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雀逃跑后摄政王他急了》 第1章 《金丝雀逃跑后摄政王他急了》作者:容佐【完结】 简介: 【偏执顽劣痞帅王爷攻x白切黑钓系美人受】 1v1,双洁,he,追妻火葬场。 谢裕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行事张扬,向来不近女色。这样的他,却在府中豢养了一只白猫和一只金丝雀。 那白猫浑身洁白无瑕,名唤“玉琢”,生性懒惰,只爱蹭着他小腿在院中假寐。 而他偏偏性情顽劣,也爱将沈蔺拘于双臂之间,低头轻啄,一遍一遍喊他“玉琢”。 沈蔺十六岁时被谢裕所救,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这个恶劣的男人。 可他敬他爱他,他却欺他辱他。 【小剧场:当金丝雀逃跑后】 沈蔺议完事回到营帐的某一天,一道人影突然从暗处窜出,拽着他的手腕将他恶狠狠压在床上。 沈蔺眯了眯眼,语气清冷无情:“谢裕?” “嘘。”一只冰冷的手指按上他的嘴唇。 谢裕低低的调笑声从上方传来:“别喊。你想让他们看见自己清冷无双的军师被敌方主帅压在床上的样子吗?” 排雷:作者放飞自我之作,狗血玛丽苏,虐心又虐身,无逻辑,勿深究。 晚上更新,白天修文。 第一章 谢裕他回来了 腊月廿四,一场忽如其来的小雪纷扬下了半夜。 “公子。”紧闭的门扉前,青衣衣裳单薄,双手端着盥洗的面盆,伸出一根冻得通红的手指,点在门面上。 那看似闭合的严丝合缝的大门立刻从中间出现了一条小缝,主人家只是虚虚掩着,并不指望它防偷防盗。 一阵刺骨的寒风顺着门缝溜进屋内,沈蔺缩起脖子,有些不适地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进了屋,青衣的动作明显变得放肆。他几乎是用脚轻踹了大门,将面盆放到桌上,整个人伏在床边。 “公子,公子!该起身了。” 沈蔺迷迷糊糊地睁开半只眼睛,嘴里嘟囔着几句,又缓缓闭上了眼。 “公子!可不能再睡了!” 青衣直接扶着他的肩膀,将沈蔺整个人从床上拉了起来。 “今个儿是小年夜,王爷定是会回来的,公子你得好好收拾一番才是。” 王爷? 除了每日起身时被青衣提醒,沈蔺已经好几天没有想起过那个喜怒无常的男人。 他临行前的那天晚上,谢裕压着他发狠似地折腾了半夜。沈蔺回到自己屋子的时候,腿还是软的。 “青衣,”沈蔺带了些不悦,认真地说,“昨日,前日,甚至大前日,你都是用着这由诓骗我早起。今日就放过我吧。” 他几乎是话音刚落,屋外就有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过,嘴里大喊:“梁管事!王爷递了信来,说今日回府。” 自然是被训斥了一顿,“你慌慌张张个什么,成何体统——什么!王爷要回来了!” 青衣哭丧着脸,“公子,青衣如何敢诓骗您。” 沈蔺开了窗,盯着外头忽骤的小雪,脑中有些空白。 谢裕要回来了,如前几日般清净的生活便再也没有了。 沈蔺偏头咳了两声,关上了窗,指着角落中的衣衫,“今日我要穿这件。” “可是,”青衣犹豫道,“昨个儿才又降了温,公子您身体不好,穿的这么薄,怕是又会染了病。” 沈蔺淡淡一笑,“无事,我的身体我自然最清楚,你拿过来便是。” 因着谢裕忽然一句今日回府,王府上下愣是忙乎了大半天。 说是大半天,倒也不贴切。谁知道这位爷几时回来、跟谁回来又会不会递信。从他离府的第二天开始,梁顺——便是府里的老管家,就已经在安排谢裕回府的事宜,今日只是将那些前几日做过的杂事又万分郑重地重做了一遍而已。 按道,王爷回府,各位女眷是该在门口迎着的。 谢裕今年二十六,别说娶妻生子,这府中暖床的丫鬟都没一个。若要硬说床笫之欢,大家心知肚明,只有沈蔺陪着,因而他便被安排顶了女眷的位,站在门口,心中有些说不出的羞耻。 不知过了多久,沈蔺已是站得双腿发软,终是听见一声嘶鸣的马叫。沈蔺晃了晃脑袋,跟着跪了下去,嘴里念叨“恭迎王爷回府”。 一件洁白的披风在他眼皮子底下晃着,沈蔺正心中纳闷,这谢裕出去一趟,如何变了喜好,爱穿绒毛披风了,便听见一声娇滴滴的女声,“裕哥哥,这就是摄政王府吗,好生壮观!” 沈蔺脑子一发懵,梁顺已经带头喊道,“诚嘉郡主万安。” 沈蔺刚要挺直脊背,又被不知道哪双手强行按了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梁顺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沈蔺噤声,才听见那个低沉的男声。 “都起来吧。梁伯,诚嘉来府中小住几日,你去给她安排个房间。” “是,王爷。”梁顺得命退下。 沈蔺才又看见了一身云翔蝠纹劲装,在他眼前晃着。 “抬头。”谢裕站在他面前,声音从头顶传来,语气轻松,却透露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第二章 本王如何舍得你跪 沈蔺认命般地抬起下巴,视线只盯到他两片薄情的唇瓣和挺立的鼻梁,不去看他的眼睛。 谢裕的语气中听不出感情,“怎么穿的这么单薄,瘦了。” 第2章 站在沈蔺背后的青衣当场跪了下去,接连磕了好几个响头,颤颤巍巍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我这几天没有胃口,不怪青衣。” 谢裕转动手腕的佛珠,“主子没胃口,便是下人饭菜做的不用心,伺候的不到位。” 谢裕话音未落,膳房工作的大厨和几个小丫头也跟着跪了下去。 沈蔺站在最前面,一掀长袍,也要跪,却被谢裕硬生生拦下。 “本王如何舍得你跪。”谢裕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 “其余人自去领罚。” “是。” 沈蔺的脸色有些难看。谢裕一回来就立如此下马威,看起来是在责备这些人对他照顾不力,其实都是因为他,他是在警告他不要再妄动心思。 他的命是谢裕救下的,他的身子自然也是属于谢裕的,他没有资格发脾气,选择想不想吃饭,穿什么衣服。 “多日不见,王爷果然还是一点都没变。” 谢裕舌尖舔着后槽牙,“你说什么?” “呀,这位伺候的小婢女是叫青衣?好独特的名字。裕哥哥,我喜欢她,将她派来伺候我如何。” 见气氛不对,诚嘉郡主跟着打圆场。 沈蔺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诚嘉,你若喜欢,本王另派别人去伺候你便是,只是这青衣……” “怎么,可是这位哥哥不愿割爱?” 青衣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诚嘉郡主多虑了。”沈蔺挤出一个笑容,“只是这青衣虽然名唤青衣,却是个男儿身。派来伺候郡主,恐怕多有不便。” 诚嘉郡主一恼,露出几分女儿家的憨态可爱。 “原来如此,裕哥哥你怎么都不告诉人家,害人家出囧。” 谢裕摸了摸沈诚嘉的头发,直接无视了沈蔺的一番说辞,”外面冷,进去吧。” “吩咐厨房备膳。” 他一顿,又说:“今日便不必进来布菜了。” 他这句话虽然没头没脑,在场众人却都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待到谢裕走后,沈蔺将青衣扶起。 青衣倒也没什么事,只是被吓了一跳,又觉得是自个儿害得沈蔺不能近身伺候,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没事,还能清净地过个小年,挺好的。” 按照习俗,小年这一日是要除尘吃饺子的。 主子们有主子们的活法,下人们自然也有下人们的乐趣。唯有沈蔺身份特殊,哪头都不沾边,在这王府里显得格格不入。 既然是个喜庆的日子,施刑的掌事自然也手下留情,打了五棍又罚了半月月俸,此事便算草草揭过。 沈蔺屋中常备着药,此刻青衣趴在床上,沈蔺在给他上药。 这药清清凉凉,质地细腻。沈蔺忘记是哪来儿的,大概是谢裕高兴时赏的。他屋中堆满了谢裕赏赐的物件,大多无用,却又不敢丢了去,平白惹他不快,又多一场争执。 第三章 不叫他抓到错处 沈蔺上药很是小心,他用食指轻轻蘸了点药膏,仔细地涂在伤口处,生怕一个用力,弄疼了青衣。 在这府中,青衣算是唯一一个跟他福祸相依,也是真正关心他的人。 他本是落魄孤儿,被买进府时年岁尚小,看不出男女,又不爱说话,便胡乱取了青衣这个名字,从沈蔺进府以后就被派来照顾他的起居生活。 “公子,今个儿是小年,晚上膳房定是会做饺子吃,您与我同去如何?” 沈蔺一笑,盖上药罐。 “你自己多吃几个便是,不必担心我。” 他身份特殊,那些下人虽然碍着谢裕的面子对他恭恭敬敬,背地里却多有不满,他心中也知道一些,何苦去惹人厌烦。 “那我给你带几个回来,小年夜可不能将就,定然是要沾沾喜气的。”青衣一翻身,碰到了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除了在谢裕面前,沈蔺一直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不愿与人争辩。 “别碰到伤口了,你翻身小心些。” 他与青衣的屋子本就隔得近,送饭的小丫头刚好来敲他的房门,沈蔺听见后打开门,“送到这里便是。” 因着谢裕一句“瘦了”,青衣和膳房的人便挨了责罚。沈蔺看了眼送来的饭菜,大鱼大肉十分油腻,更是没有胃口。 沈蔺挑着其中清淡地吃了,还有些荤菜油腻的很,他实在是吃不下。 沈蔺吃饭的功夫,青衣已经沉沉睡去。他正思量着如何处这剩下的饭菜才能不叫谢裕抓到错处,门口却突然传来两声猫叫。 沈蔺打开门,一只白猫迎面跳进他怀里。 “你怎么在这?” 沈蔺宠溺地摸了摸白猫的脑袋,正准备进屋,背后却传来诚嘉郡主的喊声。 “小白,你在这里吗?小白。” 沈蔺进屋的脚步一顿,转过身,“见过诚嘉郡主。” 看见沈蔺怀中的小玩意儿,沈诚嘉眼睛一亮,快步跑了过来,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刘海。 “小白原来是来找你了。它刚刚突然就跑了出去,可把我吓了一跳。” “小白?”沈蔺微微一愣。 “对啊,我给它起的名字。”沈诚嘉笑得灿烂,伸出一只手逗猫,“你看它全身都是白色的,这名字多符合它。” 白猫在沈蔺怀中懒洋洋一趴,不愿意动弹。 第3章 沈诚嘉站直了身子,看见沈蔺背后屋中熟睡的青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早上的事情,你与青衣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沈蔺退后一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与青衣本就是这府中的下人,诚嘉郡主多虑了。” 见沈蔺不愿再提,沈诚嘉无奈作罢,另起话题道:“那你用膳了不曾?想必是还未。我一个人吃饭冷清,你来陪我用膳可好?” 见沈蔺神情张口就要拒绝,沈诚嘉又道:“我可是摄政王请来府上暂住的贵客,你该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沈诚嘉凑近沈蔺耳朵悄悄说:“裕哥哥去书房接待幕僚了,你们不会碰上的。” 沈蔺只能无奈一笑,“诚嘉郡主既有所言,沈蔺自当作陪。” 第四章 玉琢,日日养在身边 从青衣屋中到正厅尚有段距离,昨夜下的小雪尚未化尽,两人一路行来看见不少杂役正在扫雪。 白雪融化后的小路最是难走,沈蔺抱着小白,仔细盯着脚下的路,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认真,那神情,倒把沈诚嘉看得噗嗤一笑。 “其实这小白最是通人性的,它定是知道你心情不好,才会跑出去找你。” 沈蔺一遍又一遍抚着小白的毛,没有说话。心里却想着,小白这名字,倒比那厮取的浑名好听的多。 至了正厅,沈蔺还以为里头会一如往常的冷,今日倒是特别,生了银碳。 见沈蔺目光迟疑,沈诚嘉倒是大大方方拉着沈蔺一坐,递上一副银箸,“我怕冷,这银碳是裕哥哥特地叫人给我生的。” 沈蔺艰难地移开目光,眼睛有些生涩,“郡主千金之躯,王爷这样做,也是应该的。” “方才我问了梁伯,原来你也姓沈,我俩果然是有缘分。” 沈蔺尚未说话,门一开,带进来一阵冷风,从领口吹进他的脖子。 沈诚嘉一喜:“裕哥哥,你忙完啦!” 他听见背后的人喊了声“玉琢。”然后他怀中的白猫一下子就窜了出去,跑到谢裕的脚边,亲昵地蹭了蹭。 沈蔺脊背一僵,手中的银箸险些脱落。 谢裕就站在他身后,耐心地顺着玉琢的白毛,然后轻轻一踢脚,“出去玩吧。” 玉琢就一下子跑远了。 “原来它叫玉琢,好特别的名字,怪不得我刚刚叫它小白,它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不愿意我。” 谢裕从始至终未看沈蔺一眼,带着风霜往那一坐,沈蔺也低着头看着面前的几块灶糖,没有说话。 “裕哥哥,刚刚那些人找你做什么呀?” “无事,”谢裕沉声片刻,又道:“临近年关,只是边境赶回京的官员因雪天路滑从马上坠落,摔伤了腿,不能按时述职。” 不能按时述职,不向皇帝递折,倒求到了谢裕这里。 沈蔺掐着手心,真是好大的权利。 不知过了多久,沈蔺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才发现沈诚嘉早就已经离开,偌大的正厅中,只剩下了他和谢裕两个人。 “为何不说话?”沈诚嘉一走,谢裕立刻就变了一副姿势,神情懒散地拿起一块灶糖,又放回盘中,“你是在恼本王当众责罚了你那仆从,还是因本王唤你而不悦?” 谢裕停顿片刻,眼中带着戏谑:“玉琢。” 是了,沈蔺抬起头。 谢裕这是故意叫他难堪! 世人皆道这摄政王谢裕权倾朝野,行事乖张而又不近女色,最是冷酷无情。却唯有他知道,谢裕那张端是正经的皮囊下,有一颗最顽劣不过的心。 他叫沈蔺,也叫沈玉琢。谢裕偏偏要折辱于他,将自己新买进府的狸奴命名“玉琢”,日日养在身边,一叫就是两三年。 “我并未这么想,王爷多心了。”沈蔺冷着脸回道。 谢裕也不再追问,像模像样地点了头。 “这一趟去西州,看见了不少稀奇有趣的小物件,等会让明松搬你屋里。” “谢过王爷。” 谢裕挑着眉,不咸不淡地“嗯”了声,似乎有些不太满意他的反应,突然起身走到了他身后。 沈蔺肩膀一重,谢裕将手放了上来,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 “确实是瘦了。” 沈蔺还来不及反应,脖子一侧却突然传来阵阵热浪,谢裕从背后环抱住他,一个用力将他抱上餐桌,翻了个身。 第五章 他是狗吗? 沈蔺身体陡然失去平衡,只能伸出双臂勾住了谢裕的脖子,让自己不至于叫出声来。 谢裕显然对沈蔺这被迫的主动很是满意,轻轻啧了一声。 两人就维持着这一个令人遐想的姿势,谢裕缓缓地凑近,在沈蔺的脖子旁亲昵地闻了闻。 “来之前没沐浴?” 谢裕他是狗吗?沈蔺被气得脸色铁青,若不是两人气力悬殊,恨不得立刻推开这登徒浪子! 他是跟着诚嘉郡主来用午膳,谁家用午膳前还得沐浴更衣?! 沈蔺的心绪尚未平静,谢裕接下来的动作又是让他身子一僵。 谢裕不光嘴上说话难听,一双手更是不老实,三两下的功夫摸到他腰间,沈蔺低头一看,竟是快要将他的衣带都解开了! 这正厅虽然封闭,婢女奴役却也在外头走来走去,难保他一个闷哼出声,就有人冲了进来生怕谢裕出了什么闪失,谁又能顾着惦记他的名声? 第4章 虽然跟了谢裕这些年,早也所剩不多了就是。 沈蔺向后一缩,算是委婉地拒绝了谢裕的亲近。 谢裕自然不悦,一双手往沈蔺身后一推,强迫着沈蔺往自己胸膛里靠,手上倒是老实不动了,沈蔺措不及防地,直接被人吻上了耳垂。 顷刻之间,沈蔺脑中空白一片,霎时红了耳朵,连带着双颊也起了两片不正常的红晕,结巴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最让沈蔺无语的是,谢裕这登徒子亲也就罢了,他破罐破摔,反正比这更亲近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怎么还又吮又吸,叫他好生恼怒! 沈蔺恼得厉害,完全没注意到大门何时开了,梁顺端着茶壶入内,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手中一个不稳,那茶壶直接掉在了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梁顺“啪”一下就跪在了地上,谢裕一个分神,沈蔺用力推开了他,直接冲了出去,只觉得气血上涌,虽然只穿了一件单衣,在这雪天也觉着燥热无比。 …… 沈蔺跑回自己的房间,一连喝了三盏茶心情才算堪堪平复。 他与谢裕这事算是府中人尽皆知的秘密,只是如此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撞见,还是第一次…… 他又在屋中静坐了半晌,直至往铜镜中看去,自己的脸色一如往常并无异样,才起身往青衣房间走去。 刚来时满心满腹都是火气,自然也不觉得冷,行了半路,沈蔺方才从这刺骨寒风中品出了一点新年将至的意味。 沈蔺缩了缩脖子,加快了脚程,打开门,青衣已经醒了,正趴在床上愣神。 见沈蔺来了,青衣挣扎着要起身,被沈蔺伸出一根手指结实实地按了回去。 “公子,我身上的伤已经不疼了,可以下地走路了。” 沈蔺打了个哈欠,浑身上下有些懒洋洋的。 “身子骨再好也要好好养病。” 沈蔺揉着脑袋坐下,只觉得眼皮子越发沉重,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他又强行忍着困倦睁开。 就这么挣扎了几个回合,沈蔺支撑着脑袋的手臂终于一软,他头一歪,睡了过去。 第六章 赐……赐婚? 再醒来时已是夜晚,他是被青衣开门的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青衣的床上,身子莽了劲想起身,却无力的要命。 青衣轻轻关上了门,变戏法般从怀中摸出了几个蒸饺,本来是想讨沈蔺欢喜,凑近了一看,被沈蔺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饺子当场就落在了地上! “公子,您怎么了?!” 青衣跑过来,跪在沈蔺床边,摸了一下沈蔺的脸颊,烫的他立刻就缩回了手。 “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起了热度!”青衣的声音隐隐带着哭腔。 沈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地听不太清,他只有费劲地抬手,扯了青衣的衣袖,示意他靠得近些。 “咳咳……发热罢了,不是什么大病。你家公子我又不是活不长了,怎么哭了?” “呸呸呸!”青衣着急道:“您在说什么混账话!” 沈蔺安慰似地笑了笑,青衣终于找回了头脑,立刻从屋中跑了出去,端来一盆凉水打湿面帕,叠了个方方正正的豆腐形状敷在沈蔺额头。 沈蔺精神不济,整个人又因为发热睡不踏实。 他半梦半醒间每次醒来都会不自觉地咳嗽,把伏在床边假寐的青衣吵醒,然后青衣又是跑上跑下好一番折腾。 本是宁静的一夜,外头又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两人却过得艰辛。 待到沈蔺好不容易退了烧,已是天光大亮,上朝的大臣都已起了身行至皇朝,门外传来当值婢女的窃窃私语声。 沈蔺捂住嘴,生怕一个咳嗽又把好不容易睡着的青衣从梦中唤醒。青衣折腾了一晚,眼皮子底下都是黑色的阴影。 就在一个又一个“自己千万不能咳嗽出声”的念想中,沈蔺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至正午时分再次睁开眼,才觉得有了些力气。 沈蔺轻轻咳嗽了两声,青衣不在屋中。他昨日这热度起的突然,想必是因为一会受冷一会受热,他又一贯是个不知道爱惜自己身子的,一时受不住,才直接晕了过去。 今日是廿五,刚过了小年。按照礼数,诚嘉郡主昨日回了京没去面见天颜,今日是该去陛下面前赔罪的。 缘何这外头如此吵闹,洋溢着一派喜庆的氛围? 沈蔺正百思不得其解,恰好青衣推门而出,手上端了一碗白粥,几碗小菜。 看见沈蔺已经坐在了床上,青衣先是把吃食往桌上一放,过来探了沈蔺的额头,没有热度,才稍微放下心来。 “青衣,外头怎么如此热闹?” 青衣将小菜倒入白粥,用勺子拌了,端来沈蔺面前,伺候着他喝。 “公子,您就别再问了,青衣不想说。” 沈蔺一笑,三两下喝了大半,擦了擦嘴。 “怎么了这是,谁又惹你不快了?” “还能是谁?”青衣一边收拾着一边嘀咕,“还不是那管家梁顺,仗着自己资历大,又是从小在爷身边伺候的。一听见爷被……总之,越来越不把您放在心上了。连这白粥都是我使了人情去膳房要的。” 沈蔺原本是随意听着,听到青衣话中的支吾停顿处,心中却不知道为何升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5章 “青衣,到底怎么了?” 沈蔺加重了语气,他一向是温和的,很少用这般重的口气和除了谢裕以外的人说话。 青衣扭过头去,正欲回答。 “太子殿下驾到——” 一声尖锐的嗓音划破天际,惊起了几只正在觅食的雀鸟。 以梁顺为首的一种下人队列两排,迎在府邸门口,恭恭敬敬地行礼叩首。 太子一条腿迈进王府,手中拿了把折扇,人为至而声先行,向来是一副吊儿郎当的闲散模样。 “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萧行云扇骨拍着手心,笑得一派春光明媚,倒让不少情窦初开的宫娥羞红了脸。 “本宫今日来乃是恭贺皇叔赐婚大喜的。” 第七章 帝王心术 赐……赐婚? 沈蔺脑中霎时变得空白一片,只剩这两个字在脑子久久盘旋,散之不去。 屋外,梁顺一群人已经因为萧行云的到来乱成了一锅粥;而屋内,空气静谧的可怕,青衣生怕自己喘气大了声,惊扰了床上的沈蔺。 好半天,沈蔺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艰难地问:“王爷是与谁赐了婚,诚嘉郡主?” “是陈太师家的小孙女陈怡,京中出了名的才女。只是自小便身子不好,鲜少出来走动。” “公子,我还听说,”青衣有些忐忑地说,“陛下今晨见了王爷,当众就赐下了这门婚事,把陈太师气得够呛,恨不得当场以头抢地。陛下还说什么……诚嘉郡主尚未出阁,住在王爷府上本就是不合规矩之事,更何况如此王爷还被赐了婚,让郡主今个儿就寻个时间搬出去呢。” “也对。”沈蔺转过头去,梁顺正低头哈着腰,将萧行云引向正厅。 谢裕如今权倾朝野,本就是戎宗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沈诚嘉出身不凡,母亲静安公主虽已过世,父亲威猛大将军沈唤之却在军中的威望颇高。戎宗帝如何能让他们二人结亲? 更何况,谢裕虽名为摄政王。可归根结底,这两人一个人姓谢,一个姓萧,本不是一家人。谢裕能成摄政王,不过是因为先帝过世前的一句遗言。就算谢裕改了姓,又有哪个帝王能容忍自己的权力被他人架空? 而陈怡的情况则与沈诚嘉不同。 从表面上来看,陈太师是三朝元老,天下文人之表率,谢裕身份显赫,又算得上半个皇家人,这门亲事也算得上门当户对,显尽了戎宗帝对谢裕的重视。 可往细了深究…… 谁不知陈太师底下的几个孙子都是不成器的,只有一个孙女陈怡才华横溢,却又自小身子不好。如今的陈氏殊荣说的难听些,全靠着太师一人维系,等他一去…… 沈蔺没有再想下去,冷笑一声,戎宗帝还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青衣,我出去一趟,你不必跟着。” “啊?可是王爷说了,不让您见外人。” 沈蔺已经开始穿鞋,“他如今自身难保,如何还能顾得上我?” 青衣脸上拧巴成一团,最后屈服道:“那公子您披件披风再出去,可千万别再着凉了!” 而另一边,正厅中。萧行云笑眯眯地接过婢女递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被烫的差点一口喷了出来。 他将茶盏重重置于桌上,本欲责备,目光触及到那奉茶的婢女泫然欲泪的表情,当场就换了一副语调,笑眯眯地说了三声“无事”,直把一旁站立的梁顺看得出了一身冷汗。 “本宫已经在这厅中等了许久,怎么还不见得皇叔回来?”不知过了多久,萧行云起身,不耐烦地在这厅中转圈。 梁顺赔着笑跟在身后,“丹芜那边新献了几头烈马,王爷重视得很,自是要亲自去瞧瞧的。” “太子殿下若是等了急了,不如——” “哦!”萧行云恍然大悟,“到了该用膳的时辰了是吧。梁管事放心,本王自然不会不给皇叔这个招待侄子的机会。” 萧行云的语气多了些玩味,“无论如何,本宫今天都是要亲自恭贺皇叔这份大喜的。” 第八章 知羞 萧行云一回头,被梁顺陡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有些嫌弃地扯了扯袖子,“你离本宫这么近做什么?” 梁顺有苦说不出,只能退后一步,默默咽下了那句“殿下不如先回府,改日再来”。 “也罢!”萧行云一拂袖,叉腰道,“既已到了用膳的时辰,本王就——” “裕哥哥!” “公主殿下,您不能进去,公主殿下!” “你们都给本公主闪开!我要找裕哥哥!” 一女子衣裳华贵,声音带着哭腔,直接冲过了门口侍卫的防范,一路狂奔到正厅,撞进了萧行云的怀里。 “哎呦。” 萧行云被撞得后退了一大步,捂着胸口喊疼。 那女子跑得流苏乱颤,扶着发髻抬起头来,大惊失色道:“怎么是你,我的裕哥哥呢!”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戎宗帝的幺女,安和公主。 “你的裕哥哥出去看马去了,现在不在府中。”萧行云没好气地说道,“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瞒着父皇偷偷跑出来了?” “你,你胡说!我是来找我的裕哥哥的。” “裕哥哥裕哥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裕哥哥是许配给了你了,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你知不知羞的?” “你!”安和公主跺跺脚,不说话了。 第6章 萧行云自小就与这萧明宜互相不对付,此刻看她气急败坏,自己倒是落得清闲,正准备出去用膳,一抬腿,却是怎么都走不动道。 萧明宜得意洋洋地看着他,原来是她一脚踩着萧行云的衣摆上,故意不让他走。 “萧明宜你给我松开!”萧行云吼道。 “本公主就不。”萧明宜做了个鬼脸,“你要去用膳不是?本公主就要抢先你一步,气死你,气死你!” 说罢,萧明宜直接松开了脚,一溜烟地跑了出去。萧行云长啸一声,也跟了出去。 “管家……” 眼见着两个人吵吵闹闹地走了,只留下侍奉的小厮和梁顺面面相觑。 “可是就是在这正厅中用膳啊……” 沈蔺从青衣屋中出来,直接去了王府后院。果然,不过一会,他就听见了萧行云与萧明宜一路争吵往这边靠近的声音。 他闲事爱看奇门遁甲,又与院中负责洒扫的婢女有些交情,塞了些银子命她偷偷改了府中的盆栽摆设。常在府中行走的小厮不会迷路,可对于萧行云这种不常来摄政王王府的人来说,将他们引到后院并不是难事。 “萧行云,你到底认不认路,本公主都走累了!”萧明宜拽着萧行云的袖子,气喘吁吁地说。 “我说你能不能撒开手。要怪就怪你那裕哥哥,把王府修成迷宫一样干什么,害得本王迷路。”萧行云咬着牙说。 “不许你说我的裕哥哥!”萧明宜走了半天又没用膳,本是浑身无力,听到萧行云这般说,又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跳起来就要拧萧行云的耳朵。 萧行云快跑着躲开了,萧明宜又要追着上来闹他。萧行云突然咳嗽了一声,一整衣袖,轻声道:“别闹了,前面有人。” 第九章 谎话连篇 于是,萧行云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自以为气度轩昂地走了两步,正好停在沈蔺面前,微微点头。 萧明宜最讨厌他装腔作势,明明是个草莽纨绔,非要装成才子风流。连着翻了几个白眼,正要说话,一把折扇挡在她面前。 她正纳闷为何她那不靠谱的皇兄突然哑然无言,顺着目光抬头看去,只见眼前人一袭白衣,体态清瘦,似乎刚刚生活一场大病,脸色有些苍白,表情却是不卑不亢的。他又掩面轻咳了两声,再一抬眸,好比西子捧心般可怜,倒把她看的也心头熄火,嘟囔道:“什么不正经的男子,倒比那祸国妖妃长得还勾人。” 最重要的是,他还在裕哥哥的后院之中,到底是什么人?! 还是沈蔺率先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萧行云方才如梦初醒,右手一挥将他虚虚扶起。 萧明宜看着她皇兄这不成器的样子就来气,重重拧了萧行云的胳膊。 萧行云闷哼一声,回头瞪了萧明宜一眼,偏偏面上还要保持仪态万千。 沈蔺立直身子,任凭萧明宜充满敌意的目光在他脸上打量,表情很是坦荡。 他在这摄政王府中的地位,说来好听,是半个主子,唯有他自己知道,他不过只是谢裕豢养的一只金丝雀罢了,与那只白猫玉琢有何区别? 谢裕高兴时命他叫两声解闷逗趣,不高兴时便可以将他晾在一边,挥之即来招之即去。 沈蔺攥紧了手心,脸上的表情却还是一贯的温和无害。 他是感激谢裕的救命之恩。 可这四年以来,他敬他爱他,谢裕却欺他辱他…… 谢裕从不许他在有客登门时出来走动。 那一日,若不是谢裕疏忽未将诚嘉郡主同往的消息告诉梁顺,梁顺也不会让他迎在门口,顶替女眷的位置…… 沈蔺看着萧行云,眸中的情愫不明,脸上的表情却愈加明媚可亲。 难得谢裕不在,这太子萧行云却登门拜访……这是他唯一可以摆脱谢裕的机会,他必须抓住。 “咳咳,你怎么知道,本宫就是太子?” “太子殿下气质绝世出尘,纵使沈蔺眼拙,也能一眼瞧见。”沈蔺如是回道。 听了沈蔺的回答,萧行云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站的更板正了些。 沈蔺微微一笑。 世上皆说这太子萧行云是无能草莽,平日里爱舞文弄墨,又无甚文采。 这些话……沈蔺自然是不信的。 且不说这萧行云是不是真如传闻中一般好大喜功,人爱听好话,他嘴甜些总是无错的。 萧明宜拽了拽萧行云的袖子,萧行云被拉走时还被沈蔺乐呵一笑。 “诶,要我说,这个人明显就是个骗子。” 萧行云轻轻打在萧明宜的脑门,心情倒是很好:“连你都看出来了?” 萧明宜揉着脑袋,“嗤”了一声,“他夸你气质绝世出尘诶,这种眼瞎的话都说得出来哄你开心,不是骗子是什么……等等,萧行云你说这句话是什么?!什么叫连本公主都看出来了!” 萧行云却已重新回到了沈蔺的面前,“如你所说,本宫正是当朝太子。那你又是何人,瞧来面生,又在这里出现?” 萧行云面容端庄,心中却在默默自责。想的是,别说是谢裕府中,就算是这全京城中好看的美人儿他都记得,如何就漏了沈蔺这般绝色的? 沈蔺一颔首,“小人沈蔺,是摄政王府上一闲散门客。自小体弱多病,又谋职于摄政王府中,不便经常出门走动,是来殿下瞧着我才算面生。” 第7章 “若真如你所说,你自小体弱多病,今日又为何突然出现在这后院中,倒像是故意设计好的一般!”萧明宜撇嘴了半天,突然发问。 萧行云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却没阻止沈蔺回答。 只见沈蔺的表情几番变化,迟疑了半天,最终苦笑一声,“不瞒公主。沈蔺非京州人士,只是早些年间落难,为王爷所救,自此便在府中落脚。” 他看着院角的围墙,正欲瞎编,萧行云却指着那围墙,表情胜券在握:“本宫知道。你定是因为思念家乡,每每心痛难忍,又发觉此处的围墙比前院低些,好悼念别处风光,寄托心中所思,才常常来此。” 沈蔺:? 他一时错愕,只能顺着萧行云的话,默默说了一声“是”。 萧明宜不知道她皇兄这又是发了哪门子的风,简直要被气得七窍生烟,还欲再问,青衣却急急忙忙地跑来了。 “回禀太子殿下、安和公主,王爷回府,正在正厅侯着二位。” 萧行云摆手告辞,临走前,意味颇深地看了一眼沈蔺,竟还解下了腰间的玉佩相赠。 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金风玉露一相逢,相逢便是有缘。 直到二人走出数米,萧明宜才气急败坏地说,“萧行云,你是不是傻了,你干嘛把自己的玉佩送出去?” 萧行吗吊儿郎当地说:“对你皇兄说话尊重点。你觉得沈蔺这人如何?” “啊?当然是谎话连篇,嘴里没半个字是可信的!” 萧行云难得露出几分兄长的模样,摸了摸萧明宜的头,哈哈大笑一声。 “依我看来,这人倒是有趣得紧呐。” 第十章 就算是他谢裕的私有物 被萧行云夸了有趣的沈蔺站在原地,目送着二人身影渐行渐远,直到青衣跑到他面前挥手才回过神来。 “公子,您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沈蔺摸着手中那块温润的玉佩,勾了勾嘴角,似乎心情不错。 “我在想,这太子殿下,当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明明看穿他嘴里没几句真话,却还把自己的贴身玉佩给他。对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如此慷慨,他想做什么呢? 将这些心事放在一边,沈蔺跟着青衣往回走,神情很是慵懒,嘴里甚至还哼着不知名的市井小调。 不管过程如何荒谬,他如今也算是吸引了萧行云的注意。 “对了青衣,”他突然想到什么,“王爷当真这么快就回来了?” “哪能啊公子,”青衣嘿嘿一笑,“王爷进城了,离回府还有好一会儿呢。我看那安和公主有意刁难于您,便赶着过来报信了。” 青衣掰着手指算了半天实在算不清楚,干脆傻乎乎一笑,“反正您在院中布了那些奇门遁甲,太子殿下与公主又是个路痴。等他们走出去,王爷也该回府了。” 而与此同时,在那些花花草草中绕了半天最后成功回到正厅并且刚好被青衣蒙对时间点成功见到谢裕的萧行云,完全不知道沈蔺的那些小心思。 他给沈蔺玉佩的原因很简单。 沈蔺是个美人,他萧行云,就是爱和美人结队。 他眼风一扫,不动声色地扫了从进屋起就被萧明宜拽住袖子哀嚎不放的谢裕,又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 不管这美人来自京中哪家权贵,又或者……是他谢裕的所有物。 “好了明宜,别胡闹了。” 慢悠悠地品完一盏茶,萧行云不紧不慢地说道。 “要你管!” “萧明宜!”萧行云提高了音调,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 萧明宜缩了一下身子。这才红着眼睛转过了头,不情不愿地坐在了一边。 “明宜年幼尚不懂事,惊扰了皇叔,行云在此替她向皇叔赔罪。” 谢裕一摆手,无所谓道:“公主至真至纯,如何算得上惊扰?” 紧接着,萧行云像模像样地恭贺了几句,又命内侍抬进早早准备好的贺礼,两人又是好一番客套,约摸一个时辰后,才拉着死活不愿意走的萧明宜,告辞离去。 待到二人走后,一直在外伺候的梁顺进屋,恭敬地递上一方锦帕。 谢裕接过那方帕,沉默地擦拭着刚刚被萧明宜触碰过的手心和衣袖。 帕子被丢在桌上,谢裕起身,低头衣襟,遮住了那副难掩厌恶的表情。 …… “萧行云,你给本公主松手!”萧行云走得快又攥的用力,萧明宜被他拖着走了几百米,手腕通红一片。 萧行云倏地放开了手。 萧明宜揉着手心,脸上满是不甘,“你就这么走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走,本公主就——” “就什么?就再也没有由冲进你裕哥哥独立,抱着他手臂撒泼不放?萧明宜,你是安和公主,谢裕他已经有了正妻,你还如此不懂事,是想嫁给他摄政王做妾不成?!” 萧明宜嘟着嘴回,“要是能嫁给裕哥哥,也不是不行。” “你!”萧行云简直要被气得七窍生烟。 恰好有做工的小厮向他二人请安。 萧行云缓和了表情,让几人起身便是。 萧明宜看着几人搬动的木箱,远处又有不少身强体健的仆从正在搬物,指着木箱问,“这是什么?” “回公主殿下,这是诚嘉郡主出府的物件。” “沈诚嘉!”萧明宜尖叫道,“本公主一天都没有在裕哥哥府上住过,她沈诚嘉何德何能!” 第8章 说着,萧明宜突然冲了上去,一脚踹在那木箱上。 那木箱在地上纹丝未动,反倒是萧明宜抱着脚跳了起来,嘴里“嘶”个不停。 萧行云看着这一场闹剧,只觉得面上无光,终于忍无可忍地甩袖而去,留下萧明宜在身后步履蹒跚。 …… 远处,刚从屋中出来的沈诚嘉将这场闹剧尽收眼底。 “主子,还真被您说对了,”穗禾不满地说,“那安和公主果然对您心存不满,还好您思虑周全,提前将那木箱中的东西给换了。” 沈诚嘉温婉一笑,“走吧,先去向裕哥哥辞行。” 第十一章 怎么想的?让本王看看 沈蔺回到屋中,将玉佩锁进锦匣塞入柜中,还未来得及喝一口热茶,外头便传来了声音。 是谢裕身边贴身伺候的明松隔着门窗,“公子,王爷唤您沐浴,稍后去书房伺候。” 沈蔺心思一动,稳稳当当给自己倒了杯茶,“知道了。” …… 他焚香沐浴之后,就被明松领到了书房外侯着。 今日那些小丫头们给他使的香不知道是什么香,沈蔺走了一路,那香气却弥久不散,始终在他鼻尖围绕。 沈蔺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思绪渐渐发散,他甚至无所事事地想:白日宣淫?这谢裕可真不是个东西。 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书中祸国殃民的妖妃,就是自己。 过了没一会儿,门一开,沈诚嘉和谢裕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沈诚嘉对谢裕宽慰一笑,“我与相国家的幺女崔敏乃是闺中好友,自然是有地方去的,裕哥哥不必担心我。” “只是裕哥哥娶亲一事……”沈诚嘉抬着头,欲言又止。 沈蔺站在一旁,模样端是柔顺,他心中越是诽谤着诚嘉郡主一切都好,只是瞎了眼睛看上谢裕,脸上的表情便越是温柔可人。 好不容易等沈诚嘉离去,谢裕率先进了书房,好一会儿才从里面传来声音。 “进来。” 沈蔺进去的时候,自然又是受了梁顺的白眼。 如今正是冬季,书房内燃着香炉,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软毯。 谢裕正在案头批阅公文,沈蔺识趣地脱了鞋,赤脚站在软毯之上,那厮却丝毫不见怜香惜玉之情,一伏案就是半天,沈蔺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险些挂不住,才听到那人端首正坐,嘴边勾起笑容,喊了声,“过来”。 若说是沈蔺自己走过去的,倒也不算贴切。 他方才走了两步,谢裕就大手一拉,直接将他拽进了自己怀里。 沈蔺跌进谢裕胸膛,要不是他偏头一躲,额头差点撞上谢裕下颚。就维持着这个坐在谢裕腿上的姿势,沈蔺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力道,他被迫低了下头,谢裕闻上他头发,沈蔺的唇贴着他的脖颈。 谢裕一手禁锢着沈蔺,一手放在沈蔺的腰间,丈量尺寸。 在沈蔺几乎都感觉自己身上的香气要被谢裕尽数吸去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头上谢裕的声音。 “来之前沐浴了?” 纵是沈蔺有心装的温婉贤淑,此刻脸上的表情也有些绷不住,幸好谢裕看不见他的表情。 “嗯。” 不是你让明松传话让我沐浴的吗? 谢裕已经吻上他额头,含糊不清道:“今日用得什么香?” 沈蔺还来不及回答,转瞬之间,谢裕这登徒子已经从额头顺着鼻梁吻到了他唇角。 谢裕攻入他牙关,沈蔺被迫和他纠缠了一个十分黏糊的吻。 等到谢裕好不容易松开嘴,沈蔺小喘着气,唇角还泛着水光,“以往一贯用的,忘了名字。” 他被亲得有些难受,不知道谢裕这厮在急什么,他只知道谢裕怀中到案间的距离是在太过狭窄,他被困在中间,几乎动不了身子。 突然,谢裕捏住他的下巴,沈蔺被迫抬起了头。 谢裕捏着他腰间的软肉,面色不虞地问,“怎么又瘦了?” 沈蔺眨眨眼,腰上有些痒。不枉他来之前忍着厌恶往脸上擦了粉,谢裕果然没有察觉。 “自然是想王爷想的清瘦了。”沈蔺肯定道。 “哦,是吗?” “自然——” 谢裕伸出食指抹在他脸上,指腹立刻刮下一层白粉,露出他病愈后有些苍白,又被那暖炉吹得发红的肤色。 “那这是什么?” “呃——自然是思念王爷成疾,一时不慎生了病,这才清瘦了。” 沈蔺话音未落,就感觉自己被人腾空抱起。 谢裕手臂一挥,将桌上那些公文散落在地,像极了昏君做派。 “咚”的一声,沈蔺被平放在了书案上,肩胛骨有些生疼。 但很快,他就来不及感受那疼痛。 一双温热的手摸上了沈蔺的脚腕,沈蔺心中一吃惊,谢裕已经俯身而上。 他埋在谢裕的阴影之下,听到他说,“怎么想的?让本王看看。” 第十二章 别在这里,外面……有人 内心一阵挣扎过后,沈蔺伸出手臂勾住谢裕的脖子,用力将他压向自己,衔住谢裕的双唇。 他与谢裕虽然早就是那不清不楚的关系,可这么多年来,沈蔺甚少主动。 更多时候,他只是被动受着,趴在床上,露出背后一片好看的蝴蝶骨。直到谢裕发了狠劲,他才会受不住地轻轻闷哼一声,眼尾一片通红。 第9章 谢裕表情玩味,右手摩挲着他的脚腕肌肤,正享受着沈蔺小心翼翼地试探主动。 就在此时,门口却传来一阵喧闹。 候在外头的明松许是听见了重物落地的声音,他一吃惊,担心谢裕安危,正要推门而入,里面又是重重一声杯盏破裂的声音。 明松停住推门的手,好像突然明白了些,缩在原地,不敢再动弹。 谢裕勒令住试图推门而入明松,一低头,才忽觉他往日偏爱的沈蔺洁白如雪的肤色今日却无端有些碍眼。 不知道为何,那肤色病态到苍白,瞧在谢裕眼里,却是刺眼异常。 这本是一个充满了风光旖旎的吻,尽管沈蔺不愿承认,但谢裕这皮囊的确生的极好,好到让他生出了几分错觉,好像自己才是风月之地的常客,而谢裕,就是那因家境落魄不得不以色侍人的貌美郎君。 但很快,沈蔺就没法再胡思乱想。 谢裕这厮不知道突然发了什么疯,竟然狠狠咬在了他的舌尖! 一股甜腻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沈蔺吃痛,偏头要躲,谢裕却不知从哪分出一只手来,按住了他的后脑勺! 沈蔺结结实实地磕上谢裕的牙关,完全失去了主动权,在一场疾风骤雨般的侵袭中,沈蔺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不知彼此交缠了多久,谢裕食饱餍足地抬起头,抹去沈蔺因生性不适滴下的泪水,看着他重新变得鲜红的双唇,心中这才生出了几分满意。 无端受了一顿欺负的沈蔺完全不知道谢裕突然的发狠只是因为不满他的肤色。 突然,谢裕眸色一暗,喉结上下滚动一轮。沈蔺微微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勾住了谢裕的腰,并且自己都毫无察觉! 沈蔺暗骂了一句这该死的习惯,微微抵住谢裕的胸膛。 这男人眼神中分明是蓄着火,沈蔺毫不怀疑,若是他没有挡这一下,谢裕会立刻俯下身来,将他就地正法。 沈蔺装作委屈地说,“别在这里,门口……有人。” 然后他整个人就被打横抱起,被谢裕十分粗鲁地丢在了那张本是供谢裕在书房小憩的床榻上。 沈蔺后背有些生硬,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太过迅猛,他脊柱一酥,半是强迫半是自愿地被谢裕拉入欲.望的深海,无尽沉沦。 候在门口的明松本是蹲下身子数着地上的蚂蚁,奉茶的小婢女走到门前,被他拍拍屁股起身拦下。 小婢女一错愕,明松问:“你是新来当值的吧?” 小婢女点点头。 明松憋红了脸,“不用奉茶了,里面……不方便。” 小婢女疑惑地抬起头,本想问这是为何,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喘息。纵是她未经人事,双颊也立刻起了一片红晕。 小婢女将茶盏递给明松,飞也似地跑走了,只剩下明松原地挠头,叹了口气,继续数蚂蚁。 第十三章 画卷 年关将至,大大小小的官员都需进京向皇帝述职。 谢裕白天不见人影,一连忙了好几日,只有晚上得空才会传唤沈蔺。 两人过了几天平平淡淡又没羞没臊的生活,谁都没提谢裕即将娶妻一事。 沈蔺不问,是没立场。而谢裕不提,自然是觉得没有必要向沈蔺解释什么。 有一日,沈蔺被谢裕折腾了半夜后回到房间,简单擦拭了身子后便沉沉睡去。 他一向不在谢裕屋中过夜,第二日,是被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吵醒的。 沈蔺揉着腰,走姿僵硬地开门,外头是明松,嬉皮笑脸地笑着,怀中抱着一个长筒形状的东西。 “公子,这是王爷送的。” “还有,王爷特地交代了,让您一个人的时候再打开看。” 说完,明松一溜烟地跑完了,只剩下沈蔺在原地莫名其妙。 沈蔺接过东西,关上门,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卷画卷。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毫无防备地打开,一副香艳的图景措不及防地映入他眼帘。 沈蔺瞪大了眼,顿时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瞌睡全无。 “公子,怎么又咳嗽了,可是身体哪里不舒服?”青衣在门外问。 “无事……你别进来!” 沈蔺手忙脚乱地卷起了那副画,扔进了还放着萧行云玉佩的柜中。 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然后,他又装作无事发生地喝了口茶,脑中那副画卷所绘的图样却久久不去。 那画卷最下方还印着谢裕的私章,标题是《赠玉琢》,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堂堂摄政王喜好男风。 画中的场面是有一次,府中来了大臣要与谢裕共商国是。 梁顺领着大臣候在书房外,而里头,沈蔺正被谢裕压在案上,干那白天不能明说的事情。 沈蔺听到声音,又要故技重施,微微抵着谢裕的肩膀。 而谢裕偏偏恶劣,自己衣裳未乱,却解下了沈蔺的发带将他的两只手绑在了头顶。 然后…… 沈蔺突然就恼了! 都是谢裕这劳什子的禽兽!害他差点丢尽了脸。 沈蔺猛的打开了门,怒气冲冲地就走了出去。 “公子,天寒地冻的您这是干什么去?!”青衣在后面追。 “走路!” 而与此同时,御书房内,一无所知的谢裕悠悠饮了口茶。 他权势滔天,见皇帝不跪,连御书房中都有他的专座。 第10章 底下有几个大臣正在述职,谢裕食指扣着桌面,在上座听着,面无表情,心思却不在这政事上。 算算时辰,沈蔺应该已经看见了那幅画。 谢裕眯起了眼,好像已经看到了沈蔺被吓到后的神色。 又羞又恼,还要装作无事发生。 “王……王爷。” 底下,战战兢兢讲得口干舌燥的大臣看了谢裕阴晴不定的表情,愈发内急。 他心一横,报着横竖一死的念头喊了谢裕。 “嗯,何事?” 谢裕一抬眸,那双凌厉过分的眼睛直直扫视过来,大臣吓的一抖,双腿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彻底憋不住了。 “臣,有些内急!” 上座,戎宗帝萧景睿脸色一黑,有些烦躁地摆摆手,“去。” 大臣老泪纵横地退下了。 萧景睿侧首,谢裕神情散漫,转动着手上的玉扳。 “明日除夕,宫中设宴,朕给摄政王留了个位置。” 萧景睿率先开口说。 谢裕勾起一笑,语气不见热络,“陛下既有设宴,谢裕自然会准时到场。” 第十四章 狗洞 除夕这日,皇城内外,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大红灯笼高挂街头,摆摊的小贩笑容洋溢早早收摊,唯有酒楼的生意依旧红火。 这一日,除了过节外,还有一件大事。 年前,我朝北晋与狄丘因边境疆土之争起了摩擦,戎宗帝下指,命威猛大将军沈唤之拨军十五万,直发边境,我朝大胜。 狄丘不过除夕,而今日又正好是狄丘使臣进京投递降文的日子,为扬北晋国威,萧景睿宫中设宴,特邀使臣同往。 为了这事,谢裕这日又是起早忙碌。 虽说是过节,可王府内外的摆设却与平常别无二致,冷清的突出。除了底下伺候的仆从丫头脚步轻快,偷偷交换一块锦糖,这府中便是半点过节的气氛都没有。 原因无他,谢裕不爱过节,也最讨厌除夕。 青衣端着早膳进屋,发现一向喜欢赖床的沈蔺今日竟已穿了衣袍坐在桌前,揉着眼睛,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公子,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青衣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 沈蔺接过早膳,今日喝粥,旁边还贴心地配了小菜。 “嗯,一会我准备出府逛逛。” “出府?!”青衣哈欠打了一半就被硬生生打断。 这四年来,别说是出府了,若不是被谢裕传唤,沈蔺连他自己的房间都很少出去。 “公子,怎么好端端地想出府了?” “就是觉得府里太闷了,想出去逛逛罢了。” 沈蔺轻描淡写地揭过话题,擦了擦嘴。 他虽然信任青衣,可像依靠萧行云逃出王府这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太过冒进,他不想青衣从现在开始就跟着他一起忧心。 况且出府后的去处,又如何谋生,沈蔺现在还没有头绪。 这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要仔细思量,确保万无一失后才敢告诉青衣。 “可是,梁伯那边……”青衣愁眉苦脸,“您知道的,他一向是看不起您的,又如何能让您出府。况且,若是王爷突然回来了,找不到您怎么办?” 沈蔺虽不想承认,可是这四年来,他对谢裕的了解深于这府中的任何一个人。 除夕这一日,谢裕除了进宫,便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向来是不会找他的。 至于怎么出去…… 沈蔺勾起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对了青衣,你帮我把我从蜀中带来的物件都找出来。” “怎么了公子?”青衣下意识地答应了,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可是突然想家了?” “嗯……” 沈蔺心不在焉地回答,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比划。青衣找完一看,沈蔺写的分明是一个“钱”字。 “公子,您可是缺钱了?”青衣将找出来的零碎物件一股脑儿地放在桌上,很快就摊满了桌面。 “您若是缺钱,青衣这儿还有些存银。” “没有。”沈蔺宽慰一笑,拿出一个锦匣尽可能多的塞入桌上的物件。 青衣没有再问沈蔺的举动,反正他家公子就是顶顶聪明的,做什么都有自己的打算。 “不过公子,”青衣还有一个疑问,“您该怎么出府呢?” 半晌后,青衣看着王府后院那个刚好够一人爬行的狗洞,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第十五章 当铺 “公子,您小心些,别磕到头了!” 青衣站在墙内,看内沈蔺弯腰低着头,有些艰难地爬过狗洞。 “呼!” 大功告成之后,沈蔺大口呼吸着府外的空气,拍了拍手心,掸去衣服上的灰尘。 “哎呦!” 沈蔺回头一看,原是青衣也想跟着他从狗洞一起钻过来,身子又不如他瘦弱,一下子就被卡在了里面。 沈蔺:“……” 青衣在里面速腾了几下,实在是爬不出来,因而抬起了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沈蔺。 沈蔺拽着青衣胳膊,废了半天劲,青衣却还是稳稳当当地卡在里面,纹丝不动。 没法子,沈蔺只能闭着眼睛推了一把青衣,“嘭”的一声,青衣的身体迅速后撤,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唉,青衣,你就在这府中等我吧。”沈蔺装作无奈地说。 第11章 其实他刚刚拽青衣的时候压根就没怎么用劲,这是一桩麻烦事,他不想青衣掺和进来。 青衣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暗暗发誓自己今后一定要少吃些零嘴。 …… 许久未出王府,沈蔺看着这车水马龙的街道,还有些迷失方向。 他顺着自己的记忆一步一怀疑地走到集市,人不似往常多,但仍有些小贩尚未收摊。 “公子,来看看,可有您喜欢的小玩意儿?”西边的小贩热情招呼。 “嘁,又是个没钱的。”东边的小贩无精打采地收回视线,继续发呆。 沈蔺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迈开腿往东面走。 从两边商贩的态度不太看出,西边的无权无势,只能热情地招揽顾客。而东边的商贩爱答不,要么背后有世家贵族扶持,要么就是做惯了大生意,看不上穷酸公子哥儿。 只有这些人,才会对什么人光顾了摊子毫不在意,因为他们对京中有名有姓的权贵了如指掌,根本不屑于记住一个普通人的面容。 而沈蔺要做的,就是不被人注意。 在摄政王府的日子,虽与软禁无异,又要随时提防谢裕发疯,有些疲惫。可好歹谢裕没有苛待于他,吃住不愁。 沈蔺心中有打算,既然准备离开,就要购买地契,在京城或者边郊,寻得一处落脚点。 而沈蔺这一趟出来,就是要换钱。 谢裕的赏赐虽多,沈蔺委身人下,可到底骨子里是骄傲的,他不愿意用谢裕的赏赐换钱,只能典当自己从蜀中带来的物件。 往东边又走了一段路程,才有两家尚未关门的当铺映入眼帘。 左边这一家气派非常内饰华丽,掌柜正在其中拨动算珠,只是冷冷瞧了一眼沈蔺便低头蘸一口唾沫,翻动账本。 而右边这一家,虽与西边的店铺相比也算得上宏伟壮观,与左边这家对比,确实顿时穷酸了不少。掌柜的刚叹一口气,有些发愁地扫一眼店外,就看到沈蔺站在外面,开始招呼起来。 沈蔺又是微微一笑,这一次,他确实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右边这家看起来比较穷酸的店铺。 原因倒也简单。这两家店铺都能开在东边,显然背后都有贵人扶持。而左边这一家生意红火,京城中人又一向是能审时度势的,明显这背后之人比右边的更有权有势。 而试问这如今的北晋京城,谁还能比摄政王谢裕更有权有势? 沈蔺虽不知道这当铺背后有无谢裕的势力在,可依那人刚愎自负的性子,自然不愿做赔本买卖。 沈蔺面带微笑走进右边,掌柜的立刻迎了上来。 无论如何,他想避开谢裕的眼线,右边这家总是会来的更加保险。 第十六章 我父亲,可是当朝少傅! “这位爷,不知您是想当些什么?” 掌柜的命伙计沏壶热茶,一双眼睛囫囵转了一圈,眼角笑出皱纹。 沈蔺虽衣着简单,可谈吐之间并不显得寒酸。掌柜的能在这行摸爬滚打二十年,自然有些识人功力。 沈蔺拿出锦匣,盒子虽不大,里头却满满当当摆满了物件。诸如玉佩明珠,色泽温润,皆不是北晋京城的风色。 遭逢祸事前,沈蔺的家境虽不是富甲一方,却也算殷实。他跟谢裕来的仓促,这些东西还是谢裕派人收的,让他有个念想。 他将与父母有关的物件尽数挑出,剩下的,便都在这其中了。 掌柜的取出算盘,算珠打得飞起,算完一样的物价就将它放在一边。 锦匣很快就见了底,掌柜的却突然眯起了眼睛,被其中的一物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颗普通的檀珠,个头不大,边缘略有摸索,中间是空的,大抵是从一条檀珠手串上掉落的。 掌柜的正要拿起那颗檀珠仔细端详一番,一直没有动作的沈蔺却突然盖上了锦匣,神色如常。 “里头的不当,就这些,可值多少银两?” 掌柜的报了个数,沈蔺点了点头。可他到底是心痒痒的,心里还是惦记着那檀珠,索性一咬牙,正准备以刚刚所报价的三倍买下那檀珠,沈蔺却已经从伙计手里接过银两,甩衣袖走了! “唉!”掌柜发愁地望天,“生意又没咯!” 已经走出当铺的沈蔺并不知道掌柜的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他捏着银票,心中才找回一点点命运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感觉。 换银票这事虽然简单,可摸到集市又找到店铺却也耗费了他半天的时间。一看天色,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既然手头有钱,沈蔺又一向是个知足常乐的,自然决定先找家酒楼饱餐一顿。 这附近有家酒楼,名叫“水云间”,名气大,服务好,价格也算适中。 沈蔺站在酒楼外,里头果然是热火朝天的,十分热闹。 很快,他就被人迎着进去,刚走进大堂,里头却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引路的跑堂有些尴尬地解释,“是崔三爷坐在中间……客官,我带您去二楼。” “劳烦。” 沈蔺不想蹚浑水,只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神色淡淡。完全没有注意到那所谓的崔三爷的身边,已经有人向他投来了玩味好奇的目光。 越是往中间去,那崔三爷的声音便却是尖锐难听。 “你说你赔?”崔三爷拽着跑堂的衣领,重重将他推搡在地上,“我这是金绒棉的料子,一只袖子你都买不起。你怎么赔?!” 第12章 说着,他竟是端起桌上滚烫的热汤,直直地向那跑堂泼了过去! 变故发生的太快,沈蔺本是稳当当地走着,完全没有想到有人竟会跋扈到此等境地。 那热汤本是朝着跑堂而去,在半空中不知怎的就改变了方向。沈蔺听到他身边的伙计惊呼一声,一抬头,那热汤差点迎面浇了他满头! 一阵慌乱之中,他被不知道什么人拽住手腕用力一拉,热汤落在地上,避免了这场飞来横祸,只有衣摆上溅落几滴汤。 沈蔺一抬头,那人体型颀长,长发扎的随意,深邃的五官下有一双笑盈盈的眼睛。他虽身穿北晋特有的缠枝莲纹锦青衣衫,腰系暗黄褐色荔枝纹带。见到他的第一眼,沈蔺就确定,他不是北晋人。 “你又是何人,敢拦我教训这贱奴!” 崔三见自己泼出去的热汤改变了方向,下意识就将矛头对准了突然出现的沈蔺,完全没有考虑过,若真是沈蔺救的人,又怎会差点泼到他自己。 “你可知我是何人?” 崔三冷哼一声,一只脚踩上椅凳,神情睥睨:“我父亲,可是当朝少傅!” 第十七章 来者不善的阿克图 而崔三口中的当朝少傅崔晋中此刻正在宫宴之上,冷哼一声。 不只是他,除了一贯谢裕噙笑之外,朝中但凡有资历参加宫宴的大臣全都盯着狄丘使臣阿克图,脸色铁青。 说好的狄丘进献降书,只有使臣一人进宫也就罢了。那阿克图又是从哪带来的貌美男侍,在堂堂宫宴之上当众卿卿我我旁若无人! “使臣!”崔少傅率先发问,“听闻此次使臣来访北晋,乃是与狄丘少主同往。敢问,现下少主是在何处,又为何不参加宫宴?” 那阿克图生得魁梧壮硕,男侍搂着他的脖子嗔笑,他便用自己油光发亮的嘴唇,狠狠地亲上男侍。 在场的官员低下了头,尚未出阁的贵族小姐差点惊叫出声,连最上头的戎宗帝萧景睿都动了动眼皮,半阖着眼。 做完这一切,阿克图才将男侍大力推在一边,慢悠悠起身,将右手放置胸前。行了个狄丘的礼节。 阿克图的北晋话说的不是很好,但是声音很大,中气十足,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清。 “我家少主,不舒服……身体!所以他休息,我来拜见,陛下皇帝!” 萧景睿脸色稍一缓和,底下又有臣子发问。 “就算少主因病不能赴宴,使臣一人出席,可还知道礼仪羞耻!” 那大臣越说声音越大,越来越慷慨激昂:“使臣如何能在陛下面前,与他人拉拉扯扯,行那苟且之事!而且,那人还是个男子,实在是有违于天道自然!令人无眼再看!” 谢裕本是坐姿随意,乐得自在地饮一口酒,听到不知道什么话,他突然眸色不明地晃了晃酒盏,看向阿克图。 未与阿克图目光相遇,被他推在地上的貌美男侍倒是抬起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楚楚可怜,皮肤白皙,好像很容易就能在上面留下红痕…… 谢裕一哂,收回了视线。 那目光中精明太盛,将自己的欲望表现的太过明显。 而谢裕,恰恰最讨厌这所谓的聪明人。 阿克图掏着耳朵听大臣讲话,那话在他脑中七零八落,十分破碎。 他只听懂了什么男子,什么拉拉扯扯。突然,他眼睛一亮,又直直拽起那还在地上的男侍,粗鲁地将他推向了刚刚说话的大臣。 “你喜欢?送你!” 大臣被吓得肝胆乱颤,往后退了两步,被椅子绊住腿脚,差点直直摔了下去! 又见那貌美男侍柔柔地起身,在阿克图耳边轻声低语几句,阿克图才回过神来,明白了大臣话中的意思,喘了声粗气。 “在我狄丘,吃饭时有人……是习俗!不管男女,又或是女女,男男,不受约束。” 阿克图又是一行礼,然后高对首座,直直发问:“陛下皇帝,这话是甚么意思!可是看不起我们的风俗!” 萧景睿端坐上方,还未说话。他身侧,一直闭目养神的太后突然睁开眼睛,不怒自威,语气听不出喜怒。 “今日是宫宴,有什么不满都去明天的朝会上争论。” “摄政王,今日太师家的孙女也来了宫宴。你二人年后便要成婚,不如乘此机会,好好增进感情。” “是。”一柔柔弱弱的女声答道。 谢裕顺着声音来源方向看去,果然有一女人身子瘦弱,低垂着眼,看不见表情。 “是。”谢裕晃着酒盏,懒洋洋地说。 第十八章 你,跟我打! 陈怡今年十九岁,按来说,早就过了京中其他贵女出嫁的年纪,只是她自小体弱多病,太师又一向对这个孙女宝贝得紧,一来二去,就落下了。 她自小在书香氛围中长大,教养很好。这些年来,虽不频繁出阁走动,但京中对这位摄政王的传闻颇多,她不可避免地听进了一些。 此刻太后问话,她坐在女眷位上,只是轻轻看了一眼谢裕,就收回视线,不再张望。 倒是她身旁的小丫头是个胆大的,抬着眼睛,又偷偷看了好几眼。 今日除了陈怡,同来的贵女还有崔敏与沈诚嘉。 小丫头是个消息灵通的,她弯下腰凑近陈怡,眼睛却忍不住好奇地偷瞥沈诚嘉。 “小姐,如今京中人人都知道,诚嘉郡主心悦摄政王,连进京的第一天都是在摄政王府上歇的。可为何青缇今日瞧着,这诚嘉郡主脸上是半分伤心都没有?” 第13章 陈怡有些不赞同地抬眼,皱了皱眉,语气却还是一贯温柔。 “青缇,莫要议论他人闲事。” 青缇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心中却在诽谤,她家小姐年后都要嫁过去了,这怎么还算他人闲事! 沈诚嘉正与崔敏,便是那崔三的嫡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她从谢裕府上搬出来后,就直接住进了崔敏。沈家在京中虽也有一套老宅,但年久失修,常年没有人住,还需要好好修葺一番。 沈诚嘉虽回京不久,却也知道崔敏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弟,在府中匆匆见过两面,没说上话。 “今日宫宴,怎么没见阿姊那弟弟?” “还不是怕他进宫丢脸,干脆就说他病了,让他出宫疯去。”崔敏的语气难掩嫌弃。 沈诚嘉笑了笑,不再多问。 她在京中的地位特殊,说得好听,是威猛大将军的爱女风光回京。说的难听些,谁知道她这趟回京要在京中住多久,谢裕将她从那么远的边境接回,有没有戎宗帝的授意,是不是怕她阿父拥兵自重,才将她扣在京城做质。 沈诚嘉笑意盈盈地回了戎宗帝的几句问候,令人挑不出错处。 她心里清楚地知道,今日的主角不是她。 很快,阿克图就开始烦闷宫宴的无趣,在舞姬献舞众人博彩的时候,阿克图更是大放厥词,操着那滑稽的口音北晋宫宴直言不如狄丘。 有皇子要拍案而起,被戎宗帝的眼神硬生生按下。宴会之上波涛汹涌,萧明宜看着谢裕,两只眼睛恨不得陷入其中,一想到谢裕年后要娶的人不是自己,简直快咬碎了牙。 整个宴会之上,只有谢裕与那萧行云看起来最自得其乐,顾自喝酒,不受纷扰。 萧行云自然去哪都不忘了带他喜欢的折扇,“早就听闻狄丘风俗多样,不知在宴会之上,狄丘又有些什么习俗?” 貌美男侍趴在阿克图耳边传话,阿克图眼睛一亮,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自然是摔……摔跤!” “哦,摔跤?”萧行云半把扇子遮住鼻梁,露出一双笑盈盈的桃花眼,眼尾尖尖上扬,配上他的表情更像是狐狸眼睛。 萧行云嘴角露出一丝坏笑,又被那折扇遮了个严丝合缝,“不知本宫今日可有机会一饱眼福?” 貌美男侍又凑近传话。 阿克图道:“摔……摔跤!没意思,一个人!北晋,可有人,一战?” 萧行云这话问得突然,却也不失为一个找回北晋国威的好机会。 萧景睿拍了拍手,立刻从门外跑进两个侍卫,蹲着马步摆出姿势,准备与阿克图一战。 阿克图从鼻腔喘出一口粗气,挑衅地挥动手指,显然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两个,一起上!”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下一刻,他们怒喝一声,一拥而上! 阿克图精神抖擞,他一拍双手,高喊一声,“来得好”,接着便冲了上去! 气氛剑拔弩张,阿克图生的魁梧,步伐稳健沉重,重重地落在地上,坐的近的大臣似乎都能感觉到地面震了一震。 三人正面交锋,本以为这会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对局。 谁到没有想到,在下一刻,阿克图伸出双臂,气力暴涨,竟如提小鸡仔般一手一个侍卫,纯靠臂力将二人抓离地面,别在腰间! 两个侍卫抱紧阿克图的腰,试图将其绊倒。 阿克图怒吼一声,竟是将二人活生生举过头顶,重重摔在地上! 两人闷哼在地,阿克图向其中一人大步跨去,压住他大腿反拧胳膊,那侍卫立刻发出一声惨叫,神情痛苦不堪。 另一个侍卫从地上爬起,本欲再上,看到自己同伴的神情,心中却开始犹豫。 阿克图的视线恶狠狠地盯向他,侍卫咽下一口口水,只有趁阿克图现在分身乏术他冲去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他闭着眼睛,冲了上去。与此同时,被阿克图压在身下的侍卫拼尽全力转身,死死地抱住阿克图。 阿克图显然因为这种无赖打法有些恼羞成怒,动作凌乱不见章法。 那冲上来的侍卫还以为这招可行,心中还来不及暗喜,胸腔就硬生生接上阿克图迅猛的一拳!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一切都是无用功! 阿克图解决掉冲上来的侍卫,几下就扒开了死死抱住他的侍卫的手,一脚将他踹出三米。 众人以为战斗已经结束,北晋一败涂地,却不曾想,阿克图又是一声愤怒地吼叫,直接冲向了刚刚跑上来的侍卫,双手将他举起,气焰嚣张地旋转一圈后,直接将他抛了出去! “嘭”的一声! 酒盏器皿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响! 谢裕面前的桌几应声从中间断成两节,侍卫脸面朝地,空气中传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不少大家闺秀用帕子捂住口鼻,状似嫌弃。唯独谢裕,手中还拿着一个幸免的酒盏,不紧不慢地喝了下去。 然后轻轻一扔,清脆的一声,那酒盏也落在地上碎成几片,未能幸免。 也不知这阿克图是有意无意,偏偏将侍卫扔在了谢裕的桌上。 谢裕似笑非笑地抬起头,眼中多了些疯狂和玩笑意味。 阿克图指着谢裕,气焰嚣张,声音遍布大殿的每个角落。 “你,跟我打!” 第十九章 反常 第14章 “嘶……” 大殿之上,有人偷偷吸了口凉气,眼神在他二人之中飘忽不定。 若真让这二人在宫宴之上当场比试,无论输赢,对北晋都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谢裕输了,北晋面上无光,势必会成为其他各国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若是阿克图输了……他本是代表狄丘前来进献降书的,如今降书未递,使臣就先让人给打了,只会让人诟病北晋的待客之道。 萧景睿显然也想到了这两点,他端坐上位一言不发,面色沉稳如水,心里却是数不清的弯弯绕绕。 谢裕向来行事乖张,他能在摄政王的位置上一坐多年,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他够狠。 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谢裕眼中跳跃着疯狂的火焰,他从椅上缓缓起身,握住手腕活动了一周。 每年除夕,都是他最烦躁的时候。 如今倒好,来了一个现成的沙包。 谢裕的眼神在他身上审视一圈,勾了嘴角。 而且看起来,还很耐打。 他可不会在乎什么邦交礼仪之道。 “且慢!” 谢裕飞身到中央,这声音是从他的背后传来。 谢裕微微歪了脖子,侧目一看,起身的不是旁人,正是前不久被他接回京城的沈诚嘉! 谁都没有想到沈诚嘉会在这个时候说话。 沈诚嘉提着裙摆走到中央,对太后、萧景睿行礼完毕,这才转身说道:“诚嘉不才,愿与使臣比试一番。”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就连向来训练有素的皇城守卫在阿克图面前都毫无抵抗之力。 沈诚嘉?一个刚刚接回京城,身高还不到阿克图肩膀的小丫头? 这岂不是白白让她去送死! 阿克图显然也不愿意胜之不武,他连连摆手,粗声说:“不跟你打。” 沈诚嘉早就料到了这种结局,笑容依旧和煦。 “诚嘉虽为女子之身,无法提枪握剑,在战场之上保家卫国。这些年跟随父亲南征北战,却也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多是些不入流的手段。” 她微微一顿,语气不紧不慢。 “听闻狄丘族人自幼骁勇善战,不畏生死。如今将军不战而降,传回狄丘……恐怕有损名声。” 阿克图听不懂如此复杂的北晋的官话,又让那男侍凑近耳边传译,脸色红了又红。 “好!我,欣赏你!” “来!”阿克图扎出马步,大力拍击胸膛。 到手的沙包突然被人截胡,谢裕惋惜之余退回己座,依旧嘱咐了一句,“诚嘉,多加小心。” 沈诚嘉抿唇一笑,“多谢裕哥哥。” 阿克图的进攻姿势与之前的完全相同,上一局,他胜在魁梧有力力气惊人,而这一局,他同样也败在力气上。 正所谓以柔克刚。若论力气,恐怕十个沈诚嘉都不是阿克图的对面。可若论灵活,沈诚嘉占尽优势。 她不需要在如何正面击败阿克图上动脑筋,她只需要躲避阿克图的攻势,让他每一次的蛮力都打在空气上,心中憋屈却又无处发泄。 搏斗到最后,阿克图已经忘记了这本是一场摔跤。 他一拳打来,沈诚嘉一个漂亮的下腰,向后蹬地身体前送,便能完美规避攻势。 七八个回合以后,感觉自己活脱脱被人当猴耍了的阿克图耗尽体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主动停止了比试。 “你,厉害!”阿克图接过男侍扔来的酒瓶,如牛饮水,“咚咚咚”地喝了大半,毫不介意地用袖子擦拭嘴唇,“下次,再来!” 连续躲避了好几波攻势,沈诚嘉的气息也略显凌乱,却依旧不忘保持姿态。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使臣见笑了。” 阿克图仰头大笑一声,又重复了一遍。 “我,欣赏你!” 随着谢裕带头鼓掌,大殿之上惯会阿谀奉承的老臣才开始阿谀奉承。 沈诚嘉的这一举动,无疑化解了两国的尴尬。 对于北晋来说既保全了面子,又未破坏两国表面上的情意。毕竟沈诚嘉能够取胜,全靠取巧闪躲,传出去,最多是夸她心思机敏,而非狄丘无力。 而对于狄丘来说,阿克图取胜是天经地义,反而输了,更能提现其大国风度,礼让女子。 沈诚嘉回到座位,崔敏拽她袖子。 “你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声就上去了,吓死我了。” 沈诚嘉安慰性地捏捏她手心,“我这不是没事嘛。” 崔敏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以后可不能如此冒进了,万一出了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沈诚嘉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上座的人说,“哀家记得,沈家在京中的老宅还在修葺,郡主此次回京,住在何处?” 崔敏起身回话,“回禀太后,乃是臣女院中。” “崔少傅的府中虽是个好去处,可府中男丁众多,郡主又尚未出嫁,到底有损名声。” 太后睁开眼睛,“明日,哀家让云舒收拾个院子,你就搬进寿康宫中。” 沈诚嘉虽心中诧异,到底没有表现出来,她只是恭顺行礼,“臣女接旨,多谢太后恩典。” 这场宫宴开始时热闹,众人散去,却也显得冷清。 空旷的宫道上,云舒将太后扶上座撵。 “起轿!” 第15章 那座撵就被八人抬着,有些颠簸地向前行进。 太后揉了揉太阳穴,被夜晚的凉风一吹,反倒变得清醒。 “太后。” 云舒是伺候了太后多年的老人,在宫中地位颇高。 “恕奴婢多嘴,您为何让诚嘉郡主住进宫中?” 一阵良久的沉默过后,空中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长叹。 “你知道,这丫头让哀家想起了谁吗?” 云舒试探地说:“太后可是想起静安公主了。” 静安公主,便是沈诚嘉已故的生母。 “静安非哀家所出,哀家却对其有愧啊——” * 谢裕回到王府时,空中已有一轮明月高悬。 府中寂静地可怖,他向来不许府中下人庆祝除夕。 谢裕在屋中静坐了半晌,青衣出门小解时,看见这位爷今日不知是起了什么兴致,竟然直直地往沈蔺的房间而来! 青衣慌乱地一回头,沈蔺的屋中暗着灯,平日里又不会这么早歇息,摆明了是告诉谢裕自己不在府中。 事发突然,青衣焦急地系上裤子,咬咬牙,闯进了沈蔺的房间! 第二十章 少主荧伽 而在那水云间中,沈蔺骤然被崔三发难。 他身份特殊,本不欲招惹事端,奈何崔三不依不饶,伸出一只手直接拦住了他的去路,一口咬定其中有鬼,非要向沈蔺讨个说法,搞得他不胜其烦。 蠢货。 沈蔺与那崔三身旁的异域男人同时想到。 沈蔺轻轻抬起眼睛,正思量着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才能不让崔三发现他与摄政王府有勾连,便见一只白皙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伸了出来,轻轻压下了崔三的手。 “家胤,你这是干什么?”崔三怒火中烧,质问道:“你是想袒护这刁民不成?” “我并无此意。”异域男子一开口,沈蔺稍感诧异,这人吐字清晰,说的乃是标准的北晋官话。 “只是想帮崔兄一把而已。” “这是何意?”崔三大声地问。 “听闻……” “你一个大男人说话这么小声,扭扭捏捏的做什么。本公子难道还怕别人听?” 家胤:“……” 他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崔三呀崔三,这可是你自找的,休怪本少主无情。 家胤陡然提高音量,足够这水云间一楼中的客人听得清清楚楚。 “听闻少傅大人近日对崔兄的荒唐行事很是不满,扬言你若是继续惹是生非,就断了你的月俸,打断你的两条腿,将你关在……” “停停停!” 崔三只听了一半就觉得不堪入耳,脸上无光。 他恶狠狠地瞪了众人,一把搂过家胤,背过身去,表情很是难堪。 崔三一拳锤在家胤的胸口,下手没轻没重,家胤硬生生吃下这一拳,就听见那崔三说:“家胤,你这是做什么!我可是北晋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这……不是叫我难堪吗!” 崔三挤眉弄眼,从家胤的视角看去,就像这人突然得了什么大病,开始眼角抽风。 “都是兄弟!这种事情你小声提醒我就是了,又何必说出来呢!” 说着,崔三又是一拳锤在家胤胸口。 还好家胤早有准备,往后一退,躲开了这一拳,露出一个职业假笑。 “是我考虑不周了,崔兄莫怪。” “诶!”崔三颇有大度地摆摆手,“都是兄弟,我自然不会怪罪你,下次注意便是!” 家胤装作没心没肺地大笑两声。 回到众人面前,崔三又是变了一副嘴脸,态度蛮横,语气很是嚣张。 “刚刚,你们可看见本公子做了什么不曾?!” 那一楼的客人都是人精,惯会看人脸色曲意逢迎。 “不曾不曾,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哈哈!” “嗯。” 崔三双手放在背后,开始摆谱,他满意地扫过众人的表情,最后落在沈蔺身上,自认为大度道:“本公子向来德才兼修,今日心情好,便不与你这刁民计较。” “还有你。” 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依旧跪在地上,出了一身冷汗的跑堂,表情很是嫌弃。 “赶紧滚,别让爷再看见你!” 跑堂磕了头跑走了。 沈蔺:“……” 闹剧散去,掌柜的赔着笑,将客人们一一引回自己的座位。 能将水云间做成京中数一数二的酒楼,掌柜的自然有些魄力,看出沈蔺这是平白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将他引上二楼,送了一壶好酒,又免去了沈蔺今日的饭钱。 沈蔺乐得清闲地用膳。他这位置特殊,一低头,便能直直看见崔三那桌的情景。 其实除了刚刚说话的异域男子外,崔三的身边还跟了四五个富家公子,皆是面目狰狞丑陋,看上去就是个嚣张跋扈的。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几个人跟在崔三身边,看上去是一同作伴,神情言语中却无不流露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与谄媚,却又在崔三刚刚发作时一言不发,活脱脱像个哑巴。 唯有那刚刚说话的异域男子是不同的。 崔三对他的态度看上去也比其他人更加亲近。 沈蔺这厢打量着异域男子,那坐在底下吃饭的家胤也早就发现了沈蔺的视线。 沈蔺低头,他一抬头,两人措不及防地对上视线,家胤缓缓勾了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第16章 沈蔺再低头吃菜,一看,那异域男子竟是不见了! 他心中预感,麻烦要来了。 果然,家胤借口解手,却是直直走上了二楼。 那半片云袍从台阶后出现时,沈蔺还能装作看不见。可当家胤直接坐在他对面的时候,沈蔺就是再不想惹上麻烦,也不得抬头与他一番周旋。 仔细回想方才的场景,那热汤本是崔三泼上那跑堂的,缘何突然改变了方向。又好巧不巧的,沈蔺刚好被人拉了一把幸免于难。 若说着这一切都只是凑巧,一点都没有这异域男子的手笔在,恐怕三岁的儿童都不会相信。 沈蔺不动声色地收回想法,咽下最后一口饭菜。 异域男子本是笑眯眯地看他吃菜,见沈蔺很快便放下碗筷,很是多余地问了一句。 “不吃了,可是我打扰到你了?” 沈蔺嘴角微扬,表情依旧是明媚好看的。 “公子多虑了。” 不然呢? 难道还是我自己打扰了我自己吃饭吗? “哈哈!”异域男子一笑,“你果真有趣。” 沈蔺也跟着笑。 我可不觉得你哪里有趣。 “我刚刚从崔三手中救了你。” 异域男子伸出两根手指,神情很是得意。 “两次。” 第一次,不让那碗热汤泼到沈蔺身上。 第二次,不让崔三对沈蔺继续发难。 “多谢公子,改日——” “诶!” 异域男子打断他的话,故作神秘地起身转了两圈,“我可不要听你们北晋人这种嘴上冠冕堂皇的客套话。” 他猛地凑近沈蔺,嘴角含笑。 “听说你们素来讲究什么知恩图报?” “你现在欠我人情,而且是两个。” 他又伸出两根手指,在半空中晃了晃。 沈蔺:“……” “狄丘的人都如少主一般能言善辩吗?”纵是心中无语,沈蔺依旧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抬头问道。 “你知道我是狄丘少主?”异域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这并不难猜。” 早就听说,此次狄丘进献降书,进京的除了使臣外,还有狄丘少主荧伽。 这异域男子又五官深邃,显然来自他乡异国。最重要的是,家胤,倒过来就是荧伽。怕是只有崔三那等没脑子的,才会看不出他的身份。 “你很让我惊喜。”荧伽直勾勾地看着沈蔺,毫不避讳地说。 第二十一章 不速之客 这样的夸赞对如今的沈蔺来说,并不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荧伽看他的眼神太过直白,或者说,是他根本不屑于隐藏其中的玩味与好奇。 这样的眼神,沈蔺曾在一个人的身上千百次的瞧见过。 在一个个漆黑的夜晚,他说熄烛,那人却束缚住他的双手,执意在一片灯火通明中,看他眼尾通红,温柔又残忍地触碰过他的每一寸肌肤…… 眼风一转,荧伽敏锐地察觉,沈蔺看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那一双本来还是漠然的,不将除自己外的其他人印进眼底的双眸,突然变得凛然锋利,又是含蓄无声地,隐匿在他姣好的皮囊下。 这是怎样一个矛盾的个体? 荧伽摸着下巴,露出一个兴奋的笑容。 如果是一开始,他只是惊艳于沈蔺出众的外貌,惊叹于他的冷静。那么现在的沈蔺身上所展现出的独特气质,无疑正强烈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陪我在京城逛逛吧。”他率先开口说。 “什么?” “本少主难得来一次北晋,难道不应该好好逛逛?都说北晋人最是热情好客的,莫非你不愿意?” 我确实不愿意,沈蔺在心中想。 “素有热情好客之名的是狄丘,少主记错了。” 今日出门本就耽搁了许久,若是再误了回府的时辰,怕是不妥。 “唔。”荧伽继续摸着下巴。 沈蔺直觉这人满肚子的弯弯绕绕,定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正准备起身告辞,荧伽直接看穿他的心思,露出一口大白牙伸出了手。 又是一个二! “就当是用你欠我的两个人情中的其中一个来还,你觉得如何?” 好一个胡搅蛮缠的狄丘少主,不达目的不罢休,若是今天他不同意,怕是出不了这酒楼。 不过,他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坐以待毙? 沈蔺心思一转,眯了眯眼,随后毫不留情地说:“两个,全部抵消。” “两个全部抵消?!你们北晋人还真的是会狮子大开口。”荧伽自然不愿同意。 话都说到此处,沈蔺反而慢悠悠地坐下,一点都不着急回府了。 如今是荧伽有求于他,若是仅仅想靠两个虚无缥缈,而且很有可能是他自己造出来的人情来束缚住沈蔺,天下哪有这么好做的买卖? “那碗热汤为何会突然改变方向,想必少主比我更清楚。”沈蔺点到为止。 荧伽装模作样地叹气一声,半是欣赏的赞叹道:“果然是瞒不过你,本少主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两个就两个。” 两人约定好沈蔺在水云间的门外拐角处等候,荧伽在崔三处找个托辞抽身就来与沈蔺汇合。 沈蔺按照约定在门外等候,荧伽来的但是比他想的快些。 “本少主不过略施小计,就把崔三那小子骗得晕头转向。”荧伽花孔雀开屏,主动解释道。 第17章 “你可知道,本少主是如何在短短半天内赢得崔三的信任,成功混进他们几人中的?” “如何。”沈蔺转身走去,顺嘴问道。 荧伽倒也不恼,就跟在沈蔺背后亦步亦趋。 “初遇他时,崔三正被几个家丁模样的人追着在一栋楼里左躲右藏,领头的,该是他的兄长,嘴里还念叨着我刚刚吓唬他的话。” “那幢楼叫什么名字来着……门口有许多花枝招展的女子。” 荧伽眯了眯眼,突然笑道:“噢,是‘生门’!” 沈蔺:“……” 生门,是城中有名的青楼酒馆。 “本少主救了他,保全了他为数不多的颜面。他自然对我感激涕零,唉!” 沈蔺算是看出来了,什么狄丘少主,这荧伽分明就是个表演欲望强烈的好色之徒。哪有人初到一座城池,第一步就是去探烟花场所的。 今日出来摆摊的小贩虽然不多,零零碎碎的却也有些。 荧伽自小在狄丘长大,没见过北晋的小物件,因此觉得十分欣奇,这也要看那也要看。常常是沈蔺走出去了数十米,才发现荧伽还在那刚刚看过的摊位上驻足,又不得不回去找他。 “这是什么?” 路过一家卖香料香包的如意,荧伽拿起一个指着问,又凑到鼻子旁边闻了闻,“好香。” “里头装的是香料,你们那里没有?”沈蔺回道。 “没有,我们那里好闻的都是野花野草,这些东西种了也养不活。” 狄丘人口众多,适宜耕种的土壤面积却连北晋的二分之一都不到,寸土寸金,哪里有地方种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沈蔺识趣地没有多问下去,他也跟着随手拿起一个香包把玩着。 突然,有一片阴影落在他头顶。 荧伽猛地靠近,低下了头,靠近他的脖子抽了抽鼻子轻轻一闻。 “你比这些香料都香。” 沈蔺:“?!” 荧伽这又是抽了哪门子的风! 沈蔺最讨厌别人不知分寸的靠近和试探,会让他想起在王府里的每一夜,那些不愿意回想的纠缠。 他之所以愿意和荧伽说这么多话,是因为荧伽先前还算是个有分寸的。 而现在,不管荧伽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出了这句话,毫无疑问地,他越界了。 “时辰不早了,少主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嗯,怎么了?” 荧伽不明白刚刚还好好的沈蔺怎么突然周身气场一冷,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不过这一次,沈蔺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撂下了这句话就径直走了。 直到走出好几百米,隐隐可见摄政王府星星点点亮起的光,沈蔺后背贴着王府后院的围墙外侧,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今日除了碰上了荧伽这个变数,总体而言却还是轻松自由的。 他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走的路,自由地选择想吃的酒楼,自由地选择自己想逛的店铺,而不必听从他人的命令。 而仅于此一墙之隔的摄政王府,是深渊,是枷锁,是一个对他来说密不透风的笼子! 进入王府,意味着他的一举一动都将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谢裕的眼皮子底下,不应该有一点点自己的想法。 这四年以来,他日复一日地过着这样的生活,变得麻木,以为自己早已习惯。 可只要曾有半刻享受过那种不受约束的光阴,他才真的明白,麻木与习惯并不等同于认同与喜欢! 吹着依旧刺骨的风,他在府外直站到一轮明月高悬才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了一口气,躬着身子走进王府。 可很快,他就来不及伤春悲秋。 他看见一个黑色身影迅速地溜进他的房间,然后是灯火大亮,屋外又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这声音……是谢裕! 谢裕怎么会在除夕突然来了?! 事到如今,要拦住谢裕进屋显然时间不够。 他眼睁睁地看着谢裕走了进去,里面一片沉默。 如今他只能祈祷刚刚溜进去的黑影是青衣,能帮他拖个一时片刻。 沈蔺心中想定主意,他整了整衣襟,推开了门。 第二十二章 今晚的谢裕,好像有点可爱? “出去解了趟手的功夫,王爷怎么来了?” 沈蔺眼风往屋内一扫,青衣跪在地上,身体哆嗦不敢说话。谢裕坐在桌边,未置可否地一抬眸,忽明忽暗的烛光打亮他的半边脸,另外一半则完全隐没在阴影之下,瞧不清神色。 “解手?”他音调上扬,食指指节扣着桌面,似笑非笑地重复道。 青衣身子伏得更低,哆嗦的更厉害。眼见着额头就要触碰到地面,一只手拦住了他。 是沈蔺。 “我出门时没想到青衣这么晚了也会来,他不知情也是应该的,王爷又何必责备他?” 谢裕从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这么说来,他倒是完全不知情?” “正是,”沈蔺点了点头,“我又如何能想到王爷偏偏这么晚来呢?” 谢裕轻笑一声,笑中透露着散漫和一丝漫不经心。 沈蔺知道他并没有相信自己的说辞,只不过是在谢裕的眼中,这个答案根本就无足轻重。 他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每天轻轻一声令下,可能就有无数的臣民为此奔波疲劳。 第18章 他在高位待了太久,一向发号施令,又怎会在意那些臣民办事的时候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是否厌恨他的决定。 向来高高在上的摄政王怎么都不会相信,他随手就可以决定生死的蝼蚁能从他的手心翻出一片天来,又何必在这些说辞上斤斤计较。 果然,正如沈蔺想的一样,谢裕并没有在意,而是摆摆手让青衣退下。 青衣关上了门,一阵沉默,屋中又只剩下谢沈二人,安静地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 “过来,让我抱一会。”谢裕率先打破沉默。 这一次,他没有用“本王”,而是说的“我”。 沈蔺不知道他又存了什么心思,步伐移动地缓慢,谢裕等着不耐烦,眉心一跳,直接将他拉了过来。 这本是一个有些暧昧的姿势——沈蔺坐在谢裕的腿上,谢裕从背后环保着他,鼻尖蹭着沈蔺的脖颈,时不时还会嗅到两根头发。 可奇怪的是,今天的谢裕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并没有其他逾规的举动。只是有些暴躁地收紧手心,沈蔺微微吃痛,二人就贴得更紧。 沈蔺从来没有见过除夕夜的谢裕,准确地来说是这样的谢裕。 沉默,寡言,安安静静的,不作妖。 在他的印象中,谢裕一贯是顽劣的,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平日里就以折腾沈蔺为乐。 沈蔺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是因为除夕? 在除夕这一天到底发生过什么? 跟在谢裕身边四年,这还是他第一次与谢裕在除夕的晚上见面。 沈蔺一张嘴,平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擅长与人虚与委蛇,今日却不知怎的,他的话卡在喉咙里,搜肠刮肚了半天,却也找不到一个字。 他本可以装模作样地哄谢裕几句,将他打发走便是了,最坏也不过是被压在床上折腾一番。 可他几度张了张嘴,大概是被谢裕这沉闷的情绪所感染,竟也说不出话来。 他正思量着说些什么打破尴尬,方才还安安分分的谢裕却是突然不安分了,突然抓住他的手凑到鼻尖一闻。 “什么味道,这么难闻?”谢裕皱着眉,满脸不高兴。 沈蔺:“……” 他就多余担心谢裕的精神状态。 这么一个顽劣的人会突然变得忧郁?他还真是天真! “呃……”沈蔺一时语塞,“大概是不知道在哪沾了香料,被染了气味。” “擦了。” 谢裕不是很高兴地说,又闻了一遍,“擦了,以后少往身上涂这些难闻的东西。” 不喜欢你还又闻了一遍? 沈蔺心中诽谤,到底是拿起方帕开始擦拭手心。 谢裕看他擦得费劲,眼皮一跳,直接抢过那块帕子开始用力摩擦他的手心。 那帕子的材质很好,碰到沈蔺皮肤的时候并不觉得粗糙疼痛,反而有些痒痒的。 沈蔺被这轻微的触觉搞得想笑,最主要是谢裕的神情太过于认真,一丝不苟的,不知道还以为他在做什么正经事。 于是沈蔺就这么笑出来了,被谢裕捏着双颊仰起头,收获了一个包含威胁警告的眼神。 沈蔺含糊不清道:“我不笑了。” 谢裕满意地放开了他,继续低头与香料作斗争。 沈蔺又噗呲笑出了声。 谢裕:“……” “我最近对你是不是太过放纵,让你助长了一身坏病?” 沈蔺眨着眼睛,“没有呀。” 谢裕彻底不说话了。 好半天,他才把那帕子一扔,又抓住了沈蔺的手送到鼻尖一闻。 谢裕折腾了半天,那香味并没有怎么变淡,反倒是被他无情抛弃的方帕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气味。 谢裕:“……” 得,白折腾这么久。 今日谢裕的心情绝对算不上好,在宫宴之上他莫名其妙被阿克图挑衅,又因为沈诚嘉的介入痛失沙包。回到王府找沈蔺吃了个闭门羹,好不容易见到了沈蔺,他身上还有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 他本来应该发作一番,或者抱着玉琢,那只白猫,一遍遍地揉顺它的毛直至它害怕被薅秃自己灵活跳走。 可他现在究竟是在干什么?用一块帕子擦了半天沈蔺的手心并且还有点乐此不疲? 认识到这一点的谢裕脸色更臭。 他突然起身,拍拍沈蔺的屁股。 “睡觉。” 说完,直接往床上走去。 “啊?” 谢裕可是向来不在他屋里过夜的! 沈蔺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谢裕,于是他有些委婉地说:“在这里……?” 谢裕已经坐上了床把被子一掀,语气充满威胁:“这王府之大,还有本王不能过夜的地方?” 又开始自称“本王”了。 “可是只有一床被子。”沈蔺快速地说。 谢裕:“……” “青——” “今夜话怎么如此之多?”谢裕直接打断了沈蔺,把他扔在床上,刚好陷入被子里。 “方才不是你说的体察下人,这么晚了喊他做什么?不许喊。” 沈蔺又眨眨眼:“哦。” 他怎么莫名觉得今天的谢裕有点可爱? 一定是幻觉。 沈蔺剪了蜡烛,谢裕找了个舒服姿势将沈蔺搂在怀中,两人挤在一张有些狭小的床上,同盖一床被子。 第19章 黑夜中,谢裕突然说:“过去点,本王没地方睡了。” 沈蔺:“?” 他往外面挪了挪。 谢裕又说:“再过来点,一个人太冷了。” 沈蔺:“?” 他又往里挪了挪。 “再——” “王爷,我要睡觉了。” 谢裕:“?” 他拍了拍沈蔺的肩膀,“真睡着了?” 沈蔺没说话。 谢裕猛地坐起来,面色不悦,好像要将沈蔺摇醒。 装睡的沈蔺:“唉……” 他睁开眼,勾着谢裕的脖子,直直将他拉了下去。 夜色深重。 第二十三章 射箭 第二天沈蔺起床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两个大大的哈欠。 这一夜属实是没休息好,两个大男人共眠一张床,谢裕睡相又差的离奇,沈蔺跟他争了一晚上被子,差点翻下去,早上起来腰酸背痛的。 他回头一看,谢裕还在熟睡,没了一个人抢床他倒是睡的更肆无忌惮些,直把沈蔺看得心头郁闷。 他穿上衣服推开门,今个儿是大年初一,王府外有几个小孩正在放鞭炮,噼里啪啦的,昨天半夜也迷迷糊糊地听见了鞭炮声,大抵是百姓在庆贺新岁。 沈蔺关上门,站在门槛外伸了个懒腰,然后没有防备地抬起头,对上一个恶狠狠的白眼。 梁顺咒骂:“大年初一就敢贪睡起晚,有些人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沈蔺:“?” “梁伯是在说谁呢?” 身后的门一开,谢裕衣衫松垮,系着衣服走出来。 梁顺:“?” 他用眼神质问沈蔺:王爷怎么在里面?! 沈蔺默默瞥开视线,纯当没看见。 “哎呦我的爷,大年初一的您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何不多睡一会?”梁顺脸上褶子堆叠,恨不得笑成一朵花。 沈蔺:“?” 谢裕颇为大度地摆了摆手,“无事。” 又转头对沈蔺说:“你这房间的床睡得本王腰酸背痛,一夜都未曾合眼。下午命人给你换个。” 腰酸背痛也就算了。一夜都未曾合眼? 沈蔺眼皮跳了两下,还未说话,候在一旁的梁顺便主动应下了差事,走时还不忘狠狠瞪他一眼。 沈蔺:“……” * 过了除夕,王府中虽未张灯结彩,到也有了些过年的氛围。 不同于以往,这是一个有些热闹的新年。 一来,北晋与狄丘的恩怨告一段落,依附于狄丘的边境小国自然也不再骚扰边境百姓,戎宗帝很是高兴。 二来,寡了二十多年的摄政王就要娶亲了,这可是京城中一等一轰动的大事。 下午,戎宗帝派来了宫中专司礼仪的官员,讨论纳征请期一应事宜。 谢裕那时正在院中射箭,今日阳光正好,他便命人立了靶子,徒手拉开霸王弓。 “嗖”的一声,他挽弓射出。 三个正在宣读流程的官员不由应声看去,随后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只当自己是个瞎子。 谢裕这箭……未免也歪的离谱。 莫说是射中靶心,便是连靶子的边框都没擦到一下! “呀,射歪了。” 谢裕状似惊讶道,接过下人递上的手帕,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手心,上面并没有灰尘。 “本王倒是觉得,如此射箭甚是无趣。”谢裕笑着说,目光在三人身上游离,最终锁定了李掌事。 李岷心道不好,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他眼睛本来就小,如今又特意眯着,活脱脱像是四根眉毛。 他刚一睁眼,就发现谢裕的眼神如毒蛇一般缠绕上了自己,当场就有些欲哭无泪。 坏了! 定是他前些天在宫里偷偷评判谢裕不守规矩被传了出去,谢裕知道了! 事实上,谢裕虽在宫中的耳目众多,还真不知道这件事,每天骂他的人多了去了,难道他都要一一会过来吗? 他真的只是从三人中随便挑了一个人,恰好李岷就是那个倒霉蛋。 半刻钟后,李岷被绑住四肢,直接捆在一人高的箭靶前,面如死灰。 谢裕表情轻松,他低声吩咐了几句,活动着手腕笑看了眼李岷。 那笑容本该是友善的,看在李岷的眼里却是不寒而栗,让他不禁又出了一身冷汗! 很快,离开的小厮去而复返,手中拿了两条黑色丝带,一条抹布和几个苹果。 李岷猜到谢裕的意图,登时表情惊恐,又见那小厮便直直冲着自己而来。 “唔唔……”李岷还没来得及说出两个字,嘴里就直接被塞上了抹布。 很快,他的眼睛也被黑色丝带蒙住,视野受限又说不出话来,实在是很要命。 小厮在他面前招了招手,比了一个数字。 “大人,看得见吗?” “唔唔……” 李岷嘴里的抹布被人摘下。 他想破口大骂,又顾忌谢裕的身份不敢开口,正在犹豫,那小厮竟又直直将抹布塞回了他嘴里。 “看来是看不见。”他自言自语道。 李岷:“……” 随后,李岷头顶一沉,一个苹果被放了上来。 另一端,谢裕也主动蒙上了丝带。尖锐的眼神被遮去后露出的鼻梁和嘴唇,少了一分尖锐,显得隐隐柔和。 第20章 他摸上自己眼睛旁的丝带,语气惊喜:“这丝带是哪里买的?遮光性能竟还不错,以后便都按着这个规制买。” 另外两位大臣:“……” 谢裕嘴角噙起一抹坏笑,他再次拉开霸王弓,直直对着李岷的眉心。 “本王今日疏于练箭,若是一个不准射歪了,李掌事可别怪罪本王!” 于是,又是“嗖”的一声,李岷听见了风声被割裂的声音! 好像有什么东西带着千钧之力,在数米之外锁定了自己! 李岷下意识就要抱头逃窜,又被粗绳死死捆绑在箭靶上,动弹不得! 绝望之中,李岷闭上了眼睛! …… 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落下,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 李岷胸口剧烈地起伏,缓缓地一睁眼,几滴液体顺着他的额头流下。 他翻了个白眼,看见一只利箭插在了自己头皮上方,心头一梗,几近昏死过去。 又听见谢裕身边有人进言——“王爷,这箭靶乃是特质的。不仅能单单立在那,还能旋转呢!” “哦,是吗?”谢裕来了兴致。 李岷:“良硕……唔唔!!” 他与梁顺有些交情,下意识想寻梁顺救他。 梁顺上午才触了谢裕的霉头,此时哪敢说话?恰好李岷现在说话不清,他便只当听不见,差点又把李岷气得吐血。 突然,李岷头顶一轻,被击穿的苹果被人取下,旋即又换上了新的。 他好像又听见了谢裕拉弓的声音! 李岷眼睛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 “王爷,李掌事,好像晕了?” 谢裕眉头一挑,扯下了丝带,将霸王弓扔给随行伺候小厮,又接了一块方帕擦拭手心。 “这就晕了。”他漫不经心地说,又露出一个春风般的笑容,“既如此,纳征请期之事,就请二位大人自行在此处商量吧,将结果告诉本王便是。” 见识了谢裕的雷霆手段,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从眼中看到了苦笑,哪敢拒绝,连连道“是”。 待到谢裕离开,梁顺开始着急地跳脚:“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李掌事给放下来!” 第二十四章 睡个安稳觉真的好难 谢裕正在院中与那三人解闷逗趣的时候,依照吩咐,梁顺果然安排了工匠进府为沈蔺更换床榻。 那几人拿着锤子在屋内叮叮当当,沈蔺便与青衣各抓了块糕点,倚着门框闲聊,顺便监工。 旧床被搬出来的时候,沈蔺后撤了一步方便工匠进出,青衣又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瓜子,“公子,既然这工匠来都来了,何不让他们把屋内陈旧的器具都换了。” 沈蔺沉思片刻,突然若有所思地一抬头,从青衣手中薅了大半瓜子,搬一把小凳坐在门口。 青衣一脸肉痛。 “算了,太麻烦。那些旧家具我都用惯了,一时全换了怕是不习惯。” 更何况,他可能很快就不会在这王府中了,何必多此一举? 那张看上去就华贵舒适价格不菲的床榻换完后,做工的匠人果然也过来询问,沈蔺照例拒绝。 “公子这屋既然没其他事,小的们便先去王爷那院子忙活了。” “王爷那院子?”沈蔺拍拍手站起来。 “正是,梁管家安排我们进府的时候特意交代的。不止公子这屋要换床,王爷那院子作为年后的婚房,也要大动呢!” 也是,年后谢裕就要娶亲了,是该修葺修葺。 沈蔺没再说什么,塞给几人几块碎银,将人送了出去。 令他没想到的是,晚上,谢裕又来了! 昨天被谢裕折腾地没睡好觉,这一日,沈蔺沐浴完毕特地早早上床歇息,将青衣也打发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躺在床上按了按床板,又翻了个身,由衷感慨这新床又大又柔软,心情美妙,只觉得下午新晒的被子都暖烘烘的,透着一股特殊的香味。 身心一放松下来,沈蔺很快便感到困倦。他本来拿了本话本解闷,看着看着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砰砰砰。” 再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是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吵醒。 沈蔺这人有些轻微的起床气,多数时候只是皱着眉头自己跟自己生闷气,不会轻易地向他人发泄。 他将盖在脸上的话本放在一边,躺在床上挣扎良久,敲门声却跟索命一般,始终没停。 他终于妥协地掀开被子,准备下去开门。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的人许是许久不见沈蔺前来开门,也等得不耐烦了,直接一个用力把门推开了。 刚穿了一只鞋的沈蔺:“……” 他直接从善如流地踢掉那只鞋,又躺了回去。 门口站的是梁顺,准确的来说,是梁顺和他带来的一堆人。 看见沈蔺躺在床上已醒,梁顺挥挥手让那些丫头小厮进来,又对沈蔺翻了个白眼。 沈蔺:“……” 他对此早已经见怪不怪。 那些丫头小厮抱着一床被子,一个枕头,几件衣服和贴身用的衣物进来,最离谱的是,甚至还有几个装饰用的花瓶彩绘,貔貅如意,纯纯为了把玩好看。 那些东西贴着沈蔺的东西而放,放不下的倒也简单,直接把沈蔺的东西扫下去便是。 沈蔺此刻头脑一片空白,还未从起床气中缓过来,不愿思考,也未说话。 第21章 等到那群人又浩浩荡荡地走了,梁顺又施舍给沈蔺一个白眼,他直接把被子拉过头顶,嫌那床新被子占地方,一脚将它踹了下去。 然后沈蔺一闭眼,又睡着了。 …… 再一次从睡梦中醒来时,沈蔺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 他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面色阴沉如墨。 谢裕和梁顺到底在他屋外嘀嘀咕咕些什么,大晚上的一个个都不睡觉,难道是想修仙吗?! “王爷,您真要去沈蔺的屋里睡?这屋子建得小,床又硬,器具摆设都不齐全,沈蔺又不是个会伺候人的,要是您半夜有个什么事——” “是有些简陋,配不上本王。”谢裕那气人的声音响起。 沈蔺磨了磨牙。 “不过这世上配得上本王的屋子不多。我意已决,不必再多言。” 说罢,谢裕打发梁顺离开,直接推开了房门。一进屋,谢裕发现沈蔺坐在床上还没睡,倒是有些意外。 他走近了些,解下外袍,懒洋洋地说:“既然没睡,过来给本王更衣。” 谢裕张开了双臂。 沈蔺:“……” 呵呵,你看我想你吗? 维持了这个姿势良久,迟迟不见沈蔺动作。谢裕不满地拧起眉头,转头一看,沈蔺竟是又躺下了! 谢裕:“……” 他三下五除二地换了衣服,留了件内衣上床,盯着沈蔺的睡颜看了良久,谢裕突然伸出一只手,戳了戳沈蔺的脸颊。 沈蔺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打开他的手,力道不重,更像是在挠痒痒。 见沈蔺是真的睡着了,谢裕有些而不高兴,一不高兴就开始不当人。 他还没睡,沈蔺怎么就先睡着了? 于是,谢裕双手搭上沈蔺的肩膀,用力摇了两下,沈蔺没醒。 谢裕来了气,直接跨坐在他身上,用力猛摇! 沈蔺刚刚才进入梦乡又被人摇醒,睁开眼睛,眼神幽怨地吓人。 “王爷,有、什、么、事、吗?” 他几乎用尽最后的好脾气咬牙切齿地问。 谢裕被他看的心中有些愧疚,不过很快,这份愧疚就被谢裕忘在了脑后。 他用力扯了沈蔺的被子,“陪本王聊天。” 沈蔺:“?” 刚刚梁顺在门外你怎么不和他聊尽兴了再进来。 沈蔺用力扯回了被子,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地说:“底下还有条被子。” 谢裕眯了眯眼睛,突然幼稚地说:“本王今天就要盖你的这条被子。” “哦,那好吧。”沈蔺直接松开了手,丝毫都没有挣扎。 谢裕:“?” 就这么松手啦? 他心道奇怪,又见沈蔺拖着困倦的身子,直接从自己身上爬了下去,将那条地上的被子捡了起来。 “那我盖地上这条。” 沈蔺又打了个哈欠,眼角几乎流出眼泪。 他又重新躺了下去。 谢裕数了三秒,觉得沈蔺应该已经睡着了,正准备故技重施。 手指刚贴上沈蔺的肩膀,沈蔺忽然睁开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问:“王爷,还、有、什、么、事、吗?” “本王的屋子最近修葺,怕是最近都得在你这屋里睡。” 沈蔺闭上了眼,“哦。” “哦?” “我说不行,你会不来吗?”沈蔺的声音很轻,谢裕几乎要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才能听清。 “自然不会。” “嗯——那睡觉吧。”这一句,沈蔺眼皮子沉重,说得很慢很慢。 谢裕好像又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 “嗯嗯好……”沈蔺没听清,敷衍地嗯了两声。 到最后,谢裕总算没有再来烦他。 又被折腾了一个晚上,沈蔺终于如愿以偿,睡上了一个安稳觉。 第二十五章 一直这样下去 第二日,沈蔺是被谢裕叫醒的。 “玉琢。” “沈玉琢?” 他半梦半醒间脑子不太清醒,忘记了昨天是和谢裕同床共枕,乍一听见自己的名字,还以为是青衣在叫他。 “青衣,别闹了……” 沈蔺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打掉自己肩膀上的手。 等等,他突然反应过来,好像有哪里不对? 青衣一向是唤他公子的,怎么会叫他“玉琢”? 沈蔺倏地睁开眼,正好对上了谢裕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既然醒了,就过来用膳。” 谢裕身高腿长,坐在椅上的姿势不太端正。 见沈蔺还在床上磨磨唧唧地没动,谢裕一皱眉,不满地催促道:“快点,别误了时辰。” “还是,你想本王帮你穿衣?”他扬长语调,意有所指地说。 沈蔺:“……” 王爷,真的大可不必。 * 半个时候后,沈蔺嘴里叼着一块尚未吃完的胡饼,被谢裕赶上了马车。 这是谢裕私行用的车驾,外表富贵华丽,绘着摄政王府专用的图纹标志,内饰自然不用说,也是一等一的铺张奢靡。 马车内部空间很大,点着不知名的小香,大概具有安定凝神的作用。座位上铺着一层层厚厚的绒毯,既减少了路程中的颠簸冲击,又不会让主人在冬天感到严寒。两侧座位的中间,摆放了一张小几,上头置沸水泡了壶热茶,周围还有副围棋。 第22章 沈蔺三两口咽下胡饼,掀开车帘一看,马车已经驶出了京城的主道官路,两侧人烟稀少,地势倒是十分平坦,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似乎是看穿沈蔺眼中的询问,谢裕主动开口说:“今天要去骑马,你忘了?” 骑马,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沈蔺完全没有印象。 谢裕不紧不慢地呷了口热茶,露出一个稳操胜券的表情。 “昨天睡前,玉琢可是亲口答应本王的。” 嘶……原来是那时候。 沈蔺一脸正色,“我自然没忘。” 他就说昨天睡觉前感觉谢裕在自己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当时一心只想着睡觉,胡乱敷衍了几声,完全没有听清。 很快,紫金马场就到了。 这处马场设在京郊不远处,规模中等,不算太大,平常主要供京城纨绔们闲事遛马,兵部的军马另有其他训练之地。 沈蔺正要下车,谢裕开口拦住了他,“先不急。” 看见马车上的专属图案,专司马场的小官眼尖,立刻就迎了上来。 明松跳下车辙,在小官耳边轻声低语几句,不知说了什么,只见那小官面露难色。 “这可是摄政王府的车驾,后果孰轻孰重,你可要想清楚了?”明松加重语气,如是说道。 “哎呦。”那小官眼睛转了个浑圆,笑得殷勤,“下官哪敢跟王爷作对,这就命人去办!” 半晌后,一个个正在骑马的纨绔权贵被马场中的小仆好声好气地请了出去。这些人自认天之骄子,何曾受过此等待遇,脾气暴躁的正欲与下人大打出手,又在看见带有摄政王府标记的马车后哑然熄火,硬生生咽下这个哑巴亏,一脸不快地走了出去。 待到众人散尽,明松在车外说:“王爷,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办了。” 谢裕一勾唇:“走吧。” 那马车离地面尚有一段高度,谢裕轻车熟路地地跳了下去,迟迟不见沈蔺跟上,回头一看,原是沈蔺还在等侍卫们摆脚踏。 谢裕等得烦躁,直接走了回去,一只手搂住沈蔺的腰,单手将他抱了下来。 谢裕突然靠近地那一刻,沈蔺下意识后退一步,谢裕挑眉:“你躲什么?” 谢裕连让他在府中见客都不肯,怎么突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他。沈蔺心道奇怪,双脚沾地的时候才发现,这紫金马场根本已经被谢裕清了场,除了几个谢裕的心腹在把守外,别说是人,便是连只麻雀也没有。 他们在这耽搁的功夫,已有侍卫牵来了两匹骏马。一匹鬃毛洁白、皮肤粉红,名叫“霜雪”,一匹棕灰相间、强烈有力,名叫“遒风”。 谢裕率先踩上马镫,动作干脆利落地坐上“霜雪”。 “上来。”他语气坚决,带着发号施令的滋味。 沈蔺看着几乎与他同高的“霜雪”,内心小小犯怵,浅浅拧了眉头,有些不知该如何动作。 “霜雪脾气温和,”谢裕语气挖苦,带着微微的嘲讽,“伤不着你。” “上来。”他再次说道。 这一次,尽管沈蔺没有任何骑马的经验,他动作大胆,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踩上马镫的那一刻,沈蔺的身子有些晃动,但他依旧尝试着将另一条腿迈过马背。谢裕伸手轻轻拉了他一下,沈蔺完全上马,还没坐稳,就听见“驾”的一声,谢裕一夹马腹,霜雪就冲了出去! 防止自己从马背跌落,沈蔺只能被迫抱住了谢裕的腰,与其说是抱,不如说他是抓住了谢裕腰间的布料,以此来获得少许心灵上的安慰。 谢裕低头一看,又是一次扬鞭。 “驾!” “霜雪”骤然提速,沈蔺耳边风声大作,这是疾风被撕裂之后的呼啸之声! “霜雪”壮硕有力的马蹄一次次击打在黄土之上,干枯的野草被连根翻起,扬起的黄沙遮蔽了沈蔺的视线。 沈蔺咳了两声,下意识地将头贴近谢裕的后背,依靠他的身躯来遮挡这突如其来的风暴。 因为提速过急,谢裕身体后仰,整个腰肢完全落入沈蔺手臂的怀抱。 等到这一场风沙完全过去,沈蔺从谢裕背后探出了头,得空去看身边的风景,感受那策马纵驰的肆意洒脱,才发现不知道何时,自己的手臂已经完全贴住了谢裕紧瘦的腰肢,隐隐勾勒出了他腰腹的轮廓。 沈蔺蓦然松开了手。 “霜雪”已经开始慢行轻踏,一路小跑。 身前,谢裕的声音迎着风,有些含糊不清,但依旧可以听出他的语气是戏谑的。 “不是不怕,抱的本王这么紧做什么?” 沈蔺哑口无言。 这几日的谢裕太过不同,少了些装模作样,多了些撒泼可爱。 沈蔺掐紧了虎口,他几乎隐隐有种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错觉。 谢裕转过头,表情还是桀骜不驯又张扬洒脱的。 “这么看着本王做什么,入迷了?” 沈蔺没有说话,而是僵硬地转过头,掩去了他眸中的复杂神色。 第二十六章 几天没碰你,憋坏了? 云舒奉命去寻沈诚嘉的时候,她正在寿康宫的小佛堂中抄录佛经。 云舒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上完香,看着沈诚嘉落下最后一个字,才笑着说:“太后命奴婢来寻郡主,奴婢一猜,郡主就在此处。” 自前些日子,沈诚嘉被太后接进寿康宫中,她就尝尝泡在这小佛堂中念经祈福,嫌少出来与后宫中人走动。 第23章 沈诚嘉放下笔,将佛经收置妥当,才抬头一笑,“父亲镇守边关,常年不能回京。诚嘉左右也是闲来无事,不如在这佛堂中抄抄经,为父亲与将士们祈福,心里也好有份安慰……云舒姑姑寻我何事?” * 不同于摄政王府中的冷清寂寞,宫中的新年,向来办得热闹又火红。 按照礼数,后宫众妃本该在初一前往寿康宫中拜年,奈何太后不喜热闹,免了这繁文缛节,今日来的,都是些有心人。 沈诚嘉走进正殿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许多莺莺燕燕,正围在一处说话。 “诚嘉来了。” 太后一招手,“快到哀家身边来。” 沈诚嘉坐在太后的旁边,有些疑问地说:“太后,这是在……?” “你这孩子,才十七十八的年纪,天天泡在佛堂做什么。佛堂都是哀家这样的老太婆去的。” 太后抚上沈诚嘉的手,话虽如此,语气中却全是宠溺,并无责备。 “这些,都是后宫中的年轻人。你没事应该多与她们接触接触,多去赏花聊天才是。” “是啊是啊,”底下有人笑着附和,“宫中生活无聊,郡主来了,姐妹们总算又有个伴了。” 沈诚嘉乖巧一笑,对着太后撒娇,“诚嘉知道啦。” 她的目光向下看去,这其中有不少人衣裳华贵、金钗头凤,显然在宫中的位分不低,面孔也不算生分。 她从桌上抓了把蜜饯随意吃着,听着后宫妃嫔的闲话趣事,不时出声参与两句,气氛也算融洽。 过了一会儿,许是看出了妃嫔间的不自在,太后借口“午睡”,将云舒留在殿内陪沈诚嘉周旋应付,率先离去。 太后一走,殿中的气氛顿时沉闷又活泼。 沉闷是在,大家不用再装出一副和和睦睦的样子,自然有不受待见或人微言轻的妃嫔被孤立,找不到人说话。 活泼又是在,大家说话更为放肆随意,不用时时刻刻担心自己言错。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有一人引起了沈诚嘉的注意。 那人坐在主殿的最角落处,低眉顺目,微低着下巴,虽看不清脸,模样却很是乖巧恬静。 她衣裳朴素,所佩的首饰不多,安安静静的,周围又无美人搭话,想来在宫中的位分不算太高,是个透明一般的存在。 “云舒姑姑,角落坐的是哪位美人?”沈诚嘉开口问道。 “回郡主,这是翠玉轩的戚美人。郡主怎么突然问起她了?” “没什么,”沈诚嘉轻轻略过,“只是见她一人坐在角落处,未免孤单。” 云舒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起这戚美人,也是可怜。” 沈诚嘉托着下巴,静静听着。 “戚美人家世低微,父亲不过是黎县中的一名小吏,生母又早早过世。前年大选的时候被选进宫中,别说母凭子贵,生下个一男半女,便是连陛下的面都没见上几次。” “如此说来,倒是难为她今日也来了。”沈诚嘉说这话的时候,视线一直未曾从角落离开。 突然,一道温柔的目光对上她的视线。 戚裳抬起头,许是未曾想到有人在看自己,一时显得有些慌乱,碰倒了桌上的茶杯。 她咬着下唇,手忙脚乱地收拾了桌面,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时,沈诚嘉已经收回了视线,与其他妃子谈笑如常,神色并无不同。 直到戚裳走在队伍的末尾处,跟着其他妃子走出寿康宫时,她才敢偷偷回头一望,又感受到了那道温和的视线在她的脸上打量,带着考究而不侵犯的意味。 * 这是沈蔺第一次骑马,谢裕领着他在马场小跑两圈之后,谢裕下马,骑上“遒风”,将沈蔺一个人留在了“霜雪”之上。 出乎意料的,沈蔺学的很快。 从必须要有人牵马到二人并驾齐驱,沈蔺的姿势虽然依旧笨拙,速度不算太快,但他明显已经初窥门径。 在马背上的时候,沈蔺几乎有一种他无所不能的错觉。他渴望成为自己的主宰,仿佛一人一马,他就可以抛弃俗世的一切,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 可将他狠狠拉回现实的是谢裕明显带有调笑的声音。 他吹了一声口哨,故意靠的与沈蔺极近,压低声音,贴着他的耳朵耍流氓。 “玉琢……我们还没有在马背上试过。” 一阵又一阵的热气打在沈蔺的耳面之上,沈蔺耳朵一红,随后发现自己竟不受控制地顺着谢裕的话语想象,整个人又羞又恼,一扬马鞭冲了出去。 谢裕大笑一声,随后也是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突然,沈蔺感觉身后一重,不知是什么东西坐了上来。 他回头一看,竟然是谢裕舍弃了“遒风”,一个踏背飞步,又与他同乘一骑! 不同的是,之前是谢裕在控制着“霜雪”,而这一次,马鞭却在沈蔺的手中。 后背传来一阵电流般的触感,是谢裕摸上了他的腰,在不安分的乱动。 沈蔺下意识挺直了腰杆,肩膀倏地一重,谢裕将头搁在了他的右肩之上,他洁白纤细的脖颈便完全暴露在了他的视线之下。 因为骑马的缘故,沈蔺整个人是跨坐在马背之上,这不可避免地方便了某人的一些动作。 谢裕的那双手很快就从他的后腰绕到了他的小腹处,掀开那因为骑马早已变得凌乱的外袍。 第24章 沈蔺的呼吸变得紊乱,谢裕的视线太过专注炽热,他像是个野兽正在标记自己的猎物,许是说是亲上了沈蔺的脖子,不如说是在啃! 谢裕的力道有些发狠,沈蔺被咬得有些承受不住。同时,谢裕那只已经伸进了他外袍的手也没闲着,还在持续地往下探索。 沈蔺接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特别是在马背上,他控制着方向,“霜雪”还在颠簸。 他往左侧了脖颈,又被谢裕那只空闲的手强制掰回,迎接着他的是谢裕愈发激烈的动作。 在谢裕好像虚虚握住什么的时候,沈蔺尾骨一酥,什么东西顶到了他?!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眸中全然是不敢置信的意味,又想逃避地往前缩,被谢裕拽着拉回。 “逃什么?”谢裕松开嘴,欣赏着沈蔺脖颈上的红痕,嗓音变得喑哑。 “没见过,还是没用过?” 沈蔺脑中轰鸣一片,就像有无数烟花同时炸开。 谢裕,他他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他僵硬地不敢动,也祈祷这谢裕最好不要动,因为他感觉,自己的那处也好像有些不受控制起来,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征兆。 果然,这一切都被谢裕察觉,他轻笑了一声,眸色一暗,表情更是满满的恶趣味。 “同床共枕几天没碰你,憋坏了?” “玉琢,我不在王府的时候,你就是这么强忍着?” 第二十七章 邀约 谢裕戏谑的声音贴着沈蔺的耳朵炸开,语气尽显暧昧缠绵。两人的身子贴在一起,他甚至能感受到谢裕呼出的热浪轻轻扑在他的下颚,他被谢裕环抱得很紧。 沈蔺心中半是羞赧半是气愤,他紧紧握住缰绳,耳垂像是戴了两颗赤色玛瑙,红得滴血。 “沈蔺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 “哦,听不懂?” 谢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旋即嘴角露出一抹坏笑,一本正色道。 “倒是本王思虑不周了。” “玉琢既然不懂……”谢裕滑进衣衫的手指轻轻一动,只见沈蔺脸色微微一变,呼吸愈发急促,谢裕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本王更要好好教教玉琢才是。” “王爷!” 明松急冲冲地跑进马场,没想到正撞见了自家王爷十分不要脸地对人耍流氓,恨不得自挖眼珠当场失忆,拍着四处乱窜的“遒风”的脸面就是一场无声的谈心。 感受到自己身后一轻,沈蔺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随后又是忍着羞耻将“霜雪”骑到了远处,背对着二人衣衫。 谢裕跳下马,神色变得严肃,他沉声道:“过来说话。” 明松跟了他许久,不是个慌乱的性子。若不是出了什么急事,他绝不会慌慌张张地冲进马场,还在撞破了谢裕和沈蔺的那档子事后依旧杵在原地不走。 沈蔺完衣冠,掩去那一池春色,心中才多了份底气,表情也不似先前羞赧。 他转头一看,明松正在谢裕身边低声说些什么。谢裕淡然听着,虽神色轻松,表情却也不如刚刚那般玩味,隐隐皱着眉头。 察觉到沈蔺的视线,谢裕倒是敏锐地转过头,然后,他又很快收回了视线,也低声吩咐了几句,转过身走了,没再看沈蔺一眼。 只剩下被晾在马场的沈蔺在风中凌乱。 就这么走了? 他待在原地,无语了好一会儿。随后又是跳上“霜雪”,驱使着马儿跑动了好几圈。 走了便走了,没有那烦人的东西,他反而还落得个清净,沈蔺默默地想。 他又与“霜雪”熟悉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腰腹大腿处的肌肉传来隐隐的酸痛,沈蔺跳下马,将“霜雪”送到了驯马人的手中,正准备离去,却突然来了一个他想不到的人。 太子萧行云。 能在紫金马场看到沈蔺,萧行云的眼中也明显划过了一丝诧异与惊喜。 不过他到底心思玲珑,不是真傻,几息之间就想明白了沈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紫金马场之外,本也留下了几个谢裕的亲卫。不过那些个小官最擅长见风使舵,谢裕正主都不在此处,何况来的又是太子,他们何苦去得罪北晋未来的天子。 若是被谢裕的手下责问,左不过也是担一个“迫于权势”的罪责,难道还能将他们通通杀了? “是你。” 萧行云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皇叔府上的……闲散门客?” 今日出门本为策马,萧行云劲装轻从,没带折扇,此刻说话,手上没捏扇柄,倒是还有些不习惯。 不知怎得,萧行云话中的停顿听在沈蔺的耳中却是别有意味。 沈蔺行礼问安,开始装傻充愣,只做听不出萧行云语气中的试探。 萧行云“哈哈”一笑,狐狸眼睛勾人一弯,好像能算计人心。 他另起了一个话题,“本宫倒是没想到,先生也会骑马?” “担不得殿下口中一句先生,”沈蔺实话实话,“今日才学,骑得生疏。” 反正这马场之中,总归还有几个小厮仆从没被谢裕清走,萧行云到时候一问便知,他没必要说假话。 这几日他虽与谢裕日日同眠,但谢裕除了吵他睡觉以外,也未怎么折腾他。 再加上上次初遇时,沈蔺大病初愈,整个人气色不好很是消瘦,他刚刚又被谢裕逗了,虽说心情已经平复,两颊还是有些残留的红晕。 第25章 这样的沈蔺瞧在萧行云的眼中,无疑是一个比上一次更加惊艳,更加勾人的存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萧行云和谢裕的喜好其实很像。 捧心蹙眉的西子或许会赢的他们一时的怜惜,可他们最想征服的,还是那些不刻意打扮就能艳压群芳,眸中透着疏离倔强,心思狡黠,又不愿轻易折服的美人。 而沈蔺,就是一个这样的存在。 二人的不同则在于,比起谢裕那种不死不休,宁愿牺牲自己也要获得成功的征服欲,萧行云的手段则来的更加温和含蓄。 萧行云看上去是人畜无害的,就好像除了养花种草,闲时去风月之地听曲唱歌,他对什么都不甚关心,包括那皇位。 可他骨子里到底是偏执疯狂的,尽管他掩饰得很好,正如他这十多年来所掩饰的那样,此时此刻,他看向沈蔺的目光依旧充满了善意和平和。 “你才初学,学得不好不打紧。以后接触的机会多了,自然慢慢就熟练了。”萧行云笑着说。 “看你这模样,是在这马场练了一天,准备走了?” 沈蔺点点头,“身子有些酸痛,原本是打算走了,没想到能碰见太子殿下。” “恰逢过年,本宫也是闲来无事才来这马场逛逛。本宫听闻,皇叔对这种节日之事向来不太在乎,先生既在皇叔府上谋职,又非蜀中人士,不知可还吃的习惯?” 沈蔺心思一转,听出了萧行云的话中之意,便故意一笑,顺着说:“沈蔺差人所托,替人办事,何来什么习不习惯。只是有些想念蜀中的味道罢了。” “那还真是凑巧。” 萧行云惊喜地说,“本宫有位挚友,近来在京城开了家酒楼,特意请了蜀中大厨,专卖原汁原味的蜀中特色菜。” “本宫近来事务繁多,还未寻得空去品鉴。不知先生可愿赏脸一同?” 萧行云这话其实说的漏洞百出。 他前脚才说自己闲来无事才来马场闲逛,后脚又说近来事务繁多,寻不得空去吃饭。 沈蔺并不傻,他这话就相当于明晃晃地告诉自己:我本来无意去吃,如今遇见你了,有意了,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想明白其中的关键节点,沈蔺抬起头,藏起眼中的精明计算,轻轻一笑:“好啊。” 第二十八章 水患 与此相隔千百里的黎县,一场如注的暴雨已经连续下了七天七夜,没有丝毫减小的征兆。 县衙府邸,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厮步履慌乱地跑进正厅,被门槛绊倒,又连滚带爬地跑到了戚正阳面前,面带哭丧之色。 “大人!外头的雨下得更大了,丝毫没有要停的念头!我们腾出来安置灾民的屋舍要不够了,可是灾民的人数还在持续上升,这可如何是好?!”小厮带着哭腔问道。 戚正阳本在厅中焦躁不安地踱步,听了小厮的回话,身形一晃,整个人差点瘫坐在椅上,又被师爷堪堪扶住,没有倒下。 “还有多少灾民没有安置?”戚正阳声音颤抖地说。 “三五百人,只多不少!” “先将县衙后院的宅院腾出来,让灾民住进去。不够的……我再想办法。” 小厮应了一声,领命跑出。 在这一刻,戚正阳终于控制不住身形地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椅上。他面如死灰地闭上了眼,掌管黎县十几年来,从未见过如此阵仗。 屋外,大雨倾盆,还在持续不断地下。 漫起的积水已经高过门槛流入正厅,打湿了戚正阳的裤袜。 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开口询问:“师爷,县中的粮仓,还够支撑几天?” “怕是……撑不过三天。”师爷闭了闭眼,有些不忍地说。 犹如一击重创重重击打在戚正阳的心口,混合着滂沱的雨声,戚正阳一时难以辨认出自己的声音。 他张了张口,神色既是担忧,又逐渐变得麻木放空。 “三天……三天,可能等到京城的援助吗?” * 太和殿中,一道折子被重重摔在地上。 满朝文武齐齐下跪:“陛下息怒!——” “息怒?!”萧景睿怒火滔天,直接走下了龙椅,厉声训斥道:“黎县暴雨七日,朝堂上下竟无一人来报。直到水患成灾,发臭的尸体顺着水流运到了他州。众位爱卿见瞒不住了,这折子倒是一道道的上的急。朕有一批这样的肱骨之臣,高兴都来不及,谈何息怒!” 太和殿中寂静无声,一时人人自危,无人敢言。 萧景睿坐回龙椅,看着地下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大臣更是怒火攻心。 想起黎县下辖于鄞州,忍着火气问道:“苍州知府何在?” “臣在!”一位年近半百的臣子从队伍中出列,“扑通”一声跪在了中央。 萧景瑞冷笑了一声,“前几日年关述职。你递上来的折子是如何写的。苍州风调雨顺,并无干旱水涝。这就是你口中的‘风调雨顺’吗?!” “这……陛下息怒!” 那臣子额角滴了一颗豆大的冷汗却顾不上擦,“臣前几日上奏之时,苍州的确是风调雨顺。至于为何会突下暴雨,想来是黎县——” “够了!”萧景睿怒喝一声,额角隐隐有青筋爆出。 “事到如今,朕不是来听你们相互推衍塞责的!国库开仓,户部放粮!朕命你即刻启程黎县,一周之内处好黎县水患。” 第26章 “若是处不好。” 萧景睿冷冷的视线扫来,甩袖怒道:“别说是你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便是你脖子上的脑袋,也不必要了!” “是!” * 翠玉轩内,收到消息的美人戚裳一夜未眠,正在门口焦急地张望。 那黎县的县令戚正阳不是旁人,正是戚裳的亲生父亲。 “主子,主子,打听到了!”明月从院中跑进,气还未顺,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如何?”戚裳将她迎进屋子倒了杯水,脸上着急神色难掩。 “年关这几日,本是没有大朝会的,因为黎州水患一事,陛下特意开了朝会,将所有进京述职的官员聚在一处,早上发了好大一通火气。” “然后呢?”见明月半天说不到重点,戚裳不由加重了口吻,打断了她的话。 “陛下先是责罚了苍州知府,命他立刻前往黎县解决水患之事,又命国库开仓、户部放粮,派了好些人去。老爷一定不会有事的。” “苍州知府?”听到这话,戚裳非但没有放下心来,反而将眉头皱得更紧! 她无意识地拧着手帕,语气急速。 “苍州是黎县的上属州。此次因为黎县水患一事,苍州知府的年关考核必是开了天窗。他不怨恨我父亲治不好黎县也就罢了,又怎么可能真心帮他呢?!” 明月完全没有想到过这一层,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主子,可是人命关天,苍州知府不一定会这么做吧?再说了,陛下可是当众说了,若是知府处不好这件事,别说是做官了……” 明月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缩了缩脖子,有些后怕地说,“可还要让他人头落地呢。” “明月。” 戚裳越想越是心中着急,“你怎么傻的天真。苍州知府是不至于在这个时间段为难父亲,可是赈灾结束之后呢?” “说到底,他最多担了一个监察不当之责,可是父亲……却是确确实实地没有治好黎县,又害得知府受罚。此事结束之后,他随便寻个由发难父亲,我戚氏向来人微言轻,又怎么抗得住?” “啊。”听了戚裳的这一番解释,明月也开始脸色发白。 “主子,那我们应该怎么办?要不,我们花些银两托托关系,去求求苍州知府?” “不行。”明月摇了摇头,虽然着急,但是依旧条清晰,“苍州知府如今正在气头之上,如何听得见别人的话。再说了,我们这一举动,岂不是更加坐实了戚氏心虚。就算退一万步来说,他愿意接受我们的银两。我们……我们又从哪去寻那么多银子呢?”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老爷去死吗?!”明月是戚裳从戚府带出来的丫鬟,对戚府的感情极为深厚,三两句之间,语气已是带着哭腔。 戚裳其实也心乱如麻,但她知道这个时候如果连自己也乱了,就没有人能救戚正阳了。 她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突然,脑中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有了。”戚裳站起身,语气有些激动,“我知道谁能救父亲了!” 第二十九章 戚裳,你还要试吗? 戚裳求见的消息通传的时候,沈诚嘉依旧在寿康宫的小佛堂中抄录经文。 听到消息,沈诚嘉略感诧异,手腕一晃,一滴墨渍滴落纸上,晕染开来,在纸上留下一个黑点。 不过很快,她就若无其事地收起宣纸,重新换了一张写着。 “主子,那戚美人与咱们非亲非故的,突然来求见做什么?要不奴婢去将她打发走?”穗禾在一边说道。 沈诚嘉稍一思索,还未说话,穗禾以为她是默认,一派准备出门的架势。 “穗禾,将她请到我房中吧。”沈诚嘉终于说道。 片刻后,沈诚嘉落下最后一笔,照例将写完的佛经小心折起,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戚裳求郡主救救父亲!” “噗通”一声,沈诚嘉还未看清房间中的情景,一个人影就直接跪了下来,两缕垂落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美人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便是。” 在戚裳看不见的角度,沈诚嘉眉头轻皱,又很快化开,变成一句温柔的轻叹。 沈诚嘉伸出手,轻轻将戚裳两缕垂落的头发别回她的耳朵,又转头说道。 “穗禾,你出去守着,把门关上,别让人进来。” “明月,你也出去守着吧。”戚裳略微收拾了一下心情,同样吩咐道。 很快,屋中就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还跪着干什么,过来坐。”沈诚嘉温柔地一笑,伸手倒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杯放在对面。 开玩笑般地开口:“美人一直这么跪着,是想让我一直弯着腰听你说话吗?” 戚裳背对着沈诚嘉,迅速擦去了脸上的泪痕,让自己不至于显得过分失态。 她朝着沈诚嘉盈盈一拜,最终坐在了她的对面。 “喝茶。”沈诚嘉安定人心般地开口。 戚裳捧住了茶盏,眼风微微从沈诚嘉镇定自若的脸上刮过。察觉到戚裳的目光,沈诚嘉报以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按照年龄来算,戚裳其实比沈诚嘉还大了两岁。可她向来不通人情世故,也嫌少与人交往,不谙其中门道。 反观沈诚嘉,出生时便含着金汤匙,打小便跟着父亲母亲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从容底气,毫不生疏怯场。 第27章 如今看上去,倒像是她隐隐长了戚裳两岁。 初始,戚裳来寻沈诚嘉。只是因为她在宫中非亲非故,又与那些皇子妃嫔不熟,找不到人相助。而沈诚嘉低位尊贵,父亲威猛大将军在军中的势力不浅,说话自然比她们有分量。 可如今,当戚裳真真正正地见到了沈诚嘉,才发现她的宫中的处境也是形单影只,整日都被困在寿康宫中,父亲又遭皇帝忌惮,只是比她风光几分,日子并不好过。 戚裳心中不禁产生疑问:这样的沈诚嘉,真的能有办法救戚正阳吗? 她攥紧了手心,指甲掐进肉中也浑然不觉。过了片刻,她又缓缓放开,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深宫之中,除了沈诚嘉,她别无他人可求,她必须一试! 好心中的混乱的思绪,戚裳深呼吸一口气,将来龙去脉简单复述了一遍,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 末了,她褪下手上唯一的玉镯,递到沈诚嘉面前,因羞赧而低下了头。 “我知道这些有些少,戚裳会想办法……还请郡主想办法救救父亲!” 沈诚嘉打量着眼前的玉镯,品质不算上乘,但是保养的极好,显然这玉镯的主人对它极为上心。 “美人这是干什么?”沈诚嘉将玉镯轻轻退了回去,“这玉镯太过贵重,诚嘉不能收。”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黎县水患一事,她只是被困在了寿康宫中,进出不太方便,可这并不意味着外头的消息传不进来,况且在这深宫之中,最不缺的便是那些风言风语。 她只是没想到,她与戚裳那日连浅浅一面都算不上,戚裳居然真的敢来求她,而不担心她转头就会将这件事情抖出去。 沈诚嘉思索片刻,最终抬起头,温柔又残忍地说:“抱歉,戚美人,黎县水患一事兹事体大,我帮不了你。” 戚裳微微睁大了眼睛,好半天,她才露出一个苦笑,有些自嘲地说:“郡主不必为难,戚裳深知此事不易,求到郡主头上……本就是慌乱之举。郡主此言,也在戚裳的意料之中。” “既如此,是戚裳叨扰了郡主。”戚裳起身抓起玉镯,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戚裳……戚裳就先告辞了,郡主好好休息。” 沈诚嘉任凭戚裳拿起玉镯默默转身,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其实她并非没有方法,只是她与戚裳的情分太浅,这件事又风险太大。说到底,沈诚嘉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天真无邪,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她为何要为了一个小小美人劳神费力? 尽管,这是一个她颇为欣赏的美人。 戚裳推开门的那一刻,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吹的她有些恍惚,又如她的心情,宛若跌落谷底。 寒风将她的衣裙微微掀起,看见戚裳的脸色,明月预知这一趟的结果并不如人资意,霎时白了嘴唇,但还是强忍着心中的悲痛迎了上去,扶着戚裳的半边身子。 沈诚嘉本是抬着眼睛,静看着戚裳出门,却在那冷风吹拂,戚裳掀起半边袖子戴上玉镯的一瞬间。看见了她手腕上的一抹可疑红印。 这个位置……沈诚嘉眯起了眼睛,眼神骤然凌厉。 戚裳既不得宠,便不至于在宫中树敌。看她那身旁婢女迎上来的样子,关切非常,不似伪装,平日里应也不会故意怠慢。 这红印又在手腕的位置,难道……是守宫砂? 先前云舒姑姑只说这戚美人不受恩宠,嫌少有机会与陛下见面。 这不受恩宠,居然是连初次承恩都没有? “等等。” 戚裳停住脚步,双手规律交叠在腹前。恰好是风停,沈诚嘉走到她面前,却是没机会再看个仔细。 “我确实不能帮美人,可我知道,有一个人定能帮得上你的忙。” 戚裳耳中轰鸣,再一抬头,眼中竟是隐隐闪烁泪光,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唉,别哭。” 沈诚嘉温柔地抬起手,抹去戚裳眼角欲落的泪珠。又在下一刻轻轻收回了手,那片温热转瞬即逝。 “可我并不知道这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蛊惑人心一般地开口:“戚裳,你还要试吗?” 第三十章 试探 “殿下,黎县水患,萧景睿最近因为此事焦头烂额。如今京中守备空虚,一半的亲卫都被派去增援黎县,这是我们不能错过的机会啊!” 摄政王府内,偌大的书房只点两根明蜡,三五大臣聚集,显得昏暗不明。 “机会,哼!李大人倒是说说,这是什么机会?”其中一位大臣插嘴道,“你当萧景睿是傻子?别说京中还有一半亲卫,便是被悉数派出,你又怎能知道,除了这明面上的亲卫之外,萧景睿没有安排其他人手?” “你!”李辉被噎了话,面孔有些冷峻。 他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那按照陈大人的意思,我们几个今日是不该来书院议事?成大事者有勇有谋,陈大人一向忧思颇重、说得好听些是心思缜密,说得不好听些……不过是贪生怕死的蛇鼠之辈!” “老朽贪生怕死?”陈执帆刻薄又阴阳怪气地说,“那也好过有些人天生只长了半个脑子又爱显摆,尽提馊主意坏殿下大计!” “你!” “够了。”谢裕本是闭着眼睛,听着低下众人争吵不休。 他有些不耐地揉着太阳穴位,心中不甚烦躁,却又在倏地睁开眼眸的那一刻被他尽数压下,瞧不见半点不悦的踪迹。 第28章 谢裕轻轻一笑,还是一贯懒散、不着调的模样,似乎对水患一事及众人的争吵毫不在意,他只是听个热闹。 “众位大人的意思,本王都知道了。黎县水患一事,本王自有定夺。今日天色也不早了,就议到这吧。” “殿下……” 李辉哪能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着急地上前一步,还欲说话,却被同行的一位大人扯住袖子,给了个“有脑子就别说话”的表情。 李辉:“……”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到底没有将已经冒到嗓子眼的肺腑之言尽数吐出。见谢裕神色坚决,一副不愿再谈的模样,李辉心中着急,却只能不情不愿地跟随众人退出了书房。 他擦过陈执帆的肩膀,颇为不悦地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陈大人可别挡道!” * “殿下,诸位大臣都送走了。” 明松为谢裕换了壶热茶,收起四处散落的茶盏,如是说道。 “嗯。” 谢裕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锃亮寒光反射在他的半边侧脸,将他那双本该是漫不经心,总是含着半点玩笑意味的眼睛衬得凌厉狭长、瞳孔墨色浓重。 谢裕的眼神很是专注,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匕首,动作与其说是爱惜,不如说是珍重。 那匕首做的很是精致,外鞘之上,镶嵌着一排奇光异彩的宝石,即使是在昏暗的书房之中,也闪烁着耀眼的色泽。 唯一奇怪的是,那匕首虽然锋利非常,但似乎并未开锋,并无实际用途,只是供人把玩使用。 “对了殿下,府外有人找您,守卫的说她头戴帷帽,看不清脸,拿不准主意,让我进来通报一声。”明松突然说道。 谢裕眼眸一眯,将匕首塞入外鞘。他起身伸了个懒腰,转眼间,又变成了那副恣意随性的模样。 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 “知道了。” 他说着,大步朝书房门外走去。右手随意一抛,那柄华丽的匕首在空中转了两圈,直直掉在桌上,发出“咣啷”一声巨响。 * 府外,一女子头戴帷帽,看着三五大臣从王府走出,登上不远处的几辆马车,不时摇头叹气。 李辉,陈执帆,分别掌管户部、吏部,还有几个认不太清…… 女子虽然遮蔽了面容,但还是微微侧身,装作只是碰巧路过的模样,盯向了路边一棵已经枯萎的垂柳。 不一会儿,谢裕便从府中走出,斜倚着一根门柱,微曲着一条腿踩在柱面,表情很是轻松。 “诚嘉,你怎么来了?” 那女子惊喜地转过身掀开帷帽,不是旁人,正是本该在寿康中的沈诚嘉! “裕哥哥,这你都认得出我。”沈诚嘉小跑到了门前,摇了摇右手的糕点。 “突然馋了‘稻香村’的糕点,我便向太后求了恩旨,出宫采买一日,正好也带进宫给太后尝尝。” “当然啦,诚嘉怎么会空手来见裕哥哥呢。” 她举着左手的几包糕点,“这是特意给你买的。” “好。”谢裕摸了摸沈诚嘉的脑袋,接过那几包糕点,“进来说话。” 为了谢裕娶亲一事,府中正在翻修。 沈诚嘉虽然在府中小住过几日,今日一来,却还是显得十分稀奇,就如一个活泼的小女孩般东走西看。 “裕哥哥,诚嘉还没恭喜你马上就要成亲了呢!回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好像还如在眼前。” 谢裕眯着眼睛,想起了那时候的沈诚嘉,不过十三四岁左右,长得白嫩可爱,正在湖边玩水。 他扯开了话题,问道:“穗禾呢,怎么没跟在你身边?” “哦,穗禾呀。”沈诚嘉狡黠一笑,眨了眨眼睛,“我让她等在马车上了。不然我来找你,她又要好生念叨。” 谢裕没再纠结:“你在寿康宫中过得如何?” “挺好的,太后真心待我,我在宫中吃吃喝喝,没人敢欺负我。” 谢裕淡淡一笑,没去纠结沈诚嘉话中的真假,“过得不好,告诉我便是。” “好啊!” 沈诚嘉眼睛一弯,笑得天真可爱。可在下一刻,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咬着下唇,一副为难的样子。 “裕哥哥,你知道黎县水患的事情吗?”沈诚嘉试探着开口。 “怎么了?”谢裕不置可否地开口。 “哎呀,就是,诚嘉在宫中认识了一个朋友,她最近因为水患一事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诚嘉看着着急,就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帮她。” 谢裕很快回过神来,“戚美人?” 沈诚嘉用力点了点头。 “裕哥哥,诚嘉听说,黎县因为水患一事死了好多人。京城的粮食运到黎县,沿路却被那些贪官层层克扣,根本就不剩什么了。” “那些贪官污吏什么的最讨厌了,有多少人趁着赈灾一事中浑水摸鱼,捞取红利。陛下派人下去监察便是迟早的事。” “可谁又能保证,那下去监察的人就一定会刚正不阿呢?” 说到这里,沈诚嘉又顾自笑了起来,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姿态:“诚嘉不懂这些家国大事,不过都是些胡言乱语,裕哥哥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谢裕不免多看了一眼沈诚嘉,试图从她这副懵懂天真的皮囊下,窥伺她内心的真正意图。 第29章 好半天,他才收回视线,没再多言。 谢裕从嘴角勾出一笑,语意不详地说:“本王知道了。” 第三十一章 祭祀 谢欲没等了两日,很快,机会便来了。 开年的祭祀本是定在三月初春,戎宗帝近来因黎县水患一事心神不宁,恰逢钦天监夜观天象,上言此次水涝实乃天之示警。萧景睿忧思成疾又向来迷信,当即就将开春的祭祀拨到了三日后,决定亲领大臣前往回峰山,以求来年雨顺风调。 回峰山的脚下,有一处湖泊,名曰“仙人湖”。传闻曾有隐者在此日日照湖梳发,勤勉修炼,最后飞升成仙。 正是冬日,仙人湖上结了一层薄冰。萧景睿率领百官浩荡行至此处,有人快马疾行,送一封八百里加急。 结果自然是被大监陈贵狠狠训斥。 “退下!圣上祭祀,也敢坏了规矩!” “可是,这是黎县送的新报——” 萧景睿脚步一顿,最终,那封新报还是送到了他手上。 黎县,连日暴雨如注,城中排水不灵,前日漫过门槛淹人裤袜的水位如今已经涨到了膝盖上下。 县衙府邸的后院早已住满人群,可被大水冲击坍圮的屋舍数目还在不断增加。救援的军队被困在路上,粮食不足,尸体难以运出,只能整齐地蹲在后院一处茅草屋中,浸泡水中,传来阵阵腐烂的恶臭。 这里几乎成了人间地狱! 不知是谁惊呼第一声,“天花……有天花!!” 众人回头看去,那是一具全身被浸泡的浮肿的尸体被水冲散,手臂腿部布满密密的红疹。 尸体被洪水裹挟而下,一路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尖叫声、哭喊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不过短短三日,戚正阳从满头乌丝变得华发丛生,双目布满血丝,仿佛整整苍老十岁! 他缓缓扶上一把木椅,身体逐渐变得佝偻蜷缩,双目如失神采,喃喃自语道:“黎县……难道,真的没有救了吗?” * 萧景睿冷冷地收回视线,手一松,那封轻飘飘的情报就落在了地上,又仿佛带着千钧之重,重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周身礼服繁复,却依旧转过身来,伸手怒指。 “朕命国库开仓、吏部放粮,是去驰援黎县。尔等,身为北晋臣子,竟有人敢中饱私囊,沿途克扣!” 萧景睿一动,他冠冕垂落在额间的流苏泠泠作响。那声音本该是悦耳动听的,此时此刻,在仙人湖边,却如一记警钟在众人心间沉闷作响。 “咳咳……” “陛下当心。”满座皆跪,是谢裕始终站着笔直,开口说话。 萧景睿的眼风如寒风朔刀般扫来,谢裕便也抬着眼睛,眸色幽暗,却不见多少关切。 是萧景睿率先收回视线,怒喝:“朕派苍州知府徐太清总领此事,你们其他人,便以为与自己无关,安心享着朝廷的俸禄,尸位素餐,还真以为朕不知道吗?!” “陛下息怒!——”百官齐声。 “咳咳……” “陛下——”大监陈贵上前一步,试图扶起萧景睿的右臂,却被他狠狠甩袖挥开。 “退下!”萧景睿沉声喝道。 陈贵后缩一步,又听见一道略带轻佻的嗓音响起。 “陛下,来日再整治这些贪官污吏便是。今日祭祀,切莫误了时辰。”谢裕嘴角噙着一抹轻笑。 萧景睿缓缓地转过身,仰望了回峰山的顶端,被一片白雾笼罩,看不见山尖瀑流。 “监察司杨志。” “臣在!” “朕命你即刻启程黎县,沿途彻查地方贪腐之事,盯着徐太清的动向。” “臣领旨!” “谢裕,你年后大婚,便好好筹备婚事。此事交给徐太清和杨志全权处置,不必操心。” “是。”谢裕嗓音淡淡,面上也无多少表情,不甚在意地说。 萧景睿迈腿离去,却在下一刻,变故突生! 他本是距离仙人湖一丈远近,迈步前进的时候,因着这祭祀礼服过于宽大繁重,脚下的视线被衣摆盖了个严严实实。 萧景睿脚下不知是踩到了什么圆润东西,他脚下一滑,整个身子不可控制地向前摔去,旁边的侍卫太监立刻冲上来护驾扶人,却又是轻轻一撞。 这回,萧景睿的身子倒是没有向前扑去,而是一歪,直直朝着仙人湖而去了! “噗通”一声,萧景睿整个身子磕上湖面薄冰,发出一声巨响,又因为惯性缓慢向前滑动。 “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来人啊,把陛下扶起来!”陈贵嗓音尖锐地喊道。 “陛下!” 立刻有一队侍卫丢掉了手中兵器,手忙脚乱地冲上湖面。本是乌泱泱跪满一地的大臣也迅速起身相望。 就在这你推我搡之中,萧景睿刚刚滑倒之处被千百个脚印重新踏过。众人一窝蜂地涌上冰面,那本就不算厚实的薄冰终于承受不住,以萧景睿为中心,裂开了一条缝! “陛下!” 陈贵惊呼一声。 这次,不仅是萧景睿,连同冲上来救驾的侍卫与凑了近看热闹的大臣一同,都掉了下去! …… “咳咳。” 萧景睿被救了上来,他浑身湿透又呛了好几口冰水,整个人看上去煞是狼狈。 “陈贵,咳咳……” 第30章 “奴才在!” 萧景睿摆了摆手。 陈贵愣在原地没动,琢磨不清道:“陛下,这是何意?” “让开!”萧景睿怒道。 陈贵有些讪讪地让开了身子,可他的脚下,萧行云刚刚的滑倒之地,哪有什么圆润如珠的物体,只剩下无数个被踩踏过的黑色脚印。 “咳咳……” 萧景睿脸色一沉,偏偏又有不知好歹得大臣凑前问安。萧景睿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迈步向前,终是完成了这场磨难诸多的冬日祭祀。 回到宫中,没过不久,萧景睿便浑身起了热度,大病一场。 谢裕跟着一同进宫,守在门外,看着三五大臣进进出出,在苦寒冬日愣是急出了一头热汗。 “王爷。” 那本是严丝合缝关上的大门露出一条小缝,凌冽的寒风向里吹拂。 谢裕一抬眸,陈贵走了出来。 “王爷,陛下龙体不适,这几日,还得劳您监国,代朝政。” “陛下还说了,”陈贵掐着嗓音,“太子殿下性情愚笨,先跟着您学习学习,也好日后帮扶着处政务,您也可以轻松些。” 谢裕指尖一动,挑眉轻叹,“谢裕领旨便是。” 第三十二章 天无绝人之路 第二日,谢裕上任执政,以雷厉风行之势处置了苍州沿路的贪官污吏。尚才述职结束的某些地方大臣还未来得及回到所辖领地便被谢裕一道指令抓进诏狱,挨了审讯。 京城,地方,一时人人自危。生怕这把熊熊烈火不知何时就烧到了自己身上,不但不敢再沿路搜刮国库民膏,更有甚者破财消灾,自掏腰包驰援黎县,支援速度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杨志一路南下时,看到的就是一幕幕这样的场景。 年关将过,谢裕与陈怡的婚事终于近在眼前。谢裕讨厌繁文缛节,先前是将纳征请期一类的杂事扔给了司仪小吏,如今代为执政,自是更有由不睬不问,全以国事为由,自己落个清闲,更引得以陈太师为首的一众文人儒生不满。 萧景睿让萧行云听政学习,谢裕便真的放权,自己担上骂名处置了几个率先浮出水面的贪官大臣之后,将此事全权交予太子治。 萧行云被迫接过此事的时候,正在自己府中与鹦哥逗趣。 他一时有些错愕,“皇叔,这是为何?” “你知道本王为何不待监察司杨志彻查清楚,就将沿途所有可能涉事的官员都抓进了诏狱?” 萧行云缄默,却见谢裕轻佻地拿起沾满朱墨的御笔,低低地笑出了声。 “会咬人的狗可不叫。陛下在朝堂之上雷霆震怒多少次,可结果呢?那些个欺君罔上的臣子,依旧表里做派不一。嘴上叫得好听,背地里却行了多少龌龊之事?” 谢裕指尖一动,将那御笔塞进萧行云的手中,径直走下高台。 “黎县水患一事,如今是谁在从中谋利并不重要。” “人命、民心,哪一个都高于所谓的明君声誉。” “百姓需要的是一个结果,一个能够安定人心、震慑百官,足以给天下人交代的结果。让他们看见朝廷并非碌碌无为,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这是本王所做的事。” “而接下来的事……”谢裕眼风一转,明明站在台阶之下,对视之间通身传来的气派,却好像他才是那身居高位之人。 “就是殿下该做的了。” 萧行云左手搁下折扇,右手拿起那只御笔,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皇叔的意思是,让侄儿来唱这个红脸?” 谢裕舌尖舔过干涩的嘴唇,已是迈开步子向外行去。闻言,他闷闷一笑,有些低沉的嗓音在殿中久久回荡,逐渐变得空灵。 “殿下多虑了。本王的意思是,本王累了,便将这剩下的烂摊子交给太子了。” 同日下午,狄丘使臣离京。 在离京前,一张信笺缠绕在箭头之上,射进了阿克图的院中,有人邀荧伽独身一叙。 “少主。”阿克图扯下信笺,警觉地看向屋顶。 他不识北晋官字,打开信笺,本以为会一头雾水。没想到这写信之人倒是贴心,上头写的就是狄丘文体。 只是这字太过扭曲难辨,阿克图大笑一声,“少主,您老是说我的字像狗爬,依老图来看,这字还不如我的呢!” 荧伽挑了挑眉,立刻有貌美女侍凑上,手上平摊一张锦帕,接住他口中吐出的果皮。 同样是狄丘生人,与“茹毛饮血”只爱摔跤的阿克图相比,这少主荧伽简直讲究地过分。 他掸去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着蜡烛火苗将那封信笺缓缓燃成灰烬,还真就不带一人,翩然而去。 * 明日便是谢裕的大婚。 摄政王府早在前几日修葺完毕,谢裕却是在沈蔺屋中多折腾了他两日,前日才不紧不慢地搬了回去。 塞的满当的屋子顿时变得空空荡荡,谢裕走后,沈蔺仔细检查过他的柜子,那根夹在柜门缝隙中露出半截的头发还在空中悠悠飘着,沈蔺心中稍定,便拿了本话本打发时光,正巧青衣推门而出。 “公子。”青衣捏着鼻子,颇为嫌弃地抖了抖手上的信,“膳房的小丫头送来的。” “膳房?” 沈蔺接过信封。那信封上头沾着一层水雾,故而质地颇为湿软。送到鼻下一闻,混合着一股青菜、汗渍和难以言喻的味道,也亏那萧行云想了如此办法来给他递信。 第31章 自那日马场一别,沈蔺与萧行云便约了改日同去京中新开的蜀中酒楼。 先前,沈蔺问及时间,萧行云却做神神秘秘故弄玄虚,只说到时候他便知道了,原来是这么知道。 纸上的内容倒也简单:后日午时一刻,蜀中小筑。 沈蔺不露声色地处了信笺。 萧行云这日子选的微妙,若是明日谢陈大婚一切顺利,后日就是谢裕陪着陈怡回门的日子。 谢欲虽然行事嚣张,可陈太师毕竟是天下文人之表率,再加上他先前行事,已引得多方不满,顾念着这点和萧景睿亲自下旨赐婚的面子,他十有八九会陪陈怡回门。 什么草莽纨绔——沈蔺翻过一页话本,赶巧这其中讲的就是他国的一位落魄太子扮猪吃虎的故事——他通通不信。 “唉,公子。”见沈蔺终于看完信笺,青衣见缝插针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垂头丧气的?”沈蔺微微侧头。 “刚刚我在府里看见了一只小猫,大概四五个月大小,也不知道怎么跑进来了,正被几个凶神恶煞的下人追着跑呢。” 青衣:“我看那小猫可怜,便躲在墙角处偷偷把它抱了起来,想着后院有个狗洞,正好可以将它送出去。” “后来,你猜怎么着!” 青衣夸张地说,“这几天王府不是修葺嘛,我抱着小猫走到后院,才发现那几棵杂草没了,我当时心中就感觉不妙,走近一看,果然那狗洞也被人封了个严严实实!” 沈蔺心中一咯噔,接下来青衣的话便没怎么听清。 “公子……你说我该把这小猫怎么办呢……自己养着?……被发现了怎么办……还是央求着采买的姐姐把它送出去?” 果然,上一次沈蔺私自出府回来后,谢裕在他屋中坐着,虽然嘴上没说什么,谢裕是多么敏锐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没发现沈蔺是在撒谎! 他借大婚的名头修葺府邸,又装模作样地给沈蔺换了摆设,不过是在一步步地将这摄政王府打造成一个困住他的牢笼,一点一点打碎沈蔺的希望。 沈蔺攥紧了手心又缓缓放开。天无绝人之路,谢裕堵的住他这一条路,难道还能将他的其他路都堵死吗? 第三十三章 他大概是疯了 黎县,连日阴沉连绵的天色今日终于绽放出第一道金光。 雨势渐停,精疲力尽的群众走上街道,却依旧因为那漫至大腿根处的水位寸步难行。 城中排水不灵,又怕影响饮水安全,得了天花而死的群众尸体无法通过水路运出,只能在街道的对岸,用沙土麻袋堆出了一个临时存放点。 苍州知府徐太清领着医官、士兵赶到黎县时,差点被那臭气熏得晕厥。 他入主了县衙府邸,此刻县衙厅中,还有许多老弱妇孺抱团聚集,热泪盈眶地盯着自家男人在水中劳作泄洪的身影。 徐太清赤着双脚蹲坐椅上,将一只靴子开口朝下,抖了两抖,竟然从里头跳出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金鱼来。 他颇感无语地将靴子放在一边,目光随着那些妇人向外看去,只不过看的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黎县县令戚正阳。 暴雨停后,是戚正阳率先提出要升级城中的排水系统,也是他身先士卒,第一个扛起锄头淌进水中。 他的身边,还有许多兵士和自愿加入的青丁壮汉。他的周围,医官在临时设置点处把脉问诊,工人喊着吆喝,将一根木柱埋入水底,施粥的草棚粗具雏形……众人齐心,黎县,才得以喘上灾患过后的第一口粗气。 因为长时间在水中劳作,戚正往的肩膀、后背、腰腹、腿部传来了不同程度的酸痛。几天几夜未曾好好睡眠,戚正阳精神疲惫,身上肌肉被撕裂的那种疼痛却强迫着他清醒,看着这个满目疮痍的城市。 他揉着后脖颈处的软肉,再埋头一个上午之后,第一次抬起头来,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远处,似乎有一道流星划过,耀眼的白昼划过天际,正在以飞速向他靠近。 随后,又是更多的流星出现在空中,像一朵朵盛开的沙漠玫瑰铺满天空。 戚正阳用力眨了眨眼睛,呼吸变得急促。 他这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流星,而是燃着火苗的箭矢被敌军射到了空中。 是敌袭! * 迎亲的唢呐一路奏着欢快的乐谱,陈怡一身红妆,遮扇掩面坐上了停在府外的喜轿。在全城百姓的喝彩祝贺声中,喜轿缓缓离地,一颠一颠,缓缓向摄政王府前进。 摄政王府上下,今日通通起了一个大早。 沈蔺又是满面倦容地被青衣推醒,他拧着眉头坐在台前,继续翻着昨日尚未看完的话本。 丫头、小厮在厨房里外忙进忙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今日谢裕大婚,账房给府中的下人都发了赏银,连临时雇的厨房帮工都有份。 但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梁顺,看着谢裕独身一人了七八年,甚至一度误入歧途沉迷男风,如今这偌大的府邸,终于要迎来新的女主人,这怎能让他内心不感到雀跃?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就连早上青衣来取早膳时,梁顺看他都感觉顺眼了些,没有像往常一样,对着青衣就是一个白眼。 府中诸人为了谢裕娶亲一事忙上忙下,反观谢裕本人,简直对这桩婚事随意至极,反倒是最晚一个起的。 第32章 这可苦了一大早就候在谢裕屋外的明松。敲门不是,直接推门进去也不是,不叫谢裕起身梳妆更更不是。 他在谢裕屋外左右为难,硬生生把自己急出了一头热汗! 过了好半天,眼见着要误了时辰。明松在“惹恼谢裕可能掉脑袋”和“因为不提醒谢裕错过时辰一定掉脑袋”中,咬咬牙选择了前者,正准备不管不顾地冲进去。 谢裕打着哈欠推开了门,明松收势不急,差点直直撞上了谢裕胸腔。 谢裕一抬眼,有些奇怪地问:“干什么?” 明松:“……” “没什么!”明松欲盖弥彰地说,摆摆手让身后等待服侍谢裕更衣洗漱的婢女鱼贯而入。 …… 门一关一开,谢裕再出来时,已是喜袍加身。 大红的色泽衬着他的五官更加立体瘦削,眉眼精致而锋利,向来有情又似无情的眸中含着微微一点笑意,偏偏整个人又端的正经。 谢裕挑了挑眉,举起自己的衣袖,摸过上面正到刺眼的红色刺绣,太过浓艳,就像血色一般难以化开…… 沈蔺被青衣半是央求半是强迫着出门看热闹时,便看见谢裕在府外站的笔直如松,一向是慵懒随意的神情微微收敛,却又是从容不迫的。 他背后好像长了眼睛。 隔着人海,在到场官员的声声祝贺之中,谢裕半侧着身子回眸,精准无误地与对上了沈蔺的视线。 两个人的眼神在半空之中交流触碰,碰撞出火花,眼波之中暗流涌动,其中还隐藏着一味说不清道不清的意味,像一根根迟钝的银针,密密地扎在沈蔺的心头,些许刺痛,又微痒的难受。 在一白一红之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停止,被无限拉长。唢呐的吹奏声、人群的欢呼声、官员的奉承声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尽数阻隔。 在天地的呼吸之间,好像就只剩下了沈蔺与谢裕彼此二人。他人的身形就如云烟过往,逐渐飘散不见,消失无踪。 “王爷!您要的玉佩找到了!” 梁顺在沈蔺背后大声一喊,沈蔺猛地收回了视线,眼角有些微涩发酸。 梁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了谢裕身边,殷勤地在他腰间系上玉佩。 谢裕张开手臂,他的视线始终看向远方,眼中没有一丝一毫异样的情愫,目光始终没有再投向沈蔺一眼。 就好像刚刚的对视,刚刚一眼万年的错觉,都是沈蔺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 沈蔺猛地背过身去,谢裕眼角一跳,也跟着背过身去,正对大门。 唢呐声音越发临近,变得更加清晰刺耳。 “公子,您怎么了?”青衣奇怪地问。 “太吵了,我想回屋歇着。” 沈蔺快速说着,随后张开脚步,几乎是如逃跑一般,想要离开这个刚刚让他方寸大乱溃不成军的地方。 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听到了。 “新娘子来了!” “胡说,明明是摄政王妃来了!” 明明早就知道谢裕会有娶妻生子的这一天,做好了出府度日的准备,为什么心中还是会有那么多的执念、不舍,与那些根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期望? 他大概是疯了。 沈蔺捂着起伏的胸口,用力跑向下一个转角。 第三十四章 敌袭 “王爷,花轿来了!”明松激动地喊道。 巷道远端,旗锣伞扇退至两侧,中央大道上,一顶上插龙凤呈祥的八抬凤轿风光向前,轿身红曼翠盖,四角丝穗轻拂。 鞭炮声响,明松双手递上一把轻弓。 “三箭定乾坤——”傧相高声喊。 谢裕持弓拉弦,右手一松,干脆利索地对着花轿连射三箭,意味着驱赶一路上带来邪气,即天煞、地煞和轿煞。 陈怡红布盖头,头戴凤冠,肩披霞帔,由两个全福太太搀着走到王府门口。 一块捶布石静置其上,石上有一马鞍,上放一串制钱,陈怡从上迈过,“前进平安——” 当她前脚迈入门槛,后脚抬起还没有落下的时候,全福太太把马鞍用力抽掉,即寓意“烈女不嫁二夫,好马不配双鞍”。 又经历了跨火盆、踩瓦片,破“房煞”,陈怡与谢裕各执一端红绸,其身向内院走去。 一路上有人大声庆贺,往其身上撒着五谷杂粮、彩色纸屑,连王府门外也聚满了看热闹沾喜气的居民百姓,直把一整条宽阔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今日谢裕大喜,所宴宾客除了朝中大臣、京城权贵以外,还有萧氏兄妹、诚嘉郡主这般的贵客。 梁顺从晨间开始,就笑得没合拢过嘴。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表情,他脸颊两侧的肌肉有些僵硬。他笑得满脸褶皱也不在意,热情着招呼着宾客,俨然一副主人家的姿态,就要跟着往堂里去。 一只手蓦然搭上了他的肩膀,梁顺转过头来,看见了一双眼角尖尖,笑起来像狐狸的眼睛。 “太子殿下,您怎么在这,不去看王爷拜天地?”梁顺“哎呦”了一声。 萧行云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羞赧神情,“里头的流程还有一会。本宫衣袖脏了,不便贸然入内……” 萧明宜在堂外等了萧行云半天,迟迟不见他跟上来。发了好一顿脾气,四处一看,萧行云不知在跟梁顺絮絮叨叨些什么,竟然一转身子,往相反方向走了! 第33章 “萧……皇兄!你跟那老头子念叨什么呢,拜堂的地方在这,你走反了!”萧明宜焦急地跳脚喊道。 萧行云半侧着头,给了她一个不赞成的警告眼神,随后竟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直把萧明宜气得够呛。 她在“追出去看看自家狗皇兄在做什么”和“看着自己最心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拜堂”中几番犹豫,最终嘟着嘴冷哼一声,甩开婢女的手冲进了堂中。 * 萧行云倒也没说假话,他的衣袖是真的脏了需要洗漱。至于怎么脏的…… 萧行云勾唇一笑,将那条沾满灰尘的石柱抛之脑后,向着梁顺指出的方向走了。 只是在梁顺的视野范围内彻底消失之后,萧行云突然改了方向,向其他地方走去。任凭是谁问起,也只能说是路痴太子迷了方向,误入王府深处…… * “一拜天地!——” 萧行云转过某个走廊,误打误撞地瞧见了正坐在亭中发愣的沈蔺。 听到背后传来的响声,沈蔺甚至没有回头,他冷冷的视线目视前方,生平第一次没有挤出笑容,去做出一副温婉恭顺的模样。 萧行云摸着下巴,就那么站在了沈蔺的背后一同看着,没有开口打破沉默。 这亭子的位置选的煞是微妙,坐在亭中,视线恰好可以卡着死角,一览无余地瞧见堂中的情景,而不被里面的人发现。 傧相的声音洪亮通透,纵是隔了百十米远,在这亭中也可以隐隐听见。 谢裕与陈宜各执一端红绸,转过身来拜了天地。 而高堂之上,谢裕父母早逝,萧景睿又在宫中重病不起,坐的只是太师陈砚。 “二拜高堂——”傧相提气推声,洪亮的声音再次传来。 从这个方向看去,萧行云只能看见在堂内一脸不快又强行忍耐的萧明宜和沈蔺无意露出的一节干净好看的后脖颈。 萧行云微微眯起了眼睛,在沈蔺看不见的角落,他的视线有些危险,充满着好奇征服的意味,就像是个猎人在欣赏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 沈蔺应该是微微扭过了头,他一动,那散落在后脖子处没梳进发冠的碎发便更是扎眼,在一片雪白中浓艳到极致的黑色,萧行云的瞳孔中一时之间只容得进那片强烈的反差。 大堂之中,太师陈砚虽然对这门婚事不满,但是木已成舟,况且今日的谢裕礼数周全挑不出错处,他摸顺雪白的胡须,还是笑着看着底下的新人。 沈诚嘉与崔敏站在一处,不知心中如何琢磨,脸上总归也带着笑容。唯有萧明宜独自站在一边,脸黑得彻底,被婢女拉着袖子提醒了好几回后还是不管不顾地发着脾气。 谢裕与陈怡又是一齐转过身来,陈怡盯着地面,弯身拜了下去。 她一动,却发现牵红另一端的谢裕好像站着没动。 盖头之下,陈怡微皱着眉头,轻轻扯了红绸提醒谢裕,这才发现了一丝怪异。 大堂之中明明站满了前来观礼的宾客,为何突然安静了下来变得鸦雀无声,连一向喜欢闹腾的萧明宜都不说话了? “报!”一队脸上染血的亲卫。冲进了礼堂,众人表情错愕,登时如鸟兽散去,避开三尺,开始窃窃私语。 “这是发生了何事?” “这是谁的亲卫,怎么头上还带着血迹?” “真是不吉利!今天可是摄政王大喜的日子,这群人是疯了吗,有什么事不能等拜堂结束再说?!” 百十米外,萧行云脸色一变,疾步向外走去。连始终坐在亭中神情冷冷的沈蔺都“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再顾不上心头的半点愁思,跟着冲了出去。 “王爷!黎县遭遇了敌袭!苍州知府与县令带着民众拼死反抗,战果不妙……知府大人他,已经以身殉国了!” 什么,敌袭? 狄丘与北晋不是休战了吗?依附狄丘的边境小国不是已经撤退了吗? 这究竟是哪里来的敌袭?! 众人脑袋一蒙,陈怡更是直接掀开了盖头,大堂之中瞬间变得吵闹不已。 在一片混乱之中,不知是谁问了一句,“那黎县县令如何?” “属下人带着县令大人拼死逃出,大人性命无碍,只是受了重伤……”带头的亲卫狼狈地低下了头。 “殿下,殿下!”有人喊道。 陈怡惊愕地移开眼,谢裕已经丢下了牵红,神色坚决地向外走去! 第三十五章 那便祝殿下此行一帆风顺 军队很快集结完毕。城郊二十里外,谢裕骑马挂帅,身后兵卒披坚执锐,纵列成排,无一不面视前方,目光坚毅有神。 沈蔺、陈怡、沈诚嘉还有不明所以的萧明宜追到了此处。 很快,圣旨与虎符由大监陈贵快马送来,同样策马扬鞭而来的,还有匆匆进宫一趟的萧行云。 谢裕接旨未跪。 黎县遭遇敌袭一事来得突然,简直是打了北晋一个措手不及。谢裕前往虎啸营点兵遣将的时候,萧行云快马进了一趟宫,以辅助监国之名下了出兵圣旨,如此一来,谢裕调遣兵将一事虽然有些操之过急,但也不算师出无名。 “裕哥哥,朝中有这么多可以打仗的将军,为什么偏偏要你去!今天……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 萧明宜作为戎宗帝的幺女,虽刁蛮任性时常被训斥,却也是在皇宫中长大,锦衣玉食备受呵护。打仗,这两个意味着刀光剑影尸横遍野的陌生字眼,她只在话本中瞧见过。 第34章 哪怕是之前北晋与狄丘在边境爆发了摩擦,萧明宜也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从来没有细想过这其中的残酷,没有想过有一天。谢裕会亲自点兵上阵。 一时之间,无数个可怖的片段在萧明宜脑海中形成闪回,她几乎泪洒当场,奔溃地喊道。 谢裕未戴头盔,只是将那他那头黑发高高束起,任凭发丝在空中无序飞扬。 城郊的风刮得猛烈,谢裕的视线从萧明宜的脸上轻轻刮过,他轻轻“嗤笑”了一声,无端有了些洒脱的意味。 “安和公主,你可是忘了,本王是如何起家,坐上如今的位置的?” 谢裕略带调侃地声音被风吹散,听在沈蔺的耳中,他一时无法自控地骤回了那个火光滔天的夜晚——谢裕拨开他黏在额间的刘海,沈蔺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视线很是模糊,他努力地想要看清那个掌心温热目光温柔的男人,却只能看见两道重影在他脑中久久盘旋,挥之不去。 然后……沈蔺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了手心,他好像跌入了一池深潭,他在其中瑟瑟发抖,可是深谭之中,突然又出现了一个温暖的存在,这让他无法自拔地想靠近,想汲取更多的光亮。 他应该是被人凌空抱起,又或者是被人推着游上了深潭顶端。沈蔺闭上了眼睛,彻底地晕了过去……再醒来时,便是物是人非,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被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 对面着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方言……沈蔺一度崩溃,可是很快,他又惊喜的发现,在那片方寸之地中,又有一个他曾经无比熟悉和眷恋的存在。 他以为这是上天的恩赐,也曾经傻傻的认为,他可以为了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克服万难,只要能留在他身侧,永远看着他披荆斩棘……可是再后来…… 沈蔺蓦然睁开了眼,冷笑出声。 什么上天的恩赐,什么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通通都是狗屁,是他年少时候的自欺欺人与一厢情愿罢了! “公主有所不知,裕哥哥本就是武将出身,因为天资出奇屡立战功,爵位一路高升。又在当年的一场动.乱中拼死掩护先帝逃出,平定了多方暴乱,展现了过人的才智与谋略,这才有了如今摄政王的位置。” 知道了戚正阳暂无性命之忧,沈诚嘉一路跟着谢裕到了城郊,虽也面上关切,可还是嗓音泠泠,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可是——” “好了明宜,”萧行云打断了她的话,“皇叔是监国,黎县突遭敌袭,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皇叔亲征黎县,才能更好地安抚民心,也让区区的敌寇小国知道,我北晋,不是吃素的。” 最后一句,萧行云气势磅礴,说得格外铿锵有力。 “再说了,诚嘉公主不是都说了,皇叔是武将出身,你脑子能想到的那些危险,皇叔还能看不穿吗?” “更何况,这次敌袭虽然来得突然,但未必气势汹汹,皇叔不会有事的。” 萧明宜带着哭腔喊道,“你怎么知道没事,你又不是那些坏人,怎么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连谢裕脸上都浮现出几分好奇,微微侧目。 “太子殿下说得没错。”这次说话的,却是跟至城郊后,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陈怡。 “敌军之所以选择了偷袭黎县而非其他城池,就是因为知道黎县不久前遭遇了水患,正是百废待兴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而苍州知府徐大人之所以会不幸殒命,怕也是因为这敌袭来得突然,黎县兵胄又在连日的抗洪救灾中耗费了体力,一时防备不及。” “由此可见,那敌袭恐怕根本就是雷声大雨点小,裕哥哥不会有事的,公主可以放心啦。”这次接话的是沈诚嘉。 “皇婶果然如传闻中的那般,聪颖过人。”萧行云赞叹地说。 陈怡却是微微一福身,嗓音淡淡,不卑不亢地说:“陈怡不过是妄言两句。礼仪未成,陈怡与王爷还算不上是夫妻,担不起殿下这句‘皇婶.’。” 萧明宜见自己插不上话,当场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怎么你们都知道,合着就本公主一个人不知道!” “不对,还有你!”萧明宜突然将指向矛头指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沈蔺,“你怎么也跟着来了,而且你一直都没说话,你也没想到对吧!” 沈蔺:“……” 也? 谢裕坐在马上心思微动,眯了眯眼。 萧明宜见过沈蔺?什么时候? 他却只做未听出萧明宜话中的不妥,很快就调整了表情,一派于己无关的姿态。 “哎呦,皇兄,疼!”萧行云用扇柄不轻不重地敲在了萧明宜的额头。 “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萧明宜嘟起了嘴,“战场上刀剑无眼,本公主才不能放心呢!” “好了。” 谢裕抬眸看了一眼天色,“黎县距京路途遥远,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 “太子殿下,”谢裕正色道,“本王不在京城的这段日子,大小政务就交由太子了。” 萧行云眉眼一舒,将折扇展于胸前,轻轻点头:“皇叔但请放心,侄儿虽然不成器,这些天跟在皇叔身边,却也学了点东西。更何况听太医说,父皇的病马上就要好了,京城不会出现岔子。侄儿回宫后,立刻调拨粮草支援。” 谢裕又说:“诚嘉,你向来心思通透,本王此去,你安心就是,不必多想。” 第35章 谢裕隐藏在这句话中的意思是:本王向来说到做到,告诉你的朋友戚裳,不必担心戚正阳的安全,你二人安心便是。 沈诚嘉自然听出了谢裕话中的深意,她轻轻一笑,露出了两颗颇为可爱的尖尖虎牙。 “诚嘉自然相信裕哥哥的实力。那诚嘉便在京中,等着裕哥哥得胜归来的好消息啦。” 谢裕挑了挑眉,视线一移,又看向了陈怡。 “陈——” “殿下不必多虑,”陈怡一行礼,竟是率先开口说道,“陈怡虽未过门,却也是陛下钦定殿下的妻子。殿下不在的这些日子,陈怡也会尽职尽责,尽我所能地打好府中的事务。” 听完陈怡的一番话,谢裕倒是哑然失笑,“你在陈府多住一段日子也无妨,不必早早的将自己局限在摄政王府中,本王不在意这些。” 陈怡坚持地摇头说:“殿下的好意陈怡心领了。可是殿下有殿下的职责,陈怡有陈怡的职责,这便是陈怡的使命。” 谢裕未在多言,到最后,他的目光则是直接略过了一脸期盼的萧明宜,直接落在了沈蔺的脸上。 沈蔺虽然微抬着下巴,眼睑却是低垂着的。他的眼中仿佛蒙了一层大雾,谢裕透过他漆黑的瞳孔看见了马上的自己,依旧的意气风发、张扬洒脱,可是投映在沈蔺的眸中,却如蒙了一层薄纱,色彩尽失。 谢裕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被沈蔺低垂的视线尽数无视,却又恰好严丝合缝地被萧行云的目光所捕获。 “虎啸营,出发!”谢裕举剑高呼! “出发!——”传令官声呼! “出发!出发!出发!”将士们齐声再呼! 就在这阵阵呼喊声中,虎啸营全体拔营而起,每一步都带着地动山摇的气势,势不可挡地向前迈进! “裕哥哥,那我呢,那我呢!你怎么没有话交代我!”萧明宜的叫喊声很快便湮没在被踏起的飞扬尘土之中。 谢裕纵马而去,马声嘶鸣长啸! 而天边余晖似血,倾洒而下,又如道道金光,将虎啸营将士的身影完全笼罩…… 这一去,前方,是未知,是生死,是抉择,是谁都没法预料的意外。 众志成城之言虽然豪迈,可当余晖散尽,才知道那些已尽的言语是多么空洞苍白,到最后,竟是连自己都不能信服。 “那便祝殿下此行一帆风顺,早日凯旋。” 直到谢裕的背影逐渐在天际消失,沈蔺才抬起眼睛,轻声说道。 第三十六章 你怎么又在讨人嫌? 冷月照梢,树影婆娑。在这死寂的夜中,万物沉默无声,唯听得坚硬的马蹄重重击打在冻土之上,发出干净利索的一声脆响。一队军旅蜿蜒在崇山峻岭之间,神态疲惫却不掩军容整肃。 “殿下,到了!戚县令和少部分逃出来的百姓,就在前面落脚!” 带队的正是白日里冲进王府的亲卫。此人外号刀七,擅使一柄阔刀,故此得名。 清冷的月光之下,刀七转过头来,很是瘆人。 他脸上居然有一道巨大的伤口,从左眼角一路劈到了鼻尖!腐坏的烂肉新翻出来,又因为突发变故,长时间策马赶路得不到休息,被军医匆匆处过后,再次裂开了伤口,正往外渗着血迹。 刀七长得凶狠可怖,说话的语气却难掩激动。他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那刀柄之上缠绕着一块不知是原本的颜色还是被太多的鲜血所染色的黑布。 仔细一看,那柄本该是锃亮的阔刀竟然长了好几个豁口,不均的分布在刀背之上。刀七正是用这把阔刀斩下了敌人的头颅,温热的鲜血喷洒在他的眼角之上,他背着戚正阳边战边退,杀出了一条血路。 前面,是一处已经荒废的猎人小屋。两盏昏暗的油灯通过早已破旧漏风的小窗微微透出,在这漆黑如墨的夜中,就如两盏指引孤魂回乡的明灯,谱写了无声的安魂曲目。 刀七解释道:“属下等掩护戚大人拼死逃出后无处落脚,前往京城求援的路途又太过遥远,只能将戚大人暂留此处,自己来京城求援。” 谢裕环顾了周边的环境,只是沉声说:“此处地形复杂不便扎营,将士们辛苦些,我们到前面休整过夜。” 半个时辰后,虎啸营全体扎营完毕,值夜的军士手持一柄长枪,五人一队,来回巡视倒班。 空旷的土地上生起了篝火,火上架着一口硕大的铁锅。将士们围炉而坐,伸出手心烤火,呼出来的水汽在寒冷的冬日,很快就凝成了白雾。 为了早日抵达黎县,谢裕与军师谋士特意规避了官道,规划了一条很短的路线。先前徐太清、杨志等人驰黎时,暴雨未停,一路上又有被贪官污吏或多或少的耽搁,行进速度并不快。 可如今谢裕的部队不一样,他带着虎啸营昼夜兼程,不过短短半个昼夜,便已行进百里,这速度不可谓是不惊人。照这样下去,最迟后天清晨,虎啸营便可以抵达黎县。 将士们扎营休整,谢裕则是在换了套劲装后挑开了军帐的门帘,自己走进了那处荒废的猎屋。 戚正阳等人早已知道了虎啸营要来的消息,因此还没睡。 这猎屋毕竟被荒废多年,屋中的布置已经不能单单用“简陋”二字来形容,戚正阳勉强打扫出来了一张木桌,上面铺满了刀七刚刚送来的吃食。 第36章 夜色已深,有幸逃出的老弱妇孺早已躺在地上沉沉睡去,身上盖了一张发霉的毯子。而那些未睡着的,只是睁着那双干涩通红的、早已流不出更多眼泪的眼睛看着推门而入的谢裕,闭上眼的每一夜,都会被无穷无尽的梦魇所围绕。 “戚县令。” 谢裕站在戚正阳的背后,怕惊扰到那些早已入睡的百姓,压着声音。 “殿下!” 戚正阳老泪纵横地转过身来,双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扑向谢裕。 谢裕伸手一扶,却是差点摸了个空,这才发现了情况不对。 先前刀七之说戚正阳性命无虞,只是受了重伤,却没想到是这么个重伤。戚正阳的右臂几乎被人连根砍去,只剩下空荡荡的衣袖挂在空中!除此之外,戚正阳的脸部、背后、大腿,也有着许多触目惊心的伤口……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谢裕微微皱着眉头,半晌,他自认为温和宽慰地说:“虎啸营已在外扎营,县令可以放心了。” “下官身为黎县的父母官,非但没有保护到黎县的百姓,反而在此处苟且偷生,不能与黎县共同进退,还害得苍州知府徐大人惨死……下官心中有愧!” 戚正阳字字泣血,半是自嘲地说。 谢裕向来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性子,因此他只是沉默了半瞬,问道:“徐太清是如何死的?” 戚正阳闭上了眼睛,表情痛苦地回忆:“那一日,暴雨已停,我带着城中的青年壮丁下水改善排水系统,突然,天上有数不清的箭矢瞬发而来。很快,黎县的城门便被攻破,那群敌寇长驱直入,一路冲进了县衙大厅……徐大人那时,正在厅中歇息。敌寇们是将他认成了我,才会直接……” 说到此处,戚正阳几斤哽咽,半晌后,他才又声音颤抖地说道:“才会直接残忍地杀害了徐大人……不止如此,徐大人死后,他们还将他的尸体悬挂在了城墙之上……是徐大人的亲卫带着下官拼死逃出,可本来该死的,应该是我才对!” “时人自有命数,自保尚且不易,又如何能去忧心他人?逝者已逝,戚县令.还是不要太自责了。”谢裕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下,颇为冷硬地说。 他的话残忍,却又不无道。在乱世之中,有些人拼尽全力,自保已是不易,又怎能分出多余的气力,去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伤春悲秋呢? 在戚正阳看不见的角度,谢裕的脸色隐在光亮与阴影之间,外头枝影盘根交错,正如他的心思一般,难以看清。 * 这是人心惶惶的一个晚上,不止在黎县,还在京城。 虽然谢裕宽泛了期限,但是陈怡还是执意在昨天就搬进了王府。礼仪未成,陈怡便没有搬进谢裕的房中,而是在王府另寻了一处厢房过夜。 陈怡习惯早起,她推门而出的时候,院中的丫头拿了把笤帚,还在清扫。 看见陈怡出来,丫头连忙扔下了笤帚行礼,“夫人。” “起来吧,”陈怡走出两步,语气认真地纠正道,“昨天我便与你们讲了,我与王爷礼仪未成,不算夫妻,你们喊我……” “哦,我知道了!”丫头机灵一笑,自以为机灵地叫道:“准夫人!” “这,唉……”陈怡叹了口气,还要开口纠正,青缇却是从另一端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小姐小姐,您怎么今天还起这么早。昨天那么多流程,您肯定是累坏了,我还想着今日晚一些来叫您呢!” “睡不着便起来了。”陈怡纵是训人的时候,语气也并不显得严厉,还是温温柔柔的,“青缇,我与你说了多少次了,王府不比家中……” “哎呀我知道了,”青缇吐了吐舌头,有些亲热.地上前挽住了陈怡的手,“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要大喊大叫嘛,青缇这都记得呢,小姐你也太啰嗦了。” “你呀。”陈怡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点在了青缇的眉心,“你若是真知道了,便该好好做,让我少操点心才是。” “好啦好啦,青缇知道了!小姐,被你这么一打岔,我都差点忘了,安和公主来了!” “安和公主?”陈怡略感诧异,她沉思道:“我向来不与人走动,昨日也不过与她一面之缘,她来做什么?” 还未等陈怡沉思完毕,就听见了一声娇俏的女声从远方传来。 “婶婶!明宜来看你了!” “切莫在公主面前乱说话。”陈怡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这才转过身来,“公主。” 萧明宜直接拉住了陈怡的手,有些不高兴地说:“婶婶与明宜这般生分做什么,我是不高兴沈诚嘉那小狐狸精嫁给裕哥哥,才不是反感婶婶呢!” 小狐狸精? 陈怡一时没顾得上纠结萧明宜对她的称呼,语气认真地说,“公主,背后议论他人本非君子所为,况且……” 这外号,陈怡张了张嘴,却始终觉得冒昧不妥,怎么都说不出口。到最后,她只能有些无力地说:“况且,诚嘉郡主温婉贤淑……” “她温婉贤淑?!” 萧明宜简直要炸开了锅,“婶婶,我看你们一个个的就是被她给骗了!她若是温婉贤淑,母猪都能上树了!” “噗嗤”一声,站在一旁的青缇没忍住笑了出来,陈怡当即投去了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青缇指了指嘴巴,示意自己不说话了。 第37章 “公主。” “好了婶婶,明宜今天可是特意逃出来陪你玩的!”萧明宜拉着陈怡向外走去,打了个哈欠,有些含糊不清地说,“你才刚嫁过来裕哥哥就出征了,你一个人在府中肯定寂寞,明宜来陪你玩。” “逃出来?”陈怡又是诧异地问。 “哎呀哎呀,那些都是小细节,不重要,婶婶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公主,这句‘婶婶’……” “哎呀婶婶,你又要说教了。我不管,婶婶婶婶,我就要这么喊!” 陈怡从小接触到的,都是知书达的大家闺秀,何曾想到萧明宜这堂堂一个公主,性子居然……居然跟个泼皮辣子一般,很是招架不住。 她不习惯与人如此贴近,因此将手轻轻扯了出来。萧明宜一回头,正要开闹,却不知道突然看见了什么,整个人冲了出去。 “你怎么又在这讨人嫌,哪都能看到你!”萧明宜大声质问。 第三十七章 恶意 这中气十足又蛮不讲的声音,除了萧明宜以外,还能是谁? 沈蔺转过身来,神情冷清无异,心中却颇有些无奈。 “公主,”看到萧明宜身后的陈怡,他顿了顿,又说,“小姐。” 今日,本该是谢裕陪陈怡回门的日子,故而萧行云才选了这日约沈蔺蜀中小筑一聚。 没想到黎县敌袭一事来的突然,谢裕当日便点兵出征。沈蔺正是怕正午出门人多眼杂,又要被梁顺抓住好生盘问,这才起了一个大早,又琢磨着借此机会准备准备出府后的事宜。 千算万算,没算到梁顺对谢裕真是个实心眼的。自昨日谢裕出征后,梁顺的一颗心便悬了起来,仿佛也跟着谢裕去了。他不仅整日忧思不已,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睡着后,第二天还早早转醒,在府中随意溜达时,正好就看见了意图出府的沈蔺。 萧明宜拉着陈怡出府时,正巧撞破了梁顺阻拦沈蔺的这一幕。 “夫人,您怎么来了?公主殿下也在。”看见来人是萧明宜和陈怡,梁顺当场换了一副嘴脸,完全不见方才的狠恶姿态。 陈怡默默叹了口气,自认为自己已经磨破了嘴皮,不愿意在与他们在称呼上计较来去。 陈怡不问反答:“梁伯,大清早的您挡在门前做什么?” 梁顺尴尬一笑,倒是一时被问住了。 毕竟沈蔺在府中的地位特殊,陈怡才刚住进王府,怕是不知道谢裕与沈蔺之间的那些纠缠。若被他贸然说了出去,坏了他们二人的夫妻感情…… 梁顺掉了两滴冷汗。 “婶婶,这你还看不出来吗?”萧明宜插嘴道,“他明摆着就是拦着这沈……” “喂,”萧明宜努了努嘴,语气很是高傲,“你叫沈什么来着?” 沈蔺一躬身,“小人沈蔺。” “哦,沈蔺。”萧明宜重复了一遍,嘟囔道,“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 “婶婶,这你还看不出来吗!这什么梁伯,分明就是挡在这里,不让沈蔺出去呀!说不定,他拦住的还不止沈蔺,还有我们呢!”萧明宜又转头说。 这次,真的有两颗豆大的汗珠从梁顺头上滴了下来。 “公主这话可是折煞梁顺了!” “梁伯,”陈怡虽不知这沈蔺在府中是何身份,但是想来,寻常权贵府中都养了几个门人散客,更何况是谢裕。 “让他出去吧。”陈怡一锤定音地说。 陈怡音量虽小,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坚定。沈蔺心思一动,第一次抬起眼睛,真真切切地打量着这位谢裕名义上的妻子。 看着很是娇弱,白白净净的,应该身子不是太好。她的气质有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气质,背挺得很直,整个人看上去本该很是板正,可是又任由着萧明宜在她面前大喊大闹,规矩虽多,却不是个刻板的人。 “这,夫人!可是王爷临行前特地嘱咐过,不能……” “好了梁伯。”陈怡微微加重语气,但还是语重心长地说,“先生是来府中谋职的,不是卖身给了王府。若今日.你拦着他这事传了出去,外头有闲言碎语说王爷苛待门客,日后,哪还有能人贤士愿意入王府效力呢?” “可是——”梁顺还欲再言,陈怡还未说话,一旁的萧明宜倒是着急地说,“唉,你这老头子是不是听不懂话呀?我婶婶说放他出去,你却还在这里推三阻四的。莫不是看我婶婶还未真正过门,便在这里故意给她难看?!” “公主——” 萧明宜宽慰地拍了拍陈怡的掌心,骄傲地说:“婶婶别怕,裕哥哥不在,明宜给你撑腰!” 陈怡哑然失笑,但还是为梁顺解释道,“我相信梁伯并无此意,梁伯,你还是让这位先生出去吧。” 说完,陈怡想了想,怕梁顺心中依旧顾虑,又添了一句,“日后王爷若是怪罪下来,陈怡一人承担便是。” 被陈怡、萧明宜二人轮流施压,梁顺心中早已萌生退意,此时又见陈怡干脆利落地给了准话,梁顺纵然对谢裕忠诚一片,此刻又哪有不退的道? 于是,梁顺主动让开了大道,面对沈蔺的脸色虽然还是嘲讽难看,但总归没有再伸手阻拦。 “多谢。”沈蔺真心实意地说。 陈怡温和地点了点头,本已转过头去与旁人说话。沈蔺却突然垂着眼角,嘴角含着笑意,似恶魔低语般呢喃,眼中闪过狡黠的恶意,“若我不只是卖身给了王府呢?” 第38章 “什么?” 萧明宜吵嚷的声音太大,陈怡并没有听个真切,她抬头轻轻问道。 “没什么。” 那抹狭促的眼神在沈蔺眼中一闪而过,转眼之间已是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再难从其中窥得踪迹。 沈蔺又恢复了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柔顺的发丝贴着他的脸庞微微被风吹起,其中有一缕黑发,恰好遮挡在他的双目之前。 白净到近乎病态的皮肤之上,一抹极度刺眼的黑色缠绕住他的眼眶。又在一阵风后掉落,露出那双通透明亮、如盛一泓清泉般的漂亮眼睛。 这本该是一副很美的场景,看在陈怡的眼中,她却莫名感受到了一种不安和隐隐的不适。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快到她还没有从中感受出来,她再看向沈蔺时,便已经完全忘记了刚刚那种不安从何而来。 沈蔺明明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温和的没有任何棱角,就像一件易碎的名贵瓷器。 刚刚那种感觉又到底从何何来? 沈蔺看着陈怡的眼睛,嘴角一弯,一字一句地说,“小姐的这份恩情,沈蔺自会记在心中,没齿难忘。” * 从王府出来,时辰尚早,沈蔺准备先去找一块地皮,为以后出府置办屋舍做准备。 先前出府去典当行换钱的时候他就打探过,集市的东边是富人区,而西边则相反。 沈蔺虽然几乎典当了自己的全部家当,但毕竟资产有限,买不起东面的昂贵房宅,因此他一开始就目标明确,直往西边而去。 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他的方向完全错了。 西边的宅舍固然便宜,可若要购买地皮,却有一个与东边,或者说不只是东边,是全京城都需要满足的条件——拥有京城的户籍,或为外籍人士缴纳京城赋税五年。 沈蔺是蜀中人士,这第一个条件自然不满足。 至于这第二个条件。就算他在谢裕府中年年缴纳赋税,可他满打满算也才住了四年,更何况谢裕虽囚禁于他,还不至于连区区赋税也要从中克扣。 若是沈蔺财大气粗,他大可以从中寻一个买办,自己造一份假户籍出来。可难就难在沈蔺预算有限,每一锭银子都要花在刀刃上才是,这条路自然也被堵死。 如此,在城中置办宅舍这条路彻底不通,沈蔺心思一转,却又是想到了另外一条路。 * 和萧行云约定的时间是午时一刻。沈蔺从集市西边回来后,采买了一些果脯蜜饯想着带回去给青衣尝鲜,提前两刻钟到了蜀中小筑。 这小筑临水而建,规模不大,却胜在风景宜人颇具风情,筑中的装潢摆设尽数按照蜀中布置,显然也是动了心思。 小筑中的客人不算太多,许是建成不久还未在京城站稳脚跟,知名度不高。 沈蔺一入内,立刻有跑堂迎了上来,笑着问,“客官几位?” “两位。” “两位?我们这倒是有一桌两位的预约,敢问客官贵姓?” “免贵姓沈。” 跑堂一笑,“沈公子这边请!萧公子早早就在二楼雅间订了位置。” 沈蔺跟在跑堂的身后进入雅间,这果然是一个极好的位置,俯窗而望,能将溪边的景色一览无遗,除了蜀中的特色外,又可窥见北晋京都的风情。 “公子,萧公子说了,若是您先到了,就让您先点菜呢。” 反正萧行云还没来,沈蔺也不与跑堂客套,点了三个自己爱吃的蜀中小菜,剩下的菜系,则是让跑堂在萧行云来后问过他的意见。 很快,那三盘色泽诱人的小菜就被小二端了上来,上头无一不是洒满了辣椒碎末,看上去便火爆非常。 萧行云正是在这个时候捏着折扇进入了雅间。 “呦,来的这般早,菜都上了。”萧行云笑着说,“本宫可向来诚实守信,说好午时一刻便是午时一刻,绝不迟到。” “太子殿下。” 沈蔺要起身行礼,萧行云却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进屋后便直接走到了他的身边,用扇柄轻轻点住他的肩膀,等沈蔺重新坐下后才坐到了对面。 萧行云扫视了一眼桌面,没评论菜色,反而说:“怎么只点了三个菜,可是这蜀中小筑的菜做的不正宗,不合你胃口?” 沈蔺摇了摇头,“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口味,沈蔺便点了些自己爱吃的,也好留些位置,等会让小二加菜。” 萧行云将折扇放在一边,惊叹道:“先生果然是玲珑心思,如此贴心。” “本宫向来是荤素不忌,就先这三个菜吧,正好尝尝你爱吃的口味。” 第三十八章 算计 小二应声退下。萧行云也不与沈蔺客气,捏起筷子就往自己碗中夹了块鱼肉。 吃进嘴前,他特意细致地拨去了肉上的辣椒碎末,随后毫不顾忌地往嘴里一送。 然后,萧行云就蓦然变了脸色! 只见他辣的面红目赤,满头大汗。萧行云只感觉自己喉咙里像着了火,他下意识的就想张大嘴巴拼命呼气,又顾忌着在沈蔺面前保全着一国太子的姿态,心中一狠,一咬牙就吞下了那块肉。 随后,萧行云这才火急火燎地拿起茶盏猛灌了两口,直将茶壶中的水喝得只剩一半左右,才感觉嘴里那股火辣辣的感觉减淡了不少,又能开口说话了。 能开口说话后的第一件事,萧行云当机立断地喊道:“小二,再来两壶茶!” 第39章 “好嘞客官!” 小二在门外应了一声,很快就笑眯眯地送来了两壶新茶。 “客官,咱们这可是方圆百里最正宗的蜀中酒楼。不说别的,就这菜上的辣子,用的都是最好的!客官您尝着如何?” 萧行云面有菜色,悻悻地说:“这辣子是挺够劲的。” 待小二重新退了出去,沈蔺在碗中倒了半杯凉白开,递到了萧行云的面前。 萧行云自从被刚刚那口鱼肉辣到后就放下了筷子,一派“我无需进食”的高人做派,因此挑着眉毛,笑着问:“先生这是做什么?” “太子殿下可是觉得这蜀中的食物过于辛辣?入嘴前将食物在这水中涮一涮,便不会觉得难以入口了。”沈蔺如此解释道。 这蜀中小筑原是萧行云说想来,沈蔺才却之不恭陪他来的。可看如今的这架势,萧行云明明不是一个能吃辣的人。 那么,为什么萧行云一定要寻个由诓骗他来,这其中就大有讲究了。 沈蔺不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更何况这萧行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心中也早有推断。更准确的说,是在王府后院遇见萧行云的第一眼,他透过萧行云的眼神看向自己的眼神,心中就敞亮了。 平心而论,沈蔺认为自己长相虽然明艳好看,却也不算勾人。像萧行云这般的权贵公子,若是愿意,他可以找出一百个一千个比沈蔺好看,更比沈蔺听话懂事的人。 萧行云之所以会盯着沈蔺不放,无非是因为沈蔺身上有一个那些美人都没有的特性——他是谢裕的人。 不管这是真是假,只要沈蔺一天还待着谢裕的府上,萧行云对他的兴趣便不会停止。 征服欲,特别是征服一个比自己更加位高权重的人的身边人。这种伴随着未知的威胁的刺激感,才是引诱萧行云一步步向他靠近的关键。 而对于这样的萧行云来说,沈蔺纵然可以主动投诚达到自己的目的,可这也意味着萧行云对他的兴趣会急剧的衰减。 沈蔺即使是要走,也得勾着所有人的心弦,风光无限的离开。 思至此处,沈蔺轻轻抬起了眼,浓密的睫毛簌簌扑闪,如蝴蝶振翅,轻轻停在了萧行云的心尖。 萧行云按照沈蔺的说法重新夹了块肉,在水中涮了两下,再送入口。他仍是皱着眉头,不过那紧皱的眉头很快便舒展开来,变成一派明媚的春色。 “先生果真是贴心。” 这是萧行云第二次夸沈蔺贴心。 随后,萧行云竟是又放下了筷子,意有所指地长叹道:“若是本宫身边也有如先生这般贴心的人就好了。” 沈蔺一笑,没有说话。 萧行云重新拿起折扇,突然凑近了桌子,勾了勾唇问:“上次见面仓促,没来及地问先生,这些日子在皇叔府上,是否安好?” 沈蔺点点头,滴水不露地说:“沈蔺在王爷府上一切安好,多谢太子殿下挂念。” “说起来,本宫倒是很好奇。皇叔麾下能人贤士众多,偏偏先生能入皇叔的眼,在府上谋了个门客的闲职。本宫猜想,先生身上定是有些过人之处,却不知先生在皇叔府上,到底做些什么?” 末了,萧行云喝了口茶水,悠悠地说:“先生若是觉得本宫这话问得冒昧,不回答就是。” 不回答? 不回答怎么引你上钩? 沈蔺心中算计的越多,脸上的笑容便越是明媚好看。 “幸得摄政王赏识,平时里不过陪王爷喝喝茶、下下棋,事务清闲,正如王爷所说,是份闲职。” 只不过还需要陪睡罢了。 沈蔺不动声色地想着。 “如此说来,先生是对如今在皇叔府上的生活,十分满意了?” 萧行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本宫与先生甚是投缘,原本还想着聘请先生去东宫谋职。先生这么说……” 萧行云对上了沈蔺的眼睛,故作苦恼地说:“倒是让本宫不好意思开口了。” 沈蔺嘴角含着笑意:“承蒙太子殿下抬爱。” 表面上看起来,萧行云主动招诚,沈蔺若是现在答应,立刻就可以从摄政王府脱身。事实也确实如此,可是然后呢? 对于萧行云来说,一个随时可以背叛谢裕的人,难道去了他的东宫以后,就会对他绝对忠诚吗? 答案当然是不。 白眼狼是永远养不熟的,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可以随时背叛原主的人,下次在更为诱人的利益面前,不会做出同样的背叛选择。 因此萧行云这话看起来是招诚,实际上,却是试探。 他是在试探沈蔺是不是一个见利眼开的人,是否目光短浅日后不能为他所用。 而对沈蔺来说,这同样也是一个机会,向萧行云证明自己绝对不是一个会叛主求荣的人……只不过,这一切都是沈蔺按照萧行云的预想,所表演的一场戏罢了。 沈蔺看向萧行云的目光很是清澈透明,可是他的心底,却已经将萧行云算计了个遍。 对于他来说,想要进入萧行云的东宫,他还需要一场戏。 一场能让萧行云相信,沈蔺在谢裕府中过得并不好,而是心灰意冷急需要人拯救的戏。 而让谁来唱这出戏呢? 沈蔺眯了眯眼,脑海之中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太子殿下,沈蔺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第40章 萧行云眼中带笑,“还有先生不知道的问题?但问无妨。” “安和公主心底,是否有一字?” 沈蔺说着,走到萧行云旁边,食指蘸取茶水,轻轻写下一字。 待到沈蔺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萧行云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方方正正的字不是其他,竟是一个“裕”字。 萧行云眯起了眼,语气陡然加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将茶盏重重置于桌上,桌面一抖,水珠滚动,那“裕”字瞬间变得面目全非,再难看出原本的痕迹。 沈蔺厉声道:“沈蔺斗胆。只是今晨出府时,正好看见了安和公主往府中而来。” “什么,萧明宜又偷跑出宫了?!” 这几天谢裕不在,萧行云暂时监国,被朝中那几个大臣缠得焦头烂额,连今天准时来和沈蔺赴约,都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间,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操心萧明宜。 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胆大包天,上次被他训斥后,还敢偷跑出宫! 萧行云骤然松了语气,“是本宫对这丫头太过纵容,才养得她如何无法无天。带回宫后,本宫一定重重训斥她身边的小厮丫鬟,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察觉到刚刚自己的语气太过凶狠,萧行云柔着语调,又是笑着说:“至于先生所说的事,少女怀春本是常情,只是现在皇叔已然娶亲,明宜就是再喜欢,本宫也会断了她的念想,不会再任由她胡来。” “无妨,太子殿下也只是对公主太过关切。”沈蔺一顿,又说,“只不过这事,沈蔺倒是有与殿下不同的看法。” “哦?”萧行云来了兴趣,挑眉道,“原闻先生高见。” “依沈蔺看来,公主天性活泼,不是一个喜欢管教的性子。太子殿下若是一味拘着公主,说不定公主只会心生不满,更想逃离皇宫,这不但达不到殿下的目的,反而适得其反。” “沈蔺窃以为,治水之道,在疏不在堵。” “那先生的意思是?”萧行云若有所思地问。 “依沈蔺拙见。太子殿下不如遂了公主的意,不但不能拘着她,反而要让公主在皇宫与王府之间来去自如。” 沈蔺抬着眼说:“唯有让公主亲眼看见王爷与王妃琴瑟和鸣如胶似漆的模样,公主才会彻底死心,不再心存幻想。” 萧行云思考了片刻,说道:“你说的不错,这法子确实可行。可是这其中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萧行云问:“先生怎么能确保,皇叔回京后就一定能与皇婶琴瑟和鸣如胶似漆,还恰好被明宜看见呢?” 沈蔺莞尔一笑,“太子殿下原是担忧这个,沈蔺不才,可为殿下分忧。毕竟此事不仅有关公主与北晋皇室颜面,还与王爷息息相关。于情于,沈蔺都是要为王爷出一份力的。” 他确实可以帮忙,沈蔺慢悠悠想着,只不过日后萧明宜看见的到底是什么,他就说不准了。 萧行云笑道:“既然如此,明宜之事,就麻烦先生了。” 第三十九章 然后,你去死吧! 当沈蔺与萧行云还在蜀中小筑慢悠悠地品茗喝茶的时候,当日傍晚,谢裕带着虎啸营日夜兼程,终于抵达了既县。 还没进城,一股强烈的腥臭味便顺着一条连接城中里外的小河缓缓散出。明松不适地捂着鼻子,突然指着河的一端,含糊不清地说:“殿下,您看。” 几具已经被水泡得发胀的尸体顺着水流流向城外,而视线可及的不远处就是河的下游,无数具尸体被水冲击到此处后逐渐堆积,正散发着熏天的恶臭。 “呕——” 明松背过了身子,开始干呕。 直到感觉要将胃酸都吐个干净,明松用袖子抹了抹嘴转过身来,就看见刀七阔步走到了河的下流,毫不犹豫地翻过了一具尸体,用刀鞘的尖端扒开了他的衣服。 “呕——” 明松胃中一阵翻涌,这次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去,强烈的恶心就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扶住了酸软的膝盖,再次开始干呕。 “殿下——” 明松吐得天昏地暗,再抬起头来时,竟是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等到他摇着头用力眨了眨眼,才发现刚刚都在他身边的虎啸营的弟兄此时都离他有三步远,其中以谢裕最为过分,竟然退了三丈!明松刚刚乍一看去,差点都没找到他。 明松:“……” “殿下,是天花引起的瘟疫。” 刀七从小河旁回来,用干净的水洗过手后,冷着脸说。 “瘟疫?” 城墙之上,一具已然风干的尸体顺着北风微微晃动。他看上去已经在那墙上挂了有些日子,脸部明显地呈现出被某种食腐性的鸟兽啄食后的痕迹。 这不是旁人,正是戚正阳所说的来黎县解决水患一事的苍州知府徐太清! “监察司杨志在何处?”谢裕冷声询问。 “回殿下,杨大人沿途彻查贪官污吏,耽搁了不少脚程。敌袭出现时,杨大人还未抵达黎县,故而幸免遇难。此时杨大人正在隔壁县城落脚。” 谢裕未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先行前往城门打探的侦察兵正好折返。 令人奇怪的是,这黎县不仅城门大开,而且街道之上也无士兵把守。大街之上空空荡荡,也不见寻常百姓出户走动,如今的黎县,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 第41章 两个副将面面相觑,“这,殿下,我们要不要进去?” 谢裕一沉思,随后下令道:“虎啸营全体,进城!” 谢裕身先士卒,骑着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左后方,是刘、曹两位副官,右后方跟着的,则是明松与刀七。 沉重的城门被两侧兵士缓缓推开,谢裕脚步一停,明松强忍着不适问:“怎么了殿下。” 谢裕低声吩咐了两个小兵跑上城墙,他回过头说,语气依旧的单薄冷漠。 “你是徐知府的亲卫。徐知府为国捐躯,将他好好安葬吧。” 刀七喉咙一哽,七尺男儿,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被狂风吹得通红。 “刀七谢过殿下!” * 不消多时,黎县尚存的百姓被聚集到了一处大厅之中。 安葬过徐太清后,刀七带着两队兵士全城巡视,在一处垃圾存放处,找到了一个正在垃圾中翻找吃食的少年。 那少年大约十五上下,蓬头垢面,满脸尘土黑迹,很是邋遢。 从他口中刀七得知,敌军进城后,没有对黎县百姓赶尽杀绝,只是大肆掠夺了城中的物资。 黎县遭遇水患,物资本就不足,如今有被蛮人抢去,几乎家家户户都没有吃食,运气好的可以在垃圾堆里碰碰运气,运气不好的……甚至打起了那些尸体和快要饿死的小孩的主意。 许是知道在这座死城中,剩余的百姓支撑不了多少,敌军将百姓赶到了几处拥挤、昏暗的老宅中,便让他们在那里自生自灭、不予睬。 前几天时,城中还有几个兵士走动,偷摸跑出去找食物的百姓都被抓起来了。 这几日,倒是不见那些士兵的踪迹了,想来是将黎县搜刮一空后撤了出去,这少年是饿得没办法了才会出门碰碰运气。 刀七言明自己的身份,与其余的兵士们一同将自己的随身干粮分给了少年,少年睁大了眼睛咬着薄饼,自告奋勇地要带刀七去与剩余的民众汇合。 一路上,那少年许是因为见到了救星,显得十分高兴,叽叽喳喳地介绍着周边的建筑。 末了,少年发出一声与他这个年纪不符的叹息,指着一处破烂的大门道:“就是这里了,其余的人也住在周边。” 他推开了那扇虚虚掩着的大门,扬着手中吃了一半的大饼,“爷爷奶奶,你们看,是谁来啦!” * 黎县本就是北晋边境的一个小县,人口不算太多。又历经了水患、瘟疫、敌袭,一部分幸运的居民跟着戚正阳逃出,一部分不幸的居民被活活饿死,人口更是变得更少。 乌泱泱的群众挤进大厅,却是还不能将这空间完全占满。 谢裕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刀七已经带着兵士,尽可能地将他们省出来的口粮发给了百姓。 那些饥肠辘辘的百姓一看到食物,当场双眼冒出了金光,一个个似恶狼扑食一般,左手抓着烙饼、右手一个白窝,也不顾嘴里能不能塞得下,一个劲儿地就往里面塞。 刀七拍拍最先带路的少年,用着冷峻的语调生硬地关切:“吃饱了吗?” “吃饱啦!” “吃饱了就到那位大哥哥那里去,他有话问你。” 不多时,那少年洗了把脸,露出一张消瘦但是不掩白净的面庞,走到了斜角。 谢裕坐在椅上闭着眼睛,听着手底下的人侦察过后回禀的四周情况,脸上神情淡淡。 若这少年真的没有撒谎,这敌军的行径也未免太让人奇怪,简直是捉摸不透。 他派了刘副将领了一队士兵出城查看,看看敌军有没有在黎县周围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至于更多的……谢裕睁开眼晴,露出一个尽显匪气的笑容,就要从这少年身上打探了。 见谢裕倏地睁开了眼,那少年有些害怕地后撤了几步,想起了刀七分给百姓的那些吃食,少年咽了口口水,倒是又往前走了几步。 谢裕挑了挑眉,不着调地询问:“本王很凶?” “比刚刚的大哥哥凶。”少年实事求是地回答。 刚刚的大哥哥? 脸上有疤面目狰狞的刀七? 谢裕眯起了眼,“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吗?” 少年诚恳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们现在吃的东西,都是我让那位大哥哥分给你的。” 少年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他倏地睁大了双眼,紧紧捂住了嘴巴,大喊一声“糟糕!你不会把拿些吃的都收回去吧!” 谢裕一笑,露出两排阴森森的齿贝,“呵呵,看心情。” 少年:“……” “你刚刚说,那群坏人进城之后并没有伤害你们,只是把城中的吃的拿走,然后又在城中晃悠了几天就出去了?” “嗯呢!”少年用力点了点头。 “那倒是奇怪了。” 依这少年的话来说,敌军本性并不凶残,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残忍的杀害徐太清将他挂于城墙之上,又残忍地断了戚正阳一臂呢? “奇怪?奇怪什么呀!”少年眨着眼睛,满脸不解地问。 “没什么。既然大家派你出来寻找吃食,你一定是那几个孩子中最聪明,最有胆识的,对吧?”谢裕循循善诱。 “当然!”少年骄傲的挺起了胸膛。 “那你可有偷偷观察过,那些坏人身上穿着怎么样的衣服,有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动作?” 第42章 “你要是想起来了,我就把那个大哥哥今天晚饭里的鸡腿分给你。” “鸡腿!”少年眼睛一亮,苦思冥想了一会。 “好像有!那群身上穿的衣服跟你们不一样,具体怎么个不一样呢……嗯,好像是毛绒绒的。对!毛茸茸的。他们进来以后,好像生了把火?然后围着火堆,做了很多个奇奇怪怪的动作。” “什么动作呢?”少年逐步走到谢裕的身边,“如果把你当场火堆的话……他们绕着火堆走了一圈。” 少年绕到了谢裕的背后,“然后,嗯……好像有人手里摇着铃铛?” 少年又是举起了手心。 “再然后呢……然后,你去死吧!” 那少年的语调骤然变得扭曲狰狞,寒光乍现! 他动作敏捷地从腿上的束带抽出了一把匕首,暴呵一声,双手握紧用力一挥,对着谢裕的后脑横劈而来! “殿下!” 一直密切关注着谢裕情况的刀七发现不对,大喊一声“保护殿下”,整个人飞身而去,可他的速度,又怎么比得过那仅离谢裕一步之遥的少年挥刀的速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少年突然感觉自己向下挥去的刀锋势头受到了阻碍。 他惊愕地低下头,谢裕竟是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匕首刀面,以血肉之躯硬生生抗住了他的攻势! 鲜血从谢裕的手心汩汩涌出,又顺着刀面滑下,重重滴在地上,飞溅四处。 谢裕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疯子,这人真是个疯子! 少年下意识地想后退,可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论力气怎能是谢裕的对手?! 谢裕起身转过身来,仍由那刀锋在他手心旋转,剐蹭掉了皮肉。 少年想弃匕而跑,谢裕却是看穿他的意图,用力一回抽! 那少年的身子陡然被他拉近,然后是“嘭”的一声巨响,那少年被谢裕一脚踹出了三米! 匕首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裕居高临下,整个人宛若刚从地狱爬出的恶煞,每一步都充满了压迫。 “抓起来。”他冷冷地说道。 第四十章 你有不平? “萧景明,你坏事做尽。还有你,你们!都是萧景明的走狗!” 双手被刀七紧紧钳制缚在背后,那少年表情凶狠,开始疯狂地挣扎叫喊。 “萧景明!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皇族,都是吃人不骨头的骨头!我就算是今天死了,下地狱我也会诅咒你们!” 萧景明? 谢裕眉头一皱,这小刺客喊得居然是萧景明的名字,不是萧景睿? 文宗帝萧景明,也就是是萧景睿同父异母的哥哥,中年去世,膝下并无子嗣。萧景明过继后,皇位便自然传给了萧景睿,也就是如今当道的戎宗帝。 萧景明尚且在世的时候,谢裕还不是如今权势滔天的摄政王,顶多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在萧景明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才锋芒毕露、得到重用。 小刺客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有你? 他不只对萧景明满怀怨恨,他还曾见过自己? “殿下,这刺客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肯交代,该怎么处?” 往刺客嘴中塞了抹布防止自尽,刀七疾步走到谢裕面前,冷声询问。 安抚好刚刚因为行刺一事受惊的人群,谢裕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上,任凭军医颤着身子,在他手中来回折腾。 冰冷的消毒液体顺着他的掌心流下,多余的液体很快被军医拿着棉球擦拭干净,谢裕神情专注,始终没皱一下眉头。 嘶。 他在思考,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罪过这小刺客? 他这一辈子,杀过的人,手上流过的鲜血数不胜数。那么多命案冤屈,到底哪一桩与这刺客有关? “殿下,处好了。这伤口实在过深,一周之内,殿下切记不可碰水。” “知道了。”谢裕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做处,关他一天,本王明日再审。” 这一句话却是对刀七说得。 谢裕缓缓说道:“不用给他水和食物,饿他一天,小心点人死了就行。” 他看着那只已经被包扎的面目全非的右手,翻过手心,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本王倒是要看看,没水没吃的,他的嘴还能再硬多久。” * 连夜清点了黎县剩余的人数,核对了居民的户籍身份。又派人在黎县之中翻了个底朝天,这入侵的敌军还真是撤得干干净净,半点踪影都不见。 黎县的户籍本簿做得清晰,核对信息的人员熬了一个大夜,眼睑下都留了青黑的眼圈。 百姓的信息不仅可以一一对应,就连那行刺的少年在本簿中都有清晰的信息对应,不似作假。 如果说敌军的心思已经缜密到可以提前为刺客留下户籍信息……这未免有些细思极恐。 况且刺杀一事,本就是不成功便成仁,敌军固然可以这么做,可留下一个假的户籍信息,除了劳神费力之外,还有什么好处,迷惑谢裕? 不,不对,按照谢裕的性格,如果不是这刺客恰好说出了萧景明的名字,杀了就是。就算不杀,他刚愎自用,也不一定去深挖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北蛮。” “殿下?” 日暮沉沉,那刺客被单独置放在一件破旧的屋舍中,刀七随侍谢裕提醒审问,谢裕突然没由来地说道。 第43章 如果这刺客昨日的描述属实,偷袭黎县的,应当就是北蛮的军队。 谢裕转动指上的玉扳。而千里之外,有一个人同样嘴角带笑,吃下貌美女侍递上的剥皮葡萄,注视着北晋的方向。 “摄政王,你可还喜欢本少主送给你的这份大礼吗?” * 昏暗的屋舍中,那刺客被几条粗麻绳捆绑在临时安置的木桩之上。 听到有人推门而入的声响,他有些费劲地睁开眼睛,不过很快,他又再次闭上了眼,头颅低垂,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直到一盆水倏地扑上了他的脸盘,他浑身湿透,又是冬日,水流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滴入他的内衫,传来一阵刺骨的严寒。 “醒醒。” 刀七直接大步上前,捏住了这刺客的下巴,扯下了塞进他嘴中的布条。 “不急。” 谢裕很是宽容地说。他在这屋中勉强找了一块落座之地,“你是如何发现这刺客身上的破绽的?” 几乎是在这刺客抽出匕首的一瞬间,刀七就反应了过来。如果不是他早就发现了这少年身上的不对,刀七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地就作出反应。 “薄饼。”刀七言简意赅地说。 他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不习惯向人解释。可谢裕只是微微侧了侧头,刀七了思绪,强迫自己克服不适,继续说道。 “久饿之人看到食物,往往狼吞虎咽。可这少年接过我递过的薄饼,虽然也兴高采烈,但那薄饼却也只是吃了一半,便再也没有多吃一口,当时刀七便觉得不对。” “然后呢?” 谢裕问这话时,那刺客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大喘着粗气听刀七说话。 “然后……是带路。” 刀七看着少年奄奄一息的模样,继续回忆道。 “我将薄饼递给了他,本是想等他吃完后,才让他为虎啸营带路……” “咳咳,可是我没有等你说出口便自告奋勇地说要主动带路?原来是这里露出了破绽。” 刺客的声音几乎变得轻不可闻,他拼着力气说道,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 若不是这屋中的谢裕与刀七都是习武之人,换做一般人来,他们还真可能没听见如细蚊般的声音。 “不,不止如此,还有很多破绽。”刀七摇了摇头。 “还有很多破绽?哈哈哈……”少年嗓音干涩,突然开始大笑起来。 “谢裕,昨日没能杀你,是我无能,要杀要剐……” “嘘。” 谢裕忽然将手停在鼻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你这小孩,动不动就是生生死死的做什么。” “小孩?!”他突然开始剧烈的挣扎,手腕上被捆出来的红痕被粗糙的绳索磨得更深。 “我已经十八,你叫谁小孩!” “十八?”谢裕挑了挑眉,毫不遮掩的好奇眼神在他的身上来回扫视。 这小孩……不,这刺客个子不高,长得又如此稚嫩,居然已经十八? 谢裕诚恳又气人地说:“没看出来。” “谢裕!!我要杀了你!!” 这句话似乎比说他无能还要刺激,那刺客陡然提高了音调,生气地咆哮道。 “刀七。”谢裕懒洋洋地说。 “是。” 刀七沉默地跨步向前,从背后抽出了一个物什。 少年已经绝望地闭上了眼,可预想之中脖子上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他的唇角突然碰到了什么湿润的物体,刺客下意识地舔舐唇角,这液体……是水?! 他猛地睁开眼睛,刀七抽出的不是刀,而是一个装满水的水囊! 他想杀了谢裕,而谢裕不杀他也就罢了,居然反而给了他水囊?! 不,不对。 他又是猛地摇了摇头,对着刀七呲牙咧嘴地吼道:“拿走,我不喝!” 就是拜谢裕所赐,他才整整一天未进一滴水、一粒米。 如今谢裕又在这里假惺惺的装好人,他还差点被骗了?这一发现无疑让他更加愤怒。 “不喝?”刀七皱了皱眉,他还真没想到刺客会拒绝。 盯着刺客看了半天,刀七一言不发,最后还真的将水囊拿走了。 刺客:“……” “你回来!” 刀七脚步一顿,继续往回走。 “谢裕!!”他目光充.血,手腕上的红痕被麻绳勒得更紧。 “在呢。”谢裕抬眸,懒洋洋地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杀便杀,这么折磨我做什么!”少年崩溃地说。 “本王想干什么?”谢裕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问题,“本王到底想干什么,你昨日便该知道了!” 他倏地拔高语调。 “你到底是何人?” “为什么要刺杀本王?” “怎么拥有的黎县的户籍,和北蛮中人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最后要喊萧景明的名字?” “本王更想知道的是,”谢裕明明是嘴角带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无端变得有些冷峻,显得他整个人更是淡薄。 “你有不平?是哪一年的冤假错案。” 随着谢裕的话音落下,那少年瞳孔骤缩,几乎变成了一个小点!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炽热的夏日午后,他在屋外黏蝉,屋内是一阵阵的欢声笑语。 好像有几个颇有名气的文人墨客来了家中,老爷今天很高兴,拿了一副新写的字让众人评点。 第44章 夫人与他的娘亲一同在后厨做着酸梅汤招待客人,夫人对他一贯很好,忙碌前还摸了摸他的头。 “阿昱这么乖,今天一定要多喝一碗。” 还有少爷,他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手中拿了本蜀中新出的风靡话本。看得乏了,便将话本盖在脸上,小睡一会。 那话本还是前几日他与人斗蛐蛐赢了才拿到的,他记得很清楚。 这本是多么其乐融融的一幅盛夏画卷。可是突然,一队官兵闯入了府邸,所有的美好瞬间化为了齑粉。 “……居心不轨,意图霍乱朝纲,抓起来!” 尖叫声、哭喊声伴随着熊熊烈火此起彼伏地响起。 他看到有一人窄腰长腿跨入门槛,在那一片吵闹中轻轻皱起了眉头,正是谢裕! 第四十一章 回忆 承化十四年,伏月初七,蜀中,靖逆将军府。 “将军,您看是谁来啦!” 孙平急匆匆地跑进府邸,乐呵喊着。 沈阔一身白袍推开了门,恰好看见府外有三人齐步迈过了门槛,拱手齐声道:“沈将军。” 沈阔眼睛一亮,他一提衣摆,顾不上关书房的门就疾步跑了出去。 “李兄、杨兄,还有曾兄,你们怎么来了!快快请进!” “将军盛情难却,我等三人今日正好有场诗会,诗会结束,便一同来拜访将军了!” “哎呦我这!这几日休沐在家,今日连胡子都没刮,三位仁兄便来了,真是让大家看笑话!” 沈阔摸着自己下巴上新长出的一截青色胡渣,话虽如此,他的动作却豪迈的很,脸上也没有半分羞赧神情。 “将军哪里的话!将军护国戍边本就辛苦,休沐的时候还不忘钻研诗词,实在让我等佩服。我等是诚心敬仰将军,今日才会亲自登门,哪会在意这些细节!” 沈阔今年三十又七,在朝中任靖逆将军一职,府邸修在蜀中,奉命镇守南方八郡。平日里无甚爱好,除了研读兵法之外,就爱吟诗赋词、舞文弄墨,常常爱请一些有名的文人墨客上门讨教,虽文词造诣平平,蜀中人送戏称“文人将军”。 沈阔“哈哈”一笑,“如此甚好!三位仁兄来的正好,本将刚刚在书房新写了一幅字,正愁无人赏鉴指点,三位便来了!” 三人跟着沈阔往书房中走去,其中有一人笑着说,“将军这是哪里的话,就算我等三人不来,又哪里会无人品鉴。旁的不说,将军夫人可是我们蜀中出了名的才女!” 提到夫人的名字,沈阔一个年近不惑、在战场上取敌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大老爷们,竟然摸着后脑勺,傻呵呵地笑了出来,露出几分年轻小伙的憨态可爱。 “唉,槐娘,她嫌我的水平不够,不愿与我白费口舌。” 沈阔的话中虽显责备,眼中的笑意却是幸福甜蜜,怎么都遮不住。 自从沈阔第一次来蜀中时见到了夏家的独女,他的半颗心便丢了出去。为了成功追到夏槐,沈阔历经周折调到蜀中,又从对诗词歌赋一无所知到初窥门径,在坚持不懈地追了半年之后,终于感化了夏槐的心,成功抱得美人归。 沈括与他的妻子情比金坚生活甜蜜,这是整个蜀中都知道的事情。 三人听到这话,脸上纷纷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什么靖逆大将军,分明是一个宠妻狂魔。好一个沈阔,一时不备,竟又是在炫耀自己的夫妻生活了! “将军,三位先生。” 说曹操曹操到,夏槐跟着绿梧出门采买,正巧回府,就看见了沈阔领着三人往书房去。 “槐娘!”沈阔猛地转过身来,走到夏槐的面前,拉起了她的双手。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出门买了什么,累不累,要不要进屋休息一会儿?” “这么多问题,将军是想让妾身先回答哪一个呢?”夏槐微笑着反问道。 “当然是累不累,这个最重要。”沈阔所当然地说。 “不累。今日天气炎热,我和阿梧本来是想出门采买,走到一半发现好多小贩都没出摊,沿途买了几个西瓜,就回来了。” 夏槐一边说着,一边想抽出被沈阔紧紧握在手心的双手。她用力一抽,不但没抽.动,反而被沈阔攥得更紧。 “将军,外人还在呢。赶快松手,让他们看见像什么样子,半点将军的威严都不剩了。” “这有什么的!我与夫人感情恩爱,他们想看就让他们看去,本将不怕丢脸!”沈阔反而挺起胸膛,颇为骄傲地说。 夏槐:“……” “沈阔,赶紧松手。你不嫌丢人,我还要名声呢。”她突然压低了声调,换了一副语调说道。 被自家夫人措不及防地凶了一脸,沈阔没恼,反而又是没脸没皮地捏了捏夏槐的手心,直把夏槐捏得嗔看了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手。 “三位先生今日上门辛苦,便先随将军去书房消暑。夏槐买了西瓜,等会再去厨房做几碗酸梅汁送来。” “夫人辛苦。”三人连连说道。 好不容易将一步三回头的沈阔送进了书房,夏槐让绿梧将西瓜拿进厨房,先切了给沈阔送去,自己则走到了院中。 院中蝉鸣一片,有两位少年,一坐一躺,互不打扰,场面很是岁月静好。 “夫人!”那位黏蝉的少年眼尖,率先看到了夏槐的到来,嘴巴甜甜地喊道。 第45章 听到他的声音,那位本是懒洋洋躺在椅上的少年才蓦然直起了身子,将盖在脸上的话本一掀,露出一张小巧干净,却已初显明艳的脸庞,“阿娘。” 没有会躺在椅上的亲生儿子,夏槐率先来到了那位黏蝉的少年的身旁,摸了摸他的脑袋。 “阿昱这是在干嘛呢?” “在,黏蝉!”孙昱眼睛亮亮地说道。 孙昱就是府中的管家孙平与绿梧的儿子,从小就在沈府长大,只比夏槐自己的儿子小了两岁。 “黏蝉干什么呢?”夏槐继续问道。 孙昱苦思冥想了半天,最后皱着一张脸,委屈地说,“阿昱不知道。蝉很吵。” 十四岁的少年,夏槐蹲下后,已经比她高过了小半个头。 她温柔地抬起手,揉了揉孙昱的脑袋:“我们阿昱最乖了,等会做了酸梅汤,今天一定要多喝一碗。” “好!”孙昱同样咧嘴笑着,露出两颗尖尖虎牙,颇为可爱。 关心完孙昱,夏槐才又是起身,走到了自己亲生儿子的身边。 少年已经习惯了夏槐关心完孙昱再来与自己搭话,他心中明宜夏槐只是怕孙昱在府中过得不开心而不说,并不是因为不关心自己。恰恰就是因为他是夏槐的亲生儿子,夏槐才会最后来关心他。 因此他心中并不难过,只是趁夏槐与孙昱聊天的时候,又拿起了话本挡着太阳光,津津有味地看着。 夏槐直接抽走了他的话本。 少年也不恼怒,只是坐直了身子,用着清脆好听的少年音笑着问道:“阿娘这是干什么。” “阿蔺,阿娘与你说了多少次,不能在太阳底下看书,对眼睛不好。” 夏槐摇摇头,又是无奈又是宠溺地说道。 她翻了翻手中的话本,“更何况看得还是这种闲书。就算真的要看,你也该进屋看去才是。夫子布置——” “夫子布置的功课我都做完了,昨日教授的内容我也温习完了!” 不待夏槐说完,少年早已猜到了她的话语,抢答般地回答道。 “好了阿娘,”他直接将话本抽了出来,“我会小心着眼睛的。” “你看!” 他故意在夏槐面前眨了眨眼睛。 “我的这双眼睛是不是长得很好看,一点血丝都没有。阿爹说我浑身上下,就这双眼睛最像阿娘了!” 一阵微风吹来,吹散了蜀中的三分躁意。少年零星的几缕碎发贴在额前,有些偏长,正好垂到了眼睛的位置。 少年的瞳孔极浅,此刻一动不动,表情又很是专注。在他的眼眸中,夏槐是那么的温柔,带着笑意,轻轻伸出了一根食指点上了他的眉心。 “少跟着你阿爹嬉皮笑脸的,净学这些没羞没臊的东西。” “才不是嬉皮笑脸呢!阿爹说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浅很浅,若是喜欢一个人,就要大胆地说出来,不然以后没机会了怎么办,可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哎呀好了阿娘。”少年笑嘻嘻地催促道,“不是要做酸梅汤嘛?我都渴了。这话本可是阿昱新给我新给我赢来的,我得赶紧看完才是。再说了,我之所以在这院中看书,也多多少少是为了陪阿昱嘛!” 少年一贯伶牙俐齿,夏槐争执他不过,又念及着沈阔与三位先生的情况,没再多言,转身走了。 盛夏的午后,伴随着蝉鸣微风与书房中隐隐约约传来的交流声,还有后厨中若有若无的笑声,少年逐渐困倦,心中却很是安定。 他将躺椅搬到了孙昱黏蝉的树下,正好遮蔽了阳光。眼睛一闭,又将话本盖在了脸上,少年沉沉地睡了过去。 孙昱刚用竹竿黏下了第一只鸣蝉,兴高采烈地要拿给少爷看,却发现少年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他跑出了后院,夏槐和绿梧刚好端着做完的酸梅汤从厨房出来。 既然少爷睡着了,先给夫人和阿娘看也是一样的。 孙昱开心地想到。 “夫人,阿娘——” “靖逆将军沈阔涉嫌科举舞弊一案,居心不轨,意图祸乱朝纲。传圣上旨意,扣回京城审问,抓起来!” 一队持刀带剑的军队突然冲进了府邸,将他们层层包围。 “什么?!” “涉嫌科举舞弊,意图祸乱朝纲,这怎么可能?” “嘭”的一声,是什么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巨响。 那碗还没送进书房的酸梅汁在地上溅了个四分五裂。书房的门被人大力推开,沈阔冲了出来,衣摆沾上汁水,像极了血的颜色。 “走水啦!!走水啦!!” “什么?!”沈阔惊愕地转过身去,已是火光滔天。 第四十二章 白头 “大人,沈氏一族忠心为国,天地可鉴!谈何祸乱朝纲,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沈阔疾言厉色地说道。 “有没有祸乱朝纲,不是沈将军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若这其中真有隐情,沈将军随我回了京州,陛下自然会还你一片清白!” “将军!” 滚滚浓烟从后厨不断涌出,乌泱泱的黑云挤满了天际,如同正在酝酿着一场覆世的暴雨。 厨娘、帮厨捂着口鼻从后厨连滚带爬地逃出,满院的蝉鸣被此起彼伏的哭声尖叫所取代。 突然,头顶上方传来一阵木头断裂的声音! 第46章 夏槐抬起头来,瞳孔骤缩,双脚却如生根,将她紧紧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一根被烧焦的木梁带着火苗,从她的头顶直直落了下来! “夫人!” “嘭”的一声,夏槐被人用力地推了出去。她踉跄了几步,勉强站稳了脚跟,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 是绿梧! “阿梧!”夏槐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滚烫的木梁直接压上了绿梧的双腿,她身体匍匐在地,神情狰狞痛苦。 跳跃的火苗已经逐渐转移到了她的裙摆之间,夏槐惊呼一声,整个人冲了过去,跪在了绿梧的身边。 “阿梧,阿梧!你睁眼看看我,你不会有事的,我会救你的!” 尝试着推下木梁而无果,夏槐的眼睛被浓烟吹的通红,她有些慌乱地托住了绿梧的脸,随后将手伸向了她的腿间,准备破釜沉舟地撕下那块已经着火的布料。 可夏槐本就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又因为紧张,她双手停在空中不住地颤抖,撕了半天,那块布料还是紧紧贴在绿梧的身上,纹丝不动。 反而是那几簇跳跃的火舌,灼烧了绿梧的皮肤,逐渐逼近了夏槐的手心。 “夫人,快去救少爷,还有阿昱!” 绿梧的眼中也蓄满了泪水,她费力地抬起手,抹去夏槐眼角欲落的泪珠。 “阿梧没事,等我们从这里出去了……还要和夫人一起上街采买呢。” 她露出了一个凄惨的笑,随后又是用力一推,“快走!” “阿梧——!” 又是撕心裂肺地一阵喊叫,夏槐被绿梧再次推了出去,她几乎一步三回头地遥望绿梧。 而木梁之下,绿梧也同样抬起头来,用嘴型无声地比着——“快去。” 终于,夏槐抹去了脸上的眼泪,眼神坚毅跑了出去。 * “娘,阿娘!” 浓稠的黑烟之中,孙昱无措地站在中间。 灰尘、浓烟顺着他的口鼻源源不断地灌了进去,孙昱被呛出眼泪,却还是不死心地张着嘴,一直呼喊着绿梧的名字。 手上刚黏的夏蝉早已不知丢在了哪里,阿娘刚刚明明就在那里,他还听见了阿娘的声音,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阿爹,阿爹!” 四周同样是空空荡荡。 “放了火现在没人注意我们,快走快走!” “等等,我还有些值钱的东西没拿,我得回去找一趟!” “命都要没了,你还拿什么东西,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没有银子,就是出去了我俩也得没命!难道你想让我过苦日子吗?!” “银子可以再赚,若是被官爷抓回了京州才是真的没命了——诶!你怎么还真敢跑进去,里头可在着火,你疯了吗!” 声音渐远。 孙昱耳中轰鸣一片,刚刚是谁在说话?! “阿昱!咳咳……” “夫人!是夫人吗!” 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孙昱好像突然找到了主心骨,他大声地喊道。 “阿昱,你不要动,就站在原地,我来找你!” * “大人,将军府怎么会突然起火?” 一人压低着声音凑近说道,“火势渐大,若是我们再不去救火……怕是整个将军府都要被烧没了。到时候该如何向陛下交差?” 为首的男人嗤笑一声,目光如利箭一般冷冷扫来,他漫不经心地说道:“陛下只说将将军扣押到京州,有说是要死的还是活的吗?” 那人心头一颤,识趣地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只剩下为首的男子与沈阔隔空对视。 “沈将军,我敬将军满门忠烈,这才好心提醒一句,将军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乖乖随我回京才是。” 沈阔手上青筋暴起,他赤手空拳,佩剑被放在了房中。沈府中人的每一句痛苦呻.吟都如一计猛击,重重击向他的心头。 隔着滚滚浓烟,他根本看不清对面的脸。可是沈阔知道,对方并非善茬,只要他一动,对方就一定会跟着出手。 太阳穴疯狂跳动,沈阔说:“沈某并非有意违背皇命,只是人命关天,待沈阔将府中人悉数救出,自会心甘情愿地跟着大人回京州接受调查!” “我说了不能动,便是不能动。” 似乎有寒光乍现! 手起刀落之间,两条温热的血珠连接成线,喷洒在了刚刚问话之人的脖颈。 他下意识的抬手摸了上去,却听见了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还是热的。 “噼里啪啦。” 是玉珠扯散开来,洒落在地的声音! 他左脚一移,却是踩到了什么圆滚滚的物体,粘稠的汁水迸射开来,粘在他的鞋底。 他低下了头,却是有些仓皇地后退了一步。 地上不知何时躺倒了两具尸体,一男一女,手上收拾的金银细软洒了满地。 尸体的脸上还维持着身前最后一个表情。 女子贪婪,男子焦急,似乎是因为着女子执意要回去拿这些无用的黄白之物起了争执,就在即将借着黑烟逃出府邸的时候,被人一剑所杀。 “若是将军执意要动,”为首的男子长剑归鞘,“这便是将军的下场。” “沈某平生最讨厌受人威胁,大人非要如此吗?” “皇命难违。”那男子抬起头来,冷冷说道,“得罪!” 第47章 刀光剑影之间,沈阔与那为首的男子已是连过数招! 滚滚浓烟之中,谁都不能完全看清对面的招式路数。沈阔赤手空拳,便只能依靠着听声辨位和战场上多年形成的直觉不落下风。 二人一时打的难舍难分。 这为首的男子并不是有心要与沈阔分个高低,他目标明确,只是为了拖住沈阔的动作,招式虽然阴狠毒辣,却也并未使出全力。 反观沈阔,他虽尚能不落下风,可惦念这家人妻子朋友的安危,早已是心急如焚,攻势越发急促凌厉! 终于,在他有心卖了一个破晓之后,那男子上当,沈阔终于抓到机会,转身向内院跑去。 在沈阔看不见的背后,那男子眼中突然闪过了一丝狠厉,杀意喷发,长剑出鞘! 他单手执剑,脚尖轻点地面,飞身而去。 在空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那男子将剑往前用力一送,目标明确,正是沈阔的后心窝! …… “噗呲。” 是利剑刺进血肉的声音。 在那黑烟之中,突然爆发了一阵绝望地喊叫。 “槐娘——!!” 那本该刺向沈阔的利剑被不知从哪冲出来的夏槐用身躯挡住,直接刺穿了她的心房! 利剑突然被人拔出,夏槐的身体突然失去控制,向下倒去,又被接近发疯的沈阔用力接住。 “将……将军。” 一抹刺眼的鲜红从夏槐的唇角流下。 “我在,我在!” 沈阔慌忙地抬起手,抹去了夏槐嘴角的血渍。他弯下了身体,用自己的脸庞紧紧贴住了夏槐的脸颊。 夏槐的声音很轻,只有这样才能听得见她说话。 “酸梅汤……洒,洒出来了……” “没事,槐娘,下次我们重新再做,不管你做多少,我都全喝光,好不好?” 夏槐躺在沈阔的怀中,眼睛一睁一闭,她张了张嘴,吐出来的却是气音,沈阔没有听清。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夏槐的体热正在他的怀中一点点流失,可他别无他法,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紧夏槐,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 可这一切都是徒劳。 夏槐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很美,却如同即将凋零的昙花,极尽凄惨。 汩汩的鲜血从她的口中喷涌而出,夏槐却丝毫不觉。 “我说……好……” “夏槐!!!” 却是无人再度回应。 …… 温柔地将夏槐放平后,沈阔直起摇摇欲坠的身子,步伐有些不稳。 “你杀了夏槐。” 不过短短一瞬,沈阔却几乎苍老十岁。他的眼尾是一片刺眼的通红,数不完的血丝分布在他的眼球之间。 伤心欲绝以后,万籁俱灭,内心居然是自己都无法诉说的平静,或者说,是哀莫大于心死。 真的有人能在瞬间白头。 他蓦然抬起了眼睛,“我要你偿命!” * “咳咳,少爷……少爷!” 与夏槐见面后,夏槐将孙昱带了出去,让他去和少爷一起躲到个安全的地方,自己却是头也不回地冲回了黑烟。 “咳咳。” 火势还未蔓延到此处,可是浓烟依旧遍布。 来时短短的一条路,重新去时,孙昱却走得很艰难。 终于,他看见了一片白袍在空中飘荡,那是少爷的衣裳! 在躺椅上熟睡时吸取了太多的浓烟,沈蔺根本没有机会醒来,就直接昏睡了过去! 第四十三章 她却想跟您当姐妹 硝烟散去,孙昱再次抬起头来,还是在那一栋昏暗的屋舍中。 “哪一年的冤假错案?” 孙昱好像听到了什么见不得的笑话,突然开始疯狂地大笑。他的眼角几乎涌出了眼泪,神情本该是张狂不羁的,看在眼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悲恸。 “谢裕。” “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承化十四年六月,靖逆将军府惨案,不就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承化十四年,靖逆将军府? 那段刻意被遗忘在历史长河中的尘封记忆被人血淋淋地打开,孙昱不惜再次舔舐自己从未愈合的伤口,也要谴责谢裕这一副道貌岸然,令他作呕的正人做派。 “六月初七,一队官兵闯入了靖逆将军府,要奉萧景明的命令,将将军捉拿归案。” “后来,不知是从哪起了一场大火。全府上下一百多口人,几乎无一幸免。带头的正是你,你会以为我忘了?!” 谢裕眉心一跳,“你是沈家的人。” “不。” 孙昱缓缓抬起了头,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喝水,他干裂的嘴唇已经积起了死皮,每一次的张嘴说话,都无法无视那干硬的质感。 “按照你们的话说,我是沈家的余孽!” 这句话带着太多的决绝、不甘与悔恨从孙昱的口中说出。那股强烈的怨念倾泻而出,听得刀七都心头一震。 谢裕当然记得这件事。 当年.,有人举报靖逆将军沈阔涉嫌科举舞弊一案,买官卖官,意图结党营私祸乱朝纲。萧景明震怒,却念在沈阔镇守南方八郡、颇具民心,不敢大肆搜查,只派了暗卫秘密查证。 可查出来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坐实了沈阔扰乱科举一事属实,萧景明这才下旨,派兵将沈阔扣押京州,再行处置。 第48章 而那时,谢裕在萧景明的跟前虽然已经崭露锋芒,却还远远未到只手遮天的地步。那一日,他确实记得自己被派往了靖逆将军府,还在早已变成了废墟的焦土中,救下了一个人。 当年,不是没有人怀疑过,沈阔一案来的太过蹊跷,进展的又太过迅猛。从有人上报到萧睿明被下旨缉拿,几乎只过了短短半月。就像是有人同时约好了,要让沈阔去死。 可那毕竟都是陈年旧案,更何况萧景明已死,这一切早就无从查证。 当年谢裕赶到蜀中的时候,将军府内已经是尸横遍野。他只来得及偷换了一人的身份,带走了一人,其余的尸首就已经被尽数抛在了乱葬岗中,那又是谁救走了孙昱? 越往深处思索,这其中怪异的感觉便更是强烈。 换个角度来想,萧景睿当时之所以会那么强烈地想要沈阔死,或许并不是因为沈阔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他只是单纯的想要一个结果,想让沈阔死,所以沈阔就得死。 试问一个连跟夫人恩爱都嫌时间不够的“文人将军”,又怎会将手那么长地伸进京州,却扰乱一场他都没有亲身参与过的科举呢? * “殿下,这沈昱竟然来自当年的靖逆将军府中。” 等到孙昱再次精力不济地昏死过去,谢裕与刀七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屋子。 “沈昱?” 谢裕停下脚步。 “是。” 刀七摊开手心,一块小巧的木牌躺在其中。这木牌做得不算精致,经历了十几年来的风吹雨打,早已发霉,木牌上的字也看不太清,只能根据刻痕,勉强地判断是一个“昱”字。 “这是在沈昱在水患安置点的住宅周边搜到的。” 木牌历经了岁月,边角的四个尖锐也已变得圆润。它的主人显然对它极其爱惜,才会时常拿在手中把玩。 刺杀前,这刺客许是怕事情败露,不愿揭穿自己的身份,才能将木牌随意扔在了周边。 “他不姓沈。” 谢裕语气虽轻,说出来的话却无半点迟疑。 “殿下?” “靖逆将军一脉向来子嗣稀薄,到了沈阔父亲这一辈,更是三代单传。沈将军有个儿子,不叫‘昱’。倒是听说将军身边有个管家姓孙,算算年龄,他的儿子应该跟沈阔的儿子差不多大。” “这刺客,”谢裕懒洋洋说着,“应该叫孙昱才对。” 刀七默默咽下了嘴里要说的话。 殿下为何会对靖逆将军的往事这么了解,就跟如数家珍一般。知道沈将军儿子的信息倒不奇怪,可是连将军府的管家信什么儿子几岁都知道……若说谢裕没有提前调查,刀七都不信。 难道谢裕真是个天才?几年前的匆匆一瞥能记这么好几年? 刀七郁闷了。 “派人给他送些食物和水,别叫他死了。” 谢裕突然没由来的想到。 如果他真是靖逆将军府的故人,他或许是现在这世上,唯一对沈蔺有牵挂的人。 “是,殿下,那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黎县的水患与灾民安抚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等京州送来的粮草一到,我们就去会会北蛮。” 十几年前,沈阔能一人一军打的北蛮元气大伤,被迫向北晋俯首称臣缴纳岁贡。十几年后,谢裕可以与虎啸营全体自然也更是可以。 谢裕嘴角噙着一抹坏笑。 等到北蛮收拾完毕,该承受这无妄之灾的,就是狄丘了。 荧伽,来日方长,你我且走且看,谁才是这一场胜者为王。 * 萧行云果然说到做到,办事效率很高。 他回宫后,立刻就解了萧明宜的禁令。虽然还是对萧明宜的出宫时间与回府时辰有着具体的规定,却已不再向先前那般,有着太多强硬的约束。 陈怡最近很是烦恼,自从萧行书放松了命令以后,萧明宜更是解放了天性,一日三次点卯一般地往她屋中跑。 有时候,到了深夜,萧明宜还赖在她的院中不肯离去。陈怡向来早睡,又不好意思出口赶人,直把青缇气得够呛,背地里嘟囔了好几回。 一开始,萧明宜是打着学习的名头来找陈怡的,美其名曰“婶婶是京城第一才女,跟着她可以学课本中没有的知识”,陈怡自然也欢迎。 可过了没多久陈怡就发现,萧明宜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往往是学了没多久,萧明宜的话题就自然的从书籍转移到了谢裕的身上。有两次话题转变之快、之巧妙,就连陈怡都该拍手叫绝。 “她这哪里是来跟着您学习的,分明是来跟您抢男人的。” “青缇,不可胡说。” 她没想到,青缇一语成谶。 让陈怡真正烦心的是在一次午后。 这一日,萧明宜照例来找陈怡,知道萧明宜连着会来好几天,陈怡早早备好了功课。可萧明宜才学了没一会儿,就吵着闹着要去玩儿。 她这几日已经摸清了她这位未来婶婶的性子。吃软不吃硬,若是陈怡不同意,哀嚎两声憋出两滴眼泪,陈怡准保投降。 果然,陈怡拧着眉头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最终无奈一笑,收起了桌上未看完的书籍。 “婶婶,”萧明宜拉着陈怡往外走,“你是不是也觉得明宜挺好的。有明宜在,就算是裕哥哥不在,婶婶在府里都不会孤单呢!” 第49章 自从萧明宜经常来嚯嚯陈怡后,青缇就无师自通了梁顺的绝技——翻白眼。 青衣听完萧明宜的话,白眼翻得简直要上天,又被陈怡一个不赞成的温和眼神所制止。 陈怡沉思了一会,说:“安和公主性情活泼可爱,的确是给王府增添了不少热闹。” “婶婶,那你说。若是明宜以后也住进了王府,府中岂不是天天这么热闹,婶婶再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萧明宜眼睛睁得大大,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不假思索地说。 青缇:“?!” 陈怡:“……?” “陈怡愚笨,公主这是何意?”陈怡在风中有些凌乱。 “哎呀婶婶!” 萧明宜上前,已经是亲热.地挽住了陈怡的手臂。 话到这里,萧明宜自己倒是不好意思起来,露出了几分小女儿家的娇羞姿态。 “就是……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白天与婶婶一同做好姐妹,晚上,晚上与婶婶一同——哎呀,羞死人了!” 萧明宜跺着脚,倒是自己先害羞地跑走了。 陈怡:“……” * “我呸!这萧明宜是哪门子的公主,还安和?依青缇看来,她既不安分,也不温和。” 晚上,只有陈怡和青缇两个人的屋内,青缇把门一关,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若是以往,陈怡定是会出口训斥青缇谨言慎行,可今日她也准时是被吓了一跳,搜肠刮肚了半天,也只硬邦邦憋出一句。 “青缇,谨言慎行。” “还谨言慎行呢主子!您是好脾气,那安和公主都恨不得在您头上拉屎拉尿了!” 陈怡:“……” “青缇,不可如此粗鲁。” “主子,”青缇气愤地说,“您看看今天她的那个样子,您是把她当侄女,她却想跟您做姐妹啊!” “不过您也别担心,这婚事可是陛下亲自赐的。她就算想进门,只要陈家一直不松口,她一时半会儿的也进不来。” “再说了,府中不是还有一个人嘛。” 青缇想了半天,“就是长得颇为俊秀那个。那日您让他出府,他说会定会记着这份恩情,依青缇来看,如今就到了他报恩的时候了!” 第四十四章 发兵的由 没过多少日,粮草到达,朝中传来消息,谢裕领虎啸营全体,发兵北蛮,虽未直捣黄龙,但却将北蛮分布在边境的驻扎军队一连打退了七十里,退守到了一处边陲小镇。 谢裕这一举动狂妄,且发兵突然,还未等朝中的旨意下达,谢裕就抢先调兵遣将,不仅一下子打破了北晋与北蛮这么多年粉饰出来太平局面,更是一下子引起了朝中诸位主和派老臣的不满。 “陛下!摄政王如此狂妄,今日敢违抗圣旨发兵北蛮,明日,还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啊!” 一老臣字字啼血,在朝堂之上,声嘶力竭地说。 “违抗圣旨?梁大人可是不知道那圣旨上写了什么,这是将好大的一顶帽子扣在了摄政王的身上!” 谢裕在黎县随军师制定谋略准备发兵的这几天,萧景睿的风寒已经痊愈,因此今日朝堂之上,掌权的是他,萧行云则是站在了第二个台阶处为谢裕说话。 “就算圣旨上写的是发兵,摄政王不等传令官抵达黎县便擅自发兵,如此无规无矩,显然是居功自傲,有了不臣之心!” 另一位老臣出列,梗着脖子与萧行云对峙。 “自先帝在时,我朝便与北蛮缔结了和平条约,互不侵犯。摄政王此举,与公然毁约何异?我北晋泱泱大国,从此颜面何存,岂不是叫天下人诟病!” 第三位老臣面红耳赤,声若洪钟地说道。 “毁约?” 萧行云独自一人站在高处,面对着百官群臣,颇有些舌战群儒的意味。 他甩袖厉声叱道:“诸位大人可是搞错了!是北蛮率先趁黎县水患时入侵我国疆土,戕害我北晋子民。若说毁约,怎么都是该北蛮让天下人蒙羞,如何轮得到我北晋!” 在众人的印象中,太子萧行云一向是嘴角带笑的,性情温和,脾气也是极好,很少会参与朝中争辩,还如此态度强硬、掷地有声。 不待众人回答,萧行云脸上笑意全无,一改往日不着调的模样,冷冷的眼神从众人身上扫过。 “今日,摄政王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发兵北蛮,就惹得众位大臣如此不满。明日,那北蛮的铁骑若是踏破了我北晋皇城,诸位大臣是不是还要如今日这般唯唯诺诺,拱手将江山让人呢!” 萧行云这话简直可以称得上大逆不道,此言一出,底下一片哗然,满座皆惊! “太子,臣等绝无此意,只是那敌袭来自北蛮毕竟是刺客的一面之词,若是——” 是第一个说话的梁大人。 “够了!梁大人,”萧行云语气微讽,不近人情地说,“这话你还是留着到摄政王面前说去吧。” 那老臣当场被呛了回来,脸色几番变幻,又青又白,最后只是闭上了嘴,一副吃了哑巴亏的样子,不说话了。 萧行云心里明白,说到底,这些老臣今日会在朝堂之前骤然发难,不过就是看准了谢裕不在,无人能在朝堂之上给他们脸色看,这才如此肆无忌惮。 这些老臣,仗着自己经历多朝又年事颇高颇具名声,在朝堂之上可谓是出尽风光。平日里谢裕在时还好,如今谢裕不在,若是他再不站出来,北晋才是真的要被这些人一块一块地送出去。 第50章 “咳咳……太子!” 萧景睿的身子虽然已经痊愈,可到底落下了病根,说话的时候还会咳嗽。 不过短短十几日未曾上朝,萧行云气势凌人,说话有有据,敢在朝堂之上公然驳斥三位老臣,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完全脱胎换骨——这让萧景睿产生了一丝陌生,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看清过这个儿子。 可是帝王之术在于制衡,在朝堂之上气势太盛,不是一件好事。 “父皇,儿臣一时口不择言,还请父皇责罚!” “退下。” 又是两声剧烈的咳嗽,萧景睿摆摆手说。 “报——!” 从殿外跑进了一名侍卫。 大监陈贵挥动拂尘,上前一步,扯着嗓音喊道:“何事要报?!” “有一封公文!” 是北蛮。 自那日谢裕突然出兵后,北蛮君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来不及调兵防备,就一口气被谢裕吃下了三十里的战线! 君主震怒,派兵要伐,偏偏谢裕又十分狡诈,窥得了北蛮的动向后就领兵后撤,等到北蛮以为边境无忧了,又是卷土重来,抢占边城。 反反复复好几次后,不仅边境百姓怨声载道,就连北蛮君主也好几天没有合眼睡过好觉,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谢裕便不是小打小闹,会真的挥兵直攻京都。 重压之下,北蛮君主短短几日消瘦十斤,自觉不能再这样下去,半夜丑时从床上爬起,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的公文,第二日就派使臣快马加鞭送往北晋。 谢裕也是狂妄,明明猜到了他信中是如何写的,却也偏偏不予拦截,就让那公文畅通无阻地送到了太极殿上。 “陛下,这……老奴不敢念。” 陈贵打开公文,霎时变了颜色,有些踌躇地说道。 “拿来,朕亲自看。” 那公文又被递到了萧景睿的手上。 萧景睿一目十行地匆匆掠过,还未等看到末尾,他便怒火攻心,直直将公文丢了出去! “咳咳……咳咳!” 这一次的咳嗽来的格外猛烈。 “陛下,小心龙体!” 陈贵忧虑地说,欲上前帮萧景睿顺气,又被他的布满血丝的眼神狠狠吓退。 那公文直接被丢到了萧行云的脚边,他伸手一捞,公文拿在手中,逐字逐句地看着。 这北蛮国主的字迹潦草不堪,后面附着一张小笺,是将北蛮语言翻译成了北晋官方。 这公文翻译显然有些水分,北蛮君主前面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控诉北晋不仁不义,到了翻译的手里,却只剩下了几十字,被美化修饰以后,还是十分的刺耳难听。 萧行云不懂北蛮方言,萧景睿年轻的时候却是特地钻研过,因此萧行云不懂,萧景睿却是将那人骂人的粗鄙之语都刻进了心头,更加气愤。 末了,那北蛮君主绝口不提派军偷袭黎县一时,反而堂而皇之地问:北蛮年年向北晋交纳岁贡,北晋以何由出兵,又有何脸面撕毁条约? 萧行云平稳地叙述道,甚至将前头北蛮君主骂人的话也一字不差的念了出来。 合上公文,他将公文举在耳边,“摄政王陈兵在境这北蛮君主还能如此狂妄,若是摄政王没有发兵,结果会如何,诸位大臣可想而知。” 有臣子羞赧地低下了头,却也有更多的臣子窃窃私语。 “先帝在时,这北蛮可是被靖逆将军打得服服帖帖,连句话都不敢说。如今将军不在了,无人再治北蛮,唉!真是让人唏嘘。” 旁边一人狂扯他袖子,“你不要命了,连这话都敢说!那人可是祸乱朝纲走抗旨不遵,最后以谋逆之罪论处的。小心你头上的这顶乌纱帽吧!”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他直接挥开了旁边人的手,“靖逆将军一案本就事发蹊跷,当年在朝中,有多少臣子觉得不对,却因为陛下一意孤行而不敢进言。我当年尚未入仕,不然,就是舍弃了我的这顶乌纱帽和项上人头,我也是要为将军说话的!” 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气,那臣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看现在的这几位将军,除了威猛大将军沈唤之以外,哪个是能打的!我恨自己生而手不能提,不能去边境保家卫国,只能谋一个小小文职,在这朝中……唉!” “父皇,北蛮为我朝岁贡之国,言语之间还敢如此嚣张,想来是早就对我北晋不满。”萧行云说,“公文之中,北蛮君主绝口不提黎县一事,反而言之凿凿,倒打我北晋率先出兵,依儿臣看来,唯有此时出兵,才能打击北蛮气焰,一振我朝雄风。” “不知,诸位大人怎么看?” 萧行云又是变了一副模样,微笑询问。 “太子殿下英明!” “那依太子来看,摄政王发兵北蛮,又该寻个什么由?” 萧景睿喘顺了一口气,半抬着眼问。 “皇叔的来信上说,不同于黎县的水患.,北蛮一块重要的粮食产地,近月却是出现了干旱。” “若因为干旱,一个国家便可肆无忌惮地发兵,掠夺另一个国家,这天下岂不乱套?” “然,这由虽然不齿,却也不失为正当。” 萧明宜云里雾里地说了一大堆,不只底下的朝臣没听懂,连萧景睿也只是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不知道萧行云到底想做什么。 “儿臣的意思是,既然北蛮在公文中已经撕破脸皮,父皇又何必寻个正当由发兵,给他体面?” 第51章 萧行云的眼睛上下转了一圈,像极了狐狸眼睛,又是勾人,又喜欢玩弄人心。 “前几日皇叔的信中,可还交代了他一时不备,不慎被那小刺客划伤了手。” “那刺客虽然不一定来自北蛮,可正如我们没有铁证证明敌袭是北蛮做的,北蛮又如何能证明那刺客不来自北蛮呢?” “皇叔可是摄政王,摄政王被北蛮的刺客伤了,往小了说是意外,若是往大了说……” 萧行云一顿,又是语气带笑:“他领兵攻打一个划伤了他手心的小国,这不就是发兵的由吗?” 第四十五章 没见过这么不讲的人 自萧明宜那天下午语出惊人之后,陈怡果然如青缇所说,开始避着萧明宜。 陈怡不会说谎,找由的这重担自然就落到了青缇的肩上。一开始是染了风寒,再后来是出府祈福,最后,竟连早膳吃的油腻今日心情不好不能见客这样的借口,都被青缇找出来了。 萧明宜自然知道那天的几句话太过心急,是将陈怡吓着了。她不愿整天待在宫中,听那些夫子“之乎者也”,还是一日三次的往摄政王府里跑,也不在乎旁人的非议。 就算陈怡今日不见她,她也是要在府里磨足了时光,等到不得不回宫的时候才离去。 后来,青缇若有若无的一提,府中还养着一个闲人,萧明宜才恍惚想起谢裕的府上还养着那比女人还明艳勾人些的沈蔺…… “沈蔺,本公主劝你别不识好歹,也别跟我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本公主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关心你一二,你应该感恩戴德才是。”萧明宜从桌上拿了块糕点,抬着下巴,骄傲自满地说。 青衣:“……?” 沈蔺:“……” 那他该,“多谢公主抬爱了?” “好说好说。”萧明宜嘴里塞得满当,“你刚刚是在看什么什么话本呢?” 不待沈蔺回答,萧明宜直接伸出了手隔着桌子,硬生生将话本挑了起来。 “咚隆”一声。 茶盏在桌上晃晃悠悠地旋转两圈,一个侧斜倒在了桌上,茶水溢出桌面,将话本上的墨字染的面目全非。 青衣:“……” 沈蔺:“……” 他那刚到手才看了一半的话本! “咳咳。” 萧明宜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抬头望了望天,一双眼睛咕噜噜地转,显得十分无辜。 “呀,好烫!” 溢出的滚烫茶水顺着桌角滴在萧明宜的衣裙之上,她惊呼一声,腾得站了起来,又把椅子撞得东倒西歪。 “什么破椅子!” 萧明宜不满地说道,一脚踹了出去,却是踢在了桌子上。 “咚——” 那桌子纹丝不动,萧明宜倒是捂着自己的脚踝神情痛苦地跳了起来。 沈蔺:“……” 青衣:“噗嗤。”他背过身子,憋笑地难受。 萧明宜才来了不过半个上午,沈蔺这屋中就变成了一片狼藉。 若是再让萧明宜在这里呆下去…… 沈蔺简直难以想象。 自那日陈怡替他说话之后,他进出府邸短暂地不再受到梁顺的控制。但沈蔺心中知道,梁顺不过是迫于无奈,若是谢裕回来了,这事恐怕会变得更加麻烦。 况且,他听说萧景睿的身子已经痊愈,开始亲自上朝。萧行云既然已经解放了出来,他不信萧明宜在府中折腾的这几天,萧行云不会对她的行踪如此冷漠。 打定心思,沈蔺迈步向屋外走去。 萧明宜顾不上脚疼就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生怕沈蔺也丢下她走了,她又要在府中无所事事地过一整天。 裕哥哥府里那个管家的老头子也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心气不顺,最近总感觉他对自己阳奉阴违的,烦人得很! “沈蔺,你站住!你给本公主说清楚,这是要上哪去!” 沈蔺果然停住了步伐。 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泠泠好听,语速不急不缓,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 “屋中烦闷,沈蔺出门走走,公主要一起吗?” “嘁。”萧明宜嘴上不饶人,“谁要跟你一起。” “那好吧。” 沈蔺故作可惜地说道,又是迈开了步子。 萧明宜:“?!” “你给本公主站住!” 萧明宜半扶着膝盖,龇牙咧嘴地跟了上去。 “啪嗒”一声,她又是碰掉了屋架上的花瓶。 在那一刻,沈蔺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来,他那除了谢裕极少因为外物波动的心弦,突然没由来地颤动了起来。 沈蔺心底霎时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 错愕地回过头来,正好看见了屋架上的并蒂莲缂丝花瓶摇摇欲坠,正要坠落架子的模样。 “别!” 沈蔺与青衣同时喊出了声。 再顾不上什么仪态端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冲向了花瓶,伸长了手臂,终于在花瓶即将坠地的那一刻托住了它。 “还好还好。” 青衣惊魂未定地说道,沈蔺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还不等他这口气彻底咽下,萧明宜却是凑了过来,疑惑地问:“什么别?什么还好?” 然后,她两手插.入了两人的身体缝隙之间,用力向外一拨! 青衣和沈蔺秉持着对方会拿稳花瓶的心思同时松开了手。 第52章 “哐当——!” 那并蒂莲缂丝花瓶重重落在了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青衣:“啊啊啊……!!!!!” 沈蔺:“………………” 萧明宜:“这是什么东西?” 纵是沈蔺的职业素养良好,他脸上的表情也略微有些僵硬,脸上的笑容传递着心塞与无奈。 要不是他还需要依靠萧明宜向萧行云传信逃离王府,他简直想任性一回,把这劳什子的安和公主扔了出去! “公主……”沈蔺咬牙切齿,又尽可能语气温和地说道,“这是你家裕哥哥亲自赏赐的花瓶。” “裕哥哥!” 萧明宜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慌乱,不过很快,她又撇了撇嘴,摆出了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裕哥哥送的怎么了!裕哥哥最疼我了!难道我堂堂安和公主打碎了他一个花瓶,他还会责怪我吗!” “再说了,”萧明宜不直气也壮,“花瓶在你们手里,是被你们打碎的,关本公主什么事,你们少冤枉到本公主身上!” 沈蔺:“…………” 谢裕那混账厮的是不会责怪你,可是还不知道又会想出什么新花样来折腾他。 青衣:“…………” 简直了,从来没有见过比自家王爷还要蛮横不讲的人。 * 到最后,萧明宜还是跟在沈蔺和青衣的屁股后面,一同出了门。 这还是青衣第一次与沈蔺一同出府,之前沈蔺出府或多或少都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带着青衣不方便。不像这次,将萧明宜带出王府别再嚯嚯谢裕存在他那的物件,已经逐渐变成了沈蔺的第一目的。 天气聊聊回暖,摄政王府本来建在京城一个极好的地段,此时人来人往的,更显得热闹。 青衣突然馋了沈蔺上次与萧行云吃饭时给他带的糕点,嚷嚷着说要去买。 萧明宜正厌恶地避开了一个小孩的手臂,拍了拍袖子,“什么刁民,也敢来靠近本公主,真不该不带护卫出来。” 她一抬头,沈蔺与青衣已经神情自然地往人流量更大的集市走了出去,心中更是烦闷,只能又低声抱怨了几句,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到了集市,沈蔺带着青衣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家摊位。 他随口询问:“公主可有什么想吃的小零嘴?” 萧明宜看着桌上摆出的那些吃食,表情满掩嫌弃。她用食指和拇指夹起了一块糕点,全方位打量了一圈后重重丢了回去。 萧明宜抽出帕子擦拭指腹,“这些东西也能被成为零嘴?一看就不干不净,也就你们这些没见识的人才会吃。” 萧明宜说完这话,突然感觉有一道不善的目光锁定了自己。 她不适地甩了甩帕子,抬起头来,发现居然是小摊摊主的眼神。 “干什么?你这刁民看什么看!知道本公主是谁吗!再看小心我叫人把你的眼珠子扣下来!” “公主?”那摊主把切刀一扔,撸起袖子露出了精壮突起的肌肉。 “买不起别碰!你若是公主我还是天王老子呢!赶紧滚滚滚!” 萧明宜:“……?” 这人是疯了吗?! 居然敢这么对她说话?! 她可是萧景睿最受宠爱的幺女!! “嘿,我说你这刁民!” 摊主重新拿起了切刀,面露凶光,“还不滚?!” 萧明宜:“…………” 好女不与男斗,她忍! 萧明宜目光游离地走到了旁边。 青衣见萧明宜吃瘪,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心中大快。 “您呀别跟这女娃娃计较!被家里宠坏了,是个没教养的,犯不着跟她生气!——这个,还有那个,都给我多来点!” 摊主手起刀落,“好嘞。” 在青衣和摊主聊天的功夫,沈蔺也没有闲着,而是一直在观察着四周。 集市最是人多眼杂,萧行云到底会不会如他所料的一般出现,沈蔺心中也只有五成把握。 突然,萧明宜却是又跑了回来,伸出手指点着一个方向大声嚷嚷,“沈诚嘉?!她怎么也在这里,肯定是偷偷跑出宫的。” “诚嘉郡主?”沈蔺顺着萧明宜指出的方向看去,人来人往的,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同。 他问:“公主是不是看错了,郡主怎么会来此处。” “哎,你是在质疑本公主的眼神吗!” 萧明宜双手叉着腰,“别人我认不出来,沈诚嘉这小狐狸精别说只是戴了顶惟帽,就是她化成了灰本公主也能认得!” “公子,”青衣买完零嘴,在沈蔺的耳边小声道,“女人真是太可怕了。这莫非就是应了那句,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 沈蔺:“……” “只不过,”萧明宜又是疑惑地说,“那小狐狸精的身边还有一人,看着身形应该是个女人。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来是谁。” 第四十六章 她还只是个孩子 不一会,在萧明宜的执意带头下,三人跟了上去。 在一阵恰到好处的微风的轻拂下,三人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萧明宜平时看起来是个不靠谱的,在找沈诚嘉茬这事上还真是一找一个准,那带着帷帽神情淡然的女子,果真是本该在宫内的沈诚嘉! 至于沈诚嘉旁边的女子……虽然没有看清脸,她看起来与沈诚嘉差不多高,却没有沈诚嘉的一派镇定,因为紧张,她不自觉地频频抬头环视四周,目光有些游离,又是很快地低下了头,开始拨弄自己的指甲。 第53章 “嘘。” 见萧明宜神情激动,好像下一刻就要冲上去将质问沈诚嘉,沈蔺轻声提醒了一句,“旁边有人盯梢。” “谁?” 萧明宜显然也是第一次做这种跟踪的事情,她的眼眸中跳跃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整个人紧张又兴奋。 “那里。” 拐角处,一名女子同样也密切注视着沈诚嘉的方向,是沈诚嘉的侍女穗禾。 “嘁,区区一个婢女罢了,难道本公主还能怕她?!——等等!” 萧明宜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整治沈诚嘉的办法,“嘿嘿”一笑,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沈诚嘉出宫也就罢了,不仅戴了帷帽还要派侍女盯梢,你们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什么?”青衣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萧明宜给了他一个“你果然是愚笨不堪”的表情,“这还看不出来?说明沈诚嘉心里有鬼啊,不然她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 “说不定,沈诚嘉旁边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女子,就是一个恰好矮个子的的娘娘腔罢了!——本公主知道了!” 萧明宜又是一惊一乍地瞪大了眼睛,“沈诚嘉之所以偷偷跑出宫,就是跟这个男的约会!好一对奸夫淫妇,今日落在了本公主的手上,看我不上去拆穿他们!” “公主!” 沈蔺伸手欲拦,速度太慢,萧明宜已经是撸.起了袖子,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 “公子,我们现在干嘛?”青衣嘴里还咬着两块枣糕,搞不清状况地问。 沈蔺:“……” 他看了看一脸懵逼的青衣,又看了看志得意满的萧明宜,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浮上他的心头。 萧明宜的步子很急,转瞬之间,她已经是冲到了沈诚嘉的面前,蛮不讲地伸出了一只手,挡在了二人即将进入了门前。 这周边的屋舍都是百姓开的小客栈,沈诚嘉带着别人来这里,无疑更加验证了萧明宜心里的猜测。 “沈诚嘉,你不在宫里巴结皇祖母,来这里做什么!”萧明宜嘲讽地目光毫不犹豫地掠过沈诚嘉,看向了她背后的神秘人,“光天化日之下,还跟一个男人来这里,本公主都简直替你害臊。怎么,你们是要偷情……唔,唔!” 萧明宜话还没说完,突然从背后伸出了一只大手,毫不客气地钳制住了萧明宜的后脖,用力将她往外一拉。 “谁?!是哪个刁民,我非要打断你的手不可!” 萧明宜扑腾了两下,勉强逃出生天后,她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正好对上了萧行云一双阴郁的眼神。 “皇……皇兄,你怎么在这里。”萧明宜缩了缩脖子,语气不自觉地弱了下去。 “我怎么在这里?怎么,我不说,安和公主是准备打断本宫的手吗?”萧行云语气讥讽,毫不犹豫地反驳道。 萧明宜:“……” “哎呦皇兄,你这说得都是哪里话!呸呸呸,我就是……嗯,童言无忌罢了!” “对呀,太子殿下也不要对公主太苛责了,公主才十七岁,还是个孩子罢了。” 背后,萧明宜摘下帷帽,嘴角带笑,温柔又贴心地补刀道。 萧明宜:“……” “沈诚嘉!本公主与你的事还没结束呢,你少在这里跟着皇兄一起数落我!” “萧明宜,”萧行云微微加重口气,语气不善地说,“闭嘴,退下。” 因为萧明宜的几声大吼大叫,几人的周围已经聚集了大量过来凑热闹的人群。眼见着萧明宜还要吸引更多的百姓过来围观她丢脸,萧行云只觉得面上无光,终于忍无可忍地训斥道。 等到萧明宜一脸不快地闭上了嘴,退后了几步,萧行云的目光才有空与沈蔺相接。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谁都没有开口,暴露他们相识的细节。 在人群散开,穗禾察觉不对跑过来的那一瞬间,萧行云不露痕迹地移开了视线,在穗禾上前对沈诚嘉关心询问地同时,他嗓音淡淡地开口道:“诚嘉郡主。” “太子殿下。”沈诚嘉轻轻颔首,同样回之以礼。 与此同时,一直躲在沈诚嘉背后的神秘人终于摘下了自己的帷帽,露出了一张萧行云有点熟悉却更是陌生的脸庞。 谁都没有想到,这人居然是常年在宫中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美人戚裳。 “太子殿下。”戚裳半张巴掌大的小脸被吹落的头发遮住,更加显得娇小动人。 其中属萧明宜最为震惊,她不可思议道:“你居然不是个男的?” 一听萧明宜说话,萧行云的太阳穴就开始突突狂跳。 他惦念着这是在大街之上,不可随意对萧明宜翻脸闹了笑话,因此咬牙切齿地问:“你见过哪个男子出门会带女子用的帷帽?!” 萧明宜:“……那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嘛!就算沈诚嘉不是来跟野男人偷情的,她带着后妃逃出宫来,也没有她俩好果子吃!” 萧明宜虽然无脑,这话却说的不错。 萧行云皱起了眉头,沈诚嘉堂堂一个郡主带着后妃私逃……此事可大可小。 他今日难得清闲,本来是来寻沈蔺顺便盯梢萧明宜一二的,却是没想到还能遇到这档子事。 沈诚嘉自然也明白自己亏,她斟酌之下,却还是让戚裳先进了客栈。 戚裳神情有些犹豫,不放心地回眸看着沈诚嘉。 第54章 沈诚嘉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沈诚嘉明明比她还小两岁,可是每每看到沈诚嘉这样笑,戚裳的心里都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定。 就好像沈诚嘉就是那个冥冥之中,注定会来拯救她的人。 “穗禾, 你陪着美人进去。这里有我就好,美人不必担心。”后面半句话却是对戚裳说得。 戚裳面露感激,没有再多言,转身走了进去。 “太子殿下。” 不管在什么时候,沈诚嘉永远是那么一副不急不躁的模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沈诚嘉其实和谢裕很像。两人都从内到外散发着一股自信,只是相对比谢裕那明显倾向于自傲的自信,沈诚嘉的表现则更为含蓄,不会让人觉得半点不适。 如果说在谢裕有一种不自觉让别人跳脚抓马的魔力,那么对于沈诚嘉来说,她有一种很神奇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可否借一步说话?” “郡主请。” 等到沈诚嘉率先走了出去,萧行云不但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反而走向了沈蔺三人。 萧明宜还以为萧行云是要跟自己说话,自己凑了上前。 “你凑上来干什么?” 萧行云这话没有讽刺的意味,他只是真的疑惑,故此发问一句。 萧明宜:“……没,没什么,我看风景。” 她绞着帕子,又是讪讪地走开了。 萧行云任由她去,再往前走了几步,脚步一停,却是站在了沈蔺的面前。 “太子殿下?”沈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眨了眨眼。 “先生怎么会来此处?”萧行云问道。 “倒也没什么,只是府中烦闷便出来走走。” “府中烦闷?”萧行云一阵见血地问,“听闻明宜今晨来院中闹你了?可是惹了什么麻烦事。” “公主殿下性情活泼——” “那看来是惹了许多麻烦事。”萧行云学会抢答,又是冷冷地转过头,看向萧明宜的眼神警告意味颇浓。 萧明宜:“……?” 皇兄为什么突然这么看她,定是沈蔺那厮背后乱嚼舌根! 沈蔺:“……?” 他可什么都没说,这可是萧行云自己猜出来的。 “待会再与先生叙旧。” 落下这一句,萧行云仗着个高腿长大步跟上了沈诚嘉。 两人寻了一个幽闭僻静的角落。 沈诚嘉率先转过了身子,主动说:“殿下可还记得黎县水患一事?” “本宫自然记得,郡主提这说什么。” “诚嘉有罪。” 沈诚嘉说着,竟是要盈盈跪了下去。 萧行云伸手勉力一扶,“本宫既答应与郡主单聊,便不会拿此事做文章,郡主但说无妨。” 沈诚嘉捋顺思绪,快速地说道:“诚嘉进宫不久,幸而与戚美人相伴。戚美人听闻自己的父亲,也就是黎县县令在敌袭之中受伤一事,整日忧伤不已。诚嘉看在心头,十分不忍,便妄动了心思,安排他二人父女相见。” “可戚县令因为水患治不当一事获罪,父皇仁厚,念其掌管黎县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在敌袭之中失去一臂,只是在抵京后革去了他的官职。戚美人又身份低微,无法寻得恩典出宫,诚嘉郡主故才出此下计?” 沈诚嘉颔首,“殿下英明。” 第四十七章 初春 “郡主相助好友之心本宫固然可以解,但这种有违宫规的事,郡主还是少做为妙。” 沈诚嘉微微一顿,不敢置信道:“殿下?” 萧行云背过身去,声音在风中有些飘渺,却又带着一言九鼎的意味。 “今日之事,本宫就当毫不知情……只不过,诚嘉郡主看起来,倒是对这戚美人颇为上心。” 在那一瞬间,沈诚嘉的眼眸微微失神,她有些呆滞地怔在原地。 随后,是一遍遍的反问自己。 她对戚裳特别上心?她有么? 可是那些如山一般的事实铁证始终就摆在她的眼前。 黎县水患一事,戚裳来求,她本可以拒绝,却又在最后一刻软了心肠。 戚氏父女相见一事,她本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她还是应承了下来,又为这事周旋安排了一周。 到目前为止,沈诚嘉的这前半辈子可以说是始终风光无限的。 她不像谢裕一般,在位高权重之前经历了一段艰苦的岁月。 她出身便是郡主,父母恩爱有加,对她也十分疼爱。 就算是在她十岁那一年她的母亲静安宫中不幸身亡,来自宫中太后的疼爱也从未缺失,她的父亲更是照顾她的情绪,一直没有续弦。 她被谢裕接来京州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那些说她心悦谢裕的风言风语便从未停止。 她始终听在耳中,却从未在乎。 因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自己知道,她从未对旁人动过一时、哪怕片刻的心思就可以了,所谓的柔弱无力甚至可爱,都只是她的保护色罢了。 她想让世人看到一个这样的沈诚嘉,想让世人听到这三个字,就能想到一个女子始终是微微笑着,活泼可爱的模样。 于是她便做到了,事情就是这么易如反掌。 她刚进京的时候,在京城的根基不稳,需要一个依靠。而谢裕树大招风,又与她有些交情,她不介意让所有人都认为她心悦谢裕,只为了在京城的日子太平,过得安生。 第55章 后来,她进了宫,太后无疑是一个比谢裕更为稳定的庇护。 更何况她知道,因为当年的那件事,太后的心中一直对她全家有愧。于是,又是那么顺成章的,她得到了太后的喜爱。 戚裳便是在那以后,突然出现的。 沈诚嘉始终明白,自己不像萧明宜那般愚蠢,却也不是一个纯粹的人。 萧明宜虽然做事鲁莽不计后果,可起码她敢爱敢恨。她想嫁给谢裕的感情纯粹,对沈诚嘉恨之入骨的感情更是纯粹。 可是平心而论,沈诚嘉并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不管在什么时候,她永远,都是以自已的利益为先,在那之后,如果力所能及,才会做出一副善良宽厚的好人模样。 可是在戚裳的身上,这一切似乎都乱了套…… 从她第一次在角落里,看到了那个微低着头与周围有些格格不入的身影的开始,她几乎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 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沈诚嘉想了很多,她的思维很快,却又是那么的杂乱,回过神来,却也只不过刚过了短短一瞬。 “太子殿下说笑了,诚嘉只是……对戚美人出于一种朋友的关心罢了。” 萧行云没有多说什么。 半晌,他语意不详地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落下这一句话,萧行云没有再会愣在原地的沈诚嘉,他大步离去,按着原路返回去寻沈蔺。 又是过了片刻,他才又在那个拐角看见了调整完心情,举止并无异常的沈诚嘉。 沈诚嘉的步伐停在了戚裳刚刚走进去的客栈之前。 “客官?” 见沈诚嘉只是在店外久久驻足,望向里面的神情却又含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小二招呼性地问了一句。 而沈诚嘉只是摇了摇头,一笑,“随意看看,没什么事。” * “皇兄!”萧明宜跑了上前,招手喊道。 “太子殿下。”这一声略显冷淡的,则是沈蔺的嗓音。 萧行云的笑容如沐春风,如果不是他径直无视了挡在他身前的萧明宜,他看上去还是好脾气,一派亲民的模样。 “先生。” “什么嘛!皇兄,明明是我先跟你打招呼的,你怎么先那个男狐狸精!” “男狐狸精?”萧行云眯起了眼,打量了沈蔺半刻,回过神来,“你是说沈蔺?” “对呀!” 萧明宜不满道,“不然还能是谁,他那个长相寒酸的小跟班吗?你一来这里就跟他打招呼,难道他不是男狐狸精嘛!” 无辜躺枪的青衣:“……?” 这该不会是在说我吧。 萧行云衣袖掩在嘴边,正色地咳了两声。 “明宜,不可无礼。” 心中却在想:嗯……沈蔺这容貌,是挺像个男狐狸精的。 沈蔺并不知道,在短短一瞬间内,他的身份已经从人类,跨越到了另一个物种。 他的睫毛又黑又密,从萧行云的这个角度微微俯视,正好可以看见他的睫毛簌簌颤动,下面又是一双水灵、很会勾人的眼睛——哪怕沈蔺可能并没有那个意思,可是在萧行云的眼中,沈蔺却又无时无刻地不再传递这个信息。 于是,萧行云看见沈蔺的睫毛如蝴蝶一般轻轻扇动,在他的心尖,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睫毛精问:“太子殿下今日来这里做什么?” 鬼迷心窍一般,又或者,这就是萧行云下意识想要知道的答案。 “想见先生,便来了。” “殿下……” 沈蔺的眉心微微一跳,他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不可思议,只是消失的速度太快,在萧行云没有看清楚之前,他几乎怀疑自己晃了眼! “殿下可是在拿沈蔺寻趣?” 沈蔺的嗓音还是一贯的清冷好听,细细听去,他虽语气平静,这句话中却含着一丝微微的颤动。 出于不敢置信。 处于不自信。 萧行云不介意陪着沈蔺做一场戏。 “你若是觉得本宫在拿你寻趣,这边是假的。你若是觉得本宫没有——” 萧行云语气一顿,又是嘴角含笑,“这便是真的。” “皇兄!!” 萧明宜紧紧捂住了嘴,不敢置信地问:“你这是在说什么呢!” 她知道萧行云一向欣赏美人,可是今天这话……已经不仅仅是欣赏,是调情了吧?! 搞了半天,今天她还真的看到了一副调情戏码,只是主人公不是沈诚嘉,反而是她的皇兄?? 萧明宜在风中再次有些凌乱。 若是是寻常的美人也是罢了,可是这美人是沈蔺,是谢裕府上的门客啊! 就算她的皇兄真的搞定了沈蔺,他难道还要上门去向摄政王讨人不成。 而另一边,沈蔺偷偷红了脸颊。 他本就生得白净,一点红.晕在他的脸上便更是明显,白里透红的像刚成熟的桃子,煞是好看,纵是青衣已经司空见惯,却还是在心底啧啧称赞了一番。 只有沈蔺的心情不是太妙。 在宽大的衣袖遮掩之下,沈蔺用力拧着自己的肌肤。 所谓的迷人又可疑的红.晕,不过是他一时吃痛,脸上自然出现的生反应罢了。 沈蔺的神情还是含情脉脉,又带了份羞涩微微低下了头颅。 第56章 他甚至有些冷漠,又无所事事地想:他又不是神仙,面对着一个不喜欢的男人,哪能说脸红就脸红。 不过看着萧行云的表情……他似乎很受用?看起来这招有用。 * 初春,尚未融化的寒冰终于在一场春雨过后汇成了涓涓细流。 一场春雨一场暖。 在人们即将可以脱掉冬天的厚重衣裳之后,边境终于传来消息,谢裕要回来了。 自冬日里萧景睿跌落仙人湖感染风寒之后,他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 冬日的风寒好不容易痊愈,在冬春交叠之际,气温有些反复无常,萧景睿一个没撑住,又是病倒了。 虎啸营大胜北蛮,不日就将班师回朝的消息传到京中,萧景睿精神大振,连带着身体都似乎好了些,再多日不朝政之后,终于又拖着病体,出现在了朝会之上。 摄政王府上,又是因为谢裕即将回京一事忙的团团转。 与上次相比,这次谢裕在外征战多月,梁顺的准备日程更是提早了好几天,事宜只多不少。 在府中住了数月,陈怡已然从一无所知到如今可以独当一面,将府中的事物打地仅仅有条。 此次谢裕回京,大部分事宜便是她操办的,梁顺不过从旁协助。 日子有些无趣,去好在清淡可亲。 萧明宜还是隔三差五地来府上胡闹,却不像之前那般来的频繁。 最近京城中流行了一种妆容,叫做“桃花”。萧明宜天天嚷着要画出京城中最美的桃花妆,提谢裕名字的次数都少了些。 沈蔺胖了,这几乎是顺成章的事。 自那日他与萧行云一番对话之后,萧行云隔三差五,得闲就约沈蔺去蜀中小筑吃饭,沈蔺临走回府的时候,还常常塞给他一大包点心,都是京中难见的样色。 二人的关系似乎有些不一样,却又没什么不同,连萧明宜都默认了她家皇兄已经被沈蔺冲昏了头脑的这件事情,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终于,谢裕回京的这一日要到了。 第四十八章 把柄 正到了倒春寒的时节,这是一个有些偏冷的晴天。 这一日,京州的城门早早打开,城中的百姓箪食壶浆自发列队在街道两侧,营造出了万人空巷的场面。 陈贵候在城门外,双手捧着明黄色的圣旨,准备在虎啸营回京的第一刻传旨封赏。 城郊的风沙一吹,他被糊住了眼睛,不适地眯着,视线却始终眺望远方。直到在视野的最尽头,好像看到了一队人骑着高头大马从天际而来,陈贵精神一振,脸上挤出笑容。 来了。 像这般得胜回朝的场面,明松跟着谢裕、还有虎啸营,都一同经历过无数遍。 可是每次在京州之外,眺望这座高大的城池,那种被压抑了一路的归乡情节,才会被无限放大,每一次,都是崭新的滋味。 不论如何,能够回家,每个将士的脸上总归挂着喜庆的笑容。连那些路上的窃窃私语、几句闲话,谢裕与两个副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徒当没有听见。 “殿下!这次出来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回府了!您看——” 明松的坐骑微微落后谢裕,“那是陈大监,手上拿着圣旨,定是要例行封赏呢!也不知道这次会赏什么。” 赏什么? 谢裕扯着嘴角,有些无情地接话道:“无外乎是些金银珠宝。” 还能赏些什么? 他如今在朝堂之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萧景睿若是还要再赏……怕不是要将自己身下的皇位拱手让他。 “俗气,殿下,您真的是太俗气了!” 明松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浮想联翩的笑容,他不禁傻傻地乐出声,只将身侧的刀七看得一头雾水,用刀鞘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生硬地问:“笑什么?” “这你还看不出来,这小子定是思春了!”李副将大笑。 连谢裕都挑了挑眉,投来了戏谑的目光。 明松脸颊一红,“哎呦”了一声,“呸呸呸,什么思春,不过就是想到了一件高兴的事。有这么明显吗?居然连刀七这个闷油瓶都看出来了。” 经过这几个月的并肩作战,几人的感情自然也不同以往,变得更加熟稔。其中最明显的就是刀七,从一开始的不苟言笑,到现在,会木着表情讲冷笑话,虽然除了他自己没人会笑。 “什么好事,这还藏着掖着不跟兄弟们分享,把我们当外人了不是?” “对呀!做兄弟可不能这么不仗义,快说出来让大家一起乐乐!” 有人起哄。 “哎呀。”明松被追问地恼了,骑着马上前了两步。 “也没什么,就是……” “就是什么,快说呀!” “就是跟府里的一个姑娘看对眼了,等不及想回去见她!” 明松话音刚落,队伍中立刻变得哗然一片。 “什么,你小子可以啊!” 有人上来勾住了明松的肩膀,“兄弟们都是单身,连女人的小手摸起来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你倒好,自己在外打仗,府中还有个美娇娘挂念!” “什么美娇娘,你别乱说!” 明松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我跟人家清白着呢,也没拉过小手……” “哈哈哈哈,为什么不拉,该不会是人家不想和你拉小手吧?!” 第57章 “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直到起哄的声音渐渐变小,快到了城门的位置,甚至可以看清陈贵脸上的激动表情,明松几乎以为大家都忘了这事,才听见谢裕冷不丁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啊。”明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后来神情又是有些怪异,酝酿了半晌,最后说,“这……殿下,要不您还是别问了吧。” “说。”谢裕言简意赅地说。 “殿下,你可能您让我说的啊!等会不高兴了可千万别冲我发火!” 谢裕半个“嗯”字还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就听见明松语速快得惊人,话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向外蹦。 “就是您把沈……反正就是把那个谁喊进书房,白日不当人的那一天。她端着一碗茶水要进来伺候,被我给拦下了,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 刀七问:“白日不当人?什么意思。” 而谢裕的关注点则更为清奇。 他皱了皱眉头,认真地发问:“我白日不当人的哪次?” 明松:“……” 这!他家王爷到底还有几次白日不当人是他不知道的! 明松表情讪讪,思考了一下,干巴巴地说:“就是诚嘉郡主来找您,说要搬出王府的那次。” “是那次?” 明松:“?!” 不然呢,还能是哪次! 又见他家王爷的表情是真的困惑。 明松在心中默默感慨:王爷您啊,可真不是个东西! “所以白日不当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无人回应,刀七执着地又问了一遍。 明松:“……不该问的别问!” * “恭迎摄政王凯旋回京!”陈贵福身高喊。 “恭迎摄政王凯旋回京!” 再一遍,是万人齐声应和。 “王爷,接旨吧!” 眼见着众人个个下马接旨,而谢裕,依旧在马上稳稳当当地坐着,半点要下马的意思都没有。 陈贵捧着圣旨,掀开也不是,不读更不是。 “王爷,王爷?该接旨了。”他又提醒了一遍。 谢裕嘴角含笑,反而反问道:“怎么,本王在回京路上摔伤了腿,大监还要本王下马接旨?” 陈贵看着谢裕自然在马鞍两侧垂落的双腿,修长有力,怎么也不像是摔伤的样子。 瞠目结舌了片刻,又是听见谢裕嗓音淡淡,气死人不偿命地说:“内伤,大监不懂医术,看不出来也正常。” 陈贵:“……” 凭借着良好的职业素养,陈贵硬生生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王爷既然有伤在身,就在马上接旨便是,陛下定然是不忍责怪的。” 谢裕装模作样地一点头,懒洋洋地说“如此,便多谢陛下了。” …… 这圣旨的内容与谢裕猜想的基本一致,萧景睿先是鼓吹了一番谢裕与虎啸营的功绩,说了些漂亮的场面话,后来论功行赏,在某些士兵的称谓前头加了前缀,到了谢裕这里,赏无可赏,便只能给些俗气的金银俗物。 谢裕不怎么有心地接过圣旨,向后一抛,明松手忙脚乱地接住。 陈贵看着谢裕着肆无忌惮的张狂模样,心肝开始揪疼,偏偏又不好插嘴。 “殿下,既然领了旨,就快些进宫吧。陛下和诸位大臣还在——” “不急。” 谢裕出声打断,转头对明松说:“等会回府,你给刀七他们寻个合适的差事。” 徐太清已死,他的亲卫群龙无首,大部分都跟着刀七一起,投奔了谢裕。 “是,殿下。” “还有孙昱,替他寻一处宅子,派人守着,别让他跑了。” 谢裕此次回京,同往也把孙昱从黎县带了回来。 说起来,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沈蔺看到孙昱以后的神情。 是错愕,不敢置信,还是惊喜,雀跃,又或者是根本认不出孙昱的面孔。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揭晓答案的时候。 “是,殿下。”明松吃哼吃哼地爬上马,同样应道,“那您呢,去见陛下吗?” “本王?” 谢裕突然意味不明地说,“明松,你刚刚不是说急着回府,去见你的心上人?” “啊?”明松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就转到了这儿,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是,但是——” “没什么但是。” 谢裕突然扬起马鞭抽了一下,只不过抽的不是自己的马匹,而是明松身下的! 骏马在官道上奔驰,借着扬起的沙土再次糊住了陈贵的眼睛,谢裕突然一夹马腹,也跟着冲了上去! “咳咳!” 陈贵双手在面前无序地挥动,等到好不容易睁开了眼,却是傻在了原地。 摄政王……谢裕,他人呢!! “有劳大监转告陛下,本王有要事回府,待到沐浴更衣以后,再来面见天颜!” 后面半句话,因为距离实在是太远,已经被完全湮没在了风声之中,陈贵什么都没有听清。 不是,说好的腿又内伤不能下马接旨,这就是谢裕所说的内伤?! * “殿下,咱们就这么,跑了?”明松还有点不敢相信。 不过三两步路程,谢裕的身位已经超过了明松。 当街纵马长驱,若是再来壶烈酒,这在意气少年的眼中,绝对是人生一大幸事。 第58章 谢裕眼中含笑,故意问道:“不是你说等不及了,想见你的心上人?本王今日便替你担了这罪名,如何?” “殿下!” 明松的两行清泪几乎夺眶而出,如果不是他太了解谢裕是个怎样的顽劣性格的话。 “您少拿我当借口!我看是您自己等不及了吧!” 等不及什么,明松卖了个关子,没有说出口。 当场置陛下的脸面于不顾,纵马而去,这其中自然有谢裕的考量。 他本就已经位高权重,若是再不故意送些把柄到萧景睿的手里,那龙椅之上和龙椅之下的某些人,怕是就要坐不住了。 “殿下,王府到了!” 谢裕抬眸,那金漆的牌匾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虽然猜测谢裕不可能这么早回来,但梁顺还是时不时来府外侯着。 这一候,还真让他等到了。 “殿下回来了!” 第四十九章 你便是这么等的? 虽然陈怡还未正式过门,但无论如何,她都是谢裕将来要明媒正娶的妻子。 陈怡站在最前端,沈蔺和青衣便延后站着,不必再顶女眷的位置,心中倒是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谢裕进府,简单的与陈怡客套了几句。 沈蔺听见他说得第一句话是:“胖了。” 沈蔺:“……” “本王不在的日子,过得很好?” 沈蔺:“……?” 他一时语塞,还记得谢裕将沈诚嘉接进王府的那天,他也是如今日这般站在前端,谢裕因为他消瘦一事还险些责罚了厨房的杂役。 合着他瘦了也不是胖了也不是,总会叫谢裕找到话头。沈蔺甚至怀疑就算他看起来和谢裕离开前没什么两样,谢裕也会挑着眉毛说,“没胖没瘦,看来本王离府对你没什么影响?” 谢裕就是看不得他好过,总想拿话刺他。 好在,外人面前,谢裕没有就沈蔺的身材问题多做纠结。 弃圣旨于不顾率先回府,纵然有出于谋略的意图,可谢裕穿着劲装风尘仆仆赶了一路,也是真的累了,需要沐浴休整一番。 简单梳洗之后,谢裕换了身衣服,走进自己的院中,依旧是自己出门前的陈设,所有的家具、用度,都是按照他一人的份额来准备的。 谢裕发现不对,“陈……王妃的东西呢?” “王爷,陈怡在这。” 梁顺正欲答话,便听见一声温柔的女声传来。 陈怡和青缇捧了几本账目,正好走进院子,将账目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 “这是?” “这是王爷出征的这几月,府中的大小账目和支出,陈怡分类后成册在此,还请王爷过目。” 陈怡嗓音泠泠。 谢裕拿起一本随意翻页了两页,是一手很工整漂亮的簪花小楷。 “本王不在府中的这几月,你费心了。” 陈怡认真地摇了摇头,“这本就是陈怡的分内之事。” 谢裕没有说多,“你办事,本王自然放心。本王不在府中的这几月,你没有搬进主院?” 梁顺终于找着了机会说话,“王妃说还未正式拜过天地,就这么贸然地搬进主院不合适,在府中找了个小院住呢!” “殿下您不在的这些日子,可是苦了王妃了!王妃既要操持府上大小事务,还要应付隔三差五就找上门的安和公主,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圈,老奴看在眼里都心疼!” 其实自萧明宜的注意力被转移到沈蔺身上后还长胖了半斤的陈怡:“?” 谢裕身边的人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还真是炉火纯青。 不消片刻,明松终于也与他那府中的心上人腻歪完毕,回到谢裕身边时脸上还带着思春的笑容,扬起的嘴角就没落下过。 陈怡执意在礼仪未成之前住在其他小院,谢裕由得她去,在书房翻出了那柄镶嵌着许多名贵宝石的锋利匕首,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 他不在的这几月,匕首上都落了一层细细的灰尘。这匕首放在何处只有他一人知道,他也向来是不让旁人碰的。 看见明松这一脸没出息的模样,谢裕甚是嫌弃,随口一问,“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拉了下小手。” 谢裕无情地嗤笑一声,“就这点出息了?” 说完这句话,他又是将那看起来就珍贵异常的匕首随手一扔,匕首重重落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谢裕浑然不觉,他表情自然地跟扔了块无足轻重的垃圾一样。 明明擦拭地认真,对那柄匕首很是爱惜,可每次临行前,都会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将匕首重重掷于地上——像这样矛盾的场景明松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 谢裕嗓音淡淡,“进宫。” * 朝堂之上,一群老臣直站到眼冒金星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的谢裕。 萧景睿倒是没有多言,只是在龙椅上不时呛着。 萧景睿的身子,要不行了? 这是谢裕从进殿开始,在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诸位大臣虽然不满谢裕的傲慢做派,可毕竟心中早有预料,谢裕此番又是得胜归来不好贸然发作,只是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气。 萧行云依旧还是站在龙椅靠下的那两格台阶处,高于众人一等,与谢裕同列。 谢裕进献北蛮新签订的降书和一系列割地赔款缴纳岁贡的条约时,萧行云还带头恭贺了几声。 第59章 谢裕面上嘴角挑着笑,无端却是想到了临行前在城郊的那几段对话。 既然萧明宜已经见过沈蔺,那萧行云呢?他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了沈蔺的存在……甚至,有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亲密接触? 这一问题的出现无疑让谢裕非常不爽,无论答案如何,这让他有了一种自己的物品被旁人所觊觎的不悦。 就在这时,谢裕的脑中突然浮现了一个有些疯狂的想法。 他回过神,皮笑肉不笑地夸赞道,“本王不在京州的这几月,太子监国有成。” “还是皇叔教导有方。”萧行云揣着明白装糊涂。 紧接着,就是那些在战争之中的伤员以及马革裹尸的兵士家属的安抚问题。 谈论前面的政策之时,谢裕永远是竖起半个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唯独到了这里,谢裕蓦然睁开了眼眸,视线凌厉,干脆利落地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平心而论,北晋朝廷对伤员以及士兵家属的安抚工作做的还算不错,可就算做得再好,人命,总归是大于那些个黄白之物的。 黄白之物尚且有限,一条士兵的生命,又该如何用其衡量? 谢裕是生性淡漠,可以看着八旬乞儿在寒冬烈日之中沿街乞讨而面不改色,可以轻飘飘的下旨,杀掉在北蛮国境之中俘获的大批战俘。 可那些英烈之士不该受到如此冷漠的对待,谢裕始终坚信。 退朝以后,又是亲自吩咐了安抚之事,谢裕不喜啰嗦,却还是三令五申了几次,从军营赶回王府的时候,天色泼墨繁星。 吩咐了明松出府采办一些物什,谢裕这才扬起一抹顽劣的笑容,不紧不慢地进了王府。 * 谢裕不在王府的这一个午后,沈蔺过得不算太好。 先是谢裕派人给他递了封信,说了一些劳什子的混账荤话,沈蔺脸红心跳地看了,好几次都想将这信笺团成团,幻想着扔在谢裕脸上,却又怕谢裕在后头说什么正经事,只能头皮发麻地继续往下看。 事情还真有,却不是什么正经事。 谢裕用颇为酸涩的笔调描绘了出征在外的这几月对沈蔺身子的想念,末了说,今日来沈蔺院中寻他,命他在屋中等着。 谢裕不光要说,整个人连心都是黑的,他还要画。 知道沈蔺一定会忍着羞耻看到最后,谢裕在信笺的最后,用一只极细的毛笔画了几张奇奇怪怪的图片……反正,就是两个人一个覆着一个,身子纠缠在一起。 沈蔺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连忙收回了视线,灌了一大杯水。 谢裕到底在信中写了什么……他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东西,满脑子,满脑子都是那些…… 沈蔺说不出口。 休整的时间这样紧,也不知他怎么抽出的功夫拿他寻趣。 接着还有一件事,就是下午谢裕走了不久后,萧明宜便急匆匆地赶来了,没见到谢裕,萧明宜发了好大一顿火气,又是在沈蔺的屋中大闹了一番。 被萧行云训斥过不可乱动沈蔺屋中的陈设后,萧明宜举起一个花瓶,砸了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又举着一柄玉如意左右为难。 颠来倒去地折腾了好几次后,直把青衣看得都不忍了,主动送上了一方砚台,有些欠欠地说,“公主,要不你砸这个?这是我们自己买的。” 萧明宜接过来砸了。 然后……便被飞溅的墨汁溅了一身。 沈蔺还期望着谢裕能在萧明宜在府中的时候回来,最好能在萧明宜的眼皮子底下对他做些什么,好叫萧行云知道,他乘着东风顺势离府。 可是左等右等,等到萧明宜都一脸不爽地走了,谢裕还是没有回府,沈蔺只觉得今天下午放弃午睡陪萧明宜耽搁的那些青春岁月,一分一秒,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人到春天就会犯困,沈蔺下午忍着没睡,又精神高度集中紧张了一个下午,生怕萧明宜会不受控地突然发疯,整个人一放松下来,很快便困了。 “公子。”青衣替他掖着被角,动作还有些犹豫。 “王爷不是说让您等他吗,咱们就这么睡了,王爷回来了会不会生气?” “哈?”沈蔺打了个哈欠,“不会,反正就算你家公子我睡着了,他也会直接粗鲁地将我摇醒。” 青衣:“……” 好像是这个道没错。 “本王命你在屋中等我,”谢裕在门外听完全程,冷笑一声,直接推开了门,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沈蔺,“你便是这么等的?” 沈蔺转过身,一双眼眸清澈好看。 等你的时候你不来,早点你来干嘛去了? “呃……”沈蔺正想睁着眼睛说瞎话。 谢裕突然摆了摆手命青衣退下,然后坐在了沈蔺的窗沿边上,堪称温柔地将他扶起。 沈蔺感觉到了一丝怪异。 果然,谢裕下一句话就是,“不过很快,你就想睡也睡不了了。” 第五十章 烙印 沈蔺还没来得及思索谢裕这句话中的深意,突然,他被人轻佻地勾起了下巴。 昏暗不明的烛光打在沈蔺的半边脸上,还有半边,是透过轻窗洒来的清冷月光。 这其实很要命。 在一亮一暗之中,沈蔺的脸庞被割裂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质感,一半禁欲冷清,还有一半则是…… 沈蔺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他其实不知道这样的动作意味着什么,只是突然有些口干,下意识的就做了。 第60章 而看在谢裕的眸中,他突然眸色一暗,本就幽黑的瞳孔显得更加深不见底,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沈蔺的这个动作,很像是……索吻。 谢裕随心而动,他不只这么想了,他也这么做了。 直到那两片温热的唇瓣堵住了自己的双唇,沈蔺微微睁大了眼睛,谢裕右手插.入了他的发丝之中,带着一股蛮力将他向后压去。 沈蔺的肩胛骨抵在坚硬的木板靠背之上,被震得有些发麻。谢裕的手劲很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又因为他的吻密密麻麻,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发泄这几个月来积攒的欲.望,沈蔺找不到间隙换气,被迫体验了窒息的感觉,又靠谢裕吹来的一口气吊着,有一种说不出的酥.软感觉。 “唔……” 沈蔺拧着眉头,脖子略微后仰,又被谢裕发觉,被他更为大力的压了回来,似是惩罚沈蔺的不专心一般,用力加深了这个吻。 …… 过了许久,谢裕终于松开了沈蔺。 沈蔺的肩膀已经麻的没有知觉,他睁开眼睛,睫毛簌簌扇动,眸中含着一片水光,有些勾人。 不只是那里,谢裕的目光逐渐下移,是被啃的有些红肿嘴角还带着水渍的唇,再下面,是沈蔺白净的脖颈之下,一大片裸.露的锁骨。 谢裕突然伸出手,拇指搭上了沈蔺的唇角,开始有意无意的摩挲。 因为长年习武,谢裕的指腹之上长着一层薄茧,按压在沈蔺的嘴唇之上,沈蔺只觉得自己的唇角,已经失去了知觉。 谢裕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次,他看向沈蔺的目光越来越幽深,直到沈蔺几乎以为他要对自己做些什么的时候,谢裕却是突然走了。 然后没有预料的,谢裕直接走出了屋子。 谢裕这前后的态度转变太快,沈蔺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他却是手上拿着什么,又回来了。 他还没看清谢裕手上的物什,谢裕就将那些东西搁在了桌上,然后一掀沈蔺的被褥,整个人压了上来。 右边侧腰的位置传来一阵冰冷的触感,沈蔺咬住了嘴唇,努力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太久没有和谢裕纠缠,今天他的每一次触碰投射在沈蔺的身上,都变得格外的漫长敏感。 用这个角度,谢裕其实看不太清沈蔺腰腹处的肌肤。 于是,他恶劣地掐了一下沈蔺腰间的软.肉。 沈蔺一吃痛,谢裕已经起身离开,过了片刻又是重重地压了上来。 世界变得明亮。 谢裕手上拿了盏蜡烛,他神情专注,真的是在打量沈蔺那侧的肌肤。 因为刚刚的一掐,沈蔺那侧的肌肤泛红了一片,在一片近乎病色的白中,显得更为扎眼。 “玉琢……” 谢裕一开口,嗓音是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喑哑。 在沈蔺的面前,谢裕总是很容易不可控地想到一些动作。 在书房,在桌上,在大厅的椅子上,在床榻之间。 “翻身。” 谢裕不客气地拍了拍沈蔺的屁股。 沈蔺本是不打算听谢裕说话,可是鬼迷心窍地,他还真就顺从了谢裕的指令,翻了个身。 “这么听话?” 谢裕坐在沈蔺的床沿边上,“我不在府中的这几天,你都是怎么过得,一个人?” 敏锐地察觉到谢裕话中的不对,沈蔺皱了皱眉,下一刻就要推开谢裕,起身说话。 他被谢裕堪称粗暴地压了下去,突然闷哼了一声。 上半身的被褥被完全掀开,谢裕只留了沈蔺下半身的被褥,去遮掩那一派春光和两条长腿。 谢裕的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伸进了被褥。 然后还不止于此。 …… 沈蔺的眼神逐渐失焦,他拱着脚背扣起了脚趾,仔细看去,他的身子有些微微颤动。 沈蔺的气小口小口地喘的很急,他嘴里还在喊着什么,发出几声若有似无的气音,又因为知道谢裕在场刻意压制了音量,谢裕没有听清。 过了很久,谢裕才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沈蔺。他不紧不慢地伸出了手,从怀中取过方帕一下又一下细致地擦拭着。 谢裕的动作很慢,好像是故意要让沈蔺看见,好叫他难堪。 沈蔺全程别过了头,故意不去会身体的异样,忽略了谢裕造作的表演。 “我不在的时候,没有给自己疏解过?” 谢裕突然开口问道。 沈蔺一闭眼,好像想到了什么羞耻的回忆。 不再是风光霁月的,而是在泥潭的深处,是自甘堕落地沉沦。 虽然从遇见谢裕的第一天起,他就逐渐变得不像自己…… 那是在谢裕走后的没多久,他在青衣新送来的话本中,看到了…… 罢了。 总之是一段只能压进心底无法诉说的回忆。 从那次之后,他就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耻,就算再看到一些难以言说的画面,他也只是做着其他事情转移视线,不愿伸手再碰。 谢裕还在不依不饶地问,“用什么?” 什么? 这是沈蔺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下一刻,他才反应过来,谢裕是在问,他是在用什么疏解…… “不想说?”那如恶魔低语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只冰冷的手再次伸进了被褥,而这次的目光不是身前,而是…… 第61章 “用,用手……”沈蔺声如蚊蝇,压着枕头闷闷的,自己都没有听清。 “玉琢,害羞做什么?大点声,我听不见。”谢裕还在不依不饶。 沈蔺怕他右手动作,只能忍着羞耻,又是不情不愿地重复了一遍,“用手……” “用手?” 谢裕一挑眉,“怎么用的?用的哪只手?在哪里用的?” 沈蔺:“……” 他是长舌妇吗怎么什么都要问! 这让他如何问答! “不想说?”谢裕也不强逼,说了一句更为畜生的话,“下次给我看看。” 沈蔺:“……?” 还来不及在心中咒骂一句“畜生”,谢裕又是话风一转,一改暧昧,犀利地说,“本王还以为,玉琢的身子,在本王不在京城的这几天,已经被人碰遍了。” 他又开始自称本王,还有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裕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什么。 “你说什么?” 沈蔺转过头,有些不敢置信地询问。 “怎么,本王说错了,还是玉琢心虚了?” “本王不在的这两月,玉琢日日出府,是想做些什么?” “甚至在本王还在京城的时候,”他俯下身,用力掐住了沈蔺的双颊,“你就敢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和萧行云和萧明宜见面。” “玉琢,”谢裕轻轻说,“你还想瞒我多久?” 沈蔺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计划败露后的无措,不过很快,又被他强行遮掩了过去。 沈蔺冷着声说:“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沈蔺听不懂,也不明白。” “不明白?玉琢聪明绝顶,到现在还装糊涂。知道为什么本王从来都不戳穿你吗?” “沈玉琢,你给我听好了,”谢裕骤然加重音量,“本王将你养在府中,是怜惜你,给你机会。可你若是连一只小小的金丝雀都做不好,妄想逃了出去,你大可以试试。” “你出府的那一日,只能是我对你厌了倦了,不想再睡你了,像扔物品一样把你扔了出去。” “可就算你被扔了出去,你也永远只能是我谢裕不要的东西,一辈子被打上我的烙印。” 谢裕轻叹了一声,“今日上朝,本王一直在想,我该如何疼爱你呢,我的好玉琢,毕竟你送了我一份这么大的惊喜。” “后来我想到了。” 谢裕不知道从哪准备了四条粗麻绳,直接圈住了谢裕的双手,将它们绑在了床头的小木片间隙之上,双脚也是同。 四肢完全失去控制,刚刚被谢裕质问的那一刻,沈蔺没慌,被谢裕言语威胁的那一刻,沈蔺除了感到不适恶心,也没慌,可是在这一刻,他终于感受到了一份慌乱不安。 他开始剧烈地挣扎,“谢裕,你疯了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疯了?” 谢裕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问题,他直接将沈蔺的衣摆拉到了高腰处,露出刚刚被他掐过的侧腰。 “玉琢,你怎么总是这样听不进话呢?本王刚刚就说过了,你就算是死,也只能被打上我的烙印,坟头印着我的名字。” “既然给你机会你不珍惜,玉琢,”谢裕的语气堪称怜惜,“也休怪我无情,这就是你该受的。” 谢裕拿起了桌上的物什,那物什不是其他,正是谢裕命明松给他找的银针和刺青用的染料。 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才会在脸上黥刺,谢裕这是准备在他的腰上刺青?! 这一真相的发现无疑让沈蔺的心中充满了愤怒。 他是不得不在王府谋生,委身于谢裕身下。 可是谢裕怎敢,怎敢……?! 他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谢裕!”沈蔺愤怒地嘶吼。 “嘘,玉琢。” 谢裕温柔一笑,看在沈蔺的眼中却是通身生寒。 “很快,就不痛了。” 第五十一章 这才是恨啊 预想之中的疼痛久久没有落下,正当沈蔺心存希冀,以为这只是谢裕一时的恐吓威胁,只是为了让他安分守己乖乖听话的时候,侧腰突然传来了一阵针扎的疼痛。 一开始,那银针只是浅浅刺入了皮肤表层,沈蔺埋下头去,不愿与谢裕服软,还能一声不吭,硬生生忍耐。 他不知道谢裕在他的侧腰刺了个什么字,或者是什么花纹。谢裕的指腹一寸寸摸过他温热的肌肤,本来是炙热的触感,伴随上这春日夜晚的凉风,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战栗。 “啧。” 半晌,谢裕终于丢下了那枚银针,他低着头,轻垂着眼眸,神情专注地欣赏自己的作品。 在沈蔺的侧腰位置,一簇还未上色的沙漠玫瑰摇曳生姿,在他雪白肤色的照应下,更像是汲取了沈蔺身体的血肉作为养料。 墨白色的玫瑰还未上色,只在玫瑰花心的位置,微微渗出了一滴血珠,顺着花瓣缓缓滑落,更加妖冶异常。 谢裕停顿片刻,突然俯下了身子,轻轻吻了上去。 不知是否是错觉,谢裕的吻中,竟然隐隐带着某种虔诚的意味。 这是一个不沾任何欲望的吻。 谢裕只是在看到那滴血珠的时候,心中萌生了这个念头,于是他便真的这么做了。 “疼?” 察觉到沈蔺的后背一片僵硬,谢裕拧着眉头,指腹蹭过他紧绷的肌肉,问了一声。 第62章 “你来这趴着试试疼不疼!” 沈蔺蓦然转过头来,眼睛是一片通红,因为四肢都被束缚,只能用语气中发泄不满。 视线扫及到沈蔺通红的眼睛,谢裕的心脏好像也被人拧着,也用那根银针轻轻扎了一下。 不是很疼,只是那种异常的感觉始终在心间,一遍又一遍提醒着他自己所做的事情到底有多么畜生。 谢裕竟是轻轻笑了,他很快就将那点小小的异样抛在了脑后。 如果说他真的在意沈蔺的感受,那也只能是出于自己强烈的占有欲。 就算今天躺在这里的人不是沈蔺,他也会如此。 谢裕挑起了眉头,不知悔改地说:“疼也忍着。” “还没上色,一会只会更疼。” 说着,他又是将沈蔺的身子压了下去。 纵是床榻上的枕头是柔软的,沈蔺被谢裕几次三番粗暴地压了下去,下巴磕上枕面,缓冲不急,还是出现了红痕。 “嘶……” 沈蔺抽了口凉气,不只是因为下巴磕上了木板,更是因为谢裕这厮还真是说做就做,刚刚才说要上色,下一刻就拿起了银针刺了下去。 比方才定型的时候强烈千百倍的疼痛从沈蔺的侧腰传来。 沈蔺抓着床沿的双手都爆出了青筋,明明一直趴着没怎么动,在凉爽的春日夜晚,额头硬生生分泌了许多冷汗,打湿了他的半边鬓角。 “谢……谢裕!” 这两个字,沈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口中说了出来。 谢裕刺青的动作一顿,他看不见沈蔺的表情,只能听见沈蔺低低地说,“你别让我恨你……” 一句很轻飘飘的话。谢裕的胸腔却好像被人推着巨钟,狠狠地撞了一下,发出一阵强烈的轰鸣,在心中久久散之不去。 恨他? 从谢裕登上这高位开始,有无数的人说过恨他。 他们无一不是声嘶力竭,或者是被刚刚逮捕入狱,或者是因他一句随意的下令就被送上了断头台。 无数的人都会抬着通红的眼睛,要么冷笑,要么大笑,再是伸起一根手指,颤颤巍巍的,更多的人,应该说是决绝地,指着谢裕的面孔。 “谢裕,你这辈子注定不得好死!” “谢裕,就算是我死了,也要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谢裕,你这种人,别说是连心都是冷的。你就是一个怪物,根本就没有心!” “谢裕……” “谢裕……” “谢裕!我恨你!” 还有沈蔺轻轻的那句,“谢裕,别让我恨你。” 那些杂七杂八、堪称陌生,在前几年却还会在谢裕的梦中时常出现的人声汇成了一股滔天巨浪,奔涌进了谢裕的耳膜。 “你说什么?” 沈蔺说,他别让自己恨他? 连谢裕自己都没有察觉,这四个字问出口的时候,谢裕的语气中是带着怎样的情绪。 震惊错愕的,不敢置信的,有些不知所措的,甚至是怀疑风太大自己听错的。 沈蔺没有回答,可谢裕终究不愿再自欺欺人下去。 他耳力那么好,沈蔺说了什么,分明一个字不落地钻进了他的脑袋,想忘都忘不掉。 “你说你要恨我?” 谢裕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沈玉琢,你恨我,这不是应该的吗?” “我以为从你被接近王府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开始恨我了。没想到过去了四年,你才说出了这个字。” “倒是有些……清澈的愚蠢。” “知道什么是恨吗?” 谢裕突然走到了沈蔺的面前,强迫他转过了头看向自己。 谢裕解开了外袍,开始将上衣一件件脱落,到最后,最后一层里衣被除开,大片精壮的肌肤裸.露了出来。 谢裕那具本该是比例完美的躯体之上,竟然是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痕! 其中最长的一道,从谢裕的左上腹一直延伸肚脐眼的右侧,几乎横跨了整个小腹,依稀可以推测当时情况的凶狠。 沈蔺与谢裕虽然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可是白天行那等私密之事的时候,谢裕都是衣冠楚楚的,只有自己的衣裳会乱;到了夜晚,自己一向是闭着眼睛被动受着,有时候谢裕趣味恶劣,一定要点着烛火让他睁眼睛,沈蔺也只是抓着谢裕的肩膀眼神四处飘忽,从来不愿意往下看一眼。 因此,他抓着谢裕的肩胛骨的时候,虽然也会奇怪,谢裕的那一处肌肤怎么是凹凸不平的,却也只以为是习武之人常有的皮肤不好,一直盖着厚重的盔甲生了病,从来没有多想。 在沈蔺怔神的片刻,谢裕已经是解开了他手上捆绑的粗麻绳。 他拽着沈蔺的手腕,强迫他摸上自己身上的疤痕。 谢裕的手劲很大,因为一直被粗麻绳绑着但没怎么挣扎的缘故,沈蔺的手腕并没有被磨出红痕,可是只是和谢裕接触的短短几秒,他就恍惚有了一种自己的手腕要被卸了下来的错觉。 抬眸一看,果真是红了一片。 “这一处,”谢裕带着沈蔺摸上自己的肩膀,“是我还未封王时一次外出征战,敌军间隙混入了军营,拿着大刀砍得。” “这一处,”谢裕又是强迫沈蔺摸上自己胸口已经愈合的圆形疤痕,“是我封王之后的一次集会,一个世家子弟发了疯地冲了进来,掏出匕首狠狠捅了进去。” 第63章 “还有这一处,”谢裕最后带着沈蔺摸上了腰腹上最长最大的那一次疤痕,“是一次城乱之中,被不知道什么人用匕首划得。” “你知道这些人都有什么特点吗?” 谢裕扯了扯嘴角,表情狂傲不屑,又带着偏执疯狂,“他们最后都死了,都被我杀了,他们临死之前,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都是‘我恨你’。” “哦不对。”谢裕又是轻轻笑了,“听得太多,我险些记叉了。最后那一句‘我恨你’,是我对别人说的。因为我恨他,所以我把他杀了。” “玉琢,”谢裕低了语气,蛊惑人心地说道:“这才是真正的恨。你恨我,你也想杀了我么?” “你……?!” 沈蔺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所认识的谢裕,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如此接近一个地狱恶煞,连平日里饮用的清水,都是猩红粘稠的。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不,不是,是他们为什么要来杀你?!” “为什么?”谢裕眯着眼睛,好久没回忆起这个问题,脑子还有些迟钝。 “第一处,他要杀我……好像是因为我领兵攻破了一座城池,还杀尽了城中的老弱妇孺。” “第二处……哦,我想起来了。我判了他家连诛九族,他从狱中偷偷跑了出来,想要向我寻仇。” “至于第三处。”唯独到了这里,谢裕的语气没有半点停顿迟疑,他冷笑了一声,不近人情地说:“这世上有些人要杀你,本就不需要由,正如有的国家会被灭亡,也没有由。” “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被我抢过了那柄用来杀我的匕首,刺进了脖子中的血管,一下又一下,被活生生磨死的。” 明明身上还盖着半条被褥,沈蔺的身体却从来都没有这么冷过,就好像连身上的血液都被冻结,无法在管腔之中流动。 咚、咚、咚…… 沈蔺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很快,很急。 怪物,谢裕他根本就不能被称为是活生生的人,他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而他居然因为这样一个怪物,搭上了四年自己最好的青春,还曾经爱的那么纯粹热烈,只希冀着可以留在谢裕的身边。 他大概自己,也早就变成了和谢裕一样的怪物,开始算计、利用,还浑然不觉,变得彻头彻底。 “玉琢,这才是恨啊。” 谢裕惋惜地说。 第五十二章 你不仁,休怪他不义 直到天边翻起鱼肚白,这不平静的一夜结束,谢裕最终也未给那簇沙漠玫瑰上色完毕。 那簇沙漠玫瑰,纹在沈蔺的侧腰,上方的花瓣边缘透着微微的红,而这艳红的下方,是一片割裂的墨白,断裂的突兀。 这一夜过后,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一连好几天没见到谢裕,沈蔺腰间的纹身又尚未愈合,不能碰水,再加之他心情复杂,只能在床上浑身无力地躺了三天。 第一天的时候,屋外还有几个小婢女叽叽喳喳的八卦声。 “王爷今天没传唤他,好生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失宠了呗!”另外一人答道,“王爷呀,对他就是一时兴起,哪能真把一个男人一辈子养在府中。再说现在都有王妃了,我看他被赶出王府也是迟早的事。” 青衣愤怒地推开门,大声叱责道:“你们在我家公子屋外说什么呢!还不快去干活!” “嘁,马上就要被赶出去了,还当自己是主子呢!” 第二天,门口送饭的小厮被人拦下。 青衣急匆匆地跑出去查看情况,这才发现沈蔺的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围满了侍卫,闲人免进,连送饭的小厮进出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查。 第三天,几只麻雀落在了院中。 青衣拿了把笤帚出去赶鸟,还没靠近,鸟兽登时轰散,从天下掉下一块排泄物,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了青衣头上。 “公子!” 青衣嫌弃地挑起从鬓角垂落的两根头发,“这都是些什么事!您与王爷到底怎么了?” 后面半句话,触及到沈蔺略显苍白的唇色,青衣识趣地咽了下去,没问出口。 谢裕这又是在干什么,软禁吗? 从始至终,沈蔺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躺在床上,不欲动弹,也不想说话。 明明侧腰的伤口已经慢慢痊愈,那处微痒的感觉却无时无刻地不再提醒着他,谢裕到底对他做过什么。 第四天,院子连麻雀都不愿停留,屋中却来了一个沈蔺预料之外又是情之中地人——安和公主萧明宜。 萧明宜这几日诸事烦身,好不容易寻得了空跑来王府,却又被告知谢裕出府不在,又想来寻沈蔺,被门口的侍卫直接铁面无私地拦了下来。 萧明宜烦躁之下,又满腹怒火,直接一巴掌扇在了侍卫的脸上。 “你这没有眼力见儿的蠢东西,也敢拦本公主,知道我是谁吗?!” 萧明宜的稍长的指甲顺着侍卫的脸颊划过,他的脸上很快就浮现了一道红痕。 侍卫低下了头,还是握紧刀鞘,将萧明宜拦在了门外。 “公主,王爷有令,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人不可进入这间院子。” “好好好。” 萧明宜气极反笑,直接抽出了那把刀架在了侍卫的脖颈上。 第64章 “你给本公主让开!” “公主。”侍卫的表情无动于衷,只是冷漠地又重复了一遍,“王爷有令,没有他的吩咐……” 他话音未落,萧明宜动作惊人,她见这侍卫软硬不吃,竟然手腕一转,直接将那把长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害怕真的一个不小心弄伤自己,萧明宜双手持刀,手腕还在微微颤抖。 因为太过紧张,她的眼睛一直不自觉地往下瞟,死死盯着刀刃。 “你若是再不让开,本公主就血溅当场!别说你会人头落地,就算是裕哥哥来了,也无法向父皇交代!” 为了让这句话显得更有气势,萧明宜强迫自己抬起了眼,直视侍卫的眼睛。 正是这微小的一个动作,萧明宜端刀的双手一个不稳,刀刃往前送了半寸,正好贴着她的脖颈,割破了最外层的皮肤! 一条血线蓦然出现在萧明宜视线的最下端,她心中大骇,眼见着手腕又要颤动,侍卫唯恐她真的交代在这里,只能主动让出了院门。 萧明宜走近屋子的时候,双腿还在止不住地打颤。 好险好险,差点就要真的死了。 “公主,你怎么来了?您的脖子……?”青衣一愣。 “闭嘴!烦死了不许说!” 萧明宜抽出绣帕捂着脖子,“还不是为了见你家主子!” 萧明宜这才发现沈蔺一直没吱声,四周一看,更是气急败坏。 她为了见沈蔺一面累死累活,沈蔺倒好,日上三竿了,还在床上躺着呢! 再也顾不得捂着那劳什子伤口,萧明线直接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掀开了沈蔺的被褥。 “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床上躺……你怎么了?” 萧明宜的下半句话戛然而止,她看清了沈蔺的脸色。嘴唇干裂,皮肤苍白的不像话。他像是三天三夜没合过眼,眼底是一片漆黑。除了“憔悴”二字,萧明宜这词汇匮乏的大脑,一时没有蹦出其他形容。 明明割喉的是她,沈蔺怎么反而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怎么了?”萧明宜小声问道。 青衣也压着嗓音,“从王爷回府第二天起就这样了。” 随后摊了摊手,表示他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难道是因为裕哥哥要与婶婶重新操办大婚一事?不应该啊。” 萧明宜皱着眉,自言自语道:“虽然从裕哥哥回京的第一天起,朝中那些向来喜欢喋喋不休的老头就吵着让裕哥哥重办大婚。” “裕哥哥本来也拒绝了,一定要说什么钦天监挑的日子不吉利……可就是这几天,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同意了。” “你说什么……?” 角落处,突然出现了一个沙哑的不成语调的声音,萧明宜正想得认真,冷不丁一听,险些被吓了一跳。 沈蔺已经好几天没有开口说话了,他一直半梦半醒魂不守舍的样子,萧明宜还以为他没再听。 “你说……谢裕同意了补办和陈怡的婚礼?” “是啊。” 萧明宜心下奇怪,沈蔺瞧着不是跟她一样不知礼数的人,怎么突然就直呼裕哥哥和婶婶的大名了。 却念及着沈蔺现在状态不好的样子,没有开口询问。 “咳咳……现在……咳咳……” “公子别急,慢点喝。”青衣赶忙倒了一杯水,轻轻拍着沈蔺的后背。 冰冷的水珠润湿了沈蔺干裂的唇,萧明宜不满道:“本公主的呢?!费了这么大劲进来,连杯水都喝不到!” 青衣连忙又倒了一杯。 清水入口,萧明宜直接一口喷了出来。 这算什么茶水?! 不光是冷的不说,还透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不像是隔天的茶,倒像是隔了好几天的茶水。 “这是什么时候的茶水,难喝死了。” 青衣挠了挠头,院中太久没有来人,沈蔺又一直睡着,他也忘了。 “咳咳……朝中,现在是何人监国?” “监国?” 虽然不明白沈蔺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萧明宜还是所当然地回答道,“裕哥哥出征之前把监国之任交到了皇兄手中。父皇近来身子不好,裕哥哥虽然是回来了,却也没再提此事,因此大小事务,多还是皇兄操心着,你问这个做什么?” 说完这句话,萧明宜才突然想到,她家皇兄明明对沈蔺是最为上心的,殷勤得很,怎么沈蔺如今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从来没有听皇兄说起过。 该不会……皇兄他现在还不知道吧? 其实这也难怪。 坐在屋中,萧明宜还可以隐隐看见门口那守卫露出的半片漆黑衣角。 裕哥哥这像是铁了心的不让外人见沈蔺,她其实还算是撒泼耍赖才进来的,她家皇兄那么一个视风度比性命还重要的人,怎么可能进的来。 更何况——萧明宜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脑子转得像今天这样快。 皇兄……他好像是在刻意掩盖与沈蔺相识的事实,仔细回想这几个月,皇兄却沈蔺虽然颇为上身,但都是在府外多有照拂。 若是要说谢裕不在,府中只有陈怡这一个女人当家,萧行云进来不太方便倒也合。可是出于一个女人敏锐的第六感,萧明宜就是觉得这不是事实。 既然萧行云近来事务繁多,就算空闲了也不入府,沈蔺现在又被困在院中出不去,他又怎能知道沈蔺现在的处境不好呢? 第65章 上次她都没对沈蔺说些什么,萧行云都一脸警告地看着她,这次,沈蔺若是真的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而她隐而不报不告诉萧行云,萧行云回头知道了,还不得罚她整整抄一个月的四书五经! 萧明宜身体一抖,想想就可怕。 “咳咳……公主?” “那个……本公主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你先在这好好养着!” 沈蔺掀开被褥,有些眼冒金星,“沈蔺送送公主。” 他动作幅度一大,就扯到了侧腰的伤口,当然吸了口凉气。 萧明宜又是小心翼翼地询问:“你怎么了?” “没事。”沈蔺挤出一个笑容,“不慎摔着了。” 摔着了能摔这里?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萧明宜心头浮现。 沈蔺他,该不会是被裕哥哥打了吧! 目送着萧明宜的背影缓缓消失,沈蔺重新躺回了床上,嘴角勾出了一个运筹帷幄的笑容。 谢裕,既然你不仁,那就休怪他无义了。 第五十三章 堂堂摄政王喜欢男人? “太子殿下,这是小筑这个月的营收账目。” 掌柜恭敬地递上账本,抬起袖子抹去额头出现的细密汗珠:“这个月,又是亏了几百两……” 萧行云接过账本翻阅了两页,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又将账本递了回去,“继续开,账目的亏空,从本宫的私库里面出。” 掌柜的一哈腰,“是,殿下。” 随后又是试探性地开口:“只是,殿下,这小筑的地段不算繁华,本来人流量就小。又按照您的吩咐,售价便宜,店里用的食材却都是最好,成本远远高于售价。长此以往……恐怕您会亏空不少。” 萧行云语气淡淡,并不显得在意。 “每个月几百两的亏空,东宫还是负担得起的。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事,牢记这家蜀中小筑是你名下的产业,其余的事便不必操心。” 被迫拥有了一家店铺的“掌柜”的又是尴尬一笑,连连说道,“是,殿下。您放心,小人必定尽职尽责,定不会叫那人看出破绽的。” * “皇兄,皇兄!” 萧明宜好好地走在路上,突然被侍女小心翼翼地碰了袖子,“公主,您看前面那人,是不是太子殿下?” 萧明宜定睛一看,还真是她那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忙人皇兄。 “皇兄!”萧明宜跑了上去,“你怎么在这里?” 萧明宜抬头看了看牌匾——蜀中小筑,问道:“你不是每天事务烦恼吗,怎么还有空来这里吃饭?” “出来办点事,正好经过了。”萧行云反问,“倒是你,不在宫里好好读书,怎么又出来了,又去摄政王府上了?” 萧明宜的侍女羞赧地低下了头,萧明宜本人则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说:“那些什么四书五经女则女戒,我一看就头疼,到底有什么用嘛!可是你答应的我可以随意出宫的!” “被你打岔我都差点忘了。”萧明宜着急地说,“我正要去找你呢!沈蔺,沈蔺他……” “沈蔺怎么了?” 提到沈蔺,萧行云收起了些许不着调的模样,追问了一句。 萧明宜踮着脚凑近萧行云的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末了,又是添油加醋地说,“你是没看见沈蔺的样子,虚弱的连床都下不了!而且,他身上还有伤,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我今天看到他的时候,都被吓了一大跳,感觉他整个人只有半口气吊着了。” 萧行云一皱眉,“真的有这么严重?该不会是你又在夸大其词了。” “哎呦,我怎么会呢。”萧明宜说,“我知道你最近对他上心,从王府出来,本公主可是立刻就来找你了。” 萧明宜眉眼耷拉了下来:“皇兄,你说这事奇不奇怪?沈蔺他只是裕哥哥府上的一个普通门客罢了,怎么好好的说被软禁就被软禁了,他到底做了什么事裕哥哥才会这么生气。” 萧明宜突然捂住了嘴巴,“该不会是,他和婶婶……有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吧!所以裕哥哥一开始回京才不愿意和婶婶重新拜天地。” “不清不楚的关系?” 萧明宜这话还真提醒了萧行云,若是沈蔺和陈怡真的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按照谢裕那不堪的个性,怎么可能只是仅仅把沈蔺软禁起来这么简单。 可若是沈蔺不是因此被软禁,又是因为什么。 他虽自诩为谢裕府上的闲散门客,可从萧行云见到他的第一面起,便觉得这身份可疑得很。 首先是因为沈蔺的容貌,太过明艳动人,不像是个普通门客,连萧行云都不承认一开始注意到沈蔺,便是被他的容貌若吸引。 若说沈蔺就是谢裕府中一普通门客,恰好容貌惊艳,这也不算荒谬。可是又有第二点怪异得很——萧行云去谢裕府上的次数不算太多,却也总归去过几次。 他与沈蔺的初见是在后院,一个一般是府中女眷活动的场所。他和萧明宜是误入此地,而沈蔺,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些许刻意,像是被人故意安排好的一般,总不会是真如他说的一般白日思乡? 若不是如此,这其中缘由,便大有考究之处。而且,谢裕称王这么些年,有人参他欺君罔上,有人参他目无法度,有人参他结党营私,却从来没人参什么府中接纳太多门客。 第66章 要知道,那群人想将谢裕拉下马的心思,可是比他还要急切。既然他们日夜盯守都未发现,沈蔺这突然冒出来的身份便更是可疑,真的有人会在府上只请一个门客吗? 第三。萧行云与沈蔺见了这么多面,他一直都是两袖清风的样子,看上去无甚差事。谢裕诸事缠身,好不容易在府上养了个门客,一点事务都不指派,那沈蔺在府中又有何用? 如此说来,沈蔺这门客的身份,恐怕就是个幌子。 既然他心虚地套了层假身份,又不是与陈怡有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难道…… 萧行云眯起了眼。 真正和沈蔺有那种关系的,是谢裕? 谢裕是不满沈蔺背着他几次三番出府,才突然动了怒火将他软禁? 堂堂北晋的摄政王,竟然喜欢男人? “皇兄……你突然笑什么,好渗人啊。”萧明宜打断了他的思路。 萧行云一噎,“怎么对皇兄说话呢。” “嘁,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正经,谁不知道谁呀!笑得那么阴险,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萧行云的确是想到了什么。 若仅仅是因为沈蔺萌生了出府的心思,谢裕便这般愤怒,甚至不惜在陈怡面前暴露自己和沈蔺的关系。若是有一天,有人把沈蔺从他身边完全抢走,谢裕是不是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萧行云难以想象。 “诶,皇兄!你上哪儿去啊,等等我!” 萧行云突然迈开了步子。 “钦天监定的吉日就在不久之后,上次大婚仓促,万事准备不全,我回东宫重挑一件拿得出手的贺礼。” “贺礼?”萧明宜三两步地追了上去,“沈蔺还在那半死不活地躺着,你现在挑什么贺礼,你不是最在意他了吗?” 萧行云长叹一声,“礼不可废。沈蔺一事,我自有主张。” 萧明宜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萧行云倏地停住脚步,“你跟着我做什么?” “礼不可废,”萧明宜原话奉还,“本公主当然是跟你回东宫拿贺礼啊。” “父皇赏赐了你那么多宝贝,你从其中挑一件便是,不必跟着我回东宫。” “那哪行啊!”萧明宜惊呼一声,所当然地说:“我若是从我的私库里面挑,那不是花我的积蓄了吗?!东宫里都是你的东西,不拿白不拿,还不用花钱,本公主哪能错过这种好事。” 萧行云:“……” “你若是在学业上也有这种心思,也不至于天天被先生责罚。” …… * “殿下,孙昱已经被安置在京中的一处宅院了。至于刀七……”明松挠了挠头,“府中暂时没有什么空余的职位安排给兄弟们,刀七自告奋勇,带着他们守宅院去了。” 谢裕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知道。 “初五那日,将孙昱带来王府。” “初五?那不是您和准王妃大婚的日子吗。” 谢裕一个眼刀扫来,明松当场闭嘴,示意自己不说话了。 “殿下,诚嘉郡主派人送了礼来。” 明松推开书房门,接住一个锦匣,“交给我就行,退下吧。” 他将锦匣放在了书房桌上,谢裕本是在擦拭那柄匕首,见状便将匕首放在了一边,打开了锦匣。 明松欣慰谢裕这次没用扔的,凑上前了去看。 锦匣内的空间不大,只放置了一枚小小印章,还有一封沈诚嘉亲笔写成的书信。 书信的大概意思是,初五那日沈诚嘉有事,不能亲自来府上讨一杯喜酒,提前备了一份薄礼送给谢裕。 谢裕拿起了那枚印章仔细端详,雕功不能说是高超,甚至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也不为过。 印章上刻了扭七扭八四个小字:沈诚嘉印。 力道不深,没有刻入几分,像是一个儿童闲时无聊的作品。 谢裕记得这枚印章,准确的来说,这么印章还是他和沈诚嘉一同做的。 此时的谢裕在军中还没有闯出名头,沈诚嘉也只是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没有来京城做质。 在西北的一条湖边,二人第一次相见,就是谢裕伸手搭救了一个险些失足跌入湖中的少女,后来才知道,她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沈唤之的女儿。 因为这一次救命之恩,谢裕被沈唤之招入了军中,成为他手底下的一名无名小卒,而沈诚嘉对他也比对待让人更为亲近,时常会来找他玩耍。 这一日是谢裕生辰,他闷在军帐一遍遍地雕刻印章,沈诚嘉突然进来了,问他在做什么。 “刻私章。” “连印章都会刻,你好厉害!” 谢裕被夸得无所适从,有些僵硬道了声“谢谢。” 于是觉得自己的回答太过不近人情,过了片刻,他又有些艰难地问,“想要吗?” 沈诚嘉领会了谢裕的意思,思索片刻,随后摇了摇头。 “我不要你给我刻,我要你教我刻。” 谢裕木讷了一瞬。 “好。”他最终轻轻答应了下来。 …… “殿下,其实我早就想问了……”明松咽了口口水,“您身边的这把匕首,到底是什么来历?” 第五十四章 开刃 “裕儿!” “父皇!” 坐在树枝上正翘着二郎腿发呆的小男孩高兴地喊了一句,手掌向后一撑,干脆利落地跳了下来,正好被那笑得慈爱的中年男子接入怀中。 第67章 “裕儿,怎么在这里,又逃学了?” 中年男子故意板着一张脸,严肃地问道。 “嘘,父皇,别告诉母后。”小男孩嘻嘻一笑,“夫子讲的知识我早就都会了,听学又无聊的紧,这才偷偷跑出来了。” “哼,就只是偷跑出来了?夫子茶水里的泻药,不是你动的手脚?” “啊,那个啊。”小男孩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头,“这,这不是夫子说他近来胃口不好,儿臣才想了这一招来帮他嘛!” “照这么说来,裕儿是一片好心,父皇该夸夸我的好裕儿了?” 小男孩一笑,骄傲地挺起了胸脯,又故作谦虚地说:“不必不必,母后教的,做好事不留名嘛!” “诶,父皇,你背后拿的是什么东西!” 小男孩敏锐地看见中年男子放在背后的双手好像握了什么东西,跳起来左右探头了两下,却始终被人挡得严严实实,没有看到。 “这个呀。”中年男子长叹一声,惋惜地说,“本来是要送给裕儿的。只是你母后听说了你逃学和给夫子下泻药一时,心中不高兴,说什么也不让父皇给喽!” “我明天就去向夫子赔礼道歉,再也不逃学了,父皇快给我看看!” 小男孩又是踮起脚尖,伸手去抓。 终于,一柄金灿灿的匕首被中年男子交出,安静地躺在了他的手心。 那柄小巧精致的匕首之上,镶嵌着许多流光溢彩的奇异宝石,在天空之下反射着五彩的光芒,落在小孩子的眼里,煞是好看。 小男孩倏地抽出匕首,一道寒光反射到他的半只眼睛,他的五官虽然稚嫩,却已隐隐可窥日后的锋利。 “父皇……”小男孩不满道,“这匕首好是好看,不过,怎么是把未开刃的?”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慈爱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 “这是父皇为你准备的成人礼。咱们天穹的好儿郎成人之前,都会收到父母亲手准备的成人礼和雕刻的私章。” “至于这匕首什么时候开刃……裕儿,”中年男子故弄玄虚地说道,“等到你觉得你可以完全驾驭这柄匕首,或者它有了非用不可的时候,就是这匕首的开刃之日了!” * “母后,父皇呢!” 已经长成少年儿郎的小男孩跑进大殿,四处一望,却是不见那个慈爱男人的身影。 高座之上,只有一个雍容华贵,看着又满面忧愁的女子。 “裕儿,母后跟你说了多少次,这是父皇与诸位大臣议事的地方,不要轻易地跑进来。” 她皱着眉责备道。 “母后。” 正到了换声的年纪,少年的声音褪去了儿童的稚嫩清澈,逐渐变得低沉浑厚。 “现在不是也没有大臣议事吗。” 女人还欲再说,殿外,却是有人摔了一跤,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皇后娘娘,不好了——” 内侍扶正帽子,一口气还没喘上,脸上带着哭丧之意。 “域外,域外已是大兵压境,庞将军的部队快要顶不住了!” “咳咳……” 座位后的屏风处,传来了两声微弱的咳嗽。 女人一愣,转入屏风,不久后,她搀扶着后背佝偻的中年男子一同走了出来。 “咳咳。” 女人递上了帕子,再拿开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少年仿佛看到了手帕上的隐隐红色。 “裕儿,咳咳……你怎么也在这里。” “父皇……儿臣不过出城打猎了几日,短短几天不见,您怎么变得这么憔悴了?” 少年皱了皱眉,几日不见,男子的变化太大,他甚至有些难以置信,那就是他刚过不惑之年,以前可以轻松将他从树上接住的父皇。 “咳咳,父皇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上了年纪,身体有些累罢了。” 中年男子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摆手示意那依旧杵在殿中的内侍退下。 “父皇,您若是累了,为何不回寝宫睡,而是在这屏风后的小榻将就了?还有刚刚那内侍说的陈兵压境,到底是什么意思?庞将军的儿子不是前几天还跟儿臣一起出城打猎吗,怎么才这么几日,庞将军就出征了?” “咳咳……裕儿,这些事都是大人要操心的。”中年男人勉强地扯住一个笑容,扯开了话题,“裕儿此番出城打猎,可有收获啊?” 他被女人扶着坐在了王座之上。 “自然是有的!”提到这个,少年暂时压下了自己心中的诧异,滔滔不绝地说道:“儿臣此次和庞将军的儿子一同出城狩猎,简直是收获颇丰!不仅见到了好多以前只能在书上看见的奇珍异兽,还从天上猎下了一只……对了,儿臣还想问您——父皇?父皇?” 太久听不到男子的回应,少年中断了话题,小声呼唤了几句。抬眸一看,他的父皇坐在椅子上,竟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明显一副精神头不太好的样子。 “儿臣还想问您……儿臣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给匕首开刃的时候了……” 少年的声音渐渐落了下去,最后半句,简直只存在在他的唇齿之间,没有人听清。 “裕儿。” 女子长叹一声,“你父皇累了,退下吧。” * “国破了!国破了!要亡国了!” 青年正在寝殿中翻阅一本兵书,突然听到了一阵兵荒马乱的声响。 第68章 他握住桌上的长剑,再一思索,又是从床榻的枕头下抽出了那柄匕首塞入怀中,推门而出。 一向井然有序的皇城突然变得混乱一片,无数的婢女内侍神情慌张,嘴里大叫着亡国之言,背着行囊四处跑动。 青年揪着一名内侍的衣领,将他逼到了墙角。 “什么亡国之言,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殿下!”那内侍满脸恐惧,甚至已经不自觉地落下眼泪,“城门破了。敌军……敌军打进来了!陛下和皇后正在宫门口迎战,过不了多久,皇宫也要被攻破了!到时候……我们,我们都得死!要亡国啦!” “住嘴!” 青年额头青筋暴起,用手肘顶着内侍的喉咙,发了狠劲地将他顶在墙上。 “你再妖言惑众,信不信我现在就将你——” “妖言惑众?!”那内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子就用力地推开了青年。 “国都要亡了,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吗!你想跟着陛下皇后一起殉国,大可以去殉,没有人拦你!别挡着我们逃命!”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就背着行囊冲了出去。 几乎是于此同时,响彻云霄的一声,“宫门破了!” 无数持枪带刀的别国士兵冲了进来,将他们围困在原地。 手起刀落之间,那刚才才与青年有了言语纷争的内侍就喉咙一红,倒在了地上! “不许动,都不许动!” 青年冷漠地看着内侍的死亡,眼睛逐渐变得通红,“你们究竟是何人?” “是何人?哈哈,死到临头了你还不知道杀你的是谁,也罢,就让你当个明白鬼再上路吧!” 敌人的嘴唇一张一合,青年的耳膜一片轰鸣。 “不可能,你们明明被庞将军挡在了城外……” “庞将军?!” 那人伸手一挥,下属徒手提着一个睁大眼睛的头颅,鲜血还未流尽,“你说的,可是这个庞将军吗?哈哈!” “你该死!!” 青年大吼一声,抽出长剑攻了过去,不过几招之间,他就被擒在地,被迫半跪着身子。 “将军,这小子衣着不凡,又细皮嫩肉的,该不会是皇子吧?” “皇子?也罢,那就送他去和自己的亲人团聚!” 青年又是被推搡着,粗暴地提到了城外。 这里几乎是尸横遍野,青年脚下的每一步,踩得不是路,而是血。 突然,他发了疯地向前跑进,在那座由尸体堆成的小山中,最上面的明黄身影……怎么那么像他的父皇?! “皇后娘娘,果真是一个有骨气的人。” 是谁在夸赞? 青年一懵,刚伏在尸体堆上来不及查看,若有所感地一抬头,竟是看到了自己的母亲拿起了地上的一把匕首,眼中含着恨意和决绝,轻轻抹在了自己脖颈之上。 “裕……裕儿……快……” 透过口型,青年不甚清晰地辨认出两个字。 快?快什么?! “接下来,就到你了!” “匕首,我的匕首,匕首呢?!” 青年眼眶通红一片,他突然大叫了一声,推开了眼前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到了女子的身边,接住了她欲坠的身体。 他的匕首不知何时掉落在了地上,又被女子攥在了手中。 女子贴着青年的耳朵发出气声,递出那柄匕首,“快……快跑……” “母后!!” 伴随着青年一声痛苦的喊叫,女子终究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柄匕首仿佛还带着女子尚未散尽的温度。 青年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手上沾的不知是谁的血。 好冷。 他有些奔溃地想哭,张口喑哑了两句,却只能发出痛苦的音调,不成语句。 “我……” 青年的记忆骤然闪回。 “至于这匕首什么时候开刃……裕儿,”中年男子笑着说,“等到你觉得你可以完全驾驭这柄匕首,或者它有了非用不可的时候,就是这匕首的开刃之日了!” …… 父皇,母后……他还未用过这柄匕首啊。 第一次开刃,竟然…… “哈哈哈哈哈哈。” 青年仰头大笑了几声,眼角泛出眼泪。 “我要你们偿命!” 第五十五章 我想要谁,皇叔心知肚明 迎亲的这一日,照例是锣鼓喧天的。 谢裕与陈怡这虽然是第二次大婚,但一应事项安排,比第一次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排场之大,足以载入史册,让世人津津乐道一月有余。 为了接亲这项仪式,陈怡在大婚前三天就带着青缇回陈府小住。 沈蔺在当天被解了禁足,门口的侍卫撤去,是梁顺屈尊来到小院,亲自传达谢裕的命令,好叫他凑一场热闹,眼睁睁地看着谢裕另娶他人。 他被带到了一扇门前,青衣被扣在了院中,未能跟随左右。 这是一扇沈蔺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又是叫他万分厌恶,隐隐想恶心作呕的门。 因为门的背后,站的就是谢裕,他只要轻轻将门推开,就可以看见那个他曾经无比眷恋,又在四年之中饱受煎熬,承载着太多的屈辱、不甘,还有他心中难言的爱恨的地方——谢裕的寝卧。 后背传来重重的力道,沈蔺被人一推搡,被迫往前踉跄了几步,进入房间。 第69章 入眼是一片刺眼的大红。 谢裕未着喜袍,他居高临下,懒洋洋地垂下眼眸,看着沈蔺仓皇进入,洋相百出。 “瘦了。” 他不留情面地嘲笑道。 “也憔悴了。” 他继续说,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是因为被困在府中,太久看不见你想看的太子殿下,思念得紧了?” 他从容不迫地走下台阶,与地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每一步,像是踩在沈蔺的心间,将他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捻个血肉模糊,并以此为乐。 “玉琢。” 沈蔺被人捏起了下巴,被迫半抬着头,直视谢裕冰冷的眼神和嘴角上扬的弧度。 谢裕贴着他耳朵,语气堪称温柔,耳鬓厮磨之间,吐出来的话却极尽残忍。 “四年了,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它的心也该捂热了。” 白猫玉琢恰好在此时慵懒地路过,蜷缩成一团,发出一声餍足的喊叫。 “喵。” “去。” 谢裕用脚尖踢踢一勾,白猫起身抖了抖毛,迈着优雅地猫步跑了出去。 沈蔺半仰着头,只能用余光艰难地看着。 “玉琢,你是没有心的吗?” 谢裕还在问:“还是你的这颗心里,装的都是旁人?” “哈哈。” 沈蔺却是看着谢裕,没由来的笑出了声。 他简直不明白,谢裕怎么有脸,在他大婚之日捏着一个男人的脸庞,然后堂而皇之地问出这些假的作呕的话。 谢裕是入戏太深,真的以为自己在演什么苦情戏码,真的以为是他天性浪荡,在主动雌伏在谢裕身下的时候,还想着勾另一个男人,好像丢弃一只弃鞋一样将谢裕舍弃出去,到头来还要被谢裕指着心口一遍遍质问他是没有心的吗。 “谢裕。” 因为被人钳制着下巴,沈蔺开口说得每一个字,在此时都显得无比艰难。 “别再惺惺作态了。” “你欺我辱我,强迫我干尽了我不愿意的事,不顾我的意愿,执意在我身上刺青,留下那些我想起来就会一阵阵恶心,洗上千百遍都擦不掉的痕迹。” “到头来,你还在质问我?” 沈蔺冷冷地说,眸中没有一点感情,“你满心满意都是自己,将我当成你泄欲的工具,以为你不高兴时我就必须对你摇尾乞怜的时候,你问问自己,你有心吗?” 谢裕怒极反笑,他倏地松开了钳制着沈蔺下巴的手,沈蔺的身子朝另一个不受控制地摔去,他双手一撑,终究没有让自己太过狼狈。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沈玉——” “别再叫我玉琢!” 沈蔺突然吼道,语气强硬地打断了他。 他拍着自己的衣摆,站直了身子与谢裕轻视,虽然微微矮了些许,但通身气势,并无对谢裕的避让之意。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交锋。 “从今天起,我不再叫沈玉琢。” “谢裕,你这么喜欢这个名字,大可以送给旁人。” 沈蔺似笑非笑地说:“只是恶心了那只白猫。” 不过很快。 沈蔺就可以像那只白猫一样,跑出这个每天都压抑地让他喘不上气的牢笼。 白猫玉琢可以是被谢裕一踢,没有尊严地跑了出去。 而他,则是要堂堂正正地主动走出去。 * 谢裕出来的时候,喜袍穿得凌乱,整件衣裳都好像是被人在水里蹂.躏了一边,皱巴地不成样子。 “哎呦我的殿下!您这喜袍,怎么这样了!还有您这嘴角,怎么突然破了!” 一直等在门外的梁顺立刻捶胸顿足地喊道。 “梁伯。” 谢裕犀利的眼风突然扫来,刚说出口的半截话又是戛然而止。 梁顺总觉得今天的殿下格外不同,特别是一双眼睛,盯着他心中发毛。 梁顺里面四十有余,自以为跟着谢裕见识了大风大浪,到头来还是不争气地咽了口口水,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怎么了殿下?” 谢裕一笑,露出两颗白牙,“没什么。” 随后面无表情地离去了。 梁顺:“……” * “皇叔。” 在门口迎亲的时候,还未等来陈怡的大红喜轿,先等来的,竟是登门前来贺喜的萧氏兄妹。 “裕……皇,皇叔。” 一反常态的,一向喜欢“裕哥哥长裕哥哥短”的萧明宜,今日竟然安安分分地站在一边,一点作妖胡闹的念头都没有,而且还改了对谢裕的亲近称呼,变得生疏而客套。 谢裕自然听出了萧明宜称呼的转变,他冷冷回答,目视前方,便算是打过招呼。 至于萧明宜如何称呼,对于谢裕来说,这是她的事情与自己又有何关系? 其实萧明宜心中也很乱,她总觉得自己是该喜欢谢裕的,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这么以为。 可是那天,她冲进小院看到了沈蔺那几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模样,当时只是心中大骇,没觉得有什么关系,回宫后竟是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她一想到下令不让沈蔺出屋的是谢裕,把门口侍卫派来的也是谢裕,甚至出手伤了沈蔺让他甚至无法下床更也是谢裕,一想到谢裕,这么多年靠自我脑补不断超厚的滤镜,好像突然就裂开了一条缝,然后不费吹灰之力的在某天就碎了。 第70章 快到萧明宜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对谢裕的这几年到底算是个什么感情就结束了。 听说城中有些贵女,有个劳什子的什么“恋兄情结”,甚至有些还闹出了笑话。 面对着如此性情恶劣的谢裕,他的盛名再也掩饰不住他手段的狠厉。萧明宜见到谢裕的那一刻,突然就没由来的怂了。 “明宜,进去等吧。” 萧行云的这一句话如同救命稻草般给了萧明宜一线希望,她几乎是头也不回地说,“那我去找沈……青衣玩!” 萧行云敏锐地发觉谢裕瞳孔一缩,随后就如同置若罔闻一般,没有说话。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萧行云与谢裕并肩,开启话题的方式很生硬,俗称没话找话。 “好?” 谢裕单字反问,这是一个不透光的阴天。 “马上就要放晴了。” 萧行云意味深长地说,听着街道上不断靠近放大的喜乐,指着身边小厮怀中的锦匣,“这是我与明宜送给皇叔的新婚贺礼,礼物简陋,皇叔该不会怪罪才是。” 谢裕吝啬地未施眼神,“太子有心。” 萧行云却是不依不饶,破有点继承了萧明宜天赋的意思,“皇叔不打开看看?” “也罢。” 萧行云故作惋惜地长叹一声,竟是自己伸手开了。 那锦匣中躺的不是其他,而是一尊通体由整块完整玉石所打造的送子观音。 “还以此礼,祝皇叔与婶婶百年好合,早日诞下子嗣。” 萧行云捏着折扇,装模作样地行礼恭贺。 谢裕自然知道他是何意。 沈蔺是男人,就算他与他苟合了成千上万次,沈蔺也不可能为他生下孩子。 萧行云明里是在送礼,暗里却又何尝不是在告诉他,不要再自作多情。 “明松,收起来。” “诶!”明松接过了锦匣。 “太子殿下,也随请小人进——” “本宫不急。”萧行云摇着折扇,笑眯眯地打断了明松的话。 “婶婶还未至,本宫且在这里与皇叔多说会话。” 明松无奈,只能退下了。 “今日本是皇叔大喜的日子,行云惭愧,仅送上薄礼,却不知能否也从皇叔身上沾沾喜气,讨一份礼物?” 谢裕眉心一跳,冷冷问:“你想要什么?” 送亲队伍的唢呐之声愈发强烈,喜乐欢奏,街道之中是一片欢声笑语。 谢裕听得心中烦闷,刚皱了眉头,就听见萧行云说:“人,一个人……皇叔可会不愿?” “新娘子下轿!” 一阵流苏颤抖的声音。 “快来,新娘子,新娘子来了!” “上次礼未行成,这次总能真的喊王妃了吧?!” “王妃,王妃!” “你想要谁?”驱邪三箭过后。谢裕声音冷清。 全福太太抽掉马鞍,扶着陈怡跨进门槛。 “好,好!!” 府外起哄之声热烈。 萧行云满脸笑意地看着陈怡跨过火盆瓦片。 “我想要谁,皇叔应该心知肚明才是。” 第五十六章 沈蔺在哪? 谢裕一时没有说话,他偏过头来,盯着萧行云看了半晌,忽然就笑了。 谢裕说:“本王府上有人能得太子青睐,是他的荣幸。看上谁,殿下带走便是。” 萧行云一行礼,脸上也露出笑容,偏偏要嘴欠多问,像是怕谢裕反悔一般,“侄儿看上谁都能带走?皇叔果真愿意割爱?” “割爱?” 谢裕已经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说:“都是些府中伺候的下人,伺候得好便给几分恩宠,伺候得不好,随意找个由赶出去卖了就是。说到底不过是些身份低微的下人,仰着主子的鼻息存活,谈什么割爱不割爱?” 萧行云目光狡黠,状似长舒一口气,“皇叔之言,侄儿受教了。” “既如此,侄儿便不陪皇叔在此静候了,待皇叔与婶婶拜过天地,定是要来讨一杯喜酒的。” 谢裕语气冷冷,“殿下请便。” 萧行云果真是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按照礼数,陈怡由全福太太扶着进门后,双方应该各执一端红绸,并肩入内拜堂。 红绸的一端捏在陈怡的手中,她盖着头盖眉目低顺,只能垂着双眸,看见谢裕一双长靴,过了片刻,却是没动。 “殿下,殿下?” 全福太太笑了一路,脸上的肌肉颇有僵硬发酸之意。眼见着快误时辰,谢裕仍是原地伫立,未执红绸异端,不由低了音调,小声提醒。 谢裕抬眸,依旧是一片锣鼓喧天,眼神的景象逐渐清晰,第一眼,就是大片刺眼的正红——那是陈怡的头盖。 谢裕牵起红绸,脸色冷淡,不像大喜,倒是若行杀伐之事一般,带着发号施令的味道:“走吧。” 一个从蜀中捡回来的落魄少爷罢了。 养在身边囚了四年,早就腻了。 一个他不要的人,萧行云想要,他便顺水推舟,送出去就是,正好解决了一个败坏名声的麻烦。 他高兴尚且来不及,又何至于烦恼? * “啊!!” 萧明宜在府中没什么相识的人,去找青衣,发觉沈蔺不在,便让青衣带着一路摸到了谢裕主屋,一推开门,直接捂着眼睛背过身去,尖叫了一声。 第71章 青衣往屋中一看,三魂七魄当场散了一半,整个人步伐不稳地冲了进去,在跑到沈蔺身边的短短几步路程就红了眼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公子……” 青衣颤抖地伸出手指,还没碰到沈蔺,目光触及到他身上青紫的伤痕,像是被灼烧了一般,指尖哆嗦,无处可放,只能又缩了回来。 沈蔺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他躺在地上,皮肤半裸在外,身上的衣裳被什么扯裂了,只是松松垮垮地勉强挡住他身上的关键部位。 沈蔺裸露的肌肤之上,布满了一道道印出血迹的抓痕,在交错遍布的紫红色伤口上,显得很是触目惊心。 青衣滚烫的泪珠落在冰冷的地板之上,溅起小小的水渍,刚触碰到沈蔺的皮肤。 “嘶……” 沈蔺皱着眉头,扭动着身躯,小声呻.吟了一句。 “公子,公子!” 青衣慌忙用手背抹去了眼泪,眼泪是咸的,他刚刚的举动对沈蔺来说,简直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 青衣环顾了四周,没有被褥,只有一条谢裕常盖的毛毯,看起来很是价格不菲,很是名贵。 他顾不上那么多,只能一把扯下了毯子,将沈蔺的身体包了个结结实实。 青衣一边包,一边语气哆嗦,止不住想流泪,又是好几次硬生生忍住。 “公子……您怎么被折腾的这样了!王爷……王爷他简直是个畜生。” 出人意料的,沈蔺的身子伤痕累累,他的脸上却一直挂着微笑。 安定祥和的,带着解脱之后的释然与开怀。 这是最后一次,他与谢裕纠缠在一起。 从此之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他再也不会与谢裕有那种恶心的令他作呕的关系。 只在青衣将毛毯盖在他身上的时候,沈蔺开始剧烈地挣扎,身体强烈排斥那条具有谢裕身上气味的毛毯。 青衣只以为是自己的动作太大,刺激到了沈蔺,拍着沈蔺的后背轻轻安抚,沈蔺一偏头,吐了个天昏地暗,直到将胃酸泛出,也只是一直干呕,那股顶到嗓子眼的恶心挥之不去,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拿……拿走。” 因为虚弱,沈蔺只能小声地反抗道。 萧行云就是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 “皇兄,你怎么来了?!” 萧明宜还站在门口未入一步,错愕地说。 萧行云一眼就看到了屋内那个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人,一把推开萧明宜冲了进去。 萧明宜没去计较萧行云的动作,只是顺着他的动作向里看去,发现沈蔺已经裹上了毛毯不再是刚刚衣不蔽体的样子,也急忙跟了进去。 “他吐了多久了?” 青衣脑袋一发懵,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会来这里,下意识地老实回答,“有半刻钟了。” 萧行云废话没有多说,直接从桌上倒了一杯水塞到沈蔺嘴边。 谢裕房里的水是凉透的,萧行云现如今没空在意这个,在沈蔺干呕的空隙,强硬地往他嘴里灌了一杯水。 沈蔺喉结一动,将冷水咽了下去,一偏头,又是剧烈地挣扎,要将冷水悉数吐出。 萧行云直接伸手捂住了沈蔺的嘴,强迫着他将那份干呕憋了回去,真真切切地喝下了一杯水。 “明宜,把水壶拿来!” “哦哦好!” 萧明宜忙不丁地说,看着萧行云又是如法炮制地喂沈蔺喝下了几杯水,防止他又脱水的危险,心下稍定,才又对萧明宜说:“你去厨房拿一壶热茶来。” 萧行云到来,青衣也不再那么手足无措,他主动请缨说:“公主对王府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我去吧。” “不用。” 萧行云脸上笑意全无,难得有了怒意。直接扯下了沈蔺身上的毛巾,斩钉截铁地说:“你去帮他收拾东西。” “啊?!” 两道“啊”声同时响起。 话题转变太快,青衣没有反应过来。而萧明宜则是因为,萧行云突然扯下了毛毯,她没有防备地就看见了沈蔺的半个身子,还好及时闭上了眼,也顾不上什么认不认识王府的路,一溜烟地就跑远了。 “去给你家主子收拾东西,听不懂吗?” 萧行云本就心中烦闷,终于失去耐性,不耐烦地吼道。 “是,是……” 青衣不敢再质疑,也急忙跑了出去。 萧行云嫌弃地将那条毛毯扔在一边,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直接用它裹住了沈蔺,然后抱着沈蔺毫不客气地坐在了谢裕的床上,让沈蔺的头枕着自己的大腿。 沈蔺的精神头不是太好,说不出是清醒着,还是沉睡着。 萧行云掀开沈蔺的下衣看了一眼,随后又是脸色铁青地盖上了。 一片血肉模糊,看不出哪一块是好肉。 沈蔺应当是挣扎地很厉害,才会被谢裕报复似地来回折腾。 谢裕是认定是他不会要一个自己睡过的人。 知道萧行云今天会来,故意让他看见沈蔺的这副模样,好让他觉得沈蔺恶心、不干不净,这样就不会把沈蔺带走了? 他还真是天真! 如果说在没见到沈蔺的这副模样前,萧行云的确有可能,刺激谢裕两句最后什么都不做,从府上挑上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带走便是。 第72章 可偏偏就是谢裕这副在意的样子,让萧行云在对他的行径不齿的同时,更加地笃定让沈蔺待在他的身边,不是一件好事。 今天,人他还非得带走不可。 “咳咳……” 沈蔺开始咳嗽。 萧行云了他的头发,“没事了,马上就没事了。” 马上,就可以离开王府,离开谢裕了。 “太子殿下,东西都收拾完了!” 青衣背着一个包裹,小喘着气跑了进来。 萧行云神情一凛,正要起身,突然有一阵微弱的力道揪住了他的衣袖。 沈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声音微弱:“玉……玉佩。” “什么玉佩?” 萧行云轻声询问。 “柜子……钥匙在……枕头下。” 萧行云抬眸,“去拿。” “是!” 青衣赶忙地又跑了出去。 从谢裕屋子到沈蔺小院的距离不算太远,可总归也有一段路程,青衣跑得气喘吁吁,果然在沈蔺的枕头下摸到了一块钥匙。 打开柜门,里面果真有一个小小的盒子装了玉佩,青衣直觉这柜中装的都是重要物品,不然也不会被沈蔺上锁,又看到旁边倚了一幅画卷,当场想也不想地也拿了出来,再是匆匆忙忙地往萧行云处赶去。 路上碰见了迷路半天后最终找到厨房端来热茶的萧明宜,二人顺道向谢裕屋中走去,却在路上碰见了一个他们怎么都想不到的人——本该和陈怡在大堂中拜天地的谢裕,还有一杆子来贺喜的宾客,浩浩荡荡的,全都跟在谢裕的身后。 “他,他怎么在这里?” 萧明宜慌张地问。 青衣也急得想哭了,“我哪知道!公主,快走快走。” “站住。” 再急进屋一步之遥的地方,谢裕面庞冷峻,声音更是不带感情。 “沈蔺在哪?” 当场引起了一片喧哗。 “沈蔺?沈蔺是谁?!” 第五十七章 退婚 “王爷与王妃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是呀是呀,一个善武,一个喜文,简直是郎才女貌。上次拜不成天地还真是遗憾!” “诶,你看今天的场面,简直是比上次还要盛大。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什么?”那人凑近身子去听。 “说明——王爷是对王妃上了心啦!” 另一人捻着胡须哈哈大笑道。 “太师,恭喜恭喜!” 华丽而宽阔的厅堂中,挤满了前来赴宴的宾客。高座之上,依旧是太师陈砚,言笑晏晏,想到自己最疼爱的孙女终于可以风光大嫁,虽是对谢裕不满,终是压下情绪,不似往日严肃,对宾客门生也多分笑意。 几番客套之后,终于到了吉时。 谢裕与陈怡各执一端红绸,站立两侧。 谢裕抬起眼眸,众人脸上无不挂着谄媚的笑容,吹捧之声入耳。 “一拜天地——!” 他眼风轻扫,不露声色地偏了眼眸,环视四周一圈,没有看见那个瘦削的人影,连萧行云与萧明宜都不见了踪影,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的烦躁。 脊柱一弯,整个人就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他听见东边落下西边响起的祝福称赞声,连一向与他不睦的太师陈砚都笑容慈祥。 相敬如宾,世人代代传诵的夫妻感情,落在谢裕眼中,却是些许平淡。 许是他天生便不是一个知足于安定的人,热衷于挑战喧嚣。天性冷漠,骨子里流淌的每一滴热血却都在渴望征服炽热。 陈怡平淡如水,是一个适合相守一生的人。 与他相配,却是可惜了。 谢裕脊柱一弯,整个人再拜。 “三拜高堂——!” 陈怡红盖遮面,率先弯腰一拜。 注视着她这般恭顺的模样,谢裕心头却是烦躁更盛,那股无名的烈火被人添柴加油,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一双控诉,不,应该说是知晓即将解脱后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眼眸在他心头浮现。 眼尾微微上扬,每一次轻笑,都挑衅十足。 他自以为见惯了生死肃杀,是这红尘人世中少有的旁观看客,不喜不怒。在那人面前,却被轻易勾起了天雷怒火,变得面目全非。 这种失控的感觉未知突然,不在谢裕的掌控之内。他自以为自己手握大权,是规则是制定者,永远的胜利方,这种被愚弄的滋味让他怒不可遏,就好像连他的发怒也在那人的意料之中。 谢裕冷笑一声。 玩弄人心,还真是好算计,连他都轻易入了那人的局! 他以为将沈蔺赶出府是对他的折辱,他会不堪忍受,最后乖乖自折羽翼,回到自己的身边,殊不知这一切,正是那人日夜渴求的。 沈蔺便是连做梦都想逃出去! 谢裕倏地扔掉红绸,在场上宾客脑子发懵、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扭头就走。 陈砚坐在高位之上,喉间涌上一口猩红。他怒不可遏地一拍桌板,三朝国师,一世清明,此刻形象尽毁,竟要与自己的未来的孙婿在大婚之上当堂对质! “谢裕!” 他气得直接喊了谢裕大名,声音颤抖。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辱没我陈氏颜面,还真以为北晋之大,你可以一手遮天了吗?!” 第73章 “祖父……” 见状不对,陈怡眉尖一皱,竟是要一掀头盖,忍不住开口劝解。 “陈怡,你尚未嫁进王府,还是我陈氏子孙,莫要替他说话!” “小姐……” 青缇走上前来,挽住了陈怡的胳膊,轻轻地摇了摇头。 “谢裕!” 太师陈砚冷笑一声,眼球充.血。 “你本是武夫草莽出生,只因护驾有功,才一步步坐上了摄政王的位置。论家室才情,你只会提刀弄枪,哪一点与我家阿怡匹配?!” “祖父……” 陈怡又欲言语,却被青缇死死拉住。 “纵是你权势滔天,我陈氏百年清明,这门婚事,我陈家本是瞧不上的。只因陛下千金之躯托于老朽,我才忍痛将这一辈中最出众的陈怡许配给了你。” “可你呢?!” “一次事出有因,这一次,你却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悔婚,好叫我陈氏难看吗?!” 太师陈砚的控诉振聋发聩,字字诛心。 谢裕一皱眉头,竟是又转过了身来,把本就瞠目结舌不明状况的明松和梁顺又是吓了一大跳。 谢裕目光冷冷,明松还以为他家王爷又要语出惊人,正连梁顺都痛惜这套府邸快要保不住的时候,谢裕竟是一伸双手,四指交叠,恭恭敬敬地朝着陈砚一拜。 神情态度之认真,见所未见。要知道,连平日里谢裕入宫觐见的时候,他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未见半分恭敬。 “谢裕愧于陈氏,改日必将亲自登门赔罪。” “至于这大婚一事。” “如太师所言,谢裕一介莽夫,不识文墨,本非小姐良配。” 谢裕站在那里,竟是有有据,镇定从容地说:“不如便由太师做主,进言陛下谢裕今日所为,向王府退婚。” 谢裕此话一出,本就压制不住声响的大堂更是满座惊骇! 什么,由陈氏向王府退婚?! 这世道之下,因女子德行有亏而被夫家退亲一事倒是比比常见。可是男子被女子退婚,这次真是普天之下的头一例。 更何况要被退婚的不是旁人,而是叱咤北晋朝堂多年的摄政王谢裕! 寻常女子退婚尚且难嫁,谢裕虽不至此,可若因退婚一事声望大损。成为寻常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在朝堂之上还指不定要被那些老臣怎么刁难。 说出去,北晋堂堂的摄政王居然被一女子退了婚,恐怕连整个北晋都因尊卑无序,在外邦面前抬不起头来! “殿下!” “殿下,不可!” 明松与梁顺同时出声劝道。 谢裕伸出两根手指打断了他们,“我意已决,无需多言。” “好,好啊!” 太师陈砚怒极反笑,他没想到自己用来对谢裕口诛笔伐的话竟然成了谢裕嘴里陈氏退婚的借口。 谢裕说话如此有有据,说不定是早就想好了要在婚礼之上表演一出闹剧,从始至终就没有将他们陈氏放进过眼里。 “殿下既然执意如此,那便由殿下所愿。明日,老朽便入宫面圣,向陛下提出退婚!” 谢裕眉眼冷清:“多谢太师。” 说完,他没有再在堂中停留一分一秒,转身就走。不只是明松、梁顺跟了上去,堂中几乎全部的宾客都好奇谢裕突然悔婚到底是意欲何为,浩浩荡荡地跟了上去。 转眼间,偌大的大堂几乎就只剩下了陈砚、陈怡与青缇三人。 陈砚怒火未消,陈怡掀开头盖,欲言又止:“……” “去,你去,跟着谢裕,看看他到底是要搞出什么名堂!”陈砚捋着胡须气冲冲地说道。 陈怡:“……好吧。” * 且说那一头,青衣和萧明宜半路撞见了去找沈蔺和萧行云的谢裕,还有他身后浩浩荡荡跟着的一大群宾客,两个人皆是吓了好大一跳。 见二人迟迟没有回话,谢裕又问了一遍:“沈蔺在哪?!” 二人彼此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丝慌乱和不知所措,两个人极度紧张之下,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在身后宾客一句句“沈蔺是谁”的争论中,谢裕为数不多的耐心告罄,正准备闯进房间看看,萧行云却是一整衣襟,从里头出来了。 又是一阵喧嚣。 “这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怎么从摄政王的屋子里出来了?!” “皇叔。” 对比于谢裕的火急火燎,萧行云此时则显得格外从容不迫。 “皇叔此时不在厅堂喝酒,来这里……” 谢裕懒得跟他废话,只是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沈蔺是不是在这里?” “在。” 萧行云坦然答了。 谢裕深深看他一眼,没有多说,掀起衣摆,整个人就要往里而出。 他被一只手拦下了。 萧行云露出一个如沐春风一般的笑容,落在谢裕的眼中,却是无比的嘲.讽。 “让开。” 谢裕冷声说道。 “如果侄儿就不呢?沈蔺如今是什么模样,想必皇叔比我更加清楚。是谁在沈蔺身上留下了那样的痕迹,欺他辱他,皇叔还要侄儿在这些人面前,说得更明白些吗?” 萧行云半抬起眼睛,众人纷纷望天观地,一副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模样。 “荒谬。” 第74章 “本王在自己的府上,想进自己的房间,还得经过一个外人的同意了?” 谢裕眯起眼睛。 “皇叔想见府中的他人,只要不是沈蔺,侄儿自然管不着。” “皇叔可是忘了,是谁亲口同意将沈蔺送给侄儿?皇叔金口玉言一出,莫非想要反悔?” 谢裕冷笑一声,瞳孔幽深,盯着萧行云的眼睛。 “本王只说要送给太子一名府上的杂役,却未言明此人是谁。太子直接将这人选定死沈蔺,难道太子跟沈蔺之间,有什么瓜葛不成?” “是,的确有瓜葛。” 萧行云眼中含笑,直接将话顶了回去。 心中猜到和亲耳听到萧行云承认本就不是一回事,谢裕没想到如此不光彩之事,萧行云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就一口应承了下来,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脸面,怒火更甚。 “让开。” 谢裕又说一遍。 萧行云没有说话,态度却很是坚决。 谢裕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扯了嘴角,直接一拳打了上去! 第五十八章 逃离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有临谢裕最近的萧行云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反应最快,将头一偏,堪堪躲过。 谢裕一拳落空,也不与萧行云过多纠缠,掠过他的身子,直接朝内走去。 随后,谢裕身体陡然一沉,竟是萧行云搭上他的肩膀,整个人又追了上来。 二人在沈蔺屋外无声对峙,看戏的众人便也屏住呼吸,两边都无法得罪,只能转动各自圆滚滚的眼珠,表达着惊恐与好奇。 萧行云眉头一动,青衣收到示意,拉着仍在原地不明所以的萧明宜进入屋子。 谢裕跟着想动,又是被萧行云强硬地拦了下来。 “皇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还要再动手第二次吗?” “摄政王在自己的婚宴上,为了一个小小门客,动手打了自己的侄儿,说出去,可不太好听。” 萧行云虽语气带笑但字字威胁。 “你是在威胁本王?” 谢裕平生最恨有人威胁。 “侄儿不敢,只是简单分析利害,担忧皇叔因为不满自己宠爱的门客离府,而做出一些荒唐事。” “王爷!” 就在这时,陈怡终于带着青缇匆匆赶到。 陈怡在府中的这几月,虽说除打府中日常事务之外不太搭杂事,可她并不是消息闭塞,更何况还有青缇在旁时时八卦。 这府中的风言风语,还有沈蔺在府中究竟是何身份,她或多或少的知道一些,只是二人本无感情,她又维护谢裕的颜面,尚未戳破。 可是今日一事,实属也是出乎了陈怡的意料。 她知道谢裕对沈蔺的感情绝对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般无谓,或许他只是尚未发觉沈蔺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是当众悔婚一事太过冲动,若说陈怡心中没有半点怨恨这是不可能的,可她毕竟真心实意地维护了这个王府几月,不忍心看见因为谢裕一人的过错,连累众人受罚。 说到底,这天下姓萧而不姓谢。谢裕救驾有功或许能救他一命,摄政王的封号或许又可以为他挡下一劫,可谢裕究竟几条命几重身份供他如此挥霍? “王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谢裕动作一顿,念及对陈怡有愧,最终只是多看了萧行云一眼,走到了一边。 在谢裕被陈怡拉去谈话的功夫,青衣和萧明宜已经帮沈蔺好行装,只待出发。 青衣只是为人憨厚,并不是傻。 从二人的修罗场中缓过神来,青衣这才突然发现,他家公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搭上了太子,还一副关系匪浅的样子。 他就说上一次陪沈蔺出府闲逛,遇到太子,两人之间就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而现在这场面,居然是太子要带着公子离开,被突然杀出来的王爷拦下了?! 青衣脑袋有点晕晕,只是知道,沈蔺在王府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的命是沈蔺所救,沈蔺在王府他就在王府,如果沈蔺决定离开,他也一定追随身后。 “明宜。” 恰好此时,萧行云掐准时机,在屋外轻声催促。 萧氏兄妹为数不多的默契终于在这个时候发挥作用,萧明宜指挥着青衣将沈蔺扶起,手上拿着包裹,踌躇了片刻,又挂在了青衣身上。 本就吃力的青衣瞪大了眼珠,“公主……” 萧明宜些许心虚,但很快挺直了腰板,直气壮地说:“我堂堂安和公主帮一个门客拎行李像什么样子,出去了还不得被别人议论死?!别墨迹了,快走。” 还好沈蔺被折腾了这半月,体重骤减,青衣一边扶着沈蔺一边背着包裹,勉强还能走路。 两人磕磕绊绊地走出屋子,一出门,就接受了众人的眼神洗礼。 萧行云左跨一步,挡在二人身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底下的宾客。 众人再好奇也只能缩回了脖子,不愿去触太子的霉头。 三人走下台阶,萧明宜走在最前端,趾高气昂的样子不用伪装,简直是浑然天成。 宾客自觉分成两列,让出了中间的康庄大道。 沈蔺的脸色还很苍白,尤其是身上还穿着萧行云的披风,更是惹人注意,真的有人不怕死地偷偷抬起了头。 这一窥伺的目光很快被萧明宜所察觉,她不甘示弱,当即就恶狠狠地瞪了回去,把一个蛮横无的刁蛮公主样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第75章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扣下来!没见过得风寒的人是不是?自己没得过风寒?!” 并不是完全昏死过去的沈蔺:“……” 好在萧明宜的这一手段虽然简单粗暴但是十分有效,那人哆嗦着身子,还真就收回了视线,紧紧盯着地面,不抬头了。 谢裕与陈怡虽然是在一旁谈话,可谢裕心不在焉,还是密切注意着萧行云这边的一举一动。 沈蔺刚被青衣扶着出来,谢裕目光如炬刚要又有运动,又是被陈怡一声“王爷”拦下了。 不论何时何地,陈怡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温吞模样。这一生“王爷”喊得依旧轻柔,只是略微急促,暴露了她的心情不似面上这般平静。 这也难怪,一个人若是将道颠来倒去地说了七八遍而面前人还是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的时候,很少有人的心情能保持完全平静。 “您若是不想要这摄政王的位置,也不想日后将沈蔺接回王府了,您就去吧。” 谢裕步伐一缓,陈怡无声地叹了口气,甚至不明白自己在这里苦苦相劝是为什么。 或许是看沈蔺的命运太过可怜,而谢裕的执着总是带着强迫的意味,不忍看二人互相折磨吧。 “王爷,事已至此。今日您不想让太子殿下将沈蔺带回东宫,恐怕也会事与愿违无法收场。既然如何,何不想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 没有了谢裕的阻拦,青衣和萧明宜接下来的路简直顺利地不可思议。 府外停着萧行云一早就安排好的马车,青衣将沈蔺扶了上去,一手按压胳膊,在空中活动了几圈,由衷地赞叹道:“公主,你刚刚的演技真的太好了,我都差点被你骗了,还以为你真的是一个蛮不讲的人呢!” 萧明宜:“……?” 怎么感觉有哪里怪怪的。 …… 不消多时,萧行云也从其中疾步走了出来。 好好的一场婚宴变成如今的局面,实在是令人唏嘘。可对于萧行云来说,此行他却收获颇多。 且不必说将沈蔺带回了东宫,惹得谢裕当场动手,就只是谢裕与太师陈砚闹掰一事,都值得他时候大做文章。 四人共乘马车,得亏这马车造的够大,坐在其中面上不算拥挤。 萧明宜尚未出宫开府,萧行云便先将她送至了宫门处,三人这才转道回了东宫。 相比于摄政王府的气势恢宏,萧行云的东宫装饰更为内敛低调,充满深度。 东宫很大,这是历代太子生活起居处公务的地方,萧行云是个闲散太子,只在最近几月才陆陆续续地往其中搬了公文器具,开始有模有样地处政事。 萧行云回府,东宫自然有人相迎。 看见这辆车体积庞大的马车,明眼的都明白——太子殿下这是又往府里塞人啦! 先下车的是青衣,那几个侯着相迎的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今天这姑娘的随身伺候居然是个男子,这般不知羞耻之人也能被太子殿下瞧上? 直到萧行云搂着沈蔺下车,众人看见沈蔺身上裹紧的披风不是其他,正是太子最宝贵的裘狐,众人心中大骇:不是姑娘不知羞耻,而是他家太子殿下有病,看上男人啦?! “坏了!” 领头的范志伟一拍脑袋,他本是贴身伺候萧行云的小厮,只是因为太不着调,时常被萧行云嫌弃,萧行云又是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这才时常被丢在府中没有时时出现。 “怎么啦?” 身边立刻有人询问。 “殿下带了个男人回来,府里的那些莺莺燕燕怎么办?!” 身边人表情一绿,显然也是想到了。 说起北晋这位当朝太子殿下的红颜知己,那可真是说上个三天三夜都不嫌多。 莫说是有一面之缘的,就是带回府中平常听歌去看个戏的,都有浩浩荡荡二三十人。 萧行云也不图她们做什么,就只是单纯地养在府中为了养眼。 姑娘们这是还不知道萧行云回来了,若是知道了……这还不得使劲浑身解数浓妆艳抹。排成一溜儿在萧行云面前努力表演,好得几块赏钱? 这场面,怎么能让殿下带回来的新人看到呢?! 范志伟当机立断,踹了身边依旧木楞的两个小厮,让他们将要出来争奇斗艳的姑娘通通赶回房间,自己则是主动走了上前,没话找话地堆起笑容:“殿下,回来啦。出门累不累?” 萧行云搂着沈蔺,便是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他。 范志伟:“……” 习惯了,习惯就好。 他走在最前面,用自认为宽阔且伟岸的身躯挡住了后面人的视线,害怕沈蔺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虽说沈蔺好像一直合着眼睛,一副没醒的样子。 萧行云也被挡了个结结实实,终于忍无可忍地说:“范志伟,一边去,去收拾个房间出来,贴着我的院子。” 第五十九章 东宫 沈蔺被安排在一间舒适精致的房间内,离萧行云的屋子极近,不过几步脚程,打开窗户探出头看,都能看清萧行云屋中是否燃着烛光。 担忧沈蔺初来东宫不太熟悉,萧行云先是安排青衣指挥着下人将他们要住的屋子按照谢裕王府中的摆设装饰了一番,又吩咐了下人准备热水让沈蔺沐浴,前前后后忙活了半天才去了书房公务。 第76章 再次见面,是晚上用膳的时辰。 沈蔺被服侍沐浴过后小睡了两个时辰将养精神,按照萧行云的吩咐,厨房特意做了些清淡营养的菜肴,下人们直接将用膳的地点用正厅移到了沈蔺屋中的小桌。 中午没有用膳,早上也只吃了半碗白粥,沈蔺再次醒来时是被一阵扑鼻的香味所叫醒。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隐约看到桌子旁边坐了一个人。 “青,青衣……” 嗓音喑哑,没有人回应。反倒是桌子旁边的那个人被声音惊动,走了过来。 他抬起了手,沈蔺下意识地缩起脖子弓着身子,直到温热的手心轻轻覆在他的额头,伴随着那人一句呢喃。 “退烧了。” 沈蔺眼前的视线才逐渐清明。他甚至开始庆幸,如今自己身在东宫,来的人是萧行云,不是谢裕。 “退烧了就来吃饭吧。” 萧行云知分寸,他很快就收回了手,退回自己的位置盛了碗白粥放在旁边。 沈蔺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 他发烧了? 什么时候的事? 似乎是看穿沈蔺心中的疑问,萧行云眼中含笑,主动答道:“从下午午睡开始你就发了热度,请了太医来看,说是……” 萧行云欲言又止:“是低烧,太医说退了热就无碍了,一天没吃东西你肯定饿了,来吃饭吧。” 太医说是什么? 带着疑问,沈蔺掀开了被褥弯腰穿鞋,刚走了两步,下方的身体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 他走姿很是僵硬,那些特意被他遗忘的记忆支零破碎,再次浮上他的脑海。 眼前渐渐出现了一个喜袍加身的人影,却不是在大堂,而是在一个只有二人的封闭空间。 …… 他算是知道萧行云欲言又止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了。 好在都过去了——沈蔺喝下那口白粥的时候想,然后没有防备的,他突然被烫了一下。 “嘶。” 沈蔺瞪大了眼睛,舌尖开始发麻。 滚烫的白粥还在他的口腔之中,当着萧行云的面,沈蔺吐出来也不是,咽下去……又是在是烫的要命。 “怎么了,烫到了?” 萧行云侧过身子,拿过一个空盘接在沈蔺嘴边,“吐出来。” “唔唔……” 沈蔺的眼睛霎时被烫出了生性的泪水,他的右手在空中不停扇风,明显只是徒劳。 他突然侧过了头去,咬了咬牙,一狠心把白粥咽了下去,立刻有人递上了一杯温水。 沈蔺不假思索地接过温水灌了几口,舌尖还在发麻,却没有刚刚那种要命的触感。察觉到自己的动作过于放肆,沈蔺又是慢慢地放回了茶杯,侧过头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块质地细腻的锦帕直接擦上了他的嘴边,沈蔺僵硬地抬眸,这才发现萧行云离他极近,他甚至可以看清萧行云脸上的细小毛孔,感受到萧行云平稳有力的呼吸轻轻扑在他的脸颊。 这个距离和动作,实在是有些过于暧昧…… 沈蔺缓慢揪紧了帕子,自己将唇角尚未擦净的粥沫抹去,“多谢太医殿下。” “无事。” 萧行云退回了安全距离之外。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喝碗粥还心不在焉的。我刚刚叫你吐出来,你怎么不吐,反而硬生生咽下了?” 萧行云的语气太过熟稔,自然到沈蔺都不好意思生疏又得体的糊弄过去。 他甚至没有自称“本宫”,没有叫他“先生”,而是用“你”“我”与他进行对话。 “就是觉得,吐出来不太好。” 思虑了片刻,沈蔺实话实话。 “哪里不好?”萧行云诧异。 沈蔺半是恼怒,半是羞赧:“不太好看。” 萧行云“哈哈”一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萧行云神情专注,“下次再被烫到了,直接吐出来便是,别勉强自己咽下。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好看的,没有不太好看这一说。” 沈蔺被这句话很是大胆的回答搞得手足无措,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半晌,他只能又喝了口白粥,这次吸取了教训,先吹凉了再送入口中。 “嗯。” 他含糊不清地回答了一声。 从谢裕的势力范围离开后,萧行云说话还真是大胆,尽管他知道萧行云对他可能有点不一样的意思在,做足了心准备,可还是会被萧行云突然的真诚与坦率搞得不知该如何招架。 萧行云今天是看见了在谢裕房间的他的,他知道他和谢裕不是那种纯洁的雇佣关系,却还能如此心无介怀? 沈蔺一时不知萧行云是果真无谓还是心机深重的阴沉可怕。不过对他来说,能在京城暂时寻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不至于颠沛流离,就算萧行云的目的不纯,可只要他不像谢裕那般喜怒无常,在东宫的生活平静安定,这一切都好像没那么重要。 萧行云前半辈子阅人无数,怎么说来都是风月场所里的常客,尽管他爱与美人结交,大多时候只是单纯怀着美的眼光去欣赏去看待,并不会怀揣着什么龌龊的心思,该如何如形形色色的美人相处,又如何赢得一个刚刚受过惊吓的美人的芳心,他还是了如指掌的。 他刚刚的突然靠近,其实不失为也是一种试探。从沈蔺的一举一动中,萧行云发现在如今这个阶段,像这般的亲昵举动对沈蔺还说还是太快,于是他很快便调整了姿势,重新回到了一个不会让沈蔺感到不适的状态。 第77章 东宫的小厨房颇有一些手艺。 尤其是对沈蔺来说,里面的厨子都是萧行云从蜀中特聘来的大厨。 “我府里的厨子是从蜀中请来的,对那里的菜系颇有研究。你如今身子还未好,吃不了辛辣的。等你病好了,我便安排他们做一桌你爱吃的蜀中特色美食。”萧行云自然的开启话题,将一只剥好的虾仁放在了沈蔺面前的空盘中。 “太子殿下……”沈蔺眨了眨眼。 “你别多想,是我爱吃蜀中的美食,这才特意请了他们上府。”萧行云开始剥第二只虾仁。 “在蜀中小筑的时候,太子殿下不像是个能吃辣的人。” 明明知道萧行云只是怕他心中有负担这才这样说道,沈蔺心中小小的邪恶感作祟,故意板着面孔装作好奇的询问,试图戳破萧行云的伪装。 萧行云果真是被噎了一下。 他挑了挑眉很快调整了状态,将第二只剥好的虾仁又放在了沈蔺面前的空盘,从善如流地回答:“是,不过不能吃辣也不耽误我爱吃……这大抵就是你们所说的什么,又菜又爱玩?” “噗。”沈蔺噗嗤一笑,不客气的将两只虾仁都放进白粥,“这不像是殿下能说出来的话,殿下是从哪儿学来的?” “嗯哼,”萧行云眯着眼睛回忆,“大概是上次你们三人出游,你身边的那个随从,是叫青……” “青衣。”沈蔺补充道。 萧行云笑看了沈蔺一眼,“看到青衣在和明宜比试什么小游戏,明宜输了还吵着要玩,他便说了这句。” 沈蔺不由默默为青衣捏了把冷汗,青衣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连萧明宜都敢呛嘴,他还没有发现,才替青衣辩解道:“青衣这人本性不坏,不是个目无尊卑无法无天的,只是有些时候会有些口无遮掩,殿下莫……” “本宫知道,”萧行云不甚在意地说,“我自然知道你能将他留在身边这么久,人品定然不坏。更何况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明宜都忘了,难道我还能去找他的不快?” “殿下说的是,是沈蔺多虑了。” “先生玲珑心性,本宫自然不会介怀。”萧行云也像模像样地说。 “不过——”沈蔺却是突然狡黠一笑,眼睛露出两道精光,又故作懵懂无知的模样,开口道:“太子殿下所说的这次出游,可是我们几人偶遇诚嘉郡主与戚美人那次?” 萧行云点点头,“正是。” “这可就奇怪了,”沈蔺放下了食箸,一脸奇怪的表情,“我记得,当时遇见太子殿下的时候,正是我们三人撞见诚嘉郡主和戚美人要进客栈的时候。” “可是我们是因为公主看见了郡主才一路跟过去的,也就是说公主若是和青衣发生了那段对话,一定在偶遇诚嘉郡主之前。” “那这其中就有问题了。”沈蔺故意为难地说道:“若是太子殿下是在我们三人偶遇郡主的时候才赶到现身的,本不该听到才对。可若是如此,本不该听见的太子殿下又是怎么听见的青衣说出的这句话,又是默默记在心底这么久呢?” 沈蔺抬起眼睛,眉眼弯弯。 “太子殿下?” 上架感言:一些心里话 宝子们好,感谢大家一路的支持和陪伴。 从今天起,这本书就要上架啦。 这是我进入书耽的第一本书,老实说,我并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也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坚持日更这么久,所以能走到今天,不算容易,但也收获颇多。 本文从第55章开始收费,也就是前面12万字全部免费,后面的内容大概就是沈蔺心灰意冷,然后谢裕追妻火葬场,收一下前面埋的伏笔。 平心而论,作为我的第一本长篇,我对节奏的把控不算熟练,有时候也会因为情节和自己词汇的贫瘠陷入沉思,但感谢大家一路的包容,让我明白成长的意义大概就在这里。 今天过后,大概有许多朋友会选择弃坑,我不能左右别人的决定,只能尽己所能,写好笔下的故事。 感恩看到这里的你们,今天早点更,永远爱大家。 第六十章 这是我予你的真心 萧行云本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听到后面才发现不对。 沈蔺这哪里是不知道答案感到奇怪,他明明是早就知道了答案,故意要骗萧行云说出真相呢。 萧行云暗笑自己还真是不小心,又惊艳于沈蔺的记忆逻辑。这本是一件小事,知道了前因后果能够推出来也不稀奇。可稀奇就稀奇在几个月前的事情沈蔺还能记得如此清晰,并且在今天遭受了如此巨大的变故的情况下依旧条清晰。 “方才夸先生玲珑心性,还真是没有夸错。”萧行云由衷赞叹道。 沈蔺抿唇一笑,“太子殿下过誉。” “也罢,先生既然如此问了,本宫也不再遮掩。的确,本宫是在你们一路沿街游玩的时候就赶到了。至于为何不立即现身……” 萧行云话锋一转,笑意满盈,“先生何不猜猜?” 沈蔺被这几句“先生”叫得很受用。 萧行云待他是座上宾,连带着之前有些轻佻的举动,沈蔺都可以暂时既往不咎。 “我猜猜?” 沈蔺低着头表情苦恼,思索了好一会。 萧行云也不催促,就用两处右手骨节托着额头,眼中浮现笑意,看着沈蔺苦思冥想,也不提醒。 第78章 人很闲的时候,就会无意地注意起周边的事物。 饭菜的香味悠悠飘进二人的鼻尖,沈蔺思考专注没有察觉,萧行云则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沈蔺露出的脖颈和半截锁骨,然后目光一移,看见了沈蔺身前勉强喝下一半的白粥以及被放下的食箸。 满座佳肴,沈蔺只是闷头喝粥,偶尔夹几块离他近的小菜调味,连他吃得几块虾仁都是萧行云剥完放好的,离得远的他根本没动。 太瘦了。 这是萧行云脑中跳出的第一个想法。 还有些不知道是拘谨还是挑食。 就在这时,沈蔺清冷好听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沈蔺斗胆猜想,太子之所以没有立即现身,可是因为集市虽然人多眼杂,但毕竟离王府的距离近,难保不会有……那人的眼线。所以只能等再行一段距离,到了闹市,再行现身?” 萧行云脑中正盘算着如何投喂些沈蔺其他食物,问完只是淡淡一笑,随口问道:“行至闹市,固然可以暂时避开谢裕的监视,可是他的势力范围遍布京城,先生又怎能保证闹市周围没有他的眼线。” “又或者,”萧行云幽幽地问:“他根本就派了一个人,从头到尾监视着你,你的一举一动就在他的掌握之下呢?” 沈蔺被萧行云的这种假设说出了一身冷汗,浑身涌上鸡皮疙瘩。 纵是今天在王府之中,萧行云与谢裕正面对抗的时候,他也是彬彬有礼一口一个“皇叔”,此时突然冒出来了好几声“谢裕”…… 沈蔺抬起头来,萧行云食箸没停,夹在他面前空盘上的食物已经堆成一座微型小山。 他忍不住问:“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萧行云轻飘飘地反问:“哪句?” 沈蔺半天不说话,萧行云便又问:“是不是派了个人跟着你这句?” “自然是真的,不光是你,还有你的随从青衣,他也派人从头到尾地监视着,甚至是你们被我带出王府的时候。” “不过先生也不必担心。” 萧行云看着沈蔺面前的食物山丘终于心满意足地搁下了筷子,接着慢条斯地说:“他们跟来东宫的时候,已经被我的人尽数拦下了。” “这是我予先生的真心。” 不只是这一件事,还有在沈蔺面前表现出他对谢裕并不是那么敬重佩服,胸膛里也燃着野心。 这都是他今日交付给沈蔺的真心。 萧行云的这一番话来的太过突然,沈蔺只能惊愕地抬起眼睛,脑中一片轰鸣,开始放空发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萧行云也不需要沈蔺现在的反应。 “书房哪里还有几件要紧的公务需要处,今日便无暇陪你用膳了。” 他走之前,甚至还在沈蔺的脑袋上揉了一把占足便宜,戏谑地说:“不要浪费。” 沈蔺在原地静默了片刻,表情呆滞,显然是没反应过来。 萧行云回头看他一眼,又是哈哈大笑着走了出去,留下一句,“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沈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无端有些害臊,舀起白粥小喝两口稍微平复心绪,他看着面前的菜肴小山,有些犯难。 所以,萧行云其实是有公务要处,特地来陪他用膳的? 他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却是又不听话的自己跳了出来。重复了好几次后,沈蔺干脆自暴自弃地算了,任由它们浮想联翩。 屋外,萧行云心情大好,嘴里又是哼着不知道从哪个风月之地学来的小调。 听的太多,有些记叉了。 “殿下,可算找到你了!” 范志伟找遍东宫,终于找到了神出鬼没的萧行云的身影,隔着好几十米就开始大喊,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不过短短几十米路程,范志伟却跑得气喘吁吁,脚底没刹住车,险些扑在了萧行云的身上,还好萧行云早有防备,一挪身子熟练地躲开。 “在府内不要大吵大闹,本宫与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这样带出去,丢的可是本宫的脸面。” 萧行云扶额,一想到上次带范志伟出行,他啃了只炸鸡满嘴油光的在那种听琴的风雅之地喊他的名字,声音甚至盖过了琴声,萧行云就恨不得以头抢地一头撞死。 丢人,是真丢人。 萧行云十几年来攒起的脸面都在那一次中被丢尽了。 从此,他几乎就是独来独往,宁愿将范志伟丢在府中发霉吃灰,也不乐意再带他同行。 “诶,殿下,您这话就不对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再说了,有我在您身边,不正好衬托得你英明神武气度不凡吗?!” 萧行云仔细一思索,不由挺起了胸膛,好像还真这么个道。 不对,范志伟这话简直是在跟他放屁。 萧行云冷笑一声:“本宫英明神武气度不凡,世人皆知,还需要你来衬托?” “自然不用,自然不用。” 范志伟连连摆手,抹去了额角泌出的汗珠。 他家殿下,还真是越来越自恋,越来越不要脸了。 “行了,闲话少说,你找本宫到底什么事。” 萧行云还真没有骗沈蔺,书房内确有几件要紧的公文需要他今天批阅出来,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急冲冲地离开。 听到这话,范志伟招了招手,一脸神神秘秘的样子,“殿下,你过来。” 萧行云懒得与他玩这种把戏,脚下稳当如山,一点没动。 第79章 范志伟见状,也不与萧行云含糊,既然萧行云不过来,那他过去不就是了。 于是,范志伟二话不说,直接贴了过去,直把萧行云吓了一大跳,一下子退开三尺远。 “范志伟!”萧行云咬牙切齿地说,“有话你就站那说,没话你就滚!” 范志伟摸摸脑袋,还傻呵呵地说:“别生气嘛殿下!” “闭嘴!”萧行云直接吼了回去。 范志伟:“……” 半晌,他委委屈屈地说:“还不是您带回来的那些李夫人陈夫人夏夫人,排了出琵琶舞曲,听说您回来了,吵着闹着要表演。我也是实在拦不住了,才来找您的。” “李夫人陈夫人夏夫人?” 萧行云对外以前是个风流纨绔的草包太子,最爱结识各路美人,然后自以为怜惜地将她们带回东宫,传颂一段佳话。 萧行云一开始还能辨认的清,后来由于人数过多,别说是他了,就算是府里那些记了美人的容貌有意要去巴结的下人都认不清谁是谁,便按照姓氏,统一称呼夫人。 果然,萧行云沉默了片刻,问:“是哪个李夫人陈夫人夏夫人?” 范志伟也沉默了片刻,犹豫不决地回答:“应该是您在天乐坊称赞‘此曲只应天上有’然后带回来的那三个?我看她们住在这个院子来着。” 没错,府里人区分她们的方式也简单,从哪个乐坊带回来的,就征得萧行云的同意,将院子改成乐坊的名字,再将她们原封不动地塞进去就是了。 “您上午带这新人回来,可是我派了人去将这些夫人拦住的。不然她们还不得一股脑儿地冲出来,多影响你们之间的感情,您说是不是?” 范志伟还委屈着呢。 萧行云淡淡道:“就你机灵。” 范志伟高兴了,又是为难地说:“那殿下,这些夫人到底该如何是好?” 余光瞥见青衣正在院中而来,萧行云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厉声呵斥道:“什么如何是好?解散了便是!这么多人养在府中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范志伟被萧行云这番气势磅礴的话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趟回来,殿下怎么突然转性了。 不是他一贯标榜着美人如花,定是要好好疼惜的吗? “是。”范志伟欢天喜地地答了,转身就跑了出去。 “太子殿下。” 恰好青衣行到萧行云面前,行礼问安。 “嗯,你家公子在里面,进去吧。” 萧行云一身浩然正气。 “是。”青衣又行远了。 萧行云这才疾步跟了出去,“范志伟!” “嗯嗯,殿下?!”范志伟边跑边回头。 “滚回来。” 范志伟:“……” 他又是气喘吁吁地调转了方向。 萧行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两句,范志伟的表情变化莫测,一脸果然还是我熟悉的殿下的既视感。 萧行云这才摆摆手,放范志伟离去,自己也拐进了书房。 而院子里的那头,勉强吃了一些还在对着丝毫没有变化小山发愁的沈蔺看到青衣推门而入,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 “青衣,”沈蔺喜道:“快来!” 第六十一章 请命 很快,谢裕当众悔婚又被太师陈砚当众退婚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太师陈砚门下文人墨客颇多,在朝中说得上话的文官史吏,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教诲,即使是将他称作北晋儒生的信仰象征,也不为过。 此事一出,退婚的陈家还没表态,那些试图搭上陈氏的关系或者是想借势踩谢裕一脚的人,却是忍不住了。 当天夜里,无数的奏折如漫天雪花一般被送进了宫中。 这还只是小部分,因为皇帝萧景睿有恙,更多的折子则送进了东宫之中,萧行云之所以急匆匆离去,或多或少也与这件事有关。 但无论如何,只要皇帝与太后一日未发话,谢裕就始终是北晋的摄政王。 众大臣虽然可以对他不满,可以上奏弹劾,可就算是萧行云代为监国,没有萧景睿的命令,也不能撼动谢裕一分一毫的实际势力。 他所失去的,只是人心。 可这世上最难拥有的,也是人心。 先前便因谢裕功高盖主违背圣令率先回府一事,朝堂之上起了争执。文人武将本就是相看生厌,更何况谢裕行事极端,在回府一事之前,众文臣早就对他积怨在心,不满他以雷霆手段服众。 此次谢陈退亲一事便如导火索一般,彻底点燃了众人心中的不满,一场轰轰烈烈的请命运动由此拉开了帷幕。 第二天清晨,还没到上朝的时间。 就有许多自发上街游行的文人学生堵在宫门之前,拦住了进宫上朝的车架。 宫门之外,很快就挤满了人群,官员学生围在一处,被侍卫团团围住,简直是乱成了一锅粥。 武官懒散,大多都是压着时辰上朝,此刻尚未抵达。只有那些满肚子礼义廉耻的穷酸文臣,又多是太师陈砚的门生或是其门生的门生,借着闹事学生的东风,干脆就当街一跪,双手拿着芴板,也开始请命。 直到姗姗来迟的将军大呵一声“成何体统”。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再闹事的通通抓起来!简直是胡闹!” 第80章 “老夫今天就算是舍去这一头乌纱帽,还就非就跪在这里,锉一锉你们这些野蛮之人的火气!” “你这老匹夫,谁说是野蛮人?!” “呵,谁急了,老夫说的就是谁!!” 两个加起来年过一百的文武官员,竟然如三岁小孩一般,在宫门前当场吵了起来! 围守的侍卫面面相觑,互看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感到了迷茫,便只能装出听不懂话的模样,摆出更加凶神恶煞的面孔威慑,站着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处了一夜弹劾谢裕的公文的萧行云才闭上眼睛,就被范志伟大叫着摇醒,换了衣服在脸上拍了两下清水就算净面,匆匆赶到了宫门现场。 沈蔺向来觉浅,萧行云房间那头的烛光一暗一亮,他便有所察觉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再一翻身,才又重新睡了过去。 * “夏大人,李将军,二位这是在干什么?” “太子殿下,您可算来了,您倒是来评评!” 跪下地上的夏季廉喜极而泣,率先梗着脖子喊道。 “殿下。” 武官向来看不惯文官的惺惺作态,李韦常心中不屑,只是拱了拱手向萧行云行礼,没有多说。 “夏大人,还有诸位大人,跪在宫门门口像什么样子,有什么话不能在朝上说?快快起身。” 萧行云扶着为首的夏季廉,抬眸对众人说道。 “太子殿下。” 侍卫首领见萧行云匆匆赶来,生怕担上一个“做事不力”的罪名,凑到萧行云的耳边,言简意赅的将事情交代了。 “本宫知道了,”萧行云声音镇定,转头吩咐道:“底下跪着的都是肱股之臣,围着可以,先把兵器收了。还有这些学生,若是他们再有异动,抓几个为首起哄的按律处置,其余人重拿轻放便是,注意尺度,别逼得急了。” 哪朝起事,不是这些普通学生最难以处置,自以为忠孝仁义,实则被人当枪戏耍都浑然不知。 处的重了,怕是伤尽天下读书人的心;处的松了,却又怕他们油盐不进卷土重来,继续闹事。 不只是侍卫首领头疼,萧行云看似运筹帷幄,实则也头疼得很,心中没底。 他软磨硬泡地劝了好半天,夏季廉老泪纵横,差点泪洒当场,终究是扶着萧行云的胳膊,颤颤巍巍地起了身。 有了夏季廉做这个出头鸟,剩余跪着的大人虽然依旧气愤,可在朝堂之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多少有点眼力见儿,明明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不管心中如何思量,到底是跟着起了身。 卖太子萧行云一个面子又何妨? 唯有那些涉世未深的读书人还在坚持。 “多谢太子殿下,可是学生有学生的坚持,我们要为太师请命,为陈小姐不平!” “对!我们就要跪在这里请命不平,陛下一日不下旨处置摄政王,我们就一日不起身!” 身后的学生纷纷举起手臂附和。 萧行云:“……” 愚昧,愚不可及! 他本就睡了两个时辰心中烦躁,又在夏季廉那好言好语地劝了大半天,又磨去一层脾气,听了学生这段慷慨激昂的发言,萧行云心中无半点触动,甚至变得更加冷漠。 他微微有些恼了,不愿再会这些人的行径。 便对侍卫首领说:“爱跪便让他们跪着,按本宫先前说的那般做,注意点分寸,别闹出人命。” “是,殿下。”首领厉声颔首。 * 这件事情闹得太过沸扬,哪怕是萧行云有意在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依旧不可避免地传入了太后和萧景睿的耳朵。 自上次萧景睿仙人湖落水一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又是被北蛮君主送来的无耻信函气得咳血,已经是好几日没有上朝,将朝中的大半事务渐渐移交给了萧行云。 好在萧行云也算是开了窍,成长速度惊人,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听了昨日谢陈大婚还有今晨宫门请命一事,萧景睿觉得自己才刚刚将养好些的身体恢复怕是够呛。 兹事体大,这件事情萧行云镇不住,需得他亲自上朝。 恰好是有传话的太监着急忙慌地跑来了,被大监陈贵打断,尖声询问:“何事禀报?” “太后娘娘传了话来,今个儿要垂帘听政,与陛下一同上朝。” “知道了,退下吧。” 陈贵又是将话递到萧景睿处,萧景睿为准外袍身形单薄,此刻他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有些苍老又再正常不过的中年男人,瘦削的身体担不起这江山。 “去安排吧。” 萧景睿无故有些沧桑地想。 云儿啊,父皇老矣,何时才能将这江山社稷交到你的手里。 而内忧外患,天下并不安定,你又真的能扛得住吗? …… 皇极殿上,萧行云却是没有萧景睿的这般多愁善感,他只是有些诧异,出了谢裕和请命这档子事,父皇要亲自上朝在他的预料之中,而祖母居然也要垂帘听政,他实在是没有想到。 在殿中等待的过程中,文武两派又是蠢蠢欲动,不太安生。 压着时间点,谢裕来了。 他定是知道两派因为他与陈氏一事闹得不可开交,可是萧行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谢裕脸色无常,连步伐都是一贯的不急不缓,半点都没有被困扰到的样子。 第81章 陈怡和太师陈砚昨日就跟在萧行云的车架下打道回府。 萧行云收回视线,谢裕这番气定神闲的模样,也不知是装的高深,还是真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仗着有免死金牌在身,并不在乎。 有消息灵通的小太监跑进了殿内,凑到萧行云的耳边传话。 这是他早在宫中留下的人脉。 萧行云一脸漠然地听了,示意那人退下。 谢裕一来,宫门口的那些书生便散了。 说是自己散了倒也不贴切,谢裕是能上朝持剑的,他那把长剑微微出鞘,锃亮的光影一照,为首的还要负隅顽抗,一回头,却见自己身后那些口口声声说着“粉身碎骨也要请命”的同伴跑了,咽下一口口水,也是一溜烟地走了。 只能在谢裕进宫后又召集了群众,发表了一通震撼人心的讲话,众人听后纷纷不齿自己刚刚的怯懦行径,又浩浩荡荡地跪下了。 趋利避害,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这些看起来只会死读书的书生并不傻。 萧行云可能好说话,可是谢裕提剑,一不小心便会真的脑袋落地…… 萧行云沉思的功夫,夏季廉、李韦常二人竟是当着谢裕的面又吵起来了。 不只是他二人,二人的背后还站满了文武各派支持的官员,只有中立的占了一小撮,站在最中间的位置,谁也不远得罪。 萧行云听了一耳朵,这次不是因为谢裕和请命一事,竟然与靖逆将军沈阔一事有关。 夏季廉:“你们这些武官,有什么脸面说我们是穷酸文人,装出一派不争端的样子。当年靖逆将军操纵科举一案,不就是你们这些莽夫整出的幺蛾子?!” 靖逆将军沈阔,直到今日,依旧是许多武官心中的一根刺,甚至有文官拥护,认为沈阔就是被人陷害,压根没错。 当年一股脑儿诋毁沈阔的人近几年来好像在朝堂之上消失了踪迹,质疑之声越来越多。 只是木已成舟,事情又已过去多年,这毕竟是上一个皇帝时候的恩怨,萧景睿不愿,无人可以替他翻案。 一听夏季廉拿沈阔做文章,李韦常纵是有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六十二章 削爵 “老夫就是再说一遍又如何!当年靖逆将军把持科举一案人尽皆知。哪怕你这匹夫今日将剑架在老夫的脖子上,老夫也要——!” 夏季廉瞳孔一缩,倏地没了声音。 一柄三尺长剑骤然出鞘,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夏季廉双腿一软,无意识地做了一个吞.咽喉结的动作,薄薄的剑刃贴着他的肌肤,锋利异常,很快就划出了一道红痕! 红珠似线,顺着夏基廉的侧颈滑下,缓缓滴落在了剑锋之上,而剑柄的那一端,谢裕右手执剑,神情冷漠,扯着嘴角,挽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夏大人怎么不继续说了?” 夏季廉喉咙一紧,视线下移,看到剑锋上尚未滴落在地的鲜红,脸色瞬间煞白,说不出话来,只能祈求着谢裕的右手稳当些,别让他的性命交代在这里。 “老……老夫……” 夏季廉呢喃两句。 谢裕轻笑一声,收回了剑,漫不经心地敲打着。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说出口之前,夏大人可要思量清楚了。” 夏季廉得以保存一条性命,仍然沉浸在恐惧的余威中,此刻脸色几番变幻,他既震惊于谢裕真的如此胆大包天,敢在朝堂之上当众出剑重伤命官,又自残形愧于自己方才说出的大话,让他在百官之前丢尽了脸面。 他是被同袍扯着袖子拖下去的。 文官一列气氛沉闷,只有以李韦常为首的几名武官,在心中大喊“大快人心”,又迫于局面不能表现得太过放肆,暗自欢喜。 诚然,谢裕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般淡定。 天知道他这一天焦头烂额,是怎么过得。 发生了退婚一事之后,与他交好的朝中官员深觉此事利害,顺势留了下来,几人在书房之中絮叨半天,一片唉声叹气,却未商量出结果,最终谢裕说自己有了法子才将他们送了出去。 谢裕好不容易将官员尽数打发了,却被告知沈蔺已经跟着萧行云回到了东宫,不只如此,青衣也跟着去了,萧行云还将他安插在沈蔺身边的暗卫尽数拦了回来。 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一事实,刀七又是来报,在京郊别院呆的好好的孙昱突然生了自缢之心,还好下人发现,被人即使拦了下来,性命无虞。 被此事一闹,谢裕就更加无暇追到东宫去。 毕竟现在对他来说,孙昱可能是他最后一张可以栓得住沈蔺的心的筹码。 …… “陛下、太后驾到!” 明黄色的衣摆在金砖铺成的瓷面上摇曳逶迤。龙椅之后,架上一具屏风,珠帘垂落,又被一只保养得体的手轻轻掀开。 端庄华贵的九凤配饰在太后的盘发之上泠泠作响,她一抬手,拢去了鬓角散落的几根银丝,妆容雍容,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 而对比之下,萧景睿正值壮年却气血两亏,双目浮肿,不是一般的憔悴。 拜见之后,是大监陈贵照例询问:“有本启奏——” “陛下!” 萧景睿眉心一跳。 果然是有大臣跳了出来,绘声绘色地列举了摄政王谢裕的七大罪状。 第82章 “……目无法度,在朝堂之上当众拔剑重伤官员,此为其七!” “陛下!我北晋向来以礼仪兴邦,摄政王此番作为,却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恕臣直言,摄政王德不配位,难当大任,恳请陛下下旨处罚,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 “恳请陛下下旨!” 群臣跪扶扣首。 重压之下,萧景睿坐在龙椅之上,虽患病疾,除了苍白了着,脸色依旧沉稳如水,看不出态度。 纵是萧景睿有心割去谢裕的一应势力,可谢裕毕竟是从先帝萧景明在时就崭露锋芒之人,就怕没有将他连根拔起,反而被谢裕的爪牙抓住机会,反噬一口。 “摄政王,对此七宗罪,你可有话要说?” 萧景睿摆出样子询问。 谢裕站在第二阶台阶上,眼风凌厉,直直抬眸与萧景睿对视。随后他转过身去,视线下移,看向那名被推选出来列举罪状的忠义大臣。 大臣梗着脖子,纵是身处下位,也要不甘示弱地抬头与谢裕对视。 “后面几项,本王认了。” 群臣惊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之声四起。 “肃静,肃静!” 大监陈贵维持秩序。 好不容易等人声平静了,谢裕又说:“不过前面的几项罪状,例如中饱私囊,夸搜民脂民膏,屯兵自拥,本王不认。” 谢裕掷地有声。 “启禀陛下,关于这罪状之一中饱私囊克扣军饷,臣有话要说!” 李韦常上前进言,萧景睿应允。 “吴大人怕是在书斋之中呆了太久,还真有以为行兵打仗一事有那么简单,是看看兵书就能学会的。” 太师陈砚告假称病没来上朝,吴喆吴大人,便是刚刚推选出来列举七宗罪的太师门下弟子之一。 李韦常憋屈了太久,此刻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说话,简直是火力全开。 “若是真那么容易,都不用我们这些武将了。吴大人拎着您那孔孟圣贤,上战场之上去感化敌军,实在不行,再带本佛经上阵,念得敌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取胜,岂不美哉?!” 武将立刻哄堂大笑。 吴喆听出他话里的嘲弄,脸色青了又青,面红耳赤地回怼:“你这匹夫,到底想说什么!” “本将是想说,带兵打仗一事,不是你们这些只会死读书的文官想得明白的!克扣军饷中饱私囊?倒是将好大的一顶帽子扣在了王爷头上。” “每年虎啸营的军饷是多少,武器的打造修补的费用又是多少,更不用提赋闲在家者的例银,在战场之上丧命的士兵家属要给多少抚恤金,这么多的条条款款,吴大人没有带兵打过仗,算的清吗?!” “这些具体条目,自有吏部的人去清算。难道我堂堂北晋,还会苛刻了诸位将军,发不起军饷吗?!”吴喆据力争。 萧行云些许怜悯地看向吴喆,无声地叹了口气。 如今的天下总体而言还是太平盛世,不如前朝一般多灾多难战祸频生。 盛世之中,向来是重文轻武,本来武将手握兵权就引得上位者忌惮,底下人见风使舵,萧景睿虽未明文颁布条令,可是吏部那些将钱看成是自己的抠唆人精,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捞钱的机会。 乱世之中说不定还会定量放饷,如今山河无恙,别说是克扣了大半,就是按发放也算不错。 这本身就是吏部与这些武将之间的不成文规定。乱世多发饷,平时饱私囊,如今却被吴喆轻飘飘地挑到了明面上,还被一向连莽撞出名的李韦常拿住了话头…… 果然,李韦常下一句,便是大声质问吴喆:“吏部给虎啸营发放的那些军饷,怕是连维持他们的日常开支都不够,更何况虎啸营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消磨了北蛮的志气,所需要的军饷数目远远大于吴大人的想象。” “王爷便是将陛下赏赐的那些金银都贴进去还恐怕不够,还要自掏腰包补贴大半。私吞军饷?李某人愚钝,吴大人倒是来说说,私吞的是哪里的军饷?!” “你!” “够了。” 萧景睿沉声打断了二人说话。 “陛下,谢裕做事向来敢作敢当。只要是谢裕做过的,不论对错,谢裕自然会承认。” 谢裕冷笑一声:“只是如今某些人看我身陷囹圄之中即将失势,便将什么脏水都扣在了谢裕头上。” “寒的不是谢裕的心,是虎啸营众多曾随我出生入死将士的心。” 众人一时沉默。 从屏风之后传来一道庄严的声音:“众位卿家,今日就事论事,谈论的是谢陈两家与文人请命一事,这些话,不妨留在日后的朝堂争论。” 太后递下一个台阶。 谢裕却是偏偏不按常出牌:“众位大人既是如此担忧本王私吞军饷、屯兵自拥。陛下,从今日起,谢裕请命交出兵权,撤下虎啸营统领一职。” “什么?!” “这这这……” 那些文官做好了对谢裕口诛笔伐的准备,却是未曾想到还未破磨嘴皮,谢裕却是如此干脆利落地自请交出兵权。 “如此,众位大臣可满意了?” 吴喆颇有几分心虚地低下了头。 依附谢裕的几位大臣暗道此计真是妙哉,不仅可以打消陛下的疑心,还能顺道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反正虎啸营跟了谢裕这般时日,早就有了情感。只要谢裕根基未动,偃旗息鼓个三五个月,总能重新拿回兵权。 第83章 “摄政王,”连太后都皱了眉头,有些看不下去地开口:“兵权一事毕竟事关重大,有些文官不识战场事,语气难听了些,也是难免,不必介怀。” 却没想到,谢裕的下一句却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除此之外,谢裕自请削去摄政王一职,向陈氏、太师赔罪,以平天下文人之愤。” 谢裕语气轻松地说。 在轻飘飘的两句话之间,兵权、爵位这两张免死金牌就被谢裕这般容易地交了出去。 几位大臣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脑子嗡嗡得响。 把自己的底牌尽数交出,这到底算哪门子好主意?!王爷是急火攻心,一时糊涂了吗?! 第六十三章 他的画卷 今日,萧睿景本是打定主意在朝堂之上为难谢裕,再借天下文人不忿之势,削去谢裕的王爵之位,断他一臂。 可萧景睿和底下那些文臣千算万算,就连自认是最了解谢裕的萧行云都没想到,谢裕竟会反将一军,抢在众人面前主动请辞削爵,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太后有些疲倦地闭了眼睛。 她今日听政,便是因为或多或少猜到了萧景睿的心思,害怕这些大臣急功近利逼急了谢裕,更怕萧景睿为了给太子铺路,手段太过激进,自己也好从旁周旋一二。 可请命一事,本是谢裕有错在先、文人占,谢裕此招一出,本是削去一个爵位便可平息众怒的事件,他偏偏又交出了兵权,如今两袖清风,身上尽是些闲职,倒是隐隐扭转了风评…… 会咬人的狗不叫。 太后神情幽深地目视远方。谢裕这般干脆利落地放权,便是将自己保命的底牌尽数交了出去。 若是下一次,谢裕又犯了什么过错,再是天下人请命,群臣群起攻之,谢裕退无可退,再见之时,是不是就不会如此平静地相望于大殿之上,而是谢裕领着三千铁骑,彻底踏破了这北晋皇城? 思至此处,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她柔了语气说:“摄政王,私吞军饷一事既然是个误会,陛下明察秋毫,自然会还你清白,又是何苦……” 谢裕不卑不亢地打断了她的话:“多谢太后关怀,只是谢裕已经不是摄政王了,非如此不能安心。” “唉,”太后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偏生性格如此执拗,又是何苦——也罢,哀家不再劝你。只是你虽削去了摄政王一职,可并肩王之下仍为皇亲。你虽为异姓封王,可是这些年来为了朝廷鞠躬尽瘁,哀家和陛下都看在眼里。” “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说话的是方才从惊恐中缓过来的夏季廉。 太后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说:“哀家几句絮叨还未说完,便有大臣急着插话。怎么,听我老婆子啰嗦几句,诸位卿家如此不愿?” “微臣不敢!” 夏季廉今日实在是憋屈得紧,他不过是随意询问几句,怎么又触了太后的霉头。 “哀家的意思是,谢裕虽不再是我朝的并肩王,可仍然是北晋的皇族亲室。这般解释,诸位卿家可听懂了?” “太后!” 大臣惊呼,连萧景睿也微微侧过了身子,皱起眉头:“母后?” “哀家活了这把年纪,如今竟是连这种小事都不能做主了?” “咳咳……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见太后油盐不进,是一副要铁了心立谢裕为亲王的意思,萧景睿只得又转过身来,摆出一副帝王的威仪姿态。 “太后说的话,诸位大臣可听清了吗?!” “这——” 底下的文臣各个都是人精,交头接耳一番,显然不愿如此轻易地放过谢裕,又不便出列上言,尽在等着吴喆与夏季廉表态。 吴喆与夏季廉互看一眼,纷纷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甘心”之意。 “儿臣谨遵太后懿旨。” 第一个朗声接旨的,竟是昨日才与谢裕发生争执的萧行云! 见太子领头接旨,吴喆与夏季廉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能也不情不愿得弯下了腰,朗声接旨,百官顺而次之。 见萧行云出头解围,太后的眼中微微流露一丝赞许。 这孩子倒是个聪明的,不像他的父皇一般目光短浅。若不是萧景明自小便身体不好英年早逝,太后也不会转而扶持本是庶子的萧景睿上位。 看到萧行云,太后心里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昨日云舒来报,她的孙儿竟是与谢裕在王府之中,为了一个人发生了争执,况且那人还是一名男子,据说是谢裕府中的一普通门客。 这本是一桩小事,萧行云在变得如这几月一般沉稳前,他在京城闹出的笑话也不算太少。虽然多是些风流韵事,折损了皇家的颜面,可太后念及萧行云少年心性,贪玩也是难免,皆是由着他去。 可是昨日一事,却是让太后不得不在意了起来。因为他们所争执门客的姓氏太过特殊,姓沈……而近日靖逆将军府一案又是被人无端翻了出来。 太后思来想去一晚,还是难以心安,总疑虑这两件事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更何况两人被冠以一姓,终于打定了主意。 …… 见众人没再反对,谢裕交出兵权,被降为亲王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退朝之后,宫门以外,还有不服气的书生请命要闹。这一次,却是被得了太后命令的御林军毫不客气地拿下,押解进了大牢之中,闹事的人群纷纷散去。 第84章 谢裕来时风光,去时,却颇有些世人弃他为敝履的意味。 只是还有一层亲王的头衔在,拥有其他几州最荒芜的几块封地享受新鲜蔬果。 “摄政王府”的牌匾很快被人摘下,置换成了“亲王府”的样式。虽然依旧风光,可与之前的牌匾相比,难饰寒酸。 亲王无权处政务,谢裕回府后,已经有六部派来的几位官员等在庭院,等待交接谢裕手中仍剩的几门差事,包括各地矿产的分布地图,通商口岸的货物流通清单等等。 自此,谢裕手上有关国政命脉的事务交了个一干二净,算是彻底脱离是“摄政王”的职位。 “殿下呀,我的好殿下。” 谢裕看上去满不在乎,真正发愁的只有梁顺。 虽然这人瑕疵必报、眼里不能容人,不是一个称职的管家,但是对谢裕,倒也难得算得上一片真心。 在府中休沐的这几日,反正亲王只是一个打发闲人的职位,上不上朝都没什么所谓。谢裕索性递了三四封折子,向萧景睿告了接下来一月的假,尽情地去赛马游玩。 “殿下呀,不过是被削去了摄政王一位,咱们根基还在,日后东山再起也不是问题,您可千万别自暴自弃。” 看着谢裕一天天自甘堕落下去,梁顺看在眼中实在是心痛,每天数不清要絮叨多少遍。 谢裕每次安慰人的话都一样,不走心且敷衍。 “知道了,梁伯。” 沈蔺原先住的房间已经成了谢裕最近的卧房。 他端着酒壶与杯盏,斜躺在软榻上,坐姿慵懒,懒洋洋地倒下一杯酒。 “殿下啊!” 梁顺急得恨不得替他去上朝。 “您总说时候未到,到底什么时候才算到了时候。” “嘘。”谢裕千杯不醉,今日纵马狂欢一场,却是有意要让自己醉了。 这房间之中的事事物物,似乎还残留着沈蔺居住过的痕迹。 从第一次抱着沈蔺将自己的鼻尖埋入他的脖颈开始,谢裕就发现沈蔺的身上有一股独特的体香。 不算太过浓烈,但胜在清新好闻,拥有一种神奇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谢裕每次凑得近了都能闻见。 许是日日与沈蔺同眠,谢裕只知道他的身上有这一股好闻的气味,却从没有注意过久而久之,沈蔺所使用过的床单被褥,也渐渐染上了这种香味。 这是谢裕搬进这间房间的第一晚,在床上一夜无眠时无意发现的。 酒气上脸,谢裕眼前的视线便有些模糊,偏偏脑中清明一片,思维更加活跃。 无声的思念在疯涨,谢裕一向克制自己的情感流露,今夜,却是突然有点想见那个人…… 初时,只以为这样的日子是平常。 沈蔺不过是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一个人,却说自己无处可去,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那时的他还不像现在这样百依百顺,更或者,谢裕察觉,或许沈蔺从来没有对他真正的百依百顺过,哪怕是真正倾羡的那几年,他后来的温顺恭敬,不过就是自保的一种伪装手段。 谢裕不信人心,对于沈蔺没有由来的示好自然不屑。 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爱恋,仅仅是因为一个人救了一个人这么简单。 就算有,又能持续多久,还能偏偏落在谢裕的头上? 谢裕向来不信自己拥有这样的运气。如果真的有,上天也不会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娘在父亲的尸首旁自刎,再是城破国灭,无数的哭喊声和喷涌而出的血迹,一度是他曾经的梦魇。 后来,他的心肠越来越冷,活下去的目的却是越来越纯粹——复仇,他要为自己死去的父母,为自己的百姓和国都复仇。 两国交战,百姓何其无辜。 这是他心里冒出来的念头,也是他看到沈蔺奄奄一息的在躺在火海之中,脑中第一个出现的念头。 他动了恻隐之心,便是这么一点点恻隐之心,日后却让他无尽后悔。 刚从温室出来的小少爷,总是娇气的。沈蔺虽然不说,底下的兵士难得见谢裕救人,却不可能不说。 那几年,是他被编入沈唤之的麾下,最为艰苦的几年,也是沈蔺最拥有少年心性的几年。 他突然忘记了后来的沈蔺,是个什么模样。只记得逐渐长开,沈蔺的容貌更加出众,是个温顺,偶尔又会抵触的性子。 他记起自己好像给沈蔺画过一副画卷,也是在这样一个幽深的夜晚,接近天亮,他兴致大发,突然起了念头,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等沈蔺回屋就开始落笔。 “画卷,画卷?” 谢裕突然从榻上弹起。 梁顺没听清他嘴中嘟囔,凑过去问:“殿下,您在说什么呢?” “梁伯,”谢裕捂着脑袋,有些偏头疼。 他压下火气,忍着脾气问:“我的画卷呢?” 第六十四章 这是谋逆大罪 谢裕这势头来得又疯又急,态度转变之快,简直让人心惊。 梁顺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画卷,见谢裕强忍怒色的躁郁模样,不敢耽误,在房中环顾了一圈后,从瓷缸中抱出几卷卷轴,小心翼翼捧到了谢裕面前。 “殿下,您要找的画卷,可是这些?” “啪嗒”一声,谢裕手中的酒壶杯盏落在了地上。 梁顺将那些画卷摊在了桌上,谢裕眯起眼睛,距离不算太近,只能摇摇晃晃地起身,步伐很是凌乱。 第85章 梁顺看得心悸,伸手就要去扶,却被谢裕用力挥袖,一把将他甩开。 到了圆桌旁边,谢裕的动作大刀阔斧的动作却是逐渐变得畏手畏脚起来。 他甚至无意识地摩挲起指腹,微微抿起嘴唇,呼吸变得沉重。 谢裕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想在那一张圆桌上看见什么。 看见以往沈蔺的温顺面庞,看见沈蔺微微红着眼眶,看见他的笔触,他在这屋里写下的每一个字?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动作僵硬,有一种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爱惜与希冀。 然后,是一大片的空白和几笔堪称是鬼画符一样的字符闯进了谢裕的视线。 谢裕心中一沉。满桌的画卷之中,根本没有什么他画的沈蔺,更没有什么沈蔺亲手留下的笔墨! 滔天的怒火冲垮了谢裕为数不多的智,在烈酒与愤怒的双重加持下,谢裕眼前的事物都在细微的颤动。 君子不器? 在那几笔如狗爬一般的字符微微蠕动起来时,谢裕从高处落眼,竟是从其中隐隐看出了这四字。 好像一瓢冷水突然泼在了谢裕头上。 谢裕眉心一跳,才从角落里,艰难地辨认出了“青衣”二字。 青衣是落魄孤儿,被卖进府时年纪尚小,又是个低贱的下人身份。梁顺自然不可能劳神费力供他们读书识字。 沈蔺既教青衣识字,青衣大字不识,笔画都不一定分得清,只能照猫画虎一般去描,这才写的这般抽象,不可能没有摹本。 他将那些冗杂的画轴拨到一旁,任由掉在地上被酒水打湿,终于在被压在最下端的画轴之上,看见了那四个既是熟悉又显陌生的清秀大字——君子不器。 君子不应拘泥于手段而不思考其背后的目的。 原来从沈蔺搭上萧行云开始到他被接进东宫逃离王府,这一切早有预警。 谢裕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好像瞬间被人抽干力气,只能将那副大字抱在怀中,脱力在软榻之上,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这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为了找到那副记忆中的画卷,王府中大半的人口被梁顺半夜强制征集了来,谢裕下令,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幅画卷。 直到王府中的其他场地被一一排查干净,只剩下沈蔺的这一方小院还没有被人仔细搜查。 谢裕终究是松了口,摆手让其中三个无明显气味的下人进了院子,开始查找。 这本来也算一件容易事,毕竟画卷实物在那,除非被人带走,又不可能凭空消失。 三人尽心尽力地找着,看到一处视线死角,正欲移动橱柜,谢裕冷冷地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别动这屋里的摆设物件。” 三人趴下身子查看床底,有人伸了笤帚去勾,谢裕又是语气不悦:“别靠近床榻。” 三人异想天开,猜测画卷是不是被埋进了土中,挑着铁锹要挖地皮,谢裕又是面无表情:“别动院里的一草一木。” 三人:“……” 因为谢裕时不时地挑刺阻挠,本是半个时辰就可以结束的搜查,三人却是硬生生地折腾了一晚。 直到天边翻起鱼肚白,一夜没睡的三人被谢裕嫌弃碍事之后,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那画卷早在沈蔺让青衣回屋拿玉佩的时候被他认定为贵重之物,跟着沈蔺一起被接到了东宫,怎么可能会在谢裕的府中找到。 青衣为此还颇洋洋得意,以为自己机智过人,殊不知沈蔺如此作为只是因为那画上的内容太过羞耻,沈蔺一时恼怒才将它与玉佩一同锁了起来。 天色大亮的时候,谢裕醉意散去,难得有了困意。 梁顺一把老头子跟着折腾了一眼,身子早就招架不住,见谢裕有意睡觉,自然欢天喜地。 眼见着谢裕正要入眠,这个时候,沈诚嘉却是突然来了。 不同于上次见面沈诚嘉一头惟帽遮遮掩掩的模样,这一次,沈诚嘉却是手握太后懿旨,跟着穗禾大大方方走进正门。 …… 临行前,太后将沈诚嘉请到了主殿,语气充满忧心,握着她的手心开始絮叨。 沈诚嘉神情专注,偏头听得认真。 末了,她反虚握住太后的手心浅浅一笑。语气还是一贯的温柔:“太后说的这些,诚嘉都记下了。” 太后与她说了这么多,沈诚嘉心里跟明镜似的。 无非就是担心将谢裕逼得太紧他会起兵谋反,念着她与谢裕有一段交情,而今又在京城为质翻不出天,让她去安抚谢裕的情绪,顺便再探探沈蔺一事。 出来的时候,沈诚嘉在外头,又是看见了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这几个月来她无比熟悉的身影——戚裳。 黎县水患一事结束,戚正阳告老还乡,早已离开了京城。如今在这京州,又是戚裳孤身一人,又因为本就位分低下贬无可贬,又有沈诚嘉的几分相助,依旧位列美人。 因为水患一事沈诚嘉出手相助,虽然过程曲折,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可戚正阳总归保下了一条命,戚裳对沈诚嘉敞开了心扉,逐渐与她交心。 这对沈诚嘉来说本是一件可行可不行的事情,戚家的势力实在太小,实在帮不到她分毫。只是习惯了温良贤淑的人设,沈诚嘉又不排斥和戚裳相处,这才与她往来频繁了些。 可后来,出了父女二人出宫相见,沈诚嘉被萧明宜当场抓包一事。 第86章 因着萧行云的一番话,沈诚嘉几乎从来没有迷茫过的人生轨迹硬生生模糊了好几天。 沈诚嘉每天都在思考,她对戚裳是不是真的与对旁人不一样,如果真的不一样,又是出于什么原因。以及……沈诚嘉十八年来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竟然会輕tuan问自己,她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这个可怕的猜测在沈诚嘉心里成型之后,戚裳每次来找她,沈诚嘉虽然没有表露过来,却开始不自觉地观察戚裳的一举一动,刻意的回避戚裳的好意与每一次触碰接近。 久而久之,戚裳就是再愚笨的人,也该察觉出来了沈诚嘉虽然嘴上没说,却在有意避着她,不再经常在她面前讨嫌。 可诸如这般沈诚嘉刚刚从太后宫中出来就看见了戚裳尚未藏匿身形的事情实在发生了太多遍。 沈诚嘉有些哭笑不得。 她一时不知,是戚裳真的笨手笨脚拿捏不住时间,还是故意要露出一片衣角好让她看见。 怀揣着这样不定的心思到了谢裕府中,沈诚嘉自认了解谢裕,知道谢裕对沈蔺的心思绝对不止他发现的这么简单,可真真切切看到谢裕为了沈蔺性情大变的模样,沈诚嘉的心中还是微微吃惊。 成大事者,情字是大忌。 沈诚嘉无数次地告诫自己,谢裕也无数次的用行动告诫她。 从意气风发到怅然若失,居然真的只需要一个人的离开这么简单。 沈诚嘉向来是对话本上的那些情情爱爱不屑一顾的。她从来不在嘴上言明,可当三五小姐聚在一处,为了京州新出的话本爱情潸然落泪的时候,沈诚嘉的心中没有感动,只有疑惑。 看见谢裕的这一眼,沈诚嘉才算明白了,话本诚不欺她。 “裕哥哥。” “郡主?” 因为沈诚嘉的这一来,谢裕入眠泡汤,倒是迅速起身了。 他将沈诚嘉引到了书房之中,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裕哥哥这是……一夜没睡?” 谢裕灌下一口浓茶以后才舒展了眉头,“不妨事。” 谢裕这人疯劲来的快,进入状态倒也很快。 他确实没有诓骗梁顺,他在马场虚度了这么多天,是在等一个机会。 等一个太后自愿将沈诚嘉送到他的身边,两个人可以这般说话的机会。 谢裕是因为沈蔺被萧行云带走一事愤怒,甚至产生了一些疯狂的念头,可他并不是彻底的晕了头。 如今的他无权无势,只能靠那些年留下的余威震慑他人,纵算有心推翻这政权,将铁骑开进北晋东宫,直接将沈蔺捋回自己身边再以北晋皇室的血祭奠他的父母百姓,他也得有兵可调才行。 而他如今最有可能借到的势力,就是沈诚嘉的父亲威猛大将军沈唤之驻扎在西北方向的十万大军。 十万大军,足够他从边境杀回京州,夺回自己本该拥有的一切,为那早已经在历史长河中被磨灭的国家立起一块墓碑。 而如今的问题在于,他该如何说服沈诚嘉,再让沈诚嘉去说服他的父亲。 这是谋逆大罪。 第六十五章 献艺 自谢裕失势之后,除了少部分大臣静观其变没有表态站队,来东宫的人向萧行云表忠心的人络绎不绝,可谓是踏破了门槛。 这一日,萧行云刚从书房送走两位喜欢高谈阔论的大臣,范志伟端了一碗汤盅入内。 “呦。”萧行云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抬着眼睛,开玩笑道:“你这是,转性了?” “殿下,您这是什么话!”范志伟嚷嚷道,将汤盅粗暴地摆上书桌,顺手地扫落了书桌边缘的奏章。 萧行云:“……笨手笨脚。”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一捞,拍去奏章上的灰尘重新放上了桌。 “不是,殿下,这也能怪我?!”范志伟大惊失色道,“您看看您这书桌,都乱得什么样子了。” 不同于萧行云平常表现所出来的风度飘飘,他的书桌,不只是乱,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五花八门的各类奏章没有分门别类,被随意地摆放在了桌上,只留下了小小一块空间供萧行云赤墨批注。奏章的两侧,萧行云最钟爱的折扇当然必不可少,旁侧还配了几条款式不一的流苏垂坠。还有一切杂七杂八的文房四宝,茶盏杯具,乱糟糟地叠在一处。 萧行云一时语塞,随后摆出一副严厉面孔,佯装叱责:“你家殿下什么时候也能轮到你说三道四了。” “啊是是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您常挂在嘴上的——这银耳羹可是膳房刚刚送来的,您趁热喝。”范志伟跟了萧行云这么多年,一眼就看穿他的装腔作势,十分不走心地恭维道。 萧行云打开盖皿看了一眼,别过了眼:“膳房今日怎么送这个?” 萧行云嘴挑,这是东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这……”范志伟尴尬道,最后贱兮兮一笑,摆出一个“您懂得”的表情,“其实吧这银耳羹,本来就不是膳房特意为您做的。” 范志伟咳嗽了两声,“这银耳羹,是您新安排的那位想喝,膳房才特意做的……只是恰巧多做了一份罢了。” 萧行云失笑道:“沈蔺?他最近胃口不错?” 范志伟点点头:“是比刚来的时候好了不少,养了几天,身子也不像原先那般消瘦了。” “沈公子身边那个叫‘青衣’的随从还真是机灵,有时候公子都未说想吃什么,他却一眼看了出来,巴巴地就往膳房来了。” 第87章 萧行云多看了范志伟一眼,难得握住了汤匙搅拌一番,喝了一口甜汤。 “是比你机灵多了。” 范志伟:“……” 不带这么踩一捧一的。 趁萧行云拧着眉头小口喝汤的功夫,范志伟撸起袖子,本想将那乱成一团的书桌收拾收拾,睁大眼睛看了半天,实在是无从下手,只好讪讪放弃。 “殿下,”范志伟叹了口气,突然担忧道:“您这书房这么乱,让其他大臣看了去,如何对您心悦诚服?” 萧行云诧异抬眸,用锦帕不紧不慢地擦拭嘴角,问道:“本宫为什么要让他们对自己心悦诚服?” “不是吧殿下。”范志伟鄙夷地投去目光,露出一个“你是不是傻”的表情,“自然是为了日后……” 范志伟含糊不清了几句,压低声音道:“如今裕亲王失势,那几个皇子又是不成器的,明眼人都知道……” “连你都明白的道,你以为你家殿下会看不出?”萧行云反问。 “殿下这是何意?” “谢裕今日失势,那些大臣可以对本宫示好站队。若是日后本宫失势,你以为这些人该当如何?” 范志伟挠了挠头,“殿下您的意思是,那些大臣都是靠不住的?” 萧行云收回视线,淡淡道:“还不算太笨,只是这书桌,也确实需要找个机会收拾一番。” 说着,萧行云了衣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萧行云边走边问:“之前交代给你的事情,都可办完了?” “之前交代的事情?”范志伟皱着眉头思考了半天。 萧行云沉默一瞬,随后怒不可遏地提高了音量:“就是在沈蔺屋外交代你的事情。” “哦哦,”范志伟恍然大悟,“您说遣散夫人那件事啊。” 他大力拍着胸脯,神情得意:“自然是办妥了。那些长相差强人意的发了三月赏银,已经全部送了回去。” 萧行云一愣:“本宫是让你将那些没有一技之长或者学艺不精的送回原处,谁叫你将长得不好看的送走了?!” “而且,”萧行云发现盲点,更是敲了敲范志伟的头,不悦道,“你家殿下眼光卓绝,哪里会将长相差强人意的人带回东宫?” “哎呦,您别急,我的意思是,是将那些技艺不精又相比于其他夫人长相差强人意的都送走了,还按照您的吩咐,让她们加紧排练呢!” 范志伟“嘿嘿”一笑,“再说了,长得好看些,您瞧着也养眼不是?” 萧行云白他一眼,“这些话别在沈蔺面前说。” 范志伟抿紧了嘴巴点头。 * 听闻萧行云这几日忙着接待大臣脚不沾地,沈蔺略有所知,因此被下人客客气气请去了花园,说是萧行云的命令的时候,还颇有些意外。 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园中搭起戏台,圆桌之上摆着果脯蜜饯,两侧站满下人,萧行云还未来。 沈蔺不知道这是上演的哪一出,只是喝了银耳羹后,春日有些犯困,因此一到花园就寻了个方凳落座。 青衣也不见外,挖了一手果脯就开始进食。 “公子,您快尝尝!”青衣眼睛一亮,又从盘里挖了手果脯塞进沈蔺手心,“比咱们上次上街买的好吃多了。” 沈蔺握着满手的果脯,吃下不是,放回盘中也更不是,又听见青衣自言自语地说:“只是吃多了有些腻歪,要是有些坚果瓜子中和中和就好了。” 沈蔺:“……” 思虑了片刻,沈蔺还是将果脯放在了桌上。 青衣眼尖地扫见,嘴里塞着食物含糊不清地问:“公子你怎么不吃啊,真的好吃!” “青衣。”沈蔺转过了头,难得正色道:“咱们入出东宫,本就是客人,更应该知礼数些。” “你以后不要再跟膳房说我想吃什么什么,特意麻烦人家做了送来了。” “怎么了公子,”青衣睁大眼睛咽下了果脯,“您看看您都消瘦成什么样了,再不补补可怎么是好。再说了,太子宫里的人都可友善了……” “青衣。”沈蔺微微加重语气打断他的话,“就算太子宫里的人脾气再好,咱么也不能——” “青衣说得没错,你想吃什么直接跟膳房说就是,这本就是他们的分内之事,不必介怀。” 一个如玉石般清澈温润的声音在沈蔺的背后响起。 沈蔺没想到自己与青衣的几句对话竟被萧行云尽数听去,微微羞赧,起身行礼。 萧行云伸手一扶,没待沈蔺施礼完毕,亲自扶住了他。 “坐吧。”萧行云语气温和。 沈蔺跟着坐下,青衣与范志伟则是站在了一边,大眼瞪着小眼。 “殿下,沈蔺知道您是关心我的身体,可是膳房一事——”沈蔺还欲再说。 “东宫不像皇叔府上,规矩诸多。平时里下人有什么想吃的,只要与膳房说明,膳房也会尽心竭力地准备,更何况你是我亲自请到府上的贵客。” “殿下说得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萧行云大气不喘,睁着眼睛说瞎话显然是十分熟稔。 “范志伟,你来说。” “啊?” 范志伟头脑放空,正在思考府里的哪个夫人姿色最佳,冷不丁地被叫了名字,范志伟一愣,就对上了萧行云包含威胁的眼神。 第88章 范志伟:“……” 他也不管萧行云在说什么胡话,既然叫了自己,无脑附和自家殿下总是没错的。 于是范志伟火气全开,脸不红气不喘地开始夸赞萧行云英明神武,直把萧行云听得十分受用。 “你看,”为了让沈蔺心安,萧行云又说,“连范志伟都这般说了,这不是特意为你开的先例。” 沈蔺:“……” 他从范志伟那一段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中,好像并没有听出这层意思。 不管如何,见萧行云态度坚决,范志伟又是昧着良心说了,沈蔺也当自己没有听出不对,没有再反驳萧行云的话。 暖洋洋的日光照的沈蔺十分受用,仿佛整副骨头都被照得酥软了些。 好半天,两人都没有说话,尽情享受着这日光。 还是沈蔺率先开口:“殿下今日兴致大好,将我喊来花园,总不能只是为了晒太阳吧?” 萧行云眯起眼睛,也懒洋洋地说:“自然不是。” “你在屋中带了这么多天,想必都闷了。今日本宫特意在院中安排了几场演出,给你解解闷。” 沈蔺还真没正儿八经地看过什么表演,闻言微微一笑,笑道:“果真?” “自然是真的。” 萧行云眼中含笑,“我骗你干什么。” 沈蔺又问:“那那些表演的人员现在在何处?” 萧行云说:“不急,太阳晒得太舒服了,再让她们等一会便是。” 众多等待献艺的美人们:“……” 第六十六章 我会待你好 念白抑扬含顿挫,唱腔委婉透激昂。悠扬戏腔在美曲词义中流淌。 范志伟办的这事还算靠谱,留下来的美人不光技艺出众,连容貌都是个顶个的拔尖。 今日谱一首小调,那台上的美人环肥燕瘦,姿色神情各不相同,或冷艳清贵,或端庄自持,掐如百花争奇,尽态极妍。 皓日当空,举手投足之间,美人香汗淋漓。一股不知名的幽香窜入在场几人的鼻尖,萧行云抬眸,又是一阵暗送秋波,缠绵黏糊的眼神在他周身流转,不由揩过鼻尖转过头去,神情略显尴尬。 范志伟站在萧行云的身后咧开嘴角,神情如痴如醉,两眼恨不得陷入其中,十分沉醉。 青衣余光瞥见了一滴晶莹的液体,他转过头去,疑惑地凑上前问:“你怎么哭了?!” 沈蔺与萧行云纷纷转过头来。 范志伟抬起手背在嘴边一抹,傻呵呵地笑:“一个没注意眼泪从嘴角落下来了,大家莫怪,大家莫怪。” 沈蔺三人:“……” 还是萧行云习惯了范志伟时不时的抽风举动,他挑了几个卖相好的果脯放进沈蔺手心,见怪不怪道:“他这人就这样,习惯就好。不必管他。” “殿下说笑了。” 沈蔺看戏看得认真,见一只手伸了过来,很自然地就把吃的接了。 知道蜜饯甜滋滋的味道在他的嘴里化开,沈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身边只坐了萧行云,东西也是萧行云刚刚递来的。 萧行云神情惬意:“好看吗?” 沈蔺诚实地点了点头:“没见过这种演出,好看。” “没见过?”萧行云略微诧异,随后又是转过脑筋。 谢裕视沈蔺为他的所有物,平常不让沈蔺出府也就罢了,又怎会费心带他看这些。 萧行云的心中划过一丝怜惜,他温柔地说:“你若是喜欢看,以后时常让她们来表演便是。” 唱得口干舌燥还不能反驳的众美人们:“……” 萧行云还要补刀:“若是看厌了这出,本宫还能让她们编排些新曲目。” 这是拿她们当哄新人的工具了。 美人们再次集体无语。 沈蔺淡淡一笑,意有所指地说:“谢过太子殿下好意。只是依沈蔺看来,美人若无知己相识,才是辜负,太子殿下觉得呢?” 那些美人之所以表演卖力,不过是因为萧行云在此想博一个青睐。 沈蔺是借着他的东风看了一出好戏。他知进退,当场便委婉拒绝了。 “美人需要知己相识,那你呢?”萧行云语气依旧温柔,却是再问了一遍,不给沈蔺留下丝毫退却的空间,“先生在京州孤身多年,从无良人相伴,是否也会生出心愿,想觅得一知己相伴?” 因为始料未及,沈蔺微微睁大了眼眸,脑中有片刻失神。 萧行云这话堪称直接,他知道萧行云对他有意,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成功逃出了谢裕身边。 可萧行云一向是个善于把握尺度的人,自从他明白自己上次操之过急之后,再也没有提起此事,反而给了沈蔺足够的空间去消化体会,并非强逼。 这是沈蔺在谢裕的身边从未体验过的。 戏腔之声依旧,只是天地之间好像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所有的浮华都被尽数略去,成为掠影。 不知不觉间,萧行云靠得离沈蔺极近,这些话几乎是他贴着沈蔺的耳朵说的。 这让沈蔺生出了一种耳鬓厮磨的错觉,不由得两颊生霞。 青衣张大了嘴,范志伟被他一拉,目光也从美人身上脱离,看得忘神,一时不备眼泪又从嘴角落了下来。 沈蔺想退,可背后就是石桌,面前又是萧行云流光溢彩的眼眸,无比专注认真,映出他的身形,好像满心满意的只能装进沈蔺一人。 第89章 沈蔺的心脏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一下,他有些干巴巴地说:“能相识太子殿下这一知己,沈蔺此生——” “嘘。” 萧行云伸出一根手指虚虚抵住他的嘴唇,轻轻一笑。 “我不想听这些客套话。” 沈蔺只能被迫听着萧行云剖析自身。 “其实从皇叔府上第一次看见先生,我就知道,你说得那些说大多是在说谎。” 沈蔺虽猜到萧行云会知道,可就这样被明晃晃地摆到了明面上,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捏了把汗。 “当时我就想,先生真是一个有趣的人,明明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前后不搭,被我戳穿以后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可还要用那一套漏洞百出的说辞来吸引我的注意力,这是为什么?” 沈蔺想要张嘴说话,萧行云却是没移开手。 萧行云问:“因为你必须要赌,谢裕当时不在府上,我是你最好的选择,对不对?” 沈蔺愣着没动。 萧行云反而是笑得更开怀了,他温柔地几簇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了沈蔺脑后,“怎么不回答,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的问?” 这次,沈蔺诚实地点了点头。 看着沈蔺略显呆滞的神情,萧行云哈哈一笑,管弦之声不知道在何时停下,美人们被有眼力见的下人们带走,现场安静地双方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察觉到沈蔺些许的紧张,萧行云又是蓦然一笑,微微拉开了些距离,但高大的身形依旧覆盖在身上之上。 青衣捂住眼睛,拉着看热闹正欢的范志伟地跑出花园。 小声嘟囔道:“简直没眼看。” 范志伟一步三回头,还不忘将那些站立两侧等待伺候的宫人悉数叫走。 这一次。在偌大的花园中,真的被几人营造出来了一个密闭的小空间,让沈蔺进退不得,只能直视萧行云的眼睛。 “还记得初见那日我赠与你的玉佩吗?” 沈蔺点了点头。 萧行云调笑:“没丢?” 沈蔺:“……” “接下来的这些话本宫只说一遍,先生可要听好了。” 萧行云一改之前的轻佻作态,刚刚他是有意开了个玩笑,让沈诚嘉放松心情,不要太过紧张。 “从第一次见面起,我便惊艳于先生的容貌,本宫当时就想,这世上还有这般绝色的人是我未曾得见的?” “说来惭愧,从那时起,我心里就生出了一些要将先生从皇叔身边夺走的念头。再到后来,与先生相处的时间越久,我越发敬佩于你的镇定从容,被你的颦笑投足所吸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你在皇叔府上的生活并不好,只希望你过得开心快乐,妄想成为你的知己,喜怒相随。” 萧行云叹了一口气,又是献上笑容。 “我知道,我之前是不着调了些,在京中的名声不好,是个草莽太子。” “先生若不信我,也只能怪我自作自受无可厚非。” “可沈蔺——” 萧行云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喊他名字。 “我心中赤诚一片,这天下难道还有不许浪子回头之事吗?” “你若是考虑好了,尽管拿了玉佩来找我。” 萧行云虔诚走郑重地说:“你若是不反感,何不给彼此一个重新认识的机会?” “我会待你好,比那人待你好上千百万倍。” 第六十七章 星星 “……所以,裕哥哥切莫消沉才是。陛下与太后不过是迫于无奈才褫夺你的摄政之权,假以时日——” “诚嘉,”谢裕声音听不出喜怒,他站起身来调养远方,背影修长又落寞,“你有多久没有回过家了?” “回家?” 沈诚嘉一怔,笑容僵在脸上。随后,她又是装作无事发生地走到了谢裕身后,目光平静而深远,将那点波动深埋心底。 到京州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两个字了。 “年前来的京州,到现在快到夏天,也要半年了吧?” 沈诚嘉一顿,又是故作轻松地说道:“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没有在父亲身边,与那些将士们一起过年。” 威猛大将军沈唤之爱兵如子,沈诚嘉的母亲静安公主还在世时,一家几口就有去军营与将士们共同过年的习俗,后来静安公主芳华早逝,沈唤之就时常把沈诚嘉带到军营中,与那些将士们恭贺新春。 “说起来,还真是怀念那段日子。还有裕哥哥第一次在军营中,与大家一起过年的日子。” 那时候的静安公主刚过世不久,沈唤之整天忙于军务,不能时刻陪在沈诚嘉的身边,又害怕她在府中孤独,便将沈诚嘉带进了军营之中。 虽然对于这些名门将后来说,进军营是常态,可是沈诚嘉是女儿身,这还是她第一次住在军帐里面。 沈诚嘉从小乖巧,她那时年纪不大,却也记得母亲的身体一日差于一日,父亲请了许多郎中进府看病,叹气声却日日增多。 在一个秋雨连绵的秋日,静安公主去世了。 沈诚嘉只记得,母亲在世时常说,人死了以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并不会真正的离去,她会以这种方式永远地陪在沈诚嘉的身边。 后来想来,静安公主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才会对沈诚嘉这般说。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冬日,正到了过年的时候,军营中生起篝火,将士们围炉唱歌,本是一个热闹的夜晚,沈诚嘉与穗禾安静地坐在军帐中,没有出去玩乐,无端的,她突然有些怀念母亲所做的杏仁酥,怀念那双温柔的眼眸笑盈盈看她的神情。 第90章 “穗禾,我出去一趟。” 说着,不待穗禾回应,沈诚嘉衣裳单薄,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任凭呼呼大风吹起她的刘海,沈诚嘉吐出一口热气,环抱着双臂。 在军营外的不远处有一片圆湖,不算大,却胜在清澈见底。 在军营中住了几月,更加之今日迎新春,士兵的守卫本就比往常松懈,沈诚嘉轻车熟路地摸了出去,一路小跑到了湖边。 一轮明月倒映水面,周围还点缀着三五繁星。 沈诚嘉在周边摸到一条树枝,她费力地蹲在岸边,努力伸出双手去够,水面泛起涟漪,可是离她最近的一颗星星只是随着水波上下波动,片刻之后,水面归于平静,还是纹丝不动。 沈诚嘉的五官拧成一团,她又是往水边试探性的移出一步,还是不够,再是一步…… “噗通”一声,沈诚嘉踩到岸边被水浸湿的圆润滑石,脚底一滑,整个人身形不稳,直直向水面栽去。 “小姐!!” 不放心沈诚嘉独自出门的穗禾跟到湖边,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惊险的一幕。 突然间! 一道身影从近侧的树林里跑了出来,在穗禾眨了眨眼还没有看清的功夫,那道黑影已经是一头扎进了水中,再一揉眼,他浑身湿透,已经抱着同样被水打湿的沈诚嘉走了上来,将她轻轻放在了地上。 “小姐!!” 穗禾又是冲了上去,用指尖探了沈诚嘉的呼吸,一颗差点跳出嗓子眼的心落回了肚中。 “还好,还有气……” 穗禾自言自语地说道。 “咳,咳咳……” 沈诚嘉无意识地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湖水。 “小姐,你醒了小姐?!” 穗禾一喜,将沈诚嘉上身扶起,有节奏地拍打她的后背。 “哇”一声,沈诚嘉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明,将呛进的湖水尽数吐出。 “等等……等等!” 好在那神秘人动作及时,沈诚嘉只是微微呛水,很快就恢复了回来,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 神秘人的动作一顿,随后又是毫不犹豫的,继续朝着森林走去。 沈诚嘉一着急,也顾不上浑身湿透,挣扎着起身去追,脚底再次踩到滑石,还好穗禾及时伸手扶住了她,差点整个人再次向前摔去。 听到背后的一声惊呼,神秘人向前的步伐一顿,他犹豫着,还是停了下来…… * 沈诚嘉思绪缥缈,在密闭的房间中,声音略显空灵。 “还记得与裕哥哥初次相见,是我想去捞水中的星星不慎坠入湖中,被裕哥哥救起。父亲为了感谢裕哥哥的救命之恩,又了解到你父母双亡无以为生,才破例将裕哥哥招进了军队之中。” 沈诚嘉转过头来,言笑晏晏:“初来的时候正是过年,那时裕哥哥的官话说的不算太好,在军营之中受到了一些将士的排挤,整日闷在帐中不爱说话。那段时间的伙食,还是我和穗禾轮流给你送的。” 谢裕的喉结上下一动。 “这些陈年旧事,你都还记得?” “我自然记得,这么重要的回忆,我怎么会忘呢?” 沈诚嘉说:“其实这么多年以来,诚嘉一直想问,当时我与裕哥哥非亲非故,裕哥哥为何要救我?” “为何?” 谢裕皱起了眉,很快又舒展了开来。 “也许是因为,当时我的父母刚刚过时,她与你的母亲一样,也讲过星星的故事吧。” 说这段话的时候,谢裕的语气平静,并无多少波动。 时过境迁,他早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感受,只能尽力回想,可多年以来努力将自己塑造成冷血无情的他,早已不能感同身受。 “裕哥哥……” “都是过去的事了。” 谢裕没有说谎。 他很清楚自己这些年来的算计是为了什么,哪怕时过境迁,有些仇恨,纵是忘记了当时恨之入骨的感受,也早已经成为心魔,不能不报。 “诚嘉。”谢裕转过头来,认真地说:“给你的父亲写封信吧。” 不要等多年之后才追悔莫及。 以及……谢裕目光幽深,如视深渊,隐下了后半句话。 第六十七章 结尾 故事的结尾该从何说起呢? 说书人一拍醒木,高声道:“国与国之间,党派与党派之内爆发战争,哪有什么输赢可言呢?” 底下有看官催促,“到底谁打赢了,快说呀!” 说书人捻着长长的胡须,“却说那当年一战后,摄政王的虎啸营虽然惨胜,但也是元气大伤,不久就被新皇帝,也就是当年的太子收回了兵权。” “这摄政王啊,犯的是谋逆大罪,可这起兵由却是说来荒唐,竟然是为了从太子身边夺走一个人,一个男人。” 看官一阵哗然。 “后来敲开了嘴深挖,才知他竟然是已亡国的太子,潜伏我朝多年只为了报当年灭国之仇,这才被众位朝臣联合上言,判了斩首之刑!”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呢!” 说书人晃晃脑袋,“看官莫急。” “刑场之上,午时行刑之际,却是有一人跑了出来,拦在了刀下。你们猜是谁?!——正是前面我们提到的那名男子!” “再然后啊……” 说书人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风中。 第91章 沈蔺握住身旁人的人,轻声问;“再然后呢?” 他身侧人额头有一道疤痕,又被头发遮了个七八分,也歪头看向沈蔺。 “再然后啊,就让这世人自己猜去吧。我们回家。” 沈蔺笑着点点头,“回家。” --------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