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 第1章 [gl百合] 《怪人作者:顾染【完结】 文案 继父钟正明去世后留下一封遗嘱。 他要求南旗代为照看书呆子郁树。 南旗在调查郁树这个怪人身世时, 意外牵扯出自己旧时的一段隐秘。 内容标签:悬疑推理 现实 古早 高智商 暗恋 失忆 主角:南旗,简含;配角:蒋小书,许思怡;其它:gl 一句话简介:那段丑恶的、不见天日的过去。 立意:走出阴霾,正视过去。 第 1 章 胸花 开金枪鱼罐头的时候被金属拉环割到右手,食指上出现了一个14mm的伤口,流血,随手扯张纸巾接下那些滴滴哒哒淌下的温热液体,碘伏消毒过伤处,纱布一圈圈缠好,污渍用棉签细心清理掉,返回书桌前继续看文件、敲键盘,按鼠标。 日程表上两只遥相呼应的红色对号圈画出南旗此次休假的漫长时间跨度,大概是因为平日里太过拼命,向来健康的身体最近频繁地敲警钟,时不时闹罢工。 打定主意申请休假是因为一日彻夜加班时,电脑显示屏右下角弹出一则白领猝死的新闻,这则新闻令很多同事都不约而同地开始购买猝死保险,因为售价十分低廉,南旗也跟风买了。 同事们利用午餐后的时间一起聚在会议室里填写保单,大家一边埋头填写表格一边嘻嘻哈哈地交谈,南旗无声望着保险受益人那一栏空白,握着钢笔踟蹰了许久。 可笑的是平日里忙得像陀螺一样的人在休假真正来临时,竟发现身体实在无法适应这闲散,勤劳过度大概也是一种病态。 莫名不喜欢安逸,过去三天南旗每日只用一餐,于是每一个中午,胃满满的,心空空的,每一个晚上,胃空空的,心也空空的。 同钟家古朴雅致的院落相比,南旗更喜欢现在这所简陋的出租屋,喜欢走廊彻夜不息的灯火透过长方窗子照进房间,喜欢地铁沿着轨道穿行而过时发出的呼啸声响,喜欢小孩子的笑闹,以及猫的哀叫等一切生动鲜活的存在。 狭窄楼梯上有凌乱粗重的脚步经过,顶楼房间里传来家具挪动的沉闷声响,南旗扶着窗沿俯身向下打量,穿着灰色制服的搬家公司职员正将302房间少妇打包成箱的衣物一一整齐地摆放在车厢里。 廉价刺耳的门铃声让南旗不自觉皱起眉头,打开反锁旋钮推开房门,南旗看见302房少妇抱着个微波炉站在门口,一旁身背双肩包头戴小黄帽的女儿方幼双手托着一只电水壶。 “南旗,秦生让我带幼幼搬过去住,微波炉和电水壶秦生那边家里都有,我就不带过去占地方,留给你平时下班热个饭烧个水,我看你这里什么电器都没有。”许思怡领着方幼将微波炉放置在客厅窗下摆着两只空盘子的长方餐桌。 “南旗,你要记得好好吃饭呦!”方幼踮着脚尖扯南旗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嘱咐。 “嗯。”南旗抿着嘴唇揉了揉小家伙糯米团子般的面颊。 “听到没?”许思怡扬扬眉毛。 “思怡,幼幼是女孩,到秦生家你要格外保护她。”南旗蹲下来帮方幼理了下帽子边沿处的碎发,方幼对上南旗的眸子弯着眼睛咯咯一笑,露出一排稚嫩的小乳牙,孩童淡淡的奶香气扑面而来。 “放心,这一点我一定会做到,那我们先走了,等安置下来后我抽空带幼幼回来看你。”许思怡牵起方幼的手同南旗告别。 “南旗,拜拜喽!”孩子稚气清亮的童音消散于狭长的走廊。 南旗关上门回到窗前,见许思怡正在楼下与一名搬运工商议什么事情,方幼肩背书包低着头小尾巴般一步不离地跟在许思怡身后,那小小背影不知为何总是牵扯着南旗被严密包裹着的内心。 搬家公司庞大的货车开在前头,秦生随后打开车门将小姑娘放置到后座,方幼扬起小手向南旗的窗口挥了挥,三个人绝尘而去。 / “叮……”微波炉里的金枪鱼三明治已经加热好。 “咔嗒……”电水壶烧开水后拨片回归原位。 椰汁的热气自瘦长易拉罐瓶口缓缓溢出,温热的食物轻柔安抚着空荡荡的胃部。 旧式彩电里的地方台正在重播当日早间新闻,南旗一边盯着电视屏幕一边解决掉一天当中仅有的一餐。 “阿姨,今天外面冷吗?”下楼时南旗随口问拎着超市购物袋上楼的女邻居。 “还不算冷,不过这会外面下雪了呢。”邻家阿姨一面踩着楼梯一面笑吟吟地答话。 停车场中那辆花一万三千块买来的二手桑塔纳车身覆盖一层薄雪,后车窗上不知被谁家的调皮鬼用手指划出“一千卖车”四个字。 四十五分钟后南旗顺利抵达今日即将举行告别仪式的场所,母亲陈白羽看到女儿自那辆漆面斑驳的老古董汽车上下来,脸色冷清得有如冰面。 “你也不嫌寒碜。”陈白羽一把扯过女儿的胳膊压低嗓音抱怨。 钟家颇具权威的男性长辈清了清嗓子上台宣布告别仪式正式开始,亡者的一众旧相识们按次序一一上前行礼,陈白羽着一身墨色套装静候在一旁优雅从容地欠身答礼。 “钟夫人,节哀顺变。”那些人行礼过后轮番问候面色幽白的陈白羽。 陈白羽温婉得体地应对形形色色的吊唁者。 “钟夫人真可谓气质出众,难怪当年被正明一眼相中。” 第2章 “钟夫人的女儿倒也是个美人胚子。” “只可惜正明没能留下个一男半女。” 宾客之中不时有人交头接耳。 屋顶样式古老的时钟于阴郁氛围中清脆地鸣了一声,浅唐学校数百名男女教师应着钟声陆续涌入告别厅,低微交谈声与嗒嗒嗒嗒的脚步声顷刻间不绝于耳。 这时一声悲戚不已的女性哭腔一路横贯半空,前调拉得长长的没有收尾,似谈话间被中途打断的句子,残缺漂浮在告别厅顶空,等待众人回过神后再次被拾起。 宾客们不自觉地齐刷刷扭过头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张望,原来是浅唐学校一名年近五十的女教师因过度悲痛一头载倒在地。 同事们七手八脚地从女教师外套口袋里掏出装在小葫芦瓶内的急救药丸,倒在手掌上几颗慌慌张张喂下去,隔了一小会儿,女教师低垂着眉头缓缓睁开眼,扭曲的五官渐渐舒展开。 南旗招来工作人员一同将其扶到紧邻的休息室,女教师弓着腰一边抽泣一边拖拉着双脚前行,整个人虚弱得如同一枚被暴雨砸落到柏油路面上的残叶。 南旗打休息室出来到外面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雪比初来的时候下得更大了些,夹着烟卷吞云吐雾的时候南旗无意间瞥见门口石阶下七零八落摊着一地白色胸花。 那些前往吊唁的宾客们似约好了一般,前脚刚迈出告别大厅,后脚便摘掉衣襟上的白色绢布花朵。 冬日寒凉的北风将垃圾桶内溢出的白色胸花吹向半空,那些孱弱惨白的花朵被风拉扯着四处游荡而后被遗弃到积雪的路面,任由来来往往的宾客们用脚掌将之踏成一片稀烂。 猖狂的北风卷着细小的雪粒迎面袭来,南旗背过身去一边吸烟一边隔着落地玻璃窗钻研着母亲。 陈白羽从始至终都保持着那副端庄宜人的姿态,双目泛红却不流露出过度悲伤,面色憔悴却不显露出半点疲态,因为极度克制,反而更令看客们心中生怜。 / 悬挂着建筑公司楼盘宣传横幅的小型直升机在城市上空盘旋,华丽的建筑物巨幕上正播放着目眩神迷的时髦广告片,细长的分针沿着表盘在手腕上悠哉悠哉地画出一条半圆的弧线。 西装口袋里调整成震动的手机屏幕被来电点亮,耳机里传来电话进入的提示音,夏律师通知南旗十分钟后即将进入宣读遗嘱的环节,南旗闻言跺跺脚抖落掉身上的落雪,扔掉只剩些许碎屑的空烟盒,重新融入身后压抑的场合。 “本人去世之后…… 华西路103号住宅书房中十三幅字画收藏均赠与老友董延庆…… 华西路103号住宅当中饲养的三条宠物狗、两只巴哥、一只鹦鹉均归赠与老友陈一朋…… 景阳路36号住宅内的全部藏书均赠与老友郁树…… 景阳路36号的住宅由女儿钟南旗继承,并委托女儿南旗代为照顾忘年老友郁树…… 除以上罗列各项,本人名下其余所有现金、存款、股权、债券、不动产等均归爱妻陈白羽女士所有,并委托陈白羽女士为一直接受钟家资助上学的优等生们继续提供资金援助。” 夏律师宣读完毕遗嘱,钟家那名德高望重的长辈上台宣布告别式结束,陈白羽简单致谢几句便鞠了个躬退到一旁,五湖四海赶来参加仪式的宾客们就此一一退场。 “那个晕倒的女教师叫什么名字?”陈白羽望着人们远去的背影低声问南旗。 “我不清楚。”南旗被母亲从沉思当中拉扯出来,沉闷地摇头。 “那个郁树老先生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以前从没听你钟叔叔提起过?”陈白羽脸上终于显露出疲累的样子。 “大概是钟叔叔从前的旧相识吧。”南旗双手插着口袋杵在一旁蹙着眉头猜测道。 / 天花板上的灯光蓦然地暗了下来,转眼告别厅中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个人。 两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性职员正在踩着折叠梯子摘掉钟正明满面谦和的相片,另外三四个工作人员正在有条不紊地撤走数以千记的黄白色花朵以及写着挽联的巨大花圈。 南旗与陈白羽处理好一系列收尾事物之后准备离开告别大厅,这时正前方黑白led横幅蓦地一闪,长方显示屏换上一个陌生且遥远的名字。 陈白羽不由得停下前行的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告别大厅内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们依旧四处奔忙着。 那些人在正全心全意准备迎接下一场全新的告别仪式。 第 2 章 来客 许思怡搬走没几天顶楼的空屋便搬来一家新租户,貌似是三口之家,那家的年轻人似乎日日彻夜玩游戏,三更半夜时不时爆出几句国骂,偶尔高兴时便会扯着嗓子高歌一曲,南旗睡眠质量突然大幅度降低,这阵子早起格外吃力。 母亲陈白羽近期忙着处理钟叔叔遗留下来的一系列公私事物,现住宅书房内的十三副字画、三条宠物狗、两只巴哥、一只鹦鹉已经于上周交割完毕,近几日陈白羽差人将景阳路36号的住宅透透拾掇了一番,不停打电话催南旗速速搬迁,南旗巴不得早日摆脱新租户的噪音攻势,得空便开始一顿整理。 所幸南旗行李并不多,打包装箱只花费两个钟头的时间,两个旅行箱横叠着塞入老式桑塔纳后备箱,两箱生活用品及办公用品并排放在后座,副驾驶位上摆着许思怡赠送的微波炉和电水壶。 第3章 即便十一岁时母亲陈白羽嫁入了生活优渥的钟家,南旗仍旧保持着相对简朴的生活习惯,大学毕业后南旗不顾母亲的强烈反对自行搬离了钟家,千方百计寻得一份辛苦却高薪的工作,长期租住在鱼龙混杂的廉价公寓,一面将物质需求和生活需求降到最低,一面高效率地积攒工作经验,为下一步的创业计划努力存钱。 陈白羽看不惯南旗这种近似乎自虐的生活方式,时常不顾南旗阻止私自买下许多价格不菲的时髦物件差人送来,南旗每一次都原封不动将其退回,害得陈白羽白一次次空忙活,久而久之,陈白羽也只好听之任之。 旧桑塔纳一路载着行李开入景阳路36号院,南旗卸下为数不多的家当,满心好奇底踩着陈旧的石阶一步步踏入新居所。 严格的说,这并不是一所平常意义上的房屋,更像是一所古香古色的私人图书馆。 房屋一层二层四目所及之处皆是耸入天花板的黑胡桃木书架,长长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满各种中外书籍,五颜六色的书脊于不经意间勾勒出一幅摄人心魄的古雅画卷。 底层地板正中央处孤零零地摆着一张古朴轻灵的深色木椅,椅子旁立着一盏线条流畅纤细的落地台灯。 三层则是常规的居住空间,家具装饰简约质朴,崇尚自然。 尊敬的郁树老先生: 家父钟正明于一月前不幸辞世,遗嘱中提及欲将景阳路36号住宅内全部藏书尽数转赠于您,并委托我今后照管您的生活。 敬请收信后尽快联系我安排书籍转赠事宜。 如您生活上有任何困难或不便,请必务据实告知。 敬祝冬安钟南旗 迁入景阳路36号院的当晚南旗给郁树老先生发去一封邮件,钟叔叔遗嘱当中所有受益人的身份信息都很明确,唯有这个名叫郁树的老先生,名字后面只写着一串邮件地址,着实令人费解。 甥女南旗: 闻钟先生辞世,甚为感慨。 近日眼疾复发,身体欠佳,久未动笔,故此迟迟回复,望海涵。 如无意外将于明日下午到贵宅登门拜访,若有不便,烦请相告。 敬请礼安郁树 三日之后南旗电脑屏幕上弹出一封来自郁老先生的邮件,南旗看过邮件内容之后匆忙翻找出已经被归置到地下室中的茶具,又备了些干果及茶点准备明日摆放在底层新添置的茶几上。 郁老先生: 惠函敬悉,这几日正值休假,闲来无事,欢迎随时来访。 谨祝康安钟南旗 南旗妥善布置好房中的一切之后伏在写字桌前给郁老先生发去一封回信,随后手捧一本古代人物传记一直翻到困意来袭。 那晚南旗梦到一位拄着拐杖的白发学者出现在景阳路36号院门前,老者驻足后缓慢地抬起眼角向宅院深处望上一望,随即便耷拉起那张沟壑纵横的沧桑面庞,弓着腰深一脚浅一脚颤颤巍巍地挪进客厅。 南旗见郁老爷子如约到访立即起身上前迎接,周到礼貌地伴在一旁,体贴热情地嘘寒问暖,而老者却对南旗殷切的招待全然视而不见。 老者颇有仪式感地摆正白衬衫领子前的深红色天鹅绒领结,一路拖着沉重脚步一点点挪动到占据满面墙壁的书架前,打口袋里掏出一柄长度半尺有余的军绿色放大镜忘我地钻研书目。 大概三刻钟过去进屋后一直缄口不言的老人情绪像一壶被烧开的热水般抵达沸点,满头银发的老者情绪亢奋地上下挥舞着手中的藤木拐杖,言辞激烈地指挥南旗重新整理书籍的摆放位置,南旗无奈之下只好听命抱着书本在一排排书架之中来回奔走,三五十个回合下来南旗不免面色潮红,双腿酸软,汗流浃背,体力几乎完全耗尽,那真是极辛劳的一夜长梦。 翌日日晒三竿时南旗方才醒来,睁开眼回想起昨日骇人的梦境不免哑然失笑,所谓梦由心生,大抵如此。 / 午餐依旧是金枪鱼三明治加热椰汁,冬日里温暖的食物格外治愈人心,南旗一边用餐一边于心中默默盘算如何能更好的完成钟叔叔的遗愿。 如果郁老先生下午三点以后到这里的话,势必要安排晚餐,两条街外的致远饭庄清幽雅致,最符合老一辈喜好。 如果郁老先生用过晚餐后天色已晚,那就安排老先生入住以服务细心周到闻名的路德酒店。 如果郁老先生眼疾阻碍日常生活,健康状况着实堪忧的话,不如索性将老先生留在陆城颐养天年,凭现在手头的积蓄足以担负一套像样公寓的租金以及郁老先生的日常开销,至于寻找保姆人选回头可以委托公司里的保洁阿姨…… “南旗小姐,您的快递到了,我在门口等着您呢。”快递员师傅一个电话把陷入深思之中的南旗拉扯回尘世。 南旗挂掉电话随手披了件外套趿拉着拖鞋一路小跑到门口,快递师傅背对着南旗一口气从货箱顶部卸下两箱食物和一箱办公用品。 “您这身子骨……搬得动吗?”快递师傅持怀疑态度快速扫了一眼南旗纤细的胳膊。 “没问题,搬得动。”南旗挽挽袖子弯下腰轻松搬起一箱食物。 快递师傅见状利落地锁上体积不大的长方货箱,低头钻进黄色电动小三轮驾驶舱,一溜烟似的驶向覆满薄雪的景阳路深处。 陆城雪季向来漫长,小雪不停,大雪每个冬季都会有个三五次,每到那时道路积雪刚刚开化便结成了冰,车难行人也难行,因此这里生活的人们大多都有在冬季储存食物的习惯,南旗亦是如此。 第4章 前一刻还是一片大好晴天,这会儿窗外又开始漫天飘雪,陆城天气向来任性得似一个骄纵孩童,风雪说来便来,毫无预兆。 南旗三下五除二将一箱装满食物的包裹运送到地下室门口,马上折返去取剩余的两件包裹,推门而出时瞥见一个看不清面目的陌生人正吃力地捧着两个快递纸箱一步一步踩着石阶迎面而来,两条细瘦的腿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 南旗见状连忙后退两步回过身引路,陌生人一路气喘吁吁地将两个包裹搬运到地下室门口,对方面部戴着一次性黑色口罩,摞在一起的纸箱几乎将头部全挡住,南旗在一旁只能看到一点点侧脸。 “你是?”南旗诧异地打量面前着一身黑色宽松派克大衣的陌生来客。 第 3 章 秘密 陌生人抬手从大衣前胸口袋里掏出一本证件双手递送到南旗身前。 南旗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证件,低头一看原来是对方的学生证,再细看竟发现学生证顶部姓名一栏赫然写有郁树二字。 面前的人趁南旗研究证件的当口摘掉了黑色口罩,南旗抬头看了一眼面前人过于年轻的面庞,又低头看了一眼身份证上面那张同样青涩的脸,原来所谓的郁树老先生竟是一名刚满十七岁的学生,更奇异的是对方竟是一名女性。 南旗抿着嘴唇默默打量眼前这位比自己小五岁的年轻人,瞬间胸腔闷闷地燃起一种被恶意愚弄的刺痛感,可回头一想郁树本人似乎从未在信中提及自身性别及年龄,纵使有心想要怪罪却也无从说起。 “郁树同学,大衣先脱掉吧,房间里太热容易感冒。”南旗按捺住心中的不快把学生证交还给郁树,耐着性子招待眼前曾戏弄过自己的年轻学生。 郁树听到南旗的提议抬手擦了擦额角沁出一层细汗,微低着头顺从地取下书包,慢条斯理地解开扣子脱掉大衣,双手拘谨地放在膝头,行为好似一个挺直脊背端坐在讲台下认真听讲的小学生,那副过于庄重的模样委实有些滑稽。 “这些书你打算怎么安置呢?前一阵子我大致统计了一下,大概有13万册。”原本周密的计划一下被全盘打乱,南旗脑子顷刻乱成一锅浆糊。 郁树弯下腰拉开被放置到椅子旁边的书包,手忙脚乱地从里面拽出一只体积轻巧的塑料书籍收纳箱。 “我可以只选很小的一部分带走吗?我目前还没有能力拥有一个能容纳这么多书籍的空间,我知道钟校长可能会拥有很多书,但我没预料到是这样壮观的规模。”郁树细长的指头不安地摩挲着膝头,焦灼得犹如一个闯下大祸后等待被严厉处罚的幼童,同南旗书信往来时那股子颇为沉稳淡定的学者风范早已全然散尽。 “可以。”南旗打算尽可能满足眼前人的一切要求。 “那我可以开始选择了吗?”郁树抬头问话时有意避过了南旗的眼睛。 “当然,你尽管在这里慢慢选吧。”南旗点点头以示同意。 郁树闻言伸手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瓶便携洗手液,倒在手掌中些许,左右手反复揉搓几下,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酒精气味,南旗心想郁树在这一点上倒是和钟叔叔颇为相似,钟叔叔看书之前历来都会卷起袖口将双手仔细洗净,但凡端起书本指头便不再碰任何食物,最多口渴时饮上两盏茶。 “你此刻挑书凭什么原则?”南旗借机将茶几上的茶具和茶点换成年轻人钟爱的可乐和糖果。 “市面容易买到不挑,图书馆中能借阅到的不挑,内容不对应我精神需求的不挑,读过的不挑。”郁树一边仰着头站在书架旁浏览一边概括此行挑书的四大原则。 “你又怎么看待排行榜上的畅销书呢?”南旗怕气氛尴尬随意挑起一个话题。 “但凡正经出版社的正规出版物,必有可取之处,但这个可取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 阅读之前花几秒钟大略扫一眼,提前预判一下书中内容是否能迎合你的需要,再决定是不是花费时间去阅读即可。”南旗一提及与书籍相关的话题,郁树那股子拘谨劲儿当即消失不见。 “那么你听没听过一句话——if you only read the books that everyone else is reading, you can only think what everyone else is thinking[1]。”南旗存心逗弄眼前这个同钟叔叔一样爱书成痴的年轻人。 “我更倾向于既阅读每个人都在读的书,同时也阅读大部分人未曾读过的书,两者兼备,岂不更好?”郁树一边答话一边自书架当中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本页边泛黄的诗集。 “那岂不是要花费掉人生中大部分时间去阅读?”南旗步步紧逼。 “于我来说,人生就是读六万本书的长度,浪费时间可惜,错过好书更可惜,我们不应在未曾了解的情况下对一本畅销书顶膜礼拜,那样未免太武断,同理我们更不应只因一本书被大多数认可而片面地歧视它,否定它,贬低它,这样并不公平。”彼时郁树极其认真地争辩。 “倒也有些道理,那么你觉得像我这个类型的人适合看些什么书?”南旗见郁树那副异常严谨地模样忍不住展颜一笑,之前心中累积的不满情绪不自觉散掉了几许。 “那要先看你的精神需求是什么? 首先人与人境遇不同、知识层次不同、兴趣面不同,关于书籍的推荐,如果不建立再在一个相对足够了解的基础上,很难做出一个笼统决断。 第5章 再者每个人想通过阅读获取的东西未必相同,比如一部分人是为获取知识,一部分人是为迷茫人生寻求指引,一部分人单纯是为催生困意、放松消遣,一部分人是为满足种种猎奇心理,一部分人是想得到各式心灵慰籍,一部分人是为忘我享受精神高潮,一部分人是为通过代入感弥补心理缺失,另有极小一部分人则是假作个读书的表象呈现于他人,又或几者兼备……您的阅读目的又是其中哪几者呢?”郁树将问题细分之后重新抛还给南旗。 “我更感兴趣的是你的阅读目的。”南旗避而不答。 听闻南旗的回答郁树眼神从密密麻麻的书脊上挪开,低头看着地面思虑良久才徐徐开口。 “于我来讲,阅读更像是一味药剂,病态的求知欲,其实与贪食症、酗酒、赌钱无异,万事万物,过犹不及,心瘾难医……因此我的阅读目的向来都是为了——自医。”郁树因为用力思考而微微歪着头,右手似握着半截粉笔般不自觉停在半空。 “对,自医,原来如此。”那人似发现浩瀚宇宙中什么重大秘密般长久静止在那里。 彼时话题的走向全然已超出了南旗预料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 第 4 章 旧识 那人花费了一个半小时间将整体书目大致浏览了一遍,而后成功筛选出数量极小的一部分书籍。 “那个……请问……郁树同学,桌子上这几本……是你准备带走的书籍吗?”南旗打量着桌面上那摞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本问道。 “是的。”郁树用指腹向上顶了下卡在鼻梁上的黑色镜框。 “仅此而已?”虽然早已对郁树口中所讲的“很小一部分”作出心理准备,但南旗仍对十三本这个数量感到诧异,毕竟钟叔叔留下的藏书有十三万本之多,而郁树打算带走的仅仅是钟叔叔藏书的万分之一。 “嗯。”郁树一边将书本小心翼翼地放入收纳箱一边轻声答道。 “你既是钟叔叔的忘年交想来也是个爱书之人,余下这十几万本书籍难道你不会觉得可惜?我知道你这个年纪不可能有能力安置这么数量庞大的书籍,但是哪怕再多挑一些也好,书这东西体积精巧,又不占空间,床下衣柜哪里塞不得,可万万不要辜负钟叔叔一番心意。”南旗放下手中的报纸对着郁树苦口婆心地劝慰了一番。 “您知道这世上总共有多少本书籍吗?”对于南旗给出的劝慰郁树并没有直接做出回应。 “不知道。”南旗闻言微微愣了一下。 “据统计截止二零一零年八月,世界上总共有一亿两千九百八十六万四千八百八十本书籍,目前总数量已超过十三亿本,钟叔叔拥有全世界总书目的万分之一,而我此刻挑选的数目恰好也占钟叔叔所拥有全部书目的万分之一,当我意识到这个悬殊的比例,当然会觉得十分可惜,心如刀割般可惜,可是我的宿舍已经没有一点点多余的空间,我真的只能带走这么多。”郁树抿着嘴唇沉思几秒后认真地作答。 “这倒也是个难题。”南旗当然不相信学生宿舍会拥挤到只能容下十三本书的地步,亦未曾在那人脸上感受到半点心如刀割的流露,可既然眼前的人话已至此,南旗再多说亦是无用。 那人回身从衣架上取下厚重的黑色派克大衣三两下穿好,双手端着恰好被十三本书装满的书籍整理箱意欲告别。 “不如留下一同去致远饭庄吃个晚饭吧,我猜你应该还没有吃饭吧?”南旗遵循钟叔叔的待客之道亲切地向郁树发出邀约。 “其实我……不大喜欢在那种地方吃饭。”郁树目光四处游移着迟疑了一下,开口讲出拒绝的话似乎对那人异常艰难。 “也好。”南旗对于得到这样生硬的回答倒也没感到意外。 “钟叔叔在遗嘱里嘱咐我照顾你日后的生活,你以后有什么其他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和我开口,记住了吗?”南旗仍在为完成钟叔叔的遗愿尽最后的努力。 郁树听完南旗的嘱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大概遇到什么事情才可以找您呢?”隔了一会儿那人主动开口问南旗。 “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找我,我会竭我所能为你提供必要的帮助。”南旗十分确信地强调。 “好的,明白了,那就先不打扰您,我先告辞。”郁树弓着腰把装有书籍的长方整理箱塞入黑色双肩书包,双手握着卡在肩膀处的帆布书包带微微欠身道别,似乎十分着急离开的样子。 “你打算怎么回学校?”南旗急匆匆披上大衣跟随脾气古怪的客人出门。 “七路公交,大概三站地。”郁树望着马路对面覆盖着一层薄雪的公交站牌回答。 “难不成你在陆城大学就读?”南旗未曾料想两人之间的距离竟然如此之近。 “学生证上写着陆城大学这几个字呢,您刚刚没看到吗?”郁树满脸困惑地盯着南旗打满问号的脸,目光却依旧未落入南旗眼眸。 “兴许是当时看到你的年龄太过震惊,没顾得上关注你是来自哪所学校。”南旗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粲然一笑。 “正好我一个人在家憋闷的慌想出去散散步,不如我们一起走一段路吧。”南旗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中热情地向对方主动出击,试图透过这个机会对钟叔叔这名忘年老友增加一些更直观的了解。 第6章 郁树这一次倒是没有拒绝。 两个人顶着细微的小雪一起漫步在景阳路边侧的人行路,郁树的脚步一路始终稍微落后南旗一点点,那个人走路的样子着实有一点奇怪,左脚一百三十五度严重外撇,右脚外撇仅十五度趋于正常,双臂摆动幅度不大,但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都异于常人。 不知为何南旗对于这样一种别扭而怪异的步态竟隐隐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可又无法真切地探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究竟是出自于记忆深处的哪个片段。 胃不合时宜地喊着口号举旗抗议,南旗对突如其来的饿意感到有些诧异,毕竟中午已经吃过了一餐,而身体早就习惯了一日一餐的饮食规律。 “糟糕,我饿了。”南旗用手捂住正在闹腾的胃部。 “不如等下去我们食堂吃饭吧。”郁树低头思虑几秒后默默在一旁给出建议。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南旗自大学毕业以后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学校食堂里的食物,听郁树这么一提及内心忽然异常怀念起那种身处校园之中的感觉。 那个走路极其没有平衡感的家伙一路把南旗领到位于陆城大学北侧的第三食堂,大概是因为饭时已过,食堂内用餐的师生只有寥寥几人,郁树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饭卡十分自然地递给南旗,南旗大大方方地接过去选定几种相对可口的食物。 那家伙选了一张靠近食堂最右侧角落里面的餐桌,害得南旗踩着高跟鞋端着晚餐绕了大半个食堂才得以落座。 “记得当年备战高考的时候真是没日没夜拼死拼活的复习,可最终还是以三分之差错失了陆城大学,至今每每回想起这件事,我的内心都会被一种极其错综复杂的感觉所往复缠绕。”南旗呆呆望着餐盘中的食物幽幽感叹起当年憾事。 郁树眸子闪动了一下并没有接话。 “那种极其错综复杂的感觉该如何去形容呢?明明已经尽了百分之百的努力开弓瞄准,但箭脱弦后总是偏离靶心,明明已经卯足身体全部的力量重拳出击,可自以为坚实的拳头缺却总是软绵绵落下,不曾撼动对手半分,满心不甘,却有心无力……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南旗一边缓缓道出藏在内心深处许久的哀怨一边细细回味那种苦涩而无助的滋味。 郁树双手搭在膝头安静地坐在餐桌对面听南旗喃喃地执着于旧事,宁静如水的眼眸中并未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 那一餐郁树从头至尾只喝了几口食堂免费赠送的例汤,一副食欲欠佳的样子。 两个人用餐完毕准备离开餐桌时南旗因起身过猛导致两眼一黑一头向后栽过去,郁树见状立即下意识地伸出双手镇定地抵住眼前这副羸弱的身子骨。 南旗借着郁树的力气一只手拄着脚旁橘黄色的塑料椅背缓缓站直,眼皮底下那排年久失修的连体餐桌随着南旗手上的动作默契地向外做出短暂倾斜。 “我得立马找个地方休息一小会,你宿舍方便吗?”南旗只觉得头脑瞬间一片空白,脚下轻飘飘软绵绵,似腾空踩着一朵云彩。 郁树似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表示对此举并无异议,随即便沿着学校的青石板小路慢悠悠地护送面色苍白如纸的南旗回到寝室。 郁树的寝室在5楼左数第三个房间,那是一个相对简陋的单人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应付一个人的正常生活基本没有太大问题。 唯一令南旗感到有些喘不过气的是宿舍内书籍摆放过密,只留得一行窄窄的小道可以通行,南旗抬眼一望只见郁树衣柜上、床铺上处处皆有书籍摆放的痕迹,已然没有更多一点点空间。 写字桌上凌乱地堆积着很多看到中途的书籍,每一本书内均夹有一根细长的自制书签,这意味着眼前这位同学平日里应是有在充分利用一切碎片时间,随时随地保持着良好的阅读习惯。 照此看来,郁树舍弃钟叔叔所赠送的大部分书籍也是确有难处,一想到这里南旗心里不免熨帖了许多。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之前我们互通邮件的时候,为什么不如实告诉我你是一个女孩子呢?”南旗倚着床头闭眼歇息了片刻,头晕不知不觉减轻了些许。 “小时候你不是常讲我是个十分无趣的人吗?我以为这次的书信互动方式会令你感觉很生动有趣。”郁树一边翻动手中看了一半书籍一边故作淡然地提及旧事。 “小时候?我们小的时候认识吗?”南旗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自己小时候认识过一个人名叫郁树。 “或许你不记得了吧。”郁树言语流露出难掩的失落。 南旗很想问郁树过去两人之间究竟是怎么样相识过,可又不忍再继续刺伤那个忽然间变得郁郁寡欢的怪人。 第 5 章 怪胎 回到家中南旗开始翻阅自己曾经的通讯录、邮件,无论哪里都找不到郁树这一名字的蛛丝马迹,南旗记忆中亦从未出现这样一副面孔。 郁树既是钟叔叔拜托南旗照顾的人,那极有可能是钟叔叔某位挚友亲朋家的后辈,又或许小的时候两人曾在一起玩耍也未曾可知,可过去生活中那样的场景委实太多了,南旗不可能每一次都记得。 那之后南旗仍旧继续每日一餐的休假时光,每晚熬到后半夜精进与工作相关的知识,隔日睡到日晒三竿时才醒来,生活简单而充实,只是搬家过后居住空间忽然增大了许多,南旗每日清晨睁开眼心里总是空落落,似乎身心还未适应全新的生活环境。 第7章 周五傍晚母亲陈白羽打电话过问钟叔叔的遗物移交得如何,南旗这才想起原来上次与郁树匆匆一别后竟然连个电话也没留,于是披着浴袍打开笔记本电脑认认真真地给郁树发去一封邮件。 郁树同学: 万分抱歉上次见面时未能认出你究竟是我的哪位旧相识,望原谅,莫介怀。 上周同去陆城大学时亲眼目睹你宿舍现状,安置庞大数目的书籍确有困难,既然你与钟叔叔都是爱书之人,想必做出割舍的决定也是相当艰难。 鉴于目前你尚未成年,学业仍在进行之中,因此我提议接下来不如由我暂时代你保管这些书籍,为期四年。 这四年间你可以在提前预约的情况下随时找我替换手中已经看完的书籍,具体模式可参考图书馆借阅,这样一来,既可以为你的阅读习惯提供便利,同时又不会进一步侵占你的居住空间。 待到四年后你学业完成,定会搬出校舍并拥有全新的住处,届时我们再商量如何移交这十三万本书籍也未尝不可。 我自认为这个建议极好,不知你意下如何? 邮件末尾处附有我的手机号码,随时联系。 南旗 “您的建议极好,前阵子带回学校的十三本书均已看完,不知可否预约上门将手上现有的十三本书籍送回府上,并借阅另十三本。”二十分钟后南旗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陌生电话号码发来的短信。 “近期我都在休假当中,欢迎随时来访。”南旗双手端着手机动动手指回复。 隔日下午两点南旗正仰在沙发上看财经新闻时门铃响了一声,南旗推开门又看见那件熟悉的黑色派克大衣以及遮住了大半张脸黑色的口罩。 “郁树同学……你来啦?快别在门口杵着了,还不赶快进房间?”南旗候在门旁热情地招呼着郁树。 郁树双手抱着上次来时带着的那个透明整理箱换下鞋子进了房间。 那人径直把装有十三本书籍的整理箱端端正正摆在放在桌子上,低头解开派克大衣的扣子。 “风很大的样子,今天天气冷吗?”南旗一边伸手接过郁树脱下来的大衣一边随口寒暄。 “三到四级北风,至于天气冷不冷……我出门的时候忘记感觉了,要不……我现在去感觉一下吧。”郁树话说着便从椅子上起身意欲出门。 “不用出门去感觉,我就是随口一问。”南旗见状立即伸手牵住郁树的衬衫衣袖。 郁树衬衫衣袖随着南旗上前制止的动作被向后一提,只见一道长达十公分的丑陋疤痕猖狂地扎根在郁树右腕上方,南旗目光不自觉落在郁树被惹眼疤痕侵蚀的手臂,依稀觉得这疤痕似在哪里见过,但又无法真切的将之忆起。 “喝一点热椰汁暖暖身子。”南旗回过神把刚热好的椰汁推到郁树眼前。 “稍等。” 郁树低头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瓶免洗洗手液认真地反复揉搓,两个只眸子因为注意力过度集中几乎聚到了一起。 南旗见郁树连洗个手都摆出一副准备做外科手术的严谨样子来差一点笑出声来。 那个下午郁树扬着头长久站立在书架前入神地选挑这次打算随身带走的书籍,南旗双手端着昨日的《陆城晚报》倚在一旁安静地作陪伴。 时钟秒针滴滴哒哒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南旗无端生出几丝倦意掩口打了个哈欠,合上手中报纸凝神不远处正踩着梯子在顶层书架取书的年轻人。 “旧书归位了?新书挑好了?”隔一会儿南旗见郁树抱着一摞书慢悠悠回来。 “嗯。”郁树把上一刻挑选好的书籍依次摆放在写字桌一旁。 郁树挽起衣袖把十三本书一本一本不急不缓地整整齐齐摆入塑料整理箱,南旗便眼睁睁看着郁树手臂上那道奇丑无比的疤痕在眼前明晃晃地闪过了十三次,于是南旗的心跳也在郁树来来回回取书、摆书的动作之间漏掉了十三拍。 记忆如同闪电般在脑海中咻一下炸开,南旗睁大双眼直勾勾地凝视着郁树手臂上的疤痕蓦地点燃了旧时记忆。 原来……原来所谓钟叔叔的老友郁树竟是……竟是童年时最想从记忆当中删除掉的那个怪异存在。 那时同班同学们都称那人什么来着?南旗微微眯起眼追忆起久远的年少时光。 怪胎……对,怪胎。 当时全班乃至整个学校的师生们都异口同声称蒋小书为怪胎。 / 陆城城郊有所在本地相当知名的浅唐私立学校,南旗从幼稚园到高中始终就读在这所一贯制学校,呆在这种学校的好处是升学时家长不必费心择校,坏处是从小到大身边始终是那一帮子人,比如二狗,三胖,四海,大壮,歪脸,闷驴……偶尔学校里来个转学生都会令大家觉得新奇。 蒋小书是在南旗小学五年级转来的同级生,那年南旗十二岁,因为晚入学一年,导致比同龄人晚了一个年级,蒋小书七岁,因为智商高的离奇入学便是五年级。 蒋小书转学来的那天同学们都以为是老师带着孩子来上班,谁想接下来老师张口介绍这是新转来的同学,老师话刚落地,同学们面面相觑安静三四秒,随后突然间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议论得炸开了锅。 “纪山岭,去搬套新桌子,中间正对讲台这一排,所有人向后串一排。”老师拍拍黑板擦站在讲台前吩咐,于是蒋小书被安置在全班同学最嗤之以鼻的位置,那人坐在那里体积小小的一只,别人一眼望过去能看到后脑勺,蒋小书一眼望过去能看到头顶,完全挡不到任何人。 第8章 那天语文课上老师在黑板上奋笔疾书,同学们突然听到扑通一声,老师猛地一回头看到原来是蒋小书没坐稳椅子,整个人不小心滑到地上,同学们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之后不免哄堂大笑,老师拍了拍掌心的粉笔灰走下讲台弯腰抱起蒋小书,叹了口气重新把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安置到椅子上,这便是南旗对蒋小书最初的记忆。 第 6 章 旧事 五年级那年两个人完美错过了所有交集,偶尔回想起当年,南旗记忆里只会出现在望向讲台时无法略过的蒋小书后脑勺,以及那人为防止眼镜脱落系在两只镜腿后的一截蓝白色橡皮筋,再无其他。 初一下半年五一假期结束返校,南旗在上学的路上第一次遇到蒋小书,那人背着硕大的双肩书包一颠一颠的穿梭在行人中间,那是南旗第一次认真打量蒋小书走路时的样子,别扭的步子,左边外八字脚,右边趋于正常,行走起来左脚像是在划船桨,拖拉着不灵光的右脚,每一步都冒失得只有脚尖着地,行军打仗般匆匆忙忙,似是随时都要摔倒的样子。 南旗饶有兴趣地盯着那个滑稽的背影看了好一阵子,忍不住抖着肩发笑,谁知这时蒋小书突然噗通一声扑倒在地上,脸对着青石板路面,身体呈大字型,书包狼狈地扭到一边,这一跤摔得实实在在。 南旗见状连忙加快脚步跑过去扶起蒋小书,低头一看这家伙果然摔得灰头土脸,并且鼻尖擦破了一层皮,南旗一边笑一边掏出手绢帮蒋小书擦干净灰扑扑的脸,低头把手绢放回进口袋时不经意扫到蒋小书左脚散开的鞋带,下意识地蹲下去三下五除二系好。 两个人有些尴尬地并肩一同走向学校的方向,蒋小书皱着眉头似乎一路都是气鼓鼓的样子。 “你干嘛老板着个脸?难不成是摔倒了生自己的气?”那是南旗第一次对蒋小书开口讲话。 “我,不……不是……在板着脸,我就是……就是长个样子。”蒋小书双抱在胸前气急败坏地对南旗解释。 南旗看着蒋小书那副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又想笑。 “你叫晗晗是吧?”隔一会蒋小书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南旗。 “你怎么知道?”南旗倒是想看蒋小书接下来如何回答。 “我见你在操场上跑步的时候,体育老师总喊你晗晗来着。”蒋小书局促地挠挠脑袋,目光四处游移,手一会扯扯衣角一会攥攥袖口。 “晗晗是常常跟在我身后跑步的那个女生,我叫南旗,南方的南,红旗的旗,你以后给我记好了。”南旗哈一口气蜷起指头给蒋小书一记爆栗。 蒋小书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歪着脑袋回味了半晌,似乎在反复确认眼前发生的场景是现实还是梦境。 南旗见蒋小书又摆出这副痴痴傻傻的魔障样子,忍不住抖着肩膀笑出了声。 / 初一开学后蒋小书仍旧被老师安置到正对讲台的位置,每天头发上都可怜兮兮地挂着星星点点的粉笔灰,镜腿上那道蓝白色的蓝白色橡皮筋尾部棉线崩裂,露出几股白色的橡胶弹力线。 南旗坐在隔行第三排,数学课时候南旗偶尔走神目光常常会落在蒋小书的左脚上,那人的白鞋带仍旧保留着返校当天南旗系下的样式,后脚跟带着折痕,看来每天回寝室都是不解鞋带直接脱掉,第二天再原样穿上。 那人在上课的时候总是把鞋尖向外蜷成一个奇异的半弯抵在椅子下方的横栏上,每隔几分钟悄悄拿下来放松几下,随后又立即恢复原来的姿态,似在执行什么奇怪的仪式。 两周后那双受尽摧残的运动鞋鞋底终于折成两段,隔天蒋小书便换了一双完全一模一样的全新帆布鞋。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滑稽的人?南旗拄着下巴到这副情形忍不住又要想笑。 南旗天生爱笑,无论在任何场合,只要看到有趣的事物时都忍不住发笑,甚至看到有人出丑时会都忍不住上扬嘴角,母亲陈白羽对一点向来颇有微词,可南旗无论如何都忍耐不住。 那以后南旗经常下意识的观察蒋小书,那人有着极其笨拙的另一面,清早做广播体操的时候,南旗穿过层层人群肆意欣赏蒋小书永远慢半拍的僵硬姿态。 那人虽然清瘦却全无瘦人应有的轻灵,跳跃动作时同学们从原地跳起来双手呈180度向上击掌,而蒋小书的手只能举到130度,两只手无法在头顶合到一块儿,蹲起运动时蒋小书常常在下蹲起身的时候一踉跄整个人扑倒在操场地面,同学们哄笑间班主任老师总会哎哟一声跑过来扶起蒋小书,忍着笑帮蒋小书拍掉裤子上沾染的灰尘。 抛开出色的学习成绩来讲,那人简直就是活生生一个傻子,南旗亲戚家与蒋小书同龄的孩童已经懂很多事,乖巧玲珑的似一个小大人一样,每每想到这里南旗总是不免觉得有些惋惜。 许是因为与同学之间存在年龄差距,每每到了用餐时候,蒋小书总是避开就餐高峰把自己安置在食堂最边角,品食已经失去最适宜温度的饭菜,那个时候南旗总是能真真切切感觉到人们口中所说的孤独二字究竟为何意。 浅塘学校初中部的学生宿舍是四人间,教师宿舍是双人间,同学们对老师的特殊待遇一向深为羡慕,最吸引人的不是条件优越,而是24小时不停电无宵禁。 南旗听闻蒋小书一直和学校里一名家在外地年轻老师同住在教师宿舍。 第9章 当年浅唐学校为争取蒋小书到学校中就读连连给出数项特殊优待,居住在教师宿舍即是校方主动为蒋小书提供的便利之一,每逢想到这里南旗不禁对蒋小书又生出几分羡慕。 初一下半学期女老师结婚之后选择放弃教师职业在家安心相夫教子,那间宿舍里只剩下蒋小书一个人,同钟叔叔私交不错的老师私下里问南旗愿不愿意过去住,南旗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心里明白能住到条件更好的教师宿舍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变相照顾,而母亲陈白羽自然是巴不得南旗能与这样智商优越的同班同学住到一起,恨不得南旗转眼间变身成为一个可以令她引以为傲的天才少女。 周四下午南旗吃力地拖着体积庞大的行李箱一路前往心心念念的蒋小书宿舍,之前居住的老师行李和衣柜已经清空。 “蒋小书,过来搭把手!”南旗推开门后双手叉着腰气喘吁吁地召唤蒋小书帮忙,蒋小书见状立即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书本伸手接过南旗手中的行李箱。 南旗本以为蒋小书见到自己会欣喜,谁料到那人双目瞪得有如铜铃,脸上竟呈现出一副惊恐的表情。 第 7 章 凡人 “不欢迎我来是吗?”南旗无法掩藏内心的不悦。 “不是,当然欢迎。”蒋小书后退一小步磕磕绊绊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对我抻着一张脸?”南旗十分不痛快地质问蒋小书,满心欢喜活生生被面前一张惊恐脸摧毁到所剩无几。 “我都说过了,我就是长成这个样子呀。”蒋小书双手拎着南旗的行李箱颇为无奈的答话,语气里尽是冤屈。 “好吧,怪我,怪我忘了这回事。”南旗听闻蒋小书一本正经的回答一时间哭笑不得。 南旗将肩膀放低取下身后沉重的背囊随手安置到一旁,屏住呼吸细细打量眼前这个期盼已久的房间,其实教师宿舍与学生宿舍的面积本身并无太大悬殊,不过是原本居住六个人的房间现在变成两个人,所以才会觉得尤为宽敞。 拖行李箱上楼的过程几乎将体力全部耗尽,南旗略感头晕伏在写字桌上休息了片刻,随后打开行李箱整理床铺,摊开叠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挂入衣柜中。 文具、部分常用的教科书被南旗整齐摆放在写字桌面,日记本及一些深得女生喜爱的零碎小物件被南旗收入书桌抽屉,一大堆复习资料连同十几本小说期刊被南旗一一摆入单人床旁空置的木质书架。 经一番归置,原本五层分隔的书架只用掉中间两层,剩余三层摆点什么呢?南旗抬头扫了一眼蒋小书床旁款式相同的木质书架,那人的书架倒是一点空间都没浪费,各类书籍塞得满满当当,甚至连同书架顶板上也都摆有厚厚三大螺。 “你喜欢看书?”南旗一边拾掇一边问蒋小书。 “嗯,我喜欢,我连名字都叫小书呢。”蒋小书对于与书籍相关的话题似乎格外有兴致。 两个人言语间南旗回身瞥见紧邻蒋小书床铺的窗户下摆着几双样式颜色完全相同的全新帆布鞋。 “你穿鞋子好像比较费。”南旗为两人之间气氛不至尴尬不断寻找新的话题。 “嗯,差不多两周就得穿坏一双鞋。”蒋小书似乎蛮喜欢南旗给出的这个新话题。 “你为什么非得在上课的时候把鞋尖反蜷成个半圆抵在椅子上呢?难不成是脚趾头发痒?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缘由?”南旗终于寻找到机会问出心中一直的不解。 “因为……因为坐不住总想动,所以上课的时候我必须得用卡住鞋尖这个动作来控制自己的双腿,这样我才能不擅自离开座位,离开教室,这是我五年级刚入学时自创的自控方法。”蒋小书给出的回答完全出乎预料,南旗不禁为这样的缘由感到好笑。 隔天清早两个人换好校服准备一同出门,南旗把书本放在一旁利落地穿好做工考究的小皮鞋,蒋小书单膝跪在地上双手不停的捣鼓着两条细长的白鞋带,南旗好奇地凑脸过去想瞧个究竟,只见蒋小书正在笨手笨脚地把鞋带卷成一团塞到鞋舌下面。 “等等,你这样走路的时候很容易被鞋带绊倒,你在家的时候你妈妈没有教过你怎么系鞋带吗?”南旗凭身高优势俯视脚下认真摆弄鞋带的蒋小书。 “我妈妈向来钟爱穿那种根部极细的高跟鞋,我自小未见她穿过任何一双系带的鞋子,我猜她之所以没教我是因为她大概也不会吧。”蒋小书似复读机般机械的应答,语调间全无应有的起伏。 “你看我怎么做,跟我学一下,两根鞋带交叉,向下压,再交叉成一个圆圈,我们牵起其中一根鞋带引入圆圈向下拉紧,然后另一边重复同样的动作,这样鞋带就系好了,其实系鞋带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你来重复一遍试试。”南旗把系好的鞋带重新解开示意蒋小书来操作,于是那人便手忙乱地重复一遍南旗刚刚一系列动作,三五下把两边鞋带系成一个死结,南旗见这情形不禁哑然失笑。 “算了,慢慢学,年龄小,不会系鞋带是正常的。”南旗轻叹一声,低下头重新帮蒋小书把鞋带系好。 早自习下课,南旗照旧呼朋引伴的去食堂吃早饭,脚步刚迈出门,回头瞥见蒋小书正端着一本阿德勒的《挑战自卑》端坐在教室的第一排。 “你怎么还不去吃饭,每天都吃凉饭有意思吗?”南旗退回两步拍了一下蒋小书的书桌。 第10章 “我喜欢晚一点再去。”蒋小书并不过多解释。 至此南旗确信现任室友的自理能力与社交能力已经远远落后于现有的年龄,不仅如此,脾气秉性当中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之处。 原来所谓天才的生活也是处处碰壁、举步维艰,如此看来,平平淡淡去做个平凡人也是不错。 那之后南旗便和这个脾气秉性皆怪异的家伙作为室友相处了大半年,而后新学年开始南旗顺利地升入初二,而郁树直接升入了浅唐学校高中部。 / “蒋小书?”南旗恍然自旧时回忆当中跳脱出来,试探着叫出被封印在记忆深处的名字。 “嗯?”面前年轻人一边忙着手上的事情一边微微侧过头低声回应,仿若两个人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断掉关联。 “蒋小书这个名字不是很好吗?为什么后来要改成郁树了呢?我倒是觉得还是蒋小书这个名字比较贴合你这满身书生气,至于郁树这个名字听起来实在过于俊气,过于像是某个男孩子的名字。”南旗所有所思地放下手中看了大半的《陆城晚报》。 “上一个寄养家庭姓郁,我自然随着他们姓郁,至于为什么非要叫郁树不可,是因为郁家原本有一名独生子名叫郁树,只可惜那家的郁树在十三岁的时候因为生了重病意外去世,郁家父母收留我的条件之一就是我必须接受这个新的名字。”郁树不急不缓地把关于新名字的曲折讲给南旗。 南旗听到寄养二字似被烙铁烫到般浑身剧烈颤抖了一下,双手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将目光从郁树身上挪开,再也无法正视眼前这名行为举止怪异的旧识。 寄养……寄养……寄养…… 南旗脑海中不停地轮番播放这两个刺人的刺眼。 寄养……寄养……寄养…… 南旗紧蹙着眉头微闭上泛红的双眼,顷刻间,旧时之事如同潮水掀起巨浪,不停拍打着记忆的海岸。 第 8 章 恶意 大概十年前年仅十一岁的南旗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搬迁,那段路程似乎是一段命运由高至低的抛物线,正值壮年的父亲南林突发病症去世后,正室一股脑收回了母亲陈白羽与一众小妾的房子、汽车,陈白羽母女二人的生活水平瞬时一落千丈。 过惯了优越生活的陈白羽早已失去了自食其力的能力,三个月后为了维持生计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了陆城一名脾气暴躁的公交车司机许伯汉,那男人虽高大肥胖、不修边幅生得一副粗鄙莽汉模样,但却并未沾染城中莽汉那许多恶习,不抽烟、不喝酒,不对家中女人动粗,工资悉数上交。 许伯汉人生最大的乐趣有三:一是买彩票,每天一注为上限,仅花费两元;二是备一壶茶水、花生瓜子若干,窝在家中沙发上彻夜看足球赛、战争片;三是钟爱在彩票中奖时同陈白羽亲近,奖金大至二百元小至两元。 那日傍晚陈白羽与一众姊妹聚会归来,整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南旗吃力地将满身酒气的陈白羽扶上双人床,安置妥当后洗个了澡回卧房休息。 夜里十点半防盗门被钥匙咔嚓一声拧开,南旗在半睡半醒间听到男人穿过客厅去洗漱,十一点电视里传来足球解说员亢奋的喝彩,一两点时南旗听到卧室锁孔转动的声音,男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南旗床尾,粗糙手掌反复摩挲着着南旗细瘦的脚踝。 “妈妈,你带我离开好不好,许伯伯昨晚进房间摸我的脚踝。”隔日男人上班后南旗焦躁地拽着陈白羽手臂请求。 “伯汉给你吃,给你喝,你让他碰你一下怎么了?何况他又没把你真的怎么样?我现在要是带着你离开,你吃什么,喝什么?难不成你希望咱们娘俩双双饿死在街头?南旗,今时不同往日,你寄人篱下,得忍。”陈白羽一边对着梳妆台前的椭圆镜面上妆一边扯着嗓门教导。 “寄生虫。”南旗冷冷地怼了母亲陈白羽一句。 “你说什么?你说我是寄生虫?那你又是什么?你是寄生虫身上的寄生虫!南林死了,现在你卑贱的连蚂蚁都不如!还来嘲笑我?你觉得你有能耐是吧!好,那你别依靠我!你去自己滚出去混生活!”陈白羽气冲冲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二十块纸币,用力将之揉搓成一团纸球狠狠砸到南旗脸上,随后一脚踹开半掩着的防盗门,叉着腰用眼神和行动事宜南旗赶快离开。 南旗浑僵直地攥着陈白羽给的二十块站在楼下,半空中书包、身_份证、学生证、铅笔盒、衣服一件一件从五楼窗口飞过头顶,被风卷得不知去向。 陈白羽叼着烟卷站在窗前扔出一件件衣物时的癫狂形象,那时起便似一副生动的画作般深深印刻在南旗脑海里。 / “孟斯达拉国长期大量招收出国务工人员,年龄不限,工作经验不限,年薪二十万,如有意者可直接前往本集团位于恒远市武宏区辅远路青森里一百二十一号的办事处应聘,届时我司将派专车专人到火车站或机场举牌迎接。” 陆城火车站广告栏右侧不显眼的角落里贴着一张纸质单薄的招聘广告。 “……出国……年龄不限……工作经验不限……年薪二十万……”南旗似做阅读理解般快速提炼出招聘广告的关键信息点,既而如获至宝的把宣传页小心翼翼撕下来叠成四折揣入怀中。 “恒远……那个是雨季很长的城市。”南旗倚在广告栏边侧深吸了口冷空气,抿着衣襟在脑海地图中搜寻城市的方位。 第11章 地图显示恒远市距陆城大概一千三百里,途径十三站,硬座车票一百零九元,学生票五十四块五毛。 “老板,您给看看这块表能当多少?”陆城火车站附近唯一一家当铺柜台前南旗利落地单手解开表带。 “二十元。”当铺老板扫描仪般上下打量了南旗一番而后报价。 “三十二块五可以吗?”南旗的还价有零有整。 “多一块都不行。”当铺老板若有所思地推了下金丝边框眼镜。 “那我再想想。”南旗从老板手中取回手表系回手腕上。 “回见。”当铺老板扬了扬手中的毛笔算是送客。 南旗拿着仅有的二十三元买了陆城到恒远方向的火车票,买学生票花二十一块五可坐到第三站井阳。 “陈白羽你这个狠心的女人,我要远走高飞,我要离你远远的,我要让你永远都再也看不到我。”火车发动前南旗站在车窗前心中默念。 / 绿皮火车一路轰隆隆开到第二临时停靠站临庆,陆续拎着行李走进车厢的乘客们手捏着车票寻找座位。 车厢一头的列车员休息隔间拥挤而狭窄,穿着笔挺制服梳着一头利落短发女乘务员韦思嘉此刻正借着短暂休息空档填写单据报表。 “同学,你需要什么帮助?”韦思嘉敏感地察觉到对方投来求助的目光,下意识地收回悬在单据上方的笔尖,弯着眼角温和地冲南旗一笑。 “我要去恒远看我妈妈,但是我的钱只够买到井阳这一站,我来是想问问,如果到了临庆站后我一直呆在两节车厢之间吸烟的那个地方不进车厢的话,那么我可以站到终点恒远再下车吗?”南旗一股脑讲出已经在心中反复演练了十几遍的台词。 “跟我来吧。”韦思嘉带上帽子引领南旗穿过一节节车厢。 “赵平,过来帮这孩子补张硬卧票。”韦思嘉从口袋里掏出一百二十元递给另一名乘务,男乘务找给韦思嘉七元。 “同学,你去那张铺位休息吧,帘子拉上安静睡觉,不要吵到其他乘务人员休息。”韦思嘉一边把火车票递到南旗手上一边细心交代。 南旗听话的按照韦思嘉的指示走到铺位前拉上帘子,窗外大片大片风景急速地从眼前掠过,指间后补的车票随着车轮颠簸上下颤动。 南旗红着眼睛向上拉了拉被子,一夜无眠。 第 9 章 传言 下车前南旗找赵平借来纸笔工工整整写下欠条,随后将口袋中剩下的一块五角钱连同手腕上的手表一同裹在欠条里,委托赵平转交给乘务员韦思嘉。 同车厢的一对中年夫妇手拎行李箱相互搀扶着迈下绿皮火车标志性的三阶网状金属台阶,南旗紧紧尾随两夫妇涌出一锅沸腾热粥般熙熙攘攘的站台。 “同学,拼车走不?四缺一。”司机大哥扯着嗓子上前比划。 “姑娘,住店嘛?七十块一宿。”斜挎胸包的中年阿姨抬头招呼。 “小姐,恒远一日游一九十八元来看一下!”双手举着广告牌的旅行社成员卖力的冲乘客们吆喝。 两夫妇默契地侧身绕过堵在出站口拉客的各行从业者,室外清凉的风将肩头散乱的长发吹入领口边缘,南旗百味掺杂地抬头望了一眼头顶这片与陆城千里相隔的天空,面前浅蓝色天幕犹如画匠手中一张纯净清透的画布,悠然点缀着几抹朦胧稀薄的云朵,一切恍如梦境。 “阿姨您好,我打个电话。”南旗将从路面缝隙里抠出的一枚五角硬币擦拭干净交到报刊亭老板手里。 “同学,挂掉电话后你乖乖站在报刊亭那边别动,过一会儿咱们公司的同事会到火车站去接你。”电话那头负责招聘的工作人员亲切地叮嘱。 半小时后果然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双手插着口袋优哉悠哉地踱步而来。 “我说,你是南旗?”西装革履的小伙扬起头问南旗。 “正是。”南旗简短地回答。 “跟我走吧,南旗,好拗口的名字,还是我的名字更顺溜。”小伙抻抻领带歪着头嘟囔了一句。 “那你叫什么?”南旗顺势问。 “我叫四一。”小伙得意地摇晃着脑袋。 “公司离这有多远?”南旗快走几步跟上四一的步伐。 “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四一打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点上。 “相当于一站地的火车。”南旗随口感叹。 “来吧,上车。”四一来到路边拉开一辆破旧的银色面包车门。 “这车……”南旗面露迟疑。 “我说,你在那胡思乱想什么呢?难道我还会把你拐了不成,咱公司的车坏了,这车是我跟朋友临时借的,破是破了点,但皮实又省油。”四一拍拍灰腻腻的副驾驶座位示意南旗上车。 南旗见四一讲起话来如此坦荡当即打消心中疑虑,痛快地伸腿迈入车厢三下五除二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 四一开车横冲直撞见缝就钻,强烈的颠簸之下南旗愈发感觉到头晕目眩,耷拉着脑袋一路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时人躺在深山一处偏僻加油站幽暗的休息室里,双手双脚均被一根小指粗的麻绳紧紧束缚,双唇被封上一层厚实的黑色胶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沉闷的气味,南旗当下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 三天后四一将饿得奄奄一息的南旗用一床棉被横裹着扔到买主窑洞的红砖地上,买主双手背后绕着南旗转了一圈又一圈上下来回仔细打量了几番,而后用烟袋锅撬开南旗嘴唇细细瞧了瞧满意地咂咂生着一口烂牙的嘴巴,腐败下水道气味混合着浓稠烟油气齐齐侵入南旗鼻腔深处。 第12章 “咳咳咳……”南旗蜷着身子把头扭向一边猛烈地大咳。 “城里人,娇气的很。”四一嫌弃地横了南旗一眼。 “闺女,你多大了?”买主蹲在地上磕了磕烟袋锅。 “十一岁。”南旗有气无力地答话。 “十一岁?”老汉手中的烟斗差点跌落。 “你大爷我要的是个好生养、会种地、能照顾家的勤快娘们,你给我弄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做什么?”老汉气急败坏地扬起脖子冲四一一通叫嚷。 “呦,我就奇了怪了,您脑子秀逗了不是?感情这小娘们说什么您老都信?麻烦您睁开您那绿豆小眯缝眼儿瞧瞧她那胸前那俩只大白馒头,再瞅瞅她背后那两瓣水蜜桃一样的大圆屁股,你再瞅瞅她那嫰柳抽条似的大长胳膊大长腿儿,你自己找根火柴棍儿支开眼皮真真切切地给我瞅清楚了!这小娘们浑身上下哪里像十一岁?”四一拧着脖子恶狠狠地唾了南旗一口。 “不管不管,货不对版,你得给我少五千。”老汉借机往下压价。 “哎呦我说大爷,这种小嫰货儿可是稀世的宝,你不要别人还抢着要呢?行,那我这就带走了,甭说少五千了,我就是再加五千也有的是人抢着要,到时候您可别后悔。”四一摩拳擦掌假作要把南旗立即抗走。 “少两千?”老汉咧着嘴巴伸出两个黝黑的指头。 “一个子都不能少,你这个狡猾的老东西!”四一不耐烦地搓搓手掌。 “好吧,好吧,成交。”老汉半个身子探入衣柜,踮脚刨出一个灰色布兜。 四一把捆成一卷一卷的纸币和用透明胶粘成一桶一桶的硬币一股脑倒在红砖地上,跪在地上前后数了足足有一刻钟。 “得嘞!一万八不多不少,拜拜了老东西。”四一扛着装钱的布袋子大摇大摆地踢开门。 “大爷,你们这儿买一个人才一万八?”南旗吃力地向后挪挪伤痕密布的身子笑道。 “闺女,一万八还少吗?你大爷我可是攒了半辈子的钱才凑够了这一万八。”老汉听到南旗的笑腔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哈哈哈哈,您知道我一年学费多少吗?”南旗似只大虾般弓着脊背把头埋入棉被,又是一顿歇斯底里的狂笑。 “你一年学费多少啊?闺女?”老汉被南旗笑得发毛。 “二十四万。”南旗收起笑声一本正经的把钱数报给老汉听。 “瞎胡诌!天底下哪儿能有那么贵的学校?二十四万!啥也不干活两辈子都够了!”老汉显然不信南旗。 “那是您眼界浅,我们浅唐学校的孩子个个非富即贵,区区这点学费放在我们身上不过是九牛一毛。 我们陆城有四大家族,陆、简、南、费,我是陆城南氏一族的后辈,我们南氏家族家族世世代代有人经商有人为官,祖祖辈辈累积下来的家业儿孙们八辈子都花不完。 我爸爸南森是陆城明远集团的现任老板,一人手下掌管数万名职员的生计,随便拔根毛都压得你喘不过气!不信您可以随便找一个陆城人百姓打听一下我说的话是不是百分百属实? 我现在好几天没有音讯,我爸爸肯定找我找疯了,您现在要是肯打个电话到我爸爸公司,别说一万八,就是十八万,一百八十万,我爸都会一声不吭的拿给您,不为别的就为我是他最最最疼爱的宝贝疙瘩! 您也不必担心我爸爸报警抓你,我爸爸这人死要面子,为了这点破事闹到警局他都嫌丢人,再说孩子被骗走在我们南家也不算什么大事儿,我们南家二十七个后辈,打小被绑架过的就有七个,哪次家里长辈都是老老实实掏钱息事宁人,谁让我们南家家大业大。 这次我建议您开口跟我爸要上个三百万,你要是同意的话我就全力配合你并且保你周全。 回头等您拿到这笔钱就搬到城里买栋大房子再买辆豪车,左边雇一个司机右边再雇一个保姆,一日三餐顿顿大鱼大肉胡吃海喝。 这事儿要是成了以后您就是活生生的大富豪一个,周边的人为了巴结您免不得点头哈腰,到时您大手一挥,随便买十个、百个媳妇伺候您都是都不在话下,何必为难我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 今天话我就说到这儿了,好赖您自己盘算吧,琢磨琢磨哪笔买卖更合算,到底要我还是要钱,您自己掂量。”南旗一边暗自忍着伤痛一边沉着镇定地按之前看过的豪门小说夸大吹嘘。 老汉听过南旗的一番话一个字也没言语,合上门端着烟斗在外面站了大半晌。 “你爸爸电话给我吧。”傍晚老汉带着一身熏人的烟油味踱进屋。 老汉递给南旗一张卡片大小的废旧报纸和一截铅笔头,南旗咬着嘴唇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下校长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您可把这收好了。”南旗操着轻松的语调将写有钟校长办公室电话号码的旧报纸塞入老汉胸前口袋,迅速将剧烈颤抖的冰凉指头掩在身后。 / 两天后老汉账户上收到了一笔巨款,老汉得了钱立即像捡了个宝贝般好生伺候着南旗,获救那天南旗正拖着一身渐愈的旧伤倚在窗沿外面晒太阳,七八名警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面包围了老汉低矮的小窑洞,三分钟不到软成一团稀泥的老汉便被两名警察拖着胳膊架到门外。 警局内校长钟正明见到南旗平安出现满面焦灼当即云开雾散。 第13章 “机智的南旗同学,欢迎回家。”钟正明相隔很远便张开双臂等候给予南旗一个拥抱。 “我想回家,想回家……”南旗紧紧依偎校长先生并不宽阔的胸膛,一行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 “钟校长,您的手机可以借我用一下吗?”返回陆城的中途南旗探出头问坐在副驾驶位的钟正明。 “当然,给你。”钟正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回身递给南旗。 “喂,我是南旗。”南旗利用众人在服务站休息的空档打电话给母亲陈白羽。 “你这个死丫头!你还活着?你怎么不死外面?我也好省心!”陈白羽听到南旗发出动静便扯着嗓子泼妇一样大骂。 “陈白羽,你想改变命运吗?”南旗缩在狭小的卫生间内郑重其事地询问母亲,一如婚礼上司仪庄重的询问新娘是否愿意嫁给新郎。 “改你妈的命运,你他妈给我痛快滚回来!老娘马上要出去打麻将可没空跟你在这儿扯闲篇!小讨债鬼!”陈白羽怒不可遏。 “难道你想继续和那个猪一样的男人生活一辈子?”南旗隔着话筒毫不留情地狠戳母亲心窝。 “我他妈当然不愿意,可我有的选吗?老天给我选吗?”陈白羽虽依旧在破口大骂语调中却隐隐流露出几分悲戚。 “陈白羽,你听好,我现在有一个绝好的翻盘机会,如果你利用得好,我们娘俩从此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神仙日子,比从前南林给你的待遇好上十倍一百倍,如果你搞砸了,那你就活该一辈子在猪窝里生活!”南旗似教导主任对待后进生一般严厉地告诫陈白羽。 “你说。”陈白羽声调立即降了下来。 “这次护送我回陆城的除了警察还有我们学校的校长钟正明,钟正明博学多金,温纯善良,原本有一个妻子比他大八岁,现在去世已经有五年,目前仍是单身状态。 现在我要说的是重中之重,你一定要给我字字句句记好:据校内师生传言,我们校长有恋母情节,只喜欢母性十足且成熟妩媚的大女人……接下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南旗一口气将盘算了一路的计谋对着手机话筒全盘托出。 “我当然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用不着你多嘴!记住,你老娘永远是你老娘,我这三十多年咸盐可不是白吃的!”陈白羽言毕啪一声挂掉沾满油污的座机电话,伸手一把扯掉裹在头上的浅粉色布质发箍,神采奕奕地冲着漆面斑驳的梳妆镜来回甩动凌乱披散在肩头的长发。 第 10 章 笑意 陈白羽到底是陈白羽,不知施了什么狐媚招数将钟正明收治得服服帖帖,钟正明用一笔为数不多的钱财轻易地打发掉糙汉许伯汉,陈白羽转眼间从南林见不得光的小情妇摇身一变成为明媒正娶的钟夫人,母女二人自此便真的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神仙生活。 陈白羽好似一条天赋异禀的超级变色龙般火速融入了钟家的生活,如鱼得水般快活地在钟正明面前扮演起完美妻子的角色。 母性十足、成熟妩媚的大女人,南旗当初在临上考场前匆匆为母亲划下的两条重点,陈白羽不仅深深记下了而且还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 可南旗却始终无法像陈白羽那样心安理得的享受钟家纸醉金迷的物质生活,打跟随陈白羽进入钟家生活的第一天起,南旗便把抑制物欲当做一种自我惩罚,但凡自己显露出一点点骨子中暗藏的贪婪、虚荣、浮躁,南旗都会毫不留情地将其碾碎、斩断、摧毁,反复告诫自己要双脚踏踏实实踩在坚实大地上一步一个脚印的前行,万万不要迷失于物欲横流的尘世泡影。 / 十三岁那年南旗按部就班升入初二年级,蒋小书则跳级升入了浅唐学校高中部。 那段时间每逢南旗周六周日回到家中,钟叔叔总会当着母女二人的面毫不吝惜赞美之词的夸赞蒋小书,譬如蒋小书如何聪明、如何勤奋、如何好学、如何珍惜时间,譬如蒋小书又取得了什么傲人的好成绩,蒋小书又拿下了哪场竞赛的奖杯,蒋小书又顺利解出了哪项难题,最后甚至在一次微醺之时吐出了生子当生蒋小书这样的醉话。 南旗向来对蒋小书这人没有什么坏印象,因此对这件事不以为意,陈白羽也只拿这事当做钟叔叔酒醉闹出的笑话。 初二上半年蒋小书家中父母连同哥哥一同出国,唯独将蒋小书一人留在陆城,美其名曰此举是为进行一场旷世而持久的教育实验研究,实则是变相遗弃。 这件事的实质钟叔叔明白,南旗明白,浅唐学校的学生家长们人人都明白,唯有蒋小书对父母的话深信不疑,仍旧傻傻坚持每周写一篇三千字的教育实验报告,再三检查无误后准时用邮件发送给大洋彼岸的母亲。 那人深信父母赋予其一个神圣无比的使命,而这个使命需借助其自身才能及天赋全力配合完成,钟正明对这件发生在眼皮底下的荒唐事常常哀叹不已。 初二下学期南旗期中考试考了全年级第二十七名,陈白羽兴致勃勃地差人做了一桌子南旗爱吃的菜庆祝,蒋小书则毫无悬念地夺取高一全年级第一的好成绩。 蒋小书的班主任江大成在家长会上照旧大肆赞扬蒋小书一番,同时毫不留情的斥责班里考了最后一名的留级生魏天祥。 “魏天祥!你看看你!你眼看就要二十岁还在高一瞎混!草包傻大个一个!白活!白白浪费你爸妈二十年粮食!你呀你!你连一个九岁的孩子都不如!”江大成恨铁不成钢地用指尖戳魏天祥的额头。 第14章 那天下午放学蒋小书右手腕上方被魏天祥用美工刀划了长长一道,伤痕斜穿过小臂,路面上蜿蜒凝结的血滴自高中部教学楼一直延伸到学校医务室。 傍晚钟叔叔同南旗一同前往医院探望蒋小书,医生对钟叔叔讲蒋小书右臂缝了十余针,皮肤上的疤痕是铁定留下了。 “作孽啊……钟校长,这可怎么办呀!男孩子留个伤疤倒也罢了!可女孩子将来可是要嫁人的呀!”魏天祥母亲一听医生这话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又如同雨滴般滚落下来。 “划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脸。”蒋小书在一旁语气淡淡地嘟囔了一句。 “南旗,小书这话是什么意思?”魏天祥母亲一时没能理解蒋小书想要表达的意思。 “阿姨,小书是想安慰你。”南旗凑到魏天祥母耳边低声提示道。 “江老师,小书的父母联系上了吗?”钟叔叔扭头问站在一旁的蒋小书班主任。 “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了,目前还没与蒋小书父母取得联系。”江大成如实汇报。 蒋小书在医院治疗期间校方屡次联系其父母均毫无音讯,平日里按时打入银行卡中的生活费自那月起也不再提供,蒋小书试图通过父母留下的工作信息及居住信息与之取得联系,不巧两者均被证实是虚构,那时蒋小书内心似乎隐约嗅到小一部分事情的真像,但却依旧无法洞穿全局。 “南旗,白羽,我想收养小书,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的郑重决定,不知你们对这件事情持有什么样的看法。”那天三个人围坐在餐桌前同用晚餐时,钟正明正式向南旗母女二人提及此事。 “那孩子父母不是都在国外吗?又不是孤儿谈什么收养?”母亲陈白羽虽然语气波澜不惊,内心却被搅乱成一团。 “那孩子父母对蒋小书完全持放弃态度,不可能再接手,白羽,我说的收养不是指法律意义上的收养,而是提供生活上的便利和照顾,我希望把小书接到家中和咱们三个一起生活,我希望把小书培养成一等一的人才,我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个好苗子荒废掉,南旗,白羽,你们觉得呢?”钟正明极其耐心地同妻子陈白羽商议。 “南旗,你觉得呢?”母亲陈白羽悄悄在桌子底下踢了南旗一下。 “我不同意。”南旗放下手中的筷子神情严肃地回复钟正明。 陈白羽闻言嘴角荡漾起一丝难掩的笑意。 “为什么?南旗,钟叔叔想听听你的理由。”钟叔叔眼神中虽然布满失望可语气依旧温和。 “我什么都可以拱手让人,唯有家庭和父母的爱绝不可以与人分享,钟叔叔,请原谅我自私的想法,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南旗话说出口便起身离去。 那之后钟家依旧是三个人的钟家,再也无人不知趣的提及蒋小书。 第 11 章 怪人 蒋小书原本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优渥生活,只可惜这个希望在数年前被南旗亲手斩断。 如果重新回到当年你还会做出同样残忍的选择吗?南旗扪心自问。 答案是会,因为我是俗人,因为我本自私,因为我天性即是如此,南旗想到这里内心竟有些悲凉的意味。 “寄养家庭的父母待你怎么样?”南旗开口问眼前已成长到十七岁的旧相识。 “还好……不错……很好。”郁树一边磕磕绊绊地答话一边胡乱封好书籍整理箱上盖,双手拇指迅速摩擦几下食指第一关节。 “寄养家庭的关系还算融洽?”南旗试图了解分开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融洽吗……融洽吧……融洽。”郁树如临大敌般满面不自在地扭头避过南旗急于探究的眼眸,一时间神情似入梦般恍惚。 “对不起,我是不是触碰了你忌讳的话题?”南旗见郁树这一连串反应警觉地道歉。 “嗯?哦,不是,并不是,我刚刚在想一些其他事情,可能走神了。”郁树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别处语气淡淡地回复。 南旗当下对郁树飘忽不定的眼神及心不在焉的敷衍很是恼火,自打得知钟叔叔遗嘱内容之日,南旗便一次次主动联系、悉心招待面前这位旧相识,发觉初期通信被愚弄辈分时甚至都不曾表现出分毫不满,可现在眼前这人到底算是个什么态度? “两个人谈话的时候摆出一副端正诚恳的态度到底能有多难?难得过庞加莱猜想,还是难得过杨·米尔斯理论?还是你天才郁树根本不屑与我这种天资平平的普通人深入交流?”彼时南旗满心愧疚早已被骤然爆发的怒意尽数驱散。 郁树听到南旗这番话瞪大眼睛努努嘴唇似有许多话憋在胸腔中,无奈不自觉颤抖消瘦的双肩尝试了几番竟未吐出一字。 “两个人谈话时与之对视是一种最基本的尊重,我很遗憾你活到现在这个年纪还没明白这个最基础的涉世礼仪,还是你郁树并不是不懂得礼仪与尊重,而是根本就从心里看轻我南旗这个人?”南旗利落发出一箭之后又迅速补上一刀。 听闻南旗一番话郁树下意识伸手扶了下桌角,仿若在预防自己被突如其来的责难刺激得背过气去。 “为什么不说话?你是木偶吗?”南旗见郁树那副无处发泄的憋闷样子不知为何想起了受到惊吓时气鼓鼓的河豚,怒气不知不觉间消减了几分。 “朋友之间一点意见而已,听不听取决于你,还有……我只是在指正,不是在指责,你至于气成这个样子?”南旗嗔怪地瞥一眼那只濒临气绝的怪异生物,纳闷为什么对方明明气成这副鬼样子却还不开口为自己辩白,哪怕气不过随口回击一两句也好过南旗一个人的独角戏。 第15章 “喂,你这是要去哪里?”眼前这只怪异生物气呼呼地全盘听完南旗一番教诲,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端起装有十三本书籍的透明整理箱夺门而出,质地坚实的黑色帆布背囊以及衣架上偏大两码的派克大衣同时被主人无情舍弃。 南旗见状慌忙随手扯了件大衣快步跟出门,只见窗外雪地上印着一行仓促的不对称外八字脚印,那人早已没了踪迹。 “怪物。”南旗于一望无垠的冬日雪景中蓦地停下正在追逐的脚步,双手放入大衣口袋感慨良多地轻叹一声。 南旗怀揣着别样复杂的感受推门回到书盈四壁的新居所,室内舒适的暖空气迎面扑来,驱散尽身上冷风的味道。 客厅内郁树偌大的背囊安然倚在沙发扶手边侧,偏大两码的黑色派克大衣无辜地悬挂在衣架一角,南旗扯过一床薄毯盖在膝头,伸手拿起电视遥控器播到新闻频道,电视里端庄优雅的女主播正在字正腔圆地播报近期发生的老年保健品的诈骗案件。 南旗扬起遥控器按下静音键,忍不住回想起刚刚房间里发生的那一幕,心想同郁树发火简直像把拳头打在棉花堆里,对方既拆招又不接招,完全不遵循世俗套路,最后竟在大冷天只穿单衣抱着一箱书生生跑掉了。 这种学究式的人物果然无趣到极致,即便尚且年少身上也毫无年轻人应有的那股子热血狂热。 对面电视屏幕上正在滚动播放大风黄色预警,文字内容显示未来八小时内陆城会迎来一场八至九级的大风,伴随雷电。 南旗微闭着眼睛思虑几秒后拿起手机拨给郁树,话筒里头传来一阵意味着无人接听的忙音,南旗挂掉电话之后再接着拨打,对方索性把电话一秒按掉。 “年龄不大气性倒是不小。”南旗一边嘟囔着一边泄气地把电话随手扔在一旁。 窗外的风声逐吞没掉新闻女主播清灵的嗓音,呼啸的狂风狂妄地拍打着玻璃窗。 “平安到家,勿念。”南旗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来自郁树的短信。 “好的,收到。”南旗动动手指飞快地敲击手机键盘,字打完后迟疑了一下又把前一刻输入内容全部都删除。 “乖。”南旗嘴角带着浓重的笑意仅把这一字传给郁树,暗自猜测对方看到这条回复时脸上会浮现出什么样一副厌弃表情。 “叮铃铃……”耳边响起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 “今天晚上有大风,门窗关好。”这边电话刚一接通母亲陈白羽便隔着话筒爽利的嘱咐。 “嗯,稍后我去检查一下,你放心吧。”对于母亲突如其来的关怀南旗内心多多少少生出几分感动,同陈白羽讲话时语气也不自觉比平日里温和几许。 “夏律师已经帮我把你钟叔叔遗留下的一系列公私事物处理妥当,你钟叔叔的遗愿里面除去藏书转赠的事情还没交接完毕,其余均已经全部办妥,那位郁老先生你成功取得联系了?对方同意接受你钟叔叔的馈赠吗?”陈白羽随即问起关于那位怪人的事情。 “联系倒是联系上了,不过棘手的是郁树并非如我们想象之中的那样高龄,对方是一名女学生,年仅十七岁,目前还住在校舍中,那人根本没有能力安置这些书籍。”南旗如实回道。 “既然对方没能力安置,那这事儿就这么结了,这可怪不得咱们,毕竟咱们该做的都已经做完,至于遗嘱里面什么照顾不照顾郁树那一条,你也不必太认真,如果日后对方果真对你开口求助,意思意思随便给点钱就好,完全没必要太尽心尽力。”陈白羽三言两语间便把郁树和南旗之间仅有的关联匆匆画上句号。 “行,我知道怎么处理,你早点休息。”南旗听过陈白羽一番言语之后微皱着眉头低声答话。 成年人常常慨叹时间能改变许多,听说不可一世的猖狂人会在岁月流逝间渐渐被磨掉棱角学会容忍谦卑,听说水火不相容的对手会在光阴渐远的多年之后于某日某时因为某个契机相逢一笑泯恩仇,可这些道理于现实生活中并未在南旗母女身上体现。 二十几年的时光一晃而过,陈白羽依旧那样刻薄,那样强势,即便拥有过钟叔叔那样温润如玉的男人,即便已经真真切切地过上了贵妇生活。 二十几年的岁月一晃走过,如今已二十二岁的南旗一如既往无法适应母亲从骨子里透出的精明、利己主义以及控制欲,那种强烈的不适感多年以来分毫未减。 第 12 章 怪癖 第二日上午南旗左手拎着郁树偌大的黑色背囊,右手提着整齐装在手提袋中的派克大衣,将之一齐放置到老桑塔纳后座,随即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发动老旧的二手车。 昨夜暴风一番摧残,马路两旁刚刚栽种不足一年的树木竟东倒西歪,街边店铺门前的彩色霓虹灯箱被风刮掉了包裹在外的广告装饰画外层,只留得一只锈迹斑斑的金属骨架。 因为只有三站地的距离,南旗只花费六七分钟便到达陆城大学,凭记忆将车一路开到郁树宿舍楼下。 “你要找谁?”宿管老师漫不经心地抬头问道。 “你好,我想找住在五楼的郁树同学。”南旗略弯着腰对窗口后面的宿管老师交待。 “行,上去吧。”宿管老师手腕向上一扬在登记簿上甩下一笔。 于是南旗便拎着属于郁树的物件踩着宿舍台阶一步步上楼,脚下高跟鞋在安静楼道内踏出一连串空灵而清脆的回响。 第16章 “哎呦!学姐,对不起!太对不起啦!我只顾着看手机屏幕上的字,完全没留意到对面有人。”南旗被着急下楼见男友的冒失鬼迎面撞了个满怀,郁树体积庞大的背囊受力从南旗手中挣脱开大头朝下倒在台阶一边,文具、书本、杂物、零零碎碎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没关系,你先走吧,不必留在这帮我捡,我自己慢慢收拾。”南旗笑着打发走一脸歉疚的冒失鬼。 郁树,又是郁树,无处不在郁树,南旗叹了口气认命地弓着腰在楼道里默默收拾残局。 印有白色字母的椭圆形黑色耳机收纳盒、细长的蓝色钢笔、备用便携洗手液,以及一副样式极其普通的棕色背带。 南旗伸手将这一系列物件重新放回背囊深处,眯眯眼似乎想起作为室友生活的那段时间,郁树平日里确实很喜欢戴各种各样的背带,甚至有收藏各式背带的习惯。 每个人多少都有点收集癖好,孩子当中存在这种爱好也算不得奇怪,可南旗没料想郁树这个习惯竟从幼时一直持续到现在,毕竟现在成年人大多只把背带当做一种潮流装饰,它的实际作用一早已被大众忽视。 南旗继而又想起年少时一次放假返校回到宿舍,郁树衣柜里多了三件样式简单的同色同款衬衫,唯一不同的是三件衣服分别是三个不同的尺码,似乎购物的时候考虑到了未来身高的增长因素。 但凡女子或多或少总归存有些许爱美之心,可郁树明显不能被归于这个宽泛而又大众的范畴,对于买三件同款不同尺码这种怪癖操作,即便到今天南旗也无法无理解。 便携式指南针、户外手摇手电筒、多用瑞士军刀、多功能螺丝刀套装。 见到这套物件南旗心想能随身携带这类物品的人大抵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要么便是个生存狂人。 绿盒薄荷味润喉糖、一瓶还未开封的苏打水,以及一本摊开在地毯上的皮面日记本,页面内容显示这似乎是郁树本人的阅读笔记。 书籍名称:《忏悔录》 书籍作者: 让·雅克·卢梭 书籍编号: 12068 阅读次数:第3次 阅读字数:51.7万 主要人物:让·雅克·卢梭 次要人物:华伦夫人 读书笔记: 【俄底浦斯情结、才华四溢的人渣。 太多粉饰、辩白、埋怨,归咎于人。 敏感、自私、自卑且自恋,造就苦难的不止仅是时代,还有性格缺陷。】 南旗读到左页文字最末部分的内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楞在那里,这人怎么能如此片面、如此狭隘、如此自以为是地批判卢梭这位命运多舛却成就卓然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大文豪。 回过神后南旗目光不自觉扫到右边摊开的那一页,右页使用的是与左页相同的统一格式。 书籍名称:《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 书籍作者:让·雅克·卢梭 作品编号:12069 阅读次数:第3次 阅读字数:8万 主要人物:让·雅克·卢梭 次要人物:华伦夫人 读书笔记: 【满纸形似自我剖析的辩白背后透露出期待被认可的真实心境与深度自我麻醉式慰籍。 看似平静其实并无平静,看似超脱实则并不超脱,说不在意其实最在意,到最后都没有挣脱俗世枷锁,所谓放下并未身体力行,只是嘴上说说。 字里行间暗藏的自夸与自辩是败笔,内心通透者无需刻意证明自己施仁善良,私欲毁文。 逃避式人格,自负且自卑,心胸没有自我形容的那般开阔,境遇毁人。】 南旗双手捧着郁树的读书笔记站在楼梯转弯处的玻璃窗前,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位名叫郁树的家伙也未免太过自满,字里行间皆透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挥笔如落剑,丝毫不留情面。 别人的读书笔记都是摘抄些句子或书写领悟及感触,其过程充满理性、深思、自省、可这人的读书笔记简直是一纸充满偏见的判决书,活生生把一个生动而伟大的灵魂从头到尾否定到不值一文。 南旗细细阅读过右页之后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翻动下一页,头脑随即捕捉到这个错误行为的发生,已经伸向前方的指头在空中停滞了几秒,随后带着满心疑问、好奇及不舍得之心合上厚重的读书笔记收入郁树背囊。 “咚咚咚。”南旗腾出一只手敲了三下木门。 大概半分钟后宿舍门板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你……”本是睡眼惺忪的郁树见南旗出现在门前脸上呈现出一副老鼠见猫般惊恐表情。 “我来了,干嘛又摆出这幅表情?不欢迎?”南旗见状挑挑眉毛看笑话似的问道。 “欢迎。”郁树顶着一头鸟窝一样凌乱的头发杵在南旗身前答话。 “既然表示欢迎还不赶快让我进去坐一会儿?”南旗将抱在怀中的巨型背囊随手交到郁树手中。 “那你先进来坐一会儿吧,大衣不用脱。”郁树神情之中带着几许犹豫和迟疑动作机械地伸手接过背囊,显然并未流露出半点欢迎来客的意思。 见郁树这副模样南旗开始疑心会不会昨天下午两个人交流时自己言辞过重,毕竟眼前这位是个可以在读书笔记中毫无顾忌大肆批判伟大哲学家卢梭的猖狂人物。 第17章 南旗一路尾随郁树沿着卫生间旁狭窄的过道拐进寝室内部,一阵不明由来的冷风迎面扑来,南旗不由得抿起衣襟打了个寒噤。 两个人经过床铺时郁树抬手把背囊放到堆满杂物的上层,南旗目光不经意落在郁树腰上那条松松垮垮裤线歪到天际的睡裤,连忙扶着额头扭过头紧紧抿住嘴唇,以防一不小心笑出声来。 若不是在不经意间看了两页郁树个性十足的读书笔记,南旗哪想到这面前个表面呆愣愣的家伙内心竟会这样高傲且不可一世,一想到面前这个内心如此骄傲的人物昨天竟被自己劈头盖脸的教育了一番南旗便觉得好笑,好笑的同时不知为何又觉得这家伙着实有点可怜。 第 13 章 风花 “你宿舍的窗子怎么碎了?”南旗进门之后终于找到室内出现冷风的缘由。 “昨天晚上刮风时玻璃碎了一片。”郁树披着被子坐在床沿边低垂着头沉闷地回答。 “那你还不立马找人过来修理?”南旗双手抱在胸前倚着书桌惊讶地问道。 “今早已经上报到维修部门,但是负责维修的师傅恰好这两天请假在家,暂时不能过来修理。”郁树一五一十地把现下情况讲给南旗。 “昨晚你在这个房间里睡了一夜?”南旗一脸难以置信地同睡衣上滚出一身褶皱的郁树确认。 “嗯。”郁树向上拽了拽被子扬着那张泛着淡淡香气的年轻面庞冲南旗点头。 “顶着这么大的凉风睡觉?你不怕嘴斜眼歪得吊斜风?”南旗诧异于郁树处事的死板。 “吊斜风是什么?”郁树眼里打着问号满面不解地眯着眼请教南旗。 “面神经麻痹,又名面瘫,你呀,白白看那么多书,怎么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南旗话语间抬手赏了郁树一记暴栗。 郁树吃痛地撇嘴揉揉脑袋,气恼地盯着南旗的裤管,好似打算同南旗裤管死磕到底,南旗不知怎地又一瞬间联想到气鼓鼓的河豚。 “你在陆城除了钟叔叔以外还有没有其他朋友?”南旗借机打探道。 “没有。”郁树摇头否认。 “那同学呢?总该有相处得来的同学吧。”南旗进一步问道。 “任何朋友都没有,处得来的同学也没有,我既不喜欢交朋友,又不喜欢谈恋爱,我认为这些事都很浪费时间,至于钟校长,是个例外。”郁树回想起一直以来对自己照顾有加的钟正明言语间停顿了一下。 “既然这样的话不如去我那里临时将就两天,我那儿恰好有空余的房间,再住两天这种透风的房子恐怕你小命不保。”南旗抬头扫了一眼窗框上七零八落的尖锐玻璃残片。 郁树听到南旗的建议没作声低头思虑了几秒,南旗见郁树脸颊泛红用指腹点了一下那人滚烫的额头,断定眼前的人正在发烧。 “如果你选择现在跟我回家,我可以考虑把家中钥匙配给你一把,这样往后即便我不在家,你也可以随时上门看书、换书、整理书,来去自由。如果你现在不跟我回家,我立刻收回往后你上门看书、换书的权利,自此以后钟叔叔留下来的三万本书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三秒钟留给你做思考,一……二……”南旗端着双臂似个局外人般冷眼打量面前仍在迟疑的年轻人。 “我去。”面前的人似下了很大决心般赶在定锤之音落下之前低声答道。 “十分钟留给你简单收拾一下。”南旗语毕抬手扫了一眼手腕上表盘上的时间。 “抱歉……我换衣服……你先回避一下好不好?”郁树食指不停搓捻着睡衣袖口别别扭扭地向南旗提出请求。 “叫姐姐,叫姐姐我就回避。”南旗看笑话似的逗弄面前手脚不知往哪里摆的怪异存在。 “姐……姐姐。”郁树眉头拧成山川如同受了极大侮辱一般倒吸一口凉气断断续续哼出那两个字。 “嗯,好乖,姐姐不看,你换吧。”南旗心愿达成立即好脾气地转过身背对郁树床铺。 幼时作为室友一同居住的那半年时间里,南旗曾无数次在郁树的请求之下执行换衣回避,虽然南旗想不通作为相识已久的同性换衣服这档子事有什么值得回避,可南旗依旧每次都一边在心里嫌弃一边在行为上配合的执行。 “我换好了。”郁树换好衣服衣服后声音不大的通知。 南旗回身见郁树在睡衣外套上了一件黑色大一码的派克大衣,而自己随身带来那件同样颜色同样款式的大衣仍旧整齐的躺在手提袋里。 “这人连冬季大衣都能买上两件同色同款,果然没救。”南旗见这情形于心中默默慨叹。 郁树慢条斯理地将各种充电器、洗漱用品及常用药物一一塞入背囊,而后举起胳膊将笔记本电脑包斜挎上肩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灌满冷风的狭窄宿舍,窗外地面上不知何时又铺上了一层薄雪。 陆城是个雪季和雨季同样漫长的北部城市,特殊气候令出生于此的女人们练就了一身在雨雪天仍旧可以轻松驾驭高跟鞋的本领。 陆城大学宿舍楼前南旗双手插着口袋大步流星的走在前头,郁树穿着平底运动鞋笨拙地抱着背囊挎着电脑包呆愣愣尾随在南旗身后,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浓重的书呆子气。 “你喜欢下雪吗?”郁树上车之后南旗为免气氛尴尬随意找了个话题。 第18章 “下雪?平日里我对下雪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不过日文里把天晴时随风飘落小雪称之为‘风花’这一点我倒是很喜欢。”郁树扭头看着车窗外飘然而降的飞雪似自言自语一般答话。 “所以你不过是单纯喜欢‘风花’这两个字而已,你喜爱的是文字,雪只是个载体。 不知是哪个译者第一个在翻译文章的时候决意将‘风花’二字原样保留了呢? 如果简单译成随风而至的小雪似乎太过简单平凡,可如果直接保留‘风花’二字难免会有读者不解其义,这又该如何权衡呢? 那些译者想来应是极其细腻感性的人,逐字逐句翻译文章并注入感情,从而使之形成一种独有的风格,想来不是一件容易事。”南旗听过郁树一番回答张口感叹。 “低水平的译者会令文章黯然,优秀的译者会令文章增色,比如白居易的《夜雨》原文: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而谷崎润一郎《少将滋干的母亲》其中一位中文译者却将这首由白居易在唐代元和六年创作的《夜雨》再译为: 我所念之人,相隔在远乡。 我所感之事,郁结在深肠。 …… 不知为什么,后者令我更动容。” 那人凝神望着窗外世界中的漫天“风花”,低声缓缓念出那些年代久远的词句,不摇头晃脑,亦不拿腔拿调,干净、平淡、隐忍、冷峻,不知为何却撩动了南旗的心弦。 第 14 章 艳羡 “下车吧。”南旗并没有征求郁树的意见将车直接开到陆城第三人民医院停车场。 “你病了吗?”郁树蜷起食指揉了揉流露出浓重倦意的眼角,满目不解地把目光投向车窗外整齐停放的车辆。 “我哪里病了?正在生病的人明明是你,你在发烧,我们找医生拿点药。”南旗不容置喙地拔下车钥匙先行下车。 “医生说过发烧多喝水、多休息大多可以自愈。”郁树摇下车窗试探南旗的态度。 “我从前可是听人说过重度发烧可能会对大脑产生不可逆的严重损伤,你知识含量这么丰富的头脑如此轻易被烧坏岂不是很可惜?你觉得呢?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和医生协商好,我们不挂水不打针,只是开一些口服药。”南旗信口编些鬼话糊弄面前不肯下车的怪人。 “话虽至此……我依旧认为单纯发烧导致烧坏大脑这种情况发生的几率很小,你所形容的烧坏大脑一般情况下应是中枢神经感染引起的发烧所致,像我这种只因受寒引发的普通程度发烧烧坏脑子的可能性十分低微。”郁树双手搭在摇下一大半的车窗上有理有据地反驳。 “所以呢?你到底跟不跟我去医院?”南旗板起脸眯眼打量眼前执拗的年轻人。 “三……二……”南旗仅存的耐心即将随着口中蕴含着警告意味的倒计时耗尽。 那人赶在南旗准备张口念出最末一个数字之前推开车门。 “小书?”两人下车走了一段路耳后传来一名年轻女性柔和的嗓音。 “简医生。”郁树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角停下脚步同身后的女性打招呼。 南旗回头见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正满面春风的站在三五步开外。 “你好,您是?”简医生落在南旗身上的目光中夹杂着些许令人费解的期许。 “你好,我叫南旗,我是郁树……啊,不……小书的朋友。”南旗闻言立即认真回答对面这位别着印有“小儿精神科”字样胸牌的女医生。 “我姓简名含,同您一样是小书的旧友,幸会。”简医生一边热情地握南旗的手一边向郁树投过赞许的眼神,好似班主任老师在表扬解出复杂公式的同学。 “小书,你今天怎么想着来医院了?”简医生同南旗寒暄过后把注意力重新转回郁树。 “只是略微有些发烧过来看看,不是什么大问题。”郁树回答问题时目光落在简医生面颊却有意避过了对方的眼睛。 “问题不大就好,我这儿马上还有个会,人得立马赶过去,你们先忙着,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尽管打电话联络我。”简医生抬起胳膊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时间加快语速同两个人告别。 “改天有空约你们一起吃饭!”简医生甩着马尾匆匆走几步又转过头冲两人的方向挥挥手粲然一笑。 那笑容不似那些久经世事的旁人那般麻木而敷衍,而是真真正正萌发自内心深处,那一瞬南旗仿佛目睹了一朵花开的过程。 彼时南旗只觉得眼前这位简医生一颦一笑好似陆城春日阳光一般明亮而温暖。 南旗暗自猜想面前如此光芒耀眼的女性想必生在一个相当温馨和睦的家庭,父母亲人应是修养极高且懂得真心关心爱护子女的体面人,不然这世上怎么会凭空存在着这般令人艳羡的干净清透女子? 相较之下瑟缩在旧时光里的那个自己却是那么阴暗和龌龊,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便为了母女重新过上安稳无忧的生活动歪念头设计,令陈白羽勾引潇洒多金的浅唐学校校长钟正明,而后数年在养父钟正明周到而严密的庇护之下逐渐长成大人,母女俩一路享受着旁人不可比拟的丰裕物质生活,一路享用着钟叔叔名望、财富、品格以及社会地位所携带来的无尚荣耀及处处尊重,钟叔叔在这些年间所给予的一切远远多于生父南林。 第19章 年少时南旗尚有良心懂得用克制物欲来惩罚自己内心中暗藏着的坏,因为心中始终觉得对钟叔叔有愧,南旗便坚持不允许自己放纵物欲随便花钱,无论班里别的同学购买什么名牌或是什么稀罕物件,南旗即使心动也会硬忍着绝不无限度宠着自己,即便钟叔叔给的零花钱十分充裕。 大一南旗开始勤工俭学赚学费以及生活费不再花钟正明一分钱,用廉价手机,买二手电器,租住鱼龙混杂的劣质自建房,可是后来呢?后来的自己还不是抵不过物质的诱惑丝毫不带任何犹豫地欣欣然接受了钟叔叔留下的景阳路36号宅院? 那日夏律师当着一众人的面念出景阳路36号院归于自己所有那一刻,南旗当下便丢掉了旧日里曾经所有的坚持,既然钟叔叔已经撒手人寰,那就让什么自我惩罚、什么抑制物欲统统见鬼去吧,拥有一栋房子的强烈归属感一瞬战胜了一切。 “三十九度八,降下来一点。”医院里面容姣好的护士取出体温计报出郁树当下的体温。 郁树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的仰头望着悬挂在头顶的透明输液瓶,瓶中液体每滴落一滴便在嘴里念叨一句。 南旗见状满心好奇地放下手机凑过去细听,原来那人口中一直重复念着的竟是“骗子”二字。 “你说谁是骗子?”南旗憋着笑问一脸生无可恋的郁树。 “你是骗子,你跟我说不用吊水打针,只是来拿些口服药。”郁树闻声低下头气恼地盯着手背后埋着的输液针。 “你还好意思说我是骗子?你又何尝不是?不知是哪个家伙早上说自己在陆城没有任何朋友来着?可刚刚那个简医生又算什么?”南旗站在一旁毫不相让地反驳。 “简医生?简医生严格说来算不得我的朋友,很多年前我在简含父亲简致远大夫的科室里长期就医,我们因此间接相识但并不相熟。”郁树思虑了几秒一本正经地对南旗解释。 “简致远?那位生前一号难求的知名小儿精神科专家?”南旗瞬间想起这位在陆城本地乃至全国医学界赫赫有名的人物。 第 15 章 唏嘘 南旗依稀记得家中多年未见的远亲曾拜托母亲想办法联络简致远问诊,最终还是与其有些许交情的钟正明出面将此事办妥,大抵是因为钟叔叔的办事能力令母亲十分有面子,那之后陈白羽开始与那些在自家陷入困境时袖手旁观的亲戚们一一恢复联系,隔三差五的央钟叔叔利用社会关系办这办那,多年以来乐此不疲。 那日简致远大夫与家中远亲于同一时间来钟家会面,简大夫留着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传统三七分头,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框眼镜,白衬衫外套着一件深蓝色白边领毛背心,谈话时惯性上身前倾压低嗓音和风细雨,似一直在那里好脾气地安抚人。 南旗作为旁观者冷眼站在二楼双手拄着扶栏向下俯视,只见家中远亲领来一个年纪八九岁上下的男孩,那男孩身形细瘦,衣着宽大,随父母进门之后便一边摆弄手中的魔方一边抻长脖子好奇地向房间四处张望,即便母亲在一旁不厌其烦地反复提醒,仍旧不肯同钟叔叔及陈白羽好好打招呼。 那男孩不小心扫到旁人眼睛时立即似被针刺般扭过头,过于频繁的甩手眨眼,话语间谈及感兴趣的部分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话题结束后那股神采飞扬的劲头立即如同气球被挑破一般尽数消散,继而又重新恢复坐立难安的原始状态,言行举止均明显异于常人。 那天简致远大夫离开之后远亲夫妇随意找个了借口打发男孩到院子里去玩耍,钟叔叔似乎预料到下一阶段的谈话内容下意识地将陈白羽的手掌牵过来握在膝头,两人凝神听远亲夫妇讲述这些年间因养育这样一个特别孩童所经历的种种苦痛波折。 女人无助地缩在沙发角落一边听钟叔叔劝慰一边不停抹泪,男人每讲上一段话便会低垂着头发出一声来自胸腔深处的沉重叹息。 后来南旗听母亲讲原来是远亲家的孩子精神方面出现了某种异常,而简致远恰是在这方面全国最权威的医师之一,只可惜简致远固然医术精湛,可那病症偏偏顽固得很,可干预可矫正,然却永远不可能被彻底医好,但凡不幸患上一跟便是一辈子,每每念及此事南旗一家不免唏嘘不已。 那么郁树自小在简致远的科室里长期就医又意味着什么呢?难不成郁树平日里的种种怪异举止并不是因为性情古怪,而是源自于类似于当年那位男孩的某种精神疾病。 南旗怀着满心疑惑从旧时回忆当中挣脱出来,神情复杂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一直仰头盯着输液瓶数气泡的怪人。 / “简医生,我们又见面了。”两个人正打算从医院离开时在停车场再次遇见简含。 “小书,南旗?”简医生见两人出现在停车场打招呼时不自觉尾音上扬,颇为愉悦的语调以及含笑的嘴角于无形间拉近了三个人的距离。 “还是很不舒服吗?”简医生关切地问不作声杵在一旁的旧相识。 “无碍,现在体温已经有所下降,目前尚在可控范围。”郁树听到简医生的问话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一本正经地答道,语调平直得好似态度端正的下属在向不苟言笑的上司作汇报。 南旗被那人文绉绉的措辞逗得掩口直笑。 “你们等下有什么安排吗?”简医生似乎并未察觉到郁树的言行有多好笑。 第20章 “我们正打算找个地方吃午餐,如果简医生没有其他安排的话,不如我们三个一起?正好我可以舒舒服服填饱肚子,你们则可以趁机老友叙旧,如何?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菜品合心的餐厅吗?”南旗一心想对面前这位令人颇有好感的女医生加深了解。 “铜源街有家不错的餐厅,等下我们去那里吧。”简医生当下痛快地应允南旗的邀约。 南旗素来认为就餐前推来让去、彼此迁就、迟迟下不了决断最是讨厌,简医生这一爽利回答又令南旗心中平添几分好感。 / 路德餐厅位于铜源街一处极其不显眼的角落,餐厅选址清幽隐秘,似有意躲避城市的喧嚣一般。 南旗关上车门这才忆起郁树曾讲过自己不喜欢去外面的餐厅吃饭,忍不住不担忧地回头扫郁树一眼,只见那人略低着头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分毫没有反对的意思。 “南旗,可不可以给我讲讲你和小书的相识?”三人落座之后简医生率先打破沉默。 “为什么简医生会对这种事产生好奇?”南旗抿起嘴角笑道。 “大概是因为深知小书向来不喜欢交朋友的关系,所以见你出现在小书身边才会感到好奇。”简医生手握透明玻璃杯低头思虑片刻回答。 “过去相识是因为郁树曾经是我年少时的同窗以及室友,现在重逢是因为我继父去世之后留给郁树大量书籍,我是在执行继父遗嘱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今日的郁树就是昨日的蒋小书。”南旗颇为感慨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初次相识的简医生。 “如果没猜错的话,您的继父是钟正明先生?”简医生迅速在南旗的话语之中提炼出关键信息并发出提问。 “正是。”南旗心想既然简致远与钟叔叔是老相识,那么简致远的女儿知晓钟叔叔也是在情理之中。 “前阵子母亲代表家里去参加了钟校长葬礼,因此我对钟校长遗嘱内容略知一二,近几年我一直在国外念书极少回来,否则我们早就该认识了,不过现在认识也不晚,来,敬相识。”简医生举起手中盛着透明液体的玻璃杯。 “敬相识。”南旗被简医生话语间的温情所感染亦扬起手中的酒杯附和。 南旗打内心深处相信简医生是真心想同自己做朋友,似月亮终其一生都在追逐太阳一般,隐匿在无尽夜幕与漫天星斗之中的南旗在初见时便本能地被简医生温暖明亮的性情所吸引。 自从母亲嫁入钟家,南旗参加饭局无数,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物,熟知五花八门的社交套路,但凡虚伪做作、曲意逢迎者南旗皆可以一眼识破其意图、看透其本相。 而那些步入社会的成年人往往在生活磨砺之下以假面待人,沉于名利,溺于情.欲,毁于琐碎,慢慢生出一副社会人固有的麻木老练模样,几乎无人能逃脱沧桑岁月的深情描摹,这众人间,初心渐失者比比皆是,唯有简医生明明已步入社会却如同未受到世俗侵邪般心思澄明舒适得体,既不拘束又不做作,似清酒一杯,澄净甘醇,余韵悠长,令人挂牵。 第 16 章 长情 “那么小书呢?还是那么爱看书吗?”简医生放下手中酒杯问坐在对面缄口不言的郁树。 “嗯。”郁树闻言把手中的汤匙搁在一边低声回应。 “我猜小书的爱好也不会变,只要是真心喜欢的事总能坚持长久,依我看来,小书长大之后应该会是个长情的人呢。”简医生弯着眼角调侃对面毫无幽默感的怪人。 “长情……如果我是一个长情的人,应该也是对事不对人,这世上有许多值得一生喜爱的事物……除去人,人是这个世界最令人厌恶的存在。”郁树伸出食指向上推了下样式呆板的黑色镜框,三言两语将话题成功引领到未知的方向。 “小书为什么这样厌恶自己的同类呢?”简医生耐着性子探身追问。 “因为人类道德底线普遍低,相较于人类本身,我更喜欢人类目前所处的这个世界。”郁树不假思索地答话。 “可人类和世界难道不是一体的吗?难道我们要将之分开来看待?”南旗成功找到话题切入点。 “世界是永恒理想的世界,人类不过是一群自居不凡的匆匆过客,蚂蚁占据了树下的土地建筑洞穴便以为拥有了整片森林,但那只是蚂蚁的主观臆想,百年之后,白云依旧、星辰犹在,你我却早已踏入化为一捧灰土的归途,人类其实什么也不拥有,人类其实什么也带不走,一切都是自我麻痹。” “这个蛮不错,简医生你尝一尝。”南旗试图打断郁树滔滔不绝的讲述。 “嗯,确实不错,小书,你也尝一尝。”简医生低头尝了一口南旗极力推荐的菜肴。 郁树被打断话茬之后似个二傻子一般目光呆滞地恍神了足足三十秒,不知思绪又神游到何处,眼下关于人类与世界的枯燥无趣话题终于告于段落,南旗暗自松了一口气,生怕郁树再不管不顾地抛出一句类似于:“食物是这个世界最令人厌恶的存在,人类不过是一群自居不凡的狂妄食客。”这般明显不适合出现在餐桌上的荒唐话,无端令三个人的聚会陷入异样沉闷的气氛。 “南旗,你现在还是在校生吗?”简医生出口打破三人之间短暂的沉默。 “我吗?毕业已经有好一阵子了,现下在浅唐集团旗下的一家公司工作。”南旗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入职的是在陆城本地相当知名的浅唐集团。 第21章 “那小书呢?小书现在还在上学吗?还是已经毕业了?”简医生并没有如同预想那般进一步追问南旗具体工作为何,反倒再一次毫不顾忌地将一连串提问引向话题终结者郁树。 两人之间简医生显然想了解郁树更多一点,或许简医生请两个人吃饭不过是个幌子,实质上真正目的恐怕只是想同旧相识叙叙旧。 南旗不知为何对简医生给予郁树的关注感到分外嫉妒,同时亦对郁树能比自己提前认识简医生几年感到异常羡慕。 “还在上学,如果没有意外或许明年可以毕业。”郁树放下手中的汤匙伸手抻抻衬衫衣襟一本正经地答道。 “只有一年就毕业了,如果我是你一定会抓紧时间谈场恋爱,不然多遗憾?你要知道人进入社会再谈恋爱那情感纯度可是要大大降低,成年人饱受世俗摧残牵绊多顾虑也多,思维更趋近于现实,相较之下学生时代的恋情更为纯净,不大谈特谈一场未免可惜。”南旗再一次见机切入话题。 “所谓情爱根本经不起细致推敲,为什么要浪费大把时间去互相填补对方精神空虚?读书岂不是来得更快?”郁树显然对南旗所提出的观点持反对意见。 “难到你从没对人产生过依赖感吗?难道你不会贪恋他人带给你的温暖吗?”南旗不信世间当真有如此凉薄之人。 “于我而言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值得依赖,亦没有任何一段关系不能轻易舍弃,感情这东西其实并没有人们口中相传的那么柔情缱绻,人性根本经不起考验。”郁树又是一副消极的论调。 南旗听闻郁树这一番论调不免在心中暗自慨叹,眼前这个古怪的家伙怕是读书读傻了,这人究竟为什么要一次次如此随意地摧毁掉悠闲惬意的聚会氛围呢?平日里工作要多忙有多忙要多累有多累,朋友们聚在一起难道不应该谈些轻松快乐的话题吗? 大抵是心情过于低落的缘故,面前摆盘精致的食物此刻入口也是只觉味道平庸,简医生眼里始终带着笑意侧耳倾听两人关于情感习题的激烈探讨,似家中年长几岁的姐姐般耐心温和地纵容着身旁两个顽劣孩童胡闹,也不置可否,南旗言语间不经意捕捉到简医生无意流露出的晴朗柔和之态,当即被深深吸引,那颗平日里素来冷硬的心如冰川遇暖顷刻消融成一池被风吹皱的春水。 午餐过后郁树不作声立在马路边沿目送简医生的白色汽车汇入滚滚车流,南旗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对着车尾恋恋不舍地挥动,回神过后南旗忽然对冲动之下把郁树领回家这件事感到十分后悔,同时后悔答应长期帮郁树保管书籍,后悔答应郁树可以随时上门看书换书,如果一早知道这个看起来如同老学究的年轻人敞开话题竟是这副天地不容的狂妄德行,南旗早一溜烟躲到八百里之外,即安心又清净。 “那个……小书……哦不……郁树……这大冷的天儿别站那儿傻杵着了,上车吧,我们回家。”南旗到底还是不忍心下令驱逐一个还在发高烧的未成年人。 “不了。”郁树微皱起眉头表情冷淡地捏起一只黑色耳机侧着头推入左耳,两个人的关系似乎又重新回到冰冷的初始。 “缘由?”南旗顿了一秒板起脸诧异地问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郁树拎起右边的耳机预备随时与喧嚣的世界分隔徜徉在音乐的王国。 “难道感情观不同就要反目成仇?你幼稚不幼稚?”南旗再也无法压制内心蓄积已久的愤怒。 “或许幼稚,可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从前的你断然不会说出让我去谈恋爱这种蠢话,你不是说过我与你是灵魂至交吗?为什么你要这样亵渎我对生活的忠贞?”郁树提及此事竟是一幅十分委屈的模样。 “你又在说什么混账话?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与你是灵魂至交了?”南旗忍无可忍地拧着眉头质问对面的年轻人。 “三年前八月十九日晚间十一点零三分十四秒,当晚你发来的邮件里面清清楚楚的写着这段话。”郁树似是有些失望又有些恼火的样子。 “三年之前?我们联系过?可我怎么丝毫记不得?那么由我来问你,现在你信箱里还留有这封邮件吗?”郁树越是言之凿凿,南旗越是一头雾水。 “当然。”郁树嗓音轻微颤抖着自大衣前胸口袋中摸出明显落伍于同龄人的旧手机,指头把键盘按得咯吱咯吱响,那封邮件被置顶在一众已阅信件当中的第一行。 亲爱的小书: 生日这天我除去要感谢父母的生养之恩之外,另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你,谢谢你让我一次又一次体验到与另一个人灵魂契合的感觉,谢谢你引领我走到一个他人无法触及的精神领地,伴我在云端看风景,小书,你是我的灵魂至交,永远。—— l 南旗站在车水马龙的公路边缘埋头盯着手机屏幕细细品味着信件中一行行情深意切的字句。 “l……”南旗目光困惑地停留在信件末尾落款处的字母代号。 “l?”南旗如同扫描硬盘文件一般快速在陈年记忆之中大肆搜寻。 “可是……这个l并不是我啊。”南旗读罢疑惑地扭过头轻飘飘张口抛给郁树一个晴天霹雳。 第 17 章 卑微 那个怪人以一种仓惶而奇异的步态消融在陆城冬日的雪景之中,三人用餐时南旗还因郁树总是一开口便打破和谐的气氛而对其厌弃不已,眼下南旗忽然间对这个怪人心生几分怜悯。 第22章 “晚安,简医生。”傍晚南旗将手机握在掌心许久踟蹰着按下发送按钮。 “晚安,南旗,很高兴认识你。 ps:小书还在发烧吗?”简医生短信很快回复过来。 “既然如此,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ps:小书中午送走你之后直接回学校了。”南旗动动手指心情激动地发送。 “既然是朋友,那以后直接叫我简含便好。 ps:小书在学校里应该有人照顾吧?” “那你也可以按自己的喜好随意称呼我。 ps:出于我对小书的了解,应该不会有人去照顾……” “南旗就很好,我喜欢你的名和姓。 ps:你知道小书具体住在陆成大学哪个宿舍区,哪一栋哪一间寝室吗?我很不放心想过去看一眼小书。” “宿舍会有门禁,估计这个时间不会外人允许访问,你要是想见小书的话,不如明天我们一去过去吧。”南旗飞速敲击着键盘热心地替简医生出主意。 两个人一来二去在短信中将明天访问郁树的事情定妥,究竟要不要提前通知那个怪人呢?贸然登门终归是不大好,但假使此刻如实将明天的行程告知郁树,那人恐怕未必欢迎两人来访,那样明日与简医生的再次会面岂不是要泡汤?南旗眯着眼反复思虑了许久最后做下否定的结论。 那晚临睡前南旗一手握着手机躺在床上闭上眼,脑海中不知为何忽然浮现出简医生那双明亮柔和的眼眸,大抵内心阴暗得生出一片青苔的人都无法抵抗阳光吧,简医生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可南旗依旧觉得简医生只是站在阳光下粲然一笑,自己内心灰暗而坚硬的壁垒便一片片瓦解崩落。 闹钟订在凌晨四点,南旗睡眼惺忪地晃进浴室,撑开眼角滴入两滴眼药水,三五秒过后大脑开机时启动滞后的双眼总算借助外力被唤醒。 花洒之下,温热的液体滑过颈子、脊背、脚踝,浴室的镜面上蒙上了一层雾气,肩披白色泡沫外衣的水流哗啦啦地沿着脚边流入下水管,沐浴露使人散发出干净清爽的气息,浴后南旗裹着浴袍翻箱倒柜地找出旧日里朋友赠送的香水,试探着喷了一点点,淡雅香气捉迷藏般若有似无,若隐若现。 七点二十三分,南旗换上历经百般筛选的外套收拾妥当,发型看似不经心,实则暗地里站在浴室镜子前反复雕琢了许久,眉毛生疏地画了一遍,结果不知为何每到关键处笔下线条便会不自觉向下耷拉,镜子里面落得一个丧气的八字,最后无耐只好彻底清理掉,依旧保持平日里似野草般自由生长出的自然眉形 。 因为历来没有使用唇膏的习惯临时抱佛脚的南旗只好退而求其次,简单涂了点冬季里偶尔会用到的润唇膏,可是涂过之后不知怎么又忽然觉得看起来湿糯糯的双唇会令人觉得不高级,最后索性随手抽出一张纸巾将之全部抹掉,化妆这件事,确是南旗弱项。 九点半南旗人已经到了陆城大学停车场,等待果然令人难熬,好在世间还有音乐的存在,即便是再无聊的口水歌都可以帮人更快的挨过时针分针的一圈一圈轮转。 还有五分钟到十点时那辆白色汽车出现在停车场另一头,如同山间漫步一般不急不缓地悠然开往南旗的方向。 “我没来晚吧。”简医生落下车窗探出头同南旗打招呼。 “我早来了一会儿。”南旗倚着身后漆面斑驳的旧桑塔纳答道。 两人似一对默契的老友般相视一笑并肩而行,简医生比南旗略低两三厘米,恰是南旗心中女孩子最理想的身高。 “钟南旗是吧,我认得你,今天不用登记了,上去吧。”宿管老师见南旗出现在窗口前抱着双臂点了点下巴示意放行。 “咚咚咚。”南旗抬手敲了三下宿舍门,门内半晌没有回音。 “咚咚咚。”南旗加大力度又敲了三下,房间内依旧没有传出任何一丝响动。 “该不会出什么事吧。”简医生语气中带着些许焦灼。 “我打个电话试试。”南旗随即自口袋中摸出手机反复拨打郁树的电话号,耳朵里传来的始终是一阵又一阵刺耳忙音。 “不必担心,我来想办法。”南旗短暂安慰简医生过后独自一人跑到一楼去找宿管老师求助。 “老师您好,打扰了,我想和您确认一下,郁树同学现在人确实是在寝室吗?”南旗向宿管老师确认郁树的行踪。 “当然在的,我们这栋楼里居住人数不多,每天谁来谁走我记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阿树是昨天中午回到宿舍的,一直到今天始终没下来过,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那位同学放假时三五天不下楼也是常事。”宿管老师分外细致地回复南旗。 “是这样的,昨天郁树同学发高烧,我陪着她去医院看医生来着,后来虽然烧退了一些,但还是没痊愈,今天我和朋友想过来看看郁树同学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结果宿舍门怎么也敲不开,我疑心郁树是不是病重得起不来了,还得麻烦您帮忙开一下门。”南旗弓着腰冲着值班室窗口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宿管老师简单交代了一遍。 “那这就一起上去看看吧,别再真的病得起不了床,回头我可没办法跟阿树的导师交代。”宿管老师听闻南旗一番叙述一边应着一边掩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话说阿树的导师,那女人厉害着呢,一跺脚地球都要抖三抖的那种人物。”宿管老师俯身自墙上取下一只系着色彩斑斓挂牌的圆形钥匙盘横卧在左掌心,另一只手则毫不费力地把身后的座椅吱呀一声拽到床边。 第23章 “咱们这走廊里这几天冷的紧,我还是穿个外套吧,唉,年纪大了身子骨不经风。”宿管信手扯了件毛茸茸的灰色睡衣披在两肩,慢条斯理地合上值班室房门尾随南旗来到五楼。 钥匙随着两人前行的步伐稀里哗啦地碰撞,响声清脆,宿管懒洋洋地在一众钥匙中找出印有503字样的一枚,咔嚓一声利落地拧开郁树宿舍房门。 “郁树,你在吗?”房间里拉着窗帘,黑漆漆的,熟悉的泡面气味横冲进敏感的鼻腔,南旗深知郁树房间杂物堆积众多,小心翼翼地沿着狭窄的过道侧身向前挪,简医生则来回变换着姿态躲避着两旁的障碍物一路跟随在南旗身后,宿管老师一边好奇地倚着门框探出脑袋向里头张望一遍等候回音。 黑暗中南旗摸索着打开电灯开关,世界忽地明亮得刺眼,只见床铺旁立着一只收好的折叠梯,窗户碎玻璃的缺口被几个拼接的文件夹遮住。 床上躺着一个把棉被裹成一只蛹的人形生物,南旗吃力地挪过去弯下腰扒下那人头部的被子,那人无端被打扰不满地拧起眉头翻了个身,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耳里露出一副以隔音效果出色闻名于业界的防噪耳塞。 “老师,看来没什么事,您不必再等着了,多谢您。”南旗见状回身先和宿管老师报了一声平安。 “不客气。”宿管老师嗓音中已有几分倦意。 “退烧了。”南旗把手掌贴在郁树头上给简医生吃了颗定心丸,简医生听到南旗的话眼中浓稠的焦灼似被海水稀释般转而变淡。 郁树在梦境中感觉到额头被一只冰凉的手掌触碰,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缓缓睁开眼,双目从眯开一个缝隙到渐渐吃惊到睁得溜圆。 “私闯民宅。”郁树在两人齐刷刷的注视之下不自在地向上扯了扯被子,似钟摆般缓慢将身体从一百八十度平躺挪动成九十度静坐,倚着墙壁平静地凝视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久久不发一言。 “小书,这事情怪我,是我担心你病重照顾不好自己,所以才强拉着南旗过来看你,你不会生我的气吧。”简医生好脾气地坐在郁树床沿边的小方凳上低声道歉。 “不会。”郁树闻言立即摇头否定。“如果我确实病到不行,你们及时出现或许可以救我一命,万一我不幸因病去世,你们也可以早日发现,这样这间宿舍就不会因为我死在这里产生久久不散的不良气味,以致影响到他人,自以上两点出发,我从内心赞同你们这一理智行为。”郁树满面认真地将问题从不同角度细致分析。 “谢谢小书的理解。”简医生听过郁树一番天马行空的言辞过后恳切地答道。 一瞬间南旗觉得自己被眼前的这一幕深深刺痛了,简医生的行为分明是出自关爱,为什么还要反过来卑微地道歉呢? 为什么简医生总能予以这个怪胎百分百的理解呢?难道只是因为阳光善良吗? 即便郁树做出再出格的行为,即便郁树讲出再猖狂的言辞,简医生似乎都能全盘接受。 简医生眼里那人身上所有反常的言行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即便是上一刻郁树无理地将两人的上门探望定义为“私闯民宅”,即便郁树面无表情地对来客行使长久的沉默,面对这一切,简医生脸上甚至连一丝讶异和气恼都不曾有。 第 18 章 格言 原来那几只文件夹实际并未能将窗子玻璃缺口完全覆盖,冬日的冷风仍旧不时沿着四周缝隙钻进狭窄的空间,尽管此前已经来这里不止一次,南旗依旧有一种置身于流浪汉居所的错觉。 床头写字桌上放着尚未清理的泡面盒和半瓶可乐,一板被扣掉两粒的药物摇摇欲坠地半悬在木桌边角,已经融掉的冰袋软踏踏地瘫在枕头一边。 床铺旁边空白的墙壁上分别贴着两张白纸打印出来的文字,第一张只印有短短一行英文 : “wasting time is a great sin。”第二张则是一句颇具禅意的警句 : “你我来世间不是为享受幸福,灵与肉,至少其一永远在受苦。” “后面这一句倒是颇为耳熟,貌似在哪里听人念过。”南旗双手插在口袋中盯着墙壁叨念。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段话应该是出自卢梭的《忏悔录》。”简医生随口答到。 “简医生很喜欢卢梭?”南旗转过头试探着询问。 “谈不上喜欢,只是恰巧读过而已。”简医生闻言微蹙起眉头愣住片刻,眼眸中的光彩不知为何暗淡了几许。 “时间快到中午了,小书,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一点午餐。”简医生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语气柔和地征求郁树的意见。 “昨晚蒋教授邀我和她一起去青川出席学术研讨会,如果和你们一起去吃饭的话恐怕时间会来不及。”郁树低头扫了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既然这样那你还不抓紧时间梳洗穿衣?再磨磨蹭蹭时间可就过了,难不成让蒋教授来等你?”南旗听到郁树接下来的时间安排不自觉着了急。 “我不是一个没有时间规划的人,每天早上还没睁开眼睛之前我便已将接下来二十四小时的每一分每一秒安排妥当,迟到这种低级错误断然不会在我身上发生。”郁树倚着墙壁面无表情地反驳。 “既然这样那我们也不好在这儿擅自扰乱你严谨的时间规划,你且忙着,我们先告辞。”南旗见郁树这副不知好歹的样子开始后悔趟这趟浑水。 第24章 “小书,改天见。”简医生随南旗向前走了几步之后回过头牵起嘴角冲郁树挥手道别。 南旗胸中怒意翻滚双手插在大衣口袋快步走在前头,无意中一回头瞥见眼前这一幕。 简医生那双清亮眼眸之中流淌出的温暖和笑意令人无法不为之动容,那一瞬南旗好想假冒造物主下令把时间冻结,亦好想趁时间冻结的当口施法将简医生掺杂着许多复杂情愫的柔情目光自郁树身上夺回。 “这来回一折腾还真是有些饿了。”南旗一边踩着台阶下楼一边用手捂着胃自言自语。 “附近有间小型餐厅菜品还算说得过去,我请你。”简医生主动推荐了附近一家风格别致的餐厅。 “烦请美人带路。”南旗停下脚步弯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淘气。”简医生一边明亮的笑着一边假做无奈地摇头。 “简医生,等下我们换个地方吃饭好不好?”两个人一同等红绿灯的时候南旗忽然转过头问简含。 “当然好,那么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呢?”简含抿着嘴唇好奇地追问。 “不如去我那里吧,我家离这不过两三公里,我的厨艺虽然比不上五星餐厅的主厨,但跟三星餐厅的主厨还是勉强可以较量一下。”南旗借机想把和简医生相处的时间拉长。 “你的厨艺居然那么棒?那我可要去尝试一下!”简医生听罢当下答应了南旗热情的邀约。 “那是什么?”两人一同下车时只见院门外赫然贴有一张白色通知单。 “貌似是取暖费用补缴通知单……”南旗伸手取下通知单扫了一眼上面的金额。 “但凡爱书之人哪有一个不期盼能住在这样书盈四壁的房子里,南旗,你简直生活在我的梦里。”简医生进门后停下脚步呆呆站在那里打量了许久之后发出一句呓语似的感叹。 “简医生想来也是个爱书之人吧?”南旗很高兴简医生能如此喜欢自己的居所,即便前一刻高昂的缴费通知单令人倍感压力心情沮丧。 “我确实把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阅读上,比起各种娱乐,阅读最能令我更自在、更受益、更放松。”简医生回过神之后轻声回答南旗。 “那么简医生最喜欢哪位文学家呢?”南旗对简医生的阅读品味相当好奇。 “谈不上最喜欢哪一位,偏爱一些的倒是有,比如博尔赫斯,比如纪伯伦,比如……”简医生随口列出一串包含着十几位作家名字的清单。 “简医生,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这个问有关于郁树……啊不……小书。”南旗决意在此刻抛出心中那道难解的习题。 “关于……小书?”简医生眼里不知为何流露出对提问的期待。 “前一阵子我无意间看到小书在读书笔记里面大肆抨击卢梭,言辞十分犀利,丝毫不留情面,那时我以为小书此等表现应是极其厌恶卢梭的文学著作或是极其讨厌卢梭本人,可今天你我都看到小书寝室墙壁上同时贴有两张卢梭的格言,这意味着小书对卢梭某一部分观点持认同态度,可既是如此,那人为什么还要在读书笔记里把卢梭批判得体无完肤呢?” “爱也卢梭,恨也卢梭,因爱成恨,大抵如此吧,其实我对卢梭的感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简医生目光依旧定格在墙壁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书籍背脊。 “当年我和小书就是因为对卢梭的看法有所不同才会在思想上发生严重的分歧,那晚一场有关于卢梭的激烈辩论发生之后,小书一气之下写了封洋洋洒洒几万言的绝交信给我,我收到信后因为太过伤心绝望冲动之下注销了邮箱账号,那之后我们便彻底失去了联系。”简医生一时深陷于旧日回忆。 第 19 章 惩罚 “现在我依然清楚记得多年以前我们一起阅读《忏悔录》与《漫步遐想录》时的那个场景,两个隐藏在网络背后的书友时而贪婪地窝在各自台灯下埋头翻阅书籍,时而迫不及待地隔着电脑屏幕噼里啪啦敲击键盘,酣畅淋漓地交流读书所感。 《忏悔录》开篇卢梭雄心勃勃地向世人宣布:“我要将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赤·裸·裸揭露于世人面前。”卢梭这样的豪言壮语难免令人心生期待,可随着阅读的向后进行,我与小书几乎同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当时小书被卢梭行文间暗藏的辩白气到怒不可遏,屡屡透过邮件向我抱怨卢梭既然决意敞开心怀剖析人性就要心无旁骛、断无杂念彻底剖析到底,何必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关于写作卢梭曾讲:“为面包而写作,不久就会窒息我的天才,毁灭我的才华。” 也曾讲过:“任何刚劲的东西,任何伟大的东西,都不会从一支唯利是图的笔下产生出来。” 还曾讲过:“需求和贪欲也许会使我写得快点,却不能使我写得好些。” 这其中每一段话都曾深深打动小书与我,当一个执着于追求精神品质的阅读者遇到一个守其本真不为物欲所动的创作者,这是多么绝妙的组合,即便这中间相隔着数百年的岁月,可你仍旧能在这人的文字当中感受到灵魂的震颤,思想的契合,这又是何等美妙的经历,肌肤相亲带来的快·感与阅读带来的快·感完全无法相比拟。 可令人失望的是卢梭到最后还是没能完全放弃小我成全作品,一代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思想家最终还是输在了人性本能的劣性之上,文章字里行间暗藏的粉饰、辩白活生生毁掉了一部原本应该伟大的作品,与其说这是撕裂自我的《忏悔录》,与其说这是深刻反省的《忏悔录》续篇《漫步遐想录》,不如说这是回击当时腐朽社会、回击敌对者伏尔泰的《辩白录》。 第25章 小书认为这种行为不可原谅,我却固执认为卢梭到了那个阶段已经产生了严重的精神问题,所言所行皆是出于病态,而小书则觉得这一切皆是卢梭本性使然。 那天我们还频繁谈及到卢梭与华伦夫人的爱情,小书理想化地将两者之间的爱情美化为华伦夫人心中有很多爱人,可卢梭心中只有华伦夫人。 我则同小书一再强调现实世界中卢梭客观存在的每一段情感,反复提及卢梭可悲的婚姻家庭,提及卢梭早逝的妻子黛莱斯,列举卢梭种种风流韵事,细致分析卢梭在现代精神病学层面可能存在的精神障碍,提炼卢梭在教育学书籍中理想、超前、自然的教育观点,用以和卢梭在现实生活中对子女的冷酷抛弃形成对比,甚至把卢梭在《论科学与艺术》中对东方文明的批判及伏尔泰在《查第格》、《论各民族的精神与风俗》中对东方文明的推崇一股脑儿抛给小书,彻头彻尾否定了小书的观点。 那是我唯一一次与小书意见不合,从前我们分享彼此读过的书的时候,每次观点都是惊人的契合。 因为这件事我们彻底闹掰了,小书再也不承认我们是彼此的soulmate,从此以后我只能独自一个人看书,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和我在云端俯瞰风景的同类,所以我对卢梭的感情也是和小书一样,又爱又恨。” 简医生言毕双手抱在胸前发出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那声叹息犹如一片秋日落叶般于空中无声盘旋凋零,压低枯黄的翅膀轻柔地着陆,生怕吵到倚在树下长廊上读书的年少小主人。 旁观者南旗在这一声叹息之中掂量出了郁树在简医生心中的分量,一如既往羡慕郁树的同时不禁又开始为自身不被看见感到哀怨。 “可是世界上原本就不存在百分之百的灵魂契合不是吗?即便是你自己,前一刻和后一刻的想法都有可能存有巨大的偏差,十八岁的你和八岁的你面对同一件事情的时候一定会有不同的理解,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简医生,你觉得呢?”南旗见不得简医生这般郁郁寡欢的模样匆忙张口开导。 “我也是这样理解,灵魂契合不存在绝对,但对小书当时的年纪来说,这无疑是个天大的打击,毕竟小书的个性十分理想化,并且小书平日里几乎没有可以静下心细细交流的朋友,我是唯一的一个,所以那次断交意味着小书与外部沟通的桥梁遭遇山体滑坡彻底坍塌,那之后小书的世界再没人走进去,小书也从未打算从中走出来。” 简医生那双明亮眼眸之中不知何时泛起万千愁绪,南旗期间几次想伸手把简医生揽在怀中安慰,可又怕行为太唐突惹人嫌弃。 “那么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你当时与小书通信时使用的代号是miss l吗?”南旗听过简医生这番话不禁联想到前阵子郁树对自己说出的那些疯话。 “是的。”简医生短暂停顿了一下,双明亮眼眸瞬时笼罩上一团充斥着困惑与不解的晦暗迷雾。“可你怎么会知道呢?难道小书和你提起过这件事?” “依我看那人恐怕是将我当成你了。”南旗遂把之前发生的miss l事件毫无保留地向简医生复述了一遍。 那段关于miss l对话的过程中南旗始终有些放肆地盯着简医生的眼睛,始终极其认真钻研着简医生的神情,试图从中挖掘出什么蛛丝马迹,南旗尽心尽力地回忆着与郁树重逢之后的每一个场景、每一段对话,口干舌燥从葬礼后两人重逢初始一直讲到水火不相容的最后,不错过每一个微小细节,终于简医生眼里浓稠的困惑与不解随着南旗的冗长的叙述消失殆尽。 “这样看来,小书把我误认为你也是难免的事情,毕竟我是钟校长亲自物色给小书认识的人,钟校长身边最亲近的年轻女孩子只有你一个,小书第一个想到的人自然是你。”彼时简医生重新恢复了明亮的神情,南旗只觉自己的心里同时也被点燃一盏灯。 “可是钟叔叔为什么会把小书介绍给你呢?你们之间的个性简直是天差地别,我无法想象你们之间的相处。”南旗一面故作悠然地为简医生沏茶一面对钟叔叔这一行为提出质疑。 “当年小书在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重创中途辍学了一年,钟叔叔和父亲商议之后决定把我介绍给小书认识,当然这种认识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相识,而是作为互通邮件的笔友,那时小书基本完全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不见任何人,不接任何电话,每日只有书籍为伴,于是我便在两个长辈的安排之下背负着救赎的责任出现在小书的生活中。”简医生起身接过南旗双手递来的黑釉茶盏,挽起袖口眯眼轻轻饮了一小口,风轻云淡地为南旗讲述起郁树的旧日之事。 “简医生,所谓精神上极大的重创是指什么呢?”南旗如同老猎手一般锐利而迅速地瞄准简医生话语中的最关键点,一语命中靶心,之后又似个好奇心满满的孩子般迫不及待地等待简医生解答。 “所谓精神上极大的重创是指那年小书被寄养家庭主动放弃,寄养家庭的父母打电话给家庭寄养服务机构要求解除寄养协议退回小书,事发之后工作人员在中间反复调解无果,最后小书只好被重新退还给家庭寄养服务机构。”简医生口中所讲的每一个字都似从天而降的陨石一般击中在南旗心上。 如果当年自己在饭桌上同意钟叔叔收养郁树的请求现在又会如何呢? 那个怪胎成长为今天这副不容于世的样子恐怕也和自己当年自私的决定有着绝对的关联。 第26章 难怪先前钟叔叔在遗嘱中要把这个怪胎交给自己照顾,原来钟叔叔给予的丰厚物质馈赠之中竟然暗藏着如此严苛的精神惩罚。 南旗抿着惨白的双唇微闭上眼,大脑一片空白。 第 20 章 龌龊 “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先休息一下。”简医生细心察觉到南旗的异样。 “大概是因为饿了的关系,等下吃点东西就会好,我这就去厨房做饭给你。”南旗擦了擦额头沁出的细汗暗自平复情绪。 “那就简单做一点方便烹饪的食物,我即不挑食也不是什么精致之人,平时在家里常常拿泡面当晚餐。”简医生体谅地关照。 “简医生你先自己四处参观,饭菜半个小时内保证做好。”南旗努力保持着平静地音调,生怕自己的慌乱被简医生发现。 “嗯,正好我想好好看看这里的藏书呢。”简医生语气轻快地答道。 简医生转身出门不过三五秒南旗便一头扎进卫生间,反复用冷水不停冲洗着面颊,水龙头下散发着□□味道的冷水哗啦啦经南旗指尖流入下水管,脑中熊熊燃烧的焰火终于一点点被水花熄灭,只留得一束袅袅地白烟。 南旗平复好情绪擦干面颊整理好衣服重回厨房,只见简医生正站在水槽前清洗粘着白色椰浆的玻璃杯,炉灶上咕嘟咕嘟地煮着一锅热腾腾的面,南旗呆呆地倚着门框看简医生低着头把玻璃杯清理的一干二净,随后脱掉塑胶手套控干水将之放置回原处。 热腾腾的面锅上泛着一团潮湿的热气,简医生随手向耳后掖起一缕不经意散落下来的长发,抽出双筷子把面平均地分到两只青海波面碗里,用白瓷汤勺一一填汤。 那一瞬间南旗似乎感到曾经如天幕一般遥远归属感如今切切实实盘桓在心尖,如果日后可以有幸拥有这样平和温暖的生活,那将会是何等幸福的人生。 “怕你胃痛自作主张把饭做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简医生眯着眼同南旗开玩笑。 “才不会,感谢老天爷善待,居然让我可以吃到简医生亲手煮的面。”南旗见到眼前这一幕阴霾的情绪一扫而光。 “听人说印度信徒接受旁人赠予的时候往往开口感谢的是神而不是馈赠者本人,你刚刚的行为有异曲同工之妙。”简医生将面碗端到餐桌前意犹未尽地调侃。 南旗拉开椅子坐在餐桌前咧开嘴角尴尬地笑了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简医生才好。 “干吗那么客气,不过煮一碗面而已,虽然我厨艺方面是弱项,但我不是那种娇气的女生。”简医生抽出纸巾擦干指头冲南旗粲然一笑。 “大概是因为原生家庭的关系,我在你们这种正经人家长大的孩子面前总会感到自卑,再者就是简医生确实是我十分欣赏的那一类女性,人在欣赏的人面前难免会行为失常,还请你见谅。”凡事都喜欢憋在心里的南旗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一种倾诉的愿望。 这一切或许是因为简医生在身旁的时间里自己总是能感觉到内心很温暖吧,温暖得人仿佛被午后的阳光照耀着,温暖得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放下戒备,温暖得让南旗几乎想向神父忏悔一般向简医生坦白自己曾生过哪些龌龊心思,又曾做过那哪龌龊事,可是南旗终究还是理智收起了倾诉的心思保持了清醒,南旗不想让简医生进一步了解人性的黑暗面,不想将如此美好的女孩子拉入一望无尽的深渊,那样太自私,那样不道德。 “何必那么放低自己,人与人,哪个不都是在辛苦的活着,谁又能比谁高贵到哪呢?”简医生听到南旗的话沉默几秒后柔声细语地劝慰,思绪中途仿佛又抽离了片刻。 南旗闻言不知该如何作答于是只好点点头埋头用餐,任由碗里面条的热气直扑到眉间。 “我来洗碗。”饭后简医生双手端着餐具抢在南旗前面来到水槽边。 “不,已经麻烦你做饭了,没道理再让你洗碗。”南旗举着剩余的餐具试图把简医生挡在身后。 “不,我非要来。”简医生明朗地笑着。 南旗拗不过简医生只好放下手中的餐具杵一旁呆愣愣地看着,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找点话题,可又担心打扰到简医生这一时的清净。 “你掉了东西。”简医生整理妥当之后回头指地板上摊着的白纸单。 南旗拧着眉头捡起了地上那张叠成四角的冬季取暖费用缴纳通知单。 “往年取暖费用十月就开始征收了,你不会是忘记缴纳了吧。”简医生又笑。 “往年都是住在出租房里,取暖费用已经算在房租里,现在这张通知单里催缴的是前年、去年、今年三年为期的取暖费用,额外还有一笔数目不小的滞纳金。 我这个人啊,骨子里头就肤浅,只顾着为得到这所房子欣喜,但却忘了维护这所房子所需的费用已经严重超出我的经济能力。 你看只是这张薄薄的账单便要花掉我一个季度的薪水,如果长期继续这样下去一定会影响我积累创业基金的计划。”南旗指头不停搓挪那张薄薄的缴费通知单,纸张四个边角随着南旗手上的动作一点点向上卷翘。 “如果卖掉换一所小一些的房子呢,那样创业基金计划也等于间接达成了。”简医生擦干手掌扭过头征求南旗的意见。 “如果卖掉房子创业,那和在家里拿钱创业没什么两样,创业这方面我还是希望靠自己。”南旗如实说出心中的想法。 第27章 “既然这样不如租出去一部分,至少也能缓解一些经济压力,目前看来这是最折中的办法。”简医生热情地替南旗出主意。 “一层二层得留着为小书保存书籍,近几年不能动,三层的居住空间虽然装修相对简朴,可另外还有几个面积不小的空房间,应该是钟叔叔以前用来招待书友的地方,如果可以把这几个房间顺利租出去,我的经济压力应该能缓解一大半,剩余的那小部分费用也算不得问题了。”南旗很喜欢简医生提出的解决方案,用这所房子的租金来支付维护居住所应该承担的费用,这最适合不过了。 “我在中介公司有相熟的朋友,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简医生似乎也很高兴南旗同意她的提议。 “不了,自打搬离上一个出租屋之后我便下定决心再也不同房屋中介打交道了,兴许是因为我过去租住的都是十分廉价的房屋,并且委托的也都是小规模的非正规公司,期间真的发生过很多欺骗和不快。 这一次我打算优先考虑单位的同事,再不成的话就在网上发帖招租,我喜欢这种自然而然的方式,即便是低效率我也心甘情愿。”提及房屋中介南旗心中顿时涌起了许多不快的记忆。 “既然这样,那就自己找房客就是了,你打算出租的房间现在方便参观吗?我可不可以看一下?我医院里有个同事买了新房目前还在装修中,前几天还在拜托大家帮忙找个临时住处呢。”简医生笑眯眯地向南旗请求道。 “当然,当然,我们这就去吧。”南旗顺势绕过餐桌牵起简医生的手。 第 21 章 细雨 简医生走后南旗打开笔记本电脑支付了应缴的金额,银行交易提醒短信随后发到手机中,创业计划的时间跨度随之又拉长了一些,早知道不休假好了,南旗懊悔这些天浪费的时间。 那晚临睡前南旗又到简医生整理过的厨房里打量了一圈,痴汉一般手掌拄着下巴伏在餐桌前回味简医生站在那里认真烹饪午餐的画面,一如回味一副在画展中令人流连忘返的温情画作,一如重温令人如痴如醉的古典乐曲。 两日之后南旗在前往医院取药中途把车停在报刊亭前,照旧买了份《陆城晚报》,百无聊赖的等候过程中南旗摊开报纸,瞥见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印有这样一则报道: 昨日中国古代文明保护传承与发展学术研讨会在青川市热烈召开,我市古典文献学专家蒋之涵教授与古文字学青年学者郁树一同前往出席,期间蒋教授代表陆城…… 文字下面配着一张两人参加研讨会时的相片,南旗把报纸推近眼前吃力地端详页面上那张仅有一寸大小的图片,那人身着正装的样子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呆楞楞,不过……古文字学研究方向还真符合那个特立独行的怪人。 南旗撇嘴一笑继续翻看手中漫着油墨气味的报纸,不知为何眼前浮现的竟是一些断断续续的字句……精神上极大的重创……被寄养家庭弃养……作废领养协议……反复调解无果……重新退还给福利机构,那些字字句句一遍遍在南旗脑海中重播。 南旗本以为某些旧事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彻底掩埋,可钟叔叔却狡猾地布下诱饵将南旗重新牵扯进来,可老天却安排简医生于无意间和风细雨地对南旗道出那些旧事的后续,南旗的心在那些字字句句的萦绕之下渐渐化成秋日午后的一泓碧水。 “小书,你人回陆城了吗?之前带走的十三本书有没有看完?如果已经看完的话欢迎随时上门还书、换书,那次在寝室里对你的承诺依然做数,我的家永远都是你的图书馆。”南旗探出细长的指头按下发送键。 “钟小姐,您现在可以进去了。”一名年轻女性工作人员俯身在南旗耳边低声提醒。 “小姑娘,假期过得如何?”熟识已久的董延庆从胸前口袋中抽出钢笔笑眯眯地探着身子问。 “假期过得还算不错,不过现在我有点后悔休这么久时间的长假,近期想回去上班了。”南旗闻言略微向后一倚身体陷入柔软舒适的沙发里。 “既然都下决心决定休假了为什么又要后悔呢?”董延年摆弄着手中的钢笔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等待南旗答话。 “一个不过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怎么可以毫无负担地放任自己休假这么久,董伯伯,这个长假对我来说实在太奢侈了。”南旗扭头看着窗外目光中流露出几许苦痛。 “你钟叔叔两年前曾来我这里看过病,但凡该做的检查在省医院都做过了,可是什么病都查不出。 你钟叔叔只说是平时觉得累,头脑累、身体累、心累,哪儿哪儿都累,我当时根据你钟叔叔身体状况给他开了调理的药,可你母亲说你钟叔叔只是吃了两三副就彻底忘在一边。 我劝你钟叔叔别再每晚熬夜到天明,一天下来就睡那么三两个小时,可你钟叔叔偏偏不信,还老是张口闭口跟我讲什么萧红的名言‘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最后的结果你也看到了,人不能逆天而行,否则因果不会轻饶你,年轻人透支健康绝不是什么明智之举。”董延庆低头摘下老花镜叹了口气。 南旗听到钟叔叔的名字忽然泄了气不再坚持,母亲陈白羽是南旗在这个世界上未尽的责任,照顾郁树亦是钟叔叔一声落锤判决的无期徒刑,现下的自己似乎并无挥霍革命本钱的资格。 第28章 南旗心情低落地将手中一大口袋中药放入后备箱,旧桑塔纳停在室外过久,车里冷得令人发抖,南旗关上车门抿抿衣襟发动车子,口袋里手机隔着衣料嗡嗡地震动,微弱的提示音几乎被发动机声音埋没。 难道是那个怪人回复了吗?南旗系好安全带后自口袋里掏出手机。 “南旗,你什么时候时间方便,我想和同事一起去看一下房,房租出租合同建议你提前准备一下,以防临时准备不周。”简医生的短信如同一场及时雨洒过干涸的旷野。 那一瞬南旗仿佛听到心房内电灯开关被打开的声响,世界随之又明亮了起来。 “任何时间都方便,房屋出租合同在定下出租当晚就已经备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南旗熄灭车子低下头无比认真地回复过去。 “陆城气象台发出气象预警:预计三小时内东风将至,广大群众请务必关好门窗,减少外出,注意保暖,南旗女士,你就乖乖在家等风来吧。”简医生短信末尾附着一个调皮吐舌头的笑脸。 南旗笑吟吟地将手机塞回上衣口袋里,一边哼着歌一边重新发动车子,这一路出奇地顺畅,几乎每到十字路口都是绿灯,到家后南旗把袋子里的中药整齐摆放到冰箱保鲜室,翻出许久不用的吸尘器卖力清理偌大的空间。 一番清理之后房间确实看起来整洁了很多,吸尘器关掉之后耳边顿时清净下来,南旗直起腰站在地板正中央愣神半晌,低头扫了一眼身上的衬衫,忽然像想起来什么重大事件似的钻进浴室冲了个澡,打浴室中出来之后又一头扎进衣帽间。 门铃响了,三个小时后简医生如约而至。 “路上恰巧经过寿司店,打包一点给你做晚餐。”简医生一边把手提袋递给南旗一边介绍同来的同事给彼此认识。 “我领你们去看看房间吧。”话到末尾南旗手机嗡地响了一声随之弹出一行消息通知。 南旗低头瞥见屏幕对话框里出现一张写有几行黑字的图片,图片放大后是南旗在医院中心血来潮发出的那则短信,图片中“做数”二字被对方用红色方框标记出来并打了个叉,红色方框右上侧则用蓝色字体写出正确的“作数”二字,并在后面打了个充满挑衅的红色对号。 “简医生……你瞧瞧……你瞧瞧蒋小书这个混球对我做了些什么?”南旗咬牙切齿地将手机递给一路默默跟随在身后的简含。 “当年我们互通邮件的时候,小书也会用这种方法标注我的错别字,那个阶段我每次收到纠错信件都有一种被老师批改作业的错觉,傻傻坐在电脑前看一个比我小好几岁的家伙一本正经地纠正自己,那种感觉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后来和小书失去联络之后,回忆起之间的种种,慢慢才觉出这件事不仅是出于一个爱书之人对文化的严谨,同时也是出于读书人略带古板的小情趣,换而言之,小书这是在用独有的方式在向你示好呢。” 简医生每每提及那个怪人言语间总是丝毫不吝惜赞美之词,珍视对方如同珍视故宫珍宝馆里陈列着的稀世珍宝,南旗丝毫没料到这种恶作剧式的行为竟然能被诠释得如此美好。 “之前借出的十三本书已经看完,如果方便等下去归还。”对话框中随即又弹出一则留言。 “好的小书,那我们稍后见。”南旗当着简医生的面极具耐心地笑着回复。 “依我看这间不错,定这间吧。”简医生的同事单宁简单看了一眼房间后立即满意地做出决断。 “另外还有几间,我建议你都看一下再做决定。”简医生这位名叫单宁的女同事似乎是个急性子。 “那也成。”单宁挽着简含的胳膊随南旗进入与之相邻的另一个房间。 “那个门是做什么的?”单宁指着墙壁边侧一扇不显眼的白色隐蔽门好奇地问道。 “门?……那里居然是扇门?……我先前从未留意到过这回事。”南旗听到单宁的话困惑地望了白色隐蔽门一眼。 “我可以推门看看吗?”单宁一只手搭在隐蔽门边缘征求南旗的许可。 “当然。”南旗冲单宁点点头以示同意。 三个人一同聚在远远看过去几乎完美融入墙壁的白色隐蔽门前,单宁抬手按下门旁同样隐秘的白色按钮,门徐徐敞开,闷热而压抑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 第 22 章 忘形 那是一处不过十余平方米的小房间,墙壁一角摆着一张黑色铁架折叠单人床,床旁放着一组教室里最常见的木制课桌椅,墙面立着一组塞满各色书籍的简易书架。 南旗用手掩着口鼻来到长条课桌前,只见桌面左侧是一盏样式古朴的工业风格台灯,右侧则是一摞堆叠得七扭八歪的课本,南旗挽起袖口抽出最下面积尘的课本,低头看到书本封面上印着《普通高中课程标准试验教科书语文必修二》,书脊相对的外切口上写着三个圆珠笔字——蒋小书。 南旗依稀记得蒋小书是在自己十四岁那年跳级升入高中部,同年自己与班里的其他同学则按部就班地升入初二,如果没算错的话,蒋小书应该是在九岁那年居住在这个房间。 蒋小书九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南旗闭上眼睛细细地将过去一一梳理。 那一年蒋小书被同班的傻大个魏天祥用美工刀划了一刀,右臂缝了十余针。 那一年蒋小书身在国外的父母刻意失联,不再为蒋小书提供任何生活费。 第29章 那一年钟叔叔动了收养蒋小书的心思,酒醉后甚至还说出过“生子当生蒋小书”这样的醉话,只不过钟叔叔在饭桌上第一次开口试探,便被南旗母女用寥寥几句将收养的念头彻底斩断。 那一年蒋小书被寄养在痛失独子的郁家,郁家父母将自己儿子的姓名郁树赋予了年仅九岁的蒋小书。 那一年经历数月寄养生活的蒋小书被郁家父母近乎无情地坚决退回福利机构。 那一年经历了无数波折之后钟叔叔为蒋小书提供了这处临时住所。 “我还是喜欢之前那一间,简含你呢,你看上哪间啦?”单宁看样子并不喜欢这个留有很多他人生活痕迹的空间。 “如果允许随便看这栋房子里的书,我打算租对面那间。”陷入沉思之中的简医生被单宁的大声提问瞬时拉回人世。 “那是当然,这房间里的书你随便看。”南旗意识到简医生这句话背后隐藏的含义之后得意忘形地抱着简医生转了个圈。 “淘气。”简医生双手搂着南旗的颈子,眼睛里尽是柔情与笑意,南旗好想不顾一切吻下去。 “哎呦,你们都多大的人了还抱着转圈?幼稚不?”单宁在一旁毫不客气地送给两人一记白眼。 “房东大人,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签合同了?”单宁用余光撇了一眼南旗手中卷成圆筒的抽杆夹问道。 “当然可以。”南旗应声摊开合同。 简医生自前胸口袋里抽出钢笔挥笔签下姓名,单宁接过简医生手中的笔大剌剌地在纸上划上一笔。 门铃声再次在耳边响起,南旗藏着满心欢喜脚步轻快地敞开房门,那个穿着大一码黑色派克大衣的怪人如约出现在门前。 “外面下雪了吗?”南琪见蒋小书外套上粘着点点雪花。 “小雪转多云,冬北风三级,最低气温零下二十一度。”蒋小书双手捧着透明书籍整理箱语气呆板地回答南旗,活似一台细长的智能音箱。 “天呐……郁树同学?居然是你?我们已经好久没见啦!”单宁满面惊喜地扑过去接下蒋小书手中的书籍整理箱。 “单……单宁医生?那个……你们先聊天……我去挑些书看……回头再来找你们。”蒋小书惊恐地瞪大眼睛向后退了半步,随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地红了面庞,向下拉低帽檐逃也似的一溜烟甩开大家伙儿。 “单宁姐,你们认识?”简含对两个人之间的相识流露出十足的好奇。 “这事儿说来也是缘分,大概三年前吧,那孩子因为突发呕血晕倒被送到急诊科,当时是由我负责接诊,后来一来二去又有了许多交集,两个人慢慢也就熟识了。”单宁把自蒋小书手中接过的书籍整理箱转头搁在一旁。 “呕血?”简医生皱眉。 “嗯,病人因为过度气愤诱发应激性溃疡从而导致呕血。”单宁涉及到职业相关的话题立即恢复了一本正经的工作状态。 “单宁姐,你还记得当时的细节吗?”简医生双手不安地相互揉搓着追问。 “记得。”单宁闻言立即陷入旧时回忆。 那是单宁入职陆城第三医院急诊科的第一个夜班,单宁当时正手拎饭盒披星戴月地从家中一路步行过来准备值夜班,景阳路附近的长椅上单宁遇到左手死死攥着一本极厚法文书的病人。 昏黄路灯映照下单宁看清那人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双唇干涸,皮肤苍白,面无血色,黑色外套下面的衬衫上迸溅着许多血点,细瘦的身体犹如一支在风中摇曳的残败蒲公英。 “同学,你需要帮助吗?我是三医院的医生。”单宁跺了跺鞋子上的雪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气派的标志性建筑。 病人闻言吃力地抬起头冲单宁摇了摇头。 冬日里的细雪姿态轻柔地倒挂在病人低垂的睫毛之下,单宁怔怔地放下尴尬举在半空中的手。 “你确定不需要帮助吗?”单宁盯着衬衫上凌乱的血迹再次确认。 “不需要,谢谢您。”病人一只手捂着胃声音缓缓睁开眼微弱地答话。 细雪无声地消融在病人的眼眸里。 单宁一连被病人拒绝两次也不好再强求,只好揣着满心疑虑吱吱呀呀地踩着雪地继续前行。 “单医生好。”刚下夜班的许护士略欠了下身子向单宁问好。 单宁停下脚步伸手掀开医院入口的厚重挡风帘,侧身等身材娇小的护士通过。 “谢谢您啦。”许护士嗓音清甜地道谢。 单宁笑着放下挡风帘,脑中不知为何忽地浮现出路灯下那个细瘦的身影。 那天病人在凌晨三点左右被路人送来医院,当时单宁刚刚在清创室为一名病患缝合完伤口,路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绘声绘色地对分诊处的护士讲述如何发现满衣襟都是血的病人昏倒在积雪的路面。 单宁和同事们在抢救室卖力工作的同时,医院工作人员通过病人手机联络到病人两名朋友,大概半小时后陆城浅唐学校的校长钟正明与院内知名的儿童精神科医生简致远一齐来到抢救室门前。 病人清醒后对单宁十分详细讲述了病情,条理清晰、镇定自若,仿若自己不是病患本人而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然后好景不长,单宁这边刚暗自感叹病人小小年纪波澜不惊,那边却被病人生气的具体缘由大大颠覆了认知。 原因是一位刚来的小护士好奇郁树是因为什么被气成这样子,结果病人回答因为卢梭。 第30章 小护士好奇地又问,卢梭是你的好朋友吗?结果病人又答卢梭是个三百年前的哲学家,这事儿后来间接成为急诊科的一件笑料。 那之后单宁又和病人打了几次交道,单宁依稀第二次在急诊科见到病人是因为错把漱口水当成饮料喝掉导致口腔烧灼,第三次是因为病人忙于写论文忘记吃饭饥饿到昏迷不醒,第四次是因为病人走路时撞到图书馆墙壁引发了脑震荡……一件一件……诸如此类……举不胜举。 沉静的外表,避世的性格,书呆子的本质,纯良的内心,思想上的巨人,生活中的废人。 这便是过去这三年间郁树在单宁心中一笔一笔勾勒出的形象。 第 23 章 踟蹰 蒋小书卷起袖口将重新挑好的十三本书一一摆放在书籍整理箱里,低头愣神了几秒,似在琢磨着要怎么同面前相识已久的三个人说再见,南旗扬起唇角默默打量着面前的旧相识,一眼便看透那人想尽快逃离此地的小心思。 “简医生、单医生、这是家里的钥匙,你们收好,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起生活的室友了。”南旗将握在掌心许久的钥匙分别递给简含与单宁。 “蒋小书,家里钥匙也给你一把。”南旗扬手把带着体温的钥匙扔向两米开外的蒋小书。 蒋小书回过神来呆愣愣地抬起手在空中比划一下,无耐还是晚了一步,钥匙成一道抛物线飞向脚边的地板,耳边随即传来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南旗这才想起蒋小书自小四肢不协调,但凡涉及到肢体动作蒋小书从来都比别人慢一步。 “之前我发烧的那天,你说如果我跟你回家,你就送我一把你家里的钥匙,可是那天午餐后……我并没有跟你回家……这样也可以有资格拿到这里的钥匙吗?”蒋小书迷惘的眼中闪烁着不确定。 “虽然我们近两次见面你的表现总是很不好……不过我还是想给你这个机会,送你钥匙一是方便你上门看书、换书、打理书,二是这里原本也是你的住处,三楼那个房间你不是居住过一段时间吗?它现在依旧属于你。”南旗耐心地给予面前这个怪人肯定的回答。 “三楼那间房是我九岁到十四岁之间的临时‘避难所’,那时候这里还是一处闲置的空屋,后来困境结束我就把房子归还给了钟校长。”蒋小书低垂着睫毛如话家常般平淡地提及旧事。 “无论怎么样它都属于你,回头你可以把存放在陆城大学寝室里的书籍整理一下转移到这里,或者索性直接搬来这里和我们大家一起同住也未尝不可,总之一切皆由你决定。”南旗决意要给眼前这个怪人灰暗的过去做出些实质补偿。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可以申请把三楼房间的使用权更换成地下室的使用权吗?”蒋小书双脚不安地来回摩擦地面踟蹰着提出请求。 “可是地下室貌似不适合住人。”南旗没料到蒋小书会提出这个请求一时间没了主意。 “恰好我喜欢阴暗的空间,地下室就很好,如果你同意的话。”蒋小书仍旧在努力争取地下室的使用权。 “我当然没问题,只是怕委屈你……”南旗对这样近似乎苛待的安置有些过意不去。 “简医生,你觉得呢?”南旗求助地望向安静站在一旁的简医生。 “那就按照小书的意愿来吧。”简含目光柔和地看了满脸期待的蒋小书一眼,低头在南旗耳旁轻语了一句。 “那好吧。”南旗见简医生赞成点点头表示同意。 窗外的雪将大地覆上厚厚一层洁白,院子里修剪整齐的小叶女贞幻化成一片绵延的白色云朵,蒋小书得到南旗的应允之后站在窗前毫无预兆地咧开嘴笑了,厚重的镜框,洁白的牙齿,以及眼角眉梢间来不及遮掩的欣喜。 那是南旗第一次见蒋小书的脸上出现笑容,那笑容干干净净清清澈澈,虽然依旧看起来傻里傻气。 “室友们,难得今天休息,我们一起出去庆祝一下吧。”单宁一手拥着南旗一手拥着简医生兴冲冲地提议。 “你们庆祝吧,我要先回寝室看书,我学校那边还有许多工作没有完成。”郁树听罢单宁的提议浑身一抖避之不及地想要先走。 “亲爱的郁树同学……今天你绝对不可以走,否则当心我下次在急诊科遇到你时见死不救。”单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把蒋小书抓了回来。 蒋小书心不甘情不愿地随三个人来到位于铜源街的路德餐厅,南旗见蒋小书那副如同电量即将耗尽的萎靡模样忍不住想笑,朋友们一同出去玩儿本该是一件令人放松的快乐事,可眼前这个书呆子却每时每刻都像在受罪。 “郁树同学,喝一点酒吧,你还没有尝过酒吧。”单宁指示服务生给蒋小书杯子里倒了一公分高度的酒。 “书上说喝酒会破坏神经末梢树突造成中枢神经损伤,从而导致大脑受损,我绝不会冒这种险。”蒋小书一如面前摆着一杯毒药般满脸拒绝地推开酒杯回绝,南旗用力咬着嘴唇以防一不小心笑出声音。 “那是指长期或者大量饮酒的情况下才会存有这个可能性,偶尔为之没关系,况且这个量是很安全的,如果你本身没有酒精过敏,我保证你不会有事,人不要总是活得那么一板一眼嘛!”单宁一边耐着性子解释一边把酒杯重新送回到蒋小书面前。 “那我相信你,单医生,毕竟你是医生,你的数据来源肯定比我更精准。”蒋小书言毕举起杯子豪迈而悲壮地一饮而尽,南旗不自觉加大几分咬嘴唇的力道。 第31章 “感觉如何?”简医生托着下巴关切地问。 “阳光的温暖由外及内,犹如被人拥抱着,酒的温暖由内及外,犹如回归母体,难怪康德每天中午都要喝上一杯。”蒋小书放下酒杯一本正经地品评道。 南旗忍着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暗自感叹,这个怪人果然总是有能力把愉悦的聚会变成学术研讨会,好在接下来的几个话题都是关于美食、妆容、购物、职场,蒋小书如同随家长去亲戚家拜年一般心不在焉地呆坐在那里,时不时地踮着脚尖为自己的酒杯里添点儿酒。 “瞧给郁树同学闷的,我们来玩游戏吧,never have i ever游戏或者真心话大冒险?”酒过三巡单宁察觉蒋小书一直没融入到集体提议用玩游戏来活络气氛。 “我建议我们玩温和一点的游戏,毕竟小书不常参加这样的场合,不如游戏规则改成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各问其他三个人一个问题,注意,只能各问一个,如果对方想回答便回答,不想回答的话便饮酒,不过小书的酒可以用饮料来代替。”简医生言毕顺理成章地用饮料换走了蒋小书面前的酒杯。 第 24 章 云月 “室友们,谁先来?”单宁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你要是已经想好问题就先来吧。”简医生一如既往地体贴。 “第一个问题,我要问简医生,为什么如此优秀的你却一直不肯找男朋友?”单宁利用这个机会十分八卦地向简医生发出提问。 “因为已经心有所属,自然不会被旁人吸引。”简医生细长的手指轻轻晃动着透明玻璃酒杯若有所思地回应。 “第二个问题,我要问南旗,你心目中最理想的爱人是什么形象?”单宁言毕转过头意味深长地望向南旗。 “我心目中的爱人,温暖清澈、热爱生活、知世故而不世故、美而不自知,斯人皎若云月,斯人婉如清扬,大抵如此吧。”南旗避过简医生等候答案的眼神低头看着餐盘中的食物回答。 “第三个问题,我要问郁树,我想问当年在景阳路你为什么不接受那名陆城三医院医生——也就是我的主动帮助?”单宁双手叠放在餐桌上收起笑容望向对面的蒋小书。 “当时发现自己呕血之后我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要死的话不能死在钟校长家里,只是这样,那时我的医学知识极其有限,我以为那个瞬间死亡离我很近……至于为什么没有接受你的帮助,一是因为我口袋里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承担治疗费,二是不想再给钟校长和简伯伯再添任何麻烦,三是当时的我……对生并没有那么的渴望。”蒋小书帆布鞋尖反抵着椅子下方的长条横栏,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一边思索缘由一边言辞恳切地答话。 “下一个谁来?简医生?”单宁得到满意的回答之后利落地打了个响指。 “我的第一个问题要问单宁,单宁姐,如果人生从头来过,你会做出什么不一样的选择?”简医生问了一个在类似游戏中出现比例极高的问题。 “如果人生能从头来过,我一定不会选择在二十几岁的时候脑袋一热步入婚姻,我一定不会选择用低到尘埃里的方式去爱一个男人,我一定把所有的热情所有的爱都用来浇灌自己的梦想自己的青春,而不是一头跌入布满鲜花的爱情陷阱里,随波逐流地做一个被束缚、被物化的雌性奉献者。”单宁回望过去人生中的种种面容冷清得犹如冰面。 “我的第二个问题要问南旗,南旗,你认为人性经得起考验吗?”简医生张口将南旗引入一个相对沉重的话题,南旗依稀觉得这个异常严肃的话题似乎与对面那个怪人有些许关联,可又无法确切辨明究竟是出自于记忆之中的哪个场景。 “如果人性的善恶是一张考卷的话,别人能够打多少分我无从得知,至于我……应该无法打满分……甚至于过不了及格线。”南旗听到简医生关乎于人性的提问莫名有种被人发现心底阴暗秘密的错觉,南旗拿不准眼前这位精神科医生究竟了解自己的多少过往,亦无法确定简医生究竟通过这几次短暂的接触探明自己多少的内心。 “我的第三个问题要问小书,小书,如果一个科学家为了一项至关重要的实验成果第一步先和小白鼠建立深厚的感情,第二步为取得详实准确试验数据麻醉并取出了小白鼠的大脑,你认为这样的行为是否有违道德?”简含选择用讲故事的方式生动呈现出预留给蒋小书的问题。 “如果我是科学家,如果我的实验成果关乎于人类文明的长远发展,我认为这并不违背道德,因为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类对食物链底端的生物拥有绝对的处置权。 如果我是小白鼠,可能我会不甘于被选择,且理所当然认为这种行为违背道德,可处于食物链底端的我对自身凄惨的命运并没有自主权。 如果把实施实验的对象从小白鼠换成人类个体,毋庸置疑这一定违背道德,但其实人类个体相较于人类群体而言同样是处于食物链底端,人类个体在人类群体之中从来都没有逃脱被选择、被剥夺、被猎杀的命运。”蒋小书几乎没思考便立刻把问题切分为三个角度作答。 “下一个提问者,南旗。”单宁恢复平静后主动承担起主持人的角色。 “蒋小书,过去这些年一个人生活很不习惯吧。”南旗对蒋小书过去的种种遭遇感到于心不忍。 第32章 “不,一个人生活相当自在,我喜欢自由,讨厌被束缚。”蒋小书再次给出出乎意料的答案。 “我抗议,这只能算寒暄,不算正式提问。”单宁在一旁举手表示反对。 “那我换这个问题,小书,你平时最讨厌什么事?”南旗立即换了个同样生活化的问题。 “我最讨厌被批评,最不喜欢接受他人的意见。”蒋小书依旧语出惊人。 “那么……我的最后一个问题……简医生……嗯……我可不可以知道你……你怎么看待同性·关系?”南旗借着三分醉意忐忑地问出郁积在心中许久的问题。 “至少在我心中不会将同性·关系与男女两性·关系区分对待,我认为是否接纳同性恋是一道新时代文明于旧时代愚昧的分割线。”简医生并未对南旗略显唐突的提问感到诧异,反而是落落大方地对在座的三位阐述自己的见解。 “最后一名提问者——郁树同学请发言。”单宁尽职尽责的维护游戏秩序。 “南旗,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蒋小书的提问在南旗意料之中。 “我不喜欢高深莫测的思想,我只喜欢平易近人的道理,生活很苦,工作很忙,劳累之余我只想用一碗质朴温暖的心灵鸡汤来填补空虚,所以啊,这世上但凡用心烹制心灵鸡汤的作家们我都喜欢,虽然这个爱好听起来很不高雅很摆不上台面,可是心灵鸡汤确实在过去数年间给过我数不尽的鼓舞。”南旗沉吟数秒如实讲述心中的想法。 “单宁,我是你遇到过最糗的病人吗?”蒋小书看来也知道自己在急诊科闹了许多笑话。 “当然不是,我在急诊科每天都遇到各种形形色色的人,你那点事只能算是稀松平常。”单宁噗嗤一笑暖心安慰蒋小书。 “最后一个问题,简医生,作为一个精神科医生你怎么看待哲学家、艺术家或是从事创造性工作人群的心理问题?比如卢梭、迪克、高更……”蒋小书再次发挥学究功力将话题带入遥不可及的远方。 “嗯……这个问题如果细谈的话恐怕会花上三天三夜,因此我选择——饮酒。”简含垂眸深思片刻后浅笑着举起手中的酒杯。 第 25 章 尘世 “既然选择不回答的话……那你可是要把这满满一杯全都喝下去才对得起大家!”单宁起哄似的拎起酒瓶绕到餐桌另一边给简含杯子里斟酒。 餐厅柔和淡雅的暖色调光线投映在透明杯腹中部,泛着浓郁香气的澄澈液体咕咚咕咚沿着杯沿汇入杯中,杯口与液面的距离在众人注视之下一点点缩短,最后只剩不到一厘米。 “那个……我来喝吧……我酒量极好……简医生等下还得开车回家。”南旗唯恐晚一步简医生会同蒋小书一般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略微狼狈地欠着上身越过餐盘按住简医生握杯的手腕。 “等下单宁姐送我回去好了,你还得照顾小书,我愿赌服输,但你们得容我慢慢喝,如果省略掉细细品味的这道过程,那饮酒本身于人来说也就毫无意义可言了。”即便南旗那双灼热眸子中闪动着少年式的诚挚与坚决,简医生也并未打算逾越当初自己定下的游戏规则。 四个人一同走出路德餐厅时地面上的积雪已有两寸余厚,街道两旁景观树的枝丫上铺着一层体态柔美轻盈白色雪花,纯白路面上刻印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浅灰色车辙,大抵是因为陆城地处祖国北方的缘故,即便是如此的雪天,出行车辆的数目亦不会有明显减少,这里的人们早已习惯与雪天和平相处。 单宁载着简医生先行一步走在前头,南旗载着蒋小书紧随其后,十字路口等候绿灯的当口,南旗看到许久不见的旧邻许思怡从拐角一家药店急匆匆地跑出来,眨眼功夫便消失在一众包裹严实的行人间。 蒋小书酒醉后一如进入计算机休眠状态,一路上始终一声不吭,双手扒着车窗扭头专注地盯着窗外,那幅目不转睛的投入模样简直如同新生儿第一次睁眼打量这个花花尘世。 “郁树同学,过来取一下你的快递。”宿管老师拉开四方小窗口向蒋小书招手。 “我来拿吧。”南旗上前一步自宿管手中接过一只a4纸大小的长方形飞机盒。 “糟糕,包裹边角貌似内陷得蛮严重呢,你要不要打开看看内部是不是有破损。”南旗低头将飞机盒内陷的部位一一指给蒋小书。 “麻烦你帮我打开吧,我指头现在不大听使唤。”蒋小书指尖搭着漆面剥落的木质楼梯扶手蜗牛一般缓慢地向上挪动,尽管那个怪人在南旗面前竭尽全力遮掩自己酒后的醉态,可绵软无力的脚步却将其一次次毫不留情地出卖。 蒋小书脚下如同踩着棉花般一晃一晃来到宿舍门前,细长手指探入大衣口袋中胡乱摸一通拎出一串系着深蓝色绳子的钥匙,抬手用袖口向上推了下眼镜眯缝着眼哆哆嗦嗦地和门较劲,南旗一脸嫌弃地蹙眉站在一旁撕扯纸箱外层印有警示语的黄胶带。 当啷,一枚古铜色的金属小夹子自飞机盒中掉落到门口,纸盒内部露出一条样式中规中矩的棕色细背带。 “你瞧,夹子都掉下来了,幸亏打开看了一下,明天你联系商家退货吧。”南旗弯腰拾起地上那枚小巧的金属夹子。 “不碍事,回头我装上就好了,我不喜欢退货,但凡入手的东西我从来不会退。”蒋小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开宿舍门。 第33章 南旗进门后按下电灯开关一把拉开遮蔽严实的窗帘,窗子顶部的缺口依旧凌乱地粘着文件夹做的补丁,室内温度竟只比室外温度高出一点点。 “维修员居然还没给你把窗子修好?”南旗见这情形不免对陆城大学后勤部维修人员的工作态度产生怀疑。 “那名负责维修门窗的师傅之前请了病假回家,听人说他在医院检查身体查出了很重的病,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昨天后勤部新来的工人到我这里看了一眼,那位伯伯说我这种修补方式相当完美,完全没有换新玻璃的必要。”蒋小书一边慢吞吞讲着一边吃力地脱掉黑色大衣。 “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初来乍到居然还敢这么敷衍,往后再遇到这种情况你就应该在第一时间投诉他。”南旗忿忿不平。 “你冷静一点点会比较好,这种事我早就已经习惯了,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人性也是这个样子,如果对人性不报任何一丁点希望就不会对生活产生巨大的绝望,这是我赖以生存的人生信条。”蒋小书怀里抱着枕头倚在床头慢条斯理地劝慰南旗,一如南旗是个拿不到玩具在任性哭闹的孩子。 “等明天你就开始整理行李吧,尽快搬到我那里,这个破寝室里里外外都不舒心,咱们不住也罢。”南旗听闻蒋小书这司空见惯的论调不免内心有些难过。 “嗯。”蒋小书低垂着睫毛乖顺地答应南旗。 “那这事儿咱们就说定了,我看你人也难受得荒,简单收拾一下早点休息吧,我先不打扰你了,你这边有什么事尽管打电话给我。”南旗逗弄小狗一般胡噜几下蒋小书松软的黑发。 三天后单宁率先雇佣搬家公司运来数十只装满行李与杂物的大号纸箱,简医生一周之后才拖着一只二十寸左右的行李箱前来报到。 南旗动用前几日进账的第一笔租金给地下室添置了几组简易书架、舒适单人床、人体工学座椅,以及一张抽屉上可以上锁的写字桌。 蒋小书陆陆续续将家当一一倒腾过来,平时被用作储物的地下室转眼变成了一个偌大的私人空间,只是白天时光线略暗了些许,幸而那人偏爱阴暗的空间,这一点上南旗倒是恰好与其相反。 室友们的陆续入住让南旗在景阳路三十六号院的生活渐渐有了真实感,平日里那种空旷寂寥的虚无感渐行渐远,黑白色调的世界宛若被一双妙手赋予生动鲜活的色彩。 四个人真正一同居住在这里的第一个早晨,天色泛白时闹铃声此起彼伏地交汇成一首清脆的乐曲,室友们陆续的起床、洗漱、换衣,大家围在餐桌四周一边谈天说地一边愉快地用早餐,南旗感觉自己一瞬宛若回到令人难忘的大学生活。 早餐结束后室友们几乎在同一时间一起离开这里去上班、上学,简医生脚下的细高跟啪嗒啪嗒地敲击着楼梯台阶,每一下仿佛都在牵动着南旗的内心,蒋小书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挎着双肩包深一脚浅一脚的拐出门口,步态依旧笨拙而滑稽。 院里传来车门关上的沉闷响动,之后便是汽车引擎发动的声响,南旗手里端着一杯热气的腾腾椰汁站在窗前目送室友们,不知为何内心竟然涌动着一股幸福之感。 第 26 章 日记 下午一点左右家居店配送员送来了南旗订购的台灯,前几日南旗在给地下室添置家具的时候在家居店里看上了这盏护眼台灯,只可惜当时店里现货已售罄,只剩台面上一盏漆面略有磨损的样品,店员承诺预定之后会立即安排补货,货到便会第一时间把台灯送到南旗家中。 配送员拆开外纸箱包装取出台灯例行测试了一通,见商品质量没问题自口袋中掏出圆珠笔和回执单请顾客签收,南旗一边口中重复着辛苦你了添麻烦了之类的客套话一边龙飞凤舞地挥笔写下姓名,配送员魁梧的身影转眼消失在陆城漫天飞雪中。 客厅地板上凌乱地堆积着半敞着的纸箱与白色填充物,南旗三下五除二将所有包装物通通扔进垃圾桶,双手抱着台灯来到蒋小书居住的地下室。 那人写字桌上不知何时又堆了满满一摞书本,南旗反复衡量之后把台灯安置到写字桌左侧的位置,将之调整成最适于看书的舒适光线,盯着被光源照亮的桌面愣神了一会儿,目光不自觉落在蒋小书书桌抽屉。 蒋小书搬来那天南旗将书桌抽屉钥匙交给那人一把,同时自己暗自留了一把,这一切皆是出自下意识并非有意为之,对于肢体或言语先行一步出卖自己骨子里劣根性这档子事,南旗早习以为常,不过偶尔,南旗也会对自己下意识做出的某种行为感到震惊。 回望过去生活中面临种种关乎人性善恶的关键选择时,南旗几乎每次都会不经挣扎便会直接站在利己的那一头,这一点南旗与母亲陈白羽如出一辙,矛盾的是南旗尚且年幼时便打心底轻视陈白羽的品行,可笑的是时光荏苒间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沦为另一个陈白羽。 蒋小书的日记本果然锁在南旗记忆之中的那个固定位置,南旗清楚记得浅唐学校作为室友一起生活的那个时间段里,蒋小书每晚临睡前都会握着一只黑色钢笔埋头在台灯下沙沙地写日记,写好之后再把日记本端端正正地锁在写字桌抽屉里,那人的行为向来又刻板又颇具仪式感。 那是一只文具店里随处可见的棕色日记本,a5大小幅面,厚度大概一寸有余。 第34章 南旗指腹搭在上面迟疑半晌缓缓翻开日记本封皮,蒋小书的第一篇日记就这样赤·裸裸呈现在南旗眼里。 / 3月1日 周五 小雨转晴 人活着就是痛苦,我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尤其痛苦。 听不懂别人的话,亦无从完整消化别人发来的社交信号。 厌恶又憧憬着人世,惧怕又喜欢着同类。 日日被感官超载所折磨,人生处处碰壁举步维艰。 每一次置身外界都如同电池放电,唯有一个人的时候最是自在。 讨厌自己每次都像一个智障一样被人照顾要人操心。 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我? / 那本日记南旗只看了第一页便没勇气向后再翻下去。 蒋小书居住的地下室即便很宽敞可仍旧让人感到空气压抑,南旗垂下不自觉捂在胸口位置的手掌,拧着眉头合上蒋小书的日记,小心翼翼将之放回到原本的位置。 南旗记得年幼时曾与父亲南林观赏过一处长流不竭的泉眼,那泉眼是附近一带江河的源头,自古便有诗文记载,因此被后人们用高及成人胸部的石井和护栏珍惜地保护起来。 父亲南林弓着脊背对着泉眼深处长长地吆喝了一声,俯身冲还不及护栏边缘高的南旗调皮地眨眨眼,下一秒南旗便被父亲那双有力的手臂举过半空,南旗双手死死抓着父亲的手臂沿着作为保护的石井口好奇地低头向下打量,那泓泉眼深处竟然是一片令人绝望的灰暗。 那一刻时间仿若被上天按下了暂停键,四周的嘈杂声响顷刻消失不见,隔许久南旗才在惊恐之中渐渐恢复正常听觉,侧耳捕捉到泉眼深处潺潺的流水声。 不知为何南旗此刻忽然觉得蒋小书的日记就如同那个可怖的泉眼,如果继续纵容自己翻看下去,恐怕会就此跌入一望无尽的深渊。 原来这个看似麻木的年轻人内心居然如此痛苦。 原来这个总是板着脸的年轻人感触竟然如此丰富。 那天夜里南旗始终都在想,如果当初同意钟叔叔把蒋小书接到家中,一切又会如何呢? 蒋小书如果能在钟叔叔的照顾之下生活,或许能长成一个郁郁葱葱的阳光少年,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一个内心痛楚躲避阳光的怪物。 那么今天这怪物,到底有几分是自己造就的呢? 傍晚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挑选了各自喜欢的书籍于灯下阅读,耳边不时传进书页翻动的哗啦声响,南旗一时间只觉得仿若置身于偌大的陆城图书馆。 简医生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金属眼镜窝在沙发里专注阅读,时不时伸手整理一下不经意垂落的长发,阅读过程中情绪似乎始终被文字牵动着,有时轻挽唇角,有时微微皱眉。 蒋小书衬衫上系着之前买的那条棕色背带,一如上学时那般端坐在椅子上翻书,那人的阅读速度很快,南旗手里的传记翻了不过三十多页,蒋小书的第一本书已经阅读完毕进入书写读后感的步骤。 单宁端着书本看一会儿揉揉眼打了个哈欠,随手扯过一只抱枕背对大伙儿睡得昏昏沉沉。 “小书,你的笔借我用一只。”南旗用力划了两下油墨用尽的签字笔。 蒋小书头不抬眼不睁地伸手递给南旗一只黑色钢笔。 南旗这才注意到原来蒋小书不仅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腕部也横着几道细长的旧伤痕,那些细疤痕的部位比周围皮肤略白几度,依稀给人一种反光的错觉,南旗趁着接笔的当口细致地打量了一遍,疤痕总共有五道,上面三道略短,第四道最长最深,末尾一道疤痕长度与皮肤隆起的高度介于上下两者之间。 第 27 章 温柔 原来一切外在的流露皆是表象,唯有疤痕反应出的才是实质,南旗于脑海中将蒋小书的日记与手腕上的伤疤置于一处悉心观察,最后得出一个令人心生悲观的结论。 “蒋小书,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吗?”南旗伏案冷静片刻过后掏出手机发给蒋小书一则短信。 “难道现在我们不是朋友吗?”蒋小书收到短信后立即回复南旗。 “我所谓的朋友并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泛泛之交,我想和你做难过时候可以彼此倾诉,快乐时亦可以彼此分享的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南旗一心想为蒋小书的负面情绪找个出口。 蒋小书收到南旗回复之后用指头向上推了下镜框来回看了几遍,呆愣愣地放空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低下头专注地敲击手机键盘,南旗预计那个学究式人物势必会发来洋洋洒洒一大篇。 同在浅唐学校一起学习生活的那段时间里,或许是因为蒋小书与同班同学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年龄差距,又或许是因为蒋小书为人性格实在太怪异,南旗印象中蒋小书自小便像一只掉队的小羊一般独来独往,南旗作为群体动物中的领头者之一时常出于责任感回头瞭望,那只小羊总是只在远处留给大家一个模糊的形影,既不会完全离开同伴们的视线,又有意无意地保持着一段适度的距离。 南旗自认为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内心不渴望朋友,蒋小书只是羞于表达所以才会被其他人视为另类,如今自己将友情的橄榄枝亲手递送到蒋小书面前,那人此刻该怀揣着怎样一种愉悦的心情呢? 终于,南旗握在掌心好一阵子的手机信息提示灯亮了,蒋小书长长一大篇回复密密麻麻地映入眼帘,南旗唇角荡起一弯笑,迫不及待地双手端着手机目光飞速扫过前第一行、第二行、第三行……那对原本上扬的嘴角弧度渐渐回归成一条水平线段。 第35章 “你所指的是因为生活琐事而频繁消耗彼此生命养分的朋友,对吗?如果你要求的仅仅是这种程度上的朋友,抱歉,我可能会拒绝你。 第一:我的时间没有充裕到可以悉心品味细碎生活的地步。 第二:我没有耐心去聆听、不渴望被分享亦没有倾诉欲望。 第三:我的情商确实无法胜任基于这种程度上的朋友关系。 又及:难道你到了这个年岁还没有独自消化负面情绪的能力? 如果你期望的是这种彼此消耗的友情,我认为你应该换一个更理想的对象,我早已经脱离这种在同类间寻求慰藉的行为范畴。”蒋小书一番长篇大论把对方批判得一无是处。 这个世上竟会有人如此决绝地将别人的好意视为垃圾?南旗看过蒋小书的文字胸腔中瞬时燃起一团熊熊燃烧的怒火,砰一声把手机倒扣在桌面,面色惨白地直冲到蒋小书桌前。 “你确定你有独自消化情绪的能力?如果有那这又是什么?”南旗近似于粗鲁的抓起蒋小书的左手言辞激烈地质问。 “可不可以别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看。”前一刻还趾高气昂的蒋小书并没有如料想中一般振振有词地反驳南旗的质问,反而如同被阳光刺到眼睛似的用右手遮住双眼,不知为何那人气恼的语气之中竟然夹杂着一丝请求的意味。 “你还好意思要求我?我倒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你谈话的时候永远不直视别人的眼睛?我曾经对你说过不止一遍,谈话时彼此注视这是最基本的尊重,眼神飘忽躲闪意味着欺骗与不真诚,只有骗子和罪犯才会像你这样惧怕与人对视!”南旗盛怒之下依旧被蒋小书带得跑了题。 “你们两位同学这是在切磋生活感悟吗?”简医生犹如泉水一般清澈的嗓音自背后漂浮到半空,南旗似受到强烈刺激一般猛地打了个激灵,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简医生,我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让你见笑了。”南旗舒展开紧皱的眉头极其不自然地松开蒋小书的手腕,手脚不知放哪里似的慌乱无比地欠着身子向简医生道歉。 蒋小书趁两人对话的当口一声不吭地抱着手中的书本回到地下室,那人因为急于离开脚下步伐飞快,如同一只赶着逃命的企鹅一般步态笨拙滑稽,马戏团里小丑走起路来也不过如此。 “南旗,过来坐,小书惹你生气了?”简医生并没有因为情绪失控这件事责备南旗,反是牵起南旗的手把人领到沙发前,温柔地轻拍着南旗的后背柔声安抚。 “怪我,是我自找的。”南旗闻言丧气地低头看着地板。 简医生侧过头仔细钻研南旗百味杂陈的复杂神情,那双明亮的眼睛像一束光直接曝露出南旗小心翼翼隐藏在暗处的所有龌龊小心思,那一束光仿佛在一瞬间直接穿透南旗的大脑,南旗的心脏,南旗的脉搏。 当简医生对自己流露出如同对待蒋小书一般的温柔时,当简医生用那种如同凝视蒋小书一般的温情目光来凝视自己时,南旗发现自己彻底沦陷在简医生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眸里,南旗发现自己彻底融化在简医生似水的温柔里,哪怕此刻脚下是深渊、是沼泽,南旗也愿意心甘情愿地沉沦。 “你觉得高考对你来说难吗?”简医生和风细雨地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几乎要了我的半条命。”南旗攥了攥拳头又咬咬牙试图平复情绪。 “可高考这件事对小书来说很简单。”简医生话锋一转。 “确实。”南旗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你觉得与人对视对你来说很难吗?”简医生紧接着又问。 “这不是人类胎带下来的技能吗?”南旗透过简医生的提问隐约预料到简医生下一步话题走向。 “不,这件事于小书来说像你面对高考一样难。”简医生将掌心搭在南旗膝盖上表情极其认真的回答,彼时南旗仿佛看到简医生平日工作时一丝不苟的样子。 “为什么会有这么荒谬的能力缺失?”南旗向简医生抛出内心中的不解。 “其实对视从某种角度来说并不是每个人必备的能力,这件事对你来讲很简单,但对于像小书这样的群体来讲是一个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来克服的关卡,我过去接触过很多类似于小书的孩童,那些孩童对此的形容大部分是感到惧怕,个别甚至会形容犹如被针刺,感觉被侵略、毫无来由的暴怒、来意不善的窥探等等……”简医生如同家长临睡前给孩子讲故事似的放慢语气耐心地讲解,唯恐南旗因为漏掉某个至关重要的字或是词从而影响对整体思想的理解。 “所以,小书实际上是患有某种精神疾病对吗?”南旗成功提炼出简医生这一大段讲解背后承载的沉重事实。 “近几年的研究成果中显示每一百个人里面大概存在一点五个这样的比例,实际现实生活中远远不止于此,比起用一个专业的医学名词来定义具有这一类特性的人,我个人更愿意把小书所属的群体看做一种特殊的存在。”简医生选择用一种相对委婉的方式来回答。 “南旗,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小书?”简医生低头轻轻摇晃着南旗的胳膊征求对方意见,南旗脸颊微红着感受简医生温热的呼吸以及发间若有似无的香气。 “嗯?”简医生抬了抬眉毛凑得更近了一些,南旗被简医生摇晃得心里痒痒的,蒋小书的事几乎快忘到脑后头。 第36章 “嗯。”南旗自知此刻自己无力拒绝简医生的好意,唯有抿着嘴唇点头答应,其实方才经过简医生这一番劝慰之后,南旗心里的气一早就消了。 “那好,我们走吧。”简医生顺势牵起南旗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南旗放肆感受着简医生指腹传来的体温,两个人似一对密友般微笑着牵着手来到蒋小书居住的地下室门口。 第 28 章 邪恶 那个怪人已经抱着双臂面对墙角静坐了半个小时之久。 冬日里地下室的温度长期保持在二十五度左右,那人在这种室温下竟然戴上了一只南旗从未见过的黑色平顶帽,不仅如此还刻意将帽沿压得很低,几乎完全遮住了眉眼。 那人衬衫后面的背带因为上身前倾呈现出一个紧绷的y字,白色内裤因为盘腿的坐姿露出了一个边缘,浓重落寞中透漏出几许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 “蒋小书,对不起,我不该用那种激烈的言辞去和你沟通。”南旗在简医生面前主动张口给蒋小书道歉。 “没关系,反正知道你不是l之后,我就再也没对你抱过任何一丝希望。”蒋小书赌气似的伸手将帽沿压得更低。 “你这是什么意思?”南旗的引线再一次被蒋小书成功点燃。 “我是说我对你这个人,我对你这个人身上体现出的人性从未抱有过任何的期待。”蒋小书双手抱着头呈现出一副自我保护地姿态。 “所以呢?”南旗被蒋小书点燃的引线噼里啪啦的冒着火星与白烟。 “我为什么要对一个总是在背后用嘲弄眼光看着我的人抱有成为朋友的幻想呢? 我为什么要期待一个总是因我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窘态而在背后大肆嘲笑的朋友呢? 我为什么要去在乎一个其实内心中一直都把我当做傻瓜一样来看待的不良之人呢? 你的所作所为,你的不友好,你的轻视,你的耻笑,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不,我全都知道。 上学路上弯下腰细心帮我系鞋带的人是你,可跟着她们在一起对我指指点点的人里面也有你。 每天都在耳边很温和地叫我小书的人是你,可在学校里最先给我起怪胎这个名字的人也是你。 我在上学路上跌倒的时候扶起我的人是你,可是我在做操时候摔倒后满场笑得最大声的也是你。 因为我寝室玻璃碎了执意要把我领回家的人是你,可当年不允许钟叔叔把我留在钟家生活的人也是你。 你如此矛盾,又美好又邪恶,如果你不是l,我还能找到什么理由和你走的更近?”蒋小书深呼一口气扯掉帽子攥在掌心里,对着空无一物的墙角有条不紊地控诉南旗。 “闭嘴吧,怪物,我命令你不许继续说下去!”南旗口不择言地冲过去摇晃蒋小书的双肩。 “你自己看吧,南旗,你口中所谓的怪物就是我在你心目中最真实的投影,尽管我看起来可能很愚钝,可是我心中始终都有一面镜子,尽管有些事我可能比别人晚懂得很多年,可我迟早有能认清真相的那一天。”蒋小书那双素来平静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痛苦。 “是吗?你这么厉害?那你认识到你父母出国的真相就是为了甩开你这个讨人厌的累赘吗? 你认识到你母亲让你按时书写的所谓教育试验报告其实就是一个稳住你的借口吗? 对,我的确很矛盾,很多时候我的确把你当傻子看待,可这么做的又不止我一个,这其中包括当时我们班除了你之外的所有其他同学,甚至还包含你的父母亲人,你做人失败到如此难道不应该先反省自身吗?你凭什么这么憎恨别人!”南旗手掌颤抖着抓起蒋小书的衬衫领口字字诛心地回击。 “我就是讨厌人类这种存在,我一早就说过,我并不讨厌这个世界,我只是讨厌人,其中包括你也包括我自己,因为人是这个世间最污秽的东西,我讨厌人讨厌得都快把自己逼疯了,我是为了这些书才选择租住在这个地下室里和你生活在一起的,完全不是因为你。 ”蒋小书不动声色地稀释开眼里浓稠的痛楚,面容平静地伸手捡起被南旗扯掉的贝壳衣扣。 “好!”南旗红着眼睛拍手鼓掌。 “特别好!”南旗一边拍掌一边大笑道。 “既然住在我这里这么委屈你,那麻烦你现在就卷铺盖卷滚蛋!”南旗转过头高高地扬起手臂大声驱赶。 蒋小书什么都没说低头戴上帽子便向外走,简医生取下蒋小书的派克大衣急匆匆地跟了出去,南旗伸手把蒋小书写字桌上厚厚的一摞书本胡乱扔了一地,始终伴着音乐沉睡的单宁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临近夜里十一点的时候,简医生打来电话说已经把蒋小书妥善安置在自己的公寓,反复嘱咐南旗好好休息不要担心。 比起担心蒋小书,南旗更担心的是简含究竟记下多少两人之间的争执内容,更担心蒋小书将过去生活中发生的种种不愉快细节向简含全盘托出。 如果简医生意识到自己竟是如此矛盾如此龌龊之人,只怕会就此心生失望日渐远离。 那晚南旗百爪挠心一般趿拉着拖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家里仅存的小半条烟在天明时已经变身成为烟灰缸里的一座小山。 漫长的一夜熬过,南旗心中盘踞的仍旧是对简含同自己未来关系的担忧,至于蒋小书,厌弃就是厌弃,南旗不打算再违心地逼迫自己去扮演一个温暖坦荡的善良人,人的本性永远不会改,即便自己先前一次次纠正自己的态度努力学习钟叔叔的博爱与和善,即便自己一次次试图努力去扮演一个大气负责心中有爱的照顾者,可南旗发现自己最终还是狼狈地摔倒在与生俱来的自私本性之上,一切皆是徒劳。 第37章 南旗感觉自己彻底败了,这么多年以来南旗始终在心里深深厌恶着母亲陈白羽的贪婪与自私,南旗始终为了证明自己比陈白羽更高尚更不同而努力发奋,如今看来,自己只所以是陈白羽的女儿也不无道理。 那么何必再跟自己较劲儿呢?这些年来自己一直一边理直气壮地享受因钟叔叔得来的各种社会优待,一边又装模作样的自食其力与钟叔叔划清边界。 南旗清清楚楚明白其实自己心里对钟叔叔钱财的贪恋从不曾比母亲陈白羽少一分,南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对那些华贵服饰、珍奇珠宝的喜爱并不亚于陈白羽半点,这些年到底为什么要跟自己这么过不去呢? 何必活得那么压抑那么清苦,何必活得那么拼命那么疲累,以后就随自己骨子里的本性活着就好了,勉强自己不会快乐。 漫天飞雪中,南旗裹着睡衣双手搭在阳台的扶栏上,想着想着突然就释然了。 第 29 章 微风 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掉长长一串脚印,院子里身形圆润的景观树幻化成一片绵延的云朵,每一座冰冷建筑物都被盖上一层白融融的厚棉被,白雪将这个钢筋水泥的丛林妆点成漫画中的纯净世界,雪后的泥泞便如同人们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罪恶。 “阿川他们说今天晚上有暴雪,你尽早订点食物储存备用,后面这几天出门恐怕不方便。”陈白羽的电话偏偏在这个时候打进来。 “我今天身体不舒服,你差司机准备点食物给我送过来吧。”南旗伸手抿了抿浴袍衣襟转身回到房间。 “呦,我家这榆木疙瘩可算是想通了!”陈白羽听闻南旗这番话恨不得敲锣打鼓庆贺。 临近中午南旗院子里开进来一辆身形庞大的黑色商旅车,一名膀大腰圆的男性司机冒冒失失地推开车门走下来,那人抬手松了松领带顺势挽起衬衫衣袖,一段圆滚滚的手臂迫不及待冲破衣料的束缚,一股脑暴露在零下二十七度的气温之下。 “钟小姐,您打算把这些食材放在哪里?我给您直接搬到地方。”男性司机几大步绕到车尾气喘吁吁地把食物一箱箱运送到门廊处,一只手扶着食物箱子毕恭毕敬地请示南旗。 “您随我来吧。”恰好刚迈进院子的单宁代南旗点头招呼到。 “您先放这里好了,等下我自己细整理。”南旗趿拉着拖鞋自楼梯上快步跑下来。 “好嘞,钟小姐。”男人双眼眯成一道弧线讨好地向前弓了弓身子,南旗这才看清原来面前的这位司机竟是陈白羽的第二任丈夫许伯汉,那个曾在夜里偷偷闯入卧房摩挲自己脚踝的龌龊痴汉许伯汉。 陈白羽的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为什么还允许这样的人留在自己身边?南旗冷眼看着许伯汉那张堆满假笑的油腻脸庞,心想钱财果然是个好东西,竟能让这样一个莽汉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人啊人,骨子总比钞票轻。 “陈白羽,你为什么还搭理姓许的那个男人?”许伯汉离开之后南旗立即打电话质问母亲。 “只是玩玩而已,你大可放心,我自己心里有数,记住,你母亲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女人,你觉得尝过肉的人会甘心喝一辈子粥吗?我既然已经见识过你钟叔叔这样情深义重的男人,又怎么会还惦记许伯汉那种邋遢粗人,我呀,只是想掩在一张笑脸背后尽情践踏他的自尊而已。”陈白羽笑南旗涉世未深不懂人心。 “那我就放心了。”南旗跌宕起伏的情绪随着母亲的叙述一点点平稳下来。 “你的卡号给我,我等下给你打点钱过去,既然想通了,以后就别苦着你自己,你钟叔叔留下的钱多着呢,我一个人花不完,人活一世只图个痛快,别求真,别较劲,别追求什么意义,人生没有任何意义,只要活得开心就好。”陈白羽在电话那头似个久伴赌桌的老牌友一般苦口婆心地劝说南旗。 “嗯。”南旗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嗓子算是回应。 “我有点好奇你第一步打算买些什么犒劳自己?”陈白羽一如既往的八卦。 “我第一步打算先把购物车清空。”南旗低头沉思几秒后声音不大的回答。 “瞧瞧你这点出息,我建议你先把你那辆破车换掉,毕竟年头太久了,哪儿哪儿都破,每次跟你一起出去我都觉得丢人。”陈白羽操着一副得意洋洋地语调隔着话筒建议南旗。 “嗯,等这场暴雪过后我就去看车。”南旗抬头扫了一眼窗外阴沉得可怕的天色。 下午两点南旗账上划进了很大的一笔金额,大到即使南旗这辈子什么都不做,这笔钱也足够一辈子逍遥快活。 南旗万万没料到陈白羽会对自己如此大方,既然如此,何不让那个把人当做牲畜一般使唤的糟心工作见鬼去吧,何不让那个实践起来漫长而清苦的创业计划也跟着见鬼去吧。 购物车里的东西删了又填,填了又删,很多心怡但又价高的物品陆陆续续被南旗转移到收藏夹里,不知不觉两千个收藏位已满,这两千个收藏位便是南旗在这些年间拼命压抑的物欲。 南旗第一步先是直接全选下单清空了购物车,第二步则是到收藏夹里把自己仍旧感兴趣的商品重新加入购物车分批拍下,笔记本通知栏下面蓝色小图标咚叮咚地闪动着,南旗心乱之余索性开启了静音模式。 傍晚天色渐深时南旗依稀听到汽车驶入院子里的响动,简医生随后低着头心事重重地推门而入,南旗不自觉停止手上敲击键盘的动作,目光小心翼翼地一路跟随。 第38章 那人额间碎发被冬日里的冷风吹得蓬松而凌乱,大衣边角不知在何处蹭上一片白灰,纤细单薄的身体如同一朵微风中的蒲公英般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着。 “小书出走了。”简医生那双红通通的眼里泛着薄薄一层雾气,几颗静悄悄卧在睫毛弯处的细小雪粒转而消融在那片即将溢出眼眶的温热里,南旗痴痴望着简医生那双闪动着粼粼波光的眼眸,等候许久,不见决堤。 简医生那副拼命压抑阴霾情绪滋长蔓延的模样令南旗的心急剧地抽搐了一下,一种夹杂着英雄主义的保护欲油然而生,下一刻南旗略显唐突地拉开椅子几步冲到楚楚可怜的简医生面前,似呵护小婴儿一般满眼怜惜地把简医生拥入怀中。 简医生疲倦了似的用额头抵着南旗的肩膀,南旗由内致外感受到一阵暖意,杂乱无章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地冲击着耳膜,那一刻南旗很想伸手摸摸简医生的头告诉她有我在呢,不要担心,不要害怕,可手掌只在空中停留了半晌,又怏怏地收回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蒋小书还有几个月就成年了,一个即将成年的人选择出走一定是经过了成熟考虑,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你尽管放心。”隔了好久南旗才搜肠刮肚地给出一个并不能让人十分信服的理由。 “可是小书并不是一个思考问题很成熟的对象,况且,小书厌世……”简医生微闭着眼幽幽道出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安。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南旗听到厌世二字蓦地想到怪人手腕上那几道细长的伤疤。 “确切的时间我也无法说清,早上我去上班时小书还躺在床上休息,等我下班回来时人已经不见了,还留了张字条给我。”简医生松开停留在南旗腰间的手自口袋中摸出一张横叠成三折的字条。 南旗摊开字条放在台灯下,只见上面写有两行俊逸的钢笔字,下面部分则卷着五张崭新的一百元人民币。 我出去散散心,此行归期不定,不必费心找我。 又及:感恩昨夜照顾。 “这钱是小书给你留下的?”南旗哭笑不得的把纸币卷在字条中重新交回简医生手里,蒋小书这个书呆子难道不知道去别人家过夜之后留钱意味着什么吗? “是,小书表达感情的方式一向比较笨拙,行事十分容易引起别人的误解,这也是我担心小书的原因之一,社会环境远比校园环境复杂,小书又能融入多少呢?”简医生并没有因为蒋小书极尽荒诞的行为产生一丝气恼,反倒如同能看清蒋小书内心一般为南旗解读那个怪人的言行。 “你都去哪里找过了?”南旗回身搬来一张木椅示意简医生落座,自己则隔着桌子坐在简医生的正对面。 “寝室,教室、图书馆,你这里是最后一站,小书在陆城的生活圈就只有这么一点。”简医生咬了咬嘴唇把下午到过的地方一一讲予南旗。 “简含,你先听我的话好好休息,毕竟该找的地方你已经都找过了,即便现在立即出去找,我们也没有个明确的目的,不过是白白浪费时间而已。 况且外面现在已经开始下暴雪了,我们如果现在行动的话,恐怕回程很艰难,难保不陷入危险,等雪停之后恢复交通我立马陪你去找,你看好不好?”南旗一边快速整理思路一边耐心地劝慰简含。 “嗯,现在看也只能这样了。”简医生微低着头轻声叹息。 第 30 章 恶念 那场暴雪过后陆城当地的各个学校同时宣布暂时停课,街道上数百台清雪车为尽早恢复正常交通日夜不停地作业,陆城第三医院与景阳路之间的主干道尚未彻底清通,简医生只好每天早上踩着防滑靴步行半个小时去上班,单宁为图省事那几天索性直接住在医院里。 简医生果然一如之前所说把工作之余大部分时间都拿来阅读,几乎不沾染时下小年轻们的各种娱乐,南旗渐渐觉得简医生与蒋小书之间确实存在些许共性,比如对阅读的贪婪以及对知识的渴求,比如对哲学的偏爱以及对人性的探求,只是当这些发生在简医生身上时便会成为使其熠熠生辉的闪光点,可当发生在蒋小书身上时便仅仅是为了成全某种偏执。 陆城正式恢复交通之后快递公司将大批积压的包裹陆续运送上门,底楼地板上一天内堆满了各式大大小小的包裹,南旗眉开眼笑地穿梭在一大堆包裹中间,开心得像是一个收到许多圣诞礼物的小孩子。 窗外是一片许久不见的晴朗天色,陆城漫长的雪季藉由这场暴雪划上句点,偌大房间内南旗一只手拿着美工刀一手按着快递纸箱拆啊拆啊,拆啊拆啊,不知怎么竟仰在包裹堆中睡着了。 云烟缭绕的梦境中南旗回到旧时生活的家,华贵璀璨的水晶灯照亮父亲南林怒不可遏地的面庞,母亲陈白羽伸手点了根烟翘起二郎腿半倚在沙发里,一脸轻蔑地看着面前挥舞拐杖发疯的男人。 “陈白羽,实话告诉你,我早就厌烦了你那副贪婪样子,你以为事到如今我心里还会对你有情意吗?不!一星半点都没有!现在我对你只有发自骨子里的厌恶!” “每当你找各种理由跟我伸手讨钱的时候,每当你强拉着我给你买汽车房产买珠宝钻石的时候,每当你恬不知耻地向我要名分提要求的时候,我心里都将你视为臭不可闻的蛆虫!” “我南林平生最看不起你这种物质现实的女人,你是长了一张漂亮皮囊,可你只是一具苍白的空壳!” 第39章 “你胸无点墨,你毫无内涵,你是金钱的奴隶,你是可悲的单细胞动物!你连思想都没有!” “你这种女人啊,实质上不过是一个只会伸手讨要的乞丐。 你这种女人啊,一直以来不过假借情人的名义长期自我贩卖。 你这种女人啊!不配得到名分,不配被人怜惜,你只配做个摆设!” …… “南旗乖啊,不要害怕,爸爸不会因为妈妈犯错减少对你的喜欢,爸爸永远爱你。” “你不要听那些外人胡言乱语,你在爸爸心里和家里的哥哥姐姐一样重要,一样密不可分,爸爸承诺一定会给你最安稳的人生和最富足的生活,爸爸承诺一定会让你受到周到的照顾和最优质的教育,爸爸承诺不会让你在未来的路上受一丝一毫委屈。” “你要答应爸爸,日后行事务必大方得体且莫小家子气,因为小家子气是穷人秉性,它会贬损你的品格。” “你要答应爸爸,平日里一定预留充足的时间去看书、去学习、去思考,唯有精神富足才不会被物欲轻易左右,这样才不会被人看轻……” “你要答应爸爸,你长大后绝不会变成像你母亲那样自轻自贱的女人,你是个独立的个体,你不必依附于任何人。” “你一定一定要答应爸爸,否则爸爸的心真要伤透了。” …… 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射进房间,呈大字状躺在几百只包裹中间的南旗缓缓睁开眼,巨大的空旷感忽然袭来,眼角不自觉滑过一串温热的液体。 你到底为什么要哭呢?当年父亲南林去世的时候你没哭,后来被母亲从许伯汉家驱驱逐的时候你也没哭,你从记事之起唯一一次流泪便是在恒城被警察解救之后第一眼看到钟正明的时候。 那么现在你在哭什么呢?你那向来自以为金贵的眼泪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倾巢而出,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南旗蜷缩在包裹的丛林里一遍遍质问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南旗透过指缝看到简医生从一片耀眼的阳光中一步步走来,又温暖,又刺眼。 “过来吃点东西吧,等下我陪你一起拆。”简医生并没有对这满地包裹流露出太多的惊讶,一如往常一般招呼南旗一同用餐。 “稍等,我洗个手就来!”南旗背过身遮掩自己的窘态。 餐桌上整齐摆放着附近餐厅打包回来的食物,厨房中弥漫着诱人的食物香气,南旗与简医生单独相处的这两日里时常会有一种相伴已久的错觉。 “拆了那么多包裹一定很累吧,多吃一点。”简医生目光落在南旗泛红的眼眶上微微一愣。 “还好。”两个人目光相撞南旗手足无措地低下头。 那天用餐途中南旗端着汤碗几次欲言又止,简医生察觉到南旗的异样目光温柔地鼓励南旗,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于无声之中知会南旗,尽管倾诉吧,我在等候。 “简医生,我好羡慕像你这样干净透明的姑娘,你天生如同琉璃一般澄净,你没有任何龌龊心思,可是我这个人却内心肮脏的很……我很阴暗,我很贪婪,我很刻薄,我很无耻……我无法抵抗任何诱惑,我是人间的败类,我是攀爬在道德底线之下的寄生虫……我浑身泥泞,我满目脏污……”南旗终于鼓起勇气诉说心中的忏悔。 “不是的,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简医生闻言连连摇头。“老天并不会偏袒谁,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欲望的洪流之中挣扎,没有人是例外。” “欲望是包着花花绿绿糖果外衣的毒药,它总是令你燃起品食它的冲动,它令你痴迷令你上瘾,可生活却是一碗五味杂陈的汤,时而苦涩,时而微甘,时而平淡无奇,因此身为平凡人的我们才会被各种欲望轻易引诱,所以一时偏离并不可耻,可耻的是一世的偏离。 阴暗、贪婪、刻薄、无耻,这些劣性你有,我当然也有,善恶同源,相附相生,如果你无力把它们彻底消灭掉那就把它们锁在盒子里就好,每当它们要挣脱枷锁一跃而出的时候,你便在盒子外面再加上一把锁,我认为这是很好的自控方法。 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个在各种欲望之间努力寻求平衡的过程,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心思像湖水一般澄净的人,你眼里干净透明的我,亦并不是因为天性如此,我只不过是把恶念锁起来了,我只不过在贪嗔痴慢疑、怨恨恼怒烦中寻求到一个平衡的尺度,一切皆是后天努力。”简医生全盘否定掉南旗的说法。 “这么说我还有救?”南旗低垂着头呆呆望着盘中渐渐失去温度的食物发问。 “你不该神化我,更不该诋毁你自己,我们生而为人天生就不完美,每个人都会犯错,何必妄自菲薄。”简医生一如既往般柔声安抚。 “可我却觉得自己已经烂到骨子里了。”南旗闻言于心中悄然叹息。 第 31 章 浅笑 堆积在地板上的几百个包裹令南旗如同身处垃圾场一般焦躁烦闷,最初收到包裹时的那股欣喜劲儿如流星般只存在那么短短一瞬。 简医生简单清理过餐桌之后便换上一身宽松的竖条纹睡衣过来帮忙整理包裹,南旗趁着擦汗休息的当口偷偷打量在一旁认真帮忙的简医生。 那人后背抵着沙发边侧蜷腿坐在地板上不停地忙碌,长发懒洋洋地蜷在瘦削的肩头,额头沁出了许多细小的汗珠,面前人拇指与食指间捏着一枚系在钥匙扣上的开箱器,稍稍抿了下嘴唇划开箱子,仔细地取出包裹在一团气泡膜之中的物品,过一会儿那双细长灵巧的手指又沿着胶带将纸箱底部拆开压扁,一切进行得井井有条。 第40章 南旗望着被面前人细致整理过的几十件包裹暗自猜度,简医生平日里在医院处理工作时一定也是这般得心应手。 不到一分钟的功夫一个包裹拆完了,简医生没有间歇地拿起另一只纸箱持续工作,南旗近似乎痴迷地钻研着简医生不经意流露出的每一个小小神情,不知不觉忘掉手上拆包的动作,微眯着一双眼呆呆地陷入想象。 陆城第三人民医院小儿精神科诊室内患儿母亲忧心忡忡地对简医生讲述着孩子在生活中遇到的种种难题,对面束起一头长发的简医生端正地坐在办公桌前耐心地聆听,严谨地发问,沉稳镇定地在头脑中梳理患儿病情…… 简医生在工作中当是如此吧…… 窗外路灯熄灭时几百只包裹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之下已经全数整理妥当,南旗的压抑心境在长时间劳动中得到一次次释放,简医生心底对蒋小书的担忧不知有没有减少一些呢?南旗想开口问却没有问出口的勇气。 第二日中午南旗辗转托人约见了蒋小书在陆城大学的导师蒋之涵,简医生下班之后只是到家简单整理了一下便陪南旗一同赴约,驱车前往路德饭店的路途中南旗忍不住一次次偷瞄坐在副驾驶位的简医生,那人面容一如往常一般安静平和,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分明承载着化不开的愁绪,南旗本以为自己只是贪恋简医生的温暖耀眼,可却没料到当一贯阳光的简医生头顶乌云时自己这颗向来冷硬的心依旧如冰川遇暖一般堪堪地融化着……嘀嗒……嘀嗒……嘀嗒,南旗脑海中仿佛能听到水滴落下时的声音。 “蒋教授,您好,我是钟南旗,这是我的朋友简含。”两人礼貌地起身同面前这位年近五十却依旧风采奕奕的学者打招呼。 “不必客气,我和正明、致远也算是老相识了。”蒋之涵摆摆手放下包示意两人落座。 “您时间有限,我索性直奔主题,这次冒昧地请您出来见面是想向您打探蒋小书……哦不……郁树的下落,说来惭愧,前几天我们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吵了一架,郁树一气之下留张纸条出走了,不知道那人有没有跟您请假。”南旗简单寒暄过后即将事情原委一股脑托出。 “郁树昨天确实给我发了一封邮件,邮件中讲可能要出去一段时间,归期不定。”蒋之涵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这边的情况反馈给南旗。 “您答应她的请求了?”南旗语气略显急促地追问。 “那是当然,我这个学生虽然性情古怪但天资极高,平日里的学习效率和工作效率都是旁人的几倍,因此我一向对之秉持放养的教学理念,如果郁树是一颗郁郁葱葱的小树,那么我就是那个引导它向正确方向生长的角色,但我却永远不会像其他园丁一样动手大肆修剪它,因为我要保留它的独特。”蒋之涵言语之间给了蒋小书极大的肯定。 “那您知道郁树具体去哪里了吗?那人社会经验几乎为零,虽智商优越可情商极低,现在这么冒然出去……简含和我都极为担心。”南旗一心想在蒋之涵的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 “郁树并没有同我讲具体要去哪里?即便是我真的开口去问,我这个性子古板的学生也未必会回答,当然如果你们想要亲自动身去找郁树,那我倒是有一些具体的建议,只是……你们目前有这个打算吗?”蒋之涵意味深长的向上扬了扬眉毛,随即显露出带着探究意味的笑容。 “蒋教授,我确实有动身去找小书的打算,不过关于具体应该如何去找我实在很迷茫,如果能得到您的建议那简直再好不过。”简医生向前探了探身子言辞恳切地争取蒋之涵的建议。 “一切一如你们所说,郁树的社会经验几乎为零,当年郁树的高考分数高于陆城大学录取分数线七十二分,可是郁树在填写志愿的时候却没有选择全国最顶级的学校去就读,原因就是郁树根本没有能力在一个全新而陌生的城市生活。 依我之见郁树即便是出走也不会选择全然陌生的地方,但凡郁树可能选择的地点势必与过去存在着某种关联。 你我皆知郁树的生活圈子十分狭窄,亲近的人十分有限,你们应当按照郁树自小到大的成长轨迹来划分寻找范围,譬如郁树的出生地,郁树曾经就读的学校,郁树寄居过的家庭,与此同时你们可按照曾经陪伴过郁树成长的角色来细化找寻,譬如郁树的亲生父母,寄养家庭的父母,郁树身边的朋友、邻居、老师、同学之类……”蒋之涵不仅于言语间勾勒出一幅通往目的地的地图,还在上面细心的圈画下几处关键标记。 “那我就按您所说的方向去找,多谢您的帮助。”简医生言毕从椅子上起身向蒋之涵鞠了一躬。 “分内之事,何必客气?如果方便的话请留个邮箱给我,我可以提供一些至关重要的信息给你,这样你们可以少走一些弯路,毕竟我在决定收下郁树这个特殊学生之前可是做了充足的调查工作。”蒋之涵摆摆手笑道。 “稍等,我写给您。”简医生自衬衫口袋中掏出钢笔快速在名片上备注上私人邮箱。 “你这孩子生得可真是标致,父母的优点全被你聚齐了。”蒋之涵眯着一双凤眼笑吟吟地打量面前双手递来名片的年轻后辈。 “谢谢您。”简医生闻言有些害羞地垂下眼眸抿嘴一笑,这浅浅一笑如同涟漪一般牵起了嘴角斜下方两枚小小的梨涡,南旗蓦地想起很久之前偶然听到的一首香港草蜢乐队的老歌《梨涡浅笑》,作词人黎彼得先生在歌词中写道:“梨涡轻照,映出花月调,但望相看慰寂寥,时刻与共享分秒,愿折腰,今生效同林鸟。” 第41章 傍晚时候简医生如约收到蒋之涵教授发来的邮件,蒋小书的《出生医学证明》复印件到蒋小书父母在国外的最近联系方式一一备齐,蒋之涵果然一早把蒋小书调查了个底儿朝天。 “简含,我们真要这么海底捞针的找下去吗?”打印机一页接着一页的送出蒋之涵提供的资料,南旗踟蹰地望着纸张厚度不断增加的出纸托盘,内心泛起些许不确定。 “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道选择题,每个人面对相同题目时候都会存有各自不同的考量,你是成年人,你有随心选择答案的权利。”简医生并未如南旗预料中一般直接给出答案。 “我可以提前知道你的决定吗?”南旗小心翼翼地试探。 “我的答案……我的答案今天在与蒋教授面谈的时候已经给出了,我要找小书……我一定要找,我已经错失蒋小书一次了,不可以再错失第二次,人生很短,我承担不起错失一生的最大风险。”简含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坚决。 “那我陪你一起。”简医生短短几句回答重新赋予南旗海底捞针的勇气。 第 32 章 山峦 两个人凑在台灯下一同阅读蒋教授提供的资料,简医生偶尔转过头跟南旗低声商量一两句,每每这时南旗都可以近距离感受到简医生温热的呼吸,暖色调光线映照下南旗用余光偷偷打量简医生修长纤细的指头,似个痴汉一般凝神看着身边人一边埋头专注阅读一边用指腹捻起一页又一页纸张。 “为什么小书的《出生医学证明》会有两份不同版本呢?”简医生困惑地咬了下嘴唇自言自语道。 “两份?”南旗闻言凑过去细看简医生手中那部分资料。 “更奇怪的是左边这版出生证明,新生儿姓名为蒋小书,父亲姓名为蒋云宁,右边这版出生证明,新生儿姓名为郁树,父亲姓名为郁政海。”简医生将两张《出生医学证明》一同摊开在台灯下面进行比较。 “那么……右边这张会不会是一份伪造出生证明?”南旗指头抵着出生证明父亲姓名一栏进一步分析。 “这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郁家伪造出生证明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如果单纯是为了让小书改名为郁树,只需前往当地户口登记机关申请变更登记就好,完全没有另行伪造出生证明的必要。”面前台灯下摊着的这两张《出生医学证明》令简医生感到极其困惑。 “问题是小书与郁家只是寄养关系,寄养家庭的父母应该无权给孩子更改姓名,可我依稀记得小书提过郁家当年提出达成寄养关系的唯一前提就是要求小书改名为郁树,兴许这中间有过什么变通也不一定。”南旗低头沉思数秒之后迅速给出另一种可能性。 “或许吧。”简医生眼眸低垂略微抿着嘴角合上手中的资料。 “问问蒋教授如何?”南旗等不及简医生回答便搬来笔记本电脑自作主张地给蒋之涵写邮件。 “回复了!”不过三两分钟后南旗电脑右下角便弹出新邮件提示。 “蒋教授怎么说?”简医生听罢放下手上的资料转头望向南旗。 两个人目光相撞,简医生眼眸如同陆江之水一般沉静平缓,那些愁绪如同飘荡在清澈水面上的颓黄枯叶,即便拼命压抑,不声不响,南旗仍旧能够一眼望穿。 “求人不如求己。”南旗避开简医生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笔记本显示屏,略带丧气地念出蒋教授仅有六字的简短回复。 “蒋教授摆明是在拒绝,既然这样,不如我们将第一站定在蒋小书出生的医院吧。”南旗见简医生不作声拄着下巴低声建议道。 “医院……可我觉得小书应该不会把出生医院划分在出走目的范围之内。”简含面露迟疑。 “确实如你所说。”南旗点头附和,随后又道:“不过磨刀不误砍柴工,我们花点时间去弄清事情的原委会更有助于精确找寻。”南旗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简医生神情一边挪动双膝凑近简医生身旁柔声劝慰。 “那我们的第一站就定在陆城人民医院。”简医生会意点点头嘴角牵起一抹浅笑。 两人经过一番打探辗转得知十七年前负责蒋小书母亲生产的大夫已于五年前退休,大约是在四年半之前,仅在家中得了数月清闲的白医生受聘于陆城本地相当知名的一家私立医院。 简医生同浅唐医院院长的女儿唐韵曾有过些许交集,对方得知缘由过后很快便协助安排下两人与白医生之间的会面。 “两位小姑娘,正式开始谈话之前,你们先来猜猜我这双饱经风霜的手统共迎接过多少个孩子来到世上?”白医生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和蔼可亲地问面前两位年轻后辈。 “一千总该有吧?”南旗歪着头试探猜度。 “粗略计算……您在医生岗位上工作应该在三十年上下,期间您迎接的孩子至少有五六千……如此庞大的数量之下,您能清楚记得一个十七年前接生过的孩子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现在看来……我们果然还是太唐突了,不该一厢情愿的为仅有的一点点可能性打扰您。”简医生听闻白医生一番话第一反应竟是起身道歉。 “话是如此,尽管我一生迎接过的孩子有万名之多,不可能每一个孩子都清晰的记得,但是个别特殊的名字依旧会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譬如郁树。”白医生摆摆手示意简含落座随后立即引入正题。 第42章 “可以告诉我们缘由吗?”南旗身体向前凑了凑满心好奇地追问。 “大概是二十一年前夏末的某个周五,那天医院里有六七个孩子降生,傍晚时我与同事们迎来了一名六斤二两的男婴,灰白色的胎脂和血污并没有遮住那孩子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几乎可以预见他十几年后会长成为一名异常俊俏的少年。 两天后我因为听力筛查的事情到病房去找孩子的父亲郁政海和母亲范知蓝,见那两人正对手中几页备选姓名犯难,两个人无奈之中同时求助于我,我在那几页备选名单里替这对夫妇选定了郁树这个名字。”白医生端着茶杯语调缓慢地讲述旧事。 “四年后的初秋,范知蓝再次住进我所属的妇产科,郁家的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儿,虽然不如哥哥生得那样俊秀,眉眼倒也是干干净净。 例行为婴儿填写《出生医学证明》的时候郁政海告诉我郁家的二女儿名字也打算叫做郁树,家里两个孩子叫同样的姓名?这种情况自我从医以来从没碰到过。 我十分不解地问郁先生缘由,郁先生这才支支吾吾地讲自己的哥哥没有生育能力,长子在十个月前已经过继给了哥哥嫂子。 虽然哥哥嫂子的境遇着实可怜,可郁先生心里也十分不舍自己的儿子,所以两口子才希望刚刚出生的女儿能、延续这个姓名,试图以此抵消对儿子的想念。”白医生一边摩挲着手中茶杯一边若有所思地回忆。 “那么郁家二女儿后来下落如何呢?”南旗急匆匆地抢在前头追问。 “这郁家二女儿不正是你们心心念念要找的人吗?后来的下落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白医生低头饮了一小口茶。 “可我们要找的那个孩子原本姓蒋名小书,后期才被寄养到郁家两口子那里改名为郁树,依我看,恐怕此郁树非彼郁树,如果继续追查下去,怕是会偏离方向,掀出许多不相干的曲折。”南旗恍然意识到这次找寻的艰难之处。 “蒋家这张《出生医学证明》虽然制作得几乎可以乱真,但我可以断定这是一份伪造品,昨天接到郁小姐的电话,我当即委托从前下属把十七年前郁树出证明副页扫描了一份打印下来。”白医生把一新一旧两张《出生医学证明》复印件连同副页一同摊在两个人面前。 “两张出生证明签发日期相同、编号相同,可医院留档的副页清楚写着编号对应的姓名是郁树、郁政海与范知蓝……所以蒋家这张《出生医学证明》是伪造品不存在任何疑问。”白医生语气如同为学生讲解期中试卷的任课教师一般笃定。 “所以?”南旗急切想得到答案。 “所以事实与你们认知之中完全想反,如果我的推断没错的话,应该是郁家二女儿出生在先,蒋家收养在后,至于你们要找的人究竟是郁家二女儿还是另有其人,我真的无从解答。”白医生言毕放下茶杯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简医生指头攥紧袖口转过头与南旗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如同陷入山峦叠嶂之间的幽暗山谷,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十指拨不开的朦胧迷雾。 第 33 章 古板 那天回程的路上南旗一路都在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究竟是白医生将问题简单化了,还是自己将问题复杂化了。 仅仅是一次单纯的找寻便引发了如此多的疑问,面对眼前明晃晃的难题南旗有些想打退堂鼓了,心里翻来覆去地斟酌着,单是为找出那个负气出走的怪胎便花费如此多的时间和精力真的值得吗? 简医生微闭着眼一言不发地倚着副驾驶位,南旗能感觉到简医生心中的疲累,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开口安慰。 十字路口前等待红灯的时候南旗无法自控地开始胡思乱想,蒋小书到底哪里值得简医生如此在意?如果简医生把投入在那个怪家伙身上的关注能多分给自己一点该多好。 行驶过下一个十字路口时候南旗又开始懊悔的自责,老天啊,我怕是疯了,活到二十几岁的年纪居然还跟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争风吃醋。 “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呢?如果我们直接去找郁家两口子,你说他们会作何反应?”两个人同用晚餐的时候南旗放下手中的汤匙问简医生。 “郁家长子已逝,提及旧事如同揭人伤疤,思来想去还是不落忍,可事关小书下落又马虎不得。”简医生亦为此事犯难。 “何必对这种货色不落忍?既然这家人曾做出过解除寄养协议退回小书的混账事,侧面说明郁家两口子并非善良之辈,依我看撬开这两个人的嘴绝非易事。”南旗忿忿不平地唾弃郁家夫妇。 “不管怎么说郁家也是社会大家庭中的一员,正常人该有的社交关系他们总归会有,邻居、同事、亲戚,只要用心哪里都能打听到一二,如果我们既肯付出耐心又肯花费时间,完全可以用撬动副线来牵动主线,或许事半功倍也不一定。”简医生打算化用蒋教授的寻人方程式。 “虽说方法可取,但你哪有这么多的时间可以花费?医生的职位不要了?”南旗希望简医生能够理智面对蒋小书的出走。 “细碎的小事我可以交给堂弟协助处理,那孩子近期休学在家无事可做,几天前还打电话拜托我帮他找工作。”简医生很快将大量前期工作落实到合适的人选。 “那我们在这期间只是傻等吗?”南旗拄着下巴困惑地问简医生。 第43章 “不,等待期间我们同时进入下一环调查,蒋教授给出的调查方法是以小书的出生医院为圆点,依小书成长轨迹为半径一环接一环圈定找寻范围,下一环恰好是你和小书所就读的浅唐学校。 浅唐学校中与小书关系较为密切的人有三类,一是小书历年班主任,二是小书历任室友,三是钟校长。 出现在这一环名单里的所有人目前我们仅能联系到四位,小书的初中班主任、高中班主任、第一任室友,以及曾作为第二任也是最后一任室友的你,明天起我会依次协调大家的时间,尽快促成一次会面。”简医生细致地向南旗讲明接下来一段的时间安排。 简医生的协调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五人见面时间定在周六下午四点,见面地点为两条街开外环境颇为清幽雅致的志远饭庄,下午约定时间将至,五人皆准时到场,无一人失约。 “江老师,您来啦!”南旗见前方来人连忙起身同初中班主任江风打招呼。 “钟南旗,好久不见!来!为师简单为你介绍一下!我左手边这位五大三粗的男士是蒋小书的高中老师唐宜杰,我右手边这位端庄秀美的古典美人是我的前同事兼学妹尹天晴。”江老师依旧幽默风趣不减当年。 “既然我是蒋小书的第一任班主任,那么就由我第一个来发言吧。”江风一如主持班会一般领导众人。 “还记得当年是钟校长执意要把蒋小书塞进我的班级里,那个时候小书差不多在七岁的年纪,班级里的其他孩子年纪在十一岁到十二岁之间。 大概是因为与其他同学年龄差距的问题,蒋小书在我班级学习生活的一年里完全没有融入集体,上课时大部分时间用来自学,下课时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看课外书,上述情况钟南旗同学应当有所了解。”江风言毕隔着桌子望了南旗一眼。 “确是如此,不过依我看应该是性格问题所致,年龄差距的问题倒应该放在其次。”南旗如实道出心中的想法。 “蒋小书到高中的时候也没能融入集体,那孩子的学习能力远超过其他同班同学,可是社会推理能力异常薄弱,几乎没有办法建立同学之间的正常社交。”蒋小书的高中班主任唐宜杰随着南旗话尾补了一句。 “蒋小书长这么大应该就只有过你们两个朋友吧。”江风听过众人一番话感慨地猜度。 “简医生才是蒋小书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至于我嘛,同天晴老师一样,不过是个曾经的室友罢了。”南旗指腹不自在地揉搓了两下关节摇摇头否认道。 “所以我认为蒋小书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之下绝对不会走出陆城本地这个范围。”江风于言谈之中下了一个笼统的初步结论。 “蒋小书的导师蒋之涵教授对此抱有同样的观点,只是陆城这个范围对于我们两人来说还是太过宽泛,因此我们才虚心接受蒋教授的建议邀请诸位师长在百忙之中齐聚探讨,蒋小书如果出走的话大致会选择什么地点?”南旗向在座各位耐心阐明聚会之缘由。 “依我看蒋小书如果出走的话应该会选择大学附近的短租房或是小旅馆。”尹天晴在第二轮谈话中选择第一名发言。 “尹学妹推断的理由是什么呢?”姜峰见尹天晴发言语气当时便柔软了几许。 “迈入婚姻殿堂之前我与小书作为室友共同生活了大概一年半左右的时间,蒋小书假期外出买书时曾经迷路过一次,那时小书已经入学整整一年。 蒋小书买书的地点是一家距学校一公里远的二手书店,民警同志把小书送回学校的时候那孩子已经走出了足有六公里之远。 那之后接连两个月蒋小书每晚都在梦里蹬着被子低声哭喊,我不认得路,妈妈别不要我,爸爸别不要我,可见迷路事件发生之后蒋小书受到了很大的心理创伤。 我推断蒋小书可能会出现在学校附近的短租房或是小旅馆原因有三: 一是因为经济原因,蒋小书目前还是个在校生背后并无家庭经济支持,况且平日里又有大量买书的习惯,不见得会有充足的存款。 二是因为社交原因,仅有的两位好友都在当场,蒋小书在陆城范围之内无人可以求助,如单凭一人之力能力有限选择也有限。 二是因为性格原因,蒋小书的性格注定其不会选择穷游之类的出走方式,那孩子完全不具备处理漫长旅程中种种突发事件的技能。 同住时我观察到蒋小书对娱乐游玩向来没有任何兴趣,偶尔心情不佳时蒋小书会面对墙角静坐平复情绪,疲累时会把学习各国语言作为一种放松大脑的方式,如此古板的一个人,如果决意出走势必会就近选择一个易于安身的地点。 陆城大学附近的短租房和小旅馆价格便宜,环境熟悉,餐厅众多,便于隐匿,再合适不过。”尹天晴藉由旧日之事有理有据的分析。 “尹学妹分析得不无道理。”江风在一旁连连点头表示赞同,随后双臂抱在胸前又问:“宜杰兄怎么看?” “鄙人的看法与在座各位略有不同。”唐宜杰向后甩开一只胳膊直搭椅背侧身跷起二郎腿。 作者有话说: 32章已重修,删除一部分旧内容,增加1500字左右新内容,之前追文的同学如看到此章觉得剧情衔接不畅,可回头重看32章。 第 34 章 怪癖 “唐老师的看法是什么呢?”简医生目光投向提出不同意见的中年男人唐宜杰。 第44章 “江兄和尹老师两人出现在蒋小书身边的时间大概都是在十年前,十年之间一个孩子的成长跨度任谁也无法预料。 蒋小书在鄙人的班级里学习了两年,十一岁那年由高二年级直接考入陆城大学,如参照时间轴,鄙人对蒋小书的了解应该比你们对其的了解更有参考价值。 鄙人认为蒋小书可能会去国外与父母会面,蒋小书社交能力约等于零,除去你们两个朋友之外最可能求助的人就是亲生父母,蒋小书迫于自身局限一直无法脱离周遭熟悉的环境范围,但如果是置身他国的父母亲人对蒋小书伸出召唤呢?鄙人相信蒋小书会把父母正在生活的地方同样划分为心里安全区域。 鄙人建议你们可以从这方面下手找寻,鄙人可以利用个人关系帮你们调查蒋小书的出入境记录,定位蒋小书的手机,如果有必要鄙人也可以协助二位求助警察、侦探,不过是找个人嘛,哪有那么难。”唐宜杰话到末尾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如同上发条一般频频抖腿。 “唐老师,您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蒋之涵教授先前嘱咐过我们蒋小书出走这件事没必要求助警方,至于是否同侦探合作,回头我和简医生再细商量……。”南旗对于是否求助侦探这件事心存犹豫不敢擅作主张,毕竟不知道简医生内心是如何想。 “另外出境记录还得麻烦您查一下,定位手机就算了,那人出走的时候压根儿没带手机。”南旗斟酌片刻随后补上一句。 “经过探讨目前我们可以得到两个大方向,国外父母居所或是陆城大学附近,待到唐兄查到出境记录之时,我们可以借机排除其一从而得到更为精准的唯一方向。”江风发挥以往作为班主任的风范替在座几位总结要点。 “陆城本地的公共自习室或是古籍比较齐全的二手书店你们也可以考虑转一转,你永远不要低估一个书痴对书籍的痴狂。”江风立马又给出一条关于蒋小书去向的大致分析。 “江老师的意见很值得参考,特别是书店这部分,我们会想办法调出附近图书馆的借阅记录。”江风的意见给了南旗很大的启发。 “我已经将在座各位的宝贵建议大致记录下来了,我相信这些一定会给找寻过程带来极大的帮助。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本身从事儿童发育行为疾病研究相关方向的工作,所以除去小书去向的分析之外我还想多了解一点小书平时生活中的细节。 虽然我与小书的关系可以定义为挚友,但其实我们是属于灵魂至交那一类,蒋小书现实的生活我实际并未有过太多参与。”简医生在第二轮话题临近末尾时向在座几人发出请求。 “哎呦,简医生,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还谈什么请求不请求,反正大家闲着也是闲着,那我们几个教书匠就一起聊一聊蒋小书的八卦吧。”江风爽朗地一拍大腿。 “三个教书匠之中我应该在现实生活中与蒋小书交集最多,毕竟我们作为室友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半左右的时间。”尹天晴放下手中的茶杯接过江风话茬。 “那就尹学妹先讲。”江风大手一伸示意尹天晴继续。 “蒋小书……怎么说呢……那是一个即怪异又矛盾的孩子……浑身稀奇古怪的禁忌和各种莫名其妙的小怪癖……我目睹蒋小书的生活就如同目睹一只寄居蟹执着穿行在自我圈画的世界里,那孩子灵魂和躯体严重不匹配,所以时常会在生活中感到心力交瘁……看似活得很自我,实际活得很艰辛……小小年纪不知为何会给人以一种极其错综复杂的感受。”尹天晴瞬时陷入旧时回忆。 “尹学妹,你的叙述太抽象了……不愧是语文老师。”江风在一旁又找到了发挥幽默感的空间。 “江哥,你倒是笑话起我来了,当初要不是我帮您出注意改成江风这个诗情画意的名字,您老人家现在还叫江大成呢,好啦,不开玩笑了,言归正传,既然你说我讲的太抽象,那我举些具体的例子吧。 平时学校开学之后周一到周五我都是与蒋小书住在学校分配的寝室里,周六周日我一般都会回父母那里或是和男友在一起。 后来偶然一次我因为要取文件在周六下午提前回了一趟寝室,那天我进门之后惊奇的发现蒋小书将我床铺上每个朝向她的娃娃脸上都扣上了一顶渔夫帽,娃娃两只眼睛被压得低低的帽檐全盘遮住,书架上我与男友的合照也被蒋小书倒扣在桌面。 等到周一我回来时,一切又悄无声息的回归了原样,后来经过很久我才意识到,蒋小书很讨厌被别人注视。”尹天晴谈及旧事的同时也给出了相应的分析。 “尹学妹所讲的这一点我深有感触,平日每当我宣布别人得第一的时候当事人即便面无表情眼角眉梢也都带着几分笑意,可偏偏那个蒋小书,每次在我宣布她得第一之后都躲避瘟疫似的急匆匆竖起课本挡在面前,唯恐大家聚集目光看向她,宜杰兄那边也是这种情况吗?”江风手指啪嗒啪嗒地敲了几下桌子转过头问唐宜杰。 “蒋小书这毛病到我那更是有加无己,每逢考试后宣布成绩的那一节课蒋小书都会找各种理由请假,还有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孩子不大喜欢接听电话,记得高考之后蒋小书与我正在办公室探讨如何填写志愿,这时蒋小书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那孩子听到手机铃声就如同一般人在深夜沉睡时听到鞭炮声一样浑身震颤了一下,同样的情境我之后也经历过两三次,我一直都弄不明白蒋小书为什么会对手机铃声做出那么大反应?”唐宜杰将积压在心中许久的疑问讲与众人听。 第45章 第 35 章 羞愧 “另外我观察到的一点就是蒋小书在日常状态中显露出的矛盾与极端,如果人的状态可以用琴键来划分的话,那么蒋小书的人生里只有低音区和高音区,完全不存在中音区,我的意思是,蒋小书的日常状态缺乏中间值。”尹天晴紧跟着话题又提出另外一个更加细致深入的观点。 “具体体现在什么方面呢?”唐宜杰似乎对这一观点颇有兴趣。 “譬如生气这件事,蒋小书的字典里只有‘零分怒意’即‘完全不生气’以及‘十分怒意’即‘爆发式愤怒’两个选项,缺乏‘略微有点生气’即‘一分怒意’……‘三分怒意’‘五分怒意’之类中间过度选项。”尹天晴随后向众人详细举例解释道。 “尹学妹指出的这一点深得我心,不瞒你们,我作为一个人民教师对于这种早慧的孩子心里自然是十分喜欢,优秀的孩子谁不喜欢? 可是吧,蒋小书这孩子身上我也隐隐觉出有些不对的地方,譬如说蒋小书对阅读和学习的投入显然超出了常态……怎么说呢……几乎可以说是病态,用尹学妹的话来讲就是日常状态缺乏中间选项,不是在平衡线顶端就是在平衡线底端,不是在海底就是在山尖,总而言之绝对不是一个值得称颂的绝佳状态。 即便平时教学工作中我追求优良的成绩,可蒋小书学习的方式方法我并不赞同,我总觉得那孩子与疯魔只隔一线,虽然表面上看着岁月静好,可实际却脚踩刀尖负重前行,我总担心那孩子一不小心跌到谷底,唉,或许是我想多了吧。”江风叹了口气伸手向脑后捋了捋三七分的短发。 “江哥,我觉得并不是你想多了,对于蒋小书,其实我也有过类似的担忧。 蒋小书和我同住在寝室的那一年半里,每天早上四点准时起床洗漱,四点十五开始看书,除非生病中午绝不午睡,晚餐后持续看书到十点四十五,冲澡过后十一点准时入睡。 蒋小书的时间表对于一个成年人而言都可算作相当苛刻,可怕的是蒋小书当年才七岁,除去偶尔思考的时候会忍不住吃大拇指之外,我真看不出其他哪一点像个孩子所为。 那孩子性情古板,完全不会撒娇,更没有丝毫幽默感,假若不留意那张稚气的脸我总感觉自己是和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学究住在一起,我们同住的每一天我都为自己过去二十几年虚度的光阴感到羞愧。”尹天晴谈及旧日之事深有所感。 “蒋小书每天的生活简直就像是从金属模具里打造出来的一样,每日重复固定的时间表,内裤和袜子永远每种十七件,一套穿在身,余下十六套各摆在一个横四行竖四行的四方收纳盒里,方格中的内裤整齐到只露出同样一段字母,袜子也会像蛋卷一样叠好,简直就是模式化生活的典范,机器一般的执行者。”同样作为室友共同生活过半年的南旗忍不住对尹天晴的谈话内容作出补充。 那时南旗以为与蒋小书同住在教师寝室会是一个特殊优待,后来当南旗真正与蒋小书生活在一起才发现与之同住简直如同误入深渊,厌恶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在心底萌生的吧。 那半年间南旗无数次压抑下想要把蒋小书这个怪家伙扔出窗子的念头,时而觉得厌恶,时而觉得好笑,时而觉得怜悯,时而心头一软,南旗不明白为什么世间会有蒋小书这般独特的存在。 名为天才,实为怪胎,十几年的人生路走得磕磕绊绊。 “江兄、尹老师,这次我又与你们持有不同的观点。”唐宜杰略带得意的歪着脖子看了江风一眼。 “唐老师您不妨说来听听。”尹天晴赶在江风开口之前追问。 “大家都说蒋小书聪明谓之为天才,但我偏偏不这么认为,我承认蒋小书的确在某些方面表现尤为突出,可蒋小书在现实生活中也确实存在诸多不尽人意的另一面,用蠢材二字形容也不为过。”唐宜杰故意卖官司似的翘了翘脚。 “宜杰兄无非是要讲蒋小书自理能力比较欠缺嘛,这一点我也有所了解,至于其他……无非是体育奇差,步态不稳,每逢进教室的时候十次得有七次撞到门框,当然也常常撞墙……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特殊观点嘛,世间很多知名学者自理能力一言难尽,何必在他们强大的天赋面前揪着这一丁点儿能力缺陷不放呢?”江风看不惯唐宜杰在尹天晴面前故弄玄虚的做派。 “江兄误会了,我要讲的并不是自理能力方面的问题,我要讲的是……我在蒋小书高中阶段发现那孩子对宽泛指令的理解能力低于常人。 我简单举个例子,假如我请假的时候让蒋小书替我给同学们在课堂上讲解试卷,如果我当时具体指出讲解哪一套,譬如第二套,蒋小书就会执行得非常好,但假使我要说你看着在第三套到第六套里面随便讲一套吧,蒋小书就会变得情绪非常不稳定,并非普通的不稳定而是濒临崩溃的那一种。 诸如此类小事放在一般人身上稍加判断就可得出结论,如果缺乏判断依据那就索性随意抽出一张试卷讲解不就好了?不想如此简单一个指令在蒋小书那里却成为了难题,此为第一点。 第二点是蒋小书的注意力实际非常难以集中,除非是本身非常感兴趣的事,譬如阅读。 江兄先前也曾讲过蒋小书本人汲取课本知识基本靠在课堂上自学,据我观察蒋小书根本做不到集中注意力在课堂上长时间听讲,但凡遇到必须要集中注意力听讲的时刻蒋小书就会用鞋尖抵着椅子横栏强制自己专心。 第46章 高二下半年我发现这个情况之后送了蒋小书一条我妻子旅游时买给我儿子的导汗发带,蒋小书这才结束了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双新鞋的悲催生活…… 第三点是蒋小书的沟通能力可谓是不尽人意,你若谈及其致爱的书籍或其感兴趣的领域,蒋小书能和你口若悬河的讲上三天三夜,可一旦谈及她不感兴趣的话题,你就会发现蒋小书不仅沟通能力弱于同龄人,同时还读不出其他人的表情语言与弦外之音。 譬如今天你到蒋小书家中做客,蒋小书问你饿了吗?你客气地摆手说不饿,那么蒋小书就会认为你不饿是事实,既而便真的不会为上门做客的你准备晚餐,即便你是千里迢迢来访。 记得前几年我女儿总听我在家里提蒋小书如何优秀如何好学,吵着闹着要我带她去见见,你也知蒋小书那个孤僻性子我想请到家中做客实属天方夜谭,于是我只好找个机会把女儿硬送到蒋小书寝室里呆了一小会儿……后来我女儿是一路哭着回家的,我老婆问我女儿怎么了,我女儿说她在楼下花园里采了几朵花带给蒋小书,结果你猜蒋小书怎么说?”唐宜杰手掌抵着额头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第 36 章 游戏 “蒋小书怎么说的?”尹天晴忽然来了兴致忍不住将身体向唐宜杰的方向凑了凑。 “蒋小书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跟我女儿讲:‘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1】’。我女儿缩在我老婆怀里惨兮兮痛诉蒋小书当面严厉的批评了她,我说蒋小书这句话顶多就是不赞成你摘花的行为,哪里就是批评啦?女儿扬起手背揉揉眼睛哭诉,你没看蒋小书板着一张脸有多严肃。 我笑言道,那你可是误会了,蒋小书天生一副冷脸,你要是与她不熟悉还以为天天都在板着脸生气呢,其实人家啊,每天都只是那一副表情。 再说你只理解到蒋小书批评你摘花了,你没留意到她的用词吗?她用的是何需美人折,美人啊,乖乖,蒋小书那个老学究是在夸你漂亮呢,这可是件百年不遇的稀奇事,何其罕有啊! 你该笑才对!哭个什么劲!还不赶快擦干净你那张花猫脸,哎,你呀你,这么轻易被一个比你小两岁的孩子弄哭不嫌丢脸吗? 我女儿这才破涕为笑,话说到这儿,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以上我列举出的这三点……蒋小书相较于同龄儿童均严重滞后。 为什么我要与你们较劲儿说蒋小书是蠢材?那是因为这些放在平常孩子身上都是极其不聪明的表现,只不过是蒋小书身上的闪光点太过耀眼使其缺点被完美遮掩。”唐宜杰根据蒋小书以往表现深入挖掘出几条反向观点。 “观点倒还算别致,但人无完人嘛,每个人都有弱项,礼记有云,为人师者,必先正其身,方能教书育人,此乃师德之本也【2】。反观宜杰兄你虽为人师,可还不是见到美女就挪不动腿嘛,卖弄有之,献媚有之,招惹亦有之……”陆风当即对唐宜杰罗列出三条反向观点的动机提出质疑。 “陆兄你这么说我就不同意了……我提出相反观点并不单是为了在尹老师面前证明自己见解独到角度清奇的呀……尹老师我跟你讲,除去以上这几点其实我还有另外的发现……” 两个中年男人隔着餐桌又唇枪舌剑地辩论了起来。 …… 单宁今日得在医院里加班到后半夜才能回家,简医生与南旗简单点了些外卖胡乱应付掉晚餐,傍晚简医生一个人在底楼看书,不知何时倚着沙发睡着了,南旗回房取来一床毯子蹑手蹑脚地替简医生盖好,简医生眉头微蹙,呼吸平缓,纤细的左手垂落在沙发边缘,南旗站在那里呆呆的看了好半天。 彼时手机在睡衣裤袋里不知趣地嗡嗡震动,南旗生怕惊扰到简医生的睡眠,悄然甩掉脚上的拖鞋手捂裤袋回到房间。 “南旗,是我呀,许思怡……你还记得我吗?顶楼302室的妇女……方幼的妈妈……”许思怡颤抖嗓音和风的呼啸混杂到一起传到南旗耳朵里。 “思怡,我当然记得你,我们老邻居了不是么?你这么晚找我一定有事吧,但说无妨。”南旗依稀觉得话筒中许思怡语气有些不对。 “呃……今晚方便在你那里借住吗?我和幼幼两个人。”许思怡语调之中透露出迟疑。 “方便,你和幼幼人在哪儿,我马上过去接你们。”许思怡上一刻的回答恰好印证了南旗心中的怀疑。 “我和幼幼在以前咱们租住的那栋自建房门口,管理员说你搬走好一阵子了……”许思怡话到末尾语调不由得放慢了几分。 “原地等我吧,稳住,我大概十三四分钟到。”南旗利落地挂掉电话,三步并作两步抓起老桑塔纳钥匙。 方幼的小黄帽在粗糙简陋的白色建筑物衬托之下分外显眼,许思怡母女两个牵着手站在自建房门口跺着脚眼巴巴地等候,如同两珠在疾风中左摇右摆的娇弱蒲公英。 “上车吧。”南旗摘下围巾一圈圈绕在许思怡颈子上。 “谢谢你,南旗……”许思怡拔步拉开车门欲语还休。 “我们是第一天认识吗?你在客气什么?还有……以后不要在自称为妇女了,你是女孩,即便结婚生子了你也依旧是个女孩。”南旗回身脱下大衣将方幼似包粽子一般裹成一团,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方幼缩在南旗大衣之中,好奇地仰起脸看了看上身只裹着一层单衣的妈妈,又转过头看了看专心开车的南旗,许思怡低下头安慰似的揉了揉方幼稚气的面颊。 第47章 夜凉如水,风冷冷地拍打着车窗,漆面斑驳的老桑塔纳缓缓驶入景阳路36号院,南旗俯身横抱起小小的方幼一路引领许思怡进门。 “三楼有间空房,你且放心住着,别说是借住一天两天,一年两年都不成问题。”南旗进门便给许思怡喂下一颗定心丸。 “谢……”许思怡话到一半忽然意识到南旗不喜欢朋友嘴中频繁冒出客套话,便抿着嘴唇将剩下另一个谢字咽进肚子里。 “思怡,你先带幼幼洗个热水澡暖和一下,我上楼去帮你们整理房间。”许思怡平静表面之下暗藏的情绪如同箭上开弓的弦,压抑着,隐忍着,紧绷着,濒临失控着,南旗一心想留给许思怡些许独自喘息的时间。 “等下我帮你一起收拾房间吧。”简医生不知是在何时被吵醒,许是南旗匆忙出门时,许是三人结伴入门后。 “房间等我洗完澡自己收拾就好,麻烦两位先帮我带一会儿幼幼。”许思怡伸手接过南旗递过来的浴衣先行一步进了浴室。 “咦,妈妈今天怎么不和我一起洗澡?”方幼眨巴着眼抬起下巴连拽好几下南旗衣袖。 “嗯?”恰好也在思索同样问题的南旗被方幼问得一愣。 “兴许是妈妈累了。”简医生一边出声替南旗应着一边伸手脱掉方幼身上厚重的大衣。 “不,妈妈是在和秦叔叔生气,今天妈妈和秦叔叔吵架了。”方幼似怄气一般高高努起小巧的嘴巴,两根粉嫩的食指不停地互戳着掌心。 “乖啊,幼幼,大人们都比较幼稚,阿姨小的时候爸爸妈妈也是常常吵架的呀。”简医生俯身拉起方幼那对软乎乎的小手轻声细语地安抚眼前情绪低落的小朋友。 简医生温软的嗓音似夏日晴空下偶然飘过的一阵绵绵细雨,南旗觉得自己那颗素来冷硬的心顷刻变得湿润了,那一瞬南旗不知为何突然间羡慕起面前这个小小的孩童,我多想也被你这样温柔对待啊,南旗目光痴迷着杵在那里,心中一遍又一遍振臂高声呐喊。 “哼,明明是妈妈幼稚才对,秦叔叔明明对我很好,妈妈不在家的时候秦叔叔会像日本小孩的爸爸们一样陪我泡澡,秦叔叔还会在地下室悄悄跟我玩亲亲抱抱换零食玩具的小游戏……不过我们只能偷偷进行,因为妈妈这个小气鬼不允许!”方幼双臂抱在胸前气鼓鼓地替秦叔叔打抱不平,两只抖来抖去的小短腿岔开着搭在沙发边沿。 简医生听过方幼一番话直起后背神情微怔,一时间没了言语。 “幼幼,你可不可以告诉阿姨,秦叔叔一般会让你亲哪里呢,你在你自己的身体上指给阿姨就好。”简医生背过身去独自缓了好一会才重新弯下腰半蹲在方幼身旁柔声问道。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呀。”方幼一边用手指在身上来回比划着一边露出一排稚气的小乳牙,咯咯咯地仰头开怀大笑着。 作者有话说: 【1】“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唐代张九龄的《感遇十二首·其一》 【2】“为人师者,必先正其身,方能教书育人,此乃师德之本也。”——《礼记·学记》 第 37 章 油彩 “幼幼,进来吧,妈妈帮你洗澡。”隔许久许思怡推开浴室的门。 “来啦!来啦!”方幼蹦蹦跶跶地张开手臂飞奔到浴室门口。 简医生与南旗一前一后来到三楼的空房间整理,南旗展臂抻开床单,两人各执一边平平整整地将床铺好,南旗无意间瞥见简医生目光掠过隐匿在墙壁之中的那扇暗门,那里是蒋小书曾居住过的房间。 简医生怕是心里又在惦念那个怪人了吧,可是那个怪人究竟有什么好呢?为何能让简医生这般明媚耀眼的女子如此执念?难道只是因为简医生口中所谓的思想契合,可简医生如此成熟通透,蒋小书那般木讷古板,两个人又如何能够做到思想契合?南旗任凭如何绞尽脑汁都无法解开面前这道超纲习题。 空气里弥漫着温热潮湿的沐浴露香气,许思怡裹着一身尺寸略大的浴袍出现在客房门前,人比平日里显得更为娇弱,方幼小小身体上缠着的那条白色浴巾几乎坠地,两只小手提拉着浴巾上方掖进去的边角,顶着一头湿漉漉的自来卷眼巴巴地望着南旗。 旧时的许多记忆结伴来袭,彼时南旗心中早已经乱成一团麻,脑海当中一会儿蹦出粗壮肥硕的许伯汉,一会儿蹦出浓妆艳抹的陈白羽,一会儿蹦出人美心善的列车长韦思嘉,一会儿蹦出该挨千刀的小混子四一。 “早一点休息。”南旗回想起幼时遭遇便不大忍心看许思怡的眼睛。 “嗯。”许思怡接过简医生递来的换洗衣物点点头领方幼退回房间。 开灯,关灯,喝水,盯着天花板数绵羊,无果。 盖上被子,掀开被子,枕上枕头,抽掉枕头,沉思,叹气,翻来覆去。 脑子似按下开关一般反复梳理许思怡与方幼的遭遇,夜长似岁。 …… 社会学与物理学都讲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南旗偏偏与之相反,尚且年幼时便对同性抱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亲切之感,女性生来柔情似水,同男性相比少了许多攻击性与侵略感,因此南旗惟有在同性陪伴之下才能感受到安全。 旁人对完美家庭生活的向往往都是夫妻恩爱绕膝承欢,南旗对完美家庭生活的向往却是一众女子互敬互爱,两两为伴,那是南旗悄悄藏在心底许久的一副古老斑驳油画,它最为温情平凡却又最是妙至毫巅。 第48章 五个人一同坐在餐桌上吃简医生起早买来的早餐,此情此景无限接近于南旗多年前在心底描摹出的温情画面,方幼调皮地凑过去抢喝妈妈杯子里的牛奶,手肘无意间碰了许思怡一下,许思怡不自觉紧皱起眉头捂着肋骨哎呦叫出一声,画布蹭上一处不和谐的油彩。 “你受伤了吧?”单宁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包子扭头问。 “昨天不小心撞到了。”许思怡云淡风轻地回答单宁。 “等下吃完饭你来一趟我房间,我帮你好好看一下。”单宁随口抛出一句。 “小磕碰而已,其实不碍事的。”许思怡意欲回绝。 “拜托你不要小瞧一个急诊科医生的判断力,我可是我们科里人人称赞的青年技术能手。”单宁丝毫不给许思怡拒绝的余地。 饭后许思怡磨磨蹭蹭地在水槽前转悠试图含糊着混过去,谁知单宁那个急性子大手一伸便噔噔蹬蹬将许徐思怡扯着胳膊拖进了房间。 单宁自房间中出来时冷凝着脸,那人情绪素来直白,丝毫不懂得婉转,许思怡待单宁汽车引擎声渐远之后才慢悠悠走出房间,南旗见眼前这情形大抵已在心中描画出事情的脉络,只等许思怡想通过后自己开口。 简医生堂弟打电话过来说已成功联系到郁家先前雇佣多年的保姆范秋华,双方约见的时间定在中午十一点,南旗向许思怡简单交待一番便与简医生一同出门,途经餐厅时给许思怡和方幼提前预订了午餐。 范秋华女士居住于陆城最为偏远的城西市郊,大概六十几岁的年纪,衣着简朴,满头花白,人看上去老实又和蔼。 “前一阵子小树是来过我这里一趟。”范秋华里外忙乎着为客人端茶倒水。 “蒋小书……哦不……小树跟您讲她具体打算去哪儿了吗?”南旗抢在简医生之前开口。 “小树没讲要去哪里,只说要出趟远门。”范秋华倒完茶水放下茶壶落座在两人对面。 “出趟……远……门?”南旗眼尾上挑。 范秋华轻飘飘一个“远”字便推翻了先前唐宜杰和尹天晴的大部分推断。 “阿姨,冒昧请教您一个问题,您知道郁家夫妇当年放弃小书的内情吗?”简医生双手交握于膝头似是已做好聆听的准备。 “这事跟别人说不得,但跟你们说得,之前来我这儿的那个小伙子说了,你们是小树最好的朋友,我跟你们透底就是在帮小树,这是做好事,算不得背叛我的老东家,你们说对吗?”范秋华虽然心中已做出决断但依旧对此感到负担。 “对的,您的想法没错,阿姨,您提供的信息对我们来说至关重要。”南旗在一旁点头应道。 “好,那我就说吧……郁先生第一次送走小树是因为医院查出小树脑子里好像生了一种什么怪病,医生说小树的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治不好,得跟着孩子一辈子。 郁先生第二次送走小树是因为郁太太说实在受不了小树的性子,河沟里石头一样捂不热,培养不出亲情。”范秋华盯着碳火炉子回忆旧事。 “您是说……郁家统共送走过小树两次?您还记得这两次事件具体发生时间吗?”简医生敏感捕捉到保姆阿姨话语间的关键点。 “记得,五岁的时候一次,九岁的时候一次。”范秋华掰着粗糙的指节回应。 “阿姨,原谅我愚钝,五岁的时候郁树难道不是应该跟他的亲生父母一起生活在蒋家吗?”南旗诧异地圈画出疑点。 “不不不,你说得完全不对,郁先生郁太太才是小树的亲生父母,蒋家夫妇是郁先生的远亲,他们是小树的养父养母。”范秋华耐着性子解释。 “您是说……郁先生与郁太太才是小树的亲生父母……可普天之下哪有这样的父母?孩子又不是赛场上任人踢来踢去的足球,郁家夫妇这是在玩什么呢?”南旗任凭如何都无法理解郁家夫妇的奇葩做法。 “我把来龙去脉细讲给你们吧,实情是这么一回事儿。 郁太太第一胎是个男孩,两口子给孩子起名叫郁树,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呀,那个孩子虽然生的俊俏但却是个实打实的聋儿,两口子哪里受得了这种打击? 郁先生郁太太生孩子本来是为了养老送终,结果愣是生出这么一个有缺陷的孩子……这孩子搞不好未来不仅没办法帮夫妻俩送终,还得夫妻两反过头来照顾他一辈子,这种事儿换谁能接受? 幸好这事儿还有个退路,郁家大哥这么多年一直想要生个儿子,但是郁家嫂子肚子不给力一直没个响动,郁太太就和郁先生商量能不能先把这个聋孩子过继给他俩,郁家大哥大嫂对那个男孩喜欢的紧,心里也正有这意思,两家人算是一拍即合。 那个倒霉的聋孩子送走之后,郁太太死活不甘心,想趁着年轻再生一个健全的宝宝,名字还叫郁树,结果后来生出了个呆兮兮的女娃娃,女娃娃长到两三岁的时候郁太太发现这孩子跟同龄儿童不大一样,两个人领孩子去医院挂号,大夫说这孩子脑袋有病,未来自理能力堪忧,往后能不能融入社会也是个大问题,郁太太恨不得当时一头撞死在医院。 女娃娃长到五岁那年,陆城几个名人成立了一个好像是叫做早慧儿童研究中心的机构,蒋家两口子恰好是这个机构里面的工作人员,郁太太趁机把小树推荐过去了,那个组织给了郁太太一大笔钱,算是买断小树的抚养权。”范秋华一股脑把郁家夫妇的破烂事儿交待清。 第49章 “所以小树到蒋家夫妇手里相当于加价转手?”南旗听过范秋华一番叙述歪着头总结。 “对,是这么个理儿。”范秋华低头呷了一口茶。 第 38 章 淘汰 “那小树九岁那年为什么又会重回到郁家呢?”南旗想不通这其中的缘由。 “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范秋华撂下手中的茶杯叹了口气,又道:“当年蒋云宁和他老婆把小树领走过后没多久,郁先生郁太太就又动了再要一个宝宝的心思,人总不能一辈子都倒霉吧,第一个宝宝是聋儿,第二个宝宝脑子有毛病,第三个难不成还能摊上问题? 郁太太当年才三十出头,总归是不甘心,两口子都想着再搏一搏嘛,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郁先生郁太太努力两年都没怀上,病也看了,药也吃了,两口子三天两头吵架,甭提有多泄气。 那年七月里有一天下火似的热,郁先生借口在外出差已经半个多月没回家,我和郁太太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冰镇西瓜,电视剧演完了郁太太随手那么一按,好巧不巧地看到之前过继给郁家大哥家的男娃娃。 你们猜猜电视里播的什么?那个男娃娃呀刚在国际物理竞赛拿了金牌正在接受省领导接见呢,那孩子本来就生得姑娘一样细皮嫩肉,白衬衫小领结脖子上挂着金灿灿的奖牌,小模样俊俏着哩!别提多惹人怜爱! 郁太太一见这场面当时就崩不住了,郁先生在外地看到新闻播出当晚紧急回家,两口子被窝里商量了一宿决定把那娃娃给要回来。 郁家大嫂当然是死活不肯啊,哭着喊着死死护着孩子就是不放手,郁家大哥心里也舍不得孩子,可是男人嘛,兄弟面前抹不开面儿,毕竟孩子当初也是弟弟家给的,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两口子为孩子的事儿吵了不知多少架,最后郁家大哥大打出手硬是把孩子抢走送回弟弟家,郁家大嫂人被丈夫打的半死心寒离了婚,半年不到就瘦得没人形,两年不到人就走了。 男娃娃来到家里每天晚上都蒙着被子偷偷地哭,郁先生郁太太买来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哄怎么都不管用,男娃娃当时已经十一岁了,打心眼儿里认为郁家大哥大嫂才是自己亲生父母,郁先生郁太太怕男娃娃偷偷和原来的家人见面,每天上学放学亲自接送寸步不离,周六周日寒暑假更是把男娃娃看得紧紧的一步都不准迈出家门。 后来有一天男娃娃不知怎么听到郁家大嫂去世的消息,人工耳蜗也不戴了,学也不上了,郁先生怕这孩子废掉一气之下对孩子动了手,那孩子被郁家大哥大嫂捧在手心里娇惯多年,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当天晚上就抱着郁家大嫂的相片跳了楼……哎,真是可惜那孩子……”范秋华话到末尾眼眶湿润了。 “男孩去世之后郁家两口子该不会是又重蹈覆辙要回了小树?”蒋小书哥哥的遭遇令南旗觉得胸口好似压了一块巨石。 “您猜的对,只不过这次要回女娃娃可没那么容易,郁先生郁太太不仅一次性退回了当年从研究机构里拿走的所有报酬,还额外签订了一份不知道什么协议,两边儿互相隐瞒丑事,外人只当是郁家好心收留了一个女娃娃。”范秋华正面肯定南旗的进一步猜测。 “后来便如您开头所说郁太太受不了小树的性子,河沟里石头一样捂不热,培养不出亲情,再一次放弃了小树?照理说郁家做出决定之后应该把小树重新送回研究机构才对?可据我所知小树在那段时间并没有得到任何一方的照顾。”南旗顺着事情的脉络继续梳理。 “兴许是因为研究机构内部出现了问题吧,郁先生有一次醉得稀里糊涂不小心讲漏了嘴,据说呀,那个研究机构的计划进行得相当不顺利,蒋云宁和她老婆最先撤出,接着女负责人卷钱逃走,剩下的人面和心不和各怀鬼胎,总之,两边交易不可能再继续,研究计划也跟着一起泡汤,两头商议好之后决定一起放弃小树,后来听说那个机构也散了……前前后后大概也就是这么回事。”范秋华抿抿嘴唇抬手拿起茶壶给杯子里续了点茶水。 …… 临走前简医生按事先约定酬谢了范秋华,范秋华接过装有纸币的信封撬开边缘瞄了一眼,最后又似确认一般伸手捏了一捏,嘴角隐隐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们去陆江边透口气吧。”简医生降下车窗同依旧站在路边的范秋华挥手告别。 “正好我也想找个地方透透气呢,感觉好像一口吞了筐死鱼烂虾,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南旗一边发动破桑塔纳一边应道。 车子开远,后视镜中的范秋华渐渐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的黑点。 陆江水面此时早已结上一层厚厚的冰,透明冰面内包裹着姿态万千的白色气泡,江面上覆着一层白地毯似的积雪,积雪上印着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的车辙。 “难怪当初蒋家夫妇出国的时候能舍得把蒋小书一个人留在陆城,原来蒋小书在他们两口子眼里不过是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试验品,如果不了解真相谁能想通这其中的缘由。”陆江冰面上吹来的风透过车窗不停拍打南旗面颊。 “我又何尝不是猜不透。”简含抿了抿衣襟扭头望向车窗之外冬日的江景。 “我是万万没想到当今这社会养育孩子还可以玩淘汰制,又或者说只把孩子当做商场里的商品,买了又换,换了再退,退了再买,郁家这两口子未也免太奇葩。 第50章 蒋小书第一次被送走摆明是被亲生父母当成残次品处理,转手时也不忘狠赚上一笔,活活榨干最后一滴血,简直是黑心人贩子典范。 第二次接回来也是因为别无良策万不得已,即便这种境况之下居然还能再抛弃小书一次,我也真是开了眼。”南旗抬手松了松衬衫领口越是提及此事越是忿忿不平。 “这个世界历来如此,看不到不代表没发生,每个人的个性都有其形成来由,幼时经历更是会影响我们的一生,这就是我从来都不会苛责小书的原因。”简含毫无预兆地给出了南旗心中一直想要的答案。 第 39 章 北风 顶楼客房不知何时被许思怡恢复了原样,厨房似乎也被重新归置清理了一番,简医生昨晚借出的衣物以及南旗的浴巾浴袍均已经被洗净叠好,客厅沙发茶几前留有一张字条。 南旗: 秦生今天过来接我们,我已和幼幼一起回家,勿念。 ——思怡 “嘀……嘀……嘀……”南旗下意识掏出电话打给徐思怡,耳朵里尽是一阵又一阵刺耳的忙音。 “喂,南旗嘛?我猜是你。”隔许久电话终于被接起。 “幼幼,妈妈呢?”南旗听到方幼的声音语调不自觉放轻。 “妈妈和秦叔叔正在卧室里玩躲猫猫呢,等下他们就出来和我一起玩啦!南旗你不用担心。”方幼奶声奶气地安慰话筒另一头的大人。 “那个……幼幼,等下帮我转告妈妈一句话好不好?”南旗握着手机楞怔片刻开口问方幼。 “当然没问题,你说吧。”方幼想都不想便痛快地答应。 “六个字,你记好了——你不配为人母,你—不—配—为—人—母,记得住吗,幼幼?你要先告诉妈妈是南旗要你说的,然后再把这六个字说给妈妈听好不好?你不配为人母,你—不—配—为—人—母,我们再来一遍。”南旗一如幼儿园老师一般耐心地重复。 “你不配为人母,你—不—配—为—人—母,我记下啦,你放心吧,我保证这六个字一个都不会落下。”咯咯咯咯一串笑声自话筒传到南旗耳边。 待到挂断电话南旗才恍然意识到此刻正与简医生处于同一个空间,那么先前这一幕……简医生想必已经尽收眼底。 “简医生……对……对不起。”南旗深吸一口气磕磕绊绊地道歉。 “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简医生放下手中的书本向南旗投过探究的眼神。 “因为不小心让你见识到我龌龊的另一面。”南旗似个在考场上作弊被发现的学生一般鼓起勇气向简医生坦白。 “难道你认为我看不出你的初衷是好的?”简医生抿抿嘴唇略带疑惑地反问。 “可我的手段很卑劣。”南旗此刻并不想为自己找理由辩解。 “所以你在我这里要寻求的是责备还是安慰?”简医生问得格外认真。 “罢了,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南旗自知无法掌握两人之间话题的走向,一时之间慌乱到不知手脚放哪里。 幸而口袋里的手机恰好在这个时间响了,南旗擦擦额头上的汗松口气来到窗前。 “钟南旗!你到底想干什么!”电话那头传来许思怡带着哭腔的斥责。 两人相识以来南旗第一次见许思怡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情绪,平日里那个文静柔弱的少妇转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愤怒绝望的母亲。 “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再闭着眼睛装睡了。”南旗压抑着内心对徐思怡的心疼,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静自然。 “那你要我怎么办?现在我连一份工作都找不到,我一个单身母亲你要我如何生活?你要我如何好好养育幼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根本就不懂得生活!”许思怡崩溃的哭泣声似鼓槌一般一下一下敲打南旗的心。 那一刻南旗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十一岁时攥着二十块纸币站在许伯汉家楼下的那个无助少女,那天陈白羽似个泼妇一般叼着烟卷将自己的衣服、书包、学生证、铅笔盒一件一件扔出五楼窗口,南旗心中对亲情的最后一丝留恋就在那一刻被刀子般凛冽的秋风斩断。 “你和幼幼住到我这里来吧,最起码要先安顿下来,工作我也可以帮你找,我说到做到,你觉得依靠我对幼幼比较好,还是继续依靠那个渣子会比较好?你的人生,你来选择。 如果你选择我这边,打个电话或是发个短信,风雨不误我去接你。 如果你选择那个渣子,那以后是死是活你都不要联系我,你自食其果。”南旗讲完最后一句便硬着心肠挂断电话。 窗外猖狂的北风卷走地面上的雪粒与沙尘,院子里的景观树宛如摘掉棉帽子一般露出光秃秃的枝干,陆城雪季结束的冬日竟如此萧瑟。 “南旗,要不要喝一点酒?”简医生声音在背后响起,南旗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窗前站了许久。 “嗯。”南旗转身接过简含递过来的透明玻璃酒杯。 “简医生,你人生中有过无助的时候吗?”南旗低头晃动杯子中的液体缓缓开口。 “我无助的时候有很多呢,年幼时母亲出走的时候,少年时小书与我断交的时候,十七岁身处异国找不到归属感的时候,两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回国后发现我所涉及的医学领域数年以来在国内得不到重视的时候。”简医生手握酒杯垂眸而诉。 第51章 “原来简医生也经历过这么多风雨,我还以为简医生是那种从小被保护得极好的女孩子呢,如果这话不是你亲自说出口,我真是一点都看不出,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1】,简医生历经世事却可以活得如此通透坦然,果然不简单。”南旗怀着一丝心疼感叹。 简医生闻言轻挽唇角不置可否。 “年幼时候我见识过同简医生一样优雅得体的女孩,那时我不过五六岁,父亲让我扮做生意伙伴的女儿参加南家的宴会,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我的两位姐姐,白天鹅一样光彩照人的女孩,父亲的朋友引荐我们认识,姐姐们便一起走过来同我亲切攀谈,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目光潋滟自信满满,我兴奋而又忐忑地被两个姐姐围绕中间,谈笑间心中不停担忧,如果姐姐们知道我是陈白羽的女儿会不会当即勃然变色拂袖而去? 六年之后我在机场无意碰到其中一位姐姐,两个人目光交错姐姐只是若有所思地在我脸上轻轻扫了一眼,便挽着同伴的臂弯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我想那个时候姐姐应该早已经知晓我身份是谁,我们之间无需互相算计勾心斗角,姐姐只需一个眼神就可以在片刻之间把我碾碎成土,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永远都无法逾越。”南旗言毕低头饮一口杯子中的酒。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性?姐姐也许当时并没有认出你。通常来讲成年人从20岁成长到26岁面貌上并不会有很大改变,可是一个孩童从五六岁成长到十一二岁则完全可能换了个人,姐姐当时向你投过的眼神会不会只是对陌生人的随意一瞥,或许……一切都是内心作祟。”简医生放下手中的酒杯抬头问沉浸在旧时回忆当中的南旗。 作者有话说: 【1】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泰戈尔《飞鸟集》。 第 40 章 惊蛰 唐宜杰打电话过来说蒋小书近期并无出境记录,范秋华也从侧面证实了蒋云宁夫妇与蒋小书之间并无情分可言,蒋小书与蒋云宁夫妇于国外会面的可能性至此降低为零。 简医生堂弟这段时间以来都在努力调查陆城大学附近旅馆的入住记录以及附近图书馆的借阅记录,只可惜目前看来一无所获,那个怪家伙的去向真就成了难解的谜题。 两个人手头的线索越来越少,寻找那个怪家伙的工作愈加难以进行,简医生欲盖弥彰的落寞南旗看在眼里,疼惜在心里,每当简医生拄着下巴看着窗外发呆的时候,南旗都恨不得扯着尾巴把蒋小书从树洞里拽出来,简医生眼里的光如若比平日里稍微黯淡了那么一丁点,南旗便觉着四周天色都随之暗了下来。 周二夜里两点多许思怡一手领着方幼一手拎着行李箱出现在景阳路36号院门口。 “姓秦的今天启程到外地出差,白天我呆在家里没敢动,怕好事邻居通风报信,后半夜趁大家睡着才敢悄悄下楼。”许思怡见南旗出来如话家常般淡淡讲了几句。 “欢迎回来。”南旗俯身接过许思怡手里的行李箱,许思怡顺势弯腰把昏昏欲睡的幼幼背起。 “南旗,真的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吗?”许思怡伸手理了理耳旁的碎发。 “你若想住一辈子都可以,前一阵子我继父去世了,这所房子是他留给我的,你权当好心陪我。”行李箱滚轮摩擦地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南旗怕吵醒熟睡之中的简医生,索性提着把手将行李箱悬空拎了起来。 “房间你又重新布置好了?南旗……你……怎么为我添置了这么多东西?”许思怡停下脚步傻傻杵在焕然一新的客房门口,耳旁那缕碎发不知何时悄然蜷落在鼻尖。 “周末我们三个一齐为你布置的房间,玩具、绘本、路德游乐城年票是单宁送的,衣物、护肤品、梳妆台是简医生买的,我们三个都赌你会回来。”南旗安慰似的伸手拍了拍许思怡单薄的肩,侧脸枕在妈妈肩头的方幼睫毛略微抖动了一下。 “南旗……”许思怡换了只手托方幼,咬着嘴唇,欲言又止。 “早点休息。”南旗发觉许思怡意欲道谢便掩门退出房间,借着门缝跟许思怡摆手道了句晚安。 那天过后许思怡便试图一人承担房间清理及每日晚餐两项重头家务,大家皆是年纪相仿的女子,简医生和单宁自然不同意许思怡单方面付出,时常下班到家便挽起袖子一起加入劳动,许思怡眼见这情形不时在家中上演,经一番斟酌之后即刻改变策略,每日赶在两个人下班之前即将所有家务一口气做完。 单宁下夜班时人太累,常常忘记洗换下来的衣物,许思怡总是不声不响地将单宁换下来的衣服洗净烘干熨平,细心地将衬衫上摇摇欲坠的扣子缝好。 简医生在楼下熬夜看书时偶尔会伏在书桌上睡着,许思怡但凡发现便会小心翼翼地为简医生披上一条毛毯,如若当下时间已过十二点,许思怡便会轻声细语地唤简医生回卧房休息。 单宁平日里总能赶在许思怡之前发现方幼感冒发烧身体不适,每一次方幼因为顽皮淘气导致受伤流血,单宁都会在第一时间用专业手法妥善处理。 简医生则借助游戏形式私下为方幼上了好几堂儿童性教育课,那个稚气满满的孩童如今终于一点点学会如何应对成长过程中的种种不良诱惑。 旧时南旗印象中三五个女生扎堆在一起即是一窝叽叽喳喳的麻雀,矛盾磕碰、计较争夺在所难免,可如今这三位室友让南旗见识到一种女人之间更为舒适的相处,原来成熟女子之间的友情是如此惺惺相惜、细水长流。 第52章 如果面前这三个女人未来都选择不结婚,四个人一直这样过下去该多好,南旗最近时常忍不住这样去想。 近几日许思怡得空便会背着南旗独自去人才市场找工作,方幼常常趁妈妈不在家钻进蒋小书的地下室里撒欢儿,南旗随口嘱咐方幼不要动那个家伙的书本便由着她一个人去玩。 傍晚南旗打电话拜托陈白羽为许思怡联络一份适合工作,陈白羽在电话中听闻许思怡情况笑问一句:“你女人?” “陈白羽你胡说什么?你这当妈的还有没有个正经?”南旗恼羞成怒。 “前一阵子你廖阿姨突然抽风新交了个女朋友,我的乖乖,女朋友……你可听好了,女朋友,不是男朋友……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码子事儿,这几天我琢磨着你兴许也好这口,你见谁家姑娘二十几岁见到男人正眼都不想瞅?你呀,铁定是性取向有问题,我劝你也往这方面考虑考虑。 人生短短几十载,活着的时候千万别亏着自己,你现在有钱有闲还有个开明的妈,别总根个榆木疙瘩似的和自己较劲,有福不享,不值当,俗话说二十啷当岁,如狼又似虎,我就不信你没有个需求?”陈白羽隔着话筒越调侃越是来劲。 南旗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母亲突如其来的八卦,百味杂陈地拧着眉头挂掉了电话,自床头抽屉里摸出一盒许久不碰的香烟,关于性取向这档子事,南旗一直自以为隐藏的十分巧妙,南旗曾预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公布性取向陈白羽会表现得如何?撒泼打滚?亦或是歇斯底里?唯独没料想陈白羽在一众牌友的日夜熏陶之下思想竟然如此与时俱进。 二月至,时值惊蛰,万物复苏。 陈白羽将许思怡安排到浅唐学校图书馆做管理员,方幼则凭借徐许思怡的员工身份成功转入了浅唐学校附属幼儿园。 南旗每天早晚开着二手桑塔纳接送母女俩,偶尔会在学校门前遇见许伯汉点头哈腰地替母亲陈白羽撑雨伞、开车门。 那莽汉如今活脱脱一脸奴才相,世俗、贪婪、欲望、谄媚似扎了根一般在许伯汉体内开花结果,明明他此刻正在人群中间向你走来,可你就是觉得他一路膝行而进,生生矮了旁人一大截,影子似乎也被拦腰砍掉了一半边,越发令人心中生厌。 第 41 章 浮想 客厅墙壁上电视台主持人正在字正腔圆地播报易虎邮箱关闭服务的消息,画面中受访群众闻讯一片哗然,众人未料想从前风光无两的易虎邮箱竟会一夕陨落,互联网潮起潮落风云变幻令人唏嘘。 简医生晚餐过后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籍阅读已有五小时之久,许思怡下班之后难得片刻清闲,窝在沙发里埋头安静地织毛衣。 “咣当!”蒋小书先前居住的地下室方向传出物体落地的声响,窝在沙发另一头专心看电视的南旗隐隐听到一阵孩童哭声,许思怡将手中织了半截的毛衣一扔拔步跑向地下室,南旗紧随其后。 蒋小书书桌上摆着一盒一口未动的朗姆芝士鲜奶蛋糕,原本放置在床头的笔记本电脑此刻正四仰八叉地横在床脚,黑色屏幕外壳中间上炸开长长一道缝隙,方幼蜷腿坐在地板上守着残局,一边抽泣一边用手背抹眼泪。 “方幼,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乱动别人的东西?”许思怡见这情形当即拉下脸斥责。 “可是南旗并不是别人呀。”方幼眨眨眼睛认真地反驳。 “不准狡辩,左手给我痛痛快快地伸出来。”许思怡捡起摔破外壳的笔记本电脑交到南旗手中,俯身教育面前委屈巴巴的孩童。 “啪、啪、啪。”许思怡毫不留情地打了方幼掌心三下,软软糯糯的小姑娘眼睛里顷刻蓄满了泪水。 安然瘫在南旗手中的笔记本电脑底部已经发烫,如果没猜错的话,方幼那个小家伙应该已经在地下室里悄悄玩了好一阵子。 “方幼,我告诉你,这件事还没完,从今天起你要每天做家务赚钱赔南旗一台新电脑,赚够电脑钱之前都不准再去游乐园。”许思怡毫不留情地公布了第二项惩罚。 方幼听闻许思怡的第二项惩罚措施脸上瞬间写满崩溃,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南旗见不得这场面,意欲上前安慰方幼,许思怡悄么声地扯了下南旗的袖口用唇语阻止,两个人一前一后退出蒋小书的地下室。 “方幼这孩子最近真是越来越淘气,同样一件事十遍八遍都讲不听。”许思怡抬手捋了捋胸口露出一副颇为心累的表情。 “话是这么说,但是你对方幼会不会太严厉了一点?”南旗犹豫再三后决定开口。 “等未来你有孩子就会明白我,我心里一点也不愿意这样对待幼幼,但这是身为一个母亲的职责。”许思怡闻言感慨良多,随后又道:“南旗,等下把笔记本型号发给我,明天我去给你买台新电脑。” “思怡,应该只是外壳坏了而已,不用在意,回头我送去修理。”南旗一边摆弄手中笔记本电脑一边开口安慰许思怡。 “你还是再好好检查一下,毕竟摔出那么大声响,难免不摔坏什么内部零件。”许思怡在一旁细心叮嘱。 “好好好,听你的,现在立刻就检查。”南旗抵不过许思怡在耳边唠叨,只好做做样子重启电脑。 蒋小书的笔记本电脑桌面是一张由三个空白书架组成的图片,各类软件、文档、文件夹图标按功能各归一处整齐划分,俨然是一座存放有序、层次分明、易于查找的数字资料库。 第53章 蒋小书这个怪家伙硬盘中竟然一张自己的照片都没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网页、软件,各种生僻冷门的资料和教程倒是数目不少……貌似还有过往日记的扫描件存档……白色小箭头静静停留在蒋小书日记存档之上许久,南旗左手拄着下巴眯了眯眼快速下定决心双击两下鼠标左键,于是蒋小书的日记便第二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南旗面前。 【这一年依旧会是为理想努力的一年。 生命中一切的一切只围绕理想轮转。 为理想生,为理想死,为理想坚持。】 那个怪家伙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呢?难不成是想读遍天下的书?南旗心怀疑问翻到下一页。 【现在大脑依旧每天很活跃,每一个生活场景都能令我浮想联翩,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各种光怪陆离的情节和画面,偶尔会担心一头栽进自己想象中的世界再也清醒不过来,如何既珍视自己对世界的敏感,又与之保持恰好的距离】 难道大脑活跃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吗?南旗于脑海中为这段话打上一个问号。 【世界这么多人,只有l这个朋友最好,付出时间付出心意我都愿意。 因为l是真的好,因为l对我是真的了解。 每一次l与我联络我都会从心里感到开心,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压力,我甚至会在这一次交谈尚未结束的时候便会期盼下一次联络。 世上只有一个值得我如此花费时间的人,即便是隔着电脑屏幕在交谈之中消耗掉几个小时我也不会感到一丝心疼。】 原来简医生在那个怪人心中竟然如此之重,原来在那个怪人眼里为朋友花费时间的意义远远大过于花费金钱。 傍晚南旗拄着下巴滑动鼠标一页一页翻阅蒋小书过往的日记,时而眉头微皱,时而陷入沉思,那个怪人过去曾在经历人生似乎比南旗了解中的还要沉重。 “思怡,笔记本电脑使用正常,硬件完全没有问题。”南旗似是想起什么回头向许思怡比了个ok的手势。 “那明天我带着幼幼陪你一起去修理。”许思怡终是过意不去。 “好好好,听你的。”南旗转过头正欲伸手关掉笔记本电脑电源,忽然瞥见任务栏右下角弹出一则发件方署名为蒋之涵的邮件,几乎没有犹豫便立即点了进去。 亲爱的郁树同学: 十八岁生日快乐。 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 我相信这会是你人生中最为难忘的一个生日。 此行不仅是一份形式特殊的毕业答卷,更是为师送你的一份别致成年礼。 生活中的甜蜜、苦涩都要好好享用。 我信你定会历尽千帆平安归来。 ——蒋之涵 第 42 章 新月 “简医生,原来蒋之涵一直以来都在欺骗我们,亏得我那么尊重她,这个老家伙简直太狡诈!”南旗咬牙切齿地抱着笔记本电脑几大步冲到简医生跟前,脚步差点没有刹住。 “为什么要这么说?”简医生放下手中已读了大半的书本抬起头目光温和地看着南旗,一如尽职尽责的老师在耐心等候忿忿杵在办公桌前的孩童开口。 “蒋之涵分明知道小书的去向,你瞧!”南旗迫不及待地把笔记本电脑向简医生面前利落一推,彼时愤怒与惊喜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南旗眼中融为一体。 “蒋教授这么做必然有她的用意,如此看来,我们没必要再费力寻找,乖乖等小书回来便好。”简医生闻言略低着头抿起嘴唇微微一笑,话语间竟未对蒋之涵所作所为流露出一丝埋怨。 为什么简医生在得知蒋小书下落之后表现得如此平静如常?对面拄着下巴等候截获简医生惊喜眼神的南旗刹时目光黯淡如昨,那一瞬南旗心中莫名涌上一股被众人联合愚弄的错觉。 那感觉好似在生日宴上满心欢喜地双手递出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孰料寿星本人只是接过礼物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便置于一边。 窗外一弯橙黄的新月悬在树的枝桠,深蓝天空似一张巨大的幕布高悬在冷清的夜背后,偌大的房间陡然静寂得可怕。 沉默氛围中南旗带着些许落寞有气无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随即耳朵里便灵敏地捕捉到近似乎微小的啪嗒一声,那是泪水跌落书页的沉闷声响,彼时南旗滚烫的心似涟漪一般荡开成了一面鼓,那颗来自简医生的泪则幻化成一对鼓槌,噼里啪啦地反复击打着南旗尘封已久的灵魂。 那一刻南旗才忽然懂得,简医生如同潮退的海一般平静自然的眼眸背后,掩藏的是如释重负。 “哼!哪里有什么高深的用意,我看她分明是愚弄人上瘾,自视清高的知识分子可真令人讨厌。”南旗一双手泄愤似的在鼠标控制面板上乱滑。 “你呀,幼稚鬼一个,何必动气。”简医生言语间将书本双手端起,翻开一页书遮住泛红的眼,颇为无奈地摇头笑南旗太过计较。 白色小箭头不知何时停留在蒋小书发件箱的位置,南旗按捺不住想要一探究竟的内心将目光扎进蒋小书发件箱,入眼便见长长一行电子邮件,邮件标题是清一色的年月日,收件方皆是一行账号尾字母为l的邮箱地址。 彼时南旗将目光久久定格在那一行长长的字母l之上,一见这字母,南旗顷刻想起蒋小书曾误把自己当做灵魂至交miss l,随即又想起与简医生之间关于miss l真实身份的对话。 第54章 “简医生,记得你先前说过你与蒋小书曾经作为作为互通邮件的笔友。”南旗不到黄河心不死地抬起头再次与简医生确认。 “是的,过去我俩曾互通邮件许久,但是后来……你知道的,因为一场关于卢梭的激烈争论,小书写给我一封长达几万字的绝交信,我收信后一气之下注销了邮箱账号,那之后我们便彻底失去了联系。”即便时隔多年简医生提及此事仍旧失落难掩。 “简医生……不得了……貌似有了新发现。”南旗又似个满怀期待的孩子一般将笔记本电脑重新推回简医生面前。 简医生凑到笔记本电脑屏幕前轻轻扫了一眼,随即目光一怔,伸手把笔记本电脑向胸前拽了拽,满脸难以置信地用目光反复确认邮箱地址。 “不对……不对……怎么会……那个邮箱账号在我们发生争执当天已经被我亲手注销,所有的书信内容当时都已经彻底清空,为什么还会存在?”简医生一边上下打量着电脑屏幕上的邮箱地址一边喃喃低语。 “那么依我看,极大可能是后来蒋小书重新申请了这个账号。”南旗在一旁拄着下巴很认真地给出意见。 “问题是小书申请这个账号的目的何在呢,难道是……”简医生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似忽然意识到蒋小书这一行为的用意。 “何必在那里猜来猜去,既然阴差阳错地进入了蒋小书的邮箱,那我们索性直接求证岂不是更好?”南旗等不及简医生表态便直接操作鼠标点开了其中日期最近的一封信件。 miss l: 听闻易虎宣布下周关闭邮箱服务十分感概,依稀觉得那些难忘的过去仿佛会随着失效邮箱账号一同沦为毫无意义的符号,而我此刻正端坐在电脑之前悉心保留我们之间过往所存在的种种,竭力阻止那个可怕景象的发生。 年少时我曾因为一时莽撞失去了你,那时我固执地认为这个世间并无不可舍弃的情谊,一如父母舍弃我,即是如此,又何惧失去你。 后来时光果然见证了我的愚蠢,曾几何时我以为书籍便是我人生中的全部慰籍,谁料失去你之后的那一段时间里,我甚至连最爱的书籍都没心思再翻动一页,那一刻我才恍然意识到原来你在我心中的地位等同于理想。 人道时间可以令人忘却一切,可偏偏越是长大我越是怀念你。 简医生秉着呼吸细细看过蒋小书邮件内容过后很久都没有说话,隔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放松开上一刻紧绷的脊背轻轻地慨叹了一句:“我的小书长大了。” 守在一旁的南旗抑制不住心中好奇连忙迅速点开相邻的上一封邮件。 miss l: 近日研究工作已接近尾声,如不出意外,我将于三五天之内返回陆城,即便已经来到此地工作数月,仍旧觉得格格不入,陌生的环境令我适应得极其艰难,因为愈加想念你。 自离开陆城以后因工作繁忙一直无暇读书,内心空落落,盼望早日回到我书盈四壁的地下室,惟有回到那里才可以心安,盼望早日见到简医生、南旗、单宁以及我敬重的蒋教授,更期望可以重遇我的soulmate——miss l。 虽世间男女以亿计数,然却再无一个人可以如miss l那般懂我。 ——小书 第 43 章 躯壳 蒋小书在三五天内即将返回陆城这个消息很快在四个人之间传开,许思怡一听到消息便二话不说地挽起衣袖,利落束起随意散落在肩头的长发,回身取出吸尘器埋头替蒋小书清理房间,随后又开始一一清洗床单、窗帘以及蒋小书出走之前留下的睡衣、外套、衬衫。 方幼放学后像模像样地攥着块抹布为蒋小书仔细擦拭书架上的尘灰,隔一会儿母女俩又十分默契地一同帮蒋小书更换烘干完毕的床单被罩,许思怡俯身套好被罩两角递送到方幼细嫩的手掌心,方幼则在一旁抿着嘴唇十分郑重地握紧被罩两角,郑重得好似在执行一个伟大而庄严的任务。 母女俩在短短两三天之内任劳任怨地将蒋小书居住的地下室从里到外收拾了个遍,墙壁书架上原本东倒西歪的书本被归置得整整齐齐,雨痕斑驳的玻璃窗明亮如镜一尘不染,平日里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灯光线似乎也比平时更明亮炽热起来。 蒋之涵教授于周二午后将蒋小书的航班号发送到简医生邮箱,周三傍晚简医生、南旗、单宁、许思怡连同方幼一同赶往机场去接蒋小书回家。 机场巨大长方电子信息屏上显示蒋小书的航班已准时抵达,同一航班的乘客们陆续从输送皮带上取走行李转涌向出口,蒋小书穿着不合季节的外套缩着脖子隐匿在人群之中。 “蒋小书,蒋小书,我在这里呢?”许思怡怀中的方幼拼命地挥舞着小手呼喊,稚嫩童音里散发出牛奶和糖果的甘甜。 那人似是耳聋一般直接面无表情地自四人面前经过,方幼见此情景立即迫不及待地挣脱开许思怡的怀抱,似个小风筝一般飞奔过去抱住蒋小书细瘦的腿,蒋小书伸出一只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方幼的头,既而困惑地抬起头环顾自周,目光蓦地停留在面前三位女子的方向。 单宁好似变戏法一般从大衣袖口里变出一卷红色横幅,锦纶牛津布上工工整整地印着几个夸张的大字:景阳路36号院全体成员热烈欢迎小书回家。 窗外水波般晕开在天际的云层被晚霞染上绮丽的色彩,三个肩披霞光的年轻女子笑盈盈地并排站在蒋小书对面,那个向来木讷的少年似是被眼前这副阵仗震惊到了,两眼失去焦距,如同陷入云雾里。 第55章 方幼像个小考拉似的一路紧紧抱着蒋小书的手臂,那张扬起嘴角的小圆脸来回不停揉蹭着蒋小书的黑色外套,蒋小书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似是人有些疲惫。 简医生率先将车停在距离景阳路36号院不到三公里的一家火锅店,南旗紧随其后,餐位是南旗提前定下的,南旗认定蒋小书性格太过冷清,火锅店的气氛或许能令那人在饭桌上多表现出几分热络。 “书呆子,那件事是我太过分,我南旗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罚酒三杯,希望可以得到小书你的原谅。”南旗生怕蒋小书这个榆木疙瘩饭桌上不给大家面子导致气氛尴尬,便第一时间端起酒杯为先前之事开口道歉。 “我也不好。”蒋小书见南旗这般退让似乎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也抬手倒了杯白酒,深吸一口气仰头一饮而尽,大有一副豁出性命也要陪上一杯的架势。 蒋小书一杯白酒下肚脸颊泛起薄薄一层红晕,人果然活泼了许多,席间众人一起谈笑,那人借着三分醉意竟也能时不时地参与几句。 饭局结束之后那人晃晃悠悠地拉着方幼的手走在众人前头,双脚软绵绵,轻飘飘,仿若乘着天边一朵云。 蒋小书脸颊上顶着两团浅淡的红晕侧躺在客厅沙发上歇息,简医生换上一身舒适的睡衣端着书本长久地守在沙发一旁,那个怪人若是在睡眠之中不经意翻身、皱眉亦或是轻哼一声,简医生便会立即合上手中的书本,细心地观察蒋小书那张书生气十足的面庞,试图猜度蒋小书此刻是胃痛还是口渴。 对于蒋小书的归来,南旗本是满心欢喜,可眼前这一幕却令她心中重新燃起对那怪人的嫉妒,为什么简医生对这个怪人从不吝惜温柔呢?为什么蒋小书可以因为怪异得到更多关爱?那一瞬南旗忽然很想做一天的蒋小书,享受一天简医生给蒋小书的专属待遇。 假使借用那个怪人的躯壳渡过一天又会如何呢?南旗微闭上双眼沉浸于无限的想象。 每天早上无需闹钟便在生物钟作用之下准时四点起床,之后花费十五分钟冲澡洗漱,四点十五分便打开台灯端坐在写字桌前看书。 用过千篇一律的早餐过后开始笨拙地穿衣服换白色帆布鞋,双手抱着几本书步态怪异地穿梭在众人之间,耳畔时不时地灌进许多旁人的嘲笑与猜疑。 学习,看书,吃饭,睡觉,每天形同机器,毫无娱乐。 这样枯燥重复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蒋小书不适合做为一个生活在这人世间的生动个体,蒋小书更适合做火车站中心建筑顶部的钟摆。 孩童与少年时期似个毫无价值的二手电器一般被所谓的亲人遗弃、转手,磕磕绊绊地活到了如今……年仅十七岁孑然一身,周遭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亲人也没有一个亲近的朋友。 蒋小书如同生活在人迹罕至沙漠里的一珠奇异灌木,外形笨拙且内心坚韧,书籍是蒋小书赖以生存的珍贵水源,它源源不断地浇灌蒋小书渴求知识的灵魂,如果停止则意味着死。 窗外景观树的枝丫上斜挂着一弯橙黄的新月,月光缱绻地倾泻在玻璃窗前,蒋小书似是在梦中遇到难解的习题,拧着眉头翻了个身,口中含糊不清地哼出几个字。 南旗思绪被打断下意识地睁开眼,目光略过蒋小书工整系好第一个纽扣的衬衫领口,又略过蒋小书手腕上一道道陈年的伤口,陡然放弃了上一刻心中的想法。 彼时南旗才终于认识到她无法忍受蒋小书的生活,即便变身成为蒋小书能到简医生的关爱,南旗亦不想在这不合体的躯壳中多忍受一刻。 第 44 章 渡口 那晚简医生仿若照顾病中幼童似的在沙发旁守了蒋小书整整一夜,南旗则拄着下巴隔着楼梯扶拦痴痴地望了一夜简医生。即便简医生近在咫尺,南旗依旧觉得她如茫茫夜幕之中的月与星斗一般遥不可及。 四点整蒋小书刻在骨子里的生物钟准时将她从睡眠中唤醒,彼时南旗忽然意识到,那个如囚徒一般终身被禁锢在笨拙躯体之内的怪人,即将开启一轮枯燥而刻板的二十四小时循环。 简医生见蒋小书醒来回身撕下一页便笺,写下一串电子邮箱地址递入那人手心。 “简医生,这是?”蒋小书抬起头困惑地望向简医生。 “小书,我很高兴数年之后能与你在现实世界中重逢,我是你的miss l。”简医生话音刚落,蒋小书便因震惊与喜悦双重刺激扑通一声掉下沙发。 南旗见蒋小书这幅囧样子耸起肩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简医生这才留意到躲在楼梯扶拦后观察她们的南旗,简医生的目光只在南旗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又将全部注意力重新转向那个怪人。 “单宁,出人命啦!”南旗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楼咚咚咚敲单宁房门,她试图用这种看似喧嚣的方式来遮掩前一刻被人看穿原形的狼狈。 那一瞬南旗好害怕简医生从此以后开始厌恶眼前这个真实的她,一个心中荒芜得寸草不生的绝情女人,一个生性爱看人笑话,爱嘲笑人的卑劣角色,一个外在凉薄内心丑恶的骗子,一个道德败坏的无耻掠夺者。 单宁穿着睡衣冲下楼时蒋小书已经恢复了清醒,那是南旗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从蒋小书无神的眼中看到了少年人应有的神采,南旗第一次感到蒋小书的存在是蓬勃的,生动的,鲜活的,那个平日里把自己活成一幅素描画的怪异少年,灰白色的人生画布上终于有了色彩。 第56章 南旗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知道,简医生彼时已透过窗缝照亮蒋小书心中晦暗潮湿的一隅,那个寄居蟹一样背着沉重螺壳生活的少年,她心中的寒冬一定在简医生温暖明亮的注视下嘀嗒嘀嗒消融吧。 南旗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明白,简医生对其他人的好,大多是出自修养和礼貌以及内心的善良,可简医生对蒋小书的好确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似乎只有眼前这个怪物一般的少年才可以真正牵动简医生的内心。 她的存在仿佛是简医生身上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简医生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伤口的每一个细微的撕裂,每一分难捱的痛楚。她仿若是一株在简医生心中无限向下扎根的植物,即便两人久未重逢,她们在灵魂深处依旧紧紧缠绕在一起。 那一刻南旗心中满是绝望,她悲哀地意识到,简医生与蒋小书之间这种灵魂共生的关系于她而言可望而不可及,可凭什么那个怪物得以拥有如此美好的简医生呢?南旗无法自制地又一次泛起了想把那个怪物撕碎的念头。 简医生、单宁早餐过后各自出发前往所在的医院,蒋小书背着笔记本电脑步行到陆城大学找导师蒋之涵汇报此次出行的心得体会,南旗照旧开着她那辆破二手桑塔纳送许思怡和方幼去浅唐学校。 “妈妈,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念几个月就又转学了吧。”方幼在等红灯时的间隙突然低头冒出这么一句。 许思怡闻言疼惜地看了一眼女儿咬紧嘴唇没有答话,她对未来心中尚不确定,她不知道哪里才是母女二人可以停泊的渡口。 “幼幼,钟南旗在这里向你保证,你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转学。浅唐学校是一所一贯制学校,你会在这里从幼稚园、小学、初中一直念到高中,浅唐学校有一大好处就是从小到大你身边始终都是入学时的那帮朋友,你在浅唐永远不必为适应新环境这种事而担忧。”南旗童年时经历了母亲陈白羽的两度离婚,她自然知道单身母亲带着孩子讨生活的苦楚。 “可……可你的那帮朋友……为什么从来不到家中找你玩?”方幼仰起头带着不确信的眼神再一次向南旗求证。南旗心想许思怡或许在先前的漂泊岁月中已经对方幼承诺过无数次,她们这群大人在孩子面前食言次数越多,便会越早在孩子心中失掉信誉。 “方幼,闭嘴。”许思怡伸手拍了一下方幼头顶的小黄帽,方幼当即乖乖地闭上嘴巴望向别处。 浅唐学校的街道上塞满了送孩子上学的车,南旗隔着车窗目送许思怡牵着方幼走进校门,她不禁再次忆起年少时在浅唐学校渡过的漫长时光。 她最初是以商人南林私生女的身份入校,父亲去世后母亲嫁给了陆城当地的公交车司机许伯汉,两人离后母亲又嫁给了最后一任丈夫钟正明,她的生活犹如巨浪之下的小舟,随着母亲婚姻状态起起伏伏。 方幼和许思怡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南旗视野,南旗调转车头驶向家中的方向,红灯亮,南旗踩下刹车时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方幼提出的那个问题。 “可……可你的那帮朋友……为什么从来不到家中找你玩?” 旧日时光中南旗确实在浅唐学校中拥有许多朋友,大家争相给彼此起最难听的代称,比如二狗,三胖,四海,大壮,歪脸,闷驴,南旗则被他们戏称为南瓜…… 究竟为何那些旧时光里在学校日日相伴的同学会在她人生某一阶段突然集体消失?绿灯亮,南旗松开刹车轻踩油门,她蓦地回想起母亲嫁入钟家后那段梦幻而又奇异的时光,它仿若是她人生中一道鲜明的分割线。 那之前生活一切照旧,那之后她关于浅唐学校的记忆中,似乎只有蒋小书以及其他一些同学的名字漂浮在半空,那些幼时便陪在她身边的小伙伴们到底去往了何处? 南旗觉得自己当下所处的世界仿佛被记忆残缺的利刃划下一道裂口,周遭的一切刹那失去了真实感。 第 45 章 恶魔 那天下午许思怡下班便回家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简医生更是推掉三个月前就定下的同学聚会和单宁一起提早回来,除去南旗大家都发自内心为蒋小书的归来而感到欣喜。 傍晚大家共用晚餐时,方幼小心翼翼地为弄破蒋小书笔记本电脑外壳的事道歉,蒋小书不仅大方地原谅了方幼还送给她一本漫画作为礼物。南起本以为像蒋小书这般执拗的人或许会因为这件事和方幼置气,毕竟年少时共同居住在同一间寝室的那段日子,蒋小书常常因为南旗不小心碰到她书桌上的东西而置气,如此看来这个怪人这些年里还是有些长进。 “蒋小书,既然你在自己的学业方面如此擅长专研……那么可不可以分出一点时间试着帮我找找丢失的记忆?”南旗酒过三巡当着大家的面提出一个十分唐突的请求。 “今早我去送许思怡和幼幼去浅唐学校,幼幼问,为什么我的那帮朋友从来不来家中找我玩,我听到幼幼的话忽然意识到自己人生中的记忆似乎缺失了几年,那些从小陪伴我到大的朋友和同学突然在我人生某一阶段集体消失,我很想知道自己在失去记忆的几年里究竟错过了什么?”南棋言毕一口气干掉杯子中的香槟。 “我……我做不好。”蒋小书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把头埋在胸前。 “你都还没开始,怎么知道自己做不好?”南棋语气好似一个严厉的班主任。 第57章 “南旗,你吓到小书了。”简医生在一旁温和地提醒。 “对不起,简医生,我此刻的心情……实在是很糟糕,我无法详细而具体地向你们描述发现自己缺失一段记忆的可怖之处。”南旗颇为顺从地向简医生道歉,她又开始无法自制地嫉妒蒋小书。 简医生一直都在为这个怪异的家伙撑伞,她似乎从未注视南旗也一直站在雨里。 “那段记忆或许是被你选择性遗忘了呢?”简医生柔声安慰。 南旗本以为简医生会将相关方面的医生同事介绍给自己,可简医生并没有任何实际行动,她只是在大家面前简短地提出了一个可能性,毕竟蒋小书情绪是否平稳这件事在她心目中才排在第一。 “我……我觉得还是不要试着找回那段记忆,记忆这码事听起来很是权威,实际上却并不十分牢靠,即便你真正找回它也无法准确还原生活的原貌。”蒋小书脸红得像是过年时挂在房檐下的灯笼。 “蒋小书,你居然对我如此敷衍,你觉得自己的论点真的可以站住脚吗?”南旗不忍心冲她心心念念的简医生发火,便将心中的怒意尽数释放给蒋小书。 简医生这一次没有开口阻止南旗,南旗趁着整理头发偷偷瞄简医生一眼,她竟像打量马戏团里被虐待的小猴子一般担忧而又怜悯地望向自己,南旗一瞬红了眼眶,简医生终于舍得让身上的阳光短暂地照耀自己一下。 南旗在那个片刻恨不得撕开自己的胸膛将自己的所有敏感、胆怯、阴暗、脆弱毫无保留地展现给简医生,她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久到连她自己都觉得委屈,久到她一次又一次像疯子一样燃起对蒋小书的嫉妒,又不得不一次次亲手浇灭嫉妒之火。 “人活好当下就好了,为什么非得执着于过去的事物呢?”蒋小书不服输地与南旗辩论。 “蒋小书,你信不信我真的会动手打你?”南旗恨蒋小书硬生生打破她与简医生之间弥足珍贵的微妙氛围。 “南旗,你不要冲动。”许思怡从厨房里跑出来拦住南旗,方幼张大嘴巴哇地哭出了声,单宁如同观察一个陌生人似的诧异地望着南旗,简医生眼里的关爱与疼惜转瞬不见。 “罢了,罢了,我本以为你会尽全力帮我,我简直太天真。”南旗仿若被人抽掉筋骨似的软塌塌地靠着椅背。 “抱歉,我真的帮不上你。”那个怪异的家伙眼神中竟然也有一丝怜悯。 “你这个怪家伙,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南旗有气无力地对蒋小书发起了最后一次语言攻击。 “对……对不起。”那个怪异的家伙竟然开口向自己道歉,仿佛她此刻不是在承受自己无理的刁难,反而是她真正地做错了某件事情。 南旗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好像是个快乐局面的破坏者,每一次大家各自安排好工作开开心心地聚在一起,她心中的恶魔总会从晦暗洞穴中探出头大肆捣乱。 晚餐不欢而散,简医生与许思怡留在厨房做清理,单宁被医院的急诊电话召回,蒋小书回到她堆满书籍的地下室里,南旗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咚咚咚。” “进。” 许思怡系着围裙站在门口。 “思怡,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南旗起身问对面的许思怡。 “南旗,我来帮你找回记忆好不好,虽然我没有蒋小书那样聪明,但是我可以在这上面多花些时间,毕竟我在浅唐学校图书馆做管理员工作还算清闲。”许思怡生怕南旗不信任她的能力。 “如果你愿意帮我的忙当然最好,只是这件事连我自己都没有什么头绪。”南旗心中泛起一阵沮丧。 “我们可以将难题从头向尾细细梳理,每一件大事都是由许多小细节组成。”许思怡耐心地安慰。 “譬如?”南旗反问。 “譬如你的前半段记忆截止于哪一年?”许思怡摘下围裙落座在南旗床畔。 “我想大概是在我小学五年级时候,那时我应该处于十一二岁的年纪。”南旗思忖半晌回答。 “那个时间段里有没有发生什么让你难忘的事情?”许思怡仿若整理一团乱掉的毛线般一丝丝理顺南旗的记忆。 “那一年……那一年是我与母亲人生的分水岭。”南旗在记忆之海中陡然望见了那个十一岁时被母亲赶出家门的无助孩童。 第 46 章 宣判 那一年继父许伯汉在夜里潜入南旗卧房偷偷抚摸她的脚踝,南旗本以为母亲陈白羽听到这件事会大发雷霆带她离开这个龌龊男人,可母亲不仅没有安慰面前遭受丈夫骚扰的女儿,反倒端起长辈的架子狠狠斥责了她一番。 南旗十几年后仍清清楚楚记得母亲当年对自己说的那段话,那是母亲在南旗十一岁时对女儿后半生的无情宣判。 “伯汉给你吃,给你喝,你让他碰你一下怎么了?何况他又没把你真的怎么样?我现在要是带着你离开,你吃什么,喝什么?难不成你希望咱们娘俩双双饿死在街头?南旗,今时不同往日,你寄人篱下,得忍。” “寄生虫。”南旗当时心灰意冷地怼了母亲陈白羽一句。 “你说什么?你说我是寄生虫?那你又是什么?你是寄生虫身上的寄生虫!南林死了,现在你卑贱得连蚂蚁都不如!还来嘲笑我?你觉得你有能耐是吧!好,那你别依靠我!你去自己滚出去混生活!” 第58章 母亲陈白羽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二十块纸币甩给南旗,她便拿着这二十块踏上了人生的另一段旅程。 “……出国……年龄不限……工作经验不限……年薪二十万……” 南旗在陆城火车站看到这张招聘广告后乘坐火车前往当地,彼时年少的她一心只想摆脱母亲独立生活,她奔着罕有的高薪而去,骗子则恰好利用了她孤立无援和无知贪婪。 她被前来接站的小伙子四一以一万八千块的价格卖给一名六十几岁的山区老汉,南旗对老汉摊牌自己是陆城明远集团的现任老板南森的女儿,单方面承诺老汉如果他肯帮忙联系父亲,家中会付给老汉大笔现金作为回报。老汉被成功说服后,南旗将浅唐学校校长钟正明的号码交给他,南旗这才辗转被当地警方解救。 浅唐学校校长钟正明因此事得以与母亲陈白羽结缘,南旗与母亲自此又过重新上了物质充盈的生活,母亲一跃成为浅唐学校校长钟正明的妻子,人们都习惯性地尊称她为钟太太。 南旗经历这场磨难之后重回到浅唐学校五年级的课堂,那年她的班级里转入一名年仅七岁的跳级生蒋小书……南旗任由自己回到五年级时的记忆,她在教室第一排老师讲台正对面的位置看到端坐在书桌前的蒋小书,那个怪家伙为了防止眼镜掉落在镜腿上系了一截儿蓝白色的弹力线,头发上挂着星星点点的粉笔灰。 语文讲课时老师情绪一激动便会喷口水,蒋小书每到这时便会无奈地竖起课本当做盾牌,南旗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蒋小书脚上的白鞋,那个家伙将鞋带胡乱团成一团塞在鞋舌下面。 南旗跟随记忆站在三尺讲台前环视整个班级,她惊讶地发现那些从童年时便陪伴在身边的同学和伙伴,二狗,三胖,四海,大壮,小花,歪脸,闷驴,图图,他们竟然通通都不在,原来他们就是在那一年集体消失在南旗的生命里。 翌日南旗便领着许思怡打着浅唐学校实际掌控人陈白羽女儿的身份去学校档案系统查找资料,她在自己小学四年级的期末班级合照上成功找到了所有的旧友,可小学五年级的那张班级合照上所有同学都照常出现在队伍里,却唯独没有她的存在。 南旗不死心地又找到了蒋小书在小学五年级时的班级合照,南旗看到比蒋小书高一头的自己站在那个怪人身后的第二排偏右的位置,那些童年时一起长大的旧友却没有一个人出现在这张班级合照里。 许思怡将两张班级合照一上一下摆在桌面上细细比对,她这才发现两张相片脚下标注的日期之间竟然相差了三年。南旗在学校档案室工作员的陪同之下沿着时间线继续查找,她发现在这空白的三年岁月里,她好友们除去出国的几人大多已按部就班地升入浅唐学校的初中部,所有人都在这三年时光里一岁又一岁的长大,唯有她的成长在这三年间处于一种类似故障的停滞状态。 南旗在电脑搜索引擎上一一搜索那些旧时老友的姓名,那些旧友们大多已在各自的领域里都小有建树,她惊讶地发现那些老友们姓名词条上的年龄均是二十五六岁,可自己身份证上的年龄却只有二十三岁。南旗试图回想起自己确切的出生年月,可她发现自己的记忆像打满结的毛线团一般混乱,她不明白究竟是哪一个步骤出了错,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人生比那些老友们滞后了三年。 那天南旗与许思怡离开浅唐学校的档案室后一同前往钟校长留给母亲的宅院,她在母亲卧房抽屉一角翻找到自己当年的出生证明,果然,她的年龄被改小了三岁,出生证明上的日期意味着南旗根本不是二十三岁,她事实上今年已经年满二十六岁。 原来自己不单单比蒋小书大了五岁,实际上两个人之间竟有八岁之差,难怪南旗总觉得那个怪人幼稚到无以复加,最令南旗无法接受的是她的真实年龄竟比简医生还要大,她无法接受那个像阳光一般温暖柔和的女孩在年龄上竟是自己的妹妹。 “南旗,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母亲陈白羽不知在何时走进房间。 “妈,我全部想起来了。”南旗决意假装恢复记忆从而在母亲嘴里套话。 “我一接到学校档案室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就知道大事不好,果然这一天早早晚晚还是来了。”母亲放下手中的包叹一口气坐在椅子上苦笑,随后又道,“妈知道你一定恨死了那个恶心的老畜生,可你一定不知道那老畜生在五年前就已经得癌症死了,他也算恶有恶报。那个拐走你的四一出狱后因为抢劫杀人又二进宫,估计得在监狱里蹲上个半辈子,至于你留在当地医院的那个早产儿……她被送到了孤儿院,只活到两岁半……现在想想,那孩子的身世确实可怜,可她身上留着那个老家伙的血啊,所以可怜她又有什么用呢?死了也好,死了清静,你已经在那个深山里为生她被耽搁了三年,总不能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吧。”陈白羽终于不用在女儿面前苦苦隐瞒这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第 47 章 气泡 母亲陈白羽言毕脸上呈现出一种释然的表情,她仿佛已为隐瞒女儿身上这个重大秘密苦苦压抑自己很久,如今她在南旗面前大肆吐露真相之后终于得以片刻喘息。 南旗像根木桩一样呆愣愣地杵在母亲陈白羽面前很久,她如同要咽下一块石头般艰难地消化着母亲言语之中透露出的事实,许思怡脸庞上亦表现出同等的诧异与震惊。 第59章 “难道我当年是因为精神受到重大刺激而直接失去了三年的记忆?”南旗沉默许久开口问陈白羽。 “如果你能直接删除掉那三年不堪的记忆在我眼里再好不过,只可惜那并不是事实,你当年被成功解救之后清清楚楚记得这三年期间的每一个细节,所以你的日子过得格外痛苦,每一天对你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钟叔叔为了减轻你的痛苦一次次带你去见陆城最知名的心理医生,你在被催眠的状态下对心理医生讲述了一个你为自己亲手编织的梦。 你在梦里幻想自己在那个老畜生面前透露自己是陆城明远集团现任老板南森的女儿,你在梦里承诺如果老畜生肯帮忙联系父亲一定支付给他大笔现金,你在梦里晃动手指于空气中写下钟叔叔校长办公书的号码,你在梦里幻想那个老畜生一时起了贪念拨通了钟叔叔的电话,你在梦里幻想自己通过这种机智的方式使自己成功得到解救,可那只是一种你身处绝境时自己用来哄骗自己的方式,那并不是事实。 现实是当你提及自己父亲是陆城明远集团现任老板南森的女儿,那个狡猾的老畜生便在第一时间识破了你的真正意图,那个偏远的大山里有一半女孩都是同你一样被坏人骗来以商品的形式贩卖,那些一心想要延续自己低劣血脉的脏脏畜生们晓得一百种如何对待动心思想要逃跑的女孩的方式…… 那些该挨千刀的老繁殖癌患者们凑在一起把你打得半死,那以后你再也不敢在任何面前提及你自己的亲生父亲,你甚至再也不敢萌生出一丝从深山里逃出的念头。那里几百号居民都是出自同一个姓氏,他们沆瀣一气,彼此袒护,你一个女孩想独自一个人逃出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你后来之所以被解救是因为难产时大出血被送老畜生进了镇上医院,老畜生氏族里的所以人都坚决劝他放弃你,可他舍不得自己当初买你时花下的那一万八千块。 你被送到镇上医院时医护人员察觉到你身体的特征与老汉口中所说年龄明显不符,一个刚被分配到医院里的实习医生出于对你的怜惜和对老畜生的憎恨找机会报了警,你这才得以被救。如果你那天没有幸运地碰到这位实习医生,我无法想象你将度过怎样的一生。 钟叔叔的朋友白医生即便很努力依旧无法减轻你内心的痛苦,那时你一次又一次地在无意识之下寻死,我们知道如果继续这样放任下去你势必会走上绝路,所以决定铤而走险……白医生成功利用你为自己编织的那个梦境冲刷掉你这三年的苦痛记忆。 钟叔叔为了以防万一将你的年龄改小了三岁,那个被冲刷掉三年苦痛记忆的你被人为引领到三年之前,那时你还没有因为和我一时赌气而选择离家出走,那时这场悲剧还没有发生……”陈白羽深陷于旧时回忆。 “可是……可是……我分明记得当年我被解救返回途中借钟校长的手机打电话给你,我在电话里对你说… 陈白羽,你想改变命运吗? 难道你想继续和那个猪一样的男人生活一辈子? 陈白羽,你听好,我现在有一个绝好的翻盘机会,如果你利用得好,我们娘俩从此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神仙日子,比从前南林给你的待遇好上十倍一百倍,如果你搞砸了,那你就活该一辈子在猪窝里生活! 这次护送我回陆城的除了警察还有我们学校的校长钟正明,钟正明博学多金,温纯善良,原本有一个妻子比他大八岁,现在去世已经有五年,目前仍是单身状态。 现在我要说的是重中之重,你一定要给我字字句句记好:据校内师生传言,我们校长有恋母情节,只喜欢母性十足且成熟妩媚的大女人……接下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那只不过是你那场梦境之中的一个片段而已,钟正明根本没有亲自去那个偏僻的地方接你,他也没把自己手机借给过你,这一切一切都是你的幻想,这一切一切都是你为欺骗自己而亲手编织的美梦。”陈白羽近似乎残忍的揭露给南旗带来了致命一击。 她之前从未对过往人生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她甚至为惩罚自己当年成人式的算计与贪心在多年间刻意压抑自己的物欲,她一直以来都无法稀释内心浓重的负罪感,她一直以来都在心底以自己而耻。 “陈白羽,你说谎……你后来明明和钟校长走到了一起,你们不仅走到一起,最后还结了婚,钟叔叔去世后也将大部分的家财留给了你,这总是事实。”南旗难以置信地反驳母亲陈白羽。 “我和正明确实是因你而走到了一起,但我们在一起真实的原因是因为他可怜你,钟叔叔的心理医生朋友向他转述了你在绝望之中自己为自己编织的美梦,正明对我说,既然如此不如让这个可怜的孩子美梦成真吧,我俩之间最初的结合仅仅出自他内心萌发出的一个善念。 钟叔叔如你所幻想确实心中对我存在一定好感,但我们走在一起并不是出自我处心积虑的盘算,他的这个行为本身还是在于你,他想顺水推舟地为你圆梦,他想从深渊之中彻底解救你……正因为如此我才会爱上他,我在他面前那一副成熟妩媚的大女人形象并不是在假装,那是我因爱他才在行为里不自觉呈现出的样子。 我这种现实而又没有安全感的女人确实很贪恋他的物质条件,可除此之外他身上存在着另外一种更加吸引我的品质,那是一种很纯粹,很耀眼却无影又无形的精神宝藏,我仰望它,呵护它,珍视它,同时却又永远都无法触及它的内里。”陈白羽坐在那里动情地向女儿讲述她与钟正明最终走到一起的真正缘由。 第60章 原来钟叔叔一早就对她虚假梦境中所有幼稚的盘算了若指掌,原来钟叔叔一早就了解她的劣性,她的自私,她的虚荣,她的世故,他原本应该唾弃她的贪婪,他原本应该对她避之不及,可他却自愿卷入这场阴暗而又肮脏的风暴里,他最终护送她们母女二人成功地走出了风雨,或许钟叔叔一直以来向世人所呈现的就是人性中恶的对立面。 “思怡,我们回去吧。”南旗听罢母亲的讲述之后牵了牵许思怡的手,彼时她已脆弱得像是一个随风飘在半空中的气泡,碎裂只在旦夕。 第 48 章 次品 南旗在返回途中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蒋小书听到她要寻找记忆时会是那副反应,那个可恶的怪家伙一定对她失去三年记忆的事早已知情,那么简医生呢,简医生的反应同样可疑。 简医生当时对南旗说,那段记忆或许是被你选择性遗忘,难不成……难不成那个可恶的蒋小书也将这件事情告诉了简医生?南旗在那一瞬陡然明白简医生眼里流露出来的疼惜与怜爱究竟是为何…… 原来简医生心中关爱的并不是眼下这个虽然人已二十几岁却总也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南旗,简医生关爱的是当年那个在十一岁到十四岁之间遭受巨大磨难的悲惨小女孩。或许正是因为简医生清楚地知道自己年少时的这段过往,所以简医生才对面前这个自私又暴躁的南旗表现出友好和宽容。 南旗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去地下室找那个怪人,她想问清楚蒋小书如何得知这一切,只可惜那个怪家伙人在学校还没有回来。南旗怏怏地杵在蒋小书写字桌前,鬼使神差地打开抽屉,那里面静悄悄躺着蒋小书的一叠日记。 南旗记得作为室友共同生活的那段时间里,那个怪家伙每晚临睡前都会在台灯下专心致志写日记,她先前曾试图翻阅过这些日记,可她只看了一页便不得不停下。那个长满棱角的怪人在生活中处处碰壁,对于她心灵深处的痛苦南旗并不想深入了解,可如今不同,如今她想从蒋小书日记里寻找到一些关于自己的蛛丝马迹。 南旗按照两人初相识的年份抽出那个怪人的棕色皮面日记本,那个怪人书写下的笔画和她脚下的步伐一样怪异而别扭。 【新学年我如愿升入了小学五年级,七岁的我比班上所有同学都矮了一截,每一次放学时我都感觉自己像一只低矮的小动物在丛林里穿梭。 下课我去老师办公室交作业时撞到了班上一名同学,他四下张望半天竟然没有发现我,因为我的身高还不及他的胸口,真希望自己可以快点长高。 我毫无疑问地被老师安排到正对讲台的第一桌,语文课上我因没坐稳椅子一不小心滑到桌子下面,我斜后排那个叫南旗的女生在同学们中笑得最大声,她笑起来真得很像是老师别在腰间的扩音器。】 / 【初一下半学期的校园生活在今天正式开启,我在上学的路上一不小心跌倒,一个女孩快步从后面追上来扶起了我,她极力忍住笑帮我擦净脸上的灰土,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我知道她又想嘲笑我所以心里很生气,可她却在下一秒蹲下身帮我系上左脚散开的鞋带。 我不过记错了她的名字,她就霸气地给了我一记爆栗,随后告诉我她叫南旗,南方的南,红旗的旗。我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在我每次出糗时笑得最大声的扩音器女孩,她真的很吵闹,脾气也不怎么好。】 / 【我居住的二人寝室有一半东西前几天已经搬空,我的室友是一名一直以来对我照顾有加的老师,如今她因为要嫁人向学校提出辞职,我不懂嫁人这件事和当老师这件事两者之间有什么冲突,我相信她终有一天还会重新回到校园。 钟校长说他给我安排了一位新的室友,他交给我一个任务,他希望我能像记录一株植物如何成长一般记录新室友每天在寝室的生活状态,我觉得这个任务蛮有趣,毕竟我小时候曾长期观察过芦丁鸡和秋天犬的生活习性。 周四我的新室友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出现在寝室门口。 “蒋小书,过来搭把手!”我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喊,原来我的新室友竟是那个脾气不怎么好的扩音器女孩南旗。】 / 【室友南旗今天很仔细地教我系鞋带儿,我好羡慕她有一双灵巧的手,可是我无论怎样努力依旧学不会系鞋带,只好在鞋上一直保留她为我打的结,仿佛保留一个纪念。 我按照钟校长的要求每天记录南旗在寝室里的生活状态,她的表现一向都很正常,我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反常,我不明白钟校长为什么会把她列为观察对象。 同学们在私下议论南旗的身体起伏处发育得要比同龄人成熟,我觉得这样很龌龊于是引经据典地给她们讲道理,她们一群人把我围在中间不明所以地哄堂大笑,为首的女孩龇牙咧嘴地掰断了我的眼镜腿儿,幸好我抽屉里有一副眼镜作为备用。】 / 【我大概是被爸爸妈妈抛弃了,“大概”两个字可以去掉。】 / 【钟校长说如果我愿意的话他可以考虑收养我,我回答愿意。 如果能做钟校长的孩子一定每天饭后都可以和他探讨读书心得,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很幸福。】 / 【钟校长今天好像喝醉了酒,他很抱歉地对我说,小书,对不起,我现在没有办法收养你。 第61章 我对他说没有关系。】 / 【我来到了新家庭,她们将我的名字改为郁树。 名字叫树也好,树能向下扎根。 我其实无所谓自己叫什么。】 / 【我又一次被放弃了,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遍布瑕疵的残次品,每次出厂后都被主人退回,我不喜欢这种被挑拣的感觉。 我发誓从今天起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在网络,只要是我选购的东西永远都不会退货,我讨厌自己被当成货物一样退来换去,无处安身。 我什么时候可以长大,我什么时候可以不再像蔓藤一样依附别人生存。】 / 【我决定辍学一年。 钟校长将我安置在他位于景阳路36号的宅院,那是一所他准备用来保存书籍的房子,我在楼上选了一间客房作为自己的住处。 钟校长为我介绍了一位与我互通电子邮件的笔友,我想对方一定是南旗,南旗在邮件里称自己为l,网络世界里的她与现实世界中的她简直判若两人,我从未料到她竟然和我一样痴迷于阅读。】 第 49 章 完结 南旗翻阅到与蒋小书重逢那年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她在日记本封皮内找到一封钟正明写给蒋小书的亲笔信。 小书: 近来我身体每况愈下,虽然去医院没查出什么毛病,但是我却隐隐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心中不大安生。 你一直都是我在这世间最为欣赏的孩子,很抱歉当年没能顶住压力收养你,很抱歉我在南旗与你之间选择了南旗,我一辈子都为这件事对你感到愧疚。 我不敢奢求你原谅我的出尔反尔,只求你别因为此事记恨南旗,毕竟她是那样可怜的一个孩子,可怜到我一想起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就会生理性的心痛。 当年我与所有知道南旗这段过往的人达成一致,我利用自身的社会影响要求大家对此事保密,大家在这些年里也都信守承诺一同保护秘密。倘若我有一天离开人世,这个秘密恐怕终有一天会被公开,所以我要留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那就是在秘密尚未被泄露之前帮我守护南旗,无论以何种方式,哪怕只当一个默默跟随在身后的守望者。 你们两个都是个性十足的孩子,或许你们相处起来会异常困难,可我相信聪明如你一定会找到融合的办法,我相信我在这世间最为欣赏的孩子和我在这世间最为心疼的孩子会成为挚友。 另外我有一句话送你。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1】 我日后会留给你一部分藏书,你切记住,这世间从未诞生过真正的完美之物,无论一个学者多么伟大皆有其狭隘与偏颇,阅读首件事就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你可以痴迷作者的某个理论,绝不可以痴迷于某个作者本身,从而对他的一切想法全盘接受,那是一种不理智且不健康的狂热,譬如你当年对卢梭。 除此之外我希望你不要为自己的阿斯伯格综合征太过困扰,我与致远兄的女儿简含曾与国内外知名专家做过细致沟通,如果你以后遇到难解的生活习题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去请教她,我已经替你提前打好招呼,她一定会耐心地给出最适合你的答案,毕竟简含和她的父亲都是这方面屈首一指的专家。 …… 钟叔叔只在邮件的前半部分提及了南旗,后半部分提及的大多都是钟叔叔自己的一些读书心得与苦口婆心的叮嘱,他似乎很担心蒋小书成为一个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因此在信中反复鼓励那个家伙要尝试着多与书友沟通交流。 南旗本以为蒋小书是钟叔叔给自己留在人间的累赘,她把照顾蒋小书当做一种惩罚,她万万没想到钟叔叔竟会指定那个怪家伙作为自己的守护者,原来钟叔叔的本意是要她们两个相互照顾彼此,原来在南旗忍受那个怪家伙的同时,那个怪家伙也在痛苦地忍受她。 南旗本以为蒋小书是一个又可怜又好笑的怪人,如今她才知道原来在众人眼里最为可怜的人竟是自己,原来自己才是那个世俗意义上的真正怪人,十四岁时丢失三年不堪记忆又重新找回的怪人,钟爱嘲笑别人一身阴霾满心算计的怪人,自我厌弃同时又渴望被简医生救赎的怪人。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孟子·尽心下》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