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夺姝色(重生)》 君夺姝色(重生) 第1节 书名:君夺姝色(重生) 作者:眠微 简介: [男主中后期重生/女主有预知梦/单向救赎/双向奔赴/慢热] 姜清窈出身名门,明媚姝丽,及笄后被赐婚太子为正妃,所有人都认定这是桩美好姻缘。 然而赐婚圣旨颁下的那一刻,姜清窈心中想的却是那年冬日,她从皑皑白雪中扶起的那个遍体鳞伤的病弱少年,五皇子谢怀琤。 大婚前,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太子即位后,立刻翻脸无情,将姜家满门治罪,任由她在深宫绝望死去。 原来太子娶她,只是因为多年前的一个预言:姜氏女必会母仪天下。 弥留之际,姜清窈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瑟瑟寒气满身血污向她疾奔而来,颤抖着手揽她入怀。 * 大婚当晚,东宫的迎亲队伍被五皇子谢怀琤当街拦下,一身喜服的太子被他一剑斩下马。 姜清窈失色:“谢怀琤,你疯了吗?” “窈窈,”他哑声道,“若是再让你当着我的面嫁给他,我才真的会疯。” 他不由分说将颤抖的少女揽入怀中。这一刻,他已等了两世。 * 谢怀琤少时逢变,从此跌落尘埃,在宫中受尽冷眼和欺辱。 那年冬日,一身锦衣的少女向着满身血污的他伸出手,谢怀琤看到了一双明月般皎洁的眼睛,那是他枯寂人生中唯一的光。 他卑微如草芥,不敢奢望,只愿她平安喜乐。然而新帝登基,宫中惊变,谢怀琤不顾一切夜闯后宫。却只能无力地看着她在自己怀中没了气息。 上天垂怜,重活一世。这一次,他即便拼上性命也要把她夺回身边,护她周全。 既然她注定是未来的皇后,那么自己就把皇位抢过来! *阅读指南: 1、架空/私设如山/勿考据 2、男女主1v1/双c 3、男主非开局重生,女主有前世梦 4、男主所作所为有前因后果,太子罪有应得 5、有副cp,介意勿入 6、角色卡感谢好心咕咕赠图~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重生 美强惨 救赎 主角 视角姜清窈、谢怀琤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他觊觎了她两辈子。 立意:一生一世一双人。 第1章 进宫 纯白的雪地里赫然是洇开的血迹…… 冬日傍晚,天色暗沉如浓墨,凛冽寒风吹刮过宫门殿宇,挟带着片片雪花,渐渐将白茫茫的雪色在皇宫的大小角落铺展开来。 灯火映照下的永安宫亮如白昼,殿内炭火熏烤,暖意如春。侍奉在廊下的宫女呵着双手,目光透过重重宫门向外望去,似在等待着何人。 内殿内隐约传来咳嗽声,宫女无声地叹了口气。下一刻,她听见有脚步声渐次传来,一抬头便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处,顿时松了口气。 那身影一步步走近,踏上殿前的汉白玉石阶。宫女忙不迭上前福了福身子,先唤了声“姑娘”,随即掀开厚重的牡丹纹门帘。 姜清窈一路匆匆行来,此刻呼吸有些急促,双颊也泛着红晕。她抚了抚胸口,轻声问道:“姑母如何了?” 宫女低声道:“娘娘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太医嘱咐要多多静养。” 姜清窈颔首,举步迈过门槛。她先解了披风,撇去身上细碎的落雪,这才放轻步子,绕过隔间屏风,径直入了里间。 永安宫是当今皇后的寝宫,处处透着中宫之主的威严和气度。世人皆知,皇后出身名门,母家兄弟子侄皆是肱股之臣,她亦深得天子敬重眷爱,执掌六宫多年,地位岿然不动。 宫女兰鸢正替皇后放下帷帐,一回头看清来人,眼中掠过一丝欣喜。但碍于皇后正在睡着,她便没急着开口,而是静静引着姜清窈去了偏殿。 临窗的炕桌上,早有宫人奉了茶。姜清窈盯着那青花纹茶盏中冒出的袅袅热气,问道:“太医如何说?” 兰鸢回道:“太医说娘娘此次的症状并不凶险,吃了几日药已经大好,现下只要好好养着便无事。” 姜清窈知道,姑母尚在闺中时便有些先天不足,每逢冬日便会咳喘一阵子,后来入了宫,虽有宫中太医精心调养着,但一旦遇上冬日,寒气入体,便会再度发作。而今年的冬日来得格外早,又格外冷,冬至日尚未到,便已经落了两场雪了。 听了这话,姜清窈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今日府上接到宫中圣旨,说皇后小恙,特召她入宫陪伴解闷,阖家上下都颇为担忧。她一路行来亦是颇为悬心,好在如今看来情形不算太坏。 兰鸢说道:“娘娘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姑娘先用些茶,奴婢这就差人去备些点心。” 姜清窈抿了口温热的茶水,那略清苦的茶香在舌尖萦绕良久才缓缓入喉。 不知静坐了多久,宫人通传说皇后醒了,姜清窈才起身往内殿走去。 寝殿内,皇后正倚在隐囊上,由宫女服侍着服药。那药想来极苦涩,以至于她那素来温婉的眉情不自禁蹙起,却又在看见姜清窈的那一刻舒展开。 “窈窈?你怎么来了?”皇后一愣,眼中泛起一丝惊讶。 不过须臾,她很快明白了过来:“想来是陛下下旨召你进宫的。” 一旁的兰鸢屈膝道:“娘娘,陛下担心您病中多思,便特意吩咐请了姑娘来陪伴,却不准奴婢们告诉您,只盼着此事能让娘娘开颜。还望娘娘恕奴婢们隐瞒之罪。” 皇后笑了笑:“哪里的话?本宫感念陛下的心意,高兴还来不及。”她看向姜清窈,柔声道:“窈窈,快坐到我身边来。” 姜清窈上前几步在床畔坐下,握住皇后的手:“姑母现下觉得如何?” 皇后温和道:“你放心,我无大碍了。”她仔细看着姜清窈的模 样,松了口气道:“上回你进宫时,本宫总觉得你清瘦了许多。今日一看,又养了回来。” 姜清窈接过宫女递过的一小碟蜜饯,拈起一颗凑到皇后唇边:“姑母吃一颗,去去口中的苦味。” 皇后依言吞下,只觉得胸臆间的窒闷似乎散去了一些,便笑了笑道:“窈窈,家中一切都好吗?” “姑母放心吧,”姜清窈道,“一切安好。” 皇后低叹一声:“可惜兄长又远在边境,难以相见。” 她尚在闺中时便与兄长感情深厚,怎奈何兄妹二人长大后,一个入了深宫,一个去了边境,竟再难如幼时一般时时坐在一处相伴。 提起驻守在遥远北境的父兄,姜清窈有些沉默。算起来,上一次见到他们,已经是一年前了。北地苦寒,也不知他们在那里是否身子康健。 姑侄俩一齐陷入了怅然的情绪。许久,皇后才打起精神,吩咐兰鸢道:“着人备膳吧。” 宫人们鱼贯而入,将各色食物摆满了膳桌。姜清窈扶着皇后刚落座,便听闻殿外传来脚步声,却是皇帝身边的内监总管前来传旨,只得再度起身跪拜在地。 内监一字一句宣读着,姜清窈听着旨意内容,大意是说为宽解皇后心绪,特恩准她此次入宫长住,每日与皇子公主一道进学念书,彼此作伴,不必另行请旨。 谢了恩,送走了宣旨内监,姑侄二人方坐下来简单用了些膳。待宫人撤下碗筷,奉上茶水,皇后漱了漱口,柳眉轻蹙,道:“陛下命你长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她目光微顿,道:“如今宫中确实稍显寂寥,皇子公主都不算多。再过些时日,太后便要回宫,她老人家最喜小辈绕膝的热闹,陛下一向孝顺,便顺势令你也留下了。” 皇后看着抿唇沉默的姜清窈,轻叹一声道:“窈窈,你前几年体弱多病,常与汤药为伴,课业也耽搁了不少。这个年岁的女孩儿家,该好好学些诗书丹青才是。” “阿瑶整日嚷着没个伴,三番几次央求把你接进宫里,这下是遂了她的心愿了。”皇后笑了笑道。 姜清窈想起从前在宫中时,她最好的玩伴便是身为皇后独女的二公主谢瑶音。两人一处起居,形影不离,感情深厚。只是后来经历了那次风波后,她受了惊吓,生了场大病,便离宫回府休养了许久,直到去岁秋日才逐渐养好。在此期间,她只有年节之时才会循例入宫,在觥筹交错之间与谢瑶音匆匆一见,心中确实也有些想念。 此次她原本想着陪伴姑母一些时日,待姑母痊愈便离宫归家,如今却是不能够了。只是皇帝既发了话,她自然无法拒绝。纵然心中挂念着母亲,姜清窈也只能遵旨而行。她向着皇后道:“姑母,我会好好念书进学的。” 皇后欣慰一笑:“如此甚好。在这宫中有阿瑶作伴,姑母也会为你做主。窈窈,安心住下便是。” 说到此处,姜清窈的目光在内殿环视了一圈,问道:“姑母,阿瑶是不是去向长宁姐姐贺寿去了?” 皇后颔首道:“正是。” 姜清窈了然。 如今皇帝膝下共有四位公主,其中大公主谢长宁最年长,已经出嫁几年。姐妹俩一向感情深厚。因此即便谢长宁已不住在宫中许久,谢瑶音还是会冒着风雪年年前去贺寿。她若不是奉了旨意,须得今日入宫,自然也是会前去恭贺的。 殿内倏忽静了下来,久而久之,连窗外风雪飘落的声音都听得见。皇后侧首望着窗外有些出神,片刻后缓缓开口道:“这几日骤然转寒,明日将先前本宫做的一副护膝给陛下送过去。” 兰鸢俯身道:“是。” 姜清窈见皇后似被那明亮的烛火晃了眼,便起身吹熄了几盏。皇后抬手抚了抚鬓发,道:“太子这几日如何?本宫记得他前几日有些咳嗽。” 兰鸢笑道:“娘娘放心,东宫的人谨记着娘娘的吩咐,会时时提醒殿下注意身子,也按着太医开的方子日日熬了药羹嘱咐殿下服下。” 皇后欣慰道:“那便好。” 殿外的风雪声愈发急了起来,皇后有些倦怠,却依然强撑着没有安寝。直到宫人前来禀报说二公主已经平安回宫歇息了,皇后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勉力道:“偏殿一早便收拾出来了。兰鸢,将本宫安排好的宫女带过去,服侍着姑娘早些安寝。” 姜清窈扶着皇后躺下,又候了许久,直到床榻上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方才起身离开。 她沿着回廊慢慢走着,贴身侍女微云为她提着灯笼,仔细照亮脚下的路。永安宫的这处偏殿名唤“枕月堂”,她自小入宫便住在此处,多年未曾改变。枕月堂正如其名,若是遇上晴朗的夜晚,便能望见皎皎月光透过窗纱洒落满地,人在其中,便如同枕着满地银辉入眠一般。 姜清窈仰头望着那匾额,认出是自己从前的笔迹。那时她尚年幼,姑母称赞她的书法进步很大,便将其挂在了偏殿门上。如今看来,孩提时期的字难免显得稚嫩,即便如此,多年来姑母也未曾摘下。 “姑娘,当心脚下。”身畔传来微云的声音,姜清窈回神,举步迈过了门褴,进了殿内。 寝殿早已被收拾得整洁干净,地龙烧得火热,床帐内薰了淡雅的香,被褥里也早早放好了汤婆子。 大半日的奔波,她确实也乏了,便很快洗漱了躺下。 一夜无梦。 第二日,姜清窈起得很早,简单收拾后便赶去了皇后寝殿。 “娘娘尚未起身,姑娘若是饿了,便让小厨房先将早膳准备齐全端上来。”兰鸢道。 姜清窈略微迟疑,摇头道:“无妨,我等姑母一道用膳。” 只是一味坐着着实有些单调,她想了想,问兰鸢道:“韶园的梅花都开了吗?” 君夺姝色(重生) 第2节 兰鸢点头:“几日前便开了,特别是那淡黄和粉白色的梅花开得最盛,煞是好看。” 韶园是皇宫中最大的一处梅园。当年,皇帝知晓皇后最爱梅花,特意命人移植了诸多品种的梅,尽数种在了那里。 姜清窈心想姑母病中心情难免郁郁,又不便外出,不如为她折几枝最娇艳的梅花,待她醒来便可看见。 “姑娘,遣几个内监去折了花也就罢了。外头地冻天寒的,您何必走这一趟?”兰鸢劝道。 “不碍事,”姜清窈裹紧斗篷,“走吧。” 一行人离了永安宫,往韶园行去。 韶园中,梅花正凌寒开放,处处暗香浮动。姜清窈压低俏生生的梅枝,轻拂去表面糖霜似的雪,细细端详后,才小心地用随身带着的特制匕首折下一枝枝花,递给一旁的微云。 风帽下,姜清窈纤长的眼睫上缀了些细密的雪珠。她眨了眨眼,便感觉到一阵湿润的凉意在眼角蔓延开来。 她折下了几枝颜色形态都不尽相同的梅花后,满意道:“好了,就这些吧。待我回去将梅花好好地插瓶,再呈给姑母观赏。” 微云笑道:“姑娘插的花,皇后娘娘一定喜欢。”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姜清窈便与几人往韶园外走去。 此时,天空又落起了雪。雪花穿过树木与殿宇,飘飘荡荡,悠悠落地。 韶园位于皇宫角落,周围皆是密林花丛和假山池水,还有不少精巧的亭台轩榭错落有致地分布其中,是平日后妃赏玩的地方,只是这个时辰并无其他人,显得格外寂静。 再往前走,姜清窈依稀望见一排粗壮的松柏,在风雪中不减苍翠与挺拔。树影掩映之下,便是皇宫内苑一处水域,名唤烟波池。 寒风自湖面上吹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微云忙站在风口为姜清窈挡了挡,道:“姑娘,我们快些走吧。” 烟波池如其名,每当天气晴好时,便能让人一览烟波浩渺、水天一色的美景。只是姜清窈望着那湖面,思及往事,情不自禁地颤了颤,下意识抓紧了微云的衣袖。 “姑娘莫怕,奴婢在呢。”微云紧紧握住她的手,加快了步伐,想带着她尽快远离这片水面。 姜清窈努力让自己分神去看两旁的景致,忽然听见微云一声惊呼:“姑娘快看!” 她一怔,下意识停住步伐,低头看向脚下。 原本纯白的雪地里赫然出现了一道洇开的嫣红色。这颜色本就醒目,在雪的映衬下愈 发显得骇人。 姜清窈心弦一颤,又往前走了几步,发觉还有不少星星点点的血迹,只是被不断落下的雪遮掩,已经变得极淡,轻易便会被人忽视。 仿佛是被这血色惊扰到一般,万籁俱寂之中,不远处传来了清晰可闻的喧闹声。 第2章 受伤 他就那样倒在了她的肩头 烟波池畔,有一方另外开凿的小小池子,池上坐落着亭子,是贵人们偶尔兴之所至赏荷垂钓的地方。如今冬日严寒,少有人在。然而姜清窈抬眼望过去,却见那里站着几个人,正对着一个蜷缩在地的身影拳打脚踢。 微云脸色一变:“皇宫内苑,何人敢在此斗殴?” “给我打!” 亭子中,衣饰华贵的少年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指使着身边的宫人动手。他神情倨傲,眉宇间满是轻蔑与不耐。 微云认出来人,低声道:“姑娘,是......六殿下。” 姜清窈蹙眉。六皇子是皇帝最小的儿子,生母又是如今极受宠爱的贵妃。他出生时因难产而险些胎死腹中,因此贵妃对这个得来不易的儿子极其宠溺。正因如此,六皇子眼高于顶,对身边人动辄打骂,在宫中更是横行霸道,寻常人压根不敢招惹。 雨点般的拳脚声中,姜清窈看见一个人影正狼狈地倒在地上。那亦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身上皆是脏污的脚印,手臂和膝盖处的衣裳都破烂不堪,裸露的皮肤上满是伤痕。 少年低伏着身子,长发披散,遮盖了上半张脸,姜清窈只能看见他唇畔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再往下看,那被靴底狠狠碾过的指节与掌心也是血迹斑斑。他双手撑在身侧,想要挣扎着爬起身,然而那些人毫不留情地踹在他身上,他终究支撑不住,彻底倒在了地上。 即便如此,少年也不曾发出一声痛呼,只是死死咬住唇,呼吸愈发急促起来。一旁的六皇子却悠然自得坐在原地,满眼都是得意。 姜清窈心中不忍,下意识脱口而出:“住手!” 几个人闻声,动作一顿。太监们连忙跪下行礼,六皇子闻声看过来,目光在她面上打量片刻,随即恍然大悟:“原来是......姜姐姐。” 六皇子虽与她无亲眷关系,但碍于皇后,也须得老老实实唤姜清窈一声“姐姐”,但也仅此而已。他很快移开了目光,面色不善:“姜姐姐为何会来此?” 姜清窈向他见礼,道:“我外出为姑母折梅花,不想在此处遇到了殿下。”她的目光扫过那少年,问道:“不知此人是谁?因何缘故得罪了殿下?” 六皇子轻蔑地瞧了那人一眼,咬牙道:“谁让他不长眼睛往我身上撞?我这一身衣裳可是刚做的,被他一碰,便是赏给下人我也嫌脏!” “至于他,”六皇子轻嗤,“不过是一个出身低微见不得光的皇子,打了他又怎样?” 姜清窈心头大震,连忙向那少年看过去,从那乱发下紧闭的双眼和蹙着的眉,依稀辨出了昔年的影子。她一时间有些恍惚,怔在原地道:“可他是殿下的兄长,殿下这般做,怕是不妥——” 六皇子不耐烦地一拧眉:“姜姐姐,此乃宫中之事,不劳烦你过问。你既然为母后折了梅花,便早些回去呈给她看罢。” 他的话还算客气,但姜清窈已然听出了其中的烦躁。她深知自己无权干涉皇子的行为。倘若再出言劝阻,旁人只会认为她僭越冒犯。 她知道,这个时候应当明哲保身,当作什么也不曾看见,若无其事离开。然而那少年了无生机地躺在那里,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绝,姜清窈咬了咬唇,轻声道:“殿下,我瞧他已经奄奄一息了,若是闹出了人命该如何是好?陛下会不会责怪殿下?” 六皇子愣了愣,眉宇间掠过一丝犹豫,然而见周围的人都在看着自己,立刻换了副无所谓的态度,强作镇定:“姜姐姐多虑了,父皇......父皇向来厌恶他,又怎会追究!” 姜清窈看着他冷漠的样子,心中更是一寒。没想到,这少年如今在宫中的处境竟是这般艰难,连生死都不被人在意。眼看这话不足以让六皇子知难而退,既然如此,她又该怎么做才能劝阻他呢? 正焦急时,却见原本昏厥的少年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 他伸手按住地面,一条腿屈起,艰难地慢慢坐直了身子。即使身上满是被拳打脚踢的印记,他的脊背却依然倔强地绷直着,如同亭畔那棵被风雪也压不弯的青松。 少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抬手拭去唇角的血痕。没了血迹的遮掩,他的唇显得格外苍白。那双掩在乱发与伤痕下的眼睛透着淡漠与冰冷,瞳孔深处是一片死寂,仿佛对万事万物都恍若未觉。 六皇子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他哼了一声,道:“我问你,你知道错了吗?” 少年一语不发。 六皇子提高声音道:“我命令你,跪下向我赔罪!” 若是旁人听了六皇子这气势汹汹的质问,定会抖如筛糠地跪下照办。然而少年始终一动不动,充耳不闻。他静静坐了片刻,伸手探入衣襟内摸索着,似乎在找着什么东西。 六皇子心头火起,喝道:“谢怀琤!你听见没有?” 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落入姜清窈耳中,她的呼吸禁不住急促了几分。 谢怀琤似是找到了心念着的物件,手落在心口重重按了按,这才重新垂落身侧。他想要站起身,然而手腕无力,终究还是跌坐在地上。 六皇子见他挨了打却还是丝毫不畏惧,自觉面上无光,厉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继续打!” 几个太监对视了一眼,有些迟疑。方才姜清窈的话提醒了他们,即使五殿下再不受宠,毕竟也是皇子,倘若真把人打死了,他们的脑袋还能保得住吗? 姜清窈再无法忍耐,上前拦在了少年身前,道:“六殿下,请您三思——” 她的话尚未说完,急性子的六皇子已经抬脚向着谢怀琤踹了过去。那结结实实的一脚让谢怀琤的身子再度委顿在地,他牙关紧咬,伸手按在了腿上。 那副不屈的模样让六皇子愈发恼怒。他瞪视着姜清窈,语气里透着威胁之意:“姜姐姐,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 姜清窈对上他阴沉的目光,却强忍着惧怕没有退却,依旧站在原地,挡住了身后的少年。六皇子见状,一把将她粗暴推开,正欲上前再对谢怀琤补上一脚,忽然听见亭子外传来一个声音:“谢怀颂,你在做什么?” 六皇子陡然被唤了大名,不禁愣住,原本趾高气扬的表情顷刻间暗了下去。待辨认出这道声音的主人后,他顿时瑟缩了一下,低下了头。 自然也没有留意到,蜷伏在地的少年缓缓藏进袖中的拳头。 姜清窈听见这个声音,顿时松了口气,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身穿淡茜色衣裳的少女走到六皇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今日虽是课假,但这个时辰你也该在书房里好好念书,在这里做什么?”说着,她的眼风又淡淡扫过几个宫人:“你们好大的胆子,竟如此纵着六殿下胡闹?” 随着她的话,六皇子身边的几个太监纷纷跪倒砰砰磕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起来,连声喊道:“二公主饶命!” 六皇子先发制人,挤出讨好的笑道:“二姐姐,我一早便在苦读,不过小憩一会出来走走。” “你忘了父皇是如何要求你的吗?身为皇子,即使课假之日也必得卯入申出,在书房苦读,不可有所荒废,”少女哼了一声,“若是父皇知晓你在这里胡闹,必得重重罚你。” 她抬手揪住他耳朵,用了些力气:“你忘了从前父皇如何惩罚你的?还不快回去!” 六皇子痛呼一声,却也不敢反抗。他想起往事,顿时脚底发软,缩了缩脖子,恨恨地瞪了眼地上的少年,转而老老实实道:“二姐姐,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回书房去,求你莫要告到父皇面前。” 少女松开手,六皇子的耳廓已红透了。她不语,只打量着那几个宫人,道:“你们几人身为殿下的奴婢,却如此不分轻重,不知规劝,都回去好生反省着吧!” 几个宫人连忙应声道:“是。” 六皇子不敢求情,只能灰溜溜带着 人离开了。目送着六皇子走远,少女这才转过身看向姜清窈,原本疾言厉色的神情褪去,笑眯眯地上前握住她的手:“窈窈,你终于再度进宫了。” 姜清窈望着她明媚的笑颜,心中一软,柔声唤道:“阿瑶。” 这少女便是二公主谢瑶音。 谢瑶音拢紧身上的斗篷:“昨晚我回宫时听人说你进宫了,奈何时辰已晚。今日一早我便赶去了母后宫里,听她说你外出未归,便出来寻你,谁知竟碰上那小子惹事。” 姜清窈这才意识到自己离开永安宫已经很久,姑母必定焦急万分。然而她甫一低眸,却看见那遍体鳞伤的少年正伏在地上沉沉喘息着。 她想起方才在雪地里看见的血迹,忙俯下身子轻声问道:“五殿下,你怎么样?” 他安静了一瞬,缓缓睁开眼望向她。那双经受了磋磨与风雪的眸子盯着她,眼神先是有些茫然,随即添了几分提防之色。 分明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还受了这样重的伤,但那双墨色的眼睛里却不见丝毫软弱,只有冰冷漠然和化不开的防备,如同终年不化的积雪,冻得人周身发寒。 看着那双眼睛,姜清窈忽然觉得格外陌生。她犹豫了一下,柔声道:“五殿下,是我啊。” “窈窈,你说什么?”谢瑶音没听清她呢喃似的低语,略提高了嗓音问道。 那两个字很快便散落在风中,仿佛不会被人在意。然而,原本昏沉沉的谢怀琤身子一震,晦暗的眼底闪过一瞬清明。那一抹异色转瞬即逝,快到姜清窈不曾发觉,也不曾辨认出其中的情绪。 她只是在怔怔地想着,这宫闱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前几年,她虽因病弱而不常入宫,却也断断续续听闻了宫中瞬息万变的境况,只是不知详细内情。正因如此,她才惊疑不已,不知昔日那个少年为何会一夕之间跌落尘土,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思绪回转,姜清窈定睛看向谢怀琤,却见他早已移开了目光,一改方才的恹恹,拼尽全力想要站起身。 然而腿部的伤让他失了力气。谢怀琤脚底一个踉跄,眼看便要狼狈地再度摔倒在地。 姜清窈没有多想,急忙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一触到他的臂膀,她才感受到那单薄到不足以避寒的衣裳。 谢怀琤脚底虚浮无力,半边身子的力道都压在了她身上。姜清窈略喘了几口气,正想张口唤人过来搭把手,一抬眸却对上了他的目光。 此刻两人距离极近,她听见他急促的心跳声如鼓点般敲击着胸膛,也看清了他眼底浓重的血丝,还有隐隐泛着红晕的双颊。 谢怀琤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恍惚,口唇微动,发出了一个若有若无的气音。姜清窈正要凑上前去听,却见眼前人骤然头一歪,就那样倒在了她肩头。 第3章 旧忆 他们曾一起念书,一起玩闹 他的额头极迅疾地擦过她耳畔,她感受到一阵惊人的滚烫。 “五殿下!”姜清窈唤了他一声,却见谢怀琤毫无反应,双目紧闭,显然已经昏厥了过去。 君夺姝色(重生) 第3节 谢瑶音冲着一旁的太监道:“都愣着作什么?还不快过来搭把手?” 几人合力上前,七手八脚地把谢怀琤扶了起来。姜清窈的手无意间触到他的掌心,顿时感受到一阵黏腻的湿意。她一低头,却看见有点滴血迹自谢怀琤的手心落下,落入厚重的雪地,犹如雪中红梅。 “阿瑶,他......受了很重的伤,”姜清窈望向谢瑶音,“我不便开口,你能想法子为他请一位太医吗?” 谢瑶音秀眉微蹙,似乎有些迟疑。姜清窈不明所以,低声问道:“是......有何不妥吗?” “姜姑娘有所不知,”谢瑶音的贴身宫女语棠犹豫了半晌缓缓开口,“公主并非不肯,只是......” 语棠尚未解释,谢瑶音已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她的目光落在委顿在地的谢怀琤身上,面上掠过挣扎的神色,最终道:“罢了,来人,去请太医去长信宫为五殿下诊病。” 几人躬身答应了,谢瑶音又想起什么,道:“莫要惊动旁人。” “是。” 那几人正要领命离开,忽见眼前的少年艰难地以手撑地,缓慢地站了起来。 他脚底一个踉跄,幸好一旁的宫人扶住才不至于再度摔倒。 姜清窈凝眸望去,却见谢怀琤慢慢抬头,淡淡扫了自己一眼,那眼神晦暗而死气沉沉,不带任何情绪。他周身都是数不尽的脏污,膝盖、手肘、肩头的布料破烂不堪。即便寒风瑟瑟,他却岿然不动,只牙关紧咬,苍白的唇抿成一条线。 他很快移开了目光看向谢瑶音,咳嗽一声,缓缓开口:“不必。”声音低沉沙哑,隐约透着虚弱。 谢瑶音怔了怔,与姜清窈对视了一眼,很快反应过来他所说的“不必”是婉拒了她要为他请太医的吩咐。她微愕,道:“五皇兄,你伤得很重。” 谢怀琤不语,只一瘸一拐地转过身去,迈动步子往亭子外走去。单薄的衣衫愈发显得他瘦弱不已,然而他却始终没有低下头去。 目送着谢怀琤离开,姜清窈下意识按了按自己的手心,这才看向谢瑶音:“阿瑶,方才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五殿下身上是有什么禁忌吗?” “窈窈,”谢瑶音轻轻握住她的手,“方才我是想起了父皇的严令,所以一时间犹豫了。” 谢瑶音叹道:“你有所不知,这些年父皇对五皇兄始终不闻不问,还曾下旨不准任何人为他求情、与他有所来往,否则严惩不贷。” “父皇虽对我宠爱,却也不会因此而破例,”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也确实不敢在此事上违逆父皇。窈窈,咱们回去吧。” 两人一路回宫,却见鲜红的血顺着谢怀琤的足迹一点一滴印在了雪地里,透着触目惊心的颜色。姜清窈不忍再看,便撇开了目光,耳边听着谢瑶音道:“从前我只觉得六弟顽劣淘气,却不知他会如此心狠,对兄长动手。” “五皇兄虽然不受父皇喜爱,但父皇也从未想过要真的处死了他。而六弟却视人命如草芥,毫不顾念血脉亲情。” 姜清窈道:“幸好六殿下对你言听计从,否则我真不知今日之事该如何收场。” 谢瑶音无奈道:“贵妃疼惜他自小多病,对他一向娇惯;太子皇兄每日事务缠身,也无暇去管教他;至于他那位一母同胞的妹妹,更不会对他的言行有所指摘。因此满宫里除了父皇,只有我敢对他教导几句,却也只能以读书之事令他有所忌惮从而退却。” 她摇摇头,漠然一笑:“今日之事倘若传到父皇耳中,恐怕也只会责怪六弟荒废学业,而不会对他殴打兄长之事有所惩罚。毕竟,五皇兄虽受了伤,却无性命之忧。父皇的底线,不过是留他的性命罢了。” 两人并肩走在雪地里,沿着方才那些太监的足迹慢慢走远。姜清窈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道:“阿瑶,五殿下他......为何会过得如此落魄凄惨?” “窈窈,其实你也晓得,从前五皇兄并不是这般处境,”谢瑶音低声道,“还记得你在宫中的那段时日吗?” 这话勾起了姜清窈的回忆,她眸光闪了闪,想起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谢怀琤,那个被父皇捧在手心里的少年。 他们一起念书,一起玩闹,一起临摹古书上的字迹。虽然那时候年纪小,但这段记忆却始终不曾从她心上剥落。 可短短几年,帝王之心便急转直下,曾经心尖上的儿子转瞬便被弃若敝履,一切血脉亲情都被抛之脑后。 昔日的玩伴如今落到这副田地,姜清窈心底颇有些酸楚,但更多的还是疑惑:“我隐约听人议论过,说五殿下自丧母后便日渐失了陛下的欢心。可陛下从前分明很宠爱秋妃娘娘,怎会在她故去后对她唯一的孩子如此?” 谢瑶音见四周无人,方才道:“这桩事算是宫中的秘辛,母后总是三缄其口,因此我也不知内情,只知道当年秋母妃病重之时,父皇原本很是伤心,还晋她为贵妃以冲喜,对五皇兄更是格外怜爱。然而秋母妃薨逝那日,父皇离开长信宫时脸色阴沉如同山雨欲来,神情极是骇人,并无半分悲痛。” “自那日后,父皇下旨命人将秋母妃的遗物尽数焚毁 ,褫夺了她的死后哀荣,不许任何人再提起她。人人都猜测是秋母妃弥留之际说了什么触怒圣颜的话,才会令父皇如此绝情。” 姜清窈抬手按了按额头,努力回忆着那位已香消玉殒多年的秋妃娘娘。她依稀记得,那是个温婉若春水的女子,身形纤弱,眉眼柔美,说话总是轻声细语。这样的女子,又怎会在病弱之时惹恼了帝王呢? 她正自沉思,一抬眼却发觉两人已经离开了烟波池,走上了通往各宫的宫道。此时雪渐渐停了,宫人们在清扫各处的积雪,以免让哪位主子滑倒。见四周人多眼杂,谢瑶音便也止住了话头,只安静地同姜清窈走着。 她们回到永安宫时,皇后正焦急等待着,见两人一前一后进来这才重重松了口气,语气责怪却难掩担忧:“窈窈,你去哪儿了?竟耽搁了这么久。” 她上下打量着两人:“天寒地冻的,可曾被冷风扑了?兰鸢,快去将小厨房煨着的姜汤端上来。” 姜清窈正要解释,一旁的谢瑶音已经上前挽住了皇后的手,道:“母后,窈窈是去给您折梅花的。” 皇后一怔,看向宫人手中捧着的梅花。梅梢还残留着融雪,晶莹的雪水坠在其上,如盈盈粉泪。那俏生生的梅花似乎让她想起了一些往事,神情蓦地柔软了下来。 “窈窈,你用心了,”皇后伸手抚上梅枝,原本憔悴的病容被花色一衬,多了些红润之意,“原来韶园的梅花开得这样盛了。” 姜清窈见皇后对这花爱不释手,便笑道:“姑母,不如让人找几个瓶子出来把梅花插上后,您再慢慢赏玩。” 谢瑶音插话道:“母后,待用了早膳,再让窈窈插花吧。” 听了这话,姜清窈这才觉得腹中空空,不觉歉疚道:“是我一时误了时辰,才耽搁了姑母用膳。” 皇后笑着握了握她冰凉的手:“窈窈,无妨。本宫也才收拾停当。” 待用完早膳,皇后唤兰鸢道:“去取几只瓷瓶来。” 她在炕上坐下,揉按着太阳穴道:“窈窈最擅插花,这几枝梅花便交由你了。” 谢瑶音在一旁笑道:“母后,容我也跟着窈窈学一学吧。” 皇后睨了她一眼,笑道:“真是难得,你竟也有愿意学此事的时候。” 谢瑶音笑眯眯地不说话。 正巧此时,兰鸢兴高采烈地取来了几只瓶子,笑着向姜清窈道:“姑娘瞧瞧这些瓶子可以用吗?” 姜清窈点点头,随即轻扯了扯谢瑶音的衣袖:“阿瑶,不是说要看我插花吗?” 兰鸢呈上来的瓶子形态各异,各有各的特点,自然也适合不同姿态的花。姜清窈端起一只青白釉的长颈瓶,瓶身上并无多余的花纹,显得格外素雅。她转头看向折下的梅花,略一沉吟,便挑了几枝,先是稍稍修剪了一下花枝,这才慢慢把花插进瓶中。这只瓶中的是白梅,纯白的颜色愈发显得凌霜傲雪,花枝曲折而不失峭拔俊逸,斜斜倚在瓶中。 只是孤孤单单的几簇花插在瓶中终究有些单一,好在姜清窈先前命宫人剪下了烟波池畔的松针,青翠的松与白梅相互映衬着,便显出一股澹泊清逸的气质来。 而另一只色略暗些,表面绘有梅花纹路的梅瓶,姜清窈则挑了色泽金黄的腊梅,让梅枝旁逸斜出,疏落有致,观之便如同一幅画。 谢瑶音眨了眨眼,也随着姜清窈的动作,开始为梅花插瓶。 “这里最好把这一枝压低一些,”姜清窈解释着,“还有这里,可以在低处错落地点缀一些红梅......” “窈窈你瞧!我插的这只梅瓶如何?”谢瑶音颇费了些功夫,终于将梅枝修剪摆放完毕。姜清窈在一旁看着,不由得点头,抿嘴笑道:“果然不错。阿瑶,你很有天分。” 皇后倚在炕上,含笑望着两人将那些梅花尽数插满了瓶子,又献宝似的呈上来。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花心,又合了眼嗅着那浮动的暗香,许久不曾开口。 三人围着那梅花看了许久,这才各自坐下,眼看着方才之事也算揭了过去。姜清窈刚定了定神,却见皇后忽而望向她身上:“窈窈,你衣裳上是怎么回事?” 姜清窈一怔,低头看向裙角。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衣裙,表面绣着精致而细巧的莲花纹,而在一处纹路的表面,却赫然是几点颜色略深的痕迹。 皇后疑惑弯下腰去凑近了看,眉头渐渐皱起:“本宫怎么瞧着......像是血迹?” 第4章 探望 “我想去看看他。” 她心念一转,想着应当是搀扶谢怀琤时,他手心的伤口滴落了血,恰好落了这么一小滴在自己身上。只是这缘故能否向姑母如实告知,姜清窈一时间有些迟疑,却见兰鸢急匆匆走进来,禀报道:“娘娘,陛下来了。” 下一刻,殿外传来了通报声:“圣驾到——” 皇后怔住,随即步下炕,简单理了理鬓发妆扮,迎了出去。 殿内众人顷刻间拜倒在地。姜清窈的余光看见一抹绣着玄龙纹的暗金色袍角缓缓入内,停在皇后身前。那人伸手亲自扶起皇后,声音带笑:“皇后既然在病中,无需多礼。” 皇帝扫视殿内一眼,声音带上了几分威严:“都起来吧。” 皇后显然没料到皇帝会来,欣喜之中带着几分意外:“这么大的雪,陛下怎么亲自过来了?” 皇帝亲厚地握住她的手:“朕挂念你的身子,下了朝便过来了。”他望了望皇后,点头道:“今日皇后的脸色红润了许多,不似先前那样憔悴,看来太医开的方子确实不错。” 皇后柔声道:“有陛下的挂念,臣妾自然一切无恙。” 皇帝落了座,谢瑶音亲自倒了茶奉上,笑眯眯地道:“父皇请用茶。” “阿瑶如今很是懂事,”皇帝笑了笑,“果然不是小孩子了。” 待谢瑶音坐下,皇帝这才看向姜清窈,语气温和:“这是窈窈吧?朕许久未见你了。” 姜清窈再度拜倒,双手交握贴在额头:“臣女参见陛下。” 皇帝淡淡笑了笑:“免礼,坐吧。” 他转向皇后,语气里尽是关怀之意:“朕问了太医,说你此次的症候此次并不凶险,即便如此,也要万分当心。这几日天寒,莫要再受了风寒。” 皇后颔首:“多谢陛下关怀。只是前几日东宫的人来报,说是太子亦有些不适,晨起和夜间偶有几声咳嗽,臣妾也已派人去请了太医,幸而无大碍。” 皇帝面上浮起几丝属于为父者的关怀和慈爱:“衍儿日日勤学苦读,难免会疏忽了自己的身子,好在有你时时惦记关怀着,朕很放心。” 帝后又说了几句话,俨然便如寻常人家的父母一样。而皇帝听闻太子有恙,神情也是显而易见地担忧和疼爱。他虽是帝王家,却依然有慈父心肠。 姜清窈坐在另一侧的木椅上,神思有一瞬间的飘忽。 对她而言,皇帝始终是一位言笑晏晏的长辈,对待小辈慈爱关怀。可若如谢瑶音所言,同样都是自己的孩子,他为何却对五皇子那般无情? “......此次姜家丫头既然进宫了,索性便多住一阵子,好好陪着你,”皇帝道,“正好,让她与阿瑶一道去萤雪殿进学,彼此也有个照应。” 皇后含笑道:“陛下圣明。” 姜清窈回神,忙俯身道:“臣女谢陛下恩典。” 皇帝又向谢瑶音道:“阿瑶,往后不可再荒废了学业。” 谢瑶音小声道:“父皇,我哪里有荒废?” 皇帝伸手轻轻拧了拧她的脸颊,慈爱道:“朕知道,你于武学骑射课上从不曾惫懒,但阿瑶,你毕竟是公主,这琴棋书画还是要用些心思的。” 提起此事,皇后便有些头痛:“阿瑶,本宫实在不明白,你一个姑娘家为何成日醉心于那些拳脚功夫,却对礼乐丹青如此懒怠。” 谢瑶音却不以为意,一派轻松:“母后,这叫做‘术业有专攻’。” “你总抱怨诗书丹青无趣,往后有窈窈作伴,你总该好好学了吧?”皇后道。 谢瑶音瞧了眼姜清窈,终于乖乖点头:“是。” 萤雪殿是皇宫中皇子公主及部分出身不俗的世家子女念书之地,取“囊萤映雪”的典故,意在告诫众人勤学苦读。皇子与 公主所学课业内容虽不尽相同,听课时也不在同一间屋中,但一应进学时辰与日子都是一致的,每十日休息一日。此外,每逢佳节、生辰、万寿等日子亦可休课假。 姜清窈从前在宫中时,便是在萤雪殿念书,对那里并不陌生。 皇帝又与皇后说了几句家常话,便不动声色向身边侍立的人投去一个眼神。众人了然,明白帝后有要紧话要单独说,便皆敛声屏气退了出来。 姜清窈与谢瑶音亦离开了内殿,去了枕月堂。 宫女奉上茶点,谢瑶音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不必侍候在跟前。” 两人默默吃下几块糕点。姜清窈问道:“昨日长宁姐姐的生辰,办得如何?” 君夺姝色(重生) 第4节 谢瑶音道:“父皇和母后都无暇前去,我便带着他们的赏赐和我自己的礼物去见了长姐。” 她眉眼弯了弯道:“昨日的寿宴很是热闹,我许久不曾和长姐这般坐在一处宴饮了。仔细一想,竟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可惜我昨日奉旨入宫,竟没法去向长宁姐姐贺寿,”姜清窈有些遗憾,“我也已经很久不曾见到她了。” “放心,待皇长姐入宫时,你便可以如愿见到她了。”谢瑶音说着,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姜清窈安静地望着她,听着少女喃喃自语:“自打长姐出嫁,窈窈你也不在宫中,我可真是孤单啊。” 她慢慢道:“我与三妹一向不对付,与四妹亦不亲近。余下的兄弟们碍于男女有别,也无法日日在一处。” “因而窈窈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谢瑶音反手覆住她的手背,轻轻叹了口气。 姜清窈自然明白她为何会有如此感慨。身为嫡公主,却并不是事事如意,亦有许多不顺心之事。 “好了窈窈,不说这个了,”谢瑶音的声音让姜清窈从沉思中醒神,“今日是课假,按照规矩,我不必回自己寝宫,可以留宿在母后这里。正好我们在一处,晚上可以说说悄悄话。” 宣朝的规制,皇子公主年满十三岁后便可以搬出生母的寝宫。但如今皇帝膝下子嗣不多,又各有各的不同身世,倒也不是人人遵从。谢瑶音从前自然是按着规矩住在自己宫里的,只是如今姜清窈来了,她难免想要与阔别多年的挚友待在一处说说话。 姜清窈想起小时候两人肩挨着肩缩在被窝里说话的情形,不禁笑了笑:“好啊。” * 午后,皇后自去歇午觉。姜清窈与谢瑶音在床榻上眯了片刻便起身,打算出门散步。 两人裹紧了厚厚的斗篷,一起出了永安宫的门,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姜清窈看着时不时匆忙路过的宫人,脑海中不由自主想起了谢怀琤,想起他那伤痕累累的模样。 穿过几重宫门,又绕过一处角落,两人同时停住了步伐,看向了最上方的匾额,一时间沉默了。 长信宫。 多年之前,这座宫殿曾是后宫最华美的地方,然而如今却连冷宫都比不上。两人向里望去,依稀看见影壁后是一派冷寂萧索,无声无息。院落之中的积雪无人清理,白色布满地面和树丛,让整座宫殿看起来仿佛被压弯了腰一般。 姜清窈怔怔望着,低声道:“里面莫非......只有五皇子一人?” 谢瑶音摇摇头:“自然不会。”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不远处有一个灰色的人影快步跑过来,见她们在此处明显一愣。 “福满?”谢瑶音很快叫出了来人的名字。 那是个身穿灰色衣裳、瘦削伶仃的小内监,他闻言慌忙拜倒行礼:“参见二公主。”又看向姜清窈,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有些不敢辨认。 谢瑶音道:“这是母后的侄女,你该唤她一声姜姑娘。” 福满眼神微微一闪,依言向姜清窈也见了礼,随即垂了头不说话。谢瑶音看向他手中怀抱着的药包,疑惑道:“你不是贴身伺候五皇兄的吗?为何取药这种事也是你去?” “回二公主的话,如今......长信宫中没什么人,奴婢只能趁着殿下睡着的时候去取药。”福满的嗓音有些沙哑,时不时还咳嗽一声。 “五皇兄身边......只有你一人伺候吗?”谢瑶音秀眉轻蹙。 福满小声回答:“近身伺候的只奴婢一人。还有一个素日负责洒扫等杂活的人,名叫平安。除此之外,便再无旁人了。” 谢瑶音皱眉道:“即便父皇曾下旨削减了长信宫的用度和宫人数量,也不至于只剩你们二人。” 福满低声道:“自从……娘娘薨逝,旁人都不愿待在这里,纷纷四处托人调离了。奴婢与平安自小跟着殿下,断不肯弃殿下而去。” 姜清窈盯着那匾额上的三个字看了许久,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双如潋滟秋水般的眸子,顾盼间眼波流转,情思绵长,有时又如江南的迷蒙烟雨般暗含愁思,惹得昔日的帝王神魂颠倒,如痴如醉,为了她视六宫粉黛为无物。然而最后,曾经宠冠后宫的秋妃却落得了那样的下场,果然世间最难测是帝王心。 而那个清冷倔强的少年,曾也是那样意气风发。那几年的学堂时光中,他们曾在一处念书习字,一起临窗挥墨,一起趴在窗台看那南飞的雁群,一起为了书中的字句争论不休。她想起昔日之事,情不自禁开口道:“阿瑶,我想去看看他。” 第5章 故人 “我见过你。”少年轻笑。…… 长信宫的高耸红墙映着纯白色的雪地和暗灰色的天空,显得无比凄冷。姜清窈一个晃神,思绪飘飘荡荡,忆起了多年前的事情。 八岁那年,她随母亲入宫赴中秋宫宴。宫宴分为内外两宴。她随母亲参加的是由姑母主持的内宴席,只有后宫妃嫔和世家女眷。 秋妃那日似乎有些微恙,面色不甚好,却依然强撑着坐在宴席上。她淡施粉黛,却愈发显得纤弱柔婉,如弱柳扶风。幼小的姜清窈从母亲身畔悄悄看过去,只觉得这位娘娘生得当真是极美,让人格外怜惜她。 宴席上,众人举杯共饮,很是热闹。待宴席末了,皇帝才姗姗来迟。 他一来,便吩咐在御座之畔为秋妃设座,容她与皇后共同坐在自己身侧。在场不少人面上有些不平,却无人敢多言。 秋妃面上带着淡淡的嫣红,似乎是被酒气熏染,愈发显得娇美动人。姜清窈从下首看过去,见皇帝与她亲昵耳语,竟对其他妃嫔视而不见。 姜清窈看了半晌,便将心思投向了面前的食物上。待宴席散去,皇帝亲自送秋妃回宫,皇后便留了她与母亲说话。 永安宫内,姜清窈靠在母亲身边,颇有些昏昏欲睡,只依稀听见姑母感慨,秋妃虽受宠,却仍恪守规矩,恭谨敬重,是个很知礼的妃子。 说了会闲话后,她听见姑母道:“嫂嫂,先前我与你说的事情,你意下如何?” 母亲犹豫了一下道:“娘娘是打算让窈窈入宫与二公主一道念书?” 姑母道:“公主虽不比皇子能够建功立业,却也不可无甚才学。本朝旧制,公主五岁便可入萤雪殿念书,只是那时阿瑶养在母后身边,母后疼爱她,便由着她玩了一阵子,断断续续念了几本书。如今陛下的意思是,须得好好将功课学下去,不可再如从前那般敷衍。” “窈窈比阿瑶小了几个月,却也还是同岁,我想着两个小姑娘一道念书,彼此也有个照应,岂不是更好?萤雪殿的师父皆是朝中大儒和女官,你尽可放心。” 母亲沉吟片刻,道:“娘娘思虑周全,便这样吧。” 于是自那之后,姜清窈便奉旨入宫,每日在萤雪殿念书上学。 第一次见到谢怀琤,是在某日下学后。夫子走后,谢瑶音直嚷嚷着困,便趴在桌上睡了过去。跟着她的宫女知道二公主歇息时一向不准人干涉,否则便会发脾气,因此不敢惊扰,只能静静候在一旁。 姜清窈不好抛下她先行离开,索性暂留在了萤雪殿,把课上夫子讲解的文章翻了出来温习一番。 书上的墨字盯久了,她觉得眼眶发酸,便合上书步出了屋舍,在廊下仰头看着天色。 过了中秋,秋意日益深浓。院中的高大树木也落起了枯黄的树叶,其中一片恰好飘落在她脚边。 姜清窈弯腰捡起,发觉那片树叶的脉络格外特别,纤细曲 折如同一幅简单的画。她一时间来了兴趣,便专心地看了起来。 不知看了多久,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少年人的叹。循声望去,在她们上学的屋舍之侧,还有一间宽敞阔大的屋子。 她知道,那儿是皇子们念书的地方。只是令她意外的是,此刻,窗子后正坐着一个少年。他执书静看,似乎正沉浸其中,因而才会发出叹息。 许是感受到了姜清窈的目光,少年抬头看了过来。那双墨黑的眼睛透着深邃的光,略带一丝好奇地看向她。 姜清窈一时间有些紧张,想说些什么,却涩在了喉咙里。好在少年并未多言,很快便收回了目光,继续看起了书。 她手中还捏着那片树叶,却忍不住打量着他。少年侧脸俊秀,嘴唇轻抿,看书时神情专注,脊背挺得笔直。 姜清窈正站在窗边,便顺势低头去看了眼他正在看的书,根据自己有限的学识认出那是篇讲解治国理政之策的文章,她们身为女孩儿家,自然是不学的。 正因如此,她有些好奇,便顺着语句一字字读了下来,只觉得有些句意晦涩难懂,一时间有些茫然。 眼看她的目光已经逡巡到了这一页最末,少年却没有翻页的意思。姜清窈正要收回目光,却见少年骤然抬眼,微微仰头看向自己。 那双眼睛清亮明朗,与这殿外萧瑟的秋意全然不同。她从他眼睛看到了蓬勃的生命力和仿若春日新叶的青葱翠意,隐含着少年人的意气。 他唇角轻轻扬了扬,说道:“我见过你。” “母后的侄女,二妹妹的表妹。”他稍稍侧了侧脑袋,望着她道。 姜清窈愣怔了片刻,随即一笑:“是,五殿下。” 飒飒秋风之中,两个孩子相视一笑,明白了从此之后自己又会多出一位玩伴。 她在宫中断断续续待到了十三岁。那几年内皇子公主不多,除了谢瑶音是她最亲密的好友,与她同龄的皇子便只有谢怀琤了。他们曾一起临摹古帖,一起相□□评彼此的书法。 永安宫那座名为枕月堂的偏殿,其名便是出自姜清窈与谢怀琤。 那时两人为了给这偏殿取了名字,合力翻了不少诗书,最后一起拟了这个名字,也得到了皇后的认可。就连那匾额上的字,两人也各写了一张。 姜清窈记得当时谢怀琤看了自己的字后,笑着认输:“还是姜家妹妹的字更胜一筹。”于是,她的字便张贴在了殿门之上,直至今日。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那时的他们又怎会想到,不过短短几年,人的命数便会出现如此天翻地覆的改变。 那个嘴角总是蕴着笑意与勃勃生机的少年,就这样被尘封在了彻骨无边的冷寂之中,变得灰暗落魄,面目全非。 ...... “窈窈?窈窈?”谢瑶音的声音让姜清窈从无边无际的回忆中醒神。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尽数褪去,眼前再度出现了漫天飞雪与这冷宫般的宫殿。 她身子轻微一颤,原本游离的目光缓缓聚焦,定格在了长信宫的殿门之上。 “窈窈,”谢瑶音面色严肃,“无父皇的旨意,你断不能随意去见五皇兄,否则他一定会迁怒于你的。” 姜清窈默了默,意识到自己这个打算有多么冲动。兴许是今日所见之事令她格外伤怀,便一时间冲口而出了这句话。她轻声道:“是我失言了。” 福满亦勉强挤出笑容道:“奴婢替殿下谢过二公主与姜姑娘的关心,只是殿下此刻还在昏睡着,怕是无法起身相迎,不如待来日再说吧。” 谢瑶音问道:“你们是否请了太医为殿下诊治?” 福满回道:“请二公主放心,太医很是负责,已经开了药方,嘱咐殿下按时服药养病。” 姜清窈垂眸,问道:“那五殿下的病势如何?” “殿下寒气侵体,高热不退,”福满低声道,“此外,殿下身上还有多处外伤,脚踝处也有扭伤,怕是好一段时日都无法行走。” 谢瑶音听得有些心惊,却也只能无奈道:“好好照顾五殿下吧。” 福满喉头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黯然低了头没有作声,只躬身答了声是。姜清窈转头再度看了眼内殿大门,轻轻叹了口气,跟在谢瑶音身后步出了长信宫。 谢瑶音沉默半晌,道:“今日之事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五皇兄一向深居简出,我甚少见到他。本以为他不过是素日饮食起居略短缺些,却没想到竟凄惨落魄到如此地步。倘若今日我们不曾路过,以六弟那冲动易怒的性子,或许五皇兄的命......真的会保不住。” 姜清窈忆起那个少年面对踢打时那不动如山的倔强神色,喃喃道:“阿瑶,他的处境当真没有法子改变了吗?” 谢瑶音缓缓道:“窈窈,父皇对内向来慈爱温和,轻易不会发怒,唯独对五皇兄极其冷漠绝情。” 她面上浮现出一丝畏惧之色:“你可知,前些年,宫中有位妃嫔曾受宠过一段时日,甚至盖过了贵妃的风头。那位妃子素来心善,又与秋母妃是旧识,怜惜五皇兄的境遇,便在某日趁着父皇心情不错时婉转地提了一句。谁知父皇顷刻间变了颜色,将她狠狠斥骂一通,指责她心怀不轨,更是下令贬了她的位份,打入了冷宫。” “自那之后,宫中人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再为五皇兄求情。因此,有了这个例子,即便是母后也不敢在此事上有所言语,否则不知会招来父皇什么样的震怒,”谢瑶音心有余悸,“母后三番几次告诫我,不可多事。” “所以窈窈,”她紧紧握住姜清窈的手,“我知道你心软,又念着昔日与五皇兄的情分,总想为他做些什么。但是,你万不可涉足此事,否则不只是你,母后、还有舅父舅母一家怕是都会招来父皇的怒火。天子之怒,我们都承受不住。” “那我们便只能眼睁睁瞧着吗?”姜清窈低声道。 谢瑶音拧眉不语,许久忽然想起什么,道:“兴许等皇祖母回宫,便还会有转机。” 提到太后,姜清窈想起那日皇后的话,问道:“昨日听姑母说,太后如今不在宫中?” 谢瑶音点点头:“皇祖母每年入冬都会去行宫避寒,在那边吃斋念佛一段时日。待皇祖母回宫,我设法在她面前提一句,看看能不能让五皇兄的日子好过一些。皇祖母是信佛之人,有慈悲心肠,对待孙辈都和颜悦色,即使在秋母妃仙逝、五皇兄失宠后,她也不曾表现出对五皇兄的厌恶。” 姜清窈点点头:“但愿太后能垂怜。” 两人说着,便沿着宫道一路往永安宫去了。 君夺姝色(重生) 第5节 第6章 太子 “你万不可与他有私下来往。”…… 因着这桩事,两人都心有戚戚,便彼此沉默着回到了永安宫,绕过影壁,穿过前殿,沿着砖石路往皇后的寝殿走去。 正欲拾级而上时,姜清窈抬头却见侍立在门外的宫女掀起门帘,自里间缓步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着一身石青色锦袍,身形高大,双手负于身后。廊下的彩纱宫灯透出摇曳的灯光,映清了他沉郁的面色和若有所思的神情。 姜清窈刚刚辨清来人,一旁的谢瑶音已经迎上前去,笑着唤道:“皇长兄。” “阿瑶,”那人轻抬眉眼,露出温和的笑意,“你这是去哪里了?” 谢瑶音道:“我与窈窈出门赏雪去了。” 随着她的话,那人的目光缓缓落向了姜清窈,那双眼睛隐含着探究之意,却并不逾距。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姜清窈俯身见礼。 虽几年未见,但她还是一眼认出,此人便是当今太子谢怀衍。 太子身材高大,姿容俊朗,眸光在她面上凝了片刻,眼底掠过细微的波动,随即含笑道:“表妹不必多礼。” 都说太子温润如玉,待人接物都极妥帖,常令人如沐春风,今日一见确实不假。这一句称呼便显得很是亲厚,显然是有意消融两人之间的距离。 然而姜清窈对这位表兄却无半分熟稔之感,因此只把他的称呼当成客套,不敢真的无所顾忌与太子攀亲。 谢怀衍是皇帝长子,年方十九,比她年长了几岁。他自小便被皇帝寄予厚望,勤学苦读,文武兼修。从前在宫中时,太子每日皆在东宫读书,并不与 其他皇子一起在萤雪殿进学,自然与她们无甚交集。 姜清窈对他的性情知之甚少,只听宫内外说起过,太子天资聪颖,是位十分有学识和风度的储君。 “昨日表妹入宫,我因忙于东宫事务未曾相见,”太子道,“不知表妹在宫中是否习惯?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母后或是我。” 姜清窈忙福身道:“臣女一切安好,多谢殿下关怀。” “那便好,”太子和煦一笑,随即又看向谢瑶音,“阿瑶,外头冷,你们快些进去吧。” 谢瑶音眨了眨眼,上前挽住太子,笑眯眯地问道:“快到晚膳的时辰了,皇兄不留下来与我们一同用膳吗?” 姜清窈看了眼天色,心想离晚膳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不过谢瑶音与太子一向兄妹情深,如此询问也是寻常之事。 太子身为长兄,对待弟妹一向很有耐心。果见他微微一笑,回答道:“我已与母后说好了,会在永安宫用晚膳。只是这会子父皇召见,因此我需先走一步。” 谢瑶音闻言收回手,点头道:“好,皇兄慢走。” 太子颔首,随即步下了台阶,往宫门外走去。他步伐稳健,举止自然而然流露出与其地位相契合的贵气,却不显得傲慢。 衣袖被轻扯了扯,姜清窈回神,随着谢瑶音一起踏进了殿内。 皇后正倚靠在炕上,翻看着一卷书。听见动静,她吩咐道:“将小厨房煨着的枸杞甜汤端上来,服侍公主与姑娘用了。” 两人在雪地里走了半晌,正觉得腹中饥饿。谢瑶音顿时眉开眼笑道:“还是母后疼我,知晓我正巧饿了。” 说话间,宫女端上来两只莲瓣纹的白玉碗,滚热的汤盛在其中,颗颗枸杞漂浮其上,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味。 姜清窈安静地喝着。甜汤的热意抚平了她心底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浮动,也让原本有些凉意的身体热了起来。 待一碗甜汤喝尽,她搁下碗,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双手拢在膝头,盯着自己浅碧色的衣角出神。午后姜清窈与谢瑶音外出之前便已将那条沾染了血迹的衣裙换下,此刻她悄悄瞥了一眼,见姑母神色平静,想着兴许已经忘记了那件事,应当不会再问起,便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那边谢瑶音也放下了碗,道:“母后,方才我进殿时遇见了皇兄,他说晚上要同我们一道用膳。” 皇后放下书,颔首道:“是了。正好,你们有什么想吃的菜式便告诉兰鸢,让她一并吩咐了小厨房准备。” 谢瑶音偏头问姜清窈:“窈窈,你有什么主意?” 姜清窈摇摇头:“我都可以,按姑母与你的喜好来就好。” 谢瑶音知道她一向不挑食不忌口,闻言便也没再客气,略一思索便向兰鸢报了几样菜名。待兰鸢退下,她与姜清窈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里看出了相同的意思。 只是没等她们斟酌好语句,皇后便率先开口道:“窈窈,你们今早外出,除了折梅花,还做了什么事?” 她看向姜清窈的衣角:“莫非是折梅花时受了伤?本宫瞧你那换下来的衣裳上似是有血迹。” 姜清窈轻咬唇瓣,有些犹疑地开口道:“姑母,我不曾受什么伤。那血迹也并非我的。” 皇后面色一变:“果真是血迹?既不是你的,那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看向谢瑶音,后者忙摆手道:“母后,也不是我的。” 谢瑶音言简意赅,很快把事情经过说了个清楚。当然,她着重提及了谢怀琤的伤势与处境,言罢悄悄看着皇后的神色。 听了这番话,皇后先是一愣,随即双眉缓缓蹙起:“五皇子?” 她眉眼间闪过一丝悯色:“自从他母妃故去,陛下对这个孩子也是厌恶至极,不许任何人提起他。这些年,他能平安活下来实属不易。” “姑母,”姜清窈忍不住开口,“我瞧着五殿下实在可怜,您能不能命人暗中照应他一下?从前我们也算是相识一场,如今我看着他过着这样的日子,总归不忍心。” 皇后眉宇间有些无奈:“本宫曾在陛下面前为他求过情,请陛下念在父子之情的份上宽宥他,却被陛下一口回绝,因此本宫也无可奈何。” 她话锋一转,语气逐渐变得严峻:“只要圣心一日不转圜,此事便没有改变的余地,你们也不得再提,免得惹祸上身,明白吗?” “窈窈,本宫知道你一贯心善念旧,”皇后看向姜清窈,“但此事非同寻常,你万不可与五皇子有什么私下的来往。否则陛下知道了,连本宫也护不住你。” 姜清窈一窒,虽有满腹的话想要辩解,却只能安静垂头,低声道:“是,姑母。” “而今,或许只有一人能够救他。”片刻后,皇后忽然开口。 姜清窈与谢瑶音对视一眼,谢瑶音试探着开口道:“母后,您是说......皇祖母吗?” 皇后嗯了一声:“若太后回宫能过问此事,陛下自然会谨遵她的意思。因此,太后是唯一的希望。但你们不可刻意在太后面前提起,免得被陛下知晓,会疑心是你们撺掇。” 她轻叹一声:“一切只能看那孩子的命数了,赌一赌太后能否得知其中内情,为他做主。” 那话语里透着无尽的苍凉与无奈,姜清窈盯着那晃动的烛火,只觉得眼底酸涩,便缓缓阖上了眼。 * 晚膳时分,太子果然如约前来。 宫女通报后,他很快步入殿内,恭恭敬敬地向皇后行礼道:“儿臣向母后请安。” “衍儿,快免礼吧,”皇后含笑招手示意他坐下,“外头风大,快坐下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待太子落座,姜清窈与谢瑶音才分别在绣墩上坐下。 皇后照例先问了他几句功课与起居之事,这才放心地道:“如今冬日寒冷,你每日晚间念书要注意身子,莫要受了寒气。” “母后关怀,儿臣铭记于心,”太子起身答应了,又接过宫女奉上的茶抿了一口,“只是母后旧疾未愈,也莫要劳心过甚,须得好好当心。” 母子俩又嘘寒问暖了一番,晚膳很快便一样样摆上了膳桌。食不言,寝不语,众人便沉默着用完了这顿饭。 饭毕,太子亲自服侍着皇后服了药,这才道:“不打扰母后休息,儿臣先行告退了。” 皇后倚在榻上合了眼,随口吩咐道:“阿瑶,送送你皇兄。” 姜清窈自忖身份,想着太子离开,自己不好大剌剌地坐着不动,便也起身跟了过去。 殿外,暮色四合,天空倏忽又飘起了雪花。太子站在廊下,对早已伫立雪地中撑伞的内侍恍若未觉,只淡淡笑着看向谢瑶音:“阿瑶,你今日遇到了六弟?” 谢瑶音一愣,面上随即覆上薄怒:“他这是向皇兄告状去了?” 太子哑然失笑:“非也。只是我今日恰好看见六弟和你先后从同一处地方出来,便猜测你们是不是碰上了。” 谢瑶音敢作敢当:“是,不仅碰上了,我还教训了他一通。” “六弟做了何事?”太子有些疑惑。 “他不好好待在书房念书,反而在外仗势欺人,我实在看不过去。”谢瑶音道。 “仗势欺人?”太子皱眉,“他欺了何人?” 面对这位细心体贴的兄长,谢瑶音向来无话不说。因此,她下意识便把一切经过脱口而出:“他指使手下殴打五皇兄,实在不像话。” 太子眉梢轻抬,眼中透出意外之色:“五弟?” 第7章 进学 毫无温度地望向她。 谢瑶音一向信任这位皇兄,便没忍住将前因后果告诉了他。太子听罢,长长叹了一口气,耐心道:“阿瑶,我知道你一向重情重义。只是五弟的情形到底有些复杂,这其中千头万绪,你最好不要牵扯其中。” 姜清窈掀帘出来时,恰好听见他道:“你放心,我会设法在父皇面前进言,从而让五弟往后少受些磋磨。” 谢瑶音正要说什么,却见太子又压低了声音:“此事交由我来办,你就不必再多思了,免得父皇怪罪,好不好?” 他说话如此周全,谢瑶音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因而笑道:“我相信皇兄。” 姜清窈抬眼看过去,太子神色温和,俨然是一位极关心弟妹的好兄长。只是她心头隐约有 些疑影,若太子真的有此心,又何必等到今日,等到谢瑶音开口。 她正思忖着,却见太子看了过来,眸光温和:“天寒地冻,阿瑶和表妹不必多礼,快些回去吧。” 姜清窈低头向他行了一礼,太子很快便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窈窈,”谢瑶音牵着她的手,“方才我同皇兄说了,他答应会为五皇兄的事情想办法。” 谢瑶音显然对此深信不疑,神色也明朗了起来:“皇兄一向言出必行,有了他的话,我们可以放心了。” 姜清窈按捺住心底的波动,颔首道:“那就好。我们进去吧。” 两人进了殿内,又陪着皇后说了会话。待夜色酽浓,皇后方才道:“明日清晨你们还要去萤雪殿,今晚便尽早安寝吧。” “是。” 待枕月堂内的烛火尽数熄灭,侍女们各自退了出去,寝殿内只余下姜清窈与谢瑶音两人。 “窈窈,”谢瑶音翻了个身侧对着她,“明日起,咱俩就可以一起上学了。” “我素来不喜念书,但往后既然有你作伴,我便也不觉得无趣了。”谢瑶音的语气很是轻快。 姜清窈躺在床榻上,长发披散在身后,如一匹绸缎。她略歪了歪头,问道:“我许久不在宫中,也不知如今都有哪些课业?” 谢瑶音屈着手指数着:“除去诗书丹青和女红礼仪等寻常的课业,自去岁起又额外添了一门武学课。因那时,我和四妹五妹都为时气所感,常常染病,母后担忧之下,便决定不再让我们整日闷在房中念书,必得时时松松筋骨,因此和父皇决定添了几门功课。不过她俩一向喜静,满宫里可能只有我对此兴致勃勃吧。” “而皇兄他们身为男子,武学课是一直都有的。他们所学的内容可比我们丰富多了,有骑射、击鞠、剑术等等。有时我好奇心起,也会悄悄过去看。” 听她这么一说,姜清窈不觉多了几分兴趣。谢瑶音瞧见她的神色,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我果真糊涂了,竟忘了窈窈你出身将门,较之旁人自然对此等武学之事更有心得。” “舅父与表兄都是身手了得的将军,你自然也不会堕了他们的威风。”谢瑶音用玩笑的口吻说道。 姜清窈微赧。她虽有这样的家世,却没能像父兄一般身手了得,只不过为了免于生病,自小常常练些拳脚功夫,对一些招式颇为熟悉。 她不觉轻轻叹了口气:“我已许久未曾见到他们了。不知父亲和兄长何时能够回到京城。” 君夺姝色(重生) 第6节 “如今北匀还算安分,对我宣朝恭敬臣服,这都是舅父与表兄的功劳,”谢瑶音的语气里流露出敬佩,“再过些时日便是父皇的万寿,兴许那时会下旨召他们回京。” 宣朝版图辽阔,四面有国家虎视眈眈,北匀便是其中之一。早年,北匀与大宣曾发生过战争,后节节败退,被逼至如今的疆域,从此彻底偃旗息鼓。但如今的皇帝仍不放心,便命姜清窈的父兄常年驻守北地,以此震慑。 “但愿如此。”姜清窈沉默许久,轻声道。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安寝了。 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姜清窈被微云唤醒的时候尚有些茫然。她睁开眼,看着略显陌生的帐顶,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并不在家中。 她半撑起身子,问微云道:“什么时辰了?” “卯正时分了,皇后娘娘那边已预备着传早膳。”微云道。 姜清窈转头看去,谢瑶音正抱着被褥睡得正香。她推了推,唤道:“阿瑶,该起了。” 谢瑶音低低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过去,任凭怎么唤她都没有反应。姜清窈无奈,只能像小时候一样,伸手轻轻捏住她的鼻子,迫使她醒来。 “二公主,”语棠站在床榻边,“娘娘传话,说若是您再贪睡误了早课,便要加倍罚您抄书了。” 谢瑶音挣扎着睁开眼,含含糊糊道:“知道了。” 两人先后收拾停当,同皇后一道用了早膳,又听了她几句嘱托,这才带着一行宫人往萤雪殿去了。 姜清窈上一次来到这座宫殿已经是几年前了,她凝眸望着殿内陈设,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萤雪殿共有六间,如今适龄念书的皇子公主不多,因此启用的不过两大间。姜清窈举目望向殿内,试图从那暌违已久的房屋陈设之中找出童年时的记忆。 “窈窈,随我来。”谢瑶音牵着她沿着回廊一直往里走,最终踏进一间阔朗的屋子,上书“风荷堂”。 屋内焚着清雅宜人的香,靠墙立有书架,当中地上设有书案和坐褥,此刻还空无一人。谢瑶音颇有些得意道:“今日我们来得甚早。” 姜清窈环顾四周,微微讶异道:“这里似乎与小时候不大一样了。” 谢瑶音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多年过去,咱们都长大了,一切自然都不同了。” 两人正打算在桌案后坐下,却有一人自外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向着谢瑶音道:“见过二姐姐。” 姜清窈认出这是贵妃之女、三公主谢如婉,便起身要见礼,却被她一把挽住。 谢如婉柔柔一笑道:“姜姐姐,许久不曾见你了。”她亲热地靠过来,拉着姜清窈的手道:“昨日便听母后说,往后萤雪殿会多出一人与我们作伴,没想到便是你。久闻姜姐姐蕙质兰心,往后我还需向姐姐多多请教。” 姜清窈有些不太习惯她这般热情,稍稍顿了顿,才微微笑道:“三公主谬赞了。” 谢如婉笑意盈盈地松开了手,将身上玫瑰色的斗篷解开,递给一旁的宫女。她这样一番动作,便露出了身后另一个瘦削的人影。 对上谢瑶音的目光,那人轻声道:“见过二姐姐。” 她神情怯弱,说完话后便低下了头。姜清窈愣了愣,很快认出了这是谁,便依礼道:“见过四公主。” 四公主谢凝玉轻轻嗯了一声,再无别的话。谢如婉还想说些什么,谢瑶音已然哼了一声,把姜清窈往自己身畔扯了扯道:“三妹四妹既然来了,还不快落座。” 谢凝玉正要坐下,见谢如婉不曾动作,只好也站定,候在了一旁。 谢如婉上下打量着谢瑶音,抿嘴一笑道:“今日二姐姐来得如此早,倒是难得。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谢瑶音一开口,语气便忍不住带了些强硬。谢如婉只笑了笑,却不说话,那神情显得意味深长。 姜清窈暗自无奈。这两人虽是姐妹,却性情不合,打小不对付。 谢瑶音身为皇后嫡女,又在太后身边长大,身份尊贵,只是于诗书学业上略居人后;谢如婉的母妃是宠冠后宫的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她本人又精通诗书,深得夫子赞许。彼时,大公主已经出嫁,四公主不声不响,宫中唯有这姐妹俩最为出众。因此,两人常常会被有心之人放在一处暗暗比较,一来二去便矛盾不断。 来萤雪殿之前,皇后曾对她道:“窈窈,阿瑶性子急,容易被小事勾起脾气,你一定要好好劝着她,莫要再与旁人起冲突。” 眼看着这两人又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恰好此时,殿外又缓步走进一人,分走了姐妹俩的注意力。谢如婉移开目光,率先露出笑容道:“萱宜姐姐,你来了。” 少女礼节性地淡淡一笑,依次同几人见礼。 姜清窈的目光定在少女清冷如玉的眉眼上,心中不禁感慨,多年过去,她的模样和气度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念及此,姜清窈微欠身:“见过荣安郡主。” 少女轻牵唇:“姜家妹妹不必多礼。” 当今皇帝兄弟姊妹不多,怀宁长公主便是其中与他情分最深的异母妹妹。长公主虽与皇帝不是一母所生,但自小便被抱养在如今的太后身边,因此身份地位较之旁人格外不一般。她及笄后嫁给了出身世家的肃南侯,荣安郡主闻萱宜便是两人的独女。 闻萱宜自幼常在宫中,亦在萤雪殿念书进学,与几人自小便相识。只是她性子沉静冷淡,不爱交际,只爱独处,因此彼此之间的交情都很浅。 此时,闻萱宜很快在自己的书案后坐了下来,自顾自地翻起了书,对另一边古怪的气氛恍若未觉,也没有半分牵扯其中的打算。 对她而言,书上的文章诗句才值得注目。 姜清窈轻扯了扯谢瑶音的衣袖,两人便坐了下来。片刻后,授课的老夫子进了殿,开始进行今日的讲学。他所讲授的皆是经史文集中的名篇,但与皇子所学课程略有区别,较少涉及社稷政论。 待一堂课终了,老夫子布置了今日的课业后便退出了内殿。宫女们送上茶水和点心,姜清窈便知是可以歇息的时候了。她刚端起茶盏,便见谢瑶音如释重负地站起身,向殿外走去,想是闷坏了。 谢如婉目送着谢瑶音的背影,唇角勾了勾,很快收回目光开始温书。一旁的谢宛意呆呆地似乎在出神,闻萱宜更是不曾抬头。姜清窈犹豫了片刻,很快起身跟了出去。 她走出大殿,四处扫视了一圈,见谢瑶音正站在阶下舒展身体,不觉抿嘴一笑:“阿瑶,怎么站在那里?” 谢瑶音回头看她,招手道:“窈窈过来,这会子雪已停了。” 两人并肩赏了会院子里的雪景,安静下来才听见不远处皇子们念书的殿内传来了琅琅书声。他们一堂课的时间更久,休息间隙也更短。谢瑶音侧耳听了会,说道:“难怪母后说宫中人少寂寥,你听这读书声便可知。” 姜清窈问道:“除了太子殿下,也就只有另外三位殿下了吧?” 谢瑶音道:“三皇兄、五皇兄和六弟,还有他们各自的伴读以及几位旁支兄弟,算起来也不过七八人。” 提起那个人,姜清窈又想起他那日离去时的模样。想来以他的伤势,今日定是无法来上学了。 这念头刚在心头转过,她便见一个深灰色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 冷风拂动树梢枝头,他苍白冰冷的面孔掩在簌簌落下的残雪之后,显得愈发灰暗。 姜清窈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向他缠着纱布的手臂和膝盖,以及那走动时一瘸一拐的腿脚。 想起那日六皇子对他毫不留情的动作,她眉头轻轻一蹙,面上便忍不住显出了些伤怀之色。 昔年之事,桩桩件件皆在脑海中翻涌而过。姜清窈以为曾淡忘的那些往事,在这须臾之间显现在眼前。 她暗自发怔了一会,忽然感到有灼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不容忽视的迫人热度。 抬眼看去,谢怀琤那双墨色的眸子掺着瑟瑟寒气,毫无温度地望向她。 方才的热度,似乎只是错觉。 第8章 心跳 他愈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五皇兄?”谢瑶音讶异不已,“你不是......病了吗?”她上下打量着谢怀琤,看见他显而易见未痊愈的伤势,愈发惊愕:“你伤势未愈,为何这般急着出门?” 谢怀琤面无表情,对她关怀的字句没有任何反应。 一旁搀扶着他的福满见状,忙开口解释道:“二公主,殿下他这几日感了风寒,诱发了咳疾,没法开口说话。但请二公主放心,殿下已经好多了。” 谢瑶音本想多说几句,然而想起皇后的嘱咐,还是默默止住了话头。 谢怀琤站在原地,目光与姜清窈轻轻一触,很快移开。擦肩而过的一瞬,姜清窈微微仰头,看着他紧绷的下颌和漠然的侧脸。 一句“五殿下安”尚未说出口,他便已经走远,向内殿行去。那背影虽有些跌跌撞撞,但他的脊背自始至终都挺得笔直。 “好了,窈窈,我们也该回去了。”谢瑶音扯了扯她的衣袖,道。 姜清窈点点头,随她回到了殿内。 结束了方才的史论课,接下来是书法。负责教授书法的也是翰林院的学士,姓葛。与教授史书的夫子不同,他授课时十分严肃,对课业的要求也很高。 葛夫子德高望重,性情直率,不畏权贵,并不因公主的身份就假以辞色。他对几人的书法点评毫不婉转,往往直言不足。 而谢瑶音最怕的便是书法课。她自小便勤学苦练,然而这字却一直不尽如人意,更是屡屡逊色于谢如婉。葛夫子常说她心浮气躁,才会流露在笔下。因此,每日的书法课成了她的心病。 姜清窈按照葛夫子的要求写好几个字,一抬眸却见谢瑶音满脸沮丧,丝毫不见上堂课的神采奕奕。她见葛夫子正在为闻萱宜讲解,便稍稍探身过去,低声问道:“阿瑶,怎么了?” 谢瑶音闷闷不乐道:“我唯独在此事上缺了些天分,任凭如何苦练也不见成效。与其如此,还不如就此舍弃,随它去罢了。” 姜清窈知道她一向顺风顺水,却唯独在此事上屡屡受挫,心中自然郁闷,便宽慰道:“阿瑶,不必担心,书法不是一朝一夕能有所成的,只要你按照夫子的话好好练,日久天长,总会有成果的。” 待葛夫子走到谢瑶音身畔时,又是一如既往批评了她的字。谢瑶音顿时泄了气,待课一结束,便趴在了书案上哀叹起来。 姜清窈见她神色恹恹,便柔声安慰道:“阿瑶,待晚间我们再多练一练。” 谢瑶音本想摇头,然而侧眸见谢如婉面带笑意经过,那目光意味不明,又想起方才夫子对她的赞许,顿时升起一股气,毫不迟疑地点头道:“好。” 此话一出口,她如释重负,好似放下了一桩心事,起身道:“窈窈,散学的时辰到了。我们该回宫用午膳了。” 姜清窈见她面色又恢复了来时的明朗,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好。” 谢瑶音最大的优点便是心胸阔朗,从不会为一件事而烦恼愁苦太久。如此这般,才能活得舒心。 两人走出萤雪殿,在廊上驻足片刻。细碎的雪飘落,落满两人肩头。语棠和微云连忙跟过来撑起伞,道:“快些回宫吧。” 正欲举步,却见回廊那头的殿门霍然洞开,几位皇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姜清窈情知避不过,便微垂了头,略略退后了一步。 谢瑶音则抬头迎上众人的目光,招呼道:“三皇兄。” 如今天子膝下共有四位皇子,除太子之外,这位三皇子谢怀壑便是最年长的。他生性温和,但与太子的待人接物截然不同,更多了几分潇洒意气和不拘小节。姜清窈记得从前听人说过,三皇子醉心诗书,常常酒后纵情吟咏,挥洒笔墨,完全没有皇室子弟的循规蹈矩。 三皇子微微一笑:“二妹妹。”他看向姜清窈,稍稍愣了愣,很快认了出来:“这位便是姜姑娘吧?” 姜清窈从前在宫中长住时,与诸位皇子均有所接触,原也不算是陌生,只是毕竟时隔几年,身形容貌都有些微变化,没想到三皇子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她笑了笑,屈膝道:“臣女见过三殿下。” 几人互相见了礼,索性站在原地闲话了几句。三皇子身后是几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郎,想来都是各位伴读和宗室子弟。众人都是日日见惯的,不想今日萤雪殿却多了一个面孔,便不由自主将目光都落向了姜清窈。 其时她立在廊下,身披斗篷,乌发如云,肤色如玉,红唇轻抿,顾盼之间眼波流转,笑语嫣然。 二公主亦姿容不俗,只是毕竟身份极为高贵,性子里又带了几分贵气天成和骄矜,几个世家子弟与她素日交情不深,自然不敢随意直视和交谈。而面对姜清窈,少年郎们便放松了一些,或悄悄看她,胆大的则直接上前寒暄。姜清窈始终眉眼含笑,嗓音柔婉,令人在寒冬也如沐春风。 只是骤然与这么多人交谈,实在乏累。姜清窈眉头轻微一蹙,很快舒展开,三皇子察言观色,出声道:“好了,莫要耽搁了午膳的时辰,就各自散去吧。” 待众人离开,姜清窈抿了抿唇,说道:“阿瑶,方才我们似乎没见到五殿下。” “或许五皇兄身子不适,已经先行走了吧。”谢瑶音道。 姜清窈缓缓摇头:“他伤势未愈,却会冒着风雪一路艰难来到萤雪殿,必然不会早早离开。” “我想起来了,从前五皇兄便常常在散学后留下温书,想来今日也是。”谢瑶音忆起往事,开口道。 “窈窈,你还是想去看望他,是吗?”她看着姜清窈的神色,问道。 姜清窈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君夺姝色(重生) 第7节 “左右这会子无人,我们去看一眼也无妨。”谢瑶音道。 两人往皇子读书的翠微堂走去,直到走到屋外,依然没有听见里间有任何动静 。谢瑶音好奇心起,便加快了步伐,掀开门前的锦帘迈步进去。 姜清窈落后几步,却见内殿的支摘窗正开着,一个少年正埋首书案,执笔专心地写着什么。 她步伐一顿,情不自禁停了下来。 谢怀琤眼睫低垂,浓黑的眉微拧,唇角抿成一条线。他大约是心无旁骛,因此对姜清窈的到来毫无察觉。 离得这样近,她可以清晰地看见谢怀琤手腕处包裹着的纱布随着他写字时的动作洇出了淡淡的血迹,想来是今日写字太多牵动了伤口。 幼时,她也曾这般站在他的窗外,望着那个少年眉眼飞扬地吟诵名篇章句,时而侧首对着她一笑。 “窈窈,你站在外面做什么?”谢瑶音自殿内望过来,声音引得谢怀琤身子微微一僵。他握住狼毫笔的手腕悬在半空顿住,却只是一瞬。 自始至终,他没有抬头。 “二公主,姜姑娘,五殿下伤寒未愈,因此无法开口言语。”此话一出,姜清窈才注意到谢怀琤身畔的少年站起身来,仔细一看亦是旧识。她眸光轻凝,唤道:“严公子。” 出言解释的是谢怀琤自小至今的伴读,严彻。 宣朝制度,除太子外,其他皇子的伴读主要有两种选拔途径,一是从出身不俗的世家公子中遴选,二是面向民间选取特别聪慧的寻常子弟。而当今皇帝膝下几位皇子的伴读中,唯有严彻出身民间,并非世家贵族子弟。 曾几何时,这代表着皇帝对五皇子的格外偏爱。然而如今,这已成了不值一提的往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严彻与谢怀琤始终情同手足,不曾因彼此的身份地位变故而分道扬镳。 故人相逢,却一时无言。 话语到了舌尖,却滞涩得说不出口。光阴流转,她已不知该如何对他们说话了。 “五皇兄为何散学了还留在这里?”谢瑶音的声音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严彻道:“二公主,殿下他今日因身子不适而来迟了些时候,错过了夫子的一些讲学内容,便只能在此时加以弥补。” 谢瑶音默然良久,试探着开口道:“五皇兄,窈窈......与我今日是想探望你一番。”她见谢怀琤面沉如水,不觉轻叹一声道:“不打扰五皇兄了,我们告辞了。” 姜清窈站在原地,直到被谢瑶音扯了扯袖子,才涩然开口道:“五殿下,你......多保重。” 谢怀琤垂首不语,连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没有。 直到那两个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他才慢慢抬起头,眼瞳深处一片寂然。那支被紧紧握住以至于有些发烫的狼毫笔随着他霍然松开的手指而跌落宣纸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好在笔尖上残留的墨汁没有污了原本的字迹。 严彻以为他是累了,并未多想,劝道:“怀琤,回去用膳吧。”他说着,便动手替谢怀琤收拾起了纸笔,不过随意一瞥,便看清了那纸上写着的内容。 他微觉疑惑,指着最末一句话道:“这个‘东’字,是不是多了一笔?” 那句话是谢怀琤援引今日课上夫子讲解的一篇文章中的一句,用以完成这篇政论课业。只是他似乎在写到末尾时分了神,以至于“东”字多了一横。 谢怀琤面色不变,很快伸手将最后一张纸抽出揉成了团,悄无声息藏进了袖中。 他转头望向窗外,雪已经停了。没有了风雪翩飞的簌簌声,他愈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一声声,如擂鼓。 第9章 狸奴 两人同时跌倒在地。 几日过去,皇后的身子渐渐好转,气色也较从前更佳,面上多了几分红润。 这日晚膳后,按照规矩,谢瑶音该回自己的寝殿去。然而她却迟迟未动,而是伸手揉着裙上的丝绦,笑眯眯地挨到了皇后身畔,讨好道:“母后,我有个不情之请。” 皇后睨她一眼,似笑非笑:“何事?” “这些日子我能不能同窈窈住在一处?”谢瑶音见母后眉头微蹙,似不同意,忙补充道:“我想同窈窈一道练字,免得总被书法课的夫子指出诸多问题。” 皇后诧异道:“你不是一向不喜这些课业的吗?今日怎么忽然转了性,真是难得。” 谢瑶音一本正经道:“母后常说窈窈的字最是隽秀清逸,而我恰好不善此道,自然该好好向她请教。” 皇后看了看姜清窈,浅笑道:“窈窈师从你舅母,自然于书法之道上格外精通。” 谢瑶音连连点头:“毕竟舅母是时老前辈的关门弟子,得了老前辈的真传后,又尽数传给了窈窈。” 一旁的姜清窈闻言无奈一笑:“姑母和阿瑶未免太抬举我了。我哪里能比得上母亲?” 话至此,她颇有些思念母亲。 姜夫人闺名唤作秦瑜容,出身书香世家秦氏一族。秦家历代都是读书人,既纵横官场,又不失书生意气。 皇后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含笑道:“时遐老先生是昔年的状元,名满京都,满腹经纶,致仕后依然壮志未减,在民间四处讲学。当年瑜容的父亲见她极爱书法,便带她拜到了时老先生门下。瑜容不负所望,顺利通过了考核,成了他门下弟子。” “瑜容性子沉静,即便枯坐一整日也不会有丝毫烦闷。时老先生最是欣赏她这般性子,她也没有辜负老先生的期望,一手好字闻名京城。” 皇后话锋一转,笑道:“与之相反的是兄长,他自小便是个跳脱的性子,张扬恣意,虽也拜了时老先生为师,却屡屡令老先生头痛。” 谢瑶音噗嗤一笑:“母后,原来舅父幼时竟是这般” 姜清窈想起母亲素日的玩笑话,不觉一笑。谢瑶音看见她的神情,这才忆起正事,忙道:“母后,此事您准允吗?” 皇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透着慈爱:“难得你这般勤奋好学,我哪里会不答应?只是你既然下了决心,就不可半途而废,要好好向窈窈讨教。” 谢瑶音喜不自胜:“母后放心。” 姜清窈思忖着开口道:“姑母,我于书法之道还有许多不足,只怕会误了阿瑶的课业。” 皇后宽慰道:“窈窈安心,你只当是与阿瑶互相切磋,不必太过担忧。若是有什么拿不定的,在课上向夫子请教便是。” “窈窈莫要谦虚,你自小便于此极有天赋,母后也多次夸奖你。往后你便略指点我一二吧。”谢瑶音双手合十,扮了个哭脸。 姜清窈没法拒绝她这副模样,便点头道:“我才疏学浅,所说之话不可尽信。” “我明白。”谢瑶音忙点头。 此事一定,两人便向皇后告退,去了偏殿开始着手练习。 姜清窈拿过谢瑶音的字仔细端详了片刻,轻声说了几句。谢瑶音皱眉思索着,时不时又低声提出几个疑问,复又重新落笔,于笔划和力度上有所改变。 灯火摇曳,两人并肩坐在一处的身影投在墙壁之上,一直到深夜才暗去。 * 这场冬雪连绵不绝,断断续续下了五六日。虽然停了,但皇宫内苑各处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以至于宫人内侍日日都在一刻不停地清扫着。 姜清窈走出永安宫,怀中抱着个手炉。一旁的微云道:“雪后难行,姑娘当心脚下。” 今日是课假,谢瑶音昨夜几近丑时才搁下笔,沾枕即睡,如今还未醒转。皇后畏寒,亦尚未起身。姜清窈晨起后,发觉上回折的梅花有些萎蔫,便打算再去一趟韶园,挑一些新开放的花枝换下。 她今日穿了身蜜合色长裙,外披斗篷,头戴风帽,裙身和斗篷上都绣着梅花纹,颇为应景。 清晨的韶园寂静无人,只有残雪从枝头树梢偶尔落下的声音。姜清窈折下了几枝满意的梅花,心中正欢喜时,脚下难免没留神,踩入了树下一旁厚厚的雪堆之中,只觉得脚上所穿靴子立时便被冰冷的雪水浸透了。 微云忙蹲身下去,惊道:“姑娘的裙角和鞋袜都湿了,这样走回去只怕会着凉。” 姜清窈试着走了一步,感觉到那彻骨的寒意,不觉蹙眉:“只怪我自己不当心,但如今也无法,待回宫后再说吧。” 微云虽担忧,却也知道此时并无其他法子,只能小心地扶着姜清窈避开余下的雪堆,慢慢走着。 姜清窈怀抱着几簇梅花,尽量忽视足底的冰凉。快要走出韶园时 ,她略松了口气,目光不自觉向四周看了过去。再一低头时,她却看见眼前卧着一小团灰色的影子,而自己眼看着便要踩上去。 忽然,那团影子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叫声。姜清窈一惊,硬生生错开了步伐。 偏生这个时候,有一块不知从何处被掷来的石头恰好落在了她脚下。姜清窈踩上了那块石头,脚底一滑,整个人登时委顿在地,那些刚摘的梅花随之散落一地。 “姑娘!”微云大惊失色,连忙去扶她。 姜清窈只觉得脚踝处一阵疼痛,似乎是扭到了。她轻嘶了一声,低头一看,是一块石头绊倒了自己。 “微云,你看那是什么?”顾不上去细究石头的来历,姜清窈指向把灰色的影子。 微云俯身,将那团毛茸茸的东西捞了起来,讶异道:“姑娘,是一只猫儿。” 姜清窈接过猫儿,拂去它毛发上沾着的雪,发觉这是一只灰色的猫,很是瘦弱,但看起来精神尚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 本以为它身上落了这么多雪,想来不知在雪地里冻了多久,但看起来猫儿身体温热,也并没有任何异样,在她怀里静了片刻便开始不安分地动了起来,那小小的一团带着温度,姜清窈心尖柔软一片,情不自禁抚了抚它的头。 “韶园里怎会有猫?”微云有些诧异,“莫不是豢养猫狗的宫人没留神,让它跑了出来?” 时下不少贵族中人喜好养猫或是狗,皇宫中自然有专门饲养猫狗之处。只是如今宫中,从皇帝到后宫,姜清窈从未听说过谁养了猫狗。 她摇了摇头,又瞥见一旁的石头,皱眉道:“微云,方才你有没有听见极细微的破空之声,像是谁掷了块石头过来。” 微云面色变得恼怒:“听见了,不知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在皇宫之中肆意投掷石子。”她满脸后怕:“若是那石子再偏寸许,只怕就会砸中姑娘!” 姜清窈环顾四周,道:“这个时辰,何人会流连此处?”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听见韶园外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察觉到什么,迅速逃跑了。微云睁大眼睛,高声道:“什么人?站住!”然而韶园遍植树木,覆满白雪的松柏将视线完全遮蔽,她们没能看清那人的形貌,便是即刻追出去也是赶不上的。 “罢了微云,”姜清窈摇头道,“不必追了。”她一手抱着猫儿,一手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却半晌没能支起身子。微云忙用力搀扶,才让她顺利站稳,但那只扭伤的脚却没法行走。 “姑娘受伤了?”微云伸手落向她脚踝处,隔着鞋袜隐约摸出似乎有些肿胀,不觉变色:“定是方才被那飞石惊了才会摔倒!” 她有些无措:“当务之急,该是回宫去请太医为姑娘看诊。只是姑娘这般,如何还走得动路?可若是奴婢回宫去传步辇,姑娘独自一人待在这里,让奴婢怎么放心得下?” 姜清窈道:“这里距离永安宫不算太远,若你脚程快些,很快便能够回来,我便在这里等你也无妨。左右是在宫中,又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是......”微云咬唇,迟疑不决。 姜清窈正欲宽慰她,不防怀中的猫儿忽然躁动起来,拼命想要挣脱她的束缚。她原本就抱着几簇梅花,一时间竟制不住它,只能任它跳了下去,在雪地上也留下一串小梅花,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不禁笑了笑。微云道:“这猫儿看起来活蹦乱跳的,想来并无大碍,姑娘不必担心。”她环顾四周,发愁道:“奴婢在想这韶园附近有没有哪处能避避风雪,让姑娘暂待一会。” 姜清窈想了想道:“我记得韶园外有一处亭子,离此处不远。” 微云应声,扶住她的手臂,搀着她一步步艰难地往园子外走去。 起初姜清窈还可以稍稍让行走的力道落在受伤的右脚上,勉力稳住身形。然而再走数步后,她只觉得脚踝处愈发疼痛,便咬住唇瓣,尽力保持面色如常,不愿让微云担心。 走出韶园后,果然看见了掩映在丛丛树木后的那座亭子。微云松了口气,却忽然感到身畔姑娘的呼吸声愈发急促,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她一侧头,却见姜清窈的唇瓣已被咬得发白,还显出一道深深的齿痕。 “姑娘,还好吗?”微云担忧不已。 姜清窈深深吐息,摇头道:“无事。” 眼看着亭子已在眼前,微云不敢耽误,只盼着快些安顿好姑娘,自己好回宫去找太医。 亭子地势略高,需攀上一节台阶。姜清窈站定略缓了缓,打算迈步上去,不防右脚一阵痛楚,整个身子霎时间失去了着力点,微云势单力薄没能扶住,主仆两人同时跌倒在地。 “姑娘!”微云慌忙起身去扶她,然而姜清窈以手撑地,半晌都没能站起身。 她白皙的手按在雪地里,硌在了亭前的石子路上,很快便烙上了一道道红印。微云正在拼尽全力想要搀扶起姜清窈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姜姑娘?” 君夺姝色(重生) 第8节 姜清窈偏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第10章 疏离 “我一人之事,不劳姜姑娘费心。…… “福满?”她唤出了来人的名字。 那日长信宫外,姜清窈知道福满认出了自己,她自然也不会忘记这个自小便跟在谢怀琤身边的内侍。 从前的福满是个机灵人,在她与谢怀琤在萤雪殿同窗共读时,不论是插科打诨还是侍奉茶水都做得极妥帖,对她如同对待自家主子一样尽心尽力。而如今的他,神色灰败,举止怯弱,一举一动都谨小慎微。 姜清窈想,世事果真变幻莫测。 福满见她委顿在雪地里,惊讶不已,却也不曾多问什么,很快上前和微云合力将姜清窈扶进了亭中坐下。 “姑娘略坐一坐,奴婢这就回宫去传步辇。”微云叮嘱了几句,便立刻往永安宫赶去。福满察言观色,轻声问道:“姜姑娘,您还好吗?” 姜清窈笑了笑:“无妨,不过是方才在韶园里没站稳,不小心扭伤了脚,想来并无大碍。”她见福满有些气促,问道:“你贴身服侍五殿下,怎么得空来这里?” 福满低头道:“有桩要紧的事,殿下嘱咐奴婢外出办好。” 姜清窈见他不欲多说,便没再追问,道:“五殿下他的伤可曾好些了?” “多谢姑娘关怀,”福满的神色略微明朗了一些,“殿下养了这些时日,伤口都已痊愈,行走无碍。” “那便好。”姜清窈努力忽视脚腕的疼痛,微微蹙了蹙眉,很快舒展开。她沉默许久,才低声道:“那日长信宫外匆匆一见,我没能亲自探望五殿下。殿下如今的处境......似乎不大好,这些年你们定是受了很多委屈。” 她语气温柔,福满却情不自禁眼眶一红,慌忙垂下头去掩饰。姜清窈轻叹一声,道:“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也想请你转告殿下,无论如何,他都要好好活着。” 她依然记得,那日谢怀琤被六皇子下令殴打时,那双眼睛透出的除了不肯低头的倔强,还有听天由命的苍凉。面对弟弟的肆意欺侮,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反抗的念头,似乎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 福满的声音有些沙哑:“请姑娘安心,奴婢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时刻劝着殿下的。只是殿下经历了那些事情,心早已灰了,如今不过是拼着一口气罢了。” 他语焉不详,愈发让姜清窈心头疑窦丛生。但她也知道此事涉及皇家私隐,自然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便道:“人活着不过是一口气、一条命,可我知道,五殿下不是轻易服输的人。从前我们一道上学时,他但凡功课有所缺漏,定要拼尽全力弥补,不愿落于人后。如今时过境迁,殿下眼下的日子是很苦,可若不好好活下去,又焉知不会迎来转机呢?总归......” 她顿了顿,低声道:“总归是有人关心着他,念着他平安的。” 福满霍然抬头,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定格在了亭子外侧,姜清窈听见有靴底掠过雪地发出的轻微踩踏声,夹杂着袍袖拂动的簌簌声,她见福满很快躬身下去,口中道:“殿下。” 她一怔,下意识转头看了过去。 在萤雪殿上学时,由于翠微堂和风荷堂在一条回廊的两端,隔着一定的距离,因此算起来,她也有多日不曾见到谢怀琤了。 此刻,他身披一袭深灰色的衣袍,面色沉沉,缓步向亭子走来,走动时步伐稳当,想来腿脚处的伤已经大好了,只是这衣裳的颜色衬得他格外苍白瘦弱。 看他走过来的样子,不知方才那些话被听去了多少。姜清窈心中蓦地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感,一时间有些无措。她双手在膝头交握,轻轻摩挲着衣裳表面,余光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最终站在了自己面前。 姜清窈起身,却一时间忘了自己受伤的右足,顿时觉得脚底一个踉跄,慌忙去扶一旁的亭柱。 预想中手心将要触到的冰凉并未到来,姜清窈只觉得顷刻间已被人牢牢扶住。那人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臂,虽隔着厚厚的衣衫布料,却依然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奇怪,他身上分明挟带着风雪的森森凉意,他这个人看起来也透着周身的冷意,可掌心却这样热。 她抬头,那双幽深的眼睛亦垂着眼睫望着她,一如既往无什么情绪,也没有丝毫故人相见的波动。 此刻两人距离极近,姜清窈定定瞧着那张清癯的面孔,眉眼的轮廓都似曾相识,可他整个人却透着冷峭生硬的距离感,让她再无法像小时候那般熟稔地对他说话。 两人分明是紧挨着的,却好似隔着万水千山。这年冬日的风雪化作了一堵铜墙铁壁,将昔日的情分断绝开来。 姜清窈垂头,目光悄然收拢,自然没留神那人一直盯着自己,眼神没有片刻离开。她瞥见他另一边衣袖的袖口似乎沾了团毛絮,愣了愣,随即下意识抬手想要拂去。 福满眼尖,瞧见亭外有三两人抬着步辇走过来,便开口道:“姜姑娘,那是永安宫的人吧?” 与此同时,谢怀琤袍袖垂下,不动声色地错开了她的动作,姜清窈的指尖与他的衣裳一触即离。他随即松开了一直扶着她的手,默默退开了几步。 “姑娘,您还好吧?”微云气喘吁吁地跑进了亭子,“步辇——” 她没想到亭子里多了旁人,一时间刹住了话头,呆呆地瞧了谢怀琤一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忙道:“奴婢见过五殿下。” 说罢,微云扶着姜清窈,道:“姑娘久等了,快些坐步辇回宫吧,娘娘听说后已经命人传了太医候着。” 谢怀琤眼神一凝,目光缓缓下移,眉心渐渐蹙起。 姜清窈点头,由着微云搀扶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向谢怀琤,轻声道:“请殿下善自珍重。” 少女盈盈立在雪中,几缕碎发被风拂乱,翩跹半晌,又柔软地抚过面颊。她眼波微漾,声线带着暖意,仿佛能让这满地的冰雪就此消融。 谢怀琤望着她,抿了抿唇没作声。 姜清窈也不介意,冲他笑了笑,便欲离开。 然而她刚转过身,便听见他冰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是生是死,皆是我一人之事,不劳姜姑娘费心。” 这是入宫多日,她第一次听见谢怀琤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的病弱之气,只是低沉冷冽,令人听后不由自主觉得遍体生寒。 这样毫无温度的嗓音,连带着说出口的话也那般疏离淡漠。姜清窈身子一僵,有那么一刻恍惚。原来,曾经的相识之情已经灰飞烟灭,他对自己,便如同对待其他生人一样,并无半分特殊。 她回头,却见谢怀琤恰好也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没有半分迟疑地离开了亭子,没有给她看清他神色的机会。 微云愤愤不平:“姑娘念着旧日情谊,好言问候,五殿下怎能如此无情?” 姜清窈摇了摇头,心尖有一抹淡淡的苦涩化开,夹杂着想起年少情谊的失落,启唇道:“罢了,我与五殿下毕竟多年未见,彼此早已陌生。他遭此巨变,心境不同以往。以我们如今的关系,我所说的那些话兴许有些逾距,他这般回答也无可厚非。” “回宫吧。”她把目光投向了前方,淡淡道。 * 永安宫里,女医先仔细查看了姜清窈的伤势,又凝神把了脉,这才对神情担忧的皇后道:“娘娘,姜姑娘右脚扭伤,好在伤势不算重,并未伤及骨头,只是接下来这些时日怕是无法独自行走。臣会开些药膏为姑娘敷上,每日需三次换药,莫要耽误。” 皇后点点头:“有劳你了。” 微云领着女医去外间开药方,皇后在床边坐下,叹道:“窈窈,若不是为了采摘那些梅花,你也不会受伤。往后这些事情就交由宫人们去做,明白吗?” 她将姜清窈的手翻转过来,看着那掌心的印子,有些心疼地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姑母,我没事,”姜清窈笑了笑,“不过一点轻伤而已,不碍事。” 一旁的谢瑶音道:“窈窈,我方才命人准备了拐杖和轮椅,你养伤的这些日子若想出门,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陪你一道。” 姜清窈看向她,弯唇一笑:“阿瑶,谢谢你。” 皇后又道:“既然受了伤,这些时日就不必去萤雪殿了吧。” 姜清窈想起先前答应谢瑶音的话,迟疑了一下道:“太医说头几日需要卧床,往后并不一定。若我可以拄杖或是坐轮椅出门,还是莫要耽误课业了吧。” 皇后见她如此说,只好道:“若太医说你可以出门,便可以。这几日就先歇着吧。” 接下来几日,姜清窈安安稳稳待在寝殿,每日按时敷药。她扭伤后,皇帝为表关怀,特意赐了药。这一消息传了出去,后宫几个高位妃嫔随即都派了宫女前来探望,以表对这位皇后娘家侄女的格外重视。 待静养了数日后,姜清窈按照太医的嘱咐,开始尝试着下地缓慢行走。整日闷在房中,她也觉得乏味。 这日她正搭着微云的手,艰难地拄着拐杖,在永安宫廊下走着,正巧赶上萤雪殿散学,谢瑶音面色不虞地走了进来。 姜清窈停住步伐,问道:“怎么这副神情?” 她丧气道:“今日课上,葛夫子点评了我的书法,说并无太大长进。窈窈,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写不好字了?” 姜清窈摇头道:“怎会?只是书法之事,非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阿瑶,不必心急,夫子应当也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如实言语。” 谢瑶音连声叹气:“若是我始终无法进益,只怕夫子会认为我朽木不可雕也。” 她诉完苦,又问道:“窈窈,你今日觉得如何?” 姜清窈含笑点头。 “对了窈窈,”谢瑶音忽然想起什么,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今日晨起去上学之前,隐约听见母后和身边人说起一事。” “何事?”姜清窈问道。 谢瑶音环顾四周,说道:“听母后说,父皇打算为皇长兄选妃。” 姜清窈微怔:“太子殿下?” 第11章 选妃 “将要为太子殿下选妃。” 谢瑶音点头:“皇长兄已十九岁了,放在寻常人家也该说亲了。何况是他这位东宫储君呢。” “确实如此,”姜清窈觉得有些累了,将拐杖放下,也在她身畔坐下,“不知陛下和姑母看中了哪家贵女?” “还未曾定下,”谢瑶音打了个哈欠,“太子妃的人选必得慎重,父皇和母后想来会从所有京中适龄女子中好生挑选的。” 她隔了半晌又低声道:“说起适龄贵女,其实我们身边就有一位。据我所知,姑母也一直有这般打算,虽未直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姜清窈思绪回转:“……荣安郡主?” 谢瑶音点头:“闻姐姐的人品家世都是数一数二的,更与皇家沾亲带故,因此姑母一直想让她与皇兄亲上加亲。想来此次祈福,她也是会去的。” “可我看郡主本人性子淡淡,似乎对任何事都无意。”姜清窈道。 “闻姐姐性子冷淡,这一点与姑母倒是截然不同,”谢瑶音道,“而且她虽然一直在宫中上学,我却从未见她对皇兄有过刻意接近或是结交的举动,想来她对太子妃之位并没有什么想法。” “总觉得郡主是更爱诗书字而不恋尘世的人,”姜清窈笑了笑,“她身上便有这般品格。” 谢瑶音道:“正是,只是 姑母性子强势,不知她能不能拗得过姑母。” 那位长公主,姜清窈虽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但依稀记得,那是个性情泼辣的女子,而她的驸马则是位温文尔雅、精通诗书之人。如此看来,闻萱宜更像她的父亲。但驸马在长公主面前一向轻声细语,想来闻家大小事宜皆是长公主一人决断。 左右此事与她无关,倒也不必多想,姜清窈轻轻咳嗽了一声,慢慢抚平膝头的衣裳褶皱,却见谢瑶音忽然盯住了自己,便奇道:“怎么了?” 她伸手摸了摸脸颊:“莫不是我面上有什么脏污?” “窈窈,”谢瑶音压低声音道,“说起来,你的出身和年纪,似乎也合适。你说,父皇和母后会不会考虑你?” 姜清窈禁不住笑出了声:“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不会的。” “为何?”谢瑶音问道,“你不喜欢皇长兄吗?” “......阿瑶,”姜清窈略显无奈,“我与太子殿下并不相熟,又何来喜不喜欢?” 她敛了笑,说道:“姜家已经出了一位皇后,又怎会再出一位太子妃呢?本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况且......” 姜清窈知道,以父兄在军方的势力和姑母如今的地位,任何一位君主都断不会再与姜家结亲,更遑论太子妃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了。否则,姜家只会招来更多的猜忌。因此,无论是皇帝出于制衡朝堂的目的,还是姜家出于自保的意图,双方都不会把她纳入太子妃的人选去考虑。 谢瑶音虽非皇子,但对一些皇族之事也并非懵然不知,因此便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恍然大悟起来:“前些日子,萤雪殿新来了一人,莫非就是冲着此事来的?” 姜清窈微微诧异,问道:“来了何人?” “文国公的嫡亲孙女,名唤傅宝吟,年方十六,”谢瑶音解释道,“那日我去上学,见风荷堂多了一个生人,这才知道贵妃向父皇请旨,希望能为三妹选一个年纪相仿的贵女作为伴读,就挑中了傅姑娘。” 君夺姝色(重生) 第9节 “贵妃还说,如此一来,风荷堂便恰好有六人,两两为伴,可以互相讨教,”谢瑶音皱眉,“她不过就是打谅着五妹和闻姐姐好性子,不在意这些,便擅自做了主,将她二人划到了一处去。” “但陛下也答应了,不是吗?”姜清窈道。 谢瑶音叹气道:“贵妃宠冠后宫,父皇对她的请求岂有不答应的?左右这又不过分。” 她以指抵了抵下颌,自言自语道:“莫非父皇相中了傅姑娘?不对,傅姑娘进宫时,母后尚未提起为皇长兄选妃之事,应当只是巧合。” ”但贵妃母家与文国公夫人交好,不然也不会挑了傅宝吟入宫,”谢瑶音道,“莫非贵妃想扶持傅家女子?” 姜清窈轻推了推她肩头:“阿瑶,莫要多想这些事了。姑母唤我们进去呢。” 两人沿着回廊往回走,在殿门外遇到了恰好来问安的太子谢怀衍。 太子抬手免了两人的礼,先问了谢瑶音几句话,又看向姜清窈,问道:“表妹的伤养得如何?” “多谢殿下关怀,”姜清窈垂首道,“臣女一切无碍。” 太子颔首,并未多言,很快收回目光,率先迈过门槛进了殿内。 皇后自然留他在永安宫用午膳。膳桌上,姜清窈沉默地喝着碗中的汤,耳边听见皇后向太子道:“陛下已经吩咐人为你准备选妃事宜。世家适龄的女子甚多,你可曾有中意之人?” 太子面色如常,只恭敬地微微俯身:“不曾。儿臣一切听父皇和母后安排。” 皇后笑道:“你这孩子,这般终身大事,除了要在家世和人品上多花些心思定夺,也须得你心中满意才行,日后才能琴瑟和谐。” 太子微赧:“儿臣从未想过此事,对京中贵女们更是不甚了解,何来中意之人呢?” “也是,”皇后放下筷子,“你日日都在东宫苦读,或是帮助你父皇处理政事,自然不会在旁的事情上留意。既然如此,少不得需要陛下为你多操心了。” 话至此处,便暂且止住了话头。待用罢午膳,皇后自去歇午觉,吩咐人送太子出去。 姜清窈本欲起身,但太子见她行动不甚方便,便温言止了她的动作。因此,最终还是谢瑶音送了兄长出门。 她回了枕月堂,微云早已收拾好了床榻,见姑娘倦眼乜斜,便安静地扶着姜清窈躺下,放好床帐退了出去。 这一觉睡得绵长却又不安稳。 半梦半醒之间,姜清窈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已经醒转。眼前仿佛聚集着一团又一团浓重的雾气,辨不清前路。她想要迈步向前走,一低头却发觉自己被层层叠叠的藤蔓缠绕住。 姜清窈转头打量着四周,却不曾发现一个人。她心中不安,想要极力挣脱束缚,却无济于事。 渐渐的,有模糊不清的诵经声自远处传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姜清窈只觉得头晕眼花,便闭上了眼睛,片刻后才慢慢睁开。 再度睁开眼,她隐约看见一个手握佛珠的僧人正盘膝坐在不远处,口中念念有词,依稀能听见什么“命格”之话。一个身形高大的人背对着她,正与那僧人交谈着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那人转过身来。他面目模糊,看不清五官,一步步向她走来,分明没有出声,却透着一股阴森的威压感。姜清窈下意识想要逃走,却见那人的手中陡然长出藤蔓,直逼她而来,将她牢牢捆住。 他的声音嘶哑而又如鬼魅般令人不寒而栗:“此女既有那般命格,我必取之。”说着,他的面目猝然变成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剑,直直往姜清窈心口刺了过来。 “啊!” 她满头冷汗,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身。 “姑娘怎么了?”眼前的床帐被人掀开,微云连忙凑上前来,见姜清窈额角皆是汗,十分忧急,“姑娘做噩梦了吗?” 姜清窈眼神空泛,神情恍惚。微云看得心惊肉跳,只道她是魇着了,慌忙便要起身去请太医。 “......微云,”她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我无事,只是被方才的梦吓着了。” 因着午睡,姜清窈拆了满头的钗环首饰,绸缎般的乌发柔顺地倾落下来,衬得她一张脸格外苍白,纤细的眉如笼在烟雾之中一般蹙着,眼瞳深处依然残留着几丝无措与心有余悸,隐隐泛着一层水光。 微云在床畔坐下,柔声道:“姑娘,梦中的一切都是虚妄的,不必挂怀。”她伸手握住姜清窈尚有些冰凉的手暖着,安慰道:“姑娘莫怕,我一直在这儿。” 姜清窈闭了闭眼,慢慢点头:“我明白。” 微云见她神思渐渐恢复如常,这才小心问道:“姑娘是梦见了什么鬼怪之事吗?” “我梦见了两个很奇怪的人,”许久,姜清窈声音有些颤抖地道,“他们说我有一种特殊的命格,用......用藤蔓把我死死捆住,用剑刃对着我,想要取我性命!我拼命挣扎却也无济于事。”说罢,她心有余悸地伸臂抱住双膝,蜷缩在了被褥之中。 “姑娘宽心,兴许是这些日子养伤,整日闷在屋子里,才会有了这么多旁的思绪,”微云隔着被子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今日天色很是晴好,这会子日光晒得人暖洋洋的,姑娘要不要在院子里略坐一坐,见见光亮?” 姜清窈深吸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我身上乏得很,还是不必了。”她呆呆出了会神,道:“我从未做过这般骇人的梦,难道......是什么预示吗?” 微云忙道:“姑娘怎能轻信这梦?梦都是无凭无据的,岂能左右人间之事?”她劝慰道:“奴婢始终相信,事在人为。” “至于命格之事,那都是算命之人用来唬人的话,人生在世,所历之事,岂是他人能够轻易推算出来的?”微云神色坦然,“奴婢从不信这些事情的。” 姜清窈望着她,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她揉了揉额角,颔首道:“你所言极是,是我多思多想了。” 微云见她神色平静下来,便道:“时辰还早,姑娘要不要再躺一会?” 隔着纱帐,姜清窈看见明晃晃的日光自窗格子之间透进内寝,将窗边的妆台镀上一层柔和莹润的光。她略想了想,道:“扶我 起来吧,我去陪姑母说会话。” 梳妆时,姜清窈担心自己的面色会让姑母起疑,便在两颊扑了些胭脂,又在唇瓣上轻点了点。 铜镜之中的少女乌发红唇,眉目娇美,发髻中插着一只莲花形状的步摇,垂下晶莹剔透的碎玉坠子,随着她侧头的动作随之摇曳生姿。姜清窈定了定神,这才起身往皇后起居的寝殿走去。 皇后正倚在炕上,随意翻着几册书。见姜清窈掀帘进来,她含笑道:“窈窈,怎么不在寝殿里歇着?” 姜清窈搭着微云的手在炕边坐了,这才道:“太医说,我须走动走动,否则于养伤无甚益处。” “可惜你的伤未曾好,过几日的宫外祈福怕是无法去了。”皇后抚了抚她的手,“我原想着,你如今长住宫中只怕闷坏了,刚好借着此次祈福出宫去散散心。” 姜清窈眸光轻轻一动,问道:“祈福?”她话一出口,很快明白过来:“祈福是每年冬至的传统。” 皇后用手帕点了点唇角,笑道:“每年冬至日前后,陛下都会亲自领着宫中众人前去京郊云潭寺祈福,以求来年我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今年也不例外。正好此次祈福,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家眷都可随行,陛下的意思便是借此机会让衍儿对她们的脾性、举止有些了解。说不定,他能碰上中意的姑娘。” “那日云潭寺会安排众僧人诵经祈福,还可前去拈香摇签,”皇后微微笑了笑,“许多年轻姑娘们喜好请僧人解签,或许能算出往后命格和姻缘。听闻寺庙中有一位秉烛大师最擅此道,解签或是算出的命格多有应验。” 那两个字落入耳中,姜清窈的身子禁不住轻微一颤。 第12章 冬祈 “是五殿下。” 皇后没留神姜清窈细微的举动,又道:“不单单是姑娘们,连衍儿对此也有些信服。这一点,他倒是像极了陛下。”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缓缓叹了口气:“想当年,秋妃也是受了命格之说的连累,才会落得那般下场。” “......秋妃娘娘?”姜清窈愣了愣。 她觉得心跳得有些快。无论如何,秋妃当年落得那样的结局,一定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内情。 “多年过去了,或许宫中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她了,”皇后陷入了感伤的情绪,“可本宫还记得她的模样。那些年,秋妃宠冠后宫,即便是如今的贵妃也不及秋妃当年的盛宠。可她从未恃宠生娇,更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逾越。不论是在陛下还是本宫面前,总是温柔和顺,谨守规矩。” 姜清窈被这话勾起回忆,轻声道:“其实,秋娘娘是个很好的人。”她说完,小心地看了眼皇后,问道:“姑母,秋妃娘娘究竟是因为何事才会......那般?” 皇后的面容变得严肃:“当年,若不是那几句因秋妃生辰八字而起的判词,她又怎会凄凉而亡。” 姜清窈深吸一口气,忍不住道:“可人的命数,岂是几句话能够道尽的?” “窈窈!”大概是她表现出来的惊愕和抵触太过明显,皇后不得不加重语气唤了她的名字,“本宫知道你不信,本宫亦不信,可陛下对之深信不疑,他不会容许任何人忤逆他的意思,你明白吗?” “只要你在这宫中一日,便不可轻易将自己的喜好和态度流露出来,否则传入陛下耳中,便会为你自己招来祸端。”皇后厉声道。 “再者,当年秋妃之祸,发于此,却不止于此,”皇后缓和了语气,“命格之事后,陛下并非完全冷落了秋妃,否则也不会在她重病之时亲去探望。秋妃弥留之际发生的那桩事,才是陛下彻底震怒的缘由。可究竟是什么事,只有陛下自己知道。本宫即便身为中宫之主,对这其中的秘辛却也不得而知。” 姜清窈有些不寒而栗,心底仿若浸了千年玄冰一般,冷得发颤。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一念之间便能够让他的妃嫔落得如此下场,毫不念及往日情分。 她低垂着头,想起自己记忆里的秋妃,一时间有些鼻酸。 “窈窈,”皇后叹道,“从前秋妃对你视若己出,我知道你心中感念她。那时,本宫常忙于处理宫中事务,无法时时刻刻陪着你,那时秋妃常常领着你和五殿下一道在宫中漫步游玩。她性子柔,又有耐心,其他皇子公主也很喜欢她。” “正因如此,你才不能再在此事上有所踟蹰,否则便会犯了陛下的忌讳。”皇后见她神思黯淡,忍不住抚了抚她的肩头,“窈窈,你心软又念旧,可这一点有些时候并不是好事。” 姜清窈低低地嗯了一声:“姑母,我明白了。” 可被撕扯开来的旧日记忆,彻底印在了她脑海中,无法忘怀。她想得越多,越无法对往事无动于衷。 可她又能怎样呢。姜清窈望向窗外,一眼看见散学归来的谢瑶音正步伐轻快地绕过影壁,向内殿走来。她收敛思绪,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让人神伤的往事,转而露出浅淡的笑容。 “母后,窈窈,我回来了。”谢瑶音解下外衣递给宫女,几步跨了过来,挨着姜清窈坐下,满面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皇后笑了笑道:“在说几日后出宫祈福的事。” 谢瑶音闻言眉眼飞扬,笑道:“整日闷在宫里,可算是能出门了。云潭寺春夏之时翠意葱茏,林壑尤美。如今冬日虽无甚美景,但也颇有几分景致。” 她说起出宫之事便显得很是期盼,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姜清窈抿嘴一笑:“待来年春日,我也想去看一看。” “可惜窈窈伤势未愈,无法出远门。若是母后与我都走了,岂不是留她独自一人在宫中,”谢瑶音看着她,“窈窈,你若觉得孤单,不如我留下来陪你吧。” 姜清窈知道她对此次出宫的机会盼了很久,自然不会答应:“你们来去不过一日,很快便会回来。阿瑶,你不必顾念我。” “何况,还有微云陪我说话解闷呢,我不会觉得无趣的。”姜清窈看着她,柔声道。 皇后亦道:“待窈窈伤好了,何愁没有再出宫的时候?此次是冬祈,待冰消雪融之时还有春祈,那时云潭寺的风光会更好。” “母后,听说此次祈福祭祀,还有为皇长兄相看太子妃的意思?” 皇后掌不住笑了:“你这孩子,消息倒是灵通。若是大张旗鼓地办什么宫宴,反而显得太过张扬,不如先借此次祈福见一见。若是衍儿果真遇上了极出挑的女孩儿家,那便顺理成章;若是没有,倒也无妨,总归只是一次寻常的皇家祈福,并不会耽搁什么。” 谢瑶音双手托腮:“不知兄长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话音刚落,一声轻笑响起。内殿的帘子被人掀开,太子缓步走进。 他一身锦袍,丰神俊朗,面带笑意。姜清窈正欲起身,被他抬手止住:“表妹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了。” 皇后莞尔:“阿瑶,你瞧见了吧?果然背后不能说人,正被你皇兄捉了现行。” 太子和谢瑶音同时笑了,殿内一派其乐融融。 这日晚膳后,皇后又留太子说了会话,再度商议了一番几日后的祈福事宜。 “请母后放心,一应出行事宜儿臣都已经多番确认过,沿途都有禁军护卫开道,云潭寺也会预先安排人把守着,不会让闲杂人等随意出入,以免惊扰了父皇和母后。”太子恭谨道。 “你办事,本宫一向放心,”皇后说了几句话,嗓音略有些沙哑,便轻微咳嗽了几声,便见太子很快起身奉了茶水,关切道:“母后用盏茶,润润喉咙,莫要太劳累了。” 皇后抿了口茶水,看着太子的模样,微微笑道:“衍儿,你父皇提到的那些贵女,你可有中意的?” 太子神色一顿,依旧是惯常的平淡模样:“请母后恕罪,儿臣与她们素未蒙面,并不相识,又何来中意一说?” 皇后失笑:“罢了,待来日宫外祈福再说吧。” * 姜清窈的伤势渐渐好转,虽不能出远门,但勉力行到萤雪殿却还是可以的。太医也嘱咐,不可整日坐在原处不动,而应当适当走动。 这几日雪停了,去萤雪殿的路也早早被宫人们清扫得一干二净。姜清窈坐在轮椅之上, 微云在身后推着她,谢瑶音则跟在身侧与她说着话。 “窈窈,你今日便能够见到傅家姑娘了。”谢瑶音道。 姜清窈回忆了一下:“是文国公的女儿?” 君夺姝色(重生) 第10节 “正是。”谢瑶意颔首。 说话间,两人也到了萤雪殿。殿内另外四人已经在书案后坐下,闻声各自起身见了礼。 傅姑娘——闺名唤作傅宝吟,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如弱柳,声若莺啼,一颦一笑都娇柔动人,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软了嗓音同她说话。 叙起年岁,她比姜清窈小了一个月,便柔柔地唤了声“姐姐”。 休课间隙,谢瑶音自然是出了殿门去透气,闻萱宜一向不问窗外事。姜清窈倚在身后的软垫上,微云替她按摩着脚踝,那恰到好处的力道让她有些昏昏欲睡,耳边依稀听着谢如婉与傅宝吟说起了出宫之事。 她恍惚想着,往日谢如婉总是与四公主谢凝玉相谈甚欢,今日却至今未曾听见后者的声音。 忽然,话题转到了她身上。 “姜姐姐,”傅宝吟娇声唤她,“三日后的祈福,我们一道结伴而行如何?” 姜清窈回神,笑着摇头道:“多谢妹妹的好意,只是我伤势未愈,不便出宫,因而此次祈福无法前去。” 傅宝吟打量着她,似是有些意外:“我以为以姜姐姐的家世身份,定是会去的,谁知这般不巧。” “此次冬祈窈窈是赶不上了,来年春祈或许可以。”谢瑶音正巧走进殿内,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便接口道。 傅宝吟眸光轻轻一闪,含笑道:“那便等春日之时,再与姐姐相约吧。”她看着姜清窈,唇角不易察觉地抿出了一个弧度。 姜清窈收回目光,余光却见谢凝玉沉默地坐在谢如婉身后,时不时轻轻抬眼看过来,似乎想要开口,却到底还是低垂了头。 殿外响起几声通传,几人知是书法课的时辰到了,便各自噤声。 葛夫子肃容踏进殿内,开始了每日的讲学。待讲解了今日的内容,他如往常一般,布置了写字的课业,稍待后便开始逐个查看每人的字。 “窈窈,”谢瑶音见葛夫子正在凝神看闻萱宜的字,便轻声道,“这些日子你不在萤雪殿,日日书法课我都悬着一颗心。” 姜清窈同样轻声问道:“这些日子,夫子如何点评你的字的?” 谢瑶音道:“前几日不曾多说什么,反倒让我心中发慌。不知今日,他会说些什么。” 恰在此时,葛夫子走到了谢瑶音身畔。 谢瑶音惴惴不安,不知今日夫子又会怎样指出自己的问题。 葛夫子看了许久,方开口道:“二公主近日的字有所进益,可见心境沉静了下来,似是摸索到了门路。还望公主日后勤加练习。” 谢瑶音怔了怔,面上浮起喜色:“多谢夫子,学生记住了。” 葛夫子又看向了姜清窈的字,半晌不语,许久才道:“这些日子姑娘静心养伤,想是于书法之上疏懒了不少。” 他的话并不重,语气也并不严厉,却还是让姜清窈双颊绯红,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葛夫子点到即止,不再多说,很快便继续开始讲学。姜清窈握着笔有些出神,这些日子她脚伤时而疼痛难忍,便情不自禁松懈了一些,不曾日日练习,以至于今日提笔只觉得手腕虚浮无力,落笔的力道和走向自然也不如以往了。 谢瑶音见葛夫子走远了,这才安慰道:“窈窈,夫子对你一向严格,也是重视你的缘故。” 姜清窈颔首:“我明白。这些日子我确实惫懒了。”她打定主意,接下来再不可以养伤为借口,荒废课业了。 待今日散学,姜清窈行动缓慢,因而与谢瑶音走在最末。两人一抬眼便见谢如婉与傅宝吟言笑晏晏,一路并肩而行,显然极为投缘,有说不完的话。而往日总是与谢如婉一道的谢凝玉却独自一人落在后面,那瘦弱的双肩随着她轻微的咳嗽声而颤了颤,显得格外孤独。 谢瑶音只觉得稀奇:“真是难得,三妹与四妹一向好得像一人,今日怎会如此冷落她?” 姜清窈若有所思:“想来是因为有了傅姑娘吧。”她问道:“只是即便多了一人,三公主也不该如此冷落四公主吧。” 话音刚落,却见谢如婉陡然回头,向着谢凝玉唤了声“四妹”,招手示意她跟上来。谢凝玉似乎愣了愣,略微迟疑了一番,还是加快步伐跟了上去。只是三人虽并肩而行,谢凝玉却始终不发一言。 谢瑶音摇头叹气:“其实四妹的性子最是安静柔弱,与郡主一样偏好独处,奈何她母妃一意孤行,才会让她始终寸步不离地跟在三妹身边。” 四公主的母妃怡嫔入宫多年,只是一直不大得宠,位分也多年不曾晋封。姜清窈问道:“怡嫔娘娘与贵妃娘娘交好吗?” 谢瑶音陷入回忆,道:“当初,怡嫔娘娘正是因贵妃的引荐,才会在父皇面前露了脸,否则只会永远待在深宫之中不见天颜,更不会有如今的位分。因此,她对贵妃感激不尽,事事顺从,才会让四妹也如她对待贵妃一般与三妹交好。” 两人了然,便止住了这个话题,往永安宫去了。 * 三日后,冬祈。 天色灰蒙蒙的,宫城内外却已经站满了人。无法前去祈福的朝臣和低位宫人按位次共同恭送祈福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宫门后才各自散去。姜清窈立在原处,随着众人的动作俯身行礼,待直起身后,皇后和谢瑶音所乘的马车已经走远了。 等到马车的辘辘声渐渐远去,皇宫之内顷刻间便寂静了下来。今日姜清窈不曾坐轮椅,而是搭着微云的手,缓慢地一瘸一拐行走。 她有心想多走几步,便绕了远路回永安宫。 “陛下和娘娘一走,这宫中竟不剩多少人了,”微云道,“此次宫中除了姑娘有伤在身无法前去,大约也就只有四公主同样留在了宫中。” 谢凝玉是一日前病倒的,皇后特意吩咐她和谢瑶音去探望了一番,得知是偶感风寒,症候并不严重,只是难免要错过祈福了。 整日闷在宫中,祈福是难得的能够出宫散心的机会,因此姜清窈本以为谢凝玉会感到失望。然而那日,她发觉谢凝玉虽有病容,却并不见失落,甚至较之平日更松快。兴许正如谢瑶音所说,这位四公主是个喜静的人,并不似她的母妃那般爱与人结交。 姜清窈敛去思绪,一眼却见前方快要走到了烟波池畔。她定了定神,继续向前走去。 “姑娘?”微云不解。 姜清窈笑了笑道:“不知为何,今日有些想去水边看一眼风景。” “那奴婢扶着姑娘,姑娘莫要怕。”微云说着,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 两人避开丛丛树木,沿着中间的小道慢慢走到了湖畔。姜清窈站定,慢慢看向了水面。 偶一侧头,却见身畔站着一个人,正沉默地望着远处。方才被树木所挡,她竟没发觉。 “是五殿下。”微云讶异不已,低声道。 第13章 人情 “只当是还你当日的人情罢了。”…… 许是听见了这边的动静,那人转过头来,对上姜清窈略带探寻的神情。 谢怀琤似乎愣了片刻,目光下意识下移,极迅疾地扫过她行动不便的伤处,很快移开,恢复成惯常的平淡。 姜清窈想起上次他冷漠的话语,心知他不喜被人打扰,便没有打算久留。 冬日严寒,水面皆结了层冰。透明晶莹的冰面折射着天光,让人能够想象出冰面之下是怎样的波澜起伏和汹涌。往事浮上心头,姜清窈被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眼前蓦地一暗,一个人走了几步,沉默地挡在了她身前,替她遮住了那蔓延入视线的诡谲水面。姜清窈抬眸,发觉自己被他挺拔的背影牢牢遮住。 眼前看不见那浩渺的烟波池,她只觉得呼吸都平和了许多,便低低地道:“殿下怎么在此?” 谢怀琤转身,两人目光相接。他看着瘦弱,然而这般相对而站,身形却依然颇有压迫感。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祈福之事,我不得参与,向来如此。” 原来今日除了染病的四公主,还有他这个被冷落被苛待的皇子也留在了宫中。只是与因病不能前去的 四公主不同,他一向是不被允许出现在那样的场合。皇帝对这个儿子的厌恶竟已到了这个地步。 姜清窈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谢怀琤却毫不在意。他只淡淡道:“此处风大,还是莫要久待了。” 微云亦上前道:“姑娘,我们回宫吧。” 谢怀琤率先举步往前走去,然而不过几步,他蓦地站定,一手捂住胸口剧烈咳嗽了几声,同时身形一晃,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树干。 “五殿下,你怎么了?”姜清窈上前一步,问道。 他没作声,缓了片刻才重新站直身子,复又往前走去。 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姜清窈却看见有殷红的血自他手掌心滴落,沉闷地没入脚下的土地。 “五殿下,”她道,“你受伤了?” 谢怀琤低头摊开手掌,掌根处纵横分布着几道伤疤,看起来尚未完全痊愈,却再度被划开,露出鲜红的皮肉,颇有些触目惊心。他却好似察觉不到疼痛一般,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伤口,毫不在意地攥紧了掌心,任凭指尖重重按在伤处,将伤口撕扯开来。 他目光冰冷,唇角紧抿,径直便打算离开。 然而下一刻,谢怀琤只觉得手臂被人轻轻拉住。少女身上浅淡的幽香缠绕上他,她的吐息清晰可闻。 “你做什么?”他的身体有些僵硬。 姜清窈记得,小时候他们常常一道玩耍。那时的谢怀琤是个淘气活泼的孩子,以至于常常磕磕碰碰也不在意。 宣朝对皇子要求很严,谢怀琤年幼便开始演戏骑射。然而尚未长成的小小少年难免控制不住弓箭的力道,初学时稍不留心便会受伤。 那日谢怀琤自演武场回来,恰好在路上遇到了她。她发觉他一直遮遮掩掩的,将手藏在身后,便一时好奇,趁他不备,把他的手拽了出来,却发现手心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不断渗出血迹。 姜清窈大惊失色,小脸都白了几分:“一定很疼吧?” 她分明看见谢怀琤歪头过去,咧嘴嘶嘶吸了几口冷气。可当他转头过来时,却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不疼。” 姜清窈在袖中摸索了半晌,终于找出了一方小小的手帕。她郑重其事地拿过他的手,先是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再认真地用手帕缠了一圈,最后抬头看他,问道:“还疼吗?” 那双澄澈如黑葡萄一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谢怀琤愣了愣神,已到嘴边的“不疼”两字不知为何咽了回去。 他皱了皱眉头,小声道:“疼。” 女孩闻言,便继续捧着他的手,轻轻吹着。谢怀琤垂眸看她,不自觉露出一抹笑意。 ...... 一阵寒风吹过,谢怀琤回神。眼前的景色让他清醒过来,不由得自嘲一笑,正欲抽出手臂,却见姜清窈如从前一样,从衣袖中取出了一方手帕。 洁白的颜色,并无多余杂饰,只在一角绣着弯月如眉。她将手帕递给他,示意他包扎一下伤口。 谢怀琤一时间怔住了。 姜清窈见他愣愣的无甚反应,索性便替他用手帕包裹住了手掌。她的动作轻柔,手帕接触伤口时有轻微的痛感,然而谢怀琤的所有注意都落在了她的发顶。 她素来不喜奢华,满头乌发上并无多么华贵的饰物,除去一根步摇外,便只有发髻上压了几朵小小珠花,显得玲珑可爱。他一低头,便可嗅到她发间隐约的香气。 谢怀琤忽然觉得呼吸困难,胸口一阵窒闷,有些狼狈地转开了目光,却不知为何,那只手上仿佛覆了万钧之重,教他没有丝毫力气抽回。 姜清窈将手帕系好,一抬头恰好撞见他仓促移开的目光。她心中低叹一声,默默松开手,向着他微微颔首示意,随即缓慢地往宫道上走去。 直到少女的身影已然彻底消失在视线内,谢怀琤才慢慢低头,盯着手掌上的那抹白色。伤口处还有些隐痛,若是幼时那个娇生惯养的他,定然会借机倚在母妃怀里掉几滴眼泪,或是故意对那个女孩儿呼几句痛。 可如今,他再不会为任何疼痛而皱一次眉。可偏偏方才她柔软的手指抚过他掌心时,伤口的痛楚却好似在那一刻愈发强烈了。 谢怀琤闭了闭眼,掩住眼底的情绪。他紧紧攥紧了拳,似乎这样就能够留住那手帕上的余温。 * 今日宫中虽少有人在,但萤雪殿的夫子却依旧准时前来授课了。 翠微堂和风荷堂,各自便只有一名学生。散学后,姜清窈收好笔墨纸砚,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这几日她不敢松懈,每日都在勤练书法,今日课上终于看见葛夫子面上显出一丝满意之色。许是因为今日只有她一人的缘故,葛夫子破天荒地多说了几句。 他自是能看得出来,姜清窈的字是她母亲一手所教,自然是时遐一脉相承下来的风貌。正因如此,他便针对姜清窈如今的字说了些见解与点评,末了望她不要堕了时老前辈的风骨。 君夺姝色(重生) 第11节 余光瞥见一个人自翠微堂那边走来,停在自己身侧几步的地方。他并未急着走,而是同样站定,沉默地望向前方。 姜清窈转头,看见他手掌处并未包扎,想来是伤口已经愈合。她心中不知是何情绪,只徐徐收回目光。 不多时,微云已经推着轮椅走了过来。萤雪殿的院落里是砖石地,并不十分平坦,她颇费了些力气,额角甚至都渗出了隐隐的汗。姜清窈见状,便抬手止住她欲要上前搀扶的动作,独自缓慢地步下石阶。然而刚迈出一步,受伤的左脚堪堪落地的那一刻,一阵疼痛忽然袭来,她忍不住轻声吸了口凉气,眉头也蹙了起来。 忽然,一阵清冽的气息拂过面前,那个原本站在一旁的少年几步走了过来,隔着冬日厚实的衣裳,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臂,支撑住了她的身子。 姜清窈没料到他忽然会有此举动,定了定神,才缓缓抬起头,落入少年深邃的眸光之中。他看着她,口唇轻微一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最终还是未发一言。 后知后觉一般,脚踝处的疼痛愈发强烈。姜清窈咬唇,强忍着那股不适,松开手,想要艰难地走到轮椅旁坐下。 然而谢怀琤却没放开她的手臂。姜清窈抬眸看他,轻声道:“五殿下,我自己可以的。” 他不为所动:“既然伤势未愈,就莫要逞强了。”手上的力道并未减轻些许。 姜清窈无奈,只得依从他,借着他的支撑,慢慢挪到了轮椅上坐下。待她坐稳,谢怀琤才松开了手。 他掌心滚烫,蕴着无尽力度和热意,即便隔着衣裳,却依然让姜清窈心头一跳。她不知为何一阵慌乱,便极快地说了一句:“多谢殿下。” 谢怀琤沉默未语,静静看了她半晌,伸手覆在了她所坐的轮椅后方,握住了那木制的把手。 微云愣住:“五殿下,您这是——” 谢怀琤不语,只手上微微一使力,便推着姜清窈向萤雪殿外走去。车轮滚过砖石地,有轻微的颠簸和震颤,并不算多么平稳。姜清窈侧头,只看见他用力到青筋毕露的手背。头顶是他均匀而温热的呼吸,一起一伏,悄然消解在了生冷的空气之中。 从阶下到殿门外的路很短,不过片刻便已到了。眼看着到了人来人往的宫道之上,谢怀琤很快松开了手退开了几步,与她保持着生疏而又不见异样的距离。旁人纵使经过,也只会以为他们二人素不相识,并无往来。 姜清窈只觉得喉咙一阵滞涩,她默了默,低声道:“多谢殿下今日援手。” 谢怀琤将手藏进了袖中,声音很淡,让人捉摸不透其中情绪:“不必。” “只当是,还你当日助我的人情罢了。” 第14章 策马 她的笑颜尽数落进他眼底。 姜清窈一怔,他却已经迈步离开,很快走远了。她回想着“人情”二字,不禁摇了摇头,道:“微云,我们快些回宫吧。” 路上,微云小声道:“姑娘,方才五殿下那般做法,奴婢还真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姜清窈问道。 微云沉默片刻,道:“娘娘和二公主都说,莫要与五殿下有什么往来,否则只怕会触怒陛下。奴婢实在害怕。” 她顿了顿道:“原本姜家的地位和姑娘的身份,便足以令许多人顾忌了。若是再不慎落了什么话柄,只怕陛下......” 姜清窈轻叹一声道:“我又何尝不知?父兄手握兵权,威慑北境一方,姑母又贵为中宫之主。愈是这样烈火烹油之势,我们便愈要小心谨慎,否则一旦踏错一步,便会招来无尽祸患。” “可是......”她柔肠百转,喃喃自语道,“你自小便服侍我,自然知道我与五殿下相识多年的情分。那些年的时光,我留在宫中,几乎是与他日日相处,姑且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吧。昔年两小无猜之情虽已不复,但我却也无法做到对昔日的朋友视而不见,在他受苦之时袖手旁观。” “我自然晓得该明哲保身,莫要让自己卷入他人的风波之中。可我瞧着他如今的模样,心中实在不忍。况且,当年秋娘娘对我极好,她若在天有灵,看见五殿下经受这般苦楚,不知又要流多少眼泪。” “姑娘终究是心善又念旧,”微云撇了撇嘴,“可五殿下先前却那副态度,丝毫不念姑娘的好意,姑娘何必还对他这般好?” 随着永安宫的匾额出现在眼前,姜清窈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有分寸。” “毕竟,他是个可怜人。”她的叹息消散在风中。 * 暮色四合,帝后回宫的队伍进了宫城。 整整一日的赶路,皇后面上显出疲色,但仍强撑着用了晚膳。膳桌上,她特意问了姜清窈道:“听说今日你又请了太医?是伤又反复了吗?” 姜清窈道:“太医说并无大碍,只是今日行走的时间略长了些,休息几日便好。”她问道:“姑母,今日祈福还顺利吗?” 皇后颔首:“云潭寺风光依旧,只是山中有些冷。衍儿安排的一切,自然不会出什么岔子。” 谢瑶音闻言笑眯眯道:“窈窈,待春暖花开之时,你一定要去云潭寺赏景,否则一定会抱憾不已。” 姜清窈笑着应了,又听她道:“母后,今日去祈福的世家贵女个个如花般娇艳,可惜皇兄对此视而不见,我竟没有见他多瞧谁一眼。” 皇后笑道:“你皇兄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你就莫要替他担心了。” 谢瑶音接过宫女奉上的茶漱了漱口,又道:“皇兄似乎很信大师口中的命格与解签之说。我见他特意屏退左右,与那位秉烛大师密谈了许久,出来时满面若有所思的模样。” “秉烛大师德高望重,曾为多人详解过命数,深得京都中人敬重与钦佩,连陛下也曾亲上云潭寺向他讨教过,”皇后道,“衍儿如此相信,也不足为奇。想来,衍儿定是为了读书与朝政之事向大师请教。” 姜清窈忆起数日前那场怪梦,一时间有些沉默,直到谢瑶音扯了扯她的衣袖道:“今日似乎只有五皇兄和四妹妹同你一起待在宫中,你可曾见到他们?” “四公主抱病,未曾露面,”姜清窈抿唇,“倒是在萤雪殿遇见了五殿下。”她看向皇后,试探着问道:“姑母,凡祈福的场合,五殿下都不能前去吗?” 皇后柳眉轻拢,道:“陛下不准他参与任何宫内宫外的祈福祭祀。若是太后在宫中,兴许能宽限他,准他在陛下的万寿和除夕家宴上露面。” “说起来,皇祖母何时回宫?”谢瑶音问道,“我有些想念她老人家。” 皇后抚了抚她的鬓发:“前几日陛下说,约莫还有半个多月。” 又说了些话,皇后便自去歇息。谢瑶音自然是留在了永安宫,与姜清窈同寝而卧。 内寝炭火烧得暖热,帷帐垂落至地。姜清窈倚在床头,听谢瑶音说着今日祈福一路的见闻。 “那位傅姑娘与三妹当真是要好,今日出行,她二人可谓是形影不离,”谢瑶音道,“自打她入宫,四妹便愈发沉默寡言了。” “虽然我第一眼便莫名不喜那傅宝吟,”谢瑶音摇摇头,“但今日那些贵女中,她确实是最出挑的。不论是家世,还是才貌,我确实不曾见有人胜过她。” 姜清窈笑问道:“那么太子殿下是否对她另眼相看?” “自然是不曾的,”谢瑶音揉了揉额角,“皇兄眼里只有大师,又怎会留意身边如花似玉的姑娘们。” “如你所言,兴许这位傅姑娘便是太子妃最合适的人选了?”姜清窈接话道。 谢瑶音思索道:“傅家的地位在朝中文臣之中举重若轻,傅宝吟的祖父还曾做过皇兄的老师,或许皇兄会因此对她另眼相待?” “只是我不明白,”谢瑶音喃喃道,“傅宝吟是贵妃引荐入宫的,她为何没有想过自个与傅家结亲?明明她也生有皇子啊。” “想来是因为六殿下还年幼,尚未到婚配的年纪吧。”姜清窈道。 “罢了,皇兄的婚事,我们也不必多思,”谢瑶音打了个哈欠,脱去外衣躺下,“今日实在是疲累。幸而明日是课假,我可以躲懒了。”话音刚落,她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缓。 姜清窈失笑,便替她掖了掖被角,自己也躺下闭上了眼。 * 过了些时日,姜清窈的脚伤已经彻底痊愈,终于可以自如地下地行走,不必再依靠轮椅与拐杖。她提起裙角,一时间还有些不大适应足底踩到实处的感觉,在永安宫的院子里走了几圈才逐渐习惯。 这日用罢午膳,谢瑶音说起今日晡时该去演武场上武学课,便兴冲冲地拉着姜清窈挑选衣裳。 太过柔软曳地的衣裙自然是不能穿的,两人便换了身轻便易行动的骑装。鲜亮明媚的颜色,衬得两人唇红齿白,眉眼如画,是独属于年轻姑娘的风采。 演武场位于皇宫东北角,阔大宽敞,占地极大,四处密林环绕,有马场、射箭场。她们到达演武场时,翠微堂的少年们已经纵马驰骋了好几圈,恰好去了旁边的射箭场练习射术。 “窈窈,我们来得正巧,”谢瑶音笑吟吟地道,“三皇兄他们正好不在这边了。” 负责教授马术课的是禁卫军中的一名军士,名叫燕辙,他虽温和耐心,却许是生怕她们受伤,所教授的不过是寻常的驭马行走,不敢任由她们纵马。谢瑶音总想趁他不备,松松快快地驰骋一番,燕辙却眼疾手快,总是恭敬地劝阻。 对待姜清窈,他亦是如此。因而,当姜清窈挑选了一匹高大而健壮的马后,他正欲劝阻,一旁的谢瑶音道:“燕将军,你难道不知姜姑娘的身份吗?” 她见燕辙微微愕然,便知这个看着木讷的少年并不知道姜清窈姓甚名谁,便耐心道:“她是驻守北地的姜大将军之女,自小便是骑马射箭样样不落地学,难道你还担心她会骑不好马吗?” 燕辙虽久居宫中,不曾上过战场,但北地之军的威名与实力赫赫,天下无人不知,他自然也不例外。听了谢瑶音之言,他这才恍然大悟,面上有些赧然,躬身道:“姜姑娘请自便。” 另一边,以三皇子为首的几人正在搭弓射箭,两两练习,箭羽连绵不断地射出,嗤嗤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五弟,你的伤好些了吗?”三皇子放下弓,看向沉默站在一旁的谢怀琤。 谢怀琤淡声道:“已然无碍,多谢三皇兄关怀。” 三皇子看着他漠然的神色,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一旁正和人嬉笑的六皇子身上。六皇子正在抛掷着石子玩,嘻嘻哈哈声不绝于耳。 宫中没有秘密,他自然知道那个顽劣的六弟做出了什么事情。可父皇的态度便是默许了一切,他身为人子,又岂敢多事。 他眼底掠过悯色,慢慢移开了目光,走下了场。 另一边,教授箭术的军士道:“五殿下、六殿下请。” 谢怀琤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还留着一道淡淡的伤疤。他握了握拳,几步上前拿起弓,勒满弓弦,对着远处的箭靶缓缓瞄准。大病初愈后的双臂还有些虚弱,但并不影响他射出了稳稳的一箭。 “嗤”的一声,箭没入靶。 一旁的六皇子看着他连射多箭,箭无虚发,眼底满是轻蔑与不服,哼了一声,扔下手中的石子,拿过自己的弓箭。然而他生性懒怠,平日便疏于练习射术,连发了几箭都无准头。三皇子见了,便道:“六弟还须多加练习才是。” 军士在旁数道:“五殿下,发十矢,中十矢。” “六殿下,发十矢,中一矢。” 六皇子心中不服,横了谢怀琤一眼道 :“他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他压低声音道:“五皇兄,那日被我的人打得吐血的滋味好不好受?” 谢怀琤恍若未觉,只弯弓搭箭,将余下箭矢一一射出,这才凝眸看向他。 那双眼睛淡漠而冰冷,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生出一股彻骨的压迫感。他虽一语未发,却看得六皇子莫名觉得身上发冷,便嘴硬道:“你盯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谢怀琤似乎扯了扯唇角,那弧度转瞬即逝。 六皇子以为他不过是虚张声势,顿时松了口气,口中鄙夷道:“我以为你多有骨气,不过是——”话音未落,他面上嘲讽的笑倏尔僵住,原本得意洋洋的神情渐渐变得惊恐,瞪圆了眼睛,张口结舌道:“你!你要做什么?” 对面的少年抬起手臂,左手持弓,右手扣弦,缓缓将弓拉满,让箭对准了他的眉心。 那双眼睛霎时间变得阴鸷森然,仿佛攫取猎物般的势在必得。他的动作分明是漫不经心的,可六皇子清晰地看出他眼底的杀意。 有一瞬间,六皇子毫不怀疑他真的会杀了自己。 紧接着,谢怀琤手一松,眼看着那箭矢便要穿云而出,直奔自己而来。 六皇子惊声尖叫,怒喝道:“谢怀琤,你敢伤我?”被贯穿头脑的疼痛感仿佛随之而来,他双手捂住眼睛,嚎啕了起来。 四下似乎静默了片刻。六皇子心跳如鼓,气喘吁吁地慢慢睁开眼,发现众人都在看着他,一脸愕然。 三皇子问道:“六弟,好端端的,你这是怎么了?” 六皇子惊魂未定,定睛一看,谢怀琤已然收拢目光,站在原处整理着弓弩,神色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张口结舌,指着谢怀琤道:“他——他——” 三皇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微蹙眉道:“五弟方才在练习射箭,有何不妥?你为何说他伤了你?” “什么?可他分明是在——”六皇子的声音骤然熄在了喉咙中,他看见那只方才对准了自己的箭,此刻正安安静静地钉在远处的靶上。那微微颤动的箭尾似乎在嘲笑自己方才的窘态。 再看谢怀琤,面无表情,眉眼不曾有丝毫波动,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六皇子转惧为怒,咬牙道:“谢怀琤,你——” 随着这一道声音,隔着一排高大的树木,众人忽而听见那边的马场传来了马蹄落地的哒哒声,稳健有力又带着迅疾之风声,似乎有人正在纵马。 君夺姝色(重生) 第12节 循声望去,马场里尘土飞扬,骏马嘶鸣,马背上的少女一身浅绯色骑装,身姿挺拔,一头长发挽成发髻,随着她的动作而在半空中掠过一道柔美的弧度。此时金乌西坠,橙色的余晖落在她的侧脸上,将那莞尔浅笑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光。 “那是哪家的贵女?”有人好奇出声问道。 谢怀琤喉头一滚,仿若不觉地转过头,继续盯着自己手中的弓,耳边却听见三皇子笑道:“那是母后的娘家侄女,姜姑娘。” “就是姜大将军的女儿?” “她看着柔弱,却如此擅马术,果然是出身将门世家。” 在众人纷纷的议论声中,无人察觉到,谢怀琤慢慢抬起了头,目光落向马背上的少女。 她娇丽明媚的笑映着苍茫暮色,尽数落进了他眼底。 第15章 命格 “果真有此命格?” 姜清窈在马场里痛快地驰了几圈,呼吸里皆是凉意,是许久未有的畅快。 她握着缰绳,控着马儿稳稳停住,这次利落地翻身下马。燕辙接过缰绳,正好对上少女带着红晕的双颊和笑意盈盈的眼睛,忽然觉得面上一热,忙匆匆撇开目光。 “窈窈!”谢瑶音上前挽住她的手臂,“你的马术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姜清窈抿嘴一笑,余光看见谢如婉与傅宝吟正立在不远处。这武学课虽也是人人皆要学的,但宫中对公主的要求到底是不如皇子那般严格,皇帝亦不在意,因此其他几位公主和贵女大都不喜这门课。 她们或担心不慎坠马受伤,或喜静喜洁,不愿弄得满身尘土,因此每日不过是换上骑装来马场走一走罢了。燕辙身为臣子,自然也不会以此事去要求什么。久而久之,便只有谢瑶音会全心全意地练习骑术了。 姜清窈敛去思绪,缓步走过去。谢如婉依旧上带着笑,而傅宝吟的眼神则带着探究,并无往日客气的笑意。 再走近几步,那种眼神很快消失,以至于姜清窈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她微微一怔,尚未来得及细想,那两人已经迎了上来,笑道:“姜姐姐方才真是英姿飒爽。” 傅宝吟道:“姜姐姐的伤已经大好了吧?改日我定要向姐姐好生讨教一番。” 姜清窈浅笑:“哪里的话?我不过是粗通些骑术罢了,该是我们互相讨教才是。” 傅宝吟但笑不语。 “好了阿吟,天寒地冻的,我们回去吧。”谢如婉说着便徐徐转身欲走。 一旁的谢凝玉咬了咬唇,对上谢如婉的目光,轻声道:“三姐姐先回去吧,我……我想在这里待一会。” 谢如婉蹙眉:“四妹还有何事?” 谢凝玉小声道:“我……我想练一会儿骑术。” “什么?”谢如婉讶异不已,“你竟会对此事这般上心?” 许是她语气里的质疑太过明显,谢凝玉低了头,一时间没说话。 “走吧。”谢如婉只当她在玩笑,没放在心上,只扯了扯傅宝吟的袖子便欲离开。然而她走出几步,却见谢凝玉依然站在原地,面上颇有几分倔强。 她这才意识到那不是玩笑话,不由得有些不耐,道:“你这般柔弱,莫非也想着像旁人那样策马扬鞭?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去才是正经事。” 傅宝吟掩唇一笑:“莫非四公主听多了戏文,也想着做个巾帼将军?可惜注定是不能了。” 谢如婉笑道:“那些不过是供人一笑罢了,四妹你怎的如此痴傻?你以为你是二姐姐或是姜姐姐,能制得住那马匹?若是不小心摔了,岂不是让这儿的宫人看了笑话?” 两人兀自发笑,徒留谢凝玉嘴唇翕动,眼眶有些发红。她看了眼马场,脚底像生了根一般迈不动步子。 姜清窈心中不忍,看了眼谢瑶音,轻轻点头。她碍于身份,不好直接与谢如婉争辩,但谢瑶音并无这重顾虑,当下毫不犹豫道:“三妹妹这话不对。骑术本就是我们进学的一门课,为何四妹妹不能加以练习?她尚未上马,你怎能断言她一定会摔下马来?” “我不过是担心四妹妹大病初愈,无力骑马罢了,二姐姐何必这般疾言厉色?”谢如婉愣了愣,登时作出一副委屈之态。 傅宝吟亦道:“二公主,三公主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并非有意阻碍什么。” “四妹又不是懵懂孩童,难道还不知自己的身体能不能骑马?”谢瑶音扫了谢凝玉一眼,见她低眸不语,便道,“四妹,你这会子想不想骑马?若你想,我和窈窈都可以陪你一道,或是让窈窈指点你一二,必不会让你受伤的。” 姜清窈看着她瘦削的双肩,心中低低一叹,开口道:“若四公主不嫌弃,我可以陪你一道练习。” 谢凝玉抬头,对上两人的目光,心中一动,便欲开口。 一旁的谢如婉冷笑一声,向傅宝吟道:“罢了阿吟,咱们走吧。母妃还在宫中等着我们用晚膳,听说怡嫔娘娘也在。” 那几个字落入谢凝玉耳中,她身子一颤,原本要说出口的话便下意识咽了回去。 “四妹,你究竟是如何想的?”谢瑶音见她久久不开口,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那边谢如婉已和傅宝吟举步往骑射场外有去,谢凝玉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双手揪住衣裳摩挲许久,终于在谢如婉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中时涩然开口:“……二姐姐,姜姐姐,我还是……不骑马了。” 她不敢去看谢瑶音的目光,只匆匆行了一礼,便提起裙角快步朝着那两人追了过去。擦肩而过的一刻,姜清窈隐约看见她眼底有水光。 谢瑶音有些恨铁不成钢:“四妹怎么如此懦弱?对三妹的话这般言听计从,一点自己的主意都没有吗?” “阿瑶,或许四公主也有她的为难之处,” 姜清窈轻声道,“她可能还是觉得自己的身子尚未好全,想着过些时日再说。” 谢瑶音不住地摇头叹气:“四妹哪里都好,唯独性子太过柔弱。瞧她方才的模样,定是担心被怡嫔责骂,才会如此胆怯。” “怡嫔娘娘……对四公主很严厉吗?”姜清窈记忆里,那是个性情柔和的女子。 谢瑶音环顾四周,低声道:“她从前确实温婉,可是自打……秋娘娘故去,她转投了贵妃,便变了性情。” 姜清窈一时无言,只道:“这些年宫中当真是变化很大。” 两人又闲话了一番,才离开演武场。谢瑶音揉了揉手臂道:“许久不曾骑马了,今日竟觉得有些累。” 姜清窈替她捏了捏,道:“待回宫后好好休息。”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穿过演武场外的一小片密林。这儿不远处便是宫中一处供人赏玩的景致,有假山树丛,亭台楼阁。此时暮色沉沉,晦暗的光平添了几分寒意。谢瑶音瞥了一眼,道:“窈窈,我们快些走吧。这儿白日里看着明朗,这个时辰倒显得阴森森的。” 姜清窈点点头,正欲加快步伐,忽然听见林子里传出一声细细的猫叫声。她愣了愣,谢瑶音显然也听清了,讶异抬眸:“窈窈,你听见了吗?” “哪里来的猫儿?”姜清窈四处张望了一番,便见一抹灰色的影子从斜刺里窜了出来,顷刻间便到了两人脚边。 谢瑶音眼睛一亮,立刻蹲身下去,抬手想要抚摸,只是那猫儿甚是高傲,将身子一扭,便迅捷地从她手心下逃开了。 “不知是哪个宫人养的猫,竟跑到了这里。”谢瑶音看着那猫悠然自得地在不远处一块石头上趴倒,静静梳理着自己身上的毛发。她心中按捺不住,蹑着步子上前,终于如愿以偿地触到了猫儿的身子。 那猫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任由她动作。谢瑶音眉眼弯弯,道:“窈窈,你瞧这猫儿甚是乖巧可爱。” 姜清窈走上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心中愈发确定,这便是那日自己在韶园外遇到的那只猫,也是令自己扭伤的“罪魁祸首”。她心中有些好笑,轻轻摇头道:“原来是你啊。” “窈窈,你说什么?”谢瑶音回头看她,手下一松,那猫儿很快便跳下了石头,在泥地上留下一串爪印。 两人对视了一眼,还是没忍住跟了过去。 那猫跑得极快,两人跟到了假山石附近,便再也找不到它的踪影了。谢瑶音站定,扶了扶有些散乱的发髻,道:“罢了窈窈,我们回宫吧,天愈发黑了。” 往回走了几步,姜清窈忽然站定,摸了摸袖口。 “我的帕子呢?”她发觉袖子中空空如也。 “是不是方才追逐那只猫儿,不小心落下了?”谢瑶音问道。 “阿瑶,你先回宫,我原路回去找找。”姜清窈说着,便转身欲走,却被谢瑶音一把拉住:“我同你一起去。” “无妨,”姜清窈握了握她的手,“你在此处略等我片刻,我很快便回来。这儿地方不大,应当很快便能找到。” 劝住了谢瑶音,姜清窈这才沿着方才的路,循着泥地上的脚印,仔细弯腰寻找着。 眼看越走越深入了密林之中,姜清窈不觉止住了步子,犹豫要不要继续找下去。左右那方帕子并无什么要紧,即便丢了也无大碍。这念头甫一转过心头,她便看见前方假山洞口地面上露出玉白色的绢帕一角。 姜清窈面上浮起喜色,上前几步捡起,正是自己的帕子。她小心地拂去表面的尘土泥渍,放入袖中收好,正欲提步离开,忽然听见假山那边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其中一人的声音十分耳熟。 “谈先生,秉烛大师的批语,你如何看?”声音不复往日的温润,而多了几分阴沉,正是太子谢怀衍。 “殿下,臣自得殿下谕令,便亦暗中卜卦推演,所得卦象与秉烛大师所言有不谋而合之处。”说话的人声线苍老,似乎是个年迈之人。 “因此,果真有此命格?” “......栖于东南,拥冰雪而破苍穹,临清泉而望山巅。”苍老的声音缓慢念诵着令人听不懂的字句,果不其然引起了对面人的疑问:“此语何解?愿闻其详。” 不知为何,姜清窈脑海中似乎有一根弦被一只无形的手“铮”地一拨,震得她一阵晕眩,不由得伸手扶住了假山石壁,不由自主地向着说话声处迈了一步。 第16章 胭脂 那是她唇上胭脂留下的痕迹。 “殿下稍安,臣——”话音未落,姜清窈忽觉脚下掠过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它扑向了假山旁的一棵树,将那枝叶晃动得扑簌作响,在这寂然无风之处,显得格外清晰。正在说话的人登时察觉,立刻噤了声,低声道:“什么人?”说着,那脚步声便欲往姜清窈这边来。 她一阵慌乱,四下一扫便欲提步离开,然而匆忙之间整个身子却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一般动弹不得。耳边听着那两人的步伐声愈来愈近,姜清窈身子微微颤抖,舌根发酸,喉咙滞涩,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忽然,一只手从假山的山洞里猝然伸了出来,紧紧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姜清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扑了过去,身影随之隐入黑漆漆的山洞。 她被这动静惊得失措,本能地险些出声,那人似乎早有预料,温热的掌心悄然贴上,覆住了她的唇,将她刚刚出口的气音隔绝住。 那边,密谈的两人走过来,发觉是一只不知何处来的猫正在扑腾玩耍,这才松了口气。那人低声道:“殿下,此处毕竟显眼,不如我们换一处再细谈吧。” 太子谢怀衍淡淡道:“你身为已致仕的老臣,若不是此次祭祀,陛下忆起往事再度召你入宫觐见,我又何曾有机会能见到你?” “殿下折煞老臣了,”那人声音十分惶恐,“殿下尽管吩咐,臣自当奉命。” 两人的声音渐远,而几步之外的山洞里,姜清窈惊魂未定地松了口气。她整个人向前倾着,几乎是依偎在身前人的怀中,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急促地呼吸着。 直到心跳渐渐趋于平缓,姜清窈这才记起方才有人救了自己,使自己免于被太子发觉的结果。她抬头,那人恰好也低头看过来,两下目光一触,呼吸交织,无声中升腾起一股难言的隐秘气息。 谢怀琤后背抵着假山坚硬冰冷的石壁,怀中却是一片滚热。 “五殿下?”她张口,却发觉他的掌心依然拢着自己的唇。 柔软的唇轻轻擦过他的掌心,少女启唇时温热的气息有些酥麻,谢怀琤一震,仓促地松开手。 姜清窈这才意识到此刻两人的距离有多么近,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然而这假山并不十分宽敞,她身后便是石壁,有不少锐利的尖石。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有人先她一步,伸手垫在她后脑。那股力道不轻不重地迫使她向前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地再度跌进了谢怀琤怀里,脸颊贴上他的胸膛。 耳边是少年隆隆的心跳声,他沉沉呼吸着,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握紧。那只原本垫在姜清窈身后的手悄无声息地抬起,悬在她肩头处半晌,又颓然垂落。 这般亲密的姿势实在微妙,姜清窈连忙艰难地站直身子,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与谢怀琤四目相对。 他眼底暗色沉沉,如同藏着惊涛骇浪一般翻涌不息,却又在倏忽之间归于平静。 “方才多谢殿下施以援手。”她轻声道。 谢怀琤似乎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多言。姜清窈犹豫了一下,道:“殿下一直在这里吗?” 他淡声道:“比你略早一刻钟。”言下之意,太子先前的话他应当尽数听清了。 姜清窈来不及去深思那番令人如堕云雾的话。她略一定神,问道:“这个时辰,殿下怎么独自在这里?” 他眉梢轻抬,目光落向她身侧,道:“我并非独自一人。” 君夺姝色(重生) 第13节 姜清窈愕然,以为身畔有旁人,慌忙转头,却空无一人,不觉瞪大了眼睛。许是她的神情太过变幻莫测,少年唇角扬了扬,很快平复。 “在你脚边。”他出声道。 姜清窈低头,看见那只灰猫懒洋洋地趴着,圆滚滚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自己。她讶异不已,正想俯身去摸,那猫儿却轻盈一跃避开了她 的动作,一溜烟地跑远了。 “它可真是淘气。”姜清窈直起身子,语气带着笑意。 谢怀琤顿了顿:“莫非你识得它?” 姜清窈点头,但此时天色渐晚,山洞里本就避光,此刻更是昏暗不已。她意识到谢怀琤看不清自己的动作,便开口道:“先前,我曾在韶园附近见过它。” 说起那日,姜清窈不自觉想到了在亭中离别时他说过的话,唇角的笑淡了淡。 静了片刻,她想起谢瑶音还在等着自己,便开口道:“时辰不早了,殿下也早些回宫吧。”说着,她向谢怀琤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开了山洞。 骤然离开那逼仄的地方,姜清窈情不自禁地长舒了一口气。她回想起方才险些被发现时的惊险,只觉得后怕。 刚走出几步,她便听见了谢瑶音的声音:“窈窈!你去哪儿了?” “阿瑶,”姜清窈站定,“我方才在假山那边寻到了我的手帕。” 她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与往日一样:“我忘了时辰,你等了许久吧?” 谢瑶音摇摇头:“我一路走过来,并未一味枯等。既然找到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宫吧。” 姜清窈点头:“好。” 两人的说笑声渐渐行远,山洞里,谢怀琤慢慢走了出来,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眼中的微光如天边最后一抹被吞没的余晖,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久,他伸出手,掌心处空落落的。 那道几乎已经看不见的伤疤处,却多了一抹淡淡的嫣红。 那是——她唇上胭脂留下的痕迹。 第17章 惊梦 唇齿相依,温度滚烫 “窈窈,”晚间歇息时,谢瑶音欲言又止,“今日你去寻手帕时,可曾遇到过其他人?” 姜清窈心中一凛,不露声色地道:“为何忽然这么问?” 谢瑶音道:“我去找你时,在那假山不远处遇见了皇兄。他见了我很是惊讶,问我为何来此处。” “那......你如何说的?”姜清窈屏住了呼吸。 “我见皇兄面色有异,不似平日那般和颜悦色,便暗自留了个心眼,没有说出实情,”谢瑶音低声道,“我同他说,我散学后遇见一只猫儿,觉得有趣,便一路追了过来,不知不觉走到了此处,却再没发现它的踪迹。” “他听了我的话后,似乎松了口气,还告诉我说,方才他也见到了那只猫,想来等我走至此处时,它已跑了。只是皇兄虽然面上又有了笑意,但看起来依然心事重重,目光不停地扫视着周围,似乎在提防着什么,”谢瑶音微微皱眉,“不知皇兄遇到了何事,竟会如此。” 姜清窈轻轻舒了口气,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她道:“我在假山时,并未遇见什么人。想来我去时,太子殿下应当已经离开了。” “那便好,”谢瑶音叹了口气,“我总觉得皇兄似乎瞒着我们在做什么事情。如今我们年岁渐长,我越发看不透他了。幼时,我们是亲密无间的兄妹,可如今,他首先是储君,而后才是我的兄长。” 姜清窈轻轻揽着她的肩膀,无声地安慰。 “罢了,”谢瑶音很快露出笑容,“不论如何,他永远都是那个待我极好的哥哥,这就足够了。” 今日演武场的桩桩件件事情实在令人疲惫,两人便各自洗漱,在寝殿歇下了。谢瑶音每晚还须练一页书法,因此见姜清窈困倦不已,便劝她先去歇息。 姜清窈也确实乏了,便没有硬撑,回了枕月堂后,便由微云服侍着躺下了。 微云吹熄了烛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寝殿内一片昏暗,只隐约自殿外透进一点稀疏微弱的光。 不知是今日的经历颇有些惊心动魄,亦或是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姜清窈神思俱疲,很快便坠入了无边的沉睡之中。只是她睡得格外不安稳,又如那日一般,做起了诡谲纷乱的梦。 梦中亦是一片昏暗。空旷的殿内,四下阒然无声。她试着动了动,却发觉自己浑身虚弱,没有一丝一毫力气,只能躺在床榻之上。 安静将黑暗无限放大,在这无声无息的空气里,渐渐升腾起一股难言的恐惧感。姜清窈不安地睁大眼睛,却看不清殿内的任何陈设。 忽然,殿外骤然风声大作,狂风吹刮着殿宇,卷起殿外院内的枯枝乱叶,发出沙沙声。片刻后,一场急雨落下,猛烈地敲击着窗棂,寒意随之渗透进殿内的每个角落。 和雨声一同落下的,是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有人缓缓推开了殿门,手中端着的烛台迸出明亮而刺目的光,一点点映亮了姜清窈所处的床榻。 她轻微瑟缩着,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来者是谁。可那烛火再明亮,却依然令人看不清眼前人的面目。那人开口,声音也缥缈得如同从遥远之地传来一样,听不清楚。 姜清窈的意识仿佛被人攫取一般迷乱不堪,眼前笼上一层又一层浓雾。她拼命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待浓雾散去,她一低头,却发现一只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另一只手则将一杯琥珀色的酒凑到了唇边。 鬼魅般的声音响起:“如今新朝已立,你也不必再活于世上了。” “便随姜家亲族一道,归入尘土吧。”那声音愈发阴森,如同伸出爪牙的猛兽,姜清窈惊愕万分,拼命挣扎推拒,却只能眼睁睁瞧着那杯酒流入自己的喉咙。 那人冷笑几声,很快离开,殿内重归平静。意识渐渐模糊,耳边的喧嚣声如潮水般褪去,她如同溺水一般呼吸困难,整个人气息奄奄。即使在梦中,姜清窈却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濒死之感。 她伸手缓缓抚上面颊,一低头却看见指尖沾满了血。姜清窈一愣,随即意识到,那是自己饮下毒酒后吐出的毒血。她感受到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缓缓流逝,身体发冷,再也捱不住,缓缓阖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忽然被人猛地推开,刀剑相碰撞的清脆声盖过了密密雨声,夹杂着几人的惊呼,不过瞬息便静了下去。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奔向她,姜清窈感觉到一片温暖缓缓把自己包裹住,有人颤抖着手,捧起了她的脸。 他的身上带着瑟瑟寒气,可掌心却是热的,拼命暖着她的脸颊,似乎想要让她冰冷的身体回暖。倏而,滚烫的泪一滴滴落在她眼角,流过她的面颊。他抬手,一点点拭去她唇角的血迹,随即将她整个人用力地拥进怀里。 他的怀抱炙热,姜清窈情不自禁地紧紧依偎进去,想要留住那点难得的暖意。 “窈窈,对不起,”他声音发颤,“我来晚了。” 这声音让姜清窈心头大震,即使在梦中,她也认出了,说话之人正是谢怀琤。可他为何会说这些话,又为何对自己的死如此痛彻心扉? 她张口欲问,意识却渐渐剥落,耳边只听见他一字一句道:“你放心,我会为你报仇。那些伤害你的人,我会一一手刃。”声音变得阴郁,藏着彻骨恨意。 一语终了,姜清窈看见谢怀琤的神情蓦地柔和了下来,他缓缓弯腰,在她已然冰冷苍白的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谢怀琤的唇温度滚烫,唇齿相依之间,姜清窈似乎尝到了泪水的酸涩。 许久,谢怀琤缓缓直起身。唇瓣沾染了她唇角的血,他却毫不在意,而是露出一个凄冷的笑:“窈窈,待我做完那些事,便会去陪你。你等一等我,好不好?” “谢怀琤!”姜清窈惊叫一声,一身冷汗,从梦中醒转。 她霍然从床榻之上坐起,一颗心仿佛要跳出来,隆隆心跳声在这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晰。许久,姜清窈睁开眼,眼前是黑漆漆的内殿,虽看不清陈设,但熟悉的气息让她意识到方才可怖的一切皆是梦。 “姑娘,怎么了?”微弱的烛火由远及近,微云捧着烛台,一脸担忧地走了过来,“又做噩梦了吗?” 姜清窈抬手摸了摸唇角,确认那里没有血迹。只是那被灌下毒酒的感受太过真切,以至于她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微云,”她开口,声音颤抖,“我方才梦见自己被囚禁在一座宫殿内,还被迫饮了毒酒,没了性命。” “怎么会如此?”微云又是惊愕又是心疼,“姑娘,这梦太过离奇,定是些胡思乱想,与你无关。姑娘切莫太过在意这梦中种种事情。” 她柔声道:“以姑娘的身份地位,怎会遭受那般变故?快莫要多想了。” 姜清窈双手掩面,低低叹了声道:“我也不知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可是梦境太过真切,当真令我惧怕。” 想起梦中那未知人的话,让她与姜家一道归入尘土,难道梦中,姜家也遭遇了什么惨烈横祸?冷汗慢慢浸透衣衫,姜清窈顿时觉得心慌意乱,一把掀开了床帐,语气急促:“微云,父亲和哥哥近日有没有传信回来?母亲在家中还好吗?他们......他们......” 若只是她一人身亡也就罢了,可为何会搭上姜家所有人的性命?姜清窈周身发冷,眼前一阵阵晕眩。 “姑娘忘了?昨日大将军的信件才送了过来,上头说,大将军和少将军一切安好,让姑娘不必挂念。而夫人在京城之中,自然也是安然无恙,”微云握住她的手,“姑娘安心。” 姜清窈心绪稍宁,缓缓吐出一口气。 “姑娘安心睡吧,奴婢在这里守着。”微云扶着她躺下,为她掖好被角。 姜清窈闭上眼,脑海中却忍不住浮现出方才梦境中的一切。那个下毒之人的声音辨不真切,是男是女也不知。梦中唯一真切的,竟是谢怀琤。 只是......他怎会那般亲密地对待自己?这梦中的一切,究竟有何种前因后果? 然而直到天明,姜清窈再也不曾回到那个梦之中。晨起时,皇后瞧她神色恍惚,眼下有浅浅的青色,问道:“窈窈,昨夜不曾睡好吗?” 姜清窈回神,勉强笑道:“做了个怪梦,因而睡得不安稳。” 一旁的谢瑶音凑近瞧了瞧她的面色,抬手抚了抚她的眉眼道:“梦中一切都是虚妄的,我从来不信。窈窈,你也不必挂怀。” 姜清窈不愿让她们担心,便笑道:“我明白。” 正说着话,宫女很快摆好了早膳,三人刚刚坐下,便听见外间通传声,说太子到了。 皇后放下筷子:“衍儿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门帘掀起,谢怀衍一身锦袍,迈步进来。他面上还是一贯的从容温和,只是那步伐却似乎不似平日那般四平八稳。 姜清窈屈膝向他请安,但思绪却显然不在眼前,而是怔怔地想着昨夜的那个梦,自然也没有察觉到太子今日看向她的目光与平日的客套疏离不同,更多了几分探究。 待几人依次落座,姜清窈沉默地喝着碗中的粥,耳边听着皇后与那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家常话,提及数日后便是三皇子的生辰,届时会按照宫中规制,为他设下宫宴,大家热闹宴饮一番。一切都和往常无异,直到太子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到了她身上。 “说起生辰之事,我忽然想起,表妹入宫许久,我竟还不知你的生辰,”谢怀衍笑意温润,“你如今既长住宫中,想来往后生辰也会在宫中度过。” 谢瑶音闻言附和道:“窈窈,你不是五月初七的生辰吗?待那时,让母后好好为你张罗一番吧。” 谢怀衍眉眼微微一凝,笑道:“原来如此。” 第18章 宴席 两人的目光缓缓相接。 姜清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笑了笑道:“多谢太子殿下挂念。” 谢怀衍抬手,笑容令人如沐春风:“表妹不必同我客气。”他语气温婉,然而姜清窈一个晃神,忆起那日假山后听见的他那沉郁的声音,与今日判若两人。 待用完早膳,谢怀衍说自己要回东宫,正好与她们顺路,便一道去萤雪殿。一路上,谢瑶音不停地同兄长诉说着这些日子上学的事情,姜清窈默然不语,只安静地跟在一旁。 眼看着萤雪殿的匾额出现在了眼前,谢怀衍停住步子,道:“你们快些去上学吧,别误了时辰。” 谢瑶音点头:“好。” 两人向谢怀衍见了礼,这才转身进了萤雪殿。她们今日来得早,风荷堂里空无一人。姜清窈在书案后坐下,翻开了昨日课上讲解的文章开始温习,不多时便听见有几人交叠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谢如婉与傅宝吟并肩走进,正笑着说着什么,显然心情都不错。尤其是傅宝吟,粉面微红,眼瞳似水,唇角是怎么也按捺不下的娇羞笑意。 谢瑶音靠近,压低声音道:“窈窈,你猜她为何这般神态?” 姜清窈摇头。 “她定是在殿外遇到了皇兄,才会作如此羞涩之态,”谢瑶音撇撇嘴,“也不知皇兄对她有没有印象。” “你似乎很不喜她?”姜清窈亦低声问道。 谢瑶音道:“我晓得她才貌双全,性情温婉,但那日宫外祈福,我无意间瞧见她的两副面孔,更觉此人不值得相交。” 姜清窈好奇心起,正想问问是怎样的面孔,然而夫子已然走进殿内,她只好止住话头,专心听起课来。 宫壶滴尽莲花漏,待此课终了,夫子退出内殿,宫女随之入内送上点心和茶水。 君夺姝色(重生) 第14节 姜清窈抿了口茶,抬眼便见谢如婉与傅宝吟正低声说着什么,她们身后的闻萱宜正凝神看着书,眉头有些不耐烦地皱着,似乎觉得这动静太过聒噪。 另一边,谢瑶音懒洋洋地倚在身后的软枕上,伸手拈起一块牛乳糕细细咀嚼着,偶一转头,便见谢凝玉正愣愣地出着神,目光恰好落向桌案上那盘甜香扑鼻的糕点。 谢瑶音用帕子拭去唇角的糕点屑,微一思索,便利落地把那盘糕点递了过去:“四妹妹这般喜欢牛乳糕?我今日不甚饿,只略吃了一块。你若喜欢,余下的便送你吧。” 谢凝玉本自神游,不防忽然有人同自己说话,身子轻微一震,眼神渐渐聚焦。她愕然看向谢瑶音,印象里这位身份尊贵的二姐姐与自己并不算亲近,素日相见也不过是拘在礼数和规矩下随意寒暄几句,从不曾交心。 况且在谢如婉口中,这位嫡公主时常自恃身份欺压她们,张扬跋扈,喜怒无常。她也曾目睹谢瑶音惩处下人,毫不留情,而此刻,谢瑶音却眉眼弯弯地笑着,还大方地将点心分给了自己,俨然是一位体贴入微的好姐姐。 谢凝玉有些恍惚,一时间忘了说话。谢瑶音心想这四妹妹怎么如此心不在焉,索性起身,亲自将盛着点心的盘子搁在了她面前。 “多谢......多谢二姐姐。”谢凝玉慌忙起身,低声道。 “不必同我客气。”谢瑶音摆摆手很快回了书案后,与姜清窈说起了话。谢凝玉望着她的背影,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被那甜腻的味道激得眉头微蹙。 其实她并不爱吃甜食,只是不知如何拒绝二姐姐的好意,只能收下。她生怕被谢瑶音看出,便强忍着喉头的腻味,将那余下的点心一口口咽了下去,末了狠狠灌下一盏茶,才勉强纾解。 到了散学的时辰,几人先后走出风荷堂,恰好看看翠微堂的人也恰好走出来。当先一人是笑意吟吟的三皇子,他冲着她们招了招手,道:“几位妹妹都在,正好。” 他身后跟着的内侍恭恭敬敬捧出一只匣子,里面装着一张张请帖,依次奉与众人。三皇子含笑道:“十一月十八是在下生辰,按宫中规矩,将在观雨轩设宴,还望诸位妹妹光临。” 谢瑶音在姜清窈耳边低声道:“观雨轩便是三皇兄所居寝宫。” 姜清窈接过那帖子,但见上面红底黑字,字迹飘逸潇洒,便如三皇子本人一般无拘无束。久闻三皇子喜好诗书,文采飞扬,果然不假。帖子上洋洋洒洒题诗一首,妙语连珠,字字精妙。她看罢,不觉轻轻一笑。 谢瑶音率先开口,笑眯眯地道:“即便皇兄不下帖子,我也必要去叨扰一番,向皇兄讨杯酒吃。” 三皇子爽朗一笑:“好说。” 待人潮散去,谢瑶音与姜清窈并肩离开。路上,谢瑶音道:“三皇兄一向疏朗,喜欢热闹,每年生辰都会请诸位兄弟姐妹聚在一处。” 姜清窈摩挲着手中的帖子:“那我须得为三殿下备一份礼了。” “三皇兄是风雅之人,从不喜爱那些金银财宝的,窈窈你即便是写一张字送给他,他也会如获至宝的,”谢瑶音道,“他所住的观雨轩,便是他自己改的名,题的匾。” 姜清窈问道:“我记得本朝皇子一般十三四岁 便会搬出生母的宫殿,单独住在宫中某处,是吗?” 谢瑶音点头:“是。只是父皇膝下皇子不多,除皇长兄外,便只有三皇兄、五皇兄和六弟。三皇兄年长,他母妃在他十二岁那年病故了,因此他便早早搬了出去。六弟年纪小,因此他依然住在贵妃宫中。至于五皇兄......” 她没有说下去,但姜清窈却明白了弦外之音。想来秋妃离世后,皇帝对谢怀琤不闻不问,因此便任由他住在长信宫,并不打算另行为他安排宫殿。 但对谢怀琤来说,或许住在长信宫还能够让他长久地怀念着母妃,于他而言,也是一种安慰吧。 姜清窈收回思绪,沉默地回了永安宫。 * 数日后,便是三皇子的生辰。姜清窈心想他既然喜好诗书,又写得一手好字,便准备了一本时遐老先生手稿的拓印本,名叫《折柳亭记》。 这日出门时,天空飘起了雨。冬日的雨格外生冷,姜清窈裹紧了斗篷,怀抱着手炉,与谢瑶音一起赶去了观雨轩。 她们来时,正殿东西暖阁分别设下了宴。两人举步进了西边暖阁时,发觉已经有人到了。 少女正执着茶盏出神,听见动静,她缓缓转头,那双眼睛让姜清窈想起漆黑夜空中的银白弯月,清冷恬淡。 “荣安县主。”她微微屈膝。 闻萱宜颔首,淡淡笑了笑:“姜妹妹客气。” 彼此寒暄后,便没了话,三人各自坐下。姜清窈打量着眼前的茶盏,触手光滑温润,瓷质细腻,表面勾勒着青碧色的花纹,简单而又雅致,很符合三皇子的脾性和气质。 她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这会子,三皇兄应当去给父皇和母后磕头请安了,”谢瑶音道,“凡皇子生辰皆是如此。等他回来,宴席方能开始。” 不多时,谢如婉和傅宝吟也一前一后来了。两人来了后,便笑盈盈地说了不少话。出于礼节,姜清窈亦接了几句话。唯独闻萱宜自始至终都不曾开口,只是神情淡淡地盯着眼前冒着热气的茶盏。 锦帘一掀,三皇子擎着酒盏迈步进来,笑道:“今日承蒙诸位妹妹赏脸,愿意赴我这生辰宴,在此敬你们一杯。” 谢瑶音环顾四周,低声道:“怎么不见四妹妹?” 姜清窈亦低声道:“许是雨天难行,路上耽搁了。”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见殿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谢凝玉略显焦急地掀帘走进,呼吸急促,满是无措:“三皇兄,我来晚了。” 她鬓发与眉眼皆染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水雾,纤长的眼睫上坠着水珠,整个人还有些轻微战栗。三皇子愣了愣,忙道:“四妹妹这是淋了雨?快进来。” 谢凝玉轻声道:“我走时不曾带伞,待落雨时又已走了大半,便只好冒着雨走来,只是雨后不好走,因而耽搁了。”说话间,她小心地从谢如婉身畔走过,在谢瑶音左手边坐下。 三皇子关切道:“四妹妹当心寒气侵体,怎么不打发宫人去取一把伞回来?” 谢凝玉道:“雨不算大,我便想着尽快来,免得耽搁了时辰,只是似乎还是晚了些。”说到这里,她声音渐低,有些窘迫。 三皇子毫不介意,而是笑着道:“你我既是兄妹,何须顾忌这些小节?”他说着,继续举杯邀几人共饮。他知晓姑娘家不胜酒力,因此为她们准备的是不会醉人的果酿,滋味清甜。谢瑶音饮下半杯,侧目见谢凝玉的模样,轻轻皱了皱眉,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了过去。 谢凝玉似乎没想到她会这般,一时间愣住,许久才在谢瑶音示意的目光里,慢慢接过了手帕,擦拭着面颊和手背上的湿意。 另一边坐着的是谢如婉,曾经她全心全意跟随着的三姐姐,对她方才的狼狈视若无睹,毫无反应。反倒是一向不亲密的二姐姐,即使一语未发,却依然递给了自己手帕。 谢凝玉低头,轻轻叹了口气。正巧此时,众人开始依次向三皇子敬酒,她借机举起酒盏,长袖拂过,挡住眼底的酸涩。 酒过三巡,三皇子便告辞离开去了东暖阁,余下的姑娘们便自在了许多,热热闹闹地吃着酒菜。 姜清窈觉得那酒酿滋味很是可口,没忍住多饮了几盏,待再度放下杯盏时,只觉得双颊发热,竟不知是被这殿内的炭火熏烤的,还是染了酒意。她瞥了眼身边,谢瑶音正专心致志尝着一样点心,便扶着桌案起身,道:“阿瑶,我出去透透气。” 谢瑶音点点头。 姜清窈掀帘出来,顿时觉得一阵凉意席卷上眉宇间。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沿着正殿的回廊走着。回廊尽头有一道月洞门,门后的土地上,早年间三皇子派人开凿了一方池子,遍植了芙蕖,每逢夏日便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然而如今天寒地冻,水池中一片衰飒。 月洞门畔侍立着观雨轩的内侍,见姜清窈似有醉意,便躬身道:“姑娘若是醉了,不如去那边花厅处坐坐,奴婢去为您准备茶水。” 姜清窈抬眼看过去,果然见池畔有一处花厅,门前悬着竹帘,此刻空无一人。她颔首,便举步穿过月洞门,绕开了那方水面,缓缓走到了花厅之中坐下,这才觉得醺醺然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内侍很快奉了茶水,姜清窈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慢慢闭上眼,伸手揉了揉额角。 此时花厅外依然飘着细雨,淅沥的雨声让整座花厅如被笼罩在水雾之中,显得格外寂静。许久,姜清窈睁开眼睛,正欲起身离开,一抬头却见影影绰绰的帘子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他背对着自己,沉默地站在花厅外的廊檐下。 姜清窈平复了一下气息,起身走了过去,抬手欲掀帘子。 那人似有所觉,身形微微一滞,缓缓转头。竹帘被风吹拂,荡悠悠地飘动了些许,将厅内厅外隔绝成一明一暗两方天地。 那双带着湿意和凉意的眼睛,静静望了过来。隔着那道帘子,两人的目光缓缓相接。 第19章 冲撞 “这只猫是我养的。” 皇帝为贺万寿,特旨召姜家两位将军回京的消息很快在宫内外传开,一时间,几乎无人不艳羡于姜家所受的浩荡皇恩和在朝中举重若轻的地位,也有人暗暗猜测,皇帝会不会对姜家还有额外的封赏。 对于这些议论,皇后与姜清窈只作不觉,依然每日安心待在永安宫,并不曾与从前有任何分别。 “算起来,兄长他们再有四五日便该到京城了,”皇后笑意盈盈,“正好,他们一路辛苦,可以先回府上休整几日,再一道入宫向陛下贺寿。” 姜清窈点头:“姑母说的是,父亲和哥哥一路跋涉,待歇息后再面圣,也更加合礼数。” “也不知此次他们能在京城待多久,”皇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很快便是年节了,若是能留下过完年,那便是极好的。” 这些年北境慑于姜家的威力,再不敢轻举妄动。姜清窈想着,若是陛下能够看在姜家多年来循规蹈矩、尽心尽力的份上,准父兄多待些时日,便一切圆满了。 只是这念头不过在心头转了一遭,很快便被她按了下去。帝王心最是难测,这么多年,陛下都不曾下过此般旨意,想来今年也不会例外。 罢了,即使父兄只能待一段时日,她也满足了。 “母后,我今日的书法课业被葛夫子夸赞了,”谢瑶音自殿外走进,献宝似的捧着一张字,递到了皇后面前,“母后瞧瞧?” 皇后接过,细细看了,笑道:“较之从前,确实大有进益。” “多亏了窈窈日日陪我苦练,指点我,否则我也不会这么快开窍。”谢瑶音笑眯眯地挽着姜清窈的手臂摇了摇。 姜清窈笑着看她:“是阿瑶聪慧过人,可不是我的功劳。” “如今萤雪殿风荷堂有你们六人作伴,素日相处可还融洽?”皇后问道。 谢瑶音撇了撇嘴,道:“旁人我自然是不知的,我只和窈窈在一处。至于三妹妹,她与那位傅姑娘好得如同一人,四妹妹与闻姐姐各自独来独往,甚少说话。” “从前,凝玉同如婉很是要好,怎么如今冷落了?”皇后奇道。 “其中原因只有三妹妹自己清楚,或许她从未真心待过四妹妹吧。”谢瑶音道 。 “都是姐妹,哪里有什么真不真心的话?”皇后轻斥,“如婉这孩子不至于如此。贵妃与怡嫔亦是交好,两个孩子自小一处长大,情分作不了假。” 谢瑶音忿忿道:“当年怡嫔分明是和秋妃娘娘先后入宫,又住在一处,却在秋妃娘娘亡故后迫不及待转投了贵妃,小意逢迎——” “阿瑶!”皇后登时寒了面色,“住口!” 她面上如罩寒霜,厉声道:“你身为公主,怎能如此搬弄口舌是非,肆意议论旁人?” 谢瑶音抿嘴,不甘心地道:“我只是替四妹妹不值罢了,从前若不是怡嫔喝令她日日跟着三妹妹,她也不会勉强自己。如今,我瞧四妹妹比从前更轻松自在,焉知当初她与三妹妹是不是真的要好。” 皇后重重地在炕桌上拍了一记,道:“还多嘴?从前本宫都是如何教你的,你又是如何跟着夫子学的,竟学成如此模样。后宫嫔妃们如何,还由不得你轻易置喙。若这话传扬出去,连陛下也不会宽恕你!” 她恼怒不已,气息都有些乱。谢瑶音慌忙道:“母后息怒。” “我只是一时信口开河,往后再不会如此了,”谢瑶音贴着皇后的裙角跪下,“母后莫要生气了。” 姜清窈见状,轻声道:“姑母,阿瑶一时失言,还请您莫怪。” 皇后缓和了一下呼吸,才道:“往后,你万万不能将这般言语轻易泄露于口,否则会招致无尽祸患,明白吗?” 谢瑶音小声道:“我记住了。” 姜清窈忙换了个话题,将此事翻过页去。皇后便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只是面上依然有些愠色。谢瑶音眉眼低垂,怏怏不乐地在一旁坐着。 直到这日晚间,两人回了寝殿,姜清窈才低声道:“今日,你为何会在姑母面前说那番话?我甚少看见姑母那般恼怒的样子。” 谢瑶音叹了口气:“许是一时情急了,忘了忌讳,便脱口而出了。但无论如何,我说的都是实情。窈窈,你久不在宫中,自然不知其中内情。怡嫔从前与秋妃交好,秋妃待她一向亲厚,两人情如姐妹。便是秋妃失宠后,她还曾不惧流言向父皇求情过。可秋妃娘娘故去后没多久,她竟好似忘却了从前的种种,竟跟在贵妃身后蓄意逢迎起来。” 姜清窈沉默片刻道:“那些往事或许另有玄机,况且怡嫔毕竟是陛下的妃嫔,论起来也是长辈,这般议论许是不妥。” “我只是......觉得她丝毫不顾念当初与秋妃娘娘的情分,这样的人品实在令人心寒——”谢瑶音深吸一口气,止住了话头,“罢了,我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两人言尽于此,便各自去梳洗安寝。烛火熄灭,姜清窈躺在床榻之上,却依然忍不住回想起白日的那番话。 往事仿佛笼上了一层又一层迷雾,她不知如何才能窥见其中真相。 长夜漫漫,她静静叹了口气,闭目睡去。 第二日是课假,用罢早膳后,谢瑶音道:“窈窈,今日长姐偕驸马入宫向父皇请安,按照从前的规矩,她会在从前的寝宫住一晚。我们去拜见一下吧。” “长宁姐姐?”姜清窈想起从前,微微一笑道,“许久不曾见她了。” 君夺姝色(重生) 第15节 大公主谢长宁出嫁已五年,驸马林昼是个清俊温和的文人,如今在翰林院当差,两人情意甚笃。公主出嫁后,入宫多有不便,但谢长宁一向孝顺,每逢月中月末,都会按例进宫请安。 她是皇子公主中最年长的,对弟妹们一向宽厚,因此每次入宫时,即便是眼高于顶的六皇子都会前来问安。 这几日天朗气清,日光繁盛,晒得人周身暖融融的。姜清窈换了身浅碧色的衣裙,迎着明媚晨光,与谢瑶音一道沿着宫道往谢长宁的寝宫去了。 谢长宁出嫁前一直住在她母妃昔日的寝宫——广阳宫。姜清窈随着谢瑶音走着,渐渐觉得眼前的景物有些熟悉。直到看见广阳宫旁的殿宇时,才恍然大悟。 她站在宫门外,微微讶异:“广阳宫旁便是长信宫?” 谢瑶音点头:“正是。”她偏头朝着长信宫里瞧了一眼,影壁后一片沉寂,仿佛无人居住于此一般。而相隔甚近的广阳宫里,已然飘出了笑语之声。她顿了顿道:“五皇兄一向不会出现在这样热闹的场合,想来也不会来见长姐。窈窈,我们进去吧。” 两人迈过宫门,一路进了殿内,果然见已经有几人到了,正在与谢长宁说着什么。姜清窈定睛一看,上首坐着一个眉眼含笑的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年纪,姿容端庄,观之可亲。她心头一热,唤道:“长宁姐姐。” “窈窈?”谢长宁久未见她,一时间有些愣怔,片刻后才起身快步走了过来,携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了一番,“上回生辰时,你托人送了礼,人却未至,原来是奉旨入宫来了。” 姜清窈笑道:“幸而今日长宁姐姐入宫,令我得以见你,否则我还得去公主府上赔礼呢。” 谢长宁莞尔:“怎么同我这般客气?” 一旁的谢瑶音道:“长姐,窈窈入宫后没多久便不小心扭伤了脚,养了好些日子才能下地行走,否则也不会等到今日才能见你。” 谢长宁讶异道:“怎么这般不当心?” 姜清窈轻描淡写道:“那日去韶园为姑母折梅花,没留神雪地里的石头便踏了上去,因此才伤着了,如今已无大碍,长宁姐姐不必担心。” 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那日在韶园时,分明是听见了有人抛掷了石子过来,恰好落在脚边,自己才会正好踩上去。姜清窈轻蹙眉,却不知是何人所为。 正自出神时,宫人掀开帘子,谢如婉与六皇子并肩走了进来。六皇子满脸心不在焉,敷衍着朝谢长宁见了礼,在谢如婉身畔坐下,却一直坐立难安。 谢长宁看向他,发觉他始终盯着殿外,心中猜到了七八分,便道:“六弟若是想在院子里玩,尽管去便是,不必拘在此处。”此话一出,六皇子如逢大赦,很快起身往殿外跑去。不多时,几人便听见他喝令内侍陪自己玩闹的声音。 谢如婉瞥了眼飞奔出去的六皇子,面上浮起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对于这个不成器的胞弟,她实在是头痛,却无计可施。 “看着几位妹妹的模样,倒让我想起从前在宫中的时候了,”谢长宁脸上带着淡淡的温和笑意,语气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怀念,“那时候每日读书习字,抚琴作画,也十分有意趣。” 谢瑶音道:“长姐,如今你每个月都可入宫来,不如下次去萤雪殿走走吧。如今,风荷堂热闹得紧。”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却听见殿外院中传来六皇子的呵斥声,谢瑶音皱眉道:“六弟这又是怎么了?长姐,我出去瞧瞧。” 谢长宁笑看着她:“阿瑶如今越发有姐姐的模样了。”说着,她也起身往外走去。 姜清窈跟在后面,刚迈出殿门,便听见谢瑶音的声音:“谢怀颂,你又在惹是生非!” 她正欲看看六皇子到底在做什么,忽然听见身畔的谢如婉惊呼一声:“哪来的野猫?”话音刚落,一团毛茸茸的温热的东西贴上了姜清窈的裙角,她一低头,便看见那只熟悉的灰猫正有些慌乱地窜来窜去,像是受了惊吓。 姜清窈想弯腰去拦住它,然而灰猫似是被惊到了,慌不择路地往回跑去,恰好撞在了谢如婉脚边。 谢如婉嫌恶地皱起眉:“广阳宫里哪来的猫?这般乱闯,脏了我的衣裳。”说罢,她犹嫌不足,提起裙角便要一脚踢过去。 “等等!”姜清窈忙上前抱起了那只猫,“三公主稍待,我把它抱走便是。” 她的动作极快,谢如婉惊讶之下连忙收脚,只是依然有一股力道落在了姜清窈手臂处,对方却恍若未觉,只温柔地安抚着那只猫。而猫儿在她面前也变得乖顺起来,任由她抱了起来。 “姜姐姐,难道这是你......养的猫?”谢如婉的语气是掩不住的轻蔑,大约是觉得养一只这样灰扑扑不起眼的野猫实在是跌了身份。 姜清窈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鄙夷,淡淡道:“我不过是不忍看它被踢伤罢了。” 另一边,谢瑶音正在教训六皇子:“谢怀颂,你为何要用石子扔那只猫?” 六皇 子满不在乎地道:“不过是一只野猫,难道我还不能拿它来取乐吗?” 他又道:“我见过这只猫!那日在韶园,它也是这般胡乱冲撞了我,我气不过便拿石子扔了它,结果还是被它跑了。” 韶园,石子,猫......姜清窈心头霍然明朗,原来那日害自己扭伤的石头便是来自六皇子之手。一时间,她心中漫起一丝恼意,沉沉地压了压呼吸。 谢如婉开口道:“二姐姐,不过是一只无主的野猫罢了,方才还冲撞了我,可知它一向如此。倘若来日,它冲撞了父皇或是母后,又该如何?” 她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姜清窈,说道:“依我看,这样作孽的畜生便该打死,免得日后再生事端。” “不可!”姜清窈出声道,“宫中自有专门豢养动物的宫人,交给他们好生照顾便是,为何要取它性命?” 谢如婉笑道:“姜姐姐不知道吗?宫中养着的那些猫儿狗儿都是品相纯正、血脉贵重的,这种野猫怎可与它们相提并论?” “长宁姐姐,”姜清窈看向眼下最年长的谢长宁,语气里带着恳求,“猫儿无辜,何必要它的命?” 谢长宁尚未开口,忽然自宫门处传来一个冷冷淡淡的声音:“皇长姐,这只猫是我养的。” 少年迈步进来,那双眸子如浸寒冰,看向了六皇子。 第20章 回京 并无多么深厚的表兄妹情。 姜清窈愕然看向他。 这竟是他养的猫?她脑海中陡然出现那日在假山之中的情形,这才明白谢怀琤为何会出现在哪里,想来是去寻猫的。 那么那日在韶园外,福满之所以出现在那附近,应该也是去寻找这淘气乱跑的猫的。 姜清窈一时间有些出神。原来先前自己遇到的那么多事,桩桩件件明里暗里都与谢怀琤有关。 她站在原地,裙角被风拂过,扬起轻缓的幅度。那一点细微的摇曳落入不远处的谢怀琤眼中,他看向怀抱着猫的少女,她丝毫不在意猫身上的脏污,紧紧把它揽在身前,温柔地安抚着它。有一缕乌黑的碎发垂在她白玉般的面颊一侧,她轻轻扬了扬头,抬眼恰好往自己这边看了过来。 谢怀琤收回目光,看向六皇子,淡声道:“这是我养的猫。” 他看向谢如婉,唇角带了抹笑,声音却带着十足的寒意:“三妹妹想打死它,怕是不能够了。” 谢如婉面色僵硬了一瞬,很快露出笑容道:“原来这是五皇兄养的猫,我竟没看出来。我见惯了宫中人养的猫,从未见过这般毛色的,一时间惊讶,让五皇兄见笑了。” 这话里话外透着的轻视鄙薄显而易见,谢怀琤并无半分想与她争辩的意思,只是举步走向了廊下。 六皇子在身后喊道:“你的猫如此无礼,冲撞我与皇姐,难道你不该替它向我们赔礼吗?” 谢怀琤冷淡道:“它生性活泼却不会主动惹事,除非有人主动招惹欺侮,恃强凌弱,才会被它冲撞。” 他看向六皇子,平静道:“六弟素来知礼,想必不会做出如此事情。待我带回它,自会好好管教。” “你!”六皇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廊下,谢长宁开口道:“五弟,许久不曾见你了。不知你如今怎样?” 谢怀琤对这位长姐的态度倒也平和,道:“多谢皇姐关怀,我一切安好。”说着,他停在了姜清窈面前,向着她伸出了手。 那只猫儿倚在姜清窈怀里,舒服地眯着眼睛。姜清窈抬手想要把它交还给谢怀琤,它却没有半分想要离开的意思。 谢怀琤蹙眉,揉了揉猫的脑袋,低声唤道:“乌云。”比起他平日不带情绪的声音,这声呼唤多了几分鲜活的情绪,引得姜清窈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名唤乌云的猫懒洋洋地睁开眼,似乎有些不情不愿,但碍于谢怀琤的目光,还是慢吞吞支起身子,轻盈一跃,跳进了他的臂弯里。 谢怀琤抱紧乌云,徐徐转身步下石阶,对上六皇子不服气的眼神。他唇角轻扯,那双眼睛缓缓扫过六皇子,分明一语未发,却令六皇子想起那日演武场的一幕幕,顿时偃旗息鼓,恨恨地转开了目光。 少年沉默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处,谢长宁收回目光,轻叹道:“幸好还有这只猫陪着他。” 谢瑶音走了过来,看了眼谢如婉道:“没想到一向温婉柔和的三妹妹能说出那番话,真是让我长了见识。” 谢如婉气恼不已,却又无言以对。她狠狠地瞪了眼姜清窈和谢瑶音,向着谢长宁道:“皇姐,我还有些事,就先告辞了。”说完,她很快转身离开,顺带着把六皇子也带走了。 “窈窈,回去换身衣裳吧。”谢长宁看着姜清窈,柔声道。 姜清窈低头,这才发觉胸前的衣襟上沾染了不少猫毛和污渍。她笑了笑,道:“好。” 离开广阳宫,两人再度经过了长信宫外。谢瑶音看着那匾额,道:“窈窈,那日我们从演武场回宫的路上,遇到的便是五皇兄的猫吧?” 姜清窈点头:“是。它叫‘乌云’。” “这名字与它的模样倒是很相符,”谢瑶音道,“方才长姐说,幸好五皇兄身边还有这只猫,否则真不知他该如何捱过这漫漫日夜。” “这些年,五皇兄失去的太多了。”她道。 姜清窈想起少年苍白的面色和冷漠的眉眼,幽幽叹气道:“希望乌云能够让五殿下好好活下去。” 两人一路沉默,回到了永安宫。 * 长信宫。 幽暗的烛火被窗外透进的冷风吹得剧烈晃动,殿内虽烧着炭火,却并无多少暖意。 福满端着茶盏,小心翼翼踏进殿内,却发觉殿下坐在书案旁出神,连窗子被风吹开都浑然不觉。他脚边,乌云蜷缩在炭盆旁睡得正香。 他放下茶盏,先去关紧了窗,这才轻声道:“殿下,用些热茶吧。” 谢怀琤正垂首翻着书,闻言略微抬眼,示意他将茶盏放下。 福满俯身将炭盆推开了些,担心会燎到乌云的毛发。他动作小心翼翼,轻轻地挪开,没惊动熟睡中的乌云。这都是素日常做的事,然而今日,福满却没急着离开,而是欲言又止。 他立在原地,身影挡住了谢怀琤面前的烛火,引得后者蹙眉抬头,道:“何事?” “殿下,奴婢先前在韶园遇到姜姑娘时,她身边的微云说起姑娘是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才会受伤。那时奴婢心存疑虑,韶园每日都有宫人清理,怎会混进去那种顽石?” 谢怀琤目视着他,未发一言。 福满忖度着他的神情,便接着道:“今日奴婢忽然想起,那日似乎在韶园外看见了六殿下在四处投掷石子。如此看来,兴许姑娘的受伤......与他有关。”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沉寂。福满等了许久,却见谢怀琤面色无波,平静地低下头,继续看起了书,对方才的话恍若未觉。 福满暗叹一声,不再多言,静静退了下去。 内殿重归寂静。许久,谢怀琤缓缓抬眸,盯住那晃动的烛火。他的手指渐渐收紧,在发黄的书页边缘留下一道深深的褶皱。 * 这些时日,姜清窈最期盼的便是父兄回京的讯息,几乎日日夜夜祷告,希望他们路上一切平安顺遂。 终于,姜氏两位将军将于明日到达京城的消息传入了宫中。皇帝得知消息,特意在宫中设下宴席,为两人接风。同时下旨令姜夫人入宫,一家团聚。 宴席设在皇帝素日起居的勤政殿东间,姜清窈随皇后到时,姜夫人秦瑜容已经到了。 见到母亲,姜清窈难免有些眼底酸涩,依偎着母亲不肯离开。秦瑜容抚着女儿的肩膀,笑道:“窈窈,怎么还这么爱撒娇?” 姜清窈抿唇,只闷闷道:“我想母亲了。” 正说话时,外间宫人通传声响起,皇帝率先迈步进来,身后跟着的正是姜氏父子。 当先那人,身形高大,颌下蓄须,面目英武,正是姜清窈的父亲,姜元昀。他身后的青年眉眼俊朗,英气逼人,便是姜家长子姜湛。 陡然见到父兄,姜清窈眼眶泛红,强忍着心头翻涌的情绪,规规矩矩屈膝请安。 皇帝道:“今日不必拘礼,只当是家常一聚,便随意些吧。”话虽如此,但姜家众人还 是按着礼数各自问安后,才依次落座。 君夺姝色(重生) 第16节 “多年来,北境多亏了你们驻守,朕才能安心,”皇帝举起酒盏,笑语晏晏,“朕也知道你们在外多年,心中必然记挂着京中故土与亲人,此次既然回京,想来也能够遂愿了,便安心留下吧。” 姜清窈心中一动。听皇帝的意思,父亲和兄长似乎可以长留京中。她按捺住心底的喜悦,悄悄抬眼看向父亲,果见他肃容起身拜倒道:“无论是在京中还是驻守北境,臣与犬子都谨遵陛下旨意,断不会擅自行动。” 皇帝含笑道:“不必多礼,快坐吧。”说着,宫人开始依次上前布菜,姜家父子恪守礼仪,不住地起身谢恩。 待午膳撤下,皇帝向皇后道:“瑾宁,子昭既然进宫了,你便陪着他在这宫中逛一逛吧。” 子昭便是姜元昀的表字。他闻言,附身谢恩道:“臣谢陛下恩典。” 他又看向姜清窈,道:“你父兄如今回来了,你们一家人也许久不曾团聚,这些日子你不必待在宫中了,回府住些时日,待万寿后再入宫念书吧。” 这道旨意令姜家众人都喜出望外,只是面上依然平静,按着规矩谢了恩。姜清窈想到皇帝如此体念,心中很是感激。 天子起驾后,皇后方舒了口气,笑道:“兄长,瑜容,随我来吧。” 姜清窈放慢步子,和兄长并肩而行,低声问道:“哥哥,你们此次回京能待多久?” 姜湛目视前方,亦低声道:“我也不知。陛下只令我们回来,却并未明旨说何时回北境。” 他偏头看了眼妹妹,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叹道:“许久未见,窈窈愈发长大了。” 姜清窈鼻头发酸,道:“哥哥也有了风霜之色,想来是北境的风雪太过凛冽。” 姜湛故意皱起眉道:“你也太小看哥哥了。放心吧,为兄只要在京城将养几日,依旧丰神俊朗。” 即使经受了北地多年的磋磨,他依旧是这般神采飞扬。姜清窈抿嘴一笑,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攀住哥哥的衣袖摇了摇,轻轻道:“真希望父亲和哥哥可以长留家中。” 姜湛暗叹一声,没有回答。 几人回了永安宫,却在宫门外遇到了太子谢怀衍。 皇后颇觉意外:“衍儿,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母后,”谢怀衍拱手见礼,又扶住正欲请安的姜元昀,笑道:“听闻今日舅父入宫,我身为晚辈,自然要来拜见。”他向着姜元昀恭谨一揖,道:“舅父多年辛苦,不知身体可还康健?” 姜元昀忙回礼道:“臣惶恐,如何受得起殿下如此大礼。” 谢怀衍搀起他,道:“如今不是在朝堂之上,我便是晚辈,向舅父见礼也是应当的。”说话间,几人步入了殿内,宫女奉上了茶水。 “常听父皇说起北境虽苦寒,但也风光不俗,我身在京城之中,颇为向往。”谢怀衍问候了姜氏父子几句后,便闲谈了起来。他言谈不俗,语气温润,悄然将姜氏父子的拘礼淡淡化解了。 谢怀衍与姜湛本就是少年玩伴,只不过多年未见,彼此都有些生疏。如今他轻言慢语,偶尔说笑几句,恍然间便让姜湛觉得似乎回到了天真无邪的年少时候。 说话间隙,谢怀衍招手令内侍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内侍便端上了几样点心。姜湛定睛一看,一时间有些怔愣。 “我记得你和表妹从前都爱吃京城萃蓉坊的点心,便命人出宫买了些,”谢怀衍含笑道,“特别是明然,离开京城这么久,一定很是想念这般味道吧。” 姜清窈看了眼兄长,她知道姜湛看似豪爽到粗枝大叶,实则极重感情,果然见他慨叹道:“殿下竟一直记得。” 她心中微微一动,没想到谢怀衍还记得这些细枝末节。毕竟,她从前与谢怀衍并没有多么深厚的表兄妹情。他虽然唤她一声表妹,但他们事实上却…… 姜清窈撇开思绪,垂眸看着眼前的糕点。 萃蓉坊的点心远近闻名,京中不少世家贵族都偏爱去那里。姜湛拈起一块糕点缓缓咀嚼着,许久才道:“还是我记忆中的味道。” 他面上浮起怀念:“从前十几岁的时候,我常常和窈窈一道溜出府门去买那儿的点心。萃蓉坊在西北,姜府在东南,相隔并不算近,但我们丝毫不在意那距离。” 姜清窈想起幼时的事情,禁不住轻轻笑了笑。 一旁的谢怀衍本自笑着听着他说话,神色却在听见那两个字时有一瞬间的凝滞,眼底翻涌起复杂的情绪。 许久,他慢慢地勾起了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第21章 万寿 “儿臣恭贺父皇万寿之喜。”…… 谢怀衍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回了东宫。他身为太子,每日都须按时读书,处理事务,从不耽搁。姜清窈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眉头微微蹙起。 她方才看得清楚,谢怀衍临走时曾不经意地看了自己一眼,分明还是平日那般温和,只是她却莫名觉得那目光深处似乎还藏了些看不透的意味。 “窈窈,发什么呆呢?”皇后唤了她一声。 姜清窈掩下心底的异样,笑了笑道:“姑母,我只是尝着这点心,想起来了小时候的事情,一时有些出神。” 皇后微微一笑:“定是欢喜得很了。” 她又道:“依制,你们须得在日落前出宫。可惜今日匆匆一面,只能等到来日万寿再相见了。”话音至此,皇后的语气带上了难以言说的伤感。 秦瑜容挽住她的手臂,宽慰道:“日子还长,何愁没有相见之日?瑾宁,你多保重。” 皇后看向她,又看向姜元昀,目光中尽是不舍。然而她却并未多言,只是沉默地点点头,转头吩咐宫人送几人出宫。 马车停在宫门之外,姜家诸人便沿着宫道一路往外走。四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尽头,宫墙下,一双墨色的眼睛望着那背影,唇角抿成一条线。 “殿下,”福满察言观色,低声道,“姜姑娘许是暂回府住些时日,并非从此离宫。” 谢怀琤收回目光,没有作声,转身便朝着长信宫的方向走去。 * 回到府上,姜清窈陪着父亲说了许久的话,才依依不舍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她知道,父亲和母亲分别这么久,定有许多肺腑之言要说。 姜元昀与秦瑜容是青梅竹马,自小便感情深厚,成婚后更是情意甚笃,然而却被迫分开了这么多年。姜清窈知道母亲心思细腻,不知因思念夫君和儿子流了多少眼泪。方才她看得清楚,父亲看向母亲的眼神里满是心疼。 她在窗边坐下,望着明朗的天色,心情松快了不少。诚如姜元昀所言,此次皇帝没有发话,便意味着他们父子可以多待些时日。想来数日后的新春,他们一家人可以团团圆圆地一道守岁了。 想到这里,姜清窈忍不住浮起一抹笑意。她低头看向书案,发觉自己上次进宫前看了一半的书还摊开着,停留在那一页不曾翻动。书角被人细心地用镇纸压住,她心头一动,抬头看向正端着茶盏进来的婢女,柔声道:“淡月,这些日子我不在府上,多亏有你。” 淡月和微云是她身边最贴心最得力的两个侍女,微云心思活泛,能言善道一些,淡月性子安静内敛,但做事稳重。因此她离宫这些时日,自己院子的诸多事宜都交给了淡月打理。 “姑娘言重了,这本就是奴婢的分内之事。”淡月道。 说着,她又从怀中取出一根莲花状的五色宫绦,道:“上回姑娘嘱咐我重新打几根绦带。这些日子我仔细择了颜色相近的丝线,重新缀了珠串和流苏。姑娘瞧瞧如何?” 时人常在腰间佩上宫绦,姜清窈也不例外。入宫前,她裙上的宫绦大约是因为丝线有些褪色破损,因而自中间断裂开来。 这宫绦样式精巧,姜清窈很是喜欢,因此吩咐了淡月,让她瞧瞧能否复原。 淡月手巧,比着原先的颜色,复又捋好了线,按着原先的花样仔细打了结,颇费了些时候才让这宫绦恢复如初,几乎看不出缝补的痕迹。 一旁的微云探头看了看,问道:“姑娘,这宫绦不知是何人所做?” 姜清窈将宫绦重新系好,抚顺流苏,摇头道:“我记得,这是我十二岁生辰时收到的一 样礼物。那时我年纪小,不甚记事,只知道母亲交与我时,说是一位长辈亲手做的。我便不曾多问。” 淡月和微云对视了一样,面上俱是疑惑之色:“姑娘但凡过生辰,收到的礼物皆是附着单子写上名姓的,怎会有这么一样不知来历的东西?” 况且,这宫绦虽精致,却到底不算什么贵重之物,与姜清窈素来收到的其他生辰礼相较,实在显得寒酸。 “礼不在贵重,既然母亲转交给了我,我自然会好生收着。或许母亲自有她的深意吧,”姜清窈不欲多想,转头看向窗外,眉眼漾起莹亮的光,“今日的天光甚好,我去院子里坐坐。” 如今在家中的每一刻,她都格外珍惜。 * 这样轻松惬意的日子过了半月有余,转眼便到了皇帝的生辰——万寿之日。这一日晨起,姜氏父子便循例入宫朝拜去了。而女眷则是傍晚时分入宫赴宴,再遥遥向皇帝贺寿。 夕阳尚未完全隐没进暗色的天幕时,姜清窈扶着母亲登上了进宫的马车。待辘辘车声响起,她抬手拂开车帘,看着京都大街川流不息的人潮,耳边听着此起彼伏的喧闹叫卖之声。 然而不多时,这样的烟火气息便消失殆尽。待进了皇城,那庄重肃穆的气息席卷上心头,姜清窈敛去神色,随母亲规规矩矩迈步下了马车,前去赴朝臣及家眷的贺寿宴会。 而贺寿宴后,另有万寿家宴。按照规矩,摆在正华殿的家宴一向是无外臣的,除后妃外,便是诸位皇子公主。而今年皇帝为示恩宠,破例令姜家女眷亦可赴宴。只是今年的万寿宴,皇太后却尚未回京,对皇帝来说,难免有些遗憾了。 姜清窈在母亲身后敛裙跪坐,双手平放在膝头,视线悄悄扫视着四周。皇帝独坐上首,皇后与贵妃分坐在下首两侧,一个端庄雍容,一个娇艳妩媚。显然,如今宫中最尊贵的两个女人便是这二人。皇后家世显赫,贤良淑德,地位稳固;而贵妃亦身受盛宠,虽越不过皇后,但也在后宫中占据了独特的地位。 太子等晚辈便分坐在下首。诸皇子原本是按着年龄序齿依次落座的,然而姜清窈目光望向最末那人,却发现他孤零零地坐在最外,六皇子反倒越过了他,坐在了前面。 长幼有序原是最严格的规矩,尤其是在皇家。然而此事落在谢怀琤身上却总会例外。六皇子是贵妃爱子,他执意要坐在兄长前,倘若皇帝不发话,又有谁敢劝阻呢? 姜清窈看向上首的皇帝,发觉他正执着酒盏,含笑望着殿内的歌舞表演,神色悠然自得,显然不会在意这些座次之事。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垂首默默举起面前的杯盏,浅抿了口酒。 鼓乐之声渐淡,倏然换了缠绵悠然的丝竹之声,将宴席上的微醺酒意陡然冲淡了些许。笛声婉转,琵琶柔美,笙箫相和,曲调细腻又清雅宜人,与宫廷乐曲的浩大庄重迥然不同。姜清窈轻轻阖眼,眼前仿佛出现了江南烟雨的绰约之景,只觉得心旷神怡,心中暗暗称赞这江南丝竹之声果然动听。 只是......她忽然想起什么,下意识看向了谢怀琤,却见他低垂着头,对这满殿的音乐之声恍若未闻。 姜清窈再悄悄抬眼看向皇帝,发觉方才还含笑的皇帝面色变得怔忡起来,却并不似恼怒。那双总是透出锋锐精光的眼睛缓缓收拢,褪去了些锋芒,目光变得悠远,似乎在透过重重宫阙望向远方。他原本执着酒盏的手僵悬在了半空,不多时手指霍然一松,酒盏跌落案上。 她慢慢收回目光,心知皇帝为何会有如何反应。 万寿之日所演的种种歌舞,皆是皇宫中的歌舞司选派,禀了皇后允准后,方才能在今日上演。往年的歌舞总没什么变化,因此今年,皇后着意吩咐歌舞司的人准备些新鲜曲目,同时也允了后宫妃嫔们各出些主意。而这支江南,便是怡嫔禀了皇后后定下的。 大殿之上,皇后听了这江南之声,面上掠过片刻的怅然,随即克制住心头的情绪,恢复了惯常的平淡模样。另一边的贵妃不动声色望着皇帝的反应,看到那只落下的酒盏,描画得精致的眉眼骤然一缩,嫣红的唇瓣抿紧,唇角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冷眼看向下首坐着的妃嫔。 “陛下,这丝竹之声如此应景,不如让臣妾们借此良机,向陛下献上万寿贺礼如何?”贵妃娇柔的嗓音响起,原本正出神的皇帝眼底漫上清明,略怔了怔,这才缓缓向后靠向御座,开口道:“如此也好。” 贵妃纤手轻挥,那演奏的宫人们便止住了动作,徐徐退到了一边。自皇后起,众人依次上前献上寿礼,又说了一箩筐的吉祥话,只引得皇帝龙颜大悦。 皇后微笑着道:“想来寿礼都尽数献上了,不知陛下最喜哪一样?” 皇帝道:“你们所备之礼皆很合朕的心意。”他转头看向皇后,目光柔和:“筹备万寿宴,皇后辛苦了。你这些日子原本就有恙在身,却依然事事亲力亲为。” 皇后起身,浅淡一笑:“陛下与臣妾之间,何须说这般客套的话。” 帝后二人对视间,有脉脉温情。贵妃正欲出声也凑趣讨个巧,下首的六皇子忽然出声道:“父皇,还有五皇兄尚未献礼。” 贵妃面色一变,本欲呵斥,却碍于自己身在皇帝身边不好疾言厉色,只能暗中瞪了他几眼,余光瞥着皇帝,生怕触怒了他。 殿下有一瞬间的静默。六皇子方才多饮了几口酒,一转头看谢怀琤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实在看不惯他,一时冲动便开了口,这会子也有些后悔。宫中人人都知,即便是在此等喜庆的场合提到谢怀琤,皇帝也会顷刻间冷了脸,甚至勃然大怒。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自主看向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少年。他闻言,略顿了顿,缓缓起身,自桌案后步出,一步步走向了大殿中央,俯身跪拜,同时双手托着一物举过头顶,声音低哑:“儿臣恭贺父皇万寿之喜。” 他清冷的声音与这大殿内的喜庆格格不入。皇帝垂眸看着他,目光难辨喜怒。 姜清窈屏住呼吸,几乎已经预料到皇帝会是何种反应,左不过是几句厌恶的呵斥,抑或是冷漠的斥退,年年皆是如此,从无例外。她掩去眼底的悯色,低垂眉眼,不忍去看。 皇帝半晌不曾出声。贵妃察言观色,见他似乎并没有动怒的迹象,便柔声笑道:“陛下若是疲累了,不如......”话音未落,却听皇帝淡淡吩咐内监总管道:“呈上来。” 第22章 寒夜 不由分说攥住了她的手腕…… 众人皆是一愣,没想到皇帝今日会如此心平气和,没有直接斥退五皇子,甚至愿意去看他准备的寿礼。 不过转念一想,以五皇子如今的身份地位,又能备出什么贵重精巧的礼呢? 侍奉御前的内监总管高平闻声立刻步下高台,快步行到谢怀琤面前,恭敬俯身,双手接过寿礼,再呈给皇帝。 不同于旁人所备寿礼的富丽,谢怀琤的礼显得格外单薄,不过是一只半新不旧的纸卷,当中系了根褪了色的红绳。 透过那单薄的纸张,隐约可以看见墨痕。想来是他身无旁物,只能勉强写一幅字献上。这样的一幅字,对于天子而言,实在是太过寒酸和不妥。 君夺姝色(重生) 第17节 六皇子面上显出鄙薄之色,碍于皇帝尚未开口,亦不敢造次。太子面色平淡,只静静瞧着。 皇帝抬手解开红绳,缓缓展开卷轴,发觉这是一幅谢怀琤亲笔写就的贺寿诗。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他凝眸看下来,神色波澜不惊,似乎对这上头的内容并无任何感觉。然而贵妃离得近,却清晰地看出他眼底的怀念之色,仿若坚冰悄然融化了一角,竟还显出了几分身为人父的慈爱,不由得面上一冷。 御座之上许久不曾有动静。众人深知谢怀琤尴尬的身份,也无人敢轻易出声。 谢怀琤沉默地跪着,微微前倾着身子,目光落在面前那华贵的地毯上。他面色淡漠,仿佛对皇帝的任何反应都能坦然接受。 “起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开口,声音淡淡,不带任何情绪,却足以让众人讶异不已了。多年来大大小小的宫宴上,若是谢怀琤被准许出现,皇帝对他要么是视而不见,要么是满脸厌烦,从未像今天这般心平气和。 姜清窈心底亦是惊讶,暗自思忖不知何事让皇帝忽然换了态度。她回想着方才那江南丝竹之音,难道竟是因为那柔婉的曲调勾起了皇帝心中的旧忆,令他忽而念及昔日旧情,才会对这个冷落已久的儿子生起了一丝怜悯? 她心中思绪起伏,抬眼见谢怀琤已经起身,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脊背挺直,却并未直视天颜,因而也没有看见皇帝望向他那复杂的眼神。 皇帝素来是威严的,眉骨高耸,眼神肃然,不笑时,那双眼睛会透着凛冽的寒光,唇角向下捺着,随意一眼便能让人如坠冰窖。然而此刻,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却意外地没有浓重的厌恶,反倒是一种带着怔忡的漠然。这般眼神原不该出现在帝王身上,可姜清窈看得明白,那分明是一种怀念。他就那样扫视着眼前的这个儿子,似乎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仔仔细细看过。 许久,皇帝低低咳嗽了一声,嗓音微微沙哑:“坐吧。”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这句话纵然只是一句寻常的话,但却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此种场合。御座之下的众人虽沉默着,但面上俱是惊愕。要知道,皇帝对谢怀琤这般平静实属难得,如今竟还这般温和地赐座,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如此情状,不禁让人猜测:莫非谢怀琤做了什么事,才会让皇帝转怒为喜,重新对他关怀起来? 姜清窈心头微微一跳。倘若圣心转圜,那么谢怀琤往后应当能够好过一些吧?他从前那般备受欺凌的事情,大约就不会发生了。 这个念头刚在心上闪过,耳边便听见贵妃的声音:“陛下,宫中还排了几出戏尚未演,不知陛下还看不看?” 皇帝回神,随意地点点头:“既然早些时日就排好了,便演吧。” 贵妃招来宫人,吩咐了几句,那人很快退下,不多时便领着妆扮后的伶官款款上场,轻声曼语唱了起来,谢怀琤便顺势退了下去。 几出戏正喜庆洋洋地唱着,皇帝却面有疲态,想来是热闹了一整日,有些倦怠了。因而,他只阖了眼,慢慢抿着茶水,懒懒地听着那婉转唱腔。 姜清窈咀嚼着点心,专注地看着那些伶人挥袖踏步。她饮了口茶,略略缓了缓,正欲再拈起一块糕点时,偶一侧头,却见上首的皇帝忽然冷了脸色,全然不复方才的温和。 此时伶人已演完了一出传统的贺寿戏,换了一出轻松惬意的戏,正唱着几句词: “烟雨袅袅落小亭,恰柳边人初立。” “却逢那双飞燕,看那人羞掩了芙蓉面。” 曲调轻快,韵味悠长,这本是一折许多皇家贵族之人爱看的戏,然而皇帝的面色却随着伶人的唱腔而愈发阴森,仿佛山雨欲来。 待这一曲唱罢,伶人们尽数退下。皇后率先起身,按着旧制,领着所有人一齐拜倒,齐声恭贺皇帝万寿之喜。 在山呼般的祝寿声中,皇帝面上却毫无喜色。他阴沉着面色,慢慢看向了站在最末的那道身影。少年随众人一道开口祝寿,那墨色的眉和黑白分明的眼睛向下弯出一道弧度,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人。 烟雨袅袅,小亭初见......他眼前恍然出现了一张芙蓉面,柳眉微弯,杏眼如水,顾盼间笑意盈盈,含羞带怯,令彼时的他心旌摇曳。 然而眼前画面忽转,他再度看去,那张芙蓉面已经没了笑意,眉蹙春山,盈盈粉泪,只抿唇看着他,一言不发,带着倔强。原来,这么多年里,她的目光从未落在他身上,而是看向那朦胧烟雨的江南小镇。 他贵为天子,却也无法强逼她看向自己。 惊涛骇浪般的怒意与不甘涌上心头,皇帝闭了闭眼,攥紧了手边的酒盏。 众人贺罢寿,一齐起身。按照往年,此时皇帝便会喜上眉梢,接着说几句话,再赏赐下各种物件。然而此刻,皇帝却久久没有出声。 姜清窈低眸盯着自己裙裾上的花纹,那丝线绣成的纹路在殿内明晃晃的灯火映照下,看久了有些眼前发晕。她阖了阖眼,轻轻呼出一口气,只觉得今晚似乎有些醺醺然。 略微迷蒙的神思被一声清脆的响声惊醒。众人俱是一惊,抬头看向上首,却见是皇帝手腕一翻,将一只酒盏掷在了地上。那酒盏顷刻间摔得粉碎,溅了一地的碎瓷片,只震得众人勃然变色,纷纷跪倒。 在一叠声的“陛下息怒”之中,皇帝抬手指向了那个人,面色如寒霜。 “你,”他冷冷开口,“出去。” “朕不想看见你。” 连同这番话一同落地的,是方才谢怀琤献上的寿礼。那卷写着他字迹的纸被随意丢弃,纸张边缘大约是被人用力攥住,已然出现了撕扯开来的痕迹。姜清窈没法回头去看谢怀琤的模样,只能低垂着头拜倒在原地,耳边听见少年沉闷的一声“儿臣遵旨”,随即是衣角拂动的簌簌声,他上前捡起那残损的纸张,重新用红绳系好,这才缓慢地转身离开,没有片刻停留。 他经过身畔时,姜清窈忍不住侧眸看去,却只看见了他握住纸卷用力到泛白的手指,以及藏在衣袖下裹着纱布的手腕。她恍然记起,前几日在萤雪殿,似乎听人提起过,五皇子这些日子似乎执笔太过,牵动了腕上旧伤,以至于连翻动书页都有些吃力。 她知道,以谢怀琤的困窘,这幅字已经是他能拿出的最好寿礼。还记得从前,夫子曾夸赞过五皇子擅诗文。他自幼便能出口成章,常写诗作赋献给皇帝。那时的皇帝会万分珍爱心爱的儿子所写的一切字迹,而今日却将之弃若敝履。 这般急转直下的局面让姜清窈一时间愣怔。她不明白,不过片刻之间,为何皇帝的态度会有如此巨大的改变。她仔细回想着方才的一切,却依然理不出头绪。 眼看着谢怀琤已经退下,皇帝却犹自恼怒不已,放在御案上的手紧握成拳。一旁的贵妃柔声劝慰着,才逐渐让他平静下来。 姜清窈怔怔立在原地,觉得方才好似一场梦。皇帝对谢怀琤的悯意如天边的流云转瞬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姜清窈在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声,今日亲眼所见,她终于意识到谢怀琤的处境几乎不可能改变了。 此刻,皇帝的神情依然有些难看。他盯着脚边那一堆碎片,愈发恼怒。万寿这样大喜的日子,他却如此大动肝火,还摔了酒盏,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心头不快,不似好的兆头。 贵妃在此时恰当开口,语带笑意:“碎碎平安,岁岁平安,陛下往后定会龙体康健,福泽万年的。”随着她的话,众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皇帝转怒为喜:“还是爱妃的话最合朕心意。”宫人很快上前,将满地狼藉收拾干净,又奉上了新的酒盏。皇后便率先敬了他一杯酒,这才将此事慢慢揭了过去。 隔着重重人海,皇帝的面色渐渐趋于平静。他身畔,一身华服的贵妃悄然低了头,抿去唇角那一抹意料之中的笑意。 * 宫宴间隙,姜清窈觉得有些头晕,便悄悄和母亲道了声出去醒酒,这才起身离开了大殿。片刻后,太子谢怀衍亦不动声色起身,状似无意地沿着殿下回廊走了出去。其时殿内正在上演一出新的歌舞,而下首众人不时有外出散酒气者。皇帝正看得出神,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正华殿后有一处亭子和一小片密密的竹林并小花园。此时晚风带着寒意,激得姜清窈身子一颤,忙裹紧了衣裳。 微云跟在她身畔,小声道:“姑娘当心着凉,还是莫要久待了。” “放心,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罢了。”姜清窈呵了呵双手,踩着园子里的石砖一步步走向那亭子。忽然,她觉得脚底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不由得好奇低头。 她缓缓移开脚,却发现是一张被揉搓成团的纸,边上还有一根褪了色的红绳,正被这风吹得险些飘远。姜清窈一愣,下意识弯腰捡起。 她将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抚平,一目十行地看下来。那熟悉的字迹让她意识到,这正是被皇帝随手扔下的那首贺寿诗,出自谢怀琤之手。 他的字,她一向认得。姜清窈记得,从前谢怀琤的字多飘逸潇洒,而如今却多了些沉郁苍凉 ,想来是数年的宫廷生活已将少年意气消磨殆尽。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向那末尾的“留待年年献寿看”,笔划收尾处似乎留有余地,他在写下这首诗时,是不是还抱着些许的期盼,今日父皇会看在万寿的份上,不再像平日那般对他? 方才皇帝听了那江南曲调,也是动容了的。毕竟,昔日的秋妃便是江南人士,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带着那韵味。皇帝曾对她那般痴情,今日那神色,分明是还念了些旧情,甚至还和颜悦色允了谢怀琤上前献礼。要知道往年,他根本不会多加理睬。 可后来那出戏曲,究竟是什么唱词触了皇帝的逆鳞,才会让他陡然变色发怒?姜清窈不知其中内情,也不知为何皇帝会对秋妃那般绝情。她看着那纸张,许久才动作轻柔地卷了起来,重新用红绳系好。 她知道,谢怀琤一向爱惜自己的笔墨,但凡是他写过的字和文章,他都会珍重收好。而今日,他大概也是一时神伤,才会将这纸张泄愤似的揉成团丢在这里吧。 姜清窈刚将纸卷藏进袖中,便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抬眼,见一个高大清瘦的黑影正低着头,似乎在寻找什么。 隔着冷冷夜色,她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透着万分焦急。 一轮银白的月浮上夜空,稀薄的月光投在地上,映出两个逐渐靠近、融在一处的人影。那黑影一步步接近,看见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悄然与旁人重叠,不禁霍然抬头。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姜清窈口唇微动,正欲开口,却见谢怀琤很快转开了目光,抬步避开了自己,从身畔擦肩而过。 他继续低着头,微微弯着腰找着什么,神色虽是惯常的平淡,但眼底却不由自主泄出一丝焦急。 姜清窈意识到他在找什么。她心头一叹,轻声道:“五殿下,你是在找这个吗?” 谢怀琤顿住步伐,背影一僵,随即缓缓转过身来。 莹白的月光映衬下,少女向着他伸出手。方才被他一时激愤揉搓成团扔下的写着贺寿诗的纸张,此刻正静静躺在她手心里,甚至连那根和他本人一样破旧的、无人会多看一眼的红绳也被妥帖系在了纸卷外。原本皱巴巴的纸张被她抚平,一切都如最初一样,仿佛是他刚刚写完贺寿诗后,小心系好收进衣袖里的模样。 她的手指微微蜷缩着,弯出一个弧度,将那张纸卷珍重地护在手心。月色下,他甚至看清了白色的纸张表面沾染了些许污泥,她却毫不在意,以一个珍惜的手势,将它原原本本地递给了自己。 他眼底忽觉发酸,情不自禁低了低头,却正巧看见她裙裾之上系着的宫绦。那熟悉的花色和样式让他登时愣住,潮水般的旧忆顷刻间涌入脑海,激荡起连绵不绝的情绪。 谢怀琤喉头轻微一哽,许久不曾言语。夜风拂过她的鬓发,扬起几缕乌油油的青丝,在风中摇曳着,飞扬着。他的心里仿佛也吹起了一阵狂风,有什么细碎的心思蔓延开来,如离离原上草一般肆意疯长,扰得他心尖发涩。 难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横亘。姜清窈等了许久,却不见他的反应,便又向前了一步,柔声道:“五殿下,方才我无意间拾到了此物,想来应当是你的。” “我记得你一向爱惜自己的字作,便想着暂且收好,待来日还你。不想你就在此处,正是巧合了。” “请殿下收好吧,”她顿了顿,道,“即便......它没能在今晚的万寿宴上得到赏识,但也是你的心血。若是草草舍弃,岂不是可惜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清窈终于看见谢怀琤眸光动了动,缓缓抬起头来。 他慢慢伸出手,眼见便要接过那纸卷。 姜清窈松了口气,正要再递过去一些,却陡然愣住。 少年迈步行至她身前,两人顷刻间呼吸相闻。他的手心滚烫,带着迫人的热度和力度,隔着衣袖牢牢地、不由分说攥住了她的手腕。 第23章 撑伞 “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靠近我?…… 那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攥住她的腕子, 力道却并不大,不至于握痛她。即便如此,姜清窈还是有些惊愕, 下意思挣了挣,不想他察觉到她的抗拒,愈发用了些力, 甚至带着她的身子都情不自禁向他的方向踉跄了一步。 她仰头, 险些撞在他下颌处。夜色浮动,唯有那月光透过枝桠投下的稀疏的影子在两人脚边不断摇晃。姜清窈有些辨不清他的神色, 只清晰地听见眼前人沉沉的呼吸声。 “五殿下,你——”她双颊浮起一阵热意, 一路蔓延攀上了耳廓。这样亲密的距离, 他握住自己手腕的动作,总让姜清窈想起那日在山洞之中,谢怀琤也是这般救了自己。她唇角擦过他掌心的触感真切得仿佛就在昨日。 姜清窈的心狂跳了起来, 正欲问他此举意欲何为, 却冷不防听见谢怀琤沉沉出声:“......为什么?” 她一怔,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所说的是何事。 谢怀琤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他的语气低沉,隐约藏着脆弱和痛楚, 尾音则流露出一股茫然无措。 “......什么?”姜清窈怔怔反问。 谢怀琤低眸看她,却又在即将对上她目光时仓促转开,只定定瞧着一旁婆娑的树影:“......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走近我?” 姜清窈胸口一窒,沉默半晌,低声道:“因为——” “你明明知道,我如今是多么狼狈窘迫。凡是与我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都会同我一样被人厌弃, 被人冷待,”谢怀琤语气平淡,仿佛在说旁人的事情,“而你,家世不俗,深得圣宠,怎么看都不该同我这样的人再有所接触。” 她心尖一颤,轻轻开口:“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即便如今境况有所变化,可你还是......还是那个五殿下。” “不,”谢怀琤冷冷勾起唇角,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我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谢怀琤了。若你试图在我身上找到从前的影子,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这么多年过去,前尘往事我俱已忘却,我不会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了,”他自嘲般冷哼了一声,“想来是姜姑娘远离宫闱多年,偏生又太过念旧,才会错认了我吧。” “你明明有那样不俗的出身和家世,不该同我这样的污泥搅和在一处,”谢怀琤目视着她,“如今,人人都可随意践踏我,欺侮我,我苟延残喘才活到今日。我与你,注定是两路人。你若是再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试图在我身上找到旧日的影子,那么于你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嘲讽:“姜姑娘聪慧伶俐,自然知道该如何审时度势,不再做出那些愚蠢之举了吧?先前你相助我的人情我也已还清,你我往后再无瓜葛。” 话音一落,谢怀琤很快松开了对姜清窈的桎梏,语气恢复到先前的漠然:“方才是我失礼了,姜姑娘莫怪。往后,还请姑娘当我是生人,再不要轻易靠近了。” 他一低头,看见少女手中握住的纸卷,便伸手轻轻夺了过来,淡淡道:“多谢。” 少女沉默半晌,问道:“从前的事情,殿下都忘了吗?” 谢怀琤喉头酸涩,面上却丝毫不显,语气生硬道:“我说过,所有往事我都已经忘了。” 他不敢去看姜清窈的神色,说完这话后转身就走,然而刚迈出几步,却听见身后少女的声音响起,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柔和却又带着坚定的意味:“殿下方才说得不对。” 君夺姝色(重生) 第18节 他步伐一顿,缓缓站定转过身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姜清窈再度走近他,抬头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说,你如今已不是从前的那个谢怀琤,是吗?” 她用这样又轻又柔的语调念着他的名字,谢怀琤的心陡然乱了跳动,好一阵慌乱,片刻后才定下神来:“是。” “可我不这样觉得,”姜清窈道,“不论是现下的五殿下,还是从前的五殿下,即便经历了不 同的事情,身处不同的境遇,可不变的还有很多很多。” “我一直记得,昔日与我日日一同在萤雪殿念书的那个小小少年,会为了书上一句不通的文辞而百般思索,会为了怎么也无法射中的箭矢而倔强地练习,即便掌心磨出血泡也不肯放下弓箭。”姜清窈慢慢地说道。 谢怀琤眼底掠过一丝愣怔,很快被无边的冷意覆盖。他冷冷道:“那又如何?如今的我,不会再这样了。” 一阵寒风吹刮,方才还高悬天幕的月亮瞬息间被乌云盖住,天地间变得墨黑一片,愈发让人冷得发抖。姜清窈轻轻战栗了一下,却依然没有离开。 “姑娘,这天怕是要下雨了,不如早些回去吧。”侍立在远处的微云捧着伞走上前来,低声道。 她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珠便砸了下来。微云慌忙撑起伞,姜清窈的鬓发略有些湿意,然而谢怀琤却直直地伫立在雨幕之中,一动不动,衣衫袍袖很快被风雨彻底浸湿,他却好似感觉不到冷意。 “你去那边的亭子等我。”姜清窈低声吩咐微云。 微云心细,随身携带了两把伞,闻言便撑起另一把伞退了开去。姜清窈握着伞柄,望着谢怀琤,道:“我知道殿下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可那一切都不是你的过错,你不该用......那些阴差阳错的意外折磨自己。” 谢怀琤的眉眼沾满了水珠,他怔怔抬头,耳边回荡着那句话:“那一切都不是你的过错。” 曾几何时,有人指着他连声咒骂:“你有今日,皆是你自作自受!” “若不是你曾经那般肆意妄为,又怎会连累你的母妃?” “你今日被厌弃,便是拜你幼时种种行为所赐!” “若不是为了你,你母妃怎会落得那般田地?” 这般言语曾让他夜夜噩梦缠身,万分愧悔,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或许,他就不该活在这世上。 那日冬祈,他意料之中地再度被留在了宫里。年年如此,谢怀琤忽然有些厌倦。他自知自己背负着不祥的名头,一切祈福都与自己无关。待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宫城,他独自一人走到了烟波池畔,望着那广阔的水面,自心底浮起一个苍凉的念头。 那些日子,他原本就被旧伤折磨得夜不能寐,灰心丧气到了极点。因此,谢怀琤想,倘若自己就这样坠入湖水,彻底断了气息,怕是无人会在意吧?父皇只会如释重负,宫中其他人对他更漠不关心。他的生与死,原本就是一件最不值得提起之事。 他闭上眼,缓缓迈出一步,又一步。此刻宫中无甚人烟,只要再踏出一步,他就可以无声无息地长眠于湖底。 可偏偏此时,他听见了少女清凌凌的声音,由远及近,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浇得他浑身一颤,立时清醒过来。 她的轻声笑语让谢怀琤心头发怔,脚下的动作倏而缓了下来。略微迟疑的间隙,少女已经走近,发现了他。 “五殿下?”她的声音带着疑惑,轻柔地唤了他。 ...... 听惯了那么多厌恶的话与诅咒,然而此时,她却说,那些都不是他的错。谢怀琤缓缓闭上眼,胸口微微起伏。 雨势愈发大了起来,他却毫不在意,任凭周身被雨水浇透却一动不动,仿佛感受不到任何寒意。姜清窈隔着雨帘看他,却见谢怀琤抬手抚去眉眼间的湿润,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冷肃:“姜姑娘,不论你是因何缘故、有何目的接近我,都不必白费心思了。” 姜清窈嗓音发涩:“我并无什么目的。” “那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靠近我?”谢怀琤的语气重了些,“若只是为了幼时的情分,便不必再说了。” “我已忘了,你也忘了吧。” “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姜清窈沉默半晌,低声道。 这句话让谢怀琤面上神情猛然一凝。许久,他唇角轻扯,语气满是不在乎:“我本就是孤身一人,是生是死无人会在意。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了。往后,你实在不必同我有任何牵扯。” “便如今日这场雨,”谢怀琤转过身去看向深浓的夜色,“我本就该淋雨,而你不同。” 最后一句话被密密的雨声盖过,只余下他略沉重的呼吸声。谢怀琤没有听见姜清窈的声音,想着她一定是走了,便自嘲一笑,抬步便欲离开。 然而刚迈出一步,他忽觉得耳边一静,那连绵不绝的雨帘被悄然隔绝开在他身畔,原本浸入骨髓的湿冷仿佛也随之被温热的呼吸笼罩覆盖。 原本吵嚷的四周仿佛都离他远去了,独独能听见少女清浅的呼吸。谢怀琤身子微微一僵,缓缓抬眼。 他的头顶原本该是漆黑的、凄冷的夜幕,然而谢怀琤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把伞。 ——为他挡住了漫天风雨。 第24章 书阁 轻轻碰上了谢怀琤的指尖。 “殿下已经在雨中踽踽独行了许久, 如今也该为自己撑一把伞了。”她的声音不知不觉盖过了细密的雨声,“今夜雨急,然而终于雨散云收、日光初盛的那一日。” 谢怀琤的身子微微一僵。他抬头, 看着那漫无边际的漆黑夜幕。那浓墨般的颜色一如既往,仿佛看不见尽头,可她却说, 总有云开雨霁的时候。 那么, 他也可以看见晴光正好的景色吗? “夜寒雨凉,殿下早些回去吧。”姜清窈将伞往他的方向又递了递, 见谢怀琤始终不作声,便弯下腰将伞轻轻搁在了地上, 随即转身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 谢怀琤垂眸,见那把纤细单薄的伞寒风吹刮得摇摇晃晃,眼看便要被吹走。他如梦初醒, 忙伸手把伞柄牢牢握在了手里。 那是把宫中最常见的伞, 似乎还留着她手心的余温。谢怀琤慢慢收拢手指,望向她离去的方向。 有什么难言而疯狂的妄念在心底慢慢滋长,进而燃起了一把火,渐成燎原之势。 许久, 他忽然扬起唇,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那边,姜清窈回到大殿内,歌舞依旧在上演。她在自己的食案后坐下,呵了呵冰冷的手,又斟了一小盏酒暖暖身子,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在翩翩起舞的宫女们身上。 偶然侧眸间隙, 她却发觉对面的太子坐席空无一人,不觉微微一愣。尚未去细想,乐声淡去,舞者们齐整退下。皇后起身举杯,领着众人一起向皇帝敬酒,意味着今晚的万寿宴便会就此结束。 恰在此时,太子谢怀衍快步返回席上,不动声色跟上了众人的动作,自然也没有引起皇帝的注意。姜清窈心头有些莫名的不安,奈何四周热闹鼎沸,她只好按捺住思绪,端起笑容向皇帝贺寿。 宴席散后,姜清窈随母亲出宫回府。皇后因要处理万寿宴后的种种琐事,同时陪伴酒醉的皇帝,便命太子和谢瑶音替自己送一送她们。 谢瑶音满脸不舍:“窈窈,你何时再进宫?若是你不在,我只怕都打不起精神上学了。” 姜清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过些时日。” 那边太子正彬彬有礼地同秦瑜容寒暄,礼数周到,丝毫没有摆出东宫储君的架子。秦瑜容含笑说了几句,便提出了告辞,同时唤道:“窈窈,该出宫了。” 姜清窈晃了晃被谢瑶音牵住的手,笑道:“好了阿瑶,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待谢瑶音松开手,她又走到了谢怀衍面前,屈膝见礼:“多谢太子殿下送我与母亲,请殿下留步吧。” “表妹客气,”谢怀衍望着她,面上带笑,“待来日再度入宫时再相见吧。” 姜清窈颔首,转身便同母亲并肩向着出宫的路走去。 谢怀衍站在原地,目送着那道身影,这才面色如常看向谢瑶音,道:“阿瑶,你也该回去了。” 谢瑶音踮起脚尖,依依不舍地看着,喃喃道:“不知窈窈何时才能再入宫,我还想同她商量如何。” 谢怀衍浓眉轻拢,笑道:“安心吧,想来母后过些时日就会重新传表妹入 宫了。” 他说着,目光变得悠长而若有所思。 * 万寿过后,姜清窈又回家中住了些时日,便又再度入宫,免得耽搁了萤雪殿的课业。不过令她欣喜的是,皇帝已然下了明旨,准许姜氏父子在京中过年,让他们一家人团聚。 距离新年已然不剩几日,一直在宫外吃斋念佛的皇太后终于起驾回宫了。她回宫第二日,后宫众人便前去请安拜见,热闹了大半日。后来还是皇后看出太后面有疲态,这才带着妃嫔们告退。 皇太后回宫,最高兴的自然是谢瑶音。她原本便是最得太后疼爱的小辈,如今更是日日都要前去陪太后说笑逗趣。 这一日,宫中的几位皇子公主纷纷前来请安。淳安宫中,太后斜倚在身后的软枕上,含着慈爱的笑听谢瑶音说着这些时日的种种故事。 姜清窈坐在下首,借着端茶的动作,抬袖遮掩了视线,悄悄瞥了眼对面。太后一向宽和慈祥,不似皇帝那般阴晴不定,也并不会因那些往事而对孙辈们冷眼相待。想来如今的宫中,除了长信宫,便只有淳安宫能容得下谢怀琤了。 只可惜,今日谢怀琤却没能出现在这里。听宫人说,五殿下染了风寒病倒了,唯恐过了病气,便没能前来向太后请安。 她想起那日漫天风雨中那道伶仃的身影,心不自觉地轻微一揪。不知他怎样了? 姜清窈正垂眸出身,却忽然感到似乎有道视线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她借着端茶的动作,衣袖轻拂,遮住了视线,眼波一转,正好看清了太子谢怀衍的眼神。那双素来温和的眸子正望着自己,隐约透出一股微弱的压迫感。 这样的谢怀衍让姜清窈觉得陌生。她慌忙错开目光,低垂眼睫,心中却有些莫名的一样。自打再度入宫后,她总觉得这位表兄的态度比之从前有了很大改变。 从前谢怀衍待她亲近不足,疏离有余,不过是面子上的礼数过得去罢了。除去偶尔碰上时的客套关怀,他从不会多说一句话。可如今,他的眼神却比从前多了些深意,姜清窈恍然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他尽收眼底。可他这般注视,究竟是为了什么? 姜清窈正心乱如麻时,却见谢怀衍起身笑道:“皇祖母,孙儿有些要事需要处理,晌午过后再来陪您叙话。” 太后笑道:“好孩子,快去吧。”她又看向余下几人,慈祥笑道:“不必时时拘在我这儿,若是要念书或是玩耍,尽管去便是。” 见太后似有些疲倦了,谢如婉等几人又略坐了坐,便各自起身告退。最后,便只剩下谢瑶音和姜清窈。 太后知晓她们一向亲近,倒也不惊讶,只看向谢瑶音道:“怎么,有话想单独同皇祖母说?” 谢瑶音依偎在太后身前,笑道:“皇祖母分□□眼如炬,方才怎么还说自己眼花了呢?” 太后掌不住笑了,轻轻在她额头敲了一记道:“你这孩子惯会哄我开心。说罢,有何事不敢惊动你父皇,倒要来求我了?” 说起正事,谢瑶音的面色严肃了几分。她与姜清窈对视了一眼,犹豫半晌,才低声道:“皇祖母,先前有一日,我和窈窈曾在宫中遇见六弟正派人对五皇兄拳打脚踢,让他受了伤,养了好些时日才能勉强下地行走。” 太后笑容一凝:“竟有这样的事?” 谢瑶音点头:“六弟实在顽劣,我便训斥了他几句。然而他的性子,皇祖母不是不知道,必是不会改的。我瞧着五皇兄实在可怜,可父皇又三令五申不准任何人替他求情。” 她见太后面上似有不忍,便又道:“皇祖母,再过几日便是年节了,又是冬日,只怕五皇兄的日子会越发难过。” 太后眉间皱起深深的痕迹:“那孩子当真如此凄惨吗?” 谢瑶音担心太后不信,便向着姜清窈使了个眼色,道:“我与窈窈亲眼所见,皇祖母,不如您问问她?” 姜清窈对上太后的目光,福了福身子,轻声将先前的事情说了。 听了两人的话,太后陷入了沉默。 谢瑶音小心翼翼问道:“皇祖母,五皇兄究竟犯了什么错?” 许久,太后长叹一声,摇头道:“这孩子是无辜的,他不曾犯什么错,只可惜......” 话至此处,太后却闭口不答,只道:“其中内情,你们小孩子家不懂,就不要多问了。至于这孩子,我会想法子令人去看顾,总不能让他身为皇子却过得犹如宫外乞儿一般。” 谢瑶音松了口气,转头悄悄向姜清窈道:“窈窈,放心吧,想来五皇兄往后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两人从太后宫中告辞出来,沿着宫道慢慢走回去。姜清窈低头发觉裙上的宫绦有些歪扭,便伸手抚平。谢瑶音偶一低头,不由得道:“窈窈,这宫绦很是衬你的衣裳,不知是何人所做?” 姜清窈道:“这是从前母亲给我的,说是一位长辈所做。我瞧着样式精巧,便时常佩戴。” “长辈?”谢瑶音疑惑出声,“哪一位长辈?” 姜清窈摇头:“母亲不曾说过。那时我光顾着过生辰,也没有多问,便当作寻常礼物收下了。”她低头抚了抚,道:“和这宫绦一起的还有一块玉佩,只不过我今日不曾佩在身上。” 谢瑶音若有所思:“想来是与舅母交好的长辈或是从前旧友吧。只是我忽然想起,从前秋妃娘娘......极擅针线刺绣,给我们都缝制过各种各样的小玩意,譬如香囊、荷包等等。” 君夺姝色(重生) 第19节 此话一出,姜清窈情不自禁有些怅惘:“我记得,从前我看秋妃娘身上佩着的香袋精巧可爱,虽未明说,只是多看了几眼,她便说要替我缝制一个。只是......尚未做成,她便已经故去了。” 提及往事,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了下去。许久,谢瑶音轻叹一声道:“窈窈,我们回去吧。” * 午后,萤雪殿。 今日散学得早,谢瑶音显得格外意兴阑珊,同姜清窈道:“窈窈,皇兄他们这个时辰应当在演武场,我想去松松筋骨,你去吗?” 姜清窈略微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心中总想着方才夫子说的那篇文章,想去致远阁翻阅几卷古书,便不去了。” 谢瑶音噗嗤笑道:“窈窈,你再这般钻研下去,怕是要状元及第了。既然如此,那我便独自去了。” 她说着,便起身离开。姜清窈笑着目送她走远,一转头却见四公主谢凝玉神情怔忡地坐在原处,望着谢瑶音离去的背影,低低唤了声“二姐姐”。 那声呼唤太过轻,谢瑶音自然是没有听清的。谢凝玉面上掠过一丝懊恼,低头无措地搓弄着衣角。 “四公主有何事?若是要紧,我这就命人去请二公主回来吧。”姜清窈问道。 谢凝玉迟疑片刻,道:“我没有......我只是想同二姐姐说几句话。既然她已走了,那我便待来日再说吧。” 今日谢如婉和傅宝吟似乎有什么话要单独说,因而早早便走了,并未像往日那样叫上谢凝玉一起。姜清窈略一沉吟,看着她挣扎犹疑的神色,试探着问道:“四公主是想练习骑术吗?” 谢凝玉霍地睁大眼睛,先是摇了摇头,最终却还是轻声道:“那日我原不是成心想要驳了二姐姐的,这几日常觉得后悔,想当面向二姐姐赔个不是。若是她不恼,还愿意教我,我定会好生跟着她学的。” 少女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姜清窈心中叹息,便含笑道:“四公主,阿瑶她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的。你若是想学,直说便是。若是阿瑶她不得空,你不嫌弃,我也可以。” 谢凝玉连忙摇头:“姜姐姐这是哪里的话。你出身将门,骑术自然是一等一的好。若你肯教我,我感激得紧。” “这会子阿瑶应当在演武场,四 公主若是想学,可以直接去。我今日想去致远阁找几册书,怕是不得空。”姜清窈有些歉意地笑了笑。 “多谢姜姐姐告知。”谢凝玉向着她道了谢,便带着宫女离开了萤雪殿。 姜清窈则去了致远阁。 致远阁取自“宁静致远”,是宫中一处藏书阁,也是专供萤雪殿众人查阅典籍、翻找古书的地方,平日少有人来。姜清窈自正门进去,发觉几个守门的宫人正倚在门槛边昏昏欲睡,另几个负责洒扫的宫人也不知去向。她便放轻了步子,沿着木梯上了二楼,循着记忆里的位置去找自己想要的书。 沿着高大的书架走了几圈,姜清窈如愿找到了书。她翻开书,看得正出神,鼻间忽然嗅到一股极淡的清苦药香,心中一动,下意识抬眼看去。 “......”谢怀琤抿紧唇,一言不发自她身畔走过,沉默地走向里间。 自那日雨中一别,今日是两人头一次见面。不知为何,姜清窈觉得心口有些发急,呼吸也禁不住略重了几分。她转头看向谢怀琤,却见他面色尚好,倒没什么病容。 里间窗边设有一张小小的书案,谢怀琤熟门熟路地走过去坐下,开始慢慢翻动着一卷发黄的古书,神情专注,看起来似乎是这藏书阁的常客。轻软的阳光自窗外透入,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橘色的光华。随着他的动作,姜清窈看见许多细小的飞尘在四周安静飞舞。她见状,便没出声,亦安静地看着自己的书。 两人就这样各自待在一处。不知过了多久,姜清窈放下书,稍加思索,又提步向另一旁的书柜走去。 她打量着书架上磊着的书,抬手便欲取其中一本。 不防一只手恰巧也从旁边探了过来。两只手同时触碰到了那卷书的封面,姜清窈只觉得手指处微凉,却是轻轻碰上了谢怀琤的指尖。 有细微的酥麻感自手指处蔓延开来,带来一丝隐秘的热意。 第25章 除夕 太子似乎并非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 姜清窈看向谢怀琤, 对方眸色浅淡,见状便很快收回了手。 “殿下也想看这本书吗?”她拿起书,偏头问道。 谢怀琤喉头轻微一动, 淡淡道:“你看便是。” 姜清窈低头看向书册,这是一本前代大家的文集。她随意翻了几页,忽然忆起些往事。 昔日在翠微堂外, 她无意间看见谢怀琤正聚精会神看着这位作者的文章, 想来他很喜欢此文。 心中泛起莫名的情绪,姜清窈将书递了过去, 道:“殿下若是喜欢,便请看吧。” 谢怀琤没有接, 只重复了一遍:“你看便是。” 姜清窈只好收回手, 握紧了书脊。她看着谢怀琤复又回到了书案旁,便问道:“殿下经常在这儿看书吗?” 谢怀琤翻动书页的手指轻微一顿。他旋即点头道:“是。” 片刻后,他又淡淡道:“师傅曾嘱咐过这藏书阁的管事, 准我长久待在此处看书。” 姜清窈愣了愣, 喃喃道:“师傅......” “林老先生。”他似乎明白她的疑问,出言解释道。 宣朝诸位皇子念书进学,每门功课都各有大儒进行讲学。除此之外,皇子们还有位开蒙师傅, 在讲学之外针对他们各自的困惑与问题进行解答。而林老先生便是被各位皇子都尊称一句师傅的人。 林老先生本名林穹,是已致仕的老臣,因德高望重又被破例延请回来。他门生众多,遍布朝野,名副其实的“桃李满天下”。他的学识、人品皆是极好的,因此深受皇子们敬重。 自然,这样一位声望极高的老先生自然不会因为天子的态度便对一位勤勉好学的皇子有所偏见。因此, 即便谢怀琤再不受宫中其他人待见,林穹也从不曾对他有过冷眼。 姜清窈心中一宽。好在谢怀琤身边还有这样的长辈,让他的日子能不那么艰难。她摩挲着书封,见谢怀琤已然垂首继续看起了书,便起身准备往外间走。 忽然,楼下传来宫人们的声音:“参见太子殿下!” 紧接着,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个时辰,致远阁有旁人在吗?” 她足尖一顿,便停在了原地。 来者正是太子谢怀衍。众人显然没料到尊贵的太子殿下会突然兴起来到这藏书阁,一时间都有些慌乱。 面对谢怀衍的问话,宫人有些惶恐,结结巴巴道:“回太子殿下,今日......” 姜清窈竭力放轻了呼吸,一颗心怦怦直跳,整个人隐在林立的书架后没有出声。不知为何,她并不想在此刻现身,更不想与太子打上照面。 或许是因为这几日太子那耐人寻味的眼神,或许是因为他有意无意向她投过来的目光,都令姜清窈觉得坐立难安。她不明白,短短这些时日,太子为何会忽然改了态度和模样。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思绪纷乱,交织在心头,绵延出一点烦躁。耳听着宫人便要将实情说出口,姜清窈恍然间觉得仿佛回到了那日在山洞旁的时候。一墙之隔,便是莫名的压迫感,她的呼吸禁不住快了几分。 里间,谢怀琤放下一册书,抬头看了她一眼,眸光晦暗难明。 眼看着躲不掉这碰面,姜清窈无奈地闭了闭眼,正欲现身,却有人先她一步迈步出去,沿着阁楼的木梯走了下去,开口道:“见过皇兄。” 书阁内似乎静默了一瞬。谢怀衍显然有些意外:“五弟?” 片刻,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惯常的温和:“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五弟。” 谢怀琤的步伐略重,踏在木梯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他道:“方才不曾留神皇兄到来,是臣弟失礼了。” “你我兄弟,何必说这般生分的话。我倒忘了,林师傅曾亲口允准五弟可随意出入这藏书阁,”谢怀衍的语气带着笑,但却有些意味深长,“五弟一向勤学,当为众兄弟之楷模。” “皇兄言重了,”谢怀琤道,“不过是今日散学后来此翻找几本旧书罢了。” 谢怀衍又问候了他几句:“五弟这几日可还好?我记得先前你似乎还有些旧伤。” “多谢皇兄关怀,我一切安好。”不知为何,谢怀琤的声音比之方才更冷了几分。 谢怀衍毫不在意这个弟弟的态度,道:“五弟,我知道前几日父皇寿宴之上,你心中多有委屈。但父皇毕竟是君父,是长辈,你也该多体谅才是,莫要任性,让父皇为你分心烦忧。” 他轻描淡写几句话,将当日所有的变故缘由都推到了谢怀琤身上,更是不由分说认定谢怀琤必因当日之事而心有波澜。若是谢怀琤真的表现出了一丝一毫的委屈,只怕要被人指责不敬君父了。 往日,谢怀琤对这般看似关切实则暗藏机锋的话从来都是置若罔闻,毫不在意,更不会多加申辩,并不在意有些话会如何变本加厉地传出去,再落入皇帝耳中。正因如此,皇帝对他的厌恶才会与日俱增。 姜清窈在暗处听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她记得,从前谢怀衍对谢瑶音说的话并非如此。那时的他俨然一位体恤弟妹的好兄长,还答应了会在皇帝面前为谢怀琤美言几句。如今看来,那不过是几句空话罢了。 这位在旁人眼中无可指摘的太子,似乎并非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一面一样温润心慈。 她默默垂首,暗叹一声。 出乎意料的,谢怀琤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皇兄此言差矣,我何来委屈?” 他平静道:“原是我冒失无礼,才会在万寿宴上惹恼了父皇,才会今日在此处静思己过。父皇成日操心国事,本就辛苦,是我思虑不周,才会打搅了万寿宴。” 谢怀衍愣怔了片刻,很快笑道:“五弟能如此想,便是没有辜负父皇的一片苦心了。” 几番对话下来,谢怀衍察觉到今日的谢怀琤较平日多了些锋芒。他顿时没了虚与委蛇的兴致,又关怀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姜清窈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这才慢慢从昏暗之中走入光明, 低眸看向书阁楼下。 先前侍候的宫人亦被遣散了。谢怀琤立在书阁门口,抬眼看了过来。两人目光轻微一触,旋即分离。 “方才多谢五殿下周旋。”姜清窈步下阶梯,站在他身后轻声道。 谢怀琤没有回头,无甚波澜道:“你不必多想。不过是几句最寻常的话,何来周旋?”说罢,他不等姜清窈反应,便离开了。 姜清窈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会神,便也很快离开了致远阁。 * 待她回到永安宫时,谢瑶音恰好也自演武场回来了。 “阿瑶,姑母正好差人送了点心,来尝尝吧。”姜清窈向着她招了招手。 谢瑶音在炕沿坐下,心不在焉地拿起一块点心咀嚼着。 “怎么了?”姜清窈问道。 她咽下点心,迟疑道:“今日,四妹妹去了演武场见我,说是特意来赔罪的。” “四公主同我说过,那日拒绝你的好意实属无奈,”姜清窈道,“我便宽慰了她几句。” 谢瑶音颔首:“四妹妹也是这般说的。我自然不会介怀,便问她要不要同我一道练骑术。” “四妹妹答应了,我便引她上马,向她说起如何控制缰绳,如何夹马腹。四妹妹看着沉默寡言,其实很是聪慧。只是尚未学多少时辰,怡嫔娘娘宫中的人便来了,说是传娘娘的话,请四妹妹尽快回宫去。” 谢瑶音说着,又叹道:“我晓得为何上回四妹妹会拒绝了,想来是怡嫔娘娘不准她每日在演武场耽搁,只希望她多读些诗书学些女红,像三妹妹那样。” 说起怡嫔,姜清窈微蹙眉,道:“我记得,怡嫔娘娘似乎是江南人?” 谢瑶音哼了一声道:“她是在秋妃娘娘之后入宫的,因她二人都来自江南,因而交好。怡嫔初入宫时位分低,常被那些势利眼的宫人克扣份例,秋娘娘心慈,得知后多次命人接济她。那时母后常病卧在床,宫中琐事都交由贵妃打理。贵妃对此事视而不见,从未因此管教过那些下人。自始至终,都是秋娘娘在帮着怡嫔。可秋娘娘去后,怡嫔反倒与贵妃交好,想来是全然忘了当初的事了。” “我一向看不惯这样见风使舵之人。贵妃从前那般苛待她,她倒好,竟还愿意讨好奉承,唯贵妃之命是从,可真是没有骨气。” 对于那些久远的往事,姜清窈的记忆有些模糊。她一面思索着,一面听谢瑶音道:“秋娘娘入宫前,贵妃最得父皇钟爱。但自打秋娘娘来了,父皇便日渐冷落了她。” “但贵妃却也不曾与秋娘娘有什么过节,甚至在秋娘娘病时还特意向父皇进言,说可以请宫人伶人排演些江南丝竹,再请些秋娘娘家乡的故人前来宽解心绪,兴许秋娘娘便能好转了。父皇依了,还直赞她贤惠。” 姜清窈蹙眉,问道:“秋娘娘何时病的?” 谢瑶音低头想了片刻,低声道:“那场病后,她便日益虚弱,最后更是莫名被父皇厌弃,才会那般凄惨地离世。自那之后,五皇兄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不知为何,姜清窈觉得往事细思起来实在蹊跷。在秋妃的那场病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皇帝那般绝情? 她想得正头痛,衣袖被人扯了扯。谢瑶音道:“母后派人传话,说让我们过去用晚膳了。窈窈,咱们走吧。” 君夺姝色(重生) 第20节 姜清窈敛去思绪,点点头。 * 转眼便到了除夕,晚间的家宴自然是热闹非凡。朝内四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均可入宫,在正华殿正殿及偏殿落座。 姜清窈随母亲坐在下首,静静品着面前的佳酿。殿中央的歌舞年年都无甚区别,看久了实在无趣。一时间,她竟有些想念那日万寿宴满含江南韵味的丝竹之声。 上首,太后慈眉善目端坐其上。帝后分坐两侧,而贵妃则同其他妃嫔一样坐到了下首。歌舞间隙,太后转头同皇帝说了几句话,皇帝颔首,很快又对着内侍总管吩咐了几句。 内监总管高平双掌一拍,朗声道:“太后有赏。” 众人虽意外,却还是纷纷起身拜倒。每年的这个时候,太后因年迈,会早早退席去歇息。而皇帝则会在此时给众人各自赐下节礼。给朝臣的礼自然是按照品级来的,而给皇子公主的则也略有区别。太子谢怀衍所得的赏赐自然是最丰厚的,其次便是三皇子和六皇子,再次则是各位公主。而谢怀琤身为皇子,却得不到任何赐礼。每当此种场合,他总是立在众人身后,沉默地收拢目光,耳边听着其他人欢天喜地的谢恩。 姜清窈伏身在大殿中央的地毯上,正疑惑着太后今日竟一直待到此刻还不曾离开,内侍的声音已然响起。 太后对皇子公主们的赐礼并不分什么品级,即便是谢怀衍,所拿的例礼与诸位弟妹也并无二致。只是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那个一向不得皇帝欢心的五皇子竟也能得到太后的赏赐。 在各人各怀心思的打量中,谢怀琤自人群后缓步走上前,双手接过赐礼。太后的赐礼并不繁多,不过是一册新书、一方砚台并一些如意香珠等物。他恭谨捧着,俯身道:“孙儿谢皇祖母赏赐。” 待谢怀琤站起身,太后看向他,轻轻叹气道:“琤儿,你似乎瘦了。如今冬日严寒,也勿要忘了保养自身。” 这原本是最寻常的一句关怀。太后的声音并不是多么响亮,然而大殿内顷刻间却寂然无声。所有人的目光俱带着惊疑,克制地扫视过谢怀琤。 第26章 焰火 揽她入怀。 太后一向对子孙们最是和颜悦色, 比之皇帝的严肃,更多了几分寻常人家长辈的关切。方才,她亦对太子、谢瑶音等人说了此等关怀之语, 此举原本并不会令人多么惊异。 偏生一向在宫中几乎无甚地位的谢怀琤,却也得了太后这样一句话。而太后语气中的慈祥更是真切的,并非只是敷衍塞责之语, 俨然便是一位祖母对孙儿的疼爱之情。 皇帝眼波微动, 显然也没料到如此情形。只是他自然不会对太后之举有什么异议,只冷淡地看了眼谢怀琤, 便自阖上了眼,并未出声。 皇后面上似有几分感怀, 只静静看着。 下首的太子和三皇子俱是一脸平静, 而六皇子却是一副惊愕万分的模样。 余下众人纷纷在心底猜测,太后的态度意味着什么?莫非圣心转圜,打算对这位失宠已久的五皇子有所宽恕吗? 而谢怀琤却并无多余的表情, 只恭谨地俯下身子, 沉声道:“孙儿一切安好,多谢皇祖母关怀。” 他语气平静,可姜清窈却隐约从中听出了细微的颤抖。对谢怀琤而言,这样的话语应当已经许久不曾听过了吧。 谢怀琤很快起身, 慢慢退了下去。待所有人都领了赏赐后,今晚的除夕家宴算是到了尾声。众人各怀心思,碍于圣颜在上,不敢窃窃私语。 而家宴后,依照惯例,皇宫和京城内都会燃放焰火,皇帝则会偕众人登上重霄楼, 一齐观赏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景,与万民同乐。 重霄楼是皇宫内一处地势高、位置好的观景阁楼,在此处能够俯瞰皇城内外,远眺京城之景。此时天穹如墨,唯有那绚丽灿烂的焰火纷纷扬扬绽开,亮如流萤,状似飞花,又如绚烂银河缓缓流淌,最终落入人间。 皇帝立在高处,皇后与贵妃分别陪侍在左右。余下朝臣家眷便退至重霄楼下,仰视着天颜,同时观赏焰火美景。留在天子身畔的,唯有皇族中人。 “窈窈你瞧,那焰火如漫天星子一般落下,当真是好看。”谢瑶音兴致勃勃地望着夜空,轻扯了扯姜清窈的衣袖道。 夜风有些凉,姜清窈呵了呵手,点头道:“每年除夕夜焰火的花样虽各不相同,但却既应景又精巧。” 谢瑶音瞧着那被火光映得明亮的夜空,面上浮起新岁来临的喜悦,便双手合十,闭上眼笑吟吟道:“对着焰火许愿,来年一定会实现吧?” 姜清窈被她的情绪感染,也闭上眼合起了手掌。 她在心底默默祝祷,希望这一年,父母 兄长以及阖家长辈都平安喜乐,身边的至交好友事事如意,宣朝永无战事,风调雨顺。 思绪随着那不断升空又坠落的焰火摇曳着,姜清窈睁开眼,偶一转头,正好看见谢怀琤在重霄楼的那一头,亦仰头直直望着夜空。 不知此刻的他,会想些什么呢? 不多时,待焰火尽数放完,众人齐齐恭送皇帝离开。 “窈窈,我们也回宫吧。”谢瑶音说着,便向重霄楼下举步走去。姜清窈跟在后面,小心地迈下一级级台阶。 重霄楼极高,此刻人潮涌动,颇有些拥挤。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姜清窈尚未反应过来,却觉得裙裾一沉,似乎被人不小心拉扯住。她一惊,身子一晃,眼看便要从阶梯上跌落。 “窈窈!”谢瑶音慌忙伸手想要扶住她。 慌乱之中,姜清窈下意识向着阶梯的木制扶手靠了过去。指尖触到扶手表面的那一瞬,她却陡然感觉到一股力道拨开人群,圈住了她的腰,横在身前助她牢牢稳住了身子。 姜清窈低眸,看见那因用力而绷紧的手腕,鼻间是熟悉的清苦香气。在他手臂的圈揽之中,她倏然转过身来,与谢怀琤面对面相望。 方才明明看见他站在楼的那一端,然而转瞬之间,他已站在了她眼前。谢怀琤的掌心贴着她的腰,隔着衣裳源源不断透着热意,便好似在揽她入怀。 耳边的人声仿佛都尽数远离,姜清窈只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她抬头,落进他深邃如一泓井水的目光中。 下一刻,他很快松开了手,转身没入了人群之中。姜清窈怔怔立在原地,方才的一切好似错觉。 “窈窈,你没事吧?”谢瑶音分开人群疾步走到她身边,上上下下看了她半晌。 姜清窈回神,轻轻摇头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重霄楼,而楼台角落,太子谢怀衍缓缓站直身子,抬手抚平袍袖上的褶皱。 他面前,粉面微红的少女含羞带怯,柔声道:“臣女多谢殿下搭救之恩。” 她仰起头,眼瞳似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满是感激:“若不是殿下,臣女只怕会从这高楼跌下去。” 说话间,少女纤细的身子轻轻颤了颤,似是惧怕般地抓紧了他的手臂。谢怀衍低头淡淡扫了一眼那削葱般的手指,只和声道:“不必言谢。” 少女好似才注意到自己拉扯着他的衣袖,慌忙松开手,身子微微一颤,不自觉地又向着谢怀衍的方向挪动了一小步。 她身上丝丝缕缕的香气在夜风中弥漫,悄然钻进他鼻间。谢怀衍面色无波,声音依旧温润:“姑娘既无事,便早些回去吧。” 少女盈盈下拜:“臣女告退。”她徐徐转身,长发在风中扬起弧度,随着她的动作不经意擦过谢怀衍的手背,有些痒意。 谢怀衍抬眸,看着她远去的婀娜背影,唇角的笑意逐渐淡去。 * 自从太后在除夕宴上流露出了对谢怀琤的怜惜,宫中人也见风使舵,不再似从前那般。只是皇帝的态度一如既往,虽未曾再斥责,却也不曾和缓。因而,谢怀琤的处境并没有彻底的好转。 姜清窈与谢瑶音去给太后请安时,也几次遇到刚好离开的谢怀琤。这些日子他愈发沉默,整个人也显得格外清瘦。 后来在萤雪殿遇上,他也不过轻一颔首,并不曾多言。 姜清窈不知他有何心事,只能在心底默默叹息。 这一日的演武场,依旧热闹非凡。姜清窈与谢瑶音一早便到了,将一应功课都研习了一番,这才退到场下歇息。 不多时,谢如婉和傅宝吟便先后起身要告辞。 “四妹,”谢如婉回身唤谢凝玉,“还不跟我回去吗?” 谢凝玉正与谢瑶音站在一处低声说着什么,闻声愣了愣,一时间没有作声。 “你身子弱,何必在这演武场上待着?”谢如婉道,“况且你本就不擅此道,何必白费力气?” 这话看似关怀,姜清窈却从中听出了几分轻蔑的意味。她皱眉,看向了谢凝玉。 谢凝玉双手交握在身前,紧紧咬唇,面上满是挣扎神色。 “怎么?你忘了怡嫔娘娘的嘱咐了?”谢如婉一如往常,又搬出了怡嫔的名头。 往日,她只要一提起怡嫔,四妹妹便会立刻乖乖听话跟着她走,然而今日却愈发不一样了。谢凝玉似乎思索了良久,终于鼓足勇气道:“三姐姐,我今日......要同二姐姐一道练习骑术。” 谢如婉面色微微一变,显然没料到一向软弱、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四妹妹今日会变了一番模样。她窒了窒,有些微的不自在,很快恢复如常,道:“四妹妹如今越发有主意了。我不过是担忧你练习骑术,倘若有个伤筋动骨,岂不是让怡嫔娘娘担心?莫说娘娘,便是母妃与我,也会放心不下的。” 这番话若放在平日,姜清窈兴许会觉得谢如婉当真是体贴关怀。然而方才听了那般透着鄙薄的话,她只在心底暗自摇头,同时也有些好奇,谢凝玉究竟会作何种反应。 谢瑶音按捺不住,想要开口与谢如婉争辩一番。姜清窈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冲她使了个眼色。 却见谢凝玉缓慢摇了摇头,声音虽柔弱,却是不容拒绝的坚定:“多谢三姐姐关心。只是我已答应了二姐姐,自然不可食言。母妃她......一定不会介怀的。二姐姐先回宫吧,不必再等我。” “况且,”她素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向往,“我确很想好生学习一番骑术,这一切都是出自本心。” 谢如婉怔在原地,半晌才极轻地冷笑了一声:“既然四妹妹这样说了,那我也不必多言了。阿吟,我们走吧。” 傅宝吟冷眼旁观,唇角轻微挑了挑,很快随谢如婉一道转身向演武场外走去。谢凝玉立在原地,许久才重重呼出一口气,面上却陡然显出几分担忧。 “四公主是在担心什么?”姜清窈见状,柔声问道。 谢凝玉低低道:“母妃一向不许我流连于此等武学之事上,她一旦得知今日之事,只怕会狠狠斥责我。” 谢瑶音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有些不平:“这武学分明便是我们每日进学的课程,父皇和母后都亲口允准的,为何怡嫔娘娘会这般反感?” “二姐姐,”谢凝玉很快收敛了神色,“今日先从哪里开始练起?” 谢瑶音的注意很快被吸引过去,将方才的话抛到了脑后,开始耐心教谢凝玉种种技巧和驭马之术。姜清窈静静看着,偶尔回答几句两人的疑问。 此时天色尚明,她看了许久,正打算去一旁的阁楼上用些茶水,却忽然听见隔壁的射箭场传来一阵喧闹声。 姜清窈有些讶异,便循声走了过去。 此时,射箭场内的数人正围在一处,簇拥着两个对峙的身影。她走近了一些,透过人群的缝隙看过去,却赫然看见六皇子正与谢怀琤相对而立。 谢怀琤今日穿了一身深青色的衣衫,衬得眉宇间冷意更盛。 下一刻,两人先后出拳,顷刻间扭打在了一起。 姜清窈一惊,只道是出了什么事。好在一旁的严彻向她低声解释了一番缘由,她这才明白原来今日是皇子们的武学课,正巧学了些拳脚功夫,便两两一组相互比试。而六皇子恰好要和谢怀琤比拼,众人才给他们让出了一片空地。 她四处扫视了一圈,发觉三皇子不在,余下的一些皇族中人皆是与六皇子交好,满场之中,竟只有谢怀琤自小的伴读严彻站在他那一边。 六皇子养尊处优,虽不矫健,但一拳一脚都带着极重的力道。而谢怀琤的身手显然更轻盈一些,闪转腾挪都很有章法,是以能够轻而易举避开六皇子那巨石一般的拳头。两人过了数招,眼看着六皇子很快落了下风。 旁观的人见势不妙,很快出言喝止道:“罢了罢了,今日不过是比试而已 ,两位殿下可到此为止了。” 闻言,谢怀琤很快收了手,退开了一步。然而六皇子发觉自己比不过他,一时间有些恼怒,颇为不服气,双拳抡起,便往他身上砸去。 谢怀琤一言不发,只不动声色避开了他的动作,架开了他的手臂,同时手上稍稍一用力,格挡之下,六皇子脚底一滑,登时跌倒在地,狼狈地坐在了尘土之中,忍不住痛呼出声:“哎哟!” 六皇子平日耽于享乐,本就不擅此道。前几次课上,与他比试的是他自小的伴读,自然处处容让,不至于让他如此落败,然而谢怀琤却不会如此。 他双手撑地想要起身,然而刚刚撑起身子,便又跌坐回去,只觉得身下好一阵酸痛。一旁的人忙上前把六皇子搀了起来,替他掸去袍角的灰尘,劝道:“殿下只是一时失手,不如暂且歇息,待来日再比试也不迟。” 六皇子却猛地甩开几人的手,怒目圆睁,喝道:“谢怀琤!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双手握拳,便想要再来一遭。谢怀琤却已失了兴致,恍若微未闻,侧身过去掩唇咳嗽了一声,便欲离开。 “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我?”六皇子对着围观众人喝道。 眼看六皇子动了怒,余下几人对视一眼,许是畏惧他的身份,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趁着谢怀琤背对着他们不设防,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他按在了地上。 君夺姝色(重生) 第21节 严彻大惊,连声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然而他势单力薄,很快被另外两人制住,挣脱不得。 谢怀琤不防,身子一个趔趄,整个人便倒在了地上。他抬头,那双沾染了些许尘沙的眼睛冷冷瞧着六皇子,似笑非笑:“怎么?六弟想仗势欺人?” 六皇子一看见他的眼睛,便想起自己先前几次被他三言两语和几番动作所恐吓的窘态,不觉怒从心起,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有皇祖母替你撑腰,你便能在我面前得意起来了?我告诉你,父皇如此厌烦你,你便永远翻不了身,别想着在我面前摆什么兄长的架子!” 谢怀琤虽被人桎梏着动弹不得,神色却毫无慌乱,只冷冷地望着别处,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六皇子摸着自己跌痛了的腰腿,看着那簇新的衣衫沾满了灰尘,再看着谢怀琤云淡风轻的模样,怒从心起,上前几步,抬脚便向他胸口踹了过去。 谢怀琤眼神微微一冷,尚未来得及动作,忽然发觉眼前一暗,玉色的衣裙轻柔拂过,有人疾步过来,挡在了他的身前。 “住手!” 第27章 争执 “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六皇子一惊, 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从旁边冲了过来拦在面前。待看清是姜清窈,他硬生生停住了动作,才不至于伤了她。 “姜姐姐, ”六皇子上下打量着她,语气很不耐,“你怎会来这里?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他说着, 指着委顿在地的谢怀琤道:“原是我与五皇兄之间的事情, 旁人不必插手。你让开。” 姜清窈却没有动,依然站在原地, 开口道:“六殿下,方才我看得真切, 您与五殿下是在比试。既然是比试, 那么难免有输赢。您为何要为此大动肝火,甚至还要对五殿下动手?” 六皇子没想到一向温婉柔和的人竟会为了谢怀琤而这般对自己说话,一时间愣住了。 姜清窈说完这番话, 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方才, 她来不及去多想,只知道在看见谢怀琤受到那般欺负时,眼前浮现的是那日雪地里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和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不论是看在旧日的情分上,还是这些时日的相处与熟识上, 她都无法眼睁睁看着谢怀琤再度落到那样的境地。 众人神色各异,却无人敢出声。被笼罩在阴影下的谢怀琤缓缓抬头,原本沉寂如井水的眼底似乎有微光涌动。 他抿唇,目光牢牢落在少女身上。 片刻后,六皇子回神,禁不住冷笑一声:“你可真是心善,竟替五皇兄打抱不平起来了!我不过是瞧在母后的面子上, 唤你一声姐姐。可姜姐姐,你莫要忘了,在这宫中我是皇子,你不过是个外人,竟也来对我指手画脚?” 姜清窈浅浅笑了笑:“六殿下言重了,我何曾冒犯?不过是想心中疑惑,想问一句罢了。” “凭他的身份,也配和我比试?”六皇子轻蔑地看向谢怀琤,“不过是个冷宫里的皇子——不,他活得还不如我宫中的下人。” 谢怀琤眉眼低垂,似乎对此种话已然司空见惯。 六皇子最看不惯他那波澜不惊的样子,仿若一潭死水。曾几何时,这位皇兄如在云端,父皇的眼中永远只看得见他,凡有赏赐必先想到他,而自己只能屈居于他之下。他的母妃不过是来自民间的小门小户之女,自己的母妃则是出身不俗的高门贵女,可父皇却只把那对身份寒微的母子放在心里。 想起此处,六皇子不住冷笑:“谢怀琤,昔日你和你母妃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时,可曾想过有今日?” 听到此处,谢怀琤喉头微微一动,眼底终于泛起了细微的波动。 “今日你既然犯在我手里,我定要让你瞧瞧我的厉害!”六皇子冷哼一声,喝道:“你们几个把他按住了,不得动弹!” “六殿下,你要做什么?”姜清窈蹙眉,看着一步步逼近的六皇子。 “让开!”六皇子力气极大,一把将她推开,揎拳捋袖,大踏步向谢怀琤走去。 “六殿下!”严彻慌乱之中喊道,“五殿下他毕竟是您的兄长,您不能不顾念兄弟之情!况且......况且秋妃娘娘曾待您不薄——” 六皇子一把掐住了谢怀琤的脖颈,话语冲口而出,“谁稀罕那女人的好意?” 说起秋妃,六皇子忽而冷笑:“怨不得父皇你们母子。我记得你母妃入宫前本已定亲,谁知会不会一直念着与旁人的私情——” 众人没料到六皇子竟会如此口不择言,出言污蔑已故的秋妃。姜清窈惊愕万分,一时间也不禁怒极,失声道:“六殿下慎言!” 她的声音被拳脚加身的打斗声盖过,方才还被制住的少年霍然间一跃而起,狠狠一拳往六皇子脸上挥了过去。 六皇子不防,被那力道带得后退了几步,狼狈地坐在了地上,只觉得面颊一阵剧痛,口中一阵腥甜,眼前天旋地转,顿时高声痛呼起来。他伸手摸了一把嘴角,赫然是血迹。 “谢怀琤,你敢打我?”六皇子气得浑身发抖,大喝一声,“你们几个还不快拿下他?” 谢怀琤被几个人死死拉住,面上是从未见过的阴鸷,那双眼里毫不遮掩地透出恨意,翻腾不息,只盯得六皇子脊背发凉。他只觉得颜面尽失,顿时恼羞成怒,叫喊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打!” 姜清窈欲上前阻拦,却被他伸臂一推,只觉得脚底一个踉跄。她刚要稳住身形,余光忽然看见演武场外,有几道身影在缓慢走近,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她心念一转,几乎出自本能地借着六皇子推搡的力道后退了几步,重重地跌倒在地,同时惊呼出声。 六皇子一把揪住谢怀琤的衣领,扬手便要狠狠一巴掌落下,没料到谢怀琤却不闪不避,反而平静地望着他。六皇子正愣怔时,却听见身后一个惊怒交加的声音响起:“六弟且住!” 众人闻声纷纷回头,看清来人后顿时惊慌失措,顷刻间跪了一地,齐声道:“参见陛下!” 六皇子身子一僵,仓促收回手,旋即转身,看见那方暗色龙纹的袍角缓缓行至眼前,忙俯身道:“父皇。” 皇帝面色喜怒难辨,负手静静立在原地,半晌不曾出声。他身畔,三皇子眉头紧锁,目光在六皇子和谢怀琤身上不断地扫来扫去;方才出声喝止的则是太子谢怀 衍,此刻正面带忧色,紧抿唇角。整个演武场静得仿佛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许久,皇帝调转目光,落向一旁的姜清窈,淡淡问道:“这是怎么了?” 姜清窈裙角沾了些灰尘,肩头的衣裳也有些明显的褶皱。她闻言,轻轻咬唇,低眸道:“回陛下,臣女方才没留意,不小心摔倒了。”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方才发生了何事?” 六皇子连忙开口:“父皇,我——”一语未了,皇帝已看向了姜清窈,道:“窈窈,你说。” 姜清窈的心跳有些快。她斟酌片刻,迟疑着开口道:“方才——” “父皇!方才我看得清楚,”又一道清脆的声音由远及近,是谢瑶音,“是六弟与五皇兄起了争执,又失手将窈窈推倒在地。” 皇帝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阿瑶,你怎么也在此?” 谢瑶音屈膝行礼:“儿臣与五妹妹、窈窈在那边练习马术。窈窈觉得有些乏了,便独自走走散散心,不想走到了此处。” “那你可曾目睹,颂儿为何会与人起争执?” 谢瑶音尚未说话,六皇子已然按捺不住抢先开口道:“父皇您瞧,儿臣都被五皇兄打得吐了血!五皇兄一向与儿臣不和,便借着武学课比试出手伤了儿臣。儿臣一时气愤,才会将他制住想回击。” 其实六皇子不过是嘴角破了口子,渗出了些血丝罢了。姜清窈忍不住抬起头,想要张口解释什么,却被一旁的谢瑶音用眼神制止了。 皇帝看向谢怀琤,道:“颂儿面上的伤,是你打的吗?”却是压根没有问起事实与缘由,只顾着六皇子方才的话。 谢怀琤不曾迟疑,道:“是。” “身为兄长,却如此不顾手足之情肆意欺凌幼弟,朕怎么会有你这般冷心冷性的儿子!”皇帝勃然变色,袍袖一甩,“滚回你自己宫里,好好忏悔你的过错,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出来!” 身后,严彻满脸不可置信,壮着胆子出声:“陛下——” 他的声音被谢怀琤四平八稳的嗓音盖住:“儿臣遵旨。” 皇帝看向六皇子,复又显出几分慈父的关怀:“天冷,快些回宫去,免得你母妃担心。” 六皇子叩首道:“儿臣遵旨。”他得意地看了眼一旁默然不语的谢怀琤。 谢瑶音没忍住,道:“父皇,五皇兄他——” “阿瑶,”谢怀衍很快接过话茬,“你们也回宫去吧,母后想来正在等你们用晚膳。”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不动声色引着谢瑶音与姜清窈随他离开演武场。姜清窈有心想留下多问谢怀琤几句话,却只能作罢。 皇帝离开后,六皇子也同三五个要好的人一道走了。三皇子面色无奈,看向谢怀琤,轻声道:“五弟,回去吧。” 他略一踟蹰,道:“父皇听了六弟的一面之词,难免会对你有所误解。待来日父皇心情好转,你再设法向他解释清楚。” “多谢三皇兄关心。”谢怀琤轻轻颔首,没有多说。 三皇子叹息一声,这才缓步走了。一时间,演武场便只剩下了谢怀琤与严彻。 “怀琤,方才明明是六殿下出言不逊,冒犯......秋妃娘娘,你为何不向陛下解释,由着六殿下将过错尽数推到你身上?”严彻语气忧急,带着难以掩饰的气愤。 谢怀琤淡淡道:“你以为,父皇会容许我解释?” “可难道你就只能这样白白受了委屈?”严彻急切道。 谢怀琤唇角带着笑,声音却透着刺骨寒意:“受不受委屈有什么要紧,这些年我早已惯了。只是事关母妃清誉,我定不会轻易放过谢怀颂。”他说话时,眼底幽深冰凉。 严彻怔了怔。不知为何,时隔多年,他再度从眼前人的身上看到了少年时的影子。那个绝不肯受分毫委屈,定要让旁人偿还百倍的谢怀琤,似乎又回来了。 习惯了谢怀琤的沉寂与漠然,严彻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他此刻的冷厉,只愣愣地望着他,低声道:“怀琤,看到你这样想,我便安心了。” 默了片刻,严彻又道:“这些时日,你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不论是因为什么,只要你愿意好好活着,不再像从前那样消沉就好。” 谢怀琤没作声。 严彻觑他一眼,略微迟疑道:“怀琤,姜姑娘方才之举,确实出乎我意料。她依旧念着你们年少相识的情分。” 谢怀琤缓缓抬眸,看向天边迷蒙的弯月,紧绷的唇角轻轻一松。 一句轻而缓的话如微风半散落在空气中。 “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第28章 再遇 两人四目相对。 那晚过后, 姜清窈许久都未曾见到谢怀琤。他被皇帝罚了十数日的禁足,自然也不得出宫来萤雪殿上学。 此事传扬出去,众人只摇头叹息五皇子依旧是这般不被皇帝喜爱, 而六皇子则因面上的伤而格外得到皇帝的怜惜与抚慰。 听说贵妃还为此事向皇帝进言,只说兄弟之间比试失手也是难免的,实在不必因为重罚谢怀琤。皇帝听罢, 只赞贵妃心慈, 却也不曾收回旨意。 姜清窈听了,只觉得心寒。 “阿瑶, 我记得六殿下幼时不过是淘气了些,为何如今会变成这般是非不分、随意攀扯旁人的模样?”她坐在永安宫枕月堂窗下, 捧着茶盏怔怔出神。 谢瑶音咽下口中的点心, 拿过手帕拭了拭指尖的油渍,道:“那日我听着六弟那般污蔑五皇兄也觉得心寒。可父皇盛怒之下,我实在不敢出声。窈窈, 你说五皇兄会怨我吗?” 姜清窈轻抚她的手背:“我明白, 陛下虽疼爱你,但他毕竟是君王,若是你真的仗着宠爱顶撞他,只怕会有无法预料的后果。阿瑶, 五殿下是通情达理的人,会体谅你的难处的。” “即便是母后,也不敢顶着父皇的怒火出言解释,至于贵妃,她亦不敢忤逆父皇,”谢瑶音出了会神,“说起来, 从前宫中唯有一人能在父皇龙颜震怒时出言却不会被迁怒,有她的话,父皇反倒会很快消了气。” 姜清窈眉眼一垂,轻声道:“是......秋妃娘娘。” 此话一出,两人纷纷陷入了沉默。许久,谢瑶音才勉强笑道:“正是。我记得,从前曾有一回,父皇在朝堂上遇到了什么烦心事,阴沉着面色回了后宫,正巧遇上六弟逃学,还与小内监打闹玩耍,顿时大怒,吩咐人打六弟手板,任凭六弟如何哭喊求饶也不为所动。最后秋妃娘娘听闻此事,忙出面劝了几句,父皇才改了主意,免了六弟的罚。” “可如今,六弟怕是全然忘了昔日秋娘娘为他求情的事情,”谢瑶音眉宇间笼上寒意,“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贵妃怎会养出这样不成器的儿子!”她忿忿道。 姜清窈默然。 两人各自发了会呆,只到皇后身边的宫女前来通传到了午膳时候,才起身过去。 * 午后。 演武场里,谢瑶音依旧是遵守诺言,细心教谢凝玉骑马。姜清窈站在场外,含笑望着两人。这些日子,谢凝玉与这位姐姐的关系愈发亲近,比之从前也多了些笑容。 君夺姝色(重生) 第22节 她看了片刻,便也去场边牵了匹马,纵身上马,却只略提了提缰绳,让马儿在场内小跑了起来。 姜清窈闭了眼,任由鬓发在风中飘扬,静静享受着这样难得的时候。许久,她慢慢睁眼,定睛一看,却见场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身锦袍的谢怀衍眉眼温和,负手立在那里。对上姜清窈的目光,他微微一笑,颔首示意。 姜清窈偏头,见场上的姐妹俩还在专心练习,便缓慢让马停下,这才轻巧下马,向着谢怀衍屈膝:“见过太子殿下。” 谢怀衍抬手道:“表妹不必如此客气。” 他目视着姜清窈,道:“方才从东宫出来,去向母后请安,听母后说起你们姐妹在此,便想着顺道来看看阿瑶。” 谢怀衍说着,笑看向场上的谢瑶音:“阿瑶的骑术愈发进益了,想来其中也有表妹的功劳。” 姜清窈道:“殿下言重了,阿瑶本就聪颖,于骑术上颇有天 分,又勤于练习才会有如此成果。我不敢居功。” “我记得表妹自小体弱,后来便跟着舅父学习骑射功夫,果然如今面色红润,气色甚好。”谢怀衍转头看她,那目光专注,仿佛藏着无尽深意。 不得不说,谢怀衍确实生了副好模样,眉眼俊朗,温润如玉,便如古书中写到的翩翩君子。他注视着一个人时,总是格外认真。 “不知表妹如今在宫中长住,一切可还习惯?”谢怀衍问道。 他声音柔和,带着体贴之意。 姜清窈垂眸:“谢殿下关怀,我并无什么不适应。” “从前阿瑶便一直念叨着,盼你能入宫来陪她,如今可算是如愿了。”谢怀衍道。 他说着,自然而然便离她近了些,姜清窈闻到了他身上那独有的熏香气味,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她有些闻不惯这般较为浓烈的香味,却碍于礼节只能强忍着。 恰好此时谢瑶音策马走了过来,扬声道:“皇兄,窈窈,你们在说什么呢?”说着,她便翻身下了马,笑盈盈地向谢怀衍行了一礼。 身后,谢凝玉面上泛着红晕,呼吸略微急促,鬓发也有细微的湿润,但神情却是极欢喜的。谢怀衍道:“我在欣赏二妹妹和四妹妹的骑术,果然精彩。” 谢瑶音笑道:“能得皇兄这般赞誉,我和四妹妹便也满足了。”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谢怀衍面上带着淡淡的笑,默不作声。谢凝玉手握着缰绳,动作轻柔地抚摸着身畔的马儿,颇有些不舍。 谢瑶音见状,有些得意地向谢怀衍道:“皇兄,我这个师傅当得如何?” 谢怀衍哑然失笑:“这话你该问四妹妹才是。” 谢凝玉忙道:“二姐姐教得极好。”她说着,有些赧然地笑了笑:“我天资愚钝,不擅骑术,幸蒙二姐姐不嫌弃,总是耐着性子教我。” “怎会?”谢瑶音摇头,“四妹莫要自轻。我瞧着你于骑术上很有天分,我不过略说几句话,你便全然领会了,这哪里是愚钝?” 谢凝玉怔怔道:“当真?二姐姐莫不是哄我吧?” “四妹妹,我从来都是直言直语,你可曾见过我为了情面有意与何人说过什么假话?”谢瑶音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所说的,皆是真话。你若不信,便问问窈窈。” 姜清窈本有些出神,听了此话这才回神,对上谢凝玉略显紧张的目光,莞尔一笑,真心实意地道:“四公主确实学得很快。” 谢瑶音的目光往不远处随意一瞥,忽然笑道:“四妹妹,你若是还不信,便只能让窈窈去请那位来评说评说了。” 谢凝玉不明所以,转头看了过去。 身形高大挺拔的青年正缓步向这边走来。待他走至近前,她才看清他的眉眼五官。或许是常年被风霜侵扰,他并不似养在京城的那些世家公子面如美玉,而是肤色略深,稍稍多了些粗犷与风尘之色。浓墨般的剑眉舒展着,那双黝黑的眸子似朗星,唇角带着隐隐的笑意,显得豪爽又洒脱。 他身后是逐渐隐没入地面的残阳。冬日的夕阳总是会被空气中的瑟瑟寒意衬得少了几分暖色,但今日这余晖却格外明亮,在青年周身笼上了一层稀薄的光,让他原本锋利的轮廓也柔和了不少。 谢凝玉怔住,一时间忘了出声。 “哥哥?你怎会这个时候进宫?”姜清窈讶异不已,忙快步走上前去。 来者正是姜湛。他先向谢怀衍行了礼,这才抚了抚妹妹肩头落的浮尘,道:“想来你还不曾从姑母那里听说陛下的旨意。” 姜清窈不明所以,问道:“什么旨意?” 一旁的谢怀衍温言道:“父皇前日考校六弟等的武学课,不甚满意。恰好明然在京,父皇便特意吩咐了他每日得空来演武场指点一二。” 谢瑶音笑道:“方才我还同四妹妹说起呢,她总不肯信自己的骑术有了进益,倘若表哥亲口所说,她总该信了吧?”说着,她向谢凝玉道:“这是窈窈的同胞兄长,自小便有一副好身手。他常年在北境,多次在战场上厮杀,骑射拳脚功夫都是咱们大宣朝数一数二的。” 姜湛的目光落向谢凝玉,微微俯身:“臣见过四公主。” 谢凝玉忙回了一礼:“姜......少将军客气。” “今日时辰晚了些,明然,待明日你再来演武场吧。”谢怀衍道。 姜湛颔首:“是。” 虽有了皇帝的旨意,但姜湛毕竟不能住在宫中。因而待谢怀衍离开,他陪着姜清窈走了片刻,便止住步子道:“窈窈,我该出宫了。你在宫中一切保重,但凡我得了空便会设法见你。” 谢瑶音轻扯了扯谢凝玉的衣袖,示意两人走远些,让这兄妹俩说几句体己话。姜清窈待四下俱静,才低声问道:“哥哥,你和父亲......还要回北地去吗?” 姜湛道:“如今北地安稳,若是陛下开恩,兴许会准我们多留些时日。但为长久计,我们必然还是要回去的。” 他见姜清窈眉眼间有郁郁之色,便柔声道:“窈窈,既然陛下命你留在宫中,便好好住着吧。我会好好照顾父亲和母亲,你不必担心。陛下不是说了吗,你若是想家了,禀了姑母后便可以回府。” 话虽如此说,但姜清窈也明白,只要身在这宫中,便不可能事事都随心而为。即使皇帝发了话,她也不敢真的随时离宫。 “哥哥不必担心我,”姜清窈笑了笑道,“有姑母和阿瑶在,我自然安心。倒是哥哥你,既然回京了,便好好养着身子。” 姜湛点头:“你放心。” 姜清窈蹙眉看了眼姜湛的膝盖处,问道:“哥哥右膝的旧伤这些日子可曾发作?”昔年北地沙场上,姜湛的膝盖曾中过毒箭,军中医士使尽浑身解数才救回他的命,但从此落下了伤疤,每逢阴雨或是严寒之日便会复发,疼痛难忍。 姜湛拍了拍她的手臂:“放心,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少年,那点小伤还奈何不了我。倒是你,切莫被时气所感,要好生珍重。” 姜清窈轻声道:“我明白的。” “窈窈,我走了。”姜湛替妹妹整理了一下鬓发,这才转身往出宫的路走去。姜清窈站在原地,不舍地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才轻叹出声。 “我们也回宫去吧,窈窈。”谢瑶音走上前来,挽住她的手臂,三人结伴往后宫走去。 * 这日的萤雪殿,姜清窈终于再度见到了谢怀琤。 彼时正巧赶上散学,谢瑶音正同谢凝玉约定着练习骑马的时辰,姜清窈便先行迈步出了风荷堂,沿着回廊慢慢走着。 回廊那端传来几声嬉笑,她抬头,却见是六皇子与他的伴读正有说有笑地往外走。 六皇子的伴读名唤章铭,比他年长一岁。两人自开蒙便在一处。 姜清窈放慢步子,想起昨晚听谢瑶音随口说起的话。 贵妃云氏入宫多年,虽生有皇子,位分仅次于皇后,但终究输在家世上。她母亲早逝,父亲偏宠妾室,对她这个长女很是冷淡,因此贵妃在闺中的日子并不顺意。好在后来皇帝下旨从京城各家中遴选适龄女子,她凭借着娇花软玉般的容颜入选,并且步步高升,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只是皇帝虽宠她,却公私分明,并不因此破格厚待云家,因此时至今日,贵妃的父亲依然是个平庸的小官吏,她的家世在后宫之中也就不值一提了。虽然皇帝对待妃嫔向来不以家世论断,只是贵妃心高气傲,难免深以为憾。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贵妃两个孩子各自交好的伴读,皆是出自朝中有一定地位和官位的家族。不论是章铭,还是傅宝吟,家中父辈兄弟都在朝为文官,也因此与云家走得近了许多。 想起此事,她对此人便没有任何好感,因而只沉默地闪身一旁,向着六皇子行了一礼。 六皇子看见她,想起那日演武场的事情,面上笑容淡了淡,冷哼了一声,抬脚便走。章铭跟在身后,目光沉沉地扫过姜清窈,若有所思。 待他们走远,姜清窈抬头,这才看见谢怀琤缓步走出翠微堂。 许久未见,他面色尚可,只是衣衫更加单薄,显得格外清瘦。 隔着回廊,两人四目相对。 第29章 掌心 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 难言的沉默在两人面前蔓延开来。谢怀琤静静瞧着她, 并不像往日那样面无表情,也没有很快离开。那双眼睛透出的冷冽目光,似在竭力克制, 却又抑制不住地落在她身上。 在她走到他面前时,谢怀琤悄然收拢了目光,只默默看向脚下的地砖。 “殿下这几日还好吗?”姜清窈轻声问道。 他似乎扯了扯唇, 淡淡道:“还是老样子。” 姜清窈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 心中忽然一颤,有一种隐秘的情绪升腾起来。她看着眼前少年灰暗的眉眼与苍白的嘴唇, 只觉得一股酸楚油然而生。 她从袖中取出那册书,递了过去:“那日在藏书阁拿走了殿下想要读的书, 今日特意来归还。” 谢怀琤低头看着她白玉般的手指搭在书册之上, 半晌没说话。许久,他才伸出手欲接过,却在中途忽然僵住了动作。 他眉尖轻微一蹙, 慢慢将右手藏到了身后, 转而抬起左臂,作势要接过。 姜清窈见了他的动作,心中起疑,定睛看过去。然而他的衣袖垂下, 牢牢遮蔽住手腕,让她根本无法看清。 “姜姑娘在找什么?”谢怀琤垂眸看她,问道。 “殿下的手怎么了?”姜清窈目视着他。 他淡淡笑了笑道:“无事。”说着又将左手向前递了递,欲去接书。 姜清窈却没有将书递还给他,而是开口道:“殿下手腕处的伤还没有痊愈吗?” 谢怀琤神情一凝,下意识摇头:“已经痊愈了。” “是吗?”她一双妙目盈盈望着他,“那方才殿下为何躲闪?” 谢怀琤对上她洞悉一切的目光, 只觉得喉头滞涩,说不出话来。他仓促地低下头,含糊道:“......我不曾躲闪。” 姜清窈心知他定是一番动作牵动了手腕的伤口才会露出如此神情。她想到那日,他与六皇子比试了不少招数,尤其是六皇子出言不逊后,他那一拳使了极大的力道。想来正因如此,那伤才会反复发作,迟迟无法愈合吧。 她轻叹一声,正想把书递给他,却见严彻从谢怀琤身后走了过来,道:“怀琤,夫子唤你前去。” 谢怀琤回神,颔首道:“好。”说着,他便转过身向着翠微堂里走去。他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脚步微微一顿,却终究没有停下步子。 姜清窈只来得及唤他一声“殿下”,便见少年已经极迅疾地走远了。她看着手中的书,无奈一笑。看来,只能择日再设法给他了。 只是这一别之后,她接连几日都不曾遇到谢怀琤。 这一日散学,姜清窈在翠微堂门前等了许久,却始终没有见到谢怀琤。 “姜妹妹,”三皇子自殿内走出,“我瞧你徘徊许久,是有何事?” 三皇子在这皇宫中是个特别的存在。他不似太子那般尊贵而不易接近,也不似六皇子那般顽劣惹人不喜,更不似谢怀琤那般处境尴尬。因而,他与众人关系都不错。加之六皇子素来醉心诗书,又好饮酒作诗,于朝堂之上更是无半分势力,太子对他倒也亲厚。 姜清窈便如实道:“前几日我偶然从致远阁借走了一本五殿下心爱的书,便想着交给他。”她向着翠微堂里看了看,问道:“五殿下还在里头吗?” 三皇子皱了皱眉,道:“今日五弟说是身子不适,因而已经早早离开了。” “五殿下病了?”姜清窈怔住,可她分明记得前几日见时他还好好的。 告别了三皇子,姜清窈犹豫片刻,打算先去藏书阁将书原样归还。去藏书阁正巧经过宫中一段小路,自几处亭台花园之中中穿行而过,这个时辰少有人烟。她怀揣着书册,刚走了几步,却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伴随着六皇子咄咄逼人的吼声:“谢怀琤!” 姜清窈心中一惊,忙快走了几步,隔着重重枝叶树影,依稀看见两人正面对面站着。背对着自己的正是六皇子,他正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冲着眼前人喊道:“你可知,这是母妃吩咐了人要送给父皇的养生汤饮,用了多少名贵的药材,熬了许久才得了这么一盅?可你竟这样横冲直撞,不但打翻了汤饮,还污了母妃的衣裙,你让母妃如何见驾?” 她定睛一看,谢怀琤脚边散落着一堆碎瓷片,还有浅褐色的汤汁在地上蜿蜒流淌,冒着腾腾热气。少年默不作声,只面无表情半垂着头。 君夺姝色(重生) 第23节 目光一转,姜清窈发觉六皇子身边还站着一个衣饰华贵的女子,正是贵妃。此刻,她正冷冷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眼底泛着寒意,任由六皇子对着兄长大呼小叫,肆意责骂。 六皇子说累了,重重喘了口气,喝道:“你说,该如何向父皇赔罪?” 片刻后,谢怀琤没有争辩,只安静地低下身子,一片片捡起那锋利的碎片。六皇子犹嫌不够,冷嗤道:“怎么,难道你以为这样做便可以了?” 他道:“那日万寿宴你冲撞惹恼了父皇,今日又打翻了送给父皇的汤饮,怨不得父皇一见了你就心烦!”说话间,他厌恶地踢了一脚,那尖利的瓷片随着他的动作碾过谢怀琤的指尖与手背,登时划破了皮肤,鲜红的血珠冒了出来。 那骇人的颜色让姜清窈心惊不已。她眼睁睁瞧着那血一滴滴落入宫道的土地里,将那洁白的瓷片染上一层殷红之色。许久,谢怀琤面无表情地开口:“方才是我一时鲁莽,请贵妃娘娘恕罪。” 贵妃止住六皇子的动作,淡淡道:“好了颂儿,何必和你兄长这般说话?”她嗓音柔婉,听起来十分温和体贴,“这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她向前一步,绣着精致花纹的鞋底慢慢迈步到了谢怀琤身边,轻巧踢开几片碍事的碎瓷,仿若无意地踩踏过谢怀琤的衣角,这才道:“颂儿,我们先去拜见你父皇吧。即便没有汤饮,你父皇也不会怪罪什么。”说着,母子俩便自他身畔擦肩而过,笑语声声,逐渐走远。 谢怀琤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迹,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他捡起散落在地的最后一片碎瓷,却并没有放在一边,而是盯着那瓷片看了许久。 随后,他手臂缓缓绷紧,将那锋利的瓷片重重握在了掌心。 姜清窈脊背一麻,来不及思索,便提起裙角快步奔了过去,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去夺他手中的碎瓷。 谢怀琤显然没料到她会忽然冲出来,手腕处本就旧伤未愈颇为虚浮,被这力道撞得手一松,攥住的碎瓷便脱离了掌握,斜斜地落了下来。 极低的一声啪嗒声,却刺得谢怀琤霍然低头,正看见自她指尖滴落的血珠快速坠下。原来姜清窈的手指恰好搭在他手腕处,被那碎瓷的裂口划破了指尖。 他愣愣站着,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 姜清窈情急之中并未察觉,只顾用力掰开了谢怀琤的手掌,却见掌心已被碎瓷划出了几道可怖的伤口,鲜血不断渗出。她眼底发涩,忍不住开口道:“你为何要这样做?”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急切和质问。 自他们相逢以来,姜清窈永远是温婉沉静的,甚少疾言厉色。可这会子她再也顾不得这些,满心都是无奈与心疼,只想厉声让眼前的少年清醒一些,莫要这般自苦,伤害他自己的身体发肤。 然而谢怀琤仿佛听不见她的质问,只怔怔瞧着她的手指,看着她指尖的血与他掌心的血融在了一处,一同落入地面,沾染上他的衣衫,紧密相依,不分彼此。 他原是见惯了血的。这些年受过的磋磨与殴打,落下的伤口和病痛不计其数,他无数次看着自己身体上出现新的伤口,汩汩流血,却毫不在意,眼底只有漠然与麻木。然 而今日,那血色却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自心底燃起一阵慌乱与痛楚。 姜清窈见他半晌不作声,正想再问一句,忽然觉得一抹暖意覆上手指。她一怔,低头看去,却见谢怀琤动作轻柔地捧起了自己的手,用指腹缓缓拭去她指尖的血。 她这才感觉到隐约的疼痛,意识到是方才被碎瓷所伤的痕迹。 谢怀琤慢慢拂过那处小小的创口,似乎怕弄疼了她一般小心翼翼。姜清窈没想到他会不顾自己那可怖的伤,满眼都是她,一时间心尖仿佛被一阵风吹拂过,有些莫名的悸动和起伏。 一阵恍惚,她想起年幼时两人似乎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形。 往事激荡在心头,姜清窈更觉酸楚。她一低头,却见他掌心依然在滴着血,顿时一惊,生怕他这伤不及时敷药包扎又会落下疤痕,连忙用了些力气挣脱了谢怀琤的手,语气急促了几分:“你放开我!” 他身子僵硬一瞬,看着空落落的手心,随即缓缓抬眸,好似从迷思中醒转一般,眼底多了几分清明,又恢复了惯常的平淡。 “是我冒犯了。”谢怀琤的声音很冷,顷刻间已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模样。 他说着,似是自嘲一笑,随即转身便欲离开。 擦肩而过的一瞬,少女抬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那力道虽不大,却让谢怀琤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 须臾,她将一方洁白的绢帕覆上了他掌心的伤口,同时用手心轻轻按压住,两人的掌心紧紧相贴。谢怀琤清晰地感受到那炽热的温度侵入他掌心的每一处脉络,如她身上的气息一般,丝丝缕缕缠绕周身。 那小巧的绢帕很快被血染红。姜清窈正欲换一方干净的帕子,却不防眼前人忽然收紧了手指,带着些强硬的、不容拒绝的力度,隔着帕子扣住了她的手。 第30章 罚跪 “难道你真想要了他的性命?”…… “殿下?”姜清窈不知他心中所思, 低声唤了一句。 谢怀琤沉默良久,缓缓松开了手。他一动作,那帕子便险些掉落。姜清窈见那血还在往外渗着, 便翻过他的手掌,继续按住他的伤口止血。 直到那几道破开的口子不再向外冒着血珠,她才略松了口气, 道:“殿下这伤有些深, 怕是需要敷药后再包扎才能愈合,还是快些回宫吧。” 谢怀琤盯着那帕子, 那里原本绣着精巧的花纹,此刻却被鲜血所污, 沾染上了别的颜色。 许久, 他抬眸看向姜清窈,问道:“为什么?” 姜清窈怔怔望着他。 谢怀琤用指尖摩挲着那绢帕,笑容凉薄:“如此精致的帕子, 却用来给我这样深陷污泥的人止血裹伤, 难道你不觉得糟蹋吗?” “殿下何出此言?”她没有丝毫迟疑地开口。 “我自小结识的那个五殿下,他从不会这般自厌,”姜清窈抑着微微哽咽的嗓音,“他曾对我说, 即便是污泥,也能开出盈盈芙蕖。” “我知道殿下会说,你如今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五殿下了,”姜清窈缓缓摇头,“世事无常,人或许会变。可在我看来,殿下的心性和性情从不曾更改过分毫, 你依然是那个永远不会消沉颓废的谢怀琤。” 那三个字被她用又轻又柔的声音念着,谢怀琤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跳得快了些。他喉头发堵,半晌说不出话来。 “殿下,愿你善自珍重,”姜清窈看着他,目光坚定,“你要好好活着。” 她专注地凝望着他:“我想,并没有到山穷水尽之时。殿下若是肯迈出那一步,便一定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许久,谢怀琤嗓音滞涩,略带沙哑地道:“......好。” 那方帕子被他用力攥住,用力到指尖狠狠抵在了伤口处,即便疼痛万分也不肯松开。谢怀琤望着眼前的少女,再度感受到那颗死寂已久的心,因为她的缘故,一而再再而三地蓬□□来。 有一个疯狂却抑制不住的念头,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姜清窈见他终于不再说那般自轻自贱之语,这才放下心来,道:“殿下快些回去吧,你的伤要紧。” 谢怀琤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她先走。 姜清窈无奈,只好率先迈开步子离开。 待她走远,谢怀琤却并未离开。他站在原地许久,才将那帕子珍重折好藏进怀里。做完这一切,谢怀琤抬头,不出所料地看见了自远处快步走来的宫人。 他含着一抹嘲弄的笑,眼神很快变得森冷,看着那人逐渐走近。 那是——启元殿的内侍,也就是皇帝身边的人。 那内侍生了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走近了后冷冰冰地上下打量了谢怀琤几眼,尖声道:“五殿下,陛下命奴婢前来传口谕。” 谢怀琤毫不惊讶,静静听着他道:“陛下有谕:五皇子狂悖无礼,冒犯贵妃,不敬父皇,便在此处罚跪,静思己过,跪满三个时辰方可回宫。” 说罢,那内侍面色阴沉道:“五殿下,您好大的胆子!贵妃虽不是您的母妃,却也是长辈,您竟敢如此肆意妄为!若不是陛下心细,发觉了贵妃手上的烫伤,还不知您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您可知,陛下龙颜震怒,若不是贵妃在旁婉言求情,您所受的罚可就不单单是罚跪这么简单了!既然如此,您领了罚,可别忘了改日向贵妃娘娘谢恩啊。” 内侍阴阳怪气说完这番话,又厌恶地皱眉嘀咕道:“可真是倒霉,本想着偷个懒,偏生还要在此看着他跪满三个时辰,晦气!” 谢怀琤并无丝毫辩解的意思,对内侍的话也仿若未闻,只利落地掀开袍角,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此处宫道铺着的是鹅卵石,颗颗凸起,即便隔着衣裳也足够硌人。他的膝盖重重落向地面,骨头与坚硬的鹅卵石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单单是听着便足以令人头皮发麻,如有痛感,可他连气息都不曾紊乱过分毫,竟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以至于内侍都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风吹刮着四周的树丛,也将天色逐渐吹暗。掌心的血已凝干,翻开的皮肉与柔软的丝帕黏连在一处,稍一动作便会牵动伤口,膝盖处渐渐也蔓延起如针扎斧凿一般的疼痛,慢慢地便失了知觉。谢怀琤面色不变,只微微仰着头,望着渐渐攀上苍穹的那一弯明月。 茫茫无边际的黑夜之中,那抹月是唯一的亮光。而这浩渺天地之间,人人都对他鄙夷厌弃,只有这明月总是温和地、慈悲地洒下大片月华,轻轻地拥抱着他破败的躯体。谢怀琤的眼底被月光刺得酸涩,他眨了眨眼,仿佛看到了一双明月般皎洁的眼睛。 * “什么?五殿下被罚跪了?” 听着谢瑶音的话,姜清窈惊愕万分。 谢瑶音点头:“我也是今日晨起听母后说的,昨晚五皇兄被父皇罚跪,直到晚间才被准许回宫。” “是什么缘故?”她问道。 “说是五皇兄冲撞了贵妃,不敬了父皇。父皇恼怒之下才罚的他,”谢瑶音说着连连皱眉,“可我觉得五皇兄从不是这般放诞无礼的人。” 姜清窈陡然想起昨日在宫道旁目睹的那一幕,心中一紧:“莫非是为了那桩事?可当时贵妃并未说什么,不过是六殿下冲他发泄了几句罢了。” 难道是贵妃与六皇子面圣之后,告了此事的状? “听说五皇兄昨夜回宫后便发了高热病倒了,”谢瑶音没听清她的低语,只不住摇头,“如今虽快开春了,但若是在那地上跪久了,也是会寒气侵体的。” 姜清窈心中挂念着此事,待散学后回了永安宫,皇后道:“五皇子卧病在床,太后已经遣了人前去探望,待会本宫也会去一趟。” 谢瑶音小心道:“母后,您若是去了,父皇会不会......” 皇后知晓她的意思,摇头道:“既然太后表了态,我身为皇后,自然也该 前去瞧瞧这孩子。陛下不会说什么的。” 说到这里,皇后幽幽叹了口气:“听说,这孩子又遇上了贵妃和六皇子,才会招来此祸。” 谢瑶音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一碰上他们,准没什么好事。可我不明白,父皇到底为何如此厌恶五皇兄呢?”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了淳安宫的太后口中。 她面如寒霜,百般无奈地望着面前的儿子:“皇帝,你真就如此无情?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厌弃至此?” 太后下首,皇帝沉默而坐,许久才沉着嗓音道:“身为晚辈,不敬重贵妃,竟随意冲撞,朕怎能不罚?” “皇帝,其实你心中清楚琤儿的性情,他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太后说着,眉眼冷了冷,“都是云氏的一面之词,谁又知道当时的情形如何?” “母后,贵妃在朕面前并不曾多言。若不是朕无意间瞧见了她手背上的红痕,兴许这件事便被遮掩过去了。”皇帝道。 “是吗?”太后笑了,“你怎知道她是不是无意的?” 这话一出,皇帝神色愈发紧绷,一言不发。他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贵妃所做的一切都是刻意为之。但事关谢怀琤,他本就心烦,听了她一席话便索性顺水推舟了。 “皇帝,秋氏都已经故去了这么多年,你还要抱着当年的执念不肯释怀吗?”太后沉默良久,缓缓道。 听见那个名字,皇帝眼底翻涌起奇异的光,面上似悲似怒,嘴唇也轻轻颤抖。他双手逐渐握成拳,声音低沉得仿佛在压抑着无尽的情绪:“......朕做不到。” “秋氏为妃的那些年,她柔婉贤淑,进退得宜,从未做过任何恃宠生娇或是逾越本分的事情,皇帝,你究竟为何要冷待她?”太后紧紧盯着他,声声质问,“难道你一直介怀她入宫前曾与人定过亲?” 皇帝不语,只是呼吸略急促了几分。太后看穿了他的心思,长叹一声道:“你身为天子,什么样的后宫佳丽得不到?可你偏偏就为了这个女子而屡屡折戟。” “当初你执意要带她回宫,亲口说不会介怀那桩旧日的婚约,”太后的神情严肃了几分,“皇帝,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我记得秋氏与她那未婚夫君不过是父母之命,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情分,她入宫后也是一心一意地侍奉你,你到底在不甘心什么?” 皇帝面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父母之命?无人知晓,他们本就情投意合,若没有他的介入,便会是一对人人艳羡的眷侣。 到底为着什么缘故冷落她?只有他知道,那不过是内心深处的不甘与嫉妒在作祟。无数个得知内情的日夜,他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叫嚣:凭什么?为什么?他身为天子,哪里比不上那个平民?何以她的心里眼里,永远都为那个人留着位置? 此中缘故,他是万万不肯向旁人说起的,太后亦不知情。 太后见他不言语,痛心疾首:“即便你对她再有不满,斯人已逝,何必还这般耿耿于怀?琤儿是你的亲儿子,从前是那样的神采飞扬,不过几年的时间,你再瞧瞧他变成了什么样?皇帝啊,你怎么忍心这样磋磨他?” “前几年我不常在宫中,竟不知这孩子落得如此境地,”太后肃容道,“皇帝,我不管你如何想,总之往后,我会多看顾这孩子的。” “难道,你真想要了他的性命?” 皇帝胸口一阵闷痛,仿若被重锤击中。 君夺姝色(重生) 第24节 第31章 呓语 他唤的那句话是——“窈窈。”…… 二月春风似剪刀, 刮得人脸颊生疼。姜清窈双手捂了捂脸,抬头看向那高高的匾额。 自昔年秋妃仙逝,这座宫殿便再没人打理, 自然而然就衰败了下来。“长信宫”三个字历经了多年的风吹雨打,已然变得斑驳模糊。 “我还记得这座宫殿从前的盛景。秋娘娘喜爱梨花,父皇便吩咐移植了上等的梨树在院子里, 春日梨花如雪, 煞是好看。”谢瑶音望着长信宫的牌匾,幽幽叹息道。 姜清窈的目光落向院子里那棵已枯死了多年的梨树, 想起从前那生机勃勃的模样,只觉得眼底发酸。她深吸一口气, 道:“阿瑶, 我们进去吧。” 两人迈步进了院子,绕过影壁,沿着殿前的石阶缓步而上。正巧里间有人抬手掀了门帘出来, 对上她们的目光, 微微愕然,随即忙不迭地俯身请安:“二公主,姜姑娘。” “福满,五皇兄如何了?”谢瑶音问道。 福满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衣角, 回话道:“回二公主的话,奴婢正要去偏殿取熬好的药,再服侍殿下服下。这会子是平安在寝殿伺候,二公主和姜姑娘是来探望殿下的,便请进吧。”说着,他揭开门帘,示意二人进殿。 姜清窈向着他一颔首, 举步进了殿。 望着那熟悉的陈设与格局,许多有关长信宫的记忆涌上心头。姜清窈眼前一阵模糊,仿佛看见了从前那座宫殿。那时皇帝独宠秋妃,为她的宫殿添置了无数金银珠宝、琉璃翡翠。但秋妃生性淡泊,并不多么喜欢把寝殿布置得金碧辉煌,因此长信宫的陈设总是简单雅致的,并不流于俗艳。 皇帝知她不爱浓烈的熏香,独爱花香,便又用各色鲜花调制了不少天然香料,使得长信宫永远弥漫着清雅宜人的花香味,沁人心脾。 秋妃常常临窗而坐,抿着清茶,翻着手边的书。她的鬓发被窗外透进来的微风拂动,整个人显得娴雅恬淡,如同古画上的女子。 “二公主,姜姑娘请。”福满的声音让姜清窈从沉思中醒转,她定了定神,跟着他向内室走去。 尚未进门,便有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福满率先掀帘,姜清窈但见里间一片昏暗,只从窗缝隐约透进来几缕光。她适应了一会这样的光线,这才随着福满的动作看清了床榻的位置。 帷帐低垂,凌乱地歪扭着,并未完全拉上。她屏息,隐约辨认出帐内睡着的人影。许是因为病中,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整个人睡得也极不安稳,口中模模糊糊在说着些呓语。 福满低声吩咐侍候在床榻边的平安去煎药沏茶,他则小心翼翼地点了烛火,低声道:“里头黑,二公主和姜姑娘请外间坐吧。” 两人依言正欲离开,床上的谢怀琤却忽然动了动身子,低声唤了句什么。 福满以为他醒了,忙上前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谢怀琤却又不说话了。福满又候了片刻,这才蹑着步子向外走去。谢瑶音率先迈步出去,姜清窈走在最后,步伐不由得迟疑了些。她回头看向那床帐后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紧接着,谢怀琤又低低地开口了。 “母妃......”他的声音沉闷而滞涩,带着些微弱的哽咽。 姜清窈心弦一颤,不由自主止住了步子。 “殿下说什么?”福满愣住。 姜清窈低声道:“殿下想念秋妃娘娘了。” 此话一出,福满眼圈一红,那泪便抑制不住地落了出来。他连忙抬袖用力去擦,喃喃道:“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殿下才能念叨几句娘娘。这些年,没有人敢在宫中提娘娘,谁不知道,若是传到了陛下耳中,便是大罪。殿下纵使心中再思念娘娘,却也无法宣之于口。” 他一时激动,待说完这些话才有些后悔失言,忙忙抹净泪痕去沏茶了。姜清窈在原地站了会,眼看着门帘垂落,隔绝了里间与外头的光线,此刻一片寂静,只有少年起伏的呼吸声。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去,走向了床榻边。 方才谢怀琤大约是睡得不安稳,床帐被他的手臂扫开了一道缝。姜清窈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过去,看见了一张病容憔悴的脸。他的双颊泛着异样的红晕,嘴唇是苍白的,此刻轻轻抿着。 她的目光滑过被褥,想起从太医口中听到的消息:那晚的罚跪不仅让他寒气侵体高热卧病,还在他膝盖处留下了大块的淤青。凝神细闻,便可嗅到一股隐约的膏药味道。 少年就那样毫无生气 地躺在那里,鬓发凌乱,眉头紧紧蹙着,似乎在睡梦中也强忍着痛楚。姜清窈无声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那被体温熨得温热的书册,轻手轻脚塞在了他枕边。 她的手指无意间擦过他的耳垂,一冷一热,激得指尖一阵酸麻。恰在此时,谢怀琤似有所觉,微微地偏过了头,那滚烫的呼吸尽数落在她手背上。姜清窈心头一跳,连忙收回手。 静了片刻,她见谢怀琤依然沉沉睡着,并无醒转的迹象,这才松了口气,动作愈发轻柔起来,唯恐吵着了他。 自打太后表了态,宫人也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苛待谢怀琤,因此供应长信宫的一应物件较从前更齐备了些。如今春寒料峭,殿内总算是有了足够的炭火,多了些暖意。 谢怀琤起初是蜷缩在被褥中,过了些时候才慢慢舒展开来。他的鬓发与额角都有些湿意,想是身体发了汗,有了退热的迹象。姜清窈低头看他时,恰好看见一滴汗沿着他的发梢缓慢淌下,越过眉骨和眼窝,眼看便要坠上他浓密乌黑的眼睫。 恰在此时,谢怀琤眉头皱了皱,似乎被那黏腻的感觉惹得十分难受。姜清窈见状,便从袖中取出帕子,轻轻地揩去那滴碍事的汗。 她略低了身子,小心地把帕子尾端攥在掌心,生怕那纤长的绢帕覆在他面上,扰了他好眠。待拭去汗,姜清窈微凉的指尖无意间扫过谢怀琤的面颊,一触即离。 被濡湿的鬓发乱糟糟地覆在他额头,她顺手替他捋了捋。正欲收回手,不防眼前的少年朝着她的方向翻了个身,原本放在身侧的左手顺势落了过来,擦过她手腕处的皮肤。 姜清窈望着他,一瞬间心中好似涌起了千言万语,却无法宣之于口。她垂眸,见谢怀琤的手臂探出了被褥,裸露在外,便抬手握住,想要掖进被子里。 她的五指刚刚搭上他的手背,便感觉到那炙热的手蓦地翻转了一下,将她的手纳进了手心,紧紧抓住。 谢怀琤虽然在睡梦中,这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轻,却不至于攥痛了她。姜清窈被他的动作激得心一阵狂跳,一时间忘了挣脱。 他的动作好似抓住了什么珍贵的物事,以至于手指收拢,以一个保护的姿态将她的手牢牢圈住,像缺乏安全感的婴孩,流露出一点无形的依恋。姜清窈想起方才他的呢喃之语,不禁想,他是不是在梦中见到了故去已久的母妃,想起曾在母妃身边无忧无虑撒娇的孩提时候。 思及此,她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去,拍了拍谢怀琤的手背,想给他一点抚慰。 不防眼前人身子动了动,慢慢启唇,一句轻微而沙哑的呓语含糊不清地从他口中吐出,唇齿间有幽微的缱绻之意。 姜清窈一阵恍惚,愣愣地定住了身形,只觉得心头一片混乱。 她听得真切,他唤的那句话是—— “窈窈。” * 谢怀琤这一病,由于太后率先表了态,因而太子等人也依礼前去探望了。 但自始至终,皇帝都没有过问过一句,更没有差人赐过药或是亲去探望。众人琢磨良久,认清皇帝对五皇子还是从前的态度,并无半分转圜,只是太后年迈心慈,心疼孙儿罢了。 谢怀琤养病了不少时日,六皇子出乎意料地安静了下来,不知是不是贵妃私下训诫了他的缘故。姜清窈每日离开萤雪殿时,总忍不住向着翠微堂的方向望去,片刻后又收回目光暗叹自己糊涂。 直到三月开春时节,谢怀琤才算是彻底好转。 他的痊愈在宫中并不那么引人注目,如同一点微小的涟漪,晃动须臾便四下散开,趋于平静。更令人在意的则是皇帝的一道旨意。 旨意上说,北地为险峻要害之地,有北匀虎视眈眈,为保卫大宣疆土,特令姜元昀尽快返回北境戍守。其子姜湛年少,朕甚心喜,特准他留京,行走御前,教导诸皇子武学功课,同时领部分禁卫军差事。 这旨意让姜清窈不知是该忧还是该喜。她本以为父兄会一齐回北境去,正暗自神伤,没料到皇帝会这样下令。虽说哥哥能够留下,还在宫中当差,她能时时见到,但一想到父亲要孤零零地回去,她便忍不住一阵怅然。 姜元昀离京之前,皇帝特意恩准姜氏兄妹离宫回府,与他再吃上一顿团圆餐饭。只是这一餐饭,除姜元昀外,余下几人都郁郁寡欢。 秦瑜容虽柔肠寸断,却依然打起精神强笑道:“好了,咱们一家子好容易聚在一处,便开心些吧。” 姜清窈咀嚼着饭菜,只觉得索然无味。坐在她对面的姜元昀见状长叹一声,大掌探过来抚了抚她的发顶,道:“窈窈,莫要为我担心。” 他说着,又看向姜湛道:“湛儿,往后你在京中,既要好好当差,为陛下分忧,也要记着多多看顾你母亲和妹妹。” 姜湛沉声道:“父亲放心,我记下了。” 姜元昀沉吟半晌,说道:“陛下留下了湛儿,又命我离京,我想,你我都能看出其背后的深意。正因如此,你们必得事事循规蹈矩,不可有任何逾越之举。” 姜清窈低眸,心中清楚父亲此言何意,便轻轻点头,道:“我明白。” 姜元昀转而看向秦瑜容,见她眼角发红,眼底隐约有些湿润,便抬手拭了拭她的面颊,柔声道:“不必担心,我会保重好自己的。” 秦瑜容抬眼望他,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能按捺住,沉默颔首,低声道:“好。” 待晚膳撤下,姜清窈正欲回房,却被父亲叫住。 “父亲找女儿何事?”她不明所以,却依然乖巧在姜元昀下首坐下。 姜元昀与秦瑜容二人对视一眼,似有些踌躇。最后,还是姜元昀开口问道:“窈窈,你如今在宫中长住,平日与太子殿下接触多吗?” 姜清窈怔了怔,摇头道:“我与太子殿下偶尔会在演武场碰上,要不然便是在姑母处时常会遇见他前来请安。” 她见父亲神色严肃,不觉忐忑道:“父亲为何忽然问起此事?” 姜元昀道:“如今朝野内外皆知,陛下有意为太子殿下选妃。去岁那场冬祈便有此意,只是时至今日也不曾定下。” 他饮了口茶,道:“窈窈,你与太子殿下年岁相当,又有表兄妹之名,因而会有许多人的目光落在你身上。为父今日想问你一句话,你对太子殿下是否有意?” 姜清窈愕然,连忙摇头道:“自然没有。我原本就与太子殿下不甚熟悉,不过偶尔见上一面。” 她抿了抿唇又道:“在我心中,太子殿下是高高在上的储君,我对他只有敬畏,并不敢真的把他当作表兄,更不会有其他心思。” “况且......”姜清窈犹豫片刻,“我想,以姜家如今的形势,更应当在此事上避嫌,否则只怕会引起陛下的误解。” 她心中一紧,抬头道:“父亲为何会忽然问起此事?难道——” 姜元昀微露赞许之色,道:“窈窈很明事理。你放心,我想以陛下的决断和对朝局的把控,他不会想着定你为太子妃。我只是担心会有些居心叵测之人盯着你与太子相处的细枝末节,再兴风作浪,于你而言便是祸患。” “父亲放心,我平日只与阿瑶朝夕相处,时常相伴,并不会与太子有什么私下接触。”姜清窈想起那个犹如戴了多层面具的谢怀衍,不知为何只觉得脊背微微发凉,本能地便想远离。 姜元昀颔首:“如此甚好。” 他隔了片刻,又幽幽长叹一声:“虽说太子名义上与姜家是亲眷,但他毕竟......不是你姑母的亲子。” 第32章 春猎 “窈窈有没有什么中意的人?”…… 姜清窈想起往事, 垂首不语。 如今的太子谢怀衍虽口口声声唤着皇后“母后”,但实际上却并非皇后所生。 谢怀衍的生母是已经故去的先皇后,也是皇帝的结发之妻。先皇后出身徐家, 原本也是书 香门第,族中子侄皆出落得一表人才,不少人在朝为官。徐皇后亦是温柔娴雅、饱读诗书的女子, 与皇帝琴瑟和鸣。 徐皇后身子不好, 曾小产过几次,每次都未满三月。彼时的皇帝一则爱重她, 二则总盼着能有个嫡长子,因而也甚少去其他嫔妃那儿, 又请了不少名医为她调养身体。在皇帝登基后半年, 徐皇后终于再度怀孕,并且被太医诊脉后说胎儿强健有力。 她小心看护,终于风平浪静地怀到了八个多月。然而就在此时, 徐皇后那在朝为官的兄长徐广被卷入一桩极其浩大的贪腐案中, 引起皇帝震怒。那时皇帝登基不久,正是严抓朝堂腐败的时候,而徐广仗着自己国舅爷的身份肆意妄为,暗自谋夺钱财, 中饱私囊,丝毫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最终事情败落,他成为了涉案钱财数目最大的几个官吏之一。 皇帝原本对这位妻舅颇为厚待,喜他饱读诗书、在朝政之事上常有精辟见解,不想一朝事情败露,自己百般珍视的人才却是这样一个贪婪丑恶之徒,自然勃然大怒, 果断将徐广下狱,待一切罪行审问清楚后判了他斩刑。 但他毕竟顾念皇后,便命人在皇后生产之前不可用此事惊扰她。然而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后在临盆之际意外得知这个消息,心下大恸,惊怒交加,既恨兄长罪孽深重,又伤徐家百年名声凋零,以至于生产时情绪剧烈起伏,虽然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婴,自己却不幸难产崩逝。 皇帝在一夕之间经历了悲喜两重天。他拥有了日夜期盼的嫡长子,却失去了伉俪情深的元妻。无人知晓,那刻的皇帝心中究竟作何感想,只知道他从此无比珍爱这个孩子。 只是孩童年幼,必须要有一位性情稳重、家世不低的妃嫔抚育,皇帝百般思索下,将长子交给了彼时身居妃位的姜氏,并在丧期满后晋封她为贵妃,摄六宫事。 待皇长子两岁时,皇帝许是彻底走出了丧妻的痛苦,下旨封贵妃姜氏为皇后,同时册封皇长子为太子。 这段往事在宫中并不是什么秘密,皇帝亦没有对谢怀衍隐瞒他的身世。只是徐家自那次风波后便渐渐衰落下去,时至今日在朝中已没有了势力;而先皇后去世得早,后来宫中便甚少有人提起她。因此时间长了,众人便默认太子是姜氏之子了。即便得知如今的皇后并非自己的生身母亲,谢怀衍也并未改变过一丝一毫,依旧恭谨孝顺,令朝野内外赞叹不已。 因而,姜清窈虽可唤他一声“表哥”,两人却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她对这位表哥,也并无什么多余的情分。 说完了正事,姜元昀见妻女面上都是郁郁之色,有心想说几句玩笑话,便看向姜清窈,含笑道:“我们窈窈也已及笄了,不知有没有什么中意的人?” 姜清窈微愕,只觉得双颊顷刻间滚烫起来,忙道:“父亲莫要取笑我了,我......自然没有。” 秦瑜容嗔怪道:“瞧你,能不能说些正经话?窈窈日日待在宫中,每日碰面的不过是几位皇子罢了,何来中意?” 姜元昀沉吟道:“除去太子和三殿下,如今宫中便也只有五殿下和六殿下了。那个六殿下,我有所耳闻,听闻他年幼又极顽劣,像个混世魔王一般。至于那位五殿下......” 君夺姝色(重生) 第25节 姜清窈陡然听见谢怀琤的名字,只觉心头剧烈震颤,颊上更添了几分热度,只是低眸盯着自己的袖口不语。姜氏夫妇不曾留意女儿的情态,只自顾自叹息道:“那位五殿下也是个可怜人,身为皇子,这么多年竟活得如此凄惨。” 她闻言,亦喃喃道:“正是。” “窈窈,你说什么?”秦瑜容看向她。 姜清窈抬头,面上绯色已然褪去,神情一如既往的沉静,语气则带着几分怜惜:“我在宫中也曾亲眼目睹过五殿下的遭遇,他确实......很不易。” 秦瑜容眼底泛起几分哀伤:“秋妃若是泉下有知,只怕会肝肠寸断。” “秋娘娘从前待我也是极好的,”姜清窈轻声道,“因此,我一见到五殿下,便忍不住觉得神伤。”才会一而再再而三靠近他。 “窈窈,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曾告诉你,”秦瑜容看向她衣裙上的宫绦,“你佩在身上的此物,其实是秋妃送给你的生辰礼。” “什么?”姜清窈怔住,忙低头捞起那宫绦,手指轻抚过丝线表面,感受着那精巧繁复的脉络与走线,不禁微微发颤,“这竟是......秋娘娘的手艺?” 原本迷蒙的记忆仿佛就此撕开了一道缝隙,姜清窈只觉得笼罩在眼前的浓雾散去了一些。她记得,秋妃确实极擅针线刺绣之术。从前她在宫中时,还曾缠着秋妃替自己缝个香囊。 秋妃一向对孩子们最是耐心,自然是温柔应下。只是那香囊还未来得及缝制好,秋妃便身染沉疴,一病不起,后来更是溘然长逝。时至今日,姜清窈依然还记得病榻上那个虚弱却依然强撑着笑意的女子,顿时眼眶发酸。 秦瑜容亦是眼圈泛红,侧身过去用帕子拭了拭,这才柔声道:“那时我去宫中拜见你姑母后,便去了秋妃宫中探望了一遭。秋妃见了我,便说起曾允诺过你的香囊,可惜她病中无力,注定做不成,只能将从前做的宫绦暂拿出来送你。” “那时尚未到你的生辰,我便先收了起来,打算待日子到了再取出来。谁知......”秦瑜容轻叹一声,语带哽咽。 姜清窈明白。不过一两月,秋妃便香消玉殒。而在那之后,皇帝震怒,褫夺了她一切尊荣,从此这个名字成为后宫的禁忌,再无人敢提起。 “窈窈,我知道你一向与秋妃亲近,只恐告诉你真相会徒增你的伤悲,便只能搪塞过去,只说是你一位长辈所做。”秦瑜容说着,泪水早已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姜清窈攥紧了那宫绦。丝线制成的小玩意那样轻薄柔软,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断裂开来,她抚摸着那表面,仿佛握住了秋妃那纤细瘦弱的手。 “母亲,”她抬头,“我会一直佩在身上的,这样便能时时记住秋娘娘。” 秦瑜容望着女儿,轻轻点头:“她一定会很欣喜的。” * 即便再不舍,姜家也无法违抗圣旨。三日后,秦瑜容为姜元昀打点行装,与一双儿女一同送他离京。 姜元昀翻身上马,手握缰绳,再度回头深深看了眼妻儿,将那些伤怀之语尽数咽了下去,只和煦一笑,便领着手下纵马疾驰而去,留下满地尘土飞沙。秦瑜容望着他的背影,满心酸楚,但顾忌着城外人多眼杂,便强忍了泪意,只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待三人回了府,秦瑜容才让忍了一路的泪落了下来。姜湛与姜清窈自知再多的安慰也只是徒劳,只能静静侍立在侧。 许久,秦瑜容声音微哑道:“你们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兄妹二人无奈,只好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姜清窈立在廊下,望着那悠远晴好的天色,心头却仿若笼罩着无尽的阴霾。 姜湛在身侧,轻轻揽一揽妹妹的肩膀,宽慰道:“窈窈,相信父亲会平安顺遂的。我们也不能总是郁郁寡欢,否则让母亲瞧见了,更引她伤心。” 姜清窈点点头:“我知道了,哥哥。” 兄妹俩在府上陪伴了秦瑜容数日,最后她出言道:“好了,陛下虽然开恩,你们却不能恃宠而骄,还是快些回宫里去吧。” 姜湛虽领了御前的差事,但却不必住在宫中,可以日日回府。而姜清窈自知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归家,因而迟迟不肯走。只是她也知道,不可违逆皇帝的意思,因此在秦瑜容的再三催促下,赶 在开春时节回了宫。 皇后见了她,想起自己甚至无法亲自送一送离京的兄长,不免又有些伤感。好在谢瑶音在旁凑趣,才使得这离别的情绪稍稍淡了淡。 “母后,窈窈,再过些时日便是三月春猎,那时我们又可离宫去猎场散散心,你们也该高兴些,”谢瑶音一想到能够出宫,便喜上眉梢,“猎场那里百草丰茂,能够自由自在地策马,比整日闷在宫中强多了。” 姜清窈被她的语气感染,心情也略微明朗了些,便顺着她的话道:“阿瑶,你是不是很喜欢草原风光?” 谢瑶音用力点头:“当然。我喜欢驰骋草原的感觉,仿佛茫茫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而不是像如今这样,每日闷在深宫里,只看得见头顶那一方天空。” 皇后听得忍不住蹙眉:“阿瑶,你是在怨怪你父皇与母后将你拘在了宫里吗?” 谢瑶音抿唇,摇头道:“母后,我并无此意。” “父皇和母后这般锦衣玉食地养着你,不想你竟会如此向往宫外的日子,”皇后有些失望,向着榻上靠了靠,疲惫合眼道,“本宫当真有些寒心。” “母后,”谢瑶音见状不由得慌了神,“我不过是随口胡言乱语了几句,母后莫要当真了。” 皇后见她面色涨红,到底还是不忍说重话,便抚了抚她的鬓发道:“阿瑶,你是公主,往后若能像你长宁姐姐那般嫁在京城,时时能够入宫,母后便满足了。” 谢瑶音口唇微动,最终只能温顺点头:“母后,我明白的。” 姜清窈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下猜到了几分,不由得有些怅惘。 几日后,宫中颁下旨意,命皇后、贵妃与皇子公主并一些世家贵女伴驾,一起前往猎场参加春猎。而太后由于年迈,便留在京中。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一向不被允许出现在此种场合的谢怀琤,此次却破例能够同行。 姜清窈得知后,情不自禁为他高兴。不论如何,他终归能够暂时离开那座森冷的宫殿,一览草原风光了。 宣朝的猎场坐落在京城西北方的遐山脚下,山下有广袤无垠的大草原绵延开来,风景美如画。只是猎场受限于大小,只能将一片草原框在其中,供皇族众人策马打猎。 “窈窈你瞧,遐山的那一边,便是与我朝毗邻的西凌,”谢瑶音指着那高耸险峻的山脉道,“多年来,西凌一直与我朝交好,从不曾爆发过战争,也不似那狼子野心的北匀不安分。从前与北匀开战时,他们还曾派兵援助过。因此父皇一直礼重有加。” 姜清窈点头:“我记得,早年间西凌还曾与我朝有姻亲往来,只不过近些年来少了。” 谢瑶音笑了笑道:“正是,说起来,皇祖父的一位妃子,便是西凌人。他们生活在草原上,性情豪爽,不拘小节,与我朝的民风迥然不同。” 她说着,忍不住踮起了脚尖,向着山的那边极目远望,道:“窈窈,那日我在母后面前说的话,确是真心话。虽然母后不悦,但我却还是没法改变心中的念头。” 姜清窈望着她的侧脸:“你是说......想要生活在这辽阔的草原上?” 谢瑶音颔首,笑着看她:“你会不会觉得我不识好歹?放着金碧辉煌的宫殿和生我养我的京城不待,竟想在这里与风沙为伴,也难怪母后生气。” “阿瑶,我知道你一直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姜清窈柔声道,“而在皇宫中,虽前呼后拥、有无数人服侍,但却难免要遵从那些森严的规则。” “其实我明白,身为公主,既享受了金尊玉贵的地位,自然也不可能事事都随着自己的心,而要时时刻刻记住自己的身份,”谢瑶音望着远方喃喃道,“可我无法改变内心。我终究还是......不愿永远被拘在那一座宫殿或是日后恢弘阔大的公主府。” 两人边说,边沿着猎场边慢慢走着。不多时,自皇帝起居的营帐处传来了一阵号角声,谢瑶音拍了拍额头,道:“我险些忘了,昨日母后说,这西凌前些日子刚刚更迭了国君,新君听闻父皇率众前来遐山春猎,便特意前来拜见。想来这号角便是为了恭迎他们吹的。” 姜清窈点头,望向那远处的营帐。 * 帐内,帝后正在接待西凌国君及夫人,太子和西凌世子陪侍。 皇帝率先斟酒,举杯笑道:“还未恭贺国君践祚之喜。” 被唤作国君的是一个体型健壮、高大威猛的中年男子,他闻言,拱手道:“多谢陛下。”声音铿锵有力。 西凌占据着草原,多年来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部落逐步壮大,现下势力已然不容小觑。这样一个国家,若是不与之结交,只怕会招致隐患。如今宣朝北临暗藏心思的北匀,东面和南面的虽是小国,但也不能轻易忽视;唯一明确示好且多年来从未起过纷争的便只有西凌。倘若来日边境烽烟四起,若是连西凌也成了敌人,那么宣朝只怕会陷入无尽外患,难得太平。 皇帝此次春猎,特意邀请了他们前来宴饮,又在草原上准备了宴会,也有想要拉拢西凌的意思。 西凌王生得眉眼深邃,孔武有力,与宣朝人的白皙温文截然不同,显得格外粗犷些。而他身畔坐着的西凌王妃则鲜妍妩媚,不失爽朗。 酒过几巡,西凌王与王妃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口道:“请陛下见谅,我有一件事想单独同您和皇后说。” 皇帝面色不改,笑着吩咐太子退下。西凌世子见状也起身离开了营帐。 帐内静了片刻。王妃微笑着向皇后道:“原是我的一桩心事,我想向皇后娘娘打听一人。昔日我未成婚时,曾在贵国疆域四下游历,并巧遇一位女子,与她甚是投缘,有金兰之契。只可惜后来我回到西凌,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这些年,我时时想起旧事,很是怀念。” 皇后有些好奇,遂笑道:“王妃但说无妨。若是此人是宣朝人,陛下与我定会设法找到她,让她与王妃相见。” 西凌王妃道:“想来是不必费力寻找的。她姓秋,原是江南人士,听闻后来入了宫封了妃嫔,不知她今日可曾随驾来到猎场?” 皇帝笑容一滞,手中的酒盏猝然跌落。 第33章 赛马 “在下赫连重骁,见过二公主。”…… 姜清窈与谢瑶音走到了营帐外, 却发现帐外伫立了不少侍从,见她二人走过来,便道:“陛下正在与西凌王商议要事, 请二公主和姜姑娘暂避。” 谢瑶音点点头:“我知道了。”她转头看姜清窈道:“窈窈,既如此,我们不如先去草原上骑会儿马, 待父皇传召再回来?” 姜清窈欣然应允。 两人各着一身骑装, 各自飞身上马,便往那地势开阔的草原驰去。 春日的草原万物复苏, 告别了寒冬的草木逐渐变得绿意盎然,映着碧蓝色的天, 不远处的遐山巍然而立, 偶尔有几片云彩飘过山头。悠长的河流自山脉发源,穿过草原,流向远方。 姜清窈不知为何有些心不在焉, 因而只松松地握着缰绳, 任由马儿悠闲自在地慢走着。谢瑶音却耐不住,向她说了声后便一挥马鞭,夹紧马腹,纵马向着草原与蓝天相接之地疾驰而去。 她望着那道火红色的身影, 不由得轻轻一笑:阿瑶永远都是这样生机勃勃。或许这样的少女,确实更契合这大草原的风光。 这念头刚一转过,姜清窈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正想着是谁会在这个时候也来骑马,余光便见一抹宝石蓝的身影飞速略过身畔,亦向着远处驰去。 姜清窈匆匆一眼,只觉得那人的装束和发式似乎并不是宣朝人的模样,想来是西凌人。只是何人敢这样大剌剌地在猎场上策马? 她轻蹙了下眉, 心中记挂着谢瑶音,很快也收紧缰绳,加快了速度。 走了一段路,眼前愈发开阔起来。姜清窈看见前方有河 流,谢瑶音的马正在河边喝水,却不见主人的身影。她忙跃下马来,焦急地四处扫视了一番,终于看见那抹红色的身影正弯腰徘徊在茂盛修长的百草中。 “阿瑶,你在找什么?”姜清窈走过去问道。 谢瑶音抬头看见她,顿时如遇救星,忙拉住她道:“窈窈,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找一找耳坠子上的珍珠。方才我只顾着骑马,竟忘了事先摘下那叮当作响的首饰。” 姜清窈闻言,便也低了身子,努力从那郁郁葱葱的草地里去找到那颗小小的珍珠。只是腰身都酸痛了,两人却依然一无所获,反觉得眼睛被大片绿色刺得酸涩起来。 谢瑶音怏怏不乐:“那耳坠是我心爱之物,若是少了那颗珍珠,便失了光华。原是我疏忽了,怎就戴着那对耳坠去骑马了呢?” 她眉头紧蹙,正一筹莫展时,忽然觉得有人在自己肩头轻轻一拍,一个清朗的声音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响彻在耳边。 谢瑶音忙回身,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一个青年。 青年长身玉立,面目俊逸,一身劲装衬得身姿挺拔强壮。他肤色略深,眉骨高挺,眼窝深邃,浅栗色的瞳仁正饱含探究地打量着她,唇微微扬着,显出一丝饶有兴味的笑意。 “你是谁?”谢瑶音有些防备地看着他,“为何会在我大宣的猎场里?” 青年不语,忽然抬步向她走了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急剧缩短。饶是谢瑶音生性泼辣大胆,面对这身份不明的男子也情不自禁有些提防和紧张。她连忙后退了一步,手握马鞭横在身前,整个人呈现出蓄势待发的攻击性,冷声喝道:“站住!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似是被她的声音威慑住,青年止住步子,却不见惊慌,面上反而浮起一丝笑意。他伸出手,摊开掌心,递到了谢瑶音面前。 一颗圆润的珍珠静静躺在那里。 “我的珍珠?”谢瑶音眼前一亮,连忙拈起,转头向姜清窈道,“窈窈,你瞧,找到了!” 姜清窈凑过去细看了一番,点点头:“找到就好。” “你是从哪儿捡到的?”谢瑶音看向青年,不解问道。 “阿瑶,”姜清窈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压低声音,“方才我看见他向着这边策马过来。看装束,似是西凌人。” 谢瑶音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青年,他对于这般不克制的目光并不介怀,甚至坦荡地迎上她的目光。她想了想,低声道:“他既然是异族人,是不是听不懂我们说话?可我也不懂西凌的语言,该如何同他交流?” 两人正为难时,却见青年向她咧嘴笑了笑,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便转身骑上马离开了。 “真是奇怪,这人神神秘秘的究竟是谁?”谢瑶音愣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小声嘀咕道。 不过她也顾不上这么多,忙摘下耳坠,与珍珠一道用手帕包裹好收进怀里,打算等回到营帐后吩咐宫人重新将珠子镶嵌回去。 君夺姝色(重生) 第26节 两人又在此处骑了会马,便原路返回了。 走到皇帝的营帐前,谢瑶音问守卫道:“父皇和母后还在议事吗?皇兄也在里面吗?” 守卫恭谨应道:“回二公主的话,正是。不过太子殿下已经出来了,这会子应当回他的帐子去了。二公主若是觉得闷了,也可去找殿下。” 谢瑶音向姜清窈道:“窈窈,你想回去歇息吗?” 姜清窈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我不累。” 两人便顺势走了几步,往远离营帐的地方去了。谢瑶音看见不远处拴着几匹膘肥体壮的马,看品种应当是西凌草原上特有的马种,高大、健硕,同时也更不易驯服。 一个人正背对着她,弯腰提起一桶清水,用竹帚清理着马儿身上的草屑,顺道给它们添些食物。谢瑶音盯着那似曾相识的身形,疑惑道:“窈窈,我怎么觉得这人这般眼熟?” 那人恰好闻声转过来,四目相对,谢瑶音恍然大悟:“是你?” 正是方才那个宝蓝色骑装的青年。不过此时他换了身深色衣裳,身上沾了不少水渍。他身畔,还跟着一个年纪略小的少年,正在同他一道忙碌。他一愣,随即露出一个友好的笑。 谢瑶音问道:“敢问阁下是何人?” 那青年眉梢一挑,却没急着回答,而是向身边的少年说了几句话。少年面上神色惊疑不定,疑惑地看了看谢瑶音,迟疑片刻,才开了口,说的却是她们听得懂的语言:“我们是——西凌人。” “你会说我们宣朝的话?”谢瑶音讶异地看向那孩子。 少年点点头。 “我自然知道你们是西凌人,”谢瑶音道,“我只是好奇,为何方才你会独自在那片草场上骑马。毕竟这儿是我们大宣的地界,寻常人不敢肆意妄为。除非你是同西凌的国君和夫人一道来的贵客。” 青年笑起来,两颊各有一个深深的酒窝。他低头思索了一瞬,开口说了几句话。那少年很快翻译道:“二公主,我......们是世子身边的侍从,平日专为世子清扫马场,为世子心爱的马匹添食和清水。” 谢瑶音对西凌的情形有所耳闻。青年所说的世子,应当便是西凌王与王妃的独子——西凌世子。 “你怎知我是......二公主?”谢瑶音忽然想起一事,又换上了一副提防的神情。 青年看着她皱起的眉,似乎想笑,却忍住了,一本正经道说了一句话。少年转述:“方才贵国的侍从说的话,我恰好听见了。” 谢瑶音打量着他:“你虽是侍从,却能说如此纯熟的我朝语言,看来世子很是器重你,对你多番教导。” 青年微笑:“世子聪颖,勤学好问,他身边侍从亦是如此。” 那少年转述此话时,唇角轻微抽搐了一下。谢瑶音没留意,只笑道:“在旁人面前这般不吝啬地夸赞他,不枉世子待你们这般好。” 她看着他身后的马,问道:“这些都是世子的马儿吗?” 少年道:“是。” 对于一个极爱骑马的人来说,看见不同的马儿,自然很想亲自试一试。只是谢瑶音顾忌着如今的处境,还是打消了那个念头。 “公主是想亲自试一试我们西凌的马匹吗?”青年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方才我观公主马术了得,想来是可以驾驭住的。” 谢瑶音咬唇,那嫣红的唇瓣留下了一道齿痕。她道:“世子不在,未经他同意,我怎能擅自骑他的马?” 青年道:“公主不必担心。世子光风霁月,胸怀宽广,怎会在意这等小事?” 少年说罢此话,唇角再度抽搐了一下。谢瑶音忍不住向那少年道:“你的宣朝话说得果真不错。” 她有些犹豫,心中实在好奇。青年见状,又道:“公主安心,世子若是知道公主是擅马术之人,只会分外欣喜。” 少年说着,看了他一眼。 “既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瑶音说着,缓步上前,挑了一匹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那马起初对她不理不睬,甚至还想用马蹄攻击她。青年在一旁用西凌的语言低声念叨了几句什么,加之谢瑶音深谙御马之道,那马很快便变得温顺起来。 她调整了一下马鞍,又掂了掂马鞭,这才翻身上马。 姜清窈看着她,有些担忧道:“阿瑶,你当心些,莫要走远了。” 谢瑶音点点头:“放心。”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那青年亦牵了匹马走过来,说道:“公主,请恕我无礼。我自小痴迷骑马,今日见公主精通马术,便一时大胆,想与公主比试一番。” 他微微弯了腰:“不知公主是否允许?” 待少年转述完毕,谢瑶音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一时间有些愣怔。 青年见状,便轻挥了挥手,示意那少年退下。他则独自牵着马,站在原地,仰头等着谢瑶音的回答。 正巧此时,从远处的帐子里走出两个人,说笑着向这边 走来。姜清窈转头,见是谢如婉和傅宝吟。 几人彼此见了礼,谢如婉看向马背上的谢瑶音,笑道:“二姐姐这是在做什么?” 谢瑶音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道:“难道你瞧不见吗?自然是在骑马。” 傅宝吟不动声色地看着那青年,见他身上穿着的衣裳平平无奇,又以一个谦卑的姿势侍立在马侧,甚至袖口衣角还挂着些歪歪扭扭的草根,心知必然是负责打理马匹的下人,顿时生了些鄙薄之意,道:“二公主这是要与人比试?” 谢如婉顺势看过来,见青年穿的异族服饰,猜到是西凌人,便掩唇一笑:“不知这是谁?竟能劳动二姐姐亲自与他比试?” 那青年稍稍抬头,神情迷惘,显然听不懂她的话。谢如婉见状,愈发无所顾忌,语气里也多了些嘲笑的意味:“二姐姐,你怎么说都是公主,怎能如此不自矜身份,竟与一个下人比试起来了?若是被陛下和母后知道,岂不要责怪你?” 她说到此处,又含笑同傅宝吟道:“我忘了,二姐姐向来如此不拘小节,从不在意什么规矩和地位的。只是堂堂公主和马奴比试,传扬出去到底有些不中听啊。” 谢瑶音冷笑:“我竟不知三妹妹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竟说出这般鄙夷的话。凭他是谁,只要他擅骑马,我便可以同他比试,难道会因为身份就改变主意?当年皇祖父巡幸此处,不也曾和西凌的一位寻常牧民比试过一番?” 她扬起马鞭,又道:“况且,他既是西凌人,便是此次父皇和母后宴请的客人。三妹妹这般说话,怕是有违待客之道,传扬出去更有损我大宣朝的名声。” 谢如婉面上有些挂不住,被她一顿抢白,竭力抑制住心头的不快,勉强笑道:“二姐姐既如此,那我也无话可说。” 傅宝吟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说了句什么。 谢瑶音再无暇去管她们,向着那青年点点头,唯恐他听不懂自己的话,又试探着打了个手势。那青年眉眼一扬,笑着颔首,随即翻身上马,向着她做了个承让的手势。 随着谢瑶音一声叱,两人的马几乎同时窜了出去,一路飞驰。 姜清窈有些担忧,不住地向远处张望。好在这两人并未走远,片刻后便返身往回驰来。 马蹄声声,伴随着少女清脆有力的低喝声,那抹火红色的身影如同绚烂的云彩,在青青草原之上翩跹起舞,娇丽又明媚。 眼看着那两骑即将靠近营帐,恰在此时,身后帐门掀开,帝后与西凌王夫妇先后走了出来。 皇帝见众人都聚在此处,便出声道:“这是在做什么?” 姜清窈等人连忙回身,向着上首四人行礼。谢如婉按捺不住,开口道:“父皇,二姐姐在与......西凌国的一位侍从赛马。” 她虽未说“马奴”二字,但语气里不由自主流露的便是那层意思。皇后闻言,面色顿时一沉。皇帝面色不变,只淡淡道:“是吗?” 谢如婉显出得意神色,应声道:“正是,我们都亲眼瞧见了。” 话音刚落,一阵响亮的马蹄声接近,赛马的两人同时勒马停住,先后跃下身来。谢瑶音呼吸略急促,双颊泛着淡淡的绯色。她没留神身旁青年不曾移开的目光,几步上前向着帝后与西凌王夫妇行礼。 皇帝看清两人,这才一笑:“阿瑶,原来你是和世子在比试。正好,你二人也算是就此相识了。” “世子?”谢瑶音愣住,慢慢转头看向身畔的青年。 夕阳落在青年额头,映着那晶莹的汗珠。青年俯身行礼,说的却是纯正的宣朝话:“见过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 随即,他转过身,手臂轻轻横过身前,向着谢瑶音行了一个礼,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在下——赫连重骁,见过二公主。” 第34章 怀抱 他的唇——很凉。 谢瑶音怔怔瞧着他, 一时间忘了回答。 西凌王与王妃对视一眼,笑骂道:“臭小子,你是不是又肆意妄为, 唐突了二公主?” 赫连重骁站直身子,故作委屈:“父王,我哪里敢。” 皇帝开怀一笑, 说道:“小孩子家, 哪里有什么唐突之言?朕这个女儿一向爽朗,想来与世子也很是投契。”他说着, 看向谢瑶音道:“阿瑶,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世子还礼?” 谢瑶音盯着青年的笑脸, 想起他方才佯装听不懂宣朝话的样子, 有些微恼,抿了抿唇,向着他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世子。” 赫连重骁见她面上笑容淡去, 心中一紧, 正想着说些什么话解释,却见少女已然换上一副笑脸,上前同皇帝皇后说起了话。一旁的西凌王和王妃见谢瑶音明眸皓齿,语笑嫣然, 满是女孩儿家的娇俏鲜活,心中亦是喜欢。 皇帝在外人面前,对孩子们一向很是和蔼,向着西凌王夫妇道:“这孩子被朕宠坏了,不知今日有没有言语冲撞了世子?” 西凌王笑道:“陛下言重了。公主天真烂漫,又知礼数,何来冲撞?” 几人言笑晏晏, 一旁的谢如婉和傅宝吟却面色苍白,嘴唇颤抖。她们怎么也没想到,方才随意置喙的马奴竟是西凌尊贵的世子殿下,不由得心中慌乱,生怕皇帝因此大发雷霆。 皇帝又同西凌王笑着说了几句话,请他们夫妇再度入帐,说是要约定今晚草原上的宴会。他临行前不忘嘱咐了谢瑶音几句,让她莫要贪图骑马,身上吹了风出了汗便回去歇着。 四位长辈一走,只剩下几个少女。谢如婉和傅宝吟对视了一眼,迟疑着上前想要向赫连重骁赔礼。 然而赫连重骁压根没有给她们说话的机会。他的眼睛只落在谢瑶音身上,见她转身欲走,忙举步跟了过去,唤道:“公主。” 谢瑶音听了他的声音,便停住步伐,生硬道:“世子殿下有何事?” “公主是在恼我向你隐瞒了身份吗?”赫连重骁看着她,恳切解释道,“我见公主有防备之意,便没有主动提起,只想以寻常人的身份同公主比试。” 他说:“公主耳坠上的珍珠是在那边的山坡上找到的,想来是你策马时掉落,又被我的马踏过,不慎挟带到了更远的地方。” 谢瑶音顿了顿,说道:“多谢你拾得此物归还与我,不知想要我如何言谢?” 赫连重骁摇头道:“小事一桩,我们西凌儿女生性如此,自然不须公主百般言谢。” 其时暮色渐沉,微风拂过少女的衣角。她俏生生立在那里,那身红色的骑装映在他眼底,渐渐将绯色蔓延上耳根。赫连重骁回神,道:“公主的马术果真了得,在下佩服。” “不知今晚宴会,公主会来吗?”他试探着问道。 谢瑶音道:“自然。” 赫连重骁似乎松了口气,面上重新浮起笑容:“那我便放心了。”他想了想,又小心地道:“公主还在生我的气吗?” 谢瑶音本就不是多么记仇的性子,况且赫连重骁隐瞒身份也是事出有因。她舒了口气,摇头道:“我理解世子,自然不会一味生气。” “请世子见谅,我需要回营帐更衣。”谢瑶音向着他道。 “那我们就晚宴再见吧。”赫连重骁微微勾唇,专注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 姜清窈心想谢瑶音与西凌世子看起来颇为投缘,方才便没有打搅,悄悄离开了。她回了自己的帐子换了身衣裳,又饮了盏热茶,瞧着天色还未到宴饮时刻,便掀帘出来,打算在四处走走。 她一路见到不少侍从宫人在打点马匹,或是在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便可以预想到晚间的热闹场景。又走远了几步,渐渐远离了喧嚣的营地中心,姜清窈不知不觉走到了河流旁边。 她刹住步伐,抬头看去。这条河名叫行远河,漫长而阔大,流经整片草原,可以说是草原的母亲河。只不过流至此处,河道变窄,河面也缩小了许多。 看着那缓缓流 淌的河水,姜清窈有些踟蹰。此时静寂无风,水面算得上平静。河边草木丰盈,洋溢着勃勃生机,河面看上去并不似京城皇宫中的烟波池那样浩渺,一眼望不见边际。 她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迈步向着河边走了过去。河面犹如一片铜镜,清澈剔透,映着她头顶上瓦蓝的天和棉絮般的云朵。 姜清窈俯身,盯着那河水看了许久,试探着抬手抚了抚鬓发,尽力让自己不去想河底会是什么情形。 君夺姝色(重生) 第27节 她将手指浸入凉津津的水,轻轻拨动着水面,感受着河流掠过指尖时的触感。许久,姜清窈又掬起一捧水,仔细照了照自己的面颊。 身后传来靴底踩踏过草面的声音,姜清窈看见一个人的倒影缓慢出现在水面上。他伫立在她身畔,没急着开口,目光似乎飘得很远,望到了山的那一端。 片刻后,他又低眸看向水面,与她目光相接。 那日他病中的呓语仿佛还回荡在耳边,那声呼唤从唇齿间泄出,语气滚烫低沉,尾音带着难以隐藏的情愫和她不敢细想的深意。姜清窈只觉得面颊升腾起无法遮掩的热意,她定睛一看,身旁人正专注地透过水面看着她,好似将她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都能够尽收眼底。 他唇角似乎轻微扬起了一个柔软的弧度。 姜清窈手腕一颤,手心的那汪水落回河中,将铜镜般的水面打乱,激起一圈圈涟漪,也让两人的倒影转瞬间被揉碎,模糊了神情。 她尚未起身,便转头看向谢怀琤,却见他的眉眼虽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肃,但看向她时,那眸光还是不由自主柔软了几分。 姜清窈抿唇,正欲开口寒暄,不防他忽然低下身子,一撩袍角,顺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为何一个人在这里发呆?” 她怔了怔,回答道:“在帐子里待久了,觉得很闷,便出来透透气。” 说完,姜清窈侧头看他,道:“殿下不也是一个人走到了这里?” 谢怀琤望向远山,道:“和你一样。出来走了一遭,只觉得万物都陌生了许多,再不似从前了。” 他说话时,那目光变得幽深。经历了前些日子那场病,他的轮廓锐利了不少,整个人显得愈发有棱角,不笑时,那神情也更加淡漠生冷,令人望而却步。 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各自盯着山那边橘色的夕阳。 “殿下上一回来到草原,是什么时候?”姜清窈问道。 他收拢目光,低垂眼睫,淡淡道:“是我十三岁那年。” 姜清窈在心里默默算了算,不觉怔住——正是秋妃薨逝的那一年。春猎是三月初,而秋妃则是那一年的深秋香消玉殒的。 她出自秋氏,也凋零在秋日,想来总是可伤可叹。那年姜清窈因被时气所感,抱病在身,因此并未入宫,自然也没有前去参与春猎。 想起往事,姜清窈忍不住悄悄看向谢怀琤,却见他神情虽萧瑟,却不是从前那样漠然麻木。 谢怀琤又道:“其实在我七八岁时,便曾听母妃说起过草原上的风光。”他的神情一瞬柔和下来,带着无尽的怀念。 姜清窈浅淡一笑,问道:“我记得秋妃娘娘是江南人,莫非她也曾来过草原?” 谢怀琤神色如常,摇头道:“不曾。但母妃未入宫时,曾在家乡结识过一个人。那位长辈出身西凌,自小便生长在草原上。她同母妃说起过广袤草原和苍茫天地、牛羊成群的景致,使得母妃虽未曾亲自来这里,却无比向往,因而也当作故事说与了我听。” 姜清窈微微笑道:“那么殿下亲眼见过后,这一切景色是不是恰如秋妃娘所说?” 谢怀琤点头:“那位长辈妙语连珠,绘声绘色,将草原之景口述出了十之七八。待我亲眼所见后,便可确信她所言非虚。” 他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声:“可惜不知那位长辈如今身在何处。母妃曾多次提起过,盼着能与她再见一面,却到底没有如愿。” 姜清窈思忖半晌,柔声道:“殿下,时日还长,我想你一定能够找到那位长辈。这世间的人,若是想见,终归有法子见到。” 谢怀琤转头看她,喉头微动,重复道:“‘世间的人,若是想见,终归有法子见到。’” 他颔首,低声道:“此时此刻,我最相信这句话。” 他的声音随着天边的夕阳沉了下去,却又饱含着温热,仿佛将那余晖所剩无几的暖意尽数揉进了尾音里。姜清窈隐约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再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不由得心头一烫,似被他的话熨过,有细微的痒意。 远处的营地传来呜呜的号角声,姜清窈转头看去,看见了一片明晃晃摇曳的灯火。她说道:“想来是晚间筵席的时候到了。殿下,我们回去吧。” 说着,姜清窈提起裙角,率先站起身来。不想刚刚站直身子,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她脚底一软,整个人情不自禁向前一个踉跄。 原以为会跌入那厚重的草地里,却没想到接住她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怀抱。他的身子似乎僵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拥住了她。 谢怀琤的双臂有力地护在身后,姜清窈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襟,扑在他胸膛之上,鼻间尽是他身上的气息。她睁开眼,缓缓抬头。 揽着自己的那人恰好也低下头来,两下动作间,姜清窈觉得一抹凉意轻轻擦过额角,如蜻蜓点水。 两人四目相对,呼吸相闻。她看见少年眼底的情绪如浓墨翻涌,经久不息,在一片疾风骤雨之中静静容纳着自己的一切。 心尖一颤,姜清窈忽然意识到,方才那抹凉意—— 是他的唇。 第35章 敬酒 今日的他有些不同。 夜幕低垂, 繁星满天。营帐附近的一大片空旷草地上设下了许多张桌案坐席,每张桌案上都放着飘香的美酒和香气扑鼻的菜肴。烛火明亮,将整片地方映得亮如白昼。五色的绸缎系在每个帐顶, 被风一吹,飘舞出喜庆洋溢的氛围。 众多侍卫在四处戍守,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 将众人围坐其中, 每个人的手中都举着火把。此时,皇帝等人还未入席, 姜清窈按着座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右手边是谢瑶音, 左手边则是荣安郡主闻萱宜。 “窈窈, 你怎么才来?”谢瑶音看见她,便挨了过去小声问道。 姜清窈同样低声道:“我去河边散了会步,一不留神便晚了些。” 谢瑶音讶异道:“你怎么独自一人去水边了?有没有觉得难受?” 听她这样说, 姜清窈这才意识到自己今日在河边待了那么久并未如从前那样有任何不适, 也不曾觉得胸闷气短,浑身发冷。难道是有人在身边的缘故吗? 她摇头,如实道:“我觉得尚可。” 谢瑶音想了想道:“兴许日子久了,你便会慢慢适应了。”她四下扫视了一圈, 疑惑道:“父皇和母后没来也就罢了,怎么五皇兄至今也没来?” 姜清窈唇动了动,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方才她和谢怀琤回来时,恰好遇到皇帝身边的内侍,语气急切,说是让五殿下尽快回帐子,皇帝有话吩咐他。她当时便觉得奇怪, 好端端的,皇帝为何要下旨?莫非......还是不允许他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吗?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转过,姜清窈便看见一个人从不远处缓步走来。那熟悉的身形和步伐,她一眼便认出是谢怀琤。只是今日的他,似乎有些不同。 “窈窈,你看五皇兄,”谢瑶音掩唇,克制住惊讶之声,“他这是......” 素日,谢怀琤由于不受待见,已经许久没有得过什么赏赐。而他应得的一切份例和供应也都是短缺的,因此众人总见他穿着半旧的衣裳,甚至寒冬腊月也衣着单薄。 而今日,他换了身锦袍,那袍子样式新巧,正是今年宫中新出的纹样,衣领和袖口都绣着繁复而精美的花纹,用的布匹也是簇新的。 姜清窈自从入宫,还未见谢怀琤 穿过这样华贵崭新的衣裳。他本就眉眼清隽朗逸,换上了这身衣裳,愈发显得身姿挺拔,面目俊朗。 想起方才的见闻,姜清窈可以确信,这身衣裳应当也是随着皇帝的“吩咐”赏赐下来的。皇帝为何会突然想起给这个冷落已久的儿子赏赐这么一套衣裳?难道是顾念着宴席有外人在,不愿显得自己苛待皇子? 可皇帝似乎从不是这样会在意细枝末节的人,否则也不会在昔日万寿宴上,当着那么多朝臣和宗亲的面那样严厉厌恶地斥责谢怀琤。 姜清窈想不通,又仔细看了谢怀琤几眼。 这衣裳确实不错,只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袭袍子穿在他身上似乎略显大了些,袖口和袍角有些宽松,不甚合身,似乎并不是按着他的尺寸做的。姜清窈心头困惑不已,仔细一瞧谢怀琤,却见他神色已不复在草地上那样放松柔和,笼在夜幕中的眼眸如浸了冰,唇角也抿成一条凉薄的线,丝毫没有喜色。 不多时,随着内侍的通传声,众人一齐起身,恭迎帝后与西凌王夫妇入席。太子和西凌世子则跟在后面,一同坐下。 待宴席开始,侍立在众人身后的宫人便依次上前,为各位斟酒。姜清窈端起酒盏,轻嗅了嗅那香冽之味,便小口抿了抿。 宴席中央,有早已安排好的歌舞表演,虽然婀娜多姿,但看久了难免无趣。姜清窈收回目光,只专心尝着眼前的食物。 除去寻常菜肴,席上还增加了西凌的传统食物——烤肉,其中以羊肉为主。羊肉切成均匀大小的肉块,撒上了调料,被炙热的火焰一熏烤,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酒酣时刻,上首的皇帝与西凌王互相敬起酒来,下首的众人随即也开始沿着席位敬起来。 太子谢怀衍率先向着西凌世子赫连重骁举杯,两人斟饮了好几盏酒。而姜清窈等人见状,也彼此敬了几杯。 姜清窈多饮了几杯,只觉得心跳得愈发急了,便放下酒盏,打算先吃些肉菜,缓一缓。 她刚尝了块烤肉,却见眼前覆盖下一片阴影,却是西凌世子赫连重骁正在依次向宣朝众人敬酒。他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到每人面前时都会说一句相同的祝酒词,再饮尽杯中酒。 敬完姜清窈,赫连重骁行至谢瑶音面前,向着她举起酒杯,笑道:“公主,请。” 谢瑶音酒量甚豪,接连饮了好几盏酒,除去面颊微微泛红,并无其他异样。此刻她见状,便也再度替自己斟满酒,与赫连重骁轻轻一碰,随即一饮而尽,笑道:“多谢。” 赫连重骁亦笑着,低声说了句西凌语。谢瑶音只道是什么祝酒词,并未在意,只笑盈盈向着他颔首。 姜清窈留神细听了一下,这位世子对其他人敬酒时,并未说过这句话。她心念一转,面上浮起一丝玩味的笑。 姑娘们彼此对饮后,本打算安静坐下用些食物,谁知傅宝吟率先起身,袅袅婷婷走到了太子面前,婉声道:“臣女敬太子殿下。” 夜色中,她扬起笑容,轻轻靠近太子,周身的香气混合着酒香味,缓慢把谢怀衍包围住。 谢怀衍抬眸,对上傅宝吟流转的眼波。他的目光不易察觉扫视了远处的姜清窈,见她正在同旁人说话,并未注意这边,这才举杯,饮下了一杯酒。 傅宝吟双颊晕红,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上。有她开了这个头,谢瑶音等人便只能起身,分别向太子敬酒。 然而,唯独闻萱宜坐在远处一动不动。她今晚很少饮酒,只喝了半碗西凌特有的牛乳茶,简单用了些烤肉,余下时间便一直在出神。 姜清窈回到座位,忍不住瞧了她几眼,见闻萱宜神情怔忡,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郡主是身子不适吗?似乎今晚并不曾用多少膳食。” 闻萱宜本正发着呆,不防身边的人忽然说话。她愣了片刻,徐徐转头,对上少女关切的目光,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多谢姜妹妹关心。” 她身后陪侍的不是侍女,而是一个年纪略长的嬷嬷。那嬷嬷一直不悦地皱着眉,似乎对闻萱宜的举动很不满。 四处人声嘈杂,歌舞声喧嚣,让人听不清角落里两人的对话。 那嬷嬷压低声音道:“郡主,您是忘了来时长公主的嘱咐吗?” 闻萱宜的声音很冷淡:“不曾忘记。” “既然不曾忘,您为何还坐在这里不动?您瞧,方才那位傅姑娘多乖觉,主动向殿下敬了酒,余下的姑娘们也都前去,唯独您没有敬酒,这不太妥当。”嬷嬷道。 闻萱宜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敬了又如何?不敬又能如何?” 嬷嬷有些急切:“上回冬祈,您便不曾按长公主的嘱咐多与太子殿下接触。此次春猎之前,长公主千叮咛万嘱咐,让您一定要设法多与太子殿下结交,让他记住您,您为何就是不听?如今太子妃之位既然尚未定下,那么郡主便还有希望。” 她见闻萱宜一言不发,又道:“那位傅姑娘乃是贵妃引荐入宫的,必然也是冲着太子妃的位置去的。她不过是个寻常贵女,哪里有郡主的身份尊贵?难道郡主甘心看着她后来居上,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吗?” “郡主,您自小在宫中念书上学,论起来,您与太子殿下相识最久,可为何却与他最生疏?以郡主的才貌,但凡多在殿下面前露个脸,他一定会对您有所注意的。”嬷嬷恨铁不成钢。 闻萱宜神色漠然:“太子殿下什么女子没见过,又怎么会对我多加留意?” 嬷嬷叹气道:“郡主,算起血脉,你与太子殿下才是最亲近的姑表兄妹。至于那位姜姑娘,不过是担了个名头,谁不知道她其实并不是——” “嬷嬷!”闻萱宜冷声斥道,“慎言。你不必将旁人扯进来。” “郡主,长公主嘱咐老奴务必要盯着您敬酒,还请郡主照做,不仅要敬酒,您还须得设法与太子殿下攀谈几句,”嬷嬷摆起了架子,一声声催促着,“郡主若是成了太子妃,那便会给闻家带来满门荣耀,长公主和驸马也会欣慰的——” 嬷嬷喋喋不休,声音如杂草般缠绕在耳边和心头,滋生出难以克制的烦躁。诸如此种的琐碎之言,闻萱宜自小至今已从母亲口中听了不知多少遍。那熟稔的字字句句如针尖一般戳在她心上,刺得一阵烦闷的生疼。须臾,那点疼痛和失望汇聚成一股莫名的恼怒与赌气,闻萱宜闭了闭眼,轻咬了一下唇,忽然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 她慢慢伸手,给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满了酒,然后端着它站起了身。 嬷嬷愣了愣,随即满脸喜色,抑着惊喜小声道:“郡主,如此甚好,您便安安稳稳地向太子殿下敬一杯酒,说几句吉祥话,老奴也好向长公主交差。” 她满意地看着闻萱宜起身,端着酒杯缓缓向前走去,却陡然愣住,笑容凝固在面上,进而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咦,窈窈你瞧郡主姐姐,她这是要——”谢瑶音这会子有些头晕,便软软地靠在姜清窈肩头,醉眼乜斜,迷迷糊糊看着闻萱宜从眼前走过。待看清她在何处站定后,立刻瞪大了眼睛,坐直了身子,不忘扯了姜清窈一把。 姜清窈本以为闻萱宜是要向太子敬酒,却见她衣袂蹁跹,步伐缓慢,最终停在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面前。 三皇子谢怀壑坐在那里,正自斟自饮,侧影显得有些莫名的寂寥。不想一阵浅淡的冷香拂过面前,他一呆,转过头去。 荣安郡主立在面前,端着酒盏,稍稍凑近了些。 君夺姝色(重生) 第28节 她启唇,声音泠然如玉石: “臣女敬三殿下一杯。” 第36章 谎话 “五殿下看似冷情,但其实心思细…… 周遭鼎沸的人声仿佛尽数远去, 只余下少女不带感情的字句。三皇子愣怔了许久,直到看见那弯远山眉似蹙非蹙,这才回神, 忙端起酒盏起身,与她轻轻一碰:“......郡主客气。” 闻萱宜颔首,饮尽杯中酒后, 很快转身便走了, 留下三皇子神色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疑惑不已。 他与荣安郡主素来生疏, 不过点头之交而已,私下更没什么来往, 实在不知她为何会好端端地走过来, 单独敬了自己一杯酒。 三皇子看着荣安郡主步伐轻快而迅疾,很快回到了她的坐席上。她面上一派轻松神色,唇角似笑非笑, 似乎做了一件相当畅快的事情。他凝神思索了片刻, 却也没想出头绪,转念一想,许是她一时兴起,倒也不值得深究, 便继续饮起酒来。 姜清窈与谢瑶音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反常。两人忍不住转头悄悄去看闻萱宜,却见她身后站着的那位老嬷嬷神情颇为不快,语气更是急促了不少,对着她不住地责怪。但闻萱宜恍若未闻,只把老嬷嬷气得说不出话来。 谢瑶音低声向姜清窈道:“那位嬷嬷我知道,是姑母当年的陪嫁侍女, 这些年帮着姑母操持公主府的诸多事宜,很得姑母倚重。此次春猎路上,我曾几次听见她对郡主的事情指指点点,俨然又是一个倚老卖老之辈。” 姜清窈担心她的话被听见,便咳嗽了几声盖了下去。 眼看宴饮终了,皇帝向着身边的内侍说了几句什么,便起身邀着西凌王夫妇入他的帐子再单独饮几杯。姜清窈抬眼一望,却恰好看见那内侍小步快跑至谢怀琤面前低语了几句,后者面无表情,只淡淡点了点头,随即离席。 太子身为储君,便替皇帝主持大局,吩咐众位宫人将宴席撤去,送各位姑娘回各自的帐子。姜清窈站起身,揉了揉微热的额头,只觉得双颊滚烫,那酒气被炭火一熏染,愈发浓重了起来。 谢瑶音早已困倦,只勉力支撑着,见姜清窈不打算回去,便强打起精神准备陪她一道散步。姜清窈见她不断地打着哈欠,便道:“阿瑶,不必担心我,我只在这附近略走一走。微云跟着我,四周也都有守卫,不会有事的。” 她见谢瑶音还有些迟疑,又笑道:“你忘了,哥哥此次也一同来了这里,总领着这猎场的戍卫职责。有他在,我定不会有事的。” 谢瑶音拍了拍额头:“正是。既然表哥在,那我就安心了。” “既如此,那窈窈你......早些回去。”她搭着侍女的手,叮嘱了几句,这才往帐子走去。 送走谢瑶音,姜清窈这才转身往远离营地的地方走去。 “姑娘当心脚下。”微云轻声提醒。 草原上的晚风格外凉,吹得百草簌簌作响。姜清窈往不远处走了走,渐渐觉得乏了,便索性寻了处草坡坐下,仰头瞧着那低垂的夜空。 此处依然能听见那边热闹的人声,倒也不显得寂寥。姜清窈双手抱膝,缓缓吐出一口气。 “姑娘是有什么心事吗?”微云静待半晌,问道。 姜清窈低眸,道:“在宫中待久了,便会不自觉地常常心有戚戚。想起父亲临行前的嘱托,我必得万事谨慎小心,不能踏错一步。” 夜愈发静了,隐约能听见草坡不远处的河流声。微云看向姜清窈,见她神色如常,便试探着道:“奴婢觉得,姑娘如今似乎不再像从前那般惧怕流水了?” 姜清窈怔了怔,细细回想起来。自打入宫来,她为数不多的几次经过水面,起初确实有些后怕,但不过片刻后便能够静下心来,不会再想起幼时那一幕幕。而每次在水边,她仿佛都能够遇到同一个人。 她回神,淡淡笑了笑道:“许是年岁长了,便不似孩童时那样胆小怯弱了。” 微云点头,片刻后又悄声道:“奴婢想起来了,那一回冬祈时,姑娘无意间走到了烟波池畔。原本奴婢还有些担忧,瞧姑娘的脸色也不甚好,但后来遇到了五殿下,与他三言两语说下来,姑娘便不再有畏惧之色了。” 骤然听她提起谢怀琤,姜清窈不知为何心头一晃,仿佛烛火被无意间透进来的一阵风拂乱,吹得摇曳晃荡。她想起方才宴上谢怀琤的模样,愈发觉得奇怪。 “其实奴婢看得真切,姑娘一直没有忘却过从前的相识之情,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去靠近五殿下,”微云低声道,“起初奴婢觉得他阴沉寡言,实在不值得姑娘这般做。可日子长了,奴婢倒觉得他比太子殿下易接近多了。” 姜清窈沉默良久,道:“为何这么说?” “太子殿下看着温和,但其实最疏离,他的笑容让奴婢觉得像是戴了一副面具;而五殿下看似冷情,但其实心思细腻,”微云道,“便如那日在烟波池畔,奴婢瞧着真切,五殿下看出了姑娘的不自在,便悄悄挪了几步,替姑娘挡住了面前的水面。” “什么?”姜清窈一时愣怔,喃喃反问。 微云忽而止住话头,小声道:“姑娘,有人来了。” 姜清窈忙转头望去,却见数步开外,一个人步履不稳地走着。他的袍角被风吹得轻微摆动,勾勒出高大而瘦削的身形。一旁的人搀扶着他,不断劝道:“殿下,您醉了,还是回去歇息吧。” 她定睛一看,不觉一惊,道:“五殿下?” 谢怀琤并未听见她这声呼唤,目光毫无焦距地望向前方。倒是旁边的福满闻声,面上掠过一丝讶异:“姜姑娘?您怎的也在这里?” 此话一出,方才还跌跌撞撞的谢怀琤顿时止住了步子,定定地站在原地,呆呆地迎上姜清窈探寻的目光。他面色泛红,眼底一片萧索。那朦胧的醉意布满眉梢眼角,还隐约含着几分挣扎。 很快,他大约是认出了她,比方才更加快了步子。虽然脚下依然有些不稳当,但目标却很明确。 “这么晚了,殿下怎么还没有回帐子休息?”姜清窈问道。 微云看着心急,低声道:“姑娘,五殿下似乎喝醉了。” 姜清窈点头:“微云,你先去那边等我,我同他说几句话,想法子劝他回去。” 微云担忧道:“若是他一时不清醒,不慎冲撞或是冒犯了姑娘该如何是好?” “我相信他不会的,”姜清窈轻叹一声,“放心。若是有事,我便高声唤你。” 微云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福满见状,迟疑了一下,也退了下去,一时间这草坡上只余下了两人。姜清窈看着谢怀琤一步步走了过来,却在即将靠近自己时霍然止住了步伐,转而脱力一般在草坡上坐了下来。 他并未盯着她看,而是怔怔地看着正前方。 “殿下,你怎么了?为何这个时辰还在外头?”姜清窈柔声问道。 谢怀琤似乎短促地笑了一声,说道:“刚从父皇那里出来。” 姜清窈屏息,问道:“殿下......还好吗?”她看着谢怀琤的神色,疑心他是不是又因什么微末的事情遭了皇帝训斥。 “不,”他摇了摇头,唇角带笑,声音却冰凉一片,“父皇并没有像往日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我。” “他反倒给了我极大的恩宠,”谢怀琤讽刺地勾唇,“可正如我所料定的那样,不过就是做给外人看的罢了。” 姜清窈越听越觉得满腹疑惑。难道真如她最先猜测的那样,皇帝赏赐他衣裳,只是为了在西凌人面前显示对诸皇子一视同仁的恩宠?可若真是这个缘故,为何单单只赏赐谢怀琤一人? 谢怀琤低头,淡淡扫了眼身上衣裳的花色,再度逸出一丝冷笑:“这身不合身的衣裳今日能穿在我身上,竟是因为一句莫须有的谎话。可我迫于他的皇权,还得亲口承认那句虚情假意的话是真的,当真是讽刺得很。” 大约是醉了的缘故,谢怀琤的话絮絮叨叨却又让人摸不清头脑。姜清窈没急着追问,而是沉默着,等待着他再度开口。 “何其可笑......难道他以为几句粉饰太平的话,便能够将那些年的一切都抹去吗?”谢怀琤喃喃道。 许久,姜清窈轻声问道:“这件事......是与西凌有关吗?” 谢怀琤低垂着头,眉眼掩在阴影里,好似睡着了一般安静。须臾,他慢慢地道:“是。” “不仅与西凌有关,还牵扯到了......母妃。” 那两个字带着显而易见的脆弱与伤怀,他双手覆上眼 睛,深吸一口气,许久才放了下来。那浓黑的瞳仁在黑夜中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姜清窈见他手背青筋凸起,将衣角死死攥住,毫不留情地碾压蹂躏着那华美的布料,甚至想要把它撕碎。 她心想,这御赐之物若是真的被他失手损坏了,只怕被人知晓会生祸端。思及此,姜清窈伸手过去,想要将那衣裳从他手中解救出来。 她伸手握住他的衣角,另一只手则试探性地触上他冰凉的手背,想轻轻掰开他的手。那轻柔的触碰让谢怀琤低头看了一眼,随即松开了衣裳,却反将她的手捉住,攥在了掌心。 姜清窈的动作一顿,抬头对上他淡漠而空洞的侧脸,心中一软,便没有强行挣开,而柔声问道:“殿下今晚是去见了西凌王夫妇吧?是不是说起了什么......旧事?否则怎会提到秋妃娘娘。” 谢怀琤转头看向她,眸光似乎轻微地失焦了一下,旋即点头,道:“是。”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母妃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草原风光,便是从西凌王妃口中听来的。原来,她们曾义结金兰,约定往后每一年都要见面。只可惜......” 无数谜团在这一刻彻底敞亮了,姜清窈恍然,说道:“所以,西凌王妃曾与秋妃娘娘在江南相识相交,后来因为种种缘故不得不分开,多年未曾见面,但王妃知晓娘娘入了宫。而今日,王妃想念昔日与娘娘的情意,便向陛下提出想要见你一面?” 谢怀琤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冷冷笑道:“前些年,西凌国内争斗不断,西凌王夫妇终日在朝局漩涡中浮沉,多次起起落落,王妃无暇关注、也没有法子探听到母妃的讯息,因此她并不知我的存在。如今西凌王位落定,王妃只以为母妃尚在人世,才会在此时向父皇问起她的消息。” 他的手有些颤抖:“若非如此,父皇怎会忽然对我和颜悦色起来?他无法隐瞒母妃故去的事实,只能命我前去拜见王妃,三令五申,让我不得将过往的实情泄露半点。” 姜清窈感受到他掌心的寒意,便情不自禁想要将自己手中的暖意传递给他。谢怀琤握住她手的动作松了松,颓然道:“父皇让王妃以为,母妃只是......只是秉性柔弱,才会病逝。而他心念母妃,自然百般疼爱她唯一的孩子。” 他说着,眼角有些发红,声音也哽咽了起来:“何其可笑?他分明是那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竟还能在王妃面前表现得舐犊情深!” 谢怀琤用另一只手狠狠捶了一下草地,咬牙道:“听着他那些情真意切的话,几乎连我都险些信以为真了,真的以为他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夫君和父亲。他甚至......还能够对着西凌王妃掉下几滴真真假假的眼泪,让王妃亦感念不已。” 他笑容苍凉,眼角沁出了泪痕:“我多想告诉王妃,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我......不能,我只能说出一句又一句谎话。” 谢怀琤缓缓收回手,覆住了脸,声音低哑而沉闷:“我对不住母妃,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去欺骗母妃曾经的至交。母妃若是知晓,会不会恼我?” “殿下......”姜清窈心中酸楚。她知道,没有人能够抗争过天子之威。以谢怀琤如今的地位,他注定没有办法违逆皇帝,只能逼迫自己去说出那些违心的话。 一个饱受冷待的皇子,分明尝过了最多的苦和泪,却还要咽泪装欢,强扮出一副笑脸,竭力去描述皇帝的恩宠和疼爱,将那些悲惨晦暗的往事尽数撇去,用那些空洞的字句去编造、去美化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她情不自禁伸手,拂过谢怀琤的衣袖。他似有所感,那双带着湿意的眼睛陡然望向她,一眨不眨。 “窈窈,”他声音嘶哑,带着似悲似喜的醉意,“我是不是......很没用?” 第37章 盘算 他的呼吸尽数落在了她颈侧 这是姜清窈第一回清清楚楚听着他这样唤自己。她双肩一颤, 看向谢怀琤,见他神色并不甚清明,眼底迷乱空茫, 显然还沉溺在醉意之中。若不是醉了,他定不会将这些肺腑之言对自己倾诉。 或许明日,他便会把今晚的一切都忘记。即便如此, 姜清窈还是握住了他的衣袖, 沉声说道:“不,殿下, 你切勿妄自菲薄。” “这些年你所经受的苦楚,本就非常人能受得起的。可你却苦苦坚持了这么久, 便可知你的心志胜过寻常人, ”她攥紧了那一小块布料,想要把那股力道传给他,“秋娘娘不会怪你的。她那样温柔, 那样通情达理, 怎会怨你一时的隐忍呢?” 女子清丽的眉眼在眼前浮现,姜清窈低头看着自己衣裙上的宫绦,情不自禁眼圈发红。 “真的吗?”谢怀琤望着她,神情是显而易见的脆弱, “你不骗我吗?” 姜清窈用力摇头:“殿下,我从不说谎。” 他的唇轻轻扯了扯,一点细碎的笑意转瞬即逝。顺着姜清窈的目光,谢怀琤慢慢看向了那宫绦,原本黯淡的神情迸出一点微弱的亮光。他呢喃了一句什么,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它。 须臾, 他的呼吸变得轻而绵长。姜清窈只觉得肩头一沉,却是他悄然靠在了自己肩上,整个身子都失了重心,只向着她倾落。 谢怀琤的呼吸灼热细密,尽数落在了她颈侧,激起连绵不断的痒意。姜清窈本想推开他,可一侧眸看见他难得安稳的睡颜,便不忍地止住了动作。 好在福满和微云很快赶了过来,连拖带拽地将谢怀琤扶了起来。福满向着姜清窈连声赔礼,这才负起谢怀琤,跌跌撞撞地往营帐走去。 “姑娘,我们也快些回去吧。”微云道。 姜清窈愣怔了片刻,点头:“好。” 回到营帐门前,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掀开帐子步入其中。 微云点亮烛火,打来热水服侍她洗漱。 姜清窈盘膝坐在地毯上,正自出神,却听见帐子外有人扣门。 “谁?”微云扬声问道。 外面静了静,紧接着是姜湛的声音:“是我。” “哥哥?”姜清窈起身,诧异道,“这么晚了,你还未歇息?” 君夺姝色(重生) 第29节 姜湛道:“我今晚值夜,这会子恰好是换防,便顺便来看你一眼。” 他见妹妹面颊上似乎有泪痕,顿时变了色:“窈窈,你怎么哭了?”又打量了一眼帐内布置,这才明白过来:“这个时辰,你才回来?” 姜清窈暗恼自己露了馅,见哥哥面色严肃,自知无法隐瞒,便低声解释了实情,只不过将谢怀琤所言的事情隐去。姜湛听后,眉头依然紧蹙,说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独自一人在外耽搁这么久。” “哥哥,”她轻轻唤了一声,“我明白你是关心我。只因我把五殿下当作朋友,因此才愿意听他说了一些话。” 姜湛心中忽然浮起一个念头,然而看着妹妹澄澈的眼神,却还是将本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只道:“往后切不可如此了。若是陛下或是姑母忽然传召,你又当如何?” 说到这里,他起身出去,又仔细问了帐外戍守的侍卫几句话,片刻后才返身回来,说道:“今晚,太子曾在你帐外徘徊许久。” 姜清窈惊愕不已:“太子殿下?他怎会——” 姜湛低声道:“守在你帐外的兵士是我的旧识,算是自己人,信得过。我方才已问了他,宴席散后,太子曾若有所思来到帐外,看着烛火熄灭,又待了片刻才离开。” 姜清窈忽觉不安:“难道太子殿下察觉到我去了何处?” “应当不会,”姜湛摇头,“我今晚着意看过,他的帐子一直灯火通明,应当没有离开营地。” “只是窈窈,我总觉得太子殿下......心中藏着什么与我们相关的事。”他顿了顿,沉声道。 姜清窈面色有些发白。姜湛见状,自悔失言,忙安慰道:“这只是哥哥信口开河,你不必放在心上。兴许太子只是一片关怀之意。” 他说着,拍了拍她 的肩:“时辰不早了,你早些歇下吧。今晚我就在你帐子附近,你安心睡吧。” 送走了姜湛,姜清窈换了衣裳,在卧榻上躺下。烛火熄灭,她却兀自盯着帐顶,眼前挥之不去的是谢怀琤那无所依的模样,只觉得心仿佛揪在了一处似的。 一夜无梦。 第二日姜清窈醒得很早,耳听得帐外草原还一片沉寂。然而睡意已然消散,她索性起身,收拾停当后步出了帐子。 晨起的空气十分清新,带着草原特有的气息与凉意,扑面而来。姜清窈走了几步,却看见一个身影自不远处缓步而来。 她定睛一看,旋即屈膝道:“见过殿下。” 太子谢怀衍含笑道:“表妹免礼。怎么醒得这样早?是不是有些不习惯?” 姜清窈摇头,微笑道:“多谢殿下关心,我一切都习惯。” 谢怀衍笑容微敛,眸色变得幽深。眼前的少女永远对他恭敬而疏离,没有半点多余的情分,更不会像旁人那样,对自己会偶尔露出一丝羞涩的神情。 还是说,她所有羞涩和欣喜的模样,只会在另一个人面前出现?谢怀衍面色变得阴沉,他想起前些日子偶然听见的那段往事,藏在袍袖中的手不动声色地收紧。 再度松开时,他面上已然恢复如常,笑着向姜清窈道:“方才我从母后那边过来,她应当快摆早膳了,表妹不如前去一同用吧。” 姜清窈颔首:“谢殿下告知。” 谢怀衍袍袖一摆,便从容地自她身畔离开。 姜清窈没有去留意谢怀衍的模样,她理了理鬓发,便往皇后帐子行去。 * 在皇后这里用完了早膳,谢瑶音起身漱了漱口,便欲告退。 皇后见她这样心急,便问道:“阿瑶,你这样急匆匆的,是要去哪?” 谢瑶音站定,略微迟疑,道:“母后,我与......世子约好了,今日一道赛马。” 皇后蹙眉:“西凌的那位世子?你们何时这般熟稔了?” 谢瑶音说道:“不过是昨日才有所来往。我很钦佩他的马术,想要向他讨教一番。正好世子也想再同我比试,我便答应了。” 她眨了眨眼,又道:“况且父皇不是说,明日要举办一场赛马大赛,我可不能失了大宣的威风,自然得趁今日好生练习了。” 皇后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无奈一笑:“你这孩子,还是这般好动,不肯安安静静待在帐子里。罢了,你多带几个侍候的人,骑马时当心,莫要让自己受了伤,早些回来。” “谢母后!”谢瑶音干脆地应了,又向着姜清窈挥了挥手,便很快掀帘离开了。 皇后瞧着她欢天喜地的背影,无奈道:“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整日就想着骑马射箭。若是旁人不知道,还以为她和你掉了个个,心想她才是出身将门的女孩儿呢。” 姜清窈笑道:“阿瑶喜欢骑马有何不好吗?她身子强健,甚少生病,皆是素日爱武学的缘故。” “罢了,既然来了猎场,我也不愿拘束了她,”皇后靠在身后的软枕上,“窈窈,你不必守在我这儿,也去草地上透透气才是。好容易出宫一趟,可别整日闷在帐子里了。” “姑母放心,我心中有数。”姜清窈又陪着皇后说了会话,见皇后要去给皇帝请安,才告辞出来。 她在营地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正觉得百无聊赖时,一个声音在背后唤她:“姜姐姐。” “四公主?”姜清窈回头,见谢凝玉穿了身葱青色的骑装,这样雅致的颜色,衬得她眉眼愈发清秀可人。 “姜姐姐,二姐姐同你在一起吗?”谢凝玉问道。 她犹豫着道:“我昨日问二姐姐,今日能不能陪我一道练练骑马,她答应了,可这会子我却没找到她。” 姜清窈了然,心想谢瑶音定是忘了,便道:“她同我说过此事。阿瑶如今正在那边赛马的地方,她叮嘱过我同你一起过去找她。” 谢凝玉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好。” 两人刚走出去几步,便碰见了太子和姜湛。 “四妹妹和表妹这是要去骑马?”谢怀衍面带笑意问道。 谢凝玉对这位兄长一向有些拘谨,便小声道:“正是。” 谢怀衍看了眼姜清窈,说道:“正好,我与明然也打算去松松筋骨。既如此,我们便一起吧。” 有太子在,余下三人都沉默了许多。好在去赛马之处的路并不远,待到了那片开阔的草原,谢怀衍道:“听说阿瑶在与世子赛马?我们来得正好,可以一观。” 几人四下一看,却见两人似乎已经比试完了。谢瑶音正翻身下马,抬手拂过鬓发,见到几人,便挥了挥手。 谢怀衍道:“怎么不见世子?”话音一落,几人便见赫连重骁和一个人并肩自另一边走来,似乎正在交谈。 谢瑶音努一努嘴,说道:“他正在同人叙旧呢。” “叙旧?”谢怀衍眉心一蹙,看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谢怀琤。 除姜清窈外,余下几人俱是一脸疑惑:“他们何来旧识?” 谢瑶音同时一脸茫然:“我是听世子说的,但他并未细说。” 姜清窈心知肚明。但看谢怀衍的模样,显然是不知情的。她心念一转,心想这等事情,皇帝必然不会让旁人知道,因此在谢怀衍疑惑地看过来时,亦作不解之色。 几人正百般猜测时,赫连重骁和谢怀琤已经走近,大家彼此见了礼。谢怀衍率先开口道:“五弟,从前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与世子有旧识?” 谢怀琤淡淡道:“此等小事,自然不会惊动皇兄。” 赫连重骁很快道:“不过是一点旧日相识的情分,今日恰好见了五殿下,我便与他叙起了旧,不想怠慢了太子殿下,还望见谅。” “世子言重了。”谢怀衍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他见众人都静静站着不作声,便道:“大家不必拘束,若是要骑马便去吧。明然,我们许久不曾比试了,今日可得尽兴一番。” 姜湛躬身:“殿下请。” 待他二人走远,谢凝玉才鼓起勇气向谢瑶音道:“二姐姐,我......晨起后没见到你,便直接来这儿找你了。” 谢瑶音恍然,连声道:“我险些忘了昨日答应你的话。四妹,跟我来吧。” 赫连重骁见状,问道:“两位公主是要比试赛马吗?” 谢凝玉面色涨红,摇了摇头道:“我不擅骑术,所以麻烦二姐姐教我。” “原来如此,”赫连重骁笑着看向谢瑶音,“原来公主不仅有一身好骑术,还是一位好老师。” 几人说笑几句,便各自骑上马,在草原上或散步或策马起来。姜清窈任由马儿慢腾腾走着,她则凝神去看草原上的风光。 遐山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最高处几乎直插云霄,而此处距离它的一座支脉小山很近。这座小山较为低矮,有个诨名叫“望水山”,因为与草原之间隔着河流而得名。姜清窈纵目远望,看见有一条策马的路是直通这座小山的,看起来是个赛马的好去处。想来明日那场浩大的比试,便会以此为路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余光瞥见谢怀琤亦在远处。他今日的眼神看起来清明了许多,看见她时的神色也一如往常。姜清窈猜测,他应当把昨日醉酒后的那番言语忘了。 忘了也好,这样她面对他时便能自在些。否则,她一走神,便仿佛又能听见那声“窈窈”,气息灼热而绵长,烫得人心中发慌。 悠悠然走了一圈回来,谢瑶音和谢凝玉恰好也回到了起点处。赫连重骁正向着望水山眺望着,浓眉轻拧,似乎有什么为难之事。 “世子怎么愁眉不展的?莫不是在想明日的比试?”谢瑶音笑着玩笑道。 “公主取笑了,”赫连重骁回神,笑道,“我只是在留神看那边山上的路线。” 谢瑶音甩了甩马鞭,道:“这条路如此开阔,果真是赛马的好去处。” 她说着,又看着赫连重骁,抿嘴笑道:“世 子小心了。我这几位皇兄和表兄,个个都是赛马的好手,未必就会输给你们西凌。” 赫连重骁注视着她,含笑颔首:“在下也很期待一睹公主的风姿。” “既然世子这样说了,”谢瑶音眉眼轻扬,面上带笑,“明日见。” 赫连重骁拱手:“自当恭候公主。” “窈窈,四妹妹,明日你们也一道参加吧。”谢瑶音向着两人道。 姜清窈点头应下,谢凝玉则有些迟疑,道:“二姐姐,我如今的骑术......” “放心,”谢瑶音挥了挥手,“父皇定不会放心我们多么正经地比试,左不过是许我们随意策马跑动罢了,明日的赛马定是以青年郎君们为主。” 姜清窈见谢凝玉虽有忐忑之色,但亦有期待,便道:“四公主不必担心,明日我和阿瑶会陪在你左右,定不会让你受惊或是出了意外。” 谢凝玉展颜一笑,略带羞涩:“多谢二姐姐和姜姐姐。” 几人说笑一番,便各自散去。谢怀衍留在原地,目光投向那个素来寡言的少年,面色晦暗难言。 他回想起方才听见的那番话,又望了一眼那一匹匹飞驰的骏马,忽而沉沉一笑。 第38章 意外 被他用力箍进怀里。 第二日是个晴好的天, 大宣与西凌的这场比试便在春日温热的日光里开始了。 两国国君及夫人坐在上首,各自笑吟吟地看着场下身着骑装的少年少女们。 西凌王妃看向那个一身红衣的少女,由衷笑道:“久闻二公主风姿卓然, 不让须眉,果然如此。若不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教养了如此出挑的公主,我今日也难得一见。” 皇后说道:“王妃谬赞了。这孩子整日风风火火的。她与世子同龄, 却不如世子稳重大方。” 西凌王妃看向谢瑶音的眼神充满喜爱:“二公主爽利直率, 我很喜欢她。” 场下,来自宣朝和西凌的数名青年分别站立在两侧, 各自穿着带有本朝特色的骑装。为表公平,太子和赫连重骁等皇族中人并未参加, 把比试的机会留给了其他人。 待这边的比试结束后, 赛马场的喧嚣人声淡去,赫连重骁才邀请太子等人,沿着这条比试的路策马, 比试随意。 君夺姝色(重生) 第30节 上马前, 众人先去挑选马匹。 供挑选的每匹马身上都系着不同颜色的绸带作为标记,这样即使身在远处,也能一眼判断出马上是何人。姜清窈一眼看中了系着雪青色绸带的那匹马,她很喜欢这样淡雅的颜色, 便选了这匹。 谢凝玉走在最后,生怕耽误了时辰,便草草选了一匹系着藏青色绸带的马。 谢瑶音和赫连重骁各自上马,率先沿着那条路疾驰而去。余下几人见状,纷纷笑道:“他二人倒是一心比试,反显得我们懒散了。”说罢,便也骑上马, 向着那山路驰去。 姜清窈特意控着缰绳,与谢凝玉并肩而行。 两人骑了一段,谢凝玉面露为难之色,百般迟疑后小声道:“姜姐姐,我......有些害怕。这匹马儿实在高大壮硕,我担心我控制不住它。” 姜清窈定睛一看,谢凝玉所骑的马确实如她所言,便问道:“方才挑选马匹的时候,四公主没有看见合适的吗?” 谢凝玉涨红了脸:“我原本想多看几匹马再选,但......担心误了大家的时辰,便匆匆挑了这匹马。” 姜清窈了然,知道谢凝玉一向面薄,不愿因此等小事而踟蹰不决。她略微犹豫了一下,道:“四公主,不如我同你换马?我这匹马略小些,你应当更习惯。” 谢凝玉仔细打量,果然如此。只是她到底还是有些赧然,低声道:“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姐姐了?” “四公主客气了,这不过是一桩小事而已。”姜清窈说着便下了马,与谢凝玉交换。 换了匹小些的马,谢凝玉渐渐熟稔起来,不再像方才那样战战兢兢。姜清窈见状,便同她一起握紧了缰绳,试着让马儿跑动起来。 两人纵马疾驰了一段路,谢凝玉彻底放下了一切顾虑,更加放松地控着缰绳,夹着马腹,控制着马儿向着她想去的方向奔跑。 “姜姐姐,这几日在草原上骑马,我才算是体会到了二姐姐和你往日的心情。”谢凝玉不再像素日那样小心寡言,而是大胆地扬声笑了起来。 姜清窈无意间向身后张望了几眼,发觉方才还遥遥跟在后面的几人似乎已不见了踪迹,不知是走了其他的路,还是刻意放慢了步子容她们先行。 她收回目光,并未在意。 两人又走了些路,发觉这望水山看着不大,内里却暗藏乾坤,时不时能够看见奇崛的山洞和峭壁。 “姜姐姐你瞧,那边的野花——”谢凝玉兴致勃勃地指向远处,只是一语未了,她的笑语声陡然变作了一声惊叫。 谢凝玉的坐骑忽然一声长嘶,随即像疯了般地急速向前方猛冲了起来。这一下变起仓促,姜清窈惊得险些愣在原地,顾不上其他,连忙一甩马鞭追了过去。 “姜姐姐——”谢凝玉本就是初学者,素日练习骑术的马儿都很是温驯,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她本就胆小,又事发突然,只吓得花容失色,本能地喊出一句后,只觉得眼前发黑,惊恐到了极点,反而一句话喊不出来了。 “四公主!抓紧缰绳,抱住马腹,千万不要被它甩下来!”姜清窈扬声喊道,同时拼命催动着自己的马追赶。 眼看着马儿如狂风般疾冲着,姜清窈清楚地看见前方有一处较为陡的山坡,而谢凝玉被狂躁的马颠得已有些筋疲力尽,眼看便要握不住缰绳从马背滚落,若是再跌下山坡,只怕会受重伤。 她咬牙,用尽毕生气力,终于在谢凝玉的马即将冲下山坡之前赶上,一把拽住了缰绳,同时向一旁的树干上甩去,牢牢缚住。 “四公主,你还好吗?”趁着那马儿尚未挣脱,姜清窈连忙控住它,一手半抱半拽地把谢凝玉扶了下来。 谢凝玉脸色惨白,像失了魂魄一般。她方才在马背上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会子虽然静下来了,但只觉得胸闷气堵,几欲呕吐,眼前更是一阵发黑,脚底酸软,根本站不住。 姜清窈握住她的手臂,只觉得她整个人都在颤抖,满脸的冷汗混着惧怕的眼泪,眼神空洞,仿佛看不见眼前的景物,更感觉不到身旁的人。连唤了她几声,谢凝玉都毫无反应。 为今之计便是尽快带她离开这里,回到营帐。姜清窈正想着时,不想那匹马忽然又躁动起来,想要挣脱缰绳的桎梏。她生怕马再度暴起伤了人,只好松开手,先去握紧缰绳。 然而那马却一声凄厉的嘶鸣,同时高高扬起马蹄,用力一甩。 她惊骇不已,正想劈手夺过,却到底晚了一步,只觉得那力道如排山倒海一般倾覆而来,不由自主往后退了过去。还未来得及稳住身子,脚下又逢草坡,姜清窈一声惊呼,整个人已经沿着山坡仰面滚落。 “姜......姜姐姐!”坡上的谢凝玉正委顿在地,耳边虽嗡嗡直响,眼前金星直冒,却依然隐约辨认出了她跌落的轮廓,不由得惊惧战栗,一股浊气堵在胸口,登时晕了过去。 说来也巧,那原本发狂的马经了这么一遭变故后,骤然如被抽干了力气一般偃旗息鼓,缓缓恢复了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两匹马先后疾驰而来。马上的人原本正说笑着,看清眼前情形,立刻勃然变色,慌忙勒马。 “四妹妹!”来者正是三皇子和谢怀琤。 两人本是跟在太子身后的,然而中途太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绕了路甩开了他们,便与他二人分道扬镳了。他们只道太子想独自一人骑马,便没在意。谁知行至此处,却看见了昏迷不醒的谢凝玉。 三皇子去探她鼻息,所幸无大碍,想来是受了惊吓才会如此。他俯身抱起谢凝玉,一转头却见谢怀琤面色阴 冷得吓人,那双墨黑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此处的两匹马,盯着上头系着的绸带。 “这儿还有旁人?”三皇子很快反应过来,目光逡巡一圈,却并未发现人影。 谢怀琤走了几步,看向那山坡,清楚地发现坡上青草有被碾压和冲击的痕迹。他低头望向坡底,眸底瞬间升腾起无尽的惊慌。 “三皇兄,你先送四妹回去,我下去找......姜姑娘。”谢怀琤道。 三皇子惊愕不已:“她......从此处跌落了下去?” “是,我识得她的马,且这草坡留有痕迹,”谢怀琤的声音有些克制不住地发抖,“三皇兄放心去吧,此处有我。” 说着,他来不及等三皇子的答复,便沿着山坡疾奔了下去。 三皇子心中不安,然而看着面白如纸的谢凝玉,只能先带她尽快回去,再多寻些人手来帮忙。 他将谢凝玉的身子固定好,这才返身上马,疾驰而去。而姜清窈的马在原地踏了会步,身上的缰绳渐松,便沿着来时的路奔跑了回去,只留下那匹发了狂的马留在原地,时不时发出一声嘶鸣。 片刻后,又一匹马悄无声息地到了此处。谢怀衍翻身下马,看见那在风中飘扬的雪青色绸带,再定睛一看这匹马的模样,心中有了数。他将自己的马拴在树上,目光定格在脚下的山坡,唇角泛起一丝冷笑,随即踏过那翻滚摔倒的草皮痕迹,向着坡下走去。 * 姜清窈骤然摔倒,心知不好,忙尽力护住了头,让身子侧卧,顺势沿着那松软的草皮努力下滑,借机将那来势极猛的力道卸去,使得自己滚落至坡底时,去势已变得缓慢。 她整个人仰躺在草地上,尚有些惊魂未定,只觉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来。方才的变故让姜清窈眼前一片迷蒙,臂弯和双腿也有不少几处隐隐作痛。 头顶碧蓝的天刺得她双目发痛,偶尔掠过枝桠间的鸟鸣声扰得她耳边一阵嗡嗡作响。姜清窈闭上眼,片刻后才艰难地按着草地,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她稍一用力,便觉一阵剧痛,翻过手掌一瞧,发觉掌心被缰绳勒出了几道深深浅浅的伤口,又在方才滚落山坡时被草地和碎石碾过,已然一片殷红,轻轻一碰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姜清窈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扶着地面,缓慢地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此处坡下是一片较为平坦的草地,只是少有人至,显得静悄悄而又透着冷清。只是走到了草地那边,姜清窈才惊觉此处是地势突出的一处山崖,下头另有乾坤,若是方才她摔下的方向对着这边,只怕会被那力道直接推至此处,坠下山崖。 一阵凉意自脊背升起,逐渐蔓延到双颊。姜清窈重重地喘了口气,伸手按住狂跳的心,再度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她不愿久留,便调转方向,向着另一边不远处的山洞走去。 洞口附近有一汪细细的流水,姜清窈俯身仔细一看,看清自己灰头土脸、略显狼狈的模样,不由得无奈一笑,原本因这场意外而带来的慌乱不知不觉便淡了一些。 她把帕子在清凉的水中浸湿,擦了擦头脸,再轻柔地用水冲洗了一番伤口处的碎草屑和灰尘。汩汩流动的水漫过那裸露的伤口,姜清窈忍不住低低地吸了口凉气,竭力忍住那钝刀子划过一般的痛意。 清洗了片刻后,姜清窈直起身,却觉得衣裳下的手臂和膝盖疼痛难忍。她记起自山坡滚落时,自己曾将力道压在了手臂上,不禁有些担心伤到了骨头,思及此,姜清窈略一犹豫,便向着山洞里走去。 好在这山洞很小,尽头被一块巨石堵住,不必担心那一端有什么东西忽然袭击。洞内并没有什么异常,只错落生长着一些杂草。其时日光正盛,恰好投入洞中,姜清窈便借着这光线向深处走了几步,再度观察了一番山洞附近,确保没有人影,这才小心地挽起衣袖。 手背和手臂上都有些擦伤,手肘处的伤口更大些,渗出了些血迹。姜清窈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手臂,确认了只是扭伤,并未伤到筋骨。 膝盖处的伤不好查看,但想来也是如此。姜清窈放下心来,伸手扶住洞壁,想着尽快离开这里。 然而她刚欲举步,却听见山洞外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先是在四周徘徊了片刻,紧接着向着她这里迈步而来。 姜清窈心头一跳,下意识攥住了身侧的衣裳,防备地看向洞口。下一刻,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挡住了洞外明亮的光线,将她尽数笼罩在阴影之中。 他呼吸粗重,垂落身侧的手紧攥成拳,一步步向着她逼近。 眼看着这人越走越近,姜清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抑着嗓音道:“你——” 然而她刚发出一个音节,便觉得眼前一暗,随即整个人被一股急切而又略显慌乱的力道狠狠箍进了怀里。 第39章 遮掩 攫取她的每一寸气息 姜清窈身子一颤, 不受控制地跌进他怀里。那禁锢住她的力道沉重如山,顷刻间便令她毫无招架之力,挣脱不开。她脑中瞬时空白, 本能地张口欲喊,然而下一刻忽然嗅到了眼前人身上熟悉的气息,混乱的思绪翻涌又止息, 一颗心骤然落到了实处。 原来......是他。 鼻尖险些重重撞上眼前人的胸膛时, 姜清窈察觉到他的动作陡然间变得轻柔,却又不容拒绝地将她揽住。 耳边是他剧烈的心跳声, 姜清窈怔住,口唇微动, 却没能顺利发出声音来, 只能呆呆地任由他双手微微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紧紧抱住她,似乎一松手, 她便会就此消失。 少年的胸膛滚热而宽阔, 尽全力温暖着她因惊吓而有些发冷的身体。姜清窈忽然觉得心头一软,仿佛那些惊骇的情绪都悄然消融在了他令人安心的温度中。 只是......姜清窈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谢怀琤。除了那日醉酒,谢怀琤从未有过这般直率坦白表露出内心情绪的时候。他总是沉默着,将一切话语藏在心底, 不让人轻易窥探到他的心事。 同时,他又是极会克制自己的人,从未对她有过任何逾越的肢体接触。 姜清窈本以为这些年的苦难让谢怀琤变得如冰般冷硬。他将自己关在坚硬的壳里,不容许旁人碰触,也断不会主动接近旁人。可此时此刻,他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更是以让她惊愕的模样, 毫不顾忌什么礼教大防,不曾迟疑地抱住了她。 重逢以来,谢怀琤对她虽不如最初那样冷漠,但却也不曾这样明显地体现出关心和在意。她听着他勃勃的心跳声,心中浮起一个念头:难道......他也在惧怕什么吗? 姜清窈双手攥住谢怀琤的衣角,沉默了片刻,在他怀里闷闷开口:“殿下......” 他身子轻微一僵,似是大梦初醒,愣怔了半晌才松开手,仓促地退开了一步,低眸不去看她:“......抱歉,是我失态了。” 两人对望了一眼,彼此面色都有些不自然。姜清窈感受着骤然抽离的温暖,只觉得脸颊一阵发烫。她连忙撇去多余的思绪,转而看向了谢怀琤。 他许是匆忙赶来,额角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鬓发也有些微乱。姜清窈心中一动,轻声道:“殿下为何会寻到此处?” 谢怀琤抬手,掌心静静躺着一枚莲花形状的珠花。 姜清窈一怔,忙抚上自己的发髻,这才察觉到确实少了一枚。她问道:“这是在......那山坡上捡到的吗?” 谢怀琤摇头:“我与三皇兄途径此处,发现了昏厥的四妹以及你的马,沿着山坡一路寻来,却在山崖边发现了此物,还以为你——”话至此处,他声音渐低,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姜清窈想着这珠花应当是方才自己走动时不慎掉落的,想来谢怀琤看见后,以为她坠下了山崖,才会如此慌张。她心中一动,看向谢怀琤,见他垂着头,双手紧攥成拳,便柔声道:“殿下 ,我一切安好。幸好你寻到了这里,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出去。” 谢怀琤抬头看她,对上那双眼睛,感受着她的气息,一颗心仿佛这才落到了实处。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四公主她没事吧?”姜清窈想起谢凝玉,心又悬了起来。 “三皇兄送她回去了,不必担心。”谢怀琤说着,将那枚珠花递还给她。 然而他甫一低眸,便看见少女摊开的掌心里是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血迹已然凝结,却依旧骇人。 谢怀琤神情一震,眉宇间顿时拧起了深深的沟壑:“你的手——” 姜清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解释道:“马儿受惊,我为了制住她,便被缰绳勒出了几道小伤口。”她以为谢怀琤被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惊到了,忙收拢了手掌,想要藏进衣袖。 只是眼前人却没有容许她这样做,而是毫不迟疑地握住了她的手腕,让她的掌心离自己更近了些。 姜清窈见他紧抿着唇,目光牢牢钉在她的伤口上。她迟疑着开口:“殿下,你——” “......是不是很疼?”谢怀琤沉默良久,忽然问道。 他的语气低了低,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温柔,关怀之意跃然耳边。不知为何,姜清窈只觉得鼻头一酸。她摇了摇头道:“被勒伤时,我只想着如何制住那马匹。待一切静下来,我发觉自己的伤口时,那疼痛已然过去了。所以我不觉得——” “疼”字还未出口,却见眼前的人突然捧起了她的手凑近唇边,轻轻吹了吹。那清凉的气息拂过伤口,姜清窈整个人都愣怔了。 她不由自主地蜷了蜷手指,下意识想要避开他这样亲昵的动作。然而谢怀琤却攥住她的手腕不肯松,只专注地替她吹着伤口,神情认真到似乎在做什么极其要紧之事。 君夺姝色(重生) 第31节 姜清窈的心跳乱了。她呆呆地看着谢怀琤,片刻后才回神,慌乱地缩回了手:“多谢......多谢殿下。” 她的动作太快,谢怀琤来不及握紧,只觉得手中一空,少女柔软的手指划过唇角,转瞬即离。 他垂眸,低低地嗯了一声。 空气仿佛在两人之间凝结了。 姜清窈极力想转移注意力,便试着想要将那珠花插回发髻间,然而乍一抬高了手臂,却冷不防觉得一阵疼痛,尝试了几回也无法举过头顶。 可这珠花如此小巧,藏进袖中只怕会遗失。若是不藏,握在手中也不方便。她低头看着珠花,略微迟疑了一瞬,向着谢怀琤轻声道:“殿下可否帮我一个忙?” “……什么?” 姜清窈靠近了他几步,将那枚珠花呈给他看:“殿下能帮我把这枚珠花插上发髻吗?我的手臂方才扭伤了,实在没力气抬高。” 他眉头再度蹙起,垂眸看向她掩在衣袖下的手臂,似想伸手去触碰,却还是顿住了动作。 “没什么大碍,待回去找太医开几副膏药便好。只是这珠花……若是不佩戴好,只怕有些耽搁我骑马。”姜清窈道。 她望着谢怀琤,轻声道:“殿下,可以吗?” 少女向着他摊开掌心,那雕琢精致的小巧珠花静静躺在那里。她眸光清浅,专注地望着他,目光是显而易见的信任。 谢怀琤静默了半晌,颔首应下。 她神情一松,将珠花递了过来,随即在他面前背过身去,微微低了头,方便他动作。 谢怀琤身形高大,站在她身后,垂眸间将她的发顶尽收眼底。他小心翼翼地握着那枚珠花,缓缓向着少女乌黑的发髻上靠了过去。 姜清窈素来不喜太过奢华的珠翠,因而她发上的妆饰既简单雅致,又不失身份,加之今日骑马,便只将一头青丝绾成一个发髻,再佩上几朵小巧的珠花。谢怀琤甫一低头,便嗅到了她发丝间清淡的栀子花香气。他手腕一顿,目光情不自禁凝住。 芽黄色的衣领下,是她白皙娇嫩的颈。此刻少女毫不设防地垂着头,全然不介意两人之间这般亲密的接触。他喉头轻微一动,手上的动作便有些迟缓。 姜清窈等了许久,以为他是不知道如何佩戴,便道:“殿下,你只随意将这珠花插进我的发髻便好。” 谢怀琤回神,低声道:“好。”他说话间温热的气息扑上她后颈,姜清窈禁不住一颤,只觉得心头有难言的酥麻感。她努力去忽视那种异样的感觉,收敛思绪,静静等着他的动作。 给姑娘家佩戴这等饰物,对谢怀琤来说实在是生平第一回。他有些艰难地打量着姜清窈的发髻,踌躇许久,才试探着将珠花轻轻插入其中一丛发间。 他松了口气,正欲后退开,却见一缕纤细的乌发不小心散下,恰好垂落在姜清窈后颈。她似有所觉,抬手想去拂开。 谢怀琤想起她的伤,轻轻挡了挡她的手腕:“我来吧。” 他说着,指尖拈起那缕头发,向她耳边拨去。那缕头发蹭过后颈的皮肤,引得姜清窈一阵战栗,下意识动了动。 因着她的动作,谢怀琤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触到了她的颈侧。指尖触到的皮肤微凉如玉,他呼吸一窒,却似被烫到了一般蜷起了手指,慌乱地收回了手,后退一步,嗓音涩然:“......好了。” 姜清窈闻言,便转过身来,道:“多谢殿下。”她说着,抬眸去看他,却见少年神情恍惚,耳廓处有些泛红,不觉愣了愣:“殿下,你——” “......无事。”谢怀琤移开了目光,顿了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尽快回去吧。” 姜清窈点点头,向着洞外走去。她努力忽略腿上的疼痛,让自己的步伐看起来与平日无异。 她走出几步,渐渐适应了洞外的光线,却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正从远处逐渐走近。 姜清窈的心忽一沉,下意识停住了步子。她来不及去想为何谢怀衍会来到此处,心中跃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不愿与他打照面。 想到那看向自己时总是意味深长的目光,那种饱含深意的打量与探究让姜清窈自心底感到不适。她几乎可以预料到,若是此刻自己走出去与他迎面碰上,太子又会说出什么话,又会怎样微笑着对她刨根问底。更不必说,谢怀琤还在此处。 而那晚,太子甚至还在自己帐外驻足许久,他究竟安了什么心?姜清窈不知道,却也不想去深思。她感受着自心底腾起的强烈厌烦,没有迟疑,立刻转身奔向了谢怀琤。 其实谢怀琤亦看见了,正想着如何设法避开太。否则,若是让太子看见自己与她单独待在这山洞里,只怕会招来祸患。他虽不甚在意自己的名声,却不得不顾及姜清窈。若是此事经由太子之口传到皇帝耳中,皇帝保不准会迁怒于她。 那是他绝不愿看到的事情。 只是谢怀琤尚未想出头绪,却见身前的少女急匆匆回转身子,毫不犹豫地拽住了自己的衣袖。那双总是笑意盈盈的眼睛此刻盛满抗拒,只望着自己,目光写满恳求:“殿下,能不能劳烦你替我挡一挡?” 她放轻了声音:“我不愿在此刻与......太子殿下碰面。” 谢怀琤垂眸,看着那双素白的手颇为依恋地攥住自己的手臂,她掌心的温热隔着衣裳传来,渐渐地将那抹热意渗入了他的五脏六腑。 对着那双明月般的眼眸,他注定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便低声道:“好。” 姜清窈松了口气,慢慢松开他的衣袖,打算向着山洞最深处走去。那里的巨石旁恰好有一小片容身之所,能够挡住自外部而来的光线与探寻。只要谢怀衍不走到近前,便不会发现她。 她刚走出一步,便觉得膝盖和脚踝处隐隐作痛,却生怕耽搁了时辰被谢怀衍发现,只能强忍着继续向前迈步。 身后人蓦地轻轻叹了一声。姜清窈低头仔细看着脚下的路,却不防身子陡然间一轻,他的手臂 穿过她肩头和膝下,稍一用力,便把她抱了起来。 突然而来的落差感让姜清窈始料未及。她低低一声惊呼,下意识伸臂搂住了谢怀琤的脖子,不受控制地贴上了他的胸膛。 她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气息落在他颈窝,温热一路缓缓攀升,惹得谢怀琤呼吸一顿。姜清窈惊魂未定,愣怔了片刻才缓缓抬眸,正巧撞上他幽深的目光。 他的眼睛掩在鸦翅般的睫羽之下,如两泓深不见底的潭水,平日无波无澜,只是每每泛起波澜时,总会让她情不自禁陷入其中,移不开目光。 支在自己身侧的手臂沉稳有力,仿佛能够护持着她永不陷入未知的恐惧中。她这样想着,搂住他后颈的手心忍不住贴紧了些,整个人愈发朝着他怀里靠了靠。 “你是不是不止手臂受了伤?”谢怀琤道。 姜清窈轻嗯了一声:“从山坡跌落时,膝盖有些擦伤,脚踝也扭到了。” 她语气平静,然而谢怀琤听在耳里,心中却又是一阵剧烈起伏。他想象着那危险的场面,深知若是一着不慎,只怕此刻怀中温热的身体早已不知所踪。一想到那种可能,谢怀琤的心尖仿佛被利刃划过。他有些后怕地闭了闭眼,抱着她的手臂愈发用了些力,很快走向了山洞尽头。 那块巨石旁的泥地有些潮湿,谢怀琤俯身,将姜清窈放了下来,又扶着她的手臂助她站稳,说道:“你暂且在这儿忍耐片刻,我会想法子向太子解释,让他离开。” 这样一番动作间,姜清窈的发丝掠过他耳畔,那丝丝缕缕的栀子花香气缠绕上他。她应了一声,原本揽着他的手臂松开,指尖擦过他的皮肤,有一点细微的、无法忽视的痒意。 谢怀琤的呼吸有些顿挫。他定了定神,欲直起身子,却听她轻声唤道:“殿下。” 他垂眸,意示询问。眼前的少女忽然伸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袖,微微用了些力,迫使他弯下了腰,身子前倾。 两人的脸颊只隔着一指宽度。谢怀琤的心跳乱了序,鼻间尽是她身上的馨香。 他喉头一滚,正想问她有何事,却感觉到少女凑近了过来,红唇微启,在自己耳畔缓缓开口。 “多谢。” 她声音柔婉,吐气如兰,在这逼仄的山洞里如同一根羽毛搔过他心尖。 谢怀琤脊背一僵,有瞬息的愣怔。 * 谢怀衍一路走来,发觉四下皆静,并无半分人影和踪迹。他心头起疑,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只徐徐用目光扫视着附近,试图找出有人停留的痕迹。 然而,他却并未如愿找到想要找的人。 谢怀衍眉头蹙起,暗想难道哪里出了岔子?他回想着那匹明显躁动不安的、系着雪青色绸带的马,想起那草坡上明显的坠落痕迹,心中愈发确定,眉宇间的阴霾这才散了开来,耐着性子开始一处处寻找。 视线定格在远处那掩映在树丛中的山洞洞口,谢怀衍沉吟片刻,理了理袍袖,迈步走了过去。 离洞口愈来愈近,他听见了自洞内传出的脚步声,心中一喜,顿时加快了步伐。 那脚步声听起来缓慢而吃力,仿佛是因什么外力而行动不便一般。谢怀衍抿紧唇角,竭力平复面上神情,很快走到了洞口。 便在他抬脚预备迈进山洞时,洞内之人恰好也走了出来,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处。谢怀衍正欲出口的问候和关怀在看清来人时骤然哽在了喉咙里:“......怎么是你?” “见过皇兄。”少年淡声向他行礼。 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听起来实在太过惊异,谢怀衍很快按捺住情绪,故作平静地微微一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五弟。”他打量着谢怀琤,问道:“五弟这是怎么了?此处地势起伏,少有人来,你怎么独自一人走到了这里?” 说着,谢怀衍的视线越过谢怀琤,向山洞内望去。洞内没有光亮,一片漆黑,看起来有几分阴森,也并无其他动静。 谢怀琤咳嗽了一声,一瘸一拐地向外走了一步,眉头紧蹙,显然是强忍疼痛。谢怀衍见状,关切道:“五弟,你这是怎么了?” 谢怀琤伸手扶住山洞的石壁,声音清淡:“我骑马途经此处,见四妹的马受了惊,便慌忙上前制住那匹马,不小心沿着山坡摔了下来。” “......四妹?”谢怀衍身形顿住,下意识反问,“那是四妹的坐骑?” 谢怀琤颔首:“正是。” 谢怀衍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心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不知事情为何会发展到如今的形势。他明明亲眼看着她挑了那匹系着雪青色绸带的马,为何最终会换到了谢凝玉那里?这其中到底生了什么变故? 若是受惊的马匹被谢凝玉选去了,那么......思及此,他瞳孔一缩,问道:“四妹如今在何处?” 谢怀琤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唇角扬起一抹极冷冽的笑,转瞬即逝:“三皇兄护送她回去了。” “三弟?”谢怀衍的面色愈发难看了几分,呼吸声陡然粗重了起来。他的步伐已有了调转的势头,然而顾忌着谢怀琤,还是勉强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毫无异样,“五弟既然受伤了,那便快些同我回去,请太医来好生诊治一番。” 话音一落,他便作势要扶起谢怀琤。 然而谢怀琤摇了摇头,淡漠道:“多谢皇兄关怀,只是我的手臂和双腿都有扭伤,此刻行走多有不便。” 他说着,便慢慢低下了身子,倚靠着洞壁,重重地喘息了几声,显然是在忍着痛楚。谢怀衍的神色已不自觉地焦躁了起来,眼底掠过不耐,然而碍于一贯温和从容的兄长形象,不得不耐心道:“五弟,正是因为你受了伤,才理应尽快随我回去。否则,若是耽搁了伤势,父皇怪罪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在谢怀衍看不见的地方,谢怀琤无声地冷笑了几声,唇角勾起讽刺的弧度。他很快掩饰好表情,缓慢地抬起头来,声音沙哑低沉:“皇兄恕罪,我实在无法......无法起身。”说着,他脚底一个踉跄,直接跌倒在了地上。 谢怀衍眼底漫起无边的阴翳,目光冷漠森然,静静盯着他片刻,厌恶地皱紧眉头。此刻,他心中焦急万分,只想尽快回去当面向谢凝玉问清楚事情经过,赶在此事惊动帝后之前将其中的疑点平息下去,偏偏这个一向不起眼的五弟却这般没有眼色,反倒耽误了自己。若非顾念着身份,他只想将谢怀琤丢在这里自生自灭。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语气依旧温和:“五弟,如今尚不知是什么缘故使得四妹妹的马受了惊,我须得赶回去细细探查询问一番,少不得要委屈你在此处稍待了。你放心,待我回去后,会即刻派人来接应你。” 谢怀琤低垂着眉眼,说道:“让皇兄悬心了。” 谢怀衍正欲离开,忽然又看向了山洞内,留意到深处的那片昏暗似乎足以用来做隐匿之用。他定定地瞧着,试图从中发现其他踪迹,同时步伐调转,便欲朝里走去。 谢怀琤察觉到他的怀疑之色,面上掠过寒意,正打算开口遮掩一番,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三皇子的声音:“五弟?五弟你在哪?” 谢怀衍霍然回头,却见三皇子神色焦急地自远处疾步赶来,一边呼喊着一边四处寻找着。 他眯了眯眼,审视着三皇子逐渐接近的身影,许久才出声道:“三弟。” 三皇子这才注意到谢怀衍,忙上前行礼:“皇兄。” “你是来特意找五弟的吗?”谢怀衍问道。 三皇子眸光微微一闪,旋即点头:“正是,我与五弟并肩而行,行至此处时遇见四妹在呼救,原来是她的马忽而发了狂,欲要把她摔下马来。我们上前救下了四妹,因她已有些晕厥,我便先行骑马带她回去,嘱咐五弟随即跟上。” “谁知我途中回头,发现不见五弟的踪迹,心中担心,因此将四妹送回去后,便匆匆赶了回来,却见山坡上有滚落的痕迹,猜测五弟定是一时不慎摔了下来,便忙一路 寻找。” 三皇子语气沉着,将这桩事的经过说得清晰明了。谢怀衍眉宇间的复杂之色这才渐渐散去,转而道:“原来如此。” 他道:“既然三弟来了,就劳烦你设法带五弟回去吧。” “皇兄放心,臣弟会安排好一切。”三皇子躬身道。 谢怀衍再度深深看了眼谢怀琤,举步而走,走出几步后忽然回身,淡淡道:“五弟受了伤,行动不便,不知还能不能骑马了?” 谢怀琤道:“歇息片刻,应当无妨。” “那就好,”夕阳下,谢怀衍面色一松,“你二人既然各有坐骑,那么那匹惊了四妹妹的马,我便派人将它带回去了,也好找人来检查一番究竟是什么缘故。” 三皇子颔首道:“皇兄安排得甚是妥当。” 君夺姝色(重生) 第32节 谢怀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加快步伐离开了。待他彻底走远,谢怀琤这才徐徐直起身子。 “五弟,”三皇子看向他,“姜姑娘是不是在山洞里?” 他虽陈述着事实,但语气并不咄咄逼人,而是带着真心实意的关怀和询问。谢怀琤知道他的品性,又感激他方才在太子面前替自己周旋,遂点头道:“三皇兄慧眼。” 三皇子轻叹一声,问道:“方才我瞧见你的神色,便猜到你不曾在太子面前提起姜姑娘之事,对吧?” 谢怀琤沉默半晌,说道:“是。我不愿多生事端,引起他的疑心,便与姜姑娘商议了,将此事瞒过去。”说到此处,他向着三皇子弯腰拱手道:“多谢三皇兄愿意在太子面前替我遮掩。” “你我兄弟,何须如何客气?”三皇子摆摆手,“姜姑娘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姜清窈自洞内慢慢走了出来,微微笑着打了招呼。谢怀琤面色一沉,下意识便想去扶她。 三皇子瞥见谢怀琤的举动,心下了然,面上只做不觉,说道:“想来此刻太子应当已经走远了。姜家妹妹还能不能行走?我们须得尽快回去,免得惊动了父皇和母后。” 姜清窈点点头道:“能。”她故作轻松地一笑:“不过是一点小伤,我可不能堕了父亲和哥哥的威风。” “只是你的马被太子牵走了,”三皇子道,“不过也无妨。你骑我的那匹马,我牵着马走便是。” 姜清窈忙推辞:“怎能让三殿下牵马走?我可以慢慢跟在后面走。” “你既然已受了伤,哪里还能这般折腾?”三皇子摇头。 谢怀琤开口道:“我在旁边走着便是,三皇兄,你和姜姑娘骑马。” 姜清窈急道:“不可。你既然在太子殿下面前假装受伤,若是这副模样回去,岂不是露馅了?” 眼看两人的意见始终达不成一致,三皇子不得不开口道:“我们先从这坡下离开,待上去后再做决断。” 姜清窈点点头,却见谢怀琤在自己面前俯下了身子,声音浅淡:“我背你。” 高大的身躯转瞬低俯了下去,将宽阔的脊背全心全意地向她展露着。姜清窈一个晃神,眼前人的背影如水波摇晃破碎,转而被一个略清瘦的轮廓取代。 “窈窈,我们该回宫去了。”夕阳西下,橘黄色的霞光轻盈地跃动在树梢枝头,随着枝叶的摇曳投下温柔的光影。少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歪头看向正荡着秋千的小姑娘。 御花园里的这处秋千是皇后特意吩咐人为宫中的孩子们扎的,又因念着孩子们尚未长成,又百般嘱咐了侍奉的宫人一定要寸步不离守着,以免有人不小心从秋千上摔落。 此刻,守在一旁的宫女们神情紧张,而秋千上的女孩儿却毫不畏惧,双手握住绳索,用力荡着,银铃般的笑声撒落在风中。 听见少年的声音,小姑娘依依不舍地放慢了动作,待秋千缓慢停摆后,这才跳了下来,眉眼弯弯地道:“怀琤哥哥,我们走吧。” 玩闹了整个白日,小姑娘有些倦怠,步伐也慢了下来。少年细心地留意到了她微微蹙起的眉头,问道:“累了吗?” 小姑娘用力点头。 他微微一笑,很自然地在她面前蹲了下去:“来吧,我背你回去。” 少年身量未足,却莫名透着一股安心感。小姑娘毫不犹豫地趴了上去,双手搂住他,笑眯眯道:“谢谢怀琤哥哥!” 他只是笑,不说话,稳稳当当背起了她,踏着满地余晖,一步步走远。 ...... 直到三皇子再度出言询问,姜清窈才回神,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年少时的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引得她不断为之驻足,仿佛透过那画卷便能回到昔日的时光。 她怔忪的目光缓缓在近前凝固,那些回忆如流云薄雾,很快散去,此刻映在眼底的,是多年后依然不曾迟疑为她俯下的脊背。 这么多年,他早已褪去了孩童时的瘦弱。姜清窈怔怔地看着谢怀琤的后脑,心中忽的一软,便依言伏在了他背上,展臂搂住了他的脖子。只是触碰到他的那一瞬,姜清窈不可避免地有些许的僵硬。 谢怀琤待她伏好,这才托着她稳稳起身,向山坡上走去。 暮色四合,晚风挟带着青草的芬芳拂过两人面颊。姜清窈原本低垂着头,却发现这样一来,他背着自己走动时,她的唇不可避免地会擦过他后颈,便慌乱地侧过了头,将脸颊轻轻贴上他的衣领。 少女的手臂横在他颈下,即使隔着衣裳,也可感受到那柔软与幽香。谢怀琤一低眸,便看见她削葱般的手指交握着,随着他的行走而轻微地蹭过他的胸膛。 即便隔着一层布料,他依然能感觉到她娇嫩如玉的面颊贴着自己的皮肤,感受到脊背上那温热的身体。 “殿下若是累了,不如歇息片刻。”背上的少女突然凑近了他耳畔轻轻开口,清浅的吐息拂过耳廓。这样近的距离,他只要稍稍偏头,便能够触碰到她的唇,覆上那抹嫣红。 谢怀琤的心不自觉狂跳了起来,一声声如擂鼓。那一刻,他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痴狂的念头:倘若这条路一直没有尽头该多好。 如此一来,他便可以背着她,长长久久地走下去,攫取她的每一寸气息,然后——据为己有。 第40章 探询 太子怀疑的目光落了过来。…… 风吹动路两旁的密林婆娑作响, 姜清窈沉默低眸,看向身前的少年,感受到他灼热的手臂牢牢托住自己。但即便是这样亲密的身体接触, 他却又不曾有一丝一毫的逾越,只用双拳隔着衣裳触碰着自己的身体。 几人缓慢前行着,周围一切的嘈杂声音尽数远去, 姜清窈静了下来, 恍然发觉耳边只有少年的呼吸声,和缓如同一首无声的催眠歌谣。他沉稳的步伐让她并未感觉到剧烈的颠簸, 只有在经过不平的坡路时有轻微的起伏。一整日惊心动魄的经历让姜清窈觉得疲惫纷至沓来,顿时眼睫如坠千斤巨石一般沉重。她下意识收紧了手臂, 低了低头, 将侧脸压在了他的后颈处。 黑暗中,姜清窈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叶小舟之上,随着流水缓缓摇摆晃荡着。她轻吸了吸鼻子, 嗅到了他身上那略带凉意的气息, 忽然在心中产生了一个离奇的念头—— 若是就这样一直伏在他背上,任由他慢悠悠地走下去,似乎也很好。 其时四周并无多余的人声,只有几人的步伐擦过地面的簌簌声。姜清窈闭了闭眼, 心中升起一股岁月静好之感。 然而这条路总有走到尽头的时候。离开了草坡,到了平地之上,姜清窈再三推拒,提出要自己行走,但谢怀琤却不由分说把她抱上了马背。 “五殿下,”他正欲松开手臂时,却见她一把捉住自己的袖口, 与他四目相对,“我真的可以走,还是你骑马吧。” 谢怀琤没有出声,只是不容拒绝地将自己的衣袖从她的手指间扯了出来,随即走上前牵起马,沉默地向前走着。 姜清窈无奈,只能坐直身子,任由他动作。 前方的三皇子十分善解人意地催动身下的马儿走快了些,将寂静留给两人。姜清窈双手握住缰绳,眼前是 谢怀琤挺拔的脊背。他的步伐很慢,牵着马儿走得很稳。 耳边掠过轻缓而微带凉意的风,拂乱了鬓发。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打量着他的背影,却看见谢怀琤的衣领处残留了一抹淡淡的胭脂痕迹,映在浅色的布料表面,格外显眼。 姜清窈愣了愣,面上顿时浮起薄红。这道嫣红色,想必是她方才伏在他背上时,一时没留神,唇不小心擦过了他的衣裳才留下的。 虽然天色昏暗,但那抹颜色在她眼前却愈发明晰。思及此,姜清窈见三皇子远远地走在前面,便低声道:“殿下,且停一停。” 谢怀琤转头看她,目光中有担忧之色:“怎么了?” 姜清窈捉住了他的衣袖轻扯了扯,他便随着这力道停住了步子,侧身过来,见她神色不甚自然,以为是牵动了伤口,便道:“若是手心疼痛,可以不必握住缰绳,我会稳稳当当牵着马的。” 姜清窈摇了摇头:“我没事。殿下,劳烦你靠过来一些。” 谢怀琤愣住:“......什么?” 她见三皇子没有注意这边,便向前俯了俯身子,伸手搭上了他的肩头。谢怀琤猝不及防,只陡然感受到她身上的香气顷刻间将自己包围,她的面庞和眉眼便那样鲜活地出现在咫尺之间,甚至每一缕发丝的光影都看得清楚。他顿时僵住,怔忡道:“你——” 话音未落,便感觉到少女轻轻推了推他的身子,示意他转过身去。那双柔软的手拂过他肩头,谢怀琤只觉得自己如提线木偶一般失去了抵抗,只顺从地照做。 姜清窈飞快地拿出帕子拭了拭他的衣领,然而那胭脂痕迹沾染得颇为牢固,一时间竟没能擦拭干净。她无奈,只好改用指腹,用力摩挲着,这才勉强抹去,至少不会被人一眼瞧见。 谢怀琤不知她在做什么,只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她动作。许久,他才听见身后的少女轻声道:“......好了。” 他顿了顿,这才转过身,本想问一句,却正巧看见姜清窈手中的帕子,不禁愣住。她正在用帕子擦拭着指尖,那儿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团浅淡的绯色。 “你——流血了?”谢怀琤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下意识捉住了她的手指。 触手处温软,却并无血迹。谢怀琤似乎有些困惑,不知这淡红色从何而来。他的目光缓缓上移,却见少女双颊绯红,眸光涌动着羞赧。 谢怀琤那张总是冷冷淡淡的脸少见地显出了一点迷茫之色。姜清窈见他定定地盯着自己出神,忙把帕子藏回了衣袖里。 他见她不自然地抿着那嫣红的唇,又想起她方才用手指划过自己后颈的动作,思绪一片混乱,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忙转过头去低咳了一声,这才继续走了起来。 昏暗的光线下,无人发觉谢怀琤的后颈处覆上了一层绯色。 又走了些时候,姜清窈隐约听见前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心中忐忑起来,自己如今的模样被旁人看见定会起疑,而声称自己受伤的谢怀琤却好端端地行走着。若是传出去,不知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后果。毕竟,她和谢怀琤也算是齐心协力欺骗了太子。 谢怀琤显然也意识到了,便放慢了步子,凝眸去看前方。 远处那一人一骑疾奔而来,焦急的呼唤声随即响起:“窈窈?是你吗?”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姜清窈的心落到了实处,忙应声道:“哥哥,我在这里。” 马儿一声长嘶,迅疾地在她面前停下。马背上,姜湛面沉如水,眉头紧锁,迅速将姜清窈扫视了一圈,见她神色如常,这才略松了口气。 他回到营地后发觉妹妹还未归来,又听说四公主因马发狂而惊吓晕厥,顿时失色。他记得,妹妹正是和四公主并肩而行的,四公主被带了回来,为何不见自家妹妹的踪迹?偏生四公主还在昏睡着,他无法从她口中问出什么结果,只能匆匆上马,沿着来时的路飞奔回去,盼着能尽快找到妹妹。 此刻,姜湛见妹妹安安稳稳地骑在马上,而身为皇子的谢怀琤却替她牵着马,不觉疑惑:“五殿下,窈窈,你们这是——” “哥哥。”姜清窈冲他摇了摇头,使了个眼色。出于多年的兄妹默契,姜湛很快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便暂且平复了气息,缓缓行到了马旁。他只一低眸,便看出了姜清窈手臂和膝盖处的衣裳沾染上了灰尘,再定睛一看她不甚自然的动作,顿时了然,心中立刻焦急不安起来。 当务之急是尽快回营帐处,再做打算。姜湛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只展臂将妹妹抱了过来,与自己同乘一骑,同时向谢怀琤欠身道:“多谢五殿下照顾舍妹。” 身畔的人就这样与自己拉开了距离,她的衣袖拂过臂弯,谢怀琤只觉得心好似也空落落了起来。他抿唇,沉默地翻身上马,握住了缰绳。触手处似乎还留着她掌心的余温,谢怀琤垂眸不语,手指悄悄收紧。 几人沉默着往回走,不多时便返回了驻扎的营地。姜清窈本想着能够避开众人,悄无声息地回自己的帐子,再设法私下请人前来诊治,如此才能够圆上谢怀琤在太子面前撒下的谎,不为外人所知。谁知刚到了营帐处,她便看见正前方的草地上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帐子外悬挂着几盏纱灯,摇曳的光落在那人脸上,映出他温雅的眉眼。然而隐藏在那神情之下的,却是让人看不透的复杂情绪。 姜清窈低下头,用力攥住了衣角,暗自思索着待会面对太子时的说辞。走在最前面的三皇子率先下马,拱手道:“皇兄。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曾去歇息?” “我心中记挂着你们尚未归来,便在此稍作等候。”谢怀衍一身锦袍,负手而立。 他说着,又看向众人,眸子中掠过讶异,随即玩笑般道:“明然,你们兄妹二人明明都极擅马术,为何要共乘一骑?” 姜湛喉头一哽,正要出言解释,谢怀衍又状似不经意地道:“方才我远远瞧着,还以为表妹有什么不适,才会靠在你身前由你策马。” “多谢殿下关心,臣女一切都好。”姜清窈心中一紧,忙开口回道。 三皇子没有多言,只转身去搀扶谢怀琤下马。待谢怀琤搭着他的手臂颤巍巍地站稳,谢怀衍关切道:“五弟的伤势如何了?” 谢怀琤咳嗽了一声,语气淡漠:“多谢皇兄关心,我并无大碍。” 谢怀衍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今日之事实在令人心惊,幸好三弟和你恰巧经过,救下了四妹,才没有让事态变得更加糟糕。” 谢怀琤淡淡扯了扯唇,没有作声。谢怀衍也不在意,转而看向了姜氏兄妹,道:“你们几人竟是一道回来的,可真是巧。” 他的语气变得愈发温和,然而说出口的话却一句句透着探询:“我记得四妹妹与表妹是在一处的,她因马儿受惊而跌落受伤,不知当时表妹是否在附近,有没有被那马所惊?” 他说着,目光缓缓定格在姜清窈身上。 第41章 秘密 “我相信五殿下。” 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姜清窈暗自握紧了拳,面上丝毫不显,如常般露出了浅淡的微笑。 方才她便感受到了, 膝盖处的伤口随着她走动的步伐不断被布料摩擦过,扭到的脚腕略一用力便会升起一股疼痛,更不要说她此刻还骑在马上。若是再从高高的马背上翻身下去, 只怕又会牵动伤处。 姜湛心知妹妹一定是受了伤, 只是不知伤势如何,加之瞧妹妹的模样定是不肯张扬, 因此即便心中焦急,却也无法显露出来, 只能用余光扫视着, 同时竭力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太子的话。 姜清窈低眸不语。 太子既然回了营地许久,说不定已经向谢凝玉问过了当时的情形,也知道自己为了制住那马而被甩落的事情。 君夺姝色(重生) 第33节 这些都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 她绝不能让太子发觉,谢怀琤用他受伤的谎话掩盖自己受伤而藏匿于山洞之中的实情。 那么,为了消除太子的疑心,她便要小心掩藏好受伤的事情, 不能让他猜到自己因受伤而在那山坡下滞留许久。 思及此,姜清窈缓缓抬眼,说道:“太子殿下,四公主出事时,我确实在她身畔,也帮她一起控制住了那匹发狂的马。” 谢怀衍面上显出担忧之色:“表妹是否也受了伤?”他说着,又走近了几步, 目光紧锁着姜清窈,不遗漏她任何细微的神情。 姜清窈利落地自马背上轻跃而下,稳稳当当站在原地,并无半分异样。 不远处的谢怀琤沉默地望着她的动作,面容隐在昏暗之中,唇角紧紧抿成一条锋利的线。他能够想象出,她此刻一定在强忍着周身的不适,只为了掩盖住他们之间的那个秘密。 谢怀衍敛了笑意,微眯了眼,静静瞧着眼前的少女。 姜清窈神色淡然,任由他打量着,只徐徐开口道:“臣女与四公主确实一道骑马,只是在途径一处山坡时,四公主的马儿不知因何缘故忽然躁动不安,眼看着便要把四公主摔落。臣女便将四公主扶下马,拼命扯住缰绳,然而最终还是抵不过那马儿躁狂的力道,缰绳脱了手。” 说着,她蹙了蹙眉,将衣袖中的手露了出来。 谢怀衍定睛一看,那白嫩的掌心赫然是几道深深的伤口。 他温和道:“表妹受苦了。到底是我去晚了一步,以至于你和四妹妹竟都已离开。听三弟说,他护送四妹妹回了帐子,不知表妹后来又去了何处?” 姜清窈轻声道:“三殿下和五殿下恰好经过,共同制服了那匹马后,三殿下便带四公主回去了。我与五殿下本想设法将那匹马带回营地找人查验,谁知那马忽而再度发狂,竟......将五殿下甩下了山坡。” 她显出后怕的神情:“我眼睁睁瞧着五殿下顺着山坡滚落,只惊得六神无主,却自知无法搭救他上来,只能先原路回去找人,幸好遇到了哥哥。”她一字一句解释着,声音轻柔,条理清晰,谢怀衍面上的阴翳渐渐淡去。 三皇子适时开口道:“原是我疏忽了,只想着尽快送四妹妹回去,却没能顾着五弟和姜姑娘。好在后来皇兄及时发现了五弟,我这才设法将五弟救了上来。回去的路上,又遇到了姜姑娘和明然。” 一旁的谢怀琤一言不发,模样是一贯的寡淡。姜清窈看向他,柔声道:“五殿下,我势单力薄,并非有意丢下你不管的。” 谢怀衍见状,便含笑劝道:“表妹不必担心,五弟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 三皇子亦道:“我们遇到姜姑娘时,她也是打算和明然一起回来搭救五弟的。” 不论这几人说了什么,谢怀琤始终面色冷淡,连眉毛也不曾抬一下,对姜清窈的话更是恍若未闻。 姜清窈见状,抿了抿唇,状似无奈地垂下眼眸。谢怀衍看在眼里,见这两人之间透着生疏,五弟更是一如既往的阴郁沉默,对姑娘家也这般漠然,心头那点微弱的怀疑和猜测很快化为了云烟,面上笑容也真切了几分:“罢了,诸位一切无恙就好。今日大家想来也疲乏了,还是尽快回各自的帐子歇息吧。” 他看向谢怀琤,说道:“五弟受了伤,我已经吩咐了太医前来把脉诊治,开些膏药。这会子太医已在候着了。” 姜清窈刚松了口气,便听见了这话,顿时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她竭力控制着面上的神色,下意识看向谢怀琤,心中盼着他能够想出不留破绽的说辞,将谢怀衍的好意敷衍过去。 谢怀琤淡淡道:“多谢皇兄关心,臣弟并无大碍,无须请太医。” 谢怀琤不赞成地摇头道:“五弟,我今日在那山坡下看你行走困难,伤势定是不轻,怎能意气用事耽搁了?” 然而不论他怎么说,谢怀琤总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样子,若是不知内情的人见了,只会厌他不知好歹。谢怀衍大概是习惯了他的性子,见状也没有再劝,只道:“五弟既然不肯,那我也不勉强。” 他又简单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开。待谢怀衍走远,三皇子向着几人颔首示意后亦离开了,一时间只留下姜氏兄妹和谢怀琤。 “五——”姜清窈刚开口唤了一个字,却见谢怀琤转过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她顿时哑口无言,盯着少年起伏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姜湛皱了皱眉,没有多言,只道:“窈窈,我送你回去。” 待回了帐子,姜清窈这才脱力般地坐在了地毯上,一直浅笑盈盈的脸漫上了痛楚之色。 “哪里受伤了?”姜湛尽力抑着嗓音,问道。 “哥哥怎么知道?”姜清窈抬头看他。 他无奈,上前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我们是兄妹,自小一起长大,我怎能不熟悉你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只是我见三殿下和五殿下都缄口不言,猜到你不愿将此事公之于众,才没有当着旁人的面多问。窈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要在太子面前撒谎?” 姜清窈默了默,低声道:“其实,救下四公主、被那马甩下了山坡的是我。三殿下和五殿下是为了替我遮掩,才那样说的。” 姜湛神色严肃,说道:“你的伤如何?” “哥哥放心,不过是些擦伤和扭伤,只是伤在脚踝处,行走和骑马时多有不便。五殿下为了......照顾我,才替我牵着马,”姜清窈说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旁人应当瞧不出我受了伤。” 姜湛皱眉,扬声唤了微云过来,嘱咐她仔细查看一下姜清窈的伤势,自己则背过身去,凝神细思。待微云看毕,回道:“少将军,姑娘手臂和膝盖处有擦伤,手心伤略重一些,脚腕处的扭伤不算太重,只是需要多敷几副膏药,并且近日要好生歇息。” 他松了口气,面色却依然没有阴转晴:“若是太子知晓你受伤的事情,会有何不妥吗?你何以如此费心思瞒住他?” 姜清窈忽然沉默了。 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她回想着先前的一幕幕,有一瞬的迷惘。为何她在看见太子的那一刻,本能地选择了躲避,情不自禁地奔向了谢怀琤,并心甘情愿冒着被揭穿的风险选择与他一同编造一个谎言。 她愣怔了许久,喃喃道:“哥哥,我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当我在那漆黑的山洞里独自待了许久,正惶恐不安时,五殿下出现了,让我心安了下来。但当我亲眼看着太子向我走来时,我并无一丝一毫的喜悦,我不愿听他那些刨根问底的询问和探究,也不想强撑起笑脸去面对他。” “所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他,并且央求五殿下替我遮掩。他没有犹豫,便答应了我。” “窈窈,”姜湛迟疑道,“是不是那日我的话影响了你对太子殿下的态度?但那其实也只是我的猜测,或许太子并不是——” 姜清窈摇了摇头:“哥哥,你知道的,即便小时候曾在宫中待过许久,我与太子殿下这位‘表兄’也始终情分平淡。” “是啊,”姜湛的眉眼渐渐松开,“那时候你与五殿下最是要好,也常跟着三殿下一道念书。” 姜清窈垂眸:“这话我一直不曾对姑母提过,但我对太子殿下确实只想敬而远之。不仅仅因为他是储君,更因为我面对他时,总觉得他永远深不可测,不易接近。即便他笑着同我说话,可我却觉得他的笑容下藏着看不透的心绪。” 她说着,抿唇笑了笑:“哥哥,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的想法很是可笑?” “窈窈,我明白你的意思,”姜湛轻叹一声,“在这皇宫之中,许多人的笑脸都如同一副假面,我们无法窥探到其中的深意, 并不单单是太子殿下。” “正因如此,”姜清窈道,“我看到他的那一刻,便下意识选择了躲避。” “看来在你心中,五殿下比太子更值得信任,对吗?”姜湛问道。 “仅仅是因为你们自小的情分,才会让你时隔这么多年还是愿意相信他?可是,人都是会变的,你确信五殿下还是多年前的那个他吗?”姜湛虽对谢怀琤并无反感,但还是担心妹妹被幼时之事蛊惑,便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此言一出,她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姜湛看着妹妹略微苍白的侧脸,抬手轻抚了抚她肩头。 帐内的烛火摇晃着,映着少女怔忡的神情。许久,姜湛听见她低声开口:“……我确信。” 她抬眸,目光明澈:“哥哥,我相信他不会变。” 姜湛摸了摸妹妹的发顶,沉吟片刻,又问道:“不说这个了。我还有一事想问问你,今日那马匹究竟是怎么受惊的?” 姜清窈闻言,面上的神情顿了顿,抿唇道:“哥哥,我总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你是说,此事是人为的?”姜湛肃容道。 “今日的马匹都是精心挑选准备的,为何偏偏那匹马会出问题?况且我和四公主一路行去,并未做任何不妥之举刺激到马儿,它何以会忽然发狂?”姜清窈心中笼罩着一层又一层迷雾。 而且......那匹马,原本是她的。 * 与此同时,营地角落的一处帐子里。 “殿下,夜深了,还不安寝吗?”福满将帐门拢好,转身看向灯火下的人。 谢怀琤盘膝坐在桌案前,沉默不语。 “殿下是在想今日的事吗?”福满听说了那场惊马的变故,忍不住也有些后怕。 灯下的人眉眼微敛,眼底掠过一丝细微的星芒,手指轻轻叩了叩桌案:“今日之事处处透着异样,绝对不会是一场意外。” 福满愣住:“殿下是说有人想害四公主?可……可四公主一向与人为善,又一向安静,并不曾惹是生非,怎么会有人这样算计她?” 谢怀琤缓缓摇头:“自然不会是四妹妹。” 他神情一片冰寒:“那匹马,原本是……窈窈挑选的。” 第42章 送药 “这是五殿下送给姑娘的药。”…… 那个名字自他口中念出, 方才还冷冽的语气蓦地柔和了下来,却只是一瞬。福满眨了眨眼,犹疑道:“可姜姑娘……何曾得罪过谁?又有谁能有本事能在马匹中做手脚?” 谢怀琤回想着今日的事, 冷冷道:“她行事稳重妥帖,自然不会得罪谁。或许有人想借此事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也未可知。” “殿下是怀疑谁了吗?”福满问道。 “可惜我势单力薄,无凭无据, 即便怀疑他也无法指认。”谢怀琤低眸。 “殿下, 日子还长,终归会有法子的。”福满劝道。 谢怀琤垂首许久, 慢慢抬起头,眼底的情绪渐渐汇聚成某种决心。他缓缓收拢手指, 紧握成拳, 一个看似荒谬却不容忽视的念头逐渐在心底成型。 * 第二日。 姜清窈一整晚都睡得不太安稳,梦中光怪陆离,再度醒来时已是满脸的冷汗。 她抱着身上覆着的薄被坐起身来, 微云端着铜盆走了过来, 将温热的手巾递过来:“姑娘,少将军派人送了伤药来,嘱咐你一定要好好涂抹。” 姜清窈手心的伤不是什么隐秘,因此姜湛送药不足为奇。只是他送来的药, 还悄悄多了些医治扭伤的膏药。 闻言,她很快净了面漱了口,这才解开身上的衣裳,将那清凉的药膏缓缓涂在伤口处。 收拾停当,姜清窈先去皇后帐子中请安。 皇后昨日偶感不适,早早便歇息了,晨起才得知昨日的事情, 不由得眉头紧锁:“窈窈,阿瑶,你们日后若是再骑马,一定要百般当心,再不可像昨日那样独自策马跑进那么深的山里。” 她瞧着姜清窈手掌心的伤口,心疼不已:“窈窈,太医开了药没有?” “姑母放心,”姜清窈笑了笑,“哥哥已派人给我送了药来。” 谢瑶音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不由得自责起来:“若是昨日我和窈窈一起,或许就不会发生意外了。”她捧起姜清窈的手轻轻吹了吹,眼底有些水光:“窈窈,疼吗?” “阿瑶,我没事的,不过是一点小伤,”姜清窈不愿看她这样黯然神伤,忙上前宽慰,又将话头引开,“不知四公主如今怎样了,我正想去瞧瞧她。” 谢瑶音闷闷地点头:“正好我也一道去吧。” 皇后想起什么,唤住两人道:“听说五皇子也受了伤,阿瑶,你记得也去探望他一番。” 谢瑶音应了声,与姜清窈用完早膳后便去了谢凝玉处。 两人一进帐子,便见谢凝玉正倚靠在床榻上,身后垫着软枕。她面色还有些苍白,眼下是明显的青黑。 “四妹妹,”谢瑶音放轻了声音,“你还好吗?” 谢凝玉一惊,睁开眼看了过来,本想起身,却碍于身上的伤,只能低垂了眼帘,小声道:“二姐姐。” 谢瑶音在她身畔坐下,一眼瞥见床榻边的药碗,里面残留着药汁的痕迹。 “这是安神汤的味道?”谢瑶音愣了愣,看向谢凝玉,“四妹妹想来是因为昨日受了惊吓,才会夜不安枕吧。” 她道:“四妹安心,往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你好好养着身体,待你彻底痊愈了再骑马不迟。” 谢瑶音说了许久的话,谢凝玉却神情恍惚,眼神空泛,只目无焦距地望着前方。姜清窈看在眼里,心想她定是还在想着昨日的事。谢凝玉一向怯弱,恐怕生平从未经过这样的惊吓,才会如此魂不守舍。 “......四妹?你没事吧?”谢瑶音也注意到了谢凝玉的模样,不由得关切道,“若是乏了,便先歇着吧。我与窈窈就不打扰你了。” 君夺姝色(重生) 第34节 谢凝玉身子一颤,回神勉强一笑道:“多谢二姐姐和姜姐姐来看我。我......我并无大碍了。” 姜清窈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四公主,昨日的事情,我可以多问你几句吗?” 谢凝玉小声道:“姜姐姐想问什么?” “昨日马儿失控之前,四公主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姜清窈斟酌了片刻,问道。 谢瑶音亦觉得诧异:“我也不明白,那马儿好端端地为何会那样?” 听了此话,谢凝玉拢在被褥下的双手战栗着攥在了一处。她努力忽视心头的凉意,低低地道:“我并未发觉什么异常。” “既如此,为何马儿会发狂?”谢瑶音深深蹙眉,“听世子说,昨日他与皇长兄亲自检查了那匹马,并未发觉它生了病或是有什么异样。” 姜清窈道:“我先前骑马时,看那匹马也是一切正常。” 谢瑶音的神色变得严肃,迟疑着开口:“窈窈,你觉得此事会不会是有人——” 她一语未了,却听见一旁的谢凝玉骤然提高了声音:“不是的!” “四妹,你说什么?”谢瑶音甚少见这个柔弱的妹妹这般,不由得愣了愣。 姜清窈亦没想到,却见谢凝玉仿佛自悔失言一般颤抖着唇,双肩瑟缩,对上两人疑问的目光,她胸口起伏不定,许久才鼓足勇气小声道:“姜姐姐,对不住,昨日原是我的错,才会导致那匹马受惊的,还连累你跌下了山坡。” “四公主,你的意思是......”姜清窈怔了怔。 谢凝玉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道:“我......昨日没敢说,其实那匹马发狂是因为......我骑马时,发上的簪子不小心掉落,被衣袖一拂,扎在了马背上,才会致使它吃痛而发狂。” 她顿了顿,又道:“当时我只觉得发髻一松,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紧接着那马儿便失控了。所以......所以此事完全是我的错。姜姐姐,是我没能在骑马前佩戴好发上的首饰,才会发生那些事情。” “四妹,你此言当真?”谢瑶音皱眉,“你并非头一回骑马,为何会这般不当心?” 谢凝玉眼圈泛红,声音有些哽咽:“二姐姐,是我昨日疏忽大意了。往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谢瑶音见她面色苍白,想起四妹妹也受了很大惊吓,便软了语气道:“四妹妹,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昨日之事实在骇人,倘若当时无人经过,你岂不是会再添更重的伤?” 谢凝玉轻轻抽泣着,姜清窈见她如此,心中不忍,柔声道:“四公主,我并未受什么伤,你不必太过抱歉。但凡是学骑马,难免会受些小伤,我和阿瑶从前也是如此。” “往后四公主不必对骑马之事心存畏惧,我想这种事应当不会再发生了。”她轻抚着谢凝玉的背,安慰道。 谢凝玉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着姜清窈眼底情真意切的担心和关怀,心中更是歉疚不已。 谢瑶音和姜清窈又陪她待了片刻,见她依旧虚弱,便不欲再打扰,起身道:“四妹,你好生歇息,我与窈窈去探望五皇兄。” 谢凝玉轻轻应了一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有什么话险些冲口而出。然而想起那个人冷厉的叮嘱,想起自己和母妃的处境,只能张口,无声地呢喃了一句话,随即垂下眼眸,双手抱膝,深深低下了头。 * 出了帐子,姜清窈犹豫了一下,问道:“阿瑶,昨日那匹马此刻在何处?我想去看一眼。” 谢瑶音想了想道:“应当在那边的马厩里。” 两人便没急着去看望谢怀琤,而是先去了那边。 姜清窈的目光逡巡着。虽然今日的马匹并未系上绸带,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昨日那匹马。她眼神一暗,抬步走了过去。 今日,这匹马并无任何异样,甚至在看见姜清窈时还亲密地低了低头。姜清窈抚着它的头,另一只手则探向马背,细细找着什么。 “窈窈,怎么了?”谢瑶音问道。 姜清窈手腕一顿。她摸索到了马背上有一处细小的伤口,看大小,确实是簪子扎的。一切确如谢凝玉所言,她不禁陷入沉思,难道,真的是自己多想了?这件事确实只是个意外? 她慢慢收回手,对上谢瑶音询问的目光,勉强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看来,昨日那场意外真的只是因为四公主一时不慎才会发生。” “阿瑶,我们走吧。”姜清窈轻轻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周身涌起一股无力。 谢瑶音以为她还在心有余悸,便握住她的手低声宽慰了几句。姜清窈不愿让她悬心,便道:“我们快些去看五殿下吧,不知他的伤如何了。” 谢瑶音点头,两人便往谢怀琤的帐子去了。 谢怀琤的帐子在营地的角落处。两人去时,恰好看见三皇子自帐内掀帘出来,看见她们后颔首示意。 “三皇兄,五皇兄他在歇息吗?”谢瑶音问道。 三皇子摇头:“他精神尚好,你们进去吧。” 待他离开,姜清窈和谢瑶音一前一后迈步进了帐子。 这是第一次来到谢怀琤日常起居之处,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帐子里陈设布置很是简单,谢怀琤此刻正半倚在左边的床榻上,身上覆着薄被,正垂眸沉思着什么。他听见动静,抬眼看过来,撞上姜清窈的眼神,下意识看向她的手掌心和走动时的神情。 “五皇兄,听说你昨日为了救四妹受了伤,太医来瞧了吗?”谢瑶音问道。 谢怀琤低低地咳嗽了一声,道:“不过是些小伤,无须请太医来看。” “可皇长兄说你行走不便,扭伤了手臂和腿脚,真的不要紧吗?”谢瑶音忧心忡忡。 谢怀琤神色冷了冷,语气却并无变化:“无碍。想来是皇兄言重了吧。” 姜清窈在一旁听着,心中一紧。太子果然将谢怀琤受伤之事传扬了出去,若是皇帝碍于情面,执意要为他请太医该如何是好?太医只要一搭脉,便可知晓谢怀琤并未受伤。到那时,只怕人人都会认定是谢怀琤为了邀宠才不惜撒下救了谢凝玉的谎言,皇帝怕是会更加厌恶他。 她的呼吸急促了几分,望向谢怀琤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担心。谢怀琤看着她,却并未显出半分忧虑,反而在看出她目光中的情绪时轻轻扬了扬唇角,眉宇间的冷意如冰雪消融,蓦地柔和了许多。 姜清窈见他不仅不着急,面上反倒还隐约带着笑意,不由得替他着急起来。然而碍于谢瑶音在场,她也不便开口,只能不断用眼神示意他。 谢瑶音还在说着话,谢怀琤安静地听着,偶一抬头,向着秀眉紧蹙的少女轻轻抿唇笑了笑,安抚般地轻点了一下头。 不知为何,姜清窈的心忽然沉静了下来。虽然不知他会如何解决这个难题,但她却莫名地相信眼前的少年会有法子度过这个难关。 她深吸了一口气,垂眸不语。 谢瑶音说累了,接过福满奉上的茶水喝了几口,转头向姜清窈道:“窈窈,你有什么话要同五皇兄说吗?” 谢怀琤闻言,再度看向姜清窈。 姜清窈被他的眼神笼罩着,不由自主有些赧然,缓缓开口道:“五殿下,你保重身子,好生歇息。” 谢怀琤的唇轻微地掀起一个弧度。他点了点头,声音淡淡:“多谢姜姑娘。” 姜清窈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下意识张口,无声地问出了一个词。谢怀琤面色平淡,并未回答,而是停顿了片刻,垂下了眼睫。 她见状,不由得又有些揪心。正在此时,福满自帐外急匆匆走进来,说道:“殿下,西凌王妃来探望您了。” “王妃?”谢瑶音疑惑不已。 姜清窈知道此刻注定无法单独同谢怀琤说上话,便道:“既如此,那我们便先告辞了。”说着,她扯了扯谢瑶音的衣袖,退出了帐子。 刚步上草地,便见一个衣饰华丽的女子自不远处缓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女,手中捧着不少东西。两人见状,便停住步子屈膝见礼:“见过王妃。” 西凌王妃温柔一笑,示意二人免礼,随即进了谢怀琤的帐子。姜清窈站在原地,耳边听着谢瑶音大惑不解地开口:“为何王妃会亲自来探望五皇兄?他们......有什么渊源吗?” 那日皇帝虽然赏赐并召见了谢怀琤,但却做得隐秘,并未让旁人知道。想来是他自知这只是个弥天大谎,因此不准人散播消息,免得让众人以为他真的对谢怀琤回心转意了。 姜清窈无声叹了口气,道:“或许王妃心慈,才会前来探望吧。阿瑶,我们走吧。” * 晚间,姜清窈在皇后处用了晚膳,才回了自己的帐子。 微云拢好帐门,转身见自家姑娘无力地跌坐在地毯上,伸手按住脚踝低低呼痛,忙上前小声道:“姑娘的脚伤又发作了吗?少将军送来的膏药该贴了。” 说着,她服侍姜清窈除下鞋袜,正要将膏药贴上,却忽然听见有人轻扣帐门。 姜清窈警觉地扯过被子盖住自己,微云则迅速将膏药藏了起来,低声问道:“是谁?” 膏药的清凉气味很快在帐子内散开,短时间内挥之不去。倘若此时有外人来访,便能轻易地辨认出这味道的来源。而帐外的人却又半晌没有回话,姜清窈屏住呼吸,一颗心在这样的沉寂之中几乎要跳出胸腔。 许久,她才听见一个声音道:“打搅姑娘了,是我。” 微云一时间没有听出声音的主人,斟酌着看向姜清窈,见她微微点头,这才小步挪至帐门前,先掀起一条缝,看清来人时才松了口气,示意他进来。 门外的福满却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是悄悄出来的,唯恐被人瞧见,不能久待。”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小声道:“这是今日西凌王妃给殿下送的伤药,殿下嘱咐了,把药送给姜姑娘。” 微云愣怔地接过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福满一闪身,很快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她留意了一下四处没有异常,这才返身回了帐子,将药递给了姜清窈,并解释了一番。 “这是五殿下送来的?”姜清窈接过那个 包裹,小心地打开,发觉里面装了几个小药瓶。 微云在一旁看着,由衷道:“五殿下对姑娘很是关心,竟还特意打发人将王妃赠与他的药送了来。” 姜清窈正翻看着那些药,忽然动作一顿,发觉每一瓶药下都压着一张纸,上面是少年清隽的字迹,详细写着这些药是外敷还是内服,每日须用几次药。 他的字,她一向是能够一眼认出的。姜清窈的手指轻轻摩挲过字迹表面,讶异于谢怀琤的心细如发,双颊也有些不自觉地发烫。 微云自然也看见了,不禁低声道:“姑娘,五殿下对你果真是很用心。奴婢觉得,他不单单是念着从前的情分。” 姜清窈心头忽然有些乱。她攥住小药瓶,出神许久没有作声。她并非草木,怎能分辨不出谢怀琤的一言一行何为真情,何为假意? 正心慌意乱时,她的手忽然触碰到药瓶最底部压着的一枚纸卷上。这纸卷外头缠着一根纤细的红绳,纸张单薄,隐约洇出浅淡的墨痕。姜清窈一愣,思绪仿佛在一瞬回到了那个万寿之日的雨夜,她亲手捡起了被少年丢弃的纸卷,而后又递还给他。 他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道和温度似乎还残留在皮肤表面。姜清窈深吸了一口气,略带诧异地拿起那个纸卷,解开红绳,缓缓展开。 却见上面写着几个字: “安心,勿念。” 第43章 满怀 她将谢怀琤扑倒在地。…… 虽然眼前这桩事还没有完全过去, 但看着谢怀琤那简短的四个字,姜清窈还是倏然舒了口气。 他还是同小时候一样,有能够让人心安的本事。 她一时间有些出神, 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字迹,能够感受到是他片刻之间匆忙写下的。她想象着他执笔时的情形,不自觉地有些发怔。 “姑娘, 这些药奴婢先收起来, 明日晨起再用,”微云出声提醒道, “时辰已不早了,姑娘快歇着吧。” 姜清窈点点头, 这才觉得倦意袭来, 便很快吹熄了烛火,在床榻上躺下。 本以为睡前看了谢怀琤传来的信心安了许多,今夜应当不会为这桩事而烦乱, 然而姜清窈甫一沾枕, 便觉得眼前迷蒙,思绪如藤蔓般张牙舞爪,将她密不透风地围住。 她再度梦见了从前的事情。 那应当是她十二岁那年的深秋时节。彼时,皇宫里处处透着凄冷萧索。黄昏时分的烟波池畔, 姜清窈与谢瑶音正踩踏着满地的落叶,嬉笑玩闹着。侍候的宫女被谢瑶音远远地打发走了,免得打搅她们的兴致。 “窈窈,你在这里略等我片刻,我去更衣。”谢瑶音说着,提起裙角便离开了。 姜清窈点点头,百无聊赖地在原地等了片刻, 看着不远处浩渺的水面,心中好奇,便迈步走了过去。 烟波池畔开凿了一片小池子,养了不少鱼。平日宫中宴会时,多有人在此品茗或是喂鱼。此刻,那小池子旁的亭子里空无一人,姜清窈便走了过去,发觉亭子的石桌上摆了些鱼食,便拿起,弯腰向着水中游得欢快的鱼儿撒了下去。 君夺姝色(重生) 第35节 鱼儿很快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抢起了食。姜清窈看着有趣,情不自禁抿嘴笑了起来。 待鱼儿吃饱后便又各自四散开来。姜清窈环顾四周,发觉亭子外种了棵桂花树,散发着清幽又馨香的气息。有些桂花被风吹拂过,如一阵桂花雨一般落进了水中。 她心中喜欢,便费了些力气爬上了亭子里的石凳,踮起脚尖,半个身子探出了亭子,想去摘那淡黄色的花儿。谁知她一时没站稳,上半身又没了依靠,手指堪堪划过桂花树表面,整个人便失了重心,登时向前倾倒,跌进了冰冷的水中。 虽然未到冬日,但池水依然冰冷彻骨。姜清窈落水的那一瞬,只觉得无尽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她吓得六神无主,本能地挣扎起来,张口欲要喊,然而却被那水灌了满口和鼻腔,堵塞得她想要剧烈咳嗽,然而却只有更多的水流入了喉咙。 渐渐的,姜清窈只觉得呼吸困难,身体沉重得如同坠了块巨石。她睁不开眼,意识随之模糊起来,眼看着便要彻底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连风也变得极其缓慢。姜清窈小小的脑海中充满了恐惧,她懵懂地想着,自己是不是会永远留在这片水面之下,再也见不到父亲母亲和哥哥了? 她的身体酸痛无力,再没了挣扎的力气,思绪也随之涣散。姜清窈想要睁开眼,却无济于事,只能感觉到自己不断沉入水底。 ...... 忽然,隔着水面,她隐约听见呼唤声由远及近,紧接着,身畔传来扑通一声,有人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拨开水流,拼命向她游了过来。 姜清窈想告诉那个人不要过来,这水中太凉了,可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感觉到有一双手臂托住了自己,艰难地背负着她,想岸上游过去。 眼皮愈发沉重,她视线内最后出现的是一个少年人的背影,随即眼前一片漆黑。 姜清窈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满身冷汗。 入目是帐顶繁复的花纹,她意识到方才的一切只是梦。然而那种溺水的窒息感真切得却像才发生一样。姜清窈捂住心口,感受到那里剧烈的跳动。 她已经许久不曾梦见过那梦魇般的往事了。那年,她落水后再度醒来时,看见的是姑母红肿的双眼和谢瑶音啜泣的模样。 一向温和的姑母大发雷霆,重重惩处了当日侍奉在侧的宫人。而谢瑶音也因此事被责备,她心中愧疚,总觉得是自己害了窈窈落水。 姜清窈受了惊吓,病了许久才起身。由于她落水时,周围并无其他人,那段时日又恰逢皇帝心情不佳,宫中人人噤若寒蝉,事后皇后也不欲惊动旁人,便没有让此事被更多人知晓。因此,只有皇后和谢瑶音寥寥几人知道,她自那以后再无法靠近任何一片水面。因为只要一闭眼,她便又能体会到那濒死的感觉。 待她彻底痊愈,这才虚弱地问起谢瑶音,那日是何人救了她。然而谢瑶音摇头,说道:“我赶过去时,你正浑身湿透地躺在亭子里,身边并无其他人。不过那人应当替你推拿了几下,吐出了一些水,让你不至于再度被呛住。” 所以,当年究竟是谁救了自己? 姜清窈望着帐顶,心头一片茫然。 * 晨起后,姜清窈先去给皇后请了安。 用早膳时,皇后说起昨日皇帝听闻谢怀琤受伤,本欲派太医过去,却得知西凌王妃已经先一步前去探望,还送了不少伤药过去,不愿拂了王妃的面子,便没有再让大宣的太医前去看诊。 姜清窈听了这话,这才算彻底放下心来。想来如此,谢怀琤便可以顺利地避开太医的把脉,将受伤一事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了。 她想起昨日去看望谢怀琤时,临走时她曾对着他做了个口型,问他“该如何隐瞒”,那时的谢怀琤神色淡然,毫无惊慌之色,他是不是一早料到了西凌王妃念在与秋妃的故旧之情上,一定会有所表示,才那样淡然自若? 看来,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姜清窈想着,情不自禁地舒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以为受伤的人是谢怀琤,没有人会想到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替她遮掩。而亲身体验并且明白内情的,唯她与谢怀琤两人。那些发生在山洞里的隐秘触碰,那些千言万语交织出的话术,只有他们知晓。 她与他,共同默契地守护着同一个秘密。姜清窈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快,有一丝新奇的、从未有过的锐利感如一道闪电划过心尖。 另一边,谢瑶音十分好奇:“母后,王妃为何这般关心五皇兄?难道他们曾见过面吗?” 皇后失笑:“你五皇兄才多大,怎会见过王妃呢?” 谢瑶音愈发困惑 :“那究竟是什么缘故?王妃唯独对五皇兄另眼相待?” 皇后却没有回答她,只轻轻叹了一声道:“都是些陈年往事。阿瑶,不要再问了。” 姜清窈垂眸,掩去眼底的悯色。所谓陈年往事,不过是皇帝用来自欺欺人的谎言。 她安静地喝完了一整碗粥,又陪皇后说了会话,估摸着到了该用药的时辰后,便起身告退了。 今日午膳时分,西凌王夫妇要设宴招待帝后和众人。因此谢瑶音和姜清窈走了一段路后,便各自回帐子去梳洗打扮了。 姜清窈往自己的帐子走去,不远处是一列列巡逻的兵士。她无意间向远处望了一眼,却看见太子谢怀衍正从帐子里走了出来,向着另一边注目许久,很快返身回去。不多时,一个低眉顺眼的黑衣人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四处打量着,低着头遮盖住面容,迅速闪身进了帐子。 她步伐一顿,总觉得这两人的行为很是蹊跷。这黑衣人这般鬼鬼祟祟地来见太子,像是在密谋什么隐秘之事。 姜清窈按捺住思绪,快步回了帐子。 午时,西凌王夫妇准时设宴,准备了热闹非凡的歌舞和飘香的酒菜。 宴席设在一处极其宽敞而高大的帐子里。帐内布置华丽,充满西凌的风情韵味。 姜清窈在谢瑶音身畔落座,她的左手边照例是荣安郡主闻萱宜。今日那个常跟着她的嬷嬷不见踪影,闻萱宜的神情也轻松了许多。 她们对面坐着的诸位皇子。太子谢怀衍今日似乎心事重重,面色沉郁,并未如往日那样挂着和煦的笑容。其他几人也依次落座,最末是六皇子。 六皇子刚到草原上时犯了水土不服之症,今日才勉强好转,能够出席宴会,只是神情依旧恹恹。姜清窈举起杯盏尝了口里头的牛乳茶,心中暗想,难怪这些时日甚少见到这个混世魔王。 而贵妃忙于照料他,也数日未曾陪侍在皇帝身畔。今日,她盛装华服,笑意盈盈地坐在了下首,又如往日一样娇声软语,惹得皇帝笑语不断。 酒过三巡,众人先后上前向西凌王夫妇敬酒。 谢怀衍自然是头一个。他彬彬有礼地上前,举起酒盏,含笑说了些吉祥话。西凌王夫妇对待这位东宫储君客气温和,但也仅止于此。至于三皇子和六皇子,亦是如此。 唯独谢怀琤拖着受伤的身体缓慢上前时,西凌王妃眼中掠过不忍,忙吩咐他免礼。她饮下了酒,看向谢怀琤的目光慈爱而怜惜。 除了姜清窈,其他人在目睹这一幕时都疑惑不已,不知谢怀琤这个落魄皇子缘何能得到王妃的青睐。谢怀衍面上虽带着笑,眼底却一片凉薄,那想要寻根究底的目光寸步不离谢怀琤,想要洞察其中内情。 西凌王妃关怀了他几句后,却并未像对待旁人那样结束这敬酒的礼节,而是嘱咐他暂且停留片刻,同时扬声吩咐侍女捧出了一个锦盒,示意谢怀琤接下。 谢怀琤没料到王妃会突然赏赐,一时间有些愣怔。 皇帝唇边笑容一滞,慢慢从御座之上坐直了身子。座下众人亦是满面震惊,目光紧紧锁在谢怀琤身上。 王妃对旁人的反应恍若未觉,只微微笑着,语气温柔:“好孩子,收下吧,你会明白此物的含义的。” 谢怀琤迟疑着,没有立刻伸手。 王妃见状,便亲手打开了那只锦盒,将盒内的东西呈给他看。所有人的目光也顷刻间汇聚在了上面。 盒底铺着柔软的红布,其上静静卧着一枚莹润剔透的玉佩,折射出柔和的光晕。谢怀琤的眸光定在其上,看清了那玉佩的形状,微微一愕,几乎在瞬间便明白了王妃话里的深意。 他不动声色,轻抬眼看向上首的皇帝。 皇帝随意一瞥,见是枚玉佩,心中明白王妃为何会赏赐谢怀琤。他自然要在王妃面前扮演好一个慈父,因此开口道:“琤儿,这是王妃对晚辈的一片关爱之心,你便收下吧。” 谢怀琤这才恭谨俯身,双手接过了锦盒,道:“多谢王妃。”他站直身子,竭力抑住唇角的讽意,旋即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坐席上。 一时间,席上有些安静。众人各怀心思,目光暗暗涌动。谢怀衍把玩着一只酒盏,那森然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桌案上,手指渐渐收紧,眸中流露出一丝狠厉。 另一边,谢如婉和傅宝吟对视一眼,看向谢怀琤的鄙薄目光也淡了淡,多了几分不解。傅宝吟端起茶盏浅,借着衣袖的遮挡,看向了对面的谢怀衍,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她眼波一转,悄无声息抿去唇角一丝了然的笑意。 * 宴席散后,帝后等人返回了营地,又与西凌王夫妇约定好后日一起相聚猎场围猎。 皇帝神色懒怠,斥退了众人,独自回了营帐歇息,皇后便领着太子和谢瑶音等人离开。 待服侍皇后歇下,姜清窈和谢瑶音一前一后出来,在帐门前站定。 “窈窈,我们也各自回去歇午觉吧。”谢瑶音打了个哈欠道。 姜清窈点头:“好。” 她们的帐子挨得很近,对面则是谢如婉的帐子。两人路过门口时,忽然听见一阵不耐的声音自帐内传来,似乎是贵妃正在同谢如婉说着什么。 “母妃,你怎么能这样想?”谢如婉的语气透着不可置信,“这西凌是什么边陲小国,不过就是占了片草原的游牧民族,岂能比得上我们大宣?” 谢瑶音本自昏昏欲睡,听了这话立刻清醒过来,好奇地靠近。 贵妃耐着性子道:“此言差矣。你以为如今的西凌还是昔日那个弱小的部落吗?他们依靠着草原和山脉,发展起了极其雄厚的势力。你皇祖父当年能登基为帝,也是多亏了他们的相助。因此,你难道还不懂你父皇的意思?他一定会尽力促成大宣与西凌的交好,若是能结为盟友,便能够更好对抗北匀。” 谢如婉沉默了片刻,又道:“难道交好一定要......结亲吗?” 贵妃道:“自你皇祖父起,大宣与西凌便一直互有来往,互结姻亲。你父皇那时是因为西凌内乱,又无适龄女子,因此才作罢。但如今西凌新君地位稳固,又恰好有年纪相仿的儿女,指不定会重提结亲之事。婉儿,你要明白其中的利害。” “什么年纪相仿的儿女?不就只有西凌那位世子?”谢如婉闷闷道,“我瞧他对二姐姐殷勤得很,他二人既已投缘,与我又有何干?” 谢瑶音听见自己的名字,不觉睁大了眼睛。姜清窈低声笑问道:“你与世子果真如此投缘?” “我不过是看在他马术卓绝的份上才愿意同他比试的,”谢瑶音轻哼了一声,“可没有旁的心思。” 正说着,里头的贵妃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他为何会对二公主那般?不过是看她是尊贵的嫡公主,又是太子最亲的妹妹,才会如此。世子身为西凌的储君,所作所为必有考量。对他而言,二公主无疑是最合适、也最有用的人选。倘若他真的能娶了二公主,日后太子登基,怎会不看在妹妹的份上待西凌亲厚呢?同样,二公主若能嫁给他,日后便是西凌的王妃,地位自然也不容小觑。” “什么嫁不嫁娶不娶的?”谢瑶音皱眉,“越说越荒唐。” 她不愿再听,寒着脸回了帐子。姜清窈跟了过去,瞧着她的神色,沉默良久,道:“阿瑶,方才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谢瑶音靠着软枕坐下,闷闷道:“我明白。可她们的话,并非全然无道理。窈窈,大宣与西凌确实常年保持着姻亲来往,皇祖父的一位妃嫔便是西凌的一位宗室女。” “我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况且身为公主,倘若父皇真的下旨命我下嫁他国,以巩 固国与国之间的交情,我也只能遵旨,”谢瑶音双手捧住脸颊,眉头深深皱起,“可......赫连重骁真的是为了他的权势和地位才来接近我的吗?” “我当他是朋友,从不在意他的身份,否则也不会在那日尚未得知他是世子时便答应与他比试,”她抬手揉了揉眉心,“但贵妃的话说得不错,即便赫连重骁真的是刻意接近我的,那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他是储君,有太多的顾虑和考量。” “我只是会觉得有些遗憾,我们的交情掺杂了其他的东西。”谢瑶音自嘲一笑。 “阿瑶,或许世子并没有这个意思。那些话毕竟只是贵妃的一面之词。”姜清窈道。 “窈窈,我明白。你放心,我有自己的打算,”谢瑶音握了握她的手,“你不必陪着我了,回去歇着吧。” 姜清窈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出了帐子。她向着对面看了一眼,隐约听见里面的争执还在继续,不由得叹了口气。 刚迈出一步,姜清窈忽然听见谢如婉的帐子里传来脚步声,一步步靠近帐门,显然有人打算出来。 她一惊。若是这会子被贵妃或是谢如婉发现,她们定然会疑心自己偷听了她们所有的谈话,难免又要生风波。然而此处距离她的帐子还有一段路程。情急之下,她来不及细想,提起裙角快走了几步,打算奔向最近的帐子躲一躲。 姜清窈记得,谢如婉帐子旁是谢凝玉的住处。她这般想着,随即便听见身后人掀开帐帘的动静,登时屏住呼吸,略有些慌乱地抬手拂开帐帘,仓促地闯了进去。 帘子刚在身后趋于平静,姜清窈忽觉得眼前被一片阴影挡住。她来不及刹住步伐,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扑向了帐子里正欲往外走的那人身上。 那人猝不及防,本能地伸手去扶她,却被她的去势冲击得情不自禁向后仰倒。 砰的一声,姜清窈只觉得鼻梁一疼,结结实实撞在了那人的胸膛之上,她本能地伸出手抵住那里,却觉得触手处有些异样。 那样坚硬的、温热的胸膛......怎么看都不会是谢凝玉。 她呆住,低头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睛,这才惊觉误闯了谢怀琤的帐子。 而此刻,谢怀琤正躺在柔软的地毯上,双手下意识护在她身后,任由她将他扑了个满怀。 被牢牢压在身下的身躯紧紧贴着她,肌肤相接,呼吸相闻,那彼此间的温度逐渐攀升,仿佛在心底也燎起了一团火焰,炽热而滚烫。 他没有急着出声,只静静瞧着她,那双眼眸倒映着她的眉眼和身影。姜清窈的发丝有几缕垂落,落在他颈上,滋生出连绵不绝的痒意和悸动。 她神思回笼,这才意识到此刻他们的姿势有多么暧昧而尴尬。少年虽被她扑倒在地,但他的怀抱却将她整个人都容纳其中,反倒像是占据了主动权。 君夺姝色(重生) 第36节 更不要说两人只在咫尺之间的唇和交融在一处的鼻息。 姜清窈心尖颤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望进那深邃的眼波之中,被蛊惑了一般忘记了动作。他微微支起身子,抬头,向着她愈靠愈近。 偏生此时,帐外传来了一个声音,如一记惊雷响彻在她耳畔:“五弟,你在歇息吗?” ——是谢怀衍。 姜清窈没想到太子会在此刻到来,顿时回神,慌乱地避开了那专注的眼神,忙双手用力撑在他胸膛之上,想要起身。谢怀琤捕捉到她欲要躲避的动作,眸色微微一暗。 “五弟,我来瞧瞧你的伤势,可否容我进去说几句话?”帐外,谢怀衍没有等到回答,便再度开了口。听他的语气,仿佛随时可能掀帘进来。 姜清窈心急如焚,双手撑在他胸膛之上,努力想要支起身子,不防后腰处忽然被一股力道轻轻一压。 她的身子向前一倾,复又跌进了他怀里。 第44章 觊觎 下定决心想要得到她。 满室寂静之中, 只有两人交缠的呼吸声,透着无声的缱绻。 姜清窈心跳如鼓,怔怔地瞧着近在咫尺的人。谢怀琤就那样淡然地迎上她的目光, 一向冷冽的面容并无多余的情绪,唯独那急促的心跳声泄露了他此刻不平的心绪。 帐外的谢怀衍久久没有等到回答,只道谢怀琤正在歇息, 便没有再说话, 径直离开了。姜清窈听着他走远的脚步声,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然而圈在自己身后的手臂却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打算。她平复了一下呼吸, 轻声道:“五殿下,太子殿下已经走了, 你可以......松开我了。” “为何这般紧张?”他忽然问道, “太子是你的表哥,你为何总是对他避之不及?” 他目光灼灼,姜清窈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稍稍侧了侧脸, 低声道:“殿下并非不知道太子殿下的身份。既然知道,又何必如此问我?” 她声音平静:“我只把太子殿下当做是不可冒犯的东宫储君。除此之外,我对他并无多余的情分,自然也不会真的把他当作表哥。” 谢怀琤低眸, 许久猝不及防开口问道:“那我呢?” “……什么?”姜清窈心头一震。 他自悔失言,轻咳了一声,声音暗哑:“……罢了。” 谢怀琤坐起身子,手臂一带,扶着她起身。姜清窈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又抬手抚了抚鬓发,发觉因着方才的变故, 她的衣角有些褶皱,几缕发丝垂落耳侧。 她的心依然怦怦直跳,双手拂过面颊,只觉得触手滚烫。再看一旁的谢怀琤,虽面色平淡,但却下意识地避着她的目光。 他起身,亲自倒了一盏茶递过来:“方才是我失礼了。望你莫怪。” “方才是我一时惊慌,误闯了殿下的帐子。”姜清窈同时开口。 两人对视一眼,又一起移开目光。姜清窈接过茶盏轻抿了一口,犹豫了片刻,问道:“殿下,有了王妃的赐药,陛下应当不会再派太医前来为你诊治了吧?” 谢怀琤颔首:“是。” 他的目光落在她捧住茶盏的手上,微一踌躇,问道:“……伤好了吗?” 姜清窈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掌心,点点头道:“每日都在敷药,应当快好了。”说到这里,她轻声道:“多谢殿下遣人送来的药。” 谢怀琤道:“王妃送来的药大多无甚气味,即使你用了药,也不会被旁人察觉。” 姜清窈感念于他的细心,柔声道:“多谢。” 少年半垂着头,脸颊笼在阴影里。姜清窈想了想,道:“殿下此次相助我之恩,我定会设法回报。若殿下有什么心愿,但凡是我可以做到的,都可以告诉我。” 谢怀琤闻言抬起头,跳跃的烛火在他眼瞳深处明灭闪烁,似燃起了一点星芒。他嗓音微哑,重复了一遍:“心愿?” 姜清窈点头。 谢怀琤轻轻笑了笑,道:“你给出这样的许诺,不怕我挟恩图报,借此逼迫你做一些过分的事情吗?” 姜清窈对上他的目光,不曾犹豫,说道:“你不会的。” 谢怀琤唇角笑容凝住。他定定地望着她,声音陡然低沉了下去:“你不是我,为何能这般肯定?” “我知道五殿下是什么样的人,”姜清窈认真道,“你断不会滥用旁人的承诺,更不会借机生事。我想,你能够提出的要求,必然都是有其意义的。” “你便这般相信我?”谢怀琤的眼神变得微妙,低语呢喃道。 “是,”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相信你。” 那盈盈双目仿佛一瞬间彻底叩开了他的心门,他呼吸一窒,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要溺在她的眼波之中。 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内心藏着一些阴暗、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念头。 受尽折磨与苦楚,被人肆意欺凌践踏 ,在旁人眼中,他便是最卑微最低贱的人。但即便被按在雪地里拳打脚踢,毫无反抗之力,谢怀琤心中那疯狂的、阴郁的念头却从未熄灭。他一面承受着皮肉之苦,一面在心中冷笑。 他明白他自己绝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逆来顺受和死气沉沉。然而,他却只能佯装成那副样子。 可今日,眼前的少女却用那样纯澈的眼神望着自己,用轻柔的声音说,她相信他。 谢怀琤的目光闪了闪,旋即垂下头,只唇角轻微扯了扯,道:“我的心愿自然是有的,只不过......还不到时候。” 姜清窈没有深思,只微笑道:“那便待殿下想出来的那日,再告诉我吧。”说罢,她便起身告辞离开了。 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帐门外,谢怀琤唇角的笑意消失殆尽。他紧紧盯住帐门,仿佛能透过那厚重的布料窥见她离去的身影,眼底是不敢让她察觉到的情愫。 天知道,当她温软的身体扑进他怀里时,他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紧紧将她按进怀里。她低头看他时,他神情恍惚,或许下一刻便会忍不住去触碰她的唇。 谢怀琤抬手按住心口。这么久了,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即便他卑微如尘埃,却也忍不住对天上月生了贪慕之心。 * 思绪回转到昨日。 西凌王妃前来探望时,谢怀琤恰好目送着少女走远。他克制地收回目光,向着王妃行礼:“王妃。” 王妃的目光徐徐打量着他,许久才轻叹道:“你的眉眼,真的很像你的母亲。我每次看着你时,都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她。” 她将带来的药交给旁人,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这才看向谢怀琤,语气微带感伤:“当年我在江南一带流连,与你母亲相识后约定每年都要在那里见面。可惜......我们都失约了。我也没想到,她年纪轻轻便会故去,只留下你。” 谢怀琤低垂着眉眼,紧紧抿住唇角。 王妃那仿若能洞察人心的眸子注视着他,眼底掠过了然与怜悯,却并未宣之于口,而是道:“琤儿,你觉得你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谢怀琤没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微愕,嘴唇翕动着,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想,不论是你父皇,还是其他人,一定都认定她是个温和柔婉、并无锋芒的女子吧?”王妃淡淡笑着替他回答,“她如春水般纯澈而静好,不似那诡谲后宫中的部分人工于心计,会精心算计好每一步,是吗?” 谢怀琤敏锐地觉察出这话语背后的意味,不由得蹙眉,迟疑着看向王妃:“您的意思是......” 王妃面上依然带着笑,然而眼神却变得饱含深意:“若她真的这般不谙世事,怎能在后宫安稳度过这么多年?” 谢怀琤下意识道:“是因为父皇——” “你父皇确实对她痴心一片,可他是帝王,帝王是最无情的人。若能让帝王数年如一日地倾心喜欢一个女子,那么这个女子必然有她的过人之处,”王妃淡淡道,“容貌和性情,只不过是你母亲最不值一提的长处罢了。” 谢怀琤忽而哑口无言。王妃的这一番话让他第一次产生了怀疑,怀疑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母妃。他确实曾想过,以母妃那样柔弱不争的性情,是如何宠冠后宫多年而屹立不倒的?难道真的只靠父皇那片痴心吗? 可这些年他看得真切,父皇分明是个最薄情之人,哪里有什么真心? 王妃见他怔怔地陷入了沉思,缓缓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你母亲应当曾留给了你一样物件,是吗?” 谢怀琤猛地抬头:“您是说——” 王妃启唇说出了两个字,随即颔首:“她此举一定有深意,皆是为了你的日后处境考虑。她那般聪慧,想来能够料定在自己故去后,你会经历些什么。正因如此,她才给你留下了那样东西,用不用、如何用,全在于你。” 她眼底漫起一丝哀伤:“想来你母亲弥留之际,自知时日无多,才会拼尽全力想要为你多做些什么。” 谢怀琤失魂落魄地坐在原地,不曾言语。王妃起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自打我第一眼见到你,便知道你绝不是个甘心永远安于现状的孩子。正因如此,你才更像你的母亲。” 她语气温柔,虽未明说,但一切尽在不言中。谢怀琤明白她的意思,嘴唇轻颤,低声道:“王妃......” 王妃面上显出怅惘之色:“你是她唯一的孩子,我身为她此生的至交好友,定会尽我所能帮你。” 她转身,临走时又道:“过几日,你便会明白我的意思。琤儿,若是你想要做成什么事情,亦或是想要得到什么,那么便尽全力去做。我想,你会同你母亲一样遂愿的。” 谢怀琤抬头,对上王妃那洞悉一切的神色。他知道,以王妃的聪慧敏锐,她早已看出了眼前这一切背后深藏的隐秘之事,只是不曾直言罢了。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心存感激。 ...... 谢怀琤从回忆中醒神,望向桌案上那只华丽的锦盒。他伸手拿起那块玉佩轻轻摩挲着,眸中的冷意渐渐淬成寒冰。 王妃说的对。他确实从此刻已下定了决心要去做成一些事情。不论是为了母妃,还是为了自己,或是为了...... 谢怀琤出神许久,缓缓从贴身之处取出一物。那是一方洁白如雪的手帕,并无多余纹饰,轻软得仿佛少女的柔荑。他将帕子缓缓攥紧,贴在心口。 她曾在他最灰暗的时候,用这方帕子替他包扎了手掌的伤,让他冰冷的心开始回暖。谢怀琤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心中愈发确定了一个念头—— 他想要改变如今的处境,这样才能够得到她,才能堂堂正正娶到她,让那皎皎月光落入自己的怀里。 第45章 中箭 那支箭穿透了他胸前的衣裳…… 姜清窈离开了谢怀琤的帐子, 平复了一下心跳,这才慢慢向自己的帐子走去。然而她正欲掀开帐帘进去时,却见帐子后转出一个人, 和声唤道:“表妹。” 她一惊,这才发觉谢怀衍不知何时现身,便欠身见了礼:“太子殿下。” 谢怀衍缓步上前, 微微笑道:“阿瑶同你一起回来的吗?怎么不见她?” “阿瑶回去歇息了。”姜清窈道。 他的视线越过姜清窈肩头, 向着远处淡淡望去,随即问道:“想来表妹是从阿瑶那边过来的, 不知可曾见到五弟?” 谢怀衍语气平静,目光却紧紧锁住姜清窈, 不错过她面上任何神情。 姜清窈摇了摇头道:“不曾。” “原来如此, ”谢怀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方才去见五弟,谁知叩了许久的帐门也无人应答。刚好见表妹从那边过来, 便随口一问。” “或许五殿下已经歇息了。”姜清窈面色平淡, 答道。 谢怀衍没能从她的言语中听出什么,便悄然转移了话头:“表妹手掌处的伤可曾痊愈了?” 他上前一步,离她更近了些,语气柔和:“姑娘家须得好好当心, 莫要留下疤痕了。” 姜清窈不露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错开与他的距离,愈发低下了头:“多谢殿下关怀。” 谢怀衍看着她,少女身形纤瘦,低眸时漆黑的眼睫轻微颤动着,如蝴蝶振翅。自他的角度看去,能够清晰地看见她如玉般的轮廓和嫣红的唇瓣。一呼一吸之间, 有浅淡的幽香拂过鼻间。 君夺姝色(重生) 第37节 他半晌不语,负在身后的手交握着,指尖缓缓摩挲着,唇角渐渐扬起笑意:“你我既是表兄妹,便是一家人,何须如此客气。” 谢怀衍顿了顿,又道:“既如此,便不打搅表妹了。”说着,他便转身离开了。姜清窈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这才回了帐子。 歇了个神清气爽的午觉起来,她正对着铜镜梳妆,谢瑶音便兴冲冲地进来,说道:“窈窈,咱们去猎场吧。皇兄他们正和西凌的世子并几位青年在切磋呢。” 姜清窈见她兴致勃勃,不自觉地也扬起了笑,道:“好。” 西凌的人,不论男女,几乎都有一副好身手,骑马射箭不在话下。而宣朝近年来逐渐改变了昔日的重文轻武之风,朝中和宫中都对武事极为重视。皇帝正是出于此种考量,才会趁着此次春猎与西凌共同促成了不少几场切磋和比试。 他不愿看到皇室和世家子弟们浑身惫懒,整日只好声色,岂不都成了软骨头。 正因如此,今日的射箭之试,皇帝吩咐了所有青年儿郎都要参加,不可推脱。 她们到猎场时,场上正在比试的是赫连重骁和谢怀琤。两人并肩而立,面对着箭靶,手持弓箭,瞄准靶心,射出一支支羽箭。姜清窈看了眼一旁正在计数的宫人,不禁道:“世子与五殿下难分伯仲。” 谢瑶音看了半晌,也讶异道:“世子的射术这般好倒是不奇怪,只是没想到五皇兄也——”说至此处,她忙止住了话头。 姜清窈明白她的意思。没想到谢怀琤经受了这么多年的磋磨和冷遇,居然还能养成这么一副好身手,确实令人惊讶不已。 从前,皇帝厌恶他,宫中其他人自然也上行下效。克扣他的饮食与用度自不必说,就连最初,他每日念书上课时的书本和笔墨都是最低等的。而武学课上,留给他的弓箭和马匹永远都是旁人挑剩下的。即便如此,谢怀琤却依然没有落后其他皇子半步。 后来,那位素来正直古板的林老先生不愿看这样一个秉性聪慧的皇子一步步被打压折磨,便替他撑腰,为他做主,甚至不惜当面向皇帝谏言。他德高望重,门生遍布朝野,皇帝不得不对他尊敬有加。正因如此,谢怀琤的处境才渐渐有所好转,能够和其他人一样正常地进学。 姜清窈想着,透过重重人群看向那个身姿挺拔的少年。许久,他似有所觉,蓦地回过头来,恰好与她的目光对上。灿烂日光倒映在少年眼底,柔和了他面上凛冽的寒意。 片刻后,他若有若无地弯了弯唇角,转瞬即逝。 姜清窈屏住呼吸,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因他而剧烈不息。 两人又比试了片刻,谢怀琤拱了拱手道:“世子见谅,我前几日的伤还未曾痊愈,不敢太过用力,世子容我暂歇片刻。” 赫连重骁本就对几日前的事情心怀歉疚,认为自己亦有责任,闻言忙道:“殿下请便。” 谢怀琤这才缓步下场,在一旁休息。他走动时有些一瘸一拐,又活动了一下手臂,蹙眉低低地呼出一口气,看起来似是牵动了伤口。 他俯下身子整理着袍角,身旁落下一片黑影。 六皇子懒洋洋地在他身边坐下,活动着手腕,看向谢怀琤,嗤笑道:“五皇兄不是骁勇得很吗,怎么那日骑个马也能受伤?” 谢怀琤不语,抚平袍角的褶皱后缓缓直起身,目光只看向场上正在比试的几人。从前,他面对冷嘲热讽总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屡屡让六皇子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愈发恼怒。 就在六皇子以为他依然会如往常那样沉默不语时,谢怀琤忽然开口了。 他淡淡道:“我远不及六弟多了。” 他的语气分明是平静的,偏偏六皇子却听出了嘲讽的意味,顿时横眉冷目道:“你什么意思?” 谢怀琤扯了扯唇,只道:“六弟今日身子大好了吗?” 六皇子一口气堵在胸臆之间,正欲发作,不防却听见了这么一句关怀的话,不由得愣住,随即防备道:“与你何干?” 此时,场上的切磋就快要结束。谢怀琤提步便走,似笑非笑的话语落在风中:“既然好了,切莫再如那日赛马前犯了什么水土不服之症一般,误了今日的比试。” “论起这躲懒的本事,我自比不上六弟多了。”他扬了扬唇,留给六皇子一个背影。 “谢怀琤!你——”六皇子听清这几句话,顿时气得满面通红,咬牙切齿。他没想到,自己那点小算盘全被识破了。 确如谢怀琤所言,六皇子压根不是什么水土不服。他素来疏懒,不喜骑马射箭,只喜坐着轿辇,由宫人抬着走。平日在宫中,他对武学课向来是敷衍了事,宁愿躺在榻上听曲吃点心,也绝不肯松松筋骨。 武学课的夫子燕辙年轻不经事,起初还想严格要求他一番,却发觉六皇子仗着身份,根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眼里。日子久了,燕辙也不愿自讨没趣。 而六皇子来到猎场后,起初觉得很是享受,过了两日后便厌倦起来,偏生又安排了那场赛马,大宣此次前来的青年儿郎纷纷参与,他身为皇子,自然不好意思临阵脱逃。 可六皇子虽骄横,却也有自知之明。他明白以自己那拙劣的马术,真的上场比试了,只怕连西凌的孩童都不如。他虽无甚本事,却极爱面子,断不肯在外邦面前丢尽颜面,更遑论事后还要被父皇和母妃斥责。 旁人也就罢了,他一想到自己连那个卑微低贱的谢怀琤都比不过,心头的嫉妒和不甘便如野草一般疯长。因此,六皇子便假装身子不适,并且软硬兼施逼迫太医替他隐瞒,从而心安理得地在帐子里歇息,不必前去参与比试。 知子莫如母。贵妃很快看穿了他的诡计,不禁大为光火,狠狠斥责了他,喝令他今日必须要出现在猎场。 “我怎么养出了你这样不成器的儿子?你瞧瞧你五皇兄,他不知用了什么本事,竟哄得西凌王妃对他格外看重。眼看着你父皇对他的态度也有所好转,再看看你呢?你这窝囊的模样,连他也比不上了。”贵妃恨铁不成钢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眼前的谢怀琤又用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戳破了自己的伪装,六皇子想到这里,烦躁地扯着衣袖,狠狠跺了跺脚。 一股无名怒火自心头燃烧起来,他忍不住几步追了过去,余下的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谢怀琤!你别自以为是了,难道我真会比不过你?凭你这样卑微的身份,也配同我相提并论?” 谢怀琤顿住步子,回头看他,神色却并不见怒气,只含着凉薄的笑意。远处的赫连重骁疑惑地摸了摸耳垂,问道:“不知六皇子殿下说了什么?” 他身旁的侍从同样摸了摸耳朵,迟疑道:“我似乎听见那位殿下向着五皇子殿下说到了‘比试’二字。” 赫连重骁恍然大悟:“想来是他们兄弟二人想要切磋一番。既如此,快准备好弓箭,让场上的人都退下去吧。”说着,他向着缓步行来的谢怀琤问道:“五殿下,六殿下是想要同你比试吗?” 谢怀琤尚未答话,身边几个听懂了宣朝话的西凌人已经争先恐后吆喝了起来:“大宣的两位殿下要切磋箭术了!” 西凌人性情豪爽,不拘小节,因此并不觉得这样嚷出口有何不妥,只想着为两人助兴。然而六皇子听了,登时恼了:“这是我与谢怀琤之间的事情,与他们何干?” 他说着,转身便欲离开。然而此时,猎场中央的西凌众人纷纷退开,让出了一大片宽阔的空地,并将目光齐齐投了过来。 谢怀琤活动了一下手腕,偏头看向六皇子,问道:“不知六弟是否愿意给我这个面子?” 此话一出,六皇子顿觉骑虎难下,不由得咬牙:“你——”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谢怀琤冷冷地掀了掀唇,声音轻到只有两人能听见:“若是不敢,直说便是,我自不会勉强六弟。” 这句话便如火上浇油一般,六皇子本就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闻言气血上涌,张口便道:“比试就比试,难道我真的怕你不成?” 谢怀琤倏而微微笑了,做了个手势:“六弟,请 吧。” 六皇子冲口而出那句话后立刻便后悔了,然而话已出口,又有这么多人瞧着,他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沉着脸随谢怀琤走上前去,袖中的手握成了拳。 * “咦,六弟这是要做什么?”谢瑶音诧异的声音拉回了姜清窈的注意。她定睛一看,居然看见六皇子跟在谢怀琤身后走向了猎场正中央。 “六弟这是转了性?”谢瑶音看着六皇子转动着手腕,随后接过侍从递来的弓箭。姜清窈微微蹙眉,总觉得这副情形太过不寻常。 她看向谢怀琤,不知他为何会和六皇子有这般牵扯,却见他已然朝着箭靶处站定,戴上扳指,固定住了弓弦。 这样的谢怀琤看起来格外冷峻,他面上毫无笑意,唇抿成一条锋锐的线。 “嗤”的一声,羽箭疾射而出,直奔靶心而去。 谢怀琤的一手射术利落而大气,引得围观的西凌青年叫好不断。相比之下,六皇子便显得笨拙而畏缩,不仅动作虚浮无力,准头也差了许多。 几轮下来,众人心中有数,对这个蛮横粗野的六皇子顿时无甚好感。谢怀琤放下弓,向着六皇子颔首:“六弟,承让了。” 围观的西凌众人看罢热闹,便各自散去。一时间,场内只剩下了赫连重骁和大宣的人。 六皇子面色涨红,自知今日丢尽了颜面。他抬头,看着面带笑意的谢怀琤,心头的怒气便如烧不尽的野火一般蔓延开来。 偏生谢怀琤还是那风轻云淡、满不在乎的模样,这愈发让他觉得尊严扫地。恼恨之间,六皇子陡然想起昔日旧事,记起曾有一次在宫中的武学课上,谢怀琤不声不响恐吓了自己一番,那时的他狼狈一如今日。 而此刻,谢怀琤还是那般惹人憎恶。若不是他刻意为之,西凌人怎会趁乱起哄,逼着自己不得不同他比试?六皇子越想越气,急怒之下顿时失了理智,一把抄起被掷在一旁的弓,拉弦搭箭,对准了正转身向场下走去的谢怀琤,喝道:“谢怀琤,你少在这里得意了!” 此时谢怀琤恰好走到了射箭高台的边缘,身后便是有一定落差的平地。他闻声,略微惊愕地转头,看见了那支对着自己的箭矢。 六皇子一声吆喝,他带来的人立刻将谢怀琤的去路堵住。一时间,谢怀琤只能被迫停步。 “六弟意欲何为?”谢怀琤艰难地挪动了一步,问道。 六皇子将一切尽收眼底,冷笑道:“ 我只是想知道,如此骁勇的五皇兄,若是面对射向自己的箭,又会作何反应?” 他说着,唇角泛起恶劣的笑,手指紧接着一松,箭矢眼看便要离弓而去,直中谢怀琤面门。 六皇子本来只想恐吓他一番,期望能看到谢怀琤惊慌失措的模样。然而他没想到,谢怀琤大概是笃定了自己不会真的射出那一箭,因而不动如山,甚至还露出了漠然的笑容,声音低低的:“怎么?六弟当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伤我?” 他哼笑了一声:“若是不敢,大可不必如此虚张声势。”说着,谢怀琤面无表情地转身,准备拨开拦着的人,向高台下走去。 六皇子恼怒异常,喝道:“你以为我当真不敢吗?”说着,他想也没想,便松了手指,箭顿时直射而出。 不想谢怀琤向旁略侧了一步,赫然露出一个骇人的身影。一身玄衣的皇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猎场边,负手而立,面色阴沉。 六皇子吓了一跳,手中的弓顿时跌落在地。 原本以他的准头,射出的箭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射中谢怀琤的,自然也不会向着皇帝的方向飞去。然而六皇子慌乱之中没有察觉,那支箭在半空中被一股力道轻轻一引,登时偏移了寸许,竟朝着皇帝面上疾冲而去。 这箭去势极快,相距又近,众人皆是大惊失色,齐声喊道:“陛下当心!” 谢瑶音和姜清窈本正在场下闲话,听到这动静,回神看来,顿时大惊失色,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却见泥胎木偶般的众人之外,一道轻捷的身影迅速闪身上前,不顾自己受伤的腿脚,纵身跃下了高台,拦在了皇帝身前。 嗤的一声,那支箭穿透了他胸前的衣裳,没入了寸许。 姜清窈快步上前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顿时惊叫出声:“五殿下——” 而中箭的谢怀琤伸手按住了胸膛,随即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叮当一声,有一样物件自他怀里掉出。 第46章 玉佩 她的指尖赫然是他的血迹。…… “陛下!” “来人, 护驾!” 变故陡生,众人吓得魂飞魄散,顿时蜂拥而上, 唯恐皇帝受了什么伤。 姜清窈只觉得眼前发黑,她想象着谢怀琤被箭矢所伤而鲜血横流的模样,一颗心如坠深渊。若是那一箭射中了他的心口, 那么...... 顾不上那么多, 她慌忙拨开众人,走至谢怀琤面前, 见他一手撑地,一手捂住胸口, 虽眉头紧蹙, 却不见痛苦之色。 她再一低眸,原来那支箭并未如自己所想那样重重钉入他的皮肉,而已经落了地, 正静静躺在他脚边。大约是箭矢擦过他的胸膛, 因着他避让的动作而减缓了去势,这才没有让他伤得太重。 饶是如此,姜清窈还是觉得一阵后怕。她仔细瞧着谢怀琤,见他按住胸膛的手指紧紧并住, 指缝间并未渗出血迹。看来,那箭虽划破了他的衣裳,却并未伤了他的皮肉。 庆幸之余,她又觉得有无数个谜团萦绕在心头。这场变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谢怀琤又怎会忽然舍身替皇帝挡箭? “五皇兄,你......还好吗?”谢瑶音看了眼神色晦暗难明的皇帝,大着胆子出声唤道。 谢怀琤低低咳嗽了一声, 尚未来得及回答,下意识想要伸手去寻方才落地的物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来在那箭矢旁,还静静卧着一物。 那熟悉的物件映入眼帘,皇帝霎时间愣住,原本漠然的神色顷刻间被惊愕取代。他面上神色剧烈变幻,眼底漫起浓重的恍惚与不可置信。 那是一块玉佩,品相上佳,雕琢着细腻的花纹,美中不足的是表面有几道新鲜的裂纹和缺口,上头坠着的红绳断了一截,显然是方才从谢怀琤身上掉落的。看来,那支箭射中谢怀琤恰巧射在了玉佩之上,被其一挡,便顺势擦过他的衣裳,落了地。 姜清窈匆匆瞥了一眼,起初以为是那日王妃所赠的玉佩,然而看着皇帝那异样的神情,显然他是识得这玉佩的。 难道,此物与秋妃有关? 这个念头刚在心头转过,她便见皇帝忽然俯身,亲自捡起了玉佩。 谢怀琤探出的手微微一僵,随即缓缓收拢,任由皇帝拿走了那物件。 君夺姝色(重生) 第38节 众人面色惊疑不定,暗自交换了眼神,不明白为何皇帝会对着一块玉佩露出这样怔忡的神色。各人的目光在谢怀琤与皇帝身上轮番扫视着,一时间有些唏嘘。没想到这一向不受待见的五皇子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更没想到皇帝即便亲眼目睹了他护驾,却还是毫无反应。 皇帝迟迟没有作声,只是怔怔地瞧着那玉佩,用手指细细摩挲着表面,动作轻柔又小心翼翼。他端详了许久,又拈起那红绳。红绳边缘已经有些褪色,但打出的络子花样却依旧精巧,显然是极其用了心思的。 那针线的走势和花色,曾是他最熟悉的。他立在原地,身子僵硬犹如石柱,脑海中盘旋着几日前闲话时西凌王妃随口提起的往事,心尖仿佛被汹涌潮水不断冲刷着,难以平静。 皇帝握紧玉佩,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张面孔,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仔细回想起来,那双眼睛也曾专注而认真地望着自己,她的一颦一笑、一语一句,都曾为自己而发。 而这块有特殊意义的玉佩原来一直被她珍藏着,并且戴在了他们的儿子身上。皇帝只觉得那又悲又喜、怀疑与确信交织的复杂情绪不断冲击着心头,他的嘴唇有些颤抖,迫切地想要确定一件事。 不远处,六皇子脸色惨白,丝毫不见方才的得意,整个人呆立在原地,手一松,弓落了地。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想作弄谢怀琤一番,为何父皇忽然悄无声息出现,射出的箭怎么偏偏就冲着父皇去了呢? 眼看着皇帝只垂眸看着那枚玉佩,而对谢怀琤方才之举视而不见,他壮着胆子上前请罪:“父皇饶命!儿臣......儿臣只是在与五皇兄比试,然而技艺不精,才会射偏了箭。儿臣万万不敢冒犯父皇!” 他想,父皇素日对他很是疼爱,今日之事纯属无心之失,只要他好好地认了罪,再不动声色地将罪责推到谢怀琤身上,兴许父皇便不会再计较。毕竟,父皇只要一看到谢怀琤,便会无比厌恶,而对其他人格外宽宥。 虽说谢怀琤舍身为父皇挡了那一箭,但以父皇的性子,难免会觉得这人刻意讨好邀宠,说不定会更加恼怒。 六皇子想着,一颗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战战兢兢地走近,却见皇帝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此刻,谢怀琤已经站起了身。他方才从高处跃下,腿脚处的伤势似乎又加重了,整个人有些趔趄。他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颤巍巍地俯身,声音沙哑:“请父皇恕罪。” 那句话仿若一粒石子落入沉寂的水面,激得皇帝猛然回神,原本空泛的目光缓缓收拢。他这才看向六皇子,淡淡道:“颂儿,你这鲁莽的性子也该改一改了。” 六皇子忖度着语气,心知父皇并未动怒,当下安心了不少,乖乖地低下头,小声道:“儿臣记住了,往后再不会这样了。” 皇帝没再说什么,只握住玉佩,转身便往猎场外走,同时吩咐身畔的内侍:“传旨下去,明日启程回京。” “遵旨。” 圣驾毫不留情地离开,留下谢怀琤孤独而伶仃的身影,显得格外凄冷。明明是他没有片刻犹豫地纵身上前,不顾自己的伤势护驾,挡住了那支箭,到头来却没有得到皇帝一句问候,哪怕是一个怜惜的眼神也没有。而罪魁祸首六皇子却凭着那几句话,轻易便被赦免了。 谢瑶音面露不忍。她虽然一向对父皇敬若神明,但此刻也觉得他太过冷血,同时也意识到,原来父皇对五皇兄的厌恶已经如积年冰雪,再难消融。 “窈窈,”她扯了扯姜清窈的衣袖,“明日回京,我们早些回去整理行装吧。” 姜清窈犹豫了一下,正想上前同谢怀琤说几句话,却见他已经抬起了头,面色与往日无异。 六皇子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整个人顿时又得意了起来,再度走到了谢怀琤面前,压低声音笑道:“难为五皇兄了,竟还使出了苦肉计。可惜啊,你真是白费心思了。” 谢怀琤并未动怒,只是微微一笑:“我自然没有六弟这般愚钝。” “你什么意思?”六皇子面色一变,登时大怒,“谢怀琤,你敢骂我?” 他说着,上前便欲同谢怀琤理论。谢瑶音见势不对,立刻喝道:“颂儿,你要做什么?”说着,她一把揪住了六皇子的衣领,强行把他带离了。 余下众人用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向谢怀琤后,便各自离开了。姜清窈想要唤住谢怀琤,却见他并未多看自己一眼,便一瘸一拐地走了。她站在原地,心中酸楚。 那支箭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姜清窈叹息一声,情不自禁上前捡了起来。不知谢怀琤面对那支射出的箭时,心中究竟想了些什么呢? 她轻轻摩挲过箭尖,忽然觉得指尖有些湿润。 姜清窈心头一颤,忙对着朦胧月色仔细看去,却发现那赫然是一丝血迹。 她再看了眼箭尖,这才发觉那里残留了一小块深色的痕迹。 想到方才谢怀琤捂住胸口时那隐忍和沉默的样子,姜清窈恍然。原来那箭即便没有伤及更深处,但终究还是穿破了衣裳,擦伤了他。可他却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痛楚。 她心中顿时忧急起来,便加快了步伐往营帐处走去。 姜清窈先回了自己的帐子,嘱咐了微云几句。 “姑娘,这么晚了,您还要去看望五殿下吗?”微云有些担忧,“若是被人瞧见了,怕是不妥。” 姜清窈默然良久,还是摇了摇头道:“我心中有许多疑惑想问问他。况且......我担心他的伤。” 微云欲言又止,最终只能点了点头。 月明星稀,夜风拂面。姜清窈停在了谢怀琤的帐子外,迟疑片刻,抬手轻轻扣了扣。 她正欲出声,却听帐内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进来。” 姜清窈略微迟疑了片刻,抬手掀开了帐帘。 刚一迈步进去,她便闻到了淡淡的药味,举目四望,一时间却没有看见谢怀琤的身影。帐内右侧摆了一架屏风,隔绝了视线。 姜清窈定睛一看,发觉屏风后隐约显出一个人影,似乎正背对着自己坐在那里。昏暗的烛火随着她靠近的步伐而摇曳起来,他似有所觉,淡声道:“进来吧。” 姜清窈心中叹息一声,没有多想便走上前去,道:“殿下,你还好——” 她边说,边向屏风旁走了过去。然而,当姜清窈看清眼前的情形时,未完的话音却滞在了喉咙中。 她怔然立在原地,一时间僵住。 第47章 滚烫 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 屏风后的人在听见她声音的那一瞬, 本能地起身,却又顾及到自己的情形,匆忙之中来不及遮掩, 只能仓促扯过一件外衣,略显慌乱地站起身,正迎上了她惊愕的目光。 少年外袍已褪, 只着一条墨色绫裤, 宽阔的胸膛和劲瘦的腰身尽数裸露在外。他的身形并不巍峨壮硕,但肌肉线条分明, 蕴藏着沉默却勃发的力量。他手中拎着一件外衣,尚未来得及披上, 见状只能无措地垂下了手。 姜清窈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 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双颊蓦地浮起恼人的热意。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却只能竭力让自己的目光从眼前人的身体上移开, 伸手扶住屏风闭了闭眼冷静了半晌。 再睁开眼,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声地丢下一句“抱歉”,便急匆匆地转身往外走了几步, 背对着屏风站定。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簌簌声,姜清窈一颗心怦怦直跳,默默听着他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 她却依然没敢转身,只讷讷道:“殿下,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的,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你正在......” 谢怀琤尚未出声,便听见帐门处传来声响, 福满快步走了进来,道:“殿下,这——” 他一语未了,愣愣地瞧着眼前的情形,愕然道:“......姜姑娘?”又看了眼她身后:“殿下,你们这是——” 姜清窈面上愈发滚烫,刚想出言解释,便听身后人道:“你先下去吧。我与姜姑娘有话要说。” 福满克制地看了两人一眼,面上浮起恍然大悟的神色,忙应了一声,利落地退了出去。一时间,帐内又安静了下来,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姜清窈僵硬地站在原地,双手揪住身侧的衣裳,屏住呼吸。 她低着头,盯着地上被烛火映照出来的影子,看着那人一步步走到了身后,却并未急着走到她身前,而是略站了片刻,这才道:“你这是在面壁思过吗?” 他语气轻松,带着隐约的笑意,姜清窈听出了些许年少时的气息,一时间一阵恍惚,犹豫着问道:“殿下此刻是否......衣着完整?” 谢怀琤顿了顿,道:“你回头看一眼便知。” 姜清窈迟疑半晌,缓慢转过身去,却正对上了少年黝黑的眸子。他眼眸噙着笑意,深深地望着她,嘴角轻微勾着。 她忍不住向下看了一眼,发觉他已经披上了外袍,将方才裸露的皮肤遮挡得严严实实,这才松了口气,却依然有些 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道:“方才......对不住殿下。” 谢怀琤道:“我以为是福满,因此才没有披上外衣。论起来,也是我在你面前失礼了。” 姜清窈抬手抚了抚滚烫的面颊,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却见谢怀琤已然向一旁的矮几走去,亲手为她斟了茶,道:“请坐吧。” 她跟过去坐下,双手接过茶盏抿了口,思绪逐渐回笼。 谢怀琤在她对面,眉眼低垂,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空茶盏,神色幽暗难明。姜清窈见状,轻声问道:“殿下的伤要紧吗?” 他微微一愣,抬头看她。 姜清窈道:“我捡起了那支箭,发觉箭尖上有一小片血迹。”她凝视着他,声音愈发轻柔:“殿下,虽然你方才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但你到底还是被那箭矢所伤,是吗?” 她说着,情不自禁看向他胸口,似乎想要透过那衣裳看一看内里的伤口。他被那目光烫到一般,不自在地转开了头,声音涩然:“......只是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 姜清窈沉默着,慢慢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放在了他面前:“这是上回殿下赠我的伤药,如今我的伤已痊愈了,我想,还是殿下更需要这药。” 谢怀琤看着那瓶药,抿了抿唇没作声。 许久,姜清窈才低声问道:“为什么?” 谢怀琤怔了怔,故作平静地道:“他毕竟是我父皇,为他挡一箭也是理所应当。” 姜清窈定定地望着他,那盈盈妙目透出的目光让他顷刻间觉得自己的一切心思都被她看破,无所遁形。 他放在几案上的手无措地握了握,本以为她会质疑自己的话,却听她问道:“这几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又或者,殿下遇到了什么困难?”她认真地看着他,“当初我既然许诺了殿下,倘若有什么我能够做到的,殿下大可以告诉我。或许,有我能够帮得上的地方。” 谢怀琤的心仿佛浸了水的棉絮,虽然沉重,却也被那汩汩暖流熨烫得酸楚而柔软。她果然这般聪慧,能够准确地体察到自己心中所想,与自己心有灵犀。 他本该高兴的,但却还是硬生生抑住了语气。兹事体大,在他没有完全把握之前,绝不会轻易将她牵扯进来。 思及此,谢怀琤抬眸看她,轻轻笑了笑道:“放心,你的话我一直记着。来日那桩心愿想要达成时,我一定会亲口同你言明的。” 姜清窈听着他的话,似乎已有了主意,只是不便此时道出。她点点头,没再追问,目光一转,却看见那边桌案上摆着一只锦盒,里面装着一块玉佩。 她微怔,问道:“那是......王妃赠给殿下的玉佩吗?” 谢怀琤颔首。 “那今晚那块玉佩......”姜清窈默了默,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谢怀琤没有遮掩,平淡道:“那是母妃留给我的。” 他言止于此,姜清窈却明白了。难怪皇帝会在看到那玉佩时出现那样大的情绪波动,想来他也认出了那是秋妃的遗物。 只是不知这玉佩究竟有何等深意?否则,以皇帝昔日对这对母子的态度,他不该有那样神伤的样子。姜清窈看向谢怀琤,却见他的神色也有些怔忡,似乎在为某件事而思潮起伏。 她心知今晚之事一定不是意外,只是谢怀琤为何会忽然一改往日沉默的样子,破天荒地在皇帝面前这样做,以及那块玉佩到底能有何作用,却不得而知。 姜清窈知道,谢怀琤不是会因一时冲动便做出一些事的人。他既然迈出了今日这一步,就代表着他心中一定有了谋算。她不愿多问,唯恐触及了什么秘辛,便轻叹了一声,想着还是问几句他的伤势如何了。 谢怀琤回神,摇头道:“无碍。”他说着,伸手拿起了那个小药瓶。 姜清窈想着他应当要上药了,便起身道:“那就不打扰殿下了。” 谢怀琤没作声,只沉默地转到了屏风后,准备上药。姜清窈想到方才那一幕,不自觉地脸颊发热,转过了身去。 她听着衣裳布料相互摩擦的声音,混着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愈发有些不自在,正想离开,却冷不防听见屏风后传来一声极压抑的痛呼,随即是药瓶落地的闷响。 姜清窈一惊,忙回身问道:“殿下,你怎么了?” 投在屏风上的那道身影一动不动,许久,她才听见谢怀琤低哑的声音:“……没事。” 然而这句话刚一出口,姜清窈便清楚地看见他身子一晃,抑制不住地一个趔趄,砰的一声撞在屏风上,震得屏风险些倒地。 她有些慌乱,想也没想便疾步朝着谢怀琤那里走了过去。 绕过屏风,她再度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谢怀琤略有些狼狈地席地而坐,衣衫敞开,露出胸前的伤。他正艰难地半举起手臂,想要拆下那包裹着伤口的纱布。或许是从高台上一跃而下时扭伤了,他刚一动作,便抑制不住地嘶了一声,随即无力地垂下了手。 那纱布下不断渗出的血迹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看来,他的箭伤并不是他所说的那样轻。姜清窈只觉得心尖被揪住一般生疼,来不及多想,便上前道:“殿下,我扶你起来。” 君夺姝色(重生) 第39节 她触碰到他的手臂,隔着衣裳依然能感觉到那紧绷的肌肉。谢怀琤身子沉重,又伤后无力,姜清窈颇费了些力气,才艰难地将他扶坐在矮凳上。 她缓了口气,说道:“殿下如今的情形,还是不要自己上药了。我去寻福满回来。” 谢怀琤默然良久,声音微哑:“......不必。夜深了,你早些回去吧。” 姜清窈没有回答,径直向外走去,抬手拂开帐门看了一圈却也没找到他的踪影。 待她无奈折返回来时,却见谢怀琤微仰着脸,整个人斜靠在屏风上。他双目紧闭,脸色在幽暗的烛火下显得格外苍白,唇瓣也失了血色,那沾染了血的纱布被他随意抛掷在一旁。 方才她没有仔细看,这会子定睛一瞧,那伤口在他左胸,距离心窝处极近,倘若那一箭再偏一些,只怕会正射中他的心口。 姜清窈心中一揪,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心口似乎也隐隐作痛起来。她脱口而出:“殿下若是不介意,不如我为殿下上药吧。就当是......礼尚往来。” 难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渐渐滋生出一股古怪的暧昧。姜清窈说了那话后有些懊悔,毕竟他们男女有别,她这般贸然说出此话,实在不大妥当。 可她一想到谢怀琤那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又添了这新伤,想到那难以忽视的血,便没有办法做到对他置之不理。 她不断地宽慰自己:那日在山洞里,他三番几次帮了她,即便她真的替他上一次药,也可看做是为了回报那日的恩情,不算出格。 可内心深处,姜清窈却不得不承认,她对谢怀琤,着实有些超出对旁人的关切了。 她努力忽视心头的胡思乱想,只紧张地看向那个人,等着他的答案。 谢怀琤虚弱地倚靠在那里,气息沉重,周身无力。他大约是听见了姜清窈的声音,想要艰难地撑起眼皮看向她,却囿于身体上的痛楚,只能无力地动了动垂落身侧的手。 姜清窈低叹一声,没再等他的回答,决定遵从内心,弯腰捡起了药瓶。 她见谢怀琤半阖着眼,毫不设防,便轻轻解开了他的外袍,让那伤处完全露出。她先用干净的手巾浸了冷水,轻轻擦拭过伤口表面,细细将血迹揩去,再用指尖挑起一小团药膏,缓缓涂抹上去。 烛火昏暗,姜清窈不得不凑近了些,仔细辨认着那伤口的走向,再将药膏抹在相应的地方。药膏散发着淡而清凉的气味,恰到好处掩盖住了他伤处的血腥气。 她的手指抚过他心口,感受到皮肤的纹路下是勃勃的心跳。即便眼前人虚弱至极,那颗心依然不服输地跳动着,生生不息。渐渐的,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与他的重合。两颗 心相距极近,在这样特殊的夜晚以同样的姿态跃动着。两人的气息也随之交融在一处。 待涂上了一层药膏,姜清窈转头找了找,寻到了干净的纱布,便准备替他缠上纱布,确保他的伤口不会再渗血。 只是少年的身躯略显沉重,她不得不将他的衣裳再扯开,同时手臂环过他,以一个拥抱的姿势,将纱布自他身后绕至身前,再在胸前缠绕束紧。 这样亲密的距离,她的鼻尖不可避免地贴上了他的耳侧,幽微如兰的吐息尽数落下。然而此刻,姜清窈心中毫无杂念,只想尽快为他包扎好。 她的掌心不小心贴上了他的腰身,触手处滚烫。他似有所觉,呼吸急促了几分。 终于,姜清窈将纱布在他身前包裹好,缠紧。她抬手将纱布边缘抚平,不小心沿着他上半身的轮廓下滑了寸许,却见眼前人身子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谢怀琤昏沉之中,感觉到少女纤细的手指从皮肤表面划过,不由得整个人僵硬如石。那圆润的指尖极其温柔地拂过他的后腰,再逐步延伸至身前,如一股暖流流淌过他的伤口,让那原本强烈的痛楚在不知不觉之间淡去。 他意识有些模糊,恍惚间有些分不清眼前人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出现在又一场荒唐的梦里。迷蒙之中,他的唇轻轻动了动,那只手不顾牵动伤口时的疼痛缓缓抬起,想要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面颊。 姜清窈为他包扎好伤口,松了口气,却见眼前人悠悠醒转,呢喃了几句听不清的呓语。她心中一紧,忙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如她所料是滚烫的。想来是他受了伤,没能及时敷药,以至于发起了高热,才会这般不清醒。 轻柔的手碰触上额头,谢怀琤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在沙漠之中行走的旅人,在经历了无情的炙烤后终于寻到了一片清凉的水源。 意识回笼的一瞬,他努力睁开眼睛,辨认出了眼前人的轮廓,如在梦里。 这一刻,他来不及去想这究竟是不是梦。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拼尽全力靠近她,拥抱住她。 姜清窈正欲低头查看谢怀琤的面色,不防他忽然伸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角,随即轻轻一拉。 她不受控制地向前一个踉跄,下意识伸手想去扶着什么。那强有力的手臂随即自后紧紧拥住了她,力气大得仿佛想把她按进身体里。 “殿下,你——”姜清窈偏头,想说些什么。然而拥着自己的人却将头一歪,枕在了她颈侧。她被这力道一压,整个人逃脱不得。他似有所感,微微动了动,让她的身子向下滑落,恰好坐在了他的腿上。 身畔的烛火被两人剧烈的动作晃得震颤不已。姜清窈又是慌乱又是担忧,本能地想起身,生怕几下动作碰到了他的伤口。 谢怀琤的手臂沉重如烙铁一般箍住她。即使在昏沉之中,他也不愿看她再三挣扎着想要逃离自己。 他一手箍住她的腰身,另一只受伤的手好似感受不到疼痛一样,缓缓抚上了她的鬓发,又沿着她的侧脸,碰上了她的唇。 姜清窈浑身一僵,登时忘记了挣脱。 谢怀琤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那双被高热折磨到迷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即使知道他此刻意识不清,姜清窈还是被那炽热的注视看得面颊发烫。 她垂下眼睫,不敢对上他的目光,自然没有留神到少年的眼神暗了一瞬,随即缓缓低头,灼热的气息渐渐逼近。 第48章 答案 “我想看到你好好活着。”…… 姜清窈抬眸, 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气息,一时间愣怔着,却没有避开。 他的五官在眼前不断放大, 她心中一颤,下意识闭上了眼。 预料之中的事情并未发生。片刻后,姜清窈只觉得肩头一沉。她睁开眼, 却见少年已经无力地靠在了自己身上, 呼吸变得均匀。他滚烫的肌肤紧紧贴着她颈侧,那温度惹得姜清窈的心剧烈跳动, 许久都不曾恢复平静。 她低了低头,看清他面上的潮红, 不由得更加忧心忡忡。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 可谢怀琤这样的情形,还经得起这么远的跋涉吗? 姜清窈轻叹一声,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 却听见福满的声音响起:“殿下?” “福满, ”她略微提高了声音,“劳烦你进来扶一下五殿下。” 外头静了片刻,传来福满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他自屏风外走了过来,觑了一眼这边的情形, 看清昏睡着的谢怀琤时,顿时变得惶惑起来:“殿下这是……” 他说着,将谢怀琤的身子接了过来。姜清窈扶着屏风起身,说道:“他发了高热。福满,这个时辰怕是找不来太医,你把手巾在冷水里浸了,给他敷在额头上吧。” 福满忙不迭点头:“我明白。”他见姜清窈面有倦色, 忙道:“姑娘快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 姜清窈抿了抿唇,和他一起把谢怀琤扶到了床榻之上躺下,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离开。 待她回了自己的帐子,微云满面忧色地迎了上来:“姑娘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才回来?” “五殿下的伤势有些重,”姜清窈轻轻舒了口气,“我便多待了一会。” “姑娘,你衣裳上怎么沾上了血?”微云替她除下外衫,定睛一看不由得失色。 姜清窈低眸一看,道:“应当是搀扶五殿下时沾上的。” 她累极,便倚着地毯上的矮几坐了下来,闭着眼缓缓呼吸。微云斟了茶上来,踌躇半晌,忍不住道:“真没想到,五殿下会那般奋不顾身去护驾。毕竟先前,他在陛下面前永远都沉默寡言,竭力想藏匿自己一样。” 姜清窈睁开眼,以手支颐,没急着说话。她心中亦是疑惑不解,不明白谢怀琤为何忽然一改往日的脾性做出这件事,并且不惜让自己受伤。 难道,他终于决定改变现状了? 她这样想着,不禁觉得唏嘘。谢怀琤这些年的遭遇,倘若换做旁人,或许真的不一定能捱住。而此次,他又突然转了性,想来也是这些年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委屈,确实是再无法容忍了。 谢怀琤能艰难地熬过这么多年,实属不易。姜清窈想着,情不自禁为他感到高兴。不论如何,他愿意换个活法,想要去改变如今的处境都是好事。她不愿看他消沉度日。 年少时的谢怀琤,本就是这样坚忍而不服输的性子,不会永远放任自己沉溺在这样乌沉沉看不见光亮的泥潭之中。 只是......姜清窈想起皇帝面对他舍身救驾之举的漠不关心与毫不在意,又轻轻蹙起了眉。她虽不知皇帝的心结究竟在何处,却知道,想让他回心转意有多么困难。经年累月的冷漠与厌恶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化解的,只盼着谢怀琤莫要气馁,一步步让圣心转圜。 她这样想着,渐渐合了眼睡了过去。 第二日晨起用了早膳,姜清窈正同微云一道收拾着行装,便听见帐外传来谢瑶音的声音:“窈窈,你在吗?” “阿瑶?”姜清窈唤了她一声,便走了过去替她掀开帐帘,“怎么了?” 谢瑶音破天荒地有些怔忡,说道:“你陪我一道走走吧。” 姜清窈担心她有什么事情,便披了件外衫,同她一起向着远处的草地走去,问道:“阿瑶,你有心事吗?” 谢瑶音沉默半晌,道:“今早,世子来向我道别。” “世子待人接物一向妥帖,很知礼数,”姜清窈道,又侧头看她,“怎么,他说了什么话吗?” 谢瑶音摇了摇头:“他只是惯常地问候了几句,问我下一次再来这里会是什么时候。” 姜清窈瞧着她的神色,微微蹙眉。若真的只是这番话,谢瑶音不会露出这番神情。 果然,谢瑶音很快道:“他送给我一根上好的马鞭,说这是用他们西凌特有的手法打造成的,上头镶嵌的金珠数目也是西凌独有的寓意。不过当我问起是何寓意时,他却避而不答。” “我想着礼尚往来,便也送了他一样物件。这原本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可偏偏我打算告别时,他却面带犹豫地问起了另外一件事,”谢瑶音面上 的笑容淡去,“他的语气有些犹豫,试探着问我,与皇兄的情分如何?” 姜清窈愣了愣:“世子为何会突然问起此事?” 谢瑶音叹了口气道:我们结识了这么多日,他从未探问过这些事情,我一直认为他并不是那种心机颇深的人,只是与我因赛马而结缘,并不会多么在意我的身份,只当我是极投缘的朋友。” “西凌的几位宗室子弟我亦有所接触,他们的眼睛与赫连重骁不同,满是直白的探寻。先前,那几人便用了各种话术,迂回地来试探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宣朝太子殿下最疼爱、最亲近的胞妹,并还想借机打探皇兄这个储君的分量。” “我知道,以我的身份,招来这些好奇的目光在所难免,我也自有法子应付西凌的那些人。可当他问出这些话时,我却忽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难道,他其实也同那些人一样,先前是我错看了他?”谢瑶音眉眼一黯,“我一向是不信旁人的话的,包括那日贵妃对三妹说的话。我想,我眼中看到的赫连重骁,绝不是她们所说的那种人。” 她说着,幽幽叹了一口气:“这些天,皇兄一直忙忙碌碌,我与他相处的时候并不多,不过是偶尔见面寒暄几句。落在陌生人眼里,难免会觉得我们这对兄妹彼此冷淡,进而揣测我与皇兄的兄妹情分深浅。” “别人问也就罢了,为何是他?”谢瑶音喃喃道,有些神伤,“我真心实意当他是朋友,也信得过他的品性。难道他真的......也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 “那你是如何回答世子的?”姜清窈沉默半晌,问道。 谢瑶音出了会神,苦笑道:“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很快冷了脸,找了个托词走了。我怕再听见他问出其他问题,那样我可能再也不想见到他。现下,我还可以当他只是一时好奇,而不是出于其他目的。” “毕竟,我与他真的很投契,”她抚了抚鬓发,“内心深处,我也不愿相信他是那种人。” “阿瑶,”姜清窈轻轻揽了揽她的肩膀,“不要太过挂怀,一切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便好。若他真的与西凌其他人一样,那么咱们从今往后便不要与他来往了。天下这么大,你一定还会遇到更可靠的朋友的。” 谢瑶音怔然良久,才缓缓绽出一个笑:“真的吗?” 姜清窈用力点了点头。 许久,她莞尔一笑,似是放下了心头重负:“窈窈,我信你。” * 大宣的人马即将离开,西凌王夫妇特意率众人前来相送。 帝后和太子亲自接待他们,彼此执手又说了许多话。姜清窈和谢瑶音都坐进了各自的马车里,只遥遥隔着人群,远远地看过去。 姜清窈拂开车帘,隐约看见西凌王夫妇身侧,长身玉立的赫连重骁似乎频频向着这边看过来,像是在寻找什么人。她心知肚明,不由得叹气,不知谢瑶音有没有目睹这一幕呢?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许久,队伍终于启程,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出发时,姜清窈曾匆匆看过谢怀琤一眼。他今日看起来面色苍白,唇瓣也毫无血色,但依然强撑着上了马。她偶尔撩开车帘,看着他笔直的背影如松柏般屹立不倒,心中泛起绵延不绝的酸楚。 此次回京路途甚远,他能否挺得住? 姜清窈心中思潮起伏,抬手放下车帘,怔怔出神。 行至半路,队伍在一条河边暂且驻扎歇息。姜清窈步下马车,目光逡巡一圈,微一迟疑,向着角落里的少年走去。 谢怀琤背对着她,抬手抚着马背,动作缓慢,显然正在出神。姜清窈走到他身后,低低咳嗽了一声。 君夺姝色(重生) 第40节 他回神,转头看了过来。 两人对视着,一时间竟无人开口说话。 姜清窈仔细打量着他,轻声问道:“殿下的高热退了吗?” 谢怀琤点了点头,淡声道:“没什么大碍,不必担心。” 这句话说完,两人又双双陷入了沉默。 “昨日......”片刻后,姜清窈和谢怀琤同时开口。 谢怀琤轻咳了一声,道:“昨日......多谢你。后来我神思倦怠,没了意识,若是不小心冒犯了你,望勿见怪。” 他一开口,那低沉的嗓音隐约带着病中的沙哑,令姜清窈不由自主想起昨晚那近在咫尺的触碰,以及他滚烫的气息和靠近的唇。 她忙低下头,掩饰住面上的热意,低声道:“殿下客气了。”隔了半晌,她又问道:“你......的伤还好吗?” 谢怀琤看着她,默了默,轻扯了扯唇道:“你放心。我会尽快让自己痊愈,好端端地活下去。” 姜清窈闻言,慢慢抬起头看着他,想了想,道:“我虽然不知殿下心中所想,但殿下若是往后都愿意用尽心思好好活着,便是一件好事。” 她轻咬了下唇,放低了声音道:“我想看到你好好活着。” 谢怀琤肩头一颤,看向她。 这番话他已经从她口中听了许多遍。无论是当初雪地里的匆匆一面,还是后来那个绵长的雨夜,她都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对自己说出那几个字——好好活着。 从前,他并没有去深思这几个字背后的深意。可今日,他忽然意识到,当初她面对着那样冷漠的自己,却依然愿意柔声说出这几个字。 比起曾高高竖起尖刺的自己,她永远敞开温暖的怀抱,像天边皎洁的明月一般,柔和地将光芒洒下,将自己笼罩其中。 眼底泛起酸涩,谢怀琤仓促地别开眼,声音有些哑:“你放心——我明白的。” “此地风大,殿下莫要久待。”姜清窈说着,向着他微微欠身,随即转身离开。 谢怀琤望着她的背影,一时无言。 有一句话,他从昨夜起便想问她,却一直没能说出口。此时此刻,面对着她纯澈的眼神,他一时间只觉得如鲠在喉。 他不知道问出那句话后,她会不会顷刻间变得失望透顶。若是她无法接受,那么往后他又该如何自处?难道,他要舍弃那个念头,彻底远离她,不再与她有牵扯? 一想到这种结果,谢怀琤便觉得如同吞下了一颗苦涩异常的果子一般,胸口窒闷得发疼。他仓皇地吐出一口浊气,伸手按住了隐隐作痛的胸口。 ——不。 他确实要去问她,让她了解真实的自己,要得到一个答案。可是即便她因此对自己生了远离之意,他也绝不会轻易放手!哪怕拼着被她厌恶,他也要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谢怀琤打定了主意,很快上了马,催动着马匹向前行去。 而那边,姜清窈返回了马车,重新坐下。 车厢内薰着淡而清幽的香,那气味虽轻浅,却丝丝缕缕布满每寸角落,铺天盖地一般将她笼在其中。 她低眸,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衣衫上的宫绦,忽然听见车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出现在车窗外,却并未急着离开,而是沉默地停在那里。 心蓦地乱了几分。虽然隔着车帘,她却几乎立刻意识到,车外的人正是谢怀琤。 他这样走过来,难道是有话想说?可又为何沉默不语呢。 不知过了多久,姜清窈隐约听见队伍前头传来动静,很快便要重新出发了。她心一横,抬手掀开了车帘,恰好对上谢怀琤黑沉沉的眸子。 他直直地看了过来:“我想问你一句话。” 姜清窈微讶:“什么?” 他顿了顿,似乎鼓足了勇气,这才启唇问道:“若是有一日,你发觉我也是那种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不择手段、费尽心思的人,会不会就此避开我、远离我?” 谢怀琤语气中带着轻微的颤抖,目光却毫不避让,紧紧地盯住了她,静静等待着她的答案。 第49章 喂药 “很甜。” 众人回京后, 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然而在这平静之下,却有暗流涌动。 这一日,永安宫。 送走了前来请安的众妃嫔, 皇后这才回了寝殿。兰鸢将煨得温热的养身羹汤呈了上来,道 :“娘娘趁热喝吧。” 皇后依言饮下,握住帕子拭了拭唇角。兰鸢服侍着她漱了口, 这才小声道:“今日各位娘娘忒也话多, 险些耽搁了您服药的时辰。” “罢了,她们不过是闲话几句而已。”皇后不甚在意。 兰鸢道:“眼看着陛下这些日子无缘无故地冷落了后宫, 她们才会这般试探,想从娘娘这里打听出什么消息。” 皇后微微蹙眉, 亦觉得讶异。 皇帝素来是个很擅平衡之道的人, 不论是在朝堂之上还是在后宫之中。他对皇后敬重眷爱,对贵妃亦宠爱,但对其他妃嫔依旧一视同仁, 不会偏宠任何人, 也不会忽略任何人。这么多年让他破例的,便只有秋妃一人了。 而这些时日,皇帝一反常态,再也不曾踏入后宫半步, 每日都独自歇在寝殿。贵妃和其他妃嫔想去请安,也被御前的内侍劝了回去,说陛下不见任何人。 如此一来,众人难免心存疑虑,不知皇帝究竟心中装了何事。 皇后担心皇帝整日把自己闷在殿内,倘若因此而龙体欠安,那便是她不愿看到的了。因此, 她唤来了谢瑶音和姜清窈,问道:“春猎时,有几日我身子不适歇在了帐子里,并不知晓外头的情形。你们几乎日日能见到陛下,可曾发生过什么事情?” 两人对视一眼,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谢瑶音开口道:“母后,有一件事父皇吩咐了不许惊扰您,生怕您因担忧而对身子不好。” 皇后皱眉:“何事?” “那日在猎场,父皇曾......险些被六弟的箭射中。”谢瑶音道。 皇后面色一变,紧紧攥住了帕子:“究竟怎么回事?” 谢瑶音很快将事情经过说了,皇后听到皇帝安然无恙,眉头才渐渐松开。随即,她的面色略微沉了沉,问道:“你们是说,五皇子替陛下挡了一箭后,陛下捡起了他身上掉落的玉佩后便离开了,并无他话?” 谢瑶音点头:“母后,我也觉得奇怪,那块玉佩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是不是那日王妃赏赐的?” 一旁的姜清窈摇了摇头道:“我瞧着花色和纹路都不一样,并不是同一块。” “既然不是王妃赏赐的,那便只会是秋妃的遗物了,”皇后缓缓叹了口气,“陛下一向深沉内敛,唯独遇到与她有关的事情才会失态。” 谢瑶音迟疑着开口:“难道,父皇这些日子都是因为此事而深居简出的?他是不是......”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姜清窈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轻轻抿唇,有些走神。 皇后道:“你父皇的心思,旁人轻易猜不到。罢了,你们小孩儿家,莫要想这些事情了。阿瑶,窈窈,你们还不快上学去。” 谢瑶音答应了,同姜清窈一道向外走去。 去萤雪殿的路上,谢瑶音环顾四周,小声问道:“窈窈,你说父皇对秋娘娘到底还有没有旧情?” 姜清窈今日有些走神,直到谢瑶音扯了扯她的衣袖才回神,迟钝地应了一声:“......什么?” “窈窈,”谢瑶音打量着她,“自打回京后,你总是若有所思的,是有什么心事吗?” 心事?姜清窈的思绪又有些飘散,想到了那日隔着马车,那少年一字一句提出的问题。 她几乎可以确信,谢怀琤确确实实下定了某种决心,想要做出一些事情来改变如今他的处境。只是这转变的契机究竟是什么,她却想不通。 看来,他也知道,接下来的路会非常艰难,或许需要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所以,他才会那般小心地向着自己说出那句话吧? 姜清窈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那日少年的模样。他的眸子依然黑沉明亮,看着她时的目光专注而又灼热。隔着马车的窗子,他的眉眼清清楚楚映在她眼底。 有那么一瞬间,她在如今的谢怀琤身上看到了他小时候的影子。多年过去,少年的面容变得成熟而坚毅,但不变的是那倔强又义无反顾的神情。 正因如此,她不曾犹豫,便给出了回答。 ...... “阿瑶,我没有什么心事,只是觉得在猎场的这些日子着实疲惫,”姜清窈按捺住思绪,笑着向谢瑶音道,“不必担心我。”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萤雪殿。刚迈进院门,便看见正前方是两个熟悉的人影。 荣安郡主闻萱宜正拾级而上,她身后则是三皇子。两人一前一后,距离极近,但却并未言语。 谢瑶音看着他们,悄悄向姜清窈道:“窈窈,你觉不觉得,其实三皇兄和闻姐姐很像。” 姜清窈问道:“哪里像?” “三皇兄生性潇洒豪爽,乍一看似乎和闻姐姐的沉静寡言并不相像,”谢瑶音思忖着道,“但他们二人身上都有一股特别的气度。三皇兄虽平素对我们总是笑眯眯的,但他不说话时,其实看起来颇有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 她努了努唇:“便如此刻。” 姜清窈看向前方,不知是不是听了谢瑶音的话,她突然也觉得这两人的背影轮廓都透着一股冷冽之气。 这个念头刚刚转过,两人便见闻萱宜大约是走神了,不小心被裙角绊了一下,身子一晃。她身后,三皇子眼疾手快,很快迈步上前,伸手扶住了她。 两人的身体短暂一触,随即分开。闻萱宜轻声道了声谢,便转身向着风荷堂走去。三皇子略微顿了顿后,也向着相反的翠微堂行去了。 姜清窈驻足,看向了翠微堂的方向,一时间有些出神。不知谢怀琤今日是否来上学了? 她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心不在焉地等到了散学的时辰。然而她们正打算离开,忽然听见殿外宫人禀报,说是皇帝来了。 皇帝平日政务繁忙,甚少来萤雪殿,最多是召见诸皇子前去问问功课。众人对此也很是意外,纷纷快步出了殿,俯身请安。 一时间,殿前的院子里站满了人。 皇帝面对孩子们时,大多数时候都是和颜悦色的。此刻,他负手立在原地,身畔陪侍的则是太子谢怀衍。 “朕今日去东宫见太子,回宫时想到了你们,便想着来瞧瞧,”皇帝慈爱的目光徐徐扫过众人,“既然来了萤雪殿,便要时时刻刻记着这座宫殿的名字,以此提醒自己好生念书,勤学苦读。” “谨遵父皇教诲。”三皇子领着众位弟妹躬身回道。 姜清窈站在后方,低眸盯着自己的裙角,静静听着皇帝发话。许久,她听见皇帝冷沉的声音响起:“朕怎么觉得少了人?何人敢不尊夫子,不来念书进学?” 她心中一紧。方才借着向皇帝请安的时候,姜清窈扫视了一遍众人,没有发现谢怀琤的身影。他一向刻苦,若不是实在病痛难忍,必然不会耽误了这等正事。 偏生今日皇帝又来了,姜清窈一面担忧着谢怀琤的病情,一面又情不自禁替他担心:若是皇帝见他没来,再不分青红皂白地发怒斥责他,又该如何是好? 听了皇帝的问话,谢怀衍犹豫未答,反倒是下首的六皇子按捺不住,抢着道:“父皇,五皇兄没有来。” 皇帝面色一冷,那锐利而带着锋芒的眼睛眯了眯,声音愈发阴沉了几分:“怎么,他向来都如此惫懒吗?” 谢怀衍垂首,掩去眼底的一丝异色,并没有半分想为谢怀琤解释的意思。三皇子面露不忍,微躬了躬身子道:“父皇,五弟他晨起便遣了人向萤雪殿的夫子告了假,亦托我向夫子解释一番缘由。他昨夜至今一直高热不退,加之......伤情迟迟未愈,实在无法起身。望父皇念在他病势沉重的份上,宽宥他这一回。” 皇帝神情一凝,眼底泛起波澜。 六皇子本想借机诋毁谢怀琤几句,然而却见方才还一脸恼怒的父皇忽然变得 平静,顿时意识到情形不对,便只能悻悻地住了嘴。 君夺姝色(重生) 第41节 姜清窈听着三皇子出言解释,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耳边,皇帝久久未曾出声,只听得见他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只听得皇帝自喉咙里逸出一声极幽微绵长的叹息,如薄雾一般,很快被风吹散。他没再多说什么,很快便转身离开了。 姜清窈直起身子,望着皇帝的背影。那声叹息究竟饱含了什么意味?他会不会终于意识到,那日的谢怀琤为了护着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 用过午膳,皇后和谢瑶音都各自去歇午觉。姜清窈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最终还是坐起身来,低声唤道:“微云,我想去一趟长信宫。” 微云犹豫:“可姑娘......” “五殿下病着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我便是前去探望又有何妨?”姜清窈道。 她心意已决,很快换了衣裳,便离开了永安宫。 长信宫的匾额还是一如既往高悬着,姜清窈立在宫墙之外,仰头看着那三个字,沉默未语。 院子里没有了冬日时那萧索肃杀的模样。殿前的一棵树抽出了新芽,那鲜嫩的绿意让这座冷宫般的殿宇似乎多了些生机,不再压抑如牢笼。她怔怔望着,心想谢怀琤往后的日子会不会也如这新绿一般,有了盼头呢。 “姜姑娘?”福满正端着铜盆迈出殿门,见到她显然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殿下这会子恰好醒着,姑娘进去吧。”说着,他搁下盆,引着她进去。 “多谢。”姜清窈冲着他微微笑了笑。 她步入殿中,一路到了内寝,又待福满禀报了一声后,才克制地走向了谢怀琤的床榻。 殿内是浓重的药味。姜清窈抬眸看去,谢怀琤正闭目倚靠在那里,面色灰白。他身上只穿了寝衣,透过那单薄的布料,隐约能看见胸前缠着的纱布。 “殿下觉得怎么样?”姜清窈在床榻前的软凳上坐下,问道。 谢怀琤缓缓睁开眼,对上她关切的模样时,喉头轻微一堵,撇开目光道:“......还好。” 姜清窈默了默道:“今日你因病没有去萤雪殿,不巧陛下却去了,还问起了你为何不在。幸而三殿下出言解释,否则......” 谢怀琤淡淡扯唇,俨然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他轻轻笑了一声道:“若非如此,父皇又怎会轻易饶过我?” 姜清窈看着他的神色,心中的念头愈发确定。 恰在此时,福满端上了药,本想像往日一样服侍自家殿下服药,却碍于姜清窈在此,犹豫了一下,才在谢怀琤目光示意下,将药碗递了过去。 谢怀琤端起药碗,举向唇边。或许是病中虚弱,他的手腕有些轻微颤抖,甚至溅了几滴药汁出来。姜清窈见状,便伸手托住了药碗,柔声道:“殿下当心。” 她细心地替他端着药碗,谢怀琤瞥了她一眼,便就着她的动作,缓慢地将药吞咽了下去。 福满眼观鼻鼻观心,将服药后殿下爱吃的蜜饯轻轻搁下,随即很快退了出去。姜清窈偏头看见那蜜饯,便没有多想,端起了小碟子,打算递给他。 但见谢怀琤浑身无力,似乎连抬起手臂都变得十分艰难。她心底一叹,便伸手拈起一颗,凑到了他唇边。 蜜饯的甜香味混合着药汁的清苦,渐渐散发出一股难言的黏腻感。姜清窈见谢怀琤久久没有动作,便又向前靠了靠。 他虽病着,但那双眼睛一如往常明亮炽热,紧紧盯着她,那眼神仿佛藏了千言万语。 姜清窈努力平复着心跳,示意他吃一颗去去苦味。谢怀琤凝视着她许久,唇边似乎绽出微微的笑意。他低了低头,缓缓靠近那颗在蜜水中浸泡过的梅子。 少年的呼吸蓦地扑面而来,热气尽数落在她拈着蜜饯的手指上。他启唇,轻轻含住那颗梅子。 姜清窈手腕一抖,险些拿不住。不因其他,而是因为他的唇恰好掠过她指尖,犹如在她的皮肤表面点起了火。热意一点点蔓延,渐渐将她整只手都烧了起来。 相触的那一刻,所有的感觉都被无限放大。姜清窈甚至能够感受到他唇上细密柔软的纹路。 她一颤,下意识抬眸看他,却被谢怀琤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烫。 他咀嚼着那颗梅子,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专注地盯着她。姜清窈有些慌乱,连忙转移了话题,问道:“这药......苦吗?” 话一出口,她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不由得微赧,移开了目光不去看他。 许久,姜清窈蓦地听见眼前人轻声一笑,低声开口: “我觉得......很甜。” 第50章 并肩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那两个字的声音很轻, 犹如一缕风,惹得姜清窈身子一颤,耳根处隐隐发烫, 慌忙低下头,嗔道:“这药汁分明这般苦,怎么殿下偏说......甜?” 谢怀琤凝视着她, 语气柔和:“虽苦, 然而我却一直思着甜,自然便觉得这药也可以入口了。” 她缓缓收拢手指, 发觉指尖大约是沾了些梅子表面的蜜水,颇有些黏腻。 姜清窈正想从袖中取出帕子, 却忽然觉得手腕被人捉住。 她一怔, 看着眼前的人用一方洁白的手帕轻柔地擦拭着她的指尖。他的动作很小心,也很细致,捧着她的手时, 那掌心的温度令人安心。 姜清窈看着他手中的帕子, 微微愣了愣,喃喃道:“这方帕子……” 谢怀琤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随手抽出的帕子来自何处,面上不由得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平静问道:“怎么了?” 姜清窈思索着,凑近了去看那帕子上的纹路。她的发丝掠过他鼻尖,幽香萦绕开来,引得谢怀琤的眸色更深了些许。 他似乎想遮掩,然而却知道此刻一切都被她尽收眼底,只能选择顺其自然,将手一松, 任由姜清窈拿过帕子细细看了看。 她看罢,若有所思:“这似乎是......我的帕子。” 谢怀琤抿唇,抑住略微凌乱的呼吸,说道:“是。” 姜清窈一时失语,默了半晌才问道:“为何会在殿下这儿?” 她握住帕子,眼底漫起疑惑。 谢怀琤沉默片刻,低声解释:“冬日之时,烟波池畔。” 姜清窈思绪飞转,转瞬之间回到了那大雪纷飞的冬日,那清冷的水边,忆起自己曾用这方帕子为一个人包扎了手掌的伤口。她恍然,原来这方帕子与他的缘分,始于当日。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随手拿出的一方帕子,竟被他这样珍而重之,惊异之余,更添了些心乱如麻。姜清窈即便再不通世事,也明白谢怀琤此举的深意所在。 耳边渐次响起急促的心跳声,一时间分不清是谁的。姜清窈抿了抿略微干涩的唇,开口道:“不过是一方最寻常的帕子,你为何要这般收着?” 她的语气难辨喜怒,眉眼亦低垂着,没有直视他。 谢怀琤看不清她的神情,心头一跳,来不及去分辨她是不是恼了,下意识用了些力道摩挲着那帕子,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和低头时白皙的侧脸与下颌,踟蹰道:“窈窈,我......” 不想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福满略微急切的声音:“殿下,陛下来了!” 这声通传如一记惊雷落下,震得姜清窈惊愕万分。自从秋妃仙逝,皇帝再也没有踏足过长信宫一步,今日为何会突然来此?她无暇去细想原因,匆忙抬眸对上谢怀琤的神情,却见他虽面有讶异之色,但眼底平静,仿若对此早有准备。 “难道......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她问道。 谢怀琤松开了她的手,低声道:“日后我会一一 向你解释的。此刻,你怕是需要先躲一躲。” 姜清窈被这话提醒才猛然回神。若是被皇帝瞧见她身在此处,只怕会招来不小的风波。她忙起身,在屋内环顾一周,语气带了些紧张:“我可以去哪儿避一避?” 谢怀琤指着角落处的一架屏风:“委屈你在那里暂待片刻,我会尽快让他离开的。” 姜清窈点点头,起身提起裙角,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闪身在屏风后。她刚拢好衣角,便听见有一阵略显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迈进了内室。 这架屏风绘着深色的山水风景,将那侧的一切遮挡得严严实实。姜清窈听见福满战战兢兢的声音:“陛下,殿下他......刚服了药睡下,奴婢这就去唤醒他。” 皇帝不语,只缓步走到了床榻边。许久,他才淡淡道:“不必。既然他病着,便莫要惊动了。” 屋内静默下来。姜清窈竭力屏住呼吸,心中既盼着皇帝尽快离开,又情不自禁希望他多探望谢怀琤一会,从而能回心转意。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沉声问道:“他究竟因何而病?” 福满似乎犹豫了一下,一时间未开口。皇帝又道:“你且照实说来,若是隐瞒,朕必不轻饶。” 扑通一声,大约是福满跪地的声音。他努力平复着嗓音,回道:“回陛下的话,回宫前那晚,殿下便发起了高热,这几日虽服了药,却依旧虚弱,只能卧床静养着。” 皇帝的声音依旧冷淡:“好端端的,为何会发高热?” 福满踌躇半晌,才小声道:“先前殿下便曾在赛马时跌落山坡,落下了一身的伤。后来被箭矢所擦伤,殿下却不以为意,然而晚间时伤口迸裂,出了许多血。殿下又不肯惊动人,便一直强忍着,直到回宫后才请了太医来诊治。” 此话一出,皇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姜清窈默默听着,回想起那日谢怀琤鲜血淋漓的样子,至今仍然有些心惊。只是不知一向对谢怀琤铁石心肠的皇帝听了这番话,能不能有所触动呢? 有布料摩擦的声音,似乎是皇帝在床榻边坐下了。此刻的谢怀琤理应是双目紧闭、呼吸均匀地昏睡着,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察觉。 姜清窈看不见皇帝此刻的神情,只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沉重而绵长,仿佛带着无尽的怅惘与怀念。又过了许久,他起身,淡声吩咐道:“不必告诉他朕来过。” “是。” 皇帝起身,脚步声朝着殿外走去。忽然,他停住了步子,声音愈发低沉:“偏殿如今是空置的吗?” 福满嗓音微微发颤,道:“回陛下,偏殿......偏殿不是空着的。” “这是什么话?难道这宫中还有旁人居住不成?”皇帝语气转冷。 福满吓得跪伏在地,结结巴巴道:“回陛下,偏殿如今安放着......娘娘的遗物。”他说完这话,大概又想起皇帝不准阖宫上下任何人提起秋妃,便再度请罪。 果然,此话一出,皇帝的气息愈发急促了几分。他缄默良久,最终一言不发,很快举步离开。 姜清窈屏息,听着御前一行人逐渐走远,这才直起身子向屏风外张望了一番。不多时,福满返身回来,向着她道:“姑娘,陛下已经走了。” 她松了口气,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见床榻上的谢怀琤也已睁开了眼,神色清冷。 他淡漠地看向皇帝离开的方向,唇角轻扯,流露出一分讽意。姜清窈慢慢走过去,在他身畔坐下,问道:“殿下是不是猜到了陛下会来?” 谢怀琤看向她,目光变得柔和,道:“我并无十足把握,不过是在赌一把罢了。” 姜清窈回想着方才皇帝的反应,道:“陛下似乎有所触动,但却到底没有久待。” “我自然不会痴心妄想着父皇对我的态度能够在一夕之间有什么大的转变,他也不是这样的人,”谢怀琤道,“但倘若能开了一个头,那便是一个好兆头,我可以一步步慢慢地做到我想要的一切。” 他面上浮起一丝凉笑:“我别无选择,只能用这样真假参半的方式去达成我的目的。我要好好活下去,为了母妃,为了......” 说到这里,谢怀琤蓦地止住了话头,再度看向姜清窈,语气变得小心翼翼:“你会不会觉得我也是个工于心计、用尽手段、善于伪装的人?你会因此而厌烦我吗?” 姜清窈对上那隐含着脆弱和不安的目光,只觉得心尖一阵酥麻。她想,任何人都无法用此事苛责谢怀琤。无人经历过他这些年的苦楚,又哪来的立场随意评判他的所作所为呢? 况且,谢怀琤所做的一切并不伤天害理,只不过是想改变从前的情形,让自己活下去罢了。他本就该拥有这样的日子,就如少年时的他一样。 思及此,她坚定地摇了摇头,柔声道:“我不会。” “不论殿下今后做了什么,我相信你会坚守心底的道义,绝不会伤害无辜的人,”姜清窈凝视着他的眼睛,“所以,我又怎会因此而躲避你呢?” 她顿了顿,低低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最后这句话语气轻微,很快散落开来,如水漾清波,转瞬即逝。然而谢怀琤却听得一清二楚,刹那间只觉得一颗心犹如落入了滚热的水中,被那炽热的暖流反复冲刷着、滋润着,涌动着激烈的情绪。他身子微微一颤,几乎是贪婪地望着眼前的少女,眼底涌动着毫不掩饰的情愫,如一簇蓄势待发的火焰。 他略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唇,试探着开口唤道:“窈窈......” 姜清窈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彻底默许了他用这样亲密的口吻唤她。他心头涌起狂喜,顷刻间想要得寸进尺,再靠近她一些。 君夺姝色(重生) 第42节 却见眼前的少女倏然换了一副神情。她抬手半举起那方帕子,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问道:“现在轮到我问殿下了。” “你究竟为何要藏起我的帕子?” 她清亮的眸子盯住他,那澄澈的眼波让谢怀琤一时语塞,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姜清窈见状,忍不住扬了扬唇角,正欲开口,却见他忽而叹了一声,声音低柔地道:“窈窈,此中缘由,你明白的。” 虽未明说,但一切皆在不言中了。姜清窈呼吸一窒,本想说自己不明白,然而心跳怦怦,昭示着她明镜一般的心事。 半晌,谢怀琤又低声道:“你既然知道了缘由,还会恼我吗?” 他道:“窈窈,我不愿瞒你。从前的事情,我一直牢牢记在心上,永志不忘。这方帕子,便是我的念想。” “其实那日在烟波池畔,若不是你出现,或许我早已是水底的一抹亡魂了。”谢怀琤笑容苦涩,语气故作轻松。 “你说什么?”姜清窈霍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他轻轻颔首:“冬日漫长而又严寒,这样的日子实在难熬。不瞒你说,我那时已觉得人生别无意趣,活着亦是一件错事,才会独自一人走到了烟波池边,对着那深不见底的流水伫立许久。我想,若是就此一跃,是不是从此就可以了无牵挂。” “可你来了,走到了我身畔,甚至不嫌弃我的落魄与潦倒,愿意用你的手帕为我包扎伤口,”谢怀琤面上浮起回忆之色,“那时我想,就算是为了养好伤口,将手帕物归原主,我也该再支撑一段时日。” 他说到此处,不由自主露出了淡淡的笑:“这一支撑,便一直到了今日。” “所以窈窈,你是我的......希望。”他望着她,眸色深邃,语气赤诚。 姜清窈心头震颤,一时间无言以对。谢怀琤见状,苦笑道:“都说病中所思,我今日也是一时冲动,将心底的话对你和盘托出。这便是我这些时日的所思所想,你既然全都知道了,若是恼我的失礼,厌我的窘迫,从此再不愿同我多说一句话,我也会平静接受。” “我也会保守秘密,不会泄露一丝一毫,不会再惊扰你。”他说着,缓缓垂下眼睫。 身畔的人久久没有说话,不多时,他感觉到她站起了身,似乎作势要离开。 谢怀琤心中一凉,无尽的悔恨和痛楚席卷上心头。他心中苦涩,想着自己这番话果然还是吓到了她,怕是会惹她厌烦。 他勉力挤出微笑,抬头道:“抱歉,我——” 未出口的话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谢怀琤面色惊异,几乎以为自己病中恍惚,产生了错觉。 否则,他怎会看见她不顾一切地俯下了身子,轻柔却又坚定地抱住了自己? 第51章 发怒 “住嘴!” 谢怀琤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低眸看着眼前的少女不曾迟疑地抱住了自己,她的脸颊贴着他的颈窝,柔软的青丝蹭过耳廓, 带着她独有的馨香,萦绕在鼻间,令人如堕幻境。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颤了颤, 怔怔地抬起, 犹疑着没有落下,生怕一举一动唐突了她。 四肢百骸仿佛都浸泡在了温热的蜜水里, 熏得人飘飘欲醉,既觉得周身暖意融融, 又觉有源源不断的甜意涌出来。 她温热柔软的身体紧紧依偎着他, 是全然信任和依恋的姿势。原来,她听了他那番痴话,却并未就此退缩。 许久, 谢怀琤终于确信, 这一切是真切发生的,并不是他的梦。无数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日夜,他所贪慕着的皎皎明月,终于在此刻落入他的怀中。 谢怀琤迟疑着, 慢慢抬起手臂,却没敢沿着她的背揽住,只轻轻地、试探着抚上了她的发顶。然而刚一触碰到她,便见姜清窈绯红着脸颊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抽身离开。 他呆呆地望着她,不明其意, 却见少女低眸,小声道:“你......好好养病。” 姜清窈捂住微烫的脸,转过身快步离开。她的步子尚是稳当的,只是那一举一动落在谢怀琤眼里,却是显而易见写满了羞赧。怀中骤然空空如也,那暖意一触即分,谢怀琤却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填满,再不会空无所依了。他望着少女离去的身影,唇角微微扬起,眼底满溢柔情。 他低头看着那方帕子,轻轻笑了笑,珍重地收进了袖中。 直到回了永安宫,姜清窈依旧觉得心怦怦直跳。她回去时,皇后和谢瑶音尚未起身,因此无人察觉她在这个静悄悄的午后是怎样去了一趟长信宫,又经历了怎样的情绪起伏。 坐在铜镜前,她仔细瞧着镜中人的模样,抬手摸了摸抑制不住翘起的唇角,眉眼皆弯成了柔软的弧度。原来,这种欢喜的感觉如此令人着迷。 “姑娘,皇后娘娘唤你过去呢。”微云自屋外道。 姜清窈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她匆忙收拾了一下,待颊上的热意散去,又平复了气息,这才起身向皇后寝殿行去。 待她到了后,正巧看见满脸倦意的谢瑶音。两人进了殿,在皇后下首坐下,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皇后放下茶盏,面上是温和的笑意:“午后,公主府递来了消息,长宁有了身孕。” “长姐有孕了?”谢瑶音原本还有些昏昏欲睡,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语气是掩不住的喜悦,“什么时候的事?” 大公主谢长宁成婚多年,一直不曾有孕。谢瑶音自是知晓长姐有多么喜欢孩子,却也多么因此而心事重重。因而她得知这个消息,情不自禁替谢长宁觉得欣喜。 皇后笑道:“太医把了脉,说已三个月了。陛下这会子也得了消息,已吩咐人备了不少赏赐送去公主府了。” “那我们也该去探望长姐一番。”谢瑶音道。 “正好,再过几日是你长姐的生辰,陛下的意思是双喜临门,定是要在宫中设下宴席,好好为长宁庆生的,”皇后道,“待她生辰之时,你们再见面不迟。” 谢瑶音点头:“一切自然以长姐的身子为重。” 从皇后处出来,姜清窈道:“长宁姐姐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如愿以偿了。” 谢瑶音笑道:“再过些时日,宫中便又要热闹了。”她说着,忽然凑近,轻嗅了嗅姜清窈的衣裳。 姜清窈身子一僵,下意识有些紧张:“怎么了?” “窈窈,你身上为何有股药味?”谢瑶音不解,“你病了?还是你方才去了何处?” 姜清窈摇了摇头,心知瞒不过谢瑶音,略一踌躇,便如实道:“我午间去了趟长信宫探望五殿下,想来是沾染了他那里的药味吧。” 谢瑶音有些发愣:“五皇兄病了?” 此中缘故,自然不能逐一道出,姜清窈只含糊地点点头:“我午间睡不着,便出去走了走,正巧碰上福满,随口问起,才得知五殿下病了。本想着去看看他,偏生去的时候他刚服了药睡下,我便略坐了坐便告辞了。” “窈窈,”谢瑶音有些迟疑,“你这般做,是不是与五皇兄有些来往太密?若是被父皇知晓了,只怕会怪罪于你。” 姜清窈神色微凝,一时间未曾出声。 “我知道你一直念着与他的旧日情分,只是......”谢瑶音欲言又止,“五皇兄不被父皇所喜,倘若与他走得近了,怕是也百害而无一利。” “阿瑶,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姜清窈苦笑,“可我更无法违背自己的内心,我没有办法做到对他的一切视而不见。” “窈窈,”谢瑶音心中忽然浮起一个惊人的念头,“你是不是对五皇兄......” 然而她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姜清窈打断了:“阿瑶,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谢瑶音知道她看着柔弱,其实很是倔强,只好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再去看五皇兄,切莫被旁人发觉了。再不济,我与你一道去,这样即便父皇怪罪下来,也有我担着,总好过你独自一人。” “阿瑶,”姜清窈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只觉得鼻头发酸,“谢谢你。我会好生留意着,不会被旁人发觉进而招来祸事的。” “好了,同我还这般客套做什么?”谢瑶音轻捏了捏她的脸颊,两人并肩步下了殿前的阶梯,逐渐走远。 许久,自廊庑角落处转出一个人,目光沉沉,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去的两人,薄唇漠然抿紧,眼底仿若有寒冰凝结。 他伫立许久,自喉咙里逸出一声低沉的冷笑,随即唤了身畔的侍从上前:“先前命你打探的事情,可曾清楚了?” 侍从躬身:“殿下放心,属下安排得极妥当,不会有什么纰漏。” “如此甚好,”他面上如罩寒霜,“那桩旧事,是时候重提了。” * 谢长宁的生辰宴如约而至,因是家宴,便没有大张旗鼓,只请了皇族众人和一些相熟的亲眷,大家围坐在一处热闹一番。 待正宴散后,帝后自去歇息,余下众人便去了烟波池畔的阁楼上。谢瑶音身为二公主,便操持了此事,嘱咐人备下了各色点心和茶饮。姐妹们许久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谢长宁坐在中央,面上挂着柔婉的笑意。她如今身形尚未显,只微微比先前丰腴了一些,驸马林昼亦步亦趋跟在身畔,小心搀扶着她。 谢瑶音见状,便笑道:“长姐和姐夫果真是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林昼是个腼腆内敛的文人,闻言不由得双颊微红。谢长宁笑着在他肩头一推,道:“好了,你别同我们在一处了,去和皇兄他们喝酒去吧。” “那你一定要当心些,切莫多饮了茶,若是有事,即刻打发人去寻我。”林昼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才一步三回头地往阁楼那一边走去了。 他一走,余下的便都是姑娘家,一时间自在了许多。几人围着谢长宁坐下,七嘴八舌地问起她如今的情形。 春风拂面,挟带着烟波池上的清润水汽。阁楼边遍植的垂柳随风舞动,一切都洋溢着春日的勃勃生机。姜清窈望着那青翠欲滴的婆娑树影,一时间有些出神。 自打那日她去了长信宫后,接下来几日,谢怀琤始终缠绵病榻,足不出户,但皇帝 却再未去过一次。而今日的生辰宴,他也一早便告病,说是不愿让自己的病气冲撞了谢长宁的喜事。太后和皇后都特意派了人前去探望,但皇帝却又如从前那样不闻不问了。 她有些摸不准这位九五之尊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这若即若离的态度着实令人彷徨。 耳边笑语阵阵,姜清窈收敛思绪,垂眸向着阁楼下方的烟波池望去。自高处俯瞰,水面剔透明澈,被风吹拂着泛起细微涟漪。 她盯着那水面,却忽然觉得有人在注视着自己。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姜清窈下意识抬头,环顾四周却并未看到什么异样。 许是自己多心了吧,姜清窈想着,便返身坐下,从盘中拈起一块糕点慢慢吃了。不多时,阁楼另一端的众位皇子走了过来,以太子为首,说是要依旧制向谢长宁赠礼,恭贺她生辰和有妊之喜。 太子谢怀衍一向对弟妹很是体贴,对谢长宁亦如此,毫不吝啬地赠了她十分名贵的珠宝。 谢长宁道了谢,又收了三皇子的礼,方道:“可惜今日五弟病着,无法前来。” 三皇子道:“五弟虽不能前来,也托我带了贺礼。”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物。 众人凝神看去,是一幅谢怀琤亲笔写的贺寿诗,诗畔还简单绘了几笔。他备的礼无意是众人之中最轻的,但一字一句皆出自真心。 谢长宁细细读着之上的内容,一时间有些动容。 六皇子站在旁边,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哼笑了一声,露出鄙夷之意。 谢瑶音瞥见,不由得沉了沉脸道:“六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倒是懂得收买人心,”六皇子轻嗤,“不过动动手指写些酸文,也算是贺礼?” 姜清窈实在听不下去他这样贬低,便出言道:“六殿下,礼轻情意重。五殿下的诗画出自他手,便是凝结了真情实意的。” 六皇子斜睨她一眼,冷笑道:“姜姐姐,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又何必这般着急替他说话?你何时这般了解五皇兄了?” 谢怀衍神色一动,淡淡看了过来。 姜清窈被他一顿抢白,心中不悦,却又不好和他争论。谢瑶音见状,沉了脸正欲斥责,一旁的太子温言道:“好了六弟,该你献礼了。” 六皇子收起面上神色,心不在焉地走上前,递上一个锦盒。 谢长宁打开一看,却是一块玉佩,不由得抿嘴一笑:“六弟竟也送了我玉佩,倒是与三皇兄的礼重了。” 姜清窈定睛看去,不由得暗自摇头。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六皇子的礼十分敷衍,那玉佩看起来颇有些陈旧,成色也不是上佳的,想来是他随意拿的。而三皇子赠的玉佩,雕琢着谢长宁最喜欢的栀子花纹,一看便是用了心思的。 谢长宁与六皇子的情分一向淡薄,但她身为长姐,自不会说什么,因此即便知道六弟对自己并不上心,却依然微笑着道了谢,又玩笑道:“往后我怕是要将这两块玉佩都戴在身上,才不算厚此薄彼。” 六皇子回神,满不在乎地道:“不过是一块玉佩罢了,长姐即便不佩在身上,我也不会在意。”他又想到什么,轻蔑一笑,道:“玉佩不过是身外之物。便是这般的玉佩,母妃和我那里都有无数块,又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值得日日宝贝似的佩在身上?我可不像五皇兄谄媚,好不容易得了王妃的赏赐,便迫不及待戴上,唯恐旁人瞧不见似的。” 他又将话引到了谢怀琤身上,众人不由得敛了神色。姜清窈听着他话里话外的嘲讽,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六弟!”谢瑶音听不下去了,“你莫要忘了,那日若不是五皇兄,你早已闯下弥天大祸。可你非但不心存感激,反倒出言中伤,怎能心安的?” 谢长宁不明所以,讶异道:“什么祸?” 君夺姝色(重生) 第43节 那日皇帝险些中箭,在场的人并不多,且事后皇帝下了严令不准人提起。因此,即便是谢如婉,也并不知晓弟弟那日做出的事情。 六皇子面上浮起怒意,咬牙道:“谁知道他是不是借机使了苦肉计,想向父皇邀宠的?还装模作样掉出玉佩,不就是想让父皇亲眼瞧见?他是不是盼着父皇看在王妃的面子上,能够对他回心转意?真是痴心妄想!” “谢怀颂!”谢瑶音抑着怒气,“你真是越发胡闹了!” 六皇子还欲再说,却听见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压抑的怒吼:“住嘴!” 众人闻声,尽皆失色,连忙俯身行礼。 却见皇帝面色阴沉,一步步自阁楼阶梯走了上来。 第52章 重游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六皇子被那雷霆般的吼声吓得浑身一颤, 忙不迭地转过身来请安:“父......父皇。” 皇帝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冷声道:“你方才说什么?” 六皇子慌忙道:“父皇息怒, 儿臣——” 皇帝面色阴沉:“朕已下旨,不准任何人随意提起当日之事,你却明知故犯, 视朕的旨意如无物, 到底有没有把君父放在眼里?” 这罪名实在太过骇人。六皇子虽行事荒唐,却也知轻重, 当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父皇息怒, 儿臣确无此心!只是......只是一时失言, 并无任何藐视皇威、不敬父皇之意啊!” 皇帝冷笑:“当日之事,朕念在你岁数小,又生性贪玩, 不与你计较, 谁知你却得寸进尺,多番违逆朕的意思,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啊。” 六皇子伏在地上,浑身颤抖, 却不敢再出言辩解。皇帝在恼怒之时,从不会听任何人的申辩,否则便是火上浇油,罪加一等。 许久,皇帝缓缓开口:“传旨,六皇子即日起禁足,将你在萤雪殿学过的圣贤书全部抄上一遍, 想来便能牢牢记住为人子的道理了。什么时候反省好了,再来回朕的话。” 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六皇子瘫坐在地,眼泪糊了满脸,好不狼狈。 谢如婉只觉得被同胞兄长连累得颜面尽失,当下寒着脸向谢长宁福了福身,便一把拽起六皇子把他带走了。 遇上这样的事情,大家顿时也没了继续闲话的兴致。谢长宁依然维持着面上的笑意,与各人依次见礼告辞。谢瑶音望着她与驸马相偕离去的背影,叹气道:“父皇竟毫不顾念长姐的好日子,当着她的面这般发落了六弟。” 姜清窈默然。皇帝身为天子,又怎会顾忌旁人的感受? “不过六弟确实也该被好好教训一通了,他这不敬兄长、眼高于顶的性子,何时才能改了?”谢瑶音摇摇头,“也难怪父皇听了生气。” 姜清窈想起方才皇帝的话,心知皇帝其实并不是听到了六皇子对谢怀琤的编排才会恼怒,他只是不能容忍有人敢违抗他的旨意罢了。若非如此,仅凭那几句话,他断不会如此惩处六皇子。 “父皇发起火来着实令人心惊胆战,皇兄一向护着我们,今日也不敢出言替六弟求情。”谢瑶音道。 姜清窈道:“事关君威,想来太子殿下并不会多言,否则只会引火上身。” 谢瑶音仔细一想也是,只是依然有些疑惑:“往日,皇兄虽宠着六弟,却也不会任由他这般胡言乱语,今日却未出声制止。” 姜清窈步伐一顿,回想了一下方才几人所站的地方,隐约记得谢怀衍所站的方位似乎是可以看见缓步行来的皇帝的。 可他却不发一言......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贵妃虽宠着六皇子,但有时恼了也会呵斥他,只有谢怀衍一向对这个幼弟态度温和,从未疾言厉色过,因此那时的六皇子凡事都爱追随自己的皇长兄。只是后来,东宫事务缠身,谢怀衍渐渐无暇顾及他,于是六皇子愈发张狂起来。 “窈窈,我们也走吧。”谢瑶音的声音让她从沉思中醒转。两人便向着阁楼下走去,没留神身后谢怀衍缓缓眯起的双眼。他兀自立在原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当六皇子毫不顾忌地口出狂言时,他想到自己身为兄长,理应管教,正欲出声时,却发觉远处有个熟悉的人一步步走来。 无数念头划过心头,他最终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而事情的发展,确如他所料。 谢怀衍轻笑一声,随意掸了掸衣袖上的浮沉,略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随即转身向着阁楼的另一头走去。 * 启元殿,天子起居之处。 御书房内常年燃着龙涎香,那气味浓郁厚重,缭绕着经久不散。只是近日,皇帝却破天荒地命人换了四和香。 此香的原料多是些果核或渣滓,并不算多么名贵的香,但胜在淡雅怡人,有天然之味。 若想制成此香,还需一味梨滓,研磨成末。皇帝闭目,轻轻嗅着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清淡梨香,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春日。他立在院中,笑看着满树雪白的梨花映着红墙,在春风中摇曳绽放,甜香满庭。身畔,眉眼如画的女子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孩,与他并肩而立。他偶一侧头,便正巧对上她含笑的模样。 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他不耐地睁开眼。 内侍轻手轻脚奉上茶盏,皇帝揭开茶盖啜了一口,却发觉茶中也透着一股淡雅香气,不由得道:“这茶中加了何物?” “回陛下,您近日有些咳嗽,太医说以梨花入茶可以缓解此症。”内侍战战兢兢道。 皇帝恍惚了片刻,忽然想起,曾经也有人在自己犯了咳疾时,悄悄以梨花入茶或是梨肉煮汤,在自己批阅奏折的间隙捧上来,柔声软语,劝他爱惜身子。 他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笼在心头的那股烦闷似乎也淡了些。皇帝放下茶盏,将身子向后一仰,再度闭上了眼。 内侍不敢打扰,悄无声息退了下去。皇帝转动着扳指,感受到那玉石的凉意,不由得顿住。 那番话又再度跃上心头。 “......借机使了苦肉计,想向父皇邀宠......” “......装模作样掉出玉佩,想让父皇亲眼瞧见......” “......盼着父皇回心转意......” 皇帝回想着那一字一句,心头的恼意再度如火般燃烧了起来,几乎要把那些难以忘记的往事尽数烧个干净。他猛地睁开眼,紧握成拳,将那枚扳指往御案之上重重一掼,抬手将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狠狠拂落。 哗啦啦一阵响动,外间的内侍吓了一跳,正欲进来,却被皇帝厉声喝住,只能止住了步子。 皇帝沉默良久,陡然想起一事,很快起身走至里间。他撩开绣着玄龙纹的床帐,从枕头下取出一物。 那是一块玉佩。 他将玉佩摊在掌心,细细查看。玉佩表面能够看出有反复摩挲的痕迹,红绳色泽黯淡,显然被佩戴了许久,断裂之处也是新的。那红绳编成的花样很是精巧,皇帝看着,目光忽地凝住。 他瞧着那花样的模样,意识到了什么,眼底的阴翳渐渐散去,起伏不定的呼吸也随之平静下来。 片刻后,皇帝霍然起身,将那玉佩合于掌心,快步向外走去。 他步出御书房,内侍忙上前禀报:“陛下,贵妃娘娘说六皇子今日犯下大错,特意前来请罪。” 皇帝此刻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只沉声吩咐人传轿辇。 “陛下要去哪里?”内侍总管梁有福躬身问道。 “去长信宫。” 梁有福眼底掠过惊诧,随即恢复如常,忙去照办了。 此刻,启元殿外,贵妃正焦急地等着。 今日六皇子回宫,她才得知了他被禁足的旨意,又惊又怒,狠狠责骂了他一番后,终究放心不下,便匆匆命人准备了羹汤,赶来了启元殿,盼着能见到皇帝,向他陈情。 从前六皇子也曾犯过错被责罚过,但贵妃只要一来见驾,再进言一番,皇帝便会消了气。虽然此次过错略重,但贵妃依然抱着一线希望。只要她能见到皇帝,便有几分把握让他回心转意。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皇帝却没有见她,而是径直走远了。贵妃怔然立在原地,耳边听见内侍的喝道之声:“摆驾长信宫!” 长信宫?贵妃只觉得心中发紧,无尽的惊愕与不解涌上心头。陛下怎会忽然去那里?难道他......还是对那个女人旧情未泯吗? 怎会如此?她用力掐住掌心,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想当年,她用了多少谋算,才让那个人彻底失宠,从此被陛下厌弃。这些年过去,她冷眼瞧着五皇子受尽磋磨,陛下却不闻不问,心知他果真无情,恨极了昔日最钟爱的女人,那颗原本沉浮不定的心也落到了实处。 可如今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难道是五皇子又使了什么手段,惹得陛下忽然念起了旧情?亦或是...... 贵妃眼底凝起凉意。倘若真的如此,那么她必然不能坐以待毙。她绝不能看着被自己踩到泥土里的人再有复起的可能,也绝不能让当年的那桩旧事被人察觉。 她深吸一口气,冷声吩咐侍女:“回宫!” * 长信宫前,皇帝下了轿辇,却没急着迈步进去。他仰头看向那匾额。字迹已有剥落,表面也覆上了一层风霜之色。向里望去,那棵梨树一片枯寂,经历了那个漫长的寒冬之后,并未迎来新生。 他凝视着,眼底一片复杂。 须臾,皇帝抬步向里走去。殿门处,得了消息的谢怀琤由宫人搀扶着,艰难地走了几步,俯身请安。 “参见父皇。”少年的声音沙哑而虚弱。 皇帝低眸,目光掠过他苍白的面颊,很快移开,淡淡道:“既病着,就不必闹这些虚礼了。” 谢怀琤站直身子,垂首而立。 皇帝徐徐打量着殿前的庭院,最终看向了那紧闭大门的偏殿。他低咳一声,向那里走去。 镂花的门窗沾染了厚重的灰尘,显然已多年未曾开启门扉。皇帝静静望着,他还记得,多年前这里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皇帝深吸一口气,说道:“打开。” 福满连忙上前,颇有些费力地拧开了上头的锁,被那飞扬的灰尘呛到,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随即吃力地推开了那扇门。 屋内光线昏暗,透着一股了无生气的气味。皇帝攥紧掌心的玉佩,举步向内走去。 身后,谢怀琤慢慢抬眸,苍白的唇缓缓扬起一抹意料之中的笑。 第53章 牵手 暧昧地蹭过她的手指。 吱呀一声, 沉重的门被推开。皇帝嗅着那陈旧而发霉的气味,看着眼前曾经最熟悉的宫殿陈设,一个恍惚, 几乎以为门开后,他能够再度看到那个人。 偏殿的外间依然保持着曾经的布置,只是没有了当年的人。皇帝慢慢走进去, 伫立良久, 哑声问道:“......东西呢?” 福满惊疑不定地看了一眼谢怀琤,见殿下走上前, 声音低沉道:“回父皇,母妃的遗物尽数收在了内室。” 他说着, 踉跄上前, 伸手推开了门。 门上悬挂着的帘子已破败不堪,谢怀琤伸手掀开,待皇帝走进后才松开手。 皇帝神思一晃, 几乎有些魂不守舍地走了过去。他的靴底踏过满是灰尘的地面, 留下一个个脚印。 眼前的一切分明是陌生的,因为他已多年未曾见过;可偏偏又是熟悉的,熟悉到他闭上眼便能忆起在此发生的桩桩件件往事。 窗下的木炕上,她盈盈而坐, 微低着头做着针线,初盛的日光自窗外透入,落满她肩头与面庞,让她的眉眼显得愈发柔和;长榻之上,她乜斜了倦眼,拢着薄毯昏昏欲睡,容颜如昙花般幽雅恬静;妆台前, 她揽铜镜自照,淡施粉黛,在那花瓣般的唇上轻轻涂抹着胭脂。她的寝殿内,永远萦绕着淡淡的四和香气味。 皇帝的目光缓缓一沉,眼前一阵晕眩。他用力地 眨了一下眼,有那么一瞬,他竟妄想着再度睁开眼时,能看到那个女子向着他莞尔浅笑,柔声唤他一声“陛下”。 然而眼前只有冷寂的宫殿和器物。皇帝像被刺痛了一般猛地回头,语气带着薄怒:“为何要这般布置偏殿?” 那些熟悉的物件和陈设,从前分明是在正殿的。皇帝盯着谢怀琤,几乎怀疑是他有意为之。 谢怀琤闷声咳了咳,道:“此处并非儿臣布置的。” 君夺姝色(重生) 第44节 跟在皇帝身后的内侍总管梁有福见状,小心翼翼道:“陛下,当年......娘娘故去后,您下旨命人将正殿的一应物件全部挪至偏殿,并且从此不再开启。” 几乎在梁有福开口的那一刻,皇帝便忆起了事实。他眼底飞快划过一丝恍然,旋即恢复平静,那点怒意顷刻间颓了下去,变得无力。 他走上前,伸手抚了抚炕上的桌案,触手处是一层厚重的灰尘,显然已经多年不见天日。 炕下,并排放了几只箱子。皇帝瞧着,问道:“这些......都是你母妃的遗物吗?” “是。”谢怀琤答道。 皇帝抬手覆上箱子,手指轻拢,好似想握住什么。他默了默,打开了箱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珠光宝气,叮当作响。皇帝定睛一看,很快辨认出,那些都是昔年他赏赐给秋妃的金银珠宝、玉器翡翠。她一样样都细心地用柔软的布匹包裹起来,珍重地收进了箱子里。 他知道,她不爱这些金银,但还是克制不住想要把普天下最华丽最罕见的珍宝尽数赐给她,却甚少见她佩戴。原来,她虽不喜这些身外之物,却依然好好地珍藏了起来。 皇帝这样想着,又打开了第二只箱子。里面装着的是她昔年的衣裳,隔了这么久,抚摸上去依然感觉得到绸缎的光滑柔软。时隔这么久,皇帝忽然意识到,他已记不清她弥留之际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裙了。因为那时的他沉溺在无尽的愤怒和不甘之中,不愿多看她一眼。 他闭了闭眼,掩去那一丝悔恨之意。 还剩下最后一口箱子。皇帝掀起箱盖,却好似失去了力气,便没有再去看,只疲惫不堪地撑着箱子站起身,低低地道:“回启元殿。” 梁有福应了一声,便上前欲去搀扶。 谢怀琤眸光一冷,不动声色地看向那打开了的箱子,唇角轻微一抿。福满会意,快步上前,作势接过皇帝手中落下的箱盖,进而盖上。 然而皇帝心不在焉,将衣袖落进去了几寸,随着他起身的动作,箱子被那力道带得霍然倾倒。 “陛下恕罪!”福满手忙脚乱地去收拾,然而皇帝目光垂落间,已然看清了箱内的物件。 除却寻常的饰物,另有一只锦盒跌落出来,盒盖被这冲力掀开,盒内物件散落满地,扬起飞尘无数,落在了他脚下。 福满慌忙道:“陛下,奴婢这就收拾好这些东西。”说着,他伸手便要捡起那只锦盒。皇帝随意一瞥,顿时脱口而出:“慢着。” 梁有福见状,便俯身将锦盒捧了起来呈给他。皇帝摩挲着锦盒表面,看着那熟悉的雕饰,手腕有些颤抖。 他翻动着锦盒内的东西,发觉里头装着不少首饰,却又与第一口箱子里的物件迥然不同,上头的装饰与花样显得略微简单一些。皇帝短暂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神色剧烈变幻,悲喜、茫然、悔恨、恍然诸多情绪交织在一处。 他紧紧盯着那物件,用力到仿佛想从中找出那些历历在目的往昔,却只能是徒劳。许久,他轻轻自喉间逸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夹杂着无限的悲凉与惘然,似喜似悲,无法分辨。 皇帝怔然立了一会,抬手盖上了盒子,用力握在掌心,仓促地转过脸去,声音嘶哑:“回启元殿。” 梁有福想要伸手接过那锦盒,却见皇帝紧紧捧住不松,只得作罢。 皇帝颤巍巍地转过身,神思恍惚地向殿外走去,仿佛对周遭的一切动静都毫无所觉。直到谢怀琤略带急切地唤了一声“父皇”,他才停住了步子。 谢怀琤看向那些东西,语气带着一丝恳求:“父皇,儿臣斗胆求您,能不能留一部分给儿臣做个念想。” 皇帝的思绪逐渐回笼。他看向眼前跪着的人,看着他泛红的眼眶,那含泪的眉眼,与记忆里的人越来越像。 心头情绪翻涌,皇帝转过头,淡淡道:“你大病未愈,好生歇着吧。” 说着,他很快便离开了。 谢怀琤伏在地上,任凭衣角与袖口沾染了灰尘却毫不在意。他抬头,望着皇帝离去时略显不稳的背影,一颗纷乱的心缓缓落回了胸腔之中。 * 六皇子被禁足固然令人讶异,而比此事更引人注目的,则是皇帝的举动。 那日傍晚,皇帝撇下贵妃而去了长信宫,又在里头待了许久,这桩事如风一般掠过了宫中的每个角落,也落入了每个人的耳中。而不少人暗中瞧见,皇帝离开长信宫时神色怔忡,并非从前的恼怒或是厌恶,而是带着某种怀念与悲戚。 不少人猜测,难道皇帝忽又念起旧情,对五皇子心生怜悯了? 只是皇帝却并未明确表露出什么态度或是旨意,谢怀琤也一如既往沉默,让人辨不出其中真相。 皇后得知后颇有些慨叹:“那孩子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倘若他的处境真的能一朝回转,也是件难得的幸事。” 姜清窈听了,却情不自禁叹了一声。即便往后皇帝对谢怀琤真的如从前那般疼爱,却也无法抹去他这些年所经受的一切。 她听说了皇帝去长信宫的消息后,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应当也是谢怀琤谋算中的一步棋,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法子,能让铁石心肠的皇帝为之动容。 只是如今,宫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长信宫,谢瑶音私下劝她避开风头后再想法子去探望,姜清窈只能将心头的疑惑尽数按捺下去。 只是谢怀琤始终闭门不出,多日未曾来萤雪殿,她心中隐隐担忧他的病情,不知有没有好转。 这一日春光正好,谢瑶音与姜清窈一道来了演武场。她们来得甚早,场上只有谢凝玉正在缓慢催动着马小跑,负责教授马术的依然是身为禁卫军一员的燕辙。他担心四公主一时不慎出了伊意外,因此步步紧跟着,面上也泛起了汗珠。 自打春猎回来,谢凝玉有好一阵子不敢骑马。一旦跨坐上马背,她便总会想起那日令人惊恐的一幕幕。好在谢瑶音时刻鼓励着她,又常常陪她一道练习,才渐渐消解了她心中的惧怕。 谢凝玉在马上兜了一圈后,一颗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她勒住马,弯腰向着燕辙道:“燕将军,我想我应当没什么大碍了,你不必再陪着我了。” 燕辙颔首:“是,四公主。”他话虽如此说,人也退到了场下,但眼睛却依然紧盯着谢凝玉。 谢瑶音远远看着,不禁道:“四妹妹看着怯弱不胜,其实最是能吃苦。她既说了要练骑术,便从未轻易放弃过。” 姜清窈点点头:“四公主很是刻苦。” 两人说着话,便走近了些,又听见谢凝玉在向燕辙请教一些御马之术。燕辙是个很称职的老师,对于谢凝玉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正巧此时,谢如婉和傅宝吟也来了。两人俱是懒懒的,显然并不喜骑术课,但碍于萤雪殿的规矩不得不来点个卯。 从前,燕辙一早便料定几位公主对此等武学课定然不甚在意。毕竟,他还未曾见有哪个姑娘家不爱琴棋书画,偏爱拳脚功夫的。 谢瑶音和姜清窈算是个例外。前者身为二公主,热辣直率、风风火火的性子远近闻名,她喜爱武学课也是在情理之中;后者出身将门,自小便精通马术,自然也乐在其中。而余下几人,燕辙早已习惯了她们的敷衍态度,索性只恪守本分,每日只老老实实牵着马由她们走上几圈便好。 便如今日。燕辙向着谢如婉和傅宝 吟颔首示意后,问道:“三公主,傅姑娘,今日是否打算练习骑马?” 谢如婉看了眼场上飞扬的尘土,皱了皱眉退开了几步,淡淡道:“你不必问我们。若有打算,我们自会安排。” 傅宝吟则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燕辙的问话充耳不闻,只低眸想着什么。 燕辙看出了三公主面上的不喜,便应了声退了下去。 那边,姜清窈也骑上了马。她忽然想起什么,四处打量了一番,奇道:“怎么不见哥哥?” 谢瑶音正抬手摸了摸绾起的发髻,确保不会在她骑马的过程中散开,这才道:“父皇不是吩咐了表哥也来教授我们武学课吗?” 侍立在侧的燕辙闻声,道:“二公主,姜姑娘,姜少将军在那边场上教导各位皇子。” “原来如此。”谢瑶音点点头。 姜清窈自马背上抬眸看去,看见那边皇子们的演武场上,几个人正在各自活动着拳脚。她下意识想找谢怀琤的身影,却并未发觉,心想或许他身子还未好全,不由得轻叹了一声,缓缓收回目光。 她在场上策马跑了几圈,便停了下来。今日谢瑶音兴致不错,还同谢凝玉一道比试了几回。燕辙始终立在不远处,凝神看着两人。 姜清窈下了马,在场下略微歇息了片刻,抬头便见姜湛自远处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其中一人,一如往日着一身深灰色衣袍,身形看起来清减了许多。她心头一跳,很快意识到是谁。 “窈窈,”姜湛走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累了吗?” 姜清窈摇摇头。 刚好谢瑶音和谢凝玉也回到了起点处,各自下马,同姜湛和三皇子等人寒暄了起来。 姜清窈屏息,悄悄看向人群后的那个人。然而谢怀琤却低垂着眼睛,似乎陷入沉思之中,并未与她的目光对上。 众人说了几句话,眼看着天色逐渐转为暗沉。姜湛向燕辙道:“燕兄辛苦了,早些回去吧。” 燕辙拱一拱手,便先行离开了。 姜湛看向姜清窈:“窈窈,你和阿瑶也快些回宫吧,别让姑母担心。” 姜清窈正在出神,闻言应了一声,便随着谢瑶音越过他们几人,向外走去。 谢怀琤正巧站在靠近她的那一边。姜清窈悄悄看了眼他,见他面色虽憔悴,但病容已淡,这才略微放心。她一边想着,一边缓慢迈步,自他身侧走过。 擦肩而过的一瞬,两人的衣角被晚风吹拂着飘动,纠缠在了一处。翻飞的布料之下,她忽然觉得掌心处一阵温热,不由得僵住。 指根处蔓延起一股酥麻,却是少年绕过宽大的衣袖,不轻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指尖暧昧地蹭过她的手指,缓缓上移,摩挲过她的指根,最后将她整只手收拢进温厚的掌心里。 四处的喧闹与人声似乎在一瞬间尽数远去,姜清窈只听见了彼此怦怦的心跳声。她顿住,借着衣袖的遮掩,轻轻地回握住他的手。 第54章 苦涩 “他怎配陪在她身边?” 她步伐未停, 很快掠过了他身畔,相牵的手短暂一触,随即分离。姜清窈感受着自耳畔攀升起来的热意, 好在天色昏暗,无人能察觉。 她走出几步,忍不住再度回头看过去。少年背对着她立在原地, 虽未回头, 但她却能够想象出他会是什么神情,不由得兀自抿嘴一笑, 随即转身离开。 直到晚间,那手指相握的热度好似还残留在指尖。姜清窈躺在床榻之上, 生平第一回感觉到了这样隐秘而又真切的欢喜。 她面上带着笑意, 慢慢沉入梦乡。 然而不知是不是乐极生悲,这一晚的梦颇不太平。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姜清窈漫无目的地走着, 正觉得彷徨无依, 忽然看见前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谢怀琤。 她心中一宽,忙加快步伐走上前去,正欲张口唤他, 却陡然发觉他手中握着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 姜清窈悚然一惊,不明白眼前为何会出现这一切。 谢怀琤沉默地立在原地,面色阴冷,眼中透着彻骨的恨意,死死盯着正前方。姜清窈屏住呼吸走上前,却见他面前是一团浓雾,辨不清其中的人形。 她正觉得不安, 却听见谢怀琤开口了。 他的声音如淬了寒冰一样,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罪魁祸首,不配苟活于世。” “你做出这样的事情,还有何颜面去见那些人?” 他上前一步,冷声道:“我无暇与你多言。今日,唯有取你性命,送你上路,才算是为她报了仇。” 说罢,他提起剑,便向着那团雾气猛地刺了过去。 嗤的一声,剑尖穿破皮肉,鲜血顿时四溅开来。那夺目的红色落在了谢怀琤的眉眼与面颊上,让他愈发多了些嗜血的阴森。他挑起唇角,露出一个痛快的笑。然而那笑却未达眼底,紧接着,他竟缓缓流下眼泪来。泪水混合着血迹,显得他的表情格外凄楚。 看起来,他似乎是取胜了。 随即,谢怀琤一个踉跄,向前倾倒。他抬手拄住地面,勉强稳住身子。 “你......”姜清窈一惊,忙走上前去,欲要搀扶他,却发觉自己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她愣住,不可置信地低头。 谢怀琤对她毫无所觉,只慢慢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怔怔地看着。她定睛看去,却是一方手帕。帕子已经变得陈旧,他却视若珍宝般地摊开在掌心,许久,轻轻放到唇边一吻。 下一刻,他一张口,深红的血喷涌而出,刹那间染红了他的衣裳。姜清窈大惊失色:“谢怀琤!” 谢怀琤用尽气力将那手帕移开,免得沾上了血污。他仰头,汩汩鲜血不断淌出,仿佛要流尽了,他眼底的光华也随之渐渐黯淡。 姜清窈这才发觉,他胸口处同样插着一把剑,那剑深入他的皮肉,穿透了他的身体。 君夺姝色(重生) 第45节 她双手发抖,想要按压住他的伤口,却始终无法触碰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倒在了地上,身体无力地瘫倒,呼吸如风中摇曳的烛火,慢慢熄灭,彻底无声无息。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手帕缓缓收拢在心口。 那双墨黑的眸子似有所留恋地望了眼四周,最终悄然阖上。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风,吹动那手帕飘扬起寸许,覆在了他的面庞上。 手帕下,少年带血的唇弯起一个弧度,就此凝固。 姜清窈身形僵硬,感觉手脚都失了知觉,动弹不得。她脑海中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走了过去,抬手,却只能抚摸到大片大片的空气。 她觉得自己的心好似也被挖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尽的空茫。 不知过了多久,姜清窈慢慢俯下身子,轻柔地伏在谢怀琤身畔。她看见,两人的身体好似化作了无数细沙,在虚空中消散。 ...... 梦境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姜清窈霍然睁开眼,耳边是剧烈起伏的心跳声。 她清楚地知道,方才的一幕幕都是梦,可心中还是疼得难以抑制。她抬手,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这是她第二次做这般诡谲而又凄冷的梦了。姜清窈呆呆想着,身子一阵发冷。 这梦究竟预示着什么?为何梦中的她和谢怀琤都落得了这样的结局?梦中的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她试着闭上眼,可眼前挥之不去的是谢怀琤满面鲜血的模样。姜清窈双手捂住脸,就这样僵硬着坐到了天明时分。 今日是课假。早膳后,姜清窈没有丝毫犹豫,便离开了永安宫,朝着长信宫走去。 那梦实在惊骇,她一定要亲眼确认谢怀琤平安无恙才放心。 * 与此同时,启元殿。 皇帝沉默地坐在御案后,望着面前的奏折出了会神,这才缓缓将桌角的那只锦盒拿了过来,掀开了盒盖。 他从里面拿起一支雕琢着梨花纹路的簪子,举在眼前,用指腹摩挲着那花瓣的轮廓,恍惚间看见了那年江南小镇初见时,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 彼时小镇人来人往,可他却偏偏从人群中一眼看见了她。女子轻蹙眉头,眼含秋水,遥遥地看过来。虽未与他四目相对,却依然让他的心为之轻颤。 便是那一眼,他从此像堕入了魔障一般如痴如狂,不惜强行拆散了她那美好的姻缘,任凭她如何流泪乞求,也不为所动,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起初他想,哪怕得不到她的心,得到她的人也足够了。可渐渐的,他开始不满于此,开始得寸进尺,妄想着攫取她的心。 他想让她的心里眼里只有自己一人。笑话,他堂堂天子,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寻常平民? 渐渐的,她似乎也有所动容,开始对自己多了些笑意和软语。他欣喜若狂,满腔爱意倾泻而出。 然而最终,他还是被狠狠泼了一盆冷水,一颗心彻底死寂下去。随之而来的,是难以遏制的恨意和嫉妒。 ...... 皇帝深吸一口气,目光幽暗难明,紧紧盯着这只簪子。 她这般细心地收藏着自己送给她的第一样饰物,是不是代表着......其实她还是对自己...... 然而想起昔日听到的那番话,他的心肠又硬了起来。 忽然,掌心被玉佩硌了一下。皇帝回神,放下了簪子,复又抚摸起了玉佩。 前些日子在草原上,西凌王妃的无心之语再度回荡在耳边。 “当年,我同她一起亲手雕琢了一对玉佩,约定好往后会将玉佩留给自己与心爱之人的孩子。” “那时,她说,自己似乎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让她为之意乱却又彷徨。” “她在玉佩背面刻上了一朵梨花,她说,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她还说,这玉佩与她的一只簪子正相配。” ...... 皇帝将玉佩翻转过来,盯着那背面的梨花纹样,心头起伏不定。他反复想着那些往事、那些话语,神情似喜似狂,脑海中一片混沌,分不清究竟哪些是真情,哪些是假意。 心爱之人......心爱之人......他想起那日,这块玉佩从谢怀琤身上跌落,她所说的心爱之人,到底是不是自己? 皇帝眼眶发涩,狼狈地抬手遮掩住。 他心乱如麻,正想起身出去走走,却听见梁有福在外间道:“陛下,贵妃娘娘来请安了。” 皇帝心绪一转,淡声道:“让她进来吧。”算起来,贵妃亦是故人,此刻的他迫切需要与一个知晓过去的人共同怀念。 “是。” 不多时,贵妃袅袅婷婷走进,盈盈下拜:“参见陛下。臣妾今日特来请罪。” 她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脸庞,道:“臣妾教子无方,让六皇子铸下大错,恳请陛下降了臣妾的位分,以示训诫。” 贵妃娇艳的面庞此刻显得格外楚楚动人,皇帝心一动,嗓音放柔:“爱妃何出此言?颂儿确实顽劣,朕惩处他一人也就罢了,又怎会迁怒于你?” 他招手:“你过来,到朕身边来。” 贵妃娇弱不胜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起身走至近前,在他身畔坐下。皇帝亲手替她擦了眼泪,笑道:“好了,莫要再哭了,免得惹朕心疼。” “多谢陛下。”贵妃低下头,柔声道。 她又软语说了几句话,见皇帝一如往日待她,这才放了心,看向御案上的锦盒,莞尔笑道:“陛下这是从哪里寻来的宝贝?” 皇帝的声音蓦地变得悠远:“这是摇霜的遗物。” 贵妃的笑容顷刻间顿住,无尽的惊愕与难以置信涌上心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一时间竟听不清皇帝的话。她用力掐住掌心,这才勉力维持着面上温婉的笑意,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往日无异:“原来这竟是......秋姐姐之物吗?”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秋摇霜......这个已经尘封在黄土之中多年的名字,却又在今时今日这般突兀地从皇帝口中出现。贵妃暗自咬牙,那日皇帝去了长信宫究竟看到了什么?为何这个曾被皇帝下令褫夺所有尊荣、不准任何人再提起的女人,会再度被他用那样柔软怀念的语气念着,丝毫不见从前的厌恶与憎恨。 贵妃盯着眼前的锦盒。她可以确信,这里面装着的东西一定弥足珍贵,才会让皇帝忆起了从前的美好,才会让他触景生情。 难道,那个女人即便死了,也能再度翻身吗?不,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爱妃,从前你与摇霜年纪相仿,同在宫中侍奉,你一定还记得她在时的往事吧?”皇帝慢慢闭上眼,“说给朕听听。否则,朕只怕真的会忘了她。”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贵妃面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毫不遮掩的恨意。她冷冷地露出一抹笑,声音却依旧娇柔动人:“那是自然。” 她放轻了声音,缓缓开始叙述。 * 长信宫。 “姜姑娘。”名唤平安的内侍见姜清窈疾步而来,忙躬身请安。 他手中还握着扫帚,正弯着腰在院子里洒扫。姜清窈见状,问道:“五殿下在吗?” “殿下这会子应当在书房,姑娘若想见他,奴婢去通传一声。” “平安,”姜清窈止住他的动作,“我自己进去便是,不必劳烦你。” 她对长信宫已经不可能再熟悉,当下便穿过庭院,去了后殿。 迈过门褴,姜清窈留神听了听,发觉声音从西边的内室传来。她便走了过去,在门帘外站定,正欲开口,却听见里面传来福满的声音。 “殿下,如今您的病......可以大好了吗?” 她眉头轻蹙。 片刻后,谢怀琤开口道:“算起来,也差不多了。”他的语气带着自嘲的轻笑:“父皇果然带走了那只锦盒,不枉我费尽心思。” “殿下,”福满的声音透着哽咽,“往后,您还是不要这样折腾自个的身子了。先是故意撕扯伤口,不好好敷药,又在夜里穿着单薄的寝衣立在庭中,还将成桶成桶的冷水往身上淋,若是再来几次,饶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姜清窈闻言,心头大震,身子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难怪他的高热迟迟不好,难怪他缠绵病榻这么久,即便病愈了脸色也那样差,原来,他为了达到目的,竟不惜付出这样的代价! 虽说已经开春了,但天依旧生冷,更遑论深夜,可他却毫不在意。她不敢去想,他是怎样咬牙经受着那样的折磨,忍住所有的疼痛,任凭自己被高热磋磨得意识模糊,只为了顺顺当当走出那一步棋。 她伸手扶住门框,耳边听着谢怀琤道:“若不这样,我怎能勾起父皇心中的感念?只有让我这场病变得足够沉重,他才能反复忆起,我是为了救他,挨了那一箭,才落得如此局面的。” “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来到长信宫,才能看见母妃留下的遗物。” “可若是陛下......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呢?”福满喃喃道。 内室陷入一片沉默。过了很久,谢怀琤才轻声道:“我不知道。” 他低低道:“这一步我本就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只是在赌,赌父皇看到那块玉佩后会念念不忘。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这些事情。” “福满,我没有退路。” “只有这样,我才能堂堂正正走到所有人面前,才能让母妃瞑目,才有勇气......和她并肩而立。” “否则,一个落魄潦倒、受尽唾骂的皇子,怎配陪在她身边?”他轻轻笑了笑,那笑却含着无尽的苦涩。 “又怎能护她周全?” 门外,姜清窈怔怔而立,不知不觉已泪湿眼眶。 第55章 相拥 她说:“不要推开我。”…… 姜清窈轻吸了吸鼻子, 抬手拭去泪痕。她一时间有些迟疑,不知自己该不该在此时打扰谢怀琤。然而下一刻,里间的人便有所察觉, 警惕道:“谁 ?” 她来不及转身,只能仓促垂下头,抬手拂了拂鬓发, 想要借机遮掩住自己泛红的眼睛。面前的帘子被人一把掀开, 带起一阵风。姜清窈透过眼前朦胧潮湿的水雾,看见少年的步伐在迈出的那一刻变得慢了下来。他缓缓在自己身前站定, 呼吸略促。 耳边,福满低声告退, 一时间只剩下两人。 “窈窈?”谢怀琤的语气有些意外, “你怎么来了?” 姜清窈张口欲答,却情不自禁地哽咽了一下。谢怀琤面色一沉,抬手搭在她肩头, 微微俯下身, 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往日无异:“......我没事。” 可方才听到的那些话却不断在心头闪过,泪意不断堆积,几乎随时可能冲出眼眶。她担心被他看见,便愈发低下头去, 却陡然觉得面颊一热,却是他双手捧起了自己的脸,迫使她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少女眼眸泛红,泪欲滴未滴,只坠了一颗在眼睫之上,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着, 如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谢怀琤神情一震,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缺了一个口子,被她的泪眼牵动着,一阵阵发痛。他喉头干涩,柔声道:“为什么哭?”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姜清窈却抑制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落在了他的手背上。谢怀琤手腕一颤,只觉得仿佛被烫到了一般。他略显慌乱地离她更近了些,语气带了些恳求:“窈窈,告诉我好不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姜清窈望着他,轻声道:“方才你的话,我都听见了。” 谢怀琤身形一僵:“窈窈,你——” “我知道,这些时日你一直过得很艰难,”姜清窈低低地道,“可我竟没有发觉,原来你咬牙忍受了那么多痛苦。” 谢怀琤沉默半晌,说道:“不必担心,这对我而言无足轻重。我心中有数,自然不会让自己真的丢了性命。”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况且,如今我已经大好了。你看我,并没有就此倒下,一病不起,足以见得我能够扛得住这样的风波。” 姜清窈的目光落在他心口处,想到那里曾经是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箭伤本就距离心脏极近,他却为了让伤更重一些,而不惜动手撕裂。她心中一疼,下意识伸手抚了上去。 君夺姝色(重生) 第46节 隔着衣裳,她感觉到那里已不再有明显凸起的包扎印记。他的心在她的掌心深处跳动着,一声一声渐渐剧烈了起来。 “还疼吗?”她仰起头,看着他。 谢怀琤轻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早已不疼了。” “还有这里,”她怔怔地抬高手,覆上他额头,触手温热,再无前几日那骇人的滚烫,“你在深夜用冷水浇过自己,只为了让自己高热不退,可你难道不怕......不怕......” 姜清窈忽然说不下去了,她心中只有无尽的后怕。谢怀琤这一步实在险之又险,是在拿他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赌皇帝心中还保留着一丝为人父的情。倘若皇帝真的不闻不问,他岂不是会就此落下病根,伤了身体? “你放心,这点病痛于我而言不过如和风细雨,”谢怀琤轻描淡写道,“我若是连这点考验都经受不起,又怎么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棋?” “所以,你不必为我而忧心。”他低眸,用指腹温柔地拭去她的泪痕。 “谢怀琤,”姜清窈第一次清晰地唤着他的名字,“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什么?”她低柔的声音让谢怀琤下意识愣怔了片刻。 姜清窈轻轻掰开他的手,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你真的想好了?” 谢怀琤对上她的眼睛,心跳乱了一瞬,随即点头:“是。” “窈窈,我已消沉了太久。我想母妃绝不愿意看着我如行尸走肉一般苟延残喘,所以我一定要改变,”他声音沉沉,“为了母妃,为了让那些曾将我踩在脚底的人付出代价,我绝不能苟活于世。” “这条路会很艰难很崎岖,稍有不慎可能便会跌落万丈深渊,”姜清窈慢慢道,“即便如此,你也依然要坚持吗?” 谢怀琤道:“我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 他望着姜清窈,蓦地放柔了声音:“窈窈,你是在为方才的话而忧虑吗?” 姜清窈抬眸看他,没有说话。 谢怀琤轻叹一声,道:“我承认,除了想为母妃夺回属于她的身后哀荣,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的目光宛若春水:“我想要站在你身边。” 姜清窈唇瓣轻颤:“我——” 谢怀琤轻轻用手指压住她的唇,止住她的话:“窈窈,我确实想要有足够的能力与你并肩,可这一切只是我自己的主意,你实在不必为此而心事重重。这是我的决定,我的念头,所有打算皆出自我的心。我为此而付出的代价,与你无关。” 他专注地凝视着她:“从前,你已经向着我走了许多步。那么,从今往后,你只需要站在原地,容我慢慢地向你走过去便好。” “倘若你不在意我步履蹒跚,踉踉跄跄,那么便可以等下去;若有朝一日,你厌倦了这样无休止的等待,便可以随着你的心迈步离开,不必为我而停留,”谢怀琤道,“你是一个独立的人,该往哪里走,原该由你自己做主。我只希望我的所作所为不要成为你的负担,你切不可为了我而改变原有的路。” 他面色肃了一分:“况且,我所走的这条路异常艰辛,我并无十足把握,断不会将你牵扯进来。” “窈窈,只要你愿意许我走向你,我便满足了,”他眼睫低垂,柔声道,“若是有朝一日,我踏错了一步,从此彻底跌落尘土,也不会连累你。你该是那天边的月,永远明亮皎洁、不染尘埃,不该为了卑微如尘的我而坠落。” “不!”姜清窈眼眶酸涩,冲口而出,“谢怀琤,我不愿意。” 谢怀琤愣住,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神色立时黯淡下去。他身子轻微发颤,耳边嗡嗡作响,只觉得一颗心倏然沉了下去,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道:“窈窈,若你不愿意,那么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打扰你。但是,盼你能容许我,用我的方式,护你周全。” “不......”姜清窈用力摇头,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他,将湿热的眼泪揉进了他身前的衣裳,“我不愿意让你独自一人面对那些风雨。” “你忘了吗?我曾说过,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她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脸,哀哀地望着他,“如今春风乍起,一切还只是开始,难道你就要狠心把我推开吗?” 谢怀琤从未见过这样泪流满面的姜清窈,顿时手足无措起来:“窈窈,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艰难地解释:“我只是不肯......让你受到一丝一毫伤害。我也会害怕,害怕出现什么我无法掌控的错事。若是你因我的缘故而......那我即便死了,也无法弥补心中的悔恨。” “可我也想在一切狂风骤雨来临之时,坚定地站在你身边,与你一同面对,”姜清窈认真地看着他,“若非如此,我无法心安理得接受你的所有付出,而无动于衷。” 谢怀琤一时间呼吸窒闷,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瞧着她。姜清窈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头去寻到了他无措的双手,用掌心覆住,道:“所以,不要推开我,让我和你一起去面对那些危机考验,好不好?即便是险境,两个人一同奔赴,总好过你孤身一人,单枪匹马。” 她说完,便抬头重新看向谢怀琤,想要从他的神情之中找到一点答案,然而尚未看清,她便觉得眼前一黑,整个 人被他用力一扯,紧紧按进了怀里。 他的下颌重重压在她颈窝,手臂如烙铁一般桎梏着她的腰身,那炽热的掌心隔着衣裳贴着她,用尽力气将她的身子扣向自己。 “谢怀琤......”姜清窈被他的力道勒得呼吸一顿。 他滚烫的气息喷在她耳畔,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垂。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处,不分彼此,恍惚间像是许下了什么结发之约。 “窈窈,”许久,谢怀琤的声音响起,虽低沉,却压抑着无尽的情愫,“你不知道,我听了你的话,心中有多欢喜。” 她一愣,随即缓缓绽开一个笑,抬手回抱住了他,轻声道:“我也很欢喜。” “你放心,”他道,“我会好好地布接下来的棋局。” 谢怀琤松开她,抬手轻抚过她面颊,指尖带着眷恋。姜清窈渐渐觉得双颊在他的触碰下泛起热意,一点点升温。她看向谢怀琤,却发觉他的眸光陡然变得幽深,原本抚摸着她脸庞的手不知不觉缓缓下移,掠过她鼻尖,最后停留在了她的唇瓣之上。 少女红唇柔软,莹润如同蜜糖,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他喉头轻滚,被那嫣红之色蛊惑着,不由自主低下了头,凑近她。 姜清窈心头震颤。她想自己本该躲避的,却偏偏如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只呆呆看着他不断迫近。 两人的呼吸交融在一处,渐渐的,不知是谁先乱了气息,只在毫厘之间。 空气仿佛在此刻凝滞了。 第56章 波折 隐约有一丝甜意。 他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透过衣裳传来, 烫得腰身酥麻酸软。姜清窈神思迷蒙,唯一真切感受到的是他愈来愈近的气息。 她心中一晃,下意识闭上了眼。 面前的人忽而顿住, 气息一变。 紧接着,姜清窈感觉到有个温软的物事攀上了裙裾,有些许尖利透过布料勾到了自己。她一惊, 连忙睁开眼, 发现一团灰色的影子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脚边,正奋力地想要沿着她的衣裙向上爬。 她吓了一跳, 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那团灰色随之喵呜一声,跳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两人顿时从那方才的旖旎之中回神, 慌乱地各自分开。 谢怀琤身子一震, 无奈地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心头滚烫。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 眼底掠过一丝懊悔, 抬眼见姜清窈亦是惊魂未定的模样,不由得暗恼失态,险些冒犯了她。 谢怀琤退开一步,松开了手, 掌心处的温暖随之消失,他的心也空落落的。 “你瞧。”姜清窈定了定神,指着他脚下轻声道。 谢怀琤低头定睛一看,不由得无奈出声:“……乌云。” 小灰猫似乎听懂了他的声音,哼唧了一声,顺势向地上一躺,露出了肚皮。谢怀琤绷着神色, 却依然蹲下身去,揉了揉它的皮毛,低低地呢喃:“你啊……可真是会挑时辰!” 姜清窈没有听见他说的这句话,只偏头问道:“我可以摸它吗?” 谢怀琤想起往事,微微笑道:“我想,它应当还记得你。” 她得了这话,便欢喜地俯下身子,试探着伸出手。乌云正舒服地眯了眼,感觉到她的触碰,并未躲开,甚至还主动蹭了蹭她的手心。姜清窈看着它这般可爱的模样,不由得笑了。 谢怀琤望着一人一猫,眸色柔和。他恍惚间生了种岁月静好之感,盼着时间能够停驻在此刻。 然而不多时,殿外便传来了福满的声音:“殿下,方才内廷司着人送来了东西。” 若是数日之前,没有人会相信这句话有朝一日会响彻在长信宫。这么多年,内廷十分擅长揣摩圣意,自然清楚皇帝对这个儿子的厌恶,便理所应当地克扣着长信宫的吃穿用度。 今时今日,他们居然会主动送来东西,当真是一件惊人的稀罕事。姜清窈抬头看向谢怀琤,撞上他意料之中的神情,随即明白过来。 谢怀琤淡淡道:“何物?” 福满得了允许,这才走了进来,说道:“按着宫中的份例,送来了时新的衣裳、被褥和一应物品。奴婢瞧着数目,应当是把去岁冬日的那份也补上了。” 谢怀琤没什么反应,道:“知道了。你去收拾吧。” 待福满离开,姜清窈轻抚着乌云,思绪却有些游离。看起来,谢怀琤的第一步顺利地迈了出去。虽说皇帝并未光明正大有什么赏赐,但内廷司的一举一动代表着的便是皇帝的意思,这样一反常态殷勤地送来了份例,自然是得了皇帝的默许才敢如此。 “你是如何料定会发生这一切的?”她问道。 谢怀琤垂眸看着正撒欢翻滚着的乌云,说道:“前些日子,父皇来了,我引他去看了母妃的遗物。如我所料,他带走了其中一部分。” “秋妃娘娘......”姜清窈陷入沉思。 他唇角一捺,平白生出一点凄凉的意味:“是。我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得不利用母妃留下的一切去化解父皇心中的芥蒂与坚冰。唯有如此,父皇才有那么一点可能愿意回心转意。” “窈窈,你还记得吗?我曾同你说起过西凌王妃与母妃的故交之情,”谢怀琤看着她,“春猎之时,若不是王妃,我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母妃。” “为什么?”姜清窈诧异不已。 “你印象里的母妃,是不是温柔和顺,总是柔声细语?”谢怀琤说着,神情渐渐变得迷惘。 “秋娘娘......她对任何人都总是笑吟吟的,对我们这些孩子更是耐心。我从未见她为什么事情恼怒或是与人争执。”姜清窈认同地点头。 谢怀琤苦笑:“即便是我,也一直以为母妃就是这样一个柔弱、丝毫不懂得那些明争暗斗和心机的人。” “难道不是吗?”姜清窈愣住。 他轻轻摇头:“王妃那日曾反问我几句话:若母妃当真如此柔弱不争,不善心计,她又怎能宠冠后宫那么多年?仅凭父皇对她的情意远远做不到——毕竟,他是一个那么凉薄、喜新厌旧的人。” 最末一句透着毫不遮掩的冷漠和讥诮。姜清窈默然,喃喃道:“难道秋娘娘她——” “起初听了王妃的话,我并不信,可后来,我整理了母妃的遗物,才意识到,她确实不是一个空有美貌和温婉性情的人,原来这么多年,我压根不明白母妃心中所想,”谢怀琤低叹一声,神色郁郁,“想想母妃故去后的这些年,我竟完全没有发觉她弥留之际的良苦用心,生生蹉跎。我有何颜面去见母妃?” 他说着,眼圈泛红,声音也变得哽咽。姜清窈起身,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柔声道:“秋娘娘不会怪你的。她只要看着你如今打起精神,愿意好好活下去,便会欣慰的。” “殿下,日子还长,即便从此刻开始,也不算晚。” 谢怀琤抬头,眼角微微濡湿,模糊了他的视线。然而少女的笑颜却清楚地映入他的眼帘。他沉默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 几日后,六皇子被解了禁足。姜清窈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她甚至觉得,皇帝对这个小儿子一贯如此,极其宽容,慈爱得不像帝王家。 吃了亏的六皇子偃旗息鼓了一段日子,但没多久又旧态复萌,俨然将过去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但他许是被人暗中提点后,也看出了皇帝对谢怀琤态度的变化,便不再像从前那般爱在谢怀琤面前耀武扬威了。 就这样,宫中的日子又波澜不惊地向前流动了些时日。长信宫不再是被人人厌弃的地方,谢怀琤也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压的皇子。 可姜清窈敏锐地察觉到,事情似乎并没有如谢怀琤所预料的那样继续向前发展。与之相反,那零星的光亮只闪烁了一瞬,便再无声息。 恰逢一日,皇帝雅兴大发,在御书房亲自挥毫,写下了不少几幅大字,写罢便下旨分别赏给皇子公主们悬挂在各自寝殿或书房里。连已经出嫁了的谢长宁都得了一幅,偏偏尚在 宫中的谢怀琤,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如此一来,众人看谢怀琤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唏嘘。皇帝一向不偏心,却唯独略过了他,不正说明圣心并未转圜吗?先前内廷司的做法看来是会错了意。皇帝虽去了长信宫,却并不见其他举动,显然不是真的宽恕了他。 想来也是,这么多年的厌恶和冷眼,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消散的?众人感慨的同时,也愈发感受到圣心难测。 皇帝对谢怀琤的眷顾,短暂得如同天边的焰火,转眼便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长信宫内,谢怀琤临窗而坐,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一旁的福满眉头紧蹙:“殿下,情形与咱们设想的不同。按说陛下见到了娘娘的遗物后,一定会感念娘娘对他的情意,便会就此回心转意的。毕竟,陛下的心结便是娘娘心中究竟有没有他。可为何,陛下非但没有什么反应,反而还在赐字时忽略了殿下。难道,陛下还有什么我们不曾想到的芥蒂吗?” 谢怀琤停笔,说道:“那只锦盒里装着的是父皇初见母妃时赠她的所有东西。父皇看到这些东西,自然会认为母妃心中记挂着他。” 君夺姝色(重生) 第47节 福满小心翼翼问道:“那陛下为何又忽然改了态度?难道,那些东西有什么其他的故事?” 谢怀琤凝眸想了半晌,面色忽然变得冷沉,淡声问道:“这些日子,有哪些人曾面过圣?” “殿下是怀疑......”福满敛了神色,“奴婢去打听一番。” 然而以长信宫如今的地位,虽说较之从前有了改变,但到底还是落魄,想要打探到御前的消息,实在太过困难。因此福满费尽了心思,也没能探查出一点一滴消息。 这般摸不清头绪,愈发让他们陷入了苦闷之中,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谢怀琤整日枯坐在殿内,想到母妃,更觉肝肠寸断,又是无力又是悔恨。 姜清窈来看他时,听他说起了心中的疑问,便道:“我设法帮你打听打听。” “不,”谢怀琤摇头,“窈窈,你不可以这样做。私自探查天子身边之事,若是被察觉,那可是大罪。” 他握住姜清窈的手:“你相信我,我会想法子找出原因的。你千万不要把自己牵扯进来。” 姜清窈看着他关切忧虑的眼睛,心一软,点了点头道:“我心中有数,你放心。” 几日后,恰逢怀宁长公主入宫面圣,皇帝便留了她住了几日。皇后为示体贴,便设下宴席,亲自招待。 宴席上没有外人,除却几位皇子公主,便只有姜清窈和闻萱宜了。 原本这样的场合,谢怀琤是想推辞的。怀宁长公主眼里一向只能看得见太子,对其他侄儿向来冷淡,不过看在贵妃的面子上,对六皇子还算和颜悦色。 但宴席前夕,姜清窈在萤雪殿遇到他,只低声说了一句话:“三日后的宴席,你务必要来。” 她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谢怀琤在原地愣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听她的话。 只是宴席之上,他兴致缺缺,神情灰暗,只闷在角落里自斟自饮。怀宁长公主自不会在意他,只关心地同太子说着话,话里话外不忘提一句荣安郡主闻萱宜,显然时时不忘,想让自己的女儿能入了太子的眼。 而太子谢怀衍呢,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在姑母面前表现得足够恭顺,对郡主也表现得十分温和,但也仅此而已。 怀宁长公主自然看得出来,太子对自己的女儿并无情意。但她生性执拗,断不肯轻易打消这个念头。 眼看着长公主只顾着和太子闲聊,余下众人不好打断,便各自攀谈了起来。唯独谢怀琤沉默不语,让自己与另一边的热闹人语声分割开来。 三皇子见他郁郁寡欢,便关切问道:“五弟的身子可大好了?” 谢怀琤点头:“多谢三皇兄关心,我已无大碍。” “既如此,待姑母这边的宴席散了,不如去我宫里坐一坐?”三皇子道。 谢怀琤牵了牵唇,尚未答话,一旁的六皇子听了,便道:“三皇兄如此偏心,竟只邀请他,不邀请我们?” 三皇子一窒:“六弟若是肯赏脸,我自然欢迎。” 六皇子倨傲地扬一扬脸,故意觑着谢怀琤的神色,阴阳怪气道:“不是我不赏脸,实在是脱不开身。这些时日,父皇日日都会召母妃和我去启元殿一起用膳,我岂能撇下父皇和母妃,去赴皇兄的约呢?” 在他说话的同时,坐席另一端的姜清窈转过了头,目光穿过重重人群,与谢怀琤四目相对。 她轻眨了一下眼,微不可察地向着他一颔首。 谢怀琤放在食案下的手缓缓握成拳。他敛去面上的笑意,眼神变得森然。 原来,她执意让他来赴宴的原因,便在于此。 他心中酸软,却又隐约渗出一丝甜意。 第57章 禁足 “安好。勿念。” 宴席散后, 三皇子果然邀请了几位兄弟去他居所略坐一坐。六皇子本欲拒绝,却见太子谢怀衍一反常态答应了下来,他便好似不甘落后一般, 也吵嚷着要去。几人便一道离开了。 姜清窈站在原地,心中默默思索着什么。 她隐约记得曾听人说起过,在秋妃入宫前, 贵妃是最得圣宠的。所有人都以为, 皇帝正是看腻了一味温柔和顺的其他人,才会对妩媚明艳的贵妃青眼有加。 然而后来, 秋妃入宫,她亦是个温柔沉静的性子, 却顷刻间令六宫粉黛无颜色, 曾经风头无两的贵妃在她面前也只能黯然失色。更令众妃嫔忿忿的是,秋妃出身民间,毫无家世可言, 皇帝却毫不在意, 对她生下的皇子也是疼爱有加,甚至不亚于彼时的太子。 甚至,在五皇子开蒙后,皇帝为了给他选个知根知底又脾性相投的伴读, 特意将秋妃昔年闺中至交的夫君赐了官,令他们一家人入了京,并令其子做伴读。秋妃有时思念家乡、愁眉不展时,皇帝为宽解她心绪,令她的好友不必另行请旨,可以随时入宫陪伴她。 贵妃虽家中没落,但到底还有些根基在。秋妃却是完完全全的平民, 却能令见惯群芳的皇帝如此痴情,为她百般破例,怎能不令人心中嫉恨? 只是贵妃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大度豁达,从不曾因秋妃的得宠而流露出什么异样,皇帝也赞她性子爽利、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可是,事实真的如此吗? “窈窈,发什么呆呢?”谢瑶音的声音响起,姜清窈回神,笑了笑道:“没什么。我们回宫吧。” 回去的路上,姜清窈思索半晌,忍不住低声问道:“阿瑶,你可知,从前秋娘娘和贵妃娘娘的关系如何?” 谢瑶音有些讶异她忽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道:“秋娘娘入宫后,贵妃的地位大不如前。只是她们明面上并未有过任何龃龉。那时,与秋娘娘最要好的是怡嫔。她们入宫的时间差不多,又同住在长信宫,自然比旁人更亲厚些。” “秋娘娘心慈,怡嫔起初只是个低微嫔妃,父皇压根没注意过她,以至于宫中有的妃嫔仗着比她高了半阶便肆意欺负她,”谢瑶音道,“秋娘娘碰见了,便喝止了那些作乱的人,自那之后,怡嫔心怀感激,便与秋娘娘越走越近。” 姜清窈颔首。她记得,怡嫔出身亦不高,祖上也并非京城人士。想来她独身一人在这寂寂深宫里一定很是孤苦无依,恰在此时遇到了秋妃,两人同为异乡人,彼此之间一定颇为投契,便就此结为了至交。 “若不是秋娘娘,她只怕还是个默默无闻之人,”谢瑶音轻哼了一声,“可她却如此凉薄,在秋娘娘故去后很快搬离了长信宫,转投了贵妃,对贵妃事事顺从,不敢违逆。” 姜清窈想起怡嫔那怯弱小心的模样,轻叹一声:“或许,她只是想为自己和四公主寻个靠山吧。” 谢瑶音默然,许久才道:“罢了,左右这些事情与我们也无关,还是莫要多思了。” 两人说着,便止住了话头,向永安宫走去。 晚间,姜清窈忍不住想起了谢怀琤。直觉告诉她,他今日去赴了三皇子的约,六皇子也在场,那么这就代表着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仰躺在被褥之下,幽幽叹了一声。看来,从前贵妃与秋妃看似相处平和,那不过是假象罢了。皇帝对谢怀琤的态度经历了这么多转变,那来之不易的怜惜尚未维持几日,便又被冷漠取代,恰好那几日贵妃又常常伴驾。她不得 不怀疑,是贵妃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才又勾起了皇帝的心事,让他心中尚未完全消除的芥蒂重又滋长。 只是不知谢怀琤在看透其中缘由后,又会怎样做呢? 姜清窈想着,不自觉便沉沉睡了过去。 又过了风平浪静、毫无波澜的几日后,启元殿传出消息,说是皇帝偶感小恙,正卧床歇息。 此事一出,皇后不免忧心忡忡起来,便亲自去问了太医,得知皇帝只是染了风寒,静养几日便会好转,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如此一来,后妃和皇子公主们免不了要轮流前去侍疾问安,谢怀琤也不例外。只是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每逢他侍疾之时,皇帝总是昏睡着,而当皇帝清醒时,眼前看到的多是太子和六皇子。 这一日午后,皇后领着众妃嫔去了宫中的积云殿为皇帝跪经祈福,谢瑶音尚在启元殿侍疾未归,便只剩下了姜清窈一人。 她左思右想,只觉得心中缠绕着不少担忧与疑惑,一时间坐立不安,便在殿前的庭院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多时,谢瑶音回来了,见她正在廊下坐着,便走上前在她身畔道:“窈窈,父皇已经醒了。” “陛下醒了?”姜清窈倒也不觉得意外,“看来太医说得确实不错,陛下这病不算重。” 她见谢瑶音若有所思,便问道:“怎么?莫非还有其他事情?” 谢瑶音点点头,压低声音道:“方才,六弟又闯了大祸。父皇大发雷霆,命人把他带了下去,禁闭在自己宫里,没有他的允许,不准踏出宫门半步。”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五皇兄当时亦在场,同样被......禁足了。” 姜清窈心中一凛:“六殿下做了什么?为何又会牵扯到五殿下?” 谢瑶音忍不住深深蹙眉:“六弟与五皇兄起了争执,失手推倒了父皇寝殿外间的一张几案,案上的东西散落一地,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是六殿下推倒的?”姜清窈问道。 谢瑶音点头:“是。” “既如此,为何陛下还要迁怒五殿下?”姜清窈有些替谢怀琤不平。 “你不是不知道,父皇一向不喜五皇兄,”谢瑶音无奈叹气,“因此,他一瞧见与六弟起冲突的是五皇兄,自然会将怒气也撒在五皇兄身上,一并责罚了。” “父皇对六弟已是很宠爱了。六弟三番几次闯祸,不过是罚他禁足罢了,衣食不缺、份例不短,哪像五皇兄那样落魄?”谢瑶音道,“只可怜五皇兄,好不容易得了父皇一点怜惜,却又被毫不留情地罚了,他该如何度日呢?” 姜清窈一时间没有作声。她隐隐觉得,这件事一定如当日中箭之事一样,是在谢怀琤的掌控之中的。只是皇帝将他禁足了,想来一定恼怒异常,接下来的一步步还能如他所愿吗? 她再度担忧起来,可惜如今她是注定无法前去探望他的了。 不知为何,虽然前路如迷雾一般辨不清,但姜清窈却还是本能地相信谢怀琤一定有能让他自己转危为安的本事和谋算。 * 几日后,启元殿。 皇帝自成年后便一直身子强健,甚少生病,此次染了风寒,着实出乎太医和内侍们的意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病从心起,原是他心事太重,才会在一日夜间怔怔地立在洞开的窗下,足足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过后,他便病倒了。 如今虽已痊愈,但他的面上依然带着些许病容。 皇帝沉默地在窗边炕上盘膝而坐,身上披着厚厚的外袍,手中依然攥着那根簪子和那块玉佩,目光定在其上,思绪却忍不住飘远。 贵妃无意间的话如棉絮一般紧紧缠绕在他心头,带来挥之不去的烦躁。他深知,过去的一切根本无法彻底抹去。 皇帝随手翻动着几日前自己写下的字句,看着那墨痕便忍不住想起从前,他曾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写着那些情意深浓的诗句。那时,他深深讶异于她写得一手好字,还赞她秀外慧中。 后来,他才知道,她的好字是习自何人。 他身为帝王,尚是储君时便师从大儒,自小便凭着一手好字多次被先帝和师傅们夸奖,难道还会比不过一个平民? 正因如此,皇帝泄愤似的写了许多幅字,又分别赏给了众人。然而当内侍问起赏给五皇子哪一幅时,他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未曾亲眼目睹的一幕幕,怒火在心头疯长,便厉声呵斥:“朕的字,不准赐给他!” “陛下,该服药了。”梁有福的声音响起,让沉浸在回忆中的皇帝醒转。 皇帝不语,只接过了药碗一饮而尽。梁有福服侍着他漱了漱口,又小心翼翼问道:“陛下,这只锦盒——” 一提起此事,皇帝便忍不住又要发怒。他沉着脸,看着梁有福双手呈上的那物。 那日,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不小心撞倒了启元殿外间的几案,上头的东西原没什么打紧,偏偏那日,这只锦盒被病中的他随手放在了上面,因而摔落在地,里头的几样金银玉器也因此各有破损,再不复从前的完好。万幸的是,那根簪子和那块玉佩并不在其中。 六皇子的顽劣荒唐,皇帝心知肚明。只是为了某个目的,他选择了听之任之。只要不是太过分,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计较。谁知他却屡教不改,上回的禁足才解了没多久,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两个孽障,逆子!”皇帝越想越头痛,忍不住重重拍了拍炕桌。 梁有福不敢作声。 皇帝深吸一口气,接过那锦盒,道:“出去。” 待殿内只剩他一人,皇帝这才托起锦盒,目光带着恍惚与痛惜,一点一点摩挲着锦盒表面,喃喃道:“你究竟......有没有......” 忽然,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皇帝的手指摸到了锦盒的一处缝隙。这原本不足为奇,只是他敏锐地感觉到,那缝隙下另有秘辛。 这只如意纹的锦盒外形狭长,分为内外两层,紧密相贴,只是因前几日的外力冲击,导致盒身有些轻微变形,那原本狭小的缝隙随之变得松散。里层铺着绒布,比外层略低,因此显出了一圈凹陷的空间。 皇帝举起锦盒在耳边轻晃了晃,隐约听见里外之间的缝之中传来了一阵纸张的簌簌声。他面色一凝,伸手便去掰。这锦盒本就不是坚硬无比的,在他的大力之下,里外两层很快裂开了更大的缝。 原来这缝隙之中,另有一圈中空的夹层。而此刻,皇帝定睛一看,夹层里赫然铺满了发黄发皱的纸张。 他心头大震,连忙将那些纸尽数抽了出来。由于纸张在狭小的夹层里塞了许久,边缘也有些发脆,抽出来时颇费了些力气,被皇帝轻轻一碰,便掉下了许多碎屑。 君夺姝色(重生) 第48节 皇帝几乎是屏住呼吸,慢慢揭开了第一张纸。 看清上面的字迹后,他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如遭雷击。 经年已久的纸张泛着陈旧的黄色,却掩盖不住上头娟秀清丽的小楷。那一字一句,宛然便是她的字迹。看清了上面的内容后,皇帝的手腕有些颤抖,用力捏住了纸张边缘,将那轻薄的纸捏出了褶皱。 那叠纸很厚,约莫有百余张。皇帝顾不上仔细看内容,只有些急切地翻动着,看着上面的笔触从起初的稳健逐渐变得虚浮,原本整整齐齐的字迹也变得散乱颠倒,显然执笔人已病势沉重,意识模糊,手腕无力,无法再如从前那样落笔,写下清楚明晰的内容。 他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眼前霎时间一片迷蒙,仿佛有无数道声音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让他的头脑一阵钝痛。 皇帝握着那叠纸张,不自觉地僵坐在了原地。 * 晚间,姜清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实在想当面问一问谢怀琤,今日之事是意外还是他一手策划。可他既然被禁足,又该如何才能让皇帝转怒为喜呢? 她轻叹一声,披衣下了床,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一道细缝。今夜的月色很皎洁,撒下柔和而又明亮的光华。 姜清窈对着那轮明月发了会呆,正欲关窗,忽然听见窗下传来一阵细小的动静。 她一惊,下意识拿过桌上的烛台,探身低头看去,却见窗根底下有一小团灰影在动弹,将外墙挠得噼啪作响。 “......乌云?”姜清窈借着光亮辨认出那是一只灰猫,心中陡然浮起一个猜测,便大着胆子唤了一声。 那猫儿大约是听懂了她的话,随即轻盈一跃,跳上了窗台,抬头看她。 “你怎么会来这里?”姜清窈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笑了笑,浅笑道,“莫非你是替他来的?” 她原本只是玩笑一句,却见乌云抖了抖身上的毛发,这才注意到它的背上绑了一只小小的纸卷。它大约是觉得不舒服了,才不耐烦地甩动着。 姜清窈心口一跳,连忙解下了那纸卷。乌云甩脱了束缚,很快毫不留恋地跃下窗台,转眼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徒留她对着窗外的月色,缓缓展开了那张纸。 上面是她熟悉的、少年俊逸的字迹。许是下笔时较为急促,他的笔触多了几分凌厉,写出的语句却格外柔和: “安好。勿念。” 第58章 坚定 他会迎着风雨向她走去。 几日后, 启元殿传下旨意,解了五皇子的禁足。与此同时,六皇子却并未得到宽宥, 皇帝的态度昭然若揭。 宫中众人旁观着,心中都暗自揣测,此次皇帝对谢怀琤的宽恕究竟是不是昙花一现。 在无数人或怜悯或奚落的注视中, 恢复了自由的谢怀琤并未就此揭过此页, 而是很快去了启元殿,除了向病愈的皇帝问安外, 还特意为了先前之事请罪。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沉默不语,不论是受了委屈还是受了赏赐都无动于衷。而皇帝同样并未像从前那样斥责他, 而是破天荒地留他一道用了膳。 这于谢怀琤而言, 是难得的恩宠。 启元殿内,皇帝于榻上独坐,谢怀琤侍立在侧, 欲要为父皇布菜。 他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的机会在皇帝身畔尽孝, 因此虽礼数一丝不乱,但举止却略显笨拙,却依然在尽力小心翼翼看着皇帝的眼色。 皇帝握住筷子,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 一时间有些恍惚。 谢怀琤虽是皇子,但五官的俊逸朗秀却颇有几分像他的母亲,特别是那低垂眉眼时的轮廓与神态,总让皇帝情不自禁想到秋妃。他记得,曾几何时,秋妃亦如此,浅笑着陪他一道用膳。 后来, 他也曾多次和这对母子一同围坐,如寻常人家一样笑语阵阵。那时的谢怀琤自然不是如今这般沉静,而是伶牙俐齿,总会把他逗得不住发笑。每逢那时,皇帝便会觉得自己不再是孤家寡人。 思绪如潮水般漫上,又悄然退去。皇帝回神,看向谢怀琤的神色有不易察觉的柔和。他咳嗽了一声,道:“你坐下用膳,不必时时侍奉朕。” 谢怀琤恭谨道:“谢父皇。” 父子二人多年不曾同坐一处,竟还有些异样的生疏。好在启元殿一向有食不言的规矩,这一餐饭总算是吃完了。 饭后,谢怀琤见皇帝面有倦色,便道:“儿臣不打扰父皇,便先告退了。” 皇帝点点头。 正在此时,梁有福按着皇帝素日的习惯,捧了一小碟点心上来。谢怀琤扫了一眼,似有些踌躇,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道:“父皇请恕儿臣多嘴,您最好还是莫要食用这样点心为好。” “为何?”皇帝看向他。 谢怀琤道:“父皇风寒刚愈,但还有些轻微咳嗽之症。这点心性凉,怕是并不适宜。” “你怎知——”皇帝微怔,脸色转冷。自己确有些咳嗽,但今日在谢怀琤面前却并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症状,他是从何处探听来的消息? “儿臣……儿臣是在侍疾时问了太医几句,”谢怀琤面色惶恐,忙解释道,“裴太医一向侍奉父皇,儿臣想着他的话应该可以信任。他嘱咐儿臣,若能侍奉父皇用膳,定要提醒一句,免得让父皇的病症久久不愈。” 皇帝微眯了眼:“朕病着的那几日,为何从未见过你?” 谢怀琤恭声道:“儿臣侍疾之时,父皇恰好都服了药安睡着。” 皇帝看向梁有福,后者点了点头。他的面色这才恢复如初,淡淡道:“朕知道了,你告退吧。” 待谢怀琤离开,皇帝的目光依然带着审视的意味,盯着他离开的背影。 许久,他才慢慢收回目光,摆了摆手,示意人将那点心端下去。 “陛下,原是奴婢们疏忽了,忘了事先问过太医。”梁有福很是惶恐。 “梁有福,”皇帝斜倚在榻上,却并未追究此事,而是说起了旁的,“你觉得五皇子的所作所为是刻意为之吗?” 梁有福迟疑道:“陛下的意思是……”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默不作声,偏生这些时日却格外在朕眼前尽心,”皇帝唇角一挑,笑意凉薄,“难保他不是别有用心。” 梁有福沉默片刻,低声道:“但那日陛下驾临长信宫,那偏殿的模样,分明便是多年未曾有人踏足过了,应当不会是五殿下猜到陛下会去,才故意将娘娘的遗物尽数摆了出来的。” 皇帝的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桌案,没说什么,显然也是想起了他踩踏过的那满地灰尘的地面。 “至于那锦盒的夹层,若不是陛下无意间发觉,只怕会成了一个永远的秘密,”梁有福道,“若五殿下别有用心,他应当要费尽心思破坏了它,才能让其中的东西重见天日。但陛下病着的时候,奴婢仔细看过,五殿下每次来侍疾时都只沉默地陪侍在陛下床榻边,从未离开过半步,更没有借机去动那只锦盒。” 他说着,觑着皇帝的神色,又道:“陛下是觉得......五殿下使了什么手段吗?” 皇帝不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夹层中写满字迹的纸张一看便知已在其中深藏多年,断不可能是近日才被人故意放入其中的。 “他在猎场替朕挡箭时颇为奋不顾身,”皇帝神色沉沉,“只是不知他那举动究竟是真心还是为了图谋什么?” 梁有福琢磨了半晌,方慎重开口道:“陛下,论规矩奴婢本不该妄言什么。只是猎场之事论起根源,还是出在六殿下身上。五殿下即便真的有什么图谋,也不会借六殿下之手去做。陛下不是不知道六殿下的性子。” 最末一句话几乎说进了皇帝心坎里,引得他倏然长叹了一声:“是啊,以颂儿的脾性,凡事只会由着他自个的喜怒去做,又怎会任由别人摆布?只怪颂儿太过顽劣荒唐,才生生惹出这么多风波。” “朕知道,去岁冬日,颂儿曾领着人对他动了手,将人打伤了,”皇帝语气漠然,仿佛在说什么素不相识之人的事情,“朕从前以为不过是兄弟间的小打小闹,又不曾伤筋动骨,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这些日子,朕冷眼旁观,他二人显然一直不甚和睦。” “朕一直想问你,那日他二人的争执究竟从何而起?”皇帝看向梁有福,声音变得森然,“莫不是他有意想陷颂儿于不利之境,以泄昔日被他欺侮的怨愤?若果真如此,朕断不能容他。” 此话一出,梁有福顿时显出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战战兢兢不敢答话。皇帝心中起疑,不快道:“难道在朕面前还要支支吾吾吗?” “陛下恕罪,”梁有福慌忙伏身,“不是奴婢不回话,只是事涉......事涉秋妃娘娘,奴婢不 敢胡言。” 皇帝面色一凛,紧盯着他:“你说什么?” 梁有福深吸一口气,道:“奴婢本在内殿侍候,听闻动静赶出来时,恰好见五殿下被六殿下推搡倒地,将那几案撞倒。奴婢隐约听见五殿下恼怒非常,言语间直指六殿下冒犯秋妃娘娘。” “颂儿说了什么混账话?”皇帝的声音愈发冷得结冰。 梁有福低声道:“奴婢事后查问了一番,似乎是六殿下说起秋妃娘娘的......出身和家世,言语间多有不敬,才会惹得五殿下与他起了争执。” 这话说得委婉,皇帝却明白了,脸色顿时如浸了浓墨一般,顷刻间阴沉得吓人。他呼吸粗重,半晌突然重重一掌拍在了几案上:“放肆!此等事情,岂是他能随意谈论的?” “陛下息怒!”梁有福慌忙劝道。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他自然能想到六皇子会说些什么,或者说,从前宫中许多人都是抱着同样的想法,瞧不上秋妃小门小户的家世,更嫉恨于她这样的身份却蒙圣宠,多年不衰。 从想要强夺秋妃的那一刻起,皇帝就不曾在意过她的出身。对他而言,一个毫无根基的女子显然更适合做宠妃,她远赴京城,如无根浮萍一般,只能紧紧依靠着自己。他就是要把她带回宫里,从此断绝了她旁的心思,还要让她亲眼瞧瞧后宫之中森严的等级。唯有如此,她才愿意全心全意地对自己,因为只有天子,才是她后半生唯一的依仗。 皇帝承认,他的心思确实有些阴暗,但他不觉得这有何不妥。他是帝王,看上了一个女子,断没有放手的道理。更何况,他纳她为妃,给了她无尽的荣华富贵,独宠她一人,这已是极难得的了。 可他没想到,六皇子一个小辈,居然敢随意攀扯父皇的妃嫔,言语间如此不敬!孩子年纪尚小,并不见得知晓当年内情,又会是谁告诉他的呢? 答案不言而喻。 只是出乎皇帝意料的是,谢怀琤却并未拿此事告状或是诉苦。此事分明是六皇子的错,可他却一言不发。倘若他真的轻描淡写叙述了当日的缘由,必然会激起自己的慈父之心。 如果谢怀琤果真是在想方设法邀宠,为何却避而不提? 皇帝眸色冷沉,如笼罩上了浓雾,让人辨不清其中的情绪。片刻后,他疲惫地摆了摆手示意梁有福退下。 殿内静悄悄的,只萦绕着淡淡的四和香气味。皇帝出了会神,慢慢将那只锦盒取了出来。那叠纸张已经被他好好地捋顺抚平,放进了盒子里。 他这几日已看了几页,今日又继续揭开了剩下的一张,凝神细看着。 这一张纸上,女子的笔触看起来轻松而愉快,显然落笔时心情不错。皇帝逐字逐句默念着,忽然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冲击着心头。 那些年,她受了多少人的嘲讽和冷眼,却总是对自己浅笑盈盈。暗地里,她又该有多委屈? 可她却一声不吭,从不诉苦。 而她的孩子,真真是同她一样的秉性。皇帝静静想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 久不来长信宫,姜清窈在殿前驻足,抬头看庭中那几棵枯了许久的树木竟已发出了新芽,那青翠欲滴的枝叶随风轻轻摆动,更添了几分生命力。她有些出神,心想这是不是代表着谢怀琤往后的日子也会如这新叶一般,从此向阳而生,生机盎然? 这样想着,她的心境也明朗了不少,便拾级而上,却恰好遇见了平安。 “姜姑娘,”平安向着她行礼,“殿下此刻并不在殿中,他去启元殿向陛下问安谢恩了。” 姜清窈了然,便没有贸然进入,而是在廊下侧身而坐,仰头瞧着那高大的树。日光透过叶间的缝隙落下,随着枝叶的摆动而泛着斑斓闪烁的微光,又悄然落了她满身。 平安没有打扰,默默退下。 又等了片刻,姜清窈只觉得周身被这午后的日光熏得暖意融融,倦意也随之而来。她倚着廊柱,不自觉地阖上了眼。 ...... 谢怀琤离开了启元殿,面上维持了许久的谦卑笑意尽数隐没,转而被讥诮之色取代。 若不是为了达到那些目的,他根本不愿同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虚与委蛇,作出一副他自己都难以忍受的孝顺姿态。 可他又不得不这么做。谢怀琤心底浮起无力,疲倦地揉了揉额角,一路心不在焉地回了长信宫。 踏进殿门,他才觉得一颗心重新活了过来。唯有在这座宫殿里,他才能随着自己的心,不必永远扮着僵硬而恭敬的笑脸,如提线木偶一般,说着违心的话。 “殿下今日辛劳了,不如小憩片刻,再——”福满跟在他身侧,正絮絮说着什么,一抬头却见自家殿下方才还木然的眼神忽然变了,有久违的暖意弥漫开来。 “咦,那不是姜姑娘吗?”福满讶异的感叹尚未说完,谢怀琤便已提步走了过去。 微风拂动枝叶沙沙作响,少女靠坐在那里,呼吸轻柔而绵长。她的睡颜恬淡而平静,唇角微微扬起,眉眼也是全然舒展着的。 君夺姝色(重生) 第49节 她竟这样信任这里,能毫不设防地睡过去。谢怀琤原本急促的步伐蓦地顿住,怔怔地停在了原地。 他在外人面前努力维持着的坚硬外壳,此刻悄无声息碎裂开来。在她面前,他愿意彻底展露出脆弱和柔软。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他沉寂的心却为她而掀起惊涛骇浪,从此再难平静。 此刻,谢怀琤想,从前自己恰如江河之上孤独的泛舟之人,终日浮沉于一潭死水之中,无欲无求。往后,不论要经过怎样危机四伏的千山万水,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握紧船桨,迎着风雨,坚定地向她划去。 第59章 真相 当年救她之人竟是太子? 姜清窈醒来时, 发觉身上皆被阳光洒满了,唯独眼前被一小片阴影笼罩着。她慢慢坐直身子,感觉到身上一暖, 这才注意到有一床薄毯自身前滑落。 目光渐渐聚焦,她看清了眼前的人。 谢怀琤正背对着她站着,仰着头在看天空, 手臂却抬了起来, 手掌张开,似乎在遮挡着什么。姜清窈愣了愣, 很快意识到为何她睡梦中丝毫没有感觉到日光的刺目。他一直举着手掌,替她挡住了明晃晃的光线。 她双手抓住薄毯边缘, 正欲起身, 便见谢怀琤忽然转过了身,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 “你——”两人同时开口。 “......醒了?”谢怀琤垂眸,“虽是春日了, 但外头依旧冷。若是你再不醒, 我便该唤你起身了。” 他说着,伸手拿过薄毯递给了侍候在近前的福满。待福满离开,姜清窈站起身,绕过廊柱, 站在了他身侧。 谢怀琤转头看着她。 “今日在启元殿......情形如何?”姜清窈问道。 他淡淡笑了笑,道:“我已许多年不曾体会过这种平静了,倒真有些不习惯。面对父皇时,我总会有些恍惚和陌生。” 这样苦涩的慨叹不过短短一句,谢怀琤很快道:“并没有什么变故。” 姜清窈沉默片刻,问道:“那日你同六殿下的争执......” 谢怀琤没有隐瞒:“自然是我刻意为之。”他微微冷笑:“幸好是六弟,若是换了旁人, 又怎会被我三言两语挑起怒气,从而不顾场合而发作?” “其实我有时会觉得不解,”姜清窈道,“陛下和贵妃为何如此宽纵六殿下?” 谢怀琤扯了扯唇:“一个是不愿管,一个是无法管。” “你是说——”姜清窈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陛下是有意纵容,而贵妃是无能为力?” “可陛下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呢?” “父皇自然是为了保住皇长兄出类拔萃的地位不动摇,同时为他扫除所有威胁和阻碍,”谢怀琤道,“而贵妃早年忙于巩固地位,忽视了对六弟的教养。待她意识到后,六弟的性子已然养成,再难扭转了。” “至于三皇兄和我,”谢怀琤轻轻一哂,“三皇兄素来醉心诗书酒乐,而我又被冷待这么多年,父皇自然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 姜清窈一时无言,半晌才道:“陛下对太子殿下真是满腔的慈父心肠。” 想来确也如此。谢怀衍是嫡长子,理应是皇帝最寄予厚望的儿子。多年来,他的地位确实岿然不动,无人能够撼动。即便是从前秋妃尚在时,谢怀琤再受宠爱,都始终没有越过太子。 “我 也不欲去和皇长兄争夺储君之位,”谢怀琤出神许久,低低道,“我对皇位只有无尽的厌恶。人一旦坐上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一切都会变了。当年,若不是父皇以权强逼,母妃也不会终身困在这里不得自由。她本该无忧无虑生活在江南小镇,悠然自得地度过余生。” 他说到此处,不由得凄然一笑。 姜清窈心中一酸,轻轻握住他的手:“宫中的日子确实艰难,但你一定是秋妃娘娘最大的宽慰。” 谢怀琤望向她,眼底隐约是几分脆弱。他没说话,只用力地反握住了她的手,试图汲取到足够的温暖,这样才不会觉得心底发冷。 两人沉默站在一处,彼此的影子落在地上,宛然是相偕相依的形状。 * 姜清窈从长信宫出来,轻叹了一声,便向着永安宫走去。 刚到宫门前,她一抬头,便见一个身穿玉色锦袍的人自里迈步而出,恰好与她迎面碰上。 “太子殿下。”姜清窈收敛思绪,屈膝见礼。 谢怀衍幽深的目光自她发顶扫过,微微笑道:“表妹这是刚刚回来?” 姜清窈道:“是。我今日不甚困倦,便外出走了走,权当消食了。” 谢怀衍了然颔首:“方才母后还问起你去了何处。” 姜清窈攥了攥手帕,和声道:“不过是沿着宫道一直走了走罢了。许是我步子缓慢,这宫中景致又颇多,一时贪看,才耽搁了不少时辰。” “如今春日,宫中当属烟波池畔最是绿意盎然,”谢怀衍似被她的话勾起了兴致,并不急着离开,而是悠悠然站在原地同她闲话了起来,“岸边遍植垂柳,池畔又有一汪活水可供垂钓。素日我在东宫若是读书读得倦了,便总会走到那里眺望一番。” 姜清窈浅浅一笑:“殿下说的是。曾听阿瑶说起过,各位殿下和公主幼时都爱在那里玩乐。” “确如阿瑶所言。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小时候时常会在那里贪玩,以至于忘了时辰,便如表妹今日一般。”谢怀衍说起往事,不由自主有些出神,面上也带上了温和而怀念的笑意。 他说着,忽地眉峰一拢,似乎想到了什么要紧之事,下意识脱口而出:“只是表妹既然怕水,还是莫要独自一人去那水边了,免得——” “殿下说什么?”姜清窈一愣,惊愕地看向他。 谢怀衍面色微微一变,掠过一丝慌乱,忙掩饰道:“......没什么,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他复又温和一笑:“表妹快进去吧,母后正等着你呢。” 言讫,他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姜清窈呆愣在原地,震惊不已。 她因幼时失足落水从此惧怕一切水域的毛病,除了几位长辈,便只有姜湛和谢瑶音知道。当年那桩事过后,皇后下旨不准任何人提起,自然也不会将此事透露给旁人。姜湛更加不会,谢瑶音虽生性直率爽利,却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断不会将此等秘辛告诉旁人。 那么,谢怀衍是如何得知的? 她心跳如鼓,举步向殿内走去。 此刻,皇后正和谢瑶音说着话,见她回来,便问道:“窈窈,今日的午膳不合你胃口吗?还是那些菜式太不易克化。” 姜清窈回神,笑着摇头:“只是今日兴致好,便在外多走了一会。” 皇后点点头,没再追问。 姜清窈竭力平静,待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后,才状似不经意地道:“姑母,阿瑶,我今日在烟波池边走了走。” 皇后面色一紧:“窈窈,你怎么去那里了?” “姑母放心,”姜清窈道,“我觉得,如今我那怕水的毛病似乎好转了不少。便如今日,我在那水边走了片刻,并未像从前那样心慌气短。” 谢瑶音适时道:“母后,先前春猎时,窈窈便说过,她如今不再那么惧怕水了。” 皇后仔细打量她,轻叹道:“若真是如此,我便安心了。当年之事,我至今想起依然有些后怕。若不是有人救了你,只怕——”话至此处,她眼圈发酸,便止住了没再说下去。 姜清窈咬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日无异:“姑母,当年......还有我怕水的事,应当并无旁人知晓吧?” 皇后道:“当时四周并无旁人,本宫又下过严令,那日所有宫人的嘴都是严的,断不会在外乱传话。这宫中,也只有我和阿瑶知道。” 姜清窈一阵恍惚。谢怀衍既知道她当年落水之事,又知她怕水,难道......难道...... “窈窈,你怎么了?”谢瑶音见她神色不对,不由得出声问道。 皇后疑惑的目光同样落了过来。姜清窈忙敛去神色,道:“许是在水边吹了会风,这会子觉得有些头疼。” 皇后不疑有他,道:“窈窈,你快些回去歇歇吧,我吩咐人给你煮些暖身子的汤饮。” 姜清窈起身道:“是。” 她搭着微云的手,一路心神不宁地走回了枕月堂,迈过门槛,进了内寝,这才无力地跌坐在床榻上。 “姑娘,怎么了?”微云担忧道。 “微云,”姜清窈握住她的手,急切道,“当年我在烟波池畔不慎落水,到底是谁救了我?你......你有没有瞧见他的模样?” 微云怔住,迟疑道:“当年奴婢赶去时,姑娘已经被救上了岸,正倚靠在那亭子的石桌旁。奴婢似乎远远瞧见一个人匆忙离开,似乎怕被人察觉了一样。” “你还记不记得那人的身形轮廓亦或是衣裳样式?”姜清窈问道。 微云凝神思索了半晌,摇了摇头道:“那人动作极快,转眼间便消失在树林深处,奴婢实在无暇看清,只隐约记得是个男子。” “姑娘为何突然问起此事?难道是有了当年之事的线索?”微云奇道。 姜清窈将方才之事细说了一遍,又道:“我并不确定。可若不是太子殿下,他又怎会知道我怕水?” 微云沉默良久道:“若太子殿下只是知道姑娘落水之事,倒也不足为奇。毕竟当年之事不少宫人瞧见,或有一二个嘴不严的说了出去,也是可能的事情。但他偏偏又知道姑娘怕水之事,除非......他亲眼看见了姑娘落水时的惊惧失措,又知姑娘险些在水中丢了性命,因而猜到姑娘自那之后定会对水万分恐惧。且往日宫宴也有摆在水边的,姑娘每回赴宴,走至水边时总会格外不安。旁人自然不会留意这点小节,但那个人知晓内情,想来会格外关注姑娘的举止,从而愈发肯定您怕水。” 姜清窈手一松,脱力般垂落了下来。她满心都是难以置信,喃喃道:“难道,当年竟是他......救了我吗?” 第60章 哽咽 他说:“不要离开我。”…… 若真是如此, 她又该如何设法求证呢? 在姜清窈为此事日夜思索的同时,宫中的情势也在悄然变化。 六皇子始终没能被解了禁足,贵妃所受恩宠也大不如前。与之相反的是皇帝对谢怀琤的态度, 恰如乌云散尽后的晴光,日复一日,不断变得明朗。 皇帝常召他去启元殿陪膳, 也会时不时去一趟长信宫。萤雪殿那边, 皇帝从诸位教授课业的师傅那里得知,五皇子这些年一直勤学刻苦, 不禁更是欣慰,赏赐了谢怀琤不少古书典籍。 众人再度意识到了何为君心难测。 皇帝似乎真的意识到了他过去对谢怀琤是多么冷漠和无情, 因此执意要加倍补偿他这些年所受的苦楚, 重新做回一位慈爱的父亲。谢怀琤也没有辜负皇帝,并不曾因往事而心怀怨愤,而是一如既往谦卑恭谨, 极尽孝心。 宫人人惯会见风使舵。大家见皇帝如此, 纷纷也紧随其后,再不敢随意怠慢五皇子。 太子谢怀衍适时表现出了长兄的体贴眷顾,亲自前去长信宫探望了谢怀琤,又备了些薄礼, 只说前些日子他病着时,自己忙于公事,无暇来此,如今特来弥补一番。谢怀琤亦很是客气,留太子坐 了许久,兄弟二人言笑晏晏。 这般情形落在旁人眼里,自然赞太子与五皇子兄友弟恭。但其中人情冷暖, 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 谢怀衍自长信宫迈步而出,面上温文的笑意倏然褪去,眉眼间尽是冷意。他回身看了眼长信宫的匾额,眼底掠过一丝狠意,转瞬即逝。 他走出几步,轻轻甩了下衣袖,身旁人会意,很快靠近,低声道:“殿下,谈先生已到了,正在东暖阁候着。” “知道了。”谢怀衍步履不停,很快上了车辇,一路向东宫而去。 东暖阁燃着暖香,即便只在里面待上片刻,衣衫上也会沾染上那挥之不去的幽微香味。谢怀衍负手走进,那原本在桌案旁坐着的人见状立刻起身请安:“臣参见太子殿下。” “谈先生不必多礼,”谢怀衍素来对待朝臣都是和颜悦色,今日面上却无丝毫笑意,只自顾自坐了,抬手端起茶盏,“今日请你来,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了何种缘故。” “你虽致仕多年,但兹事体大,还是须请你出山。”他啜了口茶,声音淡淡。 那人惶恐不已:“殿下折煞老臣了。为殿下效力,本就是臣的分内之事。” 君夺姝色(重生) 第50节 谢怀衍一摆手,止住了他将要出口的奉承之语:“闲话少叙。今日请你来,原是为了另一桩事。” 他放下茶盏,手指轻叩着桌案道:“依你看,这往后朝堂内外的各方势力,是否会有什么大的变动?” 那人稍作沉默,试探道:“殿下的意思是——” 谢怀衍向黄花梨木的座椅上一靠:“谈先生虽不在朝中,但不至于连此等敏锐感都没有吧?父皇近日的心思颇有些难测,究竟是何用意?”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你须得好好占一占——那个人的命数。” “不论是何人,我都不允许他阻了我的路。”谢怀衍微微眯眼,面上又显出了如常的笑意。 * 深夜,启元殿内。 皇帝正凝神翻着奏折,其中几份被他单独挑了出来,放在了一旁。 梁有福上前沏茶时,忍不住轻声劝道:“陛下,歇歇吧,已过了子时了。” 皇帝闻言,搁下朱笔,疲倦地捏了捏眉心:“朝中之事纷繁复杂,朕有时觉得,这朝堂上下,竟无几人能用。” 梁有福赔笑道:“陛下,您身边不是有太子殿下吗?” 皇帝的神情变得冷沉,淡淡笑了笑道:“朕何尝不知?如今朕的几个儿子中,除了他之外,壑儿那孩子只爱饮酒和书画,对旁的事一概不问。颂儿那混小子更不必说,琤儿亦是毫无根基。” 梁有福道:“太子殿下定然会时时为陛下分忧。” “衍儿......”皇帝忽眯了眯眼,“朕听说,他前些日子屡屡前去拜访了从前的太卜令谈天之,两人常密谈几个时辰,不知所为何事?” “这......”梁有福试探道,“兴许太子殿下是心忧国事,特意请谈大人卜算一卦。毕竟谈大人之能,举朝皆知。”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向后靠了靠,手指轻扣了扣奏折:“罢了,此事先不提。朕如今忧心的是江南的水患。此次的灾情较之往年严重,朕打算派一个足够稳妥的人前去赈灾,以示朝廷的抚恤。朝臣们对人选各有推举,朕一时间还真拿不定主意。” 这些年来,除了太子之外,皇帝也曾将朝堂之上的部分事务交给三皇子处置过。但三皇子生性不善此道,办起事来也不尽如人意。久而久之,太子的地位更无人能抗衡,朝中大半官员皆追随于他,祸兮福兮? 事涉政事,梁有福不敢多言,只屏息肃立。许久,皇帝丢开奏折,淡淡道:“罢了,把这些都收起来吧。” 他起身向内寝走去,不忘吩咐道:“将锦盒拿来给朕。” “是。” 晃动的烛火下,皇帝缓缓翻开一张纸笺。如今他已习惯于每日安寝前总要念一念她留下的东西。 每一页纸最后,都清清楚楚写着年月和时辰。看起来,她总是会在深夜独自一人伴着灯火,将心中的所思所想写作絮絮的字句。皇帝看着那清丽的字迹,仿佛能听见她在耳边柔声倾诉。 原来,她将那些未能宣之于口的话,尽数倾泻在了笔尖。他只觉得眼底发酸,手指冰冷。 摇霜......你为何不亲口告诉朕呢?如今斯人已逝,朕只能拢着这冰冷的纸张,竭力怀念从前你尚在时的一幕幕。 皇帝心底泛起了细碎的悔意,一点点汇集成了汹涌江河,不断撞击着他的心扉。原来,你从未怨恨过朕,只是不善表露。只怪朕没能早日察觉到你的心意,以至于抱憾终身。 还好,我们还有孩子。摇霜,朕往后会好好待他,再不会让他受委屈了。朕想,一切还不算晚,你说是吗? 他伸手覆住那字迹,慢慢闭上了眼。 * 接下来几日,姜清窈有心想探查一番当年的真相,却又许久不曾见过谢怀衍。听说,最近朝政之事繁杂,太子殿下日日都在忙碌,有时连膳食都无暇用。 这一日散学,谢瑶音和谢凝玉去了演武场骑马,姜清窈则心事重重地从风荷堂走出来,正巧在廊上遇到了自翠微堂疾步走出的谢怀琤。他面色深沉,步履急促,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要办。 “殿下,”她站住,唤了他一声,迟疑道,“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谢怀琤在她面前停住,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握住她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姜清窈犹豫着,却又觉得此处不适宜谈论起那些堪称秘辛的往事,一时间讷讷。 另一边,廊外的福满按捺住忧急的语气道:“殿下,恕奴婢无礼。您须得尽快出宫,否则怕是会赶不上见林老先生了。” 姜清窈一怔:“林老先生?难道是——” 她蓦地记起,从前谢怀琤曾说,他的开蒙恩师林穹老先生曾力排众议,允他自由出入致远阁。林老先生本已年迈,在致仕后又被延请回来教授皇子们课业,只是他已年迈,因此没多久便告老离朝了。但他德高望重,因此离开萤雪殿后,谢怀琤依然能够受到他余威的庇佑。 谢怀琤闭了闭眼,面上浮起伤怀之色:“窈窈,我今日得到消息,师傅病重,已在弥留之际。当年我开蒙之时,他悉心教导,手引口传了无数篇诗文。后来母妃故去,他没多久也调离了萤雪殿,我与他师生缘尽。但他在萤雪殿的每一日,都未像旁人那样冷待过我,不仅护持着我,让我得以去藏书阁读书,更宽严相济,勤于授业解惑。因此,我定要去送他最后一程。” “窈窈,”他顿了顿,柔声道,“你想问我的是什么要紧事?” 姜清窈见他眼底隐隐泛红,知道他与林穹感情深厚,当下摇了摇头道:“不急。你先去见老先生吧,莫要耽误了。” 谢怀琤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道:“抱歉窈窈,等我回来。”他说着,很快松开了她,举步下了台阶,向着宫外走去。 姜清窈目送他离开,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满腹心事地回到了永安宫。她回了枕月堂,在窗边榻上坐着发起了呆,脑海中反复回想着那次落水时的情形,试图找出一点一滴线索。 她伸手按住额角,闭着眼拼命回忆着,却 始终没有结果,不由得丧气地吐出一口气,身子一仰,躺在了榻上。 合上眼,倦意如潮水般涌来。姜清窈的呼吸渐渐变得轻缓,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又梦到了那日的情形。 浩渺的流水,强烈的压迫感与窒息感漫上鼻间和胸腔,她很快便喘不过气来,只能茫然地伸出手摸索着,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意识渐渐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姜清窈几乎以为自己要彻底死在这里时,一个人扑通一声跳了下来,捞起她的手臂,负着她拼命向岸上游去,最后艰难地将她放倒在亭中的地面上。 周身尽是沉重的潮意,她抑制不住地呛咳起来,眼中鼻间全是冰凉的池水,疼得她无法睁大,只模模糊糊看见面前的人身穿一袭石青色的衣袍,腰间的玉带上佩着指头大小、浑圆莹润的明珠,那色泽被水浸湿后变得愈发剔透。 他究竟是谁......姜清窈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的轮廓却愈发模糊。 ...... “窈窈!窈窈!”忽然响起的声音如一记惊雷,惊得姜清窈浑身一颤,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胸腔,一瞬间觉得自己方才自幽冥地府走了一遭。她重重喘息,这才缓慢地睁开了眼。 眼前的景物如水波般剧烈摇晃了一瞬,复归平静。她依然躺在那张榻上,身上却一阵阵发凉。倏然间,有一只暖热的手贴上了她的面颊。姜清窈调转目光,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谢瑶音。 “窈窈!”谢瑶音见她醒了,抑着惊愕万分的嗓音,“你知道当年救你的人是谁吗?” 姜清窈唇瓣一动,尚未出声,便听她用极其肯定的语气告诉了自己:“是皇长兄!” 谢瑶音见她呆呆地没有反应,以为她是被这消息惊得回不过神来,便絮絮道:“今日我和四妹去骑马,歇息间隙,皇长兄身边的侍从来给我们送了茶饮——这原是最寻常的事情,皇兄素来心细,知道我在陪四妹苦练马术,便经常差人送茶点——正好四妹去更衣了,不在那儿,我便同他闲话了几句。” “我们说起烟波池的春景,他说皇长兄也很爱去那里读书休憩,但他身为下人,忍不住常常规劝皇长兄在烟波池畔一定要小心谨慎。” “我心中疑惑不解,便问为何。皇长兄身强体健,又不怕水,为何不能去那里?他支支吾吾想要搪塞我,但拗不过我的追问,只好说了。原来皇长兄多年前曾在那里落水,事后寒气侵体,咳嗽了好些时日,甚至还......咳出了血。那时父皇不知为何事而心绪不佳,母后则终日陪伴着你,因此无人知晓皇长兄曾生过这么一场大病。” 谢瑶音说到这里,看向姜清窈,又轻声补充:“他说,皇长兄之所以落水,是因为救了......一个人。” 姜清窈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真的是太子殿下?” “窈窈,不如我们想法子传召当年的宫人,挨个询问一遍,问问她们是否曾看见过是何人救了你,”谢瑶音道,“虽说当时已反复问过她们,皆说不曾看清,但万一呢?” 事到如今,姜清窈也没有其他办法,便点头答应了。 谁知接下来几日一直不得空。好不容易这一日在萤雪殿挨到了散学,姜清窈正打算和谢瑶音说几句话,一抬头却看见谢怀琤面色沉郁,缓步走了过来。 此时廊庑上只余下两人。她站在这一头,静静看着他,看见他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色,眼底则有血丝,看起来是这几日都不曾好好安寝。 两人同时迈步,向对方走去。姜清窈站定,微仰头看他,只觉得他格外苍白憔悴,唇瓣毫无血色。想到那日他隐含悲痛的神色,她顿时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道:“林老先生......” 谢怀琤唇角紧抿,浓眉深蹙,许久才沙哑着声音道:“师傅已驾鹤西去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姜清窈听着他微微颤抖的声音,心中情不自禁涌起一股伤感。她默了默,柔声道:“殿下节哀。老先生临终前能够见你一面,应当没有什么遗憾了。” “窈窈,”谢怀琤唤了她一声,“那日我看见病榻上的师傅,险些不敢认。我记忆里的他,分明一直是笑呵呵的,带着慈爱的笑。” “师傅生了一张圆脸,笑起来时眼睛会眯在一处,”他喃喃道,“可那日病榻上的他已没有半分力气再向从前那样对我笑了。” “我握着师傅的手,那双手曾教会我如何握笔、如何落笔,曾经手把手引着我练字,可如今却枯瘦如柴,失了温热,”谢怀琤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已是哽咽,“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傅的手日益冰凉下去,最终没了气息。” 他说着,肩膀轻微颤抖着,抬手捂住了脸。姜清窈鼻子一酸,对那位老先生,她也有些不甚明晰的印象,记得那是个胖乎乎、笑眯眯的老头儿,总是满脸和气。 在秋妃故去后,或许只有林穹给了那时的谢怀琤难得的温暖和关怀,让他能够一直安稳地待在萤雪殿念书进学。甚至,他离开后,依然不忘嘱咐后来的人,善待这个苦命的皇子。 “老先生看到你如今的境况会安心的,”姜清窈上前轻轻覆住他的手背,“殿下,我记得,林老先生最爱笑了,他绝不愿看到你这般伤心。” “窈窈......”谢怀琤缓缓松开手,那双蓄满雾气的眼睛看着她,眼尾嫣红,沁出了几点晶莹,“母妃、师傅......那些关心我的人,全都一个一个离开了。” “我......只有你了,”他轻轻捉住她的手,神色怔怔,“窈窈,往后再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第61章 轻吻 灼热的唇不容抗拒地压了下来。…… “我会的,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少女的声音轻柔如春水,语气透露着万分的坚定,让他干涩的心涌过暖流, 一颗空无所依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在两人相距极近的这方寸之间,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了过来,如春日暖阳, 让他僵硬的身体缓缓回温, 麻木的四肢有了感觉。 幸好,这灰暗无比的人世间, 他终究还是有所留恋的。 谢怀琤抿去眼角的湿润,紧紧地抱住了她。唯有怀中的人, 是他往后唯一的希冀与牵挂。 他想着, 缓缓阖眼,贪恋地嗅着她发间的香气。那栀子花幽微宜人的香味如梦似幻,勾得他神思恍惚, 整个人被那又轻又暖的气味拥抱住, 如落云端,如坠烟雾,这几日所有的疲惫和痛楚纷至沓来,化作一团无边无际的黑暗, 顷刻间将他的意识彻底吞没。 ...... 长信宫。 春日,梨花开得正好,漫起一丛丛、一树树馨香。绵绵春风轻拂过花枝,惹得那雪白的花瓣颤动着,扑簌簌落下。 树下,女子着一身杏粉色衣裙,沉默地立在原地, 望着那零落成泥的花,眉宇间浮起一丝痴痴的怅惘。她伸手,指尖轻点,拈起一片尚未染尘的花瓣,轻轻贴上唇角。她的唇与那雪白的花瓣映在一处,愈发显得苍白。 “母妃......”谢怀琤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由得颤声唤道,下意识走近了一步。 然而眼前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天堑,他注定无法离她更近。女子徐徐转身,她的面目很快被满树梨花遮挡住,谢怀琤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见她一如既往柔婉的嗓音:“琤儿,从前我在江南时,家中也曾种着这样一株梨树。每年春日,我都满心欢喜地盼着它开出满树的花。可在我离开的那一年,它却彻底枯萎了下去。” “如今,我也要如长信宫的这株梨树一样,无声无息,归于尘土了。江南是我的故乡,可惜今生今世我都再无机会回去了。琤儿,来年春暖花开之时,若是可以,你一定要替母妃回去一趟,替我看一看那棵梨树是不是已经被人砍伐了去?” 梨花纷落如雨,女子的身形也渐渐模糊。 画面一转,眼前出 现了一棵死气沉沉的梨树。多年来,它始终没有再发芽,满树萧条,一如这座宫殿。 谢怀琤站在树下,抚摸着树干表面粗糙纵横的纹路,心也如梨树一样死寂。 冬去春来,谢怀琤就那样沉默地看着梨树一动不动。 直到那一年...... 梨树下复又出现了一个鲜活的身影,少女衣袂飘飘,青丝如云,恍如仙子。她面上带着笑意,缓缓走近梨树,同样伸出手抚摸着树干。树枝轻轻摆动,似有所觉,柔和地擦过她的手背。 谢怀琤一阵恍惚,缓缓走上前。少女回眸看向他,唇角一弯,露出一抹清婉的笑意。自此,他心中那棵本已枯死的树蓦地生了新绿,开始贪婪地汲取养分,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向她开出怒放的花。 她的出现,让长信宫再度梨香满院。 君夺姝色(重生) 第51节 ...... 谢怀琤醒来时,先是微微一愣,不明白方才自己还身处梨树之下,为何此刻又躺在了温热的床榻之上。 他不由得一阵迷蒙。难道方才的一切都是梦? 可他分明记得,窈窈亲口答应了......谢怀琤略显慌乱地坐起身,目光焦急地四处逡巡着,忽地在近前凝住。 床榻边,少女正坐在那里,一手撑着脸颊,一手捉住他被褥的一角。她阖着眼,呼吸轻浅,只是大约是睡熟了,眼看着手腕便要滑落,整个人将要俯身扑倒在床榻之上。 谢怀琤原本紧紧攥住被褥的手蓦地松开,狂跳的心转瞬便恢复如常。他伸出手,沿着她下颌的轮廓轻轻覆上去,捧住她的面颊,生怕惊醒她,却又克制不住想要触摸。 掌心处碰到她温热柔软的皮肤,谢怀琤轻轻吐出一口气。此时此刻,他确信了,她真真切切在他身边,不曾离开。 他收回手,就那样静静望着她的睡颜,留恋着,不舍得眨眼。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灼热,少女动了动,眼睫轻颤,缓缓醒了过来。 谢怀琤没有动,就那样迎上她刚刚苏醒略带一丝迷茫的模样,唇角一勾:“醒了?” 姜清窈有些愣怔,呆了片刻才回神,迟疑道:“你——” “看来长信宫当真是个好地方,”他轻声一笑,“否则为何窈窈每一回来这里,都能安睡?” 姜清窈面上一热,忙撇开目光道:“若不是你忽然晕厥了过去,我担心你......又怎会在这儿睡着了?” 她对上谢怀琤明显惊讶的眼神,叹了口气道:“福满说,你这几日一直不思茶饭。昨日你去见了林老夫子后,回宫后更是不吃不喝不睡,一直枯坐到了天明,对吗?” 谢怀琤看着她洞悉一切的样子,默默垂眸,声音很轻:“我只是......没什么胃口,也不觉得困倦,便那样呆坐着,不知不觉,窗外的天就亮了?” “我知道你心中难受,”姜清窈抓住他的手臂,“可是,你也该爱惜自己的身子。你若总是这般不顾念自己,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她咬了咬唇,忍着羞涩小声道:“而且……我会担心你的。” 谢怀琤身子一震,看向少女。她粉面微红,一派羞赧模样,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清晰可闻的。 “窈窈,”他努力按捺着心底的剧烈起伏和涌动,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日无异,“对不起。我往后不会如此了,不会再让你为我担心。” 他说着,试探着轻握住了她的手,圈在了掌心里。 姜清窈没有抽出手。 两人默默了半晌,空气中涌动着恬静却又甜蜜的气息。须臾,殿外传来福满的声音:“殿下,陛下召您前去启元殿,说有要事吩咐。” 谢怀琤应了一声,随即掀开被褥欲要下床。他本就饥肠辘辘,又几夜不曾好好歇息,这一下猛地一起身,晕眩感顿时涌上头脑,整个人一个踉跄。 姜清窈在他身畔,见状连忙伸手去扶。然而少年人高大沉重的身躯如泰山压顶一般,她支撑不住,被他压下来的力道带得身子一晃,仰面倒在了他的床榻之上。 谢怀琤只晕眩了一瞬,很快醒转,然而已然来不及。他就那样猝不及防将少女压在了被褥之上,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彼此的吐息热切而滚烫,直直地落在各自的面颊上。 两人的鼻尖几乎挨在一处,再往下便是唇瓣。他的双臂撑在她身侧,而她慌乱之下,下意识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指节用力到泛白。 不知是谁的心,一声声怦怦直跳,震颤在胸腔之中,渐渐让人的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姜清窈紧张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在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她可以看见自己小小的影子。他的眼睛如深邃的湖水,既令人着迷,又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不知为何,他今日看她的眼神,并不似平日那样温和平静,而是隐隐含着一丝压迫感,似乎想烧起一团烈火,将她整个人吞噬进去。出乎意料的,这样被注视着,她却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反倒有些出神地陷进了他的眼瞳深处。 忽然,姜清窈眸光轻轻一动,唤道:“殿下。” 她吐气如兰,一点点飘入他鼻间。那清幽的气息在此刻却宛如一团火,让他整个人都有些莫名的焦躁不安,只能竭力克制着日益急促的呼吸,低低道:“怎么?” 她默了默,身子向上仰起,几乎要完全靠上他胸前。她素白的手指倏然落在他眼睫之上,指腹温软,缓缓摩擦过他的眼角,轻轻一压。 谢怀琤心跳如雷,只觉得那里的皮肤都被染上了她指尖的烫意,细密的酥麻感自眼角而四散开来,漫上了心尖。他嗓音微哑,问道:“你在......做什么?” 在这样旖旎的空气之中,她居然还能分神去做别的事:“我看见殿下眼角处落了一根睫毛,若是不拿掉,只怕会被揉进眼底,那时便不好取出来了。” 说着,她向他伸出手指,指尖处赫然是一根漆黑而纤长的睫毛。谢怀琤半是无奈地闭了闭眼,声音愈发低哑:“窈窈,我本以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你会慌乱躲避我的。” 眼前的少女除了双颊绯红,呼吸急促,神态竟与平日没什么分别。 殊不知,此刻的姜清窈已经有些魂不守舍了。她攥住他衣衫的手指用力到发胀,被他那滚烫的眸光看得浑身发软,只能仓促移开目光,口中絮絮叨叨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只盼着他能够像先前那样松开自己,免得她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你知道,方才我做了什么梦吗?”谢怀琤却没有遂她的心愿,反而问起了另一件事。 姜清窈眨了眨眼:“什么?”她有些好奇,指尖不由自主松了松。 他眼睫低垂,呢喃道:“我梦见,你站在长信宫的一树梨花下,向着我一笑。” 姜清窈心弦一颤,道:“长信宫的梨花盛放之时,一定美不胜收。” 谢怀琤盯着她,淡淡笑了笑。 他的目光变得缱绻,沿着她的眉眼一寸寸下移,最后定格在了那红唇之上:“自然是......极美的。” 姜清窈屏住呼吸,感受到少年愈发剧烈的心跳。她的手指动了动,本想松开他的衣襟,却被那眼神烫到一般,鬼使神差地上移,搭在了他颈侧,松松地揽住了他。 少女微凉的指尖触到他的皮肤,引得谢怀琤身形一颤。他望着她,忽地偏了一下头。 他的呼吸落了过来,姜清窈只觉得手腕处袭上一抹柔软温热的触感,眼前一阵迷乱,所有的感官都失了控制,唯一深切的感受,是他缓缓印上她腕上脉搏处的轻吻,一触即离。 头脑中的那一根弦仿佛瞬息间“铮”地一声断裂开来,姜清窈的手随即自他身侧悄然滑落, 闷闷地落在被褥之上。 “你——”她刚说出一个近似质问的字,谢怀琤便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手指沿着皮肤向上攀升,感受着那处的跳动,随即滑入她手心,擒住她的五指,与她紧紧相扣。 她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尚未做出挣脱的动作,便感觉到他用力攥住她的手,举过了头顶。 谢怀琤微微俯身,带着灼热气息的唇毫不迟疑、不容抗拒地压了下来。 第62章 分别 “再抱一下。” 他温热的气息席卷上她的唇瓣, 动作虽不容躲避,但却在触到她的那一刻变得极其轻柔,先是试探着啄吻着她的唇角, 见她没有拒绝、没有躲避,便噙住了她的唇心,一点点碾磨着。 少年的动作尚显青涩, 有时力道略重, 只压得姜清窈的唇瓣有轻微的痛感。可她却好似被攫取了魂魄一般,压根没有力气推开他。 在略生疏的触碰之中, 两人的气息越发急促,交缠在一起, 分不清彼此。姜清窈只觉得一阵又一阵晕眩感漫卷上眼前,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渐渐有些呼吸不过来。 那是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心跳如鼓, 一声声清晰地叩击着她的神思, 仿佛下一刻整个人便会坠入一片漫无边际的虚幻之中。可姜清窈却并不惧怕,她只知道一点又一点收紧手臂,牢牢搂住眼前的人。 残存的理智提醒着她,皇帝还在等着谢怀琤, 他们不能再这样不知轻重地耽搁下去。可是心底难以抑制的情愫却汹涌而至,将理智尽数淹没。 在即将耗尽最后一丝气息时,他放开了她,缓缓直起上半身,与她拉开距离,只是那炽热的目光依旧紧紧锁住她。 姜清窈眼底漫起一层潮湿的水雾,她黝黑纤长的睫毛一眨一眨, 像两把小扇子搔动着谢怀琤的心。她抿了抿唇,重重地呼吸了几下,只觉得唇上有些轻微的疼痛,本能地启唇:“你——” 话音未落,他又凑了过来,轻轻抵住她的唇。这一次,谢怀琤的动作格外柔和,细密的吻卷过她的每一寸唇瓣,摹画着她的唇形,将方才那点隐约的疼痛尽数扫去。 待他彻底松开她,姜清窈双颊染上了浓重的绯色,如同天边红云。她双手撑在他胸膛上,鬓发散乱,气喘吁吁。 谢怀琤伸手将她乱了的发尾拨顺,手指沿着她面颊下移,恋恋不舍地蹭了蹭她格外红润的唇,这才低声道:“……疼吗?” 他嗓音暗哑,比之平日更添了几分让人心头发烫的暧昧。 姜清窈刚刚平复的心跳又乱了序,含羞带嗔地横了他一眼。谢怀琤被那眼神看得心头一荡,可惜想到皇帝的旨意,只能收敛思绪,再度轻抚了抚她的发顶,便站起了身:“我让福满送你回去。” “不用,”姜清窈道,“微云跟着我呢。倒是你,快些去见驾吧,免得耽搁了时辰,惹了陛下不满。” 谢怀琤盯着她,低低嗯了一声,待姜清窈走过身边时,忽然唤道:“窈窈。” 姜清窈停住步伐看他。 他轻轻一笑,声音压得极其低沉,如一把小钩子,惹得她心尖酥麻:“下一次……不会再让你疼了。” 姜清窈愣了片刻,陡然反应过来,双颊刚刚褪去的红晕再度漫了上来。她抿了抿唇,羞赧地瞪了他一眼,加快了步伐,很快便消失在了谢怀视线中。 他望着少女略显慌乱的背影,低低地笑了。 * 姜清窈一路回了长信宫,才觉得面上的热度被风拂冷了一些。她用指腹摩挲着唇角,那里仿佛还留着他的气息。 她觉得方才自己当真是胆大,光天化日之下与他那般亲密。以她的性子,原本该推开他的。 可是……姜清窈抬手抚上心口,那里除了慌乱和紧张,并没有半分厌烦和不适,反倒充盈着汹涌的情思,如潮水起伏,将她推至那犹豫不决的岸边。 最终,她遵循了本心,选择了和他一同坠入无边汪洋。 任凭风浪激荡,也甘愿沉溺其中。 回了永安宫,姜清窈原本有些提心吊胆,担心碰上皇后,被她看出自己的异样,好在一路无人,她顺利地回了枕月堂。 躺在柔软的床榻之上,姜清窈毫无睡意,只定定地瞧着帐顶,心中甜蜜与迷惘交织。 她明白自己的心意,却不知道这份心意能不能一直安安稳稳地走下去,不被阻拦和打压。 她和谢怀琤的往后,又该如何走出一步步呢? 正心旌摇曳之时,殿外传来了谢瑶音的声音。 “窈窈,你这会子有闲暇吗?”她道,“我命人打听了,当初那些人因疏于职守被贬去了掖庭。多年过去,有些病亡,有些年纪大了出了宫,如今只剩下一个名唤来安的内侍。” “我已经命人知会了掖庭,待会我们便可以前去探问一番。” “可是当年,姑母不是反复问过他们话,都无人看见吗?”姜清窈微蹙眉。 谢瑶音道:“这个来安并不是当初侍候的宫人。据掖庭的人说,当年他在韶园当差,当日曾路过烟波池,或许恰好目睹。不论如何,我们先去问一问再说。” 姜清窈敛去思绪,点点头:“好。” 两人很快赶去了掖庭。 来安年岁不大,然而腰身佝偻,瘦骨嶙峋,眼窝深陷,显然在掖庭吃尽了苦头。听到有人传他时,他眼底满是茫然,似乎不明白为何会有掖庭之外的人想要见自己。 但既是二公主的命令,他不敢不遵,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走了出来。姜清窈这才发觉,他还跛了一只脚。 “你就是来安?”谢瑶音打量着他。 她开门见山:“今日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二十五年九月十六,你尚在韶园当差。那日黄昏时分,你有没有经过烟波池?” 来安跪在地上,有些茫然,不知道二公主为何会问起这样久远的事,却如实点了点头。 谢瑶音又问道:“那你有没有看见,烟波池的亭子附近有人落水?” 来安一愣,面上愈发讶异,缓缓摇头。 “你们是怎么当的差事?”谢瑶音跺了跺脚,“竟连这桩事都没能亲眼看见。若是你们能说出一二线索,我禀了母后,放你们出掖庭亦或是出宫也不是不行,偏偏你们一问摇头三不知。” 来安灰败的眼底轻轻一晃,迸出一丝期盼,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快又归于死寂,却始终一言不发。 “我问你话,你为何避而不答?”谢瑶音皱眉,“难道这就是掖庭的规矩吗?” 来安慌忙摇头,颤抖着嘴唇,却没能发出完整的声音。姜清窈心中一紧,低声道:“阿瑶,他似乎......没法开口说话。” 谢瑶音一愣,这才仔细观察了一下他,见他张着口,却只能发出些破碎的呻吟,不由得怔住:“确实如此。” 君夺姝色(重生) 第52节 她见来安形容凄惨,跛脚了不说,还是个哑巴,心中一软,叹气道:“罢了,还是问不出什么。窈窈,我们走吧。” 此次探查无功而返,姜清窈有些失望,却也无可奈何。她刚转过身欲要走,却见斜刺里冲出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奔上前来,啜泣着仰起头:“二公主!奴婢……奴婢曾看到过!” 来安面色一变,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她。 谢瑶音止住步伐,打量着眼前的宫女。她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裳,面容憔悴,却隐约能够看出清秀的轮廓。 “你是谁?” “奴婢翠芝。”那宫女行了礼,回话道。 她双手红肿,遍布着不少惊人的伤疤。见姜清窈略带不忍地打量着自己,翠芝惶恐地将手藏到了身后。 “你方才说,你能说出线索 ?”谢瑶音看着她,“此话当真?” 翠芝点头:“是。” 来安愣愣地看着翠芝,似乎对她确定的模样十分疑惑。很快,他大概是想到了什么,面上浮起一丝惊恐惧怕,连忙上前想要阻拦她。 翠芝避开他,只看向谢瑶音:“二公主,若奴婢能说出线索,您能不能......答应奴婢一个请求?” 谢瑶音干脆点头:“不论是出掖庭还是出宫,我都可以去求母后的旨意。只是我瞧你面生得很,似乎并不是从前的那些宫人,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线索?若是信口开河,我可不会赦免你。” 翠芝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鼓起勇气道:“奴婢确实不曾服侍过二公主和姜姑娘。但奴婢当年和来安一样,在韶园做洒扫的活计。方才依稀听二公主说起什么落水之事,奴婢突然想起自己有一回恰好经过烟波池,确实亲眼见到有人曾落了水。” 韶园距离烟波池很近,不少宫人会来到池边打水,她说得倒也在理。谢瑶音点点头,道:“那你说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来安胸膛剧烈起伏着,不断从口中断断续续发出咿呀之声,跪爬了过去,紧紧扯住翠芝的衣裳。翠芝寒着脸,对他狼狈的样子视而不见,用力挣脱他的拉扯,张口道:“奴婢记得,大约是二十……四五年一个秋日的黄昏时分。” “奴婢去烟波池打水,准备回去清扫韶园。待奴婢打好了水,准备离开时,看见一位衣饰华贵的姑娘独自在水边,似乎想要去折那亭子边的花枝。” “烟波池畔常有贵人们赏玩,奴婢并不觉得奇怪,便径直离开了。然而刚走出去几步,奴婢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扑通’声,就像是......就像是有人掉进了水里!” 时隔多年,姜清窈再度听见当日的情形,依然心有余悸,下意识攥住了衣角。 翠芝不去看来安面上的痛苦之色,自顾自道:“奴婢吓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愣了片刻想着去找人来搭救。只是奴婢刚跑出几步,便听见身后又一声落水的动静,连忙回头,却见一个穿石青色衣裳的人跳了下去,潜了许久,才把那位落水的姑娘救了上来。” 谢瑶音紧接着问:“那个人的模样,你看清了吗?” 翠芝摇了摇头。 谢瑶音皱眉:“你所说的这些,我们早已知道。难道你是想用这点人尽皆知的事情来谋得恩典吗?” 翠芝一慌,忙道:“二公主恕罪!奴婢虽未曾看清那人的面目,但却记得......记得他身上的腰带,上头似乎镶嵌着什么圆圆的、小小的东西,像是……什么金银亦或是珠宝。” “奴婢生怕惊扰了贵人,不敢直视,只低着头,却依然感觉到那东西被夕阳一照,发出一点亮晶晶、金灿灿的光,恰好晃了奴婢的眼睛。” 谢瑶音顿住,伸手抚了抚腰间,问道:“你瞧瞧,是此物吗?” 翠芝战战兢兢抬起头,小心地看了一眼,又皱眉回想了片刻,点了点头:“奴婢并无十足把握,但看起来很像。” “那你记不记得,他身上有几颗珠子?” 翠芝呆呆地想了想,迟疑道:“似乎只有一颗很大的珠子。” “是金珠,”谢瑶音转头向姜清窈低低道:“窈窈,按照规矩,皇长兄和我能够在腰间革带上佩金珠,其他人则佩银珠或是玉珠。皇长兄序齿第一,因此佩一颗最大的金珠。像三皇兄,便会佩三颗银珠。这等规矩,像他们这些下等宫人,素日没有机会见到我们,一般是不得而知的。” “窈窈,若是真如她所说,那么救你的人确确实实是皇长兄。”谢瑶音道。 眼看着人证物证确凿无疑,姜清窈终于知道了多年前的救命恩人,可她心中情绪却复杂不已。 谢瑶音向翠芝道:“你的话我记住了。若是确如你所言,那么我会禀报母后,放你出宫。” 谁知翠芝用力摇头:“二公主,奴婢不愿出宫。” “你说什么?”谢瑶音脸色微沉,“那你方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在消遣我?” “奴婢不敢!”翠芝吓得抖如筛糠,却依然强撑着回话,“奴婢是想替旁人求这道恩典,求皇后娘娘和二公主准他出宫。” 她说着,指向了来安。 这一下倒是大大出乎两人意料。谢瑶音疑惑地看过去,却见来安面色惨淡,不断地摇头,又紧紧扯着翠芝的衣裳冲她打手势。 “他这是什么意思?”谢瑶音不解。 翠芝眼底浮起泪花,面上却依然强笑着:“二公主,来安他是......欢喜傻了,他没法开口,只能用手势向您谢恩。” 她道:“奴婢与来安同在掖庭多年,他早年落了病根,咳疾未愈以至于失了声,又跛了脚,每日却还要做那么多活计,奴婢实在于心不忍。况且,他家中还有年迈的祖母,因此奴婢斗胆求二公主,能不能赏他一笔财宝,再放他出宫回家?” 谢瑶音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那你呢?” 翠芝轻轻道:“奴婢已没有家人在世,即便出宫也无处可去,因此不敢再求什么恩典。” 谢瑶音叹了口气道:“你放心,若你说的是实情,我会请母后放你出掖庭,尽力为你寻个好去处。” 翠芝神色恍惚,木然磕头:“奴婢谢二公主。” “窈窈,我们走吧。”谢瑶音说着,扯了扯姜清窈的衣袖,两人并肩向外走去。 姜清窈回神,只觉得心中依旧朦朦胧胧如同笼着一层迷雾般不清晰。 两人回了永安宫,向皇后禀明了此事。 皇后大为意外:“当年竟是衍儿救了窈窈?” 谢瑶音道:“母后,不如再想办法查证一下当年的事。若真是皇长兄,我们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皇后颔首:“我会派人去查。” 说完这些话,也到了午膳的时辰。姜清窈心事重重地用了膳,回了枕月堂后便迷迷糊糊地靠在榻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她忽然听见窗户有轻微的扣击响声,顿时醒了过来,起身推开了窗。 窗子敞开,眼前赫然是谢怀琤。 姜清窈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下意识揉了揉眼睛:“……你怎么来了?” 他专注地看着她,轻轻一笑:“我去见过了父皇,领了旨意,按照规矩来向母后辞行。” “什么?”姜清窈伸手扶住窗框,愣愣地看着他。 “窈窈,”谢怀琤走向她,“我午后便要离京了。” “去哪儿?”姜清窈怔住。 他道:“父皇命我随户部侍郎范绍一道,前去江南查看水患灾况,赈济百姓。同时......替他去一趟母妃昔年生活的地方。” 姜清窈一阵恍惚,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有些怔忪。原来皇帝召见他,便是为了此事吗? 她定了定神,低声道:“陛下这是……有意让你涉足朝政了?” 谢怀琤笑容微微一凝,淡淡道:“此次主事之人是范侍郎,我只不过是因着母妃的缘故才得以同行,怕是根本无法插手赈灾的实事。” “但既然有了这个机会,我自然不会无动于衷。”他扬了扬唇,语气里透出些少年人的意气。 “此去多久?”她问道。 谢怀琤眉头轻蹙,“若是灾情不算非常严重,处置起来能快一些,兴许便能早些回来。” “那……”姜清窈抿唇,却没好意思说出口。 接下来这么多日,她都无法见到他了。心中那尚未平息的旖旎很快被浓重的不舍取代。 “放心,我会尽快回来的,”谢怀琤向着她露出一个笑,“只是少说也得大半个月。” “你……路上小心。”姜清窈看着他,柔声道。 “我明白,”谢怀琤点头,“只是我还有话想同你说。” 他眸光清亮,嗓音沙哑:“我今日……真的很开心。” 姜清窈心头一颤,对上他脉脉的眼神,小声道:“……我也是。” 听了她这句话,他眉眼一扬,是掩不住的明朗笑意:“临行前,我还有个心愿。 ” 隔着窗子,谢怀琤慢慢靠近她:“窈窈,要分别这么久,我可不可以……再抱一下你?” 第63章 阴谋 让她的命数只为自己所掌控。…… 少年的面容映在光亮之中, 眼眸黑白分明,澄澈如水。姜清窈心头一软,轻轻点了点头, 正打算自正门迈步出去,却见谢怀琤摇了摇头,轻轻道:“别动。” 他走上前, 就那样隔着窗框, 上半身倾了过来,伸臂将她拥进了怀里, 只松松一抱,很快便放开了她:“我该走了。” “此去时日长久, 你万事当心。”姜清窈望着他, 再度叮嘱道。 谢怀琤本已走出几步,闻声顿住步伐,缓缓回过头。盈盈日光洒落, 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华。他一笑:“好, 我记住了。” 他步伐轻快,很快消失在宫墙之后。姜清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纵有不舍,然而想到他从此或许就能够拥有和过去截然不同的一切, 又情不自禁为他感到欣喜。 但愿江南此行后,他能够迎来更光明的前路吧。 几个时辰后,阖宫上下都得知了此事。而当消息传到东宫时,太子谢怀衍握住茶盏的手指收紧,面沉如水:“今晨父皇还在与我商议江南灾情之事,言语间尚未定下主事人选,为何午后便突然下了这道旨意?” “难道, 父皇早有决断,不过是在出言试探我?”他眉宇间的沟壑愈深。 “那个范绍......”他沉吟道,“先前父皇从未提起过此人。” 一旁的幕僚接话道:“范绍自幼便拜在林穹门下,深得他器重,一路科举入仕官运亨通。臣想着,会不会是前些日子林穹辞世,陛下想起他从前的功绩,一时感念,便格外关照了范绍。” 谢怀衍微微冷笑:“父皇从前可不是这般容易心软的人。” 幕僚沉默半晌,小心翼翼道:“殿下,恕臣多嘴,那范绍不过是个臣子罢了,可五皇子多年来一直不受待见,却一朝得了圣心,竟还领了这样要紧的差事,这是否该引起我们的重视?” “父皇近日的一举一动愈发让人捉摸不透,”谢怀衍眉头紧蹙,“自打从猎场回来,他对五弟的态度便冷热不定,既不是多么宠爱,也不像从前那样漠不关心;而前些日子五弟与六弟几番争执,不知其中到底有什么内情,父皇竟从此转了态度,反倒对六弟冷淡起来了。” “今年的江南水患尤为严重,多年未有此等情形,父皇派一个皇子前去也是情理之中,我身为太子不便离京,本以为父皇会派三弟,没想到这差事却落在了五弟身上,”谢怀衍眯了眯眼,“到底是我小瞧了他。” 另一个幕僚思索良久道:“殿下,臣以为,五皇子虽看似得了圣心,但其实并不成气候。五皇子生母出身民间,身份低微,又早早离世;五皇子本人落魄困窘这么多年,毫无根基,即便是领了这件差事,怕是也无福消受。臣依稀听闻,陛下近日颇为怀念已故的秋妃,许是日子一长,便忆起了旧情,而江南又是秋妃的故乡,才会想起命五皇子前去走一趟,至于赈灾之事,主要还是落在了那位范侍郎身上。” “再者,往年亦有类似的公事,陛下也曾派三皇子前去过,并不会因此而动摇殿下的地位。故臣以为殿下不必为此事多加烦心。” 谢怀衍捏了捏眉心道:“此言不错。我多年筹谋经营,朝堂内外的势力是五弟万不能相比的。此次赈灾之事既已成定局,便且观后效吧。待五弟回京,你们要盯紧他的动作,同时也要留意父皇是否有意让他从此往后也逐渐涉足朝堂之事。” 几位幕僚退下后,谢怀衍放下茶盏,却没急着起身,而是向后倚了倚,淡声道:“眼下,另有一桩要紧事。” 侍从悄无声息地出现,侍立在书案旁:“殿下,二公主和姜姑娘已经去过了掖庭,见到了那两个宫人。他们也按照我们的安排说了。人证物证俱在,姜姑娘一定寻不到破绽。” 谢怀衍勾唇:“既然五弟离京不在宫中,那么此事做起来便更加方便了。先不论姜家表妹那边的反应如何,这几日先尽快将此事散布出去,待那时,即便她心存疑虑,也不得不接受了。况且,她有什么理由不信我?” 君夺姝色(重生) 第53节 “正是。姜姑娘不过是一介女流,秉性柔弱,没什么城府和心机,又对当年的事记忆模糊。如今证据确凿,她想来也不会去深究什么,而是会对此深信不疑。殿下身为她的表兄,又素来亲和心善,救下她合情合理。” 侍从说完,见谢怀衍并未言语,又忍不住问道:“殿下,臣不明白。以殿下的身份地位,为何一定要用此事去博姜姑娘的一个人情?” 谢怀衍眉眼冷沉,语气森然:“不单单是为了她。最重要的是,我要让父皇和母后以及姜家人认定,我多年来从未张扬此事,便是不欲以此为要挟,有所图谋。而如今,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的无心之言,才会让当年真相浮出水面。如此一来,往后姜家心中一定会念着当初我对表妹的救命之恩,而我也可借机让表妹对我不再那样敬而远之,与她更加亲近。” “至于她,”他想起那个对自己总是疏离又敬而远之的少女,“姜家在军方的势力无人能及,舅父和母后又一向疼爱她,往后倘若真的有什么变故,也会念在她的份上偏向于我。只有把姜家牢牢握在掌心里,才能确保我日后顺利登上帝位。” 侍从迟疑道:“可殿下,皇后娘娘必然不会再有子嗣,您便是唯一的嫡长子,只要皇后在一日,姜家就定然会站在您这一边,又何须您百般筹谋?又何必要搭上太子妃之位,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日后您登基了,岂不是会助长外戚之风?” 谢怀衍神情漠然:“朝中局势瞬息万变,我怎能安于现状,不做打算?如今,还远没有到我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为了往后坐稳帝位,我必得把所有的变数都攥在手中。” 更重要的是......他清楚看见过,少女与他的五弟是怎样的来往过密。他们本就有自幼相识的青梅竹马之情,那是自己所不能比的。后来宫中情势大变,谢怀琤跌落云端坠入尘土,这两人也多年未曾来往。多年过去,本以为两人不会再有瓜葛,谁知少女与他非但没有生分,反倒更加亲密。 除夕之夜,两人曾殿外独处;春猎之时,他本设计了惊马之事欲行救美之举,却被谢怀琤打乱;回宫后,这两人更是往来频繁,姜清窈竟敢冒着被人察觉的风险,多次前往长信宫探望。难道,她真的对自己身份低微的五弟心有所属? 他确实对姜清窈没有男女之情,但不妨碍他心有不甘。谢怀衍冷冷一笑,他身为太子,如此尊贵,又文武双全,难道还比不过那个一无所有的谢怀琤?就像曾经年幼时,他不明白父皇为何能那边偏宠那个来自江南的平民,对她的儿子更疼爱到了令他心惊而忌恨的程度。 他是嫡长子,自小勤学苦读,不敢稍加松懈,如此才赢得了太子之位和父皇独一无二的慈爱,可谢怀琤有什么?也配和他相比? 谢怀衍讥诮一笑。细细思量起来,五弟的处境,竟也在她入宫后有所转变。看来,她果真如秉烛大师和谈天之所说的那样,不仅有龙凤相偕、中宫之主的命格,更能令亲近之人的命格有否极泰来之势头。 当年冬祈,秉烛大师曾言,他身边有一女子命格极贵,有皇后之命,且命数之中又带有另外一重祥瑞。他回宫后,令曾师从秉烛大师的谈天之推演,最终得出几句批语。 而她的生辰八字、姜家府邸在京城中的风水方位,恰好都与那批语相合。谈天之及其弟子多次卜算,确定她便是那命格极贵之人,而姜家则是能助他登上帝位的不二人选。 若谢怀琤因与她频繁来往而得了她的助力而真的扭转乾坤,若他二 人情投意合,再结成良缘,谢怀琤会不会因此而改了命数,进而威胁到自己?谢怀衍眼底掠过一丝狠厉,他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论这命格之说孰真孰假,只要有一线不利于自己的可能,他都要彻底断绝,如此才能心安。 既然她命中能够襄助其身边最为亲近之人,且能够令其夫婿一路坦途,事事遂心,那么他便要斩断她与五弟的任何可能,让她的命数只为自己所掌控。想要促成此事,唯有一条路可走。 谢怀衍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不会容她的婚事落在他人身上,否则那人终将成我心腹大患。如今五弟确实不足为惧,但假以时日,倘若父皇对他真的彻底回心转意,又施恩宠,届时他的地位便会更上一层楼,也就有了能与姜家结亲的条件。若他趁着父皇的宠爱,开口求来了赐婚,那时我们再想有所行动,便晚了。” “可臣有些担忧:殿下若趁着五皇子不在京中,将那件事宣扬出去,待五皇子回来后得知此事,会不会借机生事,将当年真相一一道出?”侍从忧心忡忡,“毕竟,当初救了姜姑娘的人,是他。” 谢怀衍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顷刻间消失殆尽。他微一走神,眼前浮现出了那个黄昏的种种情形。 那日,他为东宫案牍所累,便去了烟波池畔散步,不想半路上一抬眼,正看见谢怀琤正走到了池畔亭中。 那年秋日,秋妃辞世,临终前不知因何事触怒父皇,致使她的儿子亦在一夕之间彻底失了圣心,昔日富丽堂皇的长信宫也成了一座冷宫。曾经那个被父皇捧在手心百般疼爱的谢怀琤从此彻底失势,不足以成为他的威胁。 谢怀衍想到如今的情势,不禁含了些畅快的笑意,看向那个瘦削的背影,随即收回了目光,欲举步离开。 忽然,一声巨大的落水声响彻在寂静的四周,谢怀衍愕然回头,却发现谢怀琤纵身跳进了池中。 他吃了一惊,一时间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刹那间,谢怀衍脑海中转过无数个念头,他想,莫非五弟受了这种种打击,一蹶不振,竟生了自尽的念头? 他心头短暂地掠过一丝迟疑,犹豫要不要上前查看。然而不过须臾,他便打消了这个想法,只沉默地隐身在树丛之后冷眼瞧着。 若谢怀琤就此消失......对自己而言绝不是坏事。 谢怀衍想着,唇角缓缓泛起一丝冷笑。毕竟,是他不愿活着,自己又何必去多此一举?不如视而不见,只做不觉。 然而不多时,他便察觉到不对劲。那个身影在水中几下起伏,奋力挣扎着,似乎并不是要自我了断,而是在艰难地从水中托举出另一个人。 到底是谁不慎落水,并能让他这般不顾忌生死也要去救?谢怀衍起了几分好奇,便没有立刻离开。 片刻后,他看着鬓发湿透、面色苍白的谢怀琤将一个已然失去意识的少女抱出了水面,将她放在了亭子中,先探了探她的鼻息,又笨拙地为她推拿了几下,努力想要替她清除口鼻中的水。 谢怀衍眉头一蹙,看清了那少女正是姜清窈。他心头一动,正思索着该不该现身时,却陡然听见远处传来了谢瑶音的声音。 紧接着,谢怀琤身形一僵,几乎是狼狈不堪地起身,很快离开了亭子。他刚一走远,姜清窈便微微醒转过来,剧烈咳嗽着吐出了呛进口中的水。 谢怀衍沉默地看着谢瑶音惊慌失措地扶起姜清窈,又唤来宫人传了步辇送她回去。这样的阵仗后,烟波池畔又重归平静。 他唇角一掀,神色变得耐人寻味。难道这个失宠的五弟,竟想借此翻身?想不到,谢怀琤如此兵走险招,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然而此事过后,宫中却并未传出五皇子救了姜家之女的说法。 他起初以为谢怀琤只是在等待时机,谁知多年过去,此事已经成了一个秘密,连姜清窈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何人救了她。谢怀衍惊讶之余,更觉得可笑。既然别无所图,谢怀琤还如此拼命,不是愚蠢又是什么? 不过,这位五弟的默不作声倒是方便了他行事。谢怀衍从沉思中回神,看着惴惴不安的侍从,凉笑道:“那又如何?待他回宫,一切已成定局,宫中所有人都知道,是我救了表妹。他即便再心有不甘,也只能忍气吞声。” 他掀起唇角,神色悠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他岂敢多言?怨只怨我这个五弟这么多年都不肯将此事为自己所用,那就莫怪我行此一招了。” 第64章 东宫 “表妹是不是怕我?”…… 姜清窈尚记挂着在路上的谢怀琤时, 却没料到那桩旧日之事已经在宫中四处流传开来。先是少数宫人私下议论,进而越传越广,许多人都听说, 当年皇后的嫡亲侄女不慎落水,是太子谢怀衍奋不顾身,跳进烟波池救了她, 却又未曾在事后多言而揽功。直到近日, 这其中的真相才被几个宫人随口说出。 得知此事时,她午睡刚醒, 神思尚有些迷蒙,便听见微云语气严肃地将此事说了。 “什么?”姜清窈愕然。 她与谢瑶音去过掖庭之后, 尚未想清楚如何进一步查明此事, 却已被人先一步捅破了。 “如今人人都说,太子殿下不愧是储君,如此心善而豁达, 一直不曾将其中真相挑明。也有人说, 太子殿下与姑娘表兄妹情深,这般做也不足为奇。” “是谁最先说的?”姜清窈蹙眉。 微云道:“似乎是掖庭的人那日听到了姑娘与二公主的对话,进而一传十十传百。” 姜清窈不语,心中却觉得奇怪。此等涉及当朝太子的事情, 这些宫人怎么会如此大胆,敢随意传播尚未得到实证的流言? 她心头烦乱,匆匆换了衣裳便去了皇后那里。 皇后自然也得了消息,但显然对流言并不感到惊异:“窈窈,本宫派人查证过了,当年确实是衍儿救了你。” 她忍不住感慨道:“那掖庭的宫女口中提及无意间瞧见的饰物,正是衍儿当时佩在身上的金珠。若非那宫女随口提起的细节, 又有何人能想到此处?衍儿这孩子这么多年居然闭口不提。” 姜清窈怔怔未语。皇后见她神色茫然,以为是太过讶异,便问道:“怎么了窈窈?莫非你还有什么疑惑?” “姑母,”姜清窈嗓音滞涩,“当真是......太子殿下救了我吗?” “那是自然,”皇后道,“人证物证俱在,本宫也问了许多宫人的话,确是衍儿无疑。” 一旁的谢瑶音亦道:“皇兄可真是沉得住气,竟生生将此事闷在心里这么多年都没有透露过半分。若不是他身边的宫人一时多话,我们怕是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皇后道:“本宫派人去问了衍儿,他亦没料到身边的人会将实情吐露而出,言语间颇为恼怒,说已经将那多话的宫人罚去做苦力了,以此警示东宫其他人谨言慎行。” 说着,皇后又叹道:“衍儿真是心实,他说自认不是什么大事,又担心再度提起会引得窈窈回想起落水之事而更加惊惧,便想着不再声张,只要窈窈无恙便好。” 姜清窈听着姑母与谢瑶音的话,忽然觉得没有必要再多问什么。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救自己的人只会是谢怀衍了。 纵然她心底萦绕着疑影,却苦于没有证据,便只能缄口不言。若她真的贸然开口质疑谢怀衍所言的真假,怕是只会让人觉得她不识好歹、毫无感念之心,凭空臆想。 即便皇后是她的亲姑母,谢瑶音是她最亲近的好友,姜清窈也无法将心事向她们言明。她心底涌起深深的无力与茫然,往后,谢怀衍便是她的恩人,她对他再也不能太过疏离冷淡。 与此同时,宫中不少人都对谢怀衍的所作所为钦佩不已,赞他有君子之风,果然是皇帝精心教导出来的继承人。姜清窈听 着这些话,面上已然波澜不惊。 这一日午后,姜湛来了永安宫。 虽然他平日在宫中当差,但外臣轻易不得入后宫内苑,因此他们虽同在一座皇宫,却甚少碰面。 “姑母,”姜湛向皇后行了礼,“陛下恩准我昨日出宫归家,我将太子殿下昔日搭救窈窈之事禀报了母亲,她不便前来,特意备了些礼,嘱咐我与窈窈一同前去东宫向太子殿下道谢。” 皇后闻言颔首:“正是。当年若不是衍儿,窈窈只怕生死未卜。如此救命之恩,确实该好好道谢。由你和窈窈前去,最合适不过了。” 姜清窈心事重重地同姜湛一道出了永安宫,向着东宫行去。 “窈窈,”半路上,姜湛停住步伐看向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姜清窈咬唇,踌躇未语,不知能不能将自己那毫无依据的想法说出口。 兄妹二人素来心意相通,姜湛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心中浮起猜测:“你是不是在想太子殿下之事?” 姜清窈慢慢点了点头。 “在想什么?”姜湛柔声问道。 “哥哥,”她轻轻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我总对太子殿下救了我这件事没有实感,那种陌生的感觉就好似......此事与我无关。” 姜湛道:“你落水之时本就失了意识,自然也不知救你之人是谁,只能从他人口中得知真相。” “不,哥哥,我所言不仅仅是这个缘故,”姜清窈双手攥住衣角,迟疑许久,低低道,“我......还是对此事所谓的‘真相’心存疑虑,没有办法做到全心全意相信那些证据。” 姜湛愣住:“你是不相信救你的人是太子殿下?” 姜清窈对上哥哥惊诧的目光,苦笑道:“哥哥,你一定觉得我疯魔了吧?包括姑母和阿瑶在内的所有人都坚信不疑地告诉我,那个人就是太子殿下。可是,仿佛有一个动摇的、犹疑的声音,时时刻刻响彻在我耳边。我知道这个想法很荒谬,可我真的无法全然说服自己去接受这个结果。” 她说着,眉眼黯然低垂,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晦暗的阴影。姜湛在起初的震惊之后渐渐平静了下来,平复了一下呼吸,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窈窈,你为何会这样觉得?” 姜清窈沉默片刻,问道:“哥哥,你觉得太子殿下是一个怎样的人?” 姜湛垂眸思索,许久才道:“太子殿下身为储君,自然是——” “哥哥,”她握住他的衣袖扯了扯,“你我兄妹之间,就不必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 姜湛哑然失笑:“好。” 他很快敛了神色,道:“太子殿下稳坐储君之位多年,是最会审时度势之人。” 这个词从姜湛口中说出,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姜清窈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便续道:“哥哥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我虽与太子殿下来往不多,然而这些年冷眼旁观,却也依稀能看出他的行事做派。”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很奇怪。若真的是他救了我,为何他当时隐忍不言,反倒今时今日却忽然旧事重提?这不像太子殿下的作风。” 姜湛沉吟道:“太子殿下虽不是张扬多言之人,但,凡是他做过的事情,不论是明面上还是暗中所为,他断不会遮掩隐瞒,而是定会及时让相关的人知晓。” 姜清窈忽然忆起一桩往事。去岁冬日,她刚入宫不久,便和谢瑶音一同目睹了谢怀琤被六皇子欺凌之事。后来,谢瑶音便向太子求助,希望他能够设法为谢怀琤美言几句,当时的谢怀衍一口答应。但显然,他并没有做到,却还是在谢瑶音面前提起此事,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他确实向皇帝进言了。 这样的人,会甘心将救了她之事深藏心底多年吗? 她想着,便也如此说了。姜湛的神色变得严肃,他伸手扶在姜清窈肩头,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窈窈,你心中的怀疑却并无根据,而眼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太子殿下。你万万不能在此时执意违逆众人之言,出言质疑太子殿下。” “哥哥,我不会这样冲动莽撞的,”姜清窈抬头看他,“我会努力去回忆当年的事情,也会设法寻找任何证据。若最终我确信,救我之人的确是太子殿下,那么我会摒弃所有念头,真心实意地感谢他;可若不是他......”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坚定:“那我一定会让真相浮出水面,不能寒了那个真正救我之人的心。” 姜湛口唇微动,尚未出声,又见她道:“你放心,在没有确凿依据之前,我不会在太子殿下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窈窈,这亦是我想说的,”姜湛的语气沉了沉,“不仅是你,我也会牢牢记住这一点。我们不能让太子察觉到我们起了疑心,否则——” 姜清窈心中一揪,几乎是立刻懂了姜湛的言外之意——若谢怀衍当真是冒领了他人做过的事,那么他一定会想办法打压那个人,不让那个人将真相说出。不论是自保,还是保护那个未知的人,他们都要在谢怀衍面前小心藏好心底所有的想法。 兄妹俩默契地对望一眼,随即面色恢复如初,向着东宫行去。 两人到了东宫时,恰逢太子谢怀衍正在书房与幕僚谈公务,侍从便请两人在正殿东次间稍待片刻。 这是姜清窈第一次来到这里。她垂眸盯着茶盏中冒着的袅袅热气,只觉得四周皆是一片压抑的寂静,几乎听不见侍从们行走时的任何脚步声,就连他们奉茶时,茶盏的瓷底触碰到木制的桌案的动作也是轻而无声的。 君夺姝色(重生) 第54节 她嗅着茶香,思绪情不自禁发散:这样严整肃穆的东宫,所有侍奉的人必然都是小心谨慎的,又怎会轻易将太子刻意保守的秘密泄露出去呢? 心中那颗名为怀疑的种子愈发有了破土而出的势头。姜清窈深吸一口气,耳边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门外宫人们整齐而低沉的声音:“殿下。” 东次间门前悬挂着的金丝竹帘被人掀起,一阵轻微风声袭来,谢怀衍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让明然和表妹久等了。” 兄妹俩起身见礼。谢怀衍抬手示意二人免礼,寒暄了几句后,便在主座上坐了。 姜湛率先开口道:“今日我兄妹二人是特意前来向殿下道谢的。” 他说着,与姜清窈一起俯身,行了一个极其庄重的大礼:“当年,窈窈失足落水,幸得殿下相救才能安然无恙。然而我们兄妹却愚钝至极,直到近日才得知殿下的救命之恩,万分愧悔,特来拜谢,还望殿下莫要计较我们这些年的懵然不知。” 姜清窈拜倒在地,双手交叠压在裙裾之上,额头与手背相触,嗓音低柔:“臣女叩谢太子殿下昔日救命之恩。此中恩情,即便赴汤蹈火,也必将全力以报。” 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谢怀衍的唇角勾起,泛起一个意味深长而又带着莫名森冷的笑。他眉头松开,面上却依然作惊讶之色,连忙上前亲自扶起两人:“快快请起,何须行如此大礼?” 他托住姜清窈的手腕,微微使了些力道,扶起了她。那触碰到她皮肤的手指有些凉,凉意沿着她的血管一路攀升,滋生出一种异样的战栗感。姜清窈克制住自己的神情与动作,露出温软的笑意:“若非殿下出手,只怕我早已没了性命。如此大恩,又岂是这一番礼所能谢过的?” 她笑意盈盈,说话时的语气较之从前似乎多了几分亲近,不再那样敬而远之。那双明澈的眼睛望着他,盛满了感激与感动之色。谢怀衍从未这般极近地观察过她,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位表妹有如此绝世容光,一颦一笑都如画中人一般娇美可人。 他微微一笑,松开了她的手腕,只是收拢进袖中的手指有些留恋地摩挲着,感受着方才那嫩若凝脂的触感,表面依然正色道:“即便我没有担着表兄的身份,也断不会眼睁睁瞧着旁人受此磨难。” “所以,表妹不必如此,”谢怀衍语气温和,“你我既是表兄妹,便是一家人,何须言谢?” 几番客套之语说完,三人各自落座。谢怀衍面对姜家备的礼,自然百般推辞不肯收下,但鉴于姜氏兄妹态 度坚决,只能无奈松口。 姜湛与谢怀衍本就自幼相熟,因此闲聊起来颇为热络。姜清窈坐在一旁,神思有些轻微的飘转,自然没留意到谢怀衍若有若无看向她的眼神。 此时此刻,她有些想念谢怀琤。若是等他回京,她一定要将此事告诉他,再听一听他的意见。 谢怀衍浅抿了口茶,忽而一笑,悄然将话题转到了姜清窈身上:“表妹看起来心神不宁的,是有什么心事吗?” 姜清窈一惊,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多谢殿下关怀,我没有。” 谢怀衍颔首:“那就好。若是表妹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一定要告诉我。” “多谢殿下。”姜清窈深吸一口气。 姜湛见状,便道:“让殿下见笑了。想是窈窈身在东宫,见殿下如此亲和,一时心中松快,才会如此。” “原来如此,”谢怀衍轻轻蹙眉,语气带着些自嘲的轻笑,“方才明然问起当年之事为何我始终不曾道出,其实是我担心唐突了表妹。” 他说着,目光幽幽落了过来,道:“原是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表妹有些惧怕我。” “不知表妹心中是不是如此想的?” 姜清窈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身子顿时一僵。 第65章 归来 “窈窈,我回来了。” 即便还是白日, 天色却依然悄然转暗。料峭春风吹刮着东宫殿宇,拂动尚未关紧的窗棂,发出轻微的响动。谢怀衍的声音便如浸在那凉风之中一样, 令人遍体生寒。 姜清窈面色并无波澜,只如常微笑道:“臣女初入宫中时,叹服于天家气度和威严, 因而处处循规蹈矩;殿下贵为储君, 我心中自然敬重;又因我自忖身份,不敢太过接近殿下, 心中确实有些惧怕。” 谢怀衍眯了眯眼。 姜清窈顿了顿,轻轻屏息, 余光看见姜湛略带忧色的眼神, 继续道:“但这些时日,我意识到殿下虽威名赫赫不可冒犯,但也绝不是不讲道理、暴躁易怒之人, 而是刚柔相济, 公私分明,对阿瑶等弟妹细心周到,于储君的气度之外,更多了些寻常人家兄长的爱护。” 她说着, 唇边缓缓露出一抹笑意:“正因如此,我才明白了殿下从前的话并非只是客套,而皆是出自肺腑,正是把我们当作一家人才会那样关怀。” 谢怀衍看向她,少女眼眸澄澈,望过来的目光纯粹不掺杂任何异样的情绪,确实是真心实意之语。他淡淡一笑, 放下手中的茶盏道:“表妹是姑娘家,年纪轻轻离家入宫,心中难免拘谨小心,那些想法也都是人之常情,我明白的。” “明然,表妹,你们既是母后的亲眷,便是我最亲近的家人。往后日子还长,不论你们遇到了什么事情,都要记得随时告诉我,”谢怀衍说着,看了姜湛一眼,“明然,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一起念书切磋,虽然如今各自分别,但情分是不会变的。” “表妹也不必再对我心存敬畏,”谢怀衍语气柔和,“明然是你的兄长,我亦是你的表兄,往后万万不要同我生分。” 姜清窈垂眸:“殿下的话,我记住了。” 几人又坐了片刻,便有朝臣前来向谢怀衍禀报朝政要事。姜湛见状,便起身道:“既然殿下还有公务在身,我和窈窈就不打扰了。” 谢怀衍点头,亲自送了他们出去。 踏出东宫的那一刻,姜清窈才觉得周身的僵硬如冰雪消融一般尽数散去。她深吸一口气,一眼看见晦暗的天色又有了转明的趋势,稀薄的日光自云层后渗出,将屈指可数的暖意落在了她身上。 “窈窈,”姜湛摸了摸她的头,“回去后切莫多思,一切有哥哥在呢。” 姜清窈鼻子一酸,攥住他的衣袖,点了点头:“哥哥放心,我明白的。” 兄妹二人在宫道上分别,姜清窈独自向着永安宫的方向走去。她在心中默默盘算着日子,期盼着过几日能够听见谢怀琤的消息。 她......很想他。 *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了月余,姜清窈每日如往常一样在萤雪殿读书上学,在演武场骑马。有时在永安宫碰见谢怀衍,他的语气总是关怀备至的,而她只能笑着回应,心中却愈发窒闷。 一场连绵的春雨过后,她在枕月堂看书,却觉得那空气中的潮湿黏腻也蔓延到了心上,扰得自己烦躁难安,索性将书一丢,起身往韶园去了。 这个时候,韶园少有人来,四周只听得见风声。姜清窈小心地避开了湿滑的石子路,打算去韶园外的那处亭子里坐坐。尚未走到近前,她却看见亭子里坐了一个人。 那人手执书卷,侧影沉静,对周遭的一切声响毫无反应。 姜清窈怔了怔,提起裙角迈步进了亭子,轻声唤道:“见过闻姐姐。” 闻萱宜闻声抬头,看清是她,淡淡扬起一个笑:“姜妹妹。”寒暄了这么一句后,她很快又垂下头,继续看起了书。 姜清窈虽与她相识,但却不甚熟稔,加之闻萱宜又是个少言寡语的性子,因而一时间也默默无话,便在另一边坐了下来,独自望着亭外的景致出神。 在这样寂静的地方,她的心终于久违地沉了下来,像是剥落了缠绕其上的荆棘与尖刺,完完全全地松快了。 耳边是闻萱宜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姜清窈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鼻间的湿润之意。不知过了多久,她再度转头,发觉闻萱宜已经合上了书,正如她一样,在望着远处发呆。 姜清窈记得,闻萱宜因为常年教养在宫中的缘故,亦有一处单独的居所,就在太后寝宫附近。而长公主爱女心切,得了空便会入宫向太后请安,顺便探望女儿。 今日午膳时,皇后曾随口提起怀宁长公主进宫的消息。算起时辰,这会子长公主应当并未出宫,怎么闻萱宜却没有同母亲待在一处,而是独自一人来了这里看书? 她心中疑惑,却没有开口询问,只克制地垂眸扫了眼亭中桌案上的书册,下意识开口道:“闻姐姐在看冯祯老先生的《倚云闲记》?” 闻萱宜颔首。 此书是前朝一位文学大家冯祯所著,却并非适龄学子们所必诵读的著作,而是一本充满闲情雅趣、平淡自然的书。冯祯早年在朝为官,后来却因不耐于仕途之中的明争暗斗和种种挫折选择了辞官归隐。他擅长书画,又爱品评诗文,因而将一生所著诸多评论文章皆收进此书。 姜清窈想,这本书倒是与闻萱宜的气度很是相契合,淡泊温雅,平和宁静。她想着,不禁笑道:“我很喜欢冯老先生笔下有关修身养性的篇章,每当心中躁郁时便忍不住翻开几页。” 提及这个话题,闻萱宜的眉眼多了些灵动,微微笑道:“正是。我也常在心烦之时读他的文章。”她摩挲着书页,语气带了几分遗憾:“只可惜,我没能珍藏到老先生的真迹,只能读一读其他人的抄本。” 姜清窈忽然想起什么,迟疑道:“我曾听阿瑶说过,三殿下酷喜收藏这些原本真迹,他宫中的书斋有不少前朝文人大家的作品,其中似乎就有这本书。” 闻萱宜有些意外地抬眸:“当真?” 姜清窈赧然道:“我也只是听阿瑶随口提起过,并未问过三殿下。” 闻萱宜的眸子微微漾起一点光华,道:“若三殿下果真藏有此书,那么我定要设法向他借来看一看才甘心。” “闻姐姐,今日你怎么得了空在这里读书?”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姜清窈问道。 “母亲与外祖母有许多话要讲,我不欲打扰,便独自离了宫。”闻萱宜说着,眉眼掠过一丝郁色,语气也低沉了些。 “况且,”她忽然淡淡笑了笑,“我此刻只 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翻一翻书,不愿听那些琐碎的话语。” 姜清窈一时无言,心中却猜到了什么。想来是长公主入宫一趟,又忍不住对女儿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看着少女清冷的神情,姜清窈想起她分明对太子无意,却总是被母亲的期望所累,逼迫她去接近太子,为她谋得那桩婚事。不由得轻叹一声:“人生在世,总是有些身不由己之时。” “身不由己......”闻萱宜低眸,语气凉薄,“我早已习惯了。” 她说着,显然不愿再提此事,道:“姜妹妹,多谢你告诉我三殿下的事情,待我得了空,定会去拜访他一番,只是不知三殿下是否愿意割爱。” “三殿下性情疏朗,亦醉心诗书,我想他一定会将闻姐姐视为同道中人,很乐意将冯老先生的真迹借给你一观的。” 姜清窈道。 闻萱宜点点头,唇角轻轻捺出一道微小的弧度:“多谢。” 她轻轻一笑,语气多了几分玩笑的意味:“我虽自小长在宫中,却与三殿下不甚熟悉,几乎没有来往,没想到今日却也有需要麻烦他的时候了。” 姜清窈笑了笑道:“我也是小时候跟着三殿下一道念过书,后来年岁渐长,便也没了什么碰面的机会。其实我对三殿下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前。但我想,即便过去了这么久,但人的脾性应当不会轻易改变。” 闻萱宜的眸子闪了闪,那弯远山眉略略一蹙,随即舒展开来。她嗓音清淡,只尾音带着些异样的意味:“世事变幻犹如沧海桑田,许多事情往往并不似所显露出的那样。” 她说着,看了姜清窈一眼:“人也一样,亦真亦假。当局者常常难辨是非,只能选择相信自己所听见、所看见的一切。” 姜清窈面上神色微微一滞,尚未思索出她的弦外之音,便见亭子外又不知不觉飘起了细雨。不多时,一个嬷嬷自远处撑着伞快步走近,踏进了亭子里,语气略显急促地向着闻萱宜道:“郡主,长公主正找您呢,快随奴婢回去吧。”看模样,正是昔日春猎时,在宴饮间隙对着闻萱宜滔滔不绝、苦口婆心劝导之人。 闻萱宜见了她,面色归于冷淡,没有多说,只将那本书收好,向着姜清窈颔首示意,随即踏着满地潮湿离开了亭子。姜清窈转头看去,见那嬷嬷微躬着身替她撑着伞,姿态十分谦卑,但那絮絮低语声还是飘散在了雨雾之中,虽听不清内容,却能辨出其中的说教意味。 而闻萱宜脊背挺直,一言不发走着,周身萦绕上一层朦胧水汽,仿佛与那嬷嬷隔绝开来,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她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孤独而伶仃。 姜清窈怔怔瞧着,思绪却依然停留在闻萱宜的那番话上。以她那少言寡语的性子,轻易不会多言,因此破天荒地说了那几句话,一定暗含深意。 可她的话太过隐晦,究竟指向何事?难道......姜清窈心弦一震,闻萱宜素日喜静,并不爱四处走动与人交际,也从不会主动探听旁人的秘辛,因此她所能了解到的,必然是宫中人人皆知之事。 莫非,当年的事情,她是知情人?想到这里,姜清窈霍然站起身,伸手按在了湿漉漉的亭柱上,手指微蜷,指尖用力抵着柱子表面。 可闻萱宜并未明说,两人的交情也很淡淡,她根本没法直截了当去问。 姜清窈明白,如今的情势之下,她必须将所有的疑问和探查深埋心底,不能轻易让人知晓,否则若是传扬出去,一定会被太子察觉到。 她心头笼罩着愁云,不由得轻叹一声,看着愈来愈大的雨,有些发愁,盼着微云能尽快赶过来,否则真不知该如何回宫。 姜清窈看着远处,有些懊悔为何自己出门时没有记得带上一把伞,以至于此刻只能被困在这一方亭子里。 眼看着雨有转小的势头,又迟迟没有等到微云,姜清窈犹豫片刻,还是打算冒着雨回去。她抬手拂了拂鬓发,提起裙角,小心地迈了一步。 刚刚踏上亭子外的石子路,姜清窈便觉得眼前一暗,一双绣着暗纹的靴子停在了面前。靴子上方是墨蓝色的衣袍,袍角有小片被雨水濡湿的深色印记。 她呼吸一窒,缓慢地抬起头。视线内先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握着竹制伞柄,将伞面向她的方向倾了过来,为她挡住了头顶幽暗的天色和不断飘落的雨丝。 ——便如那年除夕雨夜,她义无反顾地为他撑起了伞,遮蔽了漫天风雨一般。 微热的吐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他身上熟悉的清冷气味。少年带笑的嗓音猝然响起,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入她耳中。 “窈窈,我回来了。” 第66章 隐秘 “你知道,到底是谁救了我吗?”…… 君夺姝色(重生) 第55节 历经月余, 这场涝灾终于被遏制住,朝廷的赈灾慰抚来得很及时,待范绍一行人准备回京时, 被洪水席卷后的江南已经恢复了往日景致的十之七八。 重归平静的江南犹如缓缓展开的山水画卷,白墙黛瓦,流水潺潺, 然而谢怀琤却无心停留。他一路风尘仆仆, 终于赶在天尚明时回到了京城。 回京第一件事,自然是向皇帝复命。在此之前, 户部赈灾的相关文书一直准时上奏,皇帝一早便知晓了此次的差事办得着实不错。因此, 谢怀琤前去启元殿回禀此事时, 他并未过多追问此事,反倒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谢怀琤适时开口道:“父皇,此次儿臣前去江南, 按照父皇的嘱咐去了母妃昔日的旧居。”他说着, 慢慢抬起头,对上了皇帝刹那间变得幽深的眼睛。 他忍住心底的讥诮,语气恭谨而柔和:“多年过去,院墙和屋舍已经变得破败不堪, 唯独那棵梨树,依旧生长着。” 皇帝灰暗的眼底迸出微弱星芒。他一瞬间变得恍惚,喃喃道:“果真?” 谢怀琤隐去唇角冷冽的笑,面色平静:“那小院中的梨花,已经开了。” 皇帝放在御案上的手猛地攥紧,好像抓住了什么可以依仗的物事一般用力:“开花了吗?” “是,”谢怀琤道, “虽只有零星几簇,但梨花盛放如雪,映着那灰色的墙,显得格外洁白温柔。” 皇帝的目光缓缓一沉,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听着耳边的叙述,他的神情变得似悲似喜,口唇微动,无声地呢喃着一个名字。 谢怀琤没有再所言,只安静地垂眸。 许久,皇帝恢复平静,那怅惘而怀念的目光扫过眼前的少年,最终化作一声出口的叹息:“琤儿,江南此行,你办得不错,没有让朕失望。想来你匆忙赶路,定也疲累了,回宫歇着去吧。” 谢怀琤俯身:“谢父皇。儿臣告退。” 他离开启元殿,站在阶前出了会神,便马不停蹄地回了长信宫。 “殿下回来了!”刚踏进殿内,福满便迎了出来。他早已备好了干净的衣裳,服侍着谢怀琤整理了一番仪容,又简单用了些点心。 谢怀琤刚饮下最后一口茶水,门外便传来了内侍的声音。他意料之中地扯了扯唇,理了理衣摆,迈步出去,恭恭敬敬地领皇帝的赏赐。 皇帝对于合心意的人,向来是不吝啬的,对此时此刻的谢怀琤亦是如此,赏下了不少绸缎衣物和金银珠宝,将冷寂了多日的长信宫也映照得明亮了起来。 送走内侍,谢怀琤冷淡地瞥了眼那些赏赐,面无表情地丢在了桌案之上,独自进了内室,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迫切地想要出门去见她。 “殿下,”福满欲言又止,“您不在的这些日子,宫中发生了一件事。” 谢怀琤动作一顿,看向他:“何事?” 福满低着头,似在犹疑,最终还是义愤填膺地抬起了头,语气难掩怒气:“如今宫中人人皆知,当年姜姑娘不慎在烟波池畔落水,是太子殿下奋不顾身出手相救,事后却又未曾声张,而是默默保守了这个秘密。直到前些日子,才被东宫一个多嘴的宫人随口说出,进而 为人所知。” 谢怀琤面色一凝,原本正在捋顺袖口的手腕一顿,缓缓放了下来。他唇角抿成一条冰冷的线,眸光也顷刻间变得寒意森然。 福满见他不作声,忍不住又道:“太子殿下分明是在胡言乱语,颠倒黑白,这样擅领了此事,对殿下太不公平了!殿下,您得想法子说出真相啊!” 然而谢怀琤却并未顺着这话往下说,而是沉着嗓音开口道:“如此一来,窈窈定也知晓了?” “那是自然,”福满恨恨道,“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对太子殿下赞不绝口,听说姜姑娘今日还特意同少将军一道备了礼去东宫道谢。殿下,此事已经在太子的谋算下变得......变得板上钉钉,人人认定,我们该如何是好?” 谢怀琤抚平袖口,伸手按在桌案之上,眸色变得晦暗:“太子在此时揭露此事绝非偶然。他一定是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谋求算计,只是不知是对姜家还是对......窈窈?” 他凝神思索片刻,脸色渐渐变得阴沉:“只怕是想要对窈窈做什么。” 难言的惊惧和慌乱如狂风骤雨掠过心头。谢怀琤克制地收紧了拳头,说道:“我要去见她。” 福满忙点头:“殿下说得是,当务之急是让姜姑娘知道当年的实情。” “不,”谢怀琤面上如罩寒霜,“我要问问她,有没有察觉到太子那边的异常。倘若真如我所料,那么太子一定还有后手,我要提醒她小心提防。” “殿下!”福满急了,“难道您不该先告诉姜姑娘,当年究竟是谁救了她吗?” 谢怀琤浓眉一蹙,一时间却沉默了。 福满深吸一口气:“姜姑娘落水后,是殿下毫不犹豫地跳进池中,任凭自己被水呛咳到几欲窒息,也奋力将她救上了岸;殿下又担心被人瞧见,怕自己当时处境不堪会连累姑娘,便在姑娘尚未清醒时便匆匆离开;回宫后,您又因在冷水中浸泡了太久而发起了高热,足足烧了三五日才勉强好转。那场病让殿下几乎瘦脱了相,嗓子更是哑了十数日无法开口出声。” 他哽咽道:“难道殿下只肯默默做这一切,却不愿让姜姑娘知晓——” “好了,”谢怀琤打断他,神色并无丝毫波澜,“她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我并不在意这些。只要窈窈平安无恙,又何必再用这些旧事去乱她的心神?” “可是殿下——”福满还想再劝,却被谢怀琤骤然转冷的嗓音慑住,“如今事实已成定局,难道你觉得,我真的能在此时重提旧事?” 福满呆住。 谢怀琤道:“太子既然能够让这个弥天大谎这般顺利地落地生根,那么就说明他做了万全准备,人证物证一应俱全,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端倪。若我此时贸然质疑,不仅无人会信,旁人还会觉得我一定是神智失常了才会行事如此荒谬,竟胆大包天敢冒领太子之功,实在太过恬不知耻。如此一来,此举岂不是成了一场闹剧,如蚍蜉撼树,无济于事?” “我自然不在意背负什么骂名和斥责,可我不能连累窈窈,”谢怀琤眼眸一黯,“我若真的闹上这么一出,落在旁人眼里会怎么想?他们定会觉得窈窈别有所求,对待有救命之恩的太子竟还心存疑虑,妄图百般试探。” 他攥紧拳头:“我绝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所以福满,”谢怀琤看向他,语气严肃,“此事你不能对任何人提起,更不能让窈窈知道,明白吗?” “殿下......”福满心有不甘,却也知道其中利害,只能低声答应,“奴婢记住了。” 谢怀琤看了眼暗沉的天色,面色一缓,随即疾步离开。 * “你......回来了?” 亭外,姜清窈看着近在咫尺熟悉的面孔,接连数日一直绷紧在心上的弦蓦地松开,无尽的欣喜涌上心头。她眼底一阵酸涩,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整个人倾身靠了过去,抱住了他。 直到脸颊贴上了他的胸膛,嗅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姜清窈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他此刻就在自己身边。她双手揪住他的衣裳,将头整个埋进他怀里。 谢怀琤眉眼低垂,柔和如新月。他轻轻抬手,搂住她肩膀,低声道:“嗯,我回来了。” 许久,两人才各自分开。姜清窈看着他肩头的湿润,又将伞向那边推了推,问道:“你怎会来这里?” 谢怀琤道:“半路上遇到了微云,她说你午后便独自一人出来,往韶园这边来了。” 他说着,身子略侧了侧,姜清窈这才看见几步之外还站着微云。微云十分乖觉地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对方才的一切只做不觉。 她有些赧然,道:“我一时忘了时辰,才会在此久留。” 谢怀琤看着她:“该回去了。正好,我也要前去永安宫向母后请安。” 姜清窈微仰头看他。数日不见,他面上颇有些风霜之色,似乎瘦了些,眉骨愈发显得峭拔。她心中一动,问道:“此次前去江南,一定很辛苦吧?” 谢怀琤淡淡笑了笑:“还好。”他说着,向着微云示意了一下,后者立刻上前撑好伞,道:“姑娘,我们回去吧。” 姜清窈看着他。 “宫内人多眼杂,你我不便同行,你先走,我远远跟在后面就好。”谢怀琤道。 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便依言踱到了微云的伞下,率先离开了亭子。 谢怀琤在原地站了片刻,眸光凝在她身上,直到她走远了才迈步。 姜清窈回到永安宫,梳洗了一番,换下了衣裳,这才寻了个理由去了皇后那里。今日谢瑶音也在,母女二人正其乐融融说着话,见到她问道:“窈窈,你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是,”姜清窈挨着谢瑶音坐下,“午后觉得有些闷,便去韶园那里走了走,还遇到了闻姐姐。” 皇后“咦”了一声:“今日长公主入宫,郡主怎么没陪着?” “定是因为姑母一见到闻姐姐,便总爱说一些老生常谈的话,”谢瑶音一面吃着点心,一面摇头,“若我是闻姐姐,只怕也会捂着耳朵逃得远远的。” 皇后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长公主对郡主也是一番疼爱之心,否则怎会说那些教导之语?” 谢瑶音鼓了鼓嘴:“可姑母明知道闻姐姐没有那般心思,却还总是想促成她与皇长兄的婚事。这么多年了,父皇从未表露过认同的意思,姑母却还是不死心。” “阿瑶,”皇后蹙眉轻斥了一声,“不许随意议论长辈。” 正说着话,殿外宫女禀报道:“娘娘,五殿下回宫了,特来向娘娘请安。” 皇后颇觉意外:“本宫倒是忘了此事。快让他进来吧。” 姜清窈心头一跳,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她坐在榻上,悄悄抬眼,看着那方才见到的人一步步走近。目光缓缓上移,落在他衣裳之上,那里正是自己刚刚依偎过的地方。 而此刻,他面色清淡,轮廓冷硬,只如常俯身,恭谨道:“儿臣叩见母后。” 皇后打量着他,柔声道:“起来吧。你自江南一路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实在是劳累了。” 待那几人互相见了礼后,姜清窈抿唇,面色平静地起身,和声道:“见过五殿下。” 他唇角微微一勾,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抿去,嗓音依旧四平八稳:“姜姑娘安好。”语气平静疏离,仿佛两人真的只是点头之交,并不相熟。 两人面对面站着。身后,皇后正吩咐宫女搬来锦凳请谢怀琤坐下,姜清窈正欲退开,忽然感觉到颊上有温热的触感划过。 她一怔,抬眸看去。 少年的指尖轻轻擦过她面颊,拈起一根不知何时掉落的头发。他眉眼一抬,向着她淡淡笑了笑。 须臾之间,皇后正和谢瑶音说着话,四处的宫人亦低着头,无人注意到这近在咫尺的暗流涌动。 有种难言的隐秘感在心头荡漾开来。姜清窈眼睫轻颤,很快回身坐下。 谢怀琤向来不是多话的人,因而皇后简单问了 他几句江南之行的事情后,一时间便各自沉默了。他又坐了片刻,恰好遇上启元殿内侍前来传旨,说皇帝今晚要来用膳,便顺势起身道:“儿臣不打扰母后了,先告退。” 皇后点头:“回去歇息吧。” 谢瑶音和姜清窈送他出了殿门,谢怀琤在廊下站定,没急着走,只偏头看了过来。谢瑶音会意,便很快闪身离开,一时间只剩下那两人。 “窈窈,方才我瞧着你似乎有话要对我说,”谢怀琤开口,“怎么了?” 姜清窈屏息,酝酿了片刻,缓缓开口道:“还记得先前我曾说过,想问你一件事吗?” 谢怀琤点头:“我记得。只是当时遇上师傅过世,我又领了父皇的急旨要出京,便没能听你说上几句,抱歉。” 他眉眼低垂,温声道:“什么事情?” “二十五年深秋,我曾在烟波池畔不慎落水,”姜清窈双手紧握,抬头看着他,“你知道,到底是谁救了我吗?” 她嗓音微微颤抖,目光带着急切的期盼,定定看向他。 第67章 月夜 “那个人就是你,对吗?” 谢怀琤面色平静, 与她的眸光一触,缓缓开口:“......是谁?” 他道:“我并不知此事。” 姜清窈紧紧盯着他每一丝神情的波动,试图从中找出破绽。然而他却坦然地迎上她探究的眼神, 只歉疚地摇头。 她心中一凉,后退了一步,抬手扶住了廊柱, 下意识阖上了眼。 这些时日, 她每每晚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中渐渐浮起一个大胆的猜测:当年那个人, 若不是太子,会不会是谢怀琤? 若是他......姜清窈柔肠百转, 几欲落泪。若说有谁做了这样的事情, 却会选择默不作声,她只相信是他。 昨日夜间,她从乱梦之中惊醒, 陡然忆起那年深秋的往事。大约就是在发生这场意外前不久, 秋妃薨逝,谢怀琤也随之彻底失去了皇帝的欢心。皇帝不仅对已故的秋妃铁石心肠,对她唯一的儿子更是弃若敝履,厌恶至极, 不许内廷司给他皇子应有的份例。 君夺姝色(重生) 第56节 从那时起,谢怀琤便从昔日人人争相讨好亲近的尊贵皇子成了被嘲讽厌弃、人人避而远之的不祥之人。也是从那时起,姜清窈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他将自己封闭在长信宫中,不愿出门,也不肯见人。 他就像一场绚烂却短暂的焰火,只绽放一夕, 转瞬便坠入黑暗之中,彻底熄灭。 到底是不是他呢......姜清窈拼命地逼迫自己入睡,想让自己在梦中重回那一日,试图回忆起那个奋力救出自己的人,他的气息、他的呼吸。可她却再也没做过那般的梦。 这个问题藏在她心底许久了,今日,她犹豫了很久,终于当面问了出来。 可谢怀琤的反应却那样疑惑,一切都显示着,他并不是那个人。姜清窈只觉得心中翻滚着那祈盼的气泡,在听见他的话后迅疾地破裂了。 “听说,是太子救了你?”谢怀琤的声音响起,好似隔着很远的距离,朦朦胧胧不真切。 姜清窈睁开眼,呆呆地点了点头。 “人证物证俱在,此事应当没什么疑点。看来,当年确实是他救了你。”谢怀琤波澜不惊地道。 他说着,慢慢抬眸看向姜清窈,却见少女神色怔忡地摇了摇头:“我何尝不知?掖庭的证人是我亲自去询问的,他们的话确实没什么纰漏,一切看起来都毫无问题。可为何我就是不相信呢?” 谢怀琤呼吸一窒:“你......不信此事是太子所为?” 姜清窈沉默半晌,苦笑道:“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念头格外荒唐?” 她转头看向宫墙之上,盯着那暗沉的天色,喃喃道:“当时我落水之后,确实没了意识,虽能感觉到有人在拼命把我拉扯出水面,但眼前却是一片模糊,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而待我彻底醒转,那个人早已离开,不见踪影。” 谢怀琤垂眸,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几分,垂落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仿佛在用力压抑着心头复杂的情绪。 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与往日无异:“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不信太子?” 姜清窈怔怔地出了会神,道:“或许是因为我的感觉告诉我,那个人不是他。” 她说着,对上谢怀琤复杂的目光,笑了笑道:“我知道,这句话太过天真。我无凭无据,又怎好随意怀疑太子殿下是在欺骗我呢?” “可是......”姜清窈伸手拂过额前的碎发,“我就是觉得这件事处处透着不寻常。而太子的态度和举动,也让我自心底觉得异样。” 肩上传来暖意。她回神,发觉谢怀琤上前一步,双手搭在了自己肩头。他的手用了些力,将掌心的温度传递了过来:“这几日,你见过太子吗?” “我与哥哥去了东宫向他道谢。”姜清窈道。 “那他见你们之时,言谈举止有没有什么异样?”谢怀琤面色微变。 姜清窈想了想,低低地道:“他待哥哥还是如往常一样,只是言语间却问起我这些年是不是很惧怕他,因此才不敢与他多说话,还嘱咐我往后不要与他生分,要顾念着表兄妹的情分。” 她道:“我自然是会顺着他的话说,不会让他起了任何疑心。” 谢怀琤默了半晌,道:“窈窈,不论是谁救了你,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既然有证据,那么就无人能更改这个事实。但,你觉得他时隔这么久忽然将此事揭露出来,这一举动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姜清窈抬眸看他,立时想起在东宫时的一切,便暂且将方才那纷繁愁思抛到了脑后,低声道:“我虽与他不甚熟稔,但却觉得他绝不是一个能隐忍多年的人。再者,若他起初确实不打算张扬此事,为何又在今时今日忽然改了主意?” “我想,这其中一定另有玄机,”姜清窈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坚定,“我不会就此停止对此事的查问。我会继续回忆,继续询问,直到确定究竟是何人救了我才行。” “若太子真的是顶替了他人冒领了此事,那么我必不能让那个真正救了我的人从此湮没无闻。” 谢怀琤的一颗心又酸又涩。他喉头动了动,轻声道:“查出那个人究竟是谁,有这么重要吗?” “若是太子察觉到你的疑心,他又会怎样?你想过吗?”他的嗓音变得冷肃。 “我不会让他发觉的,”姜清窈道,“我与哥哥商议过,我们会在心底默默守着这个秘密,表面上不泄露半分,尤其不能让姑母和阿瑶知道,否则迟早会传到太子耳中。” “再者,我们也不想让她们为之担心。” 谢怀琤不语,许久忽然问道:“既是秘密,为何要告诉我?多一个人知晓,就多一分危险。” 他的语气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犹疑。姜清窈抬手扶住他的手臂,直视着他的眼睛,柔声道:“因为你是我信任的人。” 少女轻柔的嗓音落入耳中,谢怀琤身子轻微一颤,那颗原本颓然的心因为她的话和全方位的信任再度变得炙热。 原来,这个世上有人愿意全心全意地相信他,甚至愿意将那些至关重要的秘辛毫无保留地告诉他。 他眼底酸涩,忽然展臂把她揽进了怀里紧紧扣住,下颌压在她的发顶,嗅着她的气息,压制了多日的思念顷刻间尽数涌出。 然而他没有忘记这是在哪儿,很快松开了她,道:“窈窈,我虽不知太子此举意欲何为,但你一定要警惕。倘若他刻意试探或是亲近,那就说明他对你......或是对你身后的姜家有所图谋。” 姜清窈心中一紧。她其实亦有猜测,只是不敢深思,不愿去触及那些隐秘的心机与盘算。可太子一定要揽下救她的功劳,必然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目的。 “父皇应该快来了,我不能久待,”谢怀琤望着她,“你万事当心。即使真的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也不要怕。你身边还有我,还 有明然,我们都会竭尽全力保护你的。” “放心,”姜清窈向他一笑,“我也会保护好我自己。” 他颔首,再度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了永安宫。 * 接下来几日,太子并未再有什么举动,一切看起来都与从前并无二致。 晚膳后,姜清窈伸手推开枕月堂的窗子,只觉得心烦意乱。 微云在一旁瞧着,道:“姑娘若是心烦,不如出去走走?今日不似前几日那样阴雨连绵,这会子月色正好。” 姜清窈向窗外看去,便点头道:“也好。” 她换了身衣裳,漫无目的地出了门,沿着宫道一路走着,经过烟波池畔时忽然顿住了步伐。 幽暗天色下,那座熟悉的亭子静静伫立在那里。亭畔的桂花树早年间便被伐去,植上了依依垂柳。嫩绿的柳叶随风飘拂着,如同逶迤至地的珠帘。皎洁流光自亭子四角洒落,让那原本暗沉的地方多了几分柔和的光晕。像是被那光亮所惑,姜清窈情不自禁朝着那里走了过去。 “姑娘?”微云不明所以,忙跟了过去。 亭中的一切陈设都与当年一模一样。姜清窈抬手抚上石桌,感受到掌心的纹路深深印在其上,那凉意透过皮肤表面,渗进了心底。 往事涌上心头。她想起那个萧索的秋日黄昏,又朝着亭边走近了一步,低头看向那一汪池水,试图回忆起那时的一幕幕。 流水,落花,少年坚实有力的手臂......那个看似荒谬的念头却执意生根发芽,愈来愈坚定而明晰,姜清窈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记忆里那个模模糊糊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闭上眼,她似乎感受到了那阵熟悉的气息。 须臾,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缓的步伐声。姜清窈本能地战栗了一下,提防地看了过去。 微云小声道:“姑娘,是五殿下。他正往这边来。” 一个念头如电光般掠过心头,姜清窈睁开眼,眸光闪了闪,随即变得坚定。她咬住唇瓣,忍住剧烈的心跳声,向着那池畔再度走近。 暮色之下,晃动的水面倒映着月光,如同碎裂的银盘。她伸手攀住那柔软婀娜的柳枝,微微踮起脚尖,便如当年一样。 听着那脚步声逐渐接近,姜清窈身子向前一倾,作势便要跌倒。 “姑娘!”微云惊叫一声,正要上前,却对上了她的目光,动作顿时迟疑起来。便在这短暂的停顿间隙,姜清窈如愿感受到一股大力袭来,有人疾步上前,牢牢搂住了她的腰身,将她几欲悬空在水面上方的身体拦住。 少年的气息将她包裹住,那样温柔的怀抱和强有力的拉扯,与回忆里的那个人毫无差别。那一刹,迷蒙了多日的脑海如被潮水洗刷过,顷刻间透亮如明镜。 她闭上眼,盘桓心头多日的愁思豁然开朗,然而却愈发五味杂陈起来,酸涩与甜蜜交织,最后化作凄楚。 “窈窈!” 谢怀琤站稳,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对着自己,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恼怒:“为何这么不当心?若是再向前一步,你可知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的手有些发颤:“你明明知道自己——” 本欲说出口的话在看清少女眼底的湿润时戛然而止,谢怀琤怔住,只觉得胸口好似被重锤击中,痛得发麻,原本按在她肩头的手上移,捧住了她的面颊:“窈窈,对不起,是我语气不好。” 他用指腹划过她眼角,声音蓦地变柔,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你......你别哭。” 姜清窈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目光下落,只怔怔定格在他腰身处:“这块玉佩——” “玉佩?”谢怀琤顺着她的目光打量了一眼,“之前母妃留给我的那块玉佩被父皇拿走了。后来,他见我身上佩着母妃昔日亲手做的宫绦,便又赏赐了我一块,嘱咐我好生戴着,莫要辜负了母妃的心意。” 那块玉佩悬在他腰间以下的位置,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虽不如金珠灿然,却依然在昏暗的天色之下泛着微弱却莹润的光华,倒映在她眼瞳深处。有什么谜底渐渐冲破雾霭显露了出来。 她沉默片刻,问道:“从前你的那块玉佩,亦是这样吗?” 虽不知她为何忽然格外注意此物,谢怀琤却还是平复了语气,如实道:“那块玉佩是母妃的遗物,乍一看与这块并无不同,但那玉佩背面镶嵌有一颗细小的金珠。” 他低头苦涩一笑:“母妃故去后的那段时日,父皇又忽然下旨,吩咐我们须得按身份和序齿佩戴金银饰物。我不愿招惹祸患,便很快将那玉佩取了下来不再佩戴。” “你是何时取下那玉佩的?”姜清窈抬眸看他。 谢怀琤眼眸微黯:“那年深秋。” 他深吸一口气,又道:“后来,父皇虽又不再那么在意身份尊卑,允许所有人都可随意佩戴饰物,但我还是将玉佩贴身佩戴,不轻易示于人前。直到......春猎时才重新悬在了腰身之上,至于用意是何,你......明白的。” 原来......一切竟是如此。 真相呼之欲出。姜清窈强忍住眼底的酸楚,轻轻挣开他的手,撇开头轻声道:“原来如此。” 她揉了揉眼角,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方才是我一时贪看月色,晃了神。” 谢怀琤担忧地看着她:“窈窈,你怎么看起来心神不宁的?” 姜清窈摇了摇头,转而问道:“这个时辰,你怎么会来了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想着四处走一走。谁知走到这附近,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便向着这亭子走了过来,刚巧便遇见你了。” 暮色四合,烟波池畔的亭子里亦是一片昏暗。唯有月色疏朗,轻轻洒落下来,将两人的轮廓投在光洁的地面上。 亭子里光线昏暗,姜清窈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然而听着他的话,却觉一阵怦然心动,半晌才道:“那我们......算是心有灵犀吗?” 他轻轻笑了笑,没言语,却忽然轻轻捉住她的手,将一样东西放在了她手心里。 姜清窈微愕,借着月光辨认出是一只狭长的绒布盒子。她似有所觉,喃喃道:“这是......” “打开看看?”谢怀琤望着她。 她依言打开,却见里面是一只通体剔透的簪子。那簪子是碧玉雕琢而成,上头嵌着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 姜清窈惊讶不已,一时间愣住。 “在江南时,我无意间看见了这簪子,”谢怀琤握住它,“这是江南一位名声卓著的老师傅亲手打造的。那位师傅与我母妃颇有些渊源,我便向他买下了此物。” 他缓缓抬起手,用簪子比着她的发髻,却不敢触碰,只小心翼翼问道:“窈窈,你喜不喜欢?” 少年的语气轻柔,仿佛生怕惊动了她一般。姜清窈看着他握着簪身的手指紧张地攥在一处,心中蓦地一软,便低了低头,道:“替我戴上吧。” 谢怀琤的手腕一僵,迟疑着道:“窈窈,你知道簪子的意义是——” “我知道,”姜清窈打断他,面上带着盈盈笑意,“我很喜欢。” 她的眼瞳清亮如月光,一圈一圈收拢着他所有的忐忑与不安。谢怀琤的心缓缓落了下去,进而被浓浓的狂喜与甜意包裹住,整个人有些醺醺然。他屏息,借着月光的映照,稳稳地将簪子插上那乌云般的发髻。 明珠生辉,在少女如画般的眉眼映衬之下,也显得黯然失色。 她转了一圈,背对着他,侧了侧头,抬手摸着那簪子问道:“好不好看?” 他一眨 不眨地盯着她:“自然是好看的。” 背上一暖。谢怀琤上前,克制却又用力地自身后抱住了她。他低沉的喟叹在她发顶幽幽响起:“窈窈,我终于又能够这样真切地触碰到你了。” 姜清窈覆住他揽着自己腰身的手,心中亦是一片安然。这些时日为那件似是而非的往事所担忧、所胡思乱想的一切心绪,都在他的怀抱里悄然融化开来。 君夺姝色(重生) 第57节 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姜清窈垂眸,盯着那道清峻挺拔的身影与她的影子交织在一处,影子的边缘是柔和而模糊的,仿若笼上了一层虚虚实实的光晕。但,相拥的温度是真切的、不可忽视的。 他就那样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将她容纳在自己的阴影之中。 “我有一句话想要问你。你一定要告诉我真话。”许久,姜清窈缓缓开口。 谢怀琤不疑有他:“什么?” 少年身上淡而幽微的薄荷冷香丝丝缕缕萦绕在鼻间,姜清窈忽觉眼眶酸涩,泪意几欲汹涌而出。 她咬住唇,下意识伸出手,用手指在虚空之中沿着他的样子勾画着,触摸着他的面庞。 “当初那个人......其实就是你。” “对吗?” 第68章 交心 他不会再松开她的手。 身后陷入一片长久的安静之中。 姜清窈没有回头, 依旧盯着那映在脚下的影子,抑着嗓音里的颤抖,轻轻道:“那个将我从水中救出来的人, 是你。” 圈在她腰间的手蓦地收紧,却并未显露出强烈的压迫感,而是隐约透出些无措。他依旧沉默着, 只呼吸略微急促。 “掖庭的人说, 匆匆一瞥之间被什么饰物闪着的微光晃了眼,而恰好彼时只有太子在腰间佩着金珠, 因此所有人都认定那一定是太子;可是,你的玉佩上分明也有一颗。” “......难道仅凭一颗金珠, 便能断言是我吗?”许久, 谢怀琤低沉的声音响起。 姜清窈轻轻挣开他的手臂,转过身,抬手扯住了他的衣襟, 迫使他俯下身来看着自己。她盯着他的眼睛, 道:“自然不单单是这个缘故。” 他被她的眼神所惑,下意识喃喃问道:“那你为何如此肯定?” “或许你会觉得这很荒谬,”姜清窈苦笑,“因为我的感觉告诉我, 那个人绝不是太子。” “虽然当时我因落水而失去了意识,但这些日子我屡屡梦见那时的情形,也愈来愈清晰地回想起那个人,”她望着谢怀琤,目光自他的眉眼一路向下,“我想,我没有猜错。” “那日他的气息和力道, 和今日别无二致。” “更重要的是,”姜清窈攥紧他的衣裳,“那日我问你,知不知道当年我落水之后,究竟是何人救了我。你的回答也让我心中有了怀疑。” 谢怀琤面上掠过一丝茫然。 她淡淡笑了笑:“我落水之事并没有广而告之,若你并未亲眼所见,只是近日从旁人口中得知,那么你一定会率先问起我落水的情形和缘故,可你没有。你只是匆忙地说,你不知道救我的人是谁。因此,你只是想要刻意撇清此事,却忘记了掩盖好自己的异样。” 谢怀琤垂下眉眼,却没有再说出更多否认亦或是反驳的字句。他的侧脸被月色镀上了一层温软的光,显得格外柔和。 “窈窈,我——”他欲言又止,最后挫败地低下头,“我知道,以你的聪慧,迟早会看出真相。我自以为费尽心思地瞒住了你,谁知还是在你面前无所遁形。” “是,那个人确实是我,”谢怀琤眸底泛起一丝伤怀,“我从江南回来后,从福满那里得知了太子之事。” “既然是你,为何当年你不发一言?”姜清窈仰头看他,语气发急,“我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想找到那个救了我的人,可惜你却走得那样快,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以至于我时常恍惚,想着当初是不是自己的梦魇。” “因为,”谢怀琤低头,神色有些哀伤,“那件事前不久,母妃离世,父皇又那样绝情,我在宫中处境堪忧,人人都厌恶我,远离我,不会对我的生死有任何多余的关心。” 他撇开头,看向天上的明月:“就在父皇下旨褫夺母妃所有尊荣的第二日,我外出时被六弟宫中的内侍冲撞,那内侍出言不逊,肆意嘲讽,恰好被曾与母妃交好的乐嫔娘娘撞见。她恼怒不已,出言呵斥了内侍,又宽慰我,派人送我回宫。那时乐嫔娘娘尚未被母妃的事情影响,父皇对她也算是宠爱。可她......竟丝毫不顾及自身,在自己圣眷正浓时毅然出言为我和母妃求情,进而触怒了父皇,被废黜去了冷宫,没多久便抑郁而亡。” 姜清窈惊愕不已。她先前从未了解过此事的细节,只依稀听说过那位乐嫔娘娘失宠后便郁郁而终。原来,她竟是如此才为自己招来了祸患的。 “是我......是我害了她。我不仅害了母妃,还连累了无辜的乐嫔娘娘因此而丧命,”谢怀琤仰起头,眼底一片湿热,双手紧攥成拳,青筋毕露,“乐嫔娘娘弥留之时,我拼命冲开冷宫侍卫的阻拦,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她说,她的选择与我无关,不过是放不下从前的情分。她心中的道义与良知也不允许她对此漠不关心。” “她让我好好活着,便是对母妃和她最大的安慰。”谢怀琤微微哽咽,双肩一阵颤抖,姜清窈心头凄楚,慢慢伸手抱住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自那之后,宫中再无人敢为我求情。甚至,曾念着母妃昔日提携之恩的宫人不过是按时给我送来了份例,也被父皇责骂。我俨然便是个不祥之身,会连累所有与我相关的人。” “所以,你救了我后,没有声张,而是很快便离开了?”姜清窈轻声问道。 谢怀琤点头:“是。窈窈,我们自小一处长大,我明白你的性子。若你知道救你的人是我,你一定会向母后求情,求她设法改变我的处境。可如此一来,必然会让父皇龙颜大怒。我不能这样自私,否则只会害了母后和你。” 他扬起一个凄凉的笑:“你们的人生不能被我所影响。我没了母妃,本就没了念想,左右不过是勉强活着,只留着一口气罢了。可你们不一样。窈窈,你......本不该与我再有任何牵扯的。你就如天上月,皎洁而不可亵渎;而我则是那污浊尘泥,满身狼狈,卑微低贱。” “不,”姜清窈踮起脚尖,用力搂住他的颈,“不要这样说。在我心中,你便是天底下最好的少年郎。” “那些事情从不是你的错,你不该如此自苦,”她的唇轻轻在他耳畔一张一合,暖融融的吐息攀上他被夜风吹拂得有些僵冷的侧脸,好像在用力温暖着多年前那个黯然落魄的少年,“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都过去了,以后我会陪着你。” “我知道,你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扭转陛下的心意,但却不单单是为了自己,”她道,“你还想借此让陛下有朝一日能够重新下旨恢复秋妃娘娘昔日的尊荣地位,抹去秋妃娘娘从前所受的委屈和苛待,让她能够彻底瞑目。” “会的,你的心愿都会实现的,”姜清窈柔声道,“陛下如今对你已经大有改观,若是能够彻底解开他心中的芥蒂,何愁没有那一日?秋妃娘娘在天有灵,也会保佑你事事顺心的。” 迟迟不见他言语,姜清窈抿唇,缓缓放开他,想要去看清他面上的神情。 然而她刚一动作,便被谢怀琤猛地扯进了怀里。他按着她的后脑,迫使她紧贴自己的胸膛,让她能够愈发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 “知我者 ,窈窈也,”许久,他长叹一声,好似在将过去所有悲怆消沉的情绪尽数吐露,语气随即变得释然和珍重,“但我的心愿,依然不止这些。” 话至此处,他却骤然止住了,仿佛用尽了很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再说下去。 可姜清窈却隐约懂了他的意思,心中登时涌动起了热流,甜蜜、忐忑、憧憬、不安相互糅合。 “窈窈,我之所以瞒你,是因为我怕以你的性子,会想着如何替我周全,将应得的一切还给我,可这样做势必会与太子的意图背道而驰,我不愿看你身陷险境,”谢怀琤松开她,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只要你平安,我便是一辈子守着这个秘密又如何?” “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他低声道,“我不会眼睁睁放你独自一人去面对那些不确定的风波。窈窈,让我们共同保守着这个秘密吧。” “在太子面前,我不会露出任何破绽,我会让他以为,谢怀琤得知现状,自知无力抗衡,因此只会接受这一切。” 姜清窈心头一热,说道:“那么,我会让太子以为,我对他救了我之事深信不疑,从此对他感激不尽,愈发注重维系与他的表兄妹之情。” 两人相互注视着,唇角不约而同露出一抹淡淡而会意的笑。 “答应我,这将是最后一件你主动瞒着我的事情,”姜清窈揪住他的衣袖,微微使了些力,“以后,你要时时刻刻想起,我在你的身边。即便是困境,即便很艰难,也不许你独自承受。” “好不好?”她问。 心尖软得一塌糊涂,如同裹上了一层又一层蜜糖,浓稠得难以化开。谢怀琤喉头酸楚,柔声道:“好。我答应你。” 即便往后的路途险象环生,荆棘遍布,他也不会再松开她的手。 月色朦胧,两人相偎依着不愿分开。少女发簪上的明珠泛着柔和却又不容忽视的光华,便如他们心中的念想一般,虽处暗室,却注定不会熄灭。 * 草长莺飞,春意软浓。 许是春光和煦,皇帝的心情亦很不错。虽非年节,他却破例吩咐办了场宫中家宴。宫中众人许久未聚在一处,加之这些时日又发生了不少翻天覆地的变化,因此再度围坐在正华殿内时,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若有所思。 帝后分坐上首,其余人则按着品级和序齿坐在下首。 姜清窈抬头看去,众妃嫔的头一位依然是贵妃,只是今日的她虽盛装打扮,却俨然没了从前的气度,而显得心神不宁。 而另一侧的六皇子,则如霜打的叶子一般,无精打采地坐在最末,再也不敢像除夕时擅自恃宠而骄,抢占了原本属于谢怀琤的位置。 看来,谢怀琤重得皇帝欢心,这母子二人则黯然失色了许多。 她没有去看谢怀琤,而是克制地收敛目光,只静静盯着自己面前的桌案。上首,皇帝笑着饮了几杯酒,道:“朕前几日同皇后商议了今春的南巡之事,正好今日家宴,便一并告诉你们。” 他放下酒盏,道:“朕打算下月启程,沿江南水路而下,考察沿岸民情民意,暗访官员治理之状。江南水患刚刚平息,生民受苦,虽有朝廷抚恤,却不能止于此。朕实在放心不下那里的河工水利,一定要亲自前去阅视一番,也为了往后莫要再有如此灾祸。” 江南? 那正是......秋妃的故乡。 第69章 并蒂 “怀琤哥哥。” 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 声音略略低沉:“江南灾患刚刚平息,朕也不想劳民伤财,因而此次出巡一切从简, 沿途接驾的官员也不得太过奢靡。朕当以孝治天下,此次南巡也是为太后尽孝,令她老人家能够出宫赏景。” 皇后应了声, 问道:“陛下, 此次随驾的人选不知如何安排?” 皇帝沉吟着,一时间没有出声。 众人亦一片寂静, 神色各有不同。 许久,皇帝才淡声道:“朕虽出巡, 朝政诸事却不可耽搁, 太子留京监国。” 谢怀衍神色微微一凝,起身道:“儿臣遵旨。” “后妃之中,皇后自要同行,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位妃嫔, “贵妃——” 以往圣驾离京出游,总少不了贵妃伴驾。这些日子她虽不得圣心,但皇帝毕竟顾念着旧情,又见她形容憔悴柔弱, 更显得楚楚动人,一时心软,道:“贵妃也随朕一道吧。” 出乎意料的,贵妃盈盈拜倒,道:“陛下,这几日颂儿总有些发热,臣妾放心不下, 不如便留下好生照料他。臣妾也能借此居宫静修,为陛下祈福。” 皇帝看向六皇子,果见他神色恹恹,便道:“既如此,你们母子二人便不必随行了。” 他用下巴点了点三皇子和谢怀琤:“诸皇子中,壑儿、琤儿随驾。” 三皇子性情闲散,向来不参与政事,只爱游山玩水,因此皇帝每每出巡都会命他随行,众人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而只会对另一个人再度咋舌。 谢怀琤面沉如水,嗓音平静,谢恩道:“儿臣遵旨。” 皇帝看着他,不自觉地又露出几分怅惘:“朕将此次南巡的第一个地方定在了凌云镇附近,那儿正是你母妃的故乡。” 天子这样旁若无人地怀念起了一个已故的妃子,语气那样缱绻而哀伤,除皇后和贵妃外,其他妃嫔都忍不住面露惊异。她们不曾想到,皇帝厌弃了秋妃这么多年,连她死后的哀荣都尽数褫夺,分明是对她痛恨至极,如今却又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念着她。帝王之心,果真如此难以揣测。 皇帝一向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不会沉湎男女情事,也将后宫与前朝分得很开。而此次,他对南巡此事的决断竟能受到秋妃的影响,甚至还要亲自去一趟她的故乡, 与此同时,一向不声不响的五皇子也破天荒地被允许随驾南巡,显然这都代表着皇帝对秋妃的回心转意和缅怀思念。看来,多年过去,斯人已逝,皇帝还是没有彻底遗忘这个女人。 皇后面色无甚波动,始终带着和煦的笑容。下首的贵妃依旧维持着面上的笑意,只唇角抿出的弧度格外冷峻;而一直低眉顺眼的怡嫔,闻言只安静地低下了头。 皇帝抬手揉了揉额角,向皇后道,“至于其他人选,就由皇后做主吧。你拟好了名册,再来回朕。” “陛下放心,臣妾一定会尽快择定。”皇后道。 交代完此事,皇帝好似了却了一桩心事,家宴也随之到了尾声。他懒懒地吩咐道:“衍儿,琤儿,随朕回启元殿,朕有话要同你们说。” 皇帝传谢怀衍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这向来天子离京,临行前总会有许多话要交代。只是从前,太子几乎都会跟着圣驾一道出京,甚少有这样被留下的时候。 谢怀衍站起身,目光阴沉沉地看向谢怀琤,在即将对上对方的眼神时,又很快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笑脸:“五弟,请。” 待皇帝离开,六皇子不情不愿地挨到了贵妃身边,小声道:“母妃,我分明没有病,为何不让我和父皇一道去南巡?母妃,您便求一求父皇的恩典,允我——” “闭嘴!”贵妃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凌厉的眼神吓得六皇子一阵瑟缩,顿时不敢再多说,只能闷闷不乐地噤了声,嫉恨地盯着远去的谢怀琤。 * 几日后,皇后将拟定的名册禀报了皇帝。 除了谢如婉外,皇族之中参与此次南巡的便只有二公主、四公主、荣安郡主,姜清窈亦在其中。而与谢如婉交好到形影不离的傅宝吟,此次也因身体抱恙而自请离宫归家。 君夺姝色(重生) 第58节 南巡之事尘埃落定,最开心的莫过于是谢瑶音。她本就不喜成日闷在宫中,得知此事后更是日日拉着姜清窈一道收拾行装,只盼着启程的那一日。 此次南巡,御驾先乘马车走陆路,再转水路,乘船一路南下,巡视沿岸吏治百姓。中途,御驾会在几地略作停留。皇帝特意奏请了太后,挑了几处景致 极佳、幽静雅致的官员府邸以供起居,那几处府邸附近多有小桥流水的风光,又有亭台轩榭、假山楼阁的园子,便于太后赏玩。 虽说一切从简,但南巡的队伍自皇宫出发时,阵仗还是颇为浩大。太子和贵妃领着留守宫中的众人拜倒一地,齐声恭送。待帝后的车驾远去,随行的人马也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贵妃才慢慢起身,和太子各自离开。 跟在最末的怡嫔抬眼,凝神思索了半晌,紧紧咬住了唇,眼底浮起忧色。 另一边,经了几日车马颠簸,众人终于到达渡口坐上了船。 船舱分为几层,每一层的屋子都宽敞华丽,布置得极其舒适。姜清窈所住的屋子与谢瑶音恰好在隔壁,而三皇子和谢怀琤则住在船的另一边。 她甚少离开京城,因此对沿途的景致也很是向往,便没有一直待在屋子里,而是出门来到了甲板之上。 船尾的甲板处单独做了隔断,是专供贵人们赏景的,随行的宫人侍卫则戍守在船头处,不得命令不会随意前来打扰,因此姜清窈安心地走了过去,眺望着不断远去的景色。 在此,她眼中所见再也不是皇宫之中那被圈在宫墙之中四四方方的一片天,而是浩渺阔大的江面和水天一色的美景。姜清窈情不自禁地微微眯了眼,感受着水面之上的凉风吹拂着发梢,带着特有的潮湿气味,渗入她鼻间。 只是水面上本就格外冷些,站了许久,姜清窈渐渐觉得身上发凉。她正欲转身回到船舱里,一回头却看见谢怀琤正站在不远处,不知这样静悄悄看了她多久。 见她发现自己,他便抬步走了过去,与她并肩而立。 “你曾走过这条水路吗?”姜清窈偏头问道。 谢怀琤凝眸看着两岸不断起伏的群山,嗓音滞涩:“不曾。但我曾听母妃说起过,当年她......从江南一路入京城,沿途所见便是如此景致。” “母妃入宫后,便再没有离开过京城,”他眸光一黯,“过了这么久,我才勉强算是完成了她的心愿,替她走一走昔日来时的路。” “不知当年母妃坐在船上,看着日益远去的家乡,心中是何等情绪。”谢怀琤闭了闭眼,无尽怅惘化作一声长叹。 姜清窈握住他的手,将掌心的温度覆盖上他冰凉的手背。 许久,谢怀琤轻声道:“从前我听母妃说起过,她自小生长的凌云镇是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前些日子我与户部一同前去赈灾,得空便走了一趟,果然如母妃所言。” 他道:“这么多年过去,那里依然风光宜人,安稳静好。母妃从前住过的旧宅门前,梨花开得正好。” 姜清窈想象着那番景色,不自觉露出向往的神情:“我也很想知道,究竟什么样的水土,才能养出秋妃娘娘那样美好的女子。” “窈窈,”谢怀琤静了许久,慢慢开口,“你愿意同我一道去看一看母妃从前住的地方吗?” 他看着她,目光滚烫:“若是母妃知道,有朝一日我能够同你一起去了那里,她一定会惊喜交集的。毕竟,从前母妃便一直很喜欢你。” 姜清窈被他的话勾起回忆,抿嘴笑道:“我记得秋妃娘娘说,她本想生个女孩儿,却没能如愿。” 谢怀琤灼灼地盯着她,声音低沉:“母妃还说过,她若是有女儿,一定要同你一样。” “对了,”姜清窈忽然想起什么,她低头,拈起衣裙上那佩了许久的宫绦,“我一直忘了告诉你,这是秋妃娘娘昔日托母亲送给我之物。” 她白生生的指尖挑起那花样精巧的丝线,声音却满含懊悔:“我从前只记得是一位亲熟的长辈所赠。若不是后来问了母亲,我竟不知这是秋妃娘娘亲手做的。” “我知道,”谢怀琤望着她的侧脸,柔声道,“早在除夕家宴的那一晚,我便知道了。” “什么?”姜清窈怔住,往事涌上心间。 他眉眼低垂,眼睫投下温柔的阴影:“母妃的手艺,我怎会不识?那晚,你捡到了我送给父皇的寿礼——便是那一张小小的纸卷,执意要交还到我手中。那时,我便一眼认出,你衣裙之上系着的宫绦,便是出自母妃之手。” “窈窈,你知道吗?那时的我心中有多么意外,”他喃喃道,“母妃离开我太久,就连长信宫中也几乎寻不到太多她的气息。有时我从梦中惊醒,只觉得她的面目也变得模糊起来。我很怕,怕有朝一日我会不受控制地忘记她。” “可那日,我看见你还珍重地将那宫绦佩在身上——即便你不知道那是母妃所做,却也足够成为我的慰藉。眼前的你和记忆里的母妃都在告诉我,要好好活下去。”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另一根宫绦:“你瞧,这是母妃留给我的。” 两根宫绦皆是五色的莲花形状,虽颜色不大相同,但凑在一处时却意外地相契合,如两朵同出一茎的莲花,亲密地挨在一起,并蒂而开,竞相怒放。 “窈窈,其实当年母妃做这两根宫绦时,曾告诉我,”谢怀琤看着她,柔声道,“她心中很疼爱你,亦很中意你。倘若我们没有缘分成一对儿,也要像这并蒂莲花一样,情若兄妹。她嘱咐我,往后要尽我所能保护你,把你当做亲妹妹一样去呵护。” 姜清窈盯着那莲花的花样,眼底微微酸涩:“我一直记得她的模样和笑容。原来,这宫绦还寄托着她这样的心思。” “抱歉窈窈,从前我没能好好保护你,”谢怀琤抬手抚上她的面颊,“往后,我会恪守这个承诺的。” 他顿了顿,语气略微轻松:“只可惜,母妃的话我只能听一半,我们注定做不成兄妹了。” 姜清窈想到他方才话里的“那一对儿”,心怦地一跳,想起儿时亲昵的称谓,忽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便轻咳了一声,笑盈盈道:“那可不见得。” 谢怀琤一愣,不明所以,却见少女蓦地踮起脚尖,双臂攀上他的颈,红唇几乎擦着自己的耳廓贴了过来。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是怎么唤你的?”她的气息温热酥麻,惹得谢怀琤心头一震,整个人如浸在了热水里,手足也变得酸软起来,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耳畔,只听得她柔柔地唤了一声:“怀琤......哥哥。” 胸腔之中刹那间如同炸开了明亮而璀璨的焰火,震得他浑身一僵,眼前如同蒙上了一层绰约的云雾,几欲晕眩。 姜清窈兴之所至,便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话。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这字句之间萦绕了多么缠绵的小儿女之态,顿觉羞赧,松开手便要转身避开他的注视,不好意思去看他的反应。 然而她身子刚一动,便被少年伸臂箍住腰肢,迫使两人毫无缝隙地紧贴在了一起。 “你——”姜清窈刚吐出一个字音,便见谢怀琤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暗。他双眸微微一眯,用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一低头便堵住了她的唇。 第70章 静好 只想永远留住这一刻。 御舟滑过江面, 带起翻滚不息的波涛。江水冲撞着船身,此起彼伏,恍惚间让人觉得这偌大的船在这样汹涌的水流之中显得格外渺小。 广阔天地之间, 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不同于初次的青涩莽撞,这一次他有意识地循着她唇上的纹路,柔软又缱绻地碾过, 厮磨着, 一点点攫取她的气息。 他贴上她的唇,细密地吻着, 而后缓缓下移。 耳畔的风是凉的,然而两人的呼吸却浓稠而热烈地勾缠在一起, 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无法分开。 船身随着湍急的水流而时不时摇晃着,姜清窈双目紧闭, 只紧紧贴着眼前的人。在这样颠簸的处境之下, 他便是最有力的依靠。她的思绪仿佛也随着飘飘荡荡的流水而不自觉地变得涣散。风声和水流声逐渐隐去,天地之间,她只听得见他略显急促的喘息。 谢怀琤的手渐渐移到她的面颊上。他用温热的掌心捧着她的脸,像是捧着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他的手指留恋地摩挲着她的皮肤, 微微侧着头,含住她的唇瓣,轻轻吮吸着。姜清窈只觉得神魂飘荡,好似被他攫取了所有的神智和魂魄。 亲吻的间隙,她身子发软,险些站不住,下意识张口, 想要让他暂且 止住。然而她唇瓣微张,细碎的语句尚未成型,他便忽然变本加厉起来,轻咬了一下她的下唇。 “你——”姜清窈羞恼不已,抬手欲推他,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按在心口处,那里勃勃跳动的炽热将她原本微凉的手捂得暖了起来。 “你听,”在姜清窈觉得自己便要彻底窒息在他怀中时,谢怀琤忽然放开了她,眸光灼热地盯着她的眼睛,“这颗心眼下正在为你跳动着。” 她望向他眼底,心中的弦被拨弄着,一点点震颤着,所有迷乱的思绪都化成了一汪春水。 “我听见了。”姜清窈喃喃道。 趁着她张口的瞬间,谢怀琤的吻变得愈发急迫起来,落在她唇上的力道也变得更重更强硬。他的手垫在她后颈处,用力将她的身子扣向自己。 少女面色酡红,漆黑浓密的眼睫不住轻颤着,扑簌簌如蝴蝶振翅,也搔动着他的心。她唇齿间的气息如佳酿般醉人,令他无法控制地沉溺其中。 他眼神一暗,吻得愈发用力。每一次吐息,都清凉而香甜。瑟瑟江风之中,他们眼里只看得彼此。 许久,谢怀琤才放开她。他眼底幽暗,定定瞧着她红润的唇瓣,声音低哑:“叫我什么?” 姜清窈气喘吁吁,心跳如擂鼓,敲击着她的耳畔,整个人几欲晕眩。她略微找回神思,却万万不肯再叫出那四个字。 “窈窈,”他俯身凑近,贴着她的唇含含糊糊开口,语气带着浓重的诱哄,“你要唤我什么?” 她感受到他滚烫的唇舌,浑身一颤,只觉得眼前一阵迷蒙,晕沉沉地开口:“......殿下?” 他眸色一沉,似有不满地低头,咬了她的唇,低低道:“不对。再好好想想?” 那极富侵略性的语气,令姜清窈觉得自己正游走在水与火的边界。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道:“......阿琤......” 这句低回婉转的呼唤从她口中逸出,不啻于一句勾魂摄魄的咒语。那娇柔的语气让谢怀琤身子一僵,整个人犹如被定住了一般,半晌没有反应。 姜清窈眼尾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鬓发也有些散乱。她眉头轻蹙,娇嗔般地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到底想让我怎样唤你?若是你再不满意,我便——” 不等她说完这句话,便见眼前骤然落下一片阴影。谢怀琤伸手圈住她,那灼热的掌心隔着衣裳紧紧贴在她腰身处,激起她一阵战栗,只觉得一股酥麻自脊背升腾而起,一直漫上心头。 他的唇再度落了下来,让她无处可逃,只能仰起头承受那疾风骤雨般的攻势。 此时此刻,诸多喧闹之声一瞬间尽数远去,两人仿佛身处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中。天地苍茫,山河壮阔,然而纵目远眺,不过只有一船、两人,仅此而已。 待他彻底放开她,姜清窈脚底发软,直接扑在了他身上,双手撑着他胸膛,不住地喘息着。 唇上原本涂着的胭脂早已花了。她微恼,抬头看他,却见谢怀琤正用指腹擦过唇。他的唇染了层绮靡的嫣红,被他用那样慢条斯理的动作抚过,愈发令人脸红心跳。 姜清窈一愣,只觉得双颊愈发烫人,便愈发低下头去,几乎整个人埋进了他怀里。谢怀琤低眸看着少女乌黑的发顶,心头柔软得一塌糊涂,抬手揉了揉她的头,低低地道:“窈窈,今时今日,是我这些日子最满足的时候。” 他的手落在她脊背上,彻底地拥抱着她:“倘若......一直只有我们两个人,该多好?” 姜清窈被他语气里的情绪所感,仰头望向他,却见谢怀琤轻轻一笑,再度低头,一个柔软的吻落在她额头上。 那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不带任何情欲,只有无尽的柔情和珍重。他喃喃道:“窈窈,我想江南这些日子,便会如一场我不愿醒来的梦一般难忘。” 分明只是头一日,他却已经有了患得患失之感。姜清窈感觉到他抱住自己的手臂渐渐收紧,知道他心中所想,便回抱住他,道:“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切的。” “即便我们回了京城,也可以努力去谋求这样的日子。” “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她眼瞳似水,认真地注视着他。 谢怀琤看着她眼中自己的轮廓,长舒一口气,低头抵住她的唇瓣,道:“好。” 两人相互依偎着,望着两岸连绵的青山,无尽的甜蜜在心尖荡漾开来。 只想永远留住这一刻的岁月静好。 * 船到了距离凌云镇最近的渡口停泊,前来接驾的官员殷勤而恭顺,侍奉着圣驾一行人登上岸。 凌云镇隶属于江州,风景秀美。皇帝到达小镇时,先命皇后等人在下榻之地安顿好,这才斥退了所有跟随着的官员,独命谢怀琤引路,前去秋妃昔日的旧宅探望。 这些年,秋家早已如风中落叶一般凋零。这座旧宅子本也荒废多时,由商行代管,险些就卖了出去。然而先前谢怀琤前来此地赈灾时,当地官员极善体察圣意,隐约从此举中猜到了天子心中所想,便特意将这座宅子修葺一番,令屋内屋外焕然一新。 屋宅虽蒙上了抹不去的陈旧感,但看起来却并不萧瑟。谢怀琤伸手推开门,随即侧身恭谨道:“父皇。” 皇帝神情恍惚,一步步走了进去。 穿过前厅和回廊,他看见后院屋外那棵梨树正蓬勃生长着,枝叶摇曳,梨花胜雪,绰约多姿。檐下,门前悬着的竹帘被风一吹不住摇曳着,他一个晃神,几乎以为自己会看见那个人用纤纤素手掀开帘子,缓步而出,在廊下冲着他莞尔一笑。 她的笑颜被梨花映衬着,格外娇美动人。 近乡情更怯。皇帝止住了步子,双手轻微颤抖,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他眼底泛起似有若无的泪花,喃喃道:“琤儿,当年你母妃便是生活在此处。” 梨花依旧,可惜斯人已逝,只能空怀思念。 谢怀琤抿去眼底的冷意,低眸,静静听着皇帝絮絮叨叨倾诉着对秋妃的思念,心底只有讽刺。想到如此凉薄的君王竟是自己的父皇,他只觉得讥诮。 皇帝宣泄完心中的情绪,觉得那盘旋的悒郁散去了些许,不觉长叹一声,道:“琤儿,我们再去瞧瞧其他地方。” 君夺姝色(重生) 第59节 记忆纷涌而来。 那是他登基后的第四个年头。那几年间,他经历了结发之妻的难产崩逝,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只觉得周身疲累,只想逃离那座皇宫。 于是,借着微服私访的名头,他来到了江南。 原本只是想暗中考察一番此处的民情,然而即将离开那日,他无意间来到了这座小镇,又在河边的一处小亭遇到了秋妃。 那时的她,尚是待字闺中的秋摇霜。少女正当妙龄,却已然生得仙姿玉貌。她身形窈窕,纤秾合度,鬓发如云,美目流盼,不过是偶一回眸,便令见惯了群芳的皇帝呆愣在当地,心旌摇曳。 自先皇后故去,他虽又立了雍容端庄的继后,亦有娇俏妩媚的宠妃,可一颗心却如古井无波,再没有为任何人而怦然心动过。 然而见了她之后,皇帝恍惚觉得,自己好似有了情窦初开之感。 只消一个眼神,跟着他的侍卫便心领神会,不出半日便将那个女子所有的事情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皇帝满面的笑意在听清侍卫禀报的内容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面色阴沉,心底嫉妒到发狂。 那个女子,竟已有了婚约!她的未来夫君是镇子上一名再平凡不过的教书先生,听闻两人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是周 围人个个歆羡的一对好姻缘。 不过瞬息的愤怒,皇帝很快变得风轻云淡。有了婚约又如何,他是天子,这世上没有他得不到的女人。 于是,他又在凌云镇滞留了许久,假扮一个外来书生,在一场绵绵春雨之中,出现在了秋摇霜和其父日日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按照他的安排,侍卫装作匪徒,上前欲施暴行,皇帝挺身而出,救下了秋氏父女,自己却不小心受了伤。 少女心善,见救命恩人痛苦地倒在地上,只惊得魂不附体,慌忙上前搀扶。她温婉柔和的嗓音和如兰似麝的幽香令皇帝神魂欲醉,便顺理成章将自己捏造的身份一一道出。 秋父过意不去,便执意请他去家中休养。于是,皇帝就这样住进了秋家。少女念着他的恩情,便日日陪伴。她生怕他病中愁苦,每日都会为他念些书册上的文章故事逗趣。 晨光暖意融融,他靠在竹椅之上,半阖着眼,耳边是少女轻柔的念诵。到了要服药的时候,少女亲自将药碗捧到他唇边。 他们几乎朝夕相处,期间,皇帝从未见过她那个未婚夫,心中想着,看来他们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无什么情分。他贪婪地望着少女看向自己的笑颜,颇为自满地想:凭他的形容举止,根本不输那个穷苦书生。他迟早会让这门婚事化为乌有。 在秋家养伤的日子过得飞快,待皇帝再也无法掩藏自己愈合的伤口时,他按捺不住,亲自命人打造了一只簪子,亲手送给了她,并借机表明了心意。 然而,少女却顷刻间敛了笑意,柔声说,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她已经定了亲。 这是秋摇霜第一次在皇帝面前提起她那位夫君,她的神色添了几分娇羞,皇帝看在眼里,如遭雷击。他知道,那是情动之人才会有的神色。 原来,她那样喜欢那个一无所有的书生。这些日子的相处,依旧没能改变她的心意。 他恼怒,忌恨,不肯接受自己竟会比不过那个人。于是,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堂而皇之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看着秋家人面色骤变,顿时跪了一地,他心底冷笑,一字一句道:“今有江南秋氏之女,才貌俱佳,温柔和顺,朕心甚喜,令即刻入宫为妃。” 短短一句话,他便轻松地拆散了她那桩本已经板上钉钉的婚事。他看着少女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心底浮起隐秘的快意。身为帝王,他想要的女人,必然只能乖乖听话。 可他没想到,少女却敢当面抗旨,顶撞于他。从她那倔强的神情之中,皇帝再度意识到,她果真对那个人一往情深。 滔天的怒意和愤恨涌上心头,皇帝毫不留情,没有再听她一句解释,而是以秋家上下的性命做筹码,命她自己掂量清楚。若是抗旨不尊,那么便令整个秋家乃至整个凌云镇的人跟着她一道受罚。 他知道,以秋摇霜的心慈,绝不会因一时意气而置其他人于不顾。 果然,几日后,她满面憔悴、双目红肿地跪在他面前,声音沙哑:“我愿意入宫。” 皇帝眯了眯眼,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那笑容令人脊背发凉,如同毒蛇吐信。 他终究是靠着皇权,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第71章 流萤 “娶你为妻。” 皇帝亲自上前扶起了她, 冰凉的扳指抵在她下颌,迫使她抬起头直视着自己。 那双眼睛泪水涟涟,他愈发怜惜, 柔声抚慰:“朕会好好待你的。” 他自认为英明神武,日久天长,迟早会焐热她的心, 让她的眼里心里再没有那个穷苦的未婚夫。 秋摇霜被他强行带入了宫中后, 起初一直郁郁寡欢,终日沉默着。他知她乍离故土, 难免心有不舍,便耐心安慰, 日日陪伴。 他觉得, 自己身为帝王,从未如此细致温柔地对待过任何人,即便是昔日的先皇后也不例外。即便是铁石心肠之人, 也该有所感念吧。 可秋摇霜却不同。她不哭也不闹, 只是静默地坐在窗边,或抚琴或读书,时常一整日都不说一句话,对皇帝的赏赐和关怀视而不见。皇帝却出奇地耐心, 从不曾因她的冷脸而发怒。 她愈是这般冷漠,他愈是割舍不下,打定主意要让她彻底臣服自己。为了宽解她的心绪,待秋摇霜生辰时,他命宫中的伶人精心编排了江南韵味的曲目,柔声软语,娓娓唱来。 皇帝还下旨召了秋家人入宫觐见, 又得知她昔日的闺中至交嫁了个小官吏,便将其夫君调入京都为官,又破例准其夫人进宫陪伴秋摇霜。 他想,自己已经做到了一个帝王所能给予的一切。 在秋摇霜看见亲人和朋友而再度落泪时,他拥她入怀,再度在她耳边许下承诺,告诉她,自己会生生世世宠爱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了她去。 诸如此类的话,他说了很多遍。只是这一回,她眼底的坚冰似乎渐渐融化。 也是自那日后,秋摇霜对他的态度终于有所转变。她开始对他笑,会在他说话时淡淡答上几句,虽然只不过是零星字句,却也足以让皇帝欣喜若狂了。 与此同时,他心底亦浮起得意:任凭再心志坚定的女子,终究也会对自己低头。 日子渐长,秋摇霜大约是慢慢接受了如今的情形,不再终日为过去而神伤。皇帝惊喜地感觉到,她开始接纳自己,开始主动回应自己。 那几年大约是他最志得意满的时候了,心爱的女人与自己心心相印,两人还孕育了孩子。即便朝堂之上的政事再令人疲惫,他一想到后宫中有人在等着自己,便情不自禁地舒缓了心绪。 无论什么时辰,他来到长信宫,都会看见秋摇霜温婉婀娜的身影,映在跳跃的烛火下。她身边,昏昏欲睡的小小少年双手托腮,脑袋一晃一晃。 他想,他会永远疼惜她,也会极尽宠爱他们的孩子。 然而几年后,朝堂之上风波不断,大宣境内也灾祸频发,皇帝心烦不已,便寄希望于钦天监。 观天象、卜卦......最终,他们直言,后宫有人命数不祥,以至于波及前朝。而此人,便是久居长信宫的秋妃。 皇帝原本不信,然而钦天监的人说话有理有据,让他本就狐疑的心愈发摇摆不定,便暂且依他们所言,将秋妃禁足,但也吩咐了不准短了她的份例和衣食供应。 他自问不会因此事而迁怒她。可是,不知从何时起,秋妃的身子忽然变得孱弱,一病不起。与此同时,朝廷诸事也开始平息,各地的灾情日益好转,这一切正与钦天监所言一字不差。他们说,命格不祥之人若是病倒,便意味着不祥之兆有了缓解的趋势。 可皇帝不明白,秋妃为何就成了命格不祥之人? 钦天监的人说不出所以然,皇帝无奈之下便出宫去访了一位精通卜算的大师,那人短短几句,便让皇帝的心中再度腾起熊熊怒火。 他说,命格之兆,发自于心。若心有不足,心有不满,便会自然而然影响其命数。 皇帝不语。心有不足不满,难道这么多年过去,自己这般宠爱她,她还是不满足?还在念着当年的人? 此事一出,他心中便扎下了难以言说的种子,即便拼命想去抑制,却也无法阻挡其生根发芽的猛烈势头。而尔后,后宫中再起风波,算起来桩桩件件似乎都与秋妃有关。皇帝心烦,便借着禁足的由头,彻底冷落了她。他自我安慰着,待过了这些时候,他就会再去看她的。 可他没想到,自己再度心血来潮来到长信宫时,却意外得知,她心中竟还念着旧日那未成形的婚事,念着那个穷书生,甚至在得知书生的死讯时悲恸至极,生生呕出血来。 皇帝隔着帘子看着女子面色惨白,形容憔悴,心中却恨极。他不明白,数十年过去了,他为何使尽浑身解数,还是没能换她回心转意?滔天怒火与嫉妒在他心中翻搅着,叫嚣着,他再也忍不住,大踏步进去,厉声质问她。 那时的秋妃已然虚弱到了极点,面对他的怒气,她却平静不已,冷淡相对。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仅仅一日后,秋妃便香消玉殒。他得知消息时,面色无波,只寒着嗓音下旨,不许按照妃位的仪制安排她的身后事。从此,宫中不许任何人再提起秋妃的名字。而她的孩子,便留在长信宫自生自灭。 ...... 皇帝从回忆中惊醒,骤然发觉身上一凉,原是热汗被风一吹变得冰冷,几乎渗透进骨子里。他想着往事,心中第一次涌起了悔恨。 若他不是看到了秋妃留下的手书,只怕会以为她当真没有对自己有过真心。他亦觉得无奈,秋妃为何那样赌气,临终前也不肯对自己说出实话? “琤儿,”皇帝看向身畔的谢怀琤,“你母妃是个外柔内刚之人,朕既喜她的坚韧,又恨她的倔强。” “你大约不知道,那只锦盒里另有夹层,”皇帝的眼神变得悠远,“朕在那里发现了你母妃亲笔写下的百余张手书,一字一句,意味绵长。直至今日,朕依然没有尽数看完。” 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谢怀琤无声勾了勾唇,面上依旧作出惊讶之态:“父皇,母妃她......写了什么?为何从未对儿臣提起过。” 皇帝黯然:“此中秘辛,她必然不会告诉你。朕也是无意间才发觉的,若非如此,只怕朕会永远被蒙在鼓里,不知她的真实所想。她实在是太任性了,宁折不弯,不肯对朕低头。” “父皇,”谢怀琤低声道,“其实母妃弥留之际,一直唤着您,却又不许儿臣去求您来。” 皇帝身子一震,脑海中浮现出秋妃病入膏肓的模样。这么多年了,其实他一直会时不时梦见她,梦见那年江南初见她的样子。 他的眼底不由自主泛起了泪花,语气有些哽咽:“琤儿......朕不会忘记你母妃的。从前,是朕疏忽大意,是朕错了。你说,你母妃会不会怨怪朕,误解了她这么多年,也冷落了你这么久?” “父皇,”谢怀琤抿唇,“母妃说,她从不后悔入宫,也知道父皇当年之举亦有苦衷。至于儿臣,这些年也并未受什么苦,不过是终日守着长信宫,怀念着母妃罢了。” 皇帝看着他,愈发觉得这孩子识大体、知进退,长叹一声道:“琤儿,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往后,朕会为你撑腰,断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儿臣明白。”谢怀琤俯身,态度恭顺而惶恐,面上却泛起寒凉的冷笑,如暗夜中的月光。 * 离开凌云镇,御舟继续沿水路而行,最终在安州靠岸。安州大小官员早已肃立恭候,迎着帝后众人上岸后,在行宫落脚。 安州富庶繁华,历代帝王南巡都会在此地待上一段时日,因此修建了行宫。行宫虽不比京城皇宫,但五脏俱全,宫殿、园林、湖水应有尽有。皇帝在凌云镇睹物思人,抚今追昔,本就神思伤痛,又赶了几日路,早已身心俱疲,便在行宫住了下来。 今年的五月比之往年格外不同,愈发有了春夏之交的样子。行宫里的园林景致不错,她闲来无事便喜欢去那儿走一走。 如今皇帝闭门不出,余下众人便自在了不少。只是不知为何,不论是皇后,还是谢瑶音等人,俱是一副忙忙碌碌、神神秘秘的模样,以至于姜清窈觉得百无聊赖,只能独自四处赏玩。好在谢怀琤几乎日日都会陪她一道,或是在园子里信步,或是同坐亭台之中,共读书卷。 岁月静好。 这一日傍晚,福满悄悄来了姜清窈所住的地方,道:“殿下命奴婢前来传话,今晚请姑娘去湖边林子旁一叙。” 姜清窈没有多想,便答应了下来,并按时赴约。 她来到湖边时,暮色浓重,仰头所见皆是深蓝的夜空。湖边没有人,万籁俱寂。 姜清窈信步走着,果然见谢怀琤正在不远处席地而坐,静静看着夜色发呆。 她走上前,看着他挺得笔直的、一丝不苟的背,抿嘴一笑,自身后伸手蒙住他的眼睛,悄声道:“五殿下,猜猜我是谁?” 手掌之下,他的眼睛快速地眨了眨,浓而密的睫毛搔过她掌心,滋生出令人心痒的酥麻感。他轻声笑道:“这可如何是好,我竟猜不到。” 姜清窈佯怒:“猜不到?那我可得略施小惩。让我想想,罚你什么好呢?” 她正说着,不防身前的人忽然一动,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扯,她便仰躺在了湖边的沙地上,头顶是浩瀚天幕。 他双手撑在她身畔,低头看着她,那漆黑的眼眸在幽暗天色之下愈发显得深邃,漾着异样的情愫。 天色愈发黑沉了下来,姜清窈眨了眨眼,却见谢怀琤俯下身,与她鼻尖相触,问道:“喜欢江南的风光吗?” 她道:“喜欢。只可惜,我们没法在这儿长留。” 谢怀琤沉默半晌,道:“前几日,我们一道读的那阕词,你很喜欢,是吗?” “山绕平湖波撼城,湖光倒影浸山青。水晶楼下欲三更。雾柳暗时云度月,露荷翻处水流萤。萧萧散发到天明,”姜清窈念着这字句,微微笑道,“我尤爱最后几句。露珠滚落,荷叶盈盈,流光如流萤纷飞。倘若真的是满天流萤,那该是怎样的美景。” 他凝望着她,声音低沉:“我也很喜欢。” 少年嗓音仿佛蕴着无尽的热烫,只惹得她心尖震颤。须臾,他伸手轻轻覆上她的面颊,同时缓缓低头,一个吻落在她的眼睛上,那样柔软的触感,令姜清窈情不自禁闭上了眼,呼吸有些乱。 许久,他才放开她,同时语气带笑道:“窈窈,可以睁开眼了。” 君夺姝色(重生) 第60节 此处毗邻湖面,空气中都充盈着湿润而清凉的气息。姜清窈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视野慢慢变得明晰。 头顶依然是黑漆漆的天穹,然而她定睛一看,神色霎时间变得惊异。 夜色如水,四下空寂,却有明灭纷飞的微光缓缓在眼前弥漫开来,如满天繁星,又如绚烂焰火,飘舞着,将点点亮光尽数倒映在她眼底。 天地浩大,然而这看似细小的萤光却愈发明亮,丝毫没有被深重的夜色所掩盖,反而更加轻盈自由地飞舞起来,将这一片小小的半空照亮。漫天流萤,空灵灿然,那灼灼光华好似永不熄灭的生命一般,肆意生长,在她眼前勾勒出一幅惊人的画卷。 姜清窈震惊不已:“这是——”她站起身,忍不住循着那光亮走了几步,眼底满满是欣喜和意外。 “喜欢吗?”他柔声问道。 “喜欢,”她眼底迸出惊喜,却又夹杂着不解,“可好端端的,你为何要捉这么多萤火虫?” 他道:“我见此处紧邻着水面,草丛和树林之中遍布着萤火虫,便想着捉来博你一笑。再者......” 说到此处,谢怀琤却顿住了。姜清窈追问道:“什么?” 他勾唇一笑,声音愈发缱绻:“我听人说,若是对着流萤许愿,那么上天便会听见,进而实现愿望。” “窈窈,你想不想试一试?” 他说着,认真地合起手掌道:“心诚则灵。” 姜清窈心中一动,点了点头,同样双手合十,阖上眼,默默在心底念叨着“平安”二字。 待她睁开眼,却见谢怀琤正专注地望着她,道:“窈窈,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望吗?” “什么?”她问道。 萤光与草色交织,夜风与流萤共舞。他就那样伴着满天缤纷而光华绚烂的流萤一步步走近,最终在她身前停下,珍重地执起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我求上苍垂怜,许我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娶你为妻,同饮合卺之酒,共缔白首之约。” 夜风清冷,少年的嗓音却异常滚烫,夹杂着不可动摇的坚定和掷地有声的决心。他与她被密密的萤光包裹住,恍惚间好似置身于如梦似幻之境中。 “窈窈,”谢怀琤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愿不愿意,容许我实现这个心愿?” 风好似在耳畔停住了。一片寂静之中,只余少年急促的呼吸声。 第72章 失踪 “五殿下生死未卜,不知所踪。”…… 他就那样深深凝望着她, 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 明灭萤光在他眼底闪烁,姜清窈怔怔立在原地, 震惊之余,心底好似翻涌起了无数欢喜的泡沫,层层堆叠成丰盈的甜蜜。 夜色之中, 她眼前浮现起无数刻在心底的往事。年年岁岁, 他们的每时每刻都如此珍贵,难以忘怀。 眼前的少年略显紧张地看着她, 平素冷清的眉眼不安地低垂着。他如今明明已不再像从前那样举步维艰,可却还是会露出这样忐忑不安的神情。 她低眸, 思绪久久无法平息, 却不是因为犹豫不决,而是情不自禁地想,往后他们该如何并肩奔赴远方。 谢怀琤静静等着她的答案。许久, 他见姜清窈倏然一笑, 上前握住他的手,勾住他的小指,轻晃了晃,抿嘴微笑道:“说定了, 便不会再改变了。” 她含羞带怯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低低的,却柔软缱绻:“我答应你。” 谢怀琤的身子轻轻一颤,整个人像是被狂喜的浪潮兜头淹没,他定了定神,确认她的话不是自己的错觉,唇角缓缓漾起一抹笑。 他将她的手整个纳入掌心攥住, 放在唇边柔柔一吻,目光朗然如星,只瞧着她:“窈窈,我会永远记住今日。” 两人身畔,飞萤弥散,浩如星河。谢怀琤缓缓低头,将一个不含任何情欲的吻落在了姜清窈额头上。 这一晚的一切美好到不甚真切,让人愈发不舍,万分珍惜,想要将这一刻长久地印在心底。 最后,两人在湖边并肩而坐,相互依偎在一起,一同看那黑沉夜色中的点点星光。姜清窈靠在少年怀里,被他的体温包裹着,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她这样想着,渐渐浮起倦意,阖上了眼。 * 几日后,五月初七。 若不是谢瑶音无意间说漏了嘴,姜清窈险些忘记了自己的生辰。其实她对生辰之日并不多么在意,但皇后断不肯委屈了她,即便不比宫中,也一早就吩咐行宫的人准备起来,打算为她办一场宴席庆贺。 姜清窈恍然。原来这些日子,她们忙忙碌碌,都是在为自己的生辰做准备。 春夏之交的景致尤为动人。皇后便吩咐将宴席摆在了行宫后湖旁的阁楼之上,众人迎湖而坐,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皇帝这几日闭门不出,只派人送了赏赐。余下几人中,皇后和谢瑶音自然毫不吝惜,赠了她许多华贵之物作为寿礼。至于闻萱宜和三皇子...... 姜清窈颇为讶异地看着眼前两卷书册。由于身在宫外,两人只能暂且从随身之物中挑选出较为珍贵的物件作为生辰礼。 只是她没想到,他们竟会送自己同一位文人的著作,只不过抄录之人不同而已。 “闻姐姐和三殿下真是心有灵犀。”姜清窈感叹了一句。 宴席摆在晚间。这日午后天朗气清,谢瑶音便扯了姜清窈去后湖散步。 两人沿着湖岸慢慢走着。谢瑶音看着她,道:“窈窈,你如今似乎全然不惧怕在水边行走了。” 姜清窈凝神一想,点头道:“确实如此。” “说来也奇怪,”谢瑶音道,“先前从未听皇兄说起过他熟知水性之事。可他却能从烟波池中将你救了出来。” 姜清窈不语,片刻后才淡淡笑道:“许是太子殿下素来内敛,许多事都不欲让人知晓。” 谢瑶音认同地颔首:“皇长兄看起来确实是这样的人。”她说着又笑道:“窈窈,你一直都这般生疏客气地唤皇兄‘太子殿下’,先前皇兄还悄悄同我说过,以为你是畏惧他,才不肯叫他表兄的。” 谢怀衍那微妙而意味深长的话语仿佛再度回荡在耳边。姜清窈轻蹙眉,旋即舒展开,笑了笑道:“何来畏惧?只是他身为储君,我敬畏他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一直记着哥哥的话,便道:“既如此,往后我便不再那样疏离地称呼他便是,免得让太子殿下......让表哥误解了我。” 两人又走了些距离,打算去湖面旁的亭子里歇息,却发觉那亭中早已有人在了。 “那不是......三皇兄和闻姐姐吗?”谢瑶音很是讶异。 姜清窈定睛看去,果然见那两人正坐在一处,共同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册书,丝毫没有察觉周遭的动静。 他们先前的每次接触都是客套的,从未像今日这般离得极近,肩膀几乎要挨在了一处。三皇子手捧着那册书,向着闻萱宜那侧递了递,从而让她看得更加清楚。他神色专注,剑眉微蹙,边看边时不时露出思索的神情。而闻萱宜手指轻扣在书页之上,目光一刻不移地落在那书中字句上,素来清冷的眉眼蕴着满足的笑。 分明是极其亲密的姿势,可放在这两人身上却毫无逾距之感。他们眼里心里,只有眼前的书卷。 姜清窈蓦地忆起上回闻萱宜随口提起的那位前朝文士,不觉微微一笑。 谢瑶音掩唇笑道:“前日,我从后湖过来,恰好瞧见他们正在一处亭子里相对而坐,似乎在探讨着哪本书上头的文章,没想到今日亦是如此。”说罢又笑道:“再这般下去,闻姐姐和三皇兄便要成状元和探花了。” 两人悄声说着话,那边的人依旧毫无所觉。姜清窈见状,道:“罢了,我们还是莫要惊动他们了。”说着,她便扯了扯谢瑶音的衣袖,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 到了晚间,宴席如期摆在了湖边的阁楼之上。皇后不愿拘束了她们,便吩咐让众人自自在在地围坐在一处说话。 衣袖之下,微凉的玉镯不断触碰着她手腕处的皮肤。酒香氤氲的间隙,姜清窈低眸,悄悄隔着衣裳摩挲着那光滑的镯子,唇角情不自禁泛起一丝笑。 今晚开席之前,谢怀琤亲手将此镯替她戴上。月影浮动的林间,他握住她的手,低声道:“窈窈,芳龄永继,岁岁平安。” 他的掌心将那原本冰冷的玉石熨得细腻温热,姜清窈望向他眼底,亦轻声道:“愿——岁岁有今朝。” 少年的嗓音犹在耳畔,姜清窈偏头看向隔壁席上的谢怀琤,对上他充满笑意的目光,只觉得心底一片暖热。身边,是慈爱的姑母和言笑晏晏的同伴,几人之隔之外则是与自己心心相印的郎君,她一时间有些痴了,甚至希望一切都停留在这一刻。 热闹了一整晚,待夜色深浓之时,众人便各自散了。姜清窈觉得酒意上涌,便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在湖边走了走。凉风扑上滚烫的双颊,一冷一热之间,她的神思有些迷蒙。 方才,御前的人传了旨意,说明日便要离开行宫,启程前往下一处州府。大约是静养了几日后,皇帝心头的阴霾大约散去了不少,没有忘记此行的紧要目的。 在行宫的这几日好似一场梦,姜清窈想,自己大约这辈子都无法忘记这里了。 她情不自禁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 御舟沿江而下,一日后到了昀州。此地富庶繁华,尤其是夜景美不胜收。 昀州城内有一条名唤扶摇河的护城河,当年先帝南巡至此地时,还曾亲笔赋诗吟咏此河。而夜游扶摇河,则是昀州城多年以来流传至今的风俗。 皇帝一行人下了御舟,改乘了当地官员精心安排的游船,在灯火摇曳、暮色四合之景中,沿着扶摇河游玩。 游船虽不比御舟那么阔朗,却也比寻常人所坐的船只华丽不少。帝后共乘一船,皇子和公主们亦分开而乘,余下的官员和宫人则紧随其后。 晚间的扶摇河热闹非凡。皇帝不欲惊扰百姓,因此命当地的官员不得大张旗鼓将自己来此的事情宣扬出去,如此才算是与民同乐。因此,扶摇河畔人潮涌动,不少人在此放花灯、赏焰火,乘船听曲,不亦乐乎。 姜清窈待在船舱之中,透过木格子窗看着那绚烂灿然的焰火在深蓝的天空中绽放,化作星雨,落满大地。河岸之上,百姓们喜笑颜开,对着漫天焰火和花灯许愿祈福。 这艘船上除了她,便只有谢瑶音和闻萱宜。后者喜静,用了晚膳后便待在了自己的屋子里闭门不出,谢瑶音耐不住寂寞,便寻 到了姜清窈这里,同她一同斜倚在床榻之上,指着那流光飞舞、繁星满天的昀州城夜景笑意盈盈地说着话。 “窈窈,”谢瑶音双手托腮,“我都有些不舍得回去了。” 姜清窈笑道:“我记得先前春猎之时,你也是这么说的。” 她鼓了鼓嘴:“我真的很喜欢出宫,不论是江南还是塞北,小镇还是草原。不过若是论起最喜欢,还是大草原更合我的脾性。” 桌案之上摆着昀州官员特意敬献的当地自酿的酒。皇后怕她们醉了,便只留了一小壶给她们尝尝鲜。姜清窈只抿了一小盏,余下的尽数被谢瑶音贪喝了去。此刻她面色绯红,靠在姜清窈肩上喃喃道:“窈窈,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 “前几日,我无意间偷听到了母后和父皇说话。”谢瑶音的声音有些飘忽散乱。 “怎么了?”姜清窈察觉到她语气里的异样,侧头柔声问道。 谢瑶音静默了片刻,低低地道:“父皇似乎有意让我嫁去西凌。” “你说什么?”姜清窈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忙坐直身子,抬手扶住谢瑶音,急切问道:“陛下为何会忽然这样想?让你嫁去西凌,是嫁给那位......赫连世子吗?” 谢瑶音昏沉沉地点头:“除了他,还会有谁?” 她呆了呆,苦笑道:“其实也不算是忽然吧。本朝一向与西凌有姻亲往来,更何况如今西凌内乱已平,是时候重提旧事了。” “父皇说,我与那位世子年纪相仿,若是真的论起婚事,正合适不过了。” “那......姑母怎么说?”姜清窈问道。 谢瑶音道:“母后自然不肯答应。她恳求父皇不要将我嫁去异国,否则终身再难相见。但父皇说,身为公主,既然享受了天家富贵,那么便不能事事由着性子来,一举一动都必须为本朝的江山社稷考虑。与西凌结亲,百利而无一害。特别是这几年,边境不甚太平。倘若来年真的起了战事,有西凌的支持,我朝才不会腹背受敌。” “阿瑶,那你是怎么想的?”姜清窈默然良久,轻声问道。 谢瑶音垂首不语,隔了很久才道:“窈窈,我......不知道。” “我一面舍不得父皇母后还有你,一面又情不自禁向往那辽阔无垠的草原。听说西凌民风奔放,不像我朝礼教规矩森严不可逾越。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喜欢被束缚。” “那位赫连世子,你对他印象如何?” 谢瑶音怔怔道:“我只把他当做一位很投契的朋友,从未想过嫁给他。我也不知,他那时对我的态度,究竟是真心实意当我是朋友,还是有所谋算。” “还记得,从前我们在三妹妹帐子外听见的话吗?”她笑了笑,“那时我对贵妃的话很反感,可事后细细想来,她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我注定无法知晓,世子心中到底有没有一丝一毫的谋求算计。” 君夺姝色(重生) 第61节 “窈窈,为何我们女儿家的婚事,都是这般的身不由己呢?”谢瑶音靠在了她怀里,语气低落,“我无忧无虑地过了这么多年,可没想到,转眼我也到了该谈论亲事的时候了。皇室公主看似风光,却也有这么多的无奈。” “若我注定无法违抗父皇的旨意,只能嫁去那里,我们往后是不是没法再见面了?”谢瑶音抬起头看着姜清窈,有些神伤。 姜清窈眼底一酸,柔声道:“不会的。阿瑶,我们——我们不会就此分别的。” 可她心底却也是一片迷惘,不知前路究竟会怎样。 “窈窈,”谢瑶音神色清明了几分,用力握住她的手臂,“你不是皇家人,身上没有那么多责任。你一定要让母后为你做主,只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不要让自己的婚事掺杂了其他利益。” “我知道,你是不是......很喜欢五皇兄?”她的语气带着醉意,说出的字句却清晰可闻。 姜清窈心尖一颤,却是抑制不住地点了点头:“......是。” 谢瑶音眉眼缓缓一松,面上浮起一丝小小的得意:“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果然很了解彼此。你虽从未明说过,可我还是瞧出来了。” “那是当然。阿瑶是这个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了。”姜清窈心中一片酸软,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微微笑着道。 “窈窈,”谢瑶音反复唤着她的名字,“五皇兄如今的处境大有好转,不再是过去那个卑微落魄的皇子。我想,若是他真的有意娶你,父皇未必不会答应。只是皇长兄尚未娶亲,只怕得等他先行定下太子妃,父皇才有余暇思量其他人的婚事。” “可是......”姜清窈却没有露出任何欣悦之色。无法在谢怀琤面前说出口的话,此刻在谢瑶音面前倾泻而出:“阿瑶,或许事情并不会那么顺利。” 她虽不是皇室中人,但姜家既有军方势力,注定不容小觑。这就意味着,她的婚事并不见得能够轻描淡写敲定。以皇帝那多疑而谨慎的性子,又会如何安排呢? 姜清窈幽幽叹气,侧头看向谢瑶音,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不由得一笑,轻手轻脚扶着她躺下,自己则去了甲板之上,打算透一透气。 喧嚣鼎沸的人声萦绕在耳边,姜清窈抓住船杆,低头看向悠悠流淌的河水,看着映在河面那璀璨的光亮。 听了谢瑶音的话,她恍然间意识到,她们已不再是懵懂孩童,或许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无所烦忧,不必为纷扰世事而百般思索,辗转反侧。 往后的桩桩件件事情,都如千钧巨岩,沉沉压在身上。姜清窈第一次感受到了年岁的增长以及随之而来的变化。那生辰之日的喜悦,转瞬被这样的愁绪所取代。 她倚在栏杆旁,兀自长叹了一声。直到夜色渐深,才返身回了船舱。 这一晚,姜清窈睡得很不安稳,怪梦频频,扰得她不断惊醒。再度睁开眼,透过窗子向外看去,天色是淡淡的蟹壳青。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头压着乌云,直令她压抑得喘不过来气。 姜清窈有些心神不宁,一颗心几乎乱了序。她起身推门,却与步履匆匆的微云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她见微云面色有异,忙问道。 微云眉头紧锁,抑着嗓音道:“姑娘,前头船上传来消息说,五殿下昨夜饮多了酒,不慎落了水。因那时夜色已晚,竟无人察觉,直到今早天明,侍奉的宫人才发现,急忙派人去找时,却——” “什么?”姜清窈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整个人身子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微云慌忙扶住她,道:“姑娘当心!”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一把抓住微云的手臂,急声问道:“那现下找到五殿下了吗?” 微云面露不忍,低声道:“扶摇河宽阔绵长,有几处水流极其湍急。五殿下落水已久,如今......生死未卜,不知所踪。” 第73章 前世 双手沾染了她的血。 头痛欲裂。 重重迷雾笼在眼前, 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没了性命,已然入了黄泉。残留在意识边缘的,是无边无际涌上来的江水, 冰冷而窒息,将他整个人都彻底淹没其中。然而这缕意识却模模糊糊,极不真切, 亦让他觉得荒谬。 谢怀琤昏昏沉沉地躺着, 只觉得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即便如此,他也能感受到额头处那烙入发肤的滚烫温度。 眼前一片迷蒙, 思绪也随之凝滞而混乱,辨不清来路。他艰难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顿时觉得喉咙处犹如被利刃划过, 痛入骨髓。他渐渐觉得周身忽冷忽热,如同被烈火和冰山双重折磨着,心跳一声声急促而剧烈, 如带着尖刺般叩击在额角。 不对...... 一个已死之人, 怎会有心跳声?谢怀琤混沌的头脑骤然清醒了一瞬,他张口,拼命呼吸着,那种感觉却愈发明晰。 额头的温度, 规律的心跳,皮肤上真切可察的触感。这一切都昭示着他这具身体尚在人间。谢怀琤恍惚着,虚浮无力的手动了动,指尖两两相碰,有细微的痛感自 那处升腾而起,恰似一道闪电划过脑中。 他重重喘息,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依旧是灰暗的, 只有依稀的光线渗透进来,却仍然让他觉得双目刺痛酸涩,下意识又闭了闭眼,待适应了那光亮才缓缓睁眼。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很快发觉了不对劲。 身上覆盖着被褥,身下是柔软的床榻。这陈设既陌生,又诡异。谢怀琤心中蓦地生起几分异样和狐疑,忙艰难地转头看向四周。 床帐低垂,将外头的一切遮掩得严严实实,让他看不清这是何处。 他为何会在这里? 想来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吧。谢怀琤想着,自嘲一笑。他分明已经死了,死在那漫天红云的皇宫之中,又怎会活转过来?大约上天知他心有不甘,才大发慈悲让他在赴黄泉路之前,再看一眼人间吧。 被高热磋磨得疼痛万分的额头倏然迸出些清明的神智来,他呼吸一窒,只觉得那彻入骨髓的疼痛再度在心尖蔓延开来。 世事于他而言早已无可留恋,他死不足惜。可是,他却无法接受那个明媚鲜活的少女在自己怀里彻底没了气息。 谢怀琤胸口一痛,那种仿若被撕扯开来的疼痛再度袭来,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裂了一个口子,再也无法愈合。 他还记得,自己的双手曾沾染了她的血。 雷雨夜,狂风将殿外那一棵棵生长了多年的古树吹得枝叶扑簌作响,婆娑树影剧烈摇晃着,在一片黑暗之中如同鬼魅。 蓦地,万钧雷霆之声猝然落下,响彻宫殿内外,震得殿宇似乎都随之震颤,地动山摇一般令人勃然变色,却能够悄然掩盖住发生在此处的所有阴谋诡计。 谢怀琤身披战甲,冒雨自宫外疾驰归来,一路横冲直撞,挣脱开侍卫和宫人的阻拦,几乎是踉跄着奔进了永安宫之中。 永安宫——是历代皇后的寝宫。 新帝继位,他的太子妃理所应当成了皇后,入主永安宫。 然而此刻的永安宫却陷在一片漆黑之中,正殿没有一盏灯火,廊下的灯笼也早被风雨吹刮熄灭,不知所踪,只有残留的几片灯笼纸惨淡地飘着,显得分外可怖。 谢怀琤沿着廊庑一路狂奔,向着那许多人把守的偏殿冲了过去。 “什么人?” “站住!宫闱之内,岂容你随意闯入?” 侍卫们手执刀剑,乒乒乓乓上前阻拦。谢怀琤面色阴沉,根本不愿与他们多费口舌,耽搁时辰,只几下动作便将那些人踹倒在地。他带来的人马动作迅疾无比,将所有侍卫尽数踩踏在地,令他们动弹不得。 砰的一声,谢怀琤踢开了紧闭的殿门,那嗜血般阴鸷的目光穿过重重黑暗,看向殿内的人。 与殿外的凄风冷雨不同,殿内燃着几只蜡烛,透着昏黄而微弱的光。那点细小的火苗被他身上挟带着的风一扑,剧烈跳跃,堪堪维持着,未曾熄灭。 便是借着这点光芒,他看清了殿内深处的情形。 少女委顿在地,无声无息地仰躺在床榻边。她双肩瘦削,长发披散,逶迤至地,将她本就纤瘦的身体尽数包裹在其中,显得愈发伶仃。 那浅色的衣裙和床帐之上,到处都是醒目的血迹,一团团四散开来,触目惊心。 谢怀琤如同被重锤击中,头脑嗡嗡作响,眼前发黑,险些站不住。他双拳收紧,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一幕。 什么雷雨声,狂风声,他全都听不见了,只拼命地屏住呼吸,试图再听见她的呼吸声。 谢怀琤浑身发抖,缓缓朝着她迈出一步。 离得近了,他这才看见,少女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她还活着! 狂喜如潮水般涌来。谢怀琤似哭非哭,张开手,向着她愈走愈近。 尚有一步之隔时,忽然,一声冷笑在耳边响起。 “五弟夤夜赶来,又披挂甲胄闯入后宫,可真是情深一片啊,朕都为你们这对苦命鸳鸯而感动了。”那声音带着痛快而得意的笑,一字一句,谈笑风生,与这眼前的血腥之景格格不入。 “只可惜,你们两人,都得死。” 谢怀琤动作顿住,转头看向另一边手执烛台的人,原本恍惚的眼底骤然被愤恨冲开一片清明神思。他快步上前,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谢怀衍,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手指如铁钳,死死掐住那个人的脖子,迫使那人禁不住咳嗽了起来,却依然神态自若:“咳咳咳......我做了什么,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自然是赏了她一盏鸩酒,送她上路了。”那人的面目在烛光下明灭不定,正是昔日的太子、如今的新帝,谢怀衍。 谢怀衍勾唇冷笑:“朕念着表兄妹之情,不忍加以极刑,索性让表妹痛快地死去,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他眯了眯眼,神情愉悦:“如今朕已然登基,表妹也没有必要再活在这个世上了。” “姜家的人,朕一个都不想再看到。”他说着,面上的笑乍然被冰冷取代。 谢怀琤几欲癫狂,更加用力地掐住他,逼问道:“解药呢?你把解药交出来!” “五弟可真是糊涂了,”谢怀衍被掐得面色泛红,却依旧无所畏惧,“宫中鸩酒,剧毒无比,何来解药?” 说着,他猛地咳嗽了起来,连声冷笑:“五弟如此僭越无礼,休怪朕不念兄弟之情了。来人!” 随着谢怀衍一声令下,数名侍卫如一阵旋风般从殿内各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出现,步伐迅速地上前,轻而易举将谢怀琤拉扯开,把他牢牢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谢怀衍理了理衣裳,悠然自得地坐下,抬手揉着颈部,道:“五弟啊五弟,你对朕可真是下了狠手了。” 他袍袖一拂,微微俯下身子,直视着被堵住了嘴的谢怀琤,志得意满地笑道:“五弟,莫要再作困兽之举了。如今朕才是这个天下的君王;朕才是坐在金銮殿上的天子。而你,朕只须弹指间,便可让你灰飞烟灭。你若是想保住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便识相一些。” 谢怀琤死死盯着他,不断挣扎着,眼中好似在熊熊燃烧着足以吞噬人的烈火。 “怎么,是不是很恨朕?”谢怀衍微微笑着,“可惜你再恨,也只能眼睁睁瞧着。” 他瞥了眼另一边奄奄一息的少女,哼笑道:“看你这恨朕入骨的模样,朕果然没有料错,你二人当真是有私情。” “早在父皇赐婚前,朕便知道你们的事情,”谢怀衍冷笑,“五弟,你要怪就怪她吧。若不是她的命数,朕兴许就会成全你们了,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番田地。” 他的声音蓦地低沉了下去:“可惜啊,既然谈先生和秉烛大师都说过,她有皇后之命,朕自然要依照天命而为,成全她了。” “只不过,她这个皇后,只需当这些时日也就够了,”谢怀衍悠然道,“如今朕根基已稳,朝政尽在掌控,自然不需要靠她的存在来维系皇位。” 他看向少女,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朕会留她一个全尸,入土为安的。至于姜家其他人......” 他冷笑不语。 谢怀琤眼底血丝斑驳,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目光几乎要把谢怀衍撕碎。谢怀衍毫不在意,道:“不必这样看着朕。你还是多分些眼神去看看她吧,否则就真的阴阳两隔了。” 他手指轻抚下巴:“朕的好表妹啊,朕自始至终对你并无半分情意。当年将你从五弟手中夺了来,也不过是为了那预言和命数之说。朕不会容忍任何与帝位相关的人或事从手中滑走,否则朕终将难安。” “好在父皇疼我,愿意将姜家之女赐给我做太子妃。若不是为了那些说法,你以为我愿意同姜家扯上关系?”谢怀衍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凄厉,“姜氏虚情假意地抚养我多年,我一直以为她是真心疼爱我,原来,不过是为了后位,为了利益!当年,她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竟还能心安理得地让我唤她母后!” “而姜湛呢,丝毫不顾念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弟情分,竟 一而再再而三同你站在一处,在朝政之事上也为你声张,替你说话,”谢怀衍冷笑连连,“他定是知道,你同他视若心肝的妹妹暗通款曲,才会同你走得那样近!明明我才是东宫太子,他却视我如无物。姜家的人,我怎能不恨?” 他仰天长笑了几声,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意:“所以,我必须把姜家除掉,才算是了却心腹大患,才算是为母后报了仇。” “至于她,”谢怀衍轻蔑地看了眼少女,“不过是一颗棋子。如今棋局已定,朕自当将棋子丢弃。” “五弟,朕原本想留你一命的,”谢怀衍佯装不忍,“毕竟你我的兄弟。可你却做出这种近乎谋逆的举动,朕若宽恕了你,朝臣也不会答应。” “既然如此,朕索性做一回好人,让你二人一同归西吧。”他纵声长笑,笑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鬼,化作一张天罗地网,向谢怀琤扑面而来。 谢怀衍随手捡起地上倒了的酒壶,一步步逼近,钳住谢怀琤的下颌,逼迫他张口,将壶嘴凑近他唇边。 君夺姝色(重生) 第62节 “朕这就送你归天。你和她,就在阴间做一对夫妻吧!” 第74章 重生 他竟还活着? 几乎在同一时刻, 身后的少女发出一声极低微的呻吟,自口中喃喃念出一个名字:“阿琤......” 这声呓语般的呼唤虽轻,却如万钧雷霆之声, 响彻在两人耳中。谢怀衍只是用那种蔑视的眼神扫了一眼,微微笑道:“真是令人感动。想不到她断气之前,竟还念着五弟。” 谢怀琤如同被迎头重击, 痛得五脏俱裂, 喉头一阵腥甜。他拼命挣扎着,甩开侍卫的束缚, 跌跌撞撞扑向少女,声音颤抖:“窈窈, 窈窈, 是我,我来了......” 他抖如筛糠,双手捧起少女的脸, 指尖却只能触及到她逐渐冰冷的身体。少女的唇角渗出血迹, 他慌忙用手去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完,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气息愈发微弱。 “窈窈!”谢怀琤凄厉的声音响在殿中,而与此同时, 原本倚靠在他臂弯的少女无力地滑落至地,彻底无声无息。 他的手臂还停留在拥住她的动作,面上血色却已尽数褪去,嘴唇也变得苍白,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发抖,僵硬地跪在地上,口中不断念叨着:“是我来晚了, 是我错了......” 身后,谢怀衍慵懒开口:“五弟,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不等谢怀琤反应,他一摆手,便示意侍卫上前,将失魂落魄的人牢牢擒住。 他握住酒壶,再度走上前。 出乎意料,谢怀琤很快便恢复了神智,不闪不避,甚至还衔着讥诮的笑,森森然看着他,反而把谢怀衍看得心头狐疑起来。 “谢怀衍,你以为一切都会在你的算计之中吗?”他嗓音嘶哑。 “怎么?事到如今,五弟竟还在垂死挣扎?”谢怀衍被那眼神盯得后背莫名发凉,转念一想,此刻的谢怀琤一无所有,已如笼中困兽,不足为惧,复又嘲讽起来,“朕是帝王,你的生死全在朕一念之间。你以为,朕会轻易放过你?” 他说着,便要将那毒酒强行灌入谢怀琤口中。 殿外的风声愈发急了起来,硕大的雨滴激烈地打在窗棂之上,发出如擂鼓般咚咚作响的声音。而在这样的雨声之中,谢怀衍忽然听见有隐隐约约的吵嚷声穿破密密雨帘,愈发清晰地传来。 他心头一凛,转头吩咐一名侍卫:“出去看看。” 那侍卫领了命,刚一踏出殿门,便发出一声悚然的惨呼,血溅当场。谢怀衍面色顿变,看向殿外,却见不少身披甲胄的士兵手执刀剑,步步逼近。 谢怀衍霍然变色,喝问道:“大胆!见到朕,还不放下武器?” 那些人恍若未闻,依旧向他靠近。瞧那服饰,赫然便是本应忠于天子的禁军。 禁军人数众多,除大统领之外,另有几名副统领分别统帅不同兵士戍守宫城各个方位。谢怀衍登基不过几日,又生性多疑,已经将原先东宫的人提拔成了大统领,正打算将余下几个副统领一一换下,让自己的人执掌禁军。谁知还未来得及动手,这禁军中的一支竟先一步犯上作乱了。他不由得惊怒交迸,连声呼喝着自己的人上前。 然而原本围在永安宫外的人早已被谢怀琤带来的人制住,便是有部分心有不甘而蠢蠢欲动的人,也在禁军的威慑下偃旗息鼓,不敢动弹。 “你们——这是要谋逆?”谢怀衍眼中泛着血红色的骇然光芒,额头上青筋毕露,“来人!来人!快……给朕拿下他们!” 他兀自吼着,原本逼近的禁军不知何时停住了步伐,微微躬身。谢怀衍心头一松,以为他们被恐吓住了,正欲开口,却陡然察觉到身后袭来一阵凉意。 一个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皇兄,难道你以为我是那种愚蠢至极、任人宰割的人吗?” 谢怀衍一惊,刚要转身,便猝然觉得颈上贴上一抹寒冰般的凉意。他身子僵住,缓缓低头,顿时失色。 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抵在了自己咽喉处,那锋锐的刀刃距离他的皮肤不过半寸。身后人只须轻轻一动手腕,顷刻间便能割破他的喉管。 “五弟,你......你要做什么?”谢怀衍浑身战栗,勉强维持着平静,“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弑君?” 谢怀琤一声冷笑,另一只手钳住他的下巴,力道大到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只让谢怀衍觉得下颏咯吱作响,剧痛无比。 “我便是弑君了,又如何?” “你犯下的罪行,便是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谢怀琤手腕用力,匕首立刻划破了谢怀衍颈上的皮肤,鲜血纷涌而出。 “你既费尽心思求娶了窈窈,为何不好好待她?”谢怀琤的嗓音里满是浓厚的杀气,“你一面利用姜家登上皇位,一面翻脸无情,竟还对窈窈下此杀手。谢怀衍,你该死——” “五殿下且住!臣以为殿下万不可如此冲动!”出声之人是攻进永安宫的禁军领头之人,面容肃穆,身形稳若泰山,正是禁军副统领燕辙。 他虽出身普通,年纪轻轻,但却能力出众,前几年挣了一身军功,颇得皇帝赏识,破格提拔至如今的地位。只是他并非太子党羽,原本不出几日便会被革职。但只要他身居此位一日,必会担负起应有的职责。他手下的兵,皆是多年来与他并肩作战过的兄弟,对他的命令向来言听计从,哪怕是对抗天子这样胆大妄为的事情也在所不辞。 此刻燕辙见谢怀琤双目赤红,皆是彻骨的痛恨之意,眼看着便要把谢怀衍置于死地,不得不出言劝阻:“殿下难道真的背负上弑君的罪名吗?为长远计,不如先将他幽禁,再徐徐图之。否则,殿下如何能掌控基业,稳固朝局?” 谢怀琤神情恍惚,对周遭的一切声音恍若未闻,只凄然冷笑:“基业?朝局?窈窈已经不在了,我还要这些做什么?” 他说着,目光清明了一瞬,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匕首迅疾无比划破谢怀衍的咽喉,滚烫的血喷涌而出,扬起一阵血雾,蜿蜒满地。 “五殿下!”燕辙大惊失色。 谢怀衍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溺进满地血流之中,一动不动,顷刻间毙命。谢怀琤手一松,匕首当啷一声落地。他阴郁的眼神漠然扫过脚边的尸首,对那惨然死状犹嫌不足,冷冷开口:“谢怀衍,你这条命,死得太轻而易举了。” 他转过头不再看,而是踉跄着走向了少女,再度跪伏在地,将她已经彻底冰冷的身子抱在了怀里,神色犹如癫狂了一般,用体温去暖着她。 “窈窈,窈窈......”他的唇贴上少 女的额头,“对不起,是我来晚了一步。” “我击退了敌军,在归途中听闻父皇驾崩的消息,立刻昼夜不停地赶了回来,却得知谢怀衍已于灵前继位。而他继位后的第一件事,便下旨召姜大将军和明然回京奔丧,却又在他们进京后立刻设下天罗地网围剿,宣布姜大将军拥兵自重,有谋逆之心,以此莫须有的罪名下旨收缴他的兵权,清算姜家满门。” “姜大将军宁死不认,已横剑自刎以证清白,明然则被押进天牢严刑拷打,”谢怀琤的声音幽微,“而母后,则被幽禁在后宫之中,对这些事情尚不知情。可我想,若她得知此事,必不会独活。” “我跑死了无数匹马,只盼着能赶在谢怀衍之前见到你,可我还是来迟了一步......”他与少女额头相抵,哽咽低语,“窈窈,对不起。” “若我昔年能够早日觉醒,断不会让你被他残害一生。” ...... 这一夜风雨大作,直到天明才止息,而谢怀琤便这样在永安宫待了一整夜。 谢怀衍的尸身早已被拖了下去,只留下满地血迹。燕辙领着禁军,将他的党羽尽数擒拿。 先前姜氏父子接旨进京,归途中与谢怀琤秘密相遇。姜湛似有所觉,将一枚足以调动北地数万大军的兵符亲手交到了他手中,嘱咐道:“若我与父亲此去凶多吉少,事情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只求五殿下能够护我妹妹安全,也让大宣莫要陷入危难境地。此物是昔年陛下破例赐给父亲的,如今交给你,以备不时之需。” 正因如此,姜湛入京后没能求死,而是被严格看管起来,搜查全身,严刑逼供,逼迫他交出兵符。然而姜湛始终一言不发,一声不吭。 没有人知道,那枚兵符此刻在谢怀琤身上。 而与此同时,姜家麾下的兵马也已经到了皇城之外。 “殿下,”燕辙将万事办妥,再度回到殿内,轻声道,“姜姑娘已经......故去了,您还是放开她吧。” “如今朝野震动,群臣激愤,还等着您主持大局。” 在所有人看来,谢怀衍既死,谢怀琤便是当仁不让的新君人选。 谢怀琤沉默半晌,问道:“三皇兄呢?” 燕辙愣了愣:“三殿下已得知了消息。但臣不敢擅自让他入内。” “让三皇兄来这里,我有话要对他说。” 燕辙虽诧异,却还是照办了。 三皇子来得很快。他想来对万事都心知肚明,因此面对满殿的血腥气并未惊慌,而是静静走了进来。 “三皇兄,”谢怀琤抬起头看着他,唇角泛起一丝凉笑,“昨夜,我亲手杀了谢怀衍。”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三皇子还是悚然一惊:“五弟,你——” “他害死了窈窈,无论如何我都会取他的性命,我只后悔没能把他五马分尸,”谢怀琤神色冰冷,“兹事体大,我自知瞒不住,也不想去瞒。但三皇兄放心,军队那边我已尽数安排妥当,不会再起什么乱子;只是朝臣那边,怕是需要三皇兄好生费些心力处置。届时只说宫闱内乱,我与谢怀衍斗得两败俱伤便是。” 三皇子越听越心惊:“五弟,此话何意?” 谢怀琤很淡地笑了笑:“三皇兄,这江山社稷,往后便要尽数交托于你了。” “你放心,我已令人放出消息,备了证据,所有人都会知道,是谢怀衍先一步谋逆,先是不明不白害死了父皇,随即买通了御前近臣,封锁消息,顺理成章登基。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他即便是以太子之位即位的又如何?那时,三皇兄便可取而代之,断不会背上篡位的罪名。” “取而代之?”三皇子震惊不已,“五弟,难道这皇位不该是你去坐?” 他说着,面色变得沉郁:“我从未有过夺嫡之心。” 谢怀琤摇了摇头:“三皇兄,事已至此,唯有你能担此重任。三皇兄,你自幼熟读诗书,虽不张扬,但文韬武略毫不逊色于昔日的谢怀衍。你贤名在外,朝臣会心服口服,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明然此刻还在狱中,待你登基后将他放出来,他会义无反顾地支持你。” “只求你能够善待他与母后,善待姜家余下的人。” 谢怀琤说完这些,似乎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他缓缓闭上眼,重重吐出一口气。蓦地,他口一张,吐出一口黑血。 “五弟,你......你怎么了?”三皇子惊愕万分,慌忙上前去搀扶,却被他抬手挡开。 “你中毒了?来人,快传太医!”三皇子又急又气,连声喝道。 “三皇兄,不必了,”谢怀琤伸手抹去唇角的血,露出浅淡的笑,“宫中鸩酒,一旦入喉必有一死。窈窈既已不在,我绝不会苟活于世。三皇兄,我还有一事求你。” 腹中痛如刀绞,他额角不断冒出冷汗,口中溢出的血也愈来愈多,三皇子身子僵硬,惊痛交集,便要起身去找人,却被他一把拦住。他脚底无力,跌坐在地,只好点头道:“......五弟,你说便是。” “我死后,把我和窈窈葬在一处吧。生时,我没能日日陪着她,死后便同穴而眠,以弥补这些年我的亏欠和愧悔,”谢怀琤剧烈咳嗽着,伸手按住腹部,咬牙强忍着疼痛,“另外,求三皇兄答应我所说的事情,否则......否则我终难瞑目。” 他眼底的光已有些涣散,却依然强撑着一口气。三皇子眼圈发红,哽咽道:“好。我答应你。” 谢怀琤心满意足地露出笑容,伸臂搂紧了少女,就那样与她相偎依着,止住了呼吸。 永安宫内天光乍破,却有什么东西永远留在了那满室黑沉之中。 ...... 熟悉的疼痛再度席卷上心头。谢怀琤心如刀割,喉头腥甜,险些呕出血来。 他好像做了一场漫长而又悲情的梦,那彻骨的痛意和恨意交织在一处,只敲击得他浑身震颤不已。 窈窈死了,死在了他怀里。 不过还好,他手刃了谢怀衍后,也如愿陪她一同赴黄泉。 谢怀琤长叹一声。他再度睁开眼,看着眼前若隐若现的光亮,心想自己此刻是不是正走在黄泉路上? 可是为何不见窈窈? 他慌乱起来,开始不安地挣扎着。可身上沉重的压迫感却令他喘不过气来。谢怀琤忍住那眩晕之感,艰难地睁大了眼睛。 头顶是花纹繁复的床帐,精致的刺绣与华美的布料显然是人间所有,更是透着无从说起的熟悉感。他愣住,几乎忘记了呼吸。 身上的束缚则来自于厚重而温暖的被褥。谢怀琤震惊不已,不顾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拼命地支起身子。 这陈设与布置,分明是真切的。低垂的帷帐随着他的动作而飘动着,在他心底也升腾起了一股迷雾。 他为何还活着?又为何身处这里? 谢怀琤眼前模糊,却也能辨认出此刻自己身处一间内寝之中。他的思绪好似打了结一般滞涩,一时间恍惚起来。 这究竟是何处? 他心头急乱,几乎便想掀开被子冲出去,然而脚底虚浮,根本无力走动,只能踉跄着,狼狈跌倒在地。 这样沉重的声响惊扰了外间的人,谢怀琤双手撑着地,耳边听见急促的步伐传来。有人掀开门帘,带着风声向他奔了过来。 “阿琤!”如在梦里的声音猝然在耳边响起,挟带着那曾无数次萦绕鼻间的香气,将他整个人包裹住。少女柔软的手臂攀上他的,带着哭腔的嗓音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君夺姝色(重生) 第63节 谢怀琤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这是他的错觉,是一场无法醒来的梦。可即便眼前一片迷蒙,他却依然看清了一切。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温热的血,怀中身躯逐渐冷去的痛彻心扉还清晰可闻。可那个在他怀里没了气息的少女,此刻却就这样满面泪痕、泣不成声地出现在了他眼前。 第75章 冲喜 太子妃人选——是窈窈。 谢怀琤的身子霎时间僵住。他任凭少女紧紧抱住自己, 柔软的脸颊贴上他的胸膛。她湿热的泪透过衣襟,好似流淌过了他心上。 眼前的画面好似被疾风吹刮,剧烈摇晃变幻。他的目光空洞而又茫然无依, 只呆呆地平视着前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她弥留之际呢喃着自己名字的模样,那样面白如纸,奄奄一息。鲜红的血大片大片铺展开来, 尽数落在她月白的衣裙之上, 妖艳如杜鹃花。对他而言,那血色则如深渊般, 残忍又无情地强行将他拖拽进去,令他心如刀绞。 对他而言, 窈窈是晦暗人生中唯一的斑斓光华。她不在了, 人生便再无意趣,什么江山皇位,他统统不在意, 只想换她醒转过来, 只想再看一眼她浅淡如风的笑颜。 而如今,这个看似痴狂的心愿竟然真的实现了。谢怀琤眸底剧烈震荡,漫无焦距的目光猝然定格在眼前。 少女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她带着哽咽声的呼吸热热地扑在他身前。一切都是这般真切, 触手可及。 胸腔内那颗心跳动的感觉异常清晰,绝非幻境。谢怀琤颤抖着手,缓缓碰了碰眼前人的肩膀。她似有所觉,直起身来,握住了他的手。 她下意识地收紧五指,用力攥住他的手掌,力道大到惊人, 好似担心他如流沙般从手指间滑落而消失不见一般。谢怀琤感受到少女的指尖抵在他手心处,坚硬与柔软相碰,瞬息间让他溃不成军。 原来,此刻眼前的她真的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的。谢怀琤脑中嗡然作响,如梦似幻的万分惊愕与骤然袭来的狂喜如汹涌澎湃的潮水冲击着他的心扉和思绪,大起大落之下,他又自然而然泛起一阵恍惚。 他张口,迫切地想要唤一声她的名字,好再度确认这不是自己的梦。然而咽喉处剧痛如刀割,谢怀琤只徒劳地发出一个微弱的气音,无法说出完整语句,也无法发出正常的声音。 他面上刚刚浮起的微弱笑意再度凝固,转而被一抹慌乱取代。 姜清窈见他神情忧急,双手无措地虚握在半空,目光茫然四扫,以为他是病后精神不济,忙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发了多日的高热,又落水而寒气侵体,喉部伤了,如今暂且没法说话,切莫着急。太医嘱咐了,这些日子你尚未好转,还是不要尝试出声了,免得牵动伤处,会加重病情。” 她顿了顿,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水光再度变得莹然,语气微微发颤:“你失踪了整整两日,侍卫们昼夜不停地寻找,才在扶摇河的一处河岸边发现昏迷不醒的你。那时,你已经奄奄一息,不省人事了。” “太医说,”姜清窈吸了吸鼻子,轻声道,“若是再晚一些,只怕你就——” 话至此处,她已然后怕到说不下去,只能低了头,眼泪一滴滴落在谢怀琤的手背上。那温热的泪滴盈盈落下,却烫得他浑身一颤,眼底的迷雾自此而渐渐消散开来,目光变得清明。 扶摇河,落水......谢怀琤原本杂乱无章的心跳不知不觉平静了下来。他伸手按住胸口,觉得无数谜团顿时有了解开的线索。 他虽然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却可以确定一件事—— 在他饮下那鸩酒后,时光竟倒流回了多年之前,他的魂魄也再度回到了那年江南巡游之时。 在此之前的往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谢怀琤怔怔出神,回想着他们相拥、交心、亲吻的一幕幕。 漫天风雪,她扶起遍体鳞伤的他; 除夕寒夜,她为他撑起一把伞; 纷飞流萤,她含羞许了他终身之约; ...... 此时,一切阴谋和变故尚未发生,窈窈也没有遭遇那些灾祸,没有死在谢怀衍手中。 不可置信很快被狂喜取代。那喜悦却不是为了自己的死而复生,而是为了重活一遭而带来的无尽可能性。或许,他可以改变这一世的走向,拼尽全力换得窈窈的平安。那样眼睁睁失去她的痛楚,谢怀琤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他想着,再度抬头,却见少女的双肩随着抽泣而颤抖着。她泪如雨下,面上满是惊恐和惧怕。 看着姜清窈红肿的眼睛,谢怀琤只觉得那颗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心再度隐隐作痛。他想,既然上天垂怜,让他有了弥补和改命的机会,他怎能还让窈窈这般伤心呢? “......”谢怀琤无声地唤了她的名字,嘴唇颤了颤,随即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脸颊和眼角,将那不断滚落的泪珠拭去。 失而复得,他却又有了近乡情怯之感,只担心眼前的人再度消失。 姜清窈低垂着头,眼前一片模糊。她至今仍不敢回想,当自己听闻谢怀琤落水失踪的消息时,是怎样的惊痛交迸,眼前发黑,几欲晕厥。在没能找到他的那两日之内,她几乎水米不进,昼夜不合眼,不顾谢瑶音的阻拦,沿着河岸一遍遍走着,只盼能够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后来,皇后得知此事,不准她再折腾自己的身子,便勒令她好好歇着。姜清窈只能日夜跪在神佛面前虔诚祷告,盼着老天有眼。 幸好,谢怀琤还活着,否则她真的不知自己该如何度过余下的时光。 太医说,幸好不是严寒冬日,否则谢怀琤溺水后必定难保性命。现下他虽然病情不轻,但无论如何性命无虞,只是需要养上很长的时日才能彻底好转。 她想到这里,便竭力克制住泪意,让自己勉强露出笑,道:“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如今你只需要好好养病,不要再去想其他事情。” 谢怀琤沉默着,用口型对她说:“别哭。” 他经此大病,人已经憔悴不堪,面色灰白。姜清窈看着他的模样,愈发心疼,点头道:“好,我不哭。你好好活着,这是喜事,我不该再流泪了。” 谢怀琤拭去她的泪痕,却没有收回手,而是顺势下滑,攥住她的手指。他手腕处力道虚浮,却依旧艰难地挤进她指缝间,珍而重之地与她十指相扣,好像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一般。 姜清窈平复了下心绪,想起什么,低呼一声道:“到了你该服药的时辰了。我去唤福满进来。”说着,她正欲起身,却见谢怀琤依旧牢牢攥住她的手不肯松开。 她轻挣了挣,却见谢怀琤抬眸,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那翻涌的目光中,除却一如既往的爱意,还多了几分她看不懂的情愫。伤痛,欣喜,恍惚,不舍,担忧......这些看起来毫不相关的情绪却同时出现在他眼底,交织相融,化作细密绵长的网,把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让她忽觉挣脱不开。 “怎么了?”姜清窈问了一句,转而一想,他从生死边缘走了这么一趟,会有这般复杂的心绪再正常不过,便柔声道,“你若不按时服药,便更无法好转了。” 谢怀琤不语,只执拗地抓住她不松。他被病痛折磨到颓然苍白的眼睛里浮起脆弱,大约是舍不得放她短暂离开。只是那脆弱之中,又隐隐含着不安与畏惧,就像是经历了什么彻骨而噬心的过去,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一般。 她不解,待想再探查一番时,却见他缓慢地眨了眨眼,那种情绪很快隐去,好似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不过这一回,他终于肯松开她了。 姜清窈扶着他靠坐在床头,掖好被角,这才离开。谢怀琤目送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原本空了一块的心再度被填满。 他能够再度看见鲜活的她,何等幸运。 谢怀琤抑制住悲喜交集的心绪,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他既然回来了,就万万不能重蹈覆辙,让自己和窈窈再度陷入前一世的结局。 谢怀琤霍然睁开眼。前世的他亦经历了这场落水之祸,只是那时,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场意外。皇帝也并未过多追究,只以疏于职守的罪名罚了当夜值守的宫人和侍卫。 因为,那晚的他多 饮了几杯酒,意识迷蒙地走到了甲板之上,望着那水底的月影发了会呆。恰好那时夜已深,船只停泊在一处僻静的岸边,谢怀琤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失足踩空了,才不慎坠入了河水之中的。 后来细究起来,原是那晚的酒太过猛烈,让人失了理智才会如此。而谢怀琤对自己落水前的一切记忆都是空白,是以说不清楚经过,最后只能觉得是自己不当心。况且谢怀琤身上和甲板之上都没有什么异样的痕迹,说明他就是自己跌入水中的,而不是被什么人蓄意陷害推进水里。 可如今,他却隐约觉得此事绝非意外。饮酒的并非他一人,可偏偏出事的只他一人,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巧的事情? 谢怀琤双手握拳,眉头紧锁。从前世的种种来看,倘若此事确是人为,那么会对他下手的人也就只有太子谢怀衍了。 谢怀衍远在京城,难道是特意安插了人手到船上,对自己下了什么能迷乱神思的药?可他与三皇子同在一船,所饮的乃是同一壶酒,三皇子安然无恙,偏偏只有他醉倒了,还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谢怀琤面沉如水,只觉得千头万绪盘旋在一起,愈发心烦意乱起来。他正想着时,耳边听见脚步声,却是福满捧着熬好的药走上前来,道:“殿下,该喝药了。” 前世,自己临入宫前留给了福满足够的金银财宝,令他出宫生活,也不知后来福满如何了。思及此,谢怀琤禁不住叹了口气,敛去眉宇间的怅然,伸手接过了药盏。 福满看着他将药一饮而尽,这才松了口气,忧心忡忡道:“殿下此次病情甚重,一定不可多思,要好好将养才是。” 谢怀琤垂眸不语。 “陛下那边吩咐了,一切以殿下的身子为先,暂且在昀州城停留些时日,”福满说着,忍不住又道,“不过奴婢听说,陛下这几日龙体欠安,身子亦不爽利。这昀州城莫不是与咱们脾性不合?” 如同一道惊雷响彻耳边,谢怀琤猛地抬头,往事清晰而迅疾地钻入脑海之中。 他想起来了。前世,在他的病好转后,皇帝便下旨起驾回銮。谁知回京后,谢怀琤刚一彻底痊愈,皇帝便立刻病倒了 ,且病情来势凶猛,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皇后无法,最后只能求助于钦天监。钦天监的人百般推算,又请宫外大师祷告,最终声称是五皇子与皇帝命数相冲,才会克了皇帝,导致他身染沉疴。而今之计,只有先将五皇子囚禁起来,隔绝他与皇帝的一切接触;再由宫中命格最尊贵的太子在御前日夜侍疾,设法寻求痊愈之法。 万般无奈之下,皇后只能照办。太子谢怀衍侍疾后,皇帝的病情果然有所好转,只是没过几日又再度变得严重,陷入昏沉之中。太后和皇后心急如焚,不断向太医和钦天监询问破解之法。 最终,在朝臣与钦天监的共同进言之下,太后只好采用所谓的“冲喜”之法,用太子的婚事冲一冲。 而经过太常太卜测算生辰八字,推演命格相生相克之态势后,太后不顾皇后的劝阻,执意做主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选。 心尖如被利刃插入,用力翻搅不息。谢怀琤浑身发抖,手中的药盏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落了地,摔得粉碎。 ——那个人,正是窈窈。 第76章 愧悔 谢怀琤在疏远她。 那道赐婚圣旨一下, 皇帝果真一日好过一日。所有人都认定这是桩美好姻缘,更有人称赞她命格显贵,有大吉之兆, 与太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怀琤闭上眼,嘴唇轻颤。只有他知道,那道圣旨, 是她日后所有悲惨命运的开端。 他可以确定, 所谓命格与冲喜之说,全是太子的手笔。谢怀衍为了达成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甚至敢在皇帝身边动手脚。 太子这样大费周章为了得到她,显然不是多么心悦她, 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储君之位, 谢怀琤抿紧唇,面色变得异常阴翳。一切祸根,都来源于那句有关她命数的判词。 前世他一直不明白, 太子究竟着了什么魔, 一定要娶到她。倘若只是为了谋得姜家的辅佐和势力,大可不必用太子妃之位作为筹码。皇后膝下只有这一个养子,虽非亲生但多年的养育之恩不容忽视,日后姜家即便不参与党争, 也不可能与他敌对。 后来他明白了,谢怀衍生性多疑,又极其相信命格之说,既然得知姜清窈有母仪天下的皇后之命,必然不会容许她嫁给旁人,否则只怕会寝食难安。 除此之外,谢怀琤眼眸一黯, 前世那种锥心之痛仿佛再度袭来。他想起来了,谢怀衍之所以这样,还与自己有关。 原本,谢怀衍稳坐太子之位多年,皇帝从未对他有过任何的不满。宫中皇子不多,过去,三皇子闲散,六皇子顽劣,谢怀琤自己则落魄多年,因此没有人能够威胁到太子的地位。谢怀衍也因此顺风顺水地度过了这些年。 可偏偏,时过境迁,曾经卑微如尘的谢怀琤一夕之间否极泰来,得到了皇帝更多的偏爱与恩宠,盖过了三皇子和六皇子,甚至还被皇帝委以重任,得到了前去江南治水的机会。谢怀衍冷眼旁观,意识到圣心有所改变,再回想起父皇虽从未动过东宫易主的念头,但在谢怀琤最得宠时,曾多次当众称赞他“聪颖□□,有朕昔年之风采”,如此话语,怎能不令谢怀衍心有芥蒂? 后来,秋妃殒命,五皇子随之失宠,谢怀衍的一颗心才算是安定下来,又继续安安稳稳地坐着太子之位。谁知谢怀琤竟有这样扭转气运的法子,在谢怀衍眼里便如死灰复燃,若再不加以遏制,只怕是会成燎原之势。 更重要的一点——谢怀琤的心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一抓,冰冷和疼痛直入骨髓——谢怀衍一定是发现了他和窈窈的来往,看出了他们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情分,愈发如临大敌,担心窈窈的所谓显贵命数最终应验在了自己身上,才会急不可待地设下计谋,只为早日促成那桩婚事。 他双手覆面,鼻息沉重,眼底一片酸涩。窈窈的香消玉殒,其实也有他的过错。若不是他年少气盛,太不懂韬光养晦,又怎会招致谢怀衍的戒备和怀疑? “窈窈......”谢怀琤喃喃道,“是我错了。” 一旁的福满只听见他剧烈的呼吸声,忙问道:“殿下说什么?” 谢怀琤眼神空泛,只愣愣地瞧着前方。他面上浮起浓重的愧意,如层层叠叠堆积的乌云:“我不该那样自私,明明没有足够保护她的能力,却一意孤行,将她牵扯进来。” “是我害了她。”他凄然一笑,一滴泪从眼角悄然滑落。 他此刻嗓音嘶哑,根本无法说出清晰可闻的字句,只能无力地张口,无声地诉说着心中的愧悔。 “殿下是在说姜姑娘?”福满辨认着他的口型,惊愕不已,“姑娘一切安好,殿下何出此言?” 谢怀琤摇了摇头,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说起。 他彷徨失措,将头埋进臂弯,却听见门被人轻轻扣了扣。 “殿下,姜姑娘一直候在门外,”福满低声道,“奴婢去请她进来吧。” “这几日殿下昏睡不醒,姑娘急得寝食难安,人也消瘦了不少。”福满道。 谢怀琤脊背一僵,眼看着福满便欲抬步走过去开门,呼吸一窒,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殿下?”福满惊慌不已,忙上前轻拍他的背,“殿下是有什么吩咐吗?” 君夺姝色(重生) 第64节 谢怀琤气息错乱,伏在被褥之上,胸口闷痛,喉咙处痒意难忍,却极力捂住嘴,不肯再发出任何咳嗽之声,以免被门外的人听见 。 即便如此,他依然艰难地抬起手,止住福满的动作,同时用力摇头。 福满在他身边待久了,明白自家殿下这是有话要说,忙去找了纸笔递给他。谢怀琤待自己气息变得平静,这才深吸一口气,撑住右臂,手腕颤抖,哆嗦着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我歇下了,请她回去。”谢怀琤握住笔缓缓写着。他浓黑的睫毛黯然低垂,遮蔽住眼底的一切情绪,也让福满辨不出他心中所想。 “殿下......不见姜姑娘吗?”福满讶异非常。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家殿下与姜姑娘的情意,经历了这样的生死意外,殿下为何反倒淡漠了起来?殿下自昏睡中苏醒,一眼看见姜姑娘时,分明是喜悦的,怎么这会子忽然转变了态度? 此话一出,谢怀琤许久不曾出声。他握住笔的手腕空悬在半空,茫然地顿住,有些无措。 不知过了多久,他掩去眼底的伤痛,冷淡地摇头,同时在纸上写道:“不见。” 那两个字落笔时的力道极大,尤其是那个“不”字,最末一笔迅疾地从纸面上划过,不带任何迟疑;然而写到“见”字时,他的动作又缓了下来,似是犹豫,又似是不忍,笔尖按压在纸上,洇出墨黑的印记,几乎要穿透纸背。 谢怀琤写下这两个字,没有去看福满震惊而不解的眼神,而是将纸笔一搁,抬手掀起被子躺了下去,翻身向里。 福满愣住,口唇微动,本欲再多说几句,但见自家殿下显然心事重重不同以往,只能将满腹疑问咽了下去,安静照办。 被褥温暖而厚实,将谢怀琤包裹其中。然而此刻,他却感受不到任何热度,反而觉得如坠冰窖,浑身发冷,止不住地战栗。耳边听见福满轻手轻脚走了出去,低声同少女解释着什么。谢怀琤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想要听清她的声音,却只能隔着门听见隐约的低语声。不多时,少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走了。 意识到这一点,谢怀琤顿时觉得浑身好似脱了力一般虚弱。明明头痛欲裂,昏沉困乏,他却完全不愿闭上眼,只盯着被褥上的花纹,盯得眼底刺痛。 如今,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姜清窈。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们已经互通心意,他在漫天流萤之下对她许诺,想要有朝一日求娶她,而她含着满足的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自己。 少女的心纯澈而炽热,她并未意识到那些不为人知的暗流正在不知不觉之间涌动,也不知她自己此刻正游走在悬崖边缘,踏错一步便会粉身碎骨。她只知道全心全意地望着他,将整颗心毫无保留地交给他。 谢怀琤痛苦地闭上了眼。可他怎能这样毫无负担、毫无顾虑地任由她对自己动情?明明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护她周全,又怎能轻易许诺什么? 鸩酒入喉的凉意恍然划过喉咙,谢怀琤紧紧地攥住拳头,克制地击在身上。 既然重活一世,他绝不能再连累她因此而丧命。 谢怀琤知道,谢怀衍是一个权力熏心的人。他所做的一切谋算,都是为了巩固他的储君之位。所谓太子妃人选于他而言,不过是筹码。他根本无心也无暇去考虑什么男女情爱,心中只有自己的太子之位。 他不知前世谢怀衍是何时察觉到自己与窈窈的关系的,但仔细想想,许就是南巡后。谢怀琤缓缓吐出一口气,倘若谢怀衍没有发现那一切,或许就不会在圣驾回宫后没多久一手策划了那桩变故,从而仓促而又着急地敲定了婚事。 无论如何,自此刻开始,他不能再让外人看出端倪,否则便是为窈窈招了祸患。若是能暂且不惊动谢怀衍,他便可阻止那桩婚事,同时趁机发展自己的势力,从而拥有能与之抗衡的能力。 虽然有那个命格的预言,谢怀衍断不会放窈窈嫁给旁人。但谢怀琤只想尽可能延缓前世所发生的一切,为自己争取更多可能。 当务之急,他须得设法规避前世太子的第一个阴谋。 那时,他虽落了水,但很快就养好了,便跟在皇帝身边又巡视了几处。而皇帝甫一回宫,没多久就病倒了,不仅夜夜噩梦缠身,还时常呓语。 太子安排的人一口咬定,南巡时谢怀琤以不祥之身常常陪驾,才会导致皇帝如此情状。正巧谢怀琤痊愈后,皇帝方才病倒,种种迹象愈发坐实了这个断言。 看来,他这场病果真不能好得那样快。 谢怀琤闭上眼,心中默默有了决断。正好趁着养病,他也想好好思索一下,自己落水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 因着谢怀琤这一病,皇帝便一再推迟了回京的时间。身在江南,他触景生情,对谢怀琤愈发怜爱,几乎日日都要去探望,同时向太医问起病情。 谢怀琤大多数时候都是昏睡着的。经此一病,他面色苍白至极,连坐起身回话的力气都没了。 皇帝心疼,嘱咐他好好养着,不必每日请安。 船舱之内,谢怀琤看着福满掩好了门,这才强撑着坐起身,端详起眼前的物件。 一壶未曾饮完的酒,也是令他莫名醉倒的元凶。 这酒壶自那日后便不曾被人动过,还保持着原样。谢怀琤将酒壶反复看了个遍,却也没发现什么。况且,那日三皇子所饮的酒也是从此壶中倒出,那么便说明这酒壶没有问题。 难道是酒杯?谢怀琤将自己用过的酒杯拿起细细看了,依旧一无所获。 他正沉吟时,福满却一手夺过了酒杯,道:“殿下,不如奴婢饮一杯,瞧瞧会不会出现那些错乱的感觉,便可知此酒有无问题了。” 谢怀琤微微一怔,尚未反应,福满便迅速斟满了酒,一饮而尽。 那日,他饮的酒并不多。因此福满也按着那日的分量饮了几杯。待酒水下肚,福满正襟危坐,虽面色酡红,略有醉意,却并无其他异样。 “看来,问题并非出在这酒和酒具之上。”福满觑着谢怀琤的神色,道。 谢怀琤仰起头,竭力回想着那日的一切,却觉得脑海中一团乱麻,难分头绪。他病中本就疲乏,如此一折腾只觉得眼前发黑,支撑不住,再度倒在了床榻之上,沉沉喘息。 “殿下,先歇着吧。”福满劝道。 他不语,心底却涌起无力。即便重活一世,许多事还是没法尽数在他掌控之中。 他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够改变窈窈的命运? 谢怀琤侧头,眸底一片哀伤。 而一门之隔的船舱外,姜清窈伫立原地,抬手欲扣门,却又迟疑了起来。 她很想知道,谢怀琤的身体有没有好转,也想亲口问一问那日的意外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她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这一切透着离奇,谢怀琤绝不是贪杯之人,又怎会因为几杯酒而醉成那样? 可是......姜清窈顿住步伐,目光不解地望向里间。虽然看不见里头的情形,可她却记得那日谢怀琤急转直下的态度。 这些日子,她来过好几回,可谢怀琤就是不肯见她。福满看见自己的眼神也总是躲闪着,藏了无数欲言又止。 她能感觉到,谢怀琤在疏远她、冷落她。 姜清窈的指尖蜷起,情不自禁有些莫名委屈。 她不明白,明明前些日子他们还在漫天流萤之下相拥,也对彼此许诺了会并肩面对往后的风雨,可谢怀琤为何忽然变得这样冷漠? 第77章 心痛 被他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 姜清窈思量许久, 终究还是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船舱内,谢怀琤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依旧呆坐在原处,凝神苦思着。 许久,他向福满道:“那日的事情, 我如今已记不太清。你将你所看到的、听到的原原本本告诉我。” 养了这些时日, 谢怀琤虽能够开口说话,但嗓音粗粝如砂石, 嘶哑不已,且略多说几句话便会咳喘不停。因此, 他在皇帝面前依旧缄默。 福满倒了盏茶递过去, 这才开口道: “那日,殿下与三殿下在甲板上一同饮酒,说了些话。不多时, 三殿下便离开了, 殿下回了船舱,又开始自斟自饮,吩咐奴婢退下。”他说着,哽咽道:“都怪奴婢不当心, 应当时时守在殿下身边的。” 谢怀琤摇头:“此时与你无关。幕后之人若是想下手,即便你在我身边也无济于事。” 他面上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只可惜,我却没法洞悉这其中的阴谋。” “殿下,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线索?”福满小心翼翼问道。 谢怀琤垂眸:“你继续说罢。” 福满应了声:“奴婢在外间候着,本打算过些时候就去瞧殿下一眼,免得殿下醉酒,谁知却困倦不已, 竟就那样睡了过去。待奴婢惊醒时,发觉殿下已经不见踪迹,慌忙去甲板上寻找......” “殿下,难道是......那日的膳食中被人下了什么迷药,才会让您神思错乱,不慎落水?” “那晚的膳食是我与三皇兄一道用的,必然没有问题。除去晚膳,我并未再用过其他吃食,”谢怀琤淡淡道,“因此,若有人使了迷药,也不会是下在了饮食中的。” “这个人,果真是心机叵测。”他冷笑。 可恨他前世竟没有意识到这种种不寻常之事。谢怀琤克制地咳嗽了几声,伸手按住咽喉处,试图缓解那种痒意和疼痛。 殿下猜到了是何人?”福满愣了愣,下意识脱口而出,“会是三殿下吗?” 谢怀琤蹙眉:“为何?” “殿下,恕奴婢冒犯,”福满低声道,“这艘船上除了我们,便只有三殿下,且您所用的膳食和酒水都和三殿下一样,可他却安然无恙,反倒是您受了这么大的罪,会不会——” “三皇兄不是这样的人,”谢怀琤道,“况且,我们无冤无仇,他又怎会平白无故地害我?” 福满自顾自道:“当初江南水患之事,若是按照往年的旧例,陛下定是会将此事交给三殿下督办的。但今年却给了殿下您,三殿下会不会心中不平?毕竟,办好这桩事,在陛下面上也会得赏。而此次南巡,三殿下在陛下面前几乎不曾说上什么话,明明从前,陛下知道他勤于诗书,因此每每出巡时总会与他比试一番作诗题字的风雅事,还会多加赏赐。” “你觉得三皇兄会觉得自己受了冷遇而心中不满,进而想要加害我?”谢怀琤摇头,“我相信他的人品,断不会做出这般狠毒而阴暗的事情。” “况且,那壶酒是我带去的,酒杯亦是我房中的,三皇兄不过是饮了几杯而已,并未有什么其他举动,他又能如何下药?” 福满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兴许,三殿下有解药。” 谢怀琤淡淡摇头否定了他的推断。 福满身为局外人,自然不知前世之事,因此只知道站在如今的情势之下加以推断。确实,在旁人眼中,三皇子似乎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但谢怀琤一则了解三皇子的行为处事,知道他绝不是那种两面三刀、善于伪装的人,二则有了前世之鉴,愈发能确定与太子有关。 他皱了皱眉,道:“无凭无据,此等话不可再说。” 福满忙答应了:“是,奴婢记住了。” 如此又默然了良久,谢怀琤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若真有迷药,也不可能无影无踪、悄无声息地发挥出作用。这间屋子里的陈设本就简单,福满很快将大大小小的物件都翻了个遍,然而始终一无所获。 谢怀琤只觉得头痛,情不自禁抬手揉了揉额角。正一筹莫展之时,忽然外间有内侍的通传声,说是皇帝来了。 福满忙前去迎接,谢怀琤作势要掀开被子下床,被几步上前的皇帝按住了。 “既然病了,就不要在意那些虚礼了,”皇帝叹息着拍了拍他的手,又仔细瞧了瞧他的脸色,“朕怎么觉得你还是这般病弱,养了这么多日子也不见好。太医呢?” 太医很快被传了来,在皇帝的吩咐下替谢怀琤诊了脉,这才回话道:“陛下,臣据脉象可见,殿下的病情是在好转的,并未加重。” 皇帝皱眉:“既如此,为何这么久了,琤儿还是面色青白,无法起身?” 太医战战兢兢道:“正所谓‘病去如抽丝’。五殿下此次病势沉重,因此痊愈得慢了些。” 皇帝淡淡看了他一眼,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太医心中一紧,绞尽脑汁思索了片刻,才试探着道:“臣有一愚见。五殿下许是不适应江南的气候,因此迟迟未曾痊愈。” 谢怀琤低垂的眉眼轻轻一闪。 皇帝沉吟半晌道:“以你所见,五皇子如今的身子还能不能经得起长途奔波?” 太医道:“臣以为,若是陆路怕是不行,殿下的身子经不起车马颠簸;但若走水路,不紧不慢,或许可行。” 皇帝颔首,转而看向谢怀琤:“琤儿,还是尽快回到京城好好休养吧。再者,朕已离京许久,若是再在外耽搁下去,终究不妥。这样吧,待船到了禹州,朕便登岸自陆路回京,而你不必着急,只乘御舟缓行。” 谢怀琤心绪飞转。他知道,皇帝归心甚重,必然想尽快回京。而他在江南待下去亦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趁着皇帝不在,他也好暗自探查一番当日之事。如今他病体未愈,即便太子想在命数之事上做文章,也无法攀扯到他身上。待回京之后,再从长计议。 思及此,他恭谨俯身,哑声道:“儿臣一切以父皇之命为先。” 皇帝满意点头,随即便命人传旨下去,即刻起驾回京。 * 君夺姝色(重生) 第65节 御舟沿江而行,到了禹州后,皇帝和三皇子等人先行上岸,余下的女眷们则继续乘船,一路往京城而去。 谢怀琤斜倚在床榻之上,脑海中回想着前世的一幕幕。 彼时,他虽落了水,但身子强健,因此并未耽搁什么行程,待他休养得差不多时,御驾一行也如期回了京城。恰好,他身子好转,皇帝便立刻病倒了,且在他依礼前去侍疾后病情愈重,谢怀衍因而顺理成章构陷他。 而如今,情势大有不同。然而谢怀琤心中依然一片焦灼。他深知自己如今势单力薄,根本无力与谢怀衍抗衡。若想培育自己的势力,务必要设法在朝堂之上落脚,拥有一席之地。 如若他所记不错,再过些时日,也就是前世太子强行定下与窈窈的婚事后不久,浙东地区便会迎来一场大旱。此次旱情严峻,兼有虫害,导致田地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而官府却纵容当地豪绅哄抬粮价,最终引起群情激奋,民众纷纷群起而抗争。而旱灾最重的地方当属平州,当地官员却妄图息事宁人,最终实在无法遮掩才向朝廷禀报,却又刻意隐瞒了部分真相。 皇帝听闻后,吩咐相关大臣按照赈灾之规格拨发赈灾银两,并前去查探,同时要查清当地官员是否有渎职之举。 最终,这场旱灾得到了妥善解决。据赈灾官员的回禀,当地知州并无失职,反倒是灾民得了慰抚犹嫌不足,而对官府怨声载道。好在他们耐心安抚,最终平息了民怨。皇帝闻之,自然满意。 然而,前去办案的官员是户部另一位侍郎周安,也就是太子的人。 谢怀琤冷冷一嗤。以谢怀衍的脾性,他手下的人必然会使尽浑身解数讨好他,那么,金钱便是其中最有效也最直接的好处。 前世,在皇帝即将崩逝之前,户部范绍曾拼死上奏,直言当年赈灾之事另有隐情,周安实际上与平州知州狼狈为奸,侵吞了不少慰抚款,还捏造了莫须有的罪名,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百姓身上。皇帝听闻,虽恼怒异常,却已无力去处置,只能将此事交由太子。谢怀衍手腕狠厉,最终声称此事是范绍恶意诬陷,将他罢黜下狱。最终,范绍在狱中自尽,留下自认罪行的遗书。 但谢怀琤知道,范绍师从林穹,多年来兢兢业业,勤恳恭肃,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得知了当年真相,却无法伸张正义,只能含冤而死。 重活一世,他既要保住范绍,也不能任由浙东旱情扩散开来,伤及无辜百姓。 谢怀琤想着,深深叹了口气,坐起身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他卧床许久,只觉闷得慌,便勉力下床,慢慢推开门走了出去,打算去甲板上略透透气。 因着皇帝的吩咐,这艘船行得很慢。今日晴空万里,燥热的日光兜头洒 下来,只把谢怀琤熏烤得周身都是暖的。 他在甲板上伫立了片刻,被风一吹,忍不住掩唇咳了几声,到底不敢多待,便转身欲走。 然而一回头,谢怀琤只觉得身子一僵,步伐顿时滞涩难行。 不远处,姜清窈立在那里,眼眸轻抬,静静看向他。 她穿了身杏粉色的衣裙,鬓发和衣角被船头吹来的风拂过,飘扬摇曳,衬得身形愈发清瘦。 这些日子,她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再也没有来探望过他。谢怀琤也不知为何,明明这是他想要的,心中却愈发疼痛难忍,仿佛被剜了一个洞一般空落落的。 此刻再度与她四目相对,他面上一阵热辣一阵冰冷,交织在一处,那颗心愈发狂乱起来,久久无法平静。 谢怀琤有些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便敛了眉,状似无意地从她身侧走了过去,强迫自己不要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心跳如鼓,抑着呼吸自她身畔快步走过。少女静立原地,不曾出声,也不曾跟上来。 谢怀琤不敢回头,只步伐匆匆地回到了船舱之中,反手关上了门,这才仿若失去了力气一般靠在了门上。 窈窈,对不起。 他苦笑,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少女独立甲板上那伶仃的身形,衣袂飘飘,仿佛一眨眼便会随风而去。 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是承受着自己突然转变的态度,甚至连一句质问都没有,只是茫然无措地怔立在那里。 谢怀琤心中一痛,她会不会恨自己的阴晴不定,会不会被他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 他情绪翻涌,按捺不住地再度打开了门,跌跌撞撞地向甲板上走去。 然而那里空无一人,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谢怀琤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只觉得从未这样疲倦过。他在桌案前坐下,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福满走进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几乎没了开口的力气。 “殿下,方才二公主身边的人送了些东西过来,”福满道,“您瞧瞧?” 谢怀琤无声地叹了口气,抬眸问道:“什么?” 福满捧着装有香料的罐子道:“二公主和......姜姑娘这几日闲来无事,尝试着制了些香料,焚起来幽香阵阵而不刺鼻。如今到了夏日,这香的气味清凉宜人,正合适。 “只是殿下如今还在养病,气息不顺,极易呛咳,暂不适宜闻着这些气味。奴婢先收起来,待您痊愈了再拿出来吧。”” 谢怀琤的心猛地跳了跳。他伸手接了过来,轻嗅了嗅。然而他伤寒未愈,鼻间堵塞,丝毫闻不出半分气味。 但他想,那香一旦焚起来,定会散发出清冷又淡雅的香味,一定和她身上的气息一样。 香味幽微,四散弥漫,挥之不去。谢怀琤垂眸淡淡一笑,思绪却忽地一凝。 香......他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看向了床榻边的那张小小几案。他记得,那几案上从前是摆放了一只香炉的。 倘若膳食和酒水没有问题,那么这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的香呢? 第78章 质问 “你不是谢怀琤。” 自他们登船后, 皇后心细,考虑到南巡路途遥远,多走水路, 担心这些常年生长在京城的孩子们不习惯乘船,会在那颠簸的江涛之中而感到头晕目眩,浑身难受, 便特意命宫人备了些清心凝神的香, 焚起来可解胸口窒闷,令呼吸通畅。如此, 即便在水面上遇到风浪,也不会因此而不适。 那香料是一盒一盒分别送到众人房中的。而那晚, 他在房中饮酒时, 身边便燃着这香。 “福满,”谢怀琤开口,“前几日, 屋内是不是一直燃着香?” “殿下是说......”福满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是。只是殿下落水后发起了高热,又咳喘不止,太医说房中不适宜再焚香,陛下便命人便将那香炉撤了下来。” “香炉呢?”谢怀琤心头一跳, 问道。 福满从一旁的箱柜里找了出来,道:“殿下,奴婢收在这里了。” 那香炉干干净净,半分香灰都没有留下。谢怀琤眉宇间一片冷沉,又起身来到了几案附近,凑近了仔细找着什么,却无果。 “殿下, 怎么了?”福满讷讷问道。 谢怀琤讥讽地勾了勾唇:“膳食动不了手脚,香料却不见得啊。” “这香是宫人逐一分发的,难道单我们的有问题?”福满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谢怀琤不语,再度俯下身子,四处逡巡着。忽然,他身形定住,向着几案不远处一处角落伸出手指,轻轻一拈。 ——是几点微末的香灰。想来是那日宫人匆忙撤下香炉时,不慎遗落漏下来的。 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一点一点将那香灰捡起,用手帕包裹住:“百密一疏,好在还留下了这点证据可供我们探查。” “我们须得想法子查一查这香有无问题,”谢怀琤眸色阴沉,“倘若问题真的出在这上头......” “殿下,”福满忽然想起什么,“那日屋内燃着香,奴婢也闻了,但却并没有如殿下一样意识恍惚,只是——” 他蓦地止住了话头,面色有些发白:“......只是异常困倦,睡得很沉,竟没有察觉到殿下走出船舱的动静。” 谢怀琤淡淡道:“你也发现不对劲了,是吗?” 他缓声道:“单单在香上做手脚,太过直白而易被人察觉,可若是这香须得和他物一道混合,才能发挥出效用呢?” “昀州官员所敬献的酒应当无甚问题,我想,大约是分发给我的那一份香与他人所得的不同,”谢怀琤道,“若是能设法拿到旁人所得的无异样的香料,加以比对,或许便能窥见其中玄机。” 说到此处,谢怀琤看了眼那只存放着香料的罐子,眸子轻微一闪,道:“先别急着收起来,放着吧。” “我记得,二妹妹素来并不喜这些制香之事,怎么今日有这么好的兴致?” 福满愣了愣道:“许是和姜姑娘一道,兴之所至。” “......将香料给你的人是谁?”谢怀琤问道。 福满道:“是二公主身边的语棠。” 谢怀琤默然良久,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他隐隐有种预感,在这种时候送来的香,一定别有用意。难道,他与窈窈想到了一处去? 想起姜清窈,谢怀琤的心好似蒙上了一层散不去的浓雾,酸甜苦涩交杂。他看了眼窗外的景色,轻叹一声道:“还有七八日,便可以到京城了吧。” 福满道:“正是,应当比陛下略晚几日。” “福满,你记住,我的病一定要到了京城、回了宫后,再养些时日才能好,”谢怀琤低声道,“我要利用这段时日好好查查此事。” 福满满面惶惑:“究竟是何人如此心狠,要置殿下于死地?” 谢怀琤扯了扯唇不语。 “难道是太子殿下......”福满悚然一惊,“先前太子殿下冒领了殿下救姜姑娘之事,莫非是担心殿下将此事捅出去,才会想出了这样狠辣的法子?” 他气恼不已:“殿下得知此事这么久都隐忍不发,太子竟还不放心,竟想要了殿下的性命?明明是兄弟,怎能——” “兄弟?”谢怀琤冷冷一笑,“亲父子都可做出绝情之举,何况是并不同母的兄弟?皇室之中,哪里有什么手足亲情。” 他敛了神色:“如今我并无证据,因此这个猜测你万不可表露出来,只能深埋心底。即便我查出确实是太子的手笔,也绝不能声张。现下的我根本没有和他抗争的底气,只能静待来日。只有我自己站稳了脚跟,有 了足够的本事,才可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来日......”福满觑着他的神色,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殿下是打算涉足朝局了?” 谢怀琤不语,算是默认了。 福满面上神色几度变换,最终归结于平静。他叹息一声道:“其实,奴婢先前见殿下在陛下面前的所作所为,便有所猜测,只是不敢轻易说出口。” “我看得出来,殿下同从前完全不同了,”福满道,“我心中虽意外,但还是高兴的。只要殿下愿意改变,能过得好,奴婢也算是不辜负娘娘昔日的嘱托。” “奴婢虽人微力薄,怕是也没什么用处,”福满道,“但只要殿下有命,奴婢必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谢怀琤看向他,微微动容:“......我明白。” * 御舟明日便要在距离京城最近的码头靠岸,众人将换乘马车,再行一整日,便可到达。 谢怀琤披着外袍,立在甲板之上,沉默地看着逐渐远去的风景。这艘船于他而言,实在承载了太多或喜或悲的记忆。而这些记忆也将随着船只靠岸,随之彻底消散。 但他不会忘记。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谢怀琤似有所觉,慢慢侧头,果然看见姜清窈在一旁站定。 她眸光淡淡,面色无波,只看向远方,并未将眼神投向他。谢怀琤怔了怔,自嘲苦笑,下意识撇开了头,便欲迈步离开。 “我和阿瑶假托了个缘由,给姑母和郡主都送了些香。只不过给福满的那盒并不是新制的,而是阿瑶那日未曾燃尽余下的,也就是姑母最初吩咐人赐下的香。”身侧,她忽然开口,声音清淡,无甚波澜,只静静陈述着事实。 谢怀琤身子一僵,登时停在了原地。他的唇微微颤了颤,刚迟疑着唤了声“窈窈”,便见她不曾停留,利落地一转身离开了。 少女的背影清瘦而挺拔,乌发在日光之中泛着光华,却刺得他双目酸涩,几欲落泪。 原来,他们真的心有灵犀,想到了一起。 而自己那样不问缘由地疏远她,她却还是愿意替自己考量。 谢怀琤忽然觉得,与窈窈比起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弱之人,瞻前顾后,反复犹豫。她未必觉察不到太子的别有用心,却还是愿意毫无保留地向自己张开怀抱,奔向他。 君夺姝色(重生) 第66节 可他却这样拿不定主意,从而伤害到了她。 待回宫之后,他们怕是更难相见。这艘船在此刻如同一座避风港湾,暂且庇护着他们,留下这一刻的贪恋和满足。 谢怀琤喉头一涩,来不及细想,脚步已经先于了大脑,情不自禁地向着她追了过去。 他疾步上前,抬手轻轻扯住她的衣袖,低低地道:“窈窈,等一等。” 她停住步子,却没转身,而是淡淡道:“殿下还有何事?” “我——”谢怀琤一时语塞,只无措地盯着她清冷的侧脸,讷讷不知该说什么。 “窈窈,这些日子我只是......”谢怀琤想要解释,然而心乱如麻,却不知从何说起。 “对不起,我并不是想要冷待你,”他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低沉而发闷,“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我怕会伤害你,因此不敢看你,不敢同你说话,我怕被人发觉,”谢怀琤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口中的语句絮絮叨叨,混乱异常,不由得颓然一叹,黯然地松开了她的衣袖,“窈窈,一切是我的错。” 姜清窈默然半晌,转过身来直视着他,声音有些发抖:“这些日子,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既然今日遇上了,我便当面问一问你。” 谢怀琤心中一揪,竟有些不敢看她:“......什么?” 她指尖轻颤,发狠般地抵在他胸膛之上:“烦请五殿下告诉我: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谢怀琤?” 谢怀琤浑身一震,面上的平静神色险些崩塌。好在他心念飞转,很快克制住了,只道:“......此话何意?我若不是谢怀琤,还能是谁?” “是吗?”她反问了一句,唇角扬起笑,眼底却尽是苦涩,“可我记得,谢怀琤明明答应了我,不会再隐瞒我任何事。即便前方是狂风骤雨亦或是巨石压顶,他也会如实告诉我,同我并肩走下去,而不是将一切深埋心底,一声不吭,自以为是地‘保护’我。” “你不是谢怀琤,”她说着,眼眶泛红,声音变得哽咽,“他断不会如此对我。” 谢怀琤愣怔在原地,只觉得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般发不出声音。 第79章 过分 “不准亲。” 姜清窈深吸一口气, 收回手,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窈窈,”谢怀琤心中慌乱, 再也顾不上什么,抬步便追了过去,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窈窈......” “殿下既然不肯见我,又何必跟过来?”她说着话, 步履不停,径直往船舱走去, 伸手推开了门, 便欲将他拒之门外。 此刻周围空无一人。谢怀琤用力抵住门,恳求道:“窈窈,能不能容我说几句话?” 隔着一道狭小的门缝, 他看见姜清窈眼睫轻颤, 几颗泪欲坠未坠,顿时觉得心好似缺了一角,下意识抬手想为她拭去。 他抵着门的力道一松,那扇门顺势便将要阖上。谢怀琤连忙去推, 不料她关门的力道极大,他登时觉得手指一阵剧痛,不由得低低地“嘶”了一声。 姜清窈感觉到关门的去势受到了阻碍,一惊,忙重新打开门,却见谢怀琤正轻抚着那被夹到的手指,那里已然被挤压得发红。 都说十指连心, 那种疼痛可以想见。她眼波盈盈,又是气恼又是心疼,索性松开手,赌气道:“你既然这么想进来,那么我出去便是。” 她说着,迈步便要错开他。擦身而过的那一瞬,谢怀琤扯住了她的衣袖,低低地哀求道:“窈窈,我可以解释。” 他气息起伏剧烈,禁不住又猛地咳嗽了几声,只咳得面白如纸,眼尾泛红。 姜清窈垂眸,看见他微微红肿的指尖搭在自己的衣角上,想起他这些日子所受的苦楚,再也硬不起心肠。她沉默着拨开他的手臂,没再说什么,只是返身进了船舱,在桌案边坐下。 谢怀琤见她大概不会再把自己赶出去,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反手掩上门,这才一步步走到她身前,矮身蹲下,试探着去捉住她放于双膝上的手。 姜清窈轻轻一挣,他却愈发攥紧,索性任由他握着,只冷着脸看向旁处。 他低头,轻轻吻一吻她的指尖,柔声道:“窈窈,我们想到了一处。问题或许确实出在那香上。” “那晚,我屋内焚着香,我嗅着那气味的同时饮了几盏酒后便失去了意识,根本不知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跨过甲板,落入江中的。而同样,福满虽也闻着那香,但并未饮酒,因此只是感到困倦昏沉,并未彻底失去意识或是神思错乱。” “那是姑母命人送来的香,我与阿瑶亦伴着那香饮了酒,并无大碍。难道,送给你的那一份有异样?”姜清窈道。 他轻轻点头:“我尚未查验,但我想应当如此。我与福满将屋内所有的东西都探查了一番,而那晚的膳食酒水我与三皇兄同用,他安然无恙,必然无甚问题。” “母后当然不会这样,一定是送香的宫人动了手脚。”谢怀琤眉头轻敛,道。 “那谁会对你下手?”姜清窈蹙眉,“是......太子?” “无凭无据,我本不愿怀疑任何人,”谢 怀琤苦笑,“可试想,还有谁会如此费尽心思呢?” “难道他是为了......不让昔日的真相浮出水面?”姜清窈喃喃道。 谢怀琤淡淡开口:“一个不慎落水、险些溺毙的人,又怎会有本事在多年前以身量未足的少年之身,从烟波池中奋力救起另一个人呢?如此一来,即便我真的声称自己才是那个救了你的人,此事一出,你根本也不会相信我的说辞吧。” 姜清窈倒吸一口凉气:“仅仅是为了掩盖当年的真相,他便敢在陛下出巡的途中对你暗下杀手?难道,他不怕陛下震怒,追查起来吗?” “有谁会想到那香有问题呢?所有人只会认定我是醉了酒,才会意识混乱以至于落水。而酒又是昀州官员献上的,即便追究起来,也不会查到他的头上。而父皇南巡本一帆风顺,却出了这般岔子,以父皇的性子,他怕是并不会多么痛惜我,而是会厌恶我打乱了他的兴致,毁了他南巡的心情,会觉得我和母妃都是不祥之身,总会带来不吉利之事。” 谢怀琤苍白的面颊浮起一丝冷笑。 “他已是东宫储君,地位稳固,为何还要对你这般不依不饶?”姜清窈实在不明白,即便谢怀琤如今所受恩宠远胜从前,也断不能威胁到谢怀衍。他又何须做出这种事情? 为什么?谢怀琤在心底凄然一笑,当然是因为信极了那个预言,那些命格之说。 谢怀衍自是知道他与窈窈的青梅竹马之情。倘若自己真的把当年真相吐露出来,以窈窈与自己的情分,她很可能便会倾向自己而对太子产生怀疑。 此次意外,谢怀衍大半还是为了昔年之事。当他们回宫后,按照前世的情形,谢怀衍便会更加清楚地察觉到两人之前的情愫,届时会更加狠辣,同时使尽手段定下婚约,以确保姜清窈那足以襄助他人的有福之命只能作用在他自己身上。 可这些话,他该如何对她说呢?重活一世之事太过惊世骇俗,他想,除了自己这个亲历者,大约不会有人相信吧。 谢怀琤怔怔想着,姜清窈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咬唇道:“难道这些日子你的异样,便是因为此事?” “你若是早些告诉我......”她看了他一眼,“那日我前去看你,便是想当面问一问具体的情形。我想,你并非贪杯之人,又怎会因为区区几杯酒便酿成这样惊人的意外?” “头一日你不见我,我想或许是你病势沉重,实在无力起身,亦或是不肯过了病气,便没有在意,”姜清窈说着,眼角忍不住泛起湿润,“可后来每一日,你都把我拒之门外,而阿瑶和三殿下前去探望,你却没有拒绝。后来,即便在甲板之上遇到了,你也对我视而不见,连一个眼神都不肯分给我。我去问福满,他也支支吾吾,不肯为我解惑。” 她语气微带哽咽:“我实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人忽然变得如此冷淡。我甚至以为,江南的这些日夜,不过是我的幻梦,那些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明明前几日,心上的少年郎还在月色之下握住自己的手,对自己柔声软语诉说着心意,大胆而炽热地说出那句“娶你为妻”;她一颗心如同裹满了蜜糖,整个人都要溺在那甜蜜之中。谁知世事忽变,那个温情脉脉的人转瞬之间冷若冰霜,一而再再而三对自己避而不见。 她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到了这一步。 姜清窈说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滴滴答答濡湿了她的衣裳。谢怀琤看着她泪眼朦胧的模样,早已悔恨无比。他只顾着沉浸在前世的后怕之中,却忽视了她的感受。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双手试探着捧起她的脸,见她没有反抗,便靠近了过去,沿着她的面颊,一点一点吻去她颊上的泪。 他滚烫的呼吸沿着她的眉眼滑至鼻尖,最终覆上她的唇。唇瓣刚一相碰,便被她一把推开。 “谢怀琤,你太过分了。” 姜清窈抬手抹了抹泪,颤着嗓音道:“先前明明是你对我不理不睬,现在却又......却又做出这样的举动,你究竟当我是什么?我不准你这样对我。” 她说着,气恼不已,起身便要向门外走去。然而手刚一碰上门栓,身后便袭来一股温热,将她牢牢锁在其中,逃脱不得。 “窈窈,我当你是什么,难道你不知吗?”他轻声叹息,“那晚我说过的话永不会食言。我自然当你是未来的妻子。” 姜清窈耳根一烫,却依旧恨恨道:“我不会再信你的花言巧语。” “窈窈,”谢怀琤自背后抱住她,语气黯然,“这些日子是我的过错,只求你听我解释几句。若你听完原委依然恼我,要打要骂,我绝不会再辩解一句。” 他轻声道:“好不好?” 谢怀琤语气里的哀戚浓稠如墨,蕴着化不开的小心翼翼。姜清窈被他的手臂禁锢着,后颈承受着他灼热的呼吸,只觉得如被施了定身咒般动弹不得。 她顿了顿,低声道:“你先放开我。” 身后的人犹豫了一瞬,才缓缓松开她,只是依旧紧紧挨着她,生怕她一时不快,再度离开。 姜清窈回到窗边榻上坐下,吸了吸鼻子,道:“你说吧。” 谢怀琤在她身边坐下,想去握她的手,却被她躲开,只好作罢,低声道:“我病中昏迷时,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那梦境太过真切,许多事情和人都与当下对得上,我醒来后只觉得满身冷汗,好像梦中的便是即将发生的现实。” “而那个梦,与你有关。” 他说着,蕴着哀伤与惊惶的目光缓缓落向她。 姜清窈问道:“梦中的我怎么了?” 谢怀琤回想起前世的一幕幕,至今还是觉得心如刀绞,下意识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再发抖:“窈窈,我梦见在多年后,我和你都......被人所害,被迫饮下了毒酒。” 此话一出,姜清窈面上神色遽然一变,连带着嘴唇也变得苍白。她呼吸微窒,难以置信地开口:“毒酒?” 谢怀琤见她神情不对,以为是被他的话惊到,忙柔声安慰道:“窈窈莫怕,只是我的梦。” “不,”她用力摇头,紧紧盯着他,“我从前,也曾做过这样的梦。” “梦中的我......被人强行灌下了毒酒。” 谢怀琤眸光一震,惊愕万分。 第80章 放纵 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唇。 他略有些急切地开口:“是何人?” 姜清窈陷入回忆, 迟疑着摇头:“我不记得——不,梦中的我根本无法看清那个人的面目。我只知道,我先是被囚禁在一座黑漆漆的不见天日的宫殿里。” “那是一个雨夜。一个人如恶鬼般冷笑着来到了我身边。他对我说, 如今世事变幻,我和姜家都不必再苟活于世。他会让我们共赴黄泉,彻底死去。” 她说着, 缓缓抬起手, 触碰着指尖:“他说完,便不顾我的挣扎, 强行将毒酒灌给了我。我虽感受不到毒酒入腹的疼痛,却能清楚地看见手指上沾满了自己的血, 仿佛永远都流不尽。那种濒死之感那样真实而可怖, 以至于我醒来后不觉恍惚,不知自己是不是尚在人间。” 谢怀琤眉宇间悚然一惊,胸膛剧烈起伏, 连呼吸都乱了。他死死攥住拳头, 指甲刺入掌心的些微疼痛一点点啃噬着他的心。窈窈的梦,与前世的种种情形一模一样。 难道,她...... “窈窈,除了这些, 你还梦见过其他事情吗?”谢怀琤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抑着发颤的嗓音问道。 姜清窈看了他一眼,略略迟疑,最终还是如实道:“我梦见,在我尚存一丝意识时,你匆忙赶来,在我耳边呢喃着, 说会为我报仇,手刃仇人。” 她欲言又止:“你还说......” “什么?”谢怀琤只觉得一颗心愈跳愈快,几乎要跃出嗓子眼。 她蹙了蹙眉,面上浮起一丝不忍和哀伤:“你说,不会让我泉下孤单,会尽快完成那些事情来陪我。” 说到 这里,姜清窈禁不住屏住了呼吸,叹了口气道:“梦中的我惊慌失措,想要劝阻你。然而便在此时,我惊醒了,这个梦就此止住。” 谢怀琤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一手扶住桌案,勉力支撑着身形。他闭了闭眼,头部隐隐作痛,如被细密的锥子不断扎着血肉,心头的情绪翻涌如惊涛,难以平息。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窈窈,我的梦......亦是如此。” 姜清窈觉得难以理解:“为什么......梦这般虚无缥缈之物,为何我们会梦到了一处?” 君夺姝色(重生) 第67节 “我向来不信鬼神怪谈之说,可此事实在令人惊骇,”谢怀琤低声道,“窈窈,你觉得,上天会不会是在用这种法子警示我们?” 若是放在从前,姜清窈必然不会相信。可她却从未料到,她与谢怀琤竟会梦到了同样的内容,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的命数? 她惊疑不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谢怀琤重重喘了口气,又道:“与你不同的是,我的梦中清楚地看见了那个害了你的人。” 姜清窈心中一紧,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他略踟蹰了半刻,缓缓开口:“那个人是......谢怀衍。” “他?”姜清窈紧紧蹙起眉头,想到那个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心机深沉的太子,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话既已说到了此处,谢怀琤便没有再遮掩:“在我的梦里,他一心想要稳固自己的地位,便处处谋划,利用你和姜家,却又在登基后翻脸无情,做出那等残忍恶毒之事。” 他说的一切分明只是梦,可姜清窈听了却不由自主浮起一个念头。若做出这些事情的人是谢怀衍,好像并不多么令人讶异。 这位太子,本就是个善于为自己谋取好处的人。可一想到他会断送了全家的性命,她又忍不住震惊起来:“可姑母乃是他的......母后,他怎会......” “在权力面前,血脉亲情都可以被弃之不顾,更何况......”谢怀琤没有说完,但姜清窈明白他的意思。 更何况,皇后到底只是谢怀衍的养母,虽说养恩深重,但毕竟不是亲母子。倘若来日真的遭遇了什么变故,他毫不顾念这些恩情,也是极有可能的。 “可姜家究竟做了什么?父亲,姑母还有哥哥,他们从不曾做过任何伤害他的事情,他为何要如此狠毒?”姜清窈想到梦中那诅咒般的低语,只觉得一颗心顷刻间如坠冰窖。 “窈窈,”谢怀琤双手按住她的肩膀,“那些事情尚未发生,你不必太过惶恐。我们既然得了这样的示警,那么便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应对。” “可他是太子,这皇位迟早是他的,我们又能如何?”姜清窈怔怔道。 谢怀琤沉默半晌,开口道:“来日方长,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还击。”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让姜清窈愣住:“你想——” “对,”谢怀琤毫不犹豫地点头,“想要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切,迫使谢怀衍无力做出这些事情,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姜清窈心头掀起汹涌波涛,只冲击得她好一阵迷蒙,半晌才喃喃道:“可夺嫡之路何其凶险,何其艰难。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任何一步都可能会累及性命!” 她注视着他,轻声道:“即便如此,你也义无反顾吗?” 谢怀琤望着她,寒冰般的眼底渐渐蔓延起一层暖意。他微微笑了笑,道:“我意已决。” “为了保住姜家的诸位长辈和朋友,为了让我们事事如愿,共赴白首,我都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窈窈,”他止住她欲要出口的话,“朝堂之上的事情你不必烦心,也不要为了那梦中的种种太过忧心忡忡。只要那些事情一日没有发生,就意味着我们能够去改变,去未雨绸缪。” “你只要好好保重自己,同时设法提醒母后和姜将军、明然,便足矣。” 思来想去,谢怀琤还是没有将那所谓的命格之说对她和盘托出,说了只会让她更加担惊受怕。他心中已有了主意,既然谢怀衍对这些论断深信不疑,他有的是办法加以干涉。 什么命格之说?不过是那些人信口开河的算计。他大可以借由其他事件让谢怀衍对此前的说法产生怀疑,进而暂且搁置对婚事的谋算。 谢怀衍不是怀疑他正是因为与窈窈过从甚密才会否极泰来吗?那么他们不妨共同演上一出戏,让谢怀衍以为这两人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从而分道扬镳,反目成仇,进而疏远。 尔后,他会从此刻开始,留心朝廷之中的每一桩大小事件,以身入局,开始堂而皇之地与谢怀衍对抗。 既然没了窈窈的命数帮衬,他却依然能够涉足朝堂,与谢怀衍一较高下,岂不是证明那所谓足以襄助他人的命格是无稽之谈吗?而以谢怀衍那视权力为首位的脾性,他一旦发觉时局改变,一定会以政事为先,而无暇去考虑婚嫁之事。 前路崎岖而艰难。谢怀琤缓缓吐出一口气,知道自己一旦迈出第一步,便再没有了退路。他拿定主意,即便是刀斧胁身,也绝对不会退缩半步。 “窈窈,”他道,“为了不让谢怀衍起疑心。我们须得让他误会。” 姜清窈愣了愣:“疑心?” “是,”谢怀琤道,“我既打算与他相争,势必会招来他的忌恨。倘若让他察觉到你我之间的情意,他定会迁怒于你,那时,你也会为自身招来祸患,亦会引起他对姜家的不满与猜忌。” “所以,我们要让他知道,我们二人因为某些事情而大肆争吵,彻底结下梁子,连从前相识的情分都随之灰飞烟灭。这样,你我在明面上便没有了牵绊,他只会专心对付我。” 姜清窈听了他的话,柔肠百转,低低地道:“可是,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同面对吗?如此放你一人去承受那些不可捉摸的一切,我只会日夜难安。” 她抬手按住心口,道:“这颗心会被你的所有事情所牵动,会欣喜,也会......因你而担忧。” “我只想看你平平安安。” 姜清窈说完,四周顿时陷入长久的寂静之中。她后知后觉有些羞赧,愈发不肯抬头,只听得见谢怀琤的呼吸忽然变得粗重。 她咬唇,正欲开口,却陡然觉得眼前覆盖下一片暗沉。他倾身过来,一手托住她的后脑,让她仰面迎向自己。另一只手则死死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让她整个人都倒在了自己怀里,再难挣脱。 一个炽热而强势的吻落在了她的唇瓣上。不同于前两次的温柔细腻,这一回,他的力道大到惊人,强势而不容拒绝,顷刻间便掠夺了她所有的的神思与呼吸。 姜清窈被他紧紧禁锢在身前,腰身酸软无力,只能倚靠着他动弹不得。她被迫承受着他狂风骤雨般的亲吻,唇瓣相贴,呼吸滚烫,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想要躲开他的攻势,缓一口气。他察觉到,短暂地放开了她的唇。 姜清窈刚松了口气,却见眼前人蓦地再度低头,精准地噙住她的唇。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猛烈,好似再也压制不住心底的心绪,尽数倾泻而出。 她双颊漫上红云,几欲窒息,慌乱地伸手推拒,却被他愈发用力地揽住。 “谢怀琤,你——”她想求饶,让他放开自己,然而谢怀琤好似着了魔一般,借着她启唇的间隙,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唇。 那点细微的疼痛很快隐没在纷至沓来的情 潮之中。姜清窈觉得一股难言的酥麻自唇上升腾而起,一点点蚕食着她残存的意识,让她如饮甘醪,不觉自醉。 她愣怔了片刻,觉得整个人如同置身云端而飘飘然,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气。他稍稍停了停,没有贸然攻城略地,好像在等待她的允准。 姜清窈气息剧烈起伏,心狂跳不止。意识朦胧之间,她感受到谢怀琤抵着她的唇,极轻柔地唤了一声“窈窈”,那两个字在他舌尖缠绵着,蕴满了化不开的柔情。她仿若被那声音击中了魂魄,想到回宫后两人便再也无法如从前那样随心而自由地碰面,而他所要走的那条路又艰险坎坷,不禁心中一酸。 他们在这艘船上还有一日的时间。最后一次,就让她彻底放纵自己的心吧。 她闭上眼,缓慢却又坚定地迎上去,主动地贴上了他的唇。 第81章 托付 “他一定要得到皇位。”…… 察觉到她的主动和毫不抗拒, 谢怀琤先是一僵,随即掌控了主动权,让她愈发亲密地贴紧自己。 唇齿间骤然一凉, 他轻而易举便啄开了她的齿关,独属于他的气息顿时涌入,两人的唇齿缠绵相依。 他攻势凶狠, 姜清窈只觉得舌根处滚烫而酸麻, 已经分不清那急促的呼吸声究竟是谁的了。她无处可逃,只能牢牢依偎着他, 被他身体的热所包裹,周身如同浸泡在暖洋洋的温泉之中, 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她下意识抬手扯住他的衣袖。谢怀琤一面吻着她, 一面腾出一只手沿着衣角准确地握住了她的,先是挤进她指缝间,与她十指相扣, 随即又顺势攥住她手腕, 半引半诱地放在了自己腰间,迫使她搂住自己,两人的身体紧密贴合,几乎不留一丝缝隙。 姜清窈身后没有可以倚靠之物, 而身前的人又丝毫不曾放缓他的动作,只逼得她情不自禁向后仰去,那腰身柔弱无骨,险些便要承受不住他所带来的狂风骤雨。 忽然,船身晃动了一下,似是遇到了突如其来的水流冲击。姜清窈不住后退,迷迷糊糊之间感受到身后便是窗边榻沿。若再退一步, 她便会和谢怀琤一起倒下去。 可他不知餍足地攫取着她的气息,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姜清窈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蓦地一软,顺势便倒在了榻上。 而谢怀琤大约是没料到这个小小的意外,来不及稳住身形,便亦随着她的去势而倾倒了下去。好在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本能地伸手垫在了姜清窈后脑处,令她不至于直挺挺地磕碰上去,同时支起了身子,没有沉甸甸地压下去。 姜清窈仰躺下来,他柔软滚烫的掌心按在她发上,源源不断的热度传递了过来,让她的双颊也随之布满红晕。她一时间忘记了呼吸,只怔怔地瞧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他方才还苍白的面色已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色,一直蔓延到了耳廓处。两人距离极近,呼吸交缠,她感受到谢怀琤鼻息紊乱,看见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那双墨色的眸子如不见底的幽幽潭水,素来是一派平静安宁,却在倒映了她的模样后漾起了清波,一圈圈荡起了涟漪,也荡进了她的心里。 他看着她,虽未言语,然而那眼角眉梢皆是满足的笑意,薄唇微微扬起。姜清窈克制不住地盯向了他的唇,想起方才那激烈的碰撞,心好似漏跳了一拍,下意识抿了抿自己的唇,察觉到唇上传来微弱的痛感。 谢怀琤目光下移,随着她的动作逐渐变得幽深。少女唇瓣嫣红,泛着一层淡而润泽的水光,被他那忘情的亲吻压得有些微微的肿。她抬手抚上去时,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含羞带嗔地横了他一眼,小声道:“你怎么——” 他心中一荡,情不自禁再度俯身,却把她吓得顿时向旁边撇开脸,佯怒道:“......我要恼了。” 谢怀琤看着她,到底还是不忍心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疼,也知道自己方才实在是冲动了些,自觉理亏,柔声道:“好了,我不会再这样了。” 他见姜清窈伸手捂住唇,便凑上前去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随即向旁边侧了侧身,避开她披散下来的长发,在她身边躺了下去。 两人并肩躺在一处,彼此都没有急着出声,只静静感受着这一刻的恬淡悠然。姜清窈深吸一口气,感觉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静,这才侧身,盯着他的轮廓出了会神,随即慢慢靠了过去。 谢怀琤任由她偎进自己的怀里,这才翻了个身,抬起手臂松松地落在她腰身之上,缓缓收紧。姜清窈将脸埋进他胸膛上,贪恋地呼吸着他的气息,方才的如醉如痴转瞬间如一场绽放后熄灭的焰火,在一片寂静之中冷却了下去。 她揪住他的衣襟,知道往后再也没有如此轻松惬意的时候,每一步都要走得极其谨慎小心。不论是对自己和家人往后命运的茫然惧怕,还是对他夺位之路的担忧,都在顷刻间将那欣喜与甜蜜冲散了。 恍惚间,姜清窈想,先前那一刻温存是不是一个梦? 丝丝缕缕酸楚在心头搅弄着、翻涌着,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只闷闷地道:“回京后,你要如何同太子抗衡?他在朝堂之上经营多年,势力稳固,贤名远扬。” 谢怀琤沉默半晌,道:“我明白。想要一点点撕开他掌控之下的政局,并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或许成年累月付出的心力到最后也会是徒劳。” 他道:“但我心中已有了初步的打算,先一步步走下去,以观后效。” “可是,你要如何培植自己的力量呢?”姜清窈喃喃道。 他落在她身侧的手拍了拍,低声道:“窈窈,你还记得我那位故去的恩师吗?” “林穹老先生?”姜清窈记得这个名字。 “是,”谢怀琤应了一声,“他弥留之际,我前去探望。去之前,我得到的消息是师父已经昏迷不醒,即便偶尔醒来,意识也是混乱不堪的,根本辨认不出眼前的至交亲友。” “可我赶去时,师父忽然清醒了,思绪明朗,可以正常说话,”他的语气有些哽咽,“我知道,那大约是回光返照,却只能强撑着笑意,握住他的手,轻声同他说说话。” “师父絮絮问了我许多,我都一一回答了。后来,他大约是疲累了,没了力气,便沉沉地闭上了眼。我没有出声惊扰,只安静等着。我知道,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师父了。” 即便过去了月余,谢怀琤提及此事,依旧忍不住红了眼眶。他顿了顿,续道:“最后,师父再度清醒。他盯着我,屏退了屋内众人,低声问了我一个问题。” 姜清窈感受到他的心跳声,抬起头问道:“什么?” “师父问,”谢怀琤喉头发哽,“不论是过去还是以后,我心中是否曾有过想要得到皇位的念头,哪怕只是短短一瞬。” “林老先生......为何会如此问?”姜清窈讶异不已,“难道他看出了什么?” 她问道:“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谢怀琤的思绪一阵晃动,仿佛回到了那一日。面对林穹的询问,他先是愕然,随即一惊,忙去看师父的神色,却见老人眼神清明,显然不是呓语。 师父没有催促,而是静静等着他的答案。 屋内的烛火剧烈跳动了一下,谢怀琤垂眸,呼吸从急促变得轻缓绵长。 许久,他抬头,不偏不倚地直视着林穹,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我有过。” 究竟是什么时候呢?谢怀琤也说不清。或许是母妃刚刚离世,他受尽欺凌与践踏、最灰暗之时,曾在辗转反侧之中蓦地生出了这样荒唐而又可笑的念头;或许是于热闹宫宴之上被冷声斥退,被剥夺了在场的机会,只能远远地听着那殿内觥筹交错之声,心底的苍凉逐渐被一丝疯狂的不甘取代;又或许是看着窈窈明媚的笑颜,生出了觊觎之心,却知道凭自己的处境根本没有办法堂堂 正正迎娶到她时,满腔疯长的爱意化作愈发强烈而不可忽视的迫切期盼。 可那些到底只是虚无缥缈的念头,谢怀琤知道只是痴心妄想。但在师父面前,他不愿隐瞒。 听了他的话,林穹虚弱地笑了笑,苍老的声音带着无尽哀伤:“这么多年了,你这孩子经受了种种磋磨,却仍然没有打碎一身不屈的傲骨,我没有看错你。” “你果然和你母妃一样,骨子里都是绝不屈服的。” “母妃?”谢怀琤心中一痛,“师父为何如此说?” 林穹陷入了回忆:“那一年,陛下设宴为秋妃娘娘庆贺生辰,命我随侍在侧,应和吟咏,作些诗篇助兴。宴饮间隙,陛下为了博娘娘开心,单独召见我,说娘娘很喜欢我写的诗,想向我讨教一番。” 君夺姝色(重生) 第68节 “我自然奉命,心中却有疑惑;宫中诸位娘娘们虽喜好风雅之事,但却甚少有愿意学吟诗之道的,这位娘娘果真与众不同。后来,我与娘娘虽只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却发觉她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样一味温婉柔顺。她心中有绝不屈居人下的志向,即便身为女儿身,无法像男子建功立业,她也不肯整日沉迷于争宠之事,而是会想尽办法充盈自己。” 林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气息不稳,禁不住咳嗽了起来,谢怀琤忙上前替他顺气。他缓了缓,复又笑了笑:“只可惜,你母妃故去得太早,又不知因何缘故惹恼了陛下,才会让你过了这么多年的艰难日子。你开蒙之时,我便觉得这孩子聪慧不已,神清骨秀,是个好苗子,对你寄予厚望。与太子不同,你的眼神更赤诚而专注,也更多了一份人情味。” 他出了会神,苦笑道:“太子殿下也曾是老朽的得意门生。如今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这些日子半梦半醒之间总是很怀念过往的一切。我昔日的学生们,不论是皇子,还是朝臣,不论是崭露头角,还是湮没无闻,我都很想再见一见他们。只可惜,东宫储君大约是已将我忘了吧。” 谢怀琤心中一酸,握住了老者枯瘦的手:“师父......” “琤儿,”他露出淡淡的笑,“这些年,我拼着一股力,让你能够自由出入藏书阁,只盼着能对你有些好处。今日,得了你那句话,我便可以安心托付了。” 谢怀琤愣住:“师父此言何意?” “那边墙上有一处暗格,你......你去打开。”林穹气喘吁吁地指了指不远处。 谢怀琤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那边。林穹的卧房并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只在墙上挂了些字画。他所指的地方正是一幅画,谢怀琤犹疑地走上前去,却发现那幅画无法取下。 林穹没有作声,显然是让他自己找出其中的玄机。谢怀琤凑近了去看,缓缓触摸着画作表面和画框边缘,忽然觉察到有些不对劲。 这幅画绘的是朝阳初升的情形,虽是日出,但并未使用多么秾艳的色彩,而显得极为淡雅。谢怀琤的手覆上那轮初升的红日,感受到那里有轻微的凸起。他试着按动了一下,却毫无反应。 谢怀琤微微蹙眉,不知想到了什么,试探着转动了一下。果然,那处圆形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旋转起来,移动到了一旁,随即露出画作后方的一小片墙面。 他屈起指节叩了叩,感受到里面是中空的。 身后,林穹轻轻咳嗽了几声。谢怀琤陡然明白过来,便按着他气息的顿挫,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墙面。 最后一记叩击后,墙面向内凹陷,露出一方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本册子。 “师父,这是......”谢怀琤看着眼前那本书册,震惊不已。 林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安心的笑:“老朽虽已致仕多年,但这双眼睛却一直看得透彻,对如今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也算是了如指掌。” “如今太子稳居储君之位多年,他的势力和羽翼自然极其强大。但你要记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况且太子看似温文尔雅、光风霁月,实则身边聚集着一群居心叵测之人,多年来靠着所谓天象与命数之说博得了陛下的欢心,实则半点本事也无。” 林穹点到即止,不再多言,转而说起了那本册子,“你多年来默默无闻,毫无根基,如今想要投身这朝局之中,何等艰难。这些年我留心细察,加之众多学生都在朝中,消息算得上灵通,对一些位居要职的臣子有那么几分了解。” 他示意谢怀琤翻开那册子,继续道:“我凝神苦思,写下了这本名册。其中所提到的朝臣,经我多年旁观,皆是人品贵重、志虑忠纯之士,且并未完全投靠太子,而是持身中立,只问道义。其中不乏有执拗正直、敢当面与陛下争论之人,他们虽有时不懂变通,但本心不坏。这些人,你都可适时与之结交,并想法子招揽至自己麾下。” “但你要牢记,这些毕竟只是我的看法。倘若你发觉某个人善于伪装,看似光明磊落实则阴暗狡诈,或是善于玩弄权术、邀买人心,不必尽信我的话,定要远离,否则只会害了你自己。” 林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顿时伏在枕上咳嗽了起来,谢怀琤手足无措地上前替他抚着背,却被林穹摆手推开。 “我原本只是觉得日子枯寂,便胡乱写些东西以作消遣。琤儿,你是个好孩子,既然你还念着昔日的情分,愿意来看我这一面,我索性便把它交给你了,”林穹道,“我想,倘若你能够得到那个位置,也算是我这个师父能为你做的最后一桩事了。” “师父,可我......势单力薄,如何能与他相争?”谢怀琤面上显露出迷惘之色。 “琤儿,你很像你的母妃,我想,她那样一个不服输的人,一定教会了你许多吧,”林穹慈爱地微笑着,像从前那样温和地抚着他的肩膀,“为师相信,你能够做到。” “师父......”谢怀琤眼底酸涩,泪意渐渐涌出,“求师父继续教我......”他说着,双肩颤抖,哽咽难言。 “好了琤儿,为师还有许多学生尚未见,你该回去了。”林穹拍了拍他的手臂。 谢怀琤看着眼前的老者,明白今日一见便是永诀。刹那间,幼时勤学苦读的回忆纷至沓来,师父宽严相济,该严厉时毫不手软,却也常常表露出慈父一般的温情。特别是在母妃去世后,父皇的冷眼、旁人的苛待让他痛苦万分,可师父却一如既往待他,于他而言,那是严寒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琤儿,难道为师的话你不听了吗?”林穹心中亦是难受,却不得不冷了脸色,催促着。 良久,谢怀琤缓缓起身,却是端端正正向着他行了一个大礼。 “师父放心,”他抬头,眼底依旧湿润,但眸光已然变得坚定,“我会拼尽全力得到那个位置,不会让您失望。” 第82章 生分 “姑且放他一马。” 谢怀琤睁开眼, 时隔多日,那种悲怆感依然挥之不去。他眼眶微微发红,低声道:“我不会辜负师父的期许。” “窈窈, 我不会的。”他怔怔呢喃着。 姜清窈仰头看他,心中酸软,抬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 柔声道:“我相信你。” 他茫然的眼神霎时间清明了不少, 随即收拢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两人相拥了片刻, 这才说起回宫后的要紧事。 “窈窈,”谢怀琤拨弄着她额前的碎发, “莫要忘了, 你我的关系在旁人——尤其是太子眼里,已经彻底失和,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他淡淡一笑, 玩笑道:“切莫疏忽了, 让人瞧出破绽。” 姜清窈苦思冥想:“可究竟该找个什么由头呢?你并不是易怒的人,我也不是暴躁之人,如何才能吵起来?” 她拧眉思索的样子落在谢怀琤眼里,只显得很是可爱。他的心怦地一跳, 忍不住凑上前,气息拂过她面颊,只惹得姜清窈觉得一阵酥麻,下意识低头笑道:“你莫要离我这么近,怪痒的 。” 谢怀琤凑近,轻轻啄了一下她的耳垂。姜清窈如遭雷击,浑身一颤, 双颊立刻漫起无边无际的红晕,她羞恼地一抬手指着他道:“你——” “窈窈,听我说。”谢怀琤敛了笑,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姜清窈愣住,顿时顾不上羞赧,想了想,道:“可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对你太过不公?” 她抿唇:“此事原本就是假的,可你却还让我再添一把火,难道真的要把一切真相都烧个干净?来日,又该如何还你公道?” 谢怀琤轻轻摇头:“窈窈,公道和真相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不在意。即便所有人都不信我又如何?只要你信,我便心满意足。” 他道:“用此事作筏子最合适,既不会过于张扬显得刻意,又能让谢怀衍夙愿得偿,了他心事,更易令他相信。” 姜清窈知道,这是眼下最妥当的法子了,只能心中终究有些意难平。 “答应我,好不好?”谢怀琤凝视着她,声音放柔。 许久,她点了点头:“好。” * 又过了两日,皇后一行所乘的马车终于到达了京城。接连数日舟车劳顿,连一向精力充沛的谢瑶音也疲惫不堪。 “窈窈,不用扶我,你也去歇着吧......”谢瑶音阖着眼,被姜清窈半扶半拽着回了寝殿。留守的宫人们早早便布置好了床帐被褥,熏了香,侍奉着公主躺下。 姜清窈替她掖了掖被角,正欲起身离开,却被谢瑶音一把扯住了一袖,顺势又坐了回去,问道:“阿瑶,怎么了?” “窈窈,等我醒来......你一定要告诉我原因......你究竟为何和五皇兄......”一句话尚未说完,谢瑶音已然困得失去了意识,顿时变得无声无息,沉沉睡了过去。 姜清窈哑然失笑,轻轻掰开她的手,离开了内寝。 步出殿外,她站在廊下看了眼天色,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谢瑶音所问之事,正是她和谢怀琤商议的结果。果然如他们所料,这件事悄无声息地传扬开来,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传到太子耳中吧。 姜清窈心中莫名窒闷,也毫无睡意,便一路回了枕月堂,倚在窗下发呆。直到晚膳时分,她才重新打起精神,换了身衣裳去了皇后那里。 南巡期间留在宫中的宫女正在向皇后禀报着在此期间的一切事宜。皇后抿着茶,半阖着眼,静静听着。 “……这些时日,贵妃谨守宫规,并无任何逾矩之举,确如她所言,日日禁足宫中自省。” 皇后淡淡摆了摆手,示意宫女退下,转而看向了姜清窈和依旧打着哈欠的谢瑶音:“这一路劳累,可曾歇息了?” 两人点点头。皇后又看向姜清窈,欲言又止:“窈窈,听闻你和五皇子闹了别扭,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二人向来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怎会如此?” 谢瑶音亦是好奇。 然而姜清窈却面色平淡,说道:“姑母不必担心,不过是一时半会话不投机,便拌了几句嘴。” 皇后知道她的性子,听她这么一说心中虽疑惑,却并未再追问,只道:“你们小孩儿家能有什么天大的矛盾?你与他乃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还是莫要因一点微末之事而生分了。” 姜清窈颔首答应,但对其中缘故却始终三缄其口。谢瑶音见状,也只道两人不过是一点小小的争执,五皇兄看起来冷冰冰的,说不定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才惹恼了窈窈。否则,像窈窈这样好性儿的人,怎会轻易与人交恶? 然而接下来一连数日,她旁观者清,却意识到这两人不像是小吵小闹,倒像是彻底不相往来了。加之谢怀琤始终抱病在身,渐渐深居简出起来。姜清窈也再没有主动提及他一句。 虽然此事没有闹得人尽皆知,但至少与姜清窈较为亲近的几人都知道了她与五皇子因某些缘故而相看两相厌。 时光流转,盛夏时节格外令人心中躁郁难安。这一日午膳,太子谢怀衍来了永安宫,恭谨陪侍在皇后身边,细心周到。 “母后此次前去江南,一定目睹了许多美景吧?”谢怀衍笑着道,“儿臣身在京中,也不禁心向往之。” 皇后颔首:“江南风光宜人,陛下和本宫都很喜欢那里。”说着,她又忍不住轻微蹙眉:“只是陛下甫一回京,便染了恙,不知是不是南巡之行太过劳累的缘故。” 皇帝回京后,起初几日尚好好的,然而一夜过后忽然高热不退,只令众人吓得不轻,忙召集了所有太医会诊,最后说许是南巡累着了,加之在江上时吹了些风,回宫后又不曾好好歇息便忙于政务,才会如此。 皇后甚是担心。皇帝素来身子强健,几乎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她便奏明了太后,下旨令众妃嫔和皇子前来侍疾。 谢怀衍亦蹙眉:“儿臣今日侍疾,见父皇虽比前几日有所好转,但面色还是不佳,怕是还需将养不少时日。” “如今你父皇病着,朝中政事皆托付于你,你忙于朝政的同时还要顾着侍疾和本宫这里,”皇后叹气,“衍儿,你辛苦了。” 谢怀衍忙道:“母后这是哪里的话?这些都是儿臣的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又道:“五弟的病也一直未曾好转。” 皇后道:“你五弟......原是因为在昀州时遇上了那样的意外,不知在那水中待了多久才被发现,寒气侵体,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因而才病了这么久。衍儿,若你得空,也去瞧瞧他吧。这孩子这些年也受了不少苦。” 谢怀衍应道:“是。” 他说着,目光不动声色地向一旁看了看,发觉静坐一旁的少女在听见他提到谢怀琤时毫无反应,甚至还厌烦地皱了皱眉,面上流露出不悦。不过她掩饰得很好,那神色转瞬即逝,若不是自己恰好看见,只怕并不会发现这其中的秘辛。 见状,谢怀衍的唇角露出一丝玩味笑意。他当真很是好奇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待皇后去歇了午觉,谢怀衍起身告辞。踏出殿门时,他瞥见少女正斜坐廊下,把玩着宫女替她折下的花。 “表妹,”他缓步走了过去,“这个时辰怎么不去歇着?” 姜清窈见他过来,下意识想起身行礼,却被谢怀衍抬手止住:“不必多礼。” 她笑了笑道:“方才午膳后觉得有些积食,便在院子里走了走。这会子走累了,便坐下歇了歇。” 说话间,她手中那枝花随着动作轻轻颤动着,衬得少女愈发眉眼娇艳。谢怀衍注视着她,眸光闪了闪。 他想到了什么,忽而微微一笑,道:“方才恍惚听阿瑶说了几句,说表妹似乎和五弟起了争执,如今竟是生分了?” 他显出为人兄长的宽厚来:“你二人自小相熟,想来必不会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定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好好说开了,免得伤了昔年情分。” 姜清窈面上的笑容褪去,冷冷淡淡地道:“多谢表哥好意,只是我断不会和那样的人再多说一句话。” 她态度如此坚决,谢怀衍好奇心起,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表妹素来温和,怎么也有如此气恼的时候?究竟是什么缘故?若表妹信得过我,不妨告诉我,我也可以劝解五弟几句。” 姜清窈迟疑半晌,似乎顾忌着什么,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多谢表哥关心,只是此事......恕我不便宣之于口。” 她向着谢怀衍端端正正行了一礼,便悄然退下了。谢怀衍凝视着少女离开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以他的手段,想查清实情并不是什么难事。不出半日,东宫的下属便详细向谢怀衍禀报了那桩事情的经过。 “......你是说,五弟明里暗里在表妹面前表示,他才是当年救她的人?”谢怀衍笑着,那笑容却阴寒至极。 下属躬身:“五殿下虽未明言,但句句皆是暗示。” “那表妹如何反应?” 君夺姝色(重生) 第69节 “姜姑娘起初不信,后来似乎有些动摇,开始心存疑惑。”下属说到这里,却见谢怀衍陡然冷笑一声:“他二人毕竟有青梅竹马之情,表妹心软又念旧情,偏向他也是意料之中。” “但没过几日,五殿下便......失足落了水,姜姑娘得知后,似乎在震惊之余又添了恼怒。便是因此 事,姜姑娘与五殿下便生分了起来,再不肯听信他的一面之词了。” 谢怀衍的眉峰缓缓舒展开。他有些好笑地道:“我这个五弟怎么如此愚钝?他既口口声声说当年的人是他,那么他理应十分通晓水性才是,又怎能轻易溺了水,差点没了半条命?凡此种种,让表妹怎能信他?” 下属道:“正是。不过,也正是因为五殿下落了水,才能让姜姑娘那原本犹疑的心思再度安定了下来。想来这一回,她定然不会再信五殿下,只会认定是殿下您救了她了。” 谢怀衍语气转冷:“五弟竟敢在表妹面前多言,这是要公然与我对抗?只可惜,他太自不量力了。” 他忽地一笑:“好在我们早有准备。” 下属小心翼翼道:“殿下,可姜姑娘先前竟还有所怀疑......” 谢怀衍抬一抬手,淡淡道:“她毕竟对当年之事毫无记忆,这些年我与她的交情亦不深,有所疑惑也是人之常情,我自然不会计较。” “只要往后,她全心全意地信我便好,”他扬了扬唇,“至于五弟.......他在表妹那里已然毫无信誉,我看他们之间的情分也不过如此,只这么一桩事便能够令他们对彼此的信任土崩瓦解。” “殿下,先前您说,若是五殿下与姜姑娘过从甚密,定要想法子阻拦。而最好的法子,便是设法请陛下定下您与姜姑娘的婚事,”下属道,“您看如今,还要不要照从前的安排布置下去?” 谢怀衍手指轻敲桌案,悬而未决。 片刻后,他敛眉:“婚事于我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若是能十拿九稳,我本不愿多费心思在此等儿女之事上。如今父皇病着,断然不是提此事的时候。五弟既然已经与她决裂,那么我们也不必这样着急了,先盯紧朝堂之上吧。” 谢怀衍愉悦地笑了笑:“五弟这厢失了表妹的信任,那厢就病得这样重,真是祸不单行啊。看在他病着的份上,我先放他一马,且待来日吧。正好,我也想看看,没有了表妹在旁襄助,他还能不能翻身?若他还不死心,敢在旁事上还有所动作......” 他笑意淡去:“那么,我便要再请谈先生重新好好算上一算了。” 第83章 暗流 皇帝似笑非笑:“太子的差事办得…… 启元殿。 这几日皇帝的身子有所好转, 便不再像从前那样整日卧床歇息。精神头好的时候,他会强撑着起身,并吩咐梁有福将那只摩挲了无数遍的锦盒取来。 南巡之前, 他尚未读完秋妃留下的信笺。自江南返京后,他常常梦见与她初见时的种种情形,兼之病中多思, 心肠也格外软些, 再度翻看着她的字迹时,只觉得心头发闷, 一阵难言的感伤涌上心头。 皇帝盘膝坐在炕上,身上披着外袍。此时夜色浓重, 他却毫无睡意, 只专注地在灯火下翻动着那些纸张。 “......长信宫内春梨初盛,馨香满庭。陛下与妾共观梨花落,纷纷然有如雪片, 始知古人诗之意也。” 皇帝望着那字迹, 眼神渐渐变得怅惘。他记得,那年春日,他与秋妃并肩赏那梨花如雪的美景,兴之所至, 吩咐当时在宫中当值的林穹前来作一首应景之诗。 林穹的才气自不必说,稍加思索便吟成一首,一挥而就,呈给了他看。皇帝龙颜大悦,秋妃亦很是喜欢,反复吟咏着那首诗。他见她面上满是欢愉的神情,心中很是高兴。 皇帝往下看去, 果然看见那纸张末尾誊写着那首诗。那笔迹流畅,无一丝涂抹,显然执笔人已经写了无数遍,信手拈来。 他眼底有轻微的热意,原来,她竟如此怀念着那时,将这首代表着他们情浓时种种心意的诗倒背如流。 皇帝将这一页纸缓缓折起,贴在了心口。他想起什么,向一旁的梁有福道:“林穹......去了多久了?” “陛下,林老先生已仙逝两月有余了,”梁有福道,“那日,您还曾出宫去探望了老先生。” 是啊。他听闻林穹病重,想起从前这个人曾为自己与秋妃写下了不少诗作,一时间百感交集。熟知他与秋妃过往的人已经少之又少,林穹无疑是其中极有分量的一个。念起往事,皇帝几乎不曾犹豫,便立刻瞒着所有人微服出了宫。 见到林穹后,那种念起往事的感慨很快又成了无尽的怅然。他看着林穹虚弱的模样和憔悴苍老的面容,一阵恍惚,想起秋妃离世前亦是这样,仿佛一株即将凋谢的花。 如今,亲眼目睹着他与秋妃过往的人一个接一个都要离开了。皇帝忽然有些后悔,为何他没有去见秋妃最后一面,任由她怀揣着无尽悲凉与绝望孤独死去? 林穹的意识清醒了几分,挣扎着要起身,被皇帝一把按住。他低声道:“苍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朕面前讲这些虚礼?” 林穹眼底泛起泪光,哽咽着想说什么,然而嘴唇颤抖着,却无法说出完整的字句。皇帝心中感念,轻轻握住他的手道:“朕会记着你这些年对朝廷的功劳,不论是为朕的臣子,还是为皇子们的老师,苍然都不曾辜负朕的期许。” 林穹眼含热泪,只艰难地点了点头,同时用枯瘦的手指在被褥之上颤巍巍地写着什么。 皇帝见状,以为他有什么话要交代,不觉体念着老臣之心,便低了头仔细看着。 “......你有东西要献给朕?”皇帝有些意外。 林穹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清晰的声音。他转头,向着是侍立在侧的下人比了比手势。下人先是愣了愣,随即迟缓地辨认着他动作的含义,犹豫着问道:“大人是命奴婢去书房?” “东面书柜的......第二层?” 林穹吃力地动了动手指。下人不敢怠慢,很快转身去了。 皇帝沉默着,直到下人取来了林穹所说之物,才再度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这是?”他盯着眼前的东西。 那是一幅画作,看落款处的字,已是多年之前完成的了,纸张被保护得很好,没有什么卷折的痕迹。画上的颜料未曾褪色,只是略略落了一层浮尘。 林府的两名下人合力将画作铺展开来,让画中情景清楚而完整地呈现在皇帝面前。 皇帝的目光缓缓一怔,整个人仿若被钉在了原地般动弹不得。他呆呆地凝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这么多年了,这是他头一回再度看见秋妃的模样。 梨花纷纷扬扬飘落,如雪落满庭。长信宫里春光正好,英武威严的帝王与眉眼温婉柔美的女子并肩而立。女子嫣然微笑,抬手欲去接那落下的花瓣,帝王看着她,目光温柔。 不远处,小小的少年正捧着书在树下咿咿呀呀地念着,三人的神色都是如出一辙的满足和幸福。 皇帝身子一震,在最初的迷茫之后,很快忆起了这幅画的前因后果。 他看向林穹:“苍然,原来你一直没有忘记朕曾嘱咐你的这幅画。” 林穹慢慢点头,面上却显出一丝愧悔。他用手指比划着:“老臣有罪,昔年藏此画于家中,不敢轻易敬献。”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皇帝定然会发怒。可面对这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他知道,此刻断不能因此事而表露出丝毫的不满。况且他心中明白,林穹明明完成了画作却不敢献给自己的原因。 他命林穹作此画时,秋妃尚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女人。那时虽已不是春日时节,但他却依然命令林穹务必要把画中之景绘成春景。 彼时的他只觉得满心欢喜。身边是自己最爱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他们三人身在一处,便如人世间最寻常不过的一家人。那一刻,他不去想什么皇家规矩,只想让秋妃永远在自己身边。 正因如此,他才坚决要让画师留下这幅画。要知道,此前宫中画师画过不少后妃与皇子们的画像, 但却从未单独画过皇帝与妃子及其子。即便是皇后和太子,也不曾留下过这样的画作。 皇帝想,秋妃在他心中,终究是不同的。 然而自从秋妃离世,他便刻意淡忘了与她有关的一切,自然也将这幅画抛之脑后。因此,林穹直至今日才将此画献上,他虽有些不快,却也会看在人之将死的份上勉强容忍。 况且,他看着这幅画时,心头涌起的感伤,早已盖过了那一点细微的不满。 皇帝伸手触碰着画中秋妃的面容。这张脸,曾令他魂牵梦萦,万般宠爱,也曾令他心头愤恨,不肯多看一眼。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的他还是无比庆幸有这么一幅画的存在,令他能够真切地看着她,想起往日种种,不至于对逝去的人空怀思念而无处寄托。 最初的痛彻心扉与惊诧万分很快被失而复得的狂喜取代,皇帝紧紧盯着画中人,近乎贪婪地用目光摹画着她的眉眼和一颦一笑。 许久,他摆手示意下人将此画收好,这才转头看向林穹,低低地道:“苍然,朕明白你的心意。” 林穹似是舒了口气,原本沉郁的神色被松快取代。他微微笑着,用手指写着:“如此,老臣再无遗憾了。” 皇帝心中不忍,叹了口气,再度拍了拍他的手,起身向外走去。 直到坐进回宫的马车,皇帝依然沉浸在那种无边无际的怅惘之中。他怀抱着装着画的盒子,脸上神情似喜似悲。 “陛下,”马车外,梁有福压低声音禀报,“陛下离开后,三殿下、五殿下并一些曾拜在林老先生门下的朝臣分别都到了林府探望。” 皇帝淡淡道:“朕前来的消息不曾惊动人吧?” “陛下放心,奴婢安排得妥当,不会有任何人知晓。” “琤儿......也来了?”皇帝扫了他一眼,“他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梁有福忙回道:“陛下,最先得到消息的是三殿下。三殿下昔年的伴读与林家有些亲戚关系,因而告知了三殿下此事。三殿下一向细心,便立刻派人向太子殿下和五殿下、六殿下禀了此事。毕竟老先生曾是几位殿下的恩师。” 皇帝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想起那幅画上的情景,轻轻叹了一声:“琤儿......同他母妃一样,是个纯正至善的性子。” 梁有福道:“陛下一向推崇仁孝,重视师者之恩,皇子们和朝臣们自然也会如此。” 皇帝不语,梁有福也噤了声。 待御驾回宫,皇帝径直入了启元殿,斥退众人,只安静地将那幅画再度摊开,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一样。 直到暮色四合,梁有福小心地奉上茶,道:“陛下,要不要传晚膳?” 皇帝揉了揉额角,只垂眸看了眼那画,尚未出声,御书房外便传来了内侍的声音:“陛下,宫外传来消息,林穹于戌时三刻卒于家中。” 梁有福面色微微一变,看向皇帝。 皇帝并没有露出多么震惊的神色,只是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画纸表面,眼底浮起一点慨叹:“林苍然一生也算是不负大宣,不负朝廷了。” 他忽然感到无尽的疲惫,挥了挥手道:“一应追赠事宜,着礼部好生安排。” “是。” 传话的内侍退下。皇帝示意梁有福上前将那幅画珍重收好。许久,他忽然眉峰一凛,问道:“今日林穹弥留之际,太子可曾去过?” 梁有福收画的动作一顿,迟疑着道:“这......奴婢似乎并未见到太子殿下前来。” 他道:“太子殿下许是忙于东宫事务,一时间无暇前去。” 皇帝神色喜怒难辨,只淡淡道:“是吗?” 他的眸光悄无声息地冷了下去。 ...... 想起数月前的事情,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撩了撩袍角,换了个姿势,语气闲散道:“南巡这些时日,太子监国的差事确实办得不错,朝中大小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不曾有一丝一毫疏漏,就连朝臣们也纷纷上书称赞他。” “梁有福,你觉得呢?” 被唤了名字的人忙道:“陛下,奴婢不敢妄言朝事。” 皇帝也不欲为难他,只似笑非笑道:“朝臣们赞他忠孝仁厚。想来是朕给他的差事太多,才让太子忘记了一些事情吧。” “朕近日耳中隐约落了些话,说是那谈天之时常出入东宫,衍儿对他也是礼重有加,”皇帝道,“朕从前只知,他会在年年出宫祈福时顺道与大师交谈一二,请他算些可保国运昌隆之道,也算是为朕分忧;可这些时日,朕愈发看他对那些命数之事深信不疑。” 他轻笑一声:“这一点,衍儿倒是像极了朕啊。” 第84章 风声 久违的怀抱。 永安宫, 枕月堂。 姜清窈独坐窗下,偏头看着那皎洁流光,心头的烦闷与愁绪却如漆黑夜色, 浓重得化不开。 她按照与谢怀琤所商议的那样,在太子面前表现出似是而非的态度,想来以谢怀衍的性子, 不出半日便会查清来龙去脉, 他们的第一步也算是顺利迈了出去。 可她心中却担忧不已,不知谢怀衍得知此事后, 会怎样对付谢怀琤。 君夺姝色(重生) 第70节 虽然谢怀琤在她面前表现得出奇地平静,直言他一定有万全之策能够保全自己, 但她只怕那是他为了安慰自己而说出的话。偏生如今, 他们碍于做的那场“戏”,根本无法再如往日那样碰面,更没有机会能够单独交谈, 否则便会功亏一篑。 姜清窈叹了口气, 愈发郁郁寡欢起来。 她又看了眼天色,这才将窗子关好,转而起身,对微云道:“我去廊上走走。” “姑娘, 奴婢随您一起去。”微云知晓这几日自家姑娘总是心神不宁,深知其中缘故,便担忧道。 姜清窈轻颔首,扶着她的手缓步踱出了寝殿,沿着殿前的回廊慢慢地走着。如今天气渐热,院子里早早便薰了驱蚊的药材,此刻依然萦绕着那淡淡的气味。她呼吸着那幽幽香气, 情不自禁步下石阶,走到了院子里。 她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以手支颐,怔怔地出神。微云秀眉微蹙,实在不忍见姑娘这样愁眉不展,却也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轻轻为她揉捏着肩膀。 姜清窈合了眼,正茫茫然想着什么,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由得一惊,忙向微云道:“你听见什么动静了吗?” 微云点点头:“奴婢听见了,似乎是从那边的树丛下传来的。”永安宫殿前的院子里都种植着高大茂盛的树木,夏日时节愈发翠色欲滴,树荫深浓。 姜清窈盯着不远处那棵树,神思微微一晃,下意识觉得这情形似曾相识。 似乎许久之前,她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 她心念一转,迅速起身走了过去。 刚迈出一步,她便看见一抹灰色的影子陡然窜出,在自己脚边停住。 暮色之中,这样的颜色显得十分隐蔽而不易被察觉。姜清窈心头缓缓一松,仿佛剥落了一块巨石一般。她不动声色地俯身,抱起了那团灰影。而那团影子也十分乖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地窝在她臂弯里。 姜清窈轻声向微云道:“回去吧。” 说着,她率先加快步伐,回到了殿内,嘱咐微云掩好门。做完这一切,她才将怀中那团小东西放了下来。 微云抑着惊异的嗓音:“姑娘,这不是......五殿下养的那只猫儿吗?” 姜清窈面上浮起笑意。她伸手抚着乌云的毛发,道:“是。这 猫儿极聪明通人性。” “那它这会子出现在这里,莫不是......”微云掩唇,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若我所料不错,”姜清窈眼底漾起温软的光,“他知晓我心神不宁,便特意嘱咐了乌云给我送信。” 话音一落,她又忍不住蹙眉:“可此举若是被发现,他又该如何是好?” 微云想了想道:“五殿下一向谨慎,定然有万全之策。一则如今天色昏暗,这猫儿毛色又不显眼;二则猫儿行动灵活轻便,即便是沿着宫墙腾挪跳跃,也足以避开人;况且,若奴婢所料不错,这个时辰恰好是巡逻的内侍们换班的时候。否则,五殿下断不会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派它前来。” “既如此,我得尽快找到它身上携带的物件。”姜清窈说着,检查了乌云的四只爪子和颈部毛发,却没发现任何异样。 她甚至趁着乌云张嘴打哈欠时看了眼它的口中,却也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由得疑惑起来:“难道,他只是让你替他报一声平安?” 乌云自然无法开口回答,只懒洋洋地用头蹭了蹭她的手心。姜清窈的手无意识地沿着它的颈部抚了抚,却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定睛一看,乌云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用丝线编织成的绳结,末端挂着一个极其小巧的香袋。这小香袋看起来便非同寻常,断不会是用作人所佩戴的饰物,大小和形状看起来,竟像是有人特意为这只猫儿所做的。 姜清窈愣了愣,抬手轻轻一扯,便将乌云脖子上的东西取了下来。她用小指指尖挑开香袋,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只小小的纸卷。 她急忙打开,却见上面写着一行细小的、极难辨认的字迹,能够看出出自谢怀琤之手。至于内容,仔细看来,却是一本书的名字。 姜清窈愕然,很快忆起许久之前,她与谢怀琤在藏书阁无意间碰到时,两人同时都想取书架上的一本书。那本书是前代一位文人的作品集,她与他都很喜欢。 他写下这本书的名字,意欲何为? 姜清窈略有不解,瞧见书名后还写了几个数目。她若有所思,取了笔墨誊抄下来,这才把字条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乌云大约是意识到完成了使命,不等姜清窈说话,便自顾自地从半开的窗缝中跳了出去,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留下姜清窈对着那一行字苦思冥想。 最终,她还是决定明日去一趟致远阁,或许能洞悉谢怀琤这串密语后的深意。 * 早朝上,皇帝端坐殿上,群臣伫立阶下。群臣之侧,站着的则是几位年长的皇子和部分有爵位在身、有议政之权的宗室。 太子谢怀衍站在最前,一面留神着皇帝的神情,一面分了些思绪,淡淡扫了眼三皇子身后的人。 皇帝病愈后不久,谢怀琤亦痊愈。有了上回江南赈灾之事和南巡之行,皇帝对他的态度又有了转变,准许他上朝一同听政。 因此,朝堂之上现下又多了一个瘦削却不容忽视的身影。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谢怀衍的神情犹如笼罩了层层叠叠厚重的乌云一般阴鸷。 他收敛思绪,凝神听着臣子的奏报。 户部侍郎范绍正在回禀先前江南水患的后续事宜:“禀陛下,先前水患肆虐的几地如今已恢复如常,臣也已将赈灾之事写成详细文书,请陛下一览。” 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同工部侍郎祁慎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继续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回禀。先前臣前去江南赈灾时,曾留神查看了那里的地势与水源,并详细询问了当地百姓,得知灾情最重的几座县城几乎年年都会被水患所累,前几年不似今年这般严重,但臣以为,此事同样不容小觑。望陛下能够下旨,设法规避此种风险,以保黎民百姓。” 皇帝沉吟道:“爱卿所言极是。不知诸位有何见解?” 祁慎上前一步道:“范侍郎言之有理。臣以为,可择地修建水利工程,以由高向低的天然地势为先决条件,以无数支流为渠,将江南地区丰沛而汹涌的水源向年年易发旱灾之地引流,既能起灌溉之效用,又能对可能到来的旱灾有所防备。” 他拱手道:“如今夏日炎热,臣听闻浙东多地数日未曾有雨,心中实在担忧,倘若今岁出现大旱,岂不是会带来无尽祸患?臣恳请陛下恩准。” 皇帝看向众人:“尔等以为呢?” 户部侍郎周安道:“陛下,臣以为,我朝并非没有修建过相关工程,且这些年陛下运筹帷幄,即便发生了灾情,也足以处理得当。祁侍郎所言有一定道理,但你所说的那几地往年亦会经历多日无雨的情形,但最终都会迎来雨水,多年来无一例外,已数十年不曾发生过旱灾。既无灾情,贸然耗费国库银两修建如此浩大的工程,臣以为有失妥当。” “周侍郎岂不闻‘未雨绸缪’之语?”祁慎道,“倘若真的等到旱灾发生才有所动作,届时百姓受苦,岂不是会酿就更大的灾祸?” 周安皱眉:“如今我大宣风调雨顺,祁侍郎却作如此不祥之语,莫不是在危言耸听?” 皇帝摆手止住两人的争论:“祁爱卿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兹事体大,朕要好好思量一番才是。” 周安噤了声,怨怪地横了祁慎一眼。 * 散朝后,启元殿。 皇帝心中尚在思索着祁慎所说之事的可行性,沉默良久,吩咐梁有福道:“传五皇子来。” 梁有福应了声,转身便离开去传旨。不多时,谢怀琤便来到了殿内,躬身请安。 他的嗓音依旧有些沙哑,整个人瘦弱不已,面色苍白。皇帝瞧着他,叹气道:“琤儿,身子如何?” “让父皇担心了,”谢怀琤咳嗽了一声,“儿臣已无大碍。” “你这一病,便拖了这么些时日,朕看你的脸色依然不好,”皇帝端详着他,连连摇头,“在父皇面前还逞什么强?” 谢怀琤浮起一个笑:“父皇前几日亦病着,今日却依然如期上朝。儿臣怎能因一时病痛便疏懒起来?” “罢了,你这孩子一向有主意,”皇帝招手令他坐下,这才道,“先前江南赈灾,你与范绍同去,可曾留神到那边的情形?” 谢怀琤道:“儿臣随范侍郎一道行走江南几座县城,发觉当地的水源确如他所言极为丰沛,因此每年雨季便极易水位上涨,淹没河堤,进而造成涝灾。且不少地方的堤坝经了此次的冲击,都有了不同程度的破败。儿臣以为,为防止日后再有黎明百姓受涝灾之苦,不如先设法将这些堤坝加固。” 皇帝颔首:“那祁慎之言,你如何看?朕觉得他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但周安却不赞成。若不是朕拦着,只怕这两人会针锋相对起来。” 谢怀琤迟疑半晌,显出为难之色:“父皇恕罪,儿臣对水利之事见解甚是浅薄。儿臣觉得祁侍郎所言乃是从长远考虑,但户部周侍郎的话也不容忽视,他也是心忧国库,才会出言质疑。” 皇帝挑唇不语,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谢怀琤根基不稳,自然对这些朝臣之间的暗流涌动懵然不知,因此不敢轻易出言表明立场,只怕无意得罪或是触怒了哪一方。 太子涉政多年,朝中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他身为帝王,看得清楚,但也不欲干涉什么。毕竟谢怀衍身在储君之位,培育自己的人手也是人之常情,这也足以证明他是个合格的继承人。因此,只要太子不犯上作乱,不试图危及如今的朝局,皇帝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世事流转之间,皇帝忽然觉得有些事情似乎超出了他的掌控。太子的日子,是不是过得太过顺风顺水了? “你远离朝局多年,如今年岁渐大,也是时候替父皇和你皇长兄分忧了,”皇帝注视着谢怀琤,语气微微低了低,“你三皇兄本也是个聪颖之人,奈何他一颗心只念着那些诗酒风雅之事,反倒对朕从前交办给他的事情不以为意,不甚上心。” 谢怀琤十分惶恐:“儿臣才疏学浅,只怕会有负父皇的期许。” 皇帝一摆手:“不必多言,朕说你能够做好,你便可 以。” 御案上堆积了不少奏折。皇帝随手拣出几份翻了翻,道:“各地呈上来的奏报确如祁慎所言,今岁雨水明显枯于往年,朕也吩咐了钦天监的人多加测算和观望。琤儿,你以为,浙东等地有没有发生旱情的可能?” 谢怀琤垂眸思索片刻,方才开口道:“父皇,不知可否容许儿臣翻阅些古书典籍,了解过往浙东等地的情状。否则,儿臣断不敢妄言。” 半晌,皇帝才笑道:“既如此,致远阁藏书甚多,你可前去一观,看看能不能拿定个主意。” “儿臣遵旨。”谢怀琤俯身谢恩。 * 致远阁内,日光浮动,映出无数跃动的细小颗粒。 书阁内静悄悄的。看守的宫人道:“姜姑娘,这会子书阁内应当只有四公主在。” 南巡前夕,谢凝玉不慎染恙,因此没能同去。回宫后,姜清窈也已经许久未曾见她。听宫人这么一说,她便提起裙裾登上了阁楼,然而走过几处书架都没有看见谢凝玉。 转念一想,或许四公主此刻只想独自一人待会。姜清窈便不再多想,只专心致志地去找那本书。 循着记忆,她果然找到了那本书。 姜清窈对照着谢怀琤传信中所写的那几个字,逐一翻到了书册的那几页。巧的是,每一页都是一首诗,只是诗的内容和情致迥然不同,乍一看毫无关联。 可她知道,谢怀琤既然留下了那些字,就意味着一定别有含义。她凝神细看着,将那几首诗反复念了念,一时间却无头绪。 无奈之下,她只能决定先将这书册带过去慢慢品读。 姜清窈怀抱着那册书从书架后走出,恰在转角处遇见了谢凝玉。 “姜姐姐,”谢凝玉露出一个笑,“我今日恰好得了空,想起夫子在课上所说的那篇文章,便想着来这里翻找几卷书。” “四公主如今的身子如何了?”姜清窈关切问道。 “多谢姜姐姐,我已大好了,”谢凝玉轻轻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道,“我因身子不爽利而没能去江南,想来总是觉得后悔。姜姐姐,江南的风光是不是极好?” 姜清窈点头,见她满眼期待,便顺手将怀中的书取了出来翻开,指着上面的诗道:“我眼中所见之景,正如文人诗中所言。” 谢凝玉凑近,默默念诵着那几句诗。她的声音又轻又柔,一字一句地将那诗的每一个字都用绵长的语调念了出来,姜清窈静静听着,忽然心中一凛。 她回想着方才看到的那几首诗的字句,只觉得迷雾渐渐散开,自己好像明白了谢怀琤密语的含义。 谢凝玉又同她说了几句话,便又返身回去翻书去了。姜清窈一颗心怦怦直跳,顿时没了回去的心思,寻了处书架旁的软凳坐下,一点点将那几首诗的首末字拼凑在一起。 少年藏在模糊字句中的话,终于得以显露。 姜清窈缓缓舒了一口气,心尖好像被轻轻叩击了一下,久久不能平静。她将那卷书册缓缓按在心口,好像这样便能够将他的话牢牢地镌刻进心底。 她虽不知谢怀琤打算如何去做,但得了他这句话,便陡然生出了无尽的勇气和坚定,任凭山高水长,前路未卜,绝不会胆怯退缩。 姜清窈轻叹了口气。唯一的安慰,大概是他们虽不能自由自在地见面,但总归是同在皇宫之中,同看每日的朝霞与夕阳。 她略平复了心绪,却听见书阁外传来了不甚清晰的说话声,似乎不止一人。姜清窈忙将那卷书拿好,匆忙起身欲要离开。 刚刚迈出一步,书架尽头转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她一惊,下意识后退,却在看清来人时陡然失了言语。 多日未见,谢怀琤面上的病弱之气尚未完全褪去。他浓眉舒展着,眼睫轻轻翕动,清亮深邃的眸光缓缓落向她眼底。 她知道,他回宫后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以至于在萤雪殿都甚少见到他。姜清窈定定看着他,目光逡巡着他瘦削的面颊和苍白的嘴唇,心好似被划了一道细小的口子,有难以忽视的疼痛。 她动了动唇,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问他,却尽数堵在喉咙之中,只能无措地眨了眨眼,不舍地望着他。 君夺姝色(重生) 第71节 须臾,谢怀琤干涩的唇瓣弯起一道月牙般的弧度。他对着她微微笑着,那笑容带着温热和宽慰,无声地将他藏在书卷中的密语尽数流露。 “一切安好,且待来路。唯盼卿卿善自珍重,勿念。” 两人彼此对视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 忽然,姜清窈听见模糊的交谈声从这一层书阁的另一端逐渐靠近。她仔细辨认,听出是三皇子和闻萱宜的声音,顿时如临大敌,抿紧唇,举步从谢怀琤身畔掠过,便要同他拉开距离。 擦身而过的一刻,少年滚烫的手攀上她的手臂,牢牢攥住,让她无法离开。姜清窈惊愕不已,回身看他,用力挣了挣,他却依然不松手。 “有人来了——”她担心的话刚说了一半,便觉得被一股大力拉扯着,踉跄着跌进了他怀里。 谢怀琤另一只手按上她后脑,用力把她压进怀里紧紧抱住。 久违的温暖怀抱袭来,他周身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笼罩其中。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姜清窈顿时没了挣扎的力气,只遵循着本能依偎着他。 她怔然良久,缓缓闭上眼。 第85章 赈灾 迷雾重重。(修) 相拥的那一瞬好似被无限拉长, 滋生出绵绵不绝的思念与不舍。然而,他们却注定无法贪恋此时此刻。 在那脚步声与交谈声即将接近时,谢怀琤放开了姜清窈, 只轻轻抚了抚她的面颊,指尖温柔,一触即离。随即, 他很快地错身离开, 徒留姜清窈呆立原地,怅然若失。 她敛去思绪, 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即迈步向外走去。恰好与并肩而来的两人迎面遇上。 “见过三殿下和郡主。”姜清窈屈膝见礼。 不知为何, 三皇子有些心不在焉, 被她这么唤了一声才迟迟抬头,忙寒暄了几句。姜清窈不愿多叨扰,很快便告辞了。 书阁内重新安静了下来。三皇子藏在衣袖中的手指捻了捻, 正少见地感到一丝茫然时, 不想身侧忽然掠过一阵清冷幽香。他身子一顿,看着闻萱宜一言不发地加快步伐,往最里面的书架走去。 三皇子望着她的背影,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这些时日他们共读诗书的情景。那时的闻萱宜不再如今日这样淡漠, 而是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鲜活。她眉眼轻垂,专注地读着书上的章句,时不时蹙眉、叹息、点头,整个人完全坠入其中。他虽也读着书,却总忍不住分了些神,悄悄觑着旁边的少女。 他在读书时向来是一心一意,从不会走神的。即便屋外狂风大作, 雷电交加,他自岿然不动,恍若未觉,眼里心里只能看得见那书中的内容。 然而此刻,是他这十数年心如止水的生命之中,从未有过的波动。 想到此处,三皇子的眉宇间漫上了一层难言的情绪。他沉默着放慢了步伐,跟在她身后向里行去。 只是又走了几步,三皇子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五弟?”他微觉诧异。 谢怀琤向着他行礼:“三皇兄。我今日一时兴起,便来了致远阁,打算寻几本书回去看看。” 三皇子了然:“原来如此。那五弟请自便吧。”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离开。 谢怀琤目送着三皇子走远,这才步下阁楼,怀中贴身收着的书册被他的体温熨得温热。 他知道,以窈窈的聪慧,一 定能够读懂他那语焉不详的密语。因此,他从启元殿离开后,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致远阁,只盼着能够刚巧与她遇上。即便一句话都无法说,只要能够看见她,他也是欢喜的。 原本只打算远远地看她一眼就走,可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谢怀琤明白自己做不到。 少女的气息似乎还残存在他怀中。谢怀琤晃了晃神,微微苦笑,随即收敛心神。他知道,如今的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去做。 都说君心难测。可重活一世,谢怀琤想,他已然看出了皇帝的打算。太子册立多年,虽然一直表现得恭顺谨慎,但却依然会被皇帝察觉到一些细微的举动,进而引起皇帝的不满。 自然,这个时候,皇帝并不会因此而动其他念头。不论是出身还是品性,谢怀衍在他心目中还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但身为天子,皇帝也会不动声色地敲打太子,好让他意识到,普天之下,能够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的只有一个人。若是太子意识到这一点,便该收敛有些举动,以免让皇帝更加不悦。 但谢怀衍究竟能不能明白过来呢? 谢怀琤扯了扯唇。 按照前世的记忆,浙东大旱的灾情很快便会传入京中。彼时的他被谢怀衍打压,早已失去了与之相抗衡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的人领了差事,却又一心只念着利益,对饱受灾害摧残的百姓视而不见。 谢怀琤的面色变得沉郁。重活一世,他断不能看着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他一定要得到承办此事的机会,不论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自己。 而想要力压太子,抢夺此项差事,他还需要用些手段。 * 御书房内,皇帝翻看着地方的奏报,不由得深深蹙眉。 “父皇,如今虽尚未有浙东之地的讯息传来,但儿臣翻阅了以往的记录,推断今岁爆发旱灾的可能极大。”谢怀琤躬身道。 另一边,太子谢怀衍冷冷地注视着他,目光如淬了冰一般。 这些时日,谢怀琤在皇帝面前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皇帝常会召他入御书房议事,甚至与自己谈话时也会准许他在旁倾听。谢怀衍想,从前自己当真是小瞧了这个五弟。 他提防那个饱读诗书、才气逼人的三弟多年,生怕三皇子佯装风雅文人,实则包藏祸心。但这么久以来,三弟始终不声不响,甚少参与朝政,对政事总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也没有培植出任何人手,他才渐渐放下了心,确信诸皇子之中无人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即便他自幼便被立为太子,但自小丧母的经历让谢怀衍不愿轻信任何人和事。他知道前代曾有不少几位太子不得善终,因而常常推己及人,暗自思量。 他如今已在太子之位待了十数年,最初的稳操胜券渐渐被一种莫名的不安取代。在这个位置坐的时日越长,他就越觉得患得患失,生怕夜长梦多,再生事端。 父皇病着的那些时日,谢怀衍确实也真心实意地担忧过。可内心深处,他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心中隐约浮起一丝隐秘的期待。若是父皇真的......一病不起,那么他便能够顺理成章继位,再也不用担心有朝一日地位不保。 而当父皇痊愈时,谢怀衍一面唾弃着自己的不忠不孝,一面又难以抑制地有些失望。尤其是他发现,父皇病愈后忽然转了态度,对谢怀琤青眼有加时,那种危机四伏之感再度袭上心头。 “......琤儿,此话何解?”耳边,皇帝的问话让谢怀衍游移的思绪渐渐回笼。他盯着谢怀琤,心中也着实想知道这位五弟会说些什么。 谢怀琤不卑不亢:“儿臣这几日读了师父早年撰写的一本书,上面记载了师父青年时期走遍我朝国境内千山万水的经历,且提到了不少地方一些独特的现象。师父曾说江南地区水量丰沛,支流众多,极其发生水患和涝灾,可在适当时候修建相关工程,加以遏制。同时,部分地区由于缺水,粮食歉收,农田贫瘠,百姓难以生存。这一切都已在先前应验。而按照师父的推断,大旱之前必有异动。儿臣仔细比对,发现今岁浙东地区几地的情形,都与师父记录的昔年一场旱灾大为相似。” 师父......谢怀衍皱眉,难得地愣了愣,很快从皇帝口中意识到这位“师父”是林穹。如果他所记不错,林穹似乎已经去世数月了。 那时,三弟派人带来了林穹病重的消息。彼时的谢怀衍正在想方设法伪造昔年的真相,无暇他顾。而林穹虽曾教过他,但时日不长,他对这个老人,并无什么情分。 谢怀衍命人去打探了消息,得知父皇并未前去,便亦将此事抛之脑后,直到林穹去世,他才依礼随父皇前去奠酒吊唁,尔后便没有再想起此事。 此刻听谢怀琤提起,谢怀衍微微眯了眯眼。他知道,林穹极其偏爱谢怀琤,曾不惜冒着触怒父皇的风险明里暗里照拂这个落魄的皇子。父皇确实因此而对林穹颇有微词,但碍于此人名望甚高,又无大错,只能容忍。 这个五弟还是一如既往不会察言观色,体察圣心。谢怀衍心底冷笑,淡淡看了眼上首,果然见皇帝面色微变,眉头蹙起,似乎是在隐忍不发。 谢怀衍出声道:“父皇,林老先生的著作有其道理,可多加阅研。但儿臣以为,时过境迁,书中所记载之内容或许并不与当下各地的风貌特性相契合。若想知道浙东地区是否会爆发大规模旱灾,还是命各地官府勤加奏报,加强勘察为好。否则,再多的论断也只是纸上谈兵。” 皇帝颔首:“衍儿的话不错。如今浙东并无异动,朕也不愿贸然有所动作惊动百姓,反而会引发不必要的恐慌。” 谢怀衍应了一声,又道:“诚然,工部所言也是为了国家着想。若是能够设法修建运河等工程,不仅能更加便利商船的通行问题,也能灌溉土地。即便发生了旱灾,也不至于耽搁了粮食的运输。儿臣斗胆请求父皇考虑工部的提议。” 皇帝慈爱的目光落向他:“衍儿目光长远,思量周全,朕没有看错你。至于浙东一事,朕也会命钦天监多观天象,若是上天有所示警,也能尽早察觉。” 谢怀衍含笑道:“父皇所虑,胜过儿臣百倍。” 父子二人言笑晏晏,显得怔怔站在一旁的谢怀琤格外孤单寂寥。皇帝又问了谢怀衍几句话,方道:“正好,朕今日答应了你母后去永安宫用膳,衍儿与朕同去吧。” “儿臣遵旨。” 皇帝随即看向谢怀琤:“琤儿退下吧。” 谢怀琤躬身应声,随即缓步离开。他走到外间,还能依稀听见里头皇帝与谢怀衍的笑语之声,响彻在阔大的启元殿内外。 他淡淡扯了扯唇,面色没什么变化,只静静向外走去。 远离了启元殿,谢怀琤在无人的宫道之上遇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随着那人缓步走近,他唤了声:“严大人。” 来人是如今在翰林院当差的严崖,亦是谢怀琤伴读严彻的父亲。 他本系江南小县县衙的低等官吏,虽颇有才学,但却难得重用。后来,其妻的闺中至交秋氏一朝忽蒙圣恩,入宫为妃,皇帝体贴眷爱,为宽解秋妃远离故土的愁绪,特意破例擢升了他的官位,好让严夫人能够长居京城,以便时时入宫陪伴秋妃。 在旁人看来,这一切几乎是令人嫉恨的。所有人都觉得严崖是借着秋妃的东风,更是沾了自家夫人的光才有如今的地位,难免有人明里暗里嘲笑他,但碍于皇帝的看重,无人敢轻易流露出心中所想。况且严崖确有真才实学,入翰林院后也令许多最初看不惯他的人渐渐真心敬服。 然而后来秋妃失势,皇帝虽未迁怒于他,但惯会见风使舵的同僚便再不会向从前那样对待他了。他原本一片阔朗的前程随之也停滞了。 这些年,严崖显得苍老了许多。他神情复杂地打量着谢怀琤,道:“见过五殿下。” 谢怀琤缄默着,眉眼低垂。严崖直视着前方,淡淡道:“世 事变迁,物是人非。” “大人,”谢怀琤抬眸看他,微微笑了笑,“故人相见,却只道人心易变。” 严崖面色沉了沉,声音放得很轻:“殿下已经做了决定?” “是,”谢怀琤目视前方,嗓音轻而坚定,“及行迷之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那么,臣可以为殿下做些什么?”严崖沉默良久,开口道。 谢怀琤眸底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大人......” “阿彻与你朝夕相处,即便殿下不曾明言,他却也能察觉到,”严崖道,“这些年,殿下受尽苦楚,可惜臣身在宫外,无法施以援手。如今既然殿下有此心,臣斗胆进言,愿为殿下效力。” 谢怀琤的唇微微颤抖,许久才艰涩地唤道:“大人......这些年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怨?” 他凄然一笑:“许多人都说,大人本有大好前程,却被我母妃所累,只能屈居翰林院做一个低等小官。” 严崖默然良久,慢慢摇头:“何来怨呢?难道离开江南,从此幽居深宫是秋妃娘娘的本意吗?” “不论是她,还是我与内人,不过都是这苍茫尘世间最身不由己的一粒浮尘罢了,”严崖正色,“况且官场风云变幻,哪里是秋妃娘娘所能决定的?我本也不愿贪恋权位,平生所想不过是一家人平平安安,不必日日担惊受怕罢了。” “殿下既有此心,不知如何打算?” 谢怀琤低声说了几句话。严崖先是一愣,随即深深皱眉,许久才道:“臣虽在翰林院,但这些年浮浮沉沉,也有所结交。殿下所言,或许臣能够帮上忙。” 他淡淡笑道:“臣愿尽力一试,不知殿下可愿信我?” 谢怀琤一怔,目光渐渐变得深沉。 * 接连数日,浙东地区一切风平浪静,久而久之,皇帝也渐渐不再忧心,觉得兴许并不会发生旱情。 只是他想起那日朝堂之上提起的水利之事,却时常有些拿不定主意,便召见了几位精通水文的大臣商议此事。 几人百般讨论,却始终没能达成共识。但凡要修建如此浩大的工程,必然不能少了实地走访,如此才能够考虑到诸多地形条件,加以规划。 而在此时,谢怀琤却出乎意料地主动请旨,直言愿为父皇分忧,亲自前往江南一带探查。 他这一举动着实令人猜不透。四处走访,风餐露宿,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况且,皇帝并未决定落实此事,即便他费尽千辛万苦走遍了江南各地,能够拿出了体现修建可行性的方案,也很有可能不被采纳,最终落得一场空。 即便是谢怀衍,虽然当日在皇帝面前表露出了对此提议的认同,却也只是一语带过。因为他能够看出,皇帝对此犹豫不决,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提及。 谢怀琤用了什么法子成功说服了皇帝同意,无人知晓。众人只知道,朝堂之上的形势瞬息万变,那位沉寂已久的五皇子初露势头,尚未站稳脚跟,便又突然主动揽下了这么一件看起来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丝毫看不出他有半分欲与太子相争的打算。 姜清窈得知此事同样有些疑惑。但她知道,谢怀琤这么做一定有他的考量所在。 只是这般迷雾,究竟何时才能彻底消散开来? 君夺姝色(重生) 第72节 第86章 变天 “臣具本弹劾五殿下。”…… 她挂念谢怀琤, 却一直不得相见,只能将所有忧虑深藏心底,隐忍不发。 这一日散学, 谢瑶音被严厉的夫子留了下来多写几页大字,姜清窈便心事重重地自风荷堂走了出来,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这个时辰, 萤雪殿四处都静悄悄的, 渺无人烟。 她走到回廊尽头,正思索着要不要从那扇小门穿过去, 去萤雪殿的后院走走,不防身侧覆过来一片浓重的阴影, 一只手迅疾无比地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 便把她整个人拽到了小门另一侧,背抵上了墙。 那人特意伸手垫在了她后颈,免得她的皮肤直接被那墙的温度冰到。 姜清窈虽在察觉到他气息的那一刻便辨认出了是谁, 却还是禁不住低低惊呼一声。 她微微抬头看着谢怀琤, 本能地抬手在他身前推了推,抑着嗓音道:“快放开我。若是被人瞧见了,岂不是——” “窈窈,”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指, 眸色柔软,定定看着她,声音低低的,“我很想你。” 再多的担忧和推拒也在这样缱绻的话中烟消云散了。姜清窈指尖一僵,顿时失了力气,任由他握着,半晌才道:“你怎么还没有回去?” 谢怀琤道:“我本打算走的, 然而看见你和二妹妹身边的宫女,便料定你们还未离开。”他说着,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 姜清窈面色微微一红,被他那专注的目光看得浑身发烫,便匆忙转开话题:“你要去江南?何时出发?” 谢怀琤道:“明日。” 姜清窈犹豫片刻,问道:“我不明白为何你会忽然向陛下请求前去江南。听说陛下并不多么赞成动工修建那些工程。” “窈窈,”他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但,我之所以请旨前去江南,并非只为了此事。” 对上姜清窈疑问的目光,谢怀琤缓缓道:“此中缘故,或许你不信,但我心中却深信不疑。” “如今浙东情形不甚佳,依我之见,怕是会发生大旱之灾,”他抿唇,“凡大旱过后,必会闹起饥荒,一旦水米供应不足,而当地的豪绅商人则会趁机哄抬粮价,群情激愤之下,灾民便会掀起暴乱。我想,若是我事先以采购皇粮的名义囤积足够的粮食,或许就能够避免出现此种情况。” 姜清窈蹙眉:“浙东那里确实已经许久不曾下雨,只是你能确信一定会发生旱灾吗?” 谢怀琤面色沉沉。他知道,前世浙东大旱爆发后数日,便会出现第一起百姓饿死之惨剧,在那之后,便发生了暴乱。而彼时以周安为首的太子党羽,却并未把黎民百姓的生死安危放在心上,反倒时刻不忘为自己谋私利,事后又百般遮掩,让皇帝以为一切无异。 他断不能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因此,他一定要赶在那之前,带着粮食返回当地,如此才能够避免重蹈覆辙。 只是这等缘故,他无法一一说清楚,只能道:“窈窈,我将师父留下的著作读了很多遍,我相信师父的判断和经验。” “你此次主动接下前去江南的差事,却还得分出些心神去做储粮之事。即便浙东真的会有大旱,待消息传到江南也需要时日,难道你要在所有人都不知情之时,便开始大量屯粮吗?这一举动落在他人眼中,他们会如何议论?”姜清窈心中一急,扯住了他的衣袖,“若是你事先屯够了粮食,浙东却并未大旱,你又该如何向陛下交代?他一定会恼怒非常,怨你擅作主张。” “窈窈,你相信我,”谢怀琤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从不做全无把握之事。即便浙东没有大旱,我也会妥善处理好此事,不会让父皇因此而发怒。” 姜清窈心乱如麻:“此事一旦出一点差错,太子那边一定不会放过参你的机会,你有把握能在陛下面前全身而退吗?” 谢怀琤道:“你放心。” 这三个再平常不过的字一出,姜清窈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只能竭力说服自己相信他。大概是她愁容满面的样子太过明显,谢怀琤眸光一晃,低下头,凑近贴了贴她的额头,依偎之间,吐息缱绻:“我不在京中,你要好好保重。” 她抬头看向他眼底,轻轻点头:“我明白。” 谢怀琤不舍地伸手触了触她的面颊,一个蜻蜓点水的吻擦过她唇角,随即很快地直起身来,道:“你该回去了。” 他松开手退开几步。姜清窈望着他,想到他此去不知多久才能回京,前路迷雾重重,崎岖遍布,处处都是未知和不安,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阿琤,照顾好自己 。” “我等你回来。”她眼波盈盈,柔声软语。 * 谢怀琤走后,宫中一如往常风平浪静。姜清窈每日同谢瑶音一道上学念书,闲暇时则望着窗外出神,心中想着,不知谢怀琤在江南一切是是否顺利。 日子照常流逝着,却始终没有浙东大旱的消息传入京城。姜清窈默默估算着,若是如谢怀琤所言,此时他应当已经开始设法采买粮食了。 她心中浮起忧虑,一颗心如坠了千斤重的巨石一般,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与此同时,以谢怀衍为首的部分朝臣开始频繁在皇帝面前进言,渐渐的,皇帝对修建水利工程之事有些不甚认可,便派人传旨给谢怀琤,命他察访完毕便可以尽快回京,不必停留太久。 然而谢怀琤却并未遵旨而行,反倒迟迟未曾启程归来。皇帝心存疑窦之下,顿时添了几分不满。 便在此时,一道急报传入京城。 浙东大旱。 一时间,皇帝顿时顾不上其他,急召众朝臣议事。核心要义,便是要对旱情有所研判,同时钦定人选,前去赈灾,安抚民众,避免出现动乱。 而这赈灾的人选,皇帝虽尚未明言,但朝中人人心中都如明镜一般。 姜清窈虽非朝臣,但受父兄耳濡目染多年,对时局也有所了解。往年,此等较为要紧的赈灾之事,除却皇帝亲自指定之外,几乎都会落到太子一派的身上。 自然,太子虽为储君,但朝堂之上也并非所有官员都是一边倒地拥护他的,亦有很多大臣是忠实的保皇派,只忠于天子。只不过多年以来,太子安分守己,皇帝也多加恩宠,所以这两方并不会针锋相对,大多数时候还算是和睦共处。 兹事体大,不出两日,皇帝便择定了户部周安及其他几位官员,命他们即刻启程前去浙东赈灾,务必要将此事做得妥当。 这道旨意并不令人意外,对东宫众人来说是司空见惯了的。 东宫议事书房内,谢怀衍悠悠然举起茶盏,嗤笑道:“说来也是好笑。我那五弟先前在父皇面前反复提起提防浙东大旱之事,我只道他想在此事上动什么心思。谁知,他却忽然领了去江南的差事,真是让人猜不透。” 周安笑道:“五殿下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实则胸中无半点筹谋,哪里比得上殿下运筹帷幄?如此也好,他既不在,也不会误了我们的事情。” 谢怀衍睨了他一眼:“你并非头一回做这等赈灾事宜,该如何做好,想来不须我多言了吧。父皇生平最重视皇家颜面和民心所向,你切不可让任何不利的讯息和言论传入他耳中,明白吗?” 周安心领神会:“臣明白。” 待幕僚们退下,谢怀衍的神色重归平静。他盯着手中的茶盏,唇角紧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内侍低声上前禀报:“殿下,谈先生来了。” 谢怀衍淡淡嗯了一声:“传他进来。” 一身深衣的谈天之低眉顺眼地走近,道:“殿下,臣近日又卜了新的卦象,特来向您回禀。” “哦?”谢怀衍面上不见笑意,只沉沉地看向他。 * 再说赈灾之事。 从前,宣朝并非没有发生过如此次浙东大旱一样的灾情,次次都能得到妥善的解决。因此,周安等人自京城出发前往浙东时,皇帝在内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觉得那块沉甸甸的巨石卸去了一定的力道,不再如最初那样迫人。 然而,变故总是突如其来的。在周安等人尚未抵达旱灾最严峻的县城时,当地灾民便先一步掀起了暴乱。无数饥肠辘辘的百姓在昏沉与愤怒之下冲向了官府,闹得天翻地覆。 当皇帝得知此事时,尚未来得及惊怒,便听见回禀的臣子战战兢兢道:“......旱灾过后,百姓水米短缺,官府虽第一时间开仓放粮,但领赈灾粮的人鱼龙混杂,不少豪绅混在其中抢夺,致使许多穷苦的灾民反而得不到粮食。那些人抢到了粮后,又转手高价售卖,许多百姓因此而饥肠辘辘,再被一二有心人一撺掇,便闹起了乱子,围堵了官府。” “若不是五殿下于此时率领众多人马赶到,带来了许多粮食,施放给百姓,救灾民于水火之中,把刚刚起头的暴乱压了下去,避免了危急形势的进一步扩大。只怕浙东当地的官吏便要以死谢罪了。” 皇帝刚刚提起的一股怒火凝在了胸口。他眸色转深,反问道:“五皇子?” “朕派去赈灾的户部等人呢?” 那人回道:“周侍郎等人比五殿下晚到了一日。他们到达后,也第一时间随五殿下一道向灾民施放粥粮。从浙东那边传来的消息说,这些日子,各地已经安定下来了,官府也在尽全力安抚百姓。陛下请放心,不会再发生暴乱了。” “现下,赈灾粮还够吗?”皇帝问道。 那人道:“五殿下先行赶到时,说还有一批粮食尚在运输路上,走的是水路船运,比马车快一些,想来这几日便能够到位。” 皇帝缓缓在御座上坐下,沉吟道:“他怎会去了浙东?” 只是眼下并不是追问此事的时候,皇帝没再多言,只命有关官员务必要盯紧赈灾之事。很快,周安等人的赈灾文书也快马加鞭送到了京城,呈给了皇帝。 周安不愧是领过多次赈灾差事的人,虽然此次浙东大旱有些意料之外的状况,但他依然圆满而顺利地做好了后续种种事情,呈上的奏报也让皇帝龙颜大悦。 待浙东的旱情得到了彻底解决后,周安等人也陆续回到了京城。皇帝对谢怀琤所为只字未提,只对周安等人大加赞赏。 自然有心中不平的臣子欲要为谢怀琤声张,只是尚未出声,便忽见有朝臣脱列而出,直言要参五皇子擅专、假传圣旨和抗旨不尊之罪。 群臣哗然。 皇帝面色无波,道:“卿此言何意?” “陛下命五殿下前去江南考察水文,五殿下却在完成此差事后没有立即返回京城,而是在未禀明陛下的情况下,擅自在江南地区以采购皇粮的名义大肆采买粮食。” 户部范绍听不下去了,出言道:“五殿下在江南之时便对浙东之地的情形有所了解,推断出将有旱灾发生。殿下担心一旦粮食短缺,百姓必生动乱,而若以赈灾名义采买粮食,必然会有粮商借机哄抬价格,如此便不利于大量囤积粮食。殿下这是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还望陛下念在殿下对赈灾之上有一份功劳的份上,不追究此等小错。” 工部祁慎亦道:“若非五殿下赶在周侍郎之前抵达浙东,携粮食而稳定了民心,只怕周侍郎所面对的便是愈加严重的暴乱。而五殿下却并未争抢功劳,自始至终默默无言。难道五殿下为浙东旱情、为黎民百姓所做的一切,不足以抵消那点‘罪名’?” 范绍和祁慎昔日皆是拜在林穹门下的。林穹桃李满天下,许多弟子都在朝中有不容小觑的官位,见状纷纷出言为谢怀琤鸣不平。弹劾谢怀琤的朝臣面色涨红,依旧不服气地立在原地,等着皇帝的裁决。 皇帝面无表情,只淡淡看向太子,问道:“太子如何看?” 谢怀衍抬眸,对上父皇那冰冷的目光,不知为何心底咯噔一声,忙道:“儿臣以为,五弟虽有疏忽之处,但也是为了赈灾之事,情有可原,功过相抵,请父皇宽恕他吧。” 而伫立在侧的谢怀琤低眸不语,对周遭的一切议论恍若不觉。皇帝的目光掠过众大臣,扫过他周身,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怜爱,转瞬即逝。 他缓缓开口:“五皇子回宫后,第一时间便向朕请了罪。说来也巧,他所请的罪名,与卿所言一字不差。” 说着,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弹劾之人面色一变,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浙东大旱,民不聊生,竟生暴乱。朕自践祚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情状,愧悔惊痛,几欲罪己。难道众卿面对此等惨状,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忍吗?” “若非五皇子未雨绸缪,事先有所准备,赈灾之事怎能如此顺利进行?而尔等却弃百姓的处境于不顾,竟以此弹劾五皇子,妄图让朕惩处他,居心何在?五皇子乃是此次赈灾的功臣,若朕真的如你们所言惩治了他,百姓会如何想?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朕?” 他重重一掌击在御案之上: “真是岂有此理!” 那震颤之声惊得群臣顷刻间跪了满地。皇帝眼风如利剑,迅疾扫过那群试图弹劾的朝臣,只令他们战战兢兢,连声道:“陛下息怒!” 谢怀衍的脸色难看至极,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双拳紧紧攥住,耳边听着皇帝下了旨意,重赏五皇子,并令他散朝后前去御书房面禀赈灾与江南水文之事。 群臣尽皆俯首,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们隐约意识到,从今往后,这朝堂之上,似乎真的要变天了。 第87章 对视 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散朝后, 谢怀琤谨遵圣旨,来到了御书房。 他先将自己在江南之地的见闻写成的详细文书呈给了皇帝,其中阐明了修建水利工程的利弊之处以及几处江河水域的规划问题, 其中见解鲜明,证据确凿,皇帝逐字看下来, 不由得频频点头。 “琤儿, 你是如何有把握敢在旱情尚未严峻之时便做出决断的?”皇帝问道。 谢怀琤恭声道:“儿臣反复研读了林师父留下的著作,并且亦请教了江南之地一些对天象和自然灾害有所研究的大师。儿臣想, 即便只有一线的可能,也不能弃百姓于不顾, 便擅作主张, 做了此事,望父皇恕罪。” 说着,他再度拜倒。 皇帝慈爱地笑着:“好孩子, 快起来吧。朕已经说过了, 恕你无罪。” 他说着,又道:“你在浙东这些时日,想来也积累了不少赈灾的经验,好好地历练了一番。若非你机灵, 从水路用船只运输粮食,只怕还无法解决那些燃眉之急。” 君夺姝色(重生) 第73节 谢怀琤尚未出声,一旁的范绍口唇一动,面上显出不平之色。 “范爱卿,你有何话要说?”皇帝问道。 范绍略微迟疑了片刻,不顾谢怀琤的眼神劝阻,上前一步道:“臣不愿欺瞒陛下, 打定主意要将此事说出。” 皇帝疑惑不已:“何事?” 他拜倒在地,用力叩首道:“五殿下嘱咐臣不要生事,乃是为了大局着想,可臣实在看不下去,必须要为殿下说句公道话,望陛下能够为殿下做主。” 这云里雾里的话让皇帝愈发疑窦丛生,追问道:“究竟是何事?” 范绍道:“五殿下先行到达浙东后,说他另雇了一艘船满载着粮食,紧随其后,大约一日之内便能到达。然而,直到三日之后,那艘船才姗姗来迟。臣等询问了船夫,才得知船行途中曾发生过莫名的颠簸和晃动,若不是船夫经验丰富,看出了不对劲,及时靠岸休整检查,这才发觉船只被人动了手脚。若非及时发现,只怕那整艘船再行出些距离,到了水流最湍急之处便会翻沉。” “陛下细想:那时,浙东旱情的消息刚刚传开,许多地方尚不知情。而五殿下所雇的船只并非只有那一艘,偏偏只有那一艘装着粮食的船被人动了手脚,这下手之人居心狠毒,竟敢在赈灾之事上做手脚!” “......是何人?”皇帝的脸色很难看。 范绍懊恼不已:“船只曾停泊过一夜,那晚有何人接近,何人动了手脚,已经无从查验。” 皇帝放在御案上的手逐渐收紧。 下首,谢怀琤垂眸道:“父皇,儿臣以为,如今赈灾之事已然平息,运粮之船虽经历了风波,但终究未曾出事,还是不追究了吧。或许,只是一场意外。” 他言辞谦卑恭顺,皇帝却愈发恼怒,一摆手道:“琤儿,朕知道你顾全大局,但此事不容小觑。你放心,父皇会为你主持公道,定会就此事给你一个交代。” 谢怀琤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皇帝止住,只能讷讷住口。他深深低下头去,将唇角一丝意料之中的凉薄笑意抿去。 “既然回来了,也去见见你皇祖母吧,”皇帝道,“你在外的这些日子,她时常会念叨着你。” 谢怀琤一愣,抬起头来。 太后如今已深居简出,除却宫中重要场合,几乎不会露面,但他永远记得,当年正是皇祖母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他得以从深不见底的泥潭之中走出。 想到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一阵愧疚涌上心头。谢怀琤低声道:“儿臣明白。” 从启元殿出来,谢怀琤与范绍告别,便往太后所居的淳安宫行去。 他拾级而上,正要迈过门褴,忽见门帘被人掀开,自里间走出两个人。当先一人气度华贵,神情之中自有几分傲然;她身后跟着的少女则是一贯的沉静淡漠,面色无波,正是长公主与闻萱宜。 “见过姑母。”谢怀琤躬身行礼。 长公主眼中除了太子谢怀衍,是断断看不见旁人的。因此,她压根没有看谢怀琤一眼,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抬步便走。倒是闻萱宜停下步子,屈膝道:“五殿下。” 谢怀琤颔首回礼,留意到长公主面有不悦之色,郡主反倒显得格外闲适。他略微一想,已然猜到了缘故,便没有再深思,只安静地进了内殿。 他此次离京数日,再度来到太后这里,却发觉殿内的药味较之从前更重了些,不由得微微蹙眉。绕过殿内当中一架花鸟屏风,谢怀琤看见正斜倚在榻上的太后,便俯身请安:“孙儿见过皇祖母。” 太后搁下手中的书,笑了笑道:“是琤儿啊,坐吧。” 她打量着谢怀琤,不觉叹气道:“此次在外头耽搁的时日长,瞧你都黑瘦了不少,想来是一路风餐露宿,比不得宫中。” 谢怀琤道:“劳皇祖母关心,孙儿倒不觉得累。”他说着,便在太后的示意下,在一旁的锦凳上坐了。 “皇祖母身子安好?孙儿闻着这殿内充满了药味。”谢怀琤嗅了嗅,眉宇间浮起忧色。 太后道:“不过是些养身子的滋补药羹,不碍事。皇祖母年岁大了,身子不比从前,因而太医院开了不少补身的药方。” 一旁,侍奉太后的宫人轻声道:“上回太医来瞧了,说您一切安好。太后莫要担心。” 太后没再多言,转而问起了谢怀琤素日的起居饮食,絮絮言辞之中尽是长辈的关怀。谢怀琤一一回答了,却见太后面有疲态,不由得低声问道:“皇祖母昨夜不曾安寝吗?孙儿瞧您有些倦意。” 太后的笑很淡,带着些无奈:“倒不是这个缘故。年纪大了,人便更喜静,不喜那些纷繁杂事。可惜,我日日在宫中念佛诵经,却抵不过那些嘈杂之声直往耳朵里钻。” 谢怀琤心中浮起猜测,只垂首不语。太后亦只是随口一说,很快叹息道:“如今这些孩子当中,在宫中能时常来向我请安的,除了你们兄弟三人,便只有阿瑶、窈窈和萱宜了。” 听到那个名字,他的心跳情不自禁快了几分,不自觉放轻了呼吸。太后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只继续道:“也多亏了你们几个孩子时时在我面前说笑凑趣,我才不觉得这日子乏味。” 谢怀琤陪着太后说了会话,这才告辞离开。他走到殿外时,依稀听见里间传来宫人的声音:“太后,陛下说过些时日会请宫外的大师入宫为您讲经解闷。” 太后道:“皇帝一向孝顺,我说过的话他都会放在心上。” “其实太子殿下亦是如此。奴婢听闻,他也曾几次在陛下面前进言,提醒陛下此事。” ...... 谢怀琤眸色转冷,加快步伐,很快离开了淳安宫。 论礼,他该再去一趟永安宫向皇后请安。 然而当谢怀琤到了永安宫时,却得知皇后此刻不在殿内。 “娘娘和二公主、姜姑娘一道出门遛弯去了,不知何时回来。五殿下不如先回去,改日再来。”宫女道。 谢怀琤伫立殿门前,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好。” 他无心回宫,索性绕了些路,去了韶园附近闲逛。夏日时节的韶园附近翠意葱茏,处处都洋溢着蓬勃生机。他一步步走着,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去年冬日,此处大雪纷飞,满目洁白。瑟瑟寒风之中,他狼狈不堪地倒在雪地中,鲜血如雪中红梅,斑斑点点溅了满地。六皇子高高在上,如对待最卑贱的奴仆一样对 他肆意拳打脚踢,没有任何人在意他的生死。 在那样彻骨而死寂的冷沉之中,模糊的神智与挣扎的情绪相交织,冲击得他几欲晕厥。谢怀琤在一处宫道旁的亭子前停下脚步,他记得,便是在此处,那个周身带着融融暖意的少女向着自己伸出了手,拼命搀扶起了虚弱无力的自己。 他抬手轻抚着亭柱,面上渐渐漫上一丝柔软的笑意。满腔赤诚的爱意与欲狂的思念顷刻间冲出心房,迫不及待蔓延成一片汪洋大海。 回宫后,他一直忙于处理诸多事情,至今未有机会见到她。虽然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去见她,可是情感却不断撕扯着谢怀琤的心,让他抑制不住那股翻涌不息的思潮。 他......很想她。 这个念头刚从心上掠过,下一刻,谢怀琤陡然听见一阵轻快的笑语声由远及近。他霍然抬头,疾步走出亭子,果然看见有几个人逐渐走近。而最左侧的那道身影,他魂牵梦萦了许久,此时此刻,终于得见。 他看见,姜清窈正和谢瑶音一道并肩陪在皇后身边走着,三人说笑着,显然心情很不错。谢怀琤本欲迈步出去,忽然想起什么,最终还是默默隐到了亭畔的树丛后,目送着她们走远。 忽然,最左侧的少女步伐一顿,停在原地怔了怔,随即似有所觉,慢慢回头,目光穿过那密密树丛,不偏不倚地看了过来。 她的眼眸清亮而澄澈,仿佛藏着千言万语,于人群中静静注视着他。 四周的喧嚣尽数退去,谢怀琤呼吸一窒,心怦地一跳。 此时此刻,他们的眼中,都只有彼此,再容不下旁人。 第88章 情动 滚烫的手掌按住她的腰身。…… 谢怀琤不知道她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只能尽可能藏匿好身形。否则,若是被皇后和谢瑶音发觉,他只怕百口莫辩。 “窈窈, 怎么了?”皇后和谢瑶音见姜清窈停住不走,便开口问道。 她的眸子轻轻转了转,很快回过头去, 笑着道:“无事, 不过是略发了会怔。姑母,阿瑶, 我们走吧。” 直到那几人的身影彻底消失,谢怀琤才缓缓直起身子, 望向远处, 神色幽暗难明。 他伫立原地出了会神,这才下定决心般向着永安宫走去。 谢怀琤拾级而上,待殿门前的宫女通传后, 这才迈过门褴进了里间。 他顿住步伐, 依稀听见有说话声传来,这才由宫女引着走了进去,躬身道:“儿臣归来,特来向母后请安。” 皇后正与谢瑶音说着话, 闻声抬手道:“琤儿免礼,坐吧。”她抿了口茶,道:“此次你长途跋涉,先后去了江南和浙东,不仅按着陛下的旨意将分内之事办得顺利,还及时解决了迫在眉睫的旱灾难题,陛下对你是赞不绝口。” 谢怀琤坐下, 克制着用余光扫视了一圈殿内,没有看见姜清窈,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他敛眉,温声笑道:“多谢父皇和母后的夸奖,儿臣不过是尽我所能罢了。” 皇后又问了他几句此次出行途中是否平安顺遂的话,恰好宫女将小厨房备的茶点奉上。她止住话头,让谢怀琤也尝了,这才道:“这一碟给窈窈送去。” 听到那个名字,谢怀琤不可抑止地放轻了呼吸。一旁的谢瑶音见状,悄悄觑了眼他的神色,见他怔怔坐在原地,想起先前的事情,便试探着问道:“五皇兄,你如今和窈窈......还是不说话吗?” 谢瑶音一向心直口快。她心中一直不明白这两人为何会闹到如此地步,然而姜清窈却总是含糊其辞。她无奈,只能将满腹疑问默默埋进心底。今日得见谢怀琤,她没忍住,便问出了口。 皇后亦有所耳闻。她只道是小孩儿家拌了嘴闹了别扭,便笑着劝道:“琤儿,你同窈窈自小便相识,彼此也知根知底,怎么大了反倒生分起来了?窈窈是女孩儿家,一向心软,定不会真的生什么气。正好,她此刻正在枕月堂,你若是不急,不如去见她一面,把话说开了,免得闷在心里不自在。” 谢怀琤心乱如麻,半晌才僵硬开口道:“......多谢母后,是儿臣......莽撞无礼,才会惹恼了她。” 谢瑶音性急,扯着他的衣袖道:“五皇兄,窈窈不是小性子的人,你们就和好吧。” 谢怀琤无奈,只能起身向枕月堂走去。 他心事重重沿着回廊走过去,在枕月堂门前停下,却见门扉紧闭,便抬手轻扣了扣。 “谁?”少女半含着倦意的嗓音自里间传出,柔婉之中带着慵懒。 他手腕颤了颤,低低道:“是我。” 里间静默了片刻。紧接着,门霍然而开,一身浅粉纱衣的姜清窈盈盈立在原地,微蹙着眉看向他。 她似是小憩刚醒,眼底还残留着几分倦怠之意,白皙的脸庞上不施粉黛,唇色是淡淡的嫣红。看清来人,姜清窈眼底掠过一丝细微波动,随即问道:“殿下有何事?” 谢怀琤向着她长揖到地,语气恳切:“先前是我言语冲撞了姑娘,望你能够宽宥我一二。母后和二妹妹听说后,特意劝我前来致歉。” 姜清窈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攥住衣角,目光却越过他看向远处,旋即淡淡道:“臣女担不起殿下这声道歉,殿下请回吧。” “窈窈——”谢怀琤着急出声,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推了出去。 门扉再度在他眼前阖上,谢怀琤面上浮起挫败,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他后退一步,再度深深望了眼枕月堂的匾额,这才转身离开。 正穿过回廊往前殿走去时,谢怀琤却忽然看见正前方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似乎只是恰好路过,又似是特意等他,悠然负着手立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谢怀琤面色如常走上前,微微颔首:“皇兄。”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五弟,”谢怀衍勾唇一笑,神情显得意味深长,“五弟这是从哪里来?” 他那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神牢牢钉在谢怀琤面上,试图从那波澜不惊的眉眼之中寻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而谢怀琤却四平八稳地开口道:“父皇命我向母后请安,在母后处略坐了坐。” “是吗?”谢怀衍笑了笑。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皇长兄,五皇兄,你们怎么都站在这儿?”正是谢瑶音。 她看向谢怀琤,问道:“五皇兄,你去过窈窈那里了吗?” 此话一出,谢怀衍的神色变得愈发冰冷,只似笑非笑地看向谢怀琤。 谢怀琤面上似乎掠过一丝不自在,随即镇定自若道:“多谢母后与二妹妹的好意,可惜姜姑娘闭门不见我,自然也不肯听我的道歉。”他说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想来往后,二妹妹也不必再想法子劝和我们了。” 谢瑶音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谢怀琤向着谢怀衍道:“皇兄恕罪,臣弟先行告退。”他说罢,便快步离开,只是那背影看起来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谢怀衍眯起眼,眼底翻涌不息的怀疑之色凝了凝,渐渐淡去。他转而看向谢瑶音,问道:“阿瑶,五弟和表妹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瑶音迷茫摇头:“我也不知。今日母后和我本是好心,觉得他们之间能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呢,便劝五皇兄去向窈窈赔个不是,将此事揭过去。谁知窈窈竟如此坚决,我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当真是奇怪。” “表妹看着柔婉,实则却是最有气性的人。”谢怀衍半真半假地感慨了一句,很快转移了话题:“罢了,阿瑶,我同你 进去见母后吧。” 君夺姝色(重生) 第74节 兄妹二人说着话,便往内殿走去了。 谢怀衍脑海中浮现出侍从的话:“殿下,既然五殿下敢在姜姑娘面前妄言当年之事,殿下何不借机将此事宣扬出去,好让所有人都知晓,五殿下是怎样的胆大,竟敢冒犯殿下,抢夺殿下的功劳?如此一来,岂不是能大大灭一灭五殿下的气焰?” 他再三思索后,终究冷笑一声道:“不必。我不屑于用此事去对付他。我这五弟不是想在朝政之事上也来同我分一杯羹吗?我偏要让他瞧瞧清楚自己究竟几斤几两,必得让他狠狠栽几个跟头才会彻底死心,明白他根本没有那番本事同我争斗。” ...... 枕月堂。 姜清窈啪的一声阖上了门,一颗怦然乱跳的心渐渐静了下来。她靠在门板之上,平复着凌乱的呼吸,耳边却竭力去听门外的动静。 在听到谢怀琤声音的那一刻,她先是一惊,随即千头万绪萦绕上心头,刹那间生出了无数种猜测。而打开门看见他的那一刻,姜清窈心中略略安定,她知道,这又是他故意表露出的一招,一定别有用意。 果然,他用那样疏离而客套的语气说着那些话时,姜清窈眼波轻扫,隐约看见远处有人影晃动。她心中有数,便如他们先前商议的那样,冷言冷语把他拒之门外。 只是听着谢怀琤远去的脚步声,姜清窈却有些怅然若失。她怔怔地想,究竟到何时,他们才能无所顾忌地见面? 她无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里间的书房,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书,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向晚。书房的窗子未曾关紧,被晚风吹得轻微晃动。那丝风自窗缝钻入,拂动书案上的纸张发出簌簌声响。 姜清窈伸手去关窗,却忽然顿住。 有人轻轻地扣了扣窗子,那细微的声音在这寂静殿中叩击着她的耳廓,激起无边无际的战栗。她颤抖着手,缓缓把窗子推开。 廊下的宫灯映照着少年含笑的面庞。他双手撑着窗框,身子略微前倾,无声地唤她:“窈窈。” 朦胧暮色之中,他的轮廓显得不甚清晰。这是时隔多日,姜清窈头一回认真而专注地凝视着他。 他瘦了些,眼下也有青黑,面有疲态,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眸光柔和,光华流转。 熟悉而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姜清窈眼底漫起酸涩,那种被轻轻撞击了一下心尖的酥麻感,一如在韶园附近时,她心有感应般地回过头去,虽未见到人,却依然能感觉到他就在那里,安静而沉默地看着她。 她眨了眨眼,尚未开口,便见谢怀琤先一步低声道:“放心,太子已经走了。我一路上都避着人,没有人发觉。” 他柔声道:“窈窈,我只是想看你一眼,别无他求。若你担心,我这就离开。” “我知道,这样做很委屈你,”谢怀琤轻轻垂了垂眉眼,“抱歉。我如今依然没有足够的能力能够全然保护你,只能——” 姜清窈默了默,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过来些,我有话同你说。” 谢怀琤不疑有他,便俯了俯身子,低下头来,与她距离极近。 他以为姜清窈有什么话要说,便放轻了呼吸,静静等着她开口,却不防面颊上忽然被一抹温软幽香拂过,好似被丰盈的棉絮碰触一般,顿时浑身僵硬。 却是她蓦地凑近,在他面上落下轻柔一吻。一瞬间,四肢百骸的触感都变得格外清晰,谢怀琤甚至能够感受到她唇上细腻的纹路和唇齿间如兰的吐息。 他怔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姜清窈不忍总听他那些愧悔之言,便想了这么个法子打断他。饶是两人已经拥抱亲吻过多次,她却还是有些羞赧,主动过后很快转过了身去不敢看他,耳边却悄悄留意着他的动静。 她又候了片刻,忍不住回头道:“你——” 话音未落,却见谢怀琤骤然回神,却并未离开,而是双手一撑,轻而易举地便翻过了窗子,稳稳当当站在了她面前。 她惊愕的神情尚未收起,便见他一步步靠近,直到把她整个人都抵在了书案前。 谢怀琤抬手将窗子严严整整地阖上,外头的光线和声音再也透不进分毫。书房内没有点灯,一片幽暗之中,彼此的心跳声愈发明晰。 他缓缓低头,与她鼻尖相抵。 呼吸交融之间,姜清窈开口,轻声问道:“韶园附近......是不是你?” 她的声音有些颤:“我虽没有看见你,但是......心中本能地觉得,你就在那儿。” 谢怀琤很轻地笑了笑,含糊不清地呢喃着:“我与窈窈,果然心有灵犀。” 他说着,抬手抚上她的下巴,指尖稍稍用力,迫使她仰起头。 即使没有烛火的映照,姜清窈却还是看清了他眼底的情绪。那浓稠得化不开的思念和爱意将她锁在其中,令她逃脱不得。 只是,在那之外,她又辨认出了几分恍惚和不安。 “窈窈,”他沙哑着嗓音,“此次赈灾之事,我有我的私心。我如愿在父皇那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让他对谢怀衍开始起疑。我也按照师父的嘱托,开始暗中发展我的势力。” “可我却越发感觉到彷徨无依,不知道前路会有怎样的波折,不知道如何才能够不把你牵扯其中,”谢怀琤黯然垂眸,“我究竟该如何做,才能够与他抗衡呢。” 他一步步改变着前世的走向,也如愿以偿,没有让谢怀衍求到那道赐婚圣旨。他也不再如前世此时那样被打压,彻底无力与谢怀衍相争。 可是心中那迷惘飘渺之感却挥之不去。谢怀琤几乎夜夜都会梦见前世的一幕幕,梦见窈窈在自己怀里没了气息。他满身冷汗从梦中惊醒,心痛如割。 不够,远远不够......他想要的,不仅于此。可是,向前走得越远,谢怀琤心中的恐惧就越深。他生怕自己一步错,便会连累窈窈,让她再度陷入前世的命运之中,那样岂不是前功尽弃? 姜清窈望着他,问道:“你所谋之事,有几分把握?” 谢怀琤茫然看向她,迟疑着开口:“......仅仅五分而已。” 她浅浅一笑,低声道:“足够了。一切不过刚刚开头,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如今你已经得了陛下的圣心,便是拥有了同他相争的第一步棋。” “太子居东宫之位多年,谋略和城府都很深,你若是想在短时间内胜过他,确实很难,”姜清窈道,“想要彻底让他失去这个位置,不如从别处想法子。” 她轻轻道:“一切都在陛下决断之中。即便一件事的真相有隐情,但只要落在陛下眼中的是那般,就足够了。于太子而言,陛下身为帝王,自然有最忌讳和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谢怀琤心头一震,几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又是惊愕,又是欣喜,喜的是,她再度与他想到了一处去。 “窈窈,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抵着她的面颊,喃喃道。 姜清窈感受着他的气息,心中悸动,抬手搂住他的颈,盯着他的眼睛道:“阿琤,我相信你能够做到。” “我会等你胜利的那一日。” 谢怀琤喉头涩然,摩挲着她皮肤的指尖稍稍用了些力道。他扣住她的下颌,低头吻住她的唇。 温柔辗转,细细厮磨。 这样的姿势让姜清窈不得不仰起头迎向他。谢怀琤察觉到她的不适,蹙了蹙眉,却没有放开她。 他的手臂自身后圈住她的腰,单手抱起她,将身后桌案上的纸张书卷尽数扫到一边。 有几张纸被他的力道拂过,簌簌落地。姜清窈只觉得身下的桌案一晃,她已经被他稳稳当当放在了其上。他一手撑着桌案,另一只滚烫的手掌按住她的腰身,令她与他紧紧贴近,亲密无间,几乎不留一丝缝隙。 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之中,情潮汹涌而动。 他攫住她的唇瓣,掠夺她的每一寸气息,不知餍足。 第89章 交锋 心底的不安悄然滋长。 暌违多日的思念尽数融化在这个吻中。姜清窈感受到他愈发急促的呼吸, 他亲得用力又凶狠,让她挣脱不开。 ——也不想挣脱。 他的掌心隔着她身上单薄的纱衫摩挲着那处的皮肤,分明是简单的动作, 却不动声色透出了占有和掠夺感。 姜清窈原本抵在他胸膛上的手臂悄然松开,转而搂住了他的腰。 不知过了多久,谢怀琤才放开了她, 复又怜惜地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低声道:“我该走了。” 姜清窈情不自禁拽住了他的衣袖,那绵绵不断的不舍有些苦涩地腻在心头。她低眸, 轻声道:“你一定要万事当心,保重自己。” 谢怀琤握住她的手:“不必为我担心。” 他停顿了片刻, 又开口道:“窈窈, 你要当心太子那边。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坐以待毙。” 姜清窈看着他,意示询问。 谢怀琤回想着前世的种种, 深吸一口气, 道:“他对你一定是别有用心,且不会轻易死心。即使现下他按捺不发,但不代表日后不会。你要有所准备,倘若来日, 他......” 从前,姜清窈知道,谢怀衍费尽心思伪造昔日真相,自然是对她及姜家别有所求的。不论是为了姜家所代表的军方势力,还是想借此机会让姜家欠下他人情,从而更心甘情愿为他效力。 但她却一直下意识逃避着那个念头,不去想太子是不是对她本人亦有些不便言说的想法。 此刻, 谢怀琤却直接挑明了。姜清窈霍然凝眸,盯着他,身子微微发颤:“你是说,太子他......所做的这一切,不单单是为了权势地位?” 谢怀琤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愤恨和厌恶,却不得不点头:“在他心中,权势自然是要紧的。只是,他显然还有其他目的想要达到。窈窈,你明白的。” 往事涌上心头。姜清窈闭上眼,她终于明白,为何她对谢怀衍总是不自觉地想要远离。 他的注视和触碰分明没有表现得失礼,却会让她觉得如同被桎梏一般不适。藏在他温润如玉外表之下的,却是百般谋算的内心。 “所以,在你的那场梦里,太子便是利用了我而达成了他的目的吗?”姜清窈低声问道。 谢怀琤颔首:“是。” 他默了默,低声道:“他用尽了手段,让陛下下旨赐婚,从而娶到了你,却又翻脸无情。” 利用她的唯一法子,自然就是婚事。姜清窈的呼吸有些乱,在落水之事之前,她从未想过,谢怀衍会对她有所谋求。 毕竟,在所有人看来,太子身为姜氏养子,他的太子妃又怎会还出自姜家呢?太子本人应当也是明白其中利害的,所以在她初入宫时对她客套而疏离,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的亲近。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姜清窈回想着,却发觉自己找不到线索,更猜不到太子是何时打定了那个主意的。她面上流露出彷徨和茫然,用力抓紧了谢怀琤的衣裳:“若是真如你梦中所昭示的那样,太子想要......想要娶我,我该如何是好?” “陛下应当不会同意吧?”姜清窈心底漫起无尽的惧怕,她从未如此担忧和不安过。 谢怀琤想,皇帝若是清醒着的,必然不会下这道旨意。可若是,皇帝已神志不清,圣旨皆出自谢怀衍之口呢? 他眉眼冷肃,道:“父皇不会同意,但难保谢怀衍利用其他见不得人的手段,编造某种谎言,逼迫父皇不得不下旨。” 前世那赐婚的契机和由头已经被他化解,可谢怀琤还是在提防着,猜测着谢怀衍还会有什么手段。他知道,接下来自己的每一步都需要走得又快又准,才能解决着迫在眉睫的难题。 “窈窈,你既不能对太子过分冷淡而让他起疑心,又不能与他多加接触,否则只会助长他的心思,”谢怀琤捧住她的面颊,“我会尽可能在朝堂之上与他周旋,让他无暇去思量这些儿女情长之事,这样他便不会时时刻刻想着如何算计你。” “不必为我担心,”他笑了笑,“我想,有师父在天之灵的护佑,有那些人的帮助,我不会轻易倒下的。” 时辰已晚,谢怀琤不敢再耽搁,很快又悄无声息地翻窗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姜清窈伫立窗边,心头一片空茫。 她已过了及笄之年,婚事随时会被提起。她不敢想,若是皇帝轻飘飘一道旨意颁下,她不得不嫁给旁人,届时那般身不由己,她又该如何自处? 为今之计,只能祈盼着皇帝能够事先为谢怀衍定下婚事。姜清窈叹了口气,眉头紧蹙,抬手关上了窗。 * 这日去萤雪殿的路上,谢瑶音神神秘秘地同姜清窈道:“那日我偷听到母后和父皇谈话,再度提起了皇兄的婚事。” 姜清窈心中一凛,问道:“陛下和姑母有没有什么打算?” “母后说,皇兄眼看着便要到了弱冠之年,若是东宫再没有位太子妃替他操持内务,着实不妥,她劝父皇尽快为皇兄择一位合适的贵女,”谢瑶音道,“父皇似乎沉默了很久,说此事还是要听一听皇兄自己的意思,不好强求。” “当初父皇和母后借着冬祈之事为皇兄相看京中适龄女子,然而皇兄却没有一个心仪的。而近在眼前的两人——闻姐姐和傅宝吟,他亦没有表露出什么与众不同的态度,现下连母后都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了。”谢瑶音无奈道。 姜清窈喃喃道:“闻姐姐对太子妃之位似乎并无想法......至于那位傅姑娘,我对她实在不甚熟悉。” “闻姐姐也是迫于姑母的压力,”谢瑶音叹气道,“姑母是个性子强势的人,一直没有放弃这个念头。” “不过说起傅宝吟,”谢瑶音蹙眉,“她是贵妃引荐入宫的,自然是她那边的人。这些时日我发觉,贵妃似乎和皇长兄的关系熟络了不少,连带着六弟也安分守己,再也没有生事了。” 君夺姝色(重生) 第75节 姜清窈凝神思索着。难道贵妃自知六皇子顽劣不堪,无继承大统的可能,索性便向太子投诚,以期日后太子登基,她和六皇子能得以善终? 可若是如此,贵妃最先做的,难道不是向皇后示好吗?毕竟,皇后是太子的养母,若太子登基,她便是太后,地位无人能撼动。贵妃即便尊贵,却也万万越不过皇后去。她若是能讨好了皇后,日后有了皇后的懿旨,何愁没有好的下场? 但贵妃却并未如此。她只是如往常一样,谨守宫规,按时向皇后问安,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举动。 姜清窈忽然想起谢怀琤曾提到过,傅宝吟的祖父文国公亦是朝中举重若轻的人物。文国公从前不曾涉足过太子的势力,只忠于皇帝,但这些时日,他却若有若无地开始偏向了太子一方。 文国公不会无缘无故如此。难道,太子与他达成了什么共识,给出了什么许诺? 姜清窈想着,已经走到了萤雪殿。两人步入风荷堂,在各自的桌案后坐下。 她抬头看向四周,除了三公主、四公主和闻萱宜外,一向守时的傅宝吟却迟迟未到。 姜清窈微微蹙眉,心中有些疑惑。 又过了许久,几乎是在夫子踏步进来的同时,傅宝吟才步履匆匆地出现。她似乎刚刚疾奔过,面色泛红,呼吸略急,额角还沁出了几滴汗珠。 傅宝吟在姜清窈侧前方坐下,坐定后,她理了理鬓发,将裙裾的褶皱抚平,这才平复了一下呼吸去听夫子的讲学。 姜清窈轻轻吸了吸鼻子,闻见了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傅宝吟一向喜好用一些好闻的薰香,也曾出于客套给她们都送了些。只是姜清窈习惯了自己常用的那几种香,因此并未用过。 她收敛心神,只凝神听课。 午后的课依旧在演武场。姜清窈与谢瑶音赶去时,谢凝玉已经骑着马在场上绕了一圈了。 如今夏日炎炎,她们也不会似从前那样骑 很久,略兜几圈便会下马。燕辙身为夫子,自然也不敢纵着她们,以防中了暑热之气。 “四公主当心。”谢凝玉下马时脚底一滑,身子一晃,险些跌倒,幸好燕辙及时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抬眸,感激地看了眼年轻郎君:“多谢燕将军。” 燕辙颔首,很快松开,默默后退了一步。谢凝玉实在觉得有些热,便径直去了一旁的阁楼更衣歇息,顺便用些清凉解暑的茶点。 姜清窈骑了一圈马回到起点处,恰好遇见了姜湛。他正与燕辙说着什么,两人的神色都有些严肃。 她勒马停住,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扰。姜湛抬眸看见她,便很快止住了话头,唤道:“窈窈。” 燕辙退下,姜清窈搭着哥哥的手臂跳下马。兄妹二人虽同在宫中,但却很难见面说话,此刻好不容易见了,便想着多说几句话。 “哥哥有什么烦心事?”姜清窈牵着他的衣袖,问道。 她看了眼姜湛,试探道:“若是涉及政事不可多言,那我便不问了。” 姜湛眉头舒展,抚了抚她的头道:“倒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只是陛下近日有意整饬禁军,但众位朝臣意见不一,其中涉及事务繁杂,我便同燕将军多说了几句。” 燕辙已不再是昔日一名普普通通的军士了。他在禁军中多年,兢兢业业,深得上峰信任,已经提拔成了禁军下属一支极其精锐的卫队的队长。但他依旧能够抽出闲暇,一丝不苟地完成这武学课的教导之事。姜湛早年同他颇有几分交情,因此碰面后便会谈论几句时事。 姜清窈没再多问,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哥哥,如今朝堂之上情形如何?” 姜湛停住步伐,诧异地看了她几眼:“窈窈,你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些事情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想做一个对一切都懵然不知的人,若是......也能早做打算。” 妹妹语气里的忧惧让姜湛面色一变。他双手扶住她肩膀,问道:“窈窈,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怎么会忽然说这些话?” 姜清窈回忆着自己的那个梦。她虽未梦见其他人的结局,但却可以预感到。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只是近日听夫子讲解了几篇政论文章,不由自主便多想了。哥哥,我已非孩童,我知道姜家势大,树大招风,更要万分谨慎小心,否则只怕会招来祸患。” 姜湛见妹妹眉眼间有愁思,不觉宽慰道:“窈窈,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也不必太过惧怕,朝堂之上有父亲和我,我们拼尽全力也会护持姜家的平安。” “哥哥,”姜清窈望着他,“你一定要小心。” 姜湛握了握妹妹的手,道:“好。” 他静默半晌,低低道:“如今朝堂之上,太子殿下的地位自然是岿然不动的,但五殿下也日益活跃起来,我想,再过些时日,一旦出现了两方明显的势力,那么党争之势便不可避免。” “但窈窈,我不会偏向任何一方,”姜湛道,“姜家的军功和地位都仰仗于陛下,自然也只会忠于陛下。” “可是以我们和太子殿下的关系,陛下会相信吗?” “正因如此,我们才愈发要当心,要避嫌,”姜湛面色沉沉,“否则落在陛下眼中,便会增添他的疑心。” 姜清窈一时无言。过去十几年之中,她一直做惯了无忧无虑的自己,却很少去深思压在父兄肩上的是怎样沉重而艰难的巨石。 “窈窈,不必忧心,”姜湛柔声道,“父亲和我只会做好分内之事,问心无愧便好。” 姜清窈蹙眉,心头的烦乱却并未散去半分。 *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也是瞬息巨变。谢怀琤从最初的默默无闻,逐渐变得令人无法忽视。 赈灾之事,他虽被弹劾,但一则以范绍、祁慎为首的林穹门下弟子们不约而同为他申辩,二则皇帝有意袒护,因此并未影响他分毫。皇帝反而对他大加赞赏,赏赐如流水。 江南水利之事,众多朝臣亦是站在他这一边,最终说动皇帝同意了此事,并将此事的筹措全权交由谢怀琤主理。 其余一些涉及六部的事务,皇帝也有意让他参与其中。谢怀琤不骄不躁,虚心谨慎,屡屡得到皇帝的夸赞。 五皇子势头正盛,衬得昔日一手遮天的太子便黯淡了许多。虽然皇帝对太子一如既往看重,但朝中接连几件重要的事情,都与太子无关,而全是五皇子的功劳。 这一切落在那些持身中立、一直不曾归附太子的臣子眼里。便多了些别的意味。 谢怀琤不似从前的三皇子那样清心寡欲,空有满腹诗书和才干,却丝毫不愿用在政事之上,一心只想着饮酒作诗,逍遥自在。他虽未张扬骄矜,但一举一动都明明白白彰显着他的目的。 自然而然的,有一些蠢蠢欲动之人便想借机投靠。但谢怀琤却并不照单全收,他心中清楚,他所需要的绝不是这样毫无主见、只想赌个前程的人。 林穹留下的名册,他铭记在心,也按照师父的嘱托,与那些人结交而相熟。 谢怀琤不知道师父弥留之际是否给他那些在朝为官的弟子留下了什么话,以至于那些人望向他的目光,总是格外的感慨和敬重。他想,师父果然思虑周全,几乎算是为他铺好了日后的路。 但他也明白,谢怀衍不会坐以待毙。 果然没过多久,派去江南负责兴修水利的一位大臣便被人参了,太子手下的人准备了足够的证据,参他任职期间奢靡享乐,挪用钱款,置大局于不顾。 而此人,则是谢怀琤当初力荐的。 面对白纸黑字的证词,谢怀琤无言以对。皇帝大为光火,狠狠斥责了他,同时将那名臣子下了狱,严加审讯。 谢怀琤知道,那个臣子是无辜的,太子不过是为了打压他,才会将旁人牵涉其中。他心中愧悔,也明白自己还是疏于防范,才会让太子得手。 朝堂之上,风起云涌,一着不慎,便会招致粉身碎骨之祸。他输不起,也赌不起。 自那日后,谢怀琤闭门自省了许久。但皇帝并未因此事而彻底冷落他,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最终那名臣子被贬出了京城,但保住了性命和家人。 几番交锋后,太子与谢怀琤暂且不分胜负。 但谢怀琤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 * 东宫。 这些时日,侍候的宫人们皆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只因太子谢怀衍近日因朝政之事而阴晴不定,不时便大发雷霆。 他们虽久居宫中,却也依稀听到了些传闻,说是那个从前一直不被人放在眼里的五皇子却如有神助一般,以惊人的势头在朝堂之上拔了尖冒了头,所受恩宠日益加深。此外,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引得不少朝臣都心甘情愿为他说话。 而自家殿下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到头来却没料到这五皇子横空出世,生生搅乱了朝局。虽尚未威胁到殿下的储君之位,但也足以令殿下心生警惕、百般提防了。若是任由五皇子这样下去而不加以遏制,只怕真的会有变天的那一日。 奉茶的内侍立在廊下,想到这里顿时愁眉苦脸地看了眼书房,犹豫着要不要入内。方才,他清楚地听见殿下摔了茶盏,那瓷片碎裂的巨大声音当真是令人胆寒。 他迟疑良久,终究还是壮着胆子上前,正欲出声,却不想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且慢。” 内侍讶异转头,看见了一个身穿暗色衣裳、头戴幂篱、面罩轻纱的女子。她身形窈窕,却将周身和五官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让人辨不出面目。但他知道,能够以这身打扮出现在东宫的,自然只有那一位了。 他忙后退一步,恭谨道:“姑娘有何吩咐?” 女子接过了他手中的茶盘, 淡淡道:“你先下去吧,我有事要见殿下。” 内侍不敢多言,忙道:“是。” 女子从他身前快步走过,淡淡的幽香四散开来。 书房内,谢怀衍正阴沉着脸,耳边听见叩门的动静,冷声道:“出去。” 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一只素白的手将茶盘放在了他面前。他动作一顿,抬头看了过去,面色并未和缓:“你来做什么?” 女子浅浅一笑道:“臣女今日是替贵妃娘娘带一句话的。” “对于娘娘所言,殿下意下如何?” 她嗓音娇柔,眼波盈盈。 谢怀衍将目光从眼前的文书转到了她面庞上,意味不明地笑道:“那就要看贵妃娘娘能够拿出多大的诚意了。” 女子缓步行至他身畔,见谢怀衍没什么反应,这才大着胆子将手指搭上了他的肩膀,力道适中地揉捏着。她道:“贵妃娘娘说了,事涉先皇后,只要殿下有疑问,她必定知无不言,也会尽全力帮助殿下一步步查清真相,让罪人付出代价。而朝堂之上,祖父和父亲一旦会意,便会事事遵从殿下安排,为殿下效力。至于诚意......” 鼻间嗅到的香气愈来愈浓,谢怀衍微微眯了眯眼。女子俯下身子,红唇微颤,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几乎贴上他的面颊,吐气如兰,低声软语。 “臣女......亦是诚意的一部分。” 第90章 侍疾 山雨欲来。 启元殿, 御书房。 皇帝放下奏折,抬眸看向眼前众人,道:“对于禁军选拔和整饬之事, 众位爱卿有何见解?” 恰逢几年一度的禁军选拔,皇帝恰好也想借此机会整顿一下数目庞大的禁军队伍,以加强宫城的戍卫和安全。 如今宫中禁军分为三支队伍。一支直属御前, 只护卫皇帝的安全;一支戍卫宫城, 每日巡视宫内各处;另有一支较为特殊,主要负责守卫京城街坊, 管理城中治安。 前几日太子提议,将宫外那只队伍分出禁军, 单独命名, 如此一来,宫城之内的禁军便更利于统一管理。皇帝并未表态,今日召了禁军几位正副统领和兵部官员, 想要听一听他们的意见。 众人几番商讨下来, 最终达成了共识,同意太子的提议。只是这分出的一只队伍该如何命名,又交由何人管理,却依旧未曾定下。 皇帝只吩咐了几人, 先按照禁军军士标准,面向京城不同层级家世的青年进行选拔,至于其他事宜,可以不必着急。 谢怀琤得知此事时,心底如明镜一般。不用想也知道,太子定然想借此机会安插自己的人手进禁军。 禁军的地位何等重要,他怎甘心放弃?不论是宫中, 还是宫外,若是其中举重若轻之人乃是他的心腹,那么谢怀衍往后倘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谋算,做起来就轻而易举了。自古皇权总是离不开军队,而这亦是如今的谢怀衍最需要的。 朝堂之上和六部之中,谢怀衍的势力稳固而阔大。但唯独军方上,他没什么优势。即便姜家名义上是他的母族,但却从未明确表现出倾向于他的态度。且姜家所统帅的军队常年驻守北地,于宫城之内的争斗,还是不如禁军更好把控。 况且......谢怀衍本人大约也不会全心全意信任姜氏吧,毕竟他与姜家并无半分血缘。 谢怀琤记得,前世谢怀衍并未走这么一步。那时的他没有费什么力便将自己打压到了尘埃之中,登上皇位之路也顺畅无比,自然没有像这一世一样,费尽心思只为了能够胜过自己。 那么此次,皇帝又会如何决断呢?谢怀琤勾唇冷笑。凭着他对皇帝的了解,他可以确信,此次禁军相关事宜,皇帝一定会冷眼旁观,并且暗中权衡考量。 君夺姝色(重生) 第76节 因此,每一个涉事之人的所作所为,都会成为一种无形的考验。皇帝正是借此机会,想看一看他与太子究竟会如何参与其中。 负责此次禁军队伍选拔的人不是旁人,正是燕辙。他出身平民,没有沾染那些世家子弟的心机和算计,一向坦荡正直,因此禁军统领将此事交代给了他。 即便是位高权重的谢怀衍,面对这样刚正不阿、不畏权贵的人也无可奈何。任凭他如何软硬兼施,燕辙都毫不动摇,只秉公办事,绝不徇私。 谢怀衍见这条路走不通,只能转而去在另一支队伍的统领人选上下功夫。 皇帝亲自下旨,为负责拱卫京城、察查缉盗、稳定民心的这支队伍命名巡捕营。原本按照众人的猜测,这巡捕营应当隶属兵部管辖,统领之人自然也该出自兵部。 但皇帝却迟迟未明旨,不由得令众人猜测纷纷。 谢怀琤旁观着皇帝的态度,心中渐渐浮起一个猜测。只是他尚未来得及同姜清窈通气,新的旨意便颁布了。 旨意上说,令姜湛接任巡捕营统帅一职,凡事可自行决断,不必事事请示兵部。 尘埃落定。 * 姜清窈独坐窗下,对着宫墙上方那抹残留的夕阳余晖发呆。 哥哥接手了巡捕营,此事在旁人看来是无上荣宠,不知有多少人艳羡姜家。可在她看来,这无疑意味着未知的考验和不安。 如今,姜家所得到的权力越多,她就越觉得惶恐不安。伴君如伴虎,谁又能确信,恩宠背后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疲倦地合上眼,双手慢慢覆上面颊,遮蔽了眼前的光线。温热的掌心轻轻用力按压着眼睛,激起一点细微的麻痒。 许久,姜清窈放下手掌,眼前漫上一层模糊而晃动的阴翳,她眨了眨眼,依稀辨认出窗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她心头一动,忙定睛看去,顿时如被凉风吹过,脊背轻微一僵:“......太子殿下?” 谢怀衍静静站在窗外,不远不近地与她对望着。听到她的称呼,他唇角动了动,微微笑道:“表妹怎么又这般生分地唤我了?” 姜清窈定了定神,随即如往常一样恬静一笑:“只是有些意外,表哥怎会在这个时辰来枕月堂?” 说着,她起身便要绕去正门,道:“表哥请进来坐,站在窗外可不是什么待客之道。” 谢怀衍依言走进,在正屋会客之处坐了。姜清窈亲自奉了茶,道:“请表哥用茶。” 她略微俯了俯身子,双手捧着茶盏,向着谢怀衍的方向递过去。谢怀衍的目光落向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和掩在单薄衣袖下的一截皓腕,眸色一深,抬手接过了茶盏。 “方才看表妹心事重重的,是在为何事烦心吗?”谢怀衍问道。 姜清窈心中一紧,面上却依旧淡然,笑道:“并不曾。只是今日看书看得略久了些,有些乏了。” 谢怀衍点了点头,自顾自饮了几口茶,又蓦地开口道:“如今明然得了京城的这份差事,想来是不会回北地去了,你们兄妹从此便不必分离了。” 姜清窈只浅笑盈盈道:“只要陛下有令,哥哥定会遵从。” 谢怀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起身,语气幽微,意味深长:“明然既是我自小一同长大的挚友,又与我是表兄弟,于公于私,我都极其爱重他,自然也希望明然能够事事遂心,步步平稳。” “毕竟,我们是一家人。你说对吗,表妹?” 他说罢,便轻笑一声,负手向外走去,径直离开。 姜清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下意识伸手扶住了桌案,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太子的这番若有若无的敲打,她听懂了,也不得不如实传达给哥哥。 她知道,哥哥只会坚守心中正道,不会因年少时的情分和如今的亲缘关系就倒向太子。可是,他明面上又该如何做呢?若对太子不理睬,只忠于皇帝,难免会招致太子的嫉恨;若是倾向于太子,又会引起皇帝的猜忌。不论怎样,哥哥都很难做。 这巡捕营的差事看似光鲜,实则却是块烫手山芋,令人无所适从。 姜 清窈无力地闭上眼。 * 许是夏日酷暑难当,太后的身子也多有不适,整日与汤药为伴,虽不严重,但却迟迟未见好转。皇帝忧急不已,日日都召太医问话。太医皆道太后病症并不凶险,但因年迈,还是要万分小心才能度过此难关。 长公主身为太后养女,便提出要入宫侍疾,代替忙于政务的皇帝尽孝。而闻萱宜身为太后疼爱的小辈,自然也寸步不离守在病榻之前。 以太子为首的诸皇子和公主亦轮流前去侍疾。 不知是不是长公主善于体察太后心意,在她侍奉下,太后的情形渐渐有些好转,只是人依旧病弱,一日有大半日的时候都在昏睡着。 这一日,闻萱宜陪着长公主服侍太后用了汤药,这才轻手轻脚退了出来到了外间。 “母亲,歇息片刻吧。”闻萱宜倒了茶,奉给了长公主。 长公主却无心饮茶,只克制地将茶盏往桌案上一搁,怨怪的目光直落在她身上:“你这孩子,我好不容易借着此次机会能在母后面前多说些话,你却不肯按照我的吩咐去表明心意。” “太子殿下孝顺,日日都会来淳安宫问安,既如此,你为何不肯想法子多和殿下说上几句话?” 闻萱宜面无表情:“母亲,女儿和太子殿下向来生疏,无话可说。” “你——”长公主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孩子为何这么倔强?我难道不是为了你、为了闻家的以后着想?” 她见闻萱宜默不作声,又缓和了语气道:“萱宜,以你的出身和家世,若是嫁给旁人,我心中总是觉得不平。这么多年,我悉心培养你长大,不是为了让你去结一门辱没咱们家世的亲事的。你是我的女儿,是当今天子的外甥女,唯有你,才担得起太子妃之位。” 许久,闻萱宜终于开口,声音淡淡,不带丝毫情绪:“母亲,我对太子殿下并无半分多余的情分。您为何一定要强人所难?难道,您忍心看着我被迫嫁给根本不喜的人,勉强而痛苦地过日子?” “太子殿下玉树临风,温润如玉,又贵为储君,你究竟有什么不满意?若是连太子殿下都入不了你的眼,我倒不知,你日后该嫁给何人?”长公主气恼不已。 闻萱宜的思绪微微飘远,不知为何,她脑海中浮现出了另一张面孔。那个人亦是常常面带笑意,可他的笑不似太子那样显得不真切,而是看起来格外赤诚纯澈。 他的一言一行都发自内心,从不会给人以戴着面具之感。她此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将一个男子引为知己,乐意同他并肩读书,咀嚼古人的字句和诗赋,并且屡屡发觉和他想到了一处去。 那种直击心灵的畅快感,她无法忘怀。 想到这里,她面对满脸严霜的母亲,忽然自心底生出一股争辩的决心,开口道:“母亲,我不愿过那样的日子。” “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从此意味着与那诡谲繁复的朝政之事再无法分开,连带着闻家也会陷入无休止的争斗之中,再无宁日,”闻萱宜一字一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长公主咬牙。 闻萱宜的目光微微一晃。她想要的,是吟诗作画、品茗焚香的风雅生活,是不必为争权夺利而夜不能寐的安稳人生,是心灵相通、互诉衷肠的静好岁月。而这些,绝不是太子能够带给她的。 什么太子妃之位,郡主之尊,她都不在意。从小到大,她的一言一行都在母亲的严格管束之下,必须娴静温雅、端庄知礼,可是从没有人问过她想要什么。 她如母亲所要求的那样,潜心琴棋书画。她确实很喜欢这些,但却不想让自己所喜好之事沾染上其他的用意和目的,那样岂不是与诗画古书的风雅出尘相悖了? 她知道,此等想法一旦说出,只会令母亲更加恼怒。闻萱宜深吸一口气,换了句话道:“可是母亲,太子选妃之事必然只会是陛下裁决,您又如何能左右?” 长公主见她总算不再与自己争论,脸色略微和缓,压低声音道:“正因如此,我才想从母后这里入手。陛下一向孝顺,若是母后愿意出言,他未必不会考虑。母后一向疼爱你,我想,她应当也乐见你成为太子妃,亲上加亲。” 闻萱宜抬眸,问道:“母亲,难道您入宫侍疾,便是为了此事吗?” 太后在她心目中,无谓尊位,只是一位慈祥的、呵护她的长辈,她也从不会想着利用这份亲情去谋求什么。可是,母亲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却让她心凉。 长公主面上掠过一丝不自在,随即正色道:“自然不是。我担忧母后的身子,才会入宫陪伴。不过是借此良机,为你的婚事早做打算罢了。” 闻萱宜心中了然,只涩然垂眸。 长公主看着她那毫不在意的模样便怒从心起,冷冷道:“萱宜,你好好想想我的话。我是你的母亲,我所思量的万事都是为了你,你可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她疲倦地挥一挥手,道:“罢了,你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闻萱宜看着母亲毫不掩饰的烦躁和不快,心中的凉意不断上涌。她紧紧抿着唇,转身便向外走去。 在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外头明亮的天色冲散了殿内窒闷的空气,她只觉得隐忍了许久的委屈和不甘一齐涌上心头,顿觉眼底酸涩。 母亲不理解自己,执意要让自己的婚事变得有利可图;太后这样疼爱自己,可她却无法劝阻母亲利用这份疼爱做文章,心中只觉得愧疚不安;她性本爱自由,不愿被牵扯进那些风云变幻的纠葛之中,却身不由己。 闻萱宜低着头,感觉到湿润在眼睫之上汇聚,渐渐有些模糊视线。耳边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不愿在旁人面上流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忙吸了吸鼻子,侧身过去,抬袖遮掩,想悄悄拭去泪痕。 那脚步声却在身侧停住。闻萱宜心中一惊,正想转头去看是何人,却猝不及防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郡主,怎么了?” 她浑身一僵,缓缓抬头,正对上三皇子关切的目光,刹那间心中剧烈波动,再难平息。 * 这日暮色四合之时,皇帝前去淳安宫问安,恰好太后正在睡着。他便暂且出来,目光扫过殿内侍疾的人,却忽然发觉缺了谢怀琤。 “怎么?五皇子没有来侍疾吗?”皇帝问道。 宫人战战兢兢回话道:“陛下,今日五殿下......确实不曾来。” 皇帝顿时勃然变色,即刻命人传他前来。然而宫人去了后很快折返回来,禀报道:“陛下,五殿下并不在寝殿。长信宫的人说,五殿下一早便出了宫,至今未归。” “他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出宫?”皇帝恼怒非常,“太后病着,他却丝毫不顾念,不声不响便走了,朕怎么会有这样狼心狗肺的儿子?来人,出宫去查,看看他究竟去哪了?若是见到了人,即刻捉拿回来等朕发落!” 谢怀衍面上闪过一丝意外之色,随即劝道:“父皇息怒,兴许五弟是有什么要紧之事才不得已匆忙出宫的。儿臣想,五弟一向孝顺,断不会做出这等有违孝道之事的。” 此刻,宫中诸人齐聚在淳安宫。姜清窈站在众人身后,忧急不已,不知谢怀琤会在这紧要关头去了哪里。以他的谨慎,怎会有这样的疏漏? 皇帝正大发雷霆时,却听见里间传来声音。太后身边的宫人慌忙出来禀报道:“陛下,太后醒了。” 闻言,皇帝顾不上生气,忙起身赶了过去,谢怀衍等人紧随其后。 太后由宫人搀扶着倚在身后的隐囊上,气息略促,由皇帝服侍着饮了盏茶,这才问道:“皇帝怎么了?方才我隐约听见你似乎在动气。” 皇帝遮掩道:“母后,朕不过是因一点小事斥责了下人几句。” 他不欲用此事去惊动太后,然而恰在此时,宫人奏报道:“陛下,五 殿下回来了。” 皇帝顿时怒气再起,厉声道:“让他进来!” 太后疑惑道:“琤儿怎么了?皇帝为何这般生气?” 一旁的宫人小声将缘由说了。太后愣了愣,面色如常,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兴许琤儿有要事在身呢。” “母后不必为他解释,”皇帝冷冷道,“他罔顾孝义,做出这等事情,朕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出乎意料的,过了许久,谢怀琤的身影才出现在殿门处。他低着头,脚步有些踉跄,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姜清窈心中一紧。 皇帝看见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抗旨不在淳安宫侍疾,反倒跑出了宫去!朕问你,你究竟去做什么了?” 谢怀琤没作声,只是依礼拜倒在地。他行礼时的动作有些艰难,似乎在强忍着什么疼痛。他的衣衫下摆——尤其是双膝处沾满了灰尘,甚至已经有了破损。 他双手正端端正正捧着一卷经书,掌心红肿,还有几道血痕,显然是被什么尖利之物划破的。 皇帝的质问凝在了喉咙之中。他问道:“这是什么?” 谢怀琤沉声道:“此卷经书乃是儿臣昔日手抄的。儿臣昨日侍疾时,听皇祖母念叨着病中无趣,想要听宫外重光寺的净安大师讲经。听闻父皇本就打算请大师入宫的,只是因皇祖母病着,便暂且搁置了。” “儿臣想着,重光寺虽在京郊的福山上,但距离宫中不算太远。皇祖母如今不便见外人,不如就由我前去拜谒大师。因此,儿臣便一早出了宫前往寺中。” “儿臣知道,凡是想要向大师求解经书的,必得心诚则灵,便沿着上山的石阶三步一拜,九步一叩,终于在日落之前见到了净安大师,求得了他开过光的这本经书。儿臣亦向大师求了签,拈了香,大师说,皇祖母会安然无恙的。” 他说着,双手将那卷经书奉上。 皇帝没急着开口,只是沉沉打量着他,见他眉眼低垂,目光坦然,再看一眼他衣裳上的痕迹,这才略略松了眉头,道:“难为你一片孝心。只是兹事体大,你怎么也该向朕禀报一声,而不是这般没规矩地自行出宫。” 君夺姝色(重生) 第77节 “儿臣知罪,请父皇责罚。”谢怀琤低声道。 他眉眼安静地低垂着,沉默时的侧脸轮廓显得愈发清冷。皇帝抬眼看过去,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宇间的怒气渐渐散去。 太后闻言,面色变了又变,忙令谢怀琤到近前来,仔细看了看他衣裳上的破损,心疼道:“你这孩子真是心实。皇祖母不过随口一提,你竟这样放在心上,还去那崎岖山路上跪拜。待会让太医给你瞧瞧,这夏日衣裳单薄,别跪伤了膝盖。” 她接过那卷经书珍重地抚了抚,道:“琤儿有心了。”说着又嗔怪道:“皇帝,琤儿此举也是孝顺,何必还追究他擅自离宫那点微末的过错?” 皇帝面色不大自然,只好道:“母后说的是。朕也是一时气急。既然事出有因,朕自然不会再责骂他。” 事至此,姜清窈才算是彻底松了口气。她悄悄抬眼看去,果不其然看见谢怀衍的脸色难看至极。 大约没有人会想到,谢怀琤会舍弃侍疾之事,而为了太后随口一句病中呓语不惜抗旨出宫。若是太后没有于今日恰巧醒来,或许皇帝盛怒之下,根本不愿听他的辩解。 殿内静默了半刻。还是长公主出言道:“有了这大师开过光的经书,想来母后的身子一定会尽快好转的。” 太后亦笑着点了点头。 皇帝见太后心情不错,便也陪着说了几句话,挥手示意众人退下。谢怀琤步出殿外,却没有丝毫轻松。 前世他正是因为单独为皇帝侍疾,才会中了谢怀衍的圈套,进而被冠上不祥之身的罪名,彻底跌入尘埃。正因如此,虽然这一世病着的人变成了太后,但他却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但即便没有那些过往,他也会义无反顾为皇祖母走这么一趟。而如今,不过是想让这件事能够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谢怀琤仰头看向天空,碧蓝无垠,一片晴好。可他的心情却没有丝毫明朗。 现下,他虽然化解了前世的又一桩灾祸,但心中却愈发不安起来,有种山雨欲来、晦暗无光的窒闷感。 ...... 那本代表着大师祈愿和祝福的经书让太后一日好过一日。她时常翻看着谢怀琤献上的经书,越读越体味到其中的精妙幽微,只可惜无人能够同她一道谈经。 长公主见状,便向皇帝建议,不若趁着太后好转,请那位净安大师入宫为太后讲经,也能够宽解太后病中的愁思,免得让太后整日被那苦涩药味包围着,心情郁郁。 皇帝几番思索下,准了长公主之请。 净安大师入宫讲经后,太后的情形确实好了不少,很快便能够起身走动,每日所服药的分量也日益减少。 只是净安大师毕竟不是宫中之人,不便久待,不出数日便向太后和皇帝辞行,离宫返回了重光寺。他离开后,太后愈发放不下那卷经书,常常不知疲倦地翻阅着。 福兮祸之所倚。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太后很快就会彻底痊愈,恢复如初时,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再度打破了这看似平静的一切。 又一日,太后在翻看完那卷经书后,突然陷入昏迷,气息奄奄,危在旦夕。 阖宫皆惊。 第91章 赐婚 “陛下选中了姜姑娘为太子妃。”…… 皇帝几乎要将太医院质问个底朝天:“前些日子, 你们不是说母后的身子已有好转吗?为何短短几日,母后又会病得这样重?” 太后年事已高,病势反复实在是常有之事。然而太医们却不敢这样说, 只能战战兢兢地不断为太后把脉。 一服服药熬了起来,太后偶有醒转,神思却依旧倦怠无力, 甚至有时有些不清醒, 呓语不断。皇帝心急如焚,无心朝政, 日日滞留在淳安宫,一面担忧, 一面怒斥太医无能。 虽然太医们使尽了浑身解数, 却依然没能让太后好转。皇帝绝望之下,开始寄希望于虚妄之事。 皇后一向不信这些,闻言劝了几句, 但见皇帝心意坚决, 只能噤声。而贵妃素来善于体察圣意,闻言便建议,一边请钦天监的人推算,一边请些术士卜上几卦, 倘若真的是被什么不吉利的东西冲撞了,也能及时清邪除祟。 皇帝深以为然,便将此事吩咐了下去。 恰好长公主识得几位京中有名的术士,便禀明了皇帝,请他们入了宫。 消息传到永安宫时,姜清窈的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她虽不信这些命数鬼神之说,但却知道皇帝是多么深信不疑。 几乎是下意识的, 她想,这会不会也是谢怀衍的手段?他和皇帝一样相信此道,更知道如何利用这些似是而非的言论和推断去造势,从而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想当年,秋妃正是为所谓命格之说所累,日渐失了皇帝的恩宠,以至于郁郁而终。在她故去后,谢怀琤亦被不祥之身、不吉之兆的阴影笼罩了多年。而此次,那卷经书又是出自谢怀琤之手,而太后又是在读经之时突然病倒的。倘若谢怀衍使些手段,轻而易举便能将谢怀琤出自孝心的举动歪曲,让他顷刻间处境堪忧。 以皇帝多疑敏感的性子,一旦他心中扎下了怀疑的种子,那么就再也无法根除,只会日益变得咄咄逼人。那时,谢怀琤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就会化为泡影,他又该如何自处? 她正忧心忡忡时,得了皇帝授意、负责推算的术士已经开始在太后寝宫中四处探查,试图找出不祥之物。果不其然,他们将目光定在了那卷太后日日都要翻看的经书上,认为问题或许就出在此等宫外之物上。皇帝便命他们务必要仔细查验。 太后病重,为免冲撞,术士进言,除去帝后、长公主和 太子,其他人都不得在淳安宫久待。 虽不用侍疾,但姜清窈却依然时时刻刻记挂着那边。 这一日,谢怀琤得了闲暇,特意悄悄赶来永安宫宽慰她,劝她不必为自己担心。 两人说起朝堂上的情形,姜清窈问道:“如今,你和太子如何了?” 谢怀琤面色淡淡的,道:“前些日子禁军改制,太子一心想安插自己的人进去,却未能完全如愿。燕将军及其上峰说一不二,公正严明。” 他顿了顿,又道:“窈窈,你应当也知晓,京城的巡捕营交给了明然吧?” 说起此事,姜清窈微微蹙眉,道:“那日,太子忽然来了枕月堂,提到此事,言辞之间对我和哥哥颇有敲打之意。” “我亦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哥哥,哥哥说他心中有数。” 谢怀琤低声道:“人人都羡慕他得到了这样一股大有可为的队伍,但巡捕营对明然来说无异于万重枷锁。他既要时刻留心,不能过于沉湎其中,避免引起父皇的疑心,又不能碌碌无为,敷衍塞责,否则便会被冠上失职之罪。若我所料不错,太子必然是想借机拉拢明然,以便让巡捕营为他所用。” “但我想,明然周旋于这一方方势力之间,一定能独善其身,不招人猜忌,”他见姜清窈眉宇间皆是忧色,便柔声安慰,“窈窈,你放心。太子即便有什么打算,也会徐徐图之,不会咄咄逼人,否则便会被父皇察觉。” “那你呢?”姜清窈望向他,“陛下偏信那些虚妄的命格之说,那些人更是盯住了你献给太后的经书,倘若真的将太后病重归咎于你,你又该如何是好?” 谢怀琤的思绪有些游移。其实他这些日子并未太过在意可能加诸自己身上的灾祸,而是在做另一件事。 在严崖的帮助下,他设法收买了谢怀衍身边的一个术士,命他状似无意地散布出一些与先前不同的论断,只说姜清窈并非太子良配。而太子若想成就大业,便务必要将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集中在朝堂之上而非儿女之情。而谢怀衍对此言论虽半信半疑,却也确实更留心政事,专心对付他了。 但愿谢怀衍能够打消那个念头,不要将窈窈拖进那桩婚事的深渊之中。 只是谢怀衍最信任的还是谈天之,此人对太子忠心不二,谢怀琤始终没能找到收服他的法子。若想将事情办得稳妥,还是要从此人身上下手。 谢怀琤想着,连姜清窈的话都没听见。直到她握住了他的手轻摇了摇,他才恍然回神:“......窈窈,怎么了?” 姜清窈无奈:“我在同你说,若是太子将矛头对准你,你想好应对之策了吗?” 他心如止水,淡淡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经历过那些命格之说的迫害,自然不会再如从前一样束手无策,任人宰割。” 姜清窈心中酸楚,只觉得满是茫然和无措。她攥住他的衣袖,轻轻地道:“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够......平安?事事如愿?” 谢怀琤沉默着,一时间没有开口。随着朝堂之争愈发激烈,他心中的不安也在日益增长。但在姜清窈面前,他不愿让她看见这一面,否则以她柔软细腻的心性,只会日夜为自己担忧而辗转反侧。 思及此,他抬手揽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手指摩挲着她绸缎般的发丝,低声道:“窈窈,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相信我们能够相互扶持着,走过所有风霜雨雪。” 姜清窈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暖热的呼吸和蓬勃的心跳声,一颗无所依傍的心渐渐落到实处。她闭上眼,情愿忘记所有不安的情绪,只全心全意地相信他,相信他们彼此的心。 * 出乎意料的,谢怀衍似乎并未打算利用太后之病对谢怀琤动什么手脚。因为那几名术士仔细验看过那卷经书后,又是卜卦,又是闭目念念有词,最终说那经书因被净安大师开过光,因此并未沾染任何宫外的邪祟,反而是祥瑞之物。 加之,那经书是五皇子亲自手抄、又跪拜祈福的,五皇子身为太后血亲,忠孝两全,心思纯正,并无半分杂念。因此,他的举动才能让这卷经书发挥出效用,从而让太后的病情没有每况愈下。 而若想让太后彻底痊愈,须将此经书供奉起来,由他们日夜念诵祷告,才能够让此物重获灵性。 皇帝闻言,先前对谢怀琤擅自出宫的那一点微弱的不快也随之消散了,想起他不顾山路难行,而虔诚跪拜叩首,事后也并未过分邀功,顿时对他的孝心颇为欣慰,便准了术士所请。 而随着术士的作法,太后的情形果然有所好转。淳安宫昔日的愁云惨雾终于有了散去的苗头,皇帝紧绷数日的眉头也慢慢松开了。 他暂且放下了心,便开始处理这些时日积压的朝政之事,侍疾之事则大半交给了长公主,太子得了空也会代替父皇在太后病榻前尽孝。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顺遂,可姜清窈心中的忐忑却与日俱增。 她被浓重的惧怕情绪包裹着,不知缘由地开始心慌意乱,甚至做起了怪梦。她隐隐觉得,此事绝不会就此揭过。以谢怀衍的心机,他一定还有后手。 自打术士开始作法,太后一日好过一日,然而约莫过了十日后,她的病势忽而急转直下,再度陷入昏沉之中。 皇帝刚刚放下的心再度揪起。他急怒攻心,连声逼问那几位术士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术士们亦有些不解,百般思索之后,又细细算了太后的命数,向皇帝献言,只说单靠那经书之祥瑞之象,还是不足以让太后转危为安。 “不必在朕面前打什么哑谜了,”皇帝面色阴沉,“你们且说要怎么办。” 几名术士彼此对视了一眼,恭声说出了两个字。 皇帝神情一凝,眼底浮起愕然。 * “窈窈,你这几日不曾睡好吗?”这日午后,皇后被一道急诏请去了启元殿,永安宫中便只余下姜清窈同谢瑶音。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变故,两人的兴致都不高,也没了歇午觉的打算,索性在内殿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姜清窈揉了揉眼下,只觉得一阵酸涩。她不愿让谢瑶音担心,便道:“许是天热,心中总是有些烦躁,便有些夜不安枕。” 谢瑶音叹气道:“皇祖母这病着实古怪,太医明明说静养数日便能够慢慢好转,为何病势却反反复复,总难好呢?这些日子,姑母日夜陪侍,我昨日瞧她也瘦了许多。” 姜清窈低低地道:“太后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恙的。” “说起来,不知父皇有何事召母后,那般匆忙,”谢瑶音皱皱眉,“这几日,我瞧皇兄去淳安殿去得也很勤,每回去了都会向姑母详细问起皇祖母的情形。” 姜清窈忽然觉得胸口窒闷,好似压了块沉沉的巨石,直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紧紧抿着唇,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得出来人十分慌乱,以至于步伐有些错乱。 “姜姑娘,二公主!”来人是皇后身边一个名唤竹音的宫女。她生了张很喜庆的圆脸,平日总是笑呵呵的,然而此刻,她却神情焦急,鬓发散落,面上是掩不住的慌乱。 “怎么了?”谢瑶音见她这副神情,以为是太后不好,登时变了脸色,腾地站起身来,“难道是皇祖母——” 竹音断断续续道:“兰鸢姐姐命我回宫告诉......告诉姜姑娘一件事。那宫外来的术士说,太后久病不愈,为今之计只能用一桩大喜之事冲一冲,且那人必须是皇室中人、太后的血亲,必须是身份尊贵之人。陛下听闻此事后,便有意为太子赐婚,用他的婚事为太后冲喜。” 她重重吐出一口气,惊疑的目光落向姜清窈,颤抖着嗓音道:“术士推算了生辰八字和命格吉凶之后,陛下似乎已经挑中了......姜姑娘为太子妃!” 如同一记惊雷在耳边炸响,姜清窈脑海中轰的一声,无尽的惊骇和不可置信如洪水般汹涌而来,将她的神思与意识尽数淹没。 仿若被人扼住了咽喉,她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能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坐在地。 第92章 恨意 她注 定要被迫嫁给太子。 “窈窈?窈窈?”谢瑶音惊慌失措的呼唤声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四周所有的声音顷刻间化作刺耳的嗡鸣声,如尖锐的针狠命戳着她的额角,一点点割破她所有的平静, 沁出生疼的血。 姜清窈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枕月堂的。待她回过神,发觉自己正坐在窗边的那张书案旁。熟悉的陈设和窗外风景,她却毫无兴致, 心底一片灰暗, 只觉得眼前如同笼上了一层影影绰绰的白雾,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变得空茫。 她就那样毫无神采地望着窗外, 一动不动,仿若化身石柱。 “窈窈, 你怎么样?”衣袖被人轻轻扯了扯, 姜清窈身子微微一震,这才缓慢地收拢目光,呆呆地循声转过头去, 看见谢瑶音正望着自己。 “窈窈, 你莫要吓我......”谢瑶音见她一言不发,心中焦急,忙握住了她的手腕,略微提高了嗓音。 君夺姝色(重生) 第78节 姜清窈喉头滞涩, 艰难地张了张口,嗓音沙哑道:“我......我没事。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到了这步田地?” “窈窈,”谢瑶音小心翼翼安慰道,“你先别急,等母后回宫,我们再好好问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听竹音的意思, 还是为着皇祖母的病。” 她说着,忍不住道:“父皇对那些术士的话深信不疑,竟信了冲喜之说,可......可这怎么能当真?皇祖母久病不愈,难道不该好好让太医想法子?” 姜清窈喃喃道:“为什么是我?” 一旁的竹音闻声,小声道:“兰鸢姐姐说,那术士算出的生辰八字与命格最祥之人正是姑娘,想来陛下是因这个缘故才会......” 何其荒谬?姜清窈想。她的命数竟会掌握在几个素未蒙面的江湖术士手中,反倒半点由不得自己。他们轻描淡写几句话,便能够将她的人生尽数改变。 她与谢怀琤那样费尽心思对抗太子,可到头来,却还是这样身不由己。姜清窈怔怔地出着神,难道她真的要嫁给那个深不可测的太子?难道这也是谢怀衍的算计之一? 且不说她对他并无丝毫的男女之情,便是谢怀衍本人曾表露出的那些言行,便足以令她避而远之了。这是个心机深沉、阴晴不定如毒蛇般的人,她根本无法想象嫁给他会是怎样的后果。 还有谢怀琤......姜清窈眼前漫上一层水雾,她再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在皇权面前,他们渺小如尘埃。 曾经他们互许终身,约定了要一起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迎接所有的风雨。昔日的甜蜜和满足仿佛还萦绕在心头,可转瞬之间便变得冰冷彻骨。皇帝一旦下旨,她与谢怀琤便再无可能。 “窈窈......”谢瑶音见她眼睫湿润,心中也有些难过。虽然谢怀衍是她的兄长,但窈窈也是她最亲近的人。 身为公主,谢瑶音自然知道皇家规矩森严,让人挣脱不得。窈窈即便成为了太子妃又如何?日后谢怀衍一旦登基,便不可能只有这么一位皇后,必然会纳妃。 她眼睁睁瞧着母后多年来是如何面对后宫妃嫔的争宠,如何对待父皇对贵妃的偏宠的。母后也曾因父皇无意识的冷落而黯然神伤,却必须须臾之间就恢复平静。因为她是皇后,必须大度,不可有任何拈酸吃醋之举。 可世上那个女子甘愿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呢?谢瑶音望着姜清窈的侧脸,舅父舅母和母后这样精心呵护着窈窈,护她长大,从未动过让她入宫的念头。母后饱尝了后宫的种种辛酸,又怎会愿意让窈窈也过这样的日子呢? 几人正各自沉默着,外间传来通传声,说是皇后回来了。 姜清窈闻言,黯淡的眼眸迸出一丝微弱的光。她慌忙站起身向着正殿行去,谢瑶音忙提步跟上。 去正殿的路上,姜清窈的心略微安定了几分。她心中忽地腾起一线希望,若是......若是皇帝改变了主意呢? 然而,在踏进殿内的那一刻,她看清了皇后写满忧虑的面色。那总是笑盈盈的唇角此刻紧抿着,目光在触及她时闪过浓重的怜惜与哀伤。 “姑母......”姜清窈心一凉,下意识便脚底发软,险些委顿在地。幸好一旁的谢瑶音紧紧扶住她,才让她勉强有力气在炕上坐下。 “窈窈,想来竹音也将消息告诉你了吧,”皇后面色苍白,眉头紧锁,“太后病重,陛下听信了冲喜之说,决意要选定你为太子妃,想要用你和衍儿的婚事为太后祈福。” 姜清窈失神地攥住衣袖,喃喃道:“陛下......已经决定了吗?”她急切地看向皇后,语气带着哀求:“姑母,事情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难道......为太后祈福只有这一个法子吗?” 皇后缓缓摇头:“术士言之凿凿,陛下深信不疑。尽管我极力劝阻,但陛下却执意如此。” 她说着,脑海中浮现出启元殿的情形。 皇帝面色阴翳,不住地负手在御书房内踱步。 “陛下,”皇后看着他的神情,愈发心惊,上前一步道,“难道太医们真的束手无策,一定要相信那江湖术士的话吗?” 皇帝沉沉点头:“若太医能有良策,朕也不会剑走偏锋,用这个法子来为太后治病。” 他道:“朕命术士仔细卜算,说衍儿是母后的嫡亲皇孙,又身为东宫储君,他的婚事若是合时宜,便是对母后病情的最好抚慰。为了能够让冲喜之事办得万无一失,必要挑选一位出身不俗、命格显贵的女子,方能与衍儿相配,才算作是‘天作之合’,才能驱除邪祟,化凶为吉。” “陛下若有此意,大可命人在满京城的世家贵女之中挑选,一定能挑出最合适的,”皇后急切道,“可窈窈此前从未被推算出有什么显贵命格,为何术士会单单提到了她?” 皇帝的目光缓缓凝在她身上:“术士说了,若想让太后的病尽快好转,只能从身在宫中的人中挑选。如今,宫中只有她们三人,朕命术士仔细推算了她们的生辰八字,窈窈确是上佳人选。” “陛下,”皇后敛裙跪下,语带恳求,“窈窈是臣妾兄长幼女,年岁尚小,一向被臣妾和兄长娇宠,不通世故,哪里担得起太子妃这样的位置?臣妾斗胆请求陛下另择才貌俱佳、德容言功皆备的贵女。” “皇后,”皇帝含着一抹温和的笑,亲自扶起她,“朕也是看着窈窈长大的,她不论是模样还是品行都是极出挑的,又是你的嫡亲侄女,与衍儿本就有表兄妹之情,若能成就这桩姻缘,也是亲上加亲,你还有何不满意?” 皇后面色微微发白,俯身叩首道:“陛下明鉴:姜家能有今日,全仰仗陛下的信任,臣妾和兄长一心忠于陛下,断断没有其他心思。臣妾得陛下厚爱,忝居后位,已是姜家之幸,自当谨遵圣命,持躬端肃,并不敢再有所图。” “衍儿身为太子,文韬武略样样卓绝,又被陛下寄予厚望,其婚事非同小可,窈窈蒲柳弱质,才疏学浅,不足以为太子妃,求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就那样静静地盯着皇后的发顶,一语不发。许久,他才淡淡道:“此事关系太后的安危,难道皇后要不顾太 后的身体,劝朕更改旨意吗?” 皇后大惊失色,忙抬头道:“臣妾不敢,只是——” “罢了,不必多言,”皇帝挥了挥手,“朕只愿母后平安。况且衍儿确实也到了该娶妻的时候,窈窈是你的侄女,朕对她很满意,她担得起太子妃之位。” “子昭若是舍不得窈窈也无妨,可以先定下婚事,过个一年半载再行婚仪。况且,你是衍儿的母后,日后窈窈即便成亲了,也可以日日来永安宫陪你,总归还是一家人。”皇帝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皇后心底一片冰凉,情知此事已无改变的可能,顿时神情一黯。 这门婚事来得蹊跷,而令她更惊愕的是,皇帝居然轻而易举地答应了。窈窈一旦成为太子妃,姜家的处境便会愈发艰难,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她自知无法从这宫闱之中脱身,只能祈求兄长一家莫要被卷入其中,能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可谁知,会遇上这样的事情呢? 皇后艰难地起身,看着背对着自己的皇帝,头一回感觉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她看不透、也猜不出皇帝心中所想,更不知道他下旨敲定这桩婚事的意图之中,究竟有没有对姜家的猜忌和试探。 一入宫门深似海。执掌后宫多年,皇后从未有过这样彷徨无助的时候。 ...... 皇后回神,看着失魂落魄的姜清窈,眼底浮起浓重的愁思,叹了口气道:“窈窈,是姑母无能为力,没能求陛下收回成命。只怕你与衍儿的婚事......不日便要颁下明旨了。” 她道:“我恳求了陛下良久,可陛下为了太后的身体,坚决要定下这桩婚事。若我再出言劝阻,便是置太后的安康于不顾。” 姜清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如溺水一般,险些喘不过气来。她紧紧咬住唇,低低地道:“可是姑母,我只把太子殿下当作......兄长。” 皇后怜惜地轻抚着她的脸颊:“窈窈,我知道。不论是我,还是你父亲,我们都从未想过要让你再度与皇家扯上关系。可世事难料,谁知陛下竟会准允此事,着实出乎我们的意料。” “可......姑母已是后宫之主,陛下怎会容许姜家再......”姜清窈欲言又止,眼眸之中满是心惊之色。 皇后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她怔了怔,缓缓道:“我不知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许他真的不在意,只想为太后祈福;或许,他心中自有考量。但我最担忧之事是——万一陛下因此事而起了疑心,那么姜家往后或许就注定不得安稳了。” 姜清窈心中一紧,顷刻间明白了姑母的意思。以皇帝那多疑多思的性子,若是他觉得是姜家有意借此机会为她谋求太子妃之位,即便当下不会发作,但怀疑的种子已然生根,假以时日,只怕会酿成祸端。 她呼吸一窒,慌乱开口道:“姑母,那我们该如何做才能让陛下的疑心散去,才能保住姜家满门平安?” 一旁的谢瑶音早已满面惊骇和惧怕之色。她没有想到,这样一桩婚事却会牵扯出无穷无尽的问题,更对父皇深沉的心思感到心底发凉。 皇后握住她的手,沉声道:“窈窈,事到如今,我们没有退路可走。唯一能做的,就是万分谨慎小心,每一步都务必循规蹈矩。我想,兄长若是得知了消息,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窈窈,你莫要太过惊慌,”皇后柔声道,“放心,万事有姑母在,只要我在这后位一日,便会拼尽全力护着你,护着姜家。” 她叹了口气道:“想来过几日,赐婚的圣旨便会下达。窈窈,既然事情已成定局,你便只能接受。我想,以衍儿的品行,他会好好待你的。” “姑母,”姜清窈沉默良久,嗓音发颤,“太子殿下很好,可我不想嫁给他。” “难道女子不应该嫁给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吗?”她抬眸,眼底泛着湿意,“否则,和一个毫无情意的人要如何过完这一生?” 皇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此时,殿外传来宫女的通传声:“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姜清窈霍然抬头,如今的谢怀衍对她而言几乎等同于洪水猛兽,她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皇后亦想到了,道:“窈窈,你同阿瑶先下去吧。” 两人若是从殿门出去,便会与谢怀衍撞上。因此,姜请窈扯了扯谢瑶音的衣袖,闪身在了皇后内寝的屏风之后。隔着几道帘子,姜清窈听见谢怀衍的声音在外间响起:“母后想必已听父皇说起赐婚之事了,儿臣便是为此事而来的。不知表妹......” 皇后勉强笑道:“窈窈这几日身子不适,如今正在寝殿歇着。待她醒来,本宫会将此事告诉她的。” 谢怀衍默了片刻,开口道:“母后,事出突然,儿臣实在没想到那术士会想出这冲喜的法子,更没想到父皇会同意。” “衍儿,你是如何想的?”皇后问道。 谢怀衍的声音依旧是温润的,带着能够抚平人心的宽慰:“母后,儿臣不愿欺瞒您。儿臣一直只把窈窈当作妹妹,从未动过其他念头,因此听说父皇有意赐婚之事后亦是惊愕万分。儿臣也生怕误了表妹的终身,便立刻向父皇恳求能否寻求其他法子为皇祖母祈福。” “可父皇说,那术士说,唯有此法才能够让皇祖母的病情好转,别无他法。儿臣想,为了皇祖母,便只能按术士所言了。但儿臣深知嫁娶之事至关重要,况且表妹是姑娘家,此事更要百般考量。因此,儿臣想,若父皇真的赐婚,儿臣自然会好好待表妹,若儿臣与表妹相处后能颇为投契,表妹心甘情愿,那便可以依旨意行婚仪;但若是表妹对儿臣只有兄妹之情,不愿勉强自己,违心而行,儿臣也会在皇祖母彻底无碍后,奏请父皇,看能否取消这门婚事。” 谢怀衍顿了顿又道:“母后不必担心此事会对表妹有何影响。到那时,儿臣会广而告之,当初的婚约本就是权宜之计,只是因着皇祖母的病才为之的。儿臣与表妹情同兄妹,并无男女之情。儿臣也会亲自为表妹挑选最拔尖的青年郎君,断不会委屈了表妹。”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皇后一时无言,半晌才道:“衍儿,本宫知道你思虑周全。但婚嫁之事不是儿戏,若圣旨一下,那便是金口玉言,哪里是轻易能够更改的?” 谢怀衍道:“本朝观念并不迂腐,民间亦有许多结了亲后再退婚之事,便是皇家,先前也有过这样的例子。姑娘家即便退婚,也不会影响日后的亲事。母后放心,儿臣会妥善处理好此事的。” 皇后默默良久,叹道:“衍儿,本宫知道这桩婚事也非你本意......” “母后,”谢怀衍柔声道,“儿臣身为皇子,自小便知道以大局为重,岂能事事由着性子来?只要是为了皇祖母,只要是父皇的旨意,儿臣都会遵从。” “不论如何,儿臣都会细心对待表妹。即便这门婚事最终没能成行,儿臣也会以兄长的身份护表妹一生周全的,请母后放心。”他字字恳切,情深义重,只怕任何人听了,都会感动不已,称赞太子真乃君子。 然而屏风后的姜清窈却紧紧攥成拳,任凭指甲刺入掌心也无动于衷。她咬住唇,拼命抑制住心底的恨。 谢怀衍那一席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乍一听,人人都会认为他是个体贴细心、胸怀广阔的兄长。可是,事关东宫储君的婚事,怎会轻易变动?一旦圣旨颁下,她便是未来的太子妃,一举一动都与谢怀衍紧密相连,再也无法摆脱他。 太子光风霁月,温润如玉,才貌双全,她有何底气去提出退婚?届时,不但皇帝会勃然大怒,认为姜家恃宠而骄,蔑视皇家权威,竟敢公然抗婚,而广大朝臣也会认为她不知好歹,竟连太子这样的郎君都不放在眼里,不知背地里会如此议论嘲讽她。到那时,她与姜家的名声都会遭受重创。 姜清窈闭上眼,那种几欲晕眩的感觉袭上五脏六腑。她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免得被外间的谢怀衍发觉。 不知过了多久,谢怀衍终于离开了。姜清窈茫茫然地站起身,艰难地迈动步伐向外走去。她下意识看了眼窗外,暮色已然变得深浓, 廊下的纱灯透出微弱的光,却注定无法驱散那广袤的漆黑之色。 她的心好似被万丈寒冰包裹住,失了所有的温度和意识。 究竟该怎么办?姜清窈茫然地想着。 * 谢怀衍步出永安宫,面上一直维持的温润笑意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变得慵懒而意味深长。 “殿下,”跟在身旁的侍从低声道,“一切都如殿下所愿,进展得很顺利。” 他淡淡勾了勾唇,并未多言。直到回到东宫,侍从才忍不住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殿下先前不是说,眼下还是专心在朝堂之上对付五殿下,暂不考虑这太子妃之事吗?” 谢怀衍闲闲地在书案后坐下,把玩着一只小巧玲珑的茶盏,眯了眯眼笑道:“说起来,此事还是多亏了姑母啊。” 他微微笑道:“若不是姑母,只怕此事并没那么容易做成。谁知姑母竟也想利用皇祖母之病大做文章,还想要买通术士,借所谓命格之说促成我与郡主的婚事。从前,倒是我小看了这位姑母啊。” 侍从道:“长公主一直都想将郡主嫁入东宫,可惜陛下一直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只是属下也没料到,她竟会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谢怀衍眉眼舒展,道:“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姑母提供的妙计,让我能够将就就计,假意明白她的暗示,从而顺理成章安排术士说出了那番推算,让父皇对此深信不疑,最终促成赐婚之事。” 他似笑非笑:“只可惜啊,姑母百密一疏,注定是心愿落空了。” 侍从附和道:“正是。郡主虽身份尊贵,但长公主的驸马不过是个普通文臣,对殿下的大业毫无助益。若郡主为太子妃,殿下便彻底无法摆脱长公主了。长公主性情火烈,有勇无谋,且贪心不足,总想借殿下的势而为自己谋求好处,对殿下而言只会是拖累。而姜家却大不相同了。” 谢怀衍想起前些时日的事情,面上神色暗了暗,冷声道:“若不是那个姜湛如此不识抬举,我又何必如此着急用此计策逼迫父皇定下我与姜氏的婚事?我与他相识多年,又有一道长大的情分,可他得了势,却丝毫不顾念过往,竟不肯站在我这一边,助我成就大业,我当真是看错了他!” 他讥诮道:“难道,姜湛还生了二心不成?莫非是对我心有不满,还想着投奔我那位五弟?” 侍从道:“五殿下和姜将军似乎并无交情。” 谢怀衍冷笑一声:“那可不见得。他们明面上或许无来往,但暗中呢?若我所记不错,禁军中的那个燕辙,不仅与姜湛是旧相识,与我的好五弟也颇为投缘啊。” “待赐婚圣旨一下,以姜湛对表妹爱若性命的珍视,必然会为了表妹的平安而乖乖为我所用,”谢怀衍挑唇一笑,“唯有如此,我才能安心成就大业。” 侍从沉默半晌,试探着问道:“殿下,那......贵妃娘娘那边?” 谢怀衍神色一凝,道:“一切照旧。事成后,我不会背弃当初的允诺。” 他说着,又蓦地轻笑出声:“真是好计策啊。不仅将姜家牢牢抓在了掌心里,还能够借机挑起父皇的疑心。此次冲喜之事,父皇断然想不到我的头上,只会怀疑是姜家欲壑难填,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才设计促成此婚事。一旦父皇起了疑心,便会挥之不去。如此一来,往后我若想动手清算,便更简单了。” 听着太子话语里毫不掩饰的恨意,侍从不由得噤了声。谢怀衍并未在意他的反应,脑海中只反复盘旋着昔日贵妃递来的消息,想起自己的生母,想起那些扑朔迷离的往事,桌案下的手紧攥成拳,眼底泛起难以遏制的愤恨。 * 君夺姝色(重生) 第79节 三日后,赐婚圣旨正式颁下。朝臣们关心良久的太子婚事终于得以确定,太子妃人选还是与太子亲上加亲的表妹,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但明面上依然纷纷恭贺。 而与此同时,皇帝又出乎意料地颁下了另一道旨意。旨意上说,诸皇子年岁渐长,是时候该出宫建府,各自成家了。因此,借着太子定亲之事,命三皇子、五皇子于宫外择开阔之地建造府第,待新居落成后便可住到各自的府上去。六皇子因年纪尚小,暂留宫中。 说是建府,但其实前代留下了许多空置的王府,只需要稍加修葺便可以重新住进去。因此,在择定太子妃的圣旨之后数日,三皇子和五皇子也先后搬离了皇宫,住进了各自的府上。 姜清窈因是姜家之女,因此早早便离宫回府等着接旨。皇后知道她如今心神不宁,便嘱咐她好生在家中住上一段时日。 若是放在从前,她自然会无比欢喜。可如今,那赐婚圣旨如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头,姜清窈望着府上熟悉的一草一木,却再也露不出半分笑意。 这一日午后,她独自坐在后院亭子里,怏怏不乐地发着呆。经历了最初几日的心乱如麻和茫然无措,如今的姜清窈心中只剩下无尽的凄然和绝望。圣旨一下,她知道此事再无转圜。她注定要被迫嫁给太子,被迫与自己不喜甚至厌恶之人共同生活。 姜清窈苦涩一笑。在皇权面前,她又能怎么办呢?即便她心有所属,从今往后也再也不能宣之于口,更不能被任何人察觉,否则只会害了姜家和谢怀琤。 想到那个人,她心中又是苦涩又是悲凉。自打赐婚之事一出,为了避嫌,她再也没有见过谢怀琤。而如今,他又出宫建府,往后即便她再度回到宫中,也无法再如从前那样与他相见了。 姜清窈想,她与谢怀琤大约是再无可能了。她既然有婚约在身,便只能与他保持距离,再不要来往,否则一旦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一颗心忍不住又狂跳起来。姜清窈想到他,只觉得几欲落泪。 她按住隐隐作痛的心口,再没有了赏景的兴致,起身便欲回房,却不想府上下人快步过来禀报道:“姑娘,前头来报,说五皇子前来拜访,说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备了些礼来向夫人和姑娘道喜的。如今郎君正在前厅招待他。” “什么?”姜清窈愣住,身子微微发颤。 谢怀琤......来了? 第93章 相见 “我的私心。” 她几乎不曾犹豫, 便起身向前厅去了。 然而穿过回廊,姜清窈情不自禁放慢了步伐,心中蓦地生出了近乡情怯之感。她不知道, 以自己如今的处境,还能不能与他公然见面。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无数人注视着,稍有不慎便会传扬出去。姜清窈黯然垂眸, 谢怀琤今日来既然是奉了皇帝的旨意, 那么便注定不能久待,不过依礼数恭贺几句, 再呈上礼,便该离开了。 她伸手扶住廊柱, 眼前渐渐漫上水雾, 终究还是顿住了步子。 姜清窈恍恍惚惚地站在那里,好似没了意识。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姜湛从上房过来, 看见她呆立在原地, 便走了过来,问道:“窈窈,怎么站在这里发呆?” 她身子一颤,竭力平静道:“......听说府上来了客人, 我便想着来瞧瞧。” 姜湛沉默半晌,道:“你是说五殿下?他人已经走了。” 姜清窈怔了怔:“走了?” “是,”姜湛解释道,“他只是奉陛下的吩咐前来送些贺礼,不过略坐了片刻便走了。” 她注定是没法见到他了。姜清窈出了会神,勉强笑道:“他前来恭贺,我却未现身, 当真是失礼了。” 姜湛道:“倒也算不得失礼。左右陛下命他恭贺的也是姜家,由母亲和我前去接待,便足矣。” 姜清窈颔首:“既如此,那我便回去了。” 然而她一路走到后院,这才察觉到姜湛一直跟在身后,不由得问道:“哥哥,怎么了?” 兄妹二人在亭子里坐下。姜湛看着妹妹明显憔悴苍白的面色,面色几度变幻,最终化作一声长叹:“......窈窈,皇命难违,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是人力无法左右的。我想 ,你明白其中道理。” 他怜惜地抚了抚妹妹的头:“窈窈,我知道你心中的苦楚,可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可是哥哥,”姜清窈终究是抑制不住,眼泪扑簌落下,“陛下赐下这么一桩婚事,实在是强行将我与太子殿下绑在了一起。哥哥,你知道的,太子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若真的嫁给了他,又该如此自处?” 她双手掩面,情不自禁啜泣出声:“我心中实在惧怕......” 姜湛喉头哽住,缓缓将妹妹拥在怀里:“我知道。” 他默了默,柔声道:“陛下说了,如今暂不行婚仪,你与太子殿下只算是有了婚约,并不是很快就要出嫁。窈窈,先不要胡思乱想。” 姜清窈身子一震,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可只要圣旨不改,便终会有那一日。” 姜湛看妹妹这样神伤,愈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招手示意一旁的侍女过来:“窈窈,你先回房歇息吧。万事有哥哥在,不要怕。” 姜清窈还想问个明白,可是拗不过姜湛,只能依言回了房。侍女服侍她饮了盏安神汤,又在房内燃起了助眠的香料,这才让心神不宁、昼夜难眠多日的她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确认妹妹睡熟了,姜湛才轻手轻脚离开了她的院子。他面上覆上寒霜般的神色,没有回房,而是悄无声息地从侧门出了府,沿着一条僻静的巷子径直走了过去。 与姜府几街之隔的云兴楼,是京城这一带有名的酒楼。此时路上人来人往,谁也不会注意到一身墨青色衣裳的姜湛。 他沿着楼梯上了二楼,走到了最深处的一间酒阁子里,抬手推开门。 那个背对着他的人正静静坐在那里,显然已经等了他许久。 姜湛缓步上前,声音清冷:“臣见过五殿下。不知殿下派人传信给我,约在此处一叙,所为何事?” 一身深衣的谢怀琤抬起头,比了比手,示意他坐下。 “少将军虽不知何事,却依然愿意前来赴约,”谢怀琤拱了拱手,“多谢。” “殿下有命,臣自然遵从,”姜湛避开了他的礼,神色平淡,“殿下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谢怀琤沉默良久,开门见山道:“少将军愿意拨冗前来,我也愿意以诚相待。今日请你前来,原是为了一桩事。” “何事?”姜湛问道。 谢怀琤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今日我因何缘故去贵府拜访,少将军心知肚明。如今,我只是想问一问少将军对此事的意思。” 姜湛淡淡扯了扯唇:“殿下莫非是说舍妹与太子殿下的婚事?” 谢怀琤不语,便是默认了。 “五殿下真是折煞臣了,”姜湛敛去笑意,“此婚事乃是陛下亲自下旨钦定,结亲之人又是当今太子,臣岂敢随意置喙?恕臣不明白殿下究竟想要从我口中问出什么?” 谢怀琤执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却没急着放下,而是愈发用力地握住:“今日我只想同少将军推心置腹一番。我愿意拿出我的诚意,也请少将军愿意敞开心扉,如实告知我。” “姜家对那门婚事,究竟是心甘情愿,还是忧心忡忡?” 姜湛目光一冷,正欲开口,谢怀琤却又道:“若姜家对这道圣旨是心甘情愿地接受,并且对这桩婚事是有所期盼的,那我无话可说;但若是,你们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那么我——” 他顿了顿,缓缓道:“我愿倾尽全力,势必阻挠此事。” 姜湛瞳孔骤然一缩,平静的眉眼终于染上了一层异色。他紧盯着谢怀琤,语气透着浓重的提防:“臣不明白,此事与五殿下何干?” 谢怀琤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道:“我想,以姜家的行为处事之风和对朝堂大局的洞若观火,只怕并不会认为这是多么浩荡的皇恩,从而感激涕零吧?” “少将军,事已至此,你我也不必互打哑谜了,”谢怀琤正色道,“我想你应当知道此次赐婚的前因后果,父皇之所以忽然下旨,必然不是想要成就一桩美好姻缘。除却为皇祖母的安康祝祷之外,自然也有更深一层的用意。” “而与太子结亲,祸兮福兮,少将军应当心中有数,”谢怀琤道,“今日在贵府一见,我能够看出,姜夫人和少将军都有些强颜欢笑,实则神色憔悴,看来,这道看似施恩的圣旨于你们而言却犹如重重枷锁。” 他将一切看得这样透彻,姜湛心惊不已,更添了几分警惕,声音沉了沉道:“殿下此言差矣。” 谢怀琤静静看着他,蓦地低了语气:“少将军,你真的情愿让自己的胞妹嫁给太子,从而陷入那些波澜起伏的争斗之中,再无法过平静安稳的日子吗?” 姜湛神色变了变,忽然笑了笑道:“五殿下是想要破坏这桩婚事?” 这话说得直白,姜湛本以为谢怀琤会百般解释,没想到他却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坦然道:“是。” 姜湛心念忽转,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顿时眼底一冷,肃声道:“臣知道,殿下这些时日在朝堂之上颇为活跃,几乎到了能够与太子殿下一争光辉的地步。此事原与臣毫无关系,但既然殿下提到了舍妹,臣就不得不问一句:殿下想要阻扰此事,到底是为了姜家考虑,还是出于忌惮之心,担心此事一成会阻碍你与太子相争?” “之所以想要阻拦此事,”谢怀琤不闪不避,抬头迎上姜湛的目光,“是为了我的私心。” “也是为了......窈窈。” 姜湛心中一紧,声音又冷了几分:“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少将军,其实你心中一清二楚,”谢怀琤望着他,淡淡笑了笑,“否则,你不会自打进到这阁中,便用那种提防而冷冽的眼神看着我。” 姜湛语塞,半晌才道:“窈窈是我的妹妹,是姜家人,我们自然会为她百般考量,无须殿下费心。” “可我做不到,”谢怀琤平静开口,“我不可能对窈窈视而不见。我会时刻记挂着她的喜怒哀乐。我知道,那道圣旨对她而言犹如雷霆万钧,于我而言亦如是。” “五殿下,你——”姜湛咬了咬牙,语气带着质问,“你究竟......怀着什么心思说出此话?” “少将军,”谢怀琤道,“我不愿瞒你。” “我心慕窈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步入深渊。因此,我想要出手去破坏这桩婚事。” 姜湛惊愕万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虽然知道妹妹与五皇子自小相识,这数月来也朝夕相处了不少时日,交情自然非同寻常,但却没想到谢怀琤会如此直接地宣之于口。 “少将军放心,”谢怀琤垂眸,轻声道,“此事乃是我心中所想,与窈窈无关,也并非她的授意。我只是不愿看她难过,才有了这个念头。” 提起那个名字,谢怀琤的神情变得柔软。他轻轻笑了笑,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往事,喃喃道:“于我而言,窈窈便如天边月一般。曾经在我最狼狈不堪、深陷污泥之时,是她一点点把我救了上来。否则,我或许早已生了自戕之心。可是窈窈出现了,为了她,我得好好活着。为了她昔日的恩情,我也不会任由她落入太子的禁锢之中。” “少将军不是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样的人。” 姜湛忽然意识到了,为何妹妹会那般失魂落魄。她的情绪之中,除却了要被迫嫁给不喜之人、被迫卷入东宫之事的厌恶和无措,还潜藏着几分与人生别离的痛楚与迷惘。 可谢怀 琤显然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只说是他一厢情愿。但姜湛知道,他与妹妹对彼此的心,一定是一样的。 谢怀琤垂眸,半晌才轻声道:“......她还好吗?” 姜湛沉默片刻道:“窈窈心事难解,我在想方设法宽解她。” 谢怀琤的呼吸轻微一窒,只觉得胸腔处仿佛被人撕扯着一般疼痛难忍。他深吸一口气,有些艰涩地道:“此事......其实追根溯源,与我也有关系。论起来,还是我与太子相争的势头太过胶着,才会连累了她。” 姜湛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只是此事不论是皇帝的决定,还是有太子的促成,算起来都不能怪在谢怀琤身上,便道:“这不关殿下的事,殿下不必如此说。” “说到底,还是君心难测,加之姜家眼下的处境确实艰难,”姜湛握了握拳,神色之中流露出一丝愧悔,“其实说起来,此事与我也有关。” “窈窈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可偏偏被朝堂之争波及,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却不得不承受这样的结果,”姜湛眼圈微红,“我这个兄长实在是做得太过失败,竟连累了自己的妹妹......” 谢怀琤淡淡道:“父皇不是说先暂不行婚仪吗?只要一日没有礼成,那么就意味着,一切还有转圜的可能。” 姜湛震惊地看着他:“可圣旨乃是陛下金口玉言颁下的,又怎会轻易更改?” 谢怀琤勾了勾唇,凉笑道:“以如今的情势来看,父皇自然不会随意更改。可世事如棋局局新,往后之事瞬息万变,难保不会有什么变故。” 他静了静,声音极低地道:“倘若有朝一日,太子失了圣心呢?少将军以为,父皇还会促成这门婚事吗?” 姜湛霍然抬眸盯着他:“殿下可知,此乃妄议储君。” 谢怀琤毫不在意地一笑:“这便是我所说的,对少将军和盘托出的‘诚意’。你是窈窈的哥哥,我便不会在你面前遮掩隐藏自己的心思。否则,少将军以为我为何会用尽手段在朝政之事上与太子相争?若不是有所图谋,欲成大事,我何须如此?” 姜湛肃容道:“五殿下,臣不知你话中提到的‘所谋之事’究竟是何事。但姜家无意参与其中,也不关心,只会一心忠于陛下。五殿下若是想借姜家去做什么,只怕是找错了人。” 谢怀琤摇头:“少将军不必如此。我从未想过去拉拢或是寻求姜家的势力,请你放心。我既然打定主意要谋大事,自然有自己的万全准备。我只是想问少将军一句话,愿不愿意准许我插手窈窈与太子的婚事,不论我采取何种手段,只要能阻碍太子的行动,你都不会反对?” 他见姜湛半晌未语,又道:“我可以向你起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扳倒太子,不会干涉到姜家的持身中正和忠君道义,更不会试图借由你们的势力去谋私。我会尽我所能保住姜家满门平安,保护窈窈。若来日我能够得偿所愿,那么不论姜家和窈窈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绝不干涉你们的决定。” 姜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谢怀琤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便没有急着催促,而是执壶为他续了些热茶。 茶香袅袅四散在这间不大的阁子里,两人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缓。 君夺姝色(重生) 第80节 许久,姜湛开口:“兹事体大,恕臣无法立刻给出殿下答案。容臣回府后再三思索,方能有所决断。” 谢怀琤颔首:“这是自然。如今我居住在府上,不比从前在宫中多有不便。若是少将军拿定了主意,三日后,我还在此处等你。” 姜湛点点头,从桌案后起身,便欲告辞。然而他刚打开门,却被眼前的人影惊得愣在原地。 那人眉眼低垂,身形纤瘦,虽作郎君打扮,但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姜湛压低声音,抬手握住那人的手腕,便欲带她离开。然而那人固执地站在原地,声音微微发颤:“你二人在此商量之事与我有关,难道我不该问一问吗?” 里间,谢怀琤本自垂眸盯着眼前的茶盏发呆,耳边却猝不及防传来这熟悉的声音。他心头大震,猝然抬眸,恰好与门外的人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含着泪,欲坠未坠,带着无尽的酸楚,静静望着他。 第94章 烽烟 命五皇子领兵出征。 谢怀琤霍然起身, 本能地想要开口唤她,却顾忌到如今的情势,硬生生止住了。 他颇有些无措, 对上泪眼朦胧的她时,只觉得心也被揪住了一般隐隐作痛。 半晌,姜湛轻叹了一声, 退开一步, 轻轻将姜清窈拉了进来,随即反手掩好门, 这才低声问道:“窈窈,你怎么会来这里?” 姜清窈望着他, 说道:“哥哥,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此事与我息息相关,我没有办法袖手旁观,看着你们为我而费心。” 她抬手拭了拭眼角, 说道:“我醒了后想着出门散散心, 路过你院子时,听你身边的人说你不在,便想着外出寻你,正巧走到了此处。” 姜清窈说着, 再度看向谢怀琤:“我在酒楼附近看见了......福满,便猜到了你在此处。只是我没想到,你二人会在一处。” “方才你们的话,我也在门外听见了,”她垂眸,“此事与我有关,论理, 我也该多问几句吧?” 姜湛低眸,轻声道:“窈窈,我与五殿下......确实是有事商议,只是并未拿定主意。” 他犹豫了片刻,道:“窈窈,我知道你对这门婚事心中只有抗拒而无半分喜悦,对吗?” “哥哥,我确实不愿接受,但......我也知道皇命难违,”姜清窈开口,“你们想要怎么做?与陛下、与太子对抗岂是易事?” 她用力摇头:“我不愿看你们为此而去冒险。不过就是婚事,我若躲不过,认命便是。” 一直沉默的谢怀琤却忽然开口,声音发涩:“可我不愿意认命。” “窈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落入太子的圈套之中。以他的秉性,我们谁都无法预料他会做出什么事情,”他定定瞧着姜清窈,“即便只有一分危险的可能,我也不肯去赌。” 他是重活了一世的人,自然知道谢怀衍会如何做。可姜氏兄妹却并不知情,更不知道一旦这婚事尘埃落定,就意味着会有铺天盖地的灾祸袭来。谢怀琤知道,即便他将前世的种种尽数说出,也无法令人完全信服。重生之事太过离奇,他只能假托梦境,尽可能说服他们。 姜湛心底思绪起伏。从私心上来说,他自然希望妹妹事事顺遂,能摆脱掉那非她所愿的婚事。可从大局来看,他也知道此事有多么艰难。而五皇子虽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可他看得出来,谢怀琤已经拿定了主意,决意要为窈窈而奋力一战。 若是五皇子不敌太子,最终败了,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那时,窈窈又该如何是好?只怕她终其一生都会陷在无尽的悔恨和伤痛之中。 思来想去,姜湛最终轻轻揽了揽妹妹的肩,低声道:“窈窈,你的话没错。此事与你有关,还是得你拿主意才是。” 他看了眼谢怀琤,道:“此处人多眼杂,我在外守着,窈窈,你先同五殿下商议一番吧。” 姜清窈抬眸,对上哥哥温和的目光,心中蓦地一酸,点了点头。 姜湛很快离开,掩好了门。一时间,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怀琤站在桌案后,踟蹰着不知该不该上前。 姜清窈深吸一口气,低声唤道:“......阿琤。” 这声呼唤如同在他心上叩击了一记。谢怀琤身子一震,再也顾不上什么,快步走了过来,在她面前站定,道:“窈窈,我在。” 她抬起那双泪光盈盈的眸子,浓黑的长睫轻颤着。下一刻, 谢怀琤只觉得怀中一热,却是她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怀中的人埋首在他衣襟之上,静默了片刻,忽而颤抖了起来。谢怀琤感受到有轻微的湿热,不由得心中一紧,抬手落在了她背上抚了抚,柔声道:“窈窈......” 多日未见,他心中亦是酸楚。 千防万防,却依然没防住太子做的手脚。本以为谢怀衍会率先从自己下手,谁知他却出其不意,先用那卷经书为引,将祥瑞之兆冠到了谢怀琤身上,在谢怀琤专心防备时又猝不及防设下计谋,最终引到了姜清窈身上。事涉太后,即便谢怀琤想出手阻拦,也无法如愿。 就这样,重活了一世,他却还是没能改变赐婚的命运。谢怀琤一面觉得无力,一面又恨自己无能。 他眼底酸涩,落在她背上的手下意识用了些力道:“窈窈,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姜清窈止住啜泣,仰头看他,低声道:“不要说这种话。太子此招,又有谁会预料到?阿琤,这些日子,我......很想念你。” 她揪住他的衣襟,喃喃道:“往后,我们或许不能再这样见面了。若是被太子察觉,他一定会大为恼怒,从而对你不利的。” 谢怀琤一时间未语。姜清窈心中忧急,又道:“我知道,你是不是和哥哥说,想要出手阻拦这门婚事?可当初是陛下亲口定下的,又是为了太后祈福而下的旨,难道你要与陛下的意思相悖吗?” 许久,他淡淡笑了笑,道:“窈窈,你还记得从前我同你说过我的打算吧?” 姜清窈怔了怔,颔首。 他道:“我自然知道,在如今的情形下想要改变这一切,无异于蚍蜉撼树。因此,我不会和父皇正面相对抗。” 姜清窈心中渐渐明白了过来:“你是要和太子——” 谢怀琤点头,悄然止住了她未出口的话:“与其想着怎么让父皇收回成命,不如先折断他的势力。他若是失了势,亦或是惹恼了父皇,想来这门婚事也会随之作罢的。” “可太子多年来一直深受陛下喜爱,从未有过任何失宠的时候,”姜清窈道,“他身为嫡长子,居储君之位本就是众望所归,又契合礼法和传统,陛下不会轻易对他失望的。” 谢怀琤道:“我明白。想要击垮太子,只能从父皇最介怀最不能容忍之处下手。” 他唇角挑起一个极浅淡的笑:“窈窈,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是......”姜清窈霍然盯住他,“太子若是出事,姑母她——” 谢怀琤道:“母后只是太子的养母,且从不涉朝堂之事,即便太子真的失宠,父皇也不会迁怒于她。况且,我会拼尽全力维护母后的。” “至于那桩婚事,”他抬手抚过她的发丝,“如今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只要一日未成婚,就不算是到了绝境。” “我不会轻易放弃,”谢怀琤凝视着她,声音低柔,“窈窈,你相信我。” “我答应过你的事情,万死不辞。我一定会娶你的。”他声音带着滚烫的热意,让姜清窈如浸在寒冰之中的心悄然回暖。 头顶上分明还悬着那如利刃般的圣旨,令人喘不过气来,可听着眼前人的话,她却倏然松了口气,情不自禁地相信他一定能扭转局势,让彼此如愿。 门外,姜湛轻轻叩了叩,示意两人尽快离开。谢怀琤不舍地用力抱了抱她,这才留恋地松开手,道:“窈窈,你们先走一步。” 他注视着她缓缓转身行了几步,忽然又出声唤道:“窈窈。” 姜清窈回头:“怎么了?” “接下来我们或许没法见面,不论你从身边人口中听说了什么朝堂之上的风云和波澜,不论情势于我是不是有利,都不要过于在意,也不必为我担心,”他的眼眸显得格外清亮黝黑,“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人和事。一时的失意和挫败并不代表着我再无翻身的可能。”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走一条很艰难的路?”姜清窈心弦一颤,低声问道。 谢怀琤冲着她微微一笑:“我会斩除一切荆棘,堂堂正正地迎娶你的。” 姜清窈忍着泪意,道:“好。我记住你的话了。” “我会等你的,阿琤。”她再度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毅然决然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关好门,轻吸了吸鼻子。姜湛仔细瞧着她发红的眼睛,蹙眉道:“五殿下......不曾有什么逾距之举吧?” 姜清窈一愣,随即摇头:“哥哥放心,他不是那般轻薄无礼的人。” 她顿了顿,道:“我已经与五殿下说好了。我愿意等他,等他将那些阻碍一一清除。” 姜湛眉头紧蹙,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道:“窈窈,你决定了吗?” “你觉得五殿下真的能和太子殿下一争高下吗?” 姜清窈点头:“我相信。” “可是,”姜湛沉默半晌,低低道,“我们这样做,姑母会怎么样?” “她将太子视若己出,若太子真的败在了五殿下手下,她会如何去想五殿下?” 姜清窈抿唇,一字一句道:“若是能让姑母看出太子的真面目呢?唯有这样,才不会连累到姑母。” 姜湛面色变了变,随即归于平静:“我明白了。” 兄妹二人不再多言,径直离开了酒楼。 * 自从太子妃人选定下,太后果真一日好过一日,不出数日便能够下地行走。太医诊脉后,只说太后再静养数日便能够恢复如初了。这一消息一经传扬开来,原本对姜家心有不满或有所忌惮的朝臣们一时间也哑口无言了。他们不得不相信,姜家之女确实命格祥瑞,能够让病了这么久的太后一夕之间好转。即便是为了保太后的安康,他们也无法去质疑那道圣旨。 而对谢怀衍而言,这些日子他愈发春风得意。 前些时候处处与自己相争的五弟不知为何忽然偃旗息鼓,变得沉默了许多,对自己再没有了那针尖对麦芒的步步紧逼。而相应的,他也不似先前那样出挑,惹人注目了,以至于不少人背地里议论,这五皇子莫不是如昙花一现,根本无力与深耕多年的太子相抗衡。 东宫幕僚也有同样的疑问:“五皇子近日似乎颇为失意,他身边的人也变得愁容满面起来,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 谢怀衍嗤笑一声。 看来谈天之的论断果然不错。他一旦定下了与姜清窈的婚事,她的所有命格就只会应验在自己身上,而那位五弟便会就此失势。看来,先前他心头那个根深蒂固的疑影确有其事。 自己的这位五弟,或许一直对自己的太子妃有所觊觎。正因如此,他才不死心地想要告诉姜清窈,当年救了她的人是他。 谢怀衍的手指缓缓抚摸着下巴,冷冷一笑。看来,姜清窈并未被谢怀琤的三言两语蒙骗了,否则她不会大为恼怒,甚至不顾念过往的情分,毅然与谢怀琤闹翻。 而如今,她又成了自己的太子妃,谢怀琤的痴心妄想彻底成了空想。在这样的多重打击之下,他怎能不失魂落魄? 谢怀衍接过内侍奉上的茶,浅浅抿了一口。他心中对姜清窈的感情很复杂,平心而论,他确实不反感她,甚至可以说对她印象不错。毕竟这么一个才貌俱佳、性情温柔的女子,有谁会厌恶呢?若是她能安分守己,乖乖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妃,待他登基过后,也可以不亏待她。 但偏偏,她是姜家人,是皇后的亲侄女。 想到皇后,谢怀衍面上的笑意消失殆尽,转而被一种浓重的恨意取代。他想起贵妃密告的那桩桩件件往事,想起自己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的生母,想起这些年姜家纵横在前朝后宫的一幕幕,便觉得心头燃烧着熊熊烈火。 ......不。待他登基,绝不会让姜清窈好过。无他,只因她是姜家人,和皇后流淌着相同的血脉。 但现下显然还未到时候。谢怀衍闭了闭眼,按捺住思绪,竭力平静下来。大业未成,他绝不能露了破绽。至少现在,他 必须如自己在皇后面前许诺的那样,好好待姜清窈,哄得她心甘情愿、安安分分嫁给自己后再说。 想要哄骗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子,这并不是什么难事。谢怀衍勾唇轻笑,这样的事情,他并非头一回去做。 “来人,去请谈先生来。”谢怀衍吩咐道。 内侍领命去了,然而许久过后,前来的却不是谈天之,而是他手下一个最得其真传的弟子,名唤董期。 谢怀衍蹙眉:“怎么是你?你师父呢?” 董期恭恭敬敬道:“师父前几日偶感风寒,如今卧病在床无法起身,因此命臣前来向殿下复命。” 谢怀衍颔首。 不同于谈天之的谨慎惶恐,董期年轻气盛,许多话也敢更加直白地说出。谢怀衍虽然一直信任谈天之,但一直不喜他因年岁渐长而愈发变得处处顾虑,且他身子一直不好,有些时候反应迟缓,总是无法立刻理解自己的意思。而董期则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想法,并恰到好处地给出谏言,与他交流起来让谢怀衍觉得格外舒畅。 君夺姝色(重生) 第81节 “你师父尚未病时,我曾命他为我卜一卦,他却以兹事体大的缘由百般推脱,”谢怀衍的神色不甚好看,“你如何看?” 董期十分乖觉,道:“臣以为,既然奉殿下为主,那么既然要倾尽全力听候殿下的差遣。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事关殿下,臣自然会知无不言,即便拼上性命,也要为殿下一算。” 谢怀衍微微笑了笑:“你果然和你师父不同。” 他的手指轻扣了扣桌案,提笔写下一行字:“我命你,设法就此事推算一番。” 董期接过那张纸,看清内容后顿时愣住,眼底掠过一丝惊愕和意外:“殿下......” 谢怀衍道:“你回去告诉你师父,务必要将此事算出。否则,终归于大业有碍。” “臣遵旨。”董期恢复平静,沉声道。 “下去吧。”谢怀衍不再看他,疲倦地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内侍低声禀报道:“殿下,人来了。” 谢怀衍淡淡嗯了一声:“让她进来吧。” 片刻后,面覆轻纱的女子盈盈步入,如往常一样行了一礼,见谢怀衍无甚反应,这才起身走到他身后,熟练地伸手替他揉捏着额角,低声软语:“殿下疲累了吗?” 谢怀衍不语,只闭了眼:“有什么话要带给我的,说吧。” 女子见他如此冷淡,便也不敢再多言,敛容低声说了起来。谢怀衍听罢,颔首道:“我知道了。” 说完了正事,谢怀衍的神色似乎变得温和了一些。女子看着他沉默而锐利的眉眼,心中怦怦直跳,半晌才大着胆子试探着道:“殿下,臣女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说。” 女子默了默,声音蓦地变得娇柔妩媚,又饱含着浓浓的酸涩:“陛下为殿下赐了婚,殿下是不是很快就要迎娶太子妃了?” 谢怀衍睁开眼,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怎么?” 女子双肩微微一颤,含了些委屈:“臣女只是担心,待殿下有了太子妃,是不是就会把臣女抛之脑后了?您的眼里,或许就看不到我了。” 那缕浅淡的幽香萦绕在鼻间,谢怀衍一把握住了她的柔荑,止住了她揉捏的动作,问道:“为何?” 女子低低道:“臣女姿容粗陋,又笨手笨脚的,哪里比得上太子妃出身名门,才貌双全?只有太子妃那样的身份,才与殿下相配。” 谢怀衍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怎么会?你忘记了我曾经说过的话吗?我答应了你的事情,便不会食言。” “那婚事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对她也并无半分情意。”他淡淡道,抚摸着她的动作又重了几分。 女子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大着胆子问道:“那殿下对臣女呢?”她说话间,俯了俯身,那如兰似麝的吐息尽数落在了谢怀衍面颊之上。 夏日,女子只穿着轻薄的衣裙,那娇嫩的颜色映得她愈发肤色如玉。她颈上挂着的珠链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在他眼前慢慢晃荡着,发出叮当清脆的声响,一声声惹得他心猿意马起来。 谢怀衍忽而一笑,手上略微一用力,便将女子整个身子扯了下来。她如一株姣花颤巍巍坐在了他腿上,柔弱无骨地依偎在了他胸前。 “殿下......”女子仰起头,眼眸中盛满了对他的依恋和爱意。 那双眼睛落在谢怀衍眼中,却忽然令他神思一滞,想起了另一双眼睛。不同的是,那个人对自己从来都是疏离而清冷,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谢怀衍心底冷笑。他贵为太子,迟早一日会让她心甘情愿、眼里心里只看得见自己。 他扯了扯唇,挑起眼前女子的面纱,指腹用力碾过她嫣红的唇,目光渐渐变得幽暗。 * 只是谢怀衍并没有得意太久。谢怀琤确实沉寂了些时日,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再度开始在朝堂之上屡屡争先起来。 而与此同时,谢怀衍敏锐地察觉到,自打婚事定下,父皇的态度似乎也和从前不大相同了。他近日,总是格外偏爱谢怀琤一些。 谢怀衍想,父皇深谙权术之道,必然不会让自己和谢怀琤所受恩宠太过悬殊,否则便会破坏掉现下的平衡。想到这里,他便没有太过在意,而是分了些心神去查探贵妃所言的旧事。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谢怀琤一改往日稳扎稳打的筹谋,变得激进而急切,手下的人也三番两次与自己作对。 原本六部之中不少都是忠于他的,可谢怀琤和他手下的那些人却不依不饶,逐个打击,竟有想要一一折断他臂膀的态势。 先是户部周安被人检举揭发,道出昔年赈灾时昧下赈灾款项,侵吞朝廷钱粮的罪行,又有吏部尚书家中子侄仗势欺人,被人告发,事情越闹越大,最终惊动了皇帝。这一桩桩一件件,谢怀衍惊愕地发觉,六部之中,属于自己的势力竟然以不可置信的速度被谢怀琤打压得无力回天。 官员失势,父皇对自己同样也颇为不满。谢怀衍不自觉地急躁了起来,他不明白,明明一切都如谈天之的论断一样,自己为何反而落了下风?而谢怀琤却一点点不显山不露水地脱颖而出,甚至风头一度盖过了自己。 就在他惶惶不可终日之时,久未往来的西凌忽然差人递来了消息。西凌王夫妇欲携世子前来大宣拜访,以巩固邦交之情。 皇帝龙颜大悦,吩咐将在宫中设宴,好生招待西凌。而筹备宴会之事,就交给了谢怀衍。 这道旨意让谢怀衍的心略松了松,原以为以父皇对谢怀琤的宠爱,此事又会落在他头上。 既然得了这门差事,谢怀衍自然拿出了十二分的谨慎,凡事都亲力亲为,细枝末节都考虑得周到妥帖,只盼着能办好此事,让父皇不至于对自己彻底失望。 眼看着便到了西凌到达的时候,依礼,皇帝会派一位皇子亲自出城相迎,自己则在皇宫待客的正殿等候。以往,这样的殊荣自然是属于太子的。他身为储君,当仁不让。 然而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皇帝下旨,命五皇子代他迎接西凌君臣。 消息传到东宫,谢怀衍几乎要将手边所有的杯盏尽数砸个粉碎。他胸口剧烈起伏,满腔怒火几欲喷涌而出:“谢怀琤!又是他?为何父皇会命他前去相迎?如此举止岂不是令我这个东宫太子颜面无存?太子尚在,父皇竟派其他皇子代他出行,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谢怀琤凭什么和我一较高下?我乃父皇嫡长子,身份尊贵,他生母的出身那样卑微,至今仍是戴罪之身,连位分都没有,他不过是个罪人之子,竟也敢越过我?”谢怀衍重重一掌击在桌案上,震得木制的桌子嗡嗡作响,摇晃不止。 “殿下息怒!”众人跪了满地。 然而即便恼怒,谢怀衍不得不佯装无事,依旧面带笑容地出现在招待西凌君臣的宫宴上。好在,这场宴会没有出任何差错,皇帝甚至还赞了他细心,办事稳重。 西凌王此行说是拜会,但究竟所为何事,只有皇帝知晓。宴席后,西凌王便与皇帝单独在御书房密谈了整整半日,期间不准任何人接近。 直到傍晚时分,皇帝才与西凌王步出了内殿,两人的神色都不似白日那样轻松自在,而是多了些心事重重。 晚间的宫宴没有外臣,只有帝后和众皇子公主围坐一处,气氛也松快了一些。西凌王多饮了几杯酒,忍不住说起了昔年自己尚未继位时的往事。 而王妃触景生情,面上浮起感伤之色。 皇后察言观色,柔声道:“王妃是在思念故人吗?” 此话一出,除了谢怀琤之外,众人都有些诧异。却见王妃缓缓点头,轻声道:“若是摇霜也在 ,那该多好。” 这个名字一出,众人面上显出几分迷惘,显然一时间没有想到这是何人。皇后轻轻一叹,转头吩咐道:“琤儿,你向王妃敬一杯酒吧,也算是替你母妃了却心愿。” 谢怀琤应了一声,起身执起酒盏,缓步走到了王妃面前。 众人震惊不已,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王妃念着的故人竟是秋妃!任凭谁也想不到,堂堂西凌王妃竟会和那已经去世多年的秋妃有这么一段渊源。难怪王妃看向谢怀琤时的目光总是饱含着无尽的怀念和伤感,想来正是在透过他回忆昔日的秋妃。 怨不得皇帝命谢怀琤前去相迎,想不到是这个缘由。 王妃同谢怀琤说了很久的话,而宴席散后,皇帝又特意偕西凌王单独召见了谢怀琤,至于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谢怀衍盯着那几道离去的背影,衣袖中的拳头再度握紧,不甘和愤恨纷至沓来,几乎将他的理智淹没。 西凌王一行在大宣待了数日后才告辞,而他们前脚一走,皇帝后脚便下旨。 令:复立已故妃秋氏既有位份,为她重新修葺坟茔,恢复她昔日所有哀荣,抹去她曾经的罪名和过错,同时追封她为贵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忽然下这道旨意,一定与西凌王此次的拜会脱不开干系。西凌势力不容小觑,既然愿与大宣交好,便是一位强有力的盟友,如此情势,大宣必然会与之交好而非敌对。 而谢怀琤的生母又与西凌王妃有那样深厚的情谊。往后,皇帝看在西凌的面上,也断不会再苛待谢怀琤,反而会借他的身份大大拉近与西凌的关系,他便成了两国之间的一个纽带,身份不容忽视。 而西凌这突如其来的拜访究竟为了何事,皇帝并未多言,朝臣们百般揣测却依旧不明其意。直到数日后,一道来自边地的急报才令一切真相浮出了水面。 大宣以南的南安国开始在西凌边境蠢蠢欲动,试图掀起什么风波。西凌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但南安却变本加厉,最终悍然挑起了事端。 烽烟四起,战事一触即发。 而皇帝于此刻宣布,大宣将派出军队支援西凌,助他们平息此次动乱。 原来,先前西凌之所以匆忙前来拜访,便是因为察觉到了南安暗藏的祸心,欲未雨绸缪,向大宣寻求帮助。而皇帝显然也同意了西凌的请求,愿意尽力伸出援手,从而巩固与西凌的邦交关系。 原本此等不涉及本国的战事,皇帝只需派出精兵将领带军出征便可。但不知是不是受西凌来访之事的影响,皇帝的想法比从前更多,也更加感慨万千。 他下旨,命五皇子为先锋大将,率兵出发,与西凌并肩作战,直到击退南安的攻势,平定大宣南境局势,方可班师回朝。 第95章 亲吻 思念和爱意宣泄在唇齿之间。…… 消息传开, 引得朝野内外颇为震动。要知道,即便是太子谢怀衍,也从未领兵出征过, 而如今这代表着天子信任和托付的重任,却落在了五皇子身上。 从前众人只觉得五皇子虽然在朝堂之上有几分能力,但毕竟出身低微, 生母又因某些不为人知的缘故而被褫夺了所有尊荣, 显然早已失尽了圣心。这样的处境,即便他再有心想要和太子一争高下, 怕是也无力。然而西凌一事,五皇子可谓是出尽风头,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西凌对他的偏爱, 更遑论皇帝竟又复了他母妃的位分。这样看来,太子只是占了个嫡长子的名号,论起对朝政的把控和势力, 五皇子也毫不逊色。 而太子和五皇子在政务之上可以说不相上下, 但唯独军功上均无建树,也缺少军方的势力。虽说太子名义上是皇后之子,但以姜家为代表的北地军和京城巡捕营却并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倾向。尤其是姜湛所统帅的巡捕营,可以说是将避嫌一事做到了极致。 但, 自从皇帝钦定了姜家女为太子妃,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都盯在了姜湛身上。即便他表现得只忠于君上,但恐怕大部分人都会认定,姜家既然与太子结了这门亲事,那么已经别无选择,注定是与东宫的势力牢牢拴在了一起。 此等风波,姜清窈即便远离朝局, 却也能猜到。她知道,哥哥如今看似深受恩宠,风光无限,实则举步维艰,如有风刀霜剑严相逼。他不仅要处在皇帝和太子的双重严密注视之下,还要时刻留神自己的一举一动,以免落人口实。 即便如此,姜湛却从未在她面前流露出任何焦躁或是烦闷的情绪。姜清窈心疼哥哥,却也无可奈何。 偏生此时,朝中又传出了谢怀琤将要出征的消息。这对姜清窈来说不啻晴天霹雳。 她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接二连三要奔赴那暗藏凶险的战场。 年幼之时,父兄便常年驻扎北地,也曾在那里与敌国拼死厮杀过,浴血奋战。虽然他们最终取得了胜利,但姜清窈几乎不愿回忆那段战事最急迫的时候。彼时的她虽还是个懵懂孩童,却已经体会到了那种令人无法呼吸的揪心与忧虑,头顶上好似时时刻刻悬着一柄利刃,不知何时就会猝然坠落。 她与母亲日夜同眠,却几乎夜夜无法安寝,生怕一睁眼便会得知什么无法接受的消息。直到北地战事平息,确信父兄平安,她才觉得堵在心头的巨石悄然碎落了。 好不容易过了几年不必担惊受怕的日子,姜清窈如今却又要亲眼目睹着谢怀琤前去征战。她立在院中,任凭晚风拂乱鬓发,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当面对谢怀琤说。 “窈窈,怎么站在外头发呆?”姜湛从外回府,穿过前厅,却见妹妹满脸怔然,失魂落魄。他走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盛夏时节已过,晚风不再是燥热的,而是带着些许清凉之意。姜清窈回神,看向哥哥担忧的目光,勉强一笑道:“哥哥回来了?” 她收敛思绪,仔细瞧他的模样:“今日疲累吗?方才我吩咐厨下备了点心与汤饮,正好给哥哥留了一份。” “我无事,”姜湛紧了紧她的手,轻声道,“窈窈,我知道,你是在为五殿下担心,对吗?” 姜清窈眼睫轻颤,下意识低眸,却没急着回答,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姜湛道:“陛下下此道旨意,我确实也很意外。虽说南安包藏祸心,若搅扰得西凌不宁,便是对我大宣边境不利,但朝中骁勇善战的将领甚多,实在不必命皇子亲上前线。虽说皇子自小都深研武学骑射,也精读兵书策略,但毕竟常年养尊处优,从未经历过沙场的刀剑无眼,何必去冒这个险?” 他的话一出,姜清窈的面色愈发苍白起来。 “但我想,陛下既然派五殿下前去,那么就代表着对他的信任,相信他能够平安归来,旗开得胜,”姜湛道,“况且五殿下并不是莽撞之人,他既然接下了这道旨意,必然是成竹在胸的。而且,还有西凌那边的兵马,他们会拼尽全力保护他的。” “哥哥,”姜清窈攥住了他的衣袖,“我......我想见他一面。否则,我没办法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姜湛微微蹙眉,略有些为 难:“可这几日五殿下都不在府上。听说,陛下留他在宫中住几日,会详细向他交代一番此去作战的事情。他也利用这出发前的时日,整顿兵马,察查军务,同时择定军中重要的将领人选,同时拿出详细的作战方案。” “那他何时出发?”姜清窈问道。 姜湛道:“若是一切顺利,应当是十五日后。” “哥哥,”姜清窈看着他,“你能不能命人给他传信,让我与他设法在云兴楼见一面?” 君夺姝色(重生) 第82节 她见姜湛面有犹疑之色,又道:“我不会耽搁太久,也不会让人察觉。我只是想当面同他说几句话,如此才能安心。” 姜湛沉默片刻,颔首道:“好。我会将你的话带到。只是,若五殿下没法见你,也是无奈之事。窈窈,毕竟你们二人的身份不比从前,一举一动都得小心谨慎,单独会面更是易生风波。即便如此,你也还是要见他吗?” 姜清窈用力点头:“是。” “我明白。”姜湛揉了揉妹妹的头发,“时辰不早了,你回房好好歇息。明日我进宫若是能见到五殿下,便会设法将你的话告诉他。” 然而接连数日,谢怀琤根本无暇离宫。他不仅要随时接受皇帝的召见,还要花费很多精力与心思整饬军防,还须将手头上几桩其他要紧的差事一一安排好。 长久未见,那种煎熬般的思念如火一般在心头燃烧着,让姜清窈几乎夜不能寐,只盼着能够早日见他。好不容易捱到了谢怀琤出发前的最后一日,姜湛告诉她,傍晚时分,谢怀琤会在云兴楼等她。 那种似喜似忧的复杂情绪萦绕在心头,搅得她一整日都心神不宁,盯着那天色,终于等到了傍晚。 姜清窈换了身不易引人注目的衣裳,赶去了云兴楼。这个时辰,云兴楼正是人潮涌动、热闹非凡的时候。酒楼门前熙熙攘攘,喧闹声此起彼伏。 她吩咐跟着自己来的微云在楼下灯会,自己则艰难地拨开人潮,一步步踩着木制的楼梯向楼上走去。为了看清脚下的路,姜清窈不得不低着头仔细瞧着,以免被裙裾绊倒。 好不容易登上了最后一级楼梯,她轻舒了口气,便打算沿着熟悉的路,向这一层最里间的酒阁子走去。然而刚刚走出一步,姜清窈却觉得被人一撞,袖中的手帕飘然落了地。 她无奈叹气,俯身去捡,却有一只手先她一步,将那方洁白的绢帕拾了起来。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腕上方的衣袖用金线绣着细密而精致的花纹,处处彰显着其人的身份不凡。 姜清窈心头一跳,却在定睛一看后蓦地一沉,慌忙直起身,抬头看向了来人,霎时间如坠冰窖。 一身玄衣的谢怀衍正姿态闲适地立在原地,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眼眸深处却跃动着不易察觉的锋芒。 他把玩着那方帕子,微微笑道:“真是巧,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表妹。” 这么久了,这还是姜清窈头一回见到谢怀衍。有了那道圣旨,她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看待他。心中除了无尽的窒闷,还有几分不安。 谢怀衍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又恰巧也是这个时辰?姜清窈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本能地觉察到不对劲,面上却依旧竭力维持平静,便欲屈膝行礼,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手腕处微凉的皮肤被他的掌心包裹住的一瞬间,姜清窈只觉得脊背处攀升起一股战栗。她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发觉谢怀衍手上的力道极大。 也是,他如今是她的未婚夫君,于情于理,这般与她肢体接触都是妥当的,但那种剧烈的不适与抗拒却还是袭上了姜清窈心头,她强自镇定,笑了笑道:“......殿下,此处人多眼杂,可否暂且放开我?” 谢怀衍挑眉玩味一笑,却没急着开口,只是静静盯着她,不放过她面上任何一抹神色变化,许久才道:“表妹莫慌。我不过是想止住你的礼罢了。你也说了,此处人多,何必行此大礼,免得让人察觉到了我们的身份。我轻车简从来此,便是不欲张扬之意。” 他顿了顿,又道:“表妹怎的独自一人来了这里?” 她心头一紧,浅淡笑了笑道:“不过是闲来无事出门走动走动,无意间走到了此处。” “原来如此,”谢怀衍点点头,看起来像是信了她的话,却在姜清窈正欲松了口气时忽然再度开口,“可我方才瞧见表妹行色匆匆,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他意味深长地一笑:“看起来,表妹倒像是与人有约,特地来此赴约的啊。不知那人在何处?既然是表妹的至交,那于情于理,也该为我引见一番,你说对吗?” 谢怀衍说着,松开了她,侧了侧身为她让出了一条路,道:“表妹请吧。” 随着他站定,姜清窈的视线尽头正是那间酒阁子。她心头狂跳,紧紧盯着那酒阁子的门,心中只期盼着若是谢怀琤已经到了,千万不要现身。 姜清窈抿唇,对上谢怀衍那仿若洞悉了一切的眼神,一颗心愈发下坠,变得生冷。她脑海中思绪飞转,竭力想要说出一个能够令人信服的理由。 “表妹似乎有为难之处?”谢怀衍说着,又不动声色地逼近了她一步,微微俯身,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又或者说,你不愿意让我见到你的那位‘朋友’?” 他语气里的探究和怀疑如同满溢的水,掀起汹涌澎湃的浪潮,几乎要将姜清窈所有的冷静和理智淹没。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好似溺水之人无法呼吸,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口。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姜清窈勉强一笑。 谢怀衍似乎松了口气,含笑道:“我料想表妹也不是这样的人。既然如此,便请表妹引我去见一见那位吧。” 姜清窈袖中的双手紧攥成拳,她几乎可以确信,谢怀衍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否则不会出现在这里。他这般势在必得,便是打定了主意要揭穿她,借此机会在谢怀琤面前达到什么目的。她咬着牙,努力维持着平静,正欲开口,却忽然见最近的一处酒阁子门扉轻动,随即缓缓打开。 一个熟悉的身影自内步出,来到了他们面前,淡然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今晚我约姜姑娘来此一叙,不想会在此遇到殿下。”那人莞尔一笑,不紧不慢地道。 谢怀衍看向那人,神色一凝,颇为意外:“......郡主?”他探究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空无一人的酒阁子,微微眯了眯眼。 姜清窈在听清她所言后,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在谢怀衍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她怀着忐忑之情,向着闻萱宜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闻萱宜道:“我等着姜姑娘,久候不至,便想着出来寻她,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殿下。” 谢怀衍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扫,若有所思道:“先前竟不知,表妹与郡主这般交好。” 姜清窈稳了稳心神,说道:“从前在萤雪殿时,我便很钦佩郡主的满腹诗书。后来在宫中常常碰面,我无意间发觉,郡主竟同我一样喜爱一位前代文人的诗文著作,我二人便觉得很是投缘。正巧这些日子我在家中正觉得闷,昨日巧遇郡主,听郡主说起云兴楼的酒菜极佳,便约好了今日在此一聚。” 她说着,又浅浅笑了笑道:“没想到天底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殿下也来了此处。” 闻萱宜看向谢怀衍,道:“殿下要同我们一道用些菜品吗?” 谢怀衍凝视着两人许久,倏而一笑:“不必了。既然你们早已有约,我便不打扰了。” 他说着,作势要离开,却在经过姜清窈身畔时再度顿住步伐,状似亲昵地倾身过去,抬手轻抚了抚她的鬓发,柔声道:“窈窈,莫要耽搁太晚回府,否则我会担心的。” 他的动作和语气分明的含着柔情蜜意的,却无端令姜清窈周身一阵战栗,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身子也变得僵硬。谢怀衍毫不在意,笑着直起身,眸光淡淡扫过远处深沉的暮色,随即负手离开。 直到目睹谢怀衍彻底走远,姜清窈才长出了一口气,那种得以脱身的庆幸感令她如释重负,身子一晃,险些站不住。闻萱宜上前扶住她,低声道:“没事吧?先进来歇歇。” 她勉力走 了进去,在桌案后坐下,闻萱宜替她斟了茶递过去。 姜清窈抿了口温热的茶水,这才觉得魂魄归了位。她缓了缓,抬头看向闻萱宜,恳切道:“方才多谢郡主为我解围。” 闻萱宜道:“不过是小事一桩,不必言谢。” 她一向内敛寡言,自然不会去追问姜清窈前因后果。姜清窈亦感念她的体贴与善意,没有再多言。又略坐了坐,姜清窈起身道:“郡主留步,我先告辞了。” 闻萱宜沉默半晌,忽然开口:“你不必担心。我虽不知你今晚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何事,但我既然帮了你,此事就到此为止。我不会追根溯源。” 姜清窈看向她,心中一动,低声道:“多谢郡主。” “姜妹妹,”她似乎迟疑了片刻,“我想问你一句话。” “那门婚事,是你所愿吗?” 姜清窈神色一滞,却没有回答。 闻萱宜轻叹一声:“罢了,圣旨已下,何须多言?”她看向姜清窈,缓声道:“姜妹妹,你多保重。” 姜清窈向着她一颔首,随即步出了里间。她在廊上停留了片刻,到底还是没忍住,向着那最里间走去。 然而此刻,里间的门紧闭着,屋内一片漆黑,显然无人。姜清窈站在原地,半晌才黯然垂眸。 他没有来。想来是宫中事务实在繁杂忙碌,以至于抽不开身前来赴约。姜清窈的心情蓦地低落了起来,却无可奈何,只能缓步步下楼梯离开。 “姑娘?”微云忙迎上来,低声道,“姑娘见到五殿下了吗?” 姜清窈摇头,苦笑道:“没有。” 她幽幽叹了口气:“明日他便要出征了,可我至今都无法见上他一面。” 这些时日所有的委屈和不安一齐涌上心间,渐渐化作汹涌泪意,几乎模糊了她的双眼。姜清窈顾忌着此刻身在外,便抬袖遮掩了一下,很快登上了巷子里的马车,径直回了府。 她无精打采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换了衣裳后便怔怔地抱膝坐在床榻上,对着窗外的月色发呆。 微云低声劝了几句,姜清窈只摇了摇头,轻轻道:“不必管我,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婢女们都退下了。姜清窈再也忍不住,埋首在臂弯之中,任凭那忍了整整一晚的泪倾泻而出,刹那间将她的衣袖濡湿。 她很想谢怀琤,舍不得让他离京去那样凶险的战场,更不知道他这一走又该何时回来。心底深处的惧怕再也按捺不住,姜清窈禁不住遍体发寒。若是他数月之后才能回来,待到那时,她会不会已经走投无路,只能被迫与谢怀衍正式行婚仪,从而成亲?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到他回来。今晚在云兴楼上,谢怀衍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胜券在握令她心惊不已,她意识到,谢怀衍比任何人都想尽快完婚,好将自己牢牢掌控。 假以时日,她再也无法用“暂不行婚仪,一切还有回旋余地”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 姜清窈拭了拭泪,泪眼朦胧地看向窗外。不知是不是情绪起伏太大,以至于她神思恍惚,竟在哽咽之余隐约听见有人轻轻扣响房门的声音。 她以为是微云,便起身,只穿着单薄的寝衣,慢慢走了过去,伸手打开门。 月色自檐下倾泻而下,皎洁柔和的光华缓缓流淌,尽数染上了眼前人的眉眼。那个暌违已久的人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出现了,静静地望着她,眸光柔软,又饱含着无尽的思念与怜惜。 姜清窈愣住,眼前一阵眩晕,以为自己思念过度而出现了错觉。否则,她怎么会看见本应在宫中忙于军务的谢怀琤站在了自己面前呢? 许久,他轻轻地道:“窈窈。” 那温柔的吐字仿若一股暖流掠过心尖,让她本已被寒冰磋磨得失了知觉的心蓦地一热。姜清窈怔怔地瞧着他,眼底再度涌出泪水。她咬住唇瓣,声音微微发颤,唤他道:“阿琤。” 话音刚落,便见眼前骤然一暗。他大步上前,不由分说揽上了她的腰身,迫使她跌跌撞撞地带着他一道后退了一步。屋外的风拂过,吹熄了屋内跳跃的烛火,两道紧紧相贴的身影彻底隐匿进了满室昏暗之中。 四周蓦地变得一片漆黑,只有隐约的月光洒进屋内。姜清窈下意识启唇欲说话,却感受到他强有力的气息猛地落下,将她笼罩其中,挣脱不得。 炙热的掌心贴着她的颈侧,两人的体温交织着,热度节节攀升,渐渐在彼此心底燃起一阵燎原烈火。 他低头,强势而不容拒绝地覆上她的唇瓣,将所有的思念和爱意宣泄在唇齿之间。 第96章 抢亲 定要把她抢回来。 她向后仰着身子, 险些站不稳,只能伸臂攀住他的颈。他的手臂箍住她的腰,滚烫的吻落在她唇上。 屋内寂静无声, 唯有衣衫厮磨时低而轻的簌簌声,夹杂着乱了序的呼吸声。姜清窈心头涌动着酸楚,她知道, 往后再如今日这般能够亲密相拥的机会少之又少。明日, 他便要告别她,奔赴南境, 此去数月,再难见面。 她不禁生出一阵恍惚, 不知此刻那将自己牢牢包裹住的热度究竟是不是错觉。 眼前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无措, 略微放缓了攻势,转而用双手捧起她的脸颊,珍而重之地轻吻着她的唇瓣。姜清窈闭了闭眼, 不再去胡思乱想, 而是专心地贪恋这一刻的欢喜。 她愈发用力地抱住他的腰身,整个人都依偎在他的怀中。 “你不是……整日在宫中忙于军务,无暇离开吗?”呼吸交融之间,姜清窈想起今晚之事, 断断续续地问道。 谢怀琤抬手抚上她的面颊,道:“我既答应了你今晚相见,怎会食言?” “可……我没有在云兴楼见到你。”姜清窈轻抿了抿唇,低声道,“你分明就没有来。” 她的语气带着细微的委屈。谢怀琤心中泛起歉疚,低眸道:“抱歉窈窈,其实我去了, 只是没能见到你。” 他道:“我知道,太子也出现在了那里。若是我贸然现身,定会被他发觉,从而对你不利。因此,我只能隐匿身形,待他离开。” 谢怀琤说着,冷笑一声:“他的消息倒真是灵通,为了抓我的把柄,不惜赶去宫外。” “太子是如何得知的?”姜清窈紧紧蹙起眉,“你我传信之事应当很隐秘,可却还是逃不开他的监视。” 谢怀琤静默片刻,道:“他应当是冲着我来的。宫中人多眼杂,我身边难保没有他的眼线。我想,太子不知从何处得知我今晚要出宫一趟,前去云兴楼。他有所猜测,便如期赶了过去,又恰好遇到了正去赴约的你,便认定你我有约。” 姜清窈几乎要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郡主恰巧经过,替我遮掩此事,我只怕根本无法在太子面前解释清楚。” “此事确实多亏了郡主,”谢怀琤道,“从前只以为她性子冷淡,不喜与人来往,没想到郡主却是个心思细腻又良善之人。” “以郡主的聪慧,一定看出了我在太子面前的不自在,因此才会出言替我解围,”姜清窈道,“若是来日,一切能够云开雾散,我定会报郡主今日之恩。” 说到来日,两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窗外的月色稀薄地透进来,落在谢怀琤的眉眼之上。姜清窈抬眸看他,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低声道:“我舍不得你走。可我知道,这场战事对你而言至关重要。” 她道:“从京城到南境路途遥远,不知那边战事是否顺利,你要多久之后才能凯旋?” 君夺姝色(重生) 第83节 谢怀琤看着她道: “少则数月。” 姜清窈低低道:“可南安来势汹汹......” “窈窈,你难道不信我?”谢怀琤定定瞧着她,唇角漫起一丝柔和的笑,“我已拿定了主意,若是一切顺利的话,我会在冬日之前回到京城,如约见你的。” 他的声音蓦地低了低:“为了你,我也会不顾一切,日夜兼程地赶路的。” “可是战场何等凶险,”姜清窈捉住他的衣角,“从前父亲和哥哥在外作战时,我与母亲日夜悬心,唯有得知他们平安的消息,才能彻底松一口气。” 她盈盈妙目凝在他面上:“你从未经历过此等情形,我......我实在担心。” 谢怀琤揽她入怀,柔声道:“不必担心。我们并非孤军奋战,还有西凌的兵马襄助。南安对西凌或许虎视眈眈,但大宣一旦派出军队,他们一定会有所顾忌,不会恋战的。” “窈窈,”他略沉了沉声,一字一句道,“接下来数月我不在京中,我想,谢怀衍一定会有所动作。我唯一担心的,便是他会故技重施,借某些由头迫使父皇答允一些事情。” “谢怀衍素来最信命格与吉凶之事。我已安排了人在他身边进言,说这桩婚事不宜在今岁之内礼成。同时,如今边境烽烟不断,父皇必然也没有心思去考虑此事。因此,在我回来之前,你可以稍稍放心,不必担忧太多。” 他淡淡勾了勾唇:“待我回京,我便有了更大的筹码和能力和谢怀衍抗争,从而让他美梦破灭。” “我虽不在京城,但我早已布置好了人手,他们会替我时刻紧盯着朝中和宫内外的情形,也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你,保护姜氏一族,”谢怀琤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窈窈,安心等我回来,好不好?” 夜色朦胧之中,他声线轻柔,字字句句都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和热度。姜清窈沉溺在他的话语之中,心中一软,点头道:“我当然会等你回来的。” 她看着他,眼眸清亮如月光:“谢怀琤,我等着你得胜归来。” “也等着你......娶我。” 少女面颊微红,轻轻将那羞涩却不可抑制的心事宣之于口。谢怀琤的呼吸急促了几分,语气更多了几分笃定:“我会的。” 他再度吻了吻她的侧脸,这才深吸一口气,克制着退开一步:“我该走了。” 姜清窈望着他,想要将他每一丝细微的神情都牢牢印在脑海中。她眼睫轻轻一颤,揪住他衣角的手却舍不得松开。 “窈窈......”谢怀琤覆上她的手背,安抚似的拍了拍。 理智与情感在她心头不断叫嚣着,拉扯着,滋生出绵绵不绝的不舍。然而姜清窈知道,天色终会转明,离别的那一刻也终究会到来。 她再度留恋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有样东西给你。” 谢怀琤微怔。 姜清窈从怀中取出一枚平安符,递给他:“万事小心。你要记得,有我在京城等着你安好无恙地归来。” 谢怀琤攥紧那枚平安符,点了点头。他走出一步,回头深深为望了她一眼,这才悄无声息地离开,转眼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姜清窈独立窗边,眼眶一阵湿润。 * 第二日,大军启程。 皇帝毫不掩饰对谢怀琤的信任,亲自为他送行,出征的仪式不亚于天子御驾亲征的规格,王公大臣皆盛装以叩拜而送他离京。 送行的场面浩大,可惜姜清窈没能亲眼看见,只能听姜湛转述了几句。她出了会神,这才幽幽叹了口气。 谢怀琤走后,朝堂之上似乎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谢怀衍依旧稳坐东宫之位,只是他在朝中的威望与从前相较,已是天壤之别。 数月后,谢怀琤及其麾下人马顺利到达了南境。自那日起,每隔数日,便会有一道战报传来。令皇帝龙颜大悦的是,从未上过战场、领兵作战过的谢怀琤恰于此刻展现出了极高的军事才能。 他初到南境,便先罢免了一批渎职的官员,整肃了军中风气,更是在作战时身先士卒,令所有人心悦诚服。许多人本以为像他这样锦衣玉食养大的皇子没什么真才实学,不过是担着一个领兵的名头罢了,然而如今一看,却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而西凌那边的军队也听候了他的调遣,奉他为将领。两方人马相互配合,前后包抄,诱敌深入,再各个击破,配合得极其严密,捷报频传。 谢怀琤虽不在京中,但他的势力和人手却已经深入了朝堂的各个地方。谢怀衍虽能够日日见到皇帝,陪侍身边,但所受恩宠已经大不如前。 数月之后,东宫。 谢怀衍难掩焦躁,在书房内不断踱着步。他身后,众多幕僚亦是满面愁容。 “传言是否可信?”许久,谢怀衍出声问道。 幕僚们对视一眼,回道:“殿下,虽然陛下未曾明言,但臣等以为,应当八九不离十。如今南境屡传捷报,五殿下居功甚伟。一旦他带着累累军功凯旋,陛下一定会再度加封,届时便会赐他王爵封号。而五殿下一旦有了这等军功在身,只怕更会水涨船高。”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谢怀衍愈发烦闷,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只留下董期一人。 谢怀衍阖着眼,淡淡道:“先前你所推算的事情,是否还准确?” 董期低声道:“殿下,臣与师父多番商议过,所得出的均是那副卦象。” “是吗?”谢怀衍冷冷一笑,“可你睁大眼睛看看如今的情势。眼看着便到了秋日,这一年就快要过去了,可我丝毫没有看出你们所卜算的结果。谢怀琤在战场之上如鱼得水,得尽人心和圣心,可父皇对我的态度却淡了许多。这样下去,我怎么才能够彻底击垮他?” 董期神色闪过一瞬不自然,正欲解释,却被谢怀衍敏锐察觉到,顿时变色:“怎么,莫非你和你师父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不曾禀报?” 此话一出,董期顿时面色发白,冷汗涔涔而下。他慌忙跪倒在地,道:“殿下恕罪!臣......臣和师父昨日确实卜了一卦,得出了新的卦象,然而事关重大,臣和师父惊恐惶惑不已,左思右想后决定毁去此卦象,并且三缄其口。” 谢怀衍冷笑:“你如今越发胆大妄为了,在我面前也敢如此推三阻四,不以实情相告?你不要忘了,你和你师父能有今日,仰仗的是何人?” 董期不敢抬头,连声求饶。 谢怀衍逼近他,问道:“说,你们究竟看出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说出口,我恕你无罪。” 然而董期却抖如筛糠,半晌说不出完整的字句。谢怀衍心头烦乱,喝道:“有什么不能说的?瞧你的模样我也能猜到,是不是算出我这东宫储君之位坐不久矣,不日便要让贤?” 他料定是算出了这么一卦,才会让董期如此惊惶。然而,后者却颤抖着摇了摇头。 谢怀衍一把提起他的衣领,手掌力道大到几乎要掐住他的脖子,双目犹如喷火:“说!” 董期嘴唇颤抖,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一句话,随即再不敢看谢怀衍,颤颤巍巍地连声请罪。 颈部的桎梏陡然一松,董期剧烈咳嗽了起来,如一只破布口袋一般瘫软在地,余光看见谢怀衍伫立原地,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什么艰难的思索之中。 就在董期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时,谢怀衍刀锋般的目光投了过来,语气透着浓重的震慑:“今日的话,我只当没听过。若是此话流传了出去,你便准备和你师父一道归西吧。” 董期如逢大赦的,忙道:“臣遵旨。”说罢,他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算起来,南境那边的战事是不是已经快要了结了?”谢怀衍偏头问道。 静立在侧的东宫下属回话道:“是。陛下已经下旨,吩咐五殿下预备启程回京。” 谢怀衍诡异一笑:“边境动乱既然已经平定,他的使命也就此达成。若是我这位五弟就此葬身在战场之上,于时局而言也无碍吧?我听说,自南境回京的必经之路上,近 些日子颇不太平。五弟虽年富力强,但数月的仗打下来,必然也精疲力尽了。” 下属心中一凛,顷刻间明白了谢怀衍的意思:“属下明白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另有一件事要做。”谢怀衍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 * 南境战事尘埃落定,姜清窈终于彻底放下心来。这几个月她过得食不知味,所幸谢怀衍确实没有再起什么风波,一切都平静到让她几乎以为那门婚事等同于不存在。 谢怀琤启程回京,算起来,应当能赶在元日前抵京。皇帝大喜过望,早早便吩咐宫中为他设下接风宴,好好庆祝。 只是许是乐极生悲,皇帝近日多有不适。谢怀衍身为太子,便日日在床前服侍,寸步不离。 大约人在病中时,心肠总会格外软些,皇帝对他又多了几分慈父之情,时常感慨自己的几个儿子都如此贴心孝顺。 然而又过了些时日,算起来谢怀琤应当恰好行至中途,再有数日便可到达京城。皇帝不知因何缘故,忽然一反常态,下旨暂且中止为五皇子设宴所做的种种准备,又下了急诏,命五皇子不可在途中耽搁,务必马不停蹄尽快归来。 同时,原本吩咐礼部为五皇子加封所赶制的冠服也暂且搁置,令官员们听候旨意。一时间,朝臣们大惑不解,纷纷猜测,莫不是圣心有变,亦或是五皇子做了什么惹恼皇帝的事情?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时,病中的皇帝又猝不及防下了一道旨意。 旨意传到姜府,令原本就为谢怀琤而忧虑不安的姜清窈如遭重击。 令:太子与太子妃择日完婚,于新岁前礼成。 送走了宣旨的内侍,姜清窈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跌坐在床榻之上。 明明再有几日,她便能等到谢怀琤回来。那时,兴许一切还有转机。可为何皇帝偏偏在这个时候下旨令他们行婚仪呢? 姜清窈低眸,泪一滴滴落了下来。这些日子终究是在自欺欺人,她以为自己能够永远沉溺在这样的平静和安稳之中,可圣旨却依旧无力更改。 她不会怨怪谢怀琤的无能为力。他已经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可是谁又能拗得过至高无上的皇权呢? 谢怀衍虽然处境大不如前,但毕竟还是储君,皇帝对他的婚事自然是十分上心。况且,太后自从赐婚后,身子虽有好转,但毕竟上了年岁。兴许,皇帝想着快到年节了,希望宫里多些喜事,能让太后开颜。 “窈窈......”姜湛自屋外走进,看着妹妹泪眼朦胧的样子,心中愈发不好受。 他想要安慰她,却觉得任何话都是徒劳。只能勉强笑道:“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了。但只要姑母还在,太子殿下便不会薄待你。” 然而姜清窈却陡然摇了摇头,紧紧咬住唇瓣,声音发颤:“哥哥,我不愿嫁。” 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啜泣道:“我不要嫁给太子......” “窈窈,”姜湛上前轻轻拥住她,同时将她不甘的哭诉声掩盖过去,“哥哥又何尝想让你嫁呢?即便是姑母,也不愿看到今日这一幕,可是,我们没有办法与陛下相抗。” “我们也不能去责怪五殿下。他纵然再不愿,却也无法抗旨。我知道,他之所以愿意领命出征,其实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获得军功,从而能够设法动摇太子的地位,破坏掉你二人的婚事。” 姜湛苦笑:“我本以为,待他顺利回京,便有事成的可能性。可天不遂人愿,陛下不知又听到了什么话,一改往日的态度,又借口为了太后着想,匆忙定下婚仪之事。” 他的面色渐渐变得严峻:“我想,太子一定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不利于五殿下的言论,才会让陛下的心意有了这样大的转变。” 姜清窈止住泪,一颗心再度揪了起来:“他会不会出事?” 姜湛默然,摇了摇头道:“一切只能等他回京后,看陛下态度如何了。” “窈窈,”他严肃道,“你与太子不日便要成婚,你万万不可让他知晓你与五殿下之事。即便你心中再不舍,再难过,也不能表露出分毫,否则便是被太子抓住了把柄,你的处境便会岌岌可危。” 姜清窈凄然一笑:“事已至此,我早已死心,哪里还会心存期望呢?” 她道:“我的命已然被圣旨决定,无法改变。我只希望姜家能够平安。若是以我的婚事为代价,能换得太子对姜家的庇护,那么我便心甘情愿嫁给他。” 姜湛心中酸楚。这一切,原不该妹妹背负的。可是,他却只能眼睁睁瞧着妹妹一步步走向那未知的以后。 兄妹二人相顾无言,只觉得心底空茫,如同被凿出了深不见底的洞。 * 即便再不情愿,成婚的那一日也终将会到来。婚仪前一日,姜清窈入宫去向皇后请安。 她许久未进宫,皇后和谢瑶音看到她时,都各自红了眼眶。 “窈窈,快到姑母跟前来,”皇后心疼地瞧着她,不住地打量着,“你好似瘦了许多。” 姜清窈不愿让姑母担心,强撑起笑容道:“大约是近日裁制的衣裳格外合身,才让姑母觉得我清瘦了些吧。” 皇后见她神情憔悴,心中不忍,便刻意没有去提那近在咫尺的婚事,而是尽量说了些轻松愉快的话。姜清窈明白姑母的苦心,纵然心中一片愁云惨雾,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陪着她叙话。 姑侄二人说了许久,皇后便嘱咐谢瑶音陪她待一会。 两人去了枕月堂。姜清窈瞧着阔别多日的宫殿,苦笑道:“我原以为,我还可以无忧无虑地在这儿住许久,却不成想,往后我怕是再无机会了。” 谢瑶音勉强扬起笑脸安慰道:“窈窈,往后你还是可以时常来永安宫,难道你不想见我吗?我还等着你继续手把手教我练字呢。” 君夺姝色(重生) 第84节 姜清窈看向她,笑了笑道:“阿瑶,放心。我已经能够平静接受这一切了,你不用这般小心翼翼。” 她苦涩一笑:“事已至此,我不会再有任何痴心妄想。” “窈窈,”谢瑶音沉默半晌,小心翼翼道,“那你和五皇兄......” 姜清窈心尖一痛,面上却依旧平静,淡淡笑了笑道:“我会一直记着自小与他相识的情分。但也仅此而已。” 谢瑶音怔怔地看着她,好似也感同身受了那种悲凉和麻木。 许久,她正想换个话题,却不想殿外传来宫人的通传:“太子殿下来了。” 谢瑶音一愕,下意识看了眼姜清窈,却见她神色平淡,无悲无喜。那边,谢怀衍已经迈步走了进来,温声唤道:“阿瑶,窈窈。” “皇兄......”谢瑶音察言观色,看出谢怀衍有话要对姜清窈说,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脚步声逐渐远去。姜清窈站在窗边,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景致。谢怀衍缓步走至她身畔站定,并未急着开口。 “见过殿下。”她淡淡行了一礼。 “窈窈,”谢怀衍微微笑着,“你我明日过后便是夫妻,何须如此恭敬而生疏?” 姜清窈道:“臣女不敢冒犯殿下。” “是吗?”谢怀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忽然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她的面颊。这样近的距离,姜清窈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淡淡幽香。那气味似乎......格外熟悉。 她尚未想出头绪,便见眼前人蓦地变了脸色,伸手一把掐住了她的下颌,冷笑着低语:“表妹此刻是不是很失望、很难过,只恨你自己嫁的人不是别人?” 姜清窈面色无波:“臣女不知殿下此话何意。” “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了,”谢怀衍冷嗤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已与我那五弟暗中勾结,互有私情?那日云兴楼上,你以为郡主的三言两语便能够瞒得过我?我知道,那日你是要与他见面的,是不是?” 他指尖用力,把姜清窈的下颌掐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她吃痛,下意识挣脱,却不想此举令谢怀衍更加恼怒。 下一刻,他松开了她,却转而一抬手,狠狠扼住了她的颈。 姜清窈顿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如溺水般呼吸不过来,好一阵金星乱冒。她大口大口喘息着,本能地伸手去推拒,却压根拗不过谢怀衍的力道。 他的声音如鬼魅般缠绕在她耳边:“表妹是不是还在痴心妄想,等着我那五弟得胜归来,兴许 能用军功换一道旨意,从而娶你?” “真是天大的笑话!”他道,“父皇的圣旨板上钉钉,岂是能随意更改的?又或者,你盼着他能够得了势,越过我去,得了太子之位?” “我劝表妹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谢怀衍眯眼嗤笑,“太子只能是我,而你——只能是我的太子妃。” 他手上的力道丝毫不松,姜清窈的意识渐渐变得稀薄。恍惚之间,她忽然听见他极响亮地冷笑了一声,再度凑近她耳边,用愉悦而带着笑意的语气缓缓说出了一句话,而话语内容却令她顷刻间如遭雷击。 “表妹不必等了,”他阴恻恻一笑,“我那位好五弟,怕是回不来了呢。” * 与此同时,京城外的孤山。 满身尘土的燕辙颇有些狼狈地拍了拍身上的灰,气喘吁吁向伫立一旁身披甲胄的人道:“殿下,京中传来消息,明日太子殿下便要大婚。咱们是不是等婚仪过后再现身,向陛下复命更妥当?” 那人半晌不曾言语,冰冷的目光穿过重重山峰,望向那京城的皇宫方向。他面上满是风霜之色,眉梢和额角甚至分布着几道显而易见的伤痕。 他手按剑柄,扯唇一笑:“不必。按照原计划入京,最好是能在太子娶妻的仪典进行之时自京城街道一路进宫。” 燕辙愣住:“殿下,您想要做什么?” 谢怀琤手腕稍一用力,那雪亮的剑便出了鞘。他姿态闲适地抚了抚剑身,面上分明是带着笑的,然而周身却笼罩了一层凛冽而嗜血的气息。 他缓缓开口:“这样大的喜事,我岂能不到场恭贺?既然去了,我须得送他一样大礼。” “不如就——抢亲如何?” 第97章 夺姝 “谢怀琤,你疯了吗?”…… 枕月堂内, 姜清窈只觉得头脑嗡的一声。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怀衍,颤声道:“你说什么?” 谢怀衍颇为满意地欣赏着她的神色,转而露出了笑, 道:“表妹竟也有如此慌乱的时候,果真是关心则乱吗?” 他勾唇,手指摩挲着她的面颊, 声音低低的道:“你以为, 父皇为何忽然下旨令他即刻回京?又为何忽然撤下对他的一切封赏?” 他对上姜清窈逐渐变得惊惧的目光,神色愈发轻松, 道:“你兴许还不知道吧,五弟仗着此次军功在身, 归途之中愈发恣意骄纵, 竟三番五次抗旨拖延时间,更试图行什么不轨之事。一个拥有兵马的皇子如此费尽心思,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有这样的不臣之心和谋逆之举, 父皇岂能容他?” 姜清窈心头大恸, 咬牙道:“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 谢怀衍微微笑道:“事到如今,他做不做又有什么不同呢?只要父皇认定他做了,那么他便逃脱不得。” 姜清窈死死盯住他, 道:“陛下龙体康健,五殿下怎会愚蠢至此而行谋逆之举?他既蒙圣宠,又得军功,若真的对储君之位有什么想法,为何不光明正大争夺?” 此话一出,谢怀衍的神色仿若被一颗石子砸中,终于有了裂纹。他眉梢轻轻一抬, 似笑非笑道:“表妹似乎对五弟很是了解。” 他一步步走近,鼻息几乎逼近她面颊,手上的力道渐渐加大。此时此刻,姜清窈却已然没有了丝毫的惧怕,直视着他道:“人人皆知的道理,连我一个局外人都看得清楚,难道殿下会想不到吗?” 话音一落,谢怀衍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他眼底霎时间划过阴森,目光变得狠厉。下一刻,他忽而用力扼住了姜清窈的脖子,手指卡在她咽喉处,几乎将她所有的呼吸尽数剥夺。 溺水般的感觉席卷而上,姜清窈双手拼命推拒着,却无法挣开他铁钳般的束缚。她大口大口呼吸着,只觉得眼前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凌乱。 谢怀衍的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幽幽响起,犹如鬼魅低语:“不必费尽心思遮掩了,我的好表妹。我早已知晓,你与五弟那不同于旁人的情分和来往,难道你以为能瞒得过我?” “告诉你,圣旨已下,待明日婚仪一成,你便是我的太子妃,你满心满眼只能看得见我,”他的力道又重了些,姜清窈几乎以为自己会气绝于此,“从前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但往后,你若是想安安稳稳享受着太子妃的尊荣,想保住你母族满门荣耀,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否则,你以为我会心慈手软?” 谢怀衍说着,猛地松开手狠狠一甩,姜清窈一个踉跄,向着一旁的桌案扑了过去。 她收势不及,腰身重重磕在桌沿上,剧痛透过单薄的衣裳清晰地四散开来。姜清窈痛呼一声,却顾不上那么多,而是不可置信地质问他:“你要对姜家做什么?姑母......姑母她对你有养育之恩啊......” 谢怀衍冷笑:“养育之恩?焉知是不是心怀愧疚亦或是掩人耳目?”他逼近姜清窈,低声恐吓:“你若是安分守己,好好当太子妃,全力襄助于我,我自然会厚待姜家,可若是你有半分旁的念头——” “那就休要怨我,不念旧情了。” “表妹,”他用极其亲昵而温柔的语气唤着她,“若是你还想着在母后面前告我的状,亦或是流露出半分对此桩婚事的不满,那么就莫要怪我如法炮制,将你与五弟的私情和盘托出。你说,父皇和母后能容忍你做出如此荒唐而逾距之事吗?到那时,姜家的一世英名,可就要尽数毁在你身上了。而我,不过是一个心怀仁孝、手下留情的仁义之人,明知你二人有来往却隐忍不发,只为了皇祖母的身子着想。” 谢怀衍一整衣袖,施施然离去。姜清窈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无力滑落,委顿在地。分明不是冬日,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额头如同遭了重锤击打一般,于晕眩之中透着生疼。 谢怀衍的温和有礼果然只是他的伪装。撕下那层虚伪的面具,他却是这样一个冷血而残忍的人。姜清窈满心绝望,她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够扭转如今的局面? 而谢怀衍的那句话更令她不寒而栗。他究竟对皇后心怀怎样的不满,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姜清窈怔怔地出了会神,不由得落下泪来。她从未像今日这样,对谢怀衍以及这桩婚事充满深深的恐惧和厌恶。除此之外,她更是忧心忡忡。谢怀衍的态度很明确,逼迫她和身后的姜家全心全意支持他,否则便不会让他们好过。 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站起身,顾不上什么,只慌忙推门往外走去。 廊庑上,晃动的宫灯照亮了脚底的路。姜清窈快步走着,只盼着此刻无旁人在,她能够当面向姑母问些事情。 然而事与愿违。侍奉在门前的宫人见到她,很快掀开了帘子。里间被灯火映照得很是亮堂,隐约能够听见皇后与谢瑶音的笑语声。姜清窈紧紧抿住唇,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抬步迈了进去。 “姑母——”她刚出口的话却猝然哽在了喉咙中,眼前的情形让她的心彻底跌入寒潭。 谢怀衍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正专注地听皇后说着什么,时不时还转头与谢瑶音说几句话。他就那样平静而悠然自得地转过头来,对上姜清窈惊惧的目光,甚至还轻微勾了勾唇。 “窈窈?”皇后止住了话头,招手道,“快坐。” 她见姜清窈面色有异,关切道:“怎么了?方才衍儿说你身子不大爽利,须在枕月堂略歇息片刻。” 姜清窈拢在衣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她抓住衣角,咬住唇,许久才唤了一声:“......姑母,我......” 她有那么多的话想要冲口而出,可尚未说什么,原本坐在那里的谢怀衍却忽 然起身走了过来,状似亲密地扶住她的手臂,柔声道:“表妹许是方才走过来走急了些,瞧着像是有些头晕,还是快坐下吧。” 他动作体贴,却带着无法挣脱的束缚力道,迫使她如提线木偶一般呆呆地走了过去,坐了下来。 “怎么脸色这么差?”皇后蹙眉,担心地问道。 姜清窈口唇微颤,却根本无暇开口。谢怀衍抬手轻抚了抚她的鬓发,先一步出声道:“母后,我想窈窈大约是想到明日繁琐而隆重的婚仪,有些紧张。” 皇后宽慰道:“放心。先前,宫中的人已经给你讲过一应过程了,明日本宫也会命最心细的人跟在你身旁。窈窈,不必忧心。” 她看着两人的神态,这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从前,本宫不知陛下赐下的这门婚事于你二人而言究竟是不是好事,生怕你们任何一方受了委屈。如今看来,倒放了些心。” 谢怀衍道:“母后,儿臣从前确实没料到父皇会将表妹许配给我做太子妃,着实意外了好一阵子。但母后放心,儿臣会好好待表妹的,定不会负了她。” 皇后欣慰笑道:“衍儿既这样说,那我便安心了。往后你二人夫妇一体,该好好打理好东宫上下里外的事务,才不会让你父皇失望。” 谢怀衍应道:“母后说得是,儿臣记下了。” 姜清窈盯着谢怀衍的侧脸,心头恨极。他摆明了就要寸步不离,断绝她与皇后单独交谈的可能性。而她也实在害怕,若是自己真的对皇后流露出了一丝一毫其他的意思,传到谢怀衍耳中,岂不是让他愈发不满,从而会对整个姜家不利? 她不敢赌,也不敢用姜家去冒险。 或许,她真的只能接受这一切。姜清窈垂眸,悄悄掩去眸底的湿意。她好想谢怀琤,盼着他能平安归来,即便他们无法成眷属,她也只愿他一切无恙。 这一晚,任凭皇后说了什么,姜清窈都浑浑噩噩听不真切。好不容易捱到了出宫的时候,谢怀衍却并未急着走,而是执意目送她离开。 轿帘落下,隔绝了永安宫那带着暖意的光亮和谢怀衍那势在必得的笑容。姜清窈彻底没了力气,瘫靠在了轿壁上,手中死死攥住绢帕,竭力克制住低低的哽咽声。 明日此时,她应当已经坐在了东宫的新房中,从此便彻底告别了往日的一切,成了太子妃。而日后,她注定要日日担惊受怕,为谢怀衍手中那柄不知何时会急剧落下的剑,为姜家未卜的往后,为自己不知去向的前路,也为......处境未知的谢怀琤。 她自然知道,谢怀琤绝不可能那样鲁莽而愚蠢地拥兵自重,做出什么谋反之举。可谢怀衍那笃定的神情和皇帝近日的举动却让姜清窈意识到,他一定在其中推波助澜,从而让皇帝深信不疑。而自古帝王最是无法容忍此事,即便前些日子皇帝有多么宠爱谢怀琤,一旦谢怀琤与谋逆之事有了一丝一毫的牵扯,也足以让那些宠信转瞬成空,从而招来杀身之祸。 那么,若谢怀琤回京,等待他的怕是必死之局。 姜清窈打了个寒颤,整个人被无限的惧怕和不安紧紧包裹住。她慌乱地在心中祈祷着,盼着谢怀琤能够早有察觉,早做准备,将此事化解。 可皇帝的心中一旦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又该如何破解呢?姜清窈不知道。她双手捂住脸,只觉得头痛欲裂,所有的思绪和意志都陷入了黑沉不见底的波涛之中,被汹涌的水流冲击得恍惚而迷蒙。 姜清窈不知自己是怎么出了宫回到府上的。她搭着微云的手,呆呆地进了自己的卧房,仿若失了神智一般在床榻上坐下。 方才,母亲和哥哥来看她,拉着她的手含泪说了许多话。姜清窈望着他们,无数次想要将今日之事说出,然而话到了舌尖,她眼前便浮现出谢怀衍那张似笑非笑、阴森冷漠的脸,便再也说不出口。 母亲最后握着她的手,又叮嘱了好几句,这才流着泪离开了。 待房内重归平静,夜色也变得深浓。微云按着夫人的吩咐,很快吹熄了灯火,服侍姑娘躺下。 姜清窈躺在被褥之中,一颗心却剧烈跳动着无法平息。她茫然想着,明日的自己,该如何度过呢? 一想到谢怀衍,她心中的忧惧和厌恶便又深了一分。姜清窈想,明日这场婚仪,于她而言便是走向万丈深渊的荆棘之路,每一步都痛彻心扉。 安神香的气味缓缓弥漫开来,她终于闭上了眼。 只是,她再度进入了那诡谲的梦之中。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梦境愈发清晰,梦中的一件件事情,完整得如同她的一生。 ...... 她看见,自己依然是奉旨嫁给了谢怀衍,成了太子妃。然而自打成婚那日起,谢怀衍便从未对她有过好脸色。在外,他极擅伪装,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天造地设、伉俪情深的一对;然而一旦回了东宫,他便会对她极尽嘲讽和威胁。 君夺姝色(重生) 第85节 谢怀衍对她说,她若是敢将实情透出分毫,他继位后便不会放过姜家。姜清窈信以为真,只能无奈接受。 皇帝驾崩,谢怀衍顺利践祚成了新帝。然而,他却违背了当初的承诺,开始用莫须有的罪名对姜家上下问罪。 他先是借一场边境动乱,给父兄冠上了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的罪名,命父兄接旨后即刻入京。然而归京途中,父亲却又莫名染上了急病不治而亡,只剩下哥哥作为罪臣被押解回京。姜家麾下的兵力,尽数落入了他掌控之中。 后宫之中,皇后得知此事,当场晕厥。醒来后,谢怀衍一改往日的孝顺模样,对她连声质问,口口声声说,昔年先皇后之死乃是皇后的手笔,贵妃便是证人。皇后没想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竟会翻脸无情,丝毫不念多年的养恩,还将这样的罪名加在了自己头上,多重打击之下一病不起。而谢怀衍早已命人在她素日所服的养生药羹之中下了药,见此情形便加重了分量,使得皇后在昏沉之中溘然而逝,而落在旁人眼中,则是皇后自知姜家气数已尽,自裁而死,更是为了昔年的罪行而恕罪。 消息传到宫中,姜清窈心底一片冰冷。谢怀衍打定了主意要对姜家斩尽杀绝,她知道自己也逃脱不了。 在一个漆黑而寒冷的雨夜,她等来了志得意满的谢怀衍。 “如今朕已是天子,多年夙愿终于实现,再也不必时时刻刻为皇位之事而悬心了,”谢怀衍欣赏着她惨白的面色,“这些年,多亏了姜家的襄助,事到如今,你们的使命也算是完成了。” “至于你,朕的好表妹,”他的声音蓦地变得阴森,“你也不必苟活于世了。这些年,朕容你居太子妃之位,为的便是今日。” 他道:“朕生平最恨的便是你们姜家。朕的那位母后,看似心慈,却是当年害死朕生母的凶手!她居然还假惺惺地抚养了我这么多年,人人都称赞她是个合格的皇后,可朕知道,那不过是假象罢了。她分明就是个心狠手辣、恶毒残忍之人!” “不可能!”姜清窈心中大恸,“姑母从未做过谋害先皇后之事!先皇后分明是产后受了惊吓才会亡故的!” 谢怀衍冷笑:“你不必在此辩驳。贵妃早已将前因后果尽数告诉了朕,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她推脱不掉。当年,她身为姜家嫡女,原本就是为了皇后之位来的,偏生父皇爱重母后,因此她只得了贵妃之位。但她欲壑难填,心有不甘,竟在母后有孕之时暗下毒药,又在母后生产之时将前朝变故尽数告知,致使母后受惊,才会难产,以至于不治而亡!” 他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朕原本可以承欢膝下,却被她害得自幼没了生母!而她,为了作出贤德之态,也为了能够更顺利地成为继后,又主动请缨抚养我,使得父皇对她赞不绝口。可恨,朕竟然唤了自己的杀母仇人这么多年的母后!朕焉能不恨?” “而你的父兄,”谢怀衍咬牙切齿,“他们从未真心实意追随朕!明明朕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可他们却总是心向父皇,不愿为朕效力。若不是你,只怕他们压根不会倒向朕。” 他一把钳住姜清窈的下颌,恨声道:“这样的姜家,朕岂能留?当初朕的外祖家倒台,想必姜家一定拍手称快吧?焉知这其中是不是有姜家的推波助澜?” “你以为,朕为何要娶你?”谢怀衍冷嗤一声,“若不是谈天之说你有皇后之命,得了你便可得了皇位,朕怎会让自己的仇家之人成为太 子妃?” 姜清窈在黑暗之中睁开眼,盯着他,冷冷笑道:“陛下既然深恨姜家,当初却还是要为了我父兄的军权而不得不娶我。陛下能有今日的地位,难道不是仰仗了我父兄的势力?否则,陛下真的以为自己的储君之位能坐得那么稳固?姜家助陛下登上了皇位,却没想到自己助了个薄情寡义的天子,真是笑话!” 谢怀衍恼羞成怒,扬手便欲掌掴她。姜清窈不闪不避,只含着冷笑,看着他:“倘若陛下有半分骨气,当初便不该为了贪图姜家的势力而心不甘情不愿地娶我。” 他大怒,正欲发作,倏而身边传来一个娇俏的女声:“陛下息怒。事已至此,何必还和她一般见识?” 一抹窈窕身影缓缓从黑暗之中走出,停在了谢怀衍身边,柔弱无骨地挽住了他的手臂。姜清窈定睛一看,却并无太多的意外,只淡淡道:“果然是你。” 傅宝吟依偎着谢怀衍,抿嘴轻笑道:“姜姐姐,没想到我们许久未见,再见竟是在这里。” 姜清窈面色无波:“原来这几年,谢怀衍身边的人是你。你这般隐忍,情愿不声不响地跟着他,便是为了今日来我这里落井下石吧?” 傅宝吟笑道:“姜姐姐,这些年你也算是劳苦功高。我与陛下能有今日,多亏了你。现如今,你的使命既已了结,那么你从我这里拿走的皇后之位,是不是也该还给我呢?” “当初若不是你,我早已经是陛下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笑容敛去,转而被嫉恨取代,“我忍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亲眼看着陛下坐稳帝位后,亲手送你归天。往后,我才是这后宫之主。而你,只不过是一缕亡魂。” 姜清窈轻轻笑了笑:“难道你以为,陛下这样绝情之人会真心待你?” 傅宝吟恼怒不已,喝道:“住口!”她转而又一笑:“罢了,就当是送你上路前,最后容你胡言乱语几句吧。” 侍立在远处的宫人迅疾无比地上前,奉上了一壶酒。傅宝吟笑着斟了一杯,递了过去,笑吟吟道:“姜姐姐,我劝你痛快些自行了断,免得陛下再费心力。” 一旁的谢怀衍见状,便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扼住了姜清窈的脖子,逼迫她张开了嘴。姜清窈拼命挣扎着却无济于事,眼睁睁看着那琥珀色的酒液被灌入了自己口中,落入五脏六腑。 意识朦胧之际,她忽然听见谢怀衍道:“听说,五弟快回来了。” 那个名字令她心头一震,神智顷刻间回笼。 谢怀衍愉悦一笑,道:“他既然回来,那么朕便来个瓮中捉鳖,将他一并拿下。” 姜清窈惊恐不已,拼命想要睁开眼睛,却无济于事,只能任凭自己的意识一点点流逝。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耳边一片嗡鸣之声,似乎有远去的脚步声,又有疾步奔近的声音,夹杂着刀剑碰撞的清脆响声。 衣料摩擦之间,是清晰可闻的拳脚声。姜清窈艰难地睁开眼,隐隐约约辨认出眼前似乎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正与谢怀衍对峙着,周身散发着嗜血而杀戮的气息。 她仔细看去,却见他脚边正倒着一只酒壶。那正是自己饮下的酒,是宫中鸩酒。姜清窈慌乱不已,想要张口让他不要误饮,然而方一启唇,却感觉到温热的血液缓缓流出,慢慢染红了她身前的衣襟。 腹中痛如刀绞,周身寒气森森。姜清窈强忍着剧痛,任凭额角不断滚落豆大的汗珠。她努力地动了动唇瓣,轻轻发出一声呼唤:“......阿琤。” 那人身子一晃,立刻奔了过来,捧起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他周身都是殿外的寒气和搏斗后的血污,然而姜清窈却觉得,他的怀抱已经是她弥留之际最大的温暖了。 她情不自禁靠了过去,想要永远留住那种温度。人之将死,就让她彻底放纵一回吧。 意识稀薄如天边云烟,不过被风轻轻一吹,便彻底消散殆尽。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倒在了他怀中。 “窈窈!”谢怀琤凄厉的喊声犹在耳畔。 ...... 姜清窈猛地睁开眼,已是一身的冷汗。她从未这般做过这般清晰的梦,而梦中的一切那样真切,令人不得不信。 她坐起身来,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今夜的梦,与她先前那个梦并无二致,甚至与谢怀琤口中的梦境大为相似。纵使姜清窈再不信鬼神虚妄之说,却也不得不战栗不已。 梦中的种种如此完整,若不是真的,她又怎会与谢怀琤不约而同都梦见此事呢?姜清窈心头的恐惧到达了极点,她慌乱地掀开被子,穿着单薄的寝衣便欲夺门而出。 “姑娘,姑娘怎么了?”守夜的微云惊醒,连忙赶了过来扶住她。 “微云,”姜清窈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声音带着抽泣,“我......我不想嫁给太子。” “我想逃走,我不想嫁入东宫,我——”姜清窈神情恍惚,喃喃道。 “姑娘!”微云一惊,“这话可不能随意说!若是被人听见了,恐生风波。” 她面上带着怜惜,柔声道:“我知道姑娘不喜这婚事,可今日便是婚仪,我们哪里还有法子拒绝呢?” 姜清窈霍然抬眸看向窗外,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天色已经微亮,俨然是第二日了。她凄然一笑,道:“可我不知,等着我的究竟是怎样的祸端。” 微云以为她是忧思过度,便低声劝慰了几句。再过了两个时辰,便彻底到了昼日,她再也不能逃避即将到来的一切了。 然而姜清窈只觉得魂魄仿佛离了身,她呆呆地按照即将成婚的种种礼节一步步做着,僵硬地任由宫中来的侍女为她换上华丽的婚裙,戴上繁琐而精致的头饰,在她脸上铺上一层又一层厚重而正式的妆容。 黄昏时分,姜清窈被人扶着离开了闺房。 而此刻的姜府外,礼乐声喧闹不已,太子迎亲的路早已被围了起来。不少百姓围在路两旁,争先恐后看着这天大的喜事。 谢怀衍及其带来的人马踏着满地的红色,一步步行来。他在府前翻身下马,面上带着笑,步伐轻快地进了府。 拜别了长辈,行完了礼数,太子亲迎太子妃上轿。 姜清窈搭着侍女的手走上前,只觉得浑身都被那仿佛千斤重的嫁衣压得喘不过气来。沉甸甸的凤冠霞帔坠在头上,她不得不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裙角。那刺目的红色灼得她眼底发酸,泪险些汹涌而出。 她就这样如提线木偶一般木然坐进了喜轿。随着礼官的喝道之声,肃立已久的迎亲人马重新动了起来,向着东宫行去。 喜轿抬得很稳当,只有轻微的颠簸,姜清窈在这样短暂的安静之中略略回神。她抬手将遮在眼前的红巾略拂开些,目无焦距地盯着那微微摆动的轿帘,听着外头那此起彼伏的笑语和议论声。百姓们在说,太子娶亲,娶的正是嫡亲的表妹,可真是亲上加亲,这姻缘可真是难得的佳话。 她听着,忍不住苦笑起来。于她而言,她只愿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这样她便可以不必去面对那深藏恐惧的一切。 姜清窈呆坐原地,微微仰起头,想要将泪意逼回去。若是花了妆容,她不知该如何对旁人交代。 不知此时,谢怀琤身在何处?姜清窈心中一痛,随即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他,否则只会害了他。 她庆幸的是,谢怀琤并不在京城。不然,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与他再无可能,那种心痛实在彻骨,让人承受不住。 眼看着队伍已经快要到了宫门。姜清窈放在双膝上的手有些发抖。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忽然,轿子猛地向前一晃,又猝然停住。姜清窈毫无防备,身子随之向前俯冲而去,险些磕碰到了额头。她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不明白为何一直走得很平稳的队伍会忽然有这样大的动静。 下一刻,一阵兵刃相接的清脆声骤然响起,夹杂着拳脚相接和怒吼,只震得姜清窈呆愣在了原地。四处似乎不知何时涌来铺天盖地的队伍,带着威压和震慑的气息,转眼间把东宫的迎亲队伍尽数包围,山雨欲来,密不透风 。 她愣住,颤着手欲去掀开轿帘,却陡然听见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随即是一阵刀剑激烈碰撞的巨响,像极了厮杀之声。 轿外,随侍在侧的微云惊呼道:“姑娘,东宫的人马被......被包围了。” 姜清窈悚然一惊,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慌忙伸手将轿帘掀开,却顿时如遭雷击。 在密密麻麻的大片红色之中,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远处策马而来,马蹄飞驰,扬起满地尘土。东宫的兵士顷刻间手握兵刃把他团团围住,他却毫不在意,甚至还露出了淡淡的笑。 不过须臾,他一握缰绳,轻而易举便带着身后的人将原本护在太子身畔的兵马尽数击退,如入无人之境,不过瞬息便来到了谢怀衍面前。 “怎么?”谢怀衍盯着他,“五弟这是来特意恭贺我新婚之喜的?” 一身戎装的谢怀琤但笑不语。 下一刻,他忽而衣袖一扬,一道雪亮的光自袖间闪过,那道剑光蓦地迸飞而出,轻而易举便对准了一身喜服的谢怀衍疾刺而去。 两人相距极近,可谢怀衍却完全没了料到他敢身怀兵刃出现在宫城之内,因而毫无防备。猝不及防之下,只听见嗤的一声,那剑刃破开了他的衣裳,几乎无声无息地便没入了他的胸膛。 谢怀衍不可置信地低头,尚未发出一个完整的字音,便已然眼前一黑,自高高的马背跌落,砰的一声落了地,彻底昏死过去。 鲜血自他胸前蜿蜒而下,与满地的红绸几乎融为一体。 这一切变起仓促,姜清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双肩颤抖,怔怔地瞧着那个人拨转马头,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他一步步靠近,抬手撕下那碍事的轿帘,漫不经心地拭去指尖沾染的血迹。随之淡去的,是他眉眼间那掩藏不住的杀意和嗜血气息。 对上姜清窈震惊而惊恐的目光,谢怀琤轻轻一笑,眉眼舒展开来,浑然不见方才的样子。 他伸出手,指尖碰了碰她冰冷的脸颊,嗓音却是柔和的:“窈窈,我回来了。” 那点细微的热度让姜清窈的神思顷刻间回笼。她原本失了神的眸子渐渐回转,也再度清晰地看见了他做了什么。 她纵目远观,却发觉所有身披红绸的迎亲人马全部被谢怀琤所带来的人制住,动弹不得。而不远处,谢怀衍则仰倒在地,面无人色,不知死活。他身下的血几乎汇聚成了一条小河,那可怖的鲜红色刺痛了姜清窈的眼睛。她这才意识到,谢怀琤做了什么惊人之举,不由得头脑嗡的一声,如被重锤敲击。 他竟敢在宫城之内对太子下此杀手!还闹得人尽皆知!这样大的阵仗,今日之事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他怎会如此冲动? 满腹的惊骇与担忧化作颤抖的话音。姜清窈拼命摇头,失声道:“谢怀琤,你——疯了吗?” 他怎能如此不顾及后果,留下把柄?他这样杀了当朝太子,导致了这样惊天动地的情形,皇帝和朝臣们怎会放过他? 无尽的恐惧和慌乱涌上心头。姜清窈颤抖着唇,对上他黑黝黝的眼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甚至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梦。 却见谢怀琤蓦地低笑一声,神情却是无尽的悲凉与苦涩。他嗓音沙哑,缓缓开口唤她:“窈窈。” “若是——再让你当着我的面嫁给他,我才真的会疯。” 他一字一句地道。 第98章 废黜 废黜太子,贬为庶人。 已近黄昏, 天色暗沉。 被眼前变故惊得僵立原地的东宫众人自然没有心思关注这边的动静。他们虽被谢怀琤带来的人看管住,但并未被堵住嘴,依然惊慌失措地失声道:“五殿下!你怎敢——” “今日是当朝太子迎娶太子妃的典礼, 你竟敢带人拦下队伍,还对太子殿下下了杀手?” “五殿下莫非要谋反不成?皇宫大内,竟敢私藏兵刃, 令太子血溅当场, 你的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陛下!” 众人七嘴八舌地痛斥着。在任何人看来, 一个皇子敢当场杀害当朝太子,此举无异于宫变和谋反, 而五皇子怎能如此猖狂? 更奇怪的是, 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这宫中巡逻的禁军何在?此时队伍正停在通往东宫的宫道之上,此处素来人来人往, 然而今日却透着诡异的安静。唯独迎亲队伍中的东宫众人群情激愤, 挣扎着要上前擒拿谢怀琤,搭救太子。 君夺姝色(重生) 第86节 人声鼎沸之中,谢怀琤缓缓勾唇,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谋反?只怕, 有此心的另有其人吧。” 他展臂,哗啦一声抖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略扬了扬,笑道:“奉父皇旨意:太子于东宫之中行厌胜之术,藏御用之物,又借娶亲之事妄图勾结部分禁军队伍,以作逼宫之举, 此乃大逆不道,特命我前来捉拿。如今,父皇派出的人已然在东宫搜出了证物,证据确凿,你们还有何话要说?” 他双掌一拍,方才还一片寂静的宫道之上,忽然从四面八方涌来了手执火把的禁军,将掩映在暮色之中的此处映照得火光冲天。 “东宫众人,皆为太子党羽,依律当一并收押,听候审讯。” “至于太子,”谢怀琤垂眸看了眼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谢怀衍,冷冷一笑,“那一剑避开了他的心口,并不会要了他的性命。父皇吩咐了,要亲自审问他,还是先把太子救醒吧。” 禁军众人齐声答应了,很快上前将谢怀衍抬了下去。 谢怀琤摆了摆手,道:“太子如今是戴罪之身,所谓婚仪便也不作数了。但尔等作为证人,不可擅自离宫,来人,将随行人等带走,暂拘起来。” 东宫的人心有不甘,神思恍惚,不敢相信原本好端端的婚事怎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原本还意气风发的太子怎会奄奄一息?但谢怀琤没有给他们挣扎的时间,命禁军的人利落地把他们带了下去看管起来。 一切事毕,宫中好似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谢怀琤知道,今日这场惊变很快便会传遍大街小巷,朝野也将为之震颤。随之而来的将是无尽的骂名和弹劾,可他已然不在意了。 他只知道,他终于将前世的遗憾改写,没有让窈窈重蹈覆辙,再度落入谢怀衍的深渊之中。 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 谢怀琤想到此处,微微勾了勾唇。一旁的燕辙上前低声道:“殿下,太子妃……” 东宫的人皆被带走了,只剩下孤零零的喜轿和随嫁的姜家诸人。谢怀琤沉默半晌,淡淡道:“带走,先拘在遏云殿。” 遏云殿是距离东宫最近的一处宫殿,素日都是空置的。燕辙愣了愣,似是没想到,但还是照做了。 谢怀琤双手握拳,强忍着想上前将人带走的冲动,转而平复了呼吸。他理了理袍角,提步朝着皇帝起居的启元殿走去。 不知为何,这几日皇帝总觉得身子不适。想着今日是太子大婚,他强撑着起身,却被宫中传来的消息惊住。待他怒不可遏,吩咐侍从去把五皇子带来时,却听闻那个在战场上许久不见的儿子面色平静地在殿外叩首请见。 皇帝一把甩开内侍的搀扶,大步朝殿外走去。 “逆子!逆子!”皇帝抖着手指向谢怀琤,“朕只是命你借太子娶亲之事彻查他是否谋逆,你竟敢在宫中擅动兵刃,当众刺伤太子?你的眼里究竟还有没有规矩,有没有朕这个父皇?” 面对暴怒的皇帝,谢怀琤显得极其平静:“事急从权,儿臣不得已才如此行事,望父皇谅解。” 他道:“父皇手下的人已然查清,太子确有谋逆之心,儿臣遵旨前去审问,然而太子面对此等罪状却负隅顽抗,不肯认罪,儿臣无奈之下,只能以此法子制住他。但父皇放心,太子并无性命之忧,不过是中了一剑罢了。” 皇帝怒极反笑:“这么说,你还真是替朕着想啊。” 谢怀琤抬头看向他,道:“儿臣身在京外尚未归来时,便遭到了太子手下的追杀, 身受重伤,险些跌落山崖尸骨无存。今日,儿臣不过是略报昔日之仇。” 他不卑不亢,经历了战场风霜的眉眼透着萧索,皇帝沉默,半晌才道:“朕知道你受了委屈,因此才会吩咐禁军全力配合你查清太子之事。但,你行事太过冲动,群臣必然激愤,朕也无法偏向你。” “父皇,”谢怀琤道,“关于太子之事,儿臣已然查清,还请父皇过目。” “其中物证人证,皆由禁军负责搜罗看管,儿臣并未干涉,以免落人口实。父皇若想详问,可传唤禁军统领前来回话。” 皇帝紧绷的眉眼松了松,旋即被更深的阴翳弥漫。他沉声问道:“……太子果真有不臣之心?” 谢怀琤低眸,只道:“其中情形,儿臣不便多言,还请父皇亲自一阅。” 皇帝挥挥手:“进来回话。” 说罢,他率先转过身进了殿。 * 遏云殿。 琥珀色的鸩酒在白玉杯盏中轻微晃动着,泛着诡谲的涟漪。姜清窈挣扎着,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盏毒酒灌入了自己的喉咙。 谢怀衍得意而阴森的笑脸在眼前愈来愈近,他身披龙袍坐在金銮殿上,眼神带着高高在上的蔑视,如扫视蝼蚁般看向她,冷冷笑道:“姜家的人,全都该死!” 此话一出,姜清窈惊恐地发现,自己身畔全是至亲之人的尸骸,鲜血如河绵延不绝,大片大片的血红色几乎模糊了她的眼睛,如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她的颈。呼吸困难,胸口窒闷,那流淌着的血顺势将她整个人彻底淹没。 “不要!”她失声惊呼,双臂拼命推拒,同时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黑暗,额上冷汗滴落,坠入衣领之中,激起她浑身剧烈的战栗。姜清窈尚未辨认出此刻自己身在何处,便猝然被拥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鼻间是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谢怀琤的手落在她脊背上轻轻抚着,嗓音低柔:“窈窈,不要怕,我在这里。一切都过去了。” 姜清窈目无焦距,毫无反应地被他揽在怀里。她的目光缓缓下移,顿时被映入眼帘的红色刺痛,悚然一惊,几乎以为那是梦中的血海,顿时浑身颤抖,紧紧闭上了眼,喃喃道:“是血......” 谢怀琤一怔,松开她问道:“哪里有血?” 姜清窈的指尖死死攥住衣角,颤声道:“和我梦里的血一模一样......” 他愣住,随即低头看了看,顿时明白了过来,索性再度把她搂紧,柔声道:“窈窈,不是血。我知道你不喜欢这身嫁衣,我这就吩咐人替你更衣。” 嫁衣......姜清窈如被冷水兜头浇下,原本还有些迷蒙纷乱的神智顷刻间清醒过来。 原来,她本该嫁给谢怀衍的,但谢怀琤却出现在了宫内,当场拦下迎亲队伍,将她带到了此处。这场噩梦似乎被驱散了,可心底的忧惧和伤痛却丝毫没有淡去。 思绪渐渐回笼。姜清窈拼命喘息着,伸手去推他,颤声道:“你怎能......在宫中动手?你知不知道,此事非同寻常?” “谢怀衍他是太子,是储君啊......你怎么能在皇宫之中光明正大地杀了他?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她说着,语气从慌乱变得绝望,染上了浓重的哭腔:“谢怀琤,你怎么能这样冲动?你难道不想要自己的性命了吗?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又该怎么办?” 谢怀衍望着她满面泪痕的模样,心中刺痛。他用力抱住她,沉声道:“窈窈,你听我说。我没事。” “此时已经是夜半时分,父皇早已得了消息。若他真的要治罪,我就不能安然无恙出现在你面前了,”谢怀琤在她耳边轻声道,“今日之举,我是奉了父皇的密旨才敢这样做的,你不要怕。” 姜清窈惊愕万分地看向他。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暗沉之中,她只能隐约辨认出他黑亮的眼眸。那双眼睛泛着深邃的光华,于夙愿得偿之外,还暗藏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些罪名亦或是骂声我都不在乎,”他低声道,“我只知道,我终于阻止了你嫁给太子的命运。窈窈,你知道我有多么庆幸,又有多么恍惚吗?” 谢怀衍眼底有细微的湿润。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落在她背上的掌心透出滚烫的温度:“我真怕这一切只是我的梦,我怕一睁开眼,你又回从我眼前消失,落回谢怀衍一手造就的深渊之中。” “窈窈......”他的力道仿佛要把她整个人嵌入自己的身体里,“幸好......你就在我身边。” 这些时日的惊惧不安和夜不能寐的疲倦刹那间涌上心头,姜清窈觉得双肩的枷锁就此彻底松开,那一直沉沉压在心头的烦闷如同拨云见日,清风徐来。她心头终于一松,毫不犹豫地紧紧靠近他:“我明白。” “你放心,”谢怀琤道,“父皇一早便察觉了谢怀衍的不臣之心,因此命我前去暗中探查,证据确凿后才会出手擒拿他。桩桩件件罪行,他都逃脱不得。他不会再有任何觊觎你、利用你的机会。” 姜清窈合上眼,靠在他身前,剧烈跳动的心逐渐平静。谢怀琤用指腹轻柔拭去她颊上的泪痕,见她的情绪不再大起大落,这才道:“今日之事,我没能事先告诉你,让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吓,以至于噩梦缠身,是我的过错。” “不,”姜清窈摇摇头,“与你无关。其实昨夜,我做了一个梦。” 她抑着不安,缓缓将梦中的一切说了出来。谢怀琤怔怔听着,眸色如翻涌不息的泼墨乌云,久久无法平静。 “你从前说过的那场梦,是不是和我梦中的一样?”姜清窈问道。 他面上掠过一丝痛楚和愧悔,黑暗之中不易察觉。许久,谢怀琤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嗓音沙哑:“是。虽然其中有所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梦中的一切真实得仿佛发生过,”姜清窈轻轻地道,“因此我醒来时只觉得心有余悸,好似真的有过那样的一生。” 谢怀琤喉头发涩,却没有多说,只是沉默地拥住她道:“或许,这个梦便是上天不忍看我们再入囹圄,才会以此方式示警。” 姜清窈勉强笑道:“难道你也信这种虚妄之事了?” 谢怀琤抚了抚她的鬓发,道:“与你有关的,我都会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他略迟疑了一瞬,道:“窈窈,这几日怕是都得委屈你暂住在这里。待父皇查清此事,才能彻底了却那桩婚事,才能还你自由之身。你放心,此事全是因谢怀衍而起,是他一厢情愿算计了姜家和你,与你无关,也不会有人因此而暗中议论什么。我会求父皇妥善处置此事的。” “我知道,”姜清窈抬手掩住他的唇,“兹事体大,我不觉得委屈。” 她默了默,又低声道:“只要能解除那道赐婚圣旨,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谢怀琤捧起她的脸,轻轻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的动作愈发小心翼翼,生怕一时不察惊了她。然而,他很快感受到她的接纳与迎合,她的气息清甜如蜜,幽香氤氲,顷刻间侵袭上他的唇齿。 少女生涩地回吻着他,颤动而滚烫的舌尖与他轻轻相抵,谢怀琤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原本贴着她脸颊的手不自觉地下落,沿着她的皮肤一路来到了肩颈处。 自谢怀琤奉命出征,再到如今, 已过去了数月。姜清窈只觉得那颗被他牵动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此时此刻,她只想与他永远在一处,再也不分离。 谢怀琤感受到了她的依恋,心中仿佛燃烧起了一团烈火。他愈发用力地扣住她的颈侧,发狠般地掠夺她的所有气息。 情潮涌动,如疾风骤雨,一发不可收拾。然而呼吸交缠之中,谢怀琤蓦地听见她低低痛呼了一声,顿时清醒了过来,慌忙道:“是我......弄痛你了吗?” 姜清窈刚说出一个字,谢怀琤便极快起身,点起了蜡烛。他将烛台放在床榻边的小几上,借着那跳跃的光,伸手覆上她裸露在衣领外的皮肤,稍稍凑近了些,却忽然定住。 意识回笼,姜清窈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刚想要伸手遮掩,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他的动作很剧烈,然而触及她时的力度却很快变得温柔。 “是谢怀衍下的手吗?”谢怀琤紧紧盯住那如玉般的皮肤表面留下的几道触目惊心的深红色痕迹,眸光犹如淬了冰,“他何时伤的你?” 姜清窈默了默,道:“昨日。” 她将昨日与谢怀衍的对话尽数说了。谢怀琤静静听着,衣袖中的手紧攥成拳:“他竟敢......” “阿琤,没什么,”姜清窈笑了笑,“我只当那是他的垂死挣扎,不必挂怀。” 谢怀琤不语,微微低下头,眉眼掩进一片暗色之中。 片刻后,他唤了人进来,道:“窈窈,今晚你安心歇息。我想这几日,谢怀衍便会有他应得的下场了。” “好。”姜清窈点头。 谢怀琤一直等着她梳洗停当换了寝衣躺下,又看着她闭上了眼,呼吸渐渐变得轻缓,这才起身离开。 这一夜仿佛与往日没什么区别,然而天明之后,一切都会截然不同了。 * 谢怀琤在宫内公然刺伤太子、血溅当场之事在朝野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群臣尽皆失色,几乎以为五皇子这是要借军功而行夺嫡之事。然而皇帝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随之而浮出水面的,是有关谢怀衍昔日所做之事的秘辛。皇帝派去彻查此事的人从东宫中搜出了不少巫蛊之物,又有人暗中告发,曾依附太子的前代钦天监官员谈天之曾在任上的重重罪行,以及他妖言惑众、颠倒是非的真相。 原来,谢怀衍迷信此道,多次暗中招揽谈天之,并将他收为己用。而谈天之作为太子心腹,也多次为他卜算前路,出谋划策,助他铲除异己。 而真正触犯了皇帝逆鳞的是,谈天之授意其弟子对谢怀衍进言,据他观天象而推算出的结果来看,谢怀衍必然能在今岁之内登基为帝。倘若错过此次契机,那么谢怀衍的太子之位便会受到威胁,很可能继位无望。 太子继位,就意味着皇帝驾崩。此言传入皇帝耳中,怎能不令他勃然大怒。偏生皇帝这些日子确实觉得身子不大爽利,他本就多疑,更加怀疑是不是太子有了篡位之心。 与此同时,太子积极拉拢宫中禁军和京城巡捕营。为了获得姜家的支持,他又设计促成自己与姜氏之女的婚事。早在事情之初,皇帝便有所察觉,因此命禁军和巡捕营虚与委蛇,假意答应,想以此看看谢怀衍会不会胆大包天想要有进一步的举动。而谢怀衍果然大喜过望,自认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对他来说,迎娶太子妃无疑是最好的机会。皇帝便将计就计,下旨令他们择日完婚,而谢怀衍则试图在娶亲当日将宫城的所有防卫尽数收进掌心,进而再生事端。幸而五皇子及时赶到,中断了谢怀衍的举动,才保住了大宣皇宫的安宁,避免有更多的腥风血雨随之发生。 自然,皇帝顾及颜面,并未将谢怀衍所有的罪名都公之于众,譬如为促成赐婚而在太后的汤药中动了手脚,导致太后久病不愈。太子失德,追究起来就是他这个天子的失察,传扬出去终究面上无光。因此,为朝臣们所知的,除却借巫蛊卜卦行悖逆谋反之事外,还有残害同胞手足、三番几次陷害五皇子的行为。 五皇子奉命出征,乃是为了护卫大宣边境安宁。他以皇子之尊,却在战场上与士兵们同生死共进退,风餐露宿,而谢怀衍竟为了巩固自己的太子之位,不惜在五皇子凯旋返京途中暗下杀手,实在是令人气愤和不齿。 而谢怀琤同时也显露出了请罪的态度,众人这才恍然,原来五皇子是奉了圣旨才会那般行事。至于姜家,皇帝的意思是,他们亦是得了密旨才会遵旨而行。如今谢怀衍既然伏法,这门当初定下的荒唐婚事便也自然而然不作数了。 皇帝在恼怒愤恨之余,对谢怀衍更是伤心痛惜不已。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却做出这等事来,怎能不令人失望?但即便如此,他不得不下旨,昭告天下。太子谢怀衍失德,包藏祸心,又有逾越悖逆之举,为江山社稷考量,当废黜其太子之位,贬为庶人。而先前曾为太子羽翼的诸多官员,也一一按照其罪行清算惩治。 就这样,煊赫多年的谢怀衍就此倒台。细细算来,他的生平也足以令人唏嘘。分明有着最好的出身和地位,多年来在兄弟之间都是稳坐太子之位的,却因为一朝贪心不足而铤而走险,进而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太子一废,一时间,所有臣子的眼睛都盯住了五皇子。谢怀衍既败,余下三位皇子之中,便只有五皇子最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子了。 但此事过后,谢怀琤却变得愈发内敛起来,并未借着废太子之势头而水涨船高,反而更加谦卑谨慎。 君夺姝色(重生) 第87节 而皇帝自从去了一趟天牢,亲自见了谢怀衍一面后,便愈发心力交瘁,病倒在床,朝中大事只能交给五皇子处置。而五皇子却没有借机而大肆发展自己的势力,而是处处小心,许多事情都与三皇子一道商议,同时听取众臣的谏言。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姜清窈的处境便不那么引人注目了。她先是不声不响在遏云殿住了些时日,这才悄无声息地离宫回了姜府。 * 天牢。 “参见五殿下!”看守牢狱的官员面上掠过一丝慌乱,随即殷勤道,“五殿下怎么亲自前来了?倘若有什么吩咐,只管派人来通传便是。” 谢怀琤神色淡淡,只道:“无事,不过是奉了父皇的旨意,再来向庶人谢怀衍问几句话罢了。” 官员忙道:“臣这就派人去知会一声,免得让太......庶人谢怀衍蓬头垢面的,惊了殿下。”说着,他便想引谢怀琤先在一间内室略坐一坐,自己则步履匆匆想要离开。 “站住,”谢怀琤示意人拦住他,似笑非笑道,“怎么?还想着给人报信?” 官员僵笑道:“五殿下,臣只是想去命庶人谢怀衍先行准备一番。” 谢怀琤盯着他,那目光仿若洞察一切。他抬了抬手,声音冷淡:“不必。你就在此处不得走动,其他人随我入内。” 那官员惊慌失措,想要阻拦,却被谢怀琤的手下牢牢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瞧着他走入了牢狱深处。 谢怀衍被单独关押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此处暗无天日,潮湿阴暗。他盘膝坐在一堆枯草之上,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直到牢房的栏杆被人轻轻扣了扣,他才猛地回头。一身宫人打扮的少女焦急地看向他,压低声音唤道:“殿下!” 谢怀衍灰败的眼底毫无波澜,只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少女望着他,至今依然觉得犹在梦中。否则,运筹帷幄、千尊万贵的太子殿下怎么沦为阶下囚?谢怀衍失势,意味着她的所有筹谋都如一场破灭的美梦,她怎能甘心? “贵妃娘娘托我告诉殿下,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殿下万万不能放弃。” 谢怀衍冷冷一笑:“希望?你告诉我,何来希望?父皇已废黜了我,我还能如何做?” “难道殿下 不想为先皇后报仇吗?”少女急声道,“娘娘会设法求陛下彻查当年之事,倘若一切属实,那么——” 谢怀衍心头如在沁血。他森然一笑,道:“报仇?我自然想。一想到我竟唤了一个心肠歹毒之人数年的母后,我便恨极了她。” “另外,娘娘托我告诉殿下,她一定不会让五殿下好过,”少女道,“大可以拿五殿下的生母做文章,从而——” 谢怀衍的眼瞳骤然一缩,尚未说出口,忽然听见不远处一个声音幽幽传来:“真是好计策啊。” 两人同时一惊,下意识朝着声音来处看去。 一身深衣的谢怀琤缓缓从黑暗之中走出,唇角带着冷笑。 他一摆手,身后的人立刻上前将欲要逃跑的少女制住,一把扯下了她面上覆着的巾帕,让她的面容暴露在光亮之中。 谢怀琤似是意料之中,并未有多么惊讶,而是轻轻一笑道:“傅姑娘,你对贵妃倒真是言听计从。” “不知,贵妃娘娘想用什么手段对付我,还想把我的母妃也牵扯进去?” 他语气冰寒,带着极具压迫感的质问。 第99章 旧恨 得以了结。 临出宫前, 姜清窈挂念着姑母,便特意来了趟永安宫。 自从太子出事,皇后所受打击极大, 却不是为了他的失势,而是无法接受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于谢瑶音而言,这一切更是不寒而栗。一向温和贤德的皇长兄却敢有谋逆之举, 并因此而下狱, 成了庶人。她再度意识到,在皇权面前, 骨肉亲情根本不值一提。父皇即便再疼爱皇长兄,也不会因此而宽恕他。只因皇长兄所觊觎的是父皇正掌控在手中的权力。 一时间, 永安宫上下都噤若寒蝉, 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虽然姜家并未涉足谋逆之事,但皇后身为谢怀衍的养母,也无法逃脱相应的罪责。皇帝念着旧情, 并未加以苛责, 然而皇后却无法原谅自己,自请禁足反省,将后宫之事都交给了贵妃处置。 姜清窈来到永安宫时,皇后正怔怔坐在窗下发呆。多日未见, 她的面容显得格外憔悴,更是添了几分病气。 “姑母。”姜清窈心中酸楚,轻声唤道。 皇后愣了片刻,才缓缓转头,看清是她后勉力一笑,柔声道:“窈窈。” 姑侄二人沉默相对,一时间只有苦涩。还是皇后强打起精神, 柔声道:“那日的事情,吓坏你了吧?” “本宫也没料到,你的婚仪最后会演变成那副样子,”她神色哀伤,“更没想到,衍儿他——” 姜清窈望着姑母,心中泛起莫名的愧疚。谢怀衍失势倒台固然令她心中巨石落地,可却忽略了姑母因此而遭遇的一切和此事过后的处境。而谢怀衍虽然罪有应得,但大闹婚仪、致使血溅当场的却又是谢怀琤,不知皇后心中会如何看他? 她踌躇着,终究还是开口道:“姑母,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未曾告诉您。” 皇后一愣:“何事?” 姜清窈咬了咬唇,低声道:“自始至终,我都很是抗拒这桩婚事。” “此事本宫知道。”皇后道。 “姑母,不仅仅是因为我对太子......对大殿下并无任何情意,甚至可以说是抗拒、排斥他,”姜清窈道,“更因为,我其实——” 谢怀琤的名字正欲宣之于口,却倏然被殿外的动静打断。兰鸢步伐匆匆走进,道:“娘娘,陛下召您前去启元殿,说有要事相商。” 皇后神色微微一惊,随即起身,嘱咐姜清窈道:“窈窈,你且在宫中等一等,莫要急着出宫。” “姑母放心。”姜清窈屈膝,目送着她匆忙离去。 皇后一走,永安宫蓦地静了下来。这个时辰谢瑶音亦不在,姜清窈在窗畔坐下,以手支颐看向殿外。白日里晨光甚好,暖意融融,将整座永安宫都映照得格外柔和。接连几日都是晴空万里,碧蓝的天如一匹绸缎缓缓铺展开来,然而她看着这样的景致,心绪却如乌云压城般低落。 她不知接下来的一切会如何发展,也不知自己与谢怀琤的心愿能不能达成,更不知道等待皇后和姜家的会是怎样的前景。 只盼着皇帝不要因谢怀衍之事而迁怒于姑母,否则她会一辈子愧悔难安的。 不知过了多久,姜清窈微觉倦怠,略阖了阖眼。意识朦胧的间隙,她忽然嗅到一阵熟悉的气息,旋即睁开眼,正对上谢怀琤清淡的面色。 他察觉到她看过来的目光,似有些无力地冲她面前扯了扯唇,声音透着浓重的疲倦和怔然:“窈窈。” “你怎么来了?”姜清窈起身来到他身前,见他脸色苍白,眼底隐约有泪痕,不由得心中一紧,“发生什么事了?” 谢怀琤沉默半晌,轻声道:“我刚刚从父皇那里离开。父皇有要事召见了母后,对吗?” “是,”姜清窈点头,“陛下的传召来得突然,姑母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怀琤深吸一口气,道:“母后得知此事后可能会承受不住,窈窈,你能替我好好劝劝她吗?此事毕竟是因我而起,即使谢怀衍有罪,可到底还是伤害了母后。” 姜清窈越听越心惊:“此话何意?” 他伸手扶住殿内的屏风,稳了稳身形,这才道:“今日我奉了父皇的旨意前去天牢向谢怀衍问话,没想到却遇到谢怀衍正和一个乔装打扮成宫女的人在密谋传话,我命人将他们当场拿下,分别讯问。” “......那个人是谁?”姜清窈屏住呼吸。 谢怀琤道:“三妹的伴读,傅家之女傅宝吟。” 姜清窈惊愕万分:“傅姑娘?她竟和谢怀衍——”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件往事。她忆起某一日在萤雪殿的早课上,傅宝吟晚了些时辰才匆忙赶到,她鬓发微乱,呼吸急促,似乎好不容易才从一桩要事之中抽身出来。她周身萦绕着淡淡幽香,那香味闻起来十分熟悉,好像......谢怀衍身畔也曾有过此种气味。 所有的疑惑顷刻间迎刃而解了。姜清窈恍然:“原来她与谢怀衍......有所来往。” 谢怀琤冷声道:“谢怀衍必然许诺了她什么,才哄得她心甘情愿、悄无声息地隐匿在他身后,还令傅家对他言听计从。如今谢怀衍已然获罪,傅姑娘却依然不死心,为了他甘冒大险潜入天牢,只为了传递消息,真可谓一往情深。” “谢怀衍一面用尽心思谋娶你,一面又让傅姑娘对他死心塌地,即便无法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也在所不惜,他可真是机关算尽,滴水不漏啊,”他冷笑,“只可惜,谢怀衍对她不过是利用罢了,何曾有过半分真心?” “他们究竟在密谋什么?”姜清窈问道。 谢怀琤缓了缓,道:“谢怀衍拒不回答,傅宝吟亦不肯开口,我只能审问他们身边的人。查出线索后,我再将消息透露给了傅宝吟。” “傅宝吟并没有谢怀衍那样沉得住气,最终还是将一切都交代了。” 他说到此处,右手紧握成拳,咬牙道:“归根到底,都是贵妃在背后操纵一切!不论是当年母妃所受的苦难,还是谢怀衍对姜家的恨,都是她的手笔。” “只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母妃当年的那场病......”谢怀琤嗓音发颤,眼眶通红,“竟也是她下的手!” 此话一出,他好似全身都没了力气,顿时无力地在榻上跌坐而下,双拳狠狠落下:“为什么......为什么当年的我丝毫没有察觉?” 姜清窈愣在原地,半晌无法言语。 * 启元殿。 皇帝独坐御书房内,翻看着眼前秋妃留下的信笺,久久不曾言语。直到奉旨前来的贵妃轻声请安,他才缓缓抬起头。 贵妃面上带着一如往常温柔的笑,盈盈立在原地。 “这些时日,皇后病着,宫中诸事都交给你打理,辛苦你了,”皇帝凝视着她,“好在爱妃行事一向周到妥帖,有你主理宫务,朕很放心。” 贵妃惶恐不已:“臣妾不过是替皇后娘娘分忧罢了,日夜盼着娘娘早日好转,从而将此重任还给娘娘。臣妾实在不敢居功。” “爱妃不必谦虚,”皇帝眸色转沉,叹道,“朕知道皇后的病多半是心病。衍儿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她 身为养母,自然不能置身事外。虽说她并未涉足其中,但衍儿成了这副情形,她也有一定的责任。” 他叹气道:“可朕不明白,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朕还记得衍儿年幼之时,是何等的聪慧敏锐。他居东宫多年,一直处事周全,从不逾距,这一回究竟是着了什么魔?” 皇帝的语气里尽是痛惜,但贵妃依然辨认出了其中的不舍。毕竟,谢怀衍作为他的长子,又是结发之妻所生,多年来一直是他最疼爱的孩子,怎能一朝一夕之间就翻脸无情? 贵妃垂首,轻声道:“陛下,臣妾以为,皇后娘娘多年来殚精竭虑,令后宫诸事井井有条,又细心抚育皇子,居功甚伟。至于大殿下之事,臣妾也着实觉得疑惑,不知殿下是不是受了身边人的蛊惑才会做出这种事情。” 皇帝眉眼冷肃:“衍儿身边的人包藏祸心,但若是他自个没有那番心思,那些人的阴谋又怎能得逞?爱妃实在不必为他开脱。” 贵妃心中一凛,忙道:“陛下所言极是,原是臣妾见识短了。臣妾只是被宫中连日的变故所惊,一时间失言了。” 她说着,顿了顿,低低道:“陛下恕罪,臣妾虽未亲眼目睹那日的情形,但宫中传言如沸,臣妾听闻后也觉得心惊,一想到那血流成河的场面便惊惧不已。” “朕明白爱妃的意思,”皇帝摆摆手,面上掠过一丝细微的沉郁,虽转瞬即逝,却被贵妃敏锐捕捉到了,“琤儿那孩子亦是鲁莽,虽说是奉旨前去擒拿,却也不该在宫闱之中大动干戈。” “他行事冲动,毫不顾忌规矩法度,远不像他的母妃那般温和妥帖,”皇帝长叹一声,“朕到底还是疏于对他的管教了,以至于这孩子如今空有一身煞气,却难担大任。” 贵妃心头怦地一跳,耳边听着皇帝道:“朕这几日反复回想这些年对皇子们的教导,深感遗憾。衍儿和琤儿都是打小便没了生母,虽有皇后教导着,但皇后还须得顾着宫中诸事,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壑儿倒是性情平和稳重,可惜一心只有诗书风雅之事,丝毫不想着替朕分忧,既如此朕也不愿勉强他。” 他看向贵妃,声音沉沉:“颂儿那孩子固然聪明伶俐,但却太过顽劣,好在他年纪尚小,还有扭转的机会,爱妃不可疏忽大意了。” 贵妃怔了怔,似乎意识到了皇帝的言外之意,不由得身子僵住,半晌才讷讷道:“陛下厚爱。这些年臣妾有罪,没能好好教养颂儿,让陛下烦心了。” “颂儿是个好苗子,别耽误了。”皇帝的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只把贵妃听得心中激荡,身子微微发颤。 皇帝话锋一转,唤了声她的闺名,示意她上前,道:“这几日,朕在看摇霜留下的手稿,心中很是感慨。” 贵妃大约还沉浸在方才的话中,愣了愣,道:“陛下这是想念秋姐姐了。” “当年,摇霜病着的时候,你也曾多次去探望她吧?”皇帝满面怅惘,“同朕说一说吧,那时病榻之上的她是什么模样?” 他摩挲着那叠纸张,道:“摇霜的手稿不过几张,其中所叙之事实在简单,且多是怀念旧事,甚少与朕有关。朕想听你说。” 贵妃飞快地瞥了眼皇帝,见他正阖着眼,眉宇间是深深的沟壑。她这才掩饰好自己神色之中的异样,语气平静地道:“那时秋姐姐病容憔悴,但依旧强打精神同我说着话,忆起从前我们在宫中的点滴,不由得更加伤感。” 她将往事娓娓道来,皇帝听着,眉眼也逐渐温柔下来。贵妃见状,状似无意地补了一句:“秋姐姐还说,她很想念故土,一直想回去瞧瞧。” 君夺姝色(重生) 第88节 皇帝蹙了蹙眉,淡淡道:“她出身平民,一朝入宫,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居然还念着那清贫的日子?” 贵妃忙道:“臣妾想,秋姐姐只是思念故乡的亲人吧。” 皇帝冷冷道:“亲人?究竟是亲人,还是——”他猛地止住了话头,方才的怀念与柔情转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秋妃入宫前的旧事,宫中人人都讳莫如深,不敢轻易提起,唯恐惹恼了皇帝。贵妃抿去唇角一丝淡淡的笑意,随即满面惶恐:“陛下息怒。” 皇帝脸色很是难看,只看向贵妃,道:“这么多年,还是爱妃最得朕心。当初朕偏宠摇霜,你心中可曾怨过朕?” 贵妃眼圈一红,哽咽道:“陛下这是哪里的话?臣妾只愿见陛下欢颜,心中便满足了。当年,秋姐姐性情温柔和顺,能让陛下开怀,臣妾一面艳羡,一面愧悔自己没能好好侍奉陛下,心中只盼着陛下莫要忘了臣妾。” 皇帝轻抚她的手:“朕明白。前些时日,朕惑于往事,对你多有冷落,然而此刻仔细想来,斯人已逝,朕又何必为她再费心神,不如好好待眼前之人,方能不留遗憾。” 贵妃努力抑制住面上的喜悦,顺从地依偎过去,任由皇帝抚摸着她的鬓发。这一切对她而言犹如一场似真似幻的梦,只令她一阵恍惚。 “朕一向喜欢你温柔坦诚,从不会刻意隐瞒朕什么事,”如醉如痴之间,贵妃听见皇帝低沉的声音响起,“只可惜,爱妃还是令朕失望了。” 仿若被一盆冷水浇下,贵妃心头大震,慌忙看向皇帝:“陛下——” 皇帝松开手,贵妃始料未及,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她顾不上太多,忙跪倒在地,承受着皇帝居高临下的注视:“臣妾惶恐,求陛下明示。” “明示?”皇帝冷笑,“你自己做过的事情,还需要朕桩桩件件道来吗?” “方才听见朕的话,爱妃是不是心中大喜,以为往后后宫之中便是你的天下了?”他语气冷冽,如利剑一般刺得贵妃花容失色,急忙辩解:“臣妾不敢!宫中诸事皆由陛下裁决,臣妾只会遵旨,不敢擅专。” 皇帝看着她,道:“不敢擅专?朕看未必吧。” 他起身踱步到贵妃面前,微微俯身紧盯着她:“太子被废黜,朕想,爱妃的慌乱和焦躁丝毫不亚于皇后吧。皇后是为着多年的养育之情,而你,则是担心自己机关算尽,最终却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贵妃惊愕万分,抬眸道:“臣妾忧心,只是为陛下的龙体着想,只盼着宫中安宁,盼着陛下不必为此等事所惊扰,何曾有什么算计?” 皇帝讥诮道:“是吗?方才朕所说的那一席话,爱妃听后,神色可真是变化多端啊。” 他的声音蓦地变得阴冷:“爱妃可知,朕方才得知了一件什么事情?” 贵妃浑身颤抖,战栗难言。皇帝哂笑,道:“衍儿身在天牢,朕命人严加看管,无旨不可随意探视。可偏偏有人敢冒着此等风险,乔装打扮潜入天牢,只为了替人向他传递口信。爱妃不妨猜猜,此人是谁?” “陛下......”贵妃张口欲要辩解,皇帝却没给她机会,道:“正是你当初为如婉相看的伴读,你口中温婉贤淑、循规蹈矩的傅家之女。” 贵妃如遭雷击,委顿在地。 皇帝道:“朕竟不知,原来傅氏也一直肖想着太子妃的位置。她能有此心,正是因为爱妃心甘情愿辅佐衍儿,愿助他登上帝位。想不到,爱妃竟有如此心胸。” “只可惜衍儿不争气,被朕执意废黜。可傅氏却并未就此死心,而是与爱妃你密谋良久,决意要换一步棋走。而这一步,却是冲着琤儿去的。你们眼睁睁瞧着琤儿在此事之中立了功劳,深得朕心,便想要设法打压他。而你知道,朕心中 最介怀之事,便与摇霜有关。于是傅氏向衍儿进言,说会与你一道将摇霜昔年之事再度掀起风波,从而动摇朕对琤儿的信任,进而迫使他失去朕的欢心。可笑,傅氏竟还做着衍儿复位的美梦。而你,明面上虽与傅氏同进退,心中其实早已为颂儿做打算了,是吧?” “朕方才随口提及颂儿,爱妃眼底情绪激烈起伏,想必一定大喜过望吧。你不似傅氏那般愚钝,你了解朕的性子,知道太子既然被废,便不会东山再起。放眼宫中,哪里还有几个皇子?若是能把琤儿踩到脚底,颂儿便更多了一分胜算。因此,你方才话里话外提起摇霜之事,便是想触怒朕,让朕对琤儿再生厌恶。” 贵妃被皇帝的话惊得冷汗直流,从未有过这样慌张惊惧的时候。她拼命摇头,道:“陛下,臣妾......臣妾并无半分异心,也不敢诋毁秋姐姐,只是如实相告。当初秋姐姐病重之时,臣妾曾去拜访,她确实说了思念故土之言,并非臣妾信口开河。” 皇帝怒极反笑,道:“事到如今,你竟然还妄图攀咬摇霜?可怜她弥留之际,还不忘为你着想。可你呢,却白白辜负了她最后的恳求。这些年,难道你不会时常梦见摇霜吗?你当真于心无愧吗?” 贵妃愣住,嘴唇翕动着,喃喃道:“......最后的恳求?臣妾不明白这是何意。” 皇帝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模样,愈发怒从心起,厉声道:“何必在朕面前惺惺作态?摇霜在留下的手稿中写道,她曾强撑着给朕写下了一封亲笔信,托你转交,盼着朕能够前去见她最后一面。信呢?” 贵妃面色发白,连声道:“陛下,臣妾并不知有什么信啊,秋姐姐从未对臣妾提过此事——” “住嘴!”皇帝喝道,“摇霜亲笔所写,岂能有错?朕只恨自己从前疏忽了,竟不知你对摇霜一直怀恨在心,竟将她留给朕最后的信笺也毁了!” “陛下!”贵妃绝望痛呼,“臣妾真的不知此事!秋姐姐离世前,臣妾确实曾前去见她,可她根本没有把什么信交给臣妾啊!陛下,求您明察!” “没想到到了今日这一步,你居然还是不肯认罪?”皇帝从书案上拿起一张秋妃的手稿,“你自己看!” 贵妃泪眼朦胧地定睛看去,却见那上头的字迹虚浮无力,显然是秋妃临终前拼尽全力写下的。她说,倘若一切顺利,自己先前写的那封信应当已经到了陛下手中,相信陛下会前来见自己的。若能够见到陛下,自己便死而无憾了。 “不,不,这不可能......”贵妃只觉得百口莫辩,却只能一遍遍解释着,“陛下,臣妾真的没有见过这封信......” 皇帝盯着她,再度开口道:“朕一直以为你娇媚可人,善于体察朕的心意,可没想到,你这副面孔之下藏着的却是多么深沉的心机。你在摇霜故去后安安稳稳坐着贵妃之位,可你却还不满足,竟为了拉拢太子、对抗皇后,而编造谎言,告诉废太子,先皇后的死是皇后所为,从而令他们母子反目成仇,让废太子与你结为同盟。看来,你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想着来日废太子登基,你能够取代皇后,成为太后,是不是?” 贵妃没想到这些隐秘之事此刻都已经裸露在了皇帝面前,心底漫起无边无际的绝望浪潮。她咬了咬牙,苦笑道:“陛下既已经查清一切,臣妾无话可说。但唯有一件事,臣妾没有做过。不论陛下信不信,臣妾确实没有从秋妃手中拿到过什么书信,更没有蓄意毁信,阻碍陛下和秋妃相见。” 皇帝不愿再听她辩解,疲惫地挥了挥手道:“来人,把贵妃带下去,先拘在宫里,听候发落。” 他看向贵妃,这个他宠爱了多年的女人,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你与废太子勾结,擅自干政,又卷入废太子谋逆之事,罪不可赦。念在你多年服侍的份上,朕不会要了你的命,但你的位份、尊荣,就不必再留着了。” “陛下!陛下!”贵妃还想说什么,却已经被启元殿的宫人强行带走了。 皇帝紧紧攥住那张手稿,缓缓闭上了眼,只觉得心痛如割。他想,若是当初那封信送到了自己手中,自己能够见到摇霜最后一面,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 可惜,他此生却无法得知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话了。 ...... 太子和贵妃相继被废黜,宫中顿时笼罩上一层暗沉的愁云惨雾,人人都噤若寒蝉,不知皇帝接下来还会有怎样的举动。而废太子虽下狱,但身为养母的皇后却并未受到任何苛责,皇帝待她、待姜家还是一如既往。 永安宫内,皇后低眸,盯着茶盏中袅袅盘旋的热气,许久才低低叹了口气。 一旁的谢瑶音小心翼翼道:“母后,莫要再想皇长兄的事情了。他竟然不顾母后的养育之恩,轻信了贵妃的谗言,更是试图利用窈窈的婚事而做文章,这样凉薄的人,不值得母后为他伤心。” 她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忿忿道:“枉我唤了他这么多年兄长,一直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可是......他竟是这样的人!” “阿瑶,”皇后轻轻道,“那日,陛下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我。若非如此,我真的不敢相信,衍儿竟会认定,当初是我害了先皇后。” 她面上浮起一个苍白的笑:“我并不觉得伤心,只是觉得无奈。原来这么多年,衍儿一直认为我不是真心待他。我将他视若己出,他却总是心怀猜疑。” “他不仅如此对我,还试图利用窈窈,”皇后素来温和的面容变得恼怒,“我只恨自己有眼无珠,竟亲手养大了这么一个作孽之人!” 她气息起伏不定,谢瑶音忙上前抚着她的后背,劝慰道:“母后莫要动气,这一切都过去了。” 皇后缓了缓,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姜清窈,眼底有些发红:“窈窈,是姑母的错。是我看错了他,当初竟还相信他会真心待你,险些误了你的终身。” “姑母,”姜清窈忍住泪意,摇摇头道,“这与姑母无关。是谢怀衍他善于伪装,才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过去。好在陛下明察秋毫,揭露了他的真面目。” 几人神伤了片刻,姜清窈迟疑着低声开口:“姑母,如今,您还会埋怨......五殿下吗?” 皇后愣了愣,笑容变得苦涩:“窈窈,我不愿瞒你。事情最初,我确实曾对琤儿心存疑虑过,那时我不信衍儿会做出那种事情,甚至疑心过这一切是不是琤儿一手造就的。可如今,我已认清了事实,断不会怨他什么。况且,昨日陛下告诉我,当年正是贵妃害得陛下没能见到秋妃最后一面。” 她停了停,又道:“如今陛下正在派人审讯贵妃,以此查清她昔年还造过什么孽。” 姜清窈想起昨日谢怀琤含泪的泣诉,心中一紧,却没有说出口。她正踌躇着时,殿外却忽然传来了宫人的禀报:“娘娘,怡嫔求见。” 皇后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来。 谢瑶音对怡嫔一向无甚好感,见状小声嘀咕道:“她从前唯贵妃之命是从,如今贵妃倒台,她莫非又想向母后示好了?” “阿瑶,不得胡言。”皇后轻斥了一声,吩咐宫人请怡嫔进来。 自从贵妃出事,怡嫔也沉寂了许久。此刻,她一身简单装束,容色憔悴,只一双眸子清亮,透着某种下定决心般的勇气。 她几步上前拜倒,沉声道:“参见皇后娘娘。嫔妾今日前来,是有一桩要紧之事要向娘娘告发。” 皇后听闻“告发”二字,眉心微微一跳,道:“何事?” 怡嫔道:“此事嫔妾早有怀疑,苦于没有证据,因此不得不暗中调查了多年。如今恰逢贵妃被讯问,嫔妾借此良机,终于查清了当年之事,特来向娘娘回禀。” 她叩了个头,一字一句道:“多年前,贵妃曾命人在秋妃素日的养身汤药中下了慢性毒,致使秋妃的身子每况愈下,最终香消玉殒。此毒来历成谜,即便宫中太医日日把脉却也无法探查出中毒的迹象。正因如此,所有人都以为秋妃是因病弱而故去的。” 此言一出,皇后面色遽变,难以置信道:“你是说,秋妃当年病重离世......是人为的?” 怡嫔的嗓音有些发颤,但依旧坚决道:“是。” 她深吸一口气,道:“娘娘知道,嫔妾与秋妃一向交好,正因如此,嫔妾才对秋妃之病心存怀疑。可惜嫔妾势单力薄,又生怕惊动了贵妃,连累公主,为了查清真相,嫔妾不得不假意投奔贵妃,获得她的信任,从而一点点寻找当年的证据。好在,嫔妾终于做到了。” 怡嫔眼角沁出了泪,哽咽道:“多年来,嫔妾总是会梦到摇霜,梦到她的模样,醒来后,嫔妾愧悔万分,只盼着能早日找到真相,令摇霜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谢瑶音震惊不已。原来怡嫔从来没有忘记过昔年秋妃对她的恩情,她宁愿背负上忘恩负义的骂名,也要不惜一切代价为秋妃报仇雪恨。想到自己曾经暗中指责过怡嫔,她心中不由得涌起惭愧。 “嫔妾也已将此事告诉了五殿下。”怡嫔道。 皇后心头震颤不已。她起身,道:“怡嫔,你随我去见陛下,将此事原原本本向他陈述一遍。” “嫔妾遵旨。”怡嫔再度深深叩首。 姜清窈目送着匆忙离去的两人,心中那郁结的伤感之气终于得以畅通。秋妃和谢怀琤多年所遭受的苦楚,终于有了结果。 * 对于皇帝来说,红颜薄命的秋妃无疑是他心中永远放不下的人。他本就因昔日之事而心怀愧疚,如今得知竟是贵妃一手造就了秋妃的香消玉殒,震怒之下再不曾犹豫,数罪并罚,下旨赐死贵妃。至于太子,皇帝念着父子之情,并未要了他的性命,只是吩咐终身幽禁,以庶人的身份苟活。 于他而言,此举能够大大抹去他心中对秋妃的负罪感。有了贵妃作罪人,他便可以将自己与秋妃之间的所有往事归因到她身上。 将鸩酒送去天牢的那一日,谢怀琤亦亲自前去了。 幽暗的牢房中,贵妃容颜憔悴,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地委顿在地。她长发披散着,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先是忙忙抬起头,却在看清来人时僵住,眼底的光彻底暗了下去。 谢怀琤俯视着她,冷冷勾唇:“怎么,贵妃娘娘莫不是以为父皇会回心转意,前来看你?” 贵妃淡淡道:“五皇子想必是来送本宫上路的吧。既如此,又何必多言,动手吧。” 谢怀琤摆了摆手,身边宫人将东西放下,便悄无声息退了下去。他把玩着那酒壶,道:“当年你毒害我母妃,瞒天过海,直至今日才被揭露出来。你的这条命虽不值钱,但我也得把它赔给母妃,以告慰她。” 贵妃起身,轻嗤一声道:“怪只怪你母妃太过愚蠢,自个的汤羹被我下了药竟也懵然不知。我竟不知,她究竟凭何过人之处,引得陛下对她一往情深?” 谢怀琤不语,只徐徐向着酒杯中斟了酒,这才道:“此等往事与你无关。” 贵妃沉默片刻,道:“我做过的事自然不会否认。但,陛下口口声声说我私藏了你母妃写给陛下的信,我确实不曾做过此事。” 许久,谢怀琤忽然一笑,低低地道:“你自然是没做过的。” “因为——母妃根本没有写那封信。” “你说什么?”贵妃手腕一抖,直直盯着他,失声问道。 “你以为母妃当真是毫不知情?”谢怀琤冷冷开口,“她洞悉了你的谋算,只不是那时的她确实厌倦了宫中的日子,想着或许那也是种解脱。但母妃怎会坐以待毙?她知道,你定然还有后手,便刻意留下了手稿,让父皇对此深信不疑,认定是你毁了那封信。若非如此,怎能勾起父皇的怒火,进而彻查你从前的累累罪行?” 贵妃浑身颤抖,咬牙道:“原来——那封信本就是莫须有的!她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让陛下对我所有的情分都消失殆尽!” “那也是你的报应,”谢怀琤森然道,“我母妃与你无冤无仇,你不过是为了争宠,便对她下毒手,何其狠毒?我即便将你碎尸万段也难以泄愤。” 贵妃却没有争辩什么,而是低垂了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谢怀琤不想再与她耽搁下去。 贵妃沉默片刻,面上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秋妃是不是从未真心喜爱过陛下?” “否则,她怎能甘心就此死去?” 谢怀琤眸色纹丝不动,只冷淡地瞧着她。 贵妃连连冷笑:“秋妃不惜编造出种种假象,就是为了让陛下误以为她有一片真心,从而愈发无法放下她。秋妃确实聪慧,可是,谎言总会有破灭的那一日。五皇子,我即便死了,也会永远看着你,看着陛下得知真相的那一日,看着陛下彻底厌弃你——” 谢怀琤扬唇:“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君夺姝色(重生) 第89节 他话音一落,没再多言,上前一把制住她,抬手便将鸩酒灌了进去。 贵妃剧烈咳嗽着,很快瘫倒在地,血沿着嘴角流了出来。她死死盯住谢怀琤,断断续续道:“……我会一直……等着那一日。” 谢怀琤不语,只看着她的气息逐渐微弱,最后彻底无声无息。他停在原地,恍惚间看见了母妃那苍白的病容。 一滴泪悄然落了下来。他闭了闭眼,默默攥紧了身前的玉佩。 这桩旧恨,终于得以了结。 第100章 共白首 鸾凤和鸣,白首与共…… 贵妃死后, 皇帝原本要继续治废太子之罪,然而天降横祸,太后忽而病重, 危在旦夕。如此情形之下,实在不宜见血,皇帝不得已暂免了谢怀衍的死罪, 只吩咐严加拘禁, 以此为太后的身子祈福。 然而太后毕竟年事已高,还是没能撑过去, 在秋意逐渐深浓之时溘然长逝。太后故去后,皇帝悲痛过度, 随即也病倒了。 然而朝政大事却不能耽搁。经过了废太子和贵妃之事后, 六皇子虽未被牵连,但也已失去了圣心,被皇帝交给了宗室教养, 与帝位无缘。余下的三皇子又是一心只扑在风雅之事上, 因此,五皇子谢怀琤成了主心骨一般的存在。 按宣朝的规制,太后的丧期为三年,虽然皇家可以日代年, 但皇帝为表孝顺,却还是下旨吩咐宫内三年之内不可兴办大喜之时,一年之内不可有演乐歌舞之声,即便是他自己的万寿宴也要一切从简,不可奢靡。 三年之内,谢怀琤虽无太子之名,但一举一动, 俨然已在行太子之事。但皇帝不知是不是无法释怀废太子之举,才一直没有再立太子,只命他以皇子之身参与到朝政之中。即使众人已经默认谢怀琤便是储君,但皇帝始终没有下过明旨。 而他身为已成年的皇子,皇帝也迟迟没有提起过他的婚事。 又是一年春日时节,如今的萤雪殿颇有几分寂寥。傅如吟在事败后在牢狱中绝望自尽,皇帝念着文国公一族昔年的功劳,只是削了他的爵位,勒令傅家一族迁出京城。谢如婉在贵妃死后好似变了一个人,再无往日的脾性,而是幽居宫中,轻易不再现身。 当初,姜清窈原本请旨离宫,但过了月余,皇帝又下旨令她可以继续长居宫中陪伴皇后。因此,这三年之内,风荷堂便只有她与谢瑶音、谢凝玉和闻萱宜四人。 “窈窈,”散学后,谢瑶音挽着她的手臂,低声道,“如今丧期已过,你有没有想过同五皇兄的婚事?” 姜清窈一怔,垂首不语。 这三年之内,虽然没了废太子那个最大的阻碍,但她心底的不安却一刻不曾散去过。皇帝明明知道一切,却自始至终不曾表过态,更没有下旨赐婚,她不知道皇帝的心思究竟有多么难测,愈发惴惴不安。 “说来也奇怪,父皇为何就是不下旨册封五皇兄为太子呢?”谢瑶音轻叹一声。 姜清窈默了默,低声道:“或许,陛下始终无法忘记昔年的事情,也心怀忌惮。”毕竟如今谢怀琤几乎算是一手掌控朝局。她毫不怀疑,若不是皇帝日渐年迈,有心无力,他一定会 设法再扶持一个人与谢怀琤抗衡的。 两人在宫中漫无目的走了许久,这才回了永安宫。午膳后,姜清窈无心歇午觉,便又离了宫四处走了走,归途中恰好经过了遏云殿。 这里如今是谢怀琤在宫中的住处。他虽然在宫外有王府,但有时忙于处理朝政之事无暇离宫,便择了此地作为居所。姜清窈抬眸看过去,想着这个时辰,谢怀琤必然在忙碌,便没有多言,欲举步离开,却见福满自内快步走了出来,瞧着行色匆匆的。 “福满,”姜清窈出声唤道,“你这么着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福满眉头紧锁,道:“殿下忽然发起了高热,奴婢去请太医。” “他病了?”姜清窈一怔,脚步顿时不由自主便向着殿内走了过去,“好端端的,怎么会发起了高热?” 福满跟在后面,语气亦是忧心忡忡:“殿下这些时日总是处理事务到深夜,天未明又起身,有时连膳食都无法按时用,奴婢劝了多次,可殿下就是不听。” 姜清窈心中愈发忧急,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却没留神本该去请太医的福满依旧紧跟在身后。她穿过回廊到了后殿,掀帘步入了内寝,却见房内一片昏暗,隐约能看见一个人正静静躺在床帐之后。 她放轻步子走近,却见床帐并未掩得严丝合缝,而是略微透出里头的一线情形。谢怀琤双目紧闭,呼吸还算平缓,看起来睡得正熟。他唇角轻轻抿着,眉宇间有几道浅淡的沟壑,但看起来气色尚可,并无病容。 姜清窈试探着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触手处却是温热的,并不滚烫。她一愣,转头一看,福满不知何时消失了,还贴心地掩上了门。 与此同时,原本正熟睡着的人悄然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扯,姜清窈顿时不受控制地扑在了他身上。 她一惊,正与谢怀琤四目相对。昏暗的床帐之中,他眼眸黑亮。 “你——”姜清窈顿时明白了过来,不由得蹙眉,“你根本没有病?却让福满去骗我?” 她恼恨地拍了一下他的胸膛,挣扎着便要起身。谢怀琤却不松手,只牢牢拉住她,同时身子侧了侧,把她连同身上的被子一起卷进了怀里,压在了身下。 他半撑起身子,低眸看着她,几乎要贴上她的鼻尖,与她呼吸相闻:“窈窈,不要恼我。我只是......想见你了。” 姜清窈被他那样专注的目光凝视着,渐渐败下阵来,绯色自耳垂一路染上了面颊。她嗔道:“那你何必要咒自己得了病?” 谢怀琤看着她,语气中竟透出几分委屈:“我们许久不曾好好在一起说说话了。窈窈,我很想你。” 不等姜清窈说话,他便俯下身去,轻啄着她的唇角,温柔又细致地吮吻着她。姜清窈被那湿热的气息惹得心尖发颤,手脚也发软,根本无力招架,只能任由他动作着。 他的气息渐渐急促起来。两人之间虽然隔着一层被子,但谢怀琤却愈发紧密地贴近了她,那吻也顺着唇慢慢向下蔓延,落在她如玉般的颈侧。微凉的皮肤陡然触碰到他火热的唇舌,姜清窈禁不住浑身一颤,下意识想要躲开,却被他禁锢住动弹不得。 她闭着眼,双手如藤蔓一般缠绕上他,那素白的指尖轻轻抚过身前人的耳垂,微微颤抖,引得谢怀琤只觉得一股酥麻爬上脊背。 “阿琤,”她被他亲得气息不稳,却依然断断续续开口,“我也很想你。” 她忍着羞赧,低低呢喃道:“今日阿瑶问我,这三年有没有想过同你的婚事。” 谢怀琤的神智清醒了几分。他问道:“你想过吗?你......愿不愿意?” 姜清窈睁开眼看着他,望进他深邃的眼波之中,毫不迟疑地道:“想过。” “我想要嫁给你。” 这三年之内,两人心意相通,这般缠绵的情话原本无需宣之于口。然而此情此景之下,姜清窈却不由自主说了出来。 少女嗓音娇柔,呼气如兰,一字一句如同一根羽毛搔过他心头,激起无止息的躁动。谢怀琤喉结滚动,撑在她颈侧的手臂如同一张紧绷的弓。他觉察到了什么,不自觉放轻了呼吸,竭力想要将身子支起,远离她。偏偏姜清窈却朝着他不断依偎过来,双臂牢牢攀住他,迎合着他,甚至主动去吻他。 他只觉得自己的意志力在她面前顷刻间溃不成军。隔着被子,他也能感受到女儿家柔软而馨香的身体,有什么炽热的冲动不断冲击着他的忍耐力,令他原本坚不可摧的意志已然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可他知道,尚未到时候。 谢怀琤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吻了她几下,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直起身子放开了她,将那些旖旎的心思尽数赶出脑海,只隔着被子抱住她,竭力平复呼吸。 姜清窈睁开眼,望着他微微泛红的面颊,抬手抚上去。谢怀琤肩头一颤,一把捉住她的手纳入手心。 “阿琤,”她犹豫许久,还是问出了口,“陛下是不是因为废太子的缘故,才不肯再立太子了?” 谢怀琤沉默半晌,道:“窈窈,其实一个月前,父皇曾对我说,要立我为太子。” 姜清窈微愕。 “但他说,若我为太子,便要接受他的旨意,迎娶别家贵女为太子妃,”谢怀琤语气平静,“他说,只要他在一日,便不能容许姜家再与皇室结亲。” 姜清窈只觉得心头一震,喃喃道:“所以,陛下还是对姜家心存忌惮吗?” 谢怀琤道:“我告诉父皇,我不要那个太子之位,也绝不会娶别人。” 他笑了笑道:“反正如今的我是不是太子,又有什么不同呢?我可以等。” “你的意思是说......”姜清窈愣住。 谢怀琤缓缓点头:“父皇的身子,大约是不行了。即便有太医们用各类参汤药羹吊着,应当也只能再勉力维持数月了。” 他神色淡淡,眼底深处是一片漠然。姜清窈的心怦怦直跳,一时间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父皇想在他百年之后依然留着废太子的命,但我已经容忍他苟延残喘了三年了,不想再忍下去了,”谢怀琤的面色渐渐透出一股彻骨的恨意与戾气,“若不是因着皇祖母的丧期,我无时无刻不想把谢怀衍碎尸万段。” 姜清窈知道,这三年,谢怀衍虽然活着,但也仅仅只剩下一口气了。早在那场东宫惊变之后,谢怀琤便命人斩下了他那只曾将她掐到险些窒息的手,只为了替她出那口气。自那之后,谢怀衍日日都要遭受诸多折磨,但谢怀琤却又吩咐了,务必要留着他一口气,来日由他亲手了却。 “窈窈,”他亲吻着她的面颊,“等着我。” “我明白,”姜清窈依偎进他怀里,隔着被子与他贴紧,“阿琤,我会等着你堂堂正正娶我的那一日。” 她说着,凑过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谢怀琤的身子骤然紧绷起来,慌乱地向后避了避。 “怎么了?”姜清窈不明所以,又向着他靠近了一些,却见谢怀琤眼尾发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一声声叩击着她的耳廓。 “窈窈,快起来......”他喑哑的嗓音低低响起,姜清窈迷迷糊糊之间,似乎感受到有什么异样,隔着单薄的被子清晰地传了过来。 她一愣,顿时明白过来,红晕满颊,忙向后避了避。 这三年之内,他们耳鬓厮磨,也曾有意乱情迷的时候,但谢怀琤从未逾距过,即便已然到了濒临失控的时候,他却依然能强压下所有悸动。 姜清窈知道, 他绝不会不明不白做出那些事情。她也愿意等,等到能够与他厮守的那一日。 * 秋风渐起的时候,皇帝的身子也如萧瑟落叶般有了凋零的趋势。 启元殿日日夜夜氤氲着药味,太医们昼夜服侍,寸步不离。后妃和皇子公主们也轮流侍疾,人人皆是愁容满面。 即便是天子又如何?终究也会落到药石无医的地步。 这日深夜,昏沉了许久的皇帝好似回光返照,再度清醒了过来。 他浑浊的眼睛看向跪了满地的人,苍白干裂的唇抖动着,许久才颤巍巍说出几句话,令其他人都退下,五皇子留下。 皇后泪眼朦胧,却只能依言照做。待所有人离开后,谢怀琤直挺挺地跪在床榻之前,静静看向皇帝。 “琤儿,扶朕起来。”皇帝嘶哑着嗓音道。 谢怀琤上前扶起他,感受到皇帝枯瘦的骨头和单薄的身体,心中不知是什么感受,只觉得五味杂陈。 “你可知,朕为何一直没有立你为太子?”皇帝道,“朕觉得,太子这身份犹如一道枷锁,一旦戴上,或许君臣之外的父子亲情便会变得极其淡薄。” “朕不愿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更何况,你母妃也一定更想看到,朕与你如寻常人家的父子一般吧。” “琤儿,”皇帝缓缓道,“朕已经嘱咐了身边人,待朕驾崩,即刻取出启元殿御书房暗格里的传位诏书,奉你为新帝。朕相信,你能够担得起这副担子,能够治理好大宣的天下。” 谢怀琤神色无波,只静静叩首:“儿臣谢父皇委以重任。” “起来吧,”皇帝艰难地挥一挥手,“朕只问你一句,你还是执意要娶姜家的女儿为妻吗?朕之所以没有定下你的婚事,就是不愿助长外戚势力。” “父皇,儿臣此生只会娶她一人。”谢怀琤道。 皇帝一时无言,片刻后才幽幽叹气道:“你要记着,倘若来日姜家有任何不臣之心,你一定要出手狠厉,如此才能够坐稳帝位。你这般倔强的样子,倒是像极了你母妃。” 他说着,微微笑了笑道:“朕这几日总是梦见你母妃,梦见她温柔地笑着,对我说了许多话。朕想,大约是你母妃泉下孤单,想着让朕去陪她吧。” 谢怀琤抿唇不语。 “朕还记得初见你母妃时的情形,”皇帝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神色也变得温柔了起来,“那时她穿着一袭浅碧色的衣裙,身后是江南的小桥流水,她一笑,天地万物都失色了。” “后来她入了宫,朕总想让她多笑一笑,可朕知道,她亦有自己的心事,”皇帝喟叹道,“朕费尽心思只想让她在宫中过得顺心遂意。” 他颤着手,从枕下摸出那沓秋妃留下的信笺,珍重地轻抚着:“可即便如此,朕终究还是辜负了她,让她含恨离世。若不是她留下这些手稿,朕真的以为,她恨极了朕。可你母妃怎的如此倔强,不肯亲口对朕说出心事,宁肯被朕误解也不发一言。” “琤儿,”皇帝满含希冀地看向他,“你母妃有没有曾对你说起过什么心里话?” 谢怀琤沉默良久,在皇帝期盼的目光之中缓缓勾唇冷笑:“自然是有的。” 他瞥了眼那叠手稿,轻描淡写道:“母妃告诉我,她自知已不久于人世,心中唯一挂念的便是我。因此,她做了万全的准备,为我留下了许多信物,一些足以让父皇您回心转意、心怀愧疚之物。” 皇帝张了张嘴,尚未出声,谢怀琤又道:“母妃还说,这座皇宫禁锢了她的一生,如今她终于能够重获自由,再也不必为了保全自身而与父皇虚与委蛇。曾经那些日子,她过得实在疲累。” “母妃知道父皇的心结在何处。她为了给我留下一线生机,才强撑着虚弱的身子,留下了那些信件,嘱咐我,来日若有需要,便可设法让父皇您看见那些物件。” 君夺姝色(重生) 第90节 “什么——”皇帝愣住,浑身发颤。 谢怀琤一字一句道:“母妃生平最恨之人便是您——是父皇生生拆散了她与未婚夫婿,迫使她离开了故土,在这寂寂深宫之中蹉跎岁月。即便在她弥留之际,她依然会想念从前在江南的往事。可是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强颜欢笑,不得不佯装成父皇想要看见的模样。” “然而后来,母妃实在厌倦了这样的日子,她只想离宫,只想回到那无拘无束的家乡,只想再见一眼从前的人。因此,她乐得被父皇厌倦,得个清净。若不是为了我,母妃又何必违心留下那些字句哄骗父皇?” 谢怀琤说着,走近了一步,盯着皇帝发白的面色,唇角含笑,说道:“父皇,事到如今,儿臣索性就都告诉了您吧。自从母妃入宫的那一刻起,她从未有过一日的欣悦,也从未对父皇有过一丝一毫的爱意。她心中只有昔年的那个书生,是父皇您为了自己的私心而不惜破坏了那桩美满的姻缘。父皇,您既然把母妃带回了皇宫,就应该好好待她、珍惜她。可是,您却又一次辜负了她。那些母妃留给您的信,里头看似情真意切的字句,其实不过是母妃费尽心思编造的谎言罢了。她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让父皇以为,她深爱着您,进而心生愧疚,再度对我有所眷顾。” 他抬手扯下身前的玉佩,凑到皇帝面前,笑容映在皇帝眼中显得格外残忍:“我想,当初在西凌时,王妃是不是告诉父皇,这枚玉佩是昔年她与母妃一道所得,此物会赠与她与心爱之人的孩子?” “想不到父皇真的信了这话,”谢怀琤冷淡道,“王妃聪慧,早在当日便看出了我在宫中如履薄冰的处境。她不愿见昔日至交的孩子落得这般下场,才用了这个法子,只为了让父皇对那个谎言深信不疑。” 他笑着,那神色透着无尽凉意:“若不是为了我,母妃何必忍着满心的憎恨而写出这些非她本意的话?父皇,您这样凉薄的人,注定无法得到母妃的真心。您百年之后,儿臣断不会让母妃同您合葬的。儿臣会护送母妃的棺木回到江南,回到她心心念念着的故土,让母妃终得自由,再也不必被囚禁在这宫中。那些虚名和尊荣,母妃从不在意。” “朕不信!”皇帝艰难地低吼道,“摇霜她......她分明待朕那样真心那样温柔,怎会......怎会是......” 可那些往事刹那间涌入心头,皇帝闭上眼,忽然意识到可悲的是,秋摇霜大概真的没有对他有过真心。那双眼睛在看向自己时,看似柔情满溢,实则冰冷彻骨。 “既如此,她为何会在临终前,求贵妃送来信件?”皇帝陡然想起此事,迫不及待地问道,好似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谢怀琤好像听到了什么荒谬之言一般讥诮一笑:“那不过是母妃为了扳倒贵妃而撒下的谎言,只为了在有朝一日能够让父皇对贵妃的厌恶与日俱增,从而彻底让她失了圣心。父皇,您扪心自问,您除了这天子的地位,有哪一点能比得上那位江南夫子?” 皇帝骤然睁大了眼睛,好似不敢相信一般,拼了命想要撑起身子张口叱骂,却失了力气,重重跌在床榻之上。 谢怀琤恍若不觉,自顾自道:“那时,母妃常常对我说起昔日在江南的故事。她说,她与那位夫子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心意相通。他们曾一起在梨树下共读诗书,一起散学后忙趁东风放纸鸢,一起沿着镇子上的小桥流水漫步。” “若不是你,母妃原本可以在江南过安稳静好的日子,”谢怀琤眼眸发冷,“而不是在这无休止的宫闱争斗之中殒命。” “父皇,您那般干脆利落地处死了贵妃,是不是也想借机打消自己心底的愧疚?但其实,害了母妃一生的人,分明就是你!” 皇帝的脸色青白交加,胸口剧烈起伏,渐渐地有些喘不上来气。谢怀琤冷眼瞧着,再度开口道:“母妃临终前告诉我,若有来生,她宁死也不愿再入宫。” 他低眸,加重了语气道:“宁死也不愿再见到父皇您的尊容。” “你——逆子......”皇帝无力地抬手指向他,双目赤红,怒不可遏,满脸皆是不甘与愤恨。 谢怀琤退开一步,冷冷地看着皇帝颓然挣扎着,最后仰面重重倒了下去,双手垂落,犹自紧握成拳。 他淡淡笑了笑,不再看皇帝,转 身步出了内室。 侍立在外的内侍和太医见状便尽数涌了进去。不多时,众人只听见里间传来一声悲泣: “陛下——驾崩了!” 启元殿顿时响起一片慌乱的脚步声与哭声。谢怀琤立在窗边,怔怔看向窗外,眼前恍惚浮现出幼时的一幕幕。 那个人,也曾对他有过寻常父亲般的关爱。然而更多的,却是冷漠如冰的轻视与厌弃。如今,这一切都将随着他的薨逝而没入尘土,转瞬成空。 谢怀琤合上眼,无声地长叹一声。 天色昏黄,空气凝滞,秋风席卷起枯枝残叶,发出簌簌的悲鸣之声。那些掺杂着爱恨情仇的往事,终将随着生命的消逝而彻底湮没。 * 十月,遵从先帝遗诏,五皇子谢怀琤继位为新君。新帝继位后,很快下旨宣布,册封姜家之女为皇后,并在登基大典的当日举办盛大的封后典礼。 姜清窈身为姜家之女,又是昔日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之侄女,身份尊贵。即使她曾与废太子有婚约,那不过是权宜之计,又如何? 新帝手腕之下,无人敢多言。 距离立后还有几日,谢怀琤多次询问礼部是否打点好当日的一切。他对所谓的登基大典毫不在意,满心只有那场立后之礼。 在得到礼部肯定的禀报后,谢怀琤满意颔首,命他们退下。 如今,他将起居之所放在了遏云殿,往后,姜清窈的寝宫也会安排在此处。他与她不分彼此,也不会像寻常帝后一样生活得泾渭分明。 谢怀琤思及此缓缓起身,吩咐道:“去天牢。” 尘埃落定之后,尚有一人的性命未曾了结。 幽暗潮湿的牢房之中,浓重的血腥味与污秽气交织在一处。谢怀琤面不改色,只徐徐走近。 最深处,蜷缩着一个面目全非、令人辨认不出的人。他早已精神恍惚,形容疯癫,浑身上下满是伤疤和血迹,腿脚尽被打断。 谢怀琤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语气森然道:“皇长兄,我来看你了。” 那人身子一震,顶着满头乱发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睛里依然是不曾淡去的恨意。 谢怀琤微微一笑道:“你心心念念着的皇位,如今已经在我手里。皇长兄,你想不想知道,自己为何会一败涂地?” 他俯下身子,低声说了一句话。而狼狈不堪的谢怀衍听清后,犹如看见了鬼魅一般面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容你活了这么久,也到时候了,”谢怀琤面上笑容褪去,“这一世,我终于能够再度为窈窈报仇雪恨,了结你的性命了。即便你的阴谋并未得逞,但你曾经造下的那些孽,也该偿还了。” 他说着,冷漠地退后一步,随即再不看谢怀衍一眼,负手离开了天牢。不多时,庶人谢怀衍暴毙的消息便传了出来。如今,已经无人会在意一个早已败落的废太子的生死。 谢怀琤也不会。他此刻只期盼着那即将到来的立后大典。 * 婚典当日。 姜清窈端坐在妆镜之前,任由婢女们为她精心描画着妆容,服侍她换上华丽而繁复的皇后服饰。最后,再戴上那顶缀满珍珠的凤冠。 她盯着镜子中自己的容颜,一颗心怦怦直跳。她本以为,这一幕幕会勾起自己过往那噩梦般的回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此刻她丝毫没有任何的恍惚,只有几乎要溢出的欣喜与甜蜜。 经历了那么多岁月,她终于能够迎来这样圆满的结局,能够与谢怀琤长相厮守。 妆扮完成,姜清窈搭着微云的手缓缓起身。她努力克制住心头的悸动,小心翼翼踏出了房门。屋外,不知等了多久的姜湛迎了上来,握住了妹妹的手,好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最终只化作了一句话:“窈窈,往后善自珍重。” “哥哥放心。”姜清窈浅淡一笑。 依礼,她需要先拜别父母,再乘坐喜轿入宫。堂上,自北境风尘仆仆赶回的姜元昀和妻子秦瑜容端坐其上,眼圈微红,慈爱地看向眼前的女儿。 他知道,这几年,姜家经历了太多变故和风波,而每一次,女儿几乎都身处风波中央。幸好,如今都已经过去了。 姜元昀低叹一声,正欲起身扶起女儿,却听见房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不由得一惊,循声望去,却是一身喜服的谢怀琤快步走了进来。 众人大惊。自来皇帝册立皇后,哪有亲自出宫迎娶的道理?姜家众人见状,立刻起身行礼,却被谢怀琤派人扶起。 他与姜清窈并肩而立,共同向着姜氏夫妇行了一礼。 姜元昀惊愕万分,慌忙避开:“陛下,万万不可!” 谢怀琤却不容他躲避,依旧将那一礼行了,这才道:“今日我不是皇帝,只是一个想要迎娶令嫒的寻常男子。请姜将军和姜夫人安心,我以自己的性命和皇位起誓,此生此世,只会有窈窈一位妻子,只会与她白首与共,厮守终生,绝不会生出二心。” 他说着,再度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姜清窈立在他身侧,感受到他握住自己手时那令人心安的热度和力度,只觉得一颗心仿若浸泡在了热水之中,暖意融融。礼毕,那种离别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眨了眨眼,有湿润的泪珠坠在了眼睫之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姜元昀不忍再看,吩咐姜湛道:“吉时已到,不可再耽搁,送窈窈出去吧。” 姜清窈一步三回头,泪眼朦胧地看向留在原地的父亲和母亲,直到坐上翟车,才不舍地收回目光。 帝后所乘坐的车马自京城出发,一路向皇宫行进。礼乐声声,漫天皆是喜庆的红色。 待车驾入了皇宫,姜清窈步下乘舆,正要搭着微云的手,沿着那铺满红色氍毹一步步登上宫中高台,却不防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手腕。 谢怀琤并未如旧制一样撇下她独自先行离开,而是站在她身畔,将她的手缓缓握紧,低声道:“窈窈,这条路,我想同你一道走。” 姜清窈侧头看向他,感受到他话中的情意,心弦微颤,低低嗯了一声。 他展颜一笑,愈发用力地摩挲着她的手,轻轻道:“窈窈,这一日,我已经等了整整两世。” 姜清窈尚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便听见礼官高声吟咏起来。她忙收敛心神,随着谢怀琤迈步向前,踏过数级石阶,一步步登上最高处。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幼时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重逢时的百感交集、唏嘘怜惜,逐渐交心后的慢慢靠近,互许终身后的相拥亲吻,东宫惊变时的目光相接,多年来始终不变的是互相握紧的手和彼此的气息温度。 他们终于踏遍了无数艰难险阻,得到了今日的圆满。 高台之上,身后是碧蓝的天,万里无云,晴光正好。两人相携而立,衣袂翩跹,便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江山为聘,天地为证,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 庄重而繁杂的典礼结束,姜清窈乘坐翟车到了遏云殿。先前谢怀琤问过她想要将寝宫安在何处,她思来想去,便选了这里。 内寝里布置得喜庆盈然,绯色的床帐与被褥映着姜清窈的双颊也漫上了红晕。她也实在累了,便在妆台前坐下,由着微云替她卸下首饰,换上了轻薄的寝衣。 不多时,她听见殿外传来宫人的通传,说是陛下来了。下一刻,谢怀琤便抬步走了进来。他周身萦绕着浓郁的酒香,但却并不刺鼻。 福满笑道:“娘娘放心,陛下酒量甚豪,自然不会醉。”他说着,又转身命人捧上一物,笑眯眯道:“陛下说了,尚有此 酒要和娘娘一同饮下。” “合卺酒?”姜清窈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得面颊发烫。 谢怀琤咳嗽一声,福满会意,放下酒后便将屋内所有宫人尽数遣退了。一时间,内寝只剩下了这对新婚夫妇。 “遏云殿的布置,喜不喜欢?”谢怀琤抬手抚上她的眉眼,问道。 姜清窈点头:“我很喜欢。” 她说着,扶着他的手臂在床榻上坐下。大红色的床帐并未完全掀开,影影绰绰的红色在眼前荡漾着。两人共饮了合卺酒,姜清窈眼睫轻颤,几乎不敢看他,只因谢怀琤的目光火热而专注,牢牢定在她身上,片刻不移。 放下酒盏,姜清窈只觉得自己的眉眼和思绪仿佛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醉意。 谢怀琤见状,凑近问道:“累了吗?”说着,他轻轻揽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伸手轻轻揉着她的额角。 姜清窈依偎着他,阖上眼,呼吸浅淡。 她听见他勃勃的心跳声,不由得抬眸看他,抿嘴笑道:“你的心跳为何这般快?难道堂堂天子,也会紧张不安?” 谢怀琤看她,笑而不语。从姜清窈抬头的视角,恰好看见他轻微滚动的喉结。 她心念忽动,许是酒意冲上了头脑,身体不假思索地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轻柔却又迅疾地吻了上去。 唇瓣触到那处凸起的一刻,姜清窈感受到拥住自己的人身子霎时间一僵。 他原本搭在她肩头的手蓦地一紧,整个人的气息都凌乱了起来。 姜清窈仰头看他,尚未看清他眼底升腾而起的情愫,便觉眼前一花,身子已经被他扑倒在了被褥之上。 他的指尖沿着她的眉眼缓缓下滑,最终停在了她的唇上。指腹暧昧地摩挲着她嫣红的唇,他声音低哑:“窈窈,你方才......在做什么?” 姜清窈躺在他的桎梏之下,卸去了珠钗和凤冠的长发逶迤披散在身侧,柔顺如云。她笑了笑,启唇道:“你不喜欢吗?” 说话间,她湿热的气息卷上他的指尖,他眸色一深,愈发用力地捻了捻她丰润柔润的唇瓣,低低地道:“怎会不喜欢?” 他俯身吻住她,颇有些急切地掠夺着她的气息,抵着她的唇模模糊糊道:“窈窈不论对我做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姜清窈双颊一热,羞赧地推他,小声道:“......烛火有些晃眼睛。” 君夺姝色(重生) 第91节 谢怀琤闷闷低笑一声,起身去吹熄了蜡烛。床帐逶迤至地,将两人笼在其中,外头的疏淡月色朦朦胧胧地透进来,有种微弱却又迷乱的气息。 他的手掌沿着她的身体缓缓向下,扣住她的腰身暧昧地揉搓着,只让姜清窈浑身发软,源源不断的酥麻感席卷了全身,令她动弹不得。 她知晓今晚会发生什么,虽紧张,却又有一丝隐隐的期待。与所爱之人做的任何事,都令她心生向往。 谢怀琤的吻渐渐不满足于她的唇,开始沿着她的皮肤向下蔓延,掠过她的颈侧,锁骨。他的手指则灵巧地挑开她的寝衣,一点点丈量着她的皮肤,令她的呼吸随之变得急促。很快,他的吻代替了手指,开始探寻别处。 山峦起伏,水洗凝脂,雪中红梅,盈盈粉泪。 衣裳一件又一件飘落,在半空中勾画出柔美的弧线。姜清窈紧闭着眼,感受到他的唇舌一点点挪移着,令她周身战栗,几欲蜷缩起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好似被佳酿浸泡过一般醺醺然,四肢百骸都失了力气。 他的手捧着她的脸颊,摩挲着她的皮肤。她下意识微微欠起身,想要与他更紧密地贴在一起。 谢怀琤望着她酡红的面色,心中仿佛被暖流冲刷着,悸动不已。他一边缓缓俯身,一边吻着她,将她未出口的低呼声尽数吞没在唇齿间。 那山呼海啸般的冲击震得她头晕目眩,只能紧紧勾住谢怀琤的颈,才不至于在一片汹涌汪洋之中迷失了方向。 低垂的床帐摇晃了起来,簌簌声中,那皎洁月色温柔如水,一点点流淌下来,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包裹住,荡漾起一圈圈涟漪。月色分明是凉的,可姜清窈却觉得周身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火,不断吞噬着她所有的神智,让她心甘情愿堕入其中,不愿醒转。 ...... 一切重归平静。姜清窈疲惫不已,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倚在谢怀琤怀里。 许久,她才艰难地睁开眼,却见低垂的床帐外不知何时又燃起了红烛。跃动的烛光映照着他的眉眼,那幽深的眸光如清溪般明亮。 她动了动身子,有气无力地道:“你何时点的蜡烛?” 谢怀琤拥紧她,道:“在你方才累得小憩时。” 她羞赧不已,却又不好意思说什么,只佯怒般捶打了一下他的胸膛,换来了他的一声低笑和再度蠢蠢欲动的吻。 姜清窈实在累极,根本无力去阻拦,很快又沉沉睡了过去。谢怀琤见状,便止住了动作,愈发拥紧了她,在她发间落下轻柔的一个吻。 他静静看着她熟睡的面颊,唇角含笑,心头是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欣喜。他心心念念了两世的人,往后终于能够平安顺遂地在他身边,再不会分开。 谢怀琤深吸一口气,目光留恋地看着姜清窈的容颜。那一眼仿佛穿过了无数岁月,看见了那个在茫茫雪地中扶起自己的少女,看见了她不顾风雨坚定向自己走来的身影。 往后无数个朝朝暮暮,他们都会这样厮守下去。 此情绵长,亘古不变。 鸾凤和鸣,白首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