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之物》 第1章 [gl百合] 《美丽之物作者:顾染【完结】 文案 白家长女何千舟上遇到一个小哑巴唢呐匠 小哑巴令她频繁想起自己过世六年的妹妹 她历经许多曲折将被遗弃小哑巴带回家里 试图用关爱对小哑巴重新进行一次“养育” 却发现她与自己一样有着晦暗潮湿的过去 …… 内容标签:现实 古早 替身 腹黑 高岭之花 救赎 主角:何千舟,江克柔;配角:阿行,河笙,月隐,展元 一句话简介:两个疯批的爱与救赎…… 立意:如何学会爱。 第1章 chapter 001 何千舟第一次见到阿行是在六叔的葬礼。 六叔一家久居白鹿镇,何千舟自幼生长在青城,自小到大与六叔只见过三四面。她与六叔不亲近一方面是因为亲戚之间走动太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何家男性长辈们思想传统重男轻女,向来不待见家族之中的女性后辈,母亲对这群一生以性别自居的酒囊饭袋心中很是鄙夷。 何家一众叔叔伯伯们在六叔葬礼上各个面色凝重,他们或许在为排行最小的弟弟最先离开人世而惋惜,他们又或许在此刻难以避免地联想到了自己的死亡,何千舟虽心情晦暗却无法深入地共情父亲那种彻骨的悲痛,她只觉得此刻自己像是个游离在状况之外的局外人。 白鹿镇阴阳先生提前为六叔挑选的出殡时辰将到,男男女女们听从召唤纷纷起身到屋外列成长长一对。六叔家小弟抱着父亲的遗像走在队伍之前,二叔、三叔、四叔、堂兄在小弟身后抬着棺木,棺木后是何家的一干老少男性,男性身后尾随着几十名女眷。 家中姐妹一左一右地搀扶身体抖成筛子的六婶,何千舟突然觉得面前这位一生劳碌的女人十分可怜。死亡究竟是什么呢?人死之后究竟去往何处呢?第一次参加送葬的何千舟牵着母亲的手站在送行队伍中皱眉思忖,仿若在思考人生答卷上一道难解的习题。 “起!”阴阳先生扯着脖子仰天吆喝了一嗓子,二叔、三叔、四叔、堂兄闻声挺直胸膛迈开脚步,队伍前头随着阴阳先生吆喝蓦地响起一曲悲戚不已的唢呐,何千舟在恍惚之中瞬时被唢呐声拉扯回尘世。 那声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它仿若一把在你内心深处伤口中往复拉扯的钝刀,又仿若是一盘将你无法言说的悲楚哀怨堪堪揉成粉末的石磨;它仿若从天空中倾泻,又仿若在脚下弥漫;它仿若盘绕在心尖,又仿若流淌在血液;它仿若把你一瞬带入云雾缭绕的山巅,又仿若一掌将你推下万劫不复的崖底;它仿若在歌颂生之伟大,又仿若在哀怨人生苦短;它仿若在留恋滚滚红尘,又仿若在惋惜世间悲苦;它仿若在替逝者悲鸣,又仿若在与生者惜别。 那一瞬何千舟穿过人群望向吹唢呐的瘦削少年,那少年长发束起,一袭黑衣,初看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她早已经与手里的唢呐融为了一体,她是它在凡间的化身,它是她外现的灵魂。 “肖老大的乐队今天怎么没来?”三爷爷见是女子在吹唢呐开口质问五叔。 “肖老大的乐队被外地请走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咱们镇,只好把他徒儿阿行临时拎过来顶替,好歹得有个会吹唢呐的撑撑场子。”五叔压低声音同三爷爷解释。 “这孩子生得倒是俊气,只可惜是个女子,否则我一定给这个后生招来何家做女婿,改善一下咱们家族基因,何家这几个孙女婿一个赛一个丑,简直歪瓜裂枣开会!”三爷爷嫌弃地望向对面几个孙女婿。 “即便阿行是男子,咱家也不能招一个给白事吹唢呐的女婿?晦气,晦气!”五叔避之不及地反驳。 “小五子,你说得在理。”三爷爷点点头附和五叔,随后又不放心地确认,“唢呐酬劳你答应给人家姑娘多少?” “三叔,唢呐酬劳的事我仔细盘算过,肖老大乐队平日白事单场收费一千块,肖老大每次自己独分三百块,余下七百乐队成员平分。依我看他徒儿我给一百五十块打发足矣,毕竟是个孩子,还是个女的,我姑且算她半个人好了。”五叔凑到三爷爷耳畔商议。 “两百吧,别弄出个零头。”三爷爷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两张粉色纸币递给五叔。 “千舟,你等唢呐吹完去那边和阿行结账,五叔一个大男人不好意思和她当面讲价。”五叔来到女眷队伍把一张粉色纸币递给何千舟,五婶在两位嫂子背后恶狠狠剜了五叔一眼。 男人们抬着棺木走向位于柳树林十几米远处的何家墓园,除六婶这个妻子之外的女人们皆因不得进入墓园得规定成群结队地守在道路对面。五叔伸出一双大手将吹了一路唢呐的阿行不由分说地拦在入口,原来即便是女性乐队成员也不得进入何家的墓园,哪怕眼下这首椎心泣血的曲子只吹到一半,也得将之硬生生拦腰斩断。 “恶臭,腐朽!”母亲白凌羽扭过头唾弃。 四婶吕青闻声跟着摇头又叹气,五婶秀文一脸见怪不怪的麻木。 白凌羽似乎没有料到她竟没有进入自己出资建造墓园的资格,那帮酒囊饭袋就这样一边像吸血鬼般从她的荷包里掏钱,又一边大言不惭嫌弃她这个女性金主的身份。 世上究竟为何会诞生出何家男人这种自命不凡的劣等生物?偏偏这群贪婪的劣等生物又无比珍视自己的糟粕基因,恨不得将自己自大可憎的血缘延续到千秋万代。 第2章 “妈妈,我们不生气了好不好?”何千舟回身抱住显然憋了一肚子气的母亲。 “我才懒得和这帮脑子生锈的千年老顽固生气,如果我当真和他们置气老早就不在人世了!”白凌羽拍拍女儿的后背以示安慰。 “阿行走了。”四婶吕青提醒何千舟。 何千舟见那个少年怏怏收起唢呐准备离场,便按照五叔的嘱咐起身追到她身后。 “阿行,等等。”何千舟从口袋里掏出仅余的四张纸币凑齐了五张。 何千舟认为这场酣畅淋漓的演奏值得清空她的口袋,她恨不得想要用鲜花和珠宝把面前这个少年掩埋,她只后悔今天临出门前没有带更多的钱,除此之外她不知该如何向面前这少年手中的唢呐表达如潮水般汹涌的倾慕。 那人见何千舟递过来钱没有直接伸手去接,而是用两根食指撑开衬衫胸前的口袋,何千舟便将纸币对折一下整整齐齐地塞入里面。阿行撑开衬衫口袋的动作不知为何令何千舟萌生出一股施舍感,她暗自谴责这种居高临下的罪恶潜意识并因此羞红了脸。 “辛苦了,阿行,你的唢呐吹奏得妙入毫颠,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何千舟目光近似乎热烈地追随阿行那双黑亮的眼眸,阿行直视她,她便也直视阿行,阿行闪躲,她便追随阿行的闪躲。 阿行俯身对何千舟微鞠了一躬算是道别,何千舟的满腔热烈随着枯叶被秋风席卷到半空寻不到归途。那人自始至终没有对在场的人讲任何一句话,何千舟只觉得自己仿佛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千舟,你怎么拉着一张脸?”母亲白凌羽察觉到女儿脸上的失落。 “那个孩子好冷淡。”何千舟压低声音讲出令她郁闷的缘由。 “阿行是个哑巴,她不会说话。”四婶吕青在一旁插话。 “哑巴?”何千舟目光透过人群追寻唢呐少年,那人早已在一片喧嚣中不见踪影。 “青妹,我怎么对这孩子有些眼生?”母亲转过头问在白鹿中学当音乐教师的四婶。 “阿行先前也与你和千舟一样自幼生长在青城,只是因为家中生出一些变故不得已来到白鹿镇,那件事大概是发生在六年前吧……对,六年,一晃六年了……”四婶吕青将被风吹得冰凉的手放回黑色毛呢外套口袋。 第2章 chapter 002 “六年了。”江克柔下车后抬头看了一眼低垂的夜幕。 “什么六年?”河笙边摆弄醉醺醺的母亲边问姐姐。 “阿行被外婆带回白鹿镇六年了。”江克柔俯身把一摊烂泥似的母亲拖出车门,姐妹俩如同护法般一左一右。母亲魏如愿双手无力地搭在两个女儿肩头,身体如一条海藻似的东歪西倒。江克柔知道母亲不会当真从自己肩头滑落,她一定很怕弄脏身上那件过于昂贵的华丽大衣。 魏如愿假使只有三分醉意也会在女儿们面前刻意呈现出七分,如此她便可以心安理得的一回家就倒头大睡,如此她便可以有借口多逃脱一天做母亲的责任,大女儿江克柔会任劳任怨地替她收拾一切烂摊子。 “呵,我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地步呢?”魏如愿到家后便如坠入海底一般将身体摊开在楼下客厅松软的沙发,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戏剧性地滚下一串温热的泪水。 二女儿河笙进屋便急不可待地钻进浴室洗澡,她最讨厌酒的气味,每次只要和酒醉的母亲坐一辆车,她回家恨不得洗上八百遍澡。大女儿克柔一会儿帮她脱外套,一会儿帮她脱袜子,隔一会儿又拿来一条温度适中的湿毛巾给她擦脸。 魏如愿仿佛半身不遂的病患眯着眼贪恋享受来自女儿的照顾,那种感觉好似在扮演一个被佣人照顾的富家少奶奶,只可惜她不是,或许她本该有这个机会,只是结婚过早害了她。 魏如愿恨自己每一段短促的婚姻,恨她在每一段婚姻中留下的产物,魏如愿恨她们,每一个女儿她都恨,魏如愿认为是三个女儿牵绊了她人生旅途的潇洒脚步,她的人生本该风风光光被人呵护,何须沦落到今天这般卑微地步。 “如果没有你们这些累赘,我一定会度过很好的一生,如果没有你们这些累赘,我或许此刻正在与爱人在欧洲旅行,我当初一定是脑袋抽筋儿才决定生下你们,女人呀,好可悲,我魏如愿居然可悲到要用一生来为自己年轻时的错误买单。”魏如愿像受了极大委屈似的把头埋进沙发哭泣。 “那你现在走吧,我们这个家里有你没你都不会有任何区别。我们从前确实是你的累赘,但现在不是,现在你是我们的累赘!魏如愿,你才三十八岁就已经活成女儿们的累赘,你不觉得羞耻吗?”河笙披着湿哒哒的浴巾站在门口呵斥哭泣的母亲。 “河笙,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他妈的也想像阿行一样变成哑巴?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原本瘫软成泥的母亲一个鲤鱼打挺扑向二女儿河笙,河笙白净的脸上一瞬留下五条鲜红的血指印。 “妈,你别打妹妹。”江克柔飞奔过来把吸附在河笙身上的母亲强硬剥离,母亲既像是一团长着吸盘的软体海洋动物,又像是一条泥水里令人作呕的吸血水蛭。 “江克柔,你也不站在我这边?”母亲双手抱头瘫坐在地毯。 “妈妈,我们是一家人,我现在已经不想在家人之间站队。”江克柔试图把母亲从地毯扶上沙发,母亲愤怒地甩开她的胳膊。 第3章 “你也长本事了,你们都长本事了,好,真好!”魏如愿如同失去全世界似的歇斯底里地躺在地上冷笑,今晚向来最乖的大女儿克柔竟然也开始忤逆她。 “笙笙,你过来坐这里,我来帮你处理一下伤口。”江克柔回身从医药箱里翻出药水和棉签,她一低头恰好看到妹妹河笙红红的眼圈,江克柔恨自己懦弱到不敢在母亲面前为妹妹撑腰,更恨自己无力替母亲撑起这个断壁颓垣的家庭,她不恨任何人,只恨自己。 “嘶……”河笙受痛下意识地缩紧肩膀浑身战栗,江克柔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滴落在笙笙伤口。 “好疼吧,笙笙。”江克柔手忙脚乱地擦掉笙笙脸上那滴眼泪。 “姐姐,我有些想阿行了,我们什么时候能把阿行从白鹿镇接回来?”河笙突然像个脆弱的小孩子一样把脸埋在江克柔怀里。 “我不知道,笙笙,我真的不知道阿行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我们身边,我想妈妈或许一辈子都不可能再重新接纳阿行。”江克柔心中不敢对阿行回家这件事抱有任何幻想,毕竟母亲才是一家之主,只有她在这三个人的小集体里拥有无上权利。 “可是阿行真的错了吗?”河笙扬起印着五道红色抓痕的脸问江克柔。 “笙笙,我不知道,我这个没用的姐姐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江克柔又回想起六年前事发当晚母亲对阿行进似乎疯狂的逼问。 “你错了吗?” “你知道错了吗?” “你耳聋了吗?” “我在问你到底错没错!” 母亲那时候仿佛已经忘记阿行是个无法说话的哑巴。 “你错了吗?” “我问你知错了没?” “你这个可恶的恶魔!” “我就问你到底错没错!” 母亲在每一句话末尾都会用手中的藤条狠狠抽打阿行。 “妈妈,不要再打了。”江克柔见状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魏如愿的椅子旁求情,母亲将江克柔连拖带拽推搡到门外,咔擦一声锁上房门。 河笙光着脚跑到楼下去找邻居阿姨求救,邻居阿姨的丈夫一脚踹开母亲卧室房门。江克柔一生都无法忘记眼前的那个场面,阿行裸露的身体上密布着渔网般纵横交错的红色伤痕,邻居阿姨惊叫一声来到阿行身边,她试图在阿行身上找到一块好的皮肤从而把阿行扶到丈夫背上,可是她上看看下看看怎么都无处下手,竟然急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魏老太和小姨魏如念这时也听到消息从医院匆匆赶回家,魏如念见到阿行像一块脏污抹布似的躺在地上身子一软昏倒在母亲脚底,她误以为阿行已经惨死在自家姐姐手里。 魏老太在那晚毅然决然地将阿行和小女儿带回了白鹿镇,她宣布彻底与大女儿魏如愿断绝母女关系,魏如愿也宣布她彻底与小女儿宋青行断绝母女关系。 阿行自此便成为了一缕游魂似的阴郁白鹿镇少年。 第3章 chapter 003 窗外乌云四合,何家老宅餐厅里的嘈杂湮没细碎的雨声,何千舟脑海里仍旧萦绕着那椎心泣血的声声唢呐,她已经很久没有对一件事物提起这般的兴致。 三爷爷坐在餐厅主位,男人们坐在三爷爷两侧,酒过三巡,家中的叔叔伯伯们竟一扫阴霾开始无所顾忌地攀谈,四叔摇头晃脑地频频掉书袋炫耀自己学识渊博,五叔手舞足蹈地吹嘘自己曾与青城首富同桌喝酒,父亲双手抚摸啤酒肚跟在众人身后嘻嘻哈哈地捡笑,那一刻六叔的离去早已无足轻重。 “千舟,你下午药还没吃吧,早点回去休息。”母亲白凌羽知道女儿向来讨厌这样令人烦心的场面。 “老婆,家里的长辈们都还没用完餐,孩子辈份的怎么好先离席,这成何体统?”父亲侧身凑到母亲耳边一通劝说。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何家祖上是穷要饭的吧,穷要饭的家里怎么还有这样多讲究?千舟少吃一天药会带来多大的戒断反应你知道吗?难道宁可冒着旧病复发的风险也得让千舟坐在这里听你们这群废物点心吹牛皮?”白凌羽压低嗓音对丈夫一顿呵斥。 “老婆说的对!”父亲见老婆白凌羽语气中夹杂着不耐烦马上闭嘴。 “四婶,你能陪我回去吗?”何千舟望向坐在母亲正对面的吕青。 “当然。”吕青走到四叔身旁打了个招呼便同何千舟提前离席。 何千舟与吕青沿着长长的走廊回到原本属于父亲的房间,即便父亲与母亲结婚之后一年回家的次数极其有限,他这个何家长子的房间依旧被家人保留至今,毕竟翻新何家老宅使用的一砖一瓦都来自他老婆白凌羽保险箱里的真金白银。何家人的集体愿望就是希望大嫂白凌羽和大哥婚姻美满,长长久久,唯有如此他们才可以一直趴在大嫂一家身上吸血。 “千舟,你算是解救了我,耳根总算得了清净。”吕青进门后去厨房接了一杯温水递给何千舟。 “您也很厌恶今天这样的场面吗?”何千舟从纸质手提袋里取出每日携带的药盒。 “除了他们自己,恐怕没人喜欢。”吕青伸手锤了锤一连坐在椅子上几个小时的僵硬后腰,她在饭局进行一半时就感觉身体和精神都已无法支撑起这份消耗。 “四婶,阿行六年前来白鹿镇的具体日子您可还记得?”何千舟把药片塞进口中仰头喝光了杯子中的温水。 第4章 “记得,阿行来镇上隔天恰好是白鹿中学老校长六十岁生日宴,我从饭店回家的路上听同事说魏老太半夜从青城接回了最小的外孙女,孩子似乎受到了虐待,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肤,镇上的几个赤脚医生轮番到魏老太家报道。”吕青双手抵着窗台在脑海中翻找旧时回忆。 “白鹿中学校长生日宴那天是……”何千舟简直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十二月二十三日,冬至后两天。”吕青从手机备忘录里搜寻出准确答案。 “那么阿行来白鹿镇的日子就是十二月二十二日……只差了一天,当真?”何千舟难以置信地望向四婶吕青。 “当真……唉……千舟,怪我,我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提及阿行是个哑巴,害你们一家再度勾起过去那些伤心事。”吕青懊悔地抬手打了自己脸颊一巴掌。 “您别自责,我只不过是觉得这两件事存在些许巧合。”何千舟言语间一不小心打翻了桌面半敞开的药盒。 那些令她心生厌烦的小药片们顷刻狼狈地东窜西躲,它们在维护她情绪平稳的同时也从一定程度上剥夺了她的感官,何千舟常常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来自外太空的闯入者般游离在世界之外,阿行那日的演奏却意外穿透她身上厚重的盔甲直抵心房,她好似在阵阵唢呐声中幻化成一尾从冰封中解冻的鱼。 “阿行是不是在您工作的学校里念书?”何千舟依稀记得整个白鹿镇只有一间小学和一所初中,阿行的身量显然已不是小学生,那么便唯有这一种可能。 “阿行她本人从没在白鹿中学念过一天书,镇妇联工作人员去她家里做了好多次动员工作,我还陪同过,每一次魏老太都斩钉截铁地回绝。”吕青将自己平日所了解的情况毫无保留地转述给何千舟。 “阿行家里为什么不让她上学?”何千舟想不通这其中的缘由。 “阿行是自己不想去上学,魏老太只不过是顺从她的心意罢了。”吕青言语间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 何千舟清楚地知道吕青在极力避免再一次触碰到她暗藏在心中的隐痛,何家所有人都知道何千舟内心的城堡搭建得并不牢靠,只消在她面前提一句妹妹小世,何千舟的世界便会一瞬土崩瓦解,烟消云散,她的存在不过是父母多年以来用偏爱凝聚起的一团尘烟。 “千舟,药吃过了?”母亲白凌羽在这个时候踩着高跟鞋推开房门。 “吃过了。”何千舟瞥了一眼药盒里沾满灰尘的药片。 "那个叫阿行的孩子你想要吗?"白凌羽单刀直入。 六年了,过去六年里,女儿的眼睛仿若是一盏蒙尘的灯,她亲眼见到那盏灯在今天遇到小哑巴的时候被重新点亮。白凌羽看得出女儿在与阿行目光交汇刹那眼里萌发出一丝生的意志,她为女儿在墓园般沉寂的精神世界里得到复活而感到庆幸,她庆幸千舟在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了想要紧紧抓在手里的东西——那个被亲生母亲遗弃在白鹿镇的黑衣小唢呐匠。 “我……我可以要吗?妈妈,那毕竟是一个孩子,不是一条狗。”何千舟的嗓音急剧颤抖,吕清见状递给何千舟一只手,何千舟便像在汹涌海浪中抓住一根浮木般将之紧握。 “除去生老病死之外,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花钱买不来的东西,只要你说一句想要,妈妈就想办法把阿行带回家给你。”白凌羽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递给身旁的吕清。 “如果钱能买来除生老病死之外的一切,那您今天为什么没有资格进入何家墓园?”何千舟虽然心中很想要阿行却也无法赞同母亲的目空一切。 “只不过是钱还花得不够罢了,千舟,如果我肯将白家的产业分给你叔叔伯伯们十分之一,别说进墓园,他们祖坟都敢挖。”母亲又抽出一根烟凑到吕清面前借火点燃。 第4章 chapter 004 魏如愿忽高忽低的鼾声穿过卧室门传到江克柔耳畔,唯有母亲进入睡眠状态这个家才能得到短暂的安宁,她永远都活成一副叛逆少女的姿态,母亲二字是她人生里最沉重的羁绊。 河笙伤口上过药后便顶着一脸抓痕回到卧房熬夜复习功课,她为了将来有一天能摆脱这个支离破碎的家每天都格外用功学习,她才不想像姐姐江克柔那样一辈子被母亲捆绑在膝头,如同一条被主人豢养在牢笼之中的宠物狗,只做看家之用。 母亲魏如愿自第一次结婚之后再没有打过任何一份工,她钱少的工作历来看不上眼,钱多的工作自身条件又不符合,每天都妆容夸张地混迹在饭店、麻将馆、ktv与夜店这般热闹的场合,她人生的唯一主题就是——找乐子。 父亲出走后母女三人靠家中原本的积蓄支撑了三四年,江克柔假日里打工赚来的钱总是被母亲以各种理由揣进口袋,幸好小姨魏如念在这个时候对姐姐和两个外甥女伸出了援手。 那之后已在国外结婚生子的小姨便开始正式承担起家中的大部分开销,江克柔和笙笙未来几年学业上的花费小姨也一并承诺担负,母亲在得到小姨的支援后日子过得愈发洒脱。 江克柔洗过澡后趿拉着拖鞋从浴室走到阳台预备合上窗帘,只见一辆眼熟的白色汽车停在老宅院外铁门旁,月隐隔着马路从树下长椅上站起身向她挥了挥手。 江克柔随手在睡衣外披了件外套便匆忙跑出院门,秋日萧瑟的冷风沿着领口灌进她的身体。 第5章 “降温了……我在家里拿了床被子给你。”月隐回身从长椅上拎起一只巨大的纸质购物袋。 “你是不是在外面等了很久?”江克柔见月隐衣着单薄眼眸之中流露出抱歉。 “哪有?”月隐摇头,随后又问,“家里是不是又出了乱子?” “魏如愿今天又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她的牌友们喊我和河笙过去接人……唉,这种事在我家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乱子,我和河笙早已经习惯跟在魏如愿身后收拾烂摊子,啊,你什么时候发来……”江克柔言语间打开手机瞥见好几条月隐发来的信息和未接来电,彼时她终于明白月隐为什么会在夜阑人静时出现。 “江克柔,不许道歉,不许自责,人在忙碌时看不到信息很正常。”月隐不等江克柔开口便阻止了她的一系列自我谴责。 “月隐……我……我今天心情实在很烦乱,河笙那会儿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把阿行从白鹿镇接回来,可是我这个没用的姐姐根本不知道答案。”江克柔双手抱在胸前低垂下头,路灯在脚下投映出她的影子,她的发丝,她不知该如何向月隐描述她面对现下生活心中时常会浮现出的那种无力感。 江克柔觉得外婆、母亲、小姨、笙笙、阿行与自己,每一个人都如无根无依的浮萍一般在岁月长河之中随波摆荡,命运从来由不得她们做选择。 “阿行还是待在白鹿镇更稳妥,如果你们贸然将阿行接回来,你母亲对她的虐待恐怕会变本加厉,那样究竟对阿行本人是好是坏呢?”月隐从现实的角度帮助江克柔分析。 “可是,月隐……阿行已经六年没有去过学校了,我无法想象阿行不继续上学以后如何在社会上立足,难道要留在白鹿镇吹一辈子唢呐?”江克柔在晚风中对月隐诉说她心中的担忧。 “那么我们就把阿行从白鹿镇接回青城吧,免得你一直牵挂,我可以把阿行安置到我在学校附近的那套公寓,阿行今年也有十四岁了,行为一定比从前成熟许多,我可以负责替你监督照看她。”月隐抬手将江克柔被风吹乱的头发掖在耳后。 “我曾不止一次向外婆提出接阿行回青城,外婆说她早已习惯阿行的陪伴,死活都不肯放人。我也问过阿行本人的意见,阿行表示她半点都不想回到这个家,至于我母亲那边的态度,想都不用想,毕竟阿行当年闯下了那么大的祸事,月隐,我们家的这道难题恐怕无解。”江克柔仿若被抽去筋骨的疲惫身体下意识地向月隐缓缓倾斜,月隐微微压低肩膀迎合江克柔肢体上的靠近,江克柔隔着薄薄一层衬衫衣料感受到月隐皮肤的温度。 江克柔心中一向将家中亲人排在第一位,可比起与家人们相处江克柔更愿意和月隐呆在一起,似乎只有和月隐在一起,江克柔才可以卸下女儿或是姐姐的双重家庭身份,单纯只做一个简单女孩。 江克柔在月隐面前永远不需要容忍,不需要懂事,她永远可以在月隐面前敞开内心去倾诉所有细碎的烦乱,月隐会如同深邃海面一样毫无怨言地接纳她所有的情绪。如果一直以来没有月隐的陪伴,江克柔无法想象自己如何支撑到现在。 “阿行的事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们总有一天会想到解决的方法。”月隐一边低声安慰一边轻抚江克柔的脊背。 江克柔脑海里迷雾一般的焦虑在月隐的安抚之下随秋风消散,月隐总是有本事平息她情绪的风浪,她对江克柔而言是如同解药的存在,月隐只需一个眼神,一句话,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江克柔便会觉得心安。 “你回家开车慢些,记得到家告诉我。”江克柔站在树下目送月隐将车开出巷口,江克柔想,如果没有家人,或许月隐会是她在世上唯一的牵绊。 “姐,月隐是不是喜欢你?”河笙顶着面膜若有所思地坐到江克柔床边。 “胡说八道,女孩怎么可能喜欢女孩?”江克柔闻言心中一惊。 “姐,你这人思想真是闭塞,单单我们班里就有三对女女情侣,依我看女孩子就应该和女孩子在一起,等我考上大学之后也试试。”河笙双手抵着下巴陷入无尽的爱情幻想。 “你又不是同性恋,别因为好奇去祸害人。”江克柔警告似的拍了下河笙肩膀,她知道河笙的性子什么事都做得出。 “我偏要!”河笙一脸调皮地转过头对江克柔做了个滑稽的鬼脸,母亲留在脸上的抓痕使她看起来像个受伤的小丑,江克柔陡然发现自己在笙笙面前笑得像哭一样,她已无力佯装快乐。 河笙与江克柔的性情完全不一样,河笙一向是这个家中最乐观最活泼的成员,她不似江克柔这般压抑隐忍,也不似阿行那般沉默阴郁,比起大姐和小妹,她更像是一只乐观无畏的不死鸟。 江克柔时常暗自羡慕笙笙的洒脱鲜活,偶尔她会想,如果自己不是家中的大姐,可否活成笙笙的样子,她也想体验一下天空中飞鸟的快乐。 窗外月光的清辉隔着薄纱窗帘倾泻入阳台,江克柔躺在床上一如往常地与失眠作战。 “姐,月隐是不是喜欢你?”河笙的话再一次漂浮到江克柔耳畔。 江克柔回想起自己站在树下目送月隐将车开出巷口的样子,那时的她确实很像是月隐的女友或是妻子。 难道一个女孩子当真可以毫无顾忌的与另外一个女孩子在一起? 难道月隐和自己之间当真存在成为情侣的那种可能性? 第6章 江克柔抱着怀中洁白柔软的被子在夜色中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第5章 chapter 005 何千舟一家三口临行之前去了一趟位于半山腰的白鹿寺,父母平时见寺必拜,何千舟并不信神但却很喜欢随他们前往香客相对稀少的寺庙。父亲十几年如一日地求福禄,母亲求日子平安顺遂,何千舟什么都不求,她从不认为人们会因为跪拜在神像前祈求而得到更多。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请您保佑我事业通达,福禄双全,财运亨通……”父亲闭着眼跪在蒲团上一遍又一遍地向菩萨神像叨念,即便跪拜动作崩开他腰间的皮带也丝毫不为所动,他相信自己一个穷小子能有今时今日都是向菩萨苦求来的,年少时他日日来白鹿寺祈求摆脱何家世代贫穷的魔咒,后来他便奇迹般地在青城遇到了富家女白凌羽。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请您保佑我们一家三口身体康健,平安喜乐,幸福万年…保佑白家昌盛兴旺,永享荣华……”母亲随后双手举香跪在父亲身旁的蒲团上向菩萨祈愿,她深信白家世世代代的富贵定是源自先祖的福泽,她这个白家长女要做的便是不遗余力地维系家族的繁盛。 何千舟上前几步从藤编蒲团上扶起母亲白凌羽,父亲若无其事地向上提了提西裤将皮带重新扣紧,阿行在这时低着头步子轻灵地迈进佛殿。那人仰着一张十二三岁孩童青涩的脸虔诚地跪在高大的神像对面,双手飞快地对神像做出几个手势,那架势不似在祈求,倒像是在问候。 “那个小唢呐匠在求什么?”母亲站在门旁目送阿行走出佛殿。 “菩萨辛苦了。”何千舟回答。 “什么?”白凌羽扬起眉头。 “阿行什么也没有求,她只是说了一句,菩萨辛苦了。”何千舟转过头向母亲白凌羽解释阿行手势的含义。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遇到跪在神像前无所求的人。”白凌羽一边俯身拍打沾染尘灰的大衣下摆一边若有所思地慨叹。 白凌羽夫妇随后去后院找住持商量十月份修缮白鹿寺事宜,何千舟一个人漫步在白鹿镇年久失修的古老寺院,她希望能在这里再次遇到小唢呐匠阿行。何千舟今天口袋里多揣了一些现金,她想给阿行补足一整个乐队的唢呐酬金,或者更多……何千舟不知为何在心底燃起了一种想为阿行大肆花钱的渴望,她甚至自己都对自己的这个怪异念头感到困惑不解。 何千舟一家三口在白鹿寺吃过简单素餐之后一同下山,父亲一路哎哟哎哟地扶着腰抱怨山路陡峭体力不支,白凌羽一脸不耐烦地责怪他平时只顾享乐疏于锻炼,父亲好似办事不力的下属一样耷拉着脑袋接受上司的埋怨。他极少敢反驳妻子,毕竟他是当初收了女方家巨额彩礼的上门女婿,亲戚、朋友、同学们虽然平日里都称呼女儿为何千舟,可女儿的户口本上却实打实地写着白千舟。 “谁家的丑狗。”父亲骂骂咧咧地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扔向栓在树下的一条黑狗,他急需发泄,老婆女儿都得罪不起,那么发泄对象便只能是路边这条黑狗,谁让它命运不济,偏偏被主人发配到此地。 那条黑狗被石头砸到脑袋嗷呜一声挣脱开绳子冲向父亲,父亲在慌乱之中将何千舟向前一推便连滚带爬地一溜烟跑远,那条黑狗呲牙瞪眼扑过来死命地叼住何千舟小腿。 白凌羽尖叫着从脚底下捡起一个木棍卯足全力抽打黑狗,可她越是用力抽打黑狗,它便越是不肯松口。那当口一道鬼魅似的黑影从何千舟背后树林里窜出,只见那人利落地用衬衫蒙住黑狗眼睛,死死绞住它脖颈,密集的拳头几乎将黑狗鼻子掀翻,黑狗这才缓缓张开嘴巴一头栽倒在何千舟脚底。 白鹿镇阴霾的天空飘洒起一阵银针般的细雨,阿行紧闭着嘴唇背着何千舟穿梭在蜿蜒的山路,她骨骼分明的脊背硌得何千舟身体生疼,额头滴落下来的汗洇湿了何千舟手掌。 阿行起起伏伏的气喘声犹如敲门一般拍打着何千舟耳膜,那孩子的肺里仿若有一群小人在一边敲着铜锣一边扯着脖子嘶吼。何千舟不忍让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担负她这个成年人身体的重量,可是她的腿已经痛到无法在山间正常行走,除去依靠身下这个小唢呐匠她别无选择。 何千舟在心中暗暗发誓要在未来某一天回报阿行,只要阿行心中有祈求,她便会倾尽所有去实现,她想做阿行灰白世界里唯一的神明,她想要阿行对她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她想置身神殿接受阿行虔诚的跪拜,她弄不明白自己心里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受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搞不懂为什么自己在与阿行第一次初见时便想收服对方,这究竟是极致的友爱,还是变态的贪念? 阿行将何千舟背到镇上仅有的一家正规诊所,医生三下五除二帮何千舟处理好小腿上的伤口,白凌羽打电话命令丈夫立即将车开往诊所,三人即刻前往青城浅唐医院为何千舟注射狂犬疫苗与免疫球蛋白,白家长女仅有的女儿人生里容不得半点风险。 “阿行,谢谢你。”何千舟上车前吃力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叠粉红色纸币,除此之外她不知该如何向面前这少年表达心中的谢意。 阿行冲着何千舟手里那叠纸币连连摆手,仿若看见什么不祥之物般将眉头拧成一座山川,何千舟这才看清阿行被一片鲜红覆盖的手掌还在滴滴答答向外渗血。 第7章 “阿行,你得跟我回一趟青城,白鹿镇诊所没有疫苗。”何千舟试图抓住阿行的手,阿行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后又向何千舟作出没关系的手势。 “你今天必须跟我回去,这事商量不得,我不允许你拿生命来冒险。”何千舟腿上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她已经没有耐心跟面前的小哑巴讲道理,便使出仅余的力气揪着领子将她塞进车里,白凌羽见状配合地在阿行身后甩上了车门,母女二人在这种时候思路总是出奇一致。 阿行一路拘谨到恨不得将半截身子探出车窗之外,何千舟倒是对阿行在最后关头的服从心中很是满意,阿行本可以挣脱,毕竟她的力气大到可以制伏一条恶犬,何千舟身上仅存的那点力气对她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可她在被拎起衣领之后还是没有过多挣扎选择乖乖上车。 阿行在半路突然转过头对何千舟做出一个拨打电话的手势,何千舟会意地伸手掏手机却发现口袋空空,白凌羽回身将自己的手机递给阿行,阿行拨通电话后将手机重新交还给白凌羽,何千舟这才意识到原来阿行根本没办法通过电话对家里说明情况。 “魏阿姨,您好,我是何家老大的妻子,白鹿中学吕青老师是我弟媳……我……我跟您说个事……我女儿今天在山上被狗咬得不轻,阿行救我女儿的时候受了点伤……伤情不算严重……我现在准备带阿行和我女儿到青城去打狂犬疫苗……估计得留孩子在青城住上个几天,您老千万不要担心。”白凌羽隔着话筒对魏老太一通心虚地解释。 “何太太,白鹿镇的孩子不娇气,一点小伤不打紧,阿行性子怪,您多担待,那这几天就给您添麻烦了。”白凌羽本来以为自己会遭到魏老太一顿痛骂,可是脑海中的疾风骤雨并未在现实世界上演,魏老太不仅在电话里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反倒开口就是一通体谅至极的宽慰,原来她并不是白凌羽预想中的那种小镇刁蛮老太。 第6章 chapter 006 周五下午江克柔照例在青城大学附近的超市里采购了一批日用品和食物,母亲通常每个月只在家中留宿五六天,河笙中午在学校食堂解决午餐,江克柔负责每天准备早晚餐并主动包揽下全部家务。 河笙还有八个月就参加高考,江克柔这个大姐想尽最大能力给妹妹创造学习条件减少生活负担。河笙一直以来都想离开这个家,所以江克柔心甘情愿地在背后托举她,姐妹俩至少也要有一个能脱离家的牢笼。 “江江啊,我是外婆,阿行这几天人在青城,你和笙笙得空去看看她,记得别让你妈妈知道。”傍晚江克柔接到魏老太打来的一通电话。 “阿行怎么会来青城?”江克柔惊讶地问话筒另一头的魏老太。 “阿行在白鹿山上救人时受了点轻伤,现在住在青城白家,我给你念一下白家号码,你拿纸笔记一下。”魏老太指头拂过日历上用铅笔写下的那排手机号码,随后又不放心地向孙女交待,“白家那位女士是个体面角色,你嘱咐笙笙千万别为阿行受伤的事跟人家撕破脸皮。” “您放心,我会嘱咐笙笙讲礼貌守规矩。”江克柔听闻阿行回到青城的消息一时间既担忧又欣喜。 “今天时间太晚了不合适,明天再打电话联络吧,明天你与白家人约一个合适的见面时间,记得举止要大方礼貌,态度不卑不亢,穷人在富人面前只要挺直腰板别自卑露怯根本不会被对方看不起,记住了吗,江江?”魏老太在电话里再一次向江克柔确认。 “外婆你放心,您说的我都记得。”魏老太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挂断电话。 江克柔一边在厨房做晚饭一边猜想阿行究竟在山上受了什么伤,白家那位女士是否能善待那个无法说话一身伤疤的可怜孩子,阿行一个人在完全陌生的白家是否会感到孤独无助?她心急到等不及明天的到来。 “月隐,近两天可能会与阿行见上一面,我好期待。”江克柔放下手中的菜刀擦干手掌给月隐发去一则消息,她无论是遇到快乐还是悲伤的事都想第一时间与月隐分享。 “那太好了,真为你开心,我为阿行准备了一份礼物,你帮我带给她好不好?”月隐三分钟过后回复江克柔。 “那你要不要现在过来我这边,我们正好一起在家里吃晚饭。”江克柔盯着咕嘟咕嘟冒热气的蒸锅向月隐发出邀约。 “要,当然要,我真的很好奇你的手艺。”月隐几乎未做思考便发来回复。 晚上七点一刻月隐与河笙一前一后推开房门,原来是月隐途中遇到补课回来的河笙,便将她顺路带回家。 “记得把我的礼物带给阿行。”月隐将一台还未拆封的手机很随意地推到江克柔面前。 “不行,小孩子不能用这么贵的手机。”江克柔回绝。 “那可不可以给我用?我可不是什么小孩子!”河笙在一旁举手争取。 “你也不可以。”江克柔敲一下河笙额头。 “克柔,你仔细想一想,阿行目前最需要的物件是不是一台手机,如果有手机,阿行以后就可以随时随地与你们联系,你也不必总是那么担心。”月隐不由分说地将手机塞进江克柔书包夹层。 “那也不用买这么好的吧。”河笙在一旁撇嘴。 “河笙,如果你明年高考能考过600分,我也送你一台同款手机,如果你能考过700分,我再加送一台笔记本电脑,你觉得如何?”月隐并未对河笙在一旁的低声抱怨产生反感,三岁的年龄差使月隐只当河笙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第8章 月隐时常会听江克柔讲起妹妹河笙身上发生的种种趣事,她讲起妹妹时眼里时常会流露出一种笼中之鸟对湛蓝天空的向往,每每此时月隐总是很心疼在这个家中作为大姐存在的江克柔,她竟然自小就在家中担负起母亲的角色,月隐时常在心中叹息命运对江克柔太不公平,因此总是格外疼惜她,照拂她。 “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我我我……我太谢谢你了,月隐姐姐,我一定会用尽全力好好学习,现在的我浑身都充满了动力!”河笙尖叫着捧起月隐的脸颊用力亲了一口,她之前曾几次三番地向小姨提出换新手机的要求,小姨每次都以高三应以学业为主驳回了她的请求。 江克柔瞥见河笙亲吻月隐脸颊的动作像一块雕塑似的呆愣愣站在那里,她仿佛意识到自己头脑的一半在羡慕河笙可以无忧无虑表达欣喜,另一半却在对河笙与月隐之间的亲密行为感到明显排斥与不适。 江克柔在潜意识里认为河笙不该如此轻易地亲吻月隐,即便河笙一直以来只是把月隐当做姐姐的好友来看待。那一刻江克柔为自己心中那份对月隐的强烈占有欲而感到震惊,她仿佛在不经意间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自我。 江克柔今天特地比平时多加了几个菜,月隐一边埋头吃饭一边感叹江克柔厨艺一流,江克柔并没有把月隐的话当真,她知道月隐家里有专门做饭的厨师,自己这点厨艺又怎么可以和专业大厨来相比? “我可以再吃一碗饭吗?”月隐吃过一碗饭后抬眼望着江克柔。 “为什么不可以呢,我来给你盛。”江克柔拿起月隐的碗回身到电饭煲里盛饭。 “看来你是真心喜欢我做的菜。”江克柔把盛得满满的米饭递给月隐。 “我平时很喜欢吃这种家常菜,外面饭店里的菜和学校食堂里的菜我都吃不惯,零食我也不感兴趣,只可惜每次在家里吃饭父母从来都只允许我吃半碗,我上次吃饱饭好像还是在过年。”月隐接过那碗堆得像小山似的米饭。 “为什么只允许你吃半碗饭?”河笙好奇地问坐在她身旁的月隐。 “大抵是为了保持良好的形象吧,如果我身上有一丝赘肉,父母都认为我给家里丢人。”月隐放下手中的筷子思忖片刻回答。 “难怪你看起来这么清瘦,那你以后经常来这里吃饭吧,反正我也要每天晚上给河笙做饭,我们这个家太冷清了,你来了也能热闹一些,至于魏如愿,你不用担心,她但凡回家都在晚上九点以后。”江克柔从未料到家境优越的月隐竟然会在这个和平年代吃不到饱饭。 “那我每个月来一次吧。”月隐似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每个月来一次未免太生分,你得天天来家里报道,我每天放学也好蹭你的顺风车回家,你还可以陪我在超市一起买菜,岂不快哉?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允许你送阿行这台手机。”江克柔此刻一心只想把常年挨饿的月隐喂饱。 “那……那也好。”月隐言语间脸颊笼罩上一层粉红色薄雾。 第7章 chapter 007 母亲白凌羽趁一家三口回白鹿镇参加葬礼给家佣放了七天假,平日里除去过年他们几乎没有假期。保姆琴姨得知小姐受伤第一时间从亲戚住处赶回白家,她见何千舟缠着厚厚纱布的腿便眼眶一红抹起眼泪,心中埋怨那条黑狗为什么不来咬自己,偏偏要对家中最为娇贵的小姐下口? “琴姨,你把二楼右手边空房打扫一下。”白凌羽解下颈子上的丝巾顿时觉得呼吸通畅,她自打见阿行用衬衫衣袖将黑犬勒晕,便觉得脖子上的这条丝巾碍事至极。 何千舟停下手上的动作目光凝重地望向母亲口中所说的方向,那里是她妹妹小世曾居住的房间,除去琴姨每月定期打扫,母亲在过去六年里从不允许任何人踏足那里。 何千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偏偏让阿行住进小世的房间,家里明明还有那么多间空房。难道因为阿行和小世一样都是哑巴,母亲才下意识地将阿行当做小世看待,难道母亲也从四婶吕青那里得知了阿行与小世人生玄妙的重叠? “太太,您的电话。”琴姨将茶几上的手机递给白凌羽。 “雨棠吗?”白凌羽随口问。 “不是。”琴姨摇头。 “阿行的二姐?”白凌羽在话筒里听闻对方来意颇感意外地向上挑了一下眉头,随后又道,“那我们把时间定在明天中午怎么样?我接下来几天都有工作安排,我女儿会负责接待你们,你们可以在这里待到傍晚,如果想留宿也没问题。” “阿行,你的大姐和二姐明天会来这里看你。”白凌羽挂断电话伸手拍拍阿行的肩膀,阿行伸出左手大拇指向前弯动两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响动,白凌羽依稀记得那是表达感谢的手语。 对于手语,白凌羽只懂得你好,谢谢,对不起,再见,这种最为简单的生活常用语,倒是何千舟当年全程陪小世学会了手语。白凌羽想到小世便抬头望了眼对面一身拘谨的小哑巴,那张满怀戒备的脸一时间令她有些失神。 何家四弟媳吕青对白凌羽说阿行是在六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二日被魏老太从青城接回白鹿镇,那一天恰好是白凌羽二女儿小世死去的第二日,两个孩子不仅生日同年同月同时辰,又都是后天原因所致的失语者,难道算命人口中所谓的生辰八字当真断定了她们成为失语者的命运? 第9章 白凌羽打心底认为何千舟这次在白鹿镇遇到阿行是出自命运的安排,小世被带走了,老天便又给何千舟派来一个阿行,她的身边总归要有这么一个人。 阿行在未来某天定会像白凌羽当初期盼的那样成为何千舟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便是白凌羽允许阿行住进女儿小世房间的原因,她觉得阿行就是小世,小世就是阿行,小世房间本就该属于面前这少年。 “阿行,狂犬疫苗要分五次打完,第一天、第三天、第七天、第十四天、第二十八天各一次,阿姨留你在白家住一个星期把前三针打完,第十四天和第二十八天再派人去白鹿镇接你怎么样?”白凌羽耐心地同面前这少年商议。 “阿行说她一切都听从您的安排。”何千舟向母亲翻译阿行那段手语的含义。 白凌羽言语间又抬头看了一眼杵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阿行,那孩子好似一条在哺乳期内被强硬从母亲身边抱走的小狗,她的整个身体都在无法自控地颤抖。 “太太,小姐,晚餐准备好了。”钟叔走过来冲白凌羽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孩子们,我们一起愉快地享用晚餐吧。”白凌羽刻意捏起嗓子在阿行面前假作一副慈母的腔调,她不想在阿行心中留下一个严厉长辈的印象,那样一定会吓跑面前这个战战兢兢的孩童,只是……那孩子为什么会对陌生环境表现出如此害怕呢? “孩子,你这伤口看起来不大像是狗咬所致……你确定这是狗咬留下的伤口?”白凌羽又想起浅唐医院医生下午对阿行的问话,阿行用手语对医生说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那天的晚餐准备得格外丰盛,白凌羽一如既往地坐在餐桌主位,何千舟与阿行面对面落座,她身旁座位前照旧摆放着一副卡通样式空碗筷。阿行用未受伤的左手笨拙地往口里送食物,白凌羽时不时地抬头望上阿行一眼。 白凌羽认得阿行那双黑亮的眼睛,它阴郁中带着怯懦,怯懦中带着执拗,执拗中带着倔强,那分明就是她已逝女儿小世的眼眸。 你是否该用阿行弥补小世的缺憾?你在阿行面前能扮演一个好妈妈吗?你能扮演一天但你能扮演一世吗?白凌羽一遍又一遍在心中自问。 “阿行,我喂你?”何千舟见阿行用餐那样吃力柔声问道。 阿行闻言愣怔半晌,那人静止的样子看起来好似一个卡顿的电脑程序,她得花费一定时间来对这短短五个字执行启动、拆解、释义,待她明白过来何千舟的意图,两只耳朵便红得好似元宝型的灯笼,随后从胃部平抬起手掌做出已经吃饱的手势。 白凌羽见这情形一晃神想起八年前一家三口去青花江边吹风,何千舟手里拿着一袋面包站在台阶上喂脚下的鸽子,小世伸手拉扯何千舟的大衣下摆说姐姐我也要,何千舟以为小世也要喂鸽子便递给她一片面包。 “我也要姐姐喂我。”小世模仿小鸽子的样子双手背后张大嘴巴等待姐姐投喂。 “小鸽子宝宝,你的晚餐空运来喽!”何千舟俯下身将面包放到小世口中,小世开心地用手臂模仿鸟儿扑腾翅膀。 那时何千舟的笑容绚烂得仿若星河散落在午后波光潋滟的江面。 假使现在让白凌羽回到十四年前重新做选择,她一定不会选择将女儿小世领入人世,她不想看到何千舟在本应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日日在悔恨之海中苦痛挣扎,她不明白为什么六年过去了女儿仍旧不肯宽恕自己。 白家人从不敢因为小世离去的事情责怪何千舟一句,可她却亲手为自己搭建起一座永恒的监牢,难道女儿会如行尸走肉般麻木地度过漫长且枯燥的一生?难道女儿要一辈子依赖那些令人情绪平稳催人入眠的药片? 第8章 chapter 008 江克柔执意要遵从外婆的安排明天再打电话给白家,可二妹河笙根本没耐性等到明天,她跑到写字桌前抓起写有白家号码的便笺在姐姐赶来之前火速拨通电话,对面听电话的是一个中年女人,那女人客套的语气中包裹着几许不容置噱的威严,河笙想她一定就是传说中何家老大的妻子白凌羽。 “白凌羽把我们与阿行见面的时间定在明天中午,她说我们可以在那里待到傍晚,如果想留宿也没问题。”河笙踮起脚尖冲江克柔做了一个调皮的鬼脸。 “月隐,我看你得把河笙听不听姐姐的话列入高考奖励考核条件,如果笙笙下次再不听我的话,你就直接取消奖励计划。”江克柔双手抱在胸前颇为无奈地看着一脸得意的妹妹。 “我看可以……”月隐拄着下巴作出思忖的样子故意逗河笙。 “哼!”何笙咬着牙跺一脚地板跑回卧房,江克柔转过头与月隐相视一笑。 “白家离这里很远,明天我送你们过去吧。”月隐手里把弄着江克柔随手放在茶几上的发圈,她的床头柜里收藏着一个颜色相近的同款,江克柔上次去社团时不小心把它遗落在月隐车里,月隐便自作主张地把那个发圈带回家中。 月隐的床头柜里收藏了好多与江克柔有关的各种小物件,她喜欢江克柔偶尔的丢三落四,这样她便能不断扩大自己的收藏门类,发卡、小皮筋、签字笔、草稿纸、唇膏空壳以及一大盒硬币。 江克柔一次与月隐一同去学校的便利店买冷饮,店主找给她两枚五角的硬币,她像奖励小孩一样随手递给了月隐,月隐知道江克柔这个行为想必又是出于下意识,她一定常常把便利店的找零奖励给家中妹妹。 第10章 月隐想到这里眉开眼笑地把钱揣进了裤袋,那之后江克柔便断定月隐是个见钱眼开的角色,每次都把便利店的找零宝贝似的奖励给月隐,月隐每次也都很宝贝地接过去收好,两个人至此仍旧在延续这个幼稚的找零游戏。 “我自己开车去好了,你不是给了我一沓加油站的代金券吗,我继父留下的那辆车估计还能再战几年,虽然破了点儿,但每次接我妈妈回家的时候都能派上用场,咱们青城的出租车司机好像都不愿意接待醉鬼。”江克柔回身给月隐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麦茶。 “这是什么茶?这样好喝。”月隐举着茶杯好奇地问江克柔。 “麦茶,二十几块一大包,每包里有两百袋,你喜欢等下我给你拿一包。”江克柔坐到月隐身旁抬手给自己倒上一杯,麦茶湿漉漉的热气扑向她鼻尖与脸颊。 江克柔喜欢在饭后泡上一壶麦茶,消食又解腻,夏天她会在早起时放一壶在冰箱里,等下午从学校回来时咕咚咕咚喝上一大杯。 “我妈看到估计要发火,算了,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月隐连连摇头。 “月隐真是妈妈的好孩子。”江克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后又感叹,“我又何尝不是呢?” 月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复江克柔,她觉得那好像不是一句夸赞。江克柔与她两个人的家庭境况完全不同,可她们似乎都在用一生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讨好各自的母亲。 江克柔的母亲总是给她找很多的麻烦,令她受累操心,月隐的母亲则是总在生活里圈画下许多条条框框,月隐得如踩钢丝般一路小心翼翼行走,万万不能越界。 月隐认识江克柔是在大一那年,青城大学组织新生军训,江克柔就站在月隐的前排,每每练习军姿月隐的目光便会自然而然地落在江克柔后颈,她的长发偶尔会从迷彩帽里掉下来两缕,熨帖地沿着颈子打上一个圈,她会趁教官不注意用袖口擦额角细密的汗珠,双手时不时地抻一下迷彩服下摆。 她脚上的袜子总是洗得像冬季的雪一样洁白,她总是在休息时一边和大家聊天一边用湿纸巾擦拭运动鞋的底边。她有一根白发贯穿了头顶仿佛是一道划分稚嫩与成熟的边界线。她口袋里的钥匙会随着踢正步的动作发出金属磕碰的哗啦响动。 她生理期向下弯腰时裤子上会隆起两道卫生巾的边缘印痕,两道印痕中间的布料会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泛起三两道细长褶皱。她总是能在同学们不小心受伤时飞速跑到书包前翻出绷带、药水与棉签,如同一个小护士般利落而熟练地帮对方处理伤口。 月隐不知为何时常常会留意江克柔身上的各种小细节,偶尔她会因为自己观察得过于细致而认真怀疑自己是否变态,等下一次列队时,月隐依旧会在炎炎烈日下无比仔细地观察江克柔,月隐在江克柔面前根本无法克制自己想要深入了解对方的本能。 年轻的教官命令大家两两一对做仰卧起坐,江克柔双手按着月隐的小腿认真地计数,她的汗水滴落在月隐裤脚与袜子之间裸露的皮肤,月隐感受到那滴温热腰部一瞬间泄掉了全身的力气,只觉得自己仿若陷入在夏末秋初的一场美梦里。 新生们休息时教官解散队伍,月隐与大家席地而坐,江克柔看到月隐散开的鞋带便探出身子三下五除二系好,月隐吃惊地对江克柔说谢谢,江克柔摆摆手对月隐说她的行为完全是出自惯性,因为自小家中就有两个妹妹需要她照顾,一个小她三岁,一个小她六岁。 “那你父母为什么不替你分担一些呢?”月隐抬起头不解地问江克柔。 “我妈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醉鬼,她总共经历过三次婚姻,我的第一任继父是个家暴狂人,那个男人把我们母女几个当成沙包一样捶打,我的第二任继父在四年前离家出走,那个老色鬼走与不走在精神层面对我根本无法产生任何影响,反倒使我少洗了不少脏衣服,少刷了很多次马桶。”江克柔在第一次见面时就那样如话家常般地对月隐讲述她的生活,她好似并不会为自己糟糕的父母与破碎的家庭感到难堪,她对自己的人生境遇冷眼旁观,仿若身处另外一个未知的宇宙。 那一瞬月隐觉得自己平日里在家中所受的规训与委屈在江克柔面前都不值一提,原来她的同龄人竟在如此疲惫地活着,可月隐在江克柔脸上看不到丝毫背负一家生活的沉重,她仿若已经被岁月打磨成毫无棱角的石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命运给出什么她都乖乖伸出双手去接受,她好似命运路途中一个无比虔诚的朝圣者。 第9章 chapter 009 何千舟时隔六年鼓起勇气再次迈入妹妹小世的卧房,虽然母亲早已差人将屋里的衣物与玩具清空,她的脑海中依然残存许多旧时回忆。何千舟偶尔会幻想,人如果可以彻底清空记忆就好了,她的人生中有太多过往渴望被岁月消除。 阿行穿着琴姨送来的睡衣抱着膝头坐在墙角,那孩子的头发湿哒哒,仿若刚刚穿越一片潮湿的雨林。何千舟想一定是陌生的环境令她心中感到害怕,母亲与自己对阿行而言不过是仅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 “阿行,你的手会不会很痛?”何千舟走到墙角牵起阿行缠绕纱布的右手,她被恶犬咬伤的腿上又传来一阵隐痛,几个小时前服下的止痛药正在渐渐失效。 阿行摇摇头示意何千舟不必为此担心。 第11章 “那么现在我们来玩一个假装医生与患者的游戏,我扮演医生,你扮演患者,现在身为医生的我需要亲眼确认病患的伤情,我需要你乖乖听话配合。”何千舟俯身将缠绕在阿行手掌的纱布一圈一圈拆掉,那人手背上露出好几条动物犬齿刮蹭所致的血痕以及一道横贯手背的伤口。 “我猜这几处一定是那条恶犬留下的痕迹,那么这条长长的伤口是怎样留下的呢?”何千舟言语间从口袋里拎出一枚装在透明自封袋里的钥匙,她在写下题目的同时也揭开了谜底。 阿行洗澡时琴姨过来收衣服发现她口袋中有一把染血的钥匙,便擅自收起来交给何千舟,何千舟一见这钥匙就想到阿行那道贯穿手背的伤口。 浅唐医院的大夫说阿行手上最长这道伤口看起来不大像是狗咬所致,何千舟便以为那道伤口一定是阿行在制服恶犬时不小心被地上的石头或是树枝划伤,直到她看到琴姨带过来这把钥匙锯齿尖凝结的血迹。 “为什么呢,阿行,为什么要故意弄伤自己?”何千舟把手上那枚染血的钥匙重新交还给阿行。 阿行好似被警察抓到的小偷一样低垂着头从何千舟手中摸走钥匙,何千舟用眼神逼问她,她便将渗出一层细汗的脸颊悄无声息地埋入膝头。 阿行不知该如何向何千舟解释自己山野莽夫一样的行为,如果此刻冒然告诉何千舟她只不过是想通过令自己受伤这种行为来换取何千舟多一眼的注视,多一分的怜悯,来换取一个或许不会发生的拥抱,何千舟会理解她内心晦涩潮湿的渴望吗? 何家老六出殡的前一天何老五去找阿行顶替师傅去吹唢呐,阿行本想拒绝,魏老太却在一旁念叨,听人说何老大的女儿长得好似画报上的仙女,你好歹去看上一眼,阿行便听从外婆的话翻出一袭黑衣准备明天参加何老六的送葬。 白鹿镇世世代代传下来一条不许女人进入墓园的规矩,阿行虽然平日里已经和师傅老肖学习了六年唢呐,平时却从来没有机会真正在葬礼上吹奏,镇上仅有的一支服务于白事的乐队里成员清一色都是男性,她只能做看客。 阿行当然知道如果不是师傅老肖的乐队被邀请去外地参加送葬,何家才不会看得上她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女唢呐匠,所以卯足力气想让那帮人见识一下女子也可以吹得好唢呐。 阴阳先生喊一声“起”阿行的唢呐声便如飞鸟一般从浩瀚天际俯冲大地,它穿透他们的心脏,缝补他们的破碎,洗涤他们的欲念,宣泄他们的苦楚,阿行手中的唢呐便是她灵魂的化身。 何老五果然在送葬队伍进入墓园时傲慢地伸开胳膊拦住了阿行,他高扬的下巴透露出对阿行性别的鄙夷,他试图用鼻孔代替嘴巴说轻蔑的话,那个一口烂牙的老家伙此刻心底正在为自己的男性身份洋洋自得,即便阿行是这场葬礼唯一的乐队成员也没有进入何家墓园的资格。 何家那些狗男人到底觉得自己哪里比女人高人一等?他们皆是由女人诞下,可他们的族谱里却不允许女人出现,他们不许身为她们母亲、阿姨、姐妹的女人进墓园,你可以尽情想象眼下这场闹剧多么荒唐多么滑稽。 阿行收起唢呐转身退出这出在白鹿镇世世代代上演的闹剧,那当口一个如空中云朵般柔和的声线闯入阿行耳朵。 “辛苦了,阿行,你的唢呐吹奏得妙入毫颠,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阿行只觉得那声音幻化成一缕火光点燃了她灵魂的引线,那个声音的主人在她脑海里燃放了一场盛大而又隆重的烟火。 阿行抬起头看她,那女孩身着一件黑色大衣,阿行首先看到她略微有一点点干涸的嘴唇,而后是她洁白的牙齿,秋风卷起几缕长发拂过她微张的唇角,她的头发蓬松地披散在肩头,她的脸苍白之中带着些许病态,她的眉目浓淡相宜。她确实很漂亮,阿行本以为外婆口中所说的女孩应该妩媚而又明艳,但她不是,她高洁得仿若是一株生在极寒之地的雪莲,阿行在那一刹那仿佛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神明。 何千舟是阿行这一生中见过最美丽的事物,她不是人,她属于自然。她热烈之中包裹着冷峻,柔软之中夹杂着坚韧,阿行在见何千舟第一面的时候就已经对她彻底臣服。 何千舟抿着嘴唇将酬金放进黑色衬衫口袋的那一刻,阿行恨不得匍匐在她的脚下,祈求被她收留,祈求被带走,可那只不过是阿行单方面的美梦罢了。 阿行强硬地按捺住心中的翻江倒海俯身对她鞠了一躬转身离开,生怕自己多留一分钟便会生出不该有的妄想,阿行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被亲生母亲遗弃在白鹿镇的怪胎,又怎么会有资格留在那般圣洁的人身边。 那天开始阿行梦中一直看不见脸的女子终于有了清晰的面目,阿行在梦里日日与她亲密无间,阿行在梦里夜夜与她相拥而眠,阿行愿跪在她面前切开自己的胸腔,双手托举着奉上自己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阿行愿为她肝脑涂地,阿行愿为她粉身碎骨,阿行愿为她出生入死。 第10章 chapter 010 江克柔吃过早饭去商场给阿行买了两件新衣服,她通常每个季度都会买三两套新衣拜托客运站司机稍回白鹿镇,阿行八岁时那张孩童的脸随着岁月流转在江克柔脑海里渐渐模糊,如同一张风吹日晒的旧相片。 河笙一整个上午都站在镜子前不断地尝试搭配各种造型,她一会将头发拉直,一会卷起,吹了又吹,洗了又洗。河笙想在第一次见面时给白家的人留个好印象,那家人毕竟在白鹿镇老百姓口中很是风光。 第12章 “河笙,我们只是过去看阿行一眼,你这样打扮会不会太隆重。”江克柔见河笙打扮得仿佛像是要去参加舞会不禁在镜子面前驻足。 “你懂什么,老古董,你没见到偶像剧里的女主角去世交家中拜访都是这么穿戴吗?谁像你每天打扮得那样寒酸?”河笙冲着镜子对站在背后的江克柔翻了个白眼。 河笙从前每个月都会订购时尚杂志提升服装品味,即便中午饿一学期肚子也要攒钱买二手名牌,近两年之所以有所收敛只是在为高考腾出复习时间,她深知对于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学历才是立足本钱。 “寒酸吗?我倒是觉得还好。”江克柔凑到镜子前打量自己一眼,顺手擦掉镜子上的一处污点,她看不出自己哪里寒酸,青城大学的学生平时差不多都是这种打扮。 “那是你自我感觉良好。”河笙把脸贴到镜子前仔细地涂唇膏。 “外婆叮嘱千万别为阿行受伤的事跟人家撕破脸皮。”江克柔忽然想起外婆昨天傍晚在电话里的那番嘱咐。 “外婆真是不了解我,我怎么会傻到和白家的人翻脸,阿行伤都伤了,我冲她们发脾气有什么用?我老早就被‘拳击手’磨练得没脾气了。”河笙收起唇膏对着镜子抿了几下嘴唇,随后又将一枚胸针别在裙子锁骨下方位置。 “拳击手?”江克柔觉得这个奇怪的称呼似乎潜藏在记忆深处。 “我那个亲爸呗,你忘啦?这个外号当初还是我们俩一起研究出来的呢,除了他有谁能配得上这个称呼?”河笙抓起一对耳环侧着脸比划来比划去,似乎对今天的造型怎么都不满意。 “你可闭嘴吧,好好的提那个败类干嘛?”江克柔显然不想再触及那段阴暗回忆。 午饭时间定在十二点,江克柔十一点与河笙从家中出发,河笙在路上一脸兴奋地对江克柔讲述姐妹三个仅有的那一丁点童年趣事。江克柔心里想如果现在的生活是年幼时午后的一场梦该多好,那时母亲魏如愿还没走进第二次、第三次婚姻,那时未来这个家中的悲剧还不见端倪。 白家清幽古朴的宅院将河笙从回忆中拉扯回现实,她请求江克柔将车开得慢一点以方便多拍几张相片,江克柔本欲嘱咐河笙别总想着拿着白家的照片对同学炫耀,后来想还是不要在这个姐妹重聚的日子里扫兴,毕竟快乐才是这个家中真正的奢侈品。 “两位女士里面请。”何家老宅门廊前站着一位穿着白衬衫黑西服的老者。 河笙挺直腰板对老者微点了下头,脚踩高跟鞋丝豪不怯场地走在江克柔身前,那一刻江克柔发现妹妹河笙身上确实隐藏着某种光彩照人的特质,如果不是生在这个烂泥一样的腐朽之家,她或许会像时尚杂志里的那些女人一样活得明艳而又张扬。 “千舟?”江克柔这才发现站在老者身后等待的白家小姐竟是自己所属戏剧社团的成员。 “前辈?”何千舟面对江克柔的出现也显示出同等惊讶。 江克柔与何千舟相识大约是在两年之前,青城大学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要求每个新生入学时必须报名一个社团,何千舟在母亲怂恿之下胡乱地填写了一张戏剧社团的报名表。江克柔这个戏剧社团团长发现名叫何千舟的成员每次团里活动都缺席,打电话不接,发邮件不回,开学几个月从没露过面。 第二个学年学校要求戏剧社团在小剧场献上一段长达三十分钟的表演,老师特意要求戏剧社团的二十八名成员全部参演。江克柔为了完成上头发下来的任务,只好提前查好课表到教室去堵何千舟,那天她终于亲眼看到这个幽灵一样的社团成员的长相,何千舟的脸比社团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适合参演戏剧,只是她本人压根儿没有这个意愿。 何千舟不想参与排练每次见到社团团长江克柔都躲得老远,江克柔也乐得花心思陪她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每天都抱着课本耐心地等在教室门口,任谁也没有想到这场较量中最后屈服的人竟是何千舟…… 江克柔好说歹说地给何千舟安排了一个殉情美人的角色,她只要穿着华美的衣服安安静静地躺在一片花朵中十分钟便可以结束表演,何千舟实在熬不过前辈的软磨硬泡,只好在戏剧上演那天乖乖躺上了那张花朵装点的长台。 那天演出结束以后江克柔塞给她一个五十元的红包并叮嘱她要当天花掉,何千舟却觉着自己在那天仿佛提前预习了一次死亡,当她躺在花丛中的那一刻,周围的喧嚣都离她好远。 何千舟在江克柔心中是整个戏剧社团中最不配合且最难搞的成员,江克柔在何千舟心中也是一位温柔却十分难缠的社团前辈,两个人任谁都没有想到今天竟会在这样的场合里因阿行碰面。 “前辈,我们去餐厅吃饭吧,阿行正在那里等你们。”何千舟收起眼中的惊讶邀请河笙与江克柔一同用餐。 “我亲爱的小哑巴!”河笙抢在前头一把抱住面前已经和她长得一样高的妹妹,那孩子依旧顶着六年前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扑克脸。江克柔放下手中的购物袋走过去贴了贴阿行的面颊,记忆里那张风吹日晒的旧相片终于浮现出原有的画面。 白家的午餐中出现很多江克柔从来没见过的菜色,餐桌主位前摆着一副卡通空碗筷,何千舟与江克柔坐在餐桌左侧,河笙与阿行坐在两人对面,白家餐厅令江克柔感觉好似置身于一幅年代久远的古朴画卷。 第13章 何千舟用餐时目光无意落在河笙别在锁骨下方的银白色胸针,那胸针母亲拥有一枚,她也拥有一枚。何千舟与白凌羽的胸针是金色,金色代表一生为家族操劳的白家长女身份,白家长女之外的其他女孩在百日宴上会得到一枚银白胸针,银白胸针意味着可以一生安享白家物质财富的次女、幺女…… “前辈,对不起,阿行因为救我而受伤。”何千舟回过神后端着茶杯起身向江克柔致歉。 “哪有人不受伤的,你别放在心上。”江克柔端起茶杯客气地接受来自何千舟的道歉。 江克柔想面前这位白家小姐一定没有见识过什么真正的血腥场面。何千舟和月隐一样自幼被家中保护得很好,即便当初她不配合社团活动给江克柔惹出很多麻烦,江克柔依旧对她不反感,江克柔平等地羡慕每一个自我而又任性的女孩。 “阿行,我朋友月隐送你的礼物,她说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部手机,我上午去申请了一张副卡放在里面,通讯录里有我和你二姐的电话,我们姐妹三个以后要时常保持联系。” 阿行伸出大拇指向前弯动两下对自家姐姐道谢,随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包含各种面额的纸币递给江克柔,江克柔见阿行对她这样生分眼眶一红。六年的时光令阿行与家中姐姐们的关系比从前更加疏远,她本以为那孩子会因为与家人重逢而喜悦,但是没有,阿行全程表现得好似一张何千舟会客的背景板。 江克柔想或许阿行的心在六年前那晚就已经彻底死去了吧,那时她已经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孤立无援的处境,那时她已经明白所谓亲情不过是一场沉痛的自我欺瞒,这世上根本无人可以指望。 “阿行,你要不要和我换手机?”河笙从包里取出自己手机在阿行眼前晃了晃,她现在使用的这部手机是母亲两年前的淘汰品,手机电池已经接近使用寿命,如果想开机一整天得冲三四次电。 “河笙,不可以。”江克柔板着脸对河笙摇头,阿行双手先是掌心朝上向前平推,后又伸出食指指向河笙,那个手势的含义是“送你”。 “可是……”河笙似乎还想争辩。 “没有可是。”江克柔不得不在这时像儿时那样对妹妹拿出长姐的威严,她知道河笙虽然看起来张扬又叛逆,内心却对她这个姐姐依旧留有几分尊重,毕竟她们两姐妹在年幼时曾互相支撑走过一段不同寻常的时光。 “好吧。”河笙不情愿地将月隐赠送的那台手机还给阿行,她从前总是喜欢把自己用旧的文具和书包与阿行置换,阿行木讷到从来都不在意自己文具与书包的新旧,她最喜欢阿行身上这一点。 窗沿上不知何时停了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阿行吃饱了便拄着下巴盯着那些小巧的鸟儿出神,午饭过后河笙硬是拉着阿行帮她在白家庭院里拍相片,何千舟与江克柔站在二楼阳台上看着河笙像鸟儿一样在院子里穿梭。 “前辈,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何千舟点燃一根烟递到江克柔手里。 何千舟曾不止一次在天台看到江克柔躲在角落里偷偷吸烟,那种乖乖女背着他人抽烟的反差感着实另她难以忘怀。何千舟觉得江克柔好似水流,无风时可以静静流淌,起风时也会掀起浪涛拍打礁石。 “问吧。”江克柔迟疑一下还是接过烟吸了一口,白色的烟圈被秋风迎面反扑向面颊,何千舟被烟草气呛得转过头咳了两声。 “我想知道阿行为什么在六年前被家人遗弃到白鹿镇?”何千舟思虑再三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埋藏在心底的问题。 何千舟迫切地想知道究竟因为什么使阿行的家人做出那样决绝的选择,她不想花费许久去捕捉细枝末节一点一点去猜度。 第11章 chapter 011 即便是月隐也未能在江克柔这里完整知晓这个破烂之家曾上演的闹剧,江克柔一直以来都将家中那段腥风血雨的过去埋藏得很隐蔽,她在今天之前从来没有翻阅回忆的勇气。 “阿行……阿行她在六年前那晚魔障了似的亲手斩断了她亲生父亲的……欲望根源……千舟,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具体表述……我的意思是……阿行的生父这辈子再也别想感受鱼水之欢……”江克柔担心过于直白的描述会引起何千舟的生理不适,便在白家这位小姐面前尽量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辞,她不得不慎重考虑对方的心理承受能力。 何千舟听到“斩断”二字仿若在炎炎夏日里被一条凉丝丝的蛇缠绕脊背,身体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即便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依旧没预想会听到这么可怕的答案。 “阿行为什么会那样做?”何千舟相信这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因果,阿行不会无缘无故对亲生父亲作出这样残忍的事,她不信慈父慈母会教养出一个恶童。 “因为阿行父亲对她的小姨动了不该动的念想,做了不该做的……禽兽行径……对不起,千舟,关于六年前那件事,我就只能对你说这么多了……我实在不想再沾染那些乌七糟八的烂事。”江克柔回身在烟灰缸中碾灭了剩下的半截烟。 何千舟听过江克柔这一番克制而隐晦的叙述,大抵明白阿行为什么在制伏恶犬时眼神那般狠戾,如果她在八岁那年能为了保护小姨对亲生父亲挥刀,那么她做出用钥匙锯齿划伤自己手背的事也并不奇怪,通常对他人狠的人对自己下手更狠。 第14章 何千舟想阿行这种伤害自己的行为或许是为发泄心中郁积的负面情绪,或许是在为心中滋生某个阴暗的念头执行自我惩罚。何千舟打算不再深究阿行手背上那道触目伤痕的来由,毕竟每个人的情绪都需要个出口,何千舟不想将阿行的情绪出口彻底封死。 “阿行,你也存一下我的手机号码。”何千舟送走江克柔与河笙之后回小世房间找阿行,她希望阿行过几天回到白鹿镇仍旧能与自己保持联系。 阿行取出手机在键盘上按下何千舟的号码,指尖久久悬空在录入姓名的那一步骤。 “何以的何,万千的千,扁舟的舟。”何千舟温热的鼻息扑向阿行面颊。 阿行放下手机用一连串看起来很忙碌的手语示意何千舟,她早已将上学期间学习的所有知识都忘得彻彻底底。 “汉字不记得?”何千舟难以置信地向阿行确认。 阿行红着脸摇摇头,仿佛做错了事。 “拼音也不认得?”何千舟又补了一句。 阿行抿抿嘴唇又是摇头,那孩子的神情看起来十分焦灼。 “那怎么能行呢?”何千舟如果没记错六年前阿行正在上小学二年级,按理说上过两年学的孩子至少会识一些简单的常用字,谁承想这孩子竟然字母和汉字都不认得。 “阿行,你一定要重新学会识字,现在这个年代没有人不识字。”何千舟一边在手机通讯录上输入自己的名字一边很认真地嘱咐阿行。 阿行闻言对何千舟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同意重学识字,虽然阿行觉得自己注定要一辈子窝在偏僻的白鹿镇,即便识字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心里却依旧想听从她。 “那么阿行想不想重新回到学校上学呢?我要听真话。”何千舟试探着问面前呆愣愣盯着她名字的少年,即便四婶吕青已经对何千舟说过阿行抗拒上学,何千舟仍想当面亲口确认一次。 阿行听到何千舟问她想不想去学校一边发出含糊的呜呜声一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何千舟在那一瞬又想到了当年同样抗拒去学校的妹妹小世,对于阿行与小世这样的失语者,学生们当中总是有一部分会展露出不友好。 “那好,如果你不想去上学,我们就先不去。”妹妹小世死后何千舟一度对学校这种场所很排斥,她觉得识字这种事并不一定非得在学校进行。如果阿行能接受,她甚至可以在白鹿镇雇几名老师上门教学。 阿行一听到“上学”这个词语脑海里就出现一片混沌,曾几何时,阿行在学校里也是一位成绩十分优异的学生。小学一年级时阿行每次考试都是班级里的前三名,班主任和其他老师都对她这个失语的孩子十分怜爱,只可惜好景不长。 阿行小学二年级那年,家中生活秩序开始发生极其严重的人为错乱,母亲总是故意把阿行洗干净的袜子扔进垃圾桶里,再转头责怪她邋遢;母亲总是故意打碎过期的化妆品与香水,再训斥她小小年纪就使坏摔东西;母亲总是故意在父亲电脑上下载大型游戏,再对父亲告状说阿行最近越来越贪玩;母亲还会故意把首饰藏进阿行书包,再污蔑她偷窃家里的东西。 母亲从不允许阿行做出任何反驳,每一次阿行对母亲用手语表示不是自己干的都会换来一顿暴打。家中大姐江克柔和二姐河笙在母亲的影响之下也开始对阿行不像从前那般亲近,这个小小的五口之家就像是一个小型社会,孩子们必须在弱者与强者之间站队,阿行在家中总是失败那一方,母亲总是胜利那一方,阿行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渐渐丢失了脸上的表情。 阿行在遭受一次次殴打之后,成功标记出母亲每次情绪爆发的时间点,每当父亲回家次数减少母亲便会找各种理由对阿行发泄。那女人把对丈夫的所有不满都尽数倾倒给阿行,阿行是父亲的替罪羊,丈夫一在外犯错,阿行便替父亲在家中遭受惩罚,父亲从某种程度上彻底左右了母亲的情绪曲线。 那段时间母亲好似着了心魔,她渐渐开始不满足于只在家中掀起血雨腥风,阿行发现母亲的破坏行为已经在无形之中触及到她的校园生活。母亲会在绘画课那天折断她的画笔,切碎她的橡皮,母亲会在开学前一天扔掉她的寒假作业,她的观察笔记。 母亲甚至会拖延阿行班级里要收缴的各种费用,积极抵制各种校园活动,反复揪住老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失误向教育局投诉,从而激发老师内心极度抵触。 母亲一次次与班主任、客人老师、家长作对,她会在老师面前编造一些阿行从来没有说过的恶毒话,试图将阿行与老师之间良好的关系从中摧毁。譬如母亲会在家长会上当着众多家长的面故作长舌妇之态。 “张老师,阿行回家对我说您和王主任有一腿,我狠狠地批评了她,您怎么会是那种人?” “王老师,阿行回家对我说您是上门女婿,平时在老婆家里生活得很憋屈,我听到这话抬手就给了阿行一嘴巴,这孩子未免也太不像话。” 原本十分受老师和同学喜爱的阿行,因母亲种种行径在学校受到了各种程度的针对,那以后书本上的知识似乎再也无法以任何形式进入阿行脑袋,阿行成绩一落千丈,仅仅不到一年便从班级前三名降为班级最后几名。 母亲自那以后又常常因为阿行不及格的试卷对她大打出手,只要大人想对孩子动手,便能找到合适的理由。每当母亲抽打阿行的时候她仿佛会自动将灵魂抽离身体,她会如同死去一般站在那里静静承受母亲带来的风雨,阿行继失去表情之后又失去了痛觉。 第15章 母亲用看不见的刀子剥离掉阿行身上鲜活的部分,阿行是一个被母亲抽干血液的女儿,那孩子的灵魂在母亲肆意侵略之下变得干瘪而扭曲,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阿行,我来教你写我的名字吧。”何千舟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白纸和几支笔,阿行在那一瞬忽然想起自己远在海外的小姨魏如念。 家中大姐和二姐因惧怕母亲,每每暴风雨发生时都躲进卧房抱团取暖,唯有小姨魏如念时常到家中给阿行些许疗愈,些许安慰,那个家中真心想拯救她的人或许也就只有小姨而已。 阿行记得自己在小学二年级成绩极度下滑,小姨曾对父母提出要把自己接到她身边照顾,父母同时表示强烈反对,小姨无奈之下便只好住进了阿行的家。 那段时间小姨每天下班都会坐在写字桌前耐心地辅导阿行功课,只可惜阿行头脑中那扇对知识紧闭的门,任凭小姨如何努力也无法再开启。阿行最后不仅成绩没有变好,反倒间接害了小姨一生。 “阿行,我们现在来学习何字,何字左边先是一撇,又是一捺,右边先是一横,一个口字,又是竖钩。”何千舟抽出椅子坐在写字桌前一笔一划地讲解和示范,她手中的铅笔像蚕宝宝啃食桑叶一样在白纸上沙沙作响。 最令阿行感到惊异的是,彼时自己居然能听得进何千舟在白纸上的演示,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集中精力听讲的感觉了,阿行那颗在八岁时就已经对知识紧闭的大脑,如今竟然奇迹般地向何千舟敞开了大门。 “那么现在你来写写看。”何千周把笔交到阿行手里,小姨当年每次讲解一番过后也会像何千舟一样将笔交回阿行手里,她总是那样微微仰起头满眼期待地看着阿行,她的眼里满是热切与信任,阿行却几乎每次都无法正确地解答出小姨前一刻讲解的题目。 阿行本以为小姨也会像妈妈一样失去耐心对她挥起藤条,可小姨从来没有,小姨总是那样温柔地看着她,小姨总是一次又一次的无条件原谅她,小姨总是在台灯下一遍又一遍耐心地订正、梳理、讲解,她仿佛从来都不会生气,她仿佛从来都不会疲惫,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面前这个不会说话的古怪孩童。 阿行在何千周的注视之下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何字,她为自己丑陋的字迹感到羞耻迅速将白纸搓成一颗雪球。 “阿行,你写得很好,我相信下次还会更好。”何千周将被阿行揉皱的白纸摊平在写字桌面,她鼓励似的伸手揉了揉阿行柔软的头发。 何千舟相信这个看起来坚硬如同石块的孩子定有一颗柔软的内心,即便她总是在用伤害的方式来表达爱。 阿行在被何千舟抚摸头顶的一刹那,只觉得身体好似蜡烛被暖意融化,她好想一生都被人这样温柔对待。 第12章 chapter 012 江克柔一回想阿行当着何千舟的面递给她那叠纸币时的生分又眼角发酸,她想自己这个姐姐或许在很多年前就失去了阿行的信任,每一次阿行因受到母亲的污蔑而挨打受痛,江克柔为了不被殃及都完美隐匿在中立地带,只有六年前的那晚她怕闹出人命才开口阻拦…… 河笙大清早就窝在沙发上翻阅在白家宅院拍下来的数百张相片,她先是分类,后是修图,如今手机里储存的这些图片足够她在社交软件上分享大半年,届时想必会引发许多不知情人士的称赞与感叹。何笙第一次与自己梦想中的生活如此接近,她把昨天那场会面当做对未来高品质生活的预习。 江克柔吃过早饭后与河笙肩并肩站在公交站牌前等车,阿行父亲留下的那辆汽车只在夜里接酒醉的魏如愿回家或是特殊情况下使用。河笙与江克柔一前一后走到车厢最后两排寻找座位,如果上车就坐在车厢中部或是前头大概率要在乘车中途让座,这是她们在生活之中积攒下来的经验。 河笙一只手摸着颈子上的项链一只手举着手机沉迷于自拍,她自打从白家回来整个人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轻飘状态,如果不是江克柔在一旁提醒,河笙甚至都没有留意到下一站就是她所就读的青川一中。 “晚上见。”河笙侧身挪到拥挤的车门口向江克柔摆手。 江克柔透过车窗看见妹妹背着书包迈进青川一中大门,她想或许再有几个月河笙就会达成考上一所理想大学的心愿,那时这个家中就只有母亲魏如愿与她这个女儿为伴。 江克柔不是没有动过离开这所寒冷北方城市的念头,她每次彻夜照顾酒醉的母亲时心里都在想着如何逃离,最后她思来想去依旧觉得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很可怜。青城每年冬天都会冻死几个把雪地错认成床铺的醉鬼,她怕母亲也成为那些醉鬼其中的一员。 江克柔时常能感觉到母亲在心底对她的依赖,她很多时候都觉得母亲活得像是一个每天都在耍无赖的小孩,她一直都在拒绝成为大人,她一直都在抗拒成为母亲。 魏如愿是个好母亲还是坏母亲江克柔无法在心中定义,大抵是因为她是家中第一个孩子,母亲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什么恶毒话,亦从没有对她动过一根指头,即便三个人一起犯了错母亲也只会责打河笙与阿行。 “克柔,我在这。”月隐见江克柔走进教室眉开眼笑地拍拍身旁的座位,同学们常常调侃她一见到江克柔眼睛就像繁星在夜空中闪亮 。 第16章 两年前新生军训之后江克柔便在学校里与月隐每天形影不离,月隐的性格像午后的阳光一样和煦,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几乎不需要任何磨合。 “记得今天开始要每天跟我回家吃晚饭,我一定要把你的胃每天都填得满满当当。”江克柔落座后故意捏着嗓子哄小孩儿似的逗弄月隐,月隐脸红一阵白一阵,她这人向来不经逗,月隐越是这样江克柔就越喜欢想尽各种办法逗弄她。 午休时候河笙高中班主任祁亚蓝老师打来一通电话,祁老师说她打不通母亲魏如愿的手机,希望江克柔下午能去学校一趟。月隐担心江克柔一个人处理不好,决定下课后陪她一起前往青川一中。 祁老师过去也曾是江克柔在青川一中的班主任,江克柔一进走廊便看到河笙在祁老师办公室门口罚站,河笙一见到姐姐与月隐立即低下头避开两人询问的眼神。江克柔见河笙躲着自己一时间内心有些慌乱,她猜不到一向成绩优异的河笙究竟会因何犯错。 “克柔,你以后千万不要让妹妹带首饰来上学,我们统一校服、限制化妆、禁戴首饰就是为了遏制孩子们的攀比心,河笙这种行为会在班级里产生不良影响。”祁老师将河笙早上戴在脖子上的那条项链交还给江克柔。 “好的,祁老师,我一定会看住河笙。”江克柔将那条被祁老师没收的项链随手揣进外套口袋。 “你最好把项链装好放进包里,几万块的东西万一丢了怎么办?”祁老师见江克柔没有背包便从办公桌抽屉里翻出一个小手提袋。 “几万块?”江克柔瞪大眼睛向祁老师确认。 “嗯,如果是几十块我又何必让你专门跑一趟,高二这个时间段很关键,我希望河笙不要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分心从而影响学习,你妹妹可不像你性格那么沉稳,她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成为脱缰的野马,你平时得尽量督促她。”祁老师在一旁不放心地叮嘱江克柔。 “我知道了,祁老师,今天晚上回家我一定会和河笙好好谈谈这件事,您放心,这种事以后绝对不会发生。”江克柔反复向祁老师保证。 “好孩子,我信你,唉,你也真是操心。”祁老师伸手拍拍江克柔的肩膀以示安慰。 祁亚蓝做过江克柔高中三年的班主任,她的母亲魏如愿在江克柔的整个高中生涯里一次都没有出现。每当江克柔犯难地在家长会前几天对祁亚蓝说自己母亲生病,祁亚蓝都会大方地允许江克柔的母亲缺席,她从不忍心为难这个在学校里几乎从不犯错的乖学生,她知道这种看起来很乖的孩子通常都背负大山。 “你今天下午不要上学了,现在就收拾书包跟你姐姐一起回家吧。”祁亚蓝双手背在身后语气严厉地呵斥河笙。 “感谢老师原谅。”河笙俯身对祁亚蓝鞠了一躬算是道歉。 三个人一路沉默穿过青川一中空荡荡的操场,月隐的车就停在学校大门的斜对面。 “姐姐,祁老师把没收的项链还给你了吧?”河笙上车后讨好地抱住江克柔胳膊。 “祁老师还给我了。”江克柔绷着一张脸。 “那你快点把项链还给我好不好?”河笙撒娇似的抓住江克柔手臂,拧着身子晃来又晃去。 “如果项链是你的,我会在高考过后还给你,如果项链不是你的,我劝你现在马上还回去。”江克柔表情十分严肃地望向妹妹河笙。 “江克柔你什么意思?你凭什么教我怎样处置我的项链?你是我姐,不是我妈,你根本没有资格管教我,别忘记你只比我大三岁。”河笙见江克柔发脾气一瞬翻脸。 “那就交给妈妈处置好了,如果她知道这是一条几万块的项链,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江克柔双手抱在胸前扭过头看向车窗外。 “这……这项链是……是我攒钱买的。”河笙一句话讲得磕磕绊绊。 “你每个月午餐费加零花钱只有六百,我想知道几万块你是怎么攒下来的?”江克柔一听就知是河笙在撒谎。 “我朋友送我的生日礼物。”河笙口不择言地辩解。 “你几时有过这样富贵的朋友?”江克柔转过头反问。 “那……这项链是……是……月隐……月隐姐姐送我的生日礼物……”河笙冲正在开车的月隐使了个眼神。 “月隐,是吗?”江克柔恍然意识到月隐的确有送河笙这件礼物的能力。 “我……我送的吗?”月隐双手搭着方向盘困惑地盯着前方的路面。 “嗯,是你。”河笙试图蒙混过关。 “那好,月隐,你现在把车停到路旁,我要看你手机里的购买记录和支付信息。”江克柔将矛头转向月隐。 “我……我……”月隐不可思议地望向江可柔。 “好吧,好吧,江克柔,我承认!我承认这条项链不是月隐姐姐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也承认我没有足够的钱用来购买这条项链,我……我昨天在何千舟家去卫生间时经过她母亲的衣帽间……只是抱着好奇心溜进去偷偷转了一圈,我在她母亲的首饰柜看到这条我喜欢很久的项链……就想着……就想着先偷偷拿过来戴几天。”河笙在江克柔一番逼问之下终于放弃最后的抵抗。 “你有没有想过后果?如果白家发现东西丢了报警,你会因为这条项链进监狱,那你每天晚上熬夜学习的意义是什么?那你还计划考什么名牌大学?你的梦想不是当飞鸟吗?你在监狱里关着还怎么飞?”江克柔从未料到河笙会因贪心犯下这样严重的错误。 第17章 “白家一定不会报警,阿行为救何千舟受了伤,白家欠我们的情,况且你又是何千舟话剧社团的前辈……”河笙并没有被江克柔的话吓到。 “白家欠的是阿行的情,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对白家来说是不相干的人!月隐,你掉头,我们现在立马就去白家还项链!”江克柔心想这次一定要给河笙一个深刻教训。 “那你把我的脸面放在那儿?”河笙带着哭腔反驳。 “河笙,你连偷东西的事情都能做出来还要什么脸面,如果白家肯放你一马不追究就是我们最大的脸面。”江克柔一时间对这个鬼迷心窍的妹妹心中很是失望。 “好,江克柔,你聪明,你最无私,我什么都听你的!”河笙像一只被美工刀捅破的气球一样慢慢泄了气。 第13章 chapter 013 何千舟昨天午餐时特地找机会从江克柔那里问出阿行的名字,阿行全名叫做宋青行,宋青行,何千舟总觉得这名字散发出一股竹林听雨的清冽味道。 “我们昨天学习了我的名字何千舟,今天来学习你的名字宋青行。” “阿行,宋字一点也想不起来吗,一点、一点、一横钩、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何千舟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地耐心示范。 阿行将一个简单的宋字写得歪七扭八,她便握着阿行的手带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写,何千舟觉得阿行比抽屉里那些各种形状的药片更能令她情绪平稳,她愿意每天被面前这个古怪的少年占据大部分时间。 “阿行,写字的时候拇指和食指不要太过用力,手指轻握笔杆就好。” “阿行,你的左手为什么总在写字时候搭在胸前呢,我来教你标准的书写坐姿。” “头部端正,肩膀放松,后背挺直,双手放在桌面……“ 何千舟看到阿行埋头认真写字的样子不禁再一次想起了妹妹小世,何千舟当年也是这样手把手地教小世学习写字,她掌心里包着小世热乎乎的小手。每次小世写不好的时候手掌总会因为紧张渗出一层细汗,那孩子总是怕何千舟对她感到失望,因为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就是姐姐。 阿行在这个时刻却无法自控地再一次想到身居大洋彼岸的小姨,记忆中那个春日的午后,阿行总是把两个相近的字频频写错,小姨便像现在这样握着她的手把错字写上整整二十遍,即便这样小姨的脸上也看不到丝毫气恼。 阿行想到六年前无故遭受苦难的小姨喉咙一阵酸涩,她放下手中的笔身体从沙发上无力地滑落到地毯,何千舟见阿行情绪如此低落伸手捋了捋她的头发,阿行便凑到何千舟身旁像一条小狗似的用头依靠着她的裤管。 何千舟受伤的小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可她却没开口提醒阿行。何千舟知道阿行此刻一定也是回想起了某个人,某件事,就如同她在此刻难以避免地想起妹妹小世。两个人一边互相依偎一边心里惦念着别人。 “你在哭吗,阿行?”何千舟用手掌试探着摩挲阿行的眼角。 阿行摇头,她才不会哭,即便是为了心爱的小姨也不会。 阿行在过去这六年里几次三番地试图去怨恨小姨魏如念,试图怨恨小姨一个人逃去国外把她独自留在深渊,可是小姨从前对她实在太好了,那些暖融融的记忆令阿行无论怎样努力都对魏如念怨恨不起来。 阿行无法轻易抹煞掉小姨从前对自己的付出,但对何千舟来说这样会不会太不公平? 阿行在心中发誓下一次何千舟教自己写字的时候,一定不可以再想起小姨,阿行发誓下次绝不可以再把两个人的形象混淆在一起,魏如念在她心中是最为敬爱的小姨,何千舟却是她心中唯一的神明。 何千舟在这时接到江克柔打来的一通电话,江克柔在电话中询问何千舟是否在家,她们姐妹俩想过来送一趟东西。何千舟知道江克柔可能是来送那条项链,便在电话中答应了她的请求。 “千周,对不起,我妹妹河笙昨天在你们家擅自拿走了一条项链,我特地带她把项链给你送回来。”江克柔在祁老师赠送的小手提袋里掏出项链交还给何千舟。 “不碍事,我妈妈今早发现少了一条项链,又打电话给阿京订了一条同款,河笙,如果你喜欢这条项链就留着吧。”何千舟见河笙不敢应声便走过去亲手把项链系上河笙颈子,何千舟觉得河笙的形象很适合这条项链,她看起来像一只芭蕾舞剧里充满欲望野心勃勃的黑天鹅。 “这不合适……”河笙很想要可是又怕江克柔当面让她难堪。 “你摘下来。”江克柔见河笙迟疑立即走过去将那条项链取下。 “钟叔,你拿去处理吧。”何千舟不想推来推去便把项链交给钟叔。 母亲白凌羽的衣帽间每个角落里都装有监控,何千舟一早就得知河笙偷走项链的事情,钟叔昨晚就已经备份下河笙偷饰品柜里项链的视频,问白凌羽是否追究,母亲说,算了,毕竟那是阿行的姐姐,随后又说那条项链不如就送给河笙吧,她永远不会佩戴小偷摸过的饰品。 河笙的眼眸在钟书收走项链那一瞬变得如黑白照片一般黯淡,那一刻她的世界观被眼前这一幕冲击成碎片。原来她眼中如此珍贵的饰物对白家人来说不过是个丢了再买的小物件,何千舟的反应就像姐姐江克柔丢了一个发圈那般平淡。 河笙想到姐姐江克柔在车上连唬带吓地对她一顿斥责,突然觉得很好笑,江克柔竟然因为河笙偷了这条项链对她大谈监狱、高考、梦想、飞鸟……河笙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江克柔与何千舟两者之间可悲的差距。 第18章 江克柔之所以会对偷项链这件事产生这么巨大的反应,是因为几万块对她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何千舟之所以对她偷走项链这件事无动于衷,是因为这几万块对何千舟来说不过是口袋里的几枚钢蹦。 “钟叔,你来说。”何千舟侧身对钟叔点了一下头,江克柔想何千舟一定是要钟叔当面公布再也不允许她与河笙踏入白家。 “河笙小姐,白家亲戚中有一名和你年纪相仿的女孩,最近因为抑郁症自杀而亡,她的父母委托白家替他们寻找一个不介意接受遗留物品的适龄女孩,那对夫妻对于接受者唯一的要求就是不允许私下变卖,那些包包、鞋子、饰品、衣物上大多都留有那女孩的姓名首字母,如果变卖一定会被那家人发现。你有意愿当这个接受者吗?”钟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向河笙展示了一系列华美衣饰相片。 “我愿意,一百个愿意,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河笙如大梦初醒般扯着嗓子欢呼。 “那么接下来的事交给我来办,您只需三天之内在家里空出一间房。”钟叔言毕恭敬地退出了房间。 河笙原本还在恨姐姐令她因为一条项链在众人面前如此难堪,谁承想钟叔在下一刻就给她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喜讯。河笙现在不仅十分感谢姐姐江克柔今天对她不近人情,更感谢阿行在白鹿镇从恶犬嘴里救下何千舟,她本人什么都没付出却成为了这件事情的最大受益者。 阿行站在大家身后看着二姐河笙的情绪犹如坐过山车一般忽高忽低,阿行不明白何千舟为什么要授意钟叔对二姐提及如何处理那些遗物,她更不明白二姐为何在得知逝者的衣饰即将属于她时会表现得那么开心。记忆中二姐河笙从来不肯穿母亲和大姐淘汰下来的衣服,每逢过年母亲不给买新衣服她都会冒着挨打的风险又闹又哭。 两个人目送江克柔与河笙上了停在宅院门口的一辆白色汽车,阿行面无表情地隔着院门对大姐江克柔挥手,何千舟转身看到阿行眼里竟然对那几个人流露出一丝羡慕,阿行究竟在羡慕什么呢?何千舟思忖半晌才意识到……阿行是在羡慕那几个人可以随时随地回青城的家。 “阿行,我带你回家去看看吧。”何千舟言语间将手搭在阿行肩头,阿行只比她矮了半头,何千舟想阿行今年才十四岁,或许再过两年她就会长得比自己还高。 阿行此刻身上穿的是江克柔昨天吃午饭时带过来的那件新外套,衣服样子还好,只是尺码看起来小了两号,显得阿行像一片投在地上的影子,手脚很长。 那辆白色汽车一路开得很缓慢,何千舟跟在后面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她不想被江克柔发现。白车抵达目的地时,何千舟发现自己竟然开了四十几分钟,原来两家人竟住得这样远,几乎横跨了这个不大的城市。 阿行没有下车,何千舟落下车窗,阿行就那样把双手和下巴搭在车窗,她湿漉漉的眼睛隔着街道定定望向家中的院落,秋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好凌乱。 江克柔、河笙还有一位很消瘦的年轻女孩从车上下来推开院门,三个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阿行家的老房子,阿行就那样呆呆傻傻地看着她们,家是她永远无法回去的地方,那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对她的回归表示欢迎。 “我们走吧。”阿行转过头对何千舟比划手语。 何千舟发动车子,她觉得阿行刚刚仿佛在对自己的家再一次作出告别,阿行六年前想必也在心里告别过一次,但是“家”这个字任谁都难以割舍。 “阿行,我带你去买衣服吧,我们开心一下。”何千舟不想让阿行再穿着那件小两码的外套,她想如果阿行换上一些颜色浅淡的衣服,或许看起来就不再那么死气沉沉,年仅十四岁的孩子不应该活得像个半只腿跨进坟墓的人。 何千舟挑了一套又一套衣服让阿行去试,阿行出乎意料地每一次都表现得很配合。何千舟觉得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细线存在于她与阿行之间,那条细线令她在不经意间萌发出星星点点生的意志,她从这根看不见的细线中感受到尘世对她的挽留。 何千舟付账时阿行突然受了很大惊吓似的拽住她的手,那孩子的手一开始像钳子一样有力,后来渐渐抖成一滩泥,何千舟感到阿行的骨骼与灵魂正在经历一场破碎,那些有如冰层开裂的咯吱咯吱声响,如冷风一般灌入何千舟耳畔,她在那一瞬清楚地听到阿行的碎裂。 “宋青行,你这个扫把星,谁允许你回到青城的?”那个女人见到阿行像见到恶魔一般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你已经毁了我一辈子的幸福,还不够吗?你现在还想做什么?”那女人把阿行当做一块破布般咬着牙狠命地撕扯。 “啪!”只听一声脆响在半空中如烟花般炸开,随即又是一声刺耳清脆巴掌声响。 阿行将一个又一个耳光响亮地甩在母亲魏如愿面颊。 第14章 chapter 014 江克柔回到家中便一头扎在厨房准备晚餐,月隐在一旁笨手笨脚地给她打下手,菜不会切,米不会淘,看似帮忙,实则添乱,那人一看就是从来没干过家务的小孩。 河笙闻到饭菜香味放下手机跑到厨房,江克柔在月隐座位前摆了一碗盛得满满的米饭,她一想到月隐说自己在家里吃不饱饭心里就一抽一抽的疼,江克柔不知自己为何总是惯性地心疼月隐。 第19章 江克柔明知月隐每天都在家中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小姐生活,江克柔明知道月隐根本不必像自己一样为生活发愁为学费担忧,可江克柔就是无法抑制那种心疼的感受……心疼她……心疼到时常觉得她可怜巴巴。 江克柔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和月隐之间的相处里有一种喜剧式的滑稽……家境平凡的穷家女总是在心疼怜悯衣食无忧的富家女,穷家女总是在去便利店购物时奖励给富家女一到两枚面值五角的硬币。 “克柔,我们明天早上开始一起跑步吧。”月隐饭吃到一半忽然提议。 “你不是一向不爱运动吗?”江克柔纳闷儿地看了月隐一眼。 “我怕这样吃下去身体会发胖,我妈妈很容易就会发现,如果我现在开始计划每天早上跑步,运动量应该足够抵消掉晚餐。”月隐道出她心中的担忧。 “那我明天早上开始陪你跑步,五点怎么样?你能起来吗?”江克柔在心中迅速调整一遍自己的时间表用以配合月隐。 “我多定几个闹钟,应该没问题。”月隐立马在手机上设置闹铃提醒。 河笙吃过晚餐模仿天鹅优雅地转着圈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仍旧沉浸在那场华美衣饰装点的美梦里,月隐则争抢着要为厨房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 “我来洗碗吧。”月隐拎起搭在厨房水槽上的橡胶手套。 “还是我来吧,我担心你打碎我心爱的盘子。”江克柔套上围裙将月隐推到旁边。 “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这样我心里过意不去。”即便两个人已经熟悉到如今这种地步,月隐依旧会为这类小事对江克柔感到不好意思。 “你站在这里和我说说话就好,等洗完了碗,你陪我去江边散散步再回家。”江克柔打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清洗碗筷,月隐今天晚餐吃了两碗盛得满满的饭,江克柔担心月隐肠胃消化不好,便想着等下一起去江边散步消食。 客厅防盗门锁芯在这时随着钥匙咔嚓咔嚓转动了几圈,江克柔与月隐几乎同时抬头看向门口,只见魏如愿顶着一张红肿的脸晃晃悠悠地甩掉挂在臂弯的包,扑通一声将身体摔向柔软的沙发。 “我究竟上辈子做错了什么事呢?为什么这辈子让我生下这个罪孽?老天爷,我拜托你快点收走那个可怕的怪物,她的眼神简直像要吃人,她总有一天要弑父杀母,你怎么能把这种败类留下祸害人间呢?我求求您收走她吧,我恳求您一定要收走她,明天就收走她好不好?”魏如愿手里握着酒瓶仰头望着天花板醉醺醺地对天祈愿。 “妈妈,你的脸怎么了?”江克柔摘下橡胶手套一路小跑来到魏如愿面前,母亲唇角渗血,脸肿得好似捅过马蜂窝。 “你的好妹妹阿行打的!我今天在商场陪男朋友买衣服的时候遇见她,我不过是骂了她几句,她就对我痛下狠手。”魏如愿把头埋在抱枕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行……打你?”江克柔一时间难以理解母亲的话,六年前母亲几乎将阿行打个半死,阿行整个过程中没敢对母亲还一下手,那个年幼时一直都在默默忍受疼痛的孩子又怎么可能对母亲下手? “对,打我!你说这还有天理吗?我们中国人一向最讲孝道,你见哪个孩子敢对母亲动手?她敢!我真后悔当年生下她,我怎么没有让她死在我肚子里!她这种天生坏种就不配活在这世上。”魏如愿咕嘟咕嘟地将剩下的半瓶酒喝得精光,那股难闻的酒气在室内肆意蔓延。 “阿姨,您敷一下吧。”月隐从背后递过来一条湿毛巾。 “克柔,你知道阿行回青城?”魏如愿接过月隐递过来的毛巾敷在面颊。 “阿行前几天被镇上一条黑狗咬伤了手,这阵子留在青城是为了打疫苗,下周就回白鹿镇。”江克柔蹲下来帮母亲脱掉脚上的高跟鞋。 “那条黑狗怎么没咬死她?咬死她也算是为民除害!”魏如愿咬牙切齿地穿上江克柔递来的拖鞋。 “我看你醉得不轻,扶你到床上休息吧。”江克柔与月隐一左一右将魏如愿扶到她的卧房,魏如愿十几分钟后开始一边打鼾一边说梦话。 母亲的梦话一向里都是她的前夫与历任,她总是在梦中很委屈地问他们为什么不爱她,问他们为什么会抛弃她,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头,问他们会不会来找她,母亲世界里的每一件烦恼通常都与爱情有关。 “月隐,可不可以带我去青花江兜兜风。”江克柔披上外套与月隐一起出门,每每照顾酒醉的母亲后她总是想找个有风的地方清静清静。 “当然,我们走吧。”月隐在这种时候也想好好陪一陪江克柔。 傍晚的青花江边石阶上稀稀落落地坐着几对学生和情侣,落日的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那些被风吹皱的涟漪好似江克柔心中细碎的烦乱。 “克柔,你那会儿为什么不劝劝阿姨呢?我想发生那样的事情她一定很伤心。”月隐朝江面掷了颗小石子。 “妈妈对我哭诉挨打的那会儿,我突然想到从前妈妈打阿行的场景。月隐,我妈妈当初对阿行下手实在太狠了,如果杀人不犯法,我相信阿行一早就没了命。 今天轮到她被阿行打了,我好像做不到怜悯她,我好像看到母亲当年亲手埋下来的种子,如今一天天生长到足以反噬她,所以,月隐,我爱妈妈这毫无疑问,但我并不想安慰她。”江克柔如实对月隐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第20章 “我明白了。”月隐取出一支烟递给江克柔,她知道江克柔压力大时会用抽烟来疏解情绪,所以平时会在车里备上一包烟,但月隐自己从来都不抽,因为她母亲向来厌恶别人吸烟。 江克柔在秋风中用一只手掌围着香烟撑出个半圆,月隐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为江克柔点燃。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呢?”江克柔对江面吐出一个轻飘飘的烟圈,那烟圈好似一朵环形的流云在她头顶盘旋,聚拢,上升,而后在风中慢慢消散。 “你想过离开青城吗?”月隐转过头很认真问江克柔。 “我想过无数次,可我如果真的离开,我妈妈该怎么办呢?她忘记带钥匙的时候谁来给她开门?她晚上喝醉回家的时候谁会开车去接?她不省人事的时候谁来彻夜照顾?我妈妈她就像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我得留下来做她的守护者。”江克柔倚着月隐的肩膀望向浮光跃金的江面。 “为什么?”月隐骨骼突显的手指咔嚓咔嚓滑动打火机滚轮。 “因为三个孩子里妈妈只喜欢我。”江克柔思忖良久才给出心底的答案。 “那就这样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吗?”月隐不明白江克柔为何要为那个残破的家做出如此的牺牲。 “我不知道,月隐,我真的不知道。”江克柔从来都不敢认真思考自己的生活,她也从来不敢细致地剖析母亲对她的爱。记忆中母亲总是对江克柔哭诉自己命苦遇不到好男人,母亲总是说大女儿是她在家中唯一的依靠,年幼时江克柔觉得被母亲依靠很值得骄傲,所以她就努力活成母亲希望的样子。 月隐的手机在口袋里发出嗡嗡嗡地震动声响,她没接,江克柔知道一定是月隐家人打来的电话。 “风有些凉了,我们回去吧。”江克柔从台阶上站起身,月隐帮她拍掉裤子上的尘灰。 夕阳沉入地平线,江面龙鳞般的波光已经消失不见。 月隐牵着江克柔的手一步一步踩着台阶穿过马路,江克柔那一瞬又产生了一种自己是月隐女友的错觉,两个人明明只认识了二十几个月却熟悉得仿佛已经携手走过大半生。 “你等下在我家洗个澡再回去吧,你妈妈不喜欢烟味,如果闻到了又要跟她解释许久。”江克柔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同月隐交待。 “也好。”月隐发动车子,路灯在这个时候仿佛接到口令似的齐刷刷点亮,商铺门口有几个年幼的孩子在端着水枪嬉闹。 “别玩了,淋一身水,快点回家做作业!”店铺里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一只手掀开门帘,那小孩听到母亲召唤便放下水枪乖乖迈进家门。 “真是个乖孩子。”月隐眯起眼角。 “月隐也是个乖孩子。”江克柔感叹。 “我们都是妈妈的乖孩子。”江克柔望着窗外的夜景在心中自问,如果两个妈妈眼中的乖孩子相爱,是否能看得见未来? 第15章 chapter 015 傍晚何千舟来到阿行位于二楼右手边的房间,那孩子因为用受伤的右手袭击魏如愿导致正在愈合的伤口开裂,何千舟到家后吩咐琴姨为她手背上的伤口涂药过后重新包扎。 何千舟见琴姨将沾满药水的棉签在阿行伤口上来回滚动,那孩子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既没皱一下眉,也没示意疼,每当疼痛来袭她就仿佛灵魂抽离了身体,那时的阿行仿若身处在另一个何千舟看不见的时空。 “小姐,处理好了,你别担心。”琴姨替那孩子包扎好手掌提着家庭药箱走出阿行房间,阿行这才从那个何千舟看不见的世界中抽离出来。 “阿行,你怎么可以打母亲呢?”何千舟倚着门框问埋头坐在写字桌前的阿行,她一直想不通阿行今天为何会对母亲做出那样偏激的行为? 魏如愿因为六年前那件事遗弃阿行的确不近人情,阿行恨魏如愿何千舟可以理解,但怎么也到不了掌掴亲生母亲的地步。何千舟发现面前少年的每一次复仇行为总是远远高出合理的尺度。 譬如六年前她生父对小姨魏如念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阿行可以怨恨,可以报复,但她的报复行为却远远超过常人能够理解的程度,六年前八岁的她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六年后十四岁的她如果再像从前那样冲动一次,恐怕会自此掉入万劫不复的罪恶深渊。 “阿行,你怎么可以打母亲呢?”何千舟见阿行不做任何反应,便又开口问了一次。 阿行见何千舟摆出一副责问的架势把头深深埋在胸口,阿行惧怕何千舟对自己今天下午的行为感到失望,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没人会喜欢一个对亲生母亲动手的孩子。 孩子们无论因为什么天大的原因对父母动手都是大忌,这简直太忤逆,太有违常理,反之父母因为再细小的原因对孩子动手却能被大多数人理解,因为太常见,太过普遍。 那个对母亲挥手的当口她头脑里像画纸一样一片空白,阿行在潜意识里觉得母亲对她破口大骂的同时一定会像从前那样高高扬起巴掌,一个又一个地接连狠狠抽她的耳光,她不想再经受记忆里第一次被打耳光时的那种剧烈疼痛,便抢在母亲下手之前做了母亲想对她做的事。 阿行想如果自己还能像从前那样可以张口说话,她一定会当面问问母亲被亲人掌掴是什么滋味?阿行想知道母亲的脸是否能感受到炙热与疼痛蔓延?阿行想知道母亲是不是也可以像她那样在面对疼痛的时候将意识从身体之中抽离。 第21章 阿行想问母亲知不知道脸上挨巴掌会让人头晕耳鸣或是短暂失聪,阿行想问母亲知不知道后背和腿上挨藤条身体好似在被食人鱼啃噬,阿行想问母亲是否体验过烟灰缸砸在头顶那股血液外溢的温热,阿行想问母亲知不知道被家人遗弃在一个陌生小镇的感觉。 “回答我!”何千舟不自觉提高了嗓音,阿行这才发现原来何千舟柔软如云朵的嗓音中竟会有一丝清亮,那丝悦耳的清亮好似流动的音符一般拨动着她的心弦,她一时间竟然忘记自己此刻正在被何千舟训斥,只是一味地沉迷于她有如神迹的声线。 “我要你回答我!”何千舟嗓音中的那丝清亮随着音调上升浓度瞬时又增多了一倍,阿行恍惚意识到原来有人的嗓音可以美好到胜过任何歌曲,任何一种精巧的乐器都无法诠释何千舟声音的美妙。 “你给我站好!”何千舟揪住领子将阿行从写字桌前的椅子上提起,她急切需要阿行对问话作出回应。 阿行在慌乱之中下意识将双手背在身后,扭过头逃避何千舟刀子一般凌厉的注视,她的目光仿佛能在须臾之间将人腹背刺穿。 “阿行,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打母亲?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直视我!”何千舟挽起衬衫袖口将阿行扭到一旁的头强硬摆正,她今天必须从阿行这里得到答案。 "因为妈妈打我,所以我打妈妈。"阿行先是竖起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中间,后又做出一系列转动拳头与挥动巴掌的手势,她知道如果再不给出一个合理解释,何千舟必然会对她产生放弃的念头,可她也知道自己无论给出怎样深刻的解释,这件事在任何人眼中永远都无法“合理”。 “因为妈妈打你,你就要打妈妈?”何千舟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眼眸湿漉漉的孩童,她不懂阿行为什么能大言不惭地讲出如此荒谬的理由,她更不懂为什么阿行此刻的神情显得那样委屈,那样焦急,何千舟从小到大都没有听说过妈妈打孩子,孩子就可以打妈妈的歪理。 “对不起。”阿行并拢五指摆出一个类似敬礼的姿势,又竖起小手指一连戳了两下自己身体。 “对不起你妈妈?”何千舟双手抱在胸前问面前思想异常古怪的少年,她已经无法用常人的思维去揣测对方的想法。 “对不起你。”阿行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一系列手势而后将食指朝向何千舟。 “对不起我?那你妈妈呢?难道你不会对妈妈感到抱歉吗?”何千舟不懂为什么一个简单的认错对面前这孩子来说会这样艰难。 "因为妈妈打我,所以我打妈妈。"阿行再一次直白地给出相同的回答,何千舟听到这答案气得简直要原地爆炸。 “你还不知道错是吧,那好,你现在去墙角罚站,我什么时候让你离开你才可以离开,如果没有我的允许,你绝对不准动!”何千舟的耐心像一只倒置已久的沙漏一样渐渐所剩无几,对于阿行是否会乖乖执行她的惩罚,何千舟心中其实并不十分确定,所以她想赌一次,赌面前这个少年是否会听她的话。 阿行听到何千舟的命令起初是呈现出一脸震惊,随后便两手攥着袖口乖乖地走到写字桌旁的墙角,她虽然意识不到自己的行为是在犯错,身体却在听从于何千舟的支配,她不想让何千舟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望。 “双手放下,后背挺直,转过身来,不许背对着我。”何千舟知道她已经赌赢了一大半,这个性情暴虐的孩子竟然出乎意料地在乎她。 阿行听到何千舟的话双手捂着眼睛将身体一百八十度旋转,她依旧惧怕何千舟那刀子般的凌厉注视,阿行觉得那眼神此刻正在像鹫鹰一样啃食她的心,她必须蒙上双眼避免与何千舟对视。 “你站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吧,我等下消气了再过来找你。”何千舟看到阿行用那只受伤的手蒙住眼睛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在浪费生命,她不明白此刻对这个少年执行的惩罚是否真的存在意义? 何千舟回到房间打开抽屉取出药盒里那些形状各异的药片,她时而觉得自己情绪平静得如同一潭泛不起涟漪的死水,时而又觉得自己的情绪是一艘在巨浪中颠簸而行的帆船,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因为对它失去控制在风浪中永久地葬身于海底。 何千舟明明那么讨厌失控,却在刚刚因为阿行一次又一次地失控。 何千舟就着玻璃杯的里温水吞下那些苦涩的药片,它们曾为她带来许多的副作用,它们让她头脑迟钝,脚步松散,震颤乏力,它们协助她的神经抵御抑郁、焦虑、暴躁、厌世。 她在卧房的窗前站了许久才过去找阿行,何千舟觉得她们彼此都需要一点时间用来冷静。 “我究竟是阿行的谁呢?我又有什么权利责问她?我为什么要在阿行面前扮演一个讨伐者?”何千舟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陷入在一种本不应该发生的感情里,那种感情或许是一种亲情与友情的混合体,亦或是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陷落。 “阿行,你为什么要在房间里打伞?”何千舟推开门时见到阿行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站在墙角,她便走过去气恼地从那个孩子手里夺走了雨伞,她讨厌不合时宜的孩子气或是恶作剧。 “我的世界好像在下雨。”阿行弯曲五指上下起落像何千舟描述她心里淋过的那场雨。 第22章 何千舟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的一系列行为让阿行的心淋了雨。 “这是我这辈子受过最轻的惩罚,可是我的世界却好像在下雨……”那个古怪的哑巴少年这一次不再对何千舟吝惜表达,她在用弯曲手指上下起落手掌的手语动作诠释她心中的雨。 “阿行,来我怀里躲雨。”何千舟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却主动走过去将阿行抱在自己怀里,她想为阿行遮风挡雨,只是令人觉得好笑的是,那场风雨的始作俑者竟是她自己。 何千舟不知道自己毫无原则的纵容是错还是对,她此刻只想用一个长久的拥抱来平复阿行心里那场雨,她此生都不想让阿行再淋雨。 第16章 chapter 016 两人刚从青花江边返回江克柔家,月隐家人又打来一通电话,江克柔从抽屉里胡乱翻出一瓶香水对月隐喷了两下,她觉得这样月隐身上烟味便不会太大。 “你闻闻看?”江克柔举着手中的香水瓶凑到月隐身前闻她身上的味道。 “别担心,克柔,我们家的规矩还没有严苛到你想象的那种地步。”江克柔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认真劲儿令月隐忍不住发笑。 “你确定?”江克柔知道月隐每天在家都被管束得胆战心惊。 “我确定,别总胡思乱想,我到家会给你发消息。”月隐双手捧起江克柔面颊安抚似的贴了贴她额头。 “姐姐,阿行阁楼里的东西可以全部处理掉吗?钟叔今天说我得为接收那些衣饰准备出一个房间。”月隐离开后河笙从阁楼里探出半个身子。 “阿行的东西等下都搬到我卧房吧,我床底下应该还空着三四个储物格,我们可以把阿行的东西都归置在那里。”江克柔闻声放下手里的毛线团爬上阁楼,阿行单人床旁摆放着几只折好的长方纸箱,河笙正蹲在地上专心整理阿行的物品,她垂落的裙摆来回拖拽在蒙尘的松木地板。 “阿行的东西体积应该远远超过三四个储物格,你床底下根本空不出那么多空间,姐姐,我们不如把阿行的衣服都扔掉吧,反正全部已经小了,她也穿不了。“河笙抬手指了指床上一只装满阿行童年旧衣物的大号超市购物袋。 “我不同意。”江克柔不想为了接收一个死去女孩的遗物而将阿行的衣服扔进垃圾桶,即便她心里清楚地知道在这个家中保留阿行旧衣物并无太大意义。 “那我等下偷偷把这些破烂运进阿行父亲的书房,两面书架中间的空地应该能容得下许多纸箱。”河笙言语间又从阿行床底下拖出一只塑料收纳箱。 江克柔听到河笙提及楼下那间书房胃里泛起一阵酸涩。 “那这些口琴、标本、集邮册、播放器、激光笔、相机、胶卷、游戏机之类怎么处置呢?我们要不要把这些物件放在二手购物网站上卖掉?我觉得这种东西留着也没有什么大用,如果卖二手或许能小赚上一笔呢!”河笙在整理箱里翻出一堆小姨魏如念赠送给她的各种礼物。 “你单独把这个箱子放在一边好了,改天我会拜托何千舟转交给阿行。”江克柔知道阿行心中一定很珍视小姨送给她的东西,它们或许为阿行晦暗的童年带来过为数不多的快乐。 “话说小姨真是偏心啊,明明她是大家的小姨,反倒变成了阿行的独属。”河笙一脸不甘心地将那只塑料整理箱用脚蹬到一边。 “阿行你也要嫉妒吗?”江克柔蹲在地上将阿行半敞着的整理箱合上顶盖。 “难道我不能嫉妒吗?你就不觉得小姨偏心?你就不觉得她这样独宠阿行对我们很不公平?”河笙俯身从阿行床头抽屉里翻出一只弹弓,皱眉嫌弃道,“你瞧瞧,谁家女孩子会玩儿这种玩具,难怪亲戚邻居都说她古怪。” “阿行和小姨……我觉得她们之间是一种双向回馈的情谊。”江克柔听河笙提及小姨便又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六年前那个阴霾的夜晚。 那天晚上家中所有人都听到小姨魏如念撕心裂肺的叫喊,但所有人都在为避免惹祸上身故意装聋作哑,只有阿行这个年仅八岁的孩童豪不迟疑地对小姨伸出援手。那孩子手里握着厨房里的斩骨刀扑通一声撞开书房门,刀起刀落,那个男人自此便成为了众人眼里所谓的“废人”。 那个被阿行“废掉”的恶臭男人从外表上初看起来其实很文雅,江克柔至今还记得她第一次与继父见面时的情形。 魏如愿的第二任丈夫“拳击手”为了迎娶情人,迫不及待地将她和两个女儿扫地出门,那男人不允许任何人成为他平步青云之路的阻碍,身无分文的母亲带着她和妹妹茫然地站在街边,她们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竟然找不到去处。 那天晚上一个衣着体面的文雅男人在街边收留了她们母女三人,那个人就是阿行的父亲。阿行的父亲是一个收藏与贩卖古籍的书商,他三七分油头永远梳理得一丝不苟,高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细格西装、古董袖扣、府绸衬衫,母亲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被他身上那股儒雅气息所吸引。 母亲半年后与那名书商在青城本地举行了婚礼,阿行在两人后八个月来到人世……母亲自此如愿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安定生活,虽然书商给她提供的生活水平远远不及青城那些真正的名流富贾,可平日里那些与书商有来往的商人也会尊称她一句宋太太,宋夫人,这对一路从风雨中走过来的母亲来说已经足够…… 第23章 阿行那天晚上失控的行为彻底打碎了母亲做一辈子书商太太的美梦,母亲认为阿行坏了她的好事,恨阿行斩断了她的幸福,母亲认为阿行就是这个家里的不祥之物,如果不是当年魏老太执意从家中带走了阿行,母亲一定会将那孩子遗弃到哪个收不到信号的荒郊野岭。 那间承载太多阴暗回忆的书房自那件事发生之后长年紧锁,母亲虽然身边情人不断心里却依旧在等候那个儒雅的书商归来。何笙将一张废弃ct片探入门缝上上下下反复滑动,门锁咔嚓一声被打开,一股沉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克柔负责把一个个纸箱和手提袋从阁楼上搬下来递给河笙,河笙则蹑手蹑脚地把属于阿行的物品一一运进书房,她一边搬运一边在脑海中构思如何设计自己的小小阁楼衣帽间。江克柔始终没有勇气迈入那间曾令她心惊胆寒的书房门槛,她依旧记得当年自己如何绝望地跪在地上清洗血淋淋的地板。 那晚青城第三人民医院的救护车接到求助电话后接走了小姨、继父与母亲,阿行神志不清地躲在墙角,身体好似触电般颤抖,江克柔从卫生间里取出抹布一遍又一遍擦拭地上的血迹,当她好不容易清理完地板抬头一看,白墙上迸溅了血,地脚线上迸溅了血,书脊上迸溅了血,好像一辈子都擦不完,江克柔今生都不想再回味一次那种陷入绝望之境的感觉。 “哗啦……”何笙脚下一滑将一盒军旗全部扣在书房门口,白色棋子清脆地散落了一地。 “你他妈的大半夜在搞什么?还让不让人休息?”母亲魏如愿顶着一头鸡窝般凌乱的头发光着脚冲出卧房。 “妈,我……我在整理阿行的房间。”何笙被母亲那张肿胀的脸吓出一个激灵。 “咱们这个家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谁让你整理阿行的房间了?谁允许你进我丈夫的书房了?你当咱们家没规矩吗?你当我是死的吗?”魏如愿扬手一连给了河笙好几记响亮的耳光,母亲这种“唯快不破”的打法师承与她的第二任丈夫“拳击手”。 河笙来不及反应双腿一软像滩烂泥一样跌坐在地板,魏如愿死命揪着河笙的长发将她的身体一次次撞向墙壁,江克柔在那一刻不知道为何想起自己有一次在路边看到瘸腿的麻雀被几个顽童摔打。 “妈妈,何笙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再这样打她。”江克柔跑过来从地板上扶起河笙,她面色惨白,身体软塌塌,母亲好像在刚刚那一刹那抽走了她的筋骨。 “我打她怎么了?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打她两下又能怎样?况且现在阿行不在家,我不打她还能打谁?克柔,你要明白,如果想要保证家庭和谐,咱们家中必须得有一个出气筒,这个出气筒既不能是我,又不能是你,那还能是谁?”魏如愿经过河笙身旁时趾高气扬地冷笑了一声,那一刻的魏如愿像极了她的第二任丈夫“拳击手”,那个男人每次对她们三人施暴过后的表情与母亲如出一辙。 江克柔在那一刻觉得母亲前所未有的陌生,她不懂母亲为什么会对河笙露出得胜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河笙不是她的亲生骨肉而是与她争风吃醋的情敌。 “姐姐,我好想阿行……”河笙哭着从地上摸起一缕被母亲撕扯掉的长发,她的肩膀因抽泣一起一伏。 “我也想阿行。”江克柔一如以往那样将受伤的妹妹河笙抱在怀中。 “姐姐……”河笙抓住江克柔的手。 “姐姐在呢,笙笙。”江克无比柔温柔地注视着蜷缩在怀里的河笙,她此刻好像是一只被人扔在垃圾桶里的脏污娃娃。 “姐姐,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每次挨打之后……都那么想念阿行了……原来自从阿行从这个家里离开之后,我就成为了阿行的替补…… 难怪……难怪我每次被母亲打过之后会想阿行想到肝肠寸断,我记得我和阿行之间根本没有那么亲近,我还天真地以为……那是我们姐妹两个之间分离过后产生的真挚情感……哈哈,我真是愚蠢,可笑,这一切实在是太可笑了,我的人生简直可笑至极……”河笙像个疯子似的倒在江可柔怀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第17章 chapter 017 何千舟下午放学时在门口再次遇见了戏剧社团团长江克柔,她手里提着一个体积中等的塑料整理箱站在教室门口张望,何千舟以为她手里拿的是排练道具,下意识地想躲,可又躲不过江克柔那明晃晃的注视。 “前辈,你该不会是又要我去演……”何千舟停下脚步狐疑地盯着对面的江克柔,她不禁又回想起自己在小剧场里扮演殉情美人的那段离奇经历。 “啊?你以为我来找你参加社团排练……不是,当然不是……千舟,阿行还在你那里吧,你能不能帮我把这箱东西带给她。”江克柔将塑料整理箱交到何千舟手里。 “这是……”何千舟迟疑。 “阿行小时候很钟爱的一些小玩意,她童年的心肝宝贝,你如果能带给她,我也能少跑一趟。”江克柔掀开盖子向何千舟展示箱子里的各种物件,河笙昨晚嗤之以鼻的弹弓她也一并收进里面。 “好的,我会带给她。”何千舟得知两人这次见面与社团无关便彻底放了心。 “阿行快回白鹿镇了吗,今天应该是第六天。”江克柔掰着指头认真地计算了一下阿行回青城的时间。 何千舟对她交待过阿行疫苗的注射周期是二十八天,这期间需注射五次,第一天、第三天、第七天、第十四天、第二十八天各一次。 第24章 “明天还得再去一次医院,后天钟叔和我送阿行回去。”何千舟言毕随江克柔一同下楼。 白家的司机一早候在青川大学校门口,江克柔目送何千舟将那只粘有许多卡通贴纸的收纳箱提上座位,她不知为何心里还挺喜欢这个少言少语的白家小姐。 “克柔,我们走。”月隐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冲江克柔招手。 “我们先去一趟浅唐超市再回家,今天鸡翅五折,桔子一块九。”江克柔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月隐车里仍旧留有昨天那瓶香水的气味。 “你消息好灵通。”月隐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称赞。 “第一时间掌握超市打折消息是每个家庭主妇的基本技能,这根本不值得称赞。”江克柔笑月隐不懂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常识。 “你才不是什么家庭主妇,你永远也不会成为家庭主妇,你就是江克柔。”月隐似乎对“家庭主妇”这四个字很是反感。 “你头又疼了?”江克柔从脚下捡起一连吃得只剩两片的止痛药。 “嗯,昨晚本想忍过去,但是忍到今天下午还没好,每次头疼的时候……我都会痛到连头发的重量都难以承受……我巴不得一刀一刀将这些烦恼丝剪掉,那样或许我还能在疼痛之中透口气……”月隐在等红绿灯时向江克柔描述折磨她多年的顽固头痛。 “那不如真的把头发减掉,会不会好受一点?”江克柔将手中的止痛片包装来回对折又开启,月隐从来都不是会刻意放大痛苦的人,她今天之所以能这样向江克柔描述,这阵子想必饱受其苦。 “我妈妈根本不会允许剪短发这种事发生在家里,我们家的女人六十岁之前必须保持长发。”月隐提及这条家族规定时一脸无奈地笑道。 两人在超市里采购时月隐负责在后头推购物车,江克柔则负责在各种货架前冲锋陷阵,她对这家超市熟悉到闭眼就可以撕下装蔬菜水果的透明袋,称重阿姨与收银员与她熟稔得像是老朋友。 江克柔在结账时将找零的三毛硬币回身递到月隐掌心,月隐接过硬币笑得像是个没心没肺的傻瓜,江克柔也很想体验一下月隐这种近似乎清澈的快乐。 那天晚上月隐又饱饱地吃了许多蔬菜与两碗米饭,江克柔看到月隐吃饱后坐在椅子上发呆的样子,忽然开始渴望一种长久而平淡的幸福。 如果有可能的话,江克柔想一辈子和月隐生活在一起,她想让月隐每天都吃得饱饱的,吃得好好的,看着月隐心满意足地坐在那里,对江克柔而言就是幸福。 傍晚钟叔跟随搬家公司的人送过来一车衣物,河笙当面与钟叔所代表的女孩家庭签订了接收遗物的协议,对方列出的协议条款很简单也很苛刻,所有物品一概不允许转送,不允许变卖,只允许河笙小姐本人使用,如有转送及变卖行为发生,河笙小姐需向对方支付该物品价值十倍的赔偿金。 钟叔带来的搬家公司工作人员将全部物品整齐有序地堆放在房间,那几个人按照色系、薄厚、功能将衣服分类挂在河笙上午从旧货商店淘来的一排廉价的钢制喷漆衣架,两实木托盘的珠宝戒指与几只价格高昂的手提包因空间有限只能临时安置在阿行从前的衣柜里。 那些人离开之后河笙躺在阿行床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默默淌眼泪,昨天母亲带给她的巨大痛楚已经被面前这巨大的喜悦冲散,河笙从未料到自己竟能在一夜之间拥有如此多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一定是上天对她生在这个破烂之家的补偿。 “河笙,你在哪里?”魏如愿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你找我什么事?”河笙声音冷淡地从阁楼下来。 “妈妈今天回来时特地去买了一份你最爱吃的麻辣小龙虾。”魏如愿刻意压低的嗓音里带着些许讨好,河笙在心里感叹母亲将自己生父“拳击手”那一套学习得很好,动手时毫不客气,动手后卑微赔礼,无休无止的恶性循环。 “魏如愿,第一,你的龙虾只有半份,我看这是你和牌友吃剩下打包的吧,第二,姐姐最爱吃的才是麻辣小龙虾,我最爱吃的是孜然羊肉。”河笙对母亲魏如愿的虚伪泛起一股浓重的厌恶。 “是吗?那大概是我记错了,下次买给你。”魏如愿觉得自己简直是自讨没趣,河笙这个硬邦邦的孩子和那个暴虐的阿行一样不讨人喜欢,如果这是她的大女儿江克柔,即便发现是吃剩打包的食物也会笑着接过去对妈妈说谢谢。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河笙这才想起问魏如愿一句。 魏如愿肿胀的脸比昨天消了一圈,河笙的脸倒是比她肿得轻一点,母女两个初看起来好似结伴从整容韩国归来,那情形既滑稽又心酸。 “那个小畜生打的……”魏如愿一想起阿行又恨得咬牙切齿。 “你是说阿行?”河笙瞪圆双眼再一次向母亲确认。 “除了阿行天底下还有谁能干出这种违背孝道的荒唐事!苍天有眼,她怎么还不死!”魏如愿将那半份麻辣小龙虾硬塞到河笙手里。 “丑死了!”河笙白了一眼面庞青红肿的母亲。 “哈哈,五十步笑百步,你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魏如愿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河笙笑得前仰后合。 两个人扯着嗓子咯咯咯笑得像是一对街边的疯子,母女俩笑着笑着眼泪就从眼眶噼里啪啦地滚落。 “老娘我走了,吃吧你!”魏如愿笑容僵在唇角来不及收起,砰地一声甩上了房门。 第25章 魏如愿前脚一出门,河笙后脚就用袖子擦擦眼泪将外卖盒扔进垃圾桶里,她不想吃麻将馆那些糟老头老太的剩食,天知道那些人吃饭的时候打没打喷嚏,喷没喷口水。 “那个小畜生打的……”河笙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母亲魏如愿的那句回答,原来是阿行对母亲实施了报复,她初听觉得十分震惊,后来冷静下来一想,那个怪家伙的行事风格从来都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猜度。 河笙躺在床上一边回味母亲那句话一边认真思考,为什么自己在家中被欺凌的时候从来没想过反抗呢?她平时最多是趁着母亲酒醉的时候怼几句消消气,如果倒霉遇到母亲故意装醉,她还要额外挨上一顿毒打。 那一瞬河笙不知为何竟然共情了阿行的作法,但仅仅是一瞬。孩子对妈妈动手,细细想来还是太荒唐,那孩子身上果然还是兽性太重,那股阴暗劲头一上来行事生猛得就像是一头野兽。 “妈妈,你没有男人会死吗?”河笙至今还记得九岁那年她放学回家时听到阿行站在厨房门口问魏如愿,那时的阿行还不是个小哑巴,她脑袋里每天都装着许多荒诞离奇的问题,活脱脱一只充满问号的小喇叭。 “小畜生,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你是想变成哑巴吗?”魏如愿从案板上抓起菜刀冲向年仅六岁的阿行。 阿行背着书包一口气跑到巷子深处的食杂店,江克柔与河笙在母亲入睡后才敢把阿行从街上带回家。 “阿行,你以后在家里不可以乱说话,妈妈生起气来像大灰狼一样可怕。”大姐江克柔总是私下偷偷嘱咐她,可她从来都听不进姐姐的劝告。 那个家伙的存在就相当于这个家中的一颗定时炸弹,你永远不知道她的脑子装着什么怪异想法,你永远都猜不到她的嘴巴里下一句会吐出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话语,所以母亲魏如愿在三个孩子之中最讨厌的就是她。 母亲一语成谶,那年八月下旬某一天六岁的阿行突然开始不能张口说话,魏如愿乐得耳根清净半次也不肯带阿行去医院,倒是小姨魏如念总是利用假期带着阿行一间一间医院地做检查。 即便两个人努力到最后那个家伙依旧无法张口说话,阿行在小姨的耐心陪伴之下一点一点学会了手语,阿行不得不学会适应面前这个无人聆听的世界。 阿行与小姨之间的情谊听起来确实十分感人肺腑,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小姨最后还不是一个人去了国外。如今已在国外结婚生子的小姨已经通过试管婴儿技术成功怀上了一对属于自己的双胞胎,世界上再也无人关心阿行那个怪胎。 第18章 chapter 018 何千舟回到家中时阿行正在小世房间的窗口发呆,琴姨说那孩子音乐也不肯听,电视也不肯看,阿行就像棵枯树似的那么站在窗前等了何千舟一整天。 “阿行,你姐姐托我给你带过来的东西。”何千舟将江克柔带给她的整理箱转交给阿行。 阿行伸出大拇指向前弯动两下对何千舟道谢,俯身将那个粘了许多贴纸的整理箱推进写字桌下的空隙,那孩子似乎没有一点想打开查看里面物品的意愿。 何千舟喜欢阿行一点一点将痕迹铺满这个承载许多旧时回忆的房间,她相信终有一天阿行能够成功覆盖掉那些关于妹妹小世的记忆,那样她今后的人生便会减少很多痛苦。 “小姐,你该吃药了。”琴姨走进来递给何千舟几片药和一杯温水。 何千舟将药片放进口中仰着头咕嘟咕嘟喝掉杯子里的温水,她早已对它们的味道厌恶至极。 “你生病了吗?”阿行双手在胸前比划着问何千舟。 “嗯。”何千舟点点头将水杯还给琴姨。 “什么病?”阿行又问。 “要死的病。”何千舟不知为何突然想捉弄一下面前这孩童。 阿行闻言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凝望何千舟,那双眼眸中先是悲痛,又是怜悯,继而流露出一种何千舟猜不透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傻瓜,我在骗你,我得的是一些精神方面的疾病,它们根本影响不到我的寿命。”何千舟见阿行听得如此认真便不忍心再继续捉弄她。 “呜呜呜……呜呜呜……”何千舟只见面前的少年好似突然间泄掉抵在胸腔的一口气,双肩垂落下来扑通一声跌坐在地面,那孩子一边抽泣一边用手背擦滴滴嗒嗒滚落下来的眼泪,扯着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一刻何千舟才意识到原来阿行真的是个孩子,她终于做了孩子该做的事——悲伤时放声哭泣。 “阿行,乖,别哭了,对不起,我不该骗你。”何千舟带着一脸抱歉走过去将阿行从地上抱起安置到小世床边,那孩子在何千舟怀中依旧佝偻着身体无法停止暴雨般的抽泣。 “阿行,我何千舟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骗你,我答应你一定会健健康康活到百岁。”何千舟将阿行的脸颊埋在自己胸口轻轻晃动身体,阿行温热的眼泪透过薄薄衣料打湿她衬衫下的肌肤。何千舟在那一瞬难以避免地再一次想到六年前小世的离去,那种痛的感觉仿佛是在进行一次艰难的蜕皮。 那个被捉弄的孩子终于在何千舟安抚之下一点点停止了抽噎,何千舟双手捧起阿行湿漉漉的脸长久地凝视她红通通的眼睛。 “精神方面的疾病指什么?”阿行用手语问何千舟。 “精神方面的疾病是指……一种快乐不起来的病。”何千舟不知道久居偏僻白鹿镇的阿行是否会懂得那些拗口的心理学名词,便选择了一种最为容易理解的解释。 第26章 “那你怎么才能快乐?”阿行追问。 “阿行,我怎么都不能快乐。”何千舟冲阿行摇头,随后又道,“我觉得其实人活着也并不一定非得要追求什么快乐,人想要的越多就会变得越痛苦,所以我在菩萨面前什么都不求,不求福禄,也不求快乐。” 阿行当然清楚地懂得何千舟这番话的含义,因为她也与何千舟一样在菩萨面前什么都不求,阿行知道一味祈求根本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她早已在六年前的那晚一失足跌入了命运的崖底。 那天晚上阿行在睡觉时嘴巴里不停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喊,琴姨叫醒阿行给她喂了一颗青城老中医调配的安神丸。 “阿行怎么了?”何千舟问琴姨。 “应该是白天那会儿惊着了,我看不打紧,你别担心。”琴姨帮阿行重新盖好被子。 “琴姨,您快去睡吧,我来陪阿行一会儿。”何千舟脱掉脚上的拖鞋侧身躺在阿行身边,两个人目光相撞,何千舟差点儿陷落在阿行那双黑亮的眼眸里。 “阿行,闭眼,我给你唱摇篮曲。”何千舟一只手挡住阿行那双黑亮的眼眸,另一只手在阿行背后轻轻拍打出舒缓的节奏。 阿行阿行不哭不闹 阿行阿行乖乖睡觉 你是姐姐最爱的宝宝 阿行阿行好好吃饭 阿行阿行快快长高 你是姐姐最爱的宝宝 …… 小世小世不哭不闹 小世小世乖乖睡觉 你是姐姐最爱的宝宝 小世小世好好吃饭 小世小世快快长高 你是姐姐最爱的宝宝 何千舟唱着唱着不知何时将阿行的名字唱成了小世,当她意识到自己唱错名字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阿行,阿行已经呼吸均匀地睡着。 那孩子睡着时的脸庞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十三四岁孩童的模样,她的怪异,她的阴暗,她的狠戾在那张睡颜上通通消失不见。 “何千舟,你是不是正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自我欺骗?” “阿行的存在对你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你对阿行来说又算是什么?” 何千舟又开始在宁静的夜里一遍又一遍地自问,她讨厌夜晚,每个夜晚情绪都像是波涛汹涌的海面。 “小姐,起床了。”何千舟第二天早上在阿行的那张小木床上被琴姨叫醒,她已经忘记昨晚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入睡。 阿行沁出一层细汗的脸颊贴在何千舟的胸口,她的呼吸在昨晚温暖了何千舟一整夜,何千舟的手搭在阿行腰间,那孩子肋骨分明,她的皮肤上隆起一道又一道柳叶状的伤疤。 难怪何千舟昨天在夜里又梦到了小世,她梦到一家四口拿面包在江边喂鸽子,小世钻进她的怀里亲昵地叫着姐姐,她开心地将小世举起来在地上转圈,小世咯咯咯咯地笑声向风一样灌满何千舟的耳朵,原来做了一场那样快乐而又温暖的梦是因为她昨晚怀里抱着阿行。 两个人简单吃过早饭之后钟叔将她们送往青城浅唐医院,何千舟发现阿行每一次针头扎进身体里的时候脸上都毫无反应,那天琴姨为她崩开的伤口上药时她的表现亦是如此,难道是那些数以百计柳叶形状的伤疤令她失去痛的知觉? “钟叔,我们去白鹿镇。”何千舟从医院门口出来时吩咐钟叔,阿行事不关己地面向车窗,何千舟无法看清她眼里是解脱还是不舍。 “阿行,你乖乖在家陪外婆,我十四天过后再来接你。”何千舟知道自己必须将阿行交还给白鹿镇魏老太,毕竟阿行不是猫也不是狗,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何千舟明明心里很想要阿行一直留在身边,理智却告诉她绝不可以这样自私。 阿行外婆去年雇镇上的泥瓦匠重新修缮了老屋,一扇铁门,一间平房,一所院落。 “白小姐,你快进来坐坐。”魏老太对何千舟的到来表现得很是欢迎,忙里忙外地沏茶倒水洗水果。 “阿婆,阿行的手……”何千舟总觉得还是要当面和魏老太正式交代一下当时所处的境况 “哎呀,小孩子摔摔打打,磕磕碰碰是常事,你提它做什么?”魏老太爽利地打断了何千周的道歉。 “老姐姐,我们家夫人的一点点心意,您千万别客气。”钟叔将一个塞得满满的牛皮纸信封送到魏老太手里。 “你们家夫人这样大方我很感激,可是你们不该玷污阿行救人的心意。”魏老太将那一牛皮纸袋纸币重新放到钟叔怀里。 “那好,我听您的。”何千舟没料到魏老太身上竟有一丝书卷气,只是她的身体看起来很孱弱,手臂上的肉松懈得仿若脱离了骨骼。 “阿婆,照片里的是您的两个女儿?”钟叔为打破尴尬的气氛硬是快速翻找出一个话题。 “嗯,照片左边的是阿行的妈妈魏如愿,我的大女儿,照片右边的是阿行的小姨魏如念,我的小女儿。”魏老太起身向钟叔介绍。 “两个女儿,您老好福气。”钟叔笑着寒暄。 “两个女儿一个在国外六年未归,另一个在青城六年未见,我的福气不是女儿,是阿行……”魏老太言语间露出一丝淡然的笑,又转头望向坐在椅子上的阿行,“只可惜我不能陪她多几年,医院去年检查出我患了不大好的病,医生说我最多还能活上个三年两载。” 何千舟听到这里突然明白自己用得了“要死的病”来捉弄阿行时,她为什么会是那般剧烈的反应。 第27章 “我们白家可以想办法给您联系更好的医院治疗。”何千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面前的魏老太。 “没得治,何必白费力气,我今生最怕的就是在冰冷的医院里闭上眼,我讨厌那股子消毒水味,假若能死在这青山绿水的白鹿镇,我躺在土里心中也是舒服惬意。”魏老太显然已在病魔面前看淡了生死。 “那么阿行呢?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阿行要怎么办呢?”何千舟此刻只想问出她心中最关心的问题。 第19章 chapter 019 窗外鸟儿啁啾,孩子们埋头在课桌上做题,每个学生书桌上都摆着厚厚一摞卷子与书本,黑板上方最正中位置悬挂着醒目的高考倒计时。下课铃声一打,男孩女孩们放下手里的书本步行到青川一中操场。 “河笙,你妈妈又对你动手了?”班主任祁亚蓝见河笙额头上戴着发带,便知道她一定是在遮挡乌青,只好趁课间操将河笙从队伍里叫到一边单独询问几句。 “嗯,她对我又动手了,您也知道我妈什么德性,我妹妹前几年被送回白鹿镇,她现在只能逮我一个人可劲儿欺负。”河笙早已对母亲像过山车一样的情绪习以为常,近两年她内心甚至已经开始对挨打这件事视为日常。 “我这两天去家里找你妈妈本人谈谈怎么样?我觉得她不应该在高考之前这种关键时候给你添乱。”祁亚蓝用指头挑起河笙额额头上的发带瞄了一眼,那种青紫色淤痕令年近四十岁的她觉得触目惊心。 “我妈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救!您千万别找她,如果您找她讲上一堆道理,她不仅不听劝,反而还会把气都撒向我。”河笙想到母亲那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慌忙摆手拒绝。 “那你高考之前这段时间能撑得下来吗?”祁亚蓝盼望这个身处逆境的学生能在明年顺利摆脱沼泽一样的家庭。 “我撑得住,祁老师,您放心,我六年都撑过来了也不差这两百多天,反正我还有几个月就去南方上大学,我报考的时候一定选个离青城最远的城市。”河笙反过来对祁老师一通安慰。 河笙太过了解魏如愿,母亲恰好符合阿行六岁时那句精准的形容,魏如愿一天没有男人都不能活,她的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家,她的心里也没有三个女儿,只有大姐江克柔那种厚道人才会相信母亲爱女儿的那种蠢话。 “河笙,老师送你个不值钱的小礼物。”祁天蓝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两张淡青绿色的邮票。 “您这是?”河笙先是低头打量了一会邮票,又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一眼祁老师,她不懂为什么老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送自己两张小小邮票。 “河笙,你不是对老师说过你想当飞鸟吗?这两张邮票里的鸟儿是黑白兀鹫,它是世界上目前已知能飞得最高的鸟类,我丈夫二零一二年去乌干达时带回来给我女儿收藏,我昨天收拾房间时恰好看到,今天就想着给你也带过来两张。”祁天蓝将那两张轻飘飘的邮票放到河笙手心便转身离去。 河笙趁课间去卫生间偷拿出手机在二手购物网站上查了一下价格,两张邮票售价大概五十元。 “果然不值钱。”河笙不禁对着那两张邮票感叹了一句。 阿行年幼时倒是很喜欢这种印着鸟类、猛兽或是昆虫之类的邮票,河笙却对这种东西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趣。所谓邮票在她眼里只不过是印着各种图案的长方花边白纸,她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费尽心思地去收集这些小小的纸片,她不懂得这种爱好的乐趣与意义究竟在哪里。 河笙回到教室将那两页邮票放进书包夹层的口袋,那里面装着一些毫无用处的购物小票和买参考书时店主赠送的书签。 那天放学后依旧是与姐姐江克柔和月隐三个人一起吃晚餐,河笙很喜欢月隐经常出现在家里,她性格温和,极少生气,只是整个人看起来太过清瘦,每每月隐出现在厨房餐桌前,河笙都会莫名觉得自己当下的处境很安全。 河笙甚至偶尔会幻想如果这个家中没有魏如愿,只有姐姐江克柔,月隐与自己,那她或许不会像今天这这样急切地想要逃离,她要逃离的不是青城这个雨季和雪季都很漫长的城市,她要逃离的仅仅是母亲。 河笙最喜欢在晚餐这段时间里默默观察那两个平时脾气都极好的人,江克柔吃饭时目光总是在追随餐桌对面月隐的一举一动,每当月隐的碗里饭吃到最后一口,江克柔都能在下一秒起身为月隐盛饭。 月隐平日里爱吃鱼,姐姐便每周都做一两次,每当月隐吃鱼,江克柔都会端着饭碗看月隐看得忘记了吃饭,姐姐生怕月隐一不小心扎到刺。即便月隐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大人,姐姐依旧像担心小孩子一样担心她,那种又爱又关切的眼神根本瞒不了人。 傍晚姐姐与月隐照旧结伴去青花江边散步,那两人的背影远远看过去十分般配,月隐比姐姐恰好高了半头,河笙觉得这是最适合接吻的理想身高差,只可惜那两人的性格都像夏日里闷热的天气一样温吞吞,河笙觉得等到自己去上大学的那一天她们也未必能确定关系。 两个人离开之后河笙欢呼雀跃地把自己关在阿行原来居住的阁楼里,现在这里是她专属的阁楼衣帽间,河笙在昨晚临睡前畅想出一个疏解压抑情绪的完美渠道,她准备注册一个全新的社交账号,每隔三四天上传一组房间里这些奢侈物件的相片,只要拍照时不露出五官便可以避免被亲戚同学们发现。 第28章 河笙从实木首饰盒中选出一只样式精巧的钻石戒指摆在桌面,两只手端着手机像个专业摄影师似的从各个角度仔细拍摄。大抵因为阁楼灯光昏暗与手机拍照功能过于落后的关系,那几张相片里的钻石戒指初看起来充满廉价感,河笙思来想去把戒指戴在手上对着阿行房间里穿衣镜又拍摄了一遍,这次的相片效果总归好了一点。 河笙迫不及待地在两组照片中各选一张发布到新注册的社交账号,她在图片发布之后陆陆续续收到许多点赞与留言,那些留言里面有人表示羡慕,有人表示嫉妒,有人打听如何才能购入,有人在图片下方做很专业的珠宝科普。 河笙那颗深埋在心海淤泥里多年的虚荣心在那晚得到了极大满足,她发誓要利用学习之余的碎片时间保持这个账号持续更新,她要在社交软件里做一个人人都羡慕的富家小姐,她喜欢被羡慕,她喜欢被仰视,她要做网络世界里的何千周。 河笙在那晚凌晨时分收到一封言辞诚恳的私信: “您好,我是青城一名业余摄影师,很冒昧地想约您拍摄一系列习作,我目前在圈子里还是个需要大量高强度练习的技术新手,我诚心期盼与您合作,我将为您无偿提供拍摄,您将为我提供优越的素材,我们俩是否可以相互成全?” 河笙读过私信之后进入那个人的账号看了一眼,那人的主页里除去显示性别是女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有效内容,她的头像是一张双手端起相机对着前方拍摄照片的漫画,近年来这种风格的头像图片来在网络上很常见也很普遍。 “我可以答应与你试拍一次,但我有一个很苛刻的条件,那就是我本人不能露脸。”河笙盯着手上的戒指倚在床头思索良久才回复那条私信。 “我承诺将在最大程度尊重您的隐私,那我们两个就这么说定了?”那位业余摄影师在私信末尾附上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两个人私下约定周日上午在位于路德路的一间私人工作室见面。 河笙一时间兴奋得忘记做祁老师当天布置的试卷,她满脑子都是周日与摄影师的会面,河笙用手机给摄影师拍摄了一些她所拥有衣物以及珠宝的相片,摄影师在图片中用红线圈画了几件,拜托她在周日拍摄的时候一起带到工作室,河笙痛快地应允,毕竟拍摄这些物品才是她此行主要目的。 周日那天河笙等不及闹钟响便早早起床梳洗打扮了一番,她在阁楼衣架里选了一件优雅得体的外套与一只精致小巧的手提包,那件搭在椅背上的肥大校服在一旁显得幼稚而又寒酸。 “河笙,你从哪里弄来这身打扮?”魏如愿睡眼惺忪地走出卫生间。 “我从一个去世的姐妹那里接手的旧物,你要不要去阁楼上挑两件试试,我全部都可以借给你穿戴。”河笙站在那里想尽办法地讨好母亲,她不想在临出门之前再挂彩。 “你这个时候倒是不挑,留着自己穿吧,死人的东西我嫌晦气。”魏如愿砰地一声甩上卧室房门。 河笙按照先前的约定带去了摄影师选定的服装与珠宝首饰,女摄影师位于路德路的那间私人工作室离家中大概半个小时公交车程,河笙一路紧紧抱着背包中这些繁复精致的物品,生怕沾染上拥挤车厢里的那些污浊气息。 “你好,我是展元,你可以叫我阿展或是阿元,这位神秘的小姐,我要怎样称呼您呢?”河笙推门而入时听到那名女摄影师的自我介绍。 “我……我姓韩……你可以……你可以叫我笙笙。”河笙顺着声音的方向好奇地打量了那位摄像师一眼,那女孩虽然梳着马尾身上却有一种很清新洒脱的少年感,河笙几乎可以一眼断定她的取向是同性。 “哦?你叫韩笙?你的名字很好听,难怪你戒指内侧刻着hs两个字母。”展元言语间端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咔擦按下一连串快门。 河笙这才留意到原来这些饰品上刻着的字母竟然与自己姓名相符。 第20章 chapter 020 “阿行没有什么别的出路,她只能去国外投奔小姨,我不放心阿行一个人留在白鹿镇……”魏老太给出的答案并不符合何千舟预期。 何千舟内心很想要阿行,但她深知这样的想法不对,阿行未来如果有更好的去处她根本没有立场去阻拦,说到底,她与阿行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 “阿婆,那我先告辞了,钟叔十四天后会再来接阿行,您遇到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可以随时联系我,这是我的联络方式。”何千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有姓名、手机号码与邮箱的名片。 “白小姐慢走,名片我会收好,我现在身体情况大不比从前,否则我一定留你在这里吃晚餐。”魏老太见何千舟从椅子上起身便与她客气了一番。 “阿行,我这阵子教你写的字一定要每天练习,我们下次见面时这两册作业本每页都要写满。”何千舟示意钟叔将一个装有作业本与铅笔、橡皮的纸袋递给阿行。 阿行伸出大拇指又收回,何千舟知道这个动作在手语里表达“好的”。 “白小姐,阿行和你重新拾起了写字?”魏老太仿佛对阿行学会写字这件事情十分欣喜。 “嗯,阿行在青城这七天里,我总共教会了她二十六个汉字。”何千舟在这几天里先是教阿行学会了两人各自的名字,后面又让钟叔买来一本小学教材陪阿行从最基础的汉字开始学习。 第29章 “白小姐你真是不一般,这六年里我尝试教阿行上百次,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魏老太闻言一瞬眼眶泛红,何千周眼见她将眼泪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何千舟彼时才意识到一切确如四婶吕青所说,阿行之所以不上学是因为她本人不愿意,魏老太不过是顺从她的心意罢了,何千舟差点误以为魏老太是那种平日里对阿行漠不关心的古板长辈。 何千舟离开魏老太家后与钟叔一起前往白鹿镇中学,现在恰好是学生们放学的时间。何千舟之所以与四婶吕青约在学校门口见面是因为不想在何家露面,何家几个叔叔每次遇到家中后辈都忍不住大谈特谈过往人生的辉煌,何千舟怕自己与他们见面过后会烦躁到加重病情。 “千周,你把阿行送回去了吧,她这几天在你家里待得还好吗?”吕青省略寒暄。 “那孩子在我家里生活得还算适应。”何千舟觉得阿行能在那里住满七天便足可以说明。 “凌羽喜欢她吗?”吕青挽住何千舟臂弯。 “我妈妈她……我目前还看不出来,只能是说不反感。”何千舟并不知道母亲在心里究竟如何看待阿行,她觉得母亲更多是在暗处保持观望。 “你说这次来有东西带给我?”吕青拉回正题。 “您看看这张海报。”何千舟将一张海报递给吕青,随后又道,“全国一年一度的歌唱大赛,每年从几万人中选拔出几十个,我妈妈说你二十几岁的时候歌喉惊为天人,推荐你试一试,她怕你不重视,特地让我趁着送阿行亲自来和你说一说。” “我今晚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凌羽怎么还记得那么久的事……”吕青将海报叠成四折放入随身挎包侧袋。 “我妈妈一直都是个惜才的人,她总是觉得你留在白鹿镇教书大材小用。”何千舟言语间忍不住感慨。 “那你呢,千舟,你以后还会参加射击比赛吗,我不知道多喜欢你十几岁时在赛场上意气风发的样子…… ” “早就放弃了,小世离开之后我终止了所有训练,人的心一旦杂乱就无法再瞄准枪靶。” “各大家族长女大家长接班人的筛选你继续参与了吗?”吕青关切地问。 “我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何千舟摇头。 “我猜你也是。”吕青仿若提前料到答案。 “六婶现在情绪怎么样了?”何千舟临行之前随口问了一句。 “她呀,估计还得缓上一阵子,毕竟两个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 秋风卷着落叶从脸颊刮过,吕青伸手抿住外套衣襟,何千舟一抬头的光景恍然在校门口的孩子们中间看到阿行,细看时那人已经在人群中消失不见,返回时她又感觉在后视镜中看到阿行在人群中一晃而过的身影,何千舟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分辨眼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错觉还是现实。 阿行一回到白鹿镇何千舟便觉得房屋空落落,白凌羽今晚特地回来陪何千舟在家中吃晚餐,她知道阿行一离开白家何千舟定会情绪失落,她亦知道那个叫阿行的少年一举一动都可以左右女儿的情绪。 “千舟,你要是喜欢那孩子,我们日后可以经常找借口将她接到家里,我看她虽然性子怪,对你倒是不反感,你们多接触接触兴许可以在未来成为很好的朋友。”白凌羽知道何千舟想要阿行的心思,她也想。白凌羽本想着私下给魏老太塞些钱,她相信只要钱花的够多魏老太一定会对阿行放手,阿行在白鹿镇那种穷乡僻壤继续待下去绝不会有任何出息。 白凌羽也深知何千舟固执到一定不会同意她心中的盘算,只好悻悻作罢,她近几年都不大敢招惹女儿,如果女儿被惹生气,那些药片更不知道何时才能彻底断掉。 “我们之间会成为朋友吗?我觉得我对阿行的感情很复杂……我不知为什么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管束她……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您知道我从来不喜欢管束别人,除去小世……”何千舟话到末尾才明白自己对阿行的这种特殊感觉可能依旧来源于于小世。 那天晚上何千舟在梦里又潜入八年前无休无止雨夜,白凌羽的妹妹白凌霜因为发现丈夫出轨辞退了家中保姆,她将自己和三个孩子关在车库里点燃一桶木炭。 如果不是家中的狗察觉到异常不停地在外狂吠,白凌霜和三个女儿早已成为地下的冤魂,白凌羽接到电话火速和丈夫一起前往浅唐医院,钟叔琴姨也急匆匆赶去医院帮忙照顾白凌霜一家。 那天晚上青城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窗外一道道密集闪电好似要把黑压压的天幕撕破,雷声轰轰隆隆仿若下一秒就要将地面击穿,何千舟抱着发烧的小世瑟缩在卧室一角。 “妈妈,小世发烧了……”何千舟颤颤巍巍地拿起电话打给母亲白凌羽,她尝试琴姨的方法用湿毛巾反复擦拭小世身体,只隔一会小世的皮肤与额头又重新恢复滚烫。 “退烧药在五斗柜第三个抽屉里!一次两片,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给我添乱?你知不知道我这边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姨妈和表妹们现在有生命危险!”母亲在那头啪地一下挂断电话。 何千舟将小世放在沙发上打开五斗柜第三个抽屉,那里面躺着一个白色的小药瓶,何千舟看了一眼药瓶上的标签确实是退烧药无疑,便按照标签上的说明用温水喂小世服下两粒。 “姐姐,我好难受。”何千舟怀里的小世哭哭啼啼,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小世退烧,便又打电话给母亲白凌羽。 第30章 “她吃了药就会好!你耐心再等一会!你不知道下雨天打电话会被雷击吗!”母亲怒气冲冲地再次挂断何千舟的电话。 何千舟因为内心害怕一次又一次地打给母亲,白凌羽挂断两次之后便再也不肯接她的电话,何千舟觉得小世的皮肤越来越滚烫索性打给青城急救中心,话筒那头却一直传来令人绝望的忙音。 何千舟情急之下一把抓起桌子上的车钥匙,她将小世安置到副驾驶位凭着过去跟母亲学车的记忆发动车子,暴雨致使马路上的积水深达三十四厘米,何千舟几乎是凭着感觉在漂泊大雨中将车开到青城浅唐医院。 何千舟在十二岁那年尽到最大努力去拯救自己妹妹,然而一切都已成定局…… 那天之后小世便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个无法张口说话的失语者,母亲从医生口中得知此事后一句也没有责怪何千舟,倒是打电话骂了自己的妹妹白凌霜一通。 何千舟从那之后便抱着一颗愧疚的心加倍地对小世好,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小世再也无法用稚嫩的童音喊何千舟姐姐,何千舟自那时开始便患上了一种无法快乐的病,她必须用各种药片来维系众人口中所谓的“正常”。 何千舟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小世去世那天父母在医院里那场闹剧式的争吵。 “何大废材,你知道我多恨你吗?你当初为什么把那种烂药随便放在五斗柜抽屉里?如果不是你,小世就不会变哑,如果小世不变哑就不会死!”母亲气不打一处地训斥一身酒气的父亲。 “老子又不是诸葛亮在世,我怎么能预料到那天你妹妹闹自杀,我怎么能预料到那天下特大暴雨,我怎么能预料到千舟会把药喂到小世嘴里,况且不是你告诉千舟去五斗柜里找退烧药吗?”父亲顶着一张因酒精而泛红的脸振振有词地辩解。 “你他妈跟谁老子老子的,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下贱的男人!”白凌羽扬手就是一耳光。 “凌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消消气听我说……人的命,天注定,我们当时怀小世的时候也是个意外,我要是不劝你,她在这世上一天都活不成,你千万别在因为这件事伤心了,伤心太消耗身体。你还记得当年胡大师给小世这孩子起过一卦吧,他说小世这孩子养不活,我们把她养到八岁已经尽心尽力了!”父亲见母亲满面怒容立马态度软下来道歉。 “你尽哪门子心力了?平时照顾她的是阿琴,陪她玩的是千舟,安排她一切的是我这个妈!”白凌羽对丈夫又是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凌羽,我理解你的心情,孩子没了我也痛苦,但你也知道咱们白家一向以长女为重,次女长大了也只能给长女做一个辅助,千舟现在才是家中的重中之重。你要是觉得舍不得小世回头咱们就努力再多生几个,悉心培养他们未来给千舟在商业帝国打下手。” “再生几个?你知道生孩子多疼吗?再生几个,再生几个就可以代替小世吗?你这个蠢货!”白凌羽听到丈夫的混账话撸起袖子与他撕打到一块。 第21章 chapter 021 那位名叫展元的业余摄影师在当天为河笙拍下大量相片,她承诺回头在电脑处理好图片之后会挑出一部分用邮箱发送给河笙。 河笙在今天之前从不知道站在摄影师镜头前的感受如此美妙,那一刻她仿若觉得自己幻化成为世间罕有的璀璨美玉。展元的镜头像一面镜子,她在镜子里面看到一个熠熠生辉的全新河笙,那才是她本来应有的样子。 “笙笙,你的车停在哪儿?我帮你把东西提上去。”两人拍摄完毕后展元提起河笙今早背来的双肩包。 “我等下坐公交车回去。”河笙从展元手里接过塞得满登登的双肩包。 “你这个富家小姐倒是很接地气。”展元用一种很欣赏的眼神望向河笙。 “我才不是什么富家小姐。”展元那句恭维令河笙开心得仿若长出一对翅膀。 河笙这辈子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成功扮演自己最想成为的角色,今天以前她在学校里只有羡慕别人的份。她也想扮冷清,她也想扮娇贵,她也想对人爱搭不理,只可惜河笙那破烂之家从来都给不起她这个底气,她根本无法做自己。 河笙那天几乎是蹦蹦跳跳背着书包从摄影工作室步行到公交站,她一路都在回味展元口中那句貌似不经意的赞叹,她故作谦虚低调,旁人心生艳羡,河笙一直以来最想要的就是这种无以伦比的美妙感觉,而展元帮她抓住了这种感觉。 那天晚上展元给何生传来两组处理好的相片,一组是完整图片,另一组如先前约定截去河笙头部,只露出颈子以下部分,河笙爱极了第二组图片里那种充满物质魅惑的神秘感。 河笙在第二组图片里挑出一张上传到新注册的社交账号,她一转眼功夫就收到上百条留言,果然专业的事应该由专业的人来做,即便展元只是个业余选手,摄影水平也要比她这个一窍不通的普通人优秀百倍。 河笙如品味红酒一般慢悠悠地查看图片下方的每一条留言,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访客慷慨而友好地书写下她们的感受,即便有几个害群之马在里面暗戳戳酸溜溜地表达嫉妒也丝毫影响不到河笙。 对于河笙而言,网友们留下的各种羡慕与赞美仿佛是一顿奢侈精神盛宴,她要保持一种优雅的姿态来细细咀嚼。 留言一号:姐妹,你这条裙子太漂亮啦,可以分享一下是在哪里购入的吗? 第31章 河笙回复:我爸爸出差时帮我带回来的,等我回头问问他,不过他平时很忙,我觉得他未必记得。 留言二号:有人出生就在罗马,而我只配在现实生活中当牛做马。 河笙回复:我本人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天生幸运,恰好生在一个很好的家庭而已。 留言三号:啪嗒,啪嗒,两滴羡慕的眼泪掉进了泡面碗里。 河笙回复:不要沮丧,好好学习,认真上班,相信未来你也可以。 河笙在那晚酣畅淋漓地过足了戏瘾,假扮另一个人的刺激感使她兴奋得要发疯。凌晨四点,天色泛白,河笙依旧背靠床头捧着手机入神地查看留言,她恨不得把那一条条留言打印出来贴满墙面。 大抵是因为昨晚一夜没睡的关系,河笙竟然在班主任的课上打起了瞌睡,她内心一向很畏惧祁老师的严厉,理智告诉河笙千万别睡着,如果被逮到一定会被叫到办公室狠狠骂一顿,可身体却在不知不觉间背叛了理智。 河笙在迷迷糊糊间又陷入那个珠光宝气的梦境,梦里摄影师展元教她摆出各种美丽的姿势,她在咔嚓咔嚓闪动的相机快门包围下闪耀得好似天上繁星。 “河笙,你昨晚又熬夜学习了吧?”班主任祁亚蓝下课时拍拍河笙肩膀。 “我昨天做了一晚上的试卷,估计太专注了,一不小心忘记了时间。“河笙听到祁亚蓝的声音吓得背后一紧,随后立马故作镇定地伸手揉揉干涩的眼睛。 “老师就知道你这种聪慧的孩子一点就通,但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操之过急。”祁亚蓝既疼惜又欣慰地看着面前这个格外刻苦的学生,正因为她知道河笙出生在一个残破的家庭,所以才对这个心高气傲的孩子要求格外严格。 “我今天晚上一定会比昨天早睡一些,您千万不要担心。”河笙耸耸肩膀故作乖巧地回答,她对祁老师今天的好脾气感到意外。 “我堂妹上个月去云南出差带回来一罐咖啡,我拿过来给你,你一旦再熬得很晚想着白天喝一点。”祁亚蓝从背后拿出一大玻璃罐咖啡放到河笙课桌边角。 “老师,谢谢您,我会好好努力坚持到高考。”河笙从未想到祁老师竟会在百忙之中关怀到她的生活细节。 河笙想不通班上三十几名同学祁老师为什么会单单对她这样好,她认为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无缘无故的好,然而她这个不起眼的学生现下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祁老师去贪图。难不成……难不成祁老师对自己这个妙龄少女一不小心产生了什么特别的情愫?河笙琢磨到此处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一系列想法可笑到离谱。 河笙在学校食堂吃午餐时接热水冲了一杯祁老师送的咖啡,只有这样下午上课时才不会在课堂睡着。何笙尝第一口的时候下意识地蹙起眉头,那是一种类似于稀释中药的苦涩味道,它远远不及街边小店里调配的咖啡好喝。河笙仰着头将那杯咖啡咕嘟咕嘟喝下肚,她弯腰向垃圾桶里扔手里一次性纸杯的当口,喉咙及口腔里毫无预兆地泛起一丝香醇的回甘,那奇妙的感觉好似苦尽甘来。 午饭后河笙躲在天台一角取出手机打开社交软件,那张图片下面一个上午又多几十条留言,她原本的社交账号一整年留言加起来也不过这个数目。 河笙在那一瞬陡然意识到,原来想得到他人的关注根本不需要用心编撰什么忧伤缱绻的文案,每个人在现实生活中都自顾不暇,别人根本不在乎你内心是否刚刚发生过一场海啸。 “河笙,我已经向祁老师替你请过假,你现在马上收拾书包在学校门口等我和月隐。”河笙正沉迷于浏览留言时接到姐姐江克柔一通电话。 河笙挂断电话之后便回教室简单收拾了一下书包,祁老师送她的那罐咖啡在教室墙壁上投映出一抹不规则的光影,河笙想了想将咖啡罐装进书包底部。她盘算等回家用食品袋把咖啡分装成小包,每天早晨上学前喝一包,中午午餐时再喝上一包,如此便可以保持一整天的清醒。 “姐姐,魏如愿又被哪个男人打了?”河笙上车之后一脸镇定地问江克柔,每次魏如愿在外面惹下乱子都会叫两个女儿去现场平事,她需要孩子们想办法帮自己处理烂摊子。 “魏如愿这次不是被男人打,警察好像是找到了阿行的爸爸。”江克柔接通电话时听魏如愿在话筒对面叫嚷一句,我终于找到他了。江克柔在话筒这边“喂”了一声,魏如愿便语气十分兴奋地叫河笙和自己快点赶去青城人民医院。 “那个男人如果重新回到咱们家,魏如愿一定会让我把书房腾空,阿行的那些东西到时候可怎么处理?“河笙一听到阿行的爸爸被找到当时就犯了难。 “河笙,你觉得他会有勇气走进那间书房?我觉得不会!那里对他来说既是犯罪现场又是刑场。”江克柔倒是对此丝毫不担心。 “但愿他不会,否则我就只能把阿行的东西都扔掉了。”河笙若有所思地在口中叨念。 江克柔与河笙、月隐三人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魏如念撕心裂肺的哭喊,原来是警察在巡逻中发现路边躺着一名被弹弓钢珠击中太阳穴的中年男性,他们当即将流血不止的伤者紧急送往青城人民医院。警方根据男人的身份证信息查明此人就是魏如愿失踪六年的丈夫。 医生对魏如念宣布丈夫宋姓书商死亡的消息,她的心一瞬从天空跌落到崖底,她本以为自己终于又可以重新过上书商夫人的安稳生活,她本以为自己终于又可以被人尊称一句宋太太。现在书商已死,魏如念今生唯一的指望彻底破灭。 第32章 魏如念意识到自己可能这辈子再也无法得到幸福与安稳,她开始怨恨。魏如愿怨恨自己那个生在地主之家的老母亲,恨她为什么没能在动荡时期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家业。 魏如愿怨恨自己那个不通情理的妹妹魏如念,恨她为什么固执到不肯让步与迁就,恨她为什么不心疼心疼自己这个可怜的姐姐;魏如愿怨恨她那个窝囊废书商丈夫,恨他当年抛下自己一言不发地出走,恨他那视若生命的可笑“男人自尊”。 魏如愿怨恨那个像怪物一般阴郁可怖的阿行,恨她怎么能在年仅八岁时作出那种心狠手辣的事情!她恨自己为什么当年仅仅是毒哑了她,而不是亲手把她药死! 第22章 chapter 022 何千舟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接到魏老太打来的电话,她接到电话时的第一反应还以为是阿行出了什么事,孰料魏老太问出一个令何千舟十分惊讶的问题。 “何小姐,打扰了,你有办法为阿行安排一位保镖吗?我自己支付全部费用,你负责帮我联络就好。”魏老太等电话接通之后便省略寒暄直接提出要求。 “阿婆,这事不难,我能办到,但是我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吗?”何千舟即便立刻应允下来内心仍旧存有些许疑问。 “阿行失踪六年的父亲前几天被警察在路边发现后送进医院,现在人已经去世。明天我大女儿为丈夫在青城容华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今晚克柔会提前接我和阿行去青城,我担心阿行的母亲会控制不了情绪对她作出什么疯狂事,所以才舔着一张老脸向你提出这个不情之请。”魏老太大致向何千舟描述一番阿行目前所处的困境。 “阿婆,您别这样客气,举手之劳而已,我现在就为您联络。”何千舟挂断电话之后联系母亲白凌羽说明了情况,白凌羽马上为阿行安排一名人高马大经验丰富的保镖。 何千舟与母亲通话结束后坐在椅子上思忖良久拨通了江克柔手机号码,她必须找到一个明天陪阿行出现在告别仪式的理由,她不想让阿行独自一人去犯险。 “前辈,节哀顺便……家里这几天一定很忙吧,今晚我去白鹿镇替你接阿行与外婆回来好不好?”何千舟与江克柔于青城大学相识已有两年已久,这是她在这两年间第一次主动给江克柔打电话。 “千舟,你真心细,我没想到你竟然能替我想到这些,我现在家里确实是一团乱,如果你能把外婆和阿行接来再好不过。”江克柔言语间一时有些哽咽,她倒不是为了书商继父的去世难过,而是感慨于何千舟种像木头一样不近人情的角色竟会在这个时候主动提出帮忙。 “那我今晚就把外婆和阿行先安置到我家,明天准时送她们去参加葬礼,前辈,你觉得这样安排可以吗?”何千舟在话筒中进一步征求江克柔意见。 “当然可以,那就麻烦你了,千舟。”江克柔丝毫没有犹豫便接受了何千舟的安排,她本来还在发愁让外婆住家中还是住酒店,与此同时,她更不知道今晚该如何安置阿行。何千舟这一通电话成功解决江克柔目前面临最大的难题。 何千舟趁天色没黑和钟叔一起再次驱车赶往白鹿镇,阿行身上穿着何千舟那天给她买的新衣出现在小院门口,那孩子手上提着两只纸袋,一只纸袋里装着六叔葬礼时穿的那套黑衣与她心爱的唢呐,另一只纸袋貌似是魏老太明天出席葬礼时准备穿的衣服。 那晚临睡前阿行将两个作业本很郑重地递给何千舟,何千舟打开作业本伏在写字桌前一页一页细细翻看,阿行的作业本从头到尾每一页都写满“何千舟”。 “阿行,我们上周不是一共学习了二十六个汉字吗?你怎么只在作业本上写了‘何千舟’。”何千舟抬起头问站在身边的阿行。 “因为脑子里只有‘何千舟’。”阿行先是指了指自己额头,随后又指向何千舟。 “好吧,这次姑且放过你,下次一定要按我的要求来写,我们阿行可不能一辈子只会写‘何千舟’这三个字。”何千舟嘴上和阿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心里想的却是明天葬礼上的事情。 何千舟不知道阿行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心中是否悲伤得仿若又淋过一场雨,她不知阿行对自己的父亲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她亦不知此刻该不该在阿行面前提及有关父亲的话题。 那晚何千舟依旧像上次那样侧躺在阿行身旁入睡,阿行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何千舟的百忧解,她仿佛是所有药片中对何千舟最有治疗效用的一种。 唯有阿行在身边时的那几晚,何千舟才没有在梦中一次次潜入那绵延不尽的雨夜,唯有阿行把头枕在她胸口熟睡的那晚,何千舟才没有在梦境中整晚整晚地载着发烧的小世在暴雨中寻找医院。 翌日上午何千舟按照约定准时将魏老太与阿行送到青城容华殡仪馆,白凌羽派来的保镖下车后一路警觉地尾随阿行。 魏如愿穿着一身黑色套装站在入口处接待前来吊唁的来客,江克柔与河笙站在她肩旁。 “阿行,过来。”江克柔对妹妹招手。 阿行闻言便快走两步来到自家姐姐身边,何千舟站在那里看着阿行与母亲和姐姐们一次次向宾客鞠躬回礼,那孩子如同一张白纸般的面庞上不流露任何感情,何千舟无法从细微之处感受到她的悲喜。 “前辈,节哀顺变。”何千舟跟随稀稀落落的来客走到母女四人面前双手奉上奠仪。 第33章 “千舟,今天真是麻烦你。”江克柔红着眼眶动容地握了握何千舟的手,她今天再一次被这个有情有义的剧团成员打动。 “魏女士,人死不能复生,保重身体。”何千舟在喧嚣中陡然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嗓音,她在宾客中看到了自己多日未在家中露面的父亲。 “何先生,多谢你能来。”魏如愿低垂着眉眼俯身向何千舟父亲鞠躬。 “你怎么会来这里?”何千舟压低声音问何大俊。 “我以前经常从她丈夫老宋手里买各种古籍,两个人一来二去慢慢也算成为了朋友。”何大俊见女儿何千舟出现在告别仪式上心中一惊,父女两个都弄不清对方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 “那个保镖,你带来的?”父亲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白凌羽公司的下属。 “嗯,我担心告别仪式上出什么乱子,所以跟我妈提前借了个人带过来。”何千舟点头。 “你和这家的人也认识?”何大俊一脸疑惑地向女儿打探。 “魏如愿的大女儿是我在青城大学戏剧社团的团长,魏如愿的小女儿就是那天在山上从恶犬嘴下将我救出来的阿行。”何千舟向父亲解释她与这家人之间的关系。 “那个哑巴就是为魏如愿的小女儿?”何大俊惊讶地转过脸去看站在江克柔身旁的阿行,随后感叹,“难怪长了一张要死不活的脸。” 宾客到齐之后魏如愿走到台前按照手上稿子朗读追悼词。 各位亲朋好友: 今天我怀着万分沉痛的心情为亡夫举行告别仪式,我丈夫宋先生前是一名专业且优秀的书商,他在青城拥有无数与爱好相同的老友,我在此郑重感谢你们今天的到来。下面请所有亲朋好友排队依次向我家宋先生告别。 魏如愿读完江克柔匆忙之间写下的悼念词之后便站立在棺木一旁。 “阿行,你先来!”魏如愿瞥了阿行一眼,她决定今天要当着所有人面前将这个小畜生羞辱一番,谁叫这小畜生坏她好事,谁叫这小畜生毁她安稳,谁叫这个小畜生将她像琉璃花瓶般美好的婚姻一拳击得粉碎。 阿行听到母亲的召唤便拔步走到父亲半敞开的棺木旁。 “你给我跪下。”魏如愿呵斥。 阿行听到母亲的呵斥一动不动,她才不要向这个龌龊的男人下跪,他死了又能怎么样?难道坏人死了就变成好人了吗? “宋青行,你是畜生吗?难道你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跪?你的那双膝盖就那么金贵?”魏如愿上前一步揪起阿行衣领。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如果当初你死了,我们这个家还会好好的,我和你爸爸一定会白头偕老!“ “如果当初你死了,你父亲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你知道他多绝望吗?你知道他多疼痛吗?” “如果当初你死了,你父亲就不会离家出走,最后落得惨死路边,这一切全都是你这个小畜生害的!” “你根本不是我肚子里生下的孩子,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魔鬼!” 魏如愿高高扬起话筒架子猛地砸向阿行脊背,那名保镖立马窜过去制止魏如愿实施下一步攻击。 何千舟在众人注目下走到台前俯身将阿行从地上扶起,魏老太颤颤巍巍地紧随其后,只见阿行缓缓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般大小的旧相片,那孩子紧闭双唇对着那张相片在胸前比划了一段手语。 “小姨,他死了,阿行为你庆贺。”何千舟一瞬读懂阿行手语的含义。 “那是什么意思?”魏如愿转过头问女儿江克柔。 “我不会手语,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江克柔回答被那名保镖固定在原地的母亲。 那个黑衣少年下一秒从腰间利落地抽出唢呐,那唢呐声一开始悲戚哀怨,声声泣血,宾客们眼神中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几分唏嘘,男男女女中间有人抹泪,有人抽泣,魏如愿哇地一声张大嘴巴在台前哭了出来。 后来唢呐声似急刹车一般陡然停顿片刻,阿行未等众人回过神便开始吹奏起一曲节奏极其欢快的喜庆乐曲,那些在空气之中舞动的音符好似在嘲讽,好似在庆祝,好似在欢笑,又似在嬉闹。 “简直太不孝了!” “真是大不敬!” “宋兄怎么会生下这样的女儿?” 亲戚好友们意识到眼前正在上演一出闹剧过后开始在台下议论纷纷,魏如愿精心策划的告别仪式顿时乱成一锅粥。那些人有些留下来看热闹,有些因气愤拂袖而去。 “你……你……”魏如愿在极度气愤之中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第23章 chapter 023 江克柔遵照从前学习的急救知识解开魏如愿衣领,双手扶住她的头偏向一侧以保持呼吸通畅,魏如愿在几分钟之后慢慢睁开眼,她一时间不知这场荒唐的闹剧该如何收场。 魏如愿本想借这次告别仪式最后享受一次作为书商夫人的风光,现在事情却发展到她预想的对立面,她在丈夫告别仪式这天迅速沦为整个青城市民眼中的笑话,经过这一遭,她恐怕短时间内都没脸去见麻将馆里的那些陈年老友。 河笙看到魏如愿那副万念俱灰的模样心中泛起一阵鄙夷,她不懂得为什么母亲要在众人面前装作对继父很怀念的样子,明明那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都不忠于彼此。成年人果然擅长每天戴着虚伪的面具演戏,久而久之面具就像皮肤一样长在他们脸上。 第34章 魏如愿强撑着无力的身体与两个女儿取走丈夫的骨灰,阿行、魏老太、何千舟、月隐与她们一起前往位于偏僻市郊的公共墓园。魏如愿在墓园中眼见着一捧一捧泥土将自己后半辈子的指望埋葬,阿行与魏老太仿若画外人般远远站在一边观看书商骨灰入土。 魏如愿真怕那个阴暗的家伙再一次毫无预兆地从腰间掏出唢呐,怕她又一次极近疯癫地在墓园中上演那荒唐至极的画面。魏如愿不知为何现在一看到那个家伙心中就会莫名感到害怕,或许是因为阿行曾不留情面挥向她面颊的巴掌,或许是因为阿行无所畏惧地带着唢呐来告别仪式上闹场,魏如愿在心底惧怕一切坚实强硬的存在。 那个阴暗孩子在目光迎向她时眼里尽是随时准备赴死的泰然与平静,那完全不是一个十四岁孩子该有的眼神。魏如愿皱起眉头在心中猜度,阿行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向她反抗呢? 六年前那个令人不愿回想的晦暗夜晚,魏如愿恨不得用藤条将那个怪胎抽死,那时年仅八岁的阿行只会在疾风骤雨般的责打之下默默承受,那时她还没有拥有现在这种令人胆战心惊的眼神。 那孩子每每挨打时总是面无表情,既不咬牙强忍,又不求饶躲闪,她的身体仿佛是一个感受不到疼痛的空壳。阿行越是不哭闹不哀求,魏如愿便下手越狠,她的身体会在雨点一样密集的抽打之下缓缓下滑到到地面,如同一条垂死的鱼无望地在雨水中漂浮,魏如愿永远记得那个泛着浓厚死亡气息的诡异画面。 那晚丈夫在医院被抢救过来之后,魏如愿头脑一热准备打电话让警察抓走阿行,幸好丈夫在病床上及时制止了她。如果警察那天当真接到报警电话,第一个进监狱的肯定是她的书商丈夫,毕竟是他先起坏念头做出那种丑事,那个坏念头就是这个家庭悲剧的伊始。如果说阿行有罪,那么她的书商丈夫就罪加一等,奇怪的是,魏如念却没有那么恨他,她只恨阿行。 那个书商好像提前预知了自己的死亡,他在事发一周之前委托石律师立下一份遗嘱,他在遗嘱上将一家人现在居住的老宅留给魏如愿,同时将年少时就开始收藏的全部古籍留给那个怪胎——他的亲生女儿宋青行。 石律师和她们约在墓园附近一家临街的餐厅包厢见面,何千舟与月隐不便参与,便提前到马路对面的停车场等候。 “那些古籍价值多少?”魏如愿抬起头问石律师。 “折现后大概几百万,我们目前已经委托相关机构代为处理。”石律师思忖片刻后回答。 “凭什么?凭什么他将全部古籍留给那个逆女?那所老掉牙的破房子才值几个钱?”魏如愿一听到那些古籍竟然价值几百万便来了火气。 “魏女士,我理解你的心情,但遗嘱里就是这样规定,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负责安排执行遗嘱里已有的部分,至于遗嘱之外怎么分配,那是你们的家事,我不想参与。”石律师对大家交代清楚后先行离开。 “妈,你让阿行把这笔钱留给我,她听你的话。”魏如愿在此时不得不求助于母亲魏老太。 “那是她爸爸留给阿行的钱,阿行为什么要给你?”魏老太显然没有站在女儿魏如愿这边。 “妈,你凭良心讲,当年如果不是这小畜生干出那档子事,我丈夫怎么会离家出走?我怎么会守活寡六年?你问问阿行她怎么好意思拿这笔钱?”魏如愿见魏老太态度强硬便开始胡搅蛮缠。 “阿行爸爸都不介意她当年做出的事,你在这里介意什么?既然阿行爸爸选择把这批古籍留给阿行,那就说明阿行已经取得她父亲原谅,阿行拿这笔钱理所当然,她有什么不好意思?”魏老太心知女儿不过是想利用这事为自己找一个漂亮借口,如此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夺走即将属于阿行的财产,阿行现在不能张口说话,她这个外婆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替自己的孙女争取。 “妈妈你仔细听我说,我今年才三十八岁,还有大半辈子要活,克柔今年刚上大三,河笙今年才上高三,我们三个未来有许多许多的地方要花钱,我总不能一辈子等着小妹救济,小妹在国外赚钱也不容易,你说对吧? 阿行呢,只是个哑巴,她恐怕得和你一辈子住在白鹿镇。阿行既不需要上学,又不需要买房,你们两个人在镇上生活基本能自给自足,每个月几百块花销就足够,我想不出你们还需要什么其他花费。”魏如愿试图对母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魏如愿,你当我傻还是当阿行傻?你怎么好意思对阿行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既然这笔钱是阿行爸爸留给她的财产,那当然就得按照遗嘱规定交给阿行,你切记,这笔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魏老太当着三个孙女的面丝毫不留情面地谴责魏如愿。 “妈,你不能这样对阿行偏心。”魏如愿急得直跺脚,她又想对阿行上手,阿行身后的保镖警觉地一直盯着她。魏如愿一回想起保镖那双粗糙有力的手按住她肩头时的剧痛,便不敢轻易再对阿行下手。 “难道你就不偏心吗?你还不是在三个孩子里面独独偏心克柔?”魏老太觉得大女儿今天的表现很不体面。 “那是我想偏心吗?如果阿行像克柔一样温柔懂事,我也一样会喜欢她,可是你看看她现在这副样子……你看看她,哪个当妈妈的会喜欢一个这么阴森可怖的孩子?她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就好像刚刚从坟墓中爬出来一样!”魏如愿仍旧在魏老太面前努力为自己争取。 第35章 “外婆,我妈妈说的话虽然不完全正确,但是也有一定道理,我继父他只把不值钱的老宅留给我们实在太不公平,阿行怎么也不该自己吃独食,我建议这笔钱到手后家里四个人平分。”河笙见魏如愿与外婆吵得不可开交在一旁插嘴。 “克柔呢,你怎么想?”魏老太转头望向大孙女。 “外婆,我脑子里很乱,我对这件事情不想发表任何看法。”江克柔一如既往地选择了中立,如果她胆敢在这种场合为阿行说一句话,魏如愿势必会一辈子不理她。如果她胆敢在这种时候坚决站在母亲背后撑腰,阿行那孩子势必会痛恨她这个姐姐并作出报复,江克柔在这个家里哪个都得罪不起。 “你们这些贪心的家伙们,骨头和肉你们都咬在嘴里一个都不放弃,我劝你们别惦记阿行的东西,别再惦记了,我带她走就是了!”魏老太言语间把皱巴巴的手递给身旁的阿行,祖孙二人一同起身离开这间令人不快的餐厅,那个尽职尽责的保镖依旧按照何千舟吩咐一路尾随在阿行身后。 魏老太一刻都不想在此地多留,她厌恶家人之间的互相算计,她不想看到女儿和孙女们在自己面前撕开亲情的遮羞布,那种万箭穿心的打击她经受不起。 “既然这样,那我就诅咒阿行快点死,我诅咒她活不过十八岁,等她一死,钱还不照样是归我?阿行最多也就是替我们娘仨保管几年而已,她这种短命鬼根本不配享受生活,她压根没有那个命!”魏如愿跟在魏老太与阿行身后骂骂咧咧。 “魏如愿,你怎么能对自己女儿说出这种话?”魏老太回过身用一种心寒的眼神望向女儿。 “我偏偏要说,她就是短命鬼,她命轻命贱,她根本消受不了这份福气。”魏如愿又不依不饶地补了一句。 “苍天呐!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没教养的女儿!”魏老太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感叹。 魏如愿与老母亲和三个女儿站在餐厅门口正欲穿过马路,彼时一辆满载货物的重型车从道路一头飞速行驶而来。 “去死吧,孽种!”魏如愿假装被石头绊倒使出全身力气用肩膀向阿行用力一撞,那名保镖和魏老太同时冲过去试图拽回阿行。 阿行被保镖揪着领子从生死线上一把扳回,魏老太单薄的身子却被疾驰的货车咚地一声撞飞,她就那样像只被重力牵扯的风筝……一瞬在阿行视线之中飞得好高好远。 第24章 chapter 024 何千舟听到一声车轮与路面急剧摩擦的刺耳声响,月隐与她几乎同时下车,两个人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那辆失控的重型货车。阿行似离弦的箭一般冲到远处寻找魏老太,魏如愿像个傻子似的呆愣愣杵在那里,她在那一瞬仿佛忘记自己刚刚做过的事情。 阿行在十几米开外的树下找到了已经断气的魏老太,何千舟赶过去时只见阿行跪在地上抱着身子软塌塌的魏老太,她的嗓子里像拉风箱一样发出呜呜的叫喊。何千舟在那一瞬好想代替阿行大声哭泣,原来失语者连哭都不能像常人一样扯着嗓子尽情发声。 何千舟无比清楚地知道阿行的心此刻一定正在淋雨,她很想上前一步为阿行撑伞,内心却无能为力。何千舟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阿行压抑地哭泣,她不忍打断阿行倾泻悲伤的情绪,她愿阿行能在想哭时尽情地哭,她愿阿行永远也学不会在黑夜中独自吞咽苦涩。 “阿行,你害死了你外婆,如果你刚刚答应我的要求,你的外婆根本不会死,你这个财迷心窍的怪物!”魏如愿不知何时紧紧攥着拳头来到阿行身旁,那女人身体抖得像是筛子。阿行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摩挲着魏老太的脸庞,她在趁外婆身体还有余热时进行独属于自己的告别仪式。 “你可真是个害人精,算命的说你命硬会一个一个克死家里所有人,现在看果然没错,你爸爸因为你而死,现在又是你外婆,依我看下一个恐怕是你最心爱的小姨了吧,我们家里所有人最终都会被你克死!你干脆行行好找颗歪脖子树吊死吧,人要有自知之明,我们这个家不能被你毁了!”魏如愿试图在阿行最脆弱时击破她最后一道防线。 阿行闻言缓缓放下怀中浑身是血的魏老太,只见她利落地脱下衬衫影子似的扑向魏如愿,阿行好似那天在山上绞杀饿犬一般将衣袖缠绕上魏如愿脖颈。那名保镖窜过来试图将阿行的手从魏如愿颈子上掰开,阿行目光狠戾死死不松手,魏如愿被勒住颈子之后面部涨红直翻白眼。 “阿行,住手!”何千舟上前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住手,我是在替你小姨对你说住手!”何千舟紧接着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阿行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因过分用力而青筋毕露的手掌,魏如愿像一条缺氧金鱼似的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空气,何千舟无法想像如果阿行今天不松手会发生怎样可怕的事情。 青城交警接到报案后很快赶往位于容华殡仪馆附近的事发现场,有人在现场进行勘察取证,有人对在场人员进行询问。 “警察先生,今天是我丈夫在容华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我的小女儿因为太过悲痛想冲到马路上自寻短见,我的老母亲不顾一切舍身救下她……”魏如愿抢在众人之前向警察交代她自行编造的事发经过。 “是这样的。”何笙连忙凑到警察面前附和,她尽管知道母亲撒谎不对,依旧得在这种时候保住她。 第36章 阿行冲警察指指魏如愿做出一个肘部用力撞击的手势,随后又伸手咚咚咚地反复敲击自己后背。 “这孩子不会说话?”警察诧异地看了阿行一眼。 阿行又重复着对警察做了一遍刚才的一系列手势,她嗓子因为焦急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杂音,除了何千舟没人知道她想确切表达的究竟是什么含义。 “孩子,你是担心妈妈回家会打你对吧,你放心,叔叔向你保证,你妈妈不会,谁也不愿意发生这种令人难过的事情,你也不想你外婆出事。”警察摘下手套拍拍阿行肩膀以示安抚。 阿行看到警察没有理解她的手语急得啪嗒啪嗒流下眼泪,她转过头求救似的望向何千舟,江克柔见状在一旁死死地握住何千舟的手腕。何千舟知道如果自己一开口魏如愿很可能会下辈子都待在监牢,便对阿行轻轻摇了摇头,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是错还是对。 那名货车司机在事发当时因长时间疲劳驾驶瞌睡连天,当他意识到出事后第一时间将行车记录仪的储存卡吞咽到肚子里,妄图消灭超速驾驶与疲劳驾驶的直接证据,全然不知这是一起人为导致的交通事故。 那些警察中有一人被派往马路对面的饭店调取录像,偏偏那家饭店门口的录像在一个星期前已经损毁,停车场视频监控的角度也只能记录到魏老太被撞飞后的画面,魏如愿故意将阿行推向货车的行为根本无从查证。 何千舟在笔录结束过后把无处可去的阿行领回白家,阿行的小姨魏如念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正在火速安排回国。何千舟知道魏如念会像魏老太所说的那样将阿行带往异国,所以她希望能在青城做好最后一班陪伴。 那晚回家之后何千舟什么也没有问阿行,何千舟想阿行一定对她很失望,那孩子当时那么急切地想让警察知道是魏如愿间接害死外婆,何千舟却没有遵从她的意愿当面对警察说出实情。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落雨,雨滴噼里啪啦地敲打玻璃窗,何千舟半夜睁开眼,床上没有阿行,她那边的被子半敞着。 何千舟一把拉开窗帘看见阿行光着脚孤零零地坐在阳台扶栏上面,一行行雨水顺着她额头、脸颊、颈子向滑向湿哒哒的衣衫,她好似在绵延的雨幕之中守望着什么,又仿若在向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阿行,下来,危险。”何千舟走到身后牵起她湿漉漉的手掌,阿行闻言转过头痴痴地望向何千舟,她潮湿的眼眸里参杂着许多复杂的情愫,何千舟在那一瞬觉得面前这个孩子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乖,下来。”何千舟另一只手伸过来拽了下阿行衣袖,阿行小腿挂在扶栏上鸟儿似的张开双臂将头向后一仰,那孩子大半个身子顷刻像树枝上褪色的断线风筝一样倒挂在半空,何千舟在那一刻仿若在她身上看到死亡的身影。 “阿行,乖啊,姐姐错了,别吓姐姐,姐姐今天不该在警察面前帮你妈妈隐瞒!”何千舟尖叫一声语无伦次地向虽是有可能跌落的阿行道歉,那孩子就那样如死去一般在半空中静止了很久,每一秒对何千舟来说都是一场漫长的凌迟,直到阿行身体向前一跃翻过扶栏双脚平稳地落在何千舟对面。 “阿行,如果你再像今天这样吓我,我可能真的会被你吓死,我这个人……内心其实很脆弱,我脆弱到根本无法经受失去你的打击。”何千舟牵着阿行的手将那个试图用生命恐吓她的孩子从阳台领进卧室。 何千舟双手托着阿行的脸,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祈求还是该苛责,最后她决定向阿行坦露自己内心的脆弱,她站在那里声音无比轻柔地向阿行诉说心中的恐惧,雨水嘀嘀嗒嗒地从裤脚滚落到地板。 “千舟,怎么办,我的心里好像住着一只魔鬼。”阿行迷惘地将手放在胸前对何千舟一阵比划,那个孩子此刻好像也很拿自己没有办法。 “我们一起来努力杀死那只魔鬼。”何千舟盯着阿行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她知道阿行心中的某一部分早已经被黑暗占据。 “如果魔鬼死了,阿行也就一起死了。”阿行眼神中带着浓重的绝望,那孩子仿若在那一刻擅自断定了自己的结局。 “那我们就不杀死它,从今天开始,我来帮你看守心中的魔鬼。”何千舟伸出双手将来自雨中的阿行拥入怀中,她不想在失去小世之后又一次失去阿行,她的人生里已无法再承受太多失去。 何千舟牵着阿行冰冷的手将她带入浴室,今晚她总想牵着阿行,仿若这样阿行就能留在她身边久一点。阿行机械地跟随何千舟的脚步,任由她安排一切,那孩子仿若陷入一种未知的情绪里。何千舟脱掉那孩子身上湿哒哒的睡衣,她第一次直观而清晰地看到阿行身上的疤。 何千舟在睡眠中曾无意将手搭在阿行肋骨,她通过触摸得知阿行的身体上如同柳林一般生着许多树叶形状的伤疤,可那并不是全部。阿行真实的皮肤好像是一张风格抽象的油画,那上面有藤条抽打留下的疤痕,有蜈蚣一般隆起的细长刀疤,还有许多烟头留下的烫伤。 阿行头顶的花洒喷射出细密温热的水流,浴室被潮湿的白色雾气所笼罩,何千舟手上拿着毛巾为阿行清洗还残留着淡淡血色的手臂,清洗她仿若经过枪林弹雨的斑驳脊背,清洗她一边正常隆起一边生着可怖刀疤的前胸,阿行被雨水浇冷的皮肤在擦洗中逐渐恢复正常的温度。 第37章 何千舟帮阿行擦干滴水的头发打开吹风机,吹风机嗡嗡嗡声响打破房间内沉默的气氛,阿行潮湿的头发在何千舟指尖慢慢变得蓬松而柔软。 “阿行,我知道你从前一定经历过很多不开心的事情,但人不会一辈子都倒霉,人也不会一辈子都遇到坏人,你未来和小姨一起生活肯定会比在青城过得快乐。”何千舟关掉吹风机如话家常般安抚坐在床沿的阿行。 何千舟不知阿行能不能听得进去她说的这段话,实际上她连自己也无法说服,命运这种东西似乎并没有太大规律,好人并不一定得到福报,坏人并不一定得到报应,祸事的后面未必是福事,苦涩过后也未必是快乐。 “千舟,我想小姨。”阿行披着被子望着窗外晦暗的天色,仿若小姨正在连绵不尽的雨幕里等待她归去。 “阿行,我想小世。”何千舟的记忆又情不自禁回到六年前那个雨夜。 原来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终身被囚禁在记忆的牢笼里,一辈子都走不出去。 第25章 chapter 025 江克柔与河笙肩并肩站在青城机场出口等待六年未见的小姨魏如念,那趟航班的乘客走出大半时,魏如念与一个陌生华裔男人才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出现。 “阿念小姨,我在这里!”河笙踮着脚尖冲那两人兴奋地挥舞双手。 “克柔,笙笙,你们俩个都长高了不少,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你们的姨父。”魏如念将身旁的丈夫介绍给两个外甥女。 “克柔,笙笙,你们好,初次见到你们很高兴。”那个穿着格子衬衫的男人礼貌地同两个家中后辈问好,男人中文讲得整体还算流利,只是语调间偶有出其不意的转折。 “阿行呢?”魏如念抬起头在人群中望了一眼,她无法想象十四岁的阿行会是一副什么样子,记忆里阿行仍旧是八岁那年的稚嫩脸庞。 “阿行这段时间住在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家里,你们什么时候想见面,我随时可以安排。”江克柔心知小姨这趟回国最想见的人一定是阿行,毕竟阿行小时候就像是小姨身后的一道影子,那两个人的心一向贴得很近。 “那就安排在明天吧,今天我得和你妈妈谈谈把阿行带去国外的事情,后面估计还有一大堆手续要办。”魏如念一边拖着行李箱一边和江克柔商量。 “阿念小姨,你要带阿行去国外?”河笙听到这句话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她从来都不知道魏如念对阿行还有这种打算。 “你外婆确诊肿瘤之后亲口向我提出这个最后的要求,我没理由不答应。”魏如念一边拉着行李箱向前走一边同河笙交代。 “阿行这下可真是算得上远走高飞了。”河笙盯着脚下的鞋尖若有所思地感叹,她做梦也没想到,原来姐妹三个之中最先成为飞鸟的那个人竟会是阿行。 “克柔,我们先到路德酒店。”魏如念上车之后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盘。 “阿念小姨,你不去家里住吗?”河笙转过头好奇地问魏如念。 “咱们家里现在一团乱,小姨住在酒店里更舒服。”江克柔略带埋怨地看了妹妹河笙一眼,阿念小姨又怎么会愿意重回到那个噩梦发生的地点。 魏如愿下午如约赶到位于路德酒店附近的一家连锁火锅店,她知道妹妹自小爱吃火锅,便极力建议把会面地点定在这家店。 那个程序员打扮的妹夫席间对妹妹魏如念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活像一个殷勤的狗腿子,魏如愿见这情形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明白为什么像妹妹这种不相信爱情的人能拥有如此理想的爱人,而她这个将爱情视若生命的女人却一直在感情路上历尽挫折。 “阿念,你带走阿行我没意见,这不仅是妈妈的遗愿也是我的心愿,只要能把阿行从青城带走,后期需要走什么程序签什么字我都配合。”魏如愿始终觉得阿行的存在是自己最大一块心病,如果妹妹愿意为她解决这个大麻烦那当然再好不过。 “姐,我始终弄不懂你为什么那么讨厌阿行,难道阿行不是你亲生的孩子?”魏如念见到姐姐脸上流露出那种解脱似的喜悦心中很是不解。 “谁规定女人一定要喜欢自己的每一个孩子,你也不见得喜欢衣柜里的每一件衣服吧?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种事强求不得。”魏如愿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她现在一心只求妹妹快点解决掉阿行这个丧门星,最好母女俩一辈子不相见。 “笙笙,克柔,你们带小姨夫去选蘸料,小姨夫可能不会调,你们教教他。”魏如念三两句支走丈夫与两个外甥女。 “阿念,你知道阿行六岁那年放学回家后问过我一句什么话吗?那孩子问我‘妈妈,你没有男人会死吗?’你知道当一个母亲听到孩子这样问自己是什么感受吗? 那时她在我心里再也不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孩子,她就是恶魔,我作为一个母亲……怎么可能会继续喜欢这样恐怖的孩子?”魏如愿回想起八年前阿行的那段话依旧觉得又气愤又委屈,但她却没有对妹妹如实说出阿行当年那段话的前半句。 “为什么爸爸晚上不在家的时候,你会和那么多不同的男人睡觉?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爸爸!妈妈,你没有男人会死吗?”当年六岁的阿行气呼呼地站在厨房门口质问母亲,那个当口一股杀意毫无预兆地涌上了魏如愿的脑子,她下一秒便从案板上抓起菜刀冲向阿行。 第38章 “姐,你为什么不换一个思路去想呢?如果连一个六岁的孩子都看出你没有男人会死,那她会不会只是过于直白地揭发了你现下这种生活方式的本质呢? 你有没有可能就真的像阿行当年所说的那样……终其一生都像蔓藤一样缠绕着异性,你有没有想过不依靠,不攀附,自己做一棵山林间挺拔的树呢?”魏如念觉得姐姐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地假扮受害者。 魏如念从前总是很可怜姐姐在婚姻里几次遇人不淑,现在却觉得一段失败的婚姻很可能是两个人的问题,她不懂姐姐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终身幸福托付到男人手上,难道一个人最应孩指望的不是自己? “阿念,瞧瞧,连你也这样误解我,你姐姐我怎么会是那种人?”魏如愿觉得妹妹一定是在外面被不健康的思想荼毒,她不过是像普天下许多女人一样照部就班地走进婚姻,她不过是像普天之下许多女人一样遭遇了一个又一个不靠谱的男人,这怎么就算依靠攀附? “好,那我问你,你从结婚以后到现在工作过一天吗?除去我的支援之外,你在生活里花的每一分钱是向男人伸手要来的吗?你身上这件几万块钱的大衣是谁买给你的?你手里提的几万块钱的包是谁为你买单? 你在婚内或者是婚外共有过多少个交往对象?你的潜意识里是不是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当成一种可交换资源?你有没有试图迎合男性心理从内到外改造自己从而换取物质财富与精神关怀?所以阿行说得不对吗?魏如愿你就是那种没有男人会死的女人! 如果我是你,我听到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我一定会彻夜不眠地反省。我会反复问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会让我年仅六岁的孩子说问出这句话?如果我是你,我会因为这句话而感受到当头棒喝,我会从那天起换一个方式活着。 那你呢?你都对阿行做了些什么?我问你,阿行为什么会变成哑巴?当年你喂阿行吃的药早就被国家明令禁止,我不信你没有那个常识,除非你是故意的!你怎么能对怀胎十月的孩子做出这种狠心地事情?”魏如念仿佛审问罪犯一样步步紧逼。 “难道我没有照顾孩子,难道我没有侍奉丈夫……唉,算了,我懒得和你这种书呆子仔细掰扯,你尽可以随便污蔑我,只要把阿行从我身边带走,你随便往我的头上扣任何帽子。”魏如愿全程根本听不进去妹妹任何一句劝说。 魏如愿认为妹妹这种情商很差的书呆子只会讲一些空泛的大道理,只有书呆子才会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自大而又片面地将一些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无限抬高、放大、再升华。 江克柔先是端着小碟子取了一些水果和凉菜,又接了几杯火锅店免费提供的饮料,她在将这些食物送回餐桌的途中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无药可求,她竟在这种时候无法自制地想到了月隐,她竟在这种时候还在担心月隐今晚在家能不能填饱肚子。 “姨夫,这个酱料很好吃,你可以试试。”河笙趁江克柔离开将姨父叫到调料台一旁。 “好的,我尝尝,谢谢你河笙。”姨夫很客气地对河笙点头,河笙觉得他是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长辈。 “姨夫,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们会选择把阿行带到国外?阿行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没有再上过学。她即便去了国外也无法变成一个有用的人,但我不一样。 我今年正在青城一中念高三,我的成绩十分优异,百分百会拥有一个很好的未来。如果你们肯把这个机会给我,我一定会在你们年老的时候回报你们,照顾你们。”河笙在姨夫面前为自己努力争取,她不希望如此珍贵的机会被阿行独占。 “笙笙,我们在国外的生活条件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优越,我和你小姨现在已经有两个孩子,最多只能再负担一个。 我们之所以选择阿行,一方面是因为你母亲不接受阿行这个家庭成员,另一方面让我们带走阿行等同于完成你外婆的遗愿。至于你们几个孩子之间谁更优秀,这不在我们的考量范围,因为这不是一笔生意,是亲情。”那个男人放下手中的夹子很认真地对河笙解释。 “那你总得考虑一下阿行的品行吧?”河笙决定侧面出击,她才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阿行的品行有什么问题?”姨夫皱眉问河笙,他在此时已经对面前这个女孩产生了严重的反感。 “阿行在八岁那年……”河笙随即竖起手掌做了一个切断的手势,“用刀具伤害了我父亲身体用来……用来生育的那部分。” “你……你说什么?”姨夫手里的碟子啪地一下掉落在地面。 “难道我小姨没有告诉你?”河笙在一旁露出胜利的笑容。 第26章 chapter 026 那晚阿行在阳台淋雨过后便接连发烧两三天,琴姨每次给阿行喂退烧药时,何千舟都会站在旁边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药物来源,她惧怕同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在人生里犯两遍。 每每阿行身体温度又变高,何千舟的情绪就仿若陷入沼泽,每每阿行的体温恢复正常,何千舟便觉得旧时留在心口的伤疤愈合了一点。 阿行好似何千舟心中那片蓝白相间的海浪,它的浪花伴着海风轻轻拂过沙滩上“小世”的名字,海浪每轻拂过沙滩一次,沙滩上的字迹就浅了一点。 江克柔上午打电话问是否能将阿行送到路德饭店,魏如念小姨想今天中午在那里与阿行单独见面。何千舟告诉江克柔阿行现在正在发烧,两个人在话筒里简单商量一番后将见面地点定在白家。 第39章 何千舟之所以在刚刚那通电话里建议魏如念来白家,一方面是真心觉得阿行正在病中不宜出门,另一方面则是想亲眼见见阿行日夜所念之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魏如念的形象与何千舟想象中并无太大差别,那女人来时下身一条西裤,上身一件衬衫,外套是一件略微宽松的燕麦色休闲风衣。她的脸没有化妆,细微皱纹与星星点点雀斑就那样无所顾忌地在阳光下自由袒露,只是在嘴巴上淡淡地涂了一层唇膏。 何千舟在白家宅院里看到魏如念第一眼时,便知她一定会比姐姐魏如愿更适合做阿行的母亲,她步履坚定,眼神诚恳,仿若晴空之下一艘在海面上平稳航行的帆船。 阿行像是个被风卷走的风筝一般急速奔向小姨魏如念,何千舟第一次见到阿行脸上呈现出如此灵动的表情,原来阿行感情丰富的另一面只展现给她心里最在乎的人。 魏如念见阿行张开双手奔向她,便伸出双手回抱住阿行,魏如念试图像小时候那样抱着阿行转圈,可她很快发现根本就抱不动面前这个几乎与自己同高的孩子,反倒是阿行抱起她趟着地上薄薄一层落叶跳舞似的转了许多个圈,她一时间极度欢快又头晕目眩,那个瞬间魏如念差点忘记了自己此行的来意。 “我家阿行果然长大了,现在居然可以抱得动小姨。”魏如念怜爱地细细打量面前清瘦的少年,那孩子依旧是从前那般郁郁的眉眼,只是个头张高了许多。 “阿行,对不起,我可能暂时无法带走你。”那女人见面时第二句话便对阿行致命一击,何千舟觉得魏如念把话说得这样早未免太残忍,她至少应该让阿行难得一见的快乐延续再得久一点。 “你不问问为什么吗?”那个女人问阿行。 “为什么?”阿行配合地打出一个相应的手势。 “我和你姨夫现在已经有两个孩子,我们的生活也是捉襟见肘,所以你需要再等等,等我们收入好一点再想办法把你接过去。”魏如念向阿行公布了问题的答案。 何千舟闻言在一旁蹙眉,心想原来是因为经济问题,她一边望向阿行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帮忙解决。 “那个书商死了,他留给我的书价值几百万,等我拿到钱之后把他们都送你,这样我们就可以生活在一起。”阿行在下一秒立即给出解决答案。 那孩子双手掌心朝向前一推,几乎未做考虑便对魏如念做出了那个“送你”的动作,何千舟想起阿行与两位姐姐久别重逢时的那顿午餐,她在餐桌上也曾因为手机对河笙做过这个“送你”的动作。 “阿行,我不想要那个男人的东西。”魏如念像耳朵里进了什么脏东西一般避之不及。 “那是我太奶奶祖辈传下来的古籍,如果认真来讲根本算不得是那个狗男人的东西,它们本来就应该属于我。”阿行生怕魏如念不接受她的心意,那孩子因为太过急切做动作时脖子一直都在跟着用力。 “阿行,原谅我没有跟你说实话,我本来已经答应你外婆带走你,但是河笙昨天对你姨父说了六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你姨父自小生长在一个很和平有爱的家庭,他一时半会儿恐怕没法接受这件事情,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去说服他,但具体需要多久我不确定。”魏如念担心阿行得知无法被带走心死成灰,只好虚构出一个模糊的日期。 魏如念昨天与丈夫爆发了结婚以来第一次争吵,丈夫明确表示不可能接受一个有着严重心理问题的新家庭成员,他责怪魏如念在如此重大的决定面前隐瞒实情。 “阿念,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两个的孩子?如果她在我们家里长期生活,你有没有想过会对我们两个孩子产生多么可怕的影响?那个孩子根本就是一个潜在的杀人犯。” “阿念,我知道你对这个孩子羁绊很深,但是我明确告诉你,任何一个家庭都无法接纳这样的孩子,她最后只能被社会淘汰,我们的孩子怎么能与这样的危险人物日日为伴?” “阿念,我们绝无可能带走她,除非我们离婚,两个女儿你和我各带一个……可是我真的不想离婚……我们两个历经多少苦难才过上今天想要的生活?难道因为这样一个孩子就毁掉我们全部的努力?难道因为这样一个孩子就要毁掉我们幸福的家庭?值得吗,阿念?” “阿念,你要知道她现在已经十四岁,不是六岁,也不是八岁,古代人在这个年纪已经谈婚论嫁,你完全不必再把她当成一个需要被人照顾的小孩子来看待。我们可以花一笔钱为她在成年之前找个委托家庭,你从前已经为她付出很多了,现在我们的孩子才应该摆在第一位。阿念,你一定得听我的话仔细权衡利弊,我们这种成年人根本赌不起。” …… “阿行,对不起。”魏如念再一次对阿行道歉,她觉得自己亲手浇灭了阿行眼中的火焰,或许这火焰在阿行今后的一生再也不会被燃起。 “知道了,小姨,我可以一个人在白鹿镇生活得很好,我会烧饭,会洗衣服,你不必为我担心。”阿行对小姨打手语,那孩子看似十分平静的接受了无法被带走的事实, “你会怪小姨吗?阿行。”魏如念原本期望阿行对她大发雷霆,唯有如此她内心的愧疚感才会有所减少,可那孩子偏偏没有,阿行不仅没说一句责怪的话,反倒是安慰她这个即将又一次抛下她的小姨。 第40章 “我不怪你。”阿行对魏如念摆手。 “为什么?”魏如念不信。 “因为我是被天神诅咒的孩子,任何幸运的事情都不可能在我身上发生,小姨离我这样的人远一点是好事。”阿行又痛冲着魏如念一顿比划。 “阿行,对不起。”魏如念哽咽。 “没关系,小姨,你走吧……请你像六年前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我没关系,我一点也没关系,阿行只要你生活得快乐。” 阿行不由分说地扳起魏如念肩膀请求她离开白家,魏如念低下头抽泣了几声又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陡然间她好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头也不回地一路向前。 “魏女士,上车吧,我送你回去。”何千舟开车追上魏如念。 “白小姐,让你见笑了,我听克柔说最近一直都是你在照顾阿行。”魏如念上车后很快整理好脸上失控的表情。 “阿行在白鹿山上救过我一次,我们一来二去就成为了朋友,不瞒您说,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我对阿行的喜欢甚至不逊色于您。”何千舟俯身帮魏如念系上安全带。 “白小姐,你是在说……你喜欢阿行?”魏如念难以置信地向何千舟再一次确定。 “嗯。”何千舟点头。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喜欢呢?”魏如念恨自己无法探明何千舟的内心。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喜欢,那种喜欢有时好像是亲情和友情的混合体,有时又好像什么都不是,有时我会一时兴起很想照顾她,管束她,有时我又会很清醒的意识到,她原本是与我不相干的人。”何千舟手握方向盘细细回味那种别样的感受,随后又道,“追其根本,大抵是因为阿行很像我过世的妹妹小世,我的妹妹也是一个失语者,所以我的心才总被阿行牵绊着……” “那么你的意思是……”魏如念从何千舟那双深陷回忆的眼眸里看到一线希望。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允许,我愿意代替你照顾阿行,我想把她一直留在白家。”何千舟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目的。 “你是把阿行当做妹妹小世的替代品?”魏如念问得很直接。 “是,也不是。”何千舟不置可否。 何千周对阿行的关注有多少是因为妹妹小世,又有多少是因为阿行本身,这对她自身来说也是一道难解的习题,她无法像做数学题一样给出一个确切的比例。 “白小姐,我需要付您多少钱呢?我需要您给我一个大致的数目。我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像我对阿行描述的那么拮据,她在青城的花费我应该担负得起。”魏如念除了接受何千舟的建议之外无路可走。 “我不需要你给我钱,只要你把阿行托付给我,当然如果你想带走她随时都可以,我知道阿行心里其实最想和你生活在一起。”何千舟不想让这件事和钱财扯上任何关系。 “白小姐,我对阿行说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接她过去……这其实是一张空头支票,我虽然很喜欢阿行,但我无法为阿行牺牲自己的孩子和家庭。我是一个很现实并且很理性的人,所有一切都从最现实的角度去考虑。”魏如念如实对何千舟说出内心的想法,马上又担忧地问,“白小姐,关于这孩子的性情,你是否有所了解呢?” “如果你是在指六年前发生的那件事,那么我可以说是有所了解,我知道她的性情,阴暗、潮湿、暴虐、不稳定……偶尔我会觉得阿行像是一包受潮的火药,你永远无法知道她会一辈子就此沉寂,还是在某一天突然被火种点燃。人们都贪恋安稳,可我不知为何却喜欢伴随危险,阿行就是这种不可控的存在,所以我愿意伴随这种未知的风险和她生活在一起。”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阿行某一天头脑发热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我绝对不会怪你,白小姐,我已无以回报,只能在此郑重地说一句谢谢你。”魏如念按着半敞开的衣襟对何千舟鞠了一躬,她很庆幸这个世界上还有何千舟这样的人存在。 第27章 chapter 027 那名货车司机被查明连续八个小时疲劳驾驶,同时于该趟出行中屡次存在超速行为。魏如念与丈夫坚持追究肇事司机的刑事责任,他们夫妻俩认为不遵守交通规则的司机应该得到法律惩戒,魏如愿却一心只想拿到保险公司与司机本人的赔偿金,两姐妹在律师面前争论许久,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阿念,你明天见咱妈一面就快点儿带着阿行回去吧,青城这边的事由我这个当姐的来做主,你不必跟着费心。妹夫的爸妈已经六十几岁,你让二老替你照顾这么长时间孩子不合适。”魏如愿一是担心妹妹坚持追究司机刑事责任会使她无法顺利得到赔偿金,二是怕警方继续追查下去会发现她才是事发的关键。 “姐,阿行这次我可能没办法带走。”魏如念向姐姐公布他们夫妻两个共同的决定。 “阿念,你什么意思,你把阿行带到国外不是在实现妈妈的遗愿吗?”魏如愿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有如五雷轰顶。 “姐,我不同意带走阿行,如果不是河笙主动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阿行身上发生过那么荒唐那么惊悚的事情,我们家里绝对不能接受一个存在严重心理障碍的孩子。”魏如念的丈夫态度十分坚决。 “阿念小姨,姨夫,既然你们这次无法带走阿行,现在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河笙见缝插针地为自己争取每一个可能会改变命运的机会。 第41章 “河笙,你已经年满十八岁,我和你小姨没有义务接管一个成年人。我不妨直白点说,即便你像阿行一样十四岁也不会得到这个机会。”那男人表情不容置喙地回绝河笙。 “为什么我得不到这个机会?”河笙诧异地望向餐桌对面的格子衬衫男,她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变得言辞犀利。 “我最讨厌告密者,阿念不告诉我实情是她不对,你告诉我实情更加不对,我有充分理由认为你是在通过牺牲姐妹利益为自身换取机会。你这种品性的孩子,即使我如你所愿把你带到国外,你内心深处也不会对我和阿念存在丝毫感激,因为你的心中只有自己,根本没有任何亲情。”那个男人放下手中的筷子对河笙昨日行为一顿剖析。 “你不想带我去国外就算了,别把理由说得那么高尚,你们夫妻俩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怕在我身上花钱,呵,虚伪!”河笙将手中杯子向餐桌一掷独自离开餐厅,她原本以为姨夫人很和善一定会及时转变心意,熟料他竟然当着大家的面如此不客气地做出评判,这男人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河笙回到家中便把自己关在那个心爱的阁楼衣帽间,她从衣架上陆续取下许多衣服一层一层堆叠在床面,又搬来椅子站在上面举起手臂模仿跳水的动作。只听扑通一声,河笙身体坠入那座由各种名贵衣料堆叠成的小山,她近乎于痴迷地贪婪呼吸着那些衣物散发出的香气。那些华美衣物给她空落落的心灵带来了极大安全感,它们会幻化成一股力量驱散她在生活中所有不快。 “展元,要不要出来坐一坐?”河笙实在找不到朋友倾诉,便决定向新结识的摄影师发出邀约。 “那就还是约在我的摄影工作室吧,你来时随便挑选几件衣服与单品,我们顺便趁着这个机会再拍一组照片。”展元很快发来回复。 河笙收到展元回复马上从床上爬起来到镜子前面化妆,等化好妆后,河笙将书包里的书本、卷子和笔稀里哗啦地倒在脚下纸箱里,又来到衣架前选出几条比较中意的裙子仔细折好放进书包内部,珠宝她也不忘选上三四件,藏进最里面贴着脊背的夹层。 河笙抱着书包坐上公交车时感觉心中沮丧有所减少,她其实知道小姨和姨父带自己去国外的机会不大,但她必须抓紧一切机会为自己争取,如果阿行能拥有这个机会,那么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笙笙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展元这一次提前等候在摄影师门口,两个人看起来好似熟识多年的朋友。 “我们现在开始?”河笙从书包里将裙子一条一条抽出,又从书包夹层里小心翼翼取出那几件珠宝。 “这是什么?”展元从地上捡起一页邮票。 “邮票,老师送我的礼物,你如果喜欢就拿走好了,我对邮票这东西完全不感冒。”河笙见展元喜欢便主动提出把邮票送她。 “那就谢谢你啦,这张邮票里可是世界上能飞得最高的鸟类,你的老师之所以选择这张邮票一定是很看好你。”展元小心翼翼地将邮票放进摄影马甲口袋。 河笙按展元的要求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有些有难度,有些没难度,有些很普通,有些很撩人。展元的人与展元的镜头一直在有限的空间里无限地追随着她,彼时身着华服的河笙再一次感觉到目眩神迷。河笙觉得自己本就应该被仰望,本就应该被追逐,闪光灯下的人才是她真正的自我。 “笙笙小姐,今天的照片拍得极其成功。”展元完成拍摄之后发出满意的感叹。 “我晓得你有实力,我将上次拍摄的照片选了几张发布到社交软件,结果你猜怎么着?仅仅一晚上吸引到几万人观看,图片下面密密麻麻几百条留言,现在关注我社交账号的人数已经上万,这一切多亏有你,如果不是你,我只会把那些东西拍摄得像是廉价赝品。”河笙张口便对展元一通夸奖,如果不是展元助力,她根本不会享受到那些被嫉妒被崇拜的喜悦。 “既然你如此欣赏我这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那么今晚就由我来请客吧,我带你去朋友开的店吃日本料理。”展元将设备收进挎在摄影马甲外面的相机收纳包里。 “那简直太好了!我今天中午刚吃几口饭就和家人吵了一架,现在肚子里空得要命。”河笙的胃早在半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开始叽里咕噜。 “你为什么会和家人吵起来呢?”展元随口问了一句。 “原本有个很好的出国机会,可是我妈妈偏不让我去。”河笙故意在展元面前模糊事实。 “这恐怕是你们有钱人专属的烦恼,我日常发愁的不过是房租水电而已。”展元走过来帮河笙撑开放在沙发上的书包,河笙将裙子一条条叠好整齐放进里面。 “你在笑什么?”河笙听到展元笑声抬头问。 “笙笙小姐应该是个很念旧的人。”展元用指腹摩擦了一下书包泛白的边缘,随后又道,“这个书包想必对你有什么特别意义吧?” “这个书包是我亲生父亲送我的唯一礼物……确切地说,是告别礼物,那之后他就跑去和别的女人结了婚。”河笙闻言面颊微微一红,这书包是她一年前在闲置平台上买来的二手货,她宁可背别人用旧的进口名牌也不肯使用价格低廉的杂牌货。 展元骑摩托车将河笙带往三条街开外的一家日本料理,那家餐厅门口挂着两个长灯笼,牌匾袖珍,店面很小。初进餐厅里面是一条细细长长的走廊,顾客大部分都是附近学校里的大学生。 第42章 河笙第一次来这类餐厅不知道该点什么食物,便叫展元按照自己的喜好为她点餐,食物端上来时,河笙拿起手机一张张地拍,她很喜欢这间餐厅精致的摆盘。 “笙笙小姐,你这些照片可千万不要发到新注册的社交账号哟。”展元在一旁提醒。 “为什么不可以呢?”河笙确实打算晚上把这些相片发布到社交账号。 “那些人会觉得你这个千金小姐太过亲民,毕竟这是一家人均消费80块的低价餐厅,按理说你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展元将一盘刚端上桌的食物朝河笙的方向推了推。 “哎呦,渣女,又换女朋友了?”餐厅老板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送展元一瓶清酒。 “我换不换女朋友关你什么事?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展元没好气地白了餐厅老板一眼。 “你是?”河笙欲言又止。 “对,我是,我从小到大谈恋爱的对象都是女孩子,女孩子细腻、敏感、温柔、可爱……集世间所有美好于一体,如果和女孩子认认真真谈上一次恋爱,根本不可能爱上男人。”展元在河笙面前丝毫不回避自己的性取向,那人打开清酒为河笙倒了一杯,随后又看似不经意地问,“那你呢?” “我长到十八岁还没有遇到过任何一个喜欢的人,所以我并不知道自己确切的性取向。”河笙谈及这个话题略带紧张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清酒。 “那么我来给你测试一下吧。”展元将身子从餐桌对面探过来在河笙嘴唇上轻轻一啄,河笙感受到那柔软身体仿若经过一股小小电流,连同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反感吗,或是享受?笙笙小姐的感受究竟是哪一种?”展元双手拄着下巴笑眯眯地等候河笙口中的答案。 “我想是后者。”河笙红着一张脸根据自身感受诚实回答。 第28章 chapter 028 何千舟将魏如念送回路德酒店未做停留便直接返回白家,她无法想象阿行此时此刻的感受,她不懂得为什么所有糟糕的事都要发生在同一个时间段,父亲去世,外婆惨死,最心爱的小姨再一次弃之不顾……阿行仿佛真的就是被天神诅咒的孩子。 何千舟推开房门时看见阿行把自己藏在写字桌下面,那孩子脚边躺着一张从中间撕成两半的旧相片,相片上的女人正是魏如念,阿行显然已经明白小姨根本就不会再回来。 阿行在小姨说出‘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与‘具体需要多久我不确定’的时候,或许就已经意识到魏如念对自己已经投了放弃票。何千舟看得出阿行心中实际对小姨的再一次离去根本就无法释然,那些所谓的“没关系”、“我不怪你”,只是阿行为魏如念缓解伤痛临时撒下的止痛药而已。 “阿行,你还好吗?我来试试你的头烫不烫?”何千舟俯身用嘴唇触碰了一下阿行额头,阿行的嘴唇因为干裂而渗出血滴,何千舟便抽出纸巾为她细细擦拭。 何千舟想安慰阿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令她舒心的话,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似乎起不到任何慰藉作用,妹妹小世死后大家对何千舟说尽了宽慰的话,何千舟每一次都强撑着疲惫应付,旁人安慰一次,伤口就疼一次。 “千舟,我想回白鹿镇。”阿行伸出两支手掌搭成一个屋顶。 “回去那里做什么?”何千舟停止手上的动作柔声问道。 “我要回白鹿镇生活。”阿行目光有闪躲。 “阿行,你从今天开始可以一辈子留在白家,她们不要你,我要你。”何千舟爱怜地捧起阿行面颊凝望那双黑亮眼眸。 何千舟想让阿行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家热切欢迎她的到来,白家所有的一切未来都将属于何千舟这个长女,何千舟深信自己给得起阿行这份承诺。 “我已经不敢对任何人抱有期望,千舟,我现在一心只想回到白鹿镇。”阿行听到何千舟的挽留先是眸光一闪,随后又如关灯一般骤然黯淡。 “阿行,你先别急着回答我,好好考虑几天再说。”何千舟细细回味阿行眼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光亮,只要阿行流露出半点犹豫,或许就意味着还有机会。 阿行闻言用力点头。 “那好,我叫钟叔送你回白鹿镇,如果你想通了随时用电话与我联络。”何千舟决定给阿行预留一个充足的缓冲期,每个人都需要一定时间来消化负面情绪,即便她再想把阿行留在身边,首先也得遵循阿行本人的意愿,何千舟向来不喜欢像母亲那样用强硬手段处理问题,白凌羽想要的是人,何千舟想要的是心。 何千舟差琴姨将先前为阿行买的衣服一件一件折好放进手提袋,那个装满各种小物件的塑料整理箱也被琴姨一并放在汽车后备箱,钟叔将车一开走,何千舟立即便有一种心被抽空的感觉。魏老太已不在,白鹿镇究竟有什么可值得阿行留恋呢? 那天晚上何千舟在梦中又潜入八年前无尽的雨夜,雨刮器几乎不起作用,何千舟在瓢泼大雨中艰难地试图辨明方向,妹妹小世与她仿若身陷一条看不到堤岸的河流,她抱着方向盘无助地叫喊,前方却始终无人来搭救。 “姐姐,我难受……” 何千舟听到小世的哭声从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眠,床头柜抽屉里放着药盒,她摸索着取出来掀开盒盖,安眠药那一格不知何时已空。何千舟踟蹰半晌穿上拖鞋去敲琴姨的房门,她调理精神的药平时都储存在琴姨那里,琴姨会按照遗嘱计算好用量定期为她补充药盒,否则何千舟很容易不小心忘记吃药。 第43章 “琴姨,我的安眠药。”何千舟用指节轻轻敲门。 “小姐,你又睡不着了吧,我现在帮你去拿药。”琴姨掀开被子下床。 “好。”何千周答。 “阿行来后见你睡得还不错,安眠药就没有及时补齐。”琴姨一边念叨一边将何千舟领到小世卧房。 “安眠药怎么放在这里?”何千舟疑惑地问琴姨。 “咱们家太太担心你遇到烦心事一时想不开做傻事,反复叮嘱我把安眠药单独放到这个你平时碰不到的房间,依我看太太是多虑了,小姐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抛下妈妈……”琴姨言语间打开小世房间写字桌左下角的柜门。 “那岂不意味着……你明天又要把药转移到更安全的新地点?”何千舟倚着写字桌看琴姨蹲在地上翻找。 “小姐要是肯为我保密,我明天就不用找新地方转移……咦,我明明记得上次取安眠药的时候还剩下四盒,现在怎么只有两盒?”琴姨一边翻找一边嘟嘟囔囔地念叨。 “你确定真的少了两盒?”何千舟疑心是琴姨记忆出现偏差。 “小姐,我确定你的安眠药少了两盒,我记得就是放在这只柜子最里侧,准没错……小姐,你的药该不会是被那孩子拿走了吧,除去阿行这个房间平时也没有别人来过……我上次给你的药盒补安眠药时,她一直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琴姨追溯到阿行看她补药的画面瞬时慌了神。 “琴姨,阿行她不识字,那孩子恐怕连药盒上的汉字都不认得。”何千舟见不得琴姨因为两盒药这样慌张便出口安慰。 “那药盒上印着人躺在枕头上睡觉的图案,阿行字不识图案总该认得吧。”琴姨依旧认为是阿行拿走了那两盒安眠药。 何千舟见琴姨如此笃定便马上打电话给阿行,话筒对面无人应答,只传来一声又一声刺耳的忙音。何千舟一连拨打几次电话,次次都无人接听,彼时她才认真地回味了一下琴姨口中的猜测。 难道阿行拒绝留在白家生活是因为她已经对这个世界再无留恋?何千舟本以为阿行听到自己想要收留她的时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光亮是惊喜,是犹豫,是不知所措,现在看来何千舟仿若被阿行那一瞬的动容所迷惑。 难道自己真的在这件事情上彻底理解错了吗?何千舟将杂乱的思路理顺之后顷刻变得同琴姨一样惶恐,何千舟的人生确实已经再无法承担一次失去,如果阿行这次又是因为服下她的安眠药而出现生命危险,何千舟觉得自己恐怕也不能在这世上独活。 “我要去一趟白鹿镇。”何千舟决定亲自跑一趟。 “我去帮你叫老钟。”琴姨尾随何千舟身后。 “我自己开车过去,你不必叫醒钟叔。”何千舟回房间换好衣服之后抓起车钥匙出门。 青城秋末的夜风像刀子般冷冽,何千舟开车行驶在空旷无人的街区,她时而百爪挠心地担心阿行真的出事,时而又突然清醒地自问阿行究竟是谁?那个孩子会不会是原本与自己不相干的人?今晚自己像个疯子一样凌晨驱车开往白鹿镇究竟是为了什么? 何千舟抵达白鹿镇的时候阿行家中灯火通明,她站在院子前敲了十几分钟铁门,阿行这才迷迷糊糊地穿着睡衣出来开门。 “外面好冷,你快进来。”阿行见到来客是何千舟仿若陡然头脑变清醒,何千舟见阿行一副睡眼惺忪地样子这才彻底放宽心。 “阿行,写字桌柜子里的安眠药是你拿走了吗?”何千舟在这种事情上懒得兜圈子。 阿行一脸迷茫地摇头。 “没拿就好。”何千舟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随后打了个寒战问到,“家里有热水吗?” 阿行闻言立马起身去厨房打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接水,厨房里很快就响起了电水壶加热时水分子摩擦的噪音。 “好冷吧。”阿行见何千舟坐在那里搓手取暖,便将她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胃部偏下一点的位置。 何千舟冰冷掌心顿时被一股熟悉暖意的包裹,她的掌心在下一秒便感受到阿行身体上各种伤疤,圆的是烟疤,长的是藤痕。何千舟抚摸那些伤疤时身体无法自控地又打了个寒战,阿行以为是何千舟身冷便凑过去双手环抱她,待她身体回暖不再发抖,阿行才缓缓松开手臂。 阿行回身去厨房电水壶里倒出一杯刚烧开的热水,那孩子大概是怕热水太烫,便用两个玻璃杯一高一低将热水在眼前倒来倒去,隔了好一会儿才端进来递给何千舟,何千舟接过来喝了一口,恰好是不烫口的温度。 何千舟一边小口喝着杯子里的热水一边望向阿行,那孩子长大之后一定会是个很体贴的爱人吧。 “阿行,我要回去了,你没事就好。”何千舟放下手中的空玻璃杯起身告别。 “等等。”阿行将右手掌抬到下巴边。 “我的手机?”何千舟见阿行从枕头底下抽出一部眼熟的手机。 “我下午去白鹿山上找到了你遗失的手机。”阿行用手语向何千舟解释为什么手机此刻出现在这里。 “谢谢你,阿行。”何千舟将阿行双手递过来的手机放回口袋,她见阿行还有心思去山上为自己找手机,便当真放宽了心。 “谢谢你对我好,千舟。”阿行一脸郑重地俯身给何千舟鞠了个躬。 “傻孩子,难道不应该是我谢你才对,那我先走了,阿行,你千万记得有事随时打给我。”何千舟临出门前鞋跟差点被柜子底下露出的一截麻绳绊倒,阿行见状便十分利落地一脚将那截根麻绳踢进桌底。 第44章 何千舟在返回青城路上终于放下那颗紧绷的心,她将车速放慢打开广播,悠然享受这头脑放空的时刻。何千舟一开始听的是曲调舒缓的古典乐曲,几首曲子放完电台插入广告,她便胡乱换了一个频道,当下这个频道电台主持人是一个声音听起来很是浑厚的中年人,那人语调低沉而缓慢,仿若正在向夜间听众讲述千百年前的奇闻异事。 “俗话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那人如同小口品味红酒一般放慢语速详尽地讲述。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何千舟一边开车一边也跟着电台主持人品味起这句耳熟的民间俗语,她总觉得这句话仿佛就是阿行命运的写照。 “麻绳……”何千舟手握方向盘盯着前方再次回味起那句话的时候,只念到前两个字便陡然停住,她依稀感觉今晚仿佛哪里出了差错。 “麻绳……”何千舟突然回想起临出门时差点儿绊倒自己的那截麻绳,她突然回想起阿行利落地把麻绳踢到桌底的那一抬腿,她突然回想起阿行今夜与自己告别时满脸郑重的那一俯身。 “遭了!”何千舟行驶到下一路口立即调转车头,原来琴姨真猜对了阿行的意图,只不过阿行选择的是另一种更决绝的方式。 第29章 chapter 029 那天晚餐过后展元骑着摩托车将河笙送到附近的公交站牌,展元本意是送河笙回家,河笙却不想让展元看到家里位于巷尾的老式小楼,那栋房子放在三十年是极其风光的建筑,三十年后在人们眼中只是落魄的象征。 “妈,你怎么这个时候在家?”河笙见魏如愿这么早回家深感意外。 “你说呢?”魏如愿翘着二郎腿抬眼反问河笙。 “你干嘛这个态度,我哪里惹到你了?”河笙依稀觉得大事不妙。 “你为什么坏我的好事?”魏如愿在烟灰缸里捻灭剩余的小半截烟头。 “我怎么坏了你的好事?”河笙将书包从肩膀上取下放到沙发一侧,彼时她已经做好了挨一顿打的心理准备。 “阿念本来打算把那个小畜生带到国外去养,你为什么非得在中间搅局?阿行命里克父母、克手足,你小姨如果能成功把这个大麻烦成功转移,我们家兴许就能结束厄运……现在好了,所有一切可能性都被你毁了,你打算怎么和我交代?”魏如愿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 “我本来就应该拥有这个机会,凭什么小姨只把机会留给阿行?”河笙振振有词的同时心中也在纳闷母亲今天的反常,魏如愿平时在家里遇到事情都是直接动手,向来不会花时间跟河笙讲道理亦或是争论。 “别做梦了,你小姨根本就不喜欢你,你小时候三番五次偷拿她的化妆品,又划坏了她最心爱的裙子和大衣,阿念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你这种一肚子坏水的外甥女,包括我,我也不喜欢你,你就是那种全天下所有人最讨厌的心机女。”魏如愿的眼神里尽是讽刺,家中三个女儿,她第一讨厌就是阿行那张狠毒的嘴巴,第二讨厌就是河笙的自私虚荣与爱出风头,第三讨厌就是江克柔的伪善与愚蠢。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你见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会这样说自己的女儿?”河笙忽然觉得母亲今天不是把自己单纯当成女儿来看待,她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极具威胁性与竞争力的同性,魏如愿自河笙身体发育之后便时常会对女儿流露出一种同性之间莫名的敌意。 “算了,算了,阿行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吧,我一个当大人的懒得跟你这个小姑娘计较。”魏如愿笑眯眯地回身从沙发旁取出一块包装精致的蛋糕。“我麻将馆朋友店里的新品,你尝尝,大家都说味道不错。” “你尝一口我就尝。”河笙依稀记得母亲在八年之前也是这样笑眯眯地递给阿行一块蛋糕。 “我们大人不爱吃蛋糕,你吃,现在就当着我的面前把蛋糕全部吃掉,我们家河笙一向最乖了。”魏如愿突然像换台般转换成很一副温柔的语气,字字句句都是让人难以消受的虚情假意。 “妈,我如果吃完这块蛋糕也会像阿行当年一样变成哑巴吗。”河笙流着眼泪一边摇头一边后后退了几步,她从来没有想到这种可怕的事居然有一天会轮到自己。 河笙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阿行六岁那年仿若灾难一般的生日庆祝,八月十九日下午,魏如愿回到家时手上提着一小块蛋糕。母亲在蛋糕上插上一根蜡烛并为阿行欢快地唱了一曲生日歌,河笙自小到大从未得到这种特殊待遇。 “生日快乐哟,阿行,恭喜你又长大了一岁,现在来许愿吧。”阿行吹灭蜡烛够魏如愿在一旁笑着提醒。 “祝妈妈、小姨、外婆、克柔、生生长命百岁。”阿行双手合十闭上眼大声地许下生日愿望。 “傻瓜,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啦!”河笙凑过去想抢走阿行手里的蛋糕,反正那家伙已经许完了愿,这蛋糕无论如何也得分她一份。 魏如愿追上去抬腿就给了河笙一脚,那种高跟鞋尖踢到骨头上的钻心疼痛河笙一直都忘不了。 “二姐,你要是想吃就给你,生日年年都有,我明年生日再吃就好啦!”阿行转过头把那块造型别致的蛋糕递给河笙,阿行天真地以为妈妈自此以后年年都会给她过生日。 “阿行,今天你过生日,蛋糕不能让给二姐,等你生日过完之后,妈妈明天再给二姐买!”母亲急忙把蛋糕从河笙手里抢回来重新摆放在阿行面前。 第45章 河笙被抢走蛋糕后一边抹眼泪一边呆愣愣地看着母亲喂阿行,她想不通一向对孩子十分严苛的母亲今天为何会对阿行如此温柔,那个当口她无比嫉妒阿行,痛恨阿行,她坐在角落里幻想此刻被母亲温柔对待的是自己,而不是阿行。 “妈妈,这个蛋糕为什么有些苦?”阿行一边吃蛋糕一边抬头问母亲。 “阿行真是个小傻瓜,因为这个蛋糕是苦瓜口味的呀,苦瓜口味的蛋糕虽然吃起来没有那么好吃,但是对小朋友的口腔和嗓子都很有益处。”母亲假作很温柔的样子哄骗年仅六岁的阿行。 阿行听了母亲的话便大口大口地将整块蛋糕一口气吃完,那个家伙期待用这个讨好的行为再一次得到母亲的夸奖。 “我就知道你平时找我的麻烦只是在和我赌气,我是你肚子里生下的女儿,你心里怎么可能不爱我?妈妈,我们以后可以和睦相处吧,我以后再也不会惹你生气!妈妈,我永远爱你。”阿行吃完蛋糕满眼幸福地亲吻了母亲脸颊一下,那个傻瓜以为这块蛋糕代表着母亲要与她和解。 母亲听到阿行那段动情的表达一脸无动于衷,她只是扬起手臂总袖口擦净了阿行留在自己的脸上的奶油。 “妈妈,我永远爱你。”这是阿行变成哑巴之前留在这世界上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 “胡说八道,我怎么舍得让你当哑巴?”魏如愿起身把蛋糕端到河笙嘴边,香浓的奶油碰到了河笙下巴。 “如果我没猜错,这个蛋糕是苦瓜味的吧?”河笙的眼泪淌到嘴边。 “对,蛋糕是苦瓜口味,苦瓜口味的蛋糕虽然吃起来没有那么好吃,但是对青少年的口腔和嗓子都很有益处。”魏如愿用叉子将一块蛋糕递到河笙嘴边。 “我不吃。”河笙被母亲逼迫得又向后退一步。 “你不吃也得吃,只要你还在我们家中一天,你就没有选择。”魏如愿撕开那张温柔的假面冷笑一声。 “妈妈,我不吃。”河笙被母亲一步一步逼到墙角,她哽咽着对举着蛋糕母亲拼命摇头,母亲手里的蛋糕即将碰到她嘴唇的那一刻,河笙蓦地想起了八岁那年化身恶魔的阿行。 “好,我吃。”河笙好似突然想通了一般抹掉眼泪笑着接过母亲手中的蛋糕。 “对了,河笙最乖。”魏如愿笑得很诡异。 河笙咬紧牙关把蛋糕扔在地面,只见她直冲到魏如愿身前揪住母亲的头发,一个擒拿把魏如愿的脸按在沙发坐垫,河笙用宽胶带在魏如愿双手双脚上各缠了二十几拳,那女人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动弹。 “妈妈,你饿了吧?”河笙在地上舀起一块蛋糕送到魏如愿嘴边,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一幕可笑至极,当她把魏如愿奉若母亲时,那女人如疯狗一般步步紧逼,当她不再把魏如愿当做母亲时,那女人突然间仿若一个傀儡皇帝跌落神坛。 魏如愿看到河笙递过来蛋糕抗拒地扭过头,河笙便硬生生地掰开开她的嘴巴塞进去一块蛋糕,魏如愿试图把蛋糕从口中吐出,河笙见状直接伸手堵住了她的嘴。 “咽下去。”河笙抬手给了魏如愿一个耳光。 魏如愿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河笙。 “我让你咽下去。”河笙抬手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魏如愿吃了巴掌居然咕咚一声咽下了那块苦味的蛋糕。 河笙跪在地上将洒在地上的蛋糕用手抓起来全部喂进魏如愿嘴里,那一刻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阿行会大逆不道地对母亲动手。原来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母亲这两个字,至少魏如愿这样的烂人不配,她只不过是顶着“母亲”名头的一头活人牲畜罢了。 “魏如愿,我今天也让你尝尝阿行那种说不出话的滋味,你为什么敢对阿行下手,你为什么敢对我下手?难道不就是因为我们是可以被你随意欺负的小孩吗?‘拳击手 ’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敢还手?‘拳击手 ’打我和姐姐的时候,你为什么每次都在旁边做帮凶?魏如愿,我现在想明白了,你只不过是恃强凌弱罢了,你一直都在仗着大人的身份欺负我们三个!”河笙摆正魏如愿的头与她目光对峙,那女人沾满花花绿绿奶油的脸像极了马戏团小丑。 “魏如愿,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会任凭你对我又打又骂,你这种恃强凌弱欺负小孩的女人根本不配被我们叫妈妈。我宣布从今天起我的任何事情任何决定你都不准参与,你这种满脑子男人智力低下目光短浅的女人凭什么自以为是地给我们指点江山?”河笙面目狰狞地对魏如愿一阵怒吼。 魏如愿像个惊弓之鸟似的倚着沙发瑟瑟发抖,她突然间发现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发生了可悲的逆转,从前她是三个女儿的女王,如今河笙竟然踩在了她头上,问题的关键在于河笙今天的表现像极了她的父亲“拳击手”,魏如愿一想到那个男人的拳头便会浑身发抖。 第30章 chapter 030 何千舟又一次站在白鹿镇秋夜的冷风中敲了十几分钟的院门,阿行这一次出来开门的时候整齐地穿着何千舟先前为她买的衣服,那人似乎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离开人世的心思已经无法再对何千舟隐瞒。 何千舟气恼地将阿行单薄的身体推得向后退了一步,她迈着夸张的步子穿过院子里的青石板小径打开屋门,何千舟一抬眼便看到房梁上悬挂着那根系好结的粗麻绳,麻绳正下方摆着魏老太平日里常坐的那张木椅。 第46章 何千舟不久之前来白鹿镇送阿行的那个上午,魏老太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与何千舟攀谈,那天魏老太谈到她无法治愈的疾病,谈到她余下的寿命,谈到即将到来的死亡,谈到孙女阿行未来的去处。 “阿行,你就打算这么了结自己?”何千舟转过头疼惜地看着面前这个为自己判下死刑的少年。 何千舟想不通阿行为何要选择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来终结自我,难道是因为小姨的再一次离去令她心死成灰?亦或是……她在用生命抵付那些忤逆传统孝道伦理的不可饶恕过错。 何千舟本以为自己的心意在阿行面前已经表露得足够明显,那人却麻木到无法感受到她一直以来别样的关怀与复杂的情感,何千舟原本还打算等那人平复好心绪之后重回白家与她生活在一起,那人却暗自准备将自己年轻的生命终结于房梁之下。 “是的,千舟。”阿行将食指与中指上下交叠,随后又打手势告诉何千舟,“勒死恶犬很容易,勒死自己却很难。” “所以呢?”何千舟蹙起眉头追问。 “所以……千舟……你为什么要一直阻挠我寻死?我每一次刚做好心理准备想要实施计划,你都像掐好时间一样准时出现在门外……我本来不想为你开门,但是……很奇怪……为什么我在寻死的时候还惦记你站在外面冷不冷?为什么我在寻死的时候还在担心狰狞的死相会吓到你?”阿行在何千舟面前不断挥舞着手指作出一连串各种手势,那人仿若是在责备何千舟多管闲事,又仿若在进行一场自我讨伐。 “傻瓜,为什么要死?这个世界上还有我在乎你啊。”阿行话尾的两个“为什么”令何千舟心头一暖,那个问句意味着何千舟在阿行心中也占有一隅之地。 “没人在乎我。”阿行将五指朝上一捻。 “如果我不在乎你,我为什么三更半夜一次次跑来这里? 如果你不在乎我,你为什么在寻死的时候还惦记我站在外面冷不冷? 我们明明彼此在乎,为什么不能为对方驻留在这个世界?即便是心里都有着各自惦念的人又能怎么样?”何千舟红着眼眶质问面前心死成灰的少年。 阿行听到这一连串质问缓缓抬起头凝望何千舟眼眸,那一刻阿行仿若看到波涛汹涌的海面一根浮木随风漂浮而来,阿行不知道抓住浮木之后,她是会葬身于深海,还是会得到救赎? “我当真可以被你搭救吗?”阿行站在那里无声地凝望着对面的何千舟,阿行的眼眸仿若是在自问,又仿若是在问何千舟。 阿行一生被最亲近的家人背弃过太多次,即便她在潜意识里渴望与何千舟建立一种长久而稳定的关系,仍旧无法抑制内心深处的恐惧。 “你这个傻瓜,如果你不爱自己,那么就从今天开始试着为我而活! 你这个傻瓜,如果你没有信仰,那么就从今天开始把我当成你世界里唯一的神明! 我要你陪我一直走下去,从今天起一直到死去! 白家未来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只要我还在白家一天,你永远都会在白家有立足之地。 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任何人会抛弃你。 从今天起,白鹿镇的那些猫猫狗狗再也不能欺负你。 从今天起你要忘记你母亲,那个龌龊家庭和你再也没有关系。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家,我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 来吧,阿行,跟我回去!” 那天何千舟奇迹般地接连两次从生死线上将阿行挽回尘世,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究竟是错还是对,她亦不愿意去细想,阿行究竟是活着痛苦,还是死了解脱,何千舟只是遵从内心的指令从死神手里抢回阿行。 何千舟要阿行好好活着,只要阿行活着,何千舟在这个世界上依旧存在想紧紧握在手里的东西,只要阿行活着,何千舟内心深处的遗憾才会像海水拂过沙滩上字迹一天天变淡。 阿行从某种意义上对何千舟来说就是灯光下漂过的一粒浮灰,阿行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又是何千舟精神生活的全部,她既微不足道又十分重要。 偶尔她在何千舟眼里只是白鹿镇一缕游魂般的少年,偶尔她在何千舟心里又幻化成为妹妹小世的一道影子,何千舟既想留住身为小唢呐匠的少年阿行,又想留住镌刻在记忆里的那道熟悉身影。 何千舟从白鹿镇返回的时候副驾驶位上坐着阿行,那个人一路始终扭头望向车窗之外,她对未来在白家的生活一无所知。年少的她从来都是像一头牲畜般被命运的绳索牵着鼻环匍匐向前,每一次她试图对既定的命运做出反抗都会毫无悬念地坠落崖底。 阿行在六岁那年先是被家庭开除,而后被学校开除,最后被世界开除,她是这个巨大复杂社会系统的编外人员,她是一枚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生锈齿轮,全世界所有人的悲喜此刻皆与她无关,她只想做一颗默默在角落里腐烂的苹果,她只想做一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生命旁观者。 “现在我要向大家正式宣布一个决定,我们家里今天又增加了一名新成员,阿行从今天起就作为我的妹妹一直留在白家,我希望阿行在这个家里能享有和我一样的尊重。”那天一家人共用晚餐时何千舟当着父母和家佣的面前宣布。 “好样的,千舟,我相信未来阿行会代替小世和你一起支撑起白家。”母亲言语间仿佛看到女儿何千舟精神疾病痊愈的曙光。 第47章 白凌羽认为阿行的长期陪伴一定能从某种程度上治愈何千舟,那个性格古怪的孩子或许能帮助何千舟逃离出她自我搭建的内心牢笼。白凌羽在席间便已针对何千舟病情为阿行拟出一套完整的应对计划,她不仅需要阿行在这个家里代替小世成为妹妹,更需要阿行通过一套系统的训练成为何千舟未来的左膀右臂。 “老婆,我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白凌羽梳妆台上化妆镜里闯入一张神秘兮兮的油润面庞,那人衬衫腰部被圆滚滚的啤酒肚撑得仿佛要随时崩开,白凌羽已经有七八年没有为他添置过新衣物了,她早已懒得打扮这个贪心的废物。 何千舟被恶犬咬伤之后这男人一连好几天都不敢回家,白家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他们两夫妻现在处于冷战阶段,何大俊为了泄愤一逮到刚入职的小年轻就使劲儿使唤,如果小年轻们工作上一不小心出错,他便把对方叫到办公室吹胡子瞪眼睛一顿痛骂。 “你如果有事就现在痛快讲,否则不要在我面前啰嗦。”白凌羽嫌弃地瞥了丈夫一眼。 自打丈夫在白鹿山上将女儿何千舟推向恶犬独自一人跑下山,白凌羽心中便对丈夫产生了一股浓重的厌恶之感,偏僻山林间的野兽遇险尚且懂得舍命保护子女,丈夫却在危急关头选择抛弃家人保住自己,岂不证明他连尚未被驯化的野兽都不如? “那个阿行……白鹿镇有一些关于她的传言……我认为不应该让这样一个危险人物留在咱们白家。”何大俊一脸讨好地在妻子面前故意卖关子。 “阿行在白鹿镇有什么传言?”白凌羽双手抱在胸前皱起眉头问丈夫。 “阿行她……据说……咔嚓过一个人……”何大俊在自己的身体相应部位上比划出一个刀起刀落的手势,随即呲牙咧嘴地做出一副疼痛到发抖的鬼样子。 “咔嚓的谁?”白凌羽看着化妆镜里猴子一般滑稽的丈夫不耐烦地追问。 白凌羽当然知道丈夫在故意扮丑取悦自己,问题是她早已过了那个因对方做鬼脸就会发笑的青涩年龄,何大俊越是如此轻贱便越是令她心中生厌,厌恶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反胃,白凌羽不明白为什么当年自己会看上这种平庸角色。 “咔嚓……她的亲爸。”何大俊压低声音故弄玄虚地凑到白凌羽耳畔。 “你从谁嘴里听来这件事?”白凌羽一掌推开丈夫砂纸般粗糙的大脸。 “白鹿镇很多老百姓都知道这件事,如果你不信可以找四弟妹吕青打听。”何大俊伸手揉了揉印着妻子手印的脸庞。 “那我明天找青妹问问。”白凌羽思忖片刻答话。 “等你明天找清妹问过就知道这孩子万万留不得,你可得找千舟好好谈一谈。”何大俊言毕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小人德行,仿若他刚刚为白家立下了不朽战功。 “谁告诉你这孩子留不得?千舟做的决定你有权利反驳?如果这件事当真不是谣言,恰恰说明这孩子必须得留。人心不狠做不成大事,千舟身边就是缺一个这样能为她卖命的得力帮手,你这种废物点心看问题就是肤浅!”白凌羽撕下脸上的面膜起身离开华丽而繁复的古董梳妆台。 第31章 chapter 031 江克柔与月隐傍晚在青花江边一同散步后独自回到家里,当她推开家门立即被眼前这恐怖一幕吓得停住脚步,只见母亲魏如愿双手、双脚与嘴巴上缠着厚实的胶带蜷缩在地面,河笙双手捂着面颊背靠墙壁,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 “笙笙,家里来讨债的了吗?妈妈是不是在外面赌博欠了账?”江克柔站在门口平复一下情绪才敢走进家门。 “姐姐,是我,是我把妈妈绑起来的……”河笙哽咽着抬起头望向自家姐姐。 “河笙,你疯了吗?她是你的亲生母亲!你怎么可以如此捉弄?你……你……你简直太无法无天了!”江克柔一时间被妹妹河笙气得口齿不清。 江克柔蹲在地上一圈圈拆开缠绕在魏如愿四肢的胶带,母亲身体在撕扯胶带的刺耳噪音中逐渐从紧绷变放松,她在江克柔手中仿若是一条随着海浪摆荡的柔滑海带。 “妈妈想让我也变成哑巴。”河笙向姐姐江克柔揭发母亲。 “你为什么这样说?”江克柔停止手上的动作反问河笙。 “妈妈非得逼我吃掉她从外面带回来的奶油蛋糕。” “那又怎么了?你不是一向都很爱吃奶油蛋糕?” “阿行当年就是吃了一块这样的蛋糕才变成了哑巴。” “河笙,你又胡说八道!” “姐姐,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现在就亲口去问问妈妈,我刚刚把妈妈绑起来就是为了把蛋糕喂给她。”河笙言语之间依旧难止哽咽。 “妈,难道吃了这块蛋糕真的会让人变成哑巴?”江克柔半信半疑地转过头向魏如愿抛出这个荒唐的提问。 “会,会,会!真的会!乖女儿,你快点送我去医院!否则恐怕要来不及!”魏如愿闻言立即小鸡啄米般点头。 江克柔听到魏如愿的回答双手一松瘫坐在那里,原来母亲竟然真的下药让阿行变成了哑巴,那一刻江克柔觉得天都塌了。 母亲自私地把全部家务杂事都留给她,母亲平日里像孩子一样贪恋她的照顾,母亲生活里各种乱七糟八的男女关系……江克柔对这一切都可以容忍,唯独不能容忍母亲竟然会故意下药让自己的女儿变成哑巴,她太硬心肠了,守护这样冷血的亲人究竟意义在哪呢? 第48章 “魏如愿,我现在马上送你去医院,但是我要把丑话说在前头,既然你能对阿行与河笙作出这种狠毒事,那就别怪我们从今以后不再尊重你,你以后休想在这个家中管东管西,我和河笙会管好自己,你只需要负责管好你。“江克柔一圈一圈揭开母亲手腕上最后几层胶带。 江克柔与河笙驱车将魏如愿送往离家最近的一所医院,魏如愿在向医生讲述病情时清楚地说出了那种会致人失语的药名,医生问她在哪里买到这种明令禁止售卖的违禁药品,魏如愿眼神飘忽着说过去的事她一点都不记得。 “笙笙,当年真的是妈妈故意把阿行变成哑巴?”江克柔在提出问题的同时心中早已知晓答案。 河笙便把关于那块苦瓜味生日蛋糕的旧事在医院里为姐姐讲了一遍。 “那天我人在哪里?”江克柔依旧存有疑问。 “你那天在班主任祁老师家里补课。”河笙提醒姐姐。 “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无法理解她的行为。”母亲魏如愿在江克柔这个女儿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江克柔虽然表面上对一切事物都很包容,但她心中也有自己的底线,底线之上一切都可以纵容,底下之下一步都不可逾越。 “妈妈想让阿行变成哑巴,是因为阿行问她没有男人会不会死。妈妈想让我变成哑巴,是因为我在小姨夫面前说了阿行的坏话,害得阿行没办法被小姨逮到国外,坏了妈妈的好事。”河笙对江克柔讲出母亲两次对女儿下手的缘由。 “魏如愿这个女人简直太恶毒了,我们怎么会摊上这样的妈妈,我以后再也不会爱她了。”江克柔得知真相之后脊背发凉,两个妹妹确实犯了错,但不至于受到如此可怖的惩罚。 “阿行当年太小了,六岁的孩子哪里懂得反抗呢?如果阿行当年像我一样正值十八岁,她一定会长得比妈妈还高,她一定会生得比妈妈还有力气……如果阿行和我现在一般大,或许她就不必变成哑巴,或许她就不必被迫接受这种恶毒的惩罚…… 姐姐,我现在真的很厌恶这个恃强凌弱的世界,难道仅仅是因为魏如愿生下了我们,她就对我们的身体和心灵拥有处置权?难道仅仅是因为魏如愿生下了我们,她就拥有剥夺我们后半段人生说话的权利?这简直没有天理……”河笙一边向江克柔倾诉一边用袖口抹眼泪。 魏如愿经过医院一番及时治疗成功脱离成为失语者的风险,那件事发生之后她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阿念小姨告诉江克柔外婆车祸的赔偿款总计到账二十三万,保险公司理赔的时候会考虑对方的年龄与劳动能力,外婆这种没有劳动能力的小镇老太一般只能争取到这个数目。 阿念小姨叮嘱江克柔把外婆拿命换来的赔偿金仔细收好,家里最好有些积蓄以防不时之需,江克柔觉得小姨的话很有道理,便决定改天找个机会从母亲手中要回这笔钱作为家庭积蓄。 阿念小姨还告诉江克柔外婆三天后将在白鹿镇下葬,届时一家人都会参加,魏如念特地嘱咐江克柔在葬礼那天一定要提前叫上阿行,外婆一定希望这个在白鹿镇陪伴她六年的孩子不会缺席,外婆一定很想听到阿行唢呐声中无言的送别。 江克柔在阿念小姨话语中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对阿行的惦念,同时江克柔也能感同身受地理解阿念小姨对于两者无法兼顾的无奈。江克柔从来都不像河笙一样怨恨小姨对阿行偏心,阿行童年时在家庭中得到的关爱实在太少了,阿念小姨根本不是因为偏心才对阿行好,她是因为母亲总是在这个家庭里有意无意孤立阿行,所以才对这个性格日渐孤僻的孩子格外上心。 那天傍晚一个星期未露面的魏如愿醉醺醺地回到家里,她这一次既没有要求两个女儿开车去接,也没有要求江克柔在一旁伺候。 魏如愿在客厅脱掉身上的全部衣服去浴室里洗澡,江克柔下楼时看见沙发上搭着一件价值几万块的新大衣,她仿若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立即从母亲的包里翻出一张存折,外婆的赔偿金果然在今天被支取出五万,魏如愿的包里还留着商场购物的小票和高级餐厅提供的发票。 阿念小姨果然对母亲的性格了如指掌,魏如愿真的一拿到赔偿金就去大肆挥霍,那个女人似乎从来都没有为这个家和两个女儿的未来考虑,原来阿行在六岁那年就已经彻彻底底看透了她。 魏如愿的确满脑子都是男人,她的确没有男人会死。当年她之所以痛恨到要毒哑阿行,大抵是因为阿行无意间的形容精准地击中了她的内心,她从没料到自己会被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一句话打回原形,所以她恼羞成怒。 “妈,你明天可以把这件大衣退掉吗?”江克柔从阁楼叫出河笙一起与母亲谈判。 “我买一件衣服你们也要管?”魏如愿这一次没有暴怒。 “你不能这么挥霍外婆的车祸赔偿金。”河笙对魏如愿挥动手中的商场购物小票。 “我本来也是打算穿几天过过瘾就退掉,现在出了点岔子,我打麻将的时候烟头掉下去不小心把衣角烧出了个洞,商场不可能再给我退,衣服只能自己留着。”魏如愿走到沙发前拎起大衣向两个女儿展示烧出洞的衣角。 “妈,你以后不能再这么乱花钱了,我们几个人今后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外婆赔偿金的存折从今天开始就放在我这里吧,如果你觉得放在我这里不合理,那就抽空让阿念小姨帮我们想个更合理的办法。”江克柔当着母亲的面将外婆赔偿金存折揣进裤子口袋。 第49章 “好吧,那就听从你们小姨的安排。”魏如愿愣怔片刻回答两个女儿,她已不敢冒然再与河笙何江克柔硬碰硬。 魏如愿如若在往常听到这种话铁定要在家中发疯,今天却默默地接受了来自家中两个女儿的安排,自从被河笙强硬喂下那块儿有毒的蛋糕之后,她的气焰再也无法像平时那样嚣张,她在无形之中产生了一种深远的危机感。 魏如愿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会老,等她老的时候可能会需要三个女儿的照顾。如果她继续像从前那样在家中称王称霸,江克柔可能会每个月只留给她五十块零花钱,河笙可能会在未来某一天亲手拔掉她的氧气管,阿行可能会用医院的枕头按在她的脸上直到她失去呼吸,她不想度过一个被女儿们轮番欺凌的凄凉晚年。 第32章 chapter 032 白凌羽正坐在沙发上接受浅唐商店的工作人员上门推销,阿行提着小手提箱与何千舟一前一后走进白家客厅。何千舟想让阿行从外婆去世的阴霾当中短暂分散一下注意力,便硬是拉着阿行去乐器行精心挑选一支新唢呐,乐器店工作人员帮阿行在唢呐上刻上了她的名字——宋青行。 “阿京,千舟与阿行三天后去参加葬礼,你明天来家里时候带过来几套适合出席葬礼的衣服,阿行刚刚成为我们的家庭成员,她有许多东西都要添置,具体你看着办,另外请帮我挑一件古董珠宝作为礼物送给长女家族大家长段忌怜,除此以外再选一对手表送给陆家长女雨棠和次女雨浓作为答礼。”白凌羽转过头向浅唐商店的工作人员交代。 “好的,夫人,您尽管放宽心。”阿京听到白凌羽的吩咐殷勤地点头,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精巧米尺走向阿行。 “阿行小姐,我为您记录一下尺寸。”阿行闻言求救似的望向何千舟,何千舟微微一点头,阿行便放松下来配合地在阿京面前展开双臂。 阿京将眼镜框向上一推开始细致地为阿行测量尺寸,肩宽、胸围、腰围、腿长……每一个数据都被阿京整齐地写入她随身携带的黑色皮面记事本。 “千舟,我帮阿行预约了心理医生,每周五下午需要过去一次。”阿京走后白凌羽通知何千舟。 “我这学期周五下午基本没课,正好可以陪阿行一起。”何千舟也觉得阿行在这个阶段需要专业的心里疏导。 “你要不要也顺便见见心理医生?”白凌羽试探着问女儿。 “我?算了,心理医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除非死去的人能复活……”何千舟谈及旧事逃避似的转头看向窗外。 何千舟在八年前小世变哑之后每周都按时接受心理辅导,每当她坐到那张椅子上都毫无任何倾诉的意愿。心理医生有时会刻意引导何千舟谈及小世,每一次她都予以毫无营养地干巴巴的回答,何千舟心目的中小世却永远是鲜活的…… 六岁的小世在无法发声之后总是止不住的哭闹,何千舟除去把小世抱在怀中安抚再也帮不上其他。每一次何千舟安抚过小世她衣服上都会留有小世湿哒哒的泪痕,那一小块被泪水洇湿的衣料先是温热,然后堪堪变凉。 何千舟曾无数次在夜里想象小世无法发出声音的世界,她曾无数次想象小世如同溺水般的那种无助,何千舟曾在夜里无数次地自问,为什么变哑的不是自己?为什么要让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承受她犯下的过错。 当小世从父亲嘴里得知是姐姐喂错药导致她变哑,便再也没有在何千舟面前哭闹过任何一次,那个年仅六岁的孩子在感知到自己痛苦的同时竟也感知到何千舟的痛苦。 “姐姐,我不guài你。”何千舟有一天晚上收到小世字条。 那个字条不仅没有将何千舟从愧疚之中拯救出来,反倒令她在痛苦的海洋之中越陷越深,何千舟有时会想,如果当年那字条上写满我恨姐姐,一切都怪姐姐之类的话,她内心的苦楚是否能减少万分之一?小世越是体谅,小世越是懂事,何千舟内心深处所承受的折磨便越会数倍增长。 七岁那年上小学一年级的小世每次回家都绷着一张小脸,何千舟每每问她是不是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小世都对她摇头。老师说小世常常会盯着别人正在说话的嘴巴发呆,同学们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便开始集体孤立小世。 何千舟坚持让小世转学或是索性在家接受教育,母亲白凌羽却认为小世必须经历这个适应群体的过程,何千舟无数次与白凌羽争论无果,母亲直到看到小世尸体的那天才承认自己坚持让小世去学校是错。 那几个在校外霸凌小世的孩子至今身份不明,父亲那天主动请缨说要去学校接小世回家,谁料想他前脚接了公司里一通电话后脚便忘记了这件事。小世在校门口等了一会儿不见父亲便决定自己步行回家。 那天几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孩子在巷子深处堵住了迷路的小世,她们不仅抢走小世口袋里所有的钱,同时还扒光衣服集体对小世进行殴打,她们一边殴打一边谩骂。 “你一声不吭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们吗?” “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你在我面前高傲什么?” “你知道被烟头烫的滋味吗,你知道挨打的滋味吗??” “今天我让你来体验体验我的生活,娇气的废物小姐!有钱人家的臭小孩!” …… 那些顽劣的孩童或许没有想对小世下死手,她们或许一开始只是想给这个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小孩一点教训,但她们因为太过于贪恋那种别人匍匐在脚下的感觉而未能及时收手,向来身体虚弱的小世经受她们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折磨……那孩子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偏僻的巷尾,静悄悄地死掉了,一切毫无预兆。 第50章 那个年头青城偏僻的小巷里还没有被监控网络覆盖,街区的监控里处处都是穿着各种校服的学生,那几个大一些孩子的身份根本无从查证,小世就这样白白献出一条生命,那些小恶魔就得以这样侥幸逃脱。 两年前琴姨在小世床头与墙壁的缝隙里发现一本日记,她背着白凌羽将日记交给了何千舟,何千舟下了许久决心才翻开那本日记。 “8月23日,姐姐好xiàng不开心。” “9月1日,姐姐又toutou哭了,我也xiǎng哭。” “10月6日,小世zui喜欢姐姐,不喜欢妈妈,也不喜欢爸爸。” “11月3日,我不喜欢上学,我hèn我自己不能说话,别人mà我,我不能还口。” “12月7日,坏孩子合生,qiǎng走我xiong针。” …… 何千舟翻阅那本日记之后查遍所有青城名叫合生的人,只有一位年近八十岁的老者和一个刚出生三个月的婴儿。何千舟总想为小世的死讨个结果,六年过去了,一切仍旧不见端倪,害死小世那几个人的身份在岁月流转间变成一个未解之谜,直至何千舟在白家见到前来看望阿行的河笙,直至她在河笙锁骨下方看到那枚原本属于小世的银白胸针。 阿京第二天便与浅唐商店的下属和试衣员来白家送货,白凌羽替何千舟选了一件后天在白鹿镇出席葬礼的大衣,何千舟则为阿行从钱夹、睡衣挑选到衬衫、外套、鞋子,她喜欢为阿行做一切。 “今天费心了。”何千舟挑选完毕客气地向阿京道谢。 “鄙人的荣幸。”那人双手交叠放于腰际俯身微微鞠躬。 “阿京,生日快乐。”何千舟示意家佣递给阿京一只黑色手提袋。 “谢谢,白小姐,您怎么知道这是我最想拥有的相机。”阿京一脸喜笑颜开的表情取代了程式化的笑容。 “你的社交软件收藏夹里,这款相机出现了几十次。”何千舟转过头与阿京对视一眼。 "您竟然关注了我的社交账号。“阿京受宠若惊。 "当然,你是一年当中出现在我们白家次数最多的女人。"何千舟不动声色地避开阿京热切的眼神,她向来不会在外人身上浪费一丝感情,一秒注视。 阿京与浅唐商店的工作人员将物品整理好后离开白家,白凌羽见自家女儿花费心思为阿京准备生日礼物很是意外,她深知何千舟向来不吃阿京细致殷勤的那一套,白凌羽自己也并未对阿京平日里的嘘寒问暖多么受用,只不过是生活里多一个这种人使唤起来很方便罢了,阿京在某些方面的工作能力确实胜过她手下秘书。 “阿行,我们去铺床单。”何千舟牵起阿行的手。 “小姐,这种事我来做就好。”琴姨在一旁阻拦。 “你让她去。”白凌羽端起茶杯呷一小口。 “太太,小姐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何千舟与阿行上楼之后琴姨在白凌羽耳旁不放心地念叨。 “小姐想为阿行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她想叠床单你就让她叠,她想洗衣服你就让她洗,你相不相信,如果这样一直下去千舟的病总有一天会好?”白凌羽转过头问站在身后的琴姨。 “太太,小姐的病总有一天会好,我发现只要阿行留在白家,小姐晚上临睡前就不用吃安眠药。”琴姨在一旁欣慰地回答。 “何止你看得出,我也看得出,千舟一见到阿行就像是从石器时代苏醒过来一样。”白凌羽望着何千舟与阿行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背影感叹。 “那就由着小姐来吧,小姐怎么高兴怎么折腾,只要小姐开心全家都开心。”琴姨也期盼何千舟有一天能彻底停止服用抽屉里的各种药片。 “千舟这孩子啊,现在是在赎罪,问题是那根本不是她的罪……阿琴,人这种生物可真是荒唐,小世的哑,小世的死,明明是千舟那个不靠谱的爹惹下的祸,忏悔的却只有千舟一个。”白凌羽言语间又想到自己那个废物点心丈夫。 第33章 chapter 033 魏如念与丈夫在白鹿镇筹备了母亲魏老太的下葬仪式,魏如愿、江克柔、河笙、月隐驱车赶往位于白鹿山脚下不远处的魏家墓地,何千舟与阿行几乎同一时间从钟叔车上下来与众人汇合。 河笙见阿行穿着一身面料考究的黑色西装与何千舟现身在墓地,那个一向平平无奇的孩子换掉童装后身上竟呈现出一丝贵气,河笙见这情形胸中不知为何升腾起一股夹杂着恨意的怨气,她不希望阿行日子过得寒酸至极,同时也不希望阿行过得风生水起。 魏如念只想将家人们聚在一起为母亲做个简单的送别,仅通知了家中最亲近的这几人,阿行未来之前她一直站在路边张望,阿行来了之后她便放宽了心。 白鹿镇四个卖苦力的装卸工将魏老太棺木放入提前挖好的一方土坑,家中亲人们轮流使用铁锹在魏老太棺木上方填土,阿行填了许多土之后将手中的铁锹递给何千舟,何千舟接过工具也为魏老太墓穴填了几锹黄土。 月隐见何千舟在为墓穴填土便对江克柔伸手示意,江克柔摇摇头侧过身子拒绝了月隐,月隐一脸尴尬地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臂,两个人认识这么久以来,江克柔还是第一次没有将月隐的感受放在最前。 家人们在墓碑前为魏老太烧了些金条与纸钱便完成下葬仪式,魏如愿自顾自地在墓碑前哭成一摊烂泥,那女人仿若一个平日里疏于训练的撇脚演员,她将哭腔尾音刻意拉得老长,每一帧都表情充满夸张戏剧感。 第51章 “姐,擦擦眼泪吧。”魏如念递给姐姐一张纸巾,随后又叹了一口气道,“咱妈下葬你化这么浓的妆做什么?你见哪个女儿在出席母亲葬礼的时候涂这么艳红的嘴唇?” “阿念,她们欺负我就算了,你也跟着她们一起欺负我?”魏如愿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望着妹妹,一行清泪从她的眼眶噼里啪啦滚落地面。 “姐,你不要因为心情不好就乱说,克柔、河笙那么乖,怎么会欺负你?”魏如念觉得姐姐今天的表现令自己在丈夫面前很是丢脸,便压低声音凑到丈夫耳边说自己有家事要谈,他现在可以先去车里休息一会。 “阿念,你太久没回国了,我这个妈妈现在在家中根本没有一点地位,阿行那个小畜生前一阵子在商场甩了我好几个耳光,河笙这个小贱人前几天用胶带绑住了我的手脚不允许我出门,江克柔这个乖孩子昨晚从我这里拿走了咱妈赔偿金的存折,你觉得她们这些行为算不算在欺负我?”魏如愿一边向妹妹告状一边痛心疾首地用双手锤打自己的胸口。 “阿行,你居然打妈妈耳光?”魏如念抬起头满眼失望地望向阿行。 “魏小姐,那天事发时我在场,您的姐姐见到阿行后破口大骂扑向我们,阿行担心妈妈出手打她出于恐惧提前做出了反击,你可以把这理解成应激模式下的一种自卫行为,我已经就这件事情严厉地教育过她了。”何千舟知道阿行一时半会儿用手语对魏如念解释不清,便在一旁充做代言人直接回答。 “阿行,即便是这样你也不能出手打妈妈?”魏如念似乎依旧不肯放过阿行,她的反应与何千舟那天从商场回来时无异。 “ 魏女士,你亲眼看过阿行身上的疤吗?”何千舟伸手扯掉阿行身上的黑色西装,当着魏如念的面双手颤抖着一颗颗解开阿行衬衫衣扣,那些如柳叶一般的疤痕第一次以这种形态生动地呈现在魏如念面前。 魏如念在六年前那天晚上见过阿行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她本以为那些伤口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这个孩子身上痊愈,她从未料到那些伤口在阿行身上留下的伤疤如此触目惊心。 “你还怪她出手反击那女人吗?”何千舟扯着阿行的衬衫领口反问。 魏如念红着眼眶来到阿行面前细细抚摸那孩子身上的伤疤,阿行的皮肤仿佛是一个经年累月发生杀戮的战场,每一次受伤都在她身上留下了可怖的痕迹。那些疤痕大多是柳叶状,部分是圆形的隆起,胸口露出的部分似有缝过针,如若此时用一柄雨伞遮住她那张孩童青涩的面庞,那么她在众人眼中便会沦落为一个疤痕累累的怪物。 “我不怪你了,阿行,你做的对,你做的好,小姨不在国内的日子里,如果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像反击你妈妈那样反击他们。” 魏如念为阿行一颗一颗重新系好衬衫纽扣,她再也不想让阿行像从前那般默默忍受疼痛了。 “阿念小姨,你接下来一定要开始审判我了,我可以为自己辩护吗?”河笙绕过假惺惺伏在墓碑前的母亲来到魏如念面前。 “我知道自己坏了阿行的好事,这是我的错,我不该对小姨夫说阿行的坏话,我妈妈就是因为我做错了这件事准备用蛋糕把我毒哑,我不想像阿行一样因为吃了妈妈的蛋糕变成哑巴,我是在被逼无奈之下才用胶带缠住了她。”河笙这一次决定不在阿念小姨面前为妈妈隐瞒。 “河笙,你是说阿行是被你妈妈毒成哑巴的?”魏如念后退两步捂住胸口露出一副几近崩溃的表情。 “阿行,是吗?”魏如念带着一丝哭腔。 阿行闻言将食指与中指交叠朝魏如念轻轻一顿,那个手势在手语中代表“是的”的含义。 “阿念小姨,我想接下来应该轮到我了,妈妈从外婆的赔偿金里支取五万去商场里买了一件三四万块的大衣,余下的钱都用作没有意义的高消费,我是出于这个原因才从妈妈手里取走了外婆赔偿金的存折。如果不及时收走存折,外婆的赔偿金恐怕过阵子就所剩无几。”江克柔如实向小姨魏如念交代。 “姐,你未免也太能颠倒是非,原来这些年你就是这么给这三个孩子当母亲!”魏如念觉得姐姐的形象在她心中一瞬变得龌龊至极。 “阿念小姨,你来帮我们重新分配一下外婆的赔偿金吧。”河笙站在外婆墓碑一旁提议。 “你们外婆拿到的赔偿金总共二十三万,你母亲花掉的那五万就算做她应该分得的部分,余下的十八万你们姐妹三人每人各得六万,我等下陪你们妈妈与你们小姨夫一同去银行把钱打到你们各自账户。”魏如念当即对余下的十八万赔偿款做出了分配。 “阿行从她父亲那里得到几百万遗产,外婆的赔偿款怎么还得分她一份?”河笙一脸不服气地问阿念小姨。 “河笙,你刚刚也说了那是阿行的父亲,一码归一码,阿行的父亲给她留多少钱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你小的时候就欺负阿行,现在怎么还是这幅样子?”魏如念忍不住斥责了河笙一通。 “阿念小姨,我想你已经清楚地知道了我母亲的所作所为,我和河笙在经历蛋糕事件之后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你是我们除了母亲之外家里唯一的长辈,我们想在此郑重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江克柔语气十分郑重地与魏如念商议。 “克柔,你与河笙做出了什么决定?小姨想听听。”魏如愿内心清楚这个决定一定有关于她的姐姐。 第52章 “阿念小姨,我们可以从今天开始剥夺魏如念做我们母亲的权利吗?我的意思是魏如念仍旧可以生活在我们这个家里,但是我们从今以后不会再把它当成一个母亲来尊重。 我们的决定意味着……如果妈妈再毫无原因地对我们任何一个人大打出手,我们都平等地拥有对她还手的权利,我们的决定意味着……她往后没有权利动用我们一丝一毫的积蓄。 除此之外我们还要求她尊重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成员,今天开始再也不可以大半夜带任何一个男人回家,如果她今后想要再次迈进婚姻,那么我们就请她彻彻底底搬出去,我和河笙只想要一个和平的家,我们的家里不允许出现任何一个男人。 以上就是我与河笙作出的决定,说一千道一万,我们的意思就是——我们从今天起正式与魏如愿断绝母女关系,我们三个以后的关系只是身份平等的室友而已。 阿念小姨,你是否支持我们姐妹所作出的决定?”江克柔一脸期待地望向魏如念,她无比希望自己与河笙这个决定能够得到小姨的支持。 “克柔,河笙,我同意你们的决定,那么阿行呢,阿行同意姐姐们的决定吗?“魏如念听到江克柔与河笙的决定转过身征求阿行意见。 阿行几乎未做思考便对魏如念打了一个同意的手势。 “魏如愿,既然你的孩子决定与你断绝母女关系,你往后就别再用所谓的 ‘孝道 ’来审判和控制她们几个,你这种母亲不配提及这两个字。”魏如念走到墓碑前俯身扶起此刻呆若木鸡的姐姐,那女人听闻众人的对话已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表演。 原来一直以来是自己太愚蠢了,太天真了,太自以为是了!魏如愿本以为三个女儿将会是她晚年的保障,一生的依靠,现在居然一切都反过来了!魏如愿做梦也没有想到,今时今日孩子们竟然拥有对母亲发起审判的权利,她更没有料到,那三个性格迥异的女儿竟然会在关键时刻联合在一起。 魏如愿想不通,为什么她身为母亲的权利竟可以被孩子们肆意剥夺,那可是她前半生唯一的功勋……她只听说过母亲出于各种原因遗弃年幼的孩童,现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反向遗弃?她十月怀胎一个个生下她们,养育她们,难道她们作出离经叛道的行为时心中不会念及这份莫大的恩情?难道一个经历过生育之苦的女人不配一辈子享用母亲的身份? 原来这世间的所有感情都是双向赋予,她在赋予孩子们生命的同时,孩子们也赋予了她母亲的身份,她并不是单方面的给予……所以当孩子们不再承认她母亲身份时刻,世俗赋予她们母女之间的所有联结就像漂浮在风中的烟圈一样在空气里转瞬消散,一切都不复存在。 第34章 chapter 034 魏老太的下葬仪式在一场家庭闹剧中草草结束,魏如愿像个失心疯一般跌跌撞撞地从众人身前逃离,江克柔、河笙、月隐随后驱车离开魏家墓地。 “阿行,保重,小姨的两个孩子现在还小,我们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 魏如念临走之前满眼不舍地将阿行拥入怀中,阿行却表情生硬地伸手将小姨向外一推,魏如念向后一仰差点摔倒,阿行连忙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阿行,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恨能支撑你活下去,那就恨吧。” 魏如念试图握住阿行的手,阿行却扭过头将她的手狠狠甩开,魏如念对何千舟点了一下头便头也不回地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阿行转过身默默地目送小姨与小姨夫的车扬长而去。 阿行见那些人走了便取出放在魏老太墓碑前的唢呐,她要为外婆用唢呐单独办一场告别仪式。 何千舟一辈子都忘不掉阿行那天为外婆吹奏的唢呐,那是阿行此生最为令何千舟动容的一场演奏,那孩子手握唢呐在外婆墓碑之前端身而立,双眸凝望着西方遥远的天际。 阿行唢呐声一起,何千舟的心便跟着乐声紧缩成一团,阿行唢呐声一落,何千舟的心便紧跟着乐声随秋风舒展,阿行唢呐声一转,何千舟的心便又在乐声中痛得百转千回。 阿行的唢呐仿若是一双将何千舟心撕成碎片的无形之手,那双手在撕裂她的心后又在血泊之中一针一针地将之缝合,缝合再撕裂,撕裂再缝合,无休无止,往往复复……那是阿行独属的送别,那是阿行无声的哭泣。 阿行吹奏结束时何千舟一转头看到了四婶吕青,吕青将手机收进大衣口袋里对何千舟摆了摆手。 “您怎么想着来了?”何千舟问吕青。 “我来这一方面是过来送魏老太一程,另一方面是想再做一次阿行的听众……其实主要还是为了后者,尽管为了倾听音乐闯入这种场合显得很没有下限,我的腿还是跟随我的心来到了这里。”吕青压低声音向何千舟解释。 “阿行不会介意你做听众。”何千舟比任何人都了解吕青对音乐的痴迷。 阿行向何千舟走过来时肩膀上停着一只蓝色蜻蜓,等阿行站到何千舟对面,那只蜻蜓在空中盘旋一圈又停靠在何千舟肩头。 “阿婆,是你吗,不瞒您说,我第一次见到阿行就产生了把她带回家的念头,后来您说阿行未来会投奔小姨,我才没有再跟您提及这件事情,如今既然阿行跟了我,我一定会替您好好照顾好她,我会继续教她写字,教她读书,教她一切,我会好好陪她长大,您放心离开吧。”何千舟微侧过头对肩膀上的蜻蜓轻声细语地承诺。 第53章 那只蜻蜓待何千舟讲完之后来到阿行头顶盘旋了几圈,便展翅飞往了太阳下山的方向,三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它小小身影消融在白鹿镇萧条的秋色里。 何千舟那晚临睡前收到四婶吕青发来的视频文件,原来她在魏家墓地时用手机录下了阿行吹奏唢呐的画面,何千舟将视频下载好之后保存在电脑硬盘里,她已经没有勇气再打开一次那个视频,她怕自己的心再被一次次撕裂,一次次缝合。 “明天开始继续教你写字,你是要我来教你,还是要我请个老师来家里?”何千舟同低头坐在床边擦拭唢呐的阿行商议。 阿行闻言停止擦拭唢呐的工作抬手指了下何千舟,她打手语告诉何千舟自己不需要别的老师,何千舟恰好也想亲自教阿行,她喜欢阿行占据自己的时间,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空间。 翌日何千舟照旧去青城大学上课,她下午从学校回来白家,琴姨说阿行还是像上次一样站在窗口等了她一整天,那孩子仿佛把自己当成了庭院里的一棵树,每天都在静候阳光普照枝叶的那一刻。 "我知道你不想独自去学校,那你想不想陪我去上学,我会与你形影不离。“何千舟听到琴姨的话后便想把阿行每天都带在身边。 阿行说她愿意,何千舟第二天开始便开启了带阿行去上学的生涯,何千舟学宏观经济学的时候阿行在练习英文字母,何千舟在学商业伦理的时候阿行在阅读绘本,何千舟在学社会心理学的时候阿行在抄写唐诗…… 何千舟每周得陪母亲出席一两次生意上的应酬,阿行照旧像从前那样守在窗口等她回家,每次应酬结束后钟叔将车子驶进老宅,何千舟一抬头就能看到阿行在夜色中等候的身影。 周五下午何千舟带阿行去看母亲介绍的心理医生,何千舟在咨询室外的沙发上等待阿行,她将身体向后靠了靠微微闭上眼,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河笙佩戴在锁骨上方的银白胸针,妹妹小世的那段日记随后翻涌而至。 “12月7日,坏孩子合生,qiǎng走我xiong针。” 七年前的12月7日,究竟是什么使这两个就读于不同学校的孩子相遇呢?如果按常理来说,河笙在平常根本没有接触到小世的机会。何千舟打开小世就读的浅唐学校的网页,按照日期检索七年前12月份的新闻,页面尾部一条不起眼的校内新闻吸引了何千舟注意。 “本月12月7日,青城第五初级中学的三名优秀学生代表前来我校参观……” 何千舟看到那条新闻下方贴着几张从不同角度拍摄的相片,她在那三个孩子中间发现了当年大概十二三岁的河笙,那个人出现在一张半蹲姿态的合照中间,她裤子口袋里清晰地印出了那枚胸针的轮廓,何千舟在等待阿行期间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五十分钟后阿行从心理医生的咨询室里推门而出,白凌羽考虑到阿行的特殊情况,特地委托朋友替她找了一个懂得手语的心理医生。 “阿行,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害怕?”何千舟伸手帮阿行整理衬衫衣领。 “医生一直滔滔不绝,我只需倾听就好。”阿行摆摆手示意何千舟她并不害怕。 “你的意思是……这五十分钟里一直都是心理医生单方面对你讲述?”何千舟依稀觉得哪里不对劲,随后又不放心地问,“医生都具体向你讲述什么?” “对不起,我一直在走神,医生具体讲些什么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阿行愣怔片刻用手语回答何千舟。 “阿行,你为什么不好好听心理医生在说些什么……我在外面等了你整整五十分钟,你却说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何千舟一时间很生阿行的气。 “你不要生气……我保证下次会认真听。”阿行见何千舟脸色变了眼眸之中透露出浓重的不安。 阿行不知道该怎样向何千舟描述她在心理咨询室里的经历,医生嘱咐她千万不可以对何千舟提及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内容,所以阿行今天必须得对何千舟撒谎,她并不知道真正意义上的心理咨询会谈及什么内容。 “阿行,你好,我们首先得做一个约定,那就是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必须保密,尤其是对外面的那位年轻女士,你在她面前一字都不能提。”阿行进门之后罗医生就对她交代了这场对话的前提。 “如果这对她有益,我可以答应你。”阿行平静地用手语回复。 “我是你白阿姨的朋友,我们要求你来我这里进行心理咨询本意并不是为了治疗你,我们是为了治疗此刻正坐在外面等你的何小姐……”罗医生对阿行进行下一步说明。 “既然不是为了治疗我,为什么要让我进来?”阿行不解。 “阿行,我们在这件事情上需要你的帮忙,你且听我细细对你交代。何小姐有一个和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的妹妹小世,大概八年之前小世发烧时何小姐给她喂错了药……导致小世变成了和你一样的失语者,何小姐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因为这件事情而愧疚……”罗医生向阿行讲述何千舟与小世的过往。 “现在小世人在哪里?”阿行问罗医生。 “死了,六年前小世被一群高年级的孩子在巷尾霸凌致死,小世因为身为失语者一直在学校受到同学们冷落……何小姐之所以每天都看起来闷闷不乐全是因为这件事……她有着很严重的精神方面疾病,她一直都在服药……” 第54章 “千舟对我说过,她得了一种让人不快乐的病。” “何小姐现在正在服用的药很难治愈她,她现在虽然看起来貌似正常,实际上病情已经相当严重,如果不能及时予以有效的干预,她最后很能发展成精神分裂症,精神分裂症也就是指人们口中所谓的疯子…… 我们当然不想让她成为疯子,所以才在无奈之下想到最后一个办法,那就是你。常言道心病还需心药医,你就是我们为千舟准备的心药。”罗医生向阿行公布了谜底。 “那么我该如何配合?”阿行这才了解白凌羽安排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用意。 “第一个步骤,我们需要你模仿一部分小世的饮食习惯,小世饮食清淡,平日偏爱竹笋、莴苣之类的各种蔬菜,乳糖不耐受喝不了牛奶,消化能力较差一碰肉类就会恶心,所以你在白家的饮食习惯要更改成和小世一样。 第二个步骤,我们需要你模仿一部分小世的生活习惯,譬如小世怕黑,惧怕打雷,最讨厌服药,抗拒去学校……以及一些生活中的小细节,咬指甲、抠手指……除这些之外小世还有异食癖,她偶尔会偷偷吃纸…… 第三个步骤,我们需要你模仿一部分小世的学习习惯,小世语文成绩很好,数学学习存在一定障碍…… 终极步骤,我们需要你…… 当然这一切得循序渐进慢慢达成,你在我的指导之下逐步实践就好。” 罗医生将何千舟的治疗计划对阿行和盘托出。 第35章 chapter 035 魏如愿与家中一行人来到位于路德酒店附近的青城银行,她在众人注视之下将魏老太留下的赔偿金分别转到三个女儿账户,银行工作人员办完业务把存折从递单槽还给她,她打开一看内页上的余额数字已从十八万变为零。 河笙嘴角带着掩藏不住的笑意盯着手机屏幕,她如获至宝地反复查阅银行入账短信通知,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数六字后面的零,那是她长到十八岁拥有数额最大的一笔钱。 河笙一边数零一边盘算在哪家餐厅回请展元晚餐,她想下次从展元工作室拍摄结束再也不用站在街边等公交,这笔钱会令她在未来好一阵子之内荷包满满,她可以出门的时候随意打车,饿肚子的时候尽情点外卖,再也不必为了节省五毛一块地精打细选,再也不必为了买心爱的物件攒钱不吃午餐。 “姐,你在外花钱节省点,我和阿念在国外赚钱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容易。”魏如念丈夫似乎认出姐姐魏如愿身上的大衣品牌,那人本以为妻子姐姐一家日子过得很清苦,所以才愿意给对方提供长期经济援助,谁想她今天来墓地打扮得竟这样光鲜。 “我魏如愿辛劳一辈子花钱给自己买件三四万的大衣怎么了,凭什么我买一件衣服还要征求你们这群刻薄鬼的同意,我消费奢侈点怎么了,我消费的是我妈的车祸赔偿金,又不是你们口袋里掏出的钱!我的日子过得多么苦啊!我怎么就连犒劳犒劳自己的资格都失去了呢?你们这群人整天管天管地怎么就不管管自己呢?” 魏如愿被妹夫夹杂着怨气的埋怨所激怒,自从她试图为河笙有毒蛋糕的那一天开始,家中所有人都选择站到她的对立面,她一辈子从未这样孤立无援。 “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你这辈子自己没赚过一分钱,我们供养三个孩子是身为小姨、姨夫职责所在,我们凭什么辛辛苦苦供养你这个四肢健全的成年人?的确,你买这件大衣花的是岳母的赔偿金与我们没有关系,那你花光岳母的赔偿金之后怎么办呢?你是不是得向我和阿念伸手乞讨?”魏如念的丈夫在争执中豪不相让。 “你……你这混账小子简直是欺人太甚,阿念怎么会看上你这么计较的男人?”魏如愿踩着脚下的高跟鞋愤怒地离开青城银行,魏如念百味掺杂地目送姐姐离开的身影,她这时才留意到姐姐脚下的皮鞋竟然是红色,那一抹渐渐远离的红色在她眼里像血液一样刺眼。 “阿念小姨,如果你在国外钱不够花记得找阿行要,只要你肯开口,阿行命都给你,反正她那几百万遗产也没地方花……”河笙故意在一旁给魏如念两口子添堵。 “你说什么?”魏如念丈夫转过头呆愣愣地望着在一旁窃笑的河笙,那人唇角仿佛被系了根绳子似的一抽一抽。 “阿行前阵子得到了一笔价值几百万的遗产。”河笙见小姨夫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心中一阵暗爽,那天小姨夫义正言辞地谴责她是告密者,谴责她牺牲姐妹利益为自己换取机会,如今河笙倒想点一盏明灯看清他的本相。 “阿念,那我们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把阿行……?”魏如念丈夫听闻河笙的话一时间陷入深深懊悔,那时他只是觉得妻子每一个娘家人都是吸血鬼,他与妻子确实再无心力照管一个让人费心的孩童。 “如果我没记错,你那天清清楚楚地告诉我,阿行这种患有严重心理疾病的孩子,任何一个家庭都无法接纳,她最后只能被社会淘汰,我们的孩子不能与这样的危险人物日夜为伴…… 如果我没记错,你那天还对我说,阿行如果在我们家里长期生活会对我们的孩子产生非常可怕的影响,她就是一个潜在的杀人犯…… 如今因为阿行的这几百万遗产,你就能接受这个潜在的杀人犯了?你就能接受她这种危险人物与我们的孩子日夜为伴了?”魏如念这才发现丈夫不接受阿行的那些理由全部都是借口。 第55章 “阿念,我……我……我们为什么要和钱过不去呢?难道你觉得我们这些年在外面闯荡还不够辛苦吗?”魏如念丈夫的面庞在巨大失落之下变得扭曲,那一刻他沮丧得仿佛是丢掉了中了头彩的奖券。 “你这话说晚了,我已经将阿行托付给青城白家来照顾,那孩子手里的钱你们就都别惦记了。”魏如愿瞥了一眼脸色发白的丈夫,又警告似的看了眼躲在一旁憋笑的河笙,她绷着脸呵斥道,“除去克柔之外,你们这群人各有各的算计,没一个好东西!” 江克柔与河笙当晚在青城机场送走了阿念小姨与姨夫,她们的破烂之家在魏老太去世之后恢复了久违的宁静。魏如愿自阿念小姨离开之后只把这个家当做备用宿舍。历经那场女儿们发动起的联合审判,魏如愿那双锋利的爪子仿佛被众人联手用刑具斩断,她再也不敢拿家中的两个女儿当做情绪发泄桶。 江克柔与月隐有一天在校园里遇到了何千舟与阿行,何千舟左手提着一只纸质手提袋,右手抱着两本厚厚的专业书,阿行手里握着绘本之类的小册子,两个人肩并肩穿梭在青城大学落叶满地的羊肠小道,她们比肩而行的画面好似融入了初冬时节的景致。 “千舟……居然带着阿行来上学?”月隐与江克柔不约而同停住脚步。 “阿行待在何千舟身边一定比留在我们那个破烂之家幸福,我真是个没用的姐姐……”江克柔感慨地望着阿行与何千舟在树林里若隐若现的背影,那两个性格都很古怪的人相处在一起看起来竟然十分和谐。 “别自责,克柔,你这些年间也没少为阿行操心,你这个姐姐做的要比你妈妈好一百倍。”月隐抬手拍了拍江克柔的后背以示安慰。 江克柔没有告诉月隐,她之所以觉得自己没用是因为看到何千舟对阿行的悉心对待,原本这些关爱,这些陪伴应该由她这个亲生姐姐来完成,但她却在阿行巨大的困境面前选择了隔岸观火。 周一早上江克柔照旧与月隐约在青花江边跑步,每天她们都会在晨风中一起迎来朝霞。月隐原本只能跑三公里,现在已能轻松完成每天五公里,大抵是因为每天早上坚持跑步的关系,即便月隐每天晚上都吃得很饱身材依旧保持原样,同时体力也比从前好了不少。 “克柔,我有件事想问你。”两个人结束当天的五公里跑步计划之后,月隐表情很凝重地向江克柔提问。 “你说,月隐。”江克柔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月隐最近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走神,江克柔当然知道月隐在她面前频繁走神的原因,只是月隐不问,她便不提。 “那天在白鹿镇你为什么不允许我为外婆的墓穴填土?”月隐终于问出一连几夜令她辗转难眠的问题,月隐不明白为什么阿行可以那么自然而然地把工具交给何千舟,江克柔却侧开身子避开她尴尬悬在半空中的手臂。 “因为你仅仅是我的朋友,因为你不是将与我携手走过下半生的爱人……”江克柔转身望向碧波荡漾的江面,她几乎未作思考便给出了答案。 “难道我在未来某一天就没有机会成为你的爱人吗?”月隐站在青花江边的白杨树下鼓足勇气问江克柔。 白杨树干枯树叶在清晨的冷风中飒飒攒动,江克柔在长久沉默之后终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开口。 “月隐,你会为与我在一起忤逆你妈妈吗? 你们的家庭容得下同性之间的这种关系吗? 你出于对妈妈的恐惧……二十岁了连剪个短头发都不敢…… 你从身体发育一直到现在从来没在家里吃过一顿饱饭…… 月隐是妈妈的乖女儿,又怎么会成为我的爱人? 江克柔一句接着一句地反问身旁的月隐,月隐前一刻的问题在她眼里那么的天真,那么的不谙世事,那个人根本没有经历过一天普通人的生活,那个人根本不知道如果两个人走在一起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江克柔不是不爱月隐,她只是惧怕没有结果的爱,她只是惧怕没有名义的关系,她想要一个勇敢的爱人,她不想一生陷入无望里,而月隐注定会一辈子躲在妈妈的怀里。 “月隐,你敢现在向你妈妈摊牌吗? 你敢当面对她说我是你未来女朋友吗? 你能在家人面前给我光明正大的身份吗? 或者你只是与我在一起渡过几年…… 然后就像那些烂人一样跑去结婚? 月隐一瞬涨红的面庞在漫天的朝霞中燃烧,她无助地望着江克柔张了张嘴唇,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月隐是头脑一热问出未来可有机会成为江克柔爱人这个问题,江克柔的回答却仿佛已对两人关系经过许多个夜晚的深思熟虑,那段话根本不是江克柔随口而出的回答,那个答案很久之前就已经深埋在江克柔心底。 江克柔每一句反问都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击中月隐内心,那些问题实在太精准了,精准到每一个都令月隐哑口无言。月隐一直以来都在默默地喜欢江克柔,她在此之前从未认真考虑过两人在现实世界中将会面临的困难,她亦从未正视过自己的家庭会给两人的相处带来多少阻力。 月隐像一个梦想家般每天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江克柔考虑的却全是现实生活中会发生的实际问题。 “月隐真是妈妈的好孩子。” 月隐今天才真正懂得江克柔当初那句感叹的真正含义,如果她继续一直在家里做妈妈的好孩子,那就意味着她与江克柔之间根本不存在任何未来,既然两个人之间不存在任何未来,那么江克柔又怎么会肯让她为外婆的墓穴填土? 第56章 原来江克柔的心中一直藏有委屈,原来击碎自己的“懦弱”才是破解这道爱情习题的唯一答案。 第36章 chapter 036 何千舟在从心理咨询室返回白家的途中一直没理会阿行,她一路都在努力控制自己如台风一般极具破坏性的糟糕情绪。何千舟不想用魏如愿那种暴力而又残忍的方式来对待阿行,她不想让阿行的人生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那样她对阿行的收留将毫无意义。 阿行时不时地假装不经意在车内后视镜偷瞄何千舟一眼,阿行认为何千舟一定会用母亲魏如愿管教孩子的方式对待自己。阿行看得出何千舟在尽量克制自己的脾气,那个人虽然脸上一片风平浪静手掌却一路攥紧,她的掌骨和指骨关节因为过于用力将皮肤撑成薄薄一层,几乎可以看得见骨头的颜色。 阿行见此情形不禁回味起父亲告别仪式那日,何千舟为了阻止她作出更可怕的行为上前狠狠甩了她两个耳光,已经失去痛感八年的阿行久违地感受到了疼痛的滋味。阿行庆幸何千舟当时的及时出手,否则她或许已经沦为穿着蓝灰色囚衣的罪犯,很多时候,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魔鬼…… 何千舟在阿行心中是一个拥有神奇能力的角色,那个人可以轻易地重新开启自己对知识关闭已久的大脑,那个人也可以令自己重新体验疼痛的感觉,那种感觉好似被冰冻的身体在暖阳下一点一点融化。 “你先回自己房间好好反思一下,我等下过来找你解决今天的问题。”何千舟到白家后扔给阿行这么一句话便先行上楼。 阿行站在楼梯下仰望何千舟如初雪般凛冽的背影,细细品味她鞋底踩在楼梯上的清脆声响,那个人的衣角、纽扣、袖口、鞋跟都沾染着浓重的寂寥,她仿若属于冰封的严寒,属于漫长的冬季。 阿行自小便听惯了这种话,自然懂得何千舟的意思,她一进房间便先到浴室去洗澡,母亲魏如愿从前立下的规矩就是挨打之前要先洗澡,否则挨打过后满身是伤,几乎连着一个星期都不能进浴室。 家中大姐江克柔每次都等母亲睡着后在夜里悄悄爬上阁楼,姐姐总是一边涂药一边嘱咐阿行不要再招惹母亲。阿行感觉不到疼痛却能感觉到棉签蘸着药液涂在伤口上的冰凉触感,姐姐总是一边嘱咐阿行一边哭鼻子,阿行涂多久的药她就要哭上多久…… 阿行被母亲处罚过后一周之内的每个清早,江克柔都会端来一盆温水和毛巾帮阿行擦拭身体,伤口通常很密集,江克柔便润湿毛巾缠在指尖挑皮肤完好的地方擦拭,阿行有时会觉得姐姐是用毛巾在自己背后玩闯迷宫游戏。 阿行下午放学回来时身上的衣服经常会粘住伤口,江克柔会让阿行趴在床边,她则弓着脊背小心翼翼地揭开粘在伤口上的衣料,通常这种时候都难以避免渗血,江克柔就一边抽抽搭搭地哭一边继续帮阿行揭开粘在皮肤上的衣物,河笙每次见到姐姐捧着许多带血的棉签迈出阁楼,便会笑她护理经验这么足不如将来到医院当护工…… 阿行今天格外认真地在浴室里好好洗了个澡,她知道在白家没有人会像大姐那样仔细地照顾受伤后的自己,她知道自己即将细细体验一场彻骨的疼痛,这一次意识不会自动从身体抽离…… 阿行洗完澡之后披着浴袍静静站在墙角等待来自何千舟的疾风骤雨,她闭上眼睛幻想何千舟那双细长而白皙的手掌如何高高举起,她幻想藤条在空气中嗖地一声划过耳畔的锐利声响,她幻想藤条像长了一排细密牙齿般嵌入皮肤,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将再一次被食人鱼啃噬。 何千舟回来路上那双紧攥得几乎可以看得见骨头颜色的手掌,令阿行在内心提前做好今天可能会死在白家的准备,她会好好接受惩罚,她不会做出任何抵抗,只因为那个人是何千舟,阿行心甘情愿死在她的手里。 何千舟提早服用过使情绪平稳的药后推开小世卧室的房门,只见阿行穿着浴袍背对着自己像一颗树般站在墙角。何千舟见这情形蓦地想起了年幼时的小世,每次小世调皮,何千舟都会把小世拎到墙角象征性地罚站三分钟,那以后每当何千舟不开心小世都会自动走到墙角卑微地讨姐姐的欢心。 “阿行,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何千舟双手搭在阿行肩头转过那孩子的身体,阿行那双湿漉漉的眼眸令何千舟仿若看到已经成长到十四岁的小世,那一瞬她觉得小世好似寄居在阿行的身体里,两个孩子共享同一具躯体。 “打吧。”阿行脱掉浴袍对何千舟做出一个抽打的手势,何千舟头脑陡然变清醒,小世绝对不可能对她说出这两个残忍的字眼,那孩子在惹怒何千舟之后总是讨好地撒娇,何千舟从不忍心对她动半根指头。 父亲酒后有一次试图对年幼的小世动粗,白凌羽当即从父亲手里把小世抢回来,母亲呵斥父亲,“老娘生孩子不是给你打的,你要是活不起就去外面死,别拿孩子撒气!”父亲从那以后再也不敢打欺负小世的主意,白家没有任何一个人肯做他的帮凶。 “傻瓜,你以为我是要用这种方式和你解决问题?”何千舟抿了抿嘴唇替阿行重新系好浴袍腰间的束带 ,随后叹气,“我只是想和你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那次在告别仪式上打了你两个耳光是不得已,对不起。”何千舟将左手抬至额头用小指点了一下自己胸口。 第57章 “没关系。”阿行用左右手大拇指与食指各做出两个相交圆环,又将四根指头轻轻分开。 “阿行,我今天要和你谈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今天在墓地的时候不应该伸手推你小姨,你的这种行为很有可能让她身体受伤,万一她摔断骨头你的心里会好过吗? 我知道小姨不带你去国外令你很失望,我也知道她因为你对母亲出手的事出口责怪令你感到很伤心,但你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对小姨动手,暴力只会让问题升级。 你不应该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对待曾爱过你的人,她们感到伤心的同时也会与你越走越远,最后你的世界里只剩下孤身一人…… 总之,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在你身上再发生。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根本不会有耐心处罚你,我只会选择直接丢掉你……就像丢掉过期的药,丢掉腐烂的水果那样毫不犹豫地丢掉你,丢进垃圾桶里! 如果你答应我以后会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那么对我点头,如果你做不到,现在就离开白家。”何千舟言毕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阿行的答案。 阿行攥起掌心抬至肩头前后摇了摇表示答应何千舟,自小到大从未有人像在台灯下剥橘络一般耐心地给阿行讲过道理。即便何千舟的话尾带着毫不留情的恐吓,阿行依旧能感觉到何千舟内心深邃而潮湿的爱意,那是身为姐姐的何千舟对妹妹小世的爱,她是承载这份爱的替身……阿行不愿意让自己意志清醒,她只想沉溺在这深邃而潮湿的爱意里面。 “那么我们来解决近期发生的第二个问题,今天你在与心理医生见面的时候全程走神,因为这种情况是第一次发生所以我选择原谅你,等下周五我们再去的时候,你必须集中精力回答心理医生的提问,否则你就在浪费我们三个人的时间,我也没有必要再空出时间特地陪你过去。 如果我下次从心理医生那里听到你态度不认真的反馈,第一,我不会再允许你陪我去上学;第二,我不会再每天来房间陪你;第三,我甚至依然有可能会丢掉你……我一向最讨厌屡教不改的孩子,所以你下次再去心理咨询的时候该怎么做?“何千舟如同一名尽职尽责的教师般一步步引导阿行,她想帮阿行好好看守心中的魔鬼。 “我会认真听心理医生讲话,我会好好回答她的提问。”阿行承诺何千舟时喉咙里不自觉发出呜呜呜的响动,何千舟终于等来了她期待中的答案。 “乖孩子,我相信你。”何千舟伸手将站在面前的阿行抱在怀里,阿行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何千舟这个人连发梢看起来都很不快乐。 “对不起,我明明知道你得了一种不快乐的病,还总是频繁地惹你生气。”阿行红着眼眶向面前一脸疲惫的何千舟道歉,阿行觉得何千舟像是一支满身裂纹的玻璃容器,她是坚硬而透明的易碎品。 “傻瓜,没关系,我知道很多时候你也无法控制自己,我们都是无药可救的病人。”何千舟微闭着眼轻轻摇晃阿行的身体。 阿行觉得自己仿若与何千舟躺在一艘漂浮在海上的帆船,海浪如摇篮一般隔着船身将她们的身体轻轻摇晃,她们不知道下一个港口是在哪里,亦不知下一场台风到来的日期。 第37章 chapter 037 江克柔清晨一拉开窗帘便看到窗外皑皑白雪,初雪像一年未见的老友般在不经意之间到访,白雪覆盖老旧巷子的颓败,家中破旧的小楼在雪花妆点下已不见寒酸。 “月隐姐最近怎么没来家里吃饭?你们两个闹别扭了吗?”河笙吃早饭时问姐姐江克柔。 “月隐最近学业很忙,她一时半会儿来不了我们家里。”江克柔胡乱应付过去。 那场在青花江边的深谈仿佛让月隐受到不小的刺激,那天开始月隐再也没有与江克柔清早在江边跑步,晚上放学时亦没有再来江克柔家中吃饭,两个人好似从未相熟。 江克柔一早就料到月隐在这件事情上会选择逃避,她了解月隐源于了解自己,两个人正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同样懦弱所以才格外合拍。江克柔从没期待过月隐会向她所属的家庭作出反抗,她从没期待过月隐能像河笙与阿行一样忤逆自己的母亲,江克柔知道月隐做不到,如果换江克柔生在月隐的家庭,她也同样做不到。 青城大学戏剧社团准备排练一个经典剧目在小剧场演出,社团成员们在十余部候选剧目中投票选出了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江克柔最近将大部分课余时间都消耗在戏剧社团,只有这样她才不会频繁地想起月隐,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时时刻刻都在心疼月隐。 江克柔顺利地在何千舟那里为《玩偶之家》拉到了充足赞助,何千舟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江克柔别再逼迫她参加演出。江克柔偶尔会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化学反应很是有趣,譬如那个平时看起来谁都不在乎的何千舟,似乎很是惧怕她这个社团前辈在耳边一直念叨,剧团里在《玩偶之家》扮演女主角娜拉的大一学妹却总喜欢缠着她说悄悄话。 河笙说今天放学后去祁亚蓝老师家里补课晚点回家,江克柔傍晚趁着路面还未结冰将车开到修理场换好雪地胎,返回途中顺便去超市里采购下一周的生活用品。超市收银员结账时她接过找零的硬币又再度想起月隐,那个从自己手里得到几毛钱硬币就会喜笑颜开的懦弱家伙,月隐这几天心里也应该很难过吧…… 第58章 两年的形影不离让陡然落单的江克柔觉得自己仿佛被斩断了半边翅膀,她虽然表面波澜不惊,实际却很不习惯身旁没有月隐的陪伴,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很像失恋,虽然她们从未在一起。 “嗨,娜拉。”江克柔见社团里的小学妹手里握着一瓶啤酒蹲在路边,便落下车窗用《玩偶之家》里的角色名字同她打招呼。 “学姐,我才不是什么娜拉,我大名叫方小幸,小名叫一斤半。”方小幸见江克柔停车下意识地把啤酒瓶藏在身后。 “方小幸,你下雪天蹲在马路是想当冰雕吗,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家不在本地,平时住宿舍里。”方小幸言语间打了个寒战。 “那我现在送你回宿舍。” “我和宿舍的同学吵了一架,原本想去旅馆开个房间,偏偏出门时又忘记带身份证……学姐,你走吧,不用管我,你就让我冻成冰雕好了,如果我冻成冰雕,你可以把我送到冰雪大世界展览,我也算是为北方旅游事业做出了应有的贡献。”方小幸冲江克柔摆了摆手示意她别管。 “你这孩子……怎么一张嘴就胡说八道,既然这样你去我家将就住一晚吧,明天早上我带你一起去上学。"江克柔一脸无奈地看着冷风中蹲在地上的学妹。 “那好吧……谢谢学姐。”方小幸把酒瓶藏在身后侧着身体拉开车门。 “你手里的啤酒瓶就别藏了,我还没停车之前就看到了。”江克柔见方小幸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笑道。 “学姐,我……“方小幸试图辩解。 “你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如果想喝酒就大大方方地喝,你拥有这个权利,又不是高中生。”江克柔知道方小幸这个大一新生还没来得及适应成年人的身份。 “那就好,吓死我了。”方小幸边拍胸口边长舒了一口气。 “如果我的两个妹妹要是像你这么可爱,这么乖就好了。”江克柔觉得十几岁的孩子就是应该像方小幸一样无忧无虑,简单活泼。 “你的两个妹妹很有个性吗?”方小幸一脸好奇。 “嗯……我该怎么向你形容呢,我最小的妹妹阿行,她小时候嘴巴说话很毒辣……” “毒辣?” “嗯,所谓毒辣,倒不是说什么骂人的脏话,那个时候她好像拥有一眼能看透人心的本事,同时也拥有一张十分伶俐的嘴巴,那孩子总是喜欢用一句话来囊括他人的一生。 譬如她说我们的妈妈没有男人就会死,她说自己父亲是个穿着人皮的禽兽,譬如她说我这个胆小如鼠的姐姐会一生懦弱,譬如她说河笙是飞不起来的鸟儿,因为脚上坠着一块金砖…… 那孩子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不过五六岁年龄,我们一家人都觉得这些话很可怕,大抵是因为那些直指人心的预言,家里人都不怎么喜欢她。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上聪慧的那一部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冷漠、无法沟通,她坚硬得就像海边的礁石一样。” “那你的另外一个妹妹呢?” “我的另外一个妹妹河笙,她好像腐烂了半边的红苹果,半边芳香馥郁令人迷醉,半边腐烂发霉令人咋舌,她是一个双面人,她是一个矛盾体,我偶尔觉得她像是一束火红的玫瑰,偶尔又觉得她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我与她相伴时时常能感觉到自身处于一种危险。 我的两个妹妹在年少时身上拥有很多成年人复杂的特质,她们很不相同但却拥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她们不曾拥有孩子身上应有的童真,我在你身上恰好能看到这种童真,那是一种很珍贵很灿烂很奢侈的东西,只有温暖的家庭才可以培育出像你这样的小孩。”江克柔看着后视镜中一脸孩子气的方小幸感慨。 方小幸在出演《玩偶之家》里的娜拉时将女主初期的天真活泼诠释得淋漓尽致,青城大学戏剧剧团里每一个人无不被她的情绪所感染,江克柔打心底认为她们姐妹三个一辈子都无法诠释这样生动的角色,因为残破的家庭早已给她们内心蒙上了一层夜的底色。 “学姐,我来帮你拿东西。”方小幸下车后帮江克柔分担了两个购物袋。 “好的,谢谢你。”江克柔关上后备箱。 “学姐家的房子真不错。”方小幸一边向院子里走一边感慨。 “等天晴雪全部都化掉,你就知道它多破旧了。”江克柔顺着方小幸的目光打量了一眼自家老宅。 “我家在陆城的房子比这可旧多了,我爷爷年轻时候盖的房子,我爸爸出生的时候住着,我出生的时候也住着,我们家祖孙三代一直住到现在……”方小幸气喘吁吁地拎着购物袋跟随江可柔迈进客厅。 江克柔将买来的东西归置好洗净手来到厨房做饭,方小幸一脸好奇地跟在江克柔身后打量家中的一切,江克柔晚饭做好后河笙补课还没有回来,她便与方小幸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 “学姐,你的饭做得真好吃,我尝到了妈妈的味道。”方小幸笑眯眯地夸赞江克柔的厨艺,江克柔觉得面前这个女孩着实可爱,只是她又想起了每天在家都吃不饱饭的月隐。 每当想到月隐在家挨饿江克柔的胃便会跟着抽痛,尽管她清楚地知道如果月隐想吃饱饭很简单,她可以去学校食堂,可以去便利店,可以定外卖。月隐吃不饱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家里对她要求苛刻,另一部分其实是因为月隐本身严重挑食,但知道这些也没用,江克柔依旧会在见到食物的时候惯性地开始心疼那个懦弱家伙。 第59章 “你喜欢的话就多吃点。”江克柔抬起头对方小幸笑了笑。 “学姐不仅做菜有妈妈的味道,学姐身上也有一种很诱人的母性气质呢。”方小幸一边摇头晃脑地吃饭一边继续夸赞江克柔,江克柔听到“母性气质”四个字突然觉得面前的学妹不再可爱,她从来都不觉得这是一种夸奖。 那晚江克柔将方小幸安置到自己卧室,她则去了母亲魏如愿的房间,方小幸想要江克柔陪自己一起睡,江克柔借口睡眠浅拒绝了学妹的要求,她从确定自己的性取向之后便开始在生活中有意回避同性肢体接触。 河笙晚上十一点还没有回家,江克柔打电话给河笙一直无人接听,只好打电话给河笙的班主任祁亚蓝老师,祁老师似乎被江克柔从梦中吵醒,祁亚蓝说这阵子根本没有组织班里的孩子来家中补课,她还让江克柔劝河笙晚上别总为了学习拼命熬夜。 江克柔挂断祁亚蓝老师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拨打给河笙,河笙曾在六年前的冬季一夜未归,江克柔半夜顶着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打着手电走街串巷地找河笙,人差一点被冻死在青城街头。自那以后江克柔落下了个一到冬季就会腿疼的毛病,她从十五岁起每年冬天裤管里都得套着一层羊毛护膝。 河笙第二天早上回来时校服上溅有许多来历不明的血滴,江克柔问河笙究竟发生什么事情,河笙说她昨晚被工地上流浪狗追着咬跑到迷路,后来被好心人收留了一晚才算得救。江克柔听到妹妹被狗咬焦急地扒开河笙的衣服寻找伤口,一处都没有,河笙又慌慌张张地改口说是她的同学被流浪咬,她只是在慌乱中跟着大家一起逃跑…… “江克柔,你烦不烦,你再这么打下去我的手机就要没电了。”河笙在江克柔的连环攻势之下气冲冲地接通电话。 “河笙,姐姐担心你这么晚不回家遇到危险,你只告诉我今天晚点回家没提今晚不回来,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问一下情况。”江克柔言语间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但她心中想法还不确定。 “你这人从小到大都这么没有眼色,我已经年满十八岁了,你没有权利干扰我成年人的夜间生活。”河笙啪地在那头挂断江克柔电话。 第38章 chapter 038 何千舟周五下午再次带阿行去看母亲安排的心理医生,那孩子这次表现很好,何千舟在心理咨询结束后让阿行大致复述一下她与医生之间的对话,阿行回答得全面而仔细,何千舟才彻底对这件事放宽心。 何千舟希望阿行的心理问题能趁着年纪尚小得到及时治疗,她不希望阿行像自己一样日日离不开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她不希望阿行像自己一样让思想和身体成为情绪的奴隶,即便再鲜活生动的人长久走不出阴霾也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周六何千舟带阿行去组委会办公室查阅《青城小巷·冬至》摄影大赛参赛作品,《青城小巷·冬至》去年要求的主题是限定五年之前冬至前后在青城小巷拍下的老相片或是视频,今年的主题是限定六年之前冬至前后在青城小巷拍下的老相片或是视频。 何千舟说服母亲白凌羽为比赛设置了高于普通比赛数倍的奖金,许多手里留有当年老相片或是视频的摄影爱好者都踊跃参加,何千舟每年都会抽时间亲自对参赛作品做筛选,六年过去了,她依旧没有找到与小世死亡相关的相片。 “白小姐,今年收到的投稿总量比去年下跌百分之二十,往后投稿量恐怕一年会比一年减少,我们是不是考虑更换一个新的主题?”《青城小巷·冬至》摄影大赛组委会的工作人员阿孔向何千舟报告。 “冬至是唯一的主题,我不会考虑更换,你办好本质工作就好。”何千舟仿若受到冒犯般语气十分笃定地回答。 “今年的参赛作品我已经让下属全部做了一遍初步筛选,摄影水平低劣、画质模糊不清的作品已经为您排除掉,那些小老百姓们拿这种东西来参赛简直是凑热闹。”那个名叫阿孔的女孩言语间颇有几分高傲之意。 “万叔,我先前不是特地嘱咐过你,我要看未被筛选过的全部作品吗?”何千舟问正从外面推门而入的合作伙伴老万。 “我一早提醒过阿孔,谁让她不听我的话。”老万笑着瞥了一眼阿孔,随后呵斥道,“你还在那杵着干什么,白小姐要的东西还不拿过来?” 阿孔受到训斥马上给何千舟办公室送来另一台笔记本电脑,何千舟自边桌取下一沓白纸让阿行在办公桌对面练习昨晚新学的汉字,她则戴上眼镜在电脑屏幕前翻看今年的参赛作品。 “千舟,有何发现?”老万推门进来在何千舟与阿行面前各放一杯咖啡。 “一无所获……”何千舟端起桌角的咖啡抿了一小口。 “年年如此啊……”老万半倚在办公桌旁的沙发上感慨。 “权当打发时间了……”何千舟仍旧没有停止浏览参赛照片。 “这小孩是雨棠的妹妹,还是你姨妈家的表妹?”老万端起茶几上的拍立得给阿行拍了张相片。 “都不是,是我妹妹。”何千舟言语间抬头看了一眼正在低头写字的阿行。 “每个孩子写作业无一例外都是这么痛苦,你瞧瞧……”老万将刚刚拍下的那张相片递给何千舟。 何千舟接过照片看到相片里的阿行正在皱着眉头低头写字,阿行右手大拇指与食指攥笔时总是过于用力,何千舟纠正过无数次还是改不过来,阿行每次写字时总是习惯地将左手放在右侧胸部,何千舟每次冷着脸扯掉阿行护在右胸的手,她过后都会不自觉将左手放回原位。 第60章 写字对阿行来说似乎是一件很令她痛苦的事情,何千舟却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对阿行让步,她觉得阿行至少要学会能用文字表达喜怒哀乐,如果再努力一点点或许可以看懂各种牌匾、站牌、电器、药品说明书乃至合同……何千舟总是在不知不觉间为阿行想得很远。 老万离开办公室后何千舟继续在参赛作品中翻阅,她在里面发现许多烟火气很浓郁的作品,那些作品中有系着花头巾的老人在天色刚放亮时弓着腰捡垃圾,早餐摊位前系着红领巾在巷子里吃油条喝豆浆的小学生,傍晚拎着塑料袋和一捆葱从市场买菜回来的家庭主妇…… 何千舟浏览一番按下翻页键,年少时江克柔的脸庞毫无预兆地闯进她视线,那组相片的主题为《夜寻》,何千舟在相片里看到十五六岁的江克柔出现在黑色中的巷子里,她的睫毛在寒冷的夜风中已经结冰,她嘴巴前方的围巾上凝结着许多呼吸产生晶莹的小水滴,她冻得红彤彤的面颊上淌着一行眼泪。 江克柔身上穿着一件厚重的半长款棉大衣,她手上拎着手电筒在寂静的巷子深处找寻,镜头清楚地记录下她脸上的焦急与眼中的无助,彼时的江克柔特别像是一个不小心遗失了孩子的母亲。 何千舟滑动鼠标确认照片右下角的拍摄日期,《夜寻》拍摄于六年前的冬至凌晨十一点,那个时间何千舟一家也在走街串巷地寻找妹妹小世。 “万叔,你把这组照片的投稿者热柯约到这里。”何千舟立即将老万叫进办公室。 “我让热柯什么时候过来?”老万挑眉。 “最好是现在。”何千舟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 “那我现在马上约。”老万做了一个ok的手势。 何千舟双手拄着下巴静静注视坐在自己对面乖乖练字的阿行,阿行依旧好像在执行什么仪式似的固执地将左手放在右胸正前,那张孩童青涩的脸上始终保留着痛苦的表情,仿佛刚刚喝过一碗味道极苦的中药。 “对方说半个小时内赶到。”老万联络完推门通知何千舟。 “阿行,歇一会儿吧。”何千舟起身来到阿行身后检查她刚刚写下的汉字。 阿行闻言立马放下手中的笔用袖口擦擦额头上的汗。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擦汗不要用袖口,怎么就是记不住?”何千舟抽出一张纸巾在阿行额头上擦拭。 “我今天写得好吗?”阿行满眼期待地仰起头望向何千舟。 “今天有比昨天进步一点点。”何千舟将拇指与小指轻触两下,随后又问,“写字这件事会不会让你很痛苦?” 阿行对何千舟摇头示意她不会因这件事感到痛苦,阿行至今仍记得何千舟第一次教自己写字时的那份温柔。 “汉字不记得,拼音也不认得,那怎么能行呢?” “阿行,你一定要重新学会识字,现在这个年代没有人不识字。” “阿行,我来教你写我的名字吧。” “何以的何,万千的千,偏舟的舟。” “那么现在你来写写看。” “阿行,你写得很好,我相信下次还会更好。” 阿行现在因为学习写字每天都得以重新体验一次何千舟当初的温柔,只是现在何千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用掌心包着阿行的手教她写字。何千舟每天都会把今天要学的生字先为阿行亲自示范两遍,示范过后再陪阿行在纸上一遍遍反复练习。何千舟每天都会听写前一天学习的汉字,每周都会亲手出题安排一次测验。 阿行不知为何很喜欢被何千舟这样照顾,这样掌控,她在何千舟身边时常感觉自己很安全,不必总是提心吊胆,那种感觉好像水中的浮萍有了栖身之所,她好想一辈子都停靠在何千舟身边。 “你约的人来了。”老万在这个时候敲门提醒。 “阿行,你去外面等我一会,我们大人要谈些事情。”何千舟安抚似的拍了拍阿行肩膀,阿行便从椅子上起身去门外。 “您好,我是《夜寻》的投稿人热柯,我的作品是被评委们选中了吗?”何千舟对面出现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那人进房间便脱掉棕色大衣,白衬衫外面套着复古风针织背心,鼻梁上架着一副瓶底厚黑框眼镜,俨然一副书呆子模样。 “热柯,你的作品获奖可能性相对较高,我今天找你过来是想具体了解一下这组照片的拍摄背景,烦请如实描述,这也是评奖需要考量的元素之一。”何千舟挺直了脊背坐在那里等候对方口中的答案。 “那是在六年前的冬至那晚,我挎着相机在青城街巷里拍摄夜景,那个女孩在无意之中闯入我镜头,她成就了我的画面…… 那女孩好像在寻找什么亲近的人,我抓住机会对她一阵猛拍,她被我的疯狂吓得差点摔倒…… 我见那个女孩的手快冻僵了,便把自己的手套送给了她,她鞠躬对我说谢谢转身跑到下一条巷子里寻找,我听见她嘴里一直在喊,笙笙,笙笙……我也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找到那个笙笙……” “热柯,你手里除去这组照片还有其他吗?”何千舟听罢追问。 “我只有这几张。”热柯表情很遗憾地对何千舟一摊手。 “好的,那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如果你获奖会提前收到组委会电话通知。”何千舟得到想要的消息后终止了交谈,热柯一脸兴奋地迈着欢快地步子离开办公室。 第61章 “万叔,阿行呢?”何千舟推开办公室门见座位上没有阿行。 “老万,阿行人去哪儿了!”何千舟双手扶额一瞬头脑空空。 第39章 chapter 039 江克柔在河笙这次彻夜未归之前从未将她当成大人看待,即便妹妹已经年满十八岁在她心里依旧是个小孩。江克柔知道河笙有光明正大恋爱并且解决自己欲望的权利,她知道自己身为姐姐没有任何立场从中阻拦,她亦知道即便她开口反对也起不到任何作用,河笙在这种事情上一定会和她对着来。 江克柔只是觉得这件事似乎发生在一个不对的时间段,河笙或许不应在离高考只有一百多天的时候沉浸爱河,妹妹一直都梦想成为远离家庭牢笼的飞鸟,江克柔希望河笙能像阿念小姨一样远离这个晦暗之地,愿她此生再也不必被家中琐事烦扰。 “学姐,你可以陪我去卫生间吗?我一个人有点害怕。”方小幸不知何时站在卧房门口。 “稍等。”江克柔迟疑了一下掀开被子下床穿拖鞋,她在照顾两个妹妹长大时早已习惯随时被召唤。 方小幸一进卫生间便耷拉着脑袋睡眼惺忪地坐上马桶,江克柔在外抬手替她阖上了磨砂玻璃门。 “学姐,你今晚真的不陪我一起住吗?”方小幸一边洗手一边再次问江克柔。 “我睡眠浅,两个人睡不惯。”江克柔依旧给出同样答案。 “好吧。”方小幸一脸失落地回到江克柔房间。 江克柔看得出面前的这个小学妹似乎很想依赖她,但她心中的爱已经全部给了家人与月隐,江克柔不想在生活中再多承担一个付出型的角色,那样的关系只会将她生命养分全部都耗尽掏空。 窗外夜幕低垂,星斗黯淡,江克柔刚躺下一会儿便觉腹痛难忍。六年前冬至那晚,彼时正处于生理期的江克柔提着手电筒在外找了一整夜河笙,那以后她便落下了重度痛经的毛病。 江克柔打开灯在母亲梳妆台抽屉里翻出两粒止痛药,咕咚咕咚随矿泉水咽下去,她将空掉的水瓶拧紧扔进垃圾桶,两三支使用过的验孕棒赫然歪斜在那里。 江克柔看到母亲房间垃圾桶里的验孕棒好似被一道雷击中,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母亲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之下再度怀孕。客厅里传来钥匙稀里哗啦地开门声响,魏如愿见江克柔出现在自己的房间着实吓了一跳。 “你又怀孕了?”江克柔开口。 “你怎么知道?”魏如愿反问。 “你房间垃圾桶里有验孕棒,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把孩子打掉?”江克柔一脸平静地望向母亲。 “我为什么要打掉我的孩子,我要生下她,照顾她,我要重新学会做一个好妈妈!”魏如愿微笑着抚摸她尚未隆起的小腹。 “你当年怀阿行的时候也是这样信誓旦旦地承诺,结果呢,你生完孩子之后根本就逍遥得不见人影,我得替你在家里给两个妹妹当妈妈……” “姐姐照顾妹妹天经地义,你去问问那些孩子多的家庭,谁还不是这么一路过来?你为我分担一点怎么了?” “我过去这些年为你分担的还不够多吗?” “我不管你怎么劝,这个孩子我都得要,你们三个将来都不会管我,我年老时候总得有个依靠。”魏如愿边说边脱掉身上的外套。 “那你就生吧,反正你生出来我也没时间替你照顾。”江克柔起身。 “你这种救世主性格的人怎么可能会坐视不管?”魏如愿讥笑。 “你怀了哪个男人的孩子就抱去给哪个男人带,哪有只负责生不负责养的道理!”江克柔摔门而去。 江克柔那晚在客厅沙发上枯坐了一整夜,她认为先前与月隐挑明那些话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自己所处的这个破烂之家就像是一个无底深渊,她不想在坠入深渊的时候还多拽上月隐,月隐那么单纯的孩子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个家的黑暗可怖之处。 第二天清早闹钟准时响起,江克柔把方小幸叫到浴室洗漱,那孩子一边刷牙一边在半身镜里偷偷打量江克柔。两个人在附近的包子铺里随便打发一顿早餐,公交车行驶到青川一中站打开车门,江克柔从车窗外看到河笙坐在一辆机车后座,那个送她上学的人腰肢纤细,貌似是个女孩。 “学姐,你今天为什么不开车送我上学校呢?”江克柔身旁的方小幸探过头问。 “因为学姐是个穷鬼,穷鬼得节省油钱。”江克柔从车窗外收回视线。 “学姐,昨晚你和母亲吵架了是吗?”方小幸假装不经意提及。 “见笑了,学姐的家庭就是一团烂泥,小幸一定生活在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吧,你这种天真开朗的性格只有在充满爱与关怀的家庭才能得到滋养。”江克柔想到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顿时心生感慨。 “我出生的时候只有一斤半,所以一斤半成为了我的乳名,大概是因为我年幼时身体过于孱弱,我们全家人一直都在想尽各种方法宠爱我。虽然我们家里不是很有钱,但是家人会为我的需要倾尽所有…… 我幸福童年的唯一缺憾就是妈妈在我六岁时跟一个卡车司机私奔到外省,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我时常很想念妈妈,我想念她把我抱在怀里睡觉时的温暖感觉,我想念她在被窝里宠溺地刮我的鼻尖。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会离开我们共同的家,我至今也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舍得离开我?每当夜里想念妈妈的时候,我脑海里都是她笑着叫我宝宝、宝贝的样子,既然我是妈妈最爱的宝贝,她又为什么会舍得离开我?”方小幸深陷于过去回忆。 第62章 “乖孩子,别难过。”江克柔动容地将方小幸拉到自己怀里揉揉她的头发,原来看起来那样快乐的一个孩子心中也藏有这般遗憾。 “学姐,你可以叫我一声宝贝吗?”方小幸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望向江克柔。 “宝贝,如果想哭就哭吧,你的妈妈不是不爱你,她只是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她只是想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江克柔目光落在方小幸红通通的眼眶。 江克柔在课堂上逼迫自己认真听课不要胡思乱想,中午她去学校食堂简单吃了一餐,戏剧社团几个小伙伴凑在一起聊了聊《玩偶之家》的排练细节,江克柔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嗡嗡地在口袋里震动。 “你们先聊,我去接个电话。”江克柔从餐桌前起身到食堂门口接祁亚蓝来电。 “江克柔,你现在马上来学校一趟把你妹妹河笙领走,我没资格教这种学生!”祁亚蓝讲完这几句便气冲冲地挂断电话。 江克柔立即跑到青城大学门口打车,二十分钟后她便抵达青城一中,祁亚蓝双手抱在胸前坐在办公桌前,河笙低垂着头现在祁亚蓝身旁。 “祁老师,我来了。”江克柔敲了一下祁老师办公室门。 “克柔,你回手锁门。”祁老师低声道。 "祁老师,河笙发生什么事了?"江克柔忐忑地看了一眼祁亚蓝被气得煞白的脸。 “克柔,你去看看河笙的脖子。”祁老师抬抬下巴。 江克柔听从祁老师的吩咐摘下系在河笙脖子上的围巾,她在河笙颈子和胸口上见到十几处惹眼的吻痕。 “我今天上课的时候看见她戴着围巾听课,便让她摘下来放进桌膛,她死活也不肯听我的话,我把她拽到办公室一看果然有重大发现……克柔,你再来看看这是什么?” 班主任祁亚蓝从河笙书包里倒出一把指套和一套颇为暴露的内衣内裤,河笙面颊一瞬在姐姐面前羞得通红,姐姐这个人平时总是一副家长做派,她鲜少与姐姐讨论这种私密话题,谁料祁天蓝今天竟把她们姐妹置于这么尴尬的场面。 “克柔,你看到了吧,河笙这孩子什么东西都敢带到学校,我还以为她每天白天在学校里犯困是因为晚上刻苦学习,谁想她竟然在这种关键时刻给我掉链子!” “祁老师,我会与河笙好好谈谈,您消消气。”江克柔连忙上前安慰祁亚蓝。 "祁老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没有权利干涉我的自由。"河笙在一旁不服气地辩解。 “如果你能做到成绩不下降,我就给你这自由,但是你做到了吗?克柔,河笙这学期第一次月考是680分,第二次月考是630分,第三次月考是560分,周一刚结束的月考成绩是350分。你经历过高考一定知道这个分数意味着什么?”祁亚蓝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河笙。 “河笙,你快向祁老师保证尽快提高成绩,你脑子那么聪明,只要用点心成绩就会名列前茅。”江克柔见状焦急地用指头戳了一下河笙后背,她知道祁老师一向心软并不会真正放弃妹妹。 “祁老师,我保证下次考试成绩一定提高,你也得保证不干涉我的恋爱自由,现在又不是旧社会。”河笙在江克柔施压之下一脸不情愿地向祁老师做出保证。 “我不准干涉你的恋爱自由,你的意思是……你还敢弄出一身吻痕来班级?你就算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考虑其他同学的感受吧!”祁亚蓝见河笙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博然大怒。 “祁老师,河笙不是那个意思。”江克柔在一旁替河笙解释。 “祁亚蓝,今天要不是你非得要我在课堂上摘围巾根本无事发生!你凭什么那么多事?你能不能收敛一下自己的控制欲?我成绩落后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考不上大学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非得跟我过不去!”河笙突然指着祁亚蓝的脸破口大骂。 “你……你……你回家吧,我教不了你这种顽劣学生。”祁亚蓝不由分说地将姐妹两一同推出办公室,哐当一声锁上屋门。 第40章 chapter 040 何千舟遵照医生的嘱咐站在原地闭眼做了几次深呼吸,那一刻她仿佛看到自己情绪的帆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摇摇晃晃,狂风席卷起一层又一层巨浪,那艘不起眼的帆船随时都有可能在无尽黑暗中倾覆,如同被残忍割掉鱼鳍扔回海底的鲨鱼。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the subscriber ……”何千舟手机话筒中传来运营商客服提示音,她脑海里一瞬闪过小世满脸是血躺在巷尾电线杆旁的相片。 “千舟,那孩子十分钟前还在,你别急,我现在给你调监控。”老万回身拽过来一张椅子给何千舟。 “白小姐,你妹妹在那儿。”阿孔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指向窗外。 何千舟起身来到窗前顺着阿孔手指的方向望向路面,阿行正蹲在组委会办公室街道对面商铺的地摊前细细打量,老板见阿行感兴趣便从帆布包里掏出几个物件为阿行一一展示,阿行最终从衬衣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币付了账。 何千舟见阿行买完东西站在人行道等红绿灯,便同老万打声招呼下了电梯,她双手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琴姨一早备好的药盒,电梯一晃那些药片便在狭小空间里四处滚落。 那个半敞着盖子的药盒安静地躺在一枚雪水融化的鞋印里,各种形状的药片被无数个脚底踩踏过的地面沾染,她恍然间又仿若看见小世校服裤子上留下的脏污鞋印。 第63章 警方根据鞋印分析嫌疑犯为十二三岁的女孩,鞋码三十七,身高大约一米六二,体重八十五斤左右,数据宽泛且证据有限,小世的死在岁月流转中渐渐沦为一桩悬案。 “阿行,这里。”钟叔落下车窗向阿行摆手。 阿行听到钟叔召唤不自觉加快脚下步伐,她看到何千舟半倚着车身一脸严肃地望向自己,阿行知道这样的面色代表着即将迎来一场疾风骤雨,虽然她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触碰到何千舟的情绪开关。 “你的手机为什么不充电,万一你丢了我联络不到怎么办?”何千舟见阿行走到身前伸手推了一下她肩膀。 阿行被何千舟推得向后踉跄一歩跌坐在路面,那支刚从地摊上买来的弹弓从裤子口袋里掉落在鞋边。 阿行不知道该如何向何千舟解释手机关机的原因,她自从拥有手机之后只有何千舟一个人联系过自己,现在两个人每天几乎从早到晚都呆在一起,她便认为平时没有携带手机的必要,那部手机她已经放在床头柜抽屉里好一阵子没管。 “那是什么?”何千舟看了一眼地上的弹弓。 阿行从地上抓起弹弓为何千舟演示了一遍。 “你连声招呼都不打跑出去……就是为了买这个玩具?“何千舟难以置信地盯着手握弹弓坐在地上的阿行。 阿行听到何千舟把弹弓叫玩具面颊与耳朵瞬间覆上一层浅红,貌似何千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偷跑出去买玩具的贪玩孩童,阿行没料到自己在何千舟眼里的形象竟然这般幼稚,她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里面。 “玩具给我!”何千舟皱着眉头向阿行伸手。 阿行从地上捡起弹弓擦净双手交到何千舟手里,她望向何千舟的眼眸中带着些许自责,些许担忧,些许恐惧,些许期盼,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她一边惧怕何千舟像那些恶人一般凶残地对待自己,一边却在暗自期待……期待炽烈而又疼痛的关爱,期待像暴雨般来势汹汹的责难,那样她或许才可以真正从阴霾过往中重新苏醒,那样她或许才可以找到在人生路途之中迷失的自己。 阿行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直卡在六岁时的那道缝隙里,半边身体露在外面,半边身体被缝隙卡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她的骨骼随着年龄增长一天天伸展,即便她的五官渐渐变成了大人模样,她思想中的某一部分仍旧停留在六岁那年,停留在母亲喂她吃奶油蛋糕的那个傍晚。 母亲送给阿行的六岁生日礼物是——成为哑巴,她因为乱说话被一辈子剥夺了说话的权利,何千舟给的惩罚永远不可能像母亲这样令人刻骨铭心。 “记住,你以后无论去哪都得和我提前打招呼,我最讨厌偷偷跑出去不打招呼的孩子!”何千舟抬手将阿行新买的弹弓扔进了身后垃圾桶。 阿行见弹弓被扔进垃圾桶下意识地瘪了下嘴巴,何千舟下一秒便扯着衣领将她塞进了汽车后排座位,阿行知道何千舟依旧没有消气,那个人每每生气都会紧握住拳头控制情绪爆发,阿行一见何千舟手掌皮肤下泛白的关节,便知她又在独自一个人拼命忍耐。 阿行觉得不止自己心中关着一个魔鬼,何千舟的心中也有,她们两个都是心中关着魔鬼的怪物。 何千舟回到白家后头也不回地直接回了她自己的房间,阿行回到小世房间从抽屉里翻出手机揣进口袋,她刚一推开门便听到何千舟房间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刺耳响动,那个辛苦忍住一路脾气的人好像砸碎了房间里的所有东西。 阿行觉得每一个碎裂响动仿佛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皮肤,阿行知道此刻是那些无辜的物品在替她受罪,阿行知道她在车上攥紧拳头的时候心里恨不得撕碎自己,那种极致关爱又极致责难的巨大反差不知为何会让阿行贪恋,阿行早已感觉不到普通人之间那种浅浅淡淡的情感,只有时而平静时而疯癫的何千舟才能令她感到自己的存在。 阿行想从六岁时的那道缝隙中走出来,阿行想离开母亲亲手为她布下的陷阱,阿行希望何千舟能为她解开脚腕上的镣铐,她不想站在原地一直淋雨,她想与何千舟一起看看头顶湛蓝的天。 “别怕,小姐经常会这样……”琴姨不知何时走到阿行身旁,她手中的托盘上摆放着一只全新的药盒与一杯水。 阿行想琴姨手里的那些药片或许是何千舟心中那头怪兽的安眠药,何千舟只要一直按时服药那头怪兽就会一直倒头酣睡,阿行决定下次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也拜托她给自己开一些药,那样自己就再也不会做出冲动而出格的行为,她觉得自己也病了,她可能与何千舟一样得了那种让人不快乐的病。 何千舟在房间里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逐渐变缓慢,阿行知道她一定是累了,那个人的面色总是像纸一样苍白,她的唇色因此总是显得格外好看。何千舟的五官美得有如神迹,阿行不知为何最偏爱她的唇角,每当她嘴唇开启的时候,阿行总是喜欢将目光落在她微张的唇角。 何千舟的房间里已经彻底没有任何响动,琴姨抬起手肘撞了一下阿行肋骨。 “阿行,你把药给小姐送进去吧。”琴姨言语间把托盘递到阿行手中。 阿行端着装有水杯与药的托盘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门内传来很冷清地一声回应,阿行听到这声音不免后背一紧。 第64章 何千舟房间内一片狼藉,仿若是被寻仇的人大闹了一番,阿行咯吱咯吱地踩着碎屑来到何千舟面前,那个人仿佛疲惫了似的半倚在沙发边,她那头柔软长发此刻早已如海藻般凌乱不堪。 阿行把托盘放在桌子上用手势示意何千舟服药,何千舟无力地摇了摇头,她好似在摔东西时已经用光了身上的全部力气。阿行模仿何千舟为自己擦汗的样子替她擦拭脸颊,何千舟眼角毫无预兆地落下一串温热的眼泪。 阿行的指腹陡然间感受到那温热,她下意识地将手指放进口中,何千舟的眼泪是海水一般咸咸的味道,阿行本以为何千舟的眼泪尝起来应该满是苦涩,那个人每天都要在不同时段服下很多种类的药片,她的灵魂如残月一般少了半边。 阿行从塞得鼓鼓囊囊地口袋中掏出充电器与手机,她嘴巴里一边发出呜呜的声音一边当着何千舟的面为手机充上了电,那样子仿佛是一个在零售店为顾客仔细讲解手机功能的店员。 何千舟从沙发上起身拄着下巴看阿行在自己面前一通忙碌,那孩子给手机充上电之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钢珠,阿行拿起一粒对何千舟做了一个拉扯弹弓的手势,随后将手里的钢珠哗啦哗啦全部倒进垃圾桶,何千舟这才明白钢珠是那支弹弓的子弹。 何千舟知道面前这个少年正在用她独有的方式向自己道歉,那个人认真道歉的样子看起来真挚中带着几分傻里傻气,那家伙好像是一个笨拙小孩花尽心思在努力讨姐姐的欢心,那双湿漉漉的眼眸仿佛在向何千舟表述她的忠诚,仿佛在告诉何千舟她甘愿奉献爱,奉献生命,奉献一切。 何千舟伸手从药盒里捡出两片白色药片放入口中,阿行端起水杯送到她唇边,何千舟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咽下使人情绪稳定的药片,阿行手握托盘蹲在地上像一只失宠的小狗般仰着头凝望她的脸。 “傻瓜,我没事了,姐姐没生你的气,姐姐是在生自己的气。”何千舟叹了一口气将阿行拉入自己怀中,两个人在一地残渣碎片中静静相拥。 第41章 chapter 041 河笙如同从笼子里被释放出的鸟儿般张开双臂冲向青城一中操场,那条令她受尽屈辱的围巾在奔跑之中被吹落在砖红色跑道,江克柔俯身捡起河笙用来遮挡颈子吻痕的羊毛围巾,五指轻轻抚摸上面立体饱满的hs字样刺绣。 江克柔大抵知道河笙一直以来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河笙自小内心像个骄纵公主一般高傲,只可惜那个像定时炸弹般危险的残破之家一直都在拖她的后腿,河笙拿得出最好的成绩却拿不出最体面的父母。 每逢寒暑假同学的父母会带他们天南海北四处旅游,河笙活到十八岁却还没有出过青城。同学们可以拥有限量版书包、球鞋与文具,河笙却得一个书包用三年。同学们的家长可以出手阔绰地为孩子举办生日会、成年礼,河笙十八岁生日却在母亲魏如愿醉后的推拉撕扯中渡过,河笙向来不甘心于这样的差距。 江克柔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领河笙去白家见阿行,河笙自从偷走白凌羽的项链之后便好似染上了一缕心魔,她的灵魂好像一直游荡在白凌羽玲琅满目的衣帽间,再也无法在自己清苦平凡的生活中沉静如昨。 “江克柔,你如果想对我说什么难听的话就尽管开口,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嘴脸!我不吃这一套!”河笙上扬唇角一脸挑衅地望向自家姐姐,她仿若已经做好了被羞辱与被审判的心理准备。 “河笙,你想让我对你说什么呢?你觉得我会责备你谈恋爱,你觉得我会责备你与别人发生亲密行为,你想错了,我不会,我只比你大三岁,又不是什么老古董。 我们所有人都是性的产物,恋爱是很美妙的事情,亲密行为也是一种身体与心灵的双重体验,包括你书包里那套内衣,它会让你们在亲密过程中感受到加倍愉悦……你享受爱,享受性完全没有问题,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这些并不是过错,你也不该因此被谴责,我们完全没有必要为这种愉快体验的发生而感到羞耻…… 我和祁老师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在怪罪你,我们只是担心你因为这件事情引起成绩下降会致使高考失利,河笙,这才是重点,我们这种普通人家出生的孩子,除去高考还有更稳妥的路可以走吗?” 江克柔不想让妹妹觉得深夜在无数个卧房默契上演的爱与性是一种犯错,她只是平静地向妹妹阐述这件事可能会引发的最坏结果,如果河笙自认为能承受最坏的结果,江克柔便会尊重河笙的命运,她不会强迫妹妹河笙做选择,江克柔已经厌倦在这个家庭中扮演母亲的角色。 “我们家里的困境不是已经解除了吗?魏如愿现在已经不敢在家里作威作福,我也没必要非得离开这个家……如果高考不利,我可以在青城随便找一所三流大学混个文凭……”河笙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软了下来,她本以为姐姐是个与祁亚蓝一样的老古板。 “魏如愿又怀孕了,你还不知道吧?”江克柔觉得很有必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河笙。 “姐,你说什么?”河笙眼里霎时透出浓重地绝望。 “妈妈又怀孕了,你以为她真的会就此安定下来吗?她根本不会……那只是你单方面的乐观想象。我实话告诉你,魏如愿根本就不会停下来,她还会马不停蹄地找男人,她还会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那是她的本性……河笙,我一个人搭在这无底洞还不够吗?难道你非得也为这个家搭上自己?你是想留下陪我一起渡劫吗?你什么时候变得对我这样体贴?”江克柔一句紧接着一句地反问妹妹。 第65章 “不,不,不……我要逃走,我不要留下,我才不愿意把下半辈子耗在这个烂泥坑里……”河笙因内心太过恐惧而四肢瑟瑟发抖。 “既然你不愿意把下半辈子耗在这个无底洞,那就趁着这仅余的一百多天拼命地学习,你自小头脑就比旁人聪明,我相信落下的课业很快就可以捡起来……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同时兼顾恋爱与学业,那就忍一忍,真爱不差这一百多天,如果她爱你一定会等你,等高考一结束,你们俩可以尽情享受恋爱的自由。” 江克柔将手上的围巾搭上河笙颈子上一圈一圈替妹妹重新系好,她见河笙呆愣愣站在那里不作声又道,“如果你能考取一所理想的大学,我就把从奶奶那里分到的六万块赔偿金都给你,你现在自己决定是去找祁老师道歉,还是陪我在家带孩子照顾妈妈……” “我还是去找祁老师吧……”河笙站在原地思忖半晌转身走向青城一中教学楼。 河笙此生再也不想沾染魏如愿那种鸡飞狗跳的糟糕生活,河笙亦不想再看到母亲对另外一个更加年幼的“阿行”实施虐待,即便河笙觉得班主任祁亚兰今天的反应太过夸张,太过神经质,她仍然要去道歉,她得为自己博一个远离污秽的未来。 那天下午江克柔没有心情回青城大学继续上课,她一个人沿着马路从青城一中漫步到青花江边,每当头昏脑胀地处理完一件家事,江克柔总想到青花江边去透口气,江风轻抚脸颊的时候她会在喧嚣中得以片刻喘息。 十二月的青花江面已经结上厚厚一层冰,江克柔年少时候很喜欢蹲在冰面上观察冰层里面的小气泡,那些小气泡大小不一,形态各异,仿若来自于一个白色冰封的世界。 阿行生父每逢去外地出差时,魏如愿经常带不同的男人回家,江克柔许多次不得不在雪地中拖着扒犁带着河笙与年幼的阿行来江面执行回避。每一次她都像头认命的老黄牛一样吭哧吭哧地在冰面上拉着扒犁,河笙怀里抱着阿行坐在后头开心得咯咯直笑,两个妹妹还以为那只是一场单纯的扒犁游戏。 魏如愿后来渐渐对此类日常上演的男女之事习惯到麻木,江克柔也无需在母亲的逼迫之下带着两个妹妹去户外躲避。母亲但凡想做什么只需将卧室一锁,阿行三四岁时经常能听到母亲在卧室里忘情的喊叫,她们经常能看到各种男人轮番出现在家中的浴室,那些汗毛浓密的小腿令江克柔心中作呕……最令人感到讽刺的是,阿行父亲葬礼上出现了好几个母亲的旧情人。 “姐姐,我已经找祁老师道过歉,祁老师说她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河笙在这个时候传来一条短信。 江克柔将手机放回口袋对着冬日里近似乎透明的江面做了一个深呼吸,她时常觉得“姐姐”两个字很沉重,“姐姐”这两个字不仅意味着被妹妹们赋予尊重,同时还意味着永远被剥夺孩子气的资格,江克柔时常觉得自己被这个名头压得喘不过气,她一生也甩不掉这个钉在骨头上的标签。 江克柔不知该如何消解心中越积越深的无力与疲惫,她在生活中找不到任何能予以自身力量的支点。江克柔在阵阵江风中微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就此长眠于青城雪白的冬季,她在迷蒙中感到一阵脚步声正在向自己身后靠近,那人走到近处停下脚步,江克柔先是听到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响,继而鼻腔里依稀闻到一股熟悉的烟草味道。 “月隐……”江克柔睁开眼伸手接过月隐从背后递过来的香烟。 “克柔……”月隐从口袋中掏出打火机咔擦一声为江克柔点燃。 “你什么时候剪的短发?”江克柔惊讶地发现月隐鸭舌帽下竟是一头利落的短发。 “前阵子头疼的时候一口气减短了长发,人果然轻松了许多,你觉得我短发有没有阿行俊气?”月隐为自己点了根烟,落座在江克柔身边。 “阿行与你是两种风格,即便你剪了短发看起来也比阿行柔和许多。”江克柔摘掉月隐的鸭舌帽侧过头细细打量,随后眯着眼感慨,“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再也不会理我。” “我怎么会不理你,你又没有诋毁我,那天你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月隐把烟送到嘴边自嘲般地一笑。 “可是我又有什么立场说你呢,我自己明明被家庭牵绊得更深。”江克柔对着冰面吐出一个白色的烟圈。 “你家里又出事了吧?” “我家里的事哪里会有停歇的时候,这段时间我妈妈怀孕,河笙恋爱,我中午才被祁老师找到学校面谈……”江克柔将家中的破烂事一一向月隐交代。 “当姐姐真的很不容易。”月隐望着在江面上嬉闹的孩童感叹。 “月隐一定体会不到这种感觉……”江克柔猛吸了一口烟。 “我的确体会不到这种感觉,或许我姐姐体会过吧……”月隐言语间将身体靠向木头长椅椅背,寻找到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你有姐姐,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江克柔诧异。 “曾经……”月隐弹了弹烟灰将鸭舌帽重新带回头顶。 第42章 chapter 042 阿行弓着腰跪在地上一点点清理掉地板上的各种碎渣与残片,她的手掌与膝盖在收集碎片过程中被尖锐处划出几道细长的伤口,阿行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并不意外,阿行意外的是何千舟没有把情绪的枪口对准她这个肇事者,她本以为身为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就意味着承担一切责难。 第66章 何千舟几分钟前被父亲何大俊神秘兮兮地叫到门廊,父亲因为上次在白鹿山遇到危险抛下妻女独自逃跑,近来鲜少在家中出现,白凌羽看他碍眼,何大俊也懒得自讨没趣,夫妻俩自那以后一直过着貌合神离的生活。 “千舟,你能不能想办法把那个孩子弄走?爸爸会替你给她找一个好人家。”何大俊哭丧着一张脸向女儿连连作揖。 “为什么要送走阿行?”何千舟目光霎时变得像刀子一样凌厉。 “我……我一见到那孩子的脸就……就害怕得紧。”何大俊口齿不清地打了个激灵。 “我不明白一个十四岁的小孩有什么可怕?”何千舟很讨厌父亲这副窝囊废样子,她不明白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为什么要在女儿面前表现得如此唯唯诺诺?彼时的他好似在聚光灯下撇脚扮演受害者的反面角色。 “难道你看到她那张像墙壁一样呆板的脸不害怕吗?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孩子脸上没有表情,她简直不像是一个活物!我也从来没见过哪个孩子的眼神像她那样狠戾,你知道我去参加宋老板告别仪式的时候她怎么看我吗?那种眼神就仿佛一个滔天巨人俯视地面上的蝼蚁,我被她那张死人脸盯得简直心里发毛。”何大俊提及阿行便是好长一通抱怨。 “阿行必须留在家里,我和妈妈在这件事情上已经达成共识,你是不是得了惊恐症或是被害妄想症,我建议你求助一下心理医生。”何千舟攥起手掌漫不经心地回复。 “啊,心理医生?罢了罢了……我以后少回来就是了……”何大俊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失魂落魄地关上车门。 何千舟推开房门看见地板上的一片狼藉已经消失不见,阿行倚着墙壁靠在窗边,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那个人的手掌转眼间又添了几道新伤口。 “阿行,疼吗,你怎么这样不小心?”何千舟走到窗边牵起阿行受伤的手。 “感觉不到疼。”阿行将拇指与食指环成一圈放在唇边晃动两下。 “如果我爸爸哪天找麻烦让你离开白家,你不用理会,我们白家世世代代都是女人当家,男人在这个家里说不上话,记住了吗?”何千舟一边嘱咐阿行一边回身从医药箱里翻出棉签与药水。 “记住了。”阿行点头。 何千舟用棉签蘸着药水在阿行手背上的伤口反复擦拭,阿行果然在那个片刻又短暂恢复了痛觉,丝丝凉意覆盖在温热的伤口,何千舟垂落的头发不经意触碰到阿行皮肤,阿行又得以近距离地看何千舟微微张开的唇角,那是她的痴迷所在…… 阿行知道何千舟时常在半夜醒来时侧身凝望她的面庞,何千舟总是一边用手掌轻轻抚摸阿行的脸一边喃喃地叫她小世。 “小世,姐姐想你了……” “小世,你原谅姐姐吗?” “小世,姐姐一定会找到害死你的人……” 何千舟在黑夜中压抑地啜泣继而会传到阿行耳畔,那一刻阿行很想伸手拥抱何千舟,可是阿行不敢,她怕何千舟万一发现自己还醒着,便再也无处在暗夜中倾诉哀愁。 何千舟大概不知道阿行也常常借着月光偷偷地看她,阿行潜意识中总觉得一切美好都不会长久,所以要一遍一遍地在心中描摹下她的样子,即便今后两个人不得已分开,阿行也可以把何千舟的形象在心中一生印刻。 阿行觉得自己本身就是海滩上一枚可有可无的渺小沙粒,她并不介意何千舟把自己当成小世的替代品,她反而觉得那是一种幸运,托小世的福,阿行享受了原本不配享有的关爱与照顾,那些温暖而细腻的情感恰好对应了她心中的疯狂渴求,她只担心自己这个替代品做不长久。 “阿行,你的指甲变形了,你这段时间怎么总是啃手指……”何千舟替阿行涂过药水后捏着她的手指细细端详。 “控制不了。”阿行一手做了一个抓取的手势一手竖起大拇指。 白凌羽介绍的心理医生要求阿行在生活中模仿小世的各种生活习惯,阿行只好遵照医生要求时不时地在何千舟面前咬指甲、抠手指,尽管她觉得这种行为看起来十分幼稚。 “控制得了。”何千舟低头在阿行指头上轻啄一下,随后又道,“如果控制不好就罚你整理衣帽间,如果控制得好就送你一件心仪的礼物,如何,我的小阿行?” “好的。”阿行伸出大拇指又收回。 记忆中大姐江克柔也曾亲昵地称呼过自己“我的小阿行”,可当“我的小阿行”这几个字从何千舟口中讲出,阿行心里却是一番别样的滋味,她仿佛感觉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正在火热燃烧。阿行才不想要什么心仪的礼物,她只想一辈子陪在何千舟身旁,她想把自己在这世间仅有的一切全部奉献给心中的神明。 “小姐,表少爷打来的电话,你要不要接一下。”琴姨举着电话站在门口。 “阿衡,你找我什么事?”何千舟问舅舅家的二弟。 “家姐,我玩游戏欠了点钱,那帮人说如果今天不还钱就打死我!”阿衡沙哑着嗓子向何千舟求救。 “打死就打死吧,谁允许你为了这么点事来烦我?” “家姐救我,求求你,家姐救我,家姐看在我小时候为你捉过萤火虫的份上救救我!”阿衡在电话另一头哭哭唧唧。 “你现在人在哪儿?马上把地址发给我。”何千舟挂断电话后从琴姨手中接过水杯服下白色药片。 第67章 何千舟带着阿行一起前往表弟阿衡发送过来的地址,那是一家由废旧商铺改造的电玩店,钟叔先前已经来这里替阿衡还过两次钱,今天这是第三次。 “阿衡呢?”钟叔进门问红头发青年。 “那小子在阿里面呢?”红头发小伙儿歪头指了一下里屋。 何千舟一进门便看到阿衡的手被拷在老式暖气管,那家伙发型与衣服肮脏而凌乱,面颊明显肿胀了一圈,额头抹着一条鲜红的血印。 “欠了多少钱?”何千舟双手插在口袋里问阿衡。 “三百……三百万……”阿衡明显底气不足地回答。 “很好,阶梯式增长,第一次欠一百万,第二次欠两百万,第三次欠三百万,那么下次是不是就欠四百万、五百万了?”何千舟眯起眼问阿衡。 “家姐,我……我一时贪心玩游戏输了钱,下次绝对不敢了……”阿衡的像脸像风干的抹布般皱成一团。 “阿行,你去帮哥哥擦一下额头上的血。”何千舟抓起窗台上的半瓶啤酒咕咚咕咚倒向手帕,阿行走到那小子身前用湿手帕在额头上来回擦拭,阿衡顷刻露出一个完好光洁的额头。 “弟弟,你的伤口怎么一擦就没了?难道我的手帕这么神奇?”何千舟嗓音越发冷冽。 “家姐,我……”阿衡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向何千舟解释。 “阿衡,打从第一次起,我就知道你联合狐朋狗友骗我的钱,只是懒得揭发你,谁想你越来越贪心……我觉得贪心的人应该被送进监狱,你觉得呢?”何千舟示意身旁的人将阿衡手铐打开。 “家姐,我不想进监狱,我最近处女朋友了手头紧,只是想从你手里多骗点零花钱,我爸爸妈妈平时限制我太严……家姐,你知道咱们白家的男人一向没有出息,我这个人就是天生废物不争气,你高抬一手放我一马,我阿衡愿为你一辈子做牛做马。”阿衡闻言扑通一声跪在何千舟面前。 “我一向最讨厌别人愚弄我,事不过三,你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何千舟早已听烦了这套惯用说辞。 “家姐,我错了……家姐,对不起……家姐,我不应该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你的信任……家姐,我求求你再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家姐,你可千万不能把我送进监狱……” 阿衡脱掉脚上的帆布鞋往自己脸上一顿猛抽,阿衡期待何千舟能心软及时喊停,何千舟却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像个小丑一样表演,阿衡感觉自己的嘴巴流出了血,何千舟依旧坐在那里无动于衷,仿若这是他本就应该得到的惩罚。 “家姐,够了吗?”阿衡捂着红肿滚烫的脸垂下握着鞋子的手臂。 “不够。”何千舟给出一个令阿衡绝望的回答。 “那我可不可以用一条爆炸性新闻来交换?”阿衡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一闪。 “说来听听。”何千舟一怔。 “家姐的老爸也就是我的姨夫他……他早在八九年前就背叛了阿姨,姨夫的出轨对象是一个宋姓书商的老婆,那个女人名字好像是叫魏……魏如烟,还是魏如燕来着…… 我那会儿有个哥们儿住在青城老巷子里,我放学后总去那里找他玩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看见姨父去找那个女人好多次,每当那个女人的老公去外面出差,姨夫就戴着个口罩鬼鬼祟祟上门……”阿衡跪在地上滔滔不绝地对何千舟讲述。 第43章 chapter 043 江风卷起青花江透明冰面上一层稀薄的细雪,鼻尖与脸颊冻得通红的冰刀少年们互相嬉戏追逐,江克柔捻灭手中的一小截烟头起身扔进垃圾桶,月隐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为江克柔又点了一根,同时也叼一根在自己嘴里。 “克柔,我好像从来没对你说过,我出生的时候是双胞胎。”月隐将夹在指间的烟送到嘴边吸了一口。 “从来没有。”江克柔也学月隐的样子将双肩靠向长椅椅背。 “我的双胞胎姐姐名字叫做月谣,我们虽然出生时间只相差了十分钟,两个人之间的性情却很不相同。月谣性情相当温柔,她的眼睛干净得就像是从未被人类涉足过的一泓清泉,她讲话时总是用一种商量或是恳求的语气,眼巴巴地望着你,她走路时通常脚步轻得像踩着棉花,几乎听不到声音。 家中亲朋好友都称月谣为新时代标准淑女,月谣经常在出席各种社交场合时赢得长辈们的盛赞。我的家人以拥有月谣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为荣,尤其是我母亲,她一辈子无所事事,月谣在不知不觉间便成为了她的得意作品。 我这个妹妹和姐姐比起来显然天资不足,我平庸且怯懦,月谣身上那种讨长辈欢喜的温暖柔软气质我始终无法拥有,我在母亲眼里是一个失败的产物,我无法在人前给她赚取任何的夸赞,我无法向姐姐月谣那样成为她一生的骄傲。 月谣作为青城淑女典范被很多人家视为培养女儿的标准形态,母亲为了维系和开发姐姐身上一系列完美品行开始为她订立各种计划,譬如不顾姐姐意愿送她到女德班去学习,譬如严格规定姐姐身体的各种维度数据,譬如为了保持身材每顿只允许姐姐吃一口饭。 姐姐性情与形象在那些长辈眼中变得越来越趋于完美,我却觉得她日渐变成一架没有感情只懂服从的美德机器,每当姐姐在各种场合被淹没在盛赞声里,我都觉得姐姐好似是一件工匠刻刀下诞生的无瑕美玉,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用奇怪的审美在她身上一刀一刀地雕琢…… 第68章 我高中毕业那年姐姐毫无征兆地主动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离开的方式近似乎决绝,母亲把她塑造成无瑕美玉,她便选择用一种丑陋的形象离开人世,她像打碎一支花瓶般摔碎了自己,青城各大报纸上都刊登了那张她以扭曲姿势倒在血泊之中的相片。 家中亲人与父母因为这件事情备受打击,我受到的打击与他们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从前对月谣表示欣赏的人也无不透露出惋惜。我虽为月谣悲伤,但更多为她庆幸,庆幸她可以在十几岁的时候下决心脱离母亲的掌控,除去庆幸之外,我甚至还对她有一些羡慕,我的懦弱使我一辈子都无法像她那样果决地与这个世界切断关联。 月谣去世之后母亲为了分散悲伤一度把注意力转向我,母亲试图像规训姐姐那样规训我,她试图像雕琢姐姐那样雕琢我,她试图在青城乃至全国范围之内重新树立起一个淑女楷模,然而我给她带来的却只有失望。我无论接受怎样的训练都无法拥有姐姐的那份高雅、得体、温柔、细腻、换句话而言,我没有那个天份,我亦不想成为第二个月谣,我不觉得那对我来说是一种荣耀。 母亲在明知道月谣后期患有厌食症的情况下开始限制我的饭量,我之前对你说每顿在家只能吃半碗饭是在撒谎,我被母亲要求和姐姐一样每顿只可以吃一口主食,我每周一清早上学前都得在母亲的眼皮底下测量体重。 那段时间我总是在半夜里感到彻骨的饥饿,我总是梦到我的胃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我总是感觉冥冥之中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想要虏获我,我总能感觉姐姐月谣在另外一个世界一声又一声地召唤我,所以我总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食欲……直到后来我也和月谣一样患上了厌食症。 我并不讨厌学校食堂的饭菜,我也并不讨厌便利店里那些零食,一切都是因为我患上了厌食症……克柔,是你在无意间治愈了我,解救了我……你简单一句叫我以后经常到你家中吃饭,我的命运自此却发生了巨大改变。 每一次我在你家里吃饭的时候,你总是把我的饭碗盛得满满当当,你总是用一种很鼓励很关切的眼神看着我吃饭,你总是希望我吃得饱,吃得好,那是我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过的幸福待遇,那是我人生中最轻松最快乐的时光。 我的家中,如果女孩子在一餐中吃第二口主食便是罪大恶极,父母、哥哥甚至保姆都会用眼神鞭笞我、审判我,体重秤就是我生命里的断头台。即便我已皮包骨头在母亲眼里永远都不够瘦,她不止要求我瘦还要求我弱,对,瘦弱、软弱、乖巧、听话、如同一个假笑娃娃般永远没有多余的思想,永远没有负面的情绪,那才是父母想在月谣与我身上追求的感觉…… 那天你说的话初听起来每一根都带着尖锐的刺,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仿若不着寸缕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区,你挥着泛着金属光泽的锋利斧头将我从头到脚劈成两半,你那么轻易地将我所有不为外人所见的隐秘摊在阳光之下,我在感觉被贬损、被揭穿、被撕碎、被伤害的同时又感觉到醍醐灌顶。 我从小到大一直都生活在父母编织的牢笼里,所有人都选择当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只有你毫不留情地点醒了我。那天之前我似乎从未认真考虑过我在这个家里的处境,我懦弱到从来都不敢正视自己的下半段人生即将面临什么,我似乎在潜意识中已经默认……自己会按照母亲的安排按部就班地走完一生。 但就是这样一个如提线木偶一般生存的我,一个在母亲面前如履薄冰的我……竟然敢在冲动之下大言不惭地对你表白,我当时根本没有来得及考虑和我这种懦弱的家伙在一起能给你带来什么? 所以,克柔我并没有生你的气,反而感激你对我的当头一喝,你的话让我停下来认真思考,我究竟要度过怎样的一生?” “那你现在想明白了要怎么去度过自己的一生吗?”江克柔转过头问身旁的月隐,她无比期待月隐口中的答案。 “对我而言这个人生课题过于重大难以马上得出结论,我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去仔细琢磨,但我却在琢磨这个问题的过程中意外想通了另一件事情。” “你在这个过程中意外想通了什么?”江克柔好奇地追问。 “我意外想通了我的家庭成员其实并不爱我,我花费许久时间才说服自己相信这个结论,当我秉持这个结论回望过去二十年,所有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 原本我以为母亲近似乎苛刻地控制我和月谣的体重,是为了让我们学会自律,是为了让我们成为淑女标杆。原本我以为母亲让月谣去上女德班是为了让她成为更好的人,拥有更体面的言行举止。现在我才明白母亲一方面是为了维系自己的虚荣心,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把我们培养成符合夫家审美的完美儿媳,柔弱、乖巧、顺从、贤惠、隐忍意味着可以像物体一样方便使用,任意操控。 我的大哥月明未来会继承家中的一切,家中的女孩将会听从父母的安排与商业伙伴家的儿子联姻,这便是摆在我面前的未来……我的生活只是看起来很光鲜,实际上我只是一个被父兄用来拓展和稳定商业版图的工具,我与亲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现实…… 如果我乖乖听从安排就会安享一辈子荣华富贵,如果我敢忤逆父母恐怕会被身无分文地驱逐出家里,我现在正站在这样的人生分叉口,命运正等待我对未来做出选择……”月隐不急不缓地向江克柔细述她当下所面临的困境。 第69章 江克柔听完月隐的叙述之后突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太过武断,那时候她只因月隐家境优越便单方面断定对方养尊处优,不懂人间疾苦,那时候她心中默认生在富贵之家的孩子生活中不会有太大烦忧。原来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原来每个人都在暗地里默默经受苦难,月隐的生活远非江克柔想象得那般顺遂。 “除去我家里要求我每餐只吃一口饭的事,我还有一件事对你撒了谎。”月隐起身扔掉手里的烟头。 “什么事呢?”江克柔也跟着月隐起身。 “我的头发不是前几天剪的,是昨晚……昨晚我看到你把社团《玩偶之家》里的小演员领回了家,我才在冲动之下剪短了头发,你一定觉得我这样做很可笑吧,明明我这个懦弱鬼什么都不能承诺你,明明我们未来没有什么希望在一起……”月隐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 第44章 chapter 044 何千舟在这之前从未考虑过父亲何大俊出轨的可能性,白家对历届长女夫婿的忠诚度要求一向十分苛刻,假使男方被坐实出轨便会被净身出户逐出家门。何千舟之前一直认为父亲不可能拥有这个胆量,白鹿镇何家老少三代都伏在白家身上吸血,他如何敢冒这个巨大的风险? 何千舟处理好阿衡的事后差人去调取了何大俊的开房记录,酒店系统显示何大俊与魏如愿在阿行生父举行告别式的前一晚开了钟点房,何千舟这才知道何大俊出现在阿行生父告别式上的真正原因,原来何大俊与魏如愿居然是一对在八九年前就密切联系的老情人。 阿行在返回白家的途中一路用左手捂住右胸,她脸上又流露出在台灯下写字时的那种痛苦表情。何千舟在一次帮阿行擦拭身体时见过她右胸上的伤疤,那孩子的前胸左侧存在着少女正常发育应有的起伏,前胸右侧却是一片平坦中横着一道刀疤。 阿行每当落笔写字时就会隔着衣料用手按住那条伤疤,唯有何千舟用掌心包住阿行的手引领她一起写字的时候,那孩子才会下意识地松开捂在右胸口的左手,何千舟知道阿行身上的每道伤疤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她从不忍心过问。 何千舟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常常会抚摸阿行身上的那些伤疤,阿行的身体仿若是一片满目苍夷的大地,那些隆起的伤疤像是一座座绵延不绝的青山,何千舟的手指在静寂的黑夜中越过了一座又一座,她大概今生也攀爬不完那片由血肉与疼痛铸就的山川。 阿行对母亲与任何男人发生关系都不会感到惊奇,她在年幼时早已经对这种事习以为常。阿行在白鹿山、白家、父亲送别会上都见过何千舟的父亲何大俊,她总是依稀觉得对方有点熟悉,见得次数多了,阿行的记忆中便开始浮现出那个八九年前总是戴着口罩出现在家里的男人。 阿行当年用怪女人送的相机偷偷拍下了许多那个男人的背影,她从未见过那个男人的正脸,她也极少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偷偷记下男人眉头与颈子上痣的位置,那种感觉好像是在巩固复习。 那天她在父亲的送别礼上看到何大俊眉头与颈子上的痣时整个人都僵住,那个男人的身体比当年肥胖了好几圈,头顶也比八九年前贫瘠了不少。 “阿行,太太让你去后院看今年新浇的冰场。”琴姨见何千舟与阿行回来开口交待。 “你去看吧,阿行,我先上楼去吃药。”何千舟愣怔片刻安抚似的拍了一下阿行肩膀。 大抵是因为生在北方的缘故,每个青城孩子的必修课里面都有一项滑冰,小世当年变哑之后很抗拒去人多的场合,何千舟便拜托母亲白凌羽在宅院后面的一片空地上修建冰场。 小世死去的那年冬天何千舟亲自带着小世去冰场看家佣加水,第二天早上水便会结成冰,家佣们为了使冰面更丝滑平整还会在上面过一遍热水和牛奶,冰场做好之后小世心情不好的时候便会跑过去一个人玩。 何千舟觉得母亲似乎真的把阿行当做小世了,但阿行又怎么可能是小世。 阿行过了半个小时候才穿着粗气回到小世房间,那孩子顶着一张被冻得红通通的脸庞,她身上的外套不见了,只剩下一件被打湿的单薄棉布衬衫,乌黑的头发上已经有一部分水结成了冰,园丁的女儿抱着阿行外套一路小跑跟在身后。 “阿行身上怎么弄得这样湿?”何千舟抬头问园丁的女儿小絮。 “阿行小姐不小心撞翻了补冰的水。”小絮把头埋在胸前解释。 “那为什么湿掉的是里面的衬衫,不是外面的外套?”何千舟对此感到疑惑。 “那是因为……阿行小姐在滑冰的时候觉得热便脱掉了外套。”小絮目光闪烁着偷偷瞥了阿行一眼。 “阿行,是吗?”何千舟的嗓音一时之间变得冷冽。 阿行点点头未做否认。 “你可以走了。”何千舟从小絮手里接过阿行携带着冷风气息的外套,她不知为何觉得阿行总在故意折磨自己的身体,那个人仿若是与自己有仇一般,自己看自己不顺眼,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阿行,现在马上去浴室洗澡,当心会感冒。”何千舟竭力用平稳的语气吩咐站在对面的阿行。 阿行听到何千舟的吩咐转身来到浴室中洗澡,阿行一见何千舟抿起嘴角便知她一定在心中生气,那个人心中仿佛藏着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阿行时常能看到她在自己面前悄然无声地默默镇压即将爆发的情绪。 第70章 白凌羽安排的心理医生对阿行说,如果想拯救何千舟必须从根源做起,何千舟一切痛苦的根源就是当年在小世发烧时喂她服错了药,所以作为替代品的阿行需要频繁地使自己发烧,从而让何千舟获得免疫。 白凌羽吩咐小絮在冷风中脱掉阿行的外套,园丁端来一盆水浇在阿行头顶,仿若在浇灌沙漠中一株干涸的植物,阿行在那一瞬感到刺骨的寒冷,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几个小时内就能将一个人冻成一座雕塑。 阿行从外面回来后站在走廊里等身体回暖才回到小世房间,小絮见她回房便抱着外套跟进来,阿行几乎可以断定何千舟会因为这件事生气,但是她却无法忤逆白凌羽。 阿行打开冷水冲洗受冻过的身体,如果冒然用热水会致使骨头与肉分离,她知道未来还会无数次地在家中上演同样的剧情,何千舟最终会对她发烧这件事习以为常,白凌羽试图用阿行洗刷掉何千舟对小世的悲痛记忆。 阿行从浴室里洗完澡出来时何千舟依旧面色苍白地站在窗前,她用一种近似乎审视的眼光看着阿行,阿行被她这样盯着心中有几分害怕,阿行觉得何千舟的头脑很聪明,那个人或许有一天会彻底识破白凌羽精心安排的康复计划,那时何千舟又会怎样看待她这个所谓的“帮凶”呢? “阿行,我来帮你吹头发。”何千舟依旧是一副强装平和的面色,她看起来忍得十分辛苦,阿行甚至觉得她下一秒就有可能砸碎房间中的一切摆设。 阿行闭着眼无比忐忑地坐在何千舟面前,暖暖的风伴着嗡嗡声吹过头顶,何千舟的手指一次次拂过阿行发间,那个人的指腹略微有些冰冷,她的手指偶尔会不经意划过阿行的颈子、额头、面颊。 “好了,吹干了。”何千舟关掉电吹风双手温柔地揉搓着阿行耳朵,“如果下一次再敢跌进水里,我就把你丢到路边的垃圾桶里,别妄想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博得姐姐的关注,记得住吗?” “记得住。”阿行不安地回望了一眼何千舟。 “大人一眼就能看透小孩子的心思。”何千舟随后又补了一句。 阿行一听到这话脸不知为何红了,她知道何千舟一定误会自己了,何千舟曾识破她在白鹿山上故意用钥匙划伤自己,今天理所当然把自己刻意受冻理解为小孩子在博大人关注。阿行没有向何千舟进一步解释,她觉得如果要想医好何千舟,那就让何千舟继续误会下去,即便她在何千舟眼中落得一个坏印象也不要紧。 “对不起。”阿行将右手手掌抬至额头,又竖起小指点了一下胸口。 “幼稚鬼,罚你明天去整理衣帽间,接受吗?”何千舟将阿行拉到床上替她严严实实盖好被子。 “接受。”阿行红着脸点头。 何千舟在阿行洗澡的那段时间里得出一个结论,她认为阿行总是刻意伤害自己的这种行为背后是因为缺爱,阿行在她原本的家庭里似乎是一个很少得到关注的孩子。 母亲将她视为一切不幸的根源,小姨抛下她独自去异国,大姐江克柔给她买衣服竟会比实际小两个尺码,二姐河笙一心只想从阿行手里捞好处,原来那个总是狠心下手伤害自己的孩子内心在渴望疼爱与呵护。 何千舟从小到大只将自己心中的疼爱与呵护给过小世一个人,她不知道自己对小世的那份爱对阿行是否适用,如果疼爱与呵护能令阿行不再感到痛苦,她愿意去试一试……试一试用疼爱小世的方式来疼爱阿行,她想拯救这个缺爱的孩子,她想把这个缺爱的孩子当做已经正常长大的小世……可是,那样对阿行来说公平吗? “千舟,你知道哪里可以冲洗胶卷吗?”阿行那晚临睡前在床下的整理箱里掏出好几卷密封的旧胶卷。 “你把要冲洗的胶卷提前整理好,我明天中午带你去找家店冲洗。” 何千舟放下手中的书凑过去看阿行装满各种小物件的整理箱,她在整理箱一角看到一支皮筋已经氧化的旧弹弓和两罐钢珠,原来阿行从小就喜欢这种玩具,何千舟开始有些后悔那天在一气之下将阿行的弹弓扔进了垃圾桶,她或许不该剥夺阿行身上最后的一丝孩子气。 “我好像有些热。” 阿行将两手五指蜷起,掌心向上缓缓上移。 “你发烧了。”何千舟搂住阿行颈子用嘴唇触碰了一下她额头。 阿行有气无力地将明天要冲洗的胶卷都收在一只小盒子里。 “琴姨,送发烧药过来。”何千舟按下床头的传唤铃。 “小姐,我来了。”琴姨手上端着退烧药与一杯温水。 何千舟拿起退烧药仔细确认一遍是否开过封,又眯着眼确认了一遍药名与生产日期。 “琴姨,你再确认一下。”何千舟等琴姨重新确认一边过后才将退烧药拿给阿行。 阿行见这情形突然理解了白凌羽一系列令人费解的做法,那个女人只不过是想将女儿从一条名叫愧疚的深河之中救起。 第45章 chapter 045 河笙自从上次在青川一中操场与江克柔深谈过后便加倍用功学习,她告诉展元自己要在仅剩的这一百多天里拼尽全力。展元主动提出要在这段时间里替河笙经营社交账号,她会按时在河笙的社交账号中发布相片,用以增加关注者数量和维护用户黏度,河笙欣然同意。 班主任祁亚蓝见河笙在劝说之下悬崖勒马很是欣慰,何笙那天回家之后将阁楼衣帽间暂时上了锁,她觉得姐姐江克柔说得很有道理,真爱不差这一百多天,一百多天之后,她可以和展元做任何想做的事儿,只要摆脱了高中生的身份,谁也没有资格对此谴责。 第71章 周六凌晨河笙做了一晚上卷子打着哈欠准备睡觉,她在临关灯前摸起手机查看了一眼社交账号,展元将自己的账号放在河笙社交账号简介界面做了个联动,河笙出于好奇点进展元的账号一条接一条浏览她近期发出的内容。 《我好像喜欢上了拍摄对象》 那女孩在我的镜头下好似一只在湖面上熠熠生辉的白天鹅,她的侧脸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曲线,她极其配合地按照我的要求摆出各种姿态,但她却不准我在发布照片时露出她的脸,她低调、魅惑且充满神秘感…… 《暗恋对象疑似是富家小姐》 那个神秘女孩每一个物品上都有hs字样的印记,我想她的真实身份很可能是一个富家小姐,尽管她故意坐公交车背旧书包来见我,我依然发现她的衣服饰品都很昂贵,我们之间的生活存在着巨大的差距,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高不可攀的角色。 《我与暗恋对象的第一次亲吻》 她无疑是世间最理想的模特,我们的拍摄一如想象之中顺利,结束拍摄之后我邀请她去吃日料,朋友无意之间在她面前暴露了我的性取向,我假装不经意地问及她的取向,她说不知道,我便亲吻了她,我问她反感还是享受,她说是后者……那岂不是意味着…… 《我与大小姐的一夜云雨》 她像一颗樱桃般诱人,我在她的颈子上也种下了许多樱桃。 我的手指轻抚过她的发间,她咬着嘴唇梦一般呢喃。 我的大小姐,我爱你。 展元在最新发布的一篇文字上附带了河笙颈子上留有许多吻痕的相片,那张相片里的河笙好似一件艺术品。展元的这些文字与图片令两个人的关注者增长了数倍,那些看客们似乎很喜欢富家大小姐与贫穷摄影师的桥段。 何笙觉得展元的行为是在高调宣布两个人的恋爱关系,展元的每一篇文字都是一封尚未寄出的情书,她看到这些文字有一种收到礼物的惊喜,河笙喜欢对方自卑且小心翼翼地爱慕着她,河笙喜欢对方无比珍惜地把自己捧在手心里,这才是她理想之中的爱情。 那晚河笙将手机放在枕头下带着一丝笑容入眠,那句“我的大小姐”像云朵般一直漂浮在她的梦里,那朵云在微风吹拂下飘洒一阵雨,河笙书桌上的试卷被打湿,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河笙第二天进入班级里时同学们霎时停止了窃窃私语,她依稀觉得班级里的气氛有些异样,虽然内心有些慌张,她依旧假装没事人似的回到座位。 “河笙,如果没猜错这篇文里的大小姐是你吧,你那天脖子上的吻痕简直和这张图里一模一样……”同桌偷偷从桌膛里拿出手机,河笙看到展元拍下的那张相片。 河笙仿若在应付般地牵了下嘴角不置可否,实际上她很想张大嘴巴哈哈大笑,她必须狠狠压制住那股将要喜形于色的冲动。 “难怪你妈妈总是不来参加家长会呢,你们这种真正的有钱人果然低调,我跟你同桌两年居然没看出来……”同桌用一种羡慕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河笙。 河笙记得同桌前一阵子还在嘲笑自己脖子上系的小玉坠廉价又俗气,河笙因为这件事才故意把从白凌羽那里偷来的项链带到学校,如今这人竟然好意思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一副谄媚嘴脸。 那天中午吃饭时河笙照旧做在食堂最边角的位置,同班两个素来瞧不起她的同学叽叽喳喳地落坐在她对面。 “河笙,吃个鸡腿。”那个女生嘻嘻哈哈将一只鸡腿夹到河笙餐盘里。 “河笙,我这周末在家里举行生日聚会,你要不要去参加?”另一个名叫段小幼的女生探出脖子试探地问河笙。 “我周末得留在家里复习,我妈妈前两天从国外回来了,家里最近看得特别紧,她不允许我随便出去。”河笙才不想掏钱给面前这个人买生日礼物。 “你想想办法嘛,咱们班的女生大部分都要去,我们在毕业前也就只能在敞开玩这一次了……”段小幼一副撒娇的语气。 “好吧,我回家试试看能不能说服我妈妈,如果她允许我就会去。”河笙突然间转变了主意,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同学面前好好露露脸,河笙想在高考之前体验一下站在高处被全班仰视的感觉,她认为有必要用实际行动给班里这些势力眼一个深刻教训。 那晚河笙回到房间感觉自己沉寂下来的心又再次像气球一样漂浮到半空,那些汉字、字母与符号在她的脑海中突然变得无比陌生。河笙拿出钥匙重新打开了阁楼衣帽间的房门,她花费一晚的时间搭配好周末去参加生日聚会的穿戴,那一天她必须像一个公主一样光艳照人,她要让所有人知道自己从前只是在假扮灰姑娘,那些曾在过往中呈现出的清苦只是公主在游戏人间而已。 河笙第二天放学回家开始在手机上翻看租车行的广告,她发现租一辆不错的车外加司机费用一天大概需要几千块,河笙无论怎么样都舍不得花这笔钱,便发短信求助月隐。 “月隐姐姐,我周末要去参加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生日聚会,你能向家里借辆好车送我过去吗?” “笙笙,对不起,我最近和家里闹得很僵,现在已经搬出来单独住,这件事我恐怕帮不到你。”月隐很快回复了河笙,河笙看到月隐的回复心中略有些失望。 现下脱离了那个光辉家庭的月隐在河笙眼里已经失去光芒,那个人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庸碌平凡的大学生而已,河笙想到月隐当初曾承诺她的高考奖励恐怕无法达成,心中的失落又增添了几许。 第72章 河笙在床上思来想去最终决定打视频电话给阿行,阿行现在人在白家总归会有办法,如果阿行也没办法,那么她就只好动用存折里的积蓄。 “阿行,在吗?”河笙这还是头一遭拨打阿行的电话。 “你好。”视频画面中出现的人竟然是何千舟,河笙觉得自己简直是幸运。 “白小姐,您好,您腿上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河笙不知为何有些惧怕对方。 “我腿上的伤已经痊愈,你是要找阿行吧,我去帮你叫她……”何千舟声音一如既往冷淡。 “白小姐,你不必帮我叫阿行,我有事想找你。”河笙慌忙叫住何千舟。 “什么事?”何千舟将手机画面转向房间里的一个角落,她似乎并不想与河笙长时间对视。 “我周末要去参加一场十分重要的生日聚会,您能不能从家里派一辆车给我,最好……最好同时也派来一位司机,我还没有驾照,我不想被那帮人瞧不起……”河笙在镜头面前挤出一脸假笑。 “没问题,周日我派钟叔去接送你。”何千舟在电话那头很痛快地应允。 “白小姐,谢谢你,谢谢你。”河笙心愿达成便十分开心地向何千舟道谢。 “河笙小姐,你上次来我家时戴的那枚胸针很好看。”何千舟并没有向河笙料想的那般淡淡地对她说没关系。 “您喜欢那枚胸针是吗?那我改天把胸针送过去给您。”河笙一瞬便领会了何千舟那句话背后的含义。 “周日那天你把胸针交给钟叔就好了,不必劳烦亲自上门,等下你把具体的时间地点发给我,我会转发给钟叔,那就这么定了,再见。”何千舟对河笙嘱咐一番利落地挂断了电话,白家母女一向不喜欢在电话中浪费过多时间。 河笙放下手机去抽屉里翻出那枚陪伴她六年的银制胸针,它对河笙来说原本是个不怎么吉利的物件,只因为表面纹理太过精致河笙才勉强留下它,如今能把它转送给他人也算了却河笙的一块心病。河笙估计这枚胸针最多不过价值几百块,何千舟却轻易地帮她省下了几千块的租车钱,她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 周日那天早上河笙起床便开始在镜子面前描描画画,她一边看手机里的教学视频一边细致地调整脸上的妆容,河笙猜想像何千舟那样的女人一定拥有专门的化妆师,她一定不会像自己这样耐着性子把脸当成一张实验性的画布,她一定不需要使用价格低廉的化妆品一遍又一遍涂涂抹抹。 那位同学的生日聚会时间定在晚上六点,钟叔在五点一刻准时出现在河笙家门口,河笙故意在家里多磨蹭了一会儿,她今天必须压轴出场。 那天河笙的出场果然一如她料想般艳惊四座,钟叔开了一辆据说价值非常高昂的加长轿车送河笙到场。汽车停稳后西装革履的钟叔先行下车为何笙打开车门,河笙先是探出一只脚,随后露出半个身子故作腼腆地向同学们打了声招呼。 那些平日里与河笙几乎没说过话的女同学突然间变得十分热络,男孩子们也仿佛一夜长大般变得十分绅士起来。河笙在十几个人的簇拥之下来到了生日聚会场地,那天她仿佛众星捧月般成为了这场聚会的中心,段小幼这个生日聚会主人甚至都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心甘情愿地当她的陪衬。 “你们先玩,我去一趟洗手间。”河笙在众人恭维中一不小心把自己喝得醉醺醺。 “我陪你去吧。”河笙耳畔响起另外一个女孩的声音。 “好的,谢谢你。”河笙在去卫生间的路途中感觉身体不自觉轻轻摇晃,那女孩见状便如女仆般十分恭顺地伸出胳膊扶稳了她。 河笙从卫生间里出来洗手时看见那女孩依旧站在门口等候,她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不知为何觉得似曾相识。 “我们认识吗?你好像不是我们班级里的同学。”河笙疑惑地望向站在门口等待的那个陌生女孩。 “河笙,你不认得我吗?如果你不认得我,那你总还记得六年前我们在巷子里害死了一个孩子……你怎么好意思背着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姐妹独享荣华富贵?”那个女孩的声音如同窗外严寒天气一般骤然变冷。 第46章 chapter 046 何千舟让钟叔把家里价格最高昂的车开去送河笙参加聚会,她心中很清楚河笙向自己提出这个要求一定是为了出风头,既然如此何千舟便最大限度地成全她日渐膨胀的虚荣,助她架起一座风光无两的空中楼阁。 何千舟一直都认为人不应该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河笙似乎从来不懂得这个道理,她从小到大一直都在执着于抢夺,譬如抢夺阿行跟小姨去国外生活的机会,譬如抢走何千舟手里这枚象征着白家次女身份的家族胸针。 “河笙小姐昨晚在聚会上玩得很开心吗?”何千舟翌日早上问昨夜晚归的钟叔。 “河笙小姐昨天晚上看起来开心极了,她在聚会结束后盛情邀请几个同学一起上车,然后醉醺醺地命令我这个司机把她们一一送回家里。”钟叔向何千舟汇报。 “那么你照做了吗?”何千舟一边把玩手里的银色胸针一边问钟叔。 “当然,我猜想这是她最后的狂欢。”钟叔看着何千舟手里的家族胸针冷哼一声。 钟文良从十几岁起就跟随父母为白家服务,白家人处理问题的方式他太过于了解,无论是白凌羽还是何千舟,她们处理脏东西的时候从来都不经自己的手。她们会将蜜蜂活埋在花蜜里,她们会让金鱼溺死在水里,你越是渴望什么,越是依托什么,她们便会利用你的渴望一面为你铺陈华丽美梦,另一面在冰冷湖底为你深挖来日长眠的墓穴。白家长女的残忍中历来总是夹杂着潮湿阴冷的诗意,令人不寒而栗。 第73章 “何小姐,您的相片冲洗好了……只是一部分相片的内容较为血腥……您观看时候需要提前做一定程度的心理准备。”何千舟中午接到附近熟识的冲印店老板打来的一通电话。 何千舟猜想那些被称为血腥的相片一定与阿行身上的伤疤有关,便决定独自一个人先去看看,她一直想弄清阿行身上每一道疤痕的由来,但又深知重提旧事会惹阿行伤心,一如她不愿意别人在自己面前提及小世。 阿行冲印出来的照片大抵可以分为四组,第一组似乎是每次挨打之后留下的图片记录,最令何千舟感到不适的是几张右侧胸部受伤的相片。第一张是受伤之后血淋淋的伤处,第二张是已经缝合过的伤口,第三张是伤口愈合后拆下来的细线,何千舟凑近照片细看竟然是一段家用缝衣服的普通线绳。 第二组照片是一组中年男人的肖像,即便相片里的中年男人带着口罩,何千舟依旧可以通过轮廓与种种细节清晰辨认出那是自己父亲何大俊。照这样看来表弟阿衡并没有为了骗钱临时编故事,阿衡因为年代久远拿不出任何有效证据,阿行的相片恰好补足了何大俊出轨的物证。 第三组照片是阿行偷拍的小姨魏如念,大抵是因为偷拍的关系,魏如念的相片全程都是背影或是侧脸。六七年前魏如念的侧脸看起来远比现在年轻,那时她的背影看起来独立而又干练,像一颗郁郁葱葱的树。现在的她仿若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像路边一珠缺水的草。 第四组照片是在记录生活中各种境况之下产生的光影,譬如阳光透过窗棂折射在墙面,鱼缸里的水在壁纸上投射出粼粼波纹。何千舟在一张拍摄茶几水杯投影的相片中看到沙发上放着件校服,那件校服与浅唐学校新闻报道中河笙穿的上衣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沙发上这件校服遍是喷溅式血点。 何千舟抽走了那张拍摄到河笙校服的相片,它终有一天会派上用途。何千舟不知阿行为何突然想起冲洗这些陈年的旧胶卷,那孩子或许还在心中隐隐思念小姨魏如念吧,毕竟魏如念与阿行之间才是真正的血浓于水,又或许那孩子也想在照片中确认什么关键信息,譬如确认当年与魏如愿出轨的男人是否是何大俊。 阿行原本就怀疑河大俊就是当年那个频繁来家中的男人,何千舟表弟阿衡的话进一步证实了她的怀疑。阿行需要利用这些相片来进行第二次确认,她必须十分谨慎地锁定对方的身份,假使认错了人恐怕会带来相当可怕的后果。 何千舟看着阿行将父亲河大俊带着口罩的各种相片在地板上依次排开,那孩子趴在地上仔细地一张张确认何大俊眉头与颈子上痣的位置。阿行确认过后便牵起何千舟的手领她到楼下何大俊的衣帽间。 那孩子抽出一张相片指了指衣柜中悬挂的衬衣,何千舟接过照片一看果然与照片中是同一件,阿行紧接着又抽出另外一张相片,她们几乎在河大俊衣柜里找到了所有与相片里穿着相对应的衣服。 何千舟在好几张照片里都能清楚地看见父亲惹眼的衬衫袖扣,稀有宝石上刻着一个运笔洒脱的“俊”字,全天下仅此一件,那是母亲为父亲定制的生日礼物,这对袖扣与何千舟姐妹的胸针出自同一个大师之手。 “阿行,你一定因为他们之间存在过这种关系感到很受伤,但我希望你知道,大人的世界就是这么肮脏,我们的世俗与道德要求人们在进入婚姻之后从一而终,实际上能做到的人只有一小半,通常人们在拥有某件事物的时候不会感到满足,而是想要更多,这就是人性的贪婪之处。” 那孩子在拿到照片之后表情便像被刀割一般十分痛苦,痛苦到令何千舟想替阿行主动承担一部分。何千舟不知道十四岁的阿行究竟是否能理解这段话背后的含义,当年她自己也曾对出自母亲口中的这段话似懂非懂。 何千舟第一次听到这段话也是在阿行现在的年龄,当年十四岁的她发现母亲白凌羽出轨感觉天塌地陷,母亲却心平气和地对她讲出了上面的那一番话,仿若出轨并不是错,错在世俗与道德压抑了人们的天性。何千舟至今仍不懂母亲为什么会在解释出轨时如此坦然,婚姻两个字似乎随着时间沦为了墙壁上挂钟一样的摆设。 傍晚何千舟照旧在笔记本电脑前处理电子邮件,阿行坐在何千舟旁边练习今天所学的汉字。阿行之前在数学方面学习得还不错,最近不知道为何计算能力突然退步了许多,何千舟一直都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明明她有很认真地在教,阿行也很努力地在听,偏偏每次测验的成绩都不尽人意。 何千舟处理完电子邮件便端起小学语文课本开始今天的听写,她依稀感觉到今天阿行有些不在状态,听写完毕过后阿行把田字格作业本藏在背后怎么也不肯上交,何千舟皱着眉头将作业本从阿行手里抢了过去,只见那页纸上的每一个格子里都写着“何千舟”。 “我今天教你写的字一个都不记得?”何千舟的嗓音中透出几分凌厉。 阿行脸上又再次浮现出那种仿佛被切割一般的痛苦表情。 “现在我来抽查我们以前学过的内容,你最好不要给我交白卷!”何千舟马上又将以前学习的汉字内容对阿行进行了一次听写,阿行交上来的作业本上依旧只有三个字——何千舟,全部都是“何千舟”。 “别学了!你这种学习态度还学习什么,你知道我的时间多么宝贵吗,你知道我为了陪你学习推掉了多少重要安排吗,你这段时间以来是在愚弄我吗?”何千舟揪着耳朵将阿行拖拽到窗前。 第74章 “你以为我脾气很好吗,你以为我当真不会生气,你以为我的耐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千舟打开窗子将阿行的作业本与课本撕成碎片。 阿行双手扒着窗沿看那些印有许多文字的纸片如同白鸽一般在天空中飘扬,她好想也变成那些碎纸片当中的一员,她想被风卷起、飞舞、落地、成为垃圾、被清理、被掩埋、被分解……那样她就不会有思想,那样她就不会有渴望……渴望一个拥抱,渴望被摸摸头,渴望被亲吻,渴望被怜惜,渴望被安抚,渴望被关怀,渴望被疼爱,渴望被管束,渴望自己空洞的心被另外一个人来填满,她不懂破破烂烂的自己为什么会心存这样的贪念? 阿行不知道书本与纸张被撕碎的时候是否会感到疼痛,她只记得母亲拿着家里的针线为自己缝合右胸伤口时的那份恐惧。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仿若不是人,只是针线盒旁一摊零碎的破布。 魏如愿的身边站着那个手握滴血刀片的刽子手,母亲总是称呼那个男人为“俊哥”,阿行在伤口被缝合的过程中一直像条死鱼一般盯着他的面庞,盯着他眉头与颈子上的痣,她必须一辈子深深记牢仇人身体上的印记,她深信等自己长成有力量的大人后他们一定会重逢。 “你都变成哑巴了还不死心?” “你写这些小纸条是打算向你爸爸告密?你爸爸知道我出轨对你有什么好处?今天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是忤逆母亲的代价!”魏如愿一边唾骂一边颤抖着手为她缝合。 阿行八岁时自失去言语、失去痛感之后,又失去了所有关于汉字的记忆。 第47章 chapter 047 江克柔自从在河笙那里得知月隐和家里闹僵心中一直很自责,她从没料想月隐竟然真的会剪短头发,更没料想到月隐竟然真的会搬离月家,她本以为性格懦弱的月隐根本不可能向家中作出任何反抗。 江克柔深知月隐离家的行为会导致她失去家中的经济支援,那个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生活苦头的人该如何适应普通人的生活?江克柔一想到这里便觉得自己害惨了月隐,原本她只不过是想斩断一段尚在萌芽却注定无望的爱情。 “月隐,我想去你现在的住处看看。”江克柔在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叫住正准备离开教室的月隐。 “我家里可能有点乱……”月隐闻言面露难色,但也没有明确拒绝。 “乱也没关系。”江克柔必须得亲自去看上一眼才能放宽心。 月隐现在居住的公寓就在青城大学附近,当年高考结束后外婆把这所房子当做升学礼物送给月隐,她希望月隐能在学校附近有个歇脚地,月隐没想到这所房子最后竟成为了自己的收留所。 月隐打开房门后仍旧有些迟疑地站在那里,她无法形容此刻复杂的心情,月隐一方面怕江克柔看到自己极其糟糕的自理能力,另一方面却期待江克柔看到她努力脱离家庭的决心。 江克柔鼓励似的将双手搭在月隐肩膀上推她进门,房间内空气些许沉闷,家具与地板上积着薄薄一层灰尘,沙发上凌乱地对着一张毛毯和两只抱枕,茶几上摆着止痛药片和空掉的矿泉水瓶,厨房料理台上摆着苏打饼干、燕麦、方便面与一摞一次性碗筷。 “即便是冬天供暖期,每天早上也得打开窗子通风十分钟。”江克柔走过去打开月隐房间南北两个方向的窗户,清冷的风霎时从窗口穿堂而过,房间里一转眼灌满了冬日的冷冽。 “家里没有拖地的东西?”江克柔找了一圈也没见拖把或是洗地机。 “我还没来得及准备。”月隐跟在江克柔身后答话。 “我现在去楼下超市里买,你在家等我吧。”江克柔不等月隐回答便转身下楼,她心里又再次浮现起那种自己害惨了月隐的浓重愧疚感,这世间有太多人一辈子梦寐以求出生在月隐的家庭,她却因为一时冲动说出的几句话让月隐放弃一切。 江克柔站在楼下垃圾桶旁吸了根烟才动身前往超市,她在超市里采购了拖把、抹布、洗碗布、洗涤剂等生活用品,又买了一条鱼、一小袋米以及油盐酱醋和一些常见的调料。她像搬家一样拎着大包小包将东西堆上电梯,推门而入时发现月隐握着流血的食指呆愣愣地站在厨房水槽前。 “月隐,你的手……”江克柔扔掉手上的东西冲到月隐面前。 “我真没用,本想着给你做点东西吃,谁知道一动刀子就切到了手。”月隐言语间似乎对自己有些失望。 江克柔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沙发前,拎起书包从里面倒出棉签、药水与绷带,微弓着脊背全神贯注地为月隐处理伤口。 “你看起来好专业的样子。”月隐感叹江克柔动作如此轻柔。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两个妹妹处理过多少次伤口了。”江克柔谈及这个话题不自觉叹了一口气,随后红着眼眶叮嘱月隐,“你以后还是不要进厨房了。” “我的傻姑娘,你现在是在心疼我吗?我活到二十岁才进一次厨房你就心疼得哭了,那你呢,你可是上小学时就踩着小矮凳给两个妹妹做饭,你最该心疼的难道不应该是你自己吗?”月隐抬手为江克柔擦掉脸颊上的眼泪,又低声安抚道,“克柔,我不许你可怜我,如果你可怜我,我会觉得很难过,普天之下的老百姓不都是正在过这样的日子吗,为什么别人可以我不可以,我只不过是回到了我原本应有的生活罢了。” 第75章 “我去给你做饭。”江克柔用袖口擦干眼泪来到厨房料理台,月隐的房间没有电饭煲,江克柔便用仅有的一口锅蒸了饭,等饭蒸好后又继续用那口锅给月隐炖鱼。 “饿了。”月隐站在料理台旁用手掌摩挲自己的胃。 “我再也不允许你瘦成这副皮包骨头的样子。”江克柔说着说着又抹起了眼泪。 “傻姑娘,又哭了,羞不羞?”月隐凑过去刮了刮江克柔的鼻尖。 “你厨房里只有一双筷子,怎么办?”江克柔泪眼朦胧地抬头问月隐。 “我可以从方便面里拆出一副叉子。”月隐揭开一盒方便面的塑料盖。 月隐家中没有餐桌,两个人把饭菜端到沙发前的茶几,两个人一边看纪录片一边吃可口的饭菜。江克柔照旧把月隐的饭碗盛得满满当当,彼时她觉得两个人好似一对在一起多年的情侣,安静地吃饭,安静地陪伴,安静地老去…… 江克柔从来都不敢设想她与月隐两人之间的未来,即便月隐现在已经成功地脱离了月家,她却依然无法摆脱腹中怀有新生命的魏如愿。江克柔不可能放任家里再出现第二个阿行,她不想再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把一个原本聪慧可爱的孩童变成没有痛感的怪物,她此生都不想再做一次袖手旁观的帮凶。 两个人吃过饭后江克柔便开始拉着月隐一起打扫房间,她在自己的破烂生活里已经自顾不暇,平日里做不了月隐的田螺姑娘,便手把手教她做一些基本的家务。 “月隐,你看这个拖布放到最低向下压就是清洗,向上提一截卡住再下压就是甩干。”江克柔为月隐讲解如何使用超市里售价二十九块八毛钱的拖布桶。 “月隐,清理料理台时先用湿抹布擦一遍,再用干抹布擦一遍,抹布用完了一定要悬挂晾干,否则会发霉。” “月隐,铺床的时候要把床单边缘像我现在这样折叠然后压入床垫四角,它就会稳稳地贴着床垫,既不会来回乱串又不会产生太多褶皱。”江克柔半蹲在床边为月隐一遍又一遍地示范。 “克柔,你什么都会,真了不起。”月隐一脸羡慕地称赞。 “这有什么了不起,这些都是我每天都在做的事情。”江克柔一边回答一边将月隐的枕头重新放回原位。 “短发真是舒服。”两个人铺完床单后月隐冲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感叹。 “你妈妈见到你剪短发反应一定很大吧?”江克柔心疼地看着月隐细长瘦削的背影。 “我妈妈,她见到我短发的样子暴跳如雷,她指着鼻子骂我不男不女,骂我不跟家里打声招呼就擅自减掉长发行为堪比逃婚恶劣,骂我目无尊长不懂规矩对不起月家的列祖列宗……”月隐熟练地点燃两根烟,一根递给江克柔,一根送到自己唇边。 “阿姨的话未免太重了。”江克柔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月隐。 “难道短发是男人专属吗,难道剪短发就意味着想当男人吗?我只不过是选择了一个令自己身心舒服的发型而已,人们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对不同性别的发型要求如此苛刻呢?”月隐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向江克柔倾诉她心中的困惑。 “月隐,别难过,我觉得短发十分适合你清秀的五官,阿姨的审美可能已经跟不上时代了,如果你不信,我们明天一起挨个儿去问系里的同学,咱们这般大小的年轻人肯定都觉得你短发更加好看。”江克柔试图为在母亲面前遭受打击的月隐重拾信心。 “我妈妈或许在那一刻彻底明白梦想的肥皂泡即将破裂,她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如法炮制规训出第二个月谣。”月隐手里的烟头明明灭灭。 月隐其实明白减掉短发其实只是一系列事件的导火索,母亲暴怒的真正原因是月隐不肯再做月家的提线木偶,月家能容得下一百个毫无自由毫无自我可言的贤淑月谣,唯独容不下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一个物体有了思想,那么就意味着终身出局。 “阿姨早点不抱那种希望也好,你绝对不能再走月谣的老路了。”江克柔突然觉得离家对月隐来说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是啊,明明那是一条死路,我母亲却偏偏要让我走。”月隐抬头凝望窗外暮色中像火一样燃烧的晚霞,“克柔,你一定觉得我离开家很痛苦吧? “你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什么都要靠自己……” “不,克柔,我离开了家反而觉得解脱,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活得这么轻松快乐过,我再也无需被最亲近的家人用挑剔的眼光来审判,我再也不用在每周一战战兢兢地踏上我的断头台——体重秤。 我在离开家之后忽然就明白了河笙口里所说的那种飞鸟的感觉,我宁愿做一只在风吹雨淋中迁徙的候鸟也不愿意做贵族鸟笼中的观赏物,我不想再做钱权游戏之中脑中空无一物的玩偶,所以,克柔,你千万不要担心我。”月隐当然看得出江克柔心中对自己的担忧。 第48章 chapter 048 那年元旦过后一个月,青城大学戏剧社团期末尾在小剧场上演了《玩偶之家》,何千舟在演出前几天放学时收到江克柔送来的两张入场券,那个磨人的社团前辈依旧像从前一样打不通电话就等候在教室门口。 “《玩偶之家》的入场券,咱们社团成员每个人一张,我又向剧组多要了一张,你周三下午可以带阿行一起去小剧场看表演。”江克柔将手里的两张入场券直接放进何千舟黑色大衣口袋。 第76章 “谢谢前辈专门为送入场券跑一趟。”何千舟向江克柔道谢。 “阿行呢?”江克柔在教室里张望了一圈也不见阿行身影。 “阿行昨晚发烧了,今天留在家里休息。”何千舟将入场券从口袋里抽出来放到纸质手提袋里。 “你为什么平时从来不背包,每次都见你提这种纸质的手提袋?”江克柔一时间有些好奇。 “啊?“何千舟被江克柔问得愣怔一下,随后又道,”我妹妹不喜欢皮革制作的任何随身物品,我在无意之中养成了这个习惯。“ “你有妹妹?”江克柔随何千舟一起下楼。 “嗯,从前。”何千舟一晃神差点在楼梯上跌倒,江克柔连忙在一旁托住她的手臂。 江克柔一听到“从前”二字便不敢深问,她怕何千舟妹妹的故事会如月谣一般沉重,她近来愈发感觉自己的内心变得十分脆弱,脆弱到听不得任何令人唏嘘的旧事,生活本身已经足够沉重了,她无法再替他人多承受一点。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告诉过你要乖乖呆在家里休息吗?”何千舟见阿行双手抿着衣襟迎风站在车门前等她。 “我想早点见到你。”阿行嘴巴里呼出白色的冷气。 “大衣敞着是还想再发烧吗?还不快和你姐姐打声招呼?”何千舟走过去帮阿行把大衣扣子一个个系好,江克柔从未料到何千舟这个五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物竟然还懂得照顾人,何千舟在阿行面前显然比自己这个姐姐更像姐姐。 阿行闻言用手语对江克柔做了一番手势,江克柔一头雾水地看着阿行比划来比划去。阿行似乎比秋天的时候又长高了一些,那孩子在打手语时脸上漾起了细微的表情,何千舟把她养得很好,虽然她看起来依旧像小时候那样不健康,至少要比呆在魏如愿身边时更像个活生生的人。 “阿行问你最近过得还好吗?”何千舟帮阿行向江克柔翻译。 “我过得挺好,家里最近也挺好,大家都很好……”江克柔在何千舟面前再一次感受到自己这个亲姐姐的不称职。 “前辈,我送你一程?”何千舟转过头问江克柔。 “不用了,月隐在那里等我。”江克柔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等她的月隐。 “那么回头见。”何千舟从车窗看向鸭舌帽下一头短发的月隐,她前阵子听白凌羽说起月家二小姐被赶出了家。 何千舟从年幼时起便经常能在青城各种社交场合里遇到月家两姐妹,月谣无论走在哪里永远像是个高雅的公主一般被众星捧月,月隐如同她的名字一样长久以来隐匿在月谣的影子里,即便姐妹两个拥有同样的相貌,同样的身材,众人却从来都看不见她的存在。 阿行眯着眼睛在车上入睡,她的头靠着何千舟手臂,昨晚阿行又是发烧,何千舟与她两个人都没有睡好。阿行这个月几乎每周都要发烧一两次,何千舟担心养不活这个孩子便带阿行去浅唐医院检查身体,医生说阿行身体没有太大问题,只是体质弱,何千舟才放下悬着的一颗心。 阿行下车时不小心碰倒了何千舟的纸质手提袋,那两张入场券被风卷入雪地里,阿行像捉蝴蝶一般闯入那一片洁白。何千舟俯身捡起地上的纸质手提袋,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因为小世而从过去保留下的习惯。 那是小世五岁生日的时候,母亲白凌羽的生意伙伴送了小世一头鳄鱼作为生日礼物,小世见到鳄鱼吓哭了呜咽着说不喜欢。母亲生的意伙伴过了一段时间便将鳄鱼皮制作的一个女士手提包,一个钱夹、一双皮鞋送到白家,小世自那以后就不喜欢房间里出现皮革制作的随身物品,何千舟从那一年起出门时便习惯性地提这种纸质手提袋。 周三下午何千舟与小世一起去青城大学小剧场去看《玩偶之家》,何千舟对这个剧目十分熟悉,白家将这本小说列为家中女孩子们的启蒙读物。《玩偶之家》讲的是一个女子摆脱束缚与掌控走出婚姻牢笼的故事,何千舟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是女子要独当一面,白家长女永远不可以落入爱情陷阱,永远不可以柔弱、依赖、轻信、仰视,所以何千舟从来不相信那些镜花水月。 “千舟,你也来了。”月隐见何千舟与阿行在旁边落座开口打招呼。 “你女朋友送的入场券。”何千舟言语间望向在舞台旁边忙碌的江克柔。 月隐听到何千舟的话一瞬面红,“女朋友”三个字令她既害羞又兴奋。何千舟打趣她一句便没有了向下交谈的意思,只是将目光落在空旷的舞台。月隐很熟悉这样的何千舟,那个人在年幼时候就常常给人以一种疏离感。 那时每每与家人出席在社交场合月隐时常会感到失落,她总是被众人冷落的角色,何千舟却不一样,白家长女的地位注定了她和月谣一样风光无限。何千舟对于这种社交场合一向有着完美的应对系统,十几岁时她便可以游刃有余地在大人之间推杯换盏,她可以稳妥地接住长辈们抛来的各种考验性话题,她在人群当中得到的夸赞丝毫不逊色于月谣。 月隐却知道何千舟与月谣一样都是戴着面具生活的演员,何千舟从喧嚣场合退出时便会卸下脸上的面具换上一副冷清而又疏离的表情。当她感到需要缓口气时会在人群中搜索躲在角落里的月隐,两个人像坐在观众席欣赏般一边看着众人表演一边静静地喝上杯饮料。 第77章 “你很羡慕月谣是吗?月谣或许也在羡慕你。”何千舟当年曾这样安慰隐匿在月谣影子里的月隐。 月隐那时便知道何千舟与月谣虽然都是社交场合的中心,两者之间的本质却不一样,那些人中总有人用垂涎欲滴的眼神打量着月谣,但从来都没有人敢用那样轻浮的目光打量身为白家长女的何千舟。 即便年龄相同,月隐在心中依旧对何千舟藏着一丝敬畏,她面前这个年轻的女孩未来会成为整个白家的家主,何千舟会像她母亲一样花费一生心力维护一个女人当权的王国。 “阿行,我来试试你的头热不热。”何千舟用嘴唇触碰一下阿行额头,阿行疲惫了似的将脸颊搭在她肩头。 “坐好,看演出的时候不可以这样。”何千舟的语气略微严厉,月隐下意识地也跟着挺直了脊背。 “娜拉做的决定对吗?我做的决定对吗?”《玩偶之家》的女主角娜拉最终决定离开丈夫海尔茂重获新生时,月隐转过脸问何千舟。 “收声,看演出的时候不可以说话。”何千舟给了月隐与阿行同样的待遇。 《玩偶之家》演出结束后所有演员站在台前谢幕,观众席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掌声,月隐看到脖子上带着工作牌的江克柔热泪盈眶地站在舞台一角 “如果你姐姐还活着,她一定会说你做得好。”何千舟待掌声结束之后郑重回答了月隐的提问。 何千舟高中三年都与月谣在同一个班级,她时常能感觉到月谣的目光在背后一路跟随,那个看起来十分乖巧的女孩平时在班级里几乎都不说话,何千舟却时常在她眼里能感受到求救的信号,月谣看起来像是一个不喊不叫的溺水者。 浅唐学校高考后的毕业旅行,老师将何千舟与月谣安排在同一个房间,月谣总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一个人看着窗外发呆。何千舟有时会设想,如果月瑶生在白家,自己生在月家,那么两个人的人生又会是一幅什么光景…… 毕业旅行结束前一天,月谣借着三分酒意在篝火前塞给何千舟一张纸条。 “千舟,拜托你一定要等回去的时候再看,我不想当面被……”月谣在何千舟面前千叮咛万嘱咐。 即便如此何千舟还是当着月谣的面展开了那张纸条。 “千舟,我们可不可以隐秘地相爱?”何千舟不仅当着月谣的面展开了那张纸条,还当着月谣的面一字一句地读出了里面的内容。 “隐秘地相爱……你是指在你结婚之前与我瞒着众人的眼睛恋爱,待你走进婚姻之后便像切除病灶一样割舍掉我……月谣,你现在向我讨要的是这样见不得光的爱情吗?” 月谣在月光下将脸皱成一团痛苦地咬着嘴唇向何千舟点头。 “贪心的女人,你凭什么这样羞辱我?”何千舟将那张字条揉成一团丢进熊熊篝火里,毕业旅行结束后的第三天她便听到了月谣离开人世的消息。 第49章 chapter 049 那个在洗手间里出言威胁河笙的女孩名字叫做沙琪,何笙曾在青城五中与她做了四年的初中同学。沙琪是巷子里杂货铺老板娘家的独生女,两年前她父亲在老家得到一笔将近两百万的拆迁款,她们一家三口便开开心心地卖掉杂货店搬出了巷子。 沙琪觉得原本生活圈子里的老朋友太拿不出手,搬离巷子后故意与河笙她们几个断掉了联系。沙琪本以为父亲拿到钱后自己会拥有全新的体面生活,谁想两年间父亲不仅输掉了所有的钱,还欠下一堆还不完的债,日子过得还不如从前。 河笙在沙琪逼迫之下不得不动用了外婆留下的赔偿款存折,沙琪每两周来找河笙拿一次钱,河笙每次都得提前为她准备出五千块现金,仅一二月份下来这份支出就消耗掉两万块金额,河笙不知道自己的六万存款还能封住沙琪的口多久。 高三寒假开始河笙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家里复习功课,她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看一眼自己与展元的社交账号。展元将两个人的账号打理得很好,那个人既擅长撰写爱情故事中的酸涩与拉扯,又擅长拍摄各种极具氛围感的图片。如果一切如想象中顺利,河笙与展元很有可能在未来某一天成为颇具影响力的情侣博主。 河笙不仅希望自己变得有钱,更希望自己变得有名,如果只是单纯有钱却享受不到别人羡慕嫉妒的眼光,那么钱财对河笙而言便彻底失去了意义。河笙从长远考虑自己在成名之前必须要爱惜羽毛,所以她暂时不打算和沙琪硬碰硬,等高考过后她自会想办法解决掉这个恼人的麻烦。 “我亲爱的大小姐,我们之前拍的素材差不多用完了,你能不能在百忙之中抽出半天让我拍摄些相片,我们正好也可以借这个机会聚一聚,我很想念你。” “我亲爱的大小姐,我觉得自己好像得了相思病,如果你再不出来见我,我这个穷书生恐怕会因为思念而变成一把枯骨,你当真舍得我一直被彻骨的思念折磨?” “那我就恩准你明天见上我一面。”河笙在展元的一条条留言攻击之下最终心软,她其实也很想念展元,她想念被爱人崇敬,被爱人仰望的感觉。每一个枯坐在写字桌前学习的夜晚,河笙都觉得自己仿若身处于一间密闭的牢房,她渴望自由,渴望呼吸。 河笙那日破天荒地打车去了展元的摄影工作室,她这次没有背那个已经使用几年的书包,展元手握一束百合花站在楼下望眼欲穿地等候,那是河笙长这么大第一次从爱人手里接到鲜花。 第78章 “笙笙,下巴微微抬高一点……” “笙笙,你这个眼神堪称完美……” “笙笙,没有人比你更像公主……” 展元今天带来一台全新的相机为河笙拍摄照片,河笙见展元放置相机时动作特别小心轻柔,便好奇地问展元这台相机是不是售价很昂贵。 “这台相机的确很昂贵,但不是我自己掏钱付账,估且算做老板给我的年终奖吧。”展元拍摄过后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崭新的相机。 “你的老板应该是个很大方的人。”河笙恨自己没有能力送给展元一件像样的礼物。 “我的老板……确实是个很大方的人,如果你在工作的时候能做到百分之百服从,如果你能听懂她看似不经意一句话背后的暗示,那么你会从她手里得到许多好处。反之如果你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隐藏含义都听不懂,那么你就一分钱好处都休想从她手里获得。”展元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若有所思地回复河笙。 两个人离开摄影工作室一起前往展元的家,展元的家位于青城市中心的一处高级公寓,虽然面积不大,但干净整洁,家具电器应有尽有。 “阿京,你的外卖。”餐厅外卖员从门缝把夜宵递给展元。 “展元,那个人为什么叫你阿京?”河笙口中重复这个充满陌生感的名字。 “阿京……阿京是我的小名,如果你喜欢也可以这样叫我。”展元脸上一度浮现出尴尬的表情。 “我还是更喜欢展元。”河笙看着展元将餐盒一个个打开摆放到餐桌。 “俗话说无酒不欢,我们要不要小酌一杯?”展元不等河笙回答便开了一瓶酒。 “偶尔放纵一下也没关系。”河笙欣然同意。 “请吧,我的大小姐。”展元身体略微前倾将酒杯恭敬地递到河笙唇边。 两个人一边在餐厅里吃夜宵一边天南海北聊天,河笙在言谈间感觉头脑有些发沉,醉意越来越浓,不知是因为喝了太多酒,还是因为听了展元太多的恭维,她幸福得好像一只悠然漂浮在蜂蜜海洋里的蜜蜂,空气里四处都流淌着甜腻。 河笙第二天清早起来在洗手间镜子里看到脖子上的吻痕,她依稀记得自己昨晚酒醉后抱着展元哭了很久,她身体里积蓄的某种能量好似被一夜清空。展元骑着机车将她送到最近一站公交站牌,冬日的冷风几乎将她身体冻僵,河笙看着大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轿车心中很是羡慕,她不懂为什么有些东西别人生下来就有,自己花尽心思却一无所获。 “河笙,来吃早饭。”江克柔假装没看到妹妹脖子上的吻痕。 河笙来到餐桌前喝下一碗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暖暖的粥和香喷喷的包子驱走了冬日里的严寒。河笙吃饱饭拄着下巴观赏窗外白茫茫的落雪,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小时候和姐姐经常玩的雪人游戏。 那时河笙总是嘴角带着坏笑叫姐姐站在院子里柳树下方,姐姐站在树下配合地一闭眼,她便跳起来狠命地摇晃树枝。积雪随着剧烈晃动飘然坠落,姐姐顷刻间就会变成一个雪人,两姐妹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嬉笑追逐着打雪仗,小小的阿行趴在窗子前羡慕地看着两个姐姐玩耍。 母亲魏如愿这时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来到餐厅,大抵是因为怀孕的关系,她整个人看起来臃肿而又憔悴。 “哼。”魏如愿看到河笙颈子冷笑一声。 “究竟有什么可笑?”河笙白了母亲一眼。 “我还真看不出你是个风流货色。”魏如愿又是一声冷笑。 “我偶尔一次就得被你扣上风流的帽子吗,那你呢,你这么多年‘风流’过几百次几千次了吧,我们这三个女儿和你肚子里现在怀的这个孩子,难道不是你‘风流’的产物吗,你这种不检点的烂货凭什么用这两个字来审判我?”河笙砰地一声将手里的饭碗摔在桌面。 “凭我三十八岁,你才十八岁,凭我是妈妈,你是女儿,你再敢叫我一句烂货看我不打烂你的嘴。”魏如愿似是因为怀孕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嚣张。 “烂货、烂货、你就是一个妥妥的烂货,阿行当年一点也没说错你!”河笙双手拄在餐桌上扯着脖子冲魏如愿一通怒吼。 “河笙,我看你真是欠收拾了,我不介意给你松松皮!”魏如愿一手扶着肚子一手将碗里的粥泼洒到河笙头顶,魏如愿知道河笙现在不敢拿她怎样,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护身符。 “你们两个差不多行了,我不想大早上就当裁判。”江克柔取来毛巾帮河笙擦掉衣服上的米粒和水滴,河笙觉得自己与展元相见的好心情顷刻全部都被母亲搅碎,她恨不得马上就离开这个乌七糟八的破烂家庭。 “喂,阿行吗?”河笙当着魏如愿的面给阿行拨打视频电话。 阿行在电话那头打手语问河笙因为什么找她,那孩子看起来有些病恹恹,河笙也顾不得那么多。 “阿行,你给我竖起耳朵听好,我要告诉你一个很重大的消息,我们伟大的妈妈又怀孕了!你好好想想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你觉得这个孩子生长在我们这样的家庭会幸福吗?不,不会,她会像你一样饱受欺凌地长大,她甚至有可能比你的经历更加悲惨,魏如愿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好妈妈,她只不过是一时热血罢了。 阿行,你忘记妈妈用一块生日蛋糕将你毒哑的事情了吗?你忘记妈妈用缝衣针帮你缝合胸部伤口的事情了吗?你忘记妈妈用藤条把你浑身抽得稀烂的事情了吗?你还记得那些人伤害你时妈妈站在旁边不闻不问的鬼样子吗? 第79章 阿行,你觉得这个孩子应该留下吗?如果你觉得这个孩子不应该留下,那你就现在、立刻、马上回到家里帮姐姐解决这个难题。你只需要在楼梯最高处轻轻推一下妈妈,她就会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塌塌地从上面滚落。你还可以像打沙包或者敲架子鼓一样用力击打她的小腹,我需要你用一顿实实在在的拳头来唤醒她的春秋大梦。 阿行,你来帮帮姐姐好吗?姐姐们需要你!如果你按我说的做就等于解救了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同时也解救了你不堪重负的大姐和二姐,反正精神病杀人也不犯法!”河笙一开始像个疯子般对电话中的阿行大肆发泄,后来随着谈话内容慢慢缓和了语气,河笙知道阿行向来吃软不吃硬,她亦见识过阿行的狠戾。 “河笙,你够了。”江克柔不由分说地从河笙手里直接夺走了电话。 “魏如愿,你等着,我暂时不能把你怎么样,但阿行可和我不一样,她对亲生父亲都能手起刀落,你对她来说又算是什么?”河笙一像头正在山间捕食的恶狼般直愣愣盯着魏如愿隆起的小腹。 魏如愿被河笙那阴森森的眼神盯得打了个激灵。 第50章 chapter 050 阿行像个木头人似的呆愣愣听二姐河笙在电话里一通大吼,那些内心深处已经结痂的伤疤又开始向外渗出鲜红的血滴。阿行早已经接受母亲与两个姐姐在心中将她视为一头阴冷怪物,她却从未料到二姐竟会用“精神病犯罪不需要负法律责任”的名头来愚弄自己。 河笙从小到大一直都执着于从自己手里抢夺各种东西,每当河笙用旧东西从阿行手里换来新东西的时候,她嘴角都会浮现出一种轻蔑而又得意的笑容。那个笑容仿佛在感叹,我真是太聪明了,你看这个傻子又上当了,你看这个傻子是有多么愚笨。 阿行在每次面对这样的河笙时都有一种想把她撕碎的冲动,每一次她都硬生生地逼迫自己如服药般无声吞咽下负面情绪。阿行觉得河笙虽然人很讨厌但命也和自己一样苦,她不能像那些人一样在二姐身上叠加苦难,否则这个家就会变得更加残破不堪,大姐江克柔也会因此躲在被窝里流更多的眼泪,她不想看见大姐再流泪了。 阿行在视频电话结束便开始像撕扯破布一般撕扯自己的身体,那孩子嘴巴里再次发出那种听起来极其压抑的呜呜呜声响,她撕碎自己身上的衣服后又开始用手狠命地抽自己的嘴巴,她一边扇自己的耳光一边将头咚咚咚地撞向墙壁。 何千舟试图拉住阿行,可她远远没有那个孩子有力气,两名家佣听到声音冲进房间将阿行反手按在床边,那孩子不停地蹬着双腿用力挣扎,活像一头在山林里被猎人俘获的野兽。 “深呼吸……”何千舟将手轻轻搭在阿行起伏的脊背上摩挲,阿行觉得自己好似在风雨中被一片温暖的海浪包围。 阿行急促的呼吸随着何千舟耐心地抚慰渐渐趋于平稳,她紧绷的四肢仿若失掉全部力气似的无力地摊开在床面。 “你们出去吧。”何千舟冲那两名家佣一摆手。 家佣们闻言立刻松开紧紧按住阿行的手臂,阿行的两只手腕被禁锢得留下一道红印。 “阿行,来,姐姐抱抱你。”何千舟坐在床边向衣衫凌乱的阿行张开双臂,阿行抬起一张红肿的脸跪在地上绝望地仰望着何千舟,何千舟那一刻很想把全世界都当做礼物送给阿行。 “瞧,你的脸都哭花了。”何千舟一边为阿行擦拭脸上的泪痕,一边为阿行整理散乱的头发。 何千舟张开双臂将阿行搂到自己怀中轻轻摇晃,那个人的柔软怀抱可以暂时令阿行忘却一切烦恼。 “你好些了吗?”何千舟捧起阿行湿漉漉的脸颊,那孩子嘴角上的血水已经凝结。 何千舟垂下头抽泣了两声。 “阿行,抬头看我,我先前是不是对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伤害自己?”何千舟目光一路坚定地追随阿行闪躲的双眸。 阿行闻言将食指与中指交叠冲着何千舟向下一顿。 “你之前故意用钥匙锯齿弄伤自己我就很生气,只不过那次没有处罚你,我认为情绪失控时伤害自己是一种很不理智的行为。我懂得你的难过,我知道你心中淤积着许多情绪需要发泄,但是你今天仍然需要为自己失控的行为付出代价。”何千舟牵起阿行的手将她领到位于走廊尽头处一间空房。 何千舟推开那间阿行从未进过的空房,琴姨跟过来将两桶黑白棋子像洒水似的哗啦哗啦散落在地面,阿行困惑地看着满地黑白棋子,她不自觉开始幻想何千舟命令自己将那些扁圆棋子吞咽进肚子里,她的肚子渐渐随着吞咽的动作隆起成一座山丘, “阿行,现在开始你需要把黑白两种棋子按颜色分开,如果分不完就不允许走出这个房间,也不准吃晚饭。” 何千舟坐在椅子上看阿行跪在地上一点点分拣黑白棋,她知道这是一个能令情绪平稳下来的方法。何千舟年幼时经常为频繁出席各种社交场合感到烦躁,每当她在众人面前表现得不够好,母亲回来便会把她关进这间房里分拣一整夜的黑白棋,母亲从来不会留在这间房里陪她,更不会给予任何安慰。 阿行直到下午才将地上的所有黑白棋分拣完毕,她感觉自己在分拣的过程中头脑空无一物,那些坏情绪在漫长的分拣过程中像融化的冰块一样消解。 第80章 “冷静下来了吗?”何千舟见阿行从地板上站起身开口问。 “嗯。”阿行嗓子里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你知错了吗?”何千舟紧跟着又问。 “对不起。”阿行先是将手掌伸平抬高至额头,随后用小指点两下自己胸口。 “既然知错了,姐姐就原谅你,我们一起去洗洗手吧,你的手上一定沾了灰。” 何千舟每一次给予惩罚都是像这样点到为止,她从来都不会像魏如愿一样对自己动用暴力,阿行实在很喜欢每天都跟何千舟待在一起。即便何千舟最近总是因为阿行表现不好罚她整理房间、清理地板,阿行仍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爱始终有增无减,那是一种即便频繁犯错也会被对方无条件原谅的爱。 “阿京来了,我们来看看她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阿行洗手时何千舟在她耳畔低语,阿行感受到何千舟温热的鼻息不自觉轻微耸了下肩。 何千舟牵着阿行一起穿过长长的走廊,阿行很喜欢自己的手被何千舟握住的感觉,她希望可以把自己的命运如同手掌一般交到何千舟手里,那样她或许对这个乌七糟八的世界多一点留恋,那样她或许能感觉到多一点的安全。 “白小姐,阿行小姐。”阿京见两个人从楼梯上下来从沙发上起身打招呼。 “阿行,你的新年礼物。”何千舟从阿行手里接过一双冰刀鞋和一支做工精良的弹弓。 阿行见到弹弓脸上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欣喜,她从未见过犹如艺术品般的弹弓,就连弹弓配套的钢珠上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阿行自从丧失说话能力之后时常会莫名对外界感到恐惧,魏如念小姨送给阿行的弹弓给了她一种特殊的安全感。每逢有人在阿行面前耀武扬威,即便她不反抗心中也有底,弹弓就是她守护脆弱生命的武器,她抵抗外界侵袭的盾牌。 “阿京选购东西一向精心,不愧是浅唐商店的顶级销售员。”白凌羽赞赏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宝石戒指。 “哪里,哪里,我们这个行业就是高级卖货郎而已。”阿京谦虚地摆手。 “卖货郎,你倒也想得出。”白凌羽成功被阿京逗笑,阿京一见白凌羽笑了便放宽心,只要白凌羽一开心,她就不愁这个月的销售额。白凌羽这种大客户一个人就顶几十名小客户,阿京平时必须事无巨细地去维护客户关系。 “白小姐,你看那棵树上还悬着一片枯叶呢。”阿京临走之前指着窗外的景观树对何千舟感叹。 “让她陨落。”何千舟好似准备要接住落叶般隔着玻璃窗伸出手掌。 阿行迫不及待地在院子里的花坛上摆放一排玻璃罐,何千舟见她从口袋里掏出弹弓眯着眼睛拉动皮筋儿发射钢珠。那只玻璃罐当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那个瞬间何千舟在阿行眼中看到一丝孩童的雀跃,原来这个脸上总是写着生无可恋的家伙也会因为得到心爱的玩具感到开心。 阿行一个接一个地打碎了花坛上所有的玻璃罐,她长久以来被迷雾缭绕的心头不知为何突然晴朗起来,阿行把那些罐子当成河笙、当成父亲,当成魏如愿,当成何大俊,她想把那些可怖的人像玻璃罐一样击打成碎渣。阿行最近常常被自己心中突然涌上来的种种奇怪念头吓到,她总是在梦里梦到自己被人面兽身的父母撕碎,继而自己也变身成为和他们一样的怪物。 “阿行终究是个在市井里长大的野孩子,小世一辈子都不会碰弹弓这种东西。”白凌羽端着一杯热茶站在落地窗前对琴姨感叹,她起初也想像何千舟一样把阿行当成小世的替代品,但她于天长日久中日渐发现,如果想要在心中彻底抹掉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实在很难。 “虽然两个孩子的性情确实很不相同,阿行确实能和小世一样起到治愈小姐的作用,您当初的预想全部正确。”琴姨站在白凌羽身旁感概地附和。 “怎么讲?”白凌羽从窗外收回目光。 “现在小姐给阿行喂退烧药的时候已经不需要我二次确认了。” “当真?”白凌羽挑眉。 “当真,我怎么敢欺骗您,我觉得如果阿行能多在小姐身边呆几年,小姐兴许真的能痊愈,您带阿行回家这个决定简直不要太明智……”琴姨对何千舟未来的康复充满信心。 “启眉苦心作出的治疗计划果然没有白费,我先前还对她的这个提议半信半疑。她那个人做什么事都有头没尾,心理学的确是在国外念过两年,只可惜念到一半就退学四处旅行。”白凌羽其实在内心很羡慕这个年近四十岁依旧我行我素的密友,那个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懂得身为一家之主的沉重。 “您的意思是为小姐安排治疗计划的不是专业心理医生?”琴姨听到白凌羽的话心中一惊。 第51章 chapter 051 江克柔为接送河笙高考提前给家中汽车加满了油,河笙距离高考还有三天,她不知为何觉得比自己高考还要紧张。江克柔为了给河笙创造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每天都得反复叮嘱大着肚子躺在家中的魏如愿。 “克柔,你最好想办法让河笙在高考结束前别看手机。”河笙班主任祁亚蓝早上三四点一遍又一遍打给江克柔。 “祁老师,河笙身上发生什么事了吗,她这阵子每天放学都有好好在家学习。”江克柔夜里翻身时看到手机屏幕亮起便迷迷糊糊接起电话。 第81章 “河笙被她的交往对象在网上控诉平民假装大小姐,网友们已经根据帖子中的相关信息扒出了河笙现实身份,你知道河笙这孩子一向心气很足,我担心她得到消息受到打击……克柔,你这几天一定要在家看好她。”祁亚蓝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对江克柔千叮咛万嘱咐。 “我知道了,祁老师,我尽量想办法让她这几天不碰手机。”江克柔心情沉重地挂断了祁亚蓝电话。 河笙有每天晚上把手机放在枕头下睡觉的习惯,江克柔打算等河笙明早闹钟一响就找借口把妹妹手机收走。她倚着床头打开手机社交软件搜索河笙姓名,果然弹出一篇阅读量高达几百万的网络热帖,热贴下方沸沸扬扬好几万条留言。 《揭露“大小姐”的假面》 首先我要对一直以来在网络上关注我们的朋友说一声抱歉,很抱歉要在你们面前亲手戳破五彩斑斓的爱情泡沫。我在这里不得不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我的女朋友她是一个品行恶劣的谎言家,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无法再继续。 如果你们看过她的社交主页一定以为她生在富贵之家,你们会看到她在留言中刻意低调地炫耀自己的家世,你们会看到她暗戳戳地向他人显摆自己在物质方面的奢侈。她在众人面前所呈现出的一切都是出自精心策划,她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满足自己日渐膨胀的虚荣心,她所呈现的高贵,她所呈现的不凡,全部都是刻意,全部都是假装。 “大小姐”原名河笙,她十八年前出生在个条件十分一般的普通家庭,母女三人住在地处偏僻的市郊老巷受家中亲戚接济生活。她的亲生父亲在十几年前就离开了家,她的母亲多年以来无所事事,每天跟在麻将馆的朋友们身后混吃混喝,这便是她隐藏在“大小姐”华丽包装下的真实生活。 我因对这件事情十分震惊所以对她展开了细致的调查,我通过她过去的朋友和同学得知,“大小姐”品行十分恶劣。年幼时她常因为零花钱不够在路上打劫看起来比较好欺负的低年级同学,小学和初中屡次因为盗窃行为被学校通报,高中后曾因在商场偷窃化妆品和邻居的钱包在公安局留下案底。 “大小姐”因为长期以来的自卑造成心理极度扭曲,她在几个月前幸运地得到了一个企业家女儿去世后留下的一批遗物,便开始通过那些价格不菲的遗物在网络上故意营造一种富贵、低调、神秘的人设,从而大肆满足她内心深处的炫耀欲。 我之所以发现这个骗局还要衷心感谢企业家女儿男友的好心提醒,那位朋友通过照片上hs字样认出了女朋友的遗物,他不希望女朋友的遗物在网络上被人拿来刻意炫耀,同时亦对这个满口谎言的女孩真实身份提出了质疑,我在朋友和网友们的多重帮助之下花费许多时间最终识破了这个骗局。 现在我把自己的受骗经历发布到网络上警醒大家,如果在生活中遇到这个贪婪的谎言家千万不要受骗,我将于文章下方公布一段她喝醉时与我的谈话录音。那时我还以为这段对话只是她酒醉后与我调笑,谁料想她在生活中竟真的是那种不堪角色。 ●rec 展元:我亲爱的大小姐,稍微抬一下胳膊,你压到我的头发了。 河笙:呵,去他妈的大小姐,真好听,你再叫几声我来听听。 展元:好吧,我亲爱的大小姐,我亲爱的大小姐……河笙,你酒醉之后真像变了个人。 河笙:嚯,好爽,继续叫,我这辈子就爱听这个! 展元:我亲爱的大小姐,我亲爱的大小姐…… 河笙:好听,真悦耳,只可惜我不是真正的大小姐。 展元:如果你不是真正的大小姐,那你又是什么呢? 河笙:我是烂人,我是小偷,我抢过劫,我杀过人,我这个人什么下作的身份都有但就不是真正的大小姐 ,如果我毫无顾忌地露出皮囊之下的本相会吓到你吗?如果我卸掉这一身光鲜亮丽的包装,你还会爱上这样平凡龌龊的我吗? 展元:别拿这种事开玩笑,你才不是那种人,我爱你,我亲爱的大小姐。 江克柔面色惨白地听完了文章下面附带的录音,那段录音文件里传出的确确实实是妹妹河笙的声音。江克柔在夜色中蹑手蹑脚地走到河笙卧室门口,她隔着门板听到房间里面传来妹妹河笙断断续续的哭声。 “姐姐,全毁了,一切全都毁了。”河笙见江克柔敲门进来不自觉抽泣得更大声。 “高考时只会有小部分同学和你分到一个考场,即便分到同一个考场也未必分到同一间教室,那些人应该没有机会认得出你。”江克柔强装镇定安抚河笙,她必须在妹妹面前伪装成一个沉稳的大人。 “真的吗?”河笙半信半疑。 “高考这么重要的人生大事,那些考生哪有时间关心你的身份。你现在马上就不再属于青城一中,等到三个月后你会去到另外一个城市上大学,你身边会换上另一批同学,那时这件事早就余波已平,根本影响不到你。” “姐姐,我当真可以不受影响吗?”河笙一时间停止住哭泣。 “当真可以,那个帖子上并没有露出你的五官,只是有姓名而已,你还记得一句话吧——互联网没有记忆,只要你能坚持到全新的新闻出现这件事就会被成功覆盖,你一定要拿出最高的心理素质挺过这段时间。”江克柔连哄带骗地安慰河笙,除此以外她不知道该怎么给妹妹建立信心。 第82章 河笙不吃不睡地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躺了三天,任凭江克柔如何哄都不肯起身看一页书,吃一口饭。高考那天早上江克柔把河笙硬是从床上拽起来,她把河笙拉进浴室简单擦洗了一下身体,又帮她换上一件样式极为朴素的短袖。 “你把这碗粥喝下,我马上给你一千块。”江克柔把一碗白粥推到河笙面前。 河笙目光呆滞地坐在那里回味几秒江克柔的话语,随后端起碗把热腾腾的粥咕咚咕咚几口喝掉,江克柔见何笙喝光了粥从钱夹里数出十张一百块塞到河笙手里。 “高考这两天你每顺利考完一门功课,我都会当时奖励给你五千块现金,我这学期拿了奖学金。”江克柔逼不得已只得用这种方法来让河笙尽快恢复状态。 “好,我答应你。”河笙从江克柔手里接过考试专用的透明笔袋,姐姐早已经帮她把准考证、证件和文具提前备好。 河笙一路低着头忐忑地找到了自己考场所在的教室,她第一门科目的座位很幸运地位于班级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铃声吓得河笙打了个激灵,她颤抖着手在试卷上填写姓名考号。 那些平日里熟记在心的知识点和展元一样背叛了她,河笙像一只迷途的蚂蚁一样在答题卡上反复涂涂抹抹,她的头脑时而混乱,时而清醒,她记忆里的有效内容像被江风卷走的落雪一般四处飘散回不到原点。 河笙逼着自己硬是将答题卡的每一处空白都填满,无论错对,她都不想在至关重要的高考答卷上留下任何一处空白。令河笙感到惊讶的是,高考作文题目竟是你如何理解“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彼时河笙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班主任祁亚蓝送给她的那两张邮票,她拄着下巴思忖半晌在密集的小方格里写下: 黑白兀鹫据说是世界上目前已知能飞得最高的鸟类,我的老师曾经送给我两张印有黑白兀鹫图案的邮票。老师说那两张邮票是她丈夫从乌干达带回来的收藏品,因为我曾对她说过我的理想是当飞鸟,因为我曾对她说过我想远离家的牢笼,所以老师才想把它们转送给我。我现在回想起来老师当时的这个行为一定饱含着深意,只可惜当时我满脑子都在琢磨邮票的价钱…… 河笙答完试卷像洗过澡般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她故意拖拖拉拉最后一名走出教室,考场门口来接孩子的家长已经散了一大半。河笙用透明笔袋挡住脸打开江克柔车门,江克柔见河笙上了车便递给她一叠五千块的纸币。即便处在如此窘迫的境地,河笙将一沓钱握在手里依旧感觉很安心,姐姐果然了解自己了解到骨子里。 “吃点午饭,下午继续。”江克柔一句都没有问河笙考得怎么样,她明白木已成舟,现在开口只会给妹妹徒增压力。 河笙从姐姐手里接过保温饭盒胡乱吃了几口饭菜,江克柔让河笙在车里眯一会,河笙一闭眼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展元拿着百合花站在楼下等她的样子。那一刻她忽然想明白展元或许喜欢的只是她的“大小姐”身份,她或许也根本不喜欢展元,她喜欢的只不过是那个人口中一句又一句的“我的大小姐”,两个各有贪图的人恰好填满了对方的缺乏。 “清醒一下,时间到了。”江克柔掏出湿巾为何笙擦了一把脸。 河笙推开车门几十个高举手机的网络博主一股脑簇拥到身前,她被那帮人像围猎似的囚禁在一堵厚实的圆形人墙里。 “河笙同学,你能向大家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在网上冒充富家女吗,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欠公众一个解释吗?” “河笙女士,你为什么要欺骗展元对你的感情,你这个人平时是不是极度自卑,极度虚伪?” “河笙小姐,你欺骗公众信任是出于虚荣心作祟吗,你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有个很有钱的爸爸?” “河笙,听说你打过劫还杀过人,你所讲述的事情是否真的曾在现实世界中发生过?” 河笙双手拼命捂住耳朵一脸痛苦地晕倒在水泥地面。 第52章 chapter 052 阿行生日那天青城知名甜品店送来一只小鸽子图样的蛋糕,白家厨房提早准备了寿星面和各种清淡菜品,客厅里堆着一摞卡通图案包装的生日礼物,家佣们一清早就开始在家里忙上忙下地为生日做各种准备。 阿行过去十四年人生只在家中简单地庆祝过一次生日,那天妈妈用下了药的蛋糕永远地剥夺了她发出声音的权利,她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吃过一次奶油蛋糕。阿行在外婆家生活的那六年里,每到生日那天外婆都会一脸慈祥地塞给她五十块钱,阿行拿到钱后便会去镇上的食杂店里买摔炮、手电筒之类的小玩意。 家佣将生日礼物与厨房备好的菜打包好放到汽车后备箱,钟叔打开车门,何千舟提着小鸽子生日蛋糕落座,两个人身上都穿着一袭黑衣。钟叔发动汽车引擎载着何千舟缓缓驶出大门,白家宅院又重新回到往日里的宁静。 阿行在白家后院的一处闲置花坛上摆了几只玻璃罐,她每隔几天都会来这里玩一会儿弹弓。何千舟要求阿行每次玩过弹弓之后必须自己打扫玻璃罐碎渣,那个人对阿行说要把那些玻璃渣想象成被击碎的坏情绪,打扫玻璃渣就是打扫坏情绪。阿行觉得何千舟有时很像是自己的姐姐,有时又很像是一个极其护短的年青家长。 “阿行,给你。”园丁的女儿小絮将阿行拉到她和父亲居住的小屋。 第83章 阿行低头一看手里被塞进一个煮熟的鸡蛋。 “生日快乐,阿行。”小絮拍着手为阿行唱起了生日歌。 阿行用手指在太阳穴旁打了个问号,问小絮为何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 “白家上下都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和二小姐的生日是同一天,大小姐刚刚出发就是去墓地给二小姐过冥寿去了。”小旭边说边把阿行拉到餐桌旁。 “琴姨和大小姐请示要不要给你也过过生日,大小姐不准,我就想着偷偷给你这个寿星仔煮碗生日面,我爸让我煮个鸡蛋给你滚一滚运气。”小絮把面条推到阿行面前哭笑不得地催促,“你倒是把鸡蛋在桌子上滚一滚呐。” 阿行便遵从小絮的嘱咐把鸡蛋在桌子上来回滚了滚。 “我爸说太太一天到晚想办法让你发烧吃药,你这身子不知道还能经得起多久她的折腾,你将就着拿着鸡蛋许个愿吧,许个长命百岁之类的愿望,但愿太太大发善心,别把你的小命折腾没。”小絮随手拽过来一张木板凳。 “吃面吧,当心烫。”小絮递给阿行一双筷子,阿行略微有些不自在地坐在凳子埋头上吃了几口碗里的生日面,小絮又开始拄着下巴在阿行面前絮絮叨叨,“如果你将来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可别记恨我和我爸,我们没完没了折腾你发烧吃药都是太太的馊主意。” 阿行就这样在园丁父女的房间里庆祝了十五岁生日。 何千舟那天傍晚时才和钟叔从墓园回到白家,晚餐时气氛异常凝重,阿行能感觉到何千舟周身好似被一团乌云笼罩,那个人好像又犯了“不快乐的病”。 “雨棠近期回国了,你不去看看她吗?”白凌羽假装不经意提及。 “她回来就回来吧,和我没关系。”何千舟语气淡淡地回复母亲。 “阿行,医生嘱咐过你不可以只吃蔬菜,鱼类肉类必须也得补充全面,总挑食可不是好孩子。”白凌羽夹了块排骨放在桌子上那只卡通造型空碗里推给阿行。 阿行见白凌羽把那只卡通造型的碗推过来差点吓掉手里的木筷,白家人都知道餐桌上那只空碗属于何千舟的妹妹小世,何千舟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在餐桌上摆上小世的碗筷。 “你这孩子,我的话也不听?”白凌羽冷冷扫了阿行一眼。 “这块好一点,阿行。”何千舟将那块排骨夹到自己碗里,又重新给阿行碗里加了一块。 那天晚上何千舟睡觉的时候没像往常那样怀里搂着阿行,她身体冲着墙壁背对着阿行侧睡。阿行枕着胳膊凝望何千舟的背影,那个人其实并没有入睡。阿行也想像何千舟搂着自己那样把她护在胸口,阿行好想让自己快点长成大人,那样她就可以好好保护何千舟。 周五下午何千舟照旧空出时间带阿行去看心理医生,阿行推开咨询室的门看到罗启眉一如既往地坐在那里等待自己。罗启眉担忧地看着面前这个身体越来越孱弱的孩子,她不知道阿行的身体是否能够坚持到计划完成。 “那天为什么你没有吃凌羽夹到小世饭碗里的那块排骨?我们最新计划的第一步是让何千舟对发烧服药这件事脱敏,我们计划的第二步是渐渐撤掉餐桌上小世的那只空碗,你为什么不好好配合?”罗启眉双手交握在身前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阿行。 “因为那天是小世的生日。”阿行用手语回答罗启眉。 “生日又怎么样?难道生日不是最佳的考验时机?你究竟在怕什么?你不吃掉那块儿排骨是怕何千舟发起脾气来连你都打吗?”罗启眉一句又一句地逼问阿行。 “我不怕,即便千舟要杀我,我也不怕,我只是害怕她伤心,我不想在小世冥寿那天伤她的心,你们不应该这样心急,如果万一刺激到她该怎么办?”阿行将眉头拧成山川反问罗启眉。 罗启眉闻言抿了抿嘴唇半晌没有答话,她不知道该如何对阿行解释,罗启眉之所以加速计划大部分是因阿行身体现在变得很差,她需要在阿行身体出问题之前彻底医好何千舟,否则现在所做的这一切都会变成回射向何千舟的子弹。 那天阿行离开之后罗启眉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她从小接受的是利己教育,母亲花费许多心力将她培养成自由果敢的女性。罗启眉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另外一个人产生如此强烈的献身精神,阿行明知道自己在何千舟的康复计划里只是一个工具,她却心甘情愿为何千舟改变习惯,付出健康,心甘情愿被何千舟一次次误解,一次次被惩罚。 罗启眉一眼就能看透何千舟对阿行的感情大部分是出自小世,可她却看不透阿行对何千舟的付出究竟是出自什么心理,罗启眉想不通一个十五岁的孩童会在另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身上渴望什么,贪图什么,索取什么,景仰什么……罗启眉无法理清两人之间像谜团一样的复杂情感,她只觉得阿行仿若把何千舟奉若心中的神明。 “阿行,罗医生今天与你的对话内容是什么?”何千舟在那晚临睡前突然开口问坐在椅子上玩拼图的阿行。 何千舟在阿行身上完全感觉不到心理治疗的积极进展,阿行自打开始每周五时长五十分钟的心理治疗之后,唯一改变就是身上多了一堆需要被何千舟频繁纠正的小毛病。 阿行被何千舟的突然袭击问得明显一愣怔,何千舟已经几个月没有过问心理咨询内容,所以罗启眉并没像最初几次那样教阿行如何应对何千舟的问话,阿行每次从罗启眉咨询室回来脑子里都装满了何千舟的下一步康复计划。 第84章 “医生问我最近在做什么?”阿行试图随便编几句对话应付。 “那你怎样回答?”何千舟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行双眼。 “我说在学习功课。”阿行慌忙低下头不安地揉搓双手。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何千舟咄咄逼人地追问阿行。 “我还告诉医生,我最近很喜欢玩拼图。”阿行低垂着头对何千舟打手语。 “医生怎样回答?”何千舟语气骤然变冷。 “医生说玩拼图是一项很好的爱好。”阿行艰难地应付何千舟。 “你在撒谎……”何千舟下了断言。 “我没有。” 阿行心虚地辩解。 “你再敢骗我?”何千舟嗓音又凌厉了几分。 阿行听到何千舟那凌厉的嗓音便垂下胳膊不再对她打手语,阿行一方面为再次惹怒何千舟而感到愧疚,另一方面却不由自主地沉醉于何千舟初雪般的清冽声线,何千舟前一刻嗓音中凌厉起来的那一下下宛如琴弦般撩拨阿行心灵,阿行觉得自己仿若忘我地徜徉于世间最空灵最动人的玄妙乐章。 “我最近是不是太宠你了,你怎么敢在我批评你的时候走神?”何千舟的手不知何时拧住了阿行的耳朵。 阿行连忙目光躲闪着为走神向何千舟表示对不起。 “你的对不起里面没有歉意,难道你以为我想要的单纯是‘对不起’这三个字,难道你以为犯错时只要甩出这三个字就会得到原谅?如果意识不到错误,我要你这干巴巴的‘对不起’又有何用?”何千舟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仍旧不肯松手。 阿行思忖良久深吸一口气屈下双膝跪在床边,何千舟见阿行下跪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外婆当年对她的教诲,“白家长女的字典里绝对没有‘跪’字,‘跪’意味着祈求,‘跪’意味着服从,‘跪’意味着奴性,‘跪’意味着家主地位的坍塌…… “阿行,快起来!你不可以跪我,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你不是任何人的奴仆!”何千舟松开手俯身将跪在自己脚下的阿行扶起,她发现阿行人又比从前清瘦了许多,那孩子身体近来似乎愈发清减,轻得好似是天边随着秋风游走的一片云朵。 “阿衡犯错时可以向你下跪,我为什么不可以,难不成还有什么能比下跪更能表达歉意吗?”阿行憋着嘴巴满心不解地望向何千舟。 “你不可以,你在我心目中很特殊,阿衡怎么配和你相提并论,我不允许你在我面前这样卑微!如果你想好好地表达歉意,只需要在道歉的时候诚恳地看着我的眼睛就好,不许躲闪,不许逃避,我会在你我对视的那一刻就马上原谅你。”何千舟安抚似的揉了揉阿行泪水与汗水混杂的湿漉漉面颊。 阿行这一次看着何千舟的眼睛用口型很郑重地对她说了一句对不起,阿行一直以来都因为治疗计划的事情对何千舟感到十分抱歉,她一直都在罗启眉与白凌羽的引导之下故意生病,故意延续小世的生活习惯、饮食习惯。何千舟从始至终都被身旁最亲近的人蒙在鼓里。 阿行知道自己正在白家参与一场结局未知的盛大欺骗,阿行觉得她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对何千舟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她这一次道歉时目光没有躲闪,没有逃避。彼时她忽然发现何千舟生气起来令人惧怕的眼眸璀璨得有如神迹,阿行多想纵身一跃坠入何千舟眼眸,她想一生沉溺在那片神迹里。 第53章 chapter 053 河笙经历网络博主骚扰缺席了高考剩下的几门科目,她脑海中所有熬夜苦记下来的知识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符号,即便把再多的现金摆在面前,她也没有勇气重新再进入一次考场。河笙把堆在书桌上的所有教科书和学习资料当做废纸卖掉,她自知这辈子已经无法再走高考这条路。 阿行年幼时拜母亲所赐丧失掉原本极其出色的学习能力,那孩子好像在无形之中已被家庭啃食到只剩下一层空壳。河笙在十八岁这年彻头彻尾体会到阿行当年的感触,那种感觉好像一双无形的手伸进脑子里切断了电源,不仅如此,它还不声不响地掳去了河笙生命里最生动最鲜活的那一部分。 江克柔与祁亚蓝建议河笙到相邻的陆城再去复读一年,河笙断然拒绝了两个人的提议,她觉得人生有许多条路可走,江克柔与祁亚蓝将高考视为一切的思想太过落后。现阶段她只想躲在家里等待人们遗忘展元揭露真相的那篇文章内容,她私下里曾试图举报过好多次,每一次举报结果都以失败告终,网友们甚至将“大小姐的假面”归为了当年标志性互联网事件。 河笙曾戴着口罩偷偷去过一次展元位于路德路的摄影工作室,那里早已人去楼空,河笙陡然想起展元第一次在网络上留言时说她是个业余摄影师,可是业余摄影师又怎么会拥有自己的摄影工作室?河笙后来在网络上看到过展元最后一次为自己拍摄时的那台新相机,它的售价竟然高达数十万元。 河笙现在回想起来展元的物质条件其实要远远优越于自己,只不过自己那时过于沉溺于被捧上云端的感觉,从而忽略了许多细节。展元事后毫不留情地拉黑了河笙的联系方式以及社交账号,河笙每次看到手机里那张颈子上满是吻痕的相片都觉得十分讽刺,但她却始终舍不得删除,河笙不是舍不得展元,她是依旧留恋于那场浮华奢靡的美梦。 “钱准备好了吗?”沙琪在“大小姐的假面”事件爆发两个月后又发来勒索短信。 第85章 “准备好了,老地方。”河笙在牛皮纸信封里装了一叠花花绿绿的过期优惠券,窝在家里两个月的她想借着这个机会出去透透气。 沙琪每一次都把见面地点选在当初事发时的那条偏僻小巷,河笙当然懂得沙琪这样做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过去犯下的罪行。那根脚下曾躺着濒死孩童的废弃电线杆如今仍旧深深地埋在土里,河笙每次见到那根电线杆不仅不害怕内心还会燃起一阵兴奋感,她永远也忘不掉站在高位主宰他人生命时的神奇快感,那种感觉比被人称为“我的大小姐”还要更令人飘飘欲仙。 “大小姐,我的钱呢?”沙琪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 “给你。”河笙扬起沉甸甸的信封抽打沙琪面颊。 “你什么意思?你就不怕我在网上……”沙琪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威胁河笙。 “我之前答应给你钱是为了不戳破大小姐的人设,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多一桩丑事又算什么?”河笙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 “你就不怕?”沙琪鼓起勇气进一步试探河笙。 “我怕什么,现在你说得好像这件事和你没关系一样,当年你不也是参与其中了吗?即使你公开了又能怎么样?那时我们都是才十二三岁的未成年学生,对方根本没有机会追究我们的法律责任,最多不过是像现在一样被整个社会唾弃而已。”河笙每向前一步沙琪就神色慌张地后退一步,沙琪后背最终抵上了那根冰冷的电线杆。 “河笙,我需要钱,你帮帮我……”沙琪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你知道的,我没钱,我先前拿给你的那些钱是我外婆车祸去世的赔偿金,你花的可还安心?”河笙见沙琪在自己面前露怯发出一声轻笑。 “河笙,对不起,我实在是被逼无奈……”沙琪低垂下头向河笙道歉。 “既然知道对不起,那以后就不要再纠缠我,我没有钱,只有一条命,如果你把我逼急了,我就和你命对命!” “河笙,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我家里实在是需要钱……”沙琪带着一颤一颤的哭腔蹲在地上向河笙苦苦央求。 “你去找她们三个呀,她们三个哪一个不比我有钱?你干嘛揪着我这个穷鬼不放?葛思嘉的爸爸听说最近要升官,周海眠高中退学后跟了个矿老板,韩亦宵现在人在澳门赌场里当荷官,哪一个不是钱包满满?“河笙将苦苦哀求的沙琪一个人留在漆黑的巷子里。 河笙戴着鸭舌帽与口罩一个人行走在青城秋日里午夜的街区,她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呼吸过室外的空气。同学们都趁着漫长的暑假和父母或者朋友一起四处旅行,何笙几十天以来却像个见不得光的虫子一样每天不见天日,她压抑得仿佛大半截身体都被埋进土里。 河笙拎着街边便利店买来的啤酒来到久违的青花江边,月光的清辉如碎银一般铺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一阵江风吹过,河笙胡乱绑起来的头发垂下来一缕,她拆下发圈试图重新梳理,又落下一缕,河笙失去耐心索性将发圈扯下来扔到脚底。 江风卷着啤酒易拉罐空瓶发出哗啦哗啦地刺耳声响,河笙醉醺醺地侧躺在青花江边的长椅上闭上双眼,江风吹来,她感觉自己仿若一方浮木飘荡在水面。那天晚上河笙在梦里又遇到了口口声声叫着自己大小姐的展元,她又像一只高傲白天鹅似的盛装出席段小幼的生日聚会。如果有可能的话,河笙真的想将自己的人生永远定格在这场浮华之梦。 “哎呦,这不是前阵子网络上的那个大小姐吗?” “大小姐,今天怎么穿着这么寒酸呢?” “大小姐,你是被富豪爸爸赶出家门了吗?” “大小姐,听说你吹牛杀过人,你究竟杀的是谁?” 河笙第二天清早被一群端着手机拍摄视频的人吵醒。 “你们全都给我滚开,我唾弃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狗崽子,下三滥!”河笙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狠命地抽打那些围观者,那些好事的人像过街老鼠一样抱着头狼狈四散。 河笙竖起衣领挡起自己半张脸返回巷中自家小院,江克柔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准备早餐,魏如愿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倒在沙发上鼾声如雷,彼时这个四面漏风的破败之家竟奇妙地赋予河笙一种安全感。 “河笙,你怎么从外面回来?我还以为你在房间里睡懒觉呢。”江克柔在水槽前一回身看见正蹲在门口换鞋的妹妹。 “我去外面散散步。”河笙放下衣领故作轻松地回答江克柔。 “魏如愿,起来吃饭。”江克柔走过去轻轻摇晃母亲的双肩。 “早餐还是晚餐?”魏如愿抻抻胳膊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早餐。”江克柔将热牛奶分别倒进三个玻璃杯。 “江克柔,河笙、宋青行……我的下一个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呢?”魏如愿从洗手间回来时一路走一路叨念。 “姓什么?”河笙轻蔑地撇了一眼母亲。 “啊?”魏如愿每次怀孕都会比平时头脑更迟钝。 “我在问你的第四个孩子姓什么,听不懂吗?”河笙坐在餐桌前揶揄母亲。 “姓陆。”魏如愿往嘴巴里塞了一口面包信口胡扯。 “孩子大名我不会起,小名就叫路由器吧,民间说孩子起个随便点的名字好养活。“河笙一时之间来了兴致。 第86章 “路由器,这名可以,皮实耐用还洋气……”魏如愿根本没有意识到河笙是在拿她开玩笑。 河笙吃过早饭回到自己卧室拉开厚重的暗红色窗帘,窗棂将光影切割成几列倾斜的浅黄碎片。江风一夜吹得人头痛欲裂,河笙打开抽屉摸出两片止痛片就着白开水咕嘟咕嘟吞咽。 “嗡,嗡……”河笙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沉闷地震动声响,她挽起长发掏出手机,知名网络媒体的推送新闻下一秒映入眼帘。 《假面大小姐今日再现江湖》 我市热心群众今早拍摄到曾经在网络上掀起巨大风浪的”大小姐“半夜留宿青花江边,疑似被赶出家门,境况实属凄惨…… 河笙面色惨白地点开新闻下方一条条新鲜出炉的网友留言。 “鄙人是大小姐青城一中的同班同学,我可以用生命发誓这个女人在日常生活中谎言连篇虚荣至极。你们知道吗,大小姐为了在我们面前炫耀竟然租名车参加同学生日聚会,最为可笑的是——她为了演戏演全套还像模像样地雇了一名司机,我们全班都险些被她这个狡诈的坏女人蒙骗。” “尊敬的诸位网络看客,且听知情老邻居来说句公道话,大小姐身世其实挺惨,她有一个趋炎附势抛家弃女的父亲,同时还有一个性瘾患者的母亲……大小姐在家中排行老二,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所以她的性格自私、扭曲、变态,你们可否尝试换一个全新角度来诠释大小姐?” “河笙初中时是我们学校知名的三只手女将军,她不止一次偷走我们的零食、文具、饰品,我们班同学谁都不愿意跟她分到一个学习小组。” “我小的时候曾被大小姐抢走了一个学期的午饭钱,她当时还狠狠给了我一记爆栗,我们私下里都偷偷叫她打劫妖怪或是河魔少女。” “每到寒暑假大小姐经常来我们家店铺选购新款服饰,她通常穿几天过过瘾就会带着一身汗臭的衣服来退货,我们店铺已经将她拉入了客户黑名单。” “严正声明:本人祁亚蓝是河笙高中班主任,河笙是一名勤奋优秀的好学生,该生就读于本校三年期间品行端正,成绩优良,我以人格担保为她作证。我在此希望一些无良网友不要出言污蔑诋毁我的学生,我将联络青城最顶级的律师对所有网络恶意诽谤追责到底……” 河笙指腹久久停留在班主任祁亚蓝的那条严正声明,她嗓音颤抖着口齿不清地将祁亚蓝那条留言又重新读了一遍,祁老师的留言果然像她为人一样传统古板,字里行间散发出一股年代久远的旧书霉味。 “祁老师……”河笙在通讯录里翻出祁亚蓝的电话。 “河笙,你不要被网络上的那些诋毁……”祁亚蓝话只说了一半便被河笙打断。 “祁老师,你删掉那条留言吧,没有人在诋毁我,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河笙挂断电话之后双手掩面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第54章 chapter 054 何千舟的姨妈白凌霜傍晚时分拖家带口地来白家做客,白凌羽一见妹妹那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便知她是吵架后带着孩子们离家。何千舟自从小世失声之后一直都对姨妈和父亲态度很是冷淡,她认为姨妈、父亲、母亲与自己全部都是不可饶恕的罪人。 如果不是当年父亲错把药放进了五斗柜抽屉,如果不是姨妈非得在那一晚因为丈夫出轨闹自杀,如果不是年少的自己太过无知太过粗心,如果不是那场阻塞交通的罕见特大暴雨,小世就不会在何千舟记忆里一直停留在八岁。 白凌羽差琴姨上楼叫了三次,何千舟才带着阿行下楼,姨妈坐在沙发上向白凌羽与何千舟哭诉丈夫如何爱上了别的女人。何千舟自从懂事以来每隔一年半载就得被迫观看姨妈表演一次重复的剧情,《姨妈的哭诉》久而久之成为了白家大舞台每年不定时上演的固定剧目。 即便姨妈在白凌羽母女面前哭得再伤心再可怜,只消姨夫一出现,她都会乐颠颠地摇着尾巴跟那个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回家。每每目睹姨妈见到姨夫时脸上绽放出那种情难自制的欣喜,何千舟便觉得默默容忍的姨妈与滥情的姨父同样可恶。 “家姐,听说你收留了个小哑巴,是她吗?”姨妈的小女儿千舒一脸好奇地问表姐何千舟。 “她叫阿行,不叫小哑巴。”何千舟蹙起眉头纠正表妹的措辞。 “小哑巴,你一句话都不会说吗?”千舒调皮地吐了下舌头伸出一根指头戳阿行胳膊,阿行被千舒戳了一下瘪着嘴向何千舟背后缩了缩。 “阿行不会说话。”何千舟代替阿行回答千舒。 “家姐,你可以把她借给我玩几天吗,我觉得这小哑巴木木的,呆呆的,还挺好玩的?”千舒扯着何千舟衣袖撒娇似的压低声音央求。 “你当阿行是玩具吗?你想玩就玩?”何千舟无奈地甩掉千舒胳膊。 “家姐,这孩子的神情举止活脱脱就是小世翻版,两人之间未免也太相像了,简直从一个模子生出来,你是从哪个角落里翻出的这个宝贝?”姨妈的二女儿千瑜盯阿行清瘦的面庞慨叹。 “白鹿山。”何千舟伸手拍了拍阿行不自觉弓起的后背,阿行便挺直脊背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 “阿姨说小哑巴外婆死了,妈妈和小姨也不要她,她身世还怪可怜的,像小流浪狗一样可怜巴巴,好在阿姐愿意把它收留在白家。”千瑜用一种怜悯的眼光上下打量阿行。 第87章 “她也算是沾了小世的光了,只是身子这么孱弱能养得活吗?”千舒在一旁点头附和。 “你们两个越来越没有礼貌了,阿行虽然无法说话,但是她耳朵不聋,你们就这样当着阿行的面正大光明谈论她,谁给你们的胆量?”何千舟冷着一张脸呵斥面前还在上高中的两个表妹。 “家姐,对不起,我还以为小哑巴是聋人……”千舒慌忙拉着妹妹千瑜低下头向何千舟道歉。 “又叫小哑巴,千舒,我是不是见面第一句话就告诉你不要这样称呼阿行!千瑜,我是不是告诫过你永远不要在我面前提及小世!如果你们两个记忆力这么差,我不介意像小时候那样帮你们长长记性!”何千舟的表情犹如暴雨来临一般阴沉。 “家姐,我们不敢了……”两个表妹慌张地对视了一眼。 “白家的规矩是让你们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接受训话吗?”何千舟厉声问两个表妹。 千舒与千瑜闻言像装了弹簧似的立即从沙发上起身,阿行偷偷地瞄了一眼周身散发出一股冷意的何千舟,她觉得那人好像天生就带着一种威严。 “你们两个从现在开始去跪在玻璃窗前,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乱动,不准起身,家佣们经过窗前的时候,正好可以顺路参观一下白家不懂礼貌的表小姐们。”何千舟对两个多话的表妹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她本不想在几个月未见的前提之下对表妹翻脸,奈何那两个家伙竟然频繁触碰自己底线。 白凌霜见自己女儿刚进屋两小时不到就被罚跪,百味杂陈地抿了抿嘴唇,她在那一刻仿佛忘记了正在像阿姐控诉丈夫的不忠。白凌羽嘴角憋着笑意味深长地看妹妹在自己面前一瞬失神,她知道妹妹见到眼前着情景一定想到了久远的从前。 “阿姐,千舟教训起人来可真有你当年的风范,我一回想起当年的你就腿软,现在我一见千舟冷脸也腿软。”白凌霜呆呆望着两个女儿在窗前乖乖罚跪的背影感叹。 “白家长女无法逃脱的宿命罢了,白家家规上清清楚楚写着长女必须担负起管教家族后辈的责任,你当这是什么威风的好事吗?受管教的人永远体会不到管教者的心累。” 白凌羽在过往人生中也曾无数次羡慕过自家妹妹,她羡慕妹妹可以肩上不担负任何家族何责任一心一意享受平凡生活,但那不是白凌羽的选择。假使下辈子给白凌羽机会重新做选择,她依旧会选择做白家长女,因为长女风光无限,因为长女手握金钱权利,谁不愿意站在山巅看风景? “阿姐这些年来确实过得不容易,我这个妹妹也是让你操碎了心。”白凌霜从阿姐的话中听出几分心酸。 “凌霜,我们一起来珍惜眼前这个年仅二十一岁的白家长女吧,她现在还拥有自己,她现在还感情细腻。千舟等到像我一样的年龄就会彻底变成一架高速处理家族事务的机器,她在家族之中得到的尊重越多,她残留的自我便会越少,白家长女注定一生被家族吞噬。” “千舟现在已经涉足管理家族企业事务了吗?”白凌霜问难得柔软一回的阿姐。 “现在已经涉及了一点,未来还会涉及更多。”白凌羽若有所思地回话。 “那千舟接下来还会继续参选各大家族长女大家长接班人吗?”白凌霜突然提及。 “等她病好了我就立马通知段忌怜,那边一直很看好她。”白凌羽瞥见许多天不见的丈夫何大俊鬼鬼祟祟出现在门口。 何大俊进门见白凌霜在家中做客便走过来与她打招呼,他对妻妹一直以来都印象不错。何大俊打心底认为女人就应该以白凌霜与魏如愿为范例批量制作模板,她们这种女人没脑子,好操控,只需给一点点甜头她们就可以自己回味很久。 傻子都能看出妹夫不爱妻妹,只贪恋钱财与身体,但女人会自己骗自己,她们会为男人找各种理由,她们会蒙起双眼编造一场甜蜜的爱情美梦,她们终其一生都在上演一场没有观众的独角戏。何大俊与妹夫就是这种现实男人,魏如愿与白凌霜就是这种无知女人。 白家长女在何大俊眼中却是另外一个可怕物种,白凌羽与何千舟从来都不将何大俊放在眼里,即便他是丈夫,即便他是父亲。何大俊一直以来都活得像是这个家里的一件装饰,何千舟这个“何”字是何大俊在妻子办公室门前连跪三个白天乞讨来的额外奖励,白凌羽说这是白家几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先例,何大俊必须为此对她感恩戴德。 “阿姐,我真羡慕你,你看姐夫多么忠厚老实,你们结婚这么多年,姐夫对你从来都没有过二心。”白凌霜一脸羡慕地看着阿姐与姐夫。 “呵。”白凌羽冷笑一声,何大俊心中一紧。 “凌羽,阿行这孩子是不是对你乱说了什么?”何大俊面色顷刻之间犹如一张蜡纸。 “你觉得阿行会对我说什么?”白凌羽一脸嘲弄地反问何大俊。 何千舟诧异地望向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母亲,她原本以为母亲对父亲出轨的事一无所知。何千舟之所以没有把父亲出轨魏如愿这件事告诉母亲,并非是怕父亲被逐出家门,她怕的是阿行因为魏如愿与父亲的婚外情在白家处境尴尬备受牵连。 “小鬼头,你到底对凌羽说了什么?你是不是胡编乱造一些龌龊事来编排我?你是不是处心积虑地想诬陷我?你是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就想尽方法把我从白家赶出去?” 第88章 何大俊如同拎起一袋米似的扯着领子把阿行身体从沙发上甩到地面,何千舟立马吩咐家佣一左一右按住何大俊,那个男人看起来好像一头气急败坏的野兽。 阿行见何大俊这幅慌不择食的模样竟然噗嗤一笑,她只是坐在地上静静望着一身狼狈的何大俊,那表情如同在为一头不知天高地厚的濒死猎物送葬。阿行之所以没有对曾经挥刀伤害过自己的何大俊实施报复,一部分是因为身体素质越来越差成功率低,另一部分则是因为他是何千舟的亲生父亲。 “你这可恶的小鬼头,别这么阴森森地盯着我,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睛挖掉?”何大俊被阿行盯得额头冒出一层冷汗。 阿行仍旧露着洁白的牙齿笑着看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的何大俊,仿若眼前这个男人是世间最好笑的笑话。阿行原本为了何千舟想放过他,他今天竟因被白凌羽戳中心事而自投罗网,阿行这一生从未见过像何大俊这么愚蠢的低级生物,他的智商甚至都不如白鹿山那只恶犬。 何大俊一向觉得那个名叫阿行的孩子阴郁得不像是个活物,偏偏女儿千舟却对这个怪物喜欢得紧,时时刻刻宝贝着,恨不得走到哪里都带着。如果一早知道女儿会将她收留在白家,当初莫不如下狠心和魏如愿一起直接了结她! “你再敢……再敢像个鬼一样盯着我,信不信老子也把你那边割掉……就像……就像你六岁时那样。“何大俊咬牙切齿地恐吓坐在地上笑个不停的阿行。 “割吧。”阿行满面苍凉地抿紧嘴唇做出一个切割的手势,只见那孩子刺啦一声撕开身上衣露出残缺不全的躯体,一行眼泪急匆匆地自她面颊滚过。 “割吧,像当初割掉右边一样割掉左边。"阿行微笑催促仿若已化作一尊石像的何大俊。 “小畜生,你可害惨我了,我就知道你这个叛徒只要留在白家早晚都得向凌羽告密!当初你妈妈为了堵住你这张欠嘴,特意求我弄来了能将你彻底毒哑的药,谁想到你被毒哑之后仍旧死性不改,居然还惦记着写纸条向你爸爸告密,我逼不得已才对你动了刀子! 你究竟是与我有什么仇有什么怨?你究竟是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和你妈妈?你知道如果我出轨被发现会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会被逐出白家,我们整个白鹿镇何家都会回到从前一贫如洗的日子,我何大俊这辈子都不想再做一天穷鬼!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为什么?” 何大俊撕心裂肺的吼叫在白家空荡大厅像丧钟一样回响。 第55章 chapter 055 魏如愿虽然已经是第四次生产仍旧被折腾得仿若没了半条命,江克柔大三这年的暑假过得比平日里上学还要忙碌。江克柔与月隐上午一起前往青城第三人民医院,两人准备将因早产住院四十天的小妹路由器接回家里。 返回途中月隐坐在驾驶位一路专心开车,江克柔怀抱着小小的路由器哼着歌坐在后座,两大一小看起来好像是十分和睦的一家,只可惜这幅大部分异性恋者人生里都曾经历过的平常画面,对同性恋者来说却是极少数人才能拥有的奢侈。 江克柔知道她和月隐这辈子注定无法组建家庭,她也从来都不敢抱有这种奢望,只求像现在这样以朋友的身份互相陪伴,过一天算一天。月隐在大三学期结束之前已提前修完了大学四年全部课程,她再过两三个月就要参加省考招警考试,每天都在起早贪黑为笔试和体测做各种练习。 月家直到现在还不肯重新接纳和原谅剪短长发的月隐,月隐虽然日子过得很苦却很享受现在自由的生活。江克柔看得出月隐不想再回月家,那个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月家二小姐,现在已经能在魏如愿生产过后自己亲手做饭送到医院。 江克柔教月隐的那些生活技巧她都有在心里好好记住,现在她虽然无法和江克柔相比,却也算是一个生活好手。江克柔时常给月隐分享各种超商的打折信息,两个人时常以惊人的默契在超市里互相配合抢购,那个生在云端的娇贵女孩就这样心甘情愿地为江克柔坠入了春泥。 “河笙?”江克柔抱着小小的路由器在客厅喊了一声没得到回应,她便只好先将小妹送到母亲魏如愿的卧房。 “河笙,你昨天不是答应我要重新组装好阿行从前用的婴儿床?”江克柔推开门看见妹妹河笙像个蚕蛹似的将身体包裹在空调被里。 “你自己弄吧,我懒得起身。”河笙皱着眉头从空调被里探出脑袋。 “你不去看看路由器吗?她长得很可爱,你到现在还没有看过她一眼呢?”江克柔俯身捡起河笙掉落在地上的眼药水与耳机。 “我还是不去看的好,反正她早晚都得被魏如愿折磨死,你我都要保持理智与冷静,千万不要和路由器建立任何感情,她摆明就是下一个阿行。”河笙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身用手背揉揉眼睛。 “月隐来了,你不去和她打声招呼吗?”江克柔绕过床尾拉开河笙房间厚重的窗帘。 “月隐离开月家之后已经彻底对我失去了吸引力,我现在对她这个人没有一丁点兴趣。”河笙一边伸懒腰一边懒洋洋地回复姐姐。 “我现在真是拿你没办法。”江克柔嗔怪地看了河笙一眼回身阖上房门。 河笙自从“假面大小姐”事件二度上演之后便极少出门,她给小姨魏如念与小姨父写了许多封求助电子邮件,小姨、姨夫仍旧不肯考虑将她带到国外,反而劝她早些认清现实,要么尽快复读,要么去找一份工作尽早自立扶持家里。 第89章 河笙觉得像自己这样聪慧的头脑实在不适合去公司里给人当职员,她每隔几天就会拨打一次阿行的视频电话,只是那个冷血的家伙每次都是拒接。河笙便隔三差五给阿行录制视频留言,她希望阿行能借她几十万作为初始创业基金,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为像何千舟母亲那样的风光女老板。 河笙也曾试图拿着阁楼衣帽间里均留有hs这样的物品去变卖,只可惜青城本地回收二手物品的店铺都好似商量好般齐齐拒绝,每每她试图将商品发布到闲置购物网站,网络上都会重新泛起“假面大小姐”的余波。河笙只觉自己仿若深陷一个看不见尽头的迷宫,她看不到明天的希望,她看不到未来的出路,只能像个蛀虫一样窝在家里混吃等死。 江克柔与月隐一起在角落里翻出一大箱各种尺寸的木板,两个人坐在地上一起组装阿行小时候使用的松木婴儿床。江克柔埋头拧螺丝的时候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将阿行抱在怀里的场景,那个浑身软乎乎的孩子像糯米团子一般可爱。 阿行婴儿时期总是喜欢握着江克柔的手指送进还没长牙齿的嘴巴,每次江克柔手指都被粘上一滩口水。江克柔每天都能听到那个小婴儿对自己咿咿呀呀,那孩子总是喜欢用好奇的目光追随江克柔身影,仿佛江克柔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妈妈。 “砰砰砰……”江克柔耳畔响起一阵急促敲门声响,她放下手里的螺丝刀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拉着行李箱的学妹方小幸,方小幸背后站着一位江克柔曾在继父葬礼上见过的中年男人。 “学姐,我被暑期兼职的奶茶店辞了职,暂时没有地方住,可不可以在你家里借宿几天?”方小幸双手合在胸前眼巴巴地请求江克柔。 “你先进来吧,我们等下再商议。”江克柔侧身让方小幸进屋。 “您是……”江克柔迟疑地望着面前的中年男人,她不知为何觉得自己记忆里曾无数次浮现过这个男人的轮廓。 “我是你母亲的多年老友,今天顺路来这里探望她。”男人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那你随我进来吧。”江克柔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她本能地对他感到一种排斥。 魏如愿听到外面的动静从卧房里下床来到客厅,她见到何大俊出现在家中脑海中闪过一个大大的问号。 “俊哥,你来这里做什么?”魏如愿难以置信地打量不修边幅的何大俊。 “阿愿,我被那个狠心女人从家里彻底赶出来了,现在我就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我想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反正你已经为我生下了孩子,我们两个以后在这个家里好好过日子。”何大俊边说边抓起茶几上的扇子为自己扇风。 “白家将你赶出来了,那你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用?你以为我这么多年断断续续跟你在一起是图你本人?我图的不过是从你手里挤点你老婆赏给你的碎银子。”魏如愿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很好笑。 魏如愿的确内心渴望照顾,渴望呵护,渴望一场理想的爱情,她一直以来想要的都是像偶像剧男主一般体贴多金的对象,何大俊这种脱离白家女婿身份的男人对她来说简直一钱不值。 魏如愿当年身为书商妻子之时确实不顾一切地爱过何大俊,那时何大俊哄骗她说自己是青城首富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他承诺会离婚娶她,他承诺会让她住上整个青城最为奢华的别墅,他承诺送她一艘如愿号巨轮,他承诺会用万千华贵珠宝妆点她的璀璨人生。 何大俊当年骗魏如愿说他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离婚,只要两个人之间的私情不暴露,他便可以顺利地分走同样身为陆城首富后代的妻子大部分家财,否则他极有可能净身出户……魏如愿为了两人共同利益傻傻配合何大俊一起隐瞒。 魏如愿意识到自己的小女儿阿行极有可能向丈夫告密,便找主动到何大俊一起商量对策。何大俊提出毒哑这个孩子永绝后患,魏如愿便听话地将何大俊给的药掺入一块奶油蛋糕。阿行失声过后又试图写字条向书商父亲揭秘,两人逼不得已对那个性格阴暗扭曲的孩子动用刀子以示警告。 魏如愿等啊等,盼啊盼,最终也没有盼到何大俊离婚,后来何大俊实在编不下去便对她如实坦白,他根本不是什么青城首富的私生子,他是白家的上门女婿……魏如愿的心顷刻从半空中跌落,她的美梦也跟着一起破碎。 魏如愿终于意识到她跟何大俊继续纠缠在一起最后什么也不会得到,如果能想办法将书商那颗浪荡的心栓在家里,最起码还能维持住书商夫人的身份,最起码还能延续富足安稳的生活。 魏如愿在无奈之下不得不重新开始指望自己的书商丈夫,即便两个人的婚姻已经岌岌可危,即便那个儒雅的书商在她怀孕时就已经在外不停地偷腥。阿行三岁那年书商在外已经另有一个家,阿行六岁那年书商又包养了一个小情人,魏如愿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她便开始打起了坏主意…… 魏如愿知道书商觊觎她在青城大学当教授的妹妹魏如念已久,便经常找各种理由让妹妹魏如念来家中留宿,魏如愿留住妹妹的理由通常都是小女儿阿行。 阿行自小就与小姨关系十分亲近,魏如愿便经常用阿行头痛感冒发烧,阿行需要辅导功课,阿行出现心理问题,阿行挨打过后心情低落等各种原因要求妹妹到家中陪伴。 第90章 魏如愿猜得没错,那个书商果然开始频繁地留在家中过夜,只要妹妹来到家中,任凭他外面的女人如何央求,如何哭闹,书商都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半步。 如果单纯就相貌而言,魏如愿要比妹妹更胜一筹,她年轻时虽不漂亮却有几分风情,书商却早已厌倦她这副空荡荡的皮囊与她对关爱呵护的过渡索求。 书商不明白这个心灵空无一物的女人凭什么要他把她奉若公主,她一年要过几十个节日,每个节日都期待惊喜,她经常因为旁人对相貌穿戴一句不经意的评价彻夜辗转难眠,她总是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书商闹脾气。 书商之所以更喜欢妻妹,大抵是因为妻妹是陆城大学古典文学方向的教授,书商每次与妻妹谈话都觉得自己受益匪浅。他渐渐发现自己心底喜欢的是像妻妹这种有思想有文化的女人,只可惜妻妹人很清高,爱情对她而言并非是必需品。 魏如念越是在无意中对书商表现出不俗,书商便越是觉得家中妻子与外室都是绣花枕头。每当妻妹因阿行留宿在家中,他便也舍不得出门,书商觉得妻妹对他而言仿佛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宝物,他发誓终有一天要将她摘取。 魏如愿为了增加妹妹来家中的次数,便开始故意在生活中制造事端针对阿行,魏如愿对妹妹夸张地描述阿行的各种恶劣行径,妹妹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带阿行单独出去住,她愿意花费时间与心力拯救这个孩童。 魏如愿和书商当然死活都不同意,妹妹为了拯救阿行便决定暂时搬到书商家中居住,魏如愿的计谋至此又顺利达成了一步。她当然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可除此之外她别无办法,只好把妹妹当做诱饵来维系这个家庭的安宁。 阿行八岁那年冬季十二月二十二日,书商借庆祝拿下一笔巨额订单喝下许多酒。魏如愿心里知道书商在打什么主意,她一心希望书商如愿以偿,只有如此这个家才能得以维系,所以那天她便一杯接一杯地将自己灌醉,傍晚便将自己关进卧房,一个人悄咪咪躲在被窝里等待计划达成。 魏如念喝下姐姐放了安眠药的饮料早早回到房间,书商在半夜悄悄潜入魏如念位于楼上的卧房,那人正在对魏如念做下流事的时候阿行在梦游中拿着刀踢开了门,书商自此变成一个人们口中所谓的废人。 “姐姐,我认得这个男人,他就是当年对阿行动刀的那个口罩男。”河笙见何大俊出现在家里惊叫了一声,魏如愿陡然被河笙从回忆之中拉扯回尘世。 “狗男人,你给我滚出我们家,早知道是你当初伤害阿行,我根本不会让你进门!”江克柔举起拖把冲到何大俊面前,月隐、河笙与方小幸几人合力将他推出家门。 “我们这个家门永远不对男人敞开,你如果敢再来我们就一起咔嚓了你。”河笙从地上抓起一只拖鞋甩向河大俊后脑勺,何大俊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双手抱着头狼狈地窜出老巷。 第56章 chapter 056 何千舟清早睁开眼看到阿行枕边的手机屏幕上弹出一则视频留言,阿行点开留言便听到河笙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述她的创业计划。河笙承诺等未来创业成功以后会带着阿行与江克柔三姐妹去环游世界,只要阿行本周之内肯去一趟银行转给她账户五十万。 “千舟,我要怎么才能再也收不到她的任何信息。”阿行一头雾水地回味河笙那些疯疯癫癫的豪言壮语。 “我来帮你处理。”何千舟取过阿行手机拉黑了河笙的全部账号,阿行手机里的联系人这回只剩下了江克柔、何千舟与魏如念。 “阿行,你的世界会不会太小了,你想不想认识一两个新的朋友,如果你想的话,我会用心帮你筛选。”何千舟看着阿行通讯录里仅剩的三个名字百味杂陈。 “我才不想认识什么新朋友,我只想每天和千舟你待在一起。”阿行抬起那双黑亮眼眸略带责怪地看着枕边的何千舟,那孩子的眼神仿佛在控诉介绍新朋友给她是一种颇为不道德的行为。 “傻孩子,你的世界里面怎么可以只有我一个人呢?”何千舟将阿行拉到自己怀中怜惜地摩挲她的面颊。 “只有一个人就够了,如果多了心灵会超负荷。”阿行一脸郑重地用手语回答何千舟,仿若她的话普天之下谁都没有资格反驳。 何千舟转念一想,阿行说得其实并没有错。何千舟的世界一向很宽广,阿行的世界里却只有她一个,何千舟自打把阿行从白鹿镇领回家,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她,阿行按理说已经见识过许多普通人一生未曾触及的场面,只可惜她的目光从来都是一路追随着何千舟,除去何千舟之外周遭一切她全都看不到。 “阿行乖,我们起床吧,今天你得陪我去公司处理事物。”何千舟隔着被子轻轻拍两下阿行的后背,阿行便起身熟练地从抽屉里拿出何千舟的药盒。 白凌羽和琴姨近期已经把每天叮嘱何千舟服药的差事交给了阿行,阿行为了做好这件事在手机里特意设置了闹铃,何千舟按时服药在阿行眼里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只是那孩子行为实在有些古板。 白凌羽叮嘱阿行每天中午十二点提醒何千舟服药,阿行即便看到何千舟午间小憩也要准时在十二点硬生生摇着肩头把她叫醒,何千舟每次被叫醒都会忍着怒意告诉阿行药可以晚一些时间服用,那孩子却从来都是对这话左耳进右耳出。 第91章 何千舟的药盒中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安眠药,她现在正在服用的其他药物数量已经比从前有所减半。何千舟脑海里缭绕数年的迷雾仿若被阿行的存在一点点驱散,世界在她眼里又多了几分真实感,那些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也在随之消减。 何千舟与阿行吃过早饭便前往自己在母亲公司的办公室,白凌羽与何大俊离婚之后将白鹿镇何家事务交给何千舟打理。何家三爷爷与五叔今天作为何家代表前来找何千舟谈判,那两个人谈判目的无非是希望白家不要断掉对何家的经济支援。 “千舟,你也是何家人,既然你妈妈让你来处理这件事,你就得为咱们何家多多争取利益。”三爷爷在何千舟面前端出一副何家长辈的架势。 “三爷爷,虽然大家都称呼我为何千舟,我户口本上的名字可是白千舟,我身为白家长女只需维护白家自身利益,何家的利益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何千舟一早就看不惯三爷爷这个在白鹿镇作威作福的老顽固,三爷爷被何千舟怼得咬牙切齿扭过头不再作声。 “千舟,你别这么绝情,你妈妈给白家的经济支援说断就断,我这种过惯养尊处优生活的人今后可怎么办?”五叔见何千舟今日态度如此坚硬,便在侄女面前皱起脸装可怜。 “五叔就像我爸爸没有进白家大门之前那样生活就好,那种清苦日子你先前不也是平平稳稳过了二十余年?”何千舟一向最讨厌恶人在自己面前假装可怜兮兮。 “千舟,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1】。”五叔难过得仿佛要在何千舟这个侄女面前哭了出来。 “那这样吧,我可以把给何家提供的经济支援从零提升到往年的百分之十,我认为只要好好规划,每年每家三十万的资金在白鹿镇也可以生活得很滋润,但是我有一个前提……”何千舟言毕话锋急剧一转。 “三十万……那也太少了吧……百分之五十可以吗,千舟,打个对折,一百五十万。”五叔试图进一步为自己家族争取经济利益。 “你没的选,要么要,要么不要,况且你还没有听我的前提……”何千舟语调骤然变冷,她对面前两个乞讨者已经失去耐心。 “啊……那……那好……什么前提,你说来听听。”五叔脸上的表情痛苦得仿佛全身血液被针管抽尽。 “白家继续提供给何家往年百分之十经济支援的前提就是……何家以后必须得遵循白家女人当家做主的生活传统,何家新出生的后辈必须跟随女方姓氏,何家男人从此以后不许踏入家族墓园,何家家中经济大权全部交由何家女儿与妻子掌管…… 何家男人自此以后要主动承担起妻子从前担负的各种家务,何家女儿与儿媳可以像从前的何家男人那样每天打牌喝酒,无所事事,享受生活……总之,我的要求就是何家家族成员从此以后男女身份对调,如果你们在我面前摆臭男人架子说做不到,那么对不起,何家以后一分钱也别想从我们白家支取!” “你……你……你简直是荒唐!我们何家男人……”三爷爷被何千舟气得吹胡子瞪眼。 “何家男人怎么样……您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优点对吗?那么现在由我来告诉您真相,何家男人就是一群趴在媳妇和女儿身上吸血的寄生虫,偏偏这些寄生虫每个都自命不凡,每个都好为人师,每个都以性别自居,他们自认为聪明绝顶所向披靡却记不住自己孩子上几年级……我总结得对吗?”何千舟将身体靠向椅背饶有兴致地欣赏面前两个家伙气急败坏的表情。 “小五子,我们走!”三爷爷气冲冲地从椅子上一把扯下五叔。 “千舟,你先别急着下定论,等我回去和大伙再商量商量。”五叔被三爷爷拖拽着边走边回头向何千舟挤出一个干涩笑容。 何千舟从六叔去世回白鹿镇参加葬礼之后就已拟定好这个计划,只不过那时她没想要父母离婚,何千舟就是想单纯整治一下何家这些被养残养废的吸血鬼。她深知何家那些男人早已经失去了自食其力的能力,她深知只要断掉何家男人的钱粮,他们便会一瞬露出苟延残喘的废物本相,她深知何家男人脚下的根基就是一滩腐臭烂泥。 “阿行,我今天好开心。”何千舟转头望向手握弹弓平躺在沙发上的阿行,那个孩子不知何时在漫长的等待中进入了睡眠状态。 何千舟早已习惯阿行在身旁陪伴,无论何时,她只要一转头便可以看到站在身后的阿行,这个弱不惊风的孩童总是能给她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白小姐,我可以进来吗?”何千舟办公室门口响起两声利落而轻快的敲门声。 “雨棠?”何千舟惊讶地看着面前七年未见的旧友。 “我听阿姨说今天你在这里处理公事……就顺便过来看一眼……那个……我冒昧地问一句,白小姐,你可以赏个脸与我共用一餐午饭吗?”陆雨棠故意在何千舟面前做出一副卑微而又诚恳的姿态。 “嗯……可以,但是我得带上阿行。”何千舟俯身捏了捏阿行耳朵将她从睡梦中叫醒。 “你带上阿行,我带着雨浓,我们四个人正好一起。”陆雨棠好奇地打量着沙发上睡眼惺忪的单薄少年。 陆雨棠一早就听说何千舟找了个与小世很相像的替身妹妹养在家里,陆雨棠在国外上学时每一次向母亲打探何千舟的消息,母亲都会在话筒中唏嘘感叹何千舟的人生仍然深陷在愧疚的泥潭里。 第92章 母亲告诉陆雨棠,何千舟直到现在用餐时还会在餐桌上摆一只曾经属于小世的空碗;母亲告诉陆雨棠,何千舟已经被药物副作用折磨得失去了年少时轻快从容的步态;母亲告诉陆雨棠,那个庄严而神性的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台冷淡无情的机器。 何千舟、阿行、陆雨棠、雨浓四人一起乘车抵达路德餐厅,何千舟落座后饶有兴致地点了瓶红酒,陆雨棠选择的都是何千舟十几岁时较为偏爱的菜色。何千舟时隔多年重新坐在陆语棠与妹妹雨浓面前一时间觉得有些恍惚,她蓦地想起多年以前四个人也曾一起在路德餐厅里面对面用餐,只不过那时候阿行的位置上坐着她最心爱的妹妹小世。 何千舟与陆雨棠可以说是从小玩到大的密友,雨浓与小世也可以算成是幼时曾经的玩伴,陆雨棠与何千舟同样身为肩负使命的家族长女,她们年少时曾因命运相同而彼此惺惺相惜。 大抵是因为同样自幼接受长女文化教育的关系,何千舟与陆雨棠性格中温柔与柔软的部分被选择性剔除,启蒙老师当年在课堂上对她们的第一句教诲就是,长女最忌温顺……所以身为长女的她们虽然年少时身为密友却彼此互不相容,两个人平日里经常因为琐事激发矛盾亦或是发起一场较量,陆雨棠最迷恋的就是两者之间那种势均力敌的酣畅淋漓。 何千舟七年前在争论之中失手打碎陆雨棠人生里最重要的一座奖杯,陆雨棠在何千舟拂袖而去之后赌气关掉手机并剪断了家中的电话线,小世恰好在那天出了事……深陷绝望之中的何千舟在最无助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无法拨通她的电话号码。 陆雨棠事后几次三番地手捧一束洋甘菊去白家登门道歉,何千舟却只是一味地沉浸在失去小世的悲伤里,她的眼睛里根本看不到陆雨棠,她的耳朵里也根本听不进去任何来自陆雨棠的解释。 两个月后陆语棠心中带着遗憾怅然接受家族安排去国外念书,何千舟在这七年间从未接过她的一次电话,亦从未回过她一封电子邮件。陆雨棠本以为何千舟下定决心这辈子与她老死不相往来,孰料她今天竟然欣然接受了自己的邀约。 作者有话说: 【1】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司马光《训俭示康》 第57章 chapter 057 江克柔、月隐、河笙、方小幸一起组装好了那张婴儿床,四个人合力将婴儿床抬进魏如愿的卧房。月隐弓着腰用柔软棉布细细擦拭每一根松木板,江克柔将提前准备好的小被子整整齐齐铺好,随后将小小的路由器抱起轻轻地放进婴儿床。 “路由器,你要一直通电工作,不许歇菜哟。”河笙双手搭在婴儿床栏杆扬起下巴逗弄软嫩的小孩,路由器好似听懂了一般冲着空气努了努嘴。 江克柔与月隐一起在厨房忙碌着为大家准备午餐,两个人现下在厨房里已经能配合得十分默契。江克柔在做饭的时候只需一伸手,月隐就会递来她所需要的调料,月隐现在不仅能把黄瓜丝切得很细还学会了颠锅,她再也不像从前在江克柔家厨房里那样笨手笨脚。 “克柔,路由器哭了,你快来看看!”魏如愿在卧房里扯着嗓子吼叫。 “江江学姐,阿姨说路由器哭了,她让你过去看看呢。”方小幸从客厅里跑到厨房来传话。 江克柔听到方小幸叫她江江一时间拿着碗呆愣在那里,记忆里只有外婆会这样称呼她。江克柔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外婆,她每天都麻木地深陷在鸡飞狗跳的生活里无暇顾及太多。 阿念小姨与小姨夫在白鹿镇安排过外婆的下葬仪式之后,家人们便彻底把她遗忘在白鹿镇的那片荒凉的墓地,她们没有按照传统给外婆过头七、三七、五七、百天,更没有烧过一只金元宝或是一张纸钱…… 江克柔想到这里忽然喉咙哽咽,随后又马上释然,外婆活着的时候都没人管,死后补救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活人藉由这种方式来安抚自己的内心罢了。 “克柔,你怎么了?”月隐凑过来关切地问江克柔。 “没事。”江克柔擦干湿漉漉的手来到魏如愿房间。 “我的小乖乖,不哭了,宝贝,不哭了啊,姐姐抱抱你,小可爱,你是全天下最乖最乖的宝贝……”江克柔把小小的路由器从婴儿床里抱起,她一边在嘴巴里叨念着各种疼爱的昵称一边轻轻摇晃身体。 “江江学姐哄孩子的样子看起来可真是又温柔又有魅力。”方小幸站在魏如愿卧房门口一脸渴望地看着怀抱路由器的江可柔,方小幸身后的月隐闻言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口水,她顷刻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像火烧一样焦灼。 月隐清清楚楚地知道方小幸那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因为她三年前入学军训时也是无时不刻用这样的眼神追逐江克柔身影。爱情的暴露通常始于一个人看另一个人的眼神,方小幸此刻看江克柔的眼神像开满鲜花一样热烈。 魏如愿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念叨身体难受不愿意下去吃饭,江克柔哄好路由器便回厨房把饭菜单独装了一份送到卧室。魏如愿经历这次生产过后的身体状态明显变得比平日里更加糟糕,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半边腐烂半边风干的苹果,路由器的出生似乎是一场汲取她生命营养的巨大消耗。 江克柔记得自己三岁那年母亲在家里生下了河笙,六岁那年母亲在医院里生下了阿行,继父一出差母亲要么带男人回来,要么出门打麻将或是鬼混,她不得不担负起照顾两个年幼妹妹的责任。 第93章 即便江克柔再喜欢两个妹妹也会在照顾她们的时候焦头烂额,她记不清自己偷偷躲到卫生间里哭过多少次。那时起她便发誓等自己长大那一天一定不要孩子,六岁起便代替魏如愿成为“母亲”的江克柔感觉已经为了这个家掏空了自己。魏如愿、河笙、阿行对于江克柔来说是她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同时也是无情啃食她蛀空她生命的鼹鼠。 “学姐,你做的菜真好吃。”方小幸吃东西的样子像是一只可爱的小猫。 “那就多吃点吧,自己夹菜。”江克柔嘱咐坐在河笙旁边的方小幸。 “你长得这么可爱,学校里追求你的人一定很多吧?”河笙貌似对江克柔的这个小学妹并不反感。 “原本在学校里根本没什么人对我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女生感兴趣,自从我在小剧场演了《玩偶之家》之后就突然间冒出好多人追我,估计他们是一时兴起喜欢角色本身而不是真实的我吧。”方小幸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脸若有所思。 “现在来说说你今天身上发生的事吧,那会儿太匆忙了,我也没来得及仔细听。”江克柔将手头的事都忙完了才想起来问方小幸。 “我今天在打工的奶茶店被店长鸡蛋里挑骨头……一时委屈就回了几句嘴……她……她竟然随便找了个理由把我开除了!我在青城也没有什么太熟识的人,只好厚着脸皮来找你,学姐,我只住一周,咱们学校一开学我就立马回宿舍。”方小幸好似一只宠物般害羞地轻轻晃动肩头拜托江克柔。 月隐见这情形抿了抿嘴唇低下头一口接一口地咽下白米饭,她一眼便看透方小幸害羞表情背后隐藏的是浓烈的喜欢,那一瞬间她对自己的处境产生了巨大危机感。月隐好担心江克柔会喜欢方小幸这种类型的可爱女孩,方小幸身上拥有一种月隐从来不曾拥有过的朝气,她生动且鲜活,月隐觉得自己与之相比更像是一潭死水。 江克柔不知该如何向方小幸解释这个家里乱七八糟的境况,她身为青城大学戏剧社团的前辈,似乎无法拒绝迫切需要帮助的小学妹……只是家中一个卧房中躺着性情不定刚出月子十天的母亲和需要无微不至照顾的早产儿路由器,另一个房间躺着自从“假面大小姐”事件发生过后一直颓废不堪的妹妹河笙,她实在无法再为一个小学妹而分心…… “我在青城大学附近有一套公寓,你不如这几天住在我那里吧,我可以等一下送你过去。”月隐一反常态地抢在江克柔之前答话。 月隐担心江克柔无法抵挡方小幸那可怜巴巴的语气,她知道江克柔在平日里经常会有意无意地照顾身旁的同学。 “啊?那样会不会太麻烦学姐的朋友?”方小幸脸上一瞬呈现出无法掩饰的失望。 方小幸今天根本没有被店长欺负亦没有被辞退,她大半个暑假都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家人们因为可怜这个没有母亲照顾的孩子全部都围着她团团转。方小幸是跟家里好说歹说才提前一周返回青城市区,她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创造机会成功住进学姐的家里。 江克柔身上有意无意流露出的那种温柔气质与服务意识总是能深深地吸引着方小幸,方小幸在选择社团那天偶然间看到一个学姐不小心将冰淇淋掉在两腿之间,江克柔见状立马拿出纸巾俯身为她仔细擦拭。方小幸就是因为那天亲眼目睹了江克柔一瞬间的温柔,便毫不犹豫地填写了戏剧社团的报名表。 方小幸参加戏剧社团目的就是为了接近江克柔,她想多加了解这个人如其名极尽温柔的学姐,她想把江克柔这个温暖而又柔软的美好存在永远留在身边,她想一辈子在江克柔身上汲取自己所欠缺的能量。 “没关系,不麻烦,我又不是外人,我是你克柔学姐的女朋友。”月隐故作落落大方地回答方小幸,她不想让眼前这个小学妹明目张胆地抢走江克柔。 “学姐,是吗?”方小幸试图向江克柔再一次确认。 “嗯。”江克柔与月隐双目交汇。 “那……你们两个在一起多久了?”方小幸似乎仍是不信。 “我们两个在一起三年了,入学军训开始一直到现在,你应该可以看到我们在学校里经常一起出现。”江克柔在方小幸注视下回答得从容而又笃定,两个人即便没有提前一起商量也做到了默契配合。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我原本是想向学姐表白的……不过呢,我倒是有个更好的提议……江江学姐,我来做你们两个的孩子好不好,反正我一直以来最喜欢的就是学姐身上那种充满母爱的母性气质……或许那根本不是爱情,只是我对母爱的深深渴求而已……学姐,你觉得我们三个之间今后可以发展成一家人的关系吗?”方小幸马上又向两人提出了另一种令人目瞪口呆的全新方案。 “方小幸,我不同意,我坚决不同意,我有一个让我操心的妈,家里还有两个我从小带到大的妹妹,你刚刚看到躺在婴儿床里的那个孩子了吗,我未来几年都得尽心尽力照顾她。 难道你觉得我身上的重担还不够多吗,难道你觉得我在这个家里当妈当的还不够吗,凭什么你缺乏母爱我就要给你,凭什么你可以这么大言不惭地向我索取?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早就已经厌倦这种生活,我厌倦到未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会要,更别说是你!我在此郑重要求你以后不要口口声声向我乞讨母爱,我江克柔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这两个字!”江克柔不由分说地将方小幸与她的行李箱一齐推出门外。 第94章 第58章 chapter 058 大抵是因为老友重逢的关系,何千舟那天喝了许多的酒,阿行知道喝酒的时候无法服药,便没有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准时提醒。陆雨浓隔着餐桌时不时地偷偷打量对面的阿行,阿行一开始低着头躲避她钻研的目光,后来便赌气似的双手攥起拳头拧着眉头与她长久地对视。 陆雨棠嘴角带着笑意用眼神示意何千舟看身旁两个十几岁小孩幼稚的较量,何千舟惊讶地发现阿行正在板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地盯着雨浓,雨浓显然在这场目光角逐赛中成为阿行的手下败将,她被阿行盯得羞红了面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阿行,你在干嘛,谁教你用这种眼神看人家?”何千舟放下手里的玻璃酒杯一脸严肃地批评正在吓唬人的阿行。 阿行听到何千舟的批评眉头像被风吹散的云朵一般堪堪舒展,两只前一刻还紧紧攥着的拳头不知不觉悄悄藏在了餐桌下面。 “阿行生气起来的样子好像是一只愤怒的哈士奇。”雨浓抿着嘴唇噗嗤一笑,原来她并没有被阿行虚张声势的表情吓到,只是一直在憋笑。 “哈士奇是什么?”阿行一脸疑惑地打手语问身旁的何千舟。 “哈士奇是一种很可爱的小动物。”陆雨棠抢在何千舟之前眯着眼回答。 “犬科。”雨浓扬了扬眉毛压低声音悄悄补了两个字。 陆雨棠丢给自家妹妹一个警告的眼神便转过头继续与何千舟聊天,两人默契地没有提及七年前因彼此过于冲动任性而留下的遗憾。陆雨棠知道旧事重提对何千舟这样敏感的人来说无异于再揭伤疤,即便她不解释,何千舟也会懂得她当年只是因为被打碎珍贵的奖杯在怄气。 “雨浓,你们两个交换一下号码。”何千舟从阿行口袋里抽出手机存下雨浓的号码。 “白阿姨说阿行还不识字,她们之间要怎么沟通交流?”陆雨棠假装无意把头凑过来问何千舟。 “阿行现在已经被我手把手教会认识了许多汉字,她只是因为一些心理原因无法手写汉字,现在在电脑和手机上用输入法打字完全没有问题。”何千舟语调当中难得地带有一丝小小的得意,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关系,或许是因为老友重逢,何千舟今天在阿行眼里比往常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你何时这么有耐心了?”陆雨棠端起酒杯笑着调侃何千舟。 “我的耐心要分人,我对阿行有七分耐心,对你只有三分。”何千舟存好雨浓号码将手机重新交还给阿行。 陆雨棠临行前说改天带着雨浓到白家登门拜访,何千舟点头应允。钟叔载着何千舟与阿行驶往白家的方向,阿行闭着眼疲惫地靠在何千舟的臂弯里,何千舟的指腹爱怜地轻轻揉着阿行头发,她的身上还残留着些许红酒气味。 钟叔行驶到离白家宅院门口几十米的转弯处忽然踩下刹车,阿行被车轮摩擦路面的刺耳响动从梦中惊醒,只见河笙双手展开站在马路中间拦住了去路。 “河笙,你不要命了吗?如果我车速快停不下怎么办?”钟叔落下车窗质问毫无交通安全常识的河笙。 “钟叔,我要找阿行,阿行在车上吗?你让阿行下车!”河笙得逞后心满意足地放下手臂一路小跑到钟叔车子前方。 阿行往何千舟身边凑了凑不愿意理会疯子一样的二姐河笙。 “阿行,你下来,我给你看看小妹的相片,咱们的新妹妹名字叫路由器,我起的。”河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笑着对阿行晃了晃。 阿行这才不情不愿地推门下车从河笙手里接过照片。 “阿行,你看小妹可爱吗?”河笙凑到阿行身边假装很感兴趣地问阿行。 “可爱。”阿行看着路由器相片嗓子里发出两声含糊不清的闷哼。 “阿行,你为什么把二姐的电话号码和其他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你是想这辈子都不理我这个二姐了吗?”河笙突然间从路由器身上调转了话题方向。 “是。”阿行点点头给出肯定的回答。 “为什么?难道当年二姐对你的好,你都忘记了吗?你不记得二姐小的时候给你冲奶粉吗?你不记得二姐每天早上给你穿衣服吗?你不记得二姐小时候每天放学给你做饭吗?你不记得二姐在前面拉冰爬犁你坐在后头吗?” 河笙挤出一脸假笑眼巴巴地观察阿行听到这些话时的反应。 “记得,但是为我做这些的不是二姐,是大姐。”阿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出一行字递送到河笙眼前。 “大姐虽然是主力,二姐偶然也做过。”河笙一脸尴尬地在阿行面前为自己找补。 “河笙,你这是来究竟找我做什么?”阿行又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 “阿行,妈妈在我们小的时候说过好东西要分享,你从你亲生父亲那里得到的几百万怎么好意思一个人独享?你在白家每天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根本不需要自己花一分钱,我和妈妈大姐却每天住在那个四面漏风的破房子里,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阿行,二姐这次来找你就是希望你能把那笔钱分给我一半,只要你肯分给我一半,我保证余生再也不来白家骚扰你。阿行你听好,二姐只要一半,不要全部,二姐没有那么贪心,也有考虑到你。”河笙像哄骗年幼的孩子般 一步一步试图将阿行引入圈套。 第95章 “那是我太奶奶祖辈传下来的古籍换来的钱财,它们与你无关。”阿行没有料到河笙这一次来找自己竟然又是为了要钱。 “那好……既然你跟我没大没小摆出这副姿态,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如果你不把得到的遗产分给我一半,那就别怪我让路由器体验一遍你当年的遭遇,我会喂她吃让人变哑的蛋糕,我会对她动藤条动刀子,我会让她成为第二个你!”河笙把路由器的照片举到阿行面前恶狠狠地从中间一撕两半。 阿行深吸一口气目光骤然变得像狼一样凶狠,只见她脱掉身上的衬衫猛然缠上河笙颈子,河笙颈子上受力顿时一句话都喊不出来,只能死命地对阿行瞪眼睛。 钟叔,园丁、小絮三个人合力把阿行从河笙身上拽了下来,河笙手摸着泛红的颈子大口大口地呼吸,阿行卯足力气又要冲过去,河笙一咕噜从地上起身狼狈地跑到马路旁的树林里,阿行便从口袋里掏出弹弓眯起一只眼瞄准河笙。 “你给我住手!”何千舟一巴掌将阿行手里的弹弓打落地面。 阿行揉揉手俯身捡起弹弓仔细擦掉上面沾染的灰尘,何千舟直接把弹弓从阿行手里抢过来放进了自己口袋。 “弹弓我没收了,我把它送给你是让你把它当做玩具,不是武器,你这辈子都休想在我面前再碰这个东西,我不允许!”何千舟拽着阿行的耳朵不由分说地将她塞进车里。 阿行上车后把手伸到何千舟面前试图要回心爱的弹弓,何千舟冷着脸落下车窗将口袋里揣着的弹弓直接扔到窗外路面。 “阿行,你没有心吗?这种时候你还惦记着这破烂玩具,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挨过今晚吧,你觉得你犯下这么严重的错误,我会轻易饶过你?”何千舟一脸失望地看着面前还在为失去玩具惋惜的阿行。 阿行低头在手机上打了长长一段文字下车前发送给何千舟,何千舟回到房间换好衣服之后才坐在椅子上细看。 “河笙对我说如果我不把遗产的一半分给她,她就会伤害妈妈新生下的小妹妹,她会像妈妈把我毒哑一样毒哑妹妹,她会像你父亲当年一样对我动刀子。我可以把所有遗产都送给她,只是她在得到想要的一切之后,当真就会对小妹好吗? 妈妈当年为我缝合右胸伤口的时候,河笙为了讨好她向妈妈主动要求为我缝合了最后一针,我可以相信像蛇一样冷血的二姐吗?除去让她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阿行,过来,站好。”何千舟抬手将阿行叫到自己身前,随后又耐心地为阿行讲道理,“河笙的行为的确很恶劣,但是你没有对她动用暴力甚至剥夺她生命的权利,如果你想惩治她,我会协助你在她下次勒索的时候保留好证据,我们随时都可以用勒索的罪名将她送进监狱里,何必搭上你自己?” “大姐不会允许,大姐会一直缠着我放过二姐……”阿行原来也像何千舟一样从心底畏惧江克柔的软磨硬泡。 “如果杀死了河笙,江克柔就不会天天缠着你?”何千舟耐着性子反问陷入焦躁情绪的阿行。 “那你呢?你不怕大姐天天缠着你吗?”阿行抬起那双黑亮的眼眸追问何千舟。 “我为什么要怕?”何千舟不懂阿行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 “因为你……一直以来都在用绫罗绸缎凌迟河笙……那样不也是在杀死她吗……只不过我的方式快一点,你的方式慢一些。”阿行打完这段字之后低下头不敢看何千舟的眼睛。 “好孩子,昨天才教你绫罗绸缎这四个字,今天就用上了。”何千舟闻言抿了抿嘴唇唏嘘感叹,“对,阿行,你所见到的就是我们白家人处理恶人的方式,如果有人伤害了我们与我们的至亲,我们从来都不会亲自动手,那样会脏污了我们的指头,白家人在处理问题的时候会尽量避免触犯法律,更不会像你一样轻易搭上自己。 我们会将蜜蜂活埋在花蜜里,我们会让金鱼溺死在水里,那些贪婪的人越是渴望什么,越是依托什么,我们就越是给她提供什么,她终有一天会在自己无穷无尽的贪念里沉溺到死去,杀死她的不是我们,是她自己。 阿行,你现在身为白家的人就要学会白家人处理问题的方式,我不允许你再做只会勒人脖子的莽夫,我要你学会用头脑而不是动用武力去处理问题,我要你也学会白家人利用欲念凌迟恶人的方式,我要你在余生里再也不让恶人的鲜血弄脏自己的手指。” 第59章 chapter 059 那是月隐第一次见到江克柔如此长久的哭泣,她仿佛要用一天哭尽一生的眼泪。月隐记得江克柔从前每一次哭的时候都会一边自嘲地笑,一边抬起手背擦干眼泪,月隐每一次见到她那压抑而隐忍的模样都会十分心疼,那个女孩似乎总是觉得尽情哭泣等同于犯下一种不可饶恕的错误。 河笙见姐姐流泪便在饭碗里夹了些菜悄无声息地回到房间,河笙无力应对姐姐的哭泣,她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团乱麻。河笙不想给江克柔一些空泛的安慰,譬如未来会好起来的,譬如痛苦只是暂时的……她知道这个破烂之家根本不会好起来,痛苦也会随着生命的延续一直继续。 魏如愿吃过饭后双眼空洞的盯着天花板,江克柔的哭泣对她来说和路由器的哭声一样都只是一种噪音,那些噪音在魏如愿眼里和苍蝇蚊子的嗡嗡声响无异。空调运行的时候会一边运转轴风扇一边从排水管流出冷凝水,人生也是这样,仅此而已。 第96章 魏如愿打心里认为穷人的眼泪最不值钱,所以她从来对自己正在哭泣的孩子都不会进行任何安抚,她深知生在这种家庭的孩子未来的人生中还会哭泣千百次,孩子们终有一天会慢慢习惯,她们会学会无声的哭泣,她们会学会把眼泪咽进肚子里。 “哭吧,克柔,尽情哭出来。”月隐明白江克柔那些发自内心的质问已经在心中郁积多年,那不止是她对方小幸的责怪,更是她对家人的呐喊。 月隐清楚地知道江克柔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平凡女孩,她怎么可能一直默默付出没有怨言,这或许是江克柔漫长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家人宣泄自己心中的委屈,只可惜她最亲近的人都选择在这个当口躲回房间捂起耳朵。家人们平日里都毫无感激地接受她的照顾,但没有一个愿意聆听她的苦楚,只有与江克柔没有血缘关系的月隐愿意在这个时候伸搂手住她的肩膀。 “克柔,我今后陪你分担家里的一切好吗?” “不可以。” “为什么?” “你刚从一个火坑里跳出来,难道现在又要主动跳进另一个火坑里?” “我愿意。” “我不允许……我的家不是家,是墓穴。” 江克柔绝对不允许月隐陪自己为这个看不到未来的家庭殉葬,她宁愿余生自己一个人与生活对抗,她宁愿就此彻底失去月隐的陪伴,也不愿意利用心爱的人来稀释自己的苦难。 “小柔,我可以进来吗?”江克柔这才留意到玄关竟然站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陌生女性,她暗自思忖今天这是什么特殊日子,家里竟然不速之客接二连三。 “我叫热柯,我是你妈妈的高中同学。”那名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的女人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各种营养品,她身上流露出一股浓郁的书卷气,魏如愿显然与她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您请进,我妈妈这会儿人不太舒服,您去卧室里去看她好吗?”江克柔起身擦干眼泪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生活正轨。 “好的,小柔。”热柯神情略微不自在地用手指向上推了一下镜框。 “又是谁来了?”魏如愿干涩的声音从卧室传到江克柔耳畔。 “你的老同学。”江克柔将那女人从客厅引到魏如愿卧房门前。 “阿愿。”热柯见到躺在床上的魏如愿一副手脚不知放哪里的样子。 “你……你这张脸看起来好熟悉。”魏如愿从床上坐起身歪着头细细地打量热柯的五官,随后张大嘴巴惊叫,“我认出你来了,你就是高中时候总端着个相机缠在我身后的那个变态!” “对,是我。”热柯一脸窘迫地将手中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放在地面。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魏如愿不明白一个断联多年的人为什么会在今天突然出现。 “我这么多年一直居住在你们这条巷子里,只不过我是昼伏夜出的动物,所以我们平日里根本不会有机会碰面。”热柯像在课堂上回答老师问题般一板一眼地向魏如愿解释。 “你搬到这条巷子里住该不会是为了像从前一样每天跟踪我,偷窥我,纠缠我吧,我记得你父母都是青城三医院的知名医生,你的心理疾病现在已经痊愈了吗?”魏如愿一脸复杂地看着面前相识多年的变态校友。 “我有什么心理疾病?”热柯诧异地望着面前一脸憔悴的魏如愿,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患有任何心理疾病,反倒觉得魏如愿才是一个需要进行专业心理治疗的病人。 “你当年可是学校里有名的同性恋者,同性恋不就是一种心理疾病吗,你的同性恋到现在还没有被治好?”魏如愿用一种怜悯眼光看着面前坐姿僵硬怪异的热柯,她觉得像热柯这样取向违背大多数的少数群体既病态又可怜。 “那你的异性恋也被治好了吗?现在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你还是没有男人就会死吗?”热柯如话家常一般满脸诚恳地反问魏如愿,她末尾那句唐突的问话仿佛只是基于事实的平淡探讨,完全不带有任何歧视意味。 “你这个人果然是……时隔二十年依旧不招人喜欢。”魏如愿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无奈地望着窗外感叹。 热柯高一那年在教室走廊里遇见了隔壁班级的魏如愿,那个仅比自己大一岁的女生身上不仅有小女孩的俏皮,同时拥有成熟女人身上的娇柔与妩媚。 魏如愿上学时心思从来都不在课堂,她一学起习脑子就像生锈的齿轮,她平时最爱看的就是那种租书店里巴掌般大小的言情小说,她每个星期都会租上一大摞,一半放在桌膛,上课时夹在课本里偷偷阅读,另一半放在寝室被窝,每天晚上打着手电熬夜也要将手上那本看完。 热柯几次三番将同性文学小说偷偷混在魏如愿租来的书本里,魏如愿每次都嫌弃地将那些同性文学小说扔进垃圾桶,那个女人总是把热柯放在她书桌上的牛奶、早餐、鲜花当成男生们的示好,热柯始终想不通魏如愿为什么要目光一直执着于异性。 热柯在这么多年里眼见魏如愿私奔、生女、离婚、结婚,她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渴望从异性那里得到关怀与照顾,她的心空虚得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她似乎从来不在生活中丰盈于自己的内心,她一辈子只专注于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异性附属品。 热柯当年用一只老式相机和许多胶卷儿成功吸引到阿行,五岁的阿行脑子里装满了五颜六色的问号,每次见面时至少都要问热柯几十个问题,只有摆弄相机时那孩子才会短暂地闭上嘴巴,那时便轮到热柯向阿行倾诉心中一直以来的困惑不解。 第97章 “阿行,为什么你爸爸晚上不在家的时候,你妈妈会和那么多不同的男人睡觉,我想不通,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难道你妈妈没有男人会死吗?” “我也不知道,大概他们躲在被窝里玩游戏吧。”阿行一边摆弄手里的胶卷相机一边回复热柯。 “那就拜托你有机会帮我问问你妈妈吧,我都想得脑袋都要爆炸了还是得不到问题的答案。”热柯一本正经地拜托身旁马上就要过六岁生日的阿行。 “包在我身上。”阿行很讲义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热柯下一次与阿行再见面时惊讶地发现那孩子已经成为了哑巴,那个脑袋里问号很多话也很密的孩子一夜之间变成了阴郁孩童。热柯每一次尝试再与阿行聊天那孩子都会毫无表情地远远躲到一边,如果被热柯纠缠得烦了那孩子便会弯腰从地上捡石子扔她,或是皱着眉头从口袋里掏出弹弓吓唬她。 魏如愿那个名叫江克柔的大女儿总是隔三差五地去药店买绷带、棉签和消毒水,药店老板说魏如愿那个疯婆子一旦感情不利就拿孩子撒气。阿行校服上总是像生了铁锈一般渗透出星星点点的干涸血迹,那孩子每隔三两天就走路一瘸一拐,河笙也时常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光脚尖叫着逃出老宅院门。 热柯一如十几岁时那样对魏如愿的生活充满好奇,那是一个生活中充满许多戏剧色彩的奇异女人,热珂喜欢举起望远镜透过窗帘缝隙观察那女人的一举一动,她渐渐发现那个在十几岁时经常痛骂自己是变态的女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变态。 那女人在异性面前总是摆出一副匍匐在脚下的卑微姿态,她却能转身对女儿们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长辈架势。即便她的人生如此糟烂,即便她的品性如此卑劣,热柯依旧执着于做她混沌人生的旁观者,做她荒谬人生舞台的观众,她的许多重要人生画面都被热柯用相机隐秘记录,这便是单身三十八年的热柯长达二十年的单线头爱情。 第60章 chapter 060 那晚阿行又被何千舟关进走廊尽头那间摆满黑白棋子的空房,阿行坐地上区分棋子的时候何千舟一直倚在沙发上看书陪伴她,阿行挑着挑着就会偷偷抬头看一眼何千舟脸上的阴雨已经消散几分。 阿行一连挑了两三个小时地面还剩下大半黑白棋,她打了个哈欠求救似的望向何千舟,何千舟故意避开阿行求救的眼睛。何千舟年幼时也曾对着地上挑不完的黑白棋子无数次崩溃,每当她含着眼泪向母亲说自己不想再碰这些令人生厌的棋子时,白凌羽都会一脸严肃地告诉她,惩罚不是一种可以打折的商品。 阿行挑着挑着便手握一颗棋子疲惫地倚在沙发边角睡着,何千舟放下书本走到阿行面前双手摇晃肩膀将她叫醒。阿行微睁开眼向前挪了挪身体把头埋在何千舟胸口,何千舟隔着薄薄衣料感受到阿行温热的鼻息,她很享受阿行对自己独有的依赖。 “阿行,困了是吗?”何千舟一边轻轻地拍阿行后背一边柔声问。 “嗯……”阿行嗓子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黑白棋要全部分完了才可以去睡,惩罚不是一种可以打折的商品。”何千舟即使对阿行感到心疼也仍旧不会让步。 “千舟,你要不打我两下吧,然后放我去睡觉好不好?”阿行从何千舟怀抱里挣脱出来睡眼惺忪地向她打手语。 “惩罚就是惩罚,你没有资格根我讨价还价。”何千舟把阿行从地上拽起来试图让她更清醒。 “千舟,你今天为什么能够忍着怒意不对我动手?你为什么能够做到耐心地给我讲道理?明明你心里那样生气,明明你是一个坏脾气。”阿行揉了揉酸涩的眼角很认真地向何千舟发问。 “难道你想被我打吗?”何千舟歪着头问期待得到答案的阿行。 “当然不想。”阿行摇头。 “如果你不是现在的阿行,我也不是现在的何千舟。我或许会用你想象的方式来对你,譬如用尺子打肿你犯错的那只手,譬如扇你的耳光甚至对你挥藤条直到打怕你,那是一种快捷而有效的方式,但我却永远不会对你那样做,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阿行又懒洋洋地将头凑到何千舟胸口。 “因为阿行是在过去曾经历过暴力对待的孩子,我不想用那种以毒攻毒的方式来对待阿行,虽然动用暴力会使你对犯错感到畏惧,但是却会在你的心里叠加无法愈合的伤痕。我要培养的是一个孩子,不是一个奴隶,所以我不会走暴力的捷径,我情愿选择用讲道理的方式来教育你。” “我明白了,千舟,我会把这些棋子全部都分完再睡。”阿行不想因对惩罚讨价还价令何千舟再次失望。 阿行在那间房里挑了一整夜,何千舟也陪了她一整夜,两个人天色泛白时才一同回到卧房,何千舟抱着阿行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阿行醒来后微睁着眼仰起头用指头将窗帘挑出一个缝隙,阳光在何千舟赤裸的肩头披上了一道浅黄色绶带,她的面容不知为何忽然间看起来些许神圣,仿若她是天神的孩子。 阿行吃过午餐到园丁小屋里告诉小絮弹弓被没收,她以后没办法经常过来这里。园丁女儿知道太太平时要求阿行模仿小世八岁时的清淡饮食习惯,导致阿行身体素质越来越差从而受冻时更加容易引起发烧,便时常在阿行来后院玩弹弓时趁人不注意往阿行嘴巴里塞各种平时不允许碰的零食。 第98章 “如果不是小絮这么喂了你几个月,你这小家伙儿恐怕今年上半年小命呜呼喽!”园丁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一边吸烟一边感叹。 “那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大小姐不准阿行玩弹弓,阿行以后再也没有借口来这边……要不,我去找朋友要一只小狗来养吧,阿行这样就有理由每天来后院来陪小狗玩耍,你看成不成?”小絮灵机一动问身旁吞云吐雾的园丁。 “白家之前养的狗但凡满六个月就会被大小姐勒令送走,你要是弄过来一只养上六个月,恐怕已经和小狗产生了感情,那时你怎么舍得把它送走?”园丁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小絮的提议。 “大小姐为什么下令不许家里留六个月大的狗?”小絮发自内心不理解何千舟的做法。 “大小姐那个人奇怪得很,琴姨说大小姐之所以要把六个月大的狗送走是因为宠物的发情期一般在六到八个月,大小姐只想看到宠物狗从出生到六个月时软弱可爱的样子,她容不下发情期的宠物继续生活在白家。”园丁碾灭了手中剩下的半截烟头。 “大小姐做出什么决定都不奇怪,只是以后阿行可怎么办?”小絮很担心阿行身体又恢复到以前那种糟糕的状态。 “白家再过一个月就得像去年一样在后院空地冻冰场,阿行那时候就有理由可以天天来咱们屋里开小灶。”园丁安慰一脸愁云的女儿。 “冰场一冻上阿行的确是有理由过来了,我们却又得按照太太吩咐隔三差五把阿行折腾发烧,哪个好人经得起这番折腾?”小絮一想到阿行冬天时身体即将承受的劫难便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根本不知道阿行能不能撑过来到白家的第二个冬天。 “喏,给你。”园丁从抽屉里翻出那只被何千舟从车窗扔出的弹弓。 阿行惊喜地接过弹弓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里,她之所以珍惜这个弹弓不只是因为喜欢这个物品,更多因为它是何千舟第一次送给自己的礼物。 “阿行,你身上怎么有烟味?”阿行回来时何千舟蹙起眉头问她。 “我去后院告诉小絮,以后不用再每天帮我准备玻璃罐,所以身上才不小心沾染了园丁的烟味。”阿行急忙向何千舟解释事情的原委。 “阿行,你好乖,我对你今天的表现很满意……不过,惩罚不可以讨价还价,你以后仍旧不可以碰弹弓,我现在就带你去练习使用一种比弹弓厉害一百倍的物件,如何?”何千舟言语间瞥见阿行口袋里露出的半截弹弓,便将它抽出来锁进从前装安眠药的柜子里。 何千舟下午特地空出时间将阿行带到了青城唯一一家实弹射击馆,陆雨棠从白凌羽那里得知消息带着妹妹雨浓一起赶了过去。阿行果然如何千舟所料对射击很感兴趣,雨浓也戴上护目镜陪同阿行一起向教练学习。 陆雨棠与何千舟自幼接受的长女教育其中一个项目就是射击训练,每年全国各地的长女们会定期前往基地接受各种专业训练,何千舟年少时因在射击方面表现优异被选拔为代表参加过很多场比赛。妹妹小世出事之后她以心理疾病为由拒绝参加任何赛事,同时退出上头专门针对长女定制的全部训练课程。 何千舟觉得月家对月谣的淑女教育是一种泯灭人性的剥夺与奴役,白家与陆家这样的家庭对长女的教育同样是一种自欺欺人式的狂热塑造,那些人把所谓长女架上神坛的同时却在家族之中划出严明的等级。 陆雨棠与何千舟接受的是上头为各大家族定制的长女训练,雨浓与小世年幼时候接受的是次女训练,姨妈家的两个妹接千舒与千瑜妹受的是幺女训练。长女的字典里没有服从,次女的字典里只有辅助和服从,幺女的字典里只有服从,她们从出生那一天开始就被家族给予这样的定位。 何千舟不知道应该因自己身为白家长女庆幸还是惋惜,她只知道自己身在一种等级森严且无法撼动的家族秩序里。白家与陆家这样以长女为家主的家族长久地存在于每一个城市,它们像是一张紧罗密布的网互为支撑、互为联结,她们执着于在喧嚣而复杂的世界守护一方女人的领地,只是守护而已。 “白小姐,阿行射击天赋惊人,我很难想象她是第一次接触射击,如果这孩子早几年开始专业训练一定会是个好射击运动员。”射击馆教练走过来向何千舟展示阿行五弹一孔的靶纸。 “只是当做消遣罢了。”何千舟心想她果然没有猜错,阿行确实喜欢射击。 何千舟知道阿行多年以来郁积的情绪需要一个出口,射击或许能成为伴随阿行一辈子的发泄方式,她隐藏在性格深处的那些晦暗的、不稳定的、狠戾的,暴虐的东西一遇到射击就像天热时流汗那样自然而然地从身体里代谢掉。 何千舟知道阿行未来一定会成为她心目的好孩子,即便阿行的成长速度不比旁人,何千舟也会耐心等待,等阿行有一天真正长大成人,何千舟便再也不必每天病态地高悬着一颗心,再也不必惧怕她像年幼的小世一样在未成年之前突然死去。 “白小姐,我记得你当初在射击方面取得的成绩十分优异,后来你怎么没有再去参加比赛呢?”射击馆教练双手抱在胸前转过头好奇地问何千舟。 “我后来没继续参加比赛是因为忽然失去了对射击的兴趣 ,一旦失去兴趣,射击于我而言就没有任何意义。”何千舟望着阿行与雨浓全神贯注的背影随意敷衍。 第99章 “我知道你后来不去参加射击比赛和长女特训的真实原因。”陆雨棠待射击教练离开意味深长地冲何千舟一笑。 “你倒是来说说什么原因?”何千舟内心认定陆雨棠根本不具备精准揣测她内心的能力,就如同陆雨棠当年在基地训练时一枪也没打中过十环。 “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怕自己被上头选中……因为上头十几年以来一直都很关注你,器重你,所以你藉由心理疾病原因刻意中断了所有专门针对长女的训练,如此便等同于主动出局。”陆雨棠见何千舟没否定便胸有成竹地继续向下猜度。 “的确,我确实是怕被上头选中,我不认为自己能胜任那个位置,我所有坚硬以及强势的表象都来自于长女教育的赋予,那是被世世代代雕琢、塑造、神化、众望所归的长女形象……她并非原本的我。我平日里辅助母亲管理白家已经令人焦头烂额,实在不适合做长女家族的大家长……我很惧怕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何千舟索性将自身感受对陆雨棠和盘托出。 “那可是每一个长女家族都在觊觎的光辉位置,我直到现在依然无法理解你当初的退却,只差那么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你就可以扶摇直上,呼风唤雨……”陆雨棠不明白为什么何千舟可以在如此大的诱惑面前不为所动。 “雨棠,你忘记成为各家族长女家族大家长的先决条件了吗?”何千舟无法理解陆雨棠对这个光辉位置的热烈向往,她更无法理解陆雨棠对自己失去这个位置的惋惜与无法释怀。 “记得,我当然记得,如果当选长女家族的大家长必须先自斩软肋,只有如此才能摒弃私欲一心一意为全体长女家族服务。”陆雨棠一字不差地背出年幼时便铭记于心的长女守则。 第61章 chapter 061 河笙像个疯子似的捂着喉咙在冬季枝叶干枯的树林里狂奔,她颈子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燃烧般的炙热疼痛。河笙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阿行那个怪物竟会对自己这个二姐下手,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自己就要在最美好的年华丧生于那个目光狠戾的小畜生手里。 阿念小姨与小姨夫得知河笙高考失利之后不准备复习,便隔三差五地打电话催促河笙出去找工作自食其力,河笙每次在电话里听到他们的催促都会心生厌烦。假使她出去工作一定会露脸,如果露脸势必会在网络上再次掀起“假面大小姐”的余波,她在这种臭名远扬的境况之下又如何能保住体面? 河笙无奈之下只好把沙琪约到一家烧烤店的包间,她想知道沙琪这段时间从另外三个女孩手里套出多少现金,河笙想效仿沙琪的做法将另外三个女孩当做长期粮票,如此她们便可以源源不断地供应自己的日常开销。 “沙琪,你的脸怎么了?”河笙见沙琪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追债的人打的……”沙琪在河笙面前自嘲地抻开嘴角。 “我不是叫你去找她们三个要钱吗?难道你没去?”河笙一脸疑惑地盯着沙琪。 “她们三个?我倒是去找了,唉,她们三个现在的境况还不如我……”沙琪听到河笙的话无奈地摇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河笙话说出口的同时心里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葛思嘉的爸爸在临升职前被人联名举报贪污跳了楼,她们母女俩在青城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那些从前被他爸爸坑害过不敢出声的小老百姓们,现在每天都聚在一起为从前受过的委屈讨要说法……她们母女俩前阵子已经搬离了青城,葛思嘉老子一死,她也破罐子破摔不再惧怕我的威胁,我现在从她那里半毛钱都拿不到……”沙琪脱掉头上的冷帽与厚重的羽绒外套。 “那周海眠呢,周海眠她老公是矿老板,他们家总该有钱吧?”河笙言语间打开一瓶啤酒。 “周海眠和我见面时倒是挺大方地给过我几万块钱封口费,只是那之后没几天她的矿老板老公就被查出是在逃犯。那两口子虽然表面日子过得光鲜,实际上背地里扛着贷款几百万,现在她老公进去了,她被逼着还债,人看起来疯疯癫癫,我俩现在处境差不多……两个背债鬼谁也别想从谁那里搞到钱……” “韩亦宵呢,她不会也摊上什么倒霉事儿了吧?”河笙依稀觉得事情哪里不对。 “韩亦宵更惨,她被我威胁后为了赚得更多求爷爷告奶奶当上了迭码仔,结果好死不死,她介绍到赌场的客人输得倾家荡产后找她报复,客人小刀子一捅,她现在一尸两命……我得多大胆子敢找死人要钱?”沙琪端起酒杯咕咚咕咚一杯啤酒下肚。 “沙琪,你觉不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河笙听到沙琪透露的消息陡然间没了胃口。 “葛思嘉出事时我没有多想,周海眠出事时我也没有多想,韩亦宵出事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的发展不对,我现在根本顾不上惦记以后能不能从她们三个手里搞到钱,我怕的是下一个就轮到你我倒霉。”沙琪把肉串和香肠夹到服务员新送上来的烤饼里一口咬掉半边,她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是几天没有吃饭。 “我们现在究竟是已经轮到过了,还是没有轮到过呢?”河笙想到那三个同伴的悲惨经历一时间感到有些害怕。 “你的意思是你我出事都和八年前那件事有关系?”沙琪停止手上往嘴巴里送食物的动作。 “不然呢?一个人、两个人倒霉是正常,五个人全都这么倒霉实在太奇怪了……”河笙一想到事情离奇的走向不由得陷入沉思。 第100章 “那个孩子名字叫何两世,你还记得吧,我在网上没有查到这个名字,当年的新闻为了保护受害人隐私用得也是用的假名。”沙琪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绣着何两世三个字的手帕。 “沙琪,你怎么还留着这东西,不嫌晦气吗?”河笙冲着那方手帕嫌弃地皱起鼻子。 “当年我们从那个孩子书包里瓜分的东西都被讨债的抢走卖掉了,只剩下这么一方手帕。我之所以把它带来,是想看看能不能想办法通过这个名字查出何两世的背景。敌人躲在暗处的感觉实在太可怕,我真害怕自己哪天也像韩亦宵一样被仇家判死刑,我一想到自己说不准哪天就独自一个人死在这数九寒天里就脊背发凉。”沙琪把那方式样很普通的格子手帕隔着桌子递给河笙。 “我来试试看吧,我姐姐认识月家的二小姐,虽然她现在被家里赶出来了,但手里怎么也要比我们这些普通人多些人脉吧。”河笙将那方手帕叠成四折用纸巾包好塞进口袋。 那个名叫何两世的孩子既然能就读于浅唐学校侧面说明家境优越,河笙至今仍旧清楚地记得那个孩子娇嫩而稚气的面容。八年前的十二月七日十二岁的河笙作为青城第五初级中学的优秀学生代表前往浅唐学校参观。河笙在参观途中感觉小腹胀痛不适向老师请假去卫生间,她在卫生间里发现自己生理期提前到来,便隔着门向刚刚进来的人求助。 “同学,你能想办法帮我弄一片卫生巾吗,我今天正赶上生理期……” 卫生间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不见回音,河笙这才蓦地想起现在正在参观的是浅唐学校的小学部,小孩子应该不懂什么是生理期。河笙想到这里低头叹了一口气,就在这个当口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从门缝下递过来五百块纸币。 河笙连忙抓起钱塞进自己口袋砰地一声推开卫生间的门,只见门正前方怯生生地站着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小孩,那孩子见她魔怔了一样盯着自己一边打手语一边又在口袋里掏钱。河笙这才发现面前的孩子与自己的妹妹阿行一样是个哑巴,她瞥了一眼卫生间发现四下无人便把那孩子拎到墙角迅速翻遍每个口袋,河笙最后带着一千多块现金和那孩子身上的银色胸章心满意足地离开卫生间。 那会儿河笙的午餐钱每天只有五块,除去周六周日每个月总计一百,河笙从那小孩手里抢到的钱足够她饿着肚子攒上一年。河笙回到青城五中之后手头明显变得宽裕起来,她一连请自己身边的四个好友吃了好几天饭,沙琪她们问河笙为什么突然间变得这么有钱,河笙这才神秘兮兮地将自己的秘密分享出来。 河笙与沙琪几个人平日也经常守在偏僻巷子里抢附近小学生的零花钱,只可惜每次最多只能抢到五块十块,青城老巷子里生活的家长生活条件普遍一般,孩子们手里的零花钱都有限。河笙在浅唐学校的经历让五个小姐妹重新打开了思路,她们决定将战场从普通小学转到远近闻名的浅唐学校。 五个小姐妹第一天守在浅唐学校附近就心理受到了重创,浅唐学校的孩子们上学放学时大多都是司机或是父母开车接送,她们根本没有机会遇到普通中学里那些独自背着书包回家的小孩。沙琪安慰河笙再耐心等等,毕竟在浅唐学校抢一次钱相当于在普通学校抢一年,五个小姐妹每天蹲在路边等啊等,终于等到了那个意外落单的小孩…… “今天谢谢款待,等我什么时候有钱了再回请你。”沙琪今晚几乎将桌子上的食物一扫而光,她临走前又自作主张点了一份冷面打包给父亲,河笙本想发火还是咬咬牙忍了下去。 “等你赚到了钱,记得还回先前从我这里讹诈的钱,现在我姑且放你一马。”河笙与沙琪分别时不忘恶狠狠警告对方一句。 那晚河笙回到家时路由器和魏如愿都已经在各自床上安稳睡着,江克柔正跪在地上一边听英语新闻一边拿抹布擦地。阳台上晾着一排新洗的衣服、毛毯、床单、被罩,厨房餐桌上摆着几盘专门留给河笙的晚餐,电饭煲显示保温状态……河笙望着江克柔渗出一层细汗的鼻尖与额头,突然发现姐姐原来竟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难怪月隐一直以来会对她如此倾慕。 “姐姐,我想找月隐姐帮我在青城打听一个人,这件事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河笙不自觉攥了攥口袋里的那方手帕。 “重要到什么程度?”江克柔停下手里的活儿抬手擦了擦鼻尖的汗。 “重要到关乎我的生死安危。”河笙用一种恳求的目光望向自家姐姐。 “你是想要找那个姓展的摄影师,对吧?月隐现在恐怕没有那个能力,她离开月家之后众叛亲离。既然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那我帮你联系一下白家二小姐,只要有名有姓,千舟一定能帮你找到人。“江克柔信心满满地承诺自家妹妹河笙。 第62章 chapter 062 何千舟在小世忌日那天换上一袭黑衣与钟叔、白凌羽、陆雨棠一同出门,阿行与雨浓随后被白家司机送到射击馆一同进行练习。阿行觉得枪械握在手里的感觉比弹弓更令人有安全感,她很贪恋举枪瞄准目标一击命中的畅快感觉,那种感觉仿若自己在无形之中已经成为生命的主宰。 “阿行今天依旧很棒。”陆雨浓完成射击后摘下自己的耳罩。 “雨浓今天也很棒。”阿行板着脸指了下雨浓竖起大拇指。 第101章 “孩子,你想不想经过一番严苛训练成为一名出色的狙击手。”阿行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一名初看起来四十几岁的干练女性。 “阿姨,我是哑巴,身体不行,智商不行,能力不行,书也只念过不到两年。”阿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出一行汉字递到那女人眼前。 “现在不行不代表以后不行,如果你日后有这个意愿,随时可以联系这张名片上的电话。”那女人递给阿行一张仅印有一行手机号码的名片便转身离去。 “阿行,你会考虑那位女士的建议吗,她看起来像个是很不一般的人物。”雨浓转过头目送那短发女人利落而矫健的身影。 “不会,我这辈子只想和千舟待在一起。”阿行丝毫没有犹豫地回答。 “阿行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只想一直黏着千舟姐姐,对吗?”陆雨浓忍不住开阿行的玩笑。 “对的。”阿行停止手上的动作思忖片刻很郑重地点头承认。 “阿行,你对千舟姐姐的依赖仅仅是亲情或是友情吗?”陆雨浓见阿行回答得如此郑重收起眼角的笑意。 “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除去亲情何友情之外还有什么呢?”阿行在手机屏幕上向陆雨浓打出自己心中的疑问。 “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还有爱情……”陆雨浓避开阿行充满震惊的注视摘下射击手套。 “雨浓,你是说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可以有爱情?”阿行难以置信地双手握着雨浓的肩膀再次向她确认。 “当然,阿行,爱情不存在性别局限,男女之间可以有爱情,女人和女人之间可以有爱情,男人和男人之间也可以有爱情。”陆雨浓回望阿行的眼眸之中突然流露出一股浓重的悲伤。 “那么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呢?”阿行一改平时的冷淡态度急切地追问身旁的陆雨浓。 “女孩子与女孩子之间的爱情……像是一场沁润彼此内心深处渴求的细雨,当你确定对方也同样爱你的时候,所有的世俗牢笼,所有的性别枷锁都会化成云烟。你会爱她的全部,爱她的脆弱不堪,爱她的灵魂辽阔,你甚至会因为爱蒙蔽自己的双眼,爱上她的平凡,爱上她的缺憾,爱上她的偏颇,爱上她的狭隘……女孩子与女孩子之间的爱情……那是世间最令人铭心刻骨也最令人流连忘返的美丽之物。”陆雨浓沉静下来向阿行细细描述她心中对爱情的感悟。 那天射击训练完成之后雨浓代替何千舟陪阿行去看心理医生,罗启眉今天特地将两人见面时间提前到中午十二点,阿行来白家这两年在罗启眉的调教之下已经完美复制了小世的大部分生活习惯。 阿行必须故意假装学不会年幼时原本擅长的数学,她必须在十几岁时还像六七岁的小世那样咬指甲扣手指,偶尔还要模仿小世的异食癖故意在何千舟面前吃纸……每当看到何千舟一遍又一遍地皱着眉头纠正自己,每当看到何千舟强忍着怒意一遍又一遍耐心地为自己讲道理,阿行都会担心自己总是惹何千舟这样生气会不会伤害她的身体,罗启眉与白凌羽却十分笃定地告诉阿行,她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拯救何千舟。 “阿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将是我们俩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罗启眉单方面向阿行宣告长达两年的“心理治疗”即将结束。 “罗医生,我们要实施最终计划了,对吗?”阿行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既害怕又期盼。 “嗯,成与败在此一举,我希望你今晚的表现不负大家将近两年的努力。”罗启眉绕过办公桌鼓励似的拍拍阿行肩头。 罗启眉为确保计划进行顺利提前为阿行注射了会导致发烧的药品,阿行回家按照白凌羽的吩咐冲过澡后脱掉衣服站在零下二十八度的室外,园丁女儿见阿行冻得撑不住便将她拉进室内恢复体温,如此反反复复十几次阿行在傍晚时便顺利地开始发烧到额头滚烫。 何千舟从墓园回来时琴姨一脸担忧地告诉她阿行今天一不小心又发烧,何千舟却仿佛仍旧沉浸在与妹妹小世的过往之中,只是淡淡地嘱咐琴姨要把阿行照顾好。秦姨在这两年间发现何千舟每到小世生日与祭日那天都会不自觉冷落阿行。 何千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个人呆坐在楼下的沙发,她在前几天接到江克柔打来的一通电话,江克柔在电话里拜托她帮河笙打探“何两世”的下落。“何两世”本是小世在浅唐学校上学时使用的假名,白家长女与次女为了保证人身安全念到高中才会使用真实姓名。何千舟在电话里承诺江克柔一有消息便会通知河笙,她从未想过河笙竟然有一天会像没头苍蝇一样自己撞到枪口。 白家委托的侦探早已经调查出当年常与河笙混在一起的几个女孩身份,只是让人奇怪的是,每次何千舟针对另外几个女孩的复仇计划正欲开始,便有人敢在她前头实施,那个赶在前头的人简直不给何千舟留有任何动手的余地。何千舟的处事风格细腻到如蚂蚁啃噬血肉直至露出白骨,那个人的处事风格确是寒光凛冽手起刀落。 “阿行烧退了吗?”白凌羽披着大衣从室外走进来问正在下楼的琴姨。 “现在已经退了,不过总是反复。”琴姨与白凌羽目光短暂交汇。 何千舟那晚夜深了才回到小世的房间,她洗过澡后躺在床上身体背对着阿行,何千舟每次从墓地回来都觉得阿行的存在是对小世的一种背叛,每当站在小世墓碑前何千舟总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 第102章 何千舟有时会觉得会不会死亡其实是一种奖励呢,活着或许对生者来说才是一种惩罚。小世会不会在极乐世界中看着日夜饱受折磨的姐姐流下眼泪呢,小世会不会责怪自己自欺欺人地把阿行当做她的替代品疗伤? 阿行夜里翻身时滚烫的手臂无意触碰到何千舟身体,何千舟连忙起身替阿行拿退烧药,她用嘴唇贴了贴阿行的额头,那孩子的体温比之前每次发烧时都要高。何千舟端着水杯叫醒迷迷糊糊的阿行将药放进她嘴巴里,琴姨过来安慰她不必担心,傍晚医生已经来过家里。 阿行退烧后何千舟搂着怀中的虚弱的阿行迷迷糊糊进入睡眠,她在梦里又再次回到八年前那个无尽的雨夜,母亲挂掉电话之后她怀中抱着身体滚烫的小世抓起桌子上的车钥匙,两个人那样无助地被困在无休无止的瓢泼大雨里…… “小世,姐姐想你了……” “小世,姐姐一定会找到害死你的人……” “小世,你原谅姐姐吗?” 何千舟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妹妹小世的名字,她想祈求妹妹的原谅,她后悔得恨不得杀死自己,她多想在事发之前可以预知和阻止那场灾难,只要小世没有吃错药她便不会变哑,只要小世没有变哑她便不会被霸凌,只要小世不会被霸凌她便不会死,多么可恨的恶性循环。 “giegie,e……nuan niang en……” “jiejie,en……nuan lang en……” “jiejie,e……yuan lang en……” “jiejie,wo……yuan liang ni……” 阿行在意识飘忽中一遍又一遍含糊不清地回答,何千舟在梦中听到小世的原谅眼角淌下一串炽热的眼泪,她感觉自己一直以来坠着沉重巨石的心灵忽然变得轻盈了,她梦到小世拿着针线一点一点亲手为她缝补内心的千疮百孔,她梦到小世缝补过伤口之后生出一对白色翅膀成为天国的孩子。 “姐姐,我原谅你。” 那孩子在临别之前凑过来亲吻了何千舟的额头,她在那一刻真真切切感受到小世的体温,何千舟伸手去拽小世摸到一只细瘦滚烫的小手,她蓦地睁开眼看到自己身旁躺着泪眼朦胧的阿行,那孩子仿若陷入昏迷一般嗓子里一遍又一便地叫着…… “giegie,e……nuan niang en……” “jiejie,en……nuan lang en……” “jiejie,e……yuan lang en……” “jiejie,wo……yuan liang ni……” “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何千舟失手将阿行的身体推到床下恐惧地退回墙角,那一刻她陡然清楚地意识到面前的孩子并不是小世……阿行的脸在那一瞬间对她而言无比陌生。 家佣们听到阿行身体落地的闷响敲门进来将那孩子扶到床边,何千舟批上浴袍一个人来到窗前看着月朗星稀的天幕,她知道自己在刚刚那一刻已经被妹妹小世从愧疚的深河中救起。小世心疼她,小世怜悯她,小世亲手将她拖出潮湿泥泞的回忆里。 八年了,何千舟终于得到妹妹小世的一句原谅;八年了,妹妹小世终于对那段悲痛的过往释怀;八年了,小世终于告别何千舟选择了新的起点……何千舟想到在梦境中对自己挥手离去的小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是悲是喜。 第63章 chapter 063 江克柔今天下午特地去水产市场买来一条新鲜的江鱼,月隐省考招警考试体测通过之后她在家中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同时还蒸了满满一锅米饭。月隐自从离开月家之后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她的饮食如今早已与正常人无异,月家曾带给月隐的那些伤痛记忆,她在江克柔面前再也没有提及。 何笙催江克柔向白家二小姐打听调查何两世身份背景的结果,江克柔要她闭上嘴巴耐心等待,何千舟那个人一旦有消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江克柔知道何千舟这个人虽然平日里话语稀少但言出必行。 何千舟当初向阿念小姨承诺会好好照顾阿行,现在便把那孩子当成亲生妹妹一样二十四小时带在身边。江克柔知道阿行那古怪的性子一定会给何千舟添许多麻烦,何千舟却在这漫长的两年之间从来都没有向她抱怨过一句。 阿行年后就已经十六岁了,江克柔知道如果阿行继续生活在这个家里根本无法活到现在的年岁,阿行当年对亲生父亲犯下的残忍举动虽然害她被魏如愿赶出家门,同时却也从另一个层面上解救了她自己……至少保住了一条命。 魏如愿身体恢复一些便又渐渐开始恢复从前的逍遥生活,她经常不打一声招呼就把路由器留给河笙或是江克柔,每天晚上回到家中的时候身上都沾着散不掉的烟酒气味。江克柔见母亲生下路由器之后依旧活得这般颓废心里时常泛起一股无望,每当这时她都会很想念为自己毅然决然离开月家的月隐。 “克柔,如果我今年三月份能顺利入职,我们以后可不可以生活在一起?”月隐在饭桌上再次试探着提起了那个江克柔视为禁忌的话题。 “月隐,我先前就已经说过不可以,现在的答案依旧是不可以。”江克柔见月隐如此小心翼翼地问自己不免眼眶泛红。 “为什么呢,我入职后每个月可以拿四五千块工资,你再过几个月开始工作也会每个月按时领到薪水,我们的收入加在一起应该可以负担得起这个五人之家。”月隐掰着指头计算两个人未来的收入是否能承担得起整个家庭的花销。 第103章 “这个家我离不开,你也进不来,这道习题永远无解……月隐是将来要成为警察的人,我们这一家子却个个都是品行败坏的隐藏罪犯,你的心那么干净又怎么能生活在这片散发着恶臭的污秽里呢? 你见过女儿和孙女儿们在外婆墓碑前瓜分她车祸赔偿款的家庭吗,我们家就是。你见过亲生母亲联合不明来路的野男人把自己小女儿毒哑的家庭吗?我们家就是。我们这个破烂之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被送进监狱,每一个人都应该被判死刑……这个家里的一切都太不堪了…… 月隐,你可以和我做朋友,但是只要我在这个家里生活一天,你就永远别想和我做情侣,我不同意。”江克柔想要借这次机会彻底斩断月隐心中的念想。 “我明白了,克柔。”月隐端着手中盛得像一座小山般的米饭难以下咽。 “对不起,我不该在吃饭的时候对你说这些无情的话,你今天本来通过联考体测心情很好。”江克柔见月隐那副难过的样子突然感到内疚。 "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重提这些。"月隐低下头不让江克柔看道自己的脸上表情。 “月隐,不要哭……”江克柔看到月隐的眼泪啪嗒啪嗒滴到桌面,她的心仿佛像只被扎紧的口袋般猛然一抽,两行眼泪毫无预兆地流出了泛红的眼眶。 那个平日里总是一脸风轻云淡的女孩此刻竟然在桌边埋头哭泣,她多可怜啊,那个从前惧怕妈妈的懦弱女孩究竟是花费多大勇气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明明她为自己放弃那么多,明明她已经那么那么的努力,可自己却偏偏像个负心人一样什么承诺都不能给。 江克柔觉得此刻她正在像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一般欺负月隐,人总是习惯性地欺负所爱之人,她也一样恶劣。江可柔好想不顾一切把脆弱的月隐拥入怀抱,可是她不能,她害怕一旦伸出手就再也舍不得放下彼此那份温存,她知道现在狠心舍弃的其实正是心里最期盼的东西,她知道如果月隐一直得不到回应终有一天会爱上更值得的人。 彼时路由器像凑热闹似的在魏如愿卧房里嚎啕大哭,江克柔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跑过去哄婴儿床上的小妹,江克柔手里拿着玩具趴在床边挤出笑容逗路由器开心,路由器咿咿呀呀的蹬着小脚丫好似在与江克柔聊天。那孩子有一双和阿行一样黑亮的眼睛,江克柔感慨地看着路由器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她真希望小妹的快乐可以长长久久。 江克柔哄完小妹从魏如愿卧房里出来时月隐已经先行离开,她看着满桌未动几口的菜还有盘子里那条江鱼一时间眼角有些发酸。江克柔嘱咐刚从外面回来的河笙帮忙照看会儿路由器,独自一个人来到青花江边,她发现自己在生活之中似乎并没有什么发泄情绪的出口,偶尔吸两根烟便已经是好孩子生涯里最大的叛逆。 江克柔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坐在江边的长椅上吞云吐雾,她从来都不迷恋烟草的味道,只是吸烟的那一刻头脑可以完全放空,那个当下她的生命里没有魏如愿,没有河笙,没有阿行,也没有自己。 青城凛冽的江风像巴掌一样拍打江克柔的面颊,江克柔呆呆地看着孩子们在冰面上追逐嬉戏,她转身将手里的烟头扔进垃圾桶时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的月隐,那个人也和自己一样抿着衣襟坐在青花江边的长椅上望着远方,仿若在眺望她们两人之间根本不存在的未来。 河笙在社交软件上得知同班同学段小幼早已去邻国留学,她出于好奇在网络上咨询了几家中介公司,方才得知原来自己这种情况居然也可出国念书。既然魏如念小姨和小姨父死活不肯带自己去国外,那么不如自己想办法攒出学费开启新的征程。河笙仔细算了下去邻国读一年预科加四年本科的花费,五年下来即便节省着花也要提前准备出几十万。 河笙经历上次衬衣锁颈事件再也不敢冒然招惹阿行,钟叔在同学生日聚会替她当司机那次为了方便联系留了手机号码 ,河笙便打电话问钟叔可否想办法私下偷偷帮忙处理一部分之前接收的饰品与衣服。钟叔在电话里答应帮她物色个可靠的买家,只是售出价格可能不会特别理想,河笙闻言欣然答应。 那名买家愿意出八十万打包河笙至少价值几百万的衣帽间,河笙在与她多次协商之下决定以五十万价格售出其中的一半物品,另一半物品她打算等成功入学的时候用来在国外装扮自己,她可不想在全新的学校里被别人瞧不起,反正邻国的人也不知道谁是“假面大小姐”。 河笙在钟叔的好心帮忙下与买家完成了价值五十万的交易,她从未料想自己的学费竟然筹得如此容易。原来连白家的司机都可以通过几个电话轻易改变自己的命运,河笙突然意识到她如果想在这个现实的社会立足,首先得去想办法结交些像钟叔一样有办事能力的人,光凭自己傻傻努力恐怕一辈子也摸不到另一个光鲜世界的大门。 河笙翻看买家的社交账号得知她是一个从事金融行业的精英,那人从河笙手里所购买的服装饰品全部被她慷慨转送给资助的学生,她的社交页面各种汽车、飞机、轮船、名表应有尽有,侧面呈现出她本人经济实力非凡,河笙便开始每天都偷偷追踪她的社交账号状态与最新发布的图片。 那个人似乎天生十分擅长投资理财,她经常时不时地在社交账号上发布收益,只需短短一两周投资收益竟然可以高达几倍,她的留言页面下面有许多追随者乞求指点投资,那人时间宝贵对此类留言一概都不理会。 第104章 白鹿镇的外婆因惨烈车祸丢掉命也只换来二十三万赔偿款,那个人却可以再闲暇时像玩游戏一样随便动动手指,每天清早就可以有可观的数目入账。外婆的命在那人令人目不暇接的繁华世界里竟显得那样轻飘飘。河笙的人生观自接收那位富家女孩的遗物之后受到了第二次剧烈冲击。 河笙决定搭上这条线赚得盆满钵满再想办法出国,那时她大可以直接留在国外逍遥生活,念书这件事反而在巨大利益面前变得无关紧要。既然几十万如此唾手可得,她又怎么可能过正常人每个月只拿几千块薪水的生活。 河笙知道自己一旦动了这个念头便再也回不去了,她只能凭一身孤勇去那个穷奢极欲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勇敢闯荡,她宁愿纵身于浮光跃金的荒诞海洋也不愿意回归平常。 第64章 chapter 064 阿行在小世忌日过后前所未有地大病一场,医生对何千舟说阿行营养不良且在她身上发现多处冻伤,何千舟每天都要问一次阿行身上冻伤的来由,那孩子每次都像做错事般低下头心虚地避开何千舟的眼睛。 何千舟看着阿行身上的冻伤不禁怀疑起阿行先前每次发烧的缘由,她蓦地想起阿行来家里第一年去后院看新浇冰场的那天,园丁女儿小絮说阿行那天下午先是脱掉外套只穿一层衬衫滑冰,随后又不小心撞翻冰场旁边用来补冰的水。 难道……难道阿行过去两年里每一次生病发烧都是故意为之,难道阿行过去两年里学不会汉字与数学也是出于故意,难道阿行挑食、啃指甲、咬手指、异食癖全部都是出于一种扭曲心理在故意惹她生气?何千舟明明记得阿行刚来家里时虽然古怪却很乖很听话,那时她身上根本没有这么多管不过来的毛病。 那孩子如此处心积虑地伤害自己身体究竟是为了得到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博得何千舟对她多一点点的在意与关注,难道仅仅是为了从何千舟这里得到更多的爱意与关怀,难不成那孩子想用一种进似乎自毁的方式换取来自何千舟的怜惜与管束…… 何千舟认为自己从来都没有在阿行身上吝惜爱的给予,她恨不得把自己亏欠妹妹小世所有的情感都加倍偿还给阿行,她本以为这份爱浓重得会让阿行无法喘息,那孩子却偏偏这份爱觉得还不够炙热,还不够浓烈,难道阿行那颗像枪靶一样千疮百孔的心就那么难以被填满吗?何千舟在心疼阿行的同时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千舟,雨浓非要闹着要来医院探望阿行,我实在没办法就把这个讨人厌的小家伙送过来了。”陆雨棠与妹妹雨浓一起出现在阿行病房门口。 “那就让她们两个在一起玩一会儿,我们出去走走吧。”何千舟正好想借这个机会出去透透气。 “可怜的阿行,你短期都没办法去射击馆练习了,你现在的身体估计根本承受不了枪支的后坐力。”雨浓脱掉外套落座在病床边打量面无血色的阿行。 “医生说我明天就能回白家。”阿行给雨浓吃了一颗定心丸。 “千舟姐姐的脸色为什么看起来那样糟糕,你刚刚又惹她生气了吗?”雨浓从小到大一直都对何千舟这个白家长女心存畏惧。 “我也不知道。”阿行摇头,随后又在手机屏幕上打出一行汉字,“雨浓,你可以再给我讲讲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的爱情吗?” “我就知道你还会问我这个,所以一早有准备,你看这是什么?”雨浓笑眯眯地回身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崭新的漫画书,漫画书封皮上印着两个拥抱在一起接吻的长发女孩。 “谢谢雨浓。”阿行瞥了一眼漫画书封面便把它迅速藏在枕头下面。 “这有什么可藏,瞧你这胆小鬼。”雨浓见阿行鬼鬼祟祟地模样噗嗤一笑。 阿行听到雨浓的嘲笑不仅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反倒不放心地把漫画书又往枕头深处塞了塞。 “阿行,你为什么在别人和你开玩笑的时候从来都不笑呢,我认识你这么久还从没有看见你笑过,你能不能配合地笑一下给我拍张照?”雨浓见阿行脸上的表情很是尴尬便忍着笑意举起手机逗她。 “你想看我的笑容吗?”阿行听到雨浓的话呆愣在那里,她试图向上牵动嘴角,只是不知为何觉得嘴角像被绑了石块一般沉重,阿行这才知道当年自己在失去声音的同时也失去了笑容,她很想知道自己在失去声音,笑容、痛觉之后还会失去什么,她很想知道自己身上究竟还有什么可以被剥夺。 雨浓见阿行这副沉重的样子缓缓收起笑意放下手机,白凌羽几乎每周都要与姐姐雨棠通电话,雨浓在姐姐那里也略微得知了一些阿行的过往。雨浓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年幼时过得极度不快乐的人长大后根本笑不出来,她们的嘴角有痛苦、有隐忍,有麻木,唯独没有快乐。 “阿行身体没大碍吧。”陆与棠与何千舟漫步在浅唐医院积了薄薄一层雪的路面。 “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医生说只要以后注意饮食习惯外加定时涂药就会逐渐恢复健康状态,我反而觉得阿行的心理问题比身体问题更严峻。”何千舟眉宇之间浮起一抹乌云。 “阿行不是一直都有在看心理医生吗?”陆雨棠抬头看了一眼阿行病房的玻璃窗。 “两年了,不仅毫无起色,反倒越来越重。”何千舟近两年每周五下午都会按时陪阿行去看心理医生,两个人粗算下来也至少去过陆医生咨询室大概一百次。 第105章 “阿姨说你当年也很难对心理医生打开内心,后来就索性放弃了心理治疗。”陆雨棠停下脚步掸去大衣肩头细小的雪粒。 “当年我的确是有意抵抗心理治疗,那时我抱有一种很奇怪的心理——害怕被治愈,我总是觉得自己一旦被治愈,小世便会在我的世界里一点一点远去,我贪心地想把她永远留在记忆里……只是我当时太过高估自己,我患病后才发现,一个人即便平时再理智也很难左右自己的精神状态,我根本无法阻止自己的快速下坠。 当我站在公司办公楼顶无法自控地想要跳下去时才真正意识到危险,那以后我开始不得不依赖那些名字拗口的各种药片,我开始偶尔希望小世在我记忆之海留下的印记一天天被潮水冲淡,阿行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世界……”何千舟不免又想起昨天在梦中亲吻自己额头告别的小世。 “阿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拯救了你,阿姨对我说那两个孩子居然是同年同月同时辰出生,我们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听起来宿命又离奇。”陆雨棠提及阿行与小世之间的玄妙重叠忍不住发出感慨。 “阿行的出现确实单方面解救了我,可我直到现在却依然无法解救阿行,我感觉自己在这条路上遇到了巨大的障碍……阿行来白家这两年间我付出了全部的耐心去教育她,陪伴她。我学会了遇事不发脾气心平气和地讲道理,我学会了在阿行犯错时候尝试温和的惩罚手段,现在看来好像一切都成为了负数。”何千舟一想到阿行身上的冻伤就无法自控地陷入猜疑。 何千舟与陆雨棠在外面聊了一会儿便回到阿行病房,两个孩子正把头凑在一起端着手机打字聊天。雨浓虽然与阿行同岁目光看起来却比阿行灵动许多。何千舟很庆幸陆雨棠每次来找自己时都会默认带上雨浓,她认为阿行一个人在白家生活得太过孤单,那孩子需要一个年龄相仿性情温和的玩伴,她自己对阿行而言则更像是一个披着姐姐外衣的家长。 陆雨棠在病房里呆了好一阵子才带着雨浓离开浅唐医院,何千舟见阿行皱着眉头不肯吃琴姨送来的晚餐,内心生起一股怒意与焦急混杂的担忧。阿行应付似的喝了两口便将盛粥的碗放到一边,何千舟走到病床前端起那只碗将汤匙送到阿行唇边,阿行开始一愣,随后便顺从地一口一口将粥喝完。 "阿行你必须答应我,以后要好好吃饭,不许挑食,不许着凉,不许发烧,这是姐姐的命令,不是开玩笑,你必须做到,否则你会死掉。”何千舟一边喂阿行喝粥一边尽量将语气放温柔嘱咐面前瘦弱的孩童。 阿行第二天上午随何千舟与钟叔一同从浅唐医院回到白家,她将雨浓送的那本百合漫画夹在厚厚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中间,小心翼翼地收在床底那只塑料整理箱底部,仿若怀揣着一个不可告人的惊天秘密。 白凌羽最近将青城一间规模中等的分公司交给何千舟独自打理,何千舟生活明显变得比以前更加忙碌。她来到分公司依旧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阿行,阿行像个影子一般随着她出现在公司、白家、学校与各种商业与社交场合。 每个熟悉何千舟的人都知道她有一个不苟言笑的古怪跟班,何千舟的秘书每天都能看到自己上司连哄带吓地给古怪的跟班喂饭,每天都能看到上司强迫她挑食的古怪跟班吃各种有营养的食物。同事们私下里传言何千舟去世妹妹的灵魂强行霸占了阿行身体,何千舟两年前从白鹿寺带回这个被妹妹灵魂附身的孩童。 “阿范,这个女孩为什么会被筛选掉?”何千舟在翻阅被筛选掉的应聘人员简历时看到江克柔的两寸照。 “她啊,我记得,相貌端正、名校毕业,成绩优秀,但有一个致命缺点——她面试的时候说自己完全无法接受加班,每天晚上都得按时回家照顾还不到一岁的妹妹,我们合理怀疑她有未婚生子的嫌疑,所以结果当然是被淘汰……”阿范向何千舟解释江克柔在面试时被筛选掉的原因。 “我要她,招她进来,她是我在戏剧社团的前辈,那个不到一岁的孩子确实是她的妹妹,不是女儿。”何千舟言语间看了一眼正在旁边全神贯注看书的阿行。 “可是……”阿范目光之中流露出几许迟疑。 “没有可是,马上执行。”何千舟挥挥手示意阿范离开办公室。 “阿行,你很喜欢看《福尔摩斯探案集》吗,我觉得这个版本的字体貌似小了一点,你的脸离书这么近恐怕眼睛会很疲倦。”阿范离开办公室之后何千舟端着一杯水来到阿行身边。 阿行察觉到何千舟站在自己面前心中一惊,手一抖掉落了那本夹在探案集中间的百合漫画。何千舟俯身从地上捡起那本封面上印着两个女孩拥抱在一起的漫画,阿行窘迫得用双手遮住了仿若正在燃烧的滚烫面颊。 何千舟每每在办公室处理公司事务时,阿行便会在一旁端起探案集偷偷翻阅里面的漫画,阿行总是不知不觉沉浸在女子之间情感的细腻、温热、酸涩与潮湿里,那些痛楚而细腻的拉扯总是能轻易牵动她的心灵。 阿行觉得那个只有女孩子的理想国度存在她内心真正渴求的世界,她本以为人生是灰暗、匮乏、苦涩、无望且没有尽头的苦海,现下却在日渐式微的枯萎生命里燃烧起了新的祈盼,她渴望炽烈、疼痛、忘情、排他的爱,她想一生沉沦在浪潮汹涌的爱情之海,哪怕终有一天溺死海底,她都愿意。 第106章 第65章 chapter 065 江克柔大学毕业前两个月在青城本地一家知名企业得到一席职位,她在面试时原本以为那间公司的人并未看中自己,谁想竟在几天后接到让她准备封闭式入职培训的电话通知。如今她与月隐都已经成为了可以在社会上立足的大人。 江克柔应聘的那间公司封闭入职培训为期十天,她提前做好各种荤素搭配的饭菜放入冰箱冷冻仓,河笙与魏如愿如果饿了取出来加热一下便可以填饱肚子,小妹路由器的奶粉她也不忘提前多摆到魏如愿梳妆台上一桶。 江克柔买来河笙一直以来都期盼拥有的手机作为她照顾路由器的奖励,只有物质奖励跟上她才会做好自家姐姐交待的事情。方小幸接任江克柔在青城大学戏剧社团的职务,江克柔在进行前两天回学校与方小幸进行工作交接。 “学姐,提前祝预祝你毕业快乐,工作顺利。”方小幸工作交接完成后回身从角落里取出一束粉红色康乃馨。 “小幸,谢谢你的祝福。”江克柔并没有伸手接方小幸递过来的花束。 “你为什么不接受我送的花呢?”方小幸在江克柔面前呈现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 “因为今天是母亲节,我不想在母亲节这天收到康乃馨。”江克柔即便已经在很努力克制,仍旧无法消解自己内心的抗拒。 “学姐,你抱抱我好吗,你看我不可怜吗?”方小幸像个被家人遗弃的孩子一样眼巴巴地望着江克柔。 江克柔目光触碰到方小幸渴望的眼神内心一瞬有动容,她知道母亲的出走一定给方小幸带来巨大的心理创伤,只是方小幸的那些创伤对经历过大风大雨的江克柔而言实在微不足道。 “学姐,可怜可怜我吧,我就抱你一下,千万别推开我。”方小幸等不及得到允许便展开双臂贪恋地抱住江克柔身体,江克柔不知为何在两个人拥抱那一刻想到了年幼时的阿行。 如果阿行也和方小幸一样拥有一张甜甜的嘴巴,那孩子的人生会不会减少许多苦涩。如果阿行年幼时也和方小幸一样向自己主动索取拥抱,江克柔无论多烦心,无论多忙碌一定会俯下身好好抱抱她,那样她或许就不会变成一个令人畏惧的怪物。 江克柔一直都在潜意识里抗拒承认自己对妹妹阿行的愧疚,她认为母亲和她的那些渣滓男人们才是伤害阿行的罪犯。江克柔一直都没有勇气承认自己与河笙也是帮凶,沉默的帮凶,视而不见的帮凶,假装耳聋的帮凶。 江克柔每每见到何千舟与阿行形影不离地出现在青城大学校园,便会于内心发动起一场沉痛而激烈的自我指责。她无数次地质问自己当年为什么不站在阿行那边,她无数次地唾弃自己十几岁时在母亲面前的顺从与软弱。 “好了,谢谢学姐,我会永远记住今天的拥抱。”方小幸松开手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江克柔依稀觉得方小幸与平日里有些不一样,可她又说不出来具体是哪里不一样。 “学姐,你别往心里去,方小幸心理不正常在学校里人尽皆知。”方小幸离开后戏剧社团的另一位同学安慰江克柔。 “人尽皆知?”江克柔疑惑地望向那位坐在后排的同学。 “方小幸自从在小剧场出演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后追求者一大堆,她压根没看上咱们学校里表达爱慕之情的女同学与男同学,反而跟校外一个年龄比她大二十几岁的富婆好上了。”那位同学一脸神秘兮兮地向江克柔透漏。 “富婆,年龄差二十几岁?”江克柔咀嚼对方口中的关键词。 “嗯,方小幸现在早已经不住在学校宿舍,每天放学后会有司机把她接到富婆家,那女人据说有暴力倾向,两个人之间玩得很花哨。” “暴力倾向……既然有暴力倾向,为什么……” “那有什么办法……方小幸只能忍着呗,谁让她缺爱呢,方小幸一天到晚在青城大学可哪找妈,她看上的人都差不多与自己同龄,谁平白无故肯多认一个女儿?”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呢,我应该好好劝劝她吗?” “劝她,算了吧,人家痛并快乐着呢。” “那就算了吧……”江克柔理智地收起自己对方小幸最后的怜悯,如同捡起一件掉落在地上的外衣。 江克柔在入职培训前一天与月隐在外面吃了一顿晚餐,月隐被分到青城第三精神病医院附近片区的派出所。那里城区老旧,地处偏僻,医院几公里开外还有一间垃圾堆得像山一样高的废品回收站,工作环境又艰苦又恶劣。 "月隐,你穿警服的样子简直比阿行还俊气。”江克柔看着手机相册里月隐的相片感叹。 “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警察,如今也算得偿所愿。如果要继续留在月家,恐怕一毕业家里就会给我安排婚事,现在想想真是多亏了你的当头棒喝。当初跨出第一步的确艰难得要命,现在心里全部都是庆幸。”月隐举起啤酒瓶斟满江克柔面前的酒杯。 “你不恨我?”江克柔端起啤酒杯抿了一小口。 “我自己做的决定,为什么要恨你呢,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能尝到人生握在自己手里的快乐。”月隐对江克柔露出夏日微风般的笑容。 江克柔在那个当口忽然很羡慕脱离月家独自一人生活的月隐,江克柔还记得自己当初感叹月隐真是妈妈的好孩子,如今月隐已经成功摆脱了家庭的束缚,只剩江克柔一个人仍旧在做妈妈的好孩子,她或许会做一辈子妈妈的好孩子。 第107章 河笙每天发几十条信息对那位出手阔绰的买主钱总软磨硬泡,那个人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带她学习一些投资理财常识。周二下午钱总聊天时随口说她在家里打麻将三缺一,河笙连忙自告奋勇说自己马上赶过去补位,她必须好好抓紧这个能融入对方社交圈子的机会。 “河笙,你去哪,我马上要出去约会,你出门谁来照看路由器?”魏如愿宿醉醒来见河笙在镜子面前打扮连忙开口阻止。 “魏如愿,我今天要出门见一个我很重要的朋友,我事业上的贵人,你行行好履行下当母亲的职责。喏,这些钱都给你,你拿去买水果、订外卖,如果我这边谈得顺利赚到了钱,我以后会每个月都给你一笔生活费。”河笙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现金递到魏如愿掌心。 “哎呦,乖女儿,你真是有出息,妈妈看来以后还是得指望你。”魏如愿一脸惊喜地接过河笙递过来的纸币放入钱夹,她从没料到河笙这个叛逆的女儿竟然会有一天对自己尽孝心,她本以为第一个乖乖把工资交给自己的女儿会是江克柔。 河笙为了节省时间打车前往买主钱总目前居住的别墅区,虽然钱总的房子不如白家宅院那样令人震撼,房价却也在青城数一数二。河笙落座后钱总便把她的朋友一一介绍给河笙,同时还大方地承诺今天河笙赢了归自己,输了归她,河笙一听到钱总的话便彻底放宽了心陪三个老板尽情玩麻将。 钱总麻将局输赢金额并不像河笙想象中的那般夸张,河笙陪她们玩了两天两夜总共赢到手七万三千块,钱总添了两万七千块凑足十万承诺分别时交给河笙。河笙听从钱总的安排在宽敞明亮的别墅里舒舒服服地休息一晚,她接下来几天又陪钱总去参加朋友聚会以及前往各种玩乐场所,那些男男女女挤破头想把自己手里的资金交给钱总来打理,钱总每次都以自己精力有限为理由颇为无奈地搪塞过去。 “您干嘛不拿她们的钱来投资理财,大家一起平分利润就是了,钱生钱不好吗?”河笙见钱总对旁人言语冷淡颇为不解。 “第一,我看不上她们那仨瓜俩枣,时间对我来说才是最宝贵的东西;第二,钱这东西永远也赚不完,我不想迷恋财富数字的叠加,从而沦为金钱的奴隶,那样的人生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钱总手里端着红酒语重心长地对河笙讲述她的人生理念。 “您生活太优越根本看不到穷人的苦,如果我像您一样有选择,我宁愿一辈子对金钱俯首称臣,我宁愿一辈子做金钱忠实的奴仆。”河笙根本无法被钱总看似超脱的人生理念所说服,她认为钱总之所以能如此大言不惭讲出这样狂妄的话,只是没挨过饿受过穷罢了。 “你放心,既然你把我当做朋友,我绝不会亏待你,虽然我不能让你大富大贵,但是让你脱离贫困线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河笙,快快来看,你打麻将赢得那十万块我已经帮你投到目前收益最高的理财应用,现在我们来一起看看收益如何吧。”钱总掏出手机点开应用程序给河笙看上面的数据。 “五……五十六万,只不过七八天收益就达到五六倍之多?”河笙一脸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大惊小怪,现在是低迷期,平时收益可比这高多了。”钱总笑河笙没见过世面。 “钱总,我能不能也注册这个理财应用,我想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投入这里。”河笙迫不及待地向钱总请教来钱之处。 “你当谁都可以轻易碰这个理财程序吗,你知道它的注册门槛有多高吗,五千万,如果你手里没有这个数这辈子都碰不到这个软件,它是上流阶级敛财的玩具和普通人根本没有任何关系。”钱总对河笙露出玩味的笑容。 “那我这辈子岂不是没有机会了?”河笙一时间泄气。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我的挚友是这个应用程序的设计者,她一个月后会组织朋友们进行一场七天六夜的游轮旅行,我到时准备带你一起过去,只要你把她哄好了,我就能说服让她替你开通一个账号。两年之内我保你成为千万富翁,五年之内你的财富不会亚于我。”钱总放下酒杯一脸诚恳地对河笙承诺。 钱总明天要飞到国外去谈生意,河笙怀里揣着钱总如约打到卡里的五十六万兴高采烈地打车回家。河笙在车上一路掰着指头美滋滋地计算现在自己的身家,如今这五十六万加转卖二手衣饰入手的五十万等于一百零六万,她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小小年纪成为了百万富翁。 “姐姐,你培训回来了?”河笙在家门口遇到了拖着行李箱从外地归来的江克柔。 “嗯,你这是去哪儿了?”江克柔已经很久没见过河笙这般阳光明媚的表情。 “我去见了一个超级厉害的朋友,等以后有机会再介绍给你。”河笙推开院门故作神秘地对江克柔眨眨眼睛。 “那路由器是谁在照顾?”江克柔不放心地追问妹妹。 “当然是魏如愿,我花两千块收买她做劳动力,那个见钱眼开的家伙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河笙谈及花钱收买母亲照顾路由器的事不免一脸得意。 “我可真是拿你没办法,我出发前专门去给你买手机就是为了让你能好好照顾路由器,你竟然把家事当做生意从中赚取差价,真是不像话。”江克柔没想到妹妹河笙居然会在这种事上动歪脑筋。 “我这叫做商业天赋,你这种没有商业头脑的人能懂个什么?”河笙鄙夷地嘲笑姐姐。 第108章 “河笙,咱们家屋子里怎么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你现在去把窗子打开放一放。“江克柔掩着鼻子把行李箱拖进玄关。 “啊!姐,不好了!“江克柔低头换鞋时突然听到河笙一声尖叫。 “笙笙,怎么了?”江克柔趿拉着拖鞋跑到河笙所在的魏如愿卧房。 “姐,路由器……路由器,她好像死了……”河笙站在婴儿床前身体如触电般急剧颤抖,她的指甲深深陷入姐姐江克柔胳膊的皮肉。 第66章 chapter 066 何千舟并未对阿行手中的那本漫画感到有多惊讶,她与陆雨棠、雨浓的读物里从来都不回避同性文学,况且长女制度里,只有选择同性伴侣的人才有角逐长女家族大家长的资格。白凌羽当年就是因为与父亲何大俊恋爱才一生都无法在上级长女团体中兼任任何职务,换而言之,上级长女团体不会将权利分配给异性恋成员。 “我的小阿行真是长大了,你以后尽可以在我面前大大方方地看百合漫画、小说、电影,千万不要为这种很多人身上都会发生的经历感到羞耻。两个女孩子之间在一起原本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你平等地拥有和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女孩子在一起的权利。 如果有人对此表现出反感,只不过是她见识太少大惊小怪罢了,你不必有丝毫的介意,那是他的狭隘,他的偏颇,不是你的问题。现在想想我对你的教育里好像恰好缺失了同性情感这部分,这是我的疏忽。”何千舟将手上的那本漫画书重新交回阿行手里。 阿行本以为何千舟会因为看百合漫画的事对自己大发雷霆,何千舟却用一种进似乎直白的方式驱散了阿行心中的担忧,阿行这才知道原来在何千舟心中女孩爱上女孩并不是一种犯错,她根本无需对此担惊受怕、遮遮掩掩。 何千舟周末陪阿行去书店买来许多百合漫画与同性文学小说,她原以为阿行这个枯木般的孩子今生不可能对爱情抱有任何幻想,现在看来她或许低估了阿行的生命力。 何千舟在今天之前从未意识到阿行已经长大,她在潜意识里总把阿行当做六到八岁的孩童,大抵是因为那是小世人生里最难捱的时间段,同时也是何千舟留下愧疚最深的两年。 今年已经十六岁的阿行至今还没有迎来生理期,她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依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将身体在写字桌下方蜷缩成一团。她会手写的汉字仅有何千舟的名字,她的数学一塌糊涂,她的其他科目已经学习到相当于小学五年级的程度。 阿行总是随时随地如播放器卡顿一般莫名地失神,她时常因表情呆滞又不会说话比同龄人略显迟钝。她仿佛是一个卡在六岁那段时间缝隙里的小小孩童,灵魂一半变成模糊的大人轮廓,另一半依旧在过去记忆当中苦苦挣扎。 “千舟,你看是谁来了?”母亲白凌羽的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 那个许久未见的女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何千舟面前,她是段忌怜,各大长女家族的大家长,何千舟过往二十二年生命里唯一感到畏惧的女人,她的存在是万万千千长女制度家族的神话。 “忌怜姑姑。”何千舟屏住呼吸同面前的女人打招呼。 “我听说你精神方面的问题已经几近痊愈,便趁这一趟来青城处理家事顺路看看你。”段忌怜目光在何千舟全身上下来回扫描,她仿若在仔细检查一件稀世珍藏有无裂纹。 “我精神方面的问题确有好转,但距离真正痊愈还很遥远。”何千舟在段忌怜面前毫不犹豫地给出否定答案。 “瞧把你给吓的。”段忌怜哼笑一声将目光转投向阿行,“她就是传闻中那个你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小家伙吗,千舟,你怎么长到二十二岁还戒不掉随身玩偶?难道你这十几年里只有这么大的长进吗?” “第一,阿行不是我的玩偶,第二,我确实没有什么长进。”何千舟蹙起眉头回答目光犀利的段忌怜。 “何家的问题你处理得很好,你在何家那些男人面前比你母亲更有魄力。”段忌怜话锋一转开始赞扬起何千舟处理问题的方式。 “我和我母亲在处理何家的问题上本质没有区别,白家从头到尾不过是在花钱买何家的尊重罢了,如果不是靠金钱维系,白家与何家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何千舟索性在段忌怜面前直接揭开两家关系赤裸的现实,她永远不会因为父亲是何家之子而影响自己对事物的判断。 “很好,你永远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这就是我为什么欣赏你的原因。”段忌怜向何千舟投来赞许的眼神,何千舟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在她面前又说错了话。 段忌怜从十几年前就开始挑选自己的下一任接班人,那时全国范围内各各家族的长女都会接受专门的长女教育与训练,段忌怜亲自为这些未来的家主们讲解长女的行为准则与长女的精神信条。 “忌怜姑姑,我觉得长女的家庭制度存在问题。”当年八岁的何千舟鼓起勇气故意向段忌怜提出了对长女制度的质疑。 “千舟,你觉得长女制度存在什么问题,说来听听。”段忌怜饶有兴致地盯着面前像白天鹅一样高雅的八岁女孩。 “既然长女制度是为两性平等在世上争取更多的权益,那么为什么长女家庭内部的女性成员之间要划分严明的阶级呢,这岂不是在变相促成女性群体内部的另一种不平等?”何千舟当着大家的面如实说出心中想法。 第109章 “千舟,你要记住,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制度生来完美无缺,它需要在岁月流转中一点一点被补充,被完善,被缝合,长女制度也是如此。如果你此刻感觉到长女制度不合理,那么你需要做的就是在日后理顺它,订正它,丰富它,而不是只是一味的质疑,这才是长女的品格。”段忌怜自那以后便对这个叫何千舟的女孩留下深刻印象。 段忌怜之所以看上当年仅八岁的何千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对长女制度提出了质疑。那些其他女孩为了能被段忌怜选中无一不在她面前努力表现高贵端庄,她们认为提出质疑是对段忌怜这个大家长的冒犯,她们怕因自身无礼失去竞争大家长接班人的身份。段忌怜对她们下意识里表露出的讨好与无限度服从不免心生失望,长女的信条里最忌讳的两个字就是服从,脑子里写满服从的人又怎么配做自己下一任接班人? “千舟,你不应该继续再逃避下去了,我的接班人名单只有一个人选,那就是你,你将会在五年之内接替我在长女家族大家长的位置。”段忌怜时隔十四年亲口对何千舟公布了接班人的答案。 “忌怜姑姑,我不接受。”何千舟连连摇头,她只想留在青城安安静静做好自己的白家长女,段忌怜的位置对何千舟而言是被一片光晕笼罩的虚幻。 “我不是在问你接不接受,我只是单方面地通知你,你以为这种事轮得到你自己做选择?”段忌怜见何千舟这般反应豪不留情地开口斥责。 “可是我觉得长女制度……”何千舟依旧忍不住反驳。 “千舟,我在十四年前就告诉过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项制度一开始就完美无憾,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一个决定都百分百正确。如果你感觉到长女制度不合理,那么你就来亲手订正它,亲手将它引领到正确的方向。”段忌怜对何千舟给出与十四年前类似的回答。 “千舟一定会不辜负您的期望。”白凌羽见何千舟不吭声连忙抢在她前头回复段忌怜。 “好好珍惜这五年吧,五年之后你就不只是这小家小业的白家长女,五年之后我会亲自带你去长女家族的王国里见识世面,你会成为所有长女制度家族最崇敬的人,所有长女制度家族成员都会对你卑躬屈膝,奉若神明。”段忌怜言毕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何千舟肩膀起身告别。 “神,人造的神吗?”何千舟一脸不甘地反问段忌怜。 “千舟,你越是这样犀利,我便是越看重你。”段忌怜仿若在嘲笑一个试图故意激怒大人的软弱孩童。 “天呐,天呐,太好了,我得赶快告诉启眉这个好消息,我们这两年的努力总算是没有白费!”白凌羽迫不及待地跑到一旁给罗启眉打电话报喜。 何千舟回到自己卧室发疯似的将里面所有物件都一股脑砸碎,她恨自己为什么十四年前不知天高地厚地向段忌怜提出质疑,她恨自己为什么不像其他女孩一样顺从、讨好段忌怜。 何千舟踢开母亲卧室房门将她梳妆台上所有的护肤品都摔碎,她知道一定是母亲在这些年间一直向段忌怜汇报自己的近况,她知道一定是母亲见自己精神状况有所好转便第一时间通知段忌怜。 家佣们来来回回忙碌着清理何千舟留下的满地残渣碎片,阿行小心翼翼地试探握住何千舟像冰块一样凉的手掌,阿行不知该如何安慰何千舟,只好像何千舟每次安慰自己时一样将她长久地抱在怀里,直到她渐渐平复情绪。 那晚阿行依旧在何千舟温暖的怀抱中入睡,何千舟在梦里叫嚷着,阿行,别离开姐姐,阿行,我不许你长大,永远留在姐姐身边……那是何千舟第一次在梦里叫她的名字而不是小世,阿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梦中令何千舟如此悲伤。 阿行在何千舟断断续续的哭声中感到一种浓重的无力,那一刻阿行觉得何千舟仿若也变成一叶无根的浮萍,她们都不知道自己会在生命的长河中飘向哪里。 第67章 chapter 067 江克柔马上拉走河笙关上卧房门拨打魏如愿的电话,魏如愿隔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按下电话接通按键。江克柔在话筒里听到中年男性的歌声与一阵刺耳喧哗,魏如愿正在陪她麻将馆里的牌友们在ktv唱歌。 “克柔,你知不知道在这种时候打电话给别人很扫兴,我为了生路由器已经有多少天没有尽情和朋友们一起……”魏如愿接通电话便开始对江克柔一通抱怨。 “路由器死了,你现在回来吧。”江克柔一瞬对魏如愿失去了耐心。 “你少在那骗我,河笙教你这么说的吧,克柔,你如果有事就痛快直说,没事就不要打扰我逍遥快活……”魏如愿语气中流露出浓重的不悦。 “路由器真死了,我如果骗你就天打雷劈,魏如愿,如果你还是个人,现在给我马上滚回家!”江克柔不等魏如愿回答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河笙,你是哪天出去见朋友的?”江克柔转过头问妹妹河笙。 “我是……你去培训的当天下午四点左右……我已经和魏如愿说好了,魏如愿答应我会好好照顾路由器……”河笙口不择言地向自家姐姐解释。 “我早上六点出门,你下午四点离开,你在这八个小时期间喂了路由器几次?” “我……我……我不会冲奶粉,我……只好中间喂她喝了点……喝了点……水。” 第110章 “喝了点水……我临走之前不是教过你怎么冲奶粉吗?你就不会花几分钟去网上查查?” “姐姐,我……我……我一时没想起来。”河笙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话。 “你该替路由器去死……”江克柔抬手给了河笙一个响亮的耳光,河笙自知理亏红着眼睛没有吭声。 江克柔站在那里平复许久掩着鼻子推开魏如愿卧室房门,她来到梳妆台前打开奶粉上盖一看,罐子里的奶粉仍旧停留在自己离家之前的位置,奶瓶上竟然已经积了一层薄灰。它们意味着河笙与魏如愿两个人谁都没有喂过一次路由器,它们意味着小小的路由器在江克柔不在家这十天里一直在饿肚子,那个孩子不是死于意外,不是死于病痛,是死于家人的疏忽与不管不顾。 “我来看看,路由器怎么就死了?”魏如愿穿着皮靴与貂皮大衣慌慌张张地跑进卧房。 “哎呀,这个气味,她还真是命薄没福分,我本来打算好好把她养大的……”魏如愿一脸嫌弃地在鼻子前挥动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掌。 “呵……好好养大,魏如愿,那我倒是要问问你,我不在家的这几天你一共喂过几次路由器?”江克柔将同样的问题从河笙那里抛向母亲。 “我……我……我可是一顿也没让路由器落下……”魏如愿目光躲闪着强硬狡辩。 “魏如愿,你来自己睁大眼睛看看,你来看看罐子里的奶粉,它比我走之前一点都不少,你来看看奶瓶,它瓶身都已经积了灰……你还好意思在这里跟我胡扯说你喂过路由器……魏如愿、河笙,知道你们现在在做什么吗,你们在杀人,路由器就是被你们俩活活饿死的!”江克柔痛心疾首地看着面前的母亲与妹妹。 “我不是塞给你两千块要你好好照顾路由器吗?”河笙捂着被江克柔打肿的脸怒气冲冲地质问母亲。 “你又没和我提前说好要照顾孩子一小时还是一天 ,我还以为只是让我照顾一时半会,我每天晚上从楼下经过看见房间灯还开着就以为你在家里,我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全都怪你说得不清不楚,我才会错了意,你在路由器饿死的事情上要负最大责任……”魏如愿试图把责任推给河笙。 “魏如愿,你是一个母亲啊,你见天底下哪一个当妈对还在吃奶的孩子不闻不问,你作为一个母亲照顾自己的孩子本来就是天经地义,难道我才是路由器的亲爸吗,我身为一个女儿为什么要理所应当为你分担这些……”河笙觉得魏如愿简直是在强词夺理。 “闭嘴吧,你们现在争论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留着对警察讲吧。”江克柔打断两人之间激烈的争执。 “你怎么还报警了,那我可得立马走人了……”魏如愿被江克柔的话吓得后退一步。 “我没有报警,我的意思是路由器的死因一定会被调查追究,我们每个人都得对警察有所交待。”江克柔瞥了一眼惊慌失措的魏如愿。 “我等下找个靠谱的朋友到山上把路由器埋了就是,社区工作人员万一问起,我就说路由器身体虚弱,我把她送到朋友老家里去养一段时间,你们觉得怎么样?”魏如愿病急乱投医。 “这样你只会罪加一等。”江克柔提醒魏如愿。 “不然呢,不然我和笙笙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等着进监狱?”魏如愿诧异于江克柔此刻竟然不想办法帮自己。 “你别带上我,犯罪的是你不是我!”河笙避之不及地用身体背对魏如愿。 “河笙,你这脑子就是简单,我要是万一不对警察说你给过我两千块呢,我要是万一不承认你拜托我照顾孩子呢?那罪犯不就从我变成了你?江克柔一开始拜托照顾孩子的人可是你……”魏如愿突然间开始胡搅蛮缠。 “你……你简直不讲理。”河笙鄙夷地看着毒瘤一样的母亲。 “俊哥,我这边临时出了点事,你必须得帮帮我,我身边就你这么一个聪明人……你能想办法帮我处理一个小孩吗……嗯,还能是谁……路由器……我出门玩太久忘记给孩子喂奶,路由器饿死了…………对,你把她埋在深山之类的地方就可以……那好,我等你消息,俊哥,拜托你。”魏如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打电话向何大俊求救。 那天魏如愿并没有如愿等来她的情人河大俊,等来的是接到报案前来的警察。江克柔在魏如愿回来时就发短信让月隐报警,她这一次不想再做母亲魏如愿的帮凶。 江克柔所在的这个破烂之家先是造就了怪物一般的阿行,随后又无情地夺走了小妹路由器幼小的生命。江克柔再也不想守护这个张着血盆大口吃人的家庭,她再也不想守着这个如同禽兽一样的母亲,她再也不想守护永远捂不热的河笙。 江克柔目睹路由器的死亡之后决意亲手卸下缠在自己颈子上的沉重锁链,那条沉重锁链的每一节左侧都刻着“女儿”二字,每一节右侧都刻着“姐姐”二字。彼时江克柔决定从家庭的监狱中彻底释放自己,她决定亲手结束自己的刑期,今天起她再也不是任何人的女儿,她再也不是任何人的姐姐,她只是她自己。 青城警方在这栋散发着恶臭的房子里带走了魏如愿母女,江克柔与河大俊分别向警方提供了对话录音与通话录音,河笙通过这两项关键证据得以侥幸洗清了嫌疑,魏如愿涉嫌虐待婴儿不久之后将迎来法律的审判。 第111章 江克柔忙完一切回到家中一股脑儿打包了卧室里的全部行李,她一秒钟都不想再这个死气沉沉的房屋里多停留。如果再让江克柔重新选一次,她一定会在魏如愿与何大俊当年虐待阿行的时候就报警,那样这对变态就可以提前许多年被关键监狱,那样路由器就不会出生……也不会被活活饿死。 “姐姐,我饿了,你弄点饭给我。”河笙伸了个懒腰从房间里探出脑袋。 “喝点水吧,河笙,我以后不在家的日子,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喝点水,反正路由器饿的时候你不就是给她喂水吗?”江克柔手里拖着行李箱回头看了河笙一眼。 “姐,你这是要去哪儿,你以后不在这个家里住了吗?”河笙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望着江克柔。 “嗯,我要搬出去住。”江克柔回答河笙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 “那我怎么办,你不在家,谁打扫房间,谁洗衣做饭?”河笙眼眸之中流露出几许不舍。 “所以,我一直以来在你心目中就是个洗衣服、做饭、打扫房间的免费保姆吗?自立吧,河笙,你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应该学会照顾自己了。”江克柔将行李箱推出室外用力合上玄关处的房门。 江克柔将两个行李箱依次摆进车子后备箱,四个大小各异的纸箱摞在后排座位,她利落地甩上车门发动汽车引擎,破旧的街巷渐渐消失在身后。江克柔落下一半车窗,春日的风沿着半敞的窗子灌进车里,她的心此生第一次如此轻盈,她终于体验到了身为飞鸟的感觉,原来甩掉肩膀上石块的人生体验如风一般自由而畅快。 江克柔把车开到青花江边坐到久违的长椅上点了根烟,她狠狠吸了一大口仰在椅背上吐出白色的烟圈,江风卷走脚下的杨絮,她仿若失心疯般无法自制地一会哭一会笑,根本分不清自己的眼泪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欣喜。江克柔终于明白这世上跟本不存在割舍不掉的亲情,一切都是心魔在作祟,只可惜这道理她竟然在二十三岁时候才懂得。 “月隐,我想回家,回我们的家。”那天江克柔行驶到目的地打电话给月隐。 “克柔,你在哪里,告诉我地址,我马上赶过去接你。”月隐在电话中焦急地问江克柔。 “你的公寓楼下……我和我的行李。”江克柔顿了顿,对月隐讲出后半句。 第68章 chapter 068 阿行自从得到那些同性文学小说和漫画之后就每天看得入迷,每当遇到不认识的字她就会把书端过去指给何千舟。何千舟觉得最近阿行的识字量增加得一周赛过一年,人果然得遇到真正感兴趣的事物才会在精神上无限专注。 阿范对何千舟说江克柔培训结束之后家里出事向公司请了假,何千舟这才知道江克柔家中最小的妹妹竟因母亲疏于照管活活饿死。何千舟为避免刺激阿行向她隐瞒了这个不幸的消息,至于阿行与江克柔的母亲魏如愿,何千舟只觉得那个疯狂女人沦落至此是苍天有眼,罪有应得。 “阿行,你现在是要钻进书里吗?你的眼睛不想要了是吗?马上坐好,我今天不想再提醒你第二次。”何千舟见阿行面颊马上要贴到书页开口提醒。 阿行听到何千舟的提醒立马放下手中书本挺直脊背,她双手托着下巴如同欣赏一幅名画般细细地凝望何千舟的面庞。阿行好想问问何千舟,如果自己不是一个与小世一样的小哑巴,何千舟当初是否还会毅然决然地把她从白鹿镇带回家。阿行知道自己在现实生活中一辈子都不会开口问何千舟,她怕输给万一,她自知赌不起。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何千舟察觉到来自对面的凝望,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问阿行。 阿行被何千舟问得红着脸埋下了头,好似一个做错事被抓到的心虚孩童,何千舟不知为何觉得阿行今天看自己的眼神与往常不大一样。 阅读大量同性文学作品使阿行身上不知不觉发生了些许变化,那个不久之前生气时还会哭丧着脸躲在写字桌下方的执拗孩童,近来仿若学会了思考,她面对纷扰的外界时空洞的目光里终于开始有了内容。 何千舟知道那是一种细小而珍贵的复活迹象,她知道阿行内心被冰冻的部分正在渐渐复苏,她知道阿行伤口上结的厚痂正在堪堪脱落,她知道自己已经在阿行身上成功地栽种下生的意志,阿行终有一天会成长为一个令人欣慰的孩童。 白凌羽约陆雨棠、雨浓两姐妹傍晚来家中一起吃晚餐,她特地嘱咐家佣今天不必把小世的那只卡通碗摆上餐桌。何千舟与阿行来餐厅吃饭时果然没留意到小世的碗没有摆,白凌羽见何千舟没发脾气便彻底放宽了心,家佣先前每一次忘记将小世的碗摆上餐桌,何千舟都会皱着眉头警告他们不可以忘记。 何千舟见阿行胃口一般便端起碗坐到她身边喂饭,阿行好似也习惯了何千舟这种带着家长式强制意味的照顾。白凌羽知道何千舟将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当做七八岁的孩子对待很病态,她也知道自己与罗启眉要求十几岁的阿行模仿小世很不人道,何千舟偏偏就是吃这一套。 阿行是何千舟心疾的药引,全世界所有人都认为何千舟超乎常理地溺爱着阿行,只有白凌羽清楚实际是阿行在牺牲自己成全何千舟。白凌羽一辈子都不会对何千舟透漏阿行是个被罗启眉精心调教的演员,那个孤寂白鹿镇少年的灵魂在小世日渐剥夺之下已经所剩无己。 第112章 阿行与雨浓吃过晚餐后提前退下餐桌,两个人结伴去白家宅院里面荡秋千。每当雨浓来到家中何千舟都会嘱咐阿行好好陪伴客人,阿行便总是领雨浓坐在秋千上呆呆地看落日,亦或是拉着雨浓学园丁的样子修剪植物枝叶,雨浓虽然对这些事物并不感兴趣却总是迁就阿行的步调。 何千舟与白凌羽、陆雨棠三个人留在餐厅里一边慢悠悠地用餐一边攀谈,白凌羽心中早已经将身为陆家长女的陆雨棠视为家人。何千舟因小世死去出现严重心理问题的这些年间,陆雨棠即便身在国外也会遵循国内时差每周定时与白凌羽通话,她每次通话都会仔细询问何千舟的生活状态并且十分关注白凌羽的身体。 “段忌怜前阵子到青城的时候顺便来了一趟家里,千舟长女家族大家长的位置基本算是稳了。”白凌羽席间略带欣喜地向陆雨棠透露喜讯。 “坊间也有这个传言,段忌怜亲自上门探望后辈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千舟,恭喜你。”陆雨棠听闻这巨大的喜讯顿时喜上眉梢。 “喜从何来呢?”何千舟蹙起眉头仿若是在自问。 “千舟,除你之外任何一个长女家族都会认为这是件天大的好事。”陆雨棠在白凌羽母女面前努力压抑欣喜强装镇定。 何千舟如果能够在几年之后顺利当选长女家族的大家长,那就意味着陆家十几年前就慧眼识珠押对了宝,陆雨棠从此以后在上头有了一座坚实的靠山。她一定可以利用这个大好的机会借势而起,陆家的家业与势力会因为何千舟这层关系不断壮大。 陆雨棠在当年小世变哑之后眼见着何千舟一日比一日消沉,她在心疼何千舟遭遇的同时也对这个人产生了浓重的失望,陆雨棠认为普天之下每一个长女唯有做到无坚不摧才能撑起自己身后的家族。何千舟明明年幼时幸运地被大家长段忌怜看中却不懂珍惜这难得的机会,陆雨棠每一次听到何千舟的名字都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力之感。 陆雨棠得知何千舟因为小世的死日渐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便在心中一次又一次产生彻底放弃何千舟这个人的念头。陆雨棠向来只喜欢势均力敌相得益彰的爱情,那个沦为行尸走肉的何千舟已不配做她未来的伴侣。 如果不是母亲一味劝她要把眼光放远,别忽视任何可能,她早就不会再给何千舟打任何一通电话,发任何一封邮件,亦不会主动找机会带着雨浓去白家公司约何千舟用餐,现在看来果然是身为上一代陆家长女的母亲眼光更长远。 陆雨棠与何千舟在晚餐结束后去找阿行与雨浓,琴姨说两个孩子从院子里回来之后一起上了二楼。两人在走廊深处最里面的房间看到阿行与雨浓,彼时阿行正端着一本漫画坐在椅子上翻看,雨浓则蹲在地上一个接一个地区分黑白棋。 “阿行不愧是千舟亲手培养出来的孩子,我做梦都没想到居然有人能驯服我妹妹……”陆雨棠见到眼前这情形不禁哑然失笑。 “雨浓,你为什么要为这些棋子区分颜色?”何千舟略带责怪地看了阿行一眼,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一定是阿行干出的好事。 “阿行说我今天话多得不像话,她带我来这个房间冷静一下。”雨浓听到何千舟的问话忍俊不禁地从地板上站起身,她并没有因为阿行让自己区分棋子生气,反倒觉得阿行故作严肃坐在那里板着脸吓唬人的行为很是有趣。 “阿行,你以后绝对不可以像今天这样欺负雨浓,如果再让我发现,你永远都别想让我带你和雨浓去射击馆……”何千舟走到阿行面前收走她手中的漫画。 何千舟发现阿行总是喜欢装作一副很吓人的样子吓唬雨浓,雨浓明明心里一点都不害怕却每次总是好脾气地耐心配合。阿行大概不知道雨浓在陆家每天像个娇蛮公主一样嚣张跋扈,即便她从小接受的是次女教育,依旧学不会听命与服从,那孩子从小到大只欺负过别人却从没被别人欺负过。那么雨浓对阿行这份绝无仅有的包容与迁就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那晚何千舟依旧像往常那样怀中搂着阿行入睡,她在睡梦中依稀感觉自己胸口发,烫当下疑心是阿行又发烧了,便起身用嘴唇触碰那孩子的额头。阿行体温尚在正常范围,何千舟放宽了心,只是那孩子的耳朵不知为何红得像是大年夜里的一盏灯笼。 阿行把头埋在被子里试图不让何千舟发现她的生理反应,何千舟愣怔半晌陡然意识到阿行用被子遮住自己身体的真实原因,她掀开阿行被子用嘴唇触碰阿行的额头再次验证,阿行的面颊与耳朵果然如血液燃烧般染上红透了的朝霞。何千舟难以置信地一次又一次地测试,阿行的耳朵每一次都亮起了红灯,她从来都没有预想过阿行会长大得这么迅速,迅速到令她猝不及防。 何千舟一瞬间无法形容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受,她既感慨又愤怒,她开始后悔带阿行去书店买那些漫画和小说,那些女孩子之间细腻动人的故事或许也从侧面推动了阿行在情感方面的成长。何千舟彼时才突然意识到她期待阿行成熟,期待阿行长大都是冠冕堂皇的假话,她只希望阿行在自己生活里永远停留在懵懵懂懂的年岁。 “千舟,你不要再用触碰额头的方法来测试我,我可能无法通过你的测试……”阿行仿佛被何千舟吓到了似的双手捂着额头连连向后退。 第113章 “你为什么无法通过我的测试?”何千舟把阿行从床上拽下来严厉地盯着那孩子湿漉漉的眼眸。 “我……”阿行一时间无法给出理由。 “直视我。”何千舟厉声命令阿行,阿行目光飘忽着不敢与何千舟对视,她觉得何千舟的眼神好似一柄锐利尖刀随时要将腹背刺穿。 “为什么,回答我!”何千舟紧紧握住阿行的手腕。 “因为……因为……我对千舟的喜欢不太单纯。”阿行最终还是说出最令何千舟惧怕的那句话。 “谁允许你对我的喜欢不单纯?”何千舟听到阿行给出的答案几近崩溃。 “对不起……”阿行哭着道歉。 “你想乱-伦吗?”何千舟步步紧逼。 “不……”阿行连连摇头告饶。 “谁允许你这么不尊重我?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你的家长,你见哪个孩子会对自己的家长产生非分之想,谁允许你对我动那些龌龊心思?你的脑袋里究竟在装着些什么?如果你想谈恋爱大可以找雨浓,我看得出雨浓对你有好感,请你不要再亵渎我……“ “我才不喜欢雨浓……” “阿行,如果你以后让我察觉到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就再也不会管你,我会选择直接丢掉你……就像丢掉过期的药水,丢掉腐烂的水果那样毫不犹豫地丢掉你,丢进垃圾桶里!”何千舟对阿行劈头盖脸一顿斥责。 “对不起,对不起……”阿行嗓子里发出呜呜呜地声音不断地向何千舟做手势道歉。 “你已经长大了,我们今后不能再同睡在一张床,我以后每天晚上回我自己的房间里去睡,你以后乖乖地继续住在这个房间。”何千舟百味杂陈地看着面前变身成为大人的阿行。 “千舟不要我了,是吗?”阿行呜咽着淌出一行眼泪。 “我不是不要你了,你也不是被我抛弃了,阿行,姐姐知道你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姐姐给你的爱只能是亲人之间的爱,姐妹之间的爱,除此以外我无法给你更多。你对姐姐来说是家人,是妹妹,是孩子,我无法容忍你对我生出不应有的感情,那样我会感觉受到背叛,你可否明白?”何千舟将阿行一个人留在两人一起住了将近三年的房间。 第69章 chapter 069 江克柔假期结束之后回到公司正常上班,她入职的这家公司福利很好,月隐与她两个人的薪水加在一起足够开销。那个名叫热柯的女人一直在为魏如愿的案子在青城范围内来回奔走,江克柔只是按部就班地配合调查未做任何积极争取,她希望魏如愿能在监狱里多呆上几年,别再出来祸害人间。 江克柔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所在的这间公司也属于白家,她先前投简历时特意避开了月家与白家在本地的企业。江克柔听同事们八卦才得知公司现在的临时负责人是何千舟,她今年被母亲派到这间公司来练手。 何千舟出了校门依然是走到哪里都带着阿行,江克柔现在看到她们结伴出现已经不会再感到愧疚。江克柔自从路由器出事便觉得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她不想再背负别人的命运而活着,她的生命主题以后只有月隐与自己。 方小幸时不时地给江克柔发来一些戏剧社团的排练相片,偶尔也会如炫耀一般发送几张”富婆“的侧脸与背影。”富婆“的居所装修华贵,灯光昏红暧昧,那女人的身体线条如同上天神来之笔,她颈子侧面纹着一支血液般鲜红的梅花。 那个人们口中所谓的”富婆“不过四十多岁年纪,她是一个极具成熟女性魅力的神秘女人,江克柔这种庸庸碌碌的普通人对她望尘莫及。如果方小幸想寻找一个女性作为母亲的替代品,她显然是比江克柔更加合适的人选。 河笙怀揣着存有自己全部一百零六万家当的银行卡陪钱总登上了游艇,她必须抓紧这个能令自己一跃成为富人的机会,只要钱总的朋友肯在那个高端理财程序上为她开个账号,河笙的人生从此就彻底翻盘,那样她就有机会变成人们眼中真正的大小姐。届时如果有人再敢质疑河笙身份是否高贵,她就会先用金条敲碎那个人的脑袋,随后再用镶钻汤匙挖干那个人的脑髓。 钱总在第一个晚上就把河笙介绍给她的朋友梅小姐,梅小姐颈子上纹着一支惹眼的水墨梅花。那女人身边始终跟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她叫那个大学生宝宝,那个大学生叫她妈妈,两个人不知为何看起来完全不似母女。 河笙依稀觉得那个大学生的面庞好似在哪里见过,她花费许久才想起那是姐姐江克柔在戏剧社团的小师妹方小幸。钱总将河笙介绍给梅小姐的同时方小幸也惊讶地认出了河笙。 方小幸没料到在这种私密场合里竟然会遇到江克柔的妹妹。她不希望让河笙看到自己在梅小姐面前极尽卑微的索爱者状态,她怕河笙回家后告诉江克柔自己与梅小姐的真实关系,那样她将会在最渴望靠近的学姐江克柔面前颜面尽失。 “梅小姐,久仰大名,我不知道是否能有荣幸获得开通账户的机会。”河笙小心翼翼地给在甲板上晒太阳的梅小姐敬酒。 “你手里的资金有多少?”梅小姐抿一口杯子中的红酒。 “一百……一百零六万。”河笙讲出这个数字时明显底气不足。 “你确定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只有一百零六万还敢跟我开这个口?”梅小姐被河笙的无理要求气笑了。 第114章 “只要您给我这个机会,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河笙信誓旦旦地向梅小姐保证。 “是吗?”梅小姐露出玩味的笑容。“那么在船上这七天里你就充当我的随身佣人吧,只有一个要求,七日内二十四小时跪式服务,但凡起身便算出局。我召唤你时必须膝行而至服务我和我的朋友,你待命时全程不允许起身直立必须四肢着地,你可否能做到,如果做不到马上下船。” “梅小姐……你这简直是在侮辱我的人格。”河笙没料到梅小姐竟会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 “我就是在侮辱你的人格,既然你在奢望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那么你就应该为此付出超乎常理的代价,暴富还是受穷,答案在于你。”梅小姐露出讥讽的笑容。 “我……”河笙迟疑。 “你在犹豫……那么我再追加一下福利吧,如果你现在答应我,我马上会为你开通账户,同时你在游艇上为我服务的第一天结束,我将转入你账户一百万作为酬金。第二天结束我会转入你账户两百万作为酬金,以此类推,第七天结束我会转入你账户最后七百万作为酬金,你下船时将成为一名拥有将近小半个亿的富翁,如何?”梅小姐向上挑了挑眉头。 “小半个亿?”河笙咽下口水向梅小姐再一次确认。 “嗯,两千八百万酬金外加账户这几天内的收益,你只要出卖小小的自尊就可以轻轻松松赚取小半个亿。我们之间的这笔买卖是要做还是不做选择权全在于你。我向来讨厌婆婆妈妈,现在我要求听到你最后的答案!”梅小姐言语间对河笙下了最后通牒。 “梅小姐,我同意。”河笙当着方小幸面前对梅小姐屈下双膝,她宁愿用七天的屈辱来换取一辈子的扬眉吐气,梅小姐说得对,那点小小的自尊在几千万的巨额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梅小姐果然说话算话当即派人就为河笙开通了账户,河笙的银行卡有限额无法一次性转入,梅小姐的手下也当即协助河笙解决,河笙虽然屈膝跪在梅小姐的身旁心中却对未来充满渴望。她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膝盖着地不过是个动作而已。 那天晚上的酒会梅小姐带着河笙与方小幸一同参加,方小幸这个贪婪的索爱者请假来这里原本是为了好好陪伴梅小姐,同时在梅小姐这里讨得几分与母爱类似的温存,谁想偏偏半路杀出一个毫无下限的疯癫竞争者河笙。 “梅小姐,好久不见。”河笙耳畔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 “阿京,进来好吗?”梅小姐竟然随手将酒杯放到河笙脊背。 “咦,这位是?”那名叫阿京的客人饶有兴致地俯下身抬起河笙下巴。 “展元?”河笙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哟,我亲爱的大小姐,你跪在这里是在做什么,难不成你是用这种方式来赚取钱财,原来这就是大小姐不为人知的生财之道……”展元的笑容极尽讽刺。 河笙正欲站起身却被梅小姐的手下强硬地按住双肩,她的眼睛里突然间噙满了泪水,河笙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情况之下与初恋展元重逢。那个从前一口一个大小姐无比宝贝着她的恋人,如今竟用一种无比嫌弃的眼光厌恶地打量着自己。 “河笙,你如果现在起身即意味着出局,账号里所有余额都会被清空,包括你作为本金的那一百零六万。”梅小姐在河笙的耳畔低声提醒。 “河笙,你的账户余额现在已经从一百零六万增长到一百六十八万。”方小幸掏出手机打开应用程序递送到河笙面前。 河笙双眼一闭将眼泪吞进肚子里试图忍下着屈辱,她决定等钱一拿到就想办法移民去国外。河笙认为只要自己手里握着大笔钱财,她便会遇到一百个一千个比展元对自己更好的对象。 “我亲爱的大小姐,你今天算是让我开了眼界,我如果不把你今天这副狗一样的下贱姿态公布到网络,我都对不起过去的那些看客。”展元掏出手机从各个角度拍下河笙此刻的窘态。 “你这个牲畜……”河笙忍不住骂出一句。 “闭嘴。”梅小姐甩了河笙一个耳光。 “梅小姐,我想折一支梅花送给您,可否借你的佣人当做椅子使用片刻。”展元伸手指向不远处瀑布一般的装饰花束。 “当然没问题。”梅小姐爽快地答应。 河笙在众目睽睽之下满心绝望地一路尾随展元来到花束旁,展元故作风雅地踩着她的脊背折下一只梅花讨好地献给梅小姐。河笙在展元身体重压之下仿若听到自己的骨骼在咯吱咯吱从中断裂,她咬紧牙关四肢颤抖着用十只指头抠紧地面,心里早已将展元撕成血肉模糊的碎片。河笙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展元公布视频只后会引发的巨大波澜,江克柔、月隐、段小幼以及所有熟识的名字依旧无法自制地在她脑海里蜂拥而至。 河笙自问,我该放弃吗?如果现在放弃了,我将一分钱都得不到。即便如此展元依旧会在网络上公布这段屈辱的视频,所有一切并不因为自己放弃而变好。那就坚持吧,今天很快就会过去,只要坚持过七天……我便会翻身做命运的主人,等到那时,我一定也要找个贪心人来赐予对方同样锥心蚀骨的折磨,我一定把今时今日所承受的这段痛苦无限地延续下去。 “梅小姐,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替我们全家解决了债务问题。”展元前脚刚离开河笙便听到沙琪的嗓音。 第115章 “如果你想感谢我,那就说说九年前你们一起伤害何两世的事情吧,我只是想听你还原一下事情的真相,保证不会追究你的责任。”梅小姐用下巴指了一下四肢着地的河笙。 “河笙……你怎么会在这里?“沙琪一脸惊异地盯着目光狰狞膝盖乌青的河笙。 第70章 chapter 070 何千舟没收了阿行所有的漫画书与同性文学小说,阿行那晚过后已经彻底对那些内容失去了兴趣。如果不是接触到那些内容,她或许永远意识不到对何千舟的感情已经越界;如过没有意识到感情已经越界,她或许依旧可以躲在何千舟怀抱里继续做个被严密保护的孩童。 何千舟那晚近似乎激烈的反应令阿行知道自己错得很离谱,阿行知道何千舟是用来景仰的,不是用来拥有的,她不可以动那个贪念。阿行意识到心中生出不应有念头的当下,便决意将爱意像石块般永远沉入海底。 阿行从来没料想身体的忠诚反应会出卖内心,她更没料到何千舟会那般细腻地察觉到爱的端倪。阿行从没像近来这样极端自我厌恶,她好似何千舟洁白衣衫上一块碍眼的红色污渍,那块污渍上写满了她对何千舟罪恶的贪心。 阿行每个独自居住的夜晚都在房间里打伞,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一直在淋雨,她能感觉到雨滴透过睡衣打湿皮肤,她能感觉到雨滴的形状,雨滴的声音,雨滴的温度……阿行好怀念何千舟从前每晚温暖柔软的怀抱,她觉得现在身体仿若残缺了一半…… 何千舟依旧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阿行,只是不再与她进行任何肢体接触。如同惩罚一般,何千舟再也不会要求阿行在各种场合里坐好,坐直,何千舟再也不会要求阿行晚餐后留在房间里学习各种知识,何千舟再也没有亲手喂阿行吃过一次东西,阿行是否营养不良,是否挑食,她变得丝毫不在意。 阿行偶尔会借口出去买东西故意晚归,何千舟的眼神里亦不会流露出过往那份浓重担忧,她再也不会因为一时间找不到阿行而愤怒地在街道上大发脾气,何千舟浓稠的爱被瓢泼大雨一夜之间稀释到稀薄透明。 何千舟对阿行减少了平日里许多看似苛刻的管束,阿行不知为何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她已不知道离开何千舟该如何适应天黑,如何适应一个人走夜路。如果这是长大的代价,阿行宁愿一辈子做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周末陆雨棠姐妹约何千舟与阿行一同去爬位于市郊的青延山,何千舟与陆雨棠远远走在前头,阿行与雨浓在后面慢慢跟随。阿行时不时地举起手机拍下许多张何千舟的背影,她总是忘记身边还有一个雨浓。 “如果我纵身一跃,千舟会怀念我吗?”阿行登到半山腰时转过身问雨浓。 “阿行,你怎么可以用自毁的方式永远留在一个人心中呢?”雨浓语气中有心疼亦有责怪。 “雨浓,我该怎么办呢?”阿行眺望绵延的青山。 “阿行,你喜欢三山五岳,你喜欢武当峨眉,难道三山五岳、武当峨眉都要属于你吗?她是白家的何千舟,她是所有长女家族的何千舟,她是世界的何千舟,唯独不是你一个人的何千舟……阿行,你能明白吗?”雨浓眉目间流露出几许感伤。 “明白,凡人怎么可以亵渎神明……”阿行自然明白雨浓话语中的含义。 那晚阿行回家之后发现脚底竟因爬山起了两个水泡,她十一二岁穿三十几块的帆布鞋爬白鹿山时脚底从未受伤起泡,如今脚上的皮肤倒是在白家养得娇贵许多。阿行很讨厌像个闲散人员一般每天无所事事的自己,她仿若一天天活成了何千舟内心深处的累赘,又仿若日渐沦为何千舟生活中一个碍眼的东西。 “小絮,我想知道更多关于那些小狗被送走的故事。”阿行翌日来到白家后院园丁所在的房屋。 “我爸爸知道,我让他来讲。”小絮伸手把阿行拉进室内。 “失宠的小孩,你来啦。”园丁见阿行进屋起身招呼。 “爸爸,阿行想听那些小狗被送走的故事。”小絮给阿行搬过来一张木椅。 “白家第一次送走宠物狗,我依稀记得是因为家里一条泰迪犬对大小姐鞋子做了不大雅观的举动,大小姐看见了很是厌恶就勒令家佣立马送走,白家从此就多了一个养狗满六个月必须送走的规矩。 我曾经想让琴姨帮我为一条很宠爱的柯基犬向大小姐求情,琴姨斩钉截铁拒绝了我,她说这种事情在白家绝对没有被允许的可能,大小姐那人认为小狗六个月前是宠物,六个月后是牲畜。”园丁一边同阿行讲述一边吞云吐雾。 “大小姐说来说去就是不喜欢宠物,现在这年代哪有人不喜欢宠物,她这人性子可真是奇怪。”小絮觉得何千舟对小狗发情反应实在太离谱。 何千舟与阿行几日后在路德餐厅接待远道而来的四婶吕青,吕青听从白凌羽劝说参加了当前规模最大的歌唱比赛,她在比赛中取得了全国第三名的成绩,现在已辞掉在白鹿镇的工作签约了唱片公司。 “四婶,恭喜你。”何千舟向吕青祝贺。 “千舟,叫我吕青。”吕青笑眯眯提醒。 “恭喜你,吕青女士。”何千舟当即会意。 “今天这顿饭必须我来请,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断然不会鼓起勇气走出家门。”吕青举起酒杯敬何千舟。 第116章 “你指的是我要求何家成员男女关系对调?”何千舟亦举杯回敬吕青。 “嗯,何家男女关系对调一年之后,你突然下令断掉全部经济支援,那些男人当然借机要求重回以前的家庭地位,我们这些女人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任劳任怨自我牺牲的日子。你的婶婶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与丈夫离婚,我们现在都将大部分精力用来专注于自我的生活,你六婶也说她现在一个人过得比从前两个人轻松快乐。”吕青回忆起这三年以来何家内部发生的巨变。 何千舟凭一己之力打破何家延续几百年的重男轻女习俗,何家那些男人没有一个人能经受住男女对调的考验,毕竟他们平时被妻子侍奉得舒服惯了。何大俊几次三番来找何千舟要求增加对何家的经济支援,何千舟每一次都毫不留情地当面回绝父亲。何大俊的兄弟们见他现在已经彻底被白家抛弃,便把为他在白鹿镇老宅留的卧室改成了杂物间。 “你一定遇到许多阻碍吧。”何千舟知道何家的男人向来自大、计较又难缠。 “你表弟要求我离职之后去陆城帮他们照看孩子,你四叔也说我年纪一大把还惦记着理想是痴心妄想,只有凌羽和你相信我身上仍旧留有才华。”吕清言语之间颇为感慨。 何千舟大抵是为了吕青能够重拾自我感到欣慰,那天破例放纵喝了许多酒,何千舟下车时身体如同风浪中的船一样摇摇晃晃,跌跌撞撞,阿行犹豫半晌俯身背起了已经被酒精麻痹到神志不清的何千舟。 那人温热的鼻息如同夏日午后的微风阵阵扑向阿行后颈,她嘴里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不知名的曲调,双手无力地垂在阿行肩头,阿行感觉到身体钻进一股电流,随后一阵酥痒无力蔓延到四肢。 阿行把何千舟安置到二楼的卧房,琴姨脱掉何千舟的外套用湿毛巾给她擦脸,阿行正欲离开时何千舟攥住了她的手,她便决定今夜留在这里守着何千舟。 阿行无法忘记三年来在白家感冒发烧的那些个日日夜夜,她无法忘记每每被病痛折磨时何千舟那种深深担忧的关切眼神,只是那些令人贪恋的奢侈关爱一旦变成大人就不配拥有,阿行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爱慕令何千舟如此抗拒,如此痛苦。 “阿行,我不允许你长大,你永远不要长大好不好?” “阿行,你永远留在姐姐身边,永远做姐姐的乖孩子。” 那夜何千舟在冗长的梦境之中如同呓语般一阵又一阵呢喃,阿行坐在床下地板上任由何千舟面颊枕着自己的手掌入睡,她贪恋地在心中描摹何千舟的眉心,何千舟的鼻梁,何千舟的唇角,阿行已经很久没有机会细细端详她睡梦中的神明。 “阿行,你怎么在这里?”何千舟第二天清早睁开双眼。 “昨晚你喝醉了,我留在这里陪你。”阿行向何千舟打手语。 “谢谢你。”何千舟伸手揉了揉阿行的头顶。 阿行的耳朵立刻又红得像是年三十晚上的灯笼。 “现在马上离开我的房间。”何千舟收回手臂叹了一口气。 阿行回到卧室站在镜子前呆愣愣地盯着刺眼的红耳垂,她痛恨它在何千舟面前一次又一次地出卖自己内心,如果不是它,她与何千舟之间或许不会陷入今天这样尴尬的境地。阿行从抽屉里翻出美工刀执行自我惩罚似的划破左右耳垂,那些罪恶的红色液体沿着灼热伤口滴落在肩头,滴落在衣襟,滴落在地面。 如果血流空了,耳朵就不会再红了吧,如果耳朵不会红了,自己就不会像那些刚满六个月的小狗一样被何千舟送走了吧,阿行凝望着镜子中仿若怪物一般肩膀上两滩鲜红的染血少年。 第71章 chapter 071 河笙的双膝因长时间保持跪地姿态麻木到已失去知觉,沙琪一脸讨好地向梅小姐如实讲述五个女孩八年前犯下的错事,她一脸正义地向梅小姐指认河笙就是当年那起惨案的主谋,仿若她自己没有参与其中。 河笙如一头狼似的恶狠狠盯着出卖五人隐秘的沙琪,沙琪抓起河笙头发厌恶地向她的脸吐口水,河笙搂住沙琪的颈子呲着牙用力咬了一口,沙琪像没头苍蝇般捂着脖子躺在地上嗷嗷哭喊。 河笙像条警觉的猎豹一样盯着沙琪,沙琪卯足力气冲过来拔草似的一股脑揪掉河笙好几把头发,河笙扭住沙琪胳膊将她的头像撞钟一样撞向墙角。白色墙壁上顷刻开满了血红的梅花,河笙耳畔传来咚咚咚地沉闷声响,她对这种死亡的鼓点极为熟悉,魏如愿从前只要心情不顺就会这样提着她的头撞墙。 沙琪从一开始积极反抗到后来身体变成毫无反应的沙包,何笙一松手,沙琪的身体软塌塌地趴在她膝边。河笙颤抖着伸出手指测试沙琪鼻息,她死了,一个活人变成一摊死肉只不过需要几分钟而已。 河笙爬过去捡起自己散落在地上的一缕缕长发,她疯子似的仰天大笑,母亲魏如愿这辈子一句正经道理都没有教给她,唯一教会她的便是如何对亲近之人使用暴力与如何承受暴力,如今她倒是将这点本事派上了用场。 河笙一秒一秒地捱过了生命里最漫长的一天一夜,她账户里余额第二天竟然已高达三百万。河笙膝盖皮肤的颜色经过一晚已从乌青变成发黑,她的脸颊在与沙琪纠缠的过程中留下了许多血痕,她的面容憔悴得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只是这些苦痛在几千万面前又算什么呢? 第117章 “河笙,你早点向梅小姐认输吧,她们只是在玩弄你,你根本不可能从她手里拿到一分钱,你对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取乐玩具。”方小幸在河笙去卫生间时找机会凑在她耳边低声提醒。 “方小幸,你当我是傻子吗,如果梅小姐是个骗子,那你怎么会到现在还跟着她?我看你是想劝退我一个人独享甜头吧。”河笙识破方小幸的伎俩冷笑一声。 “我之所以跟着她是因为无法脱身,并不是因为尝到多大的甜头,你现在跟她说你坚持不下去或许还来得及。”方小幸见四周没人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说河笙。 “你这小姑娘怕是见不得我好吧,你怕梅小姐看中我就冷落了你?你这个狠毒的坏东西,我祝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辈子受穷。”河笙一巴掌推开居心不良的方小幸,任何人都不可以坏她的好事。 “梅小姐,方小幸在卫生间对我挑拨离间,她说您是个骗子根本不会让我拿到一分钱,您真不应该让这种吃里扒外的人留在身边。”河笙从卫生间一回来便向梅小姐告方小幸的状。 “贱骨头。”梅小姐抬手给了方小幸一巴掌,方小幸嘴角顿时流出一行鲜红的血。 “饿了吧,吃点东西。”梅小姐听到河笙胃里叽里咕噜便将一盘吃剩的食物放在地面。 河笙喉咙哽咽着扭过头不肯碰地上梅小姐吃剩的食物,她未曾料想面前的女人竟会如此恶毒。河笙在心中发誓只要等成功拿到账户里的钱安全下船,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报复这个变态至极的女人。 “那就饿着吧,如果你能捱过七天也算你有本事,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的食物从明天开始都是未经处理的生食,譬如天上的鸟儿和地上的家禽,你的饮品将是她们的血液……你们青城五中的小姐妹,除去在澳门横死街头的韩亦宵现在人都在这艘船,葛思嘉和周海眠听说你几天之后将会拥有几千万都想来分点甜头,你最好提前保持点体力。”梅小姐在河笙面前牵起嘴角假作好意提醒。 “谢谢梅小姐的提醒。”河笙忍着恶心吃光了梅小姐盘子里剩下的食物。 方小幸遵从梅小姐的命令递给河笙一杯白水,河笙喝下去不到一会儿便觉得天旋地转。 …… “热烈恭喜我们的河笙小姐账户余额达到五千万,热烈恭喜我们的河笙小姐坚强地通过了梅小姐的考验,河笙小姐从此就是我们富豪俱乐部高级会员,我们从今以后一起共享全世界利润最高的赚钱机会,我们将成为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顶级富翁群体!” 河笙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一个镶满钻石的金色宝座,那艘船上的所有人此刻都围在她身边欢天喜地庆贺,河笙见此情形知道自己一定熬过了那世上最艰难的七天,她终于真真正正地成为梅小姐所在富翁群体中的一员。 方小幸像个仆从似的双手托着一杯水呈给河笙,河笙接过杯子喝下去又是一阵耳鸣眩晕。 …… 河笙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空荡荡的卫生间,她的面颊已经瘦得塌陷成两个坑,她流脓的膝盖也已经露出了骨头。河笙一时间分不清面前的场景是梦境还是现实,她揉揉眼睛发现自己脚边摆着好几箱钻石、珠宝与金条。 “河笙,我们的理财应用程序因为不可抗力临时关闭,我为了确保自己不食言先将账户余额兑换成一部分实物留给你,你且放宽心等我的消息。”河笙读过梅小姐留下的信后便彻底放宽了心。 彼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凌乱而嘈杂的脚步声响,许多人一股脑冲进来抢夺河笙脚下的珠宝,河笙在那帮人里竟然发现了葛思嘉和周海眠。她试图扑过去护住属于自己的巨额财富,只可惜她的膝盖一点都使不上力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把属于自己的钱财抢走。 那些人争夺时将她无力的身体推倒在地,皮球一样滚来滚去,那些人争夺过程中在她的身体和面颊上留下了许多伤痕,许多鞋印。河笙在意识模糊中忽然回想起年少时曾在浅唐学校卫生间里遇到的那个小哑巴,她回想起自己把小哑巴拎到墙角掏光那孩子口袋的画面。河笙继而又想起她们五个把小哑巴衣服扒光围在电线杆旁殴打。 “你一声不吭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们吗?” “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你在我面前高傲什么?” “你知道被烟头烫的滋味吗,你知道挨打的滋味吗??” “今天我让你来体验体验我的生活,娇气的废物小姐!有钱人家的臭小孩!” …… “热烈恭喜我们的河笙小姐账户余额达到五千万,热烈恭喜我们的河笙小姐坚强地通过了梅小姐的考验……”河笙一睁眼,耳边又传来了一阵狂热的喝彩,她依稀觉得这个场面在自己的梦境中不止出现过一次,仿佛是一出戏剧一般,她清晰记得在场演员的每一句台词。 “河笙,我们的理财应允程序因为不可抗力临时关闭,我为了确保自己不食言先将账户余额兑换成一部分实物留给你,你且放宽心等我的消息。”河笙再一睁眼,她眼前又出现了梅小姐留下的那封信,卫生间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凌乱而嘈杂的脚步声音,河笙听到这声音不禁后背一紧。 河笙的生命里这两出戏剧如同日出日落般周而复始的上演,她不知自己人在哪里,她不知今天是何年何月,她不知自己身处梦境还是现实。河笙的脑子渐渐像进了泥水似的混浊不清,她觉得自己仿若陷入一个为期七天的死循环,这个循环无论自己怎样努力都一辈子无法走出去。 第118章 江克柔接到电话通知从公司赶到青城收容所,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人是自己的妹妹河笙,她长发黏成一团头顶露出好几处白花花的头皮,她塌陷的脸上留有许多抓痕与伤疤,她膝盖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只能弯曲着站立,河笙现在整个人疯疯癫癫已经完全不认得江克柔这个姐姐。 江克柔将河笙送进青城第三医院重度精神疾病治疗中心住院,她每个月都会抽出一天时间去探望一眼河笙。河笙经过一阶段的治疗虽然在精神方面并未有好转,身体却恢复了许多,现在她的脸看起来已经不像刚回青城时那样可怖。 …… “江小姐,你好,您的妹妹河笙上午从我们医院里逃跑,你能提供一些她可能会去的地点吗?我们需要您配合我们一起寻找。”江克柔在上班时接到第三医院打来的一通电话,她立马向公司请假开车在青城范围内四处寻找。 那天下午学生放学时江克柔在青成二中门口看到了河笙,她手捧一束在绿化带里摘来的鲜花笑嘻嘻地站在学校门口,孩子们像看怪物一样好奇地打量她。 “如果你肯叫我一句亲爱的大小姐,我就送你一枝花。”河笙一脸讨好地向年少的孩子们摇晃手中的鲜花。 “大小姐。”孩子们面面相觑时有一个勇敢的同学站出来叫了河笙。 “哎,在呢。”河笙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答应。 孩子们接二连三的走到河笙面前称呼她为大小姐,河笙便为那些孩子一一派送手里的鲜花,彼时江克柔看到班主任祁亚蓝拨开人群走向河笙。 “叫我亲爱的大小姐,我就送你一枝花。”河笙将手里的花儿在祁亚蓝鼻尖前摆了摆。 “孩子,你的梦想不是当飞鸟吗,你的翅膀呢?”祁亚蓝流着眼泪哆哆嗦嗦地捧起河笙的脸。 “你是说可乐鸡翅吗,咕咚咕咚咕咚,我的翅膀在锅里。"河笙冲祁亚蓝嘻嘻一笑,嘴角流下一滩口水。 第72章 chapter 072 阿行听到何千舟在门外喊人一股疾风似的钻进写字桌下面,她怕何千舟看到自己衣襟染血的狼狈,便撑开伞挡住桌下蜷成一团的身体。阿行好想在何千舟面前像变魔术一样身体渐渐缩小,缩小到何千舟找不到她躲藏的缝隙。 “你明天就满十七岁了,难道还像以前那样难过就躲在桌子底下偷偷抹眼泪吗?”何千舟的脚步声在阿行耳畔越来越清晰。 “阿行,你受伤了吗,为什么镜子前有刀片,为什么地板上有血?”何千舟凛冽的嗓音中夹杂着冬日里的严寒。 阿行听到房间里安静下来,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边,她确定卧室里没有任何响动这才安心地放下遮挡在身侧的雨伞。阿行抬头张望时蓦地撞上何千舟尖刀般锐利的目光,她恍然觉得正在被一只凶猛的鹰啄食眼球。 “谁允许你不经我同意伤害自己,敢做不敢当是吗,你先前分明答应过我以后不会故意弄伤身体,现在为什么食言?我需要马上得到你的解释和道歉!”何千舟俯身从地板上捡起阿行的雨伞扔到窗外。 “阿行,直视我,你来白家三年了,难道还没有学会在道歉的时候诚恳的看我的眼睛?”何千舟将阿行从桌子下方硬生生拖到床边,双手按住肩头查看她耳朵上的伤口。 阿行目光游移着不敢与何千舟对视,每当犯错时,她都没有勇气看何千舟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你在躲避……你之所以不敢与我对视,大抵是因为你错得太离谱。”何千舟捏住阿行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四目对视。 何千舟意识到定是自己今早反应太过激烈才致使阿行作出自残行为,她突然之间不知道该拿面前这孩子怎么办,如果过于严厉一定会触碰到阿行旧日里的伤疤,如果温柔相待,那孩子恐怕会在不应有的感情里更加泥足深陷。 “阿行,姐姐知道想要控制一个人的生理反应很难,我以后不会再因为这种事苛责你,你也要答应我别再为这种事而伤害自己。姐姐不是不爱你了,只是不能给你期望中的爱,我对你的关心一直都在。"何千舟言语间叹了口气松开阿行的下巴,她从医药箱里取出药水和棉签在伤口四周反复涂抹擦拭。 阿行察觉曾因为何千舟短暂恢复的痛感如今又再次消失,阿行能感觉到伤口里有温热的血液在缓缓渗出,亦能感觉到棉签的摩擦,药水的凉意,却感觉不到疼痛。 何千舟为阿行涂过药后收回下意识想要安抚对方的手掌,她必须在阿行面前控制自己不能给对方更多错觉,两人之间这种忍耐对于何千舟来说其实是一种双向惩罚,她亦需要时间去适应偌大房间里一个人的双人床。 “阿行,你能对我作出承诺吗?”何千舟耐着性子再次问一直不做回应的阿行。 “我无法对你作出承诺,我要惩罚自己的贪心,我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即便何千舟打算原谅阿行,阿行也不准备放过自己。 “你打算怎么做?”何千舟语气骤然变严厉。 “我要一点点放光自己身体里全部的血,那样我的皮肤就不会在你面前泛红。”阿行像个赌气的孩子似的对何千舟说出心中的打算。 “荒唐 ,你的想法简直比八岁的孩子还幼稚,你现在是和我在赌气吗?如果你试图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挽回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样只能把我越推越远。”何千舟一脸失望地看着面前执拗的阿行。 第119章 “我不管……”阿行态度十分坚决。 “你现在长大了学会威胁姐姐了是吗?”何千舟蹙眉质问。 阿行低着头不做回答。 “今天我不带你出去了,你自己留在房间里好好想想吧,你好好想想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何千舟转身掩上阿行卧室的房门,她本来今天想带阿行和雨浓一起去看话剧,现在已经彻底没了观看演出的心情。 陆雨棠听说何千舟取消了看话剧的计划约她去练习骑射,何千舟想出去散散心便叮嘱琴姨把饭按时送到阿行房间,何千舟知道阿行与自己皆是一颗极不稳定的定时炸弹,她们俩此时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各自冷静。 “千舟,你今天怎么总是走神?”陆雨棠趁休息的时候来到何千舟身旁。 “阿行,她今早被我发现存在自虐行为,我现在简直对那孩子束手无策。”何千舟心不在焉地将心事透露给陆雨棠。 “自残无非是小孩子在求关注罢了,她想被你在乎,被你看见,你决对不可以放任阿行继续这么做,她如果因伤害自己心愿达成就会一辈子延续这种不良方式。”陆雨棠为何千舟推演出阿行自残可能会导致的最差可能。 “我从前管束阿行,她大部分的时候都很听话,现在阿行已经学会和我对着干了,我的话对她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何千舟一时间又想起阿行今早如何反驳自己。 “如果是这种情况那就有必要拿出惩罚措施,我们在长女教育中不是学习过如何管理家族后辈吗,我已经不记得具体的字句,只大概记得做错事后惩罚的要义是先要你懂,再要你疼,然后再让你记住。你照搬去用就好了,阿行充其量不过一个小孩子,她能有多难管教?”陆雨棠认为搞定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根本不会有多困难。 “第一,阿行的身体对疼痛没有感觉,第二,她小的时候经受过暴力对待,你说的方法不适用于阿行,我只剩下一条路,那就是给她讲道理,问题在于她现在完全听不进去我的任何劝告。”何千舟同陆雨棠描述她与阿行目前沟通的困境。 “我等下跟你一起回去亲自找阿行谈谈,旁观者永远比当局者视线更清晰,我劝说起来或许比你更加容易。”陆雨棠决定花费一点时间帮何千舟解决掉这个棘手的麻烦。 何千舟如果继续在阿行身上投入过份精力与关注,段忌怜极有可能因此对何千舟引发严重不满,从而影响到她长女家族大家长接班人的身份。历任长女家族大家长现实生活中都绝不可有软肋,阿行的存在只能令何千舟未来处理繁杂事物时分心,她太负面,太阴暗,太贫乏,太饥渴,太贪恋、如同深渊。 “阿行,雨棠来看你了。”何千舟把阿行从桌子底下拖到床边,阿行还在赌气低着头站在那里不肯看陆雨棠一眼, “你别认真生气。”陆雨棠见何千舟动气开口劝慰。 “我这三年白教你了吗,谁允许你这么没礼貌?”何千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甩了阿行后背一巴掌。 “千舟,算了,你先出去,我和阿行单独谈谈、”陆雨棠不由分说地将何千舟推出去反锁上房门。 “大小姐,阿行到现在还没有吃一口饭。”琴姨见何千舟回来赶忙汇报。 “她不吃就饿着吧。”何千舟挥手让家佣撤掉送来的饭菜,她把自己关进走廊尽头处存放有许多黑白棋子的房间。 陆雨棠把椅子拉到床边注视着衣服上沾染血液的阿行,她已经从雨浓那里得知阿行对何千舟的爱慕,陆雨棠觉得何千舟这几年简直在家里养了一头狼,那头狼羽翼姨丰满便开始贪心地打起了主人的主意,它在不知不觉间早已经忘记宠物的身份,恬不知耻地真把自己当做了人类。 “阿行,我知道你很喜欢何千舟,你对何千舟的喜欢不是姐妹之间的喜欢,而是想把她当做女朋友一样亲昵和占有的喜欢,对吗?”陆雨棠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打好这场谈话的腹稿。 “我连张口叫千舟的全名都觉得僭越,又怎么对她的爱奢望半分呢?我从没想过与千舟亲昵,我也从没想过占有千舟,……我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对千舟表露出喜欢,我痛恨我自己不听话的身体,我现在恨不得杀死自己。”阿行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打出几行字递送到陆雨棠眼前。 “你这样想是对的,你应该想办法压制住你对何千舟的贪念,白家长女不是你这种小小白鹿镇民可以染指的人物,你万万不该对她生出这种不应有的奢望,否则你的贪心早晚有一天会害死你,你那薄弱的八字根本撑不起这个福分。”陆雨棠话语当中对阿行带有些许警告的意味。 “那么你有这个福分吗?”阿行看向陆雨棠的眼神之中显露出明晃晃的敌意。 “家族长女如果选择同性伴侣只能与同为长女的女性联姻,自古以来长女家族就有这条规矩,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福分,只能说身为陆家长女的我福分一定大于你。”陆雨棠不动声色地接收到阿行即将漫溢出眼底的敌意。 阿行听闻陆雨棠给出的解释沉默着不做回答,她一直以来都对陆雨棠这个人不报有任何好感,陆雨棠虽然人看起来很沉稳,眼神却远远没有妹妹雨浓清澈。 “你想知道为什么千舟对你小小的生理反应会如此敏感吗?”陆雨棠沉默半晌开口问一脸敌意的阿行。 “为什么?”阿行对她打手势。 第120章 “因为你在何千舟心中是她妹妹小世的替代品,何千舟心里喜欢的是妹妹小世并不是你,小世死于八岁,她在何千舟记忆之中永远是个小孩,所以你在何千舟面前也只能永远扮演一个八岁小孩,她根本无法接受你长成大人。 如果你有一天令何千舟意识到已经长大成人,失宠是必然,你相当于亲手打碎了她的美梦。何千舟看起来好像已经忘记了小世,实际上根本没有忘记,她的病并没有痊愈,只不过是在欺骗自己,彻底把小世当成了你。”陆雨棠决定揭开两者之间的真相给予阿行最后致命一击。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心甘情愿一辈子做小世的替代品,只要她愿意。”阿行并没有对陆雨棠口中的话表现出太过震惊,何千舟三年里的每一句梦话都在向阿行揭示这个残忍真相,陆雨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懂得极致的爱会令人想为对方牺牲。 “你有这个自知之明就好,如果你但凡又生出什么邪念,记得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有多怪异,记得问问镜子里的怪物,白鹿镇那个连字都不会写的家伙是否能配得上高贵的何千舟?” 陆雨棠讲完这句起身离开了阿行房间,她对这场谈话很是失望,陆雨棠本想在这场谈话中扮演一个盛气凌人的批判角色,阿行却令她大失所望。那孩子分明只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里单纯地暗恋着何千舟,那份爱原本坦荡而干净。何千舟却因为小世的存在单方面妖魔化了阿行的爱慕,她偏颇地认定这份爱慕会令两个人之间的情感腐坏变质,她无法原谅一个亲手带大的孩子居然对自己产生了欲望。 何千舟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分了一夜的黑白棋,她清早来到阿行房间为那孩子受伤的耳朵换药,何千舟俯身处理伤口的时候胸部不小心触碰到阿行身体,那孩子的面颊似晚霞一般在何千舟面前炽烈燃烧。何千舟停掉手上的动作静静看着少年心事呼之欲出的脸庞。 阿行一把推开何千舟抓起钥匙跑到镜子前猛地划破了自己的侧脸,何千舟的心在那个当口噼里啪啦生出一道横贯的裂纹,她像个疯子似的冲过去夺走少年手中滴血的凶器,她对破碎的少年高高地扬起手掌最后又无力地垂落。 “你果然是另外一个人……”何千舟一边向后退一边喃喃自语。 “难道你以为伤害自己我就会心疼你,怜悯你,顺从你吗,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卑微的方式来换取爱,你这样做和摇尾乞怜的狗有什么区别?宋青行,我不要你了!我现在命令你带着脸上的伤马上从白家滚出去,我命令你马上收拾好行李滚回你的白鹿镇!” 何千舟彼时陡然意识到自己竟用三年时间培养出一个恶魔,阿行的心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暗泉眼,何千舟即便付出再多也永远无法将之填满。 第73章 chapter 073 魏如愿每到探监日都期盼见到大女儿江克柔,只可惜江克柔忙于加班、出差时间有限。那个叫热柯的女人倒是一有时间就来看她,魏如愿现在依旧像从前一样讨厌那个变态,她之所以不翻脸是因为热柯每个月都会向自己账号汇款,虽然只有区区几百块,她却可以用来买牙膏、洗发水、辣椒酱、泡面。 “热柯,如果你是个男人就好了,你怎么那样想不开偏偏选择当个同性恋呢?”魏如愿在热柯前来探视时发出一阵颇为遗憾的感慨。 “魏如愿,你觉得我听到这话会感到脸上有光是吗?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听到别人用‘男人’这两个字眼来和我比较!”热柯突然间收起笑容对魏如愿拉下一张脸,她感觉自己受到了有史以来的巨大侮辱。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男人我出狱后可能会考虑和你一起生活,你不是一直以来都很喜欢我吗?我是在为了你的性别惋惜……惋惜我们今生无法在一起。”魏如愿见热柯翻脸急忙口不择言地解释,她可不想得罪这个每月为自己汇款的金主。 “谁喜欢你?做梦吧你!你当这是高高在上赏赐我吗,你想让我对你说很荣幸吗?魏如愿,你这个女人说起话来真恶心,你做这种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的假设有意思吗,你想利用我来证明灰头土脸的你依旧有吸引力?如果杀人不犯法,我恨不得现在就掐死你,我祝你一辈子做男人的舔狗!”热柯听到魏如愿的暧昧解释反而更愤怒。 “热柯,你今天就这么走了?”魏如念舍不得就这样浪费掉宝贵的剩余探视时间。 “魏如愿,我今天走后再也不会来了,你现在丑得就像一条沙皮狗,我一看到你的脸就反胃……哦,对了,我差点忘记告诉你,你的大女儿,二女儿也和我一样都是同性恋。”热柯临走之前不忘回怼魏如愿一句。 热柯从高一那年痴心暗恋魏如愿一直到现在,她为了离魏如愿更近些甚至不惜搬到这条旧巷子里,一住就是十几年。热柯知道魏如愿不喜欢同性,所以她心甘情愿做魏如愿生活舞台的忠实观众,她痴迷于从各种角度偷窥、偷拍、偷听、跟踪魏如愿,后来甚至因为爱屋及乌对魏如愿女儿做出同样行径。 魏如愿是个优点寥寥无几缺点不计其数的女人,热柯可以原谅她自私浅薄,可以原谅她生活随性,可以原谅她品性恶劣,唯独不可以原谅她用“男人”这两个字来对一个女同性恋□□情假设。魏如愿这种行为简直和抽出一柄长剑刺穿热柯腹背无异。 热柯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试图用同性恋验证自己魅力分值的直女,她们一边对你讲着暧昧不清的言语,一边在心里将你和男人做对比。假使你万一对她流露动心,她回头便会对别人炫耀她成功吸引了一个同性恋,她其实根本不想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魅力。 第121章 热柯回到家中一口气烧掉墙壁上所有魏如愿的相片,她恨自己居然花费十几年时间暗恋一个绣花枕头。魏如愿这个女人根本没有脑子,热柯对于这种烂人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她从没料想过自己暗恋多年的人竟然是这个鬼样子。 江克柔周一上班途中在公司楼下遇到了母亲的旧识热柯,那个人好像专门在这里等她。江克柔很好奇热柯如何知道她目前就职于现在这间公司,热柯每一次出现的时机都既突兀又奇怪,好似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闯入者。 “小柔,我马上要离开青城了,临走之前有个东西留给你。”热柯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移动硬盘递到江克柔手里。 “这是……”江克柔疑惑地问面前一身书生气的热柯,她双目无神地顶着一对憔悴黑眼圈,仿若最近受到什么巨大打击。 “你们每个家庭成员的生活轨迹都记录在这里……从二十几年前一直到现在,留给你做个纪念。”热柯说完这句便双手插进口袋头也不回地转身穿过马路,江克柔不知道为何在她背影里看出一种悲壮的意味。 江克柔看得出热柯对魏如愿的感情炽烈得不同寻常,她的眼神里带着某种信徒式的狂热。魏如愿从前几乎每天都在为没有人真正爱她而感到人生毫无指望,她却因为性别关系淘汰掉这世上唯一爱她爱到疯狂的痴迷之人。江克柔知道并不是上天没满足魏如愿所求,只是魏如愿没有能力发现另一种爱情的踪影。 江克柔下班回到家中在笔记本电脑里进入热柯留给自己的那张硬盘,她看到魏如愿高中时代的青涩脸庞与时髦妆容,她看到魏如愿趴在书桌上阅读言情小说的画面,她看到魏如愿推着自行车与男孩子在巷子里约会的背影……她看到魁梧又暴虐的拳击手,看到儒雅的伪君子书商,看到卑鄙无耻的何大俊,她看到十岁时蹲在家门口埋头哭泣的河笙,她看到八岁时担架上浑身是伤的阿行……她看到频频出现在药店门口买药水、面前与绷带的自己。 江克柔接下来又看到自己九年前在冬夜里寻找河笙的画面,她看到河笙与五个女生在电线杆旁边围攻一个小孩的背影,她看到小孩脚边那方似曾相识的手帕,她操纵鼠标放大相片中的那方手帕,依稀可以看到手帕边缘绣着“何两世”。江克柔记得自己曾替河笙向何千舟打探这个名字主人的身份,何千舟受到委托之后一直都拖着没有给她正面回复。 “千舟,何两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你先前答应过我要帮忙调查。”江克柔翌日直接闯入何千舟办公室询问。 “何两世是我亲生妹妹在浅唐学校上学时用的假名。”何千舟彼时已经没有必要再对江克柔隐瞒。 “你的亲生妹妹?”江克柔震惊地望向自己正对面的何千舟。 “嗯。”何千舟合上手中的文件。 “河笙她……”江克柔没有勇气说出后半句。 “她在九年之前和四个跟班一起将小世欺凌致死。” “何笙今天变成这样子,你是不是有在背后惩治她……” “我只不过是送了河笙一面镜子而已,她可以借机看清自己的贪婪本相,河笙中途本有一百次机会可以回头,但是她没有,最后她偏离了我亲手书写的剧本,坠入了不知是谁布置的陷阱……” “千舟,我需要更直白的回答。” “我的确有为河笙设置陷阱,我的确试图把她引向一条不归路,事实如此。前辈,你能拿我怎么办呢,难道这不是她应得的报应吗,如果换做你的妹妹被欺凌致死,你又会如何呢?”何千舟语气平静地向江克柔公布最终谜底。 “你说得对,我拿你没有任何办法,河笙的事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那是她的人生。”江克柔觉得何千舟没让河笙一命抵一命已经算是仁慈,白家如果想单单取走河笙的命简直是易如反掌。 “前辈真的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吗?”何千舟在笔记本电脑中打开一张拍摄于九年前的相片。 那张照片一看就是阿行年幼时拍摄的风格,她从小就喜欢用相机记录各式各样光影。江克柔先是在相片之中看到玻璃水杯投射在茶几上的明黄光亮,随后目光久久落在沙发上那件布满血点的青川五中校服。 江克柔当然记得九年前冬至前后的那天早上河笙换下来染血的校服,河笙口口声声说自己和几个朋友被恶犬追逐导致迷路,第二天清早才一身狼狈地回到家里。 “我当年依稀感觉到河笙身上有事发生却没开口过问,昨晚我才知道河笙确确实实在九年之前闯下了大祸。”江克柔言语间放到何千舟办公桌上一只优盘。 江克柔九年前压根儿就没有相信河笙给出的荒唐理由,她是个活到二十几岁包里还必须带着药水、绷带、棉签的怪物,如果包里没有这三样东西她就会比手机丢失更加不安。她每每见到别人受伤就会从人群当中挤到最前面帮忙处理伤口,那是最令她感到害怕也是最令她感到熟悉的画面。 江克柔为家人处理过太多次伤口,她见识过各种血渍的形态,河笙校服上那些繁星般密集的喷溅式血点绝对另有原因,只是江克柔懒得去追究,懒得去过问,人生已经够苦了,她不想给自己额外找麻烦。 何千舟打开优盘看到一组拍摄于小世死亡现场的相片,虽然小世的脸已经被拍摄者刻意模糊处理,何千舟却依旧认得出那孩子熟悉的沦落。突然,何千舟翻到一张相片整个人好似被冰块冻住,她在小世死亡现场的不远处看到了钟叔的车,她放大画面发现车子后排座位依稀像是白凌羽与何大俊。 第122章 何千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照片右下角的拍摄时间,钟叔与白凌羽出现在小世死亡现场的时间比接到警察通知要提前两个小时,原来她们已经早警察一步找到了小世,何千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对自己有所隐瞒。 钟叔与母亲白凌羽的嘴巴一向比贝壳化石还要难撬,何千舟只好在当天下午打电话约父亲何大俊见面。何大俊现在过得很落魄,白家已经与他彻底撇清关系,何家人认为他是毁掉整个家族未来的罪人。何大俊一接到电话就当即赶到何千舟约见的地点,他知道只要何千舟主动提及见面,便有可能从女儿手里尝些甜头。 “为什么?明明你们先警察一步找到了小世。”何千舟见面直奔主题。 “一千万。”何大俊伸出五个指头谈条件。 “十万,如果不同意就现在走人吧。”何千舟无法想象面前这个卑劣男人竟是自己亲生父亲。 “三十万。”何大俊继续讨价还价。 “不谈了。”何千舟起身。 “谈谈谈,十万就十万……”何大俊慌忙起身把何千舟留住。 “说吧。”何千舟冷冷催促。 “我们确实当年比警察早一步找到了小世,她伤得很严重,如果当时把小世送到医院她或许能活下去,只怕逃不开一辈子躺在病床上的命运。你母亲和我以及钟叔当即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放任小世走到生命的尽头,第一是为了她不必低质量痛苦地活一辈子,第二是为了,为了你……”何大俊故意放慢语气在何千舟面前卖官司。 “为了我什么?”何千舟将信将疑地看着何大俊。 “当年段忌怜格外看中你,所有人都认为你未来会成为长女家族的大家长,你知道历任接班人成为长女家族大家长有一个前提对吧……” “历任接班人成为长女家族大家长的前提……前提是自断软肋,因为只有自断软肋,她才能做为长女家族最高领导者心无旁骛地为整个体系服务……”何千舟一瞬明白了母亲当年此举的用意。 何千舟当年故意向段忌怜提出长女制度存在问题,至少有一大半原因是为惹对方反感,如果段忌怜讨厌自己,那么就不会选她做接班人,小世未来就不会经受人为导致的生命风险。何千舟万万没料到段忌怜竟然会因此对她大加欣赏,她当年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反而提前葬送了妹妹小世,同时也害惨了自己。 “如果你注定成为接班人,小世早晚也是个死,她与其苟延残喘地活到二十岁被杀死还不如当下来个痛快,你妈妈觉得正好可以利用小世出事这个时机帮你完成自断肋骨的重要关卡,她想趁着你们年纪都尚小尽早解决到这个难题……” “所以身为父母的你们,九年前就那么眼睁睁地放任亲生女儿死去,只要我能当上接班人,小世死去也没关系?” 何千舟感到一阵火车鸣着汽笛驶向脑海般的剧烈耳鸣,何大俊声音被一阵又一阵汹涌的海浪拍打礁石声淹没。 第74章 chapter 074 阿行如一道鬼魅般穿过白家偌大的宅院闪进树林,她已经很久没有在秋风中纵情奔跑。只因为她是何千舟,阿行便说服自己轻易原谅了她的父亲何大俊,只因为她是何千舟,阿行便对她用绫罗绸缎凌迟河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河笙当年带头害死了小世,何大俊残忍地伤害过阿行,何千舟与阿行原本应该是彼此互不相容的仇人,她们却在对方面前默契地对此选择忽视,恨没有拆散她们,爱却令她们反目。 “大小姐,今天是二小姐的冥诞,您今年有为二小姐准备礼物吗?”琴姨站在一地碎片的门口满心担忧地提醒何千舟。 “今天吗?”何千舟这才意识到今年自己竟然忘记了小世的生日,她没有像往年那样为小世提早准备礼物,她亦没有想起吩咐厨房为小世准备口味清淡的食物。 “嗯。”琴姨点头。 “罢了,今年不去了。”何千舟对琴姨挥了下手。 何千舟等情绪平稳下来摸起手机拨打阿行的电话,阿行的手机一直都处于关机状态。何千舟猜阿行一定回到白鹿镇的老房子里赌气,那个执拗的孩子除此之外根本无处可去。 何千舟关上车门发现自己原本放驾照的位置空无一物,她疑心是车里进了小偷。何千舟一路行驶到白鹿镇魏老太的家门口,魏老太的房子大门铁锁已经生出斑斑锈迹,阿行根本没有如何千舟料想回到这里。 何千舟想到阿行脸上带着伤被自己驱逐出白家忽然间慌了神,钟叔以及家里的司机、佣人都被何千舟打发一起去找阿行,何千舟甚至在绝望之下报了警,阿行一直都没有任何消息,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即便是青城最好的侦探也挖不到阿行的踪迹,那个孩子被何千舟一气之下赶出家门后就这么如一阵风般凭空消失。 何大俊一个月后又来找何千舟要钱,何千舟上次支付的十万元信息费他并没有仔细计算着消费,反倒又像从前那般大手大脚。何大俊自从跟白凌羽结婚之后确实被人捧习惯了,他直到现在依旧无法适应从天上到地上的巨大生活落差。 “千舟,白家家大业大,你随便给我开张支票就够我吃上一年半载,你对我这个老父亲可得多少留点情面,别让大家笑话你不孝顺。”何大俊像个无赖似的一直跟在何千舟身后索取钱财。 “我问你一件事,如果你如实回答,我还会再给你十万。”何千舟忽然想当面求证一个存在于心中很久的猜疑。 第123章 “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大俊脸上顿时浮现出一股无法自制的欣喜。 “阿行和小世当年变哑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小世变哑误服的药是你放进家中五斗柜里,那么致使阿行变哑的药也是你提供给魏如愿的吗?阿行与小世在十一年前生活中唯一的交集就是你。”何千舟手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她很期待何大俊口中的答案。 “一百万。”何大俊向女儿伸出一根手指。 “八万。”何千舟玩味地看着何大俊。 “十万。”何大俊讨价还价。 “好,十万,说吧。”何千舟停止手上的动作。 “阿行那孩子当年有一天放学后对魏如愿说了句很伤人的话,她问魏如愿,妈妈,你没有男人会死吗?魏如愿知道阿行一向看不惯她和我之间的关系,她疑心那孩子会把我们那档子丑事捅给她父亲,我怕事情败露被白家驱逐,魏如愿当然也不想过早暴露,我们就决定让这个孩子彻底闭嘴。我一开始是想杀了那孩子,魏如愿倒是比我仁慈,她说处理尸体太麻烦,我俩最后一致决定毒哑她…… 我从朋友那里搞来的药,我们本来打算第二天中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想他闯祸要跑路匆匆忙忙把药给我送到了白家,我怕家佣洗衣服的时候发现,只好先把药藏进了五斗柜。我做梦都没想到白凌霜第二天会带着孩子闹自杀,家里一忙我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小世变哑是我的疏忽,纯属意外……一切都是我的错。”何大俊虽然脸上的表情很痛苦脸上却没有一丝愧疚。 “好的,我明白了。”何千舟当即把钱转到何大俊账户。 “谢谢,我的女儿。”何大俊面带笑意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银行入账通知。 “爸爸,别人送了我两百万筹码让我去境外赌场轻松一下,你要不要拿去玩一玩,如果不想玩就去兑换成现金,我对这种东西提不起兴趣。”何千舟起身从文件柜里取出一把钥匙交给何大俊。 “太好了,我就说你肯定不会对我这么绝情。”何大俊两眼放光地盯着手中小小的银色钥匙。 何千舟目送河大俊欢天喜地离开办公室,她的目光不自觉落在阿行在沙发上常坐的那个位置,她记得阿行从前总是坐在那里一边看漫画,一边等她下班,那孩子有时等着等着便会躺在沙发上睡着。 钟叔来接她下班时,何千舟亦无法习惯身边的座位没有人,阿行不在的日子里,白家的每一顿晚餐都吃得冷冷清清。何千舟每次经过阿行房间门口都不自觉加快脚步,那个被用来分拣黑白棋子的房间也成为了禁地。 即便过了好几个月,何千舟依然无法适应阿行离开过后的空落落,阿行仿佛早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无时不刻都能感受到一种被切割的疼痛。警察那里没有消息,侦探那里亦没有消息,何千舟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能消失的这么彻底? 何千舟本以为那个执拗孩子一定乖乖在白鹿镇等她去接自己回家,她以为两个人彼此伤害过后只要给予对方一个拥抱就会回到最初,何千舟以为阿行被宠溺得根本无法离开她……她因为太过自信从而预估错了一切,如同她当年对挑衅段忌怜作出错误的预判。 那年年底何千舟在段忌怜安排之下前往繁华的海都,段忌怜消息来得很急,以至于何千舟出发得很匆忙,何千舟在飞机上听母亲白凌羽讲述了段忌怜当年继任之前的抗争。 段忌怜当年也曾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拒绝成为长女家族大家长。段家因为她的这个决定几个月内家族企业全部被恶意掏空,全国范围内的长女家族合力孤立段家,段家转眼从当地的名门沦落成不起眼的落魄人家,段忌怜与妹妹成为了全世界的众矢之的,段家自己人甚至比外人更加痛恨她。 段忌怜的母亲抑郁而亡,她的父亲将车子开进山涧求死,她的妹妹在众人期盼之中自寻短见,除了家姐段忌怜,全世界都在期盼她死,她不得不死,唯有她死段家的困境才得以解除。段忌怜失去最心爱的妹妹之后心如死灰,她一辈子保持单身,每天像个机器一样高效率的处理集体内部事务。 段忌怜还有一个比她小很多的小妹妹名叫段忌梅,大抵是因为家中已经为长女家族集体牺牲过一个女儿的缘故,所有人都对段忌梅予以一种补偿式的宽容。人们都尊称她为梅小姐,梅小姐无论做出什么过分的事都无人追究。段忌怜从小到大一直对这个妹妹采取放养态度,人们从未见过这两姐妹之间流露出任何亲昵之态,她们之间的关系反而更像漠不关心的冷清上司和不受摆布的任性下属。 “千舟,你一定很纳闷,我为什么着急叫你来海都吧?”段忌怜在当天晚餐时微笑着问身旁的何千舟。 “忌怜姑姑,为什么呢?”何千舟也很想知道答案。 “我的身体旧病复发,恐怕很难坚持到五年之后,医生说我大概还有半年左右的寿命,我必须得在半年之内教会你如何为这个长女大集体掌舵,我的意思是……你将会在今年年底成为我们长女家族的信任大家长。”段忌怜向何千舟公布了此次叫她前来海都的真相。 何千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除此之外无路可走,如果她向段忌怜那样激烈抗争,最后无疑得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即便家破人亡该接受的命运也依然得接受,就如同现在的段忌怜。况且小世已经不在人世,何千舟再也没有负隅顽抗的意义。早在九年前就失去心爱妹妹的她,如今需要做的就是安然接受集体赋予她的权利。 第124章 “恭喜千舟,我有一份礼物送你当做继任贺礼。”段忌怜家中最小的妹妹梅小姐按下手中的遥控器,餐桌对面屏幕上开始播放河笙、沙琪、葛思嘉、周海眠在游艇上招认罪行以及种种受辱的画面,随后播放的是韩亦宵在澳门街边遇刺的血腥场景。 "难怪……难怪有人总先我一步作出行动,原来是小姑姑你。”何千舟恍然大悟地看着手握遥控器的梅小姐。 “你们白家报复人的方式太诗意,太温吞、时间线拉得太长……那个河笙当初收下一批你作为诱饵的华贵衣饰,你让钟叔和她签了一个如有转送及变卖将会支付物品价值十倍赔偿金的合同,阿京才开始像猫捉耗子一样一点一点为她的坟墓挖坑掘土。我猜你当初也想像我一样最终把她逼疯……但我逼疯她只需用十天,你逼疯她却需要至少十年。”梅小姐言语之间颇有一些得意。 “如果有人举枪打死你早就瞄准的猎物,又拎着战利品作为贺礼来向你邀功,你会感觉开心吗?”段忌怜目光锐利地看着梅小姐。 “阿姐……”梅小姐见段忌怜不悦便缄口不言。 “如果我是千舟,我会感到你在利用替我报复的名义去行凶,如果我是千舟,我会在上任之后第一件时间就处理掉你这个没有眼色的下属。我根本意识不到你内心对于更换大家长的不安,更意识不到你这种行为本质是在讨好,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唐突和不尊重。”段忌怜当着何千舟的面斥责梅小姐。 “忌怜姑姑果然像我当年疼爱小世一样疼爱梅小姐。”何千舟通过段忌怜那段话意识到她只是假装对梅小姐冷漠,她句句听起来都是苛责,句句苛责下面又都掩藏着深深爱护。 “阿姐。”梅小姐听到何千舟的话立马变得紧张兮兮。 “千舟,我相信以你的聪明程度已经看出来了……”段忌怜故意只把话讲出半句,另一半留给何千舟自行解答。 “如果我没猜错,忌怜姑姑真正的软肋应该是梅小姐吧,你们两个大一些的姐姐合力保护了最小的妹妹。梅小姐虽然看起来在家里最受冷落,实际上却是你们最宠爱的妹妹,对吗?“何千舟一早就对梅小姐的嚣张有所耳闻。 “你全部都猜对了,梅小姐才是我的软肋,我们当年为了保全她不得已从年幼时就开始布局。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在上任之后继续保护梅小姐,她这些年间行为乖张,树敌很多。如果你答应我,我会承诺替你找到阿行。”段忌怜在何千舟面前坦然承认那段心酸的过往。 何千舟从那天开始便留在海都跟随段忌怜学习处理各种集体事务,她发现虽然长女家族制度存在许多不合理与不完善,同时也存在许多可圈可点之处。譬如长女家族集体每年都会为自身力量单薄的女性出头,即便她们本身并未出生在长女制度家族。 段忌怜为首的长女家族大集体,迄今已经帮住不计其数的女孩摆脱罪恶的原生家庭,她们为家境贫寒的女孩提供上学机会,她们为身患重病的女孩提供免费医疗,她们为无力为自己权益抗争的女孩提供精英律师,她们为没有社会影响力的女孩提供大声呐喊的机会。 社会上的普通女性但凡受到家暴、霸凌、性骚扰、污名化、性别歧视等不公平对待,长女家族集体都会最大限度调用自己背后各种资源对其进行维护。长女家族集体的存在像是一位强而有力的母亲,它的底色不是宽容、妥协,而是震慑、保护、甚至强硬地在必要时予以恶人加倍回击。 “千舟,你现在肩负许多使命,我们长女家族未来的大家长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一边在众人面前扮演大人,一边手里还舍不得放下玩偶。你是长女家族决策者们的代言人,行为必须坚定而果决,私人感情永远的排在最后,大局才是第一。”段忌怜在一天会议结束之后语重心长地嘱咐何千舟, “我知道了,忌怜姑姑。”何千舟现在已经完全打消对这个位置的抵触。 “长女家族制度的存在不止是为了自身繁荣,同时还为保护千千万万的普通女性,唯有女人中的强者联合在一起才有资格保护女人中的弱者,所以千舟,我亲爱的未来长女家族大家长,准备好一辈子奉献,一辈子燃烧吧!”段忌怜拄着拐棍从座位上起身拍了拍何千舟的肩膀。 第75章 chapter 075 江克柔下班后顺路去公寓附近的超市里买了条鱼,她现在依旧保留每周都给月隐做一到两餐鱼的习惯。江克柔每次看到月隐吃得饱饱的总会感觉很心安,她现在已经无法再体会到任何享用食物的快乐,每当看到餐桌上两个人一起精心准备的饭菜,她都会不由自主想起饿死的路由器。 江克柔发现一个人即便完全脱离了旧日生活依旧很难摆脱过去,记忆是刮骨的刻刀,每当阴天身体内部便会浮现出一阵又一阵的隐痛,反复提醒你过去并没有过去,它只不过是像沙石一样沉淀在记忆的水底。 青城大学戏剧社团的老成员热情邀请江克柔回学校观看表演,江克柔从始至终都没有在台下看到身为下一届社团团长的方小幸。同学们对江克柔说方小幸前阵子因为膝盖受伤住进了医院,另一个学生则神秘兮兮地凑到江克柔耳畔悄声透露方小幸被富婆玩坏了身体,现在富婆已经有了乖巧懂事的新宠,方小幸像过季的衣服一样被人遗弃。 那天演出结束后社团中有三两个同学提议要去医院看方小幸,江克柔便顺路开车送她们几个前往浅唐医院。江克柔站在远处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方小幸与同学们低声攀谈,那几名同学里大概有人对方小幸提及了江克柔,方小幸便从轮椅上探起身子四下张望着寻找江克柔的身影。 第125章 “学姐,你看我可怜吗,你后悔当初没有收留我吗?”方小幸被两个同学绕过草坪推过来眼泪汪汪地质问江克柔。 "我为什么要后悔呢?”江克柔不懂方小幸为何把人生中的不幸归咎于他人。 “为什么当初在我最缺爱的时候,我让你叫我宝贝,你就叫我宝贝,你还叫我乖孩子,你还摸我的头,你还为我擦眼泪……学姐,你为什么要给我空头的希望,我只是想要向你索取一点点爱,你却吝啬到一丝不肯给我,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害的!”方小幸像斥责一个负心汉一样声泪俱下地斥责江克柔。 “你是吃奶的孩子吗,二十岁还到处想要爱,你以为全世界只有你缺爱吗,爱是稀缺品,每个人都缺,我没有义务替你妈妈来爱你。”江克柔讨厌自己又陷入这个爱与不爱的怪圈。 “我不管,反正我下辈子投胎一定要做你的女儿,你天生就有做母亲的潜质,你在这方面简直天赋异禀!”方小幸握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在江克柔背后大喊。 “那我就把这天赋转送给你,我江克柔要生生世世都做丁克!”江克柔用同样的音量扯着嗓子回复方小幸,她讨厌被寄望,讨厌被安排,江克柔觉得方小幸仿若是她命运的具象。方小幸凭什么要求只比她大三两岁的女孩必须给予她母爱,命运又凭什么要求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做所有家庭成员的母亲,凭什么? 江克柔偶尔会抽时间去青城西北监狱探视母亲魏如愿,魏如愿巧言令色地感叹江克柔是她唯一骄傲与最后依靠。江克柔现在听到这番话再也无法像小时候那般感动,她小时候总是觉得母亲在三个孩子之间最偏爱自己,她庆幸于母亲从不对她动用暴力,她感动与母亲时常会赞扬她把两个妹妹和家里照顾得很好。现在江克柔终于知道魏如愿根本不偏爱她,魏如愿只是需要一个可以代替她哄孩子做家务的保姆。 那天江克柔从医院回来时在老房子附近看到了妹妹河笙,她又一个人偷偷跑出第三医院的重度精神疾病治疗中心,河笙看到江克柔便将她推搡到树下猛拽了一下树枝,那些积雪便似听到号令一般洋洋洒洒地飘满肩头,如同一阵小规模的降雪。 江克柔脱掉外套抖光上面的雪花披在河笙单薄的病号服外,她忽然回想起,河笙年少时总是嘴角带着坏笑叫她站在院子里的柳树下方。江克柔站在树下配合地一闭眼,河笙便跳起来狠命地摇晃树枝,积雪随着剧烈晃动飘然坠落,江克柔顷刻间就会变成一个雪人。姐妹两个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嬉笑追逐着打雪仗,小小的阿行趴在窗子前羡慕地看着两个姐姐玩耍。 江克柔几乎不敢直面家人现在的处境,外婆去世,母亲入狱,河笙发疯,阿行失踪,只有她在奢侈地过着平凡人的生活。江克柔时常会因为自己过得比家人安稳而感到万分惶恐,她日日夜夜都在被一种名为“不配得感”的负面情绪所折磨,她认为幸福而平稳生活的终有一天会坍塌,她会在命运的召唤之下重回深渊。 “姐姐,我不想再回医院,我要留在家里,你每天给我洗衣做饭。”河笙双手摇晃着江克柔手臂小孩子似的撒娇请求。 “我不想每天给你洗衣做饭,现在我就马上送你回医院。”江克柔打开车门把妹妹河笙推上副驾驶座位,她在开往青城第三医院重度精神疾病治疗中心的路途中反复在心中一遍一遍默念,那是河笙的人生和你没关系,阿行的人生也和你没有关系,魏如愿的人生更和你没有关系,江克柔,你现在最需要做得就是活好自己。 “哎呦,我们的大小姐回来了!”河笙现下在医院里的代号是“大小姐”。 “只可惜此大小姐非比大小姐。”江克柔听到身边一个穿着机车服的二十几岁女性唏嘘感慨。 江克柔把河笙交给第三医院精神疾病治疗中心的工作人员,河笙在她背后一声又一声叫嚷着姐姐别走,江克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治疗中心,她很庆幸疯掉的河笙看不到自己生命的式微,那个曾经活力满满的自信女孩,如今像秋日里的落叶一般日渐枯萎。 “我今天在超市买菜回来的路上遇到河笙了。”江克柔晚餐的时候一边盛饭一边对月隐提及。 "河笙又从医院里跑出来了吗,你怎么没留她在家里吃顿饭?”月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碗里。 “我把她直接送回医院了。”江克柔回身摘下围裙落座在月隐对面。 “你会不会对她太冷漠了一点呢?”月隐言语之间隐隐带着对江克柔行为的不满。 “你没有资格评判我,你对我家庭的了解不过是万分之一。”江克柔放下手中的筷子一个人恹恹地回到卧房,那是她和月隐在一起之后第一次发生口角。 月隐与月家分割得很彻底,她却不能理解江克柔为什么不能经常去探望监狱中的母亲,为什么每个月只前往一次河笙所在的精神疾病治疗中心,为什么从来都不想办法各方面打探阿行的消息。 现在这个每天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公司职员江克柔,对待落魄亲人的方式远比月隐想象之中更加冷漠。月隐本以为江克柔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对过去渐渐释然,但她没有,她根本没有能力稀释心中的痛苦,她选择的方式永远是假装忘记和转身逃避。 江克柔在小妹路由器死后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她仿佛一夜之间信仰毁灭,她对待世界的方式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温柔。江克柔每次到超市一看到奶粉罐便会蹲在地上痛哭,两个人一起从朋友酒局上醉醺醺返回住处的路途,江克柔时常会借着醉意自顾自地对出租车司机或是代驾倾诉她的破烂之家,她的糟糕父母,她目睹无数伤口的成长经历,她讲着讲着就会无法自制地流泪。 第126章 月隐劝江克柔酒醉之后不要再随意逮着一个陌生人就开始倾诉家庭苦难,江克柔说她从小便是如此。如果不是这种见人就倾诉的方式,她根本无法坚持活到现在,如果不是这种见人就倾诉的方式,她也根本不会与月隐熟识。江克柔清楚地知道自己这种看似荒唐的行为其实是在自救,所以即便月隐开口阻拦,她也永远不会停止,她不想把自己寥寥无几的发泄出口封死。 月隐隔日清早在派出所值班时接到一通居民报案电话,附近一名健身归来的阿婆在第三医院精神疾病治疗中心不远处发现一具年纪二十岁左右的女性尸体,那名年轻女性赤裸身体蜷曲在雪地里一根电线杆下方,她的灰白条纹病号服凌乱地摊在一边。 月隐与同事一起出警时认出蜷曲在电线杆下方的年轻女性正是河笙,青城冬天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根本容不得人穿得这样单薄出门。当人的身体因寒冷而失温到一定程度,血液自救式回流会令其产生一种恍惚的兴奋状态并在濒死之前感受到一种温暖的错觉,那些被冻死的人通常都会不自觉脱掉身上的衣服并且面露苦涩微笑。 青城每年冬季路边都会出现几个冻死的醉鬼,月隐从来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出警时遇到河笙,如果江克柔昨天将河笙带回家里吃顿晚餐,或是打电话通知医院后留河笙在家中住一宿,那么这场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 江克柔作为家属前来认领河笙尸体时一如往常般平静,她没有嚎啕大哭亦没有抹眼泪,月隐竟在江克柔身上看到一种甩掉包袱的轻松与释然。那个在大一军训时温柔可爱的女孩子早已经被岁月猛兽一口一口吃得不剩骨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心中的爱已全部消失殆尽的麻木女人。 “克柔,我们分手吧。”月隐处理好河笙后事之后在墓园对江克柔提出分手。 “好。”江克柔语气淡淡地回复,即便分手这件事也无法调动她的情绪。 江克柔当天就收拾好自己的全部行李搬到公司宿舍里居住,她在二十三岁这年终于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牢靠,爱要向内求,而不是渴望出现一双手将你从深渊里搭救。江克柔发誓未来定要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只有自己给自己亲手打造的家才不会被驱逐。亲情不可靠,爱情亦不可靠,这世间唯一可靠的就是自己,或许这才是人生的真谛。 何千舟成为下一任长女家族大家长之后大部分时间留在海都,江克柔因为何千舟的关系在白家企业里得到了极大的重用,她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乘坐飞机在全国各个城市奔走,如同一只在湛蓝天幕中凌空翱翔的飞鸟。 江克柔在事业上的顺风顺水使得她很快拥有了自己的房子与车子,她身边从来都不乏各方面都很优秀的追求者,只可惜身为工作狂的她对爱情这种麻烦事早已失去了兴趣。她与何千舟之间经常不分昼夜地就工作进行深度交流,两人之间都默契地不提及任何过去,仿若根本不了解对方家庭的隐秘。 江克柔后来再一次见到月隐是在母亲魏如愿出狱的那天,彼时距两人分手已有五年,江克柔与热柯站在青城西北监狱高高的铁门前等候魏如愿,月隐好似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般笑眯眯地从道路另一边出现。 “阿愿,我已经把你的老房子重新装修好了,它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栋体面的小别墅,我们以后两个人一起幸福的生活在那里好不好?”热柯一见留着齐耳短发的魏如愿走出监狱大门,便跑上前送出好大一捧惹眼的鲜花。 “爱来爱去几十年,竹篮打水一场空,幸好有个你。她们说得果然没错,女人最懂得心疼女人,你这人变态点就变态点吧,我觉得挺好,我现在心宽了什么都能接受。”魏如愿见到热柯与江克柔、月隐一同来接自己回家很是开心。 “我渴了,你陪我去买个水吧。”月隐在一旁清了清嗓子。 “好啊。”江克柔痛快地答应月隐。 月隐在马路对面的便利店里挑了几瓶饮料和口香糖,两个人像上大学时那样一起拿着食物走到收银台前。 “糟糕,我钱包和手机都没带。”月隐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我来吧。”江克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预备付账。 “今天找零的硬币还可以像从前一样给我吗?”月隐小心翼翼地问身旁的江克柔。 “傻瓜,现在都已经是移动支付时代了,谁还会用硬币找零?”江克柔微笑着把手机伸到收银台前付了账。 魏如愿在出狱后只与热柯安安稳稳地生活了三个月,三个月以后她开始本性不改地持续出轨异性,她一边舍不得放弃热柯提供给她的安定生活,一边又着魔似的不断地往家里领各种约会对象。热柯受不了这份屈辱便选择在两周年纪念日那天一刀捅进她心脏,随后割断自己的喉咙与深爱二十余年的女人同归于尽。 江克柔对母亲人生惨烈的结局丝毫感觉不到意外,母亲一辈子都像个吸血鬼似的贪婪向他人索取爱,她从未试图充盈自己的内心,从未试图去给予,一个头脑空空躺平一辈子的人怎么配得到她想要的爱,一滩散发着臭气的烂泥凭什么渴望被另一个人救赎? 江克柔两年之后又一次在青城桐原区警察局遇到了月隐,那时月隐已经因工作表现优异调离了第三医院附近的派出所。江克柔在处理母亲魏如愿与热柯案子的那天下午在走廊里与月隐正碰个面对面。 第127章 “节哀顺变。”月隐开口安慰江克柔。 “客气了。”江克柔淡然地回应。 “你当年说得对,你们一家子确实都是罪犯,除你之外。”月隐言语间颇为感慨。 “警察与罪犯本是天敌,所以我们分开是对的,再见,月警官。”江克柔一只手托着魏如愿的遗物一只手对月隐挥手告别。 江克柔在魏如愿死后隔年九月中旬被何千舟调往海都工作,她在以后的人生里再也没有和月隐碰过面。 第76章 chapter 076 阿行双手插着腰气喘吁吁地站在那片长长树林的尽头,她从没想象过自己有一天竟会被何千舟驱逐。何千舟三年前毅然决然地将她从白鹿镇老宅房梁的麻绳下领回白家,那时阿行还以为一叶浮萍似的自己会在何千舟身边停泊一辈子。 “来吧,阿行,跟我回去!” “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任何人会抛弃你。”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家,我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 “我要你陪我一直走下去,从今天起一直到死去!” 阿行觉得世间任何一段婚礼宣言都抵不过何千舟当时的那一番言语,何千舟一瞬的温暖足以抵御阿行一生的严寒。阿行这辈子曾无数次回味自己此生唯一一次被坚定选择,那是一直以来支撑她在这个晦暗世界努力活下去的理由,那是世上最动人心弦,最令人难以忘怀的绮丽乐章。 “为什么要死?这个世界上还有我在乎你啊。” “我们明明彼此在乎,为什么不能为对方驻留在这个世界?” “如果你不爱自己,那么就从今天开始试着为我而活!” “如果你没有信仰,那么就从今天开始把我当成你世界里唯一的神明!” 阿行不想再回白鹿镇这个伤心地,她想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想惩罚自己的贪念,惩罚自己远离何千舟。阿行联络了先前在射击馆中留名片给她的干练中年女性,那个代号为秃鹫的女人答应马上会派人来接阿行,她承诺会不惜一切将阿行培养成一名出色的狙击手。 阿行被那女人派过来的下属接到一个地处偏远的大型训练基地,她时隔许久又重新看到那个干练女人,那些人都十分敬重地称呼她为长官。阿行在那里经历了长达三年的严苛训练,她的学习内容不止射击一项,同时还包含格斗、伏击、跟踪、暗杀以及在必要时如何自行了断。 阿行在这三年里被秃鹫从一条孱弱的狗变成一条嗜血的狼,弱者在这里根本无法生存,只有强者可以捱到最后。阿行在来到训练基地的第四年里开始接受组织指派下来的任务。那时她早已知道自己并非仅仅被当做狙击手培养,她是一名在三年艰苦卓绝训练中表现极为突出的杀手,阿行除去虚心接受命运的安排之外已无路可走。 即便肉-体与精神上再艰苦,阿行也会时常怀念何千舟曾给予的陪伴与关怀,即便开始执行任务之后已经有很多人死在她冰冷的枪口,阿行依旧怀念从前在白家时何千舟每一个夜晚温暖的怀抱。 阿行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有多大出息,她亦从没想过赋予人生什么重大意义,阿行唯一的梦想就是一辈子与何千舟腻在一起。阿行很怀念何千舟,阿行不仅怀念她的温柔,她的陪伴,她的照顾,甚至怀念她的愤怒,她的训斥,她的管束,她的严厉,阿行怀念她耐着性子和风细雨地给自己讲道理,怀念她坐在椅子上一边翻书一边陪伴自己分拣黑白棋,那一刻何千舟曾奢侈地独属于阿行自己……阿行怀念她的一切一切。 阿行三年训练期结束后在两年之内成功执行的任务不计其数,她现在已经是所在组织里第一梯队的顶级杀手。那个被大家称之为长官的女人秃鹫总是将最艰难的任务留给阿行,同时也奖励似的把在重要场合暗处守护何千舟的任务交给阿行与观察手。那女人很喜欢这个天赋异禀的狠戾小哑巴,她认为阿行是天生的杀手。 阿行现下根据手里不同的任务目标在全国各地游荡,每到需要在重要场合保护何千舟或重大任务完成才回海都。阿行经常能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暗杀对象的死讯,那些人通常都是人们口中穷凶极恶却逍遥法外的狂徒。 譬如伪装精神疾病逃脱法律判决的富家子弟,譬如虐待妇女儿童却侥幸洗脱嫌疑的落网之鱼,譬如未满十四岁却犯下杀戮之罪的年少恶魔,譬如仗着父辈特权草菅人命无法无天地官二代。譬如量刑过于宽容的家暴者、杀人者、性侵者。 阿行觉得自己仿若是这个繁琐世界的恶魔清理师,她总是在默默清理那帮仗着出身良好,仗着性别与体力优势肆意而行的肮脏狗杂碎。那帮人死掉一个,世界就会更明亮一点,那帮人死掉一个,女孩子们的世界就会多一点安全,少一点凶险。 那帮法外狂徒所在的势力对秃鹫手下第一梯队的杀手发起高额悬赏,只要杀死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凭赏金一跃跻身上层阶级。秃鹫三年前就损失了一员大将,阿行的到来弥补了她留下的空缺。秃鹫为首的组织为了及时补充新鲜血液会从全国各地招募新成员, 阿行知道何千舟现在已经成为历任接班人中行事最为凌厉的长女家族大家长,即便长女家族颇为那些顽固的老家伙们也对她有所忌惮。阿行有时会想,何千舟赶走自己分明是一个无比正确的英明决定。何千舟有更伟大的事要做,她的存在只会成为何千舟的束缚。或许雨浓当初说得对,她是白家的何千舟,她是所有长女家族的何千舟,她是世界的何千舟,唯独不是你一个人的何千舟。 第128章 阿行手里没有任务的时候偶尔会去一间海都的按摩店,那里有一个按摩技师的声音很像何千舟。阿行第一次去那里是为了躲避追踪无意间闯入,她用手语对服务人员说需要对方提供按摩服务,服务人员便体贴地为她派来一位懂得手语的技师。 那名大家称呼为阿婵的按摩技师对阿行说她有一个聋哑妹妹,她来这里工作是为妹妹赚取人工耳蜗的费用,阿行第二天便背来一书包现金送给阿婵。阿婵不肯无缘无故收陌生人的钱财,阿行对阿婵说自己的职业有今天没明天,她的这些钱与其一直躺在银行账户还不如送给有用的人。 阿婵在给客人按摩的时候就知道对方一定不是个普通角色,她从来没有在一个普通人身上见过那么多道伤疤,她从来没有在一个普通人身上看到那种心如死灰的眼神。阿婵曾经试探着问过客人是否怕死,客人说活着是惩罚,死亡是奖励。 客人总是喜欢在按摩结束后让阿婵捧着书本为她读散文或是读诗,她说阿婵的声音很像自己的一位故人。客人总是在身体放松之后伴着阿婵的朗读呼吸均匀地入睡,她说自己的工作太高压,平日里总是失眠,唯有阿婵的声音能给她带来一个良好的睡眠。 客人睡着后阿婵会放下书本一边玩手机一边坐在旁边等候,客人醒来后两个人便似熟识多年的好友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阿婵很喜欢客人光临,每次客人来她都轻松得仿若在放假,客人从不吝惜在服务上花钱,每次一来便要在这里消耗掉整个夜晚。 客人在睡醒后通常会对阿婵回忆起那位故人,唯有那时客人的眼里才会散发出活人的光彩,她说自己这辈子没有什么理想,只想一直待在那位故人身边,做她的跟班,做她的保镖,做她的司机,饭局上为她挡酒,遇险时为她挡刀。 阿婵的妹妹现在已经成功做完人工耳蜗手术,妹妹手术成功后全家人喜极而泣。阿婵依旧留在这里上班,客人给的钱已经足够她下辈子生活,她留在这里只是为了与客人能时不时见上一面,她想聆听那些埋藏在客人记忆深处的故事,她想送给客人一夜安眠。 海都下暴雨的前一天上午客人接到一通电话火速离开按摩店,那是阿婵与客人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阿婵两日后在午休吃饭时看到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条本地新闻。 记者在海都市郊一座废弃垃圾清理场里发现一具年轻女性尸体……死者面部及两边耳垂均有刀疤,右胸缺失……全身多处骨折……肩膀处有一叶扁舟图案刺青……腹部及双腿多处中弹……死者口袋中装有一个封在透明袋子里的小纸条,字迹扭曲,初步判断是由左手书写,纸条上写有如下文字。 如果你看到我的尸体,请把我丢进垃圾桶里。 阿婵一听到新闻里关于死者伤疤的描述,便知道一定是那位古怪却善良的客人,她还记得客人说过自己的工作有今天没明天,虽然阿婵不敢细问却明白她的生活中一定伴随许多凶险。阿婵清楚地记得客人说过死亡是一种奖励,如今心愿达成的客人会得到快乐吗? 那家按摩店老板见客人许久没来,嘱咐阿婵代为保管客人的物品,阿婵打开客人的储物柜,那里面有一只样式很普通的黑色书包,书包里装着一把做工十分精湛的弹弓,一柄黑色雨伞,钱夹里有叠现金,一张驾照,驾照上有一个长相般般入画的女人,那个女人的名字叫做何千舟。 第77章 chapter 077 阿行的顶头上司秃鹫那天上午打电话给她说有突发任务,阿行接到电话后便火速从按摩店赶往秃鹫指定的地点,原来是身为长女家族大家长的何千舟下午即将出席一场重要剪彩,活动主办方因不可抗力临时将剪彩日期改动到今天。 阿行与代号为“望远镜”的观察手在剪彩地点汇合,两个人在商场对面的天台上根据以往经验选取了最佳狙击位置。阿行在过去两年里曾无数次以这种形式在暗处为何千舟提供保护,只要能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看上她一眼,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身影,阿行已经知足。 何千舟正在为重要商业伙伴开业仪式剪彩之时,河大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台上用匕首挟持了他的女儿。那个因赌博欠下巨债的男人曾无数次放下颜面跪地祈求女儿帮忙,何千舟却偏偏对亲生父亲的困境视若无睹。 何大俊不明白为什么女儿不肯帮他,何千舟只要轻启双唇向白家打声招呼,便能为他轻轻松松收拾干净烂摊子。何大俊一辈子都不会明白女儿送给他的百万筹码其实是一面镜子,那面镜子清楚地照见了他内心深处的欲望与贪婪,那面镜子早在五年之前就已经坚实地奠定了他今日的结局。 何千舟对于所谓的父亲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她眼里何大俊的重要性只相当于家里的一件摆设,她从不会因为血缘给自己洗脑父女情深。何千舟亦不想像母亲那样面对何家男人的自傲只会一边屈服退让,一边装模作样地喊空泛的唬人口号,她打心里轻蔑那帮以何大俊为首的吸血鬼。 何大俊一边后退一边试图扬起匕首扎向何千舟胸口,那帮人说只要何大俊能给何千舟点颜色便把他欠下来的巨额赌债一笔勾销,何大俊只好以身犯险。何大俊举起匕首刺向何千舟的那一刻阿行毫不迟疑地扣动扳机,何大俊应声倒地,何千舟听到枪声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商场的天台,她依稀看到两个小小的黑影正在以光速从天台撤离。 第129章 “唢呐,唢呐,我是秃鹫,马上撤离,马上撤离,你与望远镜目前行踪已暴露,组织将马上为你们增员,请务必注意安全,如遇危险必要时请执行自我了断,保全组织隐蔽……”秃鹫的声音传入阿行与望远镜耳机。 “遭了,我们恐怕被叛徒泄密身份了,咱们俩杀了那么多有钱有势的狗杂种,那帮家伙这次一定是利用大长女故意引我们现身,我们上当了。”观察手望远镜此刻已经意识到风险。 “注意右侧白车,注意右……”阿行与望远镜耳机中传来秃鹫颤抖的声音,随后她们便在一声激烈碰撞中陷入昏迷。 阿行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像山一样高的垃圾堆,她的双腿与腹部上涌上来一股又一股的温热,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腹部,湿漉漉的全是血,她中枪的双腿已经无力挪动一步。 那晚从天而降的雨水冲淡了阿行身上的血迹,阿行用尽全身力气从外套隐藏口袋里掏出卡片式备用手机,它的机身已经弯折,阿行按下左键拨打给长官秃鹫,那边无人回应即代表被组织放弃,阿行按下右键自动拨打给何千舟,电话接通,她却已经虚弱到无论嘴巴如何翕动都无法发出任何一点点声音…… “阿行吗?”那边许久之后传来何千舟的声音。 阿行听到何千舟的声音过去的记忆顿时像浪潮一般拥入脑海,她蓦然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四岁那年初遇何千舟时在白鹿镇的那场葬礼。 阿行看到何千舟在葬礼结束后追过来塞到她口袋里三百元酬金,阿行又再一次重温何千舟云朵般柔和的嗓音,她说,“阿行,你的唢呐吹奏得妙入毫颠,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阿行看到何千舟在白家餐桌上担忧地盯着自己手上的绷带,她问,“阿行,我喂你?”,阿行听到何千舟心疼地追究她手上的伤痕,“为什么呢,阿行,为什么要故意弄伤自己?” 何千舟说,阿行,你一定要重新学会识字,现在这个年代没有人不识字。 何千舟说,何以的何,万千的千,扁舟的舟。 何千舟说,阿行,我们现在来学习何字,何字左边先是一撇,又是一捺,右边先是一横,一个口字,又是竖钩。 何千舟说,阿行,你写得很好,我相信下次还会更好。 何千舟说,我们昨天学习了我的名字何千舟,今天来学习你的名字宋青行。 何千舟说,这次姑且放过你,下次一定要按我的要求来写,我们阿行可不能一辈子只会写何千舟这三个字。 何千舟说,别学了!你这种学习态度还学习什么,你知道我的时间多么宝贵吗,你知道我为了陪你学习推掉了多少重要安排吗,你这段时间以来是在愚弄我吗? 何千舟说,你以为我脾气很好吗,你以为我当真不会生气,你以为我的耐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她教她握笔的姿势。 她教她擦汗不要用袖口。 她教她打碎的玻璃罐要自己清理。 她不允许她写字的时候驼背。 她告诉她见人不打招呼没礼貌。 她生气,阿行,你知错了吗? 她责备,阿行,你怎么可以打母亲呢? 她发怒,你还不知道错是吧,那好,你现在去墙角罚站,我什么时候让你离开你才可以离开,如果没有我的允许,你绝对不准动! 她命令,双手放下,后背挺直,转过身来,不许背对着我。 她安抚,阿行,来我怀里躲雨。 她忏悔,傻瓜,我在骗你,我得的是一些精神方面的疾病,它们根本影响不到我的寿命。 她安慰,阿行,乖,别哭了,对不起,我不该骗你。 她感叹,我觉得其实人活着也并不一定非得要追求什么快乐,人想要的越多就会变得越痛苦,所以我在菩萨面前什么都不求,不求福禄,也不求快乐。 她道歉,阿行,乖啊,姐姐错了,别吓姐姐,姐姐今天不该在警察面前帮你妈妈隐瞒! 她坦白,阿行,如果你再像今天这样吓我,我可能真的会被你吓死,我这个人……内心其实很脆弱,我脆弱到根本无法经受失去你的打击。 她承诺,那我们就不杀死它,从今天开始,我来帮你看守心中的魔鬼。 她疼惜,阿行,你就打算这么了结自己?傻瓜,为什么要死?这个世界上还有我在乎你啊。 她斥责,阿行,你为什么不好好听心理医生在说些什么……我在外面等了你整整五十分钟,你却说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她唏嘘,傻瓜,没关系,我知道很多时候你也无法控制自己,我们都是无药可救的病人。 她警告,记住,你以后无论去哪都得和我提前打招呼,我最讨厌偷偷跑出去不打招呼的孩子! 她释然,傻瓜,我没事了,姐姐没生你的气,姐姐是在生自己的气。 她关心,阿行,你的指甲变形了,你这段时间怎么总是啃手指…… 她猜度,大人一眼就能看透小孩子的心思。 她惩罚,幼稚鬼,罚你明天去整理衣帽间,接受吗? 她教育,你的对不起里面没有歉意,难道你以为我想要的单纯是‘对不起’这三个字,难道你以为犯错时只要甩出这三个字就会得到原谅?如果意识不到错误,我要你这干巴巴的‘对不起’又有何用? 她宽慰,我不允许你在我面前这样卑微!如果你想好好地表达歉意,只需要在道歉的时候诚恳地看着我的眼睛就好,不许躲闪,不许逃避,我会在你我对视的那一刻就马上原谅你。 第130章 她告诫,黑白棋要全部分完了才可以去睡,惩罚不是一种可以打折的商品。惩罚就是惩罚,你没有资格根我讨价还价。 她担忧,阿行你必须答应我,以后要好好吃饭,不许挑食,不许着凉,不许发烧,这是姐姐的命令,不是开玩笑,你必须做到,否则你会死掉。 她威胁,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根本不会有耐心处罚你,我只会选择直接丢掉你……就像丢掉过期的药,丢掉腐烂的水果那样毫不犹豫地丢掉你,丢进垃圾桶里! 阿行想自己从前是被何千舟多么严密的爱着啊,爱到事无巨细,为什么自己偏偏不满足于当时的现状总是在潜意识梦想得到更多……太贪心了啊,难道离开白家之后所经历的一切就是贪心的惩罚吗?她在何千舟身边三年间得到的爱明明已经超过遇见她之前人生的总和。 阿行感觉到何千舟正在用嘴唇触碰她的额头查看她是否在发烧,阿行感到何千舟的手在自己背后轻轻拍打出舒缓的节奏,那个阿行五年来日思夜想的人此刻正将她搂在怀中轻轻地哼唱着摇篮曲。 阿行阿行不哭不闹 阿行阿行乖乖睡觉 你是姐姐最爱的宝宝 阿行阿行好好吃饭 阿行阿行快快长高 你是姐姐最爱的宝宝 阿行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残忍割掉鱼鳍后扔回海洋的鲨鱼,她的身体正在向深不见底的海面缓缓下沉,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她嘴巴里涌出一股混杂着铁锈气味的温热血液。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她耳畔堪堪消失,世界渐渐远离,她如同负重千斤的身体一瞬变得无比轻盈。 “千舟啊……”阿行用尽最后的力气撬动嘴唇讲出最后三个字,她不知道远方的何千舟是否能听见。 第78章 chapter 078 何千舟接任长女家族大家长迄今已有五年之久,她在这五年期间一直都没有感情生活,她生活中大部分时间都被各种繁杂的工作填满。段忌怜去世之后梅小姐在何千舟面前大大收敛了气焰,如今已经二十八岁的何千舟处理事情沉稳而老练,颇有段忌怜当年的风采,人们都在私下里叫她平静的疯子。 “那女人一定心痛死了,听说她在这次行动中损失了两员大将。”梅小姐坐在何千舟办公室沙发上打开电视机。 “两个都死了吗?”何千舟放下手中的文件表情凝重地盯着前方的电视机。 “记者在海都市郊一座废弃垃圾清理场里发现一具年轻女性尸体……死者面部及两边耳垂均有刀疤,右胸缺失……全身多处骨折……肩膀处有一叶扁舟图案刺青……腹部及双腿多处中弹……死者口袋中装有一个封在透明袋子里的小纸条,字迹扭曲,初步判断是由左手书写,纸条上写有如下文字:如果你看到我的尸体,请把我丢进垃圾桶里。” “那帮家伙之所以这样明晃晃地处理杀手的尸体,摆明是在给咱们长女家族大集体和秃鹫的组织下马威,果然是一帮下三滥的东西!”梅小姐提及那帮模仿长女家族联合在一起的嚣张货恨得咬牙切齿。 “那是,阿行……”何千舟从梅小姐手里抢过遥控器定格新闻中的画面。 那名死去的年轻女性杀手虽然在新闻中五官已被打码,何千舟仍旧能通过各种微小细节辨认出那是阿行。她对阿行身上的伤疤太过熟悉,她知道阿行耳垂与面部伤疤的来由,她知道阿行的右胸为何缺失,她曾一次又一次地抚摸过阿行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疤,如同一次又一次地翻越一座又一座绵延不绝的青山。 那个雨中躺在垃圾堆中血液流尽死去的人确确实实就是她的阿行,她曾日日夜夜带在身边的孩子,虽然何千舟只带了阿行三年,她却总有一种把阿行从小带到大的错觉。 何千舟还记得自己如何从白鹿镇带阿行回白家,如何教她写字,如何陪她学习功课,如何一次次在夜里起身喂她服下退烧药,那些两个人相伴在一起的感受现在回想起来依旧那么真实。 阿行失踪之后的某一天里,陆雨浓曾对何千舟提及那个在射击馆里递名片给阿行的干练女人,那时还未成为长女家族大家长的何千舟当即否定雨浓。何千舟认为阿行数学很差根本不可能做狙击手,狙击手需要通过风速、射程等等在几秒之内计算瞄准角度,阿行在数学方面的缺陷显然致使她不具备成为狙击手的潜质。何千舟几乎出自下意识的一句否定,间接断送掉寻找到阿行的可能。 阿行的遗体经过尸检后在公安系统开具了《遗体处理通知书》,江克柔携带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为阿行办理销户事项。何千舟在阿行骨灰中捡出两枚弹壳、两块钢板、一堆钢钉,她将它们用一块绒布单独包在一起,钢钉与钢板相互触碰发出一阵哗啦啦的清脆响动。 何千舟与江克柔一起乘坐飞机将阿行的骨灰送回青城,阿行连同她心爱的唢呐被何千舟安葬到白家的墓地。何千舟今生最爱的两个孩子如今成为了邻居,她们一个死在深巷里,一个死在垃圾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最后落得同样的命运。 那天安葬阿行时白家墓园飘起了一阵银丝般的细雨,江克柔替何千舟撑开一柄黑色雨伞,何千舟接过江克柔递来的雨伞放置在阿行墓碑上方。她不明白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如何会变成一块冰冷的墓碑,她不明白身边最亲近的孩子为何总是无法顺利地长成大人。 第131章 “阿行,下辈子不要淋雨了。”何千舟抚摸阿行墓碑上表情极为痛苦的遗照,那是阿行留在世界上唯一一张含有正脸的相片。 何千舟为阿行定制墓碑的时候对方要求提供死者遗照,何千舟发现自己竟然连一张阿行的相片都拿不出来,江克柔在热柯留下的相片里翻找了一遍,阿行留下的相片几乎都是背影或侧影,她永远是那个破烂之家的背景板。 何千舟忽然想起自己先前领阿行去摄影大赛组委会筛选作品,老万曾用拍立得记录下阿行皱着眉头低头写字的画面。那孩子总是会在写字时不知不觉把左手护在右胸,现在想来一定是因为何大俊与魏如愿的暴行留下心理阴影导致,那时还不知情的何千舟总是冷着脸扯掉阿行护在右胸的手。何千舟很庆幸老万留下了那张相片,它让阿行得以拥有了自己的遗照。 何千舟那晚带着江克柔一起回到久违的白家留宿,母亲白凌羽吩咐厨房为何千舟准备了她喜爱的菜色,何千舟看着阿行空荡荡的餐桌座位发了一阵子呆。阿行五年前被她赶出白家的前一天从早到晚都没有吃饭,傍晚何千舟带着怒意站在门外让家佣撤掉了送来的饭菜,阿行第二天清早就那样饿着肚子跑出了白家。 何千舟自从那天在新闻里得知阿行的死讯后又再次失去了睡眠,她打电话问外出探亲的琴姨家中是否还有安眠药,琴姨告诉她安眠药依旧放在从前的位置。何千舟随手在睡衣外面批了件外套推开小世卧房的门,写字桌下方柜子里果然放着两盒安眠药。 何千舟端起水杯吞下两颗安眠药,口腔里泛起一阵苦涩,她坐在阿行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窗外月光孤寂,暮色四合。那三年间,她们两个人在这间卧房里渡过了将近一千个夜晚。何千舟还记得阿行的呼吸透过薄薄衣料温暖她肌肤的感觉,她还记得眼见阿行做噩梦张着嘴巴喊妈妈却发不出声音时的那份唏嘘。 何千舟放下水杯俯身从床下拉出阿行年幼时那只整理箱,她掀开盖子看到最上面堆着一摞旧作业本,作业本上每一页都写满了“何千舟”。第一本写得歪歪扭扭,最后一本写得整整齐齐,何千舟这三个字应该是阿行这辈子书写最多的名字。 何千舟还记得她当年指着从头到尾写满自己姓名的作业本问阿行,“阿行,我们上周不是一共学习了二十六个汉字吗?你怎么只在作业本上写了何千舟。”那孩子当时稚气又呆板地回答,“因为脑子里只有何千舟。” “千舟,睡不着吗?”母亲白凌羽穿着睡袍来到小世房间门口。 “嗯。”何千舟点头。 “我有件事得告诉你。”白凌羽好似下了很大决心。 “什么事?”何千舟问母亲。 “阿行当年每周去看心理医生实则是为了治疗你。” “为了治疗我?”何千舟疑惑。 “嗯,我和启梅为了医好你的精神顽疾不得不采取这个下下策,我们让阿行在你面前日日夜夜扮演小世,我们要求她努力地贴近小世的生活习惯,我们要求阿行经常故意受冻发烧,她很可能因为这个十七岁还没迎来生理期。”白凌羽向何千舟坦白事情的真相。 “你的话意味着……阿行的心理问题在那几年里根本没有得到医治,她后来那些挑食、啃指甲,咬手指的坏习惯都是在模仿小世,她甚至连学不好数学也是故意在复制小世,她在那三年里近似乎自残式的受冻发烧……难道是为了让我对小世因发烧引起的事故免疫?” 何千舟这才明白阿行来到白家之后为什么忽然变得一身毛病,她曾因为这些无数次地纠正阿行,批评阿行,惩罚阿行,她甚至曾因为阿行的屡教不改而灰心丧气,她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阿行在有些事上很听话,有些事上特别不听话……原来事实竟是母亲白凌羽不允许阿行在她面前做回自己。 “千舟,你无需在意过程,只需看结果,你的病已经被启梅联合阿行彻底医好了不是吗?现在你不仅是一个精神方面十分健康的成年人,同时还是一名人人景仰的长女家族大家长。” …… “阿行,怪我当初教错了你,人怎么可以为别人而活呢,自己才是自己的神明。” 白凌羽离开房间后何千舟用指腹轻轻摩挲阿行作业本上那些字迹,何千舟一直以为自己对阿行是家长式的单方面付出,她从未想过阿行竟一声不坑地为自己付出了这么多。那个孩子对自己的爱沉甸甸的……她的情感纯净得经得起任何推敲,何千舟却因为小世离去的阴影蒙蔽了双眼。 何千舟无法出言责怪白凌羽与陆启梅处理问题的错误方式,她意识到自己与那两个人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何千舟把阿行带回白家之后何尝不是把那孩子当做了小世的影子,她在潜意识里希望阿行永远不要长大,她甚至病态地刻意忽视阿行的年龄。 何千舟把阿行当做一个像小世一样六到八岁的孩子一样来照顾,阿行不会说话所以总是比同龄人略显笨拙,阿行犯错时总是不敢抬头看何千舟的眼睛,那孩子因此在何千舟心里更加像是一个需要照顾和管束的年幼孩童。何千舟每次情绪激动的时候都会对阿行自称姐姐,只因她在那个时候已经完全把阿行当做了小世的替代品,只因为她每一次面对阿行时内心深处装着的依然是小世。 何千舟终于明白自己当初为何对阿行的生理反应那样抗拒,阿行的生理反应无情地戳破了何千舟把她当做小世替代品的肥皂泡,小世不可能对亲生姐姐的肢体接触身体所有反应。阿行的生理反应在直白地告诉何千舟,她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用生命爱慕着她的人,她爱的形式与小世的爱并不相同,何千舟拒绝直面这个现实。 第132章 何千舟和白凌羽同样在内心深处自私地希望阿行经年累月扮演小世,最好扮演一辈子。何千舟放任阿行牺牲自己满足她内心的缺失,她假装看不见真实的阿行在一点一点地被小世吞噬,她和母亲一样苛刻地不允许阿行在白家做回自己。白家的人全是杀人犯、伪君子,她们眼睁睁看着小世死去,她们一口一口吃掉阿行。 何千舟第二天与江克柔一起乘坐班机返回海都,她临走前带走了阿行年幼时装满各种零碎物件的整理箱,同时也带走了那一摞写满何千舟三个字的作业本。千里之外的海都有一堆长女家族大集体事务等待何千舟回去处理,她不可以过多地分神思念阿行,她需要为普天之下千千万万的女性燃烧生命。 周二傍晚吕青发到何千舟邮箱里一个视频网址,何千舟趁着休息间隙将视频同步到家中客厅的巨屏电视。那是阿行在她外婆魏老太坟前吹奏唢呐的视频,人们都在评论里热情地称赞阿行才是真正的艺术家。 何千舟端着透明酒杯细细品味阿行吹奏的唢呐,她微闭着眼靠向椅背跟随记忆又重回到八年前六叔葬礼那天。何千舟见那个少年怏怏收起唢呐准备离场,便按照五叔的嘱咐起身追到她身后。 “阿行,等等。”何千舟从口袋里掏出仅余的四张纸币凑齐了五张。 何千舟认为这场酣畅淋漓的演奏值得清空她的口袋,她恨不得想要用鲜花和珠宝把面前这个少年掩埋,她只后悔今天临出门前没有带更多的钱,除此之外她不知该如何向面前这少年手中的唢呐表达如潮水般汹涌的倾慕。 那人见何千舟递过来钱没有直接伸手去接,而是用两根食指撑开衬衫胸前的口袋,何千舟便将纸币对折一下整整齐齐地塞入里面。阿行撑开衬衫口袋的动作不知为何令何千舟萌生出一股施舍感,她暗自谴责这种居高临下的罪恶潜意识并因此羞红了脸。 “辛苦了,阿行,你的唢呐吹奏得妙入毫颠,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何千舟目光近似乎热烈地追随阿行那双黑亮的眼眸,阿行直视她,她便也直视阿行,阿行闪躲,她便追随阿行的闪躲。 何千舟在那场始于葬礼上的遇见八年之后终于明白,她当初爱上的不是少年手里的唢呐,而是手里拿着唢呐的少年。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读者: 正文完结,本次列车已到站。 感谢连载期间的一路留言与陪伴。 休息一段时间后会再开一篇现代文,大概率是《痴情种》,写的是普通人的故事。 如果兴趣可到我的晋江专栏里提前收藏一下,回头见!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