一般欢乐。 云儿悄然凑近至季蕴的身旁,小声道:“奴婢还从未见过何娘子这般开心呢。” “你现下不就见到了,让临臻开心一场也好,往后她去了东京,就不一定能够像现下这般轻松了。”季蕴瞧着何毓的背影,有所感地道。 云儿闻言心中也变得沉重了起来,她道:“娘子,您不要将所有的事都往坏处想,以何娘子的所学,必定能安稳扎根于东京。” “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了。”季蕴轻叹。 “既是陪何娘子出来,娘子您也得开心一些,您瞧您的眉头都皱着呢。”云儿劝道。 “你说得对。”季蕴思忖道。 “你们主仆二人偷偷摸摸的,说着什么悄悄话呢,不妨让我也听听?”何毓停住,回头看向季蕴与云儿,揶揄道。 “没什么,咱们继续逛罢。”季蕴微顿,笑着摇头。 “蕴娘,你何时买了一个玉镯?”何毓在季蕴不经意抬手间,瞧见了季蕴手腕上竟然戴了一个镶金玉镯,便问。 季蕴愣住,她连忙就玉镯掩藏在袖子下,神情不自然地回答:“旁人送的。” 何毓见季蕴含糊其辞,她便没再说什么。 三人在镇上逛了许久,不觉间,天色渐晚,已至傍晚时分,暮色西沉。 她们也逛够了,便打算回奚亭书院。 行至奚口巷时,季蕴便提议从侧门进去,何嫣不大认得路,自是听从季蕴的,而云儿岂不知季蕴的意图,只是不忍拆穿罢了。 很快便走至书院的侧门,日光透过稀疏的竹影映着夕阳的余晖,曹殊正同往日一样在摊儿前整理书籍,搬回屋内,夕阳照在了他清瘦的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光。 季蕴瞥了云儿一眼,云儿顿然心领神会,将提着的冷饤递给了季蕴。 “蕴娘,你这是要……”何毓心中狐疑,便问。 “你且等等,我去去就来。”季蕴笑道。 言罢,她朝着书铺走去。 曹殊闻见动静,抬头望去,便见季蕴步履盈盈地走了过来。 季蕴走到曹殊的面前,她明亮的眼眸中满是笑意,道:“曹哥哥,在搬书呢。” 曹殊身着青衫,在夕阳的余晖下,好似流淌着光华的暖玉,他轻声笑道:“是,娘子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季蕴将藏在背后的冷饤,递到了曹殊的面前,笑道:“我记得你爱吃这个,今日途经镇上时正巧看见有人在卖,便买了一份儿给你。” “多谢娘子。”曹殊眸光微动,静静地凝视着她,眉宇间笼罩着柔和的光华,唇边勾起清淡的微笑。 “蕴娘,不知郎君这位是?” 这时,一直在远处看戏的何毓按捺不住了,笑着走了过来,意味深长地看向季蕴。 第38章 告白雨霖铃(八) 此时,奚口巷书铺门口。 季蕴回头,便见何毓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正神情好奇地打量着曹殊。 “蕴娘,不介绍一下吗?”何毓看向季蕴,眉目含笑道。 曹殊察觉到季蕴似乎识得这位陌生的娘子,便朝她作揖,缓缓开口道:“在下曹殊,字溪川,见过娘子。”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犹如早春的溪涧,传入她们的耳中。 季蕴蹙眉,她瞧见何毓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曹殊,神情无奈地介绍道:“曹哥哥,这位是我在江宁的同窗,何毓。” 曹殊闻言,颔首示之。 “曹哥哥?”何毓开口跟着念了一遍,语气似乎带着促狭的意味,她调侃道。 季蕴闻言登时羞恼,转头剜了何毓一眼。 曹殊面露赧然,他的耳根竟微微发烫,不知该说些什么,全身拘谨地站在原地。 “好了,蕴娘,别生气嘛。”何毓笑意收敛了几分,忙按住了季蕴的肩膀,她收回手,朝曹殊作揖,笑道,“在下何毓,字临臻,见过曹郎君。” 曹殊冲她微微一笑,随即点了点头。 “蕴娘,我说你方才为何叫云儿另买一份冷饤,我询问你送给谁,你也不肯好好说,现下我才知晓,原来是送给这位曹郎君啊。”何毓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语调,故作惊讶道。 她话音刚落,季蕴与曹殊二人皆变得不自然起来。 “蕴娘,你不会是害羞了罢?”何毓故意问。 “临臻,你……”季蕴登时抬眸,瞪了何毓一眼,但碍于曹殊在场,要说的话却说不出来,只能咽了回去。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住嘴就是了。”何毓悄然瞥了一眼曹殊。 曹殊眉目温润柔和,着一袭青衫,身形如竹一般修长。 何毓心中忍不住暗叹一句,当真是生得同神仙一般。 曹殊自然听出了何毓的打趣之意,他的面上泛出淡淡的红晕,轻声谢道:“多谢娘子。” “曹哥哥,你不必客气。”季蕴摇摇头,笑道。 “蕴娘,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何毓现下迫不及待地要去质问季蕴,她不动声色地催促道。 “我还有话要同曹哥哥,不若你随云儿先回去?”季蕴顿了顿。 何毓欲言又止地瞧了季蕴一会儿,只能同意道:“也好,那我就先走了。” 说罢,何毓笑着先行离开了,云儿还在书院的侧门口等候。 第75章 云儿见只何毓一人来了,神情不解地问:“娘子怎么不过来?” “她啊,现在心中只有那位曹郎君,哪里还有空管我们啊,她方才说让咱们先回去。”何毓揽住云儿,往书院里头走。 云儿还有些迟疑地回头去看,但是何毓步履匆匆,她只好随着何毓走了进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修篁林的花瓶门。 何毓正垂着头,心思都在季蕴与曹殊身上,便也未察觉到来人,竟一头撞了上去。 何毓唬了一跳,却也来不及,撞上来人的胸膛中,不由得惊呼一声,脚下登时不稳,踉跄着似是要跌倒。 云儿跟在何毓的身后,傻眼地瞧着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似乎是还未有反应过来。 来人一凛,他迅速地伸出手,稳稳地环住了何毓纤细的腰肢,低声询问:“娘子,没事罢?” 何毓闻言抬头,便见是一位五官干净清秀的男子,她回过神来,猛地推开了他,她急忙背过身去,整理了一下衣襟,故作镇定地回答:“我,我没事,方才多谢你了。” 来人便是曹承,他是曹家本家嫡系子弟,曹殊的堂兄,吴老先生曾是他的师父,他今日来奚亭书院,是为求吴老先生往后帮忙多规劝曹殊,参加来年的春闱。 吴老先生沉思了一会儿,便答应了曹承的请求,之后曹承就离开了吴园,却没想到在花瓶门前意外地撞上了何毓。 云儿反应了过来,上前询问何毓的状况,发觉何毓无碍之后,便松了一口气。 何毓慢慢转过身,看向门下的曹承。 曹承此时才慢慢看清楚了何毓,只见她头戴山口冠,面容姣好,不施粉黛,眉眼间透着一股书卷气,身穿藕色如意花纹的褙子,瞧着犹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他似是看呆了一般,深沉的双眸闪过一丝惊艳的意味。 “你怎地这般无理?”云儿发觉曹承竟直勾勾地盯着何毓瞧,她下一秒便挡在了何毓的身前,遮住了曹承的视线,没好气地说道。 曹承被骂得瞬间回过神,他面红耳赤地伸手作揖,讷讷道:“抱歉,方才是在下孟浪了。” 何毓安抚了云儿后,她轻声道:“没事,郎君你不要在意。” 云儿悄悄地白了曹承一眼,冷哼一声。 曹承瞧着云儿,心中觉得有几分眼熟,像是在哪里瞧过一样,但他现下一时也想不出在哪里瞧过。 “何娘子,咱们走罢。”云儿目光警惕地瞥了曹承一眼,对何毓说道。 何毓闻言自然是没有异议,她点了点头,便要随着云儿离开。 曹承见何毓即将离开,他的心中陡然一急,忙问:“敢问娘子芳名?” 何毓停住脚步,她回头,清风撩起她的外衫,她嗓音轻柔地道:“何毓。” 说罢,她们便离开了修篁林,徒留曹承一人站在原处。 曹承久久不能回神,他喃喃道:“何毓?哪个毓?” 当他再次抬头时,修篁林哪里还有何毓的身影,他只好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书院。 书铺门口。 “临臻她向来如此,曹哥哥别介意她方才说的话。”季蕴抬眸,悄悄看向曹殊,神情不好意思地道。 曹殊闻言摇摇头。 季蕴心中别扭,也不知该说什么。 曹殊漆黑的双眸看向她,他温润的眉眼仿若潺潺的溪水,轻声道:“没想到娘子还记得我爱吃冷饤。” 季蕴垂下头,手悄悄地捏紧衣袖,小声道:“我怎么会忘记。” “娘子说什么?”曹殊一时没听清,他神情有些茫然地问。 “没什么。”季蕴一顿,她抬头,明亮的双眸看向曹殊,她勾起一丝笑来。 曹殊的眉心浅浅蹙起,他静静地凝视着她,道:“上次我不是答应要给抄书,今日我已抄毕,现下便拿来给娘子罢。” 季蕴闻言点了点头,见曹殊转身进屋。 天上浮云流动,不觉间,天色愈来愈暗,余晖渐渐退却,月色升起。 曹殊走了出来,将手中装订好的书籍递给季蕴的面前,轻声道:“娘子看一下罢,可有不满意的地方。” “你抄录的,我又有何不满意的。”季蕴接过,翻开来瞧了几眼,便阖上,笑道。 曹殊闻言抿起一丝浅笑,他道:“娘子不嫌弃就好。” 这时,曹承从书院的侧门走了出来。 他看向对面的书铺时,便见曹殊同一位女子在一处,他立时心生怀疑,迟疑地走了过去。 曹殊远远见到曹承慢慢走近,他神色微动,蹙眉,问:“青川,你怎地过来了?” “我有事来寻吴老。”曹承没看曹殊,他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 季蕴闻声转过身,见到来人是曹承顿时一惊,她知晓他那日掀了曹殊的书摊儿,心中便紧张了起来,生怕他又对曹殊做出别的事情来。 曹承怔住,他神情有些意外地看着季蕴,从前曹殊同季梧定过亲,他自然识得季蕴。 不过后来两家又退了婚,他对季家人没有好感,脸色便凝重了几分,看向曹殊,质问道:“溪川,你怎么会同季家三娘在一起?” 曹殊蹙眉,他刚要开口,季蕴便抢先回答了。 “我如今正在书院任职,而曹哥哥现下开着书铺,我偶尔会向他买书而已。”季蕴隐隐地察觉到了曹承的敌意,她急忙回答,为曹殊开脱。 第76章 曹承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二人。 他不经意间瞥向季蕴的手腕处,下一秒双目不由得瞪大,他愣住了,惊诧地问:“三娘子,你这个镯子从哪里得来的?” 季蕴看向手腕上的镶金玉镯,正是前几日曹殊赠送的,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她抬头,瞧着曹承惊诧的神情后,立时顿住,现下她是抬手不是,放下手也不是,吞吞吐吐地回答:“这镯子,是曹哥哥送的。” 曹承打量着季蕴的神情,他心中慢慢明白了过来,深吸一口气后便转头看向曹殊,他指着季蕴,神情不解地问:“溪川,这镯子可是主母生前的遗物,是要留给你未来新妇的,你为何,为何要将这个镯子送给她?” 季蕴闻言张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瞧着手腕上戴着的玉镯,她又转头看向曹殊。 曹殊双手攥紧,低声轻笑:“是我自己要送给她的。” “那你为何偏偏送给她?”曹承冷眼地看着季蕴,道,“为何偏偏是季家人?” 曹殊敛眸,一言未发。 “你难道忘记从前季家人忘恩负义之举吗?”曹承继续道,“你现下又为何将镯子送给季家三娘?” 曹殊清瘦的身影在皎洁的月光下如同亘古宁静的长夜,温和却疏离。 “你说话啊。”曹承逐渐不耐。 季蕴已经从开始的震惊以及不可置信渐渐缓和了下来,她道:“抱歉,我不知晓,我现下就归还此镯。” 说罢,季蕴着急忙慌地要将手腕上的玉镯摘下来,下一秒曹殊却伸手制止了。 “娘子不用归还,这是我心甘情愿送给你的。”曹殊面容温和,唇角淡淡地笑着。 “曹哥哥,你,可是,这个镯子是给你未来的新妇的。”季蕴语无伦次地说道。 她话说完,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缓缓地抬头看向曹殊。 此刻他正目光温和地凝视着她,二人瞬间四目相对。 曹殊低头注视着她,神色变得格外柔和,他轻笑道:“是啊,本就是给你的啊。” 季蕴怔住了,惊得不敢说话。 “季蕴。” 自重逢以来,曹殊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 曹殊漆黑的眼眸,竟是隐藏着难以察觉的情愫,他一字一句,放缓了语速,无比认真地说:“我心中有你。” 季蕴的心陡然一颤。 第39章 送别雨霖铃(九) 季蕴直瞪瞪地瞅了曹殊许久,她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一阵恍惚中,她恍若听见自己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 曹殊轻掀眼帘,一双漆黑的眼眸扫向她,只见她似是怔住了,睫毛却如蝶翼般微微颤抖,明亮的双眸如秋水郁郁。 “一直以来,我的心中都有你。”他眸光清亮,缓缓地将积压多年的情意诉说了出来后,他如释重负。 此时此刻,季蕴无法形容自己复杂的心情。 曹承闻言震惊不已,他张开了嘴,好几次想要说些什么,但方瞧见曹殊的神情,便只好咽了回去。 她似是察觉到了曹殊灼灼的眼神,心中顿时慌乱不已,就这样踌躇地站在原地。 曹殊面容如玉,他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一眨不瞬地凝视着季蕴,眸子似乎隐含着期待之意。 季蕴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她悄然抬眸,却措不及防和他的眼神交汇。 她登时惊慌失措,急忙地避开了视线。 “曹哥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她再也待不下去,便留下一句话,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曹殊站在原地,伸出手想唤她一声,已是来不及,只能瞧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 他抬起的手缓缓地垂下,眼底闪过一丝失落的情绪,清瘦的身影瞧着十分落寞。 这时,曹承见季蕴走远,他便开了口,语气中满是不解地问道:“溪川,我不明白,你,你为何会喜欢季家三娘?” 曹殊阖了阖眼,压下心中的酸涩感,并未回话。 “你喜欢谁不好,却偏偏喜欢季家三娘。”曹承走至曹殊的面前,他的语气带着愤恨,道,“你难道忘了当初家道中落时,季家人是如何对你的?他们火急火燎同你退了婚,又巴巴将季家二娘嫁给曹平川这个虚伪至极的蠢货,季家如此羞辱于你,你难道都忘了吗?” “我没有忘。”曹殊吸了一口气,嗓音低哑道。 只是,这些同季蕴有何干系呢? “那你为何?”曹承脱口而出。 是啊,他为何会喜欢季蕴? 曹殊暗忖。 若要究其根底的话,许是同季蕴的初次见面,他就注意到了她。 她幼时不得宠,性子怯懦自卑,一举一动皆是小心翼翼,当她被季家主母训斥时,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属实是令人心疼。 再后来,他每次来季家做客时,会格外留意季蕴。 这一留意,便是从此再也挪不开眼。 “你说话啊。”曹承见曹殊沉默不语,他面上染上几分薄怒,语气急促地问。 “青川,喜欢便是喜欢,当你真正欢喜一人时,你就懂了。”曹殊低头,轻声笑道。 “你在说什么啊?”曹承眉头紧蹙,他冷笑道,“就算你同季三娘两情相悦,那你觉得季家会同意将她许配给你吗?” 曹殊闻言怔住。 “曹溪川,随你,随你罢,我往后不会再来管你了。”曹承双目失望地看着曹殊,咬牙道。 第77章 说罢,他长叹一声,拂袖离去。 曹承方才的一席话,似是敲打了曹殊,他的神情凝重了起来,心登时沉入了谷底。 只因他清楚地明白,以他今时今日卑微的身份,自是配不上季蕴的。 思及此处,曹殊愣怔片刻,神情有些颓唐地收拾着书摊儿上的书籍。 清冷的月光照在了他的衣衫上,他垂着头,面容不甚分明。 入了夜,书院内已掌灯,修篁林中幽静无声。 季蕴则是独自一人步履匆匆地行走其中,周遭一片静谧,她的心跳却如打鼓一般。 走至青玉堂时,云儿正站在院门口仰头张望着,等候季蕴的归来。 “娘子,你可回来了,叫奴婢好等。”云儿远远地就瞧见了季蕴的身影,迎了上来,笑道。 季蕴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神思恍惚地应了一声。 主仆二人走近院中,云儿将门阖上并且锁好,同季蕴进了膳厅。 膳厅内,餐桌上凉菜已经摆放好,何毓还未落座,正等着季蕴回来。 何毓抬头便见季蕴风尘仆仆地进了屋,她忍不住调侃道:“怎么,好容易跟你的曹哥哥聊完了?” 季蕴闻言耳根隐隐发烫,她并未理睬何毓的调侃,面带歉意的笑道:“临臻,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咱们现在用饭罢。” 何毓见季蕴不接话,只好别过脸撇了撇嘴,入了座。 因有何毓在场,云儿自是不能像往常一样同她们一起用膳,她还得去往厨房端别的菜肴。 “云儿,坐下一起吃罢,这又不是在家中,不必如此拘束。”季蕴蹙眉道。 何毓见状,忙不迭点头,笑道:“是啊,云儿你坐下一起用罢。” 云儿登时心中有些感动,不过她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奴婢不急,等娘子们用完奴婢再用,况且奴婢还得给娘子们上菜呢。” 说罢,云儿便转过身走出膳厅,朝着厨房走去。 云儿走后,膳厅中只剩下季蕴与何毓二人。 何毓将玉箸搁下,她不怀好意地笑道:“蕴娘,不若你同我说说你那位曹哥哥罢。” 季蕴心中干噎,她道:“先用膳。” “我现下就想知晓。”何毓见她毫不犹豫地拒绝,自然是不依,便一个劲儿地软磨硬泡。 季蕴被她缠得没了办法,只好神情无奈地点头,道:“好好好,我同你讲还不成吗?” 何毓得逞地勾起嘴角。 “曹哥哥家与我家是世交,所以我与他自小便相识。”季蕴看向她,轻声道。 “原来还是青梅竹马啊。”何毓笑着打趣道。 “我同他算不得青梅竹马。”季蕴闻言眼眸一黯,垂下眼眸道。 “怎么说?”何毓一愣。 季蕴语气涩然道:“曹哥哥从前与我二姐姐定过亲,他们才算是真正的青梅竹马,而我不过是跟在他们身后的一条小尾巴而已。” “你说什么?”何嫣大惊,“他定过亲,还是同你二姐?” 季蕴强颜欢笑道:“是,只是我回崇州之后,才得知曹家落魄的消息,伯父因不忍二姐姐嫁过去受苦,便与曹哥哥退了婚。” 何毓又问:“那你从前便喜欢曹郎君了?” “我……”季蕴此时心乱如麻,她小声道,“我不知晓。” “这你怎么会不知晓?”何毓不解地问,“那我问你,你喜欢他吗?” 季蕴愣住,她竟一时回答不上来,其实她也不知晓她究竟是喜欢曹殊,还是将他当作了兄长来看待。 何毓见季蕴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心中便知她还未开窍,她无奈道:“原来你自己也不知。” 季蕴欲言又止道:“临臻,我是方才得知,曹哥哥,他,他心中有我,我现在心中乱得很。” “那你自己可得好好想想,咱们还是先用膳罢。”何毓叹了一声道。 用完膳后,二人又在灯下聊了许久。 之后便是洗漱完毕,各自安歇,一宿无话,不过季蕴有心思,并未睡得好。 翌日,晨光熹微,旭日东升。 何家早早地派人乘船来接何毓回去,遂季蕴便送至渡口。 “蕴娘,我马上便走了,你往后要好好的。”何毓望着季蕴,眼眶悄悄变红,她轻声嘱咐道。 季蕴不禁滚下泪来,神情不舍地道:“我会的,你且放心罢,还有你,你去了东京之后,可得保重好自己,不要与人交恶。” 何毓点头,泪光点点道:“我会的,也请你放心,等我到了东京会写信给你的。” “好。”季蕴应了一声。 二人正在依依惜别中,云儿走了过来,她手中拿着一坛芦稷酒,递给了季蕴。 季蕴接过,她将面上的泪水拭去,笑道:“这是崇州有名的芦稷酒,专门为饯别时所喝,今日我就同你喝完这坛酒。” 说罢,她将酒坛开封,将酒水倒进碗中,递给何毓后,便为自己倒了一碗。 何毓强忍泪水,她勾起嘴角道:“好,今日我便与你不醉不归!” 说罢,二人对碰,一齐仰头尽饮下。 一碗喝尽,何毓便要登船离开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蕴娘,你今后要多多保重。”何毓上了船之后,她转过身,强颜欢笑道。 季蕴闻言胡乱地点头,她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你也多多保重。” 第78章 船夫高声喝了一句,将缰绳炮下之后,他拿起浆在河面上划动了起来,船晃晃悠悠地驶离了岸边。 何毓倚在栏杆边,朝季蕴挥了挥手,她大声喊道:“蕴娘,你回去罢!” 季蕴忍不住走上前几步,她双手放才嘴唇两侧,泪眼婆娑地大声喊:“我不回去!” “你回去罢! ”何毓继续喊。船愈来愈远,何嫣的声音从遥远地风中传进了季蕴的耳中。 季蕴泪如雨下,喃喃道:“我不回去,临臻,望你今后一切平安顺遂。” 云儿见季蕴如此伤心不已,她上前扶住季蕴,轻声宽慰道:“娘子,何娘子如今得偿所愿入朝为官,您该为她感到高兴才是啊。” “临臻入京,我虽高兴,但更多的则是担心,担心她日后吃亏。”季蕴怅然若失道。 “娘子,何娘子不是说了,她会万分小心的,您就不要太过担心了。”云儿叹道。 “云儿,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回崇州?”季蕴敛眸,苦笑道。 “娘子您怎么会这样想?”云儿神情疑惑地问。 “如今临臻孤身一人入京,你让我如何忍心,早知当初我就……”季蕴语气涩然道。 “娘子,何娘子定会尊重你的选择的。”云儿出言宽慰道。 “但愿如此罢。”季蕴抬头,看向渐渐远去的船,若有所思地说道。 “娘子,咱们现下回去罢。”云儿轻声道。 季蕴闻言收回了视线,压下心中的不舍,应了一声,同云儿离开了渡口。 第40章 机会雨霖铃(十) 渡口。 季蕴立在岸边,怔怔地望着。 一股清风拂过之时,她轻薄的衣衫微微地飘动着。 河水波光粼粼,只是船已经远去,变成了一个小黑点,隐约地瞧不见了。 季蕴抽回视线,在这一刻悲伤及不舍的情绪几乎席卷了她,却是再也压抑不住,泪如雨下。 云儿瞧着季蕴如此难过的模样,她心生不忍,便从袖口中拿出帕子,抬头将季蕴面上的泪水一一拭去。 “娘子,这里风大,咱们还是先回去罢。”云儿眼眶微红,嗓音酸涩道。 季蕴哭得鼻尖泛红,她方止住了哭意,便点了点头,应道:“好,咱们回去。” 离去的时候,她没忍住再次回头,朝着船离去的方向看去,只见河水潺潺,孤鸟低飞。 唯愿何毓此番入京,日后能够在东京站稳脚跟。 她在心中祈盼道。 “娘子,该上车了。”云儿在一旁出言提醒道。 季蕴闻言回过神来,踩着脚蹬,弯着腰登上车舆。 云儿跟随其后,她上了车舆后,掀开车帘,对着车夫吩咐道:“小哥,回书院去。” 车夫应了一声,驾驶着车舆,朝着奚亭书院驶去。 车舆内。 季蕴似乎还沉寂在方才的悲伤之中,迟迟不能缓过来,她垂着头,默默地淌着泪,长长的睫毛湿濡。 “娘子,喝口茶水罢。”云儿坐在一旁,见季蕴暗自伤神的模样,她目光心疼地说道。 “我不渴。”季蕴摇摇头。 “娘子,现下何娘子入朝为官已成定局,这也是她多年来的志向,待何娘子在东京安顿下来,往后要是娘子您实在想她,可以进京看望她啊。”云儿轻声宽慰道。 季蕴扯起嘴角,声音有气无力道:“云儿,谢谢你。” “娘子您何必谢我,奴婢只是不忍看您太过伤心罢了。”云儿柔声道,“往后的日子还长,娘子同何娘子总会有再次相见的时候。” “你说得对,总会再见的。”季蕴喃喃道。 车舆很快便行至镇上菜市口的十字路口,此处正嘈杂异常,人声鼎沸。 季蕴闻见声响,神情有些疑惑地掀开竹帘,朝外看去,便见路口的中心处围着乌泱泱的一群人,议论纷纷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娘子,怎地了?”云儿询问。 “外头怎么如此热闹?” 云儿见季蕴似是感兴趣的模样,便唤了车夫一声,她道:“小哥,先停下,你去瞧瞧此处发生何事了。” 车夫得了命令,连忙‘吁’了一声停下后,走进人群上打探去了。 不一会儿,车夫便走了回来,站在车下的窗口边,他语气恭敬道:“娘子,奴方才得知,原来是最近知州陈大人特奉朝廷的令,要在咱们崇州举办一场药斑布的大赛呢。” 说罢,车夫将从官差手中拿来的单子递了过来。 季蕴闻言掀开竹帘,伸出纤柔的手接过后,垂头细看起来,只见单子上写道—— 本官特奉上命,于入伏至末伏期间,举办此次药斑布比试,第三名者赏银五十两,第二名者赏银八十两,而魁首者赏银一百两,且能获得入京面圣的殊荣。 “太好了。”季蕴看完后,心中登时一喜,她双眸明亮了起来,转头看向云儿,破涕为笑道,“云儿,太好了。” “娘子,这上头写了什么?”云儿见季蕴看完之后,一扫先前的忧郁,她不知所以地问道。 “这上头写再过不久崇州便要举办药斑布比试,而最终获得魁首的人能够进京,向官家觐见。”季蕴喜不自胜地说道,“要是曹哥哥参加此次的比试,获得魁首的话,这不妨是一个好机会。” “这,那咱们赶快去寻曹郎君罢。”云儿神情激动地露出笑容,她掀开竹帘对着车下的车夫吩咐道,“小哥,咱们快回去。” 第79章 车夫不敢有一刻的耽搁,急忙地坐了上来,他驱赶着马,迅速地驶离了此处。 待至奚亭书院后,季蕴在云儿的搀扶之下,迫不及待地下了车舆,她道:“云儿,你先回去,不必等我。” 说罢,季蕴朝着书铺走去,云儿也先行回了青玉堂。 书铺内。 曹殊正端坐于桌案前,来回地翻看着手中的书籍,他眉头轻蹙,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曹哥哥。”季蕴站在门前的檐下,笑着唤了一声。 曹殊闻言猛地抬头,他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喜,忙放下手头的书籍,匆匆站起身来,疾步走至门口处,他修长的手微微撑在门框上,嗓音温和道:“娘子,你来了,有何事吗?” 由于季蕴想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于曹殊,她方才跑得太急,现下正微微喘着气。 “娘子,你先进来罢。”曹殊见状,忙道。 季蕴点了点头,走进屋内。 曹殊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她的面前,温声道:“娘子,先喝口水。” “好,谢谢。”季蕴接过,低头喝了几口。 曹殊则是静静地盯着她瞧,双目隐含着难以察觉的笑意。 待季蕴平复下来后,她才将手中攥着的单子送到曹殊的面前,笑道:“曹哥哥,崇州要举行药斑布比试,你快瞧瞧罢,要是获得魁首的话,能够入京面圣。” 曹殊立时顿住,他怔怔地从季蕴的接过那张单子,面带迟疑地看了起来。 他看完之后,却沉默了下来。 季蕴左等右等,一直见曹殊不讲话,她有些急了,便问:“曹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曹殊闻言这才抬起头,他眉目清淡,语气涩然地道:“娘子,是想让我参加此次比试?” “是,曹哥哥,若能重得官家的欢心,此次不妨是个好机会。”季蕴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神情无比认真地劝说道。 曹殊垂下眼帘,眼眸晦暗不明。 “曹哥哥?”季蕴面上犹豫地道。 曹殊的面色却变得凝重,他抿起一丝笑来,轻声道:“娘子,你让我考虑考虑,过几日再给你答复,好吗?” 在短期的踌躇中,季蕴见曹殊黯然垂眸,眉宇间似有忧愁之色,她登时想起他的手,心中渐渐后悔了起来。 若是曹殊不愿,她也不该勉强他。 季蕴如被泼了冷水一般,她面带歉疚地道:“曹哥哥你好好考虑,若是你不愿,我不会逼你的,你不要勉强。” “娘子,你放心。”曹殊低声道。 “书院还有事,那我,那我就先走了。”季蕴眼神闪烁,欲言又止道。 “好,娘子慢走。”曹殊抬头,冲她微微一笑道。 季蕴同曹殊话别之后,便离开了书铺。 曹殊全身僵硬地坐下,凝视着她离去的背影,见她渐渐消失不见,他才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他墨发垂肩,静静地独坐在桌案前,他再次瞥向了案上的单子,神情逐渐麻木起来,仿佛被抽去灵魂一般。 季蕴心不在焉地回到了青玉堂。 云儿上前,小心地打量着季蕴失落的神情,她问:“娘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方才同曹哥哥说了,可我却不小心犯了一个错误。”季蕴面上颓唐不安,她道,“我还一个劲儿地劝说曹哥哥参加此次比试,但我却忘了曹哥哥他的手从前受过伤,云儿,我当真不是有心的,我只是当时太高兴了。” “奴婢知晓娘子您不是有心的,想必曹郎君也是知晓的,娘子你不要太过担心了。”云儿叹了一声,劝道。 “可是……”季蕴迟疑。 “好了,娘子,您就不要多想了,今日你也累了,先休息罢。”云儿急忙安抚道。 “也好。”季蕴叹了一声,点了点头同意了。 就这样过了几日,天气愈发炎热起来,树上的蝉鸣嘶哑不已,令人心生烦躁。 这种环境之下,不仅仅思勤堂内的弟子,就连季蕴也变得恹恹起来,遂早早地下了课,躲回了青玉堂午休。 “娘子,奴婢给你扇扇风罢。”云儿见季蕴热得吃不下饭,她便提议道。 季蕴向来是畏寒又畏热,她现下没有胃口,遂允了云儿的提议。 云儿拿来一把团扇,为季蕴扇风。 季蕴顿时便感觉有一股凉风向她袭来,缓解了她的几分热意,她面色稍霁。 她瞥了一眼云儿,见云儿正热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她心上不忍,便伸手从云儿手中接过团扇,道:“不若我来帮你扇扇。” “娘子,不用,奴婢自己扇就好。”云儿连忙拒道。 季蕴见云儿言辞拒绝的模样,没再坚持,她神情无奈地道:“你今日便回府一趟,让母亲命人送些冰来。” “是。”云儿应道。 午后,季蕴又要前往思勤堂授课。 因天气闷热,堂内的弟子皆是精力不济的模样,神情恹恹的,似是十分困倦。 季蕴坐于台前,她道:“春秋时,中原有个诸侯国,出现了人口锐减的严峻问题,治理国家的士大夫们不去解决人口锐减的问题的所在,而是只知满足自己的私欲,大肆敛财,屯田大兴土木。” 弟子们纷纷抬起头,好奇地问:“后来呢?” “士大夫们对于国君下达增加人口的命令,他们则是曲意逢迎,为了达到目的他们实行了改革,他们一开始积极鼓励百姓们多生,每生一个孩子的家庭可领一袋粮食,百姓们自然是兴高采烈地照做了,可孩子越多问题的所在就逐渐暴露了出来。”季蕴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第80章 弟子们竖起耳朵聆听。 “因只一袋粮食根本不足以养活那么多的孩子,百姓们纷纷向士大夫们反应情况,士大夫们则是一脸虚伪地笑道,每户人家生一个孩子可领一袋粮食,现下粮食也给了,你们又来找我做甚呢?”季蕴勾起嘴角,道。 第41章 离世鹧鸪天(一) “先生,之后呢?” “不急,容我慢慢说来。”季蕴高坐于台前,她轻掀眼帘,娓娓道来,“百姓们纷纷向士大夫抗议无果后,则是被赶了出去,自此百姓们的孩子大多饿死,百姓们也不愿意生了,甚至这个诸侯国内的人口愈来愈少,士大夫们一看,这怎么行啊,要是国君知晓了雷霆震怒,他们可得有大麻烦了。” 弟子们双目直直地盯着季蕴,认真地聆听着。 “遂又心生一计,士大夫们重新向百姓们说,只要每户有孩子生,无论这个孩子是私生子还是拐来的,全部皆可上户口,只要每户每年生孩子,每月便可领八十铜钱,无论男女老少,无论男女之间是否缔结婚约。”季蕴继续道。 “先生,结局如何?”有弟子好奇询问道。 季蕴面对弟子们的疑问,她素手微抬,拿起桌案上的一杯茶水,啜了一口后,她淡淡一笑道:“没有结局,那么诸位认为结局如何,便写于纸上,下学后一一交上来。” 弟子们闻言,神情变得严峻起来,纷纷执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季蕴放下茶杯后,站起身来,步履盈盈地走至堂外的廊下。 课不过是到一半,竟是变了天,不觉间,天色变得晦涩起来,落起了濛濛细雨。 雨水淅淅沥沥地从天井中落了下来,悠悠地落入了种植着莲叶的水缸之中,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只见缸内养着几条红白鲤鱼,欢快地嬉戏着。 自那日知晓曹殊对她的心意之后,季蕴的心中便一直不太平静。 只因季蕴自己也搞不清楚对曹殊究竟是何情意,遂在她未想明白之前,她不敢轻举妄动。 思及此处,她长叹一声,心中却无端有种不祥的预感。 “娘子,娘子!” 这时,廊下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呼唤声。 季蕴循声望去,便见云儿提着伞站在思勤堂外,正心急如焚地看着她,疾步走了过来。 “发生何事了?”季蕴蹙眉,走上前去,询问道。 云儿急得满头大汗,她上气不接下气道:“娘子,曹郎君,他……” “曹哥哥他怎么了?”季蕴闻言登时一惊,忙拽住云儿的袖子,神情紧张地问,“是不是他出什么事了?” “不是曹郎君,奴婢方才按您的吩咐给曹郎君送些吃食,不想是曹郎君的父亲他……”云儿欲言又止道云儿的话还未说完,季蕴已经是心乱如麻,她转身走进堂内,嘱咐完弟子们的课业,她便匆匆离去,朝着书铺走去。“娘子,你慢点。”云儿跟在季蕴的身后,喊道。 季蕴好似没听见一般,待她疾步走至书铺时,发觉镇上的沈郎中也已经赶到,他的身旁还站着曹承与曹望二人。 “你来做什么?”曹承瞥了一眼季蕴,面色不善地问。 “我,我来瞧一瞧曹伯父。”季蕴心中着急,但面对曹承时,她有些心虚,支支吾吾地道。 曹承闻言冷哼一声。 “郎中,快随我们进去罢。”曹望神情焦急地拽住沈郎中的袖子,踏进书铺内。 季蕴同云儿也跟了进去,再穿过小门厅,进入后方的卧房中。 卧房内。 曹松生命垂危,他两颊凹陷,病若游丝地躺在床榻上,他张大了嘴巴,似是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父亲,您撑住,沈郎中已经来了。”曹殊伏在床榻前,他的眼眶微红,漆黑的眼眸似是氤氲着淡淡的雾水。 “曹郎君,请让一让,容老夫为曹大人把脉。”沈郎中放下药箱,疾步走至床榻边,沉声道。 曹殊闻言迅速挪开,神情紧张地望着曹松,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沈郎中坐于床沿上,伸出手为曹松搭脉,只是他的神情愈发凝重起来,再看完脉象之后,他叹了一声,禁不住摇摇头。 “沈郎中,家父他如何?”曹殊目光直直地盯着沈郎中,心急如焚地问。 “曹大人这积年的旧病,一直这么硬生生地拖着,早就是强弩之末,如今他昏迷不醒,怕是不成了,曹郎君,还是准备为他置办后事罢。”沈郎中喟叹道。 曹承与曹望闻言皆是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沈郎中。 季蕴珍珠,她的心也随之沉入了谷底。 “不会的,沈郎中,您一定还有办法的。”曹殊神情茫然一瞬,下一秒他挤出一丝笑来,惓望着沈郎中,恳求道,“只要您有方法救家父,无论多少钱财,我都愿意出。” “曹郎君,这不是钱财的问题,现下曹大人当真是无力回天了,就算是老夫拼尽一生的医术,也无法啊,曹郎君,望你能体谅。”沈郎中面色羞愧,摇摇头道。 “不会的,沈郎中,我求你了。”曹殊他似是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轻声呢喃道。 说罢,曹殊掀袍便要跪下去,却被沈郎中连忙扶住了。 “跪不得,曹郎君跪不得,老夫怎能受你的跪拜啊。”沈郎中一凛,神情十分惶恐地道。 曹殊轻轻挣脱了沈郎中的手,他浑身无力地撑在了桌案上,感觉灵魂仿佛被抽离。 第81章 “曹郎君,老夫现下为曹大人施针,他便能清醒片刻,你若是有什么话便赶快说罢。”沈郎中别过脸去,拿起银针扎在了曹松的人中处。 良久,曹松才悠悠转醒。 “家主,您醒了!”曹望见状,满脸泪痕地笑道。 曹承则是泣不成声。 “青川,长川,你们怎么来了?”曹松有气无力地问,“是不是我快不行了?” “家主……”曹望心生悲痛,哽咽道。 季蕴瞧着曹殊,她走上前去,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她轻声道:“曹哥哥,你快去跟曹伯父说几句话罢。” 曹殊微微偏头,脸色愈发苍白,神情流露出几分凄哀,他问:“娘子何时过来了?” “就在刚刚。”季蕴心生不忍。 曹殊神情惘然地走至床榻边,瞧着曹松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强忍泪水,巨大的悲痛向他席卷而来,他的胸口处闷痛,令他此时此刻无法呼吸。 “溪川呢,溪川……”曹松嘴巴微张,声音虚弱无力地问。 “他在这,他就在这,家主。”曹望不禁滚下泪来,他站起身来,将曹殊推至曹松的面前。 曹殊挤出一丝笑,坐在了床榻前,轻声唤道:“父亲,我在这。” “溪川,我的儿子。”曹松双目浑浊,他断断续续的,语气愧疚地道,“当初父亲遭人暗算,害了曹家,也害了你,父亲,对不起你啊。” 曹殊闻言再也忍不住,滚下泪来,他道:“父亲别这么说,您没有对不起我。” “不,是父亲害了你,害你沦落至此。”曹松愈说愈激动,他竟是喘不上气来。 曹殊低垂着头,他鸦睫湿濡,唇色血色渐无,颤抖几瞬,苦涩道:“是我命该如此,父亲莫要责怪自己了。” “溪川,父亲快要不行了,只是咱们嫡系一派分崩离析,父亲到了地下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曹松神情悲痛地道。 “父亲,这不是您的错。”曹殊的眼底渐渐泛出泪光,轻声宽慰道。 “溪川,曹氏的基业不能就这么毁在咱们父子手中,等我走后,你可千万要振作起来。”曹松神情悲痛,他语重心长地道,“你是嫡系的继承人,自幼便被寄予厚望……” “父亲,我恐怕,现下我成了废人,如何还能重振曹氏呢?”曹殊双眸黯然,语气涩然地说道。 “溪川,我信你,你定能重振曹氏。”曹松面色青白,他张口变得艰难起来,他猛地用力抓住曹殊的手,道,“答应父亲,好吗?” 曹殊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轻轻地颤抖着,他的神色沉默而又悲哀。 “溪川,你快答应家主啊。”曹承止住哭意,他十分迫切地恳求道。 “溪川……”曹松忍不住淌下泪水,双目带着祈盼的意味,嗓音破碎道。 “家主快不行了!”曹望敏锐地发觉曹松的气息逐渐微弱起来,他惊呼道。 曹殊猛地抬头,双目呆滞地看着曹松,泪水悄无声息地滚落。 “溪川,答应父亲……”曹松呼吸急促,他艰难开口。 曹殊心中一急,他只好胡乱地点头,喉咙哽咽:“好,我答应你,父亲。” “我要你发誓。”曹松吐出一口气来。 曹殊顿了顿,苦涩在口中缓缓蔓延,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手握成拳头咯咯作响:“我曹溪川立下誓言,今后重振曹氏本家嫡系,若违此言,不得好死。” “如此我便能安心了。”曹松听完,如愿以偿地阖上了双目,抓紧曹殊的手陡然一松。 曹承与曹望安静了一瞬,下一秒放声大哭起来。 季蕴早就已经是泪流满面,她背过身去,埋在云儿的怀中啜泣了起来。 云儿被这悲伤的气氛所感染,双眼通红地安抚着季蕴。 曹殊不敢相信,他伸出手放在了曹松的鼻前,下一瞬他便颤抖地收回了手。 他骤然脱力地跪在了地上,眼神空洞凄凉,整个人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不敢相信,他自小仰望崇拜的父亲,在今日,终是离他而去了。 这一刻,曹殊脑中的弦绷断了。 他伏在床榻前,痛哭起来,竟像个孩童一般哭得不能自已。 “溪川……”曹望的眼泪沿着脸旁慢慢落下。 曹殊缓缓闭上眼,他缩在床前,清瘦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整个人充斥了一种无助感。 第42章 昏倒鹧鸪天(二) 已至梅雨季节,且本就多雨,十天半月皆是阴雨绵绵,在这样一个阴晦的天气笼罩之下,任谁都不会有个好心情,更何况雨天湿气重,易受寒气侵蚀。 曹松离世后,很快就到了送葬之日,只是偌大一个曹氏,竟只来了几位辈分较大的族人,实在是令人寒心。 曹殊将墨发高高竖起,身着素袍麻衣,却好似行尸走肉一般,神思恍惚地跪在灵前。 一位身穿素袍的中年男子步伐沉稳地走到曹殊的身旁,他名唤曹桓,是曹松的族兄,在曹氏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今日特地出面参加曹松的葬礼。 曹桓神情悲痛地拍了拍曹殊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道:“溪川,现家主已去,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了,你该明白,家主的病早就是无力回天的,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曹殊面容憔悴,他闻言转头,轻声谢道:“多谢叔父。” “溪川,谁也不会想到曹氏会落魄至此,只是当年出了此等事,官家也是彻底厌弃了曹氏,往后,往后你要有什么难处,便来寻我,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帮你。”曹桓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唏嘘道。 第82章 说罢,曹桓同一众曹氏族人跪拜完曹松的棺木,便起身离开了,堂内便只剩下曹氏嫡系三兄弟了。 屋外天气阴沉,铅云低垂,雨丝纷纷扬扬地从空落下,落在了青石板路上深浅不一的水洼中,绽出了一个又一个晕圈,带着朦胧的雾气。 曹殊闻见雨声淅淅沥沥,他茫然地跪在灵前,眼底却是一片死灰。 “溪川,到时辰了,咱们该抬棺了。”曹望转头看向曹殊,语气涩然地道。 曹殊闻言猛地惊醒,他面上苦笑地应了一声。 可是仅有三人抬一口棺材还是有些吃力的,更何况要抬至郊外墓地。 “用力啊,长川。”曹承弯下身来,将担子放至肩头处,脸色慢慢涨红,他咬牙道。 曹望的身子比曹殊与曹承的略单薄了一些,他急得满头大汗,喊道:“我用力了。” 三人竭尽全力终于将棺材抬到了书铺的门口,可老天仿佛在同他们作对似的,雨却下得愈来愈大。 豆大的雨水打在了曹殊的衣衫上,很快便被打湿,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衣襟处钻了进去,慢慢传遍了全身。 曹殊咬着牙,沉重的棺材压在他的肩膀处,他一言不发地挑着胆子,步伐艰难地向前行走。 就算再艰难,再沉重,他也不能放下,只因棺材里面躺着的是他的父亲。 “溪川,走慢点。”曹望气喘吁吁地走在后头,力不从心地喊道。 此时的街道上,人迹寥寥,十分冷清,冰冷的雨水不停地落下,寒意阵阵袭来。 三人寸步难行地抬着棺材,身上的衣衫早就被雨水浸透,变得沉重起来了。 曹殊只听得耳畔处全是滴滴答答的雨声,他眉头紧蹙,吐出一口浊气来,清瘦的身子险些要踉跄跌倒。 曹望的双腿像个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早就是承受不住了,在走至一块略高的砖石处时,他没注意脚下一崴,登时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曹承与曹殊二人顿时大惊失色,却也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棺材倾斜地掉在了青石板路上。 “溪川,快放下!”曹承瞪大双眼,在雨幕中急促地喊道。 曹殊被这巨大的冲击力压住,他闷哼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时,他一惊,敏锐地滚动了一下身子,躲避了过去。 ‘砰’地一声后,整个棺材皆是掉在地面上,周遭仿佛沉寂了下来。 曹承没去管曹望,他扔下担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神情担忧地询问道:“溪川,你怎么样了?” 曹殊脱力地躺在地面上,他静静地感受着雨水打在他的身上,眼神空洞苍凉。 这一刻,他无比痛恨自己的无用,连一个棺材都抬不动,如今竟叫曹松死后也不得安宁。 曹殊再也忍不住,不禁泪如雨下,在雨中哭了起来。 曹望神情羞愧地爬了起来,他慢慢走至曹殊的身前,双眼通红道:“溪川,对不起,都是我无用。” 曹承本想指责曹望几句,但瞧见曹殊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的模样,他慢慢抿嘴,将话咽了回去。 “溪川,起来,咱们继续,总不能叫家主死后还被雨水践踏啊。”曹承深吸一口气,柔声道。 曹殊充耳不闻,他慢慢阖上眼,默默地感受着被冰冷的雨水践踏的感觉。 原来被雨水践踏,是这等滋味。 他心想。 “曹溪川,你起来!”曹承见曹殊一动不动,他竖起眉头,出声喝道。 说着,曹承弯下身来,便拽着曹殊的衣袖,用力地要将他拉起来,却被他甩开。 “曹溪川,失败一次又何妨,你现下这般闹着有什么意思?”曹承面上微怒,他神情不解地问。 曹殊闻言面上露出几分凄楚,泪水无声地落下,嗤嗤地笑了起来。 他岂是失败一次,怕是他今后的人生都要处于失败之中了。 罢了罢了,他这般挣扎又有何意义? 曹殊自嘲地一笑,现下不过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溪川,方才都是我无用,不是你的错。”曹望蹲下身来,他敛下眸,面带歉疚之意地道。 这时,街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阵的脚步声。 曹承与曹望循声望去,下一秒神情却变得惊讶起来。 “季娘子,怎会是你?”曹望的眼底闪过一抹喜色,轻声问道。 季蕴撑着油纸伞步履盈盈地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还跟着四位季宅的家仆。 她慢慢走近,将油纸伞挡在曹殊的身前,雨水打在了伞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曹殊缓缓睁开眼,便见季蕴眉目清秀,澄澈的双眸似是担忧地望着他,恍若空谷幽兰。 “曹哥哥,不要任性了,振作起来,好吗?”季蕴微微蹲下身,莞尔一笑,语气轻柔地道。 曹殊渐渐地清醒了过来,愣怔片刻,心里的某处被触动了一下,他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鬓边,形容狼狈地瞧着她,面上早就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季蕴从袖口中拿出一方帕子,在曹殊的面上轻轻地擦拭着,她语气轻柔地道:“我带了家仆来,或许可以帮到你们。” “多谢娘子。”曹殊目不转睛地盯着季蕴,浓密的鸦睫根根分明,轻轻颤抖,他的眼眶红了一圈,像是氤氲着淡淡的雾水。 说罢,曹殊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黯然,在曹望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全身上下透着一股破碎的凄凉感。 第83章 曹殊忽然想起方才他躺在雨中,这一幕被季蕴瞧见了,心中登时涌起一股难堪的情绪来。 家仆们在季蕴的吩咐下,同曹家三人一起抬棺,朝着郊外的墓地走去。 雨势渐小,乌云悄然散去。 众人抬着棺终于走至郊外的墓地处,只是墓圹还未掘好,遂还需现下挖掘出来。 于是,又是忙碌了一阵儿,才将墓圹掘好,便抬着棺材放了进去后,将泥土缓缓地盖了上去。 曹殊捧着湿润的泥土慢慢地铺平后,再将墓碑立好。 葬礼很快便结束,家仆们忙完便向曹殊告辞离开了。 曹殊静静地跪在墓碑前,指尖方才被泥土中的沙石刺破,修长的手指微弯,缓缓地流下一滴血,他却是毫不在意。 曹承叹了一声道:“让他一个人静静,咱们先走。” 曹望神情担忧地回头瞧了曹殊一眼,跟着曹承走向远处的树下。 季蕴正站在树下,她见二人走过来,关切地问:“曹哥哥怎么了?” “咱们让他自己待一会儿罢。”曹望叹道。 季蕴的双眸闪过一丝担心的情绪,只好远远地瞧着墓碑前的曹殊。 曹殊抬眸,直直地看向曹松的墓碑,他眉眼处染上了一丝伤感之意。 他的脸色苍白,猛地低头向墓碑磕了一个响头,额头碰撞在地面上很快便红了,他却犹嫌不足,连续磕了好几头,直到额头被磕破,胸口却好似被堵住了一般。 曹殊捂住胸口,他的口中忽然涌出一股腥甜的味道,忍不住轻咳几声,歪头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脑中发昏,浑身无力地倒了下去。 季蕴一直盯着曹殊,见他倏然昏倒,她陡然被唬了一跳,心中一沉后直接朝曹殊奔去:“曹哥哥!” 曹承与曹望见此登时大惊,疾步走了过去。 “曹哥哥。”季蕴形色匆匆地走至曹殊的身边,她蹲下身来,将曹殊扶了起来,靠在她的肩上,她颤声道,“曹哥哥,你怎么了,快醒醒。” 季蕴垂头看去,便见曹殊脸色苍白,唇上无血色,他的双目紧阖,长长的鸦睫在脸上留下了淡淡的阴影,他的额头方才被磕破了,鲜红的血顺着太阳穴流了下来,滴落在了他白色的衣襟处。 曹承与曹望蹲在一旁,神色紧张地瞧着曹殊的状况。 曹承伸出手,在曹殊的人中处掐了一下。 不久,曹殊双目微动,幽幽地转醒,他睁开眼后,只见季蕴正双眼微红,神情担忧地望着他。 曹殊有些怔怔地与季蕴对视。 曹承见曹殊醒后,才登地松了一口气,道:“他应该没事了。” “曹哥哥,你醒了。”季蕴见曹殊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眸正看着她,她心中甚是欣喜,挤出一丝笑来。 第43章 虚弱鹧鸪天(三) 季蕴清亮的眼眸中泛起了秋水般的涟漪,像是氤氲了一股朦胧的雾水,她低头瞧见曹殊已然醒了,便松了一口气后,道:“曹哥哥,你醒了。” 曹殊漆黑的双眸怔怔地凝视着季蕴,触及到了她的视线,无血色的唇微张,嗓音温和:“你哭什么,我没事。” 季蕴闻言才发觉自己一时情急,竟流了泪,她的眸子噙着点点的泪光,轻声道:“怎么可能没事,你方才都昏倒了,吓死我了。” 曹殊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他脸色苍白,额角几缕发丝垂了下来,瞧着人畜无害,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脆弱感。 “溪川,咱们还是先回去,你方才昏倒还得去找沈郎中来瞧一瞧。”曹望蹲在一旁,他神情关切地打量着曹殊,语气温柔地说道。 “你此言有理,曹哥哥,不若咱们先回去。”季蕴闻言瞥了一眼曹望,颔首道。 “也好。”曹殊蹙眉,点头同意了。 “溪川,我来背你。”曹承站起身来,他见曹殊脸色发白,一时不忍便提议道。 “不用麻烦你,我自己可以走。”曹殊闻言眉头轻蹙,摇摇头后,婉拒道。 说罢,曹殊在季蕴的搀扶下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捂住胸口,步伐踉跄地朝前走了几步。 “曹哥哥,你小心!”季蕴唬了一跳,急忙扶着曹殊的手腕,惊呼道。 曹殊面露痛苦之色,他闷哼一声,咬牙继续往前走。 “溪川,你别强撑了,还是让青川背你,也更稳妥一些啊。”曹望走在曹殊的身旁,神情紧张地劝道。 “是啊,曹哥哥。”季蕴颦眉,面色凝重地道。 曹殊闻言顿住,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再拒绝,神情无奈地叹息道:“既然如此,那青川,就麻烦你了。” “你就别那么多废话了,趴上来。”曹承见曹殊磨磨唧唧的模样,便在他面前蹲下,回过头来,没好气地道。 曹殊慢慢地趴在了曹承的背上,目光温和道:“青川,谢谢你。” 曹承将曹殊背了起来,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他目光闪烁,面色不自然咳了几声道:“你要真心想谢我,就赶紧给我振作起来,参加明年的春闱。” 曹殊神色逐渐黯然,没有再回话了。 季蕴和曹望则是跟在他们的身后,他们走过泥泞的路,一同回了镇上。 待回到了书铺后,沈郎中则是再次被曹望请了过来。 沈郎中匆匆赶了过来,他踏入卧房后,瞧了一眼曹殊面色发白,额头上也受了伤,便神情凝重地坐在床沿上为他把脉。 第84章 过了一会儿,他思忖道:“曹郎君近日忧思太过,且在雨中淋了雨,急火攻心后才会吐血昏倒,待老夫开一副药剂来,还有你额头上的伤,老夫写完药方便为你包扎,每日服药便可大好。” 季蕴提起的心慢慢放了下来,她笑道:“多谢沈郎中了。” “何必如此客气,不过曹郎君日后可得保重自己的身体,要是年纪轻轻落了病根可就不好了。”沈郎中摸了摸胡须,目光和蔼地瞧着曹殊,语重心长地劝道。 曹殊虚弱地依靠在床前,他的微微束起,墨发披散在肩头,只着一件素色中单,他抿起一丝微笑,有些虚弱地道:“我知晓了,多谢沈郎中。” “如此老夫现下就开药,你们就按着药方抓药。”沈郎中闻言满意地点头,随后他站起身坐于桌案前,拿起笔写下药方,待写完便交给了季蕴。 曹承眉头紧皱,他眼疾手快地从季蕴的手中夺过药方,忙道:“不用麻烦季娘子了,溪川抓药的事便交于我和长川。” 季蕴愣住,她自然是没有理由反驳,便勾起嘴角,笑道:“那也好,麻烦你们了。” “你……”曹承登时心中干噎,他郁闷地道,“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沈郎中但笑不语地瞧着争执的二人,他走至床榻边,动作轻柔地替曹殊额头上的伤口上好药之后,便拿出纱布,将伤口包扎了起来,绕到曹殊的脑后系好。 “曹郎君,在伤口愈合期间切忌不要碰水。”沈郎中低声嘱咐道。 “我自会小心的,多谢沈郎中。”曹殊抬头,面色温和地谢道。 沈郎中又是嘱咐了几句,之后就背上药箱,便向曹殊告辞,离开了书铺。 曹承见沈郎中走了,他皱着眉头,面色不善地看着季蕴,冷声道:“今日多谢季娘子的相助,只是天色不早了,娘子你还是早点回去罢。” 季蕴见曹承赶她走,她登时有些无奈,神情无助地看向曹殊,双眸中泛出一丝委屈的意味。 “娘子,你先回去罢,来日我再向你道谢。”曹殊定定地望着季蕴,神色无比缓和地道。 季蕴见曹殊发了话,她只好强颜欢笑道:“那曹哥哥你要好好养病,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娘子慢走。”曹殊垂下眼帘,鸦睫根根分明,遮掩住了眼底的情愫,他的唇角扯出一丝笑。 季蕴的眼眸闪过一丝失落的情绪,她同曹殊话别后,便心不在焉地离开了,朝着奚亭书院走去。 因曹望去厨房了,卧房内便只剩下了曹殊与曹承二人,遂变得安静了起来。 良久,曹殊却陡然开口:“青川,你往后可否能别再为难季娘子了。” “我……”曹承闻言气结,他不由得瞪大双眼,拔高了声音道,“我何时为难于她了?” “青川,你该明白,当年季家退婚之事与她无关,她当时远在江宁,并不知晓其中之事,你往后就莫要再迁怒于她了。”曹殊漆黑的双眸静静地看向曹承,沉声道。 曹承竖起眉头,他神情十分不解,忿忿道:“我何时迁怒于她了,我方才不过是赶她走,你就立时心疼了?” 曹殊叹息一声,他嗓音低沉道:“总之,你日后不要再像今日如此了。” “你当真喜欢她,为了她来教训我?”曹承十分郁闷地嘀咕道。 “我没有教训你。”曹殊蹙眉,轻声解释道。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响动。 二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从厨房过来的曹望,他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碗粥,正满脸震惊地望着他们。 “什么喜欢?”曹望傻傻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曹殊闻言微微一怔,轻声道:“没什么,你先进来。” 曹望走了进来,他把碗放在桌案上后,狐疑地打量着他们,语气严肃地询问:“你们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曹承登时跳脚,矢口否认,“我怎么会有事瞒着你。” “你为何如此激动?”曹望蹙眉。 “我激动了吗?”曹承面色僵硬,“我没有激动啊,我只是同你解释一番而已。” 曹望瞧着曹承顾左而又言他的模样,他转头看向倚在床头的曹殊,深吸一口气,问:“溪川,你同我说。” 曹殊微微一怔,瞥了曹望一眼,就在他暗自纠结的时候,曹承按捺不住,先他一步开了口。 “我实话同你说了罢,就是溪川他喜欢季娘子。”曹承见曹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语气幽怨地道。 “真的吗?”曹望顿时愕然,他只愣了一瞬,面上带着不可置信地看向曹殊,结巴道:“青川所言是真的吗,溪川。” “是真的。”曹殊沉默片刻,他眉目温润柔和,唇角噙着一股淡淡的笑意,低声轻笑道。 “你何时?”曹望眨了几下眼睛,面色震惊不已地转头看向曹承,又问,“那青川你一早就知晓了溪川对季娘子的心意?” 曹承想起这事他就生气,他咬牙切齿道:“他那日当着我的面对季娘子诉说情意,你说我能不知晓吗?” “原是如此。”曹望忍俊不禁,神情若有所思地感慨道。 季蕴步履盈盈地回到书院内的青玉堂后,云儿正站在檐下等候。 “娘子,你可回来了。”云儿见到季蕴,立马露出了笑容,迎了上来,笑道,“方才府中传来消息,再过几日便要到四娘子纳征的日子了。” 第85章 “这么快?”季蕴同云儿一前一后地走进屋中,神情讶然地问道。 她原以为季棉同李谨和的婚事还要再过一段时日,毕竟先要纳采,交换过庚帖之后再行纳征,最后再成婚,这样按着习俗一一来,繁琐且得花费一段时日来准备。 “奴婢也不知晓。”云儿摇摇头,轻声道。 季蕴思索一番,叹了一声道:“想必是伯父与姑母都觉着脸面无光,才如此仓促地给棉娘与表哥订婚。” “娘子可得早做准备。”云儿捻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给季蕴,笑道。 “可说是哪日?”季蕴接过去,抬头好奇地问。 “定在后日呢。”云儿答道。 季蕴闻言眉头微蹙,垂头啜了一口清香四溢的茶水,她像是突然思及了什么,转头对着云儿吩咐道:“对了,晚点你给曹哥哥送一些膳食过去。” “说到曹郎君,今日是曹大人的送葬之日,娘子您带走了府中的小厮,二大娘子必定知晓了,现下娘子该如何同二大娘子解释呢。”云儿站在一旁,自然有些忧心忡忡地问。 季蕴闻言神情变得严峻起来,她心中一时也没底,思忖道:“母亲先前虽说让我不要与曹哥哥来往,但曹伯父离世,曹哥哥如今这么难,母亲知晓之后,大概也会理解的。” “但愿如此。”云儿隐隐地担心了起来,笑道。 “还有曹哥哥病了,你待会过去的时候带上一些清淡的膳食。”季蕴柔声道。 “奴婢明白了。”云儿颔首道。 季蕴站起身来,走至院中,天色依旧是阴沉沉的,不出意外晚间便又要落雨了。 她收回了视线,倏然想起镇上不久便要举行药斑布的比试,但曹殊如今受伤的手,思及此处,她的心中慢慢地猜疑了起来。 “云儿。”季蕴蹙眉,突然唤了一声。 “娘子有何事?”云儿闻声连忙走了出来,笑着询问。 “你有空出去打听打听,曹哥哥的手是被谁所伤?”季蕴回过头,神情凝重地看向云儿,沉声道。 云儿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第44章 扑倒鹧鸪天(四) 今日依旧是阴雨绵绵,朦胧的雨丝落在了屋檐上,顺着层层叠叠的黛瓦流了下来,落在了书院的青石板路上。 季蕴晌午上完课之后,决定前往书铺看望曹殊,她回到青玉堂用完午膳,便要起身。 “娘子,这是您先前命我买来的补品。”云儿见此,笑着将手中提着的补品递给了季蕴,面上带笑道。 季蕴从云儿手中接过,她勾起嘴角,低声笑道:“我很快就回来。” 云儿应了一声,站在院门口目送季蕴离开,她望着季蕴袅娜娉婷的身影,心中不知为何隐隐地担心起来,见季蕴走远,她才慢慢收回了视线。 季蕴撑着油纸伞走在前往书铺的路上,此时雨声淅淅沥沥,还未有停歇之意,地面上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泛着一丝幽光。 很快,她便走出书院的侧门,来至书铺的门口,便见书铺的大门是敞开的。 季蕴站在檐下,暗忖着曹殊许是还在养病,遂她拎着裙摆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卧房中。 曹殊正躺在床榻上,他脸色苍白,双目微阖,只着一件单薄的素色中单,他的额头上裹着一道纱布,整个人充斥一股脆弱感。 季蕴抬头朝里望去,随即她伸手在门上敲了敲。 曹殊闻见动静,他掀开眼帘,轻声询问:“是谁?” “曹哥哥,是我。”季蕴站在门外,答道。 “娘子,先进来罢。” 曹殊清冽的声音传了过来。 季蕴闻言心中甚是欢喜,她笑意盈盈地踏进卧房中,将手中提着的补品放在了桌案上。 她转头看向床榻上的曹殊,笑道:“曹哥哥,我带了一些补品来,这些补品对你的身体有益处。” “娘子破费了。”曹殊眉头轻蹙,他手撑着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已双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她,神色缓和无比地说道。 “曹哥哥你何必客气。”季蕴步履盈盈地走至床榻边,神情关切地问,“你今日感觉如何,可有好些?” “好些了。”曹殊嗓音温和,像是涓涓的溪流融入了她的心头。 季蕴闻言打量了一下曹殊的脸色,见他脸色依旧是苍白的,唇是也无血色,便知他这是在宽慰她,她叹了一声道:“曹哥哥,你可得养好身子,往后不能再如此了。” 曹殊的目光微微一动,他瞥了她一眼,语气缓和地道:“好。” “对了,曹哥哥,你现下渴不渴?”季蕴看向曹殊,瞧见他的唇上似是起了皮,她便问道。 “有点。”曹殊面容温和,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柔和。 季蕴闻言转过身,拿起桌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水后,朝着床榻走去。 因她的心思都在曹殊的身上,遂并未留意脚下,待她走到床榻边时竟是被绊了一下,整个人登时脚下踉跄,朝着曹殊扑了过去。 季蕴心中一颤,她吓得惊呼一声,只好紧闭双眼扑在了床榻上,茶杯中的茶水也洒到了曹殊的素色中单上。 她慢慢睁开眼,耳中却传来了曹殊的闷哼声。 “曹哥哥,你没事罢?”季蕴心中一慌,忙起身,坐在床榻上,神情紧张地打量着曹殊,忙问道。 曹殊双眉微微一皱,苍白的面上泛出了淡淡的红晕,他摇摇头,静静地凝视着她,语气柔和地道:“我没事。” 第86章 “对不起,方才是我不当心,曹哥哥你没事就好。”季蕴面带歉疚之意地看着曹殊,低声道。 曹殊眉目温润柔和,双目柔和地与她对视,漆黑的眼眸似是染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情愫。 季蕴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耳根立时有些发热,遂神情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朝下看去,却意外地瞧见曹殊的素色中单方才竟被茶水打湿了。 她登时一惊,急忙凑过去瞧,道:“曹哥哥,你的衣衫湿了。” 曹殊闻言垂头,见他的胸口处的布料果真是湿了,他顿了顿,轻声道:“无碍,换一件便是。” “那得赶快换下,这衣衫湿了穿在身上会不舒服的。”季蕴蹙眉,正色道。 曹殊面色一红,瞥了一眼季蕴,神情也变得不自然起来。 “怎么了,曹哥哥?”季蕴肉眼可见曹殊的脸慢慢地变红了,她狐疑地凑到他的面前,问道。 曹殊悄然看向季蕴,才发觉她不知何时竟凑了过来,此时离他十分近,仿佛感受到了她轻微的鼻息,他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起来,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他瞧着她水润的唇,眸色不由得一暗。 季蕴不知所以地打量着曹殊。 曹殊感受着季蕴目光灼灼,他的眼眶微微发热,双目阖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你们……” 这时,门口却传来了曹承惊讶的声音。 二人循声望去,便见曹承与曹望站在门口,正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神情震惊无比。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曹承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咬牙切齿地问道。 季蕴愣住,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着急忙慌地站起身来,解释道,“我,我方才是想给曹哥哥倒水喝来着。” “你这是打量着我好骗吗?”曹殊自然是不信,他指着床榻上面白气弱的曹殊,冷笑道,“你倒水用得着凑那么近吗?” “不是,我方才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才扑到曹哥哥身上的,你误会了。”季蕴连连摆手,神情惶恐地解释道。 方才她与曹殊凑得那么近,不想被曹承与曹望瞧见了,现下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曹承犹如护崽子的母狼,他双目瞪着季蕴,怒视道。 季蕴扯了扯嘴角,神情无奈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要是你实在不信,你可以问曹哥哥,问问他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曹殊蹙眉,他微微偏头,轻声道:“娘子适才说的是真的,她是不小心才扑到我的身上的,青川,你不得无礼。” “不小心?”曹承冷哼,“岂不知是她故意为之。” 季蕴见曹承咄咄逼人的模样,她登时有些心累,叹道:“随便你怎么认为,我今日来不过是送些补品来,你不用如此紧张,我对曹哥哥没有恶意。” “你别以为我不知晓你的狼心野心。”曹承没好气地道。 “好了,青川,你少说几句,我相信季娘子方才是无心的。”曹望走了过来,对着季蕴颔首道。 曹承哼了一声,冷着脸不再讲话了。 “时候不早了,曹哥哥,我午后还有课,就不打扰了。”季蕴转过身,语气微冷地道。 “娘子慢走。”曹殊见季蕴脸色不好,他本想宽慰几句,但是还未等他开口,季蕴便匆匆地离开了。 屋内便只剩下了曹家三人,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青川,你明知溪川心中有季娘子,你方才如此激动做甚?”曹望看向曹承,神情不解地问道。 “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凭什么季家说退婚就退婚,季娘子喜欢溪川,他就得巴巴地凑上去吗?”曹承忿忿地说道。 “我不知她心中到底有没有我。”曹殊垂头,陡然开口。 曹承与曹望二人皆是愣在原地。 “好啊。”曹承最先反应了过来,他神情变得不可思议起来,道,“你连她心中有没有你都不知晓,还在此处一厢情愿,说不定人家心中压根没你。” 曹殊垂下眼帘,压下心中的起伏,带着几分苦涩地开口说:“就算是我一厢情愿,我也愿意。” “你……”曹承心中干噎,气得说不出话来。 “青川,我知晓你是为了溪川好,可这到底是他同季娘子的事,咱们往后还是不要管太多了。”曹望站在曹承的身旁,叹道。 “曹溪川,我往后不会再管你,随你喜欢什么张娘子季娘子,我不会再管。”曹承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溪川,你不要多想,青川他,也是一时情急,我会好好劝他的。”曹望走至床榻边。 曹殊略带自嘲的笑容,语气淡淡的,带了一丝无奈道:“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现下你只需好好养病即刻,且我每日会为你送些膳食过来。” 曹望见曹殊并未生曹承的气,他便松下一口气来,笑道。季蕴回到青玉堂后,云儿见她脸色好似有些不大好,心中有些纳闷。 “娘子,您这是怎么了?”云儿走上前,神情关心地询问道。 “我没事。”季蕴语气淡淡地道。 “可娘子方才去前,瞧着心情还尚佳,怎地去了一趟书铺,回来就冷着脸呢?”云儿明白季蕴这是在嘴硬,她好声好气道。 “还不是因为曹青川。”季蕴在黄花梨罗汉榻上坐了下来,眉头紧皱道。 第87章 云儿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了季蕴,轻声道:“可是曹郎君的兄长?” “正是。”季蕴接过,叹了一声道,“我知晓他对我的敌意,可今日我当真是不小心。” 于是,季蕴便将今日在书铺发生的告知与云儿。 云儿听完,纳罕道:“娘子,您怎么扑到了曹郎君的身上?” “这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不过是见曹哥哥嘴上起了皮,想为他倒一杯茶而已。”季蕴有些怅然地说道。 云儿平复后,安慰道:“既然今日之事是意外,那娘子您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云儿,你真好。”季蕴抬头,扯出一丝笑来。 “娘子,明日便是四娘子的纳征之日了。”云儿笑道,“二大娘子说让娘子您晚间回府呢,明日的事情繁琐,也好帮衬帮衬。” 季蕴顿了顿,思考良久道:“那待我午后上完课,咱们就动身,你先去安排一下。” 云儿眉开眼笑地应道。 “对了,我昨日叫你打听的事情打听得如何了?”季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猛地抬头,语气严肃地询问道。 “娘子,再给奴婢一些时日。”云儿顿住,她凝思片刻道,“关于曹郎君手受伤之事,毕竟过去太久了,娘子为何不问曹郎君本人呢?” 季蕴顿住,她沉吟道:“曹哥哥现下将所有的事情藏在心底,倘若我贸然去问他,定会让他起疑心,不知又会生出多少嫌隙来,所以云儿这件事只能劳烦你去打听了。” “娘子先别急,待咱们回府,奴婢去问问府中的小厮女使们,说不定他们知晓这其中之事呢。”云儿轻声道。 “也好。”季蕴闻言,颔首道。 第45章 纳征鹧鸪天(五) 不觉间,已至傍晚时分,天色愈来愈暗,且雨水已歇。 季蕴洗漱一番后,便坐于铜镜前,她肤白如脂,青丝如瀑披散在背上,云儿正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梳着发。 她今日内穿浅色的一片式抹胸,外穿浅青色的宝相花纹的褙子,气质幽兰。 云儿动作轻柔地用篦子为季蕴梳发,问:“娘子想梳什么发髻?” “团髻即可。”季蕴轻声回道。 待梳毕,主仆二人便走出了书院,季宅的车舆早就在等候,她们登上车舆后,回了季宅。 车夫驾着车舆在街道上行驶了一段路程,缓缓便至季宅的侧门。 云儿率先从车舆中出来,再是季蕴,她弯着腰在云儿的搀扶下,踩着脚蹬走下车舆。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宅子内,远远便见众家仆皆是在忙碌中,宅内檐下各处也已经是挂上了红绸布,瞧着是一派喜气。 季蕴一路走过游廊,绕过半山亭,步履盈盈地走至清晖院中。 清晖院正屋内。 张氏正坐在黄花梨罗汉榻上,面上带笑地与李氏谈话着,张秋池则是坐在下方的圈椅中。 张氏今日梳着高髻,身着墨绿色如意花纹的褙子,李氏则是身着紫府色菱形菊花纹的褙子,整个人透着一股雍容华贵的气质。 张秋池正暗自感觉无趣,刚一抬头便见季蕴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她的双眸一亮,神情立时变得惊喜了起来,桃腮带笑道:“蕴娘,你可回来了。” 季蕴同张秋池点了点头,转头对着张氏与李氏,盈盈一拜道:“拜见母亲,拜见舅母。” 李氏瞧着季蕴,笑着同她寒暄道:“蕴娘,听说你当了先生,最近在书院可好?” “多谢舅母挂心,我一切都好。”季蕴抬头,含笑道。 “如此我便放心了,秋娘这丫头念叨了好几次要寻你,我怕你在书院课业繁多,遂不敢叫她来打搅。”李氏点点头,笑道。 “怎会打搅,秋娘愿意来,我自然是欢迎的。”季蕴眉眼带笑地说道。 “好了,母亲同你舅母还有话要说,蕴娘,你不妨带秋娘去瞧瞧棉娘。”张氏瞥了季蕴一眼,笑吟吟道。 季蕴颔首。 张秋池闻言欣喜地站起身来,朝长辈们一拜,急忙拉着季蕴小跑了出去。 “秋娘,你走这么快做甚?”季蕴神情颇为无奈地跟在张秋池的身后,小声嘀咕道。 “方才在屋内,当真是闷死我了。”张秋池闻言放缓了步伐,她垂下头,神情有些郁闷,抱怨道。 “现下咱们不是出来了,也好透透气。”季蕴站在她的身旁,转头笑道。 张秋池面若银盘,她今日梳着团髻,髻下系着红头须,身着浅色缠枝葡萄纹的褙子,整个人恍若桃花一般娇艳。 “蕴娘,我有话同你讲。”她故作神秘地说道。 于是,二人走出月洞门,走至水榭中,坐了下来。 “现下你可安心说了。”季蕴明亮的双眸凝视着张秋池,揶揄道。 张秋池略施粉黛,清澈的双眸笑意盈盈,她登时有些不好生意起来,低垂眼睑,眼睫微颤,讷讷道:“就是关于春生的。” 季蕴了然一笑,拉长了语调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啊。” “蕴娘……”张秋池面色微微泛红,嗔道。 “好好好,我不笑了,你讲罢。”季蕴笑意微收,好整以暇地撑在石桌上。 “那日我同你讲了我和春生的事情,就在前几日,他路过崇州时,特地来见我,我现下发觉我愈来愈喜欢他了。”张秋池双颊晕红,朱唇微张,十分娇艳动人。 第88章 一阵清风拂过,她发髻间的红头须随风轻轻飘动,眉宇间似乎萦绕着淡淡的羞涩之意。 季蕴闻言蹙眉,她心下狐疑,不由得追问道:“他为何会无缘无故路过崇州,他不是随舅舅在宣州吗?” “我想,许是父亲命他出门办事,其中缘由我也没细问。”张秋池愣住,思忖道。 “秋娘,不知为何我总觉着这个林春生好似不简单。”季蕴面色严肃地看着张秋池,顿了顿道。 “蕴娘,你莫将春生想得太坏了,待你见了他,你就知晓了。”张秋池微怔,她有些不赞同地看着季蕴,轻声辩解道。 “我上次不是同你讲了,凡事多留一个心眼。”季蕴低声叹道,“人心隔肚皮,毕竟你也不知晓他人心中是如何想的。” “我知晓,可……”张秋池面上犹豫道。 “你就没想过,林春生他许是抱着目的接近你呢。”季蕴看向她,凝思片刻道。 “他能有什么目的?”张秋池顿住,她神情不解地问。 “他为了前程,岂不是因你舅舅的女儿,才故意接近你。”季蕴双目静静地看着张秋池,语气冷静地说道。 “怎么会,父亲如今已经离京……”张秋池面色僵硬。 “你瞧你自己都说得那么迟疑,想必你心中也早有怀疑。”季蕴打量着她的神色,淡淡一笑道。 “蕴娘,可我心中有他。”张秋池垂下眼帘,语气怅然道。 “话我不便多说,你往后自己好好斟酌。”季蕴收回视线,叹道。 张秋池神情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好了,你也先别想了,随我去漪澜院瞧瞧棉娘。”季蕴站起身来,笑道。 张秋池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也站起身来,同季蕴朝着漪澜院走去。 二人走过弯弯绕绕的游廊,走至大房的漪澜院。 此时,漪澜院中十分热闹,季棉的房中围着许多崇州城的贵女,她们说说笑笑的,时不时地传来悦耳动人的笑声。 季蕴与张秋池走进时,季棉正坐在桌案旁,她今日打扮得甚是好看,身着一件小团花纹样的褙子,下身则是朱色的百迭裙。 季棉正同陈家娘子陈楚然说着什么,无意间却瞥见季蕴竟来了,她立时顿住。 陈楚然面容娇美,她发觉季棉突然止住不讲话了,便纳闷地回过头来,见到来人是季蕴,她忙起身,眉眼含笑地朝季蕴打招呼,笑道:“季先生来了,弟子本以为今日不会见到先生了呢。” “陈娘子,现下不是书院,不必如此客气尊称我。”季蕴走近,淡淡笑道。 “那可不行,只要弟子在书院一日,就得尊崇您为先生。”陈楚然摇摇头,语气恭敬地道。 “三姐姐何时回来了,我竟不知晓。”季棉神情不自然,她也站起身来,走至陈楚然的身边,笑道。 “就在方才,母亲让我过来瞧瞧你。”季蕴笑道。 “我有什么可瞧的。”季棉顿了顿,垂下眼帘,小声道。 “明日便是你的纳征之日,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季蕴将手中雕刻精致的盒子递到季棉的面前,笑道,“这是一对如意钗,就当是恭贺之礼了。” 季棉略微惊讶,她接了过来,打开盒子瞧了瞧,只见盒子中的如意钗十分精致,随即抬头,轻声谢道:“那我就多谢三姐姐了。” “不必客气。”季蕴摆摆手。 “不知这位是?”陈楚然见季蕴的身后的张秋池,神情有些好奇地询问。 “她是我的表妹,张秋池。”季蕴笑着介绍道。 “见过各位。”张秋池颔首道。 “原是如此。”陈楚然点点头,朝张秋池笑道。 四人又聊了一会儿,季蕴似是想起了什么,她打量了一下屋内,却并未见到季梧的身影。 她登时心中疑惑,便问道:“二姐姐人呢,我怎么没瞧见她?” “她去母亲房中了,过会便会过来。”季棉蹙眉,答道。 季蕴闻言点头。 这时,正巧季梧走进屋中。 “说曹操,曹操就来了。”季蕴见到季梧,心中甚是欢喜,忙迎了上去。 季梧见到季蕴,自然是十分高兴,遂忙拉着季蕴的手坐到屏风后的圈椅中。 张秋池见二人有话要谈,也不便过去,就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来。 房中女使萍儿见状,连忙奉上茶水,热情地笑道:“张娘子清喝茶。” “多谢了。”张秋池朝萍儿笑道。 “娘子是客人,既是客人,咱们做奴婢的,岂能怠慢?”萍儿笑道。 “四娘子,你的女使可真激灵。”张秋池接过茶水,转头看向季棉,夸赞道。 “她啊,向来是激灵的。”季棉瞥了一眼萍儿。 屏风后,季蕴与季梧坐在圈椅中。 季梧面容清丽,她头戴山口冠,以珍珠圆头簪固之,髻下系着红头须,身着花草纹的褙子,下身则是素色的三涧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婉约的气质。 她低头啜了一口茶水,笑道:“我从晌午就盼着你这个大忙人回来,不想到晚间才瞧见你。” “最近书院课业繁忙,实在是抽不出空来,请二姐姐勿怪。”季棉面带歉疚地道。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现下不也回来了。”季梧将茶杯放在身旁的茶几上,语气轻柔地笑道。 季蕴闻言松了一口气,拿起幽香四溢的茶水,喝了一口。 第89章 “你最近在书院可好?”季梧神情关切地询问道。 “我很好,二姐姐放心。” “对了,我先前似乎听说曹三郎的父亲去世了。”季梧突然问道。 第46章 争吵鹧鸪天(六) 季蕴微顿,她搁下手中的茶杯,心中立时有点紧张,笑问道:“二姐姐怎突然提及曹三郎了?” 她不知为何心烦意乱起来,但季梧从前到底是曹殊的未婚妻,现下曹殊的父亲已离世,季梧怎会不会过问。 “我先前听府中下人说,曹三郎的父亲去世时,是你带了几个小厮前去抬棺,可有此事?”季梧瞧着季蕴颇为紧张的模样,她不动声色地问。 “二姐姐,确有此事,因曹三郎他在奚亭书院旁开了一家书铺,我时常能够碰见他,当是时他父亲离世,我实在于心不忍,所以才叫了府中的小厮前去。”季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季梧的神色,她生怕季梧误会,急忙解释道。 “原是这样。”季梧闻言,她的神情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季蕴敛眸,也不知晓说些什么了,便沉默了下来。 良久,季梧开口。 她苦涩一笑,双眸微微泛红,叹道:“到底是我当年对他不住,在曹家危难之际与他退了婚,他现下大抵很恨我,很恨季家罢。” “二姐姐,你别多心。”季蕴心中一慌,连忙出言宽慰道,“曹三郎他许是不会怪你的。” “三妹妹别安慰我了,我是没有脸面再见他了,你日后要是碰见他的话,帮我同他说一声抱歉。”季梧摇摇头,强颜欢笑地说道。 季蕴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她轻声劝道:“好,我碰见他的时候会同他讲的,请二姐姐放心,只是当年毕竟不是你的错,你切莫太自责了。” “蕴娘,谢谢你。”季梧扯起一丝笑来。 季蕴发觉季梧情绪低落,她便转移话题,问:“二姐姐,你还未说,你最近可好?” “那日我回去之后,官人与姑舅便不敢怠慢于我,蕴娘,你放心。”季梧双眉轻蹙,轻轻笑道。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便至掌灯时分,季宅今晚举办了筵席,遂一群女眷欢声笑语地前往膳厅用膳。 待入了席,筵席上觥筹交错,众人则是不停地恭贺季惟与于氏。 对于他人的奉承之言,季惟听在耳中,他神色略微尴尬,暗自觉得面上无光,毕竟季棉与李谨和的婚事不光彩,虽说明日的纳征之礼没有大操大办,但总不能失了礼数。 季蕴因有心思,在筵席上一言不发,竟连身旁的张秋池都发觉了。 “蕴娘,你这是怎地了?”张秋池转头看向季蕴,她心下狐疑,神情关切地询问道。 她暗忖,季蕴方才不过是与季梧聊了几句,便成了现下心不在焉的模样。 于是,张秋池心中疑惑多了几分。 季蕴骤然闻见张秋池唤她,意识渐渐地回笼,她有些不解地问:“秋娘,你方才说了什么?” “你在想什么?”张秋池蹙眉,纳闷地问道,“连我跟你说了什么,你都没听见。” “不好意思。” “我方才说,你怎地了?”张秋池顿时无奈,她又重新讲了一遍。 季蕴怔住,她否认道:“我没怎地。” “你还嘴硬,你方才坐在这一句话不讲,也不知晓你在想些什么。”张秋池语气不满地道。 季蕴抽回视线,她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没什么。” 张秋池自是不好再问什么,便住了嘴,拿起玉箸,继续用膳。 筵席毕,季蕴同前头的长辈们话别,先行回了清晖院。 夜色昏暗,月色升起,季宅四处皆掌着灯,只是夏日里的晚风总是裹挟着一丝炎热的意味,令人心中不宁。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进卧房中,云儿早就准备妥当了。 待她洗漱一番后,便想上榻早早歇息,不想却在这时,张氏竟突然过来了。 季蕴见张氏气势汹汹地踏入卧房中,她登时不解地起身,笑着问:“母亲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蕴娘,母亲问你,你同曹三郎可有什么?”张氏的神情像是气急了,忍耐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了一般,她一走上来,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母亲这话是何意?”季蕴微怔,蹙眉。 “你不用这么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同曹三郎可有什么?”张氏坐在了罗汉榻上,她神色不耐,沉声问道。 “母亲这么晚了我的房中,莫非就是为了问我这个?”季蕴深吸一口气,冷笑道。 云儿本是歇在耳房中,她突然听见了声响,唬了一跳,急匆匆地走进卧房中,便见季蕴与张氏母女二人愈发剑拔弩张。 “二大娘子,这是怎地了?”云儿暗自感到不妙,瞧着张氏阴沉的脸色,即刻胆怯起来,有些踌躇地问道。 “云儿,我问你,在书院的时候,蕴娘有没有同曹三郎私下往来?”张氏双目直勾勾地看向云儿,冷声逼问道。 云儿瞥了一眼季蕴,慢慢垂下头,双眸心虚地飘动,讷讷道:“娘子在书院,在书院的时候……” “怎么,你说不出来吗?”张氏冷笑一声,双目如同冷飕飕的利剑一般,“云儿,如若你今日敢有任何的隐瞒,我就叫人牙子拿了你的籍契发卖出去。” “二大娘子息怒。”云儿闻言,她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上渐渐冒出了涔涔的冷汗,浑身颤抖起来。 第90章 “母亲,你何必为难云儿?”季蕴心中陡然涌起了一股烦躁的情绪,颇为不解地瞪着张氏,质问道。 “行,我可以不为难她,那你来说。”张氏冷笑。 季蕴哂笑一声,勾起嘴角,一双明亮的双眸看向张氏,语气带着嘲讽的意味,她道:“母亲适才问我,同曹哥哥私底下有没有往来,母亲分明是在明知故问,想必在来的路上心中已有定论了,既然您早有定论,又何苦来质问我呢。” “你……”张氏气急,指着季蕴说不出话来。 “那我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知于您,对,没错,我是和曹哥哥有往来,那又怎么样呢?”季蕴不甘示弱地直视着张氏,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云儿跪在一旁只能干着急,待她闻见季蕴将话皆告知于张氏时,心中登时想,完了。 张氏怒极反笑,反问道:“我先前不是没有同你说过曹家如今的情势,且多次劝你不要与曹三郎走得太近,你又为何,为何偏偏要与我作对呢?” “我没有要与您作对的意思。”季蕴别过脸,冷声道。 “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难道你不知晓曹溪川曾经与梧娘定过亲吗?”张氏面上愠怒,她道,“梧娘不要的东西,你却巴巴地凑上去,你这是成心要打我的脸吗?” “母亲,你话怎说得如此难听?”季蕴瞧着张氏咄咄逼人的模样,她登时有些心累。 “我这话还叫难听,你是不知漪澜院的人,他们说的话必定比我难听千倍万倍。”张氏咬牙切齿道。 “母亲,他们说他们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季蕴语气微冷道。 张氏直瞪瞪地瞅了季蕴许久,见她满脸倔强的神情,心中火焰消弭了不少,只能暂时示弱,语重心长地叹道:“蕴娘,不是母亲要责怪你,只是曹家早就落魄了,你同曹溪川相交,对你也是无益的,此次你也是为着曹氏家主,听母亲一句劝,往后莫要再与他来往了。” 季蕴掩藏在袖子中的手渐渐攥紧,她转头看向张氏,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蕴娘,你为何就是不明白?”张氏怔住。 “母亲要我明白什么?”季蕴冷笑,“您凭什么不让与曹哥哥来往,就因为曹家失势了吗?” “曹家是遭官家厌弃……” 张氏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季蕴打断了。 季蕴继续道:“官家厌弃又如何,难不成因为这个就要与他断绝来往了吗?母亲未免太过无情。” “你这个孽障!”张氏劝说了半天,见季蕴还是一副不听劝的模样,她随即火冒三丈,双目怒视着季蕴,大声地骂道。 “就算您再生气,我还是要说,您是我的母亲,但您恐怕也无权干涉我与谁来往罢?”季蕴不假思索道。 张氏气得站起身来,直直地冲到季蕴的面前,毫不犹豫地刮了她一巴掌。 ‘啪’地一声响过,整个卧房都变得安静了下来。 “二大娘子息怒。”云儿跪在地上,担心地瞥了季蕴一眼,惶恐地乞求道。 孙媪候在门外,却突然闻见屋内传来的巴掌声,她一凛,立时忧心忡忡地疾步走近屋内,便见张氏气的胸口起伏着,而季蕴则是捂着脸,头偏了过去,看不清神情。 “二大娘子,何必动这么大气,你与三娘子好好说便是,为何要动手呢。”孙媪走上前,神情担忧地看向季蕴,对着张氏喟叹道。 张氏打完立刻就后悔了,她见季蕴的脸庞渐渐红了起来,僵硬地伸出手。 季蕴感受着脸上传来阵阵灼热的痛意,她慢慢回过头,没有再看张氏一眼,冷着脸直冲冲地走了出去。 “蕴娘,你这是要去哪儿?”张氏顿时就急了,双眸通红地想追出去已是来不及,她走到门边,看着季蕴的背影,哽咽地喊道。 “糊涂丫头,还不快追过去。”孙媪自然是心急如焚,她转头斥责了云儿一声。 云儿得了命令,着急忙慌地站起身来,匆匆追了过去。 第47章 寻找鹧鸪天(七) 云儿正惴惴不安地跪在地面上时,骤然见张氏竟是扬起手刮了季蕴一巴掌,她的心陡然一颤。 整个屋内都变得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季蕴冷着脸,随即慢慢地回头,她一言不发,直冲冲地奔了出去。 张氏欲言又止,步履踉跄地走至门边,她望着季蕴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哽咽起来,双眸中满是后悔的情绪。 “糊涂丫头,愣着做甚?”孙老媪瞧见云儿一副不知所以的身影,有些恨铁不成钢,便出声喝道。 云儿闻言一惊,她顿时如梦初醒过来,便站起身,急忙地追了过去。 待她疾步走出季宅时,天不知何时落起了小雨,周遭静悄悄的,巷道里杳无人影,季蕴早就不知所踪。 孙媪在清晖院安抚好张氏,一时放心不下,便也匆匆地跟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仆。 她见云儿一人站在巷子里,遂走上前几步,神情着急忙慌地询问道:“三娘子人呢?” 云儿正暗自焦急,面对孙媪的质问时,她摇摇头,嗫嚅道:“奴婢出来时,娘子早就走远,现下奴婢也不知该如何去寻找了。” “这可如何是好。”孙媪闻言有些六神无主起来,她喃喃道,“都这么晚了,三娘子能去哪儿呢,不若咱们分开去找。” 云儿连连点头,与孙媪话别后,二人迅速分开来,各自去寻季蕴了。 第91章 *因曹殊这几日病着,不过正巧书铺并未关门歇业。卧房中。 烛光微晃,曹殊倚在床头,倏然思及曹望走后并未封门,他便掀开被褥,披上外衫后,起身下榻。 他的病还未好全,下榻后脸色有些发白,身子显得十分单薄。 曹殊悄然走至门口时,打算封门时,不经意间朝外头一瞥,却突然闻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循声望去,便见云儿由远及近,但见她四处张望,神色万分紧张,像是寻觅着什么。 待到云儿路过书铺时,曹殊却心生狐疑,遂忙出声喊住了她,他问:“云儿姑娘,你现下如此着急,是发生何事了?” 云儿闻言转头,见是曹殊站在书铺内,她双眸一亮,顿时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她挤出一丝笑来,问道:“曹郎君方才可有瞧见娘子?” 曹殊一怔,随即摇摇头。 云儿闻言肉眼可见地变得失望了起来,她垂头耷脑着便要离开。 “云儿姑娘,且等等。”曹殊暗自着急起来,他眉心浅浅皱起,试探着问,“你家娘子她怎么了?为何……” “明日本是四娘子纳征之日,只是今夜筵席过后,娘子与二大娘子争吵了起来,二大娘子气急,便打了娘子一巴掌,娘子之后便跑出府去,现下人不知去往何处了。”云儿出声解释,她瞥了曹殊一眼,最终还是不忍心,便没有同他讲季蕴与张氏发生争执,是他之故。 曹殊闻言大惊,他忙回身,寻了两把油纸伞,将另一把伞递给云儿,他温声道:“我同你一起找。” “曹郎君,当心你的身子,还是不要出去吹风了。”云儿面上犹豫道,制止道。 曹殊自然是不听劝,他现下心中只有季蕴,遂撑开油纸伞走出书铺,去寻季蕴了。云儿瞧着曹殊清瘦的背影,叹了一声后,继续向前走。 曹殊在街上寻了许久,周遭环境黝黑,所以并未寻到季蕴的身影,期间他与季宅的几个家仆碰上,见他们各个神色颓然,想必也是一无所获。 此时,季蕴独自走出季宅后,她现下心生迷惘,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好茫然地走在街道上。 濛濛细雨打在了她的衣衫上,直到脸上传来一阵阵灼热的痛意,她却勾起一丝自嘲的笑。 幼时张氏便冷待于她,在她最需要母亲的时候,张氏一心只扑在季茂的身上,再后来季茂离世,张氏更是一意孤行,不允她离家,前往江宁求学,若不是季老太太,她又如何能够脱离张氏的掌控? 或许今日她不该激怒张氏,又或许是借着此事,终于将多年来积攒的怨气吐露了出来。 不是早就心灰意冷了,为何她还会对张氏心存期盼? 季蕴神思恍惚,竟漫无目的地走至曹殊的书铺门口,她立时停住,缓缓转过头,只见书铺门口的大门还敞开着,屋内的烛光似是还未熄灭,微微透着一丝昏黄的光来。 她静静地瞧着那光,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温暖之意。 季蕴走上前,站在了书铺的檐下,不过她并无打算打搅曹殊的意思,便蹲下坐在了台阶上。 雨声淅淅沥沥,其中夹杂着些许风吹树木声,发出一阵稀疏的声响。 她望着如线的雨幕,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曹殊竟是绕回了书院的奚口巷,雨水落在油纸伞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他站在巷口,远远地望去,见书铺檐下挂着纸灯笼,昏黄的光芒下,似是有一黑影。 曹殊心中微动,神色紧张地疾步过去,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便瞧见季蕴居然独自一人坐在檐下的台阶上,她蜷缩着身子,仿若无家可归的小兽一般可怜。 他见季蕴安然无恙,提起的心缓缓地放了下来。 他松了一口气,漆黑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担忧后,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立时跨过门槛,走了过去,轻声问:“娘子,你怎么会在此处?” 季蕴闻言转过头,曹殊这才看清了她,她此时十分狼狈,发丝凌乱地贴在两鬓,身上的衣衫皆被雨水打湿了。 曹殊慢慢走至季蕴的身边,垂头凝视着她,眼底渐渐泛出担忧之色。 季蕴脸色苍白,唇上无血色,她闻声抬头,便见曹殊温和的面容,身影颀长,在深深的夜色中犹如一颗温润的软玉,透着淡淡的光华。 她顿时心生委屈,鼻头微酸,眼眶渐渐红了起来,她轻声唤了他一声,语调微颤:“曹哥哥。” 她神情委屈地仰头望着他,清亮的双眸噙着盈盈的泪光,就这般闯入了他的视线,他的心一瞬间柔软了下来。 他神情关切,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她,嗓音柔和:“娘子,这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季蕴却是再也忍耐不住,她猛地起身,张开双臂环住了他。 曹殊登时噤声,被季蕴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被季蕴抱着,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起来。 只是一瞬,曹殊察觉到了她在轻轻颤抖着,他暗自镇定下来。 季蕴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水,终是抑制不住地滚了下来,轻声啜泣了起来。 曹殊垂下眼帘,喉结上下地滚动了两下,他缓缓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抱住了她,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安抚着她。 她的泪水浸透了他胸口前的布料,又好似穿入了他的心中,令他的心变得慌措起来。 许久,季蕴像是哭够了,她像是不好意思起来,微微挣脱出曹殊的怀抱。 第92章 曹殊松开了她,掀起眼帘。 这一刻,季蕴止住了哭意,便与他四目相对。 她双目噙泪,睫毛濡湿,眉梢间似是流露着无助,右侧的脸颊有着红色的巴掌印,明显地高高肿着,令人心疼。 曹殊瞧着她满脸泪痕的模样,他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的情绪,心底跟着揪成了一团,便缓缓伸出手,将她面上的泪痕一一拭去,哄道:“娘子,别哭了,好不好?” 其实此刻,他更想说的是,你若是再哭的话,他的心也要疼得喘不过气来了。 但这些话,又如何能够轻易宣之于口。 季蕴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只是还是忍不住轻声抽泣。 不觉间,雨势渐大,飘进了檐下。 曹殊静默许久,眉眼间染上了一丝温柔的情绪,开口道:“娘子,不若咱们先进去。” 他的声音在冰冷的雨夜中显得柔和又低哑,像是涓涓的溪流涌入了她的心头。 “那就叨扰了。”季蕴闻言点点头,随着曹殊走进书铺中。 云儿匆匆赶来时,便是瞧见了这一幕,她见季蕴完好无损地走进书铺中,便放下心来,她转身离去,打算将消息告知于孙媪一行人。云儿好不容易寻到孙媪一行人,便道:“娘子无事,方才已回了书院。” 孙媪得知季蕴回了书院,自然是喜极而泣。 “云儿,你快些回去,记得好生照顾三娘子。”孙媪松了一口气后,她长叹一声,低声叮嘱道。 云儿忙应了一声。 书铺内。 季蕴垂头坐在桌案前,沉默着像是还没有缓过来似的。 曹殊掀开竹帘,手中还拿着一瓶消肿的药膏,他缓缓走至桌案前,神色缓和无比地注视着季蕴。 昏黄的烛光忽明忽暗,照在了曹殊温润的面容上,清瘦的身上,透着一股旖旎的意味来。 曹殊走进,他将药瓶放在了季蕴面前的桌案上,缓缓开口道:“娘子,这是消肿的药。” “多谢曹哥哥。”季蕴回过神,讷讷道。 她悄悄地瞥了曹殊一眼,发觉他漆黑的双眸正注视着自己,立时赧然起来,伸出手挡住了脸上的巴掌印。 第48章 擦药鹧鸪天(八) 季蕴伸出纤细的手,她拿起桌案上的药膏后,下一瞬却又迟疑了起来,便掀起眼帘,怯怯地询问:“曹哥哥,你这里可有镜子?” 曹殊触及到她似是胆怯的目光,倏然想起她幼时也曾这般望着他,他的心中陡然一软,暗叹一声,低声道:“是我考虑不周,我这就为你寻来。” 说罢,他转过身。 “不,不用了。”季蕴闻言一惊,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她拒道,“曹哥哥,我如今已是叨扰了,怎可又劳烦你。” “岂会劳烦,娘子稍等,我去去就来。”曹殊顿住。 季蕴张了张嘴,瞧着他掀起竹帘,走进了内院之中。 书铺内仅剩下她一人,夜风轻轻地吹动着竹帘,她心不在焉地垂下头。 不出片刻,曹殊在卧房中寻到了一面铜镜,他走进书铺,放置在了季蕴面前的桌案上。 “多谢曹哥哥。”季蕴拘谨地道谢。 “你何必客气。”曹殊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 季蕴明知他此时正注视着自己,她渐渐屏住呼吸,紧张得仿佛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她伸出手,粘了一点药膏在指腹上,对着镜子轻轻地涂在了脸上。 当冰凉的药膏触碰到了她面上的伤口,她登时疼得皱眉,忍不住低声痛呼。 曹殊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盯着她瞧,他见她面有痛色,神情凝重了几分,低声道:“娘子,若你不介意,我来帮你涂罢。” “不用,曹哥哥,我自己来就行了。”季蕴怔了一瞬,她睫毛微颤,耳根也渐渐染了后,神情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磕磕绊绊地拒道。 “娘子放心,我会很小心的。”曹殊一双眸子湿漉漉的,诚恳地看着她。 季蕴顿时哑然,点头同意了。 曹殊垂下眼帘,鸦睫遮掩住眼底的情绪,他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抹了些许药膏于指腹上,慢慢地朝她凑近。 季蕴直瞪瞪地凝视着他,神情逐渐变得紧张起来。 他的目光温和,静静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抬手将药膏轻轻地抹在了她面上的伤口处,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好似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弄.疼她。 季蕴讷讷地不再说话,着力地避开他的视线,手指不自觉地搅和她的衣袖。 待曹殊温热的指腹触碰到了她脸上细腻的肌肤,她的身子顿时一僵,不知不觉鼻尖冒出了一层的细密的汗珠,她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分。 曹殊察觉到了她的退却,他眉心微动,眸光深沉,直勾勾地看向她,嗓音温和:“娘子,不要动。” 季蕴闻言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她的眼神闪躲着,匆匆避开了他的灼热的视线,心却不知为何好似打鼓一般。 烛光明灭之间,曹殊瞥过她微微泛红的脸颊,继续小心翼翼地为她抹着药膏。 许久,曹殊涂好药膏后,收回了手,季蕴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曹殊坐了下来,他漆黑的双眸凝视着他,眼底柔缓,叹道:“娘子,往后莫要再这般了。” “曹哥哥,你都知晓了?”季蕴愣住,面上有些犹豫地问。 “先前瞧见云儿心急如焚地寻你,我便询问了她。”曹殊神色温和地道。 第93章 季蕴的神色再次紧张起来,她小心地打量着曹殊的神色,生怕他已知晓她与张氏争吵的缘由。 “对了,曹哥哥,云儿她人呢?”季蕴暗自心虚,她垂眸,像是忽然思及云儿的模样,便转移话题道。 “你先别急,她许是还在寻你。”曹殊蹙眉,思忖道。 “娘子。” 这时,书铺外响起了云儿焦急的呼唤声。 季蕴闻声回头,便见云儿正站在书铺的门口,她双眸微红地望着他们。 “曹哥哥,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季蕴知晓她不便久留了,遂站起身来,向曹殊告辞。 曹殊眼神一案,他撇了她一眼,神色格外柔和,抿起一丝笑来,道:“娘子慢走。” “今日是我叨扰了,来日我再登门道谢。”季蕴垂头,低声道。 “你不必客气。”曹殊顿了顿,面容温和地看着她。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出书铺,转头看向云儿,主仆二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她见云儿欲言又止的模样,便低声道:“咱们先回去。” 云儿扯出一丝笑,点了点头后,她悄悄地回头向曹殊道谢后,随着季蕴离开了。 曹殊缓缓走至门口,他面容温润,漆黑的双眸静静地望着季蕴离去的背影。 夜风轻轻吹起了他的衣衫,他垂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人回到青玉堂后,一前一后地走进正屋内。 季蕴停下,她神情若有所思的,突然开口问:“从前,母亲是否命你讲我的一言一行告知于她?” “娘子,我……”云儿唬了一跳,她瞧着季蕴沉下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你说有还是没有?”季蕴不看她,深吸一口气。 “娘子,二大娘子曾经是命奴婢监视您……”云儿惴惴不安,急忙解释道,“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我问你,你可曾将我与曹哥哥的事告知于母亲?”季蕴猛地转身,目光审视着云儿,冷声问道。 “没有,奴婢没有。”云儿立时摇头,生怕季蕴有所误会,她战战兢兢地否认道,“娘子,当真没有,奴婢伺候了您这么久,难道还不相信奴婢吗?” 季蕴直勾勾地打量着云儿的神情,见她斩钉截铁的模样,便收回了视线,语气淡淡地说道:“好,我信你。” 云儿登时松了一口气,她走上前几步,瞧着季蕴脸上十分明显的指痕,难免忧心忡忡,她语气迟疑地问道:“明日便是四娘子的纳征之日,娘子明日还要……” 季蕴走至罗汉榻前,坐了下来后,她思索了一番,缓缓开口:“我现下伤了脸,明日定是不能出席了。” “那奴婢明日回府向主母禀告一声。”云儿道。 “也好。”季蕴点头。 翌日。 季宅处处张灯结彩,时不时地传来欢声笑语。 云儿垂着头,匆匆从侧门进府,走至漪澜院中,向于氏禀告了原由。 于氏蹙眉,暗自感到诧异,昨日张氏与季蕴争吵之事,她是有所耳闻,不成想张氏竟动手打了季蕴。 “我知晓了,你回书院后告诉蕴娘一声,叫她好好养伤,你先下去罢。”于氏通情达理地摆了摆手。 “多谢主母。”云儿恭敬地回答。 说罢,云儿便慢慢退出了漪澜院。 “云儿,等等。” 她走至游廊附近的假山处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孙媪的声音。 “孙媪,您有何事吗?”云儿转身,便见来人。 “二大娘子传你过去。”孙媪开门见山地道。 云儿心中也没底,自然知道张氏是为着季蕴的事,只好跟在孙媪的身后,朝着清晖院走去。 二人走进清晖院的正屋,张氏形容憔悴,她正坐在罗汉榻上,神情不悲不喜地思索着什么。 “云儿已带到。”孙媪瞧着张氏黯然神伤的模样,开口道。 张氏闻言回过神,她见到云儿,连忙着急地问道:“云儿,蕴娘她现下如何了?” “回二大娘子,娘子她如今没事,因伤了脸,遂命奴婢向主母禀告一声。”云儿小心翼翼地回答。 “你待会回书院的时候拿些治脸的药膏去。”张氏叹道。 “是。”云儿应道,又于心不忍地问道,“二大娘子可有话要奴婢带给娘子?” “蕴娘如今定是恼了我,算了,你先回去罢。”张氏强颜欢笑地道。 “二大娘子保重身子,奴婢就先告退了。”云儿担忧地说道。 *纳征过后,因季蕴脸上的指痕还未消退,她也不便示人,遂向吴老先生告了几日假,躲在青玉堂中。近来愈发炎热,在这盛暑天里,最好是不出门便不出门,倘若出了门就像是要被日光晒化了。 今日天气晦涩,厚重的云层遮挡住了日光,像是要落雨了,但却十分闷热。 季蕴无精打采地倚靠在罗汉榻上,手中时不时地翻着书籍。 云儿则是站在一旁侍候,她拿着团扇为季蕴扇风,笑道:“娘子,奴婢今日瞧着你的脸,像是快要大好了。” 季蕴应了一声,淡淡一笑道:“我躲了这几日,怎能不好?” “二大娘子曾多次派钱媪上门,娘子您也拒了不见。”云儿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小声地嘀咕道,“娘子您恼了这么些个天,总该消气了罢。” “我就是不见。”季蕴瞥了一眼云儿,她的心中还存着气,自然是不想见张氏,更何况是张氏身边的孙媪。 第94章 “娘子,您的架子可真大。”云儿撇了撇嘴,神情不满地说道。 “随你怎么说,就算说破了天,我就是不见。”季蕴赌气般地转过脸去。 “好好好,不见就不见,只是二大娘子终究是娘子您的母亲,您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罢?”云儿笑道。 “云儿,让我再清静几日,你就不要老是在我的耳边念叨了,可好?”季蕴颇为无奈地说道。 云儿见实在劝不动,她暗叹一声,只好点了点头。 第49章 纹样鹧鸪天(九) 一晃便至午后,铅云低垂,雨水酝酿了许久,终是落了下来。 雨水淅淅沥沥,顺着屋檐落入了庭院中的地面的水洼中,绽出一个又一个晕圈。 季蕴本在午睡,她骤然惊醒,发觉外头下雨了,便站起身来,走至疏窗旁,静静地瞧着庭院中的细雨霏霏。 她赏了一会儿雨,见雨势渐小,看向伏在案前休息的云儿,她笑道:“云儿,我去寻曹哥哥一趟。” 云儿迷茫地睁开眼,她闻言皱眉,神情不赞同地看着季蕴,道:“现下这外头正下着雨呢,娘子何必冒雨出去,不若等雨停了再去?” “我瞧着现下就好,外头暑热已消下去了,正凉快着,我去去就回。”季蕴思索了一番,笑道。 “也好。”云儿见季蕴已是下定主意的模样,她自知拦不住,便笑道,“娘子可得早去早回,万一这雨大了就不好了。” “我晓得的。”季蕴颔首道。 言罢,季蕴撑着油纸伞,慢慢地走出青玉堂,朝着书铺走去。 云儿站在院门前,望着季蕴渐渐远去的背影,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 天色阴沉,厚重的云层如墨汁打翻,晕染了人世间。 季蕴独自走过修篁林,林中静谧,仅有雨水拍打竹叶的声响,纷纷扬扬的雨丝落在了青石板路上,地面上湿漉漉的,泛着幽幽的水光。 她走出书院的侧门,此时巷子里静悄悄的,略显冷清,书铺的大门微微敞开着。 季蕴走至书铺的门口,站在檐下,伸手在门上敲了敲,深吸一口气问:“曹哥哥,在吗?” 许久,书铺内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是曹殊。 他缓缓走至门口处,见到季蕴,他眸光一亮,目光久久地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眸噙着温柔的笑意。 曹殊面如冠玉,发髻间插着一根木簪,他今日身着一件墨色的襕衫,身形颀长,整个人透着一股清冷的气质。 季蕴先前见惯了他穿素色的衣衫,现下却忽然见他穿了深色的,自然是有些讶然的,她的目光毫不掩饰,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艳的意味。 “娘子,正下着雨呢,怎地过来了?”曹殊垂眸看向她,瞧着她的脸上的伤已痊愈,暗自放下心来,他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嗓音轻和地询问。 “你不欢迎我来吗?”季蕴故作气恼,只是清亮的双眸笑意盈盈的,好似秋水般澄澈,她问道。 “欢迎。”曹殊闻着她生气的语调,他轻笑道,“娘子先进来罢。” 于是,季蕴跟在曹殊的身后走进书铺中。 曹殊伸出手,端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水,他的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 “娘子请喝茶。”他将茶杯递给季蕴,轻声道。 茶水还是温热,想必是新砌的,茶水微微泛着绿色,幽香四溢。 “多谢。”季蕴笑着接过,她低头啜了一口,登时一股清冽的茶香涌入心头,她品完,不由得夸赞道:“此茶好香。” “这是藿香茶,你喜欢就好。”曹殊的神色不经意舒展,眉目含笑道。 季蕴笑问:“这便是藿香茶?” 曹殊略微颔首。 “此茶口感清冽,在这盛暑天里,最是消暑了。”季蕴笑吟吟地看着他,她肤如凝脂,眉目间有一股书卷气,和声细语道。 这时,书铺外雨声渐大,好似拨动着曹殊的心弦。 雨水朦胧,沉静的巷子里恍若被一股淡淡的雾气所笼罩。 季蕴转过头,不经意间瞥向了不远处的桌案上,只见上面平铺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纸张,两侧则由镇纸压着。 “曹哥哥,你这是在写什么?”她神情有些好奇地问道。 曹殊怔住,他的面上泛出了淡淡的红晕,含糊其辞道:“闲来无事,随便写写,打发时间罢了。” “我可以看看吗?”季蕴的好奇心被激起,她双目明亮地看着曹殊,像是充满了希冀的意味。 曹殊心知瞒不过,他叹了一声,无奈地笑道:“可以。” 季蕴见他同意,连忙走至桌案旁,低头看去,便见这是一张宽大的画纸,上面是由木炭画就的两只仙鹤,仙鹤风姿清雅,一只翘首仰望,另一只低头寻觅。 “曹哥哥,这是你画的?”她惊讶地问。 曹殊走了过来,他见季蕴认真端详的模样,心中万分不好意思,羞赧道:“是。” “这是药斑布的纹样吗?”季蕴暗暗惊艳,从前她曾听闻曹殊作为曹氏嫡系的继承人,不仅文采斐然,画技也十分精湛,今日她才真正地见识到了。 “娘子,我画得不堪入目,还请你不要再看了。”曹殊敛眸,掩在衣袖中的手紧张地攥了起来。 她细细地看了起来,竟发觉这两只仙鹤口中皆口衔一株兰花草,有些不解地问:“曹哥哥,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我瞧着你画得十分不错。” 第95章 曹殊苦涩一笑,他低声道:“你不用安慰我,我有自知之明。” “这不是安慰,我方才说得都是真心话。”季蕴蹙眉,她神色十分认真地看向曹殊,一字一句道,“你将这两只仙鹤画得十分传神,它们体态飘逸、口衔兰草,宛若浑然天成,只是我瞧着它们并不快乐,其实真正忧伤的是你,而不是这两只仙鹤,曹哥哥,你在难过什么呢?” 曹殊一怔,与季蕴四目对视,他恍然失神,好似感受到在一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了涟漪。 “对了,这幅画的名字叫什么?”季蕴自觉失言,她迅速收回视线,转移话题问。 “还未起呢。”曹殊回过神,他轻声道,“不若娘子你来帮我起罢。” “我?”季蕴唬了一跳,她有些迟疑,委婉地拒道,“曹哥哥,这是你画的纹样,怎好由我来起,万一我起了毁了这纹样的意境可就如何是好。” “你只管起,无论你起的什么,我都喜欢。”曹殊注视着她,嗓音温和道。 “那好。”季蕴面上犹豫,但闻曹殊如此说,她也不好再继续推辞了,思忖道,“让我先想想。” 曹殊抬眸瞥了她一眼,眼底温柔。 季蕴思索了一会儿,她低头复看画纸,盯着鹤嘴里的兰草瞧了许久,倏然灵光一闪,她扯起嘴角,笑道:“曹哥哥,我知晓叫什么了。” 曹殊面容温和,他的唇角勾起一丝笑,缓缓开口:“还请娘子说来。” “就叫长赢双鹤戏兰图,可好?”季蕴双眸亮晶晶的,好似是在求夸奖似的。 曹殊闻言登时一噎,他瞧着季蕴认真的模样,面色不自然地别过头。 “怎么了?”季蕴蹙眉,她打量着曹殊的神色,发觉他面有异色,以为是他不喜欢,遂问道,“曹哥哥,你可是觉得不好?那我再起一个?” “不用。”曹殊眉心微动,他摇了摇头。 “曹哥哥你若是觉得不好,你就说出来,没关系的,我又不会怪你。”季蕴通情达理地笑道。 “我觉得这个名字十分好,娘子不用再起了。”曹殊嘴角轻扬,双目静静地看着她。 “当真?”季蕴心下狐疑,她道,“可我觉着你似是不喜欢的样子。” “我喜欢。”曹殊双目骤然一深,他神色尴尬地咳了咳。 季蕴欲言又止地瞧着他,最终还是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外头的雨水如丝,落在了疏窗外的芭蕉叶上,雨声点滴,却更像是在敲打曹殊的心。 “曹哥哥,你今日能够画纹样,是不是代表着你愿意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呢?”季蕴突然开口。 “也许是。”曹殊从袖子中拿出那日季蕴给他药斑布比试的单子,他苦笑道,“父亲临终前多番劝我,要我重挣曹氏嫡系,为了父亲在地下能安心,如今摆在眼前的唯一的出路便是参加此次药斑布的比试了,倘若得魁,进京面圣,若能重获圣心,曹氏或可得以喘息。” “如此说来,曹哥哥,你当真下定决心参加此次比试了?”季蕴闻言双眸一亮,神情万分欣喜地看着曹殊,问道。 曹殊点了点头。 “太好了。”季蕴激动地拉住了曹殊的手。 曹殊身体一僵,他怔怔地瞧着季蕴的手,感受着手中传来一阵柔腻的触感。 季蕴后知后觉地发觉不妥,她见自己竟然冒犯地拉住了曹殊的手,顿时松开,忙道歉:“曹哥哥,不好意思,方才我太高兴了,没有注意。” “没事。”曹殊手一顿,慢慢看向她,他的神色缓和无比,轻声道。 季蕴暗自松了一口气。 “今日画完纹样,待之后每道工序准备完毕,便要放入染缸中染色。”曹殊道,“娘子,明日过来吗?” “如若你不觉打搅,我便过来。”季蕴笑道,“所幸这几日我向吴老先生告了假,正好有空瞧你制作药斑布。” “怎会打搅,我明日敞开大门,静候娘子过来。”曹殊低头温和地看着她,笑道。 “只是曹哥哥,你的手……”季蕴面上担忧地看着曹殊,欲言又止地问道。 “我觉着比从前好上许多了,你不要担心。”曹殊沉默片刻,他朝她微微一笑道,安慰道。 “曹哥哥,你若觉着不舒服的话,可要告诉我,我去镇上请沈郎中过来。”季蕴闻言蹙眉,她还有些不放心地说道。 “好。”曹殊抿起一丝浅笑,轻声道。 第50章 回忆鹧鸪天(十) 翌日午后,天色正好。 季蕴坐在铜镜前,映入镜中的她面容清秀,峨眉如画,朱唇不点及红。 她站起身,决定独自一人前往书铺。 她今日梳着包髻,髻下由几朵素色的缠花点缀,内穿朱色的一片式抹胸,外披秋香色裙掩短衫,下身则是浅色的百迭裙,腰间束着红色的酢浆草结,整个人透着一股淡雅的气质。 待季蕴走至院门口处时,云儿开口:“娘子,早些回来。” “我只是去寻曹哥哥,你有何不放心的?”季蕴回头,忍俊不禁地瞧着云儿。 “奴婢只是心有不安罢了。”云儿见季蕴竟是嘲笑自己,她有些羞恼地嘀咕道。 “若你实在不放心,可要随我一同去?”季蕴笑道。 “奴婢才不去打搅您和曹郎君呢。”云儿闻言,连忙摆摆手道。 季蕴瞪了云儿一眼:“你这是什么话?” 第96章 “好好好,奴婢不说了,您还是快些去,莫要让曹郎君等急了。”云儿调侃道。 “你这坏丫头,等我回来再教训你,你且等着。”季蕴顿感窘迫,没好气地笑道。 “好,奴婢等着。”云儿吓得躲在门后,忍不住捂嘴偷笑道。 季蕴剜了云儿一眼,接着气呼呼地转过身,朝着书铺走去。 她闷声地走出书院的侧门,便见书铺的大门微微敞开着,遂整理一下仪容后,才步履盈盈地走至书铺的门口。 “曹哥哥?”季蕴趴在门后,小声地唤了一句。 屋内静悄悄的,却是迟迟没有传来动静。 季蕴心下纳闷,暗忖道,曹殊这是去哪儿了? 于是,她探头探脑地朝里望去,见屋内果真是无人,便收回了视线。 “娘子,别找了,我在这。” 就在季蕴暗自疑惑的时候,身后倏然传来了曹殊温润的嗓音。 她登地唬了一跳,闻声转过头,便见曹殊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他正眉目含笑地注视着她。 曹殊长身玉立,他的眉眼清朗,以竹簪束发,根根分明的鸦睫下一双漆黑的眼眸熠着光,身着墨色的圆领襕袍,衬得他极为温文尔雅,好似谪仙下凡。 “曹哥哥,你方才这是出去了?”季蕴松了一口气,忙问道。 “是,我先前整理旧物的时候,才发觉少了刻刀的刀片,便去集市上买了些。”曹殊低头温和地看着她,轻笑道。 “原是如此。”季蕴颔首道。 “娘子,随我进来罢。”曹殊蹙眉,知晓站在此处不便说话,遂瞥了她一眼,温声道。 季蕴应了一声后,随着曹殊走进了书铺。 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书铺后,曹殊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为季蕴倒了一杯茶水。 “多谢曹哥哥。”季蕴低声道谢。 说罢,她啜了一口后。 “娘子,我现下要去内院,你可要前往?”曹殊看向季蕴,眼底泛出柔色,邀请道。 季蕴颔首,随即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了桌案上。 曹殊走在前头,他掀开竹帘,待季蕴走过才放下,他们来到了内院之中。 季蕴走过小门厅,只见眼前的院子中已经摆放了许多制作药斑布的物件,廊下首先摆着的是桌案,桌案上放置一张花版纸,花版纸旁则是大小不同的圆口铳子、圆柄刻刀,只是刻刀中的刀片已被取出。 她走了过去,十分新奇地四处打量了一下,指着桌案上的花版纸,转头看向曹殊,问道:“曹哥哥,这便是花版吗?” “是。”曹殊点头,他浅笑道,“花版是由几张质地不同的纸用糨糊裱成后,再由桐油浸泡,待浸泡几日后取出晾干,再按画好的纹样制成花版。” “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季蕴眉眼一弯道,“所以现下这个花版还未刻好?” “我今日从库房中收拾出刻刀,不想刻刀的刀片有些钝了,才去集市上买了些来。”曹殊轻声解释道。 季蕴点了点头,她转头朝院中看去,便见院子中不知何时放置了染缸以及晾布架,晾布架正晾着一匹胚布,随风轻轻飘动着。 “曹哥哥,我很高兴。”她笑道。 曹殊目光微动,问:“为何?” “因为我瞧着你将这些陈年旧物拿出来,才发觉你现下是真的想通了。”季蕴笑吟吟地看着他,清亮的双眸如水,轻声道,“曹哥哥,你能够重新振作起来,我很高兴。” 曹殊怔住,他的心中一暖,垂着眼帘遮掩住了眼底的柔色,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低声道:“若不是父亲的离世,若是没有你鼓励我的话,我或许不可能下定决心拾起刻刀,娘子,我一直都没有同你道谢,所幸在今日终于说出来了。” “曹哥哥,你何必谢我,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你能够拾起刻刀,还是得靠你自己想通了。”季蕴摇摇头,勾起嘴角,淡淡地笑道,“好了,咱们也不要在此处闲聊了,毕竟现下你还有正事需要做。” “你说得对。”曹殊点头,凝视了她许久。 *曹殊坐于桌案前,季蕴则是坐在一旁,她双手撑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垂下眼帘,敏锐地察觉到了季蕴的视线,心中不由得紧张了几分,缓缓伸出手后,拿出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刀片。 此时刀片已磨得十分锋利,便将磨好的刀片夹在圆柄中,并微露出刀头,待夹毕,然后用粗布将圆柄捆紧,以防刀片掉出。 接下来就到要刻花版的工序了,在画就纹样的时候,必须具备精湛深厚的画技,且刻花版是制作药斑布最重要的一步,以刀代笔,若是一步刻错那便是步步错。 因刻花版十分考验耐心,不仅要将画就的纹样完美地刻下来,还不能生硬呆板。 曹殊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沉静了下来,他颤抖着手,拿起了桌案上的刻刀,在花版纸上寻觅到了仙鹤的头部处,手中暗自用力,划下第一刀。 他的额头却在不知不觉间,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在一阵恍惚中,曹殊的眼前却骤然出现了那个雨夜,恶霸放肆的笑声以及指骨断裂的疼痛。 ‘啪’—— 他手中顿时一松,刻刀也随之掉落在了桌案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曹哥哥,你怎么了?”季蕴吓了一跳,她急忙地看向曹殊,便发觉他面露痛苦,额头上布满了涔涔的汗珠。 第97章 曹殊神情恍惚,当年雨夜中发生的种种,一直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浮现,无论他怎么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可隐隐作痛的右手却像是在提醒他一般。 “曹哥哥……”季蕴呼唤了曹殊几声,便发觉不对劲了,她从袖子中拿出帕子,伸出纤细的手为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轻声安慰道,“曹哥哥,你别怕,没事的。” 曹殊闻言双眸微动,他浑噩地看向季蕴,意识渐渐回笼后,他这才看清了季蕴担忧的面容。 他的眼眶微微泛红,面上苦涩一笑道:“娘子,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现下我还是不能克服自己的恐惧,只要我拿起刻刀,脑中便会回想起那日。” “曹哥哥,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季蕴双目心疼地看着曹殊,小心翼翼地询问。 “那日,那日……”曹殊的神情再次迷茫了起来。 “曹哥哥,倘若你不想说的话,我不会逼你的。”季蕴于心不忍道。 “不,藏着掖着又有何用?”曹殊苦笑道,“只是娘子,我并不想让你可怜我。” 季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那是两年多前的一个雨夜,我记得雨非常大,我没有带伞,雨水打湿了我的衣袍……” 两年多前。 曹宅。 曹殊因春闱名次被划之事,一直郁郁寡欢,而又在这时,曹松突患重病,府中的银钱已经支撑不起日常的开销了。 他思前想后,决定遣散府中的奴仆。 曹殊便将府中的家仆唤到了前厅的院子前,告知众人,他们往后不再是曹家的仆人了,他会将所有人的籍契归还于每一位。 家仆骤然得知,自然是万分不愿。 “曹家已经落魄了,现下所有的店面铺子皆被官府封锁,府中也没有了收入的来源,你们还是快些离开,去寻找新的伙计罢,你们走之前可领走上月的薪水。”曹殊脸色苍白地看着底下的众人,语气微沉道。 “郎君,老奴在曹家伺候了大半辈子,现在哪有什么新的伙计啊,郎君要赶我们走,老奴往后还有何去处啊?”一位老仆妇扑通一声跪在了地面上,不禁老泪纵横道。 “是啊,郎君……” “求求郎君,不要赶我们走……” 底下的众人纷纷哀求道。 曹殊的眼眶微微发热,他闭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曹家现在已经养不起你们了。” 说罢,底下瞬间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你们还是快些领了银钱,离开罢。”曹殊别过脸,掩在袖子的手渐渐攥紧,他不再看他们,冷声道。 说罢,曹殊竭力地克制着自己,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离开了,留下一群家仆们站在原地痛哭哀嚎着。 第51章 落魄少年游(一) 遣散家仆后,整个偌大的曹宅空置了下来,显得格外冷清。 曹殊则是守在曹松的床前,一刻也不敢轻易懈怠。 一日,季惟却突然带着家仆造访。 曹殊得此消息,眼底闪过轻微的诧异,心中暗自猜测着季惟的来意。 他缓缓走至前厅,面色温和地向季惟作揖,他轻声道:“伯父,请上座。” “三郎,我听闻你父亲生病,不知现下如何了?”季惟此次来,一是来打探曹家的虚实,二是为季梧与曹殊的婚约,他坐在了圈椅中,接过茶水,笑着问道。 “劳伯父关心,父亲他许是还需将养一段时日。”曹殊眸光一黯,眉宇之间流露出一丝伤感,他苦笑道。 曹殊虽未明说,但观他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季惟顿时明白曹松是何情况了。 “今日我来,正好带来了上好的药材,还望三郎你莫要嫌弃。”季惟神情凝重地说道。 “多谢伯父。”曹殊颔首,随即掀开眼帘,一双漆黑的眼眸静静地看向季惟,不动声色地问道,“想必伯父突然光临寒舍,怕不只是单单为了送药材罢?” 季惟神情一僵,眼神有些闪躲,他假笑几声,道:“三郎果真机敏。” 曹殊的眼底夹杂着一些打量,心中却隐隐猜出了季惟的来意,只是一时不能宣之于口而已。 “咱们两家的婚事是你祖父辈定下的……”季惟尴尬地咳了几声,笑道,“三郎,当初你与梧娘的订亲,我自然是万分高兴,但是如今曹家遭了官家的厌弃……” “伯父之意,我明白了。”曹殊脸色渐渐发白,他勾起嘴角,满是疏离地笑道。 “三郎,作为人父,最不希望的就是看见自己的孩子受苦,还望你能够体谅。”季惟察觉到了曹殊的冷淡,他有些讪讪的,自觉面上无光,便长叹一声道。 曹殊闻言沉默,藏在袖子中的双手却是逐渐攥紧。 “曹季两家的婚约不可废,三郎,倘若你不介意的话,你与梧娘退亲后,我便再为你挑选一个季家的女儿,也好全了咱们两家多年来的情谊啊。”季惟满脸堆笑,觍着脸地看着曹殊。 曹殊怔了一瞬,随即他嗤笑一声,反问:“敢问伯父要为挑选季家哪位娘子?” 季惟愣住。 “三娘还是四娘?”曹殊继续咄咄逼人。 “不知三郎你想要哪一个?”季惟神情心虚地问道。 “伯父,什么叫我想要哪一个?”曹殊沉下脸,冷笑道,“季家两位娘子她们是活生生的人,怎可作为交易的物品呢?” “不,三郎你误会了。”季惟急忙补救,安抚道,“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第98章 曹殊的瞳色瞬间冷了下去,他没有动怒,还是神情温和地看着季惟,只是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冷淡。 他沉声道:“伯父,往后莫要再说此类的话了。” 季惟一个劲儿地赔笑,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曹殊的神色,问:“那两家的婚约怎可轻易作废?” “伯父既然想退婚,何不干脆解除两家的婚约?”曹殊的目光中似有探究之意。 “曹季两家的婚约毕竟是长辈定下的,我怎好……”季惟虚伪一笑,欲言又止地看着曹殊。 “伯父不愿,那只好我来做这个恶人了。”曹殊别过脸,面上依旧是从容疏远的笑容。 “这恐怕……” 此话正中季惟的下怀,但当着曹殊的面,他还得装上一装,故作迟疑地道。 曹殊苦笑一声,说道:“如此便请伯父将退婚书拿上来,之后我会说,是我自己主动要退婚的,与季家无关,伯父以为如何?” “三郎,想不到你如此通情达理,我当真是对不起你啊。”季惟面色愧疚地道。 言罢,季惟转头低声吩咐站在身后的家仆,将退婚书递给曹殊。 家仆点头,他得了命令,从袖口中拿出两份退婚书,摆着了曹殊身旁的茶几上。 曹殊瞥向茶几上两份退婚书,不由得嘲讽一笑。 “曹郎君,请罢。”家仆垂头,语气恭敬地说道。 曹殊颤抖地伸出手,将大拇指按在印泥上,神情恍惚地在退婚书上寻到了他的名字,随即在他的名字上按下了手印。 按下手印后,他瞬间如梦初醒,双目有些呆滞地瞧着眼前的退婚书。 季惟一眨不瞬地盯着曹殊,他见事情俨然成了,心中甚是欢喜,一扫先前的伏小做低,他站起身来,拿起茶几上的其中一份退婚书,交给家仆。 “三郎,你父亲如今病了,想必你也是一筹莫展。”季惟笑意微收,他瞥向曹殊,神情严肃地道,“这些银票,或许可解你现下的燃眉之急。” “不用。”曹殊神情淡漠,轻声拒道。 “三郎,你莫要争一时的意气,曹家所有的店面铺子皆被官府查封,听说你前些日子还遣散了家仆,由此可见你现下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还是将这些银票收下罢,毕竟你父亲的病要紧。”季惟劝道。 “多谢伯父的好意,只是季家的钱,我实在消受不起。”曹殊忽然笑了起来,讥讽道。 “你……”季惟脸色微沉,他冷笑道,“你执意不肯收下,我等自然不好勉强。” “那我就不送了,还请伯父速速离开。”曹殊冷声。 季惟眼底闪过一丝愠怒的情绪,他见曹殊现如此境地,竟然还敢讥讽自己。 他气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们一行人走后,前厅便只剩下曹殊一人。 曹殊眼眶泛红,他倏然低声地嗤笑起来,在压抑的氛围内逐渐荡开。 后来,曹承骤然得知季惟前来退婚之事,他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冲到季宅去理论。 二人一番拉扯,走至祠堂前的溪水旁。 曹望焦急地拉住了他,忙道:“你冷静下来,好不好?” “冷静有何用?”曹承怒极反笑,“冷静的下场就是被人侮辱,咱们曹家就算是落魄了,也没有让人欺负的道理,你放开我!” “二哥,你别去。” 曹殊闻见二人的动静,他慢慢地走至曹承的身边,低声劝道。 “季家今日如此折辱你,你难道也要忍下去?”曹承神情不解地看着曹殊,大声道。 “不忍又能如何?”曹殊脸色苍白,凄凉地笑道,“你若是前往季家闹,又能有什么结果呢?反正两家已经退婚了,岂非让人笑话。” “你可是咱们曹家的继承人,怎能受他们这般欺凌?”曹承愣了一下,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哽咽道。 “继承人?曹家已经分崩离析,我现下算什么继承人。”曹殊苦笑道。 “三郎……”曹望站在一旁,他想要安慰曹殊,可开了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兄弟三人的气氛变得沉闷了起来。 曹殊率先打破沉默,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脚下的生生不息的溪流,笑道:“今年我便要及冠,二位哥哥已取字,就剩下我了。” “三郎,取字本该由祖父来,只是如今祖父已驾鹤仙去,按着规矩,该由家主来取才是。”曹望道。 “父亲正在病中,我不想打扰他。”曹殊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轻声道,“不如二位哥哥帮我取罢?” “这样的事怎可让我们来?”曹望皱眉,推拒道。 曹殊垂下鸦睫,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他的唇上无血色,整个人瞧着清瘦与疲惫。 “不如就叫溪川罢。” 一直沉默的曹承突然开口,他静静地瞧着眼前清澈的溪流。 “我们都是川字辈,溪字,本意为水,倒也符合咱们嫡系的堂号。”曹殊神情似有动容,他也觉着这个‘溪’字很好,微微一笑道:“如此往后,我的字便是溪川,曹溪川。” 一晃半年过去,曹松的病情加重,普通的药材已是无用,请来郎中瞧,必得是珍贵的药材才行。 曹殊没了办法,只好独自前往余庆镇上的当铺。 这是他初次来当铺,不巧生意好,碰上人多,便只好排在众人的身后等待。 快轮至曹殊的时候,天逐渐晦涩,厚重的云层布满了天际,时不时地传来闷雷声。 第99章 不出片刻,豆大的雨水接憧而至,街上的百姓们纷纷收拾摊子避雨。 终于前面一位走了,轮至曹殊。 “哟,曹郎君,光临本店有何贵干哪?”掌柜站在门栏后面,满脸堆笑地看着曹殊,神情好奇地问道。 曹殊这才知晓原来当铺的柜台如此之高,他忍住羞耻,面容平静地说道:“掌柜,我要当东西。” “想不到曹郎君如今也要典当东西了?”掌柜居高临下地笑道,“是什么物件呢?” 曹殊从怀着拿出一块色泽柔和的玉佩,递给了掌柜。 “这可是好东西啊,我干这行这么多年,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质地如此好的玉佩了?”掌柜接过,不禁瞪大了双眼,露出贪婪的目光,细细打量着手中泛着柔光的玉佩,夸赞道。 曹殊见掌柜已看完,便从他的手中接了回去。 掌柜有些不舍,他急忙问:“曹郎君,不如开个价罢?” *曹殊从当铺中出来,小心地护着怀中的银票,走至廊下时,才发觉外头天色已经黑了。他低头绕过人群,打算回曹宅。 于是,曹殊迎头走进雨幕中,雨水很快便将他的衣衫打湿。 他一门心思都在怀中的银票身上,遂也未留意身后跟了几个不怀好意的身影。 雨愈下愈大,曹殊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待曹殊经过一处黑暗的小巷子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 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双手抱胸地拦住了曹殊的去路,他面色凶狠,想必是流浪街头的恶霸。 “不知阁下是?”曹殊蹙眉,试探着询问。 “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想必曹郎君不认识我。”恶霸直勾勾地盯着曹殊,他桀桀笑了几声,在雨夜中显得有些阴森。 “你拦住我,是有什么事吗?”曹殊心中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 “我找曹郎君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您怀里的钱财。”恶霸怪笑道。 曹殊登时一惊,面色冷静地与恶霸对峙,他语气淡淡地否认道:“那阁下怕是错了,我身上并无钱财。” “那曹郎君您敢不敢拉开你的衣衫,让我瞧上一瞧啊?”恶霸勾唇,下流地笑道。 “你放肆!”曹殊的心一紧,眉宇见满是厌恶。 言罢,他便想要转身离开,不料他刚转身,才发觉身后徐徐走出几个目露贪婪的男子。 他已是笼中之鸟,无法逃脱。 “曹郎君,这是想要去哪儿啊?”恶霸大笑几声,走了过来。 曹殊眉眼一片冰凉,他冷声道:“我与你素未相识,也从未惹过你,你今日为何盯上我?” “我方才不是说了,曹郎君您或许不认识我,但是我可是认识曹郎君啊,在崇州城,谁不认识您啊,您可是天之骄子啊。”恶霸的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精光,他笑道。 “我身上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你还是快放我走,不然……” “不然如何?” 曹殊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恶霸笑着打断了。 “曹郎君现下已经落入了咱们手中,还妄图谈条件?”恶霸笑道。 曹殊心中惊慌失措,但面上依旧是温和从容,他冷笑道:“我也说了,我身上没有你们想要的钱财。” “曹郎君这是打量着我们好骗吗?”恶霸哈哈大笑,他道,“我方才眼睁睁瞧见您从当铺中出来,怎会没有钱财,我劝您一句,还是老老实实地交出来,省得咱们动手,到时候大家都失了体面不是?” 天雷轰轰作响,雨水打在了他们的身上。 曹殊深吸一口气,想要冲出去,但因对方人多,很快他就要被众人团团围住。 他咬牙挣扎,下一瞬便被恶霸一脚踹到了墙面上。 曹殊闷哼一声,趴在地面上,吐出一口血来。 “曹郎君,我都劝您了,您怎么如此不听劝呢?”恶霸漫不经心地走到曹殊的身前,神情恶毒地笑道。 曹殊咬牙想要爬起来。 恶霸见状抬起脚,狠狠地将他踩在了脚底下,他眯起眼睛,嘲讽道:“您还当您是高高在上的曹家三郎啊,现下曹家落魄了,谁还在意您是谁啊,我劝您识相一点,把手中的钱财叫出来,不然,就别怕我们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伤了曹郎君,可就不好了。” “不,不给。”曹殊喘着气,漆黑的眼眸瞪着恶霸,冷笑道。 第52章 断指少年游(二) “不给是罢?”恶霸闻言大怒,他狠狠地笑了起来,威胁道:“曹郎君不给,就别怪我将您这双手废掉,听说您画纹样很厉害,倘若没了这双手的话,啧啧,这往后您可怎么画啊?” “我为何要给你们这群泼皮无赖?”曹殊口角流血,他形容狼狈地靠在墙上,他喘着气,神情阴冷地盯着他们,嗤笑道。 恶霸微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待笑够了他便止住笑意,一把拽起曹殊的衣襟。 曹殊则是毫不示弱地盯着他,漆黑的双眸阴恻恻的,不由得令人不寒而栗。 恶霸见曹殊竟敢挑衅,瞬间被激怒,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然曹三郎您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您这双手我今日是废定了!” 言罢,恶霸转头示意身后的小喽啰。 小喽啰们得了命令,纷纷点头,抬脚将曹殊踹倒在地,随后伸手桎梏住他的双肩不让他乱动。 巷子里瓢泼大雨,雷声响彻云霄,闪电犹如一把利剑,划破天空,照亮了曹殊惨白的面容。 第100章 “曹三郎,别怪我,要怪就怪您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恶霸故作惋惜地笑道。 曹殊咬牙挣扎,眼睁睁地瞧着恶霸抬起脚,他的呼吸好似在这一刻停滞。 恶霸冷哼一声,抬脚毫不犹豫地踩上了他的手。 曹殊的脸被按在地面上,他疼得面色发白,在一阵恍惚中,他似乎闻见一声骨骼断裂的声响,直到手指处传来了阵阵剧烈的痛意。 他冷森森地咬牙道:“你们今日之辱,来日我必悉数奉还!” “好啊,我等着。” 雨声中,恶霸不屑的笑声传进了他的耳中。 不知过了多久,曹殊的手指已断,他早痛得失去知觉了,恶霸这才满意地收起脚。 小喽啰们见状松开了曹殊。 恶霸回头,扫向地面上疼得浑身颤抖的曹殊,狞笑道:“只是曹郎君今日这手废了,往后怕是连我们这群泼皮无赖都不如了。” 曹殊身形单薄,他蜷缩在地面上,任由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寒意阵阵袭来。 “咱们走!” 恶霸喝了一声,一群人则是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巷子。 曹宅。 天色愈暗,外头大雨如注,未有停歇之意。 曹承站在前厅,他发觉曹殊依旧没有回来,难免心急如焚。 曹望瞧着曹承不耐烦地来回走动,他叹道:“青川,你先坐下来,或许溪川是在路上耽搁了。” “不行。”曹承皱眉,他的心中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无论如何都坐不下去,他猛地抬头,沉声道,“我总觉得不对劲,不行,我要出去找他。” “我同你一起去。”曹望似乎也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了,便站起身来。 说着,二人神情焦急地走出府去。 他们先是决定前往当铺,待匆匆走至当铺的门口时,便见当铺已关门,也不见曹殊的身影。 “他会去哪儿呢?”曹望四处张望,他不解地道。 “咱们分头找。”曹望面色凝重,低声吩咐。 于是,二人各自分开,去寻找曹殊了。 曹承独自一人穿梭在黑暗的巷道里,他苦苦寻找之余,没有丝毫的气馁,直到终于在一个人迹寥寥的巷子里瞧见了曹殊。 他的心陡然一沉,急忙走过去,便见曹殊形容狼狈地昏倒在地上。 “三郎!”曹承唬了一跳,他忙蹲下身,将曹殊抱在肩上,唤道,“三郎,醒醒,溪川!” 曹望循声,遂疾步走了过来,他远远地瞧见曹殊衣衫破败,浑身伤痕累累的模样,顿时大惊失色,神情无措地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曹殊面色惨白,他的额头已破,还在不停地淌血,鲜红的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尚且昏迷不醒。 曹望见状,忙撕破身下的布料,随即将曹殊的额头裹了起来。 “溪川……”曹承低头,焦灼地喊道。 曹殊悠悠转醒,他睁开眼,漆黑的眼眸里是一片死寂。 “你醒了。”曹承见他醒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挤出一丝笑。 “溪川,你终于醒了,你为何会……”曹望欲言又止地看着曹殊,问道。 曹殊浓密的鸦睫轻颤,他脸色十分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天,整个人充斥着一股脆弱感。 “溪川,你说话啊。”曹承瞧着他有些不对劲,心中一慌。 曹殊面色露出几分凄楚,他扯起嘴角,嗓音虚无缥缈:“我的手……” “你的手?”曹望闻言看向曹殊垂在地上的手,他仔细看去,才发觉曹殊的手布满了鲜血,他吓得急忙抓过来,问,“溪川,你的手怎么了?” 曹殊咬牙,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可骨骼断裂的强烈的痛意随之而来,他的眉头骤然拧紧,神情逐渐痛苦起来。 曹承转头看去,登时敏锐地察觉曹殊的手不对劲,他连忙伸出手在曹殊的手摸了摸,可下一刻他像是愣住了一般,似是不敢置信的模样,他未料到曹殊的手指竟然断了。 “溪川,你的手怎会……”曹承不敢相信,他颤抖着嗓音,咬牙切齿地问,“谁干的?是谁干的?” 曹殊眼眶渐渐红了,他勾唇惨然一笑,竟滚下泪来,肩膀微微颤抖着。 曹望正暗自焦急,他知晓现下问也无果,便镇定下来,看向曹承道:“咱们先回去,赶快为溪川医治才是啊。” 回到曹宅后,曹望便请了郎中过来。 郎中瞧了瞧曹殊的手,他的面色渐渐沉重起来,接着便为他把脉。 “如何?”曹望守在床榻前,他忧心忡忡地问。 “郎中,三郎他如何了?”曹承急忙追问道。 郎中收回手,他沉默着站起身来,便示意二人出去。 三人走出卧房后,站在了廊下。 郎中开口道:“我方才把脉,曹三郎所受的皮外伤倒是不要紧,只是这手怕是……” 曹承与曹望闻言心好似沉入了谷底。 “郎中,可有什么办法,三郎,他的手……”曹承双眼通红,泣不成声地看着琅山,他的脾气向来高傲,从不轻易求人,可现下他为了曹殊,竟十分卑微地乞求道,“我求您了。” “诶,老夫实话同你们说罢,方才我观曹三郎手上的伤口,可见是遭人硬生生踩断的。”郎中摸了摸白色的胡须,他喟叹道,“为今之计只有先将骨头接上,待来日愈合,只是能否恢复如初,就得看曹三郎的造化了。” 第101章 曹承闻言身子险些踉跄着要跌倒,所幸他扶住了廊下的柱子。 “那请郎中现下先为溪川接骨。”曹望将泪水拭去,面色故作平静地说道。 郎中点了点头,转头进屋。 待接好骨之后,曹殊早已疼得昏了过去,郎中从药箱中拿出药膏上药,随即将伤口一一包扎好。 曹承松了一口气,他感激涕零地对郎中说了一番话,便送郎中离开。 曹望去厨房熬了一碗粥后,他端着瓷碗走进卧房时,抬头便见曹殊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曹殊倚在床头,脸色苍白,他眼神黯然地看向曹望,语气涩然地问:“我的手是不是废了?” “胡说。”曹望惊得急忙否认,他宽慰道,“你现下别多想,只需好好养病。” 曹殊沉默地抽回视线,他的神情有些呆滞,眼眶中不知不觉地蓄满了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滚了下来。 曹望瞧着他这副样子,他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宽慰,便叹了一声,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我方才煮了粥,你要不要吃几口?” 曹殊摇头,他敛眸,唇色血色渐无,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无助感。 只是压抑得越久,爆发时便越痛苦。 *此时,书铺的内院中。当曹殊面上苦涩的将过往一字一句地说出来时,他的心中不知为何轻松了许多。 季蕴已是满脸泪痕,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她未想到原来曹殊的过往竟是这样,怪不得自重逢后,他就变得颓唐自卑,将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从此不愿与人交心。 “曹哥哥,你受苦了。”季蕴哽咽道。 “苦吗?”曹殊垂下眼帘,他眼神黯然,眼底弥漫上一层雾气,轻声道,“娘子,我今日同你讲这些,不是想要你同情我,从而来对我好,你懂我的意思吗?” 季蕴神情逐渐迷茫起来,晶莹的泪水从眼眶中淌了下来。 “娘子,这些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的手也可以写字,画纹样,你别伤心了。”曹殊漆黑的双眸看向季蕴,他抬起修长的手,将季蕴脸庞上的泪水一一拭去,低声哄道。 “曹哥哥,我好难过。”季蕴闷闷地说道,“为何上天这般不公,你这么好的人,为何偏偏要你遭遇这些。” 曹殊停顿了许久才开口,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许是我命中有此劫难,上天这么安排,自是有他的道理。” 亦或是上天要他经此劫难,从而兜兜转转地遇见她。 既然上天这么安排,他为何不坦然接受? 人应该继续往前走才是,整日陷在过去的痛苦又有何用? 他暗忖。 季蕴闻言蹙眉,她深吸一口气,她道,“难道上天安排,就得受着?没有这样的道理。” 第53章 交心少年游(三) 曹殊愣住,眼神似是有一点困惑。 “上天这么安排,难道你甘心就此认命吗?”季蕴蹙眉,她道,“我方才说了,上天如此不公,为何偏偏要你经历这些,曹哥哥,你就不想挣脱此困境吗?” 言罢,她掀起眼帘,纤长的睫毛下,一双明亮的双眸直勾勾地看向曹殊。 曹殊怔怔地与她四目相对。 良久,他才勉强地抽回视线,遮掩住眼底的黯淡。 “莫非你想永远陷在这泥潭中?”季蕴清澈的双眸微动,她沉吟道。 曹殊的神情有些恍惚,随即他的眉眼间流露出一丝伤感,喉咙像是堵住了一般,嗓音带着苦涩:“我,我不知晓。” “既然下定决心重新振作,曹哥哥,你此时为何还不知晓?”季蕴闻言,她略微不解地问。 曹殊心不在焉地垂头,此时他的心犹如被千斤重石压了一般,好似透不过气来。 “曹哥哥。”季蕴见曹殊沉默,她轻声唤了他一声。 “我……”他抬眸,下意识地张口,却又茫然地止住。 “你在害怕什么呢?”季蕴双目静静地看着他,沉声道,“曹哥哥,那些都已过去了,不是吗?你又在害怕什么呢?你倘若有顾虑的话,不妨告知于我。” 曹殊扶住桌角,渐渐用力地攥紧,指节有些发白。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知晓心中的顾虑是什么,且这些无时无刻都在困扰着他。 “我知晓我方才说的话,是舐皮论骨了。”季蕴垂眸,她无奈叹气,“曹哥哥,因我没有亲身经历这些,我或许体会不到你如今的痛苦,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方才的自以为是。” 曹殊摇摇头,他顿了顿,嗓音带着一丝沙哑:“娘子,你方才的一番话,我觉着十分有理,你不必同我道歉。” “只是,曹哥哥,你莫要再继续气馁下去了。”季蕴伸出手,她握住曹殊攥住桌角的手,轻声宽慰道。 曹殊闻声缓地抬眸,再次与她的目光对视,他触及到她坚定的眼神,瞬间失神。 “先前你同我说,曹伯父临终前多番劝说要你重振曹氏本家嫡系,你也下定决心参加此次入伏药斑布比试了,过去发生的种种,何不暂时抛诸于脑后?”季蕴继续道,“曹哥哥,毕竟眼下拾起刻刀才最为重要啊。” 曹殊的眉眼生得极为好看,鼻梁高挺,只是现下他的双眸不复从前那般清亮,像是蒙上一层朦胧的雾气。 他迟疑一瞬,闷声苦笑道:“娘子,我怕我会令你失望。” “再试一次又何妨?”季蕴瞧着他顾虑重重的模样,她抿了抿唇角,眼底浮出一丝希望的情绪,语气坚定地说道,“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我都陪着你。” 第102章 曹殊闻言,神情似有动容,他轻轻地回握了一下季蕴柔软的手,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道:“好,我再试一次。” “曹哥哥,我信你。”季蕴点头,她挣脱出曹殊的手,扯唇一笑道。 曹殊转头,他缓缓地伸出手,将桌案上的刻刀重新拿了起来。 他的目光扫向桌案的花版,深吸一口气后,手中悄悄用力,但右手却是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随着刀尖停顿在仙鹤的头部,曹殊的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了他断指的画面,他晃了晃头,竭力地遏制着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眨了眨双眼,想要自己清醒过来,当他的食指扣在柄身上,却怎么也使不了劲,那日雨夜发生事在他的脑中乱撞。 “娘子,我……”曹殊放下刻刀,他神情无助地看向季蕴,语气似是有些委屈地道。 季蕴心中一软,她叹了一声,轻声安慰道:“曹哥哥,你别怕,那些都过去了,你现在不是照样能够写字、画纹样?” 曹殊好似备受煎熬,他欲言又止,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起来。 季蕴瞧着他痛苦异常的模样,她的心就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似的,开口道:“曹哥哥,你放松下来,别老想着,不如咱们聊聊天,可好?” 曹殊闻言转头,漆黑的双眸湿漉漉的,他低声问道:“娘子,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在江宁三年,你过得如何?” 季蕴一愣,她未料到曹殊在这种情况下,竟会关心她在外三年过得如何,她抬头看向廊外的青天,若有所思地说道:“在外三年,若说好,可求学哪有不苦的,若说不好,可如今细细想来,与同窗们日日在一处也是开心的。” 曹殊逐渐平静下来,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季蕴,继续聆听。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的师父?”季蕴看向他。 他轻轻地摇头。 “我的师父便是青一先生秦观止,他是江左赫赫有名的文学大家。”季蕴神情带着怀念,她笑着回忆道,“记得初次见他时,他性子内敛,却很温和,再知晓我背井离乡后,遂处处照拂于我,但他对于学业又是极为严厉的,因我的文采不出众,他渐渐对我有了偏见,便时常针对我。” 曹殊一言不发,他的神情渐渐平和了下来。 “曾经我为了改变他对我的想法,每日战战兢兢,想尽法子讨好于他,可有一日,我才发现我错了,他只是瞧不上我罢了,不过是碍于师徒一场,不得不教授我。”季蕴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她苦笑道,“可在我离开江宁之前,我竟发觉他……” 她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娘子,你的师父或许并不是瞧不上你。”曹殊思忖道,“他若是瞧不上你,为何又会处处照拂于你,为何会因你文采不出众而去针对你,倘若他真瞧不上你,他恐怕便不会对你上心。” “为何你们都是如此说?”季蕴愣住,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诧异的情绪,她不解地呢喃,“临臻如此,云儿如此,你也是如此。” “你师父对学业严厉不是错,是尽他作为师父的责任,他对你上心,是盼望你变得更加优秀。”曹殊轻声道,“所谓润物细无声,更像是他对你的一番教诲。” “难道,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错了?”季蕴神情恍惚,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道。 “娘子,你没有错。”曹殊眉心微动,他嗓音温和,“当然,你师父也没错。” 季蕴闻言看向曹殊,她忙道:“可我曾经亲耳听见他同书院的学究谈起我的文采不如临臻,不能委婉温和。” “娘子,你的师父其中许是有另一层意思。”曹殊道。 “何出此言?”季蕴问。 曹殊的身姿好似雨后修篁,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眼神略有缓和,道:“他这般说,定是对你有所了解,毕竟每个人都有他的优缺点,这是不可避免的,不能说这个人他一定是完美的,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他说你文采不如他人,那在他的内心深处定是对你有所期盼的,且又说你不能委婉温和,他是希望你在待人接物上能够平心静气。” “真如你所说吗?”季蕴有些迷茫。 “如你所说,他碍于师徒一场,不得不教授你,那他何不对你漠不关心,倘若他真不在意你,又为会何说下这样一番话?”曹殊轻声叹道,“娘子,事有多面,并不是你所看待的那样。” 季蕴有些怔怔地看着曹殊。 “或许他不该贬低你,我认为贬低不可取,只因贬低往往会使人失去信心,从而变得自卑,蕴娘,你对你师父有心结实属正常。”他轻声道。 她却倏然想起她与秦观止的点点滴滴。 想起与他初次见面,他眼眸温和地注视着她;想起她初来乍到,惶恐不安时,他的低声关心;想起他生气责骂她时,他的无奈叹息…… 不知不觉间,季蕴的眼眶蓄满了泪水,不禁滚了下来。 她哽咽道:“曹哥哥,那我该怎么办?” “娘子,如今后悔也无用。”曹殊蹙眉,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动作温柔地将她的泪水拭去,轻声安慰道,“来日有机会的话,你可前往江宁去看望你师父。” 季蕴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她道:“你说得对。” 曹殊注视着她,抿起一丝浅笑。 只是,此时此刻的他还不知晓,季蕴口中的师父,对她有着超越师徒身份的情意,且日后会成为阻碍他最大的绊脚石,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103章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季蕴的内心深处,她是敬重秦观止的,是他教会了她许多处事的道理,是他传授了她正确的观点,一直以来她都把他当成了长辈来看待。 所以当她意外得知,秦观止对她的情意时,她是多么震惊与恐惧,遂最终她选择了逃避。 此时书铺内,季蕴与曹殊聊了许久,二人渐渐交了心。 “曹哥哥,聊了这么久,你可否轻松一些了。”季蕴平复了一下心绪,问道。 曹殊略微颔首,漆黑的眼眸中泛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 他暗自下定决心,伸手拿起刻刀,深吸一口气后,刀尖对准仙鹤的头部,食指扣在柄身上,悄然用力,将头部的花版纸顺利地刻了下来。 季蕴屏住呼吸,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曹殊的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曹殊呆呆地瞧着仙鹤的头部被他顺利地刻了下来,他登时有些不敢置信,转头看向季蕴。 第54章 和好少年游(四) 正值盛夏,因昨日落雨的缘故,遂天还未放晴,但好歹敛了不少暑热。 当曹殊握住刻刀将仙鹤的头部刻下来时,他神情怔怔的,像是不敢置信。 他低头看向他的手时,竟发觉此次手好似没有痛意袭来,下一瞬间难以言说的喜悦的情绪涌入心头。 “太好了。”季蕴眼眸一亮,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看向曹殊,喜不自胜地笑道,“曹哥哥,你成功刻下来了。” 曹殊闻言渐渐反应了过来,他慢慢地转头看向一旁的季蕴,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明亮的双眸好似熠着光。 此时此刻,他嘴唇微颤,却不知晓该如何言说他的喜悦。 他敛眸,情不自禁地再次看向他的右手,果真这次没有丝毫的痛感传来。 季蕴瞧着曹殊呆怔的模样,心下知晓他这是高兴坏了,便忍不住轻笑出声。 曹殊闻见她的笑声,他掀起眼帘,眸光清亮地看向她,与她四目相对。 他们对视良久,现下二人分明都没开口,却彼此却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曹殊莞尔一笑,他眉目清朗,唇红齿白,鸦睫下一双漆黑的眼眸清亮如水。 季蕴却恍然失神,倏然想起了与曹殊初遇那天,当时他着一身青色襕袍,长身玉立在季宅的水榭之中,温和的日光照在他身上时,好似给他渡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身姿宛如谪仙。 “娘子。”曹殊轻声唤道。 季蕴骤然回神,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居然盯着曹殊瞧了这么久。 她顿感窘迫,忙匆匆垂下眼帘。 曹殊静静地注视着她,神色变得格外柔和。 “抱歉,我方才出神了。”她悄悄抬眼,忙解释道。 他摇头,嗓音温和:“没事。” “曹哥哥,不如继续罢?”季蕴神色尴尬地咳了咳。 “好。”他道。 曹殊握紧手中的圆柄刻刀,他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尖锐的刀尖对准仙鹤的身子划下第二刀,待划至身子弯曲的部位,刀尖也随之弯曲。 他定了定神,低头认真地注视着花版,接着轻轻抬手,保持着鹤身线条的饱满,刀尖随即往上划去。 仙鹤的身子完美地刻下来了,曹这才殊暗自松了一口气。 “曹哥哥,你终于克服过去的阴影了。”季蕴一眨不瞬地看着曹殊,她勾起唇角,由衷地笑道。 曹殊的心底一软,他缓缓转头,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瞧见她眉目含笑的模样,他的唇角也勾起淡淡的笑意。 一晃半日很快便过去了,已至傍晚时分,天色渐暗。 曹殊的一张花版已在不知不觉间刻去了大半,他则是沉浸其中,刻刀愈用愈娴熟。 季蕴静静地盯着他瞧,越瞧好似却又瞧出几分他从前的样子,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怀念。 曹殊感受着季蕴若有若无投过来的视线,他忽然问:“娘子,你在想什么?” “你方才都没回头,怎会知晓我在想什么?”季蕴闻言,有些纳闷地问。 曹殊无奈地勾起嘴角,不知为何他就是知晓,心中隐隐有种直觉。 “既然你问了,那我也不好不说。”季蕴抿了抿嘴,她低声道,“曹哥哥,自从与你重逢,我便觉着你与从前不同了,但今日我瞧你,好似有瞧出了你从前的样子。” “我从前的样子?”曹殊微微侧目,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是,从前你虽然性子温和,但和如今到底是不一样的。”季蕴轻声道。 曹殊手一顿,慢慢回头看向她,温声道:“娘子,那你是喜欢从前的我,还是如今的我?” “我喜欢……”季蕴下意识地开口,却瞬间反应了过来,她的神情错愕。 曹殊停下手中的动作,他静静地等待着季蕴继续说。 季蕴瞅了曹殊半天,她微微羞恼,明亮的双眸瞪着他,没骨气地嗫嚅道:“你诓我。” “娘子还没有回答我。”曹殊的目光微微一动,抿起一丝微笑。 季蕴见曹殊追问,心中一慌,随即便想要逃避,她僵硬地转头不看他,便故意地去瞧廊外的天色,讪讪地笑道:“曹哥哥,我见天色也不早了,云儿还在青玉堂等我呢。” 言罢,她便猛地站起身来,想要逃离此处。 “蕴娘。”曹殊却突然唤了她的名字。 季蕴面红耳赤,她登时停在了原地,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第104章 “你难道想一直逃避下去吗?”曹殊面容温和,他眸色愈浓,目光直直地望着她别扭的神情,轻声叹道。 季蕴愣住。 “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他凝视她许久,道,“蕴娘,我不会逼你,但也请你认真考虑一下,好吗?” “曹哥哥,我……”季蕴脑中一片空白。 “我可以等你。”曹殊缓缓开口,嗓音温润。 季蕴闻着他的声音,心中却被羽毛挠了似的,她没有回答他,如同上次一般,吓得落荒而逃。 曹殊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静默许久,只是漆黑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情愫。 *季蕴吓得疾步走出书铺后,现下她的心中一团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再踏进书院后,她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待季蕴心不在焉地走至青玉堂时,远远地见到孙媪竟站在院门口等候着她。 季蕴心下暗忖,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步履盈盈地走至院门口,蹙起眉头,颇为无奈地问道:“孙媪,你又来做甚?” “三娘子,您可回来了。”孙媪面色凝重地看着她,喟叹道,“二大娘子已等候您多时了,先前询问云儿您在何处她怎么也不肯说,便只好等您回来了。” “何时过来的?”季蕴闻言心中一紧,急忙问道。 “午后不久便来了。”孙媪道。 那便是季蕴前脚走后不久,张氏后脚就来了,不过未想到她竟会等到现在。 季蕴心情本就沉重,如今更是要面对多日不见的张氏,她实在是不知晓该如何对付,索性破罐破摔。 她直接认命般地推门走了进去。 走至正屋后,张氏正暗自伤神地坐在圈椅中,云儿则是站在一旁小心地伺候着,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云儿察觉到了动静,她瞥见季蕴由远及近的身影后,自然是欣喜万分,遂快步走上前,笑道:“娘子,您回来了。” 张氏闻言急忙转头,她神情怔怔地盯着季蕴,眼眶却渐渐泛红。 季蕴心中涌起一股烦躁感,她抬眸,看向张氏,率先问道:“母亲,怎地亲自过来了?” “你怎么也不肯见孙媪,母亲只好亲自来见你了。”张氏想起那晚打了季蕴,她也是后悔莫及,但想极力弥补,但季蕴却一直推拒着她,她心急如焚也无法,自然是怎么也待不住,思前想后便决定亲自走这一趟。 季蕴敛眸,沉默不语。 张氏打量着季蕴的神情,讷讷道:“母亲那日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是气急了才会如此,蕴娘,你能不能莫要怨恨母亲了。” 她言辞恳切,像是在乞求一般。 季蕴似有动容,她道:“母亲您又何必在意我是否怨恨?” “蕴娘,我知晓现下怎么说,你都听不下去,但母亲今日来,是来同你道歉的,你可否能够原谅母亲?”张氏走上前,拉住季蕴的袖子,不禁滚下泪来。 季蕴嘴唇微张,最终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我知晓你还在生气,如今就是想说,往后你同谁来往,我都不会再加以制止了。”张氏哽咽道,“你今日便是去见曹溪川的罢,往后都随你,我都不会再管,蕴娘,你大可以放心。” 张氏拉着季蕴又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到底的母女,彼此血脉相连,季蕴不忍心地叹了一声,轻声安抚着她。 二人又聊了许久,张氏才起身要离开。 季蕴送至院门口,她望着张氏的背影,忽然想起张氏憔悴的面容,她心中一紧,急忙喊道:“母亲。” 张氏登时停下,回头看她。 季蕴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母亲,过段时日书院便要休沐,届时我会回府一趟的。” 话音刚落,张氏的眼眶又红了,她明白这是季蕴在给她台阶下,便连忙点了点头,笑道:“好,到时你想吃什么,母亲命小厨房做。” 张氏走后,季蕴驻足良久,神情有些若有所思的,清风拂过,轻轻地吹起了她的衣衫。 云儿在屋内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季蕴的身影,便走上前来,笑问:“二大娘子走了?” 季蕴道:“是,走了有一会儿了。” “娘子,你这是怎地了?”云儿瞧着季蕴无精打采的模样,便神情关切地询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累了。”季蕴摇头,叹了一声。 “那娘子今日早些休息罢,不过再休息前先晚膳才是。”云儿闻言弯了弯眼角,笑着说道。 “你这么说,我才发觉自己饿了。”季蕴收回视线,微微一笑道。 “那娘子您还不快些随奴婢进去?”云儿瞥了季蕴一眼,笑道。 “进屋罢。”季蕴心情烦乱,她平复了一下心绪,淡淡地笑道。 第55章 思虑少年游(五) 用完晚膳之后,季蕴则是洗漱一番后,便回了卧房。 屋内的烛光照在了她的脸庞上,像是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季蕴披着一件薄衫,坐在灯下看书。 烛光明灭之间,可她却总是无法专心下来,当她试图静下心来去看时,纸页上的字就会莫名其妙地化作曹殊温润的面容。 她唬了一跳,不由得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眨了眨双眼后,再次低头看去,只见纸页上则是恢复成了字迹,哪里还有曹殊的影子。 季蕴顿时松了一口气,见天色不早,便决定上榻休息。 第105章 她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步履盈盈地走至疏窗旁时,却发觉外头不知何时落起了小雨,清风裹挟着轻薄的雨丝,是不是地飘进了屋内。 现下季蕴的心情十分复杂,她无心赏雨,便伸手阖上疏窗。 她走至床榻旁,将灯吹灭之后,躺了上去。 这时,外头的雨声渐大。 季蕴阖目躺在床榻上,正欲睡去时,但听闻雨声淅沥,像是在不停地敲打着她的心。 她峨眉轻蹙,忍不住地辗转反侧起来,又倏然思及曹殊今日的一番话,便猛地睁开双眼。 周遭一片黝黑,季蕴叹了一声,在沉寂的黑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自然知晓逃避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可当时她心中慌成一团乱,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季蕴与曹殊自幼相识,过去他是季梧的未婚夫,她从不敢痴心妄想,只把他当成了兄长来看待。 三年一别,二人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重逢后,季蕴发觉昔年光风霁月的曹家三郎竟沦落至卖书度日。 她曾不止一次地去偷偷瞧他,见他每日不辞辛苦地替人抄书,还要将书摊的书籍一一摆出来。 季蕴心生不忍,便想要接济曹殊几分,未料此举却惹恼了他,曹家虽落魄,但他骨子里的尊严还在。 直到唐柱大闹奚亭书院,趁乱之中他拿起匕首妄图刺伤她,是曹殊忽然出现替她挡下。 她当时都吓坏了,生怕曹殊会出事,也许是从那时开始,她与他的感情有了细微的变化。 再后来她骤然得知他的手受伤之事,她的心中十分心疼,心疼他的遭遇。 季蕴思前想后一番,不觉朦胧睡去,渐渐陷入了梦中。 本以为睡着就不会再想曹殊了,可季蕴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会梦见他。 梦中,曹殊身着一件月白色的圆领襕袍,他面容温和地注视着她,一双漆黑的眼眸好似噙着笑意。 他温声道:“蕴娘,你想好了吗?” “想,想什么?”梦中的她像是愣了一下。 “自然是咱们二人的婚事。”曹殊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神情颇为无奈地说道。 “什么?”她大惊失色,“什么婚事?我何时要同你成亲了?” “蕴娘,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难道你不想负责?”曹殊闻言暗自神伤,语气幽幽地问道。 “我对你做了哪样的事?”季蕴扯起嘴角,不敢置信地说道。 曹殊眸色愈浓,轻声叹道:“你忘了也无碍,但是蕴娘,我可等不了你太久,你要明白,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季蕴被吓醒了。 她睁开双眼,有些怔怔地望着头顶上方的床帐,嘴唇微张,喘着息。 季蕴打量一下四周,外头依旧是雨声淅沥,她后知后觉地发觉方才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可梦中的一切是那么真实,就好似真的发生过一样。 季蕴平复了一下心绪,阖上双目,想要再次入睡,可这次她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直到天色将明时,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睡便睡过了头,云儿进屋时,季蕴还在睡着,不过她睡得比较浅,先是闻见了门的开阖声,再然后是一阵脚步声。 季蕴眉头微蹙,她睁眼,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娘子,您醒了。”云儿手中正端着水盆,她转头看向季蕴时,发觉她已坐了起来,便笑道。 季蕴一头青丝如瀑披散在背上,因夜里未睡好,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整个人瞧着无精打采的。 “娘子,怎么了?”云儿放下水盆,走至床榻旁,她瞧着季蕴一言不发的模样,神情关切地询问道。 “没怎么,就是夜里头没睡好。”季蕴摇头,语气淡淡地说道。 “那娘子可要再睡会儿?”云儿小心地询问。 “不了。”季蕴摇头。 “那奴婢服侍您起来。”云儿将床帐系好,笑道。 季蕴闻言从床榻上起身,洗漱一番后坐在了铜镜前,她今日穿了一件素色的褙子,下身则是三涧裙。 “娘子,您的气色好像不太好,是夜里有什么烦心事吗?”云儿打量着季蕴的脸色,关心地问道。 季蕴欲言又止,她垂眸,随即伸出纤细的手,拿起梳子将梳了梳发尾,扯起嘴角道:“没什么。” 云儿见季蕴好似不太想说的模样,便也没再继续问下去,她笑着问道:“那娘子今日还要去寻曹郎君吗?” 季蕴闻言神情一僵,她蹙眉,犹豫地道:“我还不知晓。” “娘子倘若要去,待用完午膳再去也不迟。”云儿弯了弯眼角,笑道。 “现下什么时辰了?”季蕴忙问。 “快至午时了。”云儿答道。 “都已这么晚了?”季蕴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的情绪,她神情惊讶地说道。 她不过是夜里没睡好,如今竟是睡到了日上三竿。 云儿颔首。 季蕴抬头,慢慢地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她的脸色的确有些憔悴,眼下也有两团乌青。 “娘子,用脂粉或许可遮住。”云儿站在一旁,观季蕴有些苦恼的神情,瞬间明白了过来,她便提议道。 “也好。”季蕴点头,轻声道。 用完午膳后,季蕴坐在正屋中思虑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前往书铺。 第106章 云儿同昨日一般,将她送至院门口,笑道:“娘子,记得早些回来,奴婢还等着您回来用晚膳呢。” 季蕴闻言无奈,勾起嘴角,回了一声:“好。” 说罢,她便转过身朝着书铺走去。 待走出书院,季蕴远远地瞧着书铺的大门,她却忽然又迟疑了起来。 在短期的踌躇中,她暗自纠结地走至书铺门口,正欲伸手敲门时,下一瞬便发觉曹殊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他注视着她,抿起一丝微笑:“蕴娘,你来了。” 季蕴听惯了曹殊唤她娘子,今日骤然闻他换她的名字,她有些不自在起来,声若蚊蝇地说:“是。” “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过来呢。”曹殊神色缓和无比。 季蕴思及昨夜那个梦,令她整夜不得安宁,她缓缓抬眸,看向了面前的罪魁祸首,眼神有些哀怨地问道:“曹哥哥,你不欢迎我来吗?” “欢迎。”曹殊闻言,漆黑的眼眸打量了一下季蕴,才发觉她的神色好似不大好,眼下竟有一团乌青,虽用了脂粉遮住,但还是隐隐地透了出来。 季蕴面色稍霁。 “你先进来罢。”曹殊望着她,轻声道。 于是,季蕴跨过门槛,走进了书铺中。 进入书铺后,曹殊缓缓走至桌案旁,为季蕴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了她。 “你昨夜没睡好吗?”曹殊眉头微微一皱,他瞥了她一眼,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好似一颗软玉,泛着淡淡的光泽。 季蕴眼神略显飘忽,随即神情羞恼地看向他,有些郁闷地否认道:“我才没有。” 曹殊但笑不语,只是垂眸注视着她。 季蕴急忙收回视线,盯着茶杯中的幽香四溢的茶水。 “蕴娘,先随我去内院罢。”曹殊静静地瞧了瞧了她一会儿,笑意微敛。 季蕴点头,便放下手中的茶杯。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内院之中,慢慢地走至廊下的桌案旁。 季蕴低头看向桌案上平铺的花版纸,见花版已经刻好了,她登时有些惊讶,问:“曹哥哥,你都刻好了?” “是,因今日便要刮浆,昨日我便将花版悉数刻好。”曹殊嗓音温和地解释道。 “刮浆?”季蕴闻言,神情好奇地问,“刮浆是什么?” 曹殊耐心地说道:“刮浆便是药斑布其中一道工序,是取黏性适中的黄豆粉,再加入些许石灰粉,只因加入石灰粉在其中,可易于在胚布上浆,且再最后染色完毕易于将残留的灰浆去除。” 季蕴听懂了,又好似没听懂,她蹙眉,道:“原是如此。” “晌午我便一直在筛选黄豆粉和石灰粉。”曹殊继续道,“因调浆时,黄豆粉需要适中,如此上浆时浆料就更粘稠。” 曹殊将先前已备好的白色胚布,平铺在桌案上,待铺好他拿起小扫帚在胚布上扫了一些水后,静置片刻。 季蕴站在一旁,认真地注视着曹殊手上的动作。 待胚布静置好后,再将花版纸平铺在胚布上面,胚布旁放置一个小木桶,桶内则是已调好的浆料。 曹殊将袖子略微挽起,再用攀膊将袖子系好,露出了他的手腕。 “曹哥哥,接下来便要刮浆了吗?”季蕴手撑着脑袋,好奇地问道。 曹殊略微颔首,他伸出修长的手,拿起平口刮刀置入木桶内,蘸取了浆料后,取出在花版纸上快速地刮下,就这般刮了大概有三下,花版纸上白色的浆料已是均匀。 他眉目低垂,神情安静专注地在花版纸上刮着浆料,他鸦睫根根分明,留下了一道淡淡的阴影,鼻梁骨左侧的一颗黑痣将他衬得更加温润了。 “刮浆时,必须将花版上的每个镂空的细枝末节都覆盖到,且要渗透至其中。”曹殊眉眼疏淡,他瞥了她一眼,衣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摆动,他手中拿着平口刮刀,举动投足之间,十分赏心悦目。 季蕴垂头,看向桌案上的花版纸,白色浆料已经覆盖在了花版纸上,她恍然地点点头,呢喃道:“曹哥哥,原来这就是刮浆。” 曹殊停下手中的刮浆的动作,他瞧着她的神情,不禁莞尔一笑。 第56章 调侃少年游(六) 曹殊手中拿着平口刮刀,指节修长,不小心沾上了白色的浆料,好似散着淡淡的光泽。 他刮浆时行云流畅,再快速地刮了三次后,浆料已覆盖至花版纸的每处细枝末节,低声道:“之后便要进行最后的收浆了。” 季蕴闻言点头,她眉眼柔和地低头注视着曹殊手中的动作。 曹殊放下平口刮刀后,便打算掀起花版纸,他小心地捻起花版纸的一角,慢慢地掀开来,另一只手则是按住了胚布,以防花版刮蹭到胚布上。 再花版纸掀开之后,他便将其置入地面上的水盆之中,如此刮浆的这层工序完美结束了。 曹殊双目专注地打量一下胚布上的图案,见未有甚瑕疵之后,他便安下心来。 “曹哥哥,刮好浆之后就要染色了吗?”季蕴澄澈的眼眸看向曹殊,她神情好奇地问道。 曹殊闻言眉头轻蹙,他抬头仰望,此时天空灰色,雨水淅淅沥沥,顺着层层叠叠的瓦片而下,滴落在了院子里的水洼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晕圈。 清风拂过,雨水横斜,虚无缥缈的雨丝飘进了廊下。 他嗓音温和:“现下雨水未歇,或许胚布一时也无法晾干。” 第107章 “那今日岂不是不好染色了?”季蕴蹙眉。 “可先挂在晾布架上晾一会儿。”曹殊收回视线,思忖道,“今日若无法染色,那稍后便调制染液罢。” “染液?”季蕴笑道,“是靛蓝色的染液吗?” “没错。”曹殊颔首道,“染液中最重要的染料是从蓼蓝、蓝草等植物中提取的,最初在民间百姓们在调制染料前,便去收割蓝草,经过染匠们的不断尝试,将蓝草浸泡发酵后再加入些许石灰粉,可使蓝草中的靛蓝色更加醇厚。” 季蕴点点头,勾起唇角,笑道:“原是如此,曹哥哥,咱们先将胚布挂在晾布架上罢。” 曹殊颔首:“你且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地绕过檐廊,走至厨房旁的一间耳房。 曹殊伸手推开后,便走了进去。 季蕴站在门口,她探头,朝里看去,只见耳房内皆摆放着制作药斑布的工具,里面置着几个染缸以及晾布架,瞧着俨然是一个小染坊。 她感到颇为新奇,走至曹殊的身旁,笑道:“曹哥哥,这些便是制作药斑布的工具了,我还从未见过呢。” 曹殊瞧着季蕴满脸好奇的模样,他莞尔一笑:“是,只是这些工具还是太过简陋了一些,要是在从前……” 他登时噤声,随即眸光一黯。 曹家还未落魄时,曾拥有好几间大染坊,养活着无数崇州织户与染匠。 季蕴闻曹殊话只说一半,心下知晓他这是想起从前的事了,便急忙转移话题道:“曹哥哥,咱们不如先开始调制染液罢。” “好。”曹殊闻言回过神,漆黑的双眸看向季蕴,他微微一笑道。 言罢,曹殊将胚布小心翼翼地挂在了晾布架上。 晾晒毕,他缓缓走至屋内的柜台处,从中取出一个小缸,小缸则是用深色的布系好密封着。 他伸手解开绳子,撤下缸口的布,便间缸内存放着泥状的靛蓝粉,许是存放得久了,气味有些刺鼻。 “这是什么?”季蕴问。 “这是先前储存的靛蓝粉。”曹殊轻声道。 他捧着小缸缓缓走至染缸旁,将小缸放在了染缸上的木板上,解释道:“接下来便要调制染液了,先将这些靛蓝粉置入染缸中,再加入适量的清水。” 季蕴走了过来,神情认真地看向染缸。 曹殊一边说,一边用勺子从小缸中取出靛蓝粉,倒进了染缸中,觉着靛蓝粉差不多时,便从一旁的水缸中舀了清水置入染缸中。 他抬眸,瞥了季蕴一眼,温声道:“加水五十斤即可。” 季蕴闻言,忙不迭点点头,她暗忖道,曹殊三年都未再碰过药斑布,可观他方才十分娴熟的动作,想必他自幼便跟着祖父学习药斑布,手中的记忆这些大概已是如同刻入骨髓一般了。 曹殊见季蕴丝毫不敢懈怠的神情,他垂下眼帘,眼眸中泛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 加水毕,他从另一小缸中取出些许石灰粉置入其他缸中,再加入清水,待石灰粉慢慢溶开,便倒入先前的染缸中,最后再倒进些许米酒在其中,调制染液的染料皆是配好。 曹殊拿起木棍,放进染缸之中,不停地搅拌着。 片刻后,染缸中的水慢慢地变成了靛蓝色,水面上出现了靛花,染液已成功调制好。 “曹哥哥,调好了?”季蕴瞧见曹殊停下,便问道。 曹殊打量一下缸内的染液,便将木棍取出,他道:“先静放一晚上,待明日胚布晾干,再看染料是否调和,倘若已调和,便可染色了。” 不觉间,天色渐暗。 “曹哥哥,那我就不叨扰了。”季蕴跟在曹殊的身后,走出耳房。 “正巧天色也不早了,你便早些回去吧。”曹殊转头,神色温和地看向季蕴。 曹殊将季蕴送至书铺的门口。 此时巷子里人迹寥寥,略微冷清,依旧是细雨飘飞。 季蕴撑起油纸伞后,她语气轻柔地说道:“曹哥哥,我先告辞了。” 她与曹殊话别后,便撑起伞走进了雨幕之中。 “蕴娘,等等。” 曹殊心中微动,忽然喊住了她。 季蕴闻言停了下来,她转身,抬眸看向书铺门口的曹殊,他长身玉立,面容温和,眉目含笑地望着她。 雨水打在了油纸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曹哥哥,可还有事?”季蕴神情疑惑地问。 曹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沉默片刻,随即抿起一丝浅笑,讷讷道:“你,你明日早些过来。” 季蕴原以为他还有重要的事忘说,现下未料到竟是这个,她忍不住轻笑出声:“好,我会的。” 曹殊闻言放下心来,道:“你慢走。” 季蕴颔首,便转过身,慢慢地朝着书院走去。 曹殊定定地望着季蕴纤柔的背影,眼底泛着柔光。 *季蕴走进书院后,想起方才曹殊的话语,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心中涌起一股甜蜜的感觉。待走进青玉堂后,便见廊下站着一位陌生的女子。 季蕴心中疑惑,她缓缓地走进后,定睛一瞧才认出那位陌生的女子竟是张秋池的贴身女使莲意。 莲意瞧见了季蕴,便朝她颔首:“见过三娘子。” “莲意,你怎么会在此处?”季蕴走进廊下,有些诧异地问,“难道秋娘也过来了?” 第108章 “回三娘子的话,正是呢。”莲意笑道。 季蕴闻言喜不自胜,忙收伞,疾步走进正屋内。 张秋池手中握着团扇,正坐在圈椅中,她今日梳着团髻,以长脚圆头簪固之,髻下系着红头须,身着一件艾绿色的褙子,整个人透着一股清新淡雅的气质。 “娘子,您回来了。”云儿瞧见了季蕴的身影,双眸不由得一亮,笑道。 张秋池闻言,忙转头,看向季蕴,笑吟吟地打趣道:“你倒是一个大忙人,我来了这么久,也不见你回来,我问你,你去何处了,先前我问云儿,云儿对你忠心耿耿,怎么也不肯好好说。” 季蕴闻言顿感窘迫,她瞥了云儿一眼,云儿一惊,则是无辜地摇摇头。 “你们主仆二人眉来眼去地做甚?”张秋池不满地站起身来,走至季蕴的身旁,笑道,“有什么秘密是我不能听的?” 季蕴神情讪讪,忙讨好地笑了几声,她伸手揽过张秋池的肩,笑道:“秋娘,今日这外头下着雨,你怎地突然过来了,也不提前告知我一声,我这也没个准备不是,我也是现下才知晓你过来的。” 二人走至前方的罗汉榻处,坐了下来。 “怎么,我不能过来吗?”张秋池不大高兴,嘟囔道,“先前是谁说欢迎我过来的,怎地我如今过来了,你倒来问我。”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季蕴蹙眉,忙解释道,“我自然是欢迎你来的,只是今日这天也不好,你这突然造访,我实在是有些始料未及啊。” 张秋池轻哼了一声,转过身不搭理季蕴了。 季蕴手足无措地瞅着她,轻声安抚道:“好了,秋娘,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张秋池回头瞥了季蕴一眼,轻哼一声。 “想必你等久了,饿不饿,要不要吃些果子,我叫云儿送来。”季蕴扯起嘴角,耐心地哄道。 “这就是你所说的赔罪?”张秋池再也忍不住,瞪了季蕴一眼。 “那你想要我如何赔罪?”季蕴愣住,好脾气地问道。 “我问你,你这大半天的,都去何处了?”张秋池直勾勾地看着季蕴。 季蕴就知晓张秋池会问这个,她有些心虚地垂下头,含糊其辞地说道:“就是,就是出去逛了逛。” “这雨下得如此之大,你去何处逛了?”张秋池继续问。 “我……”季蕴欲言又止。 “蕴娘,我问你,你是不是不把我当妹妹看待了?”张秋池气鼓鼓地问。 “好了好了,我同你说了罢,真是拿你没办法。”季蕴见张秋池步步紧逼的架势,顿时有些无奈,干脆和盘托出了,她道,“我方才是去书铺了。” “书铺?”张秋池有些纳闷地问,“这书铺有什么,要你冒雨前去?” 云儿站在一旁,捂嘴偷笑了一会儿,便解围道:“这书铺的确是没什么,但是这铺子里有一位长得跟神仙似的郎君。” “云儿,你……”季蕴登时剜了云儿一眼。 “原是这样啊。”张秋池先是震惊,随后慢慢地反应了过来,恍然大悟地看向季蕴,调侃道,“我道你为何半天不见你人,原来是去瞧郎君了呢。” 季蕴面色赧然,耳后根被张秋池调侃得隐隐有些发烫。 第57章 染色少年游(七) “云儿,你告诉我,是哪个狐狸精勾走了蕴娘的魂?”张秋池震惊过后,随即变得有些忿忿不平,她双目直直地看向云儿,询问道。 “什么狐狸精。”季蕴微顿,她讪讪地道,“秋娘,你误会了。” “这……”云儿面上犹豫,眼睛时不时地瞄向了季蕴,似是在求救。 季蕴察觉到了云儿投来的视线,她颇为无奈地瞧着张秋池,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不要看她,你同我说。”张秋池轻哼一声,故作严肃地说道。 “张娘子,您还是,还是不要为难奴婢了。”云儿闻言,她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 张秋池不悦地扫向季蕴,不由追问道:“云儿不说,蕴娘,你同我说,你瞧我先前都把我与春生的事情同你说了,现下你的事却这样瞒着我,太不公平了。” 季蕴轻叹一声。 “好好好,我说。”她抬头,思考良久才道,“我方才是去书铺寻曹哥哥了。” “曹哥哥?”张秋池蹙眉,面露疑色地问。 “想必你也识得,他便是二姐从前订亲的曹家三郎,曹殊,他如今在书院旁的奚口巷开了一家书铺。”季蕴瞧着她有些不解的模样,她顿了顿后,娓娓道来。 张秋池闻言错愕,她忙问:“可是那个余中曹家的曹殊?崇州知州之子?” “没错。”季蕴点头,叹了一声,轻声解释道,“你离开崇州多年,你或许不知晓,曹家在三年前因上贡药斑布的龙纹样有异,遭到官家的厌弃后,曹伯父则被褫夺官位,且之后曹氏本家嫡系一脉也随之分崩离析。” “龙纹样有异?”张秋池敏锐地抓住重点,她神情不解地道,“我前些年虽在京,也清楚曹家是上贡药斑布多年,又为何会突然出岔子,难道上贡前都未有人检查一番吗?” “你说得不无道理,我想其中或有隐情,曹家定是遭人陷害的。”季蕴面色凝重地看向张秋池,眉头紧皱道。 “何人会陷害曹家呢?”张秋池垂头,思忖道。 “谁在其中获利,谁就有最大的嫌疑。”季蕴凝思片刻道。 第109章 “既然曹家是遭人陷害,难道曹家人就没想过平反冤情吗?”张秋池心中疑惑。 “他们若知晓这幕后黑手是谁的话,又何必等到今日?”季蕴沉吟道。 张秋池点点头,她思索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猛地看向季蕴,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的情绪,问道:“那蕴娘,你又为何与曹三郎有所交集?” “这就说来话长了。”季蕴愣了一下。 “那你就长话短说。” 季蕴心中一噎,她无奈道:“我初次来书院那日,天落了雨,我便去书铺借伞,却没想到书铺的掌柜是曹哥哥,就这样一来二去的我同他相熟了起来。” “原是如此。”张秋池闻言,若有所思地说道。 “秋娘,我都告诉你了,你就不要再生气了,好吗?”季蕴打量着张秋池的神色,她伸出手握住了张秋池柔弱无骨的手,低声哄道。 “行。”张秋池面色稍霁,她嘟囔道,“我这次就不同你计较了,只是下次你有什么事的话,可千万别瞒着我就是了。” “好。”季蕴见状稍稍放心,她勾起嘴角,笑道,“天色也不早了,你不如在我这儿用完晚膳再回去?” 张秋池没有异议,便颔首道:“也行,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二位娘子,奴婢先去传膳。”云儿微微一笑,她闻了季蕴的话,慢慢地退出正屋,朝着书院的厨房走去。 待上完菜,季蕴与张秋池一面行走,一面说笑,缓缓地走至膳厅坐了下来。 用膳时,膳厅内十分安静,偶尔传来玉箸碰撞餐盘的声响。 季蕴看向张秋池,发觉她的神情有些心不在焉,难免好奇地询问:“秋娘,你在想什么?” 张秋池一惊,回过神来,她欲言又止地看向季蕴。 “你想问什么便问。”季蕴用公筷给张秋池夹了一块香芋,悠悠地说道。 “蕴娘,你不会是喜欢曹三郎罢?”张秋池深吸一口气,颦眉问,“这曹三郎可是从前你二姐姐的未婚夫,你难道一点都不介意吗?” 季蕴闻言一怔,她登时沉默下来。 张秋池见季蕴迟迟不说话,便有些急了,忙问:“你怎么不说话?” “秋娘,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季蕴抬眸,她双目静静地看着张秋池,问道。 “喜欢一个人,就是心动的感觉,当你看见他的时候,心就会砰砰地跳。”张秋池羞涩一笑,轻声道,“可当你看不见他的时候,你就会思念他,十分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这便是喜欢?” “当然,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有无数的感觉。”张秋池道,“不管你在做什么,心里都会觉得开心甜蜜。” 季蕴闻言,她的神情变得有些若有所思。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喜不喜欢曹三郎?”张秋池急忙问。 “我,我也不知晓。”季蕴回过神,面色僵硬地说道,“如你所说,喜欢一个人就会有心动,可我见到曹哥哥时,并未有心砰砰跳的感觉。” “说不定你已经喜欢上他了,许是你还未明白过来,也未可知啊。”张秋池打量着季蕴迷茫的神情,她收回视线,笑吟吟地提醒道。 “是这样吗?”季蕴蹙眉,心中开始迷惘起来。 夜里,天色愈暗,外头时不时传来蝉鸣。 季蕴平躺在床榻上,她神情怔怔地望着床帐,不觉朦胧睡去。 *翌日,旭日东升,天已放晴。季蕴坐于罗汉榻上,她正暗自纠结时,云儿推门进来。 云儿见季蕴沉默不语地坐着,纳罕道:“娘子今日怎地没去寻曹郎君?” “云儿,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季蕴心不在焉地答道。 “是喜不喜欢曹郎君吗?”云儿捂嘴偷笑道。 季蕴微微侧目,却瞧见云儿竟敢笑话她,她有些生气,嗔道:“这,这有什么好笑的?” “娘子,你一个人坐在这,恐是想不明白的,既然想不明白,何不出去寻找答案呢?”云儿走至季蕴身边,便笑着提议道。 “我去何处寻找答案?”季蕴疑惑。 “娘子,你寻了曹郎君不就明白了?”云儿见季蕴还不开窍的模样,叹了一声道。 季蕴恍然,她双眸一亮,立时站起身来,笑道:“云儿,你说得对,我这就去寻曹哥哥。” 说罢,她疾步走了出去。 云儿本还想说什么,但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时,只能摇了摇头。 待季蕴一路走至书铺门口时,她却忽然踌躇了。 “蕴娘,你来了。” 就在季蕴垂头苦恼的时候,头顶上方却响起了曹殊温润的嗓音。 她慢慢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曹殊温和的面容,他身着一件鸦青色的衣衫,温和的日光照在了他的身上,好似熠熠生辉。 季蕴怔怔地与曹殊漆黑的眼眸对视。 无论过去多久,她依旧会惊艳于他的容貌。 她暗忖。 “抱歉,曹哥哥,我今日来晚了。”季蕴神情不自然地笑道。 “不晚。”他摇头,嗓音温和,“你先进来罢。” 季蕴拎起裙摆,步履盈盈的走进去,轻声问道:“曹哥哥,今日是不是要给胚布染色了?” “是,晌午胚布已晾干。”曹殊点头,眉目含笑道,“接着便可进入染缸染色了。” 言罢,二人踱步至院内的耳房中。 第110章 季蕴见胚布浸泡在水盆中,迷惑不解地问:“曹哥哥,这胚布不是晾晒干了,现下为何又要浸在水中?” “因在染色前需得将其浸湿至浆发软,如此方可下缸。”曹殊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从水盆中取出胚布,解释道。 季蕴闻言点头。 曹殊寻了一个竹篮,便将胚布放入竹篮中,他道:“胚布下缸前,竹篮挂于缸口,随即将胚布置于竹篮中,以防胚布沉入染缸中,泛起灰脚,影响最终的染色。” 他说完,拎着竹篮缓缓地下缸,染缸中靛蓝色的染液很快便将胚布没入。 “染色时,要反反复复染过六至八次,经过这么多次的染色,可使染料更好地浸透其中。”曹殊眉眼清疏,他垂眸,目光直直地盯着染缸,眼睫如鸦羽一般,根根分明。 “曹哥哥,这染色需要多久啊。”季蕴颇为新奇,她站在他的身旁,笑道。 “无固定的时辰,因染色时需一直守在染缸前,且每隔半刻就要取出透风。”曹殊轻声道。 “是这样啊。”季蕴道。 “怎么,不会现下就没有耐心了?”曹殊转头,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 “才不是。”季蕴有些不好意思,她否认道,“我就是有些好奇罢了。” 曹殊轻笑出声,他回过头继续盯着染缸。 待过了半刻,曹殊暗自觉着差不多时,遂拿起了竹竿伸进染缸之中,小心地将不慢慢地挑出透风。 透风过后,再次将布放进染缸中染色。 如此反复七八次后,便可出缸了。 “蕴娘,让开一些,小心染液溅到你。”曹殊低声提醒了一句。 季蕴闻言,则是乖乖地离远了一些,安静地注视着曹殊的动作。 曹殊用竹竿将布挑起,此时原本白色的胚布已经染成了醇厚的靛蓝色。 布挑出后,他将其置于染缸上,等待沥干。 第58章 心动少年游(八) 染布渐渐沥干后,曹殊与季蕴则是踱步来到内院之中。 此时天色正好,风轻云淡。 院内置着一个晒布架,其中有两杆。 曹殊缓缓地走近,他将染好的布置于晒布架上,四角对齐,横跨两杆。 “染布时最好要择个天好的日子,倘若是前段梅雨季节的话,恐会无法及时晒干,之后更是易于发霉。”他转身,一双漆黑的眼眸看向身后的季蕴,微微一笑道。 日光照在了染布上,好似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清风拂过,染布随风轻轻地飘动。 染布被风吹起的那一瞬间,他眉眼间带着温和的笑意,与她四目相对。 世间万物都仿佛停滞了下来,只剩下他们彼此。 曹殊眉目清浅,他身形修长,着一身鸦青色的衣袍,袖子则由攀膊挽起,周遭的景象瞬间显得黯然失色了。 季蕴下意识地看向他,与他的视线撞上,她静静地注视了他良久,只是不知为何她的心会如擂鼓般快速地跳动。 她屏住呼吸,指尖微微蜷缩,故作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曹殊掀起染布后,慢慢地朝她走近,垂头凝视着她,神色缓和无比,道:“蕴娘,现下日头正盛,不如咱们移步廊下等候?” 季蕴脸颊隐隐发烫,她略微不自然地垂下头,弯起嘴角,轻声答道:“好。” 二人一前一后地踱步至廊下。 季蕴垂眸,沉默不语。 曹殊见她沉默下来,眉头微微一皱,嗓音温和:“蕴娘,你在想什么?” 季蕴陡然一惊,忙不迭地摇摇头。 曹殊目光微动,凝视了她许久,眸底泛着柔色,轻笑道:“我瞧着你似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曹哥哥,染布晒干后药斑布就算是制作完成了吗?”季蕴顿了顿,转移话题道。 “不。”曹殊温润如玉,他抽回视线,解释道,“染布晒干后则需打松上面的灰浆。” “灰浆?”她问。 “去灰浆可用木棍敲打,待打松上面的灰浆后,再用刮灰刀刮去。”曹殊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他继续道。 “原是如此。”季蕴点点头,她笑道,“曹哥哥,今日天气这样好,许是过不了许久就会晒干了。” 曹殊颔首。 一晃半日过去,晒布架上的染布已干。 曹殊立在廊下,瞧着觉得差不多时,便走了过去,将染布取下来后,平铺在了廊下的桌案上,染布上的图案完美地呈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季蕴低头看去,映入眼帘的靛蓝色的染布上仙鹤身姿优雅,栩栩如生,鹤口衔着清幽的兰花,既简约又淡雅,透着一股淡雅的美。 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暗自赞叹曹殊手艺精美,真不愧是能成为曹氏的继承人。 “曹哥哥,这也太美了。”季蕴直瞪瞪地瞅着染布上的图案,不禁呢喃道。 曹殊闻言微微一笑,像是有些低落,随即神色愈发沉重。 季蕴见曹殊迟迟不回话,她狐疑地抬头看向曹殊,他的神情不甚分明,不知在想什么。 “你怎么了?”她抬眸,小心翼翼地询问。 曹殊闻言,轻轻地摇摇头。 “曹哥哥,你若是有心事,一直藏于心中也不是办法,何不告知于我,说不定我能帮你解惑呢。”季蕴叹了一声道。 “蕴娘,我只是瞧着这染布,颇有些感触罢了。”曹殊垂下眼帘,鸦睫遮掩住他眼底的失落,他语气涩然地说道。 第111章 “曹哥哥,你瞧你做得多好看啊。”季蕴的目光在染布上流连,她笑道。 “这同我从前,差得远了。”曹殊眼眸一黯,他温和的面容上浮现了一丝自嘲,竭力地压下心中的起伏,苦笑道。 “曹哥哥,你如今能做得这样好,已经很棒了。”季蕴知晓他的想法,宽慰道。 “你不用安慰我。”曹殊顿了顿,他的眉宇间满是悲凉,心中涌起了一股酸痛之意。 “这不是安慰,我方才说得都是真心话。”季蕴双眸犹如一泓秋水般澄澈,她目光直直地看着曹殊,言辞恳切地说道,“曹哥哥,我知晓你是可能一时接受不了这个落差,但这是你三年后初次制作药斑布,所谓熟能生巧,你多做几次,往后便可熟练了。” 曹殊眼底弥漫着一层水雾,他淡淡一笑道:“蕴娘,我只是担心我以现下的手艺参加药斑布大赛,恐怕不能成功夺得魁首。” “曹哥哥,你画得如此精美,我信你定能夺魁的,你就先不要再妄自菲薄了,去试一试罢。”季蕴心疼地劝道。 曹殊目光微动,他转头看向季蕴,神情似有动容,迟疑地问:“真的吗?你信我能夺魁?” “我信你。”季蕴神情坚定地凝视着他,点了点头道,“曹哥哥,不妨去试一试,且这比赛报名的最后期限即将临近,你可得抓紧前去衙门报名才是啊。” “蕴娘,你放心,我今日便去衙门。”曹殊蹙紧眉头,沉吟片刻道。 季蕴闻言慢慢地放下心来。 曹殊定了定神,他深吸一口气后,拿起桌案上的刮灰刀,在染布上刮起灰浆。 他将染布的一端固定,另一端则是尽量绷紧,修长干净的手握住刮灰刀,小心地刮起灰浆。 刮灰浆时动作要快,且刮灰是刮在灰上,而不是布上,否则是会损毁布料的。 季蕴双目静静地瞧着曹殊,见他安静专注地刮着灰浆的模样,心中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染布刮灰毕,曹殊将染布置于水盆中,清洗了两至两次,是为去除残留在染布上的灰浆以及浮色,待清洗得差不多时,他握住长竹竿将湿着的染布挑至染布架上。 淡雅的染布长长地悬挂在晒布架上,柔顺地垂了下来,水滴落在了石板上。 季蕴抬头,望着染布,问:“曹哥哥,晒干了是不是就算是制作完成了?” 曹殊也笑了起来,低声道:“是。” “曹哥哥,你看你成功制作出药斑布了。”季蕴有些激动起来,喜不自胜地笑道。 曹殊心中甚是欢喜,他悄悄地瞥向身旁的季蕴,神色不经意地舒展,抿起一丝浅笑。 很快便至傍晚时分,季蕴百无聊赖地坐于廊下,手撑着脑袋盯着晒布架上的染布。 清风吹拂,薄云浮动。 曹殊从厨房走出来,他端了一盘果子放在桌案上。 “蕴娘,饿不饿,这里有些果子。”曹殊眉目含笑地道。 季蕴闻声回头,看向桌案上瓷盘中的果子,她神情惊讶地问:“曹哥哥,这果子可是你做得?” 曹殊点头,低头温和地看着她,笑道:“是,还望你莫要嫌弃才是呢。” “怎么会。”季蕴捻起一块放入口中,品味了一番,她由衷地夸赞道,“曹哥哥,想不到你的手艺如此之好。” “你若是喜欢,往后我给你做。”曹殊微微一怔,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笑意,温声道。 季蕴愣了一下,她面露微赧,耳后根竟然有些发烫。 此时她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曹殊瞧着季蕴躲避的模样,他的眸色愈浓,顿了顿后,便放下瓷盘,缓缓地走至院中的晒布架旁。 他伸出修长的手,在飘动的染布上抚摸了一下。 季蕴走了过来,问:“这是晒好了吗?” 曹殊颔首道:“是,忙活了这么些天,药斑布算是制作完成了。” 季蕴笑意盈盈地盯着曹殊手中的染布。 曹殊见季蕴像是很喜欢的模样,他的心中一动,便抬头,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道:“蕴娘,你若是喜欢,我便将这个送给你。” 季蕴顿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此次是距我断指之后初次制作药斑布,蕴娘,若无你一直鼓励我的话,我许是还是不能暂时忘记过去的阴影,所以于我来说,是意义非凡的,我便决定将这个染布赠予你。”曹殊望着她,神色变得格外柔和,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怔怔地看着曹殊,不知该如何开口。 “蕴娘,你不要拒绝,好吗?”曹殊漆黑的眼眸湿漉漉的,像是氤氲着一层朦胧的水雾,他充满希冀地说道。 “曹哥哥,你不必谢我,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你能够克服恐惧,还是靠你自己能够慢慢走出来。”季蕴闻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神情谦虚地说道。 “蕴娘,你收下罢。”曹殊手一顿,眼底温柔。 季蕴欲言又止,一时盛情难却,但见曹殊手中染布,她自然是打心底喜欢,便勾起嘴角,笑道:“如此,我便收下了,多谢曹哥哥。” 说罢,她从曹殊手中接过了染布。 “蕴娘,你我之间,何需如此客气。”曹殊皱眉,语气温和地说道。 院内突然陷入了安静的氛围之中。 “天色不早了,曹哥哥,我该回去了。”季蕴悄悄抬眼看他,又迅速地垂眸。 第112章 “也好。”曹殊颔首。 二人缓缓地走至书铺的门口。 “我就先告辞了。”季蕴在门口停下,回头笑道。 曹殊心中有些不舍,但依旧神色温和,颔首道:“你慢走。” 季蕴肤白如脂的脸颊上多出了两团红晕,与曹殊话别之后,如逃跑般地朝着书铺走去,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似的。 第59章 报名少年游(九) 曹殊站在书铺的门口,他眉目清朗,面容温润,只着一身鸦青色的衣衫,身姿宛如修篁。 他望着季蕴离去的背影,直到她走进书院中,他才敛起眼眸,眼底泛着柔光。 此时天色愈来愈暗。 曹殊暗忖道,天色不早,再过不久便至衙门散值的时辰了,遂他得在衙役们散值前赶过去。 于是,他转身,将书铺的大门轻轻带上,疾步朝着府衙走去。 不过奚口巷距离府衙稍远,走过去还是得费些时辰。 曹殊眉心蹙了蹙,他拭去额角的汗珠,闷声继续赶路,身后渐渐传来了车轮滚动的声响。 一位赶着牛车的大爷路过,他见曹殊热得满头大汗,好心地问:“郎君,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曹殊闻声,打量了一下四周,发觉大爷是在同他讲话后,便抿起一丝浅笑,礼貌地回答:“大爷,我现下要府衙一趟。” “府衙?”大爷摘下斗笠,面上充满善意地笑道,“我家去正好经过府衙,不如我捎上郎君一趟?” 曹殊思虑一番,欣然应允,他朝大爷作揖,温声道:“那就麻烦您了。” “郎君何必客气,上来罢。”大爷摆摆手,笑道。 曹殊略微颔首,待他上了牛车后,大爷见他已稳稳地坐了下来,则是驱赶着牛,往前行驶。 再行驶了一段路后,大爷神情有些好奇,他一边驱赶牛,一边笑问道:“不知郎君去府衙做甚?” “崇州过段日子不是要举行药斑布比试,我今日去府衙便是要去报名的。”曹殊不紧不慢地道。 “原是这样,想不到郎君你会制作药斑布啊。”大爷一脸稀奇地打量了一下曹殊,他收回了视线,看向前方,不由得感慨道,“说到这个药斑布,倒是让我想起了以前咱们崇州的大户曹家。” 曹殊登时沉默下来,他未想到大爷会同他提及曹家,便双目静静地瞧着大爷。 大爷忍不住叹道:“曹家还未落魄前,家族世代为皇家上贡药斑布,曾养活了崇州千千万的农户与织户,这曹家的家主曹松又是咱们崇州的知州,那是何等的显赫,俗话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曹家说落魄就落魄,真是令人唏嘘啊。” 曹殊眼眸一黯,他心中微酸,下一瞬喉咙堵得让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强颜欢笑地瞧着沿路的风景。 “郎君是不是怪我话多了?”大爷见曹殊迟迟不回话,便问道。 曹殊摇头,态度缓和地说道:“怎么会呢,我方才不过是在认真听您讲。” 大爷闻言,笑了起来。 晚风拂过,略微清凉,轻轻地吹起了曹殊的衣衫,他垂下头,神情不甚分明,掩于袖下的手逐渐攥紧,他压下心底的起伏。 不觉间,牛车行至府衙门口时,大爷‘吁’了一声后,缓缓地停了下来。 曹殊平复了心绪后,他跳下牛车,回头看向大爷,含笑道:“多谢您稍我一程。” 说着,他从袖子口掏出银钱要付给大爷。 大爷一惊,连忙地摆手,严词拒绝道:“不过是一段路,我怎好收郎君的钱呢。” “大爷,要给的,我总不能白坐你的车罢。”曹殊蹙眉,正色道。 “那好,我就收下了。”大爷瞧着曹殊神情严肃,便再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伸手接过银钱。 大爷走后,曹殊踱步至府衙的门口,所幸府衙的衙役们还未散值。 看门的衙役远远地见曹殊走近,便伸手拦住他,语气严肃地问:“来者何人?” 曹殊温声道:“草民曹殊,听闻此次崇州要举办药斑布比试,便特来报名。” “怎来得如此之晚?”衙役闻言皱眉,没好气地责备道,“你再晚些,都要散值了。” “是草民考虑不周,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同草民计较。”曹殊低声道。 “行了行了,你先进去报名罢,进去找负责此事的郑大人,你可莫要错认了。”衙役数落了曹殊几句,瞧见曹殊态度良好,面色稍稍缓和,扬起下巴道。 “多谢。”曹殊颔首。 言罢,他跨过门槛,缓缓地走进了府衙中,寻了一会儿,终是寻见了衙役口中的郑大人。 郑铭曾经是曹松的下属,自然识得曹殊,先前曹松去世送葬那天,他也来前来相送,后因衙门有事便提前走了。 现下郑铭贸然瞧见曹殊,他神情有些惊讶,急忙地起身迎了上来,问:“三郎您怎地突然过来来?” “见过大人。”曹殊朝他作揖。 “三郎您这是做甚?”郑铭无奈地扶住曹殊的双手,“来来来,您且随我来,我命人倒杯茶水给您。” “不用……”曹殊下意识地拒绝。 郑铭怎么肯,他打量一下四周,见门口的衙役正在门口杵着,便伸手唤了一声:“来,你过来。” 衙役骤然被唤,神情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没错,就是你。”郑铭见衙役云里雾里的神情,有些不耐地道,“你过来。” 第113章 衙役急忙走至郑铭身前,谄媚地笑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去,去给三郎倒一杯茶水来。”郑铭严肃道。 衙役瞥了一眼曹殊,但见郑铭郑重其事的模样,思及方才自己对曹殊无礼,额角不知不觉地冒出了一层汗水。 “愣在此处干嘛?”郑铭喝道。 衙役吓得回过神,匆匆去倒水了。 “这小子是最近刚调来的,还毛手毛脚的,请三郎勿怪。”郑铭笑道,“来,您别站着了,快坐快坐。” “多谢伯父。”曹殊不卑不亢地坐下,眉目含笑地道。 衙役迅速地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曹殊,他见郑铭似乎十分敬重曹殊的模样,心下狐疑了几分,暗自猜测着曹殊的身份。 “这儿没你事了。”郑铭瞥了一眼衙役,眉头微微一皱道。 衙役闻言,哪里敢多待,遂忙不迭点头,慌手慌脚地离开了。 “三郎突然造访,不知是有何事?”郑铭含笑道,“无论您有任何难处,我都会竭尽所能帮您的。” “伯父便是负责此次药斑布比试?”曹殊放下手中的茶杯,神色缓和无比地问道,“草民此次来,不是要您帮忙。” 郑铭疑惑,但点了点头。 “是因为草民要参加此次药斑布的比试。”曹殊正色,他漆黑的双眸看向郑铭,一字一句地道。 郑铭神色微怔,未料到曹殊过来竟是为了报名药斑布比试,他有些没有反应过来,面上迟疑地道:“三郎,可是您的手不是……” 曹殊自然知晓郑铭会问这个,他沉默片刻,淡淡一笑道:“草民的手虽不能恢复如初,但如今制作药斑布已不成问题。” “太好了,那可就太好了。”郑铭闻言喜不自胜,他仔细地盯着曹殊的手瞧了瞧,笑道,“此次比试三郎若能获得魁首,便能进京面圣,官家若是龙心大悦,说不定便能赦免曹家。” 曹殊谦虚道,“此次比试能者众多,草民现下也不敢多加妄言。” “这怎是妄言呢。”郑铭打趣道,“谁不知三郎您的手艺,您就莫要谦虚了,我现下就添上您的名字,初轮比试的日子定在入伏那天,距现下还有一段时日,三郎可家去再好好准备。” “多谢伯父了。”曹殊站起身,向他作揖,轻声道,“如此,草民就不叨扰了。” 郑铭在比试名单上写下曹殊的名字,他抬头,见曹殊要走,忙道:“天色已晚,不若我命人驾车送您一程?” “多谢伯父好意,不用了。”曹殊摇头,嗓音温和地拒道。 说罢,曹殊躬身,同郑铭告辞后,待他经过门口时,与衙役撞上。 衙役虽不知晓曹殊身份,但如今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神情讪讪地看着曹殊,递给了曹殊一盏灯,笑道:“郎君慢走。” 曹殊并未在意衙役为何会突然变脸,他轻声道谢后,便提着灯走下台阶,离开了府衙。 走出府衙后,天色已暗,皓月当空,夜色笼罩在了街道上。 曹殊提着灯笼,孤身一人走在巷道里,他原本提起的心,则是缓缓地放了下来。 对于往后的比试,他暗下决心,定会竭尽全力的,只因这是摆在眼前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这也关乎曹氏嫡系是否还能够崛起的严峻问题。 巷道里漆黑如墨,沉寂一片。 他轻声叹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曹郎君,且等等。” 就在这时,曹殊的身后传来了一声怪笑声。 曹殊心中一惊,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人的声音,恍惚之间,他以为自己错听了。 他闻声停下脚步,迅速地转过身,漆黑的眼眸扫向来人。 来人见曹殊停下,便表情怪异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曹殊抬起灯笼,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瞳孔猛地放大了。 果然是他! 三年前那个雨夜,踩断曹殊手指的人。 曹殊倏然想起那日断指的痛,他脸色变得苍白起来,浑身上下微微颤抖着,他压下心中不断涌起的恨意,咬牙道:“是你。” 虽然三年未见,但曹殊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来人名唤赵坚,是这方圆百里的恶霸。 赵坚见曹殊认出了他,漫不经心地走至曹殊的面前,他勾起一丝笑来,语气恶毒地道:“曹郎君还认识我,想必您还记得当日断指的痛罢。” “当日断指,就是拜阁下所赐,我岂敢忘!”曹殊神色微沉,呼吸变得急促几分,他冷声道。 赵坚闻言,嘴角挑起一丝讥讽的笑意,故作疑惑地问道:“既然曹郎君记得,今日怎么还敢去报名参加药斑布比试?” “你跟踪我?”曹殊喉结微动,漆黑的眼眸中尽是怒气,质问道。 二人在巷道里冷冷地对视着。 “是又怎样?”赵坚挑衅道。 第60章 设计少年游(十) 曹殊掀起眼帘,修长的手悄然地紧握住灯笼的柄,他漆黑的眼眸阴恻恻的,冷冷地注视着赵坚,眼底闪过一丝恨意。 赵坚故意拉长了语调,他扬起下巴,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故作惋惜似的,阴阳怪气地道:“曹郎君,我劝您一句,现下谁人不知您的手已同废人无异,您还是不要自讨苦吃参加药斑布比试了。” “是。”曹殊闻言阖目,他深吸一口气后,再次睁眼时,双眸已变得幽冷,淡淡一笑道,“但我知晓这些是拜谁所赐,我也曾说过,当日之辱必将悉数奉还。” 第114章 “事已至此,我怎会让您有机会再东山再起呢?”赵坚怪笑一声。 “怎么?”曹殊眸光晦涩不明,他不露声色道,“阁下如今又想再废一次我的手?” “啧啧,三年前没能彻底废掉您的手,让您如今又能重新制作药斑布,当真是可惜啊。”赵坚故作惋惜地叹道。 寂静的巷道里,二人冷冷地对峙着。 “不过只要曹郎君您知难而退,我今日或许可以放过您。”赵坚语气促狭地说道。 “放过我?”曹殊神色微沉,他漆黑的眼眸宛如深潭,似笑非笑道,“可笑,倘若我不呢?” “既然曹郎君您实在不肯的话,那就别怪我无情了。”赵坚的鼠目中闪过一丝危险的精光,语气恶毒地笑道。 “此处距离府衙不过百里,你现下动手,就不怕惹火上身吗?”曹殊闻言,他从容不迫地站在原地,冷笑道。 “您威胁我?”赵坚不以为意,嗤笑一声道,“曹郎君当我是吓大的不成?” “你自是犬而不知,这般替人卖命,可有想到你今后的下场会是什么?”曹殊的双目蒙上了一层冷意,讥讽道。 “你……”赵坚闻言,他面上笑容登时一僵,随即恼羞成怒地指着曹殊,怒道,“你竟然敢骂我是狗?” “难道不是吗?”曹殊勾唇一笑,问,“你背后的主子给了你什么好处,令你这般忠心耿耿?” “曹郎君,您现下都这般田地了,有何资格来说我?”赵坚忍住怒气,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曹殊,继续嘲讽道。 “这句话,或许该我来问你。”曹殊的喉咙中发出一声嗤笑,令人不寒而栗。 “什么意思?”赵坚一愣,不解地问。 这时,一直隐匿在暗处的曹承与曹望徐徐地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位府衙的衙役。 曹承与曹望疾步走至曹殊的身旁,将曹殊护在身后。 衙役们各个神情冷肃,他们手中持剑,迅速地把赵坚团团围住。 此情此景,赵坚先是震惊,随后才明白过来,方才不过都是曹殊的设计。 赵坚咬牙切齿地问:“你故意的?” 曹承颇为忌惮地瞥了一眼赵坚,便转头神情关切地打量了一下曹殊,问:“溪川,你没事罢?” 曹殊摇头,他不疾不徐地道:“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够引你出来?” 赵坚咬牙,他试图负隅顽抗,但很快便被衙役们制住,他拼命挣扎,但双手已被桎梏在背后。 衙役抬脚狠狠地踢向赵坚,赵坚面容狰狞,痛呼一声后,他被强迫按住,双膝疼得跪在了地上。 “卑鄙!”赵坚挣扎,他气急败坏地抬头,不甘地看向曹殊,啐道:“想不到一向温和有礼的曹郎君,如今竟变得跟个小人一般了。” “若论卑鄙,我又如何能与你背后的主子相比?”曹殊慢慢走近,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赵坚。 “你放开我!”赵坚怒目横眉,他还在不停地挣扎着,“放开我!” “这就受不了了?”曹承讥讽道,“既有当初,就别怕报应。” 赵坚闻言停止挣扎,他仰头大笑了一会儿,随即神情玩味,他狞笑道:“报应?我既然当初敢废了你的手,还怕什么报应?就是重来一次,我也会如此做。” 曹殊垂下眼帘,双目沉静地盯着赵坚。 “事到如今,你已落到了我们的手里,有什么话还是去府衙说罢。”曹望摇摇头,叹道。 曹殊轻叹一声后,掀袍蹲下与赵坚平视,他漆黑的双眸涌起一股杀意,他伸出了骨节分明的手,拍了拍赵坚的脸,轻声叹道:“我说过当日之辱必将奉还,想不到竟是今日。” “你要做什么?”赵坚触及曹殊冷森的目光,不由得胆战心惊。 曹殊一言未发,他缓缓地站起身,低声吩咐衙役。 衙役纷纷颔首,便抓住赵坚的手摁在地面上。 赵坚已如同案板上鱼一般,他慌乱地挣扎无果,怒视着曹殊,笑道:“你今日就是杀了我,你也不会知晓究竟是谁命我废了你手的。” 衙役们是奉郑铭的命令,暂时听从曹殊的,现下得了命令,自然不敢有任何的异议。 衙役狠狠地踩上了赵坚的手,没有丝毫留情之意。 赵坚痛叫一声,面容狰狞地挣扎着,手上阵阵的痛意袭来,他眼前已是一片晕眩。 曹殊睥睨着赵坚惨痛异常的神情,他倏然想起当日断指的痛,脸色愈发苍白,他的眼眶微微泛红,漆黑的眼眸中,像是氤氲着一层淡淡的水光。 曹承与曹望则是站在一旁,满脸痛快地注视着赵坚的惨状。 赵坚忍受着痛意,还不忘咒骂:“曹殊,你不得好死,你会下地狱的,你不得好死!” 曹殊面容温润,宛如谪仙,他轻笑出声:“倘若我真下了地狱,必不会忘了你当日之举。” 赵坚已痛得没有丝毫力气挣扎,他气喘吁吁地趴在地面上,恶狠狠地盯着曹殊,鼠目中闪烁着凶光。 “松开他。”曹殊瞥了一眼,低声吩咐。 衙役们闻言,立即松开了赵坚。 “溪川,我们将他送进府衙罢。”曹承站在一旁,提议道。 “不。”曹殊摇头。 “为何?”曹望神情不解地看向曹殊。 曹承亦是如此,他问:“不送进府衙,溪川,你想做什么?” 第115章 曹殊走至赵坚的身前,他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嗓音温和:“今日我留你一命,待你回去后别忘了告诉你主子一声,往后有什么招数,尽管来,我等着。” 赵坚咬牙,想要爬起来。 衙役眼尖地发觉了,便抬脚踢向他的腿。 赵坚痛呼一声,在地上翻滚了几下,暂时不得动弹了。 “溪川,现下这么好的机会,你当真要放了他?”曹望蹙眉,语气有些迟疑地问道。 曹殊颔首,他漆黑的眼眸看向衙役们,轻声感谢道:“今日多谢你们,记得代我向郑大人问好,来日必会去他府上道谢。” 衙役们十分惶恐地应了几句,便离开了。 夜色如水,皓月当空。 三人回到书铺后,准备一桌子酒菜,置于院子内的桌案上。 “太痛快了!”曹承喝了一杯酒,大声笑道。 “今日若非溪川以身诱饵,岂能轻易地引蛇出洞?”曹望放下酒杯,轻声笑道。 曹殊捻起酒杯,啜了一口后,温声道:“今日能够成功引出这人,还要感谢郑大人以及二位哥哥的守株待兔。” 原是几日前,曹殊前往郑宅拜访郑铭。 郑铭先是诧异,待反应了过来,热情地招待了曹殊,询问道:“三郎您光临寒舍,是有什么事吗?” “今日突然造访贵府,是想请大人您日后陪草民演一出戏。”曹殊含笑道。 “既然三郎您开了口,我岂有不应之理?”郑铭笑道,“不知您要我帮你做什么?” 曹殊温和一笑,将自己的计划一一告知于郑铭。 郑铭则是痛快地答应了。 此时,书铺的内院之中。 “溪川,你能够重新振作,我真的十分开心。”曹承像是喝多了,脸颊泛着红晕,由衷地笑道。 “是,只要三郎您此次比试拔得头筹,咱们嫡系或许就有希望了。”曹望笑道。 “二位哥哥如此信我,我必将全力以赴。”曹殊抬头,只见夜幕上繁星点点,他的心松快了不少,眉眼含笑道。 “我同长川要参加明年的春闱,溪川,你要不要随我们一起?”曹承问。 “我还没想好。”曹殊闻言蹙眉,神情凝重起来。 “行,我不逼你,你自己考虑。”曹承敛眸,叹道。 “只要咱们三人齐心协力,定能重振嫡系一脉。”曹望双眸闪烁着,笑道。 三人坐于院中,对月喝酒。 曹承已醉,他东倒西歪地趴在桌上,笑嘻嘻地看向曹殊,突然问:“溪川,你当真是喜欢季家三娘吗?” 曹殊一怔,随即坚定起来,他淡淡一笑道:“是。” “非她不可吗?”曹承闻言激动地坐直,不甘心地问道。 “非她不可。”曹殊垂下眼帘,思及季蕴心中一软,他弯了弯嘴角道,语气坚定地说道。 曹承不悦地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下一瞬却被曹望一把捂住嘴。 曹承呜咽着,双目瞪向曹望。 “好了好了,这种事也不是我们可以管的。”曹望颇为无奈地劝道,“溪川既然喜欢季三娘,何不顺从他的心意?” 曹承剜了曹望一眼,则是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曹殊静静聆听着他们的话语,他沉默地抬头仰望皓月,回想起自与季蕴重逢的点点滴滴,漆黑的眼眸泛起了柔光。 *青玉堂。季蕴坐于院内的石凳上,静静地赏月。 周遭幽静,偶尔传来几声蝉鸣,清风拂过,她鬓角的发丝轻轻飘动。 季蕴忽然想起曹殊,她的心莫名跳了一下,脸上隐隐有些发烫。 “娘子。” 云儿端着果盘走了过来,轻声唤了季蕴一声。 季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没有听见。 云儿将果盘置于石桌上,发觉季蕴久久不回应,遂狐疑地看向季蕴,提高了声音:“娘子。” 季蕴唬了一跳,她回过神来,眼神埋怨地扫了云儿一眼,问道:“怎么了?” “娘子,您在想什么?”云儿皱眉,纳闷地说道,“奴婢方才唤您,您都没有听见。” 季蕴闻言神情不自然起来,她心虚地回头,含糊其辞道:“没,没想什么。” “莫非娘子方才是在想曹郎君?”云儿发觉季蕴自傍晚回来,就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还时不时地笑了起来,她心下了然,故意问道。 “才没有!”季蕴被拆穿,急忙否认。 “娘子,您知不知晓,您每次口是心非的样子真的很明显。”云儿偷笑几声,调侃道。 “我才没有口是心非。”季蕴羞恼,她瞪着云儿,道,“我发觉你如今是愈发大胆了,竟然敢调侃起我来了。” “岂敢岂敢。”云儿连忙求饶,好奇地询问,“娘子,你今日去,可寻到答案了?” 季蕴心头涌上一丝悸动,她有些害羞地低垂眼睑,睫毛微颤,她双手搅动着袖子,脸渐渐红了起来。 “娘子,怎地不说话?”云儿仔细地观察季蕴的神情,瞧见她羞红着脸的模样,好笑地问道。 “算是……”季蕴微微赧然,声若蚊蝇道,“算是寻到了。” “既然娘子您寻到了,可有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云儿心有顾虑,难免是开心不起来的,她忧心忡忡地询问。 季蕴闻言,神情有些迷茫,低声道:“还未。” 第116章 “娘子,可得想好了再下定主意。”云儿叹了一声,轻声劝道。 “这我自然知晓。”季蕴挤出一丝笑。 “娘子,可要吃果子?”云儿见季蕴神情若有所思,她转移话题道。 “不吃了。”季蕴现下吃不下,便摇摇头道。 第61章 酸意青门引(一) 梅雨霁,近来天气愈发炎热,已是临近入伏。 季蕴一连休息了好几日,她坐于铜镜前,打量着脸上已无碍,便决定回思勤堂授课。 今日云儿为她梳了团髻,内穿红色的一片式抹胸,外披粉米色的薄褙子,下身则是素色的三涧裙,显得格外轻盈淡雅。 思勤堂。 因前段时日季蕴未来授课,弟子们遂由旁的老学究暂代授课,有好几日未见季蕴,心中自然是十分挂念的,其中就包括唐娣。 季蕴缓缓步入堂内,将书籍放在了台前的桌案上。 弟子们纷纷走上前来,将季蕴围住,是热情地左问一句,右问一句,一时之间叽叽喳喳个没完。 季蕴看向众人,见他们各个神情关切,她的心中尤为感动,便抿起一丝浅笑。 待弟子们散了回到座位后,她闻见动静,遂掀起眼帘,见来人是唐娣,且她的气色比之先前好上了许多。 “先生。”唐娣向她作揖。 季蕴颇为关心地询问:“娣娘,那日过后,他们可曾难为你?” “劳烦先生记挂,他们如今不敢。”唐娣先是摇头,随即弯了弯嘴角,语气轻柔地道,“请您放心。” 季蕴闻言,颔首道:“如此便好了。” “先生,弟子……”唐娣张嘴,她环顾周遭,但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季蕴察觉到了唐娣的欲言又止,她善解人意地笑道:“你倘若心有顾忌,有什么话不妨待至晌午的课结束后,再来同我讲。” 唐娣忙不迭点头,她的心中甚是欢喜,语气恭敬地说道:“是,先生。” 季蕴颔首。 唐娣转过身,如蒙大赦一般,她走至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 季蕴站于台前,方才已询问了代课的学究这段时日的教授如何,她了解之后,便清了清嗓子,开始授课。 一晃晌午过去了,已至午时,放课后弟子们前往膳厅用午膳。 季蕴思及唐娣先前有话要同她说,所以她并未离开,她有意留下,正好整理了一下桌案上稍有凌乱的书籍。 待至思勤堂内的人走得差不多,唐娣才敢从座位上起身,略微踌躇地走至季蕴的面前,瞧着像是大约有几分不好意思。 “人已走得差不多了,现下可安心说了?”季蕴眉目含笑地注视着唐娣,不禁调侃道。 唐娣赧然,她吞吞吐吐道:“先生,弟子……” “你想说什么,安心说便是。”季蕴一双如秋水澄澈的双眸闪过一丝笑意,她见唐娣羞于宣之于口的模样,轻声安抚道。 “先生,弟子想,弟子想参加今年乡里的院试。”唐娣方才鼓足勇气,不料待到真正说的时候,是如何艰难,她深吸一口气后,一股脑地将话吐露个干净。 季蕴闻言颦眉,她原以为是唐娣有难言之隐,不想竟是她想错了,她有些诧异地看着唐娣,问:“你可是下定决心了?” “弟子已思虑多日,就算先生今日不来,弟子本也是要去寻你的。”唐娣点头,她与季蕴对视着,略微焦急地解释道,“方才的话都是下定决心,才同先生您讲的。” “你既下定决心,那便再好不过了。”季蕴打量着唐娣神情诚恳的模样,蹙起的眉头稍平。 “先生,您支持我吗?”唐娣垂下眼帘,内心忐忑地问。 “你参加院试,我作为你的先生,自然是支持你的。”季蕴沉吟道,“你不必心有不安,院试三年之内两次,你既拿定主意,往后且要专心复习,要比当下更加勤勉才是。” 唐娣闻言猛地抬头,她一扫先前的迷茫,双眸亮晶晶地看向季蕴,喜不自胜地笑道:“弟子定会不负先生的期望,请先生放心。” “你能有此志气,我已是放心。”季蕴轻笑道,“好了,不早了,你快去用膳罢。” “是。”季蕴颔首道,“不若先生先行?” “我暂且不急,你先去。”季蕴闻言,淡淡一笑道。 唐娣只觉着身心松快不少,她与季蕴话别后,则是慢慢地退出了思勤堂。 季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噙着一股淡淡的笑意,直至她走远,才收回了视线。 将桌案上的书籍整理毕,季蕴离开了思勤堂。 回青玉堂的路上,季蕴倏然忆起方才唐娣所说的一番话,她不知为何会慢慢地浮现出曹殊温润如玉的面容。 提及科考,本朝仍遵循前朝旧制,而历朝历代天下学子无不奔走于此,只为求功名在身,报效国家,光耀门楣。 曹殊作为曹家嫡子,文学斐然,连中乡试会试,曹家大摆宴席,崇州名门望族恭贺来往的画面仿佛历历在目,不想逾过三年,曹殊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经过家道中落以及断指之痛后,变得自卑黯然,不复从前的意气风发之态。 或许,他还是曹殊,只是不再是从前那个光风霁月的曹家三郎。 这一刻,季蕴十分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她站在檐廊下,不由得蹙起眉头,却半是忧虑,半是惆怅,最终决定先不回青玉堂了,而是朝着书院的侧门走去。 第117章 自那日曹殊将药斑布赠予她后,她就再不敢贸然去寻他,现下她临时起意,心中难免有些不安。 途经书院的宣观堂时,骤然听闻有人提及了曹殊的名字。 季蕴心中微动,她登时停住了脚步,便掩在木门后。 门内的二人并未发现季蕴的存在,则是自顾自地谈话。 “高兄,你听说了吗?”那人突然道。 “听说甚?”另一人好奇地问。 “不知你还记得曹三郎吗?”那人故作神秘地笑道。 “你这不是废话,在崇州府,何人不知晓曹家三郎,他从前可是连中三元,之后要不是曹家得罪了官家,曹三郎说不定早就入朝为官了。” “高兄,我只是为曹三郎感到惋惜啊。”那人喟叹道,“曹家因得罪了官家,就连功名也被抹去。” “你与我站在此处,莫不是就想同我聊这些?”另一人有些不耐烦道。 “咱们崇州日后不是要举行药斑布比试,就是我前几日听衙门的官爷说,曹三郎竟然报名参加此次比试。”那人不好再卖关子,啧啧连声。 “可曹三郎他的手不是废了吗?”另一人惊讶道。 “这正是我惊讶的,其中如何,我也不知晓,只是听人说起他报名了。”那人思忖道。 “人各有命,好了,你我二人停留在此已久,咱们且离开罢。”另一人道。 说罢,二人跨过门槛,走出宣观堂。 季蕴原是掩在门后,忽闻二人即将出来,她心中一急,慌张地四处寻觅躲避之所,不想她刚一转头,便与方才在门后谈话的二人迎面撞上。 周遭安静了一瞬,随即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那二人是书院的弟子,他们唬了一跳,待镇定下来后认出了季蕴,遂急忙地向她作揖,异口同声道:“拜见先生。” 季蕴心中尴尬,故作镇定地颔首。 “先生可是要进去?”那人指了指身后的宣观堂,接着让开一条道来,解围道。 季蕴敛眸,只能颔首。 “如此,弟子们先行离开了,就不打扰先生了。” 言罢,二人各自向季蕴拜别,一同离开了宣观堂。 宣观堂前植着一棵年代已久的樟树,遮掩住了烈日,树上的蝉不停地嘶鸣着。 季蕴心中感到窘迫,她方才是不想偷听的,自然知晓此举甚为不妥,但听闻二人私下议论曹殊,才不得不做出此举来,且又差点被二人发现,所幸方才二人并未起疑心,当真是有惊无险。 她呼出一口气,心绪渐渐平复,随后步履盈盈地走出书院的侧门。 远远望去,便见曹殊正在门口的书摊儿上摆书,他今日身着一件青衫,袖口微微挽着,露出一截手腕。 季蕴心中有些踟蹰,但还是走了过去,轻声唤了一句:“曹哥哥。” 曹殊闻言微顿,他缓缓地直起腰。 他面容温和,漆黑的双眸湿漉漉地朝着季蕴望了过来,许是因方才忙碌,他的嘴唇极为红润,微微张着。 季蕴盯着他的嘴唇,不自然地抬头。 “蕴娘,此时正是午时,你怎地过来了?”曹殊蹙眉,目光灼灼地看着季蕴,神色缓和无比。 季蕴笑意盈盈地注视着曹殊,她眉如新月,肤白如脂,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清雅的气质,令人心生好感。 二人站在檐下,四目相对。 “我,我就是想来瞧瞧你,你也不准吗?”季蕴别过视线,心乱又慌张,讷讷道。 “你先进来。”曹殊放缓了语气。 季蕴颔首,随着曹殊走进书铺中。 曹殊进屋后,率先为季蕴倒了一杯消暑的茶水,便递至她的面前。 “多谢。”季蕴伸手接过,小声道谢。 她说完,便啜了一口,悄悄地抬头,便见曹殊额头布满了涔涔的汗水,想必是方才搬书所致。 季蕴没有多想,她从袖中拿出手帕,抬头用帕子将曹殊的汗水一一拭去。 曹殊顿时一僵,他感受着柔软着帕子触碰在他的额头上,有些怔怔地望着季蕴清秀的容貌,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 “曹哥哥,你怎么了?”季蕴见曹殊迟迟不回话,便问道。 曹殊闻言眼神闪躲,心中不由得气恼几分,她明明已知晓了他对她的情意,为何每次都这般撩起一池春水,再抽身离去。 此时此刻,他真想知晓,她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 “没什么。”曹殊压抑住心中不断涌起的酸意,语气淡淡地道。 季蕴慢慢放下了手,她忽地想起今日的来意,轻声道:“曹哥哥,今日午时放课后,唐娣她同我说她想参加今年的院试。” “唐娣,是那日……”曹殊蹙眉。 季蕴点头:“不知曹哥哥对此事有何看法?” “如今朝堂已有女子为官,她能有此志向,自然是好的。”曹殊见季蕴竟然同他聊起旁人,他转过身去,心烦意乱道,“只是这与我有何干系?” 季蕴心中干噎,她打量着曹殊兴致不高的模样,讪讪道:“正因为她同我说,我才想起了你,曹哥哥,你……” 她到底是没讲下去。 这话传到曹殊的耳中,就像是换了一个意思,他心中微堵,暗忖道,她想起他,竟是因为旁人。 曹殊心中愈来愈酸,嘴唇抿起,一言未发。 “曹哥哥?”季蕴不明所以,内心忐忑地道。 第118章 “你来寻我,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曹殊没忍住,他眼眸微垂,眼底却满是幽怨,语气酸溜溜地道。 “当然不是。”季蕴忙着解释,便绕至曹殊的面前,她讨好地笑道,“曹哥哥,我来寻你,就是想知晓你参不参加明年的春闱。” 曹殊一愣,面色缓和了几分,他低头看向季蕴,眼神中隐含着探寻之意,问:“果真?” “我还会骗你不成?” 曹殊瞥了她一眼,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他道:“你为何想知晓我是否参加明年的春闱?” 季蕴闻言,神情略微不自在地别过脸,她道:“曹哥哥,你曾连中三元,当年名次被划之事,想必你也是不甘心的。” “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对我来说,现下最为重要的是眼前人。”曹殊微顿,目光深深地盯着季蕴,抿起一丝微笑。 “曹哥哥,现下最为重要的难道不是药斑布比试吗?”季蕴耳尖微红,慌乱道。 曹殊不知晓她是否听明白,他暗自叹了一口气,道:“你言之有理。” “对了,你这几日准备得如何了?”季蕴捏紧衣袖,脸颊隐隐发烫。 “你随我来。”曹殊走至柜台,修长的手掀起竹帘,嗓音温和。 季蕴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能不明所以的跟在了他的身后。 她心下狐疑,待走进内院,抬起头望去时,下一瞬她却愣住了。 第62章 午膳青门引(二) 季蕴走进内院之中,映入眼帘的是晾布架上挂着靛蓝色的药斑布,且置着好几排,每排几乎挂了两三条,极目远望时,日光照了下来,蓝底白花的药斑布显得格外清新素雅,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清风拂过,药斑布随风轻轻地摇曳起来。 季蕴怔怔地望着院中的药斑布,神情似是不可思议,待她回神后,缓缓地转头看向身旁的曹殊,有些惊讶地问道:“曹哥哥,不过是短短几日,你就做出了这么多的药斑布?” “大部分是我所做。”曹殊瞥了她一眼,眉目含笑道,“其中有几条是昨日青川与长川制作的。” “原是如此。”季蕴从未见过,现下她感到颇为新奇,忍不住踱步过去,走至晾布架旁,她慢慢地抬头望去,喃喃道,“太美了。” 曹殊闻见她的称赞,目光扫向了她,抿起一丝浅笑,温声道:“幼时,我曾亲眼所见祖父与族中几位叔父制作药斑布,当日依旧令我震撼,我同他们比不过尔尔。” 季蕴暗自感叹曹殊的手艺精湛,并未留意方才他说的话,她直勾勾地打量着眼前清雅的药斑布,像是久久不能回神一般。 她屏住呼吸,情不自禁地伸出纤细的手,在药斑布上流连着,随后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蕴娘。” 就在她出神之际,耳畔间突然传来曹殊清淡的嗓音。 季蕴闻言,她登地回过神来,微微羞赧道:“曹哥哥,不好意思,它们实在太美了,我方才竟是看得出神了。” 曹殊微微一笑,随即摇头。 “对了,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季蕴有些不舍地抽回视线,疑问道。 “我就是想问你,你可曾用午膳了?”曹殊漆黑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她,嗓音温和。 “还,还未。”季蕴略微迟疑道。 先前放课时,季蕴原是打算回青玉堂用午膳的,但当时她得知唐娣想要参加乡里的院试,从而思及曹殊,她按捺不住,十分迫切地想要见到他,所以她并未用午膳就匆匆赶来此处了。 “正巧我也未曾用午膳,不若你留下来陪我一道用罢。”曹殊低头注视着她,神色缓和无比,漆黑的眼眸好似隐含着期待之意。 “曹哥哥,不用麻烦了。”季蕴下意识地拒绝,她暗忖曹殊现下正忙着准备药斑布比试,便急忙摆了摆手,道,“我待会回去用就行了。” “蕴娘,你同我客套什么?”曹殊微顿,他定定地看着她,蹙眉道。 “我没有同你客套。”季蕴怔住,忙道。 她缓缓地抬起头,猝不及防间触及他的眼眸后,顿时心生几分怯意,她眼神闪躲着有些不敢直视他,便垂下头去,面颊隐隐发烫。 “所谓君子远庖厨,你不用担心,我来做。”曹殊轻笑道。 他的眉眼生得极为好看,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扬。 “曹哥哥,我真的没有同你客套。”季蕴迟疑了一下,她解释道,“我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 “你如今连一顿饭都不肯陪我了吗?”曹殊眼底闪过一丝落寞的情绪,他的双眸湿漉漉的,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季蕴悄然看向他,瞧见他温润的面容像是笼上了一层灰色,她心中一慌,讷讷道,“曹哥哥,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不肯,只是,只是不想麻烦你。” 曹殊掀起眼帘,他直直地注视着她,眉眼间似是流露出一丝伤感,低声道:“我不嫌麻烦。” “那,那如此,叨扰了。”季蕴于心不忍,她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颇为无奈地同意了。 每次曹殊用这般可怜的眼神看向她时,她心中筑起的高墙则会随之坍塌,忍不住缴械投降。 曹殊唇角微微勾起弧度,他垂眸凝视她,眸光清亮如水,轻声问:“你想吃什么?” “馄饨罢。”季蕴敛眸,不好意思地道。 第119章 “好。”曹殊瞧着季蕴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漆黑的眼眸中泛着自己未曾察觉的笑意,嗓音温和道,“请三妹妹暂且等候。” 他暗想,她真是个心软的小姑娘,总是不忍心拒绝别人。 季蕴已是许久未曾听见曹殊这般唤她,她顿时愣在了原地,蓦地回想起幼时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难免有些百感交集,心中不由得一软。 “曹哥哥。”她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突然唤了一声。 曹殊停下,他转过身,身形修长如竹。 “等等我。”季蕴扬唇,眉眼弯弯地笑道。 说罢,她步履轻快地朝着曹殊走了过去。 曹殊目光静静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季蕴,只见她眉如新月,肤如凝脂,一双澄澈的眼眸笑意盈盈的,好似熠着光,撩动人心。 他眉心微动,目光停驻在她的身上,久久移不开视线,他的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眼底泛着柔光。 季蕴才至他的肩头,遂每次看他时总是要抬起头。 她悄悄地瞄了他一眼,生怕被他发觉,她捏紧衣袖,面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二人缓缓地走至厨房,厨房虽小,不过好歹是五脏俱全。 季蕴跟在曹殊的身后走了进去,她虽自幼不得宠,但也是季家二房之女,自然从未步入过厨房,如今她难免有些好奇,便四处打量了一下。 “蕴娘,你先坐下。”曹殊微微侧目,他见她探头探脑的模样,倒是像只狸奴,他轻笑出声,随后指了指靠在墙边的餐桌,示意她坐过去。 季蕴闻言收回了视线,寻了长凳坐了下来,乖乖地等候着。 曹殊瞥了她一眼,唇角噙起一丝笑意,他走至灶台处,准备了一些面和盐,置入瓷碗中后,再舀起凉水倒进去,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将面粉揉成团。 季蕴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她转头看向曹殊,按捺不住地走了过去,眉眼弯弯地笑道:“曹哥哥,要我帮忙吗?” 曹殊顿住,他了然一笑,知晓她坐不住,便从面团中掐出一小团,递至她的面前,眼角眉梢间流露出笑意。 季蕴双手趴在灶台前,神情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一小团面粉,后知后觉地明白曹殊这是在敷衍她。 她眉头轻蹙,有些不满地瞪着他,问:“曹哥哥,你这是在哄小孩子吗?” “我自己来就行,你坐回去罢。”曹殊转头,神色温和地笑道。 季蕴轻哼一声,却无意间瞥见了瓷碗中白色的扑面,她顿时心生歹意,便伸出手沾了沾些许扑面,迅速地抹在了曹殊的脸上。 她瞪大了双眼,瞧着他脸上滑稽的扑面,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曹殊神情无奈地停下中的动作后,闻见了季蕴得逞的笑声,他垂下眼帘,遮掩住眼底的笑意,他语气缓和地笑道:“可玩开心了?现下可坐回去了?” 待季蕴笑够了,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做得太过分,她忙从袖中拿出手帕补救,将曹殊脸上的扑面一一拭去。 她双目专注,擦拭时动作十分轻柔。 曹殊垂眸盯着她,陌生的情绪在眼底涌动,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浓密的鸦睫微微发颤,不知为何开始紧张了起来,目光逐渐灼热。 季蕴擦完,抬眸与他对视上,眸光潋滟。 曹殊仍旧凝视着她,但见她神情无辜地望了过来,他的心头莫名躁动起来。 季蕴的心快速地跳动,她匆匆移开视线,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情绪,有些慌乱地收回手。 “那我就先坐回去了。”她状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笑道。 曹殊见她走了,顿感怅然若失,眸光一黯。 待馄饨包好,曹殊先是烧了一锅清水,水煮沸后,馄饨便可下锅。 馄饨下锅后,曹殊盖上了锅盖,他则是开始调味,问道:“蕴娘,你有什么忌口吗?” “曹哥哥,我不爱吃葱。”季蕴手撑着脑袋,乖乖回答。 “芫荽呢?”他转头。 “芫荽可以。”季蕴思索了一下,便点了点头。 很快,馄饨已煮熟,曹殊端着盛好的馄饨,放在了季蕴的面前,随后去端另一碗。 季蕴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馄饨,登时被勾起了食欲,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竹筷。 “小心烫。”曹殊笑道。 季蕴尝了一口后,双眸一亮,赞叹道:“好鲜啊,曹哥哥你做得真好吃。” “你喜欢就好。”曹殊坐在了季蕴的对面,他的神情不经意间舒展,含笑道。 季蕴弯眼一笑。 二人用完午膳后,季蕴搁下竹筷,轻笑道:“曹哥哥,没想到你厨艺如此精湛。” “你若喜欢,往后我天天给你做。”曹殊抿起一丝浅笑。 季蕴闻言一惊,她的耳根有些发热,神色微僵,讪笑道:“这或许不太好。” 曹殊见她眼神闪躲,他虽无心逼她,但眉目间好似笼了失望,语气苦涩地叹道:“蕴娘,你明知我对你的情意。” “曹哥哥,我……”季蕴心中一颤,她动了动唇,欲言又止地看着曹殊。 “先前我说我不逼你,是怕你为难。”曹殊强颜欢笑道,“你别担心,我如今只想知晓,你对我到底是何想法,或者说,你把我当做什么?” 季蕴的耳朵隐隐发烫,她拘谨地坐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同我说你把我当成兄长。”曹殊鸦睫根根分明,遮掩住了他眼底的失落,他苦笑道。 第120章 “曹哥哥,我,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段时间。”季蕴瞧着他,心却好堵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入伏愈来愈近,毕竟现下最为重要的是药斑布比试,你放心,我定会好好思虑的,一定会给你答复的。” 曹殊沉默片刻,他抬起头,勉强的笑了笑,轻声道:“好。” 他暗道,她又怎知对他来说,她才是最重要的。 季蕴说完后,她松了一口气,提起的心缓缓地放下,冲他莞尔一笑。 曹殊压下心底的失落后,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季蕴,面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问道:“首轮比试那天,你来吗?” “入伏那日或许无课。”季蕴思忖道,“曹哥哥,你且放心,无论那天有没有课,我一定会来观赏比试的。” 曹殊闻言,他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她,随即抿起了一丝微笑。 第63章 凶手青门引(三) 正值盛暑,入伏天愈来愈近。 午后,青玉堂内绿树成荫,蝉鸣声聒噪。 季蕴肤白如脂,澄澈的双眸如秋水一般澄澈,她慵懒地倚在凉榻上,内穿一片式抹胸,外穿无袖对襟背心,露出白腻的藕臂来,下身则是素色的百迭裙。 她手握梅花纹团扇,纤长的手时不时地为自己扇风,举手投足之间撩动人心。 “娘子。” 屋外的廊下传来了呼唤声,随后是一阵脚步声。 云儿推门,她身着浅色的窄袖短衫,手中端着一个瓷碗走了进来,放在凉榻前的桌几上,笑道:“娘子,冰酥酪来了。” 季蕴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她直起腰肢来,瞥了一眼桌几上的瓷碗,不禁颦眉道:“怎地只有一碗?你不用吗?” “奴婢怎会只准备一碗,小厨房里还有呢,您就安心用罢。”云儿弯起嘴角,她就知晓季蕴会问这个,便站在凉榻前,忙解释道。 “果真吗?” “奴婢还会骗您不成?”云儿笑嘻嘻地看着季蕴。 季蕴闻言不好再说什么,她捻起调羹,待尝了一口冰酥酪,面色稍霁,顿时感觉心中的燥热减去不少。 “娘子,还合胃口吗?”云儿笑着问。 季蕴现下心情舒畅不少,她提起了精神来,只是眼角眉梢间似有烦躁之意,待她用完,便将手中瓷碗递给了云儿。 “娘子,奴婢瞧着您,怎么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云儿抬眼,她打量着季蕴的神色,语气小心地问道。 季蕴微顿,她深呼口气,有些郁闷地道:“眼看这首轮比试的日子是越来越近,我只是有些担心曹哥哥罢了。” “曹郎君手艺精湛您又不是不知晓,您就先不要杞人忧天了。”云儿听了这话,连忙安慰道,“您应该相信曹郎君此次定能获胜才是啊。” “话虽如此,可我还是……”季蕴欲言又止地看向云儿,轻声叹道。 “好了,娘子,您就不要替曹郎君担心了。”云儿扬唇一笑道,“您怕是忘了,咱们今日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呢。” “何事?”季蕴心中疑惑。 “前几日张娘子不是邀您去她府中?”云儿无奈地咳了几声,提醒道。 季蕴蹙起眉头,她思索了一番,想起那日张秋池的确是说过此话,她竟然给忘了。 “我想起来了,确有此事,我怎地给忘了。”季蕴懊恼道。 “您这心思都放在了曹郎君的身上,哪里还有空想旁的?”云儿调侃道。 季蕴闻言羞恼地剜了云儿一眼。 “娘子不要生气。”云儿笑得抖动了起来,待她止住笑意,低声哄道,“咱们不若快些收拾收拾,去寻张娘子,说不定她已经等候多时了。” 季蕴不情愿地起身,她瞥了云儿一眼,不满道:“这外头如此热,恐怕也没有谁会如此想不开现下跑出去,要是晒化了可如何是好?” “晒化了可得叫张娘子负责。”云儿捂嘴偷笑道,“娘子暂且不要抱怨了,待会去得迟了,张娘子又要生你的气。” 季蕴闻言,只好从凉榻上下来,坐在了铜镜前。 云儿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梳了团髻,髻下系着红头须,红头须下点缀着流苏,绕至发后垂了下来。 季蕴站起身来,她换下先前所穿的无袖对襟背心,穿了一件水色的掩裙短衫,随后披上了一条藕色的披帛,挂于手肘间,下身则是素色的百迭裙,恍若空谷幽兰。 待拾掇毕,二人走出了青玉堂。 季蕴站在树荫下,手握团扇为自己扇风,云儿转过身将院门轻轻地带上。 主仆二人今日未走书院的侧门,而是从正门而出,待出了书院,她们走下层层的台阶,走至岸边,朝不远处的船夫招了招手。 船夫戴着斗笠,他从船舱中探出头,笑着询问:“二位娘子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余墩巷。”云儿回答。 “好嘞。”船夫走出,热情地应道,“还请二人上船。” 季蕴略微颔首,与云儿一同上船去,弯着腰进入船舱中。 船夫见她们坐好,他便拿起船浆,在河面上缓缓地划动了起来。 季蕴同云儿坐在舱内,先是感到船轻微地摇晃了几下,随后在河面上行驶了起来。 竹帘卷起,她们观赏着沿岸的风景,船下流水潺潺,泛起了阵阵的涟漪。 船穿过一个又一个拱桥,终于行至余墩巷的岸边。 云儿向船夫付过银钱,便随着季蕴走下船去。 第121章 张家是季蕴的外家,季蕴的外祖父还在世时,张家在崇州只是一个落魄的寒门,之后随着张且兰寒窗苦读,入京科考后中了进士,以及舅父张荫得今上提拔重用,张家在崇州才有了一席之地。 张家的祖宅位于崇州余墩巷,主仆二人步履盈盈地走至张宅门口时,映入眼帘的是精致清雅的砖雕门楼,四季如意砖雕门楣,上面的匾额则是提着‘张宅’两个烫金大字,瞧着十分气派。 看门的小厮一早便得了张秋池的命令,他翘首以盼地等候着,远远地瞧见了季蕴与云儿的身影,急忙地迎了上来,笑道:“季三娘子可来了,快随奴进来,请。” 季蕴颔首,跟在小厮的身后,进入门厅后,经过弯弯绕绕的游廊。 “不去前厅拜见舅母吗?”季蕴走着走着眼见快至垂花门,她停住脚步,神情疑惑地问道。 “回季三娘子,今日主母不在府中。”小厮闻言,他语气恭敬地答道,“季三娘子不必特意拜见。” 季蕴颔首,继续跟着小厮往前走。 三人走至垂花门前,小厮略躬身,笑道:“奴先行告退,您请自便。” 言罢,小厮便离开了。 季蕴见小厮走远,她同云儿穿过垂花门,进入内院之中,张秋池的院子位于张宅的东南角的碧落院。 她们二人走过月洞门,便见院门两侧雕着菱形花窗,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山顶上有一四角凉亭,下方则专门凿了一方池水,池水清澈,由外头引入,池内锦鲤嬉戏,池边则植着修篁,日光照了下来,光影参差不齐。 走至尽头处,才见碧落院的正屋。 张秋池的贴身女使莲意见到二人,忙迎了上来,轻笑道:“季娘子可来了,娘子先前还以为您不来了,还发了一通脾气呢。” 季蕴闻言,她有些心虚地垂下头,笑道:“那麻烦你通传一声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您先进来坐下。”莲意引着季蕴进来,先是为她倒了一杯茶水,笑道,“奴婢现下便去寻娘子,季娘子暂且等候。” 不出片刻,张秋池手握青山墨画纹的团扇,似是不情不愿地走进正屋中。 她今日梳着交心髻,身着一件桃夭色的裙掩短衫,披了一条水色的披帛,腰间束着红色的酢浆草结,下身则是素白色的三涧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灵动舒心的气质。 张秋池气势汹汹地走至季蕴的面前,她颇为不满地看向季蕴,兴师问罪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可叫我好等。” “秋娘,我并非有爽约之意。”季蕴闻言动了动唇,她讨好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说道,“只是今日这天实在太过炎热,所以这才来迟了。” “这天热,敢情这天底下的人都不出门了。”张秋池坐下来,她瞥了季蕴一眼,轻哼道。 “好妹妹,别生气了。”季蕴自知理亏,低声哄道。 “既然如此,那我自然是不好说什么的。”张秋池也不是蛮横不讲理的,她见季蕴言辞十分恳切,面色缓和几分。 季蕴打量着她,发觉她不再生气后,才放下心来。 “这边不用你们伺候了,先下去罢,我同蕴娘有话要说。”张秋池轻咳几声,对着云儿与莲意吩咐道。 云儿与莲意得了命令,二人面面相觑,相视一笑后,慢慢地退出了正屋。 屋内便只剩下了季蕴与张秋池。 “你要同我说什么?”季蕴顿感纳闷,她有些无奈地问道,“有什么话是她们不能听的?” “蕴娘,昨日我听府中仆人说起,那个曹家三郎要参加明日的药斑布比试。”张秋池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突然扬唇笑了起来,神色带着好奇地问道,“我就是想说,这是真的吗?” 季蕴一怔,她虽不知晓张秋池的意思,但还是答道:“是真的。” “我幼时甚少待在崇州,但我这次回来也听闻曹三郎曾是曹家嫡系的继承人,药斑布手艺精湛,可惜的是他的手在三年前受了伤。”张秋池若有所思地说道。 “是。”季蕴面色微沉,叹道,“三年前曹哥哥的手曾被人所伤,不过前些日子他已成功制作出药斑布了,话虽如此,但我这心中还是有些替他担心。” “你说,曹三郎为人谦和有礼,受人尊崇,为何有人敢伤他的手?”张秋池蹙眉,心下狐疑道,“蕴娘,你觉不觉得这与背后陷害曹家的人脱不了干系?” “你说得不无道理。”季蕴思忖道,“曹家落魄后,按理来说已是构不成任何的威胁了,那人为何会特意废掉曹哥哥的手……” “我想……”张秋池微怔,沉吟片刻,她轻笑道,“许是怕曹家日后东山再起,索性废了曹三郎的手,如此一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此人之心何其歹毒。”季蕴神色凝重,冷声道。 “蕴娘,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呢?”张秋池问。 季蕴没有任何头绪,她摇了摇头。 “我觉得这个人定是曹家亲近之人。”张秋池的目光与季蕴对视上,语速缓慢地说道。 “为何?”季蕴问。 张秋池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水,但笑不语。 季蕴先是不解,便思索了一会儿,随后她猛地抬头,明亮的双眸直瞪瞪地看向张秋池,颤声道:“如你所言,那人是曹家亲近之人,可他又为何会做出陷害曹家的事来呢?” 第122章 “人心不足蛇吞象。”张秋池勾起嘴角,笑道。 “倘若真是那人所为,凭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到他的身上,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他布置好的,从龙纹样有异触怒官家,曹家遭贬斥后,再到曹哥哥中选名次被划以及故意废掉他的手,这一切的一切环环相扣,可见那人居心叵测。”季蕴有些后怕,她道,“那人定是怨恨曹家多时,所以才如此费尽心机。” 张秋池摇头,道:“不对。” “什么?” 张秋池面色凝重几分,她沉吟道:“那人既是曹家亲近之人,又怨恨曹家多时,明明之前有很多次机会,为何偏偏选在曹三郎科考之时?” “还能为何。”季蕴闻言,冷笑道,“所谓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张秋池叹道:“这曹家曾是崇州的名门望族,纵横崇州多年,定是树大招风,想必早就令人不满了。” “秋娘,可是完成这些阴谋诡计,单单只是一人,定是不成的,我想那人恐怕也没有如此神通广大罢。”季蕴蹙眉,沉声道。 “你的意思是说……”张秋池瞪大双眼,有些惊讶地道,“那人还有同谋?” 季蕴心中复杂地点了点头,她斟酌许久,才道:“我不信只是一人便能成事,背后定是还有旁人指点。” “那会是谁呢?”张秋池神情不解地问。 “还记得我那日所说的吗?”季蕴看向张秋池,莞尔一笑道。 张秋池先是不明所以,随即开始努力回想起来,她沉默片刻,眼眸登时一亮,有些激动地看着季蕴,道:“你那日说,谁在其中获利,谁就有最大的嫌疑。” “没错。”季蕴颔首。 “可谁在其中获利了呢?”张秋池还未高兴许久,她百思不得其解,便垂下头思考起来。 季蕴啜了一口幽香四溢的茶水,抬眸瞥向张秋池,她淡淡一笑道:“陈家。” 第64章 忧思青门引(四) “陈家?”张秋池顿时一惊,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的情绪。 季蕴凝思片刻,轻声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其中同谋之人还有谁还未可知。” “怎会是陈家?”张秋池震惊过后,她的面色变得凝重,随即蹙起眉头,沉吟道,“现任知州大人陈密致原为崇州通判,再曹家遭贬斥落魄后,则被提拔为崇州知州。” 话音刚落,她像是反应了过来似的,随即恍然大悟地看向季蕴。 “我只是有所怀疑,凡事都讲究证据,没有证据一切都无用。”季蕴若有所思道,“而且先前我同曹哥哥上公堂,就曾发觉知州大人似有针对曹哥哥之意,我当时还以为自己想多了。” “好了,蕴娘,你也不要多想了,现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曹三郎参加比试吗?”张秋池发觉季蕴一脸沉重的模样,她站起身走了过来,安抚道。 “你说得对。”季蕴闻言抬起头,颇觉着有些道理,便挤出一丝笑。 “咱们不如出去散散心?”张秋池歪头,眉眼弯弯地笑道。 “也好。”季蕴忍俊不禁道。 言罢,她便站起身来,同张秋池一起踱步出屋。 “现下暑气消下去一点,不同午时那般热了,且府中绿树成荫,定不会热到你。”张秋池知晓季蕴一向是畏寒怕热,她明亮的双眸看向季蕴,揶揄道。 “你怎地知晓我在想这个?”季蕴闻言,微微羞赧起来。 “我就是知晓。”张秋池胸有成竹地笑道。 “想不到你竟如此了解我。”季蕴勾起嘴角,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算了,我实话同你讲,我方才不过是说了一句出去散心,你就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张秋池不卖关子,她颇为无奈地道。 “我何曾……”季蕴一噎。 “你瞧你,自己都心虚了罢。”张秋池瞥了季蕴一眼,调侃道。 季蕴瞥了她一眼,不欲与她争辩,继续绕着游廊往前走。 二人慢悠悠地走在游廊之上。 “对了,你同你那个情郎如何了?”季蕴蹙眉,忽然问道。 张秋池唬了一跳,神情羞恼地瞪了季蕴一眼,随后环顾一下四周,发觉无人,才放下心来,她嗔道:“你说这话小心些,仔细被人听了去,传到母亲耳中可就不好了。” “抱歉,我方才竟忘了。”季蕴登时反应过来,面带歉疚之意。 “还好现下无人,你往后来我府中,就不要与我谈论春生了。”张秋池道。 “那我同你谈论什么?”季蕴不怀好意地笑道。 “谈论你的曹哥哥啊。”张秋池想了想,凑近季蕴,压低了嗓音,捂嘴偷笑道。 季蕴顿感窘迫,她的耳后根隐隐发烫,便伸手挠向张秋池的腰肢,笑道:“你这坏丫头,看我不惩治你一下。” 张秋池与季蕴嬉笑了一会儿,见实在敌不过,便要逃走,她向前跑去,求饶道:“好姐姐,我错了我错了,你就绕过我罢。” 季蕴哪里肯放过她,则是追了上去,她道:“我偏不,看你下次还取不取笑我了。” “不敢了,不敢了。”张秋池跑累了,气喘微微,面色泛着淡淡的红晕,她纤柔的手扶住廊柱,笑道,“我再也不敢了,蕴娘,你就绕过我罢。” 季蕴闻言,这才松开手。 二人闹了一阵儿,便也觉着累了,就寻了一个水榭坐了下来。 一阵清风拂过,吹起了她们轻薄的衣衫。 第123章 “对了,蕴娘,最近白鹭园的荷花盛开了,你何时有空,咱们去赏荷。”张秋池笑道。 “白鹭园?”季蕴颦眉道,“这白鹭园不是得园主相邀才能去的吗?” “这园主与我父亲颇有些交情,他前些日子便邀我过去赏玩。”张秋池笑道。 “园主是邀你过去,我去凑什么热闹?”季蕴面上犹豫道。 “园主巴不得我多带些人呢。”张秋池笑道,“届时你把你的曹哥哥也带上。” “曹哥哥最近要比试,恐不得空。”季蕴语气迟疑地说道。 “你都没问他,怎知晓他有没有空,我方才说了是过些日子,咱们可等到他初轮比试过后咱们再去,也未尝不可啊。”张秋池继续道。 “那我回去问问他。”季蕴瞧着张秋池越说越激动,她自然不好拒绝了,便思索一番道。 张秋池闻言面色稍有缓和,笑道:“你可千万别忘了。” “自然不会,你且等着。”季蕴瞥了张秋池一眼,她无奈道。 不觉间,已至傍晚时分。 季蕴起身向张秋池告辞,同云儿一道回了书院。 走之前,张秋池还不忘提醒季蕴,她道:“记得与曹三郎说。” “我会的。”季蕴岂不知张秋池的小心思,便笑道。 离开张宅后,云儿好奇地问道:“娘子,方才张娘子要你与曹郎君说什么?” “白鹭园的荷花开了,秋娘邀我过去赏荷。”季蕴笑道,“她还特意命我邀曹哥哥一起。” “原是如此,只是张娘子与曹郎君素未蒙面,为何会突然邀他过去赏荷呢?”云儿神情带着不解地问道。 季蕴心中无奈,笑道:“她呀,不过是想要见见曹哥哥罢了。” 二人上了船之后,很快便至奚亭书院,云儿先回了青玉堂,季蕴则是独自去寻曹殊。 天色渐昏,奚口巷略微冷清,夕阳的余晖淡淡地照在了白墙黛瓦的墙头,增添了几分平和的氛围。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至书铺门口,伸手在门上敲了敲,轻声问:“曹哥哥,在吗?” 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曹殊缓缓走至门口,他眉目清淡,温润如玉,墨发以发带束起,着一件鸦青色的衣衫,身形修长如竹。 他眉眼含笑地注视着季蕴,轻声问:“蕴娘,这么晚过来,有何事?” “白鹭园的荷花开了。”季蕴笑意盈盈道,“我听说那有一大片荷花池,很是好看,还能乘小舟赏荷呢。” “荷花?”曹殊低头,笑问。 “对,荷花。”季蕴有些不自然地垂眸,她支支吾吾道,“实不相瞒,其实是我表妹邀我们一同过去赏荷。” 曹殊漆黑的双眸静静地凝视着季蕴,面上笑意渐盛,他还未开口。 季蕴心中一急,她忙道:“如若你不想去也无妨,我回了我表妹就是。” “既是你表妹相邀,我岂有不去之理?”曹殊笑道。 季蕴脸颊有些发烫,她悄然抬头,与曹殊的视线交汇,他神情温和,双眸清凉如水。 “那就好。”她匆匆低下头去,讷讷道。 说罢,气氛变得安静了起来。 “那个……” “蕴娘……” 两个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季蕴一惊。 “你先说……”曹殊道。 又同时开了口,一种诡异的气氛萦绕在二人之间。 “蕴娘,还是你先说罢。”曹殊嗓音温和。 “没什么,明日不是便要比试了,我就是想问问你,紧不紧张?”季蕴心中紧张万分,胡言乱语道。 她说完,便感到十分懊恼。 她这是在说什么? 曹殊轻笑出声:“要我如实回答吗?” 季蕴抬眸,有些没反应过来。 曹殊笑道,“多少有点紧张罢,如若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不过现在摆在我眼前的机会只有这一个,无论输赢,我都会全力以赴。” “曹哥哥,我明日会过去的,你加油。”季蕴笑道。 “我会的,且放宽心。”曹殊含笑道,“你就别替我紧张了。” “我哪有。”季蕴小声否认道。 “明日记得来。”曹殊道。 “你也放宽心,我定会来的。”季蕴笑道,“对了,曹哥哥,你还记不记得知州大人?” “你怎地突然提及他?”曹殊笑意微敛。 “我只是觉着他对你有敌意,先前在公堂时他多番针对于你,明日比试你千万要多加小心。”季蕴神情关切地说道。 “你知晓了什么是不是?”曹殊问。 “没,我能知晓什么,只是觉着知州大人不像传言那般,总之你一定要小心。”季蕴道。 曹殊的神色变得沉重起来,他抿起一丝浅笑,点了点头。 “天色不早了,那我就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养足精神。”季蕴笑道。 “好,你慢走。”曹殊颔首道。 季蕴同曹殊话别之后,迎着晚风回了书院。 她心不在焉地走进青玉堂时,云儿已在院中的石桌上摆上了晚膳。 她瞧见了季蕴,急忙迎了上来,她笑道:“娘子回来了,快来用晚膳罢。” 季蕴正满头的官司,闻见云儿的话语,她应了一声。 主仆二人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待用完晚膳,季蕴则是去洗漱一番,早早地回了卧房休息。 第124章 云儿站在塌前,手握团扇,为季蕴扇风。 季蕴感受到一阵凉意,她看向云儿,低声吩咐道:“我这边不用你伺候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罢。” 云儿得了命令,应了一声后,慢慢地退了出去。 云儿走后,季蕴倚在床头,昏黄的烛光忽明忽暗,照在了她的身上,像是软玉一般,泛着柔和的光。 她忽然感到了一阵困倦,便躺下阖上双目,不觉朦胧睡去,一夜无梦。 第65章 初轮青门引(五) 翌日。 季蕴早早地便起了,她手握团扇,缓缓走至疏窗旁,伸出纤细的手推开,顿时一股温和的风吹了进来了,裹挟着一阵阵的热浪。 她梳着包髻,乌发间缀着几朵缠花,着一件青色的短衫,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淡雅的气质。 这时,屋外的廊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云儿神色略微焦急,她推开门,步履匆匆地走进卧房内,忙道:“娘子。” “何事?”季蕴转头。 “娘子,润生方才来过,吴老先生唤您前往吴园一趟。”云儿走至季蕴的面前,小心翼翼地说道。 “此时吗?”季蕴闻言一惊,她蹙起眉头问。 云儿忙不迭地点头。 “可曾有说唤我去做甚?”季蕴将手中的团扇递给云儿,忙问。 “奴婢不知晓。”云儿接过,摇摇头道。 季蕴却心有顾虑,她望向疏窗外的天色,现下天色正好,神情担忧地道:“可倘若去了吴园,我怕赶不及去镇上了。” “许是来得及,娘子要不还是先去寻吴老先生罢。”云儿方才来的路上,也有此担忧,自然知晓季蕴的顾虑,她轻声劝道。 季蕴抽回视线,吴老先生唤她过去,想必是有要事,她低声吩咐道:“你先随我去吴园一趟。” 言罢,主仆二人疾步走出青玉堂,朝着吴园走去。 走至吴园的门口,季蕴伸手扣了扣门环,独自一人进去,云儿则是站在院门口的树下静静等候。 季蕴踌躇一番,她垂头走进吴园的正屋,便见吴老先生端坐于堂前,他头戴儒巾,神情略微严肃,身着墨青色的襕衫。 “吴老。”季蕴心中不安地走至吴老先生的面前,随即向他作揖,语气恭敬地道,“不知您叫晚辈过来所为何事?” “是这样,今日思静堂的李学究家中突发急事,恐不能按时给堂内的弟子们授课,我思及你今日无课,遂叫你过来,不知你是否愿意代课?”吴老先生和蔼地笑道。 季蕴心中一慌,不知该如何回答。 “怎么了?”吴老先生瞧着季蕴似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 “若是以往晚辈定是愿意的,只是今日晚辈有事……”季蕴强颜欢笑道。 “你今日有事?”吴老先生微怔。 “是。”季蕴忐忑地点头,她有些为难地看着吴老先生,现下绞尽脑汁也无法,一时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便只好如实相告,她道,“晚辈今日要去镇上观看药斑布比试,还请先生恕罪。” 吴老先生皱眉,思忖道:“我前几日听人说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季蕴惴惴不安地垂头。 “我思及此次药斑布比试,奚口巷的曹家三郎也报名参加了。”吴老先生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道,“对了,先前曹三郎替你挡刀,你可是同他很熟悉?” 季蕴一愣,未料到吴老先生竟会问她此事,她不得其解,挤出一丝笑来,作揖道:“回吴老,晚辈自幼与曹三郎一同长大,还算是熟悉” “如你所说,你今日怎地还会为了他,从而拒绝代课?”吴老先生心下了然,他摸了摸胡须,泰然从容地笑道。 季蕴神情不自然,小声道:“您都知晓了。” “算了,你去吧。”吴老先生打量着季蕴的神色,无奈地摇摇头,“代课的事我可以再寻旁人。” 季蕴闻言心中一喜,她登时松了一口气,笑道:“多谢吴老。” “不必谢我,你快些去,莫要再耽搁了。”吴老先生颇为淡定地瞥了季蕴一眼,通情达理地吩咐道。 季蕴同吴老先生话别后,慢慢地退出了正屋,待她走出吴园后,心中已是松快不少,便见云儿正侯在树下。 日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青石板上留下了斑驳的树影。 云儿察觉动静,她连忙抬起头,见季蕴走了出来,忙迎了上来,有些疑惑地问,“娘子,吴老先生同您说了什么,怎地出来如此之快?” “这些我之后再同你说。”季蕴心中焦急,不欲与云儿交谈,她道,“咱们还是快去镇上罢。” “娘子别急,奴婢瞧着许是来得及的。”云儿闻言点头,她见季蕴焦急的模样,便轻声安抚道。 待二人走出书院,上了早就命人备好的车舆。 季蕴坐下后,原本紧绷的情绪顿时松懈了下来,才道:“方才吴老唤我过去,是因李学究今日家中有事,吴老询问我是否愿意代课。” “所以娘子您是婉拒了吴老先生?”云儿不敢置信地问。 季蕴一噎,有些心虚地说道:“可我先前已答应了曹哥哥,我总不能爽约。” “吴老先生可曾怪你?”云儿神情担忧地询问。 “许是没有。”季蕴瞧着云儿忧心忡忡的模样,她思索了一番,顿了顿道,“他还询问了我与曹哥哥是否相识,吴老心胸宽广,定不会因此事同我计较的。” 第125章 云儿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车舆驶过喧闹的街市,此次崇州府药斑布初轮比试的地点设立在崇州余庆镇最为繁华的菜市口,因最近暑热正盛,便在比试台上修葺了一方简陋的亭檐,以防选手们在比试的过程中中了暑气。 比试台的基层是四四方方的,沿着四周则是为前来观看比试的百姓们修建了遮阳的竹蓬。 行至菜市口后,周遭一片喧哗。 车舆停下,云儿率先下车,她抬头道:“娘子小心些。” 季蕴在云儿的搀扶下,踩着脚蹬缓缓地下车来。 现下比试台下已是围满了人,人声鼎沸。 “娘子,咱们赶上了,奴婢瞧着比试许是还未曾开始呢。”云儿笑道。 季蕴颔首,心中甚是欢喜,同云儿朝着前方的人群走了过去,但因人实在太多,她艰难地抬起头,也不大看得清比试台上的情状。 她有些泄气地垂下头来。 “季三娘子。” 人群中突然传来了呼唤声。 季蕴蹙眉,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便并未在意。 一位小厮艰难地穿过人群,他方才远远地瞧见了季蕴,立马露出欣喜的笑容。 他走至季蕴的面前,十分激动道:“季三娘子,奴可终于寻到你了。” “你是?”季蕴迟疑地问。 “奴是奉曹郎君的命令,特来寻娘子您。”小厮笑嘻嘻道,“曹郎君在前方的竹蓬为您留了一个位置。” “原是如此,那就麻烦了。”季蕴略微颔首,轻声道。 “娘子何必如此客气。”小厮满脸热情地笑道,“请随奴来。” “曹郎君当真有心,他今日比试还不忘给娘子安排座位。”云儿喜不自胜地笑道。 “别乱说。”季蕴耳尖发红,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甜蜜,闻云儿调侃的话语,嗔道。 “好好好,奴婢不说了。”云儿见季蕴微微羞恼,她捂嘴偷笑道。 三人绕过人群,终于来至比试台下的竹蓬中,竹蓬是砍下新鲜的竹子所筑的凉蓬,作为此次比试的避暑之所。 “娘子,请坐。”小厮垂头,他不敢有一丝的怠慢,恭敬地说道,“奴先退下了。” 季蕴颔首,她寻了一张竹凳坐了下来,因竹蓬靠近比试台,且在台下,所以看得十分清楚。 “娘子,这比试什么时候开始啊?”云儿抬头,她看向前方的比试台,神情好奇地问道。 “我也不知晓,许是还要过一会儿。”季蕴思忖道。 此次药斑布比试总设三轮,初轮比试的选手共有十位,比试台上的放置了十张桌案,十个染缸以及晾布架,待初轮比试毕,公布结果后,需淘汰排名后四位的选手。 季蕴坐于台下,她静静地等候着,虽有竹蓬遮挡,但还是难档暑热,且周遭一片喧闹,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淡淡的烦躁之意。 她蹙起眉,有些恹恹的,开始后悔未带团扇过来了。 “娘子,您怎地了?”云儿发觉季蕴脸色不大好,连忙神情关切地询问,“是不是太热了?” “我没事,你别担心。”季蕴摇摇头,抿起一丝浅笑,轻声道。 “这可不行,奴婢这就去附近的茶铺买壶茶水来,要是娘子热出病来,二大娘子可得责怪奴婢照顾不周了。”云儿皱眉,她打量着季蕴的脸色,还是不放心,便要离开。 季蕴看着云儿的背影,急忙唤了她一声,可云儿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 云儿离开不久后,此次药斑布比试的裁判官徐徐地走至比试台上,大声道:“各位肃静!” 话音刚落,周围变得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直勾勾地看向比试台上的裁判官,底下偶尔传来几声窃窃私语。 “今年的药斑布比试初轮比试即将开始,待比试时烦请各位不要扰乱选手的心绪。”裁判官继续道。 底下的众人闻言屏住呼吸,等待选手的上场。 不出片刻,选手们便一一地走上比试台,从左往右依次排开,而曹殊的桌案正好对着季蕴的方向。 曹殊缓缓走上台,他面容温润,墨发以一根木簪束起,着一件月白色的圆领襕袍,显得身姿如玉。 季蕴一眼就瞧见了曹殊,她眼眸一亮,登时打起了精神,眉眼弯弯地看向比试台上的曹殊。 曹殊似有所感,他漆黑的眼眸穿过人群,扫向台下的季蕴,眼底泛着淡淡的柔光。 下一瞬,二人四目相对,静静地望着彼此。 季蕴莞尔一笑,朱唇微张:“加油。” 曹殊读懂了她的嘴型,他的心底忍不住变得柔软起来,他略微颔首,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唇角噙着一股淡淡的笑意。 “娘子。” 身后传来了云儿的声音。 云儿从茶铺回来,她的手中还拿着茶壶与茶杯,待走至季蕴的身边,便将茶壶放在竹几上,目光则是被比试台上吸引了过去,笑道:“奴婢不过离开一会儿,这比试就要开始了?” 季蕴点头,轻笑道:“是的,所幸你回来了。” 云儿仰起头,朝着台上的选手们一一看去,等到她看清站在末位的选手,她惊呼了一声。 季蕴不解地看向云儿,见云儿的神情颇为惊讶,她循声望去,问:“怎么了,你大惊小怪地做甚?” “娘子,二,二……”云儿瞠目结舌地看着比试台,她支支吾吾道。 第126章 “你为何吞吞吐吐的?”她随着云儿的视线,茫然地打量着比试台上的选手。 季蕴一一看过去后,看清末位的选手的面容时,她陡然一惊。 原来这末位的选手便是奚尾曹家,季梧的官人曹默,奚尾曹家蹭是余中曹家的旁支,因祖辈沾亲带故的,遂奚尾曹家一直依附于嫡系,可直到遭贬斥,分崩离析后,奚尾曹家才趁机脱离了曹家。 “二姑爷怎地也参加此次比试了?”云儿收回视线,感到十分疑惑。 季蕴笑意微敛,她蹙眉,沉吟道:“是啊,先前竟是一点风声都不露。” “娘子,您许久不回府,多日不曾去瞧过二娘子,不知晓此事也在情理之中。”云儿神情复杂,笑道。 季蕴若有所思地看向比试台上的曹默,不知为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季蕴说完,她拿起茶壶为季蕴倒了一杯凉茶,笑着说道:“娘子,奴婢方才都忘了,快喝杯茶水消消暑。” 第66章 比试青门引(六) 季蕴颔首,接过云儿手中的茶杯,她低头啜了一口,茶水泛着淡淡的绿色,一杯茶水下肚,沁人心脾。 “娘子,如何?”云儿忙问。 “此茶不错。”季蕴脸色缓和不少,她放下茶杯,轻声道。 “娘子喜欢就好。”云儿瞧着季蕴不像先前那般有气无力,她便放下心来,笑道。 季蕴看向比试台上,选手已齐,他们坐在了各自的桌案上,静候着比试的开始。 曹殊今日身着的大袖宽袍,画纹样时比较累赘,遂将袖子卷起,再用攀膊将袖子系好,露出一截手腕来。 其余选手也各自系上了攀膊,因此便于稍后一道道的工序。 季蕴抬眸,她倏然想起那日梅雨天,阴雨绵绵,曹殊在书铺院中的廊下,耐心地同她解释如何刮浆,现下观他从容自若地坐于台上,莫名觉着有些恍如隔世。 她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曹殊,久久不能回神。 “娘子,娘子。”云儿站在一旁,她有些看不过去了,便小声唤道。 季蕴闻声,慢慢回过神来。 “娘子,您这眼神恨不得要把曹郎君的衣衫扒开似的。”云儿揶揄道。 “哪有你说得这般。”季蕴羞恼地剜了云儿一眼。 “娘子莫要气,奴婢方才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云儿连忙哄道。 季蕴不想搭理云儿,她别过脸去,轻哼一声。 “好了,娘子,奴婢错了。”云儿讨好地笑道。 季蕴瞥了云儿一眼,她的气性不至于这般小,方才只是想吓唬云儿,见云儿诚心求饶的模样,她才道:“行,今日我就绕过你,如有下次,定不轻饶。” “多谢娘子,奴婢下次不会了。”云儿眼含笑意道。 “还有下次?”季蕴斜眼。 “没有下次。”云儿急忙改口道,“定没有下次。” 就在主仆二人偷偷谈话之际,比试台上的裁判官稍稍正色,朗声道:“全场肃静,比试开始!” 说罢,裁判官敲锣一声,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即此次崇州府药斑布初轮比试正式开始。 府衙的许多官员已到场,坐于比试台下的竹蓬正侧,气氛则是变得严肃了起来,众人不敢再大声喧哗,视线纷纷聚集在比试台上。 “娘子,比试开始了。”云儿小声提醒道。 季蕴颔首。 许是众人被这严峻的气氛所感染,场上静得针落可闻。 随着裁判官敲响锣鼓,比试开始了,台上的选手们神情严肃,他们各自拿起桌案上的炭笔,垂头在纸上画起了纹样。 在刻画药斑布的纹样时,须具备身后的绘画以及构图的功底,不仅图案要生动,还要耐用。 曹殊凝思片刻,他手握炭笔,画了第一笔。 昨日他便思虑过比试画何纹样,但到底是心中犹豫,还未确立下来,现下他坐于台上,尝试着冷静下来。 曹殊看向雪白的画纸,隐隐之中浮现出纹样的大概模样,他暗自下定决心,便紧握住炭笔,开始在纸上画了起来。 旁的选手还陷入苦恼中,他们见曹殊已动笔,登时一凛,纷纷开始动笔,不甘屈居人后。 坐于末位的曹默察觉出旁的选手纷纷向曹殊看去,他的眼眸一暗,咬牙拿着炭笔,垂下头看向桌案的画纸,却迟迟动不了笔。 裁判官走至曹殊的身后,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曹殊的画纸,但曹殊才刚刚动笔,一时之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裁判官便离开了曹殊的身后,则是去看旁的选手的纹样。 待他慢悠悠地走至曹默的身后,却见曹默的画纸依旧是雪白一片,便颇为意外地扫了曹默一眼。 曹默自然是感觉到了裁判官的视线,他顿感面上无光,额头上不知不觉地冒出了汗水。 裁判官不想扰乱选手的心绪,很快便换了一个方向,离开了曹默的位置。 曹默见裁判官走远,这才松了一口气。 裁判官看了一圈,便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等候。 曹殊握住炭笔,在纸上画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此次他绘画的是金鱼戏莲图,以画纸的中心点位准,先画一朵莲花,拟态而非求真,莲花的四周围着三条金鱼,金鱼形状可爱,摇头摆尾,追逐着一朵莲花。 比试台下,季蕴神情紧张地看着台上的曹殊,不敢有一丝的松懈,只见曹殊端坐与桌案前,双目专注地看着画纸。 第127章 远远地望去,曹殊眉目清浅,面容温和,举手投足之间,身姿如同清雅的修篁。 云儿瞧出季蕴紧张,便伸手抚住她的背。 季蕴回头,见云儿神情认真地注视着她,她登时明白了过来,随即紧绷的情绪缓缓地松懈了下来。 主仆二人同时看向比试台。 曹殊已经画完中心处的莲花与围绕的金鱼,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蹙起眉头,鸦睫如蝶翼般微微颤动。 他忍不住抬头看向季蕴,便见台下季蕴正看向云儿,这才抽回视线。 曹殊眉目低垂,安静专注地思索了起来。 而曹默因脑中一片空白,迷茫地画着纹样,他抬头看向曹殊,瞧见曹殊也停下了笔,他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的情绪。 倏然,曹殊脑中灵光一闪,他的眼眸陡然亮了亮,思绪随之变得明朗了起来。 接着,曹殊握住炭笔,方才已是画完中心处的金鱼与莲花,他选择继续围绕着金鱼的外侧绘画出饱满的莲花花型,在花瓣处采用点、线画就。 药斑布的纹样讲究饱满,在绘画纹样时,往往变化于表现的方式有很多,所以在绘画时,需要综合考虑。 此时,曹殊已是知晓自己接下来该如何绘画了。 他环着方才绘画的莲花的四角,先采用点、线以及面绘画出风姿绰约的莲花,待第一朵画毕,再复刻出三朵一模一样的莲花,在每朵莲花的间隔间,再画出一条金鱼,呈现出一种四四方方的效果,显得格外饱满。 曹殊打量了一下,此时只剩下了最边缘处,略显空旷,他便用炭笔画出莲叶的形状来,好似栩栩如生。 如此,药斑布的纹样算是画完了。 因在比试前,胚布、调制染液与裱纸已准备完成,所以此次初轮比试只需画纹样、刻花版、刮浆以及最后的染色。 现下曹殊纹样已画完,便该要刻花版了。 论速度,曹殊并未排在第一,旁的选手有的早就在刻版了,可曹殊曾是曹家的继承人,在崇州谁人不知晓曹家,继曹家落魄,也不过短短三年而已,遂曹殊的一举一动都颇受关注。 曹默他时时刻刻都在暗自窥探着曹殊,不能够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他见曹殊纹样已画完,顿时心生烦躁之意,唯恐自己追赶不上,但愈急画得便愈偏离他所构想的。 曹殊拿起桌案上的刻刀,因此次绘画的纹样有过长以及弯曲的造型,遂必须采用断刀,以连接线分隔较长的线条,或是运用圆点来组成线条。 断刀的手法不是一日而就,而是需要日日所练,待刻版时手法娴熟时,刻画的图案才能够显得行云流畅。 季蕴瞧着曹殊端坐与桌案前,他身形修长,挺直背脊,已是要开始刻花版了,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曹殊右手握住刻刀,在运刀时一般是从左至右,刀的起点在左,收刀的点在右,如此便于握刀时的走向与刻版时的力度。 他的食指与大拇指控制着刻刀的转向,中指托刀,小拇指支撑于版纸上,与此同时,配合刀刻时的方向,刀尖微微倾斜,使刻版时更加顺畅。 曹殊慢慢地沉静了下来,他紧握刻刀,从上至下开始刻,因莲叶的叶型较为弯曲,遂刻时需小心,既得保持叶型流畅,也不能呆板生硬。 他手中暗自用力,尖锐的刀尖沿着莲叶划下,自下而上,随后小心翼翼地收刀,将莲叶的花版纸顺利地刻了下来。 接下来则是循环往复,待边缘的莲叶悉数刻完,便要刻莲叶旁的圆点,圆点分布在花版纸的每条边,一边则为一排。 圆点不宜使用刻刀,遂刻版时遇到圆点,一般用圆口铳子。 曹殊骨节分明的手拿起铳子,将花版纸置于木垫上,他左手紧握铳子,铳子垂直地按在圆点,右手持木槌对准铳子上端轻轻地敲击,敲击大概一至两次,待铳子穿过花版纸即可。 木槌敲击铳子时,用力需适中,倘若太过用力则会使花版纸变形,可太轻的话铳制的圆点则会不完整,遂一步都不可错,一错便会前功尽弃。 众人观比试台上的选手有几位已面露难色,由此可知,刻板对于药斑布而言,是多么重要。 曹殊敛眸,神情专注地握住铳子对准圆点,随后再由木槌敲击,他的手冒着冷汗,小心地控制着力度,不敢懈怠一分。 待到原点铳制完,他瞧着眼前平整的花版纸,原本提着的心缓缓地放了下来。 有的选手一派胸有成竹,有的选手则是急得大汗淋漓,比试台上的气氛逐渐变得焦灼了起来。 曹默闻声转头,只见曹殊放下铳子与木槌,他面色涨红,愈发慌乱却无果,手中的动作也毫无章法起来。 比试台下的季蕴紧紧地盯着台上的曹殊,见他放下铳子,她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曹殊倏然抬头,漆黑的眼眸直直地扫向她,他的眼神像是一束温和的光,令她一时沉溺其中。 顷刻间,二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 季蕴唇角弯起,面上泛出一股淡淡的红晕。 曹殊望向她,神色缓和无比,随即抿起一丝浅笑。 第67章 比试二青门引(七) 此时,曹殊掀起眼帘,他眉目温和,静静地注视着季蕴,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季蕴略微颔首,她眸若秋水盈盈,肌肤如玉,只略施粉黛,宛若皎洁的月光。 第128章 曹殊定定地望着她,随即微微一笑。 “咳咳……” 云儿站在一旁,难免有些看不下去了,便故意压低嗓音咳了几声。 季蕴登时脸颊一热,她有些气恼地瞥了云儿一眼。 云儿则是一脸无辜地眨眨眼。 曹殊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他收回视线,端坐于桌案前,再次紧握住刻刀。 圆点已铳制毕,便要刻画左上角的第一朵莲花,花瓣的形状饱满,花瓣中间较圆,紧紧包裹着花蕊。 他握住柄身,刀尖追准莲花的花瓣,在花版纸上顺畅地划了下去,最后再封口。 周而复始, 第一朵莲花的花版刻完,但莲花的外围由无数个的圆点组成,遂还需铳子铳制。 曹殊思及如此这般实在太过繁琐,且消耗时辰,便暗自决定先刻面积较大的花纹,再刻其余稍小的花纹,最后再铳圆点。 日光正盛,热风拂面。 比试台上针落可闻,台下偶尔传来几声窃窃私语,气氛逐渐变得紧张了起来。 云儿转头,瞧见季蕴白皙的额角生出了细密的汗珠,她连忙拿起竹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了季蕴。 季蕴伸出纤长的手,接了过去,低头喝了一口,登时一股清凉之意涌入心头。 她心中担忧,暗忖道,现下快至午时,也不知曹殊在比试台上可是否觉着热。 曹默急得满头大汗,他如今是心乱如麻,慌慌张张地将纹样画完后,便开始要刻花版。 他眼皮一跳,忍不住偷偷地瞥了一眼曹殊,发觉曹殊正手握刻刀,才立马松了一口气。 不觉间,曹殊垂头打量了一番,其余三朵莲花的花版已刻毕,且刻得柔顺饱满,他抿起一丝浅笑。 未有丝毫的停歇之意,曹殊凝思片刻,现下四朵莲花的花瓣已刻好,便该要刻莲花间的金鱼了。 曹殊蹙紧眉头,外侧的金鱼与中心处的不同,鱼的头部、鱼身和鱼尾仅是由点、线组成。 他思忖道,金鱼的眼睛需得使用铳子才是。 于是,曹殊握住刻刀,刀尖对准鱼身划了下去,再慢慢刻至鱼尾,其余几条则是如此,不必多说。 接下来则是要刻中心处的莲花,此莲花与先前的四朵不同,图案是呈圆形,且每处皆要对等,花蕊是由圆点,围绕着圆点分布了其余小圆点,再沿着这些小圆点,刻画大圆点,最终再由花瓣将其包裹住。 曹殊敛眸,他浓密的鸦睫根根分明,轻轻颤抖着,他先将花瓣悉数刻下,随后再刻下莲叶。 药斑布在绘画之初,讲究的是整体,但最终是否能够呈现饱满流畅的图案,纹样、刻版、刮浆以及染色这些工序皆为缺一不可。 中心处的莲花刻完,曹殊将刀尖对准戏莲的金鱼,当然此金鱼与外则的金鱼也不同,它们头部娇小,鱼尾却大。 刻版时必须耐心,且全神贯注,等到曹殊一一刻完,他的额角不知不觉生出了细密的汗珠。 已至午时,比试台上的选手们屏住呼吸,十分专心地刻画着手中的花版纸,观看的百姓们有的家去用午膳,有的则是继续留在台下。 云儿闻见动静,她小声地询问:“娘子,已经午时了,您可否要用午膳?” 季蕴一心扑在曹殊身上,目光淡淡地扫向她,轻笑着摇头。 云儿无奈地颔首。 曹殊轻叹一声,他握住刻刀,接着一鼓作气地刻莲花,待到这些皆画完,便只剩下了围着莲花与金鱼的花型。 花型呈圆形,由面积较大的面、点、线以及断线组成。 曹殊微顿,他缓缓沉下心来,思虑了一番。 他深吸一口气,此次药斑布比试对于他来说尤为重要,因为这关系到他往后是否能够重振曹家嫡系一脉,更重要的是他不想令季蕴失望。 曹殊垂眸,慢慢地看向握住刻刀的右手。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赢。 他暗忖。 刻刀微微倾斜,曹殊手中悄然用力,尖锐的刀尖按在了花型的边缘,刀尖则沿着花瓣弯曲的弧度迅速划了下去。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继续刻,由左至右、由上至下,再反之而为,由右至左封口。 封口毕,曹殊将与连在一处的莲花与金鱼的花型面刻了下来。 镂空花型被完美地刻出,其余一些小细节自然是没有放过。 曹殊仔细观察,瞧见花版纸上的圆点还未铳制完,他左手拿起铳子,垂直地按在圆点上,右手拿起木槌在铳子的上端轻轻敲了几下。 待圆点全部铳制完,接下来则轮到刮浆了。 不过刮浆之前,他转过头,在桌案上寻了鹅卵石将刻好的花版反面打磨平整,所幸花版纸未有漏刻以及过刀严重的地方。 曹殊先前并无稳操胜券之心,现下检查了一下花版纸,慢慢地放下心来。 但他迅速平复心绪,心中暗想道,还是切莫高兴太早。 旁的选手们瞧见曹殊已放下刻刀,心中自然是焦急万分。 曹殊拿起刷子,稍稍蘸取适当的桐油在花版纸上反复地刷,只因油多,花型易于变样,或油少,则不能充分渗透其中。 刷完桐油,曹殊拿起先前静置一段时间的胚布,平铺在桌案上。 染浆早已就调好,选用黏度适中的,浆调得愈透,浆料的黏性就愈好。 胚布先置于最底层,接着曹殊站起身来,他拿起一旁晾了片刻的花版纸,放在了胚布之上。 第129章 曹殊指节修长,他手中拿着平口刮刀,蘸取了白色的浆料,微微倾斜,再快速地在版面上刮下。 他用力地刮浆时,从上至下,快速且稳,举手投足之间十分赏心悦目。 就这般刮了三次后,浆料已是平均地布满于花型上,并且要每处的细枝末节都要覆盖到。 不过曹殊刮浆时,他掌握好力度后,才会去刮,如若没有掌握好力度,则易于损伤花版纸。 所谓熟能生巧,曹殊先前已有三年未制作过药斑布,前段时间终于克服了恐惧,重拾刻刀,虽然他空置了三年,但手中的记忆好似还存在,之后他又反复制作过好几次,如此心中才有几分把握。 刮完浆后,便要进行收浆了。 曹殊放下平口刮刀后,打算掀起花版纸,他小心地捻起花版纸的一角,随即慢慢地掀开来,另一只手则是按住了胚布,以防花版纸剐蹭到胚布上。 再花版纸掀开之后,他便将其置入水盆之中,如此刮浆的这层工序完美地结束了。 曹殊神情专注地打量着胚布,见其未有瑕疵,他登时松了一口气。 比试台上的亭檐外置着晾布架,因在这盛暑天里,浆料干得极快,遂药斑布比试的日期定在夏日。 曹殊缓缓走至晾布架前,将方才的刮浆布置于架上。 季蕴见曹殊走近,她忙向云儿扫了一个眼色,云儿顿时明白,急忙寻了个未用过的茶杯,倒了一杯茶水递给曹殊。 曹殊微顿,他眉目含笑地结果,将其全部饮下,方才一直干燥的喉咙得以缓解几分。 他轻声道:“多谢。” 云儿摇头,便拿着空了的茶杯回到季蕴的身边。 曹殊漆黑的眼眸望向季蕴,眼底泛出柔光。 晾晒刮浆布时,须得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移动一下竹片上的位置,以防刮浆布上的浆脱落。 曹殊先是移动了一下刮浆布,随后静静等候着。 在此期间,已有几位选手已刮浆毕,走至晾布架旁,晾晒刮浆布。 过了半晌,曹殊伸出修长的手,用指盖压印了一下刮浆布,只见浆面上并无印痕,已经干透,他便将刮浆布收了下来,稍后就是最后的一道工序了——染色。 曹殊走回桌案前,桌案旁边则是置着染缸。 染色之前,曹殊手中松开了刮浆布,随后放在了清水中浸泡,直至布浸湿、浆发软后才可下缸染色。 竹篮则挂在缸口,他将浸好的浆布置于竹篮之中,以防之后布沉入缸底时,泛起灰脚,影响染色,只因药斑布染色力求上色均匀。 曹殊拎着竹篮置于缸口,缓缓地下缸,染缸中靛蓝色的染液很快便将布完全没入。 待过了半刻,曹殊暗自觉得差不多时,他便拿起竹竿伸进染缸之中,小心翼翼地将布挑出来透风。 透风过后,则再次将布放进染缸中继续染色。 曹默才刮完浆,他见曹殊已在染色了,颇为不甘地走至晾布架旁,垂下头时眼底闪过一丝怨恨。 季蕴明亮的双眸注视着曹殊,心中甚是欢喜。 云儿则是由衷地感到高兴。 曹殊如此反复七八次后,便可已出缸了,他用竹竿挑起竹篮中布,此时原本白色的胚布现下已经染成了厚重的靛蓝色。 待布挑出后,他先将其置于染缸上,等待沥干,浸透的染液不停地往下滴,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待到布不再滴水,即是沥干了。 曹殊挑着布疾步走至晒布架上,将布挑放在架上,随后捻起布四角对齐,横跨两杆。 第68章 晋级青门引(八) 曹殊手持竹竿,站在晒布架前的阴影下,他面容温润,低垂着眼睑,浓密的鸦睫垂下来,遮掩住眼中的情绪。 染布方沥干,现下被他挑至晒布架上,日光照了下来,想必很快便要晒干。 比试台上的大多选手已将布挑出,置于架上。 这时,曹默咬牙,挑着他的染布经过曹殊身旁,眼眸中夹杂着些许愤恨。 曹殊似有所感,他掀起眼帘看向曹默,一双漆黑的眼眸冷冷清清的,不带丝毫的情绪。 曹默则是不甘示弱地与曹殊对视。 他最恨曹殊每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像他低人一等一般,如今曹家嫡系已落魄,曹殊早就不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曹三郎了,他有何资格可骄傲的? 曹殊眼神冷淡地瞥了曹默一眼,便收回视线。 这一幕落入了曹默的眼中,则是变成了曹殊在鄙视他,嫌恶他。 曹默气得咬牙切齿,疾步走至他的晒布架前。 风裹挟着阵阵热浪拂过,晒布架上的药斑布随风轻轻地摇曳起来。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台上的众人纷纷循声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姿态各异的莲花与鲜活的金鱼,靛蓝色的布上图案饱满,却又栩栩如生,好似要跳出来似的。 人群中时不时地传来了几声窃窃私语。 “肃静!” 裁判官眉头紧皱,神情严肃地说道。 话音刚落,周遭顿时安静了下来。 裁判官站在晒布架前,一一地看了过去。 看至曹默的药斑布时,曹默登时紧张起来,隐隐有些期待地看着裁判官。 不想裁判官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直接掠了过去。 曹默难以置信地僵在了原地,他直瞪瞪地看着裁判官的背影。 第130章 裁判官缓缓地走至曹殊的身后,立马停住了脚步,细细地打量了起来,随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曹殊从容自若地颔首。 曹默猛地回过头,双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袍,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嫉妒之意。 季蕴坐在台下的竹棚中,她目光直直地望着在风中摇曳的药斑布,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艳的意味,一时之间久久不能回神。 她暗想,曹殊真不愧为曹家嫡系的继承人,倘若曹家不曾落魄,曹殊现下定是翱翔于空,而不是现如今跌落神坛。 或许,曹殊就如同明珠一般,永远不会被沙尘掩埋,因为总有一天他会发出属于自身璀璨的光芒。 不觉间,晒布架上的药斑布已晒干。 裁判官吩咐小厮们将药斑布收了下来,收齐走至各位官员面前,等候点评。 第一位选手名为陈思文,他出身于余东陈家,崇州知州陈密致则是他叔父。 陈思文此次纹样绘画的是翠竹迎风,寓意的好的,但在刻版时,并未刻好,遂轮到后面刮浆时,图案的形状就显得格外不流畅。 因陈思文是陈家人,碍于陈密致的面上,底下的官员们不敢点评得太过分,夸来夸去还是那么几句。 第二位选手名唤李豫晓,他此次纹样绘画的是葡萄缠枝纹。 葡萄缠枝纹讲究的是委婉多姿与富有动感,刻版时采用多为点,线以及面。 但观李豫晓绘画的纹样,在绘画纹样时就出现了问题,枝条与葡萄的线条生硬,所以到后面刻版时,同样也是此问题,葡萄缠枝纹的圆点较多,便要使用圆口铳子,在敲打铳子时,一定要掌握力度,否则则会影响整体的美感。 官员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随即摇了摇头。 第三位选手绘画的是梅兰竹菊,图案饱满,线条较为流畅,有一种淡雅之感。 而第四位便是曹殊,他绘画的便是金鱼莲花图。 他面容温和,垂眸等候着官员们的点评。 季蕴心中一紧,连忙屏住呼吸聆听着。 官员们再瞧见曹殊的药斑布时,登时就被震撼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诉说。 陈密致率先反应了过来,他的脸色阴沉地瞥了曹殊一眼。 官员们则是私自交谈着,但观他们的神情想必是对曹殊的药斑布颇为满意的。 接下来的选手一一看过,随后便至最后一位曹默。 他此次绘画的是双鱼万字纹地吉祥如意图,他的图案较为平整,但与曹殊的金鱼戏莲图还是查了那么一点,若仔细看的话,他的线条有些还是有些生硬的。 曹默颇为紧张地看着官员们,强迫自己冷静,但又想起方才曹殊所制作的药斑布,可堪称为完美之作,他的心中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啃噬。 想不到曹殊手废了三年,如今还能做出如此令人惊艳的药斑布来。 在场的官员见到曹殊所作的药斑布,皆是震惊地看向曹殊,情不自禁地感叹其手艺精湛。 曹殊慢慢地转头,穿过了人群,漆黑的眼眸看向了季蕴。 季蕴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微微侧目,与他四目相对。 他神情温和,从容一笑。 季蕴恍若失神,倏然想起初次见他时,是在季宅,当日她同季梧走至前厅,他也是一派从容自若,年岁不大,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沉稳。 比试台上所有的选手的药斑布皆看完,接下来是否能够成功晋级,便轮到官员们给出最后的结果。 气氛霎时变得严峻起来,针落可闻。 季蕴不由得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候着,云儿亦是如此。 从比试开始至现下等候结果,已是过去了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中,不知有多少人正备受煎熬。 台上的选手们眼神各异,内心尤为忐忑不安,官员们则是神色凝重地低声交谈着。 郑铭同陈密致不知说了什么,陈密致先是意味不明地扫了曹殊一眼,随后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曹殊盯着被审视的目光,他并未有丝毫的怯意,则是泰然自若地站在台上。 云儿咽了咽口水,小声问:“娘子,他们交谈了这么久,还未有结果吗?” “我也不知晓,许是哪位大人有不一样的见解罢。”季蕴心中自然焦急,她思忖道。 “想必曹郎君比咱们还要煎熬呢。”云儿看了曹殊一眼,感慨道。 季蕴岂不知,她叹了一口气,道:“你且放心,继续等着罢,总归会有结果的。” “奴婢都等饿了。”云儿有些不满地嘀咕道。 “再等会儿,待结束了咱们就回去用膳。”季蕴忍俊不禁地看着云儿。 云儿闻言,只好点了点头。 就在主仆二人轻声交谈之际,裁判官得了陈密致的命令,疾步走上比试台上。 “各位肃静!”裁判官正色,朗声道,“此次崇州药斑布初轮比试成功晋级的共有六位,分别是陈思文、曹默……”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在一瞬间都向台上的裁判官靠拢了过来。 “最后一位晋级的选手是……” 季蕴看向比试台上,她的顿时心跳加快。 裁判官清了清嗓子,微笑道:“曹殊”。 话音刚落,犹如一语激起千层浪,台下的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娘子,曹郎君晋级了。”云儿喃喃道。 第131章 季蕴好像还未反应过来似的,有些怔怔的。 直到比试台上,曹殊向裁判官作揖,季蕴的意识才慢慢地回笼。 一瞬间,巨大的欣喜涌入心头,季蕴喜不自胜地看向云儿,云儿也同样满脸笑容。 “我就知晓,曹哥哥此轮定会晋级的。”季蕴有些激动地笑道。 云儿笑着附和道。 季蕴站起身来,云儿立马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 她不明所以地回头。 云儿才道:“娘子,咱们不若先回去,此处定不是庆贺之地,人多眼杂的。” 季蕴笑意微敛,神情若有所思的,她叹道:“你言之有理。” 曹殊站在比试台上,待裁判官宣布结果时,他顿时如释重负,先前虽有稳操胜券之心,但才真正得知结果时,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向季蕴,发觉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季蕴颔首,示意她同云儿先行离开。 曹殊心下了然,便点了点头,抿起一丝浅笑。 于是,季蕴同云儿离开了此处,二人登上车舆后,回了奚亭书院。 “娘子,可累了,要不要用膳?”云儿神情关切地询问。 季蕴先前一心牵挂着曹殊,如今倒是觉得有些饿了,便道:“云儿,我想吃些果子。” “好,娘子想吃什么奴婢这就给您买来。”云儿笑道。 说罢,云儿得了命令,走出巷子。 待过了一阵儿,她才回来,手中还捧着新鲜出炉的果子,散发诱人的香味。 “娘子,果子来了。”云儿递了过去,笑道。 季蕴伸出纤长的手,接了过去。 “小心烫。”云儿忙道。 季蕴捻起一块,尝了一口,她登时感到心满意足。 “娘子,如何?”云儿神情好奇地问。 季蕴待咽下,她笑道:“还不错,来,你也吃。” “那奴婢就不客气了。”云儿笑道。 “你不用客气。”季蕴有些无奈地说道。 主仆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便将果子吃完后,坐于青玉堂的正屋中休息。 就在这时,忽闻院门口有人叫门。 云儿狐疑地走至院门口,待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她先是惊讶,随后变得欣喜了起来。 第69章 吻痣青门引(九) 不觉间,已是傍晚时分,暮色西沉。 季蕴同云儿坐在正屋中的罗汉塌上,忽闻院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云儿,你去门口瞧瞧。”季蕴轻声吩咐道。 “是。”云儿搁下茶盏,颔首道。 言罢,云儿内心狐疑地走出去,来到青玉堂的院门口,待看清来人的面容后,她的神情变得欣喜了起来。 正屋内。 季蕴面色平静地等候着,可她左等右等,见云儿迟迟不归,便没了耐心,遂起身走出正屋。 她穿过连廊,来至庭院中,远远地瞧见了云儿的身影。 “云儿,是谁来了?”季蕴神情疑惑道。 “回娘子,是曹郎君。”云儿闻言转身,笑道。 季蕴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她踱步至院门口,随即朝外看去,便见曹殊立在檐下,他一袭青衫,眉目温和,周身带着一股书卷气。 落日的余晖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影,照在了他温润如玉的脸庞上。 曹殊闻声掀起眼帘,他眸光盈盈地看向季蕴,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季蕴触及到他的视线,她纤细的手扶住木门,一时挪不开眼。 云儿瞥了季蕴一眼,捂嘴偷笑道:“娘子您既来了,那奴婢就先回屋了。” 她说罢,便转身离开了,院门口只剩下了季蕴与曹殊两人。 周遭清幽静谧,偶尔传来风吹树木的声响。 季蕴在门内,而曹殊在门外。 “曹哥哥,你,怎地来了?”季蕴抽回视线,低声问。 曹殊目光微动,他抿起一丝浅笑,道:“我贸然来访,可有打扰到你?” 他嗓音清润,犹如山泉。 “不打扰。”季蕴莫名感到紧张,她脸颊一热,讷讷道,“怎会,怎会是打扰。” “不打扰便好。”曹殊松了一口气,语气温和道。 季蕴悄然抬眸,便见他眼睫低垂,漆黑的眼眸正注视着自己,她顿时神色不自然地避开他的视线。 “蕴娘,你可用晚膳了?”曹殊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眉眼含笑道。 “还未。”季蕴闻言虽不解,但还是乖乖回答了。 晚风拂过,吹起曹殊的青衣,他眸底泛出柔色,缓缓开口道:“今夜设了席面,我特来邀你,若你不介意,还请你赏光。” “席面?”她微顿。 曹殊略微颔首。 “曹哥哥,你如此客气做甚?”季蕴弯起唇角,柔声道,“对了,今日场上人多,我还未恭喜你初试成功晋级呢,现下正好,当面同你说了。” 曹殊神色缓和无比,他轻笑出声:“其实今日我并无十全的把握,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不知晓你肯不肯光临寒舍。” “我…..”季蕴迟疑道。 曹殊打量着季蕴的神色,他见她神情犹豫的模样,便低头温和地看着她,含笑道:“蕴娘,倘若你不便也不必勉强。” 季蕴静默片刻,她澄澈的双眸看向曹殊,思忖道:“曹哥哥,你登门相邀,我岂可轻易拒绝,你先在此稍等,我去寻云儿。” 第132章 “好。”曹殊唇角噙起一丝笑意。 季蕴转身回到正屋,寻到了云儿。 云儿见到季蕴的身影,勾起嘴角道:“娘子,曹郎君回去了?” 季蕴抬眸,欲言又止地将曹殊的来意告知于云儿。 云儿闻言一愣,她察觉到季蕴的不安,问道:“既如此,娘子为何反而犹豫?” 季蕴闻见云儿的话语,她一言未发,因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犹豫。 “奴婢随您一同前往就是了。”云儿走至季蕴的身旁,安抚道。 *天色渐昏,暑热散去不少。季蕴披上一件薄衫,云儿带上门,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至青玉堂的院门口,曹殊还在原地等候。 曹殊神色平静,他抬头,目光专注地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他清瘦的身影好似融入了夜色中。 季蕴走近,面露赧然道:“曹哥哥,让你久等了。” 曹殊微微侧目,他眸光清亮,好似熠着光,温声道:“不妨事,咱们走罢。” 季蕴应了一声,三人朝着书铺走去。 他们走过修篁林,一路清净,待穿过花瓶门,很快便走出书院,来至奚口巷的书铺门口。 书铺内院的庭院中,四周掌着灯,席面大致已备好。 曹承端着一盘菜肴路过,他瞥了一眼站在曹殊身旁的季蕴,忍不住扯起嘴角,笑道:“季三娘子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 季蕴如何听不出曹承言语中的阴阳怪气,她思及今日是个好日子,此情此景,便未同曹承计较。 “是我的错,叫曹二郎等候多时,我先给你赔罪了。”她笑意盈盈道,“还望曹二郎勿怪。” 曹承收起笑意,方要回话,不想曹殊却开口了。 “好了,青川,蕴娘是客人…..”曹殊眉头蹙起,他淡淡地扫了曹承一眼。 “哪有空手的客人?”曹承将盘子搁在桌上,冷哼一声,嘀咕道。 这句话落进了云儿的耳中,她急忙道:“曹二郎君误会了,娘子来得匆忙,但也是知晓礼数的,特命奴婢带来了府中酿的米酒,各位莫要嫌弃才是。” 云儿话语刚落,便把手中提着的两坛米酒递给曹承。 曹承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本想反驳他并不是这个意思,但他瞧着季蕴面上无辜的笑容,便硬生生把想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朝着厨房走去。 曹殊替曹承接了过去,低声道:“蕴娘,青川的脾气向来如此,他这是在生我的气,你莫放在心上。” “曹哥哥,你不用解释,我没事,你也不要太为难。”季蕴摇头,浅浅一笑。 “来,你先入座。”曹殊引着季蕴走至餐桌前,随后去了厨房帮忙。 季蕴颔首,她先坐了下来,接着瞥见桌上丰富的菜肴,便想夸赞几句:“这菜……” “这菜怎地了?” 身后突然传来了曹承幽怨的声音。 季蕴登时唬了一跳,她闻声回头,发觉曹承不知何时过来了。 “没什么。”她笑容微敛,不欲与曹承多说。 “不好意思,今日我掌厨,季三娘子食有珍馐,想必是瞧不上咱们这普通老百姓的小粥小菜了。”曹承假笑几声道。 季蕴深吸一口气,她扯唇笑得人畜无害,道:“怎会,曹二郎辛苦做的菜,我岂能有嫌弃之理,何况今日如此值得庆贺的日子,我自然是称心诚意为着曹哥哥高兴的,方才不过是想说让你们破费了。” “季娘子客气了。”曹承咬牙笑道,他的脸色缓和几分,只是场面陷入了僵局。 “那个,奴婢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奴婢去厨房帮忙去?”云儿瞧着二人针锋相对,她咳了几声打破了僵局,出言试探道。 “来者是客,既是客人,哪有让客人进厨房的道理。”曹承扫了一眼云儿,他不知为何觉着云儿有些眼熟,好似曾经在哪里见过似的。 云儿嘴唇微张,她还想要说些什么,便见曹殊踱步而来。 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季蕴,毫不犹豫地认定曹承定是为难了她,他目光警告了曹承,暗自感到无奈。 曹承心虚地别过脸去,干巴巴道:“我方才可没说什么,不信你问她。” “曹二郎说得没错,你别担心。”季蕴勉强地笑道。 这时,曹望端着盘子走了出来,他面上热情道:“好了,菜上齐了,想必大家都饿了,咱们快用晚膳罢。” 众人纷纷入了坐,因餐桌是方桌,季蕴与云儿坐在一起,曹殊坐在季蕴的身旁,曹承与曹望则是坐在了对面。 曹殊伸出修长的手,他提起酒壶,拢住衣袖,不紧不慢地为季蕴斟酒。 季蕴接过,低声道谢。 “今日溪川在初轮比试成功晋级,来,我就先干了。”曹承端起酒杯,笑道。 “曹二郎,你怎么能自己先干了呢?”季蕴明亮的眼眸看着曹承,面带微笑道。 曹承端着酒杯的手一顿,他神情不解地看向季蕴。 “蕴娘说得对,青川,你自己先干了可不好,不如大家一起。”曹殊抬眸,瞥了一眼即蕴,笑道。 于是,众人一同举杯,随后饮下。 天色愈来愈暗,皎洁的月光照在了内院中。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几分醉意。 曹望站起身,笑道:“各位先吃着,我回厨房再去准备几个菜。” 第133章 “不用了,这么多菜够吃了。”季蕴脸色微红,忙道。 “这哪能够。”曹望摇头,笑道。 “长川,再拿一坛酒来。”曹承像是醉了,他歪着头,大声叫嚣道。 “曹哥哥,让你们破费了。”季蕴眼见曹望走了,她对云儿吩咐道,“云儿,你去厨房帮曹二郎拿酒去。” 云儿恭敬不如从命,她笑道:“是,奴婢这就去。” 云儿走后,季蕴端起酒杯,轻轻抿了几口。 “蕴娘,今日的席面本就是为着庆贺,你别客气。”曹殊饮了酒,但面上并不显,只是漆黑的眼眸泛着盈盈的水光。 曹承吃酒上脸,许是他喝多了,瞧着季蕴愈发不顺眼了起来,言语也毫不顾忌,他毫不客气道:“季三娘,我问你,你到底对溪川是何想法,你要是不喜欢他,就别缠着他了,省的他老不死心的。” 季蕴放下酒杯,她怔住了。 曹殊顿感羞恼,他忙伸手制止曹承继续斟酒的手,低声道:“青川,你喝多了。” “谁喝多了,我没喝多!”曹承一把甩开曹殊的手,神情激动道。 “好好好,你没喝多,来,你先吃菜。”曹殊自然不和酒鬼计较,他十分好脾气地笑道。 “我不吃,你就是个傻子。”曹承趴在桌面上,眉眼涣散道。 季蕴回过神来,她的心情沉重,神情若有所思起来,随即端起桌上的酒杯,猛地一口饮尽。 曹殊好不容易安抚好一旁的曹承,他转头看向季蕴,解释道:“蕴娘,青川喝多了,他方才的话不过是胡言乱语,你莫要介意。” 季蕴感觉香醇的酒进入了她的肺腑,她浑身开始灼烧起来。 “蕴娘,你……”曹殊微愣,他瞧着季蕴倾斜着身子,脸颊染上了一层红晕,便立即转头看向她面前的酒杯,而酒杯此时早已空了。 “曹哥哥,我头好像有些昏。”季蕴慢慢看向曹殊,她发觉面前曹殊的面容瞧不真切,便晃了晃脑袋。 “蕴娘,你喝醉了。”曹殊低声道。 他低垂着眼,俯身扶住季蕴。 季蕴双目迷蒙地注视着曹殊,她顺势靠在了曹殊的怀中,喃喃道:“曹哥哥,你胡说,我才没醉。” 曹殊顿时一僵,他下意识地与她四目相对。 她的视线此时迷离飘渺。 季蕴目光直直地盯着曹殊,她被他鼻梁骨上的那颗黑痣吸引了去,便忍不住抬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颗黑痣。 她倏然想起幼年时,她就十分想触碰曹殊鼻子上的这颗痣。 因为她觉得这颗痣长的可真好看。 曹殊静静地感受着季蕴的手触碰着他的鼻子,他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曹哥哥……”季蕴的脸色红润,她轻声唤道。 “嗯?”曹殊感受到喷洒在面前的温热的气息,他瞬间方寸大乱,褪去了平日里的镇定自持。 “曹哥哥,有没有人夸过你鼻子上的这颗痣?”季蕴抬起头,语气有些含糊地问。 “什么……”曹殊问。 “我想说,我好喜欢你这颗痣。”季蕴坐起身,轻轻地从曹殊的怀中挣脱出来。 曹殊怕她不舒服,便稍稍松开,又生怕她摔了,只能小心翼翼地扶住她。 他闻见她的话后,眸光一暗,掀起眼帘看向季蕴。 季蕴站起身来,她缓缓向曹殊靠近。 曹殊的双眸漆黑如墨,他平静地注视着季蕴,见她慢慢向自己靠近。 季蕴伸出纤细的手,捧住曹殊的脸,她沉默地在他的面容上打量着。 他忽然有种直觉,想法呼之欲出…… 下一瞬,季蕴倏然低下头,她柔软的唇贴在了他的鼻梁骨的那颗黑痣上。 曹殊浑身僵硬,鸦睫簌簌颤动,他双手无措地攥住季蕴的衣袖,胸膛中心跳也变得急促起来。 对面的本趴在桌面上的曹承抬起头,他已经傻眼了,他方才不过是装醉,趁机激了季蕴几句,谁料她竟敢如此放肆。 云儿与曹望笑着从厨房走出,却未料到看到的竟然是这一场面,季蕴将曹殊压在身下,曹殊浑身无力,怎么看都像是被强迫一般。 曹望手中一松,盘子也掉在了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云儿嘴唇翕动,她不敢置信地瞧着这一幕,大声喝道:“娘子,快住嘴!” 第70章 负责青门引(十) 东方泛白,奚口巷白墙黛瓦,环境清幽,晨光照在了窗棂上,留下了一道道斑驳光影。 青玉堂。 季蕴醉酒醒来,她头痛欲裂,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头。 她睁开双目,望着眼前的素色帐顶,感到略微迷茫,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躺在卧房的床榻上。 卧房中静悄悄的,季蕴渐渐清醒了过来,便起身掀开帷帐,看向疏窗外的天色。 现下时辰尚早,天色微沉。 盛夏的清晨透着一丝清凉,待凉意消散,暑热随之而来。 季蕴倚在床头,她记起昨晚她同曹殊一起在庭院饮酒,但此后她却没有半分印象了。 就在她仔细回想时,门的开阖声响起。 云儿手端一盆水踏入卧房中。 季蕴闻见动静,她掀开帷帐,一头青丝随意地散在肩头,脸色苍白道:“云儿。” “娘子,你醒了。”云儿见季蕴醒了,神情关切地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第134章 “头疼。”季蕴提不起精神,她昏昏沉沉道。 “您昨日喝多了。”云儿放下水盆,她将帕子浸入热水中,接着拧干走近床榻处,打量着季蕴的脸色,道,“来,您先净面,奴婢奴婢稍后给您煮碗醒酒汤来。” 说罢,云儿拿起帕子,轻柔地擦拭着季蕴的脸颊。 季蕴涌起一股倦意,待净面后便重新躺了下去。 “您先躺着,奴婢去去就来。”云儿整理好帷帐,低声道。 云儿带上门,卧房中只剩下了季蕴一人,她双目微阖,抬起皎弱白雪的手腕,伸手揉了揉额头。 疏窗外吹进来一股清风,帷帐轻轻飘动。 昨日她是如何回来的? 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曹承发酒疯,趁机讥讽了她一番,当时她被激得一口饮尽杯中的酒,眼前闪过曹殊微愣的面容。 倏然,一段模糊的画面出现在季蕴的脑中,而她头上的刺痛感愈来愈强烈。 看来往后还是莫要饮酒了。 季蕴眉头蹙起,暗想道。 半晌,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卧房的门被推开,云儿端着一碗醒酒汤走了进来。 “娘子,醒酒汤来了,您先坐起来。”云儿站在床榻前,柔声道。 季蕴起身,从云儿手中接过醒酒汤。 “小心烫。”云儿关切道。 季蕴颔首,她拿起调羹,一口一口地喝着醒酒汤。 待喝毕,她思忖道:“今日思勤堂还有课,云儿,你先服侍我洗漱。” “娘子,奴婢瞧您现下如此不适,不如告假一日?”云儿皱眉,她神情担忧地看着季蕴,劝说道。 季蕴摇头,蹙眉道:“昨日曹哥哥比试已向吴老先生告假了,今日怎可再告假一日?” “可是您……”云儿眼神闪烁,欲言又止道。 “对了,昨晚我是何时回来的?”季蕴看向云儿,面带困惑地问道。 云儿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她垂下头,扯起嘴角道:“昨晚娘子您不是喝醉了,奴婢就扶着您回来了。” “是这样吗?”季蕴满腹狐疑,迟疑道,“我怎记得……” 云儿心虚地躲避着季蕴的视线,讪笑几声道:“娘子您别多想了,奴婢服侍您起身。” 季蕴打量着云儿的模样,她顿感一头雾水,抿嘴应了一声。 洗漱完毕,季蕴坐在铜镜前,她透过铜镜看向云儿,见云儿正为她梳发。 云儿似是察觉到了季蕴的视线,便急忙低下头。 季蕴愈发觉着云儿可疑,她有一种直觉,云儿定是有事瞒着她。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敛眸,语气淡淡地问道:“云儿,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 云儿一惊,她猛地抬头,支支吾吾道:“昨晚,昨晚娘子不是醉酒了,奴婢,奴婢就同您一起回来了,能发生何事,娘子,您别多心了。” “当真如此?”季蕴若有所思的看着云儿。 在季蕴的审视下,云儿暗自紧张起来,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珠。 “云儿,你骗不了我。”季蕴抽回视线,弯起唇角道。 云儿闻言一阵泄气,她叹了一声,不解道:“娘子如何得知奴婢骗您了?” “你每次骗人的时候都是这一副心虚的模样。”季蕴放下口脂,温声道,“说罢,昨晚在书铺到底发生了何事?” “娘子,您……”云儿面带犹豫道,“您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季蕴蹙眉,她细细回想起来,但千头万绪不知所以,遂摇了摇头。 云儿有苦难言,她张了张口但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 “你但说无妨。” “是,是关于您和曹郎君的。”云儿深吸一口气,像是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 “曹哥哥?”季蕴闻言一怔,她神情困惑道,“我和曹哥哥发生了何事?” 云儿思及昨晚那一幕还是不可置信,她嗫嚅道:“就是,就是……” 季蕴澄澈的双眸直勾勾地看着云儿。 “就是,就是您昨晚醉酒后,当着众人的面……”云儿满心的无奈,她破罐破摔道,“您当着众人的面冒犯了曹郎君。” 此言一出,季蕴登时愣住了,神情带着不敢置信。 她冒犯了曹殊? 还当着众人的面? 这一刻,昨晚的发生的一切如潮水般涌入了季蕴的脑中,以及她醉酒后,当众亲了曹殊,随后是云儿和曹承扑上来将她从曹殊的身上拉开。 季蕴的脑子嗡地一声,她脸颊发烫,像是难以接受一般,低喃道:“云儿,我都想起来了。” “娘子,奴婢本不想告诉您,就是怕您接受不了。”云儿走上前,她安抚道,“这事曹家郎君们不会外传的,您不必担心。” “我不是担心这个。”季蕴扶额,面红耳赤道。 “那您是……”云儿问。 季蕴心下羞耻,她想起昨晚她亲了曹殊后,还说了什么喜欢他鼻梁的痣,这话她究竟是如何说出口的? “娘子。”云儿唤道。 季蕴感觉一股说不出的难堪席卷而来,她瞥了云儿一眼,发愁道:“这,发生了这样的事,往后我该如何面对曹哥哥啊?” 云儿知晓季蕴的想法后,她捂嘴笑道:“娘子,您同曹郎君心意相通,您又何必在意这些呢?” “你不懂。”季蕴苦恼道。 第135章 “奴婢怎会不懂,您就是脸皮太薄了。”云儿心下了然,笑道。 季蕴烦闷片刻,思及晌午有课,便站起身来,她走至青玉堂的门口。 “倘若,我是说倘若,曹哥哥来寻我你就说不在。”季蕴思来想去,遂吩咐道。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娘子,您又是何必呢。”云儿闻言,无奈地笑道。 季蕴剜了云儿一眼,便朝着思勤堂走去。 云儿瞧着季蕴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至思勤堂,弟子们早已坐在堂中等候。季蕴如往日一般开始讲课,但她满心都是昨晚之事,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很快便至午时,季蕴强撑着上完课,便放弟子们去用午膳了。 唐娣敏锐地发觉季蕴的脸色不好,待旁人走得差不多了,遂走至台前,语气担心地询问:“先生,您是身子不适吗?” 季蕴闻言,轻笑道:“我昨晚饮了些酒,无事,娣娘,你莫要担心。” “那先生记得好好休息。”唐娣点了点头,笑道。 季蕴颔首,与唐娣话别后,她便离开思勤堂,打算回青玉堂。 在回青玉堂的路上,得经过一片修篁林,随后再绕过游廊。 因有心事,季蕴低垂着头,无精打采地走在修篁林中的青石板路上。 “蕴娘。”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了一声清润的声音。 季蕴立时停下脚步,慢慢抬起头,便见曹殊站在前方的花瓶门前。 他面容如玉,墨发半束起,半披在肩头,只着一身素袍,透着一股温润儒雅的气质。 季蕴闻声抬眸,与曹殊的目光不期而遇,她怔愣片刻,心口颤了颤,便迅速抽回视线。 曹殊见季蕴停住,遂踱步而来,他衣袍微动,缓缓走至她的面前。 修篁林中十分安静,午时的日光照了下来,留下了斑驳的竹影。 “曹哥哥,你,你怎地来了?”季蕴神情不自然地低下头去,她率先开口,故作镇定道。 “先前去青玉堂拜访,云儿告诉我你不在,我怕你不想见我,便在此等候。”曹殊眼眸漆黑如墨,他注视着季蕴,抿起一丝微笑。 “你误会了,我怎会不想见你。”季蕴显出几分踌躇,她心虚道。 “蕴娘,昨晚……” 曹殊的目光灼灼,季蕴却不敢抬头,她睫毛微颤,耳后根开始隐隐发烫。 待闻见他的话语,她登时一惊,忙道:“昨晚的事,曹哥哥你莫要放在心上。” 曹殊一怔,目光幽幽地望过来。 季蕴讷讷地说不出话,一种尴尬的气氛萦绕在二人的身边。 曹殊顿了顿,眸色愈浓,他微微一笑,嗓音温和:“蕴娘,昨晚你亲了我,难不成你不想负责?” “我……”季蕴未想到曹殊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她听出他语气中的幽怨,便感到心虚不已。 如果可以的话,她多么想这件事不要发生。 “蕴娘,你还说,你喜欢我鼻子上的痣,你难道都忘记了?”曹殊神情黯然,语气涩然道。 季蕴当然都记得,她悄然抬头,便撞入了他漆黑的眼眸中,此时他的双眸氤氲着淡淡的雾气,似是夹杂着某种异样的情绪。 她不由得方寸大乱,脑中顿时一热,开口道:“你有证据吗?” 第71章 明白采莲令(一) “你可有证据?” 季蕴下意识开口反驳,话说完便立时后悔,她垂头懊恼,暗道,她这是在说甚? 曹殊微微一怔,随即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季蕴见他面带笑意,顿感窘迫。 他眸光温和,一步一步地朝她逼近。 季蕴浑身僵硬,内心不安地瞧着他。 曹殊察觉到季蕴的目光,他停住,此刻已离她不过半尺,他低头注视着她,压低嗓音笑道:“自然是有。” 她的呼吸一窒。 “昨晚的明月,清风还有我皆是见证。”曹殊眼睑低垂,唇角噙着分明的笑意,温和的嗓音似是染上了一丝暧昧,道,“你可要对我负责。” 季蕴闻言目瞪口呆,她不敢置信道:“你竟要我负责。” 从来只有女子向男子要名分,如今曹殊为了昨晚之事跑来要她负责。 “如此说来你是承认昨晚······”曹殊眸色愈浓,他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她,低声道。 季蕴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狸猫一般,她面上一烫,神情羞恼地否认道:“才不是。” 曹殊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他瞧着她不知所措的模样,无奈地轻笑一声。 她面红耳赤,逐渐也没了底气,眼神有意无意地闪躲着,遂匆匆别开了视线,不敢再去看他。 一股清风拂过,修篁林中发出稀疏的声响。 季蕴自然知晓此事躲避不是法子,她深吸一口气,随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曹殊,与他四目相对。 “曹哥哥,我······”季蕴面带犹豫道。 曹殊静静的凝视着她,等待她继续说。 “我承认,我承认昨晚······”季蕴难以启齿,她语气艰难道,“轻薄于你,但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我喝醉了。” 她越说越心虚,声音也越来越低。 “你想说的便是这个?”曹殊闻言有些失望,他的眼神愈发落寞,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鸦睫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第136章 “不是。”季蕴瞧着他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起来,她顿时有些慌乱,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曹殊压抑住心底涌起的酸意,他神色黯然,见她手足无措的模样,他登时于心不忍,勉强地抿起一丝浅笑。 “曹哥哥······”季蕴的心像是被揪住,她唤道。 “先生······” 这时,花瓶门后传来一个呼唤声。 季蕴循声回头,她便见唐娣与宋慧站在门后,二人正不知所以地打量着他们。 “是你们啊。”季蕴神情不自然,扯起嘴角道。 宋慧的目光在季蕴以及曹殊的打转,她很有眼力见地笑道:“先生既有事,那弟子们也不便打扰了。” 说罢,她连忙拉住唐娣离开此处。 待走远了,唐娣若有所思道:“慧娘,我方才还未瞧清楚,那郎君似是巷口的书铺掌柜。” “你说得没错,我前些日子还问他买过书呢。”宋慧颔首道。 “今日他怎地来寻先生了?”唐娣好奇道。 “他来寻先生自然是有事,咱们先回思勤堂。”宋惠笑道。 二人渐渐走远,周遭好似陷入了寂静之中。 “曹哥哥。”季蕴开口道。 “蕴娘,我想起书铺还有事,就先回去了。”曹殊敛眸,鸦睫微微颤抖。 季蕴无措地看着他,刚想开口,便见曹殊慢慢转身,想要离去。 “等等。”她忙道。 曹殊回头,他的面容好似笼上一层淡淡的灰色。 季蕴却语塞了,此情此景,她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她绞尽脑汁,露出一丝讨好的笑意,道:“曹哥哥,后日,白鹭园。” 曹殊闻言失落,他扯起嘴角,勉强地笑道:“我晓得,我会去的,你放心。” 言罢,他回身离去。 季蕴站在原地,望着他修长的背影,她心中生出不忍来,想喊住他,却立即踌躇起来。 直到曹殊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收回目光,失魂落魄地回到青玉堂。 云儿左等右等不见季蕴回来,本以为是拖课,便也不去寻,只是坐在膳厅中等候。 等了许久,才见季蕴的身影,云儿见她脸色不好,登时有些莫名,忙迎了上去,关切地询问:“娘子,您回来了,这是怎地了?” 季蕴瞥了云儿一眼,她摇了摇头,沉默地在餐桌前坐下。 “娘子,今日小厨房做了您最爱的糖醋排骨,您快尝尝。”云儿握着公筷,给季蕴夹至碗中,笑道。 季蕴索然无味地吃着,她突然道:“云儿,方才我碰见了曹哥哥。” 云儿一惊,她满心的疑惑。 “不过我似乎说错话了,曹哥哥似乎很伤心。”季蕴继续道。 “那娘子您要不去书铺寻曹郎君?”云儿试探道。 “我不去。”季蕴毫不犹豫道。 “您不去寻曹郎君,一人在此处纠结也是无果,这是何必呢。”云儿小心翼翼道。 “我……”季蕴迟疑片刻,同曹殊见面,二人定是尴尬异常,她想起这个画面就觉得抗拒,便道,“我不想去。” “您不想去,奴婢不会逼你,您自己想清楚就行,您先用膳罢,午后还有课呢。”云儿安慰道。 季蕴点头,心不在焉地继续用膳。 午后,季蕴上课时,时常走神,连底下的弟子们都发觉了,他们面面相觑。 “先生是怎地了?”宋惠凑近邻座的唐娣,低声道。 “不知晓,似是今日便就这样了。”唐娣摇头。 “晌午还好好的,对了。”宋惠猛地想起了什么,她道,“先生好像是午后便这样了。” “不会是……”唐娣皱眉。 宋惠被吊起胃口,她见唐娣迟迟不开口,忙催促道:“不会是甚,娣娘。” “你还记得午时咱们在修篁林碰见先生同书铺的曹郎君吗?”唐娣小声道。 “自然记得。”宋惠骤然明白,她瞪大双眼,道,“你的意思是说先生是见完曹郎君就变成这样了?” 唐娣点头。 宋惠震惊,她好像知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就在二人窃窃私语之时,季蕴走至二人的书案前,敲了敲桌面。 宋惠与唐娣顿时被吓了一跳,忙正襟危坐。 至傍晚,到了下学时分,众弟子拜别季蕴,纷纷离开思勤堂。 季蕴喊住唐娣,道:“娣娘,你先留下,我有事同你说。” “是。”唐娣颔首,语气恭敬道。 思勤堂人走得差不多了,季蕴拿出一张名单,递给唐娣。 唐娣神情疑惑地接过,待看清名单,她先是不可置信,随后面带欣喜地抬起头,看向季蕴,颤着嗓音道:“先生,这是……” “娣娘,你先前同我说要参加乡试,我将此事告知了吴老,他给了我一张名单,待你家去后将其填好,明日再给我。”季蕴轻声道。 唐娣十分感动,她哽咽道:“先生,谢谢您。” “不必谢我。”季蕴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她无措道。 “弟子定会铭记。”唐娣热泪盈眶道。 “现下谢我还为时尚早,待你得了功名再来谢我也不迟。”季蕴从袖口拿出一方素帕,递到她的面前,无奈地安抚道,“好了,把眼泪擦擦,时辰不早了,你快家去罢。” 第137章 唐娣连连点头,从季蕴手中接过素怕,将面上的泪水拭去。 她隐隐发誓,定要在明年的乡试中选,如此才不辜负季蕴对她的期许。 季蕴回到青玉堂与云儿用完晚膳,洗漱毕便各自安歇。 云儿欲言又止地看着季蕴,见她面容平静,便离开了。 疏窗外传来蝉的鸣叫声,夏日的夜晚还是些许炎热的,但季蕴却不是因此迟迟睡不着。 季蕴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她心生厌烦,起身下榻,走至圆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凉茶下肚,心中的躁意缓解了几分。 她缓缓走近疏窗前,在窗沿上坐下,抬头望向那轮圆月,月光皎洁,庭院中好似笼上一层单薄的轻纱。 思及白日里曹殊说的话语,她忍不住叹了一声。 她知晓她向来不是勇敢的人,如秦观止所言,她生性懦弱,遇事只知逃避,就像当日在清凉山骤然发觉秦观止的情意时,她的第一想法便是逃避。 可如今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将曹殊越推越远,稍有不慎,二人之间便会生出嫌隙来。 季蕴想,她对曹殊究竟是何心意? 自重逢来,曹殊淡漠疏离,矜持克制,是她无数次凑上去,根本就未询问过他的意见。 她是将曹殊当作幼年时崇拜的兄长,还是真的心中有他,她自己也不明白,或许这便是当局者迷。 可心动不是假的,所谓情不知所起,她在意曹殊,在意他的一举一动,在意他的情绪,只是她对他的情意又是从何开始的? 也许是幼年埋下的根,在三年前凋零,三年后的今日再重新恢复生机。 季蕴神情恍然,她思忖道,往后她不会再逃避下去了。 *很快便至同张秋池约定去白鹭园的日子,余庆镇水网众多,白鹭园便坐立其中,要前往需得乘船。正巧季蕴休沐,她早早地拾掇好,与云儿站在奚口巷的岸前。 船夫问:“二位这是要前往何处?” “小哥,去白鹭园。”云儿笑道,“劳烦你稍等片刻,还有一位还未到。” “好嘞。”船夫十分痛快地应道。 季蕴望着奚口巷的方向,巷口冷冷清清的,迟迟不见有人来。 半晌,日头渐渐毒了起来,她都不见曹殊的身影。 “娘子,您说,曹郎君不会是不来了?”云儿握着团扇,为季蕴扇风。 季蕴未答,翘首以盼地望着远处,闻见云儿的话语,她的心中难免涌起一股失落感。 船夫等候许久,不见她们上船,便不耐起来,他喊道:“二位娘子还上船吗?” “上的。”云儿连忙应道。 “这我还要做生意养家糊口呢,要是二位等的人还未来,要不我就先走了?”船夫道。 “小哥,再麻烦稍等片刻。”云儿从袖子掏出碎银子递给船夫。 船夫见了碎银子,立时眼冒金光,脸色缓和不少,心满意足地答应了。 云儿走回季蕴的身边,她不忍道:“娘子,实在不行咱们就先走罢。” “可是曹哥哥那日答应了我的。”季蕴摇头,扯起嘴角道。 “许是他有事,来不及同您说了。”云儿安抚道。 又等了片刻,还是未见曹殊的身影前来,季蕴有些失望了,她慢慢收回目光,转身道:“算了,咱们先走,莫让秋娘等急了。” “是。”云儿应道。 主仆二人走下阶梯,站在岸前,船夫见状划动船桨靠近。 “蕴娘。” 季蕴弯腰上船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呼唤声。 她停住,转身回头,便见曹殊修长如竹的身影,他一身青袍,玉簪束发,温润如玉。 “曹哥哥,你来了。”季蕴眼眸亮了亮,欣喜道。 第72章 暗流采莲令(二) “曹哥哥。”季蕴站在阶下,弯唇道。 曹殊颔首,在她的注视中缓缓踱步而来,他面带歉意道:“抱歉,来晚了。” “不晚。”季蕴摇头,笑道,“天气炎热,咱们先上船。” 曹殊闻言只好点头。 三人一前一后地登上船。 季蕴走在曹殊的前头,待她踏上木板,却未留意脚下,下一瞬好似踩空了一般,她身子不稳便要向后跌去。 曹殊一惊,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道:“蕴娘,没事罢?” 季蕴掠过他清朗的眉眼,她恍然失神,摇了摇头。 云儿也唬了一跳,忙回过身来询问季蕴如何。 “我没事。”季蕴惊魂未定道。 三人登上船,随后弯腰坐进船舱中。 船夫划动着船桨,船开始在河面上摇摇晃晃地行驶了起来。 岸上的街道喧嚣,而船舱中有些安静,清凉的风穿过船舱,竹帘被轻轻吹起,带走了几分暑热。 船舱内置着一方简陋的木桌,季蕴与曹殊面对面的坐着,周遭好似萦绕着一股古怪的气氛。 云儿掀帘出去,季蕴悄悄抬眼,看向曹殊,便见他额上密布的汗珠。 她将倒好的茶杯推至曹殊的面前,道:“曹哥哥,口渴吗,吃杯茶消消暑。” “好。”曹殊闻言抿起一丝笑。 说罢,两人便沉默了下来。 云儿走进舱内,她见季蕴欲言又止的神情,瞥向曹殊,他同样也是如此,暗想今日出来一躺也好。 “娘子,可凉快些了?”云儿走至季蕴的身侧,询问道。 第138章 季蕴颔首。 云儿转眼看向曹殊,她好奇地看向曹殊带来的坛子,问:“曹郎君,您这是?” “这是我酿的芦稷酒。”曹殊轻声道。 “想不到曹郎君还会酿酒呢。”云儿满脸惊讶道。 “从前祖父在时,跟他所学。”曹殊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眸看向季蕴,他道,“蕴娘,家里还留着一坛,倘若你想喝,我下次送来。” 季蕴原本是静静地听着二人讲话,未料到曹殊话锋一转,突然提起自己,她咳了几声,讪讪道:“这怎好意思呢。” “你不必同我客气。”曹殊笑道。 就在他们闲聊时,不知不觉便到了目的地。 “娘子,白鹭园到了。”船夫听船靠岸。 三人上了岸,几步走至白鹭园的门前,只见白墙黑瓦,浮雕精致的门楼,牌匾上篆刻着白鹭园三个字。 小厮引了他们进门,映入眼帘的是峰峦起伏的假山石,随后绕过走至连廊,连廊依水而建,长而曲折,每走几步便有镂刻清雅的花窗。 “家主正在前厅,几位随奴来。”小厮笑道。 穿过连廊终于到了前厅,白鹭园的园主同张秋池正在交谈着。 园主姓季,是扬州人士,是张秋池父亲的故交,同余西季家无任何的关系,不过是看中了白鹭园这块风水宝地,特地来此颐养天年。 园主已是花甲之年,身着一件墨色的长衫,面带慈祥的笑意。 季蕴一行三人走至园主的面前,向他作揖。 季园主随和地笑了笑,道:“老夫这园子许久未有人来,今日倒是好生热闹。” 曹殊将带上的酒献给他,道:“晚辈今日贸然打扰,此酒是晚辈亲酿,还望园主收下。” “你便是曹三郎?”季园主摸了摸胡须,问道。 “正是。”曹殊不卑不亢道。 “太客气了,来了还带酒。”季园主笑道。 “蕴娘,怎来得如此之晚?”张秋池趁着季园主同曹殊说话之际,偷偷地凑近季蕴,压低嗓音道,“叫我好等。” “是我不好,路上有些耽搁了。”季蕴瞧着她不满的神情,忙解释道。 “可用午膳了?”张秋池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语气关切地询问。 “还未。”季蕴摇头道。 季园主闻言,笑道:“正巧,老夫设了席面,各位请往餐厅去。” 小厮引着众人前往餐厅,季园主设的席面是如今流行的流水席,四四方方的木桌中间凿成水渠状,再置入清澈的池水。 季园主坐在首位,季蕴与张秋池坐在他的右侧下方,曹殊被安排在季蕴对面的座位上。 “三郎,请。”季园主笑道。 曹殊颔首,随后坐下,他掀起眼帘,目光直直地看向季蕴。 季蕴本在偷看他,不料下一瞬与他四目相对,她顿时生了怯意,眼神闪烁着别开了视线。 曹殊见状垂眸,眉眼含笑。 张秋池并未发觉二人的暗流涌动,她坐在季蕴的身旁,打量着曹殊,小声道:“蕴娘,这曹郎君生得真是,真是······” 真是貌比潘安。 曹殊面如冠玉,眉眼疏朗,漆黑的眼眸好似熠着光,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温和的气质。 季蕴躲避着曹殊的视线,她闻见张秋池的话语,扯起嘴角不知该如何回答。 “啧啧啧。”张秋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曹殊,不由得感叹道。 对面的曹殊察觉到张秋池的目光,他抿起一丝微笑。 张秋池愣了愣,她渐渐意识到方才盯着人家瞧有些不妥,连忙抽回视线。 季园主见众人皆已落座,便吩咐厅中的女使们上菜。 女使们得了命令,纷纷从屏风后上前,将装有菜肴的盘子放入水中,顺着水流飘过去。 一顿饭很快就过去,季园主开口道:“招待不周啊。” “翁翁何出此言,今日能吃上您的席面,已经是有幸,哪里还有什么招待不周。”张秋池笑道。 “属你嘴甜。”季园主被逗得开怀大笑。 季蕴放下玉箸,她眉眼带上几分倦意。 张秋池道:“翁翁,现下时辰尚早,日头正毒着呢,不宜赏景,我瞧蕴娘有些乏了,不若咱们先休息片刻再去如何?” “也好。”季园主思忖道。 季蕴下意识地看向曹殊,她刚想开口就被张秋池拉起。 “三郎,姑娘们先去休息,你不如随老夫来。”季园主笑道。 曹殊略微颔首。 季蕴闻言只好无奈地随着张秋池走了。 曹殊见季蕴离开,他望着她的背影,神色变得格外柔和。 季蕴同张秋池走出餐厅,朝着白鹭园的厢房走去。 张秋池回头,想向季蕴介绍时,却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登时存了取笑的心思,她忍不住揶揄道:“蕴娘,你该不会是在想你的曹郎君罢?” 季蕴回过神,有些羞恼道:“哪有,你别胡说。” “哪是胡说,你方才分明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张秋池笑道。 “咱们现下去何处?”季蕴问。 “蕴娘,你心虚了,你不敢正面回答我。”张秋池勾唇道。 季蕴虽极力否认,但落在张秋池眼中却是口是心非的模样,她便懒得解释了。 二人你言我语地走至白鹭园的厢房。 第139章 厢房内比外头凉快不少,季蕴眉眼间的倦意散去不少。 而曹殊这边,他随着季园主走至书房。 “三郎,您先坐。”季园主道。 曹殊颔首,掀袍坐下。 “老夫听闻你参加此次药斑布的比试。”季园主道。 “是。”曹殊顿了顿,他道,“如若晚辈夺得此次比试的魁首,或许能得官家的赦免。” 季园主长叹一声,道:“难为你了。” 曹殊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未置可否。 午后,暑热渐渐散去。 季蕴同张秋池来至白鹭园的河畔的凉亭内,曹殊与季园主早已坐在亭中。 曹殊神色平淡,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娘,季三娘子,你们可来了。”季园主笑道。 “翁翁,木舟可准备好了?”张秋池走至季园主的面前,迫不及待地问道。 “早就命人备下了。”季园主笑道。 “那咱们快去采莲蓬罢。”张秋池转头看向季蕴。 季蕴点头,她瞥向曹殊,却发觉他修长的手指放在木桌的茶盏上。 张秋池迟迟得不到回应,她瞧着季蕴正时不时地看向曹殊,她顿时了然,心生一计,便道:“翁翁,要不我同您一起?” 季蕴反应过来,忍不住拽了嘴张秋池的衣袖。 “曹郎君,你以为如何?”张秋池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继续道。 曹殊闻言抬头,他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季蕴,唇角泛起笑意,道:“我并无异议,张娘子安排即可。” “既如此,那就这么办了。”张秋池露出得逞的笑。 季蕴本想出言阻止,但听曹殊如此说,她也不好意思拒绝了。 小厮走进凉亭告知木舟已靠岸。 “蕴娘,你们先行,我不急。”张秋池推着季蕴走至河岸口,笑道。 季蕴哪里不晓得张秋池的意图,她羞恼地瞥了一眼张秋池,道:“你这又是做甚?” “哎哟,蕴娘,我这不是在帮你们吗?”张秋池偷偷回头看了曹殊,见他还未走进,凑到季蕴耳边道,“你可别忘了感谢我。” “你,算了。”季蕴瞪着张秋池,见她神情无辜,她泄气道。 曹殊走至她们的身旁。 张秋池立时止住笑意,正色道:“曹郎君先请。” 曹殊颔首,他垂眸注视着季蕴,眼底柔和。 季蕴如今再扭捏也不好,她道:“曹哥哥,你先上。” “好。”曹殊含笑道。 第73章 吻采莲令(三) “咱们现下去何处?”季蕴神情不自然,转移话题地询问。 “蕴娘,你心虚了,你不敢正面回答我。”张秋池一眼就看穿,她勾唇道。 季蕴虽极力否认,但落在张秋池眼中却是口是心非的模样,她便懒得解释了。 二人你言我语地走至白鹭园的厢房。 厢房内比外头凉快不少,季蕴眉眼间的倦意散去不少。 而曹殊这边,他随着季园主走至荷花池畔的凉亭中。 “三郎,您先坐。”季园主笑道。 曹殊颔首,掀袍坐下。 午后,暑热渐渐散去。 白鹭园内有一荷花池,约有一亩,池畔则是由太湖石堆叠的四角凉亭,亭中素纱帐轻轻飘动。 曹殊坐于凉亭中,一身青袍显得身姿如玉。 “三郎,吃茶。”季园主颇为热情地笑道。 女使垂头走上前来,倒了一杯茶杯递给曹殊,随即便退了下去。 曹殊略微点头,他眼角微微上扬,唇角勾起妥帖的笑意。 他修长的手捻起茶盖,轻抿一口茶水,嗓音温和地赞道:“此茶清冽,果真是好茶。” 季园主闻言摸了摸胡须,似是寻到知己一般,与曹殊交谈起来。 曹殊垂眸,虽同季园主说着话,但他有意无意地朝凉亭外望去。 池中的荷花开得正盛,倚着栏杆望去,红绿交映。 季蕴与张秋池在厢房休息好,随后结伴而来,她们身着轻薄的褙子,缓缓走至凉亭前。 曹殊一眼便就瞧见了她,他莫名感到紧张,匆匆别过视线,目光扫向面前的茶盏上。 她们二人向季园主行过行过礼之后,便各自坐下。 季园主低声吩咐女使给她们上茶,不过张秋池是坐不住的,她上前逗得及园主哈哈大笑。 “你这丫头。”季园主指着张秋池,慈祥地笑道。 张秋池收敛住笑意,神情好奇地问道:“翁翁,竹筏可准备好了?” “你啊,你啊。”季园主摇摇头,笑道,“早叫人备下了,就晓得玩耍。” “还不是托翁翁您的福。”张秋池走过去,替季园主敲了敲肩膀。 季蕴瞧着,忍不住捂嘴偷笑。 “好了,你就不要恭维我了,还不快带季三娘子采莲蓬去。”季园主笑道。 “哪是什么采莲蓬,明明是赏荷。”张秋池顿时不满地反驳,她转头看向季蕴,迫不及待道,“蕴娘,咱们快去罢。” 季蕴点头,她忍不住瞥了曹殊一眼,却发觉他神色平淡,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秋池迟迟得不到回应,她见季蕴正时不时地看向曹殊,她顿时了然,遂心生一计,便道:“翁翁,要不我同您一起?” 季蕴闻言蹙眉,她迅速反应过来,偷偷瞪了张秋池一眼。 第140章 “曹郎君,你以为如何?”张秋池明亮的眼眸闪过一丝狡黠,继续道。 “我并不异议,张娘子安排即可。”曹殊抬头,他唇角泛起笑意。 “既如此,那就这么办了。”张秋池露出得逞的笑。 季蕴本想出言阻止,但闻曹殊如此说,她也不好意思拒绝了。 这时,小厮垂头走进亭前,语气恭敬地告知竹筏已停靠在池岸。 张秋池走至季蕴的身旁,笑嘻嘻地拉住她的袖子。 “你这又是做甚?”季蕴自然晓得张秋池的意图,她羞恼道。 “好姐姐,莫恼。”张秋池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曹殊,见他还未走近,她凑到季蕴耳边,小声道,“我这不是在帮你们吗?你可别忘了感谢我。” “那你等着罢。”季蕴瞪着张秋池,见她神情无辜的模样,她有些泄气,道,“你,算了。” “曹郎君,您先请。”张秋池立时止住笑意,正色道。 曹殊颔首,他起身向季园主作揖,随后走出凉亭。 季蕴与张秋池则是在他的身后,待走至池岸前,竹筏是由竹子捆扎而成,筏头呈弧形。 他转过身,垂眸注视着季蕴,眼底柔和。 季蕴如今再扭捏也不好,她掀起眼帘,纤细手攥紧袖口,语气局促道:“曹哥哥,你先上舟罢。” “好。”曹殊抿起一丝浅笑。 言罢,他大步跨上竹筏,竹筏则是在池面上摇晃几下,惊起池水。 张秋池瞧着季蕴站在原地不动,遂轻轻推了她一把,调侃道:“你快去,莫叫曹郎君等急了。” 季蕴拎起裙子,走至池岸前,踏上竹筏,竹筏在池面上摇晃,她不由得紧张起来她看向曹殊,与他无声地对视,便见他伸手,轻声道:“蕴娘,把手给我。”季蕴犹如被蛊惑一般,慢慢地伸手,又有些后悔往后缩了几下,下一瞬却被他的手用力地握住。 她怔住,由着他将她拉上竹筏。 踏上竹筏后,季蕴久久回不了神,她捂住胸口,觉得自己心跳像是要跳出来似的。 “蕴娘。”曹殊低声唤道。 季蕴一个激灵,她应了一声,低头问:“曹哥哥,怎么了?” “我来划罢。”他注视着她,神色缓和无比。 季蕴点头,她寻了张竹椅坐下,曹殊则是拿起竹竿在池面上划动起来,朝着荷花深处划去。 云儿站在张秋池的身旁,她神情担忧地望着远去的竹筏。 “云儿,你不要太担心,你家娘子是不会有事的。”张秋池察觉到云儿的情绪,她安慰道。 云儿闻言扯起嘴角,不知为何她的心突然有些慌。 荷花淡雅纯洁,而那荷叶似是层层绿浪,随风轻轻摇曳,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 竹筏穿过一大片荷花丛,日头还有些毒,蜻蜓低飞,掠过水面。 季蕴倒了一杯凉茶,道:“曹哥哥,歇一歇罢,咱们已经划得够远了。” “好。”曹殊温和椅笑,再寻了一处遮阴停下,随即放下竹竿,坐在季蕴对面的竹椅上。 季蕴将茶水递给曹殊,笑道:“喝口凉茶。” 曹殊抬眸,瞥了她一眼,接过去饮尽。 “可凉快些了?”季蕴问。 曹殊点头。 随后二人皆沉默了下来,一股尴尬的气氛萦绕在他们的周围。 季蕴不由得蜷了蜷手指,她鼓起勇气,吞吞吐吐道:“曹哥哥,那日对不住,我令你伤心了。” 曹殊定定地瞧着她,眼底温柔,轻声道:“没事。” “那日回去后,我想了很多。”季蕴触及到他漆黑的眼眸,心中又不自然起来,欲言又止道。 曹殊顿了顿,并未说话。 “曹哥哥,我对你的记忆大都是从前,还记得幼时,你时常来府里做客,那时你总是很温和,还教过我诗书,我也很倾慕你,但那是对兄长的倾慕。”季蕴若有所思地笑道。 曹殊闻言不由得思及季蕴从前的模样,她那时总喜欢低头不讲话,被人遗忘在角落里。 直到她前往江宁求学,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思念,在进京科考之际,途经江宁时上清凉山看望她,见她一切安好,他便已安心。 而他不知何时,眼里已离不开她。 那时,他才恍然明白他的感情,只是后来曹氏衰败得太过突然,所幸同季二娘子退了婚,但季惟羞辱曹家时,他颇为难堪。 荏苒三年,他不得已强迫自己忘记,就在他想这样颓废过完一生时,季蕴突然在一个雨天走进他的书铺,在他最狼狈的时候。 季蕴顿了顿道:“可自从与你重逢,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让我慢慢地发觉我对你似乎有了不同的感觉,尤其是得知你对我……” 她回想起初次有这种感觉时,大概是唐柱大闹书院的时候,曹殊没有丝毫的犹豫替她挡刀,再到后来得知他遭遇的一切,她开始忍不住心疼他。 “当时我不晓得那种感觉。”季蕴深吸一口气,道,“但是我现在明白了,曹哥哥,我心中亦有你。” 将心中的话说完后,季蕴登时松了一口气。 曹殊却怔住了。 季蕴见曹殊不讲话,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曹殊倏然笑了,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一刻的心情,这几日郁结于心中的都释放了。 “蕴娘,我很开心。”曹殊漆黑的眼眸中溢出点点的笑意,他敛眸,遮掩住眼底的悸动。 第141章 季蕴如释重负,她看向身旁亭亭玉立的荷花,低头含羞地弯起唇角。 一股清风吹过,荷花池面上泛起阵阵的微波。 二人坐在繁密的荷花丛中,无声地四目相对,嗅着清雅的荷花香,一切都不言而喻。 不觉间,天色微暗,但他们却并未察觉,在荷花池中穿梭起来。 “曹哥哥,我瞧那莲蓬不错。”季蕴手中抱着竹筐,纤细的手指着不远处的莲蓬,澄澈的双眸看向曹殊。 曹殊轻轻一笑,他的手撑着竹竿划过去,浑身上下好似犹如温和的软玉。 “可以采到吗?”他的目光停驻在她的沈,语调温柔道。 “可以。”季蕴伸手摘下放入竹筐中,笑道。 竹筏在池面上向前漂浮,季蕴侧目,却见水底下几条鲤鱼嬉戏,她情不自禁地手伸进水中,将鲤鱼纷纷惊走,最后她得逞地偷笑几声。 曹殊不知所以,但见她笑着,他的心底也变得有些柔软。 忽然,一滴水落了下来。 季蕴感受到了,她疑惑地抬头,却见天不知昏暗了下来,先前的烈日已不见。 曹殊也察觉到,他道:“像是要落雨了。” “先前天色正好,怎地要落雨了?”季蕴蹙眉,登时感到有些扫兴,她道,瞧这天色,定是场大雨,曹哥哥,不若咱们先回去。” “也好。”曹殊闻言同意。 之后,曹殊转过方向,划着竹竿往回走。 不巧天不遂人愿,一场瓢泼大雨很快便落了下来,他们却寻不到回去的路了,在荷花池中迷了路。 他们的身上已被雨打湿,季蕴茫然地环顾四周,皆是荷花与荷叶。 曹殊觉着暂时也寻不到回去的路,便放弃回去,寻觅到了一处可挡雨的荷花丛。 他回过头看向季蕴,却见她手中拿着一片大荷叶,狼狈地挡在头顶上,瞧着可爱又可怜。 他强忍住笑意,放下竹竿,躲进荷花丛中。 “曹哥哥,要不要挡挡雨。”季蕴凑过去,将荷叶挡在二人的头顶上。 “不……”曹殊忍住笑意,她下意识拒绝,他一转头却愣住了,这才发觉他现下与季蕴靠得极近。 季蕴也愣住了,她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曹殊,手中还拿着荷叶。 曹殊眼眸微阖,与季蕴澄澈的双眸对视上,二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季蕴视线下移,慢慢挪向他的鼻梁上那颗黑痣。 她的心犹如打鼓一般,慢慢地朝他靠近。 曹殊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未有拒绝的意思,似是默认她的靠近。 他们挤在荷花丛下,身体紧贴在一起,呼吸交织着。 季蕴情不自禁吻上了他的那颗痣,那夜醉酒,她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如今当她再次吻上那颗痣,她激动得身体轻轻颤抖着。 她的唇只在他的鼻梁停留一瞬,便要离开。 曹殊抬眸,眸色深沉,突然抬手抓住她的衣袖,在她离去的时候,骨节分明的手托起她的脸。 他的呼吸沉重,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唇。 季蕴猝不及防,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她先是羞怯,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 她下意识伸手想要触碰曹殊,但不料她刚抬手,便被他的手抓住,按在竹筏上。 许久,他松开了她,双眸漆黑如墨,比往日深沉些许。 季蕴微.喘口气,下一瞬曹殊轻笑出声,又来吻她,她似乎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茶香。 他含住她的唇,轻轻地吮,平日的克制与清醒已不复存在,他的神情不甚分明,似是染上了几分的欲.望。 第74章 采莲令(四) 雨势渐大,纷纷扬扬地落在荷叶上,顺着叶脉流入池上中,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张秋池本同季园主赏荷,不想忽然落了雨,便也顾不得其他,只能匆匆上了岸,所幸的是衣衫并未湿透。 一群人狼狈地回到凉亭,云儿没有瞧见季蕴的身影,顿时有些慌,忙走上前来,语气焦急地问道:“张娘子,娘子呢?还没回来吗?” “我并未见到蕴娘的身影。”张秋池摇头,她思忖道,“现下雨这么大,许是稍后就会上岸了,你别急。” 云儿闻言,她神情担忧地望着远处的荷花池。 季园主见状,便吩咐小厮去寻季蕴与曹殊。 “园主,请允许奴婢一起去寻。”云儿忙道。 张秋池拉住云儿,她无奈一笑道:“我同你一起。” 说罢,她便从女使手中接过油纸伞,与云儿走出凉亭,疾步走至池岸前,踏上竹筏。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厮见她们坐稳,便拿起竹竿,载着她们前往荷花深处。 “云儿,你担心什么,有曹郎君在呢,蕴娘不会出事的。”张秋池出言安慰道。 云儿点点头,勉强一笑。 雨水淅淅沥沥,不觉间,池面上出现一层朦胧的雾气,荷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他们在荷花群中寻觅着季蕴与曹殊的身影,但入目都是荷叶与荷花,不由得心生茫然。 而此时,一簇茂密的荷叶丛下,季蕴与曹殊缓缓分开,一股暧昧的气氛萦绕在他们的四周。 季蕴面红耳赤,她悄悄抬眸,却发觉曹殊正注视着自己,她一下便撞进他清亮如水的眼眸中。 曹殊垂眸看她,眼中好似熠着光。 季蕴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窘迫,她别过视线,浑身僵硬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第142章 曹殊自然察觉到她的小动作,知晓她现下正恼着,他轻笑一声,道:“蕴娘。” 季蕴瞥了他一眼,她不敢与他对视,便瞅见他额前的一缕发丝垂下,一滴雨水顺着发丝流下。 她的目光跟随着雨水,看向他殷红的唇,他的唇角弯起一丝笑意。 有一瞬间,季蕴觉着自己又不清醒了,她咬牙逼迫自己挪开视线。 就在她犹豫之时,连曹殊何时凑近便也未发觉。 季蕴一惊,她登时便想离他远些,却被他拉住衣袖。 曹殊的目光在她的面容上流连,他的嗓音低哑,轻声唤道:“蕴娘。” 季蕴顿感觉得自己被蛊惑了,她有些跳脚,道:“你别唤我。” 曹殊神情无辜,漆黑的眼眸似是氤氲淡淡的雾气,他正无言地注视着她。 季蕴再也抵挡不住,立时缴械投降,暗道,算了。 她猛地转身,双眸直直地盯着曹殊,眼底翻涌着情绪。 二人的目光交汇在一处,他仰着脖子,目光灼热,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她隐约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终于忍无可忍,缓缓地伸手抚上他湿漉漉的脸庞,火急火燎地吻上他饱满的唇。 曹殊唇角扬起,他闷笑一声,如得逞一般地揽住她的肩。 季蕴闭上双眼,颇为急切地在他的唇上肆虐着。 她的唇柔软,他眼眸微阖,轻轻地吮.吸。 不知过了多久,季蕴觉着喘不过气,她便从曹殊的唇上离开。 她的视线挪向他,便见他衣衫凌乱,漆黑的双眸好似染上一层欲.望,红唇微微张着。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曹殊,从前只觉得他温和端正,重逢后更是变得疏离清冷,如今的他一副任人蹂躏的模样,她的心中涌起一股想要破坏的意图。 倏然一滴雨水滴入她的脖颈,她瞬间清醒过来,懊恼自己把持不住。 季蕴往回缩了缩,却发觉自己还在曹殊的怀里。 她轻咳一声,提醒道:“曹哥哥,你松开我。” 曹殊闻言眸色愈浓,他抿起一丝微笑,修长的手随即从她的肩上落下。 季蕴耳根泛红,思及方才的放纵她已是十分后悔。 曹殊的衣衫早就被雨打湿,身上沾染上清冽的水汽,他定定地看着她,唤道:“蕴娘。” “你别唤我。”季蕴还在后悔,闻见曹殊的声音,她有些恼羞成怒。 曹殊微微一笑,他道:“你别气你自己了。” “哪有,你休想攀蔑我。”季蕴连忙否认,但还是不看他,语无伦次道。 “蕴娘。”他道。 “你究竟想说什么。”季蕴不耐道“蕴娘,你转过来,你看着我。”曹殊忍住笑意,嗓音温和道。“我不。”季蕴已认定她方才如此把持不住定是受了他的蛊惑,怎么也不肯看他,赌气道。 “好了,你转过来,我有事同你讲。”曹殊慢慢靠近她,眸底泛出柔色,低声哄道。 “真的?”季蕴半信半疑。 “真的。”曹殊的唇角笑意分明,凝视着她。 曹殊语气认真,季蕴便也信了,她转过头,蹙眉道:“曹哥哥,有什么事你说罢。” 下一瞬,她却骤然被曹殊拉入怀中。 她登时一惊,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曹殊重新吻上她的唇,热烈细碎的吻落了下来。 季蕴很快发觉自己被骗了,立时挣扎起来。 曹殊眸光深沉,他骨节分明的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用力地泛白,随即缓缓加深了他的吻。 她头昏脑涨,呜咽着继续挣扎着。 许久,曹殊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他微微喘气,直勾勾地注视着她因憋气而泛红的脸颊,他的目光柔情似水,眼中的欲望没有丝毫的掩饰。 “你骗我。”季蕴眉头紧皱,气息急促,显得有些愤怒。 曹殊浅浅一笑,眉眼清朗,一派温和无害的模样,任谁都不会提起警惕。 “我错了,蕴娘。”他轻笑道。 季蕴开始疑惑起来,先前的曹殊从来都是端正君子,怎地今日变得如此? 曹殊瞧着她眼中的戒备,知晓方才吓到她了,他只能继续安抚。 季蕴已被他骗过一次,她再信便是傻子,索性坐在竹筏的另一头,离他远远的,她故作严肃道:“你有什么事就快说罢。” 曹殊无奈一笑,他道:“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咱们一直躲在此处也不是法子,不如继续寻找回去的路。” “也好。”季蕴思索片刻,觉得是理,便点头道。 于是,季蕴在荷花丛中采摘了几片还算大的荷叶挡在头顶。 曹殊拿起长长的竹竿,在池面上划动起来,竹筏离开了荷花丛。 季蕴头顶荷叶,走至曹殊的身旁,状作不情愿的模样,抬手将另一片荷叶挡在曹殊的头顶上。 曹殊转头看向她,他噙着一抹笑,轻声道:“我不用,你回去坐好。” “那怎么行,你淋着雨万一生病怎么办。”季蕴虽还在生他的气,她目光闪躲着,语气有些别扭地说道。 “我哪有如此娇弱,听话,坐回去。”曹殊收起笑意,顿了顿道。 “我不。”季蕴倔强道。 曹殊轻叹一声,他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并不赞同她。 他们绕过一片又一片荷花丛,环顾四周皆是荷花与荷叶,铅云低垂,娇嫩的荷花在雨水中摇曳着。 第143章 “曹哥哥,这该如何是好?”季蕴气馁道。 曹殊蹙眉,沉吟片刻,安抚道:“你别怕,咱们这么久还没回去,园主定会派人来寻的。” 季蕴闻言稍稍放心,她抬头望天,便见云层隐隐透着光,雨似乎也不像先前那般大,她惊喜道:“曹哥哥,这雨好像快停了。” 她话音刚落,在前方荷花丛的尽头处竟然出现一条竹筏,上面是张秋池同云儿以及小厮。 “蕴娘!”张秋池惊讶的声音传来。 季蕴循声望去,见到来人登时欣喜不已,她急忙朝他们招了招手。 两条竹筏渐渐靠近,张秋池从另一条竹筏走过来,她拉住季蕴的手,笑道:“可找到你们了。” “我们没事,让你们担心了。”季蕴神情愧疚道。 “我还好,有曹郎君陪你,不会出事的。”张秋池笑道,“只是云儿担心得不行,非要跟过来一起找,我也只能一道过来了。” “娘子。”云儿见季蕴完好无损,不过是衣衫湿了,她眼眶微红地哽咽道。 “好了,哭什么。”季蕴神色柔和地走上前,轻柔地将云儿的眼泪拭去,轻声哄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丢不丢人。” “奴婢不怕丢人,只要娘子没事就好。”云儿低头,小声道。 “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夏日的雨最是反复无常,现下瞧着虽是小了,万一稍后又大了便不好走了。”张秋池瞧着她们主仆情深的模样,她思索道。 曹殊略微颔首,他划动着竹竿,跟在张秋池的竹筏后面一起回去。 待到众人回到岸上时,已至傍晚时分,天已放晴,整个荷花池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 季园主见他们平安归来,便也放下心来,神情热情地笑道:“时辰不早了,老夫已命人准备晚膳,各位不如留下用了再走?” 季蕴与曹殊面面相觑,遂同意下来。 因他们二人的衣衫都被雨淋湿,季园主便命人送了衣衫过来给他们。 季蕴在厢房中换好衣衫,从屏风中走出,她见张秋池满脸探究地打量她。 “秋娘,怎地了?”季蕴不知所以地问道。 “今日你和曹郎君困在雨中这么久,你们聊了什么?”张秋池站起身,走至季蕴的面前,神情好奇地问道。 第75章 采莲令(五) 季蕴梳好发髻,随即换了一身浅青色的褙子,衬得她十分淡雅。 她瞧着张秋池不怀好意的神情,顿时无奈,便别过视线道:“没聊什么。” “当真?”张秋池自然是不信,她不由得追问道。 “当真。” “那你怎么不看我?”张秋池勾唇,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季蕴,笑道,“蕴娘,你知不知道你每次骗人的时候都不敢看人。” 季蕴知晓张秋池打破砂锅的性子,她定不能将方才在荷花池发生的一切告知于她,如今只能敷衍过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神情颇为认真地看向张秋池,解释道:“真的没聊什么,当时被困在雨中,只想着如何出荷花池,哪里还有空聊呢。” 张秋池打量着季蕴的神色,她思索片刻,才悻悻道:“行,那我姑且信你。” 季蕴闻言登时松了一口气。 “不早了,咱们先去用晚膳。”张秋池拉着季蕴,笑道。 季蕴颔首,随着张秋池走出厢房,朝着膳厅走去。 待她们二人走至膳厅时,便见季园主同曹殊早已在等候。 曹殊眉眼温和,他身着月白色的长袍,显得身姿挺拔如竹。 季蕴一眼就瞧见了他,她袖口下的手蜷了蜷,缓缓走上前头,垂头道:“抱歉,晚辈来迟了。” “不迟,来得正好。”季园主和蔼一笑道,“来,都入座罢。” 言罢,众人都在餐桌前坐下。 季蕴悄悄地瞥向曹殊。 他同季园主讲着话,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的视线扫向她,眼底泛着柔色,随即抿起一丝微笑。 季蕴弯起唇角,敛起眸子。 “蕴娘,你笑什么?”张秋池身子凑过去,好奇地问道。 季蕴一愣,道:“我没笑啊。” “你没笑吗?”张秋池蹙眉,“我分明看见你笑了。” “我真的没笑。”季蕴道。 “你明明就笑了,还不承认。”张秋池瞪着她,神情不满地撇了撇嘴,便坐了回去。 季蕴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曹殊,发觉他正笑意盈盈地注视着自己。 她的脸顿时一烫,犹如被抓包似的,她倒是不敢再瞧他了。 晚膳是十分清淡的菜肴,女使们纷纷上完菜之后,便退了下去。 席间,时不时地传来季园主与曹殊的交谈声,季园主似乎对曹殊颇为中意,仿佛寻到知己一般。 曹殊闻言垂眸,面上的神情依旧是温和。 季蕴垂头,默默地用着膳。 张秋池狐疑,小声道:“蕴娘,你怎地了?” “没怎么。”季蕴转过头,弯唇道。 “怎么感觉你有心事?”张秋池神情担忧地问道。 “许是有些累了。”季蕴笑道。 “也是。”张秋池点头道,“你今日淋了雨,待回去之后定要喝一杯姜茶,万一伤风可就不好。” “多谢你的提醒,我回去就喝。”季蕴颔首道。 张秋池不再说什么,又转头同季园主说话去了。 第144章 晚膳结束后,季蕴与曹殊又在前厅中小坐片刻,随后起身向季园告辞。 “多谢园主今日款待。”曹殊作揖道。 “三郎何必客气,下次寻到空便再来,老夫孤家寡人正缺人作伴呢。”季园主摸了摸胡须,笑道。 “翁翁,有我陪你不好吗?”张秋池站在季园主的身旁,她故作吃味道。 季园主被逗笑了,他笑道:“老夫怎么将你这个丫头忘记了,有你陪我自然是好,可你动不动就要去采莲蓬,老夫一把年纪了实在是吃不消啊。” 此言一出,前厅中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翁翁!”张秋池羞恼地唤道。 “好了,别闹了,时辰不早了。”季园主敛起笑意,他命小厮去送送季蕴与曹殊。 走出白鹭园后,季蕴神思还有些恍惚,云儿不知晓今日她与曹殊的事情,还在自顾自地说回去之后煮姜茶。 季蕴敷衍地应了一声。 夜色愈暗,月色如水,晚风依旧是热的,令人心生躁意。 曹殊透过夜色,目光静静地看向季蕴,眼眸中似有澹澹的水色。 一路上,除了云儿,季蕴与曹殊都未开口讲话,直到走至奚亭书院的侧门。 季蕴在侧门口站定,她突然开口道:“云儿,你先回去,我还有些话要同曹哥哥讲。” 云儿微愣,她点头:“那奴婢先回去,娘子您早点回来。” 说罢,云儿推开侧门,走了进去,侧门口便只剩下季蕴与曹殊两人。 “曹哥哥……” “蕴娘……” 两人同时开口。 “你先讲罢。”曹殊微顿,他的神色不甚分明。 季蕴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曹哥哥,你今日淋了雨,回去之后煮完姜茶去去寒。” “我晓得,你也是。”曹殊垂眸,微微一笑。 言罢,两人都沉默起来。 “那你早点休息,我就先进去了。”季蕴思索片刻,轻声道。 “等等。”曹殊倏然道。 “怎么了?”她问。 “可以抱抱吗?”曹殊温声道。 季蕴愣了一下,她羞涩地点了点头。 曹殊缓缓靠近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季蕴神情安静地靠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热。 他紧紧地抱着她,脑袋埋进她的颈窝。 许久,他不舍地松开她。 季蕴贪恋他身体的温热,她有些失望地垂眸了,扯起嘴角道:“那我先回去了。” “好。”曹殊凝视着她,笑了笑。 “晚安,曹哥哥。”季蕴心里涌起一股甜蜜。 “好,你也早点休息。”曹殊轻笑道。 季蕴与曹殊话别之后,她便走进书院的侧门,朝着青玉堂走去。 曹殊目送着她离开,他抬头望着清冷的月亮,心底却变得有些柔软。 *季蕴疾步走至青玉堂,她推开院门,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禁开始对明日心生期待起来。她走进正堂,堂内点了灯,但不见云儿的身影。 不出片刻,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云儿端着一碗姜茶走进正堂,她瞧着季蕴已回来,便笑道:“娘子,您回来了,同曹郎君聊完了?” 季蕴笑了笑,颔首道:“云儿,我要告诉一件事。” 云儿将碗搁下,她道:“有什么事待会再说,娘子,现下最重要的是您先将这碗姜茶喝了,免得伤风。” 季蕴欲言又止,在云儿不容拒绝的目光,拿起桌案上的姜茶,悉数饮下。 云儿见状放下心,神情颇为满意。 “喝完了。”季蕴指了指已经空了的碗。 “娘子真乖。”云儿眉开眼笑道,“对了,您方才要同奴婢讲什么事啊?” “我讲了你不要惊讶。”季蕴小心翼翼地看着云儿。 “什么事啊?”云儿不知为何心中有一股不妙的感觉,她勉强地笑道。 “就是,就是……”季蕴支支吾吾,她脸色微红,小声道,“我同曹哥哥在一起了。” “什么?”云儿呆怔在原地,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你那么惊讶做甚?”季蕴瞧着云儿不可思议的神情,她登时有些不好意思。 “娘子,您,您……”云儿话都说不拢了,她磕磕巴巴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日被困在荷花池的时候。”季蕴眉眼间染上一层笑意。 “这,这也太突然了。”云儿似乎还未能接受这件事,她问,“虽然我知晓这是迟早的事,但是也太突然了。” “云儿,你是支持我的,对罢。”季蕴拉住云儿的手,明亮的双眸直直地注视着云儿。 “奴婢自然是支持你的。”云儿抬手摸了摸季蕴的鬓角,她问,“对了,张娘子也知晓此事了?” “她还未曾知晓。”季蕴思忖道,“今日在白鹭园人多眼杂的,我寻思着过段时日再同她将。” 云儿闻言松了一口气,但她眼中闪过一丝担忧,道:“可您和曹郎君之后该怎么办,要是让二爷和二大娘子知晓,定会生气的。” “先瞒着再说。”季蕴敛起笑意。 云儿见她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叮嘱她早点洗漱休息,明日还有课。 季蕴点头,随后便去洗漱。 洗漱好,她走至卧房,在床榻上躺下。 云儿整理好帷帐,她低声道:“娘子,您睡罢,有事喊奴婢。” 第145章 季蕴阖上双目,轻轻应了一声。 云儿走了,门被带上,卧房陷入了沉静之中。 季蕴慢慢睁眼,双目沉静地注视着帐顶,不知为何忽然扬起唇角,笑意蔓延而开。 她回想起今日在荷花池发生的一切,觉得如做梦一般,她到现在还没有缓过来。 季蕴思及曹殊清润的嗓音、眉目温和的面容,顿时心中涌起一股躁意。 她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觉着盖着被褥有些热,便掀开了,但怕着凉又重新盖上,如此反复,她暗叹一声,道今夜无论如何她都是睡不着了。 翌日清晨。 云儿推门走进卧房,季蕴猛地惊醒,才发觉自己睡着了,她竟不记得昨夜她是何时睡着了。 “娘子,您醒了。”云儿掀开帷帐,她瞧见季蕴睁着双眼,便笑道。 季蕴点点头。 “时辰还早,娘子您可以再躺一会,奴婢先去准备水。”云儿笑道。 季蕴没睡好,她坐起身来,伸手揉了揉额头,不由得感叹一声,男色误人啊。 第76章 采莲令(六) 不出片刻,云儿便端了一盆热水走进卧房中。 季蕴闻声从床榻上下来,她踱步走至铜镜前坐下。 洗漱毕,她清醒几分。 云儿拿起一旁的梳篦,季蕴的头发乌黑而柔顺,披散在肩头,她轻轻地为季蕴梳发。 “娘子,今日您想梳什么发髻?”云儿放下梳篦,笑着问。 “这些时日天气太过炎热,包髻即可。”季蕴抬起纤长的手替自己描眉,语气淡淡道。 云儿笑着应了一声,随即便为季蕴梳发。 待到包髻梳好,季蕴寻了几朵雅致的缠花钗插入髻中以作点缀。 一切收拾妥帖后,云儿则在膳厅备好了早膳。 季蕴用过早膳,便走出膳厅。 云儿站在院门口,笑道:“娘子,午膳您有什么想吃的,奴婢提前准备?” “都可以,你安排就好。”季蕴想了一会儿,但现下实在想不出,便道。 言罢,她朝着思勤堂缓缓走去。 旭日东升,现下时辰尚早,书院内还是寂静一片,白墙黛瓦还透着一股清冷之意。 她步履盈盈地走在书院的长廊下,心情格外愉悦。 不觉间,便走至思勤堂,日光穿过竹林,留下几分炎热。 季蕴走进堂内,发觉已有几位弟子在等候了。 又等了片刻,弟子们纷纷赶来,正襟危坐在书案前。 等到人齐了,季蕴则是开始讲课了。 底下的弟子们很快便发觉今日的季蕴同先前不一样了,她今日似乎眼角眉梢间都带着笑。 “惠娘,先生瞧着很开心呢。”唐娣小声对宋惠讲道。 “你也发觉了?”宋惠讶然道,“许是有什么事令先生开心罢。” “会是什么事。”唐娣难免好奇。 “这就不是咱们该管的了,做好自己的事就好。”宋惠瞥了唐娣一眼,笑道。 不知不觉,一堂课已结束。 季蕴今日不想拖堂,她看向底下的弟子们,和颜悦色地吩咐道:“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诸位家去后,写一篇以解弊为题的文章,明日再交上来。” “是。”弟子们异口同声道。 今年的乡试在八月举行,虽还有两月,但唐娣心有焦虑,生怕今年考不中得明年再来。 季蕴看出她的忧思,便开导她,轻声道:“娣娘,你的文章进步很大,你也别忧思太过,保持平常心就好。” “多谢先生。”唐娣颇为感动,眼眶微红道。 “最近你家里没来寻你罢?”季蕴神情关切地询问。 “前些日子娘来寻过几回,无非是来骂弟子不孝,她骂过便就走了,最近许是天气实在炎热所以没来。”唐娣叹道。 “当日在府衙指认你父亲,你可后悔吗?”季蕴若有所思道。 “弟子不后悔,他那样的人,哪里配做一位父亲呢?”唐娣思及唐柱当日的所作所为,忍不住咬牙切齿道。 “他们没来寻你便好,待考这些日子你就安心在书院住下,书院人多,他们也不敢再来为难你。”季蕴神情凝重道。 “是。”唐娣点头,语气恭敬道。 “好了,你先回去罢。”季蕴微微一笑道。 “那弟子先走了。”唐娣颔首,她说完,便离开了。 *季蕴回到青玉堂,云儿正在屋中消暑,入了伏之后,天气愈发闷热,仿佛世间万物都变得粘稠起来,令人喘不过气。“娘子回来了,案上有凉茶,您先喝了消消暑。”云儿从榻上起身。 季蕴点头,拿起桌案上的茶壶,拢了拢衣袖,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一杯凉茶下肚,她的脸色缓和几分,连着身上的躁意也没了。 “娘子,可觉得好些了?”云儿走至季蕴的身旁,问道。 季蕴点点头,在圆凳前坐下。 “可要现下传膳?”云儿继续问。 “不急,我现下还不饿,你可用了?”季蕴摇摇头,她放下茶杯,转头看向云儿。 “奴婢早就用了,娘子您放心。”云儿闻言笑道。 季蕴揉了揉眉心,她道:“我想先休息片刻,不需要你伺候,你先去午睡罢。” “那怎么行,奴婢先伺候您午睡。”云儿一听怎么得了,便急忙道。 季蕴无法拒绝,便回了卧房,褪下外衫,只留得一件素色的长背心及百迭裙,露出一对雪白的藕臂来。 第146章 云儿打理好一切,便道:“娘子,您休息罢,奴婢先退下了。” 季蕴躺在竹席上,轻轻地晃动着团扇,一股裹挟着热气的风吹过,她不觉得凉快,只觉得愈发燥热了。 她阖上双目假寐,心中想着不知曹殊此时正在做甚,会不会同她一样正在午休,遂决定等到傍晚时分再去书铺寻他。 季蕴想着想着便入了梦,但只睡了半个时辰她就渴醒了。 疏窗外蝉鸣声未有丝毫停歇之意,翠绿的芭蕉叶映在窗纱上。 季蕴从床榻上下来,从桌几上倒了一杯凉茶,将其饮尽后,便觉得肚中传来一阵饿意,正巧桌几上放着一盘果子,是云儿贴心准备的。 她坐在罗汉榻上,一边吃着盘里的果子,一边拿着团扇扇风。 此时午后的书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的风,季蕴只觉得这炎炎夏日格外漫长,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云儿午睡起来,整个人瞧着恹恹的,她走进卧房中,见季蕴已醒了。 “娘子,可饿了?”她走上前,关切地问道。 季蕴摇头道:“这些果子已将我的肚子填饱了。” 云儿闻言便没再说用膳的事了。 “对了,现下什么时辰了?”季蕴开口道。 “快至申时了。”云儿答道。 季蕴闻言点头。 待到傍晚时分,快日落时,季蕴起身,对着云儿道:“我去寻曹哥哥一趟。” 云儿一愣,疑惑地问道:“那娘子您还回来用饭吗?” “不用,你要是饿了自己先用。”季蕴思索道。 “是。”云儿点头道。 季蕴换好衣衫,拾掇一番便走出青玉堂。 云儿有些不放心,叮嘱道:“娘子,可别太晚了,奴婢等您回来。” “好,你放心。”季蕴无奈一笑。 说罢,她便朝着奚口巷走去。 现下日暮西沉,不如白日里那般炎热,晚风清清徐来,令人心生惬意。 季蕴走出书院后,便见巷子对面的书铺大门微开。 她唇角弯了弯,步伐轻快地走至书铺门口,在门上敲了敲,笑道:“请问有人在吗?” 曹殊闻见她的声音,竹帘微动,他从门后走出,含笑道:“有人,娘子是要买书吗?” “曹哥哥。”季蕴连忙探出头,笑道,“是我。” 曹殊眼眸温和,唇角抿起一丝微笑,他嗓音清润:“蕴娘,是你啊,快进来。” 季蕴故作不情不愿地走进去,她好奇地问道:“曹哥哥,你在做甚呢?” “我在后院画纹样。”曹殊身着一件旧衣,但遮掩不住他清雅矜贵的气质。 “是之后第二轮比试的纹样吗?”季蕴接着问。 “是。”曹殊温声道,“蕴娘,你先随我进来。” 季蕴颔首道:“好。” 于是,她跟在曹殊的身后穿过竹帘走进后院中。 “蕴娘,一路过来热不热?”曹殊轻声问道。 季蕴摇摇头道:“还好,现下不像先前那般热。” 曹殊闻言提起茶壶,轻轻拢住衣袖,不紧不慢地给季蕴倒了一杯茶。 她接过,喝了几口,她的唇上泛起了水光。 曹殊直直地盯着她的唇,双目骤然一深,唇角依旧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同她讲话。 “怎么了?”季蕴见他沉默,有些奇怪道。 曹殊移开视线,眼睫轻垂,嗓音温和道:“蕴娘,可要看我方才画的纹样?” “你画好了?”季蕴闻言放下茶杯,惊讶道。 曹殊点头。 “要看。”季蕴笑道。 “在耳房中,你且跟我来。”曹殊轻笑道,“可能画得不太好,你到时别失望就行。” “怎么会呢。”季蕴道,“曹哥哥,你别谦虚了,谁不知道你的画技啊。” 曹殊轻笑一声,带着季蕴继续朝着耳房走。 终于走至耳房前,他轻推房门率先走进去,季蕴跟在他的身后。 曹殊方画好的纹样正摆放在桌上,季蕴走过去,眼神登时一亮,转过头,赞叹道:“曹哥哥……” 话音还未落下,便见曹殊正在她的身旁,离她极近。 季蕴一惊,浑身僵硬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曹殊微微一笑,他抬起修长的手摸了摸她的乌发,慢慢低头。 她似乎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遂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傻傻地注视着他,下一瞬,他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季蕴登时觉着自己心跳加快,耳后根隐隐发烫。 曹殊微弯着腰,神色缓和无比,含笑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季蕴神情不自然地转过头,磕磕巴巴道:“没,没什么。” 她顿感羞耻不已,她方才竟然以为他又要吻她,结果却只是亲了一下额头,但是她竟觉得有些失望。 “蕴娘,看我画的纹样如何?”曹殊轻笑出声。 季蕴故作镇定地朝着桌上的纹样看去,她上下打量一番,她已没了欣赏的心思,只是道:“曹哥哥,你画得好美。” 曹殊蹙眉,他闻见季蕴言语中的敷衍,但她发红的耳朵出卖了她,他又噙起一分笑意。 第77章 采莲令(七) 季蕴转头,她瞥了曹殊一眼,面上微微泛红,小声道:“曹哥哥,你看着我做甚?不是让我看纹样吗?” 曹殊垂眸凝视着她,眉目含笑道:“蕴娘,你都没仔细瞧这纹样,怎地就夸它美?” 第147章 “我仔细瞧了。”季蕴立即反驳,她触及到他漆黑的眼眸,心中陡然一紧,慌乱地转过身看向桌上的纹样,便见此次纹样绘画的荷花。 荷花婀娜多姿,花瓣形状勾勒饱满,四片荷叶包围其中,呈现一股清新典雅的感觉。 “这荷花……”季蕴恍然,她欲言又止道。 曹殊注视着她,他神色缓和无比,唇边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解释道:“是昨日白鹭园的荷花给我的灵感。” 季蕴上下打量着纹样,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艳,但思及昨日,她不由得惋惜道:“荷花的美,在于清洁高雅,可惜昨日突然落雨,我都没有心情继续观赏了。” “我倒觉得这是趟及时雨。”曹殊的目光柔情似水,他低头温和道。 季蕴微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害羞地弯起唇角。 曹殊抿起一丝浅笑,不再逗她,他凝思片刻道:“不过我觉着这纹样还有所欠缺,不能将其描绘得传神。” “非也非也,曹哥哥,为何一定要描绘得同白鹭园的荷花一样呢?”季蕴若有所思道,“世上没有长得相同的荷花,你只需将你心中荷花最美的样子勾勒出来就行了。” 曹殊怔了怔,他回过神,微微一笑,轻声道:“你言之有理。” “曹哥哥,我觉着你这荷花画得好美,定能在第二轮比试拔得头筹的。”季蕴莞尔一笑,出言赞叹道,“你就不要妄自菲薄了。” 曹殊摇头。 “我这不是安慰你,方才说得都是我的真心话。”季蕴神情认真道。 曹殊目光注视着季蕴。 “你怎么不讲话?”她有些奇怪道。 曹殊唇角弯起,他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我信你,你说得我都信。” 季蕴捂着额头,看着曹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喵。” 这时,她脚下有一股柔软的感觉传来。 季蕴与曹殊循声低头,便见先前雨夜捡的那只狸奴,它已长大许多,不知何时悄悄地走进来,正用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是小殊啊。”她蹲下身,伸手摸了摸狸奴的头,颇为喜爱道。 “蕴娘,它现下脾气渐长,惹它不高兴了,可是要咬人。”曹殊看着季蕴的笑容,他眸底泛出柔色。 “它这么乖,怎会咬人?”季蕴将狸奴抱进怀里,她站起身来,纤细的手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笑道,“曹哥哥,你将它养得真好。” “喵。”狸奴生得清秀可爱,乖乖趴在季蕴的怀里,微微卷起尾巴,懒懒地撒着娇。 季蕴的心登时被填满了,满心都是狸奴。 曹殊被她冷落在一旁,他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心中却有些吃味。 “曹哥哥。”季蕴唤道。 曹殊忙移开视线,漆黑的眼眸看向季蕴。 “你想什么呢?”她疑惑地问道。 他摇摇头,朝她微微一笑。 季蕴不知所以地瞥了曹殊一眼,摸了一下狸奴的头,便放它下来。 狸奴在季蕴的腿边蹭了蹭,一副惹怜爱的模样。 季蕴瞧了瞧外头,此时天色渐暗,好似被一层薄纱遮掩,点点星光露了出来。 “曹哥哥,时辰不早了。”她蹙眉,回头道。 “现下就要走了?”曹殊一愣,笑容变得僵硬起来。 “云儿还等着我呢。”她点头道。 “要不留下用了晚膳再走罢。”曹殊愣怔片刻,他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清亮的眼眸一黯,他轻声说。 “不必了,就不麻烦你了。”季蕴面露犹豫,她为难道。 “你我之间,如今还要说什么麻烦呢。”曹殊抿嘴道。 季蕴摇头,她轻声道:“真的不用麻烦,这些时日天气炎热,我也没什么胃口,要是留下岂不辜负你的好意?” 曹殊笑不出来了,他敛起笑意,唇角轻轻下垂,神情有些失望。 于是,他们踱步走出耳房,朝着前头走去。 待走至后院的门口时,季蕴刚想掀开竹帘时,她的手倏然被拉住了。 “怎么了?”季蕴回头,神情不解道。 她瞧着曹殊,却见他眉眼间似乎带着淡淡的忧伤,不禁觉得他有些可爱,勾唇问道:“曹哥哥,你不会是舍不得我罢?” 曹殊压下心底的酸涩,他没有否认,语气涩然道:“如果我说是呢。” 季蕴从未见过曹殊这一面,她连忙安慰道:“你放心,我明日再来,曹哥哥,你真可爱,这么大了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曹殊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失落的情绪。 季蕴登时心中不忍,她牵住曹殊拉住他的手,慢慢靠近她,随后轻轻抱住了他。 “好了,我说真的,我明日再过来。”季蕴道。 “不骗我?”他下巴微抬道。 “不骗你。”她无奈一笑。 季蕴微微松开他,抬头直勾勾地看着他,随后鼓起勇气,踮起脚尖在他的唇角吻了一下。 “不够。”曹殊湿漉漉的眼眸注视着她,他神情委屈地说道。 季蕴闻言只好再浅尝辄止地吻了一下,笑着问:“这下够了吗?” 曹殊未说话,他目光灼灼地低下头,轻轻吻住了她。 季蕴脑袋晕乎乎的,下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衫。 他喉结上下滚动,慢慢地撬开她的唇,带着一丝急切。 第148章 季蕴面上微微发烫,她羞涩地不敢抬头,曹殊还将她圈在怀里,她轻轻挣脱出来。 “曹哥哥,我先走了。”她留下一句话,落荒而逃。 待她逃窜进书院时,这才清醒过来,暗骂自己如此不争气。 季蕴回到青玉堂时,天已暗了。 她推开院门走了进去,便见正堂内已掌了灯。 “娘子回来了?”云儿闻见声响,她走出来迎接,笑道,“方才孙媪来过,前脚刚走,您就回来了。” “孙媪怎么来了?”季蕴踱步至正堂内,神情疑惑地问道。 “娘子有所不知,是四娘子的成亲之日已定了。”云儿故作神秘地笑道。 “定在哪日?”季蕴看向云儿,惊讶道。 “就在明年开春。”云儿继续道。 “原来如此。”她蹙眉道,“那母亲要孙媪过来,就是为了告知此事吗?” “是明日府中设宴,二大娘子叫您回去呢。”云儿笑道。 “现下设宴也太早了些。”季蕴眉头一皱,但并未多想。 “娘子可饿了,奴婢已经准备好晚膳了。”云儿站在一旁,语气带着笑意道。 季蕴点点头,随着云儿前往膳厅用晚膳,现下凉快些了,她也有了胃口,遂就多用了些。 用完晚膳,季蕴觉着回房为时尚早,便坐在院子里的树下乘凉,晚风拂过,带着一股微弱的凉意。 她想起曹殊,唇角忍不住勾起。 云儿见季蕴嘴角带笑,不由得好奇道:“娘子,您笑什么呢?” 季蕴闻言立时敛住笑意,否认道:“我没有笑,你看错了。” “奴婢看得真真的,您方才就是笑了。”云儿语气坚决道,“您怎么怪怪的?” 自从昨日从白鹭园回来,季蕴就同平日里不大一样了,时不时地傻笑。 “好了,云儿。”季蕴瞥了云儿一眼。 云儿见此也不好再问了。 *翌日。季蕴没有课,正巧张氏唤她回府,她便早早地坐着车舆回到季宅。 她走进府中,发觉府中众人都喜气洋洋的,许是季棉与李谨和的婚事已定,众人都觉得高兴。 季蕴先去清澜院寻张氏,不料仆妇告知张氏不在,正在前厅陪亲眷讲话。 “娘子,那咱们是先去寻二大娘子,还是先回去?”云儿问道。 “想必现下前厅人多,咱们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先回卧房休息休息。”季蕴想着乌泱泱的一众亲眷,心中就烦闷,索性不去也罢,遂她摆摆手道。 主仆二人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虽然有些日子没回来,但季蕴的卧房依旧是收拾得一尘不染,定是平日常有人清扫的。 季蕴在椅子上坐下,额头上已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她丛袖中拿出一方绣帕,将额上的汗珠一一拭去。 “娘子,喝口凉茶罢。”云儿端来一杯凉茶,放在桌几上。 季蕴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她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烦躁,道:“现下正是最热的时候,府中设宴这膳食还能吃得下吗?” “娘子别这么说。”云儿出言道,“定是有缘故才设宴的。” 季蕴闻言叹了一声,她在竹榻上躺下,吩咐道:“云儿,我先眯一会儿,等来人了你再叫醒我。” “是。”云儿点头,她寻了个外衫盖在季蕴的身上。 就在季蕴要睡的时候,于氏身边的钱媪来了。 “老奴见过三娘子。”钱媪向季蕴行礼。 “不知钱媪过来所为何事?”季蕴从竹榻上起身,狐疑地看着钱媪。 “是二娘子有请。”钱媪垂头回答。 “二姐姐找我?”季蕴想起自己已许久未见过季梧了,也不知她近日如何,她颔首道,“我知晓了,过会就去,只是不知二姐姐找我何事?” 第78章 采莲令(八)…… “二姐姐寻我?”季蕴闻见钱媪的话,她愣了一下,随即询问,“不知二姐姐找我何事?” 钱媪是只管传话的,她也不知,遂道:“老奴也不知晓。” 季蕴考虑到季梧因先前小产后,身子不大好,便一直在季宅养病,她在书院住着,不大方便回来,只去看过她几回。 “我知晓了,稍后就去。”季蕴起身,弯起唇角道。 “既如此,老奴先退下了。”钱媪垂头道。 季蕴见钱媪离开,她对着云儿吩咐道:“把外衫拿来。” 云儿闻言立马将外衫拿了过来,她见季蕴眉眼间似有淡淡的倦意,神情关切地问道:“娘子方才没休息好吗?” 季蕴点头,她从云儿手中接过,将外衫披在身上。 “二娘子好端端的寻您做甚?”云儿有些好奇道。 季蕴思索道:“许是有事,你就别同我去了,要是母亲遣人来,就说我去了二姐姐处。” “奴婢明白。”云儿颔首道。 季蕴吩咐完云儿,她便走出清澜院,朝着大房的院子走去。 她穿过长长的游廊,竹帘垂了下来,遮挡住颇为炎热的日光,偶尔一阵清凉的风吹过。 隐约间,季蕴似是闻见前厅传来的欢声笑语。 待季蕴走至季梧的院子前,女使见到她的身影,连忙引着她走至季梧的卧房。 “二娘子,三娘子来了。”女使语气恭敬地说道。 “我晓得了,你先下去。”季梧语气轻柔道,季蕴走了进去,发觉季梧还未起身,她站在帷幔前,轻声唤道:“二姐姐。”“蕴娘,你进来罢。”季梧的声音从帷幔后传来。 第149章 季蕴闻言,她伸出纤细的手掀开帷幔,便见季梧脸色苍白地倚在床头。 季梧瞧见季蕴,她缓缓扬起一个无力的笑容,轻声道:“蕴娘,可有些日子没回来了,最近在书院如何?” 季蕴走至床榻前,女使为她端来一张圆凳。 “是有些日子没回来了。”季蕴坐下,她看向季梧,笑道,“二姐姐你放心,我在书院一切安好。” “书院终归不是自己的家,人多眼杂的,你平日还需多留意留意。”季梧神情关切地注视着季蕴,轻声嘱咐道。 季蕴颔首道:“多谢二姐姐提醒,我会的。” 季梧瞧着比上次还虚弱了些,她虽是笑着,但清丽的面容好似萦绕着郁气。 “不知二姐姐来寻我所为何事?”季蕴问道。 “没什么事,我是听闻你今日回府,想着许久未见你了,叫你来是来陪我说说话。”季梧柳叶眉微微蹙着,她道。 季蕴点点头,她打量着季梧略显憔悴的脸庞,不由得担心道:“二姐姐,我瞧你脸色这样差,先前不是好些了吗?” 季梧身边的女使开口回答道:“近来天气闷热,二娘子没什么胃口。” “二姐姐,虽然天热,但还是得用膳,不然你的身子如何吃得消啊?”季蕴蹙眉,不赞许地看着季梧。 季梧摇头,她苦笑道:“用不用得也没什么意思。” “二姐姐何出此言?”季蕴不解地问。 “没什么。”季梧没回答季蕴的问题,她扯起嘴角道,“对了,蕴娘,你今日回来,可是待到明日才去书院?” “明日有课,等今日用了晚膳再回书院罢。”季蕴思索道。 “也好。”季梧点点头。 “二姐姐,你可知晓今日府中为何设宴?”季蕴抬头,神情好奇地询问道。 “还不是为着棉娘的婚事。”季梧无奈一笑,她轻声道,“棉娘与子端因何定下婚事你我皆晓,父亲如此做自然是顾及季家的名声。” “可棉娘成亲之日定在明年开春,现下设宴会不会早了些。”季蕴疑惑道。 “早不早地由父亲母亲说了算,咱们这些小辈听从他们的安排便是。”季梧垂眸,笑道。 季蕴闻言沉默片刻,她瞧着季梧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只能将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知晓季梧因着先前的事,一直郁郁寡欢,她出言安慰道:“二姐姐,你这老是闷在屋子里做甚?等到傍晚凉快些了,多出去走走。” “出去做什么呢?”季梧叹道,“我觉着如今便挺好的。” 季蕴继续道:“多出去走动走动,你的心情或许会好些。” “蕴娘,你别宽慰我了。”季梧摇摇头,轻笑道,“我当真觉得现下这般挺好的,每日不用出去见人,也不会有那么多烦心事。” 季蕴欲言又止地看着季梧。 她深吸一口气,道:“二姐姐,你想开点罢,之前到底是曹默的错,你何苦惩罚自己呢?” “我只是累了,蕴娘。”季梧淡淡道,“那日我回了曹家,家姑与家舅竟同我说,我还年轻,等我养好身子自然可为曹家延绵子嗣。” 季蕴震惊,道:“他们怎么能如此?” “我算是看明白了,就算家姑家舅平日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一般,但到了真正是非面前,他们自是会偏向自己的亲生儿子的。”季梧自嘲地笑道,“我的孩子没了,不见他们有半分的伤心,反而还来劝说我重新接纳曹平川,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我不过是为了绵延子嗣的工具而已。” “他们太过分了。”季蕴闻言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着。 季梧苦笑道:“那个家我是一点也不想回去了,我宁愿每日待在此处,总好过在那头被人恶心。” 季蕴面带愠色,冷笑道:“这家人可真够无耻的。” “好了,蕴娘,不要生气。”季梧微微一笑。 “叩叩叩。”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二娘子,三娘子,宴席快开了,家主吩咐奴婢唤您们前往膳厅。”女使站在门外的廊下,语气恭敬道。 季蕴应了一声,随即看向季梧。 “蕴娘,你自个去罢,我乏了,就不去了。”季梧轻咳几声。 季蕴瞧着她虚弱的模样,便只能道:“也好,那你自己好好休息,等我用完膳再来陪你。” “不急,你去罢。”季梧弯起唇角,轻声道。 *季蕴同季梧话别之后,她便跟着女使走至膳厅。膳厅中,众人皆已落座。 季蕴走进去,便向众人行礼。 季惟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示意她先坐下。 季蕴走至张氏的身旁,随后坐下,她转头唤了一声:“母亲。” 张氏应了一声,她问:“你从梧娘那过来的?” “是。”季蕴道。 张氏点点头。 “哟,这是蕴娘罢?” 突然,一位身穿紫色褙子的妇人开口道。 季蕴略微颔首,开口的妇人是季家的远房亲戚周氏,这些年都不大走动了,许是听闻季棉的婚事,遂特意赶过来。 “我都多少年没见蕴娘了,这变化真大,转眼就成大姑娘了。”周氏上下打量着季蕴,愈看愈满意,忍不住称赞道。 季蕴局促不安地与周氏谈话。 不出片刻,季惟便吩咐开了席,女使们则是纷纷上菜。 第150章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良好。 就在这时,膳厅中倏然闯进了一个不速之客。 季惟瞧见来人,脸色阴沉下来,遂放下玉箸。 来人正是曹默。 “你来做甚?”于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没好气地说道。 “岳父岳母,小婿听闻四妹已定下婚事,今日府里设了宴席,自然是不能不来。”曹默向季惟作揖,虚伪一笑道。 “你······”于氏指着曹默,但当着众人的面,她说不出难听的话。 “梧娘呢,她怎么不在此处?”曹默像是未察觉到于氏的愤怒,自顾自地打量着四周,他并未瞧见季梧,故作关心道,“可是在卧房?” “曹平川,你到底意欲何为?”季惟目光沉沉,冷声道。 此时,整个膳厅都安静下来,针落可闻。 “岳父此话严重,小婿见梧娘多日未归,甚是思念罢了。”曹默道。 季棉气得拍了一下桌子,她大声道:“你怎地还有脸来?” 于氏拽住季棉,叫她莫要在亲眷面前失了体面。 “四妹妹,你好事将近,我还未同你道喜呢。”曹默瞥了季棉一眼。 “用不着。”季棉冷声道。 “四妹用了手段逼迫李子端同你定下婚事······” “住口!” 曹默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季惟大声呵斥。 季惟沉声道:“曹平川,你这是诚心要同季家过不去吗?两家的脸面都不顾忌了吗?” “小婿没有要同季家过不去,是季家一直在同小婿过不去。”曹默道。 于氏眼间气氛越发焦灼,季家的亲眷还坐在厅中,她只好低声吩咐钱媪叫上小厮。 小厮得了命令,纷纷上前来拽住曹默。 “曹平川,你有什么话先离开此处再说。”季惟妥协道。 “我不走。”曹默用力挣脱,他道,“今日见不到梧娘,我就不走了!” “你到底想如何?”于氏直瞪瞪地瞅着曹默。 “我说了,我要见梧娘。”曹默语气坚决道。 “你休想。”于氏怒道。 “既如此,我只能暂时陪着各位亲眷了。”曹默冷笑道。 “来人,先拖下去。”季惟忍无可忍地吩咐小厮道。 小厮们再次上前拽住曹默,曹默也不是吃素的,几人遂拉扯一番,一时间膳厅中闹得不可开交。 “都住手!”季惟见场面越来越混乱,他头疼地喊道。 曹默整理了一下衣领,颇为傲慢地瞥了一眼小厮。 “有什么事等宴席结束后再说罢。”季惟道。 “那不行,我今日必须见到梧娘。”曹默怎么也不肯离开,他一口咬死道。 季蕴瞧着曹默无赖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第79章 采莲令(九) 此时,膳厅中陷入了焦灼的境地。 曹默站在厅中,露出得意的笑容,放声道:“我今日必须见到梧娘,梧娘是我曹家的新妇,没有道理一直躲在娘家。” “就算梧娘嫁给你家,她依旧是我季家的女儿,她待在哪里也容不得你来说三道四!”于氏气急败坏地瞪着曹默。 “岳母,不孝姑舅,不侍丈夫,这要是传到外人的耳朵里这梧娘的名声可就毁于一旦了。”曹默勾起嘴角,不紧不慢地说道。 “你······”于氏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岂敢,岂敢。”曹默笑道,“是否保全梧娘的名声,就全在岳父岳母了。” 季惟面色铁青,他冷声道:“曹平川,看来你是要与季家翻脸了?” “只要梧娘重新回到曹家侍奉,过往种种我便既往不咎,好好待她。”曹默作揖道。 “你休想,当初明明是你骄纵妾室,害得二姐姐滑胎,现下反咬一口,你是怎么有脸面说这种话的?”季棉怒视着曹默,咬牙切齿道。 “当初是我不对,可我明明已经认了错了,是你们季家一直咬着这件事不放。”曹默嗤笑一声。 “你这个畜生。”季惟忍无可忍地骂道,他现下无比后悔当初怎么会把季梧许配给曹默,如若没有嫁给曹默,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我能娶一个曹溪川不要的破鞋,已经够给你们季家面子了,还有我纳妾,我纳妾怎么了,我凭什么不能纳妾?”曹默一股脑地将心中话全都说了出来。 此言一出,在场的宾客皆是满脸尴尬,毕竟他们本是欢欢喜喜来赴宴,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们是走也不是,继续坐着也不是,而季家人则是被硬生生地恶心到了。 “曹平川,你方才有句话说得不对。”季蕴深吸一口气,她站了起来,缓缓走至曹默的面前。 “又是你啊。”曹默上下扫了一眼季蕴,“我有什么话不对?” “我二姐姐和曹郎君虽定下婚事,但并未成婚,至于破鞋二字从何而来,你用破鞋二字侮辱自己的结发妻子,看来你对二姐姐并不尊重,你连自己的妻子都看不起,不尊重,可见你的人品。”季蕴冷笑道。 曹默好整以暇地看着季蕴,笑道:“三妹的口才一向了得,如今有什么话一并说了罢。” 季蕴轻蔑道,“二姐姐自嫁入你家,帮你料理家中一切事物,对待姑舅从来都是勤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你却背着她纳妾,从而害死了你们的孩子,你们非但不认识自己的错误,反而怪到二姐姐的身上,她做错什么了吗?你有今日,在我看来,是你不配。” 第151章 “你······”曹默脸色一僵,指着季蕴说不出话来。 “不知午夜梦回,你的孩子会不会来找你,怨恨你为什么要害死它,因为它也是无辜的啊。”季蕴慢慢逼近曹默,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曹默脸色愈发苍白,他仓皇无力地解释道:“那个孩子不是我害死的,我也不知晓梧娘当时怀有身孕。” “如若不是你私自纳妾,惹得二姐姐伤心,又纵得妾室无法无天,才害得她滑胎,你就是凶手。”季蕴勾起一丝笑意,轻声道,“你就是害死你孩子的凶手。” “我不是,你休要污蔑我。”曹默吓得往后退了退,他大声道,“我要见梧娘,我要见梧娘!” “我们是不会让你见到她的,你见她只会让她伤心。”季蕴摇摇头道。 “梧娘······”于氏脸色骤变,她的视线略过季蕴与曹默,直直地看着膳厅的廊下。 所有人都看顺着于氏的目光朝外看去,便见季梧不知何时过来了,她脸色憔悴,唇几乎无一丝血色,身披一件薄衫,整个人瞧着十分脆弱。 曹默见到季梧,他心虚地别过视线,道:“梧娘,你来了。” 季梧没有回答他,她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慢慢地走进膳厅中。 “梧娘,你身子可好些了吗?”曹默看着季梧,露出讨好的笑容。 季梧的目光扫向曹默,她哂笑一声。 “梧娘。”曹默见季梧迟迟不讲话,他不由得有些谎了。 下一瞬,便见季梧猛地抬手,‘啪’地一声,狠狠地甩了曹默一巴掌。 曹默傻眼了,他捂着自己的脸庞,不可思议地看着季梧,他没想到性格温和的季梧竟会当着众人的面打他。 “曹平川,原来在你眼里我是破鞋?”季梧扯起嘴角。 “梧娘我······” “既然你如此嫌弃我,当初又为何来求娶呢?”季梧满脸自嘲,她眼眶微红,泪水随之滚落下来。 曹默哑口无言。 季梧继续道:“还是说你舍不得荣华富贵,想借此攀附我家,也对,如今你家的产业是越做越大,便觉得我碍眼了是吗,所以才迫不及待地迎那个娼妇入门来羞辱我?” “梧娘,你知道的,我对你并非无情无义。”曹默抬头,他解释道,“可男人纳妾不是很正常吗,为什么你就是接受不了呢,我承认,淑娘有错在先,可你非但不依不饶,还害死了她······” “是我害死她的吗?”季梧打断,她冷笑道,“她害死我的孩子,一命抵一命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况且害死她的不是我,而是你。” “够了,梧娘,只要你肯跟我回去,咱们重新好好过日子,我一定会对你好的。”曹默目光诚恳地看着季梧。 季梧闭眼,摇了摇头。 季蕴连忙上前扶住季梧,她目光警惕地看向曹默,生怕他做出伤害季梧的事来。 “已经晚了,官人。”季梧缓缓睁眼,苦笑道,“我同你是过不下去了,你现如今还不肯承认自己的错,把一切问题的安在我的头上。” “我没有不承认自己的错,梧娘,你为什么这么死心眼呢。”曹默神情不解,他急得团团转,便想上前,但是周遭都是季家的小厮,他心有忌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季梧。 “你听明白了?”季棉走过来,恶狠狠地瞪着曹默,毫不犹豫地痛骂道,“我二姐是不可能跟你回去的,别痴心妄想了,闹到现在还不够,还不快滚!” “梧娘,你当真不肯跟我回去?”曹默冷静几分,再次问道。 “我是不会再回去的,你就死了这条心罢。”季梧脸色惨淡,她像是拿定主意一般,柔弱的背脊挺直。 “好,好,好。”曹默冷笑几声,他道,“梧娘,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了。” “你什么意思?”季棉面带愠色。 “若是你不孝姑舅,不侍丈夫的消息走漏出去,崇州城的人会怎么看待你?”曹默咬牙威胁道。 季梧轻叹一声,曹默果然喜欢在她的软肋上戳,从前她万般在乎名声,竭尽全力保全季家与曹家的面子,如今她看透曹默了,也真的累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不在乎了。 她道:“随便你,我季梧对得起季家,对得起你们曹家,随便你怎么说,我不在乎了。” 曹默愣住了,他顿时慌了起来,如今他连最后一个筹码也威胁不到季梧了。 季梧忽然咳了一声,竟咳出一口血来。 “二姐姐!”季蕴惊呼道。 季惟同于氏手忙脚乱地走至季梧的身旁。 季梧眼前一黑,随即昏倒过去。 曹默也唬了一跳,他忙想上前去瞧,却被于氏一把拽住。 于氏红着眼睛,冷笑道:“要是梧娘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定会叫你赔命!” 曹默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他也没料到季梧竟会口吐鲜血,他看着季梧苍白的脸,心中有些后怕起来,再不见方才的趾高气扬。 “来人,快去叫郎中。”季惟大声喊道。 之后,他们便急匆匆带着季梧离开膳厅,留下一众宾客面面相觑,还有神情心虚的曹默。 季蕴跟在他们的后面,本想离开膳厅,倏然想起了什么,她转过头看向曹默,低声吩咐小厮道:“你们看好他,莫叫他逃了。” 小厮们得了命令,神情恭敬地点了点头。 第152章 季梧躺在床上,正昏迷不醒。 于氏满脸泪痕地握着季梧的手,啜泣道:“我可怜的女儿,母亲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季棉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但她想起罪魁祸首时,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郎中来了。” 女使疾步走进卧房,身后还跟着一位郎中。 郎中为季梧把了脉,思忖道:“季二娘子是长期闷闷不乐,导致肺腑郁结,今日又是急火攻心,才会吐血,老夫这就为她扎上一脉。” 言罢,郎中拿出银针,扎上季梧的穴道。 不出片刻,季梧轻咳几声,悠悠转醒,她瞧见于氏,登时滚下泪来,委屈地唤道:“母亲。” “我在这。”于氏挤出一丝笑。 季棉站在一旁,她转过头去,悄悄地抹着眼泪。 “母亲,女儿的命好苦啊。”季梧哽咽道。 于氏潸然泪下,她将泪水拭去,语气十分坚决地说道:“梧娘,你现在想做什么,母亲都答应你。” “母亲,我想和离,我一时一刻都忍不下去了。”季梧猛地抬起身,她用力地握住于氏的手,道,“我要和离。” “母亲答应你,母亲答应你。”于氏忙不迭地点头。 季惟满脸沉痛地走至床榻前,有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季梧从前温婉的模样,再看现如今被折磨得如此憔悴,他作为一位父亲,他真是无比后悔。 “梧娘,为父答应你,定会让你和曹平川和离。”季惟沉声道。 季梧泪盈点点,她道:“多谢父亲成全。” “一家人说什么谢谢,你是我的女儿,当年你和曹平川的婚事是我做得住,如今也该由我来了结。”季惟神情惭愧地叹息。 一位小厮站在门口,垂头道:“家主,三娘子叫奴过来告知一声,曹默已被制住。” “我知晓了。”季惟一怔,摆摆手道。 *经过曹默这般一闹,宴席定是继续不下去的,宾客们客套一下,恨不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次日,季惟将季氏与曹氏各位耆老请了过来,坐在前厅中。 曹默的父母也被请了过来,他们夫妇俩昨日就不见曹默回来,自然是心急如焚,今个早上突然得知昨日曹默大闹季宅的事,登时眼前发黑。 “平川呢?”徐氏心急如焚,一进前厅就质问道。 季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带上来罢。” 很快,曹默被五花大绑地带到前厅中。 “父亲母亲。”曹默急忙唤道。 曹杨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不成器的东西!” “你们,你们为何要绑着他?”徐氏哪里顾得礼节,眼里只有曹默了,她大声道,“我家好歹和你们季家是姻亲,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婿的?” “很快就不是了。”于氏坐在正堂,冷笑道。 “什么意思?”徐氏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 “各位耆老,妾的女儿梧娘自三年前嫁入奚尾曹家,将府上一切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孝顺姑舅,侍奉夫君,就是你曹平川也说不出她任何的错处来。“于氏神情凄凉道,“可是他曹平川放着这么好的妻子不要,竟私纳娼妇,纵得那娼妇害得梧娘滑胎,可他曹平川呢,一心包庇娼妇,丝毫不顾及多年的夫妻情分。” “昨日府中设宴,请了一众亲眷,未想到他竟闯了进来,当着诸位宾客的面侮辱梧娘,梧娘被他气得口吐鲜血,差点性命不保,还请两家的耆老为梧娘做主。”于氏啜泣道。 “我没有。”曹默摇摇头,否认道。 “如今你否认也没有意义。”季惟叹道。 两家的耆老议论纷纷,都长叹一声,随即摇了摇头,毕竟这差点出了人命,谁也不想看到这个局面。 先前阻拦季惟和离的季氏耆老不再说话,像是默认了。 “我不和离,凭什么你们季家说和离就和离?”曹默不满道。 曹默的父母理亏,不敢再过多言语,灰溜溜地坐在一旁。 “由不得你了。”季惟道,“拿和离书来。” 小厮得了命令,将已起草好的和离书放到季惟的面前,一共两份,季梧已按好手印。 “我不和离。”曹默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梧娘是我的妻子,我不和离。” 曹杨站起身来,腆着脸道:“亲家,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季惟瞥了曹杨一眼,对着身边的小厮吩咐道:“拿下去,让他把手印按了。” 曹默闻言顿时如临大敌,他不停地往后退,道:“我没同意和离,就算我按了,这也作不得数。” 小厮们上前按住曹默,将他的大拇指按在印泥上,之后拉着他的手朝和离书上按去,可曹默咬着牙怎么也不肯按下。 第80章 采莲令(十) “我不和离。”曹默咬牙,怎么也不肯在和离书上按下手印,他红着眼睛,瞪向季惟,大声道,“我不同意和离!” “现下焉有你说话的份儿。”于氏啐道。 说罢,季惟向小厮使了眼色。 小厮点头,用力地抓住曹默的手朝着和离书上按去。 曹默脸色涨红,跟小厮较劲。 他嘲讽道:“先前几位族叔不肯同意和离,说什么影响两家的名声,怎么如今倒是同意和离了,莫不是收了季家的贿赂不成?” 堂上的各位耆老闻言纷纷摇头,神情像是对曹默失望透顶。 第153章 “你······”于氏瞧着曹默不肯按下手印,她指着他,骂道,“反了天了,当着两家的面,还敢大放厥词?” “岳母,我今日就是不按,你们能奈我何?”曹默嗤笑,他道,“你们能奈我何?” 于氏气得说不出话来。 “曹平川,我劝你还是乖乖按了。”季惟见曹默无耻的模样,他语气沉重道。 “我要是不按呢?”曹默咬牙道。 “来人。”季惟沉声道。 两位小厮得了命令,垂头走了进来。 “你既不肯按下手印,干脆将手打折,去罢。”季惟瞥了一眼曹默,冷声吩咐小厮。 “亲家公,不可啊。”徐氏在一旁听不下去了,急忙上前阻止道。 “敬酒不吃便只能吃罚酒了。”于氏冷笑道。 “我会去劝他的。”徐氏挤出一丝难看的笑。 她走至曹默的面前,唉声叹气道:“平川,别犟了,按下手印罢,此事已成定局,你再犟也无济于事啊。” 曹默反驳道:“我凭什么要和离?” “就当母亲求你。”徐氏劝道,“和离便和离了,之后再娶一个比梧娘好的新妇便是。” “季家如此羞辱我们,父亲母亲怎么如此忍气吞声?”曹默怒目而视道。 “现下是季家占理,咱们就是说破天去也无法,平川,别再纠缠了,将和离书按了罢。”徐氏叹道。 曹默与徐氏对视片刻,他冷笑道:“就算我同意和离,她季梧往后就是一个破鞋,我看天下哪个男人可以不计前嫌要一个破鞋。” “不劳你费心,我季家女有的是人想要求娶,曹平川,快按下罢。”于氏深吸一口气。 “松开,你们不松开我怎么按?”曹默抬头,挣扎道。 “先松开。”季惟扫了一眼小厮们,语气淡淡地吩咐道。 小厮们闻言松开曹默,站到一旁去。 曹默整理了一下衣衫,冷冷地环顾四周,笑道:“当真是一群豺狼虎豹,现下你们如愿了,啊?” 说罢,他在印泥上按了一下,随后在和离书上自己的名字上按下手印。 “诸位可满意?”曹默嘲讽道。 小厮拿着和离书走至季惟的面前,奉了上去。 季惟拿过两份和离书,同于氏仔细地瞧了瞧,见曹默的手印便放下心来。 “希望你们日后不要后悔,之后就是来求我,我也不会再纳季梧进门的。”曹默威胁道。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 卧房中。 季蕴坐在床前,笑道:“恭喜二姐姐。” 季梧闻言喜极而泣,不禁滚下泪来。 “是啊,终于摆脱曹平川这个畜生了。”季棉由衷地笑道。 季梧拿起帕子,将泪水拭去,她感到往后的日子都有了盼头,轻声道:“如若没有你们,我都不晓得该如何撑下去,所幸苦尽甘来了。” “二姐姐,要不是此次曹平川自己作死,竟大闹膳厅,你不会这么容易同他和离。”季蕴凝思片刻道。 “是啊。”季梧若有所思道。 “我竟忘了,当时是谁叫他进府的。”季蕴蹙眉道,“当日府上虽宾客众多,但不会如此轻易就进府了。” “你言之有理,看来得查一查了。”季棉闻言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棉娘,我今日午后便要回书院了,那此事交由你彻查了。”季蕴看向季棉,轻声道。 季棉颔首道:“放心,我一定会将此人揪出来,免得继续祸害咱们家。” 这时,卧房的门被推开了,于氏走了进来。 “蕴娘,棉娘。”于氏看向她们,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同梧娘说。” 季蕴与季棉面面相觑,应了一声后便退了出去。 她们走后,卧房中便只剩下季梧与于氏两人。 “梧娘,可好些了?”于氏神情关切地询问道。 “好些了。”季梧弯起唇角,语气轻柔道,“多谢母亲。” “你是我的女儿,谈什么谢不谢的。”于氏眼眶微红,哽咽道,“看见你受苦,我简直心如刀绞,他曹平川能娶到你已是几世修来的福份,他竟敢如此糟贱你。” “母亲,都过去了,咱们不提了。”季梧苦笑道。 “先前氏顾忌着你还未同他和离,现下你与他和离,那收拾一个曹氏的旁支还不简单,我观你父亲的意思,往后是不会给曹平川活路了。”于氏笑道。 *午后,待到暑热渐散,季蕴与张氏话别后,便动身回奚亭书院。回到书院时,天色还早。 季蕴吩咐允儿先回去,自己去书铺瞧瞧曹殊。 “那娘子不要太晚。”云儿环顾四周,见没什么人,便道。 “晓得了,你放心,不会太晚的。”季蕴无奈地笑道。 云儿还是有些不放心,她一步三回头地走向书院。 季蕴眼瞧着她进去,这才转过身,朝着书铺走去。 她缓缓走至书铺的门口,在门上敲了敲,轻声问:“曹哥哥,在吗?” 曹殊正坐在桌前,他闻见季蕴的声音,便站起身来,走至门口,他含笑道:“来了进来便是。” “我这不是怕你不在吗?”季蕴跨过门槛,小声地嘟囔道。 曹殊敛起袖子,为季蕴倒茶,他问:“你这是刚从家里过来?” “是的,母亲先前唤我回去吃酒。”季蕴笑道,“我不是故意爽约的,曹哥哥,你没生气罢?” 第154章 “我怎会生气,你把我当成那种是非不分的人了吗?”曹殊将茶杯递给季蕴。 “没有没有,在我心里你一直通情达理之人。”季蕴接过去,讨好地笑了笑。 曹殊轻轻一笑,他道:“你那是没见过我不通情达理的时候,届时你就不会如此说了。” “那等我什么时候有幸碰上再说罢。”季蕴笑道,“你这几日在做甚?” “第二轮比试愈来愈近,我这几日在构思比试画的纹样。”曹殊答道。 “荷花不行吗?”季蕴蹙眉,面带疑惑地问道。 “荷花可以,但是我觉得那日所绘的纹样有所欠缺,便决定重新构思。”曹殊神色缓和,漆黑的眼眸看向季蕴,嗓音温和道。 “原是如此。”季蕴颔首道,“曹哥哥,我要告诉你一件喜事。” “哦?”曹殊问,“什么喜事?” “我二姐姐和离了。”季蕴笑道。 曹殊一愣。 “本是之前就要和离的,只因族中长辈不允,这才拖到现在。”季蕴继续道,“前几日我回府吃酒,不料曹默突然闯进来,当着客人的面大闹,经过他这么一闹,才顺利和离了。” “那要恭喜你二姐姐了,成功脱离苦海。”曹殊轻声道。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季蕴问道。 “除了恭喜,我还能说什么。”曹殊无奈道,“我虽从前与她定亲,但后来又退亲,现下已无任何的关系,你在担心什么?” “我没有担心啊。”季蕴否认道。 曹殊靠近季蕴,拉起她的双手,放到胸口前,垂眸道:“我已不是过去的曹殊,过去的人和事就让它过去,我如今心中唯你一人而已。” 季蕴脸颊微微泛红,她小声道:“我才没有担心。” “好,你没有担心,是我担心了。”曹殊抿起一丝浅笑。 “本来就是。”季蕴嘀咕道。 “咳咳······”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季蕴与曹殊立时循声望去,便见曹承不知何时过来了,正双手抱胸地注视着他们。 季蕴察觉到曹承的目光,登时将手抽出。 “青川,你何时来的?”曹殊温声道。 “就在刚刚。”曹承走了进来,目光不善地打量着曹殊与季蕴。 “天气这么炎热,你过来做甚?”曹殊挡在季蕴的身前,含笑道。 “长川叫我来问问你纹样准备得怎么样了?”曹承不满地收回目光,看向曹殊,随即问道。 “之前画了一个,不怎么满意,现下正在画呢。”曹殊笑道。 曹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像是有些疑惑问:“方才你们二人手拉着手在做甚?” “你看错了。”季蕴忙道。 “是啊,青川,你可能看错了。”曹殊微顿,他瞥了一眼季蕴,望着她笑了笑,重新看向曹承,道,“你渴不渴,要不要喝茶?” 曹殊为他倒了一杯茶水,便递了过去。 “等等。”曹承接过,刚想喝茶,却越想越不对劲,他皱眉,纳闷道,“我没看错啊,你方才分明就是和季三娘手拉着手,你侬我侬的。” 话音刚落,季蕴与曹殊皆沉默了。 “你们怎么不讲话?”曹承顿住。 第81章 定风波(一) 曹承言罢,书铺顿时安静下来。 季蕴耳后根隐隐发烫,悄悄看向一旁的曹殊,他似是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两人仅仅对视片刻,便心领神会,随即心照不宣地沉默。 曹承还蒙在鼓里,他不明所以地打量着他们,难免感到纳闷,皱眉道:“你们……” 曹殊瞥了一眼季蕴,随即走上前,他轻声道:“青川,既来了,可要去瞧瞧我方画好的纹样?” 曹承看向曹殊,他面带犹豫,心中泛起嘀咕,嘴上应道:“也好。” 季蕴趁机开口,她道:“曹哥哥,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季三娘子,怎地这么快就走了?”曹承闻言,不甘道。 “书院内还有些事,我先告辞了。”季蕴扯起嘴角道。 曹殊颔首道:“我送你。” 季蕴同他们话别之后,便步履盈盈地走至门口,曹殊则是紧随其后。 他走出书铺,站在屋檐下,低声道:“路上慢点。” “不过几步路,曹哥哥别送了。”季蕴心中涌起一股甜蜜,她回身,忍俊不禁道。 曹殊垂眸凝视着她,唇角微微弯起,赧然地应了一声。 季蕴与他对视,见他眸光清亮,似是熠着光。 “咳咳……” 曹承忽地咳嗽几声,书铺外的二人骤然清醒过来。 季蕴不自然地别过视线,遂离开了。 曹殊目送着她离去,直到她的身影瞧不见,才留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转身走进书铺,却发觉曹承神情复杂,目光带着探究地注视着自己。 “怎地了?”曹殊微顿。 曹承搁下茶杯,他已瞧出猫腻,但面上狐疑,故意道:“溪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曹殊一愣,迅速回了一句,他轻笑着否认,“我哪有什么事瞒着你。” “啧啧,不对劲。”曹承绕着曹殊走了一圈,他立即得出结论,十分肯定道,“你和季三娘不对劲。” 曹殊心中无奈,他笑道:“青川,你别多想。” “你们之间定是发生了什么。”曹承想起前些日子曹殊还是一副幽怨的模样,现下眉眼间却是春风得意。 第155章 曹殊含笑道:“好了,咱们先去内院。” “溪川,你默认了是不是?”曹承激动道。 曹殊并未回话,踱步朝着内院走去。 曹承见他避开他的问题,不肯回答,他只能颇为不甘地暂时止住,随着曹殊前往内院。 他们二人走进内院后,曹承瞧见曹殊画的纹样,便问:“荷花?” “你觉着如何?”曹殊问。 “荷花清雅,若是作为比试的纹样,似是有几分不妥。”曹承思索道。 曹殊的目光扫向曹承,若有所思地询问:“何处不妥?” “药斑布素来追求形状饱满,但仅此荷花,略显单薄。”曹承坦诚道。 “你此言有理,倘若再添上荷叶及锦鲤呢?”曹殊随即问。 “尚可。”曹承点头,“这第二轮比试的日子近在眼前,你不妨再考虑考虑。” 曹殊沉默片刻,应道:“我会考虑的。” “对了。”曹承猛地思及了什么,他目光直直地看着曹殊,不由得追问道,“溪川,你还未告知我你同季三娘究竟如何了?” 曹殊轻叹一声,无奈地勾起唇角。 季蕴回到青玉堂,云儿还略微讶然,便好奇地问道:“娘子,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 “曹二郎来寻曹哥哥,我不便打扰,便回来了。”季蕴坐下,解释道。 云儿闻言点了点头,她嘀咕道:“也好,娘子您往后也莫要去得太频繁了,叫有心人瞧见可不好。” “知道了。”季蕴笑道。 云儿自然晓得季蕴嘴上答应,实际根本未听进去,她只好道:“娘子,晚膳想吃什么,奴婢去吩咐厨房做。” “这个不急。”季蕴摇摇头,“稍后再说。” 云儿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待入了夜,暑热散去,明月当空,皎月的月辉照进庭院内。 季蕴用完晚膳在庭院中纳凉,抬头便见繁星闪烁,月色动人。 周遭虫鸣阵阵,夜风拂过,带来几分凉意。 “娘子,夜深了,该回去了。”云儿坐在一旁,慵懒地握着团扇风。 盘中的瓜果早已用尽,月色逐渐朦胧。 季蕴神思恍惚,便觉着有了几分困意,她点头道:“好,云儿,你别跟着伺候了,先回去休息罢。” 云儿颔首。 *很快便至第二轮比试的日子,天气依旧是炎热。张氏忽然唤季蕴回府,却未说明何事,季蕴只好怀着疑惑回去。 待进了清澜院,张氏坐在罗汉榻上,见季蕴回来,便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道:“蕴娘,你来了。” 季蕴行色匆匆回来,她坐下,忙问:“母亲,你唤我回来何事?” “昨日你父亲讲,余东陈家四郎到了成婚的年纪,似是有意同咱们季家结亲。”张氏开门见山道。 季蕴目光一凝,她瞬间明白张氏的意思,扯起嘴角道:“母亲,我不想那么早成婚。” “蕴娘,我不是让你现下就成婚,可同陈四郎先订下来。”张氏自然知晓季蕴脾气,不会轻易同意,她便语气缓和下来。 季蕴冷下脸来,她立即起身,坚决道:“母亲,我不会和陈四郎订亲的,书院还有事,先走了。” 说罢,季蕴便要离开。 “站住!” 张氏喊道。 季蕴停住脚步,但并未回头。 “你就这般不听话,母亲让你和陈家订亲,会害了你不成?”张氏动了气,指责道。 季蕴沉默。 “要是你弟弟还在,定不会像你这般,处处忤逆父母。”张氏道。 季蕴忍不住,猛地回身,她眼眶微红,冷笑道:“要是茂郎还在,母亲可还会在乎我?” “你……”张氏愣住,“你什么意思?” 季蕴毫不犹豫地转过头,朝外走去。 “你站住,蕴娘,你把话说清楚。”张氏急了,想要追出去,却被孙媪拉住。 “二大娘子。”孙媪道,“您就是追出去,三娘子也是听不进去,让府里的下人们瞧见,岂不是闹笑话。” 张氏神色慌张,她目光直直地看向孙媪,问:“蕴娘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怪我吗?” “不是,您误会了。”孙媪连忙安慰道。 “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不在乎她?”张氏颓然地坐下。 孙媪沉默,不知该如何回话。 “她现下满心都是曹三郎,心里可还记得我是她母亲。”张氏落下泪来,轻声道。 季蕴气冲冲地走出季宅,吩咐马夫去奚亭书院。 云儿方才站在屋外,闻见季蕴与张氏的冲突,难免心惊肉跳。 二人上了车,季蕴面无表情地倚在车窗前,云儿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待行至镇上比试的地方,云儿见季蕴未有停车的意思,便开口道:“娘子,前方便是菜市口,咱们不去瞧曹郎君比试了吗?” 季蕴摇头,她没了心思,轻声道:“曹哥哥定能胜出,先回书院罢。” 云儿闻言暗叹一声。 一路行至奚亭书院,主仆二人回了青玉堂。 季蕴神思恍惚地坐在桌案前,心中有些后悔方才将话说得太过,但又思及张氏强势做主要与陈家订亲,嘴上说着与她商量,实则早就做了她的主。 她气得胸口微微起伏着,觉着眼前的书籍不顺眼,猛然将书籍扫向地面。 第156章 云儿正要进来,瞧见这一幕,顿时感到心惊,她从未见季蕴动这么的气。 “娘子,您不愿与陈四郎订亲,谁还能逼了你去。”云儿走上前,将书籍拾起,小心翼翼道。 “你不了解母亲。”季蕴冷嗤一声,“她今日就是来知会我一声,她哪里在乎我同不同意。” 云儿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声音。 “你瞧见了,我挑衅了她,她便恼羞成怒。”季蕴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云儿轻叹一声,季蕴与张氏之间的隔阂不是一般的深,她知晓现下说什么都无用,便沉默下来。 不觉间,已至午时。 季蕴午膳自然用不下去,她将云儿赶了出去,则是自己一人待在书房中。 云儿心中担忧,但现下季蕴想一个人静静,她只能暗自干着急。 “叩叩叩”。 这时,青玉堂的门口处传来敲门声。 云儿走至院门口,她打开门便见曹殊正站在檐下,神色似是担忧。 “曹郎君……”云儿犹如见了救星一般,她欣喜道。 “蕴娘呢?”曹殊看向云儿,朝她微微一笑。 “娘子在书房。”云儿叹道。 曹殊察觉出云儿的情绪,他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轻声询问:“发生何事了?” 云儿欲言又止,她摇了摇头,道:“奴婢带您去书院罢。” 曹殊见云儿不说,他蹙紧眉头,面色变得凝重,随着云儿朝着书房走去。 二人踱步至书房门口,云儿先行离开。 曹殊站在书房门口,犹豫片刻,在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 “云儿,我说了我想静静。”季蕴不耐道。 “是我。”曹殊嗓音温和。 书房内安静一瞬,随后传来脚步声。 季蕴打开房门,便与曹殊四目相对,她怔了怔,强颜欢笑道:“曹哥哥,你怎地来了?” 第82章 定风波(二) 季蕴推开门,她见到来人,似是感到有些意外。 来人眉目温润柔和,着青色的衣袍,身姿宛如修竹。 她喃喃道:“曹哥哥。” 曹殊眼眸温和,他注视着季蕴,发觉她眼眶微红,便轻声道:“蕴娘,你怎地了?” “没什么。”季蕴闻言摇头,她勉强地笑道,“曹哥哥,你先进来。” 曹殊眼底闪过一丝担忧,他点头,随着她走进书房中。 季蕴平复自己的情绪,她缓缓走至茶几前,拢住衣袖为曹殊倒了一杯茶水。 她酝酿好语言,转身便见曹殊还站着,忙道:“你先坐。” 曹殊听话地坐下,他的目光一直在季蕴的身上。 季蕴将茶杯递给曹殊,随后在曹殊的身旁坐了下来,弯唇道:“曹哥哥吃茶。” 她敛眸,暗自寻思曹殊今日第二轮比试,她先前答应他前去观赛,不料却食言了,也不知当时场上是和光景。 思及此处,季蕴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愧疚。 “蕴娘。”曹殊轻声唤道。 季蕴登时回过神,看向曹殊,她面带歉意道:“对不起,曹哥哥,你今日比试我未能前去,不知比试如何?” “你不用道歉。”曹殊并未计较,他轻声道,“你放心,比试晋级了。” 季蕴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蹙眉,小心翼翼地问道:“蕴娘,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何事了吗?” 季蕴顿了顿,她下意识地别过视线,否认道:“没,没有。” “蕴娘。”曹殊见季蕴不肯敞开心扉,他心底泛出酸涩,轻叹道,“你总是喜欢把事情憋在心里,不愿往外说。” 季蕴神色黯然,不知该说什么。 “蕴娘,你可以相信我。”曹殊漆黑的眼眸盯着季蕴,他的眼中带着期待之意。 “曹哥哥,我……”季蕴察觉到曹殊炙热的目光,她眸光闪烁着。 曹殊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话,良久,他的眼神愈来愈落寞,他苦笑道:“是我唐突了,你不愿说那便不说了。” “不是的,曹哥哥。”季蕴急忙出声。 曹殊眸光水润,盈盈地朝季蕴望了过来,她登时心颤了一下。 “曹哥哥……”季蕴咬唇,欲言又止道,“我不过是同母亲吵了一架,心中难受罢了,你别多想。” “当真?”曹殊半信半疑地瞧着她。 “当真。”季蕴吞吞吐吐道,“你也晓得,我一向同母亲不太亲近,今日因府里一些琐事吵了一架,没什么的。” 曹殊打量着季蕴的神色,他垂眸,并未拆穿她,便伸出修长的手握住她的手。 季蕴回握住他的手,她抬头,看向他清朗的眉眼,慢慢凑过去,抱住了他。 曹殊环住她,低头注视着她,心中变得柔软。 季蕴靠在他的胸膛前,小声道:“曹哥哥,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当然。”曹殊不假思索道。 “如若,我是说如若……”季蕴纠结片刻。 “如若什么?”曹殊耐心地问道。 “如若有人阻止我们在一起怎么办?”季蕴迟疑道。 曹殊闻言心中猜测出几分,他的面色变得凝重,随即松开了季蕴。 “你母亲知晓我们的事了?”他问。 “没有,我就是问一下。”季蕴扯起嘴角道,“咱们会像话本里写得那样私奔吗?” 曹殊哭笑不得,他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无奈道:“你这是在想什么呢,我哪里舍得带你私奔。” 第157章 “我就是说如若。”季蕴有些窘迫,连忙解释道。 “私奔是不入流之人才做的事,倘若真的有人阻止我们,我一定会竭尽所能说服那人,叫她同意。”曹殊凝视着她,他的神色愈发郑重。 “好罢。”季蕴嘟囔道。 曹殊重新抱住她,他唇角泛出笑意,暗道来日他要明媒正娶,将季蕴娶进门,定不会委屈了她。 “曹哥哥,你热不热?”季蕴感受到曹殊的体温,略感不适地扭动了身体。 曹殊松开她,眉目含笑道:“我倒是不热,只怕是有人嫌我抱着她了。” “我才没有。”季蕴眨了眨眼睛,昧着良心道。 “那再抱抱。”曹殊作势又要抱她。 季蕴急忙躲避,拒绝道:“我不要。” “还说不是嫌弃我?”曹殊无奈地叹道。 季蕴闻见他的话,便又凑过去,下一瞬被人抱了个满怀。 “你骗我。”她忍不住拍打了一下他的背,羞恼道。 曹殊收紧手臂,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处,语气带着笑意道:“再抱一会罢。” 季蕴反抗无果,只好任着他抱着。 午后的书院颇为安静,树影横斜,仿若这世间只有他们二人。 因比试的事宜,曹殊便要暂且离开。 二人站在青玉堂的门内,季蕴不舍地握着他的手,她嘀咕道:“曹哥哥,我真不想你走。” “我也不想,等我回来。”曹殊的声音温柔清澈。 这话倒像是寻常的夫妻一般,季蕴感到有些恍惚。 曹殊见季蕴不说话,便以为她不高兴,低声哄道:“我晚些再来寻你,可好?” 季蕴抬头,她看着曹殊,点了点头。 曹殊离开后,季蕴心不在焉地转过身,朝着书房走去。 “娘子,曹郎君走了?”云儿见季蕴回来,便问道。 季蕴点头。 “娘子,您未用午膳,现下可要吃些果子?”云儿神情关切地询问。 “是有些饿了。”季蕴心情好了不少,她笑道。 云儿见状放下心来,笑着去准备果子了。 待果子备好,她笑呵呵地便要给季蕴送去,却不想孙老媪过来了。 云儿忐忑不安地打开门。 “你别担心。”孙老媪瞧出云儿的不安,她忙道,“我不是来打搅三娘子的,我问你,三娘子现下如何了?” 云儿送了一口气,她回头瞧了一眼,低声道:“头先回来心情是不大好,方才我去瞧,已经好了不少了。” “唉。”孙老媪长叹一声,“二大娘子本是好意,谁料三娘子如此抗拒。” 云儿沉默。 孙老媪喋喋不休道:“三娘子自江宁回来,便与二大娘子生分了,为人父母的,不就是希望子女婚事顺遂,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吗,二大娘子能害了她不成?” “孙媪……”云儿开口。 “云儿,你三娘子的贴身女使,平日跟在她的身边,也多规劝规劝她。”孙老媪继续道。 “孙媪!”云儿打断道,“三娘子已经因此事不高兴了,奴婢再凑到她面前提及此事,这不是成心惹她不快吗?” “你……”孙老媪愣了愣。 “您要是没有旁的话,奴婢先进去了,三娘子还等我奴婢给她送果子呢。”云儿面无表情道。 “你这贱丫头。”孙老媪气急,斥道,“我好心好意地劝,你怎地还不领情?你可别忘了,是谁让你伺候三娘子的!” “奴婢现下是三娘子的女使,只听三娘子的话。”云儿冷着脸道,“孙媪,您请回罢。” “你……”孙老媪指着云儿,一时说不出话。 云儿毫不犹豫地将院门关上。 门‘砰’地关上,孙老媪吃了个闭门羹,她的脸上不大好看,暗自骂了云儿几句,颇为不甘地走出书院。 云儿端着果子走进书房中,便见季蕴坐在桌案前。 “娘子,果子来了。”云儿走过去,笑道。 “怎地要这么久?”季蕴疑惑地问道。 云儿没准备瞒着,遂将方才孙老媪来过的事和盘托出。 “她这番话到底是她的心里话,还是母亲的心里话?”季蕴突然问。 “奴婢也不知。”云儿摇头。 “没事,你去沏壶茶来。”季蕴拿起果子,尝了一口。 云儿神情担忧地看着季蕴。 季蕴转头,见云儿还站在原地,莫名道:“怎地了?” “娘子,您不生气啊。”云儿小心地开口道。 “生气有何用。”季蕴泄气般地摇摇头,她扯起嘴角道,“你先去沏茶,我渴了。” “是。”云儿应了一声,随后便走了出去。 云儿走后,季蕴的神情渐渐凝固,她搁下手中的果子,心中开始迷茫起来。 *季蕴这些时日都未回季宅,母女二人似乎互相在较着劲,也愈发剑拔弩张起来。天气炎热,除却上课,季蕴不愿出门,一人躲在书房中。 云儿知晓季蕴心中烦闷,做事更加小心起来,生怕惹得季蕴不高兴。 “娘子,可要吃冰酥酪?”云儿讨好地笑道。 “不吃。”季蕴躺在竹榻上,摇了摇头。 云儿继续问:“那娘子可有想吃的东西?” “没有。”季蕴心不在焉道。 云儿失望地止住话,暗自叹了一声。 第158章 “怎地不讲话了?”季蕴转头,看向云儿。 “您心情不好,奴婢怕说错话。”云儿难为情地笑道。 季蕴起身,无奈道:“我是心情不好,但我不会去怪无辜之人。” “奴婢明白了。”云儿忙不迭点头。 季蕴瞥了云儿一眼,问:“孙媪这些日子没来寻你?” “未曾。”云儿摇头,“许是那日将她得罪了,她现下定是记恨着奴婢呢。” “不必管她。”季蕴道。 “有娘子在,奴婢自然是不怕的。”云儿笑道。 第83章 定风波(三) 季蕴瞥了云儿一眼,笑道:“贫嘴。” “奴婢说得可都是真心话。”云儿见她笑了,便也安下心来,神色颇为认真道,“虽说当初是二大娘子遣了奴婢来侍奉,但孰是孰非还是明白的,娘子待奴婢好,奴婢若是有二心,又如何对得起您呢?” 季蕴听完云儿的一番肺腑之言,一时之间很是感动,心中登时涌起一股暖流。 她伸手握住云儿的手,一字一句道:“好云儿,不必多说,我自然是信你的。” “有您这句话,奴婢再没什么怕的了。”云儿不禁眼眶微湿,哽咽道。 季蕴抬起纤细的手,温柔地将云儿脸颊上的泪水拭去,轻声道:“都多大了还这般,让人笑话。” “要笑话就笑话去,奴婢也只在您面前哭。”云儿听出她的调侃之意,小声道。 季蕴闻言敛眸,笑道:“好了,近来天气闷热,想必你也累了,我现下无需你伺候,若是无事的话你早点去歇息,养精蓄锐才是,未来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 “您实在不必担忧。”云儿宽慰道。 “该来的总会来的,如今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罢了。”季蕴揶揄道。 云儿思来想去,她看向季蕴,轻声道:“奴婢会陪着您的。” “好。”季蕴点头,“听话,去歇息罢。” “娘子如此体恤,奴婢岂敢有不应之理?”云儿笑道。 主仆二人交谈片刻,云儿遂起身离去,她走出卧房,转身时轻轻地将房门带上。 疏窗外的青天万里无云,碧绿的芭蕉叶映衬在纱窗上。 云儿走后,卧房内静悄悄的,仿佛针落可闻。 季蕴翻看着手中的闲书,她的心中有些不畅快,遂阖上书,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她一时觉着心中烦闷,一时觉着百无聊赖,突然想起小厨房中存放着先前吴老送来的佳酿,便想去拿了来喝。 思及云儿既然去歇息了,大热天的没道理再去寻她,季蕴便站起身来,独自走至小厨房,在柜中寻到一坛佳酿。 季蕴拿着酒回到卧房里,她将酒坛打开后,顿时一股浓厚的酒香飘了出来,萦绕在周遭。 她倒入酒杯中,初尝了一口,便觉着口腔中香醇四溢,低头毫不犹豫地整杯饮尽。 不出片刻,季蕴清淡的眉眼间已有了几分醉意,她的脸庞微微泛红,目光直瞪瞪地注视杯中的酒。 她扯起嘴角,眼底闪过一丝涩意。 人生在世,有哪个能肆意快活的呢? 季蕴举杯饮了一口,待她放下酒杯,低头细细思之,暗忖道,凭他是谁,再无所不能,又有哪个能轻易免俗? 无非是你裹挟着我,他不绕过他,最终都不得不妥协。 不知为何,她倏然想起远在江宁的秦观止,他的才学曾名震东京,又为何义无反顾地辞官回乡?其中自然是有难言之隐,在外人看来,是先生大义,境界超脱俗尘,可既身在这世间,哪里如何就能摆脱尘世间的一切? 季蕴想起他曾经的谆谆教诲,如今看来,都是不无道理的。 师父,难道弟子一直都错怪了您? 季蕴拿起酒杯,抬头一口饮尽。 可惜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此时她想明白了,心中的烦闷也散去不少。 季蕴已经醉了,眼神迷离地站起身,头有些发昏,便按着额头,摇摇晃晃地走至窗边的竹榻旁,躺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清幽的庭院中蝉虫嘶鸣,偶尔一阵暖风吹来,芭蕉叶慵懒地摇曳。 季蕴蜷缩在竹榻上,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着,白净的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今日大醉一场,所谓人有所思,所思之人如梦来,现下她似是陷入了梦中。 “蕴娘。” 不知是谁唤了她一声。 车舆正在缓缓地前行,经过了一处繁华热闹的街道,时不时传来商贩的吆喝声。 今日是余中曹老太爷过寿,季家阖府前去贺寿。 如今曹家圣眷佑荣,正是风头无两,不仅染坊掌握着崇州的命脉,家主曹松已官至崇州知州,而此次曹老太爷过寿,崇州各家权贵看中曹松的面子,自然是纷纷赶来。 季梧放下竹帘,转头去瞧季蕴,却发觉她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便出言喊了一声。 “蕴娘,你怎地了?”季梧神色关切地注视着季蕴,继续询问。 季蕴立时回过神,她先是摇头,随即勉强地笑道:“没想什么,就是有些怕。” “别怕,有我在呢。”季梧安慰道。 季蕴点头,弯起唇角。 “你也该出来走走了,总是被婶母拘在家中也不好。”季梧笑道。 季茂因昨日嬉耍玩闹着了风寒,遂张氏今日抽不开身,一是关心则乱,二是实在不放心丫鬟们伺候,虽说风寒不严重,但张氏必得亲力亲为,便也不来曹家了。 第159章 季蕴颔首,她小声道:“多亏有大姐姐,不然今日母亲定不让我出门,说我去别人家,也是给家中丢脸。” 季梧抽回目光,没有回话。 毕竟张氏是季蕴的母亲,是她的婶母,当着季蕴的面,她自然是不好说的。 若是真心疼爱一人,并非一朝一夕而就,遂这些年,在季梧看来,张氏是真的不疼季蕴,一心只有季茂。 实话总是伤人心,不如不说。 “不必谢我,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出门,你习惯便也就好了。”季梧满眼都是怜惜,她嗓音柔和道。 季蕴抿起一丝笑,点了点头。 车舆行驶一段路程,季家众人来到曹宅,知州曹松竟亲自来迎。 曹松生得清俊儒雅,一身圆领袍衬得他风度翩翩,他笑道:“贤弟,你终于来了,可叫我好等。” “知州大人客气了,我等布衣岂敢劳您亲自来?”季惟一脸惶恐,急忙作揖道。 “贤弟这话就是见外了,今日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曹松温和地笑道。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便知曹季两家的关系实在是不一般,曹松一番话是给足了季家面子,前些日子传出两家要联姻的传闻,想必是板上钉钉了。 季蕴在季梧后面下了车,拜见过曹松。 “仁兄,怎地不见您家三公子呢?”季惟打量四周,他未见到曹殊的身影,神情好奇地问道。 季梧闻言悄悄抬起头,果真是没有瞧见曹殊,顿时有些失落。 “回季老爷的话,三郎君今晨被老太爷叫过去了。”曹松身旁的小厮刘生回答道。 “原来如此。”季惟摸了摸胡须。 “家父向来痴迷药斑布,家中三个犬子,唯有老二不上心,另外两个如今都得了家父的真传了。”曹松眼中闪过一丝骄傲,笑道。 季惟有些意外,出言夸赞曹松教导有方。 曹松点头,笑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贤弟先携家眷先进去上座罢。” 言罢,小厮引着季家众人走进曹宅。 季蕴跟在季梧的身后,她好奇地打量着曹家的一草一木,感到格外新奇。 一旁的季棉瞧见这一幕,撇嘴道:“当真是没见过世面的。” “说什么呢?”季梧低声训斥道。 “你管我。”季棉没好气道。 “大姐姐,我没事。”季蕴实在不想她们姐妹二人为她争吵,急忙小声道。 季梧闻言作罢,季棉则是翻了一个白眼。 前方的于氏回头瞪着季蕴,冷声道:“嘀嘀咕咕什么呢,既出来了,就得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你自己丢了脸便罢了,可别拉着家里所有人都丢了脸。” “母亲,您这话严重了。”季梧觉着不妥,劝道。 季蕴被训得低头,她摩挲着手中的帕子,眼眶微微泛红。 于氏抽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季梧停下,她回头瞧了一眼季蕴。 于氏发觉季梧没有跟过来,低头唤了一声。 季梧神情颇为担忧地注视着季蕴,闻见于氏的话,只好跟了过去。 季蕴抬起头,挤出一丝笑来。 小厮引着季家众人来至前厅,待一一坐下来,便吩咐女使们上些茶水点心,随即离去。 期间崇州通判陈密致的夫人周氏见过众人之后,便热情地同于氏聊了起来。 “好姐姐,这便是梧娘?”周氏的目光扫向于氏身旁的季梧,笑道。 “正是呢。”于氏笑道。 “当真生得不错,方才见她说话,倒是个温婉娴静的好孩子。”周氏拉起于氏的手拍了拍,夸赞道,“曹家有福了。” 季梧顿时羞红了脸,耳后根隐隐发烫。 季蕴乖乖地坐着,啜了一口茶水。 于氏同周氏交谈片刻,周氏突然瞥见季梧身旁的季蕴,好奇道:“那个丫头是?” “是我家二房的女儿,名叫蕴娘。”于氏面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介绍道,“来,蕴娘,见过周伯母。” 季蕴闻言站起身,向周氏行礼,小声道:“周伯母安好。” “快坐。”周氏颔首道。 季蕴坐了回去,她察觉到周氏打量的目光,一时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 周氏笑道:“这孩子有些怕生呢。” “是呢,没怎么出来过,今日正巧是老太爷的寿辰,所以特地带出来见见世面。”于氏笑道。 “你这伯母倒做得好。”周氏道。 “做得再好,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于氏吃了一口茶。 周氏早有耳闻,季家二房的女儿不受宠,就是亲生母亲张氏也不大喜欢这个女儿,如今亲眼目睹,看来竟是真的。 想到这里,周氏看向季蕴的眼神愈发怜悯起来。 第84章 定风波(四) 季蕴察觉到周氏打量的目光,心有不安地低下头,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 “做长辈的,万事便要一碗水端平,家宅方能安宁。”于氏瞧着周氏面带怜悯之色,她将茶杯搁在身旁的桌几上,笑意盈盈道。 话音方落,周氏闻言收回目光,笑着夸赞道:“娘子当真贤德。” 此话对于氏颇为受用,她的脸色稍加缓和。 季蕴悄悄抬起头,便发觉周氏移开视线,同于氏聊了起来,她登时松了一口气。 不出片刻,曹家已是宾客盈门,由小厮门引着入内,纷纷在前厅叙起旧来,热闹非凡。 第160章 季家众人见过宾客后,再次落座。 周氏环顾四周,思及在厅中坐了半晌还未见过季蕴的目光,不禁感到奇怪,遂提了一句:“对了,怎地不见张姐姐?” “怪我,我竟忘了同你讲。”于氏略微懊恼,她神情担忧地叹了一声。 周氏见她叹息,急忙询问。 “我那妯娌本是要来的,谁承想今日早起那一阵茂郎突然不舒服,她也是关心则乱,故托我向曹家致歉。”于氏蹙眉道。 “怎会如此……”周氏脸色微变,随即神色关切道,“可有大碍?” “郎中来瞧过,有些发热,你晓得孩子还小难免贪玩,正巧昨日出门,想来是吹了风所致。”于氏轻声道。 周氏点头,她瞥了一眼季蕴,压低嗓音道:“听说那孩子生下来身子一直不大好,其中可是有什么缘故?” “茂郎只是身子弱了些,平日里细心照顾就是了,今日如此,许是丫鬟婆子疏忽了。”于氏淡淡道。 周氏碍于厅中人多,便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同曹家的亲眷叙旧去了。 季蕴浑身不自在地坐着,她掀起眼帘,便见厅中大都是从未见过的权贵家眷以及曹家亲眷。 “蕴娘,你怎地了?”季梧看向她,她关心地问。 季蕴摇头。 “想来你是第一次来,不适应也是有的。”季梧语气轻柔道。 “我没事,大姐姐别担心。”季蕴抿起一丝微笑,小声道。 季梧瞧着她勉强的笑容,便转头对着于氏笑道:“母亲,我可否带着妹妹们去园中逛逛?” “好端端去逛园子做甚?”于氏问。 “母亲。”季梧明亮的双眸看着于氏。 于氏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并不赞同,她低声道:“今日宾客众多,安心坐着便是。” 季梧见于氏不同意,她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只好作罢。 “母亲,咱们还要在此处坐多久?”季棉坐在于氏的身旁,有些不满道,“我都快闷死了,不如和姐妹们出去逛逛罢。” 于氏挨不住季棉的撒娇,她无奈一笑道:“你就晓得玩,答应你,我去寻个女使给你们带路。” “多谢母亲,您最好了。”季棉得偿所愿,欣喜道。 “贫嘴。”于氏满脸宠溺道。 于氏说罢,便在厅中寻了一位身穿青色窄袖短衫的女使,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后道:“劳烦了。” “不劳烦,您不必客气。”女使摇头,笑道。 季棉站起身,她想要拉着季梧一同出去,然而下一瞬却被于氏阻止。 “母亲?”季梧还未起身,她神色不解地问。 “让她们两个丫头出去,梧娘,你稍后随我去拜见曹家亲眷。”于氏瞥了季梧一眼,笑着吩咐道。 季梧目光微动,她犹豫片刻,随即看向季蕴,笑道:“蕴娘,你和棉娘一同去罢,我就不去了。” 季蕴迟疑地站起身,在季梧的目光下,随着季棉走出前厅。 姐妹二人跟在女使的身后,她们绕过假山石,走至弯弯绕绕的游廊,清风徐来,竹帘轻轻晃动。 曹宅修葺得十分气派,宅内实在宽阔,便见白墙黛瓦的围墙犹如波浪一般连绵不绝,花窗雕刻精致,透过花窗,瞧见的却是另外一番风景,其中竹林密布,一道曲径蜿蜒,瞧不清尽头。 女使带着她们来至花园,离前厅虽不远,但也需走一段路。 “两位娘子,到了。”女使微笑道,“等娘子们逛够了,奴婢再带你们回去。” 园中春光正好,虬曲多姿的枝头缀满玉兰花,幽香浮动。 “多谢。”季蕴打量着满园春色,轻声道。 “何必客气。”女使笑道。 季棉看不惯季蕴,她轻哼一声,并不与季蕴说话。 季蕴闻声看向季棉,并不与她计较,只是跟在她的身后,慢慢地在园中闲逛。 黄莺在枝头啼叫,婉转动听,前方坐落着四角凉亭,待走近一瞧才发觉凉亭旁凿有一方池子,岸边杨柳依依,荡漾在池水中。 姐妹二人倚靠在栏杆上,便见池水清澈见底,其中几条锦鲤嬉戏,好不快活。 季蕴瞧着不由得心生欢喜,遂细细打量着,忍不住弯起唇角。 女使瞧着季蕴对锦鲤感兴趣,她走过来,笑道:“娘子有所不知,这锦鲤是三郎君特地养的,平日闲暇时便亲自来喂养。” “原来如此。”季蕴点头。 季棉垂眸,她见不得季蕴这副虚假的模样,顿时心生一计,遂走至女使的身旁,笑道:“姑娘,不知贵府的净室在何处?” “娘子要更衣?”女使问。 季棉面露难色,忙不迭点头。 “既如此,娘子快随奴婢来。”女使颔首道。 季棉凑到季蕴的身旁,她似是有些难为情,故意小声道:“三姐姐,我去去就来。” “好。”季蕴没有多想,点头道。 言罢,季棉跟着女使前往净室,她悄悄回头瞥了季蕴一眼,露出得逞的笑容。 季蕴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她踱步至凉亭中坐下歇息。 女使带着季棉绕过长长的游廊,待走了一段路程,终于来到净室。 “劳烦姑娘了。”季棉面带笑意道。 她穿过月洞门,慢慢地走进净室中,女使则是站在假山旁,耐心等候着。 不出片刻,季棉走了出来。 第161章 女使见她出来,便要带她回园子,谁知季棉突然拽住她,神色正常道:“咱们先不回园子了。” 女使愣住,忙道:“那位娘子还在园中呢。” “我方才同三姐姐说过了,叫她先回去了。”季棉面不改色道。 “可是……”女使略微迟疑。 “你别担心,她同我说识得回去的路。”季棉拉住女使,笑道,“来,咱们先回去。” 女使犹豫片刻,她见季棉如此说,便不好再说什么,引着季棉先行回前厅。 日光和煦,园中颇为清静。 季蕴独自坐在凉亭中等候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季棉和女使回来的身影,难免开始焦急起来。 她不安地站起身来,走出凉亭观望着。 等候片刻,却还不见人影。 季蕴眉头微蹙,她心中涌起一股恐慌的情绪,倏然想起季棉离去前的笑容。 难道季棉是故意的? 季蕴知晓时辰不早,她胡乱猜测着季棉的用意,顿时心生悔意。 若是自己迟迟不回去,该如何是好? 她打量着四周,回想起来时候的路,决定自己回去。 于是,季蕴尝试着走出园子,她匆匆地走至游廊上,可眼前的游廊弯弯绕绕,她立时有些迷糊,不知该如何向前走。 她忐忑不安地走着,待看到假山石时,眼前一亮。 好在终于走出来了,季蕴整个人松懈了下来。 她继续向前走,令人奇怪的是,她越走越冷清,面前的房屋她在来的时候从未见过。 季蕴迅速反应过来,她似是迷路了。 “有人吗?”她不敢大声喊。 周遭一片清幽,没有人回应她。 季蕴突然瞧见前方的院落大门敞开着,便急忙走过去,抬起头便见上方的匾额提着染院二字。 “请问有人吗?”她站在院落前,问道。 季蕴鼓起勇气,她迈上层层的台阶,缓缓地走到门前,朝里看去。 门前瞧不清什么,院子里静悄悄的。 难道没有人吗? 她这样想着,神色变得失望起来,遂准备离开此处。 这时,院子里头似乎传来一阵脚步声。 季蕴停下脚步,她折返走到门前,踌躇着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她走过门厅,来到院落里,看清眼前的景象立即就愣住了。 院子中场地宽阔,搭建着一排排高高的竹竿,上面挂满了靛蓝色的布料,显得庄严又粘稠。 季蕴心中震撼无比,她知晓曹家子弟绘制药斑布,但却从未见过未完成的药斑布。 她一时也忘记了自己的来意,穿梭在药斑布之间,欣赏着布料上的纹样,且大都是已经印了纹样的,需要日光暴晒。 周遭尽是蓝白相间的药斑布,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蓝草的味道。 “你是谁?”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呵斥声。 季蕴循声回头,见到来人。 来人是一位年轻的郎君,生得五官端正,身着素袍,正怒视着自己。 “我……” “哪里来的野丫头,竟然敢擅闯染院?” 季蕴刚想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他怒气冲冲地走到季蕴的面前,没有好气地质问道:“说话啊,哑巴吗?” “抱歉,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季蕴嘴唇翕动,解释道。 “快快出去。”他的目光上下扫过季蕴,冷声道。 话说完,他就转过身去,想要离开。 “等等,请问……”季蕴见他离开,便急忙追过去,想要问路。 他恼怒地回头,不经意间抬起手,却未料到她就在他的身后,手自然就碰到她的肩。 季蕴唬了一跳,脚下虚浮地向后倒去。 他大惊失色,愣在原地。 就在季蕴以为自己要摔下去的时候,下一瞬却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陌生的臂弯稳稳地托住了她。 头顶响起一道清润的嗓音。 “二哥,你在做甚?” 曹承听见这声逼问,他脸色一僵,悻悻道:“我没想推倒她,是她自己站在我身后,我没看见。” 季蕴抬头,慌乱间瞥见了他鼻梁上的那颗黑痣。 第85章 定风波(五) 迷糊之间,季蕴睁开双眼,眼前竟缓缓出现曹殊温润的眉眼,高挺鼻梁上的黑痣尤为醒目。 她神思恍惚,便以为自己仍身在梦中。 “你醒了。”曹殊坐在竹榻旁,他垂眸温和地注视着她。 季蕴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瞧,略微迷茫地点了点头。 “你先前饮了酒,现下可有哪里不舒服?”他面色担忧,温声道。 曹殊来时已是午后,从云儿口中得知季蕴醉酒,已然在疏窗前睡去,便在竹榻前坐下,静静地凝视着她。 季蕴眉头紧蹙,睡得并不安稳,似是陷入梦魇中。 曹殊见状立时起身,他在罗汉塌上寻了条薄毯替她盖上,随后便守在她的身旁,直到她醒来。 季蕴闻言逐渐清醒过来,方才不过是大梦一场,眼前之人才是曹殊。 她登时坐起身来,毫不犹豫地伸手环住了他。 曹殊始料未及,他先是微微一怔,感到有些意外,随即敛起眸子,眼清亮的眼眸溢出点点的笑意,任由她抱着。 “曹哥哥。”季蕴低声道。 第162章 “嗯。”他应了一声。 季蕴闻见他的声音,她倏然涌起一股恐慌,便下意识地抱紧了他,轻声道:“曹哥哥。” “我在。”曹殊瞥了她一眼,他察觉到她在发抖,遂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 她靠在他的肩上,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曹哥哥,我做了一个噩梦。”季蕴小声道。 “梦都是假的,你别怕。”曹殊眉心微动,语气轻柔道。 “不是假的。”季蕴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我梦见许多人了,梦中的一切都像是从前发生过的一样。” 曹殊微顿,轻声问:“可以同我讲讲吗?” 季蕴从他的怀中挣脱,低头将梦中发生的事告知于他,其中琐碎的细节在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忘却。 曹殊耐心听完,他看着她茫然的神情,嗓音温和道:“噩梦大都是心中惊惧之事,忘记许是好事。” “曹哥哥,我好像梦见你了。”季蕴猛地抬头,忙道。 曹殊注视着她,神色缓和无比。 “你在染坊里。”季蕴蹙眉,她低头抿唇,踌躇片刻道,“对了,还有曹二郎,竹竿上的药斑布,还在滴着水。” “然后呢?”曹殊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身上。 曹殊依稀记得,从前曹老太爷过寿,季蕴迷了路闯进染坊里,被曹承发觉以为她是新来的女使,便有心为难。 那日晨时,曹老太爷唤了他过去。 年幼的曹殊站在染缸旁,不解道:“祖父,今日是您寿辰,父亲不是叫您先去厅中坐着?” “不去。”曹老太爷一口回绝。 曹殊见曹老太爷一心在药斑布上,遂不再多言。 这时,院中传来一阵嘈杂声。 “三郎,你去瞧瞧外头发生何事了?”曹老太爷不喜有人打扰,他有些头疼道。 曹殊颔首,踱步至院子里,绕过一排一排挂着的药斑布,终于远远地瞧见了曹承,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小丫头,年岁不大,瞧着倒是有些眼熟,似在何处见过。 他走了过去,快走近时,谁知曹承忽然激动起来,竟将她推倒了。 曹殊一惊,急忙过去接住了她。 他低头,她慌乱无措的小脸就这般撞入他的眼帘,他看清她的模样时,怔怔道,“是你。” 曹殊回过神来,他掀起眼帘,目光扫向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没了。”季蕴摇头,语气迟疑道,“之后我就醒过来了。” “既如此,那就不要想了。”曹殊神色关切地询问,“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你别担心。”季蕴轻声道。 曹殊打量着她的脸色,见她的确没有大碍,便松了一口气,低声问:“蕴娘,你若是有心事,不要藏在心中,可以同我讲。” 季蕴不知为何心虚起来,她眼睫下垂,眸光闪了闪。 他见她沉默,继续问:“为何饮酒?” “没什么。”季蕴不敢抬头。 曹殊直视着她,良久,他抿起一丝微笑,淡淡道:“蕴娘,你既不愿说,我不会逼你。” “曹哥哥。”季蕴抬头,她急忙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艰涩道。 二人四目相对,他目光平静,而她触及到他漆黑的眼眸,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季蕴紧紧地抓着他衣袖,思虑片刻后,慢慢道:“曹哥哥,真的没什么,先前同母亲吵了几句嘴,你也晓得,我和她的感情一向不大好,此事与你无关,没必要讲给你听,白白叫你担心。” 曹殊叹道:“你的事,怎会与我无关?” “母女之间闹别扭再正常不过了,过几日就好了,你别担心了。”季蕴轻笑着说。 对于张氏,曹殊自然是不便多言,便只好出声安慰几句。 “饮酒伤身,往后切莫再如此了。”他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并不赞许她,神情凝重道。 “好。”季蕴不想令曹殊在比试关键时刻分神担心自己,她弯起唇角,语气轻松道。 言罢,她伸出纤细的手,握住曹殊的手。 曹殊回握住她的手,眸底泛出柔色。 “曹哥哥,最后一轮比试再即,此次比试对你、对曹家来说至关重要,你不要担心我,我没事的。”季蕴抬眼,神色认真道。 曹殊闻言摇头,他的心底变得柔软起来,唇角噙起笑意,一字一句道:“比试固然重要,但对我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 季蕴澄澈的双眸犹如秋水一般,她眸光流动,忍不住再次抱住了他。 曹殊伸手环住她纤弱的腰,低声道:“蕴娘,要是没有你,我是真不知晓该怎么办了。” “就算没有我,我信你同样能振作起来。”她的头靠在他的胸膛前,轻声道。 “这种话,往后可以不要再说了吗?”曹殊的双眸骤然一深,皱眉道。 “什么话?”季蕴微怔。 “就算没有你这样的话。”他道。 “为何?” “蕴娘,我听了心里不舒服。”曹殊神色无奈道。 季蕴松开他,清澈的双眸打量着他。 曹殊立即握住她的手腕,重新将她拉进他的怀里,他面色羞赧道:“你这般盯着我瞧,我会不好意思的。” “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曹哥哥害羞了。”季蕴抬起眼眸,她忍俊不禁,调侃道。 曹殊面色泛起淡淡的红晕,迅速蔓延至耳后根,他垂下眼眸,朝季蕴看了过去,漆黑的眼眸闪烁着一丝无措的羞涩。 第163章 季蕴颇为好奇地盯着他,也不再笑话他了,笑着问道:“对了,曹哥哥,你今日来寻我做甚?” “近来我在构思终试的纹样,正巧今日画好样稿,便想邀你去观赏,同我分析有何处不足。”曹殊低声解释道。 季蕴闻言登时抬头,她面带懊恼道:“那我岂不是耽搁了?” “不耽搁。”曹殊摇头,温声道。 “现下什么时辰了?”她担忧道。 “不急,天色尚早。”曹殊垂眸凝视着她,眉目含笑道。 季蕴闻言松了一口气,她忙道:“趁天色不晚,咱们现下便去罢。” “你饮了酒,我担心你不舒服,要不择日再来?”曹殊蹙眉,思忖道。 “曹哥哥,我没那么脆弱。”季蕴笑道。 曹殊见她坚持,只好无奈一笑道:“既如此,早去早回,你今日需得早点歇息才是。” “好。”季蕴弯了弯眼睛,颔首道。 二人交谈片刻,曹殊去堂中等候,季蕴则是唤了云儿进来。 待她洗漱好,换了一件褙子,便走出卧房。 “娘子,早点回来。”云儿满脸担心道。 “你放心。”季蕴笑道。 “谁叫您瞒着奴婢偷偷吃酒,奴婢怎么可能放心呢?”云儿不满地嘀咕道。 “那你一同跟去,可好?”季蕴停下,她瞥了云儿一眼,笑道。 “才不。”云儿忙不迭摇头,她捂嘴偷笑道,“娘子快去,曹郎君还在外头等着。” “好啊,坏丫头。”季蕴笑道,“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编排我呢。” “哪有。”云儿一副被冤枉的模样,委屈道。 季蕴懒得同云儿争辩,她走至堂中,抬头看向曹殊,轻声道:“曹哥哥,久等了。” 曹殊闻言转身,莞尔一笑。 云儿将他们送到院门口,便回去了。 二人走过花瓶门,肩并肩地走在修篁林中,午后的日光透过竹叶落在曹殊的面庞上,如同鎏金一般。 曹殊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过头,漆黑的眼眸平和地注视着她。 周遭清幽静谧,竹影轻摇,她却觉得二人的心在逐渐靠近。 不出片刻,二人走出书院,来到奚口巷。 然刚走至书铺门口,曹殊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疾步走过去。 “曹哥哥,怎地了?”季蕴跟了过去,疑惑道。 曹殊回头,皱眉道:“先前出来时,我分明将门锁上了。” “快进去瞧瞧。”季蕴大惊失色。 言罢,二人匆匆走了进去,便见书铺中凌乱不堪,书架上的书籍纷纷掉落在地,一瞧便知是有人特意在翻找什么。 曹殊淡淡地扫了一眼地上书籍,便直直走到桌案旁,而案上同样是一团凌乱。 他屏住呼吸,急忙在案上翻找着,下一瞬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曹哥哥,你在找什么?”季蕴走过去,小心翼翼道。 曹殊停下翻找,他修长的手撑着桌角,神情若有所思的,不知在想什么。 “曹哥哥?”季蕴见他脸色不好,低声唤道。 第86章 定风波(六) 曹殊抿唇,他低垂的侧脸有些冷硬,清润的眉眼满是阴郁,漆黑的眼眸似是染上一层暗色。 季蕴走至桌案前,她抬眼扫向他,见他脸色实在难看,心中已猜测出几分,只是不敢轻易确定。 “曹哥哥。”她忐忑不安道,“是……” 曹殊闻言垂眸看她,眸色晦暗道:“样稿丢了。” “怎么会……”季蕴虽猜出,但从曹殊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还是唬了一跳。 曹殊敛眸,他面色平静道:“蕴娘,你先坐。” 说罢,他整理好桌案杂乱的纸张,随即拢住衣袖,修长的手拎起茶壶,给季蕴倒了一杯茶水。 季蕴在桌案前坐下,她不明所以地看向对面的曹殊,他神色平静,仿若丢失样稿此事未曾发生过的似的。 淡淡的茶香萦绕在书铺中,曹殊将茶杯推至季蕴的面前,便坐了下来。 “曹哥哥,比试再即,丢失样稿非同小可,可见是存心而为。”季蕴啜了一口茶水,咬牙切齿道。 他的神色不甚分明,好似笼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此人居心叵测,定是知晓你的画工,当真是其心可诛,要不咱们先报官?”她放下茶杯,提议道。 曹殊闻言摇了摇头。 “为何?”她不解。 “若是咱们大张旗鼓地报官,便打草惊蛇了,要令其露出尾巴,就不能报官。”曹殊掀起眼帘,眸色一暗,冷静地分析道。 “可这……”季蕴愈发气愤道,“可恶,此人竟做出这种事来,也不怕被戳脊梁骨。” 曹殊冷笑道:“他敢来偷稿,全然不顾及自身脸面,他既不要脸,咱们也不必替他留了。” “曹哥哥,你要怎么做?”季蕴抬头。 “我还未想好。”曹殊眼神晦涩不明,扯起嘴角道。 “可比试就是这几日了,样稿丢失,你还来得及吗?”季蕴面色担忧道。 “不必担心。”曹殊安慰道。 季蕴点头,她眉目懊恼道:“都怪我,若是我今日不饮酒,那贼人定不会得逞。” “与你无关,蕴娘。”曹殊拉过季蕴的手,他轻轻握住后,温声道,“就算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只要他一日惦记样稿,自然会费尽心机来偷,你无需自责。” 第164章 “曹哥哥,可不报官,怎么抓住他?”季蕴忧心忡忡道。 “如今他拿着样稿早就逃之夭夭,报官已是来不及。”曹殊蹙眉,思斟酌片刻道,“今晚我去寻青川,叫他暗自去郑宅一趟,至于样稿,丢了便丢了。” 季蕴见他这么说,也不好再有任何的异议,遂点了点头。 “倘若比试那日他参考样稿,我自会当众叫他原形毕露。”曹殊垂下眼帘,他长长的鸦睫遮掩住眼底的情绪,勾起唇角道。 季蕴瞧着他唇角噙着分明的笑意,不知他在心中酝酿着什么。 每位选手的画工各不相同,纹样的线条、图案在绘画时便能瞧出端倪,且前两轮比试时,裁判官早已对每位选手的画技了如指掌,晓其优缺点,自然不能短短几日就画风突变。 书铺内乱糟糟的,书架上的书籍纷纷掉落在地,一片狼藉。 “曹哥哥,书铺现下被翻得一团乱,你可要去瞧瞧是否丢了其他东西?”季蕴回头环顾,轻声道。 曹殊颔首,他起身走至书架旁,俯身拾起地面上的书籍,重新在书架上放好。 季蕴走过来,陪他一同拾起书籍,低声道:“书籍何其珍贵,此人实在暴殄天物,竟就这般丢在地上。” “然也。”曹殊摆弄着书籍,叹道。 二人各自拾起地上的书籍,心情却异常复杂。 曹殊拍了拍书籍上的灰尘,他瞥向一旁的季蕴,嗓音温和道:“蕴娘,我来就行了,你去坐着。” “没事,我不累。”季蕴摇头,弯唇道。 “今日本想……”曹殊转头,苦笑道,“倒叫你白走一趟了。” “同你在一处,我心里欢喜,无所谓白走不白走。”季蕴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出言安慰道。 曹殊闻言抿起一丝浅笑,他的目光停驻在她的身上,眼底泛出柔色。 “曹哥哥,这门锁坏了心中也不踏实,明日你出门寻个锁匠来,重新换个锁才是。”季蕴看向他,她面色担忧道。 “好。”曹殊点头,眉目间笼罩着温和的光泽,含笑道。 二人收拾好书籍,在后院洗净手,掀起竹帘走至书铺时,已是日落黄昏,晚霞漫天。 季蕴见天色不早,便决定回去,她同曹殊告辞,刚走至门口时,有些不放心地回头。 曹殊微顿,他知晓季蕴心中的忧虑,便伸手拉住她,轻轻按住她的双肩。 “不要为我担心。”他眼睫低垂,神色温和,修长的手指微微蜷起,温柔地在她的面庞上轻轻抚过。 季蕴抬头,直视着他漆黑的双眸,乖乖地应了一声。 “这几日我许是不能来寻你了。”曹殊目光微动,注视着她柔顺的模样。 季蕴思忖几瞬后,她唇角微扬道:“我想你了,就来找你。” 曹殊点头,他注视着她,神色缓和无比。 “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不然云儿又要说嘴了。”季蕴看了眼门外天色,柔声道,“曹哥哥,你晚上记得将门在里头关好。” 二人话别之后,季蕴在曹殊的目送下,步履盈盈地离开书铺,走进书院中。 季蕴踏进书院的门时,她忽然转身,瞥了一眼书铺檐下的曹殊,他长身玉立,身姿宛如修竹。 她忍不住弯唇一笑,随即走了进去。 曹殊见她离去,才不舍地收回目光,他转身回到书铺,唇角的笑慢慢凝结,眼神变得阴冷起来。 不觉间,已至立秋。 暑气消去,天高云阔,秋风中已带着些许凉意。 季蕴在睡梦中朦胧闻见外头的秋风萧萧,她醒来时,帷帐正在轻轻晃动,顿觉枕边清凉。 她扶额,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来,随即缓缓地坐起身来,唤了云儿进来。 云儿闻见季蕴唤她,便推门走进卧房中。 她踱步至床榻旁,掀开帷帐后,笑道:“娘子,您起了。” 季蕴点头,她从床榻上下来,转头看向疏窗,庭院中天色正好,只是偶尔一阵凉风吹进卧房内。 云儿见她冷,便阖上窗,忙道:“娘子,是奴婢的疏忽,没冻着罢?” “没有,不过的确有些冷。”季蕴披了一件外衫,轻声道。 “今日是立秋了。”云儿走过来,笑道。 季蕴抽回目光,她有些意外道:“今日竟是立秋了,过得真快,过几日曹哥哥便要比试了。” “那日奴婢随您一同前去。”云儿端了一盆热水放在圆桌上,笑道。 季蕴洗漱好,便坐在铜镜前,云儿替她梳发。 主仆二人时不时地交谈着,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你出去瞧瞧是谁来了。”季蕴吩咐道。 云儿颔首,她放下梳篦,随即匆匆地走至院门口,发觉是书院的小童,便询问来意。 “云儿姑娘,方才贵府的小哥送来的信。”小童将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笑道。 “我晓得了,多谢。”云儿接过信封,笑道。 言罢,小童告辞,云儿关上院门,转身走进卧房中。 季蕴接过信封,她低头看清上面锋利的字迹时,下一瞬就愣住了。 “娘子,怎地了?”云儿神色疑惑道。 季蕴作为秦观止的入室弟子,自然是一眼认出他的字迹,她回过神,勉强地笑道:“没什么,是师父寄来的信。” “说来咱们回到崇州已好几月了,已许久未见到秦先生了,也不知他在江宁如何。”云儿拿起梳篦,继续替季蕴梳发。 第165章 季蕴拆开信封,纤细的手慢慢地打开信纸,待她一字一句地看完之后,却沉默了。 “信上写了什么?”云儿见她不说话,狐疑道。 “信上说,师父下月要来崇州拜访。”季蕴深吸一口气,神情复杂道。 “那敢情好。”云儿欣喜道。 季蕴瞧着云儿高兴的模样,她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她蹙眉,思忖着秦观止为何突然要来崇州? “娘子,奴婢怎么瞧着你不高兴?”云儿颇为关切道。 “没有。”季蕴摇头,强颜欢笑道。 季蕴掀起眼帘,她慢慢地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倏然思及离开江宁那日,秦观止站在渡口时的身影。 思及此处,她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她叹了一声,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 季蕴上完课已是午后,午后的日光温和地照在她的身上。 因立秋过后两日便是药斑布比试的决赛,她本打算回青玉堂,然走至花瓶门时,临时决定去寻曹殊。 她绕过修篁林,走出书院,来到书铺门口,不过令她失望的是,书铺的大门紧锁着。 曹哥哥出门了? 她暗忖。 既然曹殊不在,季蕴只好打道回府,她回到青玉堂,同云儿用了午膳。 许是因为曹殊比试,许是因秦观止下月要来崇州,她的思绪纷乱不已,就连云儿都察觉出她的不对劲,出言询问。 “娘子,奴婢瞧您今日心绪不佳,是发生何事了吗?”云儿道。 季蕴扯起嘴角道:“没什么。” “难道是因为秦先生吗?”云儿猜测道。 季蕴闻言没回话,轻叹一声。 “秦先生是您的师父,娘子何必这般如迎大敌。”云儿轻声道。 “我没有,我只是……”季蕴下意识反驳,欲言又止道。 “只是什么?”云儿问。 “我只是,只是心中有些乱而已。”季蕴低声道。 第87章 定风波(七) “先生又不会吃人,许是他此次来就是想来瞧瞧您呢。”云儿满脸担忧地注视着她,安慰道,“娘子,您可千万别忧思太过。” “我晓得。”季蕴感受到浓重的压力,她瞥了云儿一眼,扯起嘴角道,“云儿,我没事。” 云儿闻言还是不放心,低声安抚着季蕴。 “我真的没事,过会就会好了,我这里无需你伺候,你先去歇息。”季蕴知晓云儿的关心,她抿唇一笑道。 云儿摇了摇头。 “听话。”季蕴叹了一声。 “好,奴婢先下去了。”云儿见季蕴坚持的模样,她也只好妥协,遂站起身来,叮嘱道:“您有事就吩咐,可别像前几日那般自己偷偷饮酒。” 季蕴颔首,她静静地目送着云儿走了出去。 门轻轻阖上,卧房内顿时安静下来,玉色屏风立在其中,青釉香炉中的熏香袅袅地散开,萦绕在周遭。 季蕴依靠在罗汉塌上,她的心神逐渐安宁,便起身踱步至疏窗前,轻轻推开窗。 清凉的秋风瞬间就吹进屋内,映入眼帘的是落满窗前的树叶,沐浴在慵懒的日光中。 她独自站在窗前,思绪却飘向了远方。 不知远在清凉山的秦观止现下如何,细细想来已有数月未见他了,日月不相饶,离去时正是初春时分,现下已是秋日了。 朝夕相处三载,人心都是肉长的,若说不想他自然是不能的,可她却充斥着矛盾之感,既想他而又畏惧着他。 思念是人之常情,而所谓畏惧,他是她的先生,传授她课业,教会她许多人生在世的道理,在过去清凉山的日子里,他虽严厉却有温情的时候,实在叫人矛盾。 思及此处,季蕴的心中惆怅不止。 直到一股凉风钻进她的衣襟时,她才猛然惊醒,垂头哂笑自己虚度光阴。 枝头的寒蝉凄厉,似是通晓她的心思似的。 季蕴抽回目光,她伸手阖上疏窗,将庭院中的风景隔绝起来,坐回罗汉塌上。 日落西山,天色渐暗。 青玉堂内已点上灯,晚间时分秋风骤起,落叶纷杂地飘落,恍若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季蕴同云儿用完晚膳,她走到连廊下,转头道:“瞧这天,像是要落雨了。” “秋日多雨,娘子夜里盖好被子,切莫着凉了。”云儿走了过来,轻声道。 “总嘱咐我,你也是。”季蕴弯唇道。 “奴婢晓得。”云儿颔首道:“娘子别站在此处吹风了,进屋罢。” 季蕴点头,转身随着云儿踏进堂内,她一面行走,一面拎起裙摆,待跨过门槛,才道:“今日我去寻曹哥哥,他不在,不知现下可回来了。” “曹郎君不在?”云儿问。 “是。”季蕴未告知云儿曹殊样稿丢失一事,样稿已丢,多一人知晓也无用,她思忖道,“许是出门办事去了。” 云儿并没有多想,只是点头。 季蕴同云儿闲聊片刻,期间云儿提起后日便是比试的日子,她不由得为曹殊悬心。 “虽说奴婢知晓曹郎君画工不俗,但不知为何心中还是有些担心。”云儿扶着季蕴在圆凳上坐下,笑道。 季蕴未回话,她若有所思地垂头。 烛火微晃,主仆二人在灯下时不时地闲聊几句,未料季蕴突然站起身,决定道:“云儿,我去寻曹哥哥一趟。” 第166章 “现下吗?”云儿唬了一跳。 季蕴点头。 云儿神色不解地拉住她,语气委婉道:“娘子,天色已晚,好像快要落雨了,您不如明日再去寻曹郎君。” “云儿,你陪我一同去。”季蕴似是拿定主意了一半,她语气坚决道。 云儿立即摇头,她嘀咕道:“奴婢去做甚?” “那我自己去便是,记得给我留门。”季蕴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转而笑道。 “这……”云儿迟疑道,“非去不可吗?” 季蕴微微侧目,她神情郑重地点头。 云儿踟蹰了会儿,一脸忧心道:“外头起了风,奴婢去拿件斗篷来。” “不用。”季蕴拒绝道。 “您要去寻曹郎君,奴婢不拦着,可是如今天气凉了,冻着了可不好,您就听奴婢一句劝可好?”云儿劝道。 季蕴无奈一笑,应了一声。 云儿见季蕴没再拒绝,疾步走了出去。 不出片刻,云儿匆匆拿了一件暗纹斗篷来,亲自给季蕴披上。 “如此可好?”季蕴乖乖地披上,笑道。 云儿将斗篷系好,随即满意地打量了一下,笑道:“行了,娘子早去早回。” 季蕴吩咐云儿几句,便迫不及待地走出青玉堂。 书院四下掌着灯,发出昏黄的光芒,映照着寂静的修篁林,秋风簌簌,发出稀疏的声响。 季蕴独自走出书院的侧门,远远地便见书铺中点着灯,微黄的烛光在窗前。 奚口巷幽暗,除却那一点烛光,再也看不清其他。 季蕴站在檐下,方想迈下台阶时,却突然闻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且愈来愈近。 她暗自纳闷,心想这么晚还有人来? 季蕴循声望去,便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天色昏暗,她瞧不清他的模样。 那人影在书铺门口站定,小心翼翼地趴在门上,想要透过门的缝隙看见什么。 他许是心虚,只瞧了一眼,便不停地回头张望着,似是在惧怕什么。 季蕴站在昏暗处,人影并未发觉她的存在。 她细思极恐,便要悄然退至门后,谁知脚下踩到一根枯树枝,登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巷子中显得格外清晰。 响声顿时得到了那人的注意,他猛地回头,定睛一瞧发觉了季蕴的存在,他吓得拔腿就走。 季蕴见他要逃,暗道不好。 她立即想要去追,可刚追了没几步,那人影早就隐在黑夜中,跑得没影了。 然而下一瞬,不远处的拐角处传来一声痛呼声。 季蕴站定,便见曹承提着灯走了出来,身下躺着的俨然是方才在书铺门口的那人,他正面色痛苦地蜷缩着,双手捂着肚子。 书铺的门被打开,曹殊疾步走出,却发觉季蕴的身影。 他微怔,眼底闪过一丝意外,立即走至她的身旁,检查她的安全。 “蕴娘,你怎么,你可有事?”曹殊面色担忧地打量着她,忙道。 季蕴摇了摇头,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曹承,低声道:“曹哥哥,这怎么回事?” 曹殊握住季蕴的手,他拉着她走至巷子口的拐角处。 “溪川,这家伙方才在你门口窥视,鬼鬼祟祟的,还好被我抓了个正着。”曹承冷笑道。 曹殊松开季蕴,他无声的视线落在地面上的那人,漆黑的眼眸深沉,似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季蕴与曹承面面相觑,随即一同看向曹殊。 曹殊冷声质问:“你是谁?” 那人闻见曹殊的话,他胆怯地埋着头,不肯露出真面目。 “有胆子偷窥,如今倒是要脸面了?”曹承上前一步,啐道。 说罢,他抬脚狠狠地踹了那人一脚。 那人痛呼一声,直喊饶命。 曹承提着灯照着那人的脸,季蕴登时就看清了他的面容,蹙眉道:“此人怎么如此眼熟?” “莫非你认得?”曹承反问。 季蕴仔细打量着那人的脸,她一时却想不起来,犹豫着摇了摇头,她看向一旁的曹殊,他的面容不甚分明,不知在想什么。 “饶命,饶命啊。”那人求饶道。 曹承一手拽住那人的衣领,质问道:“快说,你方才要做甚,是不是要偷什么东西啊?” “没,没有。”那人吓得哆嗦,忙不迭摇头道。 “不是他。” 这时,曹殊面色冷静,语气淡淡道。 “什么?”曹承闻言松开那人的衣领,诧异道。 “样稿不是他偷的。”曹殊眸光晦暗,他看向曹承,冷声道。 “那我岂不是白抓了?”曹承忿忿不平道。 “不会。”曹殊摇头。 “什么意思?”曹承问。 “虽说样稿丢失与他无关,但他趁夜而来,定是居心叵测,先将此人捆住,明日移交官府罢。”曹殊撩起眼皮,一字一句道。 “也好。”曹承点头。 “别,别,求你们不要报官。”那人忽然抬头,求道,“是我家郎君命我来的,我实在迫不得已啊。” “是吗?”曹殊勾唇。 “我岂敢撒谎。”那人连忙道。 原来他是陈家的小厮,此次陈思文同样参加药斑布笔试,因前两场笔试曹殊所绘画的药斑布惊艳众人,他心有不甘,遂命小厮前来偷看曹殊的样稿,没想到刚来就被发现了。 第167章 小厮讲完,他耷拉着脑袋,辩解道:“所以,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啊,我就趴在门缝里瞧了一眼,这位娘子就发现了我……” “算了,放了。”曹殊叹道。 “溪川,这可是我辛苦抓住的,怎可轻易放了,谁知他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曹承不解道。 “偷样稿的另有其人,此人也是听命行事,让他回去罢。”曹殊神情凝重,低声道。 “多谢郎君饶命。”小厮忙道。 曹承怒视着小厮片刻,不满地松开了他,啐道:“快滚。” 小厮向曹殊道完谢,急忙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青川,今日多谢你了。”曹殊看向曹承,谢道。 曹承未回话,只是低哼一声。 三人转身朝着书铺走去,季蕴瞥了曹殊一眼,神情疑惑道:“曹哥哥,你如何得知他不是偷稿之人?” 第88章 定风波(八) 天色愈暗,乌云遮月。 三人不紧不慢地走进书铺中,曹殊转身将门轻轻带上,将清凉的秋风隔绝在外。 书铺内烛光昏黄,曹殊轻声招呼着他们先坐,随后踱步至内院。 季蕴同曹承在桌案旁坐了下来,等候片刻后,便见竹帘被掀起,曹殊拎着一壶热茶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拢住衣袖,修长的手为二人倒了两杯热茶,一股淡淡的茶香飘了出来,如山涧溪流,沁人心脾。 季蕴接过茶杯,她轻抿了一口,登时心安不少。 她抬眸看向曹殊,倏然思及方才幸好只是小厮,若是贼人,当真令人胆战心惊。 曹殊坐下来,他察觉到季蕴的视线,温声道:“蕴娘,你有话要说?” 季蕴抽回目光,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的疑惑。”曹殊垂眸,他低声解释道,“方才那人并非偷稿之人,至于我是如何得知,只因前几日就已丢失样稿,必定警觉起来,凶手实在无需再冒着风险再来偷稿,且今日我一直在书铺,不曾离开。” “原来如此。”季蕴若有所思地点头。 “溪川,你发现什么了吗?”曹承皱眉,脸色凝重道。 曹殊思虑一会儿,他眼神晦涩不明,轻声道:“我心中已有几分忖度,只不过还不能确定。” “是谁?”曹承忙问。 “此人你们都识得。”曹殊语气淡淡道。 季蕴蹙眉,狐疑道:“我们都识得,会是谁,此次选手中……” “只是猜测,要彻底揪出他,且看后日的比试了。”曹殊搁下茶杯,他漆黑的眼眸染上一层薄薄的阴寒。 “此举是否太过冒险?”曹承并不赞同,他瞧出曹殊眼底的狠厉,不由得担忧起来。 “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曹殊面上不怒不喜,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曹殊自幼性子宽和,如今曹家式微,他从清高的天子骄子落入泥潭,饱尝世人冷眼,或许他在某一日,已经变了。 曹承脸色微沉道,“后日比试关乎曹家未来的命运,溪川。” “青川,我都明白。”曹殊微微一笑,他的目光扫向曹承,语气柔和道。 曹承暗叹一声,他自知拦不住曹殊,便略微起身,对季蕴笑道:“季三娘子,可要添茶?” “我来便好,青川,你坐回去。”曹殊骨节分明的手拎起茶壶,为季蕴添了茶。 茶水冒着热腾腾的气,季蕴微微侧目,低声道谢。 “季三娘子……”曹承欲言又止。 季蕴知晓曹承的意思,她思索片晌后,慢慢出声道:“曹哥哥,你想做什么去做便是,我信你。” “你,你……”曹承愣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曹殊眸光流动,他垂下眼帘,氤氲的茶气遮掩住眼底的笑意,殷红的唇勾起未曾察觉的笑。 “好啊,你们二人拿我寻开心。”曹承本想叫季蕴劝几句,谁知她压根不按他的意思来,他越想越气,猛地站起身来,怒道,“我走了,省得碍眼。” “莫恼了,青川。”曹殊安抚道。 曹承低哼一声,他直瞪瞪地注视着季蕴,没好气道:“比试不是玩笑,我让你劝他,你怎么还同他沆瀣一气?” “我早就同曹哥哥沆瀣一气了。”季蕴唇角微扬道。 “你……”曹承哑口无言。 “好了,都听我一言。”曹殊神色愈发郑重,轻声道,“我知晓比试至关重要,青川,你放心,后日若无十足的把握,我不会轻易冒险的。” 曹承闻言脸色缓和不少,他没有再说什么。 曹殊凝视着季蕴,他眸色愈浓,低声询问:“我方才出来时,你追那小厮做甚?” “我见他要逃,所以才追了过去。”季蕴愣了愣,她未料到曹殊突然询发问,小声道。 “往后不要再如此了,太危险了。”曹殊眉头微微一皱,神情严肃道,“若是歹人的话,对你不利怎么办?” “我知晓了。”季蕴乖乖地答道。 曹承坐在他们二人身旁,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他忍不住低声咳了咳,想要打断二人。 “那个,溪川……”他开口道,“天色不早了,我今日不回去了,便在你这留宿一晚。” “也好。”曹殊转头,没有任何异议。 季蕴暗忖道,有曹承陪同曹殊,今夜也可安心了。 “我先去内院了,你们二位继续聊。”曹承神情讪讪的,他颇为自觉地站起身来,走时不忘叮嘱道,“可别太晚了,差不多就送季三娘子回去。” 第168章 曹殊颔首。 言罢,曹承便走进内院中,去歇息了。 书铺安静一瞬,季蕴见曹承离开,她瞥向曹殊,面上浮出几分忧心,讷讷道:“曹哥哥,今日我并未多想,先前也是怕他对你不利,倘若今夜我未来寻你,也不知他会在门口窥视多久,实在可怖。” “不必担心我,在我心中,你的安危最重要。”曹殊目光微动,他注视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眸底泛出柔色。 季蕴点点头。 曹殊的目光在她的面上流连,他的眼眸骤然一深,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季蕴敛眸,睫毛轻颤。 曹殊缓缓抬手,温柔地捧住她的双颊,低头慢慢靠近她。 季蕴闭上眼,她耳后根隐隐发烫,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庞,顿时心跳如鼓。 书铺外竹影摇晃,他的唇轻轻触碰她的眉间,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处,那一刻,世界万物仿佛静止了似的,唯有他们二人,再无其他。 “曹哥哥。”季蕴喃喃道。 曹殊应了一声,他只是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随即松开了她,眼眸似是熠着点点的光。 季蕴抬眸,二人的目光交汇。 曹殊垂眸注视着她,见她脸颊微红,眸色渐深,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 季蕴心中一颤,白皙的脸庞泛着一层淡淡的红色。 曹殊瞧出她害羞了,他的心底变得有些温软,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 “曹哥哥,时辰不早了,我得,我得回去了,云儿还在等我呢。”季蕴避开他的视线,慌乱无措道。 “再陪陪我,好吗?”曹殊目光一黯,他不舍地伸手握住她的手,嗓音低沉道。 季蕴呼吸一滞,再也说不出狠心拒绝他的话,小声道:“好。” 曹殊轻轻地将她拉过来,伸手环住她。 季蕴趴在他的肩上,没有说话。 曹殊抱着她柔软的身子,他的心顿时平静下来。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先是样稿丢失,今夜又有陈家小厮来偷窥,他们对他怎样他都无所谓,他如今唯一在乎的只有季蕴,就怕他们生出歹意。 现下曹殊实在疲惫,但现下有季蕴陪在他的身边,他就知足了。 烛光忽明忽暗,照在他们的身上,透着一股绻缱的意味。 对于曹殊而言,只要她在,就胜过世间的一切,哪怕是一句嘘寒问暖,哪怕只是她的一颦一笑。 “曹哥哥,你别怕,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季蕴语气柔和道。 “好。”曹殊闻言应了一声,双臂慢慢地收紧。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1。”季蕴没有挣扎,她唇角微扬道。 曹殊的心蓦地一跳,他缓缓地松开季蕴,垂眸看向她。 季蕴同样看着他,二人的目光相撞,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脸情不自禁地热了起来。 “你的心意,我明白。”曹殊的眼眸中满是炽热,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她的脸颊。 夜里三更天时,一阵细雨飘洒在庭院中,雨水纷纷扬扬地顺着屋檐落下。 季蕴被雨惊醒了,她平躺在床榻上,静静地望着帐顶。 曹殊辗转未眠,遂起身点了灯,披上外衫走至桌案前,拿起笔构思着纹样。 秋雨淅淅沥沥,屋内烛台上的烛光轻晃,天色未明,带着一股轻微的寒意。 季蕴被雨声吵得心烦不已,难以再入睡。 曹殊独坐在桌案前,唯有烛光相伴,再想起季蕴时,他握笔的手一顿,唇角微微弯起。 秋雨反复,又过一日,已至最后一轮比试的日子,东方泛白。 进京面圣是莫大的殊荣,此次比试对于许多人而言至关重要,遂每位选手定会全力以赴,只为最后的胜出。 季蕴早早地就起了,她心中难免为曹殊感到紧张。 “娘子,您怎地起这么早?”云儿端着热水走进卧房中,她见季蕴已经起了,神色惊讶道。 “睡不着便就起了。”季蕴看向云儿,无奈一笑道。 季蕴洗漱好,随后云儿就替她梳发,一头青丝如瀑布般披散在肩头。 云儿打量着她的发丝,笑着夸赞道:“娘子的头发生得真好,又黑又亮的。” 季蕴拿起一缕发丝,轻叹一声。 “您不高兴吗,为何忽然叹气?”云儿放下梳篦,有些纳闷道。 “没有,就是想到曹哥哥今日比试,心中担心罢了。”季蕴忧心忡忡道。 “曹郎君的画工有目共睹,您不必担心,相信他才是。”云儿出言安慰道。 “话虽如此,可我还是……”季蕴眼角眉梢间满是忧愁,她低声道。 “娘子放宽心。”云儿轻声道。 季蕴回头瞥了云儿一眼,她勉强地挤出一丝笑,点了点头道:“你言之有理,我的确该放宽心。” 第89章 定风波(九) 晨光熹微,薄雾弥漫,将崇州城笼罩其中,晶莹的寒露缀在秋日里,闪烁着点点的光芒,透着一股淡淡的寂静。 秋风拂过,带来一阵阵的凉意。 云儿从小厨房出来,她不禁拢住衣领,疾步走进卧房中,连忙将门关上。 她转身,对季蕴道:“娘子,近来早晚天都凉了,待会出门时可得多穿点。” 季蕴闻言瞥了云儿一眼,瞧着她轻轻颤抖着,神色关切道:“你也多穿点,瞧你,脸都白了,我这里差不多了,你快去换件外衫才是。” 第169章 云儿赶忙应了一声,便回去换衣裳去了。 季蕴见云儿出去,她站起身来,步履盈盈地走至疏窗旁,朝外看去。 庭院中氤氲着雾气,似袅袅炊烟,似蒙蒙白纱,日光发出淡淡的金光,随着时辰的流逝,即将要冲破厚重的云层,照亮世间万物。 现下时辰尚早,想必不出片刻,白雾就会慢慢褪去。 她抽回目光,在桌案前坐下。 正巧书院今日休沐,弟子们自然是没有拘着,各自家去看望亲人,遂晨间显得格外冷清。 云儿换好衣裳,她紧赶慢赶地走过来,笑道:“娘子,早膳已备好,先去用早膳。” 季蕴颔首,起身同云儿移步至膳厅。 主仆二人在餐桌前坐下,待用完早膳,云儿从里屋拿来斗篷替季蕴系上。 “娘子,时辰还早,咱们要不过会再去?”云儿走至廊下,瞧着外头的天色,回头道。 季蕴思忖片刻,她轻声道:“我想去陪曹哥哥,况且初试那日人山人海的,连条道都不甚好走,我觉着还是早点去为妙,” “听您的,奴婢现下就去叫人准备车舆。”云儿觉得有道理,笑道。 “曹哥哥呢?”季蕴突然道。 “娘子忘了,曹郎君今日比试,定然去得比咱们早,提前去准备不是?”云儿笑道。 “你言之有理。”季蕴点头。 药斑布所需工具种类繁多,刻版的刻刀以及大小不一的圆口铳子,花版更是得提前备下,需将质地不同的纸用糨糊裱成,随后再由桐油浸泡,筛子以及挂浆的刮刀,皆需比试选手自行备好。 雾气逐渐散去,日光露了出来,带来一丝轻微的暖意。 季蕴同云儿走出书院,而车舆早已在门前等候着。 小厮远远地便见到人来,他连忙迎了上去,向季蕴行礼后,垂头道:“娘子,请上车。” 季蕴颔首,踏上车舆后坐了下来。 待云儿上来,坐稳之后,小厮则是驾驶着车舆前往镇上的比试台。 车舆行过喧嚣的街市,迎着朝阳,晨间的商贩开门做生意,行驶一段路程后,终于缓缓地在镇上的菜市口前停下。 隔着车帘,小厮语气恭敬道:“娘子,到了。” 季蕴闻言伸手掀起帘子,便见比试台不似初试那日的人那般多,登时松了一口气。 “娘子,幸亏来早了。”云儿收回视线道。 “再过片刻人许是就多了。”季蕴阖上车帘,转头道,“先下车。” 云儿颔首,小厮急忙拿过脚蹬放在车舆下。 季蕴在云儿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下车,她的目光扫向身后的小厮,吩咐道:“我这里无事,你若不想看比试,先行回去歇着,等比试结束了再来即可。” “是。”小厮颔首。 言罢,季蕴则是同云儿朝着比试台下走去。 秋风拂过,轻轻吹起季蕴身上的斗篷。 季蕴抬头,一眼便瞧见了台下的曹殊,他眉眼清冷,长身玉立,身穿一件墨色的长袍,浑身带着一股沉稳内敛的气质。 “曹哥哥。”她走过去,低声道。 曹殊循声回头,见到来人是季蕴,他的神色顿时缓和下来,眸光流动。 他温声道:“蕴娘,离比试开始的时辰还早,你怎地就来了?” “我想早点来见你,陪着你。”季蕴双眸犹如秋水一般澄澈,笑道。 曹殊唇角微弯道:“来,先坐。” 季蕴点头,她悄然瞥向曹殊,眼底闪过一丝惊艳,先前瞧惯他穿青衣,如今见他突然穿了墨色的衣袍,透着一股冷淡,令人心生怯意。 曹殊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看向她,唇边的笑意盈盈,问:“瞧着我做甚?” 季蕴被发现了,她羞赧摇头,下意识地避开曹殊的目光,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了下来。 比试台的众人正在布置,其余选手均到场,因第二轮比试淘汰了一部分,遂最后一轮比试选手只有四位,除却曹殊,另外三位分别是陈思文和曹默等。 季蕴抬头,便见曹默正同陈思文低声交谈些什么,自曹默那日大闹季家,季梧最终同他和离之后,季蕴已有多日未曾见到他了。 初见曹默时,他对季梧极其体贴,季蕴便以为他是个人品好的,可哪里能想到他后来竟然在外私养外室,害得季梧流产,不仅不知悔改,反而倒打一耙,当真知人知面不知心。 和离一事闹得崇州人人皆知,外头的人都在看曹默的笑话,可如今他像个没事人一般同陈思文谈论。 “曹哥哥,你确定那个人就在他们几个当中吗?”季蕴敛眸,压低嗓音道。 曹殊的目光扫过比试台上的众人,他漆黑的眼眸一沉,开口道:“昨日并不确定,但今日我确定了,但他是否露出马脚,就要看他自己了。” “何出此言?”季蕴疑惑。 曹殊并未回话,只是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台上的人。 季蕴顺着曹殊的目光望了过去,她一一扫过台上众人的脸,眼神透露出一种深深的疑虑。 比试台上的陈思文原本正在同曹默交谈,他发现台下的季蕴和曹殊望了过来,吓得慌忙转过身,一副心虚不已的模样。 曹默见他神情不自然,转头便看见了曹殊,他立即迈下台阶,走了过来,笑道:“三郎,上次比试匆匆,还未正式恭喜你成功晋级了。” 第170章 曹殊闻言站起身来,他笑不达眼底,神情疏离道:“族兄客气了。” 曹默称呼曹殊三郎,一是为了拉近二人的关系,二是认为自己年长曹殊几岁,而曹殊则是对他的虚与委蛇嗤之以鼻,一句族兄,意味着他们二人虽都姓曹,但只是远房亲戚而已,并不熟,不用来攀关系。 话音一落,曹默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扯起嘴角道:“前两次比试,三郎绘画的纹样惊人,但是今日,我不会再让着你了。” 季蕴敛眸,忍不住暗自冷笑。 “族兄放心,我必全力以赴。”曹殊作揖,不卑不亢道。 曹默的狠话没有震慑到曹殊,他也不尴尬,只是咬牙道:“三郎,你且等着。” “族兄如此信誓旦旦,想来此次比试定能胜出。”曹殊漆黑的眼眸看着曹默,微微一笑道。 曹默咳了咳,他像是忽然发现了季蕴的存在,诧异道:“三妹妹,你怎么也在?” 季蕴眼底闪过一丝厌恶,面上带笑道:“听闻今日比试,故来观赛。” “你和三郎这是认识?”曹默的眼睛在季蕴和曹殊的身上不停地打转,开口道。 季蕴不答。 “不知近来你姐姐可好?”曹默故作关心地询问。 “二姐姐很好,不过就不劳您关心了。”季蕴抬头,面色微冷道。 曹默讪笑几声,开口道:“只不过你和三郎二人孤男寡女的,当众坐在一处可不好,你应该注意才是,切莫像你姐姐那样。” 季蕴彻底被激怒,气得站起身来,却被曹殊一把拉住。 她不解,曹殊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季蕴立即抬头,发觉周遭的众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郎君方才这话实属不该。”云儿忍住怒气,笑着走上前来。 “何意?”曹默嗤笑,斥责道,“这里焉有你一个丫鬟说话的份儿,还不退下去!” “您方才说娘子和曹郎君孤男寡女,但奴婢还活生生地站着呢,莫非您不把丫鬟当人?”云儿反驳道。 “你……”曹默指着云儿,他看向季蕴,口不择言道,“季家就是这般调教下人的?这般无礼,若你是我家的奴仆,敢如此跟主人家顶嘴,早就被打死了。” 云儿欲言又止,季蕴安抚她,随后看向曹默,轻声道:“您如今和季家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季家如何调教下人,自然不劳您费心,您当初做的丑事,崇州谁人不知,今日比试,您就别再当众丢脸了。” “你……”曹默气得说不出话来。 “您方才直言能在此次比试胜出,莫非是得了某位大师的真传?”季蕴继续问。 “我,我何曾说过……”曹默掩住嘴轻咳一声,目光在四周游离。 “在场之人都听见了,你还想抵赖不成?”季蕴笑道。 曹殊上前,低声道:“好了,蕴娘。” 季蕴瞥了曹殊一眼,一字一句道:“还有我二姐姐,自从嫁给你,把你家上下料理得服服帖帖的,勤谨侍候姑舅,没有人不说好的,你非但不感恩娶了如此贤良的新妇,反而在外寻花问柳,试问哪个正经人家在外私养外室,只有没良心之人才会做出此等肮脏之事。”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叫好。 曹默被说得脸色涨红,怒视着季蕴,咬牙切齿道:“你,你们都给我等着。” 曹殊悄然上前,将季蕴挡在他的身后,他的目光深邃锐利,直视着曹默,轻笑道:“族兄消消气,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你等着……”曹默咬牙道。 “好。”曹殊颔首,淡然一笑道,“既如此,比试台上见。” 曹默气得胸口不停地起伏着,随即甩了甩袖子,走上比试台。 陈思文瞥了曹默一眼,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地,他没有再同曹默交谈,而是默默整理着铳子。 第90章 定风波(十) 这场闹剧随着曹默恼羞成怒地离去而结束,聚在一处看戏的众人则是一哄而散。 云儿面带喜色,开口道:“娘子,您方才那些话都讲到奴婢心坎上去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季蕴语气淡淡道。 “当真大快人心。”云儿笑道。 “他如此处心积虑诋毁二姐姐,我自然不能叫他得逞。”季蕴垂眸,她扯了下唇角,慢慢地说道。 “就得叫他吃瘪,不然指不定怎么嚣张呢。”云儿点头,附和道。 季蕴瞥向曹殊,她眼神柔和几分,思忖道:“曹哥哥,他言语狂妄,觉着自己定能在此次比试胜出,你可千万小心一点,以免他背地里做出什么事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这个胆子。”曹殊淡然一笑道。 二人一面低声交谈,一面重新坐下。 季蕴说出心中的忧虑,她本心有不安,暗自替曹殊担忧,但与他的目光交汇后,他面容温润如玉,漆黑的眼眸含着笑意,透着一股既刚毅又温柔的感觉。 她低头沉思,心登时安定了下来,暗忖自己该相信他才是。 自二人重逢后,季蕴觉得曹殊骨子里依旧是清高倔强的,再遭遇家族式微后,便隐藏在他温和脆弱的外表下,瞧着与世无争,但当他遇见自己所在意的就会变得十分偏执。 “蕴娘,曹默此人品行不堪,你往后遇着他切莫再与他起冲突。”曹殊蹙眉,和她四目相对道。 “我才不怕他。”季蕴瓮声瓮气道。 第171章 “他是我的族兄,我从前了解过一二,生性阴狠,睚眦必报,我是怕他做出对你不利之事。”曹殊神色担忧道。 季蕴闻言知晓曹殊是在担心她,她颇为感动道:“我明白了,往后我会注意的。” 曹殊瞥了一眼她乖顺的模样,他松了一口气,眼底泛出柔色。 台上的陈思文心不在焉地将桌案上的画纸抚平,他的眼睛时不时地瞄向台下的曹殊,瞄完立即左看右看,试图掩盖自己的心虚,如同惊弓之鸟一般。 好在曹殊先前只看了陈思文一眼,之后就没再看他,他的紧张才缓和不少。 曹默面带愠色,他满眼怨恨地看向比试台下,季蕴同曹殊正低声交谈着,觉着他们二人颇为刺眼,好死一根刺狠狠地刺中了他的心,带来一阵强烈的痛感。 他攥紧拳头,暗自酝酿着恶毒的想法,今日他们让他当众丢脸,他一定要他们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思及此处,曹默嘴角勾起一丝狠毒的笑。 陈思文意外地瞥见曹默的笑,他登时心惊,下意识地想要离曹默远一点,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陷入无限的懊悔之中,他忍不住暗骂自己鬼迷心窍,竟命府中小厮前去书铺偷窥,不不料偷窥不成,反而被人抓了个正着,如今自己的把柄握在他人的手中,着实是憋屈不已。 不过陈思文转念一想,若是当堂对峙,只要他和小厮咬死不承认,谅曹殊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比试的时辰愈来愈近,比试台下的官员一一到场,周围聚集着前来观看比试的百姓,一眼望去,人山人海。 季蕴转头,她倏然瞥见人群中的曹桓,低声道:“曹哥哥,那位你是不是认识?” 曹殊顺着季蕴的视线望了过去,他一眼便瞧见了曹桓,身着低调的长袍。 他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低声同季蕴说了几句,便踱步至曹桓的面前,作揖道:“叔父,您怎地亲自来了?” “在家中无事,过来瞧瞧。”曹桓道。 “我那正巧还有一个座位,您快随晚辈来。”曹殊温声道。 “不必了。”曹桓并不想惹人注意,他摇了摇头,面色凝重道,“比试马上开始了,你上台去罢。” “是。”曹殊面含犹豫。 他在曹桓的目光下,缓缓地迈上层层的台阶,走至比试台上。 这一刻,他的心异常平静且坚定,暗自发誓定要赢得魁首,重获官家的赦免。 曹殊的目光慢慢地扫过台下的人,再瞧见季蕴时,他却迟迟移不开自己的视线,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望着她。 他眼中是他的意中人,此生都不能辜负。 季蕴眼如秋水,与曹殊的目光相撞,她耳尖微红,抿起一丝浅笑。 二人相视片刻后,便都明白对方的情意,无需宣之于口。 云儿瞧见这一幕时,她捂嘴偷笑。 这时,裁判官踏上比试台,‘砰’地敲响手中的铜锣,发出巨大的声响。 “全场肃静,此次药斑布比试最后一轮即将开始,由上一轮胜出的四位郎君,分别是曹殊,陈思文,曹默……”裁判官正色道。 场上的众人立时停止交谈,不敢再大声喧哗。 “为求比试公允,比试期间不得徇私舞弊,一有发现,皆按淘汰处理。”裁判官郎声道。 话音方落,气氛逐渐变得严峻起来。 “现下我正式宣布,比试开始!”裁判官再次敲响铜锣。 此时天光大好,万里无云。 比试台上的选手们闻言神情严肃,他们各自在桌案前坐了下来,拿起炭笔后,垂头在纸上画起纹样。 曹殊手握炭笔,画下第一笔时,他的眼前恍若出现了曹老太爷的面容。 他在教授曹殊时,曾言药斑布技艺的传承不仅是要传授技艺,还需领悟其精髓。 无论是纹样,还是刻板或者染色,每一道工序都必不可少,皆是要做到极致。 药斑布虽比不上丝绸更受权贵喜爱,但其独特的靛蓝色以及扎染技术别具一格。 曹殊脑中响起曹老太爷语重心长的教导,他回过神,逐渐冷静了下来。 先前样稿画好,却无端被偷,遂曹殊下定决心,必须揪出偷稿之人。 他回忆自己在绘画样稿时的所思所想,手中的炭笔在画纸上行云如流水,择其精髓再与今日所绘的纹样融合起来。 曹默瞥了曹殊一眼,他勾起一丝不屑的笑容,手中画得愈加起兴。 陈思文瞥了一眼曹殊,见他已经动笔,遂暗自气馁起来,心想自己此次比试没有任何希望了。 另一位选手神情淡泊,他心知自己的水平,想明白了便也不觉着难受了,则是悠闲淡定地画着手中的纹样。 比试台下的众人将台上选手的神态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兴奋地等候着,期待见证魁首的诞生。 季蕴目光直直地看着比试台上的曹殊,她心中涌起一股憧憬,但又充斥着紧张与激动的情绪。 曹殊身姿板正,正双目专注地画着纹样,他垂下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日光照在他的身上,像是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宛如谪仙。 此次他绘画的纹样选取秋日里常见的菊花与天上的鸿雁,符合如今的此情此景,隐喻菊花的淡雅,高风亮节以及鸿雁高飞,寓意极为妥帖。 第172章 他握住炭笔,以画纸的中心点为准,先画一朵菊花,菊花有异于旁的花朵,它的花瓣细长而弯曲,层层叠叠,显得紧密而有序,但因考虑到药斑布刻版的因素,拟态而非求真,花瓣也需简练。 菊花为主,鸿雁为辅;竞相绽放,花草树木;翔于碧空,飞禽走兽;锦书九华,各不相同;但见其形,天上人间。 裁判官缓缓地走至曹殊的身旁,他低头打量着曹殊所绘画的纹样,眼里满是欣赏之意。 曹默今日坐在曹殊的邻座,他趁机远远地瞄了一眼曹殊所绘画的纹样,虽是看不清,但他隐约瞧出是菊花,顿时窃喜起来。 他暗道今日他就要曹殊身败名裂,再无翻身之地。 思及此处,曹默勾起一丝得逞的笑意,拿起炭笔同样画起菊花来,只不过他所画的菊花线条十分凌乱,不似曹殊那般整洁。 曹殊对于外界的目光没有丝毫的在意,他沉浸在绘画纹样之中,便见两三只鸿雁,或是飞于高空,或是贯穿于菊花纹间。 如此,此次药斑布比试的纹样算是画好了。 曹殊却不敢有一刻的松懈,他抿唇不言,准备接下来刻花版的工序。 他对于刻版胸有成竹,拿起桌案上的刻刀,因此次纹样有菊花这般繁琐的花纹,故在刻时必须万分小心。 曹殊紧握住刻刀,他以刀代笔,全神贯注地沿着花瓣线条的弧度划了下去。 此次同样采用断刀,连接线分隔较长的线条。 他在运刀时从左至右,食指与大拇指控制住刻刀的转向,中指托刀,小拇指支撑于版纸上,与此同时,配合刀刻的方向,刀尖需微微倾斜,使刻版时更加流畅。 曹殊面色冷静,他紧握住刻刀,从上至下刻着菊花的花瓣以及根茎。 他悄然用力,尖锐的刀尖沿着花瓣划下,自下而上,随后小心翼翼地收刀,将花瓣的版纸顺利地刻了下来,但不能生硬取出,若是用力,则会毁坏花瓣原本的形状。 如此循环往复,将花瓣悉数刻完,再一鼓作气地开始刻鸿雁。 鸿雁挥舞着翅膀,勾勒得栩栩如生。 曹殊颇为耐心地刻着鸿雁,而邻座的曹默,他见曹殊刻版刻得极快,遂开始焦急起来,想要赶上曹殊。 他暗忖,曹殊在他之前完成,那他的计划岂不是要落空了? 不行! 这绝对不行! 今日若是不能当众羞辱曹殊,他前些日子的殚精竭虑都白费了。 就在曹默绞尽脑汁之时,裁判官不知何时走至他的桌案旁,故意刻了几声。 曹默闻声唬了一跳,他抬头见裁判官沉着脸,正目光不善地注视着自己,讪笑几声后,急忙低头开始画纹样。 可他越焦急,就越手忙脚乱。 曹默好不容易将纹样画完,抬头时曹殊的花版已刻得差不多了。 他急得去拿版纸,谁知不小心扫到一旁的染液,染液跌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安静的比试台上显得格外清晰。 台下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集在曹默身上。 官员纷纷抬头,脸上不大好看地命小厮清扫。 季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她目光担忧地看向台上的曹殊,心中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曹默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眼神怨恨地看着曹殊。 他把自己方才的粗心大意推到曹殊的身上,暗道,要不是曹殊刻版刻得如此快,他也不会着急,为了追赶,不小心将染液扫到地面上。 曹殊闻见动静,他掀起眼帘,循声望去,下一瞬与曹默的双眼对视上。 第91章 思远人(一) 曹殊微微侧目,便见深色的染液泼在了比试台上,一片狼籍。 他冷眼注视曹默片刻,漆黑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随即淡淡地抽回目光。 这一幕落在曹默的眼中,他愈发肯定曹殊是在故意在嘲讽他。 台下的窃窃私语不断地传入他的耳中,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聚集在他的身上,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恨意。 曹默握紧刻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中的恨意如同熊熊烈火一般,燃烧起来,令他痛苦不堪。 比试暂停片刻,比试台上的染液被前来小厮迅速清扫干净。 “肃静。”裁判官轻咳几声,他在台中站定,大声道,“比试继续!” 言罢,他敲响手中铜锣,发出一声巨响,如雷贯耳。 台下的百姓们登时安静下来,气氛再次变得严峻起来。 比试台上的选手纷纷埋头,各自继续手中的一道道繁琐的工序。 季蕴敛眸,她面上浮现出几分担忧,心中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 云儿敏锐地察觉出她的情绪,便出言安抚着她,柔声道:“娘子,没事的,您莫要担心。” 季蕴闻见云儿安慰她,她转头看向云儿,嘴角挤出一丝笑来,强烈的不安却涌上心头。 主仆二人一同看向比试台时,台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比试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每位选手都竭尽所能地刻画着手中的花版纸,为获得最后的魁首不遗余力,无言的博弈,令众人的情绪都紧绷着。 曹殊右手握住刻刀,在刻花版时从左至右,因刀的起点在左,而收刀的点在右,所以如此这般便于掌握握刀的走向与刻版时的力度。 其余选手紧赶慢赶地开始刻花版,他们一言不发,只是专心致志地握住刻刀,好似身临在残酷的战场上,他们以刻刀为利器,花版纸则是敌人,刀剑无眼,只需对准所谓的敌人,将图案顺利完整地刻完。 第173章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曹殊淡然自若,他率先放下刻刀,他的刻板上镂空花型已是刻得差不多,只剩一些零碎的细节,接下来则是要围绕着分布在鸿雁的翅膀上的圆点来刻。 铳子在药斑布刻版时必不可缺,遂当遇到圆点形状时,则选择使用圆口铳子。 曹殊修长的手拿起铳子,将花版纸置于木垫上,他左右紧握铳子,铳子则是垂直地按在圆点上,右手持木槌对准铳子的上端轻轻地敲击一至两下,待铳子成功穿过花版纸即可。 他目不转睛地手握木槌对准铳子敲击时,小心地控制着手中力度,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曹默刻版不久,但他时刻关注着曹殊的进度,神色愈发慌乱,手中的刻刀在刻图案时也变得毫无章法起来。 他面上难掩焦急,额头上已满是汗水,也顾不得擦拭。 曹默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深妒嫉,充满了对曹殊才华的不满和怨恨,恨不得要将他摧毁。 这时,曹殊似有似感,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看向曹默。 他眼眸波澜不惊,似乎从未将曹默这个对手放在眼里,对他而言,曹默的近来所作所为,都不过是小打小闹。 曹默咬牙,他瞧着曹殊面无表情的脸,目光中蕴含着无尽的恨意,在今日彻彻底底暴露出来。 曹殊见曹默面带怨恨的神情,他忽而勾唇,冷冷地瞥了一眼对方,随即迅速移开,仿佛不值一提一般。 可恶! 曹默气得脖子涨红,他的目光犹如利刃,恨不得剜了曹殊。 对于曹默的愤怒,曹殊没有再看他一眼,待圆点悉数铳制毕,继续下一道工序。 药斑布在构思之初,讲究的是整体,但最终是否能够呈现饱满流畅的图案,纹样,刻版,刮浆以及染色这些工序都尤为重要。 曹殊前两道工序已完成,接下来的便是要刮浆了。 刮浆之前,他在桌案上寻了鹅卵石,再将浆刻好的花版纸反面轻轻打磨平整,在后续刮浆时染浆能够更好地覆盖住镂空的图案。 他不紧不慢地拿起刷子,稍微蘸取适当的桐油在花版纸上反复地刷,桐油适中,能够充分渗透其中。 桐油刷毕,曹殊拿起先前静置在一旁的胚布,慢慢地平铺在桌案上。 胚布置于最底层,待花版纸晾晒片刻后,再将其放在胚布之上。 染液在比试之前便就调好,大多选用黏度正好,浆调得越透,浆料的黏性就越好。 曹殊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他拿起平口刮刀,蘸取白色的浆料,手微微倾斜下来,再快速地在版面上刮下。 他戴着攀膊,袖口卷起,露出雪白的手腕。 曹殊用力刮浆时,手腕上脉络分明似是含着蓬勃的青筋,从上至下,快速且稳,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优雅从容,令人赏心悦目。 刮过三次后,浆料已是平均地布满在镂空的图案上,并且每处的细枝末节均完整地覆盖到。 曹殊在刮浆之前,他已掌握好力度,虽因断手荒废三年,但从第一轮比试过后,他已反复制作多次,如今能灵活地控制刮浆的力度。 刮完浆后,接着要进行收浆了。 曹殊掀起花版纸,颇为小心地捻起花版纸的一角,随即缓慢地掀开来,另一只手则是紧按住胚布,防止花版纸刮蹭到胚布上。 花版纸成功掀开,他迅速将其放入清水之中,如此刮奖这层工序成功结束了。 曹殊仔细地打量着印有图案的胚布,没有放过任何的一处细节,所幸未有瑕疵,他的心才稍稍放下。 比试台上的亭檐外置着晾布架,现下虽是秋日了,但凉风送爽,浆料干得还算快。 曹殊踱步至晾布架前,将方才的刮浆布安稳地置在架上。 他转身时,目光直直地看向季蕴,眼底泛着柔光。 季蕴眉眼含笑,颔首示之。 晾晒刮奖布时,必须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移动一下竹竿上的位置,以防刮浆布上的浆脱落。 曹殊抽回目光,静静地候着。 就在他等候的时候,其余几位选手已刮浆完毕,纷纷走至晾布架旁,晾晒刮浆布。 曹默眼前陈思文等人走至晾布架前晾晒,他站起身,仓促地拿起平口刮刀,匆匆地刮着。 过了半晌,他终于刮完,疾步走至晾布架前。 可其余二人均挂满了,唯有曹殊身旁的晾布架有空余,曹默只能走到曹殊的身旁。 他假装不经意地瞥向曹殊的刮浆布,便见上面的图案醇厚,排列匀称,极具美感,虽未经染色这道工序,但隐约有不俗之感。 曹默攥紧拳头,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想要冷静下来,可浓烈的嫉妒的情绪源源不断地积聚在一处,他的眼前开始一片空白。 为什么? 为什么无论他多么努力,总是赶不上曹殊? 凭什么,凭什么! 只有毁了它,这样…… 曹默气得头脑发昏,他压抑不住自己的恶念,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来,扶住晒布架,对着曹殊的刮浆布缓缓地伸手。 他要毁了它! 就在他即将要触碰之际,他下意识地张嘴笑了起来。 然而下一瞬,曹默的手猛地被攥住了,他仓皇地转过头,曹殊微沉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目光锐利地盯着自己。 曹殊用力地攥着曹默的手,冷声逼问道:“你要做甚?” 第174章 曹默脸上的笑骤然消失,他慢慢地清醒过来,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竟差点犯浑,要当着崇州百姓的面毁掉曹殊的刮浆布。 “你放开!”他恼羞成怒,想要甩开曹殊的手。 曹殊并没有松开他,他漆黑的眼眸染上一层寒冷,冷声道:“别以为我不知晓你的心思,只是你当众这般做后,可有想到后果?” “我……”曹默闻言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急忙否认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快放开我!” 裁判官见状,走上前来询问。 “无事。”曹殊微微一笑道,“惊动大人,属实失礼了。” 言罢,曹殊立即松开曹默。 裁判官目光不善地打量着曹默,低声警告几句后抬脚走上比试台。 曹默遭裁判官当众训斥,他脸上血色尽失,嘴唇紧抿,面目逐渐狰狞起来,略显扭曲。 都是曹殊,都是他…… 曹默喘着粗气,他狠狠地瞪向一旁的曹殊,眼里凶光毕露。 既然如此,就别怪他无情了。 不管今日能不能赢曹殊,哪怕是同归于尽,他都在所不惜! 季蕴盯着曹默扭曲的神情,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起来,生怕曹默做出什么事来。 曹殊察觉到季蕴的不安,他唇角噙起温和的笑意,张嘴无声道:“不要替我担心,我有分寸。” 季蕴读懂他的安抚,她的眉头蹙起。 半晌,曹殊见刮浆布晾晒得差不多时,伸手用指盖轻轻压印一下刮浆布,只见浆面上并无印痕,已经彻底干透。 他收下刮浆布,独自回到比试台上。 不远处晾布架旁的陈思文,自然目睹方才曹默的所作所为,他向来欺软怕硬,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想要离曹默远一点,曹殊走回桌案前,看向旁边的染缸。 第92章 思远人(二) 待一切准备就绪,再染色之前,曹殊松开手中的刮浆布,随后缓缓地将其放在清水中浸泡片刻,直至浆发软后才可下缸染色。 竹篮挂在缸口,他将浸泡好的浆布置于竹篮之中,以防浆布沉入缸底,泛起灰脚,影响最后的染色,而药斑布的染色是力求上色均匀的,反之则前功尽弃。 曹殊伸手取下竹篮,他拎其置于缸口,小心翼翼地下缸,染缸中靛蓝色的染液很快便将浆布完全没入。 一鼓作气地下缸后,他见浆布在染液中沉淀,便松了一口气。 染色时不能急切,就在曹殊耐心等候的时候,其余选手的刮浆布晾晒至差不多,便纷纷走至比试台上,加入染色这个繁琐的工序之中,唯有曹默还站在晾布架前。 曹默已经无法冷静下来,他的太阳穴砰砰乱跳。 他眉头紧皱,回头看向比试台上的曹殊已在染色,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呼吸慢慢急促起来,但晾布架上的刮浆布还半湿着,并未彻底晒干,只能干等着。 半晌,曹殊低头观察着染缸中的浆布,他忖度一会儿,便拿起竹竿伸进染缸之中,颇为小心地挑起浆布出来透风。 透风过后,则是再次将浆布放进染缸中继续染色。 曹默的刮浆布好不容易晾晒干,他急忙从架上取了下来,匆匆地走上比试台,路过曹殊的染缸之时,他的眼底闪过强烈的恨意。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也顾不得其他,赶忙开始准备染色,动手时动静十分大,惹得其余选手纷纷侧目。 云儿方才离去,她前往附近的茶楼买了一些茶水和果子,买完之后艰难地穿过人群,走至季蕴的身旁。 “娘子,奴婢回来了,快用些罢。”她赶忙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季蕴的面前,笑道。 季蕴收回视线,她在台下坐了快半日,的确是有些饿了,便点了点头。 “奴婢不过离开一会儿,曹郎君都在染色了?”云儿回头去看,诧异道。 季蕴咬了一口果子,她的脸色缓和不少,颔首道:“有一会儿了,你走后不久便就开始了。” 云儿闻言弯唇,她由衷地为曹殊感到高兴。 “你也用一些。”季蕴轻声道。 “奴婢还不饿,您先用。”云儿摇头,笑道。 比试台上,曹殊如此反复六七次后,染布就可出染缸了,他手握竹竿挑起竹篮中的染布,此时原本白色的胚布现下已经染成了浓厚的靛蓝色。 待染布挑出后,他先将其置在染缸之上,静静地等待着沥干,浸透染布的染液正不停往下滴,发出清脆的响声。 曹默闻见声响,他觉得格外刺耳,咬牙挑出自己的浆布观察。 然而他的浆布才刚下染缸不久,染液并没有完全浸透其中,颜色较为浅淡,浮于浆布的表面。 待到染布不再滴水后,即是沥干了。 曹殊挑着染布疾步走至晾布架前,将染布挑放在架上,随后伸出修长的手捻起染布的四角对齐,横跨两杆。 已至午时,正午的日光照了下来,带来一丝温暖之意。 曹殊手持竹竿,站在晾布架下等待,他面容温和,浓密的鸦睫垂下,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其余选手从染缸中将染布挑出,也置在晾布架上等其沥干。 曹默眼见就剩他一人,他打量着自己的染布,觉着染液浸透得差不多了,便也没有细看,着急忙慌地拿着竹竿将染布挑起来,快速地走到晾布架前晾晒。 陈思文早就觉察出曹殊和曹默两人之前的气氛不寻常,似有针锋相对的意图,他生怕惹祸上身,暗道,反正是你们曹家的事,同他这个外人不相干。 第175章 曹默气得咬牙切齿,在经过曹殊身旁时忍不住冷笑一声。 曹殊对于曹默的挑衅置之不理,只是观察自己的染布,还未彻底两杆,不仅要时刻观察,还要防止意外发生。 一阵秋风拂过,晾布架上的染布随风轻轻地摇曳起来。 众人的目光都停留在晾布架上,映入眼帘的是不同图案的染布,令人眼花缭乱。 裁判官走之晾布架前,一一地将每位选手的染布看了过去,再走至曹殊的身后时,毫不意外地停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曹殊淡定从容地颔首,对于裁判官的欣赏,他不骄不躁,而是颇为谦逊。 曹默见状自然是十分眼红,他双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袍,心中的嫉妒瞬间爆发出来,恨不得当众摧毁曹殊的染布。 季蕴远远地瞧见曹默的神情不对,她蹙眉,越发觉得他要对曹殊不利,但如今人多,她也无法提醒曹殊,随即目光担忧地看向曹殊。 谁知下一瞬,曹殊突然朝她望了过来,漆黑的眼眸含着笑意,似乎安抚她不要担心。 季蕴欲言又止,她先是暗叹一声,抿起一丝浅笑。 不觉间,晾布架上的染布悉数晒干,至此药斑布完成。 裁判官吩咐台下的小厮们前来将每位选手的药斑布收了下来,收齐走至各位官员面前,等候点评,最后再从中选出此次药斑布比试的魁首。 周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每位选手在比试台前站定,除却曹殊,每个人的神情都紧绷着,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掀起惊风骇浪,将所有人都淹没。 台下观看比试的百姓们满脸期待,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最后的魁首。 第一位选手是陈思文,他此次绘画的纹样是风戏牡丹,凤凰自古以来就是鸟中之王,是祥瑞的象征,而牡丹是花中之王,富贵饱满,两物相结合,相得益彰,只是他的纹样不如前两次比试那般认真细致,不知是知晓自己定赢不过旁人,便彻底放弃了,再刻牡丹花时,花版和茎叶没有刻得万分小心,边缘粗糙不堪,遂后续刮浆时,纹样明显不流畅。 陈密致打量着陈思文的药斑布,他的脸色不大好看,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陈思文。 陈思文吓得低头,不敢去瞧陈密致的脸色。 其他官员见陈密致沉着脸,都笑呵呵地点评着陈思文的药斑布,夸赞刻画得不错。 第二位选手…… 官员点评过后,纷纷摇了摇头,点评继续。 曹默排在第三位,他此次绘画的是四君子,分别是梅兰竹菊,自古以来便视梅花为吉祥的象征,兰花品行高洁,竹子坚韧顽强,而菊花则是长寿花,坚贞不屈,不过在最初勾勒菊花的线条时,并没有画出菊花瓣的弯曲,所以在后续刻版时,他也没有察觉出这个缺陷,所以整体来说是较为生硬的。 菊花向来被官员们所喜爱,以此来借喻自己为官清廉,遂他们见到曹默药斑布上的菊花后,神情满意地点了点头。 曹默观察着官员们的神情,他见菊花讨得了他们的欢喜,不由得欣喜若狂,一时压制不住心中的激动,身子微微颤抖着,面上的肌肉因兴奋而紧绷着。 官员们摆手,而最后一位便是曹殊,他今日绘画是锦书九华,锦书代表鸿雁,鸿雁是理想与追求的象征,以鸿雁喻人,是孤高清廉的寓意,九华则是菊花,与曹默不同的是,曹殊所刻画的菊花线条饱满流畅,生动形象,鸿雁展翅高飞,栩栩如生,好一幅天上人间的盛景,不难看出是对如今的盛世的赞叹。 当曹殊的菊花一出,彻底将曹默打入谷底。 曹默的脸色极其难看,他瞧着官员们被惊艳的模样,似乎将他抛之脑后,迫不及待地夸赞着曹殊的药斑布。 这一幕令他实在难以忍受。 各位官员从震撼中回过神,对于曹殊所刻画的药斑布不知该如何诉说。 陈密致从每位官员的脸上一一扫过,无一不是对曹殊的欣赏,他目光阴沉地看向曹默。 曹默与陈密致对视后,他明白陈密致的意思,双手逐渐攥紧。 官员们不停交谈着,对曹殊的药斑布颇为满意。 比试台上的所有选手的药斑布都有官员们点评完,接下来就是选出最后赢得比试的魁首。 气氛瞬间就变得严峻起来,针落可闻。 季蕴神色紧张地等候着,场上的众人皆是如此。 选手们神色各异,官员们则是面色凝重地低声交谈着。 曹殊察觉到不同的视线聚集在他的身上,他没有任何的紧张,而是泰然自若地站在台上,静候最后的公布。 “娘子,奴婢好紧张啊。”云儿小声道。 “我也是。”季蕴回道。 就在主仆二人轻声交谈的时候,裁判官得了陈密致的命令,他露出了然的笑容,快步踏上比试台上。 “各位肃静。”裁判官笑道,“此次比试共设有三轮,经过前两轮比试,胜出就是今日台上这四位,而魁首则在他们四位中选出,经过今日最后的比试,魁首是……”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裁判官。 “魁首是……” 曹殊不卑不亢地站着,身姿宛如修篁。 季蕴坐直身子,神情紧张地注视着比试台。 曹默攥紧双手,心乱如麻。 裁判官清了清嗓子,笑道:“曹殊。” 第176章 此言一出,场上登时沸腾起来,曹殊的药斑布图案精美饱满,他赢得此次比试的魁首,当真是实至名归。 陈思文垂头丧气,曹默则是脸色阴沉。 所有人都在替曹殊感到高兴不已,曹桓见曹殊胜出,他面上浮出几分激动。 曹家,有救了。 场上人声鼎沸,曹桓眼含热泪,他将泪水拭去,悄然离去。 季蕴好像还未反应过来似的,她怔怔地看着曹殊。 曹殊隔着人群,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看向季蕴。 若不是人多,他定会奔向季蕴,拥她入怀。 此时此刻,曹殊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他的心情,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曹老太爷的面容。 祖父,三郎没有辜负您的教导,您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 “曹郎君,这是御赐的玉牌。”裁判官走至曹殊的面前,他向来欣赏曹殊的才华,也是实打实为曹殊胜出感到高兴。 言罢,裁判官将装有玉牌的锦盒递给曹殊。 曹殊身姿板正,他掀袍跪在地上谢恩,伸手接过,温声道:“多谢大人。” “何来感谢,快起来。”裁判官欣慰地笑道。 曹殊颔首,随即站起身来。 所有人都在激动交谈,曹默忽然一言不发地走上比试台的最前方。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五官扭曲地大声道:“知州大人,草民有冤,还望大人为草民做主啊!” 在场之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惊到了,顿时安静了下来,纷纷看向陈密致。 季蕴的担忧映现了,她登时站起身来,忧心忡忡地看向曹殊。 曹殊面色平静,他只是淡然一笑,对于曹默的所作所为的没有任何波澜,像是早就料到曹默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似的。 曹默眼神充满恨意地瞪着曹殊,瞧着他不为所动,心中的恨的火焰越烧越猛烈。 “你有何冤,速速说来!”陈密致大惊,他立即拍案,要为曹默做主,正色道。 “草民有冤,草民要状告曹殊抄袭草民的纹样!”曹默流下眼泪,一副欺负的模样,哽咽道。 “怎么会,曹郎君定然不会做出抄袭之事,他竟敢来污蔑……”云儿气愤不已。 季蕴目光冷冷地盯着曹默,瞧着他哭得滑稽,愤怒涌上心头。 “放肆!”郑铭见状大怒,大声呵斥,“你可知诬陷他人是何罪名?” “无论草民今日如何,都要状告曹殊,他抄袭草民的纹样,草民是怕此等下作之人面圣,有辱崇州的声誉啊!”曹默急忙道。 “冠冕堂皇!”郑铭冷声道,“你休要在此胡搅蛮缠!” “咳咳……”陈密致故意咳嗽几声,提醒郑铭莫要如此明显地袒护曹殊。 “你既说曹殊抄袭你的纹样,你有何证据?”郑铭忌惮地瞥了一眼陈密致,随后冷声质问道。 第93章 思远人(三) “草民,草民……”曹默张了张嘴,支支吾吾道。 他跪在地上,欲言又止片刻,状似恐惧地瞥了曹殊一眼,生怕曹殊会对他不利似的。 曹殊掀起眼帘,他神色清冷平淡,冷眼注视着曹默,暗忖曹默手段拙劣着实令人可笑。 “怎么,说不出来吗?”郑铭皱眉,颇为不耐道。 “曹默,你别怕。”陈密致扫了郑铭一眼,他看向曹默时神情温和,安抚道,“有本官在,没有人敢对你怎么样,你方才说曹殊抄袭你的纹样,慢慢说来。” 话音刚落,曹默好似吃了定心丸一般,他猛地抬头,一鼓作气道:“此次比试,草民选用四君子,其中最为重要便是菊花,而曹殊竟然为了此次比试公然抄袭草民的纹样,若是此等居心不良之人赢了比试,对我们所有参加比试的选手都不公平,还请知州大人还草民一个公道!” 曹默神色戚戚,一段话引起了轩然大波,先前参加比试却淘汰的选手纷纷站起身来,他们支持曹默,愤然讨伐曹殊,场上的情况开始混乱起来,喧闹不已。 衙役们上前制止,然而讨伐曹殊的声音愈来愈烈,由此看来,此次是有心之人有备而来。 “娘子,曹郎君的画工有目共睹,曹默分明是不甘心,才故意陷害于他,这些人是没有脑子的吗?”云儿满脸气愤,颤声道。 “他们不过是被曹默利用了。”季蕴逐渐冷静下来,面色凝重道。 “这可如何是好?”云儿手足无措,“曹郎君如今孤立无援,咱们得赶紧想办法才是啊。” “你莫急,有郑大人在,他们不敢轻易对曹哥哥如何的。”季蕴思忖道。 “可是……”云儿迟疑道。 “凡事都讲究证据,单凭曹默一面之词,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季蕴沉思片刻,她忽然是意识到了什么,心中一惊,喃喃道,“不好!” “娘子,怎地了?”云儿疑惑道。 季蕴蹙眉,她目光直直地看向比试台上的曹殊,澄澈的双眸满是担忧。 她突然想起曹殊前几日丢失的样稿,若是偷稿之人就是曹默,他手持样稿构陷曹殊怎么办? 万一曹默真的拿出样稿,那该如何…… 季蕴同曹殊隔着人群,下一瞬二人四目相对。 曹殊眉眼柔和,他见季蕴明白过来,唇角弯起温和的弧度,轻轻地摇了摇头,似是在安抚她,叫她不要着急。 如今曹殊身陷囹圄,季蕴怎么可能不着急,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纤细的手攥紧衣袖。 第177章 曹哥哥,你是否一开始就知晓偷稿之人就是曹默,故意以身入局? 她暗道。 季蕴思及此处,暗自责怪曹殊如此冒险。 “娘子……”云儿担忧道。 季蕴深吸一口气,她转头看向云儿,神情严肃道:“云儿,你速速去寻曹二郎来,就说曹哥哥有危险。” “是。”云儿立即点头,没有丝毫犹豫道。 说罢,云儿站起身来。 “不用来寻,我已经来了。” 云儿还未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曹承的声音。 “曹二郎君,你们……”云儿登时转身,便见曹承同曹望不知何时出现了,他们神色凝重地注视着比试台。 “太好了,娘子正叫奴婢寻你们。”她颇为激动道。 说着云儿就带着二人走至季蕴的的面前“季三娘子,我们听闻溪川出事,就急忙赶来了。”曹望疾步走来,他神色关切地询问,“现下如何了?”季蕴抬眸,迅速将方才场上发生之事悉数告知于曹家兄弟二人。 曹承同曹望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恨不得将曹默千刀万剐。 “可恶,这个曹平川!”曹承越听越愤怒,胸口上下起伏着,怒骂道,“当年死乞白赖地求着祖父传授他药斑布的手艺,祖父见他如此诚恳,就心软收下了,谁知他老人家当年的善心却被这般践踏!” “青川,冷静点。”曹望低声劝道。 “我冷静不了,我要过去教训这个狼心狗肺之人!”曹承气得想要冲上去,却被曹望一把拦住。 “你拦我做甚?”曹承回头,不解道。 “此时形势不容乐观,你若贸然过去,刺激了曹平川要做出什么事来。”曹望沉着脸,分析道,“你也冷静下来,咱们先在下面观望片刻。” 曹承不言,他抬头看向曹殊,攥紧拳头,咬牙道:“从前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眼看自己的亲兄弟被他人构陷,却只能看着。” “二位郎君,我许是知晓偷稿之人是谁了。”季蕴开口道。 “何出此言?”曹承闻言转头,忙问。 “这个人他就是曹默。”季蕴说完,她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在比试台上痛哭流涕的曹默。 “你是如何知晓?”曹望一惊,轻声道。 “你们听我说,今日曹默定是有备而来,他事先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不然他不敢。”季蕴抽回目光,冷声道。 曹望神情若有所思的,他温声道:“娘子,你继续说。” “就怕有的人和曹默暗中勾结,故意策划抄袭之事,以此来构陷曹哥哥,先是趁曹哥哥出门来偷稿,接着在今日曹默当众指出曹哥哥抄袭,这很难不让人怀疑曹默就是偷稿之人,况且咱们要注意在曹默背后谋划之人,如此居心叵测,当真其心可诛。”季蕴一字一句道。 “季三娘子,你言之有理。”曹望恍然大悟,他点了点头。 “可恶!究竟是谁,这么恨我们曹家?”曹承怒目圆睁,他却无能为力。 曹望见状低声安慰曹承,开口道:“你莫着急,不会有事的。” “溪川这么好的人,如今却遭人侮辱,实在令我揪心。”曹承无比痛恨道。 此时,比试台上正陷入血雨腥风之中,曹殊无端被卷入,他神色平静地听完曹默的陈述,一言不发,一派从容自若。 曹默痛哭流涕,祈求陈密致做主。 “曹殊,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陈密致的目光扫向曹殊。 曹殊闻言上前来,他淡然一笑,看不出一丝的端倪,作揖道:“回大人,对于曹默方才所言,草民想说的是一派胡言。” 此言一出,台下被淘汰的选手更加激动了,严重的开始言语辱骂曹殊。 “抄袭之人不配站在台上,还不滚下去!” “怎么如此不要脸,都抄袭人家曹默的纹样了,竟还敢如此嚣张“滚下去,滚下去……”“我等求各位大人重新选出魁首,曹殊品行低劣,不配为魁首!” …… “娘子,这些人的话实在难听,您千万别听进去。”云儿打量着起哄的人群,低声道。 “我知晓,我担心的是曹哥哥。”季蕴见事情越来越严重,她忧心忡忡道。 “这群家伙,就是嫉妒溪川得了魁首,现下才这般起劲。”曹承脸色铁青,怒道。 比试台上,陈密致满脸严肃道:“曹殊,一派胡言是何意?莫非你是想说曹默是故意构陷你的。” “正是,草民就是这个意思,曹默方才满嘴谎言,大人万不可轻信。”曹殊对台下选手的辱骂视而不见,他眼神平静无波,语气淡淡道。 “本官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是被冤枉的。”陈密致摸了摸胡须,意味深长道。 “是,草民冤枉,曹默蓄意冤枉草民,还请大人做主。”曹殊掀袍跪了下来,不卑不亢道。 “你……”曹默指着曹殊,恨恨道。 陈密致的目光在曹殊和曹默的身上来回打转,一个是身姿板正,坦坦荡荡,另一个则是满脸愤怒,狼狈不堪。 他面露几分犹豫,道:“本官身为崇州的父母官,今日你们二人既然都说自己有冤,都要本官替你们做主,何不拿出证据来呢,拿出确凿的证据,本官才能判断该相信谁。” “大人,草民,草民有证据……”曹默闻言抬头,神色急切道。 “快呈上来。”陈密致故作惊讶,吩咐道。 第178章 曹默慌忙地从袖子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衙役,随后交给陈密致。 “这是何物?”陈密致接过,疑惑道。 “回大人,这是草民在比试前所绘画的样稿,还请大人一观。”曹默大声道。 曹殊一眼便就认出就是他前几日丢失的样稿,他勾唇,看来他的确没猜错,偷稿之人果真就是曹默。 陈密致将样稿打开,他低头细细打量片刻,随即猛地拍案,指着曹殊痛心疾首道:“大胆曹殊,药斑布比试对崇州来说如此重要,你竟敢当众抄袭曹默的样稿!” 说罢,他将样稿递给衙役,叫他拿给台下的百姓来看。 话音刚落,引起一片哗然。 原本在场的百姓不信曹殊会抄袭的,如今听陈密致所言,顿时愤怒起来,他们从附近摊贩前拿起烂菜叶,纷纷向比试台上的曹殊扔去,一时混乱不已。 曹殊迎面就被菜烂菜叶砸中,他没有躲避,而是睁开双目,他漆黑的眼眸看向曹默,而曹默一脸得逞的模样。 季蕴唬了一跳,她担心曹殊的安危,便毫不犹豫地奔向比试台,跪下抱住曹殊挡住烂菜叶。 “蕴娘,你……”曹殊没有反应过来,怔怔道。 “娘子……”云儿要拦已来不及,焦急地喊道。 曹承与曹望将季蕴和曹殊挡住,对着失控的百姓道:“诸位冷静,曹殊不会抄袭的……” 有一个百姓认出曹承和曹望,直言道:“你是曹家人,自然偏袒自家人……” “就是你们和曹殊是一伙的,还不快滚!” …… 曹默瞧着愤慨的百姓,以及曹殊被扔烂菜叶时,颇为狼狈的模样,他的心中涌起一股快意。 赢得魁首又如何? 曹溪川,你这辈子,注定比不过我! “肃静!”裁判官趁乱拿起铜锣,用力地敲响,怒道,“你们再敢扰乱秩序,绝不轻饶,严重者统统下狱!” 铜锣砰地响起,场上的百姓立时被唬住,他们不敢再造次,只能不甘地停止扔烂菜叶。 衙役们上前将比试台团团围住,这场骚乱很快就被平息。 季蕴缓缓睁眼,她赶忙松开曹殊后,目光担忧地注视着他,急忙道:“曹哥哥,你怎么样,没事罢?” “你,怎么这么傻?”曹殊眸光流转,他眼眶微红,随即伸出修长的手,将季蕴头上的烂菜叶拾了下来。 第94章 思远人(四) “曹哥哥,你别难过。”季蕴见他红了眼,她睫毛颤了颤,明明已经很委屈,却摇了摇头,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来。 曹殊眉心蹙起,他注视着季蕴狼狈的模样,心好似被针扎了一般,满眼都是心疼。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随即伸出修长的手,急忙将她身上的烂菜叶拾了起来,嗓音微哑道:“你不该来的,不该来的。” 曹殊垂下眼帘,漆黑的眼眸满是阴翳,如今无法再平静下去,曹默当众凌辱,他今日势必要他发出代价。 “娘子,娘子……” 云儿颇为艰难地穿过人群,她想要走上比试台,却被衙役无情地拦住。 季蕴闻声回头,她瞧着云儿神情焦急的模样,轻声道:“云儿,我没事,你不要着急。” 云儿见季蕴无事,她登时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暗自责怪季蕴胆大,方才人群窜动,她实在提心吊胆,若是情况严峻,控制不住了,发生意外该如何? 曹默打量着百姓们愤怒的神情,他自然是十分满意,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愉悦。 “曹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陈密致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他神情严肃,冷声质问道。 季蕴明亮的眼眸透着不安,她下意识地攥紧曹殊的衣袖。 曹殊缓缓地松开季蕴,安抚着她,低声道:“你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曹默闻言轻嗤一声,暗忖如今曹溪川陷入如此境地,竟还敢说大话? “回大人的话,草民没有抄袭。”曹殊深吸一口气,他竭力地保持着冷静,作揖道。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陈密致冷哼一声,他猛拍桌案,言语中充满了压迫感。 “草民没有狡辩,草民没有抄袭,句句属实,若有违此言,天打雷劈。”曹殊并没有被陈密致的气势所吓到,而是语气淡淡地说道。 “你不用如此。”陈密致冷笑道。 “草民无愧于心,自然不怕天神震怒。”曹殊神色波澜不惊,他垂眸,眼眸沉稳道。 “你既说你没有抄袭,那你可有证据呢?”陈密致自然不肯放过,继续追问道。 曹殊沉默半晌,才缓缓掀起眼帘道:“没有。” 话音刚落,曹默冷哼一声。 “你没有证据,单凭你的一面之词,如何叫众人相信呢?”陈密致闻言放松了警惕,笑道。 “回大人,有时证据并不能代表一切。”曹殊温声道。 一旁的郑铭得知曹殊没有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时,已是急得团团转,不过他听到曹殊所言的话,面带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陈密致瞥了曹殊一眼,觉着他已经不足为惧,如今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便耐心地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方才曹默突然发难,诬告草民抄袭他的纹样,岂知他所提供的证据是不是伪证呢?”曹殊垂眸,浓密的鸦睫遮掩住眼底的情绪,一字一句道。 第179章 此言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台下的百姓们不免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是啊,曹郎君的画工自幼就好,万一是这曹默故意做伪证陷害他呢。”一位男子道。 “不无道理,先两次比试就已经见过曹郎君的药斑布,实乃翘楚,他又何必抄袭旁人的纹样呢,太奇怪了。”另一位男子直点头“怕是有人嫉妒曹郎君赢了比试,才精心策划了这场抄袭之事,你没发现方才那些被淘汰的选手纷纷讨伐曹郎君呢。”…… 先前辱骂曹殊的选手们闻言心虚起来,他们本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谁知火突然烧到自己的身上,便面面相觑,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郑大人有令,你们谁都不准走。” 谁知下一瞬,衙役们冷酷地挡住选手们的去路。 “比试都结束了,我们要家去,官爷凭什么拦着我们?”一个选手提起胆子,不怕死道。 衙役冷冷地拔刀,尖锐的刀毫不犹豫地横在选手们面前。 选手瞪大眼睛,眼见刀就要刺到他的脖子上时,吓得立即停住了。 “再说一遍,都给我回去!”衙役冷声道。 选手们见逃跑不成,只能心如死灰地回到场地上去。 曹默听着台下的言论倒转方向,他冒出冷汗,急得看向陈密致。 陈密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曹殊,你胡说八道,什么伪证,这是我一笔一画所画的纹样,怎地到了你嘴里成了伪证?”曹默急忙道,“人在做天在看,你如此颠倒黑白,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人在做天在看,这句话我奉还给你。”曹殊转头,漆黑的眼眸冷冷地注视着曹默。 “你……”曹殊一噎,他指着曹殊说不出话来。 “曹哥哥不过说了一句伪证,你方才怎地那么急?”季蕴站起身来,清秀的面容噙起一丝冷笑。 “我急了吗?”曹默反驳道。 “还是说你存心诬告,生怕被戳穿,才那么着急辩解?”季蕴继续道。 “季娘子,此事同你无关,退下去罢。”陈密致自知季蕴不好惹,他吩咐道。 “大人这般急着叫民女下去,是怕民女说出什么对曹默不利之事吗?”季蕴并不惧怕陈密致,她反而因为先前他在公堂上包庇唐柱之事对他心有不满。 “季娘子何出此言?”陈密致皱眉。 “知州大人身为一州之长,更是咱们崇州的父母官,就像方才曹默所言,人在做天在看,崇州这几年被您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只是不知您高高在上的背后可有做出亏心之事呢?”季蕴心中坦荡,她直视着陈密致,郎声道。 陈密致脸色微沉,他的眸光闪了闪。 季蕴虽回崇州不久,但她还是发觉崇州早就不如从前曹松在位时那般,表面上依旧是一派祥和,但背地里她早就发觉季家税赋比从前增加不少,对比从前的税赋以及她查阅了季家在各州县的生意,遂崇州这些多缴的税赋是进了谁的口袋呢? 细细思之,一切不言而喻。 “不知各位,可还曾记得上一任知州曹松吗?”季蕴转身,她正色道。 话音刚落,台下的百姓都愣住了。 “自然记得,曹大人当真仁德啊,当年我家田地被恶霸抢占,是曹大人教训了那群恶霸,并将田地归还,若没有曹大人,就不会今日的我啊。”一位身穿锦袍的百姓哽咽道。 “曹大人仁怀治下,那些年家中松快,每年都有余粮,可自从曹大人被罢官,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如今已是捉襟见肘了。”一位农户今日来赶早集,听闻曹殊比试,故留特意下观看。 …… 季蕴的话瞬间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他们不由得怀念曹松的好来。 “是啊。”季蕴提高生意,神色悲戚道,“曾经对你们有恩的曹松大人被罢官后,身患顽疾,前些日子抱憾离世,你们可晓得?” 台下的百姓骤然得知曹松离世,开始悲痛哭泣起来。 “如今曹大人之子曹殊,他赢得比试的魁首,却被小人存心诬陷,我想说的是,这还有天理吗,你们忍心看着他从此被冠上抄袭之名吗?”季蕴指着跪在地上,身姿板正的曹殊,大声道。 “蕴娘……”曹殊抬头,他怔怔地注视着季蕴,温和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好像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台下的百姓们自然不忍心,纷纷出言要求陈密致查清楚,还曹殊的清白。 “来人,请季娘子下去。”陈密致已经忍了季蕴许久,他冷声道。 “不用麻烦,我自己会走。”季蕴转身,她有骨气地直视着陈密致,勾唇道,“只是民女还有一句话要说,方才大人不过是看了曹默的纹样就认定曹殊抄袭,会不会太过武断了?” “拖下去。”陈密致别过眼,吩咐道。 衙役得了命令,便要上前来押季蕴下去。 季蕴甩开衙役的桎梏,她看向陈密致,冷声道:“看来民女说中大人的痛楚了,下去之前,民女要告知大人真相,曹默的证据并非是他自己的,而是曹殊所画,他前几日潜入曹殊家中,将曹殊的纹样偷走,为陷害曹殊不择手段。” “你胡诌什么呢?”曹默眼见季蕴说出实情,气急败坏道。 “还不快押下去!”陈密致站起身来,怒道。 季蕴被衙役押下比试台,她豪不胆怯地瞪着陈密致。 第180章 云儿立时奔过去,她上下打量着季蕴,神色关切地询问季蕴可有受伤。 季蕴摇头,低声安抚云儿。 曹殊目光担忧地注视着她,他骨节分明的手逐渐攥紧衣袍,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曹承被衙役拦在比试台下,瞧着季蕴英勇的模样,如今他是彻底明白曹殊为何会喜欢她了。 曹望颇为感动,他眼中闪着泪光。 “大人,季娘子方才所言曹默偷了曹殊的纹样,您看这件事该怎么处理?”郑铭问道。 陈密致沉着脸,一言不发。 “想必台下的百姓都听见了,毕竟此次比试不是小事,而是东京看中咱们州下达的,若是放任此事传了出去,岂不是有辱大人的名声?”郑铭劝道。 “大人,您万万不能轻信季蕴所说的,她和曹殊早就有私情,定然帮着曹殊说话的啊。”曹默神色焦急,惴惴不安道。 “你休要攀蔑娘子!”云儿气得大喊道。 陈密致未看曹默一眼,他冷声道:“曹殊,曹默偷了你的纹样,当真有此事?” “回大人,草民的确丢失样稿,不过不能确定是曹默偷的,不知大人可否将证据给草民看上一眼?”曹殊抬头,眸色愈浓。 “不可!”曹默面色微变,严词拒绝。 “你这般激动,是怕我毁了证据不成?”曹殊淡淡地睨着曹默,嗓音中浸着寒意,反问道,“当着各位大人的面,我岂敢,还是说,你,不敢给我看。” 第95章 思远人(五) 季蕴被衙役阻拦无法,她瞧着比试台上曹殊和曹默二人针锋相对,有来有往,一个是淡定从容,另一个却是心急如焚。 “季娘子,知州大人有令,你不能上去,请待在此处。”衙役知晓季蕴的身份,并没有为难于她,只是面无表情道。 她眉头久久无法舒展,目光担忧地望着曹殊,心中惶惶不安。 “娘子,曹郎君定会逢凶化吉的。”云儿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欲言又止道。 季蕴明亮的眼中噙着泪光,她面上抿起一丝浅笑,轻声道:“你说得对。” 云儿见她面上的笑略微僵硬,暗自叹了一声。 比试台上,曹殊冷声道:“当着诸位大人的面,我岂敢,还是说你是贼喊捉贼,不敢给我看?” “我……”曹默一噎,他先前嚣张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咬牙争辩道,“你激我,我才不会上当。” “看来你的确不敢。”曹殊眉眼柔和,微微一笑。 “我有何不敢的?”曹默眼中燃烧着怒火,虚张声势道,“我是怕你满嘴胡言,颠倒是非黑白,你休要再往我身上泼脏水了,早早认罪伏法才是啊。” “既族兄如此言说,我自然没什么顾忌的了。”曹殊抬头,他漆黑的眼眸看向陈密致,作揖道,“是与不是,一看便知,还请大人恩准。” 陈密致闻言脸色凝重起来,他沉思片刻,迟迟不做回应。 “大人,不可啊。”曹默神色愈发焦急,他大声道,“曹殊定然不安好心,大人不能将证据给他看啊。” “族兄莫非是心虚了?”曹殊瞥了曹默一眼,反问道。 “心虚……可,可笑!”曹默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磕磕巴巴道,“我有什么好心虚的,该心虚的人是你。” “我没有抄袭,心中坦荡,何来心虚一说呢?”曹殊瞧着曹默着急的姿态,勾唇道。 “你……”曹默恨恨地瞪着曹殊,“你巧舌如簧,我说不过你。” “族兄的证据是如何来的你自己心知肚明,你现下千方百计阻扰我看证据,难道这证据其实根本就是伪证?”曹殊眼神平静无波,面上淡然一笑,随即意味深长道。 话音刚落,瞬间引起轩然大波,底下的百姓们半信半疑,不知是该信曹殊,还是该信曹默。 人群中传来曹承充满怒气的声音,他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曹平川,你处心积虑诬告,怎么连证据都不给看,做贼心虚了?” “这也太奇怪了,就是证据看上一眼又何妨呢?”有百姓附和道。 “说不准他的证据真的是伪证……” “这……”一位官员见场上吵得不可开交,他面露犹豫地起身,询问,“大人,现下若不拿出证据,实在无法平定民心,不如……” 陈密致脸色阴沉,冷冷地瞥了那位官员一眼。 官员察言观色片刻,他见陈密致不言,便自觉地坐了回去。 “你没有任何凭证,又如何说我的证据是伪证?”曹默被戳穿后,他的面上带着愠怒,气急败坏道。 “我现下当然没有,待我看过族兄的证据才能知晓,若你能证明这证据是你自己画的,我自没什么好说的了。”曹殊微微侧头,他的目光看不出丝毫的情绪,语气淡淡道。 “大人,情势严峻,不能再拖了。”郑铭打量着陈密致迟迟不应,在一旁提醒道。 陈密致讪讪地咳了几声,他替自己找补道:“你也说情势严峻,此次药斑布比试并非寻常比试,事关崇州的名誉,本官应当思虑清楚。” “大人英明。”郑铭立即起身,恭维道。 其他官员见状,他们纷纷起身奉承陈密致,异口同声道:“大人实乃英明,我等佩服。” 陈密致脸色缓和不少,他的目光落在曹殊身上,面上假笑道:“曹殊,你要求看证据可以,不过你若无法证据是伪证的话,可知下场是什么?” 第181章 他的语气带着关切之意,实则是威胁。 “草民知道。”曹殊抬头,他眸色幽深,没有丝毫的胆怯,沉声道,“无论结果如何,草民都愿意承受。” “大人,不能给他看啊,大人您……”曹默一听慌了,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大声道,“住嘴!”曹默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郑铭大声打断了。 陈密致瞧着曹默自乱阵脚的模样,脸色愈发阴沉。 “知州大人尚未定夺,你一介草民,竟敢抢先阻止?”郑铭看不惯曹默,怒斥道,“谁给你的胆子?” 曹默吓得脸一白,想说的话登时噎在喉咙里。 “算了。”陈密致听得心累不已,他扶额,摆了摆手道。 “大人不同你计较了,你还不赶快谢恩?”郑铭闻言,冷声道。 “是,草民谢过大人。”曹默垂头,惴惴不安道。 郑铭冷哼一声后,这才作罢。 “来人。”陈密致抬手,他低声吩咐衙役将证据递给曹殊,询问,“曹殊,你可想好了?” 曹殊颔首:“若草民拿不出证据,但凭大人处置。” 衙役得了命令,拿着证据走至曹殊的面前。 这一刻,场上立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聚集在曹殊的身上,针落可闻。 曹殊掀起眼帘,他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证据,映入眼帘的是四君子的纹样。 片刻后,他垂眸,低声道:“回大人,草民看完了。” 陈密致瞥了衙役一眼,衙役立即颔首,将证据收拾妥帖,退了下去。 “你可看出什么了?”郑铭关心则乱,迫不及待地询问。 曹殊面色如常,他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曹默神情有些僵硬,他的心瞬间七上八下,眼珠快速转动着,手紧紧抓着衣袍。 “为何不答话?”陈密致没有耐心等待,直接问道。 曹殊闻言缓缓抬头,他目光沉沉,弯唇道:“回大人,草民只是在思考该如何说。” 陈密致皱眉道:“本官没有耐心同你耗,你速速说来。” “大人,不知曹默今日的药斑布可在?”曹殊淡然地与陈密致对视,他笑意微敛道。 “你什么意思?”陈密致不解。 “曹默先前说证据是他所画的纹样,不如现下就将他今日的药斑布以及证据放在一处对比一番,您就明白一切了。”曹殊神情耐人寻味,一字一句道。 “你说这些话是要讲究证据的!”曹默颇为恼怒道,“曹殊,你刚刚当众说拿不出证据来就要随大人处置,你现下看完了,不说证据在何处,反而说这些无意义的话,分明是在拖延时辰。” “是啊,证据呢?”陈密致冷声道。 “回大人的话,证据就在曹默的证据里面。”曹殊不卑不亢道。 “荒谬。”曹默咬牙道。 “你怕不是在开玩笑的罢?”郑铭有些不大相信道。 “草民是认真的。”曹殊语气坚定道。 郑铭看向陈密致,低声劝道:“大人,如今都已到了这般田地,不如就应了曹殊所言。” “不行,草民不同意!”曹默反应激烈,严词拒绝道。陈密致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明说拒绝,只好点头同意了。 衙役将曹默的证据,以及曹殊和曹默二人今日的药斑布,小心翼翼地各自放在陈密致面前的桌案上,映入眼帘的是曹默的证据,虽是样稿,但线条明晰,图案丰富饱满,对比曹默的药斑布,当真是天上地下,俨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这……”一位官员略微迟疑道。 “证据的纹样和曹默今日所画的纹样,我瞧着怎么不太一样啊。”另一位官员窃窃私语道。 “言之有理,证据上的纹样倒是和曹殊的画风相仿……”郑铭越瞧越不对劲,后知后觉道。 “画风相仿也不能代表什么。”陈密致瞥了一眼,冷声道。 季蕴站在比试台下,她听到陈密致的话后,气得冷笑出声。 “娘子,奴婢怎么觉得……”云儿看向季蕴,她听出不对劲来了,陈密致似乎有隐隐针对曹殊的意思。 “你的感觉是对的。”季蕴低声道。 其余官员面面相觑,他们听出陈密致话里话外有袒护曹默之意,不由得暗自猜测今日抄袭之事是不是出于陈密致之手。 “曹殊,本官看完了,并没有瞧出什么不同。”陈密致看向曹殊,神色淡淡道。 “回大人的话,草民今日要状告曹默私闯民宅,暗中窃取草民所绘画的纹样,在今日比试当众抄袭草民,之后更是故意贼喊捉贼,诬陷草民。”曹殊作揖道。 “什么,你含血喷人!”曹默一惊,激动道。 “本官说了,若没有证据,无法相信你所说的。”陈密致不为所动,冷眼道。 “草民有人证。”曹殊温声道。 “哦?”陈密致抬眼,“人证在何处?” “回大人,此人就是陈郎君身边的小厮陈贵。”曹殊转头,目光直直地朝着陈思文的方向看去。 原来陈贵就是那日夜里在书铺门口窥视,因季蕴的到来,吓得逃走却被曹承一把抓住了的小厮。 此言一出,众人都狐疑地看向陈思文。 陈思文瞪大双眼,他慌乱不已,不知为何火突然烧到自己的身上了,想不出应对的法子。 第182章 “陈贵在三日前瞧见曹默悄悄潜入草民的书铺。”曹殊嗓音温和道。 曹默本自以为万无一失,他没想到那日却有人瞧见,心顿时沉入谷底,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第96章 思远人(六) 曹殊的话犹如一道闪电,瞬间划破陈密致原本的胜券在握,令他的心一颤,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曹默眸光闪烁着,他的眼神四处游离着,额头上不知不觉渗出细密的汗珠,好似有许多眼睛都在盯着他,令他无处遁形。 众人带着满心的疑惑,纷纷朝着陈思文的方向望了过去,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关我何事?”陈思文难以置信,他吓得胡乱摇头,极力否认道,“我可什么都不晓得啊。” “郎君。”陈贵在他的身后,小声提醒道。 陈思文闻言稍稍冷静,思考起他的处境来。 曹殊掀起眼帘,他漆黑的眼眸直直地注视着陈思文,眸光晦涩不明,暗藏汹涌。 他唇角噙起一丝笑,似有深意,嗓音微沉道:“陈郎君,可否请您身边的陈贵上前来回话?” 曹默垂头,他下意识地攥紧双手,眼中透着一股不安和焦虑。 陈密致脸色愈发阴沉,他瞥了一眼曹默,不由得暗恼他这般愚蠢,竟连件小事都办不好。 “这……”陈思文打量着曹殊意味深长的笑,他眼神闪躲起来,心下慌乱不已,狡辩道,“曹郎君如何晓得我的小厮瞧见曹默潜入你的书铺呢?” “至于我是如何知晓,你不如去问陈贵。”曹殊微微一笑道,“他是知州大人府里的下人,他说的话定比我说的更让人相信。” 陈思文顿时明白过来,倘若他不配合曹殊,那夜他命小厮前去书铺偷窥纹样之事就会公之于众。 若是他配合,这个秘密自然会永不见天日。 陈思文细思极恐,他一时心乱如麻,迟迟做不出决定,似是陷入深深的纠结之中,难免忧心帮了曹殊是否会给自己带来不可预知的麻烦。 “思文,为何还不回话?”陈密致冷声道。 他未料到此事居然会牵扯到陈思文,他暗自震惊过后,现下为了陈家的名声,却不得不忌惮起来。 “叔父,我……”陈思文抬头,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陈密致的脸色,随后目光扫向曹殊,站在原地踌躇起来。 “叫陈贵上前来。”陈密致打量着陈思文懦弱不争的样子,实在是没眼看,他深吸一口气,吩咐道。 他暗忖,看来有些事他自当重新考虑。 “是。”陈思文颔首,勉强地笑道。 说罢,他转头看向陈贵。 陈贵触及到陈思文的目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那夜之事他也脱不了干系,所以到了台上该怎么说该怎么做他一清二楚。 主仆二人对视片刻,陈贵犹如赴死一般踏上比试台,他弯着腰,在陈密致的面前跪了下来。 “陈贵,本官问你,你好好回话,方才曹殊所言可真?”陈密致询问。 “回大人的话,小的三日前午后经过奚口巷,的确见过这位郎君在书铺门口徘徊。”陈贵抬头,他指着身旁的曹默,语气恭敬道。 “我那日都没有出门,你休要浑说!”曹默大惊失色,满脸恼怒道。 陈贵仔细地打量着曹默的脸,语气坚决道:“小的没有看错,就是他。” “果真?”陈密致皱眉。 “千真万确。”陈贵忙不迭点头,颇为肯定道。 “你含血喷人!”曹默恼羞成怒道,“你分明是和曹殊一伙的,想来陷害于我!” “这位郎君讲话要有证据,小的是陈家的下人,同曹郎君素未平生,若不是亲眼瞧见,实在无需帮他说话。”陈贵继续道。 曹默哑口无言,悻悻地闭嘴。 “莫非在族兄眼里,知州大人府里的下人同我沆瀣一气不成?”曹殊勾唇,耐人寻味道,“崇州谁人不知,大人向来洁身自好,廉洁奉公,想来他家的下人也是如此,又怎会无端来陷害人呢?” 陈密致闻言假笑几声,掩饰自己。 陈贵一口咬定自己方才所言都是真的,便开始回忆道:“小的瞧他鬼鬼祟祟的,心中十分好奇,就悄悄跟了过去,趴在窗下将窗纸戳破一个小洞,亲眼看见他在书铺中大肆翻找着什么,口中不停地念叨着样稿在何处此类的话。” “你撒谎,说,曹殊给了你什么好处?”曹默怒目圆睁道。 他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再也压抑不住自己,怒气冲冲地要想要冲上去,下一瞬却被衙役眼疾手快地按住。 陈贵吓了一跳,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地瑟缩着。 曹殊面色淡然地跪着,他敛眸,浓密的鸦睫轻颤,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陈密致的脸上不大好看,他大怒,呵斥道:“放肆,当着本官的面,竟还敢打人?” 此刻陈贵代表的是陈家,若是曹默打了他,那岂不是当众打了陈家的脸? 陈密致当然不会叫此事发生,他思忖着,眼底闪过一丝暗光。 他看向底下的曹殊,暗自冷笑道,虽然不知曹殊和陈思文之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曹殊当真是好计谋,叫陈家人来,他倒是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了。 “陈贵,你继续讲。”陈密致道。 “他在书铺中翻找了许久,终于在桌案上翻到一张纸,接着句笑了起来,小的疑惑,定睛一看就见上头画着纹样。”陈贵惴惴不安,讷讷道。 第183章 “可是这张?”郑铭举起手中的证据,递给陈贵。 陈贵低头细细端详着,他颇为坚定地点头:“小的可以肯定,这张就是他从书铺中偷走的那张纹样。” 言罢,情况彻底反转。 众人都震惊起来,他们万万没想到纹样居然真的是曹默偷的,还如此无耻来陷害曹殊。 “大胆曹默,枉本官如此信任你,险些酿成惨祸!”陈密致脸色微变,随即猛拍桌案,向曹默发难。 曹默瞧着陈密致翻脸不认人,他立刻知晓陈密致是要将他舍弃了,便开始仰天大笑起来。 “你心怀叵测,公然陷害曹殊,可认罪?”陈密致脸色凝重,压低嗓音,施威道。 “草民无错,凭什么认罪?”曹默眼见偷稿之事暴露于众,他依然死咬着曹殊不放,目眦欲裂道,“就是曹殊抄袭,他才是罪人,我没罪!” 曹殊微微侧头,他瞥向曹默丑态百出的模样,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曹默直瞪瞪地看着曹殊,见他挑衅自己,便挣扎得更狠了,双目猩红道:“曹溪川,你抄袭我的纹样,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你们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陈密致冷眼看着曹默辱骂众人,俨然将他当作是弃子,冷声吩咐道:“曹默怕是得了失心疯了,来人,拖下去暂且关起来。” “我没疯!”曹默大声道,“你们才疯了!” “知州大人,求您饶过犬子!” 就在这时,人群中传来曹杨的求饶声,他毫不犹豫地扑到衙役前,满脸凄惨地替曹默求情。 “放他上来。”陈密致抬手。 衙役得了命令,不再阻挡曹杨,便见他踉跄着疾步走上比试台,扑通一声跪在陈密致的面前。 他老泪纵横道:“大人,犬子不是有心的,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了,求您饶过他!” 话说完,曹杨磕了一个头。 陈密致见状面露不忍,便叫他起来。 谁知郑铭却看不惯,他冷笑道:“可笑!一句不是有心的,就能轻飘飘地饶过他吗,你当知州大人是什么?” 陈密致脸上有些挂不住,只能道:“曹默不仅偷窃,今日公然陷害曹殊,定不能轻易饶过他!若是今日饶了他了,往后再有人如此行事,崇州可还有国法秩序可言?” “大人……”曹杨见陈密致冷酷无情,仓皇失措地叹了一声。 他像是没了办法,突然转头看向一旁的曹殊,眼怀期待地说,“溪川,求你高抬贵手,就当是叔父求你,平川他也是曹家人,如今曹家人丁凋零,你忍心看着你的兄长关进牢狱里吗?” “怎么如此不要脸,自己儿子做出此等丑事,还敢来求人?” “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是我早就没脸来,更何况求人呢。” 人群中传来一道道愤愤不平的声音,众人都开始附和起来。 曹杨闻言老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有些难堪,但为了曹默,顾不得其他面子里子了,惓望着曹殊,心存侥幸觉着他能大发慈悲放过曹默。 “溪川,叔父知道你向来善良,就当是叔父求你,放过他,日后他定不敢再来打扰你。”他低声道。 曹殊垂眸,不言。 “父亲,别求他,我就是死也不后悔!”曹默怀恨在心,咬牙道。 “众生,闭嘴!”曹杨见曹默如此境地,竟然还出言挑衅,如此不知死活,忍不住抬手狠狠地刮了他一巴掌。 曹默的脸瞬间就被打红了,他双眼通红地看着曹杨。 曹殊眼里笼罩着一层暗色,他叹了一声,耐人寻味道:“叔父,当初曹家遭难,您一言不合便同曹家分了家,生怕惹祸上身,那时您是否记得自己是曹家人呢?” “我……”曹杨微怔。 当初曹家式微,他闻风而丧,此事他做得的确不地道,现下当着众人的面,被曹殊无情拆穿,一时羞愧难当。 “曹平川今日陷害我时,他何曾记得自己是曹家人?”曹殊转头,眼神微冷地扫过曹杨,哂笑道。 第97章 思远人(七) 曹杨闻言羞愧难当,他无言以对,感到似乎有一把利剑,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心,令他无地自容。 “他先前陷害我时,您不出面阻拦,现下没办法了,才肯来求我。”曹殊神情疏离,他淡然一笑,“叔父,您从前的所作所为,又何曾把自己当成是曹家人呢?” “我……”曹杨愣住。 “曹溪川,你侮辱我就罢了,你竟敢侮辱我父亲,我,我不会放过你的!”曹默怒容满面,他使劲挣扎起来,恨不得立即冲过来与曹殊对峙。 “叔父,您知道他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吗?”曹殊微微侧目,他面带怜悯,眼神却没有丝毫的情绪,轻声道,“您不防自己想想。”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曹杨双眼通红,他陷入后悔和自责之中,喃喃道。 他不该在曹默幼时就教唆他与曹殊作对,不该处处要他争强好胜,千不该万不该,如今说得再多,为时晚矣。 “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曹默还在不停地辱骂道。 “曹平川,你其实不该恨我,最该恨的就是你的父亲。”曹殊的目光扫向曹默,他叹了一声道。 “不,我恨你与我父亲无关。”曹默冷静下来,自嘲一笑,“一直都是我自己要恨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第184章 “你从出生就是曹家的嫡子,自幼众星捧月,我不过是曹家的旁支,连给你提鞋都不配,处处不受人待见,你哪里晓得我的苦楚,就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我心想凭什么,凭什么啊,凭什么你就是天子骄子,我就只能是阴沟里的老鼠?所以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超过你,让所有人对我刮目相看!”曹默越说越激动,他面带不甘地瞪着曹殊,充满怨恨道。 曹殊不言,他眉目微动,静静地注视着他。 “终于有一天,曹家倒了,分崩离析,我终于,终于可以替代你了,可那些个老顽固竟把我打了出去,斥我痴心妄想。 “他们着实没眼光,你都是个废人了,还对你心存期待,觉得你能重振曹家,还敢瞧不上我,我就做给他们看,让他们明白如果不投靠我,曹家就彻彻底底完了,正巧季家退了婚,我便娶了你曾经的未婚妻,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就,就好像是我变成了你,我不止一次想象若是你娶了她做新妇,你会怎样对她,定是夫妻和睦,可为什么,为什么,你的手明明断了,却还能东山再起,这不公平,为什么,你为什么老是要与我作对?为什么?”曹默满面泪痕,眼神中带着困惑和强烈的恨意,口不择言道。 “住口,不要再说了!”曹杨忍无可忍,呵斥道。 “父亲是嫌我丢人了?我为什么会是你的儿子啊,我要是曹家的嫡子,哪还有他曹溪川什么事啊。”曹默嗤笑一声,喃喃道。 曹殊深吸一口气,他从未想到曹默会从幼时就恨他入骨。 他苦笑道:“过去我从来都没有瞧不起你,父亲祖父待你那样好,亲自教授你药斑布的手艺,叫你来家中读书,对我们几个都是一视同仁,可你呢?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所说的不受待见更是谬论。” “这些对于他们不过是施舍罢了,他们从来都瞧不起我!”曹默被激怒,大声反驳道。 “若是他们瞧不起你,何苦用心栽培你,处处关心你,担心你吃不好,住不惯,却没想到养了一条白眼狼,无论他们怎么做,你都不会满意。”曹殊讽刺一笑,冷声道,“你方才所言,都不是你作恶的理由。” 曹默双目猩红道:“你站着说话当然不腰疼了,你又岂知我当时的痛苦?” “来人,先押下去。”陈密致不想再听下去,他抬手挥了挥,语气淡淡地吩咐道。 衙役得了命令,上前押起曹默。 然而下一瞬,曹默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他用尽全力地挣脱出衙役的桎梏,猛地扑了过去,伸手狠狠地拽住曹殊的衣襟。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吓到,目瞪口呆着不知该如何了。 季蕴唬了一跳,她迅速反应了过来,立即想要过去,却被衙役无情地阻拦。 “季娘子,你不能上去。”衙役面无表情道。季蕴泄气地放下手,她满脸担忧地看向曹殊,轻声道:“曹哥哥……” 云儿忧心不已,她急忙扶住季蕴,低声安抚了几句。 “曹溪川,你就是个傻子。”曹默拽着曹殊的衣襟,他悲戚一笑,随即凑了过去,笑道,“我知道你在调查当初是何人偷换了上贡的药斑布,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是谁?”曹殊闻言瞳孔一缩,面色冷静道。 曹默忽然放声大笑,讥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密致黑着脸,怒道:“来人,曹默妖言惑众,还不快拖下去!” 衙役疾步上前,毫不犹豫地捂住曹默的嘴,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拖了下去。 曹默被拖走的时候,他直勾勾地盯着曹殊,见曹殊愣住不解,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曹殊浑身的血一寸寸冷了下来,他修长的手攥紧衣袍,思忖着曹默方才的话,一时心有余悸,是谁?他思绪纷乱,缓缓掀起眼帘,目光一一扫过场上的众人,好似这世间只剩下他一人困在沼泽之中无法自拔。 曹默的阴谋诡计被拆穿后,此次药斑布比试曹殊赢得魁首,属实是实至名归。 裁判官站在比试台,再次大声宣布这个喜讯,众人由衷地为曹殊感到高兴。 先前惹事的选手们见曹默下狱,他们悻悻地不敢出声,听候发落。 衙役得了郑铭的命令,询问曹殊:“曹郎君,那群人该如何处置?” “都放了罢。”曹殊心不在焉道。 “是。”衙役有些意外,只好点头道。 选手们见曹殊大发慈悲,他们自然不会感激曹殊,匆匆逃离此处,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似的。 官员们纷纷离场,唯有曹殊一人仍然站在比试台上。 他抬头望天,便见原本万里无云的青天被厚重的云层遮掩住,似是压得他快透不过去了。 季蕴走了过来,她站在曹殊的身旁,察觉到他情绪不佳,神色关切道:“曹哥哥,你怎地了,是因为曹默那句话吗?” “蕴娘,我好累。”曹殊抽回目光,他漆黑的眼眸看向季蕴,苦笑道。 “那咱们快回去罢。”季蕴一慌,忙道。 “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曹殊眼底闪过一丝涩意,执拗地摇头道。 “怎么会呢,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你今日已经赢得比试,不日就要进京面圣了。”季蕴内心不安,出言安慰道。 曹殊突然蹙眉,他面露不适地捂住胸口。 “曹哥哥,你不舒服吗?”季蕴一惊,蹙眉道。 第185章 曹殊低咳几声,口中竟溢出一抹殷红,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曹哥哥,你……”季蕴大惊失色,连忙扶住他。 “我没事。”曹殊面白如纸,他微微侧目,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安抚季蕴。 言罢,他眼前一阵眩晕,身子登时晃了晃,险些没站稳。 “曹哥哥!”季蕴惊呼。 曹承和曹望吓得疾步走上比试台,神情担忧地扶住曹殊。 “溪川,你怎么样?”曹承颇为焦急道。 曹殊艰难地抬眼,他欲言又止地看向曹承,接着便阖上双目,彻底昏厥过去了。 曹承见状背起曹殊,众人匆匆地离开此处。 郎中被请进书铺时,曹殊正昏迷不醒地躺在床榻上。 云儿打了一盆水来,季蕴浸湿帕子,她坐在床榻前,轻轻地将曹殊唇边的血丝拭去。 “郎中来了。”曹承推开房门。 季蕴抬头,她犹如见到救星一般,立时站起身来。 郎中放下药箱子,他先是替曹殊把了脉,叹了一声:“曹郎君近来忧思太过,今日遭了大难,气火攻心才会吐血,往后需得平复心绪,切莫胡思乱想才是啊。” “曹哥哥先前也吐过血,今日又吐血,当真没事吗?”季蕴深吸一口气,眼底透着不安,轻声道。 “没什么大碍,淤血吐出来便可,老夫这就开一个药方,切记每日及时喝。”郎中斟酌片刻道。 “多谢郎中。”季蕴闻言稍稍放下心来,感谢道。 “娘子不必客气。”郎中摇头,写下药方子叫曹承去药铺抓药,随即便离开了。 “季娘子,溪川没事,你不必担心。”曹望替曹殊掖好被辱,他回头见季蕴忧心忡忡的模样,出言安抚道。 季蕴眉头蹙起,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曹殊,发出沉重的叹息。 “今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想必你也累了,不如先回去歇息,溪川这边我来照顾。”曹望善解人意道。 “不。”季蕴摇头,她眼里噙着泪光,低声道,“我不累,我想等曹哥哥醒,他醒了我才能放下心。” “你不要强撑,若你病倒了溪川醒过来会心疼的。”曹望见季蕴坚持,他叹了一声,劝道。 “我明白。”季蕴点头,她走至床榻边坐了下来,目光停留在曹殊的身上。 曹殊双眼紧闭,他脸色苍白,唇色惨淡,浓密的鸦睫垂下来,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第98章 思远人(八) 季蕴低头,她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曹殊,见他面色苍白如纸,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他平日里面带笑意,温柔地开解她时,眼神却隐藏着一股淡淡的忧郁,其实一直以来,他的心里也不大好受。 曹哥哥,你真傻。 季蕴苦笑,她的眼中噙着晶莹的泪水,情不自禁地伸出纤细的手,动作温柔地抚过他温润的眉眼,随即手指慢慢往下,触碰他鼻梁上的黑痣。 曹殊双目紧闭,眼睫轻垂,饱满的唇没有丝毫的血色,墨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浑身透着一股脆弱感,令人心生怜爱。 如今他即使昏迷不醒,也依旧是显得那样温和清俊。 幸好,如今算是苦尽甘来了,那些恶人迟早有一日会付出代价。 她暗道。 云儿走了进来,她见季蕴为曹殊伤神,心中自然不忍,便开口提议道:“娘子,您去旁边歇息,不如换奴婢来守着。” “不用。”季蕴摇头,她抽回自己的手,轻声拒绝道,“我想亲自看着曹哥哥。” “既然如此,那奴婢就在外头。”云儿瞧着她固执的模样,也不好强求,只好道,“您累了,便唤奴婢一声。” 季蕴抬眸,她看向云儿,抿起一丝笑来,柔声道:“好,我明白,你去罢。” 云儿瞥了季蕴一眼,她暗叹一声,随后走出卧房,轻轻将门带上。 卧房瞬间安静了下来,季蕴安静地守在床榻边,她握住曹殊的手,心稍稍安定下来。 今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难免身心疲惫,不觉间涌起一股困意,眉眼间带着一股疲倦。 她眼眶微微湿润,不放心地瞥了曹殊一眼,他静静地躺在床榻上,胸口平稳地起伏着,想来不会有大碍了。 季蕴本是想等药煎好,喂曹殊喝下后便去歇息的,可迟迟不见曹承归来,一时有些撑不住了。 她难抵困意,握着曹殊的手睡了过去。 午后的日光透过折枝花纹的窗棂,照进了卧房中,带来一丝轻微的暖意。 季蕴头枕在床沿上,许是心有挂念,她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地惊醒看向曹殊。 曹殊忽然蹙眉,他似是魇住了,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唇口微张,念叨着什么,用力握紧季蕴的手。 季蕴猛然醒来,她感受到曹殊手的力度,立时抬头看向他,眼神带着担心。 “母亲,母亲,别走,不要离开我……” 曹殊梦见自己的母亲,那时她还在人世,他也还年幼,时常伴在她的身旁。 母亲的面容带着柔光,令他瞧不真切。 她抬起温柔的手,朝他挥了挥手,轻声唤道:“三郎,快过来,来母亲这儿。” 他朝她奔了过去,但是母亲明明笑着,却离他那样遥远。 “母亲……”他害怕起来,大声喊道。 一切仿佛都有预兆似的,母亲的身影消失不见,黑暗突然笼罩了他。 第186章 他在黑暗中痛苦挣扎着,像是深陷泥潭中无法自拔,越挣扎反而越陷越深,一股绝望之意涌上心头。 “不要走,不要……” 季蕴瞧着曹殊蹙紧眉头,口中不停地呢喃着。 她焦急地唤道:“曹哥哥……” 曹殊眼皮沉重,浑身仿佛被浓雾笼罩,突然感受一股强烈的光照亮了他,他登时睁开双眼,季蕴清秀的面容就撞进了他的眼前,她正神色担忧地望着自己。 “曹哥哥,你醒了。”季蕴眼中绽出巨大的欣喜。 曹殊怔怔地注视着她,他微微喘着气,似是还没有从梦中脱离出来。 季蕴登时松了一口气,她转头,想要叫云儿进来。 然而她还未起身,刚松开握住曹殊的手时,下一瞬就被警觉的他反手握住,不叫她起身。 她回头,发觉曹殊倏然握紧自己的手,抬手便见他迎面抱了过来。 曹殊紧紧环住季蕴,他的身子轻轻地发着抖,颤声道:“别走,好吗?” 季蕴被抱了个满怀,她未料到曹殊会突然抱她,有些始料未及,愣了片刻后,她缓缓抬手环住他的脖子。 曹殊脸色苍白,他头埋在她的颈边,呢喃道:“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曹哥哥,我不走,你不要怕。”季蕴察觉到他的恐惧,低声安抚道,“我在这儿呢,没事的。” “你不许走,你答应我。”曹殊嘴唇干涩,他想起方才所梦的,一时心有余悸,眼中带着强烈的执拗。 他想要得到季蕴肯定的回答,不放心地松开她,清亮的眼眸凝视着她,眸光湿漉漉的,好似氤氲着朦胧的雾气。 “我答应你。”季蕴与他对视,她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便弯起唇角,承诺道。 曹殊情绪缓和了几分,他的身子不再发抖了,不过双手仍旧抱着她,不肯放开她。 “曹哥哥,你,你可以松开我了吗?”季蕴略微不适地在他怀里动了动,小声道。 谁知曹殊闻言愈抱愈紧了,好像只要他一松开的话,季蕴就会离他而去似的。 想到这里,曹殊愈发害怕起来,抱着季蕴不肯松手。 “曹哥哥,你怎么……”季蕴忍俊不禁,有些无奈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欲言又止道。 曹殊现下神智不清,季蕴自然不会同他计较,况且她从来都没见过曹殊这般粘人,顿感新奇。 “骗子。”曹殊眸光一暗,小声地控诉道,“你方才还答应我不走的,骗子。” “我不走,我只是想要你暂时松开我。”季蕴解释道。 “不要。”曹殊不讲理。 “好。”季蕴无奈一笑道,“你想怎么抱就怎么抱,可是过一会儿你的兄长们抓药回来看见怎么办?” 曹殊低声道:“我不想松开你,我害怕。” “曹哥哥,你害怕什么呢,可以告诉我吗?”季蕴伸手,她抚摸着他的背,语气轻缓地询问。 他垂眸,有些委屈道,“你就是个骗子,明明从前答应我的,可自从去了江宁后就变了,你对我那么冷淡,眼里只有你的师傅,我走时也不送我。” 季蕴微怔,难道是那个时候吗? 三年前,她刚到清凉山不久,却意外得知曹殊要和季梧订亲了,她那时还不明白自己对曹殊的感情,也不知为何难过,对着上清凉山来看望她的曹殊,不敢再有任何的亲近。 后来曹殊下山告辞时,她要去送他时,却被秦观止叫了过去,等到再出来时,她也没赶上,曹殊早就离去,前往东京了,如今却没想到曹殊还一直记得这件事。 季蕴思绪逐渐回笼,出言解释道:“曹哥哥,我当时有事绊住了,并非故意不送你的。” “我不信。”曹殊双眼泛红,小声道,“你就是在故意疏远我,我能感受到,骗子,你现在还在骗我。” “曹哥哥,我……”季蕴敛眸,她苦笑道,“我说实话,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但你当时同二姐姐订了亲,我不能,身份有别,你能明白吗?” 曹殊回忆起当日季蕴冷漠的眉眼,自己在渡口苦等许久都不见季蕴的身影,最终失魂落魄地上船离去,不禁淌下泪来。 他抱紧她,哽咽道:“我一直以来喜欢的就是你,我不想娶任何人,当日父亲要我同你二姐姐订亲,我是不愿的,我晓得她是个很好的女子,但我的心中已经有你了,可是父亲却对我说……” 当日,曹松面色凝重地看着曹殊,语重心长道:“三郎,人生在世一切皆有定数,凡事不必强求,我知晓你心中有季家三娘,她如今得了案首前往清凉山求学,先前她母亲却执意拘着她不肯让她走,这些我都有所耳闻,你说,她肯放弃自己辛苦考上的功名,嫁给你吗?” “我……”曹殊愣住,双手逐渐攥紧。 “当鸟雀见过大千世界之后,是不会甘心被束缚的,你若真心喜爱她,就叫她自己去飞罢,你想想你的母亲,她就是当初想不开郁郁而终,所以三郎……”曹松站起身,他拍了拍曹殊的肩膀,叹道。 曹殊不言,他的心顿时沉入谷底。 “二娘性格温婉,你娶她做新妇,将来定能夫妻和睦,正巧她对你也有意,你就不要再执意娶三娘了。”曹老太爷面带病容,他强撑着站起身,咳了几声劝道。 “不,不……”曹殊神情恍然,他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摇头道。 第187章 他独自面对着曹家众人,他们面色凝重,逼迫他做出选择。 此时,卧房内。 “我是不愿的,他们都在逼我。”曹殊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喃喃道,“后来祖父病情加重,我妥协了,科考再即,我就想着再见你一面,哪怕是一面也好。” 季蕴怔愣片刻,她从未想到曹殊那么早就对她有了情意。 “还好,你回来了。”曹殊抿起一丝笑,似是庆幸,似是苦涩。 重逢那日下了雨,曹殊却感谢那场雨困住了季蕴,叫他再次遇见了她,他掀起竹帘的那一刹那,他不敢相信,他思念三年之人就站在书铺之中,离他如此之近。 得知她来借伞,他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将伞递给她后,趁她去选书的时候,偷偷地注视着她。 三年不见,她不再是从前那个腼腆怯懦的小姑娘了。 她长大了,眉眼之间那样温柔,就像是远山的黛影,令人沉醉其中,可是她变得那么遥不可及,而他却是满身污秽。 第99章 思远人(九) 曹殊漆黑的眼眸盯着季蕴,他眸光湿润,涩声道:“好几次我觉得我快要撑不下去时,我就会想起你。” 他双眼微微泛红,竭力地压下心底的起伏,随即缓缓抬手环住她纤柔的腰,将头埋在她的颈边,透着一股眷恋之意。 “还好,你回来了。”他嗓音微哑。 言罢,曹殊阖上双目,眼尾流下一滴温热的泪水。 上天眷顾,叫他们没有错过。 季蕴听完曹殊的一番话,她澄澈的眼眸中闪着泪光,一时思绪万千,轻柔地抚摸着他清瘦的背。 “是啊,曹哥哥。”她眼神中带着心疼,语气柔和,似是安抚,“我回来了。” “三妹妹,我好怕。”曹殊眼底漫上一层恐慌,只是一刹那,便归于平静,低声喃喃道,“我怕这只是一场梦,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你,依旧是我一人。” 他神情略微恍惚,似是沉浸在过去痛苦的回忆中无法抽身。 寒夜凄冷,孤灯难眠,悄然至更阑。 当东方泛白之时,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强撑着打开书铺的大门,抬头望天,像是被困在逼仄的一方天地。 鸿雁断翅,锦书难托。 他舔舐着伤口,思念之人却在远方,不知可好,可曾想起他。 “我好怕你像母亲一样离我而去。”曹殊脸色苍白,他双臂用力地抱紧她,眼底闪过一丝悲伤,带着无边的伤感。 “不会。”季蕴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起伏,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忙道。 曹殊心中的痛楚积累多年,在今日几乎要决堤般地涌出。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泪意,咬唇道:“我方才梦见母亲了,她在我幼时就离世,我已经快要忘记她的面容了,我怕现下就是我的一场梦,你不在我的身边,总有一日我也会忘记你的模样,三妹妹,我好怕,我不想忘了你。” 话音刚落,他的声音略微颤抖。 “曹哥哥,你别怕,往后的日子,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季蕴潸然泪下,轻笑着安慰道。 “真的吗?”曹殊闻言有些不敢相信,心中涌起一股恐慌,颇为急切地询问。 “真的。”季蕴双眼泛红,笑道。 曹殊立即松开她,他眸光清亮,颤声道:“先前不是故意对你疏远的,可三年不见,我不晓得该如何同你相处了,其实有很多话想说,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了。” “我知道,曹哥哥你是个心软的人,不会拒绝我的,所以我才敢一次次来寻你。”季蕴抬眸,抿起一丝浅笑。 下一瞬,二人四目相对,他的眼眸水汪汪的,眼中的情意触动着她的心。 季蕴情不自禁地伸出纤细的手,手指轻轻地划过他清疏的眉眼,弯唇道:“若是你真的讨厌我的话,就不会放任我靠近你。” “这段时日我很矛盾,我既想要你靠近我,却又害怕你靠近我,只因我身在泥潭中,如何配得上你?”曹殊敛眸,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季蕴忍不住抬手触碰他的唇,随后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此类的话。 “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只要我们心中有彼此,为何要在意世人的眼光呢?”她蹙眉,直视着他。 “我在意。”曹殊目光微动,他握住她抬起的手,慢慢地十指相扣,低声道,“我想娶你,我想给你安稳的生活,不想你来日后悔。” “曹哥哥……”季蕴微怔。 “我不想委屈了你。”曹殊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神色愈发郑重。 季蕴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她匆匆别过头,不想曹殊瞧见她狼狈的模样。 曹殊见她泪痕满面,他的心登时就像被揪出了一般,急忙抬手将她面上的泪痕,指尖略微颤抖着。 “三妹妹,别哭。”他慌乱无措道,“我不该惹你哭的,我错了。” “不是你的错。”季蕴摇了摇头,她止住哭意,挤出一丝笑来。 曹殊眼眶微微发热,他闭目,随即睁开,伸出修长的手,轻轻地环住季蕴,他的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心疼,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季蕴头靠在曹殊的胸膛前,静静地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热,心莫名地安定下来。 “曹哥哥,你方才说想娶我,是真的吗?”她思及他方才的话,小声地问。 第188章 “无论是如今,还是过去,我想娶你的,唯你一人。”曹殊垂眸看向她,温声道。 季蕴抬起头,她怔怔地注视着他,心中涌起一股感动,其中掺杂着几分苦涩和甜意。 命运无常,他们缘分未尽,兜兜转转再次相逢。 ‘叩叩叩’。 就在二人低声交谈之时,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是敲门声。 “娘子,曹二郎君回来了。”云儿的声音传了进来。 季蕴松开曹殊,她胡乱将泪水拭去,步履盈盈地走至卧房的门口,打开房门后,便见云儿和曹承站在廊下。 曹承手中提着包好的药材,神色关切地询问:“我在路上耽搁了片刻,溪川醒来了吗?” 季蕴点头。 曹承踏进卧房里,他匆匆走至床榻前,见曹殊安然无恙,顿时松了一口气。 “好端端的胡思乱想什么,你这回当真吓坏我们了。”他神色不自然道。 “青川,我没事,你莫要担心。”曹殊倚在床头,微微一笑道。 “都吐血了还说没事,你再这样不当回事身子就要垮了。”曹承不满地嘀咕道。 季蕴走过来时,她瞥见曹承颇为别扭的神情,分明是在关心,嘴上却不饶人,便捂嘴偷笑起来。 曹承见季蕴在笑话他,他神情尴尬地别开眼,倏然想起今日的凶险,开口道:“季娘子,天色不早,你也累了一日了,早点回去,溪川这边我会照料好的。” 季蕴转头,迟疑地看向曹殊。 曹殊目光直直地凝视着她,嗓音温和:“蕴娘,青川说得没错,你早点回去歇息。” 季蕴闻言,只好点了点头。 “我片刻就去煎药,你就放心罢。”曹承见她犹豫,轻声道。 “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季蕴轻声道,“曹哥哥,我明日再来看你。” “好。”曹殊点头,他的神色格外柔和。 季蕴向曹殊话别之后,便同云儿走出卧房。 “等等。”曹承却突然叫住了季蕴,从桌上拿出一个药包递给她。 “这是?”季蕴接过,疑惑道。 曹承道:“方才郎中见你心神不宁,故托我带给你,回去叫云儿煎了便是。” “多谢。”季蕴弯唇,她转身看向曹殊,“曹哥哥,我先回去了。” 曹殊颔首,他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中带着不舍。 主仆二人走出书铺,一面交谈,一面踏进书院的侧门。 修篁林中一片安宁,云儿不知为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娘子,您今日实在太过冒险了,若是那群百姓失控,伤了您该如何?”云儿叹了一声。 “当时我见曹哥哥有危险,就没有想那么多。”季蕴解释道。 “还好没有危险,若是有危险,奴婢当真不敢想。”云儿有些后怕道。 “你莫担心了,不是没事吗?”季蕴穿过花瓶门,出言安慰。 “话虽如此,可今日场上耳目众多,若是传回府里,二大娘子知晓定会生气的,到时该如何呢。”云儿跟在季蕴的身后,说出自己的担心。 “我知道。”季蕴淡淡地笑道,“就算没有今日之事,我和母亲之间早就无法恢复如初了,她生气便生气罢,她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她。” 云儿闻言忍不住叹了一声。 不觉间,二人已走至青玉堂,然而院门口却是一片嘈杂。 季蕴心下狐疑,她抬头便远远地看见季宅中的几位小厮正站在院门口,似是季怀身边的。 在短期的踌躇中,她走过去,开口询问:“这么晚了,你们过来做甚,是父亲有何事吗?” 季蕴回来这么久,不过同季怀见过几面,他向来对季蕴不上心,季蕴自然对他亲近不起来,今日却十分奇怪地派小厮来青玉堂。 “三娘子,主君有请。”小厮面容严肃道。 季蕴听闻是季惟寻她,却遣季怀身边的小厮过来,她暗忖其中定然有事,难道是今日之事传回府里,所以才会如此迫切地唤她回去。 “娘子……”云儿内心不安道。 “没事,咱们先回去。”季蕴保持镇定,语气淡淡道。 “是。”云儿颔首。 “三娘子,请。”小厮语气恭敬道。 季蕴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走出书院,踏上季宅的车舆。 车舆在街道上行驶着,天色愈暗,秋风拂过,带来一丝冷意。 季蕴掀开车帘,她看向逐渐远去的奚口巷,心却沉入了谷底。 “娘子,天凉了,您快阖上,别冻着了。”云儿低声道。 季蕴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别担心,没事的,一点风罢了。” 车舆行驶一段路程,缓缓地在季宅的侧门停下。 “三娘子,到了。”小厮站在车下,垂头道。 季蕴在云儿的搀扶之下,从车舆上下来。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季宅,现下瞧着是风平浪静,可暗地里实则酝酿着惊涛骇浪。 “进去罢。”季蕴面色平静,轻声道。 第100章 思远人(十) 天色愈发惨淡,季宅被浓厚的夜色被笼罩,乌云遮月,似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对于季惟为何如此着急唤她家去,季蕴心知肚明,但她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她还会那样做。 在上车舆前她的确心有不安,但现下她站在季宅的侧门口,突然平静了下来,无论面临怎样的怒火,她都不会害怕。 第189章 她面色淡淡地走进季宅中,不紧不慢地穿过游廊,远远地见到丫鬟仆妇们走了过来。 他们都垂着头,战战兢兢地向季蕴行礼后,便匆匆地离去,仿佛是见着洪水猛兽似的。 “娘子。”云儿收回目光,忧心忡忡地唤了一声。 她心下后悔不已,暗道今日在比试场上之时她就该及时拉住季蕴的,当时观看比试的人如此多,保不齐就会有季宅的耳目,如今传入季宅,可如何是好。 季蕴回头,她见云儿愁眉苦脸的模样,便抿起一丝浅笑,安抚道:“不要怕,该来的总会来的。” 自从那日同张氏争吵之后,季蕴已经许久未回来了。 天色已暗,季宅四处掌着灯,庭院中的梧桐已然泛黄,秋风拂过后,落叶纷乱地掉落在地,瞧着颇为凄凉。 秋风时不时吹进游廊中,带来一丝轻微的凉意。 主仆二人绕过奇形怪状的假山石,缓缓地来至前厅。 季蕴突然停下脚步,她深吸一口气,犹如赴死一般地走了进去。 前厅内的气氛陷入一片压抑之中,针落可闻。 季惟夫妇坐在正堂,下方是张氏和季怀,他们的身旁坐着的是季梧和季眠姐妹二人,除却外放的季榛,几乎都到了场,正在等着季蕴。 季蕴暗自哂笑,看来是为了审判她,等候多时了。 “蕴娘,你回来了。”季梧闻见脚步声,转头便见季蕴走进来,勉强地笑道。 言罢,厅内众人都看向季蕴,他们的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 季蕴点头,她向长辈们行礼,故作不解道:“见过伯父伯母,父亲母亲,这么晚了叫我回来所为何事?” “你还有脸问?”季怀瞥了季蕴一眼,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便率先向她发难,阴阳怪气道。 “父亲这话是何意?”季蕴面露茫然,轻声说,“女儿是做错什么事了,父亲要这样说我?” “你自己清楚。”季怀冷声道。 “女儿不明白,还请父亲明示。”季蕴明亮的眼眸看向季怀,言辞诚恳道。 “你……”季怀面上带着愠怒,他一时语塞。 “女儿多日未见父亲了,不知您这段日子可安好?”季蕴状作关切地注视着季怀。 “你做出此等丑事来,叫我如何安好?”季怀怒目圆睁,脸色铁青。 “女儿做什么了,父亲要这么生气?”季蕴神情委屈,像是真被季怀的话伤了心。 季怀闻言不再说话,只是冷哼一声。 季蕴不解地站在厅中,慢慢抬头看向众人,季惟沉着脸,于氏神情复杂,张氏欲言又止,季怀黑着脸,而季梧满脸担忧,季棉则是不方便开口。 这时,沉默许久的季惟抬起头,开口道:“你父亲不说,那我来说便是,蕴娘,伯父问你,你是不是同曹三郎有私情?” “伯父何出此言?”季蕴问。 季惟沉声道,“今日药斑布比试,有人瞧见你当众和那曹三郎私相授受,此话传到家里来,我起初还不相信,后来许多人都这么说,事到如今,你还不同家里说实话?” 话音刚落,季惟猛地拍案,怒视着季蕴。 季蕴唬了一跳,立即跪了下来,云儿也紧跟其后。 “官人,消消气。”于氏在一旁轻声劝道。 于氏听闻今日季蕴和曹三郎之事,心中有些幸灾乐祸,先前季惟因季棉昏了头,本就还在气头上,她自然理亏,在家里也没脸,但她没想到今日二房的季蕴明知故犯,当得知这个消息时她十分庆幸,往后季惟再敢拿季棉说事,她就有理由反驳了,季棉和季蕴一脉相承,身上流的都是季家的血,分明是季家来头丑,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她的头上来。 可现下前厅内,她见到季蕴后,神情却逐渐复杂起来,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虽然从前是苛待过她,随着年岁渐长,她也明白过来,一时也忍不下心来了。 “蕴娘,你伯父方才所言,可是真的吗?”于氏问,“你是个好孩子,向来叫我们省心,今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若是误会便跟我们说,家里人会将今日的事对外澄清的。” 季蕴低着头,她扯起嘴角,既然他们都将事情说开了,她也没必要装了。 “没有误会,就是你们听到的那样。”她语气淡淡道。 张氏登时恨铁不成钢,先前她发现季蕴和曹殊有私情,就多般规劝过,季蕴死活不听,如今传到季惟的耳中,他一向视家族脸面为首,季蕴现在承认,不就是让季家丢了脸,当初季棉好歹瞒了下来,可季蕴这个怕是整个崇州都知晓了。 “你糊涂啊。”张氏痛心疾首道。 季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季惟的神情,发觉他脸色逐渐阴沉,只好站起身来,骂道:“孽障!” 季梧面色担忧地注视着季蕴,季棉没想到季蕴直接承认了,但她也不好开口。 “你,你你你这个不知脸面的贱人,当众做出丑事来,你这是把季家的脸面放哪儿了?”季怀指着季蕴,破口大骂道。 说罢,他回头看了一眼季惟的脸色,见季惟不作声,再次怒视着季蕴。 季梧见季怀动气,劝道:“叔父,您消消气,蕴娘不是有心的。” “做出此等丑事来,还不是有心的?”季怀见季梧来劝,脸色缓和不少,但口中还在骂道。 季惟和于氏闻见季怀的话,脸上有些挂不住,总觉着季怀是在借着季蕴指桑骂槐。 第190章 季棉眸光闪了闪,低咳几声掩饰不自在。 “蕴娘,你是糊涂了,曹三郎已经家道中落,先前还同咱们家退了亲,你何必同他……哎。”于氏叹道。 季蕴垂头,沉默不言。 “怎地不说话,有本事做,现下倒不好意思了?”季怀瞧着季蕴跟个哑巴似的就来气,她自小就不亲近他不说,回来这么久对他这个父亲疏远冷淡,今日更是不顾家族的脸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连带着他都要受季惟的冷脸。 他越想越愤怒,忽然想要冲过去却被张氏眼疾手快地拽住了。 季怀回头,他见张氏面色不善,遂心有顾忌,心虚地撇了撇嘴:“原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如今看来,也是个蠢的!” 季惟夫妇神色僵硬,季怀的意思他们不会听不出来,此话分明是在打他们的脸,就差没说不仅季蕴是蠢的,季棉脱不了干系,也是个蠢的。 季棉自然听出来了,她咬牙,隐忍不发。 “父亲,您从来不曾对女儿上心,怎么如今倒是要脸面了?”季蕴目光扫向季怀,冷笑地怼回去。 “娘子,您别说了。”云儿一惊,忙道。 “你还敢顶嘴?”季怀瞪大双眼,顿感自己的威严被挑衅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立时火冒三丈,拔高嗓门道。 “是,我是喜欢曹哥哥,父亲要打要罚,悉听尊便。”季蕴眼睫轻颤,她扯起嘴角,慢慢道。 季怀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他见季蕴如此说,觉着今日不教训是不行了,他气得在原地打转,猛地甩开张氏,怒气冲冲地走过来,狠狠地刮了季蕴一巴掌。 “官人!”张氏顿时就急了,红着眼道。 季蕴歪着头,她的脸瞬间就被打红了,一片火辣辣的疼。 于氏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她没想到懦弱的季怀会暴怒,便吓得站起身来,拉住季梧的手。 “官人你这是做甚?”张氏扑到季蕴的身边护住她,检查着她的脸,回头质问道,“说话就说话,为何要打人?” “她是我季怀的女儿,我生她养她一场,今日她犯了错,我这个做父亲的还教训不得了,你给我让开!”季怀色厉内荏道。 张氏满脸怒容,她瞪着季怀,厉声道:“你再敢打她,你试试!” 季怀咬牙,他被张氏唬住,便不敢再向前,因为他了解张氏的脾气,她是真的敢和他拼命。 季蕴慢慢地回头,讽刺地笑道:“父亲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其实您很早就对我不满了罢,现下不过是借这个由头,发泄心中的怒火。” “你……”季怀被戳穿,愣在原地。 “我知晓您生性懦弱,也晓得您根本就不疼我,所以我对您从来就没有抱有任何的期待,您却怪我不亲近,我自幼在家里饱尝冷眼,也只有祖母为我好,我被欺负时您在哪里呢?”季蕴双眼泛红,不禁淌下泪来,颤声道。 季怀被说得脸色涨红,他别过头,争辩道:“现下说你的事,怎么扯到我的身上来了,你这是在指责我待你不好吗?你和曹三郎当众搂搂抱抱难道就没错吗?” “我没错。”季蕴见季怀躲避,她自嘲一笑。 “孽障,你还不知悔改?”季怀怒道。 “你就听母亲一句劝,向你父亲认错,就当母亲求你。”张氏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低声道。 季蕴思虑片刻,她摇了摇头,眼神愈发坚定,唇角微扬道:“我没错。” “你这孩子,同家里人犟什么,快快向你父亲认错,同曹三郎断了,你也晓得他曹家是遭官家厌弃的,你不能再和他有来往,难道你的亲人会害了你不成?”张氏苦口婆心道。 “是啊,蕴娘,你母亲说得对,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啊。”于氏闻言附和道。 虽然张氏和于氏二人多年恩怨不断,但此时她们站在同一战线上。 “我不,我也不会和曹哥哥断了。”季蕴目光扫向张氏,冷声道。 第101章 相思赋(一) 季怀闻言气急,他不耐地来回走动,怒道:“我就不明白了,曹三郎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了?你就这么自甘堕落,上赶着给外人看笑话?” “蕴娘,不要再犟了,只要你同曹三郎断了,你往后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母亲也不会再逼你。”张氏皱眉,她不禁淌下泪来,出言劝道。 季蕴垂头,她静静地跪在地面上,眼眶逐渐泛红,却沉默着不愿示弱,澄澈的眼眸中带着一股倔强。 “蕴娘……”张氏注视着她,唤了一声。 “你劝她做甚,你就是说得再多,她也听不进去!”季怀瞧见季蕴冥顽不灵的模样就来了火,他紧绷着脸,冷声道。 “蕴娘,你说话啊。”张氏神色焦急,“这曹三郎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般跟家里人怄气?” 季蕴掀起眼帘,她慢慢地扫过众人,此时他们的面容都变得可憎起来,便扯起嘴角。 没有人,没有人站在她的身后,她在这个家向来是孤立无援的。 她倏然想起今日曹殊同她说的一番话,他温和的面容,清亮的眼眸注视着她时好像熠着碎光,她的心顿时坚定起来。 “你笑什么?”季怀瞪大双眼,他颇为不解地说道,“难道长辈同你说了那么多的话,你都当成耳旁风了?” 季蕴抽回目光,她自嘲一笑道:“父亲从前都不管我的死活,怎么如今这么急着逼我,难道是伯父命你这么做的?” 第191章 季惟闻言瞥了季怀一眼,对此缄口不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做错了事,反而怪到我的头上,你自己不防想想,这些年来,衣食住行上,我可曾有亏待过你的地方?”季怀恼羞成怒道,“是,我承认,你弟弟出生后我是偏疼他一些,但你也是我的亲生女儿,我难道还会不疼你吗?” “好端端的,你提茂郎做甚?”张氏红着眼,她恼怒地瞪着季怀。 “茂郎是我的儿子,我有什么不能提的?”季怀知晓他惹张氏难过了,季茂去世后,他也一直伤心不已,但见张氏强势的态度,只能不甘示弱地嘴硬。 “原来父亲也晓得您偏疼茂郎,您只是口中说着好听,疼我的分明是祖母,你当我都不记得了吗?”季蕴眼眶中噙着泪水,哂笑道。 季怀哑口无言,他脸色涨红,胸口气得上下起伏着。 “祖母已去,您如今就可以信口雌黄了吗?”季蕴质问道。 “你现下说这些有何用,我就问你,你到底同不同曹三郎断了?”季怀怒气上涌,他没耐心和季蕴扯这些有的没的。 “我方才也说了,我不会和曹哥哥断了,您就痴心妄想罢。”季蕴豪不胆怯,直视着季怀。 “混账,是不是还要我打你才肯罢休?”季怀拔高嗓音,威胁道。 “父亲要打便打,反正您早已动手了不是吗?”季蕴笑道,“早点打死我,也好还你们一个清净。” “你这个不孝女,在江宁三年没有丝毫的长进不说,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季怀脸色铁青,“如此忤逆父母,不敬长辈!” “蕴娘,不要再惹你父亲生气了,我们可都是为了你好啊。”张氏泪流满面,叹了一声。 “什么为我好,根本不是。”季蕴突然道。 “蕴娘,你这话是何意?”于氏一愣,与季惟面面相觑片刻。 “其实你们根本就不是为我好,而是为了季家的脸面。”季蕴语气淡淡地说,“是啊,季家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 季梧敛眸,她缓缓地从圈椅前坐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苦涩。 季棉转头看向她,一时感触颇多。 “蕴娘,你方才所言真叫我这个做伯父的寒心。”季惟神色一僵,他似是被说中了心事,长叹一声。 张氏拽住季蕴叫她不要乱说话,继续道:“曹三郎他真的不是良配,你忘了,他过去还和你二姐姐订了亲,后来退亲时闹得两家的脸面都不大好看,你说曹三郎为何会无缘无故喜欢你,定是对当年退亲之事怀恨在心。” “母亲说这话脸不会红吗?”季蕴低声道,“分明是当初季家闻风而丧,见曹家式微,生怕受到牵连毁了这桩婚事。” 季惟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拍案而起,大声道:“住口!” “我又没说错,伯父何必生气?”季蕴讽刺道。 云儿被吓了一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低声道:“娘子,奴婢求您,不要再说了。” “你是要彻底和我们撕破脸吗,就为了一个曹三郎?”季惟站起身来,勃然大怒道。 于氏见季惟是真生气了,她胆战心惊地站起身来,在一旁轻言劝和着。 “我告诉你,外人怎么谈论我不管,但季家人就是不行!当年情势万分严峻,你远在江宁,岂能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季惟冷笑道,“若我不趁早同曹家断了关系,你以为我季家如今还能安然无恙?你今日还能在比试台上当众顶撞知州,他若不是看中季家的面子,你早就被下了狱,现下还能安生地在这同家里人翻旧账?” “家主,蕴娘年幼无知,她不是有心的。”张氏吓得大惊失色,忙致歉道。 季惟冷哼一声,坐了回去。 “混账东西,还不和你伯父道歉?”季怀疾声厉色道。 “不必了。”季惟摆了摆手,他瞥了季蕴一眼,眼神中满是失望。 季怀一时之间心急如焚,他瞧着季惟冷着脸,便看向季蕴,眼神中带着怒火,作势还要打她。 张氏自然不会叫他得逞,她猛地推开他,泪流满脸道:“你还要打人你!” 季蕴面色漠然地注视着季怀夫妇二人,纤细的手攥紧裙摆。 “你这个泼妇!”季怀被推得差点站不稳,他狼狈地指着季蕴,咬牙切齿道,“都是你养出来的好女儿,叫全家丢了脸,我不过是训斥几句,你就不许。” “你一言不合就打手打人,好好的孩子打坏怎么办!”张氏挡在季蕴的身前,哽咽道,“茂郎走了,现下我就剩下蕴娘一个独苗,你说你怎么狠得下心!” 季怀被说得神色大恸,他踉跄几步,倏然想起季茂去的那日,那孩子躺在床上已经快不行了,面色青白地抓着他的手,口中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厅中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季怀夫妇陷入丧子的悲痛之中,于氏欲言又止,不忍再说。 天下最令人痛心的莫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都是为人父母的,定是期望子女一生平安顺遂。 “蕴娘自小在母亲身边长大,我们本就亏欠她,你是他的父亲,她回来这么久你什么都不做,不怪孩子如今怨你,你既然如此嫌弃我们,那就和离,我带着蕴娘回娘家。”张氏抬手,将面上的泪水拭去。 “你……”季怀愣住。 季惟一惊,他没想到原本是教训季蕴,却逐渐演变成夫妻恩怨,听到张氏开口闭口要和离,不由得出面做和事佬,轻声道:“弟妹,你这是干什么,你和他都这么多年的夫妻,就不要闹了,咱们不是为了劝蕴娘吗,你搅和进来做甚?” 第192章 张氏不言。 自从张家在东京站稳脚跟,张氏在季家的地位水涨船高,于氏自然不敢再像过去那般瞧不起她,现下季蕴的舅父虽外放至宣州,但毕竟张家的人脉还在,季榛当年之所以外放至庐州,就是有张家从中操作。 于氏连忙站起身,开始劝和起来。 “行了。”季惟心累,他叹道,“你们夫妇二人别再争吵了,至于蕴娘,你既然不肯同曹三郎断了,那就去祠堂跪着悔过罢,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出来。” “家主……”张氏立即想要替季蕴求情。 “不必开口,闹了这么一晌,我也累了,你们各自回去歇息。”季惟站起身,打断张氏的话。 言罢,他便拂袖而去。 张氏见季惟离开,她目光担忧地注视着季蕴。 季梧走过去,她扶起季蕴,低声道:“三妹妹,你这是何必呢?” “二姐姐,你不明白。”季蕴苦笑一声。 不出片刻,小厮上前来押着季蕴前往季家祠堂,语气恭敬道:“三娘子,得罪了。” 张氏望着季蕴的背影,忍不住抹着眼泪。 祠堂的大门徐徐地打开,季蕴走了进去,门就被小厮无情地阖上,祠堂中烛火昏黄,陈列着季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透着一股凝重庄严的感觉。 季蕴面色平静地在蒲团上跪了下来,云儿则是在一旁守着她。 “娘子,您何苦呢?”云儿强颜欢笑道。 季蕴注视着烛光,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轻声道:“云儿,我不后悔。” 云儿闻言叹了一声。 “你若是累了就回院子里歇息,不必陪着我。”季蕴看向云儿,劝道。 云儿摇头,她神色认真道:“奴婢不会走的。” 季蕴眸光闪烁,她心下感动不已,轻轻地握住云儿的手,弯唇道:“好云儿,如今也只有你站在我这边了。” 第102章 相思赋(二) 祠堂内静悄悄的,外头秋风萧瑟,发出阵阵呜咽的声响,带着一股凄凉之感。 季蕴面色平静地跪在蒲团上,她眼睫轻垂,烛光明灭之间,照在她清秀的面庞上,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娘子,现下已经入秋了,到了夜里愈发寒凉,您跪在此处身子定是吃不消的。”云儿满脸担忧地看着她,低声劝说。 季蕴闻言掀起眼帘,并未做声。 云儿见季蕴沉默,且知晓她向来脾气倔强,自己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便忍不住轻叹一声。 季蕴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牌位,脸庞隐隐作痛,令她格外清醒。 “娘子,您……”云儿张了张口,她欲言又止道。 “我如今被禁足,但你尚可自由出入,你趁着夜色,即刻去告知曹哥哥一声,就说我近日无法来看望他,我没事,无需为我担心。”季蕴抽回目光,思忖道。 “您都这个情形了,还想着曹郎君?”云儿不解道。 “云儿,你是不是也不明白我为何不认错?”季蕴看向云儿,语气淡淡道。 云儿略微迟疑地注视着季蕴。 “我知道我今日有错,但当时曹哥哥实在危险,我就并没有想那么多。”季蕴敛眸,苦笑道。 “娘子,您糊涂啊。”云儿忙道,“您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挡在曹郎君面前,这下闹得崇州人尽皆知了。” “我不后悔,云儿,就算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的。”季蕴笑道。 云儿叹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若是我同家里认了错,接下来就会被他们逼迫和曹哥哥断绝,再由着家里安排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就像从前的二姐姐一样,云儿,你看二姐姐,她自小学识好,性子好,听从家里的安排嫁给曹默,可到头来呢?”季蕴苦笑道。 “娘子……”云儿愣住。 “曹默那样混蛋,季家不惜撕破脸才成功和离,如今这世道的女子当真艰难,在夫家受尽委屈,却不能替自己鸣不平,咱们家算是在崇州有头有脸的,能替女儿做主,若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呢,她们该怎么办呢?”季蕴神情恍惚,略微不甘道。 云儿闻言低头,鼻子微酸。 “我不想重蹈覆辙,云儿,我宁可跪着也不会认错,是为我自己,也是为曹哥哥。”季蕴微顿。 “奴婢明白了。”云儿双眼通红,点头道。 “你明白就好,就莫耽搁了,快去。”季蕴抬头,命令道。 云儿自然不能拒绝,她神色坚定地站起身来,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 下一瞬,季蕴似是想起什么,突然唤道。 “娘子还有何吩咐?”云儿顿住,回头道。 “我写封信给他,届时你不用说了,他看了信自会明白。”季蕴敛眸,轻声道。 “是。”云儿颔首。 不出片刻,云儿匆匆地寻了笔墨纸砚来。 季蕴被困于此,她也不好再讲究,遂将纸张平铺在面上的地上,蘸取墨水,提笔开始写。 云儿颇为耐心地守在一旁,等候着季蕴慢慢写完。 烛光微晃,夜色愈深。 季蕴瞧见墨迹已干,便抬手将其递给云儿,嘱咐道:“你必定要交到曹哥哥手中。” “娘子放心,奴婢一定带到。”云儿点头,她神色郑重地说。 言罢,她身负重任,疾步走出祠堂。 季蕴望着云儿离去的背影,她勉强地压下心中的起伏,纤细的手攥紧衣袖。 第193章 云儿走出祠堂后,一路小心谨慎地绕过廊上守夜的小厮,随即走至季宅的侧门,然而侧门的小厮并未睡,她登时吓得避在假山石后。 她悄悄地探出头,瞧着小厮正勤勤恳恳地守着门,无奈地咬了咬唇。 看来从侧门走行不通了,若是她出去,此事定会告知季惟,惹得他大发雷霆可不好。 云儿躲在假山石后一会儿,她低头冥思苦想,倏然灵光一闪,便悄然离去。 她小心翼翼地绕过假山石,蹑手蹑脚地来到季宅东南方向的墙角处,此处杂草丛生,一个狗洞被杂草挡得严严实实的。 这个狗洞是从前云儿无意间知晓的,没想到现下并没有堵住,当真是万幸。 云儿一鼓作气地扒开杂草,她佝偻着身子,顺利地从狗洞上穿了出去。 从季宅中出来后,此时时辰不早,街道上的铺子们大多数关门,偶尔有几家酒铺尚有生意,传来一阵丝竹管弦的乐声,以及嬉笑打闹的声响。 云儿低头奔进夜幕中,她急忙朝着奚口巷的方向走去。 天色愈沉,越往前走越冷清,眼前是一片漆黑。 云儿怀揣着信,她一时心中打鼓,疾步走在杳无人影的巷道之中。 待走至曹殊的书铺门口,云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现下书铺的灯光已灭,大门紧闭。 云儿一路过来,走了许久,她气喘得厉害,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用力地叩门,唤道:“曹郎君,曹郎君……” 过了许久,都不见有人开门。 云儿额上渗出一层汗珠,她不停地拍着门,大声道:“曹郎君,我是云儿,曹郎君……” 就在她失望之际,书铺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栓划开,门从里头被打开。 云儿眼神顿时一亮,她立即抬头,见到来人激动却顷刻间褪去,带着几分无措。 曹望身上披着薄衫,他举着烛台站在门口,有些疑惑道:“云儿姑娘,怎么是你,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烛光摇曳,云儿眉眼难掩焦急,她垂下头去,摇了摇头。 曹望心下狐疑,猜到云儿趁夜而来,想必其中有事,便耐心询问。 “我……”云儿抬起头,吞吞吐吐道。 “莫非是季娘子有事?”曹望打量着云儿焦急的神情,他没有任何的焦躁,语气温和地问。 “劳烦您带我去见曹三郎君一面,我有重要的东西给他。”云儿不好说得太明白,轻声道。 曹望向来温和,他瞧着云儿想说却不敢说,并没有强行逼问,遂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你先进来。”曹望收回目光,他善解人意道。 云儿见曹望邀她进去,便松了一口气。 她跟在曹望的身后,迫不及待地踏入书铺中,满脸感激地说:“多谢郎君。” “瞧姑娘急得满头汗,喝口水。”曹望转身替云儿倒了一杯茶水。 “郎君客气。”云儿没有拒绝,她方才过来时提心吊胆,不敢有一刻的耽搁,现下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口渴。 云儿喝了一口茶,脸色瞬间缓和不少。 “姑娘何必言谢。”曹望掀起竹帘,低声唤云儿过来。 “这么晚了还来打搅,实在抱歉,只是情况万分紧急,还望郎君莫要怪罪。”云儿走过去,她不好意思道。 “怎会,我现下就带你去见溪川,他身子还未好全,我不敢擅自叫他起身。”曹望摇头,低声道。 云儿颔首,随着曹望走至卧房门口。 曹望抬手在门上敲了敲,闻见里头曹殊应了一声,便推门走了进去,回头道:“还请姑娘在此稍等。” “是。”云儿没有任何的异议,便站在廊下等候。 卧房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云儿循声望去,便见曹望扶着曹殊走了出来。 曹殊身上披着外衫,他眉眼淡然,脸色有些苍白,一副虚弱的模样。 他目光扫向曹望,微微一笑道:“我没事,你不用扶着我。” 曹望不放心他的身子,依旧是不肯松手。 “云儿姑娘,可是蕴娘出了什么事?”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云儿,神色担忧道。 “娘子命奴婢一定要将此信交到您的手上。”云儿拿出信,递给曹殊,垂头道。 曹殊目光微动,他伸手接过后,修长的手将信打开后,慢慢地扫过信上的字,便见上头写道—— “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1。” 待一一看完,他拿着信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眼底写满了痛楚。 “季娘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曹望一惊,忙问。 “娘子说,曹郎君看了定会明白。”云儿对于今晚之时缄口不言,而是将季蕴的话重复了一遍。 曹殊心中一紧,他眼底溢满心疼,急忙问:“蕴娘,她如今可还好?” “曹郎君放心,娘子没事。”云儿垂头道,“不过您也知晓,她性子倔强,不肯低头也是有的。” “都是我的错,她怎么这么傻。”曹殊用力地攥了攥手,他眼眶略微泛红,神情有些恍惚。 “溪川。”曹望扶着他,忧心忡忡道。 云儿瞧着曹殊颇为伤神的模样,不由得想起季蕴,涩声道:“曹郎君,娘子还说,她没事的,您不要为她担心。” 曹殊眸光一黯,他苦笑一声,暗忖着她现下如此境况,竟还不忘安慰他。 第194章 她的深情厚谊,他定不会辜负,但他同样不会再坐以待毙。 云儿瞧着曹殊迟迟不言,他垂下眼帘,浓密的鸦睫遮掩住眼底的情绪,微微颤动。 “曹郎君?”云儿见他迟迟不言,便疑惑地说。 “云儿姑娘,多谢你来送信。”曹殊回过神,他低咳几声,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温声道,“我也有几句话要同蕴娘说,你且回去后告诉她……” 已过子时,世间万物仿佛陷入沉睡之中,万籁俱寂。 云儿再次钻入狗洞,她进入季宅后,便转身继续用杂草将狗洞遮挡严实,以免被来往巡逻的小厮发觉。 待做完这一切,云儿彻底放下心来,她打量着四周,疾步朝着祠堂走去。 祠堂内。 季蕴心神不宁地跪着,她心中担心云儿是否将信送至书铺,也不知曹殊看见信时会怎样,他是否会明白她的意思。 思及此处,她叹了一声。 第103章 相思赋(三) 夜阑人静,举目四顾之下,皆是一片漆黑,好似被浓墨描摹一般,巷道深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云儿进入季宅后,她避在假山石后,悄悄探出头,打量着周遭没有巡夜的小厮,便一鼓作气地朝着祠堂走去。 所幸现下月黑风高,看守祠堂的小厮擅离职守,云儿一路顺利地推门走了进去。 季蕴正跪在蒲团上,她望着摇曳的烛光,微微出神。 她的膝盖早已跪得隐隐作痛,时不时地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感。 门的开阖声突然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娘子。”云儿阖上门后,顿时松了一口气,轻声唤道。 季蕴立即回头,便见云儿平安地归来,她原本提起的心登时放了下来。 “奴婢回来了。”云儿垂头,她疾步走至季蕴的面前。 “回来就好。”季蕴点头,忙问,“没有被人发觉罢?” 云儿摇头。 “那就好。”季蕴安下心来,她担忧地看向云儿,不由得追问道,“你先前出去时,祠堂守门的小厮呢?你可有碰上他们,可曾为难于你?” “他们见我出去没有细问,只是方才回来不见他们的身影,许是到哪处吃酒耍乐去了,娘子不必担心,家主虽叫您在祠堂悔过,可到底并没有怎样,那群小厮自然不会看得那么严。”云儿解释道。 季蕴抽回目光,她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对了,你见到曹哥哥了吗?” “您别急,奴婢见到曹郎君,将信亲手交到他手里了。”云儿瞧着她焦急的模样,出言安抚道。 季蕴敛眸,轻声说:“曹哥哥看了信,会明白我的意思。” 云儿注视着她,不言。 “现下曹哥哥已得魁首,进京迫在眉睫,想必再不出几日就要启程。”季蕴凝思片刻道。 她倏然想起曹殊的身子,难免开始担忧起来,如今她被困在祠堂无法出门,一时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在她的心头交织着。 “娘子,奴婢知道您担心曹郎君,有另外两位曹家郎君照顾着,他不会有事的,您现下更应该考虑自己的处境才是啊。”云儿皱眉,满脸不解地看着季蕴,低声道。 季蕴抬眸,她心知处境艰难,明亮的眼眸看向云儿,扯起嘴角道:“现下的处境我明白,但你也晓得我是不会低头的。” “娘子……”云儿欲言又止。 “你不用劝我。”季蕴敛住眼底的情绪,语气淡淡地说道。 “奴婢自知劝不动,但您好好思量一番,难道您要在祠堂中跪一辈子?就算您咬牙不肯低头,家主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您的。”云儿面上浮出几分忧愁。 季蕴垂眸,长长的睫毛轻颤,纤细的手攥紧衣袖。 她何尝不知晓悔过不过是季惟的缓兵之计,他将她禁足,就是打量着她坚持不下去,最终定会认错。 不,她坚决不会低头。 上天叫她和曹殊再次重逢,她不会放弃他的。 “云儿,我不会认错的。”季蕴苦笑几声,“你说,我若是放弃了曹哥哥,就叫他们得逞了,那我现下跪在此处做甚呢?” “娘子,奴婢不是要您认错的意思,只是现下夜里愈发寒凉,奴婢是怕您身子受不住寒气,为此病了可如何是好?”云儿一脸忧心道。 季蕴握住云儿的手,她注视着云儿的眼睛,语气轻得像叹息:“好云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此刻在这个家已是孤立无援,只有你,只有你还在我的身边。” “娘子,还有二娘子呢,她定会站在您身边的。”云儿闻言心中颇为触动,轻声道。 季蕴思虑片刻,她摇了摇头:“二姐姐,她也不会理解我的。” “娘子您都没试着去做,怎知二娘子不会理解您?”云儿不解道。 季蕴微怔,她沉默了下来。 季梧曾和曹殊有婚约,崇州谁人不知,但最终季梧却听从家里的安排嫁给曹家旁支的曹默,可季蕴记起幼时季梧是十分喜欢曹殊的,可曹家落魄后,她没有任何反抗同曹殊退了婚,且她向来性子温和,对于季惟的话自然是听从的,而季蕴今时倔强着不肯认错时,她想必是难以理解的。 “娘子,无论发生任何事,奴婢始终会陪着您的。”云儿神色坚定道。 季蕴目光微动,她抿起一丝浅笑,心下感动不已。 第195章 烛光微晃,照在主仆二人的身上,好似笼上一层淡淡的柔光。 季蕴沉吟半晌,她说出心中的疑问:“你将信交给曹哥哥后,他可有说什么?” 云儿这才想起在书铺时,曹殊叫她带话给季蕴,不曾想她方才着急回来,竟给忘了,若是季蕴没有提起,云儿怕是要许久才能想起。 “奴婢一着急忘记同您说了。”云儿满脸懊恼地拍一下脑袋。 “没事。”季蕴摇头。 “曹郎君叫奴婢同您说……” 云儿的记忆飘回今夜的书铺中,当时曹殊嗓音温和道:“云儿姑娘,请你在此稍等片刻。” 云儿不明所以,只能站在廊下等候。 曹殊坐在昏黄的灯下,他提笔蘸取墨水,缓缓地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 不出片刻,曹殊走出卧房,随即将手中的信递给云儿,温声道:“劳烦你将此信带回。” “是。”云儿伸手接过,颔首道。 “我还有一句话。”曹殊眼眸漆黑如墨,神色缓和道。 “您请说。” “你家去后,同她说不要为我担心。”他思忖着,轻轻开口。 夜风拂过,竹帘缓缓飘动,他温润的嗓音裹挟在夜风中,好似要随风而去。 云儿的思绪逐渐回笼,她迫不及待地将袖子中的信递给季蕴,忙道:“曹郎君的信。” “除此叫我不要担心,可还说什么了?”季蕴略微迟疑地接过信,继续问道。 云儿解释道:“之后奴婢就离开书铺,紧赶慢赶地回来了,不敢有一刻的耽搁。” “辛苦你了。”季蕴看向云儿,由衷地谢道。 “何来的辛苦,奴婢没事。”云儿摇头。 季蕴收回目光,她看向手中的信,慢慢地将信纸展开,便见上头写道—— “相思赋淑女倩兮,流水迢迢;仪静通晓,烟雨渺渺;遍寻不得,心中惶惶;凭阑无言,秋风萧萧;不见淑女,我亦有思;今作此赋,以寄断肠。” 信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端方正直,正如其人,既温和又内敛。 季蕴静静地看完,她心中涌起一股酸意,双眼逐渐泛红,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淌下,稍不留意就落在信纸上。 “娘子,好端端的,您哭什么?”云儿唬了一跳,颇为急切地询问。 季蕴抬手将面上的泪水拭去,她勉强地笑道:“没什么,只是心中难过罢了。” “曹郎君信上写了什么?”云儿心下狐疑。 季蕴摇了摇头。 云儿凑过去一瞧,便见纸上写了一首诗,她细细端详片刻,实在不能体会其中的深意,便不再看了,暗自琢磨着。 季蕴瞧着云儿疑惑的神情,她将信纸重新收好。 “云儿,夜已深,你定是累了,咱们早点歇息。”季蕴神色关切地看着云儿,见她神色疲惫不堪,轻声说。 “是。”云儿颔首。 “只是现下不同往日,需要将就了。”季蕴低声道。 翌日,东方泛白,晨光熹微。 张氏一整夜翻来覆去的,她心中挂念着季蕴,便没有睡好,转头见季怀呼呼大睡,全然不在乎季蕴的模样,立时来了气,伸腿狠狠地蹬了他一脚。 季怀被踹了一脚,他面容迷茫地睁开双眼,却瞧见张氏怒气冲冲地注视着自己,以为她半夜在犯病,遂很快又再次睡去。 张氏瞧着季怀没心没肺地睡着了,心中的怒火愈烈。 孙老媪一早来侍奉,她见张氏眼下一团乌青,便知是忧心季蕴没睡好,开口道:“二大娘子,您若是不放心三娘子,等用了早膳就去看她。” “现在入了秋,天冷了,夜里不再似夏日那般,她倔强着又不肯认错,硬生生在祠堂熬了一夜也不知如何。”张氏眼底闪过一丝担忧。 “那稍后老奴为三娘子准备厚些的衣裳,您要是劝不动她,这些衣裳起码能让她不熬冻,”孙老媪安慰道。 “你言之有理。”张氏闻言觉得甚妥,点了点头道。 孙老媪告退,她慢慢地退了出去。 张氏用完早膳,孙老媪同她走出清澜院,待走进游廊时,远远地见季梧袅娜娉婷的身影。 “婶母。”季梧走了过来,她向张氏行礼。 张氏点头,季梧对她向来尊敬有礼,她自然是冷不下脸来,笑道:“梧娘,这一清早这是要去哪儿?” “婶母去哪,梧娘便是去哪。”季梧清丽的面容带着淡淡的笑意,柔声道。 看来二人都是前往祠堂,张氏闻言叹了一声。 “既然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婶母不如同行?”季梧瞥了张氏一眼,瞧着她憔悴的模样,便知是忧思太过的缘故。 张氏没有任何的异议,她无奈道:“梧娘,你是个好孩子,想来是我上辈子欠蕴娘的,今生投胎做了我的女儿,要我来偿还了。” 季梧不言,她眸光一黯,眼底闪过一丝苦涩。 一行人走至祠堂门口,小厮夜里吃酒去了,现下竟然还未醒来,坐在石阶上打着盹。 张氏登时来了火,她几步上前,用力地刮了小厮一巴掌。 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小厮十分困倦地睁开双眼,揉了揉泛红的脸庞。 “兔崽子,见到二大娘子来,还敢偷懒?”孙老媪板着脸,啐道,“夜里做贼去了?” 小厮抬头看清张氏面带愠怒,正直瞪瞪地睨着自己,他吓了一大跳,急忙跪在地上,求饶道:“二大娘子,小的错了,二大娘子饶命……” 第196章 “混账东西……”孙老媪张口还想骂,却被季梧伸手拉住了。 “算了,婶母,咱们还是先进去瞧季蕴。”季梧轻言劝道。 张氏瞥了一眼心虚的小厮,她冷哼一声后,疾步走进祠堂中。 第104章 相思赋(四) 张氏因夜里忧心季蕴心力憔悴,再瞧见小厮竟敢偷奸耍滑,不由得想起季怀没心没肺的模样,她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正巧小厮一头撞了进来,遂狠狠地刮了他一巴掌。 孙老媪打量着张氏难看的脸色,迎头将小厮痛骂一顿。 季梧出言相劝,张氏脸色稍霁,本想大发慈悲地放过他,可还没走进祠堂,她却犹不解气,故而折返。 小厮咽了咽口水,他胆战心惊地跪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婶母,您消消气,现下最为要紧的是进去看蕴娘。”季梧瞥了小厮一眼,语气柔和地劝道。 “我晓得,梧娘。”张氏对季梧弯唇,随即冷眼扫向地上的小厮。 小厮察觉到张氏的目光,他眼神闪烁,额上冒出一层冷汗。 “如今蕴娘虽在禁足,但也是家中的三娘子,还轮不到旁人轻贱,今日我放你一回,往后若是再见你惫懒,可给我小心点。”张氏居高临下道。 “是,是……”小厮忙不迭点头,颤声道,“小的绝不敢再犯,多谢二大娘子饶命。” 张氏冷哼一声,同季梧走进祠堂中。 季蕴在张氏掌掴小厮的时候,便已闻见声响,她面色毫无波澜,只是静静地跪坐在蒲团上。 一夜过去,她的膝盖早就疼得没有知觉了,但她仍旧咬牙坚持着。 “娘子,二大娘子来了。”云儿低声提醒她。 季蕴没有回头,她缓缓睁眼,便见张氏和季梧正站在她的身旁。 “傻孩子,还跪着做甚,快起来。”张氏没想到季蕴竟这般乖觉,说让她跪还真跪。 她双眼泛红,不由分说地想要将季蕴拉起来。 季蕴轻轻挣脱,轻声道:“母亲,伯父昨日命我悔过,实在不宜起身。” “你听他放屁。”张氏心里窝火,连带着对季惟有了怨气,满脸不满道,“快起来,伤了腿该怎么办,黑了心的,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就不心疼。” “咳咳……”孙老媪见张氏越说越不得体,由于顾及季梧在场,出声咳嗽几声。 季梧站在一旁,她神色略微不自然,便抽回目光。 张氏听见孙老媪的咳声,立时反应过来,她懊恼地看向季梧,神情讪讪的。 “娘子,您都跪了一夜了,这膝盖如何受得了,您不如听二大娘子的话……”云儿欲言又止。 张氏一惊,她心急如焚,自然也不命季蕴站起身了,连忙让她坐在蒲团上。 孙老媪掀起季蕴的裤腿,便见她的膝盖已是跪得乌青。 张氏乍然一见季蕴泛青的膝盖,登时心疼不已,随即她的目光扫向云儿,斥责道:“你是怎么照顾蕴娘的?” “奴婢有罪。”云儿跪下,哽咽道。 季梧瞧着季蕴的膝盖,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好了,母亲。”季蕴拉住张氏,叹道,“是我自己坚持要跪的,您就别怪云儿了。” “你也是的,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不顾惜自己的身子,现下天凉了,寒气入体岂不是得不偿失?”张氏满脸责怪道。 季梧叫拿出一瓶药酒,递给孙老媪,柔声道:“婶母,正巧我准备了药酒,快给蕴娘涂上。” 张氏回头,她目光微动,哽咽道:“梧娘,你是个好孩子,不像你那个父亲。” 季梧暗自叹了一声,知晓张氏这是对季惟生怨了,但她作为季惟的女儿,自然是不便多言。 孙老媪接过药酒,她已年迈,有些艰难地蹲下身想要替季蕴涂药,下一瞬却被季梧制止。 “我来罢。”季梧微微一笑道。 “二娘子,您身份贵重,还是奴婢来。”云儿开口道。 季梧摇了摇头,她伸出纤细的手,小心翼翼地在季蕴的膝盖上涂抹药酒。 她手中拿着药酒,在涂抹的时候,轻柔的触感充满着舒适和关切。 季蕴掀起眼帘,她的目光扫过季梧清丽的面容,心顿时变得柔软起来。 “可有何处不适?”季梧见她盯着自己瞧,便以为是膝盖疼,神色关切地询问。 季蕴摇头,顺势收回目光。 张氏打量着季蕴膝盖上的淤青,不禁淌下泪来。 仅是一夜,膝盖便就如此,若是季蕴为了曹殊倔强着迟迟不肯低头,这可如何是好? 她可万万瞧不得季蕴在此受苦了。 思及此处,张氏眉头紧锁,心中的疼痛好似被无数细针扎过。 “母亲,我没事,您别难过。”季蕴看向张氏,唇角苦涩地说。 “你现下这样,如何叫我不难过?”张氏泪眼婆娑地注视着季蕴,“蕴娘,你说你这是何苦呢,这曹殊当真这么好,要你不惜不顾及自己的身子,也要执意跪在此处?” “母亲,我……”季蕴微怔。 “你在此处受苦,那曹殊又可知晓?”张氏哀叹道,“母亲是怕你这么做不值得。” 季蕴慢慢地回过神,她眼前倏然浮现曹殊温润的面容,眼神坚定起来。 “曹哥哥他,很好。”她低声道。 季梧闻言涂抹药酒的手微微顿住,只是一瞬,她继续手中的动作,心中涌起一股苦涩的情绪。 第197章 “母亲见过曹殊,自然知晓他的脾性,但你们二人当真不合适。”张氏知道她如今说得越多,季蕴反抗之心就愈烈,但还是有些不甘。 “母亲,您别劝我了,我心意已决。”季蕴语气认真地说。 若是她现下心生怯意,那岂不是成了负心人? 她不会。 “你真是昏了头了。”张氏瞧着她冥顽不灵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季蕴抿唇不言,她别过眼,不再去瞧张氏,眼神中闪烁着无法言说的坚定。 张氏见季蕴下定决心,她也不再劝说,将面上的泪水拭去,嘱咐道:“家主怒气未消,只能委屈你暂时待在此处了,不过你别担心,母亲定会救你出去的。” “是。”季蕴应道。 “今日过来,母亲带了换洗的衣物,稍后叫云儿服侍你,还有外头看守的下人,你若有事吩咐便是,方才母亲教训他了,他不敢再怠慢你。”张氏不放心道。 “多谢母亲。”季蕴勉强地笑道。 “既如此,母亲也不便多待。”张氏说完,她看向一旁的云儿,吩咐道,“你要照顾好三娘子。” “奴婢明白。”云儿低头,语气恭敬道。 张氏忧心太过,她着实有点不放心,嘱咐了许久才起身,便准备同季梧一起出去。 不想一行人刚走至祠堂的门口,季梧却突然停下,笑道:“婶母,您先回,我还有话要和蕴娘说。” “也好,你多规劝她几句,她自小跟你感情好,你的话想必也能听进去。”张氏点头,神色怅然道。 言罢,张氏和孙老媪便离开了祠堂。 季梧见她们走远,她才收回目光,转身朝着祠堂走去。 “蕴娘。”她走进,轻声唤了一句。 季蕴发觉季梧竟然没走,她眼神带着诧异,询问:“二姐姐,你怎地回来了?” “我心中总是不放心你,便回来了。”季梧眸光温和地凝视着季蕴,浅浅地笑道。 季蕴注视季梧片刻,她思虑几瞬后,颦眉道:“二姐姐,你有话不妨直说。” “蕴娘,你误会了,我不是要劝你同曹……”季梧微顿,解释道,“曹郎君断绝的意思。” 季蕴直视着季梧的双眼,半晌,她眼睫下垂,静静地等季梧继续往下说。 “如今父亲还在气头上,他那个人你也知晓,向来重视季家的脸面,你现今硬碰硬也不是办法,不如就服个软,暂且骗过他便是。”季梧面色凝重,继续道。 “二姐姐,你恨吗?”季蕴忽然问。 恨? 季梧登时愣住。 恨什么呢? 是恨季惟为了保全季家,执意同曹家退婚,还是恨曹默不顾夫妻多年的情意,将外室领进门羞辱她? 季梧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她强颜欢笑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该恨谁,或许我谁也不恨,或许,或许我最该恨的是我自己。” 恨自己当年明明喜欢曹殊,却遵从父命嫁给曹默,恨自己妥协,恨自己懦弱。 “二姐姐,你们都来劝我,可你们终究是为了季家的脸面,还是真心为了我好?”季蕴哂笑道。 “蕴娘,你我自幼一起长大,我只是不想看你受苦。”季梧眸光闪了闪,她神色恍惚,艰涩问道,“你当真想清楚了?你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就算艰难,我都不会打退堂鼓。”季蕴抬头,她明亮的眼眸盯着季梧。 季梧沉默几瞬,她瞧着季蕴已拿定主意,暗叹一声:“我明白了,往后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 “多谢二姐姐。”季蕴眸光流动,她知晓季梧向来是疼她的,一时感动不已,双眼泛红道。 姐妹二人交谈片刻,季梧同季蕴话别之后,便起身离开祠堂。 云儿自然闻见她们的话,她站在一旁缄默不言。 一晃半日过去,午后日光穿过窗棂照进书铺中,留下斑驳的竹影。 卧房内。 曹望看着曹殊换了件整洁的外袍,有些担忧道:“溪川,你身子还未好全……” 曹殊原本决定今晨前往季家,奈何他还病着,咳得也厉害,便没能起身,现下觉着好上许多,遂立时下榻。 “我的身子我清楚,郎中也说没有大碍。”曹殊摇头,温声道。 “郎中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他是叫你莫要忧思太过,这几日都需歇息才是。”曹望满脸不赞同道。 “我没事,蕴娘不知在季家如何,我又岂能袖手旁观?”曹殊脸色苍白,低咳几声道。 “可是……”曹望略微迟疑。 曹殊瞥了曹望一眼,他不再多言,随后走出卧房。 曹望咬牙,他实在不放心曹殊的身子,紧跟其后。 待二人掀起竹帘,踱步至前头的书铺里,不料曹承这时推开大门,走了进来。 “溪川,你们这是……”曹承打量着衣袍整洁的曹殊,又看向神色无奈的曹望,狐疑道。 “他要去季家,你快劝劝他。”曹望颇为焦急地看着曹承。 “什么?”曹承大惊失色。 第105章 相思赋(五) 曹承得知曹殊竟然要前往季宅,他瞪大双眼,感到有些意外,随后脸色沉了下来。 他皱眉,放下手中的药材,神色不悦地问:“溪川,好端端的你为何要去季家?” 说罢,曹承的目光扫向面前的曹殊,便见他脸色略微苍白,身形清瘦,浑身带着一股病弱感。 第198章 季惟自三年前上门退亲,两家彻底撕破脸后,便再无任何往来,现下曹殊身子还未好全,竟要前往季家,曹承自然是百思不得其解。 曹望见曹承脸色愈发难看,他欲言又止,瞥了一眼曹殊,忍不住暗叹一声。 昨夜云儿来送信时,曹承人并不在书铺,遂不知季蕴被季家带回,且禁足在祠堂悔过。 “青川,季家如今已然知晓我和蕴娘之事,她在家中本就艰难,现下更因为我被罚,所以我要去季家一趟。”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曹承,低声道。 想到季蕴在受苦,曹殊的心备受煎熬,无论如何也无法置身事外。 “这,这……”曹承一惊,讶然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比试的时候……” 曹望上前一步,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于曹承,其实也不怪曹殊担忧,但见云儿强颜欢笑的神情,便知季蕴的处境。 “原来如此。”曹承听明白了,他一时颇为感慨,没想到季蕴为了曹殊竟敢反抗父母,试问天下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曹望见曹承若有所思的神情,便沉默下来。 “溪川,季惟从前就视咱们是洪水猛兽,巴不得撇清关系,此等趋炎附势之人当真可恶,你今日去季家也无用,他们定是不会让你见季三娘子的。”曹承思虑片刻,面色凝重道。 “总要试试才知晓,此事本就因我而起,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曹殊唇角扯起一丝苦笑,他低咳几声道。 曹望轻柔地抚着曹殊的背,扶着他在桌案前坐下,忧心忡忡道:“溪川,你还病着,好歹得顾惜自己的身子,季三娘子是季家的女儿,她到底不会有事的,你切莫忧思太过了。” “长川,你不用劝我。”曹殊摇头,他黯然垂眸,抿起一丝笑。 他满心都是季蕴如何,哪里还在意自己的身子。 “你要去季家我不拦你,可是季惟他不见你怎么办?”曹承眉头紧锁,他在曹殊的对面坐了下来。 “想必他现下正等着我登门。”曹殊眼睫轻垂,他扯起唇角,对此洞若观火。 比试场上耳目众多,他和季蕴之事已传遍崇州,季惟此时定是万分焦急,势必想要对外同他撇清关系,挽回季家的脸面,他若是登门,季惟自然是求之不得。 正因当年季惟见曹家式微,迫不及待退了婚,这事做得本就不地道,要是曹殊迟迟不来,他也是坐不住的,但豁不出老脸来寻曹殊,这下就像将他整个人放在火上烤似的。 曹承越想越气,咬牙切齿道:“季惟自私自利,季怀软弱无能,当年家中稍见落魄,他们说翻脸就翻脸,甚至上门羞辱于你,这口气你难道能咽得下去?今日再去,岂不是给人羞辱的机会?” 说到此处,曹承面有愠色,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怒气。 “从前是恨的,如今却不恨了。”曹殊低垂着头,他敛眸,遮掩住眼底的苦涩,语气淡淡地说。 “为何?” “或许我该感谢他。”曹殊释然一笑,似是在庆幸。 曹承与曹望面面相觑,此话何意他们二人都十分清楚,见曹殊已拿定主意,也不知该如何劝说。 半晌,曹望叹道:“溪川,既然如此我们不拦你,只是前方的路会有多难,你面临的不仅是季家的刁难,还有家族的未来,你如今虽已得魁首,再过几日进京的旨意就会过来,但汴京到底是何情况咱们暂且不知,你需得思量清楚。” “即便是关山阻隔,我也不会怕,既来之则安之,二位兄长放心便是。”曹殊面色平静,对于来日的腥风血雨他没有丝毫的胆怯。 言罢,曹承与曹殊交谈了几句,便出门去雇车舆了,虽也可乘书院门前的船去,但曹殊的身子虚弱,实在不宜奔波,车舆稳妥些。 雇完车舆,曹殊和曹望一同前往季宅,曹承则是留在书铺。 车舆在街道上行驶着,不觉间缓缓地在季宅门前停下。 曹殊掀起车帘,映入眼帘的是季宅的雕刻清雅的门楼,一如往昔。 当年两家因退亲断绝关系后,他已三年未曾来过季宅了,心中难免有些感慨。 “溪川,我扶你下车。”曹望率先下车,神色关切道。 “不必。”曹殊摇头,淡声道。 待曹殊下了车舆后,他不紧不慢地走至季宅的门楼前。 季宅的看门小厮远远地就见到一辆陌生的车舆停在宅子门口,他心下狐疑是哪家贵客,便定睛一看,发觉竟是曹家三郎,不由得愣了一下。 过去曹殊登门拜访时,小厮就曾瞧见过他,当时他虽还未弱冠,但已是天人之姿,不想三年过去,曹殊的容貌不改分毫,岁月好似在他的身上平添了一种沉稳内敛,瞧着更加惊艳了。 小厮忍不住暗自嘀咕,怪不得三娘子宁愿跪在祠堂悔过,也不愿同他断绝。 另一位小厮见曹殊慢慢走进,在短期的踌躇中,上前询问:“曹郎君,您怎么来了?” 曹殊面容如玉,眉宇之间带着淡淡的忧愁之色,他身着青色的圆领襴衫,走过来时衣袂飘飘,如同从古画中走出的仙人。 他淡然一笑,颔首道:“今日不请自来,烦请小哥通报一声。” 小厮在季宅伺候多年,他自然清楚曹季两家的恩怨,以及近日纷传季蕴和曹殊有私情。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忙道:“小的知晓,还请郎君先进门厅等候片刻,小的这就进去告知家主。” 第199章 话说完,小厮转身进去,另一位小厮则是引着曹殊和曹望二人进入门厅。 曹望手中拿着一个锦盒,他瞧着小厮远去的背影,不免感到担忧道:“你说,这季家家主会让咱们进去吗?” 曹殊不言,温和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透着几分清冷疏离。 然而过了许久,不见小厮回来的身影。 曹殊不动声色地继续等候,他浓密又黑的睫毛垂下来,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半晌,小厮依旧没有回来,季惟拒见的意思十分明显了。 饶是曹望性子平和,曹家落魄后虽不似从前那般尊贵,但也无人会如此失礼,今日在季宅倒是头一遭,他的脸上一时不大好看。 “溪川,看来他今日不会见我们了。”曹望皱眉,压低嗓音道。 “不急,再等等。”曹殊抬眸,温声道。 曹望颔首。 二人在门厅再等候了片刻,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便见方才的小厮紧赶慢赶地过来了。 他匆匆走来,面带歉意道:“不好意思,方才家主有急事,叫二位郎君久等。” “无碍。”曹殊微微一笑。 “二位随小的入内。”小厮垂头,语气恭敬道。 曹殊和曹望颔首,便随着小厮走进季宅。 小厮在前头替他们引路,他们走进弯弯绕绕的游廊,经过假山石时,便闻见流水潺潺,再走了一段曲径通幽的路,便至季宅的前厅。 “郎君,请,家主稍后便到。” 小厮将曹殊和曹望带到前厅后,慢慢地退了出去。 二人平心静气地站在前厅中,果然不出片刻,季惟便走了过来,他瞥了曹殊一眼,在正堂坐下。 “拜见伯父。”曹家兄弟二人作揖道。 “许久不见你们了,先坐下来。”季惟面上不冷不淡道。 曹殊和曹望闻言在圈椅中坐下。 厅中顿时陷入了安静之中,针落可闻。 季惟悄然打量着曹殊,便见他神情淡然,墨发束起,身形略微消瘦,静静地坐在圈椅中,没有任何的不躁。 按理来说,在门厅被冷落这么久,寻常人都会生出些许不快之意,但见曹殊面容平和,显然并未将方才在门厅等候多时放在心中,好似一早就得知会遭人冷落。 三年前的曹殊会因季惟羞辱而恼怒,但现今又遭此冷落,他的心中没有任何波澜,或许说他已经全然不在乎,他唯一在乎的便是季蕴。 季惟见厅中颇为安静,他不适地咳了几声,神色不自然道:“溪川,长川,今日你们二位突然造访,倒是叫老夫有些受宠若惊,来人,看茶。” 女使们得了命令,便替曹殊和曹望二人倒了两杯茶水,随即离去。 “多谢伯父。”曹殊抬眸,他修长的手端起茶盏,只轻抿一口便放下。 “溪川,上次见你还是三年前,那日离开后我时常心中不安,后来实在放心不下你,便再去寻你,谁知你们竟搬离了祖宅,老夫惭愧啊。”季惟面带愧色,长叹一声。 曹殊和曹望对于季惟的本性心知肚明,对于他此番话,探究是否真心都没有意义,遂两方你来我往,虚与委蛇起来,总归场面上过得去就行。 第106章 相思赋(六) 曹殊正襟危坐,他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却笑不达眼底,漆黑的眼眸泛着一丝冷意。 季惟方才说了一大番话,他的神情颇为真诚,看似对退婚之事懊悔不已,实则内里假仁假义。 如他所言,为何这三年里不曾见他遣人来过,崇州虽大,但当真有心的话,许是早就来登门致歉了,何故等到今日? 可见他这话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不必当真。 曹殊眉眼含笑,心中却感到无比讽刺。 坐在一旁的曹望垂眸不言,他怒气不停上涌,却只能竭力克制着,悄然攥紧拳头,暗忖道要是曹承在,怕是早就忍不住了。 季惟坐在正堂,他说了半晌的话,便觉着有几分口渴,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水。 待他放下茶盏,言语间提及曹松去世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伤。 他哀叹一声:“听闻前些日子你父亲去了,我得知这个消息都不敢相信,溪川,你父亲是个好官,可是……” 季惟话说到一半,便不再说了。 陈密致升任崇州知州三年,治理却不佳,将崇州搞得乌烟瘴气的,季惟不是不知晓,却碍于陈密致的官威只能选择隐忍。 “父亲缠绵病榻三年,他去了也是解脱。”曹殊笑意敛起,他蹙眉,眼底一片冷然。 曹望倏然想起曹松,他双眼微微泛红,心中难免涌起一股悲伤的情绪。 那日曹松去世时的情状历历在目,他忘不了,曹殊同样也是如此。 季惟闻言面带愧色,他开口致歉当日并未到场,接着长叹一声,像是沉浸在曹松去世的悲痛之中。 曹殊十分清楚季惟此言并非真心,是顾及着当年曹松的提携之恩,他现下作此情态,免得叫外人觉着他忘恩负义,只是如今曹松已离世,装得再悲痛也于事无补。 曹家兄弟二人明知季惟虚情假意,却不能拆穿,心中自然是憋着一口气,但今日他们登门的目的不是倾听季惟的虚假之言,而是为了季蕴,遂不能当众撕破脸。 曹殊在前厅中坐着,心却时刻牵挂着季蕴,他掀起眼帘,目光幽幽地扫了季惟一眼。 第200章 倘若不是为了季蕴,他定不会再登季家的门,同季惟在此处虚与委蛇。 季惟见曹殊和曹望抿唇不言,他清了清嗓子,敛起面上的悲痛,重新换了副表情,疑惑道:“我倒叫你们兄弟二人伤心了,对了,今日你们二人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曹殊和曹望对视片刻,知晓季惟这是坐不住了。 “伯父,冒昧登门,是晚辈失礼了。”曹殊不疾不徐地起身,作揖道。 “总归是季家对你不住,你若有任何难处,不防直言,我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季惟正色,他伸手摸了摸胡须,语气诚恳地说。 曹殊深吸一口气,他缓缓地抬头,淡定从容道:“伯父现下定为近日晚辈和三娘子之事而烦恼,故而今日不请自来,为您了却一桩烦心事。” “何出此言?”季惟故作惊讶。 “不瞒伯父,晚辈对三娘子确有情意,还望伯父能准许晚辈见她一面。”曹殊垂眸,他的唇角勾起温和的弧度,不卑不亢地说。 “这……”季惟眼神闪烁着,他面露犹豫,继续道,“季家家风严谨,蕴娘这丫头性子倔强,为了你竟不惜顶撞长辈,现下正跪在祠堂悔过。” “都是晚辈的错。”曹殊目光微动,他眼底闪过一抹焦急之色,再次作揖道。 “方才你说要帮我了却这桩烦心事,或许你见她一面也好,帮我去劝劝她罢。”季惟打量着曹殊,出言试探道。 “伯父误会了,晚辈所言并非此意。”曹殊眼眸漆黑如墨,他抬头直视着季惟,不紧不慢道。 “那你是何意?”季惟皱眉,眼神带着几分疑虑。 曹殊瞥了曹望一眼,随即从他的手中接过锦盒,含笑道:“请伯父看过此物,您便会明白。” 季惟心下狐疑,他见曹殊故弄玄虚,遂低声命小厮将锦盒拿过来。 小厮点头,他从曹殊手中接过锦盒,疾步走至季惟的面前,慢慢地打开来。 季惟朝着锦盒看去,下一瞬就瞧见其中摆放的玉壶,登时就愣住了。 玉壶雕刻精致,通体白玉无瑕,可见其不俗,隐约透着一股冰清玉洁的美感。 季惟未料到曹殊居然将此物拿了出来,他的脸色微变,惊得站起身来,附身细细打量起锦盒中的玉壶,忍不住唏嘘起来。 这么年过去,曹家分崩离析,却没想到还将玉壶保存完好,想来还是对曹季两家的情意重视的。 “看来伯父认得此物。”曹殊将季惟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抿起一丝微笑。 “那是自然。”季惟不假思索地说。 此玉壶是季老太爷还在世时亲手赠予曹家的,季惟哪敢不认得,今日曹殊登门,他是万万没想到会将玉壶拿出来,一时心情颇为复杂。 曹望暗自哂笑,开口道:“一片冰心在玉壶,当年季老太爷为表两家交好的情意,遂将此玉壶赠送祖父,想必当日情形伯父还记得。” 季惟哑口无言。 “当日伯父为保全季家,故而退亲,晚辈能理解,但今日晚辈拿出此物不是想为难您。”曹殊望着季惟,他眉眼柔和,声音却沉静有礼。 “那是……”季惟略微迟疑。 “一是为提醒伯父季家当初的承诺,二是为了季三娘子,您定然清楚。”曹殊眸光一暗,温声道。 “我明白了。”季惟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思及离世多年的季老太爷,心有顾忌不好再多说什么。 季老太爷生前重视与曹家的情意,若是他泉下有知季惟当年所做的亏心事,定会气得爬起来,所以季惟这些年来一直心有余悸,害怕自己百年之后,到了下面无颜见季老太爷。 曹殊见季惟有所松懈,他的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溪川,长川,我就同你们说实话,当初退亲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你当日那般气恼,我也不敢再提,你既要见蕴娘,稍后我命人待你前去便是。”季惟脸色沉了下来,叹道。 “多谢伯父。”曹殊作揖,淡然一笑。 言罢,他掀袍重新坐下。 小厮小心翼翼地将锦盒阖上,交还给曹望,便退了下去。 “既有当初玉壶之情,季家不是言而无信的,自会遵守当年的承诺,可蕴娘是季家的女儿,她的身份不同往日,你自然清楚,她外家舅父现今官位颇高,虽今年外放至宣州,想来有官家的宠信,任期一过便会重返东京,他若知晓此事的话,季家也不好解释。”季惟分析道。 “晚辈知晓。”曹殊的神色愈发郑重。 “听闻你在此次药斑布比试赢得魁首了?”季惟语气缓和地问。 “是。”曹殊掀起眼帘,缓缓开口道,“晚辈不日便要进京,只是心中不放心三娘子,还要多谢伯父成全。” 季惟抽回目光,不由得暗叹一声,当初他对曹殊是满意的,因曹殊还未弱冠便得功名,又是曹老太爷钦定的曹家继承人,季家得了这么好的姑爷,季府上下自然是十分欢喜的。 可天意弄人,曹家上贡的药斑布触怒天颜,雷霆震怒之下,竟连曹殊的功名一并抹去,季惟实在舍不得将季梧嫁过去受苦。 但季惟也没想到,按理来说曹殊逢此大难定会一蹶不振,但他却没有就此沉寂,纵是珠玉蒙尘,也不掩其光,他在此次药斑布比试大放异彩,不由得叫人回忆起曹家当日的辉煌来。 曹殊眼睫轻垂,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第201章 他今日登门并非是原谅季惟当日的羞辱,而是为了季蕴,他看准季惟沽名钓誉,定然会为了坐实自己孝子的身份,咬牙认下当年的玉壶之诺。 季惟同曹家兄弟二人交谈片刻,他面上疲乏不堪,知晓曹殊的来意,不然也不会拿出季家所赠的玉壶。 他吩咐小厮稍后领曹殊前往祠堂,随即站起身,叹道:“老夫还有事,两位贤侄自便。” 祠堂内一片安静,香炉的轻烟袅袅地散开来。 季蕴昨夜没歇息好,她双眼疲倦地跪在蒲团上,思及书院之事,难免烦躁起来。 “娘子,二大娘子已命人去书院告假了,您别担心。”云儿瞧出季蕴眉眼间的不耐,出言宽慰道。 “话虽如此,伯父一言不合就将我带回,实在太过失礼,叫吴老先生他怎么想?”季蕴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郁气,叹道。 “娘子,您别放在心上。”云儿轻声道。 季蕴膝盖上隐隐作痛,她被困在此处更是什么都做不了,遂越想越焦急,攥起腰间的酢浆草结,用力地掷了出去。 云儿吓了一跳,她瞥了一眼面前庄严的牌位,脸色微白道:“娘子,这可是祠堂,您千万别胡闹。” 季蕴倔强地别过头去,她抿唇不言。 云儿见季蕴闹脾气,她有些无奈地走过去,将浆酢浆草结拾了起来。 就在她打算回去的时候,祠堂的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异响,接着大门徐徐地打开了。 云儿循声望去,她见到来人后,顿时一惊,讶然道:“曹郎君?” 第107章 相思赋(七) 云儿眼神一亮,她像是见到救星一般,蘧然道:“曹郎君,您怎么会,娘子,曹郎君来了。” 话音刚落,季蕴立时回头望去,便遥见曹殊果真站在祠堂门口。 他眉眼清疏,长身玉立,身着青色的襕衫,在日光下犹如一颗温润的软玉,透着淡淡的光华。 “曹哥哥……”她不可置信地凝望着曹殊,喃喃道。 隔着一道门槛,他们的视线交汇在一处,好似世间万物都停止,唯剩下他们二人。 温和的日光倾斜在他颀长的身影上,如同身踱金光的神仙,清冷慈悲,拯救她于危难。 曹殊瞧见季蕴跪在蒲团上,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他的心顿时就像被揪住了一般,带来刺痛的感觉。 门外看守的小厮见状,他颇为自觉地退了出去。 曹望瞥见小厮悄然离去,暗道想必曹殊见到季蕴后会安下心来。 他轻声说:“溪川,你既有话同三娘子讲,我就在外头,不打搅你们了。” “好。”曹殊颔首。 言罢,曹殊眉眼难掩焦急之色,疾步踏进祠堂,走至季蕴的面前。 季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她怔怔地注视着曹殊走了过来,他温润的面容愈来愈近,每走一步就好像踏在她的心间上,她的心怦怦直跳,纤细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曹殊在牌位前站定,他身姿板正,对着季家的列祖列宗轻轻一拜,以示尊敬。 “娘子,曹郎君,奴婢先出去。”云儿颇为激动,她不知曹殊为何能进入祠堂,转念一想二人定有话要说,自己在此处恐会打搅,便笑道。 曹殊闻言点头,他抿起一丝微笑。 云儿瞧着季蕴目不转睛地盯着曹殊,她忍俊不禁,慢慢地退了出去,伸手阖上祠堂的大门。 她转身,便见曹望正站在不远处,遂朝他盈盈一拜。 曹望瞧见云儿,他颔首示之。 祠堂内只剩下季蕴和曹殊两人,一时陷入了安静之中。 季蕴神思恍惚,她眼如秋水,直直地注视着曹殊,迟迟没有回过神,暗忖自己许是在做梦,不然曹殊为何会忽然出现在祠堂。 曹殊缓缓蹲下身,他压下心中的酸涩,低声道:“蕴娘,我来了。” “曹哥哥,真的是你?”季蕴面露困惑,她意识到曹殊当真在她面前时,心潮起伏不定,有些不敢相信地说,“我不是在做梦罢,你怎么会来?” “是我,不是做梦。”曹殊眸光温和,轻声道,“我方才去见了你伯父,他叫我来看看你。” “那你……”季蕴慌乱无措,她蹙眉,逐渐冷静下来,欲言又止道。 季惟现下定对曹殊厌恶至极,他为何会那么好心地准许曹殊来见她? 莫非是要曹殊劝她…… 不,绝无此种可能! 曹殊并不知季蕴的心思,他瞥见她脸庞上隐约的巴掌印,眼底闪过一丝心疼,抬起修长的手温柔地抚过她的脸庞,指尖止不住地颤动,小心翼翼地生怕弄疼她。 季蕴愣住,她静静地感受到他的抚摸,不由自主地在温热的手心蹭了蹭。 曹殊的心登时柔软下来,他双眼泛红,颤声道:“蕴娘,你受苦了。” “什么受苦不受苦,我不觉得苦,我好歹是家中的三娘子,不会如何的。”季蕴鼻头微酸,她别过视线,挤出一丝笑来,小声道。 曹殊用力攥紧手,他深吸一口气,再也忍耐不住,缓缓地将她揽入怀里。 季蕴环住他,她的头靠在他的肩头,难免替他担忧起来,颦眉道:“曹哥哥,你身子还未好全,郎中不是说要你多歇息,你为何会过来?” “你因我受罚,我如何放心得下?”曹殊敛眸,涩声道。 他得知季蕴被困在季家的消息,他自然是坐不住,时时刻刻担忧着她的安危,此事本就因他而起,她却为了他被家中惩罚,他若做了缩头乌龟,如何对得起她对自己的情意? 第202章 三年前他们便就错过,这一次,他绝不会放手。 季蕴顿时心生委屈,她眼眶渐渐红了起来,苦笑道:“我在信中说你不要为我担心,现下最为重要的是你的身子,等来日入京便是,你还说我傻,你才明明是个傻子。” “正因如此,我才想在入京前见你一面,如此我便可安心了。”曹殊低声道。 “对了,你是如何过来的,伯父他会允许你来见我?”季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开口询问。 按照季惟的性子,他不会轻易让曹殊来见她,看来其中定有他故。 曹殊垂眸凝视着季蕴,微微松开她,不紧不慢地将方才前厅发生的告知于她。 季蕴听完,她面带歉意,苦笑道:“当年季家对不住你,你本可以不来的,却为了我……曹哥哥,对不起。” “此事与你无关。”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她,温声道。 季蕴抿唇不言,她抬眸看向曹殊,见他脸色比昨日好上许多,但还是有些发白,想必是奔波的缘故。 她的情绪低落,眼中闪烁着痛苦,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暗道或许她不该命云儿去送信,反而叫曹殊牵挂。 曹殊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他心下了然,便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慢慢地十指相扣。 “都过去了,你别放在心上。”他嗓音柔和,安抚道。 季蕴微顿,她眸光一黯,强颜欢笑道:“我知晓你是在安慰我,都是我的错,曹哥哥,郎中嘱咐你需好好修养,你如今却为了我舟车劳顿,你总得顾惜自己的身子。” “不是这样,蕴娘,在我心中,你才是最重要的。”曹殊目光微动,他看着季蕴,眸底泛出柔色。 季蕴怔住,明亮的眼眸噙着盈盈的泪光。 “若没有你,想必如今的我还是龟缩在书铺,一蹶不振,蕴娘,你切莫胡思乱想。”曹殊叹了一声。 “曹哥哥,我……”季蕴眼眶中蓄满了泪水,不禁淌了下来,嗫嚅道。 “所幸今日见到你了,哭什么?”曹殊垂下眼帘,他的眼眸闪过一丝慌乱的情绪,抬手将她面上的泪水轻轻拭去,颇为心疼地哄道,“别哭了,好吗?” 季蕴双目噙泪,睫毛濡湿,她清秀的面容流露着难过,着实令人心疼。 她闻见曹殊的话,无言地点了点头。 “蕴娘,你听我说,我不日便要进京。”曹殊迟疑片刻,他面色变得凝重,思忖道,“此次进京是福是祸还未可知,若是我平安归来还好,可若是有变,你不必……” 他的话还未说完,季蕴心中一慌,立即抬手触碰他的唇,她自然知晓他所言之意,示意他不要再说。 曹殊登时噤声,他瞧着她红着眼,严肃地盯着自己,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他何尝不知,只是前途凶险,他现下给不了她肯定的承诺。 “曹哥哥,我信你,往后不要再说此类的话。”季蕴掀起眼帘,她的神色愈发郑重。 “好。”曹殊压下心中的酸意,低头温和地看着她。 “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的身边。”季蕴轻声道。 祠堂内二人低声交谈着,而季宅的众人得知曹殊骤然造访,一时惊讶不已。 清晖院,张氏坐在罗汉塌上,她心下纳闷:“家主为何会让曹三郎去见蕴娘?” “许是要他劝三娘子莫要执迷不悟,不然家主不会如此。”孙老媪站在一旁,分析道。 张氏点头,觉着孙老媪说得不无道理,便命女使前去祠堂打探情况。 然而过了许久,都不见女使回来,张氏实在是坐不住了,起身便要前往祠堂。 “二大娘子,您何必如此着急呢?”孙老媪无奈,出言劝道。 “我这心里着实不安,咱们不去祠堂,就在附近瞧瞧。”张氏打定主意,旁人的话听不进去。 孙老媪见张氏执意要前往,便也没拦着,随着她一同朝着祠堂的方向走去。 谁知走至半道上,便见到大房的女使躲在祠堂附近的假山石后,鬼鬼祟祟地张望着,想必也是想了解祠堂现下是个什么情况。 她一转身,迎头去二房前来打探的女使撞上,一时哀声连连。 “你这妮子,走路不长眼的?”大房的女使瞪大眼睛,压低嗓音道。 “我在这走得好好的,是你自己撞了过来,反而来怪我不成?”二房的女使不甘示弱。 “咳咳……” 二人本要打架,却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遂循声望去,便见张氏和孙老媪就站在不远处。 她们原本嚣张的气焰霎时消了下去,十分心虚地向张氏行礼。 张氏慢悠悠地踱步至二人的面前,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们,带着审视的意味。 “二大娘子。”二房的女使垂头,语气恭敬道。 张氏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问:“出来这么久,可有瞧见什么?” “回二大娘子的话,奴婢,奴婢……”二房的女使面露犹豫,支支吾吾道。 “回话为何吞吞吐吐的?”孙老媪低声斥责道。 “奴婢没有瞧见什么,祠堂的门关着,奴婢在此处守了许久,都不见曹郎君出来。”二房的女使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答道。 “知晓了。”张氏点头,她睨了大房的女使一眼,问,“那你呢?” 大房的女使见张氏问她,她讪笑几声,答道:“回二大娘子的话,奴婢也什么都没瞧见。” 第203章 张氏皱眉,她望了祠堂一眼,眼神中带着疑虑,暗道,这曹三郎都进去这么久了,为何还不见他出来? 她听闻曹殊竟连当年季老太爷所赠的玉壶都拿了出来,这下把季家人衬得像棒打鸳鸯的坏人,他们这对苦命鸳鸯不见有丝毫的嫌隙,怕是感情愈发坚定了。 罢了罢了。 张氏抽回视线,暗自叹了一声。 第108章 相思赋(八) 祠堂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外头的人暂且不知,而云儿站在门外,零星能听到几句,她颇为不自在地瞥了曹望一眼。 正巧这时曹望抬头,二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到一起。 云儿唬了一跳,她迅速移开自己的目光,看向庭院中的花草树木,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曹望垂头,他神情不自然地低咳几声。 一股尴尬的气氛弥漫在周遭,谁都没有开口讲话,只是静静地在门外等候。 假山石后,张氏探出头张望着,她等了许久,迟迟不见祠堂有任何的动静传来,难免有些心急如焚。 “您莫着急。”孙老媪拉住张氏,劝道。 “我怎么不着急,这曹三郎都进去这么久了,他同蕴娘说什么呢,也不知道避讳些。”张氏按捺不住,神色不悦地说。 两位女使悄然抬头,她们的眼神各异,打量着张氏难看的脸色,不敢出声。 “二大娘子,您瞧,云儿站在外头呢。”孙老媪远远地望了一眼,忙道。 张氏闻言顺着孙老媪的视线望了过去,便瞧见云儿站在祠堂的门口,她脸色沉了下来,眼里愠色渐浓。 她方想开口骂小贱蹄子,不知晓在里头看着,也放心季蕴和曹殊二人独处一室,下一瞬却硬生生地止住,原来她瞧见云儿的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穿月白色衣袍的男子,瞧着有些面生。 “云儿身边的男子是谁?”她心下狐疑,神情好奇地问。 “您忘记了。”孙老媪定睛一瞅,笑道,“那人是曹家大郎,曹长川。” “是吗?”张氏有些诧异,她的目光扫了过去,发觉那人的眉眼果真和曹殊有几分相似。 “是,从前曹大郎冠礼您见过的,不过也不怪您不记得,曹大郎自幼在曹老太爷身边学习刻版,不爱走动,不似曹三郎曾和二娘子有婚约,时常能见到。”孙老媪笑着解释道。 “原是如此。”张氏想起自己是的确见过曹望,点头道。 她细细打量着曹望,暗忖他的容貌并不逊于曹殊,若是没有当年之事,恐怕如今早已娶妻生子,当真是世事无常。 可惜现下曹家落魄,曹殊虽在此次药斑布比试赢得魁首,但谁又能料到汴京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想必曹殊也无十足的把握重得官家的宽恕。 张氏思及季蕴的处境,她抽回目光,无奈地叹道:“蕴娘这傻丫头,算了,咱们先行回去,如此等下去不知要等多久。” “是。”孙老媪没有异议,颔首道。 言罢,张氏同孙老媪一行人离开此处,朝着清晖院走去。 大房的女使眼见张氏等人离开,她不放心地瞥了一眼祠堂的方向,咬了咬牙,匆匆转身离开。 漪澜院。 于氏慵懒地坐在罗汉塌上,季梧正陪在她的身旁,母女二人正谈论着曹殊今日登门之事。 季梧面容温婉,她梳着团髻,内穿素色的交领短衫,外披水色的长褙子,下身则是鹅黄色的百迭裙,浑身透着一股清雅的气质。 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是女使疾步赶了回来。 母女二人见状停止交谈,于氏目光扫向女使,以为她瞧见什么,颇为好奇地询问:“可有打探到什么?” 女使闻言,她神情心虚地摇了摇头。 “那你怎地去了这么久?”于氏皱眉,她的脸色不大好看,冷声道。 “回主母的话,祠堂的门被云儿带上,奴婢等了许久都不见曹郎君出来,曹家大郎也在,奴婢实在不敢靠近。”女使紧张地垂头,心里七上八下的。 “既如此,你回来做甚,继续守着便是。”于氏瞪大双眼,不耐地说。 “并非是奴婢不想继续守着,是,是……”女使支支吾吾道。 “叫你好好回话,何故含糊其辞的?”张氏睨着女使,出言呵斥。 “是二大娘子来了,奴婢才回来的。”女使遭了训斥,她急忙解释道。 于氏扯起嘴角,她摇了摇头,忍不住嘲讽张氏沉不住气,笑道:“她眼见曹三郎登门,不想官人还允许他去见蕴娘,她怎么坐得住?” 季梧敛眸不言,眼神满是心酸与无奈。 “还有呢?”于氏又问。 “还有,还有……”女使眸光闪了闪,她思考片刻,如实答道,“对了,二大娘子还提了一句曹大郎君。” 于氏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她面上难掩失望,便不耐地摆了摆手,示意女使先下去。 女使松了一口气,她垂头,慢慢地退了出去,堂中便留下于氏和季梧母女二人。 “梧娘,你这是怎地了?”于氏察觉异常,她转头瞧着季梧心不在焉的模样,神情关切地询问。 季梧抬起头,她勉强地笑道:“没什么。” “是不是因为那曹三郎?”于氏打量着季梧的神色,见她情绪不佳,猜测道。 季梧微怔,随即摇了摇头。 “梧娘,想来你们二人有缘无分,如今他和蕴娘有情,你莫要再惦记他了,要是你父亲知晓定要生气的。”于氏凝思片刻,劝道。 第204章 “母亲,我没有。”季梧连忙否认,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知女莫若母,于氏怎么猜不出季梧心中所想,怕是至今还惦记着曹殊,当初和曹殊定亲时,于氏心中是十分欢喜的,但谁承想后来曹家大夏将倾,季惟为保全季家,执意前去退亲,就连季老太太出面都没能拦住,更何况身为后宅妇人的于氏。 好在季梧是个懂事的,她得知要和曹殊退亲后,只是哭了一场,并没有违抗父命。 于氏这些年来,她每每想到那日季梧抱着她委屈哭的模样,心中就难过不已,觉着亏欠季梧许多,且经过曹默私纳外室,间接害了季梧滑胎,事后竟还不知悔改,多次埋怨季梧善妒,季惟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害了季梧一辈子,遂这些日子时常唉声叹气,想要尽力弥补季梧。 季梧却笑着摇头,说什么都不要。 季惟一时束手无策,想来季梧嫁给曹默后,父女二人便就已经离心。 “当年退亲我就知晓我同他再无可能了,我只是,只是……”季梧双眼泛红,她的面上浮现哀戚之色,喃喃道。 “我可怜的女儿,你要是想见他一面,便去罢,母亲不拦你。”于氏握住季梧的手,语气坚定道。 “我明白了,多谢母亲。”季梧目光微动,她眼中泪水不停地打转,感激地笑道。 于氏摇了摇头,她瞧着季梧强颜欢笑的模样,心登时就像是揪住了一般。 自从和离后,季梧平日就冷冷淡淡的,再没真心地笑过,于氏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不知该如何劝说,对季惟的怨恨愈发强烈起来。 季梧自知从前对不起曹殊,她自然也了却这桩心事,现下得到于氏的首肯后,她站起身向于氏盈盈一拜,随后便走了出去。 钱媪婆走进来,她看向于氏,略微担忧地问道:“主母,您当真要叫二娘子去见曹三郎?” “梧娘这些年一直惦记着曹殊,见一面也好,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蕴娘那孩子和曹殊两情相悦,竟为了他宁愿跪在祠堂也不愿低头,而曹殊今日登门,不惜拿出早年家舅赠送的玉壶,可见他们之间再容不得旁人,梧娘心中自然明白,她因当年退婚之事一直内疚,希望今日见了曹殊,她能放下。”于氏颦眉,神情凝重道。 “但愿如此。”钱媪婆叹道。 祠堂内。 曹殊察觉时辰不早,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松开季蕴,垂眸凝视着她,而她发觉他松开面露迷茫。 他眼角眉梢之间都是不舍,苦笑道:“蕴娘,我该走了。” “曹哥哥……”季蕴紧握住曹殊的手,不愿放开。 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季蕴,他摩挲着季蕴的手,抿起一丝浅笑,嘱咐道:“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季蕴闻言强忍泪意,她胡乱地摇头,哽咽道:“曹哥哥,我舍不得你,你能不能别走?” 她自然清楚事情的利害,只是想到她刚和曹殊见面就要分开,心里涌起的酸涩怎么也压抑不住。 “我也舍不得你,但是蕴娘,为了咱们的来日,为了曹家,我必须要走,听话。”曹殊眸光湿漉漉的,似是氤氲着淡淡的雾气,低声哄道。 “曹哥哥,要不你带我一起走罢,我同你一起去东京,正巧我从前的同窗已入朝为官,咱们去了也有人接应。”季蕴心中一慌,挤出一丝笑来。 “傻话。”曹殊低头,他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笑道。 曹殊温和地注视着她,他的眼角浅浅泛红,强迫自己狠下心来,便别过视线,不忍再看。 他一点一点地掰开季蕴的手,她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修长的手上,他的心陡然一烫,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直至二人的手彻底分开。 “曹哥哥。”季蕴泪眼婆娑。 曹殊不言,他站起身来,朝着祠堂外一步一步地走去。 “曹哥哥……”季蕴猛地抬头,她急得想要起身,但跪得太久双腿无法使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曹殊远去。 曹殊立时停下,不过他没有回头。 祠堂内静默片刻,季蕴满面泪痕,轻声说:“一路平安,我等你,我等你回来。” 曹殊攥紧双手,他慢慢地转过身,和她四目相对。 他红了双眼,莞尔一笑:“好。” 言罢,曹殊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头,颇为艰难地走至祠堂的门口,将大门打开。 季蕴瞧着曹殊修长的背影,她浑身无力地趴在蒲团上,小声地啜泣着。 门外的云儿和曹望闻见声响,顿时看了过来。 “溪川,你出来了。”曹望见曹殊双眼噙泪,他暗自叹了一声,走上前几步。 曹殊点头,他的目光瞥向一旁的云儿,叮嘱道:“云儿姑娘,还请你好好照顾你家娘子。” “奴婢会的,您放心去罢。”云儿颔首。 曹家兄弟二人同云儿话别之后,便离开了祠堂,决定知会季惟一声就回去。 待二人走至游廊上,曹殊沉默不言,他浓密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苦涩,似是沉浸在悲痛之中。 曹望频频转头,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这时,倏然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察觉有人走进,遂抬头看去,却登时一惊:“溪川,季二娘子来了。” 第109章 相思赋(九) 曹殊眼中透露着深深的疲惫,他心中正因季蕴而难过,待闻见曹望的话,慢慢地掀起眼帘,瞧见季梧正静静地站在前方游廊的拐角处。 第205章 园中秋色宜人,清风拂过,她的衣衫轻轻飘动。 季梧顿住,她伸出纤柔的手扶住柱子,她眼闪秋波,神情有些恍惚地注视着曹殊。 她知晓离开祠堂必定要途经此处,遂等候多时,只为见曹殊一面。 自三年前退亲后,她就没再见过他,现下所念之人就在她的面前,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曹殊微怔,他未料到会在此处与季梧碰上,感到有些意外,遂守礼地避开视线。 一股奇怪的气氛弥漫在周遭,似是陷入了静默之中。 “见过二娘子。”曹望低咳几声,他率先开口,化解此时的尴尬。 季梧闻言登时回过神,她敛眸,面上带着妥帖的笑,点了点头。 曹殊垂头,他的眼神平静无波,随着曹望一起向季梧颔首。 季梧忍不住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淡淡,她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弯唇道:“你们二人瞧过蕴娘,可是要家去了?” 曹殊抿唇不言,曹望瞥了他一眼,回道:“是,待向季伯父告辞后,便就回去。” “曹,曹三郎君,不知可否移步至凉亭,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讲。”季梧心中不安,她睫毛颤了颤,鼓起勇气道。 她怕现下若不同他讲,日后就没有机会了。 曹殊沉默片刻,他抬头,温声道:“还请二娘子带路。” “曹三郎君,你请。”季梧松了一口气,笑道。 二人缓缓踱步至园中的凉亭处,曹望则是留在游廊中等候。 季梧迈上一层一层的石阶,她步履盈盈地走进凉亭中,回头看向身后的曹殊。 二人站在凉亭中,谁都没有开口讲话。 凉亭前植着一棵枫树,如今枫叶已经略微泛红,远远望去红绿相间,层次分明,宛如一副秋色的画卷,令人沉醉其中。 季梧瞥向曹殊,便见他面容温润,身姿板正地立在亭中,衬得亭外的秋色都黯然失色,浑身却透着明显的疏离之意。 她收回目光,眼底闪过一丝苦涩。 曹殊暗叹一声,他漆黑的目光扫向季梧,嗓音温和:“不知二娘子叫在下过来,有何话要说,不妨请讲。” “曹三郎君,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季梧神色关切,她苦笑着问。 “劳二娘子关心,尚好。”曹殊语气毫无波澜,低声道。 “那就好。”季梧瞧着他冷淡的模样,她的笑容略微僵硬,喃喃道,“这些年我心中一直觉得对你不住,也寻不找机会同你讲。” “二娘子,一切都过去了,那就不必再探究。”曹殊抬头,他目光温和道。 季梧闻言苦笑几声,双眼微微泛红。 是啊,都过去了,可是她却还仍然停留在过去。 “你在药斑布比试赢得魁首,我还未恭喜你。”季梧脸色惨白,轻声说。 “多谢二娘子。”曹殊面不改色,语气淡淡地说。 季梧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她慌乱地移开目光,挤出一丝笑道,愧疚道:“其实我今日来见你,更想同你道一声对不起。” “二娘子,当年之事与你无关,你不必放在心上。”曹殊知晓当年退婚之事季梧也做不了主,轻叹道。 对于季惟当日登门侮辱,曹殊是恨的,但如今他却释然了,若是没有季惟提出退婚,就没有他和季蕴现今的重逢。 命运无常,兜兜转转,或许在当日就已经种下因果。 秋风吹进凉亭中,带来一丝轻微的凉意。 “从前的诸多恩怨,早就说不清了,与其扰乱心神,不如让其随风而去。”曹殊静静地凝视着和亭外的枫叶,若有所思道。 此言是劝季梧放下,也是劝曾经被恨意蒙蔽双眼的自己。 “你不怪我就好。”季梧目光微动,她心中感慨良多,轻声说,“曹三郎君,现下你和蕴娘两情相悦,我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她性子怯懦自卑,如今却为了你不肯低头,看着她受苦我实在不忍。” “在下明白,今生绝不会辜负她。”曹殊深吸一口气,他眼中满是担忧,作揖道,“只是不日便要启程入京,还请二娘子照顾她,在下先在此谢过了。” “我会去向父亲求情放她出来,曹三郎君放心便是。”季梧垂眸,笑道。 “天色不早,在下该走了。”曹殊瞥了一眼季梧,温声道。 “好。”季梧抬眸,她深深地注视着他,扯起嘴角道,“曹三郎君,珍重。” “珍重。”他低声道。 言罢,曹殊转身离开,季梧则是留在原地。 话尽于此,当年曹季两家分道扬镳,想来在今日彻底翻篇,曹殊已经寻见一起并肩之人,而季梧独自留在过去,她执迷不悟,停止不前太久,现在也该放下,继续往向前走了。 季梧直直地望着曹殊逐渐远去的身影,她眸光一黯,无声地落泪。 曹哥哥,希望你此生平安顺遂。 她暗道。 曹望站在游廊里,他见曹殊走了过来,低声道:“溪川,谈完了?” 曹殊不言,只是点了点头。 曹望叹了一声,他回头望了一眼凉亭中,便见季梧黯然神伤的模样,眼神中带着几分异样。 曹家兄弟二人向季惟告辞后,便离开季宅,坐上车舆回了书铺。 云儿推开祠堂的大门,她疾步走至季蕴的身旁,蹲了下来。 “娘子,您也别太伤心了,曹郎君只是进京,又不是不回来了。”云儿瞧着季蕴伤神的模样,她心中实在不忍,出言安慰道。 第206章 季蕴双腿无力地跪在蒲团上,她的面上流露出无助和悲伤,泪水不停地往下淌,抽噎道:“我知晓,可是云儿,我心中难过。” 云儿张了张口,她想说些什么,却没说出口。 “家里人都要我低头,曹哥哥那么好,我怎么可能放弃他?”季蕴转头,她满脸泪痕地看向云儿,苦笑道。 云儿从袖中拿出帕子,她温柔地替季蕴将泪水拭去,轻声说:“是啊,曹郎君的确很好,娘子您今日见了他,也该放心才是。” 一连过去几日,七夕佳节过去后,天气则是愈发寒凉,夜里忽而下了一场秋雨,瓦楞已经水色,顺着屋檐落了下来,远远望去好似珠帘,带着一股朦胧的美感。 冰凉的雨水点点无声地打湿了庭院中的桂树,绿叶青翠欲滴,桂花犹如金子碎屑似的,纷杂地飘落满地,散发着一缕淡淡的清香。 季蕴在祠堂悔过数日,她面色平静,心中却在担忧曹殊。 云儿端着早膳走了进来,她将其放下后,便拍了拍衣衫上不小心沾染的雨水,笑道:“娘子,今年的桂花开得比往年都早呢。” “云儿,我叫你出去打听曹哥哥启程的日子,可有打听到?”她缓缓睁眼,问道。 云儿一顿,她摇了摇头,笑道:“再过一段时日,中元皆就要到了,紧接着就是中秋,府里正在准备祭祖的事宜,听主母身边的女使说祭祖过后,便要邀请亲眷来府里吃酒,对了,主君近日和主母商量四娘子成婚之事呢。” 季蕴点头,她被困在祠堂数日,外头的事一慨不知,现下听到云儿喋喋不休的,不由得神思恍惚。 她暗忖道,因季老太太今年故去,想必季惟要大办一场,以尽孝心了。 “按理来说,进京的日子府衙合该早早就定下,可奴婢出去向小厮打探了一圈,他们皆说没有消息。”云儿眼里带着一丝疑虑。 “的确有几分奇怪。”季蕴颦眉道。 “娘子放心,奴婢一有消息,即刻告知于您。”云儿忙道,“可惜您如今被禁足,不能前去相送。” 季蕴闻言叹了一声。 “娘子,您先用早膳罢。”云儿弯唇道。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日,至傍晚时分才止,但铅云低垂,想必夜里还有一场雨。 天色渐暗,云儿点上灯,昏黄的烛光照亮祠堂。 季蕴已在跪了祠堂数日,除却张氏和季梧偶尔过来看她,就不见有其他人来。 季梧曾提了一句去求季惟将她放出来,随后就没有消息传来,定是季惟不肯,他的权威被公然挑衅,季蕴害得他在众人面前丢脸,这是存心要磨季蕴的性子。 “蕴娘,你也知晓过刚易折,有时太过偏激并非好事。”季梧那日过来,叹道。 在清凉山时,秦观止就曾直言她偏激,她却觉得她这不是偏激,而是对这世间的不公以及偏见愤愤不平。 突然,祠堂的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云儿闻声,她急忙走过去打开门,便见季棉独自一人站在廊下,神色讶然道:“四娘子,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身边也没有一个人跟着。” “我来看三姐姐,又下着雨,就没叫萍儿跟着。”季棉扬起下巴,语气淡淡地解释道。 “是。”云儿颔首。 云儿引着季棉进来,对季蕴低声道:“娘子,四娘子过来了。” 季蕴回头,她便见季棉慢慢地走了过来,有些疑惑地问:“四妹妹怎么过来了?” “三姐姐被禁足在祠堂这么长时日,我近来也闲着,就想来瞧瞧你。”季棉瞥了一眼季蕴,才发觉数日不见,她竟消瘦了这么多,不由得联想起自己当日也是如此。 季蕴注视着季棉,见她神情真挚,并无其他的意思,便自嘲地笑道:“瞧我做甚,不过是被困在此处,当笼中之鸟罢了。” 第110章 相思赋(十) 季棉踱步至季蕴的身旁,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着供奉的牌位,便见案上香烟袅袅,气氛俨然是庄严肃穆,令人心生敬意。 祠堂内陷入安静之中,而外头的雨声渐大。 “不知三姐姐跪在祠堂数日,面对着列祖列宗,是何感受?”季棉转头,漫不经心地问,“会不会感到羞愧呢?” 季蕴面色漠然,扯起嘴角道:“四妹妹为何这样问?” “不过是瞧着三姐姐受苦,难免想起自己当日也是这般跪在这儿,独自面对着列祖列宗,想来依旧是心有余悸呢。”季棉弯起唇角,哂笑道。 “是啊。”季蕴抬起眼眸,她直视着季棉,感慨道,“原本我以为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现在倒是能体会四妹妹当日的难处了。” 季棉皱眉,她看着季蕴一副坦然的模样,便沉默了下来。 “天色已晚,外头又下着雨,四妹妹独自一人过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季蕴抽回目光,沉吟道。 “当然不是。”季棉立即否认,她眼神略有缓和,神色不解地问,“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知我当日,却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四妹妹定然知晓伯父的脾气,你当初下定决心前,想必已经知晓会面临雷霆大怒,却又为何执意如此呢?”季蕴轻笑,反问道。 季棉一噎,她瞪着季蕴,没好气地道:“我是在问你,你总是要扯到别人的身上去,如今都沦落至此了,连句实话都不敢说。” 第207章 季蕴闻言见季棉闹脾气,暗自叹了一声。 “那我同你说便是。”她顿了顿,解释道,“当日比试场上何等凶险,你不在场自不会明白,曹默当众陷害曹哥哥抄袭,百姓纷纷听信他的话,要对曹哥哥不利,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季棉眉头紧锁,继续问:“你就没有想到你义无反顾地挡在曹殊的面前,会有什么后果吗?” “那一瞬间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有担心。”季蕴思忖片刻,不由得追问道,“我之所以这么做,是我心中有他,四妹妹应当明白,可若是你喜欢的人遇到危险,你会如何抉择呢?” 季棉眼底闪过一丝迷茫,她倏然想起李谨和,略微迟疑道,“我不知晓。” “你方才问我是否羞愧,我承认,在我跪在祠堂的那一刻,心中的确有愧,但我不后悔。”季蕴神色坚定道。 “你不后悔,难道你要祠堂跪一辈子吗?”季棉不可置信道,“父亲至今没有消气,二姐姐多番去求都无用,你倔强着,不肯低头也不是办法。” “四妹妹也要劝我吗?”季蕴脸色微变,她别过头去,不再去看季棉,冷声说。 “我不是劝你,我只是,只是……”季棉一愣,她张了张口,想要解释。 季蕴的神色冷下去,抿唇不言。 “我是怕你为了区区一个曹三郎,不值得。”季棉见季蕴竟然敢不搭理自己,她神色焦急,和盘托出道。 “为何你们人人都说不值得?”季蕴目光扫向季棉,自嘲一笑,“就因曹哥哥家道中落,就因他不是从前高高在上的曹家郎君?所以都认为我现下执意不肯认错就是不值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不明白?”季棉百口莫辩。 “四妹妹没有旁的事的话,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罢。”季蕴冷声说。 季棉瞪大双眼,她蒙受不白之冤,忙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都说了并非是你想得那样,你自己先入为主,怎么还怪我?” “听闻伯父伯母已经在商量四妹妹的成婚之事了,你今夜不该来这里。”季蕴垂眸,她神色淡淡,带着几分疏离。 “这个家还有我不能来的地方?”季棉见季蕴冷漠的神情,她瞬间被激怒,勾唇道,“笑话!” 季蕴瞥了她一眼,无奈地叹道:“四妹妹,那你后悔吗?” 季棉微怔。 “如今四妹妹得偿所愿,自然不能体会我的处境,要是当日姑母不来提亲,那你会如何呢?”季蕴低声问。 “我,我……”季棉眼神闪了闪,她一时答不上来。 “先前我要你设身处地,你也说不知晓,那你对表哥到底是男女之间的情意,还是多年的不甘,你可有思量清楚?”季蕴面色沉静,继续问。 “我自然是喜欢他的。”季棉毫不犹豫道。 “四妹妹,你对表哥有情意,我对曹哥哥亦是如此,我觉得我如今的坚持的值得的,我心中有曹哥哥,他的心中也有我,那就足够了。”季蕴弯唇,她提起曹殊时,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轻声道。 “你……”季棉怔愣地看着季蕴,她暗自挣扎片刻,有些泄气地说,“随你,你想如何就如何,日后可别说我没来劝你。” “你放心,我绝不会后悔。”季蕴神色愈发郑重,轻笑道。 季棉瞧见季蕴面带笑意,她着实看不惯,忍不住泼冷水,嘲笑道:“可惜你的曹哥哥后日就要动身入京了,你现在被困在祠堂也出不去。” 此言一出,季蕴登时就愣住了。 云儿猛地抬起头,她大惊失色地看向季棉。 “你这么惊讶做甚?”季棉察觉她的神情不对劲,不解地问道。 季蕴眉眼冷了下去,她看向一旁的云儿,带着审视的意味。 云儿颇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一副心虚的模样,想来她已经知晓曹殊进京之日,却故意瞒着季蕴。 “三姐姐,难道你还不知晓?”季棉打量着主仆二人的神色,她迅速反应过来,有些意外道。 “娘子,奴婢……”云儿瞥了一眼季棉,她眼见事情瞒不住,惶惶不安地跪了下来。 “你为何瞒着我?”季蕴深吸一口气,她脸色微沉,质问道,“云儿,我要听你说实话。” “娘子,并非奴婢有意瞒着你,是二大娘子特意吩咐的,不许奴婢将此事告知于您。”云儿哭丧着脸,无奈地如实相告。 “母亲,母亲……”季蕴浑身无力,她纤细的手勉强地撑住蒲团,苦笑道,“原来是她。” “三姐姐,你怎么,我怕不知晓婶母瞒着你……”季棉瞧着季蕴难看的脸色,神情懊恼地说。 “二大娘子说您如今被禁足,怕外头的事扰乱您的心神,多次叮嘱奴婢不要说。”云儿的神色显出颓唐不安来,仓皇解释道。 季蕴盯着云儿的脸,她哂笑一声,慢慢地收回视线,喃喃道:“算了,不怪你。” 季棉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她打量着季蕴恍惚的神色,一时不忍道:“三姐姐,你莫要如此,婶母定是为了你好,你现下禁足祠堂,外头的事你最好别惦记了,以免惹得父亲生气。” 季蕴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娘子……”云儿担忧地看着季蕴,唤了一声。 季蕴不言,她敛住眸子,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情绪,不知在想什么。 第208章 祠堂内的气氛逐渐变得凝重起来,烛光摇曳,屋外雨声霖霪,似在敲打她的心。 季蕴缓缓抬起头,她明亮的眼眸直勾勾地看向季棉,低声道:“四妹妹,你得帮我。” “什么意思?”季棉瞠目结舌,失声道。 “我的意思你应当明白。”季蕴勾起唇角,她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季棉,柔着嗓音似有蛊惑之意。 “我……”季棉眼神闪烁,她愣在原地。 翌日,天已放晴,旭日东升。 曹望作为长子,携曹承和曹殊动身前往墓地。 “父亲,溪川已如愿在此次药斑布比试获得魁首,明日便要入京去,您在天有灵,保佑此行能顺利,曹家能成功平反。”曹望站在曹松的墓碑前,他满脸悲伤地跪了下来,沉声道。 身后的曹殊和曹承掀袍,他们脸色凝重,身姿板正地跪了下来。 曹望说完,三人同时俯身,颇为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磕头毕,他们纷纷站起身来。 一阵秋风拂过,吹起他们的衣袍,似有萧瑟之意。 曹承瞥了一眼曹殊,瞧着他眉眼间带着悲伤,忍不住叹了一声,接着便去祭祀已故的曹家先人。 待一一祭拜完,曹殊忽然停下,他蹙眉,若有所思道:“长川,青川,你们先回去。” “怎地了?”曹承心下疑惑,遂询问。 “我要去府衙牢狱一趟。”曹殊敛眸,温声道。 “溪川,你莫非是要去瞧曹默?”曹望瞧着曹殊,猜测道。 曹殊颔首。 “你去瞧他做甚?”曹承想起曹默就来气,他冷哼一声。 “我心中一直有个疑虑,遂决定去见他一面。”曹殊抿起一丝浅笑,轻声道。 曹承和曹望二人面面相觑,自然是没有异议,遂在进入城门后分开,曹殊则是独自一人前往府衙。 所幸现下衙役已经认得曹殊,遂十分热情地带曹殊去见郑铭。 有了郑铭的首肯,曹殊颇为顺利地进去入牢狱。 牢狱一片幽暗,犯人被锁在牢笼里,透着一股阴森沉重的意味。 看守牢狱的衙役带领曹殊走至关押曹默的牢门前,谄媚地笑道:“曹郎君,这便是了。” “多谢小哥。”曹殊颔首。 衙役垂头,自觉地退了出去。 曹殊见衙役离开,他敛住笑意,目光扫向关押在牢狱里的曹默。 数日不见,他形容潦草,正颓唐地靠在墙壁上。 曹默早就听见动静,他淡定地瞥了曹殊一眼,像是早就料到曹殊会来寻他。 “你终于来了,我以为还要再等几日呢。”曹默面无表情,冷声道。 “曹平川,不知在牢狱的滋味如何呢?”曹殊眼神一暗,冷声道。 曹默嗤笑一声,他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走至牢门前,笑道:“我有今日,还不是拜你所赐?你过来,不就是为了耀武扬威的吗?何必这么冠冕堂皇的?” “你沦落到现在这种境地,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曹殊扯起唇角,眼底一片冷然。 “随你怎么说,成王败寇而已。”曹默笑道。 “曹平川,我问你,你那日所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什么意思?”曹殊深吸一口气,他面色冷静地询问。 昏暗的烛光晃动,照在曹默扭曲的脸上,他冷笑一声,像是对曹殊的问题感到无比讽刺。 “说话。”曹殊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冷声质问。 曹默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他仰天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隔着一道牢门,曹殊静静地看着曹默,他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待曹默笑够了,他低下头,突然伸出双手攥住曹殊的衣领,眼神带着强烈的恨意,好像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肮脏的双手将曹殊原本干净的衣领弄脏了,二人隔着牢门,四目相对。 “你做梦,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曹默面容狰狞,他双眼猩红,咧嘴阴笑道。 曹殊眉头蹙得更深了,他缓缓地抬起修长的手,慢条斯理地掰开曹默的手,唇角噙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你笑什么?”曹默咬牙。 “我在笑你蠢。”曹殊掀起眼帘,他漆黑的眼眸带着惋惜,微微一笑道。 “你凭什么笑我?”曹默脸色发青,他双眼猩红地攥着牢门的铁栏杆,咬牙切齿道,“曹溪川,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当初陷害曹家的人是谁,你也不过如此,凭什么笑我?” “事到如今,你竟还没有明白,你不过是一颗被人利用的棋子,不想你这颗棋子没有绊倒我,只能舍弃了。”曹殊眸光意味不明,他的神色缓和无比,笑道。 “你……”曹默被戳穿心事,他恶狠狠地瞪着曹殊,气得说不出话来。 “曹平川,只要你说出当年的幕后黑手,或许可以保住你这条命。”曹殊目露怜悯,不紧不慢地说。 曹默的神情瞬间僵住,他有些恍惚地低头。 “你可要思量清楚,是死,还是活?”曹殊的眼眸漆黑如墨,嗓音温和。 第111章 玉京秋(一) 曹默挣扎一瞬,他猛地抬头,挑衅地笑道:“你休想,我说了,我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你!” 曹殊不言,他漆黑的眼眸泛着冷意,直直地盯着曹默。 “反正我横竖都死,我又为何要自讨苦吃告诉你?”曹默嘴角扯起一抹讥讽的笑容,笑道,“曹溪川,你别痴心妄想了,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那个人是谁。” 第209章 “你可以选择不说,但是否想过你的父母?”曹殊对于曹默的挑衅,他垂眸,没有任何的恼意,轻声道,“他们已经年迈,你若是死了,谁来给他们养老送终呢?” 曹默恼羞成怒,笑道:“你管不着。” “你是可以一死了之,但你觉得那人会轻易地放过他们吗?”曹殊掀起眼帘,他抿起一丝浅笑。 “你,你什么意思?”曹默脸色微变,咬牙道。 “我想你应该明白。”曹殊唇角的笑意加深,温声道。 曹默恶狠狠地瞪着曹殊,他冷声道:“我才不会上你的当,你分明就是想知道当年的幕后黑手,在此处诓骗我。” “信不信全在你,我只是好心提醒你而已。”曹殊面露怜悯,他漆黑的眼眸注视着曹默,轻叹道。 曹默发觉曹殊竟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的怒气不断上涌,幼时他被曹杨送到曹家学习刻版时,曹宅的众人就是这般可怜自己,而曹殊时而冷漠,时而怜悯,着实令人痛恨。 他最恨的就是曹殊每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像他低人一等一般,只能寄人篱下,受他人的冷眼。 “曹溪川,你就算赢得比试那又如何?”曹默眼中闪着恨意,嘲讽道,“你至今都不晓得陷害曹家的幕后黑手是谁,有什么资格同情我?被人耍得团团转的滋味不好受罢?当初家主竟要把曹家的家业交到你这个废人手里,真不知晓他是怎么想的,你这种性子根本挑不起曹家的重担!我想起来了,你是他的亲儿子,他才执意如此!” 曹殊面色漠然,他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冷声道:“曹家家业本就与你无关,是你自己执迷不悟,竟妄图家主之位,父亲对你还不够好吗,当初家中落魄,叔父上门扬言分家,请族中耆老做证,带走了多少铺子你自己就没想过吗?” “怎么与我无关了?”曹默攥紧铁栏杆,他神情激动地怒视着曹殊,声色俱厉道,“我也是曹家人,凭什么家主之位却是你的?这不公平!” 曹殊言不尽意,他只是冷笑一声。 曹默怒目圆睁,他眼神嫉恨地瞪着曹殊,不断地喘着粗气,语气充满愤怒道,“为什么老太爷如此偏心,眼里只有你?对了,想必你还不知道,老太爷本来是看好我和曹长川的,谁知你突然从庐山回来,老太爷这才决定将祖传的刻板传授给你,这不公平!我在他身边待了那么久,他都不告诉我,他太偏心了!我难道就不是曹家的子孙吗?” 昏暗的烛光照在曹默扭曲的面容上,他双眼猩红,泪水好像决堤了一般,不停地往下淌。 曹殊微怔,他抬眸看向曹默,似有触动。 “我难道就不是曹家的子孙吗?”曹默面带痛苦之色,他满脸泪痕,喃喃道。 “曹平川,祖父是在乎你的,是你自己太过贪心,你自己要得太多了!”曹殊目光微动,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淡淡道。 曹默嗤笑:“凭什么我要家主之位就是贪心,凭什么你当继承人就是理所应当?” “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曹殊沉下脸,他抬起修长的手,用力的攥住曹默的衣领,目光摄人道,“你志大才疏,贪心不足,毫无自知之明,竟还想曲沃代翼?可惜你曹平川,并不是曲沃武公。” 言罢,曹殊陡然松开曹默的衣领,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他。 曹默面上的笑登时凝固,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山致其高而云雨起,一个家族的人只知晓争夺权位,同宗自相残杀,焉知三家分晋就是来日的下场,被列卿慢慢地蚕食,直至灭亡!”曹殊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曹默面露迷茫,他略微迟疑地看向曹殊。 “言尽于此,你不防好好想想,是干脆一死了之,还是将当年的幕后黑手告知我。”曹殊眸色愈浓,他压低嗓音,劝道,“曹平川,你现下回头还来得及。” “我……”曹默脸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牢狱幽暗无比,烛光晃动,犹如可怖鬼魅的暗影,张牙舞爪,要将他吞噬殆尽。 又过一日,时值秋日,秋风萧瑟,带来一丝轻微的凉意。 季宅。 看守祠堂的小厮正守在门前,他回头瞥了一眼祠堂,忍不住暗自抱怨道,怎么领了这么苦的差事,旁的杂役都是如此轻松,还能去赌钱吃酒,自己只能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守着。 一阵秋风风吹过,小厮拢紧衣领,他打了一个寒噤,脸上的怨气愈发强烈起来。 就在他在心中抱怨之际,祠堂外的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厮登时一凛,他抬头望去,便见是季棉和她的女使萍儿,正朝着祠堂的方向走了过来。 “四娘子,您怎地来了?”小厮立马换了一副谄媚的神情,笑着迎了上去。 “我来瞧三姐姐,她昨夜同我说想吃盛品斋的果子,我今日就特地给她带来了。”季棉扬起下巴,她睨了小厮一眼,神情不耐道。 “是,您快进去。”小厮弯着腰。 季棉刚踏进祠堂半步,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便折返回去,眼神示意身后的萍儿。 “四娘子还有何吩咐?”小厮不解,他殷勤地笑道。 “小哥,主母听闻你勤勤恳恳,在祠堂门口守着辛苦,为了奖赏你,遂赏了这些点心和酒。”萍儿手中拎着食盒,递到小厮的面前。 小厮瞪大双眼,他受宠若惊道:“主母赏的?” 第210章 “正是呢。”萍儿直点头,她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小厮,笑道。 “多谢主母,多谢四娘子。”小厮伸手接过,他的眼里闪着光,笑道。 “行了,母亲既赏你,你吃了便是,可别辜负她对你的一番看重啊。”季棉打量着小厮的神情,勾唇道。 “是。”小厮点头,满脸感激道。 季棉说完,她淡淡地瞥了一眼小厮,便携萍儿走进祠堂内。 小厮见季棉等人进入祠堂后,他蹲坐在台阶上,喜不自胜地打开食盒,便见里头色香俱全的点心和一壶酒。 他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他吃完眼睛忍不住放光,又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块。 许是点心吃多了有些噎,便仰头饮了一口酒。 不出片刻,小厮吃饱喝足,他脸上泛红,舒适地打一个酒嗝后,眼前却渐渐模糊起来,便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然而一阵头晕目眩,睡了过去。 萍儿悄悄地打开祠堂的大门,她低头看去,便见小厮躺在台阶上,已酣然睡去。 “四娘子,三娘子,这小子睡了。”她回头道。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季棉拉着季蕴换了一件女使的衣裳,随即疾步走出祠堂。 “你可得快点,他最多只能睡两个时辰。”季棉瞥了一眼昏睡过去的小厮,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 “我明白了,多谢你,四妹妹。”季蕴明亮的眼眸看着季棉,由衷地感谢道。 “行了,这个时候就别说假惺惺的话了,我都已经打点好了,你和萍儿先去昨夜云儿告知的那个狗洞,车舆就在墙后,你可得小心点,别让人发觉了。”季棉皱眉,神情严肃道。 季蕴深深地看了季棉一眼,她点了点头。 “上了车舆后,车夫会带你们去城外的渡口,云儿就待在祠堂,她若是随意走动定会叫府中人怀疑。”季棉思忖道。 “好。”季蕴颔首。 说罢,季蕴同萍儿走出祠堂,路过游廊时,被正打算回漪澜院的季梧瞧见了,她的身旁还站着钱媪婆。 “那不是萍儿吗?”钱媪婆盯着萍儿的背影,狐疑道,“她旁边的丫头是谁,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季梧自然一眼便瞧出萍儿身旁的人是谁,她低头,不由得想起今日是曹殊启程的日子,顿时心下了然。 钱媪婆皱眉,想要追过去一探究竟。 “许是新拨过来的丫头,咱们先回去,母亲不是说有急事,想必她都等急了。”季梧拉住钱媪婆,弯起唇角。 钱媪婆犹豫片刻,只能无奈地陪季梧朝着漪澜院走去。 此时,城外渡口长亭处。 曹殊动身去往东京,曹承因要参加明年春闱,而曹望则是陪同他们二人,便决定今日乘船一同前去,知州陈密致以及底下各个官员也纷纷前来相送。 “拜见各位大人。”曹殊站在长亭中,作揖道。 陈密致上前几步,他抬起曹殊的双臂,笑道:“你到了东京就是代表咱们崇州,不必如此客气,咱们今日过来就是来送你,希望你此行顺利平安。” 曹殊微微一笑,他头戴儒巾,身着素色的襕衫,身姿宛若修篁,带着透着一股温柔沉稳的气质。 言罢,众人面色各异,他们举起酒杯,待一一饮下。 秋风送爽,时不时地吹起他们的衣袍,众人被天色影响,不免伤感起来。 “溪川,你一路过来也不容易,但愿你能如愿以偿。”郑铭眼含热泪,笑道。 “借大人吉言。”曹殊温声道。 “天色不早了,你们赶快上路才是。”陈密致神情恍然,叹了一声。 曹家三兄弟拜别诸位官员,他们走出长亭,踱步至踏板上,雇好的船已在岸边等候。 在登船前,他们神情凝重,再次向长亭下的官员们拜别,以示尊敬。 曹望拿着包袱,他先行上去,接着便是曹承。 他们二人登船后,轮至曹殊时,他却倏然想起季蕴,不舍地回头望去。 官道上一片空旷,他眼底闪过一丝失落。 曹殊眸光一黯,暗道季蕴现下正被拒在家中,怎会来送他? 思及此处,他苦笑一声,缓缓地登上船。 船夫打量着人已齐,他解开缰绳后,便拿起船桨,在水面上划了起来。 船在水面上行驶起来,慢慢地驶离岸边,长亭下的官员们则是静静地目送着船离去。 突然,远处的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声。 车夫一路驾驶着车舆,着急慌忙地在渡口前停下。 季蕴在祠堂跪了多日,她的腿脚有些不便,萍儿只能扶着她下车。 “三娘子,您慢点。”萍儿神情担忧道。 季蕴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一瘸一拐地走至岸边,却眼见船已经驶离,顿时慌乱无措起来。 来不及了。 “曹哥哥!”她鼻头微酸,对着远去的船,喊道。 曹殊站在甲板上,他闻见季蕴的声音后,有些不敢相信,便急忙回头望去。 第112章 玉京秋(二) 秋色下的长亭,落叶纷纷杂杂地飘落下来,极目远望之下金绿相间,官道两旁杂草丛生,瞧着颇为凄凉。 曹殊心中微动,他猛地回头,便见所念之人竟就站在岸边的踏板上。 她衣衫单薄,裙摆被风轻轻吹起,明亮的水眸正注视着自己。 第211章 他眼底闪过一丝意外,这一刻,有无数种情绪在他的心头上交织着,逐渐演变成不可置信,随之而来的则是巨大的惊喜。 船已驶离岸边,曹殊站在船板上,与季蕴遥遥相望。 他心中一慌,急忙道:“小哥,麻烦你再划回去。” “这……”船夫面露为难,略微疑道。 他踌躇了一会儿,只好咬牙同意,便调转船头,拿起船桨将船重新划了回去,所幸船并未驶远,再次划回去的话无需很久。 曹承在船舱中收拾行囊,他瞥向窗外时发觉不对劲,便掀起竹帘,神色疑惑道:“小哥,好端端的怎地划回去了?” “是曹三郎君要求的,好像岸上有位娘子来了。”船夫仰起头,答道。 曹承从船舱中走出,他皱起眉头,顺着曹殊的目光看去,便见季蕴竟然站在岸边,讶然道:“季三娘子,她怎么来了,她不是……” “许是来送溪川的。”曹承不紧不慢地走至曹承的身旁,轻声道。 曹承深有感触,他叹了一声,转身走进船舱。 曹殊一眨不瞬地盯着季蕴,他心急如焚,已经按捺不住了。 “小哥,麻烦您再快点。”曹殊迫切地想要上岸,他压下心底的起伏,嗓音温和道。 船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点头道:“好嘞,郎君莫急。” 季蕴站在岸边,她凝视着船板上的曹殊,双眼微微泛红,不禁潸然泪下。 萍儿扶着季蕴,转头却见她落泪,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船夫划着船,正慢慢地靠近岸边。 待在岸边安稳地停靠之后,曹殊难掩焦急之色,匆匆走下船,疾步走至季蕴的面前。 季蕴泪眼婆娑地看着曹殊走进,她面对着他,悄然压下从心中蔓延至鼻端的一抹酸涩之意。 “曹哥哥……”她哽咽道。 曹殊深吸一口气,他眸光湿润地注视着她,一时无言相对,千言万语都噎在喉间说不出来。 世间万物好似停止,四目之下,再无旁人。 青天澹澹,孤鸟在空中盘旋,发出一声哀叫,透着一股凄凉之意。 “蕴娘,你怎么会来?”曹殊神情担忧,仓皇开口,“你的腿怎么样了?” 曹殊自然是不信季惟会那么好心放她出府,他依稀猜出几分,眼底闪过一丝忧虑。 季蕴见他言语间全是担忧,她再也忍不住,猛地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环住了他。 “曹哥哥,我很好。”她眼中蓄满了泪水,低声啜泣道,“方才见船已走,我还以为我今日见不到你了。” 曹殊闻言有些后怕,暗忖若是他今日走得早,或者她来迟了,许是就见不到了。 思及此处,他垂下眼帘,抬手将她揽在怀里,双臂默默地收紧,生怕她会远离自己而去。 “幸好,赶上了。”季蕴双眼噙泪,她弯起唇角,庆幸道。 曹殊眼底闪过一丝苦涩,他略微弯下腰,将头靠在她的颈侧,温声道:“是啊,许是上天也可怜我们,叫我们不会再错过。” 季蕴敛眸,她心中的不舍愈发强烈起来。 想来曹殊今日这一去,路途遥远,动辄便要一月有余,她怕她忍受不了相思之苦,也担心他的安危。 “曹哥哥,我舍不得你走。”她嗫嚅道。 曹殊亦然舍不得她,但此时此刻容不得他后悔,他如今身负族人的期盼以及重振曹家的担子,若是曹家无法平反,他就没有资格迎娶她,给不了她安稳的生活。 “蕴娘,你别哭。”曹殊强迫自己狠下心来,他慢慢地松开她,抬手将她面上的泪水拭去,低声道,“听话,乖乖等我回来。” 他眸光温和,好似氤氲着朦胧的雾气,令人沉醉其中。 “好。”季蕴别过眼,她强忍哭意,挤出一丝笑来,“我等你。” “你在家中也要好好的,不要为了我再和家人吵架。”曹殊点头,他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眼底渐渐泛出点点的泪光,涩声道。 言罢,二人同时沉默了下来,秋风萧瑟,吹起他们的衣衫,带来一丝轻微的凉意。 曹殊低头,他修长的手握住季蕴的手,便见她满面泪痕,眼睫濡湿,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季蕴垂眸,她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不远处的船上,曹承瞧着岸上两人依依惜别的模样,他忍不住叹了一声,便走进船舱中等候。 船夫等候许久,他打量着天色,船帆随风而动,出言催促道:“曹郎君,天色不早了,是时候该出发了。” “三娘子,咱们也得回去了。”萍儿走过来,小声提醒道。 季蕴闻言眸光一黯,她缓缓挣脱曹殊的手,强颜欢笑道:“是啊,曹哥哥,你快上路罢。” “好,蕴娘,我走了。”曹殊点头,温润的面容满是苦涩,轻声道。 言罢,曹殊同季蕴话别之后,他转身上船。 “曹哥哥。”季蕴突然唤道。 曹殊停下,转身看向她。 “一路平安,我等你。”季蕴弯起唇角,红着眼道。 曹殊虽心有不舍,他闻言点了点头,唇角抿起一丝微笑,眸底泛出柔色。 船夫见曹殊上船之后,他便拿起船桨在水面上划了起来,缓缓地驶离岸边。 船帆发出簌簌的声响,一群人再次启程。 季蕴站在岸边,她望着逐渐远去的船,心中满是对曹殊的不舍,空荡荡的,好似失去了重要的东西。 第212章 曹殊上船后,他注视着季蕴,不禁红了双眼。 船行驶得愈来愈远,直至他再也瞧不见她的身影,才抽回目光。 季蕴远远地望着船已然远去,她脸色微白,秋风穿过她的衣襟,令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三娘子,咱们回去罢。”萍儿轻声道。 季蕴留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同萍儿转身离开此处。 经过长亭下时,她瞥见陈密致等官员,便向他们行了礼,随即登上车舆回季宅。 陈密致早就发觉季蕴,他瞥了一眼她,笑道:“想不到这季家的三娘子对曹殊倒是一往情深啊。” 另一位官员道:“听闻曹季两家从前就有婚约,这也不奇怪。” 陈密致闻言没说什么,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胡须。 车舆紧赶慢赶地进了城,一路行驶到季宅。 季蕴和萍儿迅速地下车后,看守侧门的小厮眸光闪了闪,他欲言又止,放她们进去了。 “萍儿,你有没有觉得他有点奇怪?”季蕴回头看了小厮一眼,狐疑道。 萍儿迷茫地摇了摇头,解释道:“三娘子放心,他收了四娘子的贿赂,绝不会说出去的,四娘子也只吩咐回来后走侧门就行。” 季蕴颔首。 二人绕过假山石,小心翼翼地走进游廊中,一路走至祠堂,立即就发觉不对劲了。 看守祠堂的小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钱媪婆,她闻见动静朝季蕴的方向看了过来,像是等候许久。 “三娘子,您可回来了。”钱媪婆皮笑肉不笑道。 萍儿见是钱媪婆,她的脸色一变,吓得不敢说话。 “钱媪,你怎么在这儿,莫非是伯母过来了?”季蕴强装镇定,语气淡淡地问。 “主母并未来,而是吩咐老奴特意等三娘子您回来,并告知您一句,主君和主母在前厅等您。”钱媪眼里泛起冷光,笑吟吟道。 “我知晓了。”季蕴扯起唇角。 “三娘子,您请罢。”钱媪假笑几声。 话音刚落,几个身强体壮的仆妇上前来,气势汹汹地将季蕴团团围住。 “钱媪,你这是什么意思?”季蕴一惊,她面带愠色,质问道。 “老奴这是怕三娘子一个想不开,所以特地带了人手,您就乖乖去罢。”钱媪笑道。 仆妇们得了命令,立即就要蛮横地架起季蕴的双肩。 萍儿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了。 钱媪婆见季蕴颇为狼狈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得逞的笑。 季蕴用力挣扎,她抬头目光冷冷地看向钱媪婆。 她知晓钱媪婆向来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幼时不知暗中吃了多少亏,当时她不受父母疼爱,就连当家人都是冷眼旁观,由此可知底下的人有多慢待她。 可惜,她不再是从前的季蕴,没有人可以再肆意欺辱她。 “你们放开我!”季蕴甩开仆妇的手,她眸光泛着冷意,笑道,“我好歹是家中的三娘子,你们这些个人如此见风使舵,就不怕责罚吗?” “责罚?”钱媪婆嗤笑一声,她板着脸道,“三娘子,老奴可是听从主母的安排,何来的责罚?倒是您,害得季家人丢了脸,还拒不从命,主母说了您要是不答应,就不必留情。” “你不用拿伯母来压我。”季蕴冷笑道,“伯母既说请我过去,并非说要这些个刁仆强拖着我去,且不说我身带功名,师从青一先生,你们有什么资格如此糟践我?” “三娘子,你……”钱媪婆一愣,发觉季蕴并不好对付,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我知道您一直看我不顺眼,别以为你在伯母身边伺候,我就怕了你了,想必并不是伯母安排,是你这个老刁奴蓄意针对我。”季蕴勾唇,笑道。 钱媪婆见被拆穿,她的老脸一时挂不住,咬牙切齿道:“三娘子,当真是伶牙俐齿,一群没用的东西,还不快上前将她制住!” 仆妇闻言面面相觑,她们被季蕴唬住,自然是不敢上前。 “不可啊,钱媪您三思啊。”萍儿小心翼翼道。 “你这个死丫头,我还未追究你呢,你自己倒过来了?”钱媪婆一肚子气正愁没地方撒,正巧萍儿过来为季蕴说话,她抬手狠狠地打了萍儿一个耳光,啐道,“吃里扒外,你哪个院子的?你既然这么偏帮着她说话,何不滚到清晖院去?” 萍儿捂着脸,她忍不住啜泣起来。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钱媪婆瞪大双眼,大声道。 “用不着你们,我自己会走。”季蕴没有丝毫的胆怯,她直视着钱媪婆,面色平静道。 第113章 玉京秋(三) 季蕴言罢,仆妇们自然是不敢上前,一时陷入了僵局之中。 钱媪婆眯起浑浊的眼睛,她目光犀利地打量着季蕴毫不示弱的模样。 她笑着劝道:“三娘子,可不要再为难老奴了,要是主君知晓,受罪不还是您吗?” “我即便被罚,也轮不到你这个老刁奴来狗仗人势。”季蕴勾起一丝冷笑,语气不屑道。 “你……”钱媪婆闻言一噎,她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季蕴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冷笑一声。 钱媪婆气得说不出话,下意识地环顾周遭,却见仆妇们纷纷被唬住,萍儿正捂着脸哭,她的胸口上下起伏着,便几步走至季蕴的面前。 第213章 “三娘子,老奴虽然是下人,但也是在主母身边伺候多年的,您如此辱骂老奴,难道是连主母的脸面都不顾了吗?”钱媪婆沉着脸,出言威胁道。 “脸面?”季蕴嗤笑一声,她缓缓地掀起眼帘,明亮的眼眸直视着钱媪婆。 下一瞬,她毫不犹豫地抬手,狠狠地刮了钱媪婆一巴掌,再啪地一声过后,在场的所有人瞧见这一幕,各个都震惊不已。 就连钱媪婆自己也惊着了,她的脸被硬生生地打偏过去,捂住脸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你自己都不要脸,就别怪旁人不给你脸面。”季蕴勾起唇角,笑道。 钱媪婆捂着发疼的脸庞,一脸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季蕴,她侍奉于氏多年,季宅哪个人不得高看她一眼,向来是她教训底下的人,却从来没有一个敢公然如此侮辱她。 萍儿满脸震惊,她竟一时忘记哭了,怔怔地站在原地。 “想来你伺候伯母多年,她定是心中不忍,那今日我就替她教训你这个老刁奴,也好让你明白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季蕴慢条斯理地说。 “你,你……”钱媪婆恨恨地瞪着季蕴,咬牙道,“你竟然敢打我?” “为何不敢?”季蕴上前一步,她审视着钱媪婆,轻笑道,“往后你要是再敢僭越,就会想起今日这个巴掌,它会日日警示你的。” 钱媪婆怒目圆睁,她脸色铁青,笑道:“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三娘子这般不将主母看在眼里,是觉着自己如今吃着官家的饭,便可以肆意侮辱人吗?” “你可别污蔑我,我向来敬重伯母,诸位有目共睹,倒是你一而再三地挑衅,我只是迫不得已替伯母训诫一下而已。”季蕴瞥了钱媪婆一眼,轻蔑地笑道。 “好,好……”钱媪婆气得脖子涨红,皮笑肉不笑道,“三娘子颠倒是非黑白,老奴说不过您,那现下不如到主君主母面前分说分说。” 季蕴没有丝毫的胆怯,她面色平静道:“既如此,钱媪,你先请罢。” 钱媪婆眼神如刀,她的目光扫过场上的众人,忍不住冷哼一声,甩着袖子离开祠堂,仆妇们见状纷纷跟了上去。 萍儿走了过来,她面色担忧道:“三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你别怕,四妹妹定会护着你的。”季蕴看向萍儿,轻声道,“走,咱们也过去。” 钱媪婆一路气势汹汹地走至前厅前的月洞门,她回过头去,瞥了季蕴一眼,竭力地压下心中的怒火。 “三娘子,还是您先请。”她咬着后槽牙。 季蕴面色漠然,她步履盈盈地走了过来,路过钱媪婆的身旁时,甚至都没看她一眼。 钱媪婆看着季蕴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狠厉。 季蕴率先踏进前厅,钱媪婆和萍儿紧跟其后,待进了厅中,便见季家人都在,季惟夫妇和季怀夫妇,季梧以及季棉姐妹二人。 季怀转头看向季蕴,猛地拍了一下桌几,怒气冲冲道:“孽障,你诚心要气死我是不是?” 季蕴神色平静地跪了下来,她轻声道:“父亲今日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张氏瞧着季蕴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 季怀不想再看她,便别过眼去。 季惟的脸上极其难看,他坐在正堂则是一言不发,像是对季蕴已经失望透顶。 于氏瞧见季惟脸色不好,她的目光扫向季棉,眼神中带着恼意。 季棉正低着头,她神情心虚地不敢讲话。 季梧眉眼间带着担忧,她也不知晓钱媪婆会如此警觉,仅仅瞥了一眼季蕴的背影,就立刻察觉出不对劲,待回到漪澜院后,添油加醋地同于氏说了。 正巧季惟过来听到此事,他立即遣人去祠堂一瞧,不想季蕴果真不见了,便大发雷霆,冷声命人将云儿捆了,当然季棉也是脱不了干系,不过还未想好该如何处置。 此时前厅陷入沉默之中,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钱媪婆站在后头,她瞧着季惟和于氏迟迟不做决定,咬了咬牙,便扑腾一声跪了下来。 于氏唬了一跳,不解道:“钱媪,你跪下来做甚?” 季惟闻声,他抬眼淡淡地瞥了钱媪婆一眼。 “主君,主母,老奴今日受此大辱,实在是不想活了啊。”钱媪婆垂着头,哽咽道。 “这,这……”于氏站起身来,她不明所以道,“发生何事了?” “方才您命老奴去请三娘子,不成想她一回来就对着老奴肆意辱骂,老奴言明是主母您请她过去,她一听这话就动了怒,还打了老奴一巴掌。”钱媪婆老泪纵横,哭诉道。 季蕴见钱媪婆混淆是非,她扯起嘴角,冷笑一声道:“钱媪此话好没道理,平白无故的我为何要打你?你不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反而在此处倒打一耙。” 钱媪婆闻见季蕴的话,她脖子气得涨红,便缓缓抬起头,颇为委屈地看向于氏。 于氏看清钱媪婆脸上明显的巴掌印,她怒视着季蕴,质问道:“蕴娘,钱媪是我身边的老人,她今日得我的令,请你过来,你,你为何要打她?” 季蕴敢打钱媪婆,岂不是当众打了于氏的脸了? “主母,三娘子说了,正因为老奴是您身边的老人,才要好好教训老奴。”钱媪婆继续道。 “反了教了!”季怀沉下脸,冷声道,“你伯母请你过来,难不成你还心生不满了?如此蛮横无理,是谁教你这样的?是不是那个曹溪川?” 第214章 “没有人教我啊。”季蕴闻见季怀的话,感到无比讽刺,笑道,“父亲母亲又何时教过我,我如今变成这样不都是你们的错吗?” “你……”季怀脸色一僵,指着季蕴说不出话来。 季棉没想到季蕴竟然敢打钱媪婆,她瞥了一眼萍儿,却发觉萍儿的脸上居然也有巴掌印。 她惊讶道:“萍儿,你脸上怎么回事,是谁打得你?” 萍儿闻言再也忍不住,她急忙爬到季棉的腿边,委屈地啜泣了起来。 前厅中的众人见状不明所以,他们的目光纷纷聚集在萍儿的身上。 “你哭什么?”季棉低头,她神情关切地询问。 “回四娘子的话,奴婢和三娘子回来,便撞见钱媪婆在祠堂门口,她见到三娘子,一言不合就命仆妇们将三娘子绑起来,三娘子自然不从,同钱媪婆讲道理,说她是家中的三娘子,主母只说请她过去,没说要五花大绑,可钱媪婆说,她说……”萍儿支支吾吾,似是害怕地看了一眼钱媪婆。 于氏闻言脸色微变,她立即不解地看向钱媪婆。 她何时命钱媪婆要将季蕴五花大绑了,她明明只是要叫请过来。 “她说什么了?”季棉神色焦急地问。 “她说,三娘子叫季家丢了脸,她也是听从主母的安排,要是三娘子拒不从命,就不必留情。”萍儿低头,啜泣道,“奴婢实在看不过去,便去劝钱媪,没想到,没想到她实在不讲理,不仅骂了奴婢一通,还打了奴婢一巴掌。” “什么?”季棉一听还了得,她愤怒地瞪着钱媪婆,不满道,“钱媪,萍儿是我的贴身女使,你怎可轻易打她?” “老奴,老奴不过是见这个贱丫头吃里扒外,才忍不住训诫一下。”钱媪婆面对季棉的质问,她眼神闪了闪。 “她是我身边的人,你说训诫了训诫了,我看你是没把我放在眼里!”季棉冷笑道。 “四娘子,您误会了,老奴没有……”钱媪婆一脸心虚。 “还说没有!”季棉不依不饶。 “你闭嘴。”季惟被吵得头疼,他看着季棉,冷声道。 季棉吓了一跳,她顾忌地瞥了季惟一眼,不再讲话了。 “主君主母,奴婢说得句句属实,三娘子见钱媪打了奴婢,她实在气不过才打了钱媪一巴掌。”萍儿怕于氏不信,急忙解释道。 “行了,我知晓了。”于氏明白前因后果,她重新坐了下来,看着钱媪婆的眼神冷了下来。 “主君主母,千万不要听那个丫头的胡诌啊,老奴冤枉啊,老奴在季家伺候多年,岂会做出这种事来?”钱媪婆心中一慌,急忙哭诉道。 张氏自然是了解钱媪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勾起唇角道:“钱媪,你说这话也不怕脸红,这些年来,你在背地里做过多少事,想必长嫂心中一清二楚。” 于氏顿时一凛,她开始回想起来,钱媪婆行事的确太过,但念着她自幼伺候自己的份儿上,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不成想今日却打着她的旗号当众欺负季蕴,着实嚣张。 “二大娘子,您是三娘子的母亲,自然是偏帮着她说话,可老奴是漪澜院的人,您又如何言之凿凿呢?”钱媪婆面带不甘道。 “是是是,我不对,我不该说您,您可是长嫂身边的老人了。”张氏看向季怀,状似狐疑道,“官人,你说奇不奇怪啊。” 季怀愣住。 季惟和于氏看向张氏。 “这季家何时改朝换代了,竟然轮到钱媪当家做主了?”张氏瞥了钱媪婆一眼,阴阳怪气道,“我们这些二房的人往后都要看钱媪的脸色过日子了?” 季惟夫妇闻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来今日不处置钱媪婆是难以服众了。 “钱媪,你今日竟背着大娘子,欺辱蕴娘,念在你伺候她多年的份儿上,今日罚你十个板子,望你日后不要再犯。”季惟深吸一口气,冷声吩咐道。 “主君……”钱媪婆大惊失色,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季惟,遂立即向于氏求救,“主母,你快救救老奴……” “钱媪,你的确过了。”于氏对钱媪婆是有感情的,但今日的确不罚不行了,她眸光闪了闪,强迫自己狠下心来。 “老奴可是伺候了您一辈子啊,您怎么忍心,主母,您救救老奴……”钱媪婆怔住,求道。 “来人,将她拉到院子里行刑。”季惟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吩咐道,“将云儿,萍儿一并拉过去。” “父亲不可……”季棉抬头。 季惟冷声道:“我还没同你算账了,你还敢替她求情?” 季棉耷拉着脑袋,她沉默了下来,目光担忧地看着萍儿和钱媪婆被小厮拉出去。 季蕴回过头,她眼见云儿被小厮带到院子里,随即无情地摁在长凳上,最后则是萍儿和钱媪婆。 她心中慌乱起来,看向正堂的季惟夫妇,开口求道:“伯父伯母,都是我的错,是我执意要出去送曹哥哥的,要打就打我就好了,不要打云儿。” 对于季蕴的求情,他面上毫无波澜,冷眼看了季蕴一眼,便抬起手,对着院中拿着板子的小厮吩咐道:“行刑。” 第114章 玉京秋(四) 小厮们站在院子里,待听到季惟的命令也不敢违拗,抬起板子朝着云儿的臀部上打去。 云儿被按在长凳上动弹不得,她疼得额上冒出一层的冷汗,发出一声哀叫。 第215章 一旁的钱媪婆和萍儿瞧见云儿痛苦的神色,她们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寒气慢慢地遍布全身上下。 季蕴心头一紧,她急忙看向季惟,求道:“伯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与云儿何干?” “正因她不能约束你,放任你肆意而为,全然不顾家中的脸面,所以我才要狠狠罚她,看往后还有没有人敢如此!”季惟对于季蕴求情不为所动,沉声道。 云儿的痛呼声传了进来,前厅中的女眷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伯父,就当我求您,我往后再也不敢了,求您放过云儿,您打我也是一样的……”季蕴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失措,她回头望了一眼院中的云儿,双眼微微泛红。 照这样打下去,人怕是会不行的,季惟这是要打她十个板子,是要她的命! “打你?”季惟睨着季蕴,瞧着她焦急的神色,冷笑道,“打你有何用,我今日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她,看你日后还长不长记性? “伯父……”季蕴愣住,不禁淌下泪来。 “不必留情,给我狠狠打!”季惟抬眼,满脸无情地命令道。 小厮闻言,他见云儿身上的布料已经渗出一丝血,拿着板子的手颤抖几下,便闭上双眼,狠心地再起打了下去。 云儿脸色惨白如纸,她的哀叫声逐渐虚弱起来。 于氏颦眉,劝道:“官人,打了这几下就够了,再打下去怕是不行了。” 季惟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像是没听到于氏的话似的,冷冷地看着院子。 “主君,云儿好歹是妾身从娘家带来的丫鬟,你这要是打死了,妾身怎么向兄嫂交代呢?”张氏面露不忍,她看向季惟,扯起嘴角道。 “既进了季家门,就是季家的下人,弟妹你可得思量明白啊。”季惟瞥了张氏一眼,语气淡淡地道。 此言一语双关,看似是在说云儿,其实是在警示张氏。 张氏闻言神色一僵,她自然听出季惟的意思,可云儿自幼就跟着她来了季家,这么多年了也有感情了,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云儿被打死呢? 她急得要站起身,下一瞬双肩却被孙老媪按住。 张氏顿住,她颇为不解地回过头,却瞧见孙老媪神情冷静地朝她摇了摇头。 季蕴神色怔怔地注视着季惟,她纤细的手攥紧衣袖,没想到季惟会如此冷酷无情,不由得令她毛骨悚然。 “伯父,当真要打死云儿吗?”她眼泪夺眶而出,颤声道。 季惟不作声,他打量着季蕴哭得满面泪痕,只是冷哼一声。 季梧突然站起身来,她面带不忍,柔声道:“父亲,云儿罪不至死啊。” “你们都不用来求情。”季惟不为所动,冷声道。 季棉早就被吓得脸色发白,她听着云儿的惨叫声,攥紧手中的帕子,顿时想起接下来就该轮到萍儿和钱媪婆了。 想到这里,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季蕴沉默起来,她知晓季惟已经拿定主意,是不会放过云儿了,遂拭去面上的泪水,悲愤至极地笑了一声,缓缓地站起身来。 张氏看向季蕴,欲言又止:“蕴娘……” 季蕴瞥了张氏一眼,她面上浮现几分苦涩,毫不犹豫地转过身,疾步走至院子里。 季惟一惊,他见季蕴竟然还敢藐视自己,随即火冒三丈道:“孽障,你要做甚?” 季怀唬了一跳,同张氏急得站起身来。 小厮见季蕴视死如归地走过来,他的板子硬生生停在半空,迟迟不敢打下去。 季蕴没看小厮一眼,而是在云儿的面前蹲了下来,她瞧着云儿满面痛色,唇上没有丝毫的血色,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娘子……”云儿抬起眼皮,她看向季蕴,颇为艰难地道。 “云儿,是我害了你。”季蕴伸出手,轻柔地掀起云儿垂下来的发丝,哽咽道。 “奴婢没事……”云儿挤出一丝笑来,安慰道。 季蕴见云儿现下都这般情状了,竟还不忘安慰自己,她的情绪瞬间就崩溃了,一滴泪珠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她慌乱地别过头,红着眼直视着厅中的季惟,略抬高嗓音道:“你们今日要打死云儿,不如将我一并打死!” 话音刚落,前厅中的人都愣在了原地,像是被季蕴的话震慑住。 “娘子……”云儿唤道。 季蕴闻声回头,她轻描淡写道:“云儿,你别怕。” 季惟大怒,他气得站起身,来回徘徊,冷笑道:“你用不着威胁我!” 这些时日来季家就没有安宁过,今日更是闹得鸡犬不宁,季惟当真心累。 “不是我要闹。”季蕴摇头,苦笑道。 “你打量着我真不敢打你吗?”季惟猛地抬头,怒视着季蕴,咬牙切齿道。 “伯父当然敢,您是一家之主,我们这些人不过是都看着您的脸色而已。”季蕴嗤笑一声。 “你……”季惟指着季蕴,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当日是二姐姐,今日是我,不知来日会是谁呢?”季蕴掀起眼帘,轻声道。 季梧脸一白,她静静地注视着季蕴,突然觉得自幼怯懦,只会跟在自己身后的妹妹变了,变得好陌生。 “你这个孽障……”季惟猛拍桌案,脸色沉了下来。 “蕴娘,莫要胡言乱语。”张氏瞧见季惟满脸怒气,她心急如焚,一时不知该如何了。 第216章 “我没有胡言乱语,我说得都是实话,只是实话总是难听的。”季蕴淌下泪来,她面色冷静地看着众人。 “来人,继续打!”季惟脸色骇然,他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着,厉声道。 小厮面露犹豫,他拿着板子迟迟不敢打下去。 “混账东西,愣着做甚,给我打!”季惟脸色铁青,冷声呵斥道。 小厮自然明白再打下去人会不行的,可季惟执意如此,他也是听命行事,便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拿着板子打下去。 季蕴眼见板子要打下来,她的呼吸一窒,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用背挡在云儿的身前。 小厮大惊失色,可板子挥了下去,要收手已经来不及,就狠狠地打在了季蕴的背上。 季蕴背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她疼得脸色发白,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娘子……”云儿一惊,但她如今动弹不得,只能慌乱地喊。 小厮吓得将板子扔在地面上,满脸惊恐地急忙跪了下来。 前厅中的众人瞧见这一幕都不可置信,场上霎时慌乱起来,脚步匆匆走了出来。 “蕴娘,蕴娘……”张氏疾步走到季蕴的面前,她慌乱地扑了过去,满脸恸色道,“我的孩子,你怎么样?” 季蕴面容虚弱地回头,喃喃道:“母亲,我没事。” 季怀打量着季蕴的伤势,他手足无措地站着,颇为不安地叹了一声。 他如今就季蕴一个独苗,可万万不能有错失了。 “不长眼的东西,你怎么还真打?”张氏面带愠色,她怒视着小厮,骂道。 “二大娘子恕罪,恕罪,小的不是故意的。”小厮满头冷汗,求饶道。 “你的确不是故意的,要怪只能怪……”张氏慢慢回过头,目光冷冷地扫向身后的季惟。 季惟未料到季蕴真会挡在云儿的身前,他的脸色有些僵硬,不敢作声。 “官人,住手罢。”于氏瞧完季蕴的伤势,她面露不忍,劝道,“打了都打了,不如就算了。” “什么算了?”季惟闻言心里窝火,他瞪着于氏,声色俱厉地争辩道,“我若是今日不惩戒一番,那家中往后岂不是要乱套了?” “你还想怎么样,是要打死她才满意?”张氏恨恨地看着季惟,冷笑道,“妾身自嫁到季家,对你向来是敬重有加,你今日莫非是看着二房绝了后才甘心吗?” 季惟瞧着张氏咄咄逼人的模样,他敢怒不敢言。 “家姑尸骨未寒,你就这么对蕴娘,你别忘了,她可在上头看着你呢。”张氏柳眉倒竖,怒极反笑道。 “你……”季惟脸色一白,他吓得连退几步,险些没站稳,幸好于氏及时扶住了他。 季梧瞥了季惟一眼,神色焦急道:“婶母,此事日后再说,现下最为要紧的是去寻郎中来瞧瞧蕴娘的伤势啊。” “你此言有理,来人,将蕴娘和云儿带回清晖院。”张氏点头,她冷静了下来,冷声吩咐道。 季惟见清晖院的小厮手忙脚乱地将季蕴和云儿抬了出去,难免回想起张氏方才的话,他的脸色难看不已。 钱媪婆和萍儿惶惶不安地跪在一旁,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但她们知晓自己今日也是难逃一劫了。 天色已暗,医馆的女郎中被小厮请至清晖院。 主仆二人都受了伤,她们各自躺在床榻上无法起身,等待女郎中查看伤势。 “郎中,蕴娘如何啊?”张氏掀起帷幔,她神色关切地询问。 因云儿的伤势最重,女郎中方才已为她看过,现下正在查看季蕴背上的伤势。 她闻见张氏的话,便回过头来,轻声道:“三娘子的伤势没有方才那位重,上些药即可,但平日还得养着,再伤口结痂前切莫碰水。” “我明白了,多谢。”张氏脸色缓和下来。 帷帐外的季怀,大房的姐妹二人闻见女郎中的话后,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只是前头那个姑娘伤势过重,怕是要养一阵子了。”女郎中嘱咐道。 张氏点头,应了一声。 女郎中写完药方后,便拎着药箱子离开季宅。 天色愈暗,残月悬挂在天际,皎洁的月光照了下来,世间万物好似笼上一层薄薄的轻纱。 季宅灯火通明,而曹家兄弟一行人的船已驶出崇州府的地界,行至运河上。 运河上船只众多,大多数是来往南北的商人,将货物贩卖到东京城去。 曹殊掀起竹帘,从船舱中走出,缓缓地踱步至船板上。 他抬头望向天上的残月,莫名感到不安。 一阵夜风吹过,吹起他的衣袍。 此情此景之下,曹殊想起季蕴,他的唇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心中的相思更甚。 第115章 玉京秋(五) 天色愈沉,却意外地月朗星稀,只不过入了秋,夜里寒凉,河面上起了风,吹着生出一股凉意。 不远处的船上灯火辉煌,时不时地传来一阵丝竹管弦的乐声。 曹殊站在月下,他身形颀长,只披了一件薄衣,额前的几缕发丝被夜风吹散,显得颇为轻盈。 他想起季蕴今日回去后,季惟怕是又要为难于她,不免替她担忧起来。 曹殊轻叹一声,他抬头,凝望着那轮明月,皎洁的月光洒在河面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辉,显得格外神秘。 想来来中秋将近,世间之人团聚,不知那时他所念之人该如何度过,许是同家人在院中拜月娘,届时可会思念他呢。 第217章 思及此处,曹殊的心中涌起一股惆怅之意。 “溪川。” 这时,身后突然一阵传来惊讶的唤声。 曹殊思绪回笼,他闻声回头,便见曹望掀起竹帘,正讶然地注视着自己。 “这么晚了,你怎地还未睡?”他走了出来,低声询问。 “睡不着,便出来吹吹风。”曹殊抽回目光,语气淡淡地说。 曹望点头,神色关切道:“你身子刚刚痊愈,且现下夜里凉了,你可不要在外头吹太久的风,冻着了可就不好了。” “我有分寸。”曹殊抿起一丝浅笑,轻声道,“长川,你既起来了,不如同我说说话?” 曹望自然没有拒绝,他踱步至曹殊的身旁,叹道:“我知晓你心中不好受,但人生本就是有舍有得,等你想开之后,自会觉得如今不过尔尔罢了。” “是吗?”曹殊神情恍惚,喃喃道。 “还记得那年,你刚从庐山回来时,家人团聚在一处,当真是欢喜,可惜这样的日子一去不返了。”曹望垂眸,他的面容隐匿在夜色中,不甚分明。 “想不到兄长还记得。”曹殊望着远处的河面的银辉,轻声道,“原以为你已经放下了,如今看来心中定还是难过的罢。” “难道你放下了?”曹望微怔,转头道。 “当然没有。”曹殊扯起唇角。 “既然没有,那就要将此仇铭记于心,直至彻底揪出当年陷害曹家的幕后黑手。”曹望注视着曹殊,沉声道。 “我自不会忘。”曹殊眸光一暗。 夜风缓缓地拂过,吹起他们的衣衫。 “昨日你去牢狱见曹平川,可有问出什么?”曹望神色疑惑地看向他,急忙问道。 曹殊微顿,他敛眸,浓密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情绪,随即摇了摇头。 “曹平川这家伙,肯定知晓当年之事,却眼睁睁看着曹家遭难,实在是可恶。”曹望闻言颓唐起来,他越想越气,冷声道。 “如今他恨透了我,就算他真的知晓幕后黑手是谁,恐怕不会告诉我的。”曹殊面色平静道,“昨日我去了,什么都没问出来。” “别灰心,定还有旁的蛛丝马迹,只是咱们还未发觉。”曹望思忖片刻,出言安慰道。 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曹望,他的神色略显缓和。 乌云遮掩住明月,河水潺潺,拍打着船只,河面上渐渐地起了一层白雾。 一连过去数日,中元祭祖过后,季宅却依旧笼罩在沉重的气氛之中。 自从那日后,季惟的脸色就没好过,下人生怕受牵连,伺候得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季梧和于氏多番来劝,都没让季惟消气,于氏后来就干脆不管了,她实在不想瞧季惟的脸色,倒也乐得自在。 清晖院。 季蕴的背受了伤,她在床榻上趴了好几日,等到伤口结痂后才痊愈,而云儿伤势过重,至今还不能起身。 “娘子,您怎地来了?”云儿瞧见季蕴过来,有些惊讶道。 季蕴缓缓地走过来,她在床沿前坐了下来,神色关切道:“我来瞧瞧你,今日感觉如何,可有好些了?” “好些了。”云儿抬眸,乖乖地答道。 “总归是我害你挨了这顿打,原本你不必遭这个罪,都是我的错。”季蕴瞧着云儿毫无血色的脸庞,她眼底闪过一丝心疼,满脸自责道。 “娘子,您莫要自责,奴婢没事。”云儿伸出手,她握住季蕴的手,轻声道。 “你不用安慰我。”季蕴敛眸,苦笑道。 “那日见着您这般护着奴婢,奴婢就知道是值得的。”云儿感动不已,笑道。 主仆二人交谈片刻,孙老媪得知季蕴来了耳房,遂急匆匆地走至耳房里来。 季蕴抬起头,她看向孙老媪着急的模样,纳闷道:“孙媪,何事如此慌张?” “回三娘子,张娘子听闻你受了伤,特地过来看望你,现如今人就在正堂坐着,你快随老奴去见她。”孙老媪解释道。 “我知晓了。”季蕴点头,“你去廊下等我,我即刻就来。” “是。”孙老媪颔首,慢慢地退了出去。 季蕴看向云儿,她柔声嘱咐她好好躺着,言罢替她掖好被褥后,便起身走出耳房,随孙老媪走至正堂。 张秋池头戴山口冠,她身穿朱色的直领对襟短衫,外披桂黄色的长褙子,下身则是素色的百迭裙,显得格外清新淡雅。 她正坐在圈椅中,和张氏说着话。 季蕴抽回目光,她步履盈盈地走了进去,向张氏行礼:“母亲。” 张氏怕季蕴身子不舒服,连忙让她起身。 张秋池转头,便瞧见季蕴来了,她眼神登时一亮,急忙站起身来,神色颇为关切地询问:“好姐姐,你身子如今怎么样,可还好?” “我还好,你别担心。”季蕴伸出纤细的手,她拉着张秋池的手在圈椅中坐了下来。 “我得知你受伤的消息,实在是吓了一跳。”张秋池打量着季蕴的脸色,见她面上略微苍白,眉眼间带着担忧道,“不过现下看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本不是什么重伤,将养了几日就能好的。”季蕴目光扫向她,轻声道。 张秋池闻言脸色稍霁,顿时松了一口气。 “今日天色好,你陪我出去走走。”季蕴提议道。 张秋池没有异议,她向张氏话别之后,就和季蕴起身走出清晖院。 第218章 二人一面行走,一面交谈,不觉间走至清晖院附近的凉亭中,遂走进去坐了下来。 “你和曹三郎的事我听说了,想必你是因此才挨你伯父的打。”张秋池颦眉道,“我也属实没想到你会为了他和家里抗衡,换做是我是万万不能的。” “为何?”季蕴掀起眼帘,轻声问。 “你许是还不知道,我决定和春生分开了。”张秋池弯唇,故作轻松道。 “发生何事了?”季蕴一惊,疑惑道,“你之前不是还挺喜欢他的吗?” 当时季蕴就怀疑过林春生不怀好意,出言提醒张秋池,但她已陷入情爱之中哪里肯听,不想如今突然告知要分开了。 “是,我的确喜欢他,但我却没想到他居然一直在骗我。”张秋池攥紧手,压下心底的起伏,冷笑道。 季蕴愣住,她平心静气地等候张秋池继续说。 “他的名字,他的身份都是伪造的。”张秋池眼底闪过一丝痛楚,讽刺地笑道,“我竟然还信了,我真傻。” “那他不是林春生,那会是谁?”季蕴面露困惑,疑问道,“我记得他不是舅父的门生吗?” “他是我父亲的门生没错,我也以为他就是林春生,谁知我父亲意外得知我和春生的感情,立即就着人来信告知我真相,不然我还依旧被蒙在鼓里。”张秋池苦笑道。 季蕴蹙眉,细思极恐地问:“那这个林春生,他究竟是谁?” “他根本不是林春生,也不是什么岭南人士。”张秋池双眼微红,哽咽道,“他的真实身份是当今林相公的庶子,林忌。” “这……”季蕴愣了一下。 “你也不敢相信是不是,我当时也不信。”张秋池瞥了季蕴一眼,无奈地笑道,“本朝律法严禁在朝中任职的官员纳妾,这林骞却有庶子,自然怕官家迁怒于他,就瞒得一丝不漏,接着安排林忌到我父亲门下,今年随他南下宣州,父亲也是偶然得知他的身份,再知晓我和林忌之间有了情意,才告知我。” “原来是这样。”季蕴神色意外道,“他这个身份的确不能广而告之。” 张秋池嗤笑一声:“都是假的,你从前说得没错,他就是带着目的接近我的,因我是父亲的独女,他就想若是娶了我,父亲定会助他入朝为官,以此站稳脚跟。” “这,此人其心可诛啊。”季蕴一凛,喃喃道。 这林忌化名林春生,故意接近张秋池,怕是看中张家如今在官家面前得脸,把张家当做自己向上爬的垫脚石。 季蕴欲言又止,瞧着张秋池黯然神伤的模样,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什么情爱,都是虚妄。”张秋池清醒过来,有感而发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至今还执迷不悟。” “曹哥哥不是那样的人。”季蕴顿了顿,解释道。 “我知道,那日在白鹭园见过曹三郎一面,我知道他是真心喜欢你的。”张秋池弯起唇角,笑道。 季蕴不言,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你别多想,毕竟这个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我就是那么不巧,偏偏碰上了坏人。”张秋池安慰道,“你的曹郎君,他定然不会辜负你的。” “我信曹哥哥,他绝不是那种人,他不会骗我的。”季蕴抬头,语气坚定道。 “是是是……”张秋池忍俊不禁,她站起身来,拉起季蕴的手,笑道,“行了,也别坐着了,陪我再逛逛,好让我疏散一下心肠。” 第116章 玉京秋(六) 中秋将至,季宅因要设宴款待亲眷,小厮丫鬟出门采买,而仆妇们则是负责清扫的事宜,近来的沉重的一扫而空,变得热闹起来。 季蕴那日受伤之后,众人对她和曹殊之事缄口不言,季惟没再来找麻烦,倒是偶尔季梧和于氏来关心她的身子。 当时场上闹得如此难看,想必季惟也没有脸来。 云儿的伤势正在慢慢好转,前几日竟然能下地了,可季蕴依然不放心,遂命她好好休养。 清晖院。 季蕴看完云儿后,才回到卧房,她心神恍惚地在桌案前坐下,却开始烦躁起来。 她已在书院告假数日,张氏曾多次相劝,道外头她和曹殊的流言满天飞,不宜继续在书院教书了。 季蕴不想辞去书院的职务,遂才迟迟没有点头,若是因流言的纷扰就离开书院,未免太过草率了。 当初离开清凉山时,她信誓旦旦,要是此刻胆怯了,秦观止更会看不起她。 思及此处,季蕴心中纠结万分,便起身去寻张氏。 “蕴娘,怎地了?”张氏转头,她见到季蕴主动过来,有些惊讶道。 季蕴向张氏行礼,她略微迟疑道:“母亲,我想去书院一趟。” “为何?”张氏皱眉,神色不解道,“你去书院做甚?” “我心中有一个疑惑,或许只有见过吴老先生才能明白。”季蕴面露迷茫,轻声道。 张氏沉默,她注视季蕴片刻,颇为无奈地点头道:“你既然要去,那我也不拦你,只是云儿现下还在养病,出门的时候叫孙媪陪着你。” “多谢母亲。”季蕴见张氏同意,她顿时松懈下来,弯起唇角道。 “早去早回,莫要耽搁。”张氏心中有些不放心,叮嘱道,“吴老对你不错,过去的时候我吩咐孙媪带上中秋的节礼,这样才不算失礼。” “是。”季蕴颔首。 第219章 言罢,她行色匆匆地走至卧房,换了一身衣裳后,便决定出门。 孙老媪得了张氏的命令,她虽然不明白张氏为何会同意季蕴去书院,但也没有多问,走出清晖院去打点车舆了。 待一切准备就绪,孙老媪见状紧赶慢赶地过来,手中还拿着帷帽。 “这是?”季蕴盯着她手中的帷帽,疑问道。 “三娘子,这是二大娘子吩咐的,都是为了您好。”孙老媪叹了一声,“人言可畏啊,有时候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您戴上也可安全些。” 季蕴闻言,她神情逐渐变得凝重,任由孙老媪替她将帷帽戴了上去。 “无论他们说什么,那些个话我不会放在心里的。”帷帽的面纱掩住季蕴的脸,她低声道。 “三娘子,您还是单纯了些,听话戴上去便是。”孙老媪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 季蕴抬眸看向孙老媪,她思虑一会儿,只好点了点头。 二人谈论完,便走出季宅的侧门。 孙老媪扶着季蕴登上车舆,接着小厮驾驶着车舆朝着奚亭书院驶去。 街道上人声鼎沸,叫卖声不断,依旧是热闹非凡。 季蕴被拘在家中多日,许久未听见喧嚣的人声,不由得感到有些陌生。 她忍不住掀开车帘,悄悄地向外看去,便见街上车水马龙,与从前并无甚区别,可是如今的她,心境却不似从前了。 路过一家酒楼时,季蕴无意间一瞥,一眼就瞧见了张家的车舆,顿时心下疑惑。 莫非秋娘在这家酒楼用膳? 她暗忖。 “三娘子,您瞧什么呢?”孙老媪见季蕴探头张望着,疑惑地询问。 “没什么。”季蕴微顿。 隔着帷帽的面纱,她的目光扫向酒楼,便见其门楼前人来人往,张秋池神色慌张地从酒楼中走出,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她转头吩咐张家小厮,正要登上车舆时,酒楼中忽然走出一个身穿襕衫的男子。 他疾步走到张秋池面前,似是要解释什么,便急忙伸手拉住她。 张秋池神色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甩开他的手。 季蕴抽回目光,她生怕孙老媪得知此事,遂阖上车帘,不再看了。 怎么那么不凑巧,她今日出门就意外瞧见张秋池,看来那位男子就是林忌了,不过瞧方才林忌的模样,怕是不甘心呢。 想到这里,季蕴忍不住叹了一声。 不觉间,车舆行驶至书院,小厮吁了一声,将车舆缓缓地停了下来。 “三娘子,到了。”小厮语气恭敬道。 季蕴闻言在孙老媪的搀扶之下,从车舆上慢慢地走下来,她抬头看向书院的大门,不禁心生恍惚。 门童走上前来,他发觉竟是许久不见的季蕴,他顿时惊了一下,欣喜地笑道:“季先生,您终于来了。” “我今日有事寻吴老先生,不知他可否有空?”季蕴面上带着妥帖的笑意,弯唇道。 “您直接进去便是,不用如此客气。”门童笑道。 季蕴瞧着门童神色并无异样,她眉目微动,接着便同孙老媪走进书院中。 这个时节桂花开得正盛,远远望去绿叶间缀着金黄的花蕊,层层叠叠,淡淡的清香蔓延至周遭,令人心旷神怡。 书院环境清幽安逸,季蕴原本浮躁的心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思忖着接下来该如何面对吴老先生。 二人走出修篁林,眼前的是弯弯绕绕沿河而建的游廊,又走了一段路,缓缓地走至吴园的门口。 季蕴站在门前,她抬起手的那一瞬间,却忽然心生怯意,门环迟迟地扣不下去。 可她已困惑多日,实在不知该找谁倾诉。 在短期的踌躇中,季蕴抬眸,她像是拿定主意了,鼓起勇气伸手扣了扣门环。 在门环响后,她登时松了一口气,静静地等候着。 润生闻声过来开门,他见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站在门前,身旁还跟着一位老仆。 “润生,是我。”季蕴掀起帷帽的面纱,轻声道。 润生瞧见季蕴,他的眼睛亮了亮,笑道:“季先生,您可算是来了,吴老一直等着您呢,快进来。” 季蕴将面纱放下,跟在润生的身后走进吴园。 吴老先生坐在书房中,润生推门进来传话,他得知季蕴过来,语气淡淡地吩咐道:“叫她到书房来见我。” “是。”润生颔首。 季蕴被润生引至书房,孙老媪则是在正堂等候。 “季先生,您请进。”润生笑道。 季蕴以笑示之,她踏进书房后,便见吴老先生坐在桌案前,他头戴儒巾,身着一件墨色的襕衫。 他瞥了季蕴一眼,温和一笑道:“你来了,坐罢。” 季蕴内心忐忑不安,她低声道谢,坐了下来。 书房内茶香袅袅,润生奉上一杯热茶。 季蕴接过,她垂头抿了一口,便觉得神清气爽起来,提起的心逐渐放了下来。 “你今日过来,想必有很多的话要说。”吴老先生一眼就瞧出季蕴的忧虑。 “是。”季蕴放下茶盏,她略显颓唐道,“外头流言四起,想必您也听闻了,遂前些日子家母替晚辈来书院告假。” “略有耳闻。”吴老先生神色平淡道。 “家母多次劝晚辈辞去书院的职务,晚辈心中实在犹豫,故今日来见您一面,望您能帮晚辈解惑。”季蕴抬眸,语气恭敬地道。 第220章 “那你是如何想的?”吴老先生目光温和地看着季蕴。 “现下流言纷乱,晚辈继续在书院任职的话,怕给书院带来不好的影响。”季蕴面带歉意道。 “你无需在意这些。”吴老先生摇头,沉声道,“你只需在意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晚辈当然不想离开书院,可是……”季蕴抬头,神色认真道。 “你既不想,那就不必再犹豫。”吴老先生劝道,“老夫并非迂腐之人,只是今日要劝你一句,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1。” 季蕴微怔。 吴老先生继续道:“当日唐娣的父亲大闹书院,老夫就劝过你,人来这世间走一遭,要保全自己,就必须学会退避,虚怀若谷,若是一味地蛮干,结果只能适得其反,老夫瞧你现下似是困在其中,才不得不提醒你啊。” “先生,我……”季蕴眸光闪烁,她说不出话来。 “今日老夫提醒你,你能记住就行。”吴老先生神色沉静,双目直直地盯着季蕴,沉声道,“流言杀死一个人很容易,若是你能做到不畏惧,便能放下一切,有时候生与死都在一念之间,善恶亦是如此。” 天色寂寥,乌云密布,外头突然刮起一阵萧瑟的秋风,落叶纷飞,似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晚间的时候,果真落起了雨。 运河上暴雨如注,船无助地在河面上飘着。 船夫浑身都被雨淋湿,他正艰难地要将船帆拉下来,同行的衙役见状纷纷上前来帮忙。 曹殊坐在船舱中,他目光扫向窗外的雨,心中登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溪川,你在想什么?”曹承看向曹殊。 曹殊回过神,他眉头紧锁,沉声道:“我总觉着有事发生。” “你多心了,不过是下雨罢了,船夫走水路那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经验老道,不会有什么事的。”曹承笑道。 “不对劲。”曹殊抬头,他漆黑的眼眸注视着曹承,低声道,“青川,你不觉得此行太过顺利了吗?” 曹承只是愣了愣,随即笑道:“顺利还不好吗,这可是个好兆头,说明咱们曹家定能平反。” 话音刚落,意外突然就发生了,整个船猝不及防地震了一下,接着是剧烈的摇晃。 船舱中的摆设轰隆一声倒地,曹殊和曹承一阵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才站稳。 “发生什么了?”曹承扶住木门,他晃了晃头,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神色慌忙地环顾四周,发觉曹望居然昏了过去,定是方才船震动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 曹殊艰难地走出船舱,下一瞬就愣住了。 外头大雨倾盆,河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好几艘船,正将他们的船团团围住,瞧着来势汹汹,透着无尽的杀意。 船板上的衙役和船夫方才被震了一下,才勉强地站稳,他们瞧着这么多艘的船,立时就傻眼了。 曹承安顿好曹望,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来,瞬间呼吸一窒,不敢置信道:“这,这是什么?” 曹殊眸光一暗,冷笑道:“怕是有人坐不住,要来拿你我的性命了。” 第117章 玉京秋(七) 乌云低垂,暴雨倾泻而下,河水不停地翻涌着,激起的低浪拍打着船身。 透过沉沉的夜色,对面几艘的船正在迅速地逼近,来势如此凶猛,令人措手不及。 船板上的衙役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们握住刀柄,缓缓地拔出刀来,严阵以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曹承脸色大变,像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到,颤声道。 曹殊目光一寒,冷声道:“想来那人急了,为了取咱们的性命,竟不惜费这么大的手笔。” “究竟是谁这么恨曹家?”曹承握紧拳头,他面带愤怒,可对于如今的困境却无能为力,咬牙道,“咱们现下该怎么办,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曹殊不言,他掀起眼帘,漆黑的眼眸打量着外头的情状。 寒冷的雨水打在衙役们的身上,他们此次奉郑铭的命令护送曹殊进京,遂必须时刻确保曹殊的安全。 “曹郎君,您赶快进去,外头的事就交给咱们。”衙役回头看向曹殊,大声道。 曹殊敛眸,浓密的鸦睫遮掩住眼底的情绪,他的面容不甚分明。 “溪川,他们的目标是你,你快进去。”曹承转头,他眼神担忧地注视着曹殊,吩咐道。 “不。”曹殊抬头,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现在可不是讲义气的时候。”曹承皱眉,他神色焦急道,“你若是出了事,曹家该怎么办?” 厚重的乌云聚集,风雨交加之下,一声惊雷响彻天际。 一群蒙面刺客趁机登上船板,他们手持利剑,银光一闪,带着无尽的杀意。 衙役们握刀冲了上去,和刺客打斗起来,场上登时陷入了一片混乱,激烈的打斗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凄惨的哀叫声,周遭逐渐升腾一股血腥气。 “溪川,你还在犹豫什么?”曹承按住曹殊的肩膀,作势要将他推进船舱中。 “不,我不能进去。”曹殊眉头紧锁,他不肯往后退,神色凝重道,“正因他们的目标是我,要是迟迟见不到我,绝对不会罢休,我不能这么躲起来。” “溪川,你……”曹承气急,不解道,“你该不会要以身作铒?这不行,太危险了,你不能拿你的性命冒险!” 第221章 就在二人争执之际,一名刺客突破衙役的围堵,箭步冲到他们的面前,举着利剑毫不犹豫地刺了过来。 “不好!”曹殊登时一凛,他急忙抬手将曹承推了出去,随即迅速侧身,顺利地躲过刺客的利剑。 刺客猝不及防,他一鼓作气地再次向曹殊刺去。 “溪川,小心!”曹承骤然被推出去,他步伐踉跄地扶住柱子,却见刺客正朝曹殊刺了过去,喊道。 曹殊颇为狼狈地躲避着刺客的攻击,雨声嘈杂,他的头变得昏昏沉沉,竟不小心跌倒在船板上。 雨水打在他温和如玉的面容上,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下来,他殷红的唇微张,神情带着一丝茫然无助。 刺客狞笑几声,他瞧着曹殊已经无法逃脱,遂紧握剑柄,缓缓地抬起手来。 曹承瞪大双眼,他眼见曹殊有难,此时却手无寸铁,情急之下意外地瞥见一位刺客倒地不起。 他连忙夺过那名刺客手中的利剑,直接朝着要对曹殊不利的刺客狠狠地刺了过去。 刺客刚抬起手,下一瞬却闷哼一声,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看见自己腹部已经被利剑捅穿。 曹承双臂用力,毫不犹豫地抽出利剑。 血瞬间就像喷泉一般喷涌而出,喷在了曹殊温润的脸上、衣襟上,犹如一朵绽放的花,昳丽夺目。 他呼吸一窒,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刺客,一股寒意从脊背蔓延至全身。 刺客睁着双眼,他浑身无力倒了下去,逐渐没了气息,鲜红的血染红了冰冷的雨水。 “溪川,你怎么样?”曹承疾步走过来,神色关切地询问。 曹殊回过神来,他瞥向曹承手中的利剑,上面还残留着刺客的血。 曹承瞧着曹殊神情不对,发觉他在看自己手中的沾血的剑,吓得将其掷在地上,痛苦道:“我也不想杀人,溪川,你该明白,这都是他们逼的。” 曹殊抽回目光,他修长的手勉强地撑在船板上,鲜红的雨水已经漫过他的手,好像利刃一般穿透他的心扉。 是啊,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原本以为曹家分崩离析后,那人就会收手,不想如今却越来越猖獗。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再留情面。 曹殊掀起眼帘,他漆黑的眼眸犹如潭水,深不见底,其中酝酿着无尽的暗流。 “溪川,看来今夜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杀出一条生路来。”曹承深吸一口气,他神色冷静地捡起船板上的两把剑。 言罢,曹承将另一把递到曹殊的面前,要他做出抉择。 曹殊屏住呼吸,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两个选择,一个是生,另一个是死。 这一刻,生与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好。”他沉声道。 言罢,曹殊眸光一暗,抬手握住面前的剑柄。 在善与恶之间,他选择了恶,而那位对曹家恨之入骨的幕后黑手,在今夜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曹殊站起身来,目光慢慢地扫向前方,刺客和衙役依旧在打斗,四周带着肃杀之意。 他握紧剑柄,漆黑的眼中泛着冷光,心中涌起一股戾气。 曹家兄弟二人眼见衙役们快支撑不住,他们手持利剑,朝着刺客们刺去。 刺客未料到曹殊竟敢自己送上门来,他冷笑一声,攻势愈来愈迅猛。 曹殊咬牙与曹承背靠背,商量着对策。 慌乱之中,衙役们挡在曹殊的面前,回头道:“两位曹郎君,你们怎么过来了,这边太危险了!” “各位兄弟为我出生入死,我岂能袖手旁观?”曹殊蹙眉,沉着冷静道。 “这群刺客不是普通的刺客,而是经过训练的死士,他们今日过来就是取您的性命,不然不会善罢甘休的,这样打斗下去弟兄们怕是也撑不住了,曹郎君,弟兄们待会替您突围,您趁势逃走罢。”另一名衙役道。 “我不会逃走的。”曹殊冷声道。 “曹郎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衙役劝道。 电光石火之下,曹殊倏然想起自己幼时曾读过一本兵书,其中记载两军对峙的时候,如何排兵布阵之法。 他阖上双目,任由冰凉的雨水落入他的衣襟,低声道:“你们现在听我说……” 衙役们听完曹殊的话,面面相觑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他们迅速兵分两路,犹如两条游龙,第一路率先朝着刺客砍去。 刺客们见状提剑应对,挡住衙役们的攻击,然而另一路趁机攻了过来。 他们缠斗在一处,衙役们时而交错,时而分开,令刺客们防不胜防。 很快,刺客死伤大半,渐渐不敌衙役们的攻击,被团团围住。 暴雨倾盆,众人的衣衫都已湿透,他们喘着粗气,周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刺客们大势已去,他们缴械投降,待手中的利剑被衙役们夺走,接着则是五花大绑。 “说,是谁派你们来的?”曹承怒视着刺客,逼问道。 其中一名刺客浑身颤抖,他突然抬头,大声道:“我可以说,不过你要答应留我一条命。” 曹殊睨着他,轻轻一笑:“可以。” “是,是知州大人,是他派我们来的。”刺客眸光闪了闪,答道。 “哪位知州大人?”曹殊冷声问。 第222章 “陈密致,陈大人。”刺客快速说完,便低下头去。 曹承听完,他怒目圆睁,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他,从前家中还没落魄时,我就觉着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衙役们将刺客关押在地窖之中,以免他们再心生歹意,待进了京交由开封府尹处置。 夜色愈沉,方才经过一场生死搏斗,众人都已是身心俱疲,纷纷入舱休整去了。 曹殊独自站在船板上,他蹙紧眉头,神情若有所思的,暗忖这刺客所言是否属实。 他想起方才那名刺客,曹承只是问了一句,就直接告知是陈密致派来的,像是早就料到一般,未免太过轻易了。 曹殊陷入了沉思,并未察觉危险的来临,他的身后有一个人影正在慢慢靠近。 人影小心翼翼地从袖子中掏出利刃,一步一步地朝着曹殊刺了过去。 曹殊抬眸,他察觉到不对劲,猛地回过头,便是银光一闪,黑衣人正朝自己刺了过来。 他一惊,慌乱之中拿起利剑,挡住黑衣人的攻击。 黑衣人像是清楚曹殊现下疲乏不堪,他没有气馁,咬牙继续发力。 曹殊见黑衣人来势凶猛,他看准时机,突然转动剑柄,狠狠地划破了黑衣人的手臂。 黑衣人立时痛呼一声,手中的劲儿松懈了几分。 曹殊闻见黑衣人的声音后,他微顿,迟疑了一瞬。 黑衣人颇为不甘地瞥了一眼受伤的手臂,趁曹殊走神之际,挥起利刃划破他的肩膀,鲜血瞬间涌出。 随着咣当一声,剑掉在船板上。 曹殊脸色苍白,他忍住痛意,伸手捂住自己的肩膀,目光扫向面前的黑衣人,带着探究之意。 他问:“你究竟是谁?” 黑衣人身子一僵,他没有回答曹殊的问题,抬起腿用力地将曹殊踢下船。 曹殊在掉下船的那一刻,黑衣人摘下面罩,他冷眼注视着自己,眼中带着强烈的恨意。 乌云密布,天空瞬间被一道刺眼的光撕裂,接着便是雷声滚滚。 曹殊看清黑衣人的面容,他的瞳孔骤然一缩,接着便是扑通一声,落入了寒冷刺骨的河水中。 “曹哥哥!” 季蕴猛地惊醒,她从床榻上坐起身,不停地喘着气,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 守夜的女使听见声响,她点上灯,急忙掀起帷帐,神色关切道:“三娘子,您怎地了,是做噩梦了吗?” 季蕴瞥了女使一眼,她浑身冰凉,颤声道:“是啊,我做了一个噩梦。” 女使闻言,她连忙宽慰道:“梦都是假的,三娘子,现下时辰还早,您可以再睡会儿。” 季蕴想起方才梦中发生的情景,她一时心有余悸,开始担忧起曹殊来。 第118章 玉京秋(八) 曹承夜里发觉曹殊消失不见,他的心沉了沉,立即和衙役们在船上寻找。 然而一夜过去,却始终都未瞧见曹殊的身影,他的呼吸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天光大亮,此时船上却是一片嘈杂,来往脚步声不断。 “可都寻遍了?”曹望唇色惨淡,他神色焦急道。 “是。”曹承神情沉重地点头,他竭力地思索着却无果。 “会不会是昨夜那群刺客,莫非是有漏网之鱼?”曹望蹙眉,出言猜测道,“青川,你冷静下来,再好好想想。” “你说得对,也有这种可能。”曹承根本无法保持冷静,他急得团团转,大步走至栏杆旁。 现下旭日东升,河水波光粼粼。 曹承的心沉入了谷底,他低头思忖着,忽然觉得手上有一股黏湿的触感,连忙抬起手来,便见手掌不知何时粘了血。 他猛地低头,果然在栏杆上瞧见残留的血迹,随即目光顺着血迹慢慢地往下,扫向一派平静的河面,心中陡然生出一个猜想。 “你怎地了?”曹望见曹承不言,有些疑惑地走过来。 曹承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知晓了。” 曹望愣了愣,似是不解。 曹承来不及跟曹望解释,他急忙叫衙役过来,吩咐道:“你们几个可会凫水?” 崇州水网密布,便是走几步路都能见到河,衙役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崇州人,自然是会凫水。 衙役顿时明白过来,开口问道:“您的意思是说,曹三郎君有可能落水了?” “是。”曹承神情严肃道。 曹承和衙役交谈片刻,接着他们便轻装上阵,先用麻绳在柱子上固定好,再绑住自己的腰,一个一个跳入河水中寻找曹殊。 衙役们沉入河水中,时不时地上来换气,随后再沉入水中。 一晃半日过去,依旧是没有寻见曹殊,如今这个时节河水寒凉,他们再寻找身子也吃不消,便上了船。 曹承脸色愈发难看,他眼底透着深深的不安,着实怕曹殊遭遇不测。 “曹二郎君,曹三郎君怕是……”衙役耷拉着脑袋,叹息道。 “不会的!”曹承抬起头,他握紧拳头,咬牙道。 曹望双眼泛红,他淌下泪来,轻声安慰道:“是,溪川他不会出事的,咱们待会再去找,你不要着急,一定能找到的。” “都怪我,我昨夜为何放任他一人在船板上?”曹承满脸自责,他陷入了痛苦之中,低声道,“要是我一直守着他,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意外了?” “不是你的错,青川。”曹望面露不忍,叹了一声,“毕竟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第223章 “不行,我必须找到他……”曹殊抬起眼眸,语气坚定道。 曹望忧心忡忡道:“可是,如今离进京的日子越来越近,咱们若是没有按时觐见,天子怕是要怪罪啊。” “那该如何,现在溪川不见了,咱们该怎么办?”曹承一时没了主心骨,喃喃道。 “让我想想。”曹望微顿,凝思片刻道。 曹承眼中含着泪意,他忍不住叹了一声,浑身无力地坐了下来。 “青川,你听我说。”曹望神色平静,一字一句地分析道,“此处位于运河之上,两岸皆有河岸,附近是散落的村庄,昨夜突下暴雨,河水定是湍急的,倘若溪川被河水冲走的话,定是往下游去了,咱们要不兵分两路,一路继续进京,一路则往下游去寻找溪川,你觉得如何?” “这……”曹承犹豫片刻。 “你不防好好想想,如此一来,既不耽误进京,也不耽误寻找溪川。”曹望打量着曹承略微迟疑的神色,劝道。 “你此言有理。”曹承点头,思虑道。 “前头就快要到下一个渡口了,你先带一部分人下船,另一部分人则跟着我进京。”曹望提议道,“你下了船之后,渡口有专门租船的商铺,等你们找到溪川再进京也不迟。” “也好。”曹承心不在焉,他自然也想不到比此法更好的万全之策,便只好同意。 曹望见曹承点头,他的神色稍霁。 船行驶至渡口,一群人便兵分两路,曹承带着几名衙役下了船。 “青川,万事小心。”曹望站在船板上,他目光深深地看着曹承,轻声道,“我在京城等你。” “好。”曹承颔首。 二人道完别之后,船继续向前行驶,曹承目送着曹望离去,他低下头,神情若有所思的。 曹望瞥了曹承一眼,他抽回目光,叹了一声。 曹承等人在渡口租了一艘小船,在河面寻找起来,待天色渐暗,依旧是未寻见。 众人变得有些气馁,只能失望而归。 许是他们一群人太过显眼,一位渔夫戴着斗笠,神色好奇地道:“唉,小郎君。” 曹承闻言转头,扯起嘴角道:“老伯可是在叫我?” “是,就是叫你。”渔夫点点头,笑道,“方才见你们几个在河上打捞什么,是丢东西了吗?” “不是。”曹承苦笑道,“是我三弟落水了,我在找他。” 渔夫登时一凛,忙道:“你确定他落水了吗?” 曹承点头。 “我在这边摆渡多年,每逢下雨河水暴涨,河流湍急,要是不小心掉下去的话,就会立刻被河水冲走,要是不出意外的话我可能知道你三弟在何处。”渔夫摸了摸白色的胡须,笑道。 “果真?”曹承眼神一亮,欣喜道。 “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入了土,还会骗你不成?”渔夫笑道。 说罢,曹承等人便跟着渔夫的船后头,行驶了过去。 衙役双目担忧,他凑到曹承身边,压低嗓音道:“万一这老家伙心存歹意,是故意骗我们的呢?” “姑且信他,要是他敢骗我们,就他这小身板还打得过我们吗?”另一名衙役不以为然道。 “只要有希望找到溪川,我都不能放过。”曹承神情凝重,低声道。 众人在河面上行驶了许久,暮色渐起,秋风习习,带来一丝轻微的凉意。 “老伯,请问还有多久?”曹承抬起头,他不耐道。 “小郎君,快了。”渔夫一边划着船,一边回头道,“凡是落入水中的人都会被冲到芦苇荡,不会错的。” 芦苇荡? 曹承与衙役面面相觑,不由得心下狐疑,继续跟在渔夫的船后。 不出片刻,前方缓缓地出现了成群成片的芦苇丛,肆意地生长在河岸边,徜徉在温和的落日之下,闪烁着淡淡的金光,宛如一幅画卷,令人陶醉其中。 水鸟立在芦苇中,尽显孤独。 渔夫缓缓地在岸边停下,曹承等人紧跟其后。 水鸟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走,在水面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河岸泥泞,众人扒开芦苇,艰难地在里头寻找着。 “老伯,你确定他会在此处吗?”曹承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周遭。 “小郎君……”渔夫回头,下一瞬惊得脸色大变。 衙役不知何时抽出刀,横在渔夫的脖子前,冷声道:“你要是敢骗我们,你会知道后果的。” 渔夫吓得脸色发白,他咽了咽口水,急忙点了点头。 “不得无礼,老伯好心领咱们来,你快把刀收起来,千万别吓着人家。”曹承唱着红脸,他上前一步,劝道。 衙役见渔夫识趣,他冷哼一声后便收了刀,重新插回刀鞘之中。 “就快到了,你们随我来就是。”渔夫平复心绪,他勉强地笑道。 众人继续跟着渔夫走,走至一处芦苇丛,此处芦苇生长得略微稀少,不过十分泥泞。 渔夫扒开芦苇,他探头看去,顿时吓了一跳,喊道:“小郎君,里头有人,你快过来。” 曹承闻言循着渔夫的目光看去,便瞧见曹殊浑身狼狈地躺在泥岸上,他双眼紧闭,已然昏迷不醒,肩膀上的血触目惊心。 “溪川!” 他急忙过去,蹲下身来,察看曹殊的状况。 衙役和渔夫见状纷纷围了过来,担忧地打量着曹殊。 第224章 曹承探了探曹殊的口鼻,发觉他还有气息,原本提起的心,才慢慢地放了下来。 “想不到你三弟还真的在这儿,看来是上天保佑。”渔夫感慨道。 “多谢你老伯,要不是你,我未必会找到溪川,方才真的抱歉。”曹承抬头,他鼻子发酸,由衷地感谢道。 “何必言谢。”渔夫摇了摇头。 曹承毫不犹豫地撕了衣袍上的布料,处理好曹殊肩膀上的伤,随即托起他的背,伸手掐了他的人中。 曹殊立即吐了一口河水,他悠悠地转醒,眼前慢慢地出现了曹承和衙役的脸。 “溪川,你醒了。”曹承眼中绽出巨大的惊喜,哽咽道。 “我在何处?”他低咳几声,问道。 “这是芦苇荡,你落水之后被河流冲到此处,是这位老伯领我们来,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寻到你。”曹承双眼通红,他眼底闪过一丝心疼,指了指渔夫,笑道。 曹殊目光瞥向渔夫,他脸色苍白,微微一笑道:“多谢老伯。” “郎君不用谢我,只是你受了如此重的伤,得赶快医治才是。”渔夫笑道。 曹承觉得颇有道理,他和衙役扶起曹殊回到船上,一群人跟着渔夫朝着渡口驶去。 水光潋滟,一阵秋风拂过,芦苇轻轻摇曳,芦花犹如漫天飞雪一般随风飘扬。 曹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芦苇荡,倏然想起季蕴清秀的面容,一时有感而发。 他眸光黯然,温声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1。” “你都受了这么重的伤,竟还有心情吟诗?”曹承瞪大双眼,他简直要被气笑了。 曹殊瞥了曹承一眼,他忍俊不禁,随即敛住笑意道:“我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幸好今日大难不死,我要是死了,蕴娘该怎么办” 第119章 玉京秋(九) “呸呸呸。”曹承眉头紧锁,他不禁眼眶微湿,面带恼怒道,“你可别说这种晦气的话。” 曹殊敛眸,他睫毛轻颤,眼底带着复杂的情绪,扯起嘴角苦笑。 天色彻底暗下去,一群人行驶至渡口下了船,渔夫将他们带回,便也决定离开。 “老伯,等等。”曹承突然喊道。 渔夫回头,疑惑问:“小郎君,你们还有何事吗?” 曹承疾步走上前来,他从袖子中掏出一碇银子,递到渔夫手中,颇为感激道:“老伯,这锭银子你收着,全当是感谢你今日的帮忙。” “我也没做什么,不用如此客气……”渔夫一愣,连忙推拒道。 曹殊抬眸,他神色认真地看着渔夫,唇上毫无血色,轻声道:“老伯,要不是你的善心,兄长今日不会这么快寻到我,所以我这条命等于是你救下的,请你千万要收下,不然我等着实过意不去了。” 渔夫面露迟疑,他叹了一声,笑道,“好,既然郎君如此说,那我就收下了。” 曹家兄弟二人闻言登时松了一口气,他们向渔夫作揖,目送着他离去。 众人在渡口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待安顿好,便去寻问店中杂役附近是否有郎中。 杂役思索道:“有是有,但这个时辰怕是快要关门了。” 衙役问了杂役医馆的方向,神色慌张地跑了出去,所幸赶在医馆关门前赶到,将郎中请了过来。 郎中匆匆被衙役带到客栈的房间,不免气喘吁吁,待缓了一阵后,先把曹殊的脉,接着检查肩膀上的伤口。 “这位郎君的肩膀被利刃划伤,失血过多,不过好在及时止血了,要不然的话怕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郎中打开药箱子,小心翼翼地替曹殊处理伤口。 曹殊脸色惨白,他疼得眉头紧蹙,下意识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只是额上不知不觉布满一层细密的汗珠。 曹承瞧着他忍痛的模样,一时忧心如焚。 郎中将可怖的伤口缝合好,便从药箱中取出镊子,夹起棉球蘸取药水,在伤口处轻轻地擦拭。 曹承见伤口不再溢血,他提起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 衙役守在窗前,他们面露不忍,此次的职责就是保护曹殊,却不想还是疏忽了,难免开始自责起来,恨不得以身相替。 曹殊浑身颤抖,他竭力地忍耐着肩上传来的痛意,修长的手紧紧攥着被褥。 “郎君再忍耐片刻,很快便好了。”郎中顿了顿,出言安抚道。 曹殊点了点头,他面露痛色,扯起嘴角继续忍耐。 要是她在,她在自己的身边就好了。 曹殊突然无比思念季蕴,眼前慢慢地浮现她的一颦一笑,轻柔的嗓音。 可如今身在异乡,且受了重伤,他的心涌起一股绝望之意。 终于,郎中将药擦拭完,正色道:“药擦好了,接下来绑上绷带即可。” “多谢郎中。”曹承充满感激道。 郎中摇了摇头,便急忙起身拿起绷带在曹殊的肩膀上绑好,顿时松懈了一口气。 曹承俯下身,他神色焦急地察看曹殊的情况,顺便掖好被褥以免着凉。 “诸位听我说,往后每隔两日便要换一次药,切忌伤口碰水,以防感染,饮食也需清淡一些。”郎中收拾药箱子,神色凝重地叮嘱道。 “我明白。”曹承回头,轻声道。 郎中忙活半晌,他累得满头大汗,瞧见天色已晚,便要起身告辞。 待付了诊金,衙役门就千言万谢地送郎中出去了,房间内只剩下曹家兄弟二人。 第225章 “溪川,你怎么样?”曹承满脸心疼地打量着曹殊的脸色,语气关心地问道。 曹殊神色虚弱,他双目微阖,低声道:“我没事。” “溪川,你不用安慰我,我方才都瞧见那伤口了,若是我今日没寻到你,后果我都不敢想。”曹承有些后怕道。 “看来我这条命,老天都不愿意收。”曹殊扯起嘴角,“对了,长川呢?” 曹承愣了愣,便将今日在船上发生的一切悉数告知于曹殊,解释道:“我和长川在此处分开,他先带着几个人进京去了,后来的你都知道了。” 曹殊抿唇,他的神情若有所思的,不知在想什么。 “溪川,你告诉我,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落水呢?”曹承神色关切,眼中带着几分探究之意。 曹殊眸光一黯,回想起昨夜在掉下船的那一刻,那黑衣人摘下面罩,电闪雷鸣之下,他自然是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容。 想来那人觉着自己命不久矣,就大发善心地告知他真相,却未料到他这回竟大难不死。 思及此处,曹殊讽刺一笑,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溪川,你怎地了?”曹承察觉曹殊的神情不对劲,不明所以地问,“到底是谁,你怎么不说话?” 曹殊掀起眼帘,他的目光扫向曹承,忍不住苦笑一声,回忆道:“昨夜那群刺客被关进地窖后,我独自站在船板上,一名黑衣人趁机袭击我,我不敌被他划伤,随后落入水中。” 曹承一惊,神色不解道:“刺客不是都被咱们抓起来了吗,难道真的有漏网之鱼?” “不过我在落水之前,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曹殊眼眸漆黑如墨,低声道。 “是谁?”曹承一愣,忙问。 曹殊双眼微微泛红,他神情痛苦万分,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曹承,低声同他说出那人的姓名。 说完的那一刻,他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不可能!”曹承大惊失色,他摇了摇头,满脸的不可置信,反驳道,“这绝对不可能,定是天色太晚,你看错了!” “不会看错的,我看得十分清楚。”曹殊恍若失神,他回想起那人眼中闪烁的恨意,喃喃道,“就是他。” 话音刚落,他痛苦地阖上双目,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怎么会,我不相信……”曹承神色怔愣,他恍惚地摇头,情绪崩溃到,“他不会那么做的,绝对不可能!” 曹殊满脸泪痕地嗤笑一声,低声道:“倘若他得知我没有死,定不会善罢甘休。” 曹承双眼通红,眼中含着泪意,不解地看向曹殊。 “唯有我死了,他们才能放心。”曹殊抬眸,他眸光深沉,眼中泛着冷光。 曹承不得不相信曹殊的话,他强忍泪意,目光有些呆滞,开口问:“溪川,你预备怎么做?” “制造我已死的消息。”曹殊眸色愈浓,他瞥向曹承,似笑非笑道。 不觉间,中秋佳节至,此乃阖家团圆的重要日子,崇州城是一片喧嚣,来往商贩不断,想必入了夜,街上还会更加热闹。 季宅今日设宴,季氏亲眷前来赴宴,因上次季梧和曹默和离,当日亲眷们皆在场,闹得他们是十分尴尬。 待家去后,亲眷们私下谈论季梧小题大做,非得和离,竟连族中耆老都请来了,且后来骤然得知曹默被下了牢狱,急忙改口说和离得好,幸好和离了,不然连季家都要遭连累。 然而又没过几日,整个崇州纷传季家三娘子和曹殊有私情,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的,叫各亲眷们不禁纳闷起来,暗道这季家莫非是和曹家过不去了,总能扯上关系。 不过也难怪,三年前就因退婚之事闹得那样难看,两家颜面扫地,如今就是再难看上几分,反而也不稀奇了。 亲眷们进入季宅后,仿佛心领神会似的,皆对季蕴和曹殊之事缄口不言,见了这季家的主君和主母,面带笑意地寒暄着,场上一时喜气洋洋。 可总归还是有几个忍不住的,但当着众人的面,一时寻不到好的时机。 众人在前厅中寒暄,各自询问着现状,一晃至午时,到了用膳的时辰,便起身前往膳厅。 “对了,于嫂嫂,怎地不见蕴娘那孩子?” 说话的是一位身穿长褙子的妇人郑氏,她的家姑是季老太爷的亲妹妹,早些年离世了,但这些年来每逢重要节日,都会来走动。 于氏正在前头走着,她的脸上的笑容瞬间一僵。 另一位妇人是季家旁支的亲戚朱氏,她瞧着于氏脸色不对,低咳几声,拿起帕子遮掩住嘴角的笑。 郑氏自知失言,陪笑道:“我这不是许久未见到蕴娘了,还怪想她的,那孩子现下有了出息,不仅考上功名,还在奚亭书院任职呢,我家那个孽障是追赶不上了。” “姐姐此言差矣,只要他们这辈子平平安安的,不给父母蒙羞就是了,我也不期望他们有多大的出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于嫂嫂,你说是不是?”朱氏瞥了于氏一眼,捂嘴笑道。 于氏脸色沉了下来,她勉强地笑道:“蕴娘她身子不适,你们稍后用膳的时候就能见到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身子不适?”朱氏故作惊讶道,“可有请郎中来瞧?” “不是什么大病,将养几日就能好的。”于氏脸上的笑淡了几分。 第226章 郑氏和朱氏四目相对,她们瞧见于氏脸色阴沉,过了一把嘴瘾后便也不再说了。 众人一面交谈,一面笑着踏进膳厅,随后由女使引着纷纷落座。 膳厅内正是一片热闹,季惟身边的小厮行色匆匆地从侧门进来,走至漪澜院的书房。 小厮伸手敲门后,他闻见季惟应了一声,才推门走了进来。 “叫你打听的,可都打听清楚了吗?”季惟转身,他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地看着小厮。 “是,都打听清楚了。”小厮颔首道。 “怎么说?”季惟忙问。 “听陈家的下人所言,知州大人在今日早晨收到一封信,道曹三郎君的船行至汴水,在宿州府境内遭到刺杀,曹三郎君,他……”小厮抬头,欲言又止。 “他怎地了?”季惟不耐。 “曹三郎君不幸落水,尸骨无存。”小厮神色惶惶,答道。 季惟大惊,他得知这个消息有些不敢相信,思索了一会儿,细思极恐道:“怎么会,这,为何会遭到刺杀,难道其中有陈密致的手笔?” “这个小的不知。”小厮摇头。 季惟沉默片刻,他神情凝重地在桌案前坐了下来,长叹一声道:“你现下去清晖院,把三娘子叫来,我有话同她说。” 小厮得了命令,他紧赶慢赶地走至清晖院,待见到季蕴后,将季惟的话告知于她。 “伯父寻我做甚?”季蕴抬头,她面色漠然地问。 第120章 玉京秋(十) 季蕴穿戴整齐,她面色平静地坐在桌案前看书,却听到前来传话的女使说季惟身边的小厮来了。 她抬起头来,不解地询问:“可有说是什么事?” 女使一愣,摇了摇头。 季蕴心下狐疑,她暗自思忖着小厮的来意,便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同女使走至正堂,见到小厮正在等候。 “小的见过三娘子。”小厮垂头,行礼道。 季蕴在圈椅中坐下,她掀起眼帘,瞥了小厮一眼,语气淡淡地问:“伯父命你过来所为何事?” “回三娘子的话,主君命您即刻前往书房一趟,他有话同您讲。”小厮恭敬地答道。 “伯父寻我做甚?”季蕴敛眸,她面色漠然,扯起嘴角道。 小厮并没有回答季蕴的问题,只是说:“您去了,主君自会同您说的。” 季蕴颦眉,她神情疑惑地看着小厮,暗道这些日子以来,季惟都没有来寻她,而今日不会无缘无故遣人来,其中定是有事。 “还请三娘子随小的过去。”小厮陪笑道。 季蕴思忖片刻,她决定去见季惟,轻声道:“我可以过去,不过还需劳烦你再稍等片刻,容我禀告母亲一声。” 小厮哪敢有任何的异议,他点了点头,退到一旁等候。 女使得了命令,她一路疾步至膳厅,便见厅中一片热闹,张氏和亲眷说说笑笑的。 “二大娘子。”女使走了过去。 张氏见到女使来,笑道:“你怎么来了,蕴娘呢?” “主君突然有事寻三娘子过去,她特地叫奴婢告知您一声。”女使压低嗓音道。 张氏蹙眉,她转念一想,今日中秋设宴,众亲眷们皆都在场,谅季惟不敢怎么样,定不会出什么事的。 她摆了摆手,笑道:“我知晓了,你记得跟蕴娘说,等她从漪澜院回来就到膳厅来,再过片刻就要开席了。” “是。”女使颔首,慢慢地退了出去。 季蕴瞧着女使回来,她站起身来,随着小厮前往漪澜院的书房。 待走至漪澜院的庭院中,季梧和季棉姐妹二人正要去膳厅,却远远地见到季惟身边的小厮领着季蕴过去。 “三姐姐怎么跟着父亲身边的小厮,她这是去要何处?”季棉望着季蕴的背影,她疑问道。 季梧闻言停下来,她蹙着眉头,暗自猜测是季惟定是有急事寻季蕴,便答道:“许是父亲叫她来的。” “父亲至今还未消气,为何会突然寻三姐姐过去,难道是出什么事了?”季棉转头,猜道。 “你说得对。”季梧神情担忧地抽回目光,她觉得季棉的话不无道理,忙道,“棉娘,咱们跟过去看看。” “这,这不好罢,没有父亲的允许,我不敢过去。”季棉面露为难道,“膳厅即将要开席了,要是迟了怎么办?” “总归是家宴,迟了便就迟了,想来母亲不会怪罪的。”季梧看向季棉,她心中实在担忧季蕴的安危,安抚道。 季棉闻言纠结一会儿,她有些无奈地点头,同季梧朝着书房走去。 小厮引着季蕴来到季惟的书房门口,他抬手敲了敲门,回头笑道:“三娘子,您先进去,主君正在里头等着您呢。” 季蕴来时心中忐忑不安,不知季惟唤她过来是因为何事,待深吸一口气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书房内静悄悄的,季惟坐在桌案前,他闭目养神,不知在想什么。 季蕴硬着头皮走至他的面前,向他行礼,低声道:“伯父。” “蕴娘,你来了。”季惟满脸的倦意,他揉了揉太阳穴,慢慢地睁开双眼,目光扫向季蕴,语气缓和道。 “伯父突然唤我过来,不知是何事?”季蕴垂眸,她内心不安,开门见山地问道。 季惟神情凝重,他语气关心地问:“蕴娘,你背后的伤如何了,可好些了吗?” 第227章 “伯父放心,已经痊愈了。”季蕴神色平静地回答。 她忍不住暗自冷笑,若是真的关心她的话,为何她养伤的那段时日,都不曾见他来关心过,现下她痊愈了,反而来假模假样地问候几句,着实是讽刺。 “那就好。”季惟听到季蕴已经痊愈,他放下心来,神情懊恼道,“那日伯父不是有心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咱们到底是一家人,我平日里操心着外头的大小生意,而你伯母又独自一人管着这么大的家,难免有所疏漏,你也多担当点,唉,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后悔,总是想起你祖母来,她生前那么疼爱你,你有空的话,去祠堂给她上上香,尽尽孝心。” “是。”季蕴目光微动,她闻见季惟提起季老太太,心好似被揪住了一般,涩声道。 季惟叙了一大番情后,他抬眼看向季蕴,打算进入正题,继续道:“今日唤你过来,的确是有一件事,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当面同你讲。” “伯父有话,但讲无妨。”季蕴明亮的眼眸直视着季惟,轻声道。 “是关于三郎的,他前些日子不是进京去了,他,唉……”季惟微顿,欲言又止道。 他当着季蕴的面,自然清楚她对曹殊的真心实意的,倒是有几分不忍心告知她真相了。 “曹哥哥?”季蕴一怔,她注视着季惟支吾其词的模样,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问道,“曹哥哥怎地了?” 季惟叹了一声,与其瞒着季蕴,还不如现下直接告知她,免得她来日弥足深陷,难过不已。 “伯父,曹哥哥究竟怎么了?”季蕴惶惶不安。 他满脸痛心道:“唉,今日从陈家传来消息,三郎他,他在宿州境内遇难,听说人掉进了汴水中,尸骨无存啊。” “什么?”季蕴怔在原地。 她的神情如遭雷击一般,随即很快就认定是季惟在骗她,他一直反对她和曹殊在一起,今日定是故意编了此瞎话,来诓骗她,叫她放弃曹殊。 “蕴娘,你和三郎有缘无分,如今他人已经走了,你就别再执着了。”季惟站起身,劝道。 “您骗我,我不信……”季蕴不可置信道。 “三娘子,主君岂会骗您?”小厮解释道,“这个消息是知州大人府里传来的,据说是同行的曹大郎君亲自寄来的信,不会作假的。” 季蕴脑子一片空白,她的眼前倏然浮现曹殊清疏的眉眼,温和的笑意。 她猛地摇了摇头,神情执拗地看着季惟,喃喃道:“我不信,不信,曹哥哥不会死的,他答应我的……” “蕴娘,你要接受事实。”季惟瞧着季蕴冥顽不灵的神情,有些不耐道。 季蕴恍若失神,她浑身的血一寸寸冷了下去,身形顿时一晃,险些没有站稳,幸好一旁的小厮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三娘子,您小心。”小厮扶住她,立即松开。 季蕴恍惚地摇头,她双眼泛红,眼中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抑制不住地淌了下来。 她不信,她不信曹殊会离她而去,临行前他明明说过会回来,叫她等他,他绝对不会死的…… “我不要接受,曹哥哥没有死!”季蕴双眼通红地瞪着季惟,坚持道。 季惟原本以为季蕴得知曹殊不在人世后,她会接受,从而迷途知返,不想现实却出乎他的意料,她仍旧还在执迷不悟。 “为了一个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季惟没有耐心看她哭,出言斥责道。 “伯父,您骗我的对不对?”季蕴泪水夺眶而出,她眸光湿润,双眼希冀地望着季惟,艰涩地问道,“您是想让我放弃曹哥哥,才故意骗我的,对不对?” “荒谬!”季惟火冒三丈,他用力地拍案,发出一声巨响,怒目而视道,“此事千真万确,我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主君息怒。”小厮吓了一跳,忙道。 季蕴没有被季惟的怒气所吓到,她扯起嘴角,面容木然地站着,泪水不停地往下淌,低声念叨着:“我不信,我不信曹哥哥死了……” “孽障。”季惟瞧着她满面泪痕的模样,瞬间就来了火,他怒容满面地斥道,“还不滚回去!” 季蕴踉跄几步,她乍闻噩耗,目光有些呆滞,还没有反应过来,失神地转过身,朝着外头走了过去。 “你送她回清晖院,也不必去膳厅了,去了叫亲眷们看着,也是丢脸。”季惟冷眼睨着季蕴,吩咐道。 小厮连忙点头,忧心地跟在季蕴的身后。 季蕴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她面露不适,胸口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的感觉,纤细的手扶住门。 “三娘子,您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啊。”小厮劝道。 这一刻,季蕴倏然想起和曹殊重逢的那日,她只身一人前往书院,离去的时候下起了雨,她被困在雨中,被迫去他的书铺借伞,他当时淡漠疏离,明知曹季两家之间的龃龉,最终还是心软地将伞借给了她。 他那么好的人,从前遭遇诸多不公,却依旧保持自己的善心。 上天不会这么残忍的,曹哥哥,你不会死的…… 她悲痛欲绝,颇为艰难地扶着门,忽然感到有一股腥甜从嗓子中涌出来,顺着唇角蜿蜒而下。 “三娘子,您……”小厮一惊,他吓得瞪大双眼。 季蕴忍不住低咳几声,却咳出一口鲜血来,滴落在衣襟上。 第228章 “主君,不好了!”小厮扶着季蕴,神色慌张地喊道,“三娘子咳血了!” 季惟本还在怒气中,却听到小厮的喊声,他大惊失色,疾步走到门口来,瞧见季蕴果真吐了血。 季蕴淡淡地瞥了季惟一眼,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嗓音虚弱道:“伯父,曹哥哥不会死的,他答应了我,要回来娶我的。” 言罢,她再次剧烈地咳了几声,口中涌出的血愈来愈多,吓得季惟脸色发白,不敢再出言刺激她。 她像是撑不住了,浑身止不住地发冷,眼前骤然一黑,无力地昏倒过去。 “蕴娘,孩子,你醒醒……”季惟一惊,神色慌张地扶住季蕴的身子,唤道。 季蕴脸色惨白,衣襟上的血触目惊心,她双目紧闭,已然昏了过去。 季梧和季棉刚过来就瞧见季蕴昏倒的这一幕,她们唬了一跳,匆匆地走了过来。 书房登时陷入了混乱之中。 “三妹妹,三妹妹……”季梧托起季蕴的背,将她环在怀里,神色焦急道。 季惟不安地站在一旁,他属实是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严重到这一步,一时束手无策。 “快去请郎中来!”季棉低头察看季蕴的状况,她转头却看见小厮傻站在原地,便瞪了他一眼,命令道,“快去啊。” 小厮迅速回过神,行色匆匆地去请郎中了。 膳厅的众人原本其乐融融,却再听闻季蕴被季惟喊去之后,吐血昏倒了,一时哗然不已,神色震惊地赶至漪澜院的书房。 张氏心急如焚,她推开人群,一眼便就瞧见季蕴面色发白,脸上、衣襟上都是血迹。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扑了过去,放声哭道:“我的女儿,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母亲啊……” 季怀也赶了过来,他瞧着季蕴昏迷不醒的模样,自然是不敢置信。 他今日晨间还见了她,当时她人分明好好的,怎地来了漪澜院一趟,就吐血昏倒了? 张氏抱着季蕴一个劲儿哭,她哭得颇为狼狈,双眼通红。 众亲眷们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们神情迷茫地站着,犹如云里雾里一般。 于氏察觉他们神情各异,她走到季惟的身旁,心知季蕴昏倒与季惟有关,低声道:“官人,发生了什么事,蕴娘好端端的,怎么就昏倒了呢?” “我……”季惟理亏,他满脸羞愧,抬起头想说,却说不出话来。 “长兄,蕴娘她怎么了,你对她做了什么?”季怀面带怒容,质问道。 季惟面对季怀的质疑,他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的冷汗,却迟迟回答不出来。 的确是他叫季蕴过来的,可如今人在他这里出了事,他有口难言,原本不过是同季蕴说曹殊遇难的实情,哪里能想到她竟会气得吐血,着实是把他吓了一跳。 张氏闻言停止哭泣,她双目恨恨地看向季惟,冷声道:“家主,你到底对蕴娘说了什么?好好的人怎么就吐了血了,你也明知她身子刚刚痊愈,却为何还要叫她过来,做人伯父的,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狠毒啊。” 此言一出,在场的亲眷们目瞪口呆。 “弟妹,现在不是指责人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赶紧叫郎中过来啊。”于氏顾不得众人的目光,她心下着急,讪讪道。 “已经着人去叫了,婶母您千万别着急。”季梧知道张氏心急如火,她宽慰道。 季惟躲在于氏和季梧的身后,他脸色难看地听着张氏难听的责骂,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着。 “要是蕴娘真的有事,你这老狗也脱不了干系!”张氏平复情绪,她眼神带着恨意,冷笑道。 季惟脸色一白,默不作声。 第121章 御街行(一) 张氏此话实在是难听,众亲眷们的目光瞬间就聚集在季惟的身上,不由得暗自揣测起来。 季惟脸色愈发阴沉,他却不能出言反驳,心里憋着一股气。 于氏瞧着张氏越说越不得体,她生怕再说出什么话来,也顾不得他人的目光,连忙出言相劝。 她陪笑道:“弟妹消消气,今日这么多人在呢,你这样岂不是叫人看笑话?我立即着人来,将蕴娘抬回去医治。” 张氏气得胸口起伏着,她双眼哭得通红,目光凌厉地睨着于氏。 于氏被她这么直勾勾盯着,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不敢再说什么。 整个季宅陷入了一片混乱中,众亲眷们顿感窘迫,他们今日不过是来赴宴,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如今他们站在此处,实在是尴尬不已,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下人们匆匆赶来,手忙脚乱地将昏迷不醒的季蕴挪回清晖院。 季惟眼瞅着二房的人走了,他松了一口气,不想转过头后,却瞧见于氏正瞪着自己,又顿时心虚起来。 于氏收回视线,她满脸倦意,强撑着主持大局,出言招呼着在场的亲眷们回膳厅。 虽说是出了意外,但中秋家宴总归是要进行下去。 众人心思各异地回到膳厅,他们不复方才的其乐融融,难免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季惟是没有脸来,于氏只能强颜欢笑地坐着,她忍不住暗自责怪他,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倒是甩甩衣袖,干脆利落地躲起来了,留她一人面对众人,赔着笑脸。 季梧心绪不宁,她牵挂着季蕴的安危,觉着餐桌上的膳食索然无味,便起身走至于氏的身边,压低嗓音道:“母亲,我去清晖院,瞧瞧三妹妹如何了。” 第229章 “你去罢。”于氏面色憔悴,她没有异议,泄气道,“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你去了也好,这都什么事啊。” 季梧宽慰于氏几句,瞧着她疲惫的模样,柔声道:“母亲别担心,棉娘还在呢。” 于氏挤出一丝笑来,点了点头。 在众人的目光下,季梧面带歉意地提前离席,她走出膳厅后,疾步朝着清晖院走去。 待宴席散后,就有几位亲眷百般不自在,他们口称家中有事,起身告辞了,于氏自然是没心情应付,也就没拦着,吩咐小厮好生送出去了。 此时,清晖院的气氛颇为压抑,下人们胆战心惊,皆是缄默不语。 季蕴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她脸色惨白,唇上毫无血色,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瞧着凄凉脆弱。 云儿得知季蕴昏倒一事,她不顾女使的阻拦,说什么都要起身,便拖着尚未痊愈的身子,匆匆走至卧房来。 “二大娘子,娘子怎地了?”云儿走过来,她瞧见季蕴双目紧闭,一头乌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立即就红了双眼,哽咽道,“怎么就昏倒了呢?” 张氏坐在床沿上,她闻言瞥了云儿一眼,冷笑道:“还不是拜他们大房所赐。” 云儿很快就明白张氏所言的意思,她趴在床前,打量着季蕴憔悴的模样,不禁眼眶微湿。 张氏转回头,她目光扫向季蕴,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忍不住啜泣起来。 她现下无比后悔,暗道当时季蕴命女使传话来,她为何没有放在心上,不想一念之差就害得季蕴吐血昏迷。 季怀站在外间,他神色焦急地等着郎中过来,却迟迟不见人来,急得不停地来回走动。 不出片刻,郎中被小厮请了过来,他从季怀口中得知季蕴的症状,神色一凛,待匆匆进了卧房后,急忙先替她把脉,随即掀开她的眼皮瞧了瞧。 “郎中,蕴娘如何?”张氏难掩焦急之色,她心中担忧,实在是坐不住。 郎中思忖片刻,他神色严肃,解释道:“三娘子暂无大碍,只是先前受了重伤,身子孱弱,今日又急火攻心,才会吐血昏迷的。” “这如何是好?”张氏大惊,急切道。 “您别急,老夫现下就开一副药方,即刻命人煎了来,喂下去就没事了。”郎中回头,摸了摸胡须。 张氏直点头,她不禁淌下泪来,连忙命仆妇拿着药方去剪药了。 廊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见季梧神色慌忙地走了进来,关切道:“婶母,三妹妹怎么样了?” 张氏并没有因为季惟而迁怒季梧,她眼中含着泪意,轻声道:“暂无大碍。” 季梧点头,她原本提起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 药很快就煎好了,孙老媪端着药碗走进卧房,云儿伸手接过,她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地喂季蕴喝下。 张氏瞧见着药碗见底,却依旧是没有起色,颇为着急地问道:“郎中,蕴娘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啊?” “现下药效还未起,三娘子最迟两个时辰就能醒来了。”郎中收拾药箱子,正色道,“对了,三娘子咳血对身体有损,老夫在药方中加了几味补血的药材,切记往后可得平复心绪,不可大喜大悲啊。” “我记住了,多谢郎中。”张氏红着眼,感激涕零道。 “您不用客气,这都是老夫应该做的。”郎中摇了摇头,沉声道,“医馆内还有诸多琐事,老夫得回去了,若是三娘子醒来有其他的症状,您再着人过来便是。” 张氏颔首,命孙老媪送郎中出去。 卧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都神色担忧地注视着季蕴。 “梧娘,你先回罢,这边有我就够了。”张氏一面拭泪,一面对着季梧道。 季梧面含犹豫,她略微迟疑地点头:“既然三妹妹没有大碍了,那我就先回去,晚点再过来。” 张氏扯起嘴角,点了点头。 季梧向张氏话别之后,便离开了清晖院。 天色渐暗,亲眷们纷纷起身告辞,决定不留在季宅用晚膳了,季蕴突然出了事,想必这季家的主君主母也没有心情再见客了。 待送走亲眷之后,大房的人便连忙赶至清晖院。 张氏正守着季蕴,她瞧着季惟和于氏来了,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你这老狗,竟然还有脸来?” 季惟闻言神色一僵,他面对张氏劈头盖脸的责骂,不知该说什么。 季怀并不想和大房的人撕破脸,他瞥见大房夫妇二人下不来台的模样,便伸手拽住张氏。 他瞪着她,低声斥责道:“说什么呢,先前骂了就行了,怎么就没完没了了还。” “我没完没了?”张氏站起身来,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季怀,大声道,“是我没完没了吗?季怀,你有没有良心,究竟是谁没完没了?” “行了,你都闹过一场了,还想怎么样?你这么吵吵嚷嚷的,今天诸位亲眷瞧见了,家去后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呢。”季怀神情心虚地转过身,嘀咕道。 张氏静静地看着季怀的嘴脸,瞬间醒悟过来。 季惟和季怀不愧是亲兄弟,一脉相承,都是一样的自私冷血。 她冷静下来,阴阳怪气道:“你女儿如今被人害得昏迷不醒,你这个当爹的倒是和人握手言和了?” 季怀哑口无言,他悻悻地瞥了张氏一眼,不敢再说话了。 第230章 “弟妹,咱们是一家人,什么害不害的,官人他不是有心的,他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你骂都骂了,也别责怪二弟的不是,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于氏赔笑道。 “有什么好谈的,无非是因为蕴娘和曹殊的事,你要真嫌弃我们,我们就走。”张氏眼神带着怨气。 “别,我不是这个意思。”于氏一惊,连忙拉着张氏,解释道,“官人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今日是骤然得知曹三郎遇难身亡,且此事非同小可,他出于考量,这才叫了蕴娘过来,谁知道蕴娘一听,就吐血昏倒了。” 张氏和季怀闻言一惊。 曹殊竟然遇难身亡了? 季惟点头,沉声道:“曹殊已死,我是希望蕴娘她别再执迷不悟了,哪里想到会害得她吐血,这孩子也太傻了。” 听他这话的意思,他倒一点错都没了,是他此番顾全大局,反而是季蕴她竟然如此脆弱,受不得刺激。 “曹三郎的事果真吗?”张氏不敢置信道。 “千真万确。”季惟点头,他神情凝重道。 “这,这……”张氏神色恍惚地坐了下来,她迅速回过神,双目瞪着季惟,冷笑道,“既然如此,你明知蕴娘身子不好,为何还要刺激她?你难道不会过些日子再告诉她,非得现下就说,你安得什么心啊,看着孩子难过你就乐意了?” “是,是,都是我的错,所以现下特地来赔罪。”季惟强忍怒意,出言附和道。 “不必了。”张氏转头,嗤笑道,“我可承受不起。” “行了,你见好就收罢。”季怀见张氏不依不饶,神色无奈道。 张氏没好气道:“你要是真疼蕴娘的话,往后就莫再说这么没良心的话,她如今还未醒来,你没有资格替她原谅。” “我是她父亲,我难道还没有这个资格?”季怀气急,他却拿张氏没有办法,咬牙道。 “现在知道自己是蕴娘的父亲了,你方才那是什么意思?”张氏扯起嘴角,反问道。 “二位别再吵了,我们还是先走了,等蕴娘醒了再过来。”于氏叹了一声,劝道。 张氏冷眼看着季惟夫妇离开,她瞥了一眼季怀,冷声道:“你怎地还不滚?” “你这个泼妇,现在蕴娘还未醒,我就不同你计较了。”季怀怒气上涌,他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暮色渐起,一轮圆月在夜幕中缓缓升起,崇州城灯火辉煌,来往游人不断。 季宅众人在庭院中祭月后就散了,今日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却不想季蕴突然昏倒,自然就一切从简了清晖院的卧房内。季蕴蹙着眉,她额上不觉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呢喃道:“曹哥哥,曹哥哥……” 云儿守在床前,待听到季蕴的呓语,她顿时眼神一亮,便以为季蕴快醒了。 她唤道:“娘子,娘子,你醒醒。” 第122章 御街行(二) 周遭一片寂静,季蕴孤身一人站在迷雾中,她环顾四周,皆是重重的迷雾,模糊不清。 她心生惧意,迫切地想要寻找出口,可无论她怎么走,都走不出去,仿佛被永远困在此处。 迷雾粘湿而冰冷,缓缓地飘了过来,如梦似幻,将她笼罩其中。 良久,她犹如乱撞的小兽,彻底迷失了方向,只能害怕地蹲下身来,泪水瞬间如潮水般涌出来。 季蕴吓得瑟瑟发抖,蜷缩着抱紧自己,心中涌起一股绝望之意。 就在她低声啜泣的时候,身前忽然出现一道修长的身影。 她迟疑地抬起头,下一瞬就愣住了。 “三妹妹,哭什么?”曹殊俯下身,他眼神带着几分担忧,语气温和地询问。 季蕴瞬间就停止哭泣,她双目怔怔地看着曹殊,面上是残留的泪水。 “曹哥哥。”她颤声道。 曹殊垂眸凝视着她,弯唇应了一声。 季蕴心生委屈,她眼中含着盈盈的泪意,猛地上前抱住了他。 “曹哥哥,我终于寻到你了。”她不禁滚下泪来,啜泣道。 曹殊轻轻环住她,温声道:“你别怕,我在这儿呢。” “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季蕴用力地抱住他,哽咽道。 曹殊敛眸,他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将她推开。 “曹哥哥……”季蕴神色不解地看向他。 “三妹妹,不要再为我难过了。”曹殊伸出手,温柔地拭去她面上的泪水,低声道。 季蕴心中一慌,她才发觉曹殊的面容好似带着柔光,令人瞧不真切。 “曹哥哥,你抱抱我,好不好?”她红着眼,恳求道,“你离我太远了,我都看不清你的样子了,曹哥哥……” 曹殊摇了摇头,涩声道:“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曹哥哥!”季蕴一惊。 话音刚落,曹殊的身影骤然消失,唯有她独自一人站在迷雾中。 “曹哥哥,你别走,曹哥哥……” 季蕴蹙紧眉头,她脸色惨白,嗓音低弱:“曹哥哥,曹哥哥……” 云儿神情担忧地注视着季蕴,发觉她额上出了汗,便连忙拿起巾帕,温柔地将汗水一一拭去。 季蕴纤细的手攥紧被褥,嘴唇微张,不停地念叨着曹殊,似是陷入了痛苦之中。 云儿不禁红了双眼,她心下着急,却无能为力,忍不住叹了一声。 第231章 “曹哥哥。”季蕴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素色的帐顶,她微微喘着气,一时心有余悸。 恐惧从梦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出来,季蕴浑身冰凉,脸色愈发惨白。 “娘子,您醒了。”云儿一惊,她的眼底闪过一抹喜色,欣喜道。 季蕴慢慢地转过头,便瞧见云儿坐在床榻旁,正忧心忡忡地注视着自己。 “云儿。”她的思绪逐渐回笼,嘴唇翕动。 “奴婢在呢,娘子,您终于醒了。”云儿吸了吸鼻子,有些委屈道,“你今日真的要吓死奴婢了。” 季蕴登时就想起今日季惟唤她过去,并且告知曹殊遇难的消息,她接下来的就不记得了。 “我怎么躺在这儿?”她头疼欲裂,艰涩道。 “您昏倒了,幸好郎中瞧过之后,说您无碍,要是您真的出了事,奴婢该怎么办?”云儿有些后怕道。 季蕴收回目光,她神色恍惚,目光有些呆滞,刚想要开口,却忍不住低咳几声:“曹哥哥,他……” 云儿一愣,她面露不忍,不知该如何回答。 “伯父说曹哥哥死了,我不信,我不信他死了……”季蕴眼中蓄满了泪水,哽咽道。 云儿瞧着季蕴伤心欲绝的模样,她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云儿,曹哥哥没有死,对不对?”季蕴握住云儿的手,她犹如抓住救命稻草的一般,双眼希冀地盯着云儿,急切地问道。 云儿与她四目相对,她鼻子微酸,泪水流了下来。 “你怎么不说话?”季蕴瞪着双眼发怔,惶惶不安地问道。 云儿深吸一口气,她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安慰道:“没错,曹郎君没有死,他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的,娘子您别难过了。” “对,曹哥哥没有死,他没有死……”季蕴紧绷的神情松懈下来,她失神地喃喃道。 云儿实在不忍心拆穿季蕴,只能看着她自欺欺人。 季蕴阖上双目,泪水顺着眼尾滑落,自言自语道:“曹哥哥没有死,他还活着,他答应我的……” 云儿移开视线,她的眼底闪过一丝痛楚,泪水如同决堤一般,不停地往下流。 天色已暗,卧房内的烛光忽明忽暗。 季蕴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她悲痛欲绝,浑身透着一股脆弱无助之感。 “曹哥哥……”她低声呢喃道。 翌日清晨,女使早早地来给云儿送早膳,她刚踏进卧房,便就瞧见季蕴苏醒,眼神陡然亮了亮,急忙离开报喜去了。 季宅众人得知季蕴醒来,他们提起的心放了下来,遂立即赶了过来。 女眷们围在季蕴的床前,而季怀和季惟则是站在帷帐外。 张氏坐在床沿上,她满脸心疼道:“蕴娘,你终于醒了。” “母亲。”季蕴缓缓掀起眼帘,轻声道。 “你没事就好,你昨日这一昏倒,着实是吓坏我们了。”于氏松了一口气,笑道。 季蕴敛住眸子,默不作声。 “蕴娘,人各有命,想来曹殊他本就有此劫,你往后就莫要再惦记他了。”季惟瞥了季蕴一眼,叹道。 “曹哥哥没有死!”季蕴突然抬眸,神情激动地道。 “你……”季惟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你们都是骗我的,曹哥哥没有死!”季蕴瞪着季惟,反驳道。 季怀打量着季惟的脸色,他直接道:“曹殊已经死了,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难道你伯父还能骗你吗?” “我不信,曹哥哥还活着……”季蕴双眼泛红,倔强道。 季怀怒气上涌,他控制不住地走了进来,抬手狠狠地刮了季蕴一巴掌。 “不知死活的孽障,我今日就要把你打醒,省得你再给家中丢脸!”他骂道。 季怀突然动手,让卧房内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张氏大惊,急忙将季怀推了出去,震惊道:“你做什么你,蕴娘刚醒,你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 季蕴捂着隐隐作痛的脸庞,她苦笑起来。 这一刻,她的心好累。 “我是她的父亲,看着她现下为了一个家道中落的男人,如此不清醒,焉能不痛心?我不把她打醒,她日后怎么办?”季怀踉跄几步,争辩道。 “有你这么做父亲的吗?”张氏情绪彻底崩溃了,她冷笑道,“动不动就打人,难不成你真要她的命,她死了,你就称心如意了吗?” 季怀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着,他威胁道:“你让开!” “你还想打人?”张氏怒极反笑,她毫不胆怯道,“你再敢动她试试。” 季蕴目光扫向众人,她语气淡淡道:“父亲,您就死心罢。” 季怀见她出言挑衅,他气得脖子涨红,想要再次冲上去教训。 季惟和于氏眼见情况不对劲,他们夫妇二人立即前来劝和,场上的气氛瞬间就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三妹妹,你就少说几句,别再激怒叔父了。”季梧瞥了季蕴一眼,劝道。 季蕴淌下泪来,她嗤笑一声。 清晖院闹得不可开交,季蕴面色漠然地注视着众人扭曲的神情,好似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突然‘砰’地一声,门被推开了,卧房内登时就安静了下来。 小厮胆战心惊道:“主君,主母,有客人来了。” 季惟打量着季怀和张氏,用眼神示意二人莫再争吵了。 第232章 他低咳几声道:“我晓得了,你将客人引至前厅,我片刻就来。” 小厮点头,退了出去。 于氏心下狐疑,暗道这么早,谁会忽然过来? 张氏忍气吞声地放下季怀的衣襟,退至一旁。 季怀强忍住怒意,他整理被张氏扯歪的衣襟,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季惟夫妇和季怀夫妇面和心不和,他们走出清晖院,朝着前厅走去。 云儿见他们走了,她瞧着季蕴被打红的脸庞,颇为心疼道:“娘子,您何必要犟嘴呢,奴婢去寻药膏来。” 季蕴倚在床头,她眸光湿润,心底却是一片讽刺。 旭日东升,崇州城好似笼罩在朦胧的雾气中,秋风拂过,带来一丝轻微的凉意。 众人不知是谁造访,他们疾步走至前厅,便见小厮口中的客人正坐在圈椅中,身旁还站着一位书童。 他面容清冷,头戴幞头,身穿墨色的襕衫,浑身带着一股沉稳内敛的气质。 季惟缓缓地走进前厅,他见此人面色沉稳,自带贵气,便有些疑惑地询问:“不知阁下是?” “在下姓秦,歙州人士。”客人站起身来,他身姿颀长,神情淡漠道。 季惟和于氏对视片刻,他们面露迷茫。 一旁的书童瞧着他们不解的模样,笑着解释道:“我家先生是贵府三娘子的老师。” 季惟夫妇和季怀夫妇闻言大惊失色,他们没想到面前之人竟然就是本朝大名鼎鼎的青一先生,秦观止。 “您莫非就是青一先生?”张氏上前来,惊讶地问。 “正是。”秦观止点头,嗓音低沉道。 “您远道而来,是季家的荣幸,您快上座。”季惟神色恢复平静,他语气恭敬道。 秦观止掀袍坐了下来,他的神情略微淡泊,举手投足之间透着孤寂,好似对世间万物都波澜不惊。 “来人,上茶。”季惟出言吩咐道。 女使得了命令,奉上一盏热茶。 秦观止接过,他轻抿一口便放下,微微一笑道:“今日突然登门造访,实在是失礼了。” 第123章 御街行(三) 秦观止所言令季惟惶恐不已,他面带歉意道:“青一先生客气了,您光临寒舍,属实是蓬荜生辉啊,只是不知您是何时到的崇州,怎地不提前知会一声,也好叫我等去渡口迎接您。” “无碍。”秦观止掀起眼帘,他眉眼清冷,语气淡淡地说,“昨日刚到,想着是中秋佳节,就未曾来,故今日登门。” “原来如此。”季惟点头。 季怀和张氏坐在秦观止的对面,他们夫妇二人四目相对,脸上带着妥帖的笑意。 张氏心下纳闷,暗忖季蕴已经离开崇正书院,这秦观止远在江宁,为何不远而来? 秦观止见张氏盯着自己瞧,他并不知她心中所想,目光淡淡地扫向众人,随即说出来意,微笑道:“今日登门,实在唐突,而此次来崇州,为的就是来看望我那不成器的弟子,她离开清凉山数月,曾来信说已在书院任职,不知现下如何了。” 话音刚落,厅中的季家众人神情一僵。 “先生,您远道而来,竟然是来看望蕴娘的啊。”季惟眸光闪了闪,不自觉地抬起手,摸了摸胡须。 “正是。”秦观止略微颔首。 于氏面含犹豫,她思及季蕴方才不清醒的模样,且还被季怀打了一巴掌,怕是不能出来见客了。 秋行站在秦观止的身旁,他许久不见季蕴,倒是十分想念她。 他迫不及待道:“今日早晨去了季娘子任职的书院,不料书院的门童道她告假多日,她现下人在何处?” 季怀眼珠快速转动,他神情讪讪的,开口道:“先生,只怕是蕴娘她无法来见您啊。” “为何?”秦观止深沉的眼眸看向季怀,嗓音低沉,“不知您是?” “先生,我是蕴娘的父亲。”季怀被秦观止直勾勾地盯着,心中竟有些紧张,解释道,“蕴娘这些时日以来,身子一直不大爽利,故告假休养。” “是呢。”张氏瞥了季怀一眼,急忙附和道。 于氏笑意盈盈的,她故作迟疑道:“那孩子如今尚未痊愈,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不常去打搅,以免扰她的清净,先生今日是要去瞧她吗?” “我记得季娘子身子一向康健,在清凉山三年从未生过什么病,怎地回来短短数月就病倒了?”秋行皱眉,他疑惑地打量着季宅众人的神情,登时意识到有几分不对劲,质问道。 季惟面对秋行的质问,他眼神闪躲着,忍不住轻咳几声,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于氏迅速反应过来,她扯起嘴角道:“这,此事说来就话长了。” “那便请娘子慢慢说来。”秦观止面上无甚神情,他目光锐利地看着于氏,仿佛要将她看穿,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心颤的威严之感。 到底是为人师的,他淡然的一句话,就好似拆穿于氏的小伎俩,令她无所遁形。 于氏一噎,她眼神带着求救,连忙看向一旁的季惟。 “先生,内子不方便说,由我来说便是。”季惟顾忌着秦观止的身份,不敢轻易得罪他,叹道,“前些日子蕴娘犯了错,不料她非但不认错,还跟长辈们顶起嘴来了,我当时也是气昏了头,就命她在祠堂悔过,现在想来当真是后悔,只是她如今身子实在不宜走动,要不您过些时候再来呢?” 第233章 秦观止皱眉,他眸光一沉,察觉出季惟言语中的不自然,似笑非笑道:“我这徒弟向来乖巧懂事,不善与人争辩,且尊敬长辈,不知是犯了什么错?” 季惟难以启齿,他自然是不想把那些丢脸的事告知秦观止,也不想叫人家知晓自己苛待季蕴。 他神情为难道,“青一先生,蕴娘她……她实在是不像话,这些都过去了,暂且就不提了。” 此言更显得季惟欲盖弥彰了,着实令人起疑。 “既如此,无论她犯了何错,好歹是崇正书院的学生,在我身边三年,现今她病了,我作为她的师父,怎可不去看看她?”秦观止抽回目光,他慢条斯理道。 他的声音清冽有力,一字一句都如同在敲打季宅众人的心。 “这,这恐怕不太好。”季怀心中一急,出言阻止道。 倘若秦观止去了,不就发觉季蕴脸上的巴掌印了,如此一来他可就解释不清楚了,反而叫外人觉着他这个当爹的狠心。 秦观止抬眸,他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静静地注视着季怀。 “这是何意?”秋行竖起眉头,他面容严肃,不由得追问道,“咱们先生远道而来,为的就是看望季娘子,尔等身为她的长辈,为何一二再,再而三地阻拦?未免也太失礼了,莫非是季娘子出了事?” “自然不是。”季怀唬了一跳,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既然不是,那为何?难道是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秋行继续逼问。 季怀额头上冒着冷汗,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秋行,不得无礼。”秦观止闻见秋行说完,他才语气淡淡地开了口。 “是。”秋行垂头,退了回去。 张氏瞧着季怀不争气的模样,她笑着解释:“先生,您千万别误会,他的意思是您身份贵重,蕴娘现下还病着,着实是怕过了病气给您。” “是,是是,我就是这个意思,先生您别误会。”季怀抬头,附和道。 “不妨事。”秦观止微微一笑。 前厅中的气氛凝滞一瞬,变得尴尬起来。 季惟眼见秦观止是拿定主意要去季蕴,他自知拦不住,颇为无奈道:“先生今日登门探望蕴娘,自是不会阻拦的,您不妨稍等片刻,我即刻命人唤她过来。” 秦观止听出季惟言语中的不满,他勾起唇角,摇头道:“不用。” 季惟闻言心中一喜,便以为秦观止打消主意了,不料他下一瞬就失望了。 “她既然还病着,无需再劳累奔波,我亲自去瞧她,还请带路。”秦观止没有客气,他站起身来,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季惟怔愣片刻,他悻悻地吩咐身边的小厮,命其即刻领秦观止前往清晖院。 秦观止颔首,低声道谢。 他向众人话别之后,便随着小厮朝着清晖院的方向走去。 季怀望着秦观止逐渐远去的背影,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三人不觉走至游廊中,季宅中静悄悄的,晨雾还未散,带着轻微的凉意。 秦观止悄然打量着季宅的一花一木,他的唇角不可察觉地勾起,暗道原来这就是季蕴自幼生活的地方。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随即淡淡地瞥了秋行一眼。 秋行登时心领神会,他走上前几步,和小厮肩并肩,笑道:“小哥。” 小厮愣了愣,惶恐地看向他。 “小哥你别紧张,不知这季娘子是因何缘故病的?”秋行安抚小厮一句,神情关切地问。 “这……”小厮避开秋行的目光,他面露犹豫,小声道,“小的不敢说,主君主母若是知晓小的乱嚼舌根,怕是要生气的。” “先生是季娘子的师父,他也是关心她,你大可不用担心会传扬出去。”秋行笑道。 小厮迟疑片刻,他摇头道:“还请二位不要再为难小的了,小的真的不能说。” 秋行见小厮嘴实在严,依旧是不肯泄露半分,只好放弃。 秦观止敛眸,神情若有所思的。 就在谈论的时候,三人已走至清晖院的门口。 “二位贵客,到了。”小厮不方便进去,他转身唤了女使过来,叮嘱道,“这位是三娘子的师父,青一先生,今日特地来看望她,你领他进去便是。” 女使点了点头,语气恭敬道:“二位随奴婢进来。” 秋行眉头紧皱,暗忖季宅好大的规矩,若常年生活在如此压抑的环境之下,人怕是不好受。 当初秦观止毅然辞官,惹怒秦氏族老,竟扬言不许他再回来,就当秦氏没有他这个不孝子孙,正巧他也不愿再回歙州,就因家中规矩繁多,如遭禁锢,最终才决定隐居在清凉山。 女使引着秦观止走入正堂,她偷偷地瞥了他一眼,眼底划过一抹惊艳,同时他气质清冷,却自带威严,叫人心生怯意。 她垂头道:“先生稍等,奴婢这就去唤三娘子过来。” 秦观止神情淡漠,略微颔首。 女使一路疾步走至卧房的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卧房内。 云儿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季蕴的脸庞涂药膏,她闻见敲门声,遂走了出去,疑惑道:“怎地了?” “三娘子的师父青一先生来了,如今人就在正堂。”女使答道。 云儿大惊,便神色焦急地转身进去,同季蕴说了。 季蕴闻言神思恍惚,她苦笑一声,原来竟都过了一个月了,这个月以来,所有的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惜事与愿违。 第234章 思及此处,她感到有些恍如隔世。 季蕴无精打采,勉强地笑道:“我这就来,叫师父稍等。” “娘子,可是您的身子……”云儿目光担忧地道。 “我没事,你别担心,师父大老远地过来,我自不能不去见他。”季蕴弯起唇角,苦涩道。 第124章 御街行(四) 季蕴脸色惨淡,她忍不住低咳几声,便强撑着从床榻上起身。 云儿目光担忧地注视着季蕴,扶着她坐到铜镜前,劝道:“娘子,先生不远万里而来,待会见到他后,你可别像从前那样。” “我明白。”季蕴瞥了一眼铜镜中憔悴的自己,脸庞上的巴掌印尤其明显,她敛起眸子,低声道,“云儿,帮我涂一些脂粉。” “是。”云儿点头。 待穿戴整齐后,云儿生怕季蕴着凉,就替她披上一件斗篷,随后主仆二人走出卧房,朝着正堂走去。 季蕴站在正堂的月洞门前,她突然停下,心中涌起一股怯意。 “娘子?”云儿疑惑道。 季蕴垂眸,她长长的睫毛轻颤,暗道若是秦观止见到如今的她,不知会作何感想? 云儿瞧着她踌躇的模样,也没有出言催促,只是叹了一声。 “没事,咱们进去罢。”季蕴深吸一口气,她弯起唇角道,“叫师父久等,也实在失礼。” 云儿颔首。 季蕴同云儿慢慢地走到正堂的大门口,映入眼帘的是秦观止颀长的身影,他正背对着她立在堂中,浑身带着一股矜贵的气质,清冷不可冒犯。 她站在廊下,双眸凝视着秦观止,不由得恍若失神,好像瞬间就回到了过去在清凉山与世隔绝的日子。 “季娘子。”秋行转头,他欣喜道。 秦观止目光微动,他缓缓地转过身,便就瞧见数月不见的季蕴,她此时就站在门外,原本平静的心湖瞬间泛起了一丝涟漪。 季蕴不禁眼眶微湿,她走进来,立即向他行礼,嗫嚅道:“拜见师父。” “你我师徒,不必如此拘礼。”秦观止低头,他深邃的眼眸盯着她,抬手扶起她的手腕,嗓音低沉。 她的脸色苍白,短短数月不见,她竟消瘦了这么多,他的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季蕴抬起头,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深沉的眼眸中,好像幽深的海水,其中酝酿着暗涛汹涌。 “师父。”她心中一紧,颇为慌忙地移开视线,低声道,“您先坐。” 秦观止应了一声,他眼眸深深地注视着她,同季蕴在圈椅中坐了下来。 季蕴吩咐女使上茶,说完她不适地捂嘴,低咳几声。 秦观止皱眉,他脸色微沉,眼底藏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待上完茶,便屏退众人,正堂中就剩下季蕴和秦观止师徒二人,气氛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秦观止的目光停留在季蕴的身上,他沉声道:“你离开江宁不过数月,怎地瘦了这么多?” “是弟子身子不济,还请师父见谅。”季蕴敛眸,她不敢去瞧秦观止的眼睛。 秦观止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季蕴,他见她神色疏离,一副防备的模样,便也没有恼,语气淡淡道:“你来信说,已在书院任职,如何?” “一切都好。”她小声道。 “此次来崇州,为师就是想来瞧瞧你,没有旁的意思。”秦观止不着痕迹地瞥开目光,竭力地克制着心中的涟漪。 此言的意思不过是安抚季蕴,叫她放松下来,无需再如此戒备。 季蕴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话。 “为何病了?”秦观止神色缓和地问。 “弟子……”她欲言又止。 秦观止见她还是不肯卸下心防,他叹了一声:“算了,你既然不想说,那便不说了。” 季蕴登时松了一口气。 “你当初执意离开清凉山,如今可曾后悔?”秦观止没有打算放过她,继续问。 “弟子不悔。”她抬眸,攥紧衣袖。 “好。”秦观止深吸一口气,他轻声道,“那你想要的都得到了吗?” “弟子……”季蕴略微迟疑地看向秦观止,她再次答不上来。 她想要的…… 连她自己都不知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秦观止目光直直地盯着季蕴,他嗓音柔和,似有蛊惑:“你现下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可见你并不适合这里,这座宅子迟早会把你吞噬殆尽,清凉山人烟稀少,闲云野鹤,你若是想回去的话,此次就随我一同回去罢。” “师父过来的目的就是劝弟子回清凉山吗?”季蕴一怔,涩声道。 “是也不是。”他道。 季蕴不解。 “若是你过得好,我自不会劝你回去。”秦观止目光温和,“可我今日登门,你家中长辈多次阻挠我来见你,你试问自己的心,你当真过得好吗?” 季蕴闻言神情恍惚,她下意识地攥紧衣袖,下一瞬倏然想起曹殊来,便猛地清醒过来,摇了摇头:“弟子不想回去。” “冥顽不灵。”秦观止轻笑一声。 “师父说得是。”季蕴苦笑道。 话音刚落,正堂中登时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秦观止敛起笑意,他神色认真地问道:“你告知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弟子……”季蕴至今不愿相信曹殊遇难,她双眼泛红,眼睫轻垂,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第235章 “那你在坚持什么呢?”秦观止语气柔和地问。 “弟子不晓得。”季蕴眼中含着泪意,她眸光湿润地看向秦观止,哽咽道。 自曹殊离开崇州,她心中的苦涩不知该同谁诉说,此刻见到分别数月的秦观止,她的委屈不知为何倾泻出来。 秦观止见她红了双眼,他的心登时就柔软了下来。 “师父,弟子好难过。”季蕴眼中蓄满了泪水,神情无助地啜泣道。 “那便同我说说罢。”秦观止神色缓和,轻声道。 季蕴眸光闪了闪,她略微迟疑地抿唇,犹豫着是否该向秦观止吐露心声,可现今她孤立无援,有些话她当真不知该何同谁讲了。 “是,是曹哥哥……”她淌下泪来,小声道。 秦观止皱眉,他忽然回忆起曹殊的面容,三年前自称是季蕴的兄长,曾上清凉山探望,之后便去东京科考了。 他见过曹殊一面,直到后来才偶然得知曹殊科考落榜,不过他也有私心,并没有告知季蕴此事。 秦观止见季蕴伤心的神情,他呼吸一窒,忽而意识到两人之间定然发生了什么。 季蕴不知晓从何说起,她嘴唇微张,语无伦次地同秦观止说曹殊遇难的消息。 秦观止垂眸,他面色平静地听着季蕴讲述,双手无声地攥紧。 季蕴满面泪痕,哽咽道:“师父,曹哥哥一定还活着……” 天色已暗,秦观止起身告辞,季宅众人见他神色如常,并不甚波澜,这才放下心来。 待走出季宅,二人登上车舆。 秦观止安静地坐着,他双目微阖,只是脸色阴沉,强忍着怒意。 “先生……”秋行打量着秦观止,目光担忧道。 他不知季蕴和秦观止二人谈论了什么,虽然秦观止并未表现出异常,但他在秦观止身边侍奉多年,还是能察觉出他的情绪起伏。 秦观止不言,他慢慢地掀起眼帘,眸光一暗。 当初他就不该叫季蕴离开江宁,他承认,当他发觉季蕴和曹殊关系非比寻常的时候,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嫉妒。 这种感觉他无法控制,或许他从前就不该克制自己。 秦观止哂笑一声,暗道不过短短数月而已。 - 待秦观止走后,季宅众人纷纷前往清晖院,他们刚踏进去,便见季蕴面色漠然地坐在正堂中。 季怀心急如焚,质问道:“你没同外人瞎说什么罢。” “父亲指的是什么?”季蕴抬眸,轻声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青一先生虽然是你的师父,但他是外人,当着外人面,你可不要胡言乱语。”季怀冷声道。 “父亲这时候觉得丢脸了?”季蕴哂笑一声,“要是叫有心人知晓,不知会不会将你告到衙门呢?” 季怀脸色难看,阴阳怪气道:“我是你的父亲,我还管教你不得了?自古以来皆是如此,都怪女帝登基,损害伦理纲常,你三年前不顾家中的阻拦,要去江宁求学,我和你母亲是不同意的,你祖母执意把你送出去,现下倒好了,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等到了公堂上,我大可状告你不孝!” 季蕴怔怔地看着季怀,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笑了起来。 这一刻,她忽然看清了季怀,竟有几分心灰意冷了。 是啊,她还在期盼什么? “你闭嘴!”季惟大声喝道。 季怀吓了一跳,神色不解地看向季惟。 “官家岂是你能妄论的?”季惟脸色沉下来,冷声道,“你难道是嫌自己的命长?” “兄长何必大惊小怪,我又没在外头说。”季怀惊魂未定,狡辩道。 “你在家里也不能乱说。”季惟脸色铁青,怒道,“你要是再敢胡言乱语,连累季家,届时谁都救不了你。” “你用不着恐吓我。”季怀脾气也上来了,他冷笑一声,不以为然道。 “你莫非忘记当日曹家的下场了吗?”季惟见季怀仍然不服气,他冷声道,“就是惹怒天颜,罢官,抄家,最后人头没落地那是官家仁慈。” 季怀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你要是想安安稳稳地活着,就管好自己的嘴,切莫再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季惟胸口上下起伏着,面带愠怒道。 张氏走进来,她瞧着季怀被骂得狗血淋头,忍不住暗中叫好,便低咳一声,打断了二人的争执。 “天色也不早了,蕴娘身子不好,得去歇息,往后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过来,包括你。”张氏目光扫向众人,最终注视着季怀,笑道。 季怀瞪大双眼,他气得想上前理论,却被季惟拽住。 “好了!”季惟满脸疲倦,“还要闹到什么时候,这几天家中就没清净过,有些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官人,咱们回漪澜院罢。”于氏瞥了一眼季惟,轻声道。 季惟面色沉重地点头,随着于氏离开了。 张氏面色不善地瞪着季怀,扶着季蕴回了卧房。 第125章 御街行(五) 季蕴这一个月来都在清晖院养病,如张氏那日所言,季宅众人没有再来打搅她。 可她心中牵挂曹殊,神色郁郁,病情总是反复。 云儿的身子已经痊愈,她实在是担心季蕴,遂回来继续侍奉,每日都得看着季蕴喝完药才能放心。 廊下的竹帘微微晃动,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门的开阖声。 第236章 “娘子,该喝药了。”云儿端着瓷碗,走进卧房。 季蕴正坐在罗汉榻上看书,她身上披着外衫,神情带着几分抗拒之意。 “良药苦口,您得趁热喝。”云儿见季蕴板着脸,她轻笑一声,劝道。 季蕴蹙眉,她放下手中的书,颇为无奈地从云儿手中接过瓷碗,低头就闻见苦涩的药味,只好闭目,强忍着不适喝了下去。 云儿瞧着瓷碗见底,这才松了一口气。 自那日秦观止登门后,他放心不下季蕴,遂时常来看望她,而昨日过来时,微笑道:“如今秋光尚好,后日就是重阳节,你整日待在房中无所事事,不如出门走走罢。” “好。”季蕴点头。 她想,她是时候该出去疏散一下心肠了。 日月如流,转眼之间已至重阳节,秋色愈发宜人,崇州城的娘子郎君们会在当日出门踏秋,迎着稍带凉意的秋风,欣赏红遍乡野的枫叶。 得知季蕴决定出门,张氏一惊,原本是不同意的,但转念一想她这个月都在养病,虽说有点起色,但人瞧着还是病恹恹的,或许出门走走也好。 “待会出门的时候,记得多穿一点,今日虽不冷,但你身子弱,若是吹了风冻着可就不好了。”张氏神色关切地看着季蕴,叮嘱道。 “我知晓的,母亲。”季蕴弯起唇角,轻声道。 言罢,她同张氏话别之后,步履盈盈地回到卧房,坐在铜镜前。 云儿拿起梳篦,小心翼翼地替季蕴梳发。 发髻梳好,云儿替季蕴披上斗篷,随即戴上帷帽,如此一来便就收拾妥帖了。 主仆二人走出清晖院,朝着侧门走去,秦观止的车舆已在等候。 秋行站在车下,他远远地见到季蕴袅娜娉婷的身影,眼神登时一亮,笑道:“先生,季娘子来了。” 秦观止闻言掀起车帘,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季蕴走过来,她戴着帷帽,面纱轻轻飘动。 “师父。”季蕴向他行礼,轻声道,“抱歉,令您久等了。” 秦观止抽回目光,嗓音低沉:“无碍,先上车罢。” “是。”季蕴颔首,她在云儿的搀扶之下,登上车舆。 车夫瞧着众人坐稳后,他驾驶着车舆,缓缓地朝着城外的溪山驶去。 溪山位于崇州城外,山顶建有广教寺,庙宇连绵,因山间有一道溪水,故得名溪山,而今日是重阳节,最适合登高踏秋,想必游人众多。 云儿和秋行坐在外头,而车舆内只有季蕴和秦观止师徒二人,气氛十分安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季蕴低垂着头,她静静地坐着。 秦观止悄然掀起眼帘,目光淡淡地扫向季蕴,隔着一道面纱,她的神情不甚分明。 “为何戴上帷帽?”他问。 季蕴回过神,她眸光黯然,讷讷道:“现下外头流言蜚语太多,我怕有心人认出来。” “流言蜚语有何惧,人心向来难测,凡事只求无愧于心即可,又何必在意旁人所言?”秦观止目光温和道。 “可是……”季蕴眸光黯然,迟疑道。 “人生在世,守拙不若变通,得计不若取胜。”秦观止思忖道,“要真按着世人的眼光过日子,怕是早就被吃得连渣都不剩了,就好比野兽,贪婪凶猛,虎视眈眈,你若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它会认定你软弱可欺,立即撕咬着你的弱点不放,可若是你并不畏惧于此,它反而有所顾忌,往往人性也是如此。” “弟子,弟子明白了。”季蕴一怔。 “不,你还不明白。”秦观止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师父,那弟子该怎么做呢?”季蕴抬眸,疑问道。 “有些事情得你自己想清楚,旁人说得再多也无用,但你若是真想摆脱这一切,今日就是一个好机会。”秦观止眼眸深邃,低声道。 “您的意思是?”季蕴攥紧衣袖,略微迟疑地问。 秦观止微微一笑,嗓音柔和:“帷帽或许能挡住一时,却挡不了一世,你难道要一辈子戴上帷帽才敢出门吗?所以,你无需再畏惧流言,摘下帷帽才能真正的放下。” “弟子……”季蕴眼神闪了闪,她嗫嚅道,“弟子不敢。” 秦观止缓缓地凑近,他骨节分明的手掀起面纱的一角,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季蕴,目光沉沉,好似已经透过她的身体,洞悉她内在的灵魂。 他低声道:“别怕,有师父在,没有人敢把你怎么样。” 季蕴呼吸一窒,她下意识地攥紧衣袖,双目怔怔地与秦观止对视着。 秦观止的目光专注锐利,好似锁定她一般,叫她心慌意乱,无法再逃脱。 “弟子……”她慌乱地避开视线,欲言又止。 秦观止颇有耐心地等候,他目光深深地注视季蕴,便见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轻轻颤抖着,透着一股无措之意。 他勾起唇角,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季蕴手心微微出汗,她强装镇定地抬眸,迟疑地看向秦观止。 “先生,到了。” 就在她想要开口的时候,车舆忽然停了下来,外头随即传来秋行的声音。 季蕴一惊,她立时把话咽了回去。 秦观止抽回目光,他掀起车帘,轻笑道:“行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先下车。” 季蕴察觉出他语气中的笑意,她登时生出些许恼意,急忙将面纱放了下来,在云儿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第237章 一行人站在山脚下,前来踏秋的游人众多,溪山挺拔秀丽,烟雾缭绕,时不时地传来庄严的敲钟声。 山道蜿蜒曲折,极目远望尽是一层一层的台阶,仿佛望不到头似的。 秦观止和季蕴迈上一层一层的台阶,秋行和云儿在后头跟着,没有靠得太近。 季蕴走了一段路,她喘起气来,有些走不动了。 秦观止回头,他见季蕴体力不济,蹙眉道:“从前在清凉山时活蹦乱跳的,怎地如今还没爬一会儿就累了?” “许是弟子年岁见长,不似过去那般了。”季蕴从云儿手中接过水壶,她饮了一口水,脸色才缓和几分,解释道。 “瞎说。”秦观止勾唇,他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季蕴清秀的面庞,无奈地笑道,“你如今风华正茂,又何必自怨自艾?我想,定是回来之后,人也变得松懈懒怠了。” 季蕴闻见秦观止的话,她好似被拆穿一般,神情讪讪的。 她坐在石凳上,低头望去。 山高天远,秋雾弥漫在山间,虚无缥缈,日光穿透云雾照射下来,漫山遍野的枫林,绚烂如火,层林尽染,如同一幅令人陶醉的画卷。 “真美啊。”季蕴喃喃道。 秦观止望着秋景,他深吸一口气,笑道:“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1,如此盛景,自然不可辜负,继续往上走罢,站得越高,景色就越美。” “好。”季蕴站起身来,点头道。 此时她紧绷的情绪彻底放松下来,面上也逐渐带上了笑意。 秦观止迈上台阶,他回过头来,瞧着季蕴依旧戴着帷帽,也没有逼她,随后伸出手,轻声道:“来,我拉你上去。” 季蕴愣了愣,略微犹豫地站在原地。 “别误会,我只是怕你这么慢吞吞的,等到了山上,恐是天都要黑了。”秦观止看出她的犹豫,安抚道。 在短期的踌躇中,季蕴抬眸,朝他抬起手。 秦观止敛眸,隔着衣袖,他宽大的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拉了上来。 一行人在山道上歇息片刻,继续往上爬。 等终于到了山顶上,季蕴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额上渗出一层汗珠。 云儿见状上前,掏出帕子替她将汗水一一拭去。 季蕴悄悄瞥了秦观止一眼,发觉他仍然握着她的手腕,便轻轻地挣了一下。 秦观止目光扫向她,他勾唇,松开了她的手腕。 山顶上人就多了起来,前来踏秋的游人们倚在栏杆前,欣赏着秋景。 “师父,要不先去庙里拜拜?”季蕴见人实在多,她提议道。 秦观止并不信神佛,但此时都已经来了,也不好再推辞,便同意了。 师徒二人迈上几层石阶,寺庙的大门古朴典雅,门楣上提着广教寺三个字,门洞宽大雄伟,里头树木繁多,遮天蔽日,远远望去红艳如火,一缕金光穿透树叶的缝隙照了下来,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斑驳的树影。 他们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路的两旁种植着枫树,而巍峨的庙宇隐在层层的树影中,只漏出顶上两道弯弯的翘角来。 季蕴走至小桥上,她低头看去,桥下是清澈的溪水,缓缓地流淌着。 秦观止站在桥的另一侧,静静地等候着。 待季蕴瞧够了,二人朝着大殿走去。 进入大殿,季蕴上了香,在佛像前跪了下来,秦观止掀袍,在她身旁的蒲团上跪下。 她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在心中道:“人人皆说曹殊遇难身亡,信女有疑,只求佛祖保佑他安然无恙。” 秦观止转过头,他的目光扫向身旁的季蕴,眼底泛起柔光。 季蕴暗自说完,她慢慢地睁开双眼,下一瞬便与秦观止四目相对。 他目光逐渐灼热,深邃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她,眼中带着复杂的情愫。 她一怔,眸光流转,轻声道:“师父,可曾许愿了吗?” “你呢?”秦观止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 季蕴移开目光,她手指微微蜷缩,扯起嘴角道:“自然许了,当一个人能力有限,只能去求天上神佛,无论最终如何,也当是一种慰藉。” “你许了什么愿?”他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她摇了摇头,轻笑道。 第126章 御街行(六) 秦观止抿唇,他目光淡淡地扫向眼前高大威严的金身佛像,其神态安详,静静地矗立在大殿中,似是能洞察世间万物。 “不知师父许了什么愿?”季蕴见他沉默,神色好奇地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他抽回目光,勾起唇角道。 季蕴弯起唇角,她眼如秋水,注视着秦观止。 秦观止垂眸,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其实他方才根本就没有许愿,他不信神佛,只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若是将希望寄托于不切实际的虚妄之中,最终只能落空。 他虽不信,但对于此类人,他也不会去轻视,毕竟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又何必去插手旁人之事呢? 季蕴站起身来,她颇为虔诚地拜了拜,再离开大殿之前,向寺庙捐了香火钱,虽然不多,但也是一份心意。 “师父,咱们出去罢。”她轻声道。 秦观止应了一声。 师徒二人走出大殿,他们在寺庙中逛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走至一处枫林,便驻足赏景,极目远望时枫林好像一片红海,令人陶醉其中。 第238章 “寺庙每日捐献的人那么多,你能确保自己的心愿上达天听?”秦观止望着如火的枫叶,他深邃眼眸看向季蕴,低声问。 “自然不能。”季蕴微顿,摇头道。 倏然一股秋风拂过,青石板上缓缓地飘来几片掉落的枫叶。 季蕴蹲下身,她纤细的手拾起其中一片枫叶,细细地打量着茎叶脉络,在温和的日光下,其脉络纵横交错,清晰可见。 “树叶从春日发芽,夏日生长,再到秋日的凋落,其宿命就是落叶归根,最终化进泥土中,成为滋养树根的养分,而在这大千世界,每个人都是如此,既然明知自己的结局,却为何还要活在这个世上几十年呢?”季蕴眼底闪过一丝苦涩,感慨道。 秦观止不言,他目光微动,静静地注视着她。 “死向来令人恐惧,所以日子再苦,终归是还要过下去的,在这漫长的人生中,若是一眼就望到头的话,还有什么意趣可言呢,那就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天上神灵,期盼降下甘霖,其实他们也晓得一切不过是虚无缥缈,但他们只能故作不知,自欺欺人罢了。”季蕴自嘲地笑道。 言罢,季蕴步履盈盈地走到桥上,她低头望去,桥下溪水潺潺,遂将枫叶掷进其中。 枫叶慢悠悠地飘下去,很快便顺着湍急的溪流飘走了。 秦观止踱步至她的身旁,他无声的视线落着逐渐远去的枫叶,神情若有所思的。 直到枫叶飘走,季蕴才收回视线,她转头,神色颇为认真道:“师父,曹哥哥他一定还活着,弟子想去宿州寻他。” 秦观止一怔。 “这个月以来,弟子一直在想这个事情。”季蕴思忖片刻,她双眼希冀地注视着秦观止,祈求道,“可弟子如今被家人拘着,要没有您的话,今日怕是连门都出不了,所以师父,请您一定要帮我。” 秦观止瞬间心如刀绞,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师父……”季蕴双眼泛红,她小心翼翼道。 “蕴娘,如今这个世道瞧着是一片平和,其实内里早就腐朽不堪了。”秦观止深吸一口气,他的眼中带着愠色,嗓音低沉,“近来不太平,先前江南东路一带在闹事,下令抓了一批又一批撰稿的文人,而今两浙路又有贼寇横行,人心难测,你若是贸然前往,可有想过在路途中万一遇到危险该怎么办?” 季蕴闻言泪水夺眶而出,她嗫嚅道:“弟子自然晓得,可是每每想到曹哥哥,就会心痛,弟子不信他死了,不信,师父,求您了……” “你先冷静下来。”秦观止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箍住她的双肩,目光直视着她,低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你真去了宿州,没有寻到曹殊该如何?或者你寻到他了,面对的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届时你又该如何?” 季蕴身形一僵,她睫毛轻颤,眼底闪过一丝恍惚。 “凡事都不能凭意气,须得三思而后行。”秦观止眸色微微一深,他凝视着她,嗓音柔和下来,安抚道。 “弟子实在忍不了了。”季蕴心好似被揪住了一般,她哽咽道。 秦观止瞧着她黯然神伤的模样,他轻叹一声,随后轻轻地抱住了她,将她瘦弱的身子环进怀中。 季蕴怔住,她下意识地挣扎,却无法挣脱,泪水不禁淌了下来。 枫林红艳如火,二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 “听话,不要再去找他了。”秦观止眸光一暗,温声道,“我知晓你的痛苦,但人世间的事往往都事与愿违,只要你愿意割舍掉,你就不会再为其所伤,蕴娘,跟师父回清凉山好吗,你曾在那里生活了三年,你难道就不想念你的同窗们吗?他们可都十分挂念着你,此次我来崇州,还叫我代他们向你问好。” 他的语气缓和,似有蛊惑之意,叫她心生恍惚。 “弟子,弟子不知道……”季蕴面露迷茫,她脑中一片混乱,摇头道。 “你无需立即答复,待今日回去后好好考虑。”秦观止慢慢地松开她,他狭长的眼眸如同深沉的海水,暗藏汹涌。 季蕴怔怔地注视着秦观止,心中酸涩地站在原地。 “天色不早,怕是过会儿就要起风了。”秦观止目光温和,叹道,“你如今身子弱,咱们还是早点回去。” 她思绪纷乱,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二人走出寺庙时,云儿和秋行正倚在栏杆前望着秋景,他们许久未见,倒是有很多话要讲。 云儿笑着转头,她瞧见季蕴和秦观止出来,连忙敛住笑意,迎了上去。 季蕴挤出一丝笑,轻声道:“云儿,我有些累了,先回去罢。” 云儿打量着季蕴眸光湿润,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她登时反应过来,想必方才在寺庙中秦观止和季蕴说了些什么。 但当着秦观止的面,她不敢问,颔首道:“是。” 一行人决定下山,便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折返。 季蕴神思恍惚地走着,不料她稍不留神,竟踩空了台阶,脚下顿时不稳,整个人往前扑去。 秦观止登时一凛,他伸手及时环住她的腰,才没叫她跌下去。 云儿吓得脸色发白,她急忙过来查看季蕴的状况,问:“娘子,您怎么样?” 季蕴摇了摇头,她望着山下,立时清醒过来,忍不住喘了一口气,目光看向上方的秦观止,便瞧见他面带愠怒,眼眸深沉地注视着自己。 第239章 秦观止脸色难看,却再触及到她湿润的眼眸时,他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不忍再继续苛责,语气淡淡地道:“走路小心一点。” “师父,抱歉,叫您担心了。”季蕴扶着山石站稳,她面带歉意道。 秦观止抿唇,他看向一旁的云儿,叮嘱云儿好生扶着季蕴,莫叫她再发生意外了。 云儿脸色稍霁,她松了一口气。 待一行人下山后,暮色渐起,他们登上车舆后,便朝着季宅的方向驶去。 天色渐暗,车舆在季宅的侧门缓缓地停了下来,云儿率先出来,接着扶季蕴下车。 季蕴下车后,她对着车帘内的秦观止,轻声道:“师父,弟子进去了。” 隔着一道车帘,秦观止低声应了一声。 季蕴同秦观止话别之后,她同云儿走进季宅。 秦观止悄然掀起车帘,他眼眸深沉地凝视着季蕴远去的背影,眼中带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先生,咱们也该回了。”秋行提醒道。 秦观止闻言阖上车帘,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季宅。 主仆二人走进季宅之后,她们绕过游廊,回到清晖院。 待走至正堂的月洞门前,女使走过来,语气恭敬道:“三娘子,您回来了,四娘子在堂中等您,说有要事。” 季蕴神情有些意外,她点了点头,踱步走进堂中,便见季棉不耐地坐在圈椅中。 她疑惑道:“四妹妹,你怎地来了?” “你总算回来了,我都等了你大半晌了。”季棉站起身,她神色焦急地走了过来。 “怎地了?”季蕴心下狐疑,她低下头,脸色微变道,“难道是曹哥哥出事了?” “的确是关于曹三郎君的。”季棉将手中的信递给季蕴,忙道:“你打开看看。” 季蕴面含犹豫地接了过去,她一时心中打鼓,略微迟疑地将信慢慢地打开,待看见信中熟悉的字迹后,立即就愣住了。 信中写道—— “已平安到京,勿念。” 季蕴快速看完,她拿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神色带着不可思议。 这是曹殊的字迹,她绝对不会认错。 他没有死! 季蕴眼中绽放出巨大惊喜,喃喃道:“这是曹哥哥寄来的信?” “没错。”季棉点头道。 季蕴双眼泛红,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眶滑落,滴在了信纸上。 “四妹妹,你为何会有曹哥哥的信?”季蕴鼻头微酸,神情激动地问道。 季棉在圈椅中坐了下来,她解释道:“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了,今日午后,有一封信寄到家中,被母亲拿了过去,她一见是曹三郎君的信,也不敢惊动父亲,便去找二姐姐商量,最终决定由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原来如此。”季蕴恍然地点头。 “你切莫声张,要是叫父亲和叔父晓得了,家里又不得安宁了。”季棉瞥了她一眼,不放心地道。 “我明白的,谢谢你,四妹妹。”季蕴眼中蓄满了泪水,由衷地感谢道。 “行了,别假惺惺的,也别哭哭啼啼的了,既然信送到了,我就先回去了。”季棉站起身来,摆了摆手道。 “云儿,送四妹妹出去。”季蕴低头打量着信,哽咽道。 “是。”云儿颔首。 第127章 御街行(七) 云儿送季棉出去后,天色渐暗,清晖院前的灯已经点上,发出昏黄的光芒。 季棉回头,她目光看向云儿,神情不自然道:“云儿,你是三姐姐的贴身女使,她近来身子不适,你可得好生照顾着她。” “奴婢明白。”云儿颔首,疑问道,“四娘子既然关心娘子,为何不当面说呢。” “谁关心她了?”季棉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她神情激动地否认道,“你可别瞎说,我只是看不惯她每日哭哭啼啼而已。” “是。”云儿忙不迭点头,捂嘴偷笑道。 季棉有些尴尬地咳了几声,忙道:“行了,你就送到这里,我回去了。” “四娘子慢走。”云儿笑道。 季棉离开后,云儿形色匆匆回到卧房,便瞧见季蕴正神色欣喜地捧着信纸,面上淌着泪水。 “娘子。”她低声唤道。 “云儿,曹哥哥还活着,我就知道他不会死的。”季蕴敛眸,她睫毛濡湿,颇为庆幸道。 云儿骤然得知曹殊未死的消息,也松了一口气,自那日季蕴昏倒之后,她的病情就反反复复,郎中束手无措,直言此乃心病,一切都得靠她自己想明白。 “是啊,曹郎君大难不死,他是有福之人,娘子也该放心了,您往后莫要胡思乱想了,如今最为重要的是该养好自己的身子。”云儿走过来,由衷地笑道。 “你言之有理。”季蕴抬头,弯起唇角道。 说罢,她的视线再次落在信纸上,忍不住抿起一丝浅笑,近日的郁气在此刻一扫而光。 “方才四娘子说得对,您暂时别声张,可别惊动了主君他们,要是他们知晓可不得了。”云儿站在一旁,劝道。 “的确不能声张,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个疑惑,曹哥哥为何无缘无故遭遇刺杀,此事颇为蹊跷,若是他还活着的消息传扬出去,这心怀不轨之人定还会千方百计地要取曹哥哥的性命。”季蕴慢慢地放下信纸,她凝思片刻道。 “娘子放心,奴婢不会乱说的。”云儿郑重其事地看着季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疑惑道,“对了,今日在山上,先生同您说什么了?奴婢瞧着回去的路上,您情绪似乎不高。” 第240章 季蕴一怔,她扯起嘴角道:“也没什么,只是师父劝我回清凉山。” “那您是如何想的呢?”云儿抬眸,问道。 “我哪里也不会去,我要等曹哥哥回来。”季蕴摇头,她原本想去宿州寻曹殊,但现下曹殊安然无恙,她自然也改了主意。 主仆二人谈论片刻,已至用晚膳的时辰,谁知清晖院突然传来张氏和季怀的争吵声,且闻张氏的嗓门,便知季怀已然落了下风,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显。 “娘子,您可要去劝劝?”云儿扶着门,神情担忧道。 “不去。”季蕴摇头。 季蕴幼时起,夫妇二人平日里就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甚至大打出手也是有的,张氏彪悍,季怀不是她的对手,不过令人奇怪的是,最后二人都莫名其妙地和好。 “当真不用,从前我又不是没劝过,他们又何曾听得进去呢,反而来怪我多管闲事。”季蕴神色无奈道。 云儿阖上门,她叹了一声。 “夫两贵之不能相事,两贱之不能相使,是天数也1。”季蕴敛眸,她感慨万千道。 九月重阳佳节,东京城中菊花开得正盛,散发着清幽的香气,极目远望时如蘩星点点,店肆酒楼在当日以菊花装饰门楼,令人眼花缭乱。 皇城的贵人们大都至金明池畔踏秋,而老百姓们选择去郊外登高,京中的佛寺大都会开斋会,其中开宝寺和仁王寺则是狮子会,来往游人不断,热闹非凡,年年亦是如此。 曹望一行人在重阳节前几日才抵京,被安排住在城中的驿站。 驿站的房间内,一名衙役推门走进来,答道:“曹大郎君,刺客相关人等已经押解至开封府,交由开封府尹处置,不过具体还得审了才知。” “我知晓了。”曹望点头,他脸色凝重,有些为难道,“咱们刚到京没几日,今日是重阳节,想来今日过后,官家定会召见,可溪川现下生死不明,咱们届时该如何?” “二郎君已经去找了,万一他寻到了呢?”衙役皱眉,思虑道。 “就算他寻到了,恐怕也来不及了,我担忧的是官家见不到人,雷霆盛怒之下,咱们的性命怕是不保啊。”曹望瞥了衙役一眼,叹道。 “这……”衙役吓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另一名衙役急得来回走动,他难掩焦急之色,颤声道:“那该怎么办?可如今咱们也交不出人来,要是因此丢了性命未免太草率了,曹大郎君,我家中还有老母,我可不能死啊。” “你先不要着急,总归还有办法的。”曹望站起身来,他拍了拍衙役的肩,出言安抚道。 衙役们面面相觑片刻,他们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束手无策地站着。 “曹大郎君,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其中一名衙役突然抬头,他看向曹望,略微迟疑道,“但是此法或许有点冒险,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曹望目光微动,他神色缓和道。 “三郎君生死未卜,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曹大郎君,您去面圣罢。”衙役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曹望,提议道。 “不可!”曹望一惊,他摇头道。 “曹大郎君,您想想,现下情势如此严峻,生死攸关啊,容不得咱们再犹豫啊,况且您是三郎君的亲兄长,就是认下他的身份,恐怕也没人能认得出来。”衙役神色认真道。 另外几名衙役觉得颇有道理,纷纷上前来劝曹望。 “你们……”曹望面露悲伤,他眼中含着泪意,低声道,“溪川现在下落不明,倘若他还活着,知晓我代替他面圣的话,不知会如何想我,我绝对不会做出此等事来。” “曹大郎君,眼下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面圣可是关乎崇州的声誉以及曹家是否能平反,三郎君他定然不会怪罪您的。”衙役劝道。 “容我再想想。”曹望面含犹豫。 “您可得尽快做出决定。”衙役神情严肃道。 曹望陷入两难之地,他若是代替曹殊的身份入皇城面圣,龙心大悦还好说,要是因此被拆穿的话,一行人怕是性命不保,但此事又事关曹家的未来,实在令人难以抉择。 他思绪纷乱,逐渐握紧拳头。 衙役们都紧张地看着曹望,不安地等待着他的抉择。 曹望深吸一口气,他缓缓抬起头来,神情有些为难,沉声道:“既如此,只能我去面圣了。” 衙役们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 翌日晌午,传旨的内侍到达驿站的门楼前,曹望携几名衙役已经等候多时了。 内侍翻身下马,他头戴巾帻,身穿暗紫色的圆领窄袖的长袍,腰间束着革带,神情带着威严之感。 曹望弯下腰,向内侍作揖,轻声道:“拜见中贵人。” 内侍略微颔首,他拿出圣旨,轻咳几声后,开口宣读:“陛下有旨,请曹殊于今日午后入大内觐见。” 众人闻言一凛,纷纷掀袍跪了下来。 “草民领旨。”曹望神色恭敬道。 “你就是曹殊?”内侍目光淡淡地扫向曹望,问道。 “正是。”曹望垂眸,他眼底藏着复杂的情绪。 内侍将圣旨递给曹望,他细细地打量一番,笑眯眯道:“午后到宣德楼前等候,届时会有内侍为你带路,可切莫误了好时辰啊。” “草民谨记,多谢中贵人。”曹望伸手接过,垂头道。 第241章 内侍点头,他抽回目光,重新上马,待坐稳后便回宫交差了。 曹望低头注视着圣旨,他抬手轻轻地抚摸,眸光闪了闪。 一晃已至午后,曹望同衙役们带着曹殊所绘的药斑布,行至宣德门楼,他们神色各异,不免心生紧张起来。 宣德门位于皇城的正门,映入眼帘的是五扇大门,每扇大门颇为高大,皆是朱漆金钉,而门楼雕梁画栋,庄严气派,覆以琉璃瓦,门楼上有重兵把守,城墙高耸威严,由砖石镶嵌,雕刻龙凤飞云之状。 曹望独自站在最前头,衙役们则是捧着放置药斑布的锦盒,神态恭谨地站在后头。 众人站在门楼前等候着,自然是不敢逾矩,所幸如今是秋日,不再似夏日那般炎热,倘若是夏日的午后,那怕是要撑不住了。 不知等候多久,一位小黄门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他见到曹望等人,开口问道:“你就是曹殊?” “是。”曹望神情平和,低声道。 “行,随我进来罢。”小黄门笑道。 曹望缓缓地转身,他从衙役手中接过锦盒,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等等。” 就在曹望要跟着小黄门进入皇城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润的嗓音。 曹望听到熟悉的声音,他顿时停下脚步,忍不住抬起眼眸,眼底闪过轻微的诧异。 众人立时循声望去,繁华的御街人流熙攘,两位身穿襕袍的男子慢慢地走来,他们相貌不俗,浑身带着温雅的气质。 此二人正是曹殊和曹承。 衙役们见到来人,登时大惊失色,他们迅速反应过来,属实没想到曹殊竟然平安归来,有些不敢置信,但也放下心来。 “曹三郎君,您来了。”衙役激动地热泪盈眶,哽咽道。 “我没事。”曹殊颔首,他漆黑的眼眸扫向众人,最后停留在曹望的身上,随即踱步至小黄门的面前,朝他作揖。 “你是……”小黄门面含犹豫。 “草民姓曹,名殊,字溪川,此次特携药斑布面圣。”曹殊抬眸,他噙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小黄门心下狐疑,他的目光带着探究之意,在曹殊和曹望的身上不停地打转,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长兄怎么不说话?”曹殊睨着曹望,他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问。 曹望捧着锦盒的手无声地攥紧,他像是松了一口气,双眼不禁红了起来,神情诚恳道:“溪川,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担心着你的安危。” “是吗?”曹殊敛眸,他面带笑意,温声道,“既然我来了,那便请长兄把锦盒给我罢。” 第128章 御街行(八) “溪川,你能够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曹望神情颇为诚恳,眼神中透露着关切,笑道。 言罢,他连忙将锦盒递到曹殊的面前。 曹殊伸出修长的手,从曹望的手中接过锦盒,他垂眸,浓密的鸦睫垂下来,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我自不会辜负长兄的期望。”他神情疏离,抿起一丝微笑,却笑不达眼底。 曹承同衙役们寒暄了一会儿,他走至曹殊的身旁,眸光湿润道:“溪川,时辰不早了,你是时候入宫了,曹家是否能平反就靠你了。” “你们放心,我明白。”曹殊目光瞥向曹承,郑重其事道。 曹殊捧着锦盒,便要跟随小黄门进入皇城,在与曹望擦肩而过时,他却忽然停下。 “长川,你可否读过史记?”他嗓音温和。 “自然读过。”曹望一怔,神情不解道。 “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为善者,天报之以福;而为非者,天报之以殃。”曹殊掀起眼帘,他漆黑的眼眸注视着曹望,慢条斯理道。 曹望神情一僵,他眼神闪了闪,笑道:“你言之有理,那群刺客前几日已经交由开封府了,而那个幕后黑手,他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但愿如此。”曹殊抽回目光,微微一笑道。 话音刚落,曹殊同小黄门踏入皇城。 曹望双手无声地攥紧,他面色平静,只是眼中似是酝酿着什么。 “长川。”曹承转头,突然道。 曹望回过神,他弯起唇角,轻笑道:“青川,你们是何时到的京城?” “今日刚到。”曹承语气淡淡道。 “真是太险了,对了,那日溪川落水后,你是如何寻到的他?”曹望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他满脸关心道。 “此事有点复杂,往后再同你说。”曹承望着曹殊逐渐远去的背影,轻声道。 曹望点头,他的神情若有所思,轻叹道:“溪川此番安然无恙,当真是上天保佑,我这些日子以来心中实在不安,可今日官家召见,我在驿站又没有你们二人的消息,总不能抗旨,无奈只好出此下策了。” 温和的日光照在巍峨的皇城上,御街繁华如旧,极目远望尽是青楼画阁,店铺酒楼林立,人流熙攘,热闹非凡,处处皆是繁荣的盛景。 小黄门引着曹殊进入皇城,他们穿过悠长的长街,映入眼帘的是大庆殿,大殿庄严肃穆,两侧设有小楼,此殿是每逢大典时,天子则会斋宿于此,以及正朔朝会。 绕过大庆殿,则进入皇城的内城。 小黄门道:“曹郎君,官家今日在文德殿的偏殿见你。” “多谢中贵人提醒。”曹殊淡然一笑,低声道谢。 第242章 曹殊跟着小黄门穿过宣德楼的右掖门,途中遇到好几位内侍和宫女,他们入门后往东行,走至大庆殿外廊横门后,则是往北走,再穿过另一道横门,便至文德殿的院落。 小黄门引着曹殊走进文德殿,再路过正殿时,远远地见到一位女官走了出来。 她面容姣好,头戴簪花幞头,身穿滴珠窠龙纹的圆领袍,腰间束着革带,下身则是朱色的百迭裙,浑身透着一股书卷的气息。 曹殊瞧着她有些几分面熟,好像曾在何处见过,但一时也想不起来。 那女官迎面走了过来,小黄门和曹殊见状,立即朝她作揖。 她略微颔首,无意间瞥了曹殊一眼,神情有些意外道:“你是……” 曹殊抬起头,低声道:“草民在崇州,与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我想起来了,是你,曹殊。”何毓面含犹豫,她打量着曹殊温和如玉的面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笑道,“你怎么入京了?” “说来话长,此次草民有幸,得官家召见。”曹殊垂眸,解释道。 “蕴娘呢?”何毓眼神一亮,急忙问,“她也来了?” “回大人的话,她未曾入京。”曹殊摇头,温声道。 何毓闻言,她的神情变得失落起来,扯起嘴角道:“既然官家召见,我就不打搅了,等过了今日,咱们再叙。” 曹殊颔首,静静地目送着何毓离开。 他抽回目光,随着小黄门朝着偏殿走去。 何毓心不在焉地走出文德殿,她刚踏出东华门没几步,倏然瞥见一位男子。 他面容棱角分明,无甚表情,身穿墨色便衣,正目光锐利地盯着她,浑身透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不知司使大人打何处来?”她脸色微变,强装镇定道。 柴晋不紧不慢地走至何毓的面前,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好整以暇道:“太子殿下有要事相商,遂召我入东宫。” “原来如此,下官还有事要处理,就先走一步了。”何毓躲避着柴晋炙热的视线,勉强地笑道。 说完,她匆匆地要离开此处。 “等等。” 何毓还未走几步,身后就传来柴晋冷冽的嗓音。 她咬牙,只好停下,作揖道:“司使大人还有何事?” 柴晋是皇亲国戚,身份显赫,他的母亲是当今官家一母同胞的姊妹楚国长公主,而今他兼任皇城司指挥使,不是何毓此等小官惹得起的,遂只能选择隐忍。 “跑这么快作甚?”柴晋缓缓地走过来,他深邃的眼眸闪烁着幽暗的光芒,唇角微扬道,“故意躲着我?” “司使大人误会了,下官真的有要事。”何毓眼睫轻颤,惴惴不安地解释道。 “既然有要事,那便去罢。”柴晋语气淡淡道。 何毓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便以为柴晋放过她了。 柴晋幽深的眼眸紧紧地盯着何毓,他勾起唇角,透着一丝危险的气息。 “下官告辞了。”何毓垂头,轻声道。 “今晚老地方见。”柴晋注视着她,他眸光晦涩不明,好似已经锁定猎物,使其再也无法逃脱。 何毓脸色一白,双手无声地攥紧。 “我等你。”柴晋目光炽热,瞧着何毓难看的脸色,他颇为满意地勾唇,压低嗓音道。 - 小黄门引着曹殊进入文德殿的偏殿,他推开雕刻精致的格子门,笑道:“曹郎君,官家还在处理政务,你先进去等候。” “是。”曹殊颔首道。 内侍见曹殊走进去,便垂头退了出去。 当今天子不喜奢华,遂偏殿的摆设较为清雅,入门处放置着几张交椅,朝里看去,先是月洞门状的隔断,素色的帷帐在两侧系着,几片竹帘垂下来,接着隔断旁是放置书籍的架子,最后是处理政务的内室,其中高处的正中间是一张桌案,上面放着书卷和烛台,而桌案下方两侧则是一排玫瑰椅。 内室的薰炉中点着香,清新淡雅的香气,袅袅地散开来。 曹殊敛眸,神态恭谨地等候着。 不出片刻,廊下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门被推开,走进一位女子,她头戴凤冠,身穿交领短衫,牡丹芙蓉纹的对襟长衫,外披大袖衫,下身则是百迭裙,浑身带着一股高贵的气质。 曹殊未敢抬头,也不知来人的身份,只能朝她作揖。 来人正是当今鲁国公主柴德音,深受官家的宠爱。 鲁国公主走进内室,身后跟着几名身穿圆领袍的女官,她目光淡淡地瞥了曹殊一眼,随即在玫瑰椅上坐了下来,忍不住询问女官:“他是谁?” 女官低声在鲁国公主耳畔说了几句,便重新站了回去。 鲁国公主点了点头,她眼中带着一丝打量,朱唇微启:“你就是曹殊?” “回公主的话,正是草民。”曹殊垂眸,语气恭敬地回答。 “哦?”鲁国公主睨着曹殊,饶有兴趣道,“你一介平民,从未见过我,又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草民虽在民间,但也曾听闻公主与人为善,施恩上下之举,故而心生猜测,而今日贸然见到公主天颜,实属冒犯,还请公主勿怪。”曹殊略微弯腰,不卑不亢道。 “民间的百姓是如何谈论我的?”鲁国公主问。 “天下皆知公主雍容华贵,草民实在不敢亵渎。”曹殊面色淡然,轻声道。 第243章 鲁国公主瞧着曹殊颇为恭谨的模样,她忽然觉得没有意趣,便抽回目光。 就在二人交谈的时候,廊下竹帘微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鲁国公主登时一凛,她急忙站起身来,向着廊下之人行礼,忍不住埋怨道:“母亲,您终于来了,叫儿臣好等。” 廊下之人正是当今女帝,她年逾不惑,内穿红色的交领衬袍,外穿朴素的圆领大袖白袍,腰间束着红带,步伐稳重地踏进偏殿中,彰显出她至高无上的威严。 “拜见官家。”曹殊身姿板正,他从容不迫地放下锦盒,掀袍跪了下来,向女帝行礼。 女帝居高临下地打量曹殊,她略微抬手,叫人先起来。 “多谢官家。”曹殊点头,他站起身来,轻声道。 女帝没有再看曹殊,她目光扫向鲁国公主,蹙眉道:“你不在公主府待着,又跑到我这儿来做甚?” “母亲偏心。”鲁国公主面露委屈,小声道。 女帝在御座上坐下,她瞥了鲁国公主一眼,颇为无奈道:“又怎么了?” “太子哥哥他,他欺负儿臣。”鲁国公主双眼泛红,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朝女帝哭诉道。 “德稷好端端的为何要欺负你?”女帝半信半疑道,“平日里你不欺负他就不错了。” “母亲,儿臣今日去东宫看望哥哥,正巧柴晋那家伙也在,他一见到儿臣,直言儿臣是一介女子,儿臣气愤不已,便同他吵了起来,不想哥哥过来了,他也斥责儿臣,说,说……”鲁国公主眼中含着泪意,欲言又止道。 “说什么了?”女帝不耐道。 “他说儿臣的确不该来东宫,儿臣是个女子,往后是要嫁人的,嫁人后就要乖乖侍奉夫君,相夫教子,儿臣气不过,就说母亲也是女子,她如今不同样君临天下……”鲁国公主小心翼翼道。 “行了,我知道了。”女帝并没有全然相信鲁国公主的话,她脸色微沉道,“你往后没有旁的事,莫去东宫,以免惹得朝臣不满。” “可是……”鲁国公主不甘。 “你暂且先回去,别出去惹是生非,等风头过了,你想要的我自会给你。”女帝扶额,有些疲惫道。 鲁国公主抬头,她眼神一亮,欣喜道:“多谢母亲,儿臣明白了。” 言罢,鲁国公主的目的达到,也不枉她在女帝哭了一场,她满意地起身告辞,同女官走出偏殿。 曹殊见鲁国公主离开,他眼神平静无波,静静地站着。 第129章 御街行(九) 女帝高坐于御座之上,她目光缓缓地扫过阶下的曹殊,他眉眼清疏,眼睫轻垂,身姿宛若修篁。 内侍小心翼翼地为女帝奉茶,他悄然瞥了一眼曹殊,神色略微诧异。 女帝伸手端起茶杯,便闻到了茶叶的清香,她低头啜了一口,瞬间一股茶香伴着舌尖的清香咽入咽喉,沁人心脾。 内侍见她神色有所好转,才敢道:“官家,这位曹郎君是此次崇州药斑布比试的魁首,听闻他所绘的药斑布可是出类拔萃的呢。” 女帝面上无甚神情,她搁下茶杯,轻应了一声,令人捉摸不透。 “草民曹殊,拜见官家。”曹殊再次跪下来,他双手抬起,奉上放置药斑布的锦盒,不卑不亢道,“此次能得官家的召见,是草民三生有幸,草民所绘的药斑布就在此盒之中,还请官家一观。” 女帝掀起眼帘,她眼神示意身旁的女官。 两名女官登时心领神会,二人走下台阶,从曹殊的手中接过锦盒,打开后将卷起的药斑布拿了出来。 二人各拿一角,慢慢地在女帝的面前展开来,一幅天上人间的盛景尽收眼底,只见靛蓝色的布料上勾勒的菊花高洁淡雅,姿态各异,大都婉约动人,刻版的线条十分饱满流畅,而鸿雁展翅高飞,栩栩如生,好似将在场众人拉入这秋日的画卷之中,令人无法自拔。 女帝站起身来,她面色沉静地打量着药斑布,眼底闪过一丝欣赏,笑道:“的确当得魁首之称。” “官家谬赞。”曹殊垂头,他淡然一笑道。 女帝重新坐下,她抬手示意女官将药斑布收起来。 待收进锦盒之中,女官和内侍纷纷退了出去,偏殿中便只剩下女帝和曹殊二人。 薰炉中焚着香,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曹殊身姿板正地跪在玉石砖地上,他低垂着头,面上没有任何的波澜,静静地等候着。 “曹殊,朕记得你。”女帝目光扫向曹殊,语气淡淡地道,“三年前春闱,朕读过你的文章,当真是才思清丽,观点独到。” 曹殊目光微动,他未敢抬头,眼底闪过一丝讶然。 女帝言罢,她微微一笑,笑容温和却不失威严,然而却倏然敛住笑意,眼底厉色一闪,冷声道,“可惜当时你父亲有不臣之心,区区一州之长,竟对朕登上帝位多有不满,并将其绘在上贡的药斑布中,实在可恨。” “草民惶恐。”曹殊脸色一变,他睫毛轻颤,低声道。 女帝抬起细长的手扶额,她沉下脸来,眼神冷厉道:“你费尽心思来见朕,难不成是想为你那愚蠢的父亲辩解?” 隔着一道垂帘,女帝的神情不甚分明,令人心生惧意。 “官家,草民的父亲他,他是冤枉的。”曹殊脸色一白,仓皇出声。 “哦?”女帝目光审视着曹殊,嗓音微扬道,“何出此言?” 第244章 “父亲对官家衷心耿耿,绝对不会做出此等事来。”曹殊心头一紧,神色凝重道。 “忠心耿耿?”女帝轻蔑一笑,冷声道,“或许他曾经是对朕忠心,可自古以来人心易变,并不妨碍他后来生出反叛之心。” “官家,当年是有人存心陷害曹家的。”曹殊缓缓垂眸,长睫遮掩住眼底的苦涩,语气艰涩道,“草民的父亲自幼教导草民要忠君爱国,他为官数十载,心系百姓,克己奉公,以身作则,而草民寒窗苦读十几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在朝堂之上为君分忧,又岂会对官家有不臣之心?” 女帝不置可否,她听完曹殊一番言辞,眼神略有缓和。 “官家,曹家骤然遭受不蒙之冤枉,父亲为此郁郁而终,草民此次进京是想了却他生前的心愿。”曹殊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还请官家彻查当年之事,揪出其幕后黑手。” 言罢,他俯下身,在玉石砖地磕了一个头。 其实当年药斑布之事,女帝不是没有怀疑过,但当时她正在气头上,已经传旨下去,君无戏言,不可轻易收回。 事后她冷静下来,才发觉此事有蹊跷,又拉不下脸来。 “你的话,朕明白了。”她点了点头,抬手道,“先起来罢。” 曹殊闻言站起身来,他神色郑重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草民所求不过是还曹家清白,再无其他。” “你既说曹家是遭人陷害,这些年来,可曾发觉什么异样吗?”女帝凝思片刻道。 “官家,草民其实心中已有怀疑之人,在崇州时,那人暗中多番阻挠草民进京,而这次进京的途中,那人就派出一波刺客来,幸而草民得上天保佑,未有性命之忧,且生擒了那群刺客,日前已经交由开封府衙了。”曹殊说话时,清晰而谨慎,一字一句道。 “朕会叫府尹尽快处置的,你暂且先回驿站,等有结果朕会着人告知你。”女帝思忖道,“倘若你父亲当真是冤枉的,朕自会赦免曹家。” 开封府尹正是当今太子柴德稷,他兼任多职,掌尹正畿甸之事,统揽司法和民生的要务。 “多谢官家。”曹殊眸光湿润,他朝女帝作揖,颇为感激道,“草民告退了。” 说罢,曹殊慢慢地退了出去,小黄门正在廊下等候,引着他出了皇城。 女帝瞧着曹殊离开,她抽回目光,唤了内侍进来,即刻下令审讯那群刺客。 待曹殊走出皇城,远远地见到曹望等人正在宣德楼下等候。 曹承瞧见曹殊安然无恙地出来,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忍不住上前几步,神色激动地问:“溪川,如何?” 曹望站在一旁,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直直地看着曹殊。 “回去再说。”曹殊环顾四周,他神情讳莫如深,深思熟虑道。 众人迫不及待地回到驿站,驿卒领着曹殊和曹承来到房间的门口,便离开了。 曹殊和曹承推门进去坐下后,曹望和衙役们紧跟其后,将房门阖上。 “官家今日已经答应我彻查当年之事了。”曹殊语气缓慢道。 “果真吗?”曹承一惊,蘧然道。 曹殊颔首。 “太好了,官家能答应彻查,这说明咱们曹家有救了。”曹望眼神一亮,欣喜地笑道。 曹殊瞥了曹望一眼,他面带笑意,轻声道:“刺客已经交由开封府衙,一切待审了才知。” 众人闻言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因本朝废除宵禁制度,遂东京城中灯火辉煌,依旧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东宫。 太子柴德稷坐在桌案前闭目养神,容貌端庄的太子妃赵嫣站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替他捏肩。 侍卫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他垂头道:“太子殿下,您叫属下查的都已经查清楚了。” “说。”太子并未睁眼,语气淡淡道。 “官家今日召见的是人名为曹殊,此前官家曾下令崇州举办药斑布比试,而曹殊正是比试魁首。”侍卫语气恭敬道。 “曹殊?”太子缓缓睁眼,眼神带着一丝疑惑。 太子妃微微一笑,轻笑道:“殿下忘记了?那曹殊是上任崇州知州曹松之子,三年前上贡的药斑布有异,曹松被因此罢了官。” “孤想起来了,确有此事。”太子恍然大悟道。 “殿下,听闻曹殊在当年的春闱中选,却因此事无辜受牵连,竟连名次都被划了去,妾身瞧着他实在是可怜啊。”太子妃神情怜悯,嗓音柔和道。 太子微顿,有些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曹殊文采斐然,倒是个可用之才,若是殿下能帮他查清当年的幕后黑手,还曹家清白,他日后定能为您所用。”太子妃笑意盈盈道。 太子闻言蹙眉,面含犹豫。 “殿下。”太子妃柔下嗓音,她握住太子的手,提醒道,“今日德音妹妹大闹东宫,还跑去母亲面前告状,您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德音自幼娇惯,孤不会将她放在眼里,况且她是孤的同胞妹妹,她的性子孤知道,顶多闹个几日也就没事了。”太子不以为意,笑道。 “妾身就怕她此番也盯上了曹殊。”太子妃担忧道。 “此言何意?”太子一愣,不解道。 太子妃没有回话,她敛起眸子,眼底闪过一丝暗光。 第245章 一连过了好几日,东京城中秋色宜人,被关押在牢狱的刺客受不住刑,统统召了个干净,直言是崇州知州陈密致派他们刺杀曹殊。 曹殊得女帝召见,他再次入皇城,他踏进文德殿的时候,女帝正在同鲁国公主谈话。 鲁国公主察觉有人来了,她连忙收敛起笑意,便不再说了。 “草民拜见官家,公主。”曹殊垂头,他向二人行礼。 “免礼。”女帝抬手,她神情威严,语气淡淡道,“曹殊,今日牢狱传来消息,那群刺客已经招认是陈密致派来的。” “多谢官家。”曹殊一惊,他故作害怕,颤声道,“知州大人为何要刺杀草民?草民同他无冤无仇,难道,难道他就是当年陷害曹家的凶手?” “具体还需查了才知,若是当年有人借曹家上贡故意陷害,朕也绝不会轻饶。”女帝眸底泛着冷光,沉声道。 “这太可恶了!此人其心可诛啊,母亲。”鲁国公主拍案,义愤填膺道。 “曹殊,朕会派人前往崇州彻查此事,只是眼下暂时寻不到合适的人选,你需得再等几日。”女帝道。 “但凭官家做主。”曹殊眸光一暗,作揖道。 鲁国公主抬眸,笑道:“母亲,眼下正有合适的人选。” “是谁?”女帝好奇问。 “就是儿臣啊。”鲁国公主站起身来,她拉着女帝的袖子,撒娇道。 “胡闹。”女帝颇为宠溺地看着鲁国公主,嗔道。 “儿臣不是胡闹,儿臣是认真的。”鲁国公主瞥了曹殊一眼,她满脸委屈道,“母亲,您偏心,哥哥现下当了太子,儿臣却还只是个公主,他如今愈发疏远儿臣,儿臣只有母亲了,此番也是想为您分忧,您就让儿臣去历练历练罢,全当体察民情了。” 第130章 御街行(十) 女帝有自己的考量,她闻见鲁国公主的话,并没有立即答允。 “母亲,就让儿臣去罢,求您了。”鲁国公主面露委屈,她拽着女帝的衣袍,撒娇道,“您要是不答应,儿臣可就不依了。” “小冤家,你容我考虑考虑。”女帝眼神宠溺地看着鲁国公主,神情无奈地笑道。 “那母亲一定要让儿臣去,免得太子哥哥和柴晋再瞧不起儿臣。”鲁国公主见女帝松口,她立即收起委屈的神情,笑道。 女帝目光扫向阶下的曹殊,她心平气和道:“你先退下罢。” “是。”曹殊颔首,他慢慢地退了出去。 翌日早朝,文德殿。 女帝高坐于御座之上,她凌厉的目光看向殿中的文武百官。 如今的朝堂之势错综复杂,分为两党和中间派,一党是以右相林骞为首的太子党,而另一党以左相柴钟懿为首,则是支持鲁国公主,这中间派是谁都不站,而男女官又各自为政,其间是暗流涌动,明争暗斗此起彼伏。 群臣们正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不休,他们涨红着脸,非要争个高低,说话时夹枪带棒,往对方的心窝肺管处戳。 争论个半晌也没个结果,但太子党目的已经达到,便趁机借此引出前几日鲁国公主大闹东宫之事,殿中的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起来。 一位言官打头阵,他站了出来,跪下来道:“陛下,太子贵为一国储君,是国之栋梁,而鲁国公主飞扬跋扈,竟仗着陛下的宠爱胡作非为,在东宫中大闹一场,实在是目中无人。” “住嘴!”太子大怒,斥道,“德音是孤的亲妹妹,无论她做什么,孤都不介意,反而是你们这些个人小题大做,不知安得是什么心?” “太子殿下仁慈,鲁国公主实在张狂妄行,若是放纵了她此行,往后天下岂不是要乱了套了?”言官没有被太子震慑到,他神情严肃,对着御座上的女帝道,“还请陛下严惩鲁国公主,以儆效尤!” 女帝面上无甚神情,她语气淡淡地问:“如卿所言,该如何严惩呢?” “陛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依照本朝律法,应褫夺公主封号,赶回封地,永世不得再进京!”言官义愤填膺道。 此言一出,底下的群臣开始窃窃细语起来。 太子状作愤怒,他垂眸,眼底却闪过一丝满意。 女帝闻言沉默不语,她的脸色沉了下来,眸光泛着冷光。 “陛下!”言官瞧着女帝迟迟不回话,他依旧是不依不饶,继续大声喊道。 女帝瞥了太子一眼,她自然知晓这是谁的注意,眼中厉色一闪,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朕早就知晓,已罚她闭门思过了,且太子也未计较,卿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言官面带不甘道。 “行了!”女帝冷声打断道,“卿若没有旁的事,就先退回去。” “陛下难道要包庇鲁国公主吗?”言官咬牙,抬头道。 女帝冷笑一声,她眉头紧锁,目光冷冷地注视着言官,浑身散发着一股压迫感,令人不寒而栗。 言官逐渐意识到不妥,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咬牙道:“还请陛下严惩鲁国公主!” 就在朝堂对峙的时候,内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垂头道:“陛下,鲁国公主在殿外求见。” 话音刚落,太子神情有些意外,他立即瞥了言官一眼。 言官与太子对视片刻,他眸光闪了闪,对于鲁国公主突然求见,感到出乎预料。 “传。”女帝道。 第246章 内侍闻言退了出去。 不出片刻,鲁国公主气势汹汹走至大殿中,她向女帝行礼,轻声道:“儿臣见过陛下。” “起来罢。”女帝点头,眼神略有缓和。 鲁国公主眼角眉梢间尽是傲慢,她瞥向一旁跪着的言官,眼神中带着寒意,仿佛是在看蝼蚁一般。 “见过公主。”言官察觉鲁国公主盯着自己,他悻悻地道。 “赵大人方才所言,本公主都听见了,看来你对本公主很是不满了。”鲁国公主唇角勾起一抹讥笑。 “既然公主来了,那恕臣直言,您当日大闹东宫,是您一个公主该做的吗?”言官质问道。 “你说本公主大闹东宫,你有何证据?”鲁国公主眼睛微微眯起,朱唇轻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公主做没做过,您自己难道不清楚吗?”言官一噎,回道。 “是,本公主前几日的确去了东宫一趟,但是去看望太子和太子妃的,你凭什么污蔑本公主,你究竟是何居心?”鲁国公主冷声道。 “公主,您怎么能颠倒黑白呢。”言官道。 “赵大人没有证据,仅仅是听信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就断定本公主大闹东宫,还是说你在东宫安插了亲信,事事留意东宫的一言一行?”鲁国公主笑道。 言官哑口无言,他瞪大双眼,悄然扫了女帝一眼。 “对了,本公主记得太子妃和赵大人是亲戚,今日赵大人无缘无故状告本公主,难道……”鲁国公主勾起唇角,欲言又止道。 “陛下,公主污蔑微臣,求陛下做主!”言官瞬间明白鲁国公主的意思,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急忙道。 女帝不言,她目光冷冷地扫向太子。 太子登时一惊,他神色慌张地站出来,解释道:“陛下,此事与太子妃无关,她向来视德音为亲生妹妹,又怎么会做出此等事来呢!” “是与不是,朕自有定夺。”女帝冷声道。 太子脸色一白,讪讪地退了回去。 “吵吵嚷嚷了一个早晨,也该够了。”女帝脸色阴沉,她审视着言官,出言警告道。 言官神情有些僵硬,他垂着头,眼神闪躲着。 女帝低咳几声,她突然下达旨意,扬言重新彻查三年前曹家药斑布之案。 群臣们不解女帝为何要重查旧案,纷纷出言附和。 “德音。”女帝看向鲁国公主。 “儿臣在。”鲁国公主道。 “此案就交由你处理,择日赴崇州查清此案。”女帝笑道。 话音刚落,瞬间在大殿中引起轩然大波。 右相林骞脸色微沉,方才那一计当然无法轻易扳倒鲁国公主,但也可警告公主党,然而他却未料到女帝要把曹家旧案交给鲁国公主,这不是明摆着要给公主权利? 已经有一个女帝了,大周绝对不能再出现第二个女帝。 “陛下,不可啊。”林骞阻止道,“公主尚且年幼,对旧案没有经验,朝中不乏善断案者,您不如换个人选。” “林相这是何意?公主还没有查,您又怎知公主做不好呢?”左相柴钟懿笑道。 “你……”林骞瞪了柴钟懿一眼,继续道,“陛下,崇州山高水远,公主千金贵体,老臣是怕公主身子吃不消啊。” “陛下,您放心,儿臣不怕苦,定不复您所托。”鲁国公主跪下来,垂头道女帝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带着欣慰。林骞见鲁国公主野心勃勃的架势,看来是对此案觊觎已久,而女帝已经下定主意,旁人就是再劝,也无法撼动分毫了。 思及此处,林骞一张老脸愈发阴沉。 散了朝之后,女帝的旨意很快下达,曹家药斑布之案由鲁国公主全权负责,亲赴崇州彻查,且准许鲁国公主挑选官员,一同查案。 鲁国公主挑来挑去,最终挑中了何毓。 何毓虽入朝为官不久,但向来对朝堂之争置身事外,先前太子党的看她敬酒不吃吃罚酒,便故意陷害,害她遭女帝贬斥,遂鲁国公主十分看好她。 鲁国公主唤何毓和曹殊来公主府谈事,却发觉二人竟然认识,难免有些惊讶。 三人商量好事宜,何毓和曹殊便告退了。 夜色沉沉,何毓回到府邸时,已经是浑身疲累,她推开房门后,却发觉里头有人,她顿时愣了一下。 “回来了?”柴晋坐在圈椅上,他深邃的目光紧盯着她,阴恻恻地笑道。 何毓呼吸一窒,她僵在原地,背后却感到起了寒意。 柴晋瞧着她不动,他慢条斯理地走至何毓的身旁,笑道:“怎么,见到我很失望?” “没,没有。”何毓低头,强颜欢笑道。 柴晋缓缓靠近,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她睫毛轻颤,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笑道:“德音今日叫你去公主府,谈什么了?” “公主此次南下崇州,命下官一同去查案。”何毓不敢看他,她浑身颤抖着,低声道。 “原来如此。”柴晋眼眸一暗,他俯下身来,轻笑道。 二人靠得很近,他呼吸沉沉,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何毓的耳畔,令她忍不住攥紧双手。 “你别害怕,我就是问问。”柴晋颇为怜惜地扶过她额前的碎发,眸光愈浓,嗓音低沉。 “天色不早了,司使大人若没有旁的事,下官就要歇息了。”何毓别过头,她故作镇定道。 第247章 “怎么刚回来就要赶我走,临臻,你也太狠心了。”柴晋目光炙热,在她耳畔低声喃喃。 言罢,他侧过头,情不自禁地吻住她柔嫩的耳垂,轻轻地舔舐着。 何毓呼吸逐渐凌乱,她忍不住想要反抗,慌忙地抬起手抵着他的胸膛,想要推开他。 柴晋微微抬头,他定定地注视着何毓,猛地攥住她的双手,按在门板上。 “司使大人,别这样……”何毓一惊,她颇为慌乱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他的桎梏。 柴晋低笑一声,似是嘲笑她的天真,下一瞬便低头噙住她的唇。 第131章 瑞鹤仙(一) 翌日,鲁国公主进皇城向女帝辞别,便携曹殊和何毓南下崇州,曹望一行人得知则是一同前往。 曹殊原本决定曹承留京,以备来年的春闱,但曹承怕在回崇州的途中,有人要对曹殊不利,他说什么也放心不下,遂一同回去了。 此次鲁国公主微服出访,亲赴崇州断案,公主府的亲卫乔装打扮,护送她至渡口,与众人会和。 众人登船之际,皇城司指挥使柴晋忽然出现在渡口,令鲁国公主颇为惊讶,不由得暗中忖度他的来意。 她抬了抬手,示意曹家兄弟三人先行登船,何毓则是站在一旁等候。 鲁国公主眉头紧皱,她面色不善地看着柴晋,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 那日柴晋多番用言语羞辱,鲁国公主气愤不已,却因他是楚国长公主之子,又效忠东宫,一时奈何不了他,但并不代表她不计较,发誓有朝一日定要他付出代价。 “郎君听闻娘子今日离京,特地命我来相送。”柴晋先是向鲁国公主行礼,他深沉的眼眸却瞥向她身后的何毓,笑道。 何毓察觉到柴晋炽热的目光,她心中一慌,想起昨夜他强势的逼迫,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 柴晋瞧着何毓一副躲闪的模样,他眸光一暗。 “替我向哥哥道谢,对了,你帮我再传一句话给他。”鲁国公主睨着柴晋,嫣然一笑道。 “娘子请讲。” “你回去就同他说,我一定会查清此案,给母亲一个交代,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只能劳烦他多加照顾母亲了。”鲁国公主微微扬着头,笑道。 “是。”柴晋听出她言语中的挑衅,应道。 “多谢表兄了。”鲁国公主还不忘恶心柴晋一番,唇角待着恶劣的笑意。 言罢,鲁国公主登上船,何毓紧跟其后,她不敢看柴晋,但却知晓柴晋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瞬感如芒在背。 船在水面上缓缓地行驶起来,船帆升起,发出簌簌的响声。 鲁国公主站在船板上,却发觉柴晋还没有离开,她的心中登时生出一丝疑虑。 她当然不信太子会那么好心命柴晋过来,除非是柴晋他自己的主意,可是她和他向来不对付,他又为何会过来送她? 鲁国公主思忖片刻,她抽回目光,一时猜不出柴晋的用意。 船驶离渡口,曹殊和何毓在船舱中坐下,二人低声交谈着此次药斑布之案。 鲁国公主走进船舱中,二人立即起身向她行礼,却被她制止了。 “如今我的身份是到南方经商的商人,你们无需再守那些繁琐的规矩。”她摆了摆手,语气轻缓地说。 “是。”曹殊和何毓二人闻言颔首。 鲁国公主在他们对面坐下来,何毓微微起身,替她倒了一杯茶水。 “临臻,这柴晋太奇怪了,好端端的,为何要来送我?”她饮了一口茶水,出言试探道。 何毓身子一僵,她生怕鲁国公主察觉出什么来,便故作平静地放下茶壶,低声道:“如司使大人所言,许是太子殿下命他来的。” “我才不信他的鬼话呢。”鲁国公主轻哼一声。 何毓垂下眼帘,她神色不自然地啜了一口茶水,不知该如何回答。 鲁国公主目光扫向对面的曹殊,见他神色淡然,开口询问曹殊此案的线索,再由何毓去分析,接着商量到达崇州后,从何处查起。 “回公主的话,此案积压甚久,怕是从前众多的蛛丝马迹早就被有心人抹去了。”曹殊蹙眉,他面容清冷平淡,温声道。 鲁国公主点了点头,她一早就知晓此案棘手,当年身为崇州知州的曹松倘若真有不臣之心,为何会在上贡的药斑布绘上暗讽女帝的纹样,如此一来岂不是太过显眼,明摆着要触怒天颜? 如今细细想来,恐怕这背后还隐瞒着更大的秘密。 “现下摆在明面上的只有两条线索,第一是曹默。”曹殊抬头,思索道。 “曹默,此人是你的族兄?”何毓对着卷宗梳理线索,她立即拿起笔记下,开口询问。 “正是。”曹殊点头,他面色沉静道,“曹默自幼在曹家长大,一直跟着家中祖父学习药斑布,后来逐渐对曹家心生怨恨,且当年他是最有可能接触上贡药斑布的人之一,草民猜想他知晓当年之事,遂在进京前去牢狱见了他一面,之后他对草民说出了一人的名字。” 何毓提笔的手一顿,她看向曹殊。 “陈密致?”鲁国公主神情严肃地问。 “没错,就是现任崇州知州,陈密致。”曹殊眸光一沉,低声道,“他就是第二条线索。” “陈密致在你进京的途中下令刺杀你,他的确有很大嫌疑。”鲁国公主低头,凝思片刻道。 第248章 “此人原是崇州通判,后来药斑布之事发生后,草民的父亲因此罢官,他则是升任为知州,此前草民进京时,他不惜花费重金派来刺客,遂草民怀疑当年的事也有他的手笔。”曹殊神情凝重,一字一句道。 “我知晓了,你的意思是说当年陈密致和曹默二人里应外合,共同谋划陷害曹家。”鲁国公主若有所思道。 “是,但如今草民怀疑这背后或许还有第三人……”曹殊脸色微沉,他压低嗓音。 鲁国公主和何毓有些意外,她们诧异地看向曹殊。 三人在谈论案情时,船舱外道竹帘发出一丝轻微的响动。 “谁?”鲁国公主警觉地转头,目光凌厉道。 公主府的亲卫闻声出动,迅速拔剑将舱外之人团团围住,押解到鲁国公主面前。 曹殊循声望去,便见曹望神色慌张地跪在船板上,锋利的剑抵着他的喉咙,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长川,怎么是你?”曹殊蹙眉。 “草民方才路过,不想惊动了公主,实在是冒犯了,还请公主饶恕。”曹望神情有一丝的慌乱,解释道。 鲁国公主凌厉的目光打量着曹望,她抬手命护卫把剑收起来。 “往后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靠近,念你是初犯,先退下罢。”她语气淡淡道。 “是,草民告退。”曹望松了一口气,慢慢地退了出去。 曹殊注视着曹望离去的背影,他的眸光晦涩不明,带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船驶离东京,众人一路南下,缓缓地朝着崇州府驶去。 一连过去好几日,崇州城依旧是一片祥和,但其中早就暗流涌动。 陈密致铲除曹殊这个心腹大患,便以为没有后顾之忧了,却不想午后忽然收到一封密信。 他心下狐疑,待看完信后,神情变得难看起来,他万万没有料到曹殊不仅没有死,还活着见到了官家。 官家得知当年曹家有冤,她大怒,立即下令重新彻查当年药斑布之案,由鲁国公主全权负责此案,亲赴崇州审查,且赐尚方宝剑,若有不从者,则可先斩后奏,而陈密致远在东京为官的侄子陈思学因受此案的牵连,暂时被收押入狱。 鲁国公主现如今人已经南下崇州,想必再过半月就要到了。 陈密致浑身冒冷汗,他拿着信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暗道这送信之人分明是怕当年之事败露,提前通知他早做准备。 他吓得脸色惨白如纸,即刻吩咐家仆收拾行装,待入了夜携家眷准备出城逃走。 出了城之后,还不等陈密致喘一口气,官道的两旁的杂草中传来异常的响声,随即突然冒出一群蒙面的刺客,拔剑就朝驾车的家仆刺了过去。 家仆只见银光一闪,尖锐的剑瞬间刺进他的胸口,他痛呼一声,满脸恐惧地倒了下去,没了气息。 “官人,咱们该怎么办?”周氏瑟瑟发抖,她抱着陈密致低声抽泣。 车舆中的家眷瞧见死人,他们吓得惊声连连,颇为慌忙地四处逃窜,却被刺客一剑毙命。 陈思文躲在陈密致的身后,神情恐惧道:“叔父,他们究竟是谁,为何要杀我们?” 陈密致强装镇定,他眼里闪烁着恐惧,色厉内荏道:“是谁派你们来的?谋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陈大人,是上头下的令,于今夜取你及家人的项上人头,我们不过是听命行事,等到了阴曹地府千万别怪我们心狠手辣,要怪就只能怪您自己。”刺客狞笑道。 “你……”陈密致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他已经吓得两股战战,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刺客提起剑要刺陈密致的时候,突然一支利箭飞射而出,狠狠地穿透刺客的胸膛。 刺客一箭毙命,倒了下去。 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郑铭骑着马,领着衙役们快速赶到,原来是今夜看守城门到门卒发觉陈家的车舆出城,便急忙将此事上报给郑铭。 郑铭骤然得知此事十分疑惑,不知陈密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且听门卒所言,陈家众人鬼鬼祟祟的,像是要赶着逃命似的。 刺客头领被郑铭一箭射杀,其余刺客不成气候,衙役们冲上去同刺客们厮杀起来。 官道上秋风萧瑟,陈密致想带着家眷趁乱逃走,下一瞬却被郑铭骑马拦住。 火把燃烧着,照亮了郑铭的面容,他居高临下地睨着陈密致,笑道:“知州大人这么晚了,带着家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陈密致瞪着着郑铭,他敢怒不敢言。 不出片刻,衙役们纷纷制住刺客,交由郑铭处理。 “都带回去。”郑铭吩咐完,随即扫向陈密致,笑道,“知州大人此番受惊不小,来人,请知州大人和其家人回城。” “郑铭,你竟敢落进下石,你给我等着……”陈密致气急,脸色阴沉道。 “知州大人莫恼,请您这段时日在家中好生待着,下官会派人在陈宅外保护您的安危的。”郑铭打量着陈密致愤怒的神情,便对衙役们吩咐道,“没有我的命令,一个苍蝇都不许放出来!” “是!”衙役们垂头,异口同声道。 “你真是好样的。”陈密致怒极反笑,咬牙道。 “知州大人谬赞,下官这都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您先请回罢。”郑铭慢条斯理道。 第132章 瑞鹤仙(二) 第249章 天亮之后,陈密致及其家眷漏夜出城,被郑铭抓回软禁在陈宅的消息瞬间在崇州城传开了。 百姓们为此议论纷纷,猜测陈密致是犯了大罪,遂在夜深人静之时逃走。 季宅。 季惟骤然得知陈密致被软禁,他心中实在不安,暗叹崇州城要变天了。 虽说这些年季家和陈家有人情往来,但好歹陈密致忌惮季家从前和曹家交好,有意疏远,想来若是真有变故,也不会牵连到季家。 思及此处,季惟的脸色稍有缓和。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父亲,女儿有事找您。”季梧纤柔的手敲了敲书房的门,轻声道。 “进来罢。”季惟回过神,应道。 季梧慢慢地走进书房,她面容温婉,梳着团髻,身穿赪紫色的长褙子,下身则是素色的百迭裙,浑身带着一股清雅的气质。 “见过父亲。”她走到季惟的面前,朝他盈盈一拜,嗓音柔和道。 “不用如此拘礼,梧娘,你先坐。”季惟瞧着季梧对他生分的模样,他暗自叹了一声,笑道。 “是。”季梧颔首,在桌案下方的圈椅中坐了下来。 “梧娘,这些日子为父一直料理着外头的生意,也没顾得上来看你,你近来感觉如何?”季惟脸色缓和地问道。 他对季梧心有愧疚,想要尽力弥补她,只是自从她与曹默和离之后,对他这个父亲心生隔阂,疏远了很多,他虽有心修复父女之间的关系,但实在是束手无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父亲放心,女儿如今身子大好,想明白了许多,往后不会再为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伤心了。”季梧敛眸,她弯起唇角。 “那就好。”季惟点了点头,他轻声道,“梧娘,你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父亲,虽说女儿已经痊愈,但在家中也无所事事,所以今日来寻您,您整日操心劳累,女儿或许可以帮您分担一二。”季梧抬头,她语气委婉道。 季惟瞬间明白季梧话中的意思,他眼神闪了闪,故作不知地笑道:“梧娘,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父亲的心甚慰,既然如此,你往后在家中多帮衬帮衬你母亲,学着料理家中的事宜。” 季梧一怔,她静静地瞧着季惟装聋作哑的模样,心中登时涌出一股失望。 季惟见季梧迟迟不回话,他顿了顿,苦口婆心道:“梧娘,你是个女子,虽说从前在夫家料理过生意,可现下和离了,实在不宜抛头露面,我近来琢磨着,等过个一年半载的,再为寻个合适的夫婿。” “父亲是嫌弃女儿了吗?”季梧手攥紧衣袖,她双眼微红,注视着季惟,苦笑道,“女儿从今往后不想再嫁人,一个人也挺好的。” “我是你的父亲,怎么会嫌弃你呢,梧娘,这都是为了你好啊,来年开春棉娘那孩子就要嫁到扬州了,回来一趟总得舟车劳顿,我和你母亲难道能照顾你一辈子?等百年之后,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届时该怎么办?”季惟心中一急,叹道。 “父亲不用解释,当初您为了保全季家,女儿听从您的话嫁给曹平川,现今好不容易恢复自由身,您还想女儿重蹈覆辙,再跳进另一个火坑吗?”季梧禁不住淌下泪来,扯起嘴角道。 季惟哑口无言,他满脸羞愧地别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女儿执意和离,让季家蒙羞了,若是您现下嫌弃我的话,我自会搬到别院去,绝不会在家中碍您的眼的。”季梧满面泪痕,她站起身道。 “梧娘,先别走。”季惟一惊,出言阻拦。 季梧背对着季惟,她停下脚步,拿起手帕将面上的泪水拭去。 “你容我再考虑几日。”季惟实在没有办法,他站起身来,出言安抚道,“此事牵涉甚广,就算我答允,族中耆老也不见得能同意,梧娘,你暂且先回去,三日后我一定给你答复。” “是。”季梧眼底闪过一丝苦涩,低声道。 季梧离开后,季惟怅然若失地在桌案前坐下,忍不住叹了一声。 清晖院。 季蕴自那日知晓曹殊平安抵京之后,她的心绪平复下来,身子日益见好,书院吴老先生曾派遣书童来瞧过她,见她身子无碍,也放下心来。 庭院外秋光甚好,枫叶绚烂如火,在温和的日光下显得格外绮丽。 卧房内,季蕴倚在罗汉塌上,她时不时地翻阅着书籍,无意间瞥见疏窗外的秋景,心情跟着好了几分。 云儿推门走进来,轻声道:“娘子,二娘子来了。” “快请进来。”季蕴抬头,忙道。 “是,不过……”云儿皱眉,她支支吾吾道。 “不过什么?” “奴婢瞧着二娘子,像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云儿道。 季蕴迟疑地点头,她瞧着云儿出去,便立即放下手中的书籍,从罗汉塌上起身。 过了一会儿,季梧缓缓地走了进来,她满脸歉意道:“蕴娘,打搅你了。” “什么打搅不打搅的,都是自家姐妹,二姐姐,你无需如此客气。”季蕴拉着季梧在罗汉塌上坐下,笑道。 “你近来如何,可还有感到不适?”季梧看向季蕴,她神情关切地问道。 “多谢二姐姐关心。”季蕴为季梧倒了一杯茶水,笑道,“我现下很好。” 季梧接过,她轻抿一口茶水,笑道:“如此我就安心了。” 第250章 季蕴瞥见季梧微红的双眼,立即猜出她先前哭过,小心翼翼地问:“二姐姐,你是有什么不快之事吗?” “让你见笑了。”季梧闻言眼中含着泪意,挤出一丝笑道。 “二姐姐,你但说无妨。”季蕴握住她的手,轻声道。 季梧苦笑道:“蕴娘,不瞒你说,自从和离后,我整日闷在家中,你那日在祠堂和我说的一番话,我思来想去,愈发觉得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没有意趣,今日便去寻了父亲,他如今年纪也大了,我想学习料理家中的生意,也可帮他分担分担。” “你能想通,这真是太好了。”季蕴欣喜道。 “可父亲却又顾虑,说我如今和离,不适合抛头露面。”季梧眉心蹙了蹙,她垂眸,睫毛遮住眼底的黯然。 季蕴愣了愣,她没想到季惟会如此说,这不是故意往季梧的伤口上撒盐吗? “伯父的意思许是怕你再受到伤害,他是关心你。”她安慰道。 “你不用安慰我,我都明白。”季梧叹道。 “那伯父后来怎么说呢?”季蕴问。 “父亲说让他考虑几日,他虽为家主,但族中耆老权利甚大,多方牵制着,想来坐在那个位置上高处不胜寒,其中怕是也有许多不得已,我明白他的苦楚,可我心中还是难过,你说,他是不是嫌弃我,给季家丢脸了?”季梧潸然泪下,啜泣道。 “怎么会呢?”季蕴心中一慌,她连忙安抚道,“伯父他是疼你的,他当初支持你和离,又怎么会嫌弃你呢,你莫要胡思乱想。” 季梧低声啜泣着,泪水如潮水般涌出,顺着眼角落下。 “人这一辈子就是要为自己而活,你和离并没有错,二姐姐,你能跳出火坑已经胜过这世间的绝大数女子了,你也不必纠结旁人如何说,要在意的是自己是怎么想的。”季蕴神情认真,一字一句道,“耆老权利再大又如何,自古以来权利的更迭如此之快,没有人能永远站在顶峰,生老病死是最寻常不过的,所以只有当权利握在自己的手中时,你想做什么再也没有人能阻止。” 季梧双目怔怔地注视着她。 姐妹二人在卧房内低声交谈,不觉间天色渐暗,季梧神色恢复如常,起身告辞了。 云儿送季梧出去后,她重新走进卧房,却瞧见季蕴神情凝重,问了一句:“娘子,您在想什么?” “没什么。”季蕴心不在焉,摇头道。 云儿收拾着茶具,正准备出去的时候,季蕴忽然出声唤她。 “云儿,我想明日见师父一面。”她抬头,叹道,“有些话必须当面同他说。” 云儿略微诧异,她见季蕴下定决心的模样,点头道:“是。” “就约在城中的茶楼,师父爱茶,也不知崇州的茶他吃不吃得习惯。”季蕴神情恍惚,轻声道。 “奴婢知晓了。”云儿颔首。 翌日。 季蕴同云儿至茶楼,她蛾眉敛黛,头戴团冠,身穿水色的长褙子,下身则是素白色的三涧裙,浑身带着一股淡雅的气质。 她倏然想起那日秦观止所说的话,便决定不戴帷帽。 季蕴深吸一口气,她鼓足勇气,在云儿的搀扶下走下车舆,抬头看向茶楼的门楼。 主仆二人面色平静地走了进去,却惹得来往的客人纷纷侧目。 “你瞧,那不是季家三娘子吗?”有人惊讶道。 “嘘,小声点。” 话音刚落,茶楼中的目光登时聚集在季蕴的身上。 季蕴状作没有听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同云儿走上二楼,在靠窗的包厢瞧见了秦观止的身影。 她低声道:“师父,久等了。” “无妨,我才刚到。”秦观止闻声转头,微笑道。 季蕴慢慢地走了进来,随即在秦观止的对面坐了下来,而茶炉中正煮着茶,一股淡淡的茶香飘了出来。 秦观止抬眸,他瞧见季蕴没有戴帷帽,有些意外道:“看来你想明白了。” “是啊,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1,日子是自己过的,所以无论旁人说什么,弟子都不会放在心上。”季蕴弯起唇角,笑道。 第133章 瑞鹤仙(三) 秋行同云儿颇为自觉地退了出去,包厢内只剩下秦观止和季蕴师徒二人,气氛瞬间陷入安静之中。 “师父,您向来爱吃谢源茶,今日可要尝尝崇州的茶叶,虽说不如歙州的出名,但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季蕴弯起唇角,笑道。 秦观止点头,他神情淡泊,面上无甚神情。 竹帘轻轻飘动,桌前的茶炉中烹煮着茶水,壶口已渐渐飘出了一股茶水的清香。 窗外的街道人潮不断,青石板路上宝马香车熙熙攘攘,河面上的游船顺水飘着,船上的乐妓弹奏着古筝,吟唱着现下京中时兴的曲子,歌喉宛转悠扬。 半晌,在一片喧嚣中,茶水已经煮得滚烫,泛起了沸腾的浪花。 季蕴正为如何开口而苦恼时,她闻声瞥向茶壶,立时想上前帮忙,可手还未碰上茶壶,却被秦观止出言阻止。 “你坐回去。”他目光温和道。 “师父,您是客,还是弟子来罢。”季蕴急忙道。 秦观止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她,他微微一笑,嗓音缓和道:“你不擅煮茶,小心被烫着,为师来即可。” 季蕴抬眸,与秦观止的视线交汇在一处,她触及到他的眼眸时,顿时心生几分心虚,便也没有再坚持。 第251章 秦观止敛眸,他不紧不慢地舀出热腾腾的茶水,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优雅。 茶水色泽清雅,杯口正冒着热气,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尝尝。”他轻声道。 季蕴闻言心生恍惚,不由得想起从前在清凉山,师徒二人时常在青园的凉亭中煮茶品茶,春夏秋冬,一边饮茶一边赏景,那样的日子当真是与世隔绝,闲云野鹤。 她鼻子微酸,小心地饮了一口,茶水下肚顿感神清气爽,由衷地称赞道:“弟子已好几月没吃师父煮的茶了,您的茶艺还是这么好。” “你若是喜欢,往后为师日日煮给你吃。”秦观止掀起眼帘,他轻抿一口后,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季蕴神情一僵,登时想起今日的来意,便觉着茶水愈发苦涩了。 “怎地了?”秦观止目光如炬,他敏锐地察觉到季蕴的情绪变化,深深地凝视着她,轻声问,“你今日邀为师过来,是有话要讲?” “是。”季蕴挤出一丝笑来,语气艰涩道。 “你要说什么尽管说,别害怕。”秦观止不动声色地搁下茶杯,嗓音温和,“无论你做出任何决定,为师都不会有异议。” 季蕴面露难色,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师父,弟子的确有一件事要同恁讲。” “什么事?”他目光微动,有些意外地问。 “是关于曹哥哥的。”她眼神躲闪,小声道。 秦观止抿唇不言,只是他的瞳色瞬间冷了下来。 “师父,其实曹哥哥他安然无恙,前些日子弟子收到他寄来的信,信中道他已经抵京。”季蕴抬眼看去,她打量着他的脸色,忐忑不安道。 秦观止脸色微沉,他勾起唇角,直接道:“你是想说,曹殊平安无事,你仍然要留在崇州等他回来?” “是,弟子这些时日在思考这件事,清凉山虽好,但弟子的已无法再沉下心来读书,遂不想再回去了,请师父勿怪。”季蕴点头,她小心翼翼道。 她察觉出秦观止隐忍的怒意,一时不知该如何,她向来怕他生气,遂从前小心侍奉着,可是今日有些话必须同他说清楚,哪怕是惹他动气。 “冥顽不灵。”他眼中愠色渐浓,冷声道。 “师父息怒,弟子心中有曹哥哥,还请师父成全。”季蕴心中一慌,小声道。 “成全?”秦观止似是玩味地重复一遍,他忍不住哂笑一声,“你既然都已经做出决定了,为何还要为师成全?” “弟子……”她愣住了。 秦观止瞧着她怔愣的模样,他双手无声地攥紧,气得站起身来,想要离去。 “师父,等等。”季蕴仓皇出声。 “你若是还想说你和曹殊之事,那就不必了。”秦观止背对着季蕴,嗓音中压抑着怒气。 季蕴起身,她神情怯懦地走过来,解释道,“师父,您多年的悉心栽培,我都知晓,您对我恩重如山,所以我一直敬重着您,且十分感激,若没有您,就没有今日的我,此番您远道而来……” “够了!”秦观止自然猜出她想说什么,他神色紧绷,忍无可忍地出言打断。 季蕴唬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秦观止缓缓地转过身,他深沉的眼眸满是愠色,冷笑道:“你想说,师恩如父是吗?” 季蕴怔怔地注视着他。 秦观止眉头紧锁,他目光凌厉,毫无预兆朝她逼近。 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往后退,直到她的身子忽然碰到桌脚,陡然一惊,回头才发觉无法再退了,秦观止已站在她的面前,浑身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其实当日你根本没有睡着,对吗?”秦观止略微俯下身,他双手撑在桌面上,指尖泛白,强势地将季蕴禁锢在自己的怀中,他眼神一暗,质问道,“你早就知晓我对你的情意,却还要装作不知,今日甚至当着我的面故意提及曹殊,你可有想过我的感受?” “师父!”季蕴吓得脸色一白,她别过头去,眼神闪烁着惧意。 “你怕我?”秦观止看出她的恐惧,他的神情瞬间柔和下来,喃喃道,“蕴娘,你不要怕我……” 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攥住她的下巴,温柔地将她的头挪回来,与自己四目相对。 季蕴浑身颤抖着,她眼睫微颤,吓得闭上眼,猛地用力推开他,迅速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 “师父,请您自重。”她不禁淌下泪来,语无伦次道,“弟子已有心悦之人,早在上清凉山之前就喜欢了,您是弟子的师父,弟子尊敬您,便再无其他了。” 秦观止闻见她的话,他注视她满面泪痕的模样,似是被他吓到了,瞬间心如刀绞。 他收回目光,忍不住扯起嘴角,眼底浮现出一丝悲凉。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他唇角勾起自嘲的笑意。 包厢内一片沉静,针落可闻。 秦观止敛起眼底的起伏,他神情淡漠,攥紧双手,冷声道:“放心,我会如你所愿的。” 言罢,他拂袖而去,留下季蕴一人。 包厢外的秋行和云儿不明所以,秋行见状连忙跟着秦观止下楼,云儿则是连忙进入包厢。 “娘子,您怎地又和先生发生争执了?”云儿瞧季蕴哭得伤心,她满脸心疼地问道。 季蕴思绪纷乱,她胡乱地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苦涩,暗道此次是真的惹怒秦观止了。 第252章 她今日害他颜面尽失,以他的傲骨,往后怕是再也不会来崇州了。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翌日。 云儿行色匆匆地走回清晖院,待寻见季蕴,她颇为焦急道:“娘子,秋行方才托人来说,先生今日就要离开崇州了,现下人怕是已经前往渡口了。” “什么!”季蕴一惊,她忙道,“快备车舆,送我去渡口。” 云儿忙不迭点头,便转身出去了。 不出片刻,车舆已经打点好,小厮已在侧门等候。 张氏神色不解,她颦眉道:“蕴娘,你这般着急忙慌地是要去何处?” “母亲,女儿来不及同您解释了,回来再同你说。”季蕴瞥了张氏一眼,难掩焦急之色,忙道。 说罢,季蕴和云儿匆匆地登上车舆,朝着城外渡口快速驶去。 云儿瞧着她心急如焚的神情,出言安抚道:“娘子,您别急,一定会赶上的。” 待车舆行至渡口时,季蕴掀开车帘,她匆匆下车,神色慌张地寻着秦观止的身影。 她额上急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待转过头时,终于在岸边寻到了秦观止,他和秋行正要登上船。 “师父!”季蕴呼吸一窒,急促道。 秦观止顿了顿,他循声望去,便季蕴神色焦急,远远地朝自己走来。 “你来做甚?”秦观止眉心微动,他神情冷淡道。 季蕴欲言又止,她神情无措地攥紧衣袖,低声道:“师父,您怎么突然要离开崇州?为何不告知弟子一声?” “你不是巴不得我早点走,我如今走了不正合你意?”秦观止低垂着眼眸,他遮掩住眼底的涟漪,勾起唇角道。 “弟子没有这样想。”季蕴摇头,慌忙解释。 秋风拂过,时不时地吹起他们的衣衫,带来一丝轻微的凉意。 “起风了,你身子刚痊愈,就别送了。”秦观止瞥了一眼季蕴,他瞧见她脸色发白,眉头不禁皱了一下,冷声道。 “师父,对不起。”季蕴瞧着秦观止关心自己,她双眼微红,神情内疚道。 秦观止没有回话,他哂笑一声,便转过身同秋行登上船。 季蕴心中一慌,她哽咽道:“师父,一路平安。” 秦观止站在船板上,他眼眸深深地凝望着季蕴,心中倏然涌起一股痛意。 没想到他有一朝一日竟然会变得这般懦弱,遂握紧双手,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转身走进船舱中。 季蕴眼中蓄满了泪水,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后悔的情绪,或许昨日她不该说出那番话,伤了秦观止的心。 师父,对不起。 云儿悄然走上前来,她手中拿着一件披风,替季蕴系上。 她暗叹一声,不知该如何安慰。 第134章 瑞鹤仙(四) 陈密致作为崇州府的知州,入了夜却无缘无故地携家眷潜逃,后又被兵马监押郑铭捉了回去,全家皆被软禁在陈宅。 崇州城众官员骤然得知这个消息,他们大惊失色,虽不知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有此事警醒,变得人人自危起来。 陈密致自那夜逃跑未遂,他整日在陈宅对郑铭破口大骂,偶尔冷静下来时,暗道他从前为何不趁机了结郑铭,竟给自己留下这个隐患,现下遭了反噬。 衙役将陈密致这几日骂郑铭的话悉数告知郑铭,他说完后,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让他尽管骂去,想来他也明白自己已是山穷水尽。”郑铭闻言却没有生气,他气定神闲地笑道,“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凉他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几日前,郑铭收到朝廷下达的命令,原来曹殊进京面圣后,官家得知曹家有冤,下令重新彻查药斑布之案,由鲁国公主南下崇州,亲自审查此案,而陈密致却在这个关头,忽然带着全家潜逃,实在是令人可疑,定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故郑铭才会将陈密致软禁。 郑铭神情严肃,吩咐道:“你们几个看好他,在公主的凤驾未到前,绝对不能出什么差池。” “属下遵命。”衙役垂头,语气恭敬道。 立冬将至,崇州城却是风声鹤唳,一州的长官无故被软禁,底下的官员们皆是惶惶不安,生怕被牵连。 鲁国公主一行人终于抵达崇州,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悄无声息地进了城,随后前往府衙。 曹殊瞧着熟悉的街道,这一刻,他陡然想起季蕴,不禁心生恍惚,思念好像藤蔓紧紧地缠绕着他的心,令他呼吸不过来了。 “溪川,你怎地了?”曹承瞥见他的神情,关切道。 曹殊敛眸,他摇了摇头。 众人马不停蹄地行至府衙,曹殊却意外得知陈密致仓皇出逃,接着在半路突遭刺客伏击,最后被郑铭抓回之事。 郑铭颇为惶恐地掀袍跪下来,向她行礼道:“微臣见过公主,公主此次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此乃微臣的失职,还请公主宽恕。” “此次本公主微服私访,并不想惊动百姓,遂提前到达崇州,你先起来罢。”鲁国公主抬手,面带笑意道。 “谢公主,您请上坐。”郑铭闻言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笑道。 鲁国公主颔首,她坐了下来。 郑铭连忙命人上茶,随即瞥向曹殊,眼底闪过一丝欣慰。 “拜见大人。”曹殊向郑铭作揖,他抿起一丝笑,温声道。 “平安归来就好。”郑铭颇为欣慰地笑道。 第253章 “若不是大人您未雨绸缪,派了诸多衙役保护,此次定不会如此顺利抵京,草民在此谢过大人了。”曹殊神色感激道。 “溪川,你说这话就见外了。”郑铭摇头,叹道。 鲁国公主啜了一口茶水,郑铭站在她的面前,开始交代前几日陈密致出逃之事。 “这知州无故出逃,实在可疑。”何毓蹙眉,低声道。 鲁国公主也觉得陈密致可疑,他们一行人还未抵达崇州,虽然朝廷下达了命令,陈密致却在旨意到达崇州之前,携带家眷仓皇出逃,想来定是有人通风报信,只是这人是谁尚未可知。 “郑大人,将陈密致带到大堂来,本公主要亲自审他。”她抬眸,吩咐道。 “微臣遵旨。”郑铭登时一凛,点头道。 守在陈宅的衙役得了命令,他们气势汹汹地冲了进去,待见到陈密致后就要将他押解到府衙。 “放肆!”陈密致怒目圆睁,色厉内茬道,“本官可是崇州知州,尔等竟敢对本官无礼!” “知州大人有话还是见了公主后再说罢。”衙役冷笑道。 陈密致一惊,他没想到鲁国公主已经抵达崇州。 衙役们不顾陈密致的挣扎,将其人押解到府衙的大堂,堂外的百姓们不明所以,他们纷纷聚了过来,想要看戏。 衙役见状将百姓驱散,神情凝重地守在府衙的大门,不准闲杂人等靠近。 陈密致被衙役制住,他怒容满面,骂道:“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这么对糟践朝廷命官,等本官见了公主,要将一个一个治罪!” “知州大人好大的口气。” 一道威严的女声倏然响起。 陈密致登时被这突然起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循声望去,便见鲁国公主雍容华贵,她不紧不慢地走进大堂中,一双凌人的凤目带着淡淡的笑意,身后跟着的则是曹殊一行人。 曹殊瞥了一眼陈密致,他垂下眼帘,眸光一暗。 郑铭神态恭谨地引着鲁国公主在大堂的公案处坐下,堂下的人立即向她行礼。 “见过公主。”陈密致不敢造次,他神色惶惶地跪了下来。 鲁国公主居高临下地看向陈密致,弯起唇角道:“本公主亲临崇州,陈密致,你身为崇州的知州,为何来迟了?” “微臣惶恐。”陈密致脸色微变,他恶狠狠地瞪了郑铭一眼,辩解道,“公主有所不知,并非微臣故意来迟,而是被兵马监押软禁在家中。” “哦?”鲁国公主笑道,“不知这兵马监押为何要将你软禁?” “回公主的话……”陈密致心里干噎,欲言又止道。 “公主,且听微臣慢慢道来,当夜的情形是这样的,微臣见天色已晚,本想歇息,却突然收到门卒的消息,道知州大人携带家眷,鬼鬼祟祟地出城去了,微臣心中有疑,即刻赶了过去,却没想到知州大人在官道上被刺客袭击,微臣立即下令活捉了那群刺客,此番绝非知州大人口中所说的软禁,而是派人护卫陈宅。”郑铭在陈密致的身旁跪了下来,正色道。 “你休要浑说,你分明是故意软禁本官!”陈密致脸色微沉,怒道。 “知州大人切莫误会,正因那群刺客来历不明,且要对您不利,下官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啊。”郑铭抬头,正义凛然道。 “你能有这么好心?”陈密致冷笑一声,怒道,“你怕是早就对本官恨之入骨,分明是趁机羞辱本官!” “下官向来对您尊重有加,想必底下的官员们都有目共睹,您现下又为何说下官恨您?”郑铭皱眉,疑问道。 “你……”陈密致指着郑铭,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转头看向鲁国公主,大声道,“公主,微臣是一州之长,此次却遭此大辱,还请公主替微臣做主啊。” “陈密致,本公主问你,那夜你为何要携带家眷出城?”鲁国公主神色平静,语气淡淡地问道。 “这……”陈密致面对鲁国公主的质问,他低下头,眼珠快速地转动,哽咽道,“回公主的话,那夜微臣并非是出逃,是因家父已经年迈,近来身子不适,那日遣人过来说人快要不行了,遂臣才急着赶过去,不想却被兵马监押误会,还被软禁在家中。” 鲁国公主皱眉,神情严肃道:“此事果真吗?” “千真万确。”陈密致老泪纵横,点头道。 “想不到你还是个孝子啊。”鲁国公主皱眉,半信半疑地说。 众人不知陈密致的所言是真是假,场上顿时陷入了僵局之中。 曹殊微微一笑道:“公主,知州大人的父亲身子一向硬朗,草民进京前还曾听说知州大人在乡野建了一处庄子,专门供其父养老,不过短短数月,为何突然就病重了呢?” 鲁国公主闻言,她目光凌厉地扫向阶下的陈密致,带着审视的意味。 “生老病死,人间常事,曹殊,你刚回来,为何如此言之凿凿呢?”陈密致瞪着曹殊,咬牙切齿道。 “草民只是心中有疑,知州大人为何如此气恼?”曹殊掀起眼帘,他漆黑的眼眸看向陈密致,意味深长道。 “你……”陈密致一噎,他满脸悲痛道,“公主,您切莫听曹殊胡诌啊,当日微臣真的是担忧家父的安危,才会出城,绝不是他们口中的逃跑。” “是与不是,知州大人您说了不算。”曹殊眸色愈浓,抿起一丝微笑。 第254章 “你这是何意?”陈密致不解。 郑铭瞧着陈密致疑惑的模样,他忍不住嗤笑一声,随即向公主作揖,朗声道:“公主,微臣这里有从陈宅搜来的信件,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没想到知州大人这么多年来,与朝中某位官员私下有往来,且谈论的多是皇位立储之事,想来此次您亲临崇州,彻查当年药斑布之案,那位人也传信给知州大人,他心虚,怕自己做过的事被查出来,这才仓皇出逃,并非他口中去看望生病的父亲。” 陈密致闻言脸色一白,他目光四处游离,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呈上来。”鲁国公主立时来了兴趣,命令道。 郑铭点头,他立即命衙役将从陈宅搜过来的信件呈上去。 鲁国公主拿起信件,目光一一扫过后,她面带愠怒,拿起惊堂木拍案,瞬间发出巨大的声响,满堂皆惊。 “好一个崇州知州啊。”她沉下脸来,冷笑道,“竟敢私下妄议储君,该当何罪?” 陈密致冒了一身的冷汗,他眼神飘忽不定,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据微臣所知,知州大人的父亲身子无恙,若公主不信,微臣即刻派人去城外的庄子,将人带来。”郑铭垂头道。 “不必了,本公主信你。”鲁国公主摆了摆手。 曹殊瞧着陈密致心虚的神情,他走至郑铭的身旁,身姿板正地跪了下来,抬眸道:“公主,草民有冤,还请公主做主。” “你有何冤?速速说来。”鲁国公主眼神略有缓和。 “草民要状告崇州知州陈密致,他在草民进京的途中,派来刺客刺杀草民。”曹殊神色平静,他眼眸漆黑如墨,语气沉静有力。 第135章 瑞鹤仙(五) 此言一出,堂下众人瞠目结舌,他们没想到平日不苟言笑,两袖清风的知州大人私底下竟会如此狠毒。 底下的衙役们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气氛登时陷入焦灼之中。 鲁国公主素手轻抬,她波澜不惊,示意郑铭先起来。 郑铭站起身退到一旁,他瞥了陈密致一眼,眼底闪过一丝轻蔑。 陈密致察觉到周遭异样的目光,他心中顿时一慌,恼羞成怒道:“曹溪川,你居然敢诽谤本官,该当何罪?” “肃静。”何毓站在鲁国公主的身旁,出言警告。 话音刚落,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陈密致心里干噎,他颇为忌惮地闭上嘴,恶狠狠地瞪着曹殊,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怒意,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着。 曹殊眉眼清疏,他一袭素袍,淡定从容地跪在阶前,身姿挺拔,宛如修竹。 他掀起眼帘,语气淡淡道:“公主,草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若知州大人没有做过这些事,草民实在没有必要在此状告他了。” 陈密致怒目圆睁,冷哼一声。 鲁国公主常年处于高位,她的一言一行都透着皇家的威严,只是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阶下的陈密致,好像是在瞧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 她冷声道:“陈密致,你有何话要说吗?” “微臣有冤。”陈密致猛地抬头,急忙喊冤,“不瞒公主,微臣自升任知州,为治理崇州各州县,凡事无不勤谨,而曹溪川因其父罢官,一直对微臣抱有敌意,此人居心叵测,定是故意要陷害微臣啊。” 鲁国公主不言,她面上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一双凤目打量着曹殊和陈密致二人,浑身散发着一股威严敢,令人心生怯意。 陈密致瞧鲁国公主沉默,他佯装镇定,转头怒视着曹殊,率先发难道:“曹溪川,本官身为崇州知州,你如今不过是一介布衣,先前在药斑布比试中赢得魁首,此次进京面圣对崇州的声誉至关重要,本官好端端的为何要刺杀你?你说这话岂不可笑?” 衙役们面面相觑,他们觉得陈密致所言颇有道理,一时不知该信谁了。 何毓皱眉,她暗道这陈密致的确狡猾,若不是他们此次手握证据而来,要他露出狐狸尾巴也实属艰难。 她目光落在曹殊身上,忖度着他该如何应对。 曹殊面色平静,他缓缓抬眸,随即目光扫向陈密致,眼神中带着探究之意。 “这就得问您了,知州大人。”他淡然一笑道,“您都已经是知州了,曹家对您来说,没有任何威胁了,您又何苦来呢?” “本官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陈密致眸光闪了闪,他神色如常,咬牙道。 “既然知州大人听不懂,那草民只能讲得更详细些。”曹殊漆黑的眼眸盯着陈密致,他轻声道,“当初家父为知州,您为通判,曹陈两家交好,可直到三年前,您和家父发生了争执,为此不惜陷害曹家,暗中在上贡的药斑布之中做手脚,曹家因此分崩离析,您也如愿坐上知州之位。” “一派胡言!”陈密致脸色沉了下来,呵斥道。 曹殊镇定自若,他扯起嘴角,出言讽刺:“这些年来,您在崇州呼风唤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此次草民进京,您派来一大波刺客过来要杀草民,当真是费尽心机。” 陈密致大惊,他慌乱地看向鲁国公主,辩解道,“公主,您万万不能听信此人的瞎话,微臣无缘无故为何要刺杀他?他此番是故意往陈家泼脏水,混淆视听,当初曹松罢官,是因药斑布有异,微臣就算他发生了争执,也无法把手伸进曹家啊。” “你承认你与前任知州发生了争执?”何毓敏锐地捕捉到陈密致的漏洞,她颦眉道。 第255章 陈密致一怔,他张口欲言,当着鲁国公主的面,只好点了点头。 “所以你对他恨之入骨,想尽一切办法陷害曹家,对吗?”何毓目光直直地盯着陈密致,含笑道。 “没有,微臣没有,请公主明察。”陈密致心中一慌,他对着鲁国公主磕了一个头。 曹殊知晓陈密致方才自乱阵脚,他微微侧目,温声道:“公主,草民今日状告知州大人,并非是信口雌黄,是因在进京的途中,草民活捉了一部分的刺客,抵京之后交由开封府审查,且已悉数认罪,招认是崇州知州,陈密致大人花费重金,命他们在汴水流域刺杀草民。” 言罢,他修长的手抬起,将刺客签字画押的讼状书举过头顶。 何毓迈下台阶,她从曹殊的手中接过后,便将其递给鲁国公主。 陈密致脸色一变,他略微迟疑地直起身子,难以置信地看向鲁国公主手中的讼状书。 他逐渐反应过来,暗道此次曹殊定是有备而来,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不行! 他绝对不能让曹殊得逞! 鲁国公主目光扫过讼状书,她斜睨着陈密致,冷声道:“陈大人,你还有何话要说?” 堂下的衙役们震惊不已,如今证据摆在眼前,他们不得不相信,陈密致当真派刺客暗杀曹殊。 “这……”陈密致垂头,他面露难色,目光四处游离着。 “为何还不回话?”鲁国公主抬眸,目光冷厉。 陈密致握紧双手,他脑中一片空白,咬牙道:“公主明察,微臣实在冤枉,微臣不知晓曹溪川打何处找来的一帮人,非要认定是微臣派来的,说不定这一切都是他故意为之啊。” “草民为何要找一群刺客来刺杀自己?知州大人此言实属荒诞。”曹殊蹙眉,嗤笑一声,“这些江湖刺客亡命天涯,所图不过是钱财而已,草民一介布衣,又何来的钱雇一群刺客,难道只是为了陷害知州大人您?岂不是得不偿失?” 陈密致脸色铁青,他恨恨地瞪了曹殊一眼,随即看向鲁国公主,忙道:“公主,这纸讼状书定是假的!是曹溪川他,他为了陷害微臣,设计伪造的!” “荒谬!”鲁国公主沉下脸,她猛地拍了一下公案,顿时发出巨大的声响,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怒意,令人不寒而栗。 陈密致唬了一跳,他胆战心惊地跪伏在阶前,浑身冒出了一层冷汗。 “讼状书上印有开封府的官印,难道还能有假的不成?陈密致,你好大的胆子!”鲁国公主眉头紧锁,她面色冷峻,目光如同利剑一般,冷声道,“不仅私下妄议立储之事,还胆敢藐视开封府尹?本公主是看你这个脑袋不想要了。” 天下谁人不知开封府尹是东宫储君柴德稷,他身份贵重,怕是也没人敢伪造开封府的官印。 即便鲁国公主与太子针锋相对,也绝不允许旁人来侮辱他。 陈密致脸色一白,他神色惶惶,说不出话来。 “公主息怒。”堂下众人见鲁国公主动怒,颇为惶恐地跪了下来。 “临臻,拿过去给他好好瞧瞧。”鲁国公主强忍怒意,她坐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睨着陈密致,冷声道。 “是。”何毓颔首,她拿起公案上的讼状书,不紧不慢地走至陈密致的面前。 陈密致定睛一瞧,映入眼帘的是讼状书上罗列的罪名,左下角则是一排手印以及赫然醒目的开封府官印。 看来讼状书是真的,官印是无法作假的。 陈密致想到方才自己说的话,他呼吸陡然一窒,神色仓皇地跌坐在地面上。 曹殊唇角勾起微不可察的笑,他敛眸,浓密的鸦睫垂下来,遮掩住眼底的情绪。 陈密致私下结交朝臣,妄议立储之事,且身为朝廷命官,却行草菅人命之事,这两条罪名板上钉钉,他已经无从抵赖。 “公主,草民有话要说。”曹殊抬眸,轻声道。 “你说,”鲁国公主颔首。 “三年前药斑布之案,曹家是冤枉的。”曹殊忽然想起离世的曹松以及曹家先人,他神色悲戚,低声道。 此言瞬间在公堂引起轩然大波,衙役们交头接耳,为此议论纷纷。 “你继续说。”鲁国公主神情严肃道。 “家父对官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又为何会在上贡的药斑布绘上不敬的纹样?”曹殊双眼微红,嗓音沙哑道,“故草民怀疑这个案子与知州大人脱不了干系,还请公主替草民做主,还曹家清白!” 说罢,他俯下身,在地面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以示尊敬。 鲁国公主点头,安抚道:“本公主明白,此次亲赴崇州,就是为了查清此案,你放心。” “多谢公主,草民感激不尽。”曹殊抬头,他作揖道。 鲁国公主目光犀利地看向陈密致,冷声道,“陈密致,本公主问你,当年是否陷害曹家,你要如实回答。” “回公主的话,微臣没有。”陈密致脸色灰白,他老泪纵横,狡辩道。 前两条罪名连累不到陈家,可倘若他承认药斑布之案与他有关的话,那情况就变得严重起来了,陈家就有可能像曹家三年前那般,罢官抄家,所以他只能咬死不承认。 “有与没有,一查便知。”鲁国公主瞧着他狡辩的模样,她的唇角勾起一丝弧度,“曹殊,你来说。” 第136章 瑞鹤仙(六) 第256章 曹殊掀起眼帘,他面色平静,温声道:“回公主的话,草民这里有一位人证。” 言罢,堂下的一片哗然,衙役们皆是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三年前曹家衰落竟与陈密致有关,纷纷屏住呼吸,等候曹殊继续说。 陈密心中一紧,他眼神闪烁,身体略微抖动着。 “是谁?”鲁国公主目光落在曹殊的身上,她脸色稍有缓和,轻声询问。 “此人正是草民的族兄,曹默。”曹殊低头,他眼睫轻垂,从容不迫道,“他是药斑布之案的知情人,当年也是他和知州大人共同谋划,里应外合,暗中调换了上贡的药斑布。” “现下人在何处?”鲁国公主颦眉,疑问道。 郑铭闻言站出来,他知晓曹默是药斑布之案的最关键的人证,绝不能出任何的差池,故曹默自比试那日被关进牢狱后,便一直保护曹默的安危,以免陈密致暗下杀手。 “公主,此人先前犯了事,正关押在牢狱中。”郑铭答道,“微臣即刻着人将他带来。” 鲁国公主素手轻抬,她没有任何的异议。 郑铭转过身,他低声吩咐几名衙役立即前往牢狱,将曹默带至公堂来。 衙役得了命令,向鲁国公主躬身,随即慢慢地退了出去,匆忙朝着牢狱走去。 陈密致跪在阶前,他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一刻,他无比后悔自己为何不早点了结曹默,就因一时的心软,竟就给了曹殊反扑的机会。 不出片刻,衙役押解着曹默走至公堂上。 曹默颇为潦草,他面容憔悴,双手双脚皆是戴着镣铐,不复从前的嚣张气焰。 “公主,他便是曹默了。”郑铭指着曹默,语气恭敬道。 曹默骤然见到贵人,他惊恐不安地跪下来,急忙向鲁国公主行礼,小心翼翼道:“草民见过公主。” 鲁国公主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曹默,她神情淡然,目光冷厉,浑身透着一股高贵的气质,令人不敢有丝毫的亵渎之意。 “曹默,本公主接下来问你几个问题,若有半句不实之言,所犯的便是欺君之罪,你想清楚再回答。”她沉声道。 “是。”曹默惴惴不安,忙不迭点头。 “三年前,曹家上贡了一批药斑布,其中有一幅绘着鹤鹿同春的纹样,此纹样本是象征长寿如意,然而上贡的这幅却是伤鹤,已是奄奄一息,白鹿伏于丛中苟延残喘,诸位皆知官家为储君时的名讳为鹤,而这白鹿隐喻的又是谁呢?”鲁国公主眼眸中满是冷意,唇角微微扬起。 话音刚落,堂下众人惊恐万状,急忙跪了下来。 “本公主问你,当年是谁调换了药斑布?”鲁国公主眼中厉色一闪,逼问道。 曹默脸色一白,他背脊上一股寒意蔓延至全身,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草民,草民……” “那么,是你和陈密致二人合谋,陷害的曹家吗?”鲁国公主继续施压。 曹殊瞧着曹默欲言又止,他眉眼一片冰凉,嗓音温和:“族兄可要如实回答,你要是现下还是隐瞒不报,届时谁都保不了你。” 陈密致呼吸一窒,他满头的冷汗,顺着额头滑了下来。 “公主,草民……”曹默深吸一口气,他忍不住瞥了陈密致一眼,和盘托出道,“当年之事都是知州大人逼草民做的。” 言罢,他紧闭双眼,手指着陈密致。 衙役们瞪大双眼,这平日瞧着高高在上的知州大人,背地里竟是这般心狠手辣的人。 “微臣冤枉,公主,此人满口谎话,万万不能轻信啊。”陈密致神情慌乱,大声道。 “草民不敢,公主,当年的确是草民暗中调换了上贡的药斑布,但那幅鹤鹿同春绝对不是草民画的,草民虽不知晓出自谁手,但是那夜知州大人亲手交给草民的,他曾多次蛊惑草民,说只要调换了药斑布,他就能帮草民得到家主之位,草民当时也是迷了心窍,还请公主饶命。”曹默咬牙道。 “你胡说!”陈密致怒容满面,冷笑道,“曹平川,你分明是和曹溪川一丘之貉,妄图陷害本官,你敢对公主撒谎,可知欺君之罪?” “草民岂敢撒谎,公主明察啊,这一切都是知州大人的主意,与草民无关啊。”曹默连忙磕头,“当年被调换的药斑布,还有知州大人给的银票就在草民的家中,公主若是不信,立即派人去取就是了。” 郑铭瞧着陈密致和曹默二人狗咬狗的架势,他暗自嗤笑一声。 鲁国公主目光扫了郑铭一眼,郑铭心领神会,吩咐几名衙役,赶往奚尾曹宅。 衙役站在曹宅的门口,抬起脚狠狠地踢开了,宅子中的丫鬟小厮们吓得瑟瑟发抖,曹杨和徐氏不明所以,夫妇二人见是官府的人,正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几位官爷今日登门造访,不知所为何事?”曹杨上前几步,腆着脸道。 自从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被关进牢狱,他不止一次前去府衙求情,银钱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却依旧无法将曹默捞出来,遂这些时日以来,他人瞧着也憔悴了几分。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不许靠近。”衙役铁面无私,冷声道,“来人,给我搜!” 衙役们冲进内院,在曹宅大肆搜索起来。 曹杨夫妇二人脸色难看,他们噤若寒蝉地站在原地,眼看着衙役在宅子中翻找,如同抄家一般。 第257章 半晌,衙役在曹默的书房中找到一个锦盒,他毫不犹豫地打开来,见里头放着的是一幅叠好药斑布和一沓厚厚的银票,便连忙关上。 “找到了。”衙役捧着锦盒走出去,低声道。 另一名衙役打开锦盒察看片刻,待确认无误后就离开曹宅,急忙赶回了府衙。 郑铭从衙役手中接过,他垂头走至公案前,将其呈给鲁国公主。 何毓拿起那幅被曹默调换的药斑布,慢慢地打开来,映入眼帘的绘制精致的纹样,白鹿身在花丛间,头颅略微抬起,口衔灵芝,体态轻盈,显得孤傲而神秘,目光向下,则是优美的仙鹤,两者合一,则喻为长寿,是对天子的祝福,代表长寿如意,以及曹家的官运亨通。 “曹殊,你来瞧瞧这幅药斑布。”鲁国公主抬眸。 “是。”曹殊颔首。 他直起身子,从何毓手中接过那幅药斑布,下一瞬就怔住了。 曹殊一眼就瞧出这幅药斑布是曹老太爷的手艺,他修长的手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在纹样上轻轻抚过。 “如何?”何毓轻声问。 “公主,何大人,这幅药斑布是祖父生前绘制的。”曹殊双眼泛红,眼底闪过一丝苦涩,低声道。 鲁国公主抽回目光,暗忖这才是真正的鹤鹿同春的药斑布,却不想原本寓意如此好的药斑布会被有心之人调换,害得曹家分崩离析。 至于那一沓银票皆有记录,府衙一查就知是从哪个银庄出来的。 曹殊心情异常沉重,他敛眸,漆黑的眼眸氤氲着淡淡的雾气,袖中的手逐渐攥紧。 他没想到曹默调换的居然是曹老太爷生前绘制的药斑布,他绘制鹤鹿同春的初衷是因鹤寿无量,禄星高照,却被旁人这般糟践。 曹殊缓缓抬眸,他的目光扫向陈密致,眼神中闪着恨意。 他一定要让陈密致付出代价,以慰曹老太爷的在天之灵! 陈密致脸色灰白,他竟不知曹默还留着当年之物,早知有今日,当初曹家落魄时,他就不该心慈手软,赶尽杀绝才能万无一失。 可惜一念之差,当年的陈密致尚有一丝良心,就因这仅存的良心,反而叫他现下处于困境。 鲁国公主信了曹默的话,她皱眉,继续问:“曹平川,当时你是如何同陈密致谋划,调换药斑布的呢?” “当年的情形是这样的,草民因曹溪川成为继承人而心怀怨怼,这时知州大人忽然找上了草民,说他可以帮草民得到家主之位,于是那夜草民趁着天黑去了一趟陈宅……”曹默神情恍惚,开始回忆道。 永延十三年,正月。 曹宅上下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之中,曹松和曹老太爷因曹殊即将前往东京科考而紧张不已。 小厮们吃酒耍乐,难免忽略染院中上贡的药斑布,他们以为万无一失,遂没有时时看守着,这给了曹默调换药斑布的机会。 待入了夜,曹默趁机去了陈宅一趟,见到陈密致。 陈密致坐在正堂,他手上捧着茶盏,慢条斯理道:“曹平川,你终于来了,本官还以为你今夜不会来了呢。” “通判大人,不知您是否还记得上次承诺在下的话?”曹默神情紧张,他压下心里的起伏。 “什么?”陈密致自然知道曹默的意思,他故意问。 曹默以为陈密致忘了,他握紧双拳,直视着陈密致,焦急道:“您说您要助我得到家主之位,您还记得吗?” “原来如此。”陈密致站起身来,他踱步至曹默的面前,笑道,“当然记得,本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定会帮你的。” “您打算怎么做?”曹默问。 陈密致突然背过身,他摇了摇头,试探道:“你当真决定好了吗?这一旦做出,就容不得你再后悔了。” “决定好了。”曹默毫不犹豫道。 “好,本官倒有几分欣赏你了。”陈密致回头,他满脸称赞地看着曹默,随即指着桌案上的锦盒,小道,“看见那个盒子了吗?” 曹默点头。 “你去打开瞧瞧。”陈密致眸光一暗,勾起唇角道。 曹默走过去将锦盒打开,便瞧见里头的药斑布,不解道:“这是?” “你明白本官的意思。”陈密致叹了一声。 曹默狐疑地打开药斑布,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陈密致的意思,吓得急忙将其丢进锦盒里。 药斑布上贡对于曹家来言至关重要,不能有半分的闪失,曹默身为曹家人,他自幼谨记,如今陈密致却要他调换药斑布,这分明是要他背叛曹家。 不行! 他绝对不能做出背叛曹家的事来! 陈密致见曹默明白过来,却仍旧在纠结的模样,便上前拍了拍曹默的肩膀。 他故作惋惜道:“听闻曹三郎即将前往东京,他已经连中两元,这往后前途不可限量啊,却为何还要霸占你的家主之位?平川,本官当真替你不值啊。” “您什么意思?”曹默脸色一沉。 第137章 瑞鹤仙(七) 陈密致唇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似是替曹默惋惜,叹道:“平川,本官曾瞧过你绘制的药斑布,你的手艺绝对不再三郎之下,当真是可惜了。” 曹默脸色沉了下来,他神情不忿,心里登时涌起一股怒火,双手逐渐攥紧。 “按理来说,三郎不是长子,且未及冠,家主之位应当由长川继承,怎么如今却立了三郎为继承人?”陈密致打量着曹默的脸色,故作纳闷道。 第258章 “还不是因为老太爷疼爱他,如若不然怎么会轮到他?”曹默心里憋着一股气,咬牙道。 曹家主母早些年离世后,曹殊遵其遗愿前往庐山读书,曹望、曹承和曹默则是跟在曹老太爷的身边学习刻版。 曹望身为长子,药斑布的手艺出挑,曹承性子顽劣,不曾在药斑布上用心,而曹默虽是旁支,但自幼在曹家学习,曹老太爷不止一次称赞曹默的手艺出神入化,遂他以为继承人会在自己和曹望之间挑选。 倘若他输给曹望,他不会有任何的异议,可没想到曹殊有朝一日从庐山回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曹老太爷的目光被曹殊夺去,也不再夸赞曹默,他对曹殊的喜爱言于意表,直言曹殊有他年轻时的风范,并且将他毕生所学都传授给曹殊。 曹殊在白鹿洞书院多年,药斑布的手艺定是生疏了,哪里比得上他一直跟在曹老太爷身边,故他并不认为自己比曹殊差。 现下曹松公然宣布曹殊为继承人,这叫曹默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陈密致皱眉,他一副痛惜的模样,出言挑拨道:“本官觉着知州大人在立继承人这件事上的确有失偏颇了,正因本官是他的同僚,有些话不方便说,平川,其实以你的才智,这家主之位非你莫属啊,这最终却是三郎成了继承人,难道就因他是曹家的嫡子,而你只是曹家的旁支?” 此话瞬间戳到曹默的痛处上,他咬着牙关,怒气不断上涌,眼神闪着不甘的情绪。 “平川,曹家人那么对你,你这些年寄人篱下,怕是不好受罢,既如此还关心曹家的安危做甚?”陈密致瞧着曹默愤怒的神情,叹道。 曹默闻言顿时一僵,他虽心怀怨恨,但也不想辜负曹老太爷的恩情。 陈密致面带笑意,继续道:“本官可是诚心想要帮你,只要你调换了上贡的药斑布,曹家日后就没有敢看轻你了,你继承家主之位不就理所应当吗?” 曹默有些恍惚,他怔怔地看向锦盒中的药斑布。 他暗忖只要自己继承家主之位,曹家就没有人再敢轻视他了,他若是成了家主,往后还有谁敢再拿他的出身说事? 曹默目光直瞪瞪的,略微迟疑地拿起药斑布。 “平川,你不妨好好想想。”陈密致站在曹默的身后,他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事成之后,你想要的一切皆唾手可得了,三郎以后还不对你俯首称臣?你现下还在犹豫什么?” 曹默低头注视着纹样,他神情变得迷茫起来。 “去罢,你应当遵从自己的内心,本官相信你能做到……”陈密致眸光晦暗不明,出言蛊惑道。 之后陈密致的话曹默没再听进去,他手捧着锦盒,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陈宅的。 他步伐踉跄地穿梭在黝黑的巷道里,寒冷的夜风毫不留情吹着,钻进他的衣襟里,带来刺骨的寒意。 等到站在染院的门口时,曹默如梦初醒,他的额头不觉渗出一层冷汗,口中不停地喘着粗气。 夜已深,曹宅上下一片静谧,偶尔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守夜的小厮在换班。 曹默面含犹豫地看向手中的锦盒,他心乱如麻,双脚好像被定住了一般,无法挪动。 就在迟疑之际,染院内忽然走出一道人影。 曹默一惊,他吓得急忙转过身,想要逃走,下一瞬却被喊住了。 “平川,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歇息,跑到这儿在做甚?” 身后忽然传来曹望疑惑的声音。 曹默惊魂未定地回头,瞧见曹望正站在屋檐下,他面容温和,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透着一股内敛之感。 “我,我有东西落在染院里头了。”曹默立时松了一口气,他别过视线,心虚道。 “你进去拿便是。”曹望眉目含笑道。 “我这就进去。”曹默神情讪讪的,他忙不迭点头,疑问道,“长川,天色已晚,你怎么也在此处?” “三郎过几日不是要动身前往东京了吗?”曹望弯起唇角,笑道,“祖父命我清点一下上贡的药斑布可有错漏,不想这一瞧就没有注意时辰。” “原来如此。”曹默垂头,勉强地笑道。 “唉。”曹望叹了一声,他神情有些落寞,苦笑道,“祖父今日同我说了许多话,他说三郎日后要继承家主之位,让我这个做兄长的不要放在心上,对了,他还提到你了。” “什么?”曹默愣了一下。 “没什么。”曹望欲言又止,摇头道,“就说要你我尽心辅佐三郎,曹家才能长盛不衰。” “老太爷当真这么说?”曹望猛地抬头,不敢置信道。 “是,平川,你别多想。”曹望点头,他怅然若失道,“你先进去,我也该回去歇息了。” 言罢,曹望同曹默话别之后,便离开了染院。 曹默望着曹望的身影逐渐走远,他忍不住握紧双拳,竭力地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怒火。 他就知道这个宅子的每个人都看不起他,觉得他只是曹家的一个旁支,就连曹老太爷也是如此。 凭什么? 凭什么曹殊能当继承人? 这不公平! 曹默缓缓抬眸,他的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恨意,毫不犹豫地走进染院。 屋檐下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芒,曹宅四下万籁俱寂,看守上贡药斑布的小厮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浑然不知其中一幅药斑布被调换了。 第259章 此时,曹默跪在公堂下,他的思绪逐渐回笼,满脸痛苦地将过往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 话说完后,他无比悔恨地跪伏在地面上,失声痛哭起来。 曹殊微微侧目,他的眉眼已是一片冰冷,眼神没有丝毫的情绪,落在曹默的身上,眼底闪过一丝讽刺。 三年前,曹老太爷得知上贡的药斑布有异,旧疾突发没有抢救回来,曹松因此罢官身患重病,缠绵病榻三年,最终熬不下去也离世了,而曹默那时在做甚呢? 如今再如何后悔,都是无用。 鲁国公主听完前因后果,她的神情颇为复杂,睥睨着陈密致,逼问道:“陈大人,你还有何话要说?” “微臣惶恐,这些都是曹平川胡乱捏造的,还请公主三思啊。”陈密致惊恐失色,仓皇出声。 “现下人证物证俱在,本公主倒要看看你如何狡辩?”鲁国公主眯起凤目,沉声道。 “微臣当真冤枉,微臣可以在此发誓,绝对没有陷害曹家啊,微臣向来对官家忠心耿耿,又为何要绘制出对官家不敬的药斑布啊。”陈密致思绪纷繁,他连忙磕头道。 “忠心耿耿?”鲁国公主嗤笑一声,冷声道,“陈密致,你已经无从抵赖,你不仅冒犯天威,还蓄意陷害他人,所犯的岂止是欺君之罪,又何谈忠心二字?” “微臣冤枉,此人先前私养外室,害得原配妻子滑胎,此事崇州人人皆知啊,就这样一个品行不端的人说出来的话,能有几分可信?”陈密致指着曹默,反咬一口道。 鲁国公主目光凌厉地扫向曹默,带着审视的意味。 曹默面如土色,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公主,曹平川德行有亏,大周律法自会严惩不怠,而眼下最为重要的是药斑布之案,草民怀疑知州大人当年借曹家上贡药斑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一来是对官家的不满,二来陷害家父,自己则可升任知州,可谓是一箭双雕。”曹殊神情淡然,作揖道。 “你……”陈密致一噎,他恶狠狠地瞪着曹殊。 鲁国公主站起身来,她面容冷峻地看着陈密致,质问道:“陈密致,你不说实话,本公主自有办法叫你开口,只是你为了升任知州,不惜残害忠良,说,你背后可有同党?” “微臣冤枉……”陈密致慌张失措,他说不出话来。 “你对天子不敬,私下结交朝臣,妄论立储之事,身为朝廷命官,草菅人命,残害忠良,这些罪名,本公主哪里冤枉了你?”鲁国公主目光一厉,冷声道,“来人,将此等不忠不义之徒拖下去,关进牢狱,审到他说实话为止。” “是。”衙役们得到命令,他们上前押住陈密致的双肩,将他拖了下去。 陈密致用力挣扎,他被拖走的时候,嘴里大声喊道:“公主,微臣是冤枉的,公主饶命啊……” 至于曹默,他人品不端,与陈密致共同谋划陷害曹家,鲁国公主念其不是主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则下令杖责八十。 待陈密致认罪,签字画押后,他最终的刑罚还需返京后由官家亲自定夺。 鲁国公主下令后,曹默磕头谢恩,衙役们押住曹默去行刑去了。 曹殊闻见外头曹默的痛呼声,他眸光晦暗不明,再次向鲁国公主磕头,由衷地感谢道:“公主明察秋毫,草民在此替家父谢过,您的大恩大德,草民没齿难忘。” “你这是做甚?”鲁国公主讶然,她走下台阶,抬手将曹殊扶起来,轻声道,“快起来。” 曹殊站起身来,向鲁国公主低声道谢。 “本公主审查此案,这都是本公主该做的,你不必言谢。”鲁国公主眼神略有缓和,叹道,“曹松忠于官家,却无端遭人诬陷,抱病离世,朝廷因此失去了一个忠臣,本公主是惜才之人,实在是痛心不已。” 曹殊敛眸,他眼睫轻颤,倏然想起曹松在世时道音容笑貌,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第138章 瑞鹤仙(八) 陈密致被押入牢狱,外头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好似要将这世间的一切冤屈洗刷殆尽。 铅云低垂,瓦楞已经水色,雨水顺着屋檐滑落,落入地面的积水中,泛起一阵涟漪。 曹殊站在廊下,他长身玉立,神色阴郁地凝视着雨幕,顷刻间有无数种情绪在他的心中交杂着。 他垂下眼帘,眼底闪过一丝苦涩。 曹殊倏然思及在宿州的那个雨夜,那人毫不留情地将自己踹入汴水中,在电闪雷鸣之下,他眼中的恨意触目惊心。 那人究竟是何时开始恨他的? 公堂内。 何毓搁下笔,她方才已将曹默的供词记录下来,交给鲁国公主查看,担忧道:“公主,倘若陈密致一直不认罪该如何?” “无妨。”鲁国公主摇头,勾唇道,“现下咱们手握当年的证据,曹默已经招供,这些罪名板上钉钉,本公主想,陈密致是撑不了多久的,他会想明白的。” 曹殊抽回目光,他转身走进来,作揖道:“公主,知州大人的罪名恐怕远远不止这些。” “此言何意?”何毓抬眸,诧异道。 “曹殊,你之前是发现了什么,对吗?”鲁国公主神色缓和,她的眼神带着探究之意。 曹殊颔首,他眼眸漆黑如墨,温声道:“自知州大人升任知州,崇州的税赋比从前增加不少,这般横征暴敛,原本安居乐业的百姓为此苦不堪言,家破人亡也是有的,而本朝自开国以来,奉行轻徭薄税,这三年间为何会比邻州多缴那么多苛捐杂税,故草民怀疑知州大人以权谋私,贪赃枉法。” 第260章 他的声音沉静有力,咬字清晰而谨慎,一字一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 “可恶。”鲁国公主沉下脸来,她凤目冷厉,怒道,“这个陈密致背地里究竟做了多少不法之事?临臻,曹殊,你们二人去给本公主一一查清楚!” “微臣遵旨。”何毓颔首。 曹殊垂头,嗓音温和:“其实此事并非草民一早发觉,而是崇州余西季家的三娘子在查阅自家账簿时,她察觉账簿有异,便暗中对比季家在邻州的生意所交的税赋,才发觉这三年来,崇州各行各业无故平添了许多苛捐杂税。” “季家?”何毓目光微动,她迅速反应过来,迟疑道,“难道是……” “没错。”曹殊点头,含笑道,“正巧何大人您也认识,她便是您从前在崇正书院的同窗,季蕴。” 何毓没想到发觉陈密致贪赃枉法的人竟然是季蕴,但她并不意外,毕竟季蕴向来细心,她能察觉税赋有异,也实属正常。 “本公主明白了。”鲁国公主点头,她目光扫向郑铭,冷声道,“传令下去,将陈密致严刑拷问,务必让他吐出真话来。” “是。”郑铭垂头,语气恭敬道。 鲁国公主神情凝重,她看向曹殊和何毓,吩咐道:“曹殊,你即刻前往季家,将账簿取来,本公主要亲自查看。” “草民遵旨。”曹殊抿起一丝浅笑,作揖道,“还请公主准许何大人同行。” 鲁国公主素手轻抬,她没有任何的异议。 外头的雨势正盛,曹殊和何毓带着几名衙役马不停蹄地前往季宅。 他们走进雨幕中,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油纸伞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鲁国公主舟车劳顿数日,今日到崇州后便立即审陈密致,现下她面露疲惫,在公主府的亲卫的护卫下,前往下榻之处。 郑铭陪同在一旁,只因鲁国公主是天潢贵胄,生怕她有任何的不适。 他小心翼翼道:“公主,您此次亲临崇州,实乃崇州的荣幸,微臣听闻您要来,早就为您准备合适的住所,不知您可还满意?” 鲁国公主面上毫无波澜,她目光扫向郑铭,淡淡地应了一声。 季宅。 季惟这些日子以来心神不宁,他总是想起那日季梧难过的模样,暗忖季梧能接手家中的生意自然是好事。 他如今年纪上来了,季榛身为长子,在外为官多年,怕是力所不能及,或许能有季梧帮衬着也可松快些。 可如何同族中耆老们提及此事是个难题,耆老们大多生在先帝永和元年,思想顽固不化,总是不能接受女帝登基这个事实,不过他们虽有不满,但向来色厉内茬。 耆老们不敢对女帝不满,只能将矛头转移,遂定下许多严苛的家训专门针对季家的女眷,直至季老太太嫁到季家后,出面废掉那些无用的家训,季家的女眷的日子才好过些。 此前季蕴和曹殊二人之事在崇州传得沸沸扬扬,耆老们得知后愤怒不已,想要严惩她,后来顾忌着她身带功名,只好不了了之了。 倘若季惟此时同他们提起此事,怕是到那个时候家中又要闹得不得安宁了。 季蕴去漪澜院瞧季梧,见她还在烦忧,劝道:“二姐姐,天高地迵,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1,你无需再为此事烦心,在这人世间,万事万物的消长兴衰皆是有定数的,耆老们已是耄耋之年,还能有几年好活?他们如今再想把控全族怕是也力不从心了。” “嘘。”季梧唬了一跳,她急忙拉住季蕴,压低嗓音道,“蕴娘,你此话当着我和棉娘的面说即可,你不要再对旁人说,若是叫有心之人听见了,你可就有麻烦了。” “我才不怕呢。”季蕴摇头,不以为意道。 季棉坐在一旁,她嗤笑一声,道:“他们这群老顽固频频插手家中之事,早该退下去了,三姐姐此话不无道理。” 季梧思绪纷繁,她没有出言反驳,看向疏窗外的景色,只是轻叹一声。 外头忽然落起了倾盆大雨,冬日的雨无比阴冷,不觉间崇州城笼罩在湿冷的雾气下。 季惟今日出门亲自去城中的铺子转了转,后来瞧雨势渐大,便就早早地回来了。 他一路回到书房,瞧着庭院中的冬雨,心里倏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忍不住叹了一声。 “主君,主君……”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小厮神色颇为焦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何事如此慌张?”季惟皱眉,他神情不耐,沉声道。 “主君,曹郎君方才带着几位官爷过来了。”小厮在季惟面前站定,他气喘吁吁道。 曹郎君? 季惟大惊失色,他立时感到有几分不对劲,忙询问,“可是曹殊?” “没错,就是曹三郎君。”小厮呼吸急促,忙不迭点头道。 季惟瞪大双眼,满脸的不敢置信,他实在没想到曹殊竟然没有死,现下反而还带着府衙的人登门,其中定是没有好事。 思及此处,他的心登时沉了下去。 “我即刻就来,你叫前头的人引他们先到前厅来。”季惟脸色阴沉,吩咐道。 “主君,人现下已经在前厅了,小的见是官府的人,实在是不敢拦啊。”小厮咽了一口唾沫,小声道。 季惟忍不住暗骂小厮不争气,曹殊此次来意不明,便就吓破了胆子,实在是不中用。 第261章 他眉头紧皱,眸光闪了闪,命令道:“你现下去清晖院一趟,把三娘子也叫到前厅来。” “是。”小厮点头,他赶忙朝着清晖院走去。 季惟吩咐完后,在淅沥的雨声中,他心情沉重地走至前厅。 几名衙役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而数月不见的曹殊,他正从容不迫地坐在厅中,身旁还坐着一位身穿圆领袍的女子。 季惟面带笑意地走过去,他路过那女子的身旁时,无意间瞥见她身上圆领袍的纹样,登时一惊,暗道她的身份定然不简单。 曹殊站起身来,作揖道:“伯父,数月不见,不知您的身子可还好?” “尚可。”季惟眼神躲避,他故作关切道,“溪川,你没事就好,先前日子传来你身亡的消息,倒是吓了老夫一跳,对了,你是何时回来的?” “今日刚到。”曹殊面容温和,他微微一笑,却笑不达眼底。 “原来如此。”季惟点头,他保持镇定,看向曹殊身旁的何毓,疑问道,“不知这位是?” “她是御史台殿中侍御史,何大人。”曹殊眉目含笑道。 “原来是何大人,不知大人大驾光临,实在是有失远迎啊。”季惟大惊,他反应过来,恭敬地向何毓行礼。 何毓连忙抬手,轻声道:“此次本是微服私访,你不必拘礼。” “大人今日登门,是所为何事啊?”季惟抬眸,小心翼翼道。 “此次官家命鲁国公主审查曹家药斑布之案,现下已查清是崇州知州陈密致和曹默所为,而陈密致又涉嫌贪污,故今日贸然造访,还请勿怪。”何毓娓娓道来。 季惟唬了一跳,他未料到朝廷的动作这么快,已经查清当年曹家上贡的药斑布与陈密致和曹默有关,不由得暗中庆幸,幸好季梧早早就同曹默和离了,不然怕是季家都会遭受牵连。 “知州大人涉嫌贪污,大人,不知此事与季家有何关系?”他心下狐疑。 清晖院。 小厮紧赶慢赶地寻到季蕴,神色着急道:“三娘子,曹三郎君登门,主君命您即刻前往前厅。” 季蕴怔住,她手无意识地松开,书立即掉在了地上,喃喃道:“果真吗?” “千真万确啊,三娘子。”小厮急忙道。 季蕴眼底闪过一丝欣喜,她顾不得其他,匆匆地走出清晖院,绕过游廊贿赂,朝着前厅走去。 雨水还未停歇,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风吹进廊上时裹挟着冰冷的雨丝,令她不禁打一个寒颤。 云儿从外头回来,她却远远地见到季蕴心急如焚的模样。 她心下纳闷,不知发生了何事,遂也跟了过去。 季蕴难掩焦急之色,她微微喘着气,疾步走至前厅。 可当到她站在门口,瞧见许久未见的曹殊时,她却突然心生胆怯,神色怔怔地凝望着他。 前厅中的众人正在谈论陈密致贪污一事,季惟抬头,他看见门口的季蕴,一时欲言又止。 曹殊见季惟神色不对,他转过头,下一瞬便与季蕴四目相对。 季蕴鼻头微酸,她双眼不禁湿润,眼中逐渐蓄满了泪水。 上天保佑,他真的没事,他如今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第139章 瑞鹤仙(九) 曹殊察觉异样,他蓦然转过头,下一瞬就与季蕴四目相对。 季蕴正站在廊下,她瞧见曹殊温润的面容,不禁眸光湿润,静静地凝视着他,悄然与身后的雨幕融合在一起。 庭院中阴雨绵绵,不觉间打湿翠绿的竹叶,使其润了层珠色,缓缓地沿着茎脉落了下来。 隔着一道门,他们的视线交汇在一处,恍若世间万物都停止下来,只剩下他们二人。 季蕴在暮春时节回到崇州,似今日这般的阴雨天,他们猝不及防地重逢,而如今已是冬日,曹殊前往东京数月,唯有一封报平安的书信,现下他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季家的前厅中,令她有些恍如隔世。 她双眼泛红,神色怔怔地注视着曹殊,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眶中滑落。 “曹哥哥……”她低声呢喃。 曹殊目光微动,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漆黑的眼眸直直地望向季蕴,竭力地压下心底的起伏。 时隔数月,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季蕴,忧心她在季家的处境,害怕她遭流言侵扰,每每思及此处,他都无比痛恨自己无用,而眼下能做的只有查清当年药斑布之案的幕后黑手,重振曹家的门楣,他才有能力保护她。 现下骤然见到季蕴,曹殊第一眼就觉得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他的心好似被揪出了一般,隐隐作痛。 他用力地攥紧双手,此时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拥她入怀。 季惟瞧见这一幕,他瞥向何毓,发觉她面露诧异之色,神情尴尬道:“何大人,您方才所言之意老夫全然明白,既然官府查案,又涉及知州大人贪污之事,非同小可,季家自然是支持朝廷的,您先在此等候片刻,老夫这就去账房将这三年来的账簿取来。” “多谢。”何毓抽回目光,颔首道,“本官同你一起前去即可。” 她虽知今日登门季宅,却未想到会那么快见到季蕴,但如今她是奉鲁国公主之命而来,更为重要的是账簿,怕是来不及同季蕴寒暄了。 何毓倏然想起季蕴和曹殊二人许久未见,定是有很多话要说,她待在此处恐多有不便,遂命廊下的衙役随季惟一同前往账房,去取账簿。 第262章 季惟哪里敢有任何的异议,他恭敬地引着何毓走出前厅,在路过季蕴的身旁时,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忍不住低咳几声。 季蕴思绪逐渐回笼,她慌忙地转过头,却忽然瞧见季惟的身旁的何毓,登时感到有些意外。 临臻? 她怎么会在此处? 何毓目光瞥向季蕴,察觉出她的疑惑,便弯起唇角,张口无声道:“择日再叙。” 季蕴心下疑惑,她略微迟疑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何毓和季惟渐渐离去。 待一行人走远后,雨声悠长,曹殊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季蕴的面前,他目光灼热,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季蕴愣了一下,她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他漆黑的眼眸中。 四目之下,再无旁人。 她挤出一丝笑来,顷刻间有无数种情绪在她的心中交杂着,语调微颤道:“曹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曹殊垂眸,涩声道,“蕴娘,你还好吗?” “我很好。”她敛眸,纤细的手攥着衣袖。 他眸光微动,似是弥漫着淡淡的水雾,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季蕴,她双眼泛红,长长的睫毛轻颤,明亮的眼眸噙着盈盈的泪光。 曹殊的心柔软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再也忍耐不住,伸出修长的手,轻轻地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 “你瘦了。”他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低声道。 季蕴闻言顿时心生委屈,她伸手环住曹殊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前,泪水悄然模糊了双眼。 廊前的庭院中种植着修竹,其四季常青,细雨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滴落在寂寥的石阶上,透着一股朦胧的气息,好像天地间皆被雨水浸湿。 季蕴环着曹殊,她默默地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热,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如潮水般涌来出来。 她颤声道:“曹哥哥,你没事就好,先前听闻你落水身亡,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可我还是忍不住害怕,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话音刚落,季蕴心生惧意,急忙用力地抱紧他,身子略微颤抖着。 “你别怕,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曹殊垂下眼帘,他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 他在宿州放出自己身亡的消息,是为了骗过陈密致,以免其再派来另一波刺客,却不想这个决定害得季蕴如此伤心,他离时感到有些自责。 季蕴轻声啜泣起来,她紧紧地抱着曹殊。 这一刻,她既害怕又难过,其中掺杂着些许欣喜,原来这就是失而复得的感觉。 她的泪水浸透了曹殊胸口前的布料,又好似穿入他的心,令他的心变得慌乱无措起来。 “都怪我。”曹殊面带歉疚之色,低声哄道,“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蕴娘,别哭了,好吗?” 他清润的嗓音在这阴冷的雨天显得柔和低哑,像是涓涓的溪流涌入她的心头。 “真的吗?”季蕴鼻头微红,她轻轻地松开他,小声问。 “真的。”曹殊眸底泛出柔色。 “不骗我?”季蕴半信半疑,她抬起眼眸,质疑道。 “不骗你。”曹殊垂眸,他神色格外柔和。 “我不信,你就是个大骗子。”她摇头,小声说。 季蕴双目噙泪,她睫毛濡湿,眼角眉梢间流露出几分病弱,令人心疼。 曹殊瞧着她满脸泪痕的模样,他缓缓伸出手,将她面上的泪水一一拭去,耐心地哄道:“对不起,蕴娘,我往后绝对不会再离开你了,你可以原谅我吗?” 季蕴悄悄抬眸,她咬唇,点了点头。 曹殊微微一笑,语气苦涩道:“你也是个小骗子,明明自己处境那样艰难,还一直瞒着我,答应我,日后莫要如此了。” 季蕴原本还在伤心,她闻言,神情恼怒地看向曹殊,立即赌气地松开他。 曹殊心中一慌,他不敢再说,眼疾手快地抱紧她,不让她离开。 “对不起。”他哄道,“三妹妹,我错了。” 季蕴没有挣扎,她任由他抱着,眼底闪过一丝痛楚,苦笑道:“曹哥哥,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很想你。” “我也是。”曹殊敛住笑意,低声道。 雨水还未停歇,二人站在廊下,紧紧地拥抱着,赶来的云儿瞧见这一幕,她唬了一跳,连忙避在月洞门后。 她乍然见到曹殊,难免有些讶然,随即逐渐放下心来,悄然离去。 季蕴纤细的手抓着他的衣衫,她小心翼翼道:“曹哥哥,你方才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曹殊弯唇,他应了一声。 “拉勾。”季蕴抬起小手指,她掀起眼帘看向他,轻声道。 曹殊微微一怔,他忍俊不禁,目光温和道:“好。” 言罢,他的小手指和她的勾在一处。 “好了,你已经拉勾了。”季蕴弯起唇角,轻笑道,“你要是再骗我,你就是小狗。” “好。”曹殊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眉目含笑道。 季蕴蹙眉,她心下疑惑,询问曹殊和何毓的来意。 就在二人低声交谈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季惟和何毓的声音,他们便立即松开彼此。 “何大人,这些便是这三年间季家在崇州各县以及邻州的账簿了。”季惟将装有账簿的书箱子递给衙役,语气恭敬道。 何毓颔首道:“多谢,此次若不是季家三娘子察觉税赋有异,本官也不会知晓这崇州知州贪赃枉法,季家此举便是帮助朝廷铲除一颗毒瘤,本官会如实告知鲁国公主的。” 第263章 季蕴? 季惟一惊,他没想到季蕴这般细心,一早就发觉税赋有异,连忙惶恐道:“身为大周子民,这都是季家该做的。” “待查清后,账簿则会一一归还的,本官先告辞了。”何毓面带笑意,轻声道。 曹殊闻见动静,他远远地瞧见何毓一行人从账房出来了。 他眼睫轻垂,低头看向季蕴,嗓音温和:“蕴娘,我该走了,等了结这件事,届时我再登门拜访。” 此言无异于是对季蕴的承诺,他神情认真,一字一句都说得无比诚恳。 季蕴微顿,她眸光流转,耳朵隐隐发烫,轻声道:“我都明白,曹哥哥,我想你了就会来寻你的。” “近来不太平,你还是待在家中为妙。”曹殊摇头,他眼神中带着担忧,并不赞同道。 季蕴抿唇不言,只是点了点头。 何毓和季惟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衙役手中拎着书箱子,一行人走至前厅来。 曹殊向季惟作揖,一行人告辞后,他们便离开季宅,急忙赶回府衙,却得知鲁国公主身子不济,已前往下榻之处。 待众人赶至鲁国公主的住处,将季家的账簿呈给她时,她神色惊讶道:“你们怎地这么快就拿回来了?” 何毓垂头道:“回公主的话,季家的家主十分通情达理,微臣告知其来意后,他便立即将账簿交出来了。” “这季家倒是识趣啊。”鲁国公主打开账簿一一查案,她若有所思道,“有了这些账簿,倒是对咱们有利,对了,临臻,你和季家的三娘子曾经是同窗?” “没错,微臣和她皆拜在青一先生的门下,在清凉山时感情较为深厚。”何毓顿了顿,如实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那为何你入朝为官,她却在崇州?”鲁国公主点头,她翻阅着账簿,疑问道。 何毓一怔,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鲁国公主抬头,她瞧着何毓欲言又止的模样,突然想起是曹殊先提及季家账簿有异之事。 她暗道季家三娘子竟然能将家中机密告知于曹殊,看来他们二人的关系匪浅。 第140章 瑞鹤仙(十) 此次鲁国公主亲临崇州,入了夜郑铭专门设宴款待,他神态恭谨地作揖,请示崇州底下的官员们可否来赴宴。 鲁国公主微服私访,本不想惊动百姓,但今日在公堂审问陈密致之事定然会传扬出去。 陈密致身为崇州知州,背地里不知做过多少不法之事,他肯定还有亲信,今夜的宴席说不定可以发觉一些蛛丝马迹。 思及此处,她点头同意了。 郑铭得到她的首肯,他通知崇州底下的官员,他们才敢来赴宴。 天色渐暗,雨声淅淅沥沥,宴席上觥筹交错。 崇州官员们今日听闻知州被押入牢狱,他们吓破了胆子,纷纷向鲁国公主投诚,竟然吐露出不少关于陈密致的事来。 鲁国公主居高临下地注视他们,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 宴席散后,众人瞧着鲁国公主桌捉摸不透的神情,只能谨小慎微地告退了。 屋内,烛火摇曳。 何毓拿着笔,她正记录着方才方才官员们的供词。 如他们所料,陈密致身为一州之长,这些年来以权谋私,藏污纳垢,将崇州治理得乌烟瘴气的,百姓们因此苦不堪言。 隔着一道清雅的屏风,曹殊身着素色衣袍,他面容清冷地端坐在桌案前,手中翻阅着账簿,凝眸扫了过去,暗中对比邻州和崇州的税赋,立时就发觉了蹊跷的地方。 他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绕过屏风后,将账簿其呈给鲁国公主。 “临臻,你也过来。”鲁国公主沉吟道。 “是。”何毓闻言放下手中的卷宗,她慢慢地走到鲁国公主的身旁。 曹殊作揖,他垂下眼帘,神情凝重地向鲁国公主和何毓指出账簿有异之处,娓娓道来,嗓音如早春的溪涧。 鲁国公主低头看去,便见账簿上记录着,自永延十三年年末,崇州的税赋有了调整,比永延十二年增加了些许杂税,邻州则是正常的。 曹殊言罢,他漆黑的眼眸顿时一暗。 永延十三年,他再记得不过,就是三年前,曹松因药斑布有异罢官,曹家分崩离析,巧的是这年的年末陈密致升任为知州。 “这陈密致刚升任知州,就暗中调整税赋,未免太嚣张了。”何毓皱眉,她看向鲁国公主,讶然道。 “公主,何大人,请二位再看永延十四年的税赋。”曹殊眸光沉沉,他修长的手翻开另一本账簿,平铺在桌案前,语气严肃道,“永延十四年除却正常的田赋,丁税以及市税外,则是比着前一年又添加了许多杂税,这般横征暴敛,季家是崇州的大户,便就缴了如此多的税赋,那崇州老百姓的日子可想而知啊。” “陈密致,真是好样的。”鲁国公主脸色阴沉,咬牙切齿道,“有这些账簿在,本公主倒要看看他这回如何抵赖。” “公主息怒,草民有疑,陈密致为何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敛财,这些年竟一点风声都不露,其中怕是没有那么简单。”曹殊眼睫轻垂,低声道。 “你的意思是他在朝中还有同党?”鲁国公主抬眸,疑问道。 “公主,先前郑大人在陈宅搜出陈密致与朝中某位官员通信,谈论立储之事。”曹殊敛眸,他低声道,“只是草民不知与陈密致通信之人是谁,公主,您可有线索?” 第264章 鲁国公主凝思片刻道:“本公主记得太仆寺少卿陈思学乃陈密致的亲侄子,他正是三年前被提拔上来的,此次因药斑布之案受牵连下狱,至于究竟是谁在与陈密致通信,还需从陈思学这个线索继续查,不过咱们眼下最为重要的是药斑布之案,陈密致认罪后一切才能水落石出。” 曹殊身姿板正,他向鲁国公主作揖,眼底带着复杂的情绪。 “临臻,你去告知郑铭一声,务必叫陈密致说实话。”鲁国公主目光微微眯起,冷声道。 “是。”何毓颔首。 季宅。 午后曹殊登门之事很快就传遍季宅上下,且同行的还有一位朝中女官,她负责审查药斑布之案,带走了季家这三年间的账簿。 季惟顿感不对劲,便命小厮出门打探消息。 入夜后,阴雨绵绵。 小厮急忙赶回来,一路疾步至漪澜院,并将陈密致下狱之事告知陈密致。 “此事可准确?”季惟震惊无比,他站起身来,半信半疑道。 “主君,小的是听衙门的人说的,鲁国公主亲临崇州后,立即审问知州大人,已经确认其当年药斑布之案的凶手。”小厮垂头,语气恭敬道。 鲁国公主? 季惟瞪大双眼,他不敢置信,堂堂的天潢贵胄居然会为了查清药斑布之案,屈尊降贵到崇州来,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曹家当真是被冤枉的,而且凶手是陈密致。 “怪不得,怪不得今日会登门。”他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奉鲁国公主之命而来。” 他长叹一声,暗道看来曹家此回怕是要平反了。 于氏疾步走了进来,她神情焦急道:“官人,听闻今日家里来了一位女官,同曹三郎取走了家中的账簿?” “没错。”季惟神情沉重,点头道。 “妾身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去取走账簿?”于氏满脸担忧地看着季惟。 “你先别急,听我说,今日午后知州大人被下狱了。”季惟瞥了于氏一眼,沉声道。 “怎会如此?”于氏大惊失色,她吓得变了脸色,捂住嘴道,“前些日子就传出他逃跑未遂,被兵马监押软禁在家中,如今又被下狱,难道是他犯了事了,要被处置了。” “总归与咱们季家无关就是了,吩咐下去,这几日必须看紧门户,除了出门采买的小厮丫鬟,其余都待在家中,你特别要叮嘱好棉娘,崇州有贵人亲临,切莫冲撞了。”季惟思忖道。 “贵人?”于氏一惊,她反应了过来,倒抽一口气道,“莫非是……” “你既猜出来了,就别再出去嚷嚷。”季惟出言提醒道。 “是,可是这与咱们家的账簿有何关系?”于氏神色不解道。 季惟没有回答,暗忖账簿中或许有陈密致的罪证,如若不然怎么专门来取走。 清晖院。 季蕴坐在灯下,她聆听着疏窗外的雨声,倏然想起白日与曹殊说的话,不禁弯起唇角,耳后根隐隐发烫。 云儿见状,她颇为无奈道:“娘子,您都坐在那笑了许久了,还没笑够吗?” “你做你的事去,老是盯着我做甚?”季蕴顿感窘迫,反驳道。 “奴婢只差一件事没做了。”云儿走了过来,撇嘴道。 季蕴顿了顿,她明亮的眼眸看向云儿,似是不解。 “天色已晚,奴婢该伺候您歇息了。”云儿瞧着季蕴疑惑的模样,她无奈地笑道。 季蕴一怔,诧异道:“都已经这么晚了吗?” “是呢。”云儿颔首,揶揄道,“奴婢方才瞧着您坐在灯下,也不看书,一个劲儿地傻笑,看来是今日曹郎君同您说了什么,您不如同奴婢说说呗。” “你今日都瞧见了?”季蕴闻言羞恼地站起身,质问道。 “也没瞧见什么。”云儿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笑道,“就是看见你和曹郎君二人在廊下抱着,你侬我侬的,奴婢看着都不好意思了。” “好啊云儿,你竟然学会贫嘴了?”季蕴脸颊泛红,伸手拽住云儿的衣袖,想要挠她的痒痒。 “娘子,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云儿吓得连忙躲闪,笑着求饶着。 季蕴轻哼一声,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 翌日。 牢狱内阴暗潮湿,火把燃烧着,唯有上方两扇窗户,略微透着一丝光进来。 陈密致被衙役们押出来,随即用铁链绑在十字木架上。 他满脸怒容地看着郑铭,破口大骂道:“郑铭,你好大的胆子,本官好歹是崇州知州,你竟敢如此羞辱本官?” “下官可是奉公主的命,亲自来审讯,倒也省得麻烦鞫司了。”郑铭面带笑意,他瞥了一眼身后的司理参军,笑道,“知州大人,若有得罪,还请您莫要怪罪。” “你……”陈密致瞪着郑铭,气得说不出话来。 司理参军李绅见郑铭提到自己,他陪笑道:“是,审讯本就是鞫司的职责所在,既然公主下令由郑大人您来审查,下官不敢有异议,郑大人您身为兵马监押,掌管崇州兵马,不擅审讯,遂下官今日和司法参军特地过来,也可协助一二。” “此案涉及知州大人,更关乎三年前曹家是否有冤,谳司上下但凭吩咐,唯公主马首是瞻。”司法参军王攸钧作揖,语气恭敬道。 “很好。”郑铭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目光扫向陈密致,开口劝道,“知州大人,您瞧见了罢,鞫司谳司的手段,想必您是一清二楚的,您就别再负隅顽抗了,赶紧认罪,也可免受皮肉之苦啊。” 第265章 “呸!”陈密致怒目圆睁,啐道,“郑策文,你这个落进下石的小人,本官就是死,也绝对不会认罪!” 郑铭冷下脸来,他从袖中拿出巾帕将脸上的唾沫擦掉,扯起嘴角道:“既然知州大人敬酒不吃,那就只能吃罚酒了。” “你以为你攀上公主就有前途了?”陈密致神色激动,嘲讽道,“你别忘了,国有储君,等官家百年之后,皇位也轮不到她一个公主来坐!” 话音刚落,牢狱内突然传来一阵拍掌声。 众人循声望去,便瞧见鲁国公主步伐缓缓地走了过来。 鲁国公主笑意盈盈,她眸光泛着冷意,语气轻柔道:“说得好,陈大人此言说得本公主颇为动容,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不如今日当着本公主的面一并说了。” 第141章 永遇乐(一) 陈密致脸色一白,他瞧着鲁国公主面带笑意,盛气凌人地走了过来,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浑身忍不住冒出一层冷汗。 众人见到鲁国公主大惊失色,他们立即掀袍跪下来,神态恭谨地向她行礼。 鲁国公主素手轻抬,她步履盈盈地走至陈密致的面前,身后跟着曹殊和何毓二人。 “陈密致,你还有何想说的,今日当着诸位的面一并说了。”她掀起眼帘,目光淡淡地扫向陈密致,带着审视的意味。 她语气淡然,浑身散发着高贵的气息,令人不敢有丝毫的亵渎之意。 陈密致心乱如麻,他方才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现在面对鲁国公主的质问,吓得不敢坑声,目光闪躲游离着,犹如惊弓之鸟。 鲁国公主打量着他发白的脸色,忍不住嗤笑一声:“怎地不继续说了?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陈密致抬眼,他对上鲁国公主泛着冷意的凤目,额上不觉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眼神带着慌乱之意。 牢狱内一片安静,气氛逐渐变得压抑起来。 郑铭上前一步,他神色惶恐,小心翼翼道:“公主,您怎地亲自来了?牢狱微末不祥,倘若不慎惊扰凤驾,微臣等如何能担当得起啊。” 司理参军李绅和司法参军王攸均二人面面相觑,随即出言附和。 “无妨。”鲁国公主抽回目光,她瞥了郑铭一眼,不以为然地笑道,“本公主向来不惧牛鬼蛇神。” “是。”郑铭忙不迭点头,笑道,“公主千金贵体,邪祟自然不敢侵扰。” 鲁国公主在场,众人唯恐惊扰凤驾,一时都开始束手束脚起来。 郑铭神情讪讪的,他转身吩咐狱卒搬了一张圈椅来,低声道:“公主,您请坐。” 鲁国公主坐下来后,她微微抬眼,目光扫向何毓。 何毓头戴幞头,她身着圆领袍,神态恭谨地候着,待瞧见鲁国公主的眼色,顿时心领神会,拿起手中崇州官员的供词,慢慢地走到陈密致的面前。 她冷声道:“陈大人,您这些年所做的不法之事,崇州官员昨夜已悉数指认,这便是供词,您不妨看看。” 说罢,她将供词摆在陈密致的面前。 陈密致瞪大双眼,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供词上罗列的桩桩件件的罪名,有些莫须有的罪名也赫然在列。 他百口莫辩,这群见风使舵的人分明是见他式微,为了鲁国公主投诚,故意栽赃他。 “陈大人,您有什么想说的吗?”何毓将供词收好,语气淡淡地问。 陈密致怒目圆睁,他瞪着司理参军李绅和司法参军王攸均,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着,怒道:“你们这群卑鄙小人,本官平日里待你们不薄,现下眼见本官身陷囹圄,一个一个的就敢落进下石了?” 李绅和王攸均二人闻言低下头,神情心虚地沉默起来。 “陈大人,这些罪名您已经无从抵赖,还是尽快认罪罢。”何毓面上毫无波澜,公事公办道。 “本官从没做过那些事,显然是他们这伙人无中生有,为何要认?”陈密致脸色涨红,咬牙切齿道。 司理参军李绅抬头,他眼珠快速转动,假笑几声:“知州大人,如今证据摆在眼前,您要是迟迟不认罪的话,那下官只能得罪了。” “李绅,你这个忘恩负气的杂碎,要是没有本官,哪有你今日?”陈密致怒火中烧,怒骂道。 “是。”司理参军李绅拿起火盆中已经烧得通红的烙铁,皮笑肉不笑道,“下官一直以来都很感激知州大人,但是如今您贪赃枉法,以权谋私,已经触犯了大周律法,法不容情,下官身为崇州的司理参军,若不秉公执法,又如何对得起您的知遇之恩呢?” “你……”陈密致看着滚烫的烙铁,他脸色微变,眼中闪着惧意。 “陈大人,现下证据确凿,您就是再矢口否认也无济于事,趁早认罪伏法,也可免受皮肉之苦。”何毓打量着陈密致发白的脸色,出言劝道。 “这是蓄意陷害,所谓的供词不过是那群墙头草趋炎附势罢了,本官何时做过不法之事?你们难道想屈打成招不成?”陈密致脸色铁青,咬牙道,“等到了京城面见官家,本官要状告你们严刑逼供!” 话音刚落,在场的崇州官员的脸色都变得难看无比。 曹殊眉眼清朗,他眼睫轻垂,身姿宛如修篁,神色平静地站在一旁。 “很好。”鲁国公主唇角微微上扬,她瞥了曹殊一眼,笑道,“陈密致,你既然说本公主蓄意陷害,不如再看看季家的账簿?” 第266章 曹殊闻言拿着季家的账簿,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来。 账簿? 陈密致神情一僵。 曹殊神色从容,他漆黑的眼眸紧盯着陈密致,嗓音冷淡:“知州大人,此乃余西季家的账簿,上面记录着季家这三年间崇州以及邻州的税赋。” 陈密致怔了怔,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自您升任知州以来,便在暗中调整税赋,大肆敛财,您当真以为没有人发现吗?”曹殊眸光沉沉,他的唇角扯起一抹冷笑,不紧不慢地将账簿一本一本地摊在陈密致的面前。 他声音沉静有力,似是在敲打陈密致的心。 陈密致瞧着账簿上记录的税赋,他的脸色瞬间煞白,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他原本以为自己万般小心,定不叫人察觉,却还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东窗事发,而此次向来胆小怕事的季家俨然倒戈鲁国公主,他登时感觉如坠深渊。 “就因您的贪婪无度,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您这知州之位坐得可还安心吗?”曹殊眉眼一片冰冷,他握紧双手,冷声道。 事已至此,陈密致懒得装下去了,他感到无比讽刺,仰天大笑道:“墙倒众人推啊。” “陈密致,这都是你自作自受。”鲁国公主站起身来,她冷笑道,“账簿上记录得清清楚楚,人证物证俱在,这回你已经无从狡辩了。” 陈密致笑得面目狰狞,待他笑够了,目光直直地看向鲁国公主,故作疑惑道:“微臣倒是不知,所犯何罪?” 鲁国公主脸色微沉,目光冷厉道:“其一你私下结交朝臣,妄论立储之事,其二残害忠良,草菅人命,其三以权谋私,贪赃枉法,这一桩桩一件件罄竹难书,陈密致,你已是罪大恶极!” 郑铭从司法参军王攸均手中接过认罪书,递到陈密致的面前,冷声道:“知州大人,木已成舟,下官劝您一句,还是趁早签字画押为妙。” “公主殿下,就算微臣认了罪那又如何?”陈密致敛住笑意,他神情扭曲地看着鲁国公主,嘲讽道,“只要入了朝堂,就无法再独善其身,更何况您只是一个公主,尚无官职在身,如今不过是仗着官家的宠爱罢了。” 言罢,崇州官员见陈密致言语狂妄,竟然挑衅鲁国公主,他们顿时心惊肉跳,吓得大气不敢喘。 鲁国公主不怒反笑,她目光冷厉,嗓音柔和道:“还有呢?” “这个天下终究是男人的天下,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女帝登基违反天道,终有一日会遭天谴,您以为办了微臣就能与太子抗衡了吗?”陈密致双目猩红,狞笑道,“对了,您当真以为就凭微臣和曹默二人就能陷害得了曹家吗?” “你什么意思?”曹殊一怔。 “曹家家大业大,效忠官家,早就是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陈密致笑得眼泪流下来,出言讽刺道,“只要官家在皇位上一日,那些旧党迟早会死灰复燃,他们怎么能容忍自己屈尊在一个女人之下?可惜啊可惜,曹松这个老东西冥顽不灵,他对官家忠心耿耿,既然他如此不知好歹,那就只能让他彻底失去官家的信任,果不其然……” 曹殊脸色苍白,他神色怔怔地看着陈密致,背后莫名生出一股寒意,逐渐蔓延至全身。 牢狱内阴暗潮湿,昏暗的烛火晃动,陈密致神情扭住地看着众人,可怖鬼魅的暗影似是笼罩在他的身上,令人不寒而栗。 陈密致签字画押后,他那日所言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所谓旧党是先帝一朝反对官家登基的党派,当年先帝子嗣凋零,且宠爱当时为淮阳王的官家,柴钟鹤。 先帝不愿从宗室过继子嗣,执意立淮阳王为储君,为此明争暗斗此起彼伏。 柴钟鹤成为储君后,不想北蛮南下妄图侵占幽云十六州,她挂帅亲征,彻底将北蛮击退。 此战过后,她赢得民心,储君之位愈发稳固,旧党一派再也无法撼动她的地位。 最终柴钟鹤登基称帝,手段极为狠辣地肃清朝野,料理了那群旧党,据说那一年东京城菜市口人头落地,鲜血已经渗透到地底下了。 如今已经是永延十六年,却未料到曹家药斑布之案竟然涉及旧党,此事非同小可,这就意味着当年的旧党并未处理干净,怕是等着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鲁国公主意识到此事严峻,她思绪纷乱,便决定趁早回京,并如实禀告女帝。 就在鲁国公主沉思之际,何毓神情挣扎,她绕过屏风,突然跪了下来。 “临臻,怎地了?”鲁国公主回过神,她神色不解地问,“好端端的,你跪下来做甚?” “公主,微臣有一件事相求。”何毓深吸一口气,她朝鲁国公主作揖,沉声道。 “你有什么事,先站起身来再说。”鲁国公主神情缓和,她抬起手,想要将何毓扶起来。 何毓摇了摇头,她神情苦涩,低声道:“公主,微臣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若非如此,绝对不会来求您,还请您答允微臣。” 第142章 永遇乐(二) 昏黄的烛光下,何毓面容姣好,她睫毛轻颤,留下一道淡淡的阴影,浑身透着一股无助之感。 鲁国公主注视片刻,她神色无奈,语气柔和道:“好,本公主答应你。” 这段时日鲁国公主同何毓朝夕相处,已经了解她的为人了,她性格沉静,对待公务一丝不苟,且陈密致认罪后相关事宜处理得井井有条,令鲁国公主愈发欣赏她。 第267章 此次女帝命鲁国公主南下崇州,亲自审查药斑布之案,为的就是让她入朝堂,如今药斑布之案的真凶已经缉拿,倘若能将何毓拉入自己的阵营,岂不是一举两得? “临臻,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即可。”鲁国公主神色缓和,语气轻柔道。 “微臣,微臣……”何毓面含犹豫,她的手指悄然握紧,鼓起勇气道,“公主,微臣想辞官。” 辞官? 鲁国公主一惊,忙问:“这是为何?” 何毓面上悲愤交加,心中登时生出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她张口欲言,却说不出话来。 在清凉山时,秦观止得知她想入庙堂,曾出言相劝,但那时她已经听不进去,怀揣着一腔热血前往东京。 为天下女子而入朝堂,可她还是太过天真,朝堂上刀光剑影,要独善其身谈何容易,稍不留意就会踏入万丈深渊。 等到她幡然醒悟的时候,已经被万千藤蔓纠缠住,挣扎则会缠得越来越紧,无法再脱身,直至窒息而亡。 鲁国公主是她现下唯一能想到的救命稻草,她必须得抓住。 “还请公主成全微臣。”何毓眸光湿润,她向鲁国公主磕了一个头。 鲁国公主坐了下来,她神情凝重地注视着何毓,叹道:“临臻,想必你也知晓,官员辞官必须向相关官署提交辞呈,本公主如今尚无官职在身,你突然要辞官,怕是做不了主啊。” “公主……”何毓颤声道,“微臣当真是走投无路了,如今能救微臣的只有您了。” 鲁国公主瞧着何毓脸色惨白的模样,她出言试探道:“临臻,你想辞官,莫非是因柴晋?” 何毓一怔,她没想到鲁国公主如此警觉,竟然发觉柴晋和她之事,登时羞愧难当起来。 “公主怎会知晓?”她垂眸,语气艰涩道。 鲁国公主叹了一声,她起身将何毓扶起来,轻声道:“那日离京,柴晋无缘无故来相送,他是本公主的表哥,向来恃才傲物,又与本公主针锋相对,所以当时就起疑了,只不过还未确定罢了。” “公主……”何毓闻言,有些难堪道。 原来鲁国公主一早就猜出她和柴晋的关系,她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着实令人无地自容。 “临臻,你必须如实告知你和柴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样本公主才能帮你啊。”鲁国公主注视着她,语气温柔道。 “公主,您猜得没错,微臣的确与司使大人……”何毓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她苦笑道,“但是这一切都不是微臣自愿的。” “何出此言?”鲁国公主眼神略有缓和,她命何毓在下方的圈椅中坐下,轻声问。 何毓坐了下来,她敛眸,低声道:“不瞒公主,当初微臣初入朝堂,并不想参与党争,不料却引起了太子党的忌惮,故设计陷害微臣,微臣百口莫辩,遭官家斥责下狱,微臣进退两难,就在这时,司使大人找上了微臣,他说他可以救出微臣……” 当日,东京城中忽然发生了一件命案,涉及公主党下一位官员,被押入大理寺受审。 何毓初入御史台,是为殿中侍御史。 御史中丞冯褚效忠东宫,私下来寻她,命她在早朝上弹劾那位官员,被她言辞拒绝。 因此太子党彻底记恨上何毓,为此不惜设计陷害她,害她遭女帝斥责,被关入牢狱内。 牢狱内阴暗无比,伸手不见五指。 何毓靠在冰冷的墙上,她有些心灰意冷,抬头望着上方窗户透出的一缕微光。 她思绪混乱,顿时觉得前路一片渺茫,不知该如何应对。 就在何毓迷茫之际,牢狱内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柴晋不紧不慢地走至牢门前。 狱卒换了副嘴脸,他谄媚地笑道:“司使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柴晋五官棱角分明,他鼻梁高挺,身着一身墨色衣袍,浑身透着一股淡漠冷肃的感觉。 他深邃的眼眸瞥了一眼牢狱内的何毓,唇角微微扬起。 狱卒立时明白过来,他迅速拿出钥匙将牢门打开,慢慢地退了出去。 牢狱内只剩下何毓和柴晋两人,一股奇怪的氛围萦绕在周遭。 柴晋慢条斯理地走进来,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坐在角落里的何毓,她发丝略微凌乱,面容憔悴,浑身透着一股失意。 他勾唇道:“何大人,怎地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司使大人过来做甚?”何毓抬眼,扯起嘴角道柴晋身为皇城司指挥使,执掌宫禁,与东宫储君关系密切,她只与柴晋有过几面之缘,且她现下身陷囹圄,实在不知他过来的目的。“听闻何大人遭官家斥责入狱,我心中好奇,故特地来瞧瞧。”柴晋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笑道,“何大人当初言辞拒绝冯大人的拉拢,不知如今可后悔了?” 何毓察觉到他犀利冷锐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她心中生出一股异样,便别过头,冷声道:“下官并不后悔,司使大人要是没有旁的事,还请尽快离开罢。” “我知晓何大人是冤枉的,你若是不嫌弃,我倒是可以帮你。”柴晋俯下身来,他轻笑一声道。 何毓愣住,她缓缓回头,不解道:“您为什么要帮我?” 柴晋抿唇不言,他目光幽深地注视着何毓,如同在看猎物一般,“倘若是想要我效忠太子的话,那是不可能的。”何毓握紧双手,她眉眼间流露出倔强,冷声道。柴晋知晓何毓是青一先生的弟子,文人风骨,太子党此次出手陷害于她,她是绝对不会低头的。 第268章 “何大人误会了,我过来并非是想劝你效忠太子。”柴晋不着痕迹地瞥过她的唇,他眸光晦暗不明,轻轻攥住她的下巴。 何毓目光微动,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与他四目相对,登时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下。 柴晋慢慢低下头,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她的脸上,似笑非笑道:“万寿节那日,何大人为官家贺寿,在宴上舞了一剑,当真是风姿绰约,叫在下魂牵梦绕。” 何毓呼吸一窒,她立时伸手想要推开柴晋,却不想被他攥住手,无法挣脱。 “何大人不要激动。”柴晋垂眸,他温柔地摩挲着她的手,微微一笑道,“如今唯一能救你的只有我,你可要思量清楚。” 言罢,他的目光射在她的唇上,眸光微微一深,低头吻了上去。 何毓眼里满是恐惧,她用力挣扎,但双手被他紧紧地扣住,只能仰头承受他的吻。 自那日过后,御史中丞冯褚不敢再针对她,但这却是她出卖自己的尊严换来的,实在是讽刺。 每当冯褚投来促狭的视线时,都叫她难以忍受。 何毓从前在清凉山读书,整日与世隔绝,闲云野鹤,秦观止推崇荀子,其中有一篇《性恶》,道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当时何毓不了解世事,现今入朝堂后,却能体会一二了。 鲁国公主听完前因后果后,她的怒气不断上涌,猛地拍案而起,满面愠色道:“好你个柴晋,竟然敢如此肆无忌惮,等本公主回京,定要将此事禀明姨母为你做主!” “公主息怒,微臣求您不要将此事告知长公主。”何毓摇头,她苦笑几声,求道。 “你别怕,有本公主在,柴晋不敢对你如何的。”鲁国公主压抑着怒气,出言安抚道。 “就当微臣求您,微臣不想再和司使大人有任何关系,但是他……”何毓敛眸,涩声道。 “你害怕他纠缠你,是吗?”鲁国公主冷静下来,轻声问。 何毓脸色惨白,她扯起嘴角,点了点头。 “临臻,你放心,本公主今日答应你,往后绝对不会再让他欺负你的。”鲁国公主缓缓地走至何毓的面前,她语气认真道,“但是辞官一事,本公主暂时无法做主,一切等咱们回京再说。” “是。”何毓强颜欢笑道,“微臣明白了。” “本公主一言九鼎,今日既然承诺你,就绝对不会反悔,你放心即可。”鲁国公主拍了拍何毓的肩,沉声道。 “多谢公主。”何毓瞧着鲁国公主郑重其事的模样,她原本提起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低声道谢。 翌日。 鲁国公主查看卷宗,她抬起头,目光扫向曹殊,思忖道:“此次陈密致认罪多亏季家的账簿,季家三娘子能查出税赋有异,可是帮了咱们一个大忙,本公主很好奇,你和她是否很熟?” 曹殊面容如玉,他身姿板正地站在阶下。 “回公主的话,草民的确和三娘子有故。”他闻见鲁国公主突然提及季蕴,心中有些诧异,作揖道。 “原来如此。”鲁国公主点头,她心下疑惑,问道,“本公主记得季三娘子和临臻是同窗,皆师从青一先生,为何她却没有入朝为官呢?” 曹殊不知鲁国公主为何会对季蕴感兴趣,他垂头道:“公主,季家三娘子深知虚名薄利如浮云,故不曾入庙堂。” “竟是这样。”鲁国公主目光深深地看向曹殊,弯起唇角道,“曹溪川,你文采斐然,却因药斑布之案,春闱名次被徐孟泽划去,你是如何想的呢?” 曹殊微怔,他突然想起当时自己知晓名次被划之事后,愤然去寻徐孟泽,如今三年过去,他心里也已经释然了。 他温声道:“天下之大,草民认为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1,居安思危,如此才能安身保国,庙堂之高,为官者需得为百姓担忧,而远离朝堂,归隐山林者则需为圣人忧虑,故国家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草民无论身处何处,都能安心了。” 第143章 永遇乐(三) 曹殊眼睫轻垂,他神色平静,说完这一番话,身姿板正地作揖,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股从容不迫。 鲁国公主高坐于桌案前,她一双凤目打量着曹殊,眼底闪过一丝欣赏。 她勾起唇角道:“曹溪川,此次药斑布之案真相大白,陈密致已经认罪,待本公主回京禀明母亲,曹家便可平反昭雪。” 曹殊眼眸漆黑如墨,他掀袍跪了下来,由衷地感激道:“公主正义凛然,曹家才能沉冤得雪,饮水思源,草民定会谨记您的恩德。” 言罢,他敛起眸子,浓密的鸦睫垂下来,鼻梁处的痣如墨滴,平添了几分清隽。 鲁国公主站起身,她步履轻缓地走到曹殊的面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她眉头轻蹙,神情严肃地叹道:“如今朝堂局势复杂,党派之争愈演愈烈,旧党曾欲颠覆江山社稷,一直以来都是母亲的心病,陈密致那日所言你也听见了,曹家当年药斑布之案与旧党脱不了干系。” 曹殊闻言,倏然想起陈密致神情扭曲地看着众人,道曹家对官家忠心耿耿,基于此早就成为众矢之的,言犹在耳,他的心瞬间就沉入谷底。 “草民担忧的是旧党恐怕早已死灰复燃,暗中蛰伏多年,要对官家不利。”他睫毛轻颤,眼底透着不安,低声道。 “你所言不无道理。”鲁国公主脸色凝重,她目光扫向曹殊,言辞郑重道,“太子党一直暗中阻止本公主入朝参政,现下实在举步维艰,本公主身边正缺一位像你这般赤诚忠心之人,倘若你愿入朝堂,本公主可助你恢复功名。” 第269章 曹殊闻见鲁国公主推心置腹之言,他目光微动,犹豫道:“草民……” 当初他科考,是为过世的母亲,是为曹家,如今他一时难以抉择,是入朝为官,还是就此泯然众生。 “本公主知晓今日所言唐突了,但皆出自肺腑。”鲁国公主瞧着曹殊迟疑的模样,她弯起唇角,嗓音柔和道,“你不用着急,并非是逼你立刻答允,待你考虑清楚了再来告知即可。” “是。”曹殊微怔,他一时无所适从,低声应道。 “你先退下罢。”鲁国公主收回视线,轻声道。 “草民先告退了。”曹殊垂头,他长睫遮掩住眼底的情绪,慢慢地退了出去。 鲁国公主若有所思地坐了回去,她思忖片刻,开口唤了何毓进来,轻声道:“临臻,你和季三娘子是同窗,此次她帮了本公主一个大忙,你即可前往季宅,传她过来,本公主要当面向她道谢。” “微臣遵旨。”何毓闻言抬头,她神情诧异,作揖道。 言罢,她领着鲁国公主的旨意,神态恭谨地退了出去,正巧在廊下碰见离去的曹殊,便唤了他一声。 曹殊微微侧目,他身姿颀长,静静地站在廊下,神色淡然地注视着何毓走近。 何毓踱步至曹殊的面前,告知他鲁国公主要见季蕴。 她皱眉,忧心忡忡道:“公主似乎对蕴娘很感兴趣,我不知这于她是好还是坏。” “无碍。”曹殊顿了顿,他脸色稍霁,轻笑道,“此次陈密致认罪对亏季家的账簿,公主许是要感激她。” “但愿如此。”何毓松了一口气,笑道。 二人走至门厅处分开,曹殊决定先回奚口巷的书铺,曹望和曹承二人还在等他的消息,何毓则是带着鲁国公主的旨意,独自前往季宅。 季宅。 看门的小厮靠在门厅里昏昏欲睡,他突然闻见声响,便见一位头戴幞头,身穿圆领袍的女子走了过来。 小厮顿时就认出是前几日登门的女官,他唬了一跳,急忙引着何毓进入门厅,有些惶恐道:“不知大人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何毓走进门厅,她面带笑意道:“季家三娘子发觉税赋有异,本官今日奉鲁国公主之命过来,还望通传一声。” “是,大人还请随小的进来。”小厮听见鲁国公主的大名,他顿感一阵晕眩,忙不迭点头道。 何毓跟着小厮,不紧不慢地走到季宅的前厅。 “大人,您先坐,请在此稍等片刻。”小厮垂头,语气恭敬道。 话说完,他匆匆退出前厅,低声命廊下的女使立即前往清晖院,叫季蕴到前厅来。 女使得了命令,她匆匆朝着清晖院走去。 清晖院。 季蕴正坐在桌案前写文章,她刚搁下笔,外头就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她抬头,轻声道。 女使向季蕴行礼,忙道:“三娘子,那日登门的女官来了,现下人正在前厅里等您。” 临臻? “我知晓了,即刻就来。”季蕴得知何毓过来,她眼眸一亮,蘧然道。 女使颔首,她退了出去。 季蕴坐在铜镜前,她瞧了一眼自己的发髻,见发髻并未乱,便换了一件缠枝葡萄纹的长褙子,下身则是素色的百迭裙,浑身透着一股清雅的气质。 收拾毕,她同云儿主仆二人疾步走至前厅。 何毓坐在前厅中,她轻抿一口茶水,忽闻见一阵脚步声,便瞧见季蕴风尘仆仆地走了过来。 “临臻。”季蕴神情激动,她眸光不禁湿润,笑道,“许久不见了。” 何毓站起身来,她神色无奈地笑道:“胡说,咱们前几日不是还见过?” “倒是我糊涂了。”季蕴顿感窘迫,她有些不好意思道。 二人在圈椅中坐了下来,寒暄片刻后,何毓才缓缓道出来意。 “公主要见我?”季蕴一惊,她先是不敢置信,随即不解道,“为何?” 她才疏学浅,只是季家二房的女儿,鲁国公主又为何要召见她? “你不用害怕,此次药斑布之案多亏你发现税赋有异,公主见你是为了感激你。”何毓瞧着季蕴神情疑惑,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季蕴松了一口气。 既然鲁国公主召见,此事非同小可,季蕴连忙命人传话告知季惟一声。 季惟骤然得知鲁国公主传见,他大吃一惊,自然不敢阻拦,只好匆匆到前厅里来,临走前不忘嘱咐季蕴几句。 季蕴颔首,她向季惟话别后,随着何毓出门前往鲁国公主的住处。 车舆上,何毓发觉季蕴惶惶不安的模样,知晓她初次面见公主,定是心有顾虑,出言安抚道:“蕴娘,你别怕,公主平易近人,她不会为难你的。” “是。”季蕴抬起头,挤出一丝笑道。 鲁国公主乃天潢贵胄,自然不会同她这般无足轻重的人计较,虽然明白,但她还是心有不安。 就在二人交谈的时候,车舆不觉间已行至鲁国公主的下榻之处,只见公主府的亲卫面容冷肃地守在大门前,令人不敢靠近。 季蕴跟在何毓的身后,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 二人绕过长廊,缓缓地走至鲁国公主歇息的房间。 何毓瞥了季蕴一眼,瞧她实在紧张,便轻声安抚了一会儿,随后伸手在门上敲了几声,语气恭敬道:“公主,季三娘子来了。” 第270章 “让她进来。” 房内传来一道威严且冷淡的女声。 季蕴鼓起勇气,她神情逐渐紧绷,独自走了进去,何毓则是站在廊下等候。 隔着一道山水屏风,季蕴颇为紧张地跪了下来,神态恭谨道:“小女拜见公主。” 鲁国公主抿唇不言,她优雅从容走下台阶,绕过屏风后,眼神冷淡地瞥了季蕴一眼。 季蕴察觉鲁国公主过来,她呼吸一窒,注视着眼前鲁国公主精致的裙摆,似是透着一股淡淡的檀香,令人不敢有丝毫的亵渎之意。 “抬起头来。”鲁国公主命令道。 季蕴手指不自觉握紧,慢慢地抬起头来,便见鲁国公主居高临下地睨着自己,她雍容华贵,一双凤目凌厉,仿佛能将人看透,浑身带着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令人心生惧意。 鲁国公主俯下身来,她细长的手指抬起季蕴的下巴。 季蕴一惊,她察觉到鲁国公主锐利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顿时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长得倒是清秀可人。”鲁国公主打量着季蕴,她收回自己的手,勾起唇角道,“起来罢。” “谢公主。”季蕴站起身来,她提起的心放了下来,但还有些惊魂未定。 鲁国公主柔声命季蕴先坐下来,自己则是坐回桌案前。 “是。”季蕴在圈椅中坐了下来,小声道。 鲁国公主瞧着季蕴面露怯意,她目光温和道:“此次药斑布之案,多亏有你发觉税赋有异,不然陈密致不会这么快认罪,可见你是个细心之人,本公主又不会吃人,你如此紧张做甚?” “回公主的话,小女今日初见公主,您身份贵重,小女着实不敢冒犯。”季蕴强壮镇定,轻声道。 “本公主今日传你过来,只是想感激你,你不用紧张。”鲁国公主看着季蕴的脸,愈发觉得她长得合自己的心意,遂特地柔下嗓音道。 季蕴点头,她弯起唇角。 鲁国公主吩咐女使上茶,她神色缓和地问道:“你叫季蕴,是吗?” “是。”季蕴不知晓鲁国公主的心思,茶上来了她也不敢不喝,便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颔首道。 “听闻你和临臻皆师从青一先生,为何她入朝为官,你却回到崇州呢?”鲁国公主神色好奇道。 季蕴愣了愣,她不知鲁国公主为何会问她这个问题,有些迟疑道:“回公主的话,小女曾经也想入庙堂,可是……” “可是什么?”鲁国公主掀起眼帘,轻声问。 “名利对于小女而言并不重要,小女心中喜欢安定,但愿与世无争,现下朝堂明争暗斗不断,女子为官太过艰难了,故小女心生怯懦,让公主见笑了。”季蕴敛眸,满脸羞愧道。 “无妨。”鲁国公主轻笑一声。 二人谈论半晌,鲁国公主为感谢季蕴,特地赏赐了一些谢礼,便放人回去了。 何毓送季蕴出去,笑道:“公主待人平和,她绝对不会为难你的,你这次帮了她一个大忙,她十分感激你呢。” 季蕴方才在屋内一直提着心,现下出来才松了一口气,她神色关切地询问何毓在东京的现状。 “我一切都好。”何毓垂眸,她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苦涩,面带笑意道。 “那我就放心了。”季蕴点了点头,笑道。 “对了,方才我来寻你时,曹殊好像回书铺了,你今日可要去见他一面?”何毓眼神闪了闪,岔开话题道。 第144章 永遇乐(四) 季蕴和何毓步履盈盈地走在长廊里,她们二人一面行走,一面低声交谈,不觉间已经走到门厅处。 何毓转过头,轻声询问季蕴是否要去见曹殊一面。 季蕴停下脚步,她陷入沉思之中。 自那日曹殊登门,季蕴已好几日未见曹殊了,现下闻见何毓的话,思索一会儿,想见他的念头愈发强烈起来,便点了点头。 “好,我派人送你过去。”何毓瞧着季蕴松懈下来,笑道。 “对了,临臻。”季蕴拉起何毓的手,她眼底闪过一丝不舍,扯起嘴角道,“药斑布之案如今已查清,想必你很快就要随公主返京了,届时你记得着人来告知我,我到渡口来送你。” 在清凉山时,渺无人烟,她们二人时常结伴读书,但是如今她们各自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天南地北,聚少离多,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再不似从前那般朝夕相处。 思及此处,季蕴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何毓压下心底的起伏,她面带笑意,轻声道:“你放心,走时我会告知你的。” “好。”季蕴放下心来,她眸光不禁微湿,眉眼间流露出一丝伤感,低声应道。 二人站在门厅中依依惜别片刻,何毓转头,她瞧着天色不早,遂催促季蕴赶紧去见曹殊。 季蕴登上车舆,待坐稳后,她纤细的手掀开车帘,同何毓话别之后,车夫驾驶着车舆离开了此处,朝着奚口巷的方向驶去。 何毓站在檐下,她眸光微黯,静静地注视着车舆逐渐远去。 她暗忖道,季蕴向来忧思过重,所以没有告知其自己在东京的处境,现下瞒着也好,以免替自己担忧。 何毓暗自叹了一声,她收回视线,转身走了进去。 屋内的气氛颇为安静,一道山水屏风阻隔,香炉中的香袅袅地散开来,虚无缥缈地萦绕在周遭。 第271章 鲁国公主高坐于桌案前,她眉眼间带着笑意,待瞥见何毓回来,笑吟吟道:“季三娘子走了?” “是。”何毓颔首。 “临臻,这季三娘子能查出税赋有异,是个细心之人,今日一见,倒是让本公主有些意外,她的性子怎么如此胆小?”鲁国公主倏然想起季蕴怯生生的神情,勾起唇角道,“她从前也是这般吗?” 何毓闻言怔住,她瞧着鲁国公主饶有兴趣的模样,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作揖道:“回公主的话,蕴娘性子的确羞怯,今日许是见了您,被您的威严所震慑,故而心中害怕。” “蕴娘?”鲁国公主微微侧目,她忍俊不禁道,“这是她的小名?” 何毓低头,她有些懊恼自己说漏嘴,硬着头皮道:“是。” 鲁国公主感到有些意外,她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何毓沉默不语,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鲁国公主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神色不解道:“临臻,本公主长得很吓人吗?” “这……”何毓摸不着头脑,她低着头,如实答道,“公主龙凤之姿,雍容华贵,威严自生,旁人见了定不敢冒犯。” 鲁国公主瞥了何毓一眼,她何尝听不出这是奉承之话,顿时感觉无趣起来,遂素手轻抬,示意何毓先下去。 何毓略弯着腰,她慢慢地退了出去。 暮色渐起,已是黄昏时分,天边好似晕染的水墨画一般,街道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季蕴坐着车舆行至奚口巷,她疾步走在巷子中,想到马上能见到曹殊,心中登时涌起一股欢喜。 奚口巷人烟稀少,清静如旧,自曹殊在药斑布比试赢得魁首,动身前往东京后,她已是许久未过来了,一时觉着有些深思恍惚。 季蕴绕过拐角处,她抬头望去,却远远地瞧见曹望的身影。 他走了出来,接着转过身将大门带上,像是要出门的情形。 曹望锁上门后,他闻见脚步声,立即警觉地回过头,发觉竟然是季蕴,神情诧异道:“季娘子。” “曹大郎君,许久不见了。”季蕴缓缓地走上前来,她出言寒暄道。 “是。”曹望颔首,他眼神中闪着不自然的光芒,疑问道,“季娘子,不知你过来所为何事?” “我来寻曹哥哥,方才听临臻说,他回书铺了。”季蕴明亮的眼眸看向他,她弯起唇角道。 “原来是这样,那不巧了。”曹望像是松了一口气,他面露难色,轻声道,“季娘子,你来晚了,先前溪川和青川二人有事出去了。” 季蕴敛眸,她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勉强地笑道:“他们二人去何处了?” “先前走时,溪川同我说是去衙门。”曹望顿住,他神情凝重,叹了一声,“他这些时日一直在处理药斑布之案,好在案情终于告破,也不算白费功夫。” “多谢。”季蕴扯起嘴角,问道,“对了,曹大郎君,你这是要出去?” “正是。”曹望点头,他轻声道,“曹家沉冤得雪,我现下也要去衙门一趟,三娘子可要一同前往?” “不了。”季蕴摇了摇头。 曹望神色缓和无比,轻笑道:“既如此,天色已晚,三娘子你也早些回家去,我先走一步了。” 季蕴抿唇,略微颔首。 曹望转过身后,他余光瞥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季蕴,眸光顿时一暗,随即行色匆匆地离去。 季蕴望着曹望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总觉着他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样,但具体如何也说不出来。 天色愈暗,她独自站在书铺门口片刻,眉眼难掩失落之色,心不在焉地走出奚口巷。 季蕴正要登上车舆时,她掀起眼帘朝河对岸看去,下一瞬她的视线中,慢慢地出现了曹殊颀长的身影。 她不可置信,定睛一看,果真是曹殊和曹承二人,他们就在河对岸的街道上,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曹哥哥。”她眼神一亮,急忙唤道。 曹殊微顿,他循声看去,远远地瞧见对岸的季蕴,她站在车舆前,正注视着自己。 他一愣,没想到会见到季蕴,登时感到有些惊喜,温声道:“蕴娘……” 二人隔着一道河,四目相对。 季蕴神色焦急,她转过头,突然瞥见不远处的拱桥,疾步走了过去。 她气喘吁吁地走上拱桥,迈上一层又一层的台阶,直到曹殊温润的面容映入眼帘。 他们站在拱桥之上,沉默地对视着。 曹殊垂眸,他漆黑的眼眸看着季蕴,呼吸陡然一沉,随即张开双臂,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季蕴伸手环住曹殊,彼此间的心跳交织在一处,她的心缓和地平静了下来。 “蕴娘,你怎么过来了?”曹殊眼神缱绻,低声道。 “今日公主召见,听临臻说你回书铺了,我想来看看你。”季蕴抬眸,她感受到曹殊的呼吸,小声道。 曹殊默默地抱紧她,浓密的鸦睫遮掩住眼底的思念。 “方才我去书铺,正巧碰见你兄长出门,他说你不在,我原以为今日见不到你了,便打算家去了,没想到还能碰见你,真是太好了。”季蕴神情欣喜道。 曹殊慢慢地松开季蕴,他皱眉道:“你说,长川出门了?” “是。”季蕴有些迟疑道,“他去衙门了,你们没碰见他吗?” 第272章 曹殊闻见季蕴的话,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目光扫向身后慢慢走来的曹承。 他漆黑的眼眸笼上一层暗色,与曹承面面相觑一会儿,眼神中带着复杂的情绪。 牢狱内昏暗潮湿,烛火散发着幽暗的光芒,充斥着一股血腥气,令人心生恐惧。 周遭气氛颇为压抑,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曹望神色平静地走在牢狱内,目光扫过一间又一间牢房,耳边似是传来囚犯的哀嚎声。 陈密致面如土色,他衣衫褴褛,狼狈地靠在墙上,不复从前为知州时的高高在上。 曹望在陈密致的牢门前停了下来,微微一笑道:“知州大人,别来无恙。” “是你……”陈密致盯着曹望一会儿,才将他认出来,冷笑道,“曹长川,你来做甚?”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知州大人现下如何了,想来牢狱不比您的宅子那般舒坦,人瞧着也憔悴了许多。”曹望掀起眼帘,眉目含笑道。 陈密致脸色铁青,冷声道,“怎么,你难道是瞧着本官现今落魄了,特地来耀武扬威的吗?” “知州大人错怪在下了。”曹望摇头,他神色无奈地笑道。 “那你是何意?”陈密致冷声道,“莫非是曹溪川叫你过来的?” “没有人叫我来。”曹望站在牢门前,他轻笑道,“曹家终于洗刷多年的冤屈,我想到知州大人却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心中实在不是滋味啊。” “你究竟想说什么?”陈密致撑住墙壁,他艰难地站起身来。 “知州大人不妨走近一点,在下才能告知啊。”曹望直勾勾地看着陈密致,勾起唇角道。 陈密致扑到牢门前,他双手紧紧地攥着栏杆,恶狠狠地瞪着曹望,怒道:“曹长川,本官不后悔,你们曹家霸占着崇州多年,活该成为众矢之的,本官绝对不后悔,就是重来一次,本官还会那么做的。” 言罢,陈密致仰天大笑起来,面目狰狞地盯着曹望。 “我都说了,知州大人误会了。”曹望眼睫轻垂,他打量着陈密致扭曲的神情,嗤笑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知州大人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那么不自量力,就凭您,就凭曹平川,能那么轻易地调换上贡的药斑布?” 陈密致的笑容登时一僵。 第145章 永遇乐(五) 牢狱内常年不见天日,颇为昏暗潮湿,烛影飘忽,周遭透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陈密致的笑容登时僵住,他满脸不可置信,瞪大双眼看向曹望。 隔着一道牢门,曹望的面容忽明忽暗,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陈密致,眸底晦涩不明。 “曹长川,你此言何意?”陈密致目光四下游离着,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 言罢,他用力地攥紧栏杆,恨不得立刻冲出牢房。 曹望掀起眼帘,他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陈密致激动的模样,勾起唇角道:“知州大人别着急,容在下慢慢说来。” 陈密致呼吸急促,他神情紧绷着,双眼猩红地怒视着曹望,犹如困兽一般。 “知州大人,您不妨好好想想。”曹望面容温和,慢条斯理道,“曹家上贡的药斑布向来是严格把控,为何那夜曹平川能顺利地将其调换?” 陈密致面露迷茫,他逐渐察觉到不对劲,恶狠狠地瞪着曹望,质问道:“莫非是你?” 曹望抿唇不言,他微微一笑。 陈密致脑子一片空白,他从前还为曹松下台洋洋得意,却不想这一切都是曹望故意设计的。 这一刻,他忽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被曹望利用了这么多年。 想到这里,陈密致咽了一口唾沫,眼神闪烁着一丝恐惧。 “知州大人,您难道不好奇那幅鹤鹿同春的药斑布是从何而来的吗?”曹望看着陈密致难看的脸色,他轻叹一声。 陈密致猛地抬头,他神情错愕,心中陡然一沉,颤声道:“是你……” 当年他费尽心思,好不容易从曹默口中套出曹老太爷要亲手绘制的药斑布名为鹤鹿同春,他思虑良久,便决定从这幅药斑布入手,特意寻了一家偏僻的染坊,命工匠按着他的意思来绘制,又怎么会是…… 这绝对不可能! 陈密致当年暗中对付曹家,曹家也如他所愿,门庭冷落,分崩离析,他这么多年来为之沾沾自喜,可到头来,曹望却是那个运筹帷幄之人,他则是沦为一颗棋子。 他不敢相信,心中霎时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一般,背后涌出一股不寒而栗的悚然感。 曹望唇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轻声道:“知州大人,除了曹家,您觉得还有谁能绘出鹤鹿同春?” 是啊,曹家药斑布手艺向来为世人所知,不然也不会多年屹立不倒,鹤鹿同春的纹样是最讲究画工的,同时要求刻板的线条自然,当今除了曹家,又有谁能绘制出来呢? 陈密致脸色瞬间煞白,他语气艰难道:“真的是你……” “没错。”曹望缓缓凑近,他面容缓和,看着陈密致发白的脸色,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压低嗓音道,“在下还要感谢知州大人,若没有您多番蛊惑曹平川,此事也不会那么顺利地完成。” “你……”陈密致一噎,他瞧着曹望面带笑意的模样,眼神中闪着恐惧,不解道,“你是曹家的长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与您无关。”曹望神色从容地退开,轻笑一声。 第273章 陈密致怔愣片刻,他突然想起离世的曹松,忍不住大笑起来,出言讽刺道:“曹松啊,曹松,你看到没有?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长子?他竟然伙同外人陷害曹家,实在是想不到,想不到……” 曹望面上毫无波澜,他双目冷冷地睨着陈密致。 “曹长川,你现下同本官说,难道就不怕本官告知鲁国公主实情吗?”陈密致冷笑道。 “知州大人,药斑布之案已经结案,您如今就是再指认旁人,也来不及了。”曹望不以为然,轻声道,“您罪孽深重,想必押送到京城后,定是死罪一条。” “曹长川,你……”陈密致满面愠色,怒视着曹望,咬紧牙关道。 “在下今日特地来送你一程,也算尽心了。”曹望扯起嘴角,他向陈密致作揖。 言罢,他颇为满意地抬起脚,想要离开牢狱。 可还未等曹望离开,周遭忽然冲出一群衙役,他们纷纷拔出刀,迅速地将他团团围住。 曹望愣在原地,他循声望去,便见衙役们自觉地让开一条道,鲁国公主携着曹殊和曹承步履缓缓地走了出来。 火把熊熊燃烧着,昏黄的光芒照在曹殊温润如玉的面容上,他漆黑的眼眸注视着曹望,眸光泛出冷意。 “公主,溪川……”曹望仓皇失措地看着众人,他疑问道,“你们怎地来了?” 牢房内的陈密致瞧见这一幕,他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嘲讽道:“曹长川,你怎地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鲁国公主掀起眼帘,她目光犀利,唇角微微上扬:“那日你在船上偷听本公主讲话,当时就觉得你不对劲,想不到药斑布之案竟然还有你的手笔。” 曹望被黑压压的一群人围住,他犹如受惊的小鹿,眼底闪过一丝惊慌失措,解释道:“公主,您误会草民了,草民没有……” “你方才所言本公主都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你已经无从狡辩了。”鲁国公主冷声道。 曹望闻言脸色一白,他握紧双手。 “长川。”曹承面露不忍,他实在无法相信曹望会陷害曹家,双眼希冀道,“你快向公主解释啊,你没有陷害曹家对不对?” 曹望作为家中的长兄,一直以来都温和自持,秉节持重,幼时他贪玩,犯了多少错误,都是曹望替他处理的,遂他对曹望向来是敬重的,可现下曹望却是当年的罪魁祸首,这叫他如何能相信? 曹望低头,他突然沉默下来。 隔着人群,曹殊静静地凝视着曹望,他深吸一口气,唤道:“长川……” “你别喊我!” 曹殊的话还未说完,就立即被曹望打断,他神色恼怒地看向曹殊。 曹殊愣住,他垂眸,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曹望喘着粗气,他神色恢复如常,平静地看着众人。 既然他们早已知晓,他也没有继续装下去的必要了。 “是我。”他开口道。 话音刚落,曹殊和曹承的脸色愈发苍白起来。 “是,当年药斑布之案的确是我一手策划的。”曹望目光幽深,嗤笑一声,“什么陈密致、曹平川,他们都不过是被我利用的棋子而已。” 曹殊如坠冰窖,他双手逐渐攥紧。 其实他早就猜到曹望与当年药斑布之案脱不了干系,一直心存侥幸,可如今曹望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实情,他只觉得心痛。 鲁国公主眉头紧皱,她没想到药斑布之案牵扯曹家兄弟阋墙之争,便坐在狱卒搬来的圈椅上,抬手示意让曹家三兄弟自己对峙去。 她转过头,发觉季蕴也跟来了,并向自己行礼。 季蕴实在不放心曹殊,她没有回季宅,而是默默走到曹殊的身旁,目光担忧地注视着他。 “曹哥哥……”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小声道。 曹殊闻言转头,他双眼泛红,瞧着季蕴担忧的神情,便伸出修长的手握住她的手。 “没错,是我与曹平川、陈密致暗中勾结,陷害曹家,一切都是我干的。”曹望指着牢房内的陈密致,他神情扭曲,冷笑道,“要没有我,就凭他们俩,能如此轻易地调换上贡的药斑布?” “长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曹承满脸悲痛,他双眼通红,大声质问道。 “为什么。”曹望似是好笑地咀嚼一遍,他眼眶中毫不预兆地落下一滴泪水,讽刺一笑道,“你这个废物懂什么?我可是长子啊,长子!” 曹承怔了怔,他看着曹望逐渐狰狞的面容,过去的温和自持荡然无存,露出来的则是癫狂残忍。 “父亲自幼就教育我,要承担起家族的重担,曹家的家业本该就是我的,可凭什么,凭什么最终决定让溪川当继承人?”曹望目眦欲裂道。 曹殊苦笑一声,暗道又是曹家家业,曹默是因此恨他,现如今曹望也是因此陷害曹家。 他眸光黯然,低声道:“长兄,我从来都不想继承家业。” “你不想?”曹望闻言觉得可笑,他满脸泪痕,扯起嘴角道,“曹溪川,你别在这装了,你都已经决定走仕途了,既然不想,又为何偏偏要回来跟我争?” “不是……”曹殊摇头,急忙道。 “你用不着解释。”曹望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恨意,冷笑道,“其实你早就知晓那夜是我把你踹下船的,事已至此,为何迟迟不拆穿我?你该不会还以为我会感激你罢?不,我不会,我只会恨你!” 第274章 “真的是你?”曹承强忍住泪意,他神情失望地看着曹望,胸口上下起伏着,怒道,“曹长川,他可是你亲弟弟,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狠心?”曹望讥笑,他神色薄凉道,“那父亲当初决定立溪川为继承人的时候,难道就不狠心?他是否想起我也是他的儿子?可有想过我是长子?他这么做,将我置于何地?青川,你不会懂的。” “所以你就设计陷害曹家?”曹殊漆黑的眼眸弥漫着一层雾气,苦笑道,“祖父和父亲含冤而终,你难道就一点都不羞愧吗?” 第146章 永遇乐(六) 曹望面对曹殊的质问,他只是轻笑一声,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羞愧?”他冷声道,“太可笑了,我凭什么要羞愧?” 话音方落,他双眼猩红地瞪着曹殊,泪水好像决堤了一般,不停地往下淌。 “这都是他们偏心的报应!”曹望面容扭曲,他眼中带着深深的怨恨。 曹殊浑身的血一寸寸冷了下去,他脸色愈发苍白,身形顿时一晃,险些没站稳,所幸季蕴和曹承在一旁扶住他。 “曹哥哥。”季蕴蹙眉,她目光担忧道。 曹殊眸光一黯,他苦笑一声,悄然握紧季蕴纤细的手。 “你怎么能……”曹承扶住曹殊,他满脸愤怒,眼神中闪着失望,想开口质问,话到了嘴角却噎住,“长川,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还轮不到你这个废物来教训我!”曹望眉眼一片冰冷,他眼底满是厌恶,扯起嘴角道,“曹青川,倘若不是你威胁不到我,否则我也不会对你好,从小到大,你闯了多少祸,你究竟想过没有?” 曹承登时一僵,他神色怔怔地看着曹望讥讽的面容,目光有些呆滞。 “你每回闯祸,都是我在帮你擦屁股,父亲道我身为兄长无法以身作则,一并罚我,我早就受够了!”曹望神情阴郁,他宣泄着积压多年的不满,冷笑道。 曹承面露茫然,他嘴唇翕动,身子轻微颤抖着。 他没想到原来曹望是这样想的,曹望是家中长子,向来是兄弟间的表率,无论曹承从前闯了多严重的祸,曹望都能沉静稳重地替他解决,可现下曹望却说早就受够了。 思及此处,他才发觉自己从未替曹望考虑过,而是一直心安理得认为曹望会遮挡风雨,把曹望的好当做是理所应当。 其实,曹望不是无所不能,他也会累,他在长兄这个光环的笼罩下,早就疲惫不堪了。 曹殊眼眸氤氲着淡淡的雾气,他目光扫向曹望,倏然觉得曹望好陌生,好似今日才真正了解他一样。 昏暗的烛光微晃,照在众人严峻的脸上,牢狱内的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狱卒行色匆匆走到鲁国公主的面前,他小心翼翼道:“公主,外头来了人,他自称是曹家人。” “让他进来。”鲁国公主有些意外,她瞥了一眼曹殊,吩咐道。 不出片刻,曹桓跟在狱卒的身后,他疾步走了进来,率先掀袍向鲁国公主行礼,神态恭谨道:“草民拜见公主。” 鲁国公主抿唇不言,她神情冷淡,素手略微抬起。 “谢公主。”曹桓站起身来,语气恭敬道。 曹殊神情苦涩,他向曹桓作揖,低声唤道:“叔父,实在抱歉,今日打搅到您了。” “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不出面是不行了。”曹桓瞥了曹殊一眼,他神情沉重地拍了拍曹殊的肩膀,叹道。 曹桓安抚曹殊和曹承片刻,随即缓缓地穿过人群,走到曹望的面前。 他满脸痛心,叹道:“长川,方才过来时我已经知道了,当初的确是家主对不住你,事已至此,你别再闹了,曹家现下已经禁不起折腾了。” “叔父……”曹望一怔,他未料到曹桓今日竟会过来,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 “长川,回头罢。”曹桓面露不忍,劝道。 “回头?”曹望回过神,他淌下泪来,指尖狠狠地掐进掌心,涩声道,“叔父,已经来不及了,当初药斑布之案是我一手策划的,是我害死了祖父和父亲,我不会回头了。” “孩子,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曹桓摇了摇头,沉声道,“当年药斑布有异,你难道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您什么意思?”曹望抬头,神色恍惚道。 “你当真以为家主没发觉是你做的吗?”曹桓神情凝重,一字一句道,“家主早就知晓是你,他却隐瞒不说,你说这是为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都震惊不已,他们实在没想到曹松一早知晓是曹望故意设计陷害曹家,可他却将此事瞒得一丝不漏。 曹殊猛地抬头看向曹桓,他的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潸然泪下。 原来父亲一直知晓,怪不得他临终前只说重振曹家,从未说过要查明真凶,其实他早就料到药斑布之案与曹望有关。 曹望脸色发白,他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喃喃道:“父亲早就知晓是我调换了药斑布,为什么……” 他不相信。 他从不后悔陷害曹家,既然他当不成家主,就不惜毁掉曹家的基业。 曹家落魄后,曹松一病不起,一直是曹殊在身边照料,他和曹承搬去别的地方。 午夜梦回时,他想起曹松缠绵病榻的模样,心中却没有任何快感。 第275章 如今曹桓当着众人的面说,曹松早就知晓他是药斑布之案的凶手,这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曹望双眼通红,质问道。 “此事家主并非一早得知,而是事后查出来的,那时曹家大厦将倾,他只告诉我一人,连溪川和青川都不晓得,孩子,你是他的儿子,你做出此等事来,他怎能不替你保全颜面?”曹桓悲痛,语重心长道,“这些年来你怨恨他,都不怎么去见他,连一声父亲都不喊,只喊家主,你说,他焉能不痛心?” 曹望神思恍惚,他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他不明白,不明白曹松要替他瞒着,幼时,曹松对他极为严格,时常告诫自己身为曹家长子,当为曹家子弟的表率,一言一行都不能有错漏。 曹殊从庐山回来后,曹松俨然是慈父之态,曹望当时以为曹殊在外多年,又是幼子,理当偏疼一些,而他是家中长子,日后是要承担曹家的家业,曹松对自己是严厉一些也无可厚非。 然而最终曹松却宣布曹殊为继承人,这叫他如何能忍受? 曹望思绪纷乱,他摇了摇头,怔怔地站在原地。 “长川,回头是岸啊。”曹桓瞧着他困惑的模样,苦口婆心地劝道。 良久,曹望抬头,他目光缓缓地扫过曹桓悲痛的神情,接着看向不远处的曹殊和曹承二人,苦笑道:“不,来不及了……” 他骤然冲上前去,伸手夺过衙役手中的刀,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长川,你要做甚?”曹殊一惊,忙道。 “不要……”曹承屏住呼吸,摇头道。 衙役们手握刀柄,他们面容严肃,纷纷小心谨慎地围着曹望。 曹殊心中一慌,他慢慢地走上前来,试图劝解曹望放下刀。 “不准过来!”曹望拿起刀对准曹殊,他眼神带着几分哀怨,出声呵道。 “长川,你先冷静下来。”曹殊只好停下来,他生怕激怒曹望,不敢再上前,开口劝道。 曹望满面泪痕,他毫不犹豫地抬起刀,将锋利的刀刃对准自己的脖颈,万念俱灰地笑道:“是我欠曹家的,以命抵命,今日还给你们……” 言罢,他双手用力一横,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不要!”曹承瞪大双眼,大声道。 季蕴唬了一跳,她吓得捂住嘴,颇为惊恐地看着曹望用刀划破自己的脖颈。 鲁国公主目光微动,她立时站起身来,吩咐狱卒去寻郎中。 牢狱内众人目瞪口呆,瞬间陷入混乱之中。 曹望扯起嘴角,他手中顿时一松,沾着鲜血的刀掉落在地,整个人倒了下去。 他感受着脖子上传来的痛意,鲜血从脖子中不断地涌了出来。 在一片混乱中,曹殊惊恐失色地扑了过去,他抱起曹望的身子,手指颤抖着撕破衣袍上的布料,按住脖颈上的伤口。 “长川,你怎么这么糊涂。”他泪流满面,哽咽道。 曹承惊骇地冲了过来,他趴在地面上,泪水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曹望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他双目怔怔的,忽然瞧见过世多年的母亲,她面容上带着柔光,他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最后出现了曹松和曹老太爷,他们二人温和地注视着自己。 母亲,父亲,祖父,我来找你们了。 你们千万不要怪我…… “他们去找郎中了,兄长你撑住……”曹殊衣袍上沾上鲜红的血,他按住曹望的伤口,泣不成声道。 曹望气息奄奄,他眼眸艰难地扫向曹殊,张口欲言,却还未说出那句话,就慢慢咽气了。 曹承抬起手,在曹望的鼻前探了探,发觉没有气息了,顿时痛哭起来。 季蕴双眼泛红,她缓缓地走了过来。 曹殊瞬间愣住,他低下头,看着曹望脸色惨白,双目睁着的模样,修长的手颤抖着抬起,替曹望阖上双目。 他抱着曹望,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失声痛哭起来。 季蕴在曹殊的身旁蹲了下来,她纤细的手抚摸着他的背,眼底闪过一丝心疼。 - 药斑布之案已经查清,鲁国公主的归期已定,曹望的葬礼过后,便押送陈密致回京。 渡口长亭处,曹殊和季蕴二人前来相送。 鲁国公主此次南下崇州查案,耽搁数日,已是深冬时节,一股冷风吹来,他们的裘氅随风飘动,传来一股寒意。 “公主,何大人,一路平安。”曹望脸色苍白,他眼睫轻垂,作揖道。 鲁国公主颔首,她神色缓和道:“曹溪川,你就安心等着本公主的好消息罢。” “是,草民多谢公主。”曹殊低声道谢。 季蕴满眼不舍地看向何毓,她不禁滚下泪来,语气涩然道:“临臻,回京后记得来信。” “好。”何毓点头,她强颜欢笑道。 众人道别之后,饮下离别酒后,鲁国公主一行人则是登船离开崇州。 曹殊和季蕴二人站在岸边,他们静静地注视着船慢慢驶远。 季蕴抽回目光,她看向身旁的曹殊,瞧见他眼角眉梢间满是郁气,她悄然地牵住他修长的手。 曹殊微怔,他的手默默地握紧季蕴的手,随即缓缓十指相扣。 第147章 永遇乐(七) 鲁国公主抵京时,东京城已经开始落雪,皇城巍峨庄严,静静伫立,被笼罩在这漫天飞雪之中。 第276章 大雪纷飞,大内的飞檐屋脊都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雪。 文德殿。 女帝正坐在桌案前批奏折,殿中的火炉中烧着炭,便也不觉得冷。 门口的帘子微动,内侍行色匆匆走了进来,笑道:“官家,公主回来了,正在殿外求见。” “让她进来。”女帝抬头,神色缓和道。 不出片刻,鲁国公主风尘仆仆地踏入殿内,她立即向女帝行礼,轻声道:“儿臣参见母亲。” 女帝站起身来,她瞧着鲁国公主衣衫单薄,颦眉道:“回来也不多穿件衣裳,现下愈发寒凉,可别伤风了。” “儿臣才没那么脆弱呢。”鲁国公主起身,笑道,“母亲,儿臣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女帝瞧着鲁国公主眉眼间带着喜悦,便知此行顺利,神情宠溺道。 “儿臣此次南下崇州,已经查出药斑布之案的真凶。”鲁国公主笑道。 女帝看过陈密致的认罪书后,她瞥向鲁国公主,眼底闪过一丝欣慰,笑道:“德音,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那母亲要怎么赏儿臣?”鲁国公主走过去,她拉住女帝的衣袖,撒娇道。 女帝拍了拍鲁国公主的手,笑道:“你放心,你想要的母亲会成全你的。” “儿臣就知道,您最疼儿臣了。”鲁国公主欣喜道。 药斑布之案水落石出,真凶便是崇州知州陈密致,曹家终于沉冤得雪,女帝下令赦免曹家上下。 陈密致身犯数罪,暂且被收押,于明年秋后当街问斩,曹默则是流放北疆。 天子诏令下达崇州,崇州百姓纷纷感叹,这三年来陈密致为知州,在崇州只手遮天,呼风唤雨,现今被绳之以法,实在是大快人心。 曹家终于平反,当初抄家时被府衙收走的店铺染坊悉数归还。 崇州各地的曹氏族人闻讯震惊不已,他们没想到曹殊真的力缆狂澜,要重振曹家门楣了。 曹殊和曹承搬回余中的曹氏祖宅,从前被遣散的老仆得知曹家被官家赦免,他们还记得曹家的恩情,特地赶了过来,要留在曹家伺候。 宅子中热热闹闹的,令曹殊不禁红了眼眶。 余中曹家正忙得如火如荼,可余西这头,季家却不得安宁,陷入无休止的争吵之中。 季惟前段时日拿定主意,便将想让季梧接受家中生意的消息透露出去,果不其然,遭到耆老们的严词拒绝。 耆老们气势汹汹地上门,一伙人连同季家的小辈们坐在前厅中,放眼看过去,都是黑压压的人。 “梧娘是个女子,现下和离了,怎可出门抛头露面?”耆老脸色阴沉道。 “是啊,岂不是叫外人看季家的笑话?” “季家有长子,让梧娘接手生意,季惟你怕是糊涂了罢。” 季惟坐在正堂,他闻见底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反驳声,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于氏闻见耆老们的话越来越难听,她直瞪瞪地瞅着他们,恨不得冲出去理论,却被季梧拉住。 季梧脸色苍白,她向于氏摇了摇头,面上带着苦涩的笑意,低声道:“母亲,得忍且忍。” 于氏深吸一口气,她瞥向季惟不为所动的模样,心中登时涌起一股怒意,暗道有他这么做父亲的,自己女儿被人言语糟践,怎地还能坐得住? 季棉面带愠怒,大声道:“二姐姐虽和离了,但她依旧是季家人,难道就因她是女子,诸位就可以随意诋毁她吗?” “棉娘……”季梧抬头,她小声制止道。 “二姐姐,你别拦我。”季棉站起身来,她瞪着对面的耆老们,怒道,“诸位都是季家人,倘若连你们都如此瞧不起二姐姐,更何况外头的人?” “老夫正同你父亲商量呢,焉有你一个女子说话的地儿?”耆老撑着拐杖,冷声道,“你都是待嫁女了,季家的事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季棉满脸不服气,嘲讽道,“难道我嫁出去就不是季家人了?那当初叔公求着远在扬州的姑母救自己的孙子,又是什么意思?” “你……”耆老愣住,他气得吹胡子瞪眼。 “棉娘,你住口。”季惟猛地拍案,怒斥道。 于氏气急,她疾步走到他的面前,冷声道:“官人,你自己不帮梧娘说话就算了,棉娘心疼她姐姐,你却反而来责骂棉娘。” “家主适才当着耆老的面一个屁都不敢放,如今倒是敢斥责棉娘,妾身觉得棉娘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啊。”张氏坐在下方,她勾起唇角道。 季惟瞥了一眼张氏,他先前害得季蕴吐血之事,现下张氏见着他必得冷嘲热讽一般,而他理亏,只能让着她,可没想到今日她当着众人的面,竟一点脸面都不给他留。 季蕴沉默良久,她目光扫向季惟,一字一句道:“伯父,您如今年纪大了,大哥哥又远在庐州为官,等明年开春四妹妹也要嫁到扬州了,唯有二姐姐能帮衬您,她对生意场上的事也有所了解,您仔细想想,她过去为了季家,听从您的安排嫁给曹平川,到头来却受尽苦楚,您不能因为叔公们的反对就,就轻易放弃了啊。” 话音刚落,季惟目光微动,他颇为惭愧地叹了一声:“梧娘,是父亲对不住你。” 季梧双眼泛红,她眼眶中蓄满了泪水。 季惟看向耆老们,他低咳一声,叹道:“叔父,梧娘虽是女子,但她是有能力的,当初还未和离时,将曹家的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这都是有目共睹的,您何不让她跟在我身边,学着料理家中的生意呢?” 第277章 “不行。”耆老神情严肃,驳斥道,“我还是那句话,她是个女子,往后还是要嫁人的,就不能出去抛头露面,先前二房的蕴娘在书院,不好好教书,倒是和曹家三郎有了私情,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的,你知晓现如今外头的人是如何谈论季家的?” 季蕴垂头,她长长的睫毛遮掩住眼底的情绪,纤细的手攥紧衣袖。 “叔父……” “你不必再说!” 季惟的话还未说完,就立即被耆老出言打断了。 场上顿时陷入了僵局,谁都不肯退后一步。 季梧站起身来,她神色坚定地跪下来,柔声道:“各位叔公反对我接手家中的生意,无非因我是女子,我今日就当着诸位的面,在此立誓,我,季梧此生绝不再嫁人,若违此言,不得好死!” “梧娘,你别胡说。”于氏抬头,不敢置信道。 前厅中的众人愣住,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父亲,母亲,自女儿和离,您二位多番忧思,女儿都看在眼里,也逐渐明白婚姻对于女子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人生在世,并非只有成婚一条路可走,有些女子一生都被困在宅邸中不见光明,实在可怜,女儿情愿一生不嫁,只为侍奉在二位膝下,还望成全。”季梧淌下泪来,她郑重其事地看着季惟和于氏,磕头道。 此言感动肺腑,季惟神色羞愧地叹息,于氏默默垂泪,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耆老们瞧着季梧满脸泪痕的模样,他们面面相觑,神色有些犹豫起来。 “不行。” 就在耆老犹豫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季怀见情势不对,他立马大声道。 “母亲,父亲这是何意?”季蕴看向张氏,她神色不解道。 张氏面露迷茫,她摇了摇头。 “咱们季家的长子还在呢,梧娘身为女子,坚决不可接手家中的生意。”季怀脸色阴沉,冷声道。 耆老们听着季怀的话,他们觉得有道理,方才的犹豫顷刻间荡然无存。 “季怀,你……”季惟脸色铁青,他手指着季怀,怒道。 季蕴目光直直地盯着季怀,她扯起嘴角,突然明白他为何跳脚了。 “父亲,好端端的,您为何要出面阻止?”她故作疑惑道。 季怀义愤填膺道:“自然是为榛郎,他是季家长子,虽说在外多年,可季家的家业终究是要交到他手中的,梧娘是个女子,就算她不嫁人,也不可到外头抛头露面,岂不是给外人看笑话?” 季梧苦笑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父亲,您并不是为大哥哥。”季蕴摇了摇头,她叹了一声,扯起嘴角道,“您其实是为了您自己。” 季怀神情一僵,他没想到季蕴竟会拆穿自己,恼羞成怒道:“我是你的父亲,有你这么跟父亲说话的吗?真是少教。” “父亲,女儿知晓您不得志,庸庸碌碌了一辈子,如今眼瞧着二姐姐要接手家中的生意,您又怎么可能甘心呢?”季蕴神情复杂道。 “你……”季怀怒目圆睁,气得说不出话来。 前厅的气氛愈加凝重,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 “家主,是大郎君寄来的信。”小厮语气恭敬道。 “快拿来。”季惟一惊,他从小厮手中接过信。 季榛在信中写道—— “父亲,母亲,儿子远在他乡,不能在您二位膝下侍奉,实属不孝,现听闻二妹妹有意照料家中生意,心中甚慰,有二妹妹帮衬,儿子在外也能安心了。” 耆老们才瞧着季梧异常坚决的模样,心中一震,自然硬不下心来,而现下又看完季榛信后,忍不住叹了一声,暗道既然季榛都没有意见,他们这些老家伙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如今时代不同了,他们就是再固执已见,也是无用了。 耆老们同意季梧接手季家的生意,他们神情沉重地起身告辞,纷纷离开季宅。 季梧神情恍惚地站起身来,她眼中闪着泪花,不敢相信耆老们同意了。 “恭喜二姐姐了。”季蕴走上前来,她由衷地祝贺道。 季梧颇为感动,她伸手抱住季蕴和季棉,低声道:“蕴娘,棉娘,要不是你们今日帮我说话,耆老们也不会这么快答允的。” “二姐姐何必言谢。”季棉有些不好意思。 “还有大哥哥,我先前给他寄信,却没想到他会支持我。”季梧伸手抚摸着季棉鬓边的乌发,轻声道。 “他不是顽固守旧的人,你是她的妹妹,他自然是疼你的。”季蕴弯起唇角。 过了几日,崇州天色正好。 曹殊料理着曹家相关事宜,他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闲暇下来,倏然想起自己好几日未见季蕴了,便约她去城外走走。 傍晚时分,二人坐着车舆出了城,行至乡野处。 曹殊拉着季蕴纤细的手下了车,他敛眸,温声道:“这几日你在做甚,都不来看我。” 季蕴站稳,她闻见曹殊带着哀怨的话,忍俊不禁道:“曹哥哥,你不高兴了?” “没有。”曹殊拉着她往前走,摇头道。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季蕴探过头,故作神秘道。 曹殊抿唇不言,他漆黑的眼眸扫向季蕴,静静地等候着。 “二姐姐如今跟在伯父身边,学着料理家中的生意了。”季蕴眉目含笑道。 第278章 曹殊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 “你怎地不惊讶?”季蕴蹙眉,疑惑道。 “前几日就听说了。”曹殊神色无奈道。 季蕴瞬间感觉无趣起来,她问:“曹哥哥,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到了。”曹殊停下来,抿起一丝浅笑。 季蕴抬头望去,才发觉他们走到一处池塘旁。 周遭生长着许多芦苇,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好像笼上了一层轻薄的金纱,显得格外安宁。 “好美啊。”她望着天边的落日,感叹道。 曹殊微微侧目,他将季蕴揽入自己的怀中,目光温和道:“公主前几日来信,她已经助我恢复功名。” “果真?”季蕴靠在曹殊的肩膀上,惊喜道。 曹殊微微一笑,随即点了点头。 “太好了。”季蕴抬眸,笑道。 “蕴娘。”曹殊垂下眼帘,他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季蕴,面色变得凝重,低声道,“公主查明药斑布之案,官家决定封她为亲王,她此次来信的目的,便是要我入朝为官。” “曹哥哥,那你是如何想的呢?”季蕴明白过来,她轻声问。 “我不晓得,公主帮曹家洗刷冤屈,我应当报答她的恩情,可是……”曹殊蹙紧眉头,沉吟道,“蕴娘,你认为我该如何?” 季蕴思忖片刻,沉声道,“曹哥哥,你自幼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入朝为官,替君分忧的吗?不过晚了三年而已,如今你又在犹豫什么呢?” “我明白了。”曹殊眉头逐渐舒展起来。 “不,曹哥哥。”季蕴摇头,她语气柔和道,“我说得再多也无用,一切都得看你自己是如何想的,无论你做出任何决定,我都支持你。” 二人依偎在一起,他们看向天边,落日慢慢地西沉,一阵风拂过,岸边的芦苇随风飘动。 水鸟立在水面上,尽显孤独。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1。”曹殊眼睫轻垂,他眸底泛出柔色,轻声道,“蒹葭依水而生,就好比你我,蕴娘,对于我来说,你就是给予我生命的水。” 季蕴微怔,她抬眸看向他。 “当初我颓废在书铺中,是你多番鼓励我,没有你,就没有我,蒹葭冬日枯萎,明年春日还会再次发芽,所以无论你去何处,我都会再次追寻。”曹殊抱紧季蕴,他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低声道。 季蕴低下头,她脸颊泛红,唇角微微上扬。 暮色渐起,水光潋滟,天边犹如晕染的水墨画似的,芦苇丛徜徉在温和的落日下,宛如一副动人的画卷。 曹殊修长的手握住季蕴的手,他莞尔一笑,嗓音温和:“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季蕴耳后根隐隐发烫,她没想到曹殊说起情话来,叫人如此不好意思,便局足不安地靠在他的怀里。 “蕴娘。”他低声道。 季蕴面容羞涩,她抬起眼眸,应了一声。 “咱们成婚罢。”曹殊神色格外缓和,语气认真道。 季蕴怔了怔,她眼睫轻颤,竭力地压下心底的起伏,手指绞着衣袖。 她小声道:“好。” 第148章 完结 永延十七年,春。 鲁国公主查明药斑布之案,女帝龙心大悦,下令册封其为鲁王,入朝参政。 太子和鲁王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其党羽各自为营,朝堂之下暗流涌动,明争暗斗此起彼伏。 何毓入了鲁王的阵营,借此摆脱柴晋的控制。 二人再次相见,是在朝堂上,为各自的阵营针锋相对。 短短数月之间,东京城的局势变幻莫测,风谲云诡,皇位之争正式打响。 崇州落了一场细雨,春光渐暖,万物复苏,枝头的黄莺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声,城中的亭台楼阁点缀在这绿意盎然中。 余西季家大房的四娘子季棉要出嫁了,匹配的是扬州知州的长子李谨和。 崇州权贵前来吃喜酒,祝贺这对新人喜结连理。 一个月后,陈密致于秋后问斩的消息传遍崇州的大街小巷,百姓们高兴不已,感叹这都是他罪有应得。 知州的位置暂时空缺,就在百姓们好奇新知州何时上任的时候,余西季家二房的三娘子也要成婚了,嫁的自然是曹家三郎,去年药斑布比试,二人就因有私情传得沸沸扬扬。 曹家昭雪平反,重振门楣,听闻女帝已下令恢复曹殊的功名,怕是日后就要入京为官了,季家再无理由阻止。 曹桓亲自来季家下聘,季家长辈都挺不自在的,从前两家退婚,关系闹得很僵,没想到几年过去,两家不仅没有老死不相往来,反而又要结亲了,只不过这次新娘子换了一个人。 季蕴和曹殊成婚的日子定在三月初二,实乃良辰吉日。 外人得知婚期纳闷起来,暗忖这季家上个月刚嫁女,这个月又嫁女,未免也太心急了些。 其实真正心急的不是季家,张氏原本是不同意的,她还想让季蕴在自己身边多待一段时日,奈何曹家那头等不及,季蕴也无异议,便只好由着他们去了。 转眼之间便至成婚的日子,桃花盛开,春色格外宜人。 季宅屋檐廊下挂满了红绸布,阖府上下其乐融融,季家的亲眷以及城中权贵前来赴宴,只见门楼下张灯结彩,一阵鞭炮声响过后,小厮们引着宾客们入内。 第279章 今日二房嫁女,季怀自然要出来应酬。 “曹家今日娶新妇,季家嫁女,当真是金玉良缘啊。” “是啊,令爱和曹三郎实属是佳偶天成。” “曹三郎真是好福气啊……” 宾客们见到季怀,他们立即上前来贺喜。 季怀面上带着妥帖的笑意,他热情地笑道:“多谢各位屈尊参加小女的婚礼,来,快请上座。” 前厅里正是一派热闹,而清晖院中女使们忙作一团。 季蕴坐在铜镜前,张氏站在她的身后,拿着梳篦替她梳头。 她内里穿着素色的对交短衫,外穿赤红色的直领对襟长衫,再披着官绿色的大袖衫,下身则是朱色的百迭裙。 这套婚服清新淡雅,衬得季蕴愈发温婉柔美。 “蕴娘,你嫁到曹家后,就是曹家新妇了,往后可得收敛着自己的脾气。”张氏满脸的不放心,叮嘱道。 “我知晓了,母亲。”季蕴眉眼间流露一丝伤感,低声道。 “曹殊的父母均不在了,你嫁过去不必侍奉姑舅,母亲只希望你同他好好的,夫妻和顺,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就是了。”张氏说着眼睛就红了,她放下梳篦,抹泪道。 季蕴回过头,她拿起巾帕替张氏将泪水一一拭去,宽慰道:“母亲,您放心,女儿都明白。” 母女二人低声交谈片刻,张氏便去前厅中应酬了。 女使上前来帮季蕴上妆,云儿则是拿起梳篦替季蕴挽发,鬓角梳成云鬓状,待发髻梳好,最后戴上莲花金冠,髻下插上金钗,乌发间缀着娇艳欲滴的缠花。 “娘子,你真美。”云儿目光扫向铜镜中的季蕴,笑道,“曹郎君见了必定欢喜。” 季蕴抬眸,她看向镜中的自己,脸庞不禁泛起红晕,神情羞恼地瞥了一眼云儿。 蕴儿瞧见季蕴害羞,她捂嘴偷笑起来。 现下时辰尚早,曹家来迎亲的队伍还未到,主仆二人谈笑起来,女使却突然匆匆地进来了,笑道:“三娘子,院子外头来了人,自称是您的弟子。” 季蕴目光微动,她登时猜出来人是谁,心中一喜,便弯起唇角道:“让她进来。” “是。”女使垂头,转身退了出去。 不出片刻,唐娣跟在女使的身后踏进卧房内,她向季蕴行礼,笑道:“拜见先生。” 言罢,她将手中的贺礼递给云儿。 “娣娘,方才说有人来,我就知道是你。”季蕴拉着唐娣的手坐下,她颦眉道,“你来就好,带上礼物做甚?倒是劳你破费了。” “弟子从前受您和曹三郎君的恩惠,今日您二位成婚,弟子怎好意思空手来?”唐娣垂眸,她满脸感激道。 季蕴闻言不好再说什么,她神情关切地问道:“你去年在院试中得了生员,我还未恭喜你呢,对了,你近来如何?” “先生放心,弟子一切都好。”唐娣见季蕴关心自己,笑道。 唐娣去年八月已通过院试,如今已身带功名,她却不想止步于此,近来一直在书院读书,以备来年的乡试。 这时,廊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喜娘猛地推开门,焦急道:“三娘子,快准备准备,曹家的船已经到了。” 季蕴一惊,她神色慌张地站起身。 卧房内的女使们手忙脚乱,她们急忙把季蕴按在铜镜前,检查可有错漏。 在一片混乱中,季蕴瞥到手足无措的唐娣,便命女使领她去往外头席面。 季家门楼前,曹家的小厮划动着船桨,停靠在岸边,迎亲的喜船装饰华丽,一眼望去挂满红绸布,瞧着颇为喜庆,后头的喜船上锣鼓喧天,岸上的百姓们聚集,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曹殊眉眼清疏,他头戴幞头,身穿红色的圆领袍,腰间佩戴着镶嵌玉石的革带,衣袂飘飘,浑身透着一股温和内敛的气质。 他长身玉立,红色的婚袍衬得他容貌昳丽,身姿宛如修篁。 曹殊从容不迫地走上岸,身后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跟了上去,抵达季家的门楼前。 宾客们站在门厅中,纷纷出言贺喜今日的新郎。 曹殊温和一笑,他身姿板正地朝他们作揖。 季家没有遵循繁文缛节,门口没有人拦门,曹殊一路顺利地走到前厅里,见到季家的长辈。 季蕴收拾妥帖,她拿着团扇遮住脸,在云儿的搀扶下,步履盈盈地走到前厅。 二人站在一起,手中牵住红绸,向厅中的季家长辈行礼。 季家长辈略微颔首,抬手示意这对新人起身。 季惟面带笑意,语重心长道:“蕴娘,你日后便是曹家的新妇了,伯父愿你们二人夫妻和睦,平安顺遂。” 张氏上前一步,她拉起季蕴纤细的手,将玉镯戴上后,随即目光扫向一旁的曹殊,轻声道:“溪川,今日我就把蕴娘交给你了,她是我唯一的女儿,你要好好待她。” 言罢,她忍不住淌下泪来,拿起帕子拭泪。 “岳母放心,小婿定会护她一生周全。”曹殊作揖,他郑重其事道。 “好,好……”张氏连连点头,哽咽道。 隔着一面团扇,季蕴双眼泛红,她垂下眼帘,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竭力地压下心底的酸意。 季怀走过来,他眼含热泪,沉声道:“蕴娘,到了曹家好好的,有空就常回来看看。” 第280章 “是。”她低声道。 “吉时已到。”喜娘见时辰不早,出言催促道。 曹殊和季蕴二人向前厅中的长辈拜别后,便转过身,朝着季宅外走去。 季蕴转身的那一刻,她蹙起眉,泪水逐渐模糊了视线。 众人簇拥着这对新人离开,季梧站在人群里,她神色平静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中闪烁着点点泪光,暗道:“蕴娘,祝愿你和曹三郎琴瑟和鸣,一生平安。” 一行人走出季宅,在喧嚣的敲锣打鼓声中,曹殊轻轻拉住季蕴的手,登上喜船。 季蕴平复心绪,她略微弯腰走进船舱中,曹殊则是守礼地站在船板上。 小厮划动着船桨,慢慢地驶离岸边。 余庆镇上白墙黛瓦,喜船沿着河道依次前行,就在即将穿过第一道拱桥下时,桥上的稚童们手持竹篮,他们嬉笑着,对着喜船洒下桃花瓣。 桃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曹殊的肩头。 曹殊抬起头,他莞尔一笑。 季蕴闻见外头的动静,她心下好奇,悄悄掀起帘子,便瞧见漫天的桃花雨。 她眸光顿时一亮,忍不住抿起一丝浅笑。 喜船在河道上行驶着,不觉间便行至余中曹宅。 曹宅门楼下人头攒动,他们远远地就听到敲锣打鼓声,惊喜道:“喜船回来了,新娘子快到了。” 小厮立即点燃鞭炮,噼里啪啦响过后,喜船已经靠岸。 曹殊面容温和,他修长的手掀起帘子,另一只手则伸进船舱中,轻声道:“蕴娘,咱们到了。” 季蕴弯起唇角,握住他的手。 二人牵着红绸布,不紧不慢地走上岸,在周遭的欢声笑语中,季蕴跨过火盆,同曹殊踏进曹宅的大门。 因曹殊的父母已故去,堂中的案上放着二人的牌位,曹桓身为长辈,便只能代替他们坐在正堂,接受新人的叩拜。 曹殊和季蕴走进厅中,他微微侧目,漆黑的眼眸扫向身旁的季蕴,眸底泛起柔色。 “一拜天地。”礼官站在一旁,大声道。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曹殊屏住呼吸,他慢慢地转过身,目光扫向季蕴。 季蕴被团扇遮住脸,她面容含羞地垂眸,耳后根隐隐发烫。 “礼成!” 曹桓瞧着这一幕,曹殊如今终于成家,他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不禁红了眼眶。 季蕴被众人簇拥着走到曹宅的内院,曹殊则是前往宴席上应酬。 哄闹一日,宾客才散去。 曹承宴席上喝醉了,他趴在桌子上,拉着曹殊的手不放,喊道:“溪川,你今日成婚,我这个做兄长的,真的特别高兴。” 话音刚落,他拿起酒杯,还要再喝。 “你醉了,青川,快别喝了。”曹殊夺过他手中的酒杯,神色无奈道。 曹承浑身都是酒气,他眼神迷离地站起身,笑道:“对了,季三娘子,不对,现下该改口叫弟妹了,弟妹还在等你呢,你快去罢,别叫她等急了。” 曹殊瞧着曹承摇摇欲坠的模样,立即吩咐小厮带他去歇息。 “是。”小厮扶住曹承,颔首道。 曹殊抽回目光,他转身朝着内院走去,忽然闻到身上的酒味,登时有些担心季蕴会不会嫌弃自己。 他一路疾步走到喜房,等到站在门口时,心中一时打起鼓来。 曹殊深吸一口气,他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便瞧见季蕴正坐在床沿上,周围燃着喜烛,昏黄的光芒照在她的喜服上,透着一股温馨迷离的感觉。 季蕴闻见门的开阖声,接着就是沉稳的脚步声,且离她愈来愈近。 她握紧团扇的手柄,登时紧张起来。 曹殊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他眸光清亮,唇角的笑意怎么也压抑不下去。 季蕴察觉没有动静,她悄然抬头,却与他的目光相撞,下一瞬她几乎要被他炙热的目光给烫到了,吓得她匆匆垂下眼帘。 女使们退下去后,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 季蕴羞红着脸,她一言不发,低头玩着团扇上的穗子,也不敢抬头去瞧曹殊,但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曹殊轻笑出声,他在季蕴的身旁坐下。 她心中一紧。 曹殊似乎瞧出她的紧张,他掀起眼帘,低声道:“蕴娘,你终于嫁给我了。” 季蕴瞥了他一眼,她抿唇一笑,用团扇遮住自己的脸,害羞着不肯讲话。 “蕴娘?” 季蕴顿住,等着他继续讲。 曹殊沉默下来,他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她。 季蕴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他讲话,便疑惑地探出头,却不料曹殊早就等候多时,他趁机夺过她手中的团扇。 “曹哥哥,你……”季蕴瞬间愣住,有些没反应过来。 曹殊眸色微微一深,他勾起唇角,低头吻住她柔软的唇。 季蕴猝不及防,她感受到自己的脸颊烧了起来,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触碰曹殊,却不料她刚抬手,便被他的手抓住,按在床榻上。 二人慢慢地向身后的床榻倒去,曹殊眸色深沉,他骨节分明的手托起她的脸,低头含住她的唇。 季蕴惊得一颤,她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浑身发软,已经没有力气推开他。 良久,曹殊松开了她,他呼吸沉重,双眸漆黑如墨,比往日深沉些许。 第281章 二人坐起身来,季蕴微.喘口气,她脸色羞红地看向曹殊。 “抱歉。”曹殊嗓音低哑,他面带歉意,漆黑的眼眸盯着她水润的唇,平日的克制与清醒不复存在,似是染上了几分的欲.望。 季蕴眼如秋水,她伸手抱住了他。 “曹哥哥,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我有些不敢相信,我真的和你成亲了。”她垂眸,声若蚊蝇道。 曹殊低头温和地看向她,他轻轻地环住了她,温声道:“现在相信了吗?” 季蕴觉着心安许多,她点了点头。 “蕴娘,你别怕,有我在呢。”曹殊神色温柔地拍着她的背,轻声道。 季蕴沉默片刻,她眉心蹙了蹙,神色担忧道:“现下鲁王和太子争夺皇位,曹哥哥,你真的要入京吗?” “鲁王对曹家恩重如山,我得报答她的恩情。”曹殊垂眸,他若有所思道。 季蕴点头道:“我明白了。” “皇位之争凶险万分,蕴娘,你的家人朋友都在崇州,你若不舍得这里,就不必随我入京了。”曹殊思忖道。 季蕴闻言松开曹殊,她明亮的眼眸打量着他,心中顿时生出逗弄他的心思,故意道:“想不到曹哥哥如此善解人意,那我就待在崇州,正好乐得自在。” 曹殊注视着季蕴,他突然环住她的腰,头趴在颈边,有些哀怨道:“三妹妹……” “曹哥哥,你不舍得我啊。”季蕴忍俊不禁。 “是,我舍不得你。”曹殊双手抱紧,低声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舍命陪君子,陪你一同入京。”季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弯起唇角道。 曹殊漆黑的眼眸弥漫着一层雾气,他无言地注视着她。 喜房的烛光摇曳,二人缓缓地倒在床榻上。 “蕴娘,咱们歇息罢。”曹殊神色缓和。 “好。”季蕴面红耳赤,小声道。 夜色已深,皓月当空,皎洁的月光照在庭院中,留下点点斑驳的竹影。 修竹四季常青,寄托着他的相思。 季蕴阖上双目睡去,曹殊躺在她的身旁,他透过沉沉的夜色,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他注视着她,抬起修长的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抿起一丝浅笑。 如今她已在自己的身旁,他多年的相思,恐怕唯有这疏窗外的修竹才会知晓罢。 幸好。 他们没有错过。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