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第1章 《思凡》作者:庚鸿【完结】 简介: 花枝招展钓系退休战神攻x假正经真疯批西装暴徒受,形象可参照角色卡,很癫很神经抽象的一篇文,建议看完正文再考虑收藏哦。 经常跟宁绥打交道的同侪绝对想不到的是,这位看上去衣冠楚楚的青年律师,背地里其实是个驱邪捉鬼的道士。 就算是律师也逃不过被碰瓷,还是被触犯天条贬下凡间的罪神碰瓷。宁绥本来没打算收留夷微的,身为北帝行刑法官,窝藏罪神是大忌。 可看他可怜巴巴地蜷成一团,宁绥实在于心不忍,还是把他带回了家。 好在夷微手脚麻利,逐渐包揽了家中大小家务。宁绥始终以为这个无家可归但勤快贤惠的小伙子顶天了不过是哪处大能座下的童子,无足挂齿。 直到有一天,一群怪人指着他和围着围裙的夷微骂骂咧咧: “天杀的神贩子!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我们家一拳擂碎墉城门的昆仑山战神!” 宁绥:不是,哥们儿? 夷微战术望天:这天气可真是太天气了。 随之而来的一切都超出了宁绥的想象。精神失常而后离奇被害的学者,城市地下的幽深祭坛,破败村落血祭成仙的邪法,所有线索都指向深山中即将出世的上古邪神。而夷微闪烁的目光中,又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后来,他情难自禁,仰头吻上神明的唇,宁绥这才发觉,守了二十年的清规戒律是如此不堪一击。 夷微:计划通。 神明为爱碰瓷做金丝雀,处心积虑引诱清修者却反被拿捏。发癫放飞刑侦律政+中式克苏鲁风灵异,全员漂亮神经病,轻松欢乐高甜微恐he,力大砖飞不烧脑的甜!文!(因为全文大修过所以章评可能对不上,而且跟盗文相差很大)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惊悚 天作之合 甜文 东方玄幻 玄学 主角 视角宁绥、互动夷微|配角乔嘉禾、溯光、邓向松、邓若淳、应泊、钩皇菩萨 一句话简介:千岁老人乱我道心 立意:遵纪守法,破除迷信 第1章 暗箭 同面前制服革履的检察官进行了一番激烈但有所克制的意见交换后,作为辩护律师的宁绥终于为自己的当事人争取到了一个还算满意的量刑建议。 至少得让当事人看出来,自己的确有在尽力帮他争取权利。宁绥的戏已经做足,下一阶段的钱也就稳稳地赚到手了。 “基本上,检察院给出的量刑建议就是法院最终判决的量刑,不会有太大出入。如果没有异议,就把认罪认罚签了吧。” 检察官递来一份文书。委托人狐疑地看向宁绥,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签吧,法官会看你的认罪态度。”宁绥很给检察官面子。 至此,检律双方对视一眼,从刚才就吊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检察官在桌面上翻翻找找,蹙眉说: “诶,印泥呢?我记得上次放在这里的。” 本就急着下班,印泥却怎么也找不到,宁绥转转眼睛,心里冒出个办法。他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农历七月初五,将近傍晚六点,是酉时。趁旁边两人都不注意,他把手藏在桌底,暗暗掐指起卦。 “卦象是大安、小吉加小吉,应该是没丢,在西南边。”他心说。 往外看去,西南方是另一个讯问室。宁绥轻声提醒:“应检,要不去那边问问,是不是被拿走了。” 不一会儿,检察官满脸无奈地带着印泥回来了。 小事而已,没有人会细想,都只当他是误打误撞猜出来的。检察官一一清点了必要的案卷材料,出于礼貌,一路把两人送到检务大厅门口才离去。 这检察官名叫应泊,年纪和宁绥相仿,刚入额不久,身上还没有沾染那些司法老江湖的油滑气,相处起来还算舒服。站在门口,宁绥反复叮嘱委托人取保候审期间千万别犯事,也别逃跑,再扯出一个疲惫的假笑跟对方告别。 而后,他打开手机,点开置顶对话框,发出了一条消息: “该出发了,我去接你。” 接收信息的是他的另一位委托人,名叫乔嘉禾。三天前,她的父亲持刀将她母亲杀害,后被公安迅速采取强制措施。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走投无路下,乔嘉禾选择来到律所,找到律师求助。 然而,她的诉求却与刑事诉讼无关,而是请求宁绥于今晚同她一道前往城郊的一处废弃工地。她说,那里或许能找到她父亲行凶的原因。至于为什么目的地会是废弃工地,乔嘉禾的解释是,她在父亲的导航软件和备忘录里发现了这一地点,最后一次行程时间是三天前晚上八点四十分,随后便回来犯下了血案。 “爸爸叫乔兆兴,在望海市博物馆工作了一辈子,身边的人都评价他性格宽厚温和。妈妈叫庞净秋,是望海师范大学社会学专业的老师,他们两个大学时就在一起了,我长这么大从没见他们吵过架,那晚他们也没有发生任何冲突。我难过归难过,但爸爸不是会无缘无故行凶的人,我不是在替他辩解,他一定遭遇了什么。”彼时,乔嘉禾如是解释。 宁绥说:“如果你决定委托我做辩护律师的话,有一句话我得说在前头。故意杀人,还是既遂,以我的能力,不一定能从法官检察官的手上保住他的命。” “既然他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您不需要有太大压力,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2章 二人约定在乔嘉禾现居地小区门口会面。现在虽然是闷热的夏季三伏天,她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还戴了一副口罩,大约是想掩人耳目。 宁绥见状,将空调温度调低了一些,问: “那个人后来又打电话了吗?” 乔嘉禾叹了口气,从口袋中拿出一部手机,调出通话记录:“没有。我试着打回去,也没有人接听。” 据乔嘉禾所说,事发后她在父亲的手机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号码。结合乔兆兴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的“工厂宿舍2幢209”,她猜想,会不会是工地里的某个人用电话将她父亲约出去的。 可什么人会在一处废弃工地停留呢? 在绝大多数刑事案件中,侦查取证主要都是公安的任务,而非律师。宁绥之所以愿意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她跑一趟,原因无他: 她给得实在太多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他不是没尝试过劝说她将线索告知警方,但结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警察压根不听。乔嘉禾是个倔脾气,铁了心要去一探究竟,宁绥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女孩独自前往废弃工地那种地方,且不说其他,但凡有潜藏在青纱帐中的流浪汉盯上这个女孩,后果不堪设想。 “宁律师,你相信鬼神之说吗?”副驾上的乔嘉禾突然问。 宁绥挑眉:“你不会是想说,这案子是个灵异事件吧?” 乔嘉禾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宁绥跟她打起了太极:“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承办的公检法人员信不信。” 没能得到确切的答案,乔嘉禾陷入了沉思,似乎在犹豫什么。虽说夏季昼长,但眼下也将近入夜,即便是自认有点拳脚功夫的宁绥,一想到要去那种荒凉又藏污纳垢的地方玩探险,心里也难免发怵。他加快了车速,力求快去快回。 此处早期是个烧煤的供暖厂,因为近些年来国家号召环保清洁,便关停了,渐渐荒废。宁绥将车停在供暖厂大门外一处隐蔽的树荫下,从后备箱中取出一个巨大的黑色背包。乔嘉禾见了疑惑问:“这是什么?” 宁绥清点了下背包里的物件,卖了个关子:“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但背包拉链处突出的一截泄露了些许线索:那明显是一把长剑的剑柄。乔嘉禾虽然心有不解,但识趣地没有追问,跟在宁绥身后,快步进入了厂区。 天边的夜色已经慢慢爬升上来,地平线上残余着一角霞光。穿过宿舍区的一幢幢平房,宁绥停住了脚步,眯起眼睛辨认铁门锈迹斑斑下的字眼。 “209,是这间。” 奇怪的是,在他们脚下散落着许多黑色羽毛,羽毛上还黏着肉红色的残渣,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铁门被老式锁头锁死,宁绥放下背包,抽出了那把不甘埋没在包里的长剑,剑锋对准锁头锈得最深的地方。 “宁律师,直接破门……这样合适吗?”乔嘉禾插了句嘴。 “好像不太合适。”宁绥沉吟,“那我跟里面的东西打个招呼。” 他一手执剑,另一手轻敲了四下门。里面没有传来回应,他便又一次举起剑,直直劈砍下去,锁头应声而落,铁门“吱嘎”一声,微微敞开了一条罅隙,从罅隙中向内窥视,只有不见五指的黑暗。 “要进去吗?”宁绥把着门框,向里面努了努下巴。 乔嘉禾犹疑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但宁绥没有立刻闯进去。他从背包夹层里摸出三支香,用打火机点燃,先从门缝中伸进屋内试探。半晌,他缩回手,其中有两支燃烧的速度格外快。宁绥抿了抿嘴唇,沉声道: “人忌三长两短,香忌两短一长。” 他将长剑立在墙边,抬手掐出几个手诀,口中同样念起咒来: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急急如律令!” 这一副模样彻底把乔嘉禾唬住了,她结结巴巴地:“您……” “你们上大学不学么?”宁绥半开玩笑道。他推开铁门,一股河湖死水才会有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他直欲作呕。乔嘉禾打开手机电筒向屋内晃了晃,里面似乎空空荡荡的,留下的生活痕迹不多,只有最里面摆放着一张桌子。 而在桌子正上方,有一方平台,平台两侧立着两支已经熄灭的蜡烛,中间则是一尊黑色神像。 看布置,这里是一处祭坛。神像构造并不复杂:通体都是金属质感,底座中间被凿空,用以承载神像主体。形象是九首、闭目、鸟翼、利爪的神明,正面左右两首中间夹着的是一条中空的断颈,而神像两爪指尖托着一颗头颅,想来便是那断颈上的了。 正当乔嘉禾凝望着这尊神像出神时,宁绥的目光却投向了神像下的杂物。桌面上除了一大堆瓶瓶罐罐,还有两个木印和两条黑罗绳,绳上钉了四个铁钉,木印下压着几张小纸人,纸人头顶都缠着人的头发,最后是朱书符命一沓。桌子下方还有一格储物柜,臭气正是从中涌出,他掩着口鼻打开,尽力分辨着柜中之物,却差点被吓得跌坐在地。 那是一具被砍去了四肢,剜走了五官与内脏的尸体。 “宁律师?”乔嘉禾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凑过来一同查看,也被吓得尖叫出声。 “……还是个孩子。”宁绥手忙脚乱地拨打电话,“得报警。” 电话很快接通,宁绥连珠炮一样把地址和情况告知给接线员,但话刚说到一半,他耳朵动了动,目光渐渐上移。 第3章 头顶有东西在动。 他不动声色地将乔嘉禾护在身后,仰头向上看去。棚顶上攀附着一个满身血污、目眦俱裂的人形生物,脑袋倒垂下来,稀疏的头发随风来回飘荡,看不清五官,只有灰青色的瞳仁冒着森冷的光。 也许是被宁绥手中的长剑威慑,那个怪物迟迟没有扑上来,只是挂在原处。怪物的涎水和着脓血“啪嗒、啪嗒”地滴落,敲打着宁绥紧绷的神经。 “咯吱、咯吱。”怪物行动迟缓,每动一下,身上的关节都会彼此摩擦,其尖锐刺耳不亚于指甲刮过黑板的声响。 “我的天啊……”他听见乔嘉禾的暗叹。 双方形成对峙的态势。宁绥死死盯着怪物的动作,心中倒数着,只待怪物发动攻击: “三、二——” “小心!” 黑暗中骤然传来一声急呼。与此同时,有劲风掠过他的头发,宁绥只感觉彻骨的寒意在空中一滞,他拉着乔嘉禾侧身闪躲,回过头时,余光瞥见一道红光迅雷般飞来,堪堪贴着他的耳朵擦过。 等反应过来,宁绥朝红光飞去的方向看去,那竟是一柄红色长枪,通体缭绕着烈火般的光焰。枪尖将那怪物钉在地上,怪物极力挣扎,想把长枪从自己胸膛抽出去,但只是片刻,便不甘地随长枪一同消散了。 宁绥忙转头,寻找长枪的来处,入目的是一个高个子青年。青年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簇火苗。看清彼此面容后,他和宁绥不约而同地惊声道: “是你?!” 第2章 落凡 一句感叹还不够,宁绥又追加了一句: “怎么又是你?” 齐腰的高马尾长发,古代形制的麻布长袍,英挺又充盈着笑意的眉眼,以及暗红色虹膜中央的两对金色重瞳,基本都与脑海里残存的印象契合上了。 就是那个人! 事情还要从上个月说起。那天宁绥和自己的实习律师赵方在律所加班看案卷,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他正打算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霎那间室内的灯光全部同时熄灭了。 以为是夏季供电压力太大导致跳闸,他借助手机微弱的光亮摸到电闸前,却意外地发现电闸是好好的。就在这时,窗外竟炸开一声尖锐的惨叫,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被狠狠扔到玻璃上的碰撞声。 要知道,这里可是写字楼的28层,鸟都轻易飞不上来的地方。 宁绥头皮发麻,也感应到了有不干净的东西。赵方不敢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跟了过来,两人壮着胆子踱到窗前。宁绥速速念了两遍天蓬神咒,拉开窗帘后下意识地向后踉跄两步——窗外竟然飘着个人,就是眼前这个青年,他两手拼命拍打着玻璃,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一身长袍还在随风飘荡。 “你、你等着——”眼看天蓬咒都不起作用,宁绥恐惧至极反而愤怒起来,折返回去取法器,誓要让这孽物葬身于此。 可惜,等他全副武装回到窗前时,青年已不见踪影。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又是你?”青年理直气壮,“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宁绥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我是上清北帝太玄弟子,北极驱邪院授箓的法官,调查灵异作祟本来就是职责,跟警察出警一个道理。” 北帝派,属上清支派,主拜中天紫微北极大帝和北酆诸神。主要业务是驱邪治魔,效果在业内是出了名的立竿见影、符到鬼除,必要时连神灵亦可处决。这一派戒律极为严苛,且多为秘传,因而修习北帝法的法师少之又少。 “没听过。”青年无谓地摇摇头。他一只手上下抚摸着神像,好似在确认,而后一把将神像拎起,转身欲行: “不过,谢谢你们啊,总算找到源头了。” “站住。”宁绥厉声呵斥,“谁让你带走了?” 青年一脸古怪地看他:“又不是你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拿走?” 这里是案件现场,所有东西都有可能作为证据,擅自拿走任何一样都是破坏现场痕迹。此外,有人在此处用邪术炼尸,宁绥作为北帝行刑法官,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神像留下,我可以装作没见过你。” 虽然摸不清这青年的来路,但他显然并非凡人。北帝派向来以“只杀不渡”著称,如果在这里的是宁绥的师父师兄,他俩早已撸袖子动手了。 “……口气不小。”青年轻蔑一笑,“想要就自己来抢。” 如果预料到了这句挑衅的后果,他一定不会说出口。剑光闪过,宁绥冷眼看着倒地哀叫的青年,一把夺走了神像: “你自己说的。” “你、你下手也太狠了……亏我还救过你。”青年痛得在地上蜷成一团,来回打滚。宁绥看出他演的成分更大一点,蹲下来盘问道: “名字、来历、目的,一个个说。” 明白自己今天必须得给个交代,青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开口缓缓道来: “名字……叫我夷微吧,我也记不得自己叫什么了。” “夷?微?” 宁绥一字一顿,语气有些揶揄: “视之不见名曰夷,抟之不得名曰微。这话本来说的是道,看不见摸不着,你直接拿来做名字,有趣。” “一般来说,我之于凡人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状态,所以便照书上写的,取了这两个字。“夷微耸耸肩,玩笑似地回应。 第4章 “嗯,接着说。” “至于来历……你应该看出来了,我不是凡人。” 宁绥挑眉:“确实。” “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鬼怪,你不用害怕。”夷微忙补充说。他合上眼调理吐息,周身竟渐渐被金光紫辉笼罩着。 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可亲近的温暖。 “你看,按你们的话来说,我其实是个正神。” 金光逐渐变亮,宁绥的双眼也随之越瞪越大。良久,他才喃喃道:“……你这金光咒算是练到家了。” 被宁绥流露出的新奇和兴奋所感染,夷微笑得既羞赧,又有点得意:“其实方才你身上也有金光护体,只是你自己——” 平房外传来警笛声,打断了他的话。宁绥忙给那神像和祭坛拍了几张照,冲出去迎接警察和法医进来: “警察同志,就是这里。” “大晚上的,你们几个在这里干什么?”一名中年民警严肃道。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回警局再说吧。”民警一摆手,探头问,“里面怎么个情况?” 年轻民警叉腰回答:“所长,这黏黏糊糊的,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 “你们先勘查现场,我们回去录笔录。”派出所所长打开警车车门,招手示意他们上车。夷微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宁绥二人,却被所长从后面踹了一脚: “笑什么?当我没说你?” 就在等红绿灯的间隙,所长摇下左右车窗,手里点了根烟。然而,车窗刚开了个缝,副驾驶上的夷微就化成一道红光,从缝隙中钻了出去,无影无踪。 所长不敢置信地愣在驾驶位上,连红灯变绿灯都没发现:“不是,人呢?!” 后座的宁绥虽然清楚个大概,但没说破,只是讪讪地笑笑:“谁知道呢?可能是变成蝴蝶飞走了吧。” 可眼下,警察也顾不上追踪这个打扮和行迹都十分可疑的怪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许是有宁绥的律师身份加持,民警们也没有为难宁绥和乔嘉禾,简单了解了一下案发过程,很快便放他们离开派出所,并表示如果有新的情况希望他们配合调查,宁绥自然满口答应。 “对了,刚刚那个人……”所长叫住他俩。 “我们不会乱说的,您放心。”宁绥心领神会,答应说。 可他比谁都清楚,那个叫做夷微的怪人始终没走远。一大一小走出派出所,宁绥刚帮乔嘉禾打了一辆车,身后的绿化带中便伸出了一双手,攥住他的裤脚晃了晃,还伴随着一阵凄惨哀婉的哭嚎。 这家伙有点难缠,主要是脸皮挺厚的。宁绥没看他,自顾自地摆弄着手机:“事情办完了,你也该走了。” “哎呀,走不动了。”夷微索性坐地不起,“还是很疼。” “那我赔你点钱?” “我要你的钱干什么?”夷微狡黠一笑,“这样,你答应我件事吧。” “什么事?”宁绥忐忑道。 夷微踌躇着,脸上浮现出红晕:“你……暂且收留我一段时间养伤,好不好?” 此话一出,二人之间气氛再度降回冰点,宁绥的表情变得微妙: “你不会是故意碰瓷来讹我吧?” “你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夷微愤愤不平,“明明就是你把我打成这样的好不好?” 宁绥不打算跟他争辩太多,直接转身。夷微见状眼疾手快地抱住他的腿,耍无赖也似地大喊: “你不能走!你说了要赔偿我的!” 宁绥艰难挪动两腿:“……我去看看网约车到哪了。” 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把夷微安顿在沙发上,宁绥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一盒压箱底的茶叶,拿出来招待客人,随后转身进了书房。不多时,他一手拎着长剑,另一手执一张黄色符咒走出房间。把两样东西摆在茶几上,他抱臂冷冷看着夷微。 “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工地?还有,上次在我律所外面乱飞又是怎么回事?” 夷微本来欢欢喜喜地手捧茶杯,仰头环顾着屋内的陈设,见他满脸写着来者不善,又看了看长剑和符纸,笑意不由得僵住: “我才刚救了你啊。” “我知道,所以暂时还不打算动手。” 约束北帝法官言行的典籍被称作“北帝黑律”,因被撰录在黑色的木条、纸张上而得名。戒律虽然严苛,但并没有禁止法官刑讯逼供。 见夷微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宁绥放软了语气:“或者讲一讲,为什么放着自己好好的洞府不要,非得跑到人间来体验生活?你们也要下基层锻炼?” “我……不知道。”夷微苦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宁绥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看出他压根不信,夷微轻叹一声,又一次站起来,开始解身上的衣带。 “不是,你干什么?!” 衣带垂落在地,夷微又开始解里衣的衣扣。宁绥蹙眉看去,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红褐色伤痕遍布他的胸口和腰腹间,大部分已经结痂,部分尚未愈合,焦黑的皮肤外翻着,露出里面的烂肉。 “两个月前我醒来时,就已经身处人间了。当时身负重伤,头脑昏沉,只能强打精神向有人烟的方向靠近。我走了很久,慢慢才想起来,我是受了雷刑之后逃下来的。至于我是谁,为什么受罚,行刑的又是谁,我都记不清了。” 第5章 “雷刑?”宁绥习惯性地抓重点。 “嗯,七十二道天雷。上次……那时是追踪一个扰我清修的厉鬼,却不小心吓到你,我哪能想到那么晚了还会有人在呢?可我当时太虚弱,连话都不会说,怕引起更大的恐慌只好先遁走。我一直追查到了那个工地,然后就是方才的事了。” “所以,你是犯了错受罚,被贬下来的?” “我想是的。” “雷刑……那就是雷部动的手了。”宁绥垂眼思索,“七十二道,不至于吧,那得多疼啊……” “嗯,毛全都烧掉了……”听出了宁绥语气中的关心,夷微委屈地小声嘟囔。宁绥没听清,再追问时,夷微却一扫脸上的阴霾,向他露出一个还算轻松的笑容:“疼是疼了点,不过也捱过来了,嘿嘿。” “你这让我很难办啊哥们儿。”宁绥愁得双手掩面。 猜到了他来历不一般,但属实没想到自己这处小庙招来这么一尊大佛。 “我们这派主拜北帝,别的神也不是不拜。北帝主掌雷霆都司,你惹的又是雷部的人。我派戒律严苛,黑律上动辄就是个死字,向北撒尿都不行,更不要说窝藏罪神了。你扛得住七十二道天雷,可我是凡人之躯,恐怕一道都扛不了……” “我大部分神力都已散失,现在负伤在身,实在急着找一个能落脚的地方。日后尽量藏好,不会被发现的。”夷微可怜巴巴的,“而且,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 “曾经有个前辈,上奏北帝的表文上只是沾了些脂粉,结果表是上午烧的,人是下午没的。” 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夷微不免失落,怅然地起身:“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打扰了。” 他转身作势要走,快到门口时却停住了脚步,一手扶额,身体微微摇晃着,似乎力有不支。 “回来。” 第3章 入局 还以为宁绥回心转意了,夷微立刻转头看过来,脸上洋溢着天真的喜色。宁绥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水,道: “你在外行动最好注意点,不要伤害生人。我刚才已经向紫微北极大帝上了表文,应该很快就会有天兵追过来押你回去,你喝下的茶水里也有我亲自制成的符水,能压制你的力量。” 闻言,夷微脸色骤然变冷:“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我说过了,我是北帝行刑法官,名登北极驱邪院,直接受紫微大帝庇护管辖。”宁绥无谓地耸肩,“你要是担心自己死得太慢,还想拉个垫背的,那就杀我试试。” 说完,他又嘲讽地补充道:“何况,你现在也打不过我,不是吗?” “……好。”夷微握着门把手,咬牙切齿。宁绥提剑转身,语气仍然毫无波澜: “请吧,不送。” 作为一个刑辩律师,不论人后要吞下多少心酸,至少人前还算是有个体面的工作。执业之后宁绥靠着积攒下的人脉,眼下收入也比较可观,这就导致他不大愿意提及自己还是个道士,除非求助者情况紧急也几乎不接法事,传出去风言风语的,不仅面子上不好看,还容易影响本职工作,被举报到律协就不好了。 他当初并非自愿拜入师门,只是因为年纪小无依无靠才被师父收养,为了摆脱束缚还跟师父师兄爆发过许多次冲突。比起虚无缥缈的神灵,宁绥更信自己手中的刑法单行本,起码砸人的时候还是有点份量的。可是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着实给了他不小的冲击。 躺在床上,宁绥愣愣地望着天花板,脑中思绪有如一团乱麻。 出于安全考虑,他在卧室和防盗门上都贴了张北帝符,枕头下还放着自己的昭暝长剑。拒绝收留夷微倒不是真的怕遭雷劈,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既然是神,就要供奉,两个萍水相逢的人相处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磨合,更何况是与神相伴呢? 折腾了一整晚,再加上驱动金光咒、画北帝符,宁绥感觉自己本就被工作压榨得所剩无几的精力已经完全透支。虽然他现在心事重重,但还是拉不住逐渐沉入深渊的意识,最终两眼一闭,坠入梦乡。 但入梦后的景象却令他心下一沉。 空茫的黑雾铺天盖地,宁绥身处其中,犹如溺水一般,几近窒息。而他仿佛就是黑雾的源头,却手脚都动弹不得,只有穿心般的剧痛在蔓延。耳边风声呼啸,夹杂着无数人凄厉的哭嚎。他听不懂那些人的话,但脑海中的声音回荡着: “苦——苦——苦!” 而哭嚎声似乎更激起了自己无端的杀意,从胸口喷涌出更多的黑雾,将视野中所见的人尽数吞噬。即便知道这是在梦里,他也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心底的悲恸却无比真实。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只能放任自己收割更多人的性命。 直到一道白光劈开漫天的混沌,黑雾如败军般迅速退却。宁绥向天上望去,那竟是一柄长剑,直向着自己的脖颈刺来。宁绥随即惊醒,猛然坐起身,身上大汗淋漓,眼角还含着泪。 “……又是这个梦。” 可以说,自八岁那年的车祸后,他便一直被这梦魇纠缠,不得安宁。那一年他突发高烧,皮肤溃烂,父母走遍各大医院都找不到医治的办法,因此怀疑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听闻麻姑山北帝派的丹启道长邓向松法术高超,遂开车带他上山,求来符水服下,休养一月后病情才有所好转。 第6章 可就在一家人欢欢喜喜地驾车回家时,天降大雨把他们困在了山上,父亲不愿再打扰邓向松,执意要尽早下山,不成想轮胎打滑,车子意外落入湖中。等到宁绥再度醒来,陪在身边的是察觉事有蹊跷追下山来的邓向松,父母早已撒手人寰。 “小绥,你跟我走吧,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邓向松对他说。彼时同样年幼的师兄邓若淳伸手摸了摸宁绥的头发,小大人也似地问他: “还痛不痛啊?” 身体和以前梦醒时一样难受,头昏脑胀。打开手机,凌晨两点半,还有休息的时间。手机屏幕反射出一道光亮,那是他额头浮现出的白色凤尾印记,同样是发病的症状之一。 读书时每天起早贪黑,来不及等印记消退,他就会找班上化妆的女同学借来粉底液暂且遮上。 手机解锁后的界面停留在相册,他滑动屏幕,研究起拍的那些照片来。 那具被削成人棍的孩童尸体,是从哪里来的呢?黑色神像想必已经被警方带走。在他有限的见识里,确实找不到与神像形象类似的神祇,会是什么人在供奉这样一尊看上去就令人背脊发凉的神明呢? 外面起风了,宁绥关闭手机下床去,站在窗边眺望天色。虽然身处高层,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楼下那个移动着的白色的影子。 是夷微。 那支红色长枪仍然在他手上,枪身跳跃着明亮的光焰。夷微一步一停向前缓步走去,好似个盯上了猎物的猎人,随后他转了个枪花,把枪直直掷出。 下一刻,仿佛有尖锐的嚎叫贯穿耳膜,又仿佛只是幻觉。 杀完收工。夷微拍了拍手,似乎觉察到来自高楼上的注视。他张望了一番,把目光定格在宁绥的窗前,激动地朝这边挥动双臂。 “看来还是不疼。”宁绥摇摇头。 虽然前半夜惊心动魄,宁绥后半夜却睡得很安稳。因为自己的车还落在废弃工地,宁绥起床洗漱后早早出了门去提车,顺手带上了昭暝剑。出门后没看到夷微的身影,宁绥心里反倒空落落的。他动作很快,到达律所时同事们大都还没来。宁绥在休闲区沏了杯咖啡端进办公室,三两口把路上买的便利店三明治塞进肚子里,算是正式开启新一天的搬砖。 没过多久,有人敲响办公室门,是实习律师赵方。他拎着两份煎饼馃子和两杯粥,一屁股坐在宁绥办公桌上。 “早啊绥律,吃了吗?” “你们都是从哪学的毛病,职务前面不加姓,反倒加名。”宁绥无奈笑笑,“吃完了,你自己吃吧。” “呲溜呲溜——他们红圈所好多这么叫的——呲溜呲溜,咱这不是向先进集体看齐嘛。” 宁绥哼了一声。照例打开工作邮箱,未读的大多是广告,宁绥一条条选中批量删除,却在一众广告中发现了一条不同的邮件,是乔嘉禾发来的压缩包。 主题:一些可能有用的证据。 宁绥将信将疑地打开解压,里面是许多视频照片,主角大多是乔嘉禾被害的母亲庞净秋,而场景则像是医院。她身上的病号服已经被鲜血浸透,掌镜者拉近镜头,稍稍掀开庞净秋的衣服,只见她腹部、腰间都长满了溃烂坏死的血疮,脓头不停往外冒着血脓,细看上面还附着着黄白色的虫卵。 最令宁绥为之震悚的是,在遍布她全身的血脓之下,密密麻麻都是用黑笔写在皮肤上的怪异咒文。 此外,还有一个时长最长的视频,记录下了庞净秋精神失常的一幕。 她跪坐在绿化带的草影后,上半身完全趴伏在地面,像是在极为虔诚地跪拜着什么。她的头发已经尽数脱落,衣服一整片“糊”在她身上,被灌木枝条钩出了一道道长条形的破洞。似乎并没有感知到掌镜者的存在,庞净秋只是自顾自地将头往地面砸去,毫不知痛一般。力道之大,即便电脑音量不高,宁绥都能听见头颅和石头的撞击声,甚至还夹杂着骨头碎裂以及血液飞溅的声响。 “咚!咚咚!” 随后,她微微直起身子,两膝向前挪动几寸,张开双臂仰面向天,又再次伏下去,叩头三下。 保持着这样一拜一进的动作,庞净秋缓慢挪移。掌镜者压轻脚步跟在后面,逐渐缩小两人之间的距离。宁绥这才发现,庞净秋的口中也念念有词。他留心去分辨,虽然听不清内容,但直觉告诉他,那吱吱咯咯的声音分明是一段咒语。 很像是传说中的中邪。 看到这里,他跟赵方对视一眼。赵方惴惴不安问: “这是谁啊?” “我们的客户。”宁绥回答。他立刻拨通了乔嘉禾的电话:“文件收到了,你想表达什么?” 乔嘉禾叹了一声:“一切还要从妈妈出事说起。我说的出事,其实是一个月前妈妈因病住院。我那时还在学校忙保研的事,收到消息立刻赶了回来。” “妈妈的病很古怪,甚至可以说是诡异。她当时全身都是红斑,就像是很严重的荨麻疹,昏迷了三天才醒来,医生也没有给出具体的诊断,只能按过敏反应处理。她醒后便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嘴里不停地念叨一段话,我听不清。等到她嘴巴舌头都肿得不能说话,她就咬破舌尖,用手指蘸着血在床单上一遍遍地写,我拓了下来,发现是一段用古文字写成的咒语。” “咒语?” “对,我把图片打包一起发给您了。”她接着说,“我问过爸爸,妈妈到底怎么了,他支支吾吾不肯说。甚至到后来,连爸爸也出现了一样的症状,他每晚都会爬到天台上,像妈妈一样跪拜念咒,叫也叫不醒。” 第7章 宁绥拨动鼠标滚轮,找到了她所说的咒语拓写图。字样类似于一种象形文字,宁绥本身不是相关专业,因而不大认识,出言示意乔嘉禾翻译一下。 “我也没有破译出来,去问了学校老师,老师现在还没有给回复。” 乔嘉禾的声音已经有了哭腔:“我怕您会觉得晦气不肯帮忙,所以一开始没敢告诉您。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最近这段时间,亲朋好友们都对我家避之不及。事发后我也给他们打过电话,可根本没有人愿意趟这趟混水。昨晚看到您……之后,我才敢把这些事说出来。” 诚然,宁绥也发觉了,夫妻俩的诡异症状,死相离奇的孩子,以及那尊来路不明的神像,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刑事案件来概括了。 见宁绥没有吭声,乔嘉禾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晚我们见到的那尊神像,我总觉得熟悉。您可以打开我发给您的一篇论文,文中描述的一个名叫钩皇菩萨的神明,同那神像的形象一模一样。” 她顿了顿,接着说:“论文作者叫做韩士诚,是我妈妈带的研究生。然而,我打听到,他上个月在城郊的鄢山里自杀了。” 第4章 随行 夷微在写字楼第二十八层天台的躺椅上晒了一天的太阳,指望着阳光蕴含的天地灵气能缓解满身伤痕的痛楚,却未曾想沧海桑田,这个陌生的世界不仅变得混浊吵闹,灵气竟也如此稀薄,反倒让他越躺越疲倦。 楼内人来人往,从他所在的位置斜望过去,刚好能瞥见宁绥办公室的大半。整个上午,宁绥离开办公室,他就闭目养神一会儿;等宁绥回来,他再强打精神注视着宁绥的一举一动。 他实在佩服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人,居然能在椅子上一坐就不动如山,连一口水都不喝,十根手指不停敲打着一块板子,不知在进行什么古怪的仪式。 “律、师……”夷微暗自咀嚼着这个名词,眼中显出几分迷惘之色。 昨晚宁绥身边的小姑娘又一次来到律所,引起了他的警觉。异常的是纠缠在她身上的腐朽怨念,同那神像上的一模一样。 “啧,阴魂不散。”他烦躁地发着牢骚。 唯恐宁绥再觉察到自己的气息,夷微小心翼翼地贴在窗沿不敢动弹,一直到那小姑娘起身欲行时才松了口气。不过,发觉宁绥也要一同离开,他差点两眼一黑,跌落到楼下去。 “不要——别跟她走!” 可惜宁绥听不见他无声的呐喊,跟赵方交接了工作,便前往地下停车场提车。一长一少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城郊的鄢山。 论文作者韩士诚最后一次现身,就是在鄢山,被发现时他全身□□,跪坐在北麓的山崖下,面无表情地用石片剥着自己的皮肤,口中同样念念有词,被送医后不久便溘然离世。 此前他已经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几个月,而被确诊为精神病的原因也令人捉摸不透——正是他发表的那篇论文。论文主题是他发现的一处位于西南边陲十万大山内部,名为“蠡罗山”的“新文明”,文中除了简要介绍蠡罗山民的生活习俗,还提及了他们所供奉的神明——钩皇菩萨,以及所憎恶的鬼怪“无相尼”。 如果只是一篇论文,还不至于被千夫所指当疯子处置,吊诡的是,蠡罗山根本就是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名,连韩士诚在文中引用的文献都大多是稗官野史,整篇学术论文更像是他编造出来吸引眼球的小说。 “论文登在了一篇给钱就能发的水刊上,期刊和作者都没什么权威性,所以没有引起学界关注。我是在妈妈的文件夹里找到了初稿。”在律所时,乔嘉禾向宁绥解释。 拘谨地坐在后排,乔嘉禾纠结了许久才开口问:“宁律师,我能冒昧问一下,北帝派是……” “小门小派罢了,上不了台面的。”宁绥没有过多透露。 “这样啊……不好意思。”虽然自己是付了钱的甲方,但大学生谦卑的习惯让乔嘉禾下意识道了歉,随后识趣闭嘴。宁绥起步的时候稍急促了些,她向后一仰,后背结结实实撞到了座椅靠背,腰部下方竟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感,她惊呼出声: “哎呀!” “怎么了?” “没、没事,被烫了一下。”乔嘉禾抚着后腰,挪了挪身子。 “烫到了?”宁绥刚好要倒车,便转头看了一眼,“哦,是我放在那里的剑——昭暝!对客人要讲礼貌,不要乱发脾气。” 昭暝剑通体白色,同座椅的皮面颜色很相近,所以没被发现。那剑仿佛有人性,被宁绥训斥了两句,居然不服气地剧烈摇晃起来,仿若一个委屈得直跺脚的孩子,剑柄和剑鞘相互碰撞,发出铛铛的声响。宁绥没办法,停车探身将它拿到副驾驶,轻拍两下剑身,权当安抚。 “它、它听得懂人话……”乔嘉禾讶然。 “昭暝其实是我师父的剑,在神前养了几十年,有了灵性。哼,论年纪能做我的长辈了,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嘴上训斥着自己的宝贝长剑,宁绥还是留了个心眼。昭暝虽是北帝派镇派三剑中威力最大的一柄,但自矜灵力深厚,从不轻易主动展露杀气。宁绥不动声色,从后视镜里斜睨了一眼乔嘉禾,终究没说什么,只把自己的西装外套递给了她,又把空调调高了几度。 “搭一下腿吧,看你冷得发抖。” 外套的内袋里,揣着他昨晚画的那张北帝符。 第8章 一路上,车里只有导航机械的声音,二人各怀心事,始终无言。及至鄢山脚下,宁绥沿着盘山公路一直开上去,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远处黑云滚滚。他打开车灯,低头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下午四点。 很明显,有人在这里动过手脚,布阵改变了风水。 北麓一带尚未被开辟为景区,虽然也偶有热爱探险的游客自驾到访,但因时不时发生的交通事故,这里慢慢传出了许多古怪传闻。在宁绥看来,意外频发多是因为山高坡陡弯急,再加上山北为阴难见日光,横死之人的怨气久久不散,集聚起来作祟也不无可能。 车外的异样同样引起了乔嘉禾的注意,她伏在车门上,警觉地观察外面的情况。一连穿过了几个隧道,幼时留下的阴影让宁绥放慢了车速,车上还载着客户,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出什么幺蛾子。 “有人在跟踪我们。” 他话音刚落,车子左前方绽开一片刺眼的白光,拐角处一辆黑色面包车仿佛失去了控制,直直向他们撞来,转眼便近在咫尺。宁绥下意识猛打方向盘,车辆失去平衡,冲至崖边,几乎要撞破栏杆—— 可预料中的坠落没有发生,车子奇迹般地刹住了。宁绥被惯性牵扯,胸口砸上方向盘,又被安全带拉回去,后背也狠狠撞上座椅靠背,当即痛得一声闷哼。 “宁律师!你怎么样?”乔嘉禾忙探到驾驶室,查看他的伤势。 “……我没事。”宁绥手抚着胸口,向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第一次的撞击磕到了他肋骨中间的缝隙,钻心的痛楚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呃……没伤到你吧?” “没有没有。”乔嘉禾谨慎地向四下看看,“那辆车有问题。” “嗯,我知道。” 宁绥再次启动车子,小心翼翼地倒回盘山公路,打开双闪,在车后五十米外放了一个三角警示牌。随后,他从副驾驶手套箱里取出一个白色的陶瓷小罐,指节轻叩两下罐盖。 “醒醒,上班了。” “这是什么?” “兵马,中坛五岳兵,师门传承下来的。虽然我派也有北极驱邪院的上坛兵马,但做不到随叫随到,下坛五猖兵下手又没个轻重。” 那罐子体积不大,宁绥一只手便能托起。罐口封着一张符咒,又用五色丝线紧紧缠绕。宁绥打开盖子,冷声道: “务必全部押回,等我审完再自行处决,不准轻举妄动,明白吗?” 大风骤然而起,崖壁间,山林中,劲骑长嘶,刀枪铿鸣,恍然仿佛真有一旅兵马应召而出,执令而去。宁绥伫立着,目送“它们”远去,而后转向乔嘉禾,拍了拍手。 “走吧,时间不多了。” 断崖下,草丛掩藏着黑色面包车支离破碎的残躯,车顶在下,车底在上。长枪扎进底盘,嵌入的地方已被枪尖的高温熔化。 夷微半跪在地,打量面前跪坐的七八个孤魂野鬼,眉眼间尽是戾气。 领头的女鬼浑身泛着铁青色,暗红色的血迹布满了她的肢体。凌乱的头发把她的脸遮了大半,但遮不住那怨毒的眼神。她伏在地面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夷微,在寻找袭击的时机。 “摄青鬼,你不会想要跟我动武吧?”夷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如果不是我出手,你是不是想要那两个人的命?” 摄青鬼,鬼物中最为凶恶的存在,往往是含冤含怨而死,摄取他人尸气为己用,比起游荡的荒魂,则更类似于妖尸。 他的目光聚焦在女鬼的双眼,那双瞳仁分明是晦暗的灰青色:“你的眼睛……蠡罗山?” 这一发现,让夷微的神情倏地变回厉色。来自神灵的威压终于降临,剥夺了最后一丝逃脱的机会。虽然摄青鬼在邪物中已炼到极致,但双方实力的差距仍然有如天堑,她被定在原地,拼命挣扎却动不了分毫。 “解脱众苦,大道方成……呵,真不知道那九头妖怪怎么忽悠的,祂自身都难保了,如何助你们登仙?” “放了我,我知道你是谁。你要是杀我,蠡罗山里马上就会知道你离开阵眼了。” 摄青鬼出言打断他的思绪。他似乎也为她负隅顽抗的胆量而惊讶,挑眉道: “你在威胁我?” 垂死挣扎中亮出的筹码似乎牵制住了这场对局中的上位者,夷微收回了部分神威,让她能稍微活动一下,语气也缓和下来: “第一次是在那座大楼的外面,第二次是在工地里,今天又一次。只算我亲眼所见的,你们就袭击了他三次。我不明白,他如今不过一介凡人,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放过他?” “那个凡人,他其实是——” 夷微不耐烦地打断她:“我早就知道了。” “论杀身之仇,他也曾死在你们手上,算是同归于尽。我虽然重伤沉寂了一百二十多年,可蠡罗山十二刀兵大阵未破,一众山民,还有你们的钩皇乌尔仍然处于我的镇压之下。你们明知道宁绥此人于我而言身份特殊,还肆无忌惮地对他下毒手,就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对吗?”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听来却令人不寒而栗。 “想过吗?我能庇护你们全族苟延残喘四千年,也就能让你们都死无葬身之地。”夷微揪下一棵草,捏在手里把玩,“因此,要不要放你走,选择权始终在我,只不过是杀一个和杀全族的区别罢了。” 第9章 摄青鬼全身打着寒战,她立刻匍匐在地,为方才的狂妄请求原谅。 “再给你一次机会,想想怎么给自己争取一条生路。” 忽地,摄青鬼凄然一笑: “你……您放弃吧,怒目明尊!” 夷微闻言抬了抬眼:“我好像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你以为蠡罗山的人们真的不知道,庇护了他们几千年的一直都是你吗?所有人都是自愿被控制的,哪怕越来越多的人发现钩皇承诺的赐福都是假的,有一天比一天膨胀的贪念,还有上百年献祭的代价在,我们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你们什么都明白?” “嗯。几乎每一户向祂献祭的人家,最后都会自食恶果。”她抽噎着,“我和弟弟都是被父亲献祭给祂的,只为了多换一点粮食,可第二年开始,家人都接连得了怪病去世了,我到现在都记得山洞中的虫、蛇、蜥蜴爬在身上的感觉,它们把我和弟弟分食,我的魂魄也被困住无法往生,只能靠吸取神像的怨念来保持不散。” “我知道,您是上古的大神,勇武无双,可武力只能杀人不能渡人。您救不了我们这些祭品,也救不了他们。” 夷微默不作声,良久,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我没办法了,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不敢想忤逆钩皇的下场,我只是想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方式。祂说祂能帮我们成仙,我一时昏了头,信了祂的鬼话,也是想给自己谋个出路。” 积攒的委屈和怨恨涌上心头,摄青鬼再抬头时已经泪流满面。夷微终究心软了,温声问: “你身上确有仙神的灵气,不像自己修来的,是沾染了谁的?” “我、我……” 她明显有所顾虑,支吾着不肯透露。 “说出来我就送你入轮回往生。” 抽泣了许久,她颤动着嘴唇,正欲开口道来,目光却被崖顶景象定住,瞳孔急剧收缩。与此同时,彻骨寒意席卷了这片区域,空气中的水汽凝结成闪着寒光的冰棱,齐齐向着摄青鬼刺去—— 第5章 异神 可那些冰棱并没有贯穿身体,她惊慌地睁开眼,夷微捻去指尖的冰碴,原本围绕在周身的冰棱迅速崩裂,坠落在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来是有人不让你说。”他侧身望向崖顶,“那再逼你就不合适了。” “最后一个问题。韩士诚,那个闯进山的学生,是你们对他下手的吗?” 摄青鬼犹疑片刻:“这……我不清楚。我们从来没收到追杀他的命令。” “好,我知道了。” 此间事毕,他站直身子,说道:“我原本没打算放过你们,但情况特殊,阿绥也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我召了附近的鬼差前来,你们尽快离开。” “还有,要纠正你一点,我没有离开阵眼,我的肉身还在洞里,出来的只有神识。我立下过庇护蠡罗山的誓言,就算心里再恨那群愚民,也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刚走出不远,撕裂般的剧痛便旋即袭来,夷微踉跄着,扶着石墙行进,几乎跌倒在地。方才那一击强悍狠辣,是必杀的招数,出手抵挡已经耗费他大半力量,他没精力再去追踪偷袭者是谁了。 另一边,再次启程后,宁绥便把兵马罐放置在副驾驶,车窗也开了个缝,以迎接随时可能回来复命的兵马。不多时,只见从窗外飘来一缕青色的旋风,一转钻进罐中,宁绥旋即皱眉道: “跑了?跑了就去追啊。” 发觉以往行动无往不利的兵马现在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宁绥也知道了事情不对。他还想再询问些有用的信息,可兵马一点反应没有,开始消极怠工了。 虽然这些兵马都是师父邓向松拨给他的,但毕竟已经认主,多年来也享受着自己真炁的祭炼,如今让他当着外人面下不来台不说,放任为数不小的邪祟四处游荡,更有违北帝法官的职责。宁绥恨恨道: “好,回家我再收拾你们。” 车子最终停在一处密林的隘口。自从踏入这片阴影之下,二人都顿觉呼吸凝滞,像是有什么蒙蔽了五感。宁绥依据周边的风水流转,断定此处有异常。 “风水?”乔嘉禾睁大了眼睛,“我知道,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撼龙经》,对不对?” 宁绥哭笑不得:“我不是说这个。而且,你一个大学生,不多背背单词多看些专业书,看这些杂书干什么?” “风水也是民俗的一部分!”乔嘉禾坚定说。 宁绥摇摇头,不由得想起他的师兄邓若淳,在上大学时就因为仗着有师承,总在同学间故弄玄虚,被全校通报过,以至于后来想参军都因此被淘汰。 不是所有东西都适合搬到明面上来讨论的,宁绥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是幕布似的无尽的黑,透着一星半点日头的残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味,同废弃工地里的死水腐气类似,夹杂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远处分明有一两声鸟鸣,却又迅速被森林吞没。 确定了地点,下一步就该揭开此处伪装下的真容了。暂时摸不出布阵的规律,宁绥掐指捏诀,驱动净天地神咒,试图先将这里的秽气扫荡干净。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魔王束首,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炁常存。急急如律令!” 第10章 缭绕在四周的沉重气息随流动的风散去,终于能痛快地舒一口气,乔嘉禾不免好奇问: “既然是阵法……不能强行破解吗?” “可以是可以,如果我捏雷诀引来天雷,什么阵法都破了,但没这个必要。而且,我也引不来。” 他忽然想起涉案的每个人都会念诵的咒语,连忙打开手机相册翻找照片。虽然看不懂文字,但根据四个字一句的排列规则,宁绥推测他们念的就是这咒语中的句子。他拔出昭暝剑,用剑尖在地面上一笔一划地拓写。 写到还差最后一笔时,他朝向乔嘉禾:“去找个稳当一点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乔嘉禾闻言,找了棵粗壮的大树,像个树袋熊一样,老老实实地抱住了不动。 仅是一笔,宁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伴随着一下细微的,耳朵难以捕捉的摩擦声,宁绥脚下的土地开始抖筛般摇晃,他下意识便抬腿要跑,却突觉脚下一空,整个人都失去重心,向地下坠落—— 坑洞深不见底,宁绥奋力将手中的长剑向上扎去,可剑尖堪堪擦过松软的土壤,根本挂不住他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摔落在地前的一刹,他明显感觉到,有一双手从下揽住了他的腰,将他紧紧箍在怀里,像一团轻巧的云一样,不仅减慢了他下落的速度,还直接垫在了他和地面之间。 “唔啊——” 即便有缓冲,可传递来的碎裂般的痛感依然迅速遍布全身。他强撑着意识向上看去,此处距离洞口约有十几米。如果是直接掉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似乎有一只手在护着他的后脑勺,宁绥甩甩脑袋,侧眼看去,被他压在身下的夷微痛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对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又见面了,宁律师。” 宁绥却似乎早有预料:“就知道是你。” “宁律师!”乔嘉禾半个身子都探了下来,“你你你你你还活着吗?” “回去之后,我要去医院挂个内科。”宁绥无力地抬起手,又垂落下去,“按委托协议,拍片子的钱麻烦报销一下。” “带……我……一……个……”夷微同样气若游丝。 “我们都去人民医院看病,你是人民吗?你甚至不属于碳基生物。”宁绥从他身上翻下来,佝偻着腰坐在地上,严肃道: “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跟着你?不是……哎哟,我、不是,谁跟着你了?” 苍白的辩解在此时显得更加无力,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心虚。夷微改换策略,反问道: “我还想问你呢,天兵呢?” 宁绥忍俊不禁:“我骗你的,我根本没上表文。” 夷微长长地嘁了一声:“我就知道,骗子。” “没办法,我也是怕你伤人,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威胁你。”宁绥伸手拉他起来,“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嗯?不,我没有要你道歉的意思,我——” “别聊了!” 头顶传来乔嘉禾打断的话音。二人不约而同抬头,乔嘉禾柳眉倒竖: “别聊了。是你们上来,还是我下去?我的手机还有信号,现在报警还来得及。” “等一下。”夷微拍拍手上和衣服上的灰尘,朝她张开双臂,“跳吧,我接着你。” “我……我……”她踯躅着,无措地看看夷微,又看看宁绥,脚跟在洞窟边反复摩擦。宁绥疑虑地看他一眼,用眼神问: “你能行吗?” “飞是暂时飞不动了,接还是能接住的。你瞧好吧。” 剧烈的失重感后,乔嘉禾落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她大口喘着粗气,着地时腿都是软的。 “谢谢您,谢谢您。” 但夷微的目光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他两眼亮起淡淡的金光,诱引乔嘉禾与自己对视。半晌,他舒了口气,面上重新展露笑意: “还好,腐蚀得不算深。” “怎么说?”宁绥悄悄贴近他,耳语道,“我看不出她身上是什么东西,所以偷偷给她塞了张符。 “还记得昨天晚上的神像吗?她身上带着跟神像一样的,你可以称其为‘怨念’的东西,但跟一般邪祟的怨气又有不同。” “怨念?”宁绥对这个概念一头雾水。 “相当于一种诅咒,吸取被诅咒者的精血,供养钩皇自身。被诅咒者就像被蚊子咬了一口一样,乍一看只是起了个包而已,但血已经被吸走了。不同的是,感染钩皇怨念的人最开始会比他人更精神焕发,而后才会慢慢表现出症状来。” “潜伏期?”宁绥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他还想再打听打听,夷微却板着脸问他: “你刚刚是不是也重复了那段咒语?” 宁绥头皮嗡地一下炸开,谨慎道: “嗯,我为了打开这里的封印,把咒语刻在地上试了试。” 夷微的眼神变得凌厉,似是在斥责他不顾个人安危的举动。宁绥自知理亏,也不跟他争辩,该低头就低头。夷微却不打算说重话,只是叹道: “还好你是修行之人,又提前清理过这里的秽气,不然感染了怨念,我都不一定能保住你。” “你好像很了解这些?”宁绥又开始套话了。 “先前追踪的厉鬼与此事有关,除魔降妖本来就是正神职责,更何况,我也想戴罪立功,早日回归天界。”夷微倒也不遮掩,大大方方解释,“我叫夷微,是个犯了错被贬到人间的小神,他是阿绥,我认识。你呢,小姑娘?昨天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 第11章 小姑娘勉强回过神:“乔嘉禾,我叫乔嘉禾。” “你叫我什么?”宁绥提高了声调问。 “阿绥。不可以吗?”夷微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话说回来,你们两个这次乱跑又是因为什么?” “有个了解内幕的人死在了这里。”宁绥简要地把韩士诚的经历讲了一遍,说,“我们想,这里会不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原来如此……那就走吧,来都来了,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撑得住吗?你好像伤得很重。”宁绥关切道,“衣服脱了。” “啊?这不合适吧?“夷微不明所以。 “昨天都脱了,有什么不合适的,动作快点。” “孩子还在这儿呢。”夷微瞟了乔嘉禾一眼,嘴里嘀嘀咕咕,却也只好照做。宁绥接过他的外袍,右手成剑指,在夷微袒露的胸膛上画下一道符咒。 “我的真炁有限,弥补不了你散失的神力,但能让你稍微好受点。” 昨天他的伤还没有这么严重,是因为那一车的厉鬼吗?按理来说不应该啊,宁绥蹙眉思索。夷微两手在胸腹间摸来摸去,惊喜地抬头: “真的,好受多了,你、你真好。” “嘉禾,你摸摸外套内袋,有一张我新画成的北帝符,拿好,别丢了,能保你平安。” 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宁绥暗暗叹道。 相比起普通的坑洞,这里的构造更像是一处地下巢穴。 或者说,是一处墓葬。 地下的温度本就比地上寒冷许多,这里还有一种渗入骨缝的阴冷,宁绥把外套借给了乔嘉禾,自己只穿一件薄薄的衬衫,竟冻得止不住发抖。狭窄的甬道内,脚下的湿润土壤被坚硬整齐的砖石取代,两侧墙壁铺满晶莹透亮的玉材,手机电筒的光打上去,反射出幽蓝色的光芒。其上刻有飞扬的浮雕,越向里面行进,浮雕便越密集,越精美。 夷微挺身走在最前面,护着身后两人。宁绥掏出手机,一面走一面拍摄。 “宁律师,盗墓是犯法的吧?”乔嘉禾忽然幽幽问。 “我们主观上没有盗掘古墓葬的故意,是不小心掉进来的,只要不偷偷拿走里面的东西,就问题不大。” 得到了宁绥的解答,乔嘉禾心里有了底气,她缓步靠近浮雕,指尖掠过之处,飘浮起星星点点荧光。 当浮雕的全貌慢慢展露在三人眼前时,宁绥和乔嘉禾都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看呆了。 画面主体雕刻着一位神祇,看身形雌雄莫辨。祂闭目跪坐在云彩上,九支长颈伸展出来,分别面向前后左右四个方向,正中的头颅,眉心正上方还有第三只眼。祂背生双翅,两臂交叉护在胸前,肩头覆有杂乱的羽毛,手臂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鳞片,两手则形似鸟类的爪子。 在神祇周身,分立着九位衣袂翩翩的使者,都戴着神情各异的面具,离他们最近的两个,一个笑弯了眉眼,唇角扬起夸张的弧度;另一个低眉俯视着众生,庄重肃穆。 只是,浮雕上有明显的划痕,夹杂着干涸的血迹,像是什么生物用爪子抓挠形成,数量不算少。 唯有夷微,抱臂立在阴影处,眼底闪过一丝悲凉。长枪斜倚在他肩上,收起了光焰。 察觉到了夷微不寻常的沉默,宁绥回身呼唤他: “你看,这里也有那段咒语。” “嗯。”夷微携枪走上前来,“可见我们经历的一系列怪事,都跟这个九头的妖怪脱不了干系。” 宁绥追问:“那你追查了这么久,查清楚咒语的意思了吗?” “只是用了一种比较古老的文字罢了,几千年了,你们不认识也正常。用你们现在的话翻译一下,就是——” “天精地髓,斯须飞灰。褪鳞祛羽,形销骨摧。蜕此凡胎,身为神傀。解脱众苦,大道方成。万象净寂,吾主洞见。” 他说得相当慢,还用长枪底端的弯刃在地面上写写画画,便于宁绥记录:“最后两句没有具体的意义,只是加强语气,和你常说的‘急急如律令’差不多。” “宁律师。”身后乔嘉禾的声音打着颤。宁绥应声回头:“我在,怎么了?” “这……是人的骨头吗?” 宁绥向她脚下看去,那里散落着一节节被撕扯断裂的乳白色柱状物,顶端有酷似关节的圆体。他蹲下来捡起那些断节,看到内里的中空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是人,人的腿骨,已经死了很久了。” 他极有耐心地将每一节骨头都拼起来,总共拼出了五根大腿骨。看切割方式,不像是现代社会的工业品造成的,更像是自然力量。人骨比花岗岩都要硬,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将尸体绞成这副样子? 野兽?还是妖魔?联想到洛夫克拉夫特《疯狂山脉》中的修格斯,宁绥抬头同夷微对视一眼,不敢再放任思绪漫游,默默拔剑出鞘。眼下夷微重伤,乔嘉禾又几乎没有反抗能力,三个人的安全都担在了他的肩上。 看出了宁绥的顾虑,夷微轻笑:“别怕,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们伤到一根手指头的。” “你死了我怎么跟上边的人交代?”不想听他说晦气话,宁绥白了他一眼。 他起身,反将夷微推至身后,带头继续探索,脚步不觉加快。不知是不是他的自我暗示作祟,深不可见的尽头,偶有微弱低沉的吼叫传出,在洞壁之间回荡。 第12章 越过一道道白骨积累成的槛,甬道前方骤然变窄,仅能容一人弯腰通过。夷微个子高,被顶部的石块重重砸了下脑袋,疼得捂着额头乱跳。 “夷微,别吵。” 在他们面前赫然出现一座祭坛,摇曳的烛火映照出了祭坛的大致轮廓。而在祭坛之后,墙面被分成了一排排的格栅,格中安置着暗红色的长条形木牌,上面镌刻着字迹。 “都是……牌位?”乔嘉禾喃喃道。 第6章 开棺 祭坛建造得很简陋,仅用普通砖石木枝堆砌而成,旁边同样散落着无数碎骸骨,角落停着一口棺材,与外面华美的大型玉雕对比鲜明,显然不是同一批人所为。宁绥打开手机电筒照亮,定睛识别着木牌上的字迹。 “斗氏含桃之灵位。” “斗氏朱沧之灵位。” 一股寒意沿着脊柱攀上来,他无措地大略扫视一遍,终于确定—— 这里都是死人的牌位。 在众多的牌位正中,有两个牌位格外显眼,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祖父斗氏屈陶之灵位。” “先妣斗氏代敏之灵位。” 所有灵牌上的署名前都有个“斗氏”,想来是同族。它们就像座座墓碑一样立在此处,森然凝视着愣怔的三个人。宁绥挪动脚步,却踢到了什么物件,他俯身查看,那竟然是一尊破损的钩皇神像。 昨晚太仓促,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仔细观察这神像。神像头颅正中有个空窟窿,像深不见底的黑洞一样,吸引着宁绥向它靠近。一俟他的手指碰到神像头颅,窟窿中便涌泄出无数道黑雾,自七窍钻进他脑中。恍然间宁绥又被桎梏在他那诡异的梦境中,通达天地的巨大剑光已然降临,随后眼前便是白茫茫一片虚无。 他悚然一震,几乎要跌坐在地上,久久缓不过神。 “阿绥?”夷微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起来,“不舒服吗?” “没事……”宁绥像溺水的人抓着稻草一样,无意识地死死揽住夷微的腰,“被魇住了,感觉有人照着我后脑勺来了一下。” 夷微关切地撩开他后脑碎发,用指头仔仔细细摸了一遍:“我看看……还好,什么都没有——你后脑勺还挺圆的。” 嘴上开着玩笑,夷微快步上前去,直接拎起那神像:“留着它只会让更多人受害,还是尽早销毁最好。” 他的指尖燃起一簇火焰,照亮了头顶烛火照不到的地方。宁绥的目光上移,神情忽然变得凝重,先是抬手示意乔嘉禾躲在自己身后,而后缓缓拔剑出鞘,轻声叮嘱夷微: “夷微,别动。” 顶部的石壁上,出现了三个形似昨晚那怪物的生物。它们倒吊在夷微的视觉死角,直勾勾地凝视着夷微手里的神像。 “天蓬天蓬,九玄煞童。五丁都司,高刁北翁。” 天蓬神咒是北帝派最为凶悍的术法之一,一旦发动威不可测,对于多数鬼怪来说一击必杀,倘若错杀或是用刑过重,北帝法官则要偿命。宁绥现在顾不了太多,他不能让这个一连救了他几次的人在他面前受到伤害。 夷微已经感知到身后的状况,勾了勾唇角,掌中红芒一闪便熄。他打住了召唤长枪的动作,配合地保持不动。 “四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急急如北帝明威口敕律令!” 雷鸣般的巨响传彻整个洞窟,剑气裹挟着神咒的威能,向洞顶劈砍而去,耀目白光一时间剥夺了所有人的视觉。等到白光渐渐消弭,那三个怪物不见了踪影,宁绥才长出一口气,放松下来。夷微拧转身子,四下环顾一圈,确认没有其他危险,慢慢踱回宁绥和乔嘉禾身边。 “喔——差点就没命了。” 听不出半点劫后余生的惊恐,语气里反倒满是笑意。乔嘉禾似乎另有心事,皱眉道: “它们三个,和我妈妈后期病重的样子很像。” “我知道,这东西叫傀,被钩皇怨念腐蚀后的产物。生前叫人傀,死后叫尸傀,那三个应该是尸傀。不过,你妈妈——” 他绞尽脑汁地思考一个合适的表达方式:“她怎么会和这种东西扯上关系?” “我也不知道。”乔嘉禾只觉身心俱疲,蹲下抱住膝盖,“是啊,怎么会呢……一夜之间,我的家一夜之间就没了……” 她低着头,压抑不住喉咙间的啜泣声。宁绥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替她继续说下去:“事情源于蠡罗山,一个哪里都查不到的地名,你知道在哪儿吗?” “不知道。”夷微坦然地摇摇头,“我甚至还没查到这儿呢。” “神像先别急着销毁,用它也许能钓出大鱼。”宁绥手托着下巴,“可这里要真是一座古墓,我们就真成盗墓贼了。” 他定定地盯着夷微,接着说:“你不是自然人,刑法管不到你。” “你要干什么?” 宁绥故作神秘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干什么,你好好抱着它就行。要是被帽子叔叔抓了,你千万别把我们两个供出来,就说是你自己拿的,没见过我们俩。反正,就算真把你关进去了,你也能跑出来。” “帽子叔叔?帽子叔叔又是谁啊?” 宁绥不再多言,毕竟警察会不会立案侦查都不一定。他提着长剑,绕到祭坛后面,背着手观察那副腐朽不堪的棺椁。 “你们说,这里面会有东西吗?自从推行火化之后,道士也见不到几个<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了,如果掀开棺盖跳出来一个,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师父没教过。” 第13章 听了这话,乔嘉禾哭得更崩溃了。 “别哭别哭,我只是开个玩笑,这不是还有他嘛。”他向夷微招手,“过来搭把手。” “真的要开?” “真的,除恶务尽——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 “好,那你退远点,捂好口鼻。”夷微亮出长枪,枪尖支在棺盖边沿,用力向下一压枪杆,棺盖滑落下去,棺椁内部暴露出来。 “嗯……什么都没有,连根头发都没有。” 夷微玩心大起,直接躺进了棺材里:“好小啊,伸不开腿,这是给人用的吗?” “是你太高了。”宁绥也上前去,手探进棺木,重点摸索边边角角,不知是在寻找什么。末了,他不无失落地缩回手:“真的什么都没有。” “接下来怎么办呢?”乔嘉禾问。 “当务之急,是先查清这邪神的来路,回去之后,我会上报给我的师父师兄,请示他们的意见。”宁绥沉思道,“警方那边也还在调查,我们等等他们的结果。” “嗯,计划很周密。”缄默了许久,夷微终于再次开口,“那我们要怎么回去呢?” 他们现在身处距离地面十几米的地下洞穴,除了掉下来的那个大坑,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返回地上。 宁绥和乔嘉禾当场石化。 “唉,下次替别人着想前,先想想自己的退路。”夷微脸上难掩戏谑,他一挥手,长枪凌空浮起,停在二人面前。 “让焚枝带你们上去吧,抓稳,别摔下来,地面见!” “那你呢?” “我的枪都能飞上去,我难道上不去?” “你能飞起来?那你刚刚……” “不装得凄惨一点,你怎么会心疼我?说不定你一心软,就愿意带我回家了。”夷微眼神飘忽,颇有些心虚。宁绥虽然看不惯他卖惨,但已经没心思置气,他一手抓住焚枝长枪的枪杆,一手护住乔嘉禾,实在忍不住,白了夷微一眼。 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洞口,夷微收起了笑意,神色变作漠然。自他脚下燃起星星点点的焰光,逐渐吞没了整个洞窟。他凝视着怀中的钩皇神像,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将它扔进火焰中。 焚枝长枪如离弦的箭,行程不过眨眼间,大脑还没来得及发出恐高的指令,双脚已经稳稳踏在了土地上。宁绥借焚枝支撑着身体,搀住差点一个趔趄摔倒的乔嘉禾,不忘跟焚枝套近乎: “哥们儿,你也听得懂人话?” 焚枝枪身纹路有红光流淌,仿佛在回应他。 “那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的主子到底是什么人?” 焚枝不予回答,关闭了指示灯光。 “……还挺智能。”宁绥本来也没指望一杆枪能说人言,无谓地耸耸肩。时间已经来到晚上九点,他从口袋中掏出车钥匙,递给乔嘉禾: “回车上休息一会儿吧,等他出来我们就回去。” 不知为何,焚枝虽然不愿配合宁绥的调查,却出奇地亲近他。宁绥稍走远两步,它会自动跟上去,紧贴着宁绥的后背,卫兵似的寸步不离守着他。 “你好重啊。”宁绥觉得纳闷,上上下下把焚枝端详了一遍,“哦,沾上脏东西了,要我帮你擦干净,是吗?” 焚枝开启了指示灯光。 “好,看在你帮了大忙的份上。”宁绥扯着衬衫袖子,细心地帮它擦拭每一处污渍。身后响起夷微的声音: “它很喜欢你呢。” “没办法,磁场干净,从小就招各种东西喜欢。”宁绥转过身,一手交枪,一手立刻要去拿神像,夷微警觉地后退半步: “你小心一点,别再被魇住了。” “没关系的。对了,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要开棺吗?” “为什么?” “你来看,神像这里,有一个凹槽。”他指着神像的断头,“而浮雕上的钩皇,额头是长着第三只眼的。我猜想,这里原本嵌着什么,却被人挖了出来。或许对幕后黑手来说,重要的不是神像,而是这只眼睛。” “有道理哦。所以你开棺是为了找眼睛?” “碰碰运气罢了,不是没找到么?”宁绥笑笑。 死者的怪病,钩皇菩萨,蠡罗山,和他那个纠缠了二十年的诡梦……比起扑朔迷离的命案,他更想不明白的是,这尊来自神秘深山的邪神,为什么会跟他的梦魇扯上关联。 将所有的巧合结合起来,直觉告诉他,整件事很可能就是针对他下的一个局。暂时还摸不清对面的底细,保险起见,他不能孤军奋战。 一般的律师团队、司法工作人员都是肉体凡胎,真碰上了灵异势力只会白白送命。快到中元节,师门那边也忙得不可开交,不能再让他们为自己分散精力。 他需要一个有一战之力的搭档。 “夷微。”他轻声唤道。 “嗯,我在,怎么了?” “我可以信任你吗?” 夷微挑了挑眉,似乎猜到了他问话的用意,微笑着点点头: “当然,我不喜欢白占别人便宜。” 顺利同目标达成一致,宁绥放下心来:“上车吧,天不早了,该回家了。” 他没有留意到的是,身后树木的枝叶末端,有两个纸片似的瘦削的人,各戴了一副面具。二人一坐一立,无言观望着下方的一举一动。 “那大鸟居然出山了。”坐着的那个一袭绯色衣裳,长发挽起,发尾垂落在地,面具上用朱笔画出一个夸张的笑脸,声音也带有戏谑的笑意,“连他都被牵扯进来了,看来事态比我想得更热闹。” 第14章 站着的那人着一身飘逸白衣,怀中抱一把琵琶,面具上画的表情极为肃穆。听了绯衣人的话,他淡淡地应了一句“嗯”,便不再作声,低头拨弄着琵琶的弦,零星泄出几个音符,散落在夜风中。 绯衣人似乎也不在乎白衣人的反应,自顾自念叨:“宁绥……二十年了,这孩子都长这么高了。吾主洞见,那年我把他从湖里捞起来的时候,他还不到我膝盖。” “倒也没有那么矮。”白衣人仍旧淡淡的。 “唔,谁知道呢,毕竟你是个瞎子。都说小孩比大人更讨喜,可我觉得他倒是没怎么变过。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找不到他了,真没想到他会摸到这里来。你说,不会是那麻姑山的道士动的手脚吧?” “什么道士?” 许是恼他糟糕的记忆力,绯衣人不答话,一跃而起,跳下树梢:“走吧,瞽,我看这里暂时不需要我们了。” 待绯衣人走出五六步,被称作“瞽”的白衣人才缓缓抬眼,开口唤住他:“祈。” 祈应声回头,用眼神询问瞽有何贵干。 “……‘斗’的后人,就在这附近,我感知到了。” 第7章 璧合 “话说回来,那一车厉鬼你是怎么处理的?” 宁绥给后座的乔嘉禾递了瓶水,被婉言谢绝后自己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厉鬼?什么厉鬼?” “别装傻了。”宁绥一脸无奈。 扯谎被揭穿,夷微尴尬地笑笑:“盘问了一会儿,他们什么都不肯说,我又急着追上你们,就交给附近的鬼差处理了。” “那就好。”宁绥偏头看他一眼,“安全带系上。” 见夷微一脸迷茫,手足无措地坐着不动,宁绥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俯身帮他系好。 “融入人类社会第一课,坐车要系安全带。” 车辆在盘山公路一路平稳行驶,也许是因为方才道坛兵马巡视的缘故,再没有小鬼胆敢埋伏造次。后面一直没再传来声音,宁绥瞥了眼后视镜,乔嘉禾盖着他的西装外套,已经睡熟了。 “嘉禾,嘉禾。”他略提高音量唤她,乔嘉禾依然没有反应,只是砸吧砸吧嘴。 “果然还是孩子,在刚认识的人车上也敢睡着,一点都不设防。” “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我受她委托,做她父亲的辩护律师。”不等夷微开口问,他便自行解释说,“辩护律师,就是帮那些可能犯了罪的人维护权利的人,一个人人都唾弃,但人人都可能需要的社会角色。” “你的工作是替罪人说话?”夷微讶然道。 几乎每一位刑辩律师都会被问到类似的问题,宁绥已经习惯了。他没打算替自己辩解,而是直接反问: “你被劈七十二道雷的时候,希不希望有个人替你求情,争取轻一点的处罚呢?” 一句话就把夷微哽住了。 “一个人只有在法官宣判其有罪后才能称其为罪人,在此之前都只能说其存在犯罪嫌疑,体现的是刑事诉讼法尊重和保障人权的理念。”他慢悠悠地阐述,又不免疑惑地问,“我实在想不通,你看着还算面善,到底犯了什么大错,会落一个这么重的量刑?” 夷微似乎还在思考他刚刚的话,看上去心不在焉的: “你现在不怕被我连累受罚了吗?” “我逗你玩的。再说,我当了好几年刑辩律师,最擅长跟公权力讨价还价。就算真有什么不识相的神灵追下来,祂也得先听了我的辩护意见才能把你带走,放心吧。” 路灯明亮的暖黄色灯光映照进车窗,他们已经回到了现代文明的领地。车开到了乔嘉禾现在居住的地方,小区不允许外来车辆进入,宁绥便将车临时停在路边,叫醒乔嘉禾之后,他转向夷微: “你去送送她吧,看她上了楼你再回来。” “不用不用,我跟发小说好了,她在楼下等我。” 前排两个大人一齐回头,不说话,板着脸盯她。 “那……好吧,麻烦了。” 一神一人离开了许久,一直不见夷微回来。这些天来被偷袭怕了,宁绥锁上车门,趴在车窗上观察一番,随后才拿出手机,把神像的照片发给了自己的师兄,北帝派年轻一代最出色的法官邓若淳。没过多久,对面就回复了。 邓若淳:我愚蠢的欧豆豆哟,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宁绥: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邓若淳:图太多了,不看。 宁绥继续加码: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宇智波若淳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好弟弟,要不你再给我发两张?不然这钱哥拿着不舒坦。 宁绥直入主题:看那个黑咕隆咚的东西,你认识吗?叫钩皇菩萨。 隔了五分钟,邓若淳问:看着颜色不对,什么材质的? 伸手摸了一下,分辨着触感,宁绥回答说:金属的吧,铁?我也不确定。 邓若淳发来语音:你知道,神像一般是木头刻的,外面再上一层彩漆,有条件的还会铸一层金身。黑色金属属实少见,或许是故意为之,利用五行生克、十二长生的作用,加持受供者。 宁绥:金生水?是个水生动物? 邓若淳:很有可能。你也知道,五行里,水就是主黑色。 倒不失为一个新思路。宁绥又把庞净秋中邪的视频照片发给他,邓若淳许久没回消息,正当宁绥打算把目前掌握的信息和推测记录下来时,邓若淳直接打来了视频通话。 第15章 刚一接通,屏幕里便出现邓若淳神色凝重的冷脸: “你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我要是知道,我还问你干嘛?”宁绥没见过他这般如临大敌的样子,有些心虚,“他们的症状还会传染,一旦染上就会不停磕头,还念咒。对了,你再看看那段咒,我看不懂,不像是人话。” 把乔嘉禾给的纸条拍下来发给邓若淳,又在聊天框里把大意发送过去,宁绥期待地看着思索的师兄,全指望他指点迷津。 “大概不是某个体系的传承,起码不是咱们的,绝对歪门邪道。你要是处理不了,我马上带人和兵马过去。” 宁绥轻声说:“他们已经死了。” “……我就知道,照片里的那个女的,身子和魂魄明显不是同一个人。” “被夺舍了?” “是。不过还在控制范围内,就算我不出山,你自己也能处理。我帮你烧了道符,祖师爷会庇护你的。” “能处理,那你刚刚为什么那个表情?” “我担心你啊。”邓若淳叹口气,“她,我是说这个女人和她背后的势力,可能早就盯上你了。” 这一句话让宁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陷入沉默,好久没缓过劲儿。副驾驶的车门忽然被大力拉拽,连带着整辆车都摇晃起来。 “阿绥!门怎么打不开了?谁把你关起来了?”夷微拍打着车窗。 “别大惊小怪的,等一下。”宁绥打开车锁,从里面帮他开门。邓若淳发牢骚道: “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跟朋友出来聚聚,他喝醉了,在这儿砸车门呢,嘿嘿。” 沉吟片刻,邓若淳语气变得玩味:“你这个朋友道行不浅,不像是普通人啊。” “这你都能知道?!” “阿绥?你在跟谁说话?”夷微高大的身躯艰难钻进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高马尾都被碰歪了,显得狼狈不堪。 “我师兄,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宁绥被两边夹击,顿觉汗流浃背,“好久没见了,我俩叙叙旧。” 他转向邓若淳:“行了,我先不跟你多说了,记得替我跟师父问声好。” “用完就扔哦,你这孩子。”邓若淳无奈摇摇头。 挂断了电话,夷微已经系好了安全带,端端正正坐好: “现在可以跟你回家了吧?” “还不可以。”宁绥伸出食指晃了晃,“先去陪我吃顿夜宵,饿死我了。” 宁绥前些天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一人一神的确需要些时间磨合。比如夷微能够长时间不进食,每72小时仅消耗五罐可乐,导致宁绥很难不担心他会饿死在自己家里。 而事必躬亲地教夷微学习适应现代人类社会是个不小的工程量,操心程度不啻于幼师。好在夷微不懂就会主动提问,极大降低了闯祸后来不及补救的概率。 考虑到夷微有被七十二道天雷劈得外焦里嫩的惨痛经历,宁绥尤其注意他的用电安全,唯恐引起他的应激反应。 “哎呦。” 伴随着拨动开关的脆响,夷微发出一声痛呼。宁绥冲过去,夷微却变作了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逗你玩的。” “学会记仇了。”宁绥一拳砸到他肩膀上,以示报复。 比起人间的万般奇崛风光,夷微似乎对宁绥本人更感兴趣一点。宁绥不在家还则罢了,要是在家,他必定抓住一切机会沟通,没话题就创造话题。 “你为什么每件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款式?” “不一样吧,西装跟西装也有区别。单排扣双排扣平驳领戗驳领,你仔细看看。” “太阳这么毒,我看别人穿衣都是露胳膊露腿的,你不热吗?” “热,但是洋气啊。”宁绥坦诚道,“何况,穿得正式一点,委托人也会觉得你靠谱,更愿意把案子交给你。” 他的目光聚焦在夷微身上,挑剔地把夷微打量了一遍。夷微像只待宰的羊羔,老老实实地任他处置。 “你也得换一身。虽然现在的社会很包容,但你也不能天天穿得像个刚参加完漫展的小年轻。” “可是,你太高了,可能穿不上我的衣服。” 从衣柜里挑出一身宽松点的休闲装,宁绥对着夷微上下比量:“这件应该差不多,先穿着,我带你去买几件。” “啊?我不需……” 话才说了一半,他就被宁绥推进卧室换衣服去了。 习惯了长袍广袖,夷微换上轻便的衣服反而觉得别扭了。他一瘸一拐地从卧室出来,一会儿拽拽衣领,一会儿扯扯裤子,好像身上长了跳蚤一样难受。 “你的头发……” 宁绥比了个剪刀的手势,夷微失声大叫: “头发不能动!” 好吧,那就不动。 人靠衣装马靠鞍,神也一样。夷微的五官线条偏向明艳张扬,面部折叠度高,好看当然是好看的,甚至可以说比绝大多数人好看,只是一身灰白衬得素了点,就如同一盆开得绚烂的海棠花却搭了个塑料花盆。宁绥本人的审美更倾向于正装风格,也离不开黑白灰三色,问夷微的意见,回答只有“我都可以”四个字;求助万能的店员,店员另辟蹊径,提议说: “这件浅绿色的花衬衫怎么样?” “我不喜欢绿色,穿上像只大孔雀,我最讨厌孔雀了。”夷微小声说。 第16章 路过饰品店,夷微突然停住了脚步。宁绥走远了才发现他没跟上来,折回去找他,他正站在头饰区,看着一条红色发带出神。 “这是女孩子戴的。” 夷微不说话,垂着眼睛赖在那里,像个跟家长要玩具的小孩。 “……拿着,我去付款。” 就这样,两个人从商业街街头走到街尾,搜刮来的衣服裤子鞋子塞满了后备箱。夷微一直穿了脱脱了穿,折腾了一整晚,最后筋疲力尽地坐在后备箱盖上,一脸惭愧: “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这点钱也叫钱?”宁绥摆出一副大款似的阔气样子,“你们神仙平常会换衣服吗?” “一般都是会的,就是我神道中落,没那个条件罢了。” 宁绥的眼神中多了些怜悯。 可宁绥也不是总有时间应付夷微各种各样的状况,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分身乏术之下,他教会了夷微看电视,也准许夷微进入自己的书房找书看,尽可能地提升文化水平。 “……新几内亚,世界上雨林覆盖面积最大的岛屿。在这里,鸟类进化出了地球上最奇异的求偶展示……” 宁绥擦着湿发走出浴室,夷微专注地盯着电视中的画面,不时嘻嘻哈哈地笑着。 “看什么呢,这么开心?” 电视上正播放着羽翼丰满漂亮的雄鸟绞尽脑汁讨好雌鸟的场景。雄鸟甩动着头顶的两根长羽,在树木枝条上来回蹦跳摆动,以充分展现自己优美强健的身体线条。 “动物纪录片?原来你喜欢看这种内容。” 夷微拍拍沙发,示意他坐过来:“很有意思的解读,人居然能猜出鸟在想什么。”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猜到。我有个大学同学,在宿舍里养了只玄凤鹦鹉。鹦鹉送了他一根羽毛,他收下了,后来才知道那是鸟在向他求偶。” 夷微笑出了声。他想了想,问道:“话说,新几内亚是什么地方?还有还有,讲解的人说的是哪里的语言?我听不懂,只能看文字。” “新几内亚……赤道那里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挺远的。解说用的是英语,洋人的语言,有机会我教你。” 一方是身上谜团重重的韩士诚,一方是看守所里的乔兆兴。宁绥把韩士诚的那篇论文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不由得感慨,其详实程度,再高明的小说家都编不出来。 至于乔兆兴,案件侦查阶段,除去办案机关,只有律师能够作为辩护人会见犯罪嫌疑人。接受委托之后,宁绥便提交了会见申请,看守所两天内给了批复,定下了会见日期。 他不是没接过凶杀案件,曾经作为法援律师参与进了一起被家暴妇女反杀案件中,会见嫌疑人时,那妇女脸上的伤疤都尚未完全愈合。在他和检察官的共同努力下,案件最终被定性为防卫过当,虽然被告人还是要负刑事责任,但过失致人死亡的量刑会相对轻很多。 可那是建立在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的基础上。乔兆兴的案子迷雾重重,宁绥也不可能把怪力乱神写进辩护意见,那样法官真的会骂他神经病。 他开始好奇承办检察官听到钩皇菩萨时的表情了。 眼下固然还有太多乱麻似的谜团,但一系列事件已然把宁绥的关注全吸引到了韩士诚的身上。他发动各路人脉,终于联系上了韩士诚的家人,却获知了一个惊雷般的消息: 韩士诚的尸体不翼而飞了。 第8章 疯魔 他特意把韩士诚那篇论文打印出来,去图书馆借了一摞民俗社会相关的书籍,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通篇细细研读。 可以说,他阅卷都没这么用心。 论文名叫《蠡罗山文明的神鬼信仰与文化内涵》,算是个小切口,去年十二月发表。人文社科不分家,何况攻读社会学拿的也是法学学位,因而宁绥的研究不算太困难。在他看来,这篇论文要是能附一些图片资料,说服力会大大增强。新文明,新世界,兴许能成为一个里程碑式的研究成果。 可惜,一张图片都没有,连像样的参考文献都没有,真不知道他的导师是怎么运作,才能帮他发表这篇形式上就不适宜学术研究的论文。 “蠡罗山原本只是十万大山中的一个民俗传说,相传在每年立春及立秋后,大山西南部都会降下一场黑雨,雨后山隘中则会出现一个新的山口,那是进入蠡罗山的通道。经过笔者的探访,该传闻已被证实为真。” “蠡罗山民对世间万物的信仰往往围绕于自身是否有利展开,大体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以至高神“钩皇乌尔”、村寨守护神“迷司”为代表的,创造、庇佑自身的神信仰;一类是以至恶的魔王“无相尼”为代表的,侵扰危害日常生产生活的鬼信仰。” “太妙了。”宁绥的眼皮开始发沉,“已经有点犯困了。” 写本科毕业论文时,宁绥就对自己的学术天赋有了清晰的认知,所以毅然决定放弃考研直接就业。然而,天不遂人愿,就算走上了工作岗位,该看的最新文献还是要看,才能适应法律这门学科的新变化,从而应用于实践。 “钩皇乌尔亦被称为‘姆神’,形象为九首双翼、女相男身的人形神。山中神像大多用蠡罗山盛产的一种黑色矿石打造而成,在传统信仰中,神像具有返老还童、延年益寿的神奇功效。无相尼则没有固定的形象,因其强大的力量,山民对其既厌恶又恐惧。山民认为,无相尼是‘鬼火’一般的存在,自己一旦失去了姆神的庇护,就会被无相尼烧灼而死。” 第17章 “除去必需的粮食,蠡罗山民最常食用的是一种被称作‘倮塔’的虫蛹,而这一习俗同样来源于对钩皇乌尔的信仰。山民相信,倮塔就是神明赐福的具象化,常年食用,便能抵挡无相尼的侵袭。” 完全是天方夜谭。宁绥叹了口气,收拾好书桌,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打开了书房门。他昏昏沉沉低头往前走,却差点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夷微不知在门外守了多久,始终没有敲门打扰他。 “晚上好。”夷微歪歪头,露出一口小白牙,笑容开朗真挚,“想吃点夜宵吗?我从外面买回来的。” 他手上端着一碗荤素俱全的汤粉。宁绥向他提起过自己的家乡,在那边,人们大多喜食粉,大概他是在那时便暗暗记下了。 汤粉热气腾腾的,白雾升腾而起,被书房内的灯光烘成暖色。此情此景,宁绥难免回忆起读书时每逢假期,自己和师兄在房间内一起赶作业,赶到半夜肚子饿,师兄就会偷偷煮上一碗粉,两人嘻嘻哈哈地分着吃。 工作之后,一个人在他乡,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即便他心烦意乱地,没什么胃口,看夷微那充满期待又有些胆怯的神情,也实在不忍心驳了这份好意。 “谢谢你——放在茶几上吧,我不在书房吃东西。” 他坐得久了,腰腿都有些酸疼,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习惯性地带上房门,不给夷微向内窥视的机会。 “明明是我留你在这里养伤,现在反倒成了你照顾我。”宁绥摇摇头。 “你我之间,不需要计较得太清楚。何况,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屋檐,对我来说就是万幸了。”夷微探询地凝望着他的双眼,“还是没有头绪吗?” “没有,像看天书一样,越看越糊涂。” 说完,宁绥胡乱的往嘴里塞了一口粉,鼓着两腮问: “你这些天神出鬼没的,去哪里了?” “我?”夷微讶然地挑眉,“咳……四处走走看看,熟悉一下环境,毕竟我也是第一次进城。” 这些天,宁绥暗地里也悄悄跟踪过他,但夷微身形腾挪移转,几下就不见了踪影,只留宁绥一个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有一次,自讨没趣的宁绥打算上楼回家,夷微却直接折返回来,脸上挂彩,眼角红红的,含着眼泪。他拉着宁绥的手,哽咽说: “那边有几个翻垃圾桶的饿鬼,我刚刚路过,他们冲上来就??!??!??!把我揍了一顿,还抢走了我的可乐。” 宁绥上楼取来昭暝剑,拉着他就去找鬼算账了。 思绪回到眼前,宁绥眼神冷冷的,心中暗想:“四处走走需要甩掉我吗?” 但他识趣地没有刨根问底,而是岔开了话题: “对了,韩士诚的事还得接着查,我找到了他生前所在的那家精神病院,也联系了他的家人和主治医生,见面时间就定在这周——我费了好大劲才说服他们,到时候一定得把事情问清楚。” 韩士诚的家人起初始终不肯配合,但宁绥提出了一个他们绝不可能拒绝的条件:“我想,你们现在也急着搞清楚钩皇菩萨的秘密吧?” “好,都听你的。”夷微没有表示异议,“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宁绥叹了口气:“精神病院是个奇妙的地方,我现在行动不便,可能需要你保护我的人身安全。” 夷微有模有样地敬了个礼:“使命必达!” 他们的目的地,是平舒区军人疗养院,此处原本是退伍军人休养场所,但近年来渐渐转变为了一家向大众开放的精神病院。因此,平舒区的家长们吓唬因在学习上受挫而情绪低落的孩子时,往往都会说: “抑郁症是吧?那我就把你送到军疗去电一电。” 医院规模很大,但一眼看去,内部多少有些冷冷清清的,暂时还没有出现宁绥想象中群魔乱舞、诸神黄昏的场面。他停好车,拿上公文包,刚迈开步子,却被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中年女人拦住了去路。虽然正值盛夏时节,女人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宁绥大惑不解地看向女人,手上随即多了一张传单。 “蛇草精华,源自深山的智慧馈赠,以古老秘方融合现代科技,为您揭开返老还童、延年益寿的秘密。” “返老还童跟我有什么关系?”宁绥读完广告词,不悦地腹诽。广告词的下方,是一张药品照片,最底端附有商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青黑色的液体被灌注在圆柱形的玻璃瓶中,但宁绥并没有在药品包装上看到应有的标识。 “卖假药的?” 他迅速警觉,再抬头时,那个塞给他传单的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夷微拎着大包小包上前来,那是为韩士诚家人和医生准备的慰问礼物。见宁绥愣愣地望着路尽头出神,他便开口呼唤道: “阿绥,你在看什么?” 宁绥回过头来,把传单递给他看:“我如花似玉的年纪,给我推什么返老还童蛇草精华?” 夷微蹙着眉把传单通篇看了一遍,一时忍俊不禁:“丢了吧,确实用不上。” “还是拿着吧,看着像卖假药的,也许是什么大案。”宁绥把传单卷成筒当作望远镜,从筒中遥望医院内部,“进去看看,我还没来过这里呢。” 前些天刚下过大雨,短暂削减了伏天的威势。太阳虽然还在炙烤着地面,但风中也有些许纾解的凉意。也许是因为正常人应该不会擅闯精神病院,大门没有门卫。整座医院是仿欧式风格修建的,门诊部和住院部之间还有一座精巧的小花园。 第18章 自层层叠叠的树荫下漫步通过,枝叶掩映间偶有休憩的患者。考虑到这所医院的特殊性,虽然心里没有歧视的意思,但宁绥下意识地选择了绕道而行。 他们要拜访的医生姓杨,约在了住院部的办公室见面。一路上,宁绥都在试图降低自己在人群中的存在感,在电梯里低着头面壁,出了电梯也要用传单遮住脸,摸着墙根走。 一个精神病人在一群正常人里是异类,可要是一个正常人遇上了一群精神病人,说不好谁才是异类了。 除了略显陈旧,这里跟普通医院的病房相差不大,一直走到楼道另一端,都是安安静静的,只有医护的交流声不时传来。只是,前脚刚拐出楼道,后脚便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 “我脱你裤\衩!我脱你裤\衩!” 有伤风化!有辱斯文!不仅是宁绥,连夷微都被吓得愣在原地。二人面面相觑,很快,声音的主人又一次抖擞精神,高声嘶吼: “我抽出你裤衩里的猴皮筋做成弹弓子打你们家玻璃!” 夷微:…… “快走,不然要打咱们家玻璃了。”宁绥拉住他,迅速小跑离开。 终于找到了杨医生的办公室,宁绥抬手叩响房门,医生沉稳的声音传来: “请进。” 推开房门,杨医生坐在办公桌后,而他身侧还坐了一个身材微胖的女人。宁绥记得这女人,她就是韩士诚的母亲。 寒暄一番后,二人坐在沙发上。女人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 “宁律师,小诚的事……” “他的导师最近也遇害了,我们怀疑她与韩士诚都是遭遇了同一批人的毒手。”宁绥开门见山,“说说吧,尸体是怎么丢的?” 彼时在电话里,韩士诚的家人并没有将一切和盘托出,只说面谈。 “尸体本来好好放在殡仪馆里,因为公安那边说还需要尸检,我们没有火化,但一周前殡仪馆通知我们尸体不见了。”女人两手掩面,话音中已经有了哭腔,“殡仪馆的监控显示,他是自己走出去的,再加上他生前那些邪性的举动,我们担心会不会是招上了什么东西……” “……走出去了?”宁绥微微瞪大眼睛。 “是。夜里殡仪馆值班的女同志说,她当晚也看见小诚趴在地上,双手撑地,是爬出去的,把她吓晕了。因为小诚个子高,人又壮,所以她记得很清楚,就是他。冰柜是被暴力推开的,上面有豁口,地上还有他爬过的印儿。”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突然被大力推开,一个蓬头垢面、满身污渍的患者冲了进来,向杨医生大喊: “大夫!我没事了,我好了!我什么时候用弹弓子打你们家玻璃?” 宁绥和夷微同时僵硬地抽动嘴角。 护士很快赶来,控制住癫狂的患者。杨医生疲惫地单手扶额:“拉走,加大药量。” 对猴皮筋、弹弓和窗户玻璃有着莫名执念的患者被连拖带拽地带离办公室,杨医生随即对宁绥解释说:“这个就是当时和韩士诚同一间病房的患者。在韩士诚住进精神病院后,这个人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第9章 无头 “看您给出的诊断结果,韩士诚是精神分裂?”宁绥翻阅着拿到的材料。 “是的。”杨医生看了一眼韩士诚的母亲,获得对方默认后才将当时的情况道来,“他的症状是总是认为有人在跟踪自己,甚至发展到了躯体化的应激反应。他宣称自己不能回头,夜间也无法入眠,不然就会被暗中窥探的人加害。” “他有描述过是谁在跟踪他吗?” “没有。但是他提起过,是从那个叫‘蠡罗山’出来的东西。” 终于挖掘到了关键词,宁绥赶忙追问:“他有跟你们说过他在蠡罗山的遭遇吗?” “也没有。他似乎是因为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大脑出于保护机制,使他短暂遗忘了那段时间的经历。但是……” 明明撰写出了详实的论文,却在论文发表后遗忘了记忆,身体也被另一个“人”操控,会是巧合吗? 见医生欲言又止,韩士诚的母亲赶忙补充说:“他本来是在十万大山附近支教,今年二月份突然回到了望海市,回来之后整个人都疯疯癫癫的,脚上也都是水泡和老茧。我们不懂他上学工作的那些事,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又实在没办法,只好帮他办了休学手续。安顿在家里好好照顾。再后来,就送到了这里。” “他也有清醒的时候,但嘴里经常念叨着要找一个叫‘怒目明尊’的人,说只要找到了这个怒目明尊,他就有救了,但他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所以被抛弃了。我们找遍了所有可能的人,还是没有任何线索。” “怒目明尊?”宁绥眉头一皱,“够威风的名号,听着可不像什么普通人。” “也许跟蠡罗山有什么关系吧。”夷微淡淡地插了一句。这时,韩士诚的母亲瞥见了宁绥带来的传单,试探地询问: “……您手上的传单?” “哦,这是我在医院门口拿到的。”宁绥向她扬了扬,又把传单塞到了一沓材料的最下方。 女人却从随身的背包里翻出了一张一模一样的传单,展开抹平递来:“小诚入院前,有个商人曾经联系过他。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没过多久,我就从他的房间里找出了这样一沓传单。” 第19章 宁绥的直觉告诉他,两件事之间必然存在关联:“你们联系过传单上的商家吗?” “我们那时当孩子是想兼职贴补家用,所以没有深究。等到发现事情不对,再联系对方,刚说明身份,对方就把电话挂了,不愿意跟我们沟通。” “他一个学生,怎么跟卖假药的勾搭上了?”宁绥一头雾水。他把传单翻转过来,背面印着顾客使用反馈,多来自于病入膏肓的患者和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大略扫了一遍,越看到后文,越觉得那些顾客照片上的人像有些非人感的扭曲,令人不适,但也许是打印时油墨或机器的问题吧。 暂时没有更多的问题要问,宁绥略一犹豫,问:“我能去看看他生前居住的病房吗?” 杨医生犹豫了一下,最终准许了他的请求:“可以,这边走。” 这一层的患者病情还没发展到伤人的地步,因而外人可以进入病房。方才的患者被捆在病床上,两眼游离地望着天花板,嘴里还在不住地念叨: “我找个猴皮筋做成弹弓打你们家玻璃,我找个猴皮筋做成弹弓打你们家玻璃,我找个猴皮筋做成弹弓打你们家玻璃……” “你感受到什么了吗?”他询问夷微。 “猴皮筋,弹弓,还有玻璃。”夷微回答。 “要不就给他个猴皮筋吧。”宁绥不免起了怜悯之心。 只是,正当宁绥放松警惕,转身打算离开时,这间病房窗户上的投影引起了他的注意。病房被拐角处的另一栋楼挡住了阳光,屋内显得昏暗了许多,人们来来去去的身影能清楚地投在窗户玻璃上。 “韩士诚说,他晚上不能闭眼,有人一直在暗处盯着他。” “我找个猴皮筋做成弹弓打你们家玻璃。” “自从韩士诚住进来后,这个人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三句话如针尖一般同时刺破他的思绪。宁绥心头涌上一股不详的寒意,激得他一个寒战。他连忙转向医生,告辞说: “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谢谢大夫。” 医院送走了两位来去匆匆的访客,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日头渐渐西斜,夜色攀上天边,查房的护士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照顾患者睡下,悄悄关上了灯和病房门。 黑暗中,患者掀开被子猛地坐起,双眼漫无目的地在屋中游移,最终死死地定格在墙角:“我找个猴皮筋做成弹弓打你们家玻璃,打你们家玻璃……” 墙角空空如也,却始终吸引着他的目光。良久,患者的眼球缓缓向身后转动,上半身也僵直地拧转,朝向窗户。 他身后的窗户玻璃映照出了房间的构造,投影的角落中赫然多了一个人形的影子。那人没有头颅,颈椎也被蛮力折断,骨刺穿透皮肉。下/半/身瘫软无力地蜷在一起,只靠两手撑着行进,在地板上无规律地爬动。 恐惧随着人影的动作漫上大脑,患者的面部表情渐渐扭曲,嘴巴半张着,喉咙像被锁住了一般,发不出半点声响。他又一次瞥向墙角,仍旧没有半点异样,可玻璃中的人影无比清晰,那根本不是他的幻觉! 那影子缓慢腾挪,断裂的颈椎中漏出一两声微弱而吊诡的笑,回荡在四壁间。 “喀喀,喀喀喀喀……” 就在人影的手即将抓住床单的一刹,病房内轰然一声巨响,雷光撕裂黑暗,如一只大手,将潜藏在无形中的鬼魅生生扯了出来,终于令其现形。 那鬼魅被雷光的真炁高高吊起,两条残废的腿在空中晃荡,只有两只手还能不停抓挠挣扎。 宁绥手脚并用从床下爬出,又一把抱住夷微的大腿,拔萝卜一样把他拽出来。终于能够解放形骸,宁绥坐起来,把昭暝剑抱在怀里,大口喘着粗气,看着无头鬼说: “等会儿再审你,让我缓一缓,憋死我了。” 凡人的肉眼轻易看不见邪祟的存在,但镜子可以,窗户玻璃某些条件下也能成为“镜子”。 埋伏在这里是夷微的主意,白昼鬼魅不会现身,那便守株待兔等它们自己撞上枪口。床下空间本就逼仄,还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生活用品,两个人本来是面对面挤在一起,几个小时后,宁绥鼓起勇气,说: “你转过去。” 他不自在地别开视线,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别的原因。 “为什么?” “你躺了这么久,就不想换个姿势吗?”宁绥说得一本正经,“你不转我转,这边胳膊都压麻了。” 不过,前胸贴后背地挤在一起,好像更奇怪了。 除了肌肤相贴的温度,夷微身上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异香,贴得近了便会蛮不讲理地占据鼻腔。宁绥的大脑因这香味宕机了许久,他每向外挪一寸,夷微总会不经意地贴近一寸,逼得他想忽略都做不到。 调匀了气息,宁绥收回雷法,鬼魅一下子摔落。那患者盘腿坐在床上,用一种高深莫测的语气说: “他们都不相信我,只有你们相信我,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我一定是宇宙之主,等我离开这里,你们身负从龙之功,就是宇宙首席大护法,我会把银河系的管理权交给你们,希望你们能善待这片空间中的每一个生灵。” “谢主隆恩。”宁绥扯了扯嘴角。无头鬼看身量像是个年轻男性,宁绥蹙眉端详着他,咋舌问: 第20章 “脑袋都没了,腿也残了,怎么死的?” “跳楼摔死的。”无头鬼背对着他们,老实回答,“我爸年轻的时候抽烟喝酒赌钱,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我十五六岁就出来打工了。后来累得受不了想撂挑子,家里人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然后你就跳楼了?” “对,士可杀不可辱嘛。他们都说我是白眼狼,有精神病,但是外面又有几个正常人呢?”无头鬼仍然面朝墙壁。 宁绥无奈地双臂抱胸:“转过来,我们在这边。” 无头鬼顺从地转向他们:“哦,我的脖子在跳楼时被楼下拉起的铁丝勒断了,没有脑袋,所以看不见。” 夷微颇有些戏谑地插了句嘴:“话说回来,你们两个还是病友。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相煎何太急?” 此话一出,无头鬼反倒比他们更迷惑:“两个?算上我这屋里不是应该有三个精神病吗?” “韩士诚已经走了,死在外面了,你不知道吗?”宁绥向他解释。 “我不知道啊,觋先生叫我每天晚上准时爬出来吓唬那个学生,说什么……要让他服软,没跟我说他已经死了。我又没有脑袋,看不见。” 宁绥的神经被话里的信息拨动,他迅速变了神情,警觉问:“觋先生?是谁?” “说实话,我也没见过他本人,只知道是个死不了的老头。”无头鬼耸耸肩膀,“他用法术把我困在这里,用意识下达指令。他说只要我完成任务,他就送我去投胎——你知道,我们自杀横死的鬼必须要不停重复生前的行为,阳寿耗尽之后才能去地府。” “你现在还能联系上这个‘觋先生’吗?”夷微面色凝重。 “悬。自从上个月吧,我就没再接收到任何命令了,也没有人来送我去投胎。我寻思闲着也是闲着,吓吓活人还挺好玩的。一般我都是摸索着爬到窗口,再跳下去,循环往复,你可以问他是不是这样。” 无头鬼作势要往病床边爬,吓得宇宙之主泥鳅一样钻进被子里,死死蒙住头,嘴里大喊:“护驾!护驾!” “嘿嘿,多好玩。”无头鬼又一次发出了他那吊诡的笑声,“喀喀,喀喀喀喀……” “不要笑了,瘆得慌。”宁绥抚摸着自己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的胳膊。 一下午的埋伏收获了一点回报,但也只有一点,宁绥不免失落。他默默记下了这个“觋先生”,拄着长剑站起身:“这里的禁制已经被雷法打开了,是去是留随你心意。要是想投胎,我们也能帮忙你这个忙。” 无头鬼沉默良久,轻声道:“我想回家看看,我妈身体不好,爸还总是打她。我走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也是个苦命人啊,宁绥想。他拍了拍夷微的肩膀:“交给你了,送他回家看看,再把他交给鬼差。不用我跟着吧?” 夷微忐忑地看着他:“你干什么去?” “回家睡觉。”宁绥打着哈欠,鬼鬼祟祟地从病房探出头,确定走廊里没有医护后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困死我了,明天还得上班。” “晚安,等我回家!”夷微在他身后挥手。 待宁绥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夷微转过身,顺手带上了病房门。他抬起手,病床上患者的肢体随着他的动作僵住,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控制了一般,随后一头栽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一切发生得极快,且悄无声息。夷微侧身看向无头鬼,眼中重瞳亮起金光,通身杀气暴涨。无头鬼似乎感知到了危险,原本应该残废的下肢竟开始活动,预备逃跑,声音也打着颤:“你到底是谁?” “你刚刚都是装的吧?”夷微不予回答,悠然地半蹲下来,“韩士诚虽然被我洗去了记忆,但还不至于使他精神失常。说说吧,你口中的觋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紧紧攥着无头鬼的手腕,那条手臂内侧有一个黑色的古怪印记,形似九片花瓣的兰花。随后,印记竟燃起红色的焰光,火焰沿着手臂烧灼蔓延,大有将无头鬼吞没之势。 “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无头鬼的声音愈发惊恐:“你、你是——” 第10章 灵药 “如果我没猜错,韩士诚的死一定跟‘蛇草精华’的商家脱不了干系。我打算先装成买家跟他们连线,要是能现场探查就更好了。” 清晨,宁绥在卫生间洗漱,心里还记挂着案子。随后他走了出来,展开那两张“蛇草精华”传单,仔仔细细地折好,放进公文包的夹层里。 夷微含着笑问:“如花似玉的年纪,也要考虑延年益寿了吗?” 宁绥理直气壮:“给我师父买,不行吗?” 在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官网上查了好几遍,宁绥都没有检索到任何关于蛇草精华的信息,他只好直接在浏览器的检索框中输入关键词,最终找到了一条望海卫视的新闻报道以及一篇公众号采访。 蛇草精华这一品牌隶属于一家叫做“宜元生物科技”的公司,创始人名叫单磊,是从外地来望海市做生意的。他涉猎的商业领域非常广泛,主要围绕食品保健品行业,有时也会投资一些娱乐和房地产项目。公众号的犄角旮旯里,还有他以个人或公司名义向宗教界各类人士捐款捐物的合影。 很多时候,有钱不仅能使鬼推磨,甚至能使磨推鬼。一个兜售假药的无良商人,运作一番后,竟然也能在官方舆论中粉墨登场。 第21章 还是那个问题——商人找一个疯疯癫癫的研究生意欲何为? 事不宜迟,宁绥抓起手机,来到客厅,拨通了传单上的电话号码。夷微正在看电视,见状连忙将音量调至静音。 宁绥屏住呼吸,聆听着电话中的系统音。“嘟”的一声后,甜美但不乏疲倦的女性声音响起: “喂?您好,这里是宜元生物科技,请问您有什么需求吗?” “蛇草精华。”宁绥也不跟对面打哑谜,“我爸爸年纪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们这个蛇草精华真有宣传的那么玄乎吗?” 接线员程序性地假笑了两声:“哈哈,先生。您有所不知,我们是望海市官方认证的民族良心企业,董事长单先生与多名领导干部都有交流合影,品质绝对值得您信赖。” “我看传单上没写成分,是用什么做的?” “我们蛇草精华啊,是人工采集深山原始森林的天然草药,用现代科技提取出其中丰富的活性成分,这些成分能够深入细胞层面进行修复,还能有效抑制和杀死多种病原菌、细菌和真菌。您完全可以放心,我们没有添加任何对人体有害的化学药物,真正绿色纯天然。” 夷微侧着耳朵听他们对话,震惊于接线员真假参半的话术,他瞪大了眼睛,抢过手机来问:“深山?哪个山?” “啊,先生,这涉及我们的商业机密,不可以随意透露的,请您谅解。” 好在师父不爱买保健品,不然得被他们哄得掏空钱包,宁绥暗想。他摇摇头,继续问: “你们的产品是按疗程卖吗?一个疗程多少钱?” 眼见着猎物已经进入陷阱范围,接线员喜不自胜地熟练回答:“是这样的先生,我们的产品一般一次出售三个疗程,一个疗程两万。不过现在有活动,三个疗程可以给您四万五的友情价,基本等于白送了您一个疗程,非常划算。” 四万五?!宁绥差点惊呼出声。虽然他现在有车有房有存款,但四万五千元三盒药的价格多少肉疼了点。以往办案他也见过许多买保健品被骗得倾家荡产的老人,但当时被骗的毕竟不是自己的钱,所以他只觉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可是都赶鸭子上架到这份上了,除了买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一咬牙,答应说: “好,那就先买三个疗程,怎么给付?” “三个疗程吗?好的。”接线员话中的笑意更浓,几乎是甜腻腻的,“稍后我们会有专员添加您,拉您进群,您付款后药品会邮寄到家。有什么问题您也可以随时与专员沟通,期待您使用后的反馈。” 挂断电话,宁绥越想越气不过,向着空气挥了几拳:“我一个律师被骗四千五,更可气的是我明知道他们在骗我,我还得给他们送钱!” “如果证明是假药,能不能反手找他们索赔?”夷微提供了新思路。 “难说,没那么简单。他们公司能有今天,肯定黑白两道都有人,我一个小律师可能动不了。” 他仰倒在沙发上,闭目休憩:“不过现在是舆论当道的年代,他们可能会为了压事,多花点钱封我的口——那也不错。” 宁绥第一次对自己的快递产生了爱恨交织的感情。三个疗程的药被统一放在了一个快递箱里,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出于警惕,他没有把自己家的详细地址告诉对方,只让快递员放在隔壁小区的驿站。 宁绥取来剪刀打开纸箱,箱中有三个精美的纸袋子,每个纸袋中又各装了八瓶药品。他谨慎地观察着瓶中质感粘稠的青黑色液体,拍了拍瓶底,徒手拧开了瓶盖,放到鼻前嗅着气味。 夷微在厨房灶台前哼着歌挑拣着新买的螃蟹,不经意地向他这边瞥了一眼,误以为他要把这瓶药喝下去,一个箭步冲出厨房,从他手上夺下了药瓶: “假药你也敢随便喝?!” “我就闻闻,我不喝。”宁绥心虚地解释,其实他本来打算尝一口的,“你还给我,将近二千块钱一瓶,我还没闻出来什么味呢。” 夷微却没有顺着他,而是转身进了厨房,拿了只自己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活螃蟹,而后用食指沾了点药水,抹到螃蟹的口器上。 “五、四、三、二、一。” 夷微倒数的话音刚刚消失,那螃蟹挥舞的一对钳子立刻耷拉下来,几只脚也不再扑腾。宁绥一句“死了”还没说出口,却见螃蟹青色的壳迅速褪成灰白色,而方才没了生气的钳和脚居然又有了活动的迹象。 宁绥倒吸了一口凉气:“僵尸蟹?” 这可不妙。宁绥起初以为假药而已,最多是没有药效,却不曾想他们做的是害人性命的勾当。 “我不清楚他们是用了什么工序,竟然能把钩皇怨念溶到药里。你要是喝下去,只需一口,就会变成跟庞净秋一样不人不鬼的怪物。” “你的意思是……” 夷微手指一捻,那为实验英勇献身的螃蟹便毫无痛苦地化为了灰烬:“这么说多少夸张了点,就算是毒药也得看剂量,不过小心点总归没错。” 宁绥泄气地坐在地上:“我还打算送到鉴定中心检验一下呢。” “没什么好检验的,除了怨念,就是虫子泡水,绿色的部分是虫子的尸水,为了掩盖尸臭味加了大量香精,仅此而已。” 联想到购买时接线员的语焉不详,宁绥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们说的深山,不会是蠡罗山吧?那里的人就很喜欢吃一种叫‘倮塔’的虫子。” 第22章 “我也怀疑,如果真是这样,麻烦就大了。我会把这些药水全部净化一遍,然后倒进下水道。”他用指尖点了一下宁绥的额头,“你,一口都不许喝,闻闻也不行,听见了吗?” “知道啦。”宁绥刻意拉长音调,“对了,你净化完记得给我留一瓶,我还是想送去检验,然后拿着检验单子去法院告他们,四万五不能白掏。” 商家的反应却似乎比他更快,一个老年养生群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这件事马上引起了群内一众工作人员的警觉。不到三天,宁绥已经接到了商家不下十次的电访,中间他们还要求家访,都被宁绥以“工作忙不方便”拒绝了。 除此之外,群里还时常发布一些发鸡蛋的活动,秉承着羊毛不薅白不薅的战略,宁绥把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夷微。然而,只参与了一次,历尽险阻回到家中的夷微便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朝着宁绥一个劲儿摆手: “不就是蛋嘛,要不我给你下两个吧,你别让我去跟一群老头老太太挤了。” 很难想象他都经历了什么。 虽然宁绥借口是给自己年迈的养父购买,还一连给早年做过国企职工的邓老天师编出了“身患糖尿病、高血压、高血糖”“独自留守在农村孤苦无依”“教育水平低”等符合购买人群画像的特征,但显然并不足以打消对方的疑心。他们几次要求宁绥带着养父到公司的医疗中心体检,宁绥实在不堪其扰,破罐子破摔道: “我也有病,我也有病,我去体检行吗?” 最后一天的深夜,宁绥一面阅卷,一面应付电话里专员滔滔不绝的洗脑。末了,专员忽地询问: “看您的职业,您是律师?” 宁绥的神经瞬间绷紧。为了伪装,他特意建了个小号联系他们,身份和职业也是信口胡诌的,自以为已经隐瞒得天衣无缝。 他迅速冷静下来,回答:“不是,我是做销售的。” “啊,这样啊。那说回来,咱们还是同行呢。”专员随即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对了,周日下午四点,我们在江黎大教堂附近有一次宣讲会,您看有兴趣参加吗?现场还有礼品赠送,您也可以带家人来体验一下。” 求之不得。但宁绥没有表现出兴致盎然,反倒是沉吟良久,才故作不情不愿道:“我考虑考虑吧。” “好。中秋前还有一次去东疆海滩免费旅游的活动,三天两夜,费用都是公司包的,您看有没有兴趣?” “免费旅游?带我一个!”卧室外,夷微三两步冲了进来。宁绥赶忙打手势示意他安静,自己故作为难问: “啊呀……能带家属吗?” “免费的话可以带一个,我们也欢迎您对外推广我们的产品和活动,只是人数再多就需要您自己付费了。怎么样,您意下如何?要是愿意参加,我现在就把您登记上,这边剩余名额不多了。” 宁绥想起了久无消息的乔嘉禾,便向电话那边回复说:“我们这边三个人,多出来的会自行付费,麻烦您登记一下。” 夷微已经兴奋地开始在客厅里翻跟头了。 第11章 上任 打给乔嘉禾的电话号码还没拨出去,她却直接打了过来。 “宁律师,我等到公安的通知了,他们说明天要对妈妈进行尸检,问我愿不愿意去签个字,他们还有问题要问我。” 宁绥一怔,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关上了卧室门,压低声音问: “嗯,他们还说什么了?” “他们只说到时候在警队再详谈,没有向我透露案情。” “你愿意签字吗?” “我当然要签。可是……”乔嘉禾有些犹疑。宁绥安抚道: “别怕,我会陪你去的。” 书房外,夷微闹腾的声音戛然而止,宁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同乔嘉禾约定好明天见面的时间,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他挂断电话。打开卧室门,夷微果然在守在门外,半个身子倚住门框,一手撑着门,像一面墙一样把宁绥堵在了书房里。 “都听见了?” “我跟你一起去。” “办案要遵守规定,你——” “我跟你一起去。”夷微根本不想听他解释,“有了她的遗体,也许我能看到她生前都经历了什么。” 其实我只打算雇你帮我打架来着,宁绥想。他思索片刻,只问:“那你能做到一切听我安排吗?” 夷微歪头反问:“我还不够听话吗?” 说的也是。宁绥放下心来:“好,你现在就是我的实习律师了,我简单介绍一下这项工作的内容。” 在刑事案件中,大多数案件在量刑上都是三年以下,或是三到五年的“小案件”,案件事实基本清楚,宁绥先前办的也多是这种案子,辩护人在庭审中的存在感可以忽略不计。 检察官训完法官训,偶尔回回嘴,这就是刑辩律师窝囊的一生。而实习律师在诉讼一条龙中处于食物链的最下端,谁都能来踹一脚,尤其是带教律师,也算是一种踢猫效应。 但是夷微并不清楚这一行业潜规则,反倒觉得新奇,追着宁绥东问西问,把宁绥都问烦了。 出发去刑侦大队之前,宁绥先带着夷微回了律所一趟,取先前准备好的材料,以及安排后续的工作。 “你在车里等我,别乱走,我很快就回来。” 第23章 “为什么?你嫌弃我?我很拿不出手?” “不敢不敢。”宁绥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请吧,祖宗。” 就算有衣服作为掩饰,夷微身上的气质还是跟怨气冲天的现代上班族格格不入,更别提他还用发带编出了精致的辫子,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那一头飘逸长发。一路上,宁绥都在努力屏蔽身边人纷纷投来的目光,可夷微完全把写字楼当作了自己的秀场,昂首阔步,走出个虎虎生风。 “诶小哥哥,你等一下。”有两个姑娘追过来,围住夷微。 “小哥哥?”夷微虽然不喜欢这个称呼,但还是礼貌问道,“有什么事吗?” “你、你洗发水用的是什么牌子啊?我看你发量好多,发质也好好。” “他不用洗发水的。天生基因好,别的都不爱长,就爱长头发。”宁绥为了搪塞开始胡言乱语,“养头发还是要少熬夜,少染烫,饮食上少糖少油……我们还有事,不多说先走了。” “再见!”夷微不忘跟姑娘们道别。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宁绥发消息给赵方。 “我要执业了?”赵方问。 “不是,想点实际的。”宁绥打破他的幻想,“你要有新同事了,做好心理准备。” “这算好消息?这算什么好消息?你管这叫好消息?” 五分钟后,撕心裂肺的惨叫从宁绥办公室传出。有好事的人往里望去,只见赵方躲在办公桌和书柜之间,抱着一把椅子,椅子腿朝外,与宁绥两人对峙。 “啊啊啊啊啊啊啊!滚出去!滚出去!” “别这样,你冷静一下,大家都在呢,待会儿把主任招来就不好了。”宁绥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宁绥!你忘了?他不就是那天!那天晚上!” “哪天?怎么了?我怎么不记得啊。”宁绥开始装傻,“你先把椅子放下,有话好好说。” “其实我人挺好的,你要不跟我相处一段时间看看?”夷微慢慢靠近他。 “不要过来!不然我就跳下去!” “二十五层有个平台,恐怕摔不死,还得求我背你上来,得不偿失。” 简单的一句话,成功击溃了赵方的心理防线。 “不是,绥律,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那天晚上咱俩在这阅卷,突然停电了,又突然有怪声,你说是闹鬼。一拉开窗帘,窗户外头就是他在飘——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有我在你怕什么呢?”宁绥叹气说,“鬼能大白天来上班吗?” 赵方愣住了。 见他冷静下来,宁绥关上了办公室门,坦诚相告: “他确实不是人,但也不是鬼,上次的事还是他处理的。你也知道咱们这儿闹鬼,我请个道行高的帮忙镇镇场子,可以吧?” “就他?” 夷微神情深沉,一手叉腰,一手支在窗框,极潇洒地甩了下头发。 “正是不才。” 他都从电视上学了些什么啊,宁绥抬手扶额。 “我们下午要跑一趟刑警队,你就不用跟着去了,把前几天的会见笔录整理一下,法律意见留着我来写。还有,出去之后不要乱说话,知道吗?”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围观的同事,宁绥抱着公文包,像做贼一样,贴着墙一溜烟跑出律所,钻进电梯,差点把夷微关在电梯外面。 “等等我啊!” 去地下车库提了车,夷微坐在副驾驶,目光始终黏在宁绥身上。 “你看上去很紧张。” “有吗?”宁绥扯了一下嘴角,“公安都是一群不懂法的大老粗,比较难缠,我不太喜欢跟他们打交道。” “啧,大家都是为了讨生活,何苦互相刁难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宁绥慨叹,“也就刑辩律师这么窝囊,民商事律师的地位和收入普遍要高很多。虽然不管什么方向的律师都会被打成见钱眼开的讼棍,但普通民众遇到事了第一反应还是找律师,久而久之都习惯了。” “你不难过吗?” “难过有什么用啊,是工作就得有人去做,是工作就会有各自的难处。比起我,还是那些因为不懂法被逼供被诱供,被迫认罪认罚的当事人更难过一些。能帮到他们,也算给自己积福报吧。” 夷微不再说话。来到平舒区刑侦大队,远远便看到乔嘉禾等在门口,毒辣的阳光烤得她两颊通红。宁绥找了个车位停下,从车载冰箱里拿了两瓶饮料,一瓶塞给夷微,自己拿着另一瓶冲向乔嘉禾。 “这么大的太阳,怎么不进去等?” “门卫让我待在门口,说办案民警来领才能进去。”乔嘉禾渴急了,一口喝掉大半瓶,“咳咳……谢谢宁律师,我等了快一个小时了,也没有人过来。” 宁绥暗骂了一声,去敲门卫的小窗。门卫是个中年男人,懒懒地把头从窗口伸出来,一股冷气伴随着他的动作涌出室外。 “干嘛——” “今天38度,你就让孩子在外面晒着?不能让她在门卫室里等?”宁绥没好气,“你们队长人呢?定好了下午三点半,误了时间算不算他玩忽职守?” 门卫看看气势汹汹的宁绥,又看看一旁的乔嘉禾,还有仗着身材高大帮她挡住阳光的夷微,也明白这是大人来撑腰了。他把脑袋缩回去,给办公室打了通电话,才回复说:“马上就来了,让你们再等会儿。” 第24章 没过多久,从办公大楼里走出一个年轻民警,一面带他们往里走,一面赔着笑说:“对不住啊,刚才队长在开会,暂时抽不开身。” 宁绥虽然火气还没消,但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把话都咽了回去。乔嘉禾扯扯他的衣角: “宁律师,你别生气,一个小时而已,我们军训的时候站过一上午军姿呢。” “我没有生气。”宁绥向她笑笑,“整个刑事诉讼程序很长,不能在一开始就让他们觉得咱们好欺负。” 在接待室里又等了许久,三个人最开始还会简单交流几句,后来便归于沉默。宁绥忙着处理工作,躲出去接电话。夷微也不客气,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来看。半晌,他冷不丁开口: “哭出来吧,能好受点。” 乔嘉禾愕然看向他,眼眶已经微红。 “我……没事的,谢谢。” 嘴上这么说,眼泪却先于话语奔涌而出。她忙从背包中抽出卫生纸,揩掉泪水:“我其实不爱哭的,让您见笑了。” “见笑?不会的,都是人之常情。我生母在我出生后就去世了,过去这么多年,我想起她来还是会惆怅。”他顿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人总要向前看。”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觉得,她就在这里,我却连问问她疼不疼冷不冷都做不到……特别无力。” “那……在你们身边,还有跟你母亲出现同样症状的人吗?” “我是指……”他比划了一下全身,“有吗?” 乔嘉禾明白他是问身上的脓疮,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没有听说过,爸爸和她相处时间最长,也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夷微本来紧蹙的眉头放松了一些。 “你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她去没去过蠡罗山?” 这个问题意味不明,乔嘉禾迷茫地看着他,不知如何作答。 “你知道,蠡罗山是个找不到的地名,可看韩士诚的文章不像是编造的。听宁绥说,学生发表那种文章需要老师过目,既然韩士诚是你母亲的学生,那他发表论文前一定征询了你母亲的同意。所以,有没有可能,你的母亲也去过蠡罗山?” “如果我的推测正确的话。”他的眼神变得锋锐,意味深长地说,“深山老林,不太可能是单枪匹马闯进去的吧?” “我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这一点我调查过,很可惜,韩士诚似乎是进行了一次秘密考察,从我能接触到的渠道根本找不到其他参与人员。只能等警方调取所有涉案人员这半年的社交记录和活动轨迹了。” 门突然被打开,宁绥代替乔嘉禾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淡淡地瞥了夷微一眼,没多问什么,只招呼说: “走吧,林队长他老人家终于肯下绣楼了。” 区刑侦大队的队长林勇超大概四十多岁,个子不高,剃个寸头。他总是喜欢眯起眼睛看人,眼角的鱼尾纹一簇簇地聚在一起,瞳仁里射出刻薄的精光,宁绥每次看到都会觉得不舒服。 “名字叫林勇超,实际工作评比年年全市倒数,谁都没超过去。”宁绥如是评价他。 虽然他看上去总是很忙,但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平舒区的治安状况好像一直都没有得到太大改善。该盗窃的盗窃,该诈骗的诈骗,该非吸的非吸,大家相安无事,毕竟就算被害人报了警也不一定会立案,立了案也不一定会被抓,赌的就是幸存者偏差。 这不仅不利好普通居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也不利好宁绥这样的刑辩律师——既然犯罪人不会被抓,也就不需要请律师为自己辩护了。 再加上他们的业务能力和工作态度都难以言喻,以建信这种垄断全区案源的大所为代表,本地刑辩律师苦刑警队久矣。 “你是被害人和嫌疑人家属,你是律师,我见过你。行,先坐吧。耽搁了你们一会儿,多担待。” 林勇超把桌面上的两条没开封的烟塞到抽屉里,起身去接了杯热水。宁绥还没开口,夷微先凉飕飕地讽道: “你管两个小时叫一会儿?” 话里的火药味很浓,不止林勇超被噎住,连宁绥都惊得偷偷瞟了他一眼。正思索如何接上话茬时,宁绥脑海中却响起夷微的声音: “虽然不能平白无故受委屈,但他是这里的头领,你日后还要和他打交道,不要直接跟他起冲突,不好听的话我来说,你唱白脸就好。” 第12章 尸检 他是在隔空和自己对话吗?宁绥顾不上震惊,连忙在心中默念: “你怎么做到的?能听到我的想法吗?” “可以,我能感应到。放心,除了你想告诉我的内容,我不会窥探其他的。” 夷微接着冷冷道:“办案兴许不是什么大事,快一刻慢一刻无所谓;如果是带兵打仗,耽搁两个小时,战局可能已经无法逆转了。你说呢,林大队长?” 大概是没想到一向只能受气的律师居然也敢直接表露不满,林勇超扭过脸,连鱼尾纹都夹满了纳闷: “这位是?” “一个实习律师罢了,地位跟您比不了。”夷微迎上他的目光,面上似笑非笑,竟隐隐显露出威严感,大有一副领导训话的气势。 “够了,少说两句。”宁绥话跟得很快,佯作一副嗔怒的样子,“年轻人,刚入行沉不住气。我们办案都是为人民群众着想。尽早结案,对大家都有好处,这么浅显的道理,林队长怎么可能不明白呢?要理解办案一线的难处。” 第25章 夷微默默向他竖了个大拇指。 两个人一红一白唱双簧一样,把林勇超高高架起下不来台。他脸色由白变青,再由青变白,最终只能咬着牙回应: “基层公安压的案子太多,警力又不足,难免会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对了,您贵姓?” “贵、贵姓,呃——”宁绥看向夷微,大脑极速运转,“他……免贵姓李,李……艺伟律师。” 夷微自信的笑容消失了。 “我叫什么?” 一大串问号涌进意识,宁绥只能已读不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抿着嘴不让自己露馅。 “哦,李律师。宁律师我之前打过交道,李律师看着面生,您这个造型……挺别致的哈。” 他上下把夷微打量了个遍,眼神和语气都比方才礼貌了许多。宁绥心里暗笑,表面上还是一副正经模样: “时间不早了,林队长。让孩子签完字,尸检就可以开始了吧?” “嗯哼,可以。”林勇超从抽屉中抽出确认书,连同签字笔一同递过来。乔嘉禾屏着呼吸,将确认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眼里再度泛起泪花,望向宁绥。 “不用怕,没事的。”宁绥摸摸她的头发,低声安慰。 她深吸一口气,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抬头问林勇超:“林警官,我能再见妈妈一面吗?” “当然,你可以旁观尸检。”林勇超拿回确认书,“对了,小姑娘,你上次说你爸爸没有精神问题,可我们看着怎么不是这回事呢?” 宁绥闻言,也困惑地看向乔嘉禾。 “爸爸……他、他做了什么吗?” “嘿呦,快别提了。我们组织了三次讯问,一句有用的都没问出来。不管问什么,回答都是五个字——‘我是在救她’。” “救她?是说他妻子吗?” “谁知道呢,反正我们觉得是这么个意思。” 林勇超喝了口茶水,把茶叶吐回杯子里:“而且他瞪着眼睛一晚一晚地不睡觉,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道在说什么,熬得看守所值班的民警心里都发毛。” 他的症状又加重了。 “案子移送到检察院批捕了吗?”宁绥忙问。 “送是送过去了,那边还没给信儿,你们有意见也可以去联系他们。” “你们得带乔兆兴去做个精神鉴定,如果真的存在精神问题,这个案子在主观责任层面就得重新考虑。”宁绥不忘自己作为辩护律师的职责,提醒说。 他看向乔嘉禾,她明显慌了手脚,呼吸变得急促,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还不容他多问,林勇超收到消息,招手示意三人:“法医实验室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有什么事去了再说。” 站在实验室门口,三人不约而同地往里面张望。宁绥拉住乔嘉禾的手,把她带到一边,郑重地问道: “嘉禾,你认真考虑考虑,要不要旁观尸检?” “我……我不知道。”她用力摇摇头,“我想去,但是不敢看。” “我们两个替你去看好不好?让你直面这个过程……我想有点过于残忍了。” “那我还有机会再见她吗?” “有的。就算不让你见,我也会提出申请,相信我。” “好,麻烦您了,宁律师。” 将乔嘉禾暂时托付给一名女民警,宁绥站在夷微身侧,幽幽地说: “我其实也不太敢看。” “呃……我进去,你在外面等我?” “那哪行啊。”宁绥揉揉自己的脸,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来都来了,硬着头皮上吧。” 庞净秋的尸体被停在法医实验室中央,衣物都清理干净了。借助冷藏技术,尸体腐坏程度不高,依然能看出写在皮肤上的黑色咒文,但毕竟现在是夏季,实验室里还是飘散着刺鼻的腐臭,以及一种特别的,同那天地下洞窟里一样的死水腥气,口罩几乎形同虚设。 没有不尊重死者的意思,可宁绥没经历过这种事,止不住地想要干呕。 也许是屋里冷气开得太足了,宁绥的全套西装材质并不轻薄,他还是感觉寒气直渗进骨头缝里,冻得瑟瑟发抖。 脑浆都快被冻凝固时,他的手指被另一只手轻轻勾住,一股暖流从皮肤接触面渡往全身。 “好多了吗?” 宁绥小幅度地转脸看过去,夷微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内心感慨说: “真了不起啊,每天都要和尸体打交道,还要动刀子把人剖开——照你说的,他们只需要这样就能知道死因?” “对,还能知道人是哪一天、什么时候死的;就算死者化成一堆白骨,也能知道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即便知道其他人听不见心声,夷微还是嘀嘀咕咕地:“死状这么惨烈,他们不怕么?我看着都有点害怕。” 宁绥问:“你怕什么?我看你杀鬼杀得挺欢的,鬼不比尸体吓人?” “我就是因为怕才杀得多啊。我要是不怕,不就装看不见了么?” 真可谓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宁绥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帮自己疏解紧张情绪,捏了捏他的指尖,回应他的好意。 “左胸这一刀直接贯穿心脏,应该是致命伤。”法医给出初步判断。 “她身上的脓疮您也看见了,您有什么看法吗?” “我们从她待过的两所医院调取过病历,都只说疑似过敏反应,但诊断不出具体的病症。尸检报告大概半个月以后出具,有问题我们到时再议。” 第26章 离开实验室时已经差不多晚上八点了,乔嘉禾早就守在了门口。见宁绥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地走出来,她一个箭步冲上前搀住他。 “我可能有点晕血……等我平复一下。”宁绥接过她递来的水,“……进去看看她吧。” 夷微冲她点点头,让她不必担忧。乔嘉禾勉强安心,说:“好,你好好休息。” 她才迈步,宁绥又叫住她:“里面很冷,披上我的外套。” 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宁绥摘掉眼镜,一手捂住口鼻,呕吐的冲动久久无法平息。夷微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神色挫败地开口说: “有人封存了她母亲的记忆,我看不到。” 凄厉的恸哭从实验室中传出来。宁绥定定地望过去,眼角泛红。他垂下头,故作轻松地调侃: “居然有人能难住你?” 夷微自嘲地笑笑。他察觉宁绥压抑着的低落情绪,安慰也似地说: “我从前一直觉得凡人的情感过于强烈,你们总是为太多无谓的人事伤怀,沉溺于自己的执念中,不肯解脱。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我才明白自己的傲慢和愚不可及。仙神命途漫长,总会在轮回中与所失去的重逢,再不济也能释怀或是遗忘。可凡人的一生短得一眼就能看到头,很多人、很多事错过就再也抓不住,抱恨终生,难免为之恐惧。” “所以,难过是正常的,不要一个人强撑。跟我说说,也许能释怀一点。” “我只是觉得,她才二十岁出头,母亲惨死在父亲刀下,父亲也疯疯癫癫的,就算不被法律制裁,这个家也已经毁了,她该怎么面对以后的人生?”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已经为她做了很多义务之外的事了。”夷微轻轻说,“你不会以为,她找你只是为了请你办案子吧?” 宁绥变了眼神:“你也怀疑她目的不纯?” “什么目的,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嗐,你说,我一个律师,生离死别的事也见过不少,拿钱办事就好了,干嘛要动真感情呢?”宁绥扯出一个笑,“话说回来,你有没有阻止孩子爸爸病情恶化的办法?” “施术者用咒将怨念植入人的体内,一点点侵蚀理智,才导致他们出现那些症状。如果能彻底清除他体内的怨念,或是让他别再念诵咒语,他就还有救。” 他挠挠后脑勺:“你知道他被关押的地方在哪儿吗?我去设个阵法。我的神力至纯至烈,可以抑制怨念。” “人在看守所,我这几天就要去会见他。”宁绥思索着,“可是,如果要以咒语对他施术,一定需要一个媒介。” 夷微颔首,等他说出那个双方都已心知肚明的答案。 “……钩皇神像。” 事件的调查进展又回到了原处。宁绥只觉头更大了:“所以蠡罗山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钩皇到底是神还是鬼?韩士诚是变成僵尸跑了吗?那个觋先生又是谁?” 夷微的笑意带了些讽刺:“拜神还是拜鬼,有区别吗?” 宁绥并没有发表意见,转而问道: “夷微,你对这件事好像很感兴趣。” 他的话音压得很轻,仿佛是两人之间私密的耳语。夷微闻言一怔,别开脸解释说: “因为这是你的事,我想替你分担。” “只是替我分担吗?” 为了增强信服力,夷微不再躲闪宁绥的目光,而是同其对视。良久,宁绥噗嗤笑了出来,真诚地凝望着他的双眼: “谢谢你。” 正当夷微还在消化方才发生的一切时,实验室的大门一开一合,乔嘉禾从中走出,满面倦怠: “宁律师,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第13章 傩使 宁绥作为辩护律师需要留档登记,他便让夷微带着乔嘉禾先上车等着。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大队里该下班的都下班了,显得格外冷清。 宁绥在楼道口守株待兔了许久,终于拦下一个民警。他摸摸口袋,熟练地递上一支烟: “辛苦了。咱们大队前两天不是接了个案子么,好像是有个孩子被做成人彘来着?” 民警把烟叼在嘴里,眉头紧蹙:“嗯,我们加班就是为了这事。” “是偷的尸体吗?还是……” 民警也不是刚入行的小年轻,马上反应过来他的用意,随即意味深长笑笑:“三个规定,有的细节不方便透露。” 早有后手的宁绥直接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整条烟,不由分说地塞到民警怀里:“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是干这行的嘛,规矩都清楚的,就是打听打听,不往外泄露。” 那民警假意推辞了几番,鸡贼地向四下看了看,乐开了花,也顾不上什么戒律清规,示意宁绥把耳朵凑过去: “我们做过dna检验,跟查了很久的一起儿童连环失踪案对上了,应该是从别人家拐来孩子,然后杀掉的。现场摆着好多罐子,你猜里面都是什么?都是把孩子的肝脏晒干捣碎做成的肉泥。” 宁绥顿觉如坠冰窟。 “为什么要这么做?寻仇吗?” “现场还有个神像,不到半人高。我们推测,被害的孩子应该是被献祭给了神像。” 双方的看法不谋而合,宁绥没有再缠着民警多问,带着礼貌的假笑与其告别。走廊另一边没开灯,他不经意抬头瞥了一眼,停下了脚步。 第27章 尽头处似乎立着一个穿着长袍的黑影。 “夷微。”他用神识传音,“看好嘉禾,我过会儿再回去。” “你那边怎么了?” “杂碎而已,我尽快处理。放心,打不过我会叫你的。” 他不再多言,手探进西装外套口袋,里面有一柄小型的天蓬尺,属上等法器,师兄邓若淳常用小天蓬尺做发簪扎头发。 办公室里还有人在,这里不是动手的地方。宁绥不动声色,掐指捏诀,口中默念“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九字真言,于身后设下庇护的屏障。 黑影貌似也没有同他在此处缠斗的意思,径直一闪,化作一道黑烟钻出窗户。宁绥快步追上前去,窗外已然全无踪迹。正当他犹豫追还是不追时,头顶传来一阵轻柔的笑语: “小家伙,跟我来。” 宁绥心下一惊,连忙仰头向上看。楼上的空调外机上,竟坐着一个身着绯红色衣裳的怪人,长发一直垂到这一层的窗前,故意似地用发尾扫过宁绥的脸颊。 自下往上看不全他的样貌,再加上那人打开扇子掩住了面庞,宁绥一时竟连此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你又是谁?”宁绥取出天蓬尺,驱动真炁在体内流转,准备应战。 “啧,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麻姑山的道士不会连你的记忆都一起封印了吧……” 他说的是师父?却又不肯把话说明白。宁绥心中无名火起,厉声道: “你想说什么?!” 面上威慑着窗外的怪人,宁绥心里很清楚跟对方实力的差距,他正打算呼唤夷微,绯衣人却看穿了他的心思,好整以暇道: “小家伙,我劝你还是不要把那只大鸟招过来。他跟我不一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止你知道真相。还记得你们前几天去的那座地下洞窟吗?被他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巨大的信息量让宁绥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弯:“……大鸟?” “哦,我忘了,他现在的名字叫‘夷微’。这谁给他起的名?真拗口。” 绯衣人合上扇子,俯身贴近宁绥。原本应该长着五官的脸上,却扣着一副白色面具,朱笔描画成的浮夸笑脸看不出真实情绪。 宁绥如遭雷击,思绪被迅速拉回深入洞窟的那晚,浮雕上的钩皇使者也是这样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你是……” “吾主洞见,你不妨直唤我的名号——祈。”绯衣人将长发荡到宁绥手边,“拽着它爬出来吧,就像二十年前在麻姑山的湖水里那样。有些事情,我虽然无法明说,但至少可以给你一点线索。” 这人脑子是不是有病,宁绥如是想,自己一百三十斤的体重足够把他那一头细软的头发全都薅光。 不过,听他话里的意思,八岁那年的意外,是他危难中救了自己一命。 似乎是担心宁绥不相信自己的话,祈从怀中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塑料块,抛到宁绥手里:“喏,你自己看,从你书包上摘下来的,我随身带了二十年呢。” 那是宁绥小学时佩戴的胸卡,字迹磨损严重,上面还钉着少先队队徽。因为上学不戴胸卡会扣分,宁绥习惯在书包上也挂一个备用。 至此,宁绥已经有了判断。他审慎地打量了祈许久,转身道: “算了,我还是走楼梯吧。” 停车场里,夷微效仿宁绥的样子启动了车子,打开空调冷风。眼看着显示屏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宁绥还是没有回来。夷微等得心焦,想再神识传音时,却发觉宁绥切断了与自己的联系。 乔嘉禾也忧虑地关上手机: “宁律师怎么不回消息……” “嘉禾,手给我。” 夷微摊开她的手,在掌心画下一个印,他指尖掠过的地方随即泛起金光:“我出去看看,你坐在车上别动。倘若遇到危险,张开手放出这个印就能屏退诸邪。” 夷微想了想,补充说:“路遇劫财行凶的人也适用。” 他钻出车门,目光被办公大楼处闪灭的微光吸引。他眼神一冷,攥紧了拳头。 宁绥走楼梯的计划没有实现,祈已经失去了耐心,勾勾手指便隔空把他拎了起来。 “没有时间了,小家伙。你再磨蹭一会儿,大乐师那边都杀完了。” “你还有同伙?”宁绥有点恐高,飘浮在半空中,手脚僵直着不敢动弹,生怕失去平衡。他强作镇定,一面同对方斡旋,一面不断尝试和夷微重新联系,但每一次传递意念都会被莫名切断。 “哎呀,叫同事也比同伙好听啊。”祈哑然失笑,“放松点,我不可能让你掉下去的。我还没见过那只大鸟对谁这么上心,但凡伤了你一根汗毛,他都能把我脑袋拧下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对于夷微,你都知道多少?” 诚然,在宁绥的记忆里,他之前从未见过这个衣着奇特,言语轻佻的怪人。可刚打过照面不久,尤其是知道他曾救过自己的命后,宁绥竟然潜意识里觉得,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甚至唤起了一丝孩童对父母般依赖的情绪。 哪怕他理智上很清楚,面前的人极其危险,随时可能一撒手把他摔死。 “我们和他都是被上天放逐的罪人。你应该猜到了,‘夷微’只是个糊弄人的代称,他原本的名字在哪儿都是不可言说的存在。只不过那些憎恶他的人同样也忌惮他,所以他不需要像我们一样,活得惶惶不可终日。” 第28章 “说点有用的,比如蠡罗山在哪儿?钩皇到底要干什么?”宁绥打断他,“谜语人滚出望海市。” “体谅一下吧,小家伙,我们比你还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祈无奈摊手。 “你可是钩皇的人,你不知道自己主子要干什么?”宁绥只觉得好笑,“那你又为什么要帮我?” “虽然你们现在都这么称呼祂,但我作为祂的奴仆,确实不喜欢这个名号。而且,你为什么会觉得,祂与你一定是对立的?” 趁宁绥还没想明白他话中的含义,祈捏着宁绥的下巴,拉近两人的距离:“这么多年,你就从没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力量一直呼之欲出吗?” 虽然隔着面具,宁绥还是能感觉到他目光的挪移,从自己的眼睫一直滑到唇瓣,又再一次抬眼,与自己对视,语气听上去很是满意。 “嗯,是个漂亮小家伙。” 他的袖口滑落到臂弯,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臂。宁绥看见他的皮肤上遍布着血痕,还有层层蓝色冰晶从中长出,不由得惊讶问: “你受伤了?” 祈迅速将伤臂藏回去,笑着调侃:“噢,还是个会关心人的漂亮小家伙。” 宁绥嘴角控制不住地下撇,伸手推开他的脸:“别这样,哥们儿,不要这样。” 祈毫不在意他冒犯的行为,依然乐呵呵地: “向下看,我们到了。” 宁绥克制住恐惧低头俯视地面,下方似乎是一座公园,郁郁葱葱的灌木中有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祈揽着他的腰向下俯冲,降落在白衣人身侧。 白衣人同样戴着面具,表情眉眼低垂,却非沮丧,更多是庄严悲悯。他怀中抱着一把玉制的翠色琵琶,与洞窟玉雕并无二致。 这也许就是祈口中的“大乐师”了,宁绥推测。 “他叫瞽,上面一个鼓励的鼓,下面一个目,不认识就念半边。” 瞽甚至没有看向宁绥,直接问: “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他是个瞎子,所以看不见你,听觉却极灵敏。”祈展开扇子,压低声音跟宁绥解释,随后一屁股坐在公园长椅上,道: “这混账想趁孩子落单,吃掉他的魂魄,我作为家长,当然要替孩子出口恶气。” 他转而对宁绥说道:“你不是在找他吗?他就在这里,你想怎么处置?” “他?”宁绥狐疑地朝祈歪了歪头,不清楚用意。被五花大绑的黑袍人好像是个凡人,担心两个神棍捅出什么影响社会治安的篓子,宁绥半跪下来,掀开盖着黑袍人脑袋的风帽。 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 “韩……士诚?”宁绥嘴唇颤动着,不敢置信,“你是庞老师的学生韩士诚?” 第14章 濒死 黑袍人的手脚都被莹白的细丝捆住,细丝仿佛有生命,不住地自动缩紧,黑袍人的手腕脚踝都被勒出血痕。听到宁绥呼唤自己的名字,他先是一怔,随即便用力摇头,脸扭向一侧,两脚蹬踹着,试图挣脱束缚。 “可能是那天你在地下洞窟附近留下了气息,被他感知,便盯上了你的魂魄。但苦于大鸟基本寸步不离你身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今天刚打算下手,就被我们发现咯。” “你要杀我?”宁绥用蛮力扭正韩士诚的脑袋,一手扼住他的脖颈,强迫他看着自己。 “知道你的老师死相有多惨吗?你还敢走这些歪门邪道?” 韩士诚凝视着宁绥的双眼,面上现出疯狂的笑意:“只要吃了你,我就不会死了,我永远都不会死了。” 见宁绥神情错愕,他放声大笑,仿佛陷入了自己无稽的幻想中。 “你是不是上学写论文学糊涂了,我要是有让人长生的功效,我他妈还用天天上班?” 宁绥站直身子,思及庞净秋的凄惨下场和乔嘉禾悲恸的哭声,实在气不过,照着韩士诚的肚子就是一脚。韩士诚吃痛,蜷缩成一团,但癫狂的笑声没有停住。 “我先把你领回去,有什么事慢慢清算。”宁绥两手叉腰来回踱步,强捺怒意道。 “他今天不可能活着出去的,更不可能跟你走。”瞽低头拨弦,语气波澜不惊。祈也不肯让步,温声说: “小家伙,有什么问题就在这儿问吧,我不想当着你的面杀人。” “你们说杀就杀?把刑法放在眼里了吗?我说不能杀!” 正在气头上,宁绥也顾不得恩情如山,开始无差别攻击。且不说已死之人又复活,公安要怎么处理;再者,案件线索本就少之又少,韩士诚如果在这儿出意外,后面的进展会更困难。 祈和瞽同时发出疑问:“刑?法?” 得,又是俩法盲。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人,是人就有生命不被随意剥夺的权利,犯了错自有法律制裁他。如果你们一定不问是非缘由就要他的命,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两位使者良久没有作声,祈用扇柄敲打着额头,也犯了难,思考如何向他解释。 “小家伙,我们没有不问是非缘由,也不完全是因为他想吃你,才要杀他。一切说来话长,千年的恩怨,不是你可以插手的。” “不想我插手,你今晚就不该带我过来。”宁绥并不让步。 “背叛者该死,与背叛者苟合的亦是。”瞽却没有祈的好脾气,斩钉截铁道,“正好,我也想探探你现在的实力,连我都敌不过,又怎么指望你担起大任。” 第29章 话音刚落,琵琶四弦齐动,乐音化作道道银刃。宁绥早有准备,真炁聚于天蓬尺,向周身荡开,将银刃纷纷击落。 宁绥轻蔑一笑:“再来!” 大概是惊讶于宁绥竟能完全接下这一招,瞽五指再动,弹拨出更密集、更凌厉的音节。宁绥正欲反击,扇子却在这时凭空飞来,替他挡下一击。 祈闪身至他身前,抬手将他护在身后,一改先前的温柔戏谑,冷冷道: “大鸟就快追过来了,我的结界撑不了多久,问起罪来,你最好独自承担。” 身前两人陷入僵持,宁绥习惯性地回头顾及背后的情况,这一看不要紧,韩士诚正蠕动着,要去够落在地上尚未消散的银刃。 “你他妈的。”宁绥又是一脚踹上去,“谁让你乱动了?”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韩士诚像一条疯狗,一口咬住他的小腿。伴随着钻心的刺痛,宁绥感觉一股凉意从伤口处漫上四肢百骸,又从他身体里向外抽离着什么,好似有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的心脏,遏制了跳动的生命力,让他喘不过气来,几近窒息。 宁绥条件反射地甩开他,手抚上闷痛得快要炸开的胸口,半跪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脸憋得通红: “你……” 细丝根根断裂,韩士诚已然挣脱,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祈和瞽同时出手,飞扇挟着乐音直劈韩士诚的颈部要害,如此霸道的攻势却还未近身便被崩解。韩士诚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痕慢慢消弭,他活动了一下全身的关节,漠然道: “天精地髓,斯须飞灰……是啊,人自以为已是天地之间的霸主,自以为眼界已经穷尽世间每个角落,却从未想过,更高处还有不可窥视的力量,因一己好恶就能将他们挫骨扬灰……” 仿佛是在宣告一场无聊游戏的终结,厌倦了伪装与周旋的韩士诚似笑非笑,掌心绽出无数道黑气,将祈与瞽拦腰捆缚起来,牵引至自己身前。 “你们为我布下的迷局,又何尝不能为我所用,成为诱杀你们的圈套?可叹我百年来从没发现,屠了斗氏全族的,竟然真的只有你们两个。” 他的眼瞳霎时变作灰青色:“只不过,没了神明的庇护,你们的实力退化得也太快了点。不如,我来做你们新的神明?” 他双臂一挥,两位使者被掀翻在地,祈身材清瘦,一连滚了几圈才停下。“韩士诚”转换目标,向宁绥缓步走来: “年轻人,你生来拥有别人苦苦追寻了一生的力量,却不知该如何利用,实在是太可惜了。” 此人绝对不可能是那个研究生,只是用了和他一样的脸,想到邓若淳所说庞净秋生前疑似被夺舍,宁绥的大脑飞速运转,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夷微不知还有多久才能赶过来,祈和瞽两个人加起来都不是此人的对手。昭暝剑不在身边,自己手中只有一把小规格天蓬尺,一无帝钟,二无法印,尚不足以发动天蓬大法。 “小家伙,接着!”祈奋力将扇子抛给宁绥。 “韩士诚”两手成爪形袭来,宁绥挥扇抵挡,扇子的锋尖切割在韩士诚血肉上,发出的竟是叮当的金属碰撞声。他露了个破绽,韩士诚果真上钩,被他借力打力击远。 天蓬神咒倒过来读,就是天蓬馘魔咒,也可谓“邓天师倒持法”,是北帝派祖师邓紫阳所创功法,威力更胜于天蓬咒。宁绥在抵抗中分心念咒,祈求天师能顾念师徒情谊前来相助。 但宁绥毕竟也只是个疏于修炼的凡人,速度和力道都不能和这个自称活了百年之久的老怪物相比。他也曾抓住机会反击,可不论扫、劈还是戳刺,都只在扇面上溅起了几抹火星。不过数回合,扇子便脱手飞出,在地上跳跃。他连连后退,咒语也就此被打断。 可恶,技能前摇太长了。 韩士诚苍白枯瘦的手掐着宁绥的脖颈,将他举了起来,另一手对准他的心脏,又长又尖的黑色指甲抵在他左胸。 “放开他!”祈一声怒喝,膝盖不停磨蹭着地面,寻找可以支撑他站起来的支点,可每一次的挣扎都只换来更紧的束缚。 宁绥手脚被定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马上被刺穿,他忍不住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没听师父的话好好习武,兴许眼下还能再多抵抗一会儿。 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师父年纪大了,我今年还没回去看过他呢。”他想。 然而,被刺穿的人并不是他。只听得一声清啸,宁绥身后生出绀色的巨爪,嘶吼着钳住韩士诚,几乎要将他的身躯扯碎。两爪似乎并非实体,宁绥惊惶地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韩士诚发出极凄厉的惨叫,巨爪扣入他的血肉,仿佛正在从他身体中攫取什么出来。 “你……你在汲取我的力量……”韩士诚极力挣扎,“不、不可以!” “不自量力。” 自喉咙深处传出一声呵斥,那声音极深沉幽远,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却并不属于宁绥。 “吾主……”祈定定地望着宁绥,喃喃自语。 宁绥固然惊骇,但不再迟疑,捡起扇子,半跪支着身子。他屏气凝神,驱使体内真炁,再次发动天蓬大法。 “急急如北帝律令敕!” 与此同时,赤红光焰自半空呼啸而来。长枪连带雷光穿透韩士诚胸膛,惯性将他扯离巨爪的钳制。宁绥一下瘫坐在地,巨爪慢慢萎缩,变作一团青雾,消散了。 第30章 夷微挺身护在他前面,眼中满是戾气: “找死!” 当他看清韩士诚的那张脸时,不由得愣了愣。就在倏忽间,黑色身影捂着胸口的大洞,迅速与夜色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绥,你怎么样?” 在夷微的搀扶下,宁绥晃晃悠悠地站直身子,有气无力地问: “嘉禾呢?” “在、在车上。” “那就好……今天是我的错,放他们两个走吧。” 某种意义上来说,睡眠是最好的麻醉剂。被遍及全身的阵痛强行唤醒时,宁绥恨不得能给自己一拳,再晕过去一次,永远不要醒来。 “你醒了?” 夷微盘腿坐在地上,腿上摊着一本书,下巴搁在床沿,耷拉着眉眼,像一只犯了错的大型犬。 “怎么坐在这儿?地上凉。” “没关系,我不怕冷。你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我准备了些饭菜,放在厨房了。” “你做了饭?自己做的吗?”宁绥讶然。 “嗯。你之前教过我怎么用微波炉和电饭煲,厨房也有菜谱。煤气灶我怎么也打不着火,只好施法生火,炒了几道菜。” “我不常做饭,煤气灶阀门常年都是关着的,当然打不着火——没被烫到或是电到吧?” “先别操心我了,你怎么样,还是很难受吗?” 宁绥揉捏着太阳穴:“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我被两个怪人领着,找到了韩士诚,他却想吃了我,被我反杀了。” “那不是梦。怪我,一时大意,让你落了单,被他们拐跑了。” “这有什么好怪你的,是我对自己的道行太自信,非要作死,以后不敢了。”宁绥宽慰地笑笑,“那两个钩皇的手下呢?你把他们杀了?” “你都替他们求情了,我当然没有再穷追不舍的道理。红衣服的那个伤得比较重,我把扇子还给他之后,还帮他疗了伤。哦,他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夷微取出一缕断发,上面系着红绳。宁绥拿在手上把玩着,问: “你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夷微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没有骗你,我虽然在追查的过程中见过他们,但真的不认识。” “可是他们认识你,还说你是一只大鸟呢。” 语气是带着笑意的揶揄,他的表情却冷冷的。夷微愣住,而后干笑两声,缓解尴尬。 “我原来是只鸟么?哈哈,哈哈哈……他们还说我什么了?” “对你评价挺高的,不用担心,没嚼你舌根。” 宁绥掀开身上的毯子,手肘支着床板想坐起来,可每一处骨骼都痛得仿佛碎了一样,他只好又躺了回去。 “不能啊,我只挨了一下,怎么会疼成这样。” 他联想到被胸口被贯穿前护体的两只巨爪,不由自主地把手向后探,去摸后背的两块肩胛骨。他似乎没有任何关于这种奇异能力的记忆,连师父都从未提及过。 它是与生俱来,二十八年一直与神魂同存,还是最近才潜伏进身体里?宁绥捋着记忆的绳索向前回溯,仍然没有半分头绪。 “想坐起来?”夷微打断他的深思。 “嗯。” “你说你不生气了,我就扶你。” 第15章 尾翎 你还给我用上服从性测试了?宁绥本来只是郁闷,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我没有生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就算你不跟我坦白你的真实身份,我又能拿你怎么样?韩士诚都能把我打到起不来床,更何况是你呢?” 从祈的言语中,他能明显感觉到夷微对于他们的威慑力。刻意隐瞒的身份,深藏不露的实力,甚至同钩皇那个邪神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纵使宁绥暂时还不想刨根问底,一个接一个的谜团却不允许他逃避。他旁敲侧击地问过邓若淳,七十二道天雷是个怎样的概念,邓若淳半开玩笑道: “渡雷劫成仙只需要九道雷,你类比想想,挨了七十二道天雷还能活蹦乱跳,那他完全可以跟咱们星主祖师爷碰碰了。” 宁绥连续的三个反问句噎得夷微张不开嘴,他也听明白了宁绥的弦外之音,不敢置信地问: “你觉得我会伤害你?”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宁绥蜷起两腿,“对不起,我现在脑子里很乱,有点口不择言了。” “其实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适合修行的地方,你为什么偏偏就找上了我。按照正常人的逻辑,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虽然现在是科技社会,但信神敬神的还是大有人在,何苦缠着一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呢?” 他下巴搁在膝盖上,歪着脑袋定睛注视夷微,有些凌乱的碎发垂落在眼尾,显得比平日乖巧很多: “是有事相托吗?可我能帮你的不多。遮风挡雨的地方到处都有,再不济去道观寺庙里强占别人的香火,以你的实力也不是难事。而且,你没再向我提出过其他要求,反倒是我在处处麻烦你。我们法律人向来讲究一个公平,现在占的便宜以后都要还,你这样,我很难不怀疑自己能不能承受要补偿的代价。” “呵,傻瓜。” 夷微勾了勾嘴角,迎着宁绥的目光看回去:“绝地天通以来,多少神仙偷偷下界,为的不过‘思凡’二字。人间繁华我早有耳闻,既然有机会下来走这一遭,动动嘴皮求人又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还要偏居世外一隅,就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吗?” 第31章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不过你提问的角度很新颖,我倒是没想过和你计较付出多少的问题。”夷微抬手支颐,“至于为什么是你……因为合眼缘?你人长得清秀,看着就好说话,挟恩图报也更容易成功。而且你又是独居,同为男子不会太排斥我,要是求姑娘家收留我一个九尺汉子,会被当成流氓打出去吧?” 理由虽然简单,但句句都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反而比具体确切的原因更能让人信服。宁绥听完,不由得失笑: “这么看来,是我太多疑了。” “多疑一点不是坏事,毕竟不是总能遇到像本神君一样胸无城府心常泰的好人。”夷微一手揽住宁绥的后腰方便他借力,一手伸到他的膝盖下面,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宁绥始料未及,双臂本能地搂上夷微的脖子,却听见夷微低低地笑了笑。 “抱紧,去吃饭。” 虽然是第一次碰炉灶,夷微的手艺却意外的不错。他的目光紧跟着宁绥的筷子,眼睛亮亮的,满是期待的光。 “好吃的。”宁绥很懂鼓励式教育,该夸就夸。 “我还是更喜欢这个。”夷微手里捧着一罐可乐。 “你不打算尝尝自己的手艺吗?” “我不吃寻常食物,只进琼膏。但琼膏难得,有汤水一类的东西就够了。” “琼膏?那是什么?好吃吗?” “上好的玉石,熔成脂膏状,有机会我……”他忽然顿住,“不行,太烫了,你吃不了。” “只喝饮料不吃东西,真的不会饿吗?” “不会。凤凰一族本就是天生地养的精灵,仰赖天地灵气为生,与龙族那种可以修炼而成的不同。我身居人间,虽然灵气稀薄,但也能维系生存,只是伤口愈合得慢些,不必担心。” 宁绥狡黠地笑着看他:“凤凰?看来确实是大鸟哦。” “真是的,他们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夷微佯作嗔怒,“对了,我有一点想不通。他们既然是钩皇的手下,按理来说应该直接动手杀你才对,为什么反而要保护你?”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他们昨晚是在设局追杀韩士诚,而韩士诚自从我们带出钩皇神像后便一路跟踪我,准备偷袭时被他们抓了个正着。但韩士诚早意识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于是将计就计做戏,反将了他们一军。问题就在于,如果他们都与钩皇有关,为什么要闹内讧?” “他不是韩士诚。少说几百年的修为,绝不会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学生能做到的。起码在我的记忆里,被焚枝扎穿还能从我眼前逃跑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嗯……那我输给他不丢人。”宁绥不忘给自己找补,“他会不会是被夺舍了?” “夺舍?” “就是一种占据他人肉身的术法,我们正派一向看不上。” “不无可能。” 正说着,夷微的思绪却飘到了别处。他手伸到后脑,顺着自己的长发,从中抽出一支艳丽修长的红色羽毛。 “这是我的尾翎,是全身上下最漂亮的一支,现在送给你。” 宁绥怔住了,夷微轻笑着冲他点点头。他接过仔细端详,整支尾翎几乎没有重量,握在掌心暖融融的。红色的绒毛中间,还夹杂着簇簇金色细纹,组成熠熠生辉的眼状斑。 可以想见,翎羽的主人遍身华光、翱翔于天的景象。 “其实我算是凤凰的旁支,用你们现在的话说……就是基因突变的产物,天上地下独我一只,这双重瞳就是证明。” 见宁绥欲言又止,夷微忙把他的话堵回去:“别多想,尾翎只是给你防身用的。遇险时捏着它想我的样貌和名字,我就能赶来你身边。” 他刮刮宁绥的鼻尖:“防止再有人切断信号。” “所以,你不愿意别人动你的头发,是因为那是羽毛变的吗?” “嗯。那是全身最漂亮的一撮毛了,你知道,鸟很看重外表的。” “我能试验一下吗?”宁绥晃晃手里的尾翎。 “当然可以。” 夷微把碗筷摞起来,端进厨房,反锁上了厨房门:“开始吧。” 宁绥紧紧攥着尾翎,努力在脑海中呈现夷微的形象,不过一瞬,夷微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 “现在相信了吗?” 厨房门还是锁着的。宁绥转过头,夷微自觉来抱他:“回去再睡一会儿吧,你需要静养。” 把宁绥抱进卧室,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夷微忍不住咋舌: “好轻啊。” “轻?我有一百三十斤!” “焚枝有五千多斤哦。你努努力,争取长到它零头重。”夷微像哄小孩子一样,“我也努努力,争取把你喂到它零头重。” 宁绥调整好睡姿,刚裹上毯子,却被夷微一下掀开。 “你干什么?” “换、药。”夷微一字一顿,“你腿上的伤很重,还是嘉禾开车带你去的医院。医生看你在昏迷,要求住院,但又不让家属陪护,我怕你一个人再出什么事,就抱着你回来了。” 他拿来药和棉签,将宁绥的小腿放在自己腿上,裤腿捋上去,小心翼翼地解开缠在上面的纱布,眼里的担忧浓到快要溢出来。 “那小子属狗的吗?你看看,小腿都咬烂了,疼不疼?” “我从小习武,经常受伤的,其实都——” 第32章 “说实话,别逞强。”夷微冷着脸吓唬他。 “疼。” 他听见夷微无可奈何的叹息,萦绕在心尖,竟有一丝久违的家的安心。一个人在外漂泊打拼也有十年了,被各种机关、当事人刁难,高烧还要开庭,陪客户喝酒喝到烂醉都是家常便饭,却鲜有人问过他难受不难受。 他不想让师父师兄为自己担心,又不想把脆弱的一面暴露给外人。把麻木当作成熟的标志,却也只能在这种时候承认,他好像没那么坚强。 “阿绥,你把我领回家的那天,我就答应过你,你完全可以无条件的信任我。” 夷微先用蘸了温水的毛巾轻轻擦掉了伤口的血污,才开始上药。 “我知道,学会信任一个陌生人不是件容易的事,跟别人比起来,你的戒心尤其重。我理解你的疑虑,任谁被一个一只手就能掐死自己的怪物缠上都会寝食难安。” 宁绥闷闷的:“我没觉得你是怪物。” 夷微抬头,手上的动作不停:“真的吗?可是你看我的眼神,跟看怪物没什么区别。” 宁绥不置可否,窘迫地移开了目光。棉签在伤口上打转,除刺痛以外还痒痒的,宁绥控制不住地绷紧肌肉,想抽回腿,脚踝却被夷微紧紧攥住。 “放松,别把伤口崩开。” “可是很痒……”宁绥努力憋着笑,“我怕痒。” “哦?怕痒?” 裹上新的纱布,又打了个漂亮的结,夷微收拾好了东西,眼中盛着戏谑的笑意,两手撑在枕头旁边,将宁绥困在臂弯中。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甚至看得清彼此眼瞳中映照出的自己,夷微的体温很高,烘得宁绥全身燥热,连领口下的皮肤都在泛红。 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春日里花木气息的异香,味道氤氲又热烈。宁绥的大脑因这香味短暂地宕机。而那香气仿佛也被他的体温蒸得更为浓郁,温柔又不由分说地蚕食了两人之间的空气。除去清沁的味道,还洋溢着甜津津的后调,撩拨得宁绥心里麻酥酥的,几欲沉溺其中。 明明是个武将,身上却有这样甜美醉人的香气,真不像话。 偏偏自己还很喜欢。 可是……太亲昵了。 不,不行,不能这样。宁绥努力拉扯着自己不受控的思维,试图打破这暧昧的氛围。夷微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提醒: “不要走神。” 淡金色的光流转在夷微两眼的重瞳间,一瞬过后又消失不见。夷微不经意地拉远距离,道: “是筋脉被损耗过度。你昨晚……那两个大爪子,有什么头绪吗?应该不算是你们门派的绝学吧?” “不知道。”宁绥老实摇头。 他想了想,补充说:“他们说我身体里有一股隐藏的力量,但是疑似被我师父封印了。确实,因为我从小的怪梦,每年师父都要在祖师爷神像前烧一道符,调成符水让我喝下去。” “梦?什么梦?” 把梦的细节逐一描述出来,宁绥看夷微唇角的弧度慢慢消弭,谨慎问道:“你说,会不会有关系?” 夷微好像不太想讨论这个问题:“说不定。不过,既然能保护你,想来不是坏事。睡吧,有事叫我,我就在客厅。” 夷微刚转过身,又被宁绥牵住了衣角。 “我刚才不是有意跟你说重话的,谢谢你一直保护我。” “我知道。”夷微思考了一会儿,“这是在跟我道歉吗?” “随你怎么想咯。” “那……我接受了。把尾翎收好,遇到危险一定一定要召唤我,不要怕麻烦我,知道吗?” 宁绥乖顺地点点头。 等夷微离开卧室,宁绥合上眼,心里有如一团乱麻。他把祈的断发挂在床头,摸到手机,拍了张伤腿的照片发给邓若淳。 宁绥:被邻居家的狗咬了。 邓若淳很快回复:打疫苗了吗? 宁绥:没打,想等狂犬病发作之后咬回去。 邓若淳发了个恼怒的表情包: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手指悬在屏幕上犹豫许久,他终究没把昨晚的事告诉师兄,改成了转账:给师父买点好吃的,去把你一直想要的那个游戏机买了。 邓若淳:我是师兄,我能收你钱? 上次给他发的红包,一天后又原路退了回来。宁绥反驳道:好怪的话,北帝黑律出修正案禁止师兄收师弟红包了?让你收你就收,我要睡觉了。 关掉手机,宁绥翻了个身,找了个能稍微缓解疼痛的姿势趴着。卧室没开空调,午后气温又高,屋里有点闷热,宁绥一边在床头柜上摸空调遥控器,一边随手扯开了睡衣领口的扣子。 等等,睡衣? 他低头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身上穿的确实是睡衣。 昨晚昏迷前明明是穿着西装,衣服是怎么换的? “唉,该长的大家都长了,有什么好害羞的,上学时的大澡堂不也照样洗吗?何况只换了外衣。” 他索性不再想,拽过夏凉被,蒙住脑袋大睡一场。 也只能这么开导自己咯。 第16章 暗访 江黎大教堂位于望海市北港区,离平舒区相对来说比较远,是战争年代外国人留下的一幢欧式建筑,现在成了景区。 因为《北帝黑律》的戒令,不准法官参拜其他教派,宁绥从小到大没进过任何一座教堂或是佛寺,连其他的道观都要先调查一下背景才敢进入。 第33章 “我见过和尚道士,他们都不太欢迎我。神父倒是没见过,外来货?”夷微陷入思考。 为了贴合自己打造的新身份,他特意从满衣柜的定制西装中翻出了曾经还是实习律师时穿的均码西装。不仅样式过时、布料粗糙,袖口、肩头、腰身、裤脚等地方也不合身,穿上显得整个人都局促了不少。 站在镜子前,宁绥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真不知道当年的带教是怎么忍我的。” “褶子不需要熨一熨吗?”夷微起身寻找挂烫机。 “不用了,皱巴巴的看上去更好骗一点。” 市区寸土寸金,赶上节假日,一个停车位能挤两辆车。宁绥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付费停车场,左边车屁股是歪的,右边车车头是歪的,极其考验他的倒车入库水平。 夷微识相地下车指挥:“倒,倒,倒,停。” 作为奖励,宁绥买了瓶大瓶可乐给他。远远看上去,像是艰难讨生活的哥哥带着智力有问题但是很乖巧的弟弟进城逛街。 会场在教堂后的别墅区。来都来了,看夷微一脸向往和好奇,宁绥买了两张门票,带他进入教堂转转。高耸的穹顶之下,午后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落,被折射得斑斓陆离。空气中弥散的尘埃结成了一层薄薄的雾,轻纱一般笼住圣人神像的面庞。 教堂中央,一座巨大的木制讲坛矗立,其上覆盖着华美的织锦。圣母像高高悬挂在讲坛后,画中的圣母身带圣光,双眸低垂,双手抚着心口。 宁绥轻声道:“神闭着眼睛,看得见众生疾苦吗?还是不愿意看?” 夷微无言以对,一方面是不知如何作答,一方面是他虽然为神,跟这里的信仰却不是同一体系,不好对友商妄加揣测。 穿过教堂,映入眼帘的是一栋小洋楼,墙面的白漆被长年累月的风雨剥蚀,已经许久没被修补过了。二人登上二楼,进入会场,找了个角落的位子,蹑手蹑脚地落座。 时间还早,会场内人不多。他们刚刚坐稳,隔着一条过道的一个老太太便主动搭讪问: “小伙子,你们也来听觋先生的养生课?” 觋先生? 这个名号让宁绥的眼皮猛地跳了跳,他的思绪霎时回到了精神病院,那晚的无头鬼也吐出了相同的三个字。他下意识地把手搭在夷微腿上,追问道:“……谁?” “觋先生啊,你们来之前没听对接的工作人员介绍吗?”老太太对他的反应倍感奇怪,“就是这场宣讲会的主讲人。公司把这栋楼包了下来,给他开会用。” 宁绥默默记在心里,收起面上的骇然,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是,替我爸爸来听,他身体不太好。” “哎哟,这年头,像你们这样有心的孩子不多咯。”老太太面上显出几分羡慕,“我拿自己的退休金来买药,我女儿都不乐意,生怕等我没了的那天她少拿遗产,现在的孩子啊……” 宁绥心里默默怜悯那位好心被当驴肝肺的女儿,转而又问:“大姨,您刚刚说的‘觋先生’,是何方神圣?而且蛇草精华真有那么神奇吗?我看传单上说,连骨癌晚期的患者都治愈了?” “真的哇,我们都见过的。公家也有背书的,哪里还能有假呢?觋先生是出了名的大仙,虽然不常露面,论看病治病,三甲医院的大夫都比不上他,我的糖尿病,我老伴的脑梗就是他治好的,我跟你打包票!” 老太太的腿脚似乎也有毛病,她一直捶打着自己的大腿。大概是因为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听她抱怨的发泄口,她连珠炮也似地继续说: “我们老人,年纪大了,最怕的是什么?不就是哪天眼睛一闭,两腿一蹬,人就没了。子女要是在身边还好,要是不在身边,死了都合不上眼。你们不知道,觋先生少说也有一百来岁了,说话精气神跟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没区别,真的。” “有那么邪门么……”宁绥心里嘀嘀咕咕地。见老太太拍着胸脯,神情信誓旦旦,他也不好再说什么质疑的话,只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样啊,那看来真是找对人了。” 北帝派也有驱除邪病的符水,自开山祖师邓紫阳那一代便打出了招牌,但只作用于邪祟引起的掉魂、癔症,对寻常疾病根本无效,邓老天师往往也会劝诫那些病患和家属先信任现代医学。这老太太嘴上说的是药到病除,可宁绥端详着她的气色,竟比熬了几个大夜还要憔悴。眼窝深深凹陷,眼白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脸颊看不出红润,颧骨上也挂不住肉,整个人像被吸干了一样枯槁。 形销骨立,宁绥如是评价。是不是真的康复了,他心里也暂且存疑。待老太太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他回身凑到夷微耳边,问: “你听出什么门道了没?” 夷微沉吟了一会儿:“的确有神祇能做到‘药到病除’,比如你们的神农氏,我也曾同他打过交道,但那是上古大神才有的威能,单单一个来历不明的凡人……” 他没有说下去,迟疑地打住。宁绥蹙眉凝视着他的眼睛,喃喃道: “我好像知道那天出现在警局的‘韩士诚’是谁了。” 此时,方才的老太太又坐了过来,手上捏着一张卡片,不由分说地塞给宁绥。 “小伙子,这是姨在他们公司办的会员卡,是特制的,你拿着它。”她万般珍重地把手搭在宁绥的手上,“能见到你们这么体贴爹妈的孩子,姨特别感动。一会儿会议结束之后,你们拿着卡找到工作人员,可以跟觋先生面诊。” 第34章 宁绥端详着那张卡片,左看右看,也没发现与普通的vip卡有什么区别。他用传单将卡片包好,揣进口袋,又拿出手机,低声对老太太说: “姨,您真是帮了我大忙,咱们加个联系方式,日后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来到会场的大多是五六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身体或多或少都带些久治不愈的疾病,少数是带着孩子的家长,孩子们也多为身体残疾,还有一些精神萎靡的中年男性独自前来。宁绥双臂抱胸,侧着脸看他们颤颤巍巍地赶来,渐渐坐满了整个会场,心中只觉一阵茫然的无措,连带太阳穴都突突地跳着。 奇怪的是,几乎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口铝锅。夷微有些不自在地问: “为什么他们都有锅,我们没有?” “公司向我推销过,说是什么‘维度信息接收器’,能汲取天地精华,一口锅要八千六,还有什么保健鞋、量子枕头。我办过太多类似的案子,知道都是骗人的,所以没买。”宁绥讪讪一笑。 一只活蹦乱跳的螃蟹,只是口器上沾了一指头的“蛇草精华”,便沦为了半生半死的僵尸怪物。这些老人不计代价地大量服用,最终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联想到乔嘉禾的母亲庞净秋的惨状,脊背窜上一阵寒意。他转身好奇地询问自己后座的男人:“哥们儿,你为什么来参加宣讲会?” 男人面露难色:“我……我身体有些缺陷。” “缺陷?”宁绥上下打量着他,却没看出半点异样。男人眼神躲闪,压低声音说:“我,我有点难言之隐,你也是男的,能理解吧……” 宁绥一愣,张大了嘴巴:“啊?这也能治?” 男人更难为情了。宁绥结结巴巴地:“对不起,对不起,冒犯了,祝你早日康复。” 等到会场完全被鼎沸的人声填满,走廊的服务生关上了门,人们交谈的声音也随之慢慢平息,随后纷纷将铝锅扣在头上。一个年轻靓丽的主持人走上讲台,笑容可掬道: “各位缘主,大家下午好。今天是我们宜元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举办的又一次养生宣讲会,各位百忙之中前来捧场,我们倍感荣幸。” 缘主?好新奇的称呼,宁绥只在网上算卦的玄学骗子那里听过,因此蹙了蹙眉。会场内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主持人待掌声停息,才继续说: “宣讲会开始前,我们遗憾地通知大家,觋先生为大家的健康操劳过度,身体出现了异样,需要闭关静修,因而无法出席今天的宣讲会了,还请各位缘主见谅。” 此话一出,台下先是陷入了死水一般的沉默,而后一片哗然。结伴而来的听众纷纷交头接耳,有急脾气的直接高声质问: “觋先生到底怎么样了?不会耽误我们的疗程吧?” “大家安静,听我说——”主持人试图安抚听众情绪。一个西装革履、身材粗短的中年男人走上舞台,带着生意人常有的假笑向台下致意,正是公司的董事长单磊。 这位操盘手倒并没有宁绥想象得那般神秘,即便踩着法律的底线,做事漏洞百出,仍然有胆量公开露面。 看上去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奸商,甚至打扮得还不如自己体面,宁绥心下暗想。毕竟自己混进来另有所图,生怕被看出端倪,他心虚地把头扭到一边去,尽量不让舞台上的人注意到自己。 夷微却在此时碰了碰他的手肘:“看那个人的膝盖。” 他抬头望去,刚好与单磊扫视的目光相碰。二人的目光对峙半晌,宁绥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下移,聚焦在单磊的裤管。 按理说,人走动时,膝盖必定会弯曲以协助完成动作,肉眼看起来会呈现一个角度,但单磊不是。他的膝盖处似乎没有骨骼,即便做出了抬腿的动作,也是软绵绵的,更像是某种软体动物的蠕动。 “他不会有风湿病吧?”宁绥略带戏谑地同夷微耳语。 夷微没有言语,只是打了个响指,单磊随即应声跌倒。他本能地想用两膝支撑身体,下半身却只能无力地贴在地上。他的裤脚被地毯的摩擦力卷了上去,原本该是小腿的地方竟只剩一截酱紫色的肉柱,表皮生着密密麻麻的疣块,下面连接着双脚。 “……这是?!” 第17章 乌合 会场又一次变得骚乱,守在台下的保安和服务生慌忙上去搀扶,一连尝试了几次,单磊都没能在其他人的帮助下站起来。宁绥迅速拿出手机,借着前面人的遮挡,拍下了这一幕。 几个保安连拖带拽,总算是把老板扛了起来,像插葱一样立在地上。单董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慌不忙地扶着话筒,笑容依旧宽和: “大家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刚刚只是个意外,希望没有影响大家参会的心情。觋先生的伤情也在我们的意料之外,但公司向大家保证,一定不会耽误大家的治疗,请大家放心!宜元的品牌永远值得大家信赖!” 伤情,宁绥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用词。如果猜得不错,觋先生正是在那晚被焚枝一枪扎穿后身负重伤,所以今天到不了现场。 也就是说,是觋先生及其背后的势力盯上了从蠡罗山返回的韩士诚,想方设法与其接触。一面通过韩士诚从蠡罗山获取“倮塔”入药,售卖给市民牟取暴利;一面又占据了韩士诚年轻的肉身,为己所用。 第35章 但……宁绥还有问题想不明白,觋先生为什么会盯上自己,以及他所说的“别人苦苦追寻了一生的力量”,又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乔嘉禾一家又是怎么被卷入事件中的?还有没有其他的受害者? 他刚把一系列事件的思路串联起来,喧闹的会场中突然窜起一个白发苍苍的高个子老头。老头面戴口罩,抬手指着会场中的其他人怒斥道: “吵够了没有?!” 方才还鸡飞狗跳的会场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困惑地望着老头。宁绥饶有兴致地双臂抱胸,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们中间多少人把毕生的积蓄都砸给了大医院,病情有半点好转吗?吃着几千几万块一瓶的药,打着跟药一样贵的针,住着一天几千块的icu,钱大把大把的花出去,还不是眼睁睁看着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躺在家里等死!觋先生大能降世,普渡众生,燃烧自己救治我们这些将死之人,白白地给你们续命。你们倒是活下来了,不仅不感念觋先生的恩情,连静修的时间都不愿意留给觋先生,你们……你们这是要把先生吃干抹净啊!” 一长串说下来,老头一时气短,弯下腰来捶胸顿足,脸涨得通红。半晌,他身后一个带孩子的中年女人也站起身,激愤地振臂高呼: “人不能不知恩图报,那是白眼狼!” 二人显然并非公司安排的托,因为连公司的人都是一脸大惑不解。这一番表忠心的疾呼似乎让其余听众感受到了些许危机感,纷纷垂下头一言不发。 或许这就是“自有大儒为我辩经”吧,宁绥冷笑一声,心中暗想:“他都快把你们全家吃干抹净了。” 现在跳出来公布真相,不仅起不到半点作用,还会成为这一群乌合之众发泄情绪的众矢之的,宁绥终究选择了沉默。台上的单磊反应极快,立刻就坡下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们的信赖,能拥有这样包容的顾客,我们真是倍感荣幸。必须承认,这次是我们统筹出现失误,给缘主们带来不便,我代表公司向大家致歉!” “作为补偿,今天到场的缘主每人赠送一疗程的‘蛇草精华’。而且,此次宣讲会我们也有应急方案,请稍候片刻——” “叮。” 只听一声钵响,会场内头戴铝锅的人们都如触电一般绷紧身体,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夷微被吓了一跳,伸手在旁边的听众眼前晃了晃,对方却没有半点反应。 “他们怎么了?” 宁绥也迷茫地摇摇头。 “叮、叮、叮。”随着敲钵声,场内众人机械地将双手交叉护在胸前,掌心朝上,宁绥只觉这手势极熟悉,一时却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之后,所有人嘴唇翕动,嗡嗡的念诵声响起,逐渐变得震耳欲聋: “我有罪!我忏悔!我有罪!我忏悔!我……” 除了他俩,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这样下去必定会露馅。夷微急中生智,轻轻抱走旁边那人头上的铝锅,扣在自己头上,还不忘给宁绥也抱来一口锅,勉强滥竽充数。 敲钵声仍在继续,三下一停,像是某种催眠的技法,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催眠对他们两个不起作用。夷微睁开一只眼,小声自语:“咦?没用啊。” 身后有工作人员的脚步声,宁绥闭着眼睛浑水摸鱼,嘴里念念有词:“一方面,虽然仅成立帮信罪的前行为不成立诈骗罪的共犯,但不可否认的是,帮信罪在不法层面实际上是上游罪的共犯,只是缺乏共同诈骗的故意……” 脚步声渐轻,确认工作人员已经走远,夷微双手扶着铝锅,眼珠滴溜溜地盯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很快,他凑到宁绥旁边,却忘了彼此的脑袋都还被大锅桎梏着,“咣”地一声撞了个结结实实。 好在人语掩盖了碰撞声。他顾不得头痛,急促地呼唤:“阿绥,阿绥,你看。” 宁绥闻声摘下铝锅,望着前方。一群人小心翼翼地抬着什么,一步一步地向舞台中央挪移。看清那物件之后,他忍不住惊呼: “……钩皇神像?” 一次兜售假药的养生宣讲会,先是出了一个举止怪异的董事长,又与钩皇菩萨明晃晃地扯上了干系。宁绥茫然地环视着身边摇头晃脑,已然失去理智的人们,一阵阵模糊而低沉的诵经声从他们口中穿出: “天精地髓,斯须飞灰……褪鳞祛羽,形销骨摧……蜕此凡胎,身为神傀……” 是那段寄托着钩皇怨念的咒语!不知对方使用了什么手段,场内大部分人都被神像控制了神智。主持人回到台上,用轻柔的语气诱导说: “现在,大家将‘维度信息接收器’给予你们的‘念力’转移,集中在病灶上,感受注入那里的暖流……” 他们所谓的“念力”,大概就是钩皇怨念。这场“养生宣讲会”,俨然已成一场群魔乱舞的邪术修炼活动。而在台下的角落中,单磊被众人搀扶着,从后门快速离场。 宁绥心知不能就这么放他离开,决然地拉上夷微: “走,跟出去看看。” 两个人顶着铝锅,蹲在地上一点点挪到门口,一闪身从门缝中钻了出去,像两株长脚的银顶蘑菇。单磊一行人还围在楼梯口,两株蘑菇只好紧紧贴在消防栓后,侧耳倾听他们交谈。 单磊看上去火气不小,他手上捏着一支烟,焦躁地来回踱步,步幅却不敢拉得过大。手下人都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与他拉开一定距离,这些人中还夹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年纪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女孩的左耳被割了下来,鲜血滴在地板上。领头的人谨慎询问: 第36章 “单董,需不需要找觋先生看看?您的病……” “病?闭上你的狗嘴,没见识的东西!”单磊突然爆发,一巴掌甩了过去,将火气都撒到了口不择言的手下身上,“你去看看那些离死不远的老东西,他们才要找觋先生治病,我是为了长生!长生是要付出代价的!” “变成大鱿鱼就能长生了吗?”宁绥小声嘟囔。 “长生。”夷微也在琢磨这两个关键字眼。比起单磊,那个觋先生更像是幕后操纵一切的人。 “我的时间不多了,要不是觋先生伤得太重,我也不至于想出这种办法。”单磊把烟蒂扔在地上,脚尖狠狠地碾了碾。他尖刀一般的目光投向女孩,大有一种攫取的贪婪: “带上去,其他人守在这里,看好他们。有问题尽量自己解决,不要打扰我。” 地面还遗留着女孩流下的血,宁绥心下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他跟夷微对了个眼神,刚要起身,却被夷微拉住了手腕: “阿绥,我有个问题。” “说。” 夷微取下了自己的维度信息接收器:“我们一定要顶着这口锅行动吗?” 宁绥一怔:“对哦,我把这茬给忘了。” 甩掉了“专业仪器”,头重脚轻的感觉顷刻消失,行动也自由了许多。眼看着一行人护送单磊上楼,另一行人回到会场,宁绥强按住心底焦躁,思考着对策: “现在怎么办?那个孩子必须要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两个没被怨念污染,所以咒术对我们不起作用,但这也说明,受害的群体远比我起初想象得要大。怨念传播得越广,钩皇能汲取的力量就越多,也就能继续维系他们要的‘长生’。”夷微攥着拳,“韩士诚,你犯下大错了。” 他严峻得近乎震怒的神情让宁绥也有些恐惧,结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不过片刻,他收起怒意,把着宁绥的肩膀,柔声道: “听我说,阿绥。他们掌握了你的底细,要是暴露,一定会被报复,而且以后想再接近他们就难了。交给我,我保证能无声无息地把孩子救下来。” 宁绥蹙起眉头:“你一个人?那我干什么?” “带着证据逃出去,在外面等我,结束之后我会神识传音给你。”夷微语气坚定。 踌躇半晌,宁绥直视着他的重瞳,寒声道:“抓活的。” 夷微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会意一笑,转身离去。在他身后,宁绥缓缓站起身,神色微妙。 那天离开精神病院后,宁绥用表文召来附近的城隍差役询问过,近日有没有引渡一个无头的鬼魅去往阴曹地府,但得到的都是否定答案,无人见过那无头鬼。 要么是无头鬼自己跑了,但这在夷微手下的可能几乎为零,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夷微监守自盗,放跑了无头鬼;要么是他起了杀心,将其挫骨扬灰。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在夷微事后没有主动告知的条件下,都说明夷微与无头鬼脱不了干系,而无头鬼受命于觋先生,这就使得夷微的动机十分可疑。 他为什么这么做? 思及此处,宁绥打消了离开现场的念头,转而跟了上去。 第18章 越界 神的五感之灵敏远超凡人,为了掩盖行迹,宁绥默念了几遍净身神咒,抹除了自己周身留存的气息。他蹑手蹑脚地爬上三楼,不仅没见到任何人的身影,连一星半点的响动都没听到。 这栋楼只有一二三层,四层是阳台,按理说他们只可能在三楼活动。宁绥挨个房间摸过去,只有尽头的一扇门有被暴力破拆的痕迹。他从门缝向内窥视,屋内光线昏暗,透出血色一般的红光。 这光芒不同于夷微明亮温暖的焰光,反倒阴气森森的。见屋中无人,宁绥径直推门而入,又反手虚掩上门。 房间内冷气刺骨,气味也令人有些反胃。四角都点着蜡烛,用大红灯笼罩住烛火,屋子中间摆了一口大瓮。他向着那瓮走了几步,步子却迈得颇为艰难,地上有什么黏着鞋底。 他原本以为是卫生问题,可低头一看,才发觉不对劲。从他脚下一直到各个角落,都是密密麻麻的血脚印,血迹已经氧化凝固成了一层膜。 他的目光沿着脚印深入,最终定格在最里侧的一面墙上。墙上绘有一面颜色鲜艳的壁画,壁画上的神祇同样是九首,但面目狰狞,双翼折断,通身遍布血污,腹部也高高隆起鼓胀。两只手举过头顶,掌中托着两个血淋淋的婴孩。 这……也是钩皇菩萨的形象吗? 壁画下是一张供桌。宁绥小心翻动桌上的物件:两颗木印、两条黑罗绳以及一个用头发缠绕起来的小纸人,边缘还有一打朱笔写下的符咒和各色瓶瓶罐罐,俨然就是他在废弃工地所见的布置。 那天之后,他翻阅了多部典籍,最终得出结论:那些是用来炼小鬼的 他心道不好,不住地后退,后腰磕到了那口大瓮。他转过身,打着手电,向瓮底看去。瓮中装满了如淤泥一般的物质,而淤泥里竟然全是死去的不知名虫子,正向外散发着恶臭。 虫子……难道是所谓的“倮塔”? 想到这里,宁绥强忍着恶心,用传单垫着,捻起一条虫子。那虫子还没完全断气,在他手里不停蠕动。 此地不宜久留。宁绥将虫子收好,拍下几张屋内的照片,迅速离开。 第37章 然而,刚绕到楼梯口,二三楼的缓步平台处便传来交谈声,听来约莫有三个人。宁绥慌忙将身形隐匿在拐角的墙壁后,侧耳细听他们的对话。 “咱们这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我听说条子早就查到了公司头上,董事长为了打点条子出了大血,那边的回复是卖药好说,毕竟暂时还没闹出人命,但儿童失踪是大案,有人把咱供了出来,上边要求严查,这点钱已经压不住了。” 说话之人声音极轻,似乎也不敢惊动同楼层的其他人。回应他的只有数声唏嘘的叹息,良久,另一人才战战兢兢地问: “你们说,小孩献祭真的管用吗?你们刚刚有没有看到董事长的腿?那、那还是人腿吗?” 小孩献祭?难不成先前废弃工地的案子也是他们的手笔? “谁知道呢?他们有钱人日子过得太滋润,手里攥着那么多钱,舍不得死,还真当自己是秦始皇了。我听说董事长就是查出肺癌晚期之后才找上觋先生续命的,你们看看,他现在哪里还像个得癌症的?” “啧,哪来那么多废话?”第三个人不耐地插嘴,“让咱干嘛咱就老老实实地干,左右都走到这一步了,回不了头了,东家长西家短的,小心下一个就杀你。” 墙后,宁绥额头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除了这面墙,附近并没有可以遮蔽身形的东西,最近的几个房间也都锁着门。一旦那三人走上楼梯,马上就会发现他。 他摸遍了全身,能护身的只有一双拳头,以及西装内袋里的对活人无效的北帝符,还有一个帮公检法人员点烟用的打火机。虽然他有把握仅凭身手制服三人,但无法保证悄无声息,不惊动任何人。 正当他焦躁地环顾四周寻找对策时,头顶的烟雾报警器引起了他的注意。眼下,他只能赌一把,兴许也能借此驱散楼下集会的人们。 宁绥点燃北帝符,举高对准烟雾报警器。符纸燃烧产生的烟雾袅袅上升,楼下三人的脚步也渐渐靠近,宁绥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快报警啊,快点!” 终于,在三人即将踏上这一层时,烟雾报警器发出了警报。铃声比宁绥预想得要大,几乎响彻了整个楼道。他将身体紧紧贴在墙边,屏住呼吸等待三人下一步举动,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那三人停住了脚步,随后一个声音问道: “着火了?” 没有人回应,但答案显而易见。随后,另一人慌忙道:“楼、楼下还有那么多人呢!出了事故就麻烦了!” 他们三个急匆匆地冲下楼,宁绥松了一口气,将符纸上的火踩灭,回到楼梯口观察楼下情况。不到一分钟,会场中沉闷的念经声便被打破,人们喧闹起来,慌不择路地逃窜。而公司的人暂时还不想谋财又害命,手忙脚乱指挥群众离场。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啊。”宁绥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倚着楼梯扶手,顿觉筋疲力尽。 * 去派出所把夷微领回来时,宁绥的表情算不上和颜悦色。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告诉夷微抓活的,这小子居然直接把单磊和喽啰们扭送到了派出所,还对着警察义愤填膺地大喊: “这里有人拐卖小孩,你们管不管?” 还不如直接把单磊送回家呢,宁绥想。夷微本人却对自己此次行动非常满意,在神识里事无巨细地向宁绥描述了整个过程: “他们人数不少,但我上一拳下一脚几个过肩摔就全部摆平了,直接押到了派出所。怎么样?是不是滴水不漏?” “嗯嗯,非常好。”宁绥的语气毫无波澜起伏,“我回头去特警队问问,有没有萝卜坑可以安排给你。” 话又说回来,就算落到了自己手上,也不可能对单磊动用私刑,除了交给警察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因为自己身份特殊,不方便露面,收到夷微的神识传音后,宁绥没有进入派出所,而是守在保安亭旁。他并不认为夷微是一时疏忽,忘了先押回来自行讯问,更大的可能是夷微根本就是有意阻止他调查。 心情复杂地等了几分钟,亭岗后面显出一个头顶,是夷微标志性的高马尾长发。他微笑着向门口保安大爷致意,手上还牵着方才那个被绑架的小女孩。 宁绥瞠目结舌:“你怎么把孩子也带出来了?” “这孩子又聋又哑,警察问不出话,就把她丢在那里不管了。我看她怪可怜的,也担心她再被坏人拐跑,就带她出来了,还帮她止了血。” 小姑娘的左耳成了一个豁口,她头上扎两个小鬏,身上的衣服洗得发白。她怯怯地抱着夷微的腿,探出头仰视着宁绥,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 宁绥工作中学过一点手语。他半跪下来,磕磕绊绊地用生疏的手语跟她沟通: “我手语不好,会有点慢。” 小姑娘向他点点头。 但宁绥卡在了下一步。他一手托着下巴,大脑飞速运转。夷微见状小心翼翼地问: “然后呢?” 宁绥讪讪地:“我就想起来这一句。” “噢,一句也很厉害!”夷微忍俊不禁。他蹲在宁绥旁边,又一次牵住小姑娘的手,与其神识相接。 “她说,‘妈妈带我来找觋先生治病,先生说我的病很严重,必须单独留下,妈妈就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夷微嗓子捏得尖细,模仿小女孩的声音说。宁绥捶了他一拳,说: 第38章 “严肃点。你问问她家在哪里,我们送她回家,跟她家长沟通一下。” 夷微收起了嬉皮笑脸照做。但女孩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连连摇头,一个劲儿往夷微怀里钻。 “她家离这里不远,家里爸妈都在,还有个弟弟和奶奶,但她不愿意回去。”夷微面露难色。 显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可把她丢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更不能直接把她带走,宁绥把孩子打横抱起,说: “走吧,总要先看看她家的情况。” 女孩很快在他怀里睡着了。宁绥脑中回想着近日发生的一切,试探性地问: “你怎么做到一口气制服那么多人,还一点声音都没有的?他们不挣扎吗?” 夷微自豪地挑眉:“见过鹰隼捕猎吗?都是一击致命,不可能给猎物挣扎的机会。我闯进去的时候,他们刚要拿刀剖开她的肚子。真奇怪,她一点也没反抗。” “那你有没有从他们嘴里套出点什么来?”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缺心眼吗?”夷微撇撇嘴,“这个孩子,还有上次那个,与其说是献祭给了钩皇菩萨,不如说是献祭给了觋先生本人。” 宁绥面露疑惑:“什么意思?” “据他们说,觋先生自己身体也有问题,需要把小孩子炼成小鬼来帮自己续命。” 原来如此么,宁绥垂下眼睛。由此可见,比起信仰,钩皇更像是他们敛财害命的工具,而且,哪有信徒会将信仰的神祇描绘成那样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呢? 女孩的家在一片平房之中。来到路口,宁绥唤醒了女孩,扶着她的两肩,一边用手上下比划,一边用口型说: “你在前面带路,我们在后面跟着,好不好?” 能找到江湖术士治病,还大胆地把幼女交给一群陌生人,这家人认知水平多少有些问题。他也不敢确定女孩家长见到他们会是作何反应,躲在暗处先静观其变可能更为妥当。 女孩乖顺地点点头,带着他们向巷子深处走去。二人扒着墙根,看女孩踏入一户人家,许久没再出来。 正当二人不知是去是留时,女孩又走了出来,牵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怀里还搂着一个头大得出奇的小男孩。那女人一眼便发现了他俩,用手势询问女孩: “就是他们吗?” 女孩点了点头。宁绥一惊,慌忙低下头,拉上夷微就要跑,却听年轻女人在身后呼唤道: “请留步,谢谢你们把我女儿带回来。” 二人拧转身子,向年轻女人咧出一个礼貌的假笑。宁绥张了张嘴,还想跟她多说些话,女人却未予理睬,领着孩子径直返回院内。 奇怪,她居然一点也不关心孩子的伤,也不关心他们是怎么把孩子救下来的。 心中疑窦顿生,宁绥蹑手蹑脚地凑到平房门前。平房的小院不大,门口有一个纸箱、砖头和柴草砌成的狗窝,里面铺着几层薄薄的被褥,似乎蜷缩着一只长毛大型犬,看不真切,但仔细听能听到几声呜咽。宁绥匆匆瞥了一眼,那犬的长毛下露出一双青灰色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正对大门的是一扇窗,窗内还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应该是女人的丈夫。宁绥匆匆瞥了一眼,窗户太久没擦,隔着一层污渍,他隐约看到男人在摇头晃脑地吟诵着什么。 但男人头上的物件,他再熟悉不过。 那是一口铝锅。 宁绥的头皮“嗡”地一下炸开。他想起女孩的话,妈妈把她送到会场是为了治病,可从始至终他们都没发现女孩有什么重大疾病,她弟弟肿胀的脑袋摆明了有问题。 或者说,治病,治的不一定是女孩自己的病。 夷微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两人僵硬地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想到:这家还有个老人。 他们把目光投向了那个狗窝。 宁绥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打算拨通报警电话,屏幕中却跳出一个未接来电,来电显示是乔嘉禾。他回拨过去,乔嘉禾的声音微微打着颤。 “宁律师,你在忙吗?” “我忙完了。”宁绥强装镇定,“有什么事吗?” 乔嘉禾没有立即回答。她思索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 “我妈妈,好像回来了。” 第19章 香灰 用“这里有人虐待老人小孩”的理由,二人把现场交给了警察,随后开车直奔平舒区。路上他们一直没有中断与乔嘉禾的通话,宁绥一头雾水地问: “你怎么确定是她?” “直觉。”乔嘉禾说得玄之又玄,但分外坚定。 中途回了趟家,宁绥换了身得体舒适的衣服,收拾了几样法器带上。到达乔家所在的小区时,乔嘉禾已经候在了居民楼下。单元门口停着一辆货车,一队统一着装的壮汉从楼上搬下来件件家具,抬上尾板。 宁绥艰难地绕过货车,把自己的车停进车位:“这是……在搬家?” 古怪的是,包括搬家公司员工在内,每一个进入这栋楼的人额头上都画着一个红点,倒有点像是幼儿园演出会给孩子们画的妆容。而货车旁住户模样的一家人手里攥着三支香,把每一样家具都仔仔细细熏了一遍。 乔嘉禾手里也托着一个小碟,看到两人靠近,她不由分说地把小碟递过来,叮嘱说: “这是朱砂,抹一点在眉心,可以辟邪。” 第39章 宁绥不明就里:“发生什么事了?” “我暂时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闹鬼。”乔嘉禾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我打算回来收拾一下妈妈的遗物,却被邻居阿姨拦在外面。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我听得半懂不懂的。” 她招手示意二人跟上:“先上去坐坐吧,小心,地上撒了一层绿豆,不要绊倒了。” 据乔嘉禾说,近些天电梯里出了事故,由于电梯故障,有个下晚班的白领被发现死在了电梯里,所以电梯暂时不能使用,他们只好一层层地爬楼梯。 “说是电梯故障,但事后工人检查过很多次,设备情况良好,只有死者乘坐时制动系统出了问题。在死者去世前,有很多居民反映说,总能看到电梯大敞着门,里面站着一个瘸腿的男人,不上也不下,就占着电梯冲外面笑,闹鬼的传言就这么传开了。” “那这跟庞老师有什么关系呢?”宁绥一摊手。 乔嘉禾抿了抿嘴:“还是让邻居阿姨跟您讲讲吧。” 夷微的注意力却被一户人家吸引。这户人家没关门,房内传出震耳欲聋的唢呐声,一个中年女人盘腿坐在地上,呵欠连天,嘴里还不停地滚动着奇怪的语言。夷微碰碰宁绥的肩膀:“那是干什么呢?” “出马仙,说的是上方语,看症状应该是胡仙。”宁绥也向屋内探头,“你没看到狐狸吗?” “看到了,哎呀,它发现我在看它,躲起来了。” 乔嘉禾推开一扇门,领他们进入,先在邻居家小坐。这还是父母出事以来,她第一次回来。 “看您这一身打扮,居然是位道长吗?” 沙发上的女人不敢置信地打量着宁绥和他带来的法器,虽然没有恶意,但还是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刚才在窗户那儿第一眼看到您,小西装小皮鞋,我还以为会是律师之类的呢。” “呃……其实我主要是个律师。” “这、这样啊……”女主人自觉有点冒犯,讪讪地笑笑。 “您和家人遇到什么事情了吗?”宁绥问。 “准确来说,不只是我们家,其他户也遇到了。”女主人谨慎地往两边看看,才故作神秘地接着说,“自从小禾家里出事之后,就这几天吧,每到半夜,楼道里总有脚步声,上上下下的,还总有人唱歌,一连折腾到三点左右才结束。” “有小偷来踩点?”宁绥推测说,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很扯淡。 “哪能啊,要真是这样,我们就直接出去剋那bk一顿了,还需要求助道长您吗?”女主人立刻否定。 “打人还是不对的哈,轻则赔钱重则拘留,有问题先报警。”宁绥职业病又犯了。夷微凑到他耳边,问: “bk是什么意思?” “望海方言,骂人的话,不要学。” “哦。” 宁绥左思右想,找不出第二个科学原因,便问:“所以你们怀疑是闹鬼?” “不用怀疑,就是闹鬼。我们不敢开门,从猫眼往外面看,一个人都没有。可脚步声还是照样响,哒哒哒哒哒哒,哎呦喂跟打快板赛的,就差来段莲花落了。楼下老康头被吵得睡不着,气得在外面蹲了一夜,您猜怎么着?” 你们望海人还真是一张嘴就像说相声,宁绥想。乔嘉禾闻言大吃一惊,问:“康爷爷怎么样了?” “诶,快别提了。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一脑袋栽到楼下,在地上都不知道昏多久了,他儿子去查了楼道监控,您猜看到了什么?我给您看看。” 女主人从业主群里调出监控视频,播放给他们看。画面中,漆黑的楼道里空无一人,却有稚嫩的歌声来回飘荡。 而歌声的来源,是一个穿着小裙子的洋娃娃。娃娃唱着歌向前迈步,后背上的按钮闪着粉红色光芒: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啊鲁冰花。” 没有人跟随,只有这无主的娃娃兀自在楼道中摇摇晃晃地行进。这一幕倘若发生在居民家里,那会是一幅温馨可爱的画面,可发生在夜半的楼道中,就十分令人毛骨悚然了。 “不知道您见没见过那种会唱歌的娃娃,屁股上有个按钮,一按就一边扭一边唱,很多年前的款式了。”女主人向宁绥解释,“现在玩具花样太多,孩子们也都不玩玩具改玩手机了,您说说,这娃娃是从哪来的?” 线索太少,宁绥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一旁的乔嘉禾来回播放着那段视频,看上去若有所思。 “自打那天晚上之后,老康头就开始发高烧,愣烧到40度,脑袋肿得跟猪脑袋似的,现在还在医院住着呢。他本来就有糖尿病高血压,半截身子入土靠烧钱续命的主儿,我看折腾这一趟,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女主人慨然地摇摇头:“不到一个星期,这栋楼的住户能躲的都躲出去了,我们也找人来看过,都说太凶,处理不了。我和我爱人怕小禾回来之后没人照应,就一直没走,但依然不敢出门。道长,您看看这房子还能住吗?要是不能住,我们也趁早搬走。” “我能问问,楼道的香灰是怎么来的吗?我看好像每家门口都会有一堆。”夷微忽然悠悠地问道。 “纸灰?”女主人和宁绥一齐问。 “嗯。”夷微朝门口努努下巴,“去看看。” 宁绥将信将疑地来到门口,女主人跟在后面。在防盗门合页的边角,的确有一圈不起眼的灰烬。很明显,那是符咒和香烛烧完之后留下的痕迹。 第40章 “我也不清楚啊,这、这哪来的?”她一下慌了神。 几人徘徊之时,楼梯口处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瘦削的女孩爬了上来。宁绥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目光聚集在她手上的购物袋,乍一看袋中装的是蔬菜,但仔细分辨,就能看到袋口露出了一截祭祀用的香。 中元节已经过了,她买香做什么呢?宁绥习惯性地多想一层。女孩对他们的到来好像也颇为戒备,连忙错开眼神,与他们擦肩而过,拿出房门钥匙。 “正好,我有事要找她。”女主人起身,叫住那女孩,“小惠,等一下,姨有话想跟你说。” 闻声,被唤作“小惠”的女孩停住了脚步,疑惑地转过头。女主人上前,拉住她的手,柔声道: “你每天晚上叮叮咚咚的,在干什么呀?你也知道,我家孩子明年就高考了,我们搬来这里陪读,就是想给孩子一个好的学习环境。你这样一天天地扰民,搞得我们实在受不了。” “我……”小惠迟疑着,吞吞吐吐,“家里的柜子散架了,我平时加班,晚上回来之后才有时间修理。” 女主人舒了一口气:“哎呀,你早说啊,一个柜子而已,姨家里还有很多,你挑一个搬过去,可千万不要大半夜拿着榔头敲敲敲了,吵得人头疼。或者让你伯伯过去帮你修,他以前就做这个的,一个小时就能弄好。” 她高声呼唤丈夫: “老赵,带上家伙,来帮小惠修修柜子。” “不,不用了,我注意点就是了,不会再吵到你们。”小惠忙推辞说,“我家那……不是一般的柜子。” 听了这话,夷微挑了挑眉,轻捏了一下宁绥的手,是要他留意的意思。女主人没有多心,同小惠告别后折返回来,虚掩上门,压低声音对三人说: “这小惠啊,也是个可怜人,最近才搬来。她家里条件不好,读大学的时候缺钱用,被一个借高利贷的男的骗了,还不上钱,裸照还攥在人家手里,她就被迫跟了那男的。那男的后来把这些事捅到了学校,她只能退学,过了几年生不如死的日子,动不动就挨打。” 三人被迫听了一段有关别人隐私的八卦,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女主人流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接着说: “那男的后来也遭了报应,一次喝醉酒开车出去催债,出车祸被一辆大货撞死了,小惠这才跑出来。现在自己找了个工作,过得也挺自在,我打算给她说说媒——哎呀,光顾着跟你们闲扯了,锅里还炖着肉呢,我儿子补完课回来要吃的。” 她将三人送到门口,便急急地关上房门。夷微蹲下身子,捻起一撮灰烬送到鼻尖嗅了嗅,面上流露出些许疑惑。 “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夷微迟疑地摇摇头。 第20章 建狱 三个人回到乔嘉禾家,入目是一片狼籍,桌椅橱柜倒了满地,连天花板上的吊灯都被拽了下来,摔得粉碎,四周弥漫着一种渗进骨头缝的寒意。 夷微站在客厅中间,清了清嗓子: “主人都回来了,你们还赖在这里,太不礼貌了吧?” 此话一出,不到五秒,充斥在周围的冷气便顺着防盗门开的小缝溜走了,屋内恢复了盛夏时节应该有的闷热。 把屋子里被砸烂的物品清理干净,清点了留下来的东西。金银首饰、现金银行卡一类贵重财物都没有丢失,可见来者并不是图财。房内虽然凌乱,却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之类的痕迹,不太像是人为。 “需要报警吗?”宁绥问。 “不是人为,报警也没有用吧。”乔嘉禾身心俱疲。 宁绥拿着三清铃,在屋里走了好几圈,铃铛一直没反应。 “嘉禾,家里有没有瓦盆或者陶瓷盆之类的?还要一个能立在地上的勺子,蜡烛也要。” “我找找,应该是有的。”她跑进里屋,不一会儿,翻出一个瓷盆、一个瓷勺,手里抓了一把蜡烛,“这些够吗?” “够了,帮我点上三根蜡烛,固定在盆里。这年头,油盏是没有了,用蜡烛将就一下吧,一切从简。” 他抽出一张红色的符纸,执笔画下煎鬼箓,放入盆中任其燃烧,随后面朝南方念道: “谨请南方宋无忌大将军,手执火轮。烧鬼通名,炼神为灰,烧鬼为汁,火神!火神!急出!急出!出疾!” 待符纸燃烧殆尽,他端起瓷盆,将灰烬撒在楼道里。 “等半个小时,看来的是什么东西。” 夷微和乔嘉禾虽然不明所以,但既然北帝大法官都发话了,也没有质疑的道理。三人无言坐了半小时,宁绥出门去看,又招呼两人一同过去。 只见方才铺好的细灰上,竟出现了一排类似老鼠的脚印,数量不算少。 “……山魈么?” 《道法会元》有云:如鼠迹小者山魈。宁绥也捻起一撮灰,嗅着味道。他若有所思,转身回屋,取出一柄天蓬尺放在乔嘉禾手中,嘱咐说: “嘉禾,我们两个下楼一趟,你好好待在家里,除了我们,谁叫都不能开门,明白吗?” “我跟你们一起去。”乔嘉禾忙说。 “不可以。”他合上乔嘉禾的手,“这是我们门派威力最强的法器,来之前已经做了加持,足够保证你的安全。” 他带上其他法器和一沓符咒,呼唤夷微:“走啦,别忘了拿着你的长枪。” 第41章 “要去干什么?” “建狱,捉鬼。” 今夜天朗月圆,周围见不到生人的踪影。二人特意找了一个位于南方的树根,宁绥抽出三支香和一张符纸,递给夷微: “借个火。” 夷微配合地打了个响指,指尖冒出一簇火焰,点燃香和符纸。 这是天蓬法中的火狱法,方才撒的纸灰是为了观察要捉的是何种妖邪。此法宁绥一直没用过,还精简了步骤,他也无法确定自己的瓮中能不能捉到鳖。 “六首山翁,生在幽谷,朝从庚辛,暮还甲乙,中镇丙丁。大海四目,头枕北斗,足踏罡宿,三十六将速建火狱。急急如律令!” 忽而有狂风大起,吹得大树上枝叶哗啦作响,阴风卷起黄土和纸灰,直向宁绥袭来。夷微亮出焚枝长枪,一瞬间爆发的神威将阴风远远冲荡开去。随后风止气定,两人大眼瞪小眼,夷微小心翼翼地问: “然后呢?” “没、没有然后了。”宁绥也不知所措,“师父就教到这儿。” 夷微摇摇头,含笑靠在树上:“还记得下午那个姑娘吗?” “你也觉得她不对劲儿?” “难说。她瘦得像两根筷子一样,如果不是生病,只能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夷微合上眼睛,“真是神奇,这么多年过去,你们人族对付脏东西已经很有一套了。我还记得,以前你们一有妖魔鬼怪横行,就会派人遍访名山大川找神仙求助,搞得我们都很头大。” “你那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我们从几千年前就开始修炼了好吧?”宁绥不满地反驳,“要不是颛顼老儿绝地天通,断我仙途,我现在还至于为了一点钱天天跟公检法那帮人掐个不停?” “你想成仙?”夷微睁开一只眼。 宁绥耸耸肩:“也没有很想,我就随口一说,真让我抛下一切俗物尸解羽化,我也舍不得,还得给师父养老送终呢。” 夷微忍俊不禁地低头,被宁绥一把搂到怀里。他一抬眼,正对上宁绥有些讨好的目光。 “我师兄邓若淳倒是一直对成仙很感兴趣,有机会的话,你点拨一二,怎么样?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 宁绥比他矮了半个头,想保持这个姿势就只能把半边身子挂在他身上,两个人几乎贴在了一起。宁绥也迅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自在地松开手向后退去,却被夷微揽住腰,又一次拉回怀里。 “当然可以。” 然而,有如被针尖刺破耳膜,一声类似于脑鸣般的锐响炸开在意识的深处,起初只是轻微的一点,慢慢弥漫开来,毒气一般麻痹了神经。宁绥只感觉有一片迷雾充斥在脑海里,让他难以控制思绪,紧接着便是电击似的烧灼剧痛,他抱住头,全身颤抖,眼泪旋即掉出。 “什么声音,我的头——” “别听。”夷微先用手堵住他的耳朵,顺势把他的头按在自己颈窝,另一只手攥着焚枝准备应战,“……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是阴兵。先前看到楼道里的纸灰时,我就嗅到了阴煞之气,现在看来应该是召唤阴兵的符咒。阴兵的喉咙只能发出哨音,是他们集结的军令,这种哨音人不能听,严重的会活活疼死。” 熟悉的花木异香安抚着宁绥脆弱的神经,他短暂放纵本能压过理性,贪恋地向夷微怀中贴了贴。 仿佛在回应他的主动靠近,夷微又收紧了臂弯。 为了维持平衡,宁绥只能死死揽住夷微的腰。痛楚一波一波袭来,像有人用凿子扎进两边太阳穴,还在脑中不停搅动。宁绥控制不住地流泪,夷微感受到肩头温热湿润的触感,伸手抚着他的头发,用神识柔声说: “你好像一只受了委屈来向我撒娇的猫。” “都这种时候了,就不要开玩笑了。”宁绥抽着鼻子,“他们……是我招来的吗?” “我想不是,应当是某个邪魔外道养的私兵。他们几乎没有神智,也不会说人话,无条件服从下令者,不论目标是谁,一律格杀勿论。要是进了楼里,整栋楼的人都别想活。” “我授箓那天师父给了我一个罐子,里面是他拨给我的兵马,受北极驱邪院统领。我带过来了,现在上楼去取,也许还来得及。” 夷微笑笑:“有我在,不需要,你以后也用不上。” “你,我,去打一个连?能坚持多久?” 夷微表示:“就不能把他们全干掉吗?怎么一点士气都没有?” 那我们两个真是太厉害了,宁绥毫无底气地想,他问:“连我都疼得直掉眼泪,其他人呢?他们听不见吗? “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的,你是修行者,灵感强,容易被影响。” “那他们可太幸福了……”宁绥拽着袖子擦擦眼泪。 哨音终于结束,夷微却还是搂着他不放手,宁绥听不清外面的情况,只能老老实实地接着趴在他怀里。 “还没完吗?” “嘘——他们围过来了。” “咚,咚,咚。” 沉重的踏步声后,还连缀着铁器与地面的磕碰声,仿佛在昭示着,来者是一队全副武装的铁甲军。宁绥从夷微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目光堪堪扫了四周一眼。低矮的灌木丛、密集的建筑物后,无数道绿色幽光漂浮于半空,那是阴兵的眼睛。 为首者身披青色重甲,长髯高个。借着倾泻的月光,宁绥扶正眼镜去看,才发现哪里不对。 第42章 他只有半颗头,后脑勺被平整地削了下去。 两侧各有扛着幡旗的兵士,后面的行伍拎着灯笼,青绿的磷火幽幽跳动,映出刀枪森森白光。每个士兵身体或多或少都有损伤,有的是缺胳膊少腿,有的是一身血窟窿,额头上都贴着一张黑色的符咒,大约是兵马的主人控制指挥所用。 头戴青盔身披甲,青骑青马青刀枪,这必是一支不正规的五猖兵马了。方才还祥和宁静的小区,现在已然一片死寂。 夷微不由分说捧着宁绥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听我说,阿绥,你现在立刻回到楼——” 宁绥立刻拔剑出鞘:“不,你身上还有伤,他们人太多了,我不能丢下你!” “你相信我,你在这里我反而分心。”夷微耐心劝解,“一群杂兵而已,我一个人收拾他们绰绰有余。你保护好嘉禾,等我回去。” “……好,这可是你说的。”宁绥攥住他的手,忽然想起了什么,把其余的符咒和法器都塞给了他。夷微不禁失笑,刚打算谢绝,抬眼看见宁绥满是担忧的眼神,心底一软,只好尽数收下,鼓囊囊地塞满两个口袋。 “平安回来。” 目送宁绥的背影消失于夜色中,夷微布阵隔绝战场与居民楼之间的连接,此处已然成为独立于外界的一处封闭场域,声音和景象都不会被其他人察觉。他收敛笑容,彻底释放满身的杀意,连连挽了好几个炫目的枪花,枪尖点地,摆开架势。 “怒目明尊在此,僭越者杀。” 第21章 玉眼 半小时前。 乔嘉禾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只好在屋内反复兜圈子。 她看了眼手机,犹豫着要不要询问宁绥现在的情况。脑海中不停回想监控录像中唱歌娃娃的模样,乔嘉禾始终没有说出口的是,她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娃娃,是很多年前妈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如果是妈妈,她为什么不现身呢? “咣!” 楼道里似乎传来摔门的声音,这么晚了谁还会出来?乔嘉禾放轻了脚步,凑到猫眼前,在昏暗的光线中分辨着门外的景象。只见那名叫小惠的姑娘倒退着走出来,而在这之后的响声,让乔嘉禾起了一身冷汗。 那是拨动打火机的声音。 难道……门外的那堆灰烬,都是她烧的? 可她要香灰做什么呢?乔嘉禾屏住呼吸继续观察,小惠两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抓挠,口中还发出痛苦的呻/吟,似乎在与谁搏斗。最后整个人向后仰倒,瘫在地上,止不住地抽搐。 不,不对,她是被扼着脖子拖出来的! 可整个楼道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是谁对她下此毒手?顾不上个人安危,乔嘉禾打开门锁就要冲出去。本能的恐慌却袭上心头,警告她外面的人不对劲。 涌上头脑的气血冷下来,她停住了开门的手,没有重新上锁,便伏在门上继续观察外面的动静。 根据摩擦声能够判断,小惠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可乔嘉禾清晰地听见了她的后脑撞到地面的闷响,摔得那么重,怎么可能以如此之快的速度起身? 外面灯光熄灭,一片漆黑,乔嘉禾看不到具体的景象,一时乱了阵脚。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想想对策,一转眼瞥见茶几上宁绥留下的天蓬尺,颤颤巍巍地拿起护身。偏偏这时屋内的座机又响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那边空了许久,一字一顿道: “到你了。” 话音的来源不仅仅是电话话筒,门外也同时传来了一样的三个字。 她这才反应过来,不是外面变黑了,是有人堵在猫眼前,挡住了视线。 还不等她做出决断,门外那人开始发疯一般砸门,乔嘉禾心下一震,慌乱之中想起自己没上锁,三两步上前去,那人却已破门而入,踉跄着横在她面前。 乔嘉禾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她此生见过最为扭曲的一张脸,五官都被大力地往两颊拉扯,吊出一个诡异的笑脸,嘴里塞满了香灰。颅顶和颅底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血流漫过整张脸,滴在地上。 “你是谁?” 那人并不回答,现至眼前,扼住了她的脖颈。 突然失去空气,乔嘉禾强撑着意识,用手中的天蓬尺照着那人胸腹便是一通戳刺,又放开掌心金印,拍在那人额头。此法还果真有奇效,那人顿时吃痛后撤,旋即又被另一股力量束缚住。 “妈妈!”乔嘉禾失声尖叫。 是庞净秋的魂魄,她以一种手脚并用的姿势搂抱住那人,阻止其向乔嘉禾靠近,却近乎螳臂当车,很快便被甩落。但她又迅速爬起,竭尽最后的力量保护女儿。 那人森森地冷笑,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她们靠近。 不过电光石火,一道浩然剑气将整栋楼照得仿若白昼,宁绥执剑挡在了母女二人身前,凛然怒道: “滚开!” 这邪物是附身在了小惠身上,如果强行将其剿灭,必然会误伤她。宁绥冲乔嘉禾使了个眼神,吩咐说: “嘉禾,带庞老师躲起来。” 乔嘉禾不纠缠,搀起母亲向里屋奔去。邪物不甘心就此放过她们,还意图挪动脚步追赶,宁绥岿然立在原地,提剑指向邪物。 邪物果然被他震慑,停下动作,两眼怨毒地盯着他。宁绥没有贸然进攻,而是暗暗掐指念咒,将邪物从人的躯壳剥离。 第43章 “……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急急如律令!” 隐隐有雷霆降世,在天地间炸开震耳欲聋的轰鸣。邪物被金光贯体,竟真有一道黑影被从小惠体内逼出,跌跌撞撞地向门外遁逃。 他的剑比思绪更快,犹疑间已刺向黑袍人。那人侧身闪躲,退到楼道的窗前,又手脚并用,跃上天花板,倒吊着凝视宁绥。楼道中的灯光晦暗不明,但也可以看出是个中等身材的男性,两眼冒着冷冷的阴光。 这样的攻击招式,以及他身上的气味,跟那晚的觋先生简直如出一辙,他们之间必定有联系! 一股无名火从心头燃起,宁绥捏了捏揣在西装内袋的夷微尾翎,估量敌我双方的实力差距,自认能轻松解决,最终还是把它放回怀中。男人用一种夸张的、蜘蛛一样的方式快速向宁绥爬过来,伺机发动攻击。 “炎帝烈血,北斗燃骨。四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急急如北帝明威口敕律令!” 至纯至阳之力在体内流转,那就是道门弟子所修的“炁”。宁绥将意念集中于手中之剑,感知着周身气息的运转,在男人再度动身的一刹,向前劈出一道清厉剑气! 剑气裹挟着天蓬神咒的威能,有如天河倾泻。男人身上登时燃起熊熊烈火,他痛苦万状地在地上爬行,却根本前进不了一寸,连求死都不能。 是火狱生效了,虽然迟了点。 第一次使用火狱法便成功,宁绥心里不免得瑟。他收剑回鞘,背着手嘲讽: “跑啊,怎么不跑了?” 他掏出手机,先给120打了电话,帮被附身的小惠叫了救护车,而后蹲下来审问犯案的男人。 准确说,是个男鬼。 “说,谁让你来的。” 这男鬼染了一头黄毛,嘴唇、鼻翼和眉毛上都打了钉,瘸着一条腿,胳膊上全是纹身。只看打扮和气质,是宁绥法援值班都不愿意接待的那类人。 “我——我自己要来的。” “你自己?你养得了那么多五猖兵吗?” 宁绥体会到了支配他人的快感,平日里竭力对抗的“权力”在此刻显得如此甜美。北帝黑律没有禁止法官刑讯逼供,他便伸手拍了拍男鬼的脸:“说实话,你跟钩皇什么关系?不然接着烧你。” 小惠家还敞着门,宁绥抬头向内看去,里面是一口制作粗糙的桃木棺材,被竖着立了起来,棺材盖上还缠绕着一圈一圈的墨斗线。宁绥大脑急速运转,终于明白了此举的用意。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蹙眉向着小惠说: “你想自己解决他?你从哪借的胆子?” 而在居民楼下,阴兵早已处于劣势,始终无法前进一步,但仍然不计代价地冲杀,被打散便重组。 夷微早没了用阴兵磨枪的兴致,他原本没打算跟它们耗这么长时间,但一想到宁绥临别时不舍的眼神,他又觉得太早回去显得自己好像赢得很轻松,宁绥不会太心疼他。 一声凤鸣也似的长啸后,他飞身入空,俯视着地面上如蝼蚁般的阴兵群,身后生出赤红双翼,其巨大足以遮蔽云月。 双翼上的羽毛纷纷化为利刃,锋芒朝向阴兵,如满天的流星一般扑落。 尘灰散去,一切复归安宁。夷微收回羽翼,从空中落下。脚下还残留着一角黑色符咒,他捡起来,放到鼻尖嗅嗅。 是和钩皇、韩士诚一行相同的味道。 “……一股腐气。” 他的指尖燃起一簇火苗,将黑色符咒化作灰烬,随风散去。 * 律师的工作也时常需要从谎言中拼凑真相,宁绥知道,犯罪嫌疑人的话连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连审带猜地,他大致了解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此人就是小惠曾经的混蛋男友,被大货车碾死后不甘心,成了孤魂野鬼。他本来想缠着家人,但家人也对他避之不及,花高价请了高人处理,让他吃了苦头,他就转头来缠着小惠,害得小惠一连搬了好几次家,直到搬来这里。 从她搬来的那一天起,这栋楼就不太平。她知道白领的死与前男友脱不开关系,愤恨之余一直想方设法解决。趁住户们不注意,她便时常在楼道中撒些香灰,试图阻止男鬼闯进来,但于事无补。 因为男鬼有了新的靠山——觋先生。觋先生盯上乔嘉禾一家很久了,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踩点,顺便收服了男鬼给自己做事。至于为什么盯上乔家,男鬼就不清楚了。 “那是个老头,之前的目标是个大学生,嫉妒人家年轻,就把人家的身体抢走了。” 楼下的阴兵同样是觋先生的手笔,他将庞净秋的魂魄拘禁起来,却不想她抓住机会逃出生天,遂派遣自养的五猖兵来搜查,才引发了居民楼里的种种灵异。小惠自然而然地归因于自己,走投无路之下,她自己造了一副棺材,决定与男鬼同归于尽。 宁绥双手抱胸:“觋先生人呢?没跟你一起来?” “他前两天不知道被谁打了,伤得很重,就换我来了。” “那他还挺执着的。” 宁绥一脚踩住男鬼的脖子,吓得他连忙大喊:“饶了我吧,我真的只知道这些,他说只要我能帮他把那个大学老师抓回去,他就能帮我成仙。” “怎么帮?”宁绥耐心所剩无几。 “他说,那个老师趁他重伤,把一只神的眼睛抢走了,那眼睛法力无边,只要拿到了,我们都能成仙!” 第44章 神的眼睛? 宁绥的神经一颤,他果然没猜错,重要的从来不是神像,而是它的第三只眼。 “觋先生现在藏在哪儿?” “他之前藏身的地方被人一把火烧了,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我是真的不知道!饶了我吧!” 得到了关键性的线索,宁绥仿着检察官的语气说:“坦白可以从宽,你先认罪认罚,我再考虑要不要饶你。” 他先将男鬼收进罐子里,又将晕死过去的小惠抱到沙发上,她抽搐挣扎时虽然把脑袋磕得满是伤口,但还不致命。而邻居夫妻虽然听到了动静,但没敢开门,见事态平息,才慌忙赶来。 宁绥安排说:“等救护车来了,你们护送她去医院,我们这里还有事要处理。” “嘉禾。”他转身回去,敲敲里屋的门,“没事了,出来吧。” “来了来了。”乔嘉禾本就守在门口,听到声音马上开门,迎他进来。 “您还好吗?” 受伤倒是没受伤,只是他疏于锻炼,还身负旧伤,再加上深夜不睡觉折腾这么久,体力透支了。 门打开的一刹,一股尸体的腐烂气味,连带着宁绥在尸检时闻到的腥气一同涌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角落里的庞净秋吸引,乔嘉禾也清楚他所想,招呼母亲说: “妈妈,这位是宁律师,是他救了我们。” 庞净秋本就瑟缩着躲在暗处,听到乔嘉禾的呼唤,她身子一震,立刻又向更暗处钻,似乎想要把自己塞进不会被发现的缝隙中。在她手边躺着一只娃娃,正是监控录像里的那只,还在欢快地唱着歌: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宁绥心中顿时百感交集,他做的就是与人沟通协商的工作,知道套话这种事不能急。他看出乔嘉禾脸上残留的泪痕,便笑着说: “没关系,你们两个需要独处的空间,我先去休息会儿。” 他仍在挂念着夷微那边的战况,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潮水般的阴兵。他在窗前探头探脑,却半点都看不到,只好坐下来喝口水,把气息调稳之后,夷微也回来了。 宁绥几乎是扑到他面前,抓着他两手,从上到下把他细细端详了一遍。 “不用担心,赢了。”夷微反握住他的手。 “我也是。”宁绥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把剩下一半的水递给他,“……喝一口,你不会嫌我脏吧?” 两人简单交流了一下彼此的作战经过,夷微得知又有人趁自己不在搞偷袭,气得骂骂咧咧: “这个bk!” “哎,你说什么呢?!”宁绥拍大腿。 宁绥事无巨细地把审问出的结果逐一告诉夷微,一脸真相近在咫尺的兴奋样。但夷微意不在此,而是换了个话题:“对了,我给你的尾翎没丢吧?” 宁绥摸出尾翎,宝贝地擦了擦,才拿给他看:“没丢,我随身带着的。” “好。”夷微变了脸色,“我问你,既然遇到了危险,知道自己伤还没好,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这不是能处理吗?再说,你在楼下被围得水泄不通,我难道还要给你添麻烦吗?” “我说过,不要怕麻烦我,你也答应我了。” 宁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纠结于这一点:“是,我答应你了,但就算……就算我找你了,你一时半会儿也分身乏术啊。” “我来不来是我的事,可你遇事不能不找我。”夷微看上去真的生气了,他躁动地踱步,语气也加重了许多,“你们凡人总是这样,出尔反尔,说一套做一套。” “不是,我说一套做一套?我?”宁绥平生最讨厌说理说不过就诉诸人身的行为,拍着沙发要跟他理论一番,转念一想这是别人家,把一口恶气生生咽了回去。 “算了,我的安危我自己还不清楚么?何必跟你费口舌。” 夷微的怒火被他这句话彻底点燃:“你知不知道——” “宁律师!” 乔嘉禾突然从屋中跑出来,争论被迫中断,两人忙变换脸色,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你们看。” 她掌心躺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眼状玉石,自内向外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是钩皇神像的第三只眼! 第22章 诱心 “这是妈妈给我的,我猜,那个怪人就是为了这个东西而来。” 闻言,宁绥和夷微同时起身,快步来到屋内。 “庞老师?” 宁绥刚迈入房间,庞净秋愕然的眼神在他脸上打着转,眼中写满难以置信,随即,她竟尖叫起来。 她居然认识我,这是宁绥与她对视后的第一反应。 夷微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神情变得微妙。 宁绥半跪在母女身前,轻声问庞净秋: “我们见过吗?” 庞净秋胆怯地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拼命往女儿怀里钻。 宁绥接着问:“那群阴兵……就是为这只眼睛来的吗?” 她给出了肯定回答。 “庞老师,我是宁绥,是您丈夫的辩护律师,也是一名北帝派道士。说回来,我毕业于望海师范大学法学系,咱们也算有缘了。” 庞净秋眉头紧皱,似乎很难理解他的这一段话。用几句话套了近乎,宁绥又晓之以理,特意放慢了语速:“您放心,我会保证嘉禾的安全,但一天不除掉邪魔,她就一天不能彻底摆脱威胁,对不对?” 第45章 “所以,可以告诉我,关于钩皇菩萨和蠡罗山,你都知道什么吗?” 不知是哪个词语刺激到了庞净秋敏感的神经,她慌忙将乔嘉禾护在身后,神情变得凶狠异常,像是牢笼中失去理智的困兽。 “妈妈,他们是好人……”乔嘉禾攥着她的手。 可庞净秋现在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从喉中发出低低的嘶吼,宛若一头失去理智的狼。 “三魂只有胎光和幽精两魂,丢了爽灵,与傻子无异。”夷微低声道。 难以想象觋先生都用了怎样的手段折磨她,竟让一位生前享誉无数的学者沦落到如此的境地。 “妈妈,别怕,小禾在这儿。”即便已经感受不到对方的体温,乔嘉禾依然搂着母亲,庞净秋的魂魄依偎在女儿怀中,偶有轻微的啜泣声。她无法说话,只能靠母女间的心灵感应。 “……你说,你被那个怪人关在一个大罐子里,逃出来之后,一直都找不到我,所以很着急?嗯……我搬到琪琪家去了。如果不是他们和宁律师一直照顾我,我可能也会出现意外。” “你说不会的,你会保护我?妈妈,你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你了。” “娃娃是你放在楼道里的?嗯……有很多奇怪的人想把你抓回罐子里去,你很害怕,只好躲起来,让娃娃替你寻找我的踪迹。” 庞净秋捡起地上的娃娃,小心翼翼地擦去灰尘,像邀功一样,送到乔嘉禾怀里。 一如很多年前,温柔慈爱的母亲在女儿面前拿出精心准备的礼物。乔嘉禾珍重地捧着娃娃,轻声说:“妈妈,笨蛋,你把大家都吓坏了!” 她按了两次娃娃背后的按钮,响起的不再是歌声,而是一段录音: “今天是我的宝贝女儿小禾的六岁生日。去年因为组织学生开题太忙,我忘记了这个重要的日子,所以今年要加倍补偿给小禾。这是她最喜欢的限量款娃娃,我跑了很多家店铺才买到,不过一想到马上就能看到她的笑容,我觉得特别值得。自从她出生以来,我很多时候都在外面考察学习,陪伴她的时间少之又少,作为一个母亲,不失为一种遗憾。” “史书上说,嘉禾是五谷之长,是吉祥美好的象征。小禾对于我,对于兆兴来说都是天赐的礼物。我知道,现在畅想她的未来还为时过早,她总有一天要独自面对人生。我只希望自己在如流沙般逝去的日子里能多陪陪她,至少,哪怕真的有一天要永远分别,我也能给她留下足以支撑她走下去的回忆与勇气。” 录音在此打住。乔嘉禾笑吟吟地,眼泪却扑簌簌掉下来: “妈妈,说实话,我还没有那么勇敢。那天跟你的遗体告别的时候,我真的很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行。”宁绥转过身去,“我心软,看不了这个。” 母女二人依偎许久,乔嘉禾才再次开口: “你问爸爸怎么样?爸爸在看守所,宁律师会为他辩护。妈妈,跟我说说,到底都发生什么事了吧,我想为你报仇,可连该向谁寻仇都不知道。” 她的声音无限温柔,却也极为坚定。半晌,她眸光有些暗淡,道: “妈妈说……关于蠡罗山与钩皇菩萨,她已经记不得多少了。” “一点都不记得了吗?”宁绥还是不死心。 乔嘉禾认真聆听着母亲的心声:“她说……蠡罗山是一个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地方,有人用某种方式把这座山封闭了起来,外人很难进入,她的学生韩士诚是唯一一个进入这座山还活着出来的人。” “除了你和韩士诚,还有其他人接触过神像吗?” “她同专业的同事白青青副教授。”乔嘉禾转述。 说到这儿,庞净秋开始剧烈颤抖,她的身形竟慢慢变得透明。乔嘉禾慌乱中将她拥得更紧,两眼求助地望向宁绥和夷微。 夷微上前来,手掌覆在庞净秋额头。 “她生前身体就虚弱,死后又被折磨了太久,快支撑不住了,我的力量能助她再坚持一会儿,让她少点痛苦。” 宁绥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才说:“好,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觉得该告别了,就喊我过来,为你做超度。” “宁律师,能不能让妈妈多留几天,再陪陪我。”乔嘉禾乞求他。 “可是,阴魂对生人影响太大,相处久了你自己也会有生命危险,而且北帝法规定……” “你们法官还真是不好当。”夷微故作深沉道。 目光在三人中来回逡巡,宁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一时犯了难。不等他做决定,庞净秋向他伸出手,用口型说: “我跟你走。” 她抬手抚上乔嘉禾的脸颊,眼中有万般不舍。 “……你一生的信仰就是探索更多灿烂却不为人所知的文化,虽然出了差错,被人所害,但你并不后悔……”乔嘉禾已经泣不成声,“好,好,我答应你,我会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少熬夜,我已经长大了,可以面对自己的人生了……” “又来啊。”宁绥感慨万千,再次背过身去,这一次,夷微也跟着转过去了。 “我知道了,你不怨爸爸,他只是给了你一个解脱……” 走出这栋惊心动魄了一整晚的居民楼,天边微微擦亮,宁绥长吸了口新鲜空气,摊开手,看着那枚眼睛出神。 “喏,给你。” 第46章 夷微悄悄往他口袋里塞了样东西。 “什么?” 宁绥伸手摸口袋,触感是一张卡片。他拿到眼前细看,那竟是他自己的律师名片。 “在她家发现的,有整整一沓。还有你上班下班、跟客户吃饭的照片,都摞在一起。拿在手上太显眼,我就没动。” “他们在监视我?” “不知道。”夷微有火没处撒,用劲踢开脚边的石子。宁绥哑然失笑,坐上车,高声唤他: “好了,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我才不坐你的车呢,你都不需要我,那我也不需要你。”夷微根本不吃这一套,“我自己走,就当散散心。” 他把宁绥的法器扔上车:“这些,还给你,我用不上。” “真不坐?我还打算带你去搬几箱可乐回家呢。” “不坐。” “嘁,你爱坐不坐。”见他给台阶还不下,宁绥也丝毫不留情面,拉上车门,一脚油门便扬长而去。 一直到看不见车的踪影,夷微才迈开步子。他摊开手,一面古朴的八卦镜凭空出现在掌心。夷微将那八卦镜翻转过来,只见镜子背面用胶带贴着一张纸,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 “宁绥,三年级五班。” 他定定地看着这件被自己偷偷藏起的法器,拇指摩挲着胶带上的名字,嘴角漾起一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 “我不过是想你学着多依赖我一点……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是一样倔强。” 饱受折磨的居民们去除了一块心病,纷纷向乔嘉禾问起宁绥的来历,感谢电话纷至沓来。当然,除了道谢,很多人还不忘趁机提点别的要求,要宁绥帮忙算算孩子明年高考成绩,自己什么时候能找到工作,老公有没有出轨。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宁绥都尽己所能帮了忙。 他从办公桌的角落摸出三枚硬币,起课排盘,列出六爻的本卦和变卦。 “嗯……官鬼爻持世,兄弟爻动,临青龙,龙性善淫,生官鬼爻。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可能是卦有问题,你沉住气,查清楚再做打算。” “嗯,您说。” “你老公好像有新的女朋友了,而且像是……去嫖了。” “混蛋!混蛋!他对得起我和孩子吗!”他话还没说完,电话对面就传来噼里啪啦的打砸声。 “呃,这个……我们律所也提供拟定离婚协议和代理离婚诉讼的服务,您要不考虑一下?”宁绥不忘初心。 更有甚者,大张旗鼓地往建信律师事务所送了一面锦旗。主任本来乐呵呵地搂着宁绥肩膀,看到锦旗上的字,笑容立刻消失。 “降妖除魔,铁口直断?”主任捏着锦旗的手都在发抖,“这是给律师的锦旗吗?!” 虽然权力的味道很甜美,但宁绥很清楚食髓知味之后就很难刹住,他没有选择自行处决犯案邪祟,而是派自己的兵马将其押回了北帝派师门。受害的小惠在安心养伤,宁绥在电话里还不忘开解她: “人年轻的时候总会走些弯路,有承认错误再重新开始的勇气,就是好孩子。” 他也没忘了可怜的康大爷,特意烧了一道符,做成符水交给乔嘉禾,嘱咐说饭后服下,坚持三天,其病自除。 “宁律师,康爷爷已经退烧了,这是他给您的报酬,2000块钱,您查收一下。” “不不不,我不能收,都是该做的,你快帮我退回去。” 事件的主要功臣却没有受到太多关注,不过夷微看上去并不在乎被忽略这件事,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他还是不愿意给宁绥一个面子,每天冷脸买菜做饭打扫屋子,也不多说一句话。帮宁绥换药时也从不抬头,换完就走。宁绥这人心气高,就算吃着人家做的饭,也不愿意看人家的脸色,便打着加班的名号,在外面填饱肚子再回家。 宁绥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因时制宜变通行事,夷微到底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火气。 夷微又不傻,如此过了两三天,宁绥真的在加班跟团队讨论案情时,接到了家里座机打来的电话。他正觉得奇怪,也没避着同事,接了起来。 “谁?” 电话那边传来夷微冷淡却极有穿透力的声音: “回家吃饭。” 离他近的同事基本都听见了这四个字,全部噤声望向他。宁绥看看手机,又看看同事们,露出一个窘迫的微笑: “那个……我先走了,家里人喊我。法律意见我尽快写好了发给你们。” 他到家时,餐桌上摆满了饭菜,用手一摸还是热的。客厅不见夷微的人影,宁绥鬼鬼祟祟地在屋里找了一圈,确定夷微在次卧休息,也不敢敲门打扰他,只好回到餐桌前坐下,犹豫着要不要动筷子。 手机嗡嗡振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喂?” “哎,哎,是宁律师嘛,我家孩子收到您写的文昌符,这次开学考确实进步了很多,从倒数第三进步到倒数第九了。他给您写了封感谢信,正好孩子刚放学回来,让他念给您听听……” “不,不,这就不需要了吧。” 不用想都知道是家长逼着孩子写的,过剩的热情让宁绥实在厌烦,更何况还是以一个如此尴尬的形式表达。片刻,他灵光一闪,说: “等一下。” 他蹑手蹑脚来到次卧房门前,盘腿坐在地上,打开手机免提,小声说: 第47章 “现在可以开始了。” 电话里开始了声情并茂的赞美诗朗诵,宁绥心思早飘走了,全牵系在房门里那个活祖宗身上。可是,三分钟过去,里面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怎么回事?他就算不感动,难道不嫌吵吗?” 就在宁绥感觉自讨没趣,站起来要走时,夷微打开了房门,那眼神分明在问: “你在干什么?” 宁绥指指手机,脸上挂着谨慎又讨好的假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他们的感谢也该有你一份。” 电话里一家三口的溢美之词终于停住,他忙对那边说:“好好好,很有文采,心意领了,我先挂电话了。” 他又转向夷微:“没事了,你好好休息,我还有工作要做。” 才往后退了半步,夷微便叫住了他: “回来。” 宁绥定在了原地,不愿进,也不敢再退。夷微叹了口气,向他走来,直接将他揽进怀中。 “其实你那天晚上很担心我,对吧?” 宁绥突然被他紧紧箍住,两手悬空着不知该放哪里:“是……有一点。” “只有一点吗?” 他把头埋进宁绥的颈窝,脸颊反复在宁绥的颈间磨蹭。笼罩于周身的花木香也变得更为浓郁,又多了些许缱绻的气息。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饶是宁绥几乎没有跟人亲密接触的经历,他一个年近三十的成年男性也清楚这样一个动作在人类社会有着怎样的含义,普通的拥抱可不会如此缠绵。他心里暗自打鼓,绷紧了腰背,全身僵直,只有眼睛在骨碌碌地转。 不会是喝多了吧,宁绥暗想。 “我刚才喝了一点酒,才敢给你打电话。”像是在回答他的疑惑,夷微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可能是有心魔了,每次你晚回来一会儿,我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再看到你的时候,你就……”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在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字眼上打住。宁绥无奈打趣说: “提心吊胆?我可看不出来,最近几天都只能看见你的屁股,连个正脸都不给看。再这样冷暴力下去,我就要卷铺盖去外面开房住了。” “那我剖开肚子给你看看。”夷微闷闷地说,“不准走,不准让我找不到你。” 这算是哄好了吗?宁绥松了口气,配合地回答:“我开个玩笑而已,还有别的需要吩咐吗?” “答应我,保护好自己,不管用什么方式。” “我上次也答应你了,结果不小心食言,你还敢相信我?”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愿意相信你。” 他的手抚上宁绥的后脑,像安抚小动物一样理着发丝。 “好,我答应你。”宁绥说。 闻言,夷微低低地笑了,他的声音带着蛊惑的力量,回响在宁绥意识的最深处: “阿绥,你抱抱我吧。” 宁绥发觉了不对劲,可惜为时已晚。他还想说些什么,大脑却已不听使唤,驱策两手攀上夷微的腰,连带着全身都发软,听话地伏在他怀里。 “你对我做了什么?” “只是放大了你心里的欲求而已。”夷微话中笑意更浓,“嗯……你居然一点都不打算推开我。” “我……”心思不仅被窥探还被控制,宁绥急得要骂人了,肚子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夷微终于肯放开他,讶然地打量他一眼:“还没吃饭?” 宁绥委屈地点点头。 “你怎么不早说?”夷微推他去餐桌,“好了,不逗你了。我今天太开心,玩得有点过火了。” 然而,宁绥坐下没多久,目光捕捉到桌角的一个玻璃瓶,看着眼生,拿过来扫了眼标签。 随后,他暴跳如雷: “你喝了一整瓶白酒?!你是不是疯了?!” 夷微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哎呀!哎呀!别扯耳朵!疼!” 第23章 赐福 在宁绥和线上教育的帮助下,夷微的知识水平已经来到了初中二年级。或许是因为神明的智能本就远超凡人,夷微学东西的速度相当快。 当然,他本来就并非大字不识一个的纯文盲,只是知识跟不上时代变迁而已。 “背完了,整本书的单词都背完了!”夷微敲开宁绥的房门,“你随便提问吧。” 宁绥正躺在床上阅卷:“说好了,错一个扣一罐可乐。” “嗯,全对了每周加一瓶红酒。” “唉,连神明学英语都要积攒词汇量,这也算是一种众生平等吧。”宁绥摇头感慨。 如果用生物分类学给夷微定位,宁绥认为他兼具隼科的战斗力以及鸦科的智商。 连那股欠欠的劲儿都跟鸦科一模一样。气氛压抑紧张的律所里,大家一般都只会对这位编外“关系户”报以礼貌但疏离的微笑,百无聊赖中,可怜的赵方已经完全沦为了他找乐子的玩物,其悲惨经历包括但不限于:在厕所带薪拉屎时听见隔壁有主任的声音,推门打算溜走才发现是夷微在学舌捉弄他;嘱咐夷微把打印出的文书交给宁绥时,对方直接把脑袋顺时针转了180°冲他微笑,再顺时针180°转过去。 赵方十五秒速成殿堂级美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赵方又一次被水杯里浮起的假眼珠吓得连滚带爬跑出办公大楼后,宁绥委婉地劝阻说:“我就带这一个实习律师,你别把他玩死了。” 第48章 “怎么会呢?”夷微不以为意,“玩死了我再去地府把他捞回来嘛。” 因此,宁绥只得恳切地向赵方承诺,自己以后一定不会让夷微离开视线三米内。至于为什么不让夷微待在家里,一是夷微自己执意要随身保护宁绥,二是宁绥目前尚不能排除他与钩皇有关的嫌疑,带在身边也方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到了看守所安排会见的日子,宁绥提前问过乔嘉禾,有没有话需要自己代为转达给乔兆兴,乔嘉禾斟酌考虑了很久,才说: “为了我,保护好自己。” 望海市看守所位于市辖区东北部,而平舒区位于市辖区西南,路程贯穿整个市区。因此宁绥最讨厌的办案程序就是会见嫌疑人,光开车来回就要大半天的时间,需要起个大早赶路。 “醒一醒醒一醒。”夷微揉搓着宁绥的脸,“该上班了大律师。” 宁绥努力顶开沉沉的眼皮,两眼迷蒙。他有如行尸走肉一般站起来,抱着公文包出门。 “为什么不能把他押到家里来会见呢……” 望海是个依河而建的城市,曲折的湾河穿城而过,汇入大海,造就了整个城市道路大多平行于河道的格局。也正因此,这里的人们不常用“东西南北”指路,因为路况太复杂,没有哪条路是完全横平竖直的,很容易走岔。 顺路去了赵方家接他,车刚在单元门前停稳,夷微打开车窗,戴上一副墨镜,压低了声音说: “早上好,赵律师。” “神神叨叨的。”赵方摇摇头,上了后座。 “你哪来的墨镜?还是名牌?”宁绥诧异问。 “霍主任的,我那天在天台唱歌,他听得高兴,就把墨镜给我了,说我戴着更合适。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 “唱歌?” “对啊。”夷微清清嗓子,马上开唱,“一个人的寂寞,两个人的错——” “好了好了,不用唱了。”宁绥忙打断他,“确实,还挺好听。” 赵方手腕上的手表反射着强烈的太阳光,晃到了宁绥的眼睛。宁绥虽然对奢侈品不感兴趣,但这些年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也认识些牌子,诧异问: “你呢?名牌手表?背着我赚钱了?” “没有,攒了挺久的,一直没舍得买。”赵方搪塞回答。 路程途经望海市中心,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夷微趴在车窗上,两只眼睛忙得根本看不过来。要不是宁绥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把身子探出窗外,车里就要长出一棵迎客松了。 “市区看上去比平舒区繁华很多,你为什么不搬到这里来呢?” 赵方听了嗤笑一声,似乎在笑他何不食肉糜的天真。 “房价太高了。”宁绥坦诚相告,“在平舒区一百多万就能全款买一套不错的房子,市内几个区需要三四百万。” “这么贵?” “是啊。如果我是个红圈所的合伙人,那我一定会选择在市中心做个骄奢淫逸的律政精英。可惜我只是个普通刑辩律师,在郊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不错。” 早上十点左右,他们抵达看守所,向看守民警出示了证件和委托书。过安检需要扫描证件与人像,按照计划好的,夷微用法术隐身,跟在宁绥后面混过去。 “离我近点,不然你可能会被拦在后面。” 伴随着花木异香,宁绥只觉背上一烫,温热的触感软软地贴上后背。他甚至能感受到夷微垂落在自己耳旁的长发,稍稍侧过脸,鼻尖便差点蹭到夷微的下巴,颇有些耳鬓厮磨的味道。那晚的相拥后,宁绥虽然不再抵触这样有点越界的接触,但还是不自在地耸耸肩膀。 “你别贴我那么紧,很热。” “哦。”夷微又往后挪了挪。 可是,宁绥前脚刚刷脸通过闸门,后脚闸门便自动合上,把两人隔开,机械音随即响起: “请勿跟随!” “咦?怎么回事呢?”宁绥向着民警笑笑。 “是啊,怎么回事呢?”夷微也很幽怨。 出于安全考虑,民警让宁绥又过了一次,这次闸门没再发出警报。他和赵方随即被领去把随身物品存进柜子,赵方随口问道: “那个傻大个儿呢?” “在这儿。”夷微仗着隐身,绊了赵方一脚,“叫谁傻大个儿呢?” 宁绥出手拉住差点摔个狗啃泥的赵方,问:“你怎么进来的?” “他们又看不见我,我直接翻进来了。要是一道闸门都能拦住我,那我这神做得也太没面子了。” 赵方站稳身子,奋起反击,跟空气扭打成一团:“一天天的,你有完没完!” “行了,别再闹了。”宁绥脸色不太好看,“律师会见虽然有视频监控,但一般不会被监听,想问什么都可以。最重要的是,帮他抑制身体里的钩皇怨念。” 因为案情特殊,宁绥提前同赵方沟通过,办案过程中并不需要他做太多工作,但对同事要严防死守这些玄而又玄的事情。宁绥对乔兆兴的印象还停留于乔嘉禾给的那几张照片,只记得是个清瘦但精气神十足,一身书卷气的学者。 当看守所民警将现在的乔兆兴押进会见室时,宁绥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用形容枯槁来描述眼前的男人一点不为过。案发到现在一周多的时间,他的头发已经完全变作灰白,身体骨瘦嶙峋。坐下来后,他也只一味地放空精神,并不理会对面的两人,混浊的眼珠呆滞着,许久都不动一下,再看不出半分知识分子的神气。 第49章 “乔兆兴?”宁绥轻声唤他。 “他没事,就是太自责,耗尽了心神。”夷微面朝宁绥坐在桌子上,转身看着乔兆兴,仿着宁绥的声音说,“乔兆兴,你看着我。” 比起请求。更像是命令。 乔兆兴的眼睛动了动,木然地朝他们看来。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最终停留在宁绥的脸上。 就像一颗子弹打穿封闭的玻璃,他眼中的麻木逐渐破碎,惊恐从眼眶中漫出。 “你……是你?!” 就在此时,乔兆兴猛地站起,朝宁绥扑来,夷微反应迅速,将宁绥挡在身后。 有械具的束缚和玻璃的阻挡,乔兆兴的袭击没有得逞,他重重地捶着桌子,眼神中满是恶毒的恨意。门外时刻关注监视器的民警立刻冲了进来: “没事吧?” “没事。”宁绥冲他们摇摇头。 “我是嘉禾为你委托的辩护律师。”宁绥强作镇静,“你先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慢慢说。” “是命……都是命……发生的一切都是命里注定……”他伏案痛哭流涕,“我当初就不该让她去那座山,晚了,太晚了……” 听出他话里有话,宁绥知道他必定掌握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一边调出会见笔录模板,一边说: “乔兆兴,我们是建信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我叫宁绥,他是我的同事赵方。8月21日,我们受你的女儿乔嘉禾委托,担任你的辩护律师,现就你涉嫌故意杀人罪依法为你提供法律帮助和辩护,你是否愿意?” 乔兆兴沉默以对,只在听到女儿的名字时微微颤动嘴唇。 “会见过程中,请你务必如实详尽回答我提出的问题,不要作虚假陈述,你清楚吗?” “……嗯。” “公安机关一共讯问了你几次?” “三次。” “检察机关讯问过你吗?” “讯问过一次。” 向乔兆兴说明了他作为犯罪嫌疑人的权利,宁绥急忙问: “对于蠡罗山和钩皇菩萨,你知道多少?” 话刚落地,他又补充问:“没有人要求你封口吧?” “你们也知道蠡罗山了吗?呵呵……”乔兆兴的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笑意。 “是嘉禾,她找到了我们求助。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一定要杀掉庞净秋?” “如果不杀了她,她的下场会更凄惨。就像韩士诚说的那样,就像山里的那群人一样……” “韩士诚?” 看不到夷微骤然变冷的脸色,宁绥迅速追问: “他都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钩皇并不是虚构出的神明,祂真实存在,并且借着那尊神像来到了山外,就在我们身边。” “说清楚点,什么意思?”夷微冷冷问。 “韩士诚最开始并不是净秋的学生,他上一个导师脾气秉性比较古怪,双方发生了矛盾,校方将韩士诚分配给了净秋,而他为了散心,申请到偏远地区支教一年。” “去年年末,净秋收到韩士诚发来的邮件,其中介绍了一个深山中的部族,附件里是一些关于该部族的照片。他说,那里叫蠡罗山,位于十万大山西南边陲,与世隔绝多年,还保留着近乎原始的风貌。不久后,我们收到了一个快递包裹,里面是一尊黑色的神像。” 神像他们都已经见过了,照片却没有。宁绥忙问:“照片?你们还存着吗?” “收到后不久,那些照片连同邮件就都变成了乱码,要不是那尊神像砸不烂烧不坏,我们也不会留它到今天。”乔兆兴合上眼,“是啊,我起初是不信鬼神的,可看着净秋的身体和精神每况日下,再顽固的人也很难不动摇。” “她刚把神像带回家的时候,我只是觉得看着不舒服,没有多说什么。她说,山民都管祂叫钩皇乌尔,‘钩皇’是音译,意思是祛除灾厄,‘乌尔’则等同于我们常说的菩萨或是守护神。他们说,向钩皇许下心愿,念诵祂留下的咒语,便能得到神明的赐福。巧的是,那时她有一个学生罹患了白血病,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净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钩皇许了愿。” “你们是读书人,怎么能随便信仰这种东西呢?” 夷微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恼怒地攥紧拳头。 “你忘记换成我的声音了。”宁绥悄悄提醒他。 所幸乔兆兴没有注意到异样,仍旧继续说道:“说永远都比做轻巧,人鬼迷心窍的时候,是顾不上是非与伦理的。彼时我们也没把这回事当真,只当是美好的期许,可谁承想,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那学生身上的病痛真的慢慢消失,连医生都说是奇迹,我那时便有不好的预感。” 实在不可思议。宁绥手指飞快打字,记录着他所说的,夷微拧眉问道: “先停停。韩士诚进入蠡罗山之后的事,你知道多少?” “详细的他没有多说。我只知道,今年二月份,他又一次独自进入了蠡罗山,也是这一次,他发现了那里的异样。” “什么异样?” “他说,他第一次只是在外围徘徊,随后便被一群人送出了山外,这一次他才深入到了蠡罗山内部。那些山民会把人扒光皮、剖出心肝脾肺作为祭品献给钩皇,谓之“采牲”。祭品最好是孩子,如果不这么做,就得不到钩皇的赐福,还会被一种叫做“无相尼”的鬼怪侵袭,全身烧灼而死。无相尼有声无形,擅飞行,常能隔空取人性命。他目睹了真相,那些山民自然不会留他活口,他被一个神秘人救下,连夜逃出大山,把这些全都告诉了我。” 第50章 所以,庞净秋是被钩皇当成了祭品。宁绥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问: “可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工地?是有约吗?” 乔兆兴凄凉一笑:“有个叫觋先生的人联系我,他说他能治好净秋的病,要我把钩皇神像交给他,还要求我参加他们的什么祭祀,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他,我都照做了。可他们只想羞辱我,一直到今年八月,净秋的病都没有半点好转。” 又是这个觋先生。 “净秋入院后不久就求我给她个痛快,那时候,她每天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作为丈夫,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我怎么做得到……有一次,我问她记不记得自己是谁,她说她姓斗,叫斗代敏。” 斗代敏?这不是地下洞窟牌位上的名字吗? 宁绥脸色大变,打字的手不自觉握成拳。 “后来,这个斗代敏占据她身体的时间越来越长,还用她的身体做出了许多不可理喻的事,我也是没办法,才痛下杀手。”乔兆兴再也遏制不住心底的悲愤,质问说,“生老病死都是人力不能改变的,因此才会向神发愿,希望所有人平安幸福又有什么错,为什么要用她的命来换?!” “什么正神需要用血献祭?难道嘉禾会忍心看着你们两个相继送死吗?”宁绥还在努力保持平和,却已按捺不住话中的怒意。 思及女儿,乔兆兴暂时恢复了理智:“小禾……小禾……她怎么样了?有没有托你们传话给我?” 刚问出口,他又退缩了:“不,你们还是不要告诉我了,她一定恨透了我。” “嘉禾很平安,我们会保护好她,你不用担心。她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就当是为了她。” “钩皇不在你周围,别自己吓自己,害你的是神像上寄托的怨念。”夷微接着他的话说,“我在这里布下了阵法,能抑制你体内的怨念,也能阻止其他的邪祟靠近你——你必须得活到上法庭的那天。” “你们两位……”乔兆兴闻言大为诧异。 “是律师,别多想,好好活着。”宁绥嘴很严。 “反正我只是个律师,其他人就不知道了。”赵方忍不住阴阳怪气。 “根据《刑事诉讼法》的规定,侦查阶段拘留时间最长为30天,报检察院批捕最长还需要7天,逮捕后侦查期限是两个月,审查起诉一般是一个月,移送到法院最长六个半月,审判阶段最长两个月,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快有一年了……这期间我能见见嘉禾吗?” “很遗憾,不可以,你只能见我,由我传话。” 把会见笔录保存好,宁绥按下桌上的按钮,提醒管教来提人,而后又开口: “对了,我能问问,你刚才为什么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吗?” 犹豫再三,乔兆兴反问:“钩皇的目标是你,你不知道吗?” 第24章 情动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话从一个陌生人嘴里说出来,还是让宁绥不免为之惊疑:“怎么说?” “祂通过梦境指使净秋找到你,家里有很多你的名片和照片。有一次净秋拿着刀跟踪你,我一路尾随,在你家楼下拦住了她。而在这之前她跟了你多久,我不知道。” 也就是说,在宁绥不知道的角落里,一直有一个手持凶器的疯女人于暗处窥视着他。 这可比邪神吓人多了,宁绥想。 “有我在。”夷微轻拍他的肩头安抚。 回去的路上,夷微比来时安静了许多,不吵不闹,只安静地望着窗外出神。宁绥察觉他低落的情绪,虽猜不出缘由,但还是尽力开解他。 “我今天有时间,想在市中心逛逛吗?” “不用了。”夷微勉强一笑,“以后还有机会。” 空了半晌,他淡淡道: “那个身患重病的学生,应该没有痊愈,只是假象。虚妄的赐福,带来的会是更严重的反噬。” “你的意思是……” “如果钩皇真有如此神通,何必要人献祭来修炼力量。后天成神的大多需要凡人愿力来加强自身,钩皇显然已经不满足于此了,祂要的是抽干所有信徒的精血魂魄奉养自己。” “觋先生……我当时就应该下手再重一点!”夷微不甘心地捶了下大腿。 三个人一起回到了律所,赵方返回工位上处理自己的工作,宁绥安顿好了夷微,借口去开会,锁上办公室的门,一路跑到写字楼外的绿茵空地上,才敢拨通电话。 “……哥?” “你先挂了,我给你打个视频电话过去,老头说他想看看你了。”邓若淳忙说。 清脆的巴掌声后,一个中气十足的老年男声响起:“嫩狗杂细伢子再叫我一声老头试试!” “挨打了吧。”宁绥幸灾乐祸。 那老年男声变得亲切慈爱:“小绥,崽里子,你不忙吧?在那边一切都好吧?要多喝水!早晚打八段锦!” 宁绥听见师父邓向松的话音,鼻子忽然一酸:“好,特别好,师父,不用担心我。” 邓若淳发着牢骚:“他好个鸡毛啊,他要是好能给咱们打电话吗?这孩子从小到大就嘴硬。” 从通话换成视频,宁绥看着手机屏幕里几乎贴上前置镜头的两张脸,稍稍安心,但又莫名觉得好笑。师兄邓若淳习惯留长发,头上扎个发鬏,插着一支小天蓬尺,人虽然长得剑眉星目,可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师父邓向松则完全相反,脸上架着他心爱的墨镜,已经笑开了花,虽然他老人家平常也总是甩张臭脸给别人看。 第51章 毕竟,各行各业的天才身上多少都带点傲气。 “师父,你现在又不开直播,能把墨镜摘了吗?” “哦哟,哦哟,忘记了。” 邓向松虽然贵为北帝派现任掌门,被宁绥戏称为“北极驱邪院人间派出法庭庭长”,但秉持着有教无类的原则,乘着互联网的东风,也学别人玩起了直播,向广大网友传授山、医相关的知识,表演十八般武艺,甚至会在线帮儿子征婚,使得邓若淳一听见他开直播的声音就应激。命、相、卜三类和北帝法秘术不能教,原因与北帝黑律无关,只是因为会被平台封号。 老爷子的平易近人博得了大量好感,大家亲切地称呼他为“邓老天师”,称呼邓若淳为“邓小天师”。 每每看到这样的评论,邓向松总是讪笑着挠头: “哎呀,孩子们,可不可以不要总说我老,也没那么老吧……” “嗯嗯,不老。”邓若淳附和着,“那我做老天师,你做小天师。” 不出意外又是一顿打。 更有甚者,称呼老天师为“邓布利多”,还会询问他什么时候给自己发录取通知书。邓向松想破了天也想不明白,只好求助儿子: “这谁啊?” “一白胡子老头。”邓若淳解释说,“老外,跟咱们同行。” 说笑间,道观里又有善信来求签,带着哭腔问: “道长,我刚摇到了一个下下签,您能不能给看看……” “下下签?那就再摇一次,摇出上上签为止。”邓若淳不耐烦地摆手,他抬眼瞥见女孩的面相,快速掐了个小六壬,多提了一嘴,“问感情?他克你,分了吧。” “可是道长,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让我去打掉,我还替他还了八万的赌债,我……” 邓若淳无意提供情感疏导服务:“那你找错人了,你该去找律师,把钱要回来再分。” 他眼睛一转:“哎,先别走,小绥——” 宁绥预判了他的预判:“只接刑事案件哈。” 打发走了善信,邓向松迫不及待地问:“小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师父想帮你,都不知道从何下手啊!” 整件事说来话长,宁绥先去买了杯冰咖啡,找了个店外的座位。他简略地将自己近期的经历讲了一遍,刻意省去了自己被觋先生揍得起不来床的那段。 邓若淳听完精准概括: “说白了,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妖怪,大家都叫祂钩皇菩萨,逢年过节还得给祂送点礼,不然祂就要闹脾气。结果一个书呆子误打误撞闯进山去,还是空着手去的,结果把妖怪带出来了,也害死了自己,是这个道理不?” “大致是这么件事。” “爹,你怎么看?” “看架势,这钩皇不会是什么新炼成的邪祟,应该修炼有些年头咯,起码要有千年以上。”邓向松推测说,“小绥,照你说的,必定是有人设阵封印了整座蠡罗山,所以多年来没人进山,钩皇呢,也出不去。可镇压需要的力量要远远大于直接剿灭,更何况咧,山里还有人。所以,为什么要封山哩?又是谁封的山哩?” “我推测,是因为‘怨念’会不停传播,所以必须封起来。”宁绥笃定道,“师父,师兄,我想起了一处细节。” “嗯?” “那天,我在那个罪神的掩护下回到了居民楼上,出于担心,我找了个正对阴兵现身地的窗口观战,可我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他,还有那群阴兵,就好像是完全消失了一样。我觉得,和蠡罗山的情况很像。” 这话指向性很明显了。 “那个罪神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我,我其实不是很在乎了。我起卦算过他的身份,但解不出卦。” “如果你说的那个挨了七十二道天雷还能活蹦乱跳的就是他,那确实有点麻烦。”邓若淳沉思。 “前几天我试探过他,他承认自己是凤凰一族,而且有着独一无二的重瞳。” “重瞳的凤凰?” “对。除此之外,不论是钩皇的使者还是死者,都提到了有人不让他们说出实情。我在想,事件背后,会不会有另外的势力。” “既然你解不出来,师父替你起一卦,看看吉凶。北帝在上,也许能如实告知卦象。” 两个年轻人屏住呼吸,看邓向松起课排盘。大家都说老爷子问卦事事应验,也许是因为他身为一派掌门,能沟通天地神灵。 “火雷噬嗑,父母爻临朱雀,发动生世爻,却被合绊……卦辞虽然大凶,但转机尚存。” 邓向松忽然一笑:“我明白了,他是你的破局之人,你也是他的。” 沉默半晌,宁绥看向邓若淳:“你教他当谜语人的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前两天还因为解卦说话太直被人骂了。” “此人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但涉及天机,不能告诉你。他没有骗你,他确实是犯了错被天雷打下来的。”邓向松指了指背后的北帝神像,暗示是其不准自己坦白,“有他护在你身边,我也就放心了。去吧,相信他就好,眼下的情况,你能相信的也只有他。师父师兄虽然有心,但我们不在你的因果当中,能做的实在有限。” “他在我的因果中?” “还记得你从小的怪病吗?那是你们两个共同的因果。” 宁绥鼓足了勇气,问:“师父,我的病,真的只是病吗?” 第52章 邓向松笑容渐淡:“师父看来是病,就算不能根治,起码也要抑制发作,可现在看来,不能用堵只能用疏了。” 宁绥听得懵懵懂懂,但既然祖师爷亲自下了禁令,也不便再问。邓向松犹嫌透露得不多,补充说: “最近行动的时候,可以多关注官鬼相关的人事物,你是做律师的,应该会接触不少,自己注意辨别。” 官鬼? 宁绥思维发散,他忽然想到乔兆兴的案子已经移送到检察院审查批捕,而承办检察官是他的老熟人——应泊。 他心里有了打算。 挂断了电话,宁绥在咖啡店外又坐了许久,整理思绪。按师父说的,自己可以对夷微放下戒心,专心同他联手调查钩皇一事,可是以北帝之尊都对其讳莫如深,这非但不能抑制宁绥心中的好奇,反而还助长了几分。 这种好奇不同于先前的恐惧,他只是想再了解夷微一点,想离他再近一点,想看清他强大背面的苦痛。 职业习惯使然,宁绥自认是个对情绪感知很敏锐的人,不论对他人还是自己。他颇有些心虚且惶恐地发觉,不知不觉间,自己面对夷微好像多了些不寻常的情愫。 他很清楚这种情愫的含义,也不想自欺欺人,那是一种最本能的渴望,如同擦碰形成的火花,或许只需那么巧合的一刹那。 如同枷锁顿开,人一旦意识到了心意,就会想方设法寻找各种论据支持自己。他反复咀嚼着两人相处的细节,牙齿无意识地咬着吸管,唇边眼尾竟泛起一丝浅笑。夷微似乎总是在刻意地制造一些不必要也不该有的身体接触,这是不是表示…… “我在想什么……不管怎么样,他都是神明。”宁绥摇摇头,苦涩地笑笑。 可他是戴罪之身,脱离天界。人之常情,清规戒律,他会在乎吗? 聊天框中跳出邓若淳的消息:“重瞳的凤凰,我倒是有一个猜测。” “你说。” 邓若淳发来一张截图。宁绥看着图上的文字,思索了一会儿,回复说: “的确,不无可能。” 第25章 越界 又是这样,他又是这样!那副精致的五官近在咫尺,含笑的目光清清浅浅地全落在眼中,仿若是自行加了层滤镜,更衬得他神采奕奕。 很遗憾,宁绥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脸。 可这不能怪我,宁绥在心里为自己辩解,是他实在漂亮得过分了。 “没、没有,只是有点饿了。” “饿了?刚才在外面没买点好吃的吗?” 宁绥皱起眉头:“你也监视我?” “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你的书我又看不懂,没别的事做,只好不停地想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宁绥平静地直视着他,良久,才开口道: “跟庞老师一个课题组的那个白青青老师,也去世了。” “去世了?” 话题跨度太大,夷微手肘一垮,下巴差点砸在桌面上:“你怎么知道的?” “我联系了大学时的辅导员问两位老师的情况,她说白老师在一周内去世了,你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夷微摇了摇头。 “是活活冻死的。”宁绥向后仰倒,长叹一声,“福生无量天尊,线索又断了。” “断了也好,世界上有能耐的人那么多,本来就不该是你为了一个邪祟东奔西走。” 宁绥望向他,一时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那么多受供奉的神明,凭什么不出来干活?” “你是在心疼我吗?”宁绥忽然想逗逗他。 “是。”夷微迎着他玩味的目光,委屈道,“我还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 没想到他会如此坦诚,宁绥坐直身子,佯装可怜问:“反正我已经被卷进来了,想跑也来不及了。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你会保护好我的,对吧?” “还……还用问吗?”这一招果然奏效,夷微先是一怔,而后憨憨地笑起来,“有我在,不要说是钩皇,就算是上古的蚩尤、无支祁,都别想伤害你。”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由远及近,宁绥带着笑向外眺望,道: “不早了,我们回家吧,我是真的有点饿了。” 雨势越来越大,等到两人回到小区,积水已经差不多有十公分深了。宁绥心一横,推开车门,刚打算蹚水出去,却被夷微拉住。 “你舍得让那么贵的皮鞋被水泡坏吗?” 他脱去鞋袜,把长裤捋到膝盖,冒雨绕车半圈,屈身背对宁绥:“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虽然宁绥这辈子只有背痛经的女同学去校医院的经历,从没被人背过,但和夷微相处的这些时日打破了太多的“从未”,他便无所顾忌地挂在了夷微背上。 “雨太大了,伞也挡不住,你用神力避一避。” “我要是运转神力护体,你趴在我身上,能把肚子烫掉一层皮。”夷微转头冲他笑笑,“趴稳了,我要冲刺了。” 风雨虽大,却压不过二人嬉笑的声音,以至于冲进单元门时,宁绥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想回到大雨里再不管不顾地撒一回欢。 “好了,放我下来吧。”他拍拍夷微的后背。 “我不。” “进电梯会很尴尬的。” “那就不坐电梯。”夷微径直向着楼梯口雄赳赳地走去。 第53章 一二层楼梯上还有零星几个人,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俩。爬到十一层,宁绥突然轻声笑了。 “想起什么了,这么开心?” “上个月,我第一次带你回来,那时我想的还是怎么制服你。现在……” “我早说了,收留我准没错。”夷微耸耸肩,又认真道,“不过,谢谢你,阿绥,我第一次见识到人间有多热闹。” “哼,各取所需罢了。”宁绥嘴上这么说,双臂却将他圈得更紧。 进了家门,夷微把宁绥撂在沙发上,连湿衣服都来不及脱,就往厨房钻:“家里没多少食材了,外面又在下雨,我给你煮碗面吃吧。” “我现在又不饿了。”宁绥扯住他的袖子,明显有话要说。夷微停住脚步,歪头倾听。 “夷微,如果你的信徒对你起了一些大逆不道的心思,你会对他们发怒吗?” “大逆不道?” “对,就是不应该的那种心思——你会怎么处置他们?” “那就……杀。” 夷微以掌为刀,横在颈间,故意做了个发狠的表情。 宁绥心下悚然一惊。 “不过我好像没有遇到过做事太过分的凡人,能记住的只有一群把我当成了普通雉鸡的贵族,他们拿着弓和矛追了我半座山,我那时受伤飞不起来,最后还是另一个人救了我。后来我进宫觐见当时的人主,才报了这个仇,挠了他们一人一爪子。”他半开玩笑地说,“以我现在的样子,应该没有凡人敢来挑战吧?” 说到这儿,他品出了事情不对:“阿绥,你不会是要把我炖了吃掉吧?我说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原来他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我说的不是……算了。”宁绥干脆不解释了,“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 他站起身,向夷微伸出手:“去洗个澡吧,湿衣服给我,我帮你洗洗。” 夷微也不避着他,当着他的面就脱去了上衣,显露出精健的肌肉线条。先前的累累伤痕已经由猩红色变作了淡红,其中很多都消失了。 “你的伤……好很多了。” 夷微垂着眼睛:“彻底愈合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呢。” “我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不用草木皆兵。养好了也可以留在这里,只要你愿意。” 夷微安下心来,两手摸上皮带,利落地解开。宁绥没好意思提醒他,只能若无其事地挪开眼睛。夷微反应过来不太对,愣愣地盯了宁绥好一会儿,随后提着裤子就跑,鸵鸟一样蹦跳着窜进浴室。 “你你你你不许看!” 好在牛仔裤沾水之后摩擦力够强,不辱使命,成功遮挡住了里面薄薄一层的最后防线。宁绥接过他扔出来的衣服,摇摇头: “当谁没长一样……” 自己也换上一身家居便装,宁绥抱着脏衣服,一件件抖开塞进滚筒洗衣机。最后一件是夷微的白t恤,宁绥攥着它,头脑不受控地漫漫遐想: “他身上的香气,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浴室中传来响亮的水声,虽然知道身旁无人,宁绥还是踌躇着,做不出下一步动作。冲动最终战胜理智,他双手微微颤抖,将白t恤捧到鼻尖,试探地吸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居然真的嗅到了残存的一缕幽香,就是他印象中可以安抚心神的味道。 “阿绥。” 就在宁绥短暂地放松警惕时,夷微突然拉开浴室的磨砂玻璃门,探出头问: “沐浴露好像用空了,家里还有吗?”他的视线下移到自己换下来的衣服上,“你在干什么?” 宁绥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背过手,指头一抖,衣服掉落在地上,发出“嘭”的轻响。 “我……我在想洗衣机要定时多久。” 他不会觉得我是个变态吧,宁绥心里七上八下的。 “哦,原来还有这种讲究,我之前都是手洗的。”夷微似乎真的被骗到了,没有多问。 “架子最底层还有补充装,拆开就能用。” “好嘞。” 等到流水声再度响起,宁绥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浴室的窄小空间里,夷微凝望着映照在玻璃门上的模糊背影,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傻瓜,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意思。” 习惯了高压和劳累的人,一旦松懈下来,会感到格外疲倦。宁绥填饱了肚子,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把枕头堆高斜倚着,手里的案卷一点都看不进去,昏昏欲睡。 “腿,搭上来。”夷微拿来药箱,拍拍自己的大腿。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用换了。”宁绥眼都没睁,向另一边挪挪屁股。 “啧,再不听话,我可要动粗了。” “动粗?”宁绥睁开一只眼瞟他,忽然起了坏心眼。他抬起伤腿,却没有放到该放的地方,而是架在了夷微的肩上。 腿落下的那一刻宁绥就后悔了,就算是在两人模糊又暧昧的边界试探,他做得也未免过火。可再把腿收回来会显得更加刻意,他只好尴尬地侧过脸去,小声解释说: “不好意思啊,闭着眼没看见,放错地方了。” 然而,不等他动弹,夷微伸手按住他的膝盖,脸颊贴着他的脚踝,温热的吐息拂过皮肤。 “别扭是别扭了点,但要是这样放舒服,也可以。” 好痒,不只是伤口。 第54章 他偷偷抬眼凝视着夷微:上半身裸露着,只在腰际以下围了条浴巾。以往英气的高马尾湿漉漉地散落在两肩,遮住半脸,衬得眉眼深邃艳丽之外还多了些温柔。 不行,还是喜欢。 不用想宁绥都知道自己现在脸有多红。他翻开案卷,竖着支在胸膛上,挡住脸,试图以此作为掩护。 “要是累就别看了,睡吧。”夷微突然出声,“很热吗?帮你把空调打开。” 外面在下大暴雨,室内温度也就二十度出头。猜不出他是真的关心还是在取笑,宁绥悻悻回答: “不用,我有点冷。” “冷就把被子盖好。”夷微放下他的腿,抖开被子,把他盖得严严实实,又俯身掖好他肩颈旁边的被角,“脸这么红,淋雨发烧了?” 他摸了摸宁绥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没有啊……忘了,我体温高,不具有参考性。” “我没发烧,我只是……我,反正我没发烧。” 宁绥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被子和枕头之间:“睡了,晚安。” “好,可别等我出去之后偷玩手机。” 见宁绥不说话,夷微轻笑一声,起身离开,顺手关上了灯:“那就……晚安。” 第26章 官鬼 帮宁绥把门带上,夷微摸黑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可乐,还没把拉环拉开,脑中响起一道急切的呼唤声: “明尊!” 是年轻女性的声线,坚定中又不乏忧虑。夷微呷了一口可乐,不紧不慢问: “出事了?” “暂时还没有。”女人迟疑着,“但最近我们发现,有形迹可疑的人在您所镇守的阵眼附近徘徊,且十二刀兵阵的剑阵、钺阵有被撬动的迹象,怀疑……” 夷微垂眸思索:“只是两阵,还不足以动摇我的镇压。” 有了夷微的话,女人稍稍安下心神。夷微转而问道: “你父亲没再为难你吧?” “没有。他似乎知道了您已经醒来,近日行动都小心了很多,镇蠡节将近,连我都接触不到他的祭仪计划。” “好在他中止了挑选祭品的惯例,虽然几家大户都有些怨言,但至少目前不会再有人被害了。” 夷微沉吟良久,问:“我沉寂的时间里,有没有一个自称觋先生的老人潜进过蠡罗山?” “这……我也不太清楚,我会替您打听的。” “嗯,麻烦了。” 女人踯躅着,小心翼翼问: “归诩君他……” “归诩已经死了。”夷微没有让她说下去,“继续监视,不要打草惊蛇。在你父亲面前伪装好,不要让他对你起疑,保护好自己。” “好。” 她迟迟没有切断联系,夷微问:“还有什么事?” “明尊,您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他回身望向宁绥的卧室,偶尔有翻身的摩擦声从中传出,应该是还没睡熟。 “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刻,再大的代价也必须要承受,在此之前……” 一罐可乐太少了,他想,他还没喝够呢。 红光乍现,他唤出焚枝,轻语道: “替我回一趟蠡罗山吧。” * 梦魇又一次袭来,这一回,宁绥似乎梦到了更多的细节。 同样的场景,只是他变成了执剑之人,将全身的每一道真气汇聚至手中长剑,巨大的负荷几乎要撕裂他的躯干。他竭尽最后一丝气力,向地表绵延千里的黑雾掷下长剑,背后却传来钻心的刺痛。 他想要回头,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坠落,无数感染怨念的尸傀环绕在他旁边,眼里冒着贪婪的青光,见他再无反抗之力,便蜂拥而上,撕咬他的血肉。 剧痛麻痹了他的感知,恍惚间他被拥入一个温暖踏实的怀抱,熟悉的声音安抚着他的神志。 “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和夷微的声音很像,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终于结束了,让我睡一会儿吧,明天还得上班呢……”困意上涌,宁绥意识已经涣散。那声音带着乞求的哭腔,同四周喧嚣一起渐渐消弭。 “不要睡,求求你,不要……” 宁绥是被早上七点半的闹钟叫醒的,他很少睡得这么沉,大多时候都是醒在闹钟前面。他听见卧室门外碗筷碰撞的轻响,夷微在欢快地哼歌。 “还好,还活着。” 说来也怪,这一次,他身上不再有以往发病时的痛楚了。宁绥推门去洗漱,夷微已经打开了电视,随着前奏旋律一起摇头晃脑。 “爱会像头饿狼嘴巴似极甜,假使走近玩玩她凶相便呈现——” “他知道歌词是什么意思吗?”宁绥边刷牙边想。 洗漱完还是迷迷糊糊的,宁绥没带眼镜,随口赞叹道: “好稳的现场,刘德华还是这么帅哦。” “歌是我唱的,我只开了伴奏。”夷微调低了电视音量,“还有,这是张学友。” 宁绥:…… 他把手擦干,坐到餐桌前:“今天吃什么?” “虾仁滑蛋,烙了张葱油饼,拌了两道小菜,还有用大米和水果玉米打成的米糊。我尝了一口,甜甜的很好喝。” 宁绥抿了一口米糊,说:“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 “我?我在你梦里干什么了?” “梦见……有人从背后偷袭我,你身披金甲,抱着我求我不要死。” 第55章 他故意说给夷微听,为的是观察夷微的反应。他满以为夷微会震惊,会错愕,会强掩悲怆,却没想到夷微只是愣了一下,大惑不解地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嗯……现在金价跌了,希望真有一天能披上纯金打造的战甲。” 宁绥差点被气笑了,这跟他预想的不一样啊。 难道自己的梦只是幻觉? “乔兆兴的案子移送审查批捕了,我得跑一趟检察院。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夷微理所当然道:“老规矩,你去哪我去哪。” “好,我先去约个会见时间。” 对于宁绥这种执业有一段时间的刑辩律师来说,跑检察院可能比回家还要熟练。而且,同样作为法律职业共同体的一员,检律虽然是控辩对抗的双方,但起码不会出现鸡同鸭讲的局面,少数不够专业的除外。 “我如果带证人一起去,您看……”宁绥请示检察官的意见。 “证人?乔兆兴的女儿?”应泊反应很快。 “对,她全程目睹。” “可以。时间定在下午吧,我上午有个会,政法委那边来人了。来了之后直接跟门卫报我的名字,我下去接你们。” 跟爽快人才能说爽快话,宁绥想。 很快来到约定时间,门卫给应泊打了电话,没过多久,正对大门口的电梯处走出一群身穿蓝色短袖衬衫的人,中间的那人个子格外高,衬衫样式也跟其他人有所不同。见宁绥冲他招手,夷微问: “他是谁啊?” “惩凶除恶监督公诉真君,平舒检察著名狠人,本地区扫黑除恶数场恶仗主打人,你叫他应检察官就可以了。” 夷微眼睛转了一圈,茫然地摇了摇头: “检察官?是干什么的?” 宁绥也陷入了沉思:“……这可不好解释。如果说在法庭上法官是皇帝的话,那他就是丞相,我是太监,现在我要去找他死谏。” “我非相,乃摄也。”应泊已经走到近前,将谤讥于市朝的两人抓了个正着。他身旁是刑警队长林勇超,瞥见宁绥和夷微之后脸色一变。 两人同时对他微微一笑,以表礼节。 笑容有点瘆人,林勇超慌忙向应泊赔笑: “应检,我们先走了,不用送了。” “慢走,补充侦查事项我都写在补侦意见里了,千万别再忘了。”应泊像老父亲叮嘱孩子一样谆谆告诫。 等林勇超一行走远,应泊立刻换了神情自言自语:“手把手教都学不明白,真是光屁股推碾子——转着圈丢人。 “应检察官好!”夷微站得笔直,声音洪亮,就差行个礼了。 兴许是没想到这里还有身高能跟自己抗衡的成年男性,又兴许是无法理解夷微的举止和打扮,应泊着实是吃了一惊,谨慎点点头: “呃……你好。” 他把目光挪向宁绥,仿佛在问:“这是你家的?” “他……只是有一点个性。”宁绥把夷微推到自己身后。 “应检察官好,我是乔嘉禾。”乔嘉禾也怯怯地向他问好。应泊低下头,凌厉的眼神一软,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请节哀。” 三人随应泊前往会见室,一路上,控辩双方嘴就没停过。夷微和乔嘉禾迈着小碎步跟在他俩后面,不知该不该插句话。 “宁律,你上次那个书面意见……” “应检,我今天是乔兆兴的辩护律师。”宁绥直接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乔嘉禾扯扯夷微的袖子,他弯下腰听她耳语: “他们在说什么呀?” “听不懂。”夷微嘴角一撇,“……这个应检好像一只骄傲的大鹅。” 乔嘉禾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案卷我已经过了一遍,我的意见是批准逮捕。故意杀人,还是既遂,完全符合应当逮捕的情形,我想你作为律师应该没有异议。” 他推开会见室的门,示意检察官助理去办公室拿两瓶矿泉水招待。 “虽然讯问时乔兆兴也有看起来……不太正常的行为,但经过精神鉴定,他没有精神疾病,犯案时具备完全责任能力。” 他看了一眼乔嘉禾,语气和缓了许多:“案子后面会移送到市检察院审查起诉。死刑现在判的少,毕竟上边要求少杀慎杀,他认罪认罚态度也不错,我个人认为很大概率是死缓。” 跟宁绥预想的结果差不多。 “确实。对我们来说,能争取保住乔兆兴的命就好。不过,我今天来找你,除了想了解检方对批捕和定罪量刑的态度,更多是关于案情本身。” “我好像知道你要说什么。嘉禾,你爸妈是不是有什么信仰?” 怕自己说错话影响父亲,乔嘉禾求助地望向宁绥。 “应检。”宁绥实在觉得这话难以启齿,“你相信鬼神之说吗?” 乔嘉禾在旁边跟着附和。 他不会把我撵出去吧,宁绥心里开始打鼓。 好在应泊极有职业素养,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了对面三个人好一会儿,才说: “我是党员。” 轻飘飘的一句话,委婉表明了他的立场。 “应检,先别急着下定论。”宁绥攥了攥拳。他拿出手机,调出视频照片,递给应泊,“您看完再考虑也不迟。” 应泊半信半疑地接过手机翻看。按照之前梳理好的,宁绥尽量精简语言,把事件脉络和目前的调查结果讲述了一遍。 第56章 “北帝行刑法官职权虽大,但与世俗公权力竞合之后,还是存在很多不便之处。” 应泊面色凝重,抬手捻着眉心:“从我的立场来讲,我们明面上不承认,也不可能承认鬼神的存在。退一万步讲,就算承认了,我们也没有针对这类情况的法律规定。所以——” “我知道,还是故意杀人。我的意思是,事件还没有结束,后续可能还会有人遇害。” 应泊沉默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刑警队正在侦查的那起儿童连环失踪案,这么大的案子,咱们检察应该会提前介入吧?” “略有耳闻。“应泊颔首,“我同事在跟。” “有结论了吗?” 应泊的回答,让所有人背后发凉: “单磊确实在我们的监控范围内。警方在城西的那片城中村抓到了几个没来得及逃跑的小喽啰,说是为了成仙,把孩子们献祭给了你们说的那个‘钩皇菩萨’。除了他们,还有几个已经死去的,经鉴定是被烧死的,但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焚烧的痕迹。” 第27章 拜师 据应泊所说,警方在城中村一连蹲守了好几天才抓到那一批小喽啰,几个人被惨死的同伴吓破了胆,被讯问时口中不停念叨着“无相尼”三个字。心防已破,他们很快便招供了:单磊指使他们四处搜罗幼童,由他背后的高人觋先生将孩子们制成祭品献给钩皇菩萨,谓之“采牲”。 果然跟觋先生脱不开干系。宁绥又想起了韩士诚的论文和乔兆兴的供述,连忙追问:“无相尼?你确定是这三个字吗?” “是。警察特地问了这三个字的含义,是‘无形的鬼怪’,‘尼’是少数民族语言,鬼怪的意思。至于单磊,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向他,只有口供,警方不想打草惊蛇,还在秘密取证。” 提前介入的侦查主体依然是公安,检察更多是起监督作用,能掌握的线索有限。应泊也不愿就同事手里的案子透露太多,毕竟他们入职时都签过保密协议,出了问题谁都担不住。 “没关系,已经足够了,谢谢你。”宁绥向他道谢,“乔兆兴那边……” “我会多跟市检沟通的。”应泊承诺,“你们说的那个钩皇菩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宁绥哭笑不得:“应检,你一点都不怕自己知道得太多被灭口?” “死了就死了呗。”应泊反倒很释然,“反正审查报告我也写得够够了。” “留个联系方式吧,我是说私下的。”宁绥拉住他。 应泊面露难色:“三个规定,不太方便。” “别误会,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怕你真的被盯上,也不能总打你办公室座机,当着你同事的面讲钩皇菩萨吧?你怕三个规定,我还怕铁窗泪呢。” 应泊勉为其难地拿出了手机。 几人说说笑笑地来到大门口,应泊笑着告别: “我就送到这儿了,还得回去写报告,有新情况我尽力透露给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两个大人走在前面,乔嘉禾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一直没有出声。良久,她才低低道: “宁律师,对不起。” 宁绥和夷微都差不多猜到了她这话的用意,打住了脚步。宁绥还在装傻: “嗯?怎么了?” 乔嘉禾抬起头:“您其实已经知道我和我的家人一直在监视您这件事了吧……妈妈跟踪了您那么久,但凡有一次偷袭得手,后果不堪设想。” 她懊恼地叹道:“是我们一直在给您添麻烦,害得您几次遇险。” “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宁绥走回去,揽住她的肩头,权当安慰。 她在原地站定,语气坚定:“宁律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乔嘉禾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道: “我……可不可以拜您做师父?” 生怕宁绥一口回绝,她忙接着说:“我了解过北帝派,知道你们一般不招女孩子。可是现在时代变了,我想就算是北帝派,因时制宜变通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吧……就算不让我进师门,跟您学一点点本领我就知足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听得出没什么底气。宁绥良久没吭声,看她心虚地垂着脑袋,笑着宽慰: “你也知道,时代变了。传承都快断了,谁还在乎男女?我还有个师妹呢。” “这么说,您……” “哎,等等,我还没同意呢。”宁绥认真道,“北帝法官戒律严苛,你可要想好了。” “嗯,我想好了。” “好,我跟师门那边打个招呼,让他们帮你想个道号。从现在起,你就是上清北帝太玄弟子,北帝见习行刑法官了,我是你师父,你是我徒弟。” “师父!” 乔嘉禾欢呼雀跃起来,从身后一把搂住宁绥,看他笑吟吟地给邓若淳打电话。 “怎么了小绥?我刚带完暑假武术班的课。” “邓若淳!我有徒弟了!我抢在你前面收徒了!” 他好像没比乔嘉禾冷静到哪儿去。 手机里传来邓若淳不甘的怒吼:“宁绥!我杀了你!” * “师父,咱们师门在哪儿啊?有独立的道观吗?漂亮吗?” “师父,祖师爷真的会显灵吗?你见过吗?” “师父,我刚入门要学点什么啊?” 第57章 不要说宁绥,连夷微听了一声声甜甜的“师父”,都忍不住勾起嘴角。宁绥把着方向盘,耐心讲解: “师门在麻姑山沐霞观,我拜师时很破,后来开发成景点后国家帮忙修葺了一回,现在还是挺气派的。祖师爷嘛,小时候在道观挑食吃不饱,你师叔每天半夜都带我去偷供果。心情好就掷几次筊问问祖师爷的意见,每次都是圣杯,可以吃,心情不好就直接拿,师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道算不算你说的‘显灵’。” 乔嘉禾微微张大双眼和嘴巴:“咱们师门的伙食很差吗?” “以前不太行,条件摆在那里。现在改善很多了,荤素都有,除了牛肉狗肉大雁黑鱼不能吃,其他肉类都可以吃,营养还算均衡。菜是自己种的,肉是自己养的,也不用担心健康问题。” “那牛油火锅可以吃吗?” “啧,这个问题问得好啊。”宁绥一副为难的样子,“牛油清油也不好分辨,不小心吃进肚子里,你不说我不说,谁都不知道。” 他向后视镜做了个鬼脸,暗示“懂得都懂”,乔嘉禾冲他比了个“ok”,宁绥还要故作正经地提醒: “不要故意去吃啊。” 送乔嘉禾到了目的地,她主动提出:“师父,您留个作业?” “作业……先把《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背下来吧,你是文科生,应该不是难事。” “好嘞!”乔嘉禾美滋滋地关上车门。 从上车开始,夷微就一直趴在车窗上往外看,没有参与过师徒二人热烈的讨论。终于只剩两个人,宁绥凑到他旁边,手有意无意地搭上他的肩膀,一起向外探头。 “看什么呢?” “阿绥。”夷微轻轻呢喃,“灯光很美,我想下去走走。” 宁绥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脑子是不是有病,夷微一句想看夜景,他就随便找了个车位停车,陪着一起轧马路。 诚然,色彩各异的霓虹灯连缀成一条绚烂的长河,向城市边缘涌流而去。此情此景,即便是与天地同存的神明,也很难不沉醉其中,忘记去路与归途。 “我对人间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过去,白天怎样都好,晚上天一黑,大家就都睡下了,从来不会有这么热闹。” 宁绥打趣说:“不能吧,我记得<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取消宵禁,夜生活很丰富的。” “宋朝?那太晚了,距离现在不过一千多年。” 他张开双臂,慷慨激昂道: “137亿年前,我们的宇宙所有物质高度密集,发生了巨大的爆炸。此后物质向外膨胀,逐渐形成了今天的世界。” 宁绥听了他的话,感觉实在荒谬得可笑:“你在给我讲科学?你?给我?科学?” 夷微倚在河道的栏杆上,眼底竟有一种天真的喜悦:“这是我从人类拍摄的纪录片里看来的。我觉得这个解释很浪漫,毁灭即是新生。” 他金色的瞳孔在灯光映照下格外明亮。宁绥看着他,忽然就有了跟他一起不着边际地坐而论道的冲动:“那在这之前呢,你是怎么理解世界起源的?” “我没想过。”夷微坦率说,“母亲讲经的时候也许会提到吧,可我不喜欢听经,每次都听到一半就跑去玩了。“ “母亲?” “对,母亲。看你们的一些艺术作品,感觉你们好像不是很喜欢她,但是她很喜欢你们,一直都是。” “艺术作品大多会因为作者个人的情感而有所偏向,塑造出的人物形象不能当真的。” 虽然不清楚夷微所说的“母亲”是哪位神明,出于关心,宁绥还是想方设法开解他。 “可是,不是一个人说她有错,是一群人都说她有错,甚至把她从没做过的事强加在她头上。如果只能以恶的形象呈现在世人眼前,那她为世人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宁绥站在他身边,转了转眼睛,说: “你知道,我的职业是刑辩律师。从进入法学系的那一天,老师就告诉我们,法律人既然要超越民众的偏见,就得承受得住民众的诘问。” “我22岁毕业参加工作,到现在也有好几年了。我被骂过冷血、自私、见钱眼开、衣冠禽兽,检察官会嫌我多事,法官很多时候也没耐心听我的意见,靠走关系办案的同行会嘲笑排挤我。我的委托人往往也不会完全信任我,他们会在法庭上当庭翻供,把我辛辛苦苦准备几个月的辩护意见全部推翻。” 如果这时候有一支烟就好了,更能彰显自己阅尽沧桑后的淡然,虽然他不抽烟。宁绥眺望着湾河支流上斑驳陆离的光影,接着说: “他们都说做律师惨过做鸭,刑辩律师尤其是。我很多时候就在想,这条路是不是走错了,我甚至不敢跟家人解释我的工作性质,除了我自己,好像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没有人承认我是在为公平正义而战。我明明是为了理想选择了这条路,为什么反倒成了被戳脊梁骨的那个?” 明明是在思辨和质问,却听不出有半点愤怒,他冷静得好似个局外人,随即话锋一转: “后来我遇到一个小伙子,他为了一点钱把银行卡卖给了朋友,朋友拿着他的卡实施了电信诈骗。就算他并不知情,卖卡的行为也同样属于犯罪。我问他为什么要卖卡,他说,弟弟白血病,化疗急着用钱,他没办法,再加上不知道这是犯罪,误入歧途。” “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平时为了赚钱在外地做最危险的工种,如果他进去了,一家老小全都要饿死。我帮他争取来了不起诉决定,这样他就不用坐牢了。开春临出发去打工的时候,他拎着一提鸡蛋、一袋米来律所跟我告别,说有缘一定会重逢。东西我没收,事我一直记到现在。” 第58章 他的眼中洋溢着自豪的光亮,语调也轻快了许多,仿佛变回了一腔热血的少年。 “从那以后,我就告诉自己,只要有一个人在乎,哪怕只有一个人,我所做的也都是值得的。” 夷微没有发表意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阿绥,实话说,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对你是有设想的。但现在看来,你跟我设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宁绥心里一紧,又不想被他看出异样,故作轻松道: “哦?你不喜欢?” 他不敢听夷微的回答,自顾自圆场说: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反正我自己很喜欢,我的师父师兄也很喜欢。” 夷微哑然失笑:“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以为的。” 微凉的夜风中,夷微发烫的呼吸扑上耳畔:“阿绥,你试探我的同时,我也在试探你。” 细密的、电流一般的酥麻感自耳廓传至发丝,宁绥侧过脸,那双定定注视他的眼瞳全无笑意,带着执着的认真,试图从他眼底搜寻出什么。 他慌忙错开目光,用看风景作为掩饰: “谁试探你了,自作多情。” 第28章 交易 洗完澡躺在床上,宁绥还是觉得耳朵痒痒的,仿佛夷微气息的余温尚未散去。他烦躁地用被子蒙住头,却因为动作太大,带起的风吹掉了床头上祈赠与的断发。 宁绥捡起断发,若有所思。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同样是非人的存在,既然夷微的尾翎可以用来召唤,这缕断发可不可以呢?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宁绥起身打开窗户,把断发攥在手心,合眼冥想。 “祈?” 没有任何反应。 “祈哥?” 还是没有反应。 “小祈?” 依然没有反应。 是方式有问题?宁绥心一横,不情不愿地换称呼: “妈?” 一阵风掠过,刮得窗外树叶窸窣作响。宁绥转头看去,一个人影挂在他大敞的窗户上,手脚扒住墙,费力地往屋里爬。 “快,拉我一把……”祈抬头换了口气,“伤还没好,飞不了太高……” “你这样真的很吓人。”宁绥两手揽在他肋骨两侧,一把将他抄起,放在地上。祈没想到自己的“好大儿”有如此大的力气,傻傻地盘腿坐了好久才想起来问: “说吧,叫我来什么事啊?” 宁绥掀开他的广袖,指尖拂过伤口上密密麻麻的冰晶:“这谁干的?” 祈吊儿郎当地问:“怎么,想替我报仇?” “你可以这么理解。” “如果是大鸟这么说,我会很感激他愿意为我讨回公道,但你不行,你打不过。”祈也不客气,径直躺上宁绥的床,“好软啊,还很香,我喜欢你的床,就像喜欢你一样。 ” “下来。”宁绥毫不留情。 祈把胳膊高高举起来,伤口朝向宁绥,硬挤出两声痛苦的呻/吟:“哎哟——” 要不是有事相求,真想给他一剑,宁绥心里暗骂,他抱臂站在窗前,冷冷道: “你们早就清楚那个‘觋先生’的底细了,对吗?他、斗氏一族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哟呵,你都查到这里了?”戏瘾来得快去得也快,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应该比我更想知道蠡罗山在哪儿吧?”宁绥悠悠道。 这句话果真引起了祈的兴趣,他语气变得郑重:“有线索了?” “暂时还没有,如果你有意的话,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原来是想空手套白狼。”祈笑笑,沉思半晌才开口道来,“吾主治下共有九部,分属九位傩使,我和瞽各领一部,觋先生是“斗”部的后人,真名叫什么我不清楚。” 他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话音一沉: “在那最关键的一战中,‘斗’背叛了吾主,致使吾主孤立无援,最后败北。所以,我和瞽一边苟且偷生,寻找吾主,一边追杀斗的后人,差不多几十年前……也可能是百年前,就把他们全族屠杀殆尽了。” 宁绥的面色缓和了些:“你既然知道我是空手套白狼,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你早晚也会查到这里,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何况,你在我心里跟别人不一样,我当然心甘情愿被你骗。”祈把枕头垫高,又变回了那副油嘴滑舌的样子,“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痛快说了吧。” “觋先生要抓,还有一个人,也是时候揭开他的真面目了——帮我个忙,看住他,有什么异常及时告诉我。” 宁绥向着夷微卧室的方向努了努下巴。祈隐约猜到了他想干什么,明显慌了神,语气不再戏谑,变得恳切:“小家伙,要我说,你放弃吧,好好过你的日子。大鸟虽然有事瞒你,但他对你绝无恶意,一定能保证你的安全,他有他的考量。” 宁绥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不是你们把我牵扯进来的吗?” “反悔了,不行吗?”祈严肃且强硬地反问。宁绥嗤笑一声: “叫你一声妈,你还真当自己是监护人了。对了,还有一件事。” 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恨戴了张嬉皮笑脸的面具,生气也没人能看出来。他瓮声瓮气地问:“又干什么?” 宁绥从柜子中翻出一个陶瓷小瓶丢给他: 第59章 “师门的符水,对你的伤应该有效果。” * 明月夜。 祈与瞽穿梭滑翔于大厦楼宇之间,不时停下,用广告窗棂掩藏身影。在他们目光集汇的地方,一条暗巷中,夷微将三两个人逼入死角,逐个审问。 “你觉不觉得,他比以前有耐心多了。”祈碰碰瞽的手肘。 瞽不置可否:“或许吧。” 祈自顾自回想:“听小家伙说,蠡罗山那群人都叫他‘无相尼’,说他是妖怪。真是时代变了,他当年在昆仑山的时候,谁要是敢这么冒犯他,第二天就会被吊在墉城门上示众吧?” “在聊我吗?”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话音。祈和瞽全身一震,缓缓转过头去。夷微歪着脑袋,笑眼弯弯地看着他们,眼底却是一潭冰冷。 “明尊……你、您什么时候发现我们的?”祈慌忙赔笑。他跟瞽对了个眼神,悄悄迈步欲逃。 “出门后不久,下次记得换件轻便的衣服。”夷微像抓小鸡一样,把二人搂到怀里,“跑什么?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应该见过,但我实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昆仑山?” “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祈拉长了声调,显得阴阳怪气的,“反正我们也跑不掉了。要杀要剐随您便,不过您可能得提前想好怎么跟宁绥交代。” 夷微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是阿绥派你们来的,我当然不会杀你们——他出的什么条件?” 见夷微竟有跟自己谈条件的意图,祈犹疑了一会儿才说:“蠡罗山的位置。” “他怎么就确定能从我嘴里套出蠡罗山在哪儿。何况,就算告诉了你们,你们也进不去。”夷微拍拍二人肩膀,“这样吧,既然他已经怀疑到我头上了,堵不如疏,我想跟你们串供。” “你出什么条件?”瞽忽然开口。 夷微一脸不可思议:“条件?你们俩的小命还攥在我手里呢。” 祈:“不是,一个比一个黑啊?” 此后,不论是觋先生,亦或钩皇,都没再有新的动向。宁绥固然心里打鼓,但也清楚不能打草惊蛇的道理。这天早上,第八次听见夷微的叹气声后,宁绥终于忍不住从饭碗的温柔乡中抽离出来,蹙眉问他:“有话就说,怎么扭扭捏捏的?” 夷微慨然长叹,仿佛所思所想的是多么令人为难的事。 “阿绥,我想去看电影。” 他双手抱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还没看过电影。” “没了?” “没了。” “噢,是哦,我还没带你看过电影。”宁绥早已习惯他一惊一乍,“你怎么想起来要看电影?” “赵方说他今天要带他女朋友去看电影,说是什么imax,我问家里不能看吗,他白了我一眼,骂我乡巴佬。” 他趴在桌子上,可怜兮兮地央求:“阿绥,你就答应我吧,你也不想我因为没见识给你丢脸,对不对?” “好好好,我答应你。他们今天去?那咱们也今天去。“突如其来的好胜心冲昏了宁绥的头脑,他马上打开手机订票,“imax厅,我看看,下午场还有前排。” 夷微却不满足于此:“不行,我来挑去哪一家。” “好好好。”宁绥只好顺着他来,出票之后才反应过来不对: “你现在支使我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夷微狡黠一笑,回房间不厌其烦地试衣服。 “让我看看,下午穿哪件出门呢?” 趁他不注意,宁绥偷偷将祈的断发塞进了手提包里。 这也是宁绥第一次带别人一起来看电影。以往他都是一个人买午夜场的票,权当工作之余的发泄,但少有那种故事情节能戳进他心底,让他能为之大哭一场的电影,大部分演到一半他就睡着了。 影院在一家大型商场里,一楼好像在举办什么大型活动,一眼望去人山人海。 “奶茶,没喝过吧?” 宁绥从人群中挤出来拎着两大杯奶茶,一杯少糖一杯全糖。夷微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好甜,跟可乐一样好喝。” 为了能给夷微留下最好的观影体验,宁绥特意选了特选座中线靠左的两个座位,让夷微坐在中线旁边。旁边的小情侣将两张电影票叠在一起,拍照留念,还发了个朋友圈。夷微指指他俩,把票捏在指尖,冲宁绥晃了晃。 “你不拍吗?” “我为什么要拍?人家是——” 宁绥忽然打住,见夷微没明白他的意思,便掐着票,把手搭在夷微的手腕上,小声嘟囔: “拍一个也不是不行。” 因为工作性质需要营造沉稳人设,再加上个性偏冷淡孤僻不喜社交,宁绥很少会发有关生活的朋友圈,大多是转发最新的司法解释、学者论文以及律所宣传广告。 他添加好照片,在心里编排了好久要发什么文案,最后只打了三个字: “看电影。” 没指望会有人在意,他发完后便返回聊天界面处理群聊消息,退出来后朋友圈竟然多了一大串消息提醒。 霍主任、胡主任、应检、杜法官、哥、思宸姐、嘉禾等都觉得很赞。 赵方也觉得很赞。 宁绥:你们住在朋友圈了吗? 一条简单的朋友圈,却让他莫名地心情大好。他忍着笑,碰碰夷微的手肘:“回头我去给你买个手机,你也该有自己的社交圈子了。” 第60章 “手机很贵吧,我不需要的。”夷微这时候倒是很体贴。 “我想换个新手机,你用旧的,可以吧?” 电影正式开场。宁绥提前了解过这部电影,玄幻爱情题材,无外乎神妃仙子你爱我我爱他的套路,主要靠俊男美女的漂亮脸蛋和恢宏精美的特效吸引观众。 怕影响到其他人看电影,他用神识传音道:“哎,神仙不能谈恋爱,你看了会不会觉得很尴尬?” “神仙不能谈恋爱?”夷微被问住了,仔细回想,“……有吗?我记得是不能因为个人私情影响履职,恋爱还是可以谈的。” 他指了指自己,摆摆手:“可能因为我只是一只鸟,所以没有人要求我禁欲。” 好吧,人有人养的鸟,神有神养的鸟。宁绥联想到师门养的鸡鸭和大鹅,好像也确实没有人要求它们遵守北帝黑律,是自己狭隘了。 “而且,他们是在人间谈上的,无伤大雅。大家在天上都忙得要死,没有人有闲心棒打鸳鸯。” “所以,你也不抵触在人间展开一场风花雪月的邂逅咯?” “又开始了,宁绥。”他自己都忍不住吐槽。 夷微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一闪而过,在昏暗的影厅里看不真切。 “好像已经展开了。” 影片进展到打戏,刀剑相接的声响打断了两人之间心绪的连接。宁绥没听清夷微的回答,连忙追问,夷微却直接凑到他耳边,用气音说: “奶茶见底了,我还想喝。” 失落的宁绥从钱夹中摸出两张百元钞票甩给他:“喝吧,大馋小子,记得拿好票根。” 第29章 龙影 “原来你躲在这儿。” 将韩士诚逼进商场后的一条小巷中,夷微步履缓缓,眼中带着鄙夷的冷笑,似乎已经胜券在握。 不,应该是觋先生。 “人来人往,阳气足,气息乱,既能让你抢来的肉身保持得久一些,又能掩盖你身上的腐气,连我都追踪了这么久才找到你,可见的确是个好地方。” 他习惯性地想转个枪花,忽然想起焚枝不在身边,只好把手揣进口袋。 觋先生的皮肤泛着病态的颜色,手上青筋暴起,能完整看出血管的脉络。他想要故伎重施逃离,却惊觉自己已无法再随心控制四肢。夷微歪头嗤笑一声: “同样的错误,我想你不会犯第二次,我也是。” 困兽犹斗一般,觋先生两脚蹬地,一点一点向后挪蹭,企图躲进废弃广告牌的后面,可惜无济于事,他战栗着大吼道: “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夷微宛如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哦?三界之内敢跟我碰碰的不多,我羽翼未丰时就敢按着祖凤打了。很期待你能带来一个像样的对手。” 他将手搭在觋先生的胸口上,神情满是遗憾: “可惜,阿绥说过抓活的,我不会杀你,起码目前不会。” 明明只是轻轻一搭,却有如万钧在身,气血上涌,觋先生的脸顿时憋成了紫红色。此时,一道劲风挟着锋刃直逼夷微的脖颈,却被他轻易夹在指间,那是一支黑色箭矢,略一用力,箭矢便碎裂成了齑粉。 “明尊,欺凌弱小,可不是你昆仑墟战神的风格啊。” 夷微眯眼抬头望去,一名身着黑铠的少女立于对面的房檐之上,拉弓搭箭瞄准他的眉心。铠甲上排布着密密麻麻的鳞片,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刺眼的彩色光晕,就像蛇皮一样。 “猜猜是我的箭更快,还是你的鸡翅膀更快?你现在连把趁手的武器都没有吧?” 被如此挑衅,夷微不怒反笑:“小姑娘,希望你没见过我拽着蛇尾拔蛇鳞的样子。” 分不清是谁先发动攻势,少女收弓想要确定击中与否,夷微却出现在她身后,将箭矢连弓一起折作两段。 “答案有了。” 她转身欲逃,夷微从后一掌击中她的脑袋,手随即变爪钳住她的咽喉,力道之蛮横,甚至能听见她颈椎断裂的脆响。 “溯光!我就说我打不过他!” 她话音刚落,便有蓝色寒光如急雨般落下,一簇簇冰晶幻化成箭矢。夷微挥手抵挡,红芒扫过之处冰晶应声崩裂。 溯光,耳熟的名字,但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箭雨虽未能近身,却也有效地阻止了夷微的攻势。他顺着冰晶飞来的方向看去,一袭青蓝长袍的青年自半空落地,朝他步步逼近。 “明尊,好久不见。” 夷微有些不耐地蹙眉,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少女被钳制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汩汩鲜血从嘴角流出。 青年头上顶着一对硕大的龙角,语意谦卑,周身的杀气却渐渐滋长: “舍妹言行多有冒犯,我来带她回去。” * 半个小时了,夷微一直没有回来,宁绥电影也看得心不在焉,时不时打开手机看一眼时间。 “夷微?”他试着传音过去,但夷微没有回应,他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又拿出尾翎,尝试了许多次,都不见夷微的踪影。 “你看,幕布上是不是有人影在动啊?” 旁边的情侣窃窃私语,声音传到宁绥的耳朵里,他定睛看向幕布,确实有数个若隐若现的暗影在画面上腾挪,但并非电影本身的情节设置。 又是一股腥臭的味道弥漫开来,随着暗影的移动,影厅里也逐渐躁动起来,有惊恐的观众三两结伴提前退场。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有鬼啊”,像个炸弹一般引爆厅内高压,恐慌迅速扩散开来。 第61章 宁绥果断掐指捏诀,发动金光神咒。一声炸响过后,那几个暗影慌不择路地奔逃,宁绥不动声色,混在人群中追了出去。 从影厅出来左转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尽头有卫生间的标志,观众们大多右转奔向出口逃离影院。头顶的灯光忽明忽暗,愈向深处行进,腥气便愈浓重,温度也愈低。 据气味和轮廓推断,来的是一群尸傀。 他从口袋中抽出一串用红绳系在一起的铜钱,将其缠绕在手指上,手攥成拳。地毯上有拖拽的痕迹,一直延伸向卫生间。他定睛一看,一双男人的脚从卫生间门口伸出来。 宁绥三两步上前。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瘫在地上不停抽搐,口吐白沫。他咬破指尖,点在男人眉心,三道黑影被逼了出来,的确是三只面目狰狞的尸傀。 金光咒尚有余威,他速速掐诀,其中一只尸傀跳起扑来,被他侧身躲过,正好跃进金光之中,发出刺耳的惨叫,结结实实挨了宁绥几拳。剩下的两只,一只在前吸引宁绥注意,另一只试图绕后锁住宁绥颈部,被他一个过肩摔同时放倒。他揪住两只尸傀稀疏的头发,一同摁在镜子前。 指尖上的血还没凝固,他用这血在镜子上画下北帝符,但留了最后一笔。 “这道北帝符只差一笔画成,我给你们五秒钟交代,五秒一过,我就让你们灰飞烟灭。” “五、四、三——” “……是觋先生。有人用他做饵。”尸傀没有张嘴,声音直接传进宁绥脑中。 “做饵?” “对,他们给‘无相尼’设了一个局,就在这里。” 怀中的尾翎突然变得炙热,宁绥全身一颤,钻心的痛感传遍四肢,夷微的声音终于在识海中响起。 “阿绥,快走……” 他的气息混乱而虚弱,全然没了以往的神气。宁绥第一次见他这样,一时也乱了阵脚,慌忙询问他现在的位置。可夷微的神志已经涣散,只是不停重复“快走”。 宁绥听见了呼啸的风声,按理说夏日的晴天不该有如此之大的风,能产生剧烈空气流动的地方,也只有…… “他在天台。” 解决了卫生间里的尸傀,宁绥没有直奔顶楼天台,而是一路狂奔取来了车上的昭暝剑,唯恐还有其他游荡的邪祟,他召出兵马将这里包围。商场里几乎成了尸傀们的狩猎场,到处都是作鸟兽散逃窜的人群,安保人员在紧急疏散。他加快步伐,火急火燎冲上天台。 那是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夷微背对着他,无数冰晶凝结成的箭矢穿透脊背。明明已经无力支撑,夷微还是摇摇晃晃地挡在前面,不肯倒下。 而距离他们不远处,同样有一个蓝衣青年,鲜血染透了他的长袍,他头上的两角也被折断了一支,乳白色的髓液顺着脸庞淌下。旁边的黑甲少女夺过他的弓,警惕地举弓对准两人。 “哥哥,那个道士来了。” “夷微!” 顾不上个人安危,宁绥冲上前将夷微拥入怀中。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理智燃尽,宁绥喘着粗气,提剑动炁,天色霎时晦暗下来,滚滚雷声在云中翻涌。 “急急如北帝明威敕令!” 雷光接连从天而降,少女挺身替青年挡下一击,甲胄登时被打穿,她一口鲜血喷出,几乎要跌落至高楼下。青年出手接住她,翻身跃下天台: “墨玉,我们走。” 宁绥不打算善罢甘休,迈步欲追,夷微却揽住他的腰,有气无力道:“阿绥,不要追了。” “好,我不追了,你怎么样?” 夷微的声音越来越弱:“乔兆兴……” 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软,倾颓下去,差点把宁绥带倒。手机恰在此时振动,宁绥手忙脚乱接起,是应泊打来的电话: “乔兆兴死了。” 宁绥顿时生出一身冷汗:“……死因呢?” “是活活冻死的。” * 乔嘉禾接到宁绥电话时还在吃饭,对方没有明说发生了什么事,只叫她快点下楼,有车在小区门口等她。 她抓起包,跟发小告别后便匆匆下楼,一路小跑到小区门口。 “应检察官?” “上车吧。”应泊帮她打开车门,面上笑容依旧,“你师父嘱咐我,带你到我单位玩一晚上。” “检察院有什么好玩的……”她正纳闷,想到电话里宁绥那边的喧闹声,心下一沉,“是……出事了吗?” 应泊也摇摇头,暂且把噩耗瞒下:“他有事要处理,不方便细说。” 然而,宁绥告诉他的是,他们可能要直面钩皇本尊了。 纵然应泊始终抱着子不语怪力乱神敬而远之的心态,宁绥那边时不时传来的搏斗声和惨叫声还是让他心惊肉跳。宁绥说检察院是司法重地,刑煞之气重,轻易不会有邪祟胆敢擅闯。他和乔嘉禾同处在事件中心,难保不会被盯上,最好先进去避一避。 “我知道今天是休息日,但你——”宁绥用剑尖挑开扑来的人傀,“你就当是加班,我给你加班费,把你那制服穿上,戴上检徽!拿出你公诉人的气势!” 应泊思忖良久,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应该在刑法之外,再辅修一门道法。 在车上,乔嘉禾好像有预感似的,问:“应检,我爸爸他……” “我上次讯问他的时候,他精神和身体都挺好的。”应泊选择避而不谈。 第62章 平舒检察案件量还没有大到恐怖的程度,干警们基本可以自由支配周末的时间,所以整座楼都是空荡荡的。应泊带乔嘉禾来到办公室,打开灯和空调: “我平常就在这里办案子——随便坐。” 趁乔嘉禾不注意,他悄悄把乔兆兴的案卷塞进柜子。 “地上的都是结了案的案卷,你想看的话可以翻翻,不要外传。” 见应泊抱着制服衣裤出门,乔嘉禾疑惑问:“您还有工作要做吗?” “哦,仪式感。”应泊信口胡诌了个理由。 老实说,他开庭都未必这样仔细地整理过着装,可见就算被工作折磨得了无生气的人也未必真的不怕死。他刚把领带夹卡上,宁绥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是想保命就按我说的做……啧怎么杀不完了……现在找两张a4纸,用食指和中指沾着印泥,把我发给你的图画下来贴在门窗上,再念九遍我发给你的咒语,有生僻字就去查。” 应泊没忍住问出口:“真的不需要报警吗?” “报警?你难道想让警察来送死?”宁绥被邪祟纠缠得越发暴躁,“今天晚上待在办公室别出去,听见谁喊你都不要动,在屋里装死,记住没有?!” “还有吗?” 宁绥那边似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我这边结束之后会去找你们的,记住了,敲门快三下慢三下,拍手再三下,这是暗号,听完再开门。” 他还不放心地叮嘱:“对完暗号之后再对一下那起合同诈骗的量刑建议!” “好,你也注意安全。”应泊不再耽搁他的时间,挂断电话。 未知的等待最为难熬,屋内只有应泊敲打键盘、翻阅案卷的声响,可也看得出他只是在强装镇定。乔嘉禾焦躁地给宁绥连发了好几条消息,一直没有回复。 宁绥教了乔嘉禾几个手诀用以防身,她左右学也学不进去,玩也玩不下去,索性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复习。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行”字的清静印一出,“滴”地一声响,屋内灯光登时全部熄灭,空调也停止运转。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着两人,眼睛一时间还无法适应光线的变化。 “哟呵,停电了。” 乔嘉禾听得见应泊吞咽口水的声音,知道他没有表面上那么放松。应泊随后起身,默默拉上了屋里的窗帘。 “应检,不用害怕,我会保护好你的。”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有力。 “好,那我尽量不给你拖后腿。”应泊失笑。 可有一件事乔嘉禾不敢告诉应泊,她怕让本就紧张的氛围变得更加焦灼——从方才起,她就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格外困难,心肺有如被一张大网紧紧裹住。她暗自调整呼吸的节奏,可越是强行压制,心理暗示就越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是有两道墙并排将她夹在中间,每一次呼吸都是在把墙往外推,费力却收效甚微。空气变得稀薄,再急促的呼吸频率也抵不过身体对氧气的消耗量。喉咙和胸腔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尖在扎,每一次气流的通过都在加剧疼痛。她躲在办公桌下弓起腰背,头晕目眩得快要一头栽倒。 应泊很快发觉了她的异常:“嘉禾,嘉禾,不舒服吗?” “应检……我、我喘不上来气……” 应泊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哮喘?” 她流着泪摇摇头:“我……不知道……以前没有过。” “坚持一下,我给120打电话。”应泊打开手机,但接收不到任何信号,电话也打不出去。他一连试了几次,都失败了,这里的信号被阻断了。 “我出去找人帮忙。” 乔嘉禾死死拽着他的手:“不,应检……不要出去,我撑得住……” “你在这里出事,我要背责任。”应泊说得斩钉截铁,话语中却毫无责备之意,“好好待着,我马上回来。”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设个暗号。敲门快三下慢三下,拍手再三下,记住了。” 第30章 降临 楼道好长。 应泊个子高,步距大,以往不过几秒就能走完的路程,现在却好像走不到尽头。 鬼打墙?他听过这个说法,好像是骂一骂就能破解。把暗处未知的存在当成工作里刻意为难的领导、装疯卖傻的嫌疑人和鸡蛋里挑骨头的律师,他在心里越骂越起劲儿。 总算是来到楼梯口,他飞奔下楼,拐出楼道才发现—— 还是三楼。 应泊头皮发麻。 手机上的时间也停留在19:31,好似一切都在此凝固,只有他兜兜转转漫无目的地寻找出路。 “如果不是要求救,其实也挺好的。”他苦中作乐想,“我就在这里把调研论文写完。” 他还是那个看法:大不了就是一死。何况,从没见过国家司法工作人员在自己单位被鬼吓死的。 楼道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月光和灯光都好似被隔绝在外面一样。视觉被剥夺,听觉就会极度灵敏,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听得见卫生间中淅淅沥沥的水声流动,听得见窗外虫鸟嘶鸣、树叶沙沙作响。 所有杂音交汇在一处,彼此碰撞、排斥、吞噬,逐渐融合,全部挤压在颅骨与血肉的脆弱包裹中。膨胀,膨胀,再膨胀,慢慢逼近理智的临界点,只待一记外力击溃。 第63章 “苦——苦——苦啊——” 杂声爆裂成铺天盖地的凄厉哀叫,仿佛有漫山遍野的人匍匐于地,同时苦苦乞求。应泊脚步踉跄,如同被人潮抛起又摔下,却也只能顺着推搡的方向前进。 终于,人潮停止了涌动,光明重现眼前。他的内心生出一股祥和,就像是流离的孩子回到家乡,就像是溺水的亡人重登彼岸。 他看见了祂。 祂的臂弯无尽宽广,足以度众生远离苦厄;九颗头颅观望寰宇,足以将善恶明鉴于心。人群感念祂的全知全能、大慈大悲,拜叩之后齐声高喊: “万象净寂,吾主洞见。” “万象净寂,吾主洞见!” “万象净寂!吾主洞见!” 朝拜的人群变得狂热,他们纷纷用手剖开肚子,从中掏出心肝脾肺,将性命和信仰,将生杀予夺的大权一一敬献给无上的神明,用神明的好恶称量自己的罪孽。应泊已经无法控制思维,有一股力量弯折着他的膝盖,撬动着他的咽喉,强迫他跪下去,随人群一同呼唤。 过往的记忆走马灯似地闪回,他想起了层层叠叠的案卷,想起了死去的夫妻俩,想起了办公室里那个还在等待的女孩儿。 思绪落在了讯问时,乔兆兴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很不幸,你也见到了祂,请一定一定不要怀疑自己的意志!” “我叫应泊。”他喃喃自语,“是平舒检察的一名干警。” * 办公室内,乔嘉禾勉强支撑起身体,用最后的意志给自己打气。 “没关系的,不严重的,坚持坚持就好了。” 可这颗心脏就像是马上要跳出胸腔一样,“咚咚”的震动顺着骨骼传遍她的四肢,静谧的环境中,心跳声混杂着粗重的呼吸,她的耳朵又捕捉到了其他杂音。 有人在敲门。 她身上瞬间汗毛倒竖。 “不能开,不是暗号。”她两手捂住嘴,悄声蹲下钻进办公桌下的窄小空间,努力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铛、铛、铛。” 门外之人只是机械地重复敲门的动作,乔嘉禾打开手机,拨通了宁绥的电话,漫长的等待之后,通话自动中断了。 根本打不出去。 不知那人是不是猜到了她与应泊约定了暗号,竟变换了敲门的节奏,时快时慢,像是在试验。随之而来的,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唤: “小禾——” 是庞净秋的声音。 “……妈妈?”她无意识地喊出声,又立刻捂住嘴,眼泪止不住地涌出,心中反复默念雷祖名号。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小禾——开门啊,是妈妈!” □□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让乔嘉禾精神逼近崩溃的边缘,她掌心的金印也失去了光亮。残余的理智一次次地遏制住她从窗户跳下去逃生的冲动。 “扑通!” 门外之人似乎摔倒了,还有零星的脚步声,她清晰地听见“母亲”声嘶力竭的惨叫,以及刀刃刺破血肉,在体内搅动的声响,敲门的动静变得越来越大,到后来完全是在用力砸门。 “小禾!开门!爸爸在杀我!妈妈好疼!” “不要……不要……”乔嘉禾把头埋进两腿中间,强迫自己不去听门外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喧闹逐渐停息,她抬起头细听。 “咚咚咚,咚、咚、咚。” 三快三慢,点起了她的希望,直到三声清脆的拍手之后,她飙着眼泪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打开了门。 门外空空如也,没有应泊的身影。 乔嘉禾的精神防线彻底溃败,她尖叫着关上门,又一次躲回桌子下面,放声痛哭。不过几分钟,外面再次响起了同暗号一模一样的响声。 见乔嘉禾不予回应,那人又高声呼唤: “嘉禾!” 乔嘉禾撕心裂肺地怒骂:“滚!别过来!” “别怕嘉禾,我是应泊!”门外的声音变得急切,“你怎么了?不是说好有暗号吗?” 迟迟打不开门,那人竟直接开始踹门,一下,两下,三下!乔嘉禾的太阳穴在突突乱跳,她随手抓起桌子上的重物,准备等门一破就跟那怪物拼命。 然而,踹破门的根本不是什么怪物。 “应检?” 来人确实是应泊。乔嘉禾一个箭步扑上去,却因为腿软一下子跪倒,被应泊稳稳接在怀里。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在屋里出事了。”应泊用臂弯托着她的腰,但两手悬空着,没有搭在她身上,“用门卫大爷的手机打了个急救电话,救护车马上就到了。别怕,我在这里。” 她泪流满面,抓着他的手臂,上上下下把他端详了个遍:“应检,真的是你吗?” 应泊冲她做了个鬼脸:“不是,是钩皇菩萨,我来索命了。” “你没受伤吧?对不起,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有什么添不添麻烦的,我是人民检察官,为人民服务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应泊搀着她回到座位,看她还在瑟瑟发抖,便从柜子中取出春秋制服的外套给她披上。 “应该没事了,我给宁律打个电话。” * “别动哦——呸!” 墨玉两指捏着溯光的断角,朝断口处吐了口唾沫,踮起脚尖想帮他黏回去。 第64章 溯光也不恼妹妹的胡闹行为,将弓拉满,箭锋指向地面。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快速移动,略矮些的那人紧紧拥着昏厥的高个子,执一把白柄长剑,一刺一挑之间便收割了两只尸傀性命。 他犹豫良久,放下了弓。 “哥哥?” 墨玉气不过,再次夺过兄长的弓放出一箭。她伤得也不轻,弓未拉满,箭射出时力道不够,被那人轻松挥剑挡落。 宁绥望向楼顶,眉头紧锁,额头青筋暴起。 “啊哦,他发现我们了。” 溯光无意再与他纠缠:“走吧,他追不上来。” 尸傀包围了商场大楼,至少有百只以上。宁绥的兵马虽然隶属五岳,均是善战之辈,但数量上实在处于下风,他急行六甲秘祝,召天地神灵前来相助。 而尸傀的主要目标似乎就是他和夷微,它们结队接连不断地从各个角度袭击。宁绥拖着夷微,本就行动不便,为了避免感染钩皇怨念,应对尸傀时还要尽量保证不受伤,宁绥的体力渐渐逼近极限。 飞扇旋转而来,锋利的扇锋将一个意图从侧后偷袭宁绥的尸傀切割成两半。祈从空中落下,接住飞回的扇子,吩咐宁绥: “快走,我来断后,瞽在外面等着接应你们。” 宁绥点点头,带着夷微迅速离开。祈歪头望着眼前蠢蠢欲动的一众人傀,忍不住叹了口气: “吾主啊,四千年了,您的怨气怎么还是这么大?” 宁绥拎着昭暝剑冲进平舒区检察院时,正好看到救护车停在大楼门口处,应泊扶着乔嘉禾走出来。二人同样都是面无血色、嘴唇惨白。 “师父?” “上车吧。”宁绥没有多问,“我陪你们一起去。” 两个大人分工明确,一个跑去缴费,一个陪同就诊。终于把乔嘉禾送进影像室拍彩超之后,宁绥回到等待区,应泊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哎,还活着吗?” “嗯。”应泊低低地应了一声,“也离死不远了,音容宛在。” 宁绥用力拍着他的脸:“醒醒,醒醒,别睡——你都看到什么了?” “你最好不是趁机报复我。”应泊撇撇嘴角,转过脸去,“没看到什么,一场梦而已。” “北帝法官办案,配合点。”宁绥捏着他的两颊,把他的脸扳正。 应泊哑然失笑:“我怎么变成被讯问的那个了?” “你发烧了。”宁绥叹了口气,“把手给我。” 指尖的创口刚止住血,他又一次咬破,在应泊掌心画下法印:“要不你也去看看医生?” “不用,明天就好了。” “倔得你——明天要是还不退烧,立刻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明天要是还不退烧,我应该立刻来挂号。”应泊依然保持唯物主义战神的坚定。 “那也得给我打电话,我陪你一起过来。” “咱俩有那么熟吗?”应泊哭笑不得,“让认识的人看见,我写多少篇报告都洗不清了。” “说得好像跟我交朋友多见不得人似的。”宁绥嘀嘀咕咕。 第31章 山神 从医院回来后,宁绥不眠不休地守了夷微一整晚,用手一点点帮他拔除脊背上的冰晶残渣。喂下一碗补炁安神的符水后,夷微总算沉沉睡去。可凌晨天将亮时,夷微的情况开始急转直下。 他的体温在急剧下降,宁绥攥着他的手,甚至觉得同死人的手没有区别,唯一还能证明他尚有一线生机的是他无意识的呓语。 “阿绥……好冷。” 束手无策下,宁绥向家中的北帝像上了一炷香。情绪濒临崩溃之际,他连以命换命都想过,也算报答夷微这段时日以来的恩情了。 从瞽的口中,他确认了夷微就是那个令所有与钩皇有关者闻风丧胆的无相尼。可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只想要夷微好好活下来。 “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的。别吓我,好不好?” 他接连掷了三次筊。还好,三次都是圣杯。 仿佛是在呼应他的卦象,夷微的体温果真稳定下来,还有逐渐回升之势,这时,邓若淳的电话也打了过来。 宁绥接起电话,里面传来的却是邓向松的声音。 “小绥啊,是师父。” 师父的声音是孤立无援中最好的镇定剂,宁绥积攒的委屈和恐惧一下子决堤:“师父,我——” “别害怕,师父已经知道了,刚在祖师爷面前帮你起坛作完法,他不会有事的。天亮之后让他多晒晒太阳,会好得快,这种鸟就是要多晒太阳的。” “好,好,师父,我不害怕。”他忍住哽咽。 “快到国庆节中秋节,你也该歇歇了,不能总上班。你不是说收了个徒弟吗?带着她,还有那个正神,一起回山看看。” “嘉禾……行,我回头问问她。” 天边刚露鱼肚白,宁绥便将窗帘拉开,让阳光尽可能地洒进卧室里。夷微紧蹙的眉头放松了些, “归诩……” “归诩,不要,不要睡……” 他含含糊糊地念叨,豆大的泪珠从他眼尾滑落。宁绥误以为他在喊自己,抬手帮他擦去泪痕,柔声安抚: “我在。” 夷微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归诩!” 原来不是在找我,宁绥心里空落落的。他用了用劲,想把手抽回来,夷微却越抓越紧。挣扎的力气惊醒了夷微,他猛地睁开眼,看见宁绥在眼前后立刻松了一口气: 第65章 “……阿绥?” 见他醒来,宁绥固然欣喜,但一想到他在梦中喊出的名字,忍不住阴阳怪气说:“是我哦。” 夷微用手撑着头:“我刚刚是不是说胡话了?” “嗯,病人都这样。”宁绥侧着脸不去看他,“躺好,你的伤很严重。”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问了你会告诉我吗?” 夷微窘迫地别开脸,不说话了。 “再睡一会儿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他不愿就这个话题多谈,帮夷微盖好被子,便离开了房间。 放心不下应泊那边的情况,他拨通了电话:“喂?应检?” “又怎么了?”应泊嘶哑问道,鼻音很重。 “在家等着,我马上过去找你。” 两人住处相距不远,宁绥带上新画的符咒驱车赶到,按应泊给的地址摸到他家,一开门,便见应泊面色潮红,两眼因为鼻塞一直控制不住地流眼泪。 “没来得及收拾,将就一下。”应泊虚脱地一头倒在沙发上。宁绥抬着他的腿,帮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来个碗,倒点热水。” 应泊向里屋一指,示意那里是厨房。宁绥取来空碗,用打火机把符咒烧成细灰,撒进水中搅开:“喝下去。” “我不信这个。”应泊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喝可以,你手底下那案子开完庭我就上诉。” 被把住了命脉,应泊幽怨地看他一眼,接过符水,一口吞下。宁绥拿着空碗,问道: “你昨天到底看到什么了?别嘴硬了。” “什么都没看到,是我加班太累了。”应泊慢慢悠悠地。 “行,你小子行。你要是犯了法,十个人都撬不开你的嘴。” 他焦躁地在屋中踱来踱去。昨晚他虽在那里感知到了类似钩皇怨念的气息,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竟像是某个小鬼披了钩皇的皮来作乱似的。 “具体的景象,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眼前茫茫一片金光。”应泊冷不丁开口,“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是位故人,但早已与我分道扬镳,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空了半晌,应泊接着说:“我倒觉得,那个人的目标不是我,而是嘉禾。” 宁绥也有同样的推断。昨晚他在医院陪伴乔嘉禾时,也听闻那个人似乎一直在引诱她出去。会伪装诱骗生人的邪祟不在少数。结合近些天来的经历,最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个人。 觋先生……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会盯上乔嘉禾? 他抱着两臂,好整以暇道: “如果我抓到那个人了,你打算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应泊翻了个身,“得按规矩办事啊,罪刑法定,罪责刑相适应,主客观要相统一,少一个都不行。” “我们北帝派不讲究那个。”宁绥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轻笑一声,“只杀不渡,神权特许。” 应泊微微抬起手,向天花板一挥,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那就……对他使用炎拳吧。” 中途跑了趟律所,宁绥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夷微准备好了饭菜,强撑出一个笑,冲他招了招手,面色依然苍白。 “回去躺着,我又不是没有自理能力。”宁绥换着拖鞋,责怪道。 “我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非得现在说啊?”宁绥隐隐有所猜测,不动声色地扶他坐好,“感觉好点了吗?” 夷微却未予回答,而是低头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死死掐进肉里,纠结许久,他郑重其事道: “其实,我是蠡罗山的镇山之神,准确来说,是上一任山神。” 宁绥慢慢收敛了笑容,抬眼直视着他,面上看不出半分情绪。 “嗯,然后呢?” 见他竟毫无惊讶或是愤怒,夷微似乎有些乱了阵脚,他急忙解释: “我、我不是有意要瞒你,我只是……”他无助地抱着头,“你只是个普通人,我不想把你拖进来,不想让你承受这些事,但现在事态发展超出我的控制范围了……” 宁绥眼底闪过一丝促狭,颇有点“接着编”的调侃意味。 “我没问你这个,我是让你说说,关于蠡罗山,你都知道多少。” 夷微垂眼缓缓道:“蠡罗山,之所以不被世人所见,是我以肉身为阵眼,十二柄刀兵为阵枢,布下大阵,将整座山都封印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封山?” “山中常年有瘴气缭绕,连同山民也被瘴气所染,身患怪病。以防瘴气泄露到外界,我不得已才封山,用自己的神力净化瘴气。” “异样最早发生在一百二十年前,有人暗中设局意图破阵,我重伤昏迷,大阵被撬开一个口子。这百年间,山民们竟然被一大魔蛊惑,将其奉若神明,谓之‘钩皇乌尔’,用生人魂魄供养祈求赐福已成习俗,而祂就是山中瘴气的源头。韩士诚正是在我昏迷时进入山中,并带出了血祭用的神像。” 他怅然若失:“后来韩士诚再次进山,撞破血祭仪式,被山民追杀,意外落入我所在的阵眼,将我唤醒。我肉身不可妄动,便神识出窍,带他逃离山中,来到了这里。”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停在宁绥两眼间:“再然后,就遇到了你。 “所以,蠡罗山民才恨你入骨,称呼你为‘无相尼’?” 第66章 夷微低下头,默然良久,才局促道:“咳,你都知道了?” 宁绥凝眉:“昨天的事……” “有人想效仿百年前旧事,趁我灵肉分离彻底置我于死地。”他的手抚上胸口,“我其实是因为发现觋先生在那附近活动,昨天才央求你去看电影,想顺便从他嘴里撬出话来。可没想到他不过是棋子,背后操盘者另有其人,我也中了圈套。” “是那两条长虫干的吗?” “长虫?有意思的叫法。”夷微沉思,“长角的那个已修成应龙,未长角的还只是条蛟。我不清楚他们跟钩皇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替祂做事。我知道的只有,他们事先在蠡罗山中设阵,打算毁去我的肉身,虽然未能得逞,但……的确让我吃了些苦头。不然,以我的实力,解决他们两个绰绰有余。” 他不无懊悔地继续说:“肉身被伤,牵一发而动全身,同样影响了我先前留给乔兆兴的阵法。” “反了天了!”宁绥一捶桌子。 “对不起,阿绥,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我从来没想过把你牵扯进来——” “我不是说你。”宁绥失笑,“事到如今,就算我想脱身,也走不了了,不是吗?” “可这些本不该是你要承受的,你善良,上进,就应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哪怕工作里会有不顺心的事,至少还算是平安快乐的。你用才干养活了自己,未来也会有自己的爱人,与那个人相濡以沫直至白头……” 他攥住宁绥的手,一字一顿道:“我想看你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活。” 宁绥没有抽出手,眼底洋溢着夷微看不懂的情绪: “那你呢?” 这句话问住了夷微,他愣怔半晌,自嘲地一笑:“对你来说,我只适合做个过客,不是吗?” “我有这么说过吗?”宁绥反问。 夷微开始逃避话题,他干笑两声:“怎么聊到这些了……菜都凉了,我去帮你热热。” 宁绥没有步步紧逼,给了他抽离出去的台阶,他的背影看上去寂寥而枯槁。 宁绥喃喃地: “夷微,在镇守蠡罗山之前,你又是谁呢?” * 宁绥一手擦着湿发,一手端着调好的符水,用肩膀撞开夷微的房门。 “喝药了。” “我不想喝。”夷微耍赖似地用被子蒙住头。 “小孩怕喝药,你几千岁了,怎么也怕?”宁绥坐在床沿,“快点,我放了几块冰糖,就当喝饮料了。” 连哄带骗地喂下符水,宁绥端着碗起身,却被夷微一把拉回去,倒在他身上。 “今天晚上别走了,我的伤情还需要观察呢。” 说不高兴是假的,宁绥的嘴角都在上扬,但基本的矜持还要有,他清了清嗓子: “我没那个精力观察你了,昨天一晚上没合眼,我现在困得像条狗一样。” “可我还是很冷,阿绥。”夷微不由分说地拿走碗放在床头,又把宁绥往怀里揽了揽,“求求你了。” 他的长发拂过脸颊和鼻尖,撩拨得宁绥短暂失神,忍不住主动贴上去: “夷微,你身上好香,是天生的吗?” “或许吧,我也不清楚。”夷微顺势将他的头按在自己颈窝上,“你喜欢就好。” “喜欢”两个字鼓点一般敲在宁绥心上,他想起方才夷微的话,心里涌起一阵酸涩,翻身将夷微压在身下: “有个问题想问你。” 夷微稍稍蹙眉,两眼变得狭长:“你说。” “你觉得我适合跟什么样的人相濡以沫,直至白头?” “什么样的人?”夷微还真垂眸思考了起来,“首先得对你好。” “对我好?那我要是不喜欢呢?” “喜欢能当饭吃吗?”他揉揉宁绥的脑袋,“人的感情很多变,现在喜欢的人,几十年之后,甚至几年之后就不喜欢了。何况,两情相悦的故事本来就少之又少,不能强求的。” 宁绥的神情不再戏谑,他压低了声音:“可如果我偏要强求呢?” 他第一次在夷微的脸上看到慌乱与惶恐并存的神情,那一双眼睛含着全然知晓又不愿承认的为难,仿佛是在求他不要继续说下去。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吧?”宁绥想,“你在害怕什么?” 他不喜欢把人逼上绝路,比起不识趣的追问,他更喜欢诱导。宁绥只觉索然无味,随即重新躺了回去,将夷微揽进怀中: “睡吧,我在这里。” 第32章 化羽 虽然开着空调,但身上挂着一大团暖乎乎的肉,宁绥热得浑身冒汗,一直到凌晨才勉强睡去。没过多久,他隐约感觉有个毛茸茸的脑袋不停地拱着他的下颚,还有个声音在小声唤他: “阿绥,阿绥。” “夷微,别闹,我困。”宁绥翻了个身,抬手想把夷微搂进怀里。他闭着眼摸摸上边,又摸摸下边,触感好像不太对。 他睁开一只眼睛,入目的不是熟悉的俊朗五官,而是—— “你怎么变成鸡了?!” “就……神力不足以支撑人形了嘛。”夷微欲哭无泪,“我、我不是鸡,你见过这么漂亮的鸡吗?” 宁绥一下子坐起来,揪着夷微的两个翅膀,把他放倒:“福生无量天尊,鸡会说话。” “我说了我不——” “你长得还真是怪漂亮的,没见过羽毛这么鲜艳的鸟。”宁绥眼睛亮亮的,丝毫不吝啬对他外貌的赞美,“我要是把你卖到动物园,能赚多少?” 第67章 他通体羽毛五彩斑斓,红如烈焰,金似流光,翠犹碧玉,彼此交融,双翅和尾巴上有数支金色的翎羽。头上挺立着一顶小巧的红色羽冠,颈部线条纤长流畅,羽毛细腻柔滑,闪耀着淡淡的金属光泽。尾羽从床上延伸出去,垂落在地板上,随着夷微的呼吸轻轻摇曳,所处的角度不同,颜色也在不停变化。 夷微郁闷地趴在床上任他摆弄:“你玩够了没有呀?” “让我多玩一会儿怎么了?你还能飞走不成?”宁绥气焰嚣张,手在他柔顺的羽毛上流连忘返,“别动,这里有羽管,我帮你掐掉。” 他见过朋友养鸟,知道帮鸟掐羽管是一个对人对鸟来说都很愉悦的事情。夷微圆圆的眼睛慢慢合上,看得出来十分享受。 “喜欢吗?” “嗯……喜欢。” 宁绥故意把手拿开,引夷微主动贴上来。夷微伸着长颈在他掌心乱蹭,他不由得含笑道: “这么喜欢?” “喜欢,帮帮我。” 宁绥起了坏心眼:“求我。” 夷微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蹭手心的动作没停:“求求你了,阿绥。” 宁绥本来也没打算为难他,手上的力道更轻柔了些:“吃点东西吧,也许恢复得快一些,总这么消耗下去也不行。” “不要。”夷微依然固执。 宁绥又一次拿开了手:“吃不吃?” “……好吧。”夷微趴在他胸膛上,“就一点。” 亲自下厨,宁绥把家里能算得上有营养的东西一股脑都丢进了锅里。端到了餐桌上,夷微看着这一盆群英荟萃的美馔,无助道: “我个子高,是因为我生母个子高,不是因为我吃得多。” “吃吧,吃不完放冰箱里。” “把这么多好食材放在一起煮你不觉得太暴殄天物了吗?” “吃吧。”宁绥剥开虾壳,喂进他嘴里,“咽进肚子里都一样,你想想,哪有给鸟吃虾的?” 难以想象夷微是以怎样的意志力把一盆都一口一口叨进去的。他金色的瞳孔泛着泪光,颤声道: “阿绥,特别好,真的。” 宁绥鬼鬼祟祟地绕后靠近他,一把抓住他的长颈,另一只手拖住他的屁股,夷微受惊之下不停拍打着翅膀,却又怕力气太大扑伤宁绥,只好蜷着翅膀缩着长颈,尽力保持平衡: “你干什么?!” “我小时候在师门就是这么抓鹅的,没想到飞禽也能用。”他用额头蹭蹭夷微的羽冠,“嘬嘬嘬。” 夷微:? 他把夷微安置回床上,手还不忘趁机在鸟肚子上揩把油: “你在家好好当鸟,我出门当狗去了。” “又要走了吗?” “要赚钱给你买好吃的养伤啊。”宁绥挠挠他的下巴,“在家等我,晚上就回来了,我这些天不会加班的。” “好。”夷微留恋地轻啄他的指尖。 虽然人在律所,宁绥的心思却根本聚焦不到工作上。赵方里里外外走了一圈,找不到夷微的人影,问道: “傻大个呢?不来了?” “生病了。” “生病了?牛逼。”他坐在宁绥办公桌的一角啜饮着咖啡,宁绥无意间瞥见他手腕上的那块名牌手表不见了,问: “你手表呢?” “呃……”赵方支支吾吾地,“送给朋友了。” “送给朋友了?我能做你朋友吗?”他古怪的神情引人起疑,宁绥笑意渐收,目光锐利地打在他身上。 赵方慌不择路地离开了办公室:“我先走了,还有文书没写完。” 宁绥疑心已生,他看了眼时间,下意识掐指起卦: “……怪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傍晚,宁绥望了望天色,起身拉开窗,从口袋中摸出祈的断发。 “又怎么啦?” 动心起念间,祈已经从楼上倒吊着现身,那副表情夸张的面具又一次成功吓了宁绥一跳。 “你能不能采取一些正常的出场方式?” “我又不知道你不喜欢。”祈纵身一跃,翻进办公室,“嚯,你这里真宽敞,我以后能常来坐坐吗?” “随你。”宁绥无谓地耸肩,“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找我?大鸟废了?不至于吧。” “他太惹眼了,所有人都在避着他。” 宁绥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匣子,匣子中躺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玉珠。 “帮我把觋先生钓出来。” 见祈出现了罕有的沉默,宁绥解释说:“不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我,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算是处于统一战线。” “我不是这个意思。”祈捏着那枚玉眼,仔仔细细端详一番,语气变得有些严厉: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就敢随便拿出来?” “什么?”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祈把匣子也一起揣进怀里,“不怕我拿着它跳反?” “我不觉得以觋先生的行事风格,会接纳你作为走狗。”宁绥话说得很直。 “拿捏人心的本事一点没减。”祈别无选择,转身欲走时,宁绥又叫住他: “归诩是谁?” “归、诩?”祈扭过头,两手一摊,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我怎么知道?” 他看上去不像撒谎。宁绥不免失落地摆摆手: “走吧,不送,欢迎下次光临,我也该回家了。” 第68章 一路上宁绥归心似箭,按喇叭的次数都比往常多了些。还在开锁时,他便听见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响,伴着爪子抓地的摩擦声,在门前停住。刚把门拉开一个小缝,毛茸茸的鸟脑袋便伸了出来。 “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了?”宁绥忽然感受到了类似养宠物的快乐,蹲下来抚摸着他光滑的羽毛: “感觉好点了吗?” 夷微不说话。 “还是不舒服?” 夷微保持沉默。 宁绥心里暗暗打鼓。一般来说,孩子静悄悄,必定作了妖。他试探地问: “你不会把我房子过户了吧?” 夷微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只叫宁绥自己猜。 宁绥没敢开灯,打开手机电筒缓步在屋中逡巡,及至来到次卧,他两手一垂,有如晴天霹雳。 大价钱买回来的窗帘,被烧得只留了一角。 “晒太阳晒得太入迷,没注意,尾巴把窗帘燎着了。”夷微讪讪地。 宁绥僵硬地转身看着他,神色复杂: “没事,真没事,是窗帘的问题。它都看见你在晒太阳了,怎么不自己躲远点?” “你、你别生气,是我的错,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你的错,只是一面窗帘而已。”宁绥走到近前,把残存的一角扯下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爱情使人盲目,宁绥。”他对自己说。 人类身上最灵巧的莫过于双手,正是这一双手,创造了太多其他自然造物所不可能的奇迹。 比如开锁。 宁绥自顾自洗着澡,试图屏蔽夷微用喙敲门的铛铛声。 “我在洗澡,你非要进来干什么?” “那你非要把我关在外面干什么?隔着浴室门还不够吗?” “浴室顶上是空的,怕你飞进来。”随口开了个玩笑,宁绥岔开了话题,“嘉禾休学了,父母都死于非命,她想先查清楚真相,再恢复学业。” “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需要一段时间接受。” “这边的事结束后,跟我一起回师门一趟吧。” “你,带我一起?”夷微的语气难掩惊讶。 “嗯。怎么?不想去?” “没有没有。”夷微连忙解释,“我还以为,你不想让家人知道我的存在呢。” 宁绥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夷微细想不对,问:“这边的事?什么事?” “还有个装神弄鬼的老头没抓到呢。把他押回麻姑山,今年的法官绩效考核就差不多了。” 他接着淡淡道:“顺便帮你报仇。” 夷微想说些什么,宁绥却打开了锁,虚掩着门说: “毛巾晒完忘记收了,去阳台叼给我。” 饲养这么一只受伤的大型飞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当早上被巨大的压迫感闷得快要窒息时,宁绥就知道,那是夷微沉甸甸的鸟屁股,不偏不倚地压在他脸上。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试图劝阻,因为都是无用功,第二天他还是会这么做,在宁绥马上发火之前拍着翅膀蹦跶着跑掉,还要张开嘴“嘎嘎嘎”地发出快活的怪笑。 “二百鹉。”他很快荣获宁绥赐名。 除了要在相处模式上处处让步,宁绥还要提防随时有可能上门的警察。他把洗完澡的夷微绑在阳台上自然风干之后,不知是对楼的哪个人举报,很快便有警察来敲门: “有人举报你在家里饲养濒危野生动物,请配合调查。” 还好,潜藏在卧室里的濒危野生动物听得懂人话,自觉打开窗户飞出去避风头了。 可到了晚上,看着那恬静的睡颜,不顺心的地方好像也都能忍受。他揉着夷微的羽冠,轻声说:“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嗯……”夷微闭着眼,又往他怀里挤了挤。 * 钢铁一般坚强的应检察官并没有允许自己因为身体状况影响工作太久,发了几天高烧后便迅速回到工作岗位。宁绥先前跟他就量刑建议争锋许久的案子快要开庭了,他反复叮嘱被告人在法庭上废话少说,一切听他和公诉人指引,对方也爽快答应。 但他的心总是悬着,似乎预感到有意外打破计划。赵方从上午就没来律所,宁绥接连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接通。 直到一通公安的电话。 “你还剩几个月就能执业了,何必呢?”这是宁绥见到赵方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五十万,你怎么敢收的?还全都花了,退赃都退不出来。”他恨铁不成钢地剜了赵方一眼,“诈骗罪,五十万,你想过能判多少年吗?” 就在不久前,曾有两个私企小领导因为涉嫌职务侵占被采取了强制措施,他们的家属找到了赵方,询问能不能办理取保候审,并且暗示可以多付出一些金钱。 看着对方的衣着,赵方思及自己并不算丰厚的薪资,动了歪脑筋。他拍着胸脯表示,自己的带教律师在本地很有人脉,可以通过关系帮他们办理取保候审,但需要50万元来疏通关系。 可他做不到,也抹不开面子跟一向不屑于走关系办案的宁绥提及此事。一直到案件移送起诉后,那家人自觉被骗,被赵方以一份虚假的“不予起诉决定书”搪塞过去,一直拖到现在,讨要无果的他们选择了报警。 “你把我也牵扯进来了?”宁绥怒极反笑。 所幸公安机关调查后确定宁绥与此事无关,排除了他的嫌疑。宁绥实在感到莫大的讽刺:“赵方,我自认对你不薄。我知道这行不容易,也不为难你一个新人,你在我手下没加过几次班吧?生活上我也能帮就帮。同所的其他授薪一个月两千的都有,人家不困难吗?为什么没去骗?” 第69章 赵方为之沉默。他回过神来,问:“你是不是去赌了?” 对,一定是这样,不然五十万不可能挥霍得这么快。 赵方闻言偏头,极力躲避着他质问的眼神。 “无可救药!” 下午宁绥是一个人去开的庭,功夫都下在庭前,他满打满算最多两个小时就能结束。举证质证、辩论等程序全部经过之后,他总结道: “在本案中,被告人虽然存在以合同方式套取资金的行为,但提供了担保,不应认定为被告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其次,被告人虽未履行合同,但未履行的原因是其客观上不具有履约的能力,且不存在挥霍财产等行为。根据刑法‘宽严相济’的谦抑性原则,辩护人认为应当审慎处罚。” “其次,被告人到案后,供述稳定,并且自愿认罪认罚,认罪态度良好,且系初犯、偶犯,并未造成严重的社会危害后果,再犯可能性较小。望法庭充分考虑辩护人意见。” 其实庭审的结果早在控辩审三方的博弈中定下,最终结果与量刑建议不会相差太大。作为公诉人的应泊收拾着案卷,审判长抬了抬眼,问: “被告人,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最后给你一次发言的机会,后面你想说也没机会了。” 被告人沉默良久,嗫嚅着嘴唇,说:“……我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还不起。” “你说什么?”审判长话音一冷,“那你之前的供述里为什么都说不知道?” “是、是律师教我那么说的!” 被告人当庭翻供了。 第33章 纵意 虽然早有预感,宁绥还是感觉如鲠在喉。如果不是顾及法庭纪律,他真的可能站起来骂人。 “被告人,我提醒你,你我之间每一次会见都保存有完整的会见笔录,上面都有你的签名和手印。我的辩护意见都是根据你在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留下的讯问笔录、以及在案证据做出的,你在发言之前想好后果。” 应泊听了被告人的言论,也微微挑眉,当庭撤回一个认罪认罚从轻建议: “被告人,辩护律师介入前后,你的供词一直没有变过,这一点我手上的审查报告可以证明。如果翻供的话,你先前做出的认罪认罚可就不管用了。” “没关系。”宁绥气得手都在发抖,暗暗安抚自己,“反正他委托费都给我了。” 考虑到翻供影响证据的采信问题,审判长决定暂时休庭择日宣判。宁绥拎着案卷走出法庭,天色尚早,他怅然地站在大门前,倚着花岗岩的石柱,心乱如麻。 “没事,习惯就好。”应泊从身后走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我之前还遇到一个,非要在法庭上说我刑讯逼供。也不是歧视他们,但能坐到被告人那个位置上的,多少思维方式上就有问题,审判长都有数的,别往心里去。” 宁绥勉强撑出一个笑容:“我知道,谢谢你。” “时间不早了,赶紧回去吧,我还得回单位把论文写完,之前假请得太多,deadline快到了。”应泊摆摆手,快步离开。 “他真有精力。”宁绥目送着他的背影,小声道。 但现在还没到他能回家休息的时间,宁绥晚上还有一个饭局,得跟律所主任一起去见几个客户。夷微伤还没好,隔空心念传音还不能用,他本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又怕被夷微听出来低落的情绪,索性作罢。 “跟他们说吃头孢了,他们会放过我吗?”他没什么底气地想。 很可惜,这个理由甚至没能派上用场。饭桌上,宁绥端着酒杯,刚打算把现编的谎话吐出来,就被主任一记眼刀逼了回去。他用尽了力气,把话连同咬碎的牙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我诅咒你们,真的。”他依旧恭恭敬敬地向客户们敬酒,笑里藏刀。 旁边的两个女律师也没能逃过酒桌文化的魔爪,宁绥出于绅士,除了应付自己这边,还时不时地帮她们挡酒。看到客户不怀好意地往女律师身上贴,他发挥自己拙劣的演技,轻轻推开同事,任由肥头大耳的客户一头扎在自己怀里。 “啊呀,您这是喝多了吧,站都站不稳了,我扶您坐回去。”他谄笑着,心里想的却是这人身上酒气好臭,大概很久没洗澡了。 那客户却也不挑,醉眼朦胧地端详了宁绥半晌,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手在他后背拂了一把:“……这个我也喜欢。” 宁绥的表情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福生无量天尊,今天真碰上变态了。” 然而,这只是第一轮。一行人跌跌撞撞地从酒楼出来,宁绥左手搀着烂醉如泥的客户,右手揽着如泥烂醉的主任,还不忘嘱咐女同事:“快跑,这里我来应付。” “走,唱歌去,那里女的带劲。”主任含糊不清地吩咐他,“小宁,打个车。” “今天就算了吧,下次,下次。天也不早了,咱们都早点回家休息。”宁绥推脱说。 “啧,让你打你就打,你以为案源都是怎么来的?” 宁绥老实领命。 比满溢在屋中的酒气更令人作呕的是他们搂着陪酒女的丑态,实在难以想象这些人都各有家室。宁绥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拘谨地独自坐在沙发一角,一面给主任和客户鬼哭狼嚎的歌声喝彩,一面默默帮陪酒女披上衣服。 “小帅哥——”陪酒女觉得奇怪,打开一瓶酒,送到他面前。 第70章 “啊我不玩这个。”宁绥一个劲儿摇头,“我相信你也不是自愿的。” 陪酒女眼神变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已经晚上十点了,再不回去,夷微一定着急了。看着手机上接连好几个未接来电,宁绥仿佛能看见夷微用鸟喙一个个戳号码键的样子,心里急得团团转,悄悄躲了出去回电话。电话那边“嘟”了几声,随即是被接起的声音。可还不等他说话,一回头,主任正冷冷地盯着他。 “给家里人报个平安。”他讪笑着放下手机。 “……阿绥?在听吗?” 电话另一边的夷微,已经恢复人身了。 其实几天前,他就能短暂地用人身在家里活动了,只是因为保持鸟身,宁绥每天晚上都会抱着他睡觉,他才迟迟不愿意变回来。听见宁绥那边刺耳的嘈杂声,他暗自思忖: “ktv?” 全区大型的ktv总共只有两三家,夷微先前在律所混日子时,听过几个老律师跟主任提过其中一家,心里便有了判断。 循着宁绥的气息,他一路摸到三楼的包厢,直接大力敲门,屋里传来不耐烦的问询: “谁啊?” 夷微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等待。 屋里的嚎叫停息了下来,继而是一阵窸窸簌簌的响动。夷微猜到,他们也许是把自己当成了来查房的警察,在收拾残局。不一会儿,包厢门打开,宁绥鬼鬼祟祟地从里面出来,两眼满是被二手烟熏出的水雾,脸颊还是红通通的。 他看见夷微的第一眼,眼眶立刻红了。 夷微捧起他的脸:“他们欺负你了?” “没、没有。”宁绥垂下眼睛,转身向屋里赔笑,“是服务生,走错了。” 他恋恋不舍地低声道:“在这里等等我吧,可能还需要一会儿。” “我跟你一起进去。”夷微拉住他的手,推开包厢门,换上游刃有余的满面笑容。 “唱歌呢?方便带我一个吗?” “小李,对,我怎么把你给忘了。”主任眼前一亮,忙跟身边的客户介绍,“这是我们所一个奇人,我跟你说,什么歌他都唱得来。” 他的语气固然让夷微极其不爽,但夷微没有跟他置气:“那我就不客气了,点首什么歌呢?阿绥,这个机器我不会用。” 宁绥凑过去帮他点歌。黑暗中,夷微趁机揽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低语:“别怕,有我在。” 一个小时后,连唱带喝的小李律师成功放倒了各路领导。 “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夷微带了些个人情绪,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客户,“这就不行了?起来!让你睡了吗?” “不行……真不行了……”沙发上倒成一排。 “一群酒囊饭袋。”夷微放下话筒,看了一眼在怀里睡得昏沉的宁绥,抖了抖肩膀,试图唤醒他。 “阿绥,阿绥?” “嗯?” “我们回家吧。” 也许是被房间外的新鲜空气一激,宁绥忍耐了许久的呕吐感终究是涌上喉头。他摘掉眼镜,瘫坐在马桶旁边,用夷微的小腿做支撑,西装衬衫被磋磨得满是褶皱。 “好多了吗?我去找服务生要一点热水?” “不用。”宁绥艰难地爬起来,冲到洗手池边,一遍一遍地漱口、洗脸,到后来,甚至分不清他是在清洁,还是在掩饰喷涌而出的泪水。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夷微从卫生间门口扯出几张纸巾,捏着宁绥的下巴,温柔仔细地帮他擦拭着脸。 他愈是镇静,愈是包容,宁绥便愈是委屈。他从夷微怀抱的桎梏中挣脱出来,一直跑出ktv,跑到人迹罕至的小巷,找了个昏暗的角落坐下,不再压抑泪水和抽噎。 夷微很快追来,半跪在他面前,安静地陪着他。 “如果你不想让我看到,我可以回避。” “……很狼狈吧?” “嗯?” “我说,我这个样子很狼狈吧?”宁绥抬起头,泪中带着自嘲的笑,“……好歹也是个读过书的,怎么会混成这个样子呢?” 夷微没有发表意见,缄默着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发泄也似地恨道:“我怎么会知道当律师还有那么多的脏活啊?我尽心尽力地服务每一个委托人,结果他们在法庭上背刺我;我知道新人律师不容易,我也尽我所能帮助引导他,为什么他犯了错还要拉我下水?” “是赵方吗?”夷微问。 “你要事后诸葛亮了吗?”宁绥情绪正低落,想到以往夷微故意给赵方下绊子的情景,他更觉得讽刺了。 “是啊,是啊,你是神,你一眼就能看穿人心。可我做不到,我只能用真心一个个地试,一个个地赌,赌他们愿意回报给我同样的善意,可我几乎就没赌对过。” 出乎意料地,夷微没有指责他识人不清,也没有被他带刺的话惹恼,反而付之一笑: “我也没看穿他,捉弄他单纯只是因为爱玩,这么说你会满意吗?” 宁绥忿忿地斜睨了他一眼。夷微继续说:“他刚入行不久就禁不住诱惑堕落了,可你坚持了这么久都没有,不管怎么说,狼狈的人都不该是你吧?” “那是我道心稳固,是最基本的。” “可就是有太多人连最基本的都做不到。”夷微说得很认真,声音略沉,“我刚来到人间,死缠烂打地求你收留我,你以为我不是在赌吗?” 第71章 “可是你赌赢了。” 夷微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戏谑道:“赢了的人不止我吧?” 听出他意有所指,宁绥抬眼瞥见他五官都滑稽地皱在一起,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了就是承认了,哎。”夷微理所应当道。宁绥的笑意凝结在眼角眉梢,目光落在夷微额边的碎发,落在他狭长的眼睫,最后落在那鲜红的唇瓣上。 酒壮怂人胆。 “你离我近点,我有话想告诉你。” 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一切正常。 “这里没有其他人,你直接说就可以。” 虽然这么说着,夷微还是配合地把脸凑了过来。宁绥顺势勾住他的脖颈,嘴巴在夷微脸颊旁边一滞,便贴上了那双唇。 他感受到了夷微一刹间的战栗。 可他顾不了太多了。宁绥几乎是在用蛮力按住夷微的后脑,却又不敢撬开牙齿深入探索。匮乏到完全为零的经验让他自己先喘不上气,也只能稍换一换气,又迅速仰头吻了上去。 “你动一动啊。”宁绥心里也在打鼓。 夷微没有推开他,但也没有迎合他。不知是不是太过震惊,他从始至终都只是毫无反应地承受,直到宁绥实在忍不下去放开他。 “宁绥。”他的脸色冷淡下来,甚至浮现出些许戾气,“你这是僭越。” 沉默半晌,宁绥偏着脑袋,亮出自己的动脉: “好啊,那你杀了我吧。” “怎么跟块滚刀肉一样……”夷微蹙着眉头发牢骚,气息听得出凌乱。两个人尴尬地相对无言,宁绥心一横,又一次欺身靠近,吻住他的唇。 然而,这一次,夷微没有消极抵抗,而是粗暴地将他的两手反剪到背后,用一只手控制住,另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反守为攻。宁绥能清楚感受到他的每一下啃/咬、吸/吮。柔软的舌头袭进口腔,完全无视了他的挣扎,强迫他配合所有的攻掠。 怪异的是,他竟然一点都不抵触这种粗暴的强制,反倒很喜欢。 目的达到了。宁绥餍足地舔舔嘴唇,眼中含着得逞一样的笑。 夷微两颊潮红,他烦躁地重新扎了下头发,没好气道: “回家。” 第34章 溺情 宁绥是被夷微横抱着回家的,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向夷微索吻,索不到就耍赖皮继续。夷微原本一直在躲避,可也不是次次都躲得掉,最后也不再反抗,任凭他在自己脸上、颈间留下印记。 “怎么会这样呢?”宁绥自己也在想,“好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一样。” 好在凌晨的马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路人,两人影响市容的举动没被其他人目睹。耳鬓厮磨着回了家,夷微将他安置在沙发上,蹲了下去,宁绥立刻伸手要拦他。 “换鞋。”夷微无奈道。 宁绥悻悻地缩回手。 被抱回了卧室,宁绥还不打算放过他,紧紧搂着他的脖颈,认真道: “我得去洗个澡。” “你现在的样子,能自己洗澡?” 话已出口,夷微就算后悔也来不及撤回了,他懊恼地给了自己一耳光。宁绥狡黠一笑,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不能,你帮帮我。” 这个要求太无理了,宁绥本来也没指望他会答应。不料,夷微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不由分说地再次抱起他,径直进了浴室。 衣衫被利落地褪下,水流从花洒倾泻而出,整个浴室都渐渐笼罩在一片蒙蒙的水雾之中。不断升高的温度融化了残余的理智,连同落在身上的水滴都变得粘腻。 亲吻我,揉碎我,和我一起抛下所有无稽的规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然后相拥着跌落。 “阿绥……”夷微同他十指相扣,在他耳边呓语,“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也回不去了。” * “他到底怎么回事?” 折腾了半宿,宁绥裹着毯子,愤懑不平地翻来覆去睡不着。 夷微真的只是帮他洗了个澡,手法跟公共浴池里的搓澡大爷没什么两样。 而且,面对宁绥被流水打湿的成熟的胴体,这位大哥的意志力始终稳如泰山,甚至连一点基本的致敬都没有。 焚枝还是不够适合他,他更应该去玩狙。 即便是神,他也不可能没有任何反应,神话里写了那么多神仙下凡与人欢爱的故事。宁绥不愿质疑自己的吸引力,那就只能质疑一点: “他不会是……不行吧……” 比起夷微为什么那么镇静,他更好奇自己为什么会情动至此,有如被欲望控制了七窍,满心满眼想的都是靠近一点,再近一点。 虽然没有过亲密关系,但倾慕一类的情感他同样经历过,一直以来向往的也是那种从“我喜欢你”开始的,简单却细水长流的感情。 “我这是怎么了?难道这才是‘喜欢’的本质吗?” 他开始有些厌恶自己,为什么连这点欲望都藏不住,肆无忌惮地发泄出去,对方还不肯接受。可他又忍不住回味那些有来有往的缠绵,回味夷微每一次接下他的吻后,迷离又畏怯的眼神。 “他肯定接受不了。”宁绥胡乱地想,“那他为什么要对我……” 醉意没有允许他内耗太久,很快将他拉入梦乡。宁绥一觉睡到临近中午,醒来后也不敢走出卧室,提心吊胆地躺了一个小时。 第72章 “这是你家,宁绥,房产证上是你的名字。”他坐了起来,“这是你家!” 他站在门前,接连几个深呼吸,挺胸抬头雄赳赳走出卧室。夷微看上去全无异样,仍旧是那副处处贤惠周到的样子: “吃饭了。” 两个人坐在餐桌两边,心照不宣地对昨晚发生的事闭口不谈。终于,夷微主动打破沉默: “那个……阿绥。” 宁绥直接打断了他,念经一样吐出在心里编排好几遍的话: “昨天的事是我的错你不要怪我我喝醉了不是故意的如果你一定要怪我我也没办法亲都亲了大不了赔你点钱我是成年人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做错了事会承担。我承认我对你有点龌龊的心思你觉得恶心也很正常如果实在接受不了我不强留你你可以自行离开我们就当没认识过。” 这一长串一口气说下来,宁绥憋得脸通红,差点背过气去。 闻言,夷微挑了挑眉,垂眼把话里的信息全部消化之后,才说: “我想说的是,以后我们还是尽量用电子设备交流吧,非必要不要用神识传音了。” “为什么?” “咳……不稳定。”夷微脸上有可疑的红晕,“我的肉身这次伤得很重,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会影响通讯质量。” 宁绥略一沉思,严肃道:“解决觋先生之后,我们先回北帝派师门,之后我要跟你一起去一次蠡罗山。” “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带你一起回去的。”夷微斩钉截铁地拒绝。他站起来,背身冷冷说道: “其他事情我都可以让步,只有这件事,不可能。” “其他事情?”宁绥很难不多想,“……什么事情?” 如果是以前,宁绥绝对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两个人在彼此坦诚相见交颈厮磨之后还能做普通朋友,但这件事确确实实落在了他自己身上。他们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没有冷战,却也无法更进一步。夷微似乎根本不打算提及那天晚上的种种,但也看不出抗拒,冷静得仿佛那一切从未发生过,都是宁绥的一场幻想。 他最讨厌这种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状态,哪怕知道两个人之间有如天壤之别,宁绥也想揪着夷微的领子好好问问,他到底是怎样看待自己的这一份心意。 “……你就这么不想直面我的感情吗?” 宁绥望着夷微逃也似地回房的背影,默默攥紧了拳头。 他想要狠狠地发泄心中的怨愤,于是,他狠狠地删除了当初在电影院发出的那条朋友圈。 感情这种事,自己想再多也只是钻死胡同,有时候也该和别人聊聊,换个思路。可要是跟师父师兄说自己差点和捡来的野男人擦枪走火,宁绥又实在抹不开面。思来想去,思想素质开放到能迅速接受这件事诡谲走向的人,也就只有那个谁了。 然而,他忐忑地用断发召唤来祈,旁敲侧击地将事情透露给对方之后,祈只给了一个字的评价: “操。” 那副面具上的笑脸都充斥着杀意。 “他睡了吗?”祈亮出扇子,咬牙切齿,“吾必杀之,吾必杀之!今天一定要跟他决出个胜负,谁给他胆子拱我家的白菜?西王母吗?” “哥,算了算了,是白菜去拱的人家。”宁绥拉住他,“你打不过他,把他惹急了,我也拦不住。” 连拖带拽地把祈控制住,宁绥连忙换了个话题:“我交给你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那老头已经很久没现身了,我也摸不清他在干什么,看样子是攀上高枝了。” “那两条龙的底细你清楚吗?” “他叫溯光,他的妹妹叫墨玉,都是来自不周山的龙族,我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但必须承认,或许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俩都会是一块难啃的骨头。”祈这次没有三缄其口,“实话实话,我本想借由你找出关于吾主的真相,但从重新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想那么做了,我开始理解大鸟的举动了。” 他似乎无比疲惫,把脑袋抵在宁绥的肩上,颇有些撒娇的意味,语气却深沉坚定:“放弃吧,小绥,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恩怨,不应该落在你的肩上,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就不爱听你们老家伙说话。”宁绥选择一意孤行。他望了望窗外,道:“在我这里休息一会吧,外面在下雨,天亮以后再走——瞽呢?” “我在这里,你脑子里还在想他?”祈半开玩笑道,“他躲在地下洞窟修他那把琵琶呢,前两天不小心摔坏了。” “坏了就换一把呗,我出钱。那处洞窟是你们的地盘?怎么会被觋先生占去?” “那里是我们处决斗氏罪人的地方,渐渐无人可杀之后便荒废了,手上总沾血,我俩也烦。也许他是被丢进去之后没断气,就躲在那里养伤了吧,你也知道,那里都是吾主的气息,特别滋补。如果不是他主动跳出来,我还真记不得自己杀没杀过这个人。” 这话说得,真叫人毛骨悚然,宁绥想。原来洞窟里的骨头是这么来的,可那三个意欲袭击夷微的尸傀,又是怎么回事呢? “尸傀?还是三个?”祈也大惑不解,“我们是正规组织,不干那个缺德事,不是我们做的,用孩子献祭也不是我们做的。你们人族自己捅出的篓子,别什么都赖给吾主。” 第73章 宁绥暗暗记下了这一异样。他把床让给了祈,自己打了个地铺。祈觉得好笑,一手支颐,问: “你不会是怕我对你做什么吧?还是怕大鸟看见了误会咱俩的关系?” “他?”宁绥冷哼一声,“他可不在乎。” 祈转了转眼睛,猜测说:“有没有可能,他是害羞呢?他老巢可是蠡罗山,那里可不是什么大城市,被他锁了那么久,思想很封闭的。” “害羞,害羞他也不能……”宁绥实在难以启齿。祈早已看透,轻笑道: “你应该知道,肉身有三尸吧?三尸主欲念,他现在只是没有三尸的一缕神识,自然无欲。” 确实,自他们认识以来,夷微向来都是没什么欲求的样子。一直不肯吃东西,会不会也是这个原因呢? 宁绥的眼里重新焕发光彩。 “只是个猜测而已。看得出来,你确实很喜欢他。”祈唇边扬起一抹笑。他把脸埋进宁绥的枕头里,合上眼睛,自语道: “……儿大不中留咯。” 第35章 同衾 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祈很快便沉沉睡去。宁绥翻来覆去睡不着,打开手机备忘录将几起案件的信息一一排布出来,试图从中找出些许端倪。 支教大学生韩士诚误闯入蠡罗山,发现与世隔绝的文明,并带出了邪神钩皇菩萨的神像,引来觋先生的觊觎,因而丧命,随后进行研究的学者们也相继死于非命。得到神像后,觋先生仿着蠡罗山的习俗,诱使鬼迷心窍的商人单磊为自己搜罗幼童献祭续命,制造了儿童连环失踪案。 但很明显,白青青以及乔兆兴的死与韩士诚、庞净秋都不同,他们不是被钩皇的怨念折磨而死的,是另一支势力的手笔。宁绥把怀疑投向了溯光,如果觋先生是溯光的一枚棋子,他们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勾结在一起? 应泊一直在跟进案件进度,并实时同步给宁绥。据他在公安和市检的人脉透露,单磊自从上次离开派出所后便不知所踪。宁绥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联系了公司的对接人员,对方却表示不影响公司运行,后续活动依然会如期举行。 “老板都跑了,还有心情去海边玩。”宁绥默默嘲讽。 此行不仅是出游,也是一次秘密探查。以防万一,宁绥在行李箱的底部塞了一沓符咒和几样法器,昭暝剑放在了衣物的上面。在两人的软磨硬泡之下,乔嘉禾终于同意了跟他们一起出游。宁绥邀请她的目的很简单,只是希望能带她出门散散心。 于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三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登上了前往东疆海滩的班车。 望海市位于平原九河下梢,东侧临海,但往往用来航运,旅游业并不算发达,很少会有外地游客专程来到这里看海。宁绥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金色的阳光斜斜地泼洒进来,让他忽而很想小憩一会儿。 自他十年前揣着师父师兄的谆谆叮嘱,独自坐火车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他好像一直都没抽出时间触摸过这里的一砖一瓦。大学时为了省钱,个性还闷,四年都是深居简出;工作后忙于办案与应酬,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又一年。虽然户口和经常居所地都在望海市,但他和这座城市都没有给彼此留下多少痕迹,仿佛只是各自历程中的过客,我不要记住你,你也不必记住我。 究其原因,还是这片土地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人罢了。他像是一粒蒲公英的种子,随风而动,落在哪里就在哪里野蛮生长。 午后总是容易困倦,班车发动后,车上的喧嚣很快平息,乘客们大多昏昏欲睡,只是偶尔有几声幼童的哭闹打破沉闷。宁绥戴上蓝牙耳机,侧头望向窗外,短暂地放空思绪。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大脑像一块用久了变得干硬的海绵,浸泡在如水的悠闲中,又渐渐变得松软。宁绥闭上双眼,倚靠着座椅靠背,头不受控制地向窗边欹斜。 就在他即将撞上玻璃时,一只手垫在了他太阳穴边。宁绥懵懂地睁开眼,目光正好对上夷微含笑的眼瞳。 那一对金色的瞳孔没有半点掩饰的意思,视线坦然地在宁绥的面庞上流连,似乎是在描画他五官的轮廓。眼尾稍稍上翘,却不是揶揄的意思,反而多了些新奇和爱怜——很像人发现睡成一团的猫猫狗狗后会露出的表情。 真是一张漂亮的脸蛋啊,宁绥不由自主地想。 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毕竟还在尴尬的冷战期间,宁绥迅速挪开了目光,坐正身体。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要是再这样对视下去,夷微很可能会直接上手揉他的脑袋。 “在听什么?” 夷微也不见外,伸手取下他左耳的耳机,给自己戴上,宁绥不动声色地切了一首节奏欢快的歌曲。歌声流入耳中,夷微眼前一亮,惊喜地瞪大眼睛,随着音乐节奏摇头晃脑。 要是在以前,要是对其他朋友,宁绥大概会嗤笑一声说“跟傻子一样”,但这一次,他把尖酸刻薄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忍俊不禁地摇摇头: “下车记得还我。” 到达下榻的酒店时,已经临近傍晚了。宁绥和乔嘉禾陪着兴奋的夷微在海边的夕阳下疯跑了半个小时,才来到酒店大堂办理入住手续。大堂门口摆满了宜元生物科技的广告,宁绥留了个心眼,上网查了下这家酒店的底细。 第74章 不出所料,也是宜元公司的产业。 沙发上坐着一个高个子的长脸男人,穿一套合身的灰色西装,两三个年轻的工作人员畏怯地候在他身边,脸上还挂着泪,看样子是刚挨完骂。见他们进来,长脸男人忙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迎上前来: “哎呀,您好您好,是来参加我们宜元公司活动的吧?” “嗯,对。”宁绥点点头,“他们是家属。” “好好好,您这边请。”长脸男人带他们到前台,“我是公司的总监,各位叫我小孙就好,这是我的名片。吃的住的有什么不满意,随时可以跟我反映。” “麻烦孙总监了。”宁绥礼貌地接过名片,又转向前台工作人员,取出自己的身份证。工作人员面露难色,说: “我们这边只剩一间大床房和一间双床房了,您几位看看,能不能协调一下?” 她指了指沙发上的一个年近六旬的女人:“那边的阿姨是一个人来的。” 一旁孙总监的笑容更加谄媚:“通融通融嘛。确实是我们的问题,我刚刚还因为这茬把他们训了一顿,来之前没统筹好人数。” 三人面面相觑,夷微一把揽过宁绥的肩头,率先开口:“那就我们两个睡一张大床嘛,嘉禾和阿姨睡双床房,刚刚好。” 宁绥耸耸肩膀:“我没意见。” 乔嘉禾宽慰地向孙总监笑笑:“我也没有。” “好,那咱就这么说定了,您多担待。”总监大喜过望,“来,我帮你们提行李。” 他弯腰拎包的动作带起了西装外套和衬衫,露出了腰部的皮肤。宁绥歪歪头,发现那里竟鼓起了一簇黑色血管,不仔细看,竟像是什么特别的印记。 而这个印记,方才班车上的司机也有,只不过是长在了后颈。 “……企业文化么?”宁绥自言自语。他没多说什么,一行人跟着总监进了电梯。半小时后,三个人又乘电梯回到一楼,目的地是海滩的一家大排挡。 虽然已经立秋,炎夏的余威仍未完全退去,空气里还是弥漫着潮热的闷感,只有不时吹来的海风能稍微缓解。大排档室内的座位已经占满,宁绥只好在室外挑了个空桌,坐下来点单。 乔嘉禾兴奋地向他们推荐:“烤牛蛙好吃,我们学校里面有一家专门做牛蛙的,我经常跟舍友一起去吃——因为老板会给学生打折,你们尝尝。” “我不吃,我怕它在嘴里蹬我。”夷微看着菜单上牛蛙矫健丰硕的身姿,唯恐避之不及。 “你不吃我吃。”宁绥嗤笑一声,“喝点吗?” 上次酒后的阴影似乎依旧笼罩在夷微心间,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把问题抛了回去:“随你。” “那我来两瓶啤的。” 夷微却又谨慎地出言阻拦:“你喝酒上脸,还是少喝一点吧?” 宁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你害怕了?” “害怕……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夷微偏过头,赌气也似地说,“那我也要。” 虽然某种意义上来说正中下怀,但宁绥心里却没那么得意,反倒有一种空落落的酸涩。他并不喜欢醉后那种失控的感觉,他习惯了一切都尽在掌握,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总有些事,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比如他的心。 “算了。”他改了主意,“还是喝饮料吧。” 这两人之间不太对劲。乔嘉禾看看宁绥,又看看夷微,隐约猜出来点苗头。她识趣地没有声张,埋头苦吃凉拌菜,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观察两人的表情。 心事重重下,连烧烤都变得索然无味。宁绥将杯中饮料一饮而尽,望向远处的海天相接,说: “还是年轻的时候纯粹,那时宿舍四个人出来吃饭,省十块钱都能开心一晚上。” 夷微沉默了一会儿,说:“有点羡慕你的同学。” “羡慕他们干什么?” “因为他们见过你最纯粹最青春的样子,而我错过太多了。”夷微故作轻松地笑笑,“以后可能也补不上了。” “其实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是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宁绥毫不留情地掐灭他的幻想,“他们都嫌我性子太闷、太直、不懂变通。后来走上工作岗位后,带教律师也为此骂过我,我那天晚上一个人喝到凌晨三点,然后痛定思痛,下决心以后要做一个圆滑自私的坏蛋。” 他泄气地把杯子放回桌上:“结果你们也看见了,失败了,我做不到,所以大家都不喜欢我。” “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在这个社会,不学着八面玲珑一点,就是找不到出路。” “我问,谁说不喜欢你呢?” 闻言,宁绥愣了一下,心里开始遐想夷微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可他也知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自己不是没脸没皮的人,没有回应的主动是会累的。 他如果真的想承认,他早就承认了,不是吗? “呵,我猜的。”宁绥耸耸肩,没有允许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还是不甘心吧,宁绥。”他想。 * “你一定要离我那么远吗?” 睡前,宁绥又要了一床被子,把自己裹成个粽子蜷缩在床角。夷微单手支着脑袋,看他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好笑之余还有点怅然。 “你要是不想跟我一起睡,我打地铺也可以的。” 第75章 “不用。”宁绥声音闷闷的,依然不肯往床中间挪一挪。 夷微叹了口气,从侧躺变为平躺:“老实说,以前在天上的时候,我从来没跟别人睡过同一张床。” 鬼使神差地,宁绥转了转眼睛,冒出一句: “我跟别人睡过一张床。” 片刻的沉默后,他隐约听见夷微转身的声音,被单布料轻微地摩擦。宁绥后背的汗毛莫名竖了起来,是感知到身后有人注视才会产生的反应。 夷微的声音轻轻的,收敛了笑意:“是……跟谁?” 宁绥也不清楚自己刚刚为什么突然那样说,他明知道那句话是有歧义的。而夷微显然也没有仅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他俩的对话,不然何必变换语气? 可是,夷微的在意和追问似乎让自己心下泛起了一股得意的暖流。宁绥嘴角微微上扬,却还装傻也似地回答: “特别小的时候跟爸爸妈妈睡一张床,爸妈没了就跟师兄睡一张床,青春期才开始一个人睡。工作之后有次出差跟带教睡一张床,他很胖,常年抽烟,一身烟味儿,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我一整晚没合眼,第二天差点在法庭上睡着。” 夷微好像松了一口气。 “奇怪。”宁绥心里想。既是在说夷微,也是在说自己。见他态度有所缓和,夷微悄悄从背后搂住他——竟然没有被推开。 “睡不着吗?”夷微低声问。 “越想睡,就越睡不着。” 夷微顺从地收紧了臂弯,像哄孩子一样轻拍着宁绥的身体:“害怕吗?” “没有,只是有一点焦虑,总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放轻松,我在这里。”夷微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我在识海里给你唱首歌吧。” “你不是说非必要不要神识传音么?” “现在就很有必要。”夷微低低一笑,轻柔的歌声在宁绥脑中响起。 “葛蘩蓁蓁,若木萋萋。” “有彼仓庚,同枝相依。” “有些熟悉……”宁绥呓语着,“……在哪里听过呢?” 夷微没有答话,只是自顾自地歌唱。声音婉转悠扬,低吟浅唱间,抚平了宁绥的不安。夷微分辨着他的呼吸声,确认已经平稳后,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却又难以自制地一直向下,轻啄他的唇: “睡吧,梦里相见。” 宁绥的睫毛微微翕动。 第36章 深潜 他们是被手机振动声惊醒的。宁绥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机,接通后,只听乔嘉禾压低声音急急地要他过去,背景音里还有女人呕吐的声音。 “又睡不成了。”他爬起来换衣服。 整个酒店静得出奇,从走廊一头走到另一头,他们连半点喧嚷都没听见。宁绥紧握昭暝剑剑柄,轻敲了敲房门,低声呼唤乔嘉禾。 “嘉禾,开门,是师父。” “啊!离我远点!不要过来!”房内忽地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而后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就在夷微马上要抬腿踹门时,乔嘉禾终于打开了房门。 “师父,我、我也不知道阿姨怎么了。”她被吐了一身石油似的絮状液体。那些液体仿佛有生命,从她身上滴落到地板后,还会长出根根触手,向四周爬行蔓延。 “带上换洗衣物,去我们的房间洗个澡,这里交给我。”宁绥把自己的房卡交给她,快步进入屋内。 那六旬女人昏昏沉沉地坐在床沿,嘴里兀自嘟囔着什么,脚下积了一滩黑水。二人还未靠近她,她便猛地仰起头,嘶哑着嗓子怒吼: “不要过来!” “阿姨,你冷静一点,是身体不舒服吗?需不需要叫救护车?”宁绥尽量与她保持一定距离,手持昭暝护在身前,防止她突然暴起伤人。 “她已经不是下午那个人了。”夷微缓步上前。 卫生间还亮着灯,宁绥循着光望去,马桶已经被黑色粘稠液体填满,还溢出了很多,几乎覆盖了卫生间的地板。一种莫名的知觉促使宁绥掀开女人的衣服,果然,她腰间也有与经理和司机相同的一簇兰花状黑色血管。 女人再次垂下头,这一次,他们终于听清了她口中所言: “红白双飞燕,一盲一欢颜。” “若闻角嘲哳,疾走莫妄言。” 二人还在消化这几句话的含义时,女人又是触电一般悚然一惊,两手拼命抓挠着自己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尖叫: “从我身上下去!离我远点!” 每隔上几分钟,两种不同的神态和语气就会在女人身上交替出现,完全像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待女人暂时安静下来,夷微将手搭在她的头顶,阖眼感知: “是两个魂魄在争夺一副肉身。” 他捏着女人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重瞳金光微现: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女人无意识地呓语:“我叫……斗梦华……家在蓬河坝。” “你姓斗?”宁绥倒吸了一口凉气,向夷微解释,“据说城郊那边以前战争年代就叫蓬河坝。” 沉吟之间,女人又开始控制不住地自残,指甲在裸露的皮肤上划出道道血痕,夷微不耐地叫停: “打住,再折磨她,我就让你灰飞烟灭——为什么要跟别人抢肉身,你自己的呢?” “我的……我的……”自称“斗梦华”的魂魄被夷微的神威震慑,终于肯镇静下来与他们交涉,“我记得我早就死了,可醒来之后就成了这副样子。” 第76章 “死了?怎么死的,还记得吗?” 女人顿时红了眼眶,呼吸变得愈发急促:“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突然有一天,天上出现了两个人,一个穿红衣服,另一个穿白衣服,都戴着奇怪的面具,是传说里屠杀我们全族的人。紧接着守村人吹起了号角,我们就慌不择路地逃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结果……有一个小孩因为害怕哭出了声,被红衣人发现,我立刻扑上去救人,然后就晕死过去了。” 所以,红白双飞燕,一盲一欢颜…… “是祈和瞽。”宁绥笃定道,又接着问: “你醒来后,有遇到跟你一样的斗氏族人吗?” “有,我跟着这副身体真正的主人去过几次宣讲会,那里绝大多数人都与我们相似,同样是两个魂魄共占一副肉身。” 说完,女人一阵反胃,捂着肚子,又吐出了一大口黑色液体,其中还混着零星的虫体,在絮状物之间挣扎蠕动。这一次,黑色液体散发出了刺鼻的难闻气味,夷微掩着鼻子,用卫生纸垫着捏起一条虫,拿在眼前观察: “……倮塔。” 闻言,宁绥心下一沉,当即联想到了参加宣讲会当天,他在地下室的大瓮中发现的那些虫尸,试探问: “蛇草精华?” “将族人魂魄寄入蛊虫,再用钩皇怨念维持不散,制成药品引诱人服下,使蛊虫找到宿主,荒魂找到肉身。钩皇怨念又会不断腐蚀体内原本的生魂,等到时机成熟,便可将其吞噬。” 夷微垂眸,推测出了整个过程。宁绥拧着眉头: “与夺舍本质上没有区别啊。” “不论是人傀还是尸傀,都只是被腐蚀的不同阶段,而庞净秋之所以变成那副样子,也是因为原本的魂魄被人取代。一旦被彻底腐蚀,后果不堪设想,乔兆兴杀的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那个强占了她身体的怪物。” 但宁绥想到了更为可怖的事情: “这么说来,这座酒店里的游客……” 思及此处,两个人身上的汗毛不约而同地竖了起来。他们夺门而出,刚好跟洗完澡归来的乔嘉禾打了个照面。宁绥不由分说地把她推进房间,叮嘱说: “阿姨现在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你们两个好好待在屋里,上次给你的天蓬尺没丢吧?” 乔嘉禾从床头摸出那柄天蓬尺,珍重地握在掌心。 宁绥揉揉她的头发:“好,别怕。记住千万不要出去,等我们回来。” 确认房间门已经锁好,二人从这一层开始逐间排查。他们一间间地敲门,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宁绥颓败地倚在一扇门上:“怎么办,一个人都没有。” 头顶的楼道灯忽明忽暗,“啪”地一声响后,灯管爆裂开来,碎片堪堪擦过宁绥的脸,惊得他一个趔趄闪开。黑暗中,夷微合上眼睛,只用神识感知周身的一切。 良久,他睁开眼,眼神变得锋利: “不对,下面有东西。” 二人缓步踱到楼梯窗口,打开窗户,探头向下眺望。从这里极目远眺,能够清晰地看到陆地与海洋的界限,夜幕将海滩包裹在一片幽深的寂静之中,耳边唯有海浪与夜风的回响。 月光稀薄,如同被厚重的云层过滤,只洒下斑驳而黯淡的光影,不足以驱散周遭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咸湿味道,混合着远处不知名的腐殖质气息。海风挟刺骨的寒意,穿梭在稀疏的礁石间,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海浪以一种不规律的节奏拍打着岸边,每一次撞击都激起层层白沫,随后又迅速退回黑暗中,留下一道道长长的、扭曲的水痕。 而原本应该在星光下闪烁着幽幽冷光的沙滩,却也蒙上了一层压抑的阴霾。宁绥扶正眼镜,仔细辨别那沙滩上的暗影,却发现—— 那些既不是雾气,也不是阴云,而是乌压压的人。 不,他们的样貌已经不像是人,更像是一种长着四肢与大脑的,介于人类与深海怪物之间的恐怖生物。沙滩上所有人都呈现出弯腰蹲伏的姿势,争先恐后地拥挤着向海岸线前进。在踏入海浪的瞬间,他们似乎经历着某种痛苦的蜕变,身体在海水的浸润下变得更加肿胀、畸形。 头顶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溺水者呛水咳嗽发出的含混音节,几滴带着腥臭味的液体滴了下来。宁绥仰头向上看,一个人傀攀附在建筑外墙上,已经异化的上下颌合不住,致使涎水滴落。 它的目光却没有落在窗内的二人身上,而是带着一种狂热的光芒,投向远处深邃的海洋,好似在期盼,抑或是迎接那潜藏其中的什么存在。但它的四只爪子尚未完全异变,五指勾着墙面,还在不停打滑。只听一声惨叫,那人傀跌落楼下,鲜血和体\液飞溅,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宁绥愕然地不住后退,被夷微揽进怀里,两手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腰。夷微托着他翻上窗台,从窗中飞身跃下。 “抱紧我。” 呼啸的晚风几乎屏蔽了听觉,有些恐高的宁绥只得把头埋在夷微的颈窝里,不去看下方的景象。 两脚终于稳稳落地,他们放轻脚步,混入沙滩上的人傀中。仿佛有两个世界在这里交汇,一个属于人类,一个则属于深海的未知。 “喂,哥们儿,醒醒,听得见我说话吗?”宁绥拉住一个人傀,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些人傀的皮肤变得粗糙而坚韧,其上覆盖着异样的纹路,一如古老化石龟裂的痕迹,四肢变得异常修长,指尖演化成了锋利的爪子,曾经明亮灵动的眼睛,如今已填满空洞,瞳仁变作暗淡的灰白色,看不见半点光亮。 第77章 人傀显然没听到他的呼唤,仍旧摇摇晃晃地走向海中。宁绥费了些力气,才把他按倒,拖到一边观察。 他们的脊椎似乎被某种力量拉长,使得他们能够自在地在海水中游动。胸腔也变得异常宽阔,也许是为了能够容纳更多的空气,以适应深海的高压环境。而那些曾经柔软的腹部,如今也被坚硬的甲壳覆盖。 就在此刻,海的深处隐约传来低沉而悠长的咆哮——有什么正在呼之欲出。 海浪不再是简单的涌动,而是化作了无数疯狂挣扎的触手,相互绞缠缭绕,仿佛海底的庞然大物正在苏醒,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海水也好似沸腾,颜色由深蓝转为血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诡谲的死寂之中,有细微的摩擦声劈开空气,向他们袭来。二人都觉察到了危险的靠近,剑风裹挟着焚枝长枪,迅雷般破空而去,被砍掉的半截猩红色肉柱喷溅着腥臭的粘液飞出。 有那么一刻,宁绥开始痛恨自己那副新配的眼镜,让他在第一时间就看清了眼前景象的细节。 第37章 交缠 那确实是个庞然大物,本就惨淡的天色在祂的身影下更为昏暗。无数触手从这副身躯伸展出来,如同活物般扭动,每一条都覆盖着湿漉漉、黏糊糊的鳞片,末端是尖锐的钩子或吸盘,轻易地将那些人傀串在触手上,然后送进身躯下方的口器。 口器中布满了锋利的牙齿和锯齿般的舌头,咆哮正是从这张“嘴”里发出,每当祂张开巨口,都能看到一个黑洞般的喉咙。 怪物的头顶则是一只硕大无朋的眼睛,竖瞳重新锁定在他们二人身上。包裹瞳孔的皮肉上排布着鳞片和倒刺,大大小小的肉囊隆起,粘液从中不断流出。眼睛的四周生出无数触手,虬曲在一起,蠕动着伸向他们。 而在凹凸不平的脓瘤和褶皱之间,是失踪已久的单磊的头颅。 祂有多高?一百米……或者二百米?海面上只是祂身躯的一角,却足以遮蔽天云,波涛汹涌下还荡漾着无边无际的暗影,无法估量。 面对比自己大了几百倍的生物,本能的恐惧和绝望迅速掌控了理智。宁绥只觉全身都被钉在原处:“这是什么……加坦杰厄吗?” “祂是加坦杰厄,那我们是什么,迪迦吗?”夷微显然也慌了神,“你不会要问我相不相信光吧?” “不行,不能让祂上岸!”宁绥拔剑出鞘,引雷结成一道海上屏障,阻挠怪物登岸。 夷微嘴上怯懦,却下意识将宁绥护在身后,率先踏风而上,凌空一跃翻身躲过触手的鞭打,又借着触手的推力得以近身,几个翻腾跳跃后渐渐靠近昏迷的人傀。宁绥剑随意动,远远挥出剑气劈断那些此消彼长的触手,协助夷微救人。 可是触手实在太多了,劈断一波还有另一波,夷微躲闪不及,被其中一条缠住腰身,远远抛到沙滩上,吐出一口鲜血。宁绥正欲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却被夷微厉声叫住: “别过来!” 每吞下一批人傀,怪物的体型便又胀大几分。夷微的两手陷在沙中,摇摇晃晃地支撑起身体,踩着巨眼的上眼睑,唤出焚枝,红色光芒从他掌心流转至焚枝枪身,最后汇聚于枪尖。 他奋力将焚枝扎进巨眼瞳孔,怪物吃痛,眼下的口器发出沉闷的嘶吼,并开始极力摇摆身躯,试图将夷微甩落。宁绥口中念咒,将昭暝高高抛出,直刺向巨眼,又是一记重击。 口器的嘶吼戛然而止,原本鼓胀的躯体也迅速干瘪坍塌,溶成一滩四处喷溅的血脓。夷微挟着几个未被吞噬的人傀回到岸边,却因力竭脚下不稳,差点抢倒,被宁绥一把搂在怀里。 他吐掉口中残余的鲜血,颇有些得寸进尺,将整个身子挂在宁绥肩上,硬拗出了一条虚弱又委屈的声线: “好痛啊。” 宁绥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发,仍保持着持剑的警戒姿态:“辛苦了,剩下的交给我。” “单磊!”宁绥抬手掐诀,先是引雷光击倒所有不受控制的人傀,而后用真炁将单磊尚有一息的残骸桎梏在半空中。 除了一颗肿胀的脑袋,他颈椎下连缀的只剩一串内脏和些许骨架,其余的组织器官都随着方才的爆炸而撕裂消融。宁绥剑尖点地,厉声喝道: “警察到来之前,你最好如实交代。” 先是一阵癫狂的、绝望的大笑,那颗头颅以一种夸张而诡异的方式扭动,两眼鄙夷地向下俯视着二人。宁绥被他这一瞥勾起了火气,又补充了一句: “不要指望觋先生能来救你,他已经在我们这儿吃过苦头了。” “觋先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单磊仿若听到了什么笑话,“他也不过是一个病得快死的废物罢了,他说救我,结果就是把我变成这副样子。” “说清楚点,什么意思?” 单磊闭上眼睛:“我早年遗传了父母的短命基因,再加上经商创业,常年应酬,三十岁出头就得了严重的癌症。那时候我女儿刚出生,我真的不想死,我在医院砸了大把的钱,器官移植也做过,但过不了几年又复发了。于是我开始寻找江湖术士,能续上几年的命也好。” “那些人大部分都是骗子,直到我遇到了觋先生,哦,那个时候他还叫斗良弼。他说……他有办法治好我的病,但我要替他做事。我在医院有些人脉,那里时常有被抛弃的婴儿,我把那些孩子带回来交给他,炼成小鬼为他续命。” 第78章 说到这里,单磊颇为自嘲地笑笑:“他的法子还真有用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的病症就好得差不多了,他又开始承诺让我‘得道升仙’,我开始死心塌地地为他做事。他知道我的生意,便要我替他卖药,起初是他自己炼的尸油,到后来……就成了你们知道的‘倮塔’。我绞尽脑汁包装成普通的药品,又打通渠道售卖,还四处散发广告,吸引各种人来听他的讲座……既是为了赚钱,也是为了他的计划。” “他都在药里动了什么手脚,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吗?” “我只是他的一颗棋子罢了,他怎么可能把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单磊苦笑着,“我已经成这样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吧……我的妻儿看见我这副样子,应该也不想认我了。” 恰在此时,宁绥身侧的一个人傀全身悚然一震,猛地坐起,惊慌道: “我怎么在这儿?” 一如方才房间里的那个六旬女人,此人也在两种情态中反复切换,时而惊恐万状,时而暴躁易怒。末了,他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 “我怎么……在别人的身体里?” 只听一声惨叫,那人的神态终于安定下来,恢复了原状。夷微抱臂拧眉道: “那缕魂魄……不愿占用别人的肉身,自行魂飞魄散了。” 男人的吵嚷声惊动了更多的人傀,一时间,无数神魂为了一具肉身彼此争斗起来。有甚者甚至要对肉身的原主下杀手,被宁绥当机立断拦住,一击令其灰飞烟灭。 他向天擎起昭暝剑,高声喝道: “想转世投胎的斗氏族人,全都听我的号令,我是北极驱邪院的授箓法官,只要你们不伤害他人性命,我保证能将你们所有人送入酆都地府再入轮回,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争斗的人群被昭暝的威势所慑,纷纷安静下来。宁绥亮出挂在腰上的令符,指挥道:“跟着它走,它会带你们回到北帝派祖庭麻姑山,掌门丹启道长邓向松会安置好你们的。” 无数缕淡色的光亮从人群中飘荡至半空,随着令牌飞去的方向离开海滩。宁绥剑指一动,单磊的残骸也被牵引到身前,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怪瘆人的……还是丢给条子吧。” 单磊也不反驳,只说:“我都成这副样子了,警察能管吗?” “你就是只剩一张嘴也归警察管,放心吧。” 说完,宁绥一手拎着他的脑袋,一手拨通报警电话,还特地嘱咐民警来的时候做好心理准备。 * 金色的圆轮跃出海面,万道霞光倾洒而下,被浪花送到岸边。清凉的海水漫上足尖,将双脚和脚踝都浸泡其中。 夏末时节,日出还是比较早,乔嘉禾爬不起来,赖在酒店里睡懒觉。二人回到海边坐了一整夜,从月明星稀到千里熔金,彼此始终无言。 “在想什么?”夷微忽地开口。 “没什么。”宁绥摇摇头。 他低下头,手指拨弄着沙砾,却被夷微揽住腰拉过去,被迫跨坐在他腿上。骤然拉近距离,宁绥的脸立刻涨红,眼神不自在地定格在海平线。 “看着我。” 宁绥强装镇定,与他对视。 “你是不是想听我说什么?” “没有。” 夷微低头思忖着,末了,他抬眼直勾勾地凝望着宁绥,眼中全无笑意。 “……我喜欢你。” 仿佛是怕宁绥没有听进耳朵里,他将下巴搁在宁绥的肩膀上,又重复了一遍:“阿绥,我喜欢你。” “胡说八道。”宁绥忽然慌乱起来,用力推开他,“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吗?” 比起愤怒、委屈,宁绥更多的是恐惧。当这句话真真切切地落在他面前时,他反而想退却了。可惜夷微的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腰,根本不给他逃离的机会,两人的气息和温度都慢慢交缠在一起。 夷微的手从西装外套底端探进来,隔着轻薄的衬衫布料从下到上摩挲他的腰椎: “别动——我昨晚吻你的时候,你其实根本没睡着吧?” “我……”宁绥有点气急败坏,“你占我便宜还有理了?” “你看上去不像是被占便宜的样子。”夷微语气带笑,神情却极为认真,“阿绥,我从来不觉得‘喜欢’是一件龌龊的事,尤其是你喜欢我这件事,我很荣幸,很开心。” “那你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夷微的声音沉了下去,“你带给了我安定优渥的生活,给了我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可我能带给你什么呢?我一没有知识,二没有技能,只能在家里坐吃山空,每次听你跟客户聊那些现实话题,我都特别心虚。” 他窘迫地看向另一边,宁绥捧着他的脸:“我又没找你要过什么。” 夷微回避着他的注视,转而问:“知道我为什么不肯继续神识传音吗?” “为什么?” “因为你我神识相通之后,会渐渐共感。我能感受到你的疲惫、你的痛苦,同理,你也会被我的心意影响。换句话说,你有多喜欢我,就说明我有多喜欢你。” 宁绥用了半分钟才品出他话里的含义:“我就知道不对劲!那天晚上是你的问题!” “都是我的问题吗?可从头到尾越界的好像都不是我吧?”夷微把脸贴在宁绥的胸口,聆听着他的心跳,“我承认,我不擅长伪装,在喜欢的人面前一点都藏不住。独守蠡罗山的寂寞时光,都没让我如此难以忍受,你做到了。你的每一分示好,都会让我更直接地面对自己的欲望——感觉自己真的像个禽兽一样。” 第79章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承认,我跟踪了你很久。或许因为你是修行之人,身上的气息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你很干净,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每天看着你上下班,看你忙得焦头烂额还要对所有人微笑,看你一个人收拾生活的烂摊子。我那时就在想,你会不会觉得很累?愿不愿意容纳一个同样孤独无依的我?” “……现在想想,可能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动心了吧。” “夷微。”宁绥的手指绞缠着他的发带,“我们……试一试?” “好。” 夷微放软了语气,撒娇一样地请求:“阿绥,我也想听你说那句话。” 宁绥笑吟吟地装傻充愣:“哪句话?” “就是那句话嘛,我都说了,你……”夷微急得语无伦次,“我都受伤了……你心疼心疼我,说你也喜欢我,我想听。” 宁绥收敛了笑容,声音压得低低的:“人神殊途,我们会不会遭报应?” “你会怕吗?” 垂眼思索了一会儿,宁绥抬头与他对视,轻声道:“会。” 倒并不出乎意料,夷微几不可闻地轻叹,终究没有开口,颇有些落寞地错开眼神。宁绥把他额边的碎发归到耳后,捧着他的脸,要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但我更怕错过。” 夷微含着一池春潮的眼中再生波澜,他收紧了臂弯,眼底闪烁起祈盼的微光,等宁绥接着说下去。 “我的一生只有短短几十年,茫茫人海中,习惯了与绝大多数人擦肩而过。只有你,哪怕真的有告别的那一天,我也希望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我会有老得走不动的那一天,青春年华都随风去,最后也会变成一抔捧不住的黄土……” “我不敢赌百年后、千年后寿数漫长的你还会不会记得我,我只想……至少拥有过你的倾慕,至少一介凡人的我,也曾让神明为我耽留。” 他的声音逐字弱下去,眼中只余夷微渐渐靠近的五官。 一个比海风更轻盈温润的吻落在唇上,像一滴水,缓缓洇晕开来。宁绥不能自已地合上双眼,将所有感受都交给双唇间的交融,任凭那些埋在心底的试探、猜疑与恐惧都短暂地消散在海风中,长天旷海间,只有一对依偎的眷属。 “就这么放纵一回吧。”他想。 第38章 收网 一大早,宁绥办公桌的电话就在叮铃铃地响。宁绥懒得应付,沙发上的夷微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替他接起电话:“喂,建信律师事务所,宁绥律师办公室,我是他的律师助理,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我。”电话那边是应泊的声音。他努力消化着夷微话里的含义,许久才诧异问:“你?律师助理?” “对,怎么了?不行吗?” “家庭作坊嘿。”应泊哑然失笑,“单磊落网了,虽然样子很……诡异。他手下那个神棍还在逃,考虑到警力有限,麻烦你们多留意一下,要是发现什么线索,及时报告。” “使命必达。”办公桌后的宁绥提了提音量,示意应泊自己在场。 宁绥这些天也在追踪斗良弼,此人的狡诈略有些超出他的想象,竟是半分线索没留下。每当向夷微提及此事,这个性子比邓若淳还倔的大鸟就开始避之不谈,消极抵抗。 他不由得反复琢磨单磊的话。得道升天……难道,斗良弼是想要尸解成仙? 尸解仙的概念广见于各类典籍外传,但正统门派对此大多讳莫如深,与道门中人所追求的“羽化登仙”又大有不同。宁绥一向对这种东西没什么兴趣,师兄邓若淳倒是说过倘若没办法羽化登仙,就给自己一刀,争取兵解成仙,结果却是被师父邓向松一通毒打,兵解计划暂告搁浅。 交给祈和瞽的任务,不知他们完成得怎么样。这些天宁绥一直试图用那缕断发召唤祈,但都是一无所获,这两个人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 夜深,夷微在宁绥房门前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扒着门框踌躇了半天。宁绥的眼睛离开手机屏幕,探询地望向他: “进来啊,怎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了?” “我……我有点不适应。” 获得了准许,他迈着拘谨的小碎步靠近床边,又得寸进尺地躺在床上,八爪鱼一样搂着宁绥: “阿绥。” “嗯。”宁绥应了一声,手上打字的动作没停。 夷微睁开一只眼睛,拉长音调:“别——玩——了——陪陪我。” “我可没在玩,我在办正事。”宁绥匆匆发送出了最后一句话,终止了对话,随后关上手机,“陪你。” “太好了,好得像梦一样。”夷微餍足地一笑,“这样的日子,哪怕只能过上一个月,我也甘心了。” “啧,说什么呢?” 奇怪的预感让宁绥忍不住多想,他留了个心眼,用玩笑话试探:“放宽心。我是个从一而终的人,不会始乱终弃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另寻新欢,我也不会怪你。” 宁绥威胁也似地点了下他的脑门:“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屁股打开花。” 夷微反倒兴奋起来:“原来你喜欢这样的相处模式吗?” “差不多得了。”宁绥白了他一眼,“七夕那天,陪我回一次学校吧,你不是想看我上学时的样子吗?我们现在基本都把七夕当情人节过。” 第80章 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夷微没有多问,开始漫漫地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好,听你安排。” 众所周知的是,大学大多有门禁,外来游客很难进入。庞净秋的教师卡还没被收回,宁绥为此找到了乔嘉禾。她一面在母亲的遗物中翻找,一面问:“师父,你去师大干什么?” “抓斗良弼。布局了这么久,该收网了。” 乔嘉禾的动作一滞,转身问道:“您怎么知道他在那里?” “靠一些技术手段。”宁绥故弄玄虚地笑笑,“如果他要尸解成仙,最适合他这个行尸走肉的方式是火解。我把几名被害人的遇害的地点连缀起来,发现师大正好坐落于奇门局的死门,那里是火解的最佳地点。” 听到这儿,乔嘉禾沉默了半晌。她捏着那张卡,朝宁绥挥了挥,提出要求: “给你可以,带我一起去,我要亲眼看他偿命。” “可以。”宁绥爽快答应。 然而,到了出发当天,夷微很快便发觉了不对劲。宁绥将能带上的法器和符咒全都塞进了背包,甚至还带上了花露水、防寒衣物和纸巾。衣服虽然仍然是笔挺的正装,但也尽可能穿得轻便合身便于行动,跟为了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惜自困于美丽刑具的夷微形成了鲜明对比。 更像法律民工和他的小白脸了。 “约会也需要用这些吗?”夷微不安地吞了下口水。 “以防万一嘛。”宁绥双手叉腰,“啧,东西太多,装不下了。” 他看向夷微,手托着下巴:“对了,你平常都把焚枝放在哪儿?” “识海里。”夷微指指脑瓜,演示一样地亮出焚枝,又收了回去。宁绥灵机一动,把背包塞到他手里: “拜托了,哆啦小微!” 同大多数高校一样,望海师范大学的主校区坐落于城郊,附近有一个大型人工湖,只通一条地铁和一趟公交。三人坐车往人工湖的方向开,城际快速路上,除了他们见不到任何一辆车,前后还起了雾。愈向学校行进,雾气便愈浓重。 宁绥虽然一时猜不出个所以然,但依然警惕地放慢了车速。乔嘉禾将车窗打开一个小缝,手探了出去,些许灰白色的碎屑落在她的指尖。 她把手缩回来,碾了碾那碎屑,若有所思: “不是雾,像是霾。” 照理来说,望海市的空气质量虽然因为早期过度工业化而格外糟糕,但夏末初秋的季节,还不至于起如此之大的雾霾。宁绥心里打鼓,车速越来越慢,终于在路过一个岔道口时发现了一辆公交车。 那辆车的后挡风玻璃和侧面车窗都被暴力破拆,车头也严重损毁,车里没有人影,一眼望进去全是黑暗。他正打算趁后方没有来车,停下来稍稍观察一下,却听见夷微低声道: “继续往前开,别停,也别看。” 固然不明缘由,但宁绥没有多问,直接照做,一脚油门驶离现场。然而,开了没有多久,他们又一次来到了相同的岔路口,也又一次发现了那辆相同的公交车。 顾不上太多,这一次宁绥一秒都没有犹豫,加快了速度,可第二次、第三次……他们似乎一直在这个路段兜圈,每一次循环都以这辆车作为开始和结束。 “鬼、鬼打墙吗?”乔嘉禾颤声问。 “还不止一个。”夷微轻叹一声。他示意宁绥把车靠在路边,自己打开车门下车,还不忘叮嘱车上二人: “发生什么事都别下来,等我回来。” 刚走出两步,他又折返回来,敲敲宁绥的驾驶位车窗:“那个……你的符咒借我一张,香烛纸钱也要。” “不是都在你识海里吗?”宁绥一脸莫名其妙。 “哦,哦,我忘了。”夷微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又一次转身向着公交车而去。宁绥眼看着他一手拉住车门把手,稍一后撤,便将紧闭的车门生生扯开。 “是个工地搬砖的好人才。”宁绥暗暗思忖。 夷微上了公交车,蹲在车头那里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做什么,半晌,他站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厉声道: “各位,此间事已了,你们该走的走,不要再刁难我们,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这句话,他便脚步轻快地回到车上。不待宁绥问,他便主动说: “一群学生,路上出了车祸,一直困在这里,也不是故意要跟咱们过不去,执念而已。接着走吧,这下应该就没事了。” 宁绥挂档起步,继续向师大进发。不过,那漫天飘洒的灰烬却没有随着公交车而消失,反而更加浓重,严重到连一米的可视范围都没有。即便宁绥已经开了远光灯,光线在灰烬中也显得格外微弱,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目的地应该就在附近,下车吧,跟在我身后。”夷微悠悠开口。 “就在这儿停?会扣分罚款吧?”宁绥第一个提出异议。 “都这副样子了,你觉得这里还会有交警吗?”夷微无奈地摊手。 三人弃车步行,果然,走出大约五百米左右的距离,右前方便隐隐现出了一个大型建筑群的影子。宁绥对那影子格外熟悉,一眼便分辨出来:“到了,这就是望海师大。” “师父,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呢……”乔嘉禾吞了口唾沫。 “师父觉得哪里都不对。”宁绥心里也在打鼓。但事到如今,也必须进去一探。三人路过门口的门卫岗亭时,不约而同地向内瞥了一眼,一个身着保安制服的人影趴在桌面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第81章 但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这个保安只剩了一副骨架。 “不需要刷门禁了。”宁绥迅速移开目光,一脚踹开门禁挡板,“这里不是望海师大,或者说,不是现实的望海师大。” 他领着二人在路边站定,整理了一下措辞,才开口说:“我这些天一直在关注望海师大的校园资讯,据学生反映,学校内这段时间时常有怪事发生,为数不少的学生都患上了一种一睡不醒的病,还有人反映宿舍楼闹鬼。” “你不是已经毕业了吗?怎么知道的?”夷微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 “校园墙,你不懂了吧?”宁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又攥紧了手中的昭暝剑,“去教学楼那边看看吧,我不相信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离校门口最近的是七号教学楼,他们缓步靠近教学楼,眼睛紧紧锁定那空空荡荡的一楼大厅,在阶梯前候了许久。 的确是一个人都没有。 就在几人面面相觑时,教学楼中传出一阵低微但足以分辨的铃声,宁绥拧眉思索,道: “是我们的上下课铃……” 他话音才落,教学楼中涌出大批学生模样的人,太过突然,三人俱是愣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不,他们不是学生,而是一群披着学生外表的人傀。 第39章 破魇 也许是过于突兀,人傀们只一刹便发觉了三人,灰白色的瞳仁死死地锁定在他们身上。 三人转身欲逃,身后却也被大群人傀堵住,包围圈越来越小。情急之下,夷微唤出焚枝,打算动粗。 “不可以!”宁绥出手制止,“他们只是学生,不能伤了他们性命。” 他剑指向天,唤出昭暝,雷声在四周回荡,仿若威慑一般。那群人傀果真停下了动作,稍稍拉开距离,为他们留出了一条路。 三人毫不犹豫,抬腿便从那条路中间奔逃而去。人傀们却还不甘心就这么放他们离开,却又惧于宁绥引来的雷,只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沿着主干道前行,一路都有新的人傀加入追猎他们的队伍,可他们跑到尽头却发现,前面只有一座断桥,桥下是一座深不见底的悬崖。 更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他们身后的桥面上,竟然出现了些许裂痕。 人傀见他们只逃不攻,便又试探地齐齐向前进了一步。轰然一声巨响,桥面的裂纹倏忽变大,终究坍塌,三人混在碎石堆里,落入崖底。 预想中坠落的冲击感并没有袭上大脑,反倒是周遭的场景在急剧扭曲。桥面的碎石纷纷砸落在身上,只一瞬便使人失去了意识。 “妈妈?爸爸?” 乔嘉禾一直到被父母拥入怀里都没缓过神来。她分明记得自己身在望海师大的校园里,被一群人傀追着跑,又落入悬崖,恍然间场景便变换到了她的家。 眼前的父母不仅健在,眼里也洋溢着许久不见的光亮。要知道,自从被钩皇菩萨缠上之后,整个家就变得死气沉沉。 她偷偷掐了下大腿,很疼,说明不是梦。 不可能……他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她亲眼看着妈妈死在爸爸刀下,法医用担架抬走了她的尸体;爸爸的死讯也是师父亲口告诉她的,那天他陪着崩溃的自己坐了一整晚,自己把眼泪鼻涕蹭到了他的西装外套上,他也没有生气。 可父母的体温是那样真实,暖流从血管进入大脑,又化成颗颗泪珠涌出眼眶。她张开双臂,环住了他们。 “哪怕是梦,也让我多停留一会儿吧……” * 沐霞观每日清晨都会响起阵阵伐木的声音,那是师兄邓若淳在劈柴。因为宁绥学习成绩好,师父和师兄从来不让他做体力活,每到假期也特许他不做早课多赖一会儿床,以弥补住校时严重不足的睡眠。 哪怕已经参加工作了,宁绥都是道观里最特殊的那个。 “假的吧……”这是宁绥起身后的第一反应。他环顾四周,的确是他在观里的房间,连小时候追逐打闹撞坏的门框都一模一样。 劈柴声打住了。没过一会儿,邓若淳敲开了他的房门:“起这么早?刷牙洗脸,马上就吃饭了。” “邓若淳?”他叫住师兄,谨慎地询问,“你大学学什么专业的来着?” 由于邓若淳毕业后便回山帮忙打理道观,鲜少有人知道他也是个本科生,还是土木工程专业的。邓若淳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他,问: “怎么?又要撵我下山去打灰?” 像是邓若淳会说的话,但宁绥更疑惑了。邓若淳摇摇头,推上他的房门: “我看你还是没睡醒。再躺一会儿吧,我把饭做好了给你端过来。” * 夷微独自一人从崖底醒来时,画面却倏忽一转,他已然置身于一处山明水秀的乡野。山壁下的低洼处,男子挥着石锄耕作,女子挎着小篮采集,欢快的歌声婉转飘扬: “葛蘩蓁蓁,若木萋萋。” “有彼仓庚,同枝相依。” 焚枝长枪立在房檐下,一名身着粗布麻衣的清瘦男子用衣袖擦拭着枪尖沾上的尘土。那人的轮廓已足以让夷微为之惊骇,待看清了面容,他如遭雷殛,声音颤抖: “你是……归诩?” 清瘦男子听见呼唤,转身看向他,皱起眉头: “日头未落便离开田埂,又要偷懒?” 夷微闻言一时语塞。被唤作“归诩”的男子一眼便发现了他长发上绑缚的红色发带,走到近前毫不客气地要扯下。夷微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抬手护住后脑,厉声问: 第82章 “你到底是谁?” 男子神情依然淡漠:“归于山林,诩及万物,我由此取名。已阐明过的事,我不想再赘述。” 夷微并未放松警惕。他抬手召回焚枝,枪尖点地,又问: “现在是什么年头?” “我久居山野,早已不辨人间岁月流转。”归诩轻叹,“你若执意入世面见陶唐氏,我依然劝你三思,重明。” 陶唐氏,即为后世所尊的五帝之唐尧。 重明,这个连他自己都遗忘了的名字。思及此,夷微执枪的手一松,眼中难掩落寞: “你还是不肯改变心意么?” 归诩望向田埂间的众人:“人各有志罢了。我并非汲汲于世俗功名之徒,避世而居,也只是求一个清静。苍生各有所求,有欲便生乱,不是我一人之力能涤净的。” 夷微嘴角浮现一抹悲凉的笑意:“当真吗?” 见他神色恍惚,归诩迈步走近,牵起他的手,话音轻柔,却满是诱引的意味: “重明,你向陶唐氏使者泄露救世天机,却落了个受七十二道天雷驱逐下界的下场,你以为人族会挂念你的恩情吗?如果不是我出手救下你,堂堂西王母座下怒目明尊就要沦为虎豹虫蛇果腹的肉糜,同雉鸡又有什么区别?你不后怕吗?” 夷微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呵斥道:“你胡说!是母亲秘密遣我下界助人除魔定世,雷刑不过是掩人耳目,堵住诸神之口的手段!” “是吗?”归诩的笑容变得讥讽,“可你落入凡尘几千年,为何她从未过问?蠡罗山一役,她必定知晓你前往镇压,但自始至终天界都只是袖手旁观,眼看着尸横遍野、死伤无数。甚至……连我都惨死在了那里,尸骨残碎,几乎无存……” “重明,濒死之际,人傀扑上来撕咬我的血肉,我绝望至极啊……你在哪里呢?” 字字句句像一条细小的毒蛇,从他精神的裂隙钻进脑中。 “四千年啊……你一个人在蠡罗山镇守了四千年,满山的怨念都快被你消解干净了,那群不知感恩的蠢货却被几句甜言蜜语骗得团团转,帮着外人重伤你,说你是无形无相的鬼怪,甚至还想对已经转世的我下手——你就一点都不恨吗?” “而且。”归诩挑起他的下巴,“同一个魂魄的前世今生,你真的从未把他当成是我吗?” 夷微头痛欲裂,他脚下虚浮,脑中却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像一只大手将他从无尽的混沌中托起: “只要有一个人在乎,哪怕只有一个人,我所做的也都是值得的。” “不要再说了!”神志因这一句骤然清明,他甩开归诩的手,“你是你,阿绥是阿绥。我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不必再受前尘侵扰,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即便代价是我的命!此间事毕,我自然会离开!” 归诩笑意不改:“你甘心吗?” 不,不,有哪里不对。宁绥那天提起过,他梦里的归诩是被钩皇以外的存在暗中偷袭而死,眼前的归诩对此却只字未提。夷微神情一凛,提枪指向归诩。 不待他发动攻势,便见归诩身躯僵直,随后倒地,竟化作了一具尸傀。而在尸傀身后,宁绥收剑回鞘,冲他挑了挑眉。 “归诩就长这样?不能吧?”宁绥背着手端详尸傀,“红粉骷髅,白骨皮肉,连神明也会被骗,可见反诈工作仍需推进。” “……阿绥?”夷微双膝发软,向下跪倒。宁绥一把捞起他,拥在怀里,顺手帮他紧了紧松垮的发带: “总算找到你了,你可不能折在这里。” “我没事。”夷微晃晃脑袋,贪恋地伏在他肩上,“嘉禾呢?你们也……” “她是最先醒来的,我把她安置在了附近休息,我们似乎闯进了一处庞大的梦域。当然,不排除这本来就是陷阱的可能,那些一睡不醒的学生一定也是迷失在梦里走不出来。” 宁绥抬起手触碰高处,空气竟泛起阵阵涟漪:“我们的行动干扰了斗良弼的计划,他很有可能是选择用梦境吸收学生们的精神力加强自己。外力很难影响梦中,必须从内部打破梦域。” 见夷微欲言又止,宁绥却不打算问到底,打断道: “先四处走走,出去再说。” 这里不分晨昏,也没有光与暗的界线,所有色彩都搅弄在一起,又全部坠入地平线的深处。宁绥找到乔嘉禾,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自己走在最前面。 沿途也有零星的人傀或是尸傀出没,宁绥只是挥剑威慑,并不收割性命。声音仿佛都被梦域吞噬,除了彼此粗重的喘/息,连一星半点的其他声响都没有。 倏地,一道好似凄厉惨叫的尖锐长音回响在梦域中,三人不由得停住脚步,侧耳聆听。 是……号角声? 号角声被无限拉长,节奏也愈发急切。随之而来的,是自天穹飘落的雨滴……红色的雨滴。 起初只是几滴细小的红珠坠落肩头,像是溅落的血迹,但很快,这些红点汇聚成流,化作细密的雨丝,从铅灰色的天穹中倾泻而下,将整个梦域笼罩在一片红雾之中。 血雨积聚为湍流,转眼间便淹没了梦域。饶是宁绥颇通水性,在这越涨越高的血流中也无法保持漂浮,身体逐渐发沉,直到血流淹没头顶。 “阿绥!” 这是失去意识前,宁绥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第83章 第40章 故殇 如同人之初生,脱离羊水的浸润第一次接触崭新的世界,宁绥再次恢复意识时,身处的是一片茫茫然不见边际的水域。汹涌的水流没有灌满他的耳道鼻腔,反而将他向岸边推去。 他手脚并用爬上岸,翻过身大口喘着粗气,忽然想起夷微还没现身,慌忙起身四处寻找。 “在这里。” 夷微从水流边的大榕树上一跃而下,走到近前,坐在他身侧,扯着衣袖帮他擦拭去脸上的水滴。乔嘉禾靠在一块大石边,紧闭着双眼。 “她没事吧?”宁绥忙问。 “没事,只是闭气太久,需要缓一会儿。”夷微仰头打量四周,“这应该又是一个新的梦。” 宁绥憨憨一笑:“进入别人的梦,有点好玩。” “啧,还是玩点别的吧。”夷微假嗔道,随即唤出焚枝,“密林深处有东西,小心一点。” 梦境的长夜中没有月亮,四野听不见除潺潺流水以外的声响,竟是半点生气也无。宁绥鼻翼抽了抽,再次感受到了那股腥臭气,愈向深处行进,腥臭便愈浓重。他实在忍受不了,抬起夷微的手捂住口鼻。 夷微:“你自己没有手吗?” 穿过榕树密密麻麻的树根,枝叶掩映的是一处古朴的村落。宁绥拔剑砍去挡路的杂枝,再抬眼时,面前出现几个正在嬉戏的小孩子。他们似乎看不见两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从三人身侧跑过,都未曾瞥视一眼。 孩子们手拉手雀跃着,用稚嫩的声音唱道: “连蜷兮九首,皓昭兮凤皇。” “渺绰绰兮蔽日,影翙翙兮既降。” 就在几个孩子彻底远离他们视野后,眼前的景象骤然崩塌,夷微下意识将宁绥护在身后。二人被突然出现的四散奔逃的人群撞了几个趔趄,看装扮,这群人像是一众兵士,却四处丢盔弃甲,战旗早已破败不堪,被当作烂布一样丢弃。 像是一众慌不择路的败军。 他们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深可见骨的重伤,口中嘶吼着宁绥听不懂的语言。夷微似乎听明白了大概,托着下巴思忖,口中喃喃重复: “快跑……吾主败了……” “吾主”这个称呼,一下子使宁绥想到了祈和瞽,他又联想到祈轻描淡写讲述的过去,下意识地接上话:“难道……是临阵脱逃、背叛钩皇的斗部?” 夷微听得半懂不懂:“为什么会是这个梦?” 铺天盖地的气浪摧毁了沿途的一切,宁绥扶着夷微的腰,勉强立住身子,抬头向天上望去,一红一白两个影子高悬于空,二人神色漠然,近乎疯狂地屠杀着地面奔逃的人群。 “是祈和瞽!” 一名妇人抱着孩子慌不择路地逃窜,却被另一名年轻女子扑倒在地,她回身查看,那年轻女子的脊背已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银刃穿透,汩汩鲜血从伤口中冒出,浸透了衣衫。妇人怀中的孩子被惨象吓得大哭,引来祈和瞽的目光。 “良弼,不要!”妇人忙死死捂住他的嘴。她顾不上重伤濒死的年轻女子,抱起孩子便继续奔跑。 宁绥大为震惊:“竟然是斗良弼的记忆?!” “或许,他是想用自己的记忆困住我们,将我们同化。” 夷微蹙了蹙眉,向空中掷出长枪,焚枝幻化为浴火的鸟形,一声长啸之后,冲散了祈和瞽的幻影,四下复又回归寂静。 “我听他们提起过,斗良弼的族人背叛了钩皇,因而被祈和瞽屠杀。” “看起来皱皱巴巴的两个人,下手还真狠。”夷微冷哼一声。 画面一转,他们又置身于鄢山中那座地下洞窟。一名少年推开压在头上的尸首,从小山一般的尸堆里爬出来,坐在角落中瑟瑟发抖。在尸堆的最底层,一只满是血迹的手颤了颤,艰难伸向少年。 “娘,娘……”少年扑上去抓住那只手,强压着喉间的哭声,“你撑住!儿救你出来!” 可那只手只是不甘地抓挠着地面,随后一松,再无动作。 “我们看见的白骨,都是这些年来,祈和瞽追杀的斗氏族人。斗良弼命大,幸存下来,踩着族人的尸骸,爬出了洞窟。” “所以,他一直在找机会向那两人复仇?”夷微问。 “也许是吧,可千不该万不该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宁绥不忍再看。他祭出昭暝,口中念咒,驱散了这处幻影。 “走吧,看看下一幕又是什么。” 接连几幕残杀景象后,他们切换到了平和安宁的城市。宁绥环顾四周的建筑,发现这里居然是建信律师事务所所在的写字楼。 一袭黑袍的老者匍匐在写字楼旁的暗巷,目光死死钩着匆匆走出写字楼的另一个宁绥。而在距此不远的酒店窗沿上,另一个夷微抱着焚枝长枪,观望着楼下的一举一动。 “看我的打扮,像是几个月前了,天气还没热起来。”宁绥审视地看向身边的夷微:“你这么早就开始预谋碰瓷我了?” “什么话,什么话。”夷微目光躲闪。 “看来托梦给庞净秋的,应该也是斗良弼。”宁绥没有深究。他拉着夷微,跟梦境中的斗良弼保持着一定距离,又重新回到鄢山的那座地下洞窟。韩士诚的尸体被丢在那副破旧棺材里,斗良弼脱去了蔽体的长袍,手持一把铁锹,正往尸体身上挖土。他的手脚都布满脓疱,被磨破后的血水顺着铁锹的长杆流下。 第84章 “想让你配合,有这么难吗,嗯?” 韩士诚已经无法言语,只有两只眼睛不甘地瞪着。斗良弼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说: “我们这一族,生来与人有仇,大多活不过十岁就会被杀,想活下去只好不断更换肉身。” 他看着韩士诚,咧嘴露出黑黄的牙齿:“你即将是我换的第三具肉身,但愿是最后一具。” “是炼尸术,把尸体埋进土里,与地面平齐,再盖上芭蕉叶。我在茅山的典籍里见过。”宁绥翻动着洞窟中符纸和芭蕉叶,火气又窜了上来,转过身抬腿欲行,周围的场景却剧烈震动起来,他被颠得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二人齐齐抬头望向天边,整个梦境都正在被无尽的黑暗蚕食抹杀。 “不好,外面出事了!” “手给我,我带你出去。”夷微面色一沉。他拉着宁绥冲回方才的水流边,找到大石边的乔嘉禾,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却没能唤醒她,只好将她和宁绥都护在怀里,将身一转,变作冲霄的流星。巨大的风压让宁绥完全睁不开眼睛,半迷半醒间,天边的光亮在急剧收缩,好似被倾塌的山体渐渐掩埋。 坠落感随即袭上意识。宁绥单膝跪地,用昭暝支撑身体,只见周遭已经变作了一座高塔,他记得师大后山的确有这样一座高塔。夷微挥手带起的风拂灭了塔内被点起的火焰,而焚枝已将一道黑影牢牢钉在柱子上。 那是斗良弼。 角落里传来一声急切的高呼:“还愣着干嘛?快帮我们解开!” 宁绥转头一看,祈和瞽灰头土脸地被捆在一起,他刚要过去,便听夷微喝道:“把嘴闭上。” 祈吃了瘪,也不敢吭声。夷微隔空将斗良弼拎起盘问:“溯光在哪儿?” “可惜啊,我悉心布置了那么久的陷阱,竟然只拖了你们一会儿。”斗良弼痴笑着,“你不会以为他会在乎我的死活吧?我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容器,里面的水用干之后,容器也便没有价值了。” 他疯狂的目光投向祈和瞽:“不过,死之前能带走几个,我这辈子也值了。” 一颗莹白的玉珠从斗良弼胸口现出,宁绥眉心的白色印记也随之亮起,仿佛是在呼应钩皇之眼。玉眼中蕴藏的力量彻底爆发,白光吞没了整座高塔,连夷微都差点被掀翻。 斗良弼悬浮于空中,借由钩皇之眼,不断抽取着两位傩使的力量。祈和瞽的面色迅速变得蜡黄衰朽,气息渐渐流失。 “上天存好生之德……却何曾怜悯过我的族人?凭什么我们生而负罪,难道不愿沦为神的奴仆,就活该死无葬身之地吗?我是邪魔外道,那他们呢?他们手上沾的血,又何尝比我少?” 他神志已然如癫如狂,即便身体早已承受不住巨大的负荷,他仍在竭尽全力驱动着钩皇之眼。 “我寻寻觅觅百年之久,终于找到了屠杀我全族的仇人,也终于找到了救回我全族的法子。”他抬手指向乔嘉禾,“如果不是你的父亲作梗,我娘就能借助你母亲的肉身复活。他可真狠心啊,对自己的妻子都下得去手。” “可世间之事就是这么巧,那个女人虽然死了,可她还有一个女儿,还有比母女血缘更近的存在吗……我甚至不需要再去寻找适配的肉身!” 宁绥迅速冲到乔嘉禾面前,把她死死护在身后: “所以,溯光现身的那一天,你之所以袭击嘉禾,就是为了抢占她的肉身吗?” “是又如何?我为了速战速决,没有顺手杀掉那个倒霉鬼,可在那杆枪下伤得太重,还是没能突破你的符咒。” “她还是个孩子!”宁绥怒不可遏。 “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的族人里有多少孩子无辜被杀,谁管过他们!” “昆仑战神,怒目明尊,你就这点能耐吗?在这个凡人面前还没演够吗?”斗良弼不再与他争辩,转为声嘶力竭地质问夷微,“你还在等什么?让我看看你真正的实力!”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夷微,唯独宁绥眸光一沉。夷微稍显慌乱地瞥了他一眼,垂眼沉吟良久,向前踏出一步,周身的神威陡然凌厉如锋。 “既呼我名……” 洪流一般的光焰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他掌心,逐渐铸成焚枝的形貌。 “那我便……赐你如愿。” 第41章 前尘 “神光赫赫,扫却昏暝。司天之厉,八荒朝迎……” 天火熊熊燃烧,光芒如悬日般灼目,威压仿佛渗透进了每一寸空间。 这才是真正的夷微吗? 斗良弼眼中的疯癫愈加浓重:“好……好!痛快!” 夷微岿然屹立,以神威斩开钩皇之眼浪潮般的光芒,又提枪而上,招招直逼要害,斗良弼硬生生接下数招,夷微闪身至他背后,拎起他的后颈,将他掷在地上。 这就是凡人与神明的差距,汲汲求取了大半生的力量,在绝对的压制前也终究不过脆弱如蒲苇。 然而,夷微的杀招还未出手,钩皇之眼的白光便自行熄灭了。斗良弼的躯体竟从空中坠落,直直倒在了地上,仿若失去了灵魂的控制。连同祈和瞽身上的禁制也一并失效,二人无力地瘫倒。 宁绥拄着长剑,艰难地直起身子。他推开了夷微来搀扶的手,一瘸一拐地靠近斗良弼: “北极驱邪院人间派出法庭庭长亲自布下的木狱,不是谁都能有这样的待遇。” 第85章 他提前请托师父邓向松在钩皇之眼上建狱,等的就是这一刻,能将斗良弼的神魂完整地从躯壳中剥离出来。 从斗良弼的眼中,他读出了“卑鄙”两个字。 “我也是为你着想,再打下去,他非碾死你不可,尸体还得还给公安呢。” “小子,你不会以为他,还有他们,都是出于一片真心接近你吧?” 虽然躯体受制于人,斗良弼仍是一副狂妄的模样。他已是强弩之末,咳了两下,声音衰朽而浑浊: “是,那些人都是我杀的。我知道他们无辜,但这世上无辜却结局悲惨的人太多了,难道个个都有人替他们伸冤吗?从小我就知道,我们全族都是叛神的罪人,那位神明的名字不可提起、不可亵渎,不然会引来杀身之祸。我躲藏了上百年,也寻觅了上百年,我想替我的族人赎罪,却始终找不到神明的所在。还是从那个姓韩的学生嘴里,我才得知祂被叫做钩皇吉尔。” “终于,我也被那两个屠杀我全族的恶鬼盯上了。”他顿了顿,“小子,你可知他们为什么死缠着你不放?因为他们也不知钩皇被镇压在哪儿,而你神魂中天生有一缕钩皇的神识,或许能助他们找到蠡罗山的所在。我若是能吞噬这缕神识,他们又何尝是我的对手?” “至于他……” “还敢多嘴?”夷微怒从心起,红色威光如长蛇般缚住斗良弼。宁绥抬手阻拦: “让他说完。” “你的前世叫做归诩,而他则是昆仑山的守将重明。你前世因为镇压钩皇身死,他正是为追寻归诩而来,这是我从溯光那里打听来的。所以,不论是你还是我,都只是神满足一己私欲的工具。小子,你我同为凡人,你还不明白吗?” 说到这里,他终于暴露了真实的目的:“不知道这些能不能让你高抬贵手,留老朽我一条命。” “阿绥,你不要——”夷微忙出言打断。宁绥无意倾听夷微的解释,只是冷冷问:“说完了?” 除了他自己,在场众人皆是一怔。宁绥似乎并未动怒,反而蹲下来,耐心道:“你说的这些,我猜也猜得到,你连坦白都算不上。再者,什么工具不工具的?连人间的司法都有讨价还价的博弈,更何况权宜之计的合作呢?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我的工具呢?” “不论你和你的族人有怎样惨烈的过往,都不能成为你残害无辜者的理由。我们没有当场击杀你,正是为了给你一个抗辩的机会。”宁绥的目光投向祈和瞽,“至于他们两个,我同样会将他们押回师门受审。罪与非罪,此罪彼罪,罪轻罪重,审理清楚后才有定论。” 宁绥抬手掐诀,念起咒语,一道幻影被吸入钩皇之眼。他将钩皇之眼收入囊中,冲祈和瞽使了个眼神:“别坐着了,帮个忙,把尸体丢到小树林里去,木狱对你们也有效,别想着逃跑。嘉禾,你跟着去,然后报个警,叫他们来抬人。” 乔嘉禾看着那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尸体,固然一阵心悸,可她也品出宁绥是想支开他们,只好壮着胆子应承下来。等三人彻底离开高塔,宁绥转向夷微,收敛了笑容: “这里只剩你和我了。” 夷微垂下眼眸,默然聆听他即将到来的诘问。 宁绥的神情依然毫无波澜,看不出是哀是怒。他背过身去,给夷微留了思考怎么解释的时间。 夷微三两步上前,直接从背后拥住了他。 “阿绥,你听我说。”夷微死死箍着他不肯放手,喉咙发涩,“你只是你自己,不是其他任何人,不需要为别人的过去负责。” 宁绥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情绪,是在怨他从一开始就在欺瞒自己,还是猜忌自己在他心里只是别人的一个影子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挣脱出夷微怀抱的桎梏,宁绥强压怒火道: “有话好好说,你放开我。” “我不放。”夷微反倒加重了力气,几乎要把宁绥揉进自己身体里。他抽出一只手掐住宁绥的脸颊转向自己,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唔!” 咸湿的泪水滑进口中,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宁绥原本仍在挣扎,可悲凉如潮涌一般漫上心头,他也便慢慢卸了力气,任凭夷微蛮横又笨拙地索求。 “我爱你。”夷微已经泪流满面,“自始至终都是你,阿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宁绥只觉筋疲力尽。他颓然地后退,掩面道: “难道我现在宣称跟归诩割席,他们就会放过我吗?” “有我在,我决不可能让他们伤害你。” 宁绥质问:“你还能镇住那个邪神多久?一个月?一年?等到你镇不住祂的那一天,不仅仅是蠡罗山,世间那么多人,他们又要怎么办?”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夷微突然爆发,“我镇压了祂四千年!就算是神,又有几个四千年?我付出得还不够多吗?” 他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却又不禁失落地垂头。 “对,我是叫重明,在昆仑山的神号是怒目明尊。生母青鸾是瑶池之主西王母的坐骑和护卫,她在诞下我后不久便离世了。因我生来重瞳,得名重明。我在西王母教养下长大,后来承继了生母的位子,跟随西王母左右。” “后来呢?” “绝地天通后不久,人间妖魔横行,你们的尧帝派遣使者到昆仑山,请求西王母指点迷津。可绝地天通本来就是众神对人族妄图僭越的惩戒,又怎么可能施以援手?母亲碍于身份不便直言,我自矜受宠,便擅自向使者泄露了天机,引得天界众怒。无奈之下,母亲作为执掌刑杀之神,只好对我处以雷刑,但尚不足以伤及命脉,随后她将我偷放到人间,命我协助人族除魔。归诩那时在山野修行,救下了落入凡间的我。” 第86章 他草草了结了这个话题,转而解释说:“至于钩皇,祂原本不叫钩皇,而是被叫做‘蠡’,蠡罗山就是因为镇压祂才得名。祂无常形,只是一团怨念缭绕的黑色雾气,却极擅腐蚀人心,一旦被它的怨念侵入,就会像庞净秋一样,精神失常,全身溃烂,最后化成一滩血水。” “祂初次现身在如今的长江黄河中间,那里人群最为密集,随后一路南下,直至西南边陲,百姓死伤无数。归诩前往镇压,却不幸身死,我闻讯赶到,发觉如若强行剿灭,必定会导致蠡的怨念向周边扩散,就像……” 他情绪还未消退,思维也因而迟钝,费力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 “就像原子弹爆炸一样。” 很滑稽的比喻,但宁绥实在笑不出来,无言等他继续讲下去。 “我将蠡驱赶至荒野,那些受害的民众自发追随我,助我布阵,可他们肉体凡胎,如何动摇天地造物?因而几乎是用命在填。阵成之后,只有十之二三的人幸存下来,曾经的荒野,也便成了一座尸首堆成的‘京观’。” 夷微笑意凄然:“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将这座山命名为‘蠡罗山’,庇护那些被蠡所伤,已无处容身的民众在此繁衍生息。我用自己的神力净化怨念,又因为怨念所化的瘴气缭绕山中,我又不得已封山,四千年来从未擅离阵眼。”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他近乎哀求地拉住宁绥的手,“阿绥,我能怎么办呢?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可以把祂彻底吞噬了,可他们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背叛我,甚至叫我‘无相尼’,苏醒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我所做的到底有什么意义,何以让他们恨我至此。” 四千年不动如山的守望倾塌下来,暴露了内里早已长进骨髓的悲恸与绝望。宁绥凝望着他的眼睛:“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最开始的计划是,我悄悄撤阵,只留肉身做饵,引钩皇破印出世,我再现出原身将其吞入腹中,独自离去。眼下山中瘴气所余不多,即便泄露,对外界的影响也算不上严重了。” 宁绥的眉头又一次蹙起:“那样你不就……” “山里的时光太漫长了,我很多时候都觉得,死未必不是个解脱。更何况……只牺牲我一个,是代价最低的方式。梦里那个人傀说得对,谁会在乎呢?” 生怕宁绥又一次推开他,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搭上宁绥的腰。可是,这一次,宁绥选择了回应这个拥抱。 “我在乎。”虽然知道他是在用话激自己,宁绥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还有我在乎。”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夷微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从我忍不住在你面前现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回不了头了。你这样,我又怎么狠得下心赴死。” 宁绥话说得很直白:“要是真的不想我被牵扯进来,你要做的是安安静静地死在山里,而不是借着保护的名义出现在我身边,引诱我爱上你,再大言不惭地要求我看着你送死。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做不到。” “如果你一定要一意孤行——”他从怀中取出尾翎,“我不可能独活。” “不,阿绥,不可以。”夷微明显乱了阵脚,“我说了,那是最开始的计划。” “现在的计划呢?” 夷微心虚地挠挠后脑:“还没想好。” “答应我,别再说那种傻话了。”宁绥牵起他的手,“跟我回师门,我们大家一起想。” 夷微泪中带笑,眼里满含着希望朝他点点头。宁绥一直都很难想象他哭成泪人的样子,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怎么可能不心疼呢? 话到嘴边都被宁绥强咽了回去。他既气自己心软,又气夷微什么事都强撑着硬扛。 “哭什么?我又没真的跟你生气。喝口水润润嗓子,都哭哑了。” “你真的不生气么?”夷微捧起他的脸,“我什么都没有了,很害怕你也不要我了。” “哼,你还知道害怕啊?” “……是啊,我也会害怕。我起初以为自己能慷慨赴死,可是离开大山,见识了这个新的世界之后,我好像就变了。我也想过普通人平凡的日子,想看更多的风景,想……你爱我。” 他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低声说: “人间真的很好很好,就连神明都为之向往,更何况是蠡罗山里那些一生仓促短暂的人呢?他们就那样在牢笼里困了一代又一代……所以,我也是有错的吧。” 宁绥坚定道:“整件事从头到尾错都不在你,你已经尽力了。” 可夷微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他忽然抬起头,强撑出一个笑容:“阿绥。” 宁绥颔首示意他直接说。 “我跟归诩,真的只是挚友。” 宁绥愣怔了一会儿,忽然很想给他一拳:“谁问你这个了?” 第42章 共赴 墨玉趴在半山腰的树木枝头,遥望着山顶的高塔。她的腰部以下都化作了蛇尾,尾巴尖来回拍打着溯光的肩膀。 “连重明都被骗进去了,你的计划算是成功了吗?” “他太急功近利了。”溯光的断角虽然被重新接合,断痕依然清晰可见,“即便没有重明在场,道士和两个傩使联起手来,他也不一定是对手。” “别看小道士长得文文弱弱的,打人是真疼,我胸口挨的那一下现在还没好呢。”墨玉坐起来。想起上一次和宁绥的交手,她仍然心有余悸。 第87章 “秋后之蝉,垂死挣扎罢了。”溯光寒声道。 他忽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身披重甲的常胜战神压住了杀招,将枪尖偏离几寸,搭在他的肩头。明明是被挑战,那人脸上却并无不屑,而是真挚的笑意: “来日可期。” 唯恐校方听到打斗的动静派人来查看,宁绥没敢久留,拉着夷微鬼鬼祟祟离开高塔。乔嘉禾发来消息,说自己已经自行回家了,让他们不必担心。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他的转世了?” 并肩在校园的人工湖边漫步,宁绥有意无意地问。 “算是吧。”夷微回答得不大自在,“所以本来只打算潜伏在暗处保护你,没想现身打扰。” “你还真是用心良苦。后来改主意了?” 夷微撇撇嘴:“我再不出手,你就要把钩皇请到家里当客人了。而且,跟了你那么久,也跟出感情了,想得寸进尺一点,试探看看你愿不愿意给我个容身之处。总风吹日晒,我也受不了。” 他耸耸肩,接着说:“我不是没去道观躲过,可是他们一点都不欢迎我。我打架喜欢下死手,怕伤到他们,只好自己灰溜溜地走了,还顺走了他们一本《道德经》,给自己取了个名字。” 现在想来,视之不见名曰夷,抟之不得名曰微,不正对应着蠡罗山民给他的恶称“无相尼”吗? 如果能做个数据统计,宁绥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吃夷微卖惨这一套的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对彼此都是。 “你现在有自己的家了。” “嗯。”夷微含笑点点头。 宁绥的手机突然振动。他接起之后应承说:“好,好,您放在门口就好,我过去取。” 随后,他牵起夷微的手,径直跑向校门,夷微不明就里地跟着他。一大捧玫瑰花摆在校门口的花坛边,宁绥抱起来,塞进夷微怀里: “情人节快乐。” 应泊看到宁绥的未接来电时,刚刚结束一次会议。他回拨过去,对面很快接起。 “你知道吗?在等你回电话的时间里,我的心境经历了四个阶段。” “哪四个?” “第一阶段,我们认定无耻的公权力走狗正在罗织罪名迫害不懂法的无辜百姓。” “第二阶段,我们宣称无恶不作的利维坦爪牙面对辩护人的攻势仍在负隅顽抗。” “第三阶段,我们暂时攻破了对方脆弱的防线,迫使其直面自己必将惨败的局面。” “第四阶段,我们欢呼英明的公诉人终于愿意用他睿智的头脑兼听则明,为双方的分歧争取一个和平的解决方式。” “我只是半个小时没接电话而已。”应泊疲倦地叹了口气,“有话快点说吧,无耻的公权力走狗准备下班了。” 闲着也是闲着,宁绥这个贱是要犯到底了:“这么早就下班?有心事?” “哥们儿,现在是北京时间21:39分,我下班通勤还要时间,到家就得十点多了。” 玩笑开够了,宁绥说起了正事:“韩士诚的尸体还给公安了,他们通知检察了吗?” “还没有,你是第一个通知我的。”应泊回答,“是你帮的忙?” “正是在下。”宁绥忽然觉得自己这臭屁的答话有点熟悉。 “谢谢,律师是法官检察官的朋友。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连环命案的杀人凶手抓到了,但既不完全归我管,也不完全归你管,需要你介入一下。” “合着是让我加班啊?”应泊无奈一笑,“什么时候?” “看你方便,我中秋节要回老家,在这之前都可以。” 应泊想了想,答应下来:“好吧,我安排一下,也跟你长长见识。” 约定好了时间,宁绥挂断电话,趴在窗台上看夹在高楼间的月亮。 方才的话只是为了降住斗良弼,打消他跟自己谈条件的念头,宁绥也是刚得知身体里的钩皇神识。 钩皇是为了讨回这缕神识吗?可它又是怎么进入自己体内的?前世留下的因果与情缘,进退维谷的处境……他实在感到疲倦,却又不敢,也不能退却。 他不由得想起斗良弼的话。凡人穷尽一生都得不到的,不过是神明生来拥有的寻常。 倘若命运只能如提线的木偶一般任人支配宰割,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还在想那些事么?” 花木香气袭来,夷微靠近他,揉捏着他的肩颈。 “今天辛苦了。” “不辛苦,命苦。”宁绥舒服地闭上了眼,“下边一点,对,就是那里。” “力度怎么样?” “还不错。你之前帮别人按摩过吗?” 适度的试探能增进感情,但过多的试探就会惹人生厌了。然而,夷微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耐烦,轻柔道:“只有你,阿绥。” 知道宁绥的心事,他思索了一会儿措辞,才开口道来: “他是隐居山林的修行之人,把刚受过雷刑的我捡回去的时候,我还是鸟形。后来能化人形了,他就烧掉了我的发带,藏起了我的战甲和武器,让我下田劳作,体验体验凡人的生活。” “……他怎么这样啊?” “可能是想杀杀我的傲气和锐气吧。”夷微苦笑着,“他始终认为人不该有太多欲望,也不愿融入世俗,而我偏偏爱漂亮,爱招摇,两个人没少吵架,谁也不让谁。他鄙夷那些王公贵胄,因而极力阻止我入世面见唐尧,但我本就是为救世而来,又一次争执之后,我们最终分道扬镳。临走前,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我给了他一支尾翎,叮嘱他一旦遇险务必唤我前来。” 第88章 夷微的目光遥遥地抛向天边,似是在追怀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可是,一直到他身死,我都没有收到过他亲自传来的消息,还是他的门徒星夜兼程赶到宫中,告知了我他的死讯。” “正直、守信,多闻,他是个很可靠的友人,但不适合□□人。对我来说,比起留恋,可能更多是愧疚吧。” 宁绥略一沉吟:“他恐怕……是死在了溯光的手上。看溯光的样子,他好像也认识你?” “他是我在昆仑山时的部将,驻守墉城门。我曾经应他请求跟他过了几招,离开昆仑山后便没再联络过了,不知他如今为何沦落至此。” “他可能也在想,你为什么会沦落至此。”宁绥调侃说。 “我怎么啦,我现在的日子挺好的。”夷微蹭蹭他的颈窝,又恨恨地捶了下窗台,“早知有今天,当初就应该下手重一点,直接杀掉。” “我总是猜疑这个猜疑那个,你会不会嫌我烦?” “你不猜疑我才会害怕。你怎么不去猜疑别人?还不是因为在乎我。”夷微相当有自知之明。 他的唇瓣贴近宁绥最敏感的耳后,将落未落。 “阿绥,你还欠我一句话。” 如那晚一般难以抑制的渴求又一次漫上心头。宁绥转过身,双臂攀上他的脖颈,呼吸在他细密缠绵的吻中渐渐迷乱: “是啊……谁让我喜欢你呢。” 又下雨了。 雨势变化不定,有时急如湍流,有时缓如涧溪。大雨洗去了世间的一切风尘,显露出最本真的模样,却怎么也浇不灭心中那一星摇摇的火。 人总得有过一次义无反顾的沉沦,才晓得生命鲜活的存在与跳动。 把手给我,我跟你走,一往无前迈过所有绝险。 * “抱头,蹲下。” 宁绥一面坐在沙发上收拾行李,一面呵斥两位傩使。祈不情不愿地抱着脑袋蹲下,还不忘把梗着脖子气节不移的瞽也拉下来。 “一直戴着面具不热吗?摘下来吧。”应泊好心说。他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哪怕被告知“吓唬你的那个人就被关在这颗珠子里”,应泊也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竖起了大拇指。 “已经长在脸上了哦。”祈笑嘻嘻地。 应泊面色复杂:“……我就多余问。” “应检,聊了这么久,喝口水。”乔嘉禾端出几杯果汁,摆在茶几上。出于礼貌,她顺便询问地上的两人:“你们要喝点吗?” 祈看向了宁绥。 “想喝就直说,不用问我什么意见。” 用了一上午的时间,他们把一系列事件的脉络都整理了出来。宁绥和应泊就事实和证据进行了几番辩论,排除了一些不能被采信的证据,应泊摊手说: “我们学校法学院没有阴间刑法这门课,要怎么定罪量刑我就不清楚了。” “其实我们也没有具体的法律规定,定罪量刑全靠经验和良心,所以按阳间刑法处理可能更公正。”宁绥讪讪地。他转向傩使:“按阳间的现行刑法,你们两个身上的罪名基本上都过追诉期了。所以我要上报给师门,问问他们要不要追诉。” 应泊感到新奇:“你们不是法官吗?怎么连我们的活都干了?” “只是叫法官而已,实际连警察的活都得干。”宁绥一脸“这你就不懂了吧”的表情。夷微无心过问案件的审理情况,在卧室和客厅之间进进出出:“阿绥,你得多带几件衣服防寒吧?山上会很冷的。” “山上有空调,可以吹暖风。” 祈插了句嘴:“喂,小家伙,你不是说要把我们也带走吗?我早听说你们凡人会造什么……对,飞机,带我见识见识呗?” “你还想坐飞机?”宁绥拧眉,“我能给你们办个托运就不错了。” 他向应泊一招手:“好了,最后总结一下,今天就可以休庭了。公诉人先开始。” 应泊整理了一番着装,清了清嗓子:“根据刑事诉讼法,我受望海市平舒区人民检察院指派,代表本院,就今天依法审理的被告人涉嫌故意杀人一案,以国家公诉人的身份,出席法庭支持公诉,并依法对刑事诉讼实行法律监督。为了打击犯罪、匡扶正义,维护社会公序良俗,现对本案具体情节发表以下公诉意见,供合议庭参考。” 宁绥:“不是,你来真的啊?” 第43章 回山 大包小包的行李都被塞进了夷微的识海,省下了托运费,导致夷微头重脚轻的,走路都有些恍惚。虽然重明鸟的飞行速度未必比飞机慢,但考虑到夷微毕竟没体验过人类的新鲜玩意儿,宁绥还是用邓若淳的身份证信息,给他买了一张飞机票。 除此之外,他也信守承诺,买来了一部新手机。夷微上手非常快,不到半个小时,手机中就传来了“注意看,这个男人叫某某”的短视频解说声。 “把肉身捡回来之后,跟我一起去办个身份证。”宁绥用指头敲着夷微的脑门。 祈和瞽被他暂时安置进了兵马罐里,宁绥千叮咛万嘱咐摩拳擦掌的兵马:这俩不能打。 航程不到三个小时,夷微趴在那小小的窗口旁边,望着下方连片的城市群瞠目结舌: “太厉害了,都能腾云驾雾了,跟神仙还有什么区别?” 宁绥靠着座椅靠背闭目养神:“区别就是,人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太多代价。” 第89章 跟着师父回师门拜谒的乔嘉禾难免紧张,翻来覆去失眠了一整晚,上飞机后便睡着了,连飞机餐都没顾得上吃。 望海市在北,麻姑山在南。正值金秋,两地气温相差将近十度,再加上南方偏潮热,一下飞机,三人不约而同地感叹: “这是蒸笼吗?” 邓若淳的电话接踵而至:“喂喂喂,落地了吗?带了多少行李?我就说我去接你们你非不让,哎呀我——” “行了行了,就快到了,别着急。” 上山之前还要倒几趟车,宁绥便先带着两人吃些东西补充体力。他挑了一家评分还不错的饭店,把本地特色菜都点了一遍:“不要辣,谢谢。” “师父,我可以吃辣的。”乔嘉禾提出异议。 宁绥指指旁边被辣得涕泗横流的游客们:“相信我,不要尝试。” 就是有人非不信这个邪。夷微的性子是他可以不吃,但不能说他吃不了。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宁绥表示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顺了他的意:“行,单独给你点一盘爆辣,你要是不吃,我塞也给你塞下去。” 事实证明,人要听劝,鸟也是。被溯光万箭穿心都没吭过一声的夷微,第一次因为疼忍不住闷哼。 “我跟你们说啊……”夷微捂着脑门,“哎,我要说什么来着?” 宁绥好心地倒了一杯解辣的冰牛奶给他。夷微咕咚一口咽下去,大脑勉强恢复运行:“哦,对。我现在感觉像是有人一电炮轰开了我后脑勺,把舌头扯出来,开着大运汽车碾了几个来回。” 宁绥锐评:“辣炒鸡爪单杀怒目明尊。” 从出租车转到大巴车,再从大巴车上下来,兜兜转转大半天,他们赶在天黑之前来到了麻姑山脚下。还未入山口,便见一身形颀长的道袍青年跨坐在一辆电动三轮车上,时不时向下瞭望一眼。青年很快捕捉到三人行进的身影,朝他们挥了挥手,拧动车把手,开着三轮车来迎接。 “记得叫哥。”宁绥叮嘱完夷微,又叮嘱乔嘉禾,“这是你师叔。” 三轮车跑到他们面前,“滴滴”响了两声喇叭,彰显自己的到来。邓若淳嘴里叼着根棒棒糖,讶然瞪着三个人: “一点行李都没带?” “在这儿呢,哥。”夷微脸上挂着讨好的笑,随即从识海中取出一个行李箱放在地上。 “你就是那个……啧,看我这记性。”邓若淳拍着脑袋回忆,推辞说,“在您老人家面前,我当不起这声哥,叫我景齐吧,是我的道号。” 他把三轮车掉了个头:“上车吧,我还怕你们拎不动行李,特意开我心爱的坐骑来接呢。” 麻姑山以水著称,沿途处处可见飞珠溅玉的奇景。高个子的夷微蜷在狭小的三轮车里,实在伸展不开手脚,如坐针毡。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宁绥:“你每次都是这么回家的?” “对啊,怎么了?” 夷微不自在地思考了许久,终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宁绥知道他什么意思,一面给乔嘉禾和自己喷驱蚊液,一面笑着说:“律政精英也是从山沟里走出来的,总不能发达了就忘本了吧?” 他抬起夷微的胳膊,也喷了两下:“过来点,山里的蚊子咬人特别毒。” 自打进了山,乔嘉禾的一双眼睛就忙不过来了。深林嘲哳的鹧鸪,溪流蹦跳的鱼儿,每样都惹眼,每样都新鲜。她眼瞳一亮,拍拍身边两人,指着不远处的树梢喊道: “师父!松鼠!” 对于城市里的孩子来说,松鼠并不算是常见的小动物。她忙打开手机拍照,想发给自己的好朋友,又皱起眉:“哎呀,山上没信号了。” “道观里有wi-fi,5g的,速度特别快。”邓若淳突然开口,“就是卫生间、淋浴间没有城里那么讲究,体谅一下嘛。” “嗯嗯,我理解的。” 再往上,三轮车就上不去了。邓若淳把车停进一处简陋的车棚,扯来一段电线插进充电口:“上面路陡,前两天刚下完雨,小心一点。” 麻姑山的名气虽不比邻近的龙虎山和茅山,但也不愧为洞天福地,路程未半,道教风格的亭台便已应接不暇。众人拾级而上,一路说说笑笑,倒也不觉疲惫。不多时,一座简朴的道观现出房檐,又慢慢展露出全貌。 “北帝派沐霞观,到了。” 将近到了景区关门的时间,道观早已没了游客。大门看得出是新漆过的,左右贴着一副楹联: “巉岩听鸣松,飞流观落霞。” 一位身形挺拔的老年男子守在门前,年纪约有六旬。他身上未着道袍,而是普通的深色polo衫配一条黑色长裤,上衣边角扎进裤腰里,非常典型的中老年男性打扮。 宁绥靠近乔嘉禾低声说:“嘉禾,那是师公,他说话口音有点重,你跟在我后面打个招呼就行。” 邓若淳远远地呼唤老年男子:“爸,小绥回来了!” 老者即是北帝派掌门邓向松。乔嘉禾听话地呼称呼“师公”,他听了微微一笑迎上来:“赶了一天路,累了吧?” 夷微从识海中取出提前准备好的礼品,揽着邓向松的肩膀,一点也不生分: “师父,近来身体怎么样?阿绥说你血压有点高,就带了些补品过来。” 买补品的钱不是宁绥出的,是他自己想办法赚来的。只是一两句话而已,他愣是拉着宁绥排练了一晚上,力求语气、表情和肢体动作都推敲到天人合一的完美境界。彼时排练结束之后,他又问宁绥:“我要怎么称呼老天师?爸?” 第90章 “啧,急什么。”宁绥搡了他一把,“叫师父。” 也许是没想到宁绥口中叱咤风云的战神不仅毫无架子,甚至愿意放低姿态讨好自己,邓向松慌忙一个劲儿摆手:“哎哟,不用不用,这段时间你照看小绥已经够费心了。” “收着吧,也是人家一片心意。”宁绥把补品强塞到他手里,“思宸姐呢?” 沐霞观现在共有四名授箓法官,除去天师父子和宁绥,还有一名叫做郝思宸的坤道。他话音刚落,郝思宸便趿拉着鞋从道观中跑了出来,发髻还是松松散散的:“来了来了!” 按年龄来算,郝思宸比宁绥和邓若淳都要年长,因而二人都唤她一声“思宸姐”;但从辈分来算,闻道有先后,郝思宸又是他俩的师妹。只不过沐霞观本就是个温馨的大家庭,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各论各的了。 她一眼盯住了乔嘉禾,亲昵地搂进怀里:“小妹妹,你就是景行师兄说的那个嘉禾吧?我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在这里站着干什么?进去啊。”邓若淳招呼众人进屋,“嘉禾,院子里有只看门狗,不咬人,别害怕。” 穿过供奉三清的前殿,正中是供奉北帝的正殿,宁绥朝殿中高大威严的神像行了个子午诀,向乔嘉禾介绍: “这就是祖师爷,中天紫微北极大帝,上元九炁赐福天官曜灵元阳大帝紫微帝君,道教四御及三官大帝之一,斗姆元君之子,北阴酆都大帝是他在北阴罗酆山下的化身。传说邓紫阳天师就是受他指点,习得天蓬大法和北帝授剑法,开创了北帝派。北帝行刑法官之所以能只杀不渡,也是借了北帝的光。” 乔嘉禾忙学着他的样子,向北帝像作揖。 正殿旁有一道上锁的小门,里面就是道士们起居的寝室。宁绥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的寝室,把夷微往里推: “这是我的房间。” 邓向松出言阻止:“小绥,又不是没有多余的房间了,为什么委屈人家跟你挤在一起呢?” 还是邓若淳反应快,拦住了邓向松:“爸,你管他呢,人家俩就想挤在一间房里怎么了?” 一整天的奔波让宁绥一沾枕头就昏昏欲睡,偏偏夷微的手和嘴巴一个都不安分,就算挨了宁绥一记眼刀,他也只是短暂地停了一会儿,又开始了动作。 宁绥叹了口气:“这里是道观,你控制一下。” “不用管我,你睡你的。” “我睡得着吗?”宁绥哭笑不得,“我看人家谈恋爱也不像这样啊。” “爱就是这样的,阿绥。”夷微的指尖沿着他的小臂滑下去,直至扣住他的手,“想把他整个吃进肚子里,看他为了我如痴如狂,然后倾尽所有对他予取予求……从你主动吻我的那晚起,我就想这么做了。” 像是在讨要奖励一般,夷微凑近他的耳边:“但是我忍住了,忍得很辛苦。” 如果我只有十八岁,真的会被你的甜言蜜语骗得团团转,宁绥想。他把手反压在夷微的手之上:“我错了,我不该随便撩拨一个憋了几千年的老家伙。” 手机嗡嗡地振动,他打开一看,是乔嘉禾发来的语音。一点开,凄厉的惨叫声让两人同时打了个激灵。 “啊啊啊啊师父啊啊啊啊啊!房间里有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它动了它动了!不要过来啊啊啊啊!” 宁绥立刻起身下床。五分钟后,他捏着蛇嘴走出乔嘉禾的房间,甩手把蛇扔回林子里,潇洒地转身回房,躺下继续睡。 半梦半醒间,他忽然觉得少了什么,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夷微:“你怎么不摸了?” “不想摸了,早点睡吧。”夷微背对着他,忿忿地说。 “哟,生气啦?” 现在轮到宁绥不安分了。 第44章 九凤 “阿绥,师兄喊我们去吃早饭了。” 夷微极有耐心地轻抚着宁绥的后脑勺,试图唤醒他。 宁绥咂吧咂吧嘴,睡意未减:“太困了……你跟他说我不吃了。” “第一天回来,总要跟大家都见见面,聊一聊,你毕竟也是师兄。吃完饭再睡,好不好?” “嗯……有道理。”宁绥不情愿地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你帮我把衣服拿过来,我懒得下去。” 夷微不仅帮他拿了衣服,还贴心地帮他穿在身上。宁绥摇摇晃晃地打开房门,两三个道士路过,笑着问好:“景行师兄早啊!” “早。”宁绥打了个哈欠。 “各位师兄早啊。”夷微朝他们挥挥手。 几位道士面面相觑,没一个人应下这句师兄。空气都凝滞了几秒,夷微怯怯地凑到宁绥耳边: “他们看起来好像不太欢迎我。” 宁绥摆出了师兄的架势,责怪说:“啧,跟你们打招呼呢,怎么也不应一句?” 道士们悻悻地回应:“哎,哎——你好。” “解决了。有问题记得找师兄。”宁绥转过头一笑,拍拍他的肩头。 习惯使然,邓若淳特地给宁绥留了早饭,还在正殿里搭了张桌子——因为正殿里凉快。北帝像脚下摆了一个小型音响,循环播放着《星主宝诰》: “至心皈命礼。 大罗天阙,紫微星宫。 尊居北极之高,位正中天之上。 法号金轮炽盛,道称玉斗玄尊。 旋玑玉衡齐七政,总天经地纬。 第91章 日月星宿约四时,行黄道紫垣。” 大殿另一角,郝思宸在教乔嘉禾取炁,乔嘉禾暂时还做不到盘腿,只能先半盘。宁绥心里头生出一股古怪的酸意,提醒郝思宸: “姐,这是我徒弟。” “小气什么?谁的徒弟不一样啊?”郝思宸仍旧美滋滋地,“小禾,别着急,取炁得慢慢来。” 邓若淳一面帮进殿拜谒紫微北极大帝的善信敲磬解签,一面打着游戏,忽然问。: “小绥,你那兵马罐里都装了什么啊?爸一早就扎进北帝狱里,现在还没回来。” 北帝煞鬼狱,是师门内关押罪行尚且存疑的邪祟的地方,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群魔乱舞”。因为凶煞至极,邓向松一向不许徒弟们进入。 宁绥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兵马罐里关的是两个钩皇爪牙,那颗珠子里关的是杀人夺舍的老头,我昨天把东西都交给师父后就去睡了,他什么也没问我。” 左右饭后也没事干,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无言中迅速达成共识。宁绥瞟了瞟夷微,问: “走吗?” 夷微挠挠后脑:“那……去看看呗。” 三人鬼鬼祟祟地起身。郝思宸眼尖,马上叫住他们:“站住,干什么去?” “去大牢里看看师父干什么呢。”宁绥老实回答。 “哦哟,我也想去来着。”她眼睛一亮,拉着乔嘉禾的手,“去吗?” 邓若淳知道拦不住她,轻叹一声:“我可不敢保证里面有什么,昭暝和太阿都在这,你去把帝钟剑带上。” 北帝派镇派三剑分别名为太阿、帝钟、昭暝,颜色也同北帝像的三主色“青黄白”一致。三剑原本都在邓向松手里,但考虑到孩子们独当一面后也得有趁手的武器,他便在授箓仪式上分别赠与了三个人。 北帝派年轻一代只有三名授箓法官,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邓老天师只有三把剑。 三人行是鬼鬼祟祟,五人行则是浩浩荡荡了。他们随机抓了个师弟去殿里值班,这算是个清闲活,师弟喜不自胜地放下屁股,不忘问一嘴: “你们去哪啊?” “北帝煞鬼狱。” “……疯了吧?”师弟嘟嘟囔囔。 大狱位于后山的一处地宫,隐没于层层叠叠的林木之中,只有沿路为无乡可归的孤魂所立的墓碑指明方向。几人彼此搀扶着,在林子里兜了几圈才确定路线,顺便采了些野菜和蘑菇。 “应该晚上来的。”乔嘉禾有了个馊主意,“气氛更刺激一点。” 邓若淳无奈耸肩:“这可不是密室逃脱,小姑娘,这里真的有鬼。而且,我们加起来有可能都不是对手。” “他说得对。我记得里面关着一只飞僵,师父早年从山下抓回来的,他俩差点同归于尽。”宁绥插嘴解释。 夷微来了兴趣:“我想跟它碰碰。” 宁绥抽了抽嘴角:“我们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 邓若淳在眼前的凹陷处试探性地踩了踩,这里是一块石板,他用太阿剑将石板撬起,下方出现一个黑洞洞的甬道。 找到了,这里就是北帝煞鬼狱。 “爸?你在吗?” 没有得到应答,只有问话的回音在深不见底的地宫中回荡,连阳光都无法撕开黑暗。一行人沿着阶梯向下探索,刺骨的寒意席卷上来,夷微照例打了个响指为大家照明。 冰冷的玄铁砌成一道道铁栏,金色的符文附着其上,似有生命一般起起伏伏。不同的牢房,也依五行有不同的布置,五行属木的便生出密密麻麻的藤蔓缠覆牢门,中有雷光不停闪烁;五行属火的则是烈火烤炼,烟气缭绕。 “这里……真的有鬼吗?”乔嘉禾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我看不到?” “看不到是好事。”邓若淳走在最前面,“一般的精怪妖鬼会被北帝法官当场处决,只有犯下大恶的才会关在这里,待法官向北极驱邪院上过表文之后再打入铁围山。” 仿佛是呼应邓若淳的话,夷微不满地一指身侧牢房,说:“它瞪我!” 而在甬道深处,隐隐有蛊惑诱骗一般的低语,随寒气一同逼入众人脑中: “每天坚持一件事,帮您延年益寿,轻松活到一百岁!” “师父?”宁绥一下便听出端倪来,“你干什么呢?” 邓向松正倚在躺椅上,戴着老花镜刷短视频,看到他们前来也是一楞:“你们几个来干什么?” “你好几个小时没回来,善信求卦都找不到人。” 邓若淳顺着父亲面对的方向看过去,打趣道: “哟,审问呢?” 在铁栏之后,祈和瞽被用捆仙索高高吊起,封闭了三关孔窍,谅是插翅也难飞。 宁绥虽然心知他二人手上人命无数,罪行罄竹难书,但想到前些时日的相处中,二人也屡次挺身舍命相护,不由得出言求情说: “师父,把他们放下来吧。我在这里,他们不会跑的。” “呵,心软了?”祈突然出声,仰面看向他们,“老道士……我还是那句话,小绥是你从我手上抢走的。二十年了,你必须承认,你也拿他的病没办法。” 邓若淳冷笑一声:“是抢的又怎么样?你去民政局办领养手续,人家也不给你办啊。” “你们……认识?” 与祈第一次在刑警队相遇时,宁绥便听出了他与师父有些夙怨,但眼下双方剑拔弩张的氛围,还是让宁绥一头雾水。 第92章 祈索性将一切道来:“斗良弼说了那么多,你大概也都猜到了。是,你生来便比他人多了一魄,那一魄就是吾主的一缕神识。我们找不到吾主的所在,但感应到了你的降生,也许你能带我们找到祂,于是我们暗中跟随保护,一直到你八岁那年。” “那车祸并不是场意外,据我推测,也许幕后凶手是被溯光指使,目的就是不留痕迹地要你的命。事发突然,我只来得及救起你,随后就和老道士撞了个正着,被他揍了一顿,到手的孩子也丢了。他带你上山,封印了你体内的神识,也阻断了我们的感应。此后我苦苦寻找了你二十年,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呢。” 他发出痴狂的大笑,既是在笑师徒二人,也是在笑自己:“……谁能想到,二十年后,我真的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看你平平安安地长大,也就不想再洗刷吾主的冤屈,不想再追究千年前的一切了。” 一旁始终沉默的瞽终于出言:“你跟他们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我要说!”祈怒斥道。 宁绥却抓住了他话里的线索,迟疑问:“钩皇的冤屈?” 这一句话如同火星一般,霎时引燃了祈积压的悲怆,他撕心裂肺地高喊:“祂不是‘钩皇’,更不是什么‘蠡’,祂是九凤啊!重明,祂是赠予你焚枝长枪的九凤!连你都认不出祂了,可是我记得!” “……九凤?”夷微的眼神瞬间凝固,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牵引,动弹不得,“你是说,那个随共工一同向颛顼发难的九凤?” 祈的笑声和话音渐渐变为绝望:“是。颛顼专横无道,共工与之争为帝,战败撞断不周山。而九凤不愿投降,且战且退,六名傩使相继战死。吾主忧心治下百姓会遭迁怒,遣我与瞽前去安置各部黎民,留‘斗’作为先锋跟随左右。可斗竟然趁乱倒戈,引颛顼军围剿吾主,吾主因此恸而堕魔……” “九凤之所以在战前托使者向你献上焚枝,不过是望你能念及同族之情,借西王母一脉的威望,为祂治下的百姓谋个出路。” 夷微还未从惊骇中缓过神来:“九凤……怎么会……” 不仅是他,在场众人皆是瞠目结舌。邓向松解除了禁制,祈从铁栏中爬出,抱住夷微的双腿,跪伏乞求说:“怒目明尊,我求你,求求你,带我们一起去蠡罗山吧。我知道九凤难逃一死,你让我再见祂一面。小绥的病我会替他想办法,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和瞽随你们处置,好不好?” 夷微一时六神无主,求助也似地望向宁绥。 宁绥向他微微颔首。 “我久居昆仑山上,从未见过九凤真容,祂……”夷微一把将祈拎起来,“你说得可是句句真言?” “这些都是幸存者亲口所言,绝无半句虚假。九凤堕魔后神形俱散,连我都是追查至神像和玉眼才敢确定,你们说的‘钩皇’和‘蠡’就是祂。” 祈望向宁绥:“倘若是祂主动抽离一缕神识交给归诩,想必也有其用意,你们就不想知道吗?” 第45章 走僵 从煞鬼狱回到道观后,夷微便一直失魂落魄的。宁绥几次试着讨他欢心,换来的都是一副强撑出的假笑。 宁绥实在黔驴技穷了,他躲了出去,不一会儿,他两手合十回到房间,向夷微摊开两掌。 那里躺着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似乎受到了感召,飞向夷微,被他接在掌心。尾部的光亮闪动着,稍稍融化了他眼中的惘然。 “阿绥。”夷微终于肯开口说话,“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你,我,九凤,都是棋子。” 宁绥握住他的手:“师父师兄在正殿向祖师爷上表,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他不会管的,阿绥。”夷微摇摇头,“不会有神明愿意插手的。我的母亲,你们眼中的女仙之首尚且选择作壁上观,更何况其他人呢?” 宁绥哑然失笑:“只是通知他,我们要动手了,不是在向他请示,更不是求助。” 夷微被他连拖带拽地带到正殿。邓向松于神前打坐存想,邓若淳手执表文,在长筒四角都点上火,表文随即发出四声“哔哔剥剥”的炸响。 “神听见了,也批准了。”宁绥喃喃说。 “想多了,跟你们没关系。”邓若淳和他们擦肩而过,“上报的是其他人的事。山下的施工队说挖出了不太对劲的东西,请我们去看看。” 宁绥不免失望。邓若淳却将话锋一转:“老哥,你的结界阵法还能支撑多久?” “十二刀兵阵以我肉身为根基,肉身不灭,阵便不破。” “那么问题来了,你的肉身还能扛住几道天雷?” 所谓“五雷”,指的是天雷、地雷、神雷、□□、社雷,其中以天雷为最崇,北帝行刑法官未经奏陈便可行持的多为社雷,宁绥临阵便是常引社雷破敌。天雷馘天魔,荡瘟疫,保制劫运,未呈递奏章不可妄行。宁绥闻言一惊,下意识把夷微护在身后: “你什么意思?” 夷微受过七十二道天雷,又几次三番被重伤,肉身早已是强弩之末,恐怕经受不起破坏了。 “看把你吓得,他还没害怕呢。”邓若淳一撇嘴,“咱爸说,北帝镇派三剑同时祭出,足以引来天雷,涤荡邪祟。如果说九凤堕魔的怨念是核辐射,就相当于向辐射污染区扔了颗□□,除了破坏力太大,简直是个完美的计划。到时候,先给山里人做做思想工作,把他们带出去,我们再动手。” 第93章 夷微并未顾及自己的身体状况,而是谨慎问道:“你们的……紫微北极大帝会同意吗?会不会迁怒你们?” “嗐,谁管他。把只杀不渡的权力交给北帝派的时候,他就该料到有这么一天了。再说了,把邓氏一脉子孙都杀了,邓紫阳真人在天上不得跟他拼命?以后谁还敢继承北帝派给他干活?” “那……我可以。”夷微攥了攥拳,“我扛得住。” “你——”宁绥左思右想,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方法。夷微安抚也似地揽着他的腰,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尖: “只好拜托你,再多收留我几天啦。” 邓若淳狠狠剜了两人一眼,气不过,也给了自己一耳光: “人有时候也贱反正。” 山下的诡事起源于一次农村道路翻修。施工队在路基下挖出了三具棺材和一尊玄武像,棺材里各有一具不腐的尸体,长长的獠牙从尸体口中探出,此后便不再安宁。先是请来的戏班子演员当天下台后声称自己看到了鬼,一病不起。后来怪事扩大到了村中,“闹僵尸”的传闻甚嚣尘上。 按理来说,孤魂野鬼、山野精怪作乱,只需要遣门内兵马前往镇压便好,不需要北帝法官亲自出马。但架不住宁绥和郝思宸一个劲儿吵着要带两位第一次来到麻姑山的新人去看热闹,邓若淳被吵得头痛,只好答应。 “你们年轻人去吧,我老头子去干什么?”同样收到邀请的邓向松选择了推辞。老天师一向喜静不喜动,不爱凑热闹。 于是,刚在沐霞观落脚没几天,他们简单收拾了行李,又折腾下山去看戏抓鬼。五个人打了两辆车,直奔闹鬼的村落。 “交给我们就好,你身份特殊,不要随意出手,不然引起群众哗然,舆论很难压。”宁绥叮嘱夷微。 坐在出租车上,邓若淳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说:“小绥,你还记得吗?咱俩小的时候,正月十五去看傩戏,咱爸千叮咛万嘱咐说最后一场不能看,咱俩不听,结果回来就被鬼缠上发烧了。爸捉了鬼一问,发现是个人贩子鬼,死了都不忘抓小孩。” “行啦,这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宁绥忍俊不禁,“那鬼也缺心眼,正好赶上正月十五紫微大帝下凡,道观里做法事。反正多它一个不多,师父又在气头上,就一起打进铁围山了。” 车程大约三个小时,抵达时村长已经带着村民在路口候着他们了。邓若淳临出发前特意顺走了邓向松的墨镜,下车之后摘了下来,同村长握手: “麻姑山北帝派代理掌门,邓若淳,这两位是我的师弟。” 道门中不论男女统一称呼师兄或师弟,只不过关起门来也没有人找茬挑刺,所以他们平日里称呼还是会区分男女。 “谁允许你代理了?”宁绥和郝思宸同时问。 “早晚的事嘛。”邓若淳又戴上了墨镜,吹了声口哨。 不远处传来几声大鹅的嘶叫,他们循声望去,只见夷微站在砖砌的矮墙上,不停挑衅着墙下来势汹汹的大鹅: “你冲我叫什么?我哪里惹你了?” 村里虽然也在不断翻修路面,但有些路段仍然是土路,一下雨便泥泞不堪。泥点子溅到了宁绥的西装裤和皮鞋上,他有些嫌恶地拍打了两下。邓若淳见状说: “出发前我就跟你说了,不要穿这么讲究的衣服。” “没事。”夷微笑呵呵地替他解围,“我帮他洗。” 邓若淳:“……人有时候嘴也欠反正。”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撒上了糯米,意图借此驱逐僵尸。到了村委会,村民们把几人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遇到的怪事。乔嘉禾毕竟是外乡人,听不懂本地方言,怯怯地把宁绥和郝思宸拉到身边: “师父,思宸姐,他们在说什么啊?” “这个大娘说,她家的鸡一晚上都被咬死,血也被吸干了;那个小伙子说,他爸爸去世当天有只黑猫跳到了棺材上,死者竟然起尸了。还有……”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乔嘉禾背生寒意,连忙摆手。 邓若淳始终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等村民们把苦水都倒尽之后,他才用指节轻叩了叩桌面:“一个一个来,你们到我这边来排队,你们去他们几个那里。吵吵闹闹的,我一句话都没听清。” 然而,认真聆听之后,他们发现,大多数群众都是疑心生暗鬼,甚至不需要实地考察和起卦测算。 “道长,我家炒的腊肉一晚上全没了,炒完就放在案板上的。” 宁绥看了一眼女人领着的大胖小子,那孩子嘴里还嚼着饴糖:“……下次炒完放高点。” “道长,我银行卡里的余额一下子全没了,那是我们全家好几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宁绥抽了抽嘴角:“家里有打游戏看直播的未成年人吗?去问问。” “也就是说,在三具棺材被挖出来后,村里就开始出现怪事。那棺材现在停在哪里呢?”邓若淳一屁股坐在被一块大红布遮住的平台上,托着下巴问。 村民指了指他的身后。 邓若淳向身后看去:“哪儿?” “就在你屁股底下。” 像是火烧屁股一样,邓若淳“嗖”地一下窜起,踉跄着回到众人身边。村长把红布掀开,三具枣木的棺材出现在眼前。村长解释说:“市里的人暂时拉不走,大家又都嫌晦气,只好摆在村委会了。” 第94章 宁绥感叹:“这可太镇邪了,党的光辉照我心。” 他环顾屋内一圈,目光停在墙上一面介绍牌上。村长和主要干部他们进村后都见过,唯有牌子上最高处的两个职位是村支书的人员始终没有出现过。 而且,这两个人的照片和名字还被欲盖弥彰地糊上了,但也许是许久没有修补,墨迹有些残缺,隐约能看出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男女。 他暗暗记在心里。夷微紧盯着那两副棺材,发觉了不寻常,走上前去,把手放在棺材板上感应,又从上方环抱着棺材掂了掂,蹙眉问: “尸体呢?也没了?” 村民们被他的天生神力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 夷微也懒得跟他们多说,径自推开了棺材盖。果不其然,里面空空如也,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宁绥也上前,拨弄着棺材边沿松动的钉子:“不是自己跑出去的,是有人放出去的。自查一下吧,村里出了内鬼。” “这样吧。”邓若淳有了主意,“你们不是说戏有问题吗?今天晚上演一出给我们看看呗?说不定鬼也爱看戏。” “其实是你自己想看戏吧?”宁绥小声戳穿,但默默攥紧了昭暝剑的剑柄。 麻姑山上,煞鬼狱中。 因宁绥提前提醒过,邓向松将斗良弼跟祈、瞽分别关押在了大狱两边,互不得见。斗良弼被雷光缭绕的柔韧藤条绑缚在铁栏后,在他正对的不远处,是一具常年受火炙之刑的飞僵。 他现在有魂无魄,飞僵有魄无魂,且飞僵肉身金刚不坏,无疑是最好的容器。再者,这具飞僵,近日里竟有复苏之迹,缭绕其上的火焰似乎已经难以承担负累,日渐萎靡。 没了孩子们的叨扰,邓向松早早便歇息了。但就这么睡下,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他戴上老花镜,接着刷短视频。 房内忽地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是房门上的法铃,它仿佛是感知到了什么迫近的危险,在剧烈地摇晃! 三把剑都不在身边,邓向松坐起身,随手取来搭在床边的拂尘。房外闪过数道黑影,徒弟们的惨叫声隔着房门都格外刺耳: “啊啊啊啊啊啊!快去叫掌门师父!快给师兄打电话!有僵尸啊啊啊啊啊啊!” 第46章 诡戏 受不住村民们的盛情邀请,几人在村长家吃了顿便饭。这地方普遍嗜辣,群众家里毕竟不比山上饮食清淡,乔嘉禾被辣得直咳嗽,眼泪鼻涕都流个不停。 宁绥忙找村长要了碗温水,帮她把菜都涮了一遍,才夹到她碗里。 “还挺有师父的样子。”邓若淳打趣他。宁绥放下筷子:“这有什么。你忘了?小时候师父每次接了法事下山,都把咱俩拴裤腰上,指着能在人家家里蹭顿饭吃。我又挑食,吃不惯会哭闹,师父就提前买一盒泡面,你们吃饭,我吃泡面——那时候泡面还是新鲜玩意儿呢。” “也是。”邓若淳点点头,“他一个人,也把咱们两个拉扯大了。” 夷微听了,小心翼翼地问:“师父他……没有爱人吗?” “我妈走得早,也是在她走后,我爸才回山做道士的,之前是个国企职工。”邓若淳坦然回答。宁绥在桌下悄悄捏了捏夷微的手,意思是不要再多问。 “抱歉,我不是有意揭伤疤。” 宁绥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把两个人都揽进怀里,低声说:“刚刚在村委会,我特意留意了一下,村里还有两个干部没有出现过。” “工作忙,没时间露面?”邓若淳挑眉。 “是两个年轻干部,还是村支书。照理说,这种封建迷信活动,他们应该出来制止,但自始至终我们都没听说村支书参与进这件事。”宁绥摇摇头,“我总觉得,这个村子,很可能不对劲。” 戏台很快被重新布置好。虽说近日怪事频发,可村民们一听有道士来捉鬼,一窝蜂全都抱着瓜子干果来看热闹。邓若淳领着村干部跟村民们做了许久的思想工作,恳切地请求村民们回家等候消息,万一真有僵尸被喧闹的人声引来,他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难保这么多人的安全。 村民们顿觉无趣,转身打算离去,夷微却叫住了人群中的一个小伙子,正是自称“父亲诈尸”的那位。 “你留下。” “我?”小伙子指向自己。 “对,就是你。” 台下终于变得空空荡荡,几人坐在前排,邓若淳腿上放着一个塑料袋——都是从村民那儿搜刮来的零食。 “不是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吗?意思是除了针线都能拿呗?”宁绥问。 “不满意?那你去找紫微大帝告状吧。”邓若淳理直气壮。 这一出唱的是《铡美案》,原先扮包公的演员病还没好,也实在吓破了胆,他们便用控制变量法,又换了个演员。 “怒冲冲打坐在开封府, 尊一声陈驸马细听端的。 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 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 然而,扮秦香莲的演员却迟迟没有现身。正巧乔嘉禾晚饭吃得肠胃不舒服,她主动提出说:“师父,我去看看。” 宁绥颔首:“嗯,注意安全。” 一直到“你要我升堂有什么好”,除了演员因恐惧而声音打颤外,都并无异样,可到了下一句,情况开始有些不对。 “俺铁面无私岂能把你饶、饶、饶——” 第95章 台上的演员仿佛是喉咙被卡住,单一个“饶”字断断续续地吟唱了多遍,到后来,声音不断拉长、竟变成尖厉的哨音,演员本人也如风中的枯草一般,被无形的、绳子一般的力量吊着半浮在空中,左右晃荡。 夷微指尖红光闪动,向着台上一点,好似一把刀割断了绳子,演员随即落地,众人赶忙冲上去查看他的情况。夷微将那作祟的鬼影踹倒在戏台前,鬼影全身还在往下滴水,显然是个水鬼。 “抓替身都抓到岸上来了?”宁绥嘴上开着玩笑,手却一把拉住了那个被留住的小伙子,“别跑,他是你爸爸?” 小伙子的手藏在裤兜里。宁绥握着他的手腕抽出来,又扒开他攥紧的拳头,掌心是一个纸团。宁绥将纸团展开来,发现那竟是一张纸人。 一老一小都无言以对,算是默认。宁绥双臂抱胸:“就算真有冤屈,折磨假包公也没有用啊。我们现在是法治社会,不搞青天大老爷那一套了。我是律师,跟我说说,没准儿我能帮你们告一状。” * 乔嘉禾捂着胀痛的肚子,敲了敲平房的门,良久没有回应。她从一旁的窗户向内看去,屋内也并没有开灯。她试探地一推,门开了。 可这门锁是只要合上就会自行上锁。事出反常必有妖,乔嘉禾收住了声,没有开口。 只是,她前脚刚踏入屋内,后脚便有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将她拉倒。 她差点惊呼出声,那只手又捂住了她的嘴。乔嘉禾惊慌之下看过去,屋外泄进来的月光勾勒出了那人的面部轮廓,是扮演秦香莲的女演员。她向乔嘉禾摇摇头,示意屏住呼吸,不要出声。 而在她们身后,是沉重的跳跃声: “咚、咚、咚。” 会跳、不能呼吸……一霎那,大量的记忆和经验涌上大脑,乔嘉禾只觉一阵恍惚,她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用探询的目光凝视着演员。 是僵尸吗? 演员眨了眨眼,肯定了她的猜测。 乔嘉禾抬手掐诀,口中默念金光咒。据宁绥说,上次她和应泊能够安然无恙地离开检察院,有很大一部分缘由是她无意间释出的九字真言。随后她将掌心的金印打开,尽力安抚着演员的情绪。 僵尸的蹦跳声远远近近,在屋中不停逡巡,除了双脚砸地的声音,她们还能听见僵尸身上纸衾摩擦出的“嚓嚓”声。乔嘉禾打开手机,唯恐僵尸发觉这边的光亮和声响,她没敢拨通电话,只给宁绥发了个“救命”,便迅速锁屏。 等待中的每一秒都有如一年那么漫长。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两个人闭气都已逼近极限,极度缺氧使得头晕目眩。趁僵尸不在附近,乔嘉禾凑到演员耳边低语: “我去拖住它,你快去求救,他们在戏台。” 不待演员反应,她钻出沙发掩体,凭着声响定位僵尸所在,提高音量大喊:“我在这儿!” 跺地声加快了频率,带着嗜血的兴奋步步逼近。乔嘉禾估量着演员已经逃远,暗自思忖: “今天不会交代在这里吧?” 宁绥张皇失措地拎着长剑冲进平房时,乔嘉禾正看着自己的掌心出神。那具青面獠牙的僵尸业已倒在她脚下,胸口还冒着缕缕青烟。 “师父……”她转过身,不敢置信道,“我、我做到了!” 宁绥将她护在怀中:“吓死我了,没受伤吧?” “没——有——别害怕师父,我好着呢。”她故意拉长了声音,轻拍了拍宁绥的后背。 夷微一脚将那对父子踹倒:“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幸亏她没事,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父子俩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宁绥暴怒地补了一脚。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父子俩是因一起宅基地纠纷,同邻居起了嫌隙,父亲好脸面,受不住村里的闲话,赌气跳了河。儿子施救不及时,白白让父亲送了命。 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有用,正巧遇上施工队挖出僵尸的事传开,儿子便动了歪心思,找了个阴阳先生,想靠装神弄鬼狠狠整治整治村人。他们深夜潜进村委会,把枣木棺材撬开,却被僵尸的狰狞面目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结果,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切如常,连被掀开的棺材盖都恢复了原状。 他更没想到的是,术士歪打正着地,还真把他父亲的魂叫回来了。 “多损啊!”在场众人皆是义愤填膺地指指点点。邓若淳的手机嗡嗡振动,他离开人群接电话,电话那边是师弟们的嚎叫: “师兄!大师兄!观里闹僵尸了!你们快回来啊!” “又是僵尸?!”他的惊呼让所有人都为之沉默,想再追问,对面却直接挂断了电话,邓若淳急忙掐了个小六壬。 “是斗良弼。”夷微发散神识,已经获悉沐霞观内的情况,“我和阿绥马上赶回去支援,你们留在这里搜捕另外两只僵尸。” 权宜之计只能如此。宁绥跟着他来到屋外的空地,问:“你能带着我飞回去吗?” “可以。但对你身体负荷极大,一旦承受不住,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在宁绥的感受中,整个过程好似坐了一次跳楼机,心脏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再骤然失重如自由落体,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封闭了所有感官。落地之后,宁绥扶着沐霞观大门直欲作呕,心脏砰砰乱跳。 第96章 而那受斗良弼役使的飞僵,已被焚枝钉在了墙上。院内一片狼藉,断裂的柱子上处处可见爪痕,一众弟子或执桃木剑,或执天蓬尺,但无一人敢上前掠阵。 邓向松手执拂尘,俯视着飞僵: “道爷我年纪是有点大了,但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骑在我脖子上撒欢。才刚进来就想出去,哪有那么好的事哩?” 不同于普通僵尸一样笨重,飞僵集天地怨气于一身,长于飞行,力大无穷,至凶者可弑神杀仙。邓向松早年收伏这具飞僵时便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如今它不但挣脱了束缚,还有了斗良弼这一凶魂加持,已然成了如“魃”一般恐怖的存在。 焚枝的一击并未致命,飞僵两手握住焚枝枪柄,吃力地将其从胸口一截一截地拔出。它仰起头,向众人轻蔑一笑,随后竟向离它最近的邓向松张开爪牙。 它要挟持邓向松! 第47章 撞煞 夷微立刻出手,焚枝光焰猛涨,邓向松却先他一步,拂尘挟着浩然正气挥出,如流虹般贯入飞僵体内。宁绥同样祭出昭暝,引雷光降世。三道强劲蛮横的力量将飞僵掀翻出近十米远。 飞僵的背部撞在正殿大柱上,又落在地面,终于不动了。 “师父!”宁绥头脑昏昏沉沉,把邓向松通身打量了个遍,“怎怎怎怎么样?” 话音未落,他便瞥见邓向松的手背上一道清晰可见的抓痕,心里不免一紧:“是、是被它挠伤的吗?” “我已经帮师父净化过侵入体内的尸气了,但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夷微将焚枝拔出,飞僵随即倒地,“至于斗良弼,他魂飞魄散了。” “只是可惜,没办法跟你们一起去蠡罗山除魔了。”邓向松面上一副遗憾的样子。宁绥越想越觉得不对,按理来说师父一生心细如发,北帝煞鬼狱层层防备,从无闪失,怎么会让斗良弼有机可趁,附在飞僵身上逃出来? 钩皇一事事关重大,如何处理斗良弼,北极驱邪院至今也没给出指示,拖得越久风险越大。北帝派一向只杀不渡,而邓向松作为北帝派掌门,是紫微北极大帝在人间唯一的代言人,并不方便大张旗鼓地亲自出山铲除钩皇及其爪牙。 不如设饵钓鱼,斗良弼若有悔过之心,便不会趁虚而逃;他若执迷不悟,也便有了击杀的理由。此外,邓向松也可托辞受伤,不参与诛杀钩皇的行动,只在背后予以支持,做一个蒙蔽神明的幌子。 宁绥皱起眉:“师父,你故意的?”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怎么能说是我故意为之呢?”邓向松笑意渐浓,“若淳和思宸呢?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他们在山下打僵尸呢,呕——” 话音刚落,宁绥喉头一痒,又犯恶心了。 * “有枣吗?” 在村口设坛布下火狱用以防范之后,邓若淳又向村长伸出了手。 “还吃?”郝思宸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啧,不是我嘴馋,枣核乃至阳之物。”邓若淳疼得直咧嘴,“你当我不想用ak扫射啊?那玩意可比桃木剑好用多了。” “你能行吗?我不记得师父教过捉僵尸啊,他给你开小灶了?” “他是那样的人吗?就算没教过,还不会举一反三吗?怎么抓鬼,就怎么抓僵尸咯。” 有了方才的战绩,乔嘉禾跃跃欲试地主动请缨:“师伯,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邓若淳想了想:“你去种棵向日葵吧。” 乔嘉禾:…… “剩下两只想必已经感应到同伴被杀了,应该不会贸然进村。”邓若淳思索着,“不行,总感觉哪里不对,起个奇门局看看。” 简单排了个盘,他伸手向远方一指,询问村长:“村子西南方是什么地方?我看阴气重了些。” “是座山包,村里人祭祖的地方,上面都是坟。”村长解释说。 “难怪,坤宫死门,天钺星……”邓若淳拉上郝思宸,“走,上山看看,问题应该出在那里。” 村长却欲言又止,本打算出手拦住他们,却又打消了念头。走到半路,邓若淳怕把乔嘉禾一个人留在村里会出事,又折了回来,低声说:“有时候人比鬼可怕。” 夜色如墨,深沉而广阔。月色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山路两旁,老树盘根错节,枝干变形如鬼魅的爪子,扭曲地伸向夜空,似乎在无声地呼唤着什么。不时便可遇到几个耸起的坟包,有的竖着墓碑,有的则只是一座无人打理的荒冢。 三人为了方便行动,随身没有带多少法器,只有太阿和帝钟两把剑,一把香,以及乔嘉禾手里跟她小臂一般粗的天蓬尺和一个三清铃。乔嘉禾提前给宁绥发了消息报平安,告知了他接下来的行程。 宁绥不免担忧,直接一个电话打来,高声质问:“大半夜的,你们上山去干什么?” 邓若淳倒是一副悠然自得:“如果你是僵尸,你也得找个阴气重的地方养精蓄锐啊。不用担心,只是去探探,就算真出了事,我的身手你还不放心么?” “谁担心你了?我担心我徒弟和我姐好不好?”宁绥嘴上不饶人,却急匆匆地披上了西装外套,“在山脚下等着,我们马上回去。” 邓若淳连忙阻止:“哎哎哎,不用,你别过来,把咱爸照顾好了就行。” 然而,电话那边,宁绥回应的声音却被拉长、加粗,起初还只是听不清,到后来就变成了扭曲的歇斯底里的低吼,与夜风中树叶狂乱的摇曳声交织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第97章 “咦?是信号不好吗?”乔嘉禾吞了口唾沫,自我开解说。 “挂了吧。” 邓若淳和郝思宸都意识到了不对,一齐掐诀驱动金光咒。 空气中弥漫着湿冷而腐朽的气息,混合着泥土、枯叶和某种未知生物腐烂的的腥臭味。一路虽然鬼气森森,却并未发觉有魑魅活动的痕迹。乔嘉禾站在原地观察四周,片刻,她离开两人,走向一旁的坟包。 坟包没有墓碑,顶部插着三把匕首,四周摆着熄灭的香烛,还用纸灰在土上撒成了特殊的符号,看样子是中元节刚祭祀过。 “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 邓若淳走上前来,手指仿着纸灰的痕迹写写画画,末了,他面色凝重道: “这是茅山钉脚符,用来困住鬼神,不许其自由行动。” “这里绝对不会只是村里人祭祀祖先的地方。”郝思宸推测说,“刚才路过山脚的小河,我也看到了类似的布置,一定是用来镇压什么。” 邓若淳抽出三支香点燃,插在坟边,以示哀思。他挺身在前,将两个女孩护在身后,缓步向山林深处走去。阴冷的山风穿过林间缝隙,刺骨寒意剜入血肉,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着他们。 更怪异的是,林子里的树木,树干上大多挂着镜子,还都朝着特定的方向,镜子之间连缀成了一条封闭的通路,似是要将什么存在困在这里。 “你们看。”邓若淳忽然停下脚步,脸色煞白,“镜子里……怎么有四个人?” 郝思宸僵硬地转头看向他所说的那面镜子,却发现镜中明明只有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她转过脸,又见邓若淳嬉皮笑脸的,立刻一脚踢过去:“我宰了你!” 玩笑声还没消弭,在山路的尽头,浓郁的雾气如烟气一般,逐渐向他们席卷而来,却仿佛是慑于金光咒的威能,始终未能近身。随雾气一同升腾的,还有阵阵阴郁幽凄的哀叹和低泣,缭绕在三人耳边。 “嘉禾!捂住口鼻!”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钹响,在他们正前方的岔路口,雾气正浓处,一辆大红色的轿子在惨白的月光下慢慢显形,摇摇晃晃地向他们靠近。一时间,唢呐齐鸣,锣鼓喧天,身挂红衣的小厮环绕在旁,蹦跳翻滚,俨然是一队出嫁的队伍。 三人身后又是迥然不同的另一景象:一众白衣人披挂蓑衣斗笠,扛着一口巨大的棺材,向空中撒着纸铜钱,颓唐地垂头前行,而那棺材还在向地面漏水,这明显是一队送葬的队伍。 郝思宸大骇道:“是、是红白双煞!” 红白双煞,所谓“古今第一煞”,传闻中同样属于茅山禁术。新婚之夜含冤含怨而横死的女子,与落入水中溺死的男子,两股怨气彼此交缠,捱过数道天劫之后,便会在此地形成“煞”,并非寻常的术士可解,须由当世的大能亦或地府的鬼差才能祛除。 两支队伍相向而来,将三人夹在中间。饶是邓若淳自认道行不浅,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茫然不知所措。 为今之计,只有从外打破眼前幻象。 他强打精神,拔出太阿剑,念起天蓬神咒: “四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 郝思宸和乔嘉禾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随他一同念起咒语,摇动三清铃,但咒诀术法的威力往往受制于环境与心境,且双煞已受过多次天劫,远非人力所能驱散,道道雷光全被煞气屏蔽在外围,难以突破。 眼见两支队伍从两侧夹击过来,腹背受敌,邓若淳用手掌攥住剑锋,鲜血点点洒落。 他意图用自己的血,为身后两人争取来更多的逃生时间。 “若淳,你要干什么?!”郝思宸一把夺过太阿剑,用臂弯擦净上面的血迹,“你要是死在这里,我怎么跟师父交代?两煞交汇时一定会有破绽,你和我合力就能杀出去!” 锣鼓声与哭丧声都逐步逼近,响声震天。三人极力稳定心神,诵念经文,乔嘉禾手中的天蓬尺开始剧烈晃动。双煞彼此交汇融合,那些幻化出的小厮围绕着他们,在轿子与棺材即将相撞的一刹,太阿与帝钟同时出鞘! 一道红芒从天而降,落在双煞阵眼正中,威光远远冲荡,双煞随即崩裂溃散。 是夷微带着宁绥赶了过来。 浩大的力量将轿子和棺材都砸得稀烂。两具尸体从中滚落出来,是一对年轻男女,一着红嫁衣,一着白孝衣,俱是青面獠牙,正是他们在找的僵尸。 相当于又坐了一次跳楼机,宁绥胃里翻江倒海,扶着树干干哕了好一会,还不忘腾出一只手狠狠搡了邓若淳一把: “说了大半夜不要上山!不要上山!你还真把自己当天师了?!” 邓若淳还在惊恐中没缓过神来,没有任何反应。宁绥将三个人都护在身后,定睛端详那两具僵尸。 “咦?你俩怎么长得跟村委会告示牌上那两个驻村干部一样?” 两缕青烟从尸中窜出,意欲逃之夭夭,却被夷微神力缚住,又不甘地回到原处,显出形体来。两具尸体也褪去了幻象,迅速腐败成了白骨。 “是村里人杀了他们,怕遭报复,还把他们困在这里。”夷微双手抱胸,“既然有冤,那就跟我们说说吧,我们想办法帮你们报仇。” 第48章 会试 凄寒的风中,女子率先开口:“我和他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他留在大城市,我响应号召来到村中做驻村干部,约定等三年后我回到城市,我们就结婚。” 第98章 男子轻轻揽着她的肩头,接上她的话:“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就辞了职,来到这里陪她。驻村工作并不容易,尤其对于外来的大学生来说,比起繁重的工作,村民的质疑和冷眼才最让人寒心。她经常被村民拉走恶意灌酒,上门开展工作时也常常被刁难。” “乡土性的社会,一代代传承下来,不喜欢变动,也不愿意接受外人干预。”宁绥耸耸肩。 “矛盾在推行耕地流失的工作中爆发了。根据上级的指示,整个村子需要整改的土地有160亩左右,但整改工作严重影响了村民的利益,包括村干部在内,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支持我们。”女子两眼通红,声音嘶哑,“我们两个挨家挨户地劝说,但没有人能听进去,更有甚者,关上门想要对我们动粗。我们为了完成任务,不得已要自掏腰包进行整改。” “然后他们就杀了你们?” 女子身体一软,失声痛哭:“不仅是因为这个。村里还有很多终身未娶的单身汉,他们早就盯上我了。村长一合计,把我卖给了村东头的一个老男人。” 她抽抽噎噎,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男子代她讲完了后面的经过:“他们先假意答应说会配合我们工作,借口看田把我骗到山上,然后推进河里淹死。趁我不在,他们把我女朋友绑进村民家里,想强迫她就范,她拼命挣扎,跟那个村民同归于尽了。” “你们刚刚打死的那具僵尸,就是那个村民。” 他们的叙述让众人心中都为之震悚和慨然,邓若淳更是感到一阵后怕:倘若方才他把乔嘉禾一个人留在了村中,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们的父母和领导,没有来找过吗?”宁绥将昭暝收回鞘中,蹲下问道。 “来过,但每次都会被他们挡在村外或是搪塞过去,本地的警察也不愿意惹事上身。整个村子都是利益共同体,不可能出卖彼此。而且,村民怕被我们报复,找江湖术士请来一尊玄武像镇住我们的尸首,又在山上立了两座衣冠冢,困住魂魄,我们也有口难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失望离开。” 宁绥推理说:“所以,挖出棺材后村民们之所以没有首先报警,而是直接找上我们,就是因为人是他们杀的,他们心虚,不仅要隐瞒真相,还要借我们的手直接除掉你们?” “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到今天。”二人绝望地跪倒在他们面前,“既然你们都是奇人异士,给我们个痛快吧,求求你们。我们没有害人的意图,只是困在这里身不由己。” “人死以后,神志所剩无几,只剩执念。执念深重,就成了人们口中的鬼。”夷微向他们伸出手,询问宁绥,“有什么能替他们讨回公道的办法吗?” 宁绥托着下巴:“还好,时间没那么长,还在追诉期间内。之前没有尸骨,所以只能按失踪案件处理,但失踪案件投入人力物力大,又很难破案,警方为了面上好看不予理睬。现在尸骨暴露出来,就可以按杀人罪立案了。” “又要跑一趟警局咯。”他站起身来,“刚才下手太重,打碎了镜子,这里的阵法已经困不住你们了。中秋快到了,回家看看爸妈,最后道别一次。冤屈洗刷之后,来麻姑山沐霞观找我们吧。记住,千万别自己去找村民的麻烦,不然我们北帝派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男女二人眼中含泪,伏在地上不停向他们拜谢。宁绥忙把他们搀扶起来: “我自己平时也是与各种人打交道,忙得焦头烂额的,也有朋友考进基层机关,知道你们有多难。” 担心村民得知他们获悉命案后销毁证据,几人回到村中后全都对山中经历避而不谈,更不提已经报警的事。但又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们,于是假称“能力有限”,让所谓的僵尸继续做悬在整个村子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还以为你又要从专业的角度说一些专业的话,秉公处理呢。”回麻姑山的路上,夷微开玩笑说。 “谁都有朴素的正义观,法律人也一样,我也一样。”宁绥看上去倒是无所谓,“应泊看上去那么冷静的一个人,你把这里的事告诉他,他也得气得骂娘。” 他空了半晌,才继续说:“你觉不觉得,他俩的遭遇,跟你、归诩的遭遇很像?” 夷微苦涩一笑:“只能说,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人都有欲望,有的欲望可以让人上进,有的欲望则导向了犯罪。刑事法律体系以及犯罪学立论的根基就是,犯罪永远不可能被彻底消灭。而在犯罪发生后,就算是审判席上的法官,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每个判决都是公正的。我们可以无限靠近正义,但永远不能说达成了绝对的正义。既然这样,那我们所做的还有意义吗?” “有。”夷微望着他的双眼,“哪怕只有一个人在乎,也有意义。” 宁绥回望着他,释怀地笑笑:“你说得对。眼下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至少我的选择没有违背我的本心,这就够了。” 他抬起胳膊,搭在夷微的肩膀上:“好啦,别胡思乱想了。师父让咱俩去买点中秋月饼回去,动作得快点,我明天还有考试,要再抽空突击一下。” 邓若淳虽然被吓得够呛,但恢复得也很快,回到山上打了几局游戏,精神状态就稳定了下来。反倒是从始至终一直很镇定的郝思宸,回山之后便开始发烧,宁绥从山下帮她带了些退烧药和清凉贴,乔嘉禾陪在她身边照顾起居。 第99章 邓向松特意调了道符水送来,叮嘱在药前服用。乔嘉禾一一喂她喝下,看她嘴唇发白,头顶也冒着虚汗,两手紧紧捂着小腹,便问:“思宸姐,生理期?” 郝思宸点了点头。 “怪不得。我师父说,生理期身体虚弱,很容易招上不干净的东西,山上又那么冷。”乔嘉禾帮她盖好被子,“你等等,我去找师父他们,他们有办法。” 不一会儿,她折返回来。夷微在她另一只手上也留下了一道金印,能稍稍缓解病痛。 她把手掌贴在郝思宸小腹上,柔声安抚:“睡吧,思宸姐,我帮你暖肚子。” * 夷微躺在床上,手机也玩不下去,一连换了好几个妖娆的姿势,看宁绥坐怀不乱,背了一晚上书,只好郁闷地慨叹“英雄不识美人”。 宁绥把全文又串了一遍,说:“不用等我,你睡你的。我大学的时候每到期末都熬通宵背书。” “为什么要赶在中秋节考试?” “本来是要在中元节那天考核的,但我没时间,挪到了中秋,下元节的考试被师父省了。正月十五上元节是紫微北极大帝亲自考校,成绩优异的选为北帝行刑法官。但前几名常年被师兄、思宸姐还有我占着,也就很久都没有新的法官了。” 宁绥掰着手指头算时间:“上午笔试,下午体测,晚上还有一场师父面试。体测我一般直接放弃了,打不过邓若淳,他在全国武术比赛拿过奖的。” “他是体测第一,那你就是笔试第一咯。” 宁绥赧然地笑了笑:“说不好,可能是我,也可能是思宸姐。她入道前是生物学博士,受不了导师压榨退学了。” “哎,好吧,好吧。”夷微落寞地看了眼手机,忽然眼睛一亮,“笔试我参加不了,体测能带我一个吗?” “……可以,师父应该很乐意。你下手轻点,我师兄是个凡人,不经打。” 宁绥是凌晨三点躺下补觉的,不到五点,天还未亮,外面就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以及蚊子嗡鸣一样恼人的背书声。年少时的习惯往往会伴随终生,宁绥的肌肉记忆跑在了脑子前面,他闭着眼坐起来要摸黑换衣服,却被夷微拽回怀里,挡住眼睛: “再睡会儿,睡不好也会影响考试。” “一年好几度的会试要开始了!让我们来采访一下各位师兄弟。”两个坤道架起了摄影机,“景齐师兄在那边,过去看看。” 邓若淳一边刷牙,一边练习“噀水”。所谓“噀水”,就是把含在嘴里的水喷出去,喷成细密的水雾,越均匀越远越好,而这很考验练习者的肺活量。 “嗬——噗!嗬——噗!” 他沿着小径走,把噀出的水雾都喷在了花草中。 “景齐师兄,你觉得自己这次会试能考多少分?” “满分不是轻轻松松吗?”邓若淳又含了一口水,“你俩离我远点,小心被喷一脸。” “人肉加湿器。”宁绥迷迷糊糊地走到他们中间,“喷我脸上,省得护肤了。” “神经病。”邓若淳摇摇头走了。 话筒指向了宁绥:“景行师兄,你觉得自己这次会试能考多少分?” 宁绥打算逗逗她们:“今天考啊?不是明天吗?” 坤道们嘻嘻哈哈地:“对,你记得没错,是明天考。” 五分钟后,景齐和景行师兄弟两人在天台会面,比赛谁噀水更远。此举甚至引来了更多人参与, “都干什么呢?”邓向松敲着锣,扯开嗓子呼唤徒弟们,“回来考试!” 第49章 论剑 夷微像等孩子高考的家长一样守在考场外,跟在门口乘凉的邓老天师目光相碰,又都不自在地别开眼。 考试结束的锣声响起,考生们鱼贯而出看神情,有人欢喜有人忧。宁绥倒是没表现出喜悲,大约是上学时考试考麻了,做律师也要年年考核的缘故。 “还好,背的都考了。”他把笔挂在衬衫胸口的口袋上,“饿死我了,吃完饭,下午看邓若淳打架去。” 话题的主人公却气势汹汹地扯着一个师弟的耳朵走出考场:“我帮你复习,你抄我卷子?” 师弟护着耳朵:“哎呀!哎呀!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是‘抄’呢?” 事实上,三位已授箓的法官考试只是走个过场,并不影响他们法官身份。但成绩太差必定难以服众,所以三人才会在考前象征性地突击一下。 也正因此,邓向松给生病的郝思宸开了后门,病愈后再补考。 中午所有人各自打了饭便四散开去,夷微提前帮宁绥准备好了饭菜。宁绥端着满满当当的饭碗,鬼鬼祟祟地靠近邓若淳,把自己多出来的鸡腿夹给了他。 “干什么?想贿赂我?”邓若淳喜笑颜开,搂着宁绥美滋滋地说,“好弟弟,就算你不讨好我,下午我也会让着你的。” 宁绥脸上含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下午加油。” 体测主要测试北帝授剑法,采取的是比赛打擂的形式。邓若淳作为上一次考试的胜出者,是这一次男子组的擂主,女子组一向由郝思宸守擂,她休息了一上午,自觉好了很多,便强撑着出来。 “你行吗?实在难受的话我替你守擂好了,反正我也打不过邓若淳。”宁绥搀扶着她,担忧说。 “瞧不起谁呢?”郝思宸潇洒地一甩头,“你看好了吧。” 第100章 “嘿,好心没好报!”宁绥愤愤不平。 一连打退了几名师弟,邓若淳志得意满,把木剑支在地上:“剩下的一起上吧。” 考官邓向松端坐在擂台下方的观众席,手里不停记录着。测试考察的是弟子们对剑法的实际应用以及临场应变,输赢并不重要。 宁绥向来最受宠,坐在师父身边,不停往嘴里塞吃的,不忘叮嘱乔嘉禾: “嘉禾,这次就不让你上场了,挨一下挺疼的,你重点观察师伯的身法。” “那你呢,师父?” “我吃饱了就要上去挨打了。”宁绥讪讪一笑。 最后一个挑战者也垂头丧气地离开擂台,邓若淳冲宁绥招手:“来吧,别坐着了,早打晚打都得打。” “你悠着点,小绥身上还有伤。”邓向松连忙说。 两位授箓法官之间的比试,算是场最后的表演赛。宁绥挑了把趁手的木剑,摆开架势。 “师父加油!”乔嘉禾把两手搭在嘴边,拼命扯着嗓子给他鼓劲。 “加油!”夷微也站起来高声喝彩。 宁绥的剑招似他一般稳重保守,不求速胜,但求无过。他本来无意跟邓若淳争高下,但毕竟有家属团加油鼓劲,多少也要装装样子。 他身形一展,提剑上前,木剑如长蛇般直击向邓若淳的颈间,却被化解。借着场地上的光影变化,他不断寻找师兄的破绽,连邓若淳见了都忍不住赞叹说: “进步了不少嘛,居然开始主动进攻了。” 宁绥动作轻巧,但邓若淳力量占优,双脚稳如磐石。两剑每次碰撞都会在空气中激起阵阵涟漪。宁绥虎口连着小臂都在隐隐作痛,却也不敢罢战离场。他剑势一顿,木剑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取向邓若淳的心脉,打破了场上微妙的平衡,邓若淳闪身躲避,收剑回防。 “好了好了,再打下去就要动真格了。”邓向松出言打断了这场对决。 “你让我了,没意思。”宁绥把木剑放回剑格,“我不跟你打了——哎哟我的腰。” 常年伏案工作导致腰肌劳损的都市社畜扶着腰离场了。邓若淳不置可否,笑吟吟地站在擂台上:“既然没有人再挑战,那今天下午的考试就可以结束了。” “且慢。” 夷微悠悠地起身,活动了下关节,问: “师兄,我能试试吗?” 闻言,邓若淳大惊失色:“你?我……” 不等邓若淳应战,夷微直接转向邓向松:“师父,我学不来你们的剑法,就用自己的野路子了。” “可以。”邓向松笑着点点头,“若淳,都是交流嘛,不要太在乎输赢。” “爸!他一拳能把我捶进柱子里,抠都抠不下来,你让我跟他打?” “不会的,他下手有轻重。”宁绥看热闹不嫌事大,代为回答,“你们俩谁输了我都会难过的!” 场下顿时响起一片起哄的欢呼声,夷微也表态说:“你可以不用木剑,太阿即可。” 万众瞩目时,邓若淳却叫停了比赛,双手叉腰说: “慢着。一寸长一寸强,堂堂正正地打一局,你不许用长枪,像我一样用短兵才行。” “当然可以。”夷微本就没打算动用神兵,转身朝向宁绥,“阿绥,昭暝借我一用!” 宁绥坐在椅子上没动,只把昭暝抛给他,夷微稳稳地接下,掂了掂说: “轻了点,也还能用。” 亲眼见试过这位对手的身手,邓若淳也不再嬉笑,开始正经起来。夷微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让他一招: “请赐教。” 真个好杀!邓若淳率先发难,一剑当头劈下,夷微举剑架住,又转腕化劲还刺回去。一个是狂风骤雨步步紧逼,一个是春意拂柳化刚为柔,短兵相接声不绝于耳。夷微一改往日霸道的攻势,只是用灵动身法躲避格挡,以不变应万变。邓若淳一时摸不清他是在放水,还是意图耗尽自己的体力再反攻,于是开口: “哥们儿,要比试就好好比,吊儿郎当是什么意思呢?” “师兄,攻势越急,破绽越多。” 时机已到,夷微剑势一转,身形暴进,如离弦之箭,三两招破解邓若淳的剑影,却又收住了动作,没有乘胜追击,让邓若淳抓住了机会,把剑抵在他颈旁。 “不错。”夷微鼓掌说,“来日可期——我在说自己。” 虽然胜负已分,但台下人都能看出夷微放了一整片太平洋。邓向松似乎对结果很满意,点评说: “若淳,你太急躁了,还要多练。除了剑法,心态也要练。” “再怎么练我也打不过他啊。”邓若淳不服气地撇撇嘴。宁绥把夷微拉到一边,问:“师父都跟你说什么了?” “是师父托我上场的,让我挫挫师兄的锐气,让他以后不要再‘不自量力地到处乱跑’。”夷微学着老天师的语气,“怎么样,既没输阵,又给了师父师兄面子,我这次办得不错吧?” “挺好,晚上奖励你多吃几个螃蟹。” 宁绥早早地完成了晚上的任务,鬼鬼祟祟进了厨房。不成想,夷微已经在厨房里守株待兔等着他了。 “你怎么在这儿?”他掀开锅盖,挑了几个螃蟹出来,“晚饭还没吃够?” 夷微反问:“你端着螃蟹要去哪呢?不会是自己嘴馋吧?” “是嘴馋,我又不是第一天嘴馋了。”宁绥毫无底气地回答,端着盘子转身就要走。夷微把盘子从他手中拿过来,叹了口气: 第101章 “这种事情不用瞒着我,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两人避开了在正殿排队候考的弟子们,径直向后山的北帝煞鬼狱而去。狱中阴森依旧,他们凭着记忆,一路摸索到祈和瞽被关押的地方。 此处的禁制似乎让他们两人痛苦不堪。祈抬起头,语气依然戏谑,只是脸上因疼痛显得有些狰狞:“过节了?节日快乐。” “这说好话咋还没好脸呢。”宁绥将那一盘螃蟹摆在二人面前,念咒解开缚仙索,“过完节我们就要出发去蠡罗山了,你们两个养养伤再走。” “你特意给我们开小灶,老道士不会生气吧?” “我请示过他了。别多想,只是看在你们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份上,给你们一点人道主义关怀。而且,师父从来不会跟我生气。” 话是这么说,祈也知道他是在嘴硬,不承认自己心软了。他把上身靠在宁绥的腿上当做支撑,夷微见了不免嫌恶道:“谁让你靠上去的?” “那我靠你腿上好了。”祈坐直了,像块狗皮膏药一样耍赖。 宁绥半蹲在他们面前,耐心问:“不论九凤生前遭受过什么冤屈,我们是一定要除掉祂的,而且会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你们想好了,真的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当然。”祈点一点头,“正好,你们还可以连我俩一起处理掉,神不知鬼不觉。” 瞽补充说:“斗的后人都已被剿灭,大仇得报。我们是被世界遗忘的人,以身殉主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愚忠!”宁绥瞪了他俩一眼。 “开个玩笑而已。到头来不还是要任你们处置么?”祈望向头顶,仿佛是要透过高墙去看那皎洁的月光。 “听说你们把这一天当作团圆的日子,你能来看我一眼,对我来说也算是团圆了。” 陪二人坐了一会儿,他们便离开了煞鬼狱。夷微却不打算回到道观里去,而是从背后悄悄靠近宁绥,捂住了他的眼睛: “闭上眼,我带你去个地方。” 失去了视觉,宁绥只能把方向感全盘托付给夷微。不知走了多久,他感受到夷微停下了步伐,在他耳边低语: “好了,睁开眼睛吧。” 视线在短暂的模糊后重新聚焦,宁绥抬头仰望,无数萤火虫飘浮在空中,一如漫天的星辰。 “喜欢吗?” 第50章 望月 “我上一次看到这般美景,还是在归诩的天婺山上。后来,蠡罗山瘴气缭绕,百虫走兽很难正常存活,全异化成了狰狞古怪的样子,但都在苦苦挣扎,不甘心就那样屈辱地死去。” 夷微抬手托住几只向他飞来的萤火虫,用指尖轻轻拨弄着它们的尾端。萤火虫乖巧安静地趴在他掌心,看上去也颇为惬意。 “我很喜欢这种小生灵,明明脆弱得只要一击便会殒命,却仍然竭尽所能在天地间彰显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当初我不顾一切要向尧帝使者泄露天机,也是出于这种‘喜欢’——因为喜欢,所以不愿你们受难。” “你后悔过吗?”宁绥问。 “有过吧,不可能完全无怨无悔。我不是至圣的贤者,也有七情六欲。借着韩士诚的躯壳离开阵眼后,我曾一度想过将蠡罗山屠杀殆尽,但终究下不去手。我为他们献出了最宝贵的年岁,要是毁在自己手上,那我这四千年不就白费了吗?我总共也才五千多岁啊。” 他用指节敲着额头:“这种心态叫什么来着……对,沉没成本。” 宁绥一只手跟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指向天边的圆月:“至少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嗯,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在外面流浪,掰着手指头等死呢。”夷微蹭了蹭他的鼻尖,“之所以一直瞒着你,也是怕你知道一切后,困在归诩的身份中出不来,那样对你来说不公平。” “归诩是我,所以我会出手收拾烂摊子;但我不仅仅是归诩,我有更广阔的人生。谁要是反对,就让归诩本人跳出来跟我切割吧。” 宁绥倒是想得很通透,不在意地耸耸肩,转而问:“对了,你就这么回去,蠡罗山的人难道认不出来吗?” 夷微无奈摊手:“你猜他们为什么要叫我无相尼?没人见过怒目明尊长什么样。” “蠡罗山的情况很特殊,算是个小型的奴隶制社会。因为环境恶劣,种也种不出什么吃的来。早年有我坐镇,他们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开始采牲拜鬼之后就只能吃毒虫了,有时还会吃人。” “吃虫子?吃人?”宁绥大跌眼镜。 “是啊,很离谱吧?”夷微的眼神变得悲怆,“底层人吃虫,上层人吃人。毒虫都是沾染了钩皇怨念的产物,吃得越多,被侵蚀得越深,也就越容易被控制。” “为了纪念牺牲的人们,蠡罗山先民把十二刀兵阵落成的那天定为‘镇蠡节’,后来镇蠡节被族长云权篡改成了祭拜钩皇的节日,每年固定从各户挑选三对童男童女,制成人牲献给钩皇,这就是‘采牲’。家底稍微殷实的会用食物从别家换孩子应付云权,云权也不深究,他要的就是族人们彼此互害,这样就不会有人把矛头指向他和他供起来的邪神。” 他长叹一声:“这些事都是云权的女儿云弥告诉我的。她不愿与父亲同流合污,会暗中进行阻挠,是我在山里的内应。韩士诚也是在她的指引下藏进阵眼,惊醒了我。可自从溯光现身的那天,我就感应不到云弥了。” 第102章 “暴露了?她是族长的女儿,还会有敢对她下毒手的人吗?”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想到了同一个人。宁绥脸色变得难看:“虎毒不食子啊……” “他们怎么对待我,我都可以不在乎,但我绝不能容忍他们忘记和颠覆过去,甚至戕害同族,手足相残。”夷微牵起他的手,“阿绥,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眼见着夷微的视线黏在了自己的嘴唇上,彼此之间距离也渐渐拉近,宁绥纠结半晌,还是推开了他。 “回去再说——这里蚊子有点多,我锁骨那里好像被咬了一口,特别痒。” 一整天的考核结束,邓向松给徒弟们放了假,让所有人开开心心过节。 “嘉禾。” 郝思宸将乔嘉禾拉到自己房间,转身拿出一样东西塞进她怀里。 “帝钟剑?”乔嘉禾连忙推辞,“不不不,思宸姐,我不能收。” 郝思宸按住她的手:“嘉禾,听我说,你师公年纪大了,虽然道行高,但精力毕竟不比年轻时。如果我们三个都去了蠡罗山,留他一个守在山上,再像这次一样出现动乱,我们赶都赶不回来,所以我要留下来帮他打理道观。” “可是,可是我……”乔嘉禾结结巴巴。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帝钟剑是北帝派镇派三剑中戾气最重的一把,我也是磨合了很久才能驾驭它。”郝思宸叹了口气,“我很喜欢你,你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我想跟你说点心里话。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上山修道吗?” 乔嘉禾摇了摇头。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跟你一样,也在读书,读的是生化环材的天坑专业博士。那几年过得非常痛苦,因为写不出论文,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还要忍受导师的脾气,生怕他不准我毕业。有一天我刷到了邓老天师的直播,他不会在平台上讲祖师爷的教义,只是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比起一个传教者,他更像身边的长辈。我跟他说了自己的困惑,他只问了我一句话:毕不了业又能怎么样呢?” “明白了他的用意后,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醍醐灌顶,二十年的教育都没有过的顿悟的感觉。从前我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担心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但事实就是,担心也没用,要么咬着牙去做,要么放弃,不论做出什么选择,天都不会塌下来。所以,我最终决定听从心里的声音,姐不学了,不伺候你们这群学阀了。” 她故作潇洒地摆手,乔嘉禾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看得出来,你之所以拜进北帝派师门,就是想要手刃仇人。既然想做,那就去试一试,就算你道行还浅,还有你师父和师伯兜底。相信他们,也相信你自己,不要让自己后悔!” 乔嘉禾无言,将帝钟剑拔出鞘,剑身反射着灯光,映照出她的面庞。整把剑沉甸甸的,把责任和期望压在了她的肩头。 “好,思宸姐。”她郑重地点一点头,“我会尽力的。” 徒弟们都各自散去,邓向松离开正殿,来到后院的一处墓碑前,拿出一个铁盆摆在地上。邓若淳提着一沓纸钱,端了两碟糕点,腋下还夹了瓶酒,远远走来。 “爸。” 邓向松应了一声,抽出手帕,轻轻拂去墓碑上的浮灰。他的指尖留恋地掠过墓碑上的字眼: “故妻关霞之墓。” 父子两人摆好菜肴,生起火来,把纸钱一张张丢进火盆。 “爸,你说,妈已经投胎了吗?要是没有,怎么中元节也没回来看看咱们?” “哪能想回来就回来哩?下面也有自己的规矩。”邓向松倒了杯酒,酹在碑前,权当祭奠,“我看过元辰宫,她挺好的,什么都不缺。” 邓若淳学着父亲的样子祭奠:“妈,酒和糕点都是小绥从北方托运过来的,他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我们要出发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打怪了,你保佑我们平安回来。” 他跪着向墓碑行了个子午诀,伏倒磕了几个头。墓碑没有回应,邓向松却开口叮嘱: “万事小心。” 记忆里,自母亲走后,父亲一向沉默寡言,几乎从来没说过贴心的话,只在面对弟弟时会流露出慈爱的一面。邓若淳失笑道:“爸,你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小绥?” “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都担心。”邓向松又斟了两杯酒,“再跟爸喝一顿吧,你长这么大,连大学都是在家附近上的,还没一个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 “如果我真的折在了那里,还有小绥给你养老呢。”邓若淳半开玩笑道,眼睛却直直盯着邓向松,观察他的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邓向松却并没有暴跳如雷,只是喟叹一声: “你要是折在了那里,要我怎么跟你妈妈交代?” 邓若淳无言。 “照顾好你,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邓向松抬手,摩挲着墓碑上镌刻的字眼,“我有时也在想,要是她还在,我,还有你,也许都不会走上这条路。” 邓若淳眼中流露出些许困惑。 “我从前从来没想过要做道士,小时候啥都不明白,跟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爷爷学了几手,你爷爷被斗倒后就没再碰了,只是一直在习武。后来进生产队,就……认识了你妈妈。” “我那时候脾气傲,对谁都没有个好脸色,再加上政/治/出/身差,整个生产队都没人愿意搭理我,还会暗中给我穿小鞋。你妈妈是城里的大学生,北方姑娘性格泼辣,觉得我人长得清秀,性格也寡言少语,一定是被欺负惯了不敢反抗。她看不惯这些,拿着铁锹追得那些人满地跑,就为了替我解围。” 第103章 说到这里,邓向松的嘴边扬起一丝笑:“她不知道,其实我是故意在她面前装得可怜。” “老头,还是你有一手啊。”邓若淳打趣说。 “最后不是也成功了?”邓向松面上颇有些得意,“结婚的时候我身上只有二百块钱,一年年攒下来的,我都给了她。我跟她说,虽然我这人一没家世,二没本事,但只要我在她身边一天,就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沉默良久,邓向松抽了抽鼻子,话音里有些许颤音:“可是连这一点,我到底也没做到。” 邓若淳不再接话,只是把手搭在父亲肩膀上。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人们总是习惯将特定的某天以特定的形式铭记下来,连带着情感一代代传承下去。 因为总有些事不能遗忘,不敢遗忘。 * 宁绥把行李都拉到正殿前,师弟们刚做完早课,以为他是要回望海市工作,照例挽留他: “师兄,又要走了?多留两天呗?” 而后,他们看见邓若淳也拎着行李,惊得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大师兄,你也要跟着走?” “怎么,我不能走吗?”邓若淳中二病突然发作,振臂高呼说,“我受够了平淡的生活!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那你去找个班上吧。”宁绥提出了个馊主意。 夷微在地图上标出了蠡罗山的大概位置,是十万大山边缘的一处孤峰。宁绥历数着一路需要乘坐的交通工具,只觉一个脑袋两个大。 “先坐飞机,然后换火车,火车坐完坐大巴,再打出租车,后面就只能用脚走了。”他上下打量着夷微,“你的识海里能装人吗?” 夷微委婉拒绝:“识海里没有氧气。” 宁绥失望地打消了念头,继续清点行李:“洗漱用品、防寒衣物、摄影设备……山里没有信号,也没有电。我花好几百买来的太阳能充电板,应该能派上用场。吃的也要自己带,我嘴挑,不想啃虫子。” 话音刚落,乔嘉禾便兴冲冲地从道观外跑了回来,郝思宸跟在她后面,肩上都挎着被塞满的大背包。 “师父!你看这些零食够了吗?” 夷微瞥了一眼自己脚边的米面油,悻悻地说:“我们好像不是去度假的。” 可惜他的抗议没有被任何人采纳,甚至没有人听进耳朵里,他只好灰溜溜地把每一样行李都塞进自己的四次元识海里。宁绥看了眼时间,惊呼: “时间不早了,快赶不上飞机了。” 他拉上其他人,向道观内送行的众人挥手:“都照顾好自己!等我们的好消息!” 再多的话语都化作了不舍的眼神,邓向松抽了抽鼻子,还是不放心地叮嘱: “有事一定要烧表文给师父!” 第51章 封山 “我们好像一群回归自然的大马猴。” 穿过广袤深远的密林,宁绥由衷感慨道。他的冲锋衣上挂满了露珠,还有只不知名的螽斯一样的大虫子趴在他肩上,他却浑然不知。 他们伪装成一路探险队,“误打误撞”来到蠡罗山。夷微在前领路,尽可能地选出了便捷的近道,他在每人掌心都留下了金印,用以阻挡瘴气侵蚀。所幸不需要随身带大件行李,几人行进的速度还算快。林子里偶然出现的小型兽类不仅不怕人,还会冲他们恶狠狠地龇牙,以示威胁。 “好丑啊。”邓若淳嫌恶地摇摇头,“快回去吧,别丢人现眼了。” 每每想到脚下的土地都是牺牲者的尸骨,宁绥心里就难免唏嘘。 “看见前面的尖顶了吗?那是韩士诚支教的学校。”夷微远远地一指,众人向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层层叠叠的树冠掩映后的确有一座青砖白瓦的建筑。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还在蠡罗山外围?” “远着呢,你看,手机还有信号。我们现在在东面,山民聚居地在西面的西山河坪。”夷微展开地图,指示给他看,“我打算先去那所学校里打听打听,我出来这么久,附近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 学校总体建得不算大,有的地方只修了一半,看得出经济上还是有些捉襟见肘,零星几个孩子在学校的院子里追跑嬉戏。夷微紧走几步,来到门卫岗亭,礼貌一笑,请求道: “您好,麻烦找一下邹兴国校长。” 门卫上下打量他一眼,转头给校长室打电话。 宁绥走上来,碰了碰他的肩膀:“你认识?” “带韩士诚出山的时候,听他提起过,记住了这个名字。”夷微向他眨眨眼。不一会儿,从教学楼中走出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面上挂着客气的笑,与他们握手: “请问您几位是?” “我们是韩士诚的朋友。”宁绥还保留了些许韩士诚的随身物品,交给邹校长,“就是之前在您这里支教的那个大学生。” “士诚啊……”邹兴国面上现出些惋惜来,“你们进来吧,我们上楼谈。” 三座教学楼围成一个u型,中间是一个小型足球场。玩耍的孩子们不小心把足球踢到了几人脚下,招手示意他们踢回去。 这可就激起了几个人的玩心。邓若淳率先来了兴致,几个技巧动作后传给宁绥,宁绥接下后又传给夷微,夷微凌空一脚把球踢飞,急得孩子们连滚带爬地去追,夷微还在后面幸灾乐祸地大喊: 第104章 “快点!不然追不上球了!” “幼不幼稚啊,你们三个。”乔嘉禾疲惫扶额。 宁绥忽然想起了蠡罗山里随时可能外泄的怨念,询问校长:“这里的孩子身体都还健康吧?” 校长点点头:“健康,省里定期会派医生来这里体检。” 随着邹校长来到办公室,几人一同落座。邹校长为他们倒了水,局促地搓了搓手,犹豫许久才开口:“我斗胆问一下,士诚的现状……” “他……”宁绥实在不忍心如实告知,只好说,“他回去之后就大病了一场,还在休养身体。” “这段时间附近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夷微有些急切。 “暂时还没有。自从韩士诚的事情闹大了以后,官方也派人进入过蠡罗山探索,但一直没有向外公布结果,反倒是直接封锁了蠡罗山,禁止外人闯入。”邹校长长叹一声。 “封山了?”宁绥错愕道。 “是,其实一直以来蠡罗山在我们这里就是个禁区,有关蠡罗山的传说也已经流传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小的时候,就听说过有人进入蠡罗山后再也没回来的故事。我们这里每年春秋分前都会有一场暴雨,据说暴雨后,西南部的两座山隘间就会出现一条通往蠡罗山内部的山口。” 见众人都屏气凝神地听着,邹校长便继续讲了下去: “最早的传说还是百年前战争年代那会儿,相传有一批侵略的外国军队误打误撞进了蠡罗山,然后便凭空消失了。这些年一直有人试图闯进蠡罗山,但能活着出来的,据我所知除了韩士诚,还有一个人。” 听到这儿,夷微不太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宁绥连忙追问:“还有一个人?是谁?现在在哪儿?” “他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又回到了蠡罗山里去。据士诚说,那个人是在蠡罗山里长大的,完完全全的山民,跟他出来是想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 邹校长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言,又回到了韩士诚本身:“士诚是个性格品性都很好的孩子,当初是因为忍受不了导师的压榨,换导师后便来到这里支教,想调整一下身心,谁能想到……”邹校长懊恼道,“这事说来也怪我。蠡罗山附近有一种黑色的肉虫,是外面找不到的,好像有些药用价值,学校的孩子们经常趁课余捡了卖给山外人换学费。士诚得知后觉得很新奇,再加上听到了关于蠡罗山的传说,便独自前往山中一探究竟。后来的事,你们应该都知道了。” 邹校长起身回到办公桌后,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纸,交给众人,道: “士诚离开后,也曾经尝试过联系我们。对于他在山里的经历,不管我们和官方怎么询问,他一直没有明言,但是口述出了一份探索蠡罗山的守则,再加上那位山民留下的信息,我们整理了出来,给附近的居民人手一份,以防万一。你们可以看看。” 宁绥半信半疑地接过这份守则,细细阅读起来: “一、十万大山西南部不会出现新的山口,如果您在暴雨后的夜间发现两座山隘之间出现陌生的通路,不要靠近。 二、如果您误入山口之中,务必不要回头,也不要按照山路一直向上,请在6422步后默念怒目明尊名号,左手边会出现一条新的山径,那是正确的方向。” 看到这儿,宁绥有些疑惑:“为什么是6422步?” “那是我的年龄。”夷微压低声音,“我一直没好意思说……” “哦,哦,这样啊……”宁绥哭笑不得,只好继续看下去。 “三、倘若您没有找到正确的山径,请在附近留下能证明您外来人身份的痕迹,巡逻的土著发现后会带您前往应去的地方——白虹峰。 四、请记住,沿途每隔99步便会出现一座神龛,上面会摆放一尊黑色神像,快速通过,不要直视神像眼睛,也不要诵念下方的咒文。 五、山泉水有病菌,不适宜外人体质,请不要饮用,更不要捕捉或食用山中动植物。山中空气质量较差,请尽量佩戴口罩。 六、半山腰的西山河坪是蠡罗山民的聚居地,请不要食用山民给予的餐食。饥饿难耐时,请找到山中少祭司云弥,她会给予您可以食用的食物。 七、入夜后请尽快入睡,不要四处闲逛。如果听到室外出现奇怪的声响,请不要出门查看。 八、如果您有要事需要在夜间出行,并目睹了一群身穿白袍的人,不必惊慌,那是山中的巫祝,但也不要与巫祝产生肢体接触。 七、蠡罗山素来有祭祀“钩皇乌尔”的习俗,但祭典保留着原始风貌,外人可能难以接受。即便有山民盛情邀请,也请不要前往钩皇祀围观,更不要随山民前往蓝勐谷,必要的时候请采用暴力手段。 八、小型动物一般会远离山民聚居地,如果您在聚居地发现大量聚集的蛇、□□、鱼、蜥蜴等动物,请在太阳下山前尽快前往山顶的达兰神殿。” “白虹峰、蓝勐谷、达兰神殿?”宁绥端详着这份守则,更觉一头雾水,夷微却若有所思,暗暗攥紧了拳头。 邹校长眼含忧虑:“看你们的装扮,我知道你们一定是要闯一闯蠡罗山的。虽然我算是局外人,但还是想再劝劝你们三思,毕竟命只有一条,谁都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有什么。” “我们……我们会注意的。”宁绥将守则收好,向邹校长微微颔首,“请您务必保护好这里的孩子。” 第105章 校长同样回以颔首致意。 走出学校后,一行人沉默半晌,终究还是邓若淳故作轻松地开口: “怎么着?还闯不闯?” “我知道韩士诚的守则在说什么。”夷微稍稍眯眼,望向西南部的山尖,“他想要劝阻其他人不要进入蠡罗山,也解释了一旦闯入该怎么避免被怨念污染,如何平安逃出山外。但是他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什么事?” “除了采牲拜鬼的蠡罗山民,我可能也会斩杀每一个试图闯进或是逃出蠡罗山的人,也就是说,即便是怒目明尊,也不完全值得信任。” 夷微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一百二十年,刚好是我受伤昏迷的时间。也就是在我昏迷后,山口才开启,那些人也许误打误撞地走到了我布下的大阵中,然后……” 听得此言,众人皆是默然。言语间,他们已经行至那传闻中的山口附近,前方就是封锁,拉起了一圈警戒黄线,三两个工作人员在山脚下巡逻。 “我们不能走这条路,得绕行。” 几人对了个眼神,弯下腰,准备绕到工作人员的视野盲区。不料,附近安装了红外线探测器,而且灵敏到他们还未靠近,探测器便“滴滴”地发出警报。 工作人员闻声望过来,喝道:“站住,什么人?!” 眼见躲是躲不掉,几人撒腿就跑,彼此搀扶着迈过警戒线,强行闯入山中。工作人员紧追不舍,在他们身后大喊: “回来!那里危险!” 众人心知给工作人员添了麻烦,但眼下已经顾不得太多,这一趟非闯不可。夷微在岔路口站定,最终领着他们奔向一处断崖: “跟着我,跳!” 第52章 剑阵 山崖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深不可测,可以说,比起悬崖,更像是一个隐藏的入口。众人接连从崖底苏醒,天地间情景大变,所见并非碎石杂草丛生的昏暗角落,而是一片炼炉般的焦土。 天空被低垂的黑云隐蔽,赤红的熔岩流从山口蜿蜒而出,一直蔓延到脚下,能立足的巨石已经被熔岩吞噬了大半。大小不一的长短剑密密麻麻地嵌在巨石的裂缝中,四周也有游荡的尸傀,被高温炙烤得不住嘶嚎。但凡它们不小心触碰到那些剑的锋刃,都能看到一阵白烟陡然升起,尸傀哀叫着翻滚,最后落入熔岩中化为飞灰。 夷微孤身立于熔岩之上,怀抱长枪,凝望着远方出神。宁绥摸摸摔得生疼的屁股,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边: “这里是……” “白虹剑阵。”夷微收回目光,缓缓转身,“怎么样,还好吗?这里可能有点热。” “是有点热,不过也不能脱衣服,不然可能被灼伤吧……”宁绥拍打着衣服被蹭上的炭灰,鼻尖还残留着一撮黑色。夷微忍俊不禁,伸手帮他抹去。 “为什么要带我们到这里来?” “我本意是带领你们前往白虹峰,剑阵在白虹峰下。但前些日子溯光把剑阵和东北方的破山钺阵整个撬了出来,我一时没掌握好方位,就……” 夷微满是歉意地摇摇头,继续解释:“我虽然重伤,但钩皇怨念仍然无法侵蚀十二刀兵阵的阵枢。一旦有外来人被怨念感染,及时来到阵枢求救,便还有回转之机。” 不远处有尸傀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吼叫着冲了过来。夷微不耐地拧眉,扬手带出石缝中的长剑,一击便结果了尸傀。 “白虹峰上有少祭司云弥建立的反抗军,他们驻守在各大阵枢上,也会暗中在外围巡逻,随时准备救治和驱逐外来人。但相比起族长云权,她的力量还太过微弱,所以只能打打游击战。” 宁绥热得满头大汗,只感觉口腔和鼻腔中的每一分水分都在急速流失:“现在要怎么出去?” “我不知道。”夷微窘迫地撇撇嘴,“这是靠我的肉身维系的大阵,能不能出去,肉身说了算。” “你的肉身,你自己都管不了?”宁绥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如果我神识归位,撤阵当然不是难事。可现在我神识流落在外,很难隔空控制肉身。” 宁绥不喜欢在遇到难事的时候先说风凉话,闻言两手叉腰,踱来踱去地想办法。身后,醒转的邓若淳被滚烫的熔岩烤得满地乱蹦:“渴死我了!渴死我了!水!谁有水!” 乔嘉禾拧开自己的水杯,不太情愿地递给他:“只有一点了,你悠着点喝。” “出去之后就好了,虽然整座蠡罗山的水源大多都被怨念侵蚀,但白虹峰的水还是可以喝的。”夷微懊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快想想办法啊!” 宁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先往里面走走看看吧,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 熔岩像是一条条火舌,舔舐着那些漂浮在上的石块,又缓慢地将其吞噬。小心跳过一道道石柱,前方出现一片开阔地带。夷微逐个地把他们接过来,防止他们一个不慎掉进下方奔腾的熔岩里。离熔岩稍远了些,四下总算有了些流动的风,勉强缓解了这熔炉也似的炙热。 此处,那些石中剑的数目陡然增加,像是个剑冢一般。出于好奇,宁绥伸手想拔出一柄来看看,被夷微慌忙拦下。 “不是真的剑,只是我神力化作的幻影,碰了不死也是重伤。” “轰!” 众人闻声皆是一惊。前方,熔岩的火舌訇然扑落,撼动了丛丛长剑,那些长剑剧烈颤动着,又纷纷飞出石缝,盘旋在一处,最终竟现出一个人形。 第106章 那人头戴覆面,身着暗金色重甲,高高扎起的长发与大红披风于身后猎猎飘动。每迈动一步,都好似挟着千钧,压得众人都喘不过气来。 他抬起手,一柄白玉一般晶莹剔透的长剑出现在掌中,剑脊笔直,剑刃薄如蝉翼。宁绥暗暗感慨真是一把绝世好剑,随即反应过来此人来者不善,忙问: “前面那是……什么?” “也是幻影。”夷微亮出焚枝,紧紧攥在手中,“重明的幻影。” 他死死盯着那幻影,挺身在前,沉声道:“各位,准备应战!” “应战?!”邓若淳大惊失色,“你不就是重明吗?快让他滚回去啊!” “这回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宁绥替他拔出太阿剑,塞进他手里,“让你准备就准备!嘉禾,快躲起来!” 昭暝同样早已蠢蠢欲动,宁绥执剑在手,问:“你最了解你自己,他有没有什么弱点?这里环境太恶劣,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夷微脸色同样严峻:“作战的话……几乎没有。而且,我的力量大多集中于肉身,这又是肉身的幻影,连我可能都招架不了。” “先别说丧气话,还有我们。”邓若淳仔细观察幻影,迅速制定战略,“下盘很稳,个子也高,唯一的缺点可能是身着重甲,运动腾挪不会太灵活。而且,他用的是剑,一寸长一寸强,你带焚枝跟他正面对战吸引注意,我和小绥背后偷袭。” 夷微深吸一口气:“好,目前也只能如此了。” 夷微身形暴起,枪影重重,每一击都携风雷之声,直逼幻影要害,但都被其轻易破解。枪剑相碰,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每一次碰撞都激起气浪四荡,将周遭的岩石打作齑粉,掀起阵阵熔岩巨浪。幻影虽一身重甲,身影却飘逸灵动,相较着便衣的夷微还更胜一筹。夷微有意与其拉开距离,发挥长枪的优势,却屡屡被其近身,不得已转为防守。 宁绥和邓若淳找准时机,无声包抄至幻影身后,双剑齐齐向幻影并无护甲的肋下刺去。却见幻影身形微动,携长剑飞掠,划出一道金光,先是逼退夷微,又回身架住昭暝、太阿双剑,猛一加力,便硬生生打散了攻势。 如果说先前夷微对斗良弼的绝对压制已经令宁绥心怀忌惮,如今眼见这幻影,心中所感则变为了全然的恐惧。 这还只是重明的幻影,灵肉合一的完全实力,又有谁能抗衡? 唯恐幻影的注意被吸引到二人身上,夷微来不及缓口气,又提枪而上,与幻影缠斗。宁绥拄剑观察双方回合,道: “哥,你看。受限于短兵器,幻影的脚下动作过快,即便下盘再稳,也不可能毫无破绽。” “攻击下三路?你这有点太卑鄙了吧?” “不卑鄙我们都得交代在这儿!”宁绥重新提剑,屏气寻找时机: “就是现在!” 昭暝剑影频动,数道剑光袭向幻影膝处。幻影翻身躲避,又挥出一剑抵御夷微。夷微却并未硬接,而是巧妙地一侧身,利用幻影身形迟滞的瞬间,长枪直击胸口。 成了。 焚枝长枪贯入幻影胸口。幻影身形一滞,终究化作一片红雾,消散了。 几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宁绥筋疲力竭地跪倒在地,用昭暝支撑着身子:“呼……别拉我,让我歇会儿……” 邓若淳也累得够呛,问:“你那四千年无聊的时候,不会就是自己跟自己打架玩吧?” “我倒也没那么无聊。”夷微一摊手。 那柄透着温润光亮的长剑却没有随着幻影而消失,而是回到了夷微手上。他舞了几个剑花,收剑回鞘,道: “这就是白虹剑,整座白虹峰就是它的形状,这把剑是……” 然而,面前的两个人都对此毫无兴趣,一同张牙舞爪地扑向角落里的乔嘉禾:“嘉禾,水!水!要渴死了!你一边去别跟我抢——” 夷微:“……” 而原本是剑冢的地方,此刻也变了模样。猛听得一阵山石碰撞摩擦的巨响,剑冢变作了一道巨门,向众人大敞开来。 “可以出去了?”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又惹出什么招架不住的祸端来。 “进去看看吧。”宁绥擦擦嘴巴,“这座山里应该没有比怒目明尊更恐怖的东西了。” 从巨门当中看去,内部混沌一片。可刚迈入门中,巨门便猝然关闭,众人来不及回身查看,便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目光。 这里俨然是一个城楼。 头顶依然是不见天日的昏暗,眼前的城楼高耸入云,飞檐翘角,如同苍龙欲飞,屋檐下磷火灯笼幽幽高挂,旗帜飘摇。城楼之下,是一条由青石铺就的古道,自脚下直通向城门,门前却无一人守卫。 “酆都地府驻蠡罗山办事处。”宁绥已经给它起好了名字。 眼下似乎也只能前往城中一探究竟了。几人来到城门口,夷微把其余人护在后面,自己抬手推了推城门,却没有推动。 “暗号。”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了起来。 “暗号?”宁绥用手肘顶了顶夷微,“让你说暗号。” “谁……谁在说话?”乔嘉禾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是我哦,小姑娘。”那声音变得戏谑。众人凭着声音好一通找,最终齐齐看向了城门门环的铺首。 第107章 铺首是个憨态可掬的狮子造型,虽然透着金属质感,但竟能灵活地扭动。见他们沉默地看着自己,铺首向后缩了缩脖子,道: “看我干嘛啊?说暗号。” 宁绥听完乐了:“怎么跟法院似的,每次我给法官打电话,他们都让我说案号。” “暗号?”夷微皱起了眉头,“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地盘还有暗号?” “你谁啊就你的地盘?”铺首翻了个白眼,“没暗号不许进,麻溜儿滚回去。” 夷微抓耳挠腮想不出来,最终选择向其出示焚枝长枪,并且枪尖正对着铺首的脑袋。 很明显,不论是这一举动还是焚枝本身,都给铺首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冲击。它怔怔地上下打量着夷微,嘴里结结巴巴: “你、你是……” 而后,它迅速转变了态度: “请进,尊贵的客人!欢迎来到森罗鬼市,望您能在这里交易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第53章 鬼市 “森罗鬼市?怎么没听你提过这个地方?” 踏入城楼大门,眼前景象却与城楼外的荒凉凄清截然相反。映入眼帘的并非荒坟野冢,竟是一片繁华迷人眼的软红香土。 “明尊老哥,有这好地方你藏着掖着不跟我们说?”邓若淳一时间看呆了。 “你不是说这里是奴隶制社会吗?我看多少有点资本主义萌芽了。”宁绥也幽幽道。 夷微也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森罗鬼市……我也没听过,这是跑到哪里来了?” 霓虹灯影,珠帘轻卷,金银玉器在灯光下光泽流转,与绸缎华裳交相辉映。街巷间,青石铺路,雕梁画栋,高檐下人潮涌动,笑语盈盈,但若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那些攒动的可不是什么人影,全都是形形色色的妖鬼精灵。 长着一对金毛绒耳的狐狸以扇掩面从身边走过,衣袖飘飞带起暗香满怀;人面蛇身的妇人身披锦帛站在摊贩边,长尾盘在一起;另有形象似貂而皮毛青色的小兽奔跑跳跃着,劫走了路人的钱袋子,又纵身跳上乔嘉禾的头,她当即痛呼一声。 青貂蜷起身子打算再次起跳,却被夷微眼疾手快地拎了起来。貂吱吱地惊叫着,竭尽全力也无法挣脱那爪似的大手。 “是只风狸?”夷微捏着那貂的后颈,“道歉!” “吱吱,吱吱!”风狸还在极力挣扎,不情愿地嘶叫两声。 夷微满意地笑笑,夺下它手里的钱袋子。钱袋的主人此时也穿越人潮找了过来,见夷微一手掂着那钱袋,一手揪着犯罪嫌疑貂,忙陪着笑拱拱手。 “给点报酬,不过分吧?” 钱袋的主人面色稍变,最终也只能为难地打开袋子,里面装的却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满袋的石头。 “石头?”宁绥颇为意外,“你们就拿这个交易?” “外来人吗?竟然没打听过就敢闯进鬼市来。”那人收起钱袋,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森罗鬼市没有固定的货币,但要付出等值的‘代价’,最低级的以物易物也可以。”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代价?” 那人神秘一笑:“比如,我为了这些你们眼中的石头,付出了十五年的寿数,这就是一种代价。” 说罢,那人宝贝地拍了拍钱袋,疯疯癫癫地大笑着走了。夷微望着他的背影,眉头越拧越紧:“……这还是蠡罗山吗?” 宁绥反倒扬唇一笑:“我开始对这里有些兴趣了。” 顺着人流继续向前,鬼市商货虽然琳琅满目,但大多人都只是一味地打听,轮到交易时便噤了声。不过,也有人死死盯着着自己想要的物件,攥了攥拳,最终咬牙给出了价码。 宁绥和夷微走在最前,不过几十米,各摊贩摆出的商品已然令他们目不暇接。即便是自认天上地下什么宝贝没见过的夷微,一对金色重瞳都有些许失神的涣散。 最终,几人的目光都被一座金碧辉煌的楼阁吸引,脚步也因而停滞。 赌场的大门是厚重的木门扉,其上雕刻着繁复的龙凤图腾。门楣之上,悬挂着一块牌匾,用行云流水般的书法书写着“梦回千金”四个大字。 “赌场?”宁绥稍稍眯起双眼,凝望着牌匾。他眼睛转了转,似是有了主意,道: “走,进去看看。” 踏入赌场,一股令人倍感局促的铜臭味旋即袭来。穹顶高悬,锦缎为饰,上面绣着祥云瑞鹤,流光溢彩,映照着下方赌徒们或兴奋、或紧张的脸庞。四周墙壁上,挂着古代名家的字画,在这样的场所,颇有种欲盖弥彰的虚伪。 “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邓若淳紧跟在宁绥身边,“你不会打算赌一把吧?就咱们这两下子,用不了五分钟就会被庄家吃得肉渣都不剩。” “还有比赌场消息更灵通的地方吗?”宁绥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放心吧,要吃先吃我。” 赌桌布局错落有致,每张桌上都铺着细腻的丝绸桌布,其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赌具。昏黄的烛光下,赌徒们或坐或立,神色各异,眉头紧锁者有之,面带得意者有之。 宁绥钻进赌徒堆里,抱臂观察了许久,眼中仅剩的一丝犹疑渐渐散去。随后,他一把将夷微也拉了进来,凑到耳边低声问: “想试试吗?” 踌躇良久,夷微没有质疑,只是问:“拿什么赌?” 第108章 宁绥努了努下巴,似笑非笑:“你的焚枝,舍得吗?” “……啊?”夷微面露难色,召出焚枝,藏在背后,“不是……我、真的吗?” “傻瓜,跟你开玩笑的。”宁绥揉了揉他的脑袋,转而笑颜一冷,把昭暝剑拍在了赌桌上: “带我一个。” 庄家明显是个识货的,只是一瞥,便眼中一亮,接过昭暝剑,向宁绥微微颔首。 邓若淳见状,咬牙切齿:“宁绥!你要是把昭暝输了,我跟你没完!” “小孩子不要看这种东西。”宁绥把他和乔嘉禾往外推,“你先带着她去别处转转。” 邓若淳骂骂咧咧地带着乔嘉禾走了。猜到宁绥有自己的主意和办法,夷微不经意地搂上他的腰,问:“你看上哪个赌注了?” “我每个赌桌都观察了一会儿,这个赌桌的赌注最得我心。”宁绥向他解释,“左一这个赌的是一条腿,我没兴趣;中间这个赌的是钩皇怨念的解药,右边的是离开蠡罗山的名额——这两个你都不好奇吗?” 与宁绥对视片刻,夷微改用神识传音道: “我可以帮你出老千。” “正有此意。”宁绥后仰靠在椅背。整个赌局类似番摊,庄家从铜钱堆中随机抓取一把铜钱,再用小棒将铜钱搅拌均匀。而后,庄家会使用遮挡物件将铜钱完全遮住,以防止参与者窥视。在铜钱被遮挡后,参与者可以开始下注,下注方式分为“番”、“角”、“稔”、“正”四种倍率。 “他的小棒是特制的,在铜钱堆中拨动,能使得某些铜钱在最终分组时呈现出他想要的组合,从而控制开奖结果。”宁绥在神识中解释,“如果我们能干扰他洗牌时的光线,吸引他的注意力,就能控制整个牌局。” 一切按部就班,几人接连下注。正当庄家马上揭晓时,外面一阵喧哗,不多时,便见邓若淳拉着乔嘉禾飞奔回来,躲在他们身后。一伙满脸横肉的壮汉紧跟着二人,也闯进了赌场。 “怎么了这是?”宁绥下意识地把他们护在身后,“惹事了?” 邓若淳两手叉腰,喘着粗气:“嘉禾看上一面能看到已逝亲人近况的镜子,想用自己的学历跟老板换。我看了一眼,发现是个假货,就跟他们吵了起来,谁能想到他们狗急跳墙,直接要动手打人,玩不起。” “我、我确实看到妈妈了,她跟我说她现在很冷,也没有钱,我一时心急昏了头,就……”乔嘉禾抹着眼泪 夷微亮出焚枝挺身在前,那群壮汉比他还高上一个头,像一堵墙一样把他们堵在赌场中央。那些赌徒纷纷慌不择路地逃离赌场,这一赌桌的庄家见势不妙,抱着昭暝剑钻进桌下也想跑,却被宁绥一把拽了出来。 宁绥夺回昭暝剑,掀开番摊的挡布,替他揭晓了赌局:“正,我赢了。” 他又拿过赌桌上那根庄家作弊用的小棒,敲着庄家的脑袋:“告诉你们老板,再被我抓到,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夷微环顾了壮汉一圈,稍稍挑眉: “一群黑熊精?” 为首的几个壮汉被他的神威和焚枝的光焰所慑,没有一个敢再上前一步。不久,一个脸上施了一层厚粉的妇人从壮汉之中钻出来,骂骂咧咧道: “狗娘养的,不买就不买,砸别人生意是不是不想活了?!给我打!” “你卖假货骗人,你还有理了?!”邓若淳探出一个脑袋反驳。 “嘿,你这小子,还敢顶嘴?”妇人更加怒火中烧,把壮汉往前搡,“愣着干什么?打啊!” 夷微本不打算动手,见状只好轻叹一声。焚枝在这里伸展不开,刚好白虹剑在手,他便拔剑出鞘,剑光扫过之处,壮汉全都倒地痛呼,甚至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夷微收回白虹剑,带着不太友善的微笑踱至妇人面前,稍稍躬身:“镜子给我。” 妇人藏在背后的手颤了颤,最终她还是壮着胆子,:“我为什么要给你。” “因为我是蠡罗山的主人,这里所有人的性命都攥在我手上,也包括你,夫人。”夷微笑意不减,语气听来却令人不寒而栗,“给我。” “你、你……”妇人一时有些慌神,咬着嘴唇犹豫许久,才终于交出了那面镜子。夷微接了过来,两面端详,末了,他直接把手伸进镜中,只一扯,便扯出一个形似老鼠的小精怪来。 看来就是这个小东西躲在镜子里骗人。 宁绥双手抱胸,眼底有隐隐的怒意:“拿人命骗财……你知道她母亲死得有多惨吗?” 夷微作势要掐死那小鼠,妇人连忙扑上去制止,引得夷微不耐地蹙眉。她抱着夷微的腿,哭得:“这是我的幼子,我、我不敢了……放过它吧,求求你。” “还骗过其他人吗?”夷微把小鼠拎了起来。 喧闹引来一大批围观的人群,团团围在赌场外。而在人群之中,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语,颇有些劝和解围的意思: “哎呀,这是怎么了?” 夷微一撒手,小鼠直接跌落在地,吱吱叫着钻回母亲怀里。那声音的主人已至近前,众人看过去,那人面容清秀,身披一件绯红长袍,头上顶着一对毛茸茸的粉色狐狸耳朵,面上架一副单边眼镜。他向众人一拱手,道: “鬼市监察不力,鱼龙混杂,如有冒犯之处,看在小生的面子上,您几位大人不记小人过。” 第109章 “你谁?”夷微的耐心已经几近耗尽,“我为什么要看你的面子?” 或许是没想到这群外来人如此不识抬举,粉毛狐狸目光一冷,但只是一瞬,又换上满面笑意,搂着夷微的脖子,把他带出赌场: “老兄,给点面子!” 第54章 护心 跟着那粉毛狐狸一路走街串巷,终于来到了街市的尽头,此处摊贩稀落,四下也见不着几个人影,唯有街边的一间不起眼的房屋中还点着昏黄的一豆灯影。 “衔蝉坊。”乔嘉禾读出房屋牌匾上的大字。 四人驻足在屋前,房门由黑檀木精制,其上镶嵌着几枚泛着寒光的门环。狐狸屏退身后随从,拿出钥匙打开门锁: “请进吧,这里没有其他人,你们可以随意些。” “您是……” 狐狸推开房门,请四人先行:“玄丘,青丘人氏。这条鬼市你们能看到的一切,都归我调遣。” 一股混合着古旧书籍、陈年香料与未知草药的奇异香气扑鼻而来,将喧嚣隔绝于外。屋顶悬挂一盏盏宫灯,灯罩上绣着细腻的山水图案,轻轻摇曳,向下投射出斑驳光影。四周的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各类珍贵的书籍与卷轴,屋中央摆放着一张由名贵红木精心雕琢的长桌,桌上铺着柔软的丝质桌布,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份精致的茶具与几卷装帧考究的古籍,古籍封面用烫金工艺雕刻着书名。桌旁是一只造型古朴的博山炉中,轻烟从中袅袅升起,香气颇有些安神的功效。 宁绥环顾着屋内的陈设,语气中仍然有敌意:“你带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玄丘不慌不忙地帮他们倒上茶水:“自然是代不懂事的手下向诸位赔罪。” 见对方摆出了一副温和谦逊的态度,宁绥也镇静下来,礼貌地向他解释:“我们并非有意打扰,是从山外——” “不,您无需多言,小生自有判断。这位是昆仑山怒目明尊,蠡罗山之主。”玄丘抖抖耳朵,含笑的目光从夷微挪到宁绥身上,“至于您……用外面的话,叫‘律师’,也是北极驱邪院的法官。只要您二位愿意,这条鬼市随时都有可能被夷为平地。玄丘虽然贪财,但没胆大包天到跟您二位对着干的地步。” “你提前调查过我们?”宁绥又一次提起警惕。 看他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玄丘笑着摇摇头:“你知道这间衔蝉坊是经营什么生意的吗?” “山川湖海,飞禽走兽,世情百态,神鬼志异,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玄丘打开手中折扇,双眼笑成两道弧弯。宁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猜测道: “说相声的?” 玄丘:“……” “情报!这里卖的是情报!”玄丘也不再跟他们兜圈子,“跟外面的规矩一样,想听情报,就得付出代价。” “合着是来揽生意的。”邓若淳冷哼一声,重重地把太阿剑拍在桌子上。 宁绥随即会意,也把昭暝剑拍在桌子上。 夷微看了眼乔嘉禾,乔嘉禾也看向他,两人不约而同地跟上,一同现出武器,一张檀木长桌几乎被拍散。 老话说得好,一切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玄丘旋即改了态度,又是方才那副有些谄媚的样子:“您几位是贵客,当然不能等同而论。” “你们是怎么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多事的?”夷微首先发问。 “哎呀,看来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玄丘故作嗔怪。他把玩着桌上的印章,慢悠悠地解释道: “四千年前,您立下十二刀兵大阵时,我们青丘一族也出了不少力啊。阵成之时,您说人妖不宜同存,把我们安置在白虹峰下这一亩三分地,四千年过去了,我们也要谋发展,就成了现在的森罗鬼市。” “我警告过你们,不准离开蠡罗山半步。”夷微目光凌厉。 “规矩是规矩,人不能被尿憋死,妖也不能被规矩困死啊……何况百年前您重伤不省人事,山口又恰好开了一条出入的口子,那谁还会傻了吧唧地画地为牢呢?” “你!” 玄丘用扇子给夷微扇着风:“哎呀,别激动嘛。我们是妖,不像人那样身子骨柔弱,只要时时修行,一般不会被怨念侵蚀。再者,我挑选出山的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这么久了也没出过事,不是吗?” 看来赌场里那个有关“逃离蠡罗山”的赌注,就是打通关系从玄丘手上买名额。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想必也很清楚我们的来意吧?”宁绥打断他俩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嗯哼,实话实说,这我倒是有所不知。毕竟我们这儿也没几个会读心的人才,只知道你们来了,至于为什么来,还得看您愿不愿意向小生透露一二。” 夷微明白宁绥的意图,向宁绥摇了摇头,意思是先别透露。 而他的小动作也被玄丘尽收眼底。玄丘颇有些无奈地耸肩道:“我知道各位对我都有所防备,不过,我只是个商人,商人重利,只要利益到位,我自然愿意为各位行个方便。” 宁绥挑眉:“你愿意帮忙?” “依小生之见,建议各位还是在此处稍作停留,伪装一下再走也不迟。”玄丘坦率一笑,“你们应该都很清楚,十二刀兵阵被破,绝不可能仅仅是那群山民的手笔。” “帮我们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邓若淳又问。 第110章 “帮你们或许对我没有好处,但不帮你们对我而言一定有坏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怒目明尊要是没了,难道那孽龙会留我们一个活口吗?” 的确,以溯光的性格,完全有可能杀得寸草不生。玄丘见众人都有些动摇,指尖在桌面轻叩,不过片刻,便见一列衣袂飘飘的侍女步入房中,不由分说地将几人搀了起来。 “你……你要做什么?”就算是常年跑应酬的宁绥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惊恐万状道。 玄丘笑而不语,只是挥手叫侍女们带他们离开:“好生招待着,可别怠慢了贵客。” 正当侍女们同样要将乔嘉禾带走时,玄丘却出言制止道: “等等——这个小姑娘先留下。” 他微微躬身,毛绒耳朵几乎蹭到乔嘉禾的脸颊。乔嘉禾两眼顿时瞪大,不自觉地向后踉跄了两步:“你……您别这样,别这样,我师父就在外面,” “我虽然不喜欢那只大鸟,也不喜欢他旁边的两个道士,但我觉得你很可爱,小乔姑娘。”乔嘉禾的礼貌反而助长了玄丘的胆量。他向前一步,把脸埋在乔嘉禾的颈窝里,又塞给她一个毛茸茸的物件:“这是……小生的一撮尾巴毛,虽说不如你掌心的神印有用,但山中天寒,能让你握在手心取暖,也是小生的一番心意。” “这、这么珍重的礼物……我收下合适吗?”乔嘉禾更难为情了。 “合适,当然合适。”玄丘合上她的手掌,笑意愈加温柔,“只要你揉揉它,我就能通晓你的心意,伴你左右,姑娘不觉得很有意义吗?” “天哪……”乔嘉禾胆战心惊地想,“我干什么了?师父没教过怎么对付狐狸精啊。” * 被姑娘们扒下衣服扔进温泉里时,宁绥还迟迟没回过神来。他只能下意识地试图遮蔽自己的隐私部位,但很显然徒劳无功,连夷微也只能老老实实站着被从头到脚扒了个精光,赤条条地扔下来,激起一片水花。 “咕噜咕噜咕噜——我不会水啊!” 宁绥把他捞起来,一起泡在温泉里,嘴上还不忘发牢骚: “你们这是正经市场吗?” “放松点,二位。”玄丘从身后走来,拿起手帕帮他们揩背,“这水能稍微掩盖你们的气息,让你们不至于太可疑。” 夷微惊慌失措:“谁让你进来的!” 玄丘啧了一声:“一个两个怎么都不识好歹,我刚被那个扎小鬏的道士赶到你们这边来。” 宁绥却深谙反抗不了就享受的道理,直接抬起胳膊:“力度不错,谢谢。” 玄丘从善如流,继续往下擦拭,却被夷微狠狠剜了一眼,手帕也被抢了过去。 “阿绥,还是我来吧。” “……莫名其妙,以为谁稀罕伺候你们?”玄丘翻了个白眼,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扔进温泉里。 “这是我的信物,拿到鬼市去,可以让你们一人抵一样东西,记住,不能多要,即便是我也要守规矩。” 说完,他便气势汹汹地离开了,却因为地面太滑,直接后脑勺向下摔了个结实。他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捂着后脑,嘴里骂骂咧咧: “地上的水还没擦,都干什么吃的,是想绊死我吗?” 被姑娘们服侍着换上了一套符合当地风俗和气候的衣服,宁绥和夷微做贼一样地溜出衔蝉坊,直奔街市而去。那些商贩原本都用狼似的目光紧盯着他们,瞥见他们手上的玉佩后,又纷纷挪开目光。 “你打算买点什么?” “两次额度都给你也没关系,我没什么想要的。” 言语间,二人停在一处饰品摊位前。灯光下,宁绥拿起一个秀气的枪缨,转向夷微: “你喜欢吗?” “送给我?”夷微瞟了一眼枪缨,唇边有按捺不住的笑意,“你可想好了,我们俩各有一次额度。” 说着,他自己也拿起摊位上的一块手掌大小的鳞片细细端详。那鳞片在灯光下呈现一片通透的墨青色,像一块打磨光滑的翡翠。 “一看您就是个识货的。”商贩换上一副逢迎的笑,“这可是东海龙族的护心鳞,坚硬无比,刀砍不烂,火烧不化,最适合用来防身,您意下如何?” “假的吧……”“他们刚刚连一面镜子都是假的。” 夷微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上的护心鳞,先是嗅了嗅气味,眉头渐渐舒展,眼神也透露着确信。 “我买了。”他将玄丘的玉佩交给商贩,随后把那片护心鳞揣进怀里,“万一有用呢。” 宁绥哑然失笑,也把枪缨装起来:“你还挺怕死。” 第55章 角斗 沿着玄丘给出的方向一直前行,前方果真出现一道与先前的剑冢类似的巨门。几人侧着身子从门缝中钻出,终于重见天日。 跨越一条溪流后,聚居地西山河坪的全貌展现在眼前,乍看上去与普通山村相差无几。只不过,村口衣衫褴褛乞讨的妇人和孩子格外刺眼,走到近前一看,母子两人脸上身上都是可怖的伤痕,孩子的肢体还是畸形的。 “这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多,大部分都集中在了云权和几家大户手里,普通民众只能靠为他们做工才能果腹。一旦失去劳动能力,就会被驱逐出去自生自灭。有生育能力的妇女可能还会被男性掳走,沦为繁殖工具。长久以来近亲繁殖,导致几乎没有健康的孩子出生了。” 第111章 那孩子饿得一直在吮吸自己的手指,虽然骨瘦嶙峋,肚子却胀得像个皮球。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母子两人裸露出的皮肤上,都生着鳞片状的死皮,用手一抹,死皮便化成了细碎的皮屑,其下是发粘的血脓。 “不会是腹腔积水吧?”宁绥忧心忡忡地看着那孩子的腹部,“给他们一点吃的吧。” 乔嘉禾从斜挎包里拿出几块补充体能的巧克力,撕开包装,递给妇人怀里的孩子。孩子怯怯地接过,却没有直接放进嘴里,而是先给了母亲。 乔嘉禾见状,又掏出几块:“吃吧,我这里还有。” 母子俩似乎听不懂她的话,仍在彼此推拉。夷微走上前来说: “蠡罗山民有自己的语言,听不懂普通话。韩士诚教过云权和云弥几句,再加上手语,勉强能交流。” 他半蹲下来,冷淡地说着什么,像是在恫吓母子俩。听完他的话,母亲慌忙把巧克力塞进了孩子嘴里,又紧紧捂着他的嘴,警惕地四下看看。 宁绥好奇问:“你说了什么?” “我说,赶紧吃吧,现在不吃,被族长发现就要上缴了。” 也许是有前两次接待韩士诚的经验,村庄里的人们并没有对他们的到来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人们大多穿着勉强蔽体的衣服,面如土色,也没什么鲜活的表情,麻木地做着手上的活计。但凡动作慢上一点,主人的鞭子就会落在背上。而这些人的皮肤上无一例外,都附着着与那对母子相同的鳞片,有的人肩颈上还长出了羽毛,仿佛是集体异化了一般。 书本上吃人的社会出现在现实后,生长在文明中的现代人才真正意识到了它的恐怖。 “他们为什么不反抗?”邓若淳有点看不下去了。 “从小就被洗脑‘苦难都是神的旨意’,所处的环境也是封闭的,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久而久之就不会觉得痛苦了。”宁绥向他解释,“跟我们‘内卷’一样,大家都这么做,因而不会有人敢撂挑子,就算真的有,也会被迅速按下去。” 言谈间他们来到了那座高大建筑的底端。整座建筑形似吊脚楼,依山势而建,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楼体以原木为基,数十根粗大的木柱深深嵌入岩石之中,屋顶则覆盖着青灰色的瓦片,檐下挂着铜铃,风过时铜铃清脆作响。 如果不去看楼顶被高高吊起,受风吹日晒的奴隶,这里还算是风景宜人。 楼前的守卫见他们前来,举起了手中的石杵。夷微换了一副温和的笑脸,迎上去用当地语言交涉。 话说到一半,他拿出手机展示给守卫。守卫脸色一变,转身上楼。 “他们去向族长上报了,很快就能回来。” 不一会儿,先前的守卫便折返回来,示意他们跟上自己。众人拾级而上,直至楼顶。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坐在中央的竹椅上,他的右腿残疾,膝盖以下全部萎缩。衣着虽然简单,但用料轻盈,版型合体,相比起外面的底层民众,也算是奢侈了。 想来他就是蠡罗山族长云权。 可是,宁绥观察到,他的身上并没有那些鳞片和羽毛的痕迹。 “客人,好,坐。”男人说着蹩脚的普通话,“云权,叫,我。” 云权的目光一一扫过几位不速之客,在宁绥和夷微身上稍作停留,脸上笑意未减,但眼底明显泛起了一阵寒意,被宁绥敏锐地察觉到。奴仆为他们一一斟了水,一路奔波下来,乔嘉禾渴急了,说完谢谢便要喝下去,却被夷微有意无意地用手肘撞掉了杯子。 她看见夷微冲她眨了眨眼——水有问题。 “我们是外来的探险队,在森林里迷路了,偶然找到了这里。”宁绥放慢语速,连带着手上动作向他解释。 “知、知、欢迎。”云权急迫地点头。他指了指宁绥的手机,说: “韩,你们,一起?” 他是在试探他们认不认识韩士诚吗?宁绥摸不清,谨慎地反问: “韩?是谁?” “噢……”云权了然地点点头,看上去是放心了。 他们此行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找到并救出云弥,几人不约而同地向楼内张望,却始终没看见有年轻女子的身影。 “您看,可不可以容留我们休整几天,山里天气多变,路不好走。”夷微开门见山,随后从背包中取出一大袋压缩饼干,“我们可以用这些东西交换。” 韩士诚的调研文章中提及过,他正是用从山外带来的压缩饼干,博得了蠡罗山民的信任。虽然对于山外人而言,压缩饼干只能用于应急补充体力,但对于蠡罗山民而言,高甜的食物与稀世佳肴无异,且只需要一小块就能填饱肚子,无疑是进食的最好选择。 云权眼睛一亮,连忙招呼奴仆好好招待,显然是把他们当成了座上宾。他们刚刚起身,楼下忽地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夹杂着孩童的啼哭声,回荡在空中,格外刺耳。他们向下看去,居然是方才村口的女人,她追逐着被人强抢走的孩子,却被远远落在后面,无力地瘫坐在地,大声哭嚎。 “镇蠡节,准备。”云权向他们解释,挥手让守卫去解决事件,又转过来赔笑说,“请,请。” 几个人彼此对视一眼,无言达成共识: 得跟上去看看。 随着云权的奴仆来到下榻的房子,他们没敢当着奴仆的面整理行装,生怕被看出什么端倪。看得出来,云权已经尽力为他们安排了条件最好的居所,但窄小的空间、四面透风的墙和粗糙的铺盖还是让他们为之沉默。 第112章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自己带了床上四件套。”宁绥说,“简单吃点东西吧,然后我们出去逛逛,这个云权给我一种笑面虎的感觉。” 还不待他们把食物拿出来,奴仆便杀了个回马枪,手里端着两大盘菜肴:一盘黑黢黢的,还在蠕动;另一盘则用火烤炙过,散发着肉类独有的香气。 “神、恩赐,请用。”奴仆同样操着蹩脚的口音。 “好的,好的,谢谢。”几人的神情都有些难看,实在难以想象这盘里的东西能入口。那奴仆却迟迟不愿离开,似是要看他们吃下去才肯安心。 如是僵持了半晌,乔嘉禾看看邓若淳,邓若淳看看宁绥,宁绥又看看夷微。夷微也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捏起一条黑色肉虫放进嘴里,艰难地咀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奴仆满意地放下盘子离去,夷微一指自己喉间的穴位,吐出一滩黑水来,黑水中还有白色的虫卵。 “是倮塔。”邓若淳掰开一只虫子,“刚才他给我们喝的水,里面也有虫卵。” “我的太华西真万炁祖母元君啊,我做鸟的时候都没吃过虫子。”夷微用随身带来的水不停漱口,因为动作太急,呛到了自己。宁绥温柔地帮他顺气和擦嘴,然后凑到他耳边轻轻说: “你今天晚上不准碰我。” 夷微更崩溃了。 他们拣出几枚虫卵,连同倮塔一起封入带来的密封袋中,抽干袋中空气,留作证据。宁绥的目光投向另一盘肉,想起夷微说过的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问:“那不会是……” “人肉。”夷微干脆利落地回答。 方才的香气短暂诱引出的食欲全变成了恶心,三人一起夺门而出,把着门口的大树呕吐。夷微一个人默默收拾好了残局,递给他们一人一瓶水: “记住,不管谁问起来,你们都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倮塔在山民眼里,跟你们常吃的炸鸡薯条没什么区别。” 头顶传来一阵鹰隼的唳叫,在晦暗的天色下更显凄凉和阴森,夷微望向鹰飞去的山腰,说:“走吧,带上相机,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准备欢庆镇蠡节的。” 不同于方才的一片沉闷死寂,他们再出门时,还未走远,便听不远处一阵人声鼎沸,一群奴隶站在外围,将里面围了个水泄不通。不时有拳拳到肉的击打声和痛呼声传出来,引起人群阵阵喝彩欢呼。 原来是一处擂台。 众人走上前去围观,那守擂的大汉身材魁梧,肌肉虬结,一双铁臂似有千钧之力。挑战者纷至沓来,但都不过数个回合,便会被他击败。邓若淳看久了,不免摩拳擦掌: “我想跟他碰碰。” 宁绥不免惊讶地张大嘴:“你小心点,打不过就跑。看他那体型,一拳能抡死三个你。” “啧,对你哥怎么一点信心都没有?好歹也是全国武术比赛拿过奖的。”邓若淳一个翻身跃上擂台,挑衅似的向擂主招招手。擂主颇有些不解且恼怒地望着他,活动了一下手腕。 随着一声铜锣响,擂主猛然暴喝,身形一晃,已至邓若淳面前,一双铁拳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取邓若淳胸口。邓若淳身形微侧,如同一片随风飘荡的落叶,轻而易举地避开了这雷霆一击,同时右脚轻点地面,身形暴退数尺,拉开了与擂主的距离。 见一击不中,擂主怒火中烧,再次发动攻势,这一次,他不再急于进攻,而是步步为营,逐步缩小与邓若淳之间的距离,邓若淳则游走于擂主四周,让擂主连其衣角都摸不到。 “有点东西啊。”宁绥眉头稍稍舒展。 正当众人以为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消耗战时,邓若淳突然改变策略,身形一顿,竟主动迎向擂主,双手轻轻一搭对方的肩头。擂主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几步。邓若淳随即身形一侧,借助擂主失衡的瞬间,右手成掌,轻轻一拍其腰间,同时左足横扫,擂主庞大的身躯竟被这一拍一扫,整个人凌空飞起,重重地摔落在地。 全场寂静片刻,随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那些原本围在台下的奴隶们纷纷上前来,将邓若淳高高抛起,扔进了一台轿子,扛起便走。 “哎,哎——你们干什么!” “他们说什么?”宁绥急得团团转。 “别急。”夷微安抚着他的情绪,“胜出者要被扛去天祭地,见证天祭,我们刚好能趁这个机会混进去。” 第56章 天祭 他们随着人流,向群山环抱中走去。沿途的人们大多会诚惶诚恐地为这群族长的客人让行,有人躲闪不及,无意间撞到他们,还会惊慌地下跪求饶。 邓若淳在轿子上如坐针毡,忍不住掀开帘子,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同伴。见他们都无动于衷,邓若淳只好自己想办法。他把自己的花冠套在轿下的一个奴隶头上,自己从轿子里跳出来,把奴隶抱起来塞了进去:“走你!” 曲曲折折的路通往山腰的座座洞窟,在茂密的丛林中格外显眼,仿若是被人特意开发出来的。成群的秃鹫和乌鸦在半空盘旋,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地面即将到嘴的猎物。 方才的孩子被五花大绑起来,扔进了一个大竹筐,筐中还有其他动物,同样是身体残缺。孩子的母亲被死死按在地上,泥水溅了满身,口中还在发出不甘的嘶吼。 而在洞窟前面,并排跪着许多满身是伤的奴隶,都被挑断了手筋脚筋,血液慢慢染红了脚下的土地。他们无意识地瑟缩在一起,竭尽全力留住逐渐散失的体温。 第113章 “畸形儿被视为不详的征兆,是神降下的惩罚。不论残疾的是人还是走兽,都会连同族里的罪人,被一同献祭给天地,由鸟兽啄食啃咬而死,以示对神明的忏悔。罪人们获罪的原因也大多令人匪夷所思,有时只是没有给上等人贵族让路,就会被处决。他们认为罪人是被无相尼侵蚀的污秽之人,所以必须处以极刑。” 夷微轻声解释,望着那些绝望等死的奴隶,强压下心底的怒火,手臂上青筋暴起。 “可是,云权自己也是残疾啊……”宁绥喃喃地。他悄悄取出相机,记录面前的景象。 “也许正因为他自己是残疾,凌虐同类才能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邓若淳一直在观察那边的洞窟,“里面是什么?” “咪尼索。是自愿献身给钩皇的巫祝,死后肉身被铸成神像。山民认为咪尼索可以驱逐恶鬼,保卫平安,所以要在他们面前处决罪人。至于咪尼索的真容,我也没见过。”夷微回答。他领着众人走到洞窟前,打算进去一探究竟。 “客人,尊贵,可进。”守在洞口的卫兵用石杵拦下他们,又递来一碟蛊虫,“用、请用。” 夷微为难地向后看看,除他以外的三人同时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他们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正当夷微心一横决定再次以身试蛊时,卫兵又说道:“每人、用。” “每个人都要吃?”宁绥大惊失色。夷微是神体,不惧蛊虫寄生,可他们几个要是把这东西吞了下去,兴许就要跟那群异化的山民一样长出鳞片和羽毛,留在这里聆听古神的呼唤了。 可卫兵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看他的样子,即便他们现在转身离去,也得把蛊虫吃了再走。他们还要在山里停留一段时间,不论或早或晚,肯定躲不过这一遭。 宁绥猜到是多疑的云权留的后手,却也只能将计就计,苦笑着捻住一只蛊虫的尾巴:“好。” 蛊虫入口的时候还在蠕动挣扎,背上有坚硬的短刺,刮过舌面,带起令人恶寒的麻感。宁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它咽进肚子里的,吃完之后他只有一个念头:“好想把舌头割掉。” 卫兵盯着他们的喉咙,见他们纷纷吞咽之后才微笑着行礼:“请、朝拜。” 他们飞快地钻进洞窟,一直跑到卫兵看不见的角落。乔嘉禾与邓若淳彼此搀扶着,一边疯狂灌水,一边呕吐。可那蛊虫仿佛沉在了胃里,不管二人怎么努力,就是吐不出一星半点。 “你不去吐吗?”夷微两指点在宁绥的廉泉穴,帮他催吐。 宁绥喝了口水:“不吐了。我倒要看看,小小的虫子有什么玄机。” 夷微接着开玩笑问:“既然如此……我今天晚上可以碰你了吗?” 宁绥:…… 整座洞窟像是大山裂开的一道伤口,把周遭的光线与生机全部吞噬。几缕微弱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密密麻麻的藤蔓和枯枝,却只能照亮洞口边缘的一小块区域,更深处则完全是一片混沌。 踏入洞窟,温度骤降,潮湿而霉腐的气息旋即而来,但并不同于先前调查中屡屡嗅到的那种腥臭,反倒更类似尸臭,隐约可闻的滴水声在空旷的洞室内回响。内部错综复杂,他们的手机电筒只能勉强照亮前方几尺的距离,蜿蜒的通道时而狭窄得仅能容纳一人侧身通过,时而又豁然开朗,一个个巨大的洞穴空间展现眼前。 “那群人就让自己的守护神住在这种地方?”邓若淳拉着顶上的钟乳石,做了个引体向上。 空间中不乏各式各样的法器,铃铛、鼓等乐器状的法器被钉在山壁上,碗状的法器中间盛着黄白色或血红色的液体,似是在等待某人来享用。 “都是人的头盖骨或腿骨,还有人的精血。”夷微不忍多看。 “你们听。”乔嘉禾眉头一皱,“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他们都安静下来,侧耳聆听着,深处的确有婉转却悲凉的低吟传来,萦绕在周遭的腐臭也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扑鼻的清香。 “连蜷兮九首,皓昭兮凤皇。 渺绰绰兮蔽日,影翙翙兮既降。 饬椒丘兮芳菲,惠群黎兮兰飨。 访比邦兮内美,授来氓兮生养。 横三山兮览云漭,举七泽兮游周章。” 他们循着香气和吟唱继续探索,歌声中有谁在呢喃,宁绥觉得那声音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来吧……来吧……”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霎那间天光乍破,金灿灿的流光如瀑布般洒落全身,轻风卷着花瓣拂过脸庞,落花在指尖、肩头略一停留,便挟着歌声飘去了别处。前方的神座上端坐着一位神明,通体金光通明,神情悲悯安详。 然而,“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幻象。宁绥猛然回神,夷微收回拳头,双手抱胸看着他们。 哪里还有什么天花乱坠、金光普照,矗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泥塑的雕像。常年风吹水浸,泥捏的外壳已经开始龟裂,被夷微一拳捶得粉碎,只留下了云彩形状的底座,露出其中被泥壳包裹的腐烂尸首。 漫天花雨也不过是成片在头顶盘绕的食腐蝇虫,而他们听见的吟唱,则是蝇虫们扇动翅膀的嗡嗡声。 浓烈的腐臭呛得他们直流眼泪。宁绥强睁开眼,一边干呕一边问:“这是什么啊?” 第114章 “咪尼索。”夷微又一次伸手帮他按着廉泉穴,“吃下蛊虫的后果,你见识过了,该吐出来了吧?” “这是山民的信仰,我们的行为……不算是亵渎吗?”乔嘉禾问。 “没办法,人命关天,他们的至高神都要被我们挫骨扬灰了,顾不上尊不尊重了。”宁绥绕到肉身神像背后。尸首的血肉大多已腐烂殆尽,只剩一部分组织还粘连在一起。 可原本该是脊椎骨的地方,却被一支宽大的铁尺从下至上贯穿,扎进头颅。铁尺嵌在底座上,取代了骨骼,用以支撑死后无力直立的躯体。 四个人瞬间感到后/庭剧痛,同时捂着屁股退后。 “自愿献身……怎么可能是自愿?”宁绥感到一阵恶寒,“这是赤裸裸的谋杀!” “外面还有一批等着被杀的奴隶。”夷微表面语气轻巧,却分明是失望以至绝望的讽刺。 “我们得想个办法,起码要把孩子救出来。”邓若淳向洞窟外望去,天祭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怎么救?调虎离山?”乔嘉禾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很容易露馅。”宁绥灵机一动,“对了,有人能办到。” 他从背包中拿出一个陶瓷小罐——是他的兵马罐。 被关得快要昏厥的祈和瞽终于获得了暂时的自由。两人晕头转向地趔趄了两下,祈有气无力地问: “哎,这是哪儿啊?” 宁绥领他来到洞口,指着不远处聚集的兵士:“你们两个能不能伪装一下混进去?那里有个大竹筐,里面有个小孩子,被踹到一边的是孩子母亲。你们想办法把孩子偷出来,给你们算重大立功。” “为什么是我们两个?” “下面的人都见过我们几个,这时候混进去太显眼了,关键时候还得靠你们嘛。”宁绥有意说着好话。 “其实吧,样貌可以模仿,但我不会讲他们的语言。”祈揉了揉那和脸长在了一起的面具,将身变作兵士的模样,“像不像?” 瞽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配合地摇身一变。 宁绥颇为满意地拉着他们左看右看,最后把目光投向夷微:“你会说本地方言,要不你也跟着去?” 计划敲定,东郭先生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去以假乱真了。剩下三人躲在洞中,提心吊胆地观察局势。 只见夷微指手画脚地跟看守祭品的兵士说着什么,又套近乎一样一把将那兵士搂进怀里,越走越远。 祈和瞽顺理成章接手了竹筐,贼眉鼠眼地朝四下看看,随后抱起孩子撒丫子就跑,还不忘拉上万念俱灰的孩子母亲一起。 “偷到了!” 夷微一面跟兵士侃大山,一面回过头查看,见计划成功,他掌心升腾起一簇红光,场地中负责监视管控的士兵头领立刻脸色大变,痛苦地倒地翻滚,似有火焰在灼烧,引得周围人愣了半晌之后,纷纷连滚带爬地逃离,乌压压的人群随即被冲散。 一片混乱中,他听见所有人都在呼喊: “是、是无相尼!无相尼来了!快跑啊!” 我要是听不懂他们说话就好了,他想。 当宁绥他们追上祈和瞽时,两位傩使正被那获救的妇人连拖带拽地向深林中拉去,像是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众人不明就里地跟上,夷微却仿佛感知到了些许异样,急忙拉住他们: “别过去!” 数支粗陋的箭矢射来,擦着他们的身体掠过,钉在地上。郁郁葱葱的植被后面现出许多人影,警惕地齐齐举弓瞄准他们。 难道……是埋伏? 第57章 叛徒 几人错愕地站在原地,夷微已经亮出焚枝准备应战,地上的箭矢和杂草都被他下意识释出的神威掀飞。一个满身腱子肉的壮年男子钻出丛林,抬手示意随从放下弓箭。 正是那个在角斗里败给邓若淳的男人。 妇人像是找到了庇护,忙带着孩子躲进丛林中。男子冷冷地打量着他们,开口问:“你们就是那几个山外人?” 宁绥比他更惊讶:“你会说普通话?” 男子没有回答,目光跳过他们,投向了杀气暴涨的夷微。他与夷微对视良久,神情却是越发困惑: “金色重瞳……你不会是……” 他没有顺着这句话说下去,利落地收起武器:“马上躲起来,要是被云权的人发现你们跟我待在一起,他是绝不可能让你们活着离开这里的。” 宁绥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跟着这个古怪的男人走,或许是好奇什么人敢将生死置之度外,跟一群杀人如麻的奴隶主对着干;又或许是夷微气定神闲的神情给足了自己底气,就算前面真的是虎穴龙潭,他们也能杀出一条血路。 好像只要有他在,自己永远不需要担惊受怕。 男人将他们带入一处隐蔽的山洞,洞口被杂乱的枯草掩住,如果不仔细观察,很难发觉里面是一处栖身之所。 “我们是反抗者,只能躲在山林里。条件有限,还请外来的客人多多包涵。这是从外面的山泉里打来的水,可以放心喝。” 他拎出一个瓦罐,为几人倒上水:“叫我昆赞吧,在我们的语言里是‘勇士’的意思。” 妇人把孩子抱在怀里,蜷缩在洞穴的一角。那孩子颇有些食髓知味,从母亲怀里爬出来,一直爬到乔嘉禾面前,摇晃着她的腿,向她讨吃的。 第115章 她实在狠不下心来无视,便又从背包里掏出几块巧克力,打开包装递给孩子。昆赞瞥了一眼,打趣说: “巧克力?稀奇玩意。” “你连巧克力都认识?!” “不必惊讶,我在山外待过一段时间。”他有意无意地看向夷微,“怒目明尊,听到有人偷偷溜出蠡罗山,还能平安回来,你不会生气吧?” 他居然认出了夷微的真实身份。 十二刀兵阵破损了三十年,难免有趁机逃离的漏网之鱼。夷微脸色发青:“……你可以再试一次。” 气氛变得有些焦灼,宁绥急忙出言引开话题:“所以,你是反抗军的领袖?” “我?我还不配,领袖是族中少祭司云弥。而且,就这么几号弟兄,算不上‘反抗军’。”昆赞一口饮尽碗中的水,“我们本来打算趁着角斗加冕,趁机混进天祭,救下那些祭品,却被你们打乱了计划……” “我说也是,就是个村口聚众械斗的规模,麻姑山跟龙虎山切磋比拼都比你们声势浩大。”邓若淳毫不留情地嘲讽。 “云弥领导你们武装反抗她的父亲?”宁绥大为震撼,“她现在在哪儿?你们有线索吗?” “她被云权关起来了。前些日子我们的卧底暴露身份被抓,没扛住拷打,供出了许多人,其中就有少祭司。她来不及撤退,就……” 昆赞眸光黯淡下去:“我们四处打听调查,她大概是被关在钩皇祀的地宫之中,但具体的位置,我们也不清楚。” 宁绥不由得看向了那位母亲,她想来就是反抗军的一员卧底,将他们引来也是为了求援救出云弥。 既然是要求合作,那就免不了谈判。宁绥习惯性地向后一仰,忽然惊觉这里没有靠背,只好坐直身子问:“说吧,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昆赞单刀直入地提出请求:“听说你们山外人总是有好东西,我想问问,你们这次有没有带盐和药来?最近天气变化无常,我们的队伍里很多人都病倒了。” “盐当然有,至于药……基本的抗生素是有的,应该足够应付你们的病了。”宁绥接着试探,“还有其他要求吗?” 昆赞盯着他的双眼:“还有,获取云权的信任,帮我们混进钩皇祀。” 把对方的底线都摸清楚了,宁绥才慢悠悠地问:“那你能为我们做什么?” 沉吟半晌,昆赞压低了声音: “你们有没有发现,蠡罗山的人们样貌都发生了奇怪的变化,甚至长出了一些……不属于人的器官?” 宁绥点点头:“确有此事。” “云弥告诉过我,庇护蠡罗山的神明生着一双金色重瞳,尽管从未现身,却在梦中向她传达过神意,一意孤行之人必将受到神的责罚。我虽然早就不再相信什么狗屁的神,千年前的故事距离我们也实在太远,但今日一见才知道她所言非虚。” 他不无忧虑地凝望着夷微:“怒目明尊,云权恐怕知晓了你的醒来,他借外人手将山民炼成妖物,为的是与你抗衡。不久后的镇蠡节,就是他发起进攻的节点。” 夷微却并不意外:“早有预感。先前撬动大阵的绝非凡人之力。” “可惜啊,我们这一代人自出生起,听到的就是被颠倒的历史,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现在的悲惨生活全是无相尼造的孽。”昆赞的唇边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实话说,我是在韩兄弟第一次离开蠡罗山时,跟在后面悄悄溜出去的,结果他发现了我,便爽快地带我一起去了他居住的地方——一所山脚下的小学。” 原来如此……即便山外的条件比起大城市依然艰苦,但比起封闭数千年的蠡罗山,完全算得上先进的文明社会了。 “从小大人就告诉过我,不要出山,外面的天空上是一片火海。可真正走出去后,我才发现,外面的天比山里更晴朗,水比山里更清甜。外面的孩子可以无忧无虑地‘读书’,我们的孩子却只能背着比自己还高还重的农具劳作,还要被剥皮抽筋当作神的祭品,难道这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命运吗?” 他的目光始终停在夷微身上,平静中亦有怨怼,似是在诘问。夷微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是保持缄默。 “你不必怨恨他,他有他的苦衷。你们被钩皇的怨念侵蚀得太深,如果走出大山,与山外人来往生活,怨念就会大量传染扩散,那样就麻烦了。”宁绥替夷微解了围,旋即问道,“既然走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一些为人的良心吧,山里的人养育了我,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我尝试过向外求助,但他们都觉得我是疯子,没办法,我只好回来,亲手解决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蛋。” 昆赞站起身,坦然地笑笑:“有时候不得不相信一些天意,我终于等到了你们。” 秘密达成合作之后,他们做贼一般从洞窟返回聚居地,路上始终提防着会不会有人跟踪,所幸并没有可疑的身影。宁绥筋疲力尽地瘫在床上,疲惫的大脑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祈和瞽不愿再被囚禁于兵马罐的方寸之间,自请去了昆赞所说的“钩皇祀”探探路。 夷微的情绪变得异常低落。他默默地收拾着房间,脸上看不见半点笑意。宁绥见状开导说: “他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夷微没有回应,背对着宁绥问:“吃点东西吗?” 第116章 宁绥知道,绝对不能让他自己消化情绪,索性翻身下床,从背后搂住他,故作嗔怪道:“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夷微不吱声了。宁绥用了些力气,让他转过身来,却发现他眼眶红红的,眼角还有泪迹。 “哭了?” “没、没有。”夷微欲盖弥彰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被风吹得有点疼。”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见风流泪的毛病?”宁绥捧着他的脸,“你真的往心里去了?” “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没办法不往心里去吧。”夷微抽了抽鼻子,坐在床沿上,低头说: “没关系,我缓一缓就好了。” “他就是一个山野村夫,懂什么大局啊?他又没有站在你的立场想过问题。”宁绥固然很欣赏昆赞的反抗精神,但眼下为了安慰夷微,也只能把话说得难听点。 “是,这里的人们日子过得很难,可你这四千年过得就很容易吗?蠡罗山和外界的取舍,跟我们法学领域的一个论题‘洞穴奇案’很像,核心矛盾都是要不要为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牺牲一小部分人。退一万步讲,你有什么义务要插手这件事?你甚至完全可以不管任何人的死活,直接剿灭钩皇,但你没有,你几乎做到了两全,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他把手搭在夷微的肩上,轻轻摇晃着: “千错万错,是溯光的错,是云权的错,也可以是九凤的错。反正在我这里,你做得特别特别好,不许苛责自己,听见没有?” 夷微定定地看着他,良久,终于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 “开心了?开心了就好,你开心我也开心。” 夷微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亲我一口,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 “真好哄啊。”宁绥想,“要是我以后遇见的法官检察官也这么好哄,那就太妙了。” * 夜深,钩皇祀。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被地平线吞噬,四周是密不透风的参天古木,它们的枝叶在微弱的天光下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墨绿色的网。月光变得稀薄而苍白,只能勉强穿透厚重的树冠,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风穿梭在树梢之间,发出阵阵低沉而悠长的呜咽。 黑鳞的巨蟒盘绕在大殿高耸的立柱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跪伏在地面的男人,嘶嘶地吐着蛇信: “溯光,他肉质有点老,我不喜欢。” 溯光与妹妹不同,他固然也更习惯于以龙身现形,但总有一种在旷野中裸着身子的古怪感受,因而一向只现人形,还要顶着那对龙角表明身份。 仿佛是慑于溯光的神威,云权哆哆嗦嗦地打着寒战: “大人,我都是按照您的吩咐,任由他们自由行动,没有打草惊蛇。” 仿佛是被“打草惊蛇”四个字触及到了逆鳞,墨玉的前半截蟒身如拉紧的弓一般直立起来,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小臂一样长的獠牙。云权慌忙磕头求饶:“是我口不择言!” 溯光冷哼一声。他一挥广袖,云权瞬间被气浪掀翻出去,落在地上,发出痛苦的闷哼。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中的那些勾当。想靠一帮不堪一击的肉体凡胎跟那个人对抗,你太不自量力了。” 第58章 饲神 宁绥刚被祈摇醒时还是迷迷糊糊的,他眯缝着眼,在夷微的臂弯中一歪头,又猛地坐起: “谁让你进来的?” 他的动作惊醒了夷微,两个人一起质问:“谁让你进来的?” “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你们倒睡得安稳,不怕半夜被人抬走?”祈从怀里掏出一块布,“你们看,钩皇祀的路线图。” 屋里没有灯,天黑之后全靠夷微手动照明。两人接过那张路线图,屋外传来阵阵叫嚷和脚步声,宁绥循声望去,问: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是咱们几个闹出的那档子事?那些贵族大老爷一听‘无相尼来了’,一下子炸了锅,都认为是云弥惹的祸,要求云权尽早处决她呢。” “他同意了?”宁绥心里一沉。 “怎么可能?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双方还在僵持,大乐师留在那里观望,必要的时候他会出手。”祈指着路线图介绍说,“神殿地宫一共有八层,我们来不及一层层搜查,只打听到云弥被关在第三层。如果要劫狱救人,我们和大鸟联手就够了,不需要那群笨蛋反抗军拖后腿。” “我一个人就够了。”夷微淡淡地。 “不,劫狱是激进派的做法。”宁绥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方案。 祈颇为不满地冷笑:“那保守派有什么高见?” “保守派认为,激进派还是太保守了,不如直接在钩皇祀里杀掉‘云弥’。” 此话一出,其他两人瞬间呆若木鸡。宁绥从容不迫地解释说: “云权既然还在犹豫,说明他根本不想取女儿的性命,暂时关押只是为了平息众怒。如果我们能让假云弥在众目睽睽下死去,再偷偷带真云弥出来,就算云权看出了什么端倪,他也不会选择揭穿——正好顺了他的意。” 夷微很快明白了他的谋划,然后看向了祈。 祈:“又我?” “你的体型比较接近成年女性,很容易装扮成她的样子。”宁绥拍拍他的肩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这么说定了。” 浓墨似的夜幕中,简陋的茅草房后,陆陆续续探出四个脑袋,四双圆溜溜的眼睛观察着周遭形势,又彼此对了下眼神。 第117章 保险起见,他们带上了北帝镇派三剑护身。 “又没人,躲什么?”祈和瞽坐在树梢上,“快走吧。” 一队身着白袍的巫祝端着金盘从他们面前路过,步子有意压得很小,颇有些像是爬行动物蠕动的样子。几人心照不宣地悄悄动身,跟在巫祝背后,一人一记手刀便将巫祝敲晕在地,又三下五除二全部打晕,捆成了粽子。 “多谢。”昆赞将巫祝们的衣服扒下来,套在自己人身上,也拿走了他们身上的信物玉牌,“接下来的行动,我们全听你们调遣。” 但宁绥的目光却被巫祝们除去外袍的身躯吸引。按理来说,巫祝算是蠡罗山的阶级中较为上层的人物,这些人却也像那些奴隶长出了野兽般的鳞片和爪牙。 宁绥心存疑窦,一把扒下一个巫祝的裤子,却发现原本应该是臀腿的地方,竟粘连成了一片,上面覆盖着密密麻麻妈的鳞片,像是……蛇,或是蜥蜴的尾巴。 “把他们带走。”宁绥没敢放松警惕,吩咐反抗军,而后自己也披上了白袍,简单做了伪装。 “师父,我们这样好像晴天娃娃哦。”乔嘉禾笑嘻嘻地。 他们仿着巫祝的模样,迈着同样的碎布靠近钩皇祀,祀前共有九十九级石阶,两侧有广袖高髻的巫祝垂首迎接。钩皇祀高约一百多米,外墙由纯金精心雕琢而成,宁绥不由得看呆了,悄声询问夷微: “我能敲一块带走吗?” “等事情办完,都归你了。” 巨门訇然而开,除了夷微,众人皆是无比震撼,嘴唇微微颤抖,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眼前壮阔的景象。 “我现在完全相信金字塔之类的建筑全是人类的成果,不是外星人留下来的。”宁绥望着那与大殿同高的巨大神像,喃喃道。 与殿外的衰败不同,殿内是一派气势恢弘,很难想象是出自这样一个气数将尽的文明之手。眼前的神像不再是用黑色金属铸就,同样全部纯金打造。 这已经不是民脂民膏,而是民血民肉了。 神像背面的是一道暗门,按路线图,这里通向幽深的地宫。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无声破解了暗门的锁,深入地下。 地下则是全然不同的一面,仿佛是人间与地狱之间的灰色地带。门轴转动,发出喑哑的吱嘎声,在空旷的走廊中回荡,有如冤魂的哀泣。两侧的石壁上长满青苔,干涸的血迹和深刻的抓痕清晰可见,水珠不时从裂缝中渗出,滴落在石板地面上。 牢房错落在走廊两侧,每一间都极其狭小阴暗,仅能勉强容纳一个大人或是两个小孩子。铁栏之后,是被囚禁者空洞的双眼,他们大多都是幼童,蜷缩在角落里,已经连悲鸣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些孩子身上都长着被怨念侵蚀产生的脓疮,无一例外。 “小时候,我和妹妹也被关在这里过。”昆赞看着那些孩子说,“我们都被选为了镇蠡节采牲的祭品。为了保持纯净,祭品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进食,我饿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妹妹就不见了。” “再后来,我逃了出去,在节日游行的队伍里找到了她。只不过,她被切掉五官、挖去内脏,砌进了神像里,在山腰的洞窟长眠不醒。” 听了他的话,邓若淳瞥了宁绥一眼,瞳中闪过一丝同情的情绪。 囿于条件限制,地宫的规模比起正殿小了不止一星半点,他们很快下到三层。但反复搜了几圈,却是压根不见云弥的身影。 “云权很可能是把云弥关在了达兰神殿。”夷微忽然开口。 “你怎么知道?” “他比谁都清楚钩皇怨念的恐怖,一定不肯让亲生女儿犯险,或许他也已经猜到云弥与我有联络,整座蠡罗山最适合藏匿云弥的地方,莫过于达兰神殿,钩皇祀只是放出来迷惑人心的假消息罢了。” “那还愣着干嘛?走啊!”唯恐有诈,邓若淳提议尽早撤退。 夷微却摇摇头,指着脚下:“还不行,下面有东西,不对劲。” 诚然,宁绥也感受到了,地下有一股阴煞之气在潜伏流转,会是什么样的邪祟潜藏在那里呢? 夷微当机立断:“我和阿绥下去看看,其他人马上从钩皇祀后门出去,到山顶达兰神殿等我们。神殿后有一条暗道,直通我所在的阵眼。” “我也跟你们去。”祈连忙开口。 不出所料,地宫八层之下仍有空间,虽然只是一座黑洞洞的石窟,但也看得出人工开辟的痕迹。夷微走在前面,一只手执枪,一只手探向身后,于黑暗中紧紧牵住了宁绥的手。 很可惜,他们的小动作没有逃过祈的眼睛,祈翻了个鄙夷的白眼,说:“我有点后悔丢下大乐师,一个人跟你们过来了。” 熟悉的腥臭味又一次袭来,还有流水的声响,前方似乎有一片深潭。岸上立着数根铁柱,其上拴着腰粗的巨型铁链,一直绵延进深不见底的潭水中。三人缓步靠近潭水,水面竟然泛着深红的颜色,血色的气泡从水底浮上来,似乎是有活物深藏水下。 “要下水吗?”宁绥忐忑地问,“我会游泳,但不会潜水。” “听他的。”祈歪了歪头。 夷微看向祈,直截了当地说:“我记得你会避水之术。” 宁绥也想起来,既然二十年前是祈将自己从落入湖中的车子里拉出来,那他必定颇通水性。 第118章 “居然也有你求我帮忙的一天,怒目明尊求我帮忙,嘿!”祈捻了个避水诀,“能保你们在水下自由呼吸和行动,但时间不能太长。” 夷微看上去似乎有些怕水,即便有避水诀在身,他还是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潭水并没有在岸上所见那样深,他们很快深入水底。看清那水下的存在后,宁绥骇然地后退,第一次本能地想要逃离。 那是一副怎样的景象啊……无数具糜烂的血肉之躯粘连、绞缠在一起,已然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唯有缝隙中伸出的手脚残肢还能分辨出,这些彼此吞噬消融的都是人的肢体。 数不清的头颅露在表面,还在张开大口啃咬着旁边其他人的身躯,哀嚎声、撕扯声透过水面传进耳朵。铁链随着怪物的动作不停摇晃,仿佛已经经受不住巨大的负荷,马上就要断裂! “这……这是失败的祭品?” 是的,像养蛊一样,将被钩皇怨念感染,又无法作为祭品的孩子们扔进这里,任由他们争斗、搏杀。 夷微面色凝重严峻,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早已失去神志的“人”。他们同样是受害者,可一旦怪物挣脱束缚冲出地宫,对于外面的山民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先把它引到岸上去!快!” * 怪物一腔粘稠的污血泼洒到身上脸上时,宁绥还没从恐慌中缓过神来。脓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一片朦胧中,他只看到夷微孑然的背影。焚枝枪身都没在怪物肿胀的躯壳中,忽而红光乍起,将怪物撕成无数碎块,又将血肉残肢都吞没于冲天的火舌中,化成了飘荡的飞灰。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子民。 宁绥快步走到他身边,想安慰他“算是给了他们一个痛快”,却也打心眼里觉得好像不该如此潦草地定义他们的生与死。 搏斗带来的巨大震动摇晃着整座地宫,支撑此处的几根巨柱也逐一断裂。夷微侧身吩咐祈: “从这里下行,有一座铁索桥,你带他到那里等我。” 他又转向宁绥:“保护好自己,我去去就回。” 凤影长啸击空,在纷纷而落的碎石中穿行,从山壁的裂隙间进入上方即将坍塌的地宫,裹挟他全身的神威冲毁了牢笼的桎梏,将被困其中的孩子们护在胸口。 祈不多纠缠,拉起宁绥几个闪身,躲过掉落的山石:“跟我走。” 石雨接连不断坠落,却丝毫不能靠近二人。宁绥抽出昭暝剑,向头顶的石板处挥出一道剑气,石板应声而落。抵在洞口,支撑住了坍塌的山体。 这座背负了太多欲望与罪恶的宫殿,最终毁于一旦。 “啧,把我衣服都弄脏了。” 祈扯着衣摆,一个劲儿地给他看身上的血迹和灰尘。宁绥被那用人炼化成的怪物骇得既恶心又悲慨,压根没心情嬉笑打闹,兴致寥寥地坐在了一旁的石墩上。眼前的铁索桥横跨于深邃的山谷之上,两侧都是陡峭的岩壁,中间则是湍急奔流的河水。桥面由数条粗大的铁链交织而成,其下则是紧密衔接的石板。 即便方才的地动力撼群山,这座铁索桥却依然屹立不倒。 仅余的一点光亮倏忽被掩住,二人抬头望去,夷微背生两翼的身影从崖壑间俯冲下来,落在他们身边。 “从这里出去是一条河,顺着河爬上去就是达兰神殿,神殿下是十二刀兵阵的阵眼,师兄他们应该已经到达那里了。”夷微收回羽翼,“如果要引天雷涤荡怨念,那里是最适合设坛的地方。” 他已经下定决一死战的信念了。 宁绥冲他点一点头,沿着铁索桥一路向下,脚下汹涌的流水卷着石块奔腾而去,发出轰隆的巨响。三人从废墟中爬出,刚站稳身子,便听见身后传来数声厉喝,转头看去,竟是一队云权的亲兵。 第59章 阵眼 三人脑子转得很快:“来者不善,快跑!” 那些士兵常年忍饥挨饿,体力和身手都不如他们,很快便被甩在身后。 达兰神殿坐落于蠡罗山山尖,十二刀兵阵阵眼的正上方,“达兰”即为“飞鸟”的意思。神殿承载着夷微肉身的神力,并将神力传递至整座深山,淡红色的清光从神殿顶部流淌而出,与天光遥相辉映,似是在述说神明矢志不渝的守望。 神殿虽然因无人照看已经破败不堪,气息却比钩皇祀洁净许多。夷微肉身的神力溶在风中,乍看上去如水一般泛着粼粼的波光。踏入神殿,怒目明尊的神像被推倒打碎,支撑大殿的柱子也生了裂纹,但其上雕刻的飘逸祥云图纹,四壁绘满的斑斓的壁画,竟然都没有落灰,明显是有人擦拭过,但细看却有涂改的痕迹。 “他们把我的形象抹除了。”夷微的指尖拂过那些壁画,“他们的先祖在富饶强盛时建下了这座神殿,为的是纪念过去的伤痛,如今却……” 也许是担忧有他人暗算,云权将云弥安置在了一处隐秘的角落。他们一路搜索,很快便见一名瘦削的年轻女子倚靠在墙壁上。 宁绥试探地轻唤她:“少祭司?” 女子的皮肤苍白没有血色,长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凌乱。她无意识地抓着手边的杂草,听见宁绥的呼唤,缓缓抬起头来。 夷微蹲了下去,注视着她的眼睛:“云弥,是我。” 云弥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声音嘶哑:“……怒目明尊?” 第119章 “听我说。你父亲大概已经猜到我们跑到了达兰神殿,我们不敢赌他会不会追过来。他不追过来最好,一旦追兵出现,我们会在他面前演一出戏,帮你金蝉脱壳。” “可是……”云弥还是有些犹豫,但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难道我们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不,我们得先下去,到阵眼去。” 然而,殿外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掺杂着人声喧哗,夷微起身向外望去,云权带兵渐渐逼近。祈慌忙跟云弥换了衣服,又往脸上扑了几捧土。宁绥将昭暝剑横在他颈间,挟持着他走出神殿,俯视着神殿阶梯下的士兵: “别过来!再靠近我杀了她!” “云弥”则掐着嗓子,假哭了几声。 “你演得有点太假了。”宁绥小声道。 云权则背手站在士兵当中,眼底毫无情绪波动。他眯着眼睛盯了“云弥”好一会儿,始终没有开口,只是抬手示意身后的士兵放下弓箭。 他大概已经看出这是假云弥了。 见云权配合,宁绥也不多纠缠,冷笑一声,昭暝作势在“云弥”颈间一抹,鲜血顿时飞溅出来——当然是假的。随后,他将“云弥”向下一推,祈顺势打了个滚,从衣服中钻了出来,化作一阵烟,消失在夜色中。 计划得手,宁绥转身跑回神殿,于夷微回合,一同向地下的阵眼飞奔而去。 穿过羊肠似的小道,不知摸索了多久,眼前再度被黑暗笼罩,而在黑暗中央,是一个萧索的影子,单膝半跪在地,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的轮廓。 那个影子宁绥再熟悉不过,却又跟身边与他相伴枕侧的人大不相同。一身暗金色重甲,肩披红色披风,明明该是一副意气风发,却仿佛已然被千年的风尘压得喘不过气,只消一击,便再也无力支撑。 淅沥的水滴从层岩漏下,滴在他的重甲上,长风豗然吹彻,牵动他高高扎起的长发和宽大的披风,好似在竭尽所能替他洗去劬劳。 那不是夷微,那是重明,失去了一切的重明。 宁绥一步一停,不由自主地向那副躯壳走去。他以同样的姿势半跪下来,指尖掠过躯壳的五官,掠过肩颈和胸膛。他清楚地记得,在铠甲之下,哪里的雷伤还未愈合,哪里是因护佑一方百姓落下的新伤。 他将躯壳轻轻揽进怀中:“……久等了。” 而躯壳仿佛也在回应他,与隐匿在暗处的夷微一起,眼尾垂落一点清泪。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邓若淳等人也来到了此处。昆赞及身后的一干人等远远望着洞室中央的一幕,皆是噤口不言,默然垂首,而后齐齐拜伏在地,用他们的语言高呼: “怒目明尊!” 云弥微微欠身,同样施了一礼。 邓若淳已经知晓夷微引他们来此的用意,道:“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和小绥吧。届时还需要你在这里坐镇,拖住钩皇,绝对不能让祂逃脱。” 夷微点了点头,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其余人都退出了洞室,只留宁绥和邓若淳在阵眼起坛。见云弥冷得瑟瑟发抖,乔嘉禾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云弥身上。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中摸出一颗糖:“吃糖吗?” 云弥小心翼翼地接过。乔嘉禾向她解释说:“这是口香糖,嚼着玩的,可不能咽。小时候我爸妈总是吓唬我,要是把口香糖咽进肚子里,肠子都会被粘起来。” 听了她的话,云弥疑惑问:“那……你的父母呢?没跟你一起来吗?” “他们都不在了。”乔嘉禾耸耸肩,“我现在跟我师父相依为命,就是怒目明尊旁边,戴眼镜的那一位。” 云弥眼神微暗,欲言又止。乔嘉禾绽出一个笑容:“没关系,有时候也要唯心一点,只要我相信,他们就一直在我身边。” 她抽出云弥手里的糖纸,叠成一只小船:“我们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给你准备什么礼物,折个小船送给你吧,不要嫌弃。” 两个女孩你一言我一句,打得火热,祈却没什么眼力,非要横插一脚进去。他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端详着云弥,意义不明地问道: “小姑娘,我有一点非常好奇,你父亲究竟是靠什么方式控制了那么多人?他怎么证明自己接收到了神明的指示?” 云弥垂眸思索,缓缓道来:“据我所知,曾经的蠡罗山虽然不比山外繁华似锦,但至少也算得上平静祥和,直到一百二十多年前,族内的祭司失去了与明尊的感应,情况开始急转直下。” “先是粮食连年歉收,到后来,庄稼不仅长不出粮食,还被一股污秽的力量腐蚀,大半都枯死了,连畜养的牲畜都染上了怪病,成批成批地病死。族人们误以为是明尊抛弃了我们,不停向上天乞求,却从未得到回应。终于有一日,那时的祭司自称得到了神使的指引,感应到了另一位神明的召唤,能为蠡罗山带来新的希望——那位神明就叫钩皇” “族人们当然半信半疑,可那位祭司向他们演示了祭祀钩皇的过程,他屠宰了一只猪和一只鸡,把血祭洒在一尊来路不明的神像上。这之后不久,原本已成荒山的田地竟然奇迹般地复苏了。族人们欣喜若狂,纷纷供奉起钩皇,抛弃了明尊。百年口口相传中,明尊也从守护神变成了无相尼,蠡罗山的‘蠡’,也就理所应当地从钩皇变成了他。” 乔嘉禾瞥了一眼一旁阖眼休憩的夷微,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祈抬起手臂查看,自从上次斗良弼驱动钩皇之眼后,他的伤口再没有长出那层层叠叠的冰晶。 第120章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吧?”他苦笑一声,问道。 似是疑惑他为何得知,云弥稍稍瞪大了眼睛,说:“的确。好景不长,那片复苏的田地又一次枯萎,并且情况更严重了。族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是祭品还不够,满足不了神明。他们逐渐加大数量,可收效甚微。” 她的眸光变得哀戚:“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时候站了出来。他说他感应到了钩皇的召唤,要求人们跟随他的指引。” “因为先天残疾,父亲少年时常常遭受族人的白眼。因为伙伴的一个玩笑,他在山林里迷了路,不小心跌落山崖。他说,生命垂危之际,是钩皇给了他新的生命,治愈了他的重伤,并引导他回到族群中。族人们本来对他的话都觉得他是在哗众取宠,直到父亲告诉他们,钩皇偏爱幼童的血肉,如果能把祭品换成未被玷污的幼童,神明就会原谅族人的怠慢。” “他成功了?”宁绥轻声问。 “是。”云弥微微颔首,“自此之后,每年镇蠡节,父亲都会从各家各户挑选出健康的孩子,制成祭品献给钩皇。结果你们已经看见了,所有的赐福都是幻象,最后都会破灭。” “祂只是喜欢小孩子,不是想要孩子的命啊。”祈只觉荒谬,“祂的原身是九凤,这一族只有雌鸟没有雄鸟,外表看上去雌雄同体,却无法生育,只能靠成鸟分化,所以吾主一向垂怜幼年时脆弱的凡人,怎么可能忍心看那些孩子被如此戕害?” “你……” 祈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是九凤的遗臣,比起你的父亲,我想我的话更有信服力。” 云弥不再言语。乔嘉禾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夷微不是你们口中的无相尼的呢?” “实际上,明尊虽然因为重伤失去了意识,但始终没有断绝与我们的感应,只是变得微弱罢了。我自幼时便隐约感知到他的存在,成为族中少祭司后,时常出入达兰神殿,那种感应便更加强烈了,但我始终没有告知父亲。” “父亲已经犯下大错,我不会替他辩驳,”她声音虽轻,却格外坚定,“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迷途知返,让蠡罗山的人们能重新拥有从前安定的生活。如果需要为此付出性命,我也甘愿。” “先别急着英勇就义。”邓若淳打断了她,“有一条叫做溯光的龙,他的妹妹叫墨玉,你有印象吗?” 第60章 发愿 “溯光?”云弥沉吟片刻,“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有一个人,父亲称其为‘神使大人’,跟你们描述的很像。” 设坛耗费了太多真炁,宁绥虚脱地倚在石壁上,喝了口夷微递来的水:“他不是昆仑山保安大队的吗?怎么又成神使了?” “墉城门守将有时也会负责传达消息,应龙亦可腾云驾雾。”夷微代为解释,“……果然是他在背后作祟。” “现在想想,父亲就是在与神使大人接触后才愈发专横,但他从不允许我插手此事,所以我知道的也不多。” 邓若淳思索说:“溯光想必已经得知我们进入蠡罗山,却始终没有对我们下手。要是他有意引我们入局,目的又是什么?他应该很清楚,一切就绪之后,我们绝不可能放过他和钩皇。” “他兴许是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宁绥耸耸肩,望向头顶的,“是不是该想个办法出去了?我可不想被埋一辈子。” 他们是被前来施救的奴隶们从一片断壁残垣中挖出来的,而在此之前,来接应的反抗军已经提前救走那些被当作祭品的孩子。云权随后闻讯赶来,守在殿外,见他们平安无事,大喜过望地迎上来。他瞥了一眼被用巫祝的白袍裹得严严实实的云弥,却什么都没说。 虽然敌在暗我在明,一举一动都可能被尽收眼底,他们还是装模作样地演了一出戏,把事情的原委撇得一干二净。当然,这还是仰仗于对方愿意听他们扯谎。云弥被乔嘉禾带去了自己的房间藏匿起来,昆赞带领的反抗军则混入人群中,顺利脱身。 曾经宁绥以为,钩皇、溯光、云权以及他们所缔造的,以神的意志支配一切的世界,只是一座草房子,轻轻一踹就会垮塌;现在他觉得还是要小心行事,这座草房子里很可能会窜出一群野猪把他们全都撞翻。 他们并不打算用自己的手解决云权为首的权力集团,能制裁强权的只有更高的权力,在解决祸根之后,也是时候给这个深山中的落后文明带来法制社会的铁拳了。 此外,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前尘过往,宁绥还是想借与堕魔的九凤一战之机,查清楚归诩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在地下摸爬滚打了许久,落了一身的尘灰和血水,宁绥本身洁癖就严重,虽然山里条件恶劣,没办法一次性加热太多的水,他还是想出了个绝妙的办法: 让夷微充当人肉热水器。 “帮我把水烧好你就可以走了,很简单的。” 夷微帮他找了个稍大的石窠,他艰难地把自己塞进去,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他好像卡在里面出不来了,连简单的腾挪都极其费劲。两腿蜷缩着,下半身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夷微挑着满满两桶水回来,看他一个劲儿地挣扎,忍俊不禁问: “怎么?出不来了?” “你等会儿,我能出来。”宁绥依然不甘心,“你先出去,快点。” “我来吧,好好坐着,你先试一下水温,不合适就告诉我。”夷微拎了一桶水接近他。 第121章 宁绥失声大叫:“你别过来,我自己能洗。” 夷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又不是没帮你洗过,你在害羞什么?” “可是……太脏了。”宁绥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头发上、身上都是血和泥,我不希望别人看见我脏兮兮的样子。” “尤其是喜欢的人。”他在心中偷偷补了一句。 即便表面上对那些法官检察官再恭敬,宁绥骨子里依然是个很有傲气的年轻人,他自己也很清楚。之所以总要穿得西装笔挺衣冠楚楚,也是出于所谓的自尊心——人后可以狼狈,但人前必须干净和光鲜。 他当然并不抵触夷微的帮助,只是一想到身体连同肮脏的污垢都会被爱人尽收眼底,他就控制不住地羞赧和惶恐。 “我不可以是丑陋的,哪怕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这是他潜意识里的习惯。 夷微没有嘲讽他怪僻的习惯,但也没有顺从他,而是固执地坐在他旁边,用木瓢轻轻往他身上洒水: “你身上有一半的灰都是在拥抱我时蹭上的。就当是我赔礼的方式,可以接受吗?” 见宁绥不说话也不动,夷微便继续着动作:“何况,你不是也没有嫌弃我么?我身上可积了几千年的灰。” “那不一样。”宁绥摇摇头,借着洗头发的契机,把脸转到一边去。 夷微低笑一声,问:“你看到了,和你想象中的有区别吗?” “看到什么?” “真正的我——‘重明’。”夷微咋舌道,“没有肉身,总感觉轻飘飘的。” “我不认识什么重明,从我第一天认识你,你的名字就叫夷微。就像从你第一天认识我,我就叫宁绥。” 宁绥把脸转回来,不无戏谑地接着说:“西王母真的把你养得很好,连战甲都是金灿灿的。” “我没有父亲,是生母青鸾感光而孕诞生的。母亲生性喜爱游历四方,却在一次出游中突遭横祸,她竭尽全力赶回瑶池,在西王母眼前将我产下,不久后便离世了。与其说西王母是疼爱我,不如说,她是在借养育我来告慰失去青鸾的伤痛吧。” “你们神明总是有各种奇怪的诞生方式。”宁绥皱眉说,“小时候师父讲经,说祖师爷紫微大帝是斗姆元君洗澡时突然有感生出来的,在池子里泡了七天七夜就飞升为众星之主了,此后他应苍生愿望,驱荡氛邪,考校祸福。但是对我来说,祖师爷最有用的时候是高中做地理题,用北极星仰角确定当地纬度,每次复习得马马虎虎去求他保佑我超常发挥,他都没显过灵。” 夷微哑然失笑:“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你们凡人总是喜欢许一些奇奇怪怪的愿望,根本不看自己的愿望归不归神明管。我在阵眼里待了那么久,虽然不能擅自离开,但既然做了这个山神,也经常聆听山民许愿,能满足的都会尽量满足。一开始他们只是求平安、求丰收,后来发展成求子、求一夜暴富、求仇家暴毙,更有甚者,连夫妻生活不和谐都来找我。我说我只是个武夫,不是个大夫,这个实在治不了,要是实在磨合不来,那就换一个吧。” 宁绥笑得前仰后合,夷微脸上的笑意却只是淡淡的。他的手按进水里,向下游走,动作细微地变化,指尖在每一寸肌肤上流连得越来越久,似乎已经超出了“清洗”的范围。 “阿绥,我的意思是,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所有的样子、所有的欲望都可以暴露给我。即便是有责任在身的神明,对一个人稍微有些偏爱,也不是罪不可赦的吧?” 宁绥的呼吸越发粗重:“你确定要在我卡住动不了的时候做这些吗?” “我只是在帮你洗澡,别的什么都没做。”夷微唇边笑意变浓,“还是说……你希望我做点什么?” 他的另一只手也从后缠上宁绥的腰,又向上摸索,最后停留在左胸,轻轻按揉。 手掌与肌肤之间的缝隙中,清光一闪而过。那片当时在鬼市买下的护心鳞,被夷微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宁绥的胸口。 踌躇挣扎了半晌,宁绥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别在这里,很冷。” 仿佛是接收到了指令一般,夷微满意地加快了清洗的速度,扶他从浴桶里站起来,帮忙裹上浴巾: “好啦,又是我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阿绥了。” 他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妥,改口说:“不,就算你不干净、不漂亮,也是我的阿绥。” 宁绥扯着他的领口,水珠顺着脸庞的弧度滴下,脸颊被水温烘出的红晕还没消退:“现在,我的神明,你该满足我的愿望了。” 他如愿以偿地收获了一个热烈而缱绻的吻,夷微稳稳地托住他的身体,一如以往的每一次缠绵。 “你的身体好烫……好软。” “我从来没在其他人面前这样过,只有你……我和我的心,都献给你了。” * “他们快要动手了吧?” 钩皇祀废墟之上,墨玉远眺着聚居地零星的幽幽烛火,轻声问道。 脚下的一片狼藉足以说明曾发生过的一切。由于十二刀兵阵的禁制,他们始终未能靠近阵眼一步,只能在阵眼之上豢养魔物,用以干扰和破坏阵法。 溯光的长袍随夜风猎猎飘动。他头顶龙角的断痕已经完全愈合,呈现出一条细细的生长线。 “你把丹药交给云权了?” 第122章 “他刚拿到就吞下去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用法和禁忌。”墨玉无奈摊手,“这些老头总是喜欢为了奇怪的头衔争得头破血流,我两百岁的时候就不喜欢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 “用不了多久了。”溯光把玩着自己的自己的扳指。 “左右都是要杀的,比起那些奴隶会是什么死法,我更关心你会怎么处置那个小道士。他人长得清秀,说话又好玩,我还挺喜欢他的,能不能把他做成玩偶?” “重明可能会先把你做成玩偶。”溯光转向她,语气中半是警告半是关切。 “我很了解重明,他打定主意要保护的人,哪怕是搭上他自己的命,别人也伤不了那人一分一毫。除非……” 他打住了话茬,没有把谋划说出口。墨玉本来也不在乎他们之间的纠葛,没有追根究底,只是落寞道: “哥哥,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人间一点都不好玩。” 神界大战的败者怒而撞断高山,擎天的巨柱轰然倒塌,不周山上的诸多生灵都在绝望的哀嚎中灰飞烟灭。日复一日的流亡磨灭了昔日族群的荣光。溯光茫然地回想着,却似乎已经记不清回家的路了。 为了向众神证明自己最后的价值,该杀的仇人、不该杀的友人纷纷倒在冯虚弓的寒光下,那句指引他一路苦苦支撑的“来日可期”,也成了反目前的最后一句话。 他曾经无比痛惜沉沦于尘世的重明,可现在的自己甚至还不如重明,至少重明可以暂时放下过往,在人间过得相当快活。 溯光叹了口气: “……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第61章 暴动 “跟我读,一声,a——” 乔嘉禾被小孩子们团团围了一圈,每个人都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探头看她手上的平板电脑,学着她的样子说: “a——” 声音太像一群小绵羊,小乔老师没忍住,笑出了声。祈在幼教方向也算经验丰富,就算是应付这么多小孩子也得心应手;瞽则狼狈了许多,怀里的琵琶被肆意摆弄,瞽强按怒意,却又放不下架子跟凡人发火,只好抱着琵琶默默离开洞穴,缩到了角落里。 钩皇祀坍塌后,那些流离失所的孩子和老弱病残都被安置在了反抗军所在的洞穴,宁绥一行人时常会过去帮忙照顾伤员。电子设备在这里成了能跟药品相提并论的重要物资,自出生后从未踏出山门半步的人们借由一方小小的屏幕,窥视着外面的世界。 “喂,这游戏机很贵的,别玩坏了!” 宝贝游戏机被抢走,邓若淳脸上一百个不情愿。 云弥有时也会蹲坐在乔嘉禾身边,陪她一起看书看剧,像一只羞怯怕人的小鹿。 “你看,这是火箭。月亮,我们头顶上的月亮,现在已经可以坐着火箭上去了。”乔嘉禾手舞足蹈地向她解释。 云弥听得半懂不懂,腼腆一笑:“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出去看看。” “一定有机会的。”乔嘉禾攥住她的手,坚定地说,“等我们把这里的魔头解决了,就能解放蠡罗山里的所有人,外面的人会妥善安置你们,大家都能过上平等富裕的日子。” “不,没有那么容易的。”云弥摇摇头。宁绥刚帮一名伤员包扎好伤口,坐在她们身边说: “除山中魔易,除心中魔难。” 两个姑娘都听不太懂他文绉绉的用词,宁绥接着解释说: “我们话说得再漂亮,到底都是空话,山民们也没见过外面的风景。现在的日子再苦再难,至少还有一条命在;要是起来反抗,而且失败,那就连命都没有了。” 连日来的频繁地动持续警醒他们,溯光也在暗中行动。 “钩皇祀坍塌,祭品失踪,无相尼现身的事情也在村寨里传开,几家大户都在催促云权提前镇蠡节祭典。”昆赞给山洞里的篝火添了把柴,“我们打算在祭典当天突袭,生擒云权,也方便你们后面行动。” 夷微思虑得更多:“那天我会回到阵眼,以防不测。” 即便已经提前听闻祭典的大致流程,他们一想到这些天来见过的诸多惨象,心里还是阵阵发怵。宁绥帮夷微把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眼里满是担忧道: “有任何情况,及时传音给我!” 夷微捧着他的脸:“嗯,你也是。尾翎还在身上吧?” 宁绥小心翼翼地把尾翎捧在掌心。 “护阵时需全神贯注,可能无法及时感应你的传音……我会尽力回应你的。” 邓若淳和乔嘉禾都抱着佩剑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刚好能看见他俩难舍难分的样子。邓若淳脸上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 “想早日飞升就不要学你师父,还是跟师伯一起修无情道吧。” 乔嘉禾大惑不解:“师伯,你真的打算修无情道啊?咱们北帝派不是向来父传子子传孙么,等你干不动的那一天,谁来接你的位子?” “当然是你来接咯。”邓若淳理所应当道,“你可是下一代的大师姐。” 镇蠡节对于蠡罗山民而言,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唯一可以停止劳作的日子,以表示对侍奉神明的虔诚。古怪的是,今日的祭典云权始终没有现身,只派遣了几名巫祝带领他们围观祭典。反抗军轻易地混在人群中,观察着周边形势。 一阵悠长的号角声在山林间回荡,山民们身着五彩斑斓的服饰,拿不出珠玉宝石,便用花草鸟羽扦插在身上装饰自己。用作采牲的幼童盛装打扮,被桎梏在轿子上,前后左右各有一名巫祝抬轿。孩子们显然还未意识到接下来要面对的命运,手里抓着饴糖,吃得津津有味。 第123章 他们的目的地是山崖下的一处溶洞,按照云权的自述,他正是在那里感知到了钩皇的召唤。 “最困顿的时候在山中得到了神明的指引,然后走上了权力巅峰,这故事怎么跟我们邓紫阳天师那么像?”邓若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可如果云权迟迟不现身,他们的计划也难以继续。宁绥打着手势,直接向身旁的巫祝打听:“族长,在哪儿?” “不好,身体,休息。”巫祝笨拙地向他解释。 宁绥转转眼睛,一下瞄住潜藏在人群中的昆赞,二人对上了眼神,宁绥朝着云权所居竹楼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昆赞心领神会,领着其余人迅速遁走。 巫祝没有发现异样,照常引领他们前行。抛开祭典的性质,人潮随号角声一同载歌载舞的景象很难不令人动容。一位年长的祭司手执长杖,闭目凝神诵读祭文。 号角声原本婉转悠扬,虽然音色朴素,但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直到一声尖锐的杂音打破原有的和谐。众人皆是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再放开手时,周围却一切如常。 乔嘉禾问:“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她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尖利得足以刺穿耳膜的杂音,这一次他们都长了教训,提前堵住了耳朵。整段乐声都变得粗糙嘲哳,在高低音之间反复跳跃,仿佛是一段凄厉的哭嚎。随游行队伍一同前进的人群忽地停住了脚步,而后齐齐转身朝向他们。 几人不约而同地咽了下口水,宁绥被盯得心里发毛,嘀嘀咕咕地问: “他们不会突然开始唱生日快乐歌吧?” 诡异的对峙仍在持续,他们意识到了不对,拉着彼此打算脱身,静默的人群却突然哄闹起来。从队伍最前端传出了野兽一般的吼叫,他们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在欢庆的人们开始不住地抽搐,筋骨和肌肉都不受控制地膨胀起来,原先异变出的少量羽毛与鳞片也开始暴涨,两手渐渐变作了兽爪一般,面上表情也浮现出嗜血狰狞的疯狂。 “不好!”祈反应最快,“快跑!” 飞扇挥出劲风,裹挟着琵琶乐音,短暂地击溃了魔化的山民。宁绥和邓若淳同时拔剑出鞘,引雷光落在山民身上,只是拖住他们的攻势,并不收割性命。 人群中没有发生异变的山民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宁绥一行人极力将妖魔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且战且退。云弥比他们更惊骇,口中不断喃喃道: “不可能……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我曾经配制解药,为山民解瘴气和蛊毒,虽然无法根治,但情况已经大有好转,如今怎么会……” “到现在了,说什么也没用了。”邓若淳一剑挑开向他们扑来的魔化山民,“嘉禾,带着少祭司躲起来,趁机去找昆赞会合!” 而在不远处,被吊在塔尖上的奴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鸣,他们循声望向天边,乌压压的影子如暴雨前的黑云一般滚滚而来。宁绥扶正眼镜,眯着眼睛细看,黑云中翻腾的存在让他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龙? * 如一道虹光划过天际,夷微身形频动,匆忙赶赴阵眼。虽然神识与肉身相距不远,随时可以增援,但十二刀兵阵一旦被破,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重新补好,他不敢冒险。 身后似乎有一道影子,与他一同走走停停。夷微屏气凝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身后掷出焚枝长枪,那影子堪堪避过焚枝锋芒,跳跃至参天巨木的树梢,反手挽弓,箭阵如冰雨一般落下。 夷微翻身轻巧落地,面露厉色:“是你。” 溯光依然保持着挽弓的姿势:“看来并不出乎你的意料。” 事态紧急,夷微无意与他纠缠,威胁道:“此处距离阵眼不足百丈,我绝大部分神力都聚于肉身,一旦神识归体,你绝无可能是我的对手。” “明尊伟力我自然见识过,昆仑山上交手之后,也未敢再与明尊争锋。”溯光微微一笑。 沉默良久,夷微召回焚枝,抿唇问:“……为什么?” 溯光眼中闪过一丝惘然:“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溯光的笑意变得讥讽:“重明,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你是打心眼里怜悯这些人,还是真的蠢得可怕。要是西王母的宠爱冲昏了你的头脑,七十二道天雷还没让你醒悟吗?这就是一个强者恒强,弱者恒弱的世界,即便强如你我,在更强大的存在面前也脆弱如蝼蚁。你现在找我要一个理由,我也想问问昔日的共工大神,触断不周山的时候想没想过山上的无数生灵?” 他的神情几近癫狂,咆哮道: “我与你不同,我降生于世时只是一条虺蛇,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再千年修成应龙。我用尽全力靠战功挤进神山昆仑,却只能匍匐在你们脚下,一生未能踏进瑶池,我什么都想争,到头来却什么都没争到手。剿灭九凤一役,我以为我做得天衣无缝,谁料半路杀出了归诩和你?” “果然是你杀了归诩。” “是我又如何?我就是要让你也经历看着所爱之人惨死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归诩,还有那个凡人道士……重明,你想要保护的人都已殒命,你又何苦再做无用功?” 夷微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他慌忙神识传音联络宁绥,却毫无回音。溯光望向祭典的方向,蝗灾一般的黑影压在那里,他轻蔑地笑笑:“已经来不及了。” 第124章 夷微强装镇定,不耐道:“你的骗术太拙劣了。” “明尊,先别急着反驳。”溯光笑意未减,“你看,这是什么?” 他摊开手掌,掌心的物件让夷微如遭雷殛。 那是夷微的尾翎。 第62章 神堕 乔嘉禾将云弥护在身后,挥动帝钟长剑,剑身散出的煞气使得魔化山民不敢上前,只能虎视眈眈地远远观察。 她们一边潜行,一边寻找可以躲藏的隐蔽之处。奇怪的是,越靠近云权所在的竹楼,四周游荡的魔化山民越少,仿佛是有什么恐怖的存在隐匿其中,一旦踏足便会尸骨无存。 那群魔化的山民似乎是靠气息寻人,已死之人的衣物也许可以帮助她们掩盖身上的生气。乔嘉禾留了个心眼,也顾不上干不干净,直接扯下被咬断喉咙的山民的外衣罩在自己和云弥身上。两人找了块大石头,一起躲在石头斜面与地面的空隙中。 “这是反抗军的信物,我在那个死者身上摸到的。”乔嘉禾从口袋中掏出一串兽牙,“昆赞大哥他们现在很危险,可能已经……” 云弥闻言,一时乱了阵脚。她接过兽牙,擦拭一番后放入怀中,眼眶微红: “……我说过要带他们走出去的。” “刚到这里时,我们就发现山民们似乎发生了异变,但只当是蛊虫的副作用,为了不惊动云权便没有展开调查。”乔嘉禾把她揽进怀里安抚,“少祭司,还有很多山民在努力求生,我们不会放弃,你也不要放弃,好不好?” 云弥压着抽泣声,用力点点头。 可乔嘉禾的目光聚焦在远处的低空,神情变得越发凝重,手上抓紧了帝钟的剑柄: “那是什么?” 天际的尽头,原本深邃的蓝紫色渐渐被一抹暗色侵蚀,一缕缕黑烟似的云雾从地平面上蜿蜒升起,迅速汇聚、翻腾,空气里开始弥漫着硫磺的味道。 那是从四面八方袭来的龙群。 倘若龙群经过这里,她们必然无处可逃,也无路可退。乔嘉禾拉起云弥,钻出石缝,再一次出发寻找藏身之所。 龙群行进的速度却远远快于她们的脚步,所到之处无不摧枯拉朽地倾塌毁灭。铺天盖地的黑影迅速逼近,乔嘉禾将云弥扑倒在地,背上却一沉,她全身都被覆盖得严严实实。 是利爪撕裂皮肉、折断骨骼的响声,点点鲜血滴落在土壤中,又慢慢连缀成血流。乔嘉禾悚然一惊,扭头惊呼: “昆赞大哥!” 她手脚并用从昆赞身下钻出,跪坐着查看他的伤势。昆赞的背部皮肤已经被龙群带来的风刃尽数撕下,森森白骨从血肉中突了出来。他似乎也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伤情,一手支撑着地面,另一手探向后背,却只摸到了满手的血。他的长刀被丢在一旁,刀刃上满是豁口。 “不用管我,你们快走,再拖就走不掉了。”钻心的疼痛让昆赞整个人抖如筛糠,他用尽力气挤出话,“反抗军驻扎的山洞地下……是专门为配合明尊的计划开辟出的避难所,你们想办法带大家到那里去。云权比其他人异变得更严重,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两个姑娘眼中噙着热泪,向他点一点头,相互搀扶着转身欲行,脚下竟开始剧烈摇晃,她们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入目的是一张狞笑着的,野兽般肿胀发青的脸。 “……父……亲?” 云权原本矮小的身材膨胀得同三层楼一样高,腰粗可比巨木,他前进的每一步,地面都会跟着摇晃。乔嘉禾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在了抬头的一刻,她吞了口唾沫,将帝钟剑举在身前,与云权对峙。 云弥在她小臂上轻轻掐了一下,她随即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云弥跪倒在云权面前,张开双臂死死抱着云权的腿: “父亲,父亲,是我啊……” 她在为乔嘉禾制造偷袭的时机。 尽管乔嘉禾自己也没有把握能成功发动天蓬大法,但眼下情形她必须冒险一试。她凝神动炁,将全部意念集中于手中之剑: “神刀一下,万鬼自溃——急急如北帝明威敕令!” 空气中先是出现了细密的电流,继而一道闪雷当头落下,正击中云权面门。然而,魔化的云权只是挥了挥手,一缕青烟从他指缝中漏出,突袭便被化解了。 也许是出于最后的一丝人性,他没有对云弥下手,而是直接抬起腿走向乔嘉禾。云弥将全身紧贴在地面,咬牙拖住父亲,向着乔嘉禾大喊: “嘉禾,走啊!” 云权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他如狼一般长啸,抬起巨爪劈了下来。只听一声怒吼,预料中的剧痛竟然没有发生。 昆赞举着他的长刀,又一次挡在了她们前面。 可他微薄的力量在妖魔面前与蝼蚁无二,云权一掌便再次将他拍飞。他如风中枯叶一般滚落,脱臼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却仍不知疼痛一样地爬起来,用血躯筑成一道决不后退的高墙。 “带他们走出去!” 他拼尽最后的一丝气力,向身后嘶吼: “少祭司!一定带他们走出去!走出去!” 乔嘉禾拉起云弥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奔跑。眼泪随着耳旁呼啸的风夺眶而出,她想起初来乍到时,一身腱子肉的健壮青年自豪地向他们介绍自己: “昆赞,在我们的语言里,是勇士的意思。” 第125章 * 不知道这些龙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它们如鬼魅一般现身,宁绥自觉体力已经逼近极限,可龙群依然源源不断地向他们袭来。 按理来说,即便十二刀兵阵出现了缺口,也不可能会让这么多的妖龙闯进山来,也就是说,这些龙从一开始就潜伏在山里了。 又或许,所谓的献祭神明,根本就是在暗中用人的血肉喂养这些龙!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将众人的视线引到阵眼所在的山头。更多的妖龙聚集一处,用身躯不停冲撞山体,似乎是想强行破阵。而山体的摇摆震颤,比起地动,更像是活物的挣扎。宁绥远远望着远处那疯狂摇摆的山头,层层黑色的怨念纷纷渗出地面,浓雾一般笼罩着,却又不断地被十二刀兵阵残存的神力拉回地下,双方陷入了僵持。 一个恐怖的想法涌上大脑,宁绥的神经猛地一抖,脸色瞬间煞白。 整座蠡罗山都是先前牺牲者的遗体堆砌而成的,不就相当于一副可被占据的肉身吗? 溯光要让九凤怨念控制这座山,一起重现世间! “糟了!”宁绥一剑刺穿一条龙的身体,“我们中计了!” “这里交给我们!” 祈的扇子被抛了出去,向前扫荡一圈后再次回到他手上。宁绥心领神会,冲进他杀出的空隙中,邓若淳见状连忙跟上: “我跟你一起去!” 深山的地动愈加狂暴,树木的枝叶相互碰撞,枝干相继断裂。巨石滚滚而下冲向山谷,尘土和碎石被扬起,形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灰黄色云雾。溪流和瀑布变得湍急,甚至逆流而上。 一块山石横冲直撞地落下山崖,邓若淳眼疾手快,将宁绥拉回自己身边:“你疯了?!” 宁绥推开他,踉踉跄跄地向深山中跑去:“不……我要去找他。” 所有的神识传音都没有回应。宁绥无力地跪倒,那支尾翎又一次变得滚烫,滑落到他掌心,绒毛边缘泛着危险的红光。 诸天神佛……不论哪一方都好,给一点指引,只要一点就好。 “别白费功夫啦,他现在都自顾不暇了。” 戏谑的笑语在头顶响起。宁绥立刻收起迷惘,警戒地向上看去,墨玉坐在树梢,修长的蛇尾盘在一起。 “大鸟还没死呢,你们怎么就哭上丧了?”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他不大概可能允许怨念爆发出来,大概已经把九凤的怨念全都吞到肚子里去了。真是奇怪,他明明相信了你的死讯,却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你。”墨玉朝阵眼远远一指,“砰!砰!砰!用不了多久,那座山峰就会彻底倒塌,要不要猜猜看,出来的会是谁?” 宁绥拧眉问:“你们跟他说我死了?他怎么可能会相信你们的鬼话?” “我们也知道他不太可能相信,所以拿出了四千年前从归诩身上抢来的重明尾翎。我们也是研究了很久才明白,这东西原来是求救用的。溯光废了许多脑筋才想出了干扰这东西感应的术法呢。” 操控山民异变吸引他们注意,再派出豢养的妖龙袭击阵眼,好一招暗度陈仓。 “卑鄙!”宁绥咬牙切齿道。 “是有一点,不过我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成功,所以才提前对大鸟攻心。九凤生前就极擅控制意志,但凡大鸟有一星半点的动摇,九凤的怨念就会趁机占据他的肉身。而你,小道士——” 她俯下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宁绥: “你会怎么做呢?我很好奇,你会亲手杀了他吗?” 不待心绪大乱的宁绥思考,她便自行回答道:“不,好像没什么值得讨论的,一来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二来不论谁输谁赢,我们都不亏。那一团怨念对我们来说已经没什么价值可言了,至少斗良弼身上的实验很成功,不是吗?” 她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一样,捂着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说:“噢,不小心说多了,后面的事还是你自己去探索比较好。毕竟溯光不让我动你,他的癖好比较奇怪,喜欢看相爱之人自相残杀——对了,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们。” 她吹了声口哨,一条黑色妖龙飞至低空,松开了爪子,一个扭曲的黑影应声而落。 是昆赞的上半身,他的头颅被硬生生地折断,只剩颈部的皮肉还与躯体相连,两只眼睛目眦尽裂,不甘地望向他们这边。 宁绥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我决不可能让你们活着离开这里!” 昭暝与剑主心意相通,自行出鞘,剑鸣响彻长空。墨玉挑了挑眉,亮出黑色的弧弓: “既然如此不自量力,那我就陪你们玩玩吧。” 第63章 残杀 好冷。 暗金色重甲之下,夷微控制不住地打着寒战,冷汗涔涔地渗出皮肤。他终于重回肉身,这副躯壳却仿佛已经不受他的驱策,四肢百骸都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几千年来,他以自己的心脉供养着整座蠡罗山,源源不断向外输送着神力。何况,他布下大阵之时,七十二道天雷的旧伤都尚未痊愈,无异于竭泽而渔。 即便是勇武无双的上古战神,也总会有枯竭的一天。 残存在每一寸土地中的怨念都在向外冲撞,如泥淖般慢慢漫上身躯,仿佛有无数只手抓住了脚踝,要将他拉入冰冷而粘稠的无尽虚空。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经殚精竭虑,明明已经煞费苦心,却还是没能改变结局? 第126章 为什么……还是没能留住他? 他会害怕吗?他会后悔吗?他死前会想些什么呢?会怨我没有守在他身边吗? 夷微甚至不敢去想宁绥可能的死状,每分一次心,怨念的侵蚀就多一分。他仍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乞求上天告诉他,这些只是溯光哄骗他的伎俩,只要他结束了一切,走出阵眼,他的阿绥就会雀跃着扑进他怀里,鲜活得一如往常。 只是,脑海里那个总是衣冠楚楚的影子逐渐与另一个人融合,他回想起那人死去时被撕咬、分食,最后只剩骸骨的惨状,心头仍是不由自主地一紧。 在昆仑山上时,母亲常说天地间是一个轮回,人与神都逃不过在轮回中兜兜转转的命运。 不,不要……阿绥怕疼,而且好脸面,如果当真无法挽留,能不能让他不那么痛苦,不那么狼狈地离开? 至少不要像归诩一样。 怨念犹如带刺的荆棘,攀附在他身上,尖刺深深扎进他的血肉,还在不断收紧,可心比身体更痛。他知道溯光虽然暂时被他击退,但一定还在附近徘徊,等待破阵的时机。他们彼此都很明白,阵外的进犯只是虚招,对局的根本在于攻心。 “重明……” 豹尾虎齿、司天之厉的女神飘飘然降临,长袍的绶带拂过他的头顶,昏暗逼仄的洞室恍然已成一座庄严道场。 “母亲?”夷微眼中噙泪,跪伏在创世的大神面前,“帮帮我,母亲,孩儿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重明……你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愿意割舍。可天地不仁,万物终有盛衰,你既为神明,凌驾于众生,如若不适时做出取舍,自然有违天道。” 是因为无谓的仁慈吗?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计代价地强行剿杀,牺牲一小部分人的性命,换来绝大部分人的安定,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了? 脑海中有另外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听我说,夷微。我,甚至是你,都有可能成为被牺牲的那个。没有人能只从结果出发,功利地决定其他人的生与死,神也一样。不论何种艰难的境遇下,尊严与悲欢都会被看见、被尊重,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 夷微的神情变得迷惘:“可是母亲,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不是一草一木,百般磋磨都一言不发。他们也会痛,也会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他们又做错了什么?难道只凭一句‘天道取舍’,就能随意抹杀他们的存在和挣扎吗?” 阿绥用命也要为那些人搏出的自由和幸福,难道在诸神眼中,就如此不值一提吗? 这不公平。 “我的孩子,悲悯众生不意味着要与众生同行,你终究和他们不一样。”西王母弯下腰来,拭去他脸上的泪水,“颛顼帝之所以绝地天通,正是盛怒于人之僭越,他们诞于神的好生之德,却妄图与神分庭抗礼。” 母亲的声音变得飘渺无涯,仿佛是在向他下达最后通牒: “没有节制的仁慈只会养出狼子野心,你和那个凡人的命运早已向你昭示此理。你被他们欺骗利用了一次又一次,难道还不能认清人贪得无厌的本质吗?” * 墨玉手中弧弓变作双锏,三人连番缠斗了数个回合。宁绥一改原先无功无过的保守打法,每一剑都直抵要害。 如果追求速胜,弓箭是必定要比刀剑快的。以宁绥和邓若淳两个凡人的身法,很难躲过一簇簇的飞箭。 宁绥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墨玉的挑衅就是为了拖住他们。如果他猜得没错,溯光应该就在阵眼的附近。如果夷微听信了他们的鬼话,被自己的“死讯”所影响,那就真的完了。 他能够料到夷微的处境:阵外进攻不断,心防又破,为防钩皇破印出世只能用肉身困住祂。最坏的情况是,他们要面对的很可能不仅仅是一团怨念,而是被怨念控制,大开杀戒的怒目明尊。 要知道,至今他们都未曾见识过夷微真正的实力。 宁绥心中愤恨顿生,一手成剑指,将真炁聚于昭暝剑锋之上。邓若淳在侧吸引墨玉,他便趁此机会闪至墨玉身后,将昭暝推入她胸膛—— 一记蓝色光芒凭空飞来,破解了昭暝的攻势。宁绥一惊,剑意却未消,仍将墨玉击出数米开外。她抚着胸口瘫坐在地,又连滚带爬地躲到溯光背后。 “小子,还差得远。” 看得出来,方才溯光与夷微也经历了一场恶战,他身上沾染着斑斑血迹,新长出来的角又一次被掰断了。也许是急于护阵,夷微并没有来得及对他下杀手。 “哥,我们快走。”宁绥拉起邓若淳,“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现在去找夷微还来得及。” “把你身体里的九凤神识抽离出来,我们自然会放你走。”有了兄长的庇护,墨玉的言语变得愈发狂妄,“不,是可能会放你走。” “你休想!”宁绥怒斥。 “大白天的,醒一醒,别做梦了。你们连吾主的窥世之眼都研究不明白,还想抢祂的神识?” 祈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峙,两位傩使安顿好了山民后放心不下,便来寻找他们。他将九凤的玉眼抛给宁绥:“去吧,也许用得上。” 但宁绥只是带着邓若淳撤到了一处相对安全的空地便停住了脚步。他知道,以他们的速度,很可能赶不到阵眼,夷微的意志力便已经承受不住怨念的侵蚀了。他又一次祭出昭暝剑,轻声说: 第127章 “得先告诉他,我还活着。” 邓若淳很快领悟了他的意思:直接引天雷落入阵眼,一来以这种方式安抚夷微,二来也能与怨念相抵消。 “可是我们只有两把剑,虽然也能做到,但是很难,威力也一定不比三剑齐出。” 宁绥心意已决:“嘉禾是个聪明孩子,她会明白的。” 二人以剑指画下五雷符,金光四散开去,融入无边山野。宁绥犹嫌不足,手掌划过昭暝锋刃,道道血流顺着剑身淌下。 他要用自己的血喂养这柄剑。 邓若淳不忍阻挠。他比谁都了解这个弟弟的心性,认准的事哪怕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也绝不会轻言放弃。两人发动北帝授剑法,剑指青冥: “天帝敕命,总召雷神。 上通无极,下摄幽冥。 阴阳交合,运动魁罡。 赫奕威杀,霹雳震惊……急急如律令!” 重云如墨,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天边,数道闪电将天空分割,雷声好似擂鼓般轰鸣激荡。他们同样为之震撼,宁绥只觉不可思议,忘记了手上还有血,不小心抹在了脸上: “哥,我们成功了!” 寻常的雷大多为银色,而除魔涤秽的天雷则为金色。他们亲眼看着无数道灿金色的雷光被引向阵眼的法坛,磅礴的力量劈穿了山石。 宁绥忽然觉得揪心,一直到怨念被彻底消弭,夷微遍体鳞伤的肉身需要再扛住多少道天雷呢?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哪怕不确定夷微是否能听到,他依然在心中柔声安抚:“……忍一下,只要忍一下就好。” 而在避难的洞穴中,乔嘉禾听到了天边的滚滚雷声,慌忙跑出洞口查看,她旋即意识到: “该行动了。” 破碎的砂土山石席卷着钩皇祀的废墟落入崖下的江中。宁绥不顾一切地奔向阵眼,洞口下的死寂却渐渐消磨着他的期待。他站定身子观望一番,却始终没有勇气再前进一步。 “求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边好吗?” 洞穴之下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宁绥又一次向内望去,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但又无比陌生。仅存的一点希望支撑他不要退却,却在与那双猩红的眼眸对视时变得万念俱灰。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该怎么去形容这一面?宁绥打心里觉得,夷微周身似乎夹着刀锋,只是稍稍靠近,都会被那如山如海般浩瀚的神威绞碎。钩皇怨念的黑气缭绕在夷微身侧,更添了几分凶煞。 人能够撼动山岳吗?人能够逆流河海吗? 如果不能,他们又如何与眼前的夷微匹敌? 生理本能使得宁绥下意识地想要逃离,逃得越远越好。甲胄映照出自己骇然的面孔,夷微面上无悲无喜,是全然的淡漠,却在与愣怔的宁绥擦身而过时蹙了蹙眉头。 他嗅到了宁绥的血腥味。 像是一星火苗掉落进满山林木,夷微最后的理智都被这一抹象征着死亡的血腥味剥夺。他手执焚枝长枪,枪尖对准了紧随其后的邓若淳。 邓若淳语无伦次:“他他他——” 宁绥迎着焚枝的锋芒而上,将夷微揽进怀里,阻止他再行进一步。 “夷微,是我。”他声音颤抖,却并不是出于畏惧,“是阿绥啊,你看看我。” “阿绥……”夷微的眼神短暂地恢复清澈,身上黑气猛然收缩。他痛苦地抱着头,竭力不让自己被怨念彻底同化,“阿绥……带着所有人快走,我会毁掉……整个大阵……” “他们已经躲进了安全的地方,这里只有我们,别赶我走好不好?” “我不可能让你死在这里。”夷微全身都在颤抖,他把头埋在宁绥的颈窝,似在贪恋最后的一丝温柔,“杀了我,然后忘了我。” “我们一定有办法的,你坚持住。”宁绥哽咽着转过头,在泪光中向邓若淳使了个眼神。 就是现在。 邓若淳稳住心神,再度发动雷法。可雷符还未画成,夷微体内的怨念便已知晓危险,又一次掌控了这具躯体。黑气在夷微眼中一闪,隔空向邓若淳袭去。 所幸邓若淳反应迅速,挥剑挡下这一击。 如果说,他们与溯光和墨玉还能搏斗几个回合,面对夷微,则是完全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甫一近身,便被夷微挥手掀飞,而这还是在夷微完全赤手空拳的情形下。倒在地上的焚枝开始剧烈摇晃,仿佛是不愿遵从主人的命令。但一柄武器终究拗不过神明的意志,回到了展开羽翼,飞身入空的夷微手中。 此时,宁绥感到胸口一阵炙热,他忽然想起那枚被放置在胸前口袋中的玉眼。玉眼光芒大盛,托举着他升上空中。他不敢再耽搁,驱策着昭暝与其缠斗,被击退便一次又一次地近前,一红一白两道光芒在空中交缠。 可夷微体内的怨念似乎失去了耐心,把力量加持给焚枝,再将焚枝向群山地脉掷去。宁绥抵挡不及,只好闪身至焚枝枪尖的正前方,用身躯阻拦焚枝毁掉地脉。 先于恐惧到来的,是撕裂一般的剧痛。宁绥缓缓低头,鲜血很快洇透了他的衣服,失重感随后涌上大脑。 就在长□□穿宁绥胸口的一霎那,一道黄色长影当空飞来。 那是帝钟剑。 三剑凌空,挟着万钧雷霆一齐穿透夷微的胸膛,他身上的红光和黑气都被天雷吞噬,巨大的冲击将他打落在崖底。一直到硝烟散去,崖底都没再传来任何声响。 第128章 宁绥合上眼睛,任凭身体下坠。他眉心的凤尾印记忽明忽灭,不住地闪烁白色光芒。 如果这辈子不能同生,他想,共死也未必不是最好的结局。 第64章 劫后 即使生而为初凤后裔,一双羽翼挽不住坠落的身体时,本能的恐惧也会漫上心头。 后背毫无缓冲地砸在地面上,重明只觉全身筋骨寸断。天雷的灼痛深入骨髓,他记起来,墉城门的守将溯光在雷刑后趁机帮他解开了枷锁,他才得以私逃下界。 “我……死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疑问。重明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只是追上人间的来使多说了几句闲话,凭什么就要被锁在诛仙台上,硬生生扛下七十二道天雷。要知道,自他两千年前诞生以来,他从没听过九重天上还有谁罹受过如此之重的刑罚。 通体的羽毛都被烧得一干二净,他拍打着自己光秃秃的肉翅,勉强站起来走了几步,便又一次栽倒,失去了意识。 重明是被一个奇怪的男子带回家的。侥幸的是,男子似乎并不汲汲于口腹之欲,没有将这只外焦里嫩,闻上去就喷香喷香的野生禽类扔进锅里炖煮,而是用质地柔软的绢布将他包裹起来,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他几天几夜。 苏醒后的重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男子疲惫却温润的脸庞。他身着一身灰褐色粗布麻衣,长发被松松地挽起。虽然看上去文文弱弱,但男子不经意间露出的手臂线条,以及他随身携带的长剑无不昭示着,此人也略通武道。 他说,他叫归诩,意为归于山林,诩及万物。 “归……诩……”重明神志尚未回转,“这是哪儿?” “人间,天婺山,我隐居的地方。”归诩起身打开窗户,阳光慷慨地泼洒进来。 “我……”重明想向他解释自己的来历。 “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必多言。”归诩笑意清浅,“再休息一下吧,你还化不了人形。我在这里,不会有人来找你麻烦的。” 重明自然是躺不住的,他生性与生母相似,喜爱四处游历走动。他发现,归诩并不是独自一人在山中修行,而是收留了众多因世中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都叫他“归诩君”,以师徒之礼相待。 只是,归诩的那些弟子总是会嘲笑重明是只没毛的秃鸟,这让重明大为恼火。他总是拍着翅膀追咬他们,那些人却像猴子一样爬上树冠,然后蹲在上面挑衅也似地冲他“嘬嘬嘬”几声: “怎么?飞不上来?” 常胜战神怒目明尊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心里发了狠,哪怕今天豁出命去,重明也要跟他们拼出个你死我活。他后退几步,刚打算助跑冲刺,一双温暖的手就揽着他的鸟肚子,把他抱了起来。 是归诩。重明以为他是来调停矛盾的,忙又气恼又委屈地把事情原委告诉他。不料,归诩听了只是微微一笑,飞身而起,把他放在树枝上: “接下来怎么做,就不需要我来教你了吧?” 不一会儿,树叶簌簌落下,夹杂着弟子们的连连哀叫。他们结结实实挨了重明几爪,捂着满脸的血印跑开了。 大仇得报的重明得意地站在归诩的肩膀上,昂首挺胸、威风凛凛地回了房。 就算他只是一只没毛的秃鸟。 归诩白天时常会出门下田和农夫们一同劳作,一直到太阳下山才会回来。简单吃过晚饭,他就着昏黄的烛火,帮重明擦拭他那杆在泥坑里滚了几个来回,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长枪焚枝。 焚枝是一个世代聚居在南方云梦泽,名叫九凤的同族献给重明的。他虽然不大乐意搭理那些八竿子打不着但还要上赶着攀亲戚的趋炎附势者,但焚枝属实是一杆好枪,枪刃锋锐,轻重适宜,外观也讨喜,称得上“枪中美人”,他也就留在了身边。 九凤的使者着一袭白衣,面上都扣着一副面具,唯有一人例外,着了一袭绯衣。重明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他们,问:“覆面拜见昆仑神将,不合礼数吧?” “回明尊。”绯衣的使者微微躬身,话音柔和却不谄媚,“在云梦泽,此面谓之‘傩’,是云梦一地娱神的习俗。我们九个着盛装前来拜谒,正是为了向明尊送上云梦黎民的崇敬与信仰。” 说着,他呈上一个长匣,打开匣子精巧的锁,展示置于其中的长枪。见重明金瞳一亮,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枪身的凤纹,使者便知此事已成,长舒了一口气。 也许是沾染神界灵力已久,此枪渐渐有了灵性,脾气秉性跟重明如出一辙。五千斤重的枪,若是落在它看不上的人手中,即使对方是诸天大能,也动不得分毫;若是落在合它眼缘的人手上,便会依对方的身形体量变化,小孩子也能舞得虎虎生风。 现在,它就乖顺地趴在归诩的膝头,任凭他摆弄。 静夜中,重明把头和长颈搭在归诩的小臂上,仰头看着他。 “你的新羽快要长出来了。”归诩说,“有点扎手。” “有吗?”重明又在他手腕处蹭了蹭,“确实,痒痒的。” 重明忽然想起来,他的一身战甲就是羽毛所化,如果没有羽毛,那跟□□有什么区别? 他顿时一个激灵,钻进被褥里,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了。 归诩哑然失笑,将焚枝轻轻立在床头,吹灭了烛火。 第129章 为了报答归诩的恩情,重明渐渐能行动后,从山中捡来一根枝条,用自己的鸟喙雕琢着,打造成一根简陋的发簪,送给了归诩。 然而,据重明观察,归诩并不如他自述的那般不问世事。时常有飞雁急报送入天婺山中,或是专人快马疾驰拜谒归诩,那些来找他的人均是身着华服,一看便知是人世的官员。归诩大多时候会与他们促膝长谈,指点一二;倘若无暇,归诩便会将见地篆刻在骨片上,交给对方。那些官员往往会带来大量财宝赠予归诩,但无一例外都被归诩婉拒。 “他们来找你做什么?” “山下战燹不断,妖魔横行,如今的人主陶唐氏有心救万民于水火,所以广求天下贤能。” “这个陶唐氏,怎么一个问题到处问啊?”重明冷哼一声,“他先前就派人问过母亲,母亲不肯告诉他,还是我心善,点拨了他一番。” “人间种种,终究是人自己的事,自然不可盲从神意。”归诩话音略冷。 可惜重明看不懂眼色,接着问:“既然他如此看重你,你何不出山助他安定天下呢?说不定还能捞个一官半职当当,岂不美哉?” “我与他们也非同道中人。”归诩摇摇头,“我天性不喜喧闹争夺,朝堂沉浮非我所欲,有山中虫鸟低鸣相伴足矣。” “你这人真奇怪。多少人一生思虑营营都求之不得,现在把功名利禄捧到你眼前,你反倒弃之如敝屣。”重明心直口快。 归诩坦然道:“我只是我,自有我的路要走,无需效法他人。” “嗯,对。”重明无望地仰倒,“所以,咱们什么时候能改善一下伙食,也不能每天都是野菜白粥啊,你不馋肉吗?” 一向只进琼膏的神鸟,面对一众修行之人的粗茶淡饭,除了叹息再无话可说。偏偏那些弟子有眼不识泰山,只把自己吃剩下的泔水丢给重明,连汤带水地洒在重明长了一半的彩羽上,惊得他急忙拍打翅膀,一下窜上了房檐。 “呀,你会飞了?” 房檐下是他们嘻嘻哈哈的嬉笑声。重明看着自己沾上污秽的羽毛,嫌恶地抖一抖,实在欲哭无泪。 “好想回家啊,母亲。”他金色的瞳孔泛起泪光,“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你接我回家好不好?” 可总这么饿着也不行,进食于他而言虽不必要,却是伤势恢复的最快途径。归诩习惯辟谷,只服药食,重明品来则味同嚼蜡。终于,再也忍受不了的重明趁着午后所有人都出门劳作的时机,偷偷溜出归诩的居所,打算自行打猎,给自己添点荤腥。 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即便短暂地尝到了被豢养的甜头,重新回到广阔天地中,也还是会记起翱翔云顶的无拘无束。重明的羽毛还没长齐,在林间滑翔扑腾得却是极为欢快。 直到一支插着白羽的箭矢插在他爪边。 重明慌忙一个趔趄闪到一旁,身后是一列端坐马上,手执弓与矛的华服之人。他们赞赏而贪婪的目光锁定在重明身上,口中道: “好俊俏的雉鸡!” 愣怔了半晌,重明的金瞳转了两圈,才渐渐反应过来: 他刚刚叫我什么来着? 鸡? 如果放在以前,重明必定会一记穿云开山爪挠烂他们的脸,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愤怒,澄清自己的身份了——那些人手里拎着野味,摆明了是来打猎的。又是一支箭矢飞来,他识时务地撒腿就跑,越是心急,翅膀便越是派不上用场。 出门的时候焚枝也没带在身上。重明拖着长尾,行动更加不便,且尾巴还会在地上拖出痕迹,指明了自己的逃跑路线。他想扯着嗓子呼救,但很快打消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荒山野岭的,比起获救,更大的可能是这群人发觉眼前的雉鸡还会说话,更不可能放过他了。 “没死在战场上,也没死在诛仙台上,居然要死在一群凡人的锅里。”他暗暗骂道。 身后众人见他连滚带爬地逃窜,愈发兴奋起来,为首之人高呼着: “你们谁抓住这雉鸡,我重重有赏!” 这一句话彻底引燃了那群随从的兴致,更多的箭矢急雨一般落下,有几支甚至擦着他的身体掠过,撕裂了他刚长好的伤口。就在重明几乎要放弃抵抗时,一道白光凭空飞来,击退了后方的箭雨。 重明眼含热泪地扑进归诩的怀里,又毫不客气地站在他肩上睥睨着那群人。 归诩收剑回鞘,两手抱胸: “在别人的地盘上追猎别人的好友,诸位未免太冒犯了吧?” 第65章 入世 重明声情并茂地向归诩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原以为归诩会惧于一众贵族的人威势,选择和稀泥。不料,归诩认认真真听完了重明的控诉,严肃问: “是这样吗,诸位公卿?” “他说的……的确属实。”汗流浃背的贵胄们用手帕揩了揩额头,“毕竟……” 毕竟谁能想到有人会跟一只鸡做朋友呢? 而且,这只鸡还会告状。 归诩起身取来绢帛,帮重明包扎因逃跑撕裂的伤口:“重明并非你们眼中的雉鸡,他是我的友人,是自愿入世的高风亮节之士。还请诸位向重明赔礼道歉,不然,后面的事情就免谈了。” 贵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面露难色。 见他们冥顽不化,重明眼皮一耷,故意抽抽搭搭地看着归诩。 第130章 归诩一抖麻袍,作势要赶客:“诸位,请吧。” “不不不,不可啊归诩君。”贵族们慌了神。他们本就是带着陶唐氏的使命而来,若是为了这点小事误了朝政,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我们道歉就是了,还请归诩君不要放在心上。”贵族们向着归诩作揖,又转向重明: “这位……鸟兄。” 归诩打断说:“称‘怒目明尊’。” “啊,怒目明尊。”贵族们不情不愿地改口,“这一次是我们放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要打要骂都随您的意,可千万别让归诩君把我们赶走——想见他一面太难了。” “简单。”归诩唇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把野味留下,就当是赔礼了。” 就这样,重明吃到了落入凡尘以来的第一顿带荤腥的餐饭,虽然也付出了一丁点代价。 “只此一次。”归诩说,“不过,欲壑无休无止,破了一次例,难保不会有下次。” 日子一天天过去,意识到自己能化人形的一刹,重明首先欣喜若狂地敲开了归诩的房门。做了太久的走地鸡,他驱策两条腿走动时,还是一摇一摆的。 “看到了,然后呢?”归诩并无太多惊讶。 “这是我的人形。”重明扯着披风,在他面前兜了一圈,“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沉吟半晌,归诩走入屋内,从自己的衣匣中取出一件麻制衣袍,丢给重明: “换上吧,我不喜门下弟子衣着招摇。” 重明一向偏爱色彩鲜艳的衣袍,于是大为光火:“……不是,谁要当你弟子了?” 闻言,已经走远的归诩又折了回来,拆去了重明用来绑发的红色发带,同样换成了灰色的麻质。 重明瞪大了眼睛:“你!” 多了一个人,就又多了一个能务农的劳力。重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一身神力有一天居然还能用于种地。 “我可是战神,你让我来干这个?” 叉腰站在田边,重明望着那一畦一畦的秧苗,茫然地询问归诩。田野阡陌间,青年男女挽起袖子和裤腿,欢快地吟唱着歌谣: “葛蘩蓁蓁,若木萋萋。” “有彼仓庚,同枝相依。” “看好别人是怎么插秧的,别做错了。”归诩直接无视了他的抗议。 “可是……可是,”重明还是不甘心,“谁会让一只鸟来学种地呢?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不是为救世而来的吗?”归诩挑眉,“这是凡人赖以生存的活计,若是连最简单的劳作都受不住,你又谈何拯救?” 重明一时语塞。 但重明的心并没有局限于这一片山野。他也时常向前来拜谒归诩的官员贵族打听如今山下的光景,得到的回答令他忧心忡忡: 人世仍有妖魔横行,且战乱频发,帝也为选拔继任者而沉郁不快。 倒也不出所料。 以昆仑山的守备和西王母的智慧,沦为天界众矢之的的自己绝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地离开,那么缘由只有一个——母亲本来就是要秘密遣他下界。 他不相信以母亲的仁慈,会任由众神对人世的苦难袖手旁观。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与人接触。先前领兵征战四方邪祟时,他便常常途经人族的城池,那时他便觉得,这种脆弱的生灵能在天地中创下一方自己的造物,实在不可思议。而在浩瀚的神力将他们的城池尽数摧毁时,他们又会迅速地集结起来,前往下一个适宜聚居的地方。 妖魔横行本来就有天界绝地天通的缘故,若是让人族因此饱受苦难,在他眼里,多少还是可惜又可悲。 他必须去见一见那个总是在为子民苦苦求索的人主。 然而,最先出来反对他计划的不是别人,正是归诩。 “没有用的。”归诩掬起一捧泉水送入口中,“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你也一样,重明。” 重明默然无言。归诩继续说: “你以为他们当真愿意敬你为国士?他们不过是要一个能笼络天下人心的幌子罢了。你是降世的祥瑞,一旦进宫,必然会沦为他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到时想脱身都难了。” “可若是只因道不相同便避世不出,岂不是更要助长了小人威风,与逃兵何异?”重明不平地反驳。 归诩长叹一声:“南方的三苗驩兜一族屡屡北上,东夷看似臣服华夏却另有二心,此二者早已是顽疾,之所以迟迟未能驱除,正是因为朝野人心浮荡不齐,各有所图。” “归诩,我知道你清高不入俗流,可你不想想自己,难道还不想想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吗?天婺山这一方寸又能庇护多少人?说好听点,你是远离尘俗不问世事;说得不好听了,你就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归诩凝望着他的眼睛:“重明,人各有命,你我救不了所有人。” 真是怙顽不悛。重明心意已决,站起身来:“把战甲还给我,我要入宫觐见。” 他的发带被归诩一把火烧成了灰,战甲同为神兵不惧凡火炼化,便被归诩藏匿了起来。 归诩背对着他,跪坐在溪流边的大石上,声音发闷:“不给。” “不给?”重明心气也倔,赌气说,“那我就裸着进宫。” 赤条条地落入凡间,又赤条条地离开。思及与归诩相处的点滴,他终究舍不下萍水相逢的缘分,留下了一支最为艳丽的尾翎,托归诩的弟子转交。 第131章 “交给归诩,告诉他,一旦遇险,手握尾翎,心里存想我的样子,我就能赶回他身边。” 他故意绕了一个大圈,从归诩的居室前下山。站在房门前,他有意无意地高声提醒里面的人: “我走了。” 屋内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我真是自作多情。” 讨了个没趣,重明摆了摆手,拎起焚枝便转身离开。 他没发觉的是,身后的暗室中,归诩将身形隐匿在阴影下,向来无悲无喜的脸上多了些黯然。 于是,某一年的春天,一目双睛,彩羽稀落,其鸣如凤的神鸟随着祗支国向中原进贡的车马入宫,被进献给在位已有七十余年的帝尧。 即便过了数千年,重明依然记得那垂垂老矣的人主,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此鸟毛羽解落,肉翮而飞,当真能捕逐野兽吗?” 不须待使者开口,重明自然有法子证明自己。他先是长鸣数声,随后振起两翼,腾翔而起,于殿内盘绕一圈,又飞出殿外,直入云霄,且飞且鸣。顿时,都城之中的枭鸱恶兽无不遁走。 倾城的百姓都纷纷出动,遥望着云间的奇景。 真可谓,仙人问道遗尘去,瑞鸟衔枝入世来。 陶唐氏的宫殿远不比瑶池恢弘精美,上高不过三尺,顶上覆盖着采椽和茅草。重明体型偏大,活动腾挪都略显逼仄。此外,陶唐氏有一位名叫皋陶的司法士师,总是牵着他那头独角的羊在殿内来回走动,谓之神兽“獬豸”,说是能辨忠奸,可罚善恶。重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只羊一见到他就会梗着脖子,扬起头上的尖角朝他撞过来。 一鸟一羊在宫殿内追跑搏斗,把一众大臣都撞得人仰马翻,重明本就稀疏的羽毛掉得满大殿都是。 他想起了自己司天之厉的母神,她可不会如此轻率地裁夺他人的罪行,不由得摇摇头。 诚然,归诩的预言切中肯綮,但也并不完全准确。重明的降临被视作天下清明的吉兆,却也仅止于吉兆。陶唐氏极少允许重明干涉朝政,并以“灵鸟不可久居樊笼”的名义,准许重明自由出入宫门,几近于放归自然。而那些王公大臣也各怀心思,纷纷拉拢重明与自己为伍。 “不了。”重明拒绝得很干脆,“我是灵鸟,不愿参与这些争权夺利的勾当,有失身份。” 而在陶唐氏逝世后,重明几乎完全沦为了朝堂的边缘人物。苦闷自然是苦闷的,他常常会去都城中的民宅散心,却又不敢打扰其中其乐融融的百姓,只好站在窗棂上窥视屋内。灶火旁玩耍的幼童发觉了窗外的影子,指着他大喊: “娘!是重明鸟!”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重明鸟是祥瑞,怎么可能飞到我们这里来?” 孩子母亲的巴掌还没落下来,重明便急匆匆地振翅欲飞,吸引了她的目光。 “孩儿他爹!是重明鸟!” 寻常百姓家中拿不出琼膏如此贵重之物,他们端来了米浆招待重明。邻近的几户人家都争先恐后地向他奉上自家的佳饮,重明被灌得肚子发胀,忙退开几步,讪讪地说: “我现在只是一只鸟,没什么好为你们做的。空闲时我会常来看望你们,顺便帮你们解决附近的魑魅妖魔,就当报答各位乡亲的好意了。” 自从重明离开天婺山后,归诩一次都没有同他联络,重明也抹不开面子再灰溜溜地回去。 他莫不是还在气头上? 等得久了,困惑焦急就变成了终日的惶惶不安。正当重明踌躇着要不要折返天婺山看看时,归诩的门徒携着他的长剑,昏倒在宫门前。 满身血迹明晃晃地扎进重明的眼中,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恐慌”的心绪,那是漫天雷光都未曾带来的无措,直白地告诉他: 他马上就要真正地失去些什么了。 第66章 炼狱 崇阳岭,山高接青霄,涧深见地府。 重明孤身踏入这片尸山血海,每迈一步,脚下都会传来血泊肉泥被搅动的声响,还有沉重的粘滞感攀附在足底。扯断的肚肠人筋挂在枯树的枝条上,骷髅骸骨堆作山林。尸骸之中亦有幸存之人,大多皮肤溃烂、肢体残缺,早已是丢了魂失了魄,两眼空洞地瘫坐着,只剩一口气含在口中。 据归诩的弟子所说,事件的肇始是一个被称作“蠡”的大魔忽而现世。此魔非比寻常,极擅蛊惑人心,一旦被其怨念侵蚀,受害之人会长出满身的脓疱,日渐疯癫,最后只有一死。有无数世外高人前往镇压,但都死相惨烈。无奈之下,百姓们只好拜上天婺山,请求归诩出山镇魔。 “归诩君他,他一个人留在了那里,我们也不知道他眼下是死是活……”想起现场的惨状,弟子仍是心有余悸,“他还有风疾在身,怕只怕,凶多吉少了。” “把嘴闭上!”重明已是心乱如麻,“我下山前再三叮嘱你们保护好归诩,你们——” 他重重地一拳砸在墙上,也心知现在不是问责的时机。来不及向陶唐氏禀报,也来不及同都城的百姓们道别,他拎上焚枝,星夜出关,赶赴那个叫做崇阳岭的地方。 “为什么不向我求援?他就这么恨我吗?”一路上,重明都在胡思乱想。直至真正见识到了此处人间炼狱般的景象,他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如若只是大魔作乱屠戮,尚不足以到“脊背发凉”的程度。更令人震悚的是,这些人要么死于怨念侵蚀,化成了血水;要么是心智被迷,自相残杀,肠穿肚烂而死。 第132章 也就是说,大魔只是单纯的存在,尚未做出任何行动,便已经让为数如此之多的百姓死于非命。 “归诩,归诩?”四周充斥的腥臭味干扰着重明的感知,他用手扒开一具具尸体搜寻,声音逐渐发颤,“……你在哪儿啊?” 回应他的只有四野回旋的凄风。 “你说话啊!我错了,我不该一意孤行离开你,求求你,不要吓我……” 可归诩就像是在天地之间消散了,连半点言语、遗骸都没留下。重明无力地跪倒在尸堆里,战甲上遍布血污。 如果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踪影,是不是说明,他很有可能还活着? 即使希望极其渺茫。 然而,他短暂升起的希望,又一次被彻底打碎了。远处有几只满身脓疱的怪物聚集起来,撕咬着一具身形瘦削的男尸。重明疯了一般地扑上去,掌中燃起的焰光击退了怪物,余下的一只还想再从男尸大腿上撕下一块肉果腹,被重明扼住喉咙,转瞬便燎成了灰烬。 他有些不敢面对,明明直觉告诉他就是心底的答案,他还是固执地相信,只要他看不见,归诩就一定还没死。 可他瞥见了男尸的发簪。那根簪子他无比熟悉,是他尚不能化形时,用鸟喙雕琢打磨出来送给归诩的粗糙的谢礼。 有如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干,重明一下子跪坐在尸首前,两手不知所措地搭在归诩的遗骸上。只看面容,已经完全分辨不出尸首身份,五官都被方才狰狞的怪物撕碎了,眼眶处只剩了两个空洞。躯干上相对柔软的部位都被啃食殆尽,露出皮肉之下的森森白骨。脑浆与血液渗入到尸首下的泥土中,也染红了旁侧的草木。 “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他泪如雨下,手忙脚乱地想替归诩堵住不停流血的伤口,却于事无补。 过往千年的时光里,除去诞下他后便逝去的生母青鸾,他从未真正经历过失去与离别。随漫长的寿数一同而来的是对弱小者的漠视与倨傲,当珍视之人如草芥一般弹指间消逝,他才发觉,即便是神,面对逃不过的命运,同样无能为力。 “不要睡,归诩,不要睡……我回来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归诩的身躯慢慢变冷变硬,血也渐渐流干了。抱在怀里是那么轻,那么单薄,好像一放手,他就会被呼号的悲风吹拂走,再也抓不住。 “为什么?”重明压不住喉咙中的抽泣声,最终变成了绝望的悲啸,“为什么啊?!” 后来,下雨了。 好似要洗去这里发生过的惨绝人寰的一切,大雨一连下了很多天。记不清是几天几夜,重明在大雨中坐了许久,像是一座屹然不动的石像。他用自己的身躯替归诩挡住瓢泼大雨,用手一点一点地抹去遗骸沾染的污秽。 雨停之后,他将那具血肉模糊的遗骸打横抱起,循着怨念的痕迹,浑浑噩噩地向前走去。 他要去哪里呢?他还可以去哪里呢? 他是归诩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系了。 * 灾难中罹难者的残躯都被他们的亲眷简单收敛,那些幸存者自发地集结起来,捧着逝去之人的残骸,跟随在重明身后,正像是一队浩浩荡荡的哀兵。 重明与蠡的恶战持续了很久很久,他不是没想过直接剿灭蠡以绝后患,想斩杀祂也并不困难,可他很快便意识到,蠡同寻常的大魔都不一样,祂只是一团怨念,被打散了随风一荡,又融汇成新的身躯了。 根本杀不死。 即便是昆仑战神,也并非完全不知疲倦。他记得自己从昆仑神阙带下来的十二把神兵中,有五把都砍豁了口,战甲上满是被腐蚀的坑洼。 “求求你们了,我是罪者,那救救他们好不好?他们只是手无寸铁的凡人啊。”最绝望的一刻,重明仰头向着始终没有救兵或是音信的天穹,平生第一次想要下跪乞求。 可天地不言,只把血洗的战场交给他和他身后一众背负着仇恨决不后退的凡人百姓。重明将长枪焚枝插在被血浸透的土地中,用以支撑力有不逮的身体,一个念头钻入脑海。 他要用自己的身躯作为主阵阵眼,十二把神兵作为辅阵阵枢,布阵镇压大魔。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连重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大阵一旦铸成,阵眼便不可妄动,也就是说,他要在阵眼中一动不动地与蠡相持,直到蠡被彻底抹除,或者自己被蠡吞噬。 这个时间会是多久?十年,百年,还是千年?他不知道。他顺着这个念头一直思量下去,站在原处遥望那无望的未来,心里无来由地涌上一股恐慌来。 他漫长的命途就要白白葬送在日复一日的苦守之中了吗?他生而美丽、宽阔的羽翼就要因此再也无法纵入长空了吗?他还没有跟母亲好好地道过别,还想再见见昔日昆仑军的同袍,还想……再多游历游历这个人间。 值得吗? 可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心底还在犹疑,可重明的行动早已走在了思绪的前面。他将蠡引至荒郊,用焚枝将蠡死死钉在地下,十二柄神兵纷纷出动,如群峰一般分列一周。 可大阵并非重明自身之力便能完全铸成,还需借助山川之力。他将困境告知那些始终跟在他身后的人们,他们先是面面相觑,短暂的沉默后,他们振臂道: “怒目明尊,给我们一点时间。” 移转山峦,逆流河川,他们用了上百年的时间,彻底改变了这里的地貌。十二座高峰拔地而起,另有四条大河连缀其间。这些蝼蚁般渺小的生灵真是神奇,他们背着背篓,扛着石杵,父母一辈埋下基石,子女一辈垒成土丘,再把未竟的事业交给下一代,下下一代。 第133章 阵眼的石窟里,重明攥紧焚枝,保持着半跪在地的姿势,风吹不动,雨打不倒,好似一座被深埋的墓碑,祭奠归诩,祭奠牺牲的人们,也祭奠过去的自己。 时间久了,那些无处可去的人们逐渐把这里当成了家园。重明同样告知过他们后果,由于蠡的怨念会不断地侵蚀周遭,他们必须世代居留在这里,不得离开半步。 对于习惯了农耕的人们来说,土地在哪儿,他们就在哪儿。哪怕没有十二刀兵阵的禁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还是终生都不会背井离乡。 即便身处阵眼无法动弹,重明依靠神识,还是可以感知到洞窟外的景象。他本以为那些人们会停留在过去的伤痛中走不出来,就像他一样,却未曾想,他们倒很会苦中作乐。孩童们会在峰底追闹嬉戏,直至长大成人;年轻的男女时常会来朝他所在的方向,在神明的见证下定情;风烛残年的老人会拄着拐杖,坐在角落里,同他细说自己平淡却完满的人生。 他有时也会觉得,这样也很好。至少在昆仑山,大家惧他、厌他,却好像从来没人如此需要他。 而终年劳作的人们会在固定的日子里,换上自己最为华美的衣裳,陆陆续续来到阵眼洞窟外的山峰,围坐成一圈,点上篝火欢笑歌舞,谓之“镇蠡节”。重明就那样含笑望着他们,苦闷似乎也因此消减了许多。 族内的祭司将一盏米浆祭洒在阵眼前,满怀希冀地将人们的心愿传达给他。 “怒目明尊,我们的家园,也该有个自己的名字了。” 的确,在这里扎根这么久,他们还没给脚下的土地取个有意义的名字。重明自认是个武将,算不上有文采,但既然大家开口了,他也不好推辞。 他垂眼思索了许久,久到祭司和百姓们都差点以为是言语有失惹怒了他,他才展眉道: “就叫……蠡罗山吧。” 第67章 夜奔 重明也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长久的混沌后,迷蒙的识海中渐渐涌入一丝光线。 起初,那光线只是隐约的闪烁,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发明亮和坚定,如同一束箭矢,穿透了重重迷雾,直射入识海的最深处。随着光线的增强,周围的黑暗开始退却,细碎的声音和模糊的景象逐渐在他的感知中成形。 他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每一次尝试极其艰难。终于,最后一次几乎耗尽全身力气的挣扎后,他的眼帘缓缓开启,一缕温柔的光线穿透眼帘的缝隙,刺痛而又温暖地洒在他的脸上。 还是那个熟悉的,冰冷的阵眼。 重明已经回忆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的,但躯壳里钻心的剧痛不住地告诫他,在四千年前的天雷后,他又一次受了波及心脉的重伤。 想到这儿,他警觉地查看一番周围的环境,却没发现什么危险的异常,只瞥见了一个人形的影子。 那是一个穿着打扮都相当奇怪的年轻人,脸上还挂着两个奇怪的黑色圆框。年轻人满身都是伤,斜靠在阵眼的角落里,鼻腔里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杂乱的枯藤覆盖在他身上,如果不是他一直在无意识地抓挠着空气,还真是很难发现他。 还没死,但也命不久矣了。 重明暂时不想追究他是怎么闯进阵眼的,比起审问和惩戒,可能救活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才是当务之急。重明神识一动,一点红色的流光离开肉身,灌注进年轻人的躯壳中。不多时,那年轻人全身一震,缓缓睁开眼睛。 此人第一眼就瞄住了半跪在阵眼里的重明,眼中从迷茫渐渐变为惊愕: “你、你是……” “无相尼”,这个词忽地浮现在重明的脑海,像一条鱼线,牵引出了更多的记忆。在他陷入昏迷,但并未完全失去意识的那些年月里,他的子民们都用这个词来称呼他,意思是“无形的鬼怪”。 重明固然痛心,可身负重伤,他连向外传递消息都做不到。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开口时却没有吐出这个贬称,而是小心翼翼道: “你不会就是云弥说的‘怒目明尊’吧?” “……是我。”重明微微颔首,又不解问,“不过,云弥是何人?” “云弥是山中的少祭司,她的父亲云权是族长。”年轻人急忙向他介绍,“我意外发现他们用活人献祭,被他们追杀,是云弥告诉我逃进达兰神殿寻求庇护。” “活人献祭”这件事,重明这些年微弱的神识还是有所感知的,虽有意阻拦,但收效甚微。他和这个年轻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着,竟然渐渐熟稔起来。年轻人倒也不惧怕他,踌躇了一会儿,请求道: “怒目明尊……你、你能带我出去吗?逃出蠡罗山,我想回家……” “你不是蠡罗山人?”重明大为惊异,“你怎么闯进来的?” 年轻人将前因后果都娓娓道来。重明注意到,这个年轻人虽然遍体鳞伤,衣服也破破烂烂的,言谈间的风度和底蕴却远超山民,如果要找个与之相似的人,大概也只有已经逝去的归诩了。 这让他对这个年轻人来了兴趣,有意无意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我、我叫韩士诚,是望海市人,是来这里支教的。” “望海市?”这个地名之于重明实在陌生,但他也很清楚,四千年的时光里,山外一定改天换地了。这个名叫韩士诚的年轻人当然不能在此久留,可是自己肉身压阵,不可妄动。 第134章 年轻人眼中惊恐更盛:“我不敢一个人出去,如果被他们发现,我就死定了。” 其实,重明也想出去查看一番,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在作祟。他抬眼凝视着韩士诚,良久才沉声道: “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韩士诚配合地手脚并用爬到他面前,更为耀目的光焰从肉身中升腾而起,又猛地汇入韩士诚体内,那是重明的神识。 “我可以带你离开大山,但我需要借你的躯壳一用。” 爬出阵眼时已是深夜,重明从十二刀兵阵中带走了自己最常用的武器焚枝,按照自己的记忆驱策韩士诚的躯壳摸索下山。这副身躯和自己的神识伤得都不轻,他走得跌跌撞撞,一直到天明才终于来到了蠡罗山外沿。 他借着占据韩士诚躯壳的时机,稍稍读取了些许这个年轻人的记忆,顿时发觉人世的变化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大,同时也获悉,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里,蠡的怨念已经散播到了外界,就是那个叫做望海市的地方, 他顾不得韩士诚的身体能否承受,星夜兼程地赶去望海市,只用双脚奔走,一刻都不敢停歇。一是因为事态紧急,二是他也有些恐惧被幕后黑手发觉踪迹,敌在暗我在明,他还不能暴露。一路上也偶然遭遇些野兽妖鬼,识趣的会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不识趣的则变作了焚枝的磨枪石。 如风中残烛一般虚弱的灵和肉已经受不住如此之大的损耗,重明踉踉跄跄地来到一处房屋前,此处灵力相对丰盈,能助他快些恢复。 屋内的人身着一袭灰蓝色布袍,正倚在一个藤椅上,用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听着曲: “……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韩士诚的记忆告诉他,这种装扮的人叫做道士,那个小盒叫收音机。他走到门前,踯躅着,不知要不要敲门求助。那小曲继续唱道: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步荒郊。” 正当重明放下手,回身欲走时,屋内的道士从窗口发觉了他,眉头一皱,蛮横地驱逐道: “你是什么人啊!快走快走!别逼我赶你!” 倘若道士装作没看见他,抑或是讲清此处不可留宿,重明都会识相地自行离开。可偏偏他这一句话激怒了重明一向傲气的性子,重明抬腿便踹开了道观的门,径自闯了进去。 观内大殿灯火昏暗,正中是三尊神像,重明歪着脑袋看了半晌,也没认出谁是谁。这时,那道士纠集了四五个与他同样打扮的人,或是举着扫帚,或是擎着菜刀,如临大敌地对着他: “你别过来!” 重明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带着笑意踱至他们面前:“你们供的神明怎么不来救人?要不,把他们都推倒,我来做你们的神明吧。” 他扬手带起一片火海,瞬间吞没了那三尊神像。道士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跌坐在地,像是认命等死了。 强留在这里,他们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总不能都杀了吧? 诡异的僵持中,只有收音机还在歌唱:“俺的身轻不惮路途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 “……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教你海沸山摇。” 唱到此处,人声和鼓乐都是一顿。重明为这词曲停住脚步,转身稍待片刻,没有听到下一句,有些不耐地抬手砸烂了那台收音机。 收音机旁有一本纸张泛黄的书,重明信手拿来,翻了几页,却是一个字都看不明白。他拧起眉头,把书扔给老道士,命令道: “看不懂,读给我听。” 老道士战战兢兢地把那书捧在怀里,随便翻开一页,颤着声诵念道: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 “视之不见名曰夷,搏之不得名曰微……” 重明原本冷淡的神情,终于如春雪般渐渐融化。他的唇角泛上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自语说: “有趣,倒与我颇有相像之处。既然叫我偶然翻到此处,即是有缘,从今往后,我便自号‘夷微’了。” * 归诩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衣袂翩翩的仙人向他垂手,他足尖点地,便飘飖而起,携着仙人之手飞入高空,遨游天际。挟飞仙抱明月的快意中,仙人开口道: “此为琅环上界,蓬山洞天。倘愿随我一道步入,你须彻底舍弃人间诸般悲欢,以成至纯至洁之身。” 归诩闻言,迟疑问:“何谓‘舍弃’?” “再不过问苍生祸福,再不插手人世变迁,如此,方为天外飞仙。” 他怔了怔。仙人再度把手递给他,眼中含笑,等待他做出决断。 然而,他目光一凛,推回了仙人的手: “归诩甘愿为人。” 话说出口的一刹,琼楼烟海骤然消散。归诩猛地惊醒,身边哪里是什么瑶天妙境,全然是一座尸横遍野的乱葬岗。五感和记忆逐一回归肉身,归诩才渐渐记起了来龙去脉。 他受百姓所托前来镇压大魔“蠡”,却因心志不稳,被其侵入识海。他竭尽全身经脉之力,终于将长剑掷入大魔要害,一名生着长角的妖龙却从后偷袭,冰蓝色的箭矢穿透了归诩的胸膛。 第135章 危急之时,那枚被他妥善放在怀中的重明尾翎替他挡下一击,却也因此被妖龙察觉。看清尾翎全貌后,妖龙神色大骇,显然极为惧怕尾翎的主人。 难不成……他与重明有过往来? 但眼下已不允许归诩再细想了。冰矢仿佛有生命一般,箭头生出层层冰霜,沿着伤口的裂隙向内蔓延。归诩心口一阵抽痛,鲜血从嘴角汩汩流出。 “你到底是谁?为何暗中偷袭?” “是你太碍眼了。”妖龙恨恨道。他的目光始终聚在重明尾翎上,这提点了归诩。两人似乎都猜到了彼此的意图,同时行动。但归诩已经无力反抗,妖龙直接夺去了尾翎,犹恐归诩还有一线生机,他又补了一击后便逃之夭夭。 归诩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眼前的大魔“蠡”,现出本来的面目,竟是一只通体如雪的九首神鸟。 “我……云梦泽……九凤……”神鸟神情恍惚,口中喃喃道。归诩听出她有话要说,强忍着穿心的剧痛,两肘撑地,拖着身子移到她面前。 “戕害百姓,并非我本意。”被归诩长剑剑气重伤,九凤气数将尽,九条长颈都垂落下来,仅余最后的一点力气,虚弱地向归诩道来一切: “自颛顼登天帝之位后,众星移位,江河倒流,天上人间怨声鼎沸。我随水神共工向天帝颛顼发难,为的是替治下被掳掠打压的百姓讨一个公道,但终究不敌天帝。共工战败之后触不周山而死,我一路逃亡至此,却因麾下使者倒戈,被天界诸神察觉。为了以儆效尤,他们遣昆仑山守将应龙溯光将我炼成妖魔,警示其他有反意者,同时亦可借我之力打压控制日渐兴盛的人族,两败俱伤之下,他们便可独掌三界大权。” “你……是被生生炼化为妖魔的?”归诩骇然问。 九凤合上眼睛:“是。我知道溯光为什么会顺从他们。应龙一脉发源自不周山,共工一怒不仅使溯光同族几乎覆灭,也使他失去了母族的庇护和声誉。为了向天界证明自己还有可利用的价值,为自己谋一个新的出路,他才背弃了向来不问天界争端的昆仑之主西王母,投靠了颛顼,而我就是他的投名状。” “天精地髓,斯须飞灰。褪鳞祛羽,形销骨摧……我兼有羽虫与鳞虫的血脉,他们拔除了我的羽毛与鳞片,几乎等同于活活扒掉了一层皮,还在我面前虐杀我的子民,迫使我一念之间生出魔心,又用邪祟污染我的神识,以致怨念泛滥人间。” 九凤挺直长颈,将被折磨留下的伤痕展示给归诩,又长叹一声道: “我残存的意志支撑不了太久,他们也必定不会放过我。归诩,这是我最后一缕纯净的神识,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言罢,九凤张开鸟喙,口中吐出一道白光,注入归诩体内。 “你为凡人,神魂孱弱,重伤至此,很快便会魂飞魄散,彻底消失于世间。我用自己的神识护送你进入轮回,总有一日,你会替我昭彰真相,向世人揭露天神独断专行的狂妄。” “归诩,活下去,替我活下去……” 神识的力量抚平了胸膛疼痛,九凤的恳求渐渐消弭在寂空之中,回归万般虚无,却有另外的呼唤在耳边响起: “该醒来了,宁绥。” 第68章 依偎 宁绥猛地坐起,眼角还有残余的泪痕。 这是……哪儿? 我不是死了吗?还死了两次。 双目虽然还像笼着一层薄雾一样模糊,但隐约也能看出这里整洁简约的布置。花岗岩的墙壁和地板,白灰的天花板,上面还挂着白炽灯,竟像是一座医院。 “啊!你,你你你你!” 一声尖叫刺破耳膜,屋子里,一向伶牙俐齿的邓若淳结结巴巴地,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兄弟二人面面相觑,邓若淳大脑急速运转,慌忙跑出屋外大喊:“你们快来啊!小绥醒了!” “阿绥!” “师父!” “小家伙!” 门外登时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祈一马当先,跨栏一样地飞扑到他床前。夷微和乔嘉禾一起从只容一人通过的窄门挤进来,却看见宁绥翻身趴在床上,胸口的伤疼得他死命捶打着床板。 “啊啊啊啊啊好疼!疼死我了!” 有痛感,说明自己还活着,真是不可思议,被焚枝扎个透心凉还能幸存的人又多了一个。宁绥向后偷觑,四个人一起跪倒在他床边,身体一抽一抽的,马上就要哭出来了。瞽虽然没什么情绪波动,但出于关心,还是抱着他的琵琶,远远地站在一边。 他哑着嗓子:“干什么啊?我这不是没死嘛。不许哭,晦气。” 他越是这么说,三个人的眼泪就越是止不住地掉。夷微试探地钩住他的手指,又与他十指相扣,一股暖流从衔接处传至宁绥全身。 “还疼吗?” “有一点,但忍得住。”宁绥盯着他苍白的嘴唇,“你怎么样?” 没问倒还好,一被温声细语地关心,夷微又红了眼眶。邓若淳无奈道:“他也刚醒没多久,是自己从悬崖底下走回来的。我了个曜灵元阳大帝紫微帝君,你想象一下,一个肚子上插着三把剑的大高个血淋淋地站在门口,也不说话,差点把卫生院的大夫吓晕过去。” “卫生院?” 乔嘉禾生怕被师父忽视,插嘴解释说:“对,这里是山下小镇的卫生院,山民们也都被安置在镇里。我们跟政府工作人员大致讲了情况,他们很快就处理好了。” 第136章 “太好了,终于回到现代社会了。”宁绥把垫在胸口下的手抽出来,摸摸她的头发,“报警了吗?” “刑警可能管不了,这得上武警了。”邓若淳泪中带笑,“医生说,醒了就没事了。吓得我几天几夜没睡,你要是死在这里,老头高低得把我皮扒下来。” “哎哟,邓若淳,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哭成这样。我买了意外险的,受益人是你和师父,就算我死了,几百万也够你们过完下半辈子。”宁绥故意开玩笑调节一片哀伤的气氛。 “什么话啊!哥一步一步把你从山上背下来,你以为我是为了钱吗?几百万能买我弟弟的命吗?” 邓若淳好像不太喜欢这个玩笑,瓮声瓮气地怒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祈完全感同身受,抬手拍拍他的后背,两个人竟抱成一团失声痛哭。 “停一停,停一停,你们两个是法官和罪犯的关系。”宁绥打断他们。 “你胸口那么大一个洞,我都能看见里面断掉的肋骨。你说,你长这么大,我跟老头哪个动过你一根手指头?都是捧在手上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下子受这么重的伤,你让哥怎么冷静?”邓若淳狠狠剜了夷微一眼,又把夷微往旁边挤了挤。 夷微自知理亏,无地自容地低下了头。 “没事,小绥,肯定是祖师爷保着你呢。有祖师爷在,咱们北帝派的孩子谁都不用怕。” “不是祖师爷,是九凤。”宁绥摇摇头,“是她的神识,不仅保住了差点魂飞魄散的归诩,也几次三番救下了我。” 此话一出,祈哭丧哭得更撕心裂肺了:“吾主啊——” “你再哭一声,我就把她的神识抽出来放生,让你永远找不到。”宁绥把食指竖在嘴唇前,威胁也似地说。 夷微小心翼翼地问:“你都想起来了?” “没有,只记起来归诩死前的那一点。至于他的本名,是哪里人,都经历过什么,我全都不知道。”宁绥叹了口气,“九凤说,她并非自愿堕魔,是被溯光炼化至此的。而溯光也是受人指使,把九凤当作表明忠心的投名状,打压不愿屈居众神之下的人族。” “竖子!无耻!我要去找他拼命!” 暴跳如雷的祈很快被制服,瞽把着他的两个脚踝,被狠踹了几脚;邓若淳揽着他的腋下,也挨了几个巴掌。两人像抬沙袋一样,不由分说地把他抬了出去。乔嘉禾长舒了一口气,问: “师父,你饿不饿?我去外面给你买点吃的?” 宁绥本来打算说“不饿”,但咕噜咕噜叫个不停的肚子暴露了真实情况。乔嘉禾哑然失笑:“好,那你等我。” 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夷微朝她点了点头:“我在这里,放心吧。” 等其他人都走了,屋外再没有半点声响,宁绥才掀开被子,查看自己的伤口。 左胸处有很明显的一处凹陷,虽然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他还是能看见透出来的血迹。他伸出指头戳了戳凹下去的地方,原本该是肋骨的地方只剩了一层皮肉,还能摸到缝合线,疼得他龇牙咧嘴。 “啧,不要乱动。”夷微按住他那不安分的手,又起身去帮他倒了杯水,扶他坐起来。 宁绥双手捧着水杯,几口就喝了个精光。他眉眼和嘴角都垂了下来:“还是很疼,怎么办?” “疼就不要碰它。”夷微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也知道他是在装可怜撒娇,语气柔和了许多,“你想要我做什么?” 宁绥狡黠地笑笑:“把灯关了吧,陪我躺一会儿。” 他又向旁边挪挪,拍了两下枕头:“你的伤也没好,需要静养。” 像是在面对一个易碎的瓷器花瓶,夷微的手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自觉放在哪里都不合适,生怕又一次伤到宁绥脆弱的身躯。终于找好了安放的位置,他还不忘问一句: “我的手放在这里可以吗?会疼吗?” “哎呀,我逗你玩呢,你怎么当真了。”宁绥主动拉着他的手搂住自己的腰。他隔着衣服布料摸索着夷微的腰腹,除了以往的旧伤,又多了几道新鲜的疤痕。 “那你呢?还疼不疼?” “只要你好好的,我怎样都无所谓。” “我昏了多久?” “在我醒来之前昏了七天,我醒之后昏了三天,现在是第十一天的傍晚。” “怪不得呢。”宁绥用指节敲着额头,似在思索,“我很想你。” 先是都误会彼此已经殒命,后来又差一点就同归于尽的两个人,现在却能依偎在一起互诉衷肠。区区十天而已,却好像隔了一生那么长。 这句话轻飘飘的,他却说得相当认真。夷微闻言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我也是。” 宁绥看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你的战甲呢?” “被烧成灰了。”夷微亮出单边翅膀,皮肤表层光秃秃的,只剩伶仃的几支羽毛,“我又成秃鸟了,你不会嫌弃我吧?” “我忽然想起一个段子。”宁绥转转眼睛,故作高深地说,“你这里有一个口子,我这里也有一个口子,那我们就是……” 夷微会心一笑,伸手刮刮宁绥的鼻尖:“还有心情讲段子,看来是好多了。” 他闭上眼睛,轻声说: “对不起。” 宁绥抬起头来,捏捏他的脸颊:“怎么啦?” “我是个懦夫,白天只敢在门外守着,晚上大家都睡了,我才敢进来照顾你。”夷微珍重地轻蹭他的额头,“我一直记得,你睡觉的时候很安静,很少翻身。看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真的很害怕你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第137章 他空了半晌,才继续说:“何况,还是死在了我自己手上。” “我又不是家里养的花,哪有那么容易死。大家没有真的责怪你,师兄只是太担心我,再加上性子急了些,所以说话难听了点。” 像安抚小动物一样,宁绥抚摸着他的长发,说:“其实他们都已经把你当家人看了——虽然也有我的因素在里面吧。” “我知道,我知道。就算他们真的打我骂我,也是我应得的。” 他忽然郑重地攥住宁绥的手:“云弥他们打算再举行一次镇蠡节感谢你们,托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回想起之前的见闻,宁绥忽然觉得脊背发凉:“……我扮演一个什么角色?祭品吗?” “不会……以前的镇蠡节没有活人祭祀,只是做些好吃的,围在篝火前唱歌跳舞,跟过年一样热闹。” 宁绥却抓住了重点:“只是过年吗?看你的表情好像不太对。” 黑暗里他们看不见彼此的神情,但夷微的脸莫名地有些发烫,宁绥便追问道:“你在脸红什么?” 夷微难为情地坦白:“其实,还是年轻人互表情意,在神前立誓共度余生的节日。” 原来如此,是来找自己要名分了。宁绥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夷微眼睛一亮,却不料宁绥只是装傻问:“怎么,想拉我去当红娘?是云弥有心仪的对象了吗?” 夷微悬着的心刚落下又提了起来,他半羞半恼地说:“你明明都知道我什么意思,又逗我玩,一点都不好玩——你愿不愿意嘛。” “当然可以,不过要等我再恢复一段时间,我可不想灰头土脸地过节。” 他贴近夷微的耳朵,说:“更不想灰头土脸地跟你私定终身。” 第69章 良宵 “师父,你们准备好了没?” 乔嘉禾拎着自己的裙摆,蹑手蹑脚地凑到门前,侧耳听着房内的动静。蠡罗山气候多变,再加上瘴气,山民们大多体寒,传统的衣着也偏厚重。云弥连夜为她赶制了一件合身得体的长裙,又打造了一顶银冠,缀着许多小铃铛,戴在头上会随着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响。 “好看。”云弥拉着她的手,“嘉禾,真的很好看。” 屋内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后,房门被打开了一条缝,宁绥扯着腰封,探出头来:“云弥有跟你说这两条绳子要怎么系吗?” 乔嘉禾讶然地向屋内努了努下巴,意思是夷微难道不会吗? “他也不会,没人教过他怎么穿。”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乔嘉禾拉开门,帮两人都束好了腰。宁绥和夷微对视一眼,谁都不好意思吭声。 另一间屋子里,没人管的邓若淳快刀斩乱麻,穿不上的就吊在外面,系不好的就塞进里面,愣是把传统服饰穿出了国际时装周的格格不入感。 “挺好的。”宁绥笑眯眯地评价,“有一种蒙古铁骑南下的美。” 至此,继因带师弟偷吃神前供果获封“净坛使者”,因身为北帝派太子爷获封“邓小天师”之后,邓若淳又多了个称号——可汗。 按照习俗,蠡罗山的人们赴会前需要在脸上画上鲜艳的油彩。女孩子们互帮互助,力求帮彼此画得越漂亮越好;而男子组在屡战屡败之后便逐渐狂野,最开始还是用笔在脸上乱画,到后来直接把手拍在油彩上,再对其他人的脸一通蹂躏,一边打闹还一边唱: “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 “他们一直是这个样子吗?”云弥问。 “我跟他们也不太熟来着。”乔嘉禾试图划分界限,她叫住缠斗得难舍难分的几个人,“你们几个就打算这样去篝火晚会?” 云弥提醒说:“以往过节的时候,只有扮无相尼的巫祝才会画满全脸。” “还用扮吗?”夷微乐呵呵地指指自己,自嘲说,“不就在这里吗?” 其他四个则在短暂的停火后,又一次陷入了连番鏖战。宁绥骑在邓若淳身上,邓若淳用腿锁着祈的腰,瞽用尽全力想从他们中间爬出来,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卷入战局。 对此,乔嘉禾表示:“是时候给师公打个电话了。” 玩闹归玩闹,宁绥是绝不可能允许自己顶着一张大花脸去见人的,更何况今天意义特殊。他洗净了脸上的油彩,脸颊被搓得红彤彤的。 “我帮你,坐到我面前来。” 夷微帮他擦干脸,拿起画笔,目光在他五官中间逡巡,似在思索如何下笔。 “你画得好看一点。”宁绥乖乖仰起脸,任凭他摆布。 “还是太远了。”夷微拍拍自己的大腿,“坐上来。” “会不会太近了?”宁绥跨坐在他腿上,两手有意无意地勾住他的脖颈,“你还有心思画画吗?” “目前还能坐怀不乱,我速战速决。” 他捏着宁绥的下巴,轻轻说:“闭上眼。” 一切准备就绪时,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凉风习习,满天星辰垂于平野。宁绥坐在噼啪作响的篝火堆旁,望着追逐嬉戏的孩子们出神。 虽然只是一个寄托着美好心愿的仪式,但宁绥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反复叩问着自己:“这辈子就决定是他了吗?” 真是稀奇。他以前不是没想过找一个能携手一生的人,成一个自己的小家。但在感情上,他远比自己想象得挑剔,加之在律政的名利场上见到的更多是勾心斗角、锱铢必较,人来人往,他似乎已经麻木了。 第138章 “两情相悦只是童话吧,现实里连契合都难找,一个人也挺好的。” 几乎每一个在人心叵测的世界里碰了一鼻子灰的人都会这么说。 然而,像是灿烂的流星坠入深不见底的暗海,命运偏偏就在此时天降一个意外,打碎了他稳定却枯燥的生活,将他从按部就班中拉出来。他开始打开心防,开始离经叛道。仔细想一想,他好像把过往近三十年没做过的荒唐事都做了一遍,毕竟曾经的宁绥可不敢借酒劲按着别人亲。 他们好像总共才认识不到几个月。 “他是你的破局之人,你也是他的。”他想起师父的话,不由得觉得,可能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 夷微则被山民团团围住,敬在上座,讪讪地接受着子民们的叩拜,聆听他们的祈愿。他被迫效仿蠡罗山壁画中守护山神的样子,长发披在两肩,额头系着红色抹额,一手执长枪,一手执稻穗,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因为找不到适宜做翅膀的材料,他们去镇上的超市,买了一个粉红色的儿童发光翅膀背饰给他。 夷微面露难色:“怎么跟闹着玩一样?” 看得出来,他不太适合扮演怒目明尊。 偶尔有路过的游客好奇地凑上前来,都被邓若淳拦下。当然,他并不是出于敬畏神明的心理,只是因为发现了新的商机: “这鸟不卖,拍照五块。” 夷微思索片刻:“四六分成,你四我六。” 但哪一行的钱都不好赚,靠美色也是。经历了被小孩子拳打脚踢,被中年妇女搂着亲脸,被年轻情侣左右夹击之后,昆仑山男明星的精神接近崩溃。趁所有人都不注意,夷微搬了一个喜羊羊的雕塑放在座位上,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人堆里挤出来,躲到了宁绥身边。 宁绥正在专心致志地啃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腿,连骨头缝里的肉渣都没放过。 “他们送给我的,嘿嘿。” “都吃到脸上了,傻瓜。”夷微抽出一张卫生纸,沾了点水,仔细地帮他擦脸,“玩得开心吗?” “开心,就是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还是放不下。” 夷微猜透了他的心思,叹道:“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来得及对溯光他们赶尽杀绝。虽然堕魔的九凤已经被彻底剿灭,但难保他们不会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卷土重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宁绥开解他,也开解自己,“至少我们保住了这么多人的命,已经很厉害了。” 远处,乐队正在“调试设备”,邓若淳带来了他演奏道乐的长笛,和瞽的琵琶搭配磨合。 宁绥忽然笑了:“有一件事,你们很多人都不知道。” “什么事?” “我会拉二胡,跟师父学的。” 的确出乎意料。夷微张大了嘴巴,翘起一条腿,模仿拉二胡的样子:“你是说这个二胡?从来没听你拉过。” “二胡的声音太凄凉,居民楼的隔音又一般,很可能会被邻居误会家里死人了。”他怅然地望着载歌载舞的人群,“二胡放在家里吃灰,我又不会跳舞,融入不进去。” “我带你。” 夷微站起来,学着跳交际舞的样子,俯身鞠躬行礼,邀请他与自己共舞。 犹豫了一会儿,宁绥却皱起了眉:“你后背上那个翅膀是怎么回事?还会发光?” 夷微火速拆掉了翅膀背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火光映照下,语言不通、经历各异的人们围成一圈,手拉手肩并肩,随着欢快热烈的乐声纷纷舞动。 对于这个隐匿了数千年的古老文明而言,踏入新的生活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但最起码,他们迈出了第一步。而对于山外的人们来说,如今的生活正是由无数个第一步造就的。 人这个族群,永远不缺从头再来的勇气。 “你决定要留在这里吗?外面还有更大更广阔的世界,我……想带你出去看看——师父他们也一定很乐意接受你加入我们的。” 乔嘉禾终于鼓起勇气询问云弥,但不论说什么,总感觉词不达意。 “其实,从韩士诚第一次闯进山中,跟我们讲述山外的风景,我就一直想出去看看。现在真的走出来了,我才明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云弥的微笑里总有些遗憾:“每一位山民都被妥善安置好了,就在距离小镇不远的村子,镇上还特地安排了工作人员负责照看我们,承诺孩子们的教育问题也会解决。我想,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离开大家。” 乔嘉禾无言垂眸,听她继续说道:“如果没有认识你们,蠡罗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不敢想。而我,可能也已经死在达兰神殿的地宫里了。如果可以,嘉禾,不要忘记我,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 “你又要带我去哪里?” 宁绥闭着眼睛,听任夷微带他远离人群,遁入一处隐蔽的草丛。夷微走开到一边,不知鼓捣着什么,不时有白光从他的方向冒出来。 “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 宁绥茫然地看向他,但很快被他捧在手上的物件吸引了目光。 居然是一把通体流光溢彩的宝剑。 宁绥看得眼睛都直了:“给、给我的?” 夷微向他点点头,把宝剑珍重地递给他:“它叫白虹剑,十二刀兵阵阵枢之一,是母亲赐给我的神兵。在焚枝之前,我征战四方最常用的就是它。” 第139章 “你要是想要,剩下十柄神兵都可以送给你,我留下焚枝就可以了。”夷微难为情地低下头,牵着他的手,“当作……聘礼。” “聘礼?!” “我知道你们的聘礼大多都是钱、车、房,但、但你也知道,我现在确实拿不出来。你要是不喜欢这些刀枪棍棒,每一把兵器上都镶着昆仑山上的玉石,卖掉也值很多钱了,而且还都是几千年前的古董。我估算了一下,每一把都能换望海市区十套房,你后半辈子再也不需要办案子养家了。” 他怎么连这些都想到了啊,宁绥有些哭笑不得。 “这可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我要是直接卖掉,你难道不会难过吗?” “既然送给你了,怎么处置就是你的选择。更何况,我也有自己的愿望,希望你可以满足我。” “以结婚为目的赠与的彩礼,是附条件的赠与,你学得倒是很明白哦。”宁绥笑着摇摇头,拔剑出鞘,“我办案子除了养家糊口,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很喜欢我的职业,它让我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要是真有一天不干这行了,我可能还会觉得有点空虚。” 果然是神兵,品色就是远远超于凡铁。宁绥满意地舞了个剑花,说:“剑我收下了,我很喜欢,等我穷到吃不起饭的时候再考虑卖掉它吧。至于其他的……” 夷微像一个等待考试成绩的小孩,忐忑不安地盯着他看。宁绥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感觉自己好像河神娶亲里的祭品。” “河神娶亲?” 玩味的笑意带着温热吐息撩过耳畔,宁绥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夷微解下抹额,将宁绥的两手捆绑起来,又取出发带,蒙住了他的眼睛。 “这才像祭品该有的样子。” 第70章 横财 “你们是跟他走还是跟我走?” 机场的安检口,宁绥和邓若淳站在两边,像一对谁都不想要孩子抚养权的父母。祈和瞽被夹在他们两个中间,不知何去何从。 “喂,不要在这里挡路,一边去。”机场安保人员把他们赶到一边。祈趁机一把拉住宁绥的胳膊,颤声说: “……服刑什么时候都能去,但妈还是有点舍不下你。” “主要是我家也没地方招待你们,总不能让你俩天天打地铺吧?”宁绥两手一摊。 刑诉法设立回避制度不是没有原因的。从宁绥的自由心证出发,他难免对祈和瞽有一些偏袒,但这对那些枉死的斗氏族人并不公正,所以他不太乐意参与如何处置二人的决策,很多时候不表态就是最好的表态。 如果北帝派除了行刑法官还有辩护律师,就北帝黑律那千疮百孔的法律漏洞,内部早就物理上打成一片了。 “其实……住兵马罐里面也可以,我们跟那群兵马都混熟了。”祈百般央求,“而且,九凤的神识总待在你的身体里,很容易出问题,有我在可以随时控制事态,也可以想想解决办法。” 瞽则两手抱胸,义正词严:“我不乐意。” 大乐师喜提一记肘击。 宁绥为难地看向夷微,对方耸了耸肩,又把问题抛了回来:“我没意见,都听你的。” 邓若淳则蹙眉问:“我们家老头都没办法根治,你能有什么办法?” 听得此言,祈立马来了精神:“吾主有个孩子,是九凤一族的现任族长,云梦泽消失之后,她们全族都栖息在银瓶凼,我们可以去找她想想办法。” 宁绥没开口,意味不明地凝视着他们两个,良久才问:“你有门路?” “啧,好歹也是前朝老臣,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吧?再说了,平常你出门去工作了,我们不还可以出门帮你探探溯光的下落吗?” “行。”宁绥打定主意,“哥,这两个人我带走了。” 不擅长用言语表达情感的宁绥在临别前给邓若淳转了一大笔钱,嘱咐他回山之后务必带老天师去看看医生,做个全身体检。 “放心吧,思宸也在呢。”邓若淳揉揉他的脑袋,“你那边的事可没完全解决,自己千万注意,有任何问题立刻联系哥,听见没有?” 他又转向夷微,冷着脸说:“还有你——当着小绥的面,我就不说你了。” “是,是,哥放心吧。”夷微赔着笑脸。宁绥双手叉腰:“你们俩背着我说小话?” 邓若淳微微一笑,拉着行李箱挥手:“走了,常回家看看!” 虽然对于宁绥而言,望海市也是他乡,但落地望海滨海国际机场时,他还是由衷地产生了回家的亲切感。打了一辆网约车飞奔回家,他一头栽倒在床上,自言自语说: “喜欢我的床,蠡罗山那个破木板子睡得我腰间盘都突出了。” 把行李一件一件从识海里取出来后,夷微坐在行李箱上,大模大样地指挥祈和瞽把物件都放回原本的位置: “对,放在那里就好——只有一间侧卧,你们两个挤一挤吧。” 然后,他回到主卧,扑在宁绥身上:“你明天就去上班吗?再休息两天吧。” “之前的案子都结了,等接到新案子再去吧。”宁绥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年底了,法院检察院都急着尽快结案,很少会收新案子的。” “那你可以在家陪我咯?” “在家陪你?不行,你先去办个身份证,然后把驾照考了。这样我就不用再自掏腰包招新的实习律师了。” 第140章 夷微瞠目结舌:“你连我都不放过啊?” 很遗憾,事情发展并不如宁绥设想得那般顺利。他刚把自己回到望海市的消息告诉主任,马上就接到了对方的视频通话。 “有一个离婚分财产的案子,二审上诉找到咱们了,是女方。所里律师手上案子太多了,都腾不出时间,你接下来吧。” “可我是刑辩律师啊。”宁绥面露难色,“民事案子我基本上没办过,更没走过民事二审程序。” “司法考试又不是只考刑法,办案子主要看你的法律思维和人脉,你脑子灵光,不需要教。”主任悄悄向他打了个手势,“……这个数。” “三万?也不是特别多嘛,民事案件还要看判决结果,要是打输了,连三万都没有。” “啧,你小子,只有三万还用我特意提醒你吗?” “……三十万?”宁绥开始有些动摇了。九成以上的律师一年下来收入都没有三十万,要是这一单做成了,他明年一年都可以躺在家里吃香喝辣。 主任又一次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你的眼界就那么一点吗?再猜。” “多、多少?”宁绥结结巴巴地,“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数吧?” 三百万的委托费用,那么诉讼标的起码在六千万左右,按照建信律师事务所的规定,律师和律所分成比例为7:3,宁绥能拿到差不多二百万。即便是税后,收入也相当可观。 这笔钱是一个什么概念?它能带给宁绥的不仅仅是金钱上的极大满足,还有未来地位的提升以及人际圈子的扩张。案件当事人的背后是一张巨大的利益关系网,如果自己把这位当事人服务得周到妥帖,争取来了满意的结果,她身边的那些人都会成为自己潜在的客户。 但宁绥超过常人的优点就在这里——他不会被一时的诱惑冲昏头脑,而是迅速冷静下来,谨慎地提问:“等等,这么大额的案子,我一个人办得来?” “放心,你办得来,案件本身不复杂。让当事人自己到律所跟你谈吧,你小子,这么好的事落在你头上,回头可得好好谢谢我。” 挂断电话,宁绥把自己最名贵的定制西装拿出来,拖着疲惫的身体冲下楼,送到了干洗店,动作一气呵成,全然看不出是个重伤初愈的伤员。 “你对象好像有新男朋友了。”祈幽幽道。 “说什么呢你?!”夷微一拳捶了过去。 会见当天,宁绥早早地就起了床,先是花了一个多小时打扮自己,又把夷微拉起来,按到镜子前。 “现在还不到六点啊。”夷微迷迷糊糊地,“就算是大客户,也不需要起这么早吧?” “我在思考你是把头发扎起来,还是烫成大波浪卷。”宁绥手托着下巴。 夷微两眼一黑:“实习律师还有这种业务吗?” 休学之后,乔嘉禾也自愿来到律所帮忙。宁绥打趣说会给她开实习证明,乔嘉禾摇摇头,一面整理案卷,一面苦笑说: “不用啦师父,现在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同学们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不找点事情做,很可能就会彻底颓废下去。” “我非要多嘴干什么?”宁绥忽然很想给自己一耳光。 当事人是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女性,她身上金钱养出的贵气仿佛自带结界,将其他人都拒之千里。宁绥虽然有意献殷勤,但总觉得跟对方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又不愿意表现得太过谄媚,言行举止难免局促。 但夷微却并不发怵,依然不卑不亢地与对方谈笑风生。宁绥暗暗感慨,毕竟是创世女神千娇万宠养出来,一把随身兵器就能买下望海市区十套房的贵公子,自带嫁妆下嫁到自己家做家庭煮夫,多少有些委屈了。 乔嘉禾迈着小碎步帮当事人沏好茶,呈到面前,退回宁绥身边,看他记笔录。 “事情是这样的。”当事人开门见山,“我和我的丈夫打算走诉讼程序离婚,您应该已经知道了。” “知道的。具体是什么原因呢?” “我丈夫名下有五套市中心的房子,市值都在八百万左右,除此之外还有些产业和流动资金。大概是三四年前的时候,我发现他背着我……” 当事人两眼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宁绥小心翼翼地问:“出轨了?” “不,他是去□□了,还不止嫖了一个。我发现之后要跟他离婚,他说什么也不肯,于是我们俩就签了个协议,他把自己名下的半套房写到我名下,下次再犯就再给我半套。” 宁绥的直觉给了他一点不祥的预感:“你现在名下有多少房?” “不算我自己本来有的,现在有四套,还有半套他没给我。” 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宁绥出于好心,提醒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能就不跟他离婚了,万一再过一两年另一套也到手了呢?反正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情啊爱啊的,不都是搭伙过日子嘛,你要是嫌他脏,大不了不碰他就是了——对了,婚内财产协议签了没有?房子过户登记了吗?证据都保存了吗?” 以离婚为条件的离婚协议中约定的财产分割,只有在夫妻双方离后才能生效;相比较而言,婚内财产协议一旦双方签字确认,即刻生效,而不动产交付则以登记为准。 “都有的” “太好了,我就喜欢接待这种钱多事少的客户。”宁绥不小心把心声说了出来,他自己都怔了一下,立刻转换话题,“不,我是说,这么明确的案件事实,您一审为什么会败诉呢?” 第141章 “我丈夫起诉说是我和家人胁迫他签下这份协议的,请求法院判令合同无效,结果法官真的按他说的判了,不过理由是合同内容违反公序良俗,要求我把所有的房子车子和存款都还回去。您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嘛!” “又没拿刀架着他的脖子让他签,哪来的胁迫?什么狗屁律师?”宁绥听了也愤愤地,“至于违反公序良俗……法官应该也是找不出其他理由,才挑了这样一个条款。” 案件基本情况都了然于胸,宁绥略一思索,说:“这样吧,您先把一审的材料和判决书给我看看,我看了之后再制定下一步的计划,您看可以吗?” 案件暂且告一段落,当事人却对夷微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哎,小伙子。我看你外貌、身材、气质都蛮出挑的,有没有兴趣改行做模特?” “模特?”夷微稍稍瞪大眼睛,指着自己,“我?” 宁绥提前了解过,当事人是时尚圈的。她上下打量着夷微,还给他拍了几张照:“你各方面的条件方便透露一下吗?例如身高、体重一类的。” “他身高一米八六,体重一百四十八斤,长相您也看见了,这是素颜,没整过容。”宁绥代为介绍。 当事人似乎颇为满意,翘起一条腿,抱臂说:“开个价吧,你觉得多少薪资适合?” “按月算的话……两千?够每天买菜的钱就行,我花销不大。宁律师一个月给我开三千零花钱,我买完菜还能攒一半多。”夷微对自己的收入水平相当知足。 “这种事情就不需要说给外人听了吧?”宁绥双手掩面。 那当事人听了顿觉哭笑不得:“模特这行都是老天爷赏饭吃,有了名气就能躺着赚钱,跟明星没什么两样,你还想着买菜做饭?” “那怎么了?”夷微理直气壮,“他工作那么忙,总不能下班之后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啊。” 手机在此时嗡嗡振动,宁绥打开查看,竟然是刑侦大队队长林勇超。他向案件当事人微微颔首致意,离开办公室接起了电话。 “喂,是宁律师吗?”林队长莫名其妙地表现出了极为谦卑的态度,“我们这边有个案子,可能得求助您来看看。” 第71章 自剖 有那么一刻,宁绥十分想要感慨,当他差点死去,世界突然开始爱他。 先是大额委托费从天而降,现在连一向颐指气使蛮横无理的公安都愿意把他敬为上宾。宁绥倚在警队的沙发上,翘起二郎腿,颇有些得瑟地朝夷微扬了扬下巴。早上急着接待客户,没怎么关注夷微,现在闲下来了仔仔细细一打量,才发觉他宽肩窄腰长腿,五官又精致挺拔,比自己都适合穿西装。 升官发财,美人在怀,人生幸事。 “林队长,不是我不想帮忙。咱们可是公安,把这些怪力乱神搬到台面上讲,多少有损形象吧?”他呷了一口茶水,好整以暇道。 案件本身并不复杂。死者是一位外科医生,却在离职十二年后回到了已经被废弃的医院旧址,并在自己曾经的办公室中剖开了肚子,把每一个内脏都取了出来,最后呈跪姿失血过多而死。且由于案发地是一片荒地,根本没什么人会路过,还是一群不知死活非要趁假期去探险的少年发现了尸体,慌里慌张地报了警。 只是想想现场的血腥程度,宁绥都忍不住咋舌。夷微皱着眉头,幽幽道:“真的有人能剖开自己的肚子吗?下得去手吗?” “有的,以前上法医课的时候,老师讲过一个案例,官员身中十一刀死亡,最后定性为自杀,但这起案件明显没那么简单。”宁绥接着问,“然后呢?为什么为认为案件跟闹鬼有关?” 从头到尾宁绥都是不赞成过于关注鬼神的,即便真有灵异作祟,发端也必定是人祸。看整个刑警队都是一副面色苍白、萎靡不振的颓败,他谨慎地猜测: “不会是缠上你们了吧?” 民警没有作声,而是调出了一段视频资料,招呼他过去查看。 看视角,视频应该来源于警局的楼道监控,左下角的时间显示是上周三的凌晨两点。起初一切如常,但很快,监控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漂浮的方框。 “只有扫描到人脸时,监控才会出现这个方框。”民警解释说。 可方框标注的地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更别说是人脸了。 “你看见人脸了吗?”宁绥小声询问夷微。 “我要是说看见了,你们会害怕吗?”夷微卖了个关子。 就在第一个方框在屏幕四周漂浮了许久后,画面中又跳出了更多的方框,杂乱无序地移动,它们不断复制、扩充,最后挤满了整个屏幕。同样的,楼道里始终没有其他任何人或物出现。 最后,所有的方框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快速移动,消失在了画面里。 如果一个方框代表一张人脸的话,也就是说…… 宁绥没有再说下去,探询地看向民警,得到了确定的答复。 “你们检查过监控系统吗?会不会是设备出问题了?”他还在试图寻找科学的解释。 “不会,设备都是小长假刚刚检修过的,事后找人来查,也没有查出任何问题。”林勇超看起来也很头疼。 宁绥放大画面,盯着方框消失的方向:“那边……是法医实验室?” “对,储存尸体的冰柜也在里面。” 第142章 宁绥长了教训:“别告诉我尸体又丢了。” “没有没有,我们后来加强了安保设施,尸体还在。” “那就好……仁爱医院旧址对吧?”宁绥拷了一份监控视频,起身说,“我先复印一份案卷,然后去现场看看。” 第一次以顾问的身份参与刑事案件侦查,虽然目前还毫无头绪,但不影响宁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对他来说,赚大钱高兴,能力被认可同样值得庆贺,尤其是被曾经看不起他的人认可。 谁说世俗公权力和鬼神公权力不能搭配合作? 他先是去了一趟便利店,而后抱着案卷钻进驾驶室,把案卷堆在夷微的腿上,问: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都看见什么了?” “很热闹,男女老少都有,还都穿着病号服。”夷微闭上眼睛回忆,“怨气很重,是来报仇的。” “报仇?我猜也是。可是为什么要缠着民警们不放?” 夷微嘴角一撇:“谁知道呢,大概是民警阻碍他们鞭尸了吧。” 话音刚落,前方的警车鸣了一声笛,示意他们跟上。 仁爱医院是隶属于市第一中心医院的中外合作机构,当年创办的时候大张旗鼓,但很快便没了声响。平心而论,宁绥自己看病也只认三甲,名头越花哨,大概率越没水平。后来仁爱医院并入了本院,地址也从原来的平舒区郊区新阜湖畔搬回了市区,旧址便荒废了,再加上平舒区的财政常年捉襟见肘,拿不出钱翻修废弃建筑,导致城区外围总是一片荒凉景象。 “他一个医生,能干什么遭报应的事呢?”宁绥百思不得其解。他小时候体弱多病,被亲生父母带着跑了好多家医院,每次发病都能被医生及时抢救回来,导致宁绥对医生这个职业一直有着崇高与圣洁的滤镜,如果不是理科太差,他高考报志愿很可能会去学医。 “理科差?有多差?”夷微贱兮兮地把脸靠在他肩膀上,眼睛亮亮的。 “我化学考过四十六分,方程式都不会写,考试之前全靠背题。” 趁着等红绿灯的空隙,宁绥转过脸和他对视,实在觉得他现在很像一只仰着头看人的漂亮小鸟,没忍住亲了一口:“啧,不要打扰我开车。” 案发已有半月,但现场弥漫的尸臭与血腥气依然久久没有散去。二人套上脚套之后才随领路的民警迈入医院。急诊大楼的门口已经被警方封锁起来,后面是一条空旷的长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褪色的宣传画和急救流程图。地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偶尔能见到几处新鲜的脚印。 “这些脚印是那些孩子留下的吗?” “只能说有一部分是,还有很多没办法跟那些孩子对应上。”民警支支吾吾的。 “很多?”宁绥追问。 “我们初步勘查下来,大约有十几个是无主的脚印。” “那些孩子们呢?现在怎么样了?” 上一个敢擅闯刑杀之地的邪祟还是活了几百年的斗良弼,而身为检察干警的应泊在有九字真言护体的情况下,只是跟他打了个照面,就一连发了一星期的高烧。这次十几个厉鬼的规模,如果真的缠上了那些弱小的孩子,后果可想而知。 “有三个探险的时候太害怕,提前跑出来了,只是受了点惊吓。还有三个留在里面发现了尸体,回家之后就一病不起,精神上也出了问题。”民警简单解释,“但这也不归我们警察管,有病得去看医生,您说对不对?” “三个孩子的地址和联系方式都留给我吧,我得去看看。”宁绥从西装内袋中抽出几张北帝符,塞进民警手里,“偷偷拿回去,贴在办公室门上,应该会有效果,要是怕被发现就藏在告示栏后面。北帝派出品,质量有保证。” 三个人经过一间病房时,夷微停住了脚步。床铺早已被搬空,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铁架床框,墙壁上挂着的氧气罩和输液架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声响。 “咯吱。” 床底有什么在动。 今日天阴,屋内的光线也不明朗,看不真切,只能看出是一团黑色的影子。民警随身没有带枪,不敢贸然冲上去,壮着胆子呵斥说: “什么人?不许动!” 病房里没有阴气,应该是躲藏起来的人或是小动物。但宁绥起了坏心眼,凑到民警耳边阴恻恻地说:“你怎么确定是人呢?” 民警的五官瞬间偏离了原本的位置:“哥们儿,你可别吓我,我就是一辅警。” 言语间,夷微已经靠近病床,伸手将那黑影拽了出来,是个人形生物。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以及又脏又破的棉袄都显示,这是个流浪汉。 “躲在这儿干什么啊?你不怕半夜闹鬼?” 流浪汉看着他的金瞳,发出一声怪叫,跳起来就要冲出门去,被宁绥和民警拦了下来。 “穷还是要比鬼可怕一点的,你没穷过,你不明白。”宁绥拍拍流浪汉的后背安抚他,把他交给走廊里的民警,“带回去安顿好。总在外流浪,说不定哪天又多了起命案,都到年底了。” 他忽然想起来,案发之后现场就被封锁,按理说不会有人闯进来,想必这名流浪汉在案发前就藏身于这里了。 思及此处,宁绥又一把将流浪汉拉了回来:“你都看到什么了?” 也许是他询问证人的方式过于直接粗暴,流浪汉的惨叫越发凄厉,拼命挣扎着想从他的控制中逃脱。争斗中流浪汉一脚踢翻了病房墙角的堆放的物件,宁绥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处祭台,上面摆放着新鲜的水果和糕点。流浪汉慌忙扑上去,把那些祭品都揣进了怀里。 第143章 原来他是用这些祭品果腹的,可谁会在废弃的医院祭祀呢? “吃祭品会吃出一身阴气的——不过你好像也没别的可吃了。”宁绥无奈地两手抱胸。他返回楼道,向楼上看看,说: “麻烦你们看好他,也许他会是关键的证人。我们两个去医生办公室看看,不用跟上来。” 医生自杀的现场在大楼三层318号房间。宁绥不愿意让民警跟在身后,主要是担心来来往往人太多,潜藏于这里的一些其他存在不敢现身。 “压一压你的气势,别吓着他们。”他叮嘱夷微,“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怎么伪装,现在就怎么伪装。” “哦。”夷微悻悻地跟在他后面。 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宁绥轻轻推开,从口袋中掏出几颗大白兔奶糖,故作无意地扔在身后。 年长的鬼魂遇到有道行的生人不会主动现身,但小鬼可管不了那么多。听见“刺啦”一声响,宁绥急忙,却只看见一只苍白的纤细手臂一闪而过,方才撒落的奶糖已经不见踪影。 心下了然,他略等了等才拉开办公桌的抽屉,里面放着几张泛黄的纸,明显是年头已久。宁绥一一翻阅,眉头却不由自主地皱起: “自愿捐献器官申请书?” * 云弥和镇上新派来的村支书聊了一整晚,一直到半夜都舍不得放对方走,索性留下那位刚研究生毕业的女娃娃过夜。她现在是这个村子的村长,村口有一棵大榆树,因此这里被称作“上榆村”。 怒目明尊临走前同样给上榆村留下了阵法,不过不是用来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而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溯光二人不知所踪,一旦折返,整村人都毫无还手之力,上榆村一夜之间便会沦为废墟。 两个女孩洗漱完后,盖着同一张被子长谈。村委书记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厚厚的,跟乔嘉禾一样一身书卷气。她对村子的发展有自己的见解,从基层治理一直讲到乡村振兴,云弥听得半懂不懂的,只觉得她很厉害。 而在村外,月影扶疏,榆树粗大的枝条上,分明盘踞着两条蛇影。 第72章 落阴 几份自愿捐献器官申请书出自不同人之手,时间同样是十二年前,早于医生离职的时间,有捐献肾脏的,也有捐献卵子的,年龄在十几岁到七八十岁不等。宁绥沉吟着通篇看完,面色凝重道: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夷微正跟蹲在角落里的小鬼玩石头剪刀布。宁绥拿着申请书转过身来,差点被吓得左脚绊右脚摔一跤。 “我说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夷微玩了五局,五局都赢了,随即得意洋洋地站起身来,小鬼立刻坐地大哭。宁绥又拿出几块糖递给小鬼,问夷微:“你套出什么话了吗?” “他跟案子没什么关系,是看咱们在附近徘徊,才拿着物证来碰运气,想讨口吃的。”夷微冲小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小心楼下的帽子叔叔把你抓走。” “帽子叔叔会不会把他抓走我不知道,不过眼镜叔叔打算把他抓走了。” 宁绥扶正眼镜,半跪在小鬼面前,帮他擦掉脸上的污泥和泪水: “小朋友,你家长在哪里啊?” 小鬼不说话,一面哭,一面扒开糖纸,把糖囫囵个儿吞进肚子里。 “他魂魄太弱了,听不见你说话。” 夷微向小鬼做了个鬼脸,把手放在小鬼头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叽里咕噜的低吟。宁绥听不懂,只觉得熟悉,便问:“上方语?” “我也不知道,之前抓鬼的时候跟鬼学的。” 小鬼懵懵懂懂地点一点头,同样回以低吟。夷微了然道:“他是弃婴,生下来没几天就死了。爸妈当时都是未成年,辍学早早走上了社会,养自己都困难,更不可能留下他。” 他捏了捏小鬼的脸蛋,说:“找鬼差带走吧,不然好好的孩子就要被大鬼吃掉了。” 宁绥给几张申请书都拍了照,下楼找到民警,把申请书原件交给他们:“去找找这上面签字的人吧,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都死了。” 夷微送走了小鬼,和他会合。宁绥找他借了个火,点燃几张北帝符,把纸灰撒落在各处,以驱除污秽。 “走吧,该去看看那些爱探险的朵拉了。” 然而,夷微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以前一般不会有人专门给他打电话,除了宁绥。他有些茫然地接起:“喂?哪位?” “你那个客户,叫我过去试镜……” “挺好的,去吧,别耽误赚钱。”宁绥拍拍他的肩膀,“我自己可以的。” 有警方的铺垫,宁绥跟受害者家属的交流还算顺畅,虽然一进门他还是被一屋子人的古怪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比起他们不掩饰的打量,屋内沉闷压抑还带点阴森的气氛更让宁绥不舒服。这还是他跟灵异鬼怪打了这么久交道以来,第一次还未发生冲突就有些喘不过气。他忍不住开口: “好热闹啊。” 各种意义上的热闹。 受害的几家是发小。病情最严重的孩子从医院回来后便开始发高烧说胡话,甚至出现了梦游的情况,有时会午夜一个人站在楼顶上,差点就要跳下去。家长大小医院都跑过,但都给不出具体意见。 很典型的被鬼迷了的症状。只是驱鬼的话,不需要宁绥出手,让夷微在孩子身边守一晚上就够了,但更重要的是查清楚这些鬼怪为何现身,又为什么缠着孩子不放。 第144章 “我试试观落阴吧。”宁绥双手叉腰,“你们有人愿意帮我一把吗?” 观落阴最早是闾山派的秘法,是指驱动元神进入阴司地府,与之并列的名词还有“元辰宫”。按理来说,北帝黑律相对排外,并不允许法官修习别家,尤其是佛家法术。北帝派自古以来都是父传子子传孙的模式,但到了邓老天师的父亲那一代,因为一些历史原因断了传承,邓父被打断两腿,游街示众,早早抑郁而终,只留下了妻子和儿子邓向松。 后来邓向松人至中年遭遇下岗潮,妻子关霞也死于非命,万念俱灰的邓向松便生出回归道门修行的念头,但苦于没有师承,只好携幼子邓若淳四处云游,集百家之长,才重新创立了北帝派。 如果说,最早的北帝行刑法官会将北帝黑律奉为圭臬,如今的北帝法官则基本视之为无物了。比如北帝黑律禁止法官酗酒,也不影响宁绥每每出门应酬时喝得烂醉,虽然他是被迫的。 孩子的父亲自愿做实验的小白鼠。宁绥将他安置在椅子上,要求他双脚离地,又要来一条黑布,蒙住他的眼睛。 “接下来我要驱动符咒引你神魂出窍,不管发生什么都要按我说的做,听得明白吗?” 孩子父亲慎重地点了点头。 宁绥用朱笔画下符咒,一边施咒一边放符,顷刻,孩子父亲悬空的两脚竟开始上下移动,仿佛踩在了路面一样。 看来是成了,围观的众人都是目瞪口呆。宁绥诱导性地发问: “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 “是一片森林,黑压压的,有点瘆人。” “森林?跑到哪里去了……”宁绥也大惑不解。元辰宫是每个人死后在阴司的府邸,不论是富丽堂皇还是简朴破败,总该有一座房子,怎么会是一片森林呢? “再往里走走。”他催促说,“没有见到宫婆吗?” 宫婆是守护元辰宫的神灵,每个人都有都属于自己的宫婆,负责打理看管元辰宫。孩子父亲没有回答,额头渐渐渗出冷汗,良久,他声音打颤说: “我看到了一个人,应该是男的,穿着黑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一面旗子。” 宁绥问:“旗子?什么样的旗子?” “跟他的袍子一样,是黑色的,上面有绣花,但我看不清。” 此话一出,宁绥脸色大变:“黑令旗?!” 不过片刻,孩子父亲忽然惊恐地尖叫:“他……他看到我了!” “看来是有邪祟侵入了孩子的元辰宫,快跑,别回头!”宁绥迅速掐诀,为孩子父亲争取逃回阳间的时间,不料,孩子父亲迟疑了一下,拒绝说: “不行,我的孩子在他手里!” “你先出来,我能把他救回来!”宁绥想要阻止,却顿觉心口一阵抽痛,仿佛有什么正在向心窍里钻。他俯下身,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黑色的血泊中央,赫然蠕动着数条虫子。 是蠡罗山中的蛊虫。 “我……我当时不是都吐出来了吗?”他顿时手足无措。幻境顷刻崩塌,他只好挟着孩子父亲的魂魄回到现实。意识模糊间,他看见夷微出现在门口,踉跄着向自己跑过来。 “阿绥,阿绥,听得到吗?”夷微一把揽住身体瘫软的宁绥,“感觉怎么样?” “没事……刚才好像被人打了一掌。”宁绥抚着心口,半跪在地,“让我缓一缓。” 也许是束缚魂灵的幻境被打破的缘故,不一会儿,昏迷的孩子竟也随其父一起清醒了过来。其他人顾不上宁绥他们俩,一窝蜂冲进卧室查看孩子的情况。夷微愤愤地向他们隔空挥了几拳,被宁绥拦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 “我正在拍摄呢,突然感觉你这边不对劲,就趁他们不注意闪了回来——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通过元辰宫看看孩子的情况,却被一个怪人袭击了,不过,那个人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宁绥忽然觉得筋疲力尽,好像全部精气都被方才那一掌吸干了,他把脸埋在了夷微怀里,“我们回家吧,我想睡一会儿——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夷微将他打横抱起来:“好,我带你回家休息。” 宁绥本来是打算打车回家的,却未曾想,夷微将他安顿在自家车的副驾驶上,自己坐在驾驶位上,轻车熟路地放手刹、起步。宁绥慌忙按住方向盘,问: “你会开吗?没有驾驶证,被交警抓了可是要拘留的。” “你不是让我学车吗?看你开了那么多遍,早就学得差不多了,放心吧。”夷微有模有样地把车从车位里倒出来,“总算是让我摸到方向盘了,眼馋好久了。” 宁绥虚脱地倚在座椅靠背上,问:“你知道黑令旗是什么吗?” “没听过,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一般来说,生人死后,生前恩怨罪过都由酆都阴曹地府主持定夺,但如果是有大冤在身的枉死之人,向地府请来一面黑令旗,就可以回到人间向害人者寻仇,届时不要说是人间的法师,就连大罗神仙也不能干预,不然会被死者的怨气反噬。” 闻言,夷微沉吟道:“你是说,那些厉鬼是获得了地府准许,才找到医生寻仇的?” “对。查到现在,你觉得医生会是做了什么遭人记恨的事?”宁绥调出了相册中的申请书照片。 “……器官贩子?” 第145章 宁绥不置可否,说:“我想,孩子们不知死活地闯进医院,导致医生的尸体被发现,打扰了厉鬼寻仇,所以被牵连了。而警察们又把医生的尸体好好地保存起来,同样也被迁怒了。” “我这辈子只在天上和人间待过,地府黑咕隆咚的我不喜欢,所以一次都没闯过,不太了解。”夷微讪讪地,“可是,任由鬼物自行报仇,要是拿到黑令旗的厉鬼杀错了或者杀多了,又或者下手太重了,该怎么办?” “我也不清楚,我们是北极驱邪院的,属于天官的编制,但地官的活也要干,只负责把鬼打入铁围山或者直接打散。至于底下具体怎么运作,我就不知道了。” 想了想,宁绥又补充说:“所以我们阳间刑法不赞同同态复仇是有原因的,不是因为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只是因为不符合罪刑法定,一旦滥用必然会导致对无辜者的侵害。可是完全禁止同态复仇对法治又有很高的要求,毕竟我们所说的公平不仅是对犯罪人的公平,也是对被害人的公平。” “对犯罪人和被害人公不公平我不知道,有人趁乱给了你一掌,对你很不公平,所以我生气了。”夷微似笑非笑。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搭在宁绥身上。 “睡一会儿吧,很快就到家了。回家之后我再探探你的经脉,上次的蛊虫可能没吐干净。” 第73章 异变 虽然有了安身之处,祈和瞽也基本不会回家,只在外游荡。成年人之间应该保持礼貌的边界,宁绥没兴趣多问,反正自己在这里,他们又不会跑。 夷微抱着他回到卧室,把他轻轻放到床上:“还疼吗?” “嗯,还是疼,帮我揉揉。” 他拉着夷微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强撑出一个笑,本意是想靠撒娇安抚夷微的恐慌情绪,但他掌心的冷汗和控制不住的战栗暴露了真实情况。 “……好凉。”夷微反握住他的手,试图将真气渡给他,可暖流刚漫至经脉,便被一股力量挡了回去,散溢到四周。 “怎么回事?”夷微不信邪地又一次尝试,可无济于事,反倒是宁绥终于撑不住,一把推开他,痛苦地蜷缩着身子:“快停下,不行……” 他不是第一次向宁绥输送真气,以往从未出现排斥的现象,夷微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两手,一时之间乱了阵脚。他踌躇半晌,说: “我给师父打个电话。” “不要!”宁绥拉住他,用力摇摇头,“能自己解决的事,就尽量不要告诉师父师兄。师父年纪大了,师兄性子又急,我不想让他们担心。你能理解我的,对不对?” “可是——” 宁绥不由分说地把他抱在怀里:“没关系的,之前多凶险不都捱过来了?书房还有一张符,你帮我调成符水,喝下去睡一觉就好了。” 夷微迟疑许久,揉揉他的脑袋:“那……你等我。” 疼痛的地方与被焚枝扎穿的伤口并不完全重合,所以应该不是旧伤复发。而且,比起撕裂伤或者穿刺伤,这种疼痛更类似于心脏不堪重负快要爆炸的胀痛,伴随而来的是难以抑制的狂躁与杀意。宁绥摘掉眼镜,躺在床上,望着停在窗棂上的麻雀,竟然生出了一种徒手捏死它的冲动。 “我只是太难受,休息一下就好了。”他扶着额头,如是开导自己。 夷微端着符水回到卧室,扶他坐起来,一口一口将符水喂下: “喝完就睡吧,我在旁边,难受就喊我。” 纸灰的口感时常会使宁绥想起喝冲剂时沉积在碗底的药渣,含在口中既不能吐出来,又实在咽不下去。夷微又倒了些水稀释一下,才哄他一口气喝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心口的抽痛终于稍稍有所缓解。 宁绥软软地靠在夷微怀里,有气无力地问: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是啊,为什么呢?宁绥骨子里虽然傲气,但不是一个刚毅强硬、野心勃勃的性格,他很清楚自己的软弱,办案时对上了稍微凶悍点的法官检察官,他都会发怵得想要推掉案子。 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疼痛挑断了仅存的坚强吧,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不想再去思考拯救世界或是公平正义的宏大议题,只想躲在爱人的怀里,向他述说自己的依恋。 回溯到事件最初,宁绥只是想赚一单故意杀人案的代理委托费,却未曾想踏入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阴谋。 可要是没有这些惊险的经历,他又怎么和命定的人相知相爱,又怎么见识无数人为了生存与自由所做的斗争呢? 他又往夷微怀里贴了贴,无赖道:“别管,就说会不会。”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 夷微这一点让宁绥非常满意,几千年的得失变迁早已将他锤炼得安如磐石,他永远能托住自己的惴惴不安,也从不会认为只有不到三十年阅历的宁绥是浅薄的幼稚的。就算半夜三点把他摇醒,问他“如果我变成了面包小狗你还爱不爱我”这种矫情问题,他也只会认真地转转眼睛,然后说: “能变成芋泥味的吗?” “如果我——”宁绥脱口而出,又忽然打住。 “嗯?” “算了,我也不知道要问什么。”宁绥笑笑,“睡了,希望明天早上能收到新的线索。” 他的手冰凉冰凉的,索性放到夷微的肚子上暖暖。 第146章 “你积极得像是公安会给你发绩效奖金一样。”夷微没有拿开他的手,无奈地帮他盖好被子。 早上起得过早,又奔波劳碌了一整天,宁绥很快睡熟了。夷微轻轻解开他上衣的扣子,那道贯穿胸膛的狰狞伤口仍然清晰可见。 邓若淳和乔嘉禾都先吞下了蛊虫又吐出来,为什么他们安然无恙,只有宁绥体内还有残留? 而且,为什么他会突然开始排斥自己的真气? 会是残存的那一缕九凤神识的缘故吗? 果然,不该同存的东西一天不除,就始终是心头大患,不知祈和瞽什么时候能回来,虽然夷微并不想向他俩求助,但他更舍不得宁绥受苦。他始终不愿宁绥与祈和瞽走得太近,除了不信任,也有那点可怜的占有欲和控制欲作祟。 他自己已经如飘零世间的孤雁,那两人不外如是。虽然他很喜欢高高在上地嘲讽他们是丧家之犬,可话又说回来,他自己难道不是吗? 他在书房里翻出的书上有一句话: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他想,这句话用在任何一个有一定智力有复杂感情的动物身上都合适,包括一只身与心都伤痕累累,还无家可归的秃鸟。 一生光明磊落的怒目明尊第一次畏畏缩缩地尾随跟踪一个人。他像一只被嫌恶驱逐惯了的野狼,躲在暗处肆意窥探那个看上去光鲜亮丽的年轻人,慢慢的,他甚至开始遐想如何进入那人的生活。夷微仍然记得,他决定在宁绥面前现身时最后的念头。 “你是这世间唯一与我有关的人了,应该不会视我为异类吧。” 他想和这个世界有所联系,而宁绥就是连结他与世界的钩索。 多奇妙啊,那个被窥伺的人现在就躺在自己的怀里,呼吸平稳而和缓。等到太阳升起,他还能听到染着困意的“我爱你”,然后与他拥吻缠绵,消化彼此最原始的爱欲。 人总是贪心的,一无所有时想要拥有,拥有之后便想独有。 “可不可以只爱我一个?” 这个问题他憋了很久,却一直没能问出口。“一个”的指代在他这里十分狭义,不论是大爱还是私情,他都想据为己有。 可他不能这么任性。他知道宁绥需要的是一个彼此扶持的战友、一个强大的保护者、一个悲悯的神明,而不是一个为爱失魂落魄的偏执的疯子。他当然愿意扮演伪装一辈子,只要能换来长长久久的相守。 一夜未眠。微弱的天光中,夷微凝望着宁绥恬静的睡颜,弓起身子,在他胸口的伤疤处落下一吻。 “嗯……” 不知梦到了什么,宁绥轻轻呓语。 宁绥是在大亮的日光下自然醒的,身体舒适了许多,心口的痛感也基本消退了。他习惯性地向身旁一抱,却抱了个空,夷微已经起床了。 没在卧室,那一定是在厨房了。宁绥极力睁开眼,摸到手机一看,竟然有一连五六个来自公安的未接通话——都被夷微拒接了。 “这孩子,耽误正事。”他自言自语,连忙回拨过去。 “喂,喂,宁律师,哦,没什么大事。”电话那边的大嗓门震得宁绥耳朵疼,“听说您昨个儿吐血了,怎么回事?现在怎么样了?” 消息还挺灵通,看来是跟那家人有关系,怪不得愿意大发善心帮忙找阴阳先生。宁绥一手捻着眉心,说:“应该是没休息好,太累了,谢谢关心。案子有新线索了吗?” “您猜怎么着?您说的还真没错,我们连夜把那些申请书上的人都查了一遍,没有一个活下来的。” “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啊……”宁绥一向受不了无端的殷勤,“怎么死的?” “非法器官移植手术,基本都是死于术后感染和器官坏死。” “死者做的手术?看规模应该是团伙作案吧?家属当时为什么没报警?” “我们正在着手走访受害者家属,大概需要几天。一中队负责起底器官贩卖组织,二中队——” “打住,怎么突然开始向我汇报起工作来了?”宁绥没兴趣听他们的工作安排,万一泄密很有可能赖到自己头上。他听出对面欲言又止,问: “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我?” “死者家属下午来接受询问,我们想……” 宁绥叹了口气:“我下午过去,记得提前跟门卫说好。我脾气有点臭,不喜欢等人,别让我再跟你们发火。” 挂断电话,他伸了个懒腰,气沉丹田,大喊一声:“好——饿——啊——” 不知道巴甫洛夫养不养鸟,条件反射定律在宁绥家的鸟身上也很应验。他刚喊完一嗓子,卧室门便被推开,夷微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馄饨走进来,坐在床边: “我以为你不会醒这么早呢,吃完再睡会儿。” “你不在我身边,我睡得不踏实。”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接过碗,又被烫得缩回了手,“嘶——是你手包的吗?” “放心吧,皮都是手擀的。”夷微知道他嘴挑,就差从种麦子开始做了。他舀起一勺放到嘴边吹凉才喂给宁绥,每一个馄饨都是宁绥一口的大小。 “好吃!”宁绥的情绪价值一向给得很足,“下午还得跑一趟刑警队,哎呀,不想去,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一个神棍了。” “还不是你非要往自己身上揽活?”夷微摇摇头。 宁绥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笑眼弯弯地看着他:“你昨天晚上……” 第147章 夷微的脸颊腾地一下泛起红晕:“昨天晚上怎么了?”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偷偷把空调暖风关了?”宁绥的笑容变得狡黠,“还没到供暖的时候呢!” “我、我看你在踹被子,怕你上火才关的。” 他早该知道,宁绥就是喜欢趁这种时候捉弄他的。 第74章 飞头 还没靠近会见室,一阵刺耳尖厉的哭嚎便传进了耳朵。宁绥皱了皱眉头,强迫自己摆出一副温润的假笑。 上一次他陪委托人去签认罪认罚,委托人也是这样撕心裂肺地哭了一下午,作为承办检察官的应泊既没有安慰也没有发火,只把人晾在一边,自顾自地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宁绥凑过去一看,发现他在偷偷写审查报告。 但很快宁绥便想起来,他现在是警方的顾问,不是提供服务的卑微律师。既然案件当事人和警方都不会给他发钱,那他为什么要给所有人好脸色? 想到这里,他又把笑容藏了回去。曾经用来嘲讽别人的“无耻的公权力走狗”,终于也落到了他自己头上。 “突然昂首挺胸干什么?”夷微帮他把领带扶正,“今天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以逞强了,让我来,听见没有?” “哦。”宁绥心虚地目光乱飘。 会见室内统共三男二女,其中两个是警察。宁绥向他们一一颔首致意,说道: “你们就是死者家属?久等了。” “没有没有,我们也是刚来不久。”死者家属并未对他的身份生疑。宁绥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的中央,开口发问: “具体的事件和调查结果,我们的民警应该都跟你们说了吧?” 家属迟疑地点点头:“是,但他做的那些事,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 “不用紧张,我们也只是猜测,还没下定论。起码在这个案子里,你们是被害人一方。”宁绥宽慰地笑笑,“找你们来是想问问,这段时间,或者是之前,你们有没有经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 怕家属不理解他的意思,他又补了一句:“各个方面不合常理的,还有你们知道的其他事都可以说说。” 沉默良久,他们终于肯开口道来。其中一名女性介绍说:“我是他的妻子,我们结婚有二十多年了。他之前是市第一中心医院的外科大夫,我是护士,结婚后我选择回归家庭,他收入虽然算不上太高,但至少养活全家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拍了拍身旁年轻男子的肩膀:“这是我们的孩子。” “嗯,然后呢?他被调去仁爱分院了?” “准确来说,是他自请去分院的。其实以他的能力,老老实实在本部待下去,未必不能干出些成绩,当时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医院的发展中心始终是在本部,去了分院很可能会被边缘化。但他看中了分院开出的高额薪资,说什么也要调过去。现在想想,他之所以一意孤行,也许是在那时就跟犯罪团伙勾结上了。” 把争分夺秒与死神抢命的圣地当成自己牟取暴利的屠宰场,实在令人唏嘘。 “他……你们家里那段时间很缺钱吗?”夷微插嘴问了一句。 “谁会嫌钱多啊,有50%的利润就敢铤而走险,有100%的利润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至理名言。”宁绥见多了这种为了钱不要命的事,手下有八成以上的案子犯罪动机都能用见钱眼开概括。他也不想用“人性本恶”这种谁都能说一说的屁话来评判他们的罪行。君子论迹不论心,同样是生来就有恶念,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坚守原则,有的人则落入了犯罪的深渊,这才是他身为法律人应该思考的问题。 “后来他攒够了钱,就离开了医院,开始自己做点小生意,慢慢把生意做大了。他靠做手术贩卖器官赚了多少,我们也不清楚,期间也没有人上门找过我们的麻烦。警察同志,不是我们故意要包庇他,你们想想,正常人谁能想到自己的家人会在外面做这种勾当?” 说到这里,她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女人抬眼请示他们,宁绥点了点头。 然而,电话那边的人似乎格外惊恐,带着哭腔哭诉着,女人的神情越发凝重:“……什么?家里又闹鬼了?” “又?”宁绥抓住重点。 女人无暇回答他,急忙回复电话那边说:“好好好,我们马上回去,你躲在卧室别出去!” 宁绥和夷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又来活了。 “走吧,一起回去看看。” 一行人火急火燎地赶去救人。路上,据死者妻子说,案发前后每至午夜家里都会发出异响,窗帘外还有隐隐约约的黑影。他们始终和对面保持电话畅通,今天撞鬼的是女人在家养胎的儿媳,说是午睡醒来后下楼扔垃圾,爬楼梯时总感觉身侧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她回望过去,竟然看到了一颗悬浮的头颅,头颅下方连缀着杂七杂八的内脏,还在向下渗血。 不论她爬到第几层,那个头颅总会如影随形地出现在对应的位置。她飞奔回家,锁上了房门和卧室门,才打电话向他们求助。 “飞头蛮?这次的对手学得有点杂啊。”宁绥迷茫地挠了挠后脑。 飞头蛮据传是秦时的南方少数民族,后来慢慢变成了东南亚一带法师追魂索命的邪术,国内同样有术士修习。宁绥先前也见过中了南洋邪术的案例,佛牌、小鬼古曼童一类比比皆是,虽然没有对症下药的法子,不过以不变应万变总不会出错,一切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一张北帝符若是搞不定,再来一记天蓬大法也足够了。 第148章 老实说,这种事情处理得太多,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厌倦。他瞥了夷微一眼,说: “交给你了。” 夷微一挑眉:“保准叫它有来无回。” 女人的儿媳在长久的噤声后,又一次颤颤巍巍地开口:“那、那个脑袋进屋来了……它在撞卧室门!” 电话中果真传来了一段不停碰撞的巨响。宁绥一脚油门加紧,向后吩咐说:“电话给我。” 他隔着电话发动金光神咒:“……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 撞门声渐渐消失,儿媳压着哭声细听,问: “它走了吗?” “说不好,不过你先别出去,我们马上就到。” 为了节省时间,他们没有乘电梯,宁绥和夷微一马当先,三两步冲上楼,站在门口才想起来自己没有这家的钥匙。夷微抬手轻推了推门,房门竟然直接开了。 根本没锁上。 宁绥打心眼里想说一句“笨死了”,但出于教养没说出口。救人要紧,他们径直闯了进去,急急敲着卧室门: “开门!警察!” 还好,房内很快响起了脚步声,一位挺着孕肚的年轻女子打开房门,看见他们之后长出了一口气,眼里还含着泪花。 “谢谢,谢谢,刚才真的太吓人了。” 奇怪的是,进屋后二人都没有感受到邪祟存在的气息。虽然猜测那飞头是慑于金光咒的威能逃离了现场,但担心它再杀个回马枪,宁绥不放心地说: “算了,我们在这里守一晚,不然总是不踏实。” 他倚在客厅的沙发上,整理案件的脉络:一名贪财的外科医生与贩卖器官的犯罪团伙勾结,非法进行器官摘除和移植手术,因为手术条件和技术原因导致多人术后丧命,但始终没有受到法律的惩罚。也许是受害者家属找来道行高深的术士,也许是受害者本人在阴司地府鸣冤,又或许二者兼有,一众受害者得以集结起来,让加害者以同样的方式——自剖腹腔而死,付出了代价。 这让宁绥想起了师父邓向松和师娘关霞。关霞在世纪交接的治安最为混乱的年头遭遇混混抢劫,身中24刀而死。邓向松闻讯赶到时,妻子早已经断气了,但凶手却因患有精神疾病没有受到惩罚。 至于凶手是不是真的有精神病,尚且存疑。可以说,邓向松决心重振北帝派,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替妻子报仇。可惜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没能做到,却意外地开拓了人生的另一条路径。 这也是为何宁绥很少同师父师兄谈论自己工作的性质。不论是出于多么理性的认知,在受害者面前扮演为加害者辩护的形象,都实在有些过于残酷了。他从未与师娘打过照面,从朴素感情上体会不了师父和师兄的痛楚,更没资格劝他们放下和宽宥。 客厅没有开灯,那家人都瑟缩在卧室中不敢出来。天色渐渐黯淡昏沉,就在宁绥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听见夷微用气音说: “……来了。” 他心里一沉。 一种强烈的被窥视感涌上心头,它虽还未现身,却仿佛无处不在。昭暝剑不在身边,宁绥一手掐作剑指,防备着黑暗中可能出现的一切突发情况。 就在此时,屋内又一次出现了“咚咚”的撞击声。宁绥下意识地走到防盗门前侧耳细听,才发现那声响根本不是从房门外传进来的,而是从卧室内向外传播。 它一直在屋里。 随即,一声女人的惨叫炸开,夷微似乎早有预料,掌心红芒闪动,那惨叫逐渐变得歇斯底里,仿佛是在极力挣脱出神力的控制。宁绥冲进卧室,却看见这家的儿媳瘫倒在床上,肚子比起先前胀大了数倍,她的家人连滚带爬地逃窜,连丈夫也不敢凑近。 他走上前去,掀开女人的衣服,却见那被撑得只剩一张皮的肚子上浮现出一张满是血色的人脸,双眼圆睁,五官都几乎被撕扯开来。随着红光大盛,人脸竟被生生扯出了女人的肚皮,是一颗没有身体的头颅,连带着一串内脏一起被牵引至客厅。 待他追了出去,只见夷微轻轻攥拳,那头颅立刻炸成碎片,一道黑影被逼出,血液和脑浆喷溅在了四周,也喷溅在了宁绥的脸上。 然而,比起恐惧和震惊,一股更强烈的欲望涌上了宁绥的大脑。 鬼使神差地,他用手指蘸了一下脸颊上的血液,伸出舌尖一舔。 血,是血。 他已经听不清夷微审问鬼影的声音了,嗜血的兴奋摧枯拉朽地吞没了他的理智。宁绥摇摇晃晃地转身面向卧室中的众人,眼中渐渐泛起杀意的猩红。 第75章 血饲 扑上去,只需要一下,就能剖开他们的胸膛,咬断他们的喉管,用他们滚烫的血液滋润干涸的唇舌,在杀戮中放纵暴戾的天性。 人之本能之所以是本能,正在于无论多么坚不可摧的意志力都难以克服。房内的几个手无寸铁的人在此时的宁绥眼中,像是几块入口即化的肥肉,不需要咀嚼就能填饱辘辘饥肠。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扑了过去,用蛮力扼住一人的两肩,脆弱的颈侧暴露在眼前,他张口便咬。 “唔!” 人类退化的牙齿已经无法迅速刺破血肉,他撕咬了许久才品到了一丝血腥味。耳边传来的不是惨叫,而是一声隐忍的闷哼。 第149章 是夷微,他察觉到了异常,闪身挡在了其他人身前。 “阿绥,醒一醒!” 熟悉的声音短暂地唤回了宁绥的理智,他慢慢松口,有些茫然地与夷微对视。 他猩红的双眼让夷微有些不知所措: “你……” 但很快,口中残存的血腥味又一次勾起了他的杀意。夷微瞥了眼房间中惊恐万状的众人,随后不顾他的反抗将他打横抱起,径直离开了此处。 夷微下不去手打晕他,只好用衣服和领带把他捆在了车后座。颈侧还在不停冒血,血流淌到了肩膀上,渐渐打湿了衬衫。 怎么会这样?宁绥嗅到血腥味后的眼神,跟那些尸傀简直一模一样。 难道……是九凤的最后一缕神识也被怨念污染了? 车子停稳,他把宁绥扛在肩上回了家,被挣扎的宁绥结结实实踹了好几脚。他像安抚婴孩一样,将宁绥护在怀里,试探地露出颈侧的伤口。 怕宁绥咬不开表层皮肤,他又以掌为刃,沿着齿印的方向划了一道。随后按着宁绥的后脑,贴了上去。 他自认并不怕疼,但齿尖反复刮蹭伤口边缘,带来细微的酥麻,像涟漪一般冲荡着他的神经。血液被一丝一丝地从皮肉中抽离,柔软的唇瓣吮吸着周围的皮肤,舌尖缓慢地打着转。恍惚中伤口仿佛成为了他的另一张嘴巴,被宁绥的唇舌侵入舔舐,就像……就像是一个激烈的吻一样。 他竟然有些兴奋了。 血液中亦有神力留存,可以压制怨念。如果这样能抑制宁绥的病情,就算要用自己的血喂养,也不是不可以吧。 “……没事了。”他轻轻抚摸着宁绥后脑的发丝,“别怕,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先前狂躁的宁绥似乎因为尝到了血变得安静了许多,脑袋慢慢垂了下来,搭在他的肩膀上。夷微托着他走回卧室,坐在床边。 宁绥的神志还未清醒,唇角边染着些许鲜红的血迹,领带也在刚才的挣扎中被扯开,露出领口下白皙的肌肤。没来得及咽下去的血顺着唇角流下,滴在锁骨上,像绽放的花一样洇晕开来。 夷微含住一口水渡给他,帮他漱去口中的血腥气,又情不自禁地伸手摘掉了宁绥的眼镜,将他按在床上,呼吸愈发粗重。 “阿绥……”他俯身啜掉锁骨上的那滴血,“……可以吗?” 脑海中没有方才的记忆,只当是情人间突如其来的意趣,宁绥两腿下意识地缠上他的腰,迎合他每一个炙热的吻。 “嗯……” 记不清是如何结束,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结束,只记得所有的清醒与克制都在无尽的快乐中天翻地覆,一如波涛中的木筏被风暴打翻摧毁。两人筋疲力尽地躺在彼此怀中,宁绥把玩着夷微的长发,轻声说: “你今天……”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刚刚都发生了什么?我们不是在别人家里吗?” 夷微不想说实话:“鬼藏在了孕妇的肚子里,被我揪出来打得魂飞魄散,它的脏血溅了满地,然后我们就回来了。” 但他颈侧还没完全自愈的伤口暴露了蛛丝马迹,宁绥拨开他的长发,看见那狰狞的伤疤时明显一愣: “这是什么?” 夷微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那个脑袋太灵活了,我一时大意,就被咬了一口。没关系,一会儿就愈合了。” 可怜的飞头蛮不仅死得极其惨烈,死后还要被泼脏水。 宁绥半信半疑,但一时也找不出他话里的破绽,只好急急忙忙地掀开被子下床: “我去拿药和纱布。这么重的伤,你怎么不早说啊?” “回来。” 夷微当然不可能乖乖就范。他攥住宁绥的手腕,又拉回了自己怀里。 原因无他,要是抹上药再裹上纱布,宁绥就更咬不破了,总不能现咬现拆。 “我说啦,没关系。你看,这不是很快就长好了吗?” 他的指头在伤口处一抹,便只剩下了粉红色的牙印。宁绥不放心地按了按:“还疼吗?” “小伤而已。”夷微用散乱的长发盖住了疤痕。 “你问出什么了吗?” “没来得及问,但是靠窥探记忆知道了个大概。”夷微摇摇头,“那些受害者都是生活困顿走投无路才想到卖掉器官,却不曾想搭上了命。但凡家里能帮衬帮衬,都不至于走上这条路,再加上器官贩子也给了些赔偿,所以家属没有过问,选择了息事宁人。其中一个女孩死在了手术台上,死后尸首又被贪财的父母卖掉结了冥婚,不得解脱,又没地方申冤,悲愤之下决定自行报复,但也因此被阴司中的一个黑术士利用。” “术士以报仇为诱饵,将所有受害者的魂魄搜罗到一起,将他们炼化为己用。不过,在吞噬那些冤魂后,他也兑现了承诺,制造了一系列事件。杀了医生还不够,还想他的家人偿命,动用了飞头术,结果被我捏碎了。” 说到这儿,他怅然地把脸贴在宁绥的胸口:“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认识你以后,我做出每一个决定之前都会反复斟酌合不合法理与情理。” “应该……算正当防卫。”宁绥把枕头垫高,“所以,黑令旗也是假的咯?” “大概吧,那么厉害的东西,不可能随随便便下发。” “枉死的得偿所愿,作恶的罪有应得,只是警方那边又要用自杀草草结案了。” 第150章 再多的感慨也只化成一声叹息,宁绥忽地想起祈和瞽,问:“对了,那两个出门跑风的怎么还没回来?” 不知是不是在外面玩得太忘情,一连数天,宁绥用祈留下的断发尝试呼唤,都不见他俩的踪影,这让他难免忧心。 “不回来正好,反正我也不想看见他们。”夷微撇撇嘴。 宁绥狐疑地看着他,目光凝结在夷微的颈部。他分明记得那里的伤已经愈合得只剩疤痕,但近段时间来他时常能看见那里还在流血,而且伤口的范围越来越大,以至于夷微会把扎起的长发放下来,掩盖伤口的一片狼藉。 他回想着近日发生的事,每当那股奇怪的杀意涌上心头时,他都会失去意识,恢复清醒后,大脑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不由分说地撩开夷微的头发,比对着皮肤上的牙印。 和自己一口大小差不多。 “没有,你不要多想。”夷微甩开了他的手,把长发放回原处,但无异于欲盖弥彰。 “是我咬的?”宁绥不敢置信,“我——” “我说了你不要多想!” 宁绥被这一声怒斥震得微微一怔,但很快顶了回去:“这跟饮鸩止渴有什么区别?不行,绝对不行,我能控制自己。” 但病发时神智不清的他做不了这个主,只能在清醒后看着夷微被血浸透的伤口暗自神伤。一筹莫展下,他从后抱住夷微的腰,放软语气哀求: “楼下的烘焙店新出了一款麻薯,你去帮我买一点吧。” 夷微当然猜得出话中的意思——他又要发病了,想支开自己。 “没关系,阿绥,只是一点血,我撑得住。”夷微转过身,解开领口的扣子。 “别过来!”宁绥用力推开他,指着客厅房门,“走!走啊!” 夷微踌躇良久,终究是红着眼眶夺门而出。宁绥拿起一把水果刀冲进浴室,打开花洒,试图用水的清凉唤回一丝意识。 不行……根本没用。皮肤下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战栗从骨髓深处蔓延至全身的每一个末梢,如同冬日里赤/裸站在寒风之中,罹受着无形的凌迟。 “血……我想要血……” 汗水不受控制地渗出,呼吸变得急促而艰难。宁绥压抑着混乱不堪的思绪,口中咬着衣角,举起右手的刀,直接刺向了左手手掌! “啊!” 流水盖不住痛苦的呜咽声,随着他举刀落刀的动作,血液逐渐溶在水泊中,染红了整个浴室的地面。 “好疼,好疼……” 时间变得异常缓慢。他的面色已经变成了惨白,额头青筋暴起,整个左臂除了疼痛再无其他知觉。宁绥靠在浴室墙边,颓然地看血随水涡流入地漏,不停安抚自己:“晕过去就好了,晕过去就结束了。” 最后一丝血迹也消失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失去了意识。 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见了师父和师兄,梦见了归诩和重明,梦见了九凤和她的子民。在梦中,他伸手想抓住他们,却什么都抓不住,眼睁睁地望着那些人事物都离他远去,化成泡影。 再醒来时,夷微守在他身边,他受伤的手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 乔嘉禾也在旁边,她是因为总打不通电话,才上门来找人的。 “师父,你真傻。”她握紧了拳头,“什么都自己扛,你扛得了吗?” 宁绥虚弱地向她一笑。夷微似乎无比疲惫,轻声说道: “我们去银瓶凼吧。” 第76章 音讯 伤了一只手,宁绥的生活各方面都不方便。吃饭腾不出手扶碗,聊天打字也只能用一根大拇指,甚至连打领带、解扣子都需要帮忙。 夷微冷着脸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就算宁绥有意讨好卖乖,主动贴上去吻他,他也不为所动,吻过之后依然保持冷脸。 宁绥自讨了个没趣儿,老老实实地抬起胳膊,让他帮忙穿衣服,暗忖着:“完咯,又开始了。” 上一次把夷微惹生气,还是夜遇阴兵那天,但是这一次他好像意见更大了。所幸夷微再生气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不会使得宁绥难堪,只是回家之后屋里降到冰点以下的氛围让宁绥好想逃却逃不掉。 “不知道的还以为溯光扛着制冷机来了。”他自言自语。 有的时候,家庭地位和经济实力不一定成正比。 之前宁绥至少还可以选择眼不见心不烦,两个人分房睡互不打扰,现在可不一样,他完全不敢想自己要是偷偷搬到侧卧去,会有什么惨烈的下场。 如果背对着夷微侧躺,那势必会压到自己的伤手。如果平躺,他也能用余光感受到夷微的注视,半边身子都会因那攫取也似的目光竖起汗毛。 如果壮着胆子面对夷微躺着,那他睡着之后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夷微怀里钻。虽然夷微不会推开他,只会搂得更紧,但非常有损吵架冷战时的颜面。 “别看我了,快闭眼啊!”他在心里默念。 “宁绥。” 神识中响起夷微的声音,叫的是全名,看来情况不妙。宁绥惊慌地应了一声:“嗯?” “你心挺狠的。” 说完这句话,夷微翻了个身,不再言语,只留宁绥心绪大乱: “他什么意思?” 宁绥当然知道夷微想不通的是什么:明明两个人都走到了这一步,明明知道夷微会对自己予取予求,自己还是不肯完全依赖他。其实宁绥也捉摸不透自己,思来想去,可能只有四个字: 第151章 天性凉薄。 “你不想伤害他,可是他看到你伤成这个样子,难道就会很好受吗?他本来就只有你了,你再把他当外人,让他怎么办呢?”宁绥也在积极地自我批评。 可是病灶还在,病还会复发,他没有多余的手可以扎了。夷微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领口都比之前开得大了些,摆明了是在引诱他。 事已至此,宁绥只有一个愿望:千万不要在律所和法庭上发病,抱着同事和法官啃。 祈和瞽依然没有音讯,虽然将银瓶凼纳入了行程,但银瓶凼在哪儿,如何与九凤一族交涉,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他给师父师兄打了个视频电话,老实坦白了一切,还好,家人没有责怪他。邓若淳看着他裹了好几层纱布的手,半是开解半是戏谑地欢呼: “呜呼,一只拳套!” “痛死了,哎哟,师父的心都痛死了。”邓向松抬手擦擦眼角。 “你们怎么不骂我啊?”宁绥心虚地问。 “骂你有用吗?你又不长记性,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行吗?”邓若淳无奈摇头,又提高音量说,“他不高兴就不高兴呗,本来手扎烂了就疼,还得看他脸色,当我们离了他就没办法啦?” 夷微似乎不吃这个激将法,冷冷地甩过来一记眼刀。 “嘘!嘘——”宁绥忙示意邓若淳噤声。 “祖师爷传下来的符水都不管用了……其实还有一个法子。”邓向松沉吟半晌,“回来再说,电话里说不清,听见了吗小绥?” 宁绥也犯了难:“我这边还有个案子,一时半会儿走——” 他还没说完,便被邓若淳的大嗓门轰得缩了缩脖子:“案子案子,天天就知道你那案子,我真服了,每次给你打电话都是案子。” “可是一单就能挣上百万,我执业这么久也没接过这么大的案子。” “你爱挣多少挣多少,跟我没关系,跟爸也没关系,我俩只关心你这条命。”邓若淳态度强硬,“你真是——人家给你甩脸色也是你活该。” 夷微虽然始终没参与讨论,但也没离开过,若即若离地在宁绥旁边兜圈子。听了邓若淳的气话,他没拉住自己的嘴角,露出了一个转瞬而逝的笑。 无心插柳柳成荫。多年来在政法圈子里摸爬滚打,宁绥察言观色的能力练到了极致,已经把他的笑意尽收眼底,迅速向邓若淳眨了眨眼睛,搪塞说: “行,我安排一下时间,保命要紧。” 说完,他挂断了通话,不由分说地把夷微按倒在沙发,自己跨坐在他腿上。 他很清楚自己的优势,也很清楚夷微的劣势,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完美的计划。 “对不起。” “错哪了?”夷微还不肯饶过他。 服软只是权宜之计,如果再来一次,宁绥还是会把刀刃对准自己。他趴在夷微的肩头,不发一言,良久才嘀嘀咕咕地说: “你还真生气啦?” “谁跟你生气了?我才没那么无聊。”夷微攥着他的手腕,把他的伤手抬起来,“阿绥,我真想不明白,你怎么下得去手?” “这……最多算轻伤,何况还是我自己的手。我跟你说,我都想好了,下次再犯病的时候,你就一耳光把我打晕,这样咱俩都不用受罪。” “对,对,你是你,我是我。分得这么清楚,下一步就是要把我赶出去咯?”夷微嘲讽地笑笑,接着问: “你不会真的认为,我是因为你不肯咬我才生气吧?” 宁绥微微睁大眼睛:“那是为什么?” “我气的是你对自己太狠了。不论发生什么事,你第一个念头一定是牺牲自己。归诩算是圣人吗?连他都说得出‘我救不了所有人’这种话,你做得到吗?” 宁绥一时语塞。夷微坐直身子,仰头看着他: “我最开始害怕你跟归诩一样傻,做不到的事也要逆天而行,现在发现,你比他还傻,在你眼里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那怎么办呢,你也听到我哥说了,我就是这个德行,你生气也没用。”宁绥干脆开始耍赖皮。 夷微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末了,竟然垂眸认真思索起他的话来: “你说得对,生气归生气,不代表我不爱你。不过——” 领口倏地一紧,宁绥低头一看,夷微坏心眼地把他的领带打了个死结,得意洋洋道: “你这几天打字、吃饭、洗澡、换衣服都得仰仗我,你最好斟酌斟酌再说话,宁律师。” * 最后一次作为证人帮警方想好怎么结案能不被检察院找茬之后,宁绥从手提包里拿出户口本,像薅小鸡一样,一把将刑警队长林勇超搂到怀里: “林队长,实不相瞒。”他指了指坐在一边的夷微,“他其实不是我的实习律师,他是……” 林勇超不明所以,尴尬地咧着嘴看他硬挤出两滴眼泪。宁绥用臂弯挡住自己,不时传出几声抽噎: “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 夷微虽然真实年龄略有些年迈,但外表不过二十四五的俊俏小伙,再加上基本没有被社会工作和人情世故捶打过,乍一看还真没有宁绥老成。 “哎呀,亲人相逢,好事,哭什么啊?”林队长很给面子, “是啊,你说,这么多年没见了。我该上学上学,该工作工作,现在也算闯出些名堂了。我这个弟弟二十多年风餐露宿的,饿了只能捡垃圾吃,冷了只能把报纸裹在身上取暖,路上的狗见了都能踹他一脚,我这个当哥哥的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可难受了。” 第152章 夷微皱起了眉头:“我什么时候捡垃圾吃了?” 他甚至没有否认被狗踹过。 林勇超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问:“那……我,或者我们公安有什么能帮你们的吗?尽管说吧,咱俩的交情就不用跟我弯弯绕绕的了。” “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宁绥瞬间变脸,把户口本递到他面前,“就是我弟弟的这个户口,您看能不能帮忙上一下,手续什么的可能有点困难,因为时间太久,我们也联系不到当时经办的人了。” 虽然林勇超明面上主管刑侦,但他同时也兼任了区公安副局长,要是能帮忙打个招呼,夷微这个黑户的户口也就好说了。 宁绥摇动三寸不烂之舌:“通融通融嘛,现在这个社会,没有身份证到哪儿都走不通,您说是不是?我是个律师,不是不懂规矩,但凡有办法解决,也不至于来麻烦您了。” “户口啊,好说好说,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呢。”林勇超松了口气,“现在上边也在要求简化户口登记的程序,鼓励黑户去登记户口,你们先去派出所办理,有问题回头再说,好吧?” “好,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还有个问题亟待解决。宁绥盘腿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定定地看着夷微:“户口本上不能没有姓氏,你得给自己想一个。” 不论是西王母赐名还是自己取名,夷微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姓氏。他绞尽脑汁地思考了许久,道:“那……随你姓?” “那哪行啊,快点,自己想。”宁绥也犯了难,拿出手机查着百家姓。忽地,他一拍脑门:“西王母是不是有自己的姓?我记得她叫缑回来着。” “她的名字太多了,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有这么个名字?”夷微撇撇嘴。 “解决了,你随母姓‘缑’就行。” 数天后,夷微终于拿到了属于他自己的身份证,成为了一名享有权利的新公民。宁绥的户口本上也多了一页,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夷微美滋滋地拿着身份证爱不释手,躺在沙发上看了一下午·,天黑了还舍不得放下。宁绥正在阅卷,忽然听他问道: “咱们明天是不是还得出一趟门啊?” “明天?干什么?” “民政局啊。”他一脸古怪,“还有个证没领呢。” “……咱俩可领不了那个证,最多办个意定监护。”宁绥哑然失笑,“婚姻制度主要是为了保护个人财产,你有什么个人财产不想让我染指吗?” 夷微想了想,摇摇头:“没有。我就是觉得那个证好看,想留个纪念。” 阳台隐约响起一阵杂乱的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高空掉落下来。夷微警觉地过去查看,却迟迟没有动静。 宁绥看他的背影僵在那里,不由得紧张问:“怎么了?” 夷微缓缓转过身,手里拿着两样东西走了回来。 是祈和瞽的面具,贴脸的一面血迹斑斑,显然是直接从脸上扒下来的。 第77章 洪灾 在面具之后,两位傩使也从高空坠落,掠过阳台前,被夷微出手捞了回来。 二人都已重伤昏迷,面部一片血肉模糊,五官都被锉平锉烂。瞽的右臂少了一截,只余一只袖管来回飘荡。 宁绥愕然立在原地,半晌才缓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把二人拖进屋里。夷微打开窗户向上望去,似乎发觉了什么,掌中现出焚枝,向高空掷去。 他记得祈在玩笑话中提及过,傩面是长在面部的,摘下面具无异于直接把脸皮揭了下来。 熟悉的手法。能做出如此狠绝之事的,除了溯光还能有谁? 宁绥将祈搂在怀里,强压着惊慌,试图唤醒他:“祈,阿祈,听得到吗?怎么、怎么会这样?” 祈已经无力支撑,头颅缓缓垂落下去,只在口中发出些许呓语:“救人……救人……” “蠡罗山。可阵法没有被侵袭……”夷微感受着傩面上残存的气息,安抚宁绥的情绪,“他俩心脉尚稳,性命无虞。” 他话音刚落,焚枝挟着焰光从大敞的窗户钻进来,枪身串着两条背生双翼的巨蟒。楼下的中年阿姨发觉了外面的异象,把头探出窗外,惊骇地高呼:“哎哟哎哟这是嘛啊?” 两条巨蟒横亘在客厅中,很快化成了灰烬。夷微沉声道:“果然,溯光在向我们挑衅。” “他到底有完没完?九凤连渣都不剩了,他还想干什么?”宁绥几乎有些崩溃了,他甚至不敢去想祈和瞽这些天来都遭遇了什么。夷微叹了口气,手中红光复现,沁入重伤的二人体内,用神力为之续命。 祈略微醒转,双眼渐渐聚焦,与宁绥对视。片刻,他双手捂着脸,凄厉尖叫着挣脱出宁绥的怀抱,爬到墙角紧紧抱着自己的两肩,将脸埋进两腿之间,整个人缩成一团: “不要!别看我……别过来!” “是我啊,是小绥,别怕。”宁绥慢慢靠近他,又一次把他揽进怀里,手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安抚道,“这里是家,没事了,没事了……” 祈身体一僵,不住地颤抖着,又随着宁绥的安抚慢慢放松下来。他抽噎着紧紧抱住宁绥,把鼻涕眼泪和脸上的血都蹭到了他身上: “小家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宁绥捧着他的脸:“我就在这儿,你看着我。” “不要看我!我现在很丑,会吓到你的。” 第153章 祈像是受惊的小兽一样,极力挣扎着扭过头去,不愿让宁绥看到他的正脸。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他跪坐在地,失声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在那里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连这么久都不联系我?”宁绥也压制不住喉间的哭腔,红着眼眶问。 目光在宁绥和夷微之间挪移,祈的神情看上去极其自责。他心一横,坦白道: “溯光一直停留在蠡罗山没离开过,为的就是等你们走后再屠杀山民灭口,可你们留下的阵法把他和他豢养的妖龙都挡在了外面,大举进攻又太惹眼,他就——” “他就怎么样了?” “他就,他就让那些妖龙撞断附近的山脉,冲毁所有河道,引起了山洪。虽然你们人族反应迅速,还有提前预警,可那些山民为了保护好不容易得到的田地和庄稼,不顾阻拦跑到山上去,用身体挡住洪水,然后……” 祈的言语已经因为悲痛变得支离破碎:“他们亲口跟我们说,是山外的人们给了他们新的生活,他们不能让那些人失望。” 是啊,是啊。被云权高压统治下的山民永远只是替贵族拉磨的牲口,从不敢奢望能从那些蠹虫口中乞来一星半点能果腹的食物,被怨念侵蚀后连土地都日渐荒芜。宁绥的脑海中反复呈现身处蠡罗山中时,亲眼目睹的那无数巨龙冲撞山脉的景象,忽然明白了溯光的用意: 他是想让所有人都切身体会,应龙一族面对不周山倒塌时的绝望。 祈怯怯地拉住宁绥的手,声音越来越低: “跟着你们回来没多久,我们想再寻找些吾主留下的痕迹当作念想,就背着你们偷偷溜回蠡罗山了。事态紧急,起初我们也只当是一次普通的洪灾,便没有通知你们。可是刚现身没多久,我们就被溯光抓了个正着,阿瞽的手也是为了保护我被墨玉砍掉的。” 宁绥向后望去,瞽艰难地用左臂支撑着地面,试图坐起来。发觉宁绥怜悯的目光,瞽颇有些不爽,开口讽刺: “看什么?你不也一样?” 宁绥抬起手,反唇相讥:“我跟你不一样,我伤好了之后这只手还能用,就是笨拙点。” 祈这才发现他一直藏在身后的伤手,慌忙捧在自己掌心查看:“小家伙,你的手……是谁干的?” “我——” 宁绥的话还没说完,祈便怒不可遏地转向夷微,斥责道: “你怎么回事啊?!他一个人你也保护不好吗?还好是左手,要是伤了右手,他下半辈子怎么办?” “……对不起。”夷微垂下眼睛,也不为自己辩驳。 “是我自己扎的,特意把他支开才动手,你怪不着他。”宁绥替夷微解了围。祈凝眸思索半晌,问:“对了,九凤的那只眼睛呢?丢了?” 闻言,宁绥跑进书房,在抽屉中翻翻找找,取出一个匣子,里面是九凤之眼的残渣。他指了指夷微,轻笑说: “当时跟他打架的时候被他一枪戳碎了,我们找了很久,只能找到这些碎屑。” “这就够了。”祈将碎屑都捡进自己掌心,朝着瞽招了招手,“过来吧老伙计,给吾主打了这么多年工,也是时候享受些恩惠了。” 他合上双眼,屏气凝神驱动九凤残余的力量。可他掌中的白光只是一瞬便迅速消弭,祈面露难色: “最多只能救治一个人。” 宁绥第一个摆手拒绝:“我不需要,我有现代医学,马上就能把纱布拆掉了。而且这些天夷微把我伺候得挺舒服的,没有左手也可以。” 他看看祈一身深可见骨的伤痕,又看看瞽空荡的右臂,一时之间也犯了难。 “你来吧。”祈看着瞽,用命令也似的语气说道,“把手,不是,把袖子给我。” 瞽瓮声瓮气地干脆道:“不需要。” 祈双眉倒竖:“没有手你怎么弹琵琶?” “那就不弹。” “就应该让你用嘴去接她那一刀。” 祈不由分说地扯过他的袖子,用眼神示意宁绥按住他: “闭上眼,很快就好了。” 然而,白光再度闪灭,瞽的断臂并没有重新长出来,只有断面附近的伤口愈合了。 “怎么回事?”祈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又一次尝试,碎屑却只是微微泛起光亮,顷刻便随他眼里的希冀一同熄灭了。 “也许是只能修复没有伤及命脉的伤口,不能让断肢重新长出来。”夷微半蹲下来,把手搭在伤臂的断面,“……拖得太久,我也没有办法。” 瞽没有作声,面上看不出情绪,祈的眼中难掩落寞。他拉扯着自己不成样子的五官,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拉着宁绥问: “我现在是不是特别丑?” 原来他还在纠结于自己的脸。宁绥哑然失笑,故作思索状:“其实本来的面具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祈:“……” 宁绥刮了一下他的鼻尖,说:“在这里好好养伤吧,我安排一下时间,尽早回蠡罗山看看。” 夷微戏谑问:“不办案子了?” “还办啥案啊,人都快死没了。”宁绥甩过去一个白眼,“代理意见我都写好了,出庭交给其他律师吧,大不了多分人家一点钱。” 他站起身,话音里带了些寒气:“我去给邓若淳打个电话,让他多带几个师兄弟一起过去。” 第154章 * 帮祈和瞽把侧卧的床铺好,宁绥晃了晃伤手,说: “我现在也只有一只手,边边角角不平整的地方还是你们自己来吧。” 他没有让夷微来做这件事,毕竟宠物鸟是一种粘人且嫉妒心极强的生物,能容留他们两个在家已经是出于爱屋及乌的额外退让了。宁绥向主卧努了努下巴,挤眉弄眼地低声说:“挤一挤吧,不然你们就得有一个人去睡沙发了。” 他丢给二人一个小瓶:“这是符水,上一次给你们治伤也是用的同一种符,涂上之后会疼一会儿,忍一忍就好了。” 回到主卧,屋中一片漆黑。宁绥打开灯,却见夷微紧紧裹着被子,连脑袋都没露出来。 “我只是去帮他们铺了个床,别的什么都没干。”宁绥蹑手蹑脚地靠近,“你不开心啦?” “……没有。”夷微从被子里钻出来,眼中布满血丝,显然是刚哭过。 宁绥意识到,他的情绪与自己无关,忙转动头脑回想,很快得出了结论: 他是在为蠡罗山牺牲在山洪中的人们悲恸。 毕竟是他庇护了几千年的子民,也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们,却如沙砾蒲苇一般,被呼啸的洪水席卷而去,而他却全然不知。宁绥一时也想不出词句开解,只好揽住他的肩头: “他们不会怪你的。” “我倒宁肯他们恨我怨我。”曾经的恩怨都在此刻一笔勾销,化成了本能的怜悯和痛惜。夷微哽咽着,踌躇许久才继续说:“我一直都知道,其实他们本性不坏,我都知道。” 窗外传来一阵碎裂声,宁绥翻身下床,凑到窗前向下看去。 瞽站在楼下的路灯旁,砸烂了自己的琵琶。 第78章 复制 满目疮痍。 为了加快速度,宁绥一行人直接租了两辆越野车,筹措了大量物资带进群山脚下。因为受灾严重,山隘层层设卡,多辆自行赶来支援的私家车都被工作人员拦住,一一劝返。 正当宁绥担忧进不去山愁眉不展时,后车的邓若淳敲开了他的车窗,递给他一张证明: “喏,通行证。打着道教协会的名号批下来的,之前试过,能用。” 沐霞观落成之后,每逢大型灾害都会以协会名义筹集善款,参与救灾。 宁绥如获至宝地接过通行证:“好,我去问问。” 隘口守关的工作人员竟然是当时的反抗军成员。宁绥拿着通行证走到近前,两人都是一愣,随后默契地相视一笑。 “救人。”宁绥指向身后的两辆车,把通行证出示给对方,“物资在车上。” 还有大部分物资在夷微的识海里。 头顶的崖壁不断有碎石掉落,砸在车前。龙群已经撤退,只是山脉在反复摧折后还能支撑多久,谁也不知道。 从山隘向内进发,沿途随处可见简单搭起的帐篷群。受灾山民被分开安置在几处平稳地带,老弱病孺瑟缩在一起,青壮年则集结起来参与救援。宁绥一行人把车停好,不远处传来年轻女性的高声呼喊: “快看,是——” 他们闻声望去,守在民众身边的云弥向他们快步跑来:“你们怎么来了?” “听说这里发洪水了,放心不下,过来看看。”宁绥打开车后备箱,“带了不少东西——来搭把手。” 他一面搬东西,一面问:“除了山洪,还有其他不寻常的事吗?我担心那两条长虫还贼心不死。” 云弥略微沉吟:“有一件事我正在调查。先前有一支大约十多人的搜救小队进入山中,一直没出来。但很多人都说夜里见过他们的身影,就在营地,可白天却怎么也找不到人。” 她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怔了一会儿。 “等一下。”邓若淳走上前来,“你的意思是,如果这些人走出来了,白天不可能不现身;如果他们没走出来,晚上也不可能有人见到他们,对吗?” “对,是这个意思,现在还无法确定他们是死是活。” “啧,怪了。”宁绥手托着下巴。他侧脸看向夷微:“你有什么头绪吗?” “先守株待兔一晚看看。” 夷微似乎有所猜测,但没有明言: “通知所有人,一旦发现他们的踪迹,立刻向我们汇报。” * 营地条件有限,宁绥把车内布置好,让乔嘉禾能有个相对安静整洁的休息空间。没想到对方毫不领情,抱着她的玩偶,笑容有一些心虚: “我不用,我睡营地就可以了。师父你睡车里吧,你今天奔波一整天,肯定累了。” “啧,这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在车上能安全点,听话。” “不——要——”乔嘉禾嘴里嘀嘀咕咕地。她的目光不时瞟向不远处的帐篷,宁绥不经意地望过去,云弥躲在帐篷中后,一直向他们这边张望。 好朋友重逢,总要叙叙旧。 “好吧好吧,拿你们没办法。”宁绥也只能识趣地成人之美,“注意安全,遇到情况及时通知我。” 他不仅把车停在了一处隐秘的角落,还用迷彩的车罩把车盖得严严实实,防止有人趁乱抢劫。夷微几次想要插手,都被推到一边,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见宁绥怎么伪装都不满意,他把手藏在背后,偷偷打了个响指。 车不见了。 宁绥先是警觉地四下看看,很快便明白是夷微的手笔,他两手叉腰,质问说: 第155章 “有这技术你不早拿出来用?” “你又不让我插手。”夷微悻悻地。 他们在距人群不远的地方搭了张帐篷。刚把帐篷掩上,宁绥便急不可耐地解开皮带。夷微见状忙把他揽进怀里,一手按住他解皮带的手,另一手迅速拉上帐篷的拉链,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夷微看上去大惊失色:“你干什么?现在?” “我……我是那种人吗?”宁绥哭笑不得,“我后腰好像被什么虫子咬了,被皮带磨得又疼又痒,你快帮我看看。” “哦。”夷微不自在地撇撇嘴。他把宁绥的衬衫掀上去,裤子褪到腰部以下,皮肤上出现了一片紫红色发黑的巨大脓包,其中还有两个锥针粗细的洞眼,在往外冒着星星点点的黑血。 “看着不像是虫子咬的,像是什么爬行动物留下的牙印,蛇吗?也不像。” 他的鼻息忽地喷在受伤的皮肤上,连同他独有的炙热温度,撩拨着那处敏感的神经。宁绥只感觉自己的发丝都颤了颤,身体不受控地发软,腰却被跪坐在地的夷微牢牢把住。 “站直,我帮你把毒素吸出来。” 柔软的唇瓣袭上皮肉,用轻重适宜的力度向外抽取着脓血。宁绥把住他扶在自己腰侧的手,失笑说: “我好像有点明白,嗯……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地要我吸你的血了。” 夷微没说话,只有微小的啜吸声回响在两人之间。 “好了,我看颜色变浅了。”夷微吐掉脏血,不放心地用指头抹了抹伤口,一缕真气钻进血眼。他翻出创可贴贴上去:“先不要沾水,观察两天。” 宁绥扶着腰盘腿坐下,用夷微的半边身子做靠背,还不忘提提裤子: “你以前睡过帐篷吗?” “没有,帐篷是新鲜玩意儿,昆仑墟没有,蠡罗山里更没有,之前我都是直接睡在树上的。”夷微诚实地摇摇头,“听说还有什么睡袋之类的东西。我不理解,在袋子里睡一整晚,不怕把自己憋死吗?” “会不会憋死不知道,但失温是真的会活活冻死。” 宁绥看了眼时间,感觉眼皮越来越沉: “我洗漱一下,得睡了。跑了一整天,困死我了。” 他钻出帐篷,找了个靠近溪流的树根洗漱。牙膏的泡沫还含在嘴里,他抬眼瞥见邓若淳藏在一块大石头后探头探脑,便开口问了一声: “哥?你在那里干什么?” “嘿,你过来。”邓若淳压低了声音,远远地朝他招手,又指了指营地边缘的林地,“你看,那边有人。” 宁绥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像邓若淳一样鬼鬼祟祟。他弯着腰快步靠近,两人躲在一起窥视着林地后的景象。果真,在影影绰绰的树木枝叶后,隐约传来人的脚步声,听来约有十人以上,还有人的脑袋在枝叶上方飘动。宁绥定睛一看,其中有一个染着一头黄发,月光下格外显眼。 他凑近邓若淳耳边:“云弥说,失踪的搜救队员里,就有一个黄头发的高个子。” 看来和云弥说得一样,那群不知是人是鬼的存在现身了。 邓若淳转了转眼睛:“跟上去看看?” 师兄弟永远在这种事情上极有默契。宁绥快速漱掉口中的泡沫,把口杯一丢就要动身。邓若淳一把拉住他,问: “等一下,不带你们家大鸟一起吗?” “哎呀,带他干嘛,就咱们几个能打的,要是都走了谁守塔?”宁绥一摆手,又小心谨慎地解释说: “主要是我伤还没好,他肯定不让我到处乱跑。” “那你可悠着点,千万别伤着。他要是问责起来,我可打不过他。” “不是还有你保护我么。”宁绥挤眉弄眼,“快追上去吧,待会儿人都走光了。” 他们压轻了步伐,跟在人群最后。这是一支身着登山服的队伍,随身都带有专业的登山器材,如果二人猜得没错,他们八九不离十就是那支失踪在莽莽群山中的搜救队。 他们一路向着林地深处走去,四周的黑暗如同一张无形的网,越挣扎越收紧,将所有人紧紧束缚其中。无边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是野兽抑或其他生物,无从得知。那些人仿佛不知疲倦,行进的速度始终没有变化。 一路上,邓若淳都在驱动净天地神咒祛除四周秽气。他的目光锁定在前方的人群,眼底却渐渐泛上一层迷茫: “不像是鬼,没有阴气,跟人一样。” 诚然,宁绥也没有感受到一星半点的阴煞之气。他从西装内袋中抽出一张北帝符,挑在指尖,口中默念九字真言。不一会儿,那北帝符竟飘飘然而起,仿佛长了眼一般自动向前方的人群飘去,无声无息地贴在最后一人的背后。 “连北帝符都不怕,不会真的是人吧?为什么不跟大家会合呢?” 然而,宁绥很快发现了不对。他伸出手指头,一个个地清点队伍里的人数,眉头渐渐蹙起: “失踪的队伍只有十四个人,我数了好几遍,这个队伍里有十五个人。” 更令他震悚的是,那多出来的一个人,跟邓若淳的装束完全一样——甚至可以说,就是凭空多出来的,另一个邓若淳。 另一边,夷微在帐篷里翻来覆去等了许久,一直没见宁绥回来。他等得有些不耐烦,只好拉开帐篷向外张望。 “去哪了?洗漱需要这么长时间吗?不会在山里还想着洗澡吧?这里的水可不干净。”夷微自言自语。 第156章 “你是在找我吗?” 头顶忽然传来宁绥的声音,夷微闻声向上看去,宁绥以一种古怪的姿势伏在帐篷上,两眼空洞洞地看着他。 “阿绥?” 不对,此人虽然与宁绥有着一模一样的外表,气质和谈吐却完全不同。可夷微也没有从这个“宁绥”身上感受到邪祟的气息,一时之间一头雾水,只好试探地询问: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第79章 寄生 邓若淳当机立断,从树根下摸出一块石头攥在手心,压轻脚步追上前面的队伍。宁绥也反应过来,找了根沉甸甸的木棍,趁队伍末尾那个“邓若淳”不注意,一击将其打昏在地。 确保前面的队伍毫无察觉,兄弟二人将“邓若淳”拖到一棵大树后,细细端详。不仅是眉眼、发型,连衣服都和邓若淳进山时穿的一模一样。 邓若淳把另一个自己的裤管撕开,膝盖处有一个深褐色的伤口,他若有所思:“我四五岁的时候练功,把腿摔骨折一次,后来膝盖这里一直都有一块疤。” “呀,一个邓若淳就够让人头疼了,又多了一个。”宁绥发着牢骚。邓若淳无心跟他斗嘴,蹲下来,两指贴在昏倒之人的颈侧动脉。 “是人,跟咱们都一样。” 他一脸怜惜:“真是个俊小伙,可惜是赝品。” “又多了一个人跟你竞争北帝派掌门了。”宁绥嘴上开着玩笑,面色却格外凝重,“也就是说,你被复制了?” 似是在回应他的推理,倒地的那人耳鼻中钻出数只蛊虫,带出暗红的血迹。离开人体不久,蛊虫便失去活性,四腿一蹬不动了。宁绥见状忙抽出一张卫生纸,嫌恶地捻住蛊虫。 这些蛊虫却与先前的那种略有区别,尾端生有紫红色的暗纹。 “怎么办?杀掉?”邓若淳问,手掌横在颈间。 “啧,我没杀过人,下不去手。”宁绥为难道,“起码得绑起来,不然假冒咱们回去骗人就坏了。” 四下静得只剩风吹枝叶的簌簌声,宁绥蹲在地上想办法,神识中忽然响起夷微的声音: “阿绥?你人呢?” “我我我我我在河边跟师兄聊天呢。”被抓包的宁绥慌得说话都结结巴巴。夷微没有多问,只是接着说: “有变,速归。” 兄弟二人扯下附近的藤蔓,将那个复制人死死绑在大树树干上。藤蔓上的尖刺划破了邓若淳的手,一滴血从他掌心滴出,落在另一个他的脸颊上,那半边脸登时被腐蚀得可见白骨。 宁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手: “正反物质湮灭?” “太诡异了,还不如见鬼呢。”邓若淳拉上他就跑,“快去请怒目明尊!” 二人一路连滚带爬回到营地,宁绥站在自己的帐篷前,犹疑着不敢进去。 “发生什么事了?”他神识传音询问夷微。 片刻,夷微拉开帐篷,探出脑袋,用一种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宁绥颤动着嘴唇,嘀嘀咕咕地问: “怎、怎么了?” 夷微没说话,仍旧用神识交流: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宁绥同样回以意念:“嗯,听得见。” “好,这是真的。” 夷微掀开帐篷迎他进来,邓若淳摸出太阿剑,紧随其后。看到帐篷里昏死之人的身影,宁绥骇然道: “又一个我?”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把扒开那人的衣物,发现腰部同样也有一模一样的被蚊虫叮咬的伤痕。他不死心地把那人翻过来,解开衬衫扣子,发现连胸口的疤都与自己完全一致。 “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是一样的,我确认过。”夷微摇摇头,“只是,他的体内没有九凤的神识,也没有你们所说的‘炁’,无法与我神识相通。换言之,他只是个没有任何特异功能的,完全普通的你。” “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你出去之后不久,我在帐篷上看见他的,就趴在顶上,阴森森地看着我。” “你被骗了?他没对你做什么吧?”宁绥忽然紧张起来。 “骗我?怎么可能?”夷微狡黠地笑笑,“我假装没看破,把他哄骗进来,然后从背后一记手刀打晕了——毕竟顶着你的脸,我下不去杀手。” “也就是说,他不仅和我的外貌相同,甚至还有我的记忆?” 宁绥夺过太阿剑,颇有些泄愤一样,照着地上那人的额头就是一击。果然,又有几只蛊虫从七窍钻了出来,随即“啪”地一声脆响,蛊虫体内冒出一股青烟,而后便没了动静。 “如果与蛊虫有关的话,是不是说明……”宁绥托着下巴思考,“每一个被蛊虫寄生过的人都会被复制?” 三人同时脸色一变:“不好,嘉禾!” 他们粗暴地将乔嘉禾的帐篷撕开时,两个女孩相拥着睡得正酣,却被他们闹出的动静强行拉出梦乡。云弥迷迷糊糊地看着三个大汉张牙舞爪地往帐篷里钻,尖叫着裹紧了被子。 乔嘉禾揉揉惺松的睡眼:“师父?你们干什么啊?” “咦……你们这里没有奇怪的人吗?”宁绥被压在最底下,差点上不来气,“你们两个!别挤了!” “嘉禾?张开手给我看看。”夷微也讶异地抬起头。乔嘉禾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配合地张开一只手掌,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被子。 第157章 “另一只。” 她又换了只手,金灿灿的神印散发着耀目的光芒,夷微随即松了口气。 “印记还在,所以她没有被寄生。”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神神叨叨的?”乔嘉禾赶忙披上衣服。 “还记得当时我们吃掉的蛊虫吗?有人用它炼制复制体,你师伯一个,我一个,都被绑起来了。”宁绥简单解释说,“但现阶段大概只能生产出碳基生物,所以我体内的九凤神识和真炁都没有被复制。” 这个“有人”指代已经很明确了。知道溯光和墨玉兄妹俩必定会卷土重来,但没想到动作会如此之快,更猜不透他们的目的。 “我的天。”乔嘉禾张大嘴巴,“医学奇迹啊。” 宁绥:? 乔嘉禾讪讪地笑着:“我的意思是,这个技术要是能用在医学研究上,能挽救多少生命啊……” “进山的那一队救援队应该也凶多吉少了,但愿老长虫还没有下毒手。”邓若淳攥紧了拳头。 “早点休息,明天我们进山看看。这段时间最好一起行动,防止被顶替。” 宁绥转向夷微,摊开手说: “你给我也画一个。” 夷微则看向了邓若淳,一副“你要不要”的神情。 “不要白不要。”邓若淳也不跟他客气。 宁绥抬手扶额:“好像山口组、黑手党那种帮派的入会仪式。” “别胡说,我们是正规组织,几千年前咱也是有五险一金的公务员。”夷微故作嗔怪,“我想想,画个什么图形好看呢?” 一切都安排妥当,三个男性又手脚并用地爬出帐篷,临走时不忘带上帐篷拉链。夷微拽了几下,拉链纹丝不动。 “……被拉坏了。”夷微还想挽救,一用力,却直接把拉链扯了下来。 “跟你师伯换一下吧,你们去他的帐篷。”宁绥直接慷他人之慨。邓若淳瞠目结舌地结巴了一会儿,高声问: “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帐篷让出来?” “我拖家带口的不方便,你只有一个人,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走,了无牵挂,就像人生一样。”宁绥拍拍他的肩膀,又开始了自己的诡辩。邓若淳自知说不过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看向夷微,夷微报以抱歉且遗憾的眼神,蹦蹦跳跳地跟着宁绥走了。 “师伯,你还想修无情道吗?” 乔嘉禾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问。 “过去睡觉!”邓若淳愤愤地把脚下的石子踢远。 折腾了大半夜,回到帐篷时,宁绥的眼皮都撑不起来了。被打晕的“宁绥”仍然昏倒在地上,全然不知外面发生的一切。 “怎么处理?”宁绥冲夷微抬了抬下巴。 “火化,或者埋掉。”夷微无谓地耸耸肩。宁绥却靠近他的耳边,面上带着玩味的笑: “你就不打算把他留下来吗?这样你就有两个我了。” 夷微转了转眼睛,认真思考了起来:“那我岂不是要洗两双脚。” “不是……不是!”宁绥一时气急败坏,“我又没让你天天帮我洗,不就是这几天手受伤不方便吗?” 宁绥虽然喜欢耍耍嘴皮子,但因为自尊心强,有点玩不起,容易被激。夷微面上含着得逞的笑,任由宁绥的拳头落在自己背上。他的目光很快被倒地那人活动的手指吸引,立刻低声惊呼: “坏了,他要醒了。” 一道红光闪过,那人刚有了些醒转的迹象,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重击,头一垂,便不动了。 固然心里还有更多的疑问,但实在敌不过困意,把那人捆在一颗不起眼的树上之后,宁绥和衣倒头就睡,一觉直至天明。醒来后,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身侧,夷微已经起身离开。 估摸着那被绑在树上的几个复制人也该醒了,他强撑着眼皮爬了起来,钻出帐篷。他活动了下身子,不远处已经有一部分志愿者早起开始排查工作,挨个帐篷询问情况。 山中清晨露重,四周弥漫着入骨的寒意,脚下的土地还残留着夜露的湿润,每一步踏上去都能感受到细微的水珠在草叶间跳跃。宁绥裹着自己的防寒服,仍旧冷得瑟瑟发抖。不远处,邓若淳顶着两个黑眼圈,背着还在梦中的乔嘉禾,一步一个哈欠向他走来。 “困死我了……” 要知道,邓若淳可是常年早起做早课烧饭的,高中时还常常通宵打游戏,第二天再照常去上学。即便熬了个大夜,他也能靠小睡迅速恢复精神,不至于困得哈欠连天东倒西歪。宁绥心里打鼓,便问: “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一晚上没睡好,总看见帐篷外面有个黑影飘来飘去,出去看又什么都没有。那帐篷又拉不上,怕睡着之后被掏肚子,我就守了一夜。” 宁绥这一觉睡得太沉,半点知觉都没有。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的事,用口型问邓若淳: “不会是去找她的吧?” 他指了指邓若淳背上的乔嘉禾。 “不一定。”邓若淳也陷入了沉思,“也许,是找云弥的?山洪爆发之后,她一直睡在那里。” 宁绥暗呼不好:“你给云弥留防身的物件了吗?”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缺心眼吗?”邓若淳翻了个白眼,“留了三张北帝符,一支天蓬尺,足够了。” 言语间,他们已经来到昨晚绑人的大树底下。然而,树上已经没有什么复制人,藤蔓也垂落在地,只有一滩从树干留下的血迹,一直浸入土地里。 第158章 夷微守在树下,若有所思: “藤蔓是完整的,所以应该没跑,是化成血水了。” 第80章 蛇蜕 宁绥反复搜索大脑中存储的记忆与知识,却依然摸不清这既非妖魔鬼怪,又非魑魅魍魉,还是借由寄生蛊虫复制来的造物。地上的血水已经氧化为了肮脏的黑紫色,他用树枝扒了扒,灵机一动: “要不,我们采集一点样本,拿回去给鉴定中心检验一下?” 其余两人皆是一副“你脑子没问题吧”的表情。 邓若淳背上的乔嘉禾被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唤醒。她睁着迷蒙的睡眼,定睛看着那一滩浸入土壤中的血水,顿时一个激灵,张皇地四下望望,用震颤的声音问: “你们杀人了?!” “对。”夷微两手抱胸,“杀了两个。” “几个?!两个?你们疯了?”乔嘉禾惊慌失措地从师伯背上跳下来,脸色煞白,问题像连珠炮一样,“杀的是谁?尸体呢?还有其他人发现吗?” “放心,尸体都处理好了,不会牵扯到你的。”宁绥干脆顺着话茬,继续蒙骗自己涉世未深的小徒弟。他简单编排了一下语言,解释说: “我们找到了失踪的探险队员,但他们有些不对劲。而且,在他们的队伍里,还有另外一个我和邓若淳——喏,就是这滩血。” 乔嘉禾的大脑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才消化了这段话:“伪、伪人入侵?” “差不多可以这么理解。现在的结论是,但凡是被蛊虫寄生过的人,都会被复制。” “那我——” “你不一样,你有神印护体,所以从一开始就没被寄生。”夷微代为解答,“你师父身体内的九凤神识被严重污染,所以被寄生得最深。不仅仅是那支搜救队伍,连帐篷里也出现了他的复制体,至于没被发现的还有多少,我们也不确定。” 乔嘉禾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遗憾,似乎是对自己没能碰到“世界上的另一个我”而失落。 “心里毛毛的,总感觉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宁绥蹲得腿麻,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几下,顺手把夷微当作了拐杖。 夷微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指尖亮起红光,在空中遥遥一点,光亮顷刻间变作一张大网,将灾民笼罩在网下。他稍稍放下心来,说:“那列‘搜救队’应该还在山中,没有走远,我们跟上去看看。” 不知会否是尚在清晨的缘故,山中的雾气格外浓郁,很快在宁绥的眼镜镜片上结了一层水汽。他摘下眼镜,夷微配合地递来眼镜布。暂时失去了眼镜宝具的加持,近视500度的宁绥眼前霎时一片模糊,只好凭着直觉,懵懵懂懂地向前走。 忽地,数条蛇形的黑色阴影张大嘴巴,袭入他的视野边缘,宁绥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神志回归的一刹那,阴影却消失了。 “我是……犯迷糊了吗?”他迷茫地揉揉后脑。 但那些阴影并不像是幻觉,它们侵袭而来的样子仍留在宁绥脑海里。他只觉一阵耳鸣,脑中此起彼伏的念头又尽数变成了: “嘶——嘶——” 像是……蛇吐信的声音? 走在前面的夷微很快发现了他的异样,两只手撑在膝盖上,歪头观察着他的面容: “阿绥,还好吗?” “嘶——”宁绥一开口,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我是说,我要说什么来着?”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像是有无数条蛇绞缠在脑袋上,鳞片反复剐蹭着头皮。他只好烦躁地摇了摇头,想把那些繁杂的思绪都甩出去。夷微不放心地把手背贴在他额头上,试了试他的体温:“有任何不适,立刻告诉我。” “嘶嘶。”宁绥在潜意识里回答。 夷微刺破自己的指尖,神血散溢在空气中,沿着山路的方向向前延伸,显现出一条浅红色的光线。 “跟着神力的方向,就是搜救队员进山的路线。”夷微捻着指尖,伤口随即消失。 宁绥仿佛想起了什么:“你不会就是靠着这一手,才次次都能精准定位我的吧?” “找你不需要见血。”夷微笑眯眯的。 蠡罗山内部山况复杂,即便已经解开了十二刀兵阵的封印,也暂时没有相关机构组织进山勘察,因而还保留着完整的原始风貌。众人手脚并用,接连越过几处险滩,攀上数道矮坡,乔嘉禾指着不远处的一处草丛,兴奋地高声呼喊: “你们看,那里有个帐篷!” 而神力的光芒也引导向她手指的方向。几人纷纷凑上前去。帐篷的成色还算新,虽然被风雨摧残得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但显然是刚扎下不久。一股浓郁的腥气从帐篷的缝隙中泄露出来,从缝隙中向内看去,帐篷中黑洞洞的,看不清具体的样子。 里面会有什么?怪物?还是尸体?邓若淳急急忙忙地要掀开帐篷的帘子,被夷微出手挡在身后。 “咦?” 夷微亮出焚枝,用枪尖挑开帐篷帘子。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并没有堆放太多杂物,除了几张席子以外,只剩一口大锅。 腥气正是从那锅中飘散出来。 所有人都大惑不解。夷微舍不得用焚枝搅动锅中污泥一般的残留物,便随手捡了根树枝蘸取了一点,嫌恶地放到鼻尖嗅嗅。 他嘴角一撇,咋舌说:“……谁在这里熬鱼汤了?” 的确,腥气非常类似那种死了很多天的臭鱼的气味,比海鲜市场的空气都刺鼻。宁绥瞥了一眼岩块下因洪灾而水位暴涨的涧溪,思索说:“会不会是从那里打来的水,顺便捉了几条鱼?” 第159章 他们几个都知道,蠡罗山里的水被瘴气污染过,是不能入口的,出山后他们也把这些事告知过山下的有关部门,搜救队员进山前想必也会携带干净的饮用水。但眼下的情形无不昭示着,队员们被感染了。 “坏了。”联想到山民异变的景象,宁绥喃喃地钻进帐篷,抖了抖里面的几张席子,一个对讲机从中掉了出来。 是队员们遗落在这里的吗?出于好奇,宁绥把对讲机拿在手里,拍了两下,按下了启动键,对讲机竟然还有一格电。 “喂,喂,有人吗?听得到吗?”他想试试这个对讲机到底连接哪里。 不出所料,对讲机里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宁绥逐个按下上面的按键,误打误撞地进入了录音文件的位置。 “你发现什么了?” 他开启了第一个录音文件,音质虽然一般,但也能听出说话者的语气和所处的环境。背景音里有很明显的流水声,想必录音的位置离这里不远。 先是一阵嘈杂的人声,听得出他们的情绪暂且还算积极。 “喂,喂,我是第四小队殷鸿志。进入蠡罗山的第一天,倒霉,遇上大雨了。不过山里嘛,天气比领导的脸都善变,我们找了个能躲雨的地方搭帐篷,打算先捱一晚。” 这位自称殷鸿志的年轻男性是第四小队的队长,而第四小队就是这次失踪的搜救队。宁绥暂停音频,仿佛身边有什么在窥视一样,不自觉地压低声音说: “是他们留下的。” “这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其他鬼,你不轻轻说话也没关系的。”夷微也压低了声音。 “还有其他的录音吗?”邓若淳探头探脑。 宁绥接着播放下一段。这一次,录音中的人声变得有些疲惫,病恹恹的,全然没了上一段的精气神。 “第四小队,殷鸿志。因为失误,我们的饮用水在昨天扎营时不翼而飞了。虽然组织交代过尽量不要饮用山泉水,但是没办法,我们总不能活活渴死在山里。我想,即便泉水不干净,加热处理一下,应该也不会有太大影响。但是今早起来之后,一些队员就闹肚子病倒了。” “怎么会把水壶丢了呢?”宁绥急得团团转。 “也许是被偷走了,也说不定。”夷微推测说。 一个队伍少说也有十几号人,即便有人疏忽大意,也不可能所有人都疏忽大意。唯一的可能就是,洪灾只是引子,洪灾之后才是幕后黑手真正动手的时机。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宁绥无意识地吐出这句话。 他自己都悚然一惊,不敢再继续想下去。灾区现在最缺的就是饮用水,倘若水源被污染,不要说是受灾山民,附近的村寨乡镇一个都逃不掉。 “是溯光,他到底想干什么?” 宁绥吞了口唾沫,接着听了下去。后面还有不到十段录音,他跳了几条比较简短的,点开了一条足有十分钟的录音。在许久的沉默后,终于有了人的讲述声。 “它们又来了!我又看见它们了!兜兜转转走了七八天,别说是受灾群众,就连小型的动物都没看见。而且每次都会回到这里,好像是鬼打墙了一样,队伍里病倒的人也越来越多。”对讲机里的声音打着颤,似乎回忆起了极为恐怖的事,“最可怕的是,我总能在附近看见蟒蛇的踪迹,我是在山里长大的,那种大蛇拖着身子擦过地面的痕迹我比谁都清楚,还不是一条!是一群!它们每一天都会留下新的痕迹,晚上守夜时也常有窸窸簌簌的吐信子声音。按理说,蛇很少群居,我们也一直没被袭击,这到底是为什么?” 蛇?还有吐信子的声音? 他立刻播放下一条,这一条比较简短,殷鸿志说得吞吞吐吐地,似乎难以启齿: “我们完蛋了,走不出去了。队员小凌病得最重,他胳膊上长出了蛇鳞,舌头也开始分叉,精神状况也……” 那种强烈的,想要咬住舌尖发出“嘶嘶”声的冲动又一次席卷心头,宁绥强压下去,脸色变得颇为难看,录音的内容也听不进脑子里,只是兀自发愣。 邓若淳伸手点开了下一条,又是长久的沉默,继而一声刺耳的尖叫刺破了寂静: “蛇!蛇啊!” 很快,另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响起:“那不是蛇!那是小凌!蛇从他的身体里钻出来,把皮撑破了!” 第81章 山崩 几人面面相觑,脸色俱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苍白。 难道……是蛇借由蛊虫寄生人体,等时机成熟后再撕裂人身爬出来? “那种蛊虫,在蠡罗山的语言里叫做‘倮塔’。”夷微的神情尤为严峻,“而用外面的语言,‘倮塔’就是龙的意思。” 也就是说,那根本不是什么蛊虫,完全是龙族的卵? 宁绥打了一个寒战。他联想到在蠡罗山的茫茫黑夜中遇到的白袍巫祝,那柔若无骨的肢体上附着的密密麻麻的鳞片;还有镇蠡祭典上被豢养的龙族,以及那些异变的山民,或者说根本不是他们发生异变,而是那些暗中侵蚀他们躯壳的存在,终于现了真身。 他们是龙的“培养皿”,培养完成,容器便可以随意销毁了。 可为什么一定要借人的肉体凡胎来完成这件事?又为什么要造出一批复制人来取代正常的人? 帐篷外,山崖下的涧溪仍在湍急奔腾。所有人的思路都回到了最开始的忧虑:如果附近的水源被污染,那么不仅仅是山民,方圆数十公里的百姓都会被殃及。一旦蠡罗山中沾染着怨念的水扩散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第160章 外面的组织加派了大量人手看护水源,因而所有可疑的人都会被牢牢锁定。此处最不可能被怀疑的就属他们几个,假如能以他们的身份靠近水源,不仅容易得手,还能不着痕迹地栽赃给他们,一箭双雕。 “这手太毒了。”宁绥心头无名火起,恨不得把溯光从这苍莽深山中揪出来乱拳揍一顿。正当众人皆是不知所措时,夷微的耳尖动了动,随后急急吩咐道: “快蹲下,到我身边来。” 他话音未落,自地脉深处传来雷霆般的轰鸣,起初还是地面轻微的颤动,紧接着,尘土与碎石纷纷腾空而起,遮天蔽日,山体剧烈摇晃起来,山石纷纷滚落。宁绥一手揽着夷微的腰,一手拉住失去平衡的邓若淳和乔嘉禾,在震动中艰难保持平衡。 是地震! 一时间,参天巨木在地动中吱嘎断裂,涧溪没了山石的阻拦,汇集成瀑布,裹挟着沙砾无所顾忌地四处冲撞。夷微将几人护在身后,身形腾挪移转,接连避开从天而降的巨石。远处,山峦似乎在颤抖中改变了形状,一道峭壁承受不住重压,崩塌而下,激起铺天盖地的烟尘。 “你们抓稳了!”喧嚣中,夷微沉声道。 凤鸣穿空,灿虹贯日。宽大的羽翼覆在几人身上,凤影一如星斗,直向山巅划去。 然而,还不等他们松口气,一道劲风自云顶呼啸而来,挟着无以抗衡的力量,竟渐渐拧转成了一道漩涡,将他们卷入其中。即便是有纵横灵霄之能的神鸟,在这股威能前却也动弹不得。 风流的尽头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暗渊,无数雷光荆棘一般缭绕在暗渊边缘。那些雷光似乎有生命,饿狼扑食也似地缚住夷微的羽翼,将他们扯入无尽的黑暗。 他们逃不掉了。 * 一股温热的暖流在脸颊上来回打转,还带着刺鼻的臭味,这种臭味只有在喂猪的时候才能闻到,是哺乳动物特有的生理味道。邓若淳被熏得受不了,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宁绥、夷微还有嘉禾全都不知所踪。 他记得自己是在蠡罗山被卷入风流后失去了意识,但四下的景象却与深山并无二致,只是头顶的天穹与平常所见不同。群山尖顶之上,日月悬挂两边。云海状如倒置的漏斗,光华一如百川归海,自斗口盘旋而上。 天边的光晃得他眼睛疼,邓若淳收回目光。他的手边分明蹲着一只大猩猩,身上是与猿猴相近的棕色皮毛,只有两耳生着扎眼的白毛。猩猩的舌头还没收回去,垂在嘴边,还在往下滴涎水。 邓若淳愣了几秒,懵懂地抬起手抹了下自己的脸,湿漉漉,还黏糊糊的。 他是被猩猩舔醒的。 “啊!”他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窜出去,随手捡起一根树枝,与那大猩猩对峙。 猩猩却仿佛没有敌意,好奇地伸出爪子悬空挠了挠,而后匍匐在地,慢悠悠地靠近他。猩猩每前进一步,邓若淳就往后退一步,双方谁也没有率先发起进攻。 “我我我警告你,我练过武术,你你你打不过我的。”邓若淳恐吓的声音越来越小,“而且我弟弟说过,就算你是保护动物,我现在杀了你也不犯法,最多赔点钱就完了。” 很可惜,猩猩是不懂法的。邓若淳已经被逼到山崖边上,退无可退,他不死心地继续挪动脚步,却差点踩空,几粒松动的石子自他脚下滑落至崖底。 “啊啊啊啊啊——”失去平衡的恐慌让他下意识地把脚缩了回来。猩猩见状也不再前进,而是直立起来,揣起一只爪子,另一只爪子向身后指了指。 邓若淳大惑不解:“什、什么意思?” 猩猩看他没有会意,爪子拖着腮帮思索良久,忽然张开四肢大喊大叫起来,惊得邓若淳一个趔趄,又差点跌下山崖。蓦地,猩猩学着他方才的样子躺倒在地,起身后又向身后指了指。 邓若淳隐约有些明白了:“你是说,小绥他们在那边?” 猩猩欢喜地鸣叫了几声。 “太好了,谢谢你!”邓若淳一蹦三尺高,也顾不得害怕,上前去拉着猩猩的两爪不住道谢,“我初来乍到,身上什么也没带,没什么能感谢你的,有缘必能再会!到时我已经好好谢谢你。” 那猩猩却并没有要放他离开的意思。只见它先是捶了捶雄壮的胸口,随后,它竟然岔开了两腿。 邓若淳的目光不自觉地被某个器官吸引:“……我最讨厌别人拿枪对着我。” 他僵硬地向猩猩身后绕行,脸上挂着悻悻的微笑。确认双方拉开了一段安全距离,邓若淳撒腿就跑,边跑边撕心裂肺地高喊: “哥们儿,我是公——不对,我是男的,男的你也不放过啊?!” 使尽了浑身解数,邓若淳终于用两条腿跑过了四肢着地爬行的老祖先,创造了人类文明的奇迹。他钻进一处密林,用灌木遮盖身形,观察了许久,确保猩猩没有追上来,他才松了一口气,朝着空旷处大喊: “小绥——你们在吗?” 他的声音在风中转了几圈,便被全部吞噬。焦灼感很快充斥在他的脑海中,上方却有一声厉喝响起: “邓若淳!趴下!” 现在能直呼他大名的,除了宁绥也没有其他人了。他条件反射地趴倒,一道清光堪堪擦着他的头皮掠过,霍然间身后炸开撕裂声,伴随着类似婴儿的啼哭,滚烫的液体喷溅在他后背上。 第161章 宁绥站在树梢,抬手召回长剑。夷微和乔嘉禾都挂在他身上,还在昏迷。 邓若淳眯起眼睛转身,被长剑刺穿的是一只似鸟非鸟,似豹非豹的独角异兽。他不敢多停留,三两步靠近宁绥,问: “这是什么好宝贝?你从哪弄来的?” 宁绥把长剑丢给他,笑着解释说:“它叫白虹剑,是我的新法宝,还没给你看过呢。” 白虹剑与焚枝长枪一样,能隐匿身形跟随主人身边。虽然宁绥还没有跟这把剑好好磨合过,但也许是被上任主人夷微管教过,白虹并没有对宁绥一个凡人表现出任何不耐和鄙夷,反倒百依百顺,连温度都会自动调试成攥在手中最舒服的状态。 只是昭暝有时会看不惯白虹顺从得像个狐媚子的模样,趁宁绥不在与其大打出手,吵得邻居误会是有人翻进宁绥家里偷盗,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帮他报了警。 邓若淳也是个爱剑之人,先前邓老天师把昭暝剑给了宁绥,邓若淳嫉妒了很久,几次缠着父亲撒娇,都被以“你是哥哥要让着弟弟”拒绝了。后来与老成持重的太阿剑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心里才渐渐平衡。 “真好啊,既不过重,也不过轻,还晶莹剔透的,我也想要。”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剑身。 “好说。”宁绥倒是很爽快,“等他醒了,我替你问问有没有双手剑,分你一把。” 很快,邓若淳的视线又回到了枝头的宁绥身上,这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这么高的树,你是怎么上去的?” “怎么上来的?我是根本没下去过。”宁绥哭笑不得,“我醒过来的时候,我们仨就被挂在这里了。得亏我的皮带很结实,不然就得脸朝下摔在地上了。” 被卷入风流前,宁绥和邓若淳把乔嘉禾护在了中间,然而巨大的风力把他们扯散了。邓若淳两手叉着腰,仰头问: “那你现在怎么下来?我看离地面有十米,跳下来不得摔断腿?” “当然是使用神奇的九凤神识,但我一次都没主动用过。”宁绥自己也面露难色。他为难地向下探出一条腿,又向邓若淳努努下巴: “你让让,小心被砸。” 邓若淳立刻退到十米开外。 “大悲大慈全知全能九凤钩皇菩萨,再保佑小的一次吧。” 宁绥闭上眼,心一横,纵身一跃。邓若淳把脸扭到一边,不忍再看。 预想中砸地的声音没有出现。邓若淳睁开一只眼,还没转过头,宁绥便气势汹汹地上前来,揪住了他的耳朵: “你小子,眼看着你弟弟跳楼,接都不接一下,巴不得等我摔死好继承我的两把剑是不是?” “我接了有什么用啊,死了也要拉我垫背?” 二人正嬉笑间,树丛窸簌摇晃,一颗脑袋从中钻了出来,又是刚才的猩猩。 “大哥,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是经过进化的恐怖直立猿,跟你已经不算是一个物种了,我们注定没有结果。”邓若淳顿觉万念俱灰,“而且我不喜欢公的。” 第82章 天柱 猩猩嘶叫数声,动动爪子示意他们跟上。宁绥一只手揽着自家昏迷不醒的大鸟,一只手扶着不省人事的小徒弟,站直身子都困难。见邓若淳神色复杂,他便饶有兴致地问: “你们认识?” 邓若淳一声冷笑:“我跑得再慢点,就要被抓去跟猩猩和亲了。” 不过,这只猩猩似乎明白不可强人所难的道理,已经打消了追求北帝派太子爷的念头,没再提枪而上,与二人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却没有停下挥舞两爪的动作。宁绥眉头一皱,推测说: “不会是想找咱们帮忙吧?跟上去看看。” 猩猩一路时走时停,不停回头观望他们有没有跟上。二人一时也摸不清所处的位置,此处虽然同为山林,却与蠡罗山的一片死寂大不相同。古木高可擎天,无数说不上名字的珍奇异兽蹦跳奔走于巉岩之间,天边常有遨游云间的龙群与鸾凤,在山巅与云顶的交界盘旋,又斜斜俯冲下来,掠过低空时投下乌压压的影子,使人不自觉便屏住了呼吸。 其中也有眼尖的龙凤发现他们的踪影,逗弄一样地飞掠而过,爪子几乎擦着他们的头顶。看他们颇有些惊慌地后退,便快活地鸣叫飞离了。 穿越一片低矮的丛林,一座隐蔽的岩洞出现在眼前。猩猩拨开岩洞边杂乱的藤草,引着他们进入昏暗不见天日的洞穴内部。 “它不会在这里对我们吧做什么吧?”邓若淳仍然心有余悸。 “你手上的剑是干什么用的?”宁绥白了他一眼。 人眼难以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宁绥从夷微身上拉出一支被风扯断的长羽,在岩壁上轻轻一划,羽毛顶端便燃起了火光。 看来他已经熟练掌握怒目明尊的使用方法了。 就着这点摇曳的光亮,他们终于看清洞穴内的景象。最深处探出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前领路的猩猩又低低地嘶叫数声,那几个小家伙立刻从角落中窜了出来,一面发出回应声,一面扑进了猩猩怀里。 显然,它们是猩猩的孩子。 而在猩猩脚下,卧着一条与成年男性手臂一般长的黑蛇,即便洞中充斥着猩猩幼崽跑跳鸣叫的声音,黑蛇仍然毫无反应,身体僵直,全然没了生气。 “它是想让我们帮忙处理这条死蛇?” “好像还没死,只是冻僵了。”宁绥将一鸟一人安置在岩壁旁,自己举着烛火上前查看黑蛇的情况。他才把火源放低,黑蛇似乎便感知到了暖意,紧绷的鳞片自头部渐渐舒展。 第162章 “好漂亮的蛇,不过看脑袋的形状,恐怕有毒啊。”他用指节轻轻摩挲黑蛇的头顶,又转向猩猩,“你是希望我们把它带走,对吗?” 也许是因为目击了宁绥解决独角异兽的场面,这位独自出门求援的单亲爸爸初步认可了他们的实力,才十万火急地带他们回来拯救自己受困的孩子。听了宁绥的话,猩猩爸爸忙点了点头,两爪合在一起,呈作揖状,仿佛是在感谢他们。 “好,我们会帮你这个忙。不过作为回报,你能让我们在这里歇歇脚吗?” 不知猩猩是否听懂了这番话,它将两爪一摊,疑似是“请自便”的意思。 “真稀奇,你跟猩猩聊起来了。”邓若淳也不客气,学宁绥的样子从夷微翅膀下面扯掉一根羽毛,像划火柴一样在岩壁上擦燃来取暖。 宁绥“啧”了一声:“是你家的鸟吗你就薅?薅秃了得赔。” “一根毛你也跟我计较起来了?有了对象忘了哥,小绥,谁把你变成这样的?”邓若淳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宁绥懒得跟他拌嘴,用大片的树叶从洞穴深处的溪流处盛了些水,先是喂乔嘉禾喝下润了润喉,又换了一边,手指撬开夷微的鸟喙,尽数灌了下去。 水的滋润让被飓风摧残得遍体鳞伤的鸟儿慢慢回复了生机。夷微头顶的羽冠颤了一颤,睁开双眼,目光逡巡了一圈,话音还带着虚弱: “阿绥?你们……” “舌头。”宁绥眼里含着笑,手指拨弄着他垂在喙外的舌尖,“舌头掉出来了。” 昏迷时舌头耷拉在嘴边太久,苏醒后竟然收不回来了。夷微又羞又急地偏过头去,用力抻长脖子,试图把自己的舌头咽回来。 他越是着急,舌头便越是不听使唤。夷微张开翅膀满地乱跳,这样一只单是翼展都足够盖住洞口的大鸟吓得猩猩幼崽缩进父亲怀里,不住地吱哇乱叫,也惊醒了那冻僵昏死的黑蛇。 鹰隼与蛇虫,猎手与猎物。眼见着这体型占据绝对优势的大鸟朝自己扑了过来,黑蛇不仅没有逃窜,反倒还直立起前半截身体,吐出蛇信,向夷微狠狠地嘶鸣,以示威慑。 五千多岁的重明鸟哪里被一条一爪就能拍死的小蛇挑衅过?比起愤怒,更多的是疑惑。他收起翅膀,单腿站在原地,歪着脑袋与黑蛇对视,舌头还搁在外面。 “你应该给他拍下来。”邓若淳看热闹不嫌事大,暗中跟宁绥拱火,“太傻了,他这个样子太傻了,傻鸟。” “……虺?”夷微眼中显出迟疑,“按理来说,虺只在不周山生长,难道……” “嗷!嗷嗷!”猩猩一家的尖厉叫声引开了他的注意。夷微看向它们,眼中迷惑更浓:“你们是狌狌?” “坏了,咱们这是被卷到哪里来了?”他拍打着翅膀飞出洞口,远远眺望山巅那重云与天光垒作的斗口,良久没有作声。 “我们刚才还遇到了一个长得很像鱼鹰,头上长了个角,叫起来像小孩哭的怪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被小绥干掉了。”邓若淳手脚并用地向他描述。 “蛊雕,兼有鸟、鱼和兽的特征,与我和九凤都算是远亲。”夷微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根据我的记忆推断,这里是不周山。” “啊?”宁绥和邓若淳同时出声。宁绥吞了口唾沫,一只手晃着乔嘉禾的肩膀:“嘉禾,嘉禾,别睡了,出事了。” 夷微的手指向目光的尽头,那里是山与云交界处的天空,既不是蔚蓝如洗,也非漆黑一片,而是泛着一片淡淡的紫色,光影与色彩流转交融,形成一道耀眼的旋转着的光柱。斗口旁侧的云雾变幻莫测,时而汇聚成汹涌的波涛,时而散开成轻盈的沆瀣。 “看到那里的漩涡了吗?那是不周山作为天柱与天界的衔接点,我们称作‘极涯’。” 夷微折返回来,叹了一声:“但不周山已经塌了,极涯也被众神封锁,我们应该是被卷入了空间罅隙,落入了不周山在世间的残影。” 巨大的信息量让宁绥和邓若淳都呆若木鸡。乔嘉禾揉揉眼睛,手撑着地面坐起来,迷迷糊糊地问: “师父?好冷哦——这是哪儿?” “不周山。” “哪儿?!” 宁绥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周山,溯光他老家。” 才醒来的乔嘉禾经受不住如此大的打击,又一次晕了过去。 可路总得走下去,即便是不周山,也要闯一闯。他们在洞穴中央生起火来,那黑蛇贪恋温暖,收起了蛇信和獠牙,怯怯地往宁绥身边蹭——大概是因为方才宁绥在它身上留下了自己的气味。但它又畏惧夷微的神威,迟迟不敢靠得太近。夷微瞥了它一眼,嗤笑一声: “嘁,谁稀罕吃你,我都是喝琼膏长大的好不好?” 算是默许了黑蛇盘在宁绥身上取暖的行为。 其实宁绥心里也怵蛇、蜥蜴这类动物,只是见得多了不得不面对。上中学的时候学校厕所蹲坑里就探出过一个蛇头,把当时上大号的那个男生吓得魂飞魄散。 在他眼里,望海市最大的好处就是位于北方,生物多样性没有那么丰富,不至于每天跟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斗智斗勇,连蟑螂和老鼠都袖珍得可爱。 “虺,五百年修为蛟,又五百年修为龙,再五百年修为应龙。”夷微挑弄着焰心的柴草,“只是可以修成,没说一定能成,中间还要渡劫,一旦渡劫失败就得重新修炼。” 第163章 “溯光就是那个三次渡劫都成功了的狠人?不对,狠蛇?” 听到“溯光”这个名字,黑虺“嘶嘶”地吐着信子,把头从宁绥的颈窝里探出来,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兴致盎然。 宁绥挠挠它的脑袋,问:“怎么,你认识?” 黑虺亲昵地蹭蹭他的指尖,像个爱撒娇的小孩子。 “他刚进入昆仑山时尚未修成应龙,但实力已经远超一众将领。他箭术既精,手中冯虚弓又可化成双锏,在墉城守军中一时风头无两。时间久了,他自己也颇有些恃才傲物的意思。母亲一向不喜麾下出刺头,连我在她面前也夹着尾巴,不会恃宠而骄。正巧,溯光接连战胜数名老将,挑战到了我头上,母亲便暗地里指示我给他点教训,杀杀他的锐气。” 说到这里,夷微面上浮现出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苦笑:“虽然我如今实力大减,但当年确实在整个天界的同辈中都难寻一个敌手。出生后不久还因为护食,把母亲的母亲,也就是祖凤打了一顿,现在想想,也就是她老人家不跟丧母的孙儿一般计较罢了。我记得跟溯光的那场比试里,我拿着刚到手的焚枝,自始至终都没让溯光拉开一次弓弦。最后点到为止,他自愿认输,此后就老实了很多。” 代入一下,完全就是寒窗苦读十几载的学生终于进入了最高学府,却被天赋异禀的同龄人一记当头棒喝打没了傲气。 宁绥撇撇嘴:“他应该不是老实了,他是受挫了,上过大学的都能理解。” “或许吧,但他并没有消沉下去。我因为泄露天机被罚,他偷偷解开枷锁放我下界时,还不忘跟我约定说来日再战。” 夷微的笑意终究全然变为苦涩:“谁能想到……” 此时,一个稚嫩的声音随风传进洞中:“有、有人吗?” 洞口外,一个少年在藤草间探头探脑。邓若淳高声问道:“有什么事吗?” 少年似乎有些怕生,声音打着颤:“你、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妹妹?她叫墨玉,是一条小黑蛇,很、很可爱。我带她出来玩,不小心……把她弄丢了。” “你是墨玉?”众人惊愕地望着那条盘在宁绥脖颈上的黑虺,随后目光又回到少年身上,“那你不就是——” 第83章 倾颓 少年扭捏地从藤草后现身,但没有贸然进入洞口,乖顺地守在外面。众人这才看清他的外貌,大概是还未修成龙的缘故,他的头顶没有生出那对玲珑剔透如珊瑚一般的龙角。 打眼看上去,他同寻常人家的半大少年全无区别,只是少了些毛毛躁躁的淘气,俨然一个独当一面的小大人。。 少年被洞内连人带鸟还有猴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讪讪地自我介绍道: “我叫溯光,父母都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龙族。墨玉还是条小蛇,要是在你们这里闯了什么祸,我做哥哥的先替她赔个不是,各位不必跟她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小蛇?你妹妹差点把人家狌狌的娃吃了。” 宁绥已经大致推测出了事件过程:兄妹俩结伴偷溜出来玩,却在深山中走散,妹妹饥寒交迫下潜进狌狌洞里,没来得及把幼崽吞进肚子就晕倒了。他用一种戏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少年溯光一圈,凑到夷微耳边低语问:“龙的后代也得从头修起吗?” “有先天龙或是应龙,但大多都是后天修成,成了才能被算作真龙,不成就只是天界宴席上的一道菜。” 盘在宁绥脖颈上的墨玉早早便好奇地抬起了脑袋,但苦于蛇的视力太差,她迟迟没分辨清楚洞外的人是谁,仍旧把宁绥当作栖身的大树杈子,不肯下来。 溯光虽然一直没发现宁绥脖子上会反光的黑色抛光大围巾,但隐隐品出了宁绥的弦外之音,惊喜地跳了起来:“这么说,你们看到墨玉了?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去找她?我、我会报答你们的!” 显然,他的视力也没好到哪里去。 脑仁只有拳头那么大的生灵能听懂人话,已经算是奇迹了。宁绥低下头,对墨玉努了努下巴:“去吧,那是你哥哥。” 他将幼虺轻轻放在地上,头朝向洞口。兄妹俩终于凭着气息感知到彼此,溯光一时顾不得礼节,一个箭步冲进来:“墨玉!” 幼虺蠕动着,欢欢喜喜地钻进他掌心。即便此处只是幻影,并不能影响现实走向,宁绥还是意味深长地叮嘱道: “报答就不必了,日后好好做龙,少出来捣乱就是万幸。” 灰头土脸的少年像找到了失落的珍宝,将幼虺捧在手里,半是嗔怪半是怜惜地用鼻尖蹭着妹妹的额头。嬉闹一番后,他抬起头,郑重道: “溯光谨记在心!” 也不知是否听懂宁绥话中深意。 “其实这么看来,他本来是个好孩子。”邓若淳若有所思,“他妹妹倒是从小胆子就大,鸟都敢挑衅。” “是啊,她之前还骂我长了一对‘鸡翅膀’。”夷微越想越忿忿不平,一只爪子自然而然地搭上宁绥大腿,把羽翼大展开来给他看,“哪里像鸡翅膀了?” 那一身光滑鲜艳的羽毛被飓风摧残得像倒伏的麦田。宁绥一面笑吟吟地帮他打理羽毛,一面故作高深地问:“你知不知道,我们过年会在家门上贴一张鸡的画像,用来辟邪?” “不知道,我才出来不久,还没赶上过年呢。” “那只鸡就是你。” 第164章 夷微语塞。一旁的邓若淳和乔嘉禾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被夷微不悦的眼刀逼了回去。 “多好啊,你守在百姓家门前,獬豸守在法院门前,你俩过了几千年还能做同事。”宁绥笑得狡黠。他远远望着兄妹俩依偎着离开的背影,颇有些慨然: “冤家路窄,既然碰上了面,跟上去看看他是怎么长成后来那副样子的。” 他手支在地上试图坐起,夷微却铁了心地缩在他怀里,像个倔强的长毛秤砣。宁绥失笑:“忘了告诉你,其实你变回人形也能坐在我腿上。” “咦,被你看穿了?” 小心思没藏住,夷微不情不愿地从他怀里钻出来,一拧身变作人形。 “啧,没意思,早知道我就不装了。” 对宁绥而言,之于溯光的所作所为,除了愤怒,心底更多是迷惘与恐惧。自己在明,溯光在暗,纵使已经针锋相对至此,自己仍然猜不透这个对手的下一步棋。 他游走在神与人之间,翻手为云覆手雨,漠然得仿佛只是享受掌握生杀予夺之大权的快感。 从引导蠡罗山步步沦陷,蛊惑山民背弃先祖与曾经的神明;到二十年前致自己的亲生父母于死地,其后对自己的追杀从未停歇;再到引发山洪,近乎疯狂地异化人的血肉。 一系列事件的背后,难道真的只有他与墨玉在操盘吗? 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宁绥一直没敢跟夷微提过——或许高天之上的众神已将下界的苦厄尽收眼底,只是不愿出手,甚至可能推波助澜。 当着前任战神的面说他同事和长辈的坏话总归不礼貌,将心比心一下,要是有人在自己面前历数邓老天师的不是,自己也会发飙。 走出洞穴,他们像做贼一样,鬼鬼祟祟地与溯光保持着一定距离,看他将妹妹缠在手臂上,一路嬉戏玩耍,无忧无虑的模样实在难以跟那个疯子联系起来。 “你说,我们出去之后,要是把我们跟小溯光打过照面的事告诉他,他是不是能被气疯?” “要是出去之后能见到他,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应该会是取他狗命。”夷微矢志不忘血海深仇。 不周山山腰为林,山巅则覆盖着皑皑白雪。众人向上攀行,穿过盘绕在山壁间的层层雾霭,而在雾障之外,少年与幼虺则已变作青年与少女的模样。那青年头顶生出了碧蓝双角,根部还泛着稚嫩的白色。 他半跪在地,柔声安抚泣不成声的少女: “墨玉,坚强一点。好好修炼,等哥哥回家,好不好?” “我不要!”少女席地而坐,倔强地别开脸,手上却死死拉住兄长的衣袖,脸颊还挂着泪珠,“哥,你一定要去那个昆……什么山么?不去行不行?” 听了这话,青年啼笑皆非,无奈地摇摇头。他反手牵住少女的手,耐心道: “你知道,自从颛顼帝登临三界共主,便一直有意断绝天地联络。自我之前不周山龙族尚有跻身天界的可能,自我之后可就不好说了。” 墨玉仍有不甘:“可是我们一家人好好地待在不周山守天柱,不也很好吗?他们不许我们进去,我们又为什么一定要争那个位子呢?就算……就算进去了,我们也同样是异类,谁会真心待你呢,哥哥?” 这一番话,让溯光不免沉吟。他起身行至一旁,沉声道: “墨玉,总要试一试,否则……我不甘心。” 见他神色凝重,眸光却凄然,墨玉止住了哭声,懵懂地望着他。 “他们说万物有灵,却一步步封死极涯之下所有生灵登上九天的入口,让我们在争夺中自相残杀,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溯光按捺不住涌动的心绪,语气渐渐愤慨激昂,“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执掌生杀予夺的大权,而我们就要任他们宰割,难道我们生来低贱吗?” 墨玉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稍稍缩了缩脖子。溯光自知事态,叹了口气,坐回妹妹身边: “我也曾见过不周山下的人族,虽然渺小如蝼蚁,但始终未曾屈从于诸神,一次次向极涯之上搦战,我很佩服他们。墨玉,我不希望自己是不周山最后的希望,你天资聪颖,不在我之下,假以时日必定能成气候。” 众人掩身在雾霭后,同样默不作声。良久,夷微悠悠道: “绝地天通后,不仅仅是人,飞虫走兽同样再难飞升,所以数千年来世间少见应龙,连龙都罕有。我想,这也是墨玉修为始终未能再进一步的缘故。” “基因锁呗。”邓若淳一摆手,“要不说,还得是人聪明,你不许我修仙,那我就点亮科技树,现在不也能腾云驾雾日行千里?” 夷微含笑点点头:“的确,从神的立场,颛顼帝的担忧不无他的道理,天地理应有序;但世间万物,悠悠众口,堵始终不如疏,这是我目睹人间治水学到的。” 他仰头向极涯的方向望去,无数天光织就的网束缚住星辰移转,江河也纷纷归于山壑,一如亿万斯年里俯仰由天不得解脱的众生。 “天帝以不周山为枢,牵系日月众星与江河湖海于中央,将八方弃之不顾,也引得母亲不满。生母青鸾生性疏狂放达,时常下界遨游,理所当然地成了西王母观望世间的耳目。后来她感光而孕,却意外重伤,返回瑶池诞下我后便溘然离世了。” “你们听。”宁绥忽然停住脚步,“是流水的声音。” 第165章 声音并不分明,在鸟兽的喧嚣中更显幽微。众人纷纷环顾周身,寻找声音的来源,流水声却突然打住,而后点点雨滴从云顶飘落。 宁绥的眼神最终停在山巅积雪之上,一个人影孑然而立,长发与长袍随烈风飘荡。 “不周山!你乃天地之脊梁,却为何纵容世间不公!” 夷微眉头紧蹙:“那是……水神共工?!” 似是在回应他的疑窦,方才仅是淅沥的雨滴忽而变作了接天的雨幕,山谷山隘间的溪流渐有奔腾之势。那人影如蒲苇一般摇晃,悲号与质问也愈发凄厉。 “既如此……既如此……” 一道水流冲破山石屏障袭来,众人四散躲避。仓皇的鸟兽来不及拯救幼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园毁于一旦。 重明消失于世间,溯光着手布局,九凤溃败逃亡,归诩死不瞑目,命运唯一的拐点即将到来—— 共工与颛顼争为帝,败而怒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众星移,水潦归。 第84章 抉择 宁绥眼疾手快,一把拖住差点跌落山崖的邓若淳,乔嘉禾则被夷微死死护在身后。 整座不周山在洪流的冲击下,发出震天撼地的轰鸣,巨石挟着积雪滚滚而下,汇入洪流。共工身披黑袍,发如狂澜,高悬于汹涌澎湃的洪水之上,周身环绕着滔天的水汽,宛如一尊从深渊中崛起的怒神。 “他毁了不周山,山上的生灵怎么办?!” 夷微于身后设下屏障,掩护逃窜的鸟兽,但仅是杯水车薪。略弱小的生灵惊惶地四处寻觅藏身之处,如龙族般强大的则纷纷挺身而上,用血肉之躯顶住在震动中摇摇欲坠的山体。他们远远便能看到龙族一批接一批地被飞石击落,却仍不计代价地前仆后继,为其余生灵争取逃脱的时间。 一时间,惨叫声、哀号声、怒吼声不绝于耳。一片混沌中,共工的身影若隐若现,而他已将自身化作滔天的洪流,集聚最后的力量,向极涯下的山尖冲荡开去。 像是撞针砰击子弹,宁绥的头脑在这一瞬顿开,他竭尽全力,向着天边喝道: “极涯就是出口!” 电光石火间,夷微已化为原身,两爪拎起其余三人的衣领,振翅腾空。邓若淳抬起两手,扯着夷微腹部的绒毛,撕心裂肺地嘶吼: “啊啊啊啊啊啊你慢点我恐高啊啊啊啊啊啊!” 途中偶有慌不择路的飞禽与从山巅坠落的龙群,都被夷微轻巧避过,层峦向他们倾塌,宁绥召出白虹,以剑光斩开一条通路。夷微见状戏谑问: “用得顺手吗?” 宁绥堪堪与一条龙擦身而过,忙提醒道: “注意看路!别分心!” 然而,很快,他们发现事态开始急转直下。那些跌落的龙群似乎不甘心放他们离开,下坠过程中有意阻拦,誓要将他们也拉入深渊,还未逼近便被夷微的金羽收割了性命。宁绥一手抓着鸟爪借力,奋力摇荡两下后终于一个空翻将身体抛上了夷微的背部,又将邓若淳和乔嘉禾都拉了上来。他半跪着保持平衡,阖眼驱咒,剑随心动,一道雷光穿透云层,将盘桓在旁的龙尽数击落。 斑斓的天光泼洒下来,越接近云间漩涡,风便越强劲,几乎要将他们撕碎。 极涯近在咫尺! 可眼前一道耀目的流光闪过,一声惨恻的哀鸣后,夷微的羽翼下迸发出血柱,一支冰蓝色箭矢直直插入他的侧腹!宁绥大骇,起身向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溯光又一次挽弓搭箭,瞄准了夷微的胸膛。 而后,发觉宁绥的注视后,他扬起一个轻蔑的笑,将目标改换成了宁绥。 “果然是他。” 几箭连发,都被宁绥挥剑挡下。夷微的血引来了更多的龙向他们逼近,可他几近力竭,来不及反应,被结结实实咬了几口,血和着乱羽在空中飞舞。溯光收起冯虚弓,两腿幻化为龙尾,如梭般穿行至极涯下,挡在了他们面前。 夷微重瞳亮起威慑的金光,周身升腾起的神威荡开了所有妄图袭击的龙: “滚开!” 溯光纹丝不动,眼中含着得逞的笑意,道: “末将当然乐意为您让路,怒目明尊。” 他屏退周遭的龙族,竟摆出了一副和缓的态度: “我并非想要你们所有人的性命,我只有一个要求:把宁绥留下。其他人都可以平安离开,我绝不阻拦,否则——” 他手臂一挥,极涯处显现出幻境外的面貌。灾民们纷纷无力地跪倒,口中不断向外喷射出暗红色的血液。 “只要你们离开这里一步,外面那些人都会立刻七窍流血暴毙,我说到做到。” “你休想!”除宁绥以外,其他人皆是声色俱厉怒斥。夷微怒不可遏,焚枝于半空现形,枪尖朝向溯光,只待他一声令下。 “不不不,明尊,不要动怒。”溯光换作惊恐的神情,“操纵这个幻境和控制外面那些人的力量都来源于我,倘若我伤及心脉,他们还是难逃一死。” “别冲动。”宁绥伏在夷微耳边,低声道,“我们来之前已经通知过云弥远离被污染的水源,所有的饮用水都是从外面运进来的,她是能领导一支军队的人,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出现差错,一定另有隐情,很可能是溯光哄骗我们的伎俩,还记得先前的复制人吗?” 一番话稍稍抚平了夷微的焦躁。溯光面上笑意未改,将抉择抛了出来: 第166章 “怎么样,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他,和你昔日的子民,你要选择谁?” 夷微踌躇着,萦绕在身侧的神光更盛,他不敢赌。宁绥安抚也似地轻揉他的羽冠,起身质问: “我留下,你能保证放过他们吗?” 似是讶异于他的勇气,溯光抱臂道:“当然。我若食言,明尊绝不可能放过我,不是吗?” “我留下。” “我留下!” 宁绥和邓若淳同时出声。宁绥蹙眉斜睨邓若淳一眼,把他拉到身后:“他没要你,别闹。” 一旦断绝与外界的联系,孤身一人困在幻境中,不要说突破屏障,能不能活下来,还能活多久都是问题,不能再多一个人冒险。 邓若淳并不理会他,昂首向着溯光:“我是兄长,我替他留下。” “好一出兄弟情深,可惜你之于我们毫无用处。”他们身后,墨玉姗姗来迟,立于溯光身侧,“都打理好了,就差他一个。” 她想了想,接着说:“不过你一定要留下来,也不是不行,正好两个小道士给我解闷,我就喜欢看你们变戏法。” 宁绥把住邓若淳的肩膀,苦口婆心道:“不可以,邓若淳。师父年纪大了,他只有我们两个孩子,如果都折在了这里,你让他以后怎么办?” “你是我弟弟,也是爸的儿子,把你一个人丢下,你让我怎么跟爸交代,我下半辈子又怎么一个人苟活?以后每次看到昭暝剑,我都会想到是我把你害死的。” 宁绥默然。沉思良久,他悄声对夷微道: “不用担心,我们还有机会想办法。空间封闭之后,想必溯光会切断你我神识,我记得你说过,我们两个算是……共感?” “是,神识能断,但共感不会。”夷微肯定道。 “你尽快出去查看外面的情况,如果我找到了逃跑的机会,就会利用共感通知你,你也可以这样通知我,好不好?” 夷微没有立刻回应。宁绥决绝道: “没时间犹豫了,我也想看看溯光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他站直身子,将白虹剑隐匿起来,摊开两手:“我们两个留在这里,放他们走吧。” 墨玉化成龙形飞至他们身前,语气竟有些欢快:“坐上来吧小道士,我带你们走。” 骑在龙背上,宁绥回望极涯,夷微一面与溯光对峙,一面目送着他们离去,已经按捺不住怒意。只一瞬,那些不知好歹涌上前去的蛟龙便在摧枯拉朽的神威中粉身碎骨。 “但愿不是最后一眼。”他想。 * “抓稳了,别掉下去。就算是幻境,摔一下也很疼的。” 墨玉驮着他们来到一处山谷,谷中一片昏晦死寂,植被都被修整过,开辟出的空地排布着那些死在地动山摇中的龙族尸首,一眼望不到尽头。 宁绥搀着邓若淳迈下龙背。二人还没走出几步,墨玉的长尾便将他们揽回。 “这里是龙冢,葬着一千二百条不周山坍塌后罹难的龙,他们都是我的族人、亲人。昨日还曾笑脸问候的同族,今日便惨死于崖下。” 她的头指向的方向是一座高陵,数盏长明灯指引着他们的目光,一直引向陵台,其上盘着两条体型格外庞大的龙尸。墨玉惆怅道: “那是我和溯光的父亲母亲。他们为了支撑天柱,被乱石砸死了。我也在那场劫难中身受重伤,一直到现在都没能痊愈,修为也因此停滞了。” 宁绥不为所动,神色警惕:“你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不会是想博取同情吧?” “同情?只是想让你死得明白一点,小道士。”墨玉抬起尾巴尖,轻轻一点他的额头,“龙死后一般不会留下完整的尸首,大多化为清气消散,魂魄也会归于长天。哥哥付出了一点代价,让天界众神出力打造了这个幻境,用以保存族人尸骸。” 看来,宁绥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兄妹两个能在人间大肆屠戮,仰仗的是背后的势力。 “哥哥进入昆仑山后始终效忠西王母,但因为人孤傲,再加之有怒目明尊压在头上,他久不得重用,甚至常受排挤,慢慢便生了异心。在绝地天通之前,西王母与颛顼帝见解不同,积怨已久,绝地天通后颛顼帝便将大权独揽于一身。正值不周山崩,龙族大溃,为了保护族群绵延下去,哥哥只得向颛顼帝投诚。他将追杀九凤的任务交给了哥哥,但仅仅杀掉还不够,更要以儆效尤。” “所以,你们就逼她入魔?” “什么‘你们’,我那时候还没长大呢,跟我有什么关系?”墨玉发着牢骚,“哥哥也没料到,九凤堕魔后的威力竟远远超过先前,连他都控制不住局势。刚巧,前世的你误打误撞闯了进来,给了九凤最后一击,唯恐你看出端倪,哥哥才将你射杀,防止事情败露。可九凤毕竟是九凤,虽然武力不足,但长于智能,她算到了几千年后,于是将最后一缕神识交给了你。” “之所以把你扣留在这里,目的就是——” 黑色的烟霭笼罩她的身躯,转眼间,她提着一柄匕首缓缓走来: “把你体内的九凤神识交出来。” * 如血残阳下,远山轮廓分明,一道流星撕破云层,坠落群山之间。 夷微一侧翅膀受伤,难以维持平衡,只能欹斜着俯冲下来。他将自己的身体垫在乔嘉禾身下,垂落的翅膀卡在山石的罅隙中,甚至能听见骨骼折断的脆响。 第167章 虽然有所缓冲,但乔嘉禾依然摔得不轻。五脏六腑都好似在天旋地转中移位。她强忍疼痛坐起身来,钻到夷微受伤的翅膀下,寻找那一支冰矢。 “已经融化了,不用担心。”夷微收回羽翼,勉强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山坡下就是安置灾民的地方,你赶快回去联系老天师,快!” 乔嘉禾看他一身血迹斑斑,手臂、双腿和腰腹都被活生生啃掉了几口肉,眼底几乎要涌出泪来:“那你呢?” “能无声无息地将不周山的残影拉入世间,说明他们背后还有势力,不是我们能轻易破解的,我得去搬救兵。” 夷微的手覆在腰后,那里已经被鲜血打湿。他掌心燃起焰光,火焰燎过皮肉,伤处立刻结成了血痂。 “好,好,你注意安全。”乔嘉禾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山下跑去,却又被夷微叫住: “先别走,拉我一把,我起不来了。” 麻姑山沐霞观,北帝殿。 接到乔嘉禾打来的电话时,邓向松正在擦洗殿内的神像。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还包着一个纸包,纸包中才是他的手机。 因为拿自己的手机太过麻烦,平日里他都是用儿子的手机接打电话。刚接起电话,乔嘉禾带着哭腔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师公!我师父、师父他——” “哎哟,小禾,慢慢说,师公在这里呢,不要怕。”邓向松忙出言安慰,“你师父?哦,小绥,小绥怎么啦?” “师父、师父他被老长虫和小长虫抓走了!”乔嘉禾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哇”地一声大哭出来。邓向松手上力气一松,鸡毛掸子落在了地上。 “嗯,说详细点,师公有点没听懂。” “他们把我们骗进不周山的残影里,用受灾的群众威胁师父留下,师伯不放心也跟着他们走了。师丈带我逃了出来,他受了很重的伤,让我找您求救。” 邓向松迅速掐了个小六壬,卦象暂且不算凶险。 “不怕啊小禾,有师公在。”他尽力安抚乔嘉禾的情绪,“小绥和若淳现在性命无虞,倒是怒目明尊,要小心他心急做出什么傻事来。” “他去搬救兵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邓向松的目光投向大殿中央的北帝像,沉声道: “这样吧,你先顾好自己,待在原地不要乱动。师公向北极驱邪院上一道表文问问情况,然后尽快派兵马过去。” 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乔嘉禾连连点头:“好,好,师公,一定要快,不知道那两条蛇会对师父做什么,他们恐怕是想要师父的命。” 挂断电话,邓向松匆匆收拾好工具,从供桌下拣出一张四四方方的纸,挥毫疾书,而后盖上自己的大印,卷好塞进表筒中,表筒四角都点上火。 表筒燃烧时,常会喷发火焰,火焰喷得越高,此事越吉。倘若完全不喷,则表明表文未能上达天听。邓向松两眼紧紧盯着表筒,一时也心乱如麻: “福生无量天尊,我只有这两个儿子了。” 所幸,烧了半晌后,伴随着哔哔剥剥的炸响,表筒终于喷发出一道火焰,邓向松长出了一口气。他盘腿坐于神像前,阖眼存想,感通报应。 脑海中竟是没有半点影像。照理来说,法师上达表文后,应该有所感应,可邓向松接连诵念了几遍咒文,都始终没能得到指引,他不由得心急了。 一股寒气冲上心头,邓向松身躯一震,一大口鲜血被逼了出来。他睁开眼,手抚上阵阵作痛的胸口: “那么多条人命……你还是不肯说?” 高台上的神像仍旧沉静而漠然地矗立,视线仿佛刻意略过他,又仿佛从未落在他身上。邓向松愤而起身,携拂尘挥袖离开大殿。殿外乌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之势。邓向松一手成剑指,那拂尘竟如飞剑一般腾空而起,朝向西南。 “五雷猛将,火车将军,腾天倒地,驱雷奔云,队仗千万,统领神兵,开旗急召,不得稽停。急急如律令!” 天边的黑云渐渐堆叠,如山峦如波涛,却一直未有邓向松等待的雷声。一身真炁集聚于指尖,引得大风四起,掀动邓向松的衣襟。皮肤下根根青筋暴起,冷汗也漫下脸颊,他仍屹立于天地之间,与九天之上的存在对峙。 轰然一声雷鸣后,层云缓缓向下倾斜,一如一道通达天地的云梯。而在云上,金光辉映着无数手执兵戈的模糊人影,刀枪铿然齐鸣。 是天兵。 邓向松的体力已经濒临极限,却仍竭尽所能维系着天兵的法象。他剧烈地咳嗽良久,才喝令道: “速往蠡罗山,不得怠慢!” 第85章 为饵 蠡罗山,森罗鬼市。 自十二刀兵阵撤去之后,不仅仅是深山中的山民,大阵中庇护妖鬼的森罗鬼市也如一哄而散的宴席,栖身其中的众妖纷纷离开,去寻根溯源,追觅自己从前的家园。 鬼市暗无天日,城楼两侧悬挂的鬼火灯笼幽幽地冒着绿光。楼门口没有守卫,夷微跌跌撞撞地闯入,偶有路过的小妖认出了他,也不敢上前问候或是阻拦,大多头也不回地逃窜了。 他凭着记忆绕过巷陌街坊,最终摸到了衔蝉坊,叩响了房门。 门上映照出一个纤瘦的影子,从中传来慵懒的男声:“打烊了,恕不招待。” 第168章 夷微倚在门柱上,有气无力道:“是我。” 那人明显一怔,随后缓缓靠近房门,言语间颇有些警惕: “稀客啊,您老人家怎么想起来叨扰小生了?不会以为我很欢迎吧?” “开门,我有事相求。”夷微无意与他逞口舌之快。 房门吱嘎一声推开,衔蝉坊的老板玄丘探出头来。他头上顶着一对粉红色的狐狸耳朵,面上也生着一双含情桃花眼。鼻梁架一副单片眼镜。上下把夷微打量一通后,他耸耸鼻子,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耳尖颤了颤,问: “你那小相好呢?始乱终弃了?谁弃谁?” “他遇险了,我要你帮我一个忙。”夷微叹了一声,“你的人脉能联络上昆仑山吗?最好进得了墉城门,见得到西王母。” “难,只能说勉强一试。”玄丘蹙起眉头,思量半刻,“不过,你应该知道森罗鬼市的规矩,凡有所求必有代价。” 见夷微默不作声,他又补充道:“就算你是怒目明尊也不行,毕竟要打点的可不是我一个人。” “我知道。”夷微忙应道。此处不流通人间的货币,也摒弃了最低等的以物易物,且所求必须与付出的价值对等。他无措地摸遍全身,口中喃喃道: “焚枝……” 焚枝随着他的心意显影,却一个劲儿地往他身后躲,唯恐被当作代价拱手送予他人。玄丘慌忙摆手: “诶不不不,这我不要,我是个文弱书生,耍不来刀枪,你再想想别的。” 夷微垂眼沉吟,半晌,他抬眸直视着玄丘,决然道: “用我的神格。” 玄丘大骇,张口结巴了半天,才艰难地吐出一句; “你不打算回天上去了?” * “一缕神识而已,九凤本体都灰飞烟灭了,你们要神识又有什么用?” 眼见墨玉步步逼近,宁绥一面将邓若淳护在身后,一面有意拖延时间。他不知道夷微有没有找到破局的办法,眼下二人对抗墨玉尚有一战之力,倘若溯光折返,他们半点胜算都没有了。 “周旋了这么久,你们应该清楚,只是九凤的一颗眼睛都有生白骨、活死人的效用,你几次性命垂危,都是靠神识的力量留下一口气。” 墨玉轻蔑地一笑,似是嘲讽他们的无知。 “众神原本答应,只要我们撬开十二刀兵阵,将堕魔的九凤放归人间,他们就出力重建不周山。结果你们也看到了,功亏一篑,大鸟宁愿把怨念全吞到肚子里再自杀,也不肯便宜了我们。众神理所当然地当了甩手掌柜,留下了这个修到一半的烂摊子。” “大魔祸乱人间,你们不仅不阻止,还要推波助澜?”邓若淳握拳道。 “怎么?很难理解吗?”墨玉嗤笑一声,“还不是因为你们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不可控,自以为上天遁地无所不能,处处僭越。为的就是让你们长长教训,好好侍奉神明。” 原来无数人命,在他们眼里也只是以儆效尤的工具。 她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好整以暇地继续说: “既然他们不肯帮忙,我们只好自己想办法。借助‘倮塔’让已逝的龙魂通过人的肉身重生,在山谷中饲养新生的幼龙,都一步步成功了。只是这个残影实在不稳定,我们需要别的力量维系。” 言罢,墨玉的目光落在了宁绥身上。 “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小道士。缠了哥哥好久,他才愿意在残影里造一个你的复制体出来,可惜那家伙不知好歹,咬了我一口,我舍不得杀他,就把他放出去了,还能给你们添乱。” 邓若淳不免疑惑:“为什么连我也被复制了?” “你们养猫养狗不也喜欢成对成对地养吗?”墨玉一脸莫名其妙,“我也有哥哥,而且从小就喜欢粘着他,推己及人,便造了个你跟他作伴。” “那你可猜错了,我这个弟弟从小就不爱着家,也不把我这个哥哥放在眼里。”像是找到了知己,邓若淳缓步靠近墨玉,嘴上还在抱怨着。宁绥一眼便瞥见他背在身后的剑指,马上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要挟持墨玉。 但时机太仓促了,他们不是第一次与墨玉交手,她出手的力道和反应速度从来不在其兄之下,只是修为尚有差距而已,且她全身佩戴重甲,只有脖颈处有破绽,贸然挑动冲突不仅难以一招制服,更可能迅速激怒她。如果这里只有宁绥一个人,他当然不介意冒险一试,但他不能放任哥哥拿命开玩笑。 宁绥不好明言,急中生智,一脚踹在邓若淳的屁股上: “胡说什么呢你?!” “哎哟!”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邓若淳向前栽倒,摔了个狗啃泥,还不忘愤愤地回过头瞪了宁绥一眼,用口型问,“你干什么?!” 宁绥向他使了个眼神,意思是暂时按兵不动,观察情况。 无巧不成书,他这一脚刚好印证了邓若淳所言,引得墨玉捧腹大笑。她主动靠近二人,一把揽过宁绥肩头,言语中满是赞赏: “不错,我没看错你。如果你不是个凡人,也没跟九凤和重明扯上关系,我想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 听了这话,宁绥不由得想起方才那幼虺盘在自己脖颈上的样子。他刻意地贴近墨玉,显露出一副可怜又讨好的笑容: “如果我愿意配合你们,能不能放我哥哥和外面那些人一条生路?你说了,你也有哥哥,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吧?” 第169章 “外面那些人本来就是好好的,刚刚溯光给你们看的是云权家的小女儿帮他们排出蛊虫的场景,他知道你们不敢赌。说来也怪了,那些人竟然那么听话,一口山泉水都不肯喝,山外的水运不进来他们就渴着。” 她无奈地一摊手:“至于你哥哥,我也很想满足你的愿望,可是他知道的太多了,必须封口。” 听这话的意思,是还有回旋的余地。宁绥连忙看向邓若淳,要他表个态:“北帝黑律有戒令,他是下一任掌门,名登北极驱邪院,不会乱说的。” 邓若淳知道,宁绥这是又要想方设法把自己支走,独自承担一切,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可宁绥还在墨玉手上,他又不能激怒对方,只能强捺脾气,打太极说: “北帝派现任掌门一直没有插手此事,已经很能表明态度了吧?” “说得是哦,到现在都没见过你们那老头出过手。”墨玉回想着,“作为凡人来讲,他算得上是个劲敌,有机会希望能碰一碰。” “话又说回来。”宁绥不动声色地圆上话茬,“我是邓向松掌门的养子,他是亲子。邓老天师妻子早亡,没有兄弟姊妹,要是我们两个出了什么意外,他老人家还会不会是现在的态度,可就不好说了。” 自唐玄宗朝起,麻姑山邓氏一支便是紫微北极大帝在人间最有权威的代言人,北帝派因而以“只杀不渡”独步道门。可以说,不仅门派的行动是承继于神意放权,掌门的意志一定程度上也足以动摇神意。 更不用提还有得道升天的邓紫阳真人为门派背书。 他的话让墨玉短暂地沉吟,良久,她颈部微微一挺,上半身弯成一条曲线,一对竖瞳中闪着混沌的寒光: “小道士,你不会是在威胁我吧?” 抬颈,弯身,这是蛇发动攻击的前兆。 宁绥没有后退,坦然地直视着她的眼睛,面上笑意依旧:“见仁见智。不过,看上去好像有效。” 但愿夷微离开残影后,及时向师父告知了这里的情况。宁绥很了解师父,他并非是因为信仰入道,所以不像表面上那样是个虔诚的信徒,诸天神魔于他而言与芥子蝼蚁无异。 比起戒律,师父更在乎孩子和徒弟。即便有人因为违反戒律遭遇天罚,师父也会拼尽全力跟北极驱邪院和铁围山抢人。 “溯光只给了我这把匕首,让我找准时机剖开你的肚子。人的三魂七魄都藏在脏器里,多出来的一缕神识会藏在哪儿,我们也不清楚,需要一个一个找。但是你们凡人的肉身太过脆弱,折腾一遭下来就算没断气,恐怕也命不久矣了。” 墨玉自己也有些惆怅。她把手按在宁绥的胸膛上,指尖比量着各个脏器之间的距离,轻声道: “我尽量吧,尽量让你少流点血。起码我打心眼里不想要你的命,毕竟跟我有仇的是共工,不是九凤,更不是你,你只是倒霉被卷进来而已。” 宁绥顿觉汗毛倒竖,这样一来跟凌迟有什么区别?他两眼死死锁在墨玉身上,两人之间距离不足十公分,如果出手足够快,他应该能在匕首插进自己胸腔的一刹那反手扼住墨玉的喉咙,再加上邓若淳,足以挟持墨玉作为人质。 他回过头,向邓若淳眨了眨眼。邓若淳了然,悄悄运转周身真炁。 墨玉自大有余而谨慎不足,所以计划有可行性。可就算能挟持墨玉,倘若溯光狠下心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执意不肯打开残影通道,他们还是会活活困死在这里。 墨玉堪堪抽出匕首,宁绥面色霎时变得煞白,他一手抚着右上腹,蹲了下来,冷汗涔涔: “痛、好痛……” 他固然有做戏的成分,但大部分是真情实感地感到剧痛,他立刻想到了与夷微的约定。天知道这小子到底对自己下了什么毒手,仅是共感都痛得宁绥直不起腰来。邓若淳慌忙迎上来,宁绥作势扑进他怀里,在他耳边低语: “东方,雷。” 八卦中,震卦指代身体中的肝,方位中的东方,天时中的雷,而肝就在人体的右上腹。邓若淳先是一怔,随后接过他暗中隔空递来的白虹剑。 成败在此一举! 宁绥转身朝向墨玉,张开双臂: “动作快点,我可不想让溯光亲手给我做解剖。” 墨玉眼神一凛,手持匕首,刀尖离宁绥的胸腔越来越近。他不敢看,也不敢闭眼,唯恐稍走一会儿神便错过了反击的最佳时机。 “没关系的,之前又不是没被扎穿过。”他暗想。 终于,那尖锋抵在了他皮表。宁绥仍未妄动,待刀尖刺破皮肉,胸腔中感受到异物闯入时,他抬手一记手刀击在墨玉臂弯,她登时吃痛,手上的力道一松,宁绥随即夺过匕首,闪身至她身后,刀尖抵住她的喉咙。 “别动!” 显然,墨玉不是没料到他们会这么做。她鄙夷地一笑,刚打算反击一掌,邓若淳已召雷落在她身前。 “不想死就老实点!” 墨玉被这一道雷震得全身发麻,她冷哼道:“你们不会以为出得去吧?这里是众神合力打造的秘境,就算是重明也冲不破,更不用想从里面杀出去。” “总要试一试。”胸口的伤口在汩汩冒血,很快洇湿了衬衫。宁绥打起精神,道,“你也可以让溯光马上回来,如果我没猜错,他现在一定在绞尽脑汁地为这里发生的事编理由糊弄众神吧?不然也不会把我们两个危险分子交给你一个小孩。” 第170章 他话音刚落,东方天穹之上,先是仿佛被一股巨力撕开一道口子,原本昏暝阴暗的天色瞬间被涌入的金光填满。墨玉远远眺望,宁绥能明显感受到她身躯一软: “那是……西王母行刑的天雷?” 邓若淳同样惊异: “还有北极驱邪院……” 第86章 诀别 在漫天的金霞中,红蓝两道流光交错缠斗,飞坠至层峦间,带起的劲风几乎将三人掀翻。宁绥半跪在地,抬起手臂遮挡沙尘,余光瞥见熟悉的背影屹立于面前。 夷微一手执焚枝,一手逐支拔去插在身上的箭矢,与溯光对峙。溯光收起弓矢,身披重甲,想必的确是刚刚拜见众神归来。 宁绥趔趄着站直身子,只一眼便发现了夷微的异常。 “……你的头发?” 他那原本如凝墨的及腰长发,现在已如淋雪一般白皑皑地披在两肩。宁绥眼眶顿时一红,扑上前去抓着他的发尾不放: “你、外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只是一点小代价。”夷微垂下眼眸赧然一笑,颇有些难为情地将白发挽到背后。他转过身,将宁绥护在身后,漠然凝视着溯光。 “溯光,曾经我是昆仑山怒目明尊,有神格在身,代西王母司天之厉,行事须得遵照天规,不得随意屠戮同袍,因而始终没有对你下杀手。眼下我已抛弃神格,与昆仑山再无瓜葛,你我之间只余私怨。” “只是为了救他,便放弃了多少生灵一生求之不得的神格……”溯光面上的笑意不仅讽刺,竟还蕴含些许怒其不争的情绪,“重明,我看你当真是疯魔了。” “我早不是重明了。”夷微神色不改。他用神识嘱咐宁绥: “出口在东边,外面有天兵接应。带着师兄快走,我来殿后。” 宁绥心下会意,不与纠缠,拉上邓若淳,二人挟持着墨玉向东奔逃。墨玉还想负隅顽抗,手中幻化出双锏,被宁绥一脚踢落在地。溯光自然不肯放他们离开,挥手释出一道冰障,却被夷微一击打碎。 冰碴溅落到脚下,宁绥停住脚步,接过白虹剑横在墨玉颈间: “我们把她带回北帝派,也许还能留她一条命。你要是再阻拦我们,我当场就会杀了她。” “哥,不用管我!”墨玉狠狠剜了二人一眼,“这里是不周山,在别人的领地,还想这么轻松地逃脱?” 她仰天吹了个口哨,溯光随即半跪在地,掌心从地底向外抽取着什么。邓若淳见势不妙,扯着宁绥的领口便继续撤离,脚下却升腾起缕缕氤氲紫雾,将他们围困在包围圈中。 紫雾飘入半空,渐渐显现出形影,那是数以千计的龙的魂魄。它们缭绕着攀附上宁绥和邓若淳的腿,尖利的爪子刺破了皮肉,点点鲜血随即喷溅出来。 二人俱是动弹不得,奋力支撑着身体,与那股意图将他们拉入地底的力量抗衡。宁绥两手死死拖着墨玉的腰,大有同归于尽的态势。 “死道士!放手!”墨玉气急败坏,重重一脚踹在宁绥腰腹。宁绥固然吃痛,腥甜的血涌上喉头,但仍不肯放手。 白虹的力量不断涤荡着紫雾,但荡开一波,另一波又会迅速填补上来。东边天雷滚滚,将残影裂口越撕越大。在万丈金光中,一道白芒翻滚着向他们坠落,宁绥吐掉口中的鲜血,欣喜道: “是师父的拂尘!” 墨玉也注意到了凭空飞来的拂尘,抬手欲夺,却被邓若淳抢了先。拂尘的尘尾扫过之处,紫雾尽数消散。他两手成剑指,驱策着拂尘,捣在墨玉腹部,也逼出了她一大口血。 “快走!” 夷微牵制着溯光,将他引向反方向。溯光的冯虚弓常能一发数十支箭,簇簇箭阵紧追着夷微闪移的身形。夷微身形稍侧,轻盈避过,又一次拉进二人距离。 他们心底都很清楚,彼此的实力差距大为缩减,夷微的速度已经大不如前,出手的力道也远不及从前凌厉。溯光长弓又至胸前,寒芒凝于箭尖,箭矢破空而出,直指夷微心脉,却被夷微长枪一旋,枪尖巧妙击飞。焚枝枪势不减,继续逼近溯光,而溯光则身形连闪,重重幻影避开焚枝锋芒。 “看看你吧,重明!彼时你我在昆仑山试武场交手时,你大败我不过用了十五个回合。”溯光箭箭封喉,“值得吗,重明?” 箭矢裹挟着风刃,在夷微面庞上划开一道伤口。他抬手抹去血印:“往事不可追。” 不仅是这短短五个字,他自始至终淡漠的神情也惹得溯光心中怫郁更甚。溯光眼中闪过厉色,身形一顿,寻得夷微攻势破绽,九支箭矢同时离弦,分别攻向夷微的上中下三路,几乎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每一箭皆携穿云裂石之威。 见刻意留出的破绽成功引溯光上钩,夷微长枪猛然挥出,击落九支箭矢。他自己则将身一跃,接住飞回的焚枝,枪尖抵在溯光喉间。 “你还是那么沉不住气。” 同样的鏖战,同样的结局,他们隔着四千年的风尘凝望彼此,却都无法在从未更改的眉眼中找到昔日的心气了。 溯光的视线从枪尖一直挪移到夷微的双眼,末了,他唇角扯出一个讥诮的笑,是嘲讽这个不可战胜的对手,还是嘲讽自己机关算尽,他自己也不知道。 “既然不能堂堂正正地战胜你,鱼死网破又何尝不可?” 第171章 他张开双臂,笼罩在地表的紫雾纷纷拔地而起,竟结成了一座牢笼,将夷微困在其中。那些龙魂都是用钩皇怨念重塑于世,而夷微的神魂本就被钩皇怨念腐蚀得不堪重负,如是更无招架之力。 溯光搭箭上弦,拉满冯虚,瞄准夷微的心脏。就在箭矢离弦的一刹,夷微眼前骤然闪过一个身影,挡在了他前面,试图用手中的剑接下。可仓促间的防御根本无法抵挡这汇集全力的一击,箭矢旋转着贯穿了那人的胸膛。 夷微失声呼唤: “阿绥!” 好疼啊。 宁绥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胸前的伤口,抬手便将箭矢抽离胸腔,折成两段。冰矢虽已离身,寒意却慢慢深入骨髓,麻痹着他的四肢百骸。 “想杀他,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把邓若淳送出残影后,宁绥忧心负伤的夷微无法与全副武装的溯光匹敌,不顾劝阻,带上白虹剑又一次孤身折返。短时间内往返于两个空间内,他的肉身承受力已经濒临极限。 他强撑着最后的气力,用白虹斩断盘旋的紫雾,而后才无力地跪倒。 “啧,真是让人动容啊。”溯光语意讥刺,面上却无半分笑意,眼底尽是悲凉。 夷微挣脱出龙魂的束缚,将宁绥拥入怀里,全身都不受控制地恐惧地颤抖着: “你疯了?!为什么要回来?” 他不再恋战,以焚枝划下一道界限,其上燃起熊熊烈火,掩护二人逃脱。溯光掩身在火海后,并未追击,只是惘然地放任烈火吞噬残影中的一切。 “阿绥,阿绥,不要睡,我们回家……” 点点泪滴掉落在宁绥的脸颊上,温热,但转瞬即逝。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机自胸口的箭孔中流失,这一次,恐怕连九凤都护不住他了。 他双臂揽着夷微的脖颈,凑近耳边: “我时间不多了……需要长话短说。” 这一句让夷微心底更为恐惧,他同样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宁绥的体温在迅速流失。他粗暴地用嘴巴堵住宁绥后面的话,又向宁绥喉中渡了一口真气,企图以此帮他续命: “我不要听,你不会有事的,别说傻话。” 宁绥虚弱地笑笑,兀自说下去,胸腔的积血反流上喉管,呛得他接连咳嗽: “我没有立遗嘱,但我会把房产和一半的动产留给你,师父和师兄拿另一半,他们有自己的收入来源,咳咳……不会跟你争,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虽然还有房贷没有还完,但……这些钱足够你在社会上立足了。我这些年虽然没交下多少朋友,但个个都相当可靠,你有困难……也可以去找他们,他们,他们不会不管你的。” “别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夷微已经泪流满面,“我一个人活不下去,真的,不要丢下我。” “听我说,我怕再也没机会跟你说了。”体内流通的空气越发稀薄,宁绥倚靠在他怀里,只觉疲倦阵阵袭上心头。 “我死后,希望能把骨灰洒进大海里,如果不可以……你留在身边也好,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也许会坐在床边看看你。我不想回麻姑山,山上的日子太无趣,我过得有点烦,你可以常把师父师兄和思宸姐接来陪我。” “留在这里吧,不要再流浪,也不要再把自己锁起来了。你当然可以去游历各地名山大川,只要记得我们还有一个家就好。说心里话,我不想你回昆仑山,我怕你回去之后就再也出不来了,那不是你应该过的日子,你和我一样热爱自由,从来都不是耽于安乐的笼中鸟。可是我要养活自己,我要工作,所以一直没机会四处走走,把生活过成了一潭死水,你可以替我完成这个……遗愿。” 他的手抚上夷微的脸庞,指尖在眉眼间流连。夷微一把攥住他的手,已经哽咽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跟昆仑山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我哪都不去……我就在你身边。” 宁绥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反而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笑: “白发也很好看。” “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执意要接近你,或许就不会牵连你,也不会有今天了……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这么说,傻瓜,我很庆幸能遇到你……我脸皮薄,不喜欢煽情的话,所以从来都没跟你说过‘我爱你’。我也很贪心,只是平时装得一本正经,我、我只有最后一个愿望……可不可以不要忘了我?就像记了归诩四千年那样,一直一直记得我……” 他的话音越来越微弱,逐字逐句地散佚在风中: “……再抱紧一点,我好冷,也好害怕……” 第87章 寻魂 麻姑山,晨。 沐霞观坐落于山的向阳面,每至日出,全观都能浸润在清和的熹光中,得名“沐霞”即有此缘故。第一声钟响后,观中弟子陆陆续续起床做早课,清寂的观中逐渐有了些喧闹的人声。 “师父呢?” 几名弟子路过邓向松的房间时,向内探头探脑地看了几眼,彼此交头接耳。从身后走来一名年纪稍长的弟子,将他们拖离此处: “少打听!” 而在房中,邓向松怔怔地坐在床沿,双眼红肿。 他一夜未眠,在等蠡罗山的一行人将宁绥的遗体带回来。 虽然夷微委婉地表达过,宁绥的遗愿是海葬,但邓向松有自己的打算。他鲜见地强硬起来,要求所有人在三天内带回完整的遗体,不得耽搁。 第172章 他的孩子还太年轻,不应该就这么离开。 邓若淳很清楚他的脾气,得到指示后没有多做争辩,也拦住了还想说些什么的夷微: “听他的。” 像一口深邃沉静的古井,邓向松不动,也不悲泣,只是无言独坐,一坐就是一整天,怔怔地望着窗前那棵松树投下的影子。以前每逢大考,宁绥都会在那棵树下背书,而邓向松也往往会把痴迷于玩乐的邓若淳揪过来训斥:“看看你弟弟,再看看你!” 日落之前,终于有弟子前来叩门: “师父,景齐和……景行师兄,他们回来了。” 邓向松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良久,他才沙哑应道: “唔,知道了。” 电话里,据邓若淳说,宁绥死时全身是血,不仅是胸口的箭伤,连七窍也在向外喷血,夷微用尽全力都止不住。起初还能用真气续上一口气,后来连真气都灌不进去了。才刚返回营地,宁绥的心跳便戛然而止,也停住了呼吸。 “真的,爸,我看不下去,我真的看不下去,他是我弟弟啊。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一直拿他当亲弟弟看。”邓若淳哽咽着,“他还不到三十岁,说没就没了……我到现在都是懵的,操。” “别说了。”邓向松颓唐地打断他的话。 沐霞观大门处,祈和瞽手持扫帚,一面清扫一面打闹。重返蠡罗山前,宁绥将他们托付在观中养伤,顺便协助打理观中事务。郝思宸帮他们打造了两副新的面具,至于瞽的断臂,他们也实在回天乏术了。 由于邓向松没有声张死讯,二人还被蒙在鼓里。 祈闹够了,双臂抱胸倚在树干上: “我这心总是突突地跳个不停,恐怕有什么不好的事。” 瞽沉默片刻,道:“不会是宁绥吧?” “啧,不许说!你总是乌鸦嘴!”祈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蜿蜒而上的台阶影影绰绰地现出几个人影,祈远远望去,为首之人一头随风飘荡的白发格外显眼。 “那是……大鸟?” 白发人怀中,恬静地睡着一个瘦削单薄的人。祈看出那是宁绥,无可奈何地笑笑: “这么大了,怎么还要人抱上来?” 可夷微以及身侧其他人的神情俱是惨淡至极,祈心下瞬时一沉。他将扫帚丢到一旁,跌跌撞撞地跑下阶梯,不敢置信地端详着宁绥的面容——紧阖的双眼,苍白的面色,毫无血色的嘴唇。 他颤抖着攥住宁绥耷下来的手,冰凉的触感顿时让他如触电一般弹开: “断、断气了?” 夷微默不作声,目光始终定定地停留在宁绥的脸庞上。 是……默认吗? 有如一记重锤砸在脑后,祈不住地后退,差点跌坐在地: “你、你……” 他满腔悲恸无处宣泄,只得一拳砸在树干上,枯叶纷纷飘落: “我守了他八年,老头养了他二十年,都没出任何问题,怎么把他交给你还不到半年,你就把他的命糟蹋没了?” 夷微嗫嚅着唇瓣,低低道: “对不起……是我的错。” “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你以前的神气呢?你为什么不回昆仑山找西王母求不死药,去啊!”祈撕心裂肺地怒吼。 “……我回不去了。” 夷微身躯摇晃,两臂却稳稳地托举着宁绥的身体,仿佛仍在担忧他受颠簸而疼痛。临行前,他们托人擦净他身上的血污,缝合好了所有的伤口,又帮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他走之前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乔嘉禾抽抽嗒嗒的:“师父说……他走后,不知道九凤神识会不会消散,要是没有,你们带上回到银瓶凼去吧,不要落入溯光手里。” 祈目眦尽裂:“又是溯光?” 夷微不予回答,只是兀自向观内走去。乔嘉禾本来打算跟上,脚步却停在了祈身边。她抬手拍拍祈的肩膀,低声道: “听师公的意思……虽然已死,七魄消散,但阳寿未尽,还有回转之机。” 至于如何回转,邓向松的意思是,逆反天机之事,不便过早透露。 邓若淳则从背包中取出一个符咒封住的瓷罐,递给祈:“里面是那条蛟,我已经拔去了她的逆鳞,关进煞鬼狱,听候发落。” 众人随在夷微身后,踏入北帝殿。天色已晚,邓向松身披道袍盘腿坐于神下,面前有一长棺,棺旁分别摆放七盏油灯,郝思宸在一旁陪同。邓若淳见状犹疑问: “七星灯?” 七星灯,乃为将死之人续命的古法,相传自古以来只有两人用过。一人失败,憾死五丈原;一人成功,续命十二年。 “我从未用七星灯为已死之人续过命,勉强试一试。”邓向松摇摇头,“先去把三魂找回来吧,我先前已经设坛招魂,只是三魂分散,天魂和地魂想来不会出错,人魂返回途中可能迷路或被邪祟所截,需要有人接应。” “我去。”邓若淳忙应道。邓向松的眼神却没有看向他,而是落在了夷微身上。 “七魄在断气时便已经消散,三魂则还须在人间徘徊一段时日。我已在后山立了一座衣冠冢,烧了他的生辰八字和随身物品。他的记忆附着在人魂上,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消失,所以要快。” 夷微很清楚他的意思,顺从道:“还是我去吧。” 第173章 “若淳,你和思宸一起昼夜看护这七盏灯,任何人都不能接近。七天内主灯不灭,说明事成大有希望。” 邓向松起身欲行,却被隐隐发觉有异的邓若淳叫住: “爸,你……” “我还有未竟之事。”邓向松转身,向夷微挥挥手,“去吧。虽说是他自己的劫数,做父母的又怎么可能看他受苦不管?” * 独自一人行至后山,身后再看不见沐霞观的影子后,夷微才消沉地跪倒,放任自己失声痛哭。 明明已经相濡以沫到了今天,明明只差一步就能走到皆大欢喜的结局,可轮回的命运又一次转到了相似的隘口,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为所谓苍生与大义,只是为他一人而奋不顾身。 他的掌心捧着当初宁绥买给他的那条红发带。击破不周山残影时,强劲的飓风扯断了它脆弱的丝线。他惶恐地攥住在风中飘摇的它,一如不久后苦苦哀求宁绥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如果我还有转世,你会来找我吗?”这是宁绥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会,我会的……不论你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如果这一次无法成功,他又该何去何从呢?是回到独属于他们的小家,效仿着曾经的样子平淡度日,等待命运阴差阳错的重逢;还是再一次踏上旅途,直到找遍世界的每个角落,他不知道。 放弃了神的资格,也等同于放弃了神漫长无涯的寿数和凌驾万物的权力。他已经白白浪费了数千年的时光,剩下的年岁还有多少,同样是未知数。苍苍白发也在提醒他——时间不多了。 至少现在,他必须全力以赴,哪怕被遗忘。 愈向前行进,周围的寒气愈发刺骨,想来坟冢就在不远的地方。脚下的土有被翻动的痕迹,夷微沿着土的痕迹搜寻,前方出现了一座新冢。 一众衣衫褴褛的孤魂野鬼将一个少年团团围住,与那些红色、黑色的影子不同,少年的身形呈现出透明的乳白色。远远看过去,少年眉眼清隽,头发泛着些许褐色,一副眼镜夹在鼻梁上。 是宁绥干净的人魂。 而干净的魂魄,无疑是鬼魅最好的食物。 虽然恐惧,少年仍然不愿后退:“这是我的地盘,你们做鬼也要讲道理。” 夷微顾不上下手轻重了,动心起念间,焚枝已将众鬼撕成零落的浮尘。少年顿时一怔,讶然地伸手去接浮尘,目光茫然地四下逡巡: “是、是你救了我吗?我看不到你,只是觉得熟悉,很像我认识的人。” 邓向松没有允许邓若淳来做这件事,除了给夷微一个弥补的机会,也有人的肉眼难以捕捉到魂魄的缘故。同样,刚刚离体散落在外的生魂也难以察觉到人及其他活物的存在,往往只有游荡已久的鬼魅才能影响到现世。 唯恐惊动他,夷微强捺住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小心翼翼道: “下来吧,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少年身上还穿着校服,上身套一件短袖,长袖外套系在腰间。人死后,留存于世的魂魄会呈现自己最想保持的形态,而宁绥显然回到了读书的那些年。 他从新冢上一跃而下,挪动脚步,缓缓向夷微的方向摸索: “对不起,我有点冷,你这里很暖和,我能离你近一点吗?” 焚枝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左右,仿佛是为他点燃取暖的火把。 纵使相逢应不识,夷微忽地想起这样一句来。 第88章 赌约 “你……是男人?听声音像是二十多岁,但又比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沉稳很多。”少年熟稔地同他攀谈起来,“这么晚了,你跑到墓地来做什么?这里很危险的。” “来找一个人,他走丢了,我来接他回家。” 仗着少年看不见自己,夷微略屈身子,明知故问道: “那你呢?为什么这么晚跑出来?你不怕吗?” “我是鬼嘛,鬼不都是晚上出来吗?”少年讪讪地笑笑,“说来也奇怪,我居然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为什么死的,甚至连我是谁都有点想不起来了。” 离体不久的魂魄,神智都是浑浑噩噩的。 说完,少年谨慎地问: “你要找的人是谁啊?找到了吗?” “我的爱人,已经找到了。”夷微忍俊不禁,“但是老师父说,必须要他自愿跟我回家。而且,他可能会忘记我,所以我得想个恰当的理由骗他跟我走。” “还有这种讲究吗?”少年托着下巴,沉思一会儿,问: “如果他忘记了你们的过去,那他还算是你爱的那个人吗?” 夷微为此缄默。良久,他一字一句地认真回答: “对我来说,相爱不是爱的前提。他只要平安快乐地做他自己,我就会爱他。何况,在他还没发现我的存在时,我已经爱上他了。”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揉揉少年的头,少年向后退了半步,诧异道: “我刚反应过来,你居然能看见我。” “嗯,我看见你高高瘦瘦的,皮肤偏白,戴一副圆框眼镜,穿着成礼一中的校服。我爱人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他读书很用功,成绩很好。” “要不是高中生不能早恋,我都要以为你说的那个人是我了。”少年耸耸肩。 夷微笑眼弯弯:“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看看他,我们的家离这里很近,也很暖和。” 第174章 “可、可以吗?”少年面露喜色,随即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的,醒后听见有人让我向东走,我就一直昏昏沉沉地走,来到了这里。可是这里好冷,好阴森,我不想留在这里。” 夷微将他冰凉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走吧,我们回家。” 两人的身体时不时地碰在一起,最后彻底贴合,交换着体温,夷微能够感受到少年的脚步渐渐轻快。曾经在望海市阴冷的雨天,他会在天黑前带上伞,去法院接开完庭的宁绥回家,两个人就是这样挽着手漫步。宁绥会趁其他人不注意,故意把他推到水坑里,嘻嘻哈哈地看他被溅一身泥点。 有那么一刻,夷微很希望这样的生活能无边无际地继续下去,什么魑魅魍魉、诸天神魔都被抛诸脑后,他们只是人海中最寻常的一对情人,清晨缠绵吻别,夜里相拥而眠。夏天在阳台打地铺彻夜长谈至天明,冬天裹着毛茸茸的睡衣一起看电影,每逢奇怪又繁杂的节日会想方设法地找理由给对方送礼物,甚至还会出于莫名其妙的原因大吵一架,然后冷战再和好。 溯光话里话外总是嫌恶现在的他没出息,可是没出息又有什么不好,溯光只是没尝过思凡的滋味罢了。飞扬跋扈的怒目明尊真的快活吗?也未必吧。 口袋里的那只手在渐渐回暖。想跟他十指相扣,这个念头像一根羽毛,不住地搔动夷微的心,直到最后他也只是捏了捏少年的指尖。他记得宁绥说过,更想要从“我喜欢你”开始的,青涩、循序渐进的感情,可他俩的感情刚刚萌芽,就不受控地走向了情与欲的交缠。 我想跟你从头来过,可不可以给我个机会,他想。 “我应该叫你什么?大哥哥?”少年突然出声。 “……可以。”夷微嘴角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自语说,“我还没听过你叫我哥哥。” 见少年陷入沉默,他又追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你长什么样子。” “花白头发,很难看的。”夷微摇摇头。 “不要这么说自己嘛。”少年向他做了个鬼脸,“你肯定长得很好看,我猜的。” 沐霞观的屋檐从高耸的林木后显现出来,夷微半跪在地,抬手盖住少年的眼睛: “先闭上眼睛,我带你进去。” 观中小径两旁已经点上了指引荒魂的灯,烛光在夜风中摇曳。少年感受着此处的气息,轻轻呓语: “好熟悉……像家一样。” 而在北帝殿内,长棺中睡着宁绥的肉身,回归的天魂和地魂都在满堂的八卦镜下显形,天魂是宁绥离世前的样貌,地魂则是他幼时的模样。郝思宸将地魂抱在腿上,两手揉捏着他的脸蛋,柔声安抚: “我们小绥最棒了,是不是呀?” 另一旁,邓若淳揽住天魂肩头,眼中含泪,嘴角还是笑着的: “不要怕,哥和爸都在这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怕。就算是杀进阎王殿,哥也要把你救回来。” 邓向松正在阖眼打坐,他身前的金钵里,招魂所用的符纸已经燃烧殆尽。夷微转向少年,道: “好了,睁开眼睛吧。” 少年缓缓睁眼,通明的灯火让他有些失神。他不由自主地靠近棺椁,凝望着里面沉睡之人的面容,眼中难掩愕然: “这是……我?” 我是谁?我因何而来?又该何去何从? 他仓皇回过头,想要寻找夷微的身影,头顶的八卦镜却骤然泼洒下道道金光,伴随着邓向松的喝令,将他淹没: “魂归!” 失去意识前,耳边是夷微的叮咛: “好好睡一觉,睡醒了,我们会再见的。” * “放开我!两条丧门犬!主子死了又来给道士当狗!溯光不会放过你们的!” 煞鬼狱中,墨玉被卸去了一身的黑色重甲,道道雷光与藤蔓绞缠着她的四肢,将她牢牢桎梏在高墙之上。 祈抱臂站在一旁,看瞽忙前忙后。墨玉的挑衅让他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彻底消解,他挑眉嗤笑道: “我知道,同样,我们也不会放过他。” 出发之前,祈特意旁敲侧击地向邓若淳请示了如何处置墨玉,对方表示还要听从北极驱邪院的指示。祈从怀中掏出一把钝刀,问: “那……小天师,我们动些手脚,应该没人在意吧?” “随意,别弄死了就行。”邓若淳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听小天师说,你当时是这样把匕首插进宁绥胸膛里的,还说要剖开他的肚子,把他的心肝脾肺都拿出来搜一遍。”祈把刀尖抵在墨玉肋下,“不过我这刀钝,不比你那削铁如泥的神兵,只能慢慢锯开你的肉,多多担待。” 他刚用了些力气,大狱的另一端便传来一声喝止: “慢着。” 是夷微,那副憔悴的面容终于略有好转,一直紧蹙的眉头也松弛下来。他踱至二人面前,开口还未说话,祈急急地抢先问: “怎么样了?还有救吗?” “三魂已经归体,老天师说,还要再等七天,七天之后灯不灭,就是有救。” 祈松了口气,手抚着胸口蹲了下来,竟像是自己劫后余生。夷微冷冽的目光掠过墙上的墨玉,吩咐二人说: “老天师有事找你们,这里交给我吧。” 第175章 “找我们?他能有什么事找我们?他平常烦我们烦得要死。”祈把手里的钝刀交给他,“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这玩意儿剌肉可疼了。” 夷微接过刀来,没有多言。祈幸灾乐祸地嘲讽: “你算是完了,小丫头。去过昆仑山的都知道他什么德行,能让你横着出去绝不让你竖着出去。” 他的多嘴荣获夷微一记不耐烦的眼刀。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尽头,夷微将钝刀碾成碎末,抬眼直视着墨玉。 “阿绥从来不赞成定罪前就动刑,更反对刑讯逼供,所以我不会伤害你,前提是你不逃跑。”他顿了顿,语气仍然波澜不惊,“告诉我,溯光还有什么后手?” 墨玉还在惊讶中没缓过神来: “听你们的意思是……小道士死了?” “只是重伤不醒。”夷微纠正她的措辞。 “溯光杀的?” 瞒不下去了,夷微只好如实相告:“他的目标本来是我。” “我不是跟他说了能不下死手就不要下死手吗?你说到底还是西王母的养子,还是青鸾的独子,真的把你杀了,难道西王母会放过他吗?笨死了!” 也许是怕刺痛夷微,惹得他勃然大怒,墨玉踌躇了一会儿才接着问:“小道士……死得很惨吗?” 夷微沉吟良久未予回答。墨玉连忙找补说: “好好好,我不问就是了。” “溯光处心积虑地布下这么大的一个局,不可能没给自己留后手,我很了解他,他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有城府。”夷微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然而,墨玉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而是自顾自回忆道: “溯光曾经多次向我提及过,当年他在昆仑山时,你是墉城中唯一一个愿意接纳他的人,还帮他教训了那些羞辱他的将领,所以他不愿与你正面冲突。如今他竟然对你动了杀心,我很意外。” 夷微稍稍拧眉,不明白她这番话的用意。墨玉张扬一笑,说: “打个赌吧。要是七天内他来救我,我任由你们处置,但什么都不会交代;要是没有,我就把他所有的计划都告诉你。在此期间我不会逃跑,说到做到。” 大致品出了她话中的含义,夷微的眼神在大狱中游移半晌,终于变得决然: “好,我跟你赌。” 第89章 生离 夜深,北帝殿依旧灯火通明。 邓向松遣散了所有人,独自一人留在大殿之中。他惘然地盘腿打坐许久,终究是心神不宁,索性转过身,从供桌下搬出一个被红布密封严实的匣子。 他揭开红布,里面是一些零碎的小物件。匣子的最里层压着个布包,邓向松解开系绳,将布包整齐地折叠好。 里面是个结婚证,打开来看,正页照片上,年轻的他身侧靠着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正是他的亡妻关霞。 “别怕,小霞,也许……哥也快去陪你了。” 邓向松颤抖着手,摩挲着照片上关霞的面容,眼底渐有泪光涌现: “我答应你的,把若淳拉扯大了,跟你一样,也上了大学。我舍不得他在社会上吃苦,就把他留在身边,反正又不是养不起嘛……” “都说儿子随妈,娃越长跟你越像,连脾气都一模一样。他有时也会抱怨我跟他不亲,其实我是害怕,每当看见他,我都会想起你,想起你的脸,想起你离开时的样子。” 他在此停顿,似在思忖,良久才低声道: “二十二年了……哥哥是真的有点想你了。” 二十二年前,彼时的邓向松下岗不久,苦于社会经济形势整体都不好,一时找不到新的工作,只好待业在家照顾年幼的邓若淳。所幸妻子关霞是镇上中学的老师,待遇相对优厚,足够支撑起这个家。 二人在生产队相识,那时关霞脾气火爆,邓向松却沉默寡言,看上去唯唯诺诺的。关霞看他长相清秀,便没有多想,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只要有自己在,绝不可能让他再受一点委屈。 “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呢……”那时的邓向松这么想着,唇边却扬起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 双职工家庭这些年来也攒下了一定积蓄。关霞很清楚邓向松傲气的性格,也知道没有人比他更心急,从不催促他回归社会,只是开玩笑地要他每天收拾好家务,准备好饭菜,跟孩子一起等自己回家就好。 直到那一次匪徒袭击。 那是一个下午,邓向松刚刚备好晚饭,准备去家门口接邓若淳放学回家。连日来附近治安都不好,一连发生了好几起恶行凶案,一伙持刀的匪徒在附近流窜伤人,邓向松自幼习武,担心妻子和孩子遇险,他便日日带上一把铁锯,接她俩回家。 唯独那一天,关霞嘱咐他学校要开家长会,自己会晚点回家,要他不必再到校门口等待,尽早照顾孩子睡下。 家里的座机响了起来,邓向松在围裙上擦擦手,接了起来。还不等他说话,电话那边便急急道:“老邓,你老婆出事了!”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有歹徒拿着刀进学校砍人,刚好你老婆在护送学生们放学,她为了保护孩子们,被歹徒砍了二十几刀,刚送到医院去!” 邓向松只觉如遭雷击:“好,好,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他把邓若淳交给班主任照顾,自己则蹬着自行车向医院狂奔。只是,来到医院时,面对他的是满目的血迹,以及关霞冰冷的遗体。 第176章 邓向松从未向外人透露当时的心境,即便是邓若淳,也只在成年当天把父亲灌醉后才从他口中探听得一二。也有人说过邓向松带着幼子回归山林会否是一种逃避,逃避自己该承担的责任,邓向松每每午夜辗转反侧时也会如此拷问自己,得出的结论却连他自己都为之迷茫。 他只是觉得……这人间没意思了。 但孩子还小,日子还得过下去。邓向松挖出了父亲留下的古籍和昭暝、太阿以及帝钟三把长剑,回到了北帝派祖庭麻姑山,重新修缮这座已经荒废许久的道观。 而后,他将这里取名为“沐霞观”,是为了纪念她吗?他不知道。面前铺着一张宣纸,他挥毫写下: 巉岩听鸣松,飞流观落霞。 谷神非所欲,何故不还家? 夷微和两位傩使相继来到。他沏好了一壶茶,为三人倒上,随后娓娓道来: “二十年前的夏天,小绥的亲生父母第一次带他来到麻姑山,那时孩子被怨念折磨得全身只剩一副骨头架子,我看了实在于心不忍,给了他们一剂符水,留他们住下,直到孩子病情好转。孩子爸爸是个好脸面的人,不愿麻烦我,早早便要下山回家,却在途中遭遇车祸,夫妻二人双双毙命,我赶到时,只有小绥坐在路边哇哇大哭。”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继续道: “小绥当时的情况和嘉禾很像,因为常年被邪祟侵扰,亲戚们大多对他们家避之不及,更不要提收养这个‘克死了父母’的孤儿。我那年四十多岁,刚建起沐霞观不久,虽然手头上也不算宽裕,但多养一张嘴还是绰绰有余的,再加上怕把他送到福利院后被其他小孩欺负,索性自己留了下来,带他去办了手续,当作自己的儿子养。” “我父母和妻子都走得早,身边除了若淳没有其他的亲人,但若淳性子傲,跟我不太亲,而且孩子妈妈的死对我俩都是很大的打击。小绥来了之后,我有了幼子,若淳有了玩伴,这个家才有了点家的味道。孩子从小就懂事,学习从来不用我操心,年年都能拿奖状,我给你们看。” 他从供桌旁的柜子里翻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里面整整齐齐地装着每一张奖状,有破损折角的都被逐一修补了。 “其实话说回来,哪有那么多生下来就会疼孩子的父母,不都是一天天日积月累的感情吗?北帝派在我父亲之后断代过一段时间,我想要重振就得亲自去招揽兵马,还要一家一家地驱邪,把门派名气打出去。小绥很心疼我,每次我回山他都会在门口那儿等我,问我累不累,把我按在椅子上说‘师父我给你捶捶背’。我知道,他是怕我也不要他,所以拼命向我示好,谁家十岁的小孩就能知冷知热呢?我看了实在是很难过。” 话音中能听出些哽咽,邓向松假借喝茶,将酸辛倒逼回去:“……你们没做过父母,不懂这种感受。” “本来吧,让他修习天蓬大法也不是真的想让他走这条路。我虽然封住了他体内的那股力量,但他往后还有六七十年的日子,难保不被盯上,教他术法只是为了让他遇到危险能自保。我怕他出意外,平常也不让他到处乱走,青春期的小男孩,哪里关得住呢?有时就会吵起来。后来他高考考了个不错的分数,但家附近没有适合他这个分数的好学校,他想走得远一点,我不同意,想让他在家附近读个普通学校算了,方便照应。他气不过,志愿报了个望海师大,一个人去了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地方上学。” 说到这里,邓向松的神色骤然一冷。三人都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一齐低下头。 “四年大学,六年工作,都没有任何差错。我以为他的劫难已经过去了,可二十年后,你们又像鬼一样缠上了他!”邓向松越发激动,佝偻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你们,让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用自己的命!去给你们几千年前的恩怨擦屁股!现在他死了,能不能救回来还是未知数!够了吗?满意了吗?” 话音落下,在场的人俱是陷入了深潭般压抑的沉默。夷微垂着眼睛,手攥成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末了,他抬眼与邓向松对视,一呼一吸都变得沉重: “时机到了,我会自行离开,不再打扰他的生活。” “一个月。”邓向松颔首,给出了最后期限,“还有那条应龙……” “我来解决,不会再牵连阿绥。” “道士,你疯了吗?”一向寡言少语的瞽率先开口。 “老头,我不是替大鸟辩解,但你想没想过小绥自己的意愿?他用命都要保护的人,你就这么把他们拆散了?”祈一时慌了神,急忙道,“连我都必须承认,如果没有大鸟,小绥和你儿子早就死了几遍了,哪还有你教训他的份儿?你不会真的以为你们是溯光的对手吧?” 然而,邓向松没有反驳,只是斜睨了他一眼,祈便自觉闭上了嘴。他们将目光投向夷微,只见他难以自制地战栗着,眼尾渐渐泛起红色。 可他到底没再争辩什么,鼻翼微微翕动,缓了半晌才缓缓道: “我的爱已经害死他一次了。” 一颗星子划过玄天,剪开了穹顶的一角,山下山上都归于沉寂。沐霞观中,只有北帝殿的七盏续命灯还闪烁着火光,映照出一张苍白枯槁的面容。 总有些人不愿夜太快消逝。 夷微自请守夜。他独自坐在棺旁,拉着宁绥的手,替他整理袖口的褶皱。 第177章 “今天是30号,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是公历新年,我记得你说过,想跟我一起去湾河旁边看烟花,听新年的第一声钟响。你说以往有很多情侣都会在敲钟的时候亲吻彼此,你只有在旁边羡慕的份。现在遇到了我,想和我一起把没完成过的愿望都完成一遍。” 他咀嚼着字字句句,最终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眼眶又一次发热,他揉捏着宁绥的指尖,惭愧道: “我从没想过拖累你,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是为什么呢?人人都向往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人人都当那些故事只是故事。如果命运的轨迹是注定分别,那相遇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这些天我也在努力地找原因啦,一直找到了几千年前。我想,如果不是我多嘴,非要向唐尧使者泄露天机,我就不会被贬下界,也就不会认识归诩,更不会认识你。共工举兵向颛顼发难的时候,我起码也能尽力从中调停,共工也许就不会去撞不周山了。不周山没塌,溯光就不会失去家人和同族,也就不会投靠颛顼被派去追杀九凤了。你看,如果不是我,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世间绝望莫过于,追溯因果想逆转既定的结局,却发现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死局。他嘴角强撑出的诙谐笑意终于渐渐崩解,泪水从眼中奔涌而出: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奢望你的爱,更不该妄图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命,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狂妄的蝼蚁。” 他不想信命,可又不得不信。他已经与昆仑山划清界限,千年的画地为牢也几乎让他的名号在世间销声匿迹。离开了宁绥,他还能去哪儿呢?还有谁会在意他呢? 他将宁绥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带着不舍磨蹭着掌心: “快点醒过来,再看看我,好不好?” 北帝殿正对的前殿房檐上,祈和瞽并肩坐在一起。祈望着北帝殿中的灯火,抽了抽鼻子,慨然道:“他其实也挺惨的。” 瞽不予置否。祈抬起头,手指描画着满天星辰: “我们已经很久没一起看过星星了。” “三天前就看过。”瞽无情戳穿他。 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控诉他的不解风情,又岔开话题问: “想好离开这里之后去哪儿了吗?老头不许我们回来看孩子,总得找点别的念想活下去。听说银瓶凼也不见踪影了,寸心那孩子又跑到哪里去了……” “她很聪明,自保不成问题。”瞽站起身,“该走了,重明发现我们了。” 可殿中的夷微仍然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没有望过来。祈讶异问:“你怎么知道?” “你听,他都不哭了。” 日出第一声钟响后,邓若淳前来接替夷微,二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邓向松将徒弟们做早课的地点临时改到了前殿,也不许他们随意靠近正殿,以防他们毛毛躁躁地扑灭殿里的七星灯。 听到父亲单独把夷微和两个傩使留下时,邓若淳便隐隐猜到了父亲的用意和打算。 他对弟弟的这个“知己”并无意见,新时代的年轻人对于感情本就主张爱是自由,神又如何?印度人还会跟牛结发为夫妻呢。先前每次见弟弟看向夷微那温存的眼神,他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带着些许落寞的欣慰来。 只是作为兄长,出于现实一点的考虑,总觉得他们不像是可以一起过日子的人。 何况在邓若淳的印象中,弟弟本身就是个现实又理性的人,他能被多巴胺控制着爱一个月、一年,可他不能靠爱过一辈子,激情总有消退的那一天。 至于为什么会像着了魔一样为爱奋不顾身,也只能解释为他克制了太久,想彻底做一回自己。 在夷微踽踽而行,将要离开正殿时,邓若淳终于没忍住,叫住了他: “喂,那个——” 夷微闻声转身,面上无喜无悲,只有两眼还是肿的,邓若淳更于心不忍了。 “那个……不知道我爸昨天跟你说了什么,你别放在心上,他没有恶意,我们都知道你对小绥挺好的。”邓若淳焦躁地挠挠后脑,“他……你知道,老人嘛,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女平平安安的,人都有执念,就像小绥的执念是希望你好好的。” 说完,两人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夷微死水一潭的眼神因他的后半句而略生波澜,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回身离去。 “我帮不了你了。”邓若淳瞥向宁绥,“你自己活过来去跟爸求情吧。” 第90章 灯灭 每逢白天,沐霞观中便看不见夷微的身影了,他总是自觉躲到深山中,入夜再返回守着宁绥的肉身。自二人达成协议后,邓向松也不过问干涉他的来去。 而邓向松自己也无暇顾及宁绥的状况,一是他请天兵被反噬的内伤还没有恢复,又因为天冷偶感风寒,身体抱恙;二是时值紫微大帝诞辰,他作为掌门,需要主持祝寿祈福科仪。以往有邓若淳协助,他的工作量还算不上太大,但眼下邓若淳不放心其他人办事,坚决自己看护宁绥,所有的任务都压在了邓向松和郝思宸身上。 “年年过生日,过什么过,救不活就不给过。”邓若淳搬了个小马扎,坐在七星灯旁,跟乔嘉禾一起折法会要用的纸元宝。他瞥了一眼棺中看上去毫无起色的宁绥,嘴里愤懑不平地骂骂咧咧。 第178章 宁绥口中被塞了一撮符咒纸灰,肚脐上也撒了一把,据邓若淳说是有“防腐保鲜”的功效。观察下来也的确有效,宁绥的身体不仅一直完好,还保持着生前的弹性。 中天紫微北极大帝的诞辰,历来有农历十月廿七和四月十八两种说法。苦于这两个日子都有为数不小的信众上山朝拜,邓向松索性一年举行两次法会科仪庆贺祖师爷圣诞。而正月十五上元节则是紫微大帝下凡考校祸福的日子,算是北帝派旧的一年的总结,以及新的一年的展望。 “上元节祖师爷真的会下凡吗?”乔嘉禾不免好奇地望着正殿的北帝像。 “屁,一次没来过。”邓若淳不屑地摆摆手,“大过年的,为了他忙前忙后,他还不来,耽误我吃汤圆。” 乔嘉禾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邓若淳拍拍她的肩头,示意她把手上的金箔纸都交给自己: “你去找思宸姐看他们做法事吧,现场有糕点糖果,记得给师伯带点回来。” 科仪在山顶的开阔地筑坛,因是庆贺祖师诞辰,所以采用了阴阳两利道场。乔嘉禾换上道袍,带了一瓶水,沿着麻姑山的山道攀至山顶。守在坛场外的道士见她如此装扮,心下了然,向她行了个子午诀,在前引路。 一般来说,善信想要参与科仪,都需要提前预约。香烟缭绕,钟磬悠扬,善信们手持香烛,在坛边翘首以盼。乔嘉禾跟随其他师兄,见邓向松身着紫色的高功法衣,头戴紫金冠,手执一柄铜铃与法剑,缓缓步入道场。郝思宸身着青色法衣,陪侍左右,两侧还分立着十几名普通法师,手持各样法器肃穆以待。 随着邓向松步入坛心,他手持三支香烛,点燃后高举过头,跪奏祝告,而后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 “开坛!” 他身后的法师们各就各位,有条不紊地取水、安水与荡秽。乔嘉禾混入人群中,踮着脚小声呼唤郝思宸: “思宸姐!” 郝思宸闻声望来,看见她后眼睛一亮,随后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供桌:“等一会儿,那里有好吃的。” 乔嘉禾抓了一把瓜子,在屁股下面垒了两块砖头,乖乖坐在一旁。荡涤邪气后,邓向松扬起一面幡旗,挂起一张榜文,宣告科仪开始。所有法师齐齐排列在坛前,口中诵念经文。 耀目阳光下,邓向松的身形似乎略微晃了晃。乔嘉禾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又恢复了正常。她以为是自己这些天泪水流得太多,眼睛花了,没有在意。 可她刚刚放下警惕,邓向松便如枯木似的,一下直挺挺地栽倒在地。郝思宸首先被惊动,一个箭步冲上前: “师父!” 正午将至,邓若淳把一箩筐的纸元宝搬到一旁,抖抖道袍,起来活动下身子。他才将小桌板收起来,前殿便冲进来一个矮胖的年轻道士,一把扯破了正殿的围栏。邓若淳见状忙开口: “哎,你干什么,谁让你进来的?!” 矮胖道士气喘吁吁的:“大师兄!不好了!掌门师父在道场上昏倒了!” “什么?!” “山顶没信号,消息发不出去,景慧师姐让我来报信。她说她送师父去医院,你赶快到山顶继续主持斋醮!” “好,好,我知道了。”邓若淳顿时心乱如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吩咐说,“你坐在这里,看好七星灯,一盏都不能灭,谁靠近都不行,要是灭了我要你好看!” * 邓向松突发疾病,引得道场一片哗然,观中几乎所有弟子都被邓若淳带到山顶维持秩序,唯有矮胖道士被单独留下看护宁绥。平日里他们就鲜少与宁绥这个特立独行还总不着家的道观异类接触,没建立多少感情,如今面对一具尸首,更觉得心惊胆战。 冬天太阳下山早,直到云色渐渐变得黯淡,邓若淳都没有回来。矮胖道士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斜睨了宁绥一眼,看他虽然死了也有几天,但面容依旧鲜活如初,身上西装革履,竟像是睡着了一样。道士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自言自语: “这景行师兄……死了还打扮得怪精神的。” 邓若淳临走前特意嘱咐过,不能玩手机打游戏解闷,必须全神贯注地看护那七盏灯,还收走了他的手机。可就这么干坐着,跟尸体大眼瞪小眼,又实在无聊。矮胖道士望着七星灯,心里暗自打鼓: “这能有用吗……” 他伏在棺材边沿,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发沉。 “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不会太久……景行师兄你是好人,不要为难我……” 可惜景行师兄暂时没办法对他的行为发出谴责。矮胖道士脑袋一歪,便坠入了梦乡。 不知是因为夜风渐起,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周身的气温急剧下降。矮胖道士也没有允许自己睡得太沉,过不了一会儿,他便会抬头看看四周的情况。又一次垂下头小憩时,闭眼前的景象在脑中转了个弯,随后他迅速清醒。 不对,棺材附近好像有东西在动。 这个念头让他顿时悚然一惊,睁眼后的第一件事是确认七盏灯的情况——还好,都亮着。 矮胖道士才把心脏放回肚子里,目光又被棺内吸引。只见宁绥的脸上耷拉着一条长长的、还在滴着涎水的猩红色舌头,那舌头不停地舔舐着宁绥的脸,几乎把他的眼镜卷走。 全身的汗毛都因这一幕而倒竖起来。沿着那条延伸出来的长舌,矮胖道士的目光一直挪移,最后定格在大殿的柱子后面。那里藏着一个人影,全身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架子,皮肤紧紧贴附在骨架上,呈现出骇人的灰白色。 第179章 “妈呀!鬼啊!” 人影早就发觉了他的存在,听到他一声惨叫后,才从柱子后现身,显露出全貌。它的嘴角如大旱的土地般干裂,涎水自口中流出,滴落在地面。双眼深陷在眼窝里,视线贪婪地在宁绥和矮胖道士之间打转。 显然,是个厉鬼,而且很有可能吃人。 “这里是北帝殿!你你你你别过来!”矮胖道士仓皇起身,一时也不知是该留还是该逃,又或是背上宁绥一起逃。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厉鬼两脚蹬地,两条手臂支在地上,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向他们爬行而来。除了几名法官,其余道士大多习惯了安稳度日,几乎没有与真正的孤魂野鬼正面对战过。 情急之下,矮胖道士只好硬着头皮念诵起金光咒来: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金光神咒的威能需要借助法师的修为才能发挥出来,矮胖道士一连念了几遍,不仅没有伤及厉鬼一分一毫,反而使其大为光火,露出了满口的獠牙。 在厉鬼向他飞扑过来的一刹那,道士侧身闪避,堪堪躲过。那厉鬼复又跳起,又一次发动攻击。道士身形笨拙,躲闪不及,跌倒在棺边。 身下坚硬的触感告诉他,他压在了七星灯上。 像是无数根针扎进脊背,他惊惶地跳起,连连后退。那本应扑进棺中的厉鬼却惨叫一声,摔落至殿外,一道红色的屏障随即显现出来,笼罩在棺木周围。 可方才被他压住的三盏灯,是真真切切地灭了。 矮胖道士大脑立刻一片空白,他手忙脚乱地端起完好的一盏,想再次点亮熄灭的灯,却无济于事。殿外长风呼啸,他心中一悸,一名白发人自半空落下,一手扼住厉鬼喉咙将其化为飞灰,目光则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我——不是我!”道士慌忙摇头辩解。 夷微心道不好,冲上前猛地推开道士,半跪着查看七星灯。三盏灯的灯芯还在冒着烟,却是一点火星都没有了。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最后的一丝气力也被抽离,夷微无力地跪倒,一遍遍地尝试用自己掌心的火焰引燃灯芯。 灯芯一如棺中人的生机,熄灭后便再无法重现光明。夷微将三盏灯捧在手中,眼泪簌簌而下。 “不要……不要……”他转而拉起宁绥的手,贴在心口前,“阿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别丢下我,不要……” 矮胖道士自知闯了大祸,转身便要向殿外逃去,却与归来的邓若淳撞了个满怀。邓若淳从他苍白的脸色中读出异样,又听见夷微凄厉的恸哭,最终发现了夷微手中的三盏灯。 “混蛋!”他揪住矮胖道士的衣领,一拳挥到鼻梁上,“我怎么跟你说的?你干什么吃的?!” 郝思宸与乔嘉禾随后赶来,见状俱是大骇。乔嘉禾将其余四盏灯归至避风处,颤声问: “真的没办法补救了吗?” “你、你们看,快看——”郝思宸惊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小绥的手,是不是动了一下?” 第91章 攻心 诚然,宁绥原本平放在腹部的左手,此刻竟微微蜷曲,揪住了他的衬衫。而那只被攥在夷微掌心的右手,也回扣着夷微的手指。 夷微不敢置信地渐渐松了手上的力气,宁绥的手并没有随之垂下,始终保持着那股微弱的力量。 “阿绥,阿绥,我在。”夷微立刻止住了悲泣,将宁绥的手腕翻转过来,屏息搭脉。末了,他眼中微光大盛: “有脉搏了!” “太好了!”众人俱是兴奋不已。邓若淳蹲在棺旁,犹疑问: “可是,老头明明说过,灯一盏都不能灭,为什么……” “是小绥恢复得快,所以不需要七天,也说不定呢?” 但这个理由显然不足以打消邓若淳的疑心,他神色仍然凝重。夷微走到大殿旁的水池,搓洗一块干净的手帕,开口道: “听说老天师病倒了。” “暂时没有危险,大夫说是心梗。”邓若淳抿了抿唇,“我也想不明白,老头以前从来没有相关的基础病,怎么会这么突然?” 夷微沉吟无言,眉头稍稍拧起,若有所思。他复又坐下来,帮宁绥擦去被抹了一脸的涎水。 “今天的事也不必怪他。”他瞥了一眼那坐立不安的矮胖道士,“你们的科仪法事引来太多想被超度的孤魂野鬼,正好观里没人,方才的饿鬼便趁虚而入了。我每晚都会用真气温养阿绥的肉身,也许鬼使神差地护了他周全。” “小绥没事你才来当好人,小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第一个跟他拼命。”邓若淳嘀嘀咕咕地。那矮胖道士见有人向着自己说话,立刻哭哭啼啼起来。邓若淳转而不情不愿地说: “行啦,我跟你道个歉还不行吗?往后一个月你都不用在大殿轮值了,我来替你。” “真、真的吗?谢谢师兄!” 邓若淳不耐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快走吧,看见你就来气。” 夷微折好手帕,又替宁绥扶正眼镜:“后面几天都由我来看护阿绥吧,他刚刚恢复,不能有半点闪失。师兄放心去照顾老天师,他年纪大了,突然病倒,身边更需要人。” 然而,才住进医院的第二天,邓向松便嚷嚷着要回家。他以往温和慈爱的脾气突然变得狂躁不已,邓若淳、郝思宸和乔嘉禾三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都按不住他,病房里顿时变得鸡飞狗跳起来。 第180章 “老子不住院!老子要回沐霞观!你们放开我!” 其他病床的患者和家属纷纷向他们投来审视的目光。一个大块头中年男人叉腰斥责: “喂,小伙子,管好你们家老头!” 邓若淳一面赔笑,一面半跪着安抚父亲: “爸,医生都说了,找不出你这病的病根,建议多观察观察。咱就住两天,两天都不行吗?” “我没事,我的身体我自己还不明白吗?你赶快去办出院手续,我一天都不住。” 见邓若淳为难地杵在原地,邓向松下了最后通牒:“你要是再不送我回山,我就自己走回山上去。” “你非要回山干什么?!你就想把自己作死是不是?!我已经没有妈了!”邓若淳突然爆发,“我问你,为什么七星灯灭了三盏,小绥反而活过来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的怒火果真让父亲安静下来。邓向松干裂的嘴唇嗫嚅了两下,喃喃道: “活过来了吗?那就好,那就好。灯……只是巧合而已。” “巧合?你一句‘一盏灯都不能灭’,我们所有人都围着灯转,没有一个人有精力关注你,你安的什么心?” 邓向松默然以对。邓若淳愤愤起身,用不容置喙的强硬语气道: “你给我在医院好好住着,除了厕所,哪都不能去!” 死而复生的奇事很快在山上山下传开,许多周边乡镇村落的居民纷纷上山来,到观中奉纳些香火钱,想要一睹真假,都被观里的道士堵了回去: “没有的事,别瞎打听。” 夷微憔悴的面容也因宁绥的回转而红润起来。虽然宁绥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但继脉搏和心跳之后,他的呼吸也开始运转,从最开始的奄奄一息,到后来渐渐平稳顺畅。每每看着宁绥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夷微都会不由自主地显露出一些天真的喜色。 他拉着宁绥的手,帮忙修剪新长的指甲,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明天就醒过来,好不好?” 平心而论,对于这失而复得的重逢,除了期待,他更多的是惶恐。害怕只是空欢喜一场,害怕宁绥忘了他们之间的一切,更害怕一个月后到来的生离。 当初答应邓向松时,他是带了些侥幸心理的,万一一个月里他能让邓向松回心转意,又或者诀别远没有想象中痛苦,他们最终释然地相忘于江湖。可他不得不承认,宁绥就是长在他心里的一块肉,想要抛弃,必定得见血,甚至还会送命。 长夜漫漫中,他也会想起那缕魂魄的叩问:“如果他忘记了你们的过去,那他还算是你爱的那个人吗?” 他甩甩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诸脑后:“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想他好好活着。” 思来想去,他觉得不能就这么空手迎接宁绥的苏醒与两人的告别。夷微特意准备了一个大号礼物盒,坐在棺边仔仔细细地整理自己的礼物。焚枝他自己留下,白虹剑已经送了出去,剩下刀、戟、斧、钺、弓、弩、盾、鞭、戈、槊十种武器,俱是昆仑玉打造的品相稀世罕见的神兵,都被分开安置在小匣子里,排布在礼物盒的最下层。 “你的手机在离开不周山残影的时候摔坏了,我跑了好几家店都说修不了,好在电话卡还能用,我们的照片也都存在了云盘里。” 他取出一个崭新的手机包装盒,连同外面的覆膜一起放进礼物盒里。 “你看,这是给你买的新手机。照片就不给你传过去了,我自己留着,不然你又该想起我这个只会惹祸的扫把星了。对了,还有几件新衣服,我记得你身材的尺寸,应该很合身。其他的东西,我就不赘述了,你自己翻吧。” 林林总总都归置整齐,最后一样礼物是一个笔记本。 “后面一个月,有什么学者论文、讲座或者新的司法解释出台,还有那些你只啃了一半的工具书,我都会帮你做好笔记。我记得你说过,从事这一行还是有理想的成分在的,要是有一天你想重操旧业,至少不会无处下手。” “这是这几天里我记下的,我不习惯用电子产品记笔记,所以全是手写。”他翻开笔记本,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我走之后,你再找个律师助理吧,工作量那么大,总要有人替你分担。” 封装好礼物盒后,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蓝色小盒,犹豫了许久,才打开盖子。 那是一枚戒指。 “其实第二次去蠡罗山之前,我就已经买好了,但一直没找到机会送给你。现在……也没资格送给你了吧。” 可他还是忍不住将戒指小心翼翼地套在宁绥的无名指上,拉着手反反复复欣赏。 “很好看,就好像我们真的一起度过了一辈子一样。” 恋恋不舍地取下戒指,他落寞地垂下眼睛,良久,又一次红了眼眶,唇边挂着一丝支离破碎的笑: “答应我,明天就醒过来。” * 夷微如实将与墨玉的赌约告知其他人,邓若淳一时惊骇,急忙反问: “你就这么做主了?她是溯光唯一的妹妹,溯光肯定急疯了要来救她,那不就没办法让她招供了?” “以她的脾气,如果真的不想招,动刑她也不会招,只有攻心。”夷微漫不经心地摇摇头,“溯光不会来的,我是说,不会如期到来。”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第181章 夷微稍稍抬眼,凛冽的目光让邓若淳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凭我总领昆仑山十万大军,凭他曾经是我的部将。” 以防万一,邓若淳还是在煞鬼狱周边加派人手提高警戒,防止溯光前来劫狱。而事情果真如夷微所言,期限将至,麻姑山始终未见溯光的身影,这让邓若淳心底又多了几分惴惴不安,总担忧溯光是在憋个大的。 寒夜将至,夷微独自一人进入煞鬼狱,一个响指解开束缚在墨玉身上的雷光与藤蔓。墨玉只穿了薄薄一层里衣,还被雷光烧灼得所剩无几,露出衣物下大片狰狞的灼伤。 夷微轻叹一声,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他没有来。” “还没到约定的期限呢。”墨玉恨恨地。她两手支地想撑起身子,手臂却被吊得失去知觉,她只得伏倒在地上。 “他如果要来,早就来了,不是吗?”夷微抱臂沉声道。 这句话似乎说破了墨玉所思所想,她双手都攥成拳,后背小幅度地耸动,那是悲愤至极而抽泣才有的样子。夷微最开始预设她的心理期限应该是三天,但为了保险,他还是选择拖到第五天后再来攻破她的心防。 “我不强求你现在就把溯光的计划全盘托出。我会常来看看你,想通了再说也不迟。” 他从低矮的石顶上拉下一扇铁栏,将墨玉关在里面:“我请示过邓小天师,后面不会再给你佩戴枷锁,好好养伤。” 算是不着痕迹的软硬兼施,夷微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墨玉却开口叫住了他: “等等——你应该记得不周山是哪一天崩塌的吧?” 夷微停住脚步,颔首道:“记得。” “如果所有的手段都穷尽了……他就要回到那一天,阻止不周山崩塌。” 第92章 换命 眼见着宁绥渐渐恢复,邓向松的身体却像被吸干了一样每况愈下。邓若淳不眠不休地侍奉床前,药品和营养品都是拣最好的,却收效甚微,邓向松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怎么回事呢?大夫,我爸以前身体很好的。”邓若淳追着医生,一定要问个明白,“你们要是治不了,我们就尽早转院,不能耽误病情啊。” 医生打开邓向松的超声心电图,指给他看:“这是他的右心室,你看,这里有个直径两公分的洞。小伙子,你想想,人的心脏统共才多大?足有两公分的洞,我们临床上绝大部分室间隔缺损的病人都只有几毫米,最大不超过三公分。你也说了,他以前没有心脏病,所以这个洞是怎么突然长出来的呢?” “动手术可以堵上吗?” “难。缺损离血管太近。”医生面露难色,“我们也在讨论治疗方案。你爸爸的年纪摆在这里,开胸风险太大,也太遭罪,相比较来说,我们更推荐微创。” “那就按您的方案来,我们一定配合治疗。” 知道从邓向松嘴里撬不出话来,邓若淳索性不再与他争辩,只耳提面命地要求他安心养病,这才终于有了点起色。邓向松食欲见长,也不再整日昏昏沉沉,颇有些康复的样子。 “儿啊,让爸回家吧。爸不喜欢这里,一不动手术,二不插管子,在哪里躺不是躺呢?”邓向松也改换了态度,低声下气地苦求,“你让我回去看看小绥,等他醒了,爸再回来,成吗?” 的确,目前只有邓向松还没见过宁绥日渐好转的样子,仅靠照片和视频体会不到心脏重新跳动的那份震撼和喜悦,做父亲的怎么会不焦急?做手术也要时间,他总提心吊胆着,对身体也不好。邓若淳看出他心急如焚,实在狠不下心,只好松了口: “好,那你答应我,等小绥醒了就立刻回来住院。” 回到沐霞观时,夷微正在兴高采烈地帮宁绥按揉关节,看到众人靠近正殿,脸色瞬间垮成生人勿近的冷戾。过去几天他只有与宁绥独处时,才会流露出那般温柔的笑意。至于原因,一来是邓向松下达的逐客令,二来因为他们的疏忽,差点让宁绥沦为饿鬼果腹之餐,夷微心里难免有所怨恨。 只有乔嘉禾还照旧向他挥挥手,轻巧地小跑到他和宁绥身边,被他护在身后。 回想起最开始那个对所有人都热心殷勤的青年,和他高高扎起的黑色长发,邓若淳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于是旁敲侧击地低声说:“爸,你说说,你是他爸,我是他哥,咱俩谁有这种耐心照顾小绥?人家一个战神,退休的干部也是干部,能做到这份上,还要求啥啊?说句不好听的,人家两口子浓情蜜意的,咱们掺和啥呢?何况,你从始至终听小绥说过他一个不字吗?” 邓向松闭口不言,只晃晃儿子的手,要他领自己上前去看看。夷微自行起身避让,拎上焚枝向大门而去,意思是“不要过问”。 做了片刻思想斗争,邓若淳出手拉住他,道: “他就来看看,一会儿还要回房间休息,你留下来吧。” “是啊师丈,留下来吧。”乔嘉禾也在一旁附和。 夷微停下脚步,抱枪站在一旁。邓向松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宁绥的脸颊,那柔韧又温暖的触感从指尖漫上神经,让他全身为之一颤。 “真的活了……好,好,我这就放心了。”邓向松顿时像个孩子一样呜咽起来,“值得了,都值得。” 邓若淳将熄灭的三盏灯捧给他看:“我们试了很多次,死活点不着,就扔在一边不管了。” 第182章 “没事,灯不用管,本来就没用。”邓向松喃喃地,随后一把推开他,跪倒在棺旁,嚎啕大哭: “小绥啊,崽里子,你吓死师父了!知道你死的那一天,师父一晚上没合眼,一直在掉眼泪,手脚都是麻的,想的是黄泉路那么冷,你一个人怎么走。我悔啊,悔不该放你们下山,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让师父以后怎么活?你让你哥以后怎么活?” “师公,别激动,你身体还没好呢。等师父醒了,咱们有的是时间好好聊。”乔嘉禾蹲下来,帮他擦拭着眼角的泪痕,轻拍着他后背安慰。 “很多年了,师父一直记得你赚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自己没留多少,全打给师父了。你哥坐火车去看你,你当时还和别人合租一套房,那些人满地扔烟头,全留给你打扫,你哥心疼,给你留了一笔钱,让你去租个好点的房子自己住。” “我们都晓得,你向来报喜不报忧,平常日子过得有多难,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你不想想我们,怎么也不想想自己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你容易吗?” 此情此景,在场所有人俱是目不忍视。 “爸,都过去了。”邓若淳将父亲揽进臂弯,“以后我们好好过。” 邓向松合上眼,一滴浑浊的泪垂落在宁绥的脸颊上, * “……这是哪?” 身处遥远而深邃的所在,一切仿佛都被无尽的混沌溶解,光线失去了方向,只能在无垠的黑暗中徘徊。宁绥睁开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头顶没有天空,身下也不见大地,虚无尽处还是虚无。 “我不是死了吗?” 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 不见接引的城隍鬼差,也不见森然的酆都城,更看不见所谓的判官阎王。触目所见俱是空旷与荒凉,偶有微弱的光点刺破四下死寂,却又迅速被虚无吞噬,不着痕迹。时空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一片模糊而均匀的灰,这里既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界,是所有存在与不存在的结束,所有幻梦与绝望的尾声。 仅存的意识漫漫飘浮,试图寻找一丝光明或意义的所在。 “看来还是要唯物,死后确实没有阴曹地府。”他自言自语。 脸颊似乎有什么划过,宁绥抬手触碰,竟是一颗泪珠。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原本纯粹的寂静开始破碎,取而代之的是刺耳的嘈杂,起初只是一点,渐渐如潮涌般将他浸没。 “阿绥,阿绥,不要睡,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就算是杀进阎王殿,哥也要把你救回来。” “明天就醒过来,好不好?” “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让师父以后怎么活?” 越来越多的倾诉、哀求与悲鸣涌入脑海,宁绥顿觉头痛欲裂。 “小阿绥,还好吗?” 一声缥缈的女声将他与嘈杂分隔开来,宁绥循声望去,目之所及仍然是永恒的虚无。 “你看不到我,但我一直在你身边。” 很像妈妈的声音,可妈妈已经没办法出现在他身边了。宁绥艰难地坐直身子,向着虚空高喊: “你是……九凤?” “是我。实在抱歉,我的力量在抵挡怒目明尊那一击时便消耗殆尽,因而这一次没能护住你,也只能以这种方式与你相见。”九凤的声音好似丝绒一般,轻柔地覆在他身上,“不用害怕,你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宁绥一时大惑不解。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留下的最后一眼,夷微将他抱在怀里,竭尽所能用真气替他续命,身边的师兄和嘉禾都哭成了泪人。 “我遗言都说了,遗嘱也定了,要是就这么回去,有点太丢人了吧?” “我也有一个像你一样勇敢的孩子,她叫寸心,是从我体内分化出的一部分。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一晃几千年过去了。”九凤有些怅然,“曾经与后来的一些疑问,你也许能从她那里找到答案。” 宁绥想起祈和瞽的只言片语,追问道:“银瓶凼吗?” 九凤没有回应,话音如烟雾般渐渐消散: “去看看你的父亲吧,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仿佛是落水的人被拉了一把,神智终于从无尽虚空中逃离,回归本初的躯壳。宁绥猛地坐起身子,不住地喘着粗气。 “……阿绥?” 宁绥迷惘的眼神凝滞了一会儿,开始缓缓流转。 这又是哪儿?我是谁?谁在说话? “你……” 身边坐着一个眉目英挺的男人,那一头及腰的白发映入眼帘,像锥子一样狠狠地在宁绥心上扎了一下。可他也说不出为何心痛,只觉得眼前的人无比熟悉,却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 “阿绥,是我,你、你感觉怎么样?”白发人见他苏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几次欲言又止。结巴了许久,才如履薄冰地问: “还记得我吗?” 他陌生的眼神明显让白发人的心凉了半截,充满希冀的眸光慢慢变得失落,又强撑着亮起一丝温暖。 “啊……不记得也没关系。” 然而,有一股奇怪的冲动驱策着他的肢体,要他抓紧最后的时间去完成一件不能再耽搁的事情。宁绥手脚并用翻出棺木,本能一样地奔跑: “父亲,我的父亲……” 他几次跌倒又爬起,最终停在了一间简朴的房屋前。房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哽咽,是一个年轻男子带着哭腔的乞求: 第183章 “爸,你坚持住,医生很快就到了。爸你别吓我,你不会有事的,我已经没有妈了,不能再没有爸,求求你了。” 而在哭声之外,似乎还有一个垂垂老矣的男人在用仅余的气力咯血,每一声痛苦嘶哑的咳嗽都抓挠撕扯着宁绥的心。 “我要找的人就是他么?” 脑中浮现出太多的片段,宁绥脚下虚浮,几乎跌坐在地。恍惚中,他看到山明水秀间,一个中年男人半蹲在他面前,拉住他的手: “小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爸爸,你要是抹不开面子,叫我师父也好。” 画面一转,自己拎着一个行李箱,独自向山下走去。方才的中年男人面上多了几条皱纹,茕茕立于山口,眼中难掩担忧: “小绥!在学校记得常给师父打电话!不要跟师父怄气!” 他忙回身,画面却再一次轮换,那男人则又衰老了几分,戴着老花镜,手中捧着一个皮质证件,满面春风: “我们小绥是大律师了,真好,我们一家都是搞工程的粗人,只有你师娘是学数学的,还没出过学法律的才子。” 所有的画面刹那间崩塌,耳边唯余年轻男子凄厉绝望的悲号: “爸!!” “爸……” 破碎的音节从宁绥口中泄出。他无力地直直跪倒,又被拥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第93章 追忆 “让我进去,我要去看他!” 宁绥用力从夷微的怀里挣脱出来,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爬到门前,两手拍打着房门,眼泪夺眶而出: “爸,我来晚了,让我进去!” 房中的悲泣都于此停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房门被从内打开。宁绥无处支撑身体,一下子扑倒,被郝思宸眼疾手快地拥在怀里: “小绥?” 她原本哀戚的神色转瞬变作讶然与欣喜,随后转向屋内: “师父,小绥醒了!” 也许是被她的话拨动了心绪,屋中又传出数声干枯的咯血声。在她身后,邓向松斜倚着床头,虽是奄奄一息,但生机尚存: “小绥……你刚刚叫我什么?” “爸,我知道你是我的父亲。”宁绥应声回答。他死而复生,尚不能自由地驱策肢体,只能软软地靠在郝思宸身上:“可是……可是除了这个身份,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郝思宸扶他坐在邓向松床沿,还不忘招手示意守在院里的夷微进来:“没关系,以后慢慢想。感觉怎么样?还痛不痛?” 邓若淳猛吸了吸鼻子,捧着宁绥的脸左看右看,最后满足地按到自己胸口,手胡乱地揉着他的后脑勺:“真好,是我囫囵个儿的好弟弟。” 恼于这个自称“哥哥”的人粗暴的手法,再加上大脑一片混沌,宁绥顿时心烦意乱。这里的每张面孔他都无比熟悉,但也,他看不懂他们因何而落泪,也想不通自己因何而悲恸。 还有角落里的白发人,他的目光清清浅浅的,带着一种叫人看不明白的缱绻与爱怜,全落在自己身上。发觉宁绥向他回望过来,他非但没有挪开目光,反倒笑眼弯弯地歪了歪头。 只不过,红红的眼眶暴露了他心底的感情。 “你又是谁啊?”宁绥感觉头更大了。 “爸,现在可以跟我们说实话了吧?”邓若淳急急问道。 “七星灯只是个幌子,能活死人的术法,我也只在茅山禁术里见过。”邓向松顿了顿,“以命换命。” “用你的命,换小绥的命?”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随着宁绥的日渐恢复,邓向松的身体却每况愈下。而他心脏突然出现的缺损,就长在了宁绥箭伤的位置。 “当时那座引小绥人魂归来的衣冠冢,是我立给自己的,为的就是把我的命跟小绥的命互换,我来替他走这一遭黄泉路。我知道,要是太早告诉你们,你们一定不同意,便想出了七星灯这一招。若淳猜得没错,把你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那七盏灯上,就不会有人关注到我的异样,计划才能顺利进行下去。”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郝思宸凝眸思索。 知道她想问什么,邓向松叹了口气,面上也现出几分茫然来: “说实话,这也在我意料之外。也许是祖师爷那老头不肯收我,还要我在人间多磋磨两年,折腾下来竟然没死成。” 夷微没有插话,他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是个外人罢了,如果不是为了多看宁绥几眼,他也不愿意留在这里。只是看宁绥面上大惑不解濒临崩溃的神情,他实在放心不下,上前打断他们: “阿绥身体还很虚弱,不能受刺激,我带他回房间休息。” 但宁绥却推开了他,气势汹汹地质问邓若淳: “等一下,既然爸没事,你刚刚鬼哭狼嚎的干什么?” 邓若淳先是一怔,而后反应过来,从床边捧出一个木盘,上面整齐地放置着一件紫色衣裳。 那是邓向松的高功法衣。 他抚摸着法衣上繁复的花纹,语气郑重:“爸说……以后,我就是北帝派的掌门了。” 临近医院的救护车上不了山,医护们只能在道士的引领下步行来到沐霞观。邓向松被儿子背出道观,安置在担架上,嘴里还在一个劲儿地絮叨: “哎呀,说了不用不用,让大夫们回去吧。人家跑一趟也不容易,记得给点辛苦费。” 第184章 “别听他的,抬走!”邓若淳大手一挥。 考虑到现在宁绥更需要有人照顾,道观也不能没人打理,邓若淳一个人跟车,留下郝思宸照看观内事务。救护车还没开出多远,他便见邓向松眼角淌下两道泪水,不由得诧异问: “爸,你哭啥啊?管子插疼了?” “不是。”邓向松抹掉眼泪,“小绥叫我‘爸’了,他以前从没亲口叫过我一声‘爸’。” “其实他心里一直把你当自己亲生父亲看,就是嘴上说不出来,你也知道他的性格。”邓若淳鼻子一酸,抽出一张卫生纸帮他擦泪,“好了好了,别哭了,多大年纪了,还哭,大夫们看了笑话。” “儿啊,我刚刚在鬼门关打转的时候,梦见你妈了。她说现在过得挺好,让咱们父子俩不用挂念,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 * 虽然宁绥百般挣扎,但还是逃不过被夷微强行打横抱起的命运。他一直在向门口探头探脑,直到彻底看不见其他人的身影。才终于留意到了夷微脸上的黑线。 “他们走了,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吗?” “回就回。”宁绥打心眼里觉得与一个“陌生人”过于亲昵有失礼数,“我自己走。” 实在拗不过他,夷微只好遂了他的意,像插葱一样把他立在地上。宁绥步子迈得颤颤巍巍,还没走出几步,又一次以头抢地: “哎哟,腿抽筋了。” 这下,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被抱回自己的房间。乔嘉禾早已经领着两位傩使候在门口阶梯旁的草丛里,看见他们回来,兔子一样窜了出来: “师父!” “小家伙,可想死我了。”祈一头槌撞过来,把宁绥稳稳接在怀里,又一脚把夷微踹到一边,“你一边去!” 宁绥张开双臂,手足无措地任由这个比自己瘦了一圈的怪人颈窝蹭来蹭去,身体绷得僵直,小声询问: “我冒昧问一下,您是……” “又不记得我了?”祈双眉倒竖。 “又?我忘记过你吗?” “算了,你是贵人,贵人多忘事。”祈仍旧欢天喜地,抱着他在屋子正中转圈。宁绥被晃得头晕, “这些天你睡棺材,我们两个每天都过来帮你打扫屋子。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干净?我就知道我的小宝一定能挺过来!” “谁是你小宝啊?乱套近乎。”宁绥嘀嘀咕咕。 夷微也半跪在床边,佯作不经意地牵住他的手:“阿绥,睡了七天,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手刚摸上肚子,早已空空如也的肠胃便发出了微弱的抗议声。宁绥费劲地纠结了一会儿,把选择权分享给在场其他人。 “我以前都爱吃什么?” “你以前爱吃粉、面一类的,现在刚苏醒,肠胃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最好吃得清淡一点。”夷微第一个开口,“我现在去给你做,躺好等我。” 待夷微端着满满的餐盘回到房间,却发现偌大的屋中只剩下了宁绥一个人。宁绥脸上似笑非笑,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说: “我特意把其他人都支开了,想单独问问你,关于我的过去,你都知道多少?” 夷微暂时没想通他此举的用意,反问:“为什么单独问我?” “因为你看起来比其他所有人都更了解我。” 这倒是确实,夷微暗暗想。他用筷子搅了搅汤粉,暂时搁到一边晾凉,蹲下来认真问: “你是想沿着以前的路接着走下去,还是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沉思半晌,宁绥一摊手:“总要先了解一下以前过的什么日子,才能做决定吧?我现在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重新认识一下你自己吧。你叫宁绥,今年28岁,身高178公分,体重135斤,视力左眼4.2,右眼4.3。学历是法学学士,职业是一名刑辩律师。如果对方出价合理,民事案件你也会接受代理。家庭住址——” “够了,不用再说了。”宁绥忙打断这段滔滔不绝的介绍。他托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律师……我这么厉害吗?那你呢,你又是谁?” “我叫夷微,是……” 夷微语塞,一句“是你的男朋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脸颊泛上些许红晕,踌躇良久,只好把说过的话换种方式再重复一遍:“夷微是我的名字。” “我问的不是这个,名字只是个代号而已。我想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就是说……你是我的谁?” “我、你……” 见夷微吞吞吐吐地,宁绥又进了一步,话音仍然温润平和,语意却带了莫名的侵略性: “我都问明白了:刚才的小姑娘是我徒弟,病重的大爷是我爸,扎小鬏的是我哥,连戴面具的细竹竿都在想方设法地跟我套近乎——只有你,一直没有明说我们的关系。” “其实,没必要太在意。”夷微扯出一个苦笑。 “有必要。”宁绥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笃定道,“你看我的眼神,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你的眼神会让我有一种感觉,不知是不是错觉,其他人都有他们各自的归属,而你的归属只有我。” 所以,遗忘与铭记还有区别吗?宁绥甚至不需要认识他,都能一眼看穿他的所思所想。哪怕忘了一万次,他们的魂与灵还是会像两条蛇一样绞缠在一起,水乳交融、形影相随,远胜过任何拥抱、亲吻与□□的交合。 第185章 如果这辈子注定斩不断彼此的缘,直接用你的爱绞杀我吧,让我死在你的臂弯里,也好过独自在无望的人生里浪迹天涯。 心脏像是被狠狠掐了一把,夷微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我还有事情要忙,你吃完记得叫我。” 宁绥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也慢慢收起方才戏谑的笑意,变作了惆怅的困惑: “不只是你看我的眼神。我对你的感情,也与对其他人都不一样。” 第94章 相依 “小绥,这是第六碗了。” 看着又一次被宁绥风卷残云打扫得一粒米都不剩的饭碗,郝思宸惴惴不安地提醒。 宁绥摸摸自己的肚皮,讪讪一笑: “还是不太饱。” “我去盛。”夷微端过他的饭碗,又一头扎进了厨房。 先前失血过多,宁绥的皮肤、嘴唇都没什么血色,泛着虚弱的苍白。山上自养的肉类只有鸡鸭鹅,为了给他补身体,夷微特地跑到山下去买最好的红肉和动物肝脏做菜,也顺便造福了沐霞观的其他弟子。宁绥虽然饭量比以前大了不少,但嘴巴还是一如既往地挑剔。他不喜欢动物肝脏偏硬的口感和略腥的味道,即便夷微用了各种办法去除腥味,让内脏吃起来跟普通的肉没什么两样,但宁绥的刻板印象还是让他对内脏退避三舍,往往咬了一口就扔在碗里不动了。 他的小动作压根瞒不过夷微的眼睛,刚放下饭碗,就被夷微抓了个正着。 “吃干净。” 宁绥笑得有点心虚,讨好地晃晃夷微的手臂:“我吃饱啦。” “再吃一口,就一口。” 然而,吃完一口还有下一口。吃到最后,宁绥只得用饮料送服,才能把嘴里的食物咽进肚子里。他小声发着牢骚: “你待在这里有点太屈才了,应该去当幼师,每天哄小孩吃饭。” 夷微耳尖动了动,把他的话都听了个明明白白,也不打算反驳,只是不由分说地抢走了宁绥的饮料瓶:“饭后先不要喝水,溜达溜达,我收拾好碗筷就来陪你。” 经过几天的斗智斗勇,夷微谎称自己是一只落难的雉鸡精,被道法感召来到这里修炼,暂时以宁绥师兄的身份蒙骗住了他。但百密总有一疏,宁绥哪里是那么容易糊弄的,每天起床后除了养伤无所事事,满脑袋都是琢磨自己那时常冷着一张脸但贤惠得出奇的“师兄”: “师兄,你一直都是白头发吗?” “嗯,对。”犹豫了一下,夷微搪塞回答,反问道,“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羡慕你有这么一头漂亮的头发。”宁绥也跟他打起了太极。 “师兄,为什么别人都是景字辈的道号,只有你是自己的名字?” 忘记给自己诌一个道号了,夷微懊恼地抬手扶额。他不擅长撒谎,在宁绥审视的目光下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最终回答: “因为我年纪最大,也最厉害。” 宁绥一听来了兴趣:“是吗?有多厉害?” 夷微顺理成章地递来一盘切好的水果:“把这些吃下去,我就告诉你。” 虽然前任掌门和现任掌门都不在山上,观中弟子举止大胆了些,但该做的早晚课还得做,该接待的善信还是要接待。宁绥常年有邓向松特批的功课豁免权,在房间里一觉睡到中午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因此,发现宁绥起了个大早换上道袍,跑到正殿来参加早课时,所有弟子都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发出疑问:“啊?” “小绥,回去再睡会儿,你身体还很虚弱,不用做早课。”主持观内事务的郝思宸好意提醒。 “我就来看看。”宁绥大模大样地跪坐下来,“师兄,你带经书没有?我忘带了。” 一大早被宁绥拖出来,夷微也没想到他是来做早课的,因此手上只带了那本作为礼物的笔记本,打算空闲之余补一补这些天落下的笔记。 在宁绥的注视下,夷微扭扭捏捏地摊开笔记本,用手遮着笔记,脸颊腾地一下便红了起来。 “用它充数……可以吗?” 二人跪坐在一起,在周围的诵经声中一页一页翻阅着这本笔记,每往后翻一页,夷微的脸都更红一分。 不过,相比较而言,还是被没有失忆的宁绥看笔记更尴尬一点。类比一下,这跟考试时被监考老师看卷子有什么区别呢? “一方面,虽然仅成立帮信罪的前行为不成立诈骗罪的共犯,但不可否认的是,帮信罪在不法层面实际上是上游罪的共犯,只是缺乏共同诈骗的故意。”宁绥通读一遍,蹙起了眉头,“帮信罪,诈骗罪,好熟悉啊。” 而在每一页笔记的页尾,都画着一对依偎在一起的猫和鸟,猫咪的脸上挂着一副眼镜,耳尖各有一缕长长的聪明毛,鸟儿则在尾羽处系上了一条飘带。开始的几幅画笔触还稍显稚嫩,画到后面则越发熟练,只不过猫咪越画越精致,动作也从简单的坐姿和揣手渐渐发展出了舔毛、嬉戏;鸟儿却越画越敷衍,到最后完全成了一团不可名状的多边体。 画的时候夷微没想太多,只是单纯不太在意自己的形象,现在一页页地翻下来,他忽然发现,这难道不像是自己渐渐淡出宁绥生活的过程么? “很可爱的连环画,是画给谁的?” 语气固然好奇,可宁绥的眼神里并没有半点疑惑,全然是笃定,说明他其实早就猜出了大概,只是想要一个回应来确定心里的答案。 第186章 夷微支支吾吾的,知道欺骗没有意义,但也不肯坦白。宁绥也不为难他,换成了一副笑脸: “师兄,饿了。” 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进夷微的口袋摸索,还真叫他摸到了几颗晒干的红枣和剥好皮的干果:“我就知道。” 心满意足地嚼着零食,宁绥不忘跟着其他人的动作一起叩拜祖师,夷微没办法,只好跟他一起拜伏在地,起身时宁绥凑到他耳边小声问: “你觉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像拜堂?” “不要胡说。”夷微慌忙四下看看。 “不想听吗?但你看上去很受用,嘴巴还在笑呢。” “……受不了了。”夷微快要崩溃了,“我该怎么坚持对他冷脸一个月啊。” 每到夜里,宁绥的手脚,甚至是小臂和小腿都会冰凉得像在冰窟里浸泡过一样,除了冷,骨缝中间还在隐隐作痛,痛得宁绥连嬉皮笑脸的力气都没有了,裹着一层又一层的被子还在瑟瑟发抖。夷微当然知道这是溯光残留的力量在作祟,但又不好明言,只好哄骗宁绥说他天生体寒,再假借帮忙按摩活血的名义用自己的真气温养他的身体。 不知是温度还是其他的缘故,指尖划过每一处,都能带起宁绥无意识的战栗。即便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肌肤的柔软,这让夷微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以往那些缠绵的夜,他们总是习惯在彼此身体处处留下印记,第二天再想方设法遮上。他余光瞥见宁绥定定的目光,本就如脱缰之马的心绪又混乱了几分,喉结上下动了动。 好在有垂落颊边的碎发,挡住了他面上那可疑的绯红。 “师兄,以前我们两个也是睡同一间屋子吗?” “嗯,一直都是。”夷微不自在地应答。 “那多不方便啊,我们只是师兄弟,总得给彼此留点空间吧,师父难道不懂吗?”宁绥又在旁敲侧击地套话了,“邓若淳是我法律上的哥哥,他都不跟我睡一间房。” “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共处一室,我会等你睡着后离开。”夷微压根不顺着他的思路回答。 “哎呀,你想什么呢,我没有这个意思。”宁绥连忙摆摆手,“我在想,以前的那个我一定很好很好,才能让师兄愿意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吧?” 夷微按揉他小腿的动作一顿,沉默半晌,才认真道:“你一直都很好,以前和现在是,未来也一样。” “你这算是爱屋及乌吗?”宁绥笑笑。 夷微不置可否。他把宁绥的腿塞进被子里,被子的四角都掖好,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睡觉吧,祖宗,我出去走走。” “记得早点回来。”宁绥冲他眨眨眼。 月至中天,夷微在宁绥房间的房顶上坐了有个把小时,始终没能鼓起回房的勇气。心理建设还没做好,只听吱嘎一声响,窗户被推开,宁绥探出头来: “师兄,不要再蹲房顶了,下来吧,我保证不贫嘴了。” “不是让你睡觉吗?”夷微哭笑不得,“不用管我,天快要亮了,你再回去睡一会儿。” “啧,不下来,那我上去总可以了吧?”宁绥开始四处寻找能爬上房顶的梯子。夷微叹了口气,现出修长的尾羽,送到他手边: “拽着我的尾巴爬上来,抓紧。” 高处的风太大,宁绥没穿外套,冷得直跺脚。夷微脱下外套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又转而把尾羽散成扇形当作屏风。宁绥自觉凑近了些,试探地轻声说: “师兄,我想去山下看看。” 夷微一般不会直接拒绝他的请求,前提是有妥当的理由。 “为什么?” “你也说了嘛,我以前是个律师,律师总不可能在山上帮人打官司。我想,出去走走,或许我就能想起来些什么,也不至于总给你添麻烦了。” “你从来都不是麻烦。”夷微摇摇头,问,“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我偷偷看了你的手机,很多人在打听我的下落,说要花钱请我打官司,都被你搪塞过去了。”宁绥挠着后脑勺,不敢看他,“而且,我也总听到师弟们议论,说……说我们两个在外面混不下去就回来装傻啃老,跟哥哥抢家产,丢人。” “谁说的?记得名字吗?”夷微面色倏忽一冷。宁绥忙安抚说: “师兄,你先别激动,你的尾巴好像有点炸毛了。” 他伸手把炸开的羽毛都抚平,眼中有些落寞,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期待: “所以,我们有自己的家,对吗?” “是你给了我一个家。”夷微自语道,又宽慰宁绥说,“我们的家离这里很远,有机会我们会回去的。” “那……师兄,景慧师姐接了一个抓鬼的单子,在山下的城市里,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先去睡觉,睡醒了我就带你去。不过不许乱跑,听见没有?”夷微佯作严肃。 “好好好,我就知道师兄疼我。”宁绥抱着他的胳膊站起来。夷微尾椎骨剧痛,扶着腰缓了许久才勉强迈开步子。 尾巴翘起太久,尾巴根快扭断了。 第95章 盘算 “师兄。” 轻柔的呼唤在脑海中响起,像一朵浪花一样,又迅速被混沌的困乏淹没。失去神格后,沦为凡躯的身体承受不住浩瀚的神力,夷微的精力大不如前,或者说,他变得更类似一个“人”。以往连续作战几十天都不会感到疲倦的他,现在只是熬了几个通宵都会筋疲力尽。 第187章 夷微的睫毛颤了颤,看得出他在努力与沉重的上眼皮斗争。 “累的话,今天的行程就取消吧,好好休息一下,我陪你。”宁绥用指尖描画着他五官的轮廓。 “不用,我答应你了。”夷微攥住他的手,习惯性地贴在心口摩挲,“……你身上好香,是喷了香水吗?” “从行李箱夹层里翻出来的,还剩一点,不用也是浪费。” 宁绥低低一笑,抬手帮他把碎发拢到耳后: “再睡一会儿,我去吃点东西。” 那股若有似无、若即若离的香气缭绕在鼻尖,渐渐吞噬了困意,夷微终于睁开眼,目之所及只剩下宁绥西装革履的背影。 有一种回到了望海市,两人在周末的晨曦中醒来的错觉。 这些天,他都尽可能让宁绥穿得越宽松舒适越好,那些束手束脚的西装都被塞进了衣柜最里面。哪怕套着道袍,外面再裹一件长款羽绒服,踩着毛绒拖鞋,虽然看上去不太美观,但也比穿一天全身酸疼的西装强多了。 他茫然地坐起来,望着门口出神。 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来电显示竟然是应泊。夷微连忙接起:“喂?应检?” 电话那边的应泊同样带着困倦的鼻音:“宁绥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他在养伤吗?” 夷微没反应过来他问话的用意,谨慎说:“是在养伤,怎么了?” “他凌晨四点突然给我发消息,问之前那些案子的判决,这段时间望海市有没有出现新的恶性案件,跟领导视察似的,还问了些别的奇奇怪怪的问题。你确定他没事吧?” “目前应该大概是没事,就是被吓到了,缺了点记忆,问题不大。”夷微选择了相对严谨的措辞,“不对,你为什么凌晨四点还醒着?” “我要写论文啊,今天下午就要交了,政治部急着要。”应泊打了个哈欠,“不说了,我得再去睡一会儿。” 夷微难得睡了个懒觉,观里没人掌勺,弟子们只好自己生火做饭吃。宁绥蹙着眉头掀开锅盖,灶里色香味俱缺的饭菜登时把他的食欲压了回去: “……看着就不好吃。” “嘿,景行师兄。”捧着碗蹲在角落里的弟子们冲他扬了扬下巴,“我问你,师父把掌门的位子传给景齐师兄了,你心里什么滋味?” 宁绥一脸莫名其妙:“能有什么滋味?他是大师兄,论能力论资历都应该传给他,你有异议?” “哎哟,这里又没别人,你打什么官腔呢?沐霞观都不肯给你,那人家老邓家的家产,跟你更没有关系了吧?演了这么久父子情深,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宁绥很清楚,他们倒未必是真的关心邓家的家产分配问题,只是不事生产闲得难受,单纯想拿自己找乐子。毕竟宁绥常年在外工作,在观里除了师父师兄和郝思宸,几乎不与其他人往来,眼下那三位都不在山上,他们自然盯上了重伤初愈又没靠山的自己。 再加上前些天自己一直是呆呆傻傻的,衣食起居都需要人照顾,更是“好欺负”了。 想到这一层,宁绥旋即摆出了一副冷戾的脸色:“我是师兄,谁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了?” “师父的家产我一分都不会拿,别说他现在还活着,钱都在他自己名下,要是他有一天没了,我会自愿放弃遗产继承。”他说得慢条斯理,摆明了态度,“而且,我是师父的拟制血亲,在法律上与邓若淳享有同等的继承权,我们才是一家人。不管我拿不拿他的家产,都轮不到你个外人评头论足,听懂了吗?” 挑事的弟子自讨了个没趣,面向墙角埋头扒饭。宁绥嫌恶地盖上锅盖,暗自嘀嘀咕咕: “饭做得不怎么样,嘴倒是够碎的。” 虽然话说得有理有据,不落人口舌,他还是觉得不够解气:“对了,我正好要下山去找掌门师兄,不如让他和师父评评理,说三道四挑拨离间,你就是这么侍奉祖师爷的?张嘴就是造口业,看来早晚课的净口神咒都白念了,吃完饭把八大神咒各抄十遍,我回来之后验收。” 厨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夷微在院里寻寻觅觅: “阿绥,你在厨房吗?” “我在这里!”宁绥直接一个大变脸,故意掐出一副温柔甜美的嗓音,“师兄,这里饭都是冷的,我们去山下吃吧。” “也好。”夷微掀开门帘,淡淡地扫了灶台边的几个弟子一眼,牵上宁绥的手,“走吧,穿厚一点。” 待二人手挽手走远,几个弟子都懊悔地抹了把脸:“操,我们都被这小子演了。” “师兄,你怎么不说说,我今天好看吗?” “好看。”夷微的眼神始终没离开过他,“怎么突然想起来打扮了?” “跟你一起出门,当然要重视。” 虽然身无分文,但一路上不论经过什么店面,宁绥都要进去看看,再把账单丢给跟在后面的夷微。路过一家小学门口的小卖铺,宁绥的两条腿粘在了冰柜前: “师兄,我想吃冰棍。” “太冷了,不行。”夷微一口回绝。 重活一回的宁绥再一次认识到了经济实力的重要性,钱就是底气。他干脆抱臂靠在小卖铺的门上,赖着不走了。 可惜夷微并没有当初的他那么心软,坚决不肯退让。两个人对峙了五分钟后,夷微把他托付给店老板,自己小跑着到了马路对面,买了一杯热奶茶回来。 第188章 “这个可以,冰棍不行。” 好吧,退而求其次也还算不错。宁绥捧着奶茶,小声嘟囔: “我以前好歹也能赚钱,那我的钱和手机呢?不会被你独吞了吧?” 钱还在,手机变成废铁了,夷微沉默以对,艰难地把话头咽下去。他特地挖了个地洞,把准备的礼物都藏了进去,新手机也迟迟没有拿出来,以防宁绥在鱼龙混杂的信息中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精神上受刺激。 此行的第一站是邓向松所在的医院,两人拎了一大袋子水果走进病房。邓向松的脸色红润了许多,先前瘦削的脸颊也有了发胖都痕迹。宁绥 “爸,好点了吗?” 一声“爸”叫得邓向松心花怒放。他拉着宁绥的手腕,一个劲儿向他使眼神: “早就好了,你哥非不让我出院,烦死我了。” “你当他是故意给你找不痛快,非要把你关在医院里吗?他不也是希望你不要留下后遗症么。”宁绥坐在他旁边。邓若淳却绕到夷微旁边,一把揽住对方肩头: “走吧哥们儿,他们俩在这儿聊着,咱俩出去转转。” 由于夷微个子太高,邓若淳不甘心地踮了踮脚尖。 穿过医院走廊,他们来到天台。邓若淳叼了根棒棒糖,问: “准备好了吗?” “嗯,我没算错的话,就在明天。”夷微谢绝了他递来的糖,“你和师父可以今晚回山,准备收网。” “我们就是打算今天回去。”邓若淳心下了然,点了点头,岔开话题,“小绥还是很黏你。” “算是一种……生活的惯性吧。他忘了我,但没忘记爱我。” 听出他话里隐约有些示威和炫耀的意思,邓若淳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说: “我是偏印人,不想跟你们这些每天爱来爱去的俗人为伍。老头不一定是想拆散你们两个,我猜啊,他是想把掌门的位置让给我,再把小绥留下陪他颐养天年,但小绥的综合实力不在我之下,他必须想个办法让人心向我。至于你,之前中期考核大家都看出你实力在我之上,他怕有你在我没法服众。” 夷微面上没有显出半分惊讶,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一点:“我起初不明白,既然是‘以命换命’,为什么师父能安然无恙。听到观里的风言风语后,我才想明白了个中缘由。师父从一开始就知道,以他的修为,所谓的‘以命换命’不会伤及自己命脉,那他故意夸大自己的牺牲,更多是为了演给所有人看,为了让阿绥愧疚,对不对?” 做父亲的把命都给了没有半点血缘的孩子,难道孩子还有理由再同哥哥争权夺利吗? “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倒是安排好了,小绥未必愿意在山上待一辈子啊。”邓若淳幽幽地叹了一声,“你能懂我意思吗?” “所以,我要怎么做?”夷微直入主题。 “在老头和小绥面前演一场戏,我会帮你。” 夷微没有作声,算是默许,随后转身欲行。走到楼梯口,他停住脚步,道: “其实阿绥从来没想过跟你抢,他有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不待邓若淳答复,他自顾自接着说:“不过,谢谢师父,也谢谢你。母亲的不死药难得,如果师父没有出手,我可能要费些心力杀进阴曹地府,也需要像溯光一样向众神打报告。” “我知道。”邓若淳颔首,“嘉禾说,爸当时提醒你不要做傻事,指的也不是你自愿放弃神格,而是警告你酆都戒备森严,不要擅闯。” 曾经,夷微觉得自己是一柄凶悍的刀,伤了他人也伤了自己,一次次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 可现在他觉得嚣张跋扈点没什么不好,对天地间的众生而言,纯粹的爱和恨以外,还有太多的权衡利弊。他们或许不会在意宁绥的善意,但一定会忌惮站在他身边满身杀气的自己。 而在住院楼外,宁绥躲在花坛边,囫囵吞枣也似地把手上的半根香草奶油冰棍塞进嘴里。因为吃得太急,脑袋被冰得胀痛,他只好用拳头不停捶着太阳穴。 他偷偷带出来了一张银行卡和几张百元现金,藏在西装内袋里。他先结清了邓向松的医药费,又趁夷微不在,跑去医院对面的超市买了根冰棍,在店员清点零钱的声音中,像做贼一样打开了包装纸。 眼见夷微的身影渐渐靠近,宁绥总算缓了过来,站起身嗔怪说: “你们俩聊什么去了,这么久才出来?” “没聊什么,医院里消毒水味道太重,去天台透透风。”夷微随手帮他整理衣领,“去看看思宸姐吧。” 第96章 贪祸 偷吃冰棍果然导致侵蚀身体的寒气发作,宁绥开始不自觉地打寒颤。夷微自然而然地把他的手揣进口袋里,用自己的体温帮他取暖。 “很冷吗?” “还好,稍微有一点。”宁绥不敢坦白自己的罪状,只好嘴硬。 “知道了。”夷微刮刮他的鼻尖,“我口袋里有纸巾,擦擦你嘴边的奶油。” 目的地离医院不远,二人徒步到小区楼下时,围观群众和被疏散的居民把附近围得水泄不通。郝思宸揣手站在人群里,身边还跟着几个师弟,发现他们后连忙招招手: “小绥,这里!” 宁绥一边快步穿过人群,一边解下自己的围巾,系在她脖子上,还不忘打个漂亮的结: 第189章 “姐,低头,我帮你擦擦脸上的灰。” 身边群众望着那栋被烧得只剩一个空架子的居民楼,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宁绥用口型询问郝思宸: “怎么回事?” “看那边。”郝思宸向不远处的空地努努下巴。二人循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全身沾满了灰烬的消防员跪地痛哭,口中嘶吼着: “里面还有其他人啊!我没有骗人!我差一点就能把她们救出来了!” 宁绥蹙眉问:“你不是说都跑出来了吗?” “工作人员排查过人数,的确都跑出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消防员小哥出来之后坚持宣称里面还有一对母女,就在他面前被燃烧的房梁砸死了。” “客户为什么找咱们?” “他说房子有问题,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能听到哭声,家里的东西也总是无缘无故地移动。你也知道,这种无聊的灵异事件咱们北帝派一般不会插手,可他给得实在太多,正好快过年了,我想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就下山来看看。结果刚聊没一会儿,楼里就着火了,好在是新小区,住户少,所以疏散得快,我拉起客户就往下跑,希望他能加钱。” 言罢,她特意凑到宁绥耳旁,低声道: “这栋房子是他刚买下用来结婚的,哦,对,是二婚。我还问他要过生辰八字,但推完前事,感觉他给的是假的信息。” 宁绥沉吟不语。夷微脱下大衣罩在他身上,说: “我进去看看。” “带我一个。”宁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不可以,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 “可是我很冷,你走了,我肯定更不舒服。”宁绥又熟练摆出了可怜兮兮的表情,“你肯定有办法帮我混进去的,对吧?” 夷微很清楚,他未必是真想粘着自己,只是习惯性地想调查个真相出来。再者,以他的倔脾气,就算自己拒绝了他,他也会想方设法地翻墙进去,拦是拦不住的。 就像他铁了心要吃冰棍,就一定会背着自己偷偷吃一样。不过至少他现在学会了撒娇,这一点让夷微不免意外又惊喜——没有哪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能扛得下这一招。 想到这儿,夷微把大衣又披回自己肩上,向宁绥张开怀抱: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得藏进来。” 宁绥忽然有些想要退缩:“啊?一定要这样吗?” 夷微看他一副为难的样子,忽然很想逗逗他:“不仅要这样,还要弯腰,一只手捏住自己的鼻子,另一只手穿过臂弯模拟大象的鼻子,然后原地顺时针转三圈,再逆时针转三圈,这样就能隐身了。” “你无不无聊啊!”宁绥给了他一拳。 玩笑归玩笑,保险起见,夷微还是走在宁绥的斜后方,一只手虚虚地护着他的腰,彼此贴得很近,就这样在工作人员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靠近被烧毁的居民楼。保持这种姿势倒没有别的原因,一是取暖,二是担心房屋结构不一定结实,万一倒下来什么重物,他来得及把宁绥护在身下。 外墙的涂料被火焰舔舐得斑驳陆离,有的地方已经彻底剥落,裸露出焦黑扭曲的钢筋和水泥结构,宛如一道道狰狞的伤疤。窗户玻璃无一幸免,全数破碎,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框。楼顶的瓦片被高温烘烤得四分五裂,有的已经坠落,留下一片片空缺,而那些还勉强挂在边缘的,也摇摇欲坠,恐怕在日后的风吹雨打中也难以幸免了。 楼道的墙壁上,烟熏火燎的痕迹清晰可见,黑色的碳迹与灰烬交织在一起,混入水渍和泡沫,覆盖了原本洁白的墙面,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偶尔,他们迈步带起的风卷起地上的碎屑与灰烬,宁绥不由自主地皱眉,用夷微的大衣捂住了口鼻。 楼层中仍然有消防员和工作人员在排查是否存在被困的人员,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跟在消防员身后不住地询问,任凭工作人员怎么驱赶也不肯离开火场。 二人与消防员擦肩而过,夷微多瞥了那男人一眼,不由得站住了脚步。宁绥见状回身问: “怎么了?” “他应该就是那个客户,身上……好像背着阴债,还是血债。”夷微有些犹疑,“但我暂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阴债?跟以前遇到的医生一样,又一个做亏心事遭报应的?”宁绥随口一问。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似乎暴露了什么,慌忙住嘴。 好在夷微正沉浸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这番话的不对劲。宁绥揽住他的肩头,把他往楼上推,顺手帮他掸去了发丝上沾染的灰尘: “走了,上去看看。” 四楼被烧毁得最为严重,很难想象郝思宸是怎么在发现火情的第一时间逃离现场的。夷微单手撑起一扇倾塌的门,门下灰烬表面的痕迹却引得他一时大为不解。 是数个形似鸡爪的脚印,虽然大小不一,但能分辨出应该属于两个“主人”。 “你留下来的?”宁绥仔细观察脚印后,得出了推测。 夷微对比了一下自己的脚和那脚印的大小:“这些加起来也没我原身的一只爪子大。” 宁绥留了个心眼,掏出夷微的手机,迅速拍下几张照来。而后,他挽着夷微的手臂,笑容讨好又狡黠: “我们……” 夷微面上的冰霜也稍稍融化,回以同样的笑眼弯弯:“明天必须要回山。” 第190章 宁绥迅速捕捉到了他话里的隐含意义:“意思是今天可以在山下玩一晚?” * “师兄。” 宁绥抬手在夷微眼前晃了晃,终于让他如融化的糖一般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短暂地起了些波澜。 “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感觉你今天好像很开心。”宁绥垂眼一笑,“是因为只有我们两个吗?” 夷微没有否认。他转头望向窗外的霓虹长流,面颊泛起微红。 这是他们下榻酒店旁边的一家西餐厅,郝思宸带着师弟们跟着那客户辗转到了对方现在的住处继续拿钱办事。夷微不愿意让宁绥再参与这种事,便借故离开了。本来他想带宁绥走得远一点,找一条小吃街逛一逛,但考虑到宁绥身体不适,他们只好在附近简单吃一点。宁绥揉着自己发酸发冷的关节,悻悻地摇头: “我以后再也不嘴馋了,对不起。” “嘴馋很正常,在山上住了这么多天,谁都忍不住。”夷微捧着他的手呵气,“还是很难受吗?” “还好,还能忍。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明天,上午或者下午都可以。” 宁绥抽回手,神情变得认真:“我是说,什么时候回我们自己的家,总在山上打扰师父师兄也不好。” “再说吧,师父现在身体还没好呢,需要你陪在身边。”夷微别开眼神,搪塞过去。宁绥撇撇嘴,同样不再看他,环顾餐厅转移注意力。他的目光跟上一个蹒跚着走向中心舞池,随着音乐律动的小女孩,便上前半跪着微笑询问: “宝贝,哥哥跟你跳,好不好?” 女孩向他仰起脸,嘻嘻地笑起来,女孩家长也并未阻拦。宁绥便将她抱在怀里,踩着节拍摇晃,逗得女孩发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等到女孩玩够了,宁绥将她稳稳放在地上,却见夷微抱臂站在旁边,神情有些别扭:“那个……如果我也叫你一声哥哥,可不可以邀请你跟我跳一支舞?” 宁绥挑眉:“你连小朋友的醋都吃?” “谁吃醋了?”夷微还在嘴硬,“不可以就算了。” “没说不可以。”宁绥微微欠身,向他行礼,“把手给我。” 待牵住了夷微的手,他才狡黠地笑着说:“提前说好,我只会跳男步,如果一定要跳,你必须跳女步。” 夷微反手握住他的手,身体不由自主地贴近他:“可是我压根不会跳探戈。” “不会?那就慢慢学。” 不巧,宁绥的手刚揽上夷微的腰,便听一阵电话振动,夷微悻悻地松开手,接起电话: “喂,思宸姐?” 电话那边郝思宸的话音似乎颇为急切,宁绥侧耳听着,目光紧紧盯着夷微愈加凝重的神情:“怎么了?” “来不及吃饭了,咱们可能得过去看看。” 赶到现场用了大约半个小时,二人急匆匆地爬上楼,便见大敞的房门中,郝思宸和一众师弟将一个女人团团围住,而那客户则躲在他们身后,似乎对那女人恐惧至极。 女人自己已是遍体鳞伤,四肢的皮肤都变成了火灼似的焦炭。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年幼的女孩,女孩的身体同样满是伤痕,已经渐渐变得透明。 母女两个都是冤魂。 “连你们这群外人都来帮他……”女人怨毒的眼神在众人之间逡巡,抬手指向男人,“他……他为了那个野女人和她的野种,给我买了一份受益人是他自己的保险,然后放火把我和我的孩子都烧死了!我的孩子才六岁,她有什么错!” “怎么回事?”宁绥把郝思宸拉出来询问。 “杀错了。”郝思宸叹了一声,“上午那场火灾就是她们两个的手笔,想杀掉这个男的报仇,却没得手,晚上又追了过来。” 她的目光投向一个发着抖的师弟:“我带着他们几个出来,本意是想让他们历练历练,没想到他们几个只记得‘只杀不渡’。母女俩现身后什么都没解释,就被……” 虽然已经看见夷微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明显是不愿让他参与进去,但宁绥还是追问道:“然后呢?” “孩子承受不住天蓬大法,几乎魂飞魄散。孩子母亲强撑着最后的力气,把前夫推下了楼。你们来之前,救护车已经把人拉走了。” 女人仍旧在身后大哭:“你们要杀就杀我!为什么要杀我的孩子!我们只是想报仇,凭什么他作了孽还能活得好好的,凭什么!” 女孩卧在她怀里,身形薄得像是一张纸。女人的泪滴簌簌而落,滴在孩子身上: “这个世界……真不公平……我再也不要来了……” “别哭了。”夷微原本一直在沉默,终于忍不住打断女人的嚎啕,眼中闪过半分怜悯,但也只是一闪而过。他不耐地出手,一点红色流光注入女孩躯体。 “她暂时无碍,你,马上跟着鬼差去铁围山待审。” 说罢,夷微不由分说地钳住宁绥的手腕,将他带离现场: “他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看不了这些,我们先走了,你们注意善后。” 第97章 潮涌 夷微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时,宁绥正狼吞虎咽地咬着手上的巨无霸汉堡。见夷微歪着头看自己,宁绥讪讪地一笑,然后迅速把剩下的汉堡都塞进了嘴里。 “不是要睡觉吗?”夷微忍俊不禁,“慢点吃,我又不跟你抢。” 第191章 “我、我还是很饿,所以偷偷点了外卖。” 宁绥指了指袋子:“我还点了两份。” “我不吃。”夷微习惯性地拒绝。 然而,他的肚子丝毫不给他留面子,十分不合时宜地“咕噜咕噜”叫了一声。 成为“人”的第一步,要学会适应人的各种生理需求,比如饥饿。神的躯壳本就超脱凡物,通身流转的充盈神力也足够弥补体能,夷微以前几乎不会感到饥饿的滋味,即便是在蠡罗山中困守了四千年,重获自由后他也只是觉得有些疲惫。 这种腹腔内空空荡荡的奇妙感觉让他凭空地生出一股怪异的羞耻感,随之而来的还有恐惧。既然他会饥饿,那同样也会像凡人一样生病,也会衰老直至腐朽成一抔黄土,这是他过去几千年里从未想象过的。 可怖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过程。总有一天他无法再随心驱策这副身体,垂死挣扎之际,多么狼狈的样子都可能出现。 “嘴硬什么呢?我知道你饿了,我洗完澡也总是容易饿。”宁绥翻着外卖包装,“嗯……我看你从来不吃鸡肉,应该是因为恐怖谷效应,所以给你买了牛肉堡。” “道士不能吃牛肉啊。”夷微摇摇头,坐在床沿,用手打理着长发。 “还没演够?”宁绥一撇嘴,“你又不是真道士,你连自己的道袍和道号都没有,每天也不做早晚课,连清静经北帝经都不会背,骗谁呢?我只是有一些事暂时想不起来,又不是傻。” 夷微没有作声,只是定定地望着掌中脱落的白发出神,那几丝白发很快便化成了灰白色的羽毛。宁绥很快发觉他不对劲,也发现了他掌中的白羽,小心翼翼地问: “到换羽期了?” 虽然重明鸟每年也需要换羽,但一直有固定的时间,多为初春初秋的时节,眼下早已过了换羽期。夷微扯了扯嘴角,起身把掉落的发丝扔进垃圾桶。 “正常掉毛罢了,没关系。” 但宁绥并没有轻视这件事。他走进卫生间,拿了把梳子,坐在夷微身边: “转过去,背对我。” “你要干什么?”夷微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照做。宁绥一手抚着他的发尾,另一手持梳从发根一直梳下来。 “以后擦头发、吹头发之前先梳一梳,我没留过长发,但跟思宸姐学过一点保养长发的知识,可以帮你打理一下。” 梳子的尖齿轻轻刮过头皮,理开了绞缠在一起的发丝。夷微稍稍合上眼睛,身体也难以自制地向宁绥怀里欹斜: “以前……从来没人给我梳过头发。” “我也没有吗?”宁绥皱起眉,“不会吧?” 夷微一怔:“呃,我是说,在你之前。” “我生来便没有亲生父母,西王母是创世的大神,无暇顾及我,所以我只是表面上备受宠爱、风头无两,基本的生存技能都是自己摸爬滚打学会的。之所以性格好勇斗狠,以至于跟初凤起了冲突,也是被欺负久了形成的习惯——我不可以胆怯,不可以软弱,不然就会被他人骑在头上凌辱。” “很多青春期的小孩子也是同样的心理。”宁绥低低一笑。 夷微的声音变得有些喑哑:“阿绥,我也会老。” 宁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继续帮他梳理长发:“嗯,我知道。” “我也会长出满脸皱纹,皮肤蜡黄蜡黄的,还有老年斑,头发全都掉光,变得不那么好看,甚至可以说丑。” “我也知道。” “我还会老得走不动,佝偻着腰,拄拐也颤颤巍巍的,或许也有躺在床上插管子的那天。” 沉默良久,宁绥微微颔首,语气却不再戏谑:“我都知道。” “如果我老了,你……” 像是想要确认什么,夷微急急地接上话,却又意识到不妥,慌忙打住,颇为落寞地自嘲: “算了,我说这些干什么?” 他们大概没办法并肩走到老去的那一天了。 但宁绥不给他逃避的机会:“接着说,如果你老了,后面是什么?” 夷微支支吾吾的,终于鼓起勇气: “我想问,如果我老了,你会不会嫌弃我,还会不会……爱我?” “说出来可能你会觉得奇怪,我一直都很害怕你只是喜欢我光鲜亮丽的样子。你夸我头发/漂亮、五官漂亮,我都会开心,但马上又会担心,万一有一天我不再漂亮,万一有比我更漂亮的出现在你身边,那我……” 平心而论,在宁绥的记忆里,他其实很少会特意夸赞夷微的外表,或许的确是只有那么一两次,或许是因为太多过去他还没回忆起来。不过,不论哪种可能,都无法否认夷微比他想象得更加在意他的评价,甚至已经到了会左右自我认知的地步。 这一点倒是让宁绥颇感意外,他当然知道夷微在乎他,但从未想过夷微会为了他而……自卑。 他自始至终都认为,患得患失的人只有自己。 “是因为失去过我吗?”宁绥心中暗叹。 苏醒后,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这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枕边人。夷微披了一件深色的浴袍,银白色的千万发丝垂到腰下,犹如一面雪色的玉璧,精干有力的腰身线条在发丝中间若隐若现。 确实漂亮,老了也一定是个漂亮老头,可能还会拎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追打冲他做鬼脸的小孩,宁绥想。他坏心眼地从背后揽住夷微的腰,把下巴搁在夷微肩膀上,问: 第192章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你了?还是说,我曾经说过?” 他能感受到夷微全身一颤,与他脸颊近在咫尺的颈部皮肤也开始发烫,但夷微长久地不予回应。宁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每次一聊到这种话题你就不说话了,很难回答吗?” 他把梳下来的白发都收集起来,等发丝化作羽毛后,他用一张纸巾全部包起——留下这些羽毛还有用。 “快点吃饭,薯条凉了就不好吃了。” 即便对宁绥来说,看夷微吃饭也是个稀罕事,相比较而言,看他洗澡都不算什么。可能对他而言,进食就像其他人眼里的上厕所一样私密。 机会难得,当然不能错过。宁绥手托下巴,看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撕咬,不习惯用牙齿咀嚼,只能囫囵个儿吞下去,真的像只小鸟一样。 夷微越吃越难为情:“你能不能不要看我了?只是吃饭而已。” 宁绥根本不听,笑得更灿烂了:“嘴巴塞得鼓鼓的,有点可爱。” 一声刺耳的尖叫声打破了房间内其乐融融的气氛,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宁绥凑到墙边,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才冲夷微眨眨眼: “是隔壁的情侣在吵架。” 他沉思了半晌,问:“我们之前也这么激烈地吵过架吗?” “没有。”夷微笃定地摇摇头,“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有一次,不过已经过去了。” 上一次吵架还是因为争执要不要一起去闯蠡罗山。比起不管不顾地大吵一架,他们两个似乎都更倾向于选择冷战,但冷战对生活的影响几乎为零,他们甚至不会分房睡。 宁绥没有深究他的回答,揉了揉他的脑袋:“我去洗个澡,该睡觉了。” 熄了灯躺在床上,隔壁传来的噪音仍没有消弭,却好像变了味。 虽然听不真切,但也能分辨出是香艳的呻\吟,还渐有加强之势。 “啧,刚刚不是还在吵架吗?”宁绥烦躁地翻了个身,盯着夷微的侧颜看了良久,问: “师兄,睡着了吗?” 夷微眼皮都没抬,呼吸平稳,看上去睡得很熟。宁绥单手支颐,轻声道: “听说抬起睡着的人的胳膊,放手后不会落回去。” 他假模假式地实验起来,拉住夷微的手腕举高,然后放手,果真没有落下。 “笨蛋,别装了。”宁绥捏住他的脸颊,“我骗你的。” 夷微吃痛睁眼。自认吃瘪,揉着脸说:“早点睡吧,今天累了一天。” “他们太吵了,我睡不着。吵架还不够,居然打起来了。”宁绥小声发着牢骚。夷微闻言,莫名地轻咳了两声,用被子把他紧紧裹住: “我抱着你睡,这样就听不到了。” 有如扬汤止沸、抱薪救火一般,心底点燃的一星暗火在彼此的气息中愈发炽热。 “阿绥……你身上好香。” 朦胧中,他听见夷微粗重喘\息中的呓语。 吻好似一场突如其来的夏雨,先徐后疾,宁绥从温暖的怀抱中探出头来,却刚好被夷微抓到机会,捏着下巴咬住嘴唇,吮吸、舔舐,舌尖带着不容拒绝的蛮横侵入口腔,又转变为温柔的诱引与挑逗,向他索求回应。 “嗯……不要咬。” “不可以咬吗?可是你好像很喜欢。” 每一次力度或轻或重的噬咬,都能带来神经的震颤,哪怕那锋利的牙尖是在脆弱的血管附近逡巡,仿佛内心的最深处就是在渴望被狩猎,被征服,被掠夺一切。 两人在如水的月光下对视,夷微双臂支在枕头两旁,最后确认: “可以吗?” 他每次都会这么问,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拒绝,明明知道自己也在渴求他,可他就是非要听自己亲口说一句“想要”。 “如果能让师兄开心一点,我乐意至极。” 宁绥抬起手,一颗一颗解开上衣扣子,昏暗的光线中,他瞥见夷微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汹涌的快慰没过头顶,他是赤\裸的祭品,任由堕落的神明肆意品尝。 “……抖什么?” 夷微很快发觉了异常,抬起头来,话音里还残余着些许情\欲的意味: “还是很难受吗?” “没关系。”宁绥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却还强忍着骨节的痛楚,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继续。” “不行,不能强撑。” 夷微压抑着喉间的粗喘,向他渡了一口温养身体的真气,重新将他搂紧: “睡吧,我在这里,不舒服一定要叫我。” 宁绥懊恼地闭上眼,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第98章 擒龙 身侧的床垫向下一陷,一种冬日室外特有的冷冽味道在周身弥漫开来。宁绥迷蒙地翻身,被夷微安抚地搂进怀里,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没事,继续睡吧,我在。” “嗯……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才回来?”宁绥抬起腿,把整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 “憋得难受,出去走走。” 宁绥艰难地睁开一只眼望向窗外,外面天色还是一片浓重的深黑,约莫不到凌晨五点。他打了个哈欠,嘴里嘟嘟囔囔: “也太早了……” 夷微双颊赧红:“外面冷一点,也能……泄泄火。” “泄、火?”被困意锈住的大脑运转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就中含义,宁绥讶然地盯着他,“不会一整晚都没睡着吧?” 第193章 “没关系,顶得住。”夷微抬手遮住宁绥不自觉下瞟的视线,转换话题道: “昨天火场里杀老婆孩子的那个男人死了。” 宁绥不自然地清清嗓子:“伤得那么重,活不下来也正常。你去看过他了?” “嗯,回来的路上顺便去便利店买了些早餐回来。” 睡意顿时消减了大半,宁绥伸了个懒腰,道:“啧……造孽啊,他也是活该。” “或许吧。”夷微伸手盖住他的眼睛,“时间还早,我本来没打算吵醒你的。再睡一会儿,天亮了我们就回山。” “这么急吗?真的不能再玩一天?” 夷微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回山才能看到。” 回笼觉一直睡到将近中午,宁绥昏昏沉沉地洗漱,不情不愿地跟着夷微踏上了回山的路。今天的麻姑山似乎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刚踏进山门,宁绥便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凛冽寒意,将整座山与外界分隔开来,形成了一座无形的结界。 “哎哟!这是……蛇?” 一条黄白花色的小蛇慌不择路地蹿到他脚下,差点绊了他一个跟头。宁绥向着小蛇现身的方向看去,在草木掩映下,竟有大批大批的蛇从地洞中钻出,结伴向山外逃窜。 “现在不是冬天吗?怎么会有这么多蛇?” 他一抬眼,瞥见夷微唇边挂着不明意味的笑意,心里顿觉发毛。刚打算把手从夷微掌心抽离,却被攥得更紧,带着些不容反抗的强横: “天气很冷,还是离我近一些。” 不仅是山林中,连沐霞观都是冷冷清清的。宁绥心下暗自打鼓,又不敢挣脱出夷微的控制,任由他领自己爬上正殿的顶层天台,这里能够将后山一览无余。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宁绥着实大为惊骇。 是无数把玲珑剔透的长剑,它们集聚盘旋,铸成一座通天的剑阵。剑阵之中困着一条冰蓝色的巨龙,通体被剑锋一寸寸贯穿,血液顺着碎裂的鳞片流下,那龙却仍在强捺苦痛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啸。 “那、那是……” 而他的师父和师兄,以及沐霞观的众多弟子将剑阵团团围住,俱是严阵以待。 夷微从身后轻轻拥住他,在他耳边低语: “四千年前,我在蠡罗山布下白虹剑阵,斩杀每一个试图闯入或是逃离蠡罗山的生灵。我也不知道,在失去意识的那些年里,白虹剑究竟伤了多少人的性命。” 不知是因为剑阵散溢的流光太过耀目,还是眼前之景激起了那些深藏的记忆,宁绥的脑海涌入了大量记忆碎片——古神冲撞巉岩,群龙殁于坟茔,冰矢刺穿胸膛……它们杂糅在神识之中,令他头痛欲裂。宁绥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呼吸也渐渐沉重。 “不必紧张,我没有要回白虹剑的意思,只是借用。”夷微好像会错了意,将他拥得更紧,“看到剑阵当中那条龙了吗?熟悉吗?就是他杀害了你的父母、你的前世与今生,几乎拆散了我们。” “夷微,我不想看,你放开我……” 但夷微忽视了他的请求,兀自漫漫道:“我用毁去神格作为代价,引来昆仑军介入,又煞费苦心地请托曾经的部将陆吾,把他从昆仑山带出来,就是为了在你面前完成这场复仇,以你的名义。亲眼看着有血海深仇之人惨死,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这种快感。” “当然,除了溯光,只要一时兴起,我可以碾死这里的所有人……除了你,我下不去手。”夷微捏着他的下巴,逼他直视前方,“看看下面吧,你的父兄、后辈和友人,他们的命不仅攥在我的手里,也攥在你的手里。你对每一个人都温良和善,换来的却是他们的欺辱、算计,这不是我想看到的。只要你点一点头,不只是他们,就算是众神的头颅,我都会想方设法地捧到你面前。” 下方众人怒斥溯光的样子落入他眼里,在他看来似乎极其好笑:“哈哈哈哈,你快看,他们没发现大祸临头,还在得瑟呢。” “为、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想这么做而已。每一个与‘重明’接触过的人都警告过你,我天性嗜杀、暴戾恣睢,母亲用我做她司天之厉的兵戈时就清楚这一点,可她选择了放任自流。现在,这把兵戈落到了你的手上,你可以随心所欲地驱策我。我对天地人的争斗毫无兴趣,你是我在世间淹留的唯一理由。” “夷微,别闹了,我真的有点怕。” “害怕我?不可以。”夷微用脸颊磨蹭着他的颈窝,故意似的把滚烫的气息喷在他耳后敏感的皮肤上,“你从把我带回家的那一天就知道我心怀不轨,却从来没拒绝过我任何逾越的举动,听之任之的是你,迎合诱引的是你,你真的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勾引我的那些把戏吗?是你把我惯成了今天的样子,其实你很期待被我掌控,不对吗?” 他把手探进宁绥的外衣按揉摩挲,奖励一般地亲吻宁绥的颈侧和肩膀:“很好,你已经……,我很喜欢你这副样子。” “求求你,不要在这里……” 两个人的身影就暴露在楼上,下面的人随时可能看过来,宁绥为了掩饰只能努力把身体藏进夷微怀里,他压低声音哀求,却被夷微径直打断,所有的挣扎好像都是白费力气: “嘘——不要掩饰,你拗不过自己的心。” 好在夷微的动作仅止于此,没有向着更恶劣的程度继续。宁绥定了定神,试探问: 第194章 “你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永远属于我,只属于我一个,跟他们都一刀两断,好不好?” 为了让自己的回答显得不那么敷衍和急迫,宁绥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 “好,我可以陪你浪迹天涯,只要你放过他们。” “浪迹天涯?我才不要流浪,我也舍不得让你流浪。不得不说,老天师很会选址,这里灵气充盈,很适合清修。我曾经尝试过强占一座道观,可惜那里太荒凉破旧,观里蠢钝的道士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只能像狗一样乞求供奉的神明庇护,实在没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夷微又一次如痴如狂地低笑起来,仿佛陷入了回忆难以自拔。宁绥抓住机会,真炁汇聚掌心,趁其不备奋力向后一击—— 然而,夷微攥住了他的手腕,逼散了真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强行与他十指相扣: “阿绥,你甚至不需要刻意讨我的欢心,只要乖乖待在我的身边,哪怕整天对我只有一张冷脸,哪怕像这样袭击我,我也只会当作玩笑视若无睹。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如胶似漆,你的那些小愿望我都可以陪你完成。不必担心我会有腻烦的一天,我们这一族都是从一而终,我已经认定你了。” 他迷乱的吻从侧颈一直蔓延到脸颊,又钳着宁绥的下巴,在唇上落下几个啜吻: “你视之如师如父如兄的人不会全心全意待你,你可以为了粉饰太平欺骗自己,但一旦出现利益纠葛,他们就会结成同盟,把你排除在外。没有人比我更懂你,也没有人比你更懂我,我们能绝对依赖的只有彼此,你还不明白吗?” 那些话音像是沾染了什么术法,甫从耳中钻入大脑,便立刻麻痹了思维。宁绥还在试图挣脱,但四肢像是被捆绑起来一样,都只能极小幅度地晃动。 “动不了了……”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夺回了些许意识的掌控权,强装镇定道: “我不在乎那些,师父与我非亲非故,却自愿抚养我长大,我就应该感恩戴德,怎么可以奢望太多。” 闻言,夷微则释然一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不在乎,我的阿绥从来不是锱铢必较的无趣之人。不过,一个值得托付所有,与你两心无间,事事以你为重的人却是你二十年来一直求而不得的,对吗?” 最后一点活动的余地都被剥夺,夷微的话音带了些无奈的嘲讽: “省省力气,阿绥,你逃跑也没有用,我在你身上留下了太多羽粉,不管你跑到哪里,我都能循着羽粉的痕迹找到你。要怪就怪,你当初就不该引狼入室,诸神都头疼的存在,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你驯服?” 一滴眼泪从脸颊滑落,宁绥停下了动作,不再做任何挣扎。 “哭了?果然还是下意识地信任我吗……”夷微心下闪过一丝慌乱,暗叹道,“不要这么轻易地把脆弱暴露给我,我远比你想象得危险。” 他终于肯松开桎梏宁绥的双臂,后退几步,故作轻松道: “不逗你了。现在,好好欣赏我为你准备的惊喜,哪儿都不许去。” 天台风大,他刚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用自己的外套把宁绥裹了个严严实实。宁绥无力地瘫坐在地,一时心乱如麻: “这傻鸟疯了吧?!” 第99章 自戕 唯恐被宁绥看出些许破绽,夷微逃也似地翻下正殿的阶梯,三两步离开正殿。神像前的炉鼎升起袅袅紫烟,夷微嗅到供香味,不由得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 “天天吃一嘴香灰,谁要这破道观。” 他唤出焚枝,浮于身前: “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这里现在鱼龙混杂,千万保护好他,也要小心他一时心急做出傻事来。最重要的是,不要被他发现。” 焚枝枪身光焰流淌,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夷微仰头望向云端,层层叠叠的高云之上,隐约现出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影。那影子虽生着一张人面,两爪却是巨大的虎爪,身后九条铁棒似的虎尾随心挥舞,甲胄的缝隙中挤出了几缕橘黄色的硬毛。 是昆仑山墉城门的守将陆吾。 陆吾也发觉了夷微看向他的目光,虎尾摇晃得更加欢快,不顾三七二十一,直接从云端跃下,手脚并用地匍匐奔来,双脚蹬地起跳,扑进夷微怀里: “明尊!你可叫兄弟好等。怎么样?事情办得漂不漂亮?我一路都没敢走神,生怕老泥鳅从我眼皮子底下跑了。” 身着重甲的巨兽飞扑入怀,像一块陨石结结实实撞在胸膛上,夷微着实被砸得不轻,喉中一声闷哼,踉跄了两下才托稳陆吾的老虎屁股。 “我已经不是怒目明尊了,叫我重明吧。”夷微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多谢,也替我谢谢将士们。日后倘若有机会,我一定加倍答谢。” “哟呵,还客气上了,跟谁俩呢?”陆吾摆摆手,“只是神格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你假死一回,跟兄弟偷偷溜回昆仑山,再敕封一次,哥几个照样跟着你干。何况,你忍辱负重几千年,立下这么大的功,你老娘真能眼睁睁看着你变成凡人慢慢老死吗?必不能够啊!” “不必了,做人也未必完全没有好处。”夷微摇摇头。 心知拗不过他,陆吾面上也不再强求,转而问:“明尊,你打算怎么处置老泥鳅?我早说过这小子太狂,早晚得捅出大篓子来,你看看,让我说中了吧?” 第195章 “他目前还不能死,我本意是将他与墨玉一同拘禁,作为筹码挖出参与的其他势力,至于现在……还要再思量商议。” 陆吾似懂非懂地点头,夷微却拘谨地拉着他问: “陆吾,我问你,北极驱邪院到底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向来只知母亲执掌天地刑罚,从来不知还有他们说的‘三界纠察之司,万邪总摄之所’。” 陆吾也困惑地思索了好一会儿,而后挠挠后脑勺:“我不知道啊,天庭的吧,他们那边组织架构比较混乱,玩得很花。咱昆仑山向来不掺和天庭的破事,谁清楚他们闹的什么幺蛾子?” “嗯,我知道了。”夷微颔首,又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母亲有没有托你带话给我?” 闻言,陆吾的目光慌乱地闪躲几番,结结巴巴地开口:“呃……老、老实说,我行军走、走得太急,没来得及问她老人家。” 那便是没有了,夷微不免失落地垂下眼睛。 “对了,明尊。” 陆吾伸出爪子,用一只指球向正殿天台指了指,脸上挂着微妙的笑。 “不愿意回山,是为了他?” 夷微翻了个白眼,搡了他一把:“没正形,少打听有的没的!” “不说就不说嘛,怎么还急了……”陆吾笑着揽住他,“你要是执意不肯回去,我就带着大伙常来看看你,你不在,他们练兵都懈怠了。” 夷微耸耸肩:“请便,随时欢迎。不过一次少带两个,我们家住不下。” 尚有事务在身的陆吾没有耽搁太久,简单寒暄后便向夷微辞行,临走前留下了自己的行军虎符,叮嘱道: “有事随时找我。” 权当是昔日部将的一片心意,夷微没有推辞,沉默着收下。 照顾宁绥的日子里,白天他避开人群,独自在后山打造白虹剑阵,为的就是这一天,将溯光拘禁其中。 溯光与陆吾同为墉城门守将,直接听令于统领昆仑全军的怒目明尊,“老泥鳅”之称倒没有贬低的意思,毕竟将士们私下里也会称呼夷微为大鸟,他听了也只一笑而过,只要不在自己或是母亲面前失礼,都算不上紧要的事。 有时陆吾说话失了分寸,冒犯到溯光,碍于对方是前辈,溯光又不好发作,夷微便会代为道歉,免得麾下内讧。 送别陆吾后,夷微行至后山,与沐霞观众人汇合。邓若淳手执太阿立于最前,见夷微独自前来,讶异问: “小绥呢?” “留在了观里,用了些小伎俩,他很快就会睡着了。” 夷微召回白虹本体,昂首呼唤: “溯光!认得这是谁吗?” 数个道士从煞鬼狱押出一名少女,正是奄奄一息的墨玉,她被狱中弥漫的煞气大伤真元。夷微叮嘱过其他人,不得对其动刑,一来是因为宁绥的理念,二来也担忧动刑会激怒溯光,以至鱼死网破。 眼前的剑阵光华夺目,墨玉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剑光,看清阵中身影后登时呆若木鸡:“哥哥?” 溯光每挣扎一次,穿心的万剑便齐齐深入一分。他通体的鲜血几乎流尽,神志也已然模糊,只能强撑意识呢喃:“墨……玉……” “哥哥……哥哥,是我。”墨玉拖着不堪重负的身体向阵中的溯光爬行。夷微有意无意地挡在她前面,蹲下身,唇角笑意嘲讽: “抱歉,是我有意隐瞒,打了个时间差,造成你们兄妹之间的误会。眼下既然重逢了,你们应该不会记恨我吧?” “你不许靠近她!”怒意上涌,逼出溯光一口鲜血。 “很少见你气急败坏,溯光将军。”夷微故作惊惧,面上却笑意更盛,“可惜,你那么信任她,与陆吾血战也要杀来救她,她却怀疑你的真情,认定你是个背信弃义之人,已经把你所有的计划都告诉我了。” “不是这样的!哥哥!”墨玉慌忙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又气又急地怒斥夷微,“卑鄙!” 她抬头啐了夷微一口,但被其偏头轻巧躲过。夷微不仅不恼,还伸手温柔地轻抚她的头发:“彼此。” “母亲早就知你有二心,如若直接将你正法,必定引起昆仑与天庭的纷争与嫌隙。我虽身处凡间,眼见你诸般恶行,但苦于难与墉城联络,一直没有轻举妄动。你不仅不思收敛,还变本加厉,我以毁去神格为号,惊动昆仑,才能引来天兵将你当场拿下。” “可他们都是我的亲兵!”溯光目眦俱裂。 “当然,我故意调遣你的亲兵,为的就是放松你的警惕。”夷微笑容不改,“你的亲兵,也是我的亲兵,不是吗?” “我行事虽然跋扈,但从不苛待将士,赏罚分明。你打骂贴身士卒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敢问军中谁不是历千万劫才能飞升上界,却仍要饱受欺凌,对你有所怨怼也不无道理吧?你因出身自怨自艾的时候,又何曾想到那些还不及你的兵卒呢?” 背叛者也有被背叛的一天。溯光愣怔良久,终究只能扬起一个自嘲的苦笑。夷微继续叙述下去: “正因所见是你亲兵,令妹才对你的安危不以为意,再加之你竟对我起了杀心,使得令妹疑心你品性。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既知你往返天地便需不止十天,遂与她定下赌约,很明显,我赢了。” “神光赫赫,扫却昏冥。司天之厉,八荒朝迎。除去领兵,我同样代西王母执掌刑罚。如今你累累罪行昭然若揭,理应由我亲手了结。” 第196章 万千华光聚于一身,熔铸成暗金色的战甲。夷微缓缓擎起白虹,幻化出无数剑影随他左右。 “且慢!” 人群中,始终不发一言的邓向松出言制止。夷微回身挑眉: “有何高见?” “既然是在北帝派的地盘上,恐怕不便劳烦您亲自动手。”邓若淳代父亲说明,委婉地指责夷微有些越俎代庖的行为。夷微仿佛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冷冷一笑: “的确,是我喧宾夺主了。不过,这里现在是你们的地盘,稍后可就说不准了。” “你什么意思?!”邓若淳面色一厉。 “什么意思?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夷微同样回以冷戾。 就在几人对峙之际,方才匍匐在地的墨玉忽地跳起,用尽最后的气力纵身一跃,将身化作一道黑色的光矢,直冲向白虹剑阵—— “哥哥!墨玉对不住你!只能用命来还了!” 她凄厉的嘶吼划破长空,光矢嵌入剑阵阵眼,与旋转的剑锋相互研凿、磨砺,试图将剑阵撬开一个口子,被剑锋劈裂、铰碎、削断的鳞片挟着鲜血和碎肉纷纷洒落。众人见状俱是一惊,夷微稍稍歪头,却没有出手阻拦的意思。 “墨玉!不要!” 鲜血飞溅至溯光身上,溯光奋力甩动躯体,五只巨爪捶打着剑阵,极力挣扎,悲号着乞求: “不要!墨玉!你会死的!不要啊!” 他求助的目光投向夷微:“重明!快停下,快停下啊!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是无辜的!你放过她!” 夷微神色漠然,眼中无悲无喜。末了,他一手由掌攥拳,剑阵霎时消弭,飞剑纷纷归于本体。墨玉残缺的身躯自半空中坠落,溯光企图用尾巴托住她,却也只能同她一起摔在地面。 “墨玉……”他艰难地伸出手,勾住墨玉的手指,“你怎么这么傻啊……” “快走,哥哥,快走。”墨玉通身已经不成形状,白骨森森地散落成一堆。她还剩最后一口气,只能无意识地重复同一句话:“好疼、好疼……” 身后众人在暂时的惊愕后,缓过神来,上前缉拿二人,却被夷微抬手拦下: “情况有变,让他走吧,现在还不是大战的时机。” 第100章 篡位 宁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被死死禁锢着,无法动弹。夷微茕茕立于不远处,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而后转身向他一笑,举步离去。宁绥极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看着夷微渐渐远去,变得模糊。 那抹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中时,一道青光从天而降,自背后贯穿夷微的胸膛。 是藏青色的太阿剑。 满腔鲜血飘洒在空中,夷微向前跪倒,躯体化作四散的萤火,最终彻底消弭。 “夷微!” 宁绥陡然惊醒。他猛地坐起来,却又被一股力量拽了回去,后脑直直地砸在床头,痛得他不自觉地低呼一声。他稍稍挪动身体,却发觉两只手都被绑在床头的围栏上,手腕已经勒出了血痕。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后,紧锁的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影子踏了进来,是夷微,手上还端着一个餐盘。见宁绥大惑不解地望着他,他只是笑笑: “嗯?醒了。” 宁绥轻出了一口气: “你……你没事?” “我当然没事,怎么,做噩梦了?让我看看。”夷微坐到他身边,帮他解开被捆住的双手,指尖摩挲着他手腕处的红印。 “看来绑得有点紧,下次松一点。” 宁绥皱起眉头:“是你把我绑起来的?为什么?” 夷微刮刮他的鼻尖:“当然是怕你乱跑。” 门外又是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有人隔着门呼唤: “掌门,洗澡的热水已经烧好了。” “知道了。”夷微随口应了一声,宁绥诧异地望着他: “掌门?” “他们不习惯叫我怒目明尊,我只好放宽要求,沿袭你们的称呼。”夷微无奈地耸耸肩,“现在这里是你和我的地盘了。” 宁绥心下一沉,赶忙问: “我爸和我哥呢?” “他们还活着,活蹦乱跳的,只是有一点碍眼,被我关起来了。” 一早便料到,一旦发生争夺和冲突,以邓向松和邓若淳的脾气,他们绝不可能向夷微低头,必定会被刁难。宁绥目光一凛,道: “让我去见他们。” “可以,不过看你表现。”夷微一口答应,面上笑意清浅。 “你不是说,只要我乖乖待在你身边——” “我好像是这么说过,只要你乖乖待在我身边,我就放过其他人。”夷微打断他的话,托着下巴思索,“可我现在改主意了。” 眼见着宁绥的脸色越发铁青,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甩在夷微脸上,巴掌落下的地方登时绽开一片红晕。 “疯子。” “……你打我?”夷微稍稍瞪大了双眼,佯作一副惊讶又委屈的模样,手指在被打的部位触碰了几下,又拉着宁绥的手贴上另一边脸颊: “这边也要。” 宁绥顿时像触电一般,嫌恶地抽回手。夷微收敛了笑意,端起一碗粥,送到他嘴边: “先把饭吃了吧,吃完我抱你去洗澡,天已经不早了。” 是文火慢熬的咸粥,香气随着温度散溢到鼻腔中,却引不出半点食欲,直叫人犯恶心。宁绥把头扭到一边,沉默以对。 第197章 夷微无动于衷,语气里带了些威胁:“我说过,他们的命都攥在你的手里。” 这句话引得宁绥目光略有些波动,他恨恨地剜了夷微一眼:“你别逼我。” 夷微歪头一笑:“有吗?” 现在不是跟他怄气的时机,他在自己这里受到的每一分冷落,都有可能发作在不知去向的师父和师兄身上,思及此处,宁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吗?我是说,接近我也是你计划的一环?” “那倒不至于,只能说……是临时起意。”见宁绥态度放软,夷微顺势舀起一勺粥,吹凉后喂给他,“我只是把应该属于你的东西抢回来,如果你愿意,你来做这个掌门也可以,我对这些无聊的称呼不感兴趣,只想找个地方清修,早日回归上界。” 胡搅蛮缠,宁绥心里暗骂。他强忍着嫌恶张开嘴,抿下一口粥,冷脸问: “那条龙怎么样了?” “被我放跑了。以他的伤势,短时间内掀不起什么风浪,必定有人接应,正好能趁此机会一网打尽。” 放虎归山,然后钓鱼执法,他最爱用的招数。宁绥顿了顿,接着问:“你觉得他会去哪儿?” “不周山遗迹,昆仑西北,现在是一片茫茫大漠。”夷微坦然道,“想要回到过去,修改历史,一定需要震天撼地的力量才能撕裂时空,他不可能一个人完成。” 看来脑子还是在的,宁绥暗自思忖。他试探地拉住夷微的衣袖,问: “是不是……只是怄气?等你气消了就没事了?” 夷微一脸莫名其妙:“我看起来很像爱生气的人吗?” 耐心几乎耗尽,宁绥把最后一口粥咽进肚子里,一把推开他:“我累了,想休息,你出去吧。” 夷微也不恼,嘱咐说:“不要乱跑,我说过,不管你跑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与宁绥设想中惨绝人寰的景象不同,易主之后,整座沐霞观除了少了一个朋克老头和一个中二青年,其他几乎都在本来的轨道上平稳行进。夷微既没有以麻姑山为据点向外扩张势力,也没有炼化山中妖鬼灵兽为己所用为祸一方,而且,沐霞观的这些天的收入支出、每一场预约法事和交流活动都被夷微仔仔细细地记录下来,连邓若淳没来得及处理的工作都解决得七七八八,俨然一副称职的样子。 只不过,每当有善信向他打听邓向松和邓若淳的去向时,他都会打马虎眼糊弄过去。 “小伙子,我问一下,丹启道长邓老天师在哪里啊?” “什么天师?” “邓老天师。如果他老人家不方便,找景齐道长邓小天师也可以。” “邓小什么?” 善信摆摆手:“不好意思打扰了。” 如果一定要挑出夷微在位期间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他一改沐霞观闲适自在的生活节奏,逼迫观中弟子每日加强体能训练,偷懒的要为他和宁绥打造一座雕像——就摆在正殿的北帝像旁边。还留着北帝像倒不是因为对这位前同事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单纯是因为太大了不好搬,索性摆在那里见证他和宁绥的爱情。 道士们俱是敢怒不敢言,有企图挑头闹事之人,看一眼那一杆五千多斤重的炽焰长枪,又忽然觉得这日子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 夷微每天站在雕像前监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最后一拍脑门,编了个花童的花环,戴在了北帝头上——花用的是花圈上的假花。 大帝始终无言,既不表示反对,也没有向这对新人献上最真挚的祝福。 “福生无量天尊,有雷先劈他,我是无辜的。”宁绥望着那两座嘴歪眼斜,眼神极为睿智的雕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宁绥也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因为从小家教还不错,导致根本不会作妖,用这种方式折磨道士和祖师爷已经是他能想到最丧心病狂、倒反天罡的举动了。 虽然会被限制行动,但只要宁绥态度稍微和缓,夷微都会给他一定自由活动的时间。宁绥手边没有任何电子设备,无法联络师父和师兄,只好抱臂站在正殿门口观察每一个人的神情和行踪,渐渐发觉乔嘉禾行动鬼鬼祟祟的,似乎在刻意地与自己保持距离,很可能知道更多信息。 宁绥留了个心眼,在供桌的饴糖里掺了几颗巧克力,果然引得乔嘉禾上钩。他从神像背后闪身出来,抓了个现行,随即发问: “你师伯和师公在哪儿?” “师伯?师公?什么师伯师公,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乔嘉禾扭头就走,一不留神就撞上了大殿的柱子,一屁股摔在地上,“哎哟!冒犯了冒犯了,不好意思,我换个方向。” “你们到底怎么了?”宁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及至入夜,确认宁绥已经回房休息后,夷微把祈和瞽拎到正殿,面色严肃,俨然摆开了一副审问的架势。 祈还没回过神来,戏谑问:“你们两个又在玩什么情趣?魔尊和妖妃?” 夷微一记眼刀甩过去,祈当即闭嘴。瞽正在擦拭自己新淘来的古琴,闻言幽幽道: “早跟你说了,平时少看点人族写的奇怪小说。” 夷微全然没有与他们玩笑的意思,开门见山问: “银瓶凼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我们在云梦泽旧址找了很久,始终没发现现任族长寸心的踪迹。”祈同样无可奈何,“不出意外的话,她可能已经……” 第198章 “宁绥的身体还是有问题?”瞽慢条斯理道。 “那缕被污染的九凤神识还在,他醒之后,虽然每日都有我的真气温养,暂时还没发过病,但难保以后不会加重,必须根治。” “你要操的心还挺多的。”祈悠悠一叹,“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们就先走了,不打扰您和爱妃活色生香。” 而宁绥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趁着夜深,他悄悄摸出房间,从口袋中摸出一张符咒,用剑指夹住,口中默念咒诀。 他的真炁和咒术在逐渐回复,但显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小六壬和奇门都显示师父和师兄无恙,只是距离比较远,还在不停变动。 “去!” 符咒应声向空中飘去,宁绥目送它消失在夜空,暂时松了口气。才回过头,却见夷微倚着房间的门,向他微微一笑。 “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很不幸,当天晚上,他又被夷微捆在床上动不了了。 “我不乱跑了,你放开我。” 夷微置若罔闻,按住他被绑在一起的双手,目光在他脸上流连,没什么情绪起伏。 “气色好了很多,看来你已经很健康了。”末了,夷微满意地点点头,“现在,睡觉。” 他一头栽倒在宁绥胸膛,脸颊贴着心脏的位置,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宁绥被压得喘不过气,只有眼睛还滴溜溜地转着: “喂,喂,这就睡着了?” 他这些天虽然疯疯癫癫的,但一直没有对宁绥动手动脚,只在嘴上占便宜,保持着一种礼貌的流氓感。 但他越是有分寸,宁绥心里就越是打鼓,唯恐一切只是表象,平静下另有汹涌波涛。宁绥挺腰拱了拱他,说: “你这是非法拘禁,你知不知道?” “那你报警吧,叫警察把我抓走。”夷微闭着眼睛,砸吧砸吧嘴。 此鸟一向吃软不吃硬,宁绥心里固然一百个不愿意,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在心里回想刚醒来时众人泪中带笑的模样,终于硬挤出了几滴眼泪: “求你了,解开吧,真的很痛。” 听出他的哭腔,夷微怔了一下,抬起头讶然地看着他。 “我错了,再也不乱跑了。”宁绥又补了一句,眨了眨眼,终于让眼泪从颊边淌了下来。 连问“错哪了”的兴致都没有,夷微犹豫半晌,支起身子,喟叹一声: “……拿你没办法。” 指尖在绳索间翻飞,轻巧地解开结扣。夷微把他的手攥进掌心,轻轻按揉他手腕上的红印,口中嘀嘀咕咕地: “我不想离开你,也不想让你伤心,思来想去,只有努力让你讨厌我这一个办法了……” 宁绥花了几分钟也没想通他话中的含义:“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夷微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床头都是灰,我去打点水洗洗手。” “灰?你下午不是刚擦过吗?”宁绥暗自思忖。等夷微走出房间,他掀开被子跟在后面,却看见夷微从院子的井里打了一桶凉水,拎进盥洗室,举起桶当头浇下。 “疯了吗?这么冷的天气,会感冒的,” 他冲上前,一把夺下桶,随手拿了一块毛巾,手忙脚乱地帮夷微擦拭脸上身上的水滴: “你在干什么?!还以为自己跟以前一样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吗?” 夷微怔怔地站在原地,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任他摆布。宁绥一面擦,一面絮絮叨叨: “你这两天真是疯疯癫癫的,有时间我得带你去找大夫看看,鸟疯了该怎么治。” “我、你……”夷微抬手挠挠后脑,话没说出口,却打了个喷嚏。 “冷吗?”宁绥翻出一条浴巾,裹在他身上,嘴上还不忘挖苦,“你是想起什么来了,我记得冰桶挑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吧?” “我的神力太炽烈了,失去神格后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虽然力量一直在外泄,但还是烤得我全身都很难受,只能用这种办法冷静一下。”夷微甩甩头发上的水珠。 怪不得这些天他每天晚上都要在屋外停留到半夜才回房休息。宁绥抬眼望着他,颇有些无奈地问: “就没有好一点的缓解办法吗?”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如果不加以控制,慢慢被神力控制心智,我很可能会大半夜跳起来到处砍人。” 夷微抽抽鼻子,小声说: “我……吓到你了吧?没关系的,不用担心我。” “你连整个道观都占了,还怕吓到我?”宁绥没兴趣跟他掰扯,耸耸肩便要离开。夷微从后揽住他的腰,重新把他拉回怀里: “别走,我好冷。” 第101章 落雪 “你,还有师父师兄,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宁绥没有挣扎,安静地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腰间。 夷微不作声,只是用力摇摇头。 “不说?” 宁绥心里燃起一股无名火,随即拧转身子,稍用了些力气,把他按在墙上,顺手拧开头顶花洒的水龙头。冰冷的水立刻浇在两人身上,宁绥撕开他的上衣,唇齿在锁骨处游弋。 “你明明爱我爱得快碎了,在我醒后却故意远离我,否认我们的过去;你明明骨子里不是个飞扬跋扈的人,却故意装出一副滑稽的样子欺压大家……为什么呢?你说我骗不了自己的心,你不也是一样吗?” 第199章 牙尖在突起的骨头处停留,最后还是不甘心地重重咬了下去: “我甚至都猜得出来,你一定是把师父师兄好吃好喝地藏起来供起来,然后再编谎话欺骗我。你自己也知道,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在害怕什么呢?你很清楚骗不过我吧。” 夷微的身体像被火燎过一般,全身的肌肤都骤然变红。他强忍着喘\息,手扶着墙想要逃离: “阿绥,不可以……” “别动。”宁绥改成一副强硬的态度,嘴唇慢慢向上逡巡,最终停在夷微的喉结,舌尖打了几个转,而后张口含住,引得夷微一阵颤抖。 “忍不住就别忍了,你的演技真的很拙劣。” 他继续向上,手按住夷微的后脑,强迫他低头,自己仰头吻住他的唇。夷微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腰,而后意识到不妥,想要推开他,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你后半辈子的念想或许只有这个吻了。” 这个念头电光石火间闯入脑海,夷微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你曾经也推开过他,就在那条破旧的小巷子里,你不后悔吗?” 好似一剂麻醉药注入血液,夷微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腰身缓缓向宁绥怀中倚靠。 “我爱你。”他开始迎合这个吻,“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想你记住我爱你。” 忘记是什么时候相拥入眠,宁绥醒来以后,习惯性地翻身拥抱,却扑了个空。房间外,邓若淳聒噪的声音久违地响起: “小绥还在睡吗?” 预想中的声音没有出现,回答他的是另一个师弟。宁绥心下猛然一沉,起身推开房门,门外天光大亮,晃得他有些茫然。 “你醒了?占据道观的妖怪已经被哥赶跑了,大家马上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邓若淳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说什么?” “就是那只鸡啊,趁我和爸不在,欺压师兄弟们,还把你囚禁起来,现在被我打跑了。”邓若淳没发觉他的异样,仍自顾自地念叨,“命不久矣咯——” 宁绥大脑一片空白。 他忙折返屋内,在书桌的边角,有一个眼生的礼物盒,被包装得严严实实,还扎上了蝴蝶结。宁绥颤抖着打开盒子,最表层是一封信。 “阿绥,虽然这么说很俗套,但好像也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你,独自去面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了。” “我知道这样做对你来说或许很不公平,但……人生就是有太多遗憾,不论是你,还是我,总免不了低一低头。” 宁绥的指尖掠过纸面,纸的边缘有不起眼的褶皱,零星的字迹也被圆形的水渍洇晕开来。 是眼泪吗? “我以前好像从来没学过低头,不服就痛痛快快打一场,所有人都会让着我,不愿意跟我一般见识,我却当他们是对我心悦诚服,现在想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好兄弟陆吾打趣说我‘为你牺牲了很多’,算是牺牲吗?我不知道,我不想用这种词绑架你。仔细想想,其实都是我心甘情愿。一开始我希望能换来你的爱,能让你偏心我一辈子,那我做的才算值得;现在我觉得,能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你,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另起一行,他写得格外用力: “爱就是爱,爱不是其他任何索取、权衡,不是吗?” 后面,他隔了几段才接着落笔: “我想了想,还是把你的电话卡留下了,虽然只是一张卡,但你的身份、人际、社会关系都在里面,有了这些,你才是完整的你。我想,没有人能打着爱的名义剥夺你选择人生的权利,不论是我还是你的家人。” “哪怕没有我,你也是那个温柔、坚定、勇敢的宁律师。如果就这么抛弃那一片你自己闯出来的天地……还是太可惜了。” 宁绥的手一直在发抖,他翻动礼物盒中的其他物品,一部新手机,叠好的新衣服,还有那个画满了涂鸦的笔记本。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慌张地翻到最后一页,例行的简笔画下方,还有一行小字: “我一直在。” 而邓若淳始终无言守在房外,听宁绥从啜泣到恸哭,眼中闪过一丝犹疑,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石砖上,一串暗红色的痕迹。 夷微的血滴落在那里,把石砖腐蚀出了凹痕。在他离开后,他们试图擦洗掉血迹,却无济于事。 “不要……不要……”宁绥泣不成声,摸到自己的电话卡,插进手机里,凭着记忆拨通了号码。 果然,无人接听。 对,还可以调动神识感知他的去向。宁绥努力压住心中的慌乱无措,屏气凝神,识海中却是一片茫茫然,什么都找不到了。 最后的希望也被切断,宁绥颓然地坐在床沿,双眼空洞,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 很快,他发觉了门外的注视,抬头与邓若淳对视时,眼神顿时变作了怨恨。 邓若淳挪开目光,转身离开。他起身出门去追,却刚好与乔嘉禾打了个照面,他连忙拉着她半蹲下来,道: “嘉禾,可不可以告诉师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乔嘉禾远远地瞥了一眼邓若淳的背影,明显也有所犹豫,宁绥紧紧攥着她的手,近乎苦求: “求求你,告诉我吧,你其实知道对不对?” 第200章 不忍看他崩溃,乔嘉禾攥了攥拳,终于毅然道来: “师父,师丈他……他受了师伯一剑,重伤离开了。他提前跟我说过,会送师公师伯出去旅游几天,叫我不用害怕,等他们回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所以,是商量好的一出戏吗?” 乔嘉禾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推测是这样的。可是,我记得大部分伤口师丈都是可以自愈的,可当时他用尽了办法也没止住血,我实在看不下去,拖住师伯,放他逃跑了。” 等宁绥消化了话中的信息,她才继续说: “而且,听阿祈和阿瞽说,师公好像特地跟他们三个达成了约定,你苏醒一个月后他们必须离开,师公不想你再被卷进危险里了。” 她抬手指向身后:“你看,今天他们两个也不见了。” “……好,我知道了。”宁绥揉揉她的头发,决然起身,“后面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用管,保护好自己,必要的时候记得报警,明白吗?” “师父……师父!”乔嘉禾愣了片刻,张皇地跟在他身后,“你别冲动!” 宁绥回到房间,拎起昭暝剑来到前殿,一脚踹开紧闭的大门。邓向松和邓若淳正压低了声音交谈,见他来者不善,忙换上一副谨慎的笑脸: “小绥?这是……干什么?” 漠然地扫视二人一眼,宁绥松开手,昭暝落地,剑刃与剑鞘发出沉闷的碰响。 “我放弃箓籍,此后我们仍是父子、兄弟,但我与北帝派再无瓜葛。” 邓若淳怔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问:“你说什么?” 北帝派直接隶属于北极驱邪院,能授箓基本等同于半只脚迈进了仙门。沐霞观中的其他弟子虽然面上维持着平和,但暗地里已艳羡眼馋授箓法官的位子很久了,却又苦于考核严苛,还有三人占着位子,私底下连咒诅他们意外死亡的恶毒话都说得出口。 宁绥不予回答,自顾自地转身:“现在,我要去找他。” “宁绥,我看你真是疯了!”回过神的邓若淳拍案而起,“你知道爸为了救你付出了多少吗?半条命都搭在了你身上,你还不跟那个妖怪一刀两断?他迟早还会害死你的!” “爸的恩情我会慢慢还,日后生活支出和重大疾病的费用全部由我来承担。但……夷微现在是有身份的自然人公民,你刺伤了他,还不施救,一旦他出事被人发现,你就是故意杀人。”宁绥停住脚步,并未回头,语气淡漠,“我不仅是在挽回他,更是在帮你收拾争权和猜忌的烂摊子。” 留下这样一段话,宁绥不再多言,径直迈出前殿。背后传来邓若淳的怒喝: “回来!你不许去!” 回房简单收拾了些证件,宁绥披上衣服,头也不回地下山。夷微会去哪儿,是不是还活着都是未知数。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山下的楼宇街道中,一遍遍地给夷微打电话: “接电话啊,求求你……” 一个电话挤了进来,是邓向松。宁绥纠结再三,还是选择接起。 “小绥,回来吧,天气很冷。”邓向松声音发沉,温和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你们不是一路人,何况,他是戴罪之身,本来也不该在我们这个世界停留,就算没有我们,也有天道出手,让他回到该回的地方。” “他回不去了!”宁绥积压的情绪被后半句话顷刻点燃,“他要是还有退路,我一句话都不会多说,可是他已经无处可去了!难不成真要逼死他吗?他到底做错什么了?” 邓向松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话音仍旧耐心: “我知道你喜欢他,这是很正常的事,人年轻时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冲动,爸爸也一样。但你不是十七八的小孩子,你在名利场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应该知道人生从来不是有情饮水饱。爸爸的愿望很简单,你得活着,他只要还在,就会给你惹麻烦。” 宁绥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放声大哭:“可是爸爸,人这一辈子不是只有活着。我爱他,也愿意承担爱他带来的代价,我什么都明白,所以更舍不得放手。” 路边的行人纷纷注目,宁绥顾不了脸面,抽噎着接着说道: “是,他是异类,可他为什么会成为进退两难的异类,还不是因为那一点救世的冲动?他为我,为了我们掏出了自己有的一切。我们把他所有的价值都夺走,只给他留下一身伤病,然后把他踢得远远的,让他自生自灭,凭什么?这真的是自诩文明的‘人’应该做的事吗?” “爸,我接下来的话会有些冒犯,但我一定要说。师娘是大城市里的大学生,她也知道你一无所有,连政\治\出\身都比别人矮上一截,但她不在乎,义无反顾地嫁给你,陪你过苦日子,难道你也要指责她不该抱着有情饮水饱的幻想吗?她作为教师,为了保护学生被歹徒杀害,你只有那一天没保护好她,难道就要因此否定你们的过去吗?难道你就是个不称职的丈夫吗?” “小绥!”电话另一边,邓若淳出声喝止。但邓向松没有回应,缄口不言地听下去。 宁绥置若罔闻,道:“你说他是罪神,好,那我就跟你聊聊‘定罪’和‘量刑’。” “按照北帝黑律,你们是‘法官’,裁决鬼神的权力握在你们手里,可你们连最基本的法治素养都没有,连一点辩解的余地不留给被审判者,你们敢说‘只杀不渡’之下一条冤魂都没有吗?我不知道你们见没见过真正的法官,也不想跟你们讨论恶法亦法还是恶法非法,我只想说,让每一个人在不影响公序良俗的情形下能够自由地各行其道,做他们想做的事,爱他们想爱的人,这才是法律和社会规则的意义。” 第201章 稍稍平复下心绪,宁绥咬牙切齿道:“说得简单点,不仅仅因为他,是我早就看北帝派不爽了,只不过积压到今天才爆发。” 不待对面回答,宁绥直接挂断了电话,摇摇晃晃地走到街边,无力地蹲下来,把头埋在两腿中间。 天气这么冷,他还带着伤,会去哪儿呢? 颈部皮肤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又立刻融化成一滴水,顺着脖颈滑下。宁绥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把手举高了些,更多无形的冰粒落在掌心,可天穹之上只有回荡的晚风,无雨也无雪。 是……他那边,在下雪吗? 宁绥的大脑短暂地宕机了一下,心底像是有什么又欢腾雀跃起来。他再次打开手机查看天气,屏幕上分明记录着—— 望海市,今日最低气温零下八度,有小雪。 肢体比大脑更快,他几乎是一个箭步冲到了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机场!” 一切仿佛都是水到渠成,他前脚才到机场,刚好赶上最近一班飞往望海市的航班。宁绥没带任何行李,随身只有那封被他揣在怀里的信。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展开信纸,定定地凝望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宁绥。”他转头望向窗外,飞机渐渐远离下方灯火通明的城市,他喃喃地,“你想要的是怎样的人生呢?” 落地时已是半夜,雪势不仅毫无减弱的意思,反倒渐渐加大,机场外的柏油马路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雪。路边已经没有多少候客的出租车,宁绥买了把伞,随便挑了辆车,打开车门坐上去。 司机本来在闭目养神,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问:“哟,您去哪儿?” “呃……平舒区泰和苑小区,我好像是住在这里,身份证上是这么写的。” 下车之后,宁绥茫然地在泰和苑大门口站了几分钟,搜寻着大脑里的记忆: “是……这里吧?” 路灯熄灭,他只得摸黑寻找自己家的门牌号。单元门外的草丛旁,蜷着一个被雪覆盖的影子,一头如瀑的及腰银发几乎融入了周围的粉妆玉砌。如果不是他瑟缩着抖了抖身上的雪,还真是很难发现他。 宁绥放慢了脚步,走到那个影子身前,半跪下来,将伞向对方倾斜。 “冷吗,小雪人?” 小雪人听见他的话,把身子缩成了一团。 宁绥忽然想起了什么,手探向西装内袋,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条红色的……丝质发带。 “在机场候机的时候买的,跟之前那条差不多,但更结实一点。谢谢你的新手机,插卡就能用,不然我身无分文,真的很麻烦。” 他把伞递给夷微,踩着积雪绕到身后,帮忙挽起垂落在地的长发,向上高高扎成马尾。 夷微全身一震。 “是扎这么高吗?我有点不记得了……” 把发带打了个结,宁绥低下头,留意到脚边的雪地上有斑斑血迹,忙不迭地按住夷微肩膀: “你的伤怎么样了?” 夷微抬手掩住腹部,颇有点欲盖弥彰:“你都知道了啊……没关系,去医院包扎过。那一剑有术法,伤口很难自行愈合,再加上我动作太大,可能……又扯开了。” “哎,你看,没开线,渗出来一点点血而已。”他掀开漫着大片氧化血迹的衣衫,用手指轻点了点伤口,却在看清宁绥泛红的眼眶后一怔,“……你哭过了?不,我没事的,不要怕。” 思量之下,他还是没把真相坦白给宁绥听。 他原本也只认为是一场表演而已,按照邓若淳承诺的,他只需要扮成一个玩火自焚的跳梁小丑,退场后就能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乖乖等邓若淳把他的猫送回他身边。这样既能打消邓向松的疑虑,又能为刚上位的邓若淳建立威信,他们两个也能如愿回归平淡的生活。 直到邓若淳的剑锋堪堪擦过要害,他才发觉,对方是想要他的命。 从一开始就是鸿门宴。 他们彼此都很清楚,有宁绥在,夷微绝不可能对这些“家人”下杀手,只能被动地承受。腹部的伤口止不住地淌血,求生的本能让他踉踉跄跄地奔逃,冷月高悬,与他相伴的只有焚枝与寂寥的影子。 一如曾经慌不择路地离开蠡罗山。 至少他不能这样狼狈地死在宁绥身边,要死也得死得远一点。 多讽刺啊,他又一次傻乎乎地向凡人交付真心,希望自己装疯卖傻的退让能从他们手里换来纯粹的相守,却还是被算计中伤。 可他也赌赢了。 入目皆是一片银装素裹,看来雪下了很长一段时间。宁绥环顾一圈,故作轻松问:“都回来了,为什么不上楼?” 夷微有些难为情地别开脸:“门锁电量耗尽自动锁定了,我又没有备用钥匙。” 闻言,宁绥垂下眼睛,眼尾有藏不住的隐约笑意。末了,他无奈地耸耸肩,道: “我也没带,只能先去酒店将就一晚,天亮叫开锁师傅来了。” 两人抬眼对视,沉默了一会儿,都没忍住笑出了声。伞檐下,夷微的眼中落寞退去,重新焕发光彩: “阿绥,欢迎回家。” 第102章 楚泽 房门被大力敲响的时候,宁绥和夷微正叠坐在沙发上,玩一些耳鬓厮磨的小游戏。听见敲门声,夷微迅速拽过一件外套裹在宁绥身上,戒备地靠近防盗门: 第202章 “谁?” “我!”门外传来乔嘉禾忿忿的声音。 夷微面色稍变,转头心虚地跟宁绥对视一眼——光顾着为爱痴狂,忘记把孩子带回来了。 他打开门,迎接乔嘉禾。她人未进门,一大堆行李先被丢了进来: “这是你们的行李!” 一道白影闪过,昭暝剑被扔到沙发上。宁绥下意识地抬手去接,又听乔嘉禾叹了口气,道: “你走之后,谁都拔不出昭暝剑,师公都不行,只好带回来给你了。” “哟,还挺倔。”宁绥闻言,不信邪地试了一次,轻易便拔剑出鞘,“真的假的,这不是很简单吗?” 昭暝剑开始轻微地震动起来,似是在回应他。 “宝贝,我已经不是你的主人了。”宁绥无奈地耸耸肩,“沐霞观一群嗷嗷待箓的道士,你还会有新的主人。” 然而,这番好言相劝并没有动摇当事剑的意志,昭暝反倒震动得更厉害了,宁绥一下子差点没按住它,跟它一起仰倒在沙发上:“好了好了,我留下你,可以了吧?” 终于,达成目的的昭暝安静下来,轮到卧室里的白虹剑发疯了。 “师父,你真的想好了吗?”乔嘉禾坐在他身边,“你学道二十年,也很不容易,吃了那么多苦……真的要放弃吗?” “这不是我能选择的,”宁绥摇了摇头,“只要我还以授箓法官的身份留在那里,就是邓若淳的隐患,我是他的兄弟,实力也不在他之下,甚至实战经验还比他丰富。” 他把夷微拉过来:“毕竟咱也是能单杀完全体怒目明尊的人。” 夷微见状,立刻倒在他怀里,捂着胸口大喊:“啊——好痛啊——好痛啊!” 宁绥坏心眼地捏住夷微的鼻子,打断了他假得不能再假的哀嚎,旋即垂下眼睛:“爸平日里不管怎样宠着我向着我,真的到了利益分配的那天,他依然会选择邓若淳,我很清楚,也理解他的选择。” “那……接下来?” “银瓶凼旧址最近出现了一些异变,应该算是个线索。” 阳台传来柔声笑语,宁绥探头看去,见祈在阳台上走独木桥,不由得蹙眉问: “你没走啊?” 祈向着夷微努努下巴:“他都没走,我为什么要走?” 夷微也一脸莫名其妙:“我走不走跟你有什么关系?”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马上就要争执起来,宁绥连忙介入:“打住,再吵把你们两个打包扔进楼下垃圾车。你说的那个寸心……我好像有点印象,是九凤的孩子吗?” “可以这么理解,但跟你们凡人的生儿育女不一样,寸心是从九凤体内分离出的一部分,在九凤身殒后代替她领导全族。我跟她相处过一段时间,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有时候机灵过了头,很容易惹麻烦。” 他一拍脑门:“对了,如果要去找她的话,可否带上点海产品?孩子爱吃鱼虾一类的,但银瓶凼只有湖,吃不到海货。” “嘴还挺挑。”宁绥轻轻一笑,“好,那我去看看。” * 楚国不过千里,梦泽居其太半。 说是寻访,对这一群人来说,与旅游无异。花了一晚上做攻略,又顶着黑眼圈赶飞机,气势汹汹地出了机场,他们直奔美食和景点而去,全然把正事抛在了脑后。 “你来过这里吗?” 宁绥吃得顾不上回答了,上一口还没咽下去,下一口又塞进了嘴里,含含糊糊地:“开庭来过,待了一天就走了。” “我当时本来想考江城大学的,可惜没考上。”乔嘉禾颇有些遗憾地说,“考研试试吧。” “我没想过,我成绩根本够不上,不敢想。”宁绥摇摇头,“你考研还考本专业?” “不考了,考法律硕士。” “啊?咳咳、咳、咳咳咳。”宁绥被她的回答呛了个好歹,夷微连忙递水给他,帮他顺气:“挺好的啊,以后跟你一样,做个律师。” “法律非法学很难的。”宁绥有些嗔怒,又转向乔嘉禾,“你真想好了?” “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文科哪个不难?都是天坑。”乔嘉禾撇撇嘴,“我班都报好了,你别管了。” “这孩子主意太正。”宁绥嘟嘟囔囔。 “我本来的理想是像爸妈一样做个学者,教书育人,传播文明。跟着师父经历了这么多,触动真的很大……我想,对我而言,切切实实地帮助到其他人,可能更有成就感。” “等你真的进了这一行,就不这么想了。”宁绥叹了口气,“算了,你备考要是有问题,去问问应泊吧,师父没读过研究生,也没考过。不过他应该是刑法硕士,跟你还不太一样,经验可以借鉴一下。” “我已经打听过了,他说现在还不急,战线不能拉太长。”乔嘉禾向他眨眨眼。 “好,好,好,我成外人了。”宁绥咬牙切齿。 夕阳下,乔嘉禾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祈拉着神出鬼没的瞽躲到了别处,不知在说什么悄悄话。宁绥和夷微并肩走在江边,夕阳的余晖泼洒在江面,浮光跃金,时不时荡起细碎的鳞片似的波纹。 时不时有游客在特定角度留影,宁绥驻足看了一会儿,终是又抬起步子打算离开。 “去吧,我给你也拍一张。”夷微忽然开口,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照相机,“特意买的照相机。” 第203章 “我可不会摆姿势。” “听我的就好。”夷微架好照相机,“对,身体稍微侧一点,头低一点,看远方。好,保持住。” 他拿着相机上前来:“怎么样,还不错吧?” 身侧忽然有人插话:“小哥哥,需要我帮你们拍照吗?一次二十,您要是想洗出来的话多加三十。” 两个人犹疑地对视一眼,宁绥凑到夷微耳边,玩味地说:“我们好像还没拍过一张正儿八经的合照。” 下一秒夷微就冲了出去,二话不说要结账,宁绥差点没抱住:“拍,拍十张,不够再拍!” 找好了角度,宁绥还是有些放不开,嘀嘀咕咕地跟夷微说:“你别搂我,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夷微搂得更紧了:“怎么?我很拿不出手?” “……行吧行吧,搂吧,又是这个样子。” 得偿所愿,夷微悄悄抬起手,笑眯眯地比了一个耶。 拿着塑封好的照片,夷微珍重地放进背包里:“算是……我们在一起的证据。”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们马上又要生离死别了。”宁绥一摊手。夷微慌忙捂住他的嘴: "瞎说什么呢,呸呸呸。" 根据祈和瞽打探到的信息,一行人租了辆车,披着夜色前往一处大湖。乔嘉禾坐在后座,翻看着湖畔的农家乐和民宿列表,神情愈发凝重: “师父,这家……好像不太对劲。” “嗯?怎么个不对劲?” 乔嘉禾举起手机递给他。宁绥稍稍回转身子,但终究没法一心二用,夷微便主动提议: “要不我来开一会儿吧,你休息一下。” 二人换了个位子,宁绥来到后座,翻看着农家乐的评价:“鱼肚子里有人的指甲和牙齿?” “对,而且,你看这个。”乔嘉禾向下翻动,“这是个钓鱼佬,坚称自己夜钓遇到了鬼,评价时间是昨天,很近。我们想想办法,也许能联系上他,打听一下。” “钓鱼佬真是除了鱼什么都能钓到。”宁绥故作轻松,但眉头却越拧越紧。 农家乐位于大湖北侧,占据了大湖最佳观景点。大约是因为怪事频发,这家农家乐的人流量大不如前,显得冷冷清清的。细纱似的月光铺在湖面,静谧中透着几分不可言喻的幽邃。一两声夜鸟的啼鸣,划破夜的无边寂静,却又迅速被无边的寂静吞没,留下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见终于有游客到来,老板立即殷勤地指挥他们停车,上前来问:“住宿吗?几个人?” “五个人,呃……三间房吧。” 然而,祈和瞽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在湖畔的苍苍蒹葭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卧好了。 “那……两间房。”宁绥又讪讪地改了口,“老板,咱们这里也有饭店吧?” 生怕顾客跑了,老板连忙说:“有的有的,里面有菜单,您点了我们后厨立马就能做。” “那……先做两条鱼吧。” “鱼?您……确定吗?”老板面色一变,追问说。 知道老板在顾虑什么,宁绥微微颔首:“确定。就按照之前的做法来,我不介意。” 老板还未走远,又被宁绥叫住。宁绥一把揽住他的肩头,小声打听:“对了,老板,咱们这儿那些各种各样的传闻……真的假的?” “有夸张的成分,但大多是真的。”老板看上去也深受困扰,“那些鱼都是我们养殖的,按警察的说法,如果鱼肚子里有人的牙齿和指甲,就说明湖里很有可能有尸体,还不止一具。” “那闹鬼……又是怎么回事?你还能联系上那个钓鱼的游客吗?” “我一直在跟他沟通道歉,但是……您说说,哪家酒店宾馆没个玄乎事呢?我们也没办法。”老板幽幽地长叹一声,“我们这里本来就有钓鱼的项目,那个人非得喜欢夜钓。那天晚上他拿上鱼竿去湖边坐着,突然鱼漂一黑,他猛地抬起鱼竿,感觉钓到了大鱼。但他慢慢拉到岸边时,发现和鱼的感觉不一样。” “哦?怎么个不一样法?” “您应该知道,钓鱼嘛,鱼肯定要扑腾,但这个东西也不挣扎,就慢慢来到了岸边。他伸手去抓,突然发现一个女人的脸孔从水里浮出来,张着大嘴,出奇的大,要站起来抓他,还要咬他。给他吓得扔下鱼竿就跑……” * 简单跟民宿老板交谈基本情况后,宁绥把行李扔进房间,头也不回地钻进餐厅包厢,跟已经开动的乔嘉禾撞了个正着。两人对视一眼: “嘿嘿。” “嘿嘿。” “这家的鱼还是挺好吃的。”二人吃得满嘴油花。夷微靠在包厢外的走廊墙壁上,听着包厢里的笑语,紧皱的眉头却是一分没松。 他对于周边发生的一系列恶性事件没什么兴趣,也不关心九凤一族的状况,此一行只为解决宁绥体内被污染的神识而来,他不想再生是非。他也看出宁绥并不是真的兴致盎然,只是过高的道德感让宁绥没办法坐视不管罢了。 甚至对于溯光下一步的计划,他也有些怠于追究——既然已经不坐那个神位,只是个有些拳脚功夫,会徒手烧热水的凡人,肩上的担子也理应放下了。 他和宁绥都为这个世界牺牲了太多,现在他只想护得住身边人就好。 当然他也知道,这话倘若说出来,宁绥一定会左手拎着昭暝右手拎着白虹,追得他满地乱跑。 第204章 勉强整理好了情绪,他推开包厢门,又换上了一副温和明媚的微笑。前脚刚进入包厢,后脚他就被宁绥一筷子塞了满口的肉。 “怎么样?” 夷微并不喜欢鱼肉的滑腻感,一口肉费劲地在嘴里滚了几个来回,才终于咽进喉咙里——当然,截止目前,还没有能入他法眼的美味。他忙用茶水送服,违心地夸赞: “还不错。” “你有什么头绪吗?”宁绥一边扒饭一边问。 “没有。”夷微摇摇头,又若有所思道,“我们刚刚过来的时候,路边有个古怪的老头在向我们招手,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 “什么老头?” “看打扮只是个普通村民,但他的伪装骗不过我的眼睛。”夷微垂眼,“也许他是有话要跟我们说。” “根据我听到的消息,专供旅客的民宿、酒店里除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怪事,倒是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恶性事件,倒是邻近的渔村相当不太平,尤其是上游。具体的情形这里的老板也不清楚,只说……是死人了。” 说完,宁绥匆匆把饭菜送进嘴里,嚼了几下便咽,而后放下碗筷,嘱咐乔嘉禾:“慢慢吃,吃完快回去睡觉。” 民宿外的大湖边上停着一叶小舟,获得了老板许可,宁绥拉着夷微,抱上一床毯子,登上小舟,裹着毯子看湖景。 弦月朦胧的影沉在一望无际却又不见波澜的湖水中,一时竟不知是天在水,还是水在天。夷微揪了根苇草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怎么了这是?”宁绥上下打量他一圈,“离赤壁还远着呢。” “忽然很感慨。”夷微释然一笑,“你说人这一辈子为了啥呢?” “你问我?”宁绥挑挑眉。 “你跟我不一样,你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我嘛……虽然活了几千年,但确实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太漫长的寿数容易消磨对光阴的感知,我从前一直觉得没有必要思考这些,等我想起来琢磨的时候,好像有点来不及了。” “来不及?不会,哪怕今天出生,明天就死,只要愿意思考,就来得及。”宁绥一把揽过他的肩头,“我前二十八年也没想过,从小到大,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说,等到上了学就好了,上学之后又说,上了高中就好了,后来变成考上大学就好了,工作之后就好了……以此类推,无穷无尽,一直到死。” 宁绥裹紧了毯子,自嘲地笑笑:“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才算‘好了’。人活着一定得有个奔头,但自己真的在乎这个奔头吗?去问问高三的学生,去问问实验室里从早忙到晚的研究生,去问问写字楼里加班的员工,可能很多人都会摇头。” “我也是死了一遭之后,才明白自己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功利。我刚大学毕业的时候也很有热情,我甚至觉得国家法治没了我就要举步维艰。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最傻的一次直接在法庭上跟审判长吵了一架,结果也显而易见,在法官的自由裁量权内,我输得很难看。” “所以你现在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尽量选择庭后提交书面意见?” “人总是要长教训嘛。”宁绥耸耸肩,捡起岸边的一颗扁平的石子,在湖面打水漂,“事实是——国家法治没了我,就像从这湖里捞走一条鱼,而我不吃这碗饭就要饿死——这实在很打击人。我开始学习老律师的办法,学习如何留住案源,学习怎么给客户画饼,学习跟检察官讨价还价,只是午夜梦回的时候还是会问自己——我真的是这样的人吗?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说到这儿,宁绥抽了抽鼻子,夷微自觉地把自己的衣袖递给他,宁绥哑然失笑: “不是,就是有点冷。” 夷微收回衣袖,改成了一个温暖舒适的怀抱。 “我想给自己一年时间休整一下,想一想未来的路要怎么走,是继续浑浑噩噩地一天天熬下去,还是打破壁垒,去尝试点新的东西。不论哪一个选择,对我来说都是个挑战,但……” 夷微攥住他的手:“但你还有我,不会是一个人闯了。” 宁绥定定地望着他,轻声问:“如果我混了一年,最后变成了个穷光蛋,你怎么办?” “再苦能有在蠡罗山里吃虫子苦吗?”夷微刮刮他的鼻尖。 “算了,能混一天是一天,一年以后谁知道是什么样。对了,你知道祈的本体是什么吗?”宁绥忽然问。 夷微稍稍瞪大眼睛,迟疑地摇了摇头。 “是……是只夜鹭……中华田园企鹅……”话才说了一半,宁绥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夷微虽然没理解好笑在哪儿,但看他收不住的笑容,也顿时忍俊不禁:“他可就在那边睡觉呢,你小声点。” 只是,一阵嘈杂刺破夜空,湖边影影绰绰的草木后,火光乍现,伴随着人们此起彼伏的愤慨叫喊。宁绥警觉地向远处张望,一群邻村的村民纷纷手持火把,成群结队地向他们这边拥过来。 “抓怪物啊!别让它跑了!” 夷微还没来得及抓住宁绥的裤脚让他冷静一点,宁绥便三两步跳下船:“走,过去看看。” 第103章 寄梦 时近深夜,嘈乱声很快消弭,四野唯余一两声悠长的蛙鸣,撕破了这雾一般浓稠的寂静。月光狡黠地穿云而出,宛若细碎的银箔,斑驳地洒在湖面上,闪烁着点点银色的微光。 第205章 夷微的反应速度还是比宁绥的步伐快一点,抢在宁绥起跳前抱住了他的腿: “别下去!那边是沼泽,你要是一脚踩进去,我就得像拔萝卜一样把你拔出来。” 湖边是一片齐腰高的芦苇荡,下面的泥水一起一伏,看上去的确是能吞人的架势。宁绥一个趔趄退回船舱,夷微长出了口气,道: “我看那村子在上游,我们划船过去吧。” “船是店家的,我们就这么划走?不太合适吧。” “早就跟店家谈好了,我本来就是想带你划船四处看看的。”夷微解开绳索,小船随波荡开,汇入水流,“坐稳了,可别掉进湖里,我不会游泳。” 宁绥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游泳?” “鹰隼不会游泳不是很正常吗?”夷微耸耸肩。宁绥凑近一点,看着他划桨: “放心吧。我水性还不错,能自救。” 夷微闻言笑了笑,不再言语,只是继续划船。方才的喧闹声又一次从远处的渔村中传来,夹杂着几声狗的吠叫,两人目光交汇,宁绥打了个寒战,问: “你感受到有邪祟存在了吗?” “……年纪大了,单凭直觉已经感受不到了。”夷微摇摇头。 两人划了半个小时,终于来到了渔村附近。一队精壮的年轻后生手持火把四处搜捕,不待船停稳,宁绥便一跃而下,拉住一个青年问道: “这是怎么了?” 青年上下打量着他的装束:“外地人?” “是,来这里旅游的。” “我们村里的屠老汉死了。”青年掏出一包烟想跟他分享,被婉言谢绝后自己点起一支,“睡着的时候死的,死相……我说不出来。” “猝死?” “不像,他家就在那边,你要是胆子够大,可以自己去看看。”青年向着远处努努嘴。 “你们又是在做什么?抓怪物?”宁绥不依不饶地问。 “屠老汉的儿子说,起夜的时候看见那东西从他爸身上下来,八成有关系,我们才集结起来一起去追。我看见那东西了,不大,四个爪着地,像条小狗似的。” “也就是说,怪物直奔屠老汉的卧室,没有伤害他的家人?”宁绥若有所思,“死者什么来头?与人结怨过?” “你不知道……老头是我们村有名的走阴人。我看你是城里人,应该没听过走阴人吧?” 宁绥不是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孩子,当然略有耳闻。走阴人,相传能穿梭于阴阳两界,与阴灵沟通,传递生死之间的信息。他自然而然地得出了结论: “那……会不会是走阴的时候出了差错,留在那边回不来了?” “不像。”青年慨叹一声,“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真不是我们装神弄鬼。” 虽然屡次因为爱看热闹引火上身,但满身伤痛依然影响不了宁绥的好奇心,以至于夷微有时都不免扶额叹气: “你要是真有九条命就好了。” 老汉家门外被全村的男女老少围得水泄不通,宁绥被夷微护着挤开周围的人潮,终于挤进门内。隔着堂屋望向卧房,一具干瘪的男尸直挺挺地平躺在床榻上,只露出一双脚和两截赤/裸的小腿,打眼看上去,那几乎已经不能算是人的腿和脚,完全是被枯槁得如薄纸一般的枯黄皮肤包裹住的骨架,皮下应该有的脂肪和血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绥不信邪地又往前挤了挤,终于在斜对面看清了男尸的全貌。整具尸体都像是被吸干了一样,死者的脸因为只剩一张皮显得格外狰狞,眼眶深陷,眼球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两个空洞。家属们跪坐在死者旁边嚎啕大哭,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悲痛,抑或两者兼有,身体都控制不住地瑟缩颤抖。 “没有伤口。”夷微手托下巴,“背面也没有。” 真羡慕你们眼神好的人,宁绥暗暗发着牢骚。他踮起脚尖向内张望,问: “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没有,只知道人死了。” “这还用你说吗?”宁绥站得两腿发酸,后背的汗毛忽而一竖,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堂屋门口探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两只眼睛不住地往他俩这边瞟。 正当宁绥站直身子仔细分辨时,那白发脑袋似乎发觉了他的目光,一溜烟儿地消失在夜色里。 “站住!” 宁绥提剑便追,夷微一回头,发现没了人影,也抬腿跑出小院,追了上去。二人一路被引回民宿附近,郁郁葱葱的草木遮蔽了视野,再加上夜深昏暗,全然找不到那影子的半分踪迹了。 “……让它跑了。” 夷微似乎成竹在胸,他一把揽过宁绥的肩头,另一只手指向不远处的灌木深处: “看到那个神龛了吗?” 宁绥扶了扶眼镜,眯着眼看去,枝叶后的确掩映着一个方形的石头神龛,神龛中藏匿着一尊圆滚滚的神像。 “那是……土地?” “等一下,我试着把老头叫出来。”夷微蹲下身,一手叩了叩地面。而后屏住呼吸聆听四周的动静。 夜风打着旋,带起他如雪的长发,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声响。 “没了?”宁绥好整以暇地笑着。 “啧,这么势利眼?”夷微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又叩了叩地面,“退休的领导也是领导啊……” “完咯,神位没咯,大家都不看你面子咯。”宁绥嘴上幸灾乐祸,手上却暗暗掐诀协助。两人又执拗地等了半个小时,小径尽头的草丛里终于钻出一个同样圆滚滚的矮个子身影,拉着另一个穿长袍的高个子,驱策着两条短腿“嘿咻嘿咻”地向他们跑过来。 第206章 因为跑得太急,那人站定时差点没刹稳,一头栽在夷微的小腹。而被他拉过来的长袍人则还算镇静,握着一柄玉如意,向二人一拱手道: “见、见过怒目明尊,见过北帝法官,老朽来迟了!” “你们俩这是……”宁绥一挑眉,”“大大怪将军和小小怪下士?” 矮个子的老头身着一身略显旧色的短衣,发髻简单束起,几缕银丝不经意间垂落肩头,手中握着一根雕刻精美的拐杖,拐杖头雕刻成龙头形状。他始终垂着头,不敢跟二人对视: “小的是邻近几个村子的土地,自觉微贱,有辱上神上使尊严,听召后便没有立刻现身,转去拉来了……城隍大人。” 一旁的城隍着一身华丽的官服,袍子上绣着繁复的云水图案。许是有些不满土地的回答,城隍蹙了蹙眉,但还是恭敬地又向二人拱手。 “现在是社/会/主/义,人人平等,神鬼也平等,别整那封建糟粕的一套。”宁绥固然听着烦,但一想到自己面对法官检察官好像也是一样卑微,言谈间必定会把自己贬低到尘埃里,忽然又有些共情,放软了语气,“附近总出人命这回事,你们知道吗?” 城隍和土地对视一眼,又都不自然地别开眼去,终究还是城隍挨不住压力,开口解释: “我虽略知一二,但也只是略知一二,至于后面的三四五六七八,老朽却是半分也不知了。” 宁绥知道他是在打马虎眼,亮出昭暝剑:“你说不说?” “我的姆妈嘞!”土地一跳就窜到了城隍脖子上,抱着城隍的脑袋不撒手,“饶了我吧我真不知道,我家那口子说北帝法官只杀不渡给我吓死了,所以我才拉着城隍来的,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老头……” 城隍一面向二人尴尬地微笑致意,一面试图把土地从自己头上扯下来,“你给我下来!” “我们不杀你,只是要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夷微漫不经心地唱着红脸,但要是仔细看,就能发现焚枝在他身后蠢蠢欲动。城隍连忙打圆场说: “情况嘛,就是这么个情况,事儿呢,也就是那么个事儿,说白了其实啥也没说清楚,但总而言之呢,就是这么回事儿。具体细节嘛,也没必要深究,反正情况摆在这儿了,您心里都有个数,虽然这个数具体是多少,小的心里也没个准儿,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懂的都懂,不懂的说了也不懂,所以也就不必多说了。” 宁绥哑然失笑:“你小子倒是会做官。” “据老朽所知,近日无端丧命的几个,都是在梦里去到了别处才被害,但苦于无法潜入他们的梦境,我们也束手无策。”城隍如实相告,“您二位此次前来,为的就是那九凤族长吧?九凤一族自从银瓶凼覆灭后,便一直寄居在村民们的梦境中,我想……也许与之有关。” “……梦中杀人吗?”宁绥陷入思量。恰在此时,喧闹声又一次响起,这一次多了些欢呼: “抓到了!” 他们闻声望去,只见在民宿的厨房窗外,趴着一个瘦小的影子。 那是个身量只到成年人胯骨的侏儒,偏偏长了一张满是皱褶的老人的脸,还生着一头白发。它四脚着地与村民对峙,却在偏头看到宁绥后收起前爪,乱蓬蓬的头发后,两只眼睛冒出欣喜的光亮,开口便唤: “妈妈。” 两个字像两颗珠子,干脆利落地坠落在瓷盘里,接连两声脆响入了脑,还未想明白意义时便没了声音。宁绥茫然地愣怔了一会儿才问: “……什么玩意儿?” “妈妈!”老太太蹦跳着跑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我认得你,你就是我的妈妈。” “……呃,我不清楚你的意图,但也没有质疑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叫我……妈妈?” 老太太重重地点了点头。 宁绥强装镇定地缓缓抬起头,环顾了一圈,村民们满是敌意的眼神齐齐地扎在他身上。 “……完咯。” 第104章 魇妖 “你们……是一伙的?!” 村民们擎着火把,将手里棍棒长枪对准宁绥几人,人群中还有人说风凉话: “好啊,我就说他们外地人到处乱跑准没好事,这下闯出祸了吧!” 与此同时,老太太的目光也投向歪头蹙眉看着她的夷微,眼中一亮:“你是妈妈在昆仑山的远房亲戚!” 初凤生五凤,一曰赤凤,一曰鹓雏,一曰鸑鷟,一曰青鸾,一曰鸿鹄,重明是青鸾之子,能与之并称“亲戚”的,现今已不算多见了。夷微似乎已经想明白了什么,抱臂冷冷瞥视村民,又不动声色地把宁绥护在身后。 “我——”宁绥百口莫辩,又被人们群情激愤的叫嚷打断: “少废话,老实交代!不然我们就报警了!” 起码知道报警,还算是文明社会,宁绥叹了口气。他稍稍拔出昭暝剑作为威慑,迈步挡在夷微身前,剑光逼得第一排的村民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有话好好说,我们知道的当然会如实相告,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你们逼问也没有用。” 正在此时,芦苇荡里安睡的祈和瞽打着哈欠向这边靠近,祈一眼盯住了老太太,不敢置信地反复打量,最后才开口询问: “你是……寸心?” 第207章 村民们的神情更为严峻,已经全然将他们看作同伙。被唤作“寸心”的老太太同样疑惑地与祈和瞽对视良久,末了,直接一蹦三尺高: “坏了,家长来了!” 寸心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宁绥的手腕,领他往大湖的方向狂奔。夷微来不及阻拦,只好跟上。行至湖畔,三人径直跳了下去,徒留围观群众一阵手足无措: “这是自杀了?” 腥气浓重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快剥夺了五感,宁绥极力尝试挣开寸心的手,却发觉她虽然看着像是个老太太,力气却大得离谱,他竟是半点也动弹不得。夷微已经自顾不暇,不顾一切地跃进水里后,他本能地亮出了翅膀,却也只能扑腾着,一个劲儿地“咕噜咕噜”冒泡了。 寸心抬手抚摸着宁绥的后脑,轻声安抚: “别害怕,马上就好了,闭上眼睛,放松……” 坠落,再度坠落,水面的最后一丝光亮都在眼中消失,身下却似乎深不见底,像一个没有尽头的空洞。窒息感让宁绥渐渐失去意识,在阖眼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夷微向上推了一把,可紧接着满目光明灌入,将他从混沌中打捞回来。 水压的沉重感脱离躯体,整个人竟感觉轻飘飘的。宁绥的指尖离开头顶那波光粼粼的湖水,所处的是一片云雾飘渺的高空,眼前的场景让他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烟霞凝,缭三山春景;天水碧,染一池秋色。远山含黛,层峦叠翠,水鸟翔集,锦尾掠波。且不见何去又何从,亦不知是幻还是真。 身体像是一朵轻巧的云,飘忽着便落在地面,宁绥小心地踩了踩脚下的土地,踏实,还带着泥土特有的松软。 “这是……” “这里是云梦泽……昔日的云梦泽,银瓶凼是其中的一个小湖泊。”寸心眺望着远处的连山,“九凤一族世代聚居在此,我是族长寸心。” 身后一声坚实的撞地声,宁绥慌忙回头看,夷微正面朝下拍在了地面上,惊得他慌忙去扶。夷微支撑起身子,兴奋地看着自己的两手: “诶,诶,不疼啊,居然不疼!” “云梦泽彻底覆灭后,我请求邻近村民将我们收容进他们的梦境中,又领导全族重建了云梦旧景。所以……这是村民的梦,也是你们的梦。” 闻言,宁绥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诶嘿,果然不疼。” 正当二人为梦境新奇兴奋不已时,高空之处又传来一串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师父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宁绥眯着眼睛向上看,湖水凝作的天穹之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慢慢变大,成了三个坠落的人影,是祈和瞽架着乔嘉禾掉进了梦境。 即将落地时,二人很有默契地撒手,乔嘉禾直接掉进了宁绥的怀里。因为恐惧,她的身体还在瑟瑟发抖。 “啊?我没死?”乔嘉禾下意识地紧紧抱着宁绥不撒手,“师父我恐高呜呜呜呜……” “没事了,没事了,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宁绥一只手托着她的臀腿,一只手揽在她后背,转而询问祈和瞽,“你们俩怎么把她拉过来了。” “不带过来,她就该被群情激愤的村民点天灯了。”祈一摊手,“这荒郊野岭的,你以为杀个外地游客很难吗?” 夷微审视的目光则一直停在寸心身上没离开过:“你带我们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 寸心则神秘一笑:“你们不是也在找我吗?” 言罢,她转向祈和瞽:“喂,老夜鹭老苍鹭,回家了,开心吗?” 宁绥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他是夜鹭,那……你是苍鹭?” 瞽不自在地背过身去:“嗯,怎么了?” 苍鹭性情清高孤僻,与喜动跳脱的夜鹭完全是两个极端。宁绥忍着笑:“没、没事,就是感慨你怎么忍了他几千年。” “我和妈妈都是白鹭,也就是你们说的鸿鹄之后。” “是九个脑袋的白鹭。”乔嘉禾耐心地纠正她,“现在,你们仨都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了,出去就能被好吃好喝供起来,为什么还要画地为牢?” 寸心指向了夷微:“他要是变回原形,一级保护动物都不止,他为什么不愿意被供起来呢?” “我又不用像你们一样被人追杀颠沛流离,我日子过得挺好的。”夷微暗自嘀嘀咕咕。 “怒目明尊,论辈分,我还要叫你一声表舅呢。”寸心倒是会套近乎,一点也不怕生,上前摇晃着夷微的手臂,“您老来都来了,就帮外甥女一个忙呗……” 夷微一向吃软不吃硬,又好脸面,要是肯放低姿态好好哄他,再离谱的要求他都能硬着头皮完成。宁绥看他虽然还强撑着一张冷脸,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知道这是被打动了,马上递了个台阶:“说说吧,什么忙?我们刚好也有事相求。” 寸心轻叹一声:“村子里接连有人丧命的事……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嗯,死者儿子说,看到你从死者身上下来,怀疑是你杀了他们。” “我要是有那么大的本事,也就不用求助你们了。”寸心神色愈发严峻,“杀害他们的,是一种叫做魇妖的怪物。” “魇妖?” “自母亲千年前战败被杀,我临危受命担起全族重任,庇护一方百姓。云梦泽不复当年胜景,以人精神为食的魇妖盯上了我们,云梦泽日复一日被吞噬,后来,连银瓶凼都被摧毁。天界自然乐得看我们自相残杀,始终袖手旁观。我无计可施,才想出了藏进梦境的法子,一来不易被发现,二来睡梦中的人精神极为脆弱,易被魇妖侵蚀,我们驻守在梦境中,也能帮助他们抵抗。” 第208章 “可是……” 寸心抬起一手,远远指向水天相接的一线,那里原本的霞光灿烂已经被深紫色的暗影吞噬,还渐有向此处蔓延的趋势。 “……它们到底还是找来了。” “千年来,为了支撑梦境,我力量几近耗尽,不仅身量停留在了年幼时,容貌也衰朽成风烛残年的老人,再也无力抵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屠杀分食我的族人。为了防止它们借由梦境侵入人世,我请托几位走阴人来到这里,帮忙驱散魇妖,却不想他们遭遇暗算,被魇妖吸干了精气,死在了梦境中。” “所以你来到人世,是为了查看死者是否还有回转之机?” 寸心有些难为情:“是,也不是。梦境银瓶凼的食物被魇妖抢了个精光,我肚子太饿了,只好跑出来找东西吃,所以才在厨房被人抓了个正着……” 她抓了抓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其实按年龄计算,我算是十六七的少年,怒目明尊是青年。不过,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也少白头了?” “我乐意,自己染的。”夷微别开眼睛。 “你找错地方了,厨房都是泔水,喂给狗狗都不吃。”宁绥带着笑摇头,“你应该摸到我们房间去,特地为你带了礼物。” 寸心眼睛瞪得滴溜溜的:“真、真的吗?妈妈真好!” 这一句提醒了宁绥,他拧起眉头:“对了,你为什么要叫我妈妈?” 寸心两眼弯弯:“妈妈给我托过梦,说她会回来看我,叫我注意一个穿着打扮很板正、鼻梁上架着两个玻璃片的俊俏小哥,我刚才一眼就盯上了你,你就是妈妈。” 原来如此,宁绥暗叹一声。他半蹲下来,揉着寸心的头发:“我们也正是为这个而来,有些事情该说开,也有些东西该完璧归赵了。” 他试图催动体内仅余的九凤残力,眉心凤尾印记再现:“你的母亲是个很伟大的神明,她的眼界跨越了几千年,不仅保护了我,也保护了世间的许多人。现在,我想把她最后的痕迹还给她的孩子。” 话音才落,所有人的余光都瞥见,天边泛起一道密不透风的浓黑,那不是自然的夜色加深,更不是远方翻滚的乌云。它们纷纷站直身子看去,无数双黑紫色的翅膀连缀成黑压压的暗影,每一次挥动都切割开残霞,留下一道道深邃的裂痕。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点点幽绿的磷光从暗影中浮现而出,那是它们的眼睛。 “难道……这就是魇妖?” 寸心惊恐的尖叫印证了猜测: “它们又来了!” 第105章 生世 那些形似蝙蝠的魇妖裹挟着层层黑雾,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如同一张巨网笼罩天地。众人正欲迎敌,却被夷微抬手拦下。焚枝长枪呼啸而起,化作无数通达天地的光焰。 昭暝一时间也按捺不住,宁绥无奈,剑指唤其出鞘,雷影随焚枝光焰刺入魇妖群中,先是被紧紧包裹,而后猛然炸开耀目的光亮,将天地间的昏暝扫却一空。 破碎的皮毛与灰烬坠落于地,伶仃的几个也不负隅顽抗,转身便飞去,梦境重现光明。寸心仍在瑟瑟发抖,望着洗涤一净的长天,忍不住惊叹: “这就是……表舅的真正实力吗?” “还有我。”宁绥幽幽地。 “对,还有他。”夷微同样幽幽地,将焚枝长枪匿入识海,“一群乌合之众,无需出全力应对。它们很长一段时间内应该都不敢回来了,你们尽快修补银瓶凼梦境。” 寸心忽然开始恸哭。 她在极力压抑自己喉间的抽噎,但愈是强撑,情绪便愈发摇摇欲坠。她缓缓蹲下来,被岁月侵蚀得满面风霜的脸上泪水纵横。宁绥望着她忽然很是感慨—— 她原本还只是少年,也本不需要承担这些。 最懵懂无知的年纪里眼见唯一的亲人惨死沙场,临危受命带领全族四处避祸,躲在梦中不敢现世,却连最后的家园也差点被摧毁殆尽。 只不过,宁绥想得更深。她最大的痛楚也许来源于,倾全族之力都难以抗衡的灾祸,却被两个外来人顷刻间碾作飞灰。 一如人族的困境,宁绥不动声色地瞥向身侧的夷微,半晌,又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天穹,仿佛那里也有一双同样淡漠的眼睛同他对视。神轻而易举便能将人的命运把玩于指尖,人却必须竭力而战,才能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可人不会自怨自艾,不会偏安一隅,卧薪尝胆、破釜沉舟一直都是人天性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一代的力量不足以向神挥剑,还有下一代,下下一代。 固然有懦弱者将命运全然交由神的意志左右,愚钝地听信报应不爽的威胁,做了求神拜佛的傀儡,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仍然有前仆后继的勇者扛起了反抗的大纛旗。 宁绥半跪下来,将寸心拥入怀中:“已经没事了……” “我知道一直叫你妈妈很不礼貌……但是、但是……”寸心把头埋在他颈窝,眼泪沁湿了他的衣服,“妈妈……我很想你……” “没关系。”宁绥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后背,就像真的在安抚自己的孩子。 “你们的来意,我其实已经猜了个大概。”寸心直视着他的眼睛,两颗瞳仁微微泛起银色的光亮,“母亲的最后一缕神识也被污染,牵连到你,实在不好意思。” 她两手结印,纯净的力量自指尖流淌而出,缭绕在宁绥的周身。 第209章 “我有办法净化她的神识,让她继续在你的身体里保护你。我想,比起我,你更需要她,这是我们唯一能给你的答谢。母亲也算是曾经庇护一方的神主,虽然不敢说与表舅相抗衡,但至少能保你百年长生,早日登入仙门。” 出乎她意料的是,宁绥制止了她。 “不。”宁绥带着笑摇了摇头,“该是别人的东西,我不会收。何况,做人挺好的。” 话音刚落,脑海中,一个飘渺空灵的声音忽而响起,是宁绥被焚枝刺穿胸膛而沉睡时,与归诩的共梦。诸天仙神立于身前,伤痕累累的青年却倔强又轻视地一笑:“……归诩甘愿为人。” 同样的境遇,同样的选择。 “呵,别以为这就把我同化了,我跟你可不一样。”宁绥心底暗自冷笑一声。他也曾试图寻找过归诩有无在历史中留下只言片语,但都是徒劳。这个死后连一具全尸都没留下的人,与世间最后的联系似乎只有自己,还有身边的夷微了。 诚然,平心而论,归诩是个圣人,他用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也的确以身践行了他的誓言。有个圣人作为前身固然值得自夸,宁绥也并不抵触与夷微谈起这段过去。 只不过,他始终很清楚,归诩是他,而他不仅仅是归诩,他有自己更广大的人生。 一缕银色光华被牵引出他的躯体,那是九凤的最后一缕神识。寸心结印设阵,光华即将四散于梦境中时,又回到她身边,徘徊不去。 她抬手触碰高空,那缕光华渐渐变幻为一道浅浅的影子,在她指尖缭绕流淌。 “母亲……”寸心喃喃地,攥紧了手,想要抓住那如水一般的光华,“母亲!” 光华化作一片屏障,仿佛是一个温柔的怀抱,拥着自己唯一的孩子,拥着一隅中苦难深重的子民,拥着天与地,最终溶入清风沆瀣,与之长存。 “给她一点时间吧。”夷微轻轻开口。 银瓶凼的山都不算太高,地势起伏和缓,比起山,更像是一座座苍翠的小丘。祈和瞽拉着乔嘉禾去了别处抓鱼捕虫,玩得满脸是泥,不亦乐乎。宁绥和夷微并肩坐在一座矮崖上,一齐望着天边出神。 “这里风景确实好。”夷微首先开口,“和天婺山很像。” 他的手抚上一旁不知名花树的枝条,眼中有些许温柔又落寞的情绪:“据说每到春天,天婺山就会遍山开满海棠花。我只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没见过那副盛景,有些遗憾。” “麻姑山也有。”宁绥故作不经意地贴近他,“虽然跟爸和哥闹得有点僵,但要是不回家过年,他们一定要生气。我们可以在那里留到春暖花开。” 夷微也顺势把他拥在怀中:“好——都听你的。” “我承认,最开始发觉老天师和小天师联合起来算计你的时候,我实在很生气。可细想想,不论怎么争怎么抢,至少他们依然是你的家人,也真的爱你。即便换命之法真要邓老天师牺牲自己,我想他也一定会奋不顾身。” 他似乎由此陷入了回忆:“当初唐尧为继承人一事发愁,天下局势也因此而暗流涌动,我作为整个国家的吉祥物也被卷进争斗里。尧并非一开始就打算禅让给姚重华,最初的候选人是他的太子丹朱。史书上说丹朱不肖,其实不然,朱是个很有智慧和德望的孩子,只是性格过于刚强,缺少一点……圆滑和顺的手段。” “如果我还是那个横行霸道,脑袋不转弯的傻鸟,我一定会力保丹朱上位。但我已经被劈了七十二道雷,深知做人不能不见棺材不落泪,于是我虽然没有明着表态,但暗地里已经向姚重华倾斜。” 说到这儿,夷微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不曾想,我的一个小小的举动,却害了丹朱的一生。姚重华得势后便在唐尧面前诋毁诽谤丹朱,挑拨父子情谊,上位后更是直接将丹朱流放。重华是个出色的领袖,但在这件事上,他做得属实不体面。” 闻言,宁绥挑眉一笑:“你是在担心我们兄弟阋墙?” “只是个故事罢了,我知道你不会去争。毕竟比起一个掌门的位子,律所合伙人可能才是你更想要的。”夷微又搂紧他一些。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件硌在两人的大腿之间,宁绥皱了皱眉,伸手一摸,发现是在夷微的口袋里,像个盒子。 “那是什么?” 夷微的脸色忽然变得窘迫起来,脸颊几乎在一瞬间就明显泛起红晕。他慌忙挪了挪屁股,手掌掩住裤子口袋,颇有些欲盖弥彰。 “呃……那个……我……” 宁绥毕竟是宁绥,对方眼睛一转,他就能把接下来的事猜个大概。他笑眼弯弯地把手探向那物件,说: “拿出来吧。” 夷微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把物件掏出来,放在掌心。 是一个戒指盒。 “我、我计划很久了,也排练过很多次……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夷微手忙脚乱地打开戒指盒,因为手一直在发抖,差点把盒子打翻落下山崖。 “买下它的时候,我还没退下神位,自以为不管现在多落魄,起码有个怒目明尊的名号在,还算与你相配。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变得一无所有,就……就有点想要退缩了。” 他把那枚戒指的全貌展示给宁绥看,一只手挠挠后脑:“我最开始把它跟那些杂七杂八的礼物放在一起,可一想到你基本把我忘得一干二净,邓老天师也不让我留在你身边,你以后也许会遇见新的爱人,我不想耽误你,便把它拿出来了。” 第210章 他的眼底闪烁着期待又羞赧的光亮,将戒指取出来,又牵住宁绥的手: “那个……既然被发现了,你愿意试试看吗?” 宁绥有心逗他:“试什么?戒指吗?” “是——不对,不子、不止是戒指!”夷微紧张得舌头打结,差点掉进了宁绥设的套里,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出了那句在心底滚了几番的话,“我想问的是……今后的年年岁岁,朝朝暮暮,我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吗?” 宁绥面上笑意清浅,眼波流转却比崖下的湖水更深幽。 他设想过千次万次这个场景,也考虑过到底是自己先开口还是夷微先开口,如果是夷微先开口,自己又该怎么回答。可真走到了这一天,所有的棋路都在那一双只有他的眸子里溃不成军,让他只想不顾一切地给出最热烈真切的应答。 万语千言都消融在彼此的唇舌间,无关情/欲的挑逗,也并非粗暴的占有,每一次有来有回的缠绵都恰到好处。有风掠过崖边,扑下簌簌落花,不远处,是乔嘉禾雀跃的大喊: “看啊——彩虹出来了!” 第106章 仙槎 八百里巍巍秦川。 脚下山峰陡峭如削,壁立千仞。时近正午,宁绥一屁股坐在山路旁的一块大石上,喘着粗气,但还是很有耐心地听夷微絮絮叨叨讲解旧日的昆仑山。 “原本的昆仑山在秦岭之巅,绝地天通后被一斩而断,一半留在人间,一半升入天界,算是人间与天界相距最近的地方。”夷微拧开一瓶水喂给他,而后两手叉腰,向着天上努了努下巴,“按我们现在的方位,头顶就是瑶池,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也许是因为出生时恰逢瑶池莲开,沾染了池中莲的香气,所以体有异香。” “瑶池莲是这个味道吗?”宁绥忽而来了兴趣,确认也似地凑到他身边不停嗅嗅,两个人又顺势嘻嘻哈哈地抱在一起。 这一行只有他们二人,其余人留在附近休整。之所以单独行动,倒不是有别的原因,只是单纯因为夷微不愿意带他们玩。 “你在这里大喊一声,西王母会听到吗?”宁绥半开玩笑道。 “她只有设宴的时候会在瑶池久留,其余时候都在墉城中讲经或是会客议事,有时想起自己还有个养子,也会来逗弄逗弄我。墉城大概在……那个方向。”夷微指向对面的那座山峰,估量了一下距离,问,“还走得动吗?我背你过去?” “走得动。”宁绥冲他摆摆手,见他看上去颇有些落寞,又话锋一转,笑吟吟地,“但也不介意被你背着走。” 说说笑笑地,路途似乎也不再漫长。地形坎坷,宁绥反复念叨走稳些,夷微听得多了,坏心眼地作势滑一跤,双手却还稳稳地托着宁绥,引得宁绥无奈地撇撇嘴,胡乱地抓了一把他的头发: “幼不幼稚啊!” 今日阴天多云,理论上并不是一个适合观测天象的好时机。夷微仰头望天,良久,忽然兴奋地大喊一声: “我看到墉城的一角了。” “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到?”五百度的眼镜也没能让宁绥看到些微昆仑仙宫的影子,急得宁绥一个劲儿地眯眼。夷微将他揽进怀里,手远远地指向天边: “就在那边。” 宁绥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他开始觉得是自己不够高,踮起脚尖张望:“咦,在哪儿啊?你说个形状,我一点都看不到。” 身后的夷微却不再言语,只把下巴搭在他颈窝上。宁绥很快发觉不对,侧头温声问:“怎么了?” “阿绥。”夷微把他搂得更紧,脸颊在他侧颈蹭蹭,话音不再戏谑,掺了几许悲凉,“我就这么望着天上,望着曾经的家,但我再也回不去了。” 不知为何,宁绥闻言,全身霍然一颤。他马上意识到,其实夷微也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他转过身,收紧双臂,回应着这个拥抱: “……至少你的母亲,你的战友,甚至是你的宿敌,他们都还记得怒目明尊,也记得你。” “怒目明尊……”夷微咀嚼着这个名号,末了,绽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也许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空壳,昆仑军也终将迎来他们新的统帅,如果母亲愿意,她也可以再捡一个遗孤作为孩子。而我……” 宁绥急急地想要打断他,却被夷微用食指竖在唇间,只好住了嘴。 “我也有我的路要走,不论我还有多少余生。” 话音才落,方才他手指的方向倏忽传来一阵震天撼地的雷声,二人俱是一悚。夷微下意识地把宁绥护在身后,数道金色的雷光撕裂云层,渐渐向他们靠近。 行云如破开一角的银瓮,水浆似的天光自其中倾泻而下,刚好泼洒在二人周身,正像是一只从天宫垂落的手。夷微不敢置信地抬手去触碰那天光,温暖先是浸润指尖,而后一点点漫上手臂,直至躯干、四肢。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母亲……”夷微眼底骤起波澜。他捧着那一束光,身体摇晃着前倾,最终跪倒在地,胸腔剧烈地一起一伏,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是孩儿,孩儿不辱使命,回到您身边了……” 更为灿烂的天光飞流而下,宁绥只感觉全身的苦痛都被这光辉所抚平。他茫然地向天穹张望,可光芒过于耀眼,几乎剥夺了他的视觉: 第211章 “是在……呼唤我吗?” 宁绥合上眼,向着光的方向稍稍颔首致意。他并不打算感激涕零地跪谢这份垂怜亦或恩赐,当作一份赠礼、一份答谢都好。 他半跪在夷微身边,紧紧牵着手,彼此始终无言,一同沐浴着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失群的鸟儿寻寻觅觅,终于回归幼时的巢穴。只不过,这一次,他终于不再形单影只。 * “不周山遗迹已自成一界,自其崩塌后,我也从未靠近过半步,不知那里是何景象,不能就这么贸然地带你们过去。” 秦岭之行后,夷微的情绪似乎好转了很多。不周山坍塌的日期渐渐逼近,众人聚首商讨计策。宁绥终于肯拉下面子给邓若淳打了个电话,对方下台阶比滚得还快,一句话没说,当天就坐飞机赶了过来。 夷微指着地图上的不周山旧址,蹙眉道:“连我都不敢保证能安然无恙地进出遗迹,更不能让你们冒险。” 邓若淳习惯性地跟他吹胡子瞪眼:“那你说怎么办?” 夷微却早有准备,根本没被他问倒:“去借一艘交通工具。” “艘?”宁绥迅速抓住重点。 “对,是船。”夷微向他眨眨眼,“不出意外的话,秦岭附近应该就有两艘,看在我的面子上,希望它们愿意借用吧。” “师丈,听你的意思,这船有主。那船主要是不肯借怎么办?”乔嘉禾托着下巴。 听得此言,昭暝剑、太阿剑、帝钟剑以及焚枝长枪一同躁动起来。 “应该不敢不借吧。”宁绥瞥了它们一眼,轻笑一声。 出发前,他们按照夷微的思路,需要先准备些米糠粮食。夷微特别叮嘱,要上一年大丰收时留下的余粮。 “一定要大丰收时的粮食吗?”宁绥一时犯了难,“大丰收……今时不同往日,如果没有自然灾害,现在粮食产量都不低,怎样才算大——丰收呢?” 千挑万选之下,总算是从附近的农户手里买了些成色不错的余粮。一行人在山中搭了个帐篷,将余粮全部撒在显而易见的地方。宁绥还特意仿照小时候抓麻雀的样子,用木棒支起一块大匾,匾下撒些粮食,手里扯着缚在木棒上的绳索,准备来个请君入瓮。 夷微见了有些不解,问清原理后,他为难地扶着额头: “这可能罩不住我想抓的东西……” 在山中候到傍晚,目标始终没出现,宁绥倒是成功抓了几只深冬饿得肚子瘪瘪的鸟雀。他把鸟捧在手心,逗弄了一会儿,一抬头便机缘巧合地与夷微对上了眼神。 “我不吃,你别慌,我就抓着玩。”宁绥讪讪地笑着,喂了鸟儿几颗稻谷,便将其放飞了。 地底传来细微的山石崩裂声,不到一分钟,便扩大为了擂鼓一般震耳欲聋的踏地声。除去夷微以外的所有人都僵硬地扭头看去,连绵巨响中,夷微的叮嘱像是风中枯叶,显得格外无力: “抱头蹲下,保持平衡!” 来者均是身长约六尺,高约四尺的巨兽,全身青色,拥有两只蒲扇似的大耳朵,口中伸出四个如同象牙一般的长牙,却并非象群,而是…… 乔嘉禾第一个反应过来:“一群野猪?!” “当康当康,不是野猪,是当康!”为首的野猪带头拱了拱那些撒在地面的粮食,领着猪群开始欢快地载歌载舞起来。 是的,野猪,载歌载舞起来。 宁绥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却又被颠得差点摔个狗啃泥。他借助昭暝立稳身子,扶了扶被震歪的眼镜:“……还是印度品种。” “当康,当康当康……”自称“当康”的野猪们已然沉浸于发现粮食的欢乐中无可自拔,每一次歌唱蹦跳都能让大地为之震颤。夷微勉强把随着舞蹈上下起落的众人束缚在身边,终于忍受不了,开口怒喝: “不要再唱了!” “当康?当康当康。”为首的当康体型相比其它更大一些,它才留意到夷微,发出了一声兴奋的嘶鸣,“耶咦,怒目当康!” “不好意思,昆仑山特产,缺点是一看到粮食就爱唱歌跳舞。”夷微满怀歉意地向其他人介绍,又转向为首的当康,开门见山问道,“贯月槎和挂星槎,哪一艘方便我们借用一下?” “借船?”当康耸起脊背,一张猪脸都能看出些疑惑的神情,“莫康莫康!” 宁绥悄悄问:“莫康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可以的意思,别担心,我有办法。”夷微也不多纠缠,焚枝在手上转了个漂亮的枪花,开口便道,“神光赫赫,扫却昏暝……” 眼见着焚枝的枪尖燃起焰光,火舌舔着夜空,再有种的当康也变得识时务,慌忙哼叫几声,服了软: “哼哧哼哧!当康!当康!” “早这么配合不就得了?又不是不还。”夷微满意地收起焚枝,“带我们去看看吧,他们还没见过仙槎呢。” 当康的两只大耳朵都垂落下去,不情不愿地走在前面:“怒目当康,贯月槎,略有损伤,挂星,可用!” “我们只有这些人,一艘仙槎足够了。”夷微又清点了一遍人数。邓若淳插嘴说:“我还安排了人手在外面接应,万一哥几个打不过呢。” “装不下就睡甲板。”宁绥不耐地安排道。 第107章 飞廉 随着当康一路顺水而下,路途弯弯绕绕,地势渐低,众人已然深入秦岭山体内部。宁绥的目光一直被当康屁股上那条摇摇晃晃的细长粉色尾巴吸引,凑到夷微耳边低声问: 第212章 “它全身都是青的,为什么尾巴是粉的?” “当康,睡觉,老鼠,大老鼠,咬。”当康的大耳朵轻易就捕捉到了窃窃耳语,说完,又转头翕动鼻腔,向宁绥重重地喷了一下。 宁绥顿感莫名其妙,告状似地蹙眉指着当康:“它喷我!” 夷微带着笑揉揉他的脑袋:“人家不让你盯着屁股看啦!” 山底确乎别有洞天。白云浮玉,烟霞摇光,遍地生翠,满窟幽煌,正当中停着一艘有一幢楼那么高的大船。乔嘉禾走在最前面,身影被大船投下的影子完全覆盖,不由得止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 “我的天啊……” 整座大船不知是用什么仙石打造,既有如玉般温润的光泽,又闪烁着星辰般的璀璨光芒。槎体被塑造成仙山琼阁的模样,瑞兽祥云尽篆舟甲,星辰轨迹满布船身,随着光影变换而缓缓流转。 “这艘是挂星槎,相比贯月槎稍小一些,但做工更精美。”夷微紧随其后,代为介绍,“两艘仙槎都归昆仑山涉云司,涉云司主掌天地间与各仙山交运往来,许多仙神会打通涉云司的关系偷偷下界,母亲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个有油水的肥差。我当时忘了这一茬,受完刑没来得及联系涉云司,直接被溯光那个缺心眼的扔了下来。” “哼哧!当康,当康当康……”当康在一旁急忙补充。 “它说什么?” “它说,贯月槎原本停放在唐僖宗时都城长安的麟德殿,是给王朝的赠礼。结果宰相李德裕从船上敲了一块昆仑石做成雕像,涉云司的人听后大怒,隔空控制仙槎飞走,与挂星槎一起暂放在秦岭地底,交给神兽当康看守。”夷微又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强调说,“是神兽,不是猪。” “好的,当康猪猪。”也许是仗着有夷微撑腰,一行人行动愈发大胆起来,邓若淳强拉着祈和瞽,踩在二人肩膀上,将身一跃攀上挂星槎,脚下柔软的触感却让他不敢再往前走半步。 “是云锦,比一般的地毡要坚实很多,但踩上去软软的。”夷微示意当康把舷梯放下来,引众人登上挂星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向祈和瞽问: “你们俩应该见过仙槎吧?” “见过,但也只是见过。”祈抚摸着仙槎内壁上繁阜的符文图案,“当初为了献焚枝,吃了不少苦头才拜上昆仑山,又在墉城外苦等了七天七夜才见到您老人家。走的时候只来得及扫一眼停在外面的仙槎,但马上就被守军赶走了。” 他颇为感慨地望着瞽:“那时还是九个人,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 提及故人故事,瞽倒是没什么情绪波动:“早晚都是要死的。” “那你去死吧,现在就去。”祈立刻踹了他一脚。 几个凡人穿梭于仙槎的楼阁间,宁绥托着下巴,怎么也研究不明白运行原理,便问: “不需要舵手吗?” “高等文明,宝贝。”夷微颇有些得瑟地揣起两手,然后被宁绥一拳捶了个趔趄。 “师伯,你说这里能拍照吗?”乔嘉禾碰碰邓若淳的肩膀。 “你带手机了?”邓若淳鬼鬼祟祟地看看四下,同样压低了声音,“我刚才本来想拍的,但是那头猪把我手机拱掉了,好在是备用机。” “偷偷拍一张应该没关系吧……自己珍藏,不外泄。”乔嘉禾思量着,悄悄掏出手机,却听槎下一声厉声嘶叫,紧接着夷微的声音从远远传来: “不准拍照哦!” “好了好了,不拍了,不拍了。”乔嘉禾悻悻地收好手机。 船体是要出发了。 “怒目当康!凡人当康!”船舷下,当康挥动着那对招风耳,“平安!” “好——”众人纷纷拥到仙槎边,热烈地向下挥手,“我们会平安回来的,仙槎也会。” 流光溢彩的光晕笼罩在仙槎外,一是为了防护,二来也能掩去形影和踪迹。其余人都在甲板欢呼雀跃,只有宁绥独自坐在房内出神,夷微压轻步子走到他身边,见他定定地望着窗外,便提醒说:“这个可以开窗,飞得没那么高,不过也要小心。” “不用了。”宁绥摇摇头。看出他似乎有些紧张,夷微半跪在他面前,攥住他的手,汩汩暖流自肌肤相贴处流转: “害怕吗?” 宁绥低头一笑:“说实话,有点,毕竟是决战。主要是觉得……不可思议,我甚至不敢想真正的不周山又是什么样子。我以前嫌弃爸总是啰啰嗦嗦地讲他年轻时降妖除魔的故事,现在想想,我要是能活着回去,等到了他那个年龄,可能讲得比他还勤。” “别胡说,我们都能活着回去,我可不想再被老天师赶走一次了。”夷微责备也似地用力揉捏着他的脸,余光却瞟向宁绥腿边。 “这是……” 那是一个用绒羽扎成的小物件,虽然圆滚滚的,但也能看出是个小鸟的形状。原本灰白色的羽毛被用颜料染成了层次分明的彩色,双翼是鲜艳的赤红,几根翎羽则用金箔勾勒出来。两颗小巧的朱砂嵌在眼眶中,又用金箔点出重瞳,明显是花了不少心思。 “我看他们养猫的喜欢用猫毛戳一个毛毡出来,就想试试鸟毛可不可以。”宁绥将小鸟捧在手心,脸上有几许绯红,“我觉得花钱买礼物好像有点太俗气了,你也不是很喜欢那些奢侈品,思来想去,还是送你这个好了。” 第213章 夷微小心翼翼地接过,只敢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生怕把小鸟毛毡碰坏,口中喃喃地: “我……我雏鸟的时候就长这个样子,哪里都圆圆的。” “喜欢就好,你掉下来的毛基本都被我用来做毛毡了,这是最成功的一个。”宁绥的笑颜终于轻松了些。他把无名指的戒指摘下来,重新放回盒子里: “戒指还是先摘下来吧,我怕打坏了。” “打坏了我再给你买嘛。”夷微倔强地又帮他套上,“戴着。” “故意给溯光看?”宁绥拨弄着戒指上的钻石,瞥他一眼,“你什么时候量的尺寸,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趁你睡着,偷偷量的。” 仙槎猝然一阵颠簸,差点把夷微带倒。宁绥眼疾手快拉住他,携昭暝剑起身望向窗外。炽烈的天光下,地表茫茫一片大漠,沙丘随风而动,留下层层波纹。 根本无法将这满目苍凉与残影中那个生气蓬勃的不周山联系在一起。 “这就是……” “不周山遗迹。”夷微拉着他的手,一同冲上甲板。狂风席卷着黄沙碎石向大漠中心呼啸而去,天边被淡淡的暮色覆盖,圆日高悬,一个幽暗的轮廓开始缓缓从太阳的东边缘爬升,渐有吞日之势。 是日蚀。 “日月移转……溯光的行动开始了。” 仿佛是印照他的话,劲风卷起千堆黄沙,在大漠上空肆意穿梭。风沙集结盘旋,形成了一团缓缓上升的涡旋,涡旋的中心迅速收缩,形成一个漏斗状的云柱,它从天际低垂,与地面相接,在沙漠中插下一根旋转的巨柱。 或许是感知到前方的危险,挂星槎放缓了前进的速度,同时槎体外流转的光晕更盛。风过之处,沙丘被瞬间削平,巨岩被抛向空中,再重重落下,风柱内部,颜色深邃近乎墨黑。 此情此景,所有人都回忆起了彼时二进蠡罗山时,将他们卷入不周残影的那股诡异又强劲的风场。 这绝不是仅以溯光之力能做到的。 狂沙漫天,夷微稳住身形,掌中光焰聚结为刃,劈开沙潮,而后光焰四散开去,加固挂星槎的防护。 “我当初放走溯光,就是怀疑他身后还有势力,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而那风沙仿若只是一个幌子,被夷微击溃后便缓缓飘散。沙尘筑成的风墙后,现出一个直径有一人高的圆盘,待其破开黄沙飞至面前,众人仓促间才看清,那是一把巨大的环刃! 环刃高速旋转着,直直劈在挂星槎的流光上,几乎将防护击碎,数道裂纹旋即炸开。一击没有得手,环刃又飞回原处,一个古怪的自风墙后现身,恐怖的威压几乎让除了夷微以外的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那影子生着鹿一般的四脚与躯干,皮肤上的纹路形似豹纹,头颅的形状却如孔雀一般,其上双角峥嵘。好整以暇地缓步走出风墙后,影子化作一副人形,饶有兴致地开口,声若洪钟: “……怒目明尊?” 环刃在那人身后化作一道圆形的光环。他将一柄大剑立于身前,话音中颇显轻蔑:“久仰大名。” “你是……” 听闻对方直呼自己名号,夷微挺身立在甲板上,与那人对峙。且见那人身姿挺拔,身高远超常人,着一袭银灰色长袍,袍上绣着繁复的风纹图腾。 身后,祈掐紧了自己的衣角:“风伯飞廉?” 与夷微的猜测不谋而合。 “我听说,飞廉曾是蚩尤的部下,后被轩辕氏收伏,位列风神。”宁绥大脑急速运转,“不知溯光开了什么价码收买他,让他在这里阻拦我们。”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询问夷微:“几成胜算?” 夷微马上猜透了他的心思,回答道:“若要击败,须得全力以赴;若要牵制,则只需七成力。” “一个堕神,一群蝼蚁……” 飞廉将大剑扛在肩上,掌心汇聚风涡。 “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踏入不周山。” 第108章 乐土 好烈的风。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众人跃下挂星槎,没了槎体的防护,那股来自于上古的威能尽皆倾压在身,要将人的四肢百骸全部撕裂。 数个并列在一处的风涡将飞廉身后那残破的峰峦牢牢锁住,而在更远的天幕上,一道横亘天际的裂隙已然被撕开,还在以极快的速度向下垂落,像是一张大口,马上要将山峦乃至整片大漠吞噬。 只是一眼,他们便明白了那裂隙是什么。一旦不周山被其吞噬,时间线回到了山崩的那一天,溯光必然会竭尽全力阻止那已成的结局,甚至整个历史都会被改变。 不周山必须塌,只有断绝天地往来,断绝神的控制,人族才能挣出一条自己的路,而不至永生永世沦为奴仆。 没时间了!眼前的飞廉同样是上古神,即便他们几个最终能将其挫骨扬灰,但耗损的精力和时间都不可估量,他背后还有一个更难缠的溯光。 宁绥定了定神,高声道: “你为什么要跟溯光同流合污?” 以溯光的心性,必定不可能许诺飞廉实际的好处,倘若探问出来,也许就能抓住这一点攻心,从中离间。 “……为什么?” 似是觉得这个问题过于天真,飞廉无来由地大笑起来,带起的风刃削平了方圆几公里的沙丘。 “只是好玩罢了。”飞廉终于笑够了,眼神又一次变得轻蔑,“在天上勾心斗角太累了,来人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个快活主,这个理由可以吗?” 第214章 只是觉得……好玩吗? 人的命运,人用几千年世代相传换来的今天,在你们眼里,仅仅只是好玩吗? 宁绥攥紧了拳头,昭暝和白虹也感应到了他暴涨的怒意,一齐剧烈颤动起来,亟待出鞘。 一旁的乔嘉禾垂眼思索片刻,沉声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被挤下来的吧?” 闻言,飞廉狭长的眼睛稍稍眯起,用一种促狭却又凛冽的眼神睨着她——一如被揭穿后强压的恼怒。 其余人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天上的权不够抢了,未被染指的人间在争斗中的失败者眼里,无疑是一块肥肉。 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你就那么确定溯光可以成功,也确定他不会过河拆桥吗?”邓若淳紧跟道,“一旦失败,他一定会第一个把你推出去抵罪,他的亲妹妹都因他而死了。” 似是被说中了痛处,飞廉面上多了些犹疑,但也仅是一闪而过,提起大剑: “我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至于溯光,也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卒子罢了。” “狂妄之极。”夷微冷哼一声。见此人冥顽不化,夷微在神识中叮嘱所有人: “我会替你们撕开一个口子,你们抓紧时间潜进去!一定要尽快,我最多坚持十秒。” 大剑带着破风的呼啸,直取夷微要害。剑身宽厚沉重,虽不比长枪运转灵便,但一起一落都带着山岳般的力道。夷微身形微动,枪尖轻点地面,借力跃起,如同鹰隼,避开了那足以开膛破腹的一击。同时,枪尾横扫,带起一片火海,直击飞廉侧腰。 其余人等不再耽搁,分两路飞奔绕过缠斗的二人,冲向风涡。夷微一面应对飞廉步步紧逼的攻势,一面生生扯下数支翎羽,化作与弯刀相似的飞刃,掷向那严密不可侵的风涡。 飞廉自然不肯让他轻易得手,挥起大袖,袖中长风袭向翎羽。宁绥在队伍最后,翎羽与劲风都擦着他的面颊而过。眼见劲风即将吞噬翎羽,宁绥当即唤白虹出鞘,用剑身将风挡了回去。他又掷出昭暝,随翎羽一起袭向风涡。 剑刃和翎羽同时扎入风涡之中,却只撬开了一个细微的口子,尚不足以容纳几人经过。飞廉已经注意到了封锁被破,挡开夷微的一式,拎着大剑转身向他们走来。宁绥急行至最前,双手握住昭暝剑柄,企图用蛮力将扩大缺口。 那些风涡像是数个急速旋转的环刃,每停留一秒,宁绥都感觉皮肉都像被撕开一般剧痛。他咬着牙强撑,将其他人迎进缺口: “快!跳进去!” 飞廉背后的那柄环刃再度飞出,扫过,旋转着向宁绥 “阿绥!” 因为风涡的阻拦,众人钻入风涡的动作变得极为迟缓。宁绥撑着缺口不敢妄动,只能定定地望着那环刃离自己渐近,不过数秒,便已将至身前。 环刃距离喉咙还有不到数公分的一刻,最后一个人的身体也被塞入缺口中,宁绥终于侧身钻入缺口,环刃正正钉在他头上,他一把抽出环刃,连同昭暝一起带了进去。 夷微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区区几个蝼蚁。”飞廉又转向夷微,嗤笑如风吟。 夷微不再多言,长枪一抖,枪尖火星四溅,他必须尽全力拖延时间。风沙与光焰流淌交织,飞廉剑势如狂风暴雨,每一剑都足以碎石裂金。飞廉一次重劈,剑芒如电,划破沙尘,直击夷微面门。夷微身形一侧,枪身紧贴剑刃滑过,借力打力,枪尾猛然横扫,直击飞廉心脉。然而,飞廉早有防备,剑势一转,化劈为撩,剑光如满月,直取夷微咽喉。 夷微急走撤身,又踉跄着半跪在地。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还有自己力竭的粗喘。 他必须承认,自己有些吃力了。 “就凭这般实力,你也敢称战神?”飞廉将大剑立在沙中,“是西王母年纪大了识人不清,还是昆仑山当真无人了?” 这般话语已然无法牵动夷微神智,他知道这只是为了激怒他,好趁他露出破绽一击必杀。他支着焚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 “再来!” 飞廉微微挑眉,却似乎无意再与他纠缠,而是遥遥指向天际的裂隙,问:“你知道溯光是怎么凭一己之力撕开这么大的口子吗?” 夷微全身一震,这也正是他想知道的。 “当年,除了追杀九凤,他们还把处理共工残骸的任务交给了溯光。”飞廉大笑着,“溯光何等聪明,那可是远古大神的残骸,他怎会甘心白白浪费那血脉里浩瀚的力量呢?” 也就是说,溯光吸收了共工的残力…… 夷微顿时方寸大乱。飞廉收敛了笑容,鄙薄道: “小子。之所以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别白费力气了,他们几个进去也是送死。” * 宁绥带着一行人冲进不周山结界时,那天边的裂隙已经几乎垂至不周山巅,马上要吞噬极涯。无数奔腾的巨龙在头顶盘旋,向着裂隙发出震耳欲聋的兴奋吼声。 而在山顶的断壁残垣中,溯光背对着他们,着一身暗蓝色长袍,负手而立,衣襟随烈风飘荡,头顶的一对龙角比起先前胀大了几倍。 而他周身暴涨的神威同样昭示着,此人的实力已远超从前。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彼时在麻姑山的情景,照理说溯光伤得那么重,将将一个月的时间,怎么会…… 第215章 “你们终究还是来了。” 溯光缓缓回身,带着微笑扫视众人。尤为可怖的是,他面上数道黑紫色的纹路纵横蜿蜒,一直向下蔓延,脖颈、手臂满是相同的诡异纹路。 “你……” 见众人为之惊骇,溯光的手指掠过面上的黑纹,笑意愈发癫狂: “一点点代价而已,很快……我就能如愿以偿了。” “……他堕魔了。”祈低声道。 “飞廉如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我替他向诸位道个不是。” 溯光一挥广袖,自废墟的阶梯缓步而下。至此,所有人都能望见,在他身后,一个巨人残破的身躯被安置在祭坛上。源源不断的力量被从残躯中抽离,牵引向高天之上愈涨愈大的空间裂隙。 那是……共工的遗骸?! 邓若淳胸口急剧起伏,他也不知是因愤怒,抑或是恐惧。咬牙切齿半晌,他也只能从齿缝中泄出一句怒斥: “你真是疯了!” 乔嘉禾同样怒不可遏:“西王母给你的惩戒还不能让你悔悟吗?” “他们也在坐山观虎斗,不是吗?绝地天通、不周山崩固然断绝了人族成仙登神的路,却也阴差阳错地让你们逐步摆脱了神的掌控。”溯光面上带着好整以暇的笑意,“倘若我赢了,他们便能顺理成章地重掌人间;倘若你们赢了……” 他神色乍变,目光倏地变得冷戾: “不,你们只有死路一条。” “四千年啊……你们人族有句话叫‘白驹过隙’,倒很符合我当下的心境。我曾以为复族大业漫漫没有尽头,可也泣血枕戈捱到了今天。” 他眼中满是如痴如狂的激奋,张开双臂冲下石阶,低吼道: “列位!溯光并非不能与你们同心共情!我深知自己多年所行就是在做诸神的走狗,你们的处境也与曾经的不周生灵无异——可是列位,这世道就是如此,我不倾轧弱者,自会有更强者倾轧到我头上!” “但我与诸神不一样。”他骤然厉喝,“溯光在此发愿,待不周山重现天日,待我族重获往日荣光。列位,你们都将是见证者。你们的鲜血将永久祭洒在这片永世乐土,与不周山的过去和未来同存!” 始终无言的宁绥抬头仰视着溯光,面上波澜不惊,良久,才攥紧昭暝剑柄,道: “……如果你说的永世乐土,是用人的血泪堆砌成的。” 昭暝剑光凛冽,煞气奔走,隐隐雷光于云间穿行,交缠嘶吼。 “那我……必须为之殊死一战。” 第109章 剑鸣 昭暝剑气奔腾,挟着宁绥体内真炁的锋芒横冲直撞,白芒破开缭绕的黑雾,一如弦月垂地。 可溯光不过是寻常地一拂广袖,那势如奔雷的剑气便现出丝丝裂痕,最终随着溯光握拳的动作,崩裂成四散的碎片,反向他们袭来。 “不自量力。” 祈轻摇一柄绘有山水云雾的扇子,扇骨间隐隐有灵光流转,清风将碎片尽数扑落;瞽掌中流光一动,化作一张古朴无华的古琴,其音律似能勾动天地元气。瞽缓缓拨动琴弦,第一音起,犹如春风拂面,音符跳跃间,周遭空气仿佛为之牵动,轻拢慢捻间,一道道肉眼难见的音波如涟漪般扩散,直击溯光要害。 溯光冷哼一声,周身黑气翻滚。祈身形轻盈一跃,如同风中落叶,扇面一展,顿时狂风大作,云雾缭绕,一扇之下,竟有山河变幻之景,压向溯光胸前要害。扇子每挥动一次,便有一道小型风涡旋转而出,与古琴的音波交织在一起,结成一张细密的网,将溯光牢牢困住。 时机恰好,宁绥和邓若淳不敢怠慢,分别从左右包抄,双剑同时出鞘,裹挟着祈和瞽的灵力刺向溯光两肋。乔嘉禾并未近身,剑指驱动帝钟长剑,剑煞一如奔走的巨兽,直击溯光心口。 溯光见状,双袖挥动,黑气中透出森森鬼气,企图挣脱束缚。然而,古琴之音愈发激昂,如同战鼓催征,激荡着每一分元气;扇子舞动间,则是风起云涌,山河倒置,二者合力,竟渐渐压制住了溯光的气势。 正当众人自觉占据上风之际,溯光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冷笑。他身形微微一晃,竟如同融入了周遭之中,那些原本将他牢牢束缚的音波与风暴,竟在这一刻失去了目标,四处激荡,却再也触不到他的衣角。 “区区蝼蚁之力,也妄想困住本座?” 随着话语落下,溯光再次现身,周身的黑气骤然膨胀,如同墨染的乌云,遮天蔽日,将天光也吞噬殆尽。 “你们以为,仅凭这些就能挑战本座的威严?” 他拉开冯虚弓跃入长空,寒冰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宁绥挡在最前,剑光闪烁如流云,斩断箭矢。然而,箭雨实在过于密集,且速度极快,众人虽勉强抵挡住大部分箭矢,却仍有数支穿透剑网,刺入身体。 “唔……”宁绥承受得最多,吃痛半跪在地。箭矢深深扎进他的胸腹和大腿,鲜血随即漫溢出来。 众人已然躲闪不及,溯光浮于虚空,双手十指相扣。群山间仿佛响起了万千冰晶碰撞的清脆声响,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自溯光掌心爆发,化作漫天飞舞的霜刃,迅速向四周扩散。 “霜封万里!” 一声低喝后,溯光周身爆发出耀眼的辉光,光芒化作无数细小的冰晶,在空中交织、旋转,最终形成一个巨大而繁复的冰晶结界,将整个幽谷笼罩其中。时间仿佛静止,空间也被无尽的寒冰所固化。众人只觉一阵难以抗拒的寒意沿着四肢向全身蔓延,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行动速度大减。 第216章 北帝派三剑都被禁锢在冰层中,祈的扇子被冰封在半空,扇骨间的灵光在寒气的侵蚀下逐渐暗淡;瞽的琴弦上凝结了一层薄霜,连带着他的手也被冻结在琴上。 这已经不仅仅是溯光自己的实力,还有来自上古的神威,即便已是残躯,他们也完全不是敌手。 溯光见状,嘴角笑意更盛,身形一闪,便已来到众人身前。冰霜自他脚下延伸,眼看就要将所有人冰封。宁绥心中一横,拼尽全力召出白虹,剑身化作无数光影,与冯虚弓的冰箭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白虹贯霄汉,寒光映日昭……” 溯光接下被白虹剑击飞的冯虚弓,远远望着白虹剑影,固然惊讶,很快又冷笑道: “可惜,小子,即便白虹有斩神之力,在你手里也发挥不出它的威能。” 宁绥不为所动,将白虹插入地面,迸发出一股磅礴的剑气,将周围的寒气震散。 “再试!” 变幻莫测的剑光如匹练般划破长空,剑气与寒气交织,剑尖所至,空气仿佛被一分为二,留下一道清晰的划痕。溯光被这剑招逼得连连后退,那笼盖山谷的冰霜也为之消退。 “这是……”邓若淳支着太阿剑,眼底惊喜与惊讶兼有,“北帝授剑法?” 是自幼修习的剑谱上的剑法,却又有所不同。相传北帝派开山祖师邓紫阳于麻姑山得紫微大帝授剑法,后世代代相传,宁绥和邓若淳年少时便随邓向松修习,却苦于许多剑招已经失传,始终无法得窥真正的北帝授剑法。 再入蠡罗山,于残影中一战后,宁绥很清楚,以自己的实力根本无法与溯光抗衡。他想起了夷微使用白虹的剑招,同样凌厉凶悍。 终将有你死我活的一战,与其死守那失传的旧法,不如集各方之长自创一门绝学。所幸白虹与他磨合相当顺利,始终配合着他的节奏。 既是偷师,也是融会。 溯光面上闪过一丝愕然,却又迅速消弭: “哼,有点意思。” 他转身遁入幽谷的深潭之中,随即潭面泛起诡异的波纹,而后汹涌翻腾,一股更为猛烈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响彻云霄的龙吟后,一头庞然大物从深潭中腾空而起。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是溯光的龙形原身。 他的身躯比起被困麻姑山时大了几倍不止。全身的鳞片都闪烁着寒芒,双翼舒展开来,身躯一如山岳般巍峨,双翼展开,遮天蔽日,每一次振翅都带动起一股席卷天地的狂潮,仿佛连风都被其威严所压制,无法自行流动。 天顶的时空裂隙即将吞没不周山遗迹,溯光仿佛已经失去耐心,猛然间张开巨口,一道夹杂着寒冰的吐息如同怒涛般汹涌而出,双翼猛然挥动,一道道龙卷飓风裹挟着碎石冰屑,将众人卷入其中。 宁绥被一击砸中胸口,整个人倒飞出去,身体像是断线的风筝,重重地撞在不周山遗迹的石壁上。 “小绥!” “师父!” 身体沿着石壁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倒在地。宁绥全身痉挛,汗水与血水交织在一起,浸湿了衣衫。胸口一阵被挤压撕裂似的剧痛,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乔嘉禾第一个扑上来,将他抱在怀里,宁绥跪在地上,双手极力支撑着身体,意识却不受控制地慢慢模糊。 好痛…… 好痛——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在颠倒,有那么一刻,宁绥实在很想不管不顾地昏死过去,可残存的意志始终强撑着不肯让他倒下。全身的神经都仿佛正在罹受凌迟般的苦楚,宁绥甚至不敢大口呼吸,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牵扯着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为之颤抖。 怎么办……夷微会来救我么? 共感的神识在此刻格外敏感,脑海中浮现出遗迹外的景象。漫天黄沙中,飞廉猛然跃起,夷微急忙举枪格挡,却只听得“铛”的一声巨响,枪身剧烈震颤,夷微咬紧牙关,身形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 见状,飞廉身形再次暴起,如同鬼魅般在夷微周身游走,每一次挥剑都险之又险地避开夷微的枪尖,却又在瞬间贴近,以雷霆万钧之势发动攻击。夷微已然竭尽所能拖延,但在连环攻势下逐渐落入下风,身上护甲也被划出一道道裂痕,血迹斑斑。 夷微摇晃着半跪下来,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 “他也……撑不住了吗?” 不,我不能输。 一如以往无数次在法庭上面对千夫所指,宁绥心中忽地生出一股倔强来。他抬手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暗暗想着: “既然如此,肾上腺素,你再救我一次吧……” 龙息所过之处,流星一般的箭雨密不透风地射向众人。千钧一发之际,邓若淳持剑挡在宁绥和乔嘉禾身前,全身的血脉都被那恣意坠落的神威压得鼓胀出来。 “滚开!”宁绥拼尽最后一丝气力,企图将他推开,“你会死的!” 铺天盖地的冰箭即将临体,预料中被穿透的剧痛却没有出现,三人一齐睁开眼睛,是祈和瞽展开羽翼,用身躯铸成一道护壁。那些箭矢全部扎进他们羽翼下最为薄弱的血肉,有的甚至贯穿了他们的胸腔,喷溅的鲜血几乎将他们全身打湿,二人却仍不动如山,任凭冰霜威光在体内横冲直撞。 宁绥顿时红了眼眶,战栗着哀求:“不要……不要……” 第217章 祈强撑着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想要伸手抱一抱宁绥,却只能脱力跪倒:“别哭……小家伙,你……还不能倒……” 宁绥将他接在怀里,又无力地随他一起跌坐在地。一片墨绿色的鳞片从他口袋中掉出,又迅速被扯入飓风。 那是墨玉的逆鳞。 当初在麻姑山,墨玉闯入白虹剑阵自戕后,同那些殁于不周山的龙族一样,身躯渐渐消散于长天旷野。邓向松取下她的逆鳞,用北帝派秘法加以留存,交给了邓若淳,此后又落到了宁绥手里。 那片逆鳞被溯光的飓风卷起,飘浮起伏在空中。溯光的理智因这逆鳞短暂回笼,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它,口中喃喃地: “墨……玉……” “我的妹妹,我唯一的……” 遮天蔽日的神威终于在他短暂地失神时渐渐沉寂,为众人争取来喘息之机。宁绥慌忙将重伤的祈和瞽护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真炁为二人续命,那些真炁被强行灌入他们经脉,却又被溯光灌注进去的力量排挤出来。 “怎、怎么会……” “不,小家伙,别白费功夫了……”祈按住他的手,气若游丝,“抓住机会,不然……就来不及了。” “她天资从不在我之下,不周山崩塌后却再无机会渡劫飞升……”溯光仿佛已然陷入了过往,神情恍惚,唇边漾起一丝笑意,“她那么天真灵动,原本不该卷进这些事端……是我害了她……” “对不起……对不起,墨玉……是哥哥不好……”他将逆鳞按在心口,“很快就结束了,哥哥会救你回来……” “不,还没有结束……” 宁绥踉踉跄跄地起身,将砍豁口的昭暝和白虹都抛至一旁,而后缓缓闭目,周身的气息开始剧烈波动,仿佛有万千雷霆在体内轰鸣。 他的发丝无风自动,衣衫猎猎作响,一股磅礴的真炁自丹田升起,沿着经脉汹涌而上,直冲脊柱。那一刻,他的身体仿佛被万钧重压,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嚓声,那是真炁冲刷肉身,重塑筋骨的迹象。 求诸外物终究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求诸己身才能争得一丝生机。 溯光也留意到了他的异样,眸中终于显现出了真正的警惕: “不……不对……” 宁绥右手探向背后,紧握虚空,仿佛握住了那柄无形的剑。他一声低吼,一柄非金非铁,光华却如烈日般灼目的长剑自他背后脊柱中猛然拔出,带起一阵狂风,剑尖所指,天地为之色变。 “四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 无须什么神兵凡兵,他自己便是这天地间最锋利的锋刃。 那长剑斩开光潮,挟着凶煞凌厉的气浪冲荡着溯光看似无懈可击的飓风,溯光挥出的神威只是擦着碰着都会被浩荡的真炁燎成飞灰,尽数吞噬。 邓若淳搀着乔嘉禾起身,北帝三剑又一次合璧,雷光刺破天穹,当头劈下。 就连天顶那道裂隙也被真炁逼得接连后退,远离山尖。雷光铺开,如同一张巨网,将裂隙渐渐弥合。 溯光的笑声愈发癫狂,群山都因而震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既然如此,我要让你们通通为不周山陪葬,为墨玉陪葬!” 最后一道审判的雷光自穹顶劈下,就中还有一道赤红的影子。 是焚枝。 群山之巅,巨石崩塌,烟尘四起。山峰承受不住大战的余波,裂缝纵横交错,整个遗迹都岌岌可危。 一声凤鸣撕裂长空,温暖而坚实的脊背稳稳接住向下坠落的宁绥,承负着所有人遍体鳞伤的身体,如穿云之箭一般远离即将毁于一旦的不周山遗迹。 只是,行至半空,夷微还是忍不住回身望向山谷中如痴如狂的溯光,他那庞大的身躯几乎被山石掩埋,双目惘然地望向天际,口中笑声渐渐绝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求仁得仁……又有何怨……” 长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宁绥抱着夷微的翎羽,只觉一阵困意麻痹了痛楚,袭上心头。 “所有的一切,都该终结了。”他想。 第110章 天涯 宁绥是被房间外放鞭炮的声音吵醒的。他过去一向不喜欢过年,鞭炮烟花震天响,师妹们还好,师弟们凑在一起通宵打牌喝酒,吵得他少有的假期都睡不踏实。 不过,这一次好像不太一样,一向只把过年当任务走过场的宁绥,忽然也想加入胡闹的队伍里,放纵地玩一次。 他睡颜朦胧地爬起来,简单洗漱一番,换上崭新的衣服。来到院子里,师弟们刚点起一挂鞭炮,堵着耳朵四散开来,还不忘跟他打招呼: “呀,景行师兄早啊。” “谁是你师兄,叫施主。”宁绥剑眉倒竖,佯装恼怒道。 虽然昭暝剑还在他手里,但宁绥一直没有再提及恢复箓籍的事。除此之外,他还背着其他人,偷偷拉着夷微一起去吃了牛油火锅,煮了一盘接一盘的肥牛,吃得嘴边全是油花。 北帝殿里,邓向松端坐紫微大帝神像下,笑容可掬地给孩子们分发压岁钱。然而,平均身高不到成年人胯骨的小家伙里混进了一个瘦瘦高高的大个子,同样学着孩子们的样子,向邓向松一拱手: “岳父泰山大人在上,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邓向松上下打量他一眼,皱了皱眉头,到底没说什么,还是大殿角落里忙着糊墙的邓若淳冷不丁地开口:“你小子多大了,也来找老头要压岁钱?” 第218章 夷微吃了瘪,也不好意思再伸手要钱,只好悻悻地退到一边。 “爸,人家都伸手了,你就给一个,大的小的无所谓,让孩子沾沾喜气。”宁绥在一旁帮腔。夷微从几个月前就在期待过年,期待收红包。两个人也没忘记望海市的家,赶回去贴好窗花对联,又连夜赶了回来。 尤其是临近除夕,嗅着空气中愈发浓重的硫磺味,夷微兴奋得辗转反侧,左右也睡不着,索性半夜把宁绥拉起来折腾。 第二天宁绥顶着俩黑眼圈,腰酸背痛地爬起来,还要被邓向松板着脸批评不顾身体健康总是熬夜。 “……拗不过你们。”邓向松无可奈何地抽出两个红包,放在夷微掌心,笑着叮嘱说: “拿好了,睡觉前放在枕头旁边,记住没?” 夷微眼中再次绽放光彩:“谢谢爸!” 他宝贝地把红包揣进怀里,一把拉上宁绥,一溜烟儿跑出去放鞭炮玩了。 邓向松被这一声“爸”叫得一愣,回过神来后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这孩子。” 好像也已经不能算是孩子了。 过年热热闹闹的气氛随着风飘荡,连后山煞鬼狱都显得没那么阴森凄清了。附近又多了两个坟包,显然是新冢。坟包上各有一个木牌做的墓碑,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雕刻着几个大字,看来制作者的刀工相当一般。 “九凤遗臣,傩使祈之墓。” “九凤遗臣,傩使瞽之墓。” 乔嘉禾蹲坐在二人墓碑中央,抱着膝盖,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供品,却没有摆在墓前,而是先剥开皮,自己啃了一口。 “呜呜呜,阿祈阿瞽,你们就安心去吧,师父一切都好,我们也一切都好,大家都会想你们的……”她喉间哽咽着,但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脸颊上却是半滴眼泪都没有,“呜呜呜这橙子真好吃……师父在哪儿买的?” 两个鬼魅似的纤瘦人影悄无声息地从身后靠近她,不动,也不言语,只是一味地看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哭得“梨花带雨”。 等到橙子吃完了,乔嘉禾也没憋出一滴眼泪。她站直身子,掸掸身上的尘土,才终于感知到了背后的气息。乔嘉禾缓缓回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她还是被身后二人吓了一跳: “哎哟——你们两个站在这儿干什么啊?” 祈双手抱胸:“演够了吗?” 乔嘉禾狡黠地笑笑:“嘿嘿——吃橙子吗?” “本来不打算吃的,毕竟是供品,不吉利。但毕竟是小绥特意买来,你特意拿给我的,那我还是勉为其难地尝尝吧。”祈也不客气,直接从塑料袋里掏出两个最大的,一个塞到瞽怀里,一个拿到鼻尖嗅嗅。 “嗯,真不错。” 瞽依然是一副扫兴的样子:“我不吃,给你吧。” “爱吃不吃。”祈心知他是想让给自己,嘴上虽然不饶人,却美滋滋地把两个橙子都揣进怀里。乔嘉禾把墓碑前的橙子皮都打扫干净,问: “师父不是让你们两个今天超度二百个斗氏族人吗?干多少了就偷懒?” “还差八十二个,总得让人歇歇啊。我俩是鸟,又不是拉磨的驴。”祈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墓碑前,“有一个死活不愿意走,被我硬塞给鬼差处理了。” 乔嘉禾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对了,上户口的事,你们两个考虑得怎么样了?” “还考虑什么啊,交给小绥去办就好了。姓氏……就随他姓。” 及至入夜,一直在厨房忙前忙后的夷微偷偷溜了出来,拉着宁绥躲进无人经过的角落里,从自己口袋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 是一个红包,里面一厚沓钞票,宁绥点了一遍,约莫有一万多。 “怎么想起来交私房钱了?” “啧,压岁钱啊。”夷微眉眼都垂下来,似是在责怪他不解风情。 宁绥把钞票塞回红包里,笑眼弯弯地:“我都这个年纪了,就不要压岁钱了。而且这也太多了,你自己留着吧。” “什么年纪在我这里也是小朋友。”夷微揉着他的头发,“既然寓意是祈求平安,那当然多多益善。” 拉拉扯扯地争执许久,夷微直接耍赖,不由分说地一把抱住他,把红包装进他的口袋: “新年快乐,我的爱人。” * “丁火,杀印相生……有偏头痛?或者小时候过得不太顺?” 宁绥翘着二郎腿坐在应泊的办公桌旁,手上把玩着应泊的证件,应泊则翻箱倒柜找案卷。他通过了遴选,下一周就要离开平舒区检察院,回到望海市人民检察院工作。 之所以用“回到”,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市检的公务员,只是来基层入额,顺便积攒基层工作经验。 “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反正现在也不顺。”应泊艰难地从案卷堆里钻出来,“偏头痛……没查过,不过工作久了确实会头疼。” “七杀生正印,正印再生身。啧,怪不得你是市检公务员,生辰八字跟我们普通人就是不一样。”宁绥打趣说。趁应泊不注意,他捏着证件的正页,在皮质的卡套中偷偷塞了一张北帝符。 “明年注意一下吧,今年刚换环境,还可以,明年可能会犯小人,但是也有升官发财的机遇,注意把握。” 应泊似乎不太在乎这些玄之又玄的命理,只礼貌地道了声谢:“那就……借你吉言。” 第219章 听宁绥絮絮叨叨讲了一下午的冒险故事,应泊也没有半分不耐烦,还时不时地插两句点评和赞赏。只有在听到他们乘仙槎进入不周山遗迹与溯光决战时,应泊才故作不悦地问: “怎么不带我?我pve特别厉害。” “你能请下来假吗?”宁绥忍俊不禁,“要不是那条龙当场死在了那里,我还想请你过去审审他呢。” “这也归我管?”应泊听了同样一笑,又转转眼睛,有些认真地问: “话说,你们真不会御剑飞行吗?” 宁绥为难地撇嘴:“这个真不会,暂时还存在一些技术难关。” “那还挺遗憾的。”应泊一摊手。他收拾好案卷,招呼说: “时间不早了,叫上你们家那口子,我请你们吃顿饭,就当替人民群众犒劳犒劳你们。” “不用麻烦,他在家里招待他那群弟兄呢,等我回家一起吃饭。”宁绥揽住他肩头,“回头我请你,你可不准把我填进三个规定里报上去。” 应泊一挑眉,屈了屈腿,配合他的身高:“好吧,算我多嘴。” 被应泊一路送到大厅外,宁绥眼中含笑,听应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工作。他颇为庆幸的是,在亲情、爱情后,他总算有了个称得上彼此信任的好朋友。 至于什么改革,什么任务,这一切已经不是现在的宁绥要考虑的了。彼时在麻姑山下涕泗横流地向邓老天师痛陈“人这一辈子不是只有活着”后,他竟无端地生出一丝“今日方知我是我”的顿悟来。比起那些宏大的理想,他如今更想牵着命定之人的手,趁着还能腿脚还算灵便,再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独自来到检察院门口,宁绥又忍不住驻足,回望这座他曾无数次惴惴地踏入,但也许再也不会造访的高大建筑。初春的暖阳泼洒下来,烘得他身上暖洋洋的。 应泊站在大厅里跟同事说笑,这位高个子的检察官也终将面对他崭新的人生历程,在一次次的磨砺中让自己的指控愈加无懈可击。 见宁绥定定地望着这栋大楼,应泊歪一歪头,远远地向他挥手。 “走了。”宁绥低头一笑,转身离去。 很久很久以前,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总是会祈求神明给予一个公道。他们相信独角的巨兽能明察是非忠奸,举头三尺有照彻曲直的明镜高悬,善恶到头终有各自的报应,行善者常获福报,为恶者自有天收。 而现在,他们决定将裁断罪孽、生杀予夺的权力握在自己手里。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但这不一定是坏事。填饱肚子后,我们想要尊严,想要自由,想要无拘无束的爱。 当我倾尽所有,为人之为人的尊严而战,再至高无上的权力都将因我的勇气而缄默。 溯洄春秋常问道,俯仰天地且思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