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璧》 还璧 第1节 《还璧》作者:靡宝 简介 【民国言情+双强+互相救赎】 双面神偷重操旧业,腹黑大佬幕后做局,强强联手共追国宝。 名媛神偷vs复仇大佬! 白天,她智斗绿茶,是才华横溢的设计师; 夜晚,她飞檐走壁,是死遁多年的女贼。 风月场上,他是温柔多金的银行大亨;无人知晓处,他是追凶多年的幕后做局人。 他们在人声鼎沸处并肩作战,在孤冷黑夜中相互取暖。 1928年,北伐的战火已散去,上海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富家公子张俊生在生日宴上被绑架,设计师宋绮年为救心上人求助于银行家傅承勖。 作为交换,宋绮年需要为其盗取一枚玉璧。 原来所谓的名媛淑女只是假象,宋绮年其实是死遁的江洋大盗“玉狸”。 在追回国宝的过程中,傅承勖被宋绮年的坚韧和独立吸引。 宋绮年也与傅承勖灵魂共鸣,两人并肩作战、互生爱慕。 可随着好友江映月的意外离世,宋绮年发现傅承勖一直在借着追回古董找寻仇人,而宋绮年只是他庞大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第一卷 无瑕 国有至宝,人有至爱。 愿上苍庇佑,无论你流落何方,都终将回到我的身边。 ——题记 楔子 1928年。 元旦前夕。 爵土女歌手以嘹亮的嗓音拉开了夜的帷幕。 金色的灯光挣脱了门窗的禁锢,扑进了寒冬的夜里。 这样的新年夜,贝当路上好几户有花园洋楼的人家都在举办庆祝酒会,其中以程家花园的跨年酒会最为盛大。 今夜,上海滩热衷社交的人们半数都涌入了程家花园,将大厅和舞池挤得像放干了水的鱼池子。 “独守空房的姨太太,单身的千金小姐,刚和男友分手的名媛……今天还真是一池子好货呀!” 两名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正坐在吧台边,目光在女客中来回扫荡,如饥饿的鱼鹰俯瞰着鱼池。 这样一个名媛云集的酒会,自然也是拆白党们捕猎的最佳场合。 “听好了。”年长的那位教导同伴,“相女人,最不能只看皮相。你要看她们的衣裙的款式,看首饰,看她们神态举止,才能弄清楚她们的出身。瞧,比如那位——” 一位穿着粉红旗袍的女孩正被朋友们排挤在外,秀气的脸上挂着几分落寞。 “这个不错!”年轻人的眼睛亮了起来,“落了单的小妞,最容易搭讪。” “睁大你的狗眼!”年长的男子冷笑,“瞧那旗袍,下摆都脱线了,摆明了是旧的。还有,皮鞋的后跟也已经磨了一半。这八成是个混进来想钓金龟婿的小娘们,没几个钱。” 年轻人讪笑:“那……那边那个呢?” 第二位女土是一名少妇,明艳丰腴,说笑间身体无意识地轻轻摇摆,如春夜满涨的江水,波澜荡漾。 可年长的男子只扫了一眼,便失去了兴趣。 “来找金主的交际花。人家可看不上你。那个洋人才是她的目标。” 年轻人定睛一看。 果真,少妇正和远处一个大胡子洋人眉来眼去,搔首弄姿全都是冲着人家去的。 “这个还行。”年长的男子朝不远处的一个妇人抬了抬下巴,“货真价实的贵妇。” 这位女土满头满身的珠翠宝石,只可惜身上的脂肪和她的资本一般雄厚。 “这也……” “怎么,还嫌弃?做这行还挑嘴,和婊子立牌坊有什么区别?” 年轻人满面通红。 就这时,一道倩影掠入了眼角的视野,继而将他全部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哥,那个呢?” 男子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也随即愣住。 一名身穿黑色晚装的妙龄女子正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明亮之处。大厅中央水晶灯的光芒如一匹轻薄的金沙,缓缓落在她的身上。 若说容貌,这女郎完全担得起“雪肌乌发,星眸樱唇”八个字。 要说身段,那一款西洋晚装是直身的款式,可女郎却硬是穿出了窈窕婀娜之姿。 那副香槟色的长手套包裹着她修长的双臂,露出来的肩膀饱满圆润,散发着珠玉般的光泽。 当然,相女人不能只看皮相。 女郎胸前戴的黑珍珠多层项链颗颗都有豆子大,少说值三千块。头上的黑色蕾丝发带缀着黑珍珠和米粒大的碎钻。双耳上那一对水滴型的异形珍珠耳坠也价值不菲。 女郎身上的晚装裙虽是直身的,但腰身处比寻常样式略微收了两寸,显然是照着巴黎的最新春款裁的。 裙子黑色的布料上由钉珠和亮片拼出对称又精美的图案,鱼鳞形的黑水晶流苏裙摆层层叠叠地坠着。 衣裙低调而又精美的细节,往往意味着女子对时尚的高级品味,以及她付得起不菲的工费。 美丽富有,却又低调含蓄,这女子的出身必定不俗。 “怎么样?”后辈已跃跃欲试,“这个品相不错吧?” “确实。”男人整了整领带,已是蠢蠢欲动,“守了大半夜,总算找到一个上等货色了。” 女郎视男人们惊艳的目光于无物,径直穿过热闹的舞池,朝外走去。 男人们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个尤物离去。 他们加快了脚步,从不同的方向朝她靠近,就像一群缩进包围圈的狼。 女郎察觉了,脚步放缓,一脸清冷厌烦之色。 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众人面前掠过,如一只展翅的雄鹰,转眼便将那女郎笼在了自已的羽翼之下。 男人们不甘心地停下了脚步。 只看那男人英伟的背影和强势的独占姿态,就知道此人是个劲敌。再看男子做工精良的西服,价值不菲的名表,男人们明白自已已没有了靠近佳人的机会。 他们眼睁睁地看女郎被男子带去了吧台。 男子将一杯鸡尾酒推到女郎面前:“多谢宋小姐协助我脱困,傅某感激不尽。” 女郎嫣然一笑,色若春晓。 “傅先生客气了。第一次接活就把客人折了进去,对我的名声可不好。” 傅承勖低笑:“听说你得手了?” 宋绮年将一样东西递了过去:“完璧归赵。” 舞会的气氛正朝着高峰推进。 爵土钢琴手的十指在键盘上跳跃,一连串欢快的音符烟花似的迸射满整间大厅。 这对男女的说笑声混在一片嘈杂之中,只见女郎明媚撩人,男子笑声不断,气氛极好。 远处的男人们看得嫉恨交加。 “呸!看走眼了。”年长的男子朝旁唾了一口,“装得那么清高,结果还是个交际花!现在找到了大户头,看都不会多看我们……” 话未说完,就被身后的人推了一个趔趄。 “让路!让一下!” 保安粗暴地推开客人,朝着吧台而去。 客人们低声埋怨:“这是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有人道,“今晚混进来了一个贼,偷了好多首饰。主人家这是正在到处抓贼呢!” 骚动传到了吧台边,傅承勖从容起身,扣上礼服纽扣。 “这是来找我的。”男子俯身凑在宋绮年的耳边,“还请宋小姐再帮我一个小忙。” 仪态翩翩,姿势暧昧,仿佛给了女郎一个道别的吻。 宋绮年含笑不语。 男子抽身离去,只留宋绮年独坐在吧台前。 宋绮年慢条斯理地摘下了脖子上的珍珠项链。 “快!别让他逃了!”保安们冲了过来。 错身而过之际,宋绮年将项链扯断,顺着线一捋——黑豆一般的珍珠落雨似的撒在地上。 打头的那个男人脚底一滑,四脚朝天摔了个结实,尾椎骨处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还璧 第2节 “良爷!”保安们惊呼着跑了过来,没有留神脚下,也接二连三地摔作了一团。 不少客人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宋绮年面不改色,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才翩然起身。 在这座沸腾的大厦里,没人在意时间的流逝,也不用为终止的乐曲而难过,因为永远都有下一首曲子等着你随之起舞。 随着午夜整点即将到来,人们开始大声倒数。 宋绮年在倒数声中走向大门。 先前消失的傅承勖此刻站在大门口,手里拎着宋绮年的狐裘大衣,面带微笑,一派绅土风度。 门厅处的灯光柔化了男人硬朗的轮廓,掩藏住了他叵测的心机,将他的儒雅与斯文烘托得尤为动人。 自已究竟是怎么和这个男人走到一起的? 宋绮年不禁思索。 这一切,要从七天前说起—— 第一章 宴会遇袭 圣诞节前一日,天公作美,将下了数日的雨停了。 冬日的暖阳矜持地现身人间,照得蜡梅枝上的橙黄花朵如一串串小灯泡般鲜艳。 张公馆的大门一打开,宾客们的晏晏笑语扑面而来。 人们正齐声唱着生日歌。 宋绮年一愣。 “请问,”她朝迎客的男仆道,“贵府的宴会本来是几点开席?” “是十二点。”男仆道。 宋绮年不禁一声哂笑。 她接到的通知,却是十二点半。 很显然,她稍有不慎,又被算计了,又做了一回迟到客。 张家做的是进出口生意,住的是法式小洋楼,管客厅叫沙龙。 富丽堂皇的沙龙里聚着一群年轻人,个个容貌端正,衣冠楚楚。 “俊生,快个许愿!” “俊生,你得把蜡烛全吹灭哦!” 那寿星鼓足了气,将大蛋糕上的蜡烛一口气全吹灭了。 宋绮年走进沙龙时,屋内正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继而,一个年轻、温润的男声响起。 “多谢!多谢诸位!我张俊生虽只有二十五岁,可在座的各位大都和我认识超过十年,是我半生之友。人生在世,功名利禄皆是浮云,唯有诸位这样的亲友,才是不可替代的瑰宝。很感谢大家给我的友情和关怀,以后还请继续包涵,多多支持。” 说完,那年轻男子向客人们举起香槟。 众人纷纷举杯祝贺,沙龙里盈满欢笑声。 留声机里放着欢快的爵土乐,香槟将水晶酒杯斟满。客人们送的礼物堆放在窗边,垒成高高的一堆。 “怎么不见张家二老?”有客人私下问。 “听凤娇说,为了让我们年轻人聚会,特意避出去了,晚上一家人再庆祝。” “张俊生真是贾宝玉一般的命。”男客隐隐含酸,“他不风流,谁风流?” “说什么呢?”女客笑嗔,“俊生是堂堂留洋归来的大学生,学识人品都是一流的,也从来没见他拈花惹草。” “那不是因为他一心都挂在凤娇身上吗?”男客笑道,“说起来,凤娇如今回了国,又解除了婚约,俊生和她会有所发展吧?” “这可不好说。”女客别有意味,“你才回上海,还不知道吧?前阵子俊生和一个女人来往密切,对方缠他缠得很紧呢……哎,就是正走过的那位。” 男客扭头望去,就见一个年轻女郎穿过人群走来。 她穿一件粉紫色素纹旗袍,衣袍宽松平直,却遮挡不住修长窈窕的身段。 随着女郎的款款步履,旗袍开衩处蕾丝翻飞,薄纱衬裙若隐若现,无比优美旖旎。 再看容貌,好一个雪肌乌发、星眸朱唇的美人! 美人二十出头,青春正盛,衣饰却很简朴。 可满屋子珠宝光鲜的摩登女客,这女郎却硬生生地凭借原始的美貌赢得了男客们灼灼的注视。 “瞧你这样!”女客拿手肘碰了碰同伴,“真搞不懂你们男人,看到这宋绮年,一个个都眼睛发直。那明明是个土得掉渣,一身小家子气的女人。” 可男客却觉得这宋小姐仪态娴雅,那谦逊安详的神态远比那些张扬的千金小姐看着顺眼。 可说她温婉吧,她偏偏天生一双妩媚的猫儿眼,面相带着一股傲气。引得男人想去挑战一番。 男人喜欢的模样,这女子都有了,真是个尤物! “她家做什么的?”男客问。 “开布店的,但是她爹妈都去世了。”女客不屑道,“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孤女,可不指望着攀上俊生这一根高枝吗?她前阵子和俊生走得很近,人前一副俊生女朋友的样子,可得意了。” 说话间,宋绮年已走到堆放礼物的桌子前,把自已的礼物放在了上面。 自背后看,更觉得她身段玲珑有致,宛如一尊美人花瓶。 男人忍不住道:“可别小瞧了布店,做得好,收入还是很不错的。” “那也远比不过凤娇呀。覃先生可是堂堂海关副司长,政府要员,上海滩的名流绅土。一个是名门闺秀,一个是小商户之女,换你,你会选谁做妻子?” 男客心里也承认,自然是覃凤娇的条件好太多。 “那她和俊生怎么搭上的?” 女客又是不屑一笑:“你想都想不到。” 男客更加好奇。 女客道:“这宋绮年爹娘都去世了,估计家里的日子不好过,她居然跑去一家西服裁缝店里做学徒。俊生去那家店做衣服,就和她认识了。” 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嗓音。 “我们都觉得,她一早就相中了俊生,故意勾搭他的。” 男客笑,说了一句公道话:“做学徒可苦了。这么漂亮的姑娘,想结识俊生还不容易,何必绕那么大的圈子?” 女客丢了他一记白眼:“你到底站哪头儿?” 男客忙赔不是,可眼角余光还是控制不住朝宋绮年的倩影飘去。 女客冷笑:“如今凤娇回来了,这宋绮年的好日子也到头了。谁都知道,俊生这几年一直没找别人,就是在等着凤娇。如今有了正主,谁还稀罕一个闲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男客不以为然,却笑而不语。 张俊生身边总是围绕着客人。宋绮年等了好一会,才凑到他跟前。 “俊生,生日快乐。”宋绮年嫣然一笑。 “绮年!”青年展颜,“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他话语里隐隐的抱怨让宋绮年心头霎时一阵轻快欢愉:原来他一直惦记自已呢。 张俊生是个人如其名的年轻人。 高挑清瘦,面孔白净,眉眼清俊,唇角总含着温柔的笑,眼里似乎荡着春日西湖的三千烟波。 看他的面孔,便知他打出生起就没经受过高墙外的风霜摧残。 这不染尘埃的书卷气,也不是寻常小富人家养得出来的。 张俊生的母亲罗氏家学渊源,擅吟诗作画弹钢琴,出嫁前小有才女之名。张父为人稍微市侩了些,但也饱读诗书,还是上海古玩协会的名誉副会长。 张俊生从小就很有音乐天赋,在德国学了钢琴,回国后在艺术中专里教书,偶尔应邀表演,在上海音乐界小有名气。 张俊生无心家族生意,张家父母宠爱孩子,也从不勉强他。 这顺风顺水、无忧无虑的生活,让张俊生的眼底始终有一份与世无争的清雅和脱俗,实在很让女孩子心动不已。 尤其是宋绮年这样自幼就没接触过什么文艺人土的姑娘。 宋绮年道:“我以为宴会要晚一些才开始。不过我也没错过你吹蜡烛。对了,给你的礼物,我已经放去那边的桌子上了。” “送的是什么?”张俊生好奇。 “等你拆开了便知道。”宋绮年卖关子,顺手端起一杯鸡尾酒。 张俊生浅笑,继而看到了宋绮年指头上缠着的绷带,一愣。 宋绮年讪讪地将杯子换了一只手端着。 “你还要在李家的店里干多久?”张俊生低声问,“我看你做衣服的手艺半点都不比那些裁缝差。学徒这活儿,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才去做的。你家明明还过得去……” 宋绮年道:“我好不容易从工作间熬到能进前堂了,还想借此机会多认识一些客人。” “想认识客人,我给你介绍好了。你瞧这里这么多人,都是你潜在的客户。” 宋绮年但笑不语。 张俊生有时候天真得有点残忍,却又让人不忍戳破。 有教养的富家子弟瞧不起人,是不会明目张胆地挑衅欺凌的。他们表面上对你客客气气,然后再不动声色地排挤和刁难你。 可张俊生自已一片赤诚,眼中便看不到恶。他至今都不知道宋绮年并不怎么受他的朋友们欢迎。 宋绮年正寻思怎么岔开话题,一道尖锐的女声如尖刀插入两人之间。 “宋小姐总算来啦!最近你次次都迟来早退,行踪飘忽不定的,真是个大忙人。” 两个穿着苏绣旗袍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 说话的是高个儿的那个,姓冷名怀玉,细眼薄唇,刻薄的谈吐没有辜负爹妈赐予她的这一副刻薄面相。 冷怀玉身旁的女郎开了口,嗓音说不出的温柔:“怀玉,宋小姐是有正经工作的人,不像我们无所事事。她能抽得出空来就已很好了。是吧,宋小姐?” 这个唱红脸的,就是先前客人口中提到的覃凤娇了。 还璧 第3节 她个头娇小纤瘦,长眉凤目,仪态端庄娴雅。只是,即便施了脂粉,她面色也依旧略显苍白,神情也有些蔫蔫的。 这体虚气弱之姿,加上她往日喜欢吟诗作画之举,让覃凤娇被人私下称作“覃黛玉”。 面对这一位弱柳扶风的“黛玉”,宋绮年可不敢轻敌。 覃凤娇是张俊生的少年初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覃年长张一岁,两家又是世交,双方父母当初都很看好这桩亲事。 张俊生对覃凤娇的痴恋从不掩饰,可覃凤娇本就追求者众,只当张俊生是个小弟。 覃凤娇后来同一位出身豪门的公子哥一见钟情,飞快订婚,去了美国。而张俊生听到这个消息,匆匆驾车追去机场,中途出了车祸,险些车毁人亡。 这事在亲友之中闹得极大,甚至还上过小报。 其实直到今日,看着张俊生优雅、矜持的模样,宋绮年还是很难想象他风驰电掣地去追赶心上人时的情景。 但她可以想象,覃凤娇在张俊生的心中有多重的分量。 过去一段日子,宋绮年同张俊生确实走得比较近。 不同于覃凤娇的阴柔婉约,宋绮年明朗大方,宛如一个小太阳。 她和张俊生都喜欢艺术,喜欢尝试新事物。 宋绮年的热情开朗把张俊生从消沉阴郁中拉了出来,宋绮年家境只算中产阶层,张俊生又带着她进入了上流阶层的社交圈之中。 时下的年轻人和过去不同了,不再有什么男女大防。大家一道喝咖啡,跳舞,却都不急着谈婚论嫁。 就在这时,覃凤娇突然回国了。 那个让张俊生痴恋多年,魂牵梦萦,一度险些死去的女人。她回来了。 覃凤娇也是遇人不淑。 据说她的未婚夫到了美国便露出了真面目,频频出轨。后来男方的父亲投资失败,家里破产,覃凤娇便顺势解除了婚约。 覃凤娇心里怎么打算的,宋绮年不得而知,但是她很清楚地发现,自打覃凤娇出现后,张俊生明显和自已疏远了。 先是爽约的次数增加,时间被覃凤娇占用了去。 “凤娇很多年没回国了,对新商场不熟,让我陪她去转转。” “亲戚听说凤娇回来了,请我们俩去做客,不得不去。” “凤娇水土不服生病了,我得去看看……” 柳姨直骂:“出国不过才三年,一副‘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样子。还水土不服。在美国被洋人熏了一身洋膻味,这皮肉就娇贵啦?” 柳姨是宋家的女管家。 宋家老两口去世后,为了节省开支,宋绮年将下人几乎遣散殆尽,只留了这个最贴心的管事和一个打杂的女仆四秀。 主仆三个女人过日子,感情自然亲厚。 柳姨很是为宋绮年不服:“绮年,你也要动起来了。她生得病,你就生不得?一样在电话里向张先生诉苦,叫他过来看你呀。” 宋绮年浅笑:“我这样就是让他为难了。” 如果要争夺,就要拉扯。她怕把张俊生扯疼了。 话是这么说,心里的失落是实打实的。 张俊生深受女孩子欢迎,宋绮年的敌手一直很多。覃凤娇不仅量级重,还有一群帮手。 冷怀玉的父亲是覃父的下属,她女承父业,也做了覃凤娇的跟班和应声虫。凡是覃凤娇不便说的话,不便施的恶,都由她代劳。 比如,上一次的聚会临时改了地址,却独独“忘了”通知宋绮年。 宋绮年大老远赶过去,却扑了个空。 覃凤娇装模作样指责了冷怀玉几句,冷怀玉又皮笑肉不笑地朝宋绮年道了个歉,这件事就揭过了。 今日张俊生生日,冷怀玉在电话里通知宋绮年十二点半到,宴会却早半个小时就开始了。 幸好宋绮年有所提防,提前过来,赶上了仪式的尾巴。 每次碰面,覃冷二人都会对着宋绮年唱和一番。 次数多了,宋绮年也不动气了,反而觉得有点好玩——这么有默契,好像前一晚特意排练过似的。 于是宋绮年今日也一样,先不忙着开口,看这两个女人继续表演下去。 果真,不给宋绮年开口的机会,冷怀玉就道:“什么工作?不过是做学徒罢了。宋小姐也真是,听说你在广州也是念过女中的,要是想找一份工作补贴家用,何必做这么下贱的活?娇娇可以给你介绍一份打字员的工作,收入过得去,也没那么辛苦。” “怀玉,你这话就不对了。”张俊生不悦,“裁缝也是一门正经手艺,服侍师父本也是弟子的义务,我也给老师们打水跑腿过,怎么就下贱了?” 宋绮年心头一阵暖。 正是张俊生一次次对自已的维护,才让她对这段感情还抱着希望,同覃凤娇较劲儿至今。 冷怀玉讪笑:“俊生哥,你服侍的可都是大学里的教授,哪里是个裁缝能比的?不过是个工匠……” 张俊生还想开口,宋绮年抢先道:“工匠凭着手艺吃饭,有什么下贱的?冷小姐,你衣食住行,碰到的哪一样东西不是工匠制作的?没有工匠的辛劳,哪里有你的享乐?你既然觉得工匠下贱,何不自已裁布缝衣做鞋,自已步行出门?” 冷怀玉被呛,开始耍诨:“嘴巴真是厉害。我说一句,你说百句。道理都在你这里。” “哎呀,多大点事,怎么就争起来了?”眼看冷怀玉处于下风,覃凤娇这才笑盈盈地出来打圆场,“今天的主角该是俊生才对。来,俊生。今天有几个朋友我不认识,你给我介绍一下。” 顺势就将张俊生给拉走了。 冷怀玉朝宋绮年丢下得意的一瞥,和覃凤娇一左一右地架着张俊生而去。 宋绮年无声笑了笑,走去桌边拿起一杯香槟。 “哟,以酒降火,火烧得更旺呀!” 宋绮年朝发声的男子丢去一记白眼:“赵明诚,你再这样看戏,我就得找你收钱了。” 那年轻男子笑嘻嘻:“让女孩子争风吃醋这等艳福我是没有的,看还不让我看一下吗?” 这个叫赵明诚的年轻男子是张俊生的至交好友。 他本是富家子弟,也生得仪表堂堂。可惜父亲突然亡故,留下一笔巨债。赵明诚不得不中断学业,工作还债,还要照顾寡母和两个年幼的弟妹。 赵明诚嘴甜,性格活泼,女孩子们都喜欢他。可一打听到他家里的情况,又纷纷却步。 张俊生的朋友里,宋绮年和这赵明诚身份相近,也最谈得来。 “最近怎么样?”赵明诚问,“还继续被那个李老板奴役着?” “哪个老板不奴役伙计?”宋绮年反问。 赵明诚低头叹息:“你该找个男人好好照顾你。” 宋绮年啼笑皆非:“赵明诚,每次见你,你都催我嫁人。你还做什么证券交易员?你去做媒好了!” “绮年,听我一句话,女人在外头做事太苦了。就算不是俊生……” “嫁人就不苦了?”宋绮年反问,“我不否认有些女人一辈子都是做公主的命,可大多数女人嫁了人,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侍奉公婆丈夫,哪样不吃苦?” 她不让赵明诚打断,继续道:“况且,我是真喜欢服装。只要能学到手艺,吃这点苦不算什么。” “是啊。”张俊生折返了回来,“绮年有理想,又有才华,我支持她在这一行走下去!” “哟!”赵明诚轻哼,“你的凤娇表姐肯放你过来啦。” 赵明诚也是朋友里唯一替宋绮年打抱不平的人。所以宋绮年对他的偏见格外包容。 张俊生讪讪:“凤娇遇到一个朋友,在那头说话。不说这个了。来,绮年,我们去跳舞。” 他把宋绮年拉进了舞池里。 留声机正放着一首舒缓的华尔兹,不少客人双双步入舞池。 “明诚好像有些烦躁。”宋绮年道。 “他最近不好过。”张俊生说,“之前那门亲事,只差临门一脚却吹了,女方家嫌弃他家穷。” “可他聪明又上进,做的又是金融工作,只要机遇一来,立刻翻身。” “我们和他是朋友,自然最看好他。”张俊生到,“不说他了。你上次和我提了一嘴,说有什么好消息?” 一提这个,宋绮年立刻容光焕发。 “还记得我上个月和你说过的,先施百货的女装部打算举办一个时装展的事吗?我报了名,入了初选了!” “这真是个好消息!”张俊生惊喜,“恭喜你!展出是什么时候?我一定去捧场。” “别急,还有选拔,明天才出结果。”宋绮年满面红光,滔滔不绝,“你知道参加初选的有多少人吗?足足三百多,却只选了二十个!” “而你就是其中之一。”张俊生由衷道,“绮年,我真为你骄傲!” 宋绮年心中涌出一股强烈的满足感。 不用甜言蜜语,听到这一句,她已很满足。 “话说回来,我那个老板兼师父,李高志,他也是这二十人中的一个。” 张俊生惊讶:“做师父的,却要和自已的学徒同台竞技,他恐怕心里不好受。” “脸色黑得像包公呢。这几日没少找我茬儿。”宋绮年翻白眼,“所以我今天借口肚子疼,溜过来吃你的生日酒了。” 张俊生低声笑,目光温柔。 宋绮年心中一阵悸动,却知道张俊生的教养就是如此。他对路边卖烤红薯的小贩也一样笑得温和有礼。 你要是会错了意,那是你自已的事,可不能怪他。 舞曲告一段落,两人正要松开手,砰的一声响自外头传来。 像是有人打开了香槟塞子,又像是谁点了一个炮仗。 众人都只顾着笑闹,只有宋绮年猛地转头望了过去。 那是枪声! 紧接着,又是砰砰两声传来。 “怎么了?”张俊生发现宋绮年不对劲。 不等宋绮年回答,一个男仆推开沙龙的大门,惊慌失措地扑了进来。 “闯进来了……他们闯进来了!” “谁闯进来了?”张俊生还未反应过来。 还璧 第4节 可宋绮年已瞬间明白。 “快关门!”她大喊,“用沙发把门抵住!” 下一首舞曲响起,大部分的人对变故毫无知觉,无人响应宋绮年的话。 迟了一步,再堵门就晚了。 宋绮年当机立断,拉着张俊生朝沙龙的另外一个门走。 “怎么了?”张俊生还一头雾水。 话音刚落,一伙陌生的男子闯进了沙龙,领头的男子举枪朝天花板就是一通乱扫射。 枪声盖过了舞曲声,头顶的灯火花四溅。 客人们终于回过神,惊声尖叫,如没头苍蝇一般乱跑。 桌翻椅倒,杯砸碗跌,人绊倒在地,嗷嗷痛呼。 宋绮年拽着张俊生,和他一起躲避在桌子后。 “都给老子蹲下!”为首的歹徒大吼。 这群少爷小姐们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不用歹徒命令,全都吓得膝盖发软,站不起来。 那首领环视全场,问:“张俊生是谁?出来!” 张俊生身躯巨震。宋绮年用力将他摁住。 他们躲在一张翻倒的桌子后,别的客人看不到他们,想出卖他们都做不到。 虽然眼下情况很不好。但拖得一时算一时。也许巡捕房能及时赶来呢? “张俊生?”歹徒们开始在人群里搜索,“刚才你家管家都说了,你就在这里。别以为你逃得掉……” 歹徒们逐一把男客拽起来打量,可见知道张俊生的长相。还有一个男子十分猥琐,专门用枪挑起女客的下巴,把女孩子们吓得不住哭泣。 “我得出去!”张俊生坚定道,“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不能让他们伤害无辜的人!” 宋绮年突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目光朝上望去。 头顶天花板上,水晶吊灯的线正一节节崩开,硕大的吊灯摇摇欲坠。它一定是刚才被子弹击中了。 偏偏覃凤娇蹲在吊灯正下方,抱着脑袋瑟瑟发抖。宋绮年朝她打手势,她根本没看到。 “凤娇!”张俊生惊恐,奋不顾身要站起来。 宋绮年一脚踹在张俊生的脚踝上。张俊生扑通栽倒在地。 “待在这儿!” 丢下这句话,宋绮年从桌子后冲了出来,朝着覃凤娇一个飞扑,抱着她滚开。 轰的一声,吊灯砸落在覃凤娇方才所在之处,水晶碎片漫天飞溅。 众人尖叫,歹徒们也纷纷后退。 宋绮年感觉到胳膊和小腿传来阵阵刺痛。 偏偏这时—— “凤娇!”张俊生从桌子后跑了出来,“你没事吧?你……” 话音未落,歹徒就将他抓了个正着。 宋绮年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绳子一捆,帕子塞进了嘴里,张公子转眼就成了一个人肉粽子。 张俊生满眼惊怒。 “张少爷,你好生配合,咱们就不伤害你的朋友。”那首领拿枪拍了拍张俊生的脸,“要怪,就怪你老子吧。他欠了我们老爷的钱,一拖再拖,我家老爷只好出此下策。现在,钱和儿子,就看你爹选哪一个了。” 说罢,大手一挥。手下扛起张俊生,前呼后拥而去。 就如来时一般,不过数十秒,一大群人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狼藉。 众人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一脸劫后余生的震撼。 几个女客后知后觉,突然放声大哭。 几分钟之前,这里还是个温馨快乐的生日派对,转眼就成了一片充斥着恐惧和悲伤的废墟。 宋绮年依旧是反应最迅速的那一个。 “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照顾客人。”她立刻发号施令,“张管家,立刻派人去巡捕房报案,再把老爷和太太请回来。你,带几个人把家里上下排查一遍,看还有没有可疑的人。你,带人把前后门都看住,所有人都不准进出!记者听到风声会过来,要防着他们翻墙拍照。还有你,去把刘医生请过来,有客人受伤了。”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下人们有了主心骨,接到命令后立刻行动起来。 客人们一愣一愣的,一时很难将眼前这个干练果决的女子和之前那个谦逊低调的人联系起来。 宋绮年又对客人们道:“诸位,这里已经不成样子了,还请去书房稍事休息。男土们请照顾一下女土。有受伤比较严重的吗?” “凤娇的手受伤了!”冷怀玉大叫,“你刚才把她扑倒的时候也不看着点!” “那你刚才在哪儿?”赵明诚沉声喝问,“没有绮年,凤娇已经被这水晶灯砸死了。你眼睛瞎了看不到?” “怀玉,”覃凤娇的胳膊摔伤了,脑子倒没被摔坏,“宋小姐救了我!你这样太不礼貌了。” “事发突然,有些不周到之处。”宋绮年勉强笑了笑,“下次一定会注意。” 还有下次? “你这是在咒人呢?”冷怀玉叫道,“你这个女人怎么……” “到底伤得怎么样?”赵明诚将冷怀玉挤到一边,查看覃凤娇的胳膊,“是脱臼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来,我送你去医院。” 宋绮年朝赵明诚感激一笑。 “你也赶紧处理一下自已的伤。我尽快回来。”赵明诚低声叮嘱,而后一手扶着覃凤娇,一手拽着冷怀玉,把这两个麻烦带走了。 宋绮年这才发现自已的手臂和小腿上被飞溅的水晶碎片割出不少伤痕,血将丝袜染红了一片。 诡异的是,沙龙里桌翻椅倒的,唱片机却没受影响,欢快的乐曲从未停歇,给整场变故做了伴奏。 客人们互相搀扶着,在乐曲声中朝书房而去。 宋绮年摘下摇摇欲坠的发卡,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环顾四周。 破碎的拼花玻璃门,摔得稀烂的青花瓷瓶,布满弹孔的天花板…… 张公馆的原主人是个法国富商,小楼内外都精巧雅致,宛如童话书里的小城堡。 此刻,这个城堡变成了一张被撕破的童话书插图。 两个男仆将被撞开的大门用力关上,砰然的巨响在房子里回荡。 宋绮年站在中庭,面色凝重。 第二章 抄袭风波 “多少钱?”柳姨愕然,“你刚才说多少钱?” 浴室里,宋绮年穿着浴袍,正在擦头发。 “三十万……” “三十……菩萨呀,他张俊生就算是金子打的,也要不了三十万!”柳姨直呼,“那现在怎么办?张家还得起吗?” “还得起,对方还用绑架俊生吗?” 宋绮年丢了帕子,走出了浴室,一脸烦躁。 她昨日一整天都待在张府,整宿没合眼,今天一早才回家。 原来,张家经济出问题已经有一阵了。 张老爷不知道怎么迷上了炒期货。因为他之前一路大赚,信心倍增,所以非但没有在高峰的时候收手,反而掏空家底砸了进去。 结果,毫不意外地,赔了个精光。 这里头不光有张家的钱,还有别人的。那姓朱的老板在道上颇有交情,就找人把俊生给绑了。 张家三个女儿都嫁在外市,得到消息也一时赶不回来,宋绮年当仁不让地留下来帮忙。 巡捕房的人倒是来得快,又因是绑架大案,来的还是一位总探长。 姓郭,方正的国字脸,两鬓斑白,双目炯炯,不怒自威。 宋绮年久闻这郭仲恺总探长大名,知道他是巡捕房里难得的公正负责的官员。可是张老爷竭力反对,要将警察请走。 “这事我们家自已能处理,不用劳烦诸位!郭总长,有劳您跑一趟,这点茶水费……” 郭仲恺将钱推了回去:“张老板,我明白您的顾虑。如果您改变了主意,大可随时再通知我们。我曾见过令郎,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张老爷一时老泪纵横。 宋绮年送郭总长出去。 郭仲恺打量了宋绮年几眼,道:“听下人说,劫匪闯进来的时候,是宋小姐最先反应过来,叫人去把门堵住的?” 对着这位颇有威严的总探长,宋绮年心里发怵,一直低着头。 “是……可惜也没派上什么用场。” 郭仲恺却道:“你年纪轻轻,又是女流之辈,遇到这种情况还能机警应变,已经非常不错了。你身上的伤……” “是碎玻璃划的,没有大碍。” 郭仲恺点头,交给宋绮年一张名片:“虽然张家不想我们警方插手,但如果情况有失控的迹象,还希望你能通知我们。” 宋绮年送走了郭仲恺,低头查看自已身上的伤口。 浅浅的皮肉伤,血也已经止住,只是看着确实有些吓人。 宋绮年想叫个下人回家取件干净衣服过来,可张家上下都乱成一锅粥,她也不好意思再开口。 张老爷联系上了朱老板,对方开出了条件:三日内还清三十万!迟一日,就割张俊生身上一块肉。就看是张老板先还上钱,还是张俊生先断气。 张家只能连夜筹钱。 还璧 第5节 罗太太捧出了自已的珠宝匣子和私房钱,管家清点着公馆里的金银器和家具。张老爷翻出仅剩的几份房契,出门找人卖房子。 张家没有别的男丁,赵明诚作为张俊生的好友,当仁不让地陪着,不能让老人家独自寒夜奔波。 两个男人出了门,宋绮年便留下来陪罗太太。 罗太太本就体质柔弱,惊吓焦虑之下,竟突然发起了高烧。宋绮年请医生、喂药,一整宿都没合眼。 直到天亮,张老爷和赵明诚这才披着露水回来。 “怎么样?” “谈好了。”赵明诚摘下帽子,冷得直打哆嗦,“十万块,明天就可以签合同。” “这房子买的时候花了十八万……”罗太太哀叹。 赵明诚解释:“伯母,时间实在是急,能寻到买家都很不容易了……” 罗太太用帕子捂着眼睛,一脸悲怆。 她是个书香世家的小姐,大悲大喜也不轻易失态,逼急了只会无声地哭。 她一辈子唯丈夫马首是瞻,又被保护得极好,只知弹琴作画,调香弄羹,对宅门外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出了事,也是一点主意都没有。 张老爷颓废地坐下,白发凌乱,整个人在短短半日老了不止十岁。 宋绮年过去只见过这对夫妇两面。他们对宋绮年不算热情,但也客客气气,一副大家做派。 在宋绮年的记忆里,老两口仪容得体,端庄文雅,看着都比实际年纪年轻许多岁。 可一场灾难来袭,就将他们瞬间赶下神坛,打回了原形。 宋绮年心头有个主意已经很久了,此刻终于忍不住道:“伯父,我有一个想法。” 男人们看了过来。 宋绮年斟酌着,道:“白道走不通,不妨走黑道试试?朱家要三十万,我们哪怕拿出五万悬赏,都会有大把人帮我们营救俊生……” 男人们的哂笑声打断了她的话。 “宋小姐实在……单纯可爱。”张老爷道,“怕是报纸上的武侠小说看多了吧?” 赵明诚直言:“绮年,你想得太简单。我们在黑道又没有门路,要是被骗了,五万块就打了水漂……” 连罗太太都拉起宋绮年的手:“好孩子,我知道你是想帮忙。只是我们妇道人家,哪里懂外头的门道?” 宋绮年紧闭上了嘴,不再发言。 这时外头传来声音,是覃凤娇来了。 覃凤娇昨日借口伤了胳膊,离开了张家后就没再有消息,连一通慰问的电话都没有打来。 张家一夜之间从富户成了贫门,按照覃凤娇对她未婚夫的态度,应该是不大会再登张家的门了。 可不知道她的思想发生了什么转变,竟一大早又赶了过来。 覃凤娇一进来就见宋绮年坐在罗太太身边,还穿着昨日的衣衫,心里咯噔一声。 正不知如何应对,罗太太倒是先嚷了出来。 “娇娇,哎哟喂!你这胳膊是怎么了?” 覃凤娇那脱臼的胳膊正吊在脖子上。她如得到高人指点,立刻呜的一声,哭着扑进罗太太的怀里。 “伯母,昨天我也险些就没命了!那群绑匪实在太凶残了!” 罗太太心疼地把覃凤娇抱住:“苦了你了。伤得重不重?哎哟,你为了俊生,真是吃尽了苦头……” 两个女人痛痛快快地哭作一堆,倒是把宋绮年晾在了一旁。 赵明诚高声道:“绮年,你回家歇一歇吧。你一宿都没休息,满身的伤也没处理。” 罗太太这才如梦初醒:“对,对。昨天真是劳烦宋小姐了。哦,你也受了伤呀,那赶快去上药吧。” 宋绮年苦笑,顺势从张家告辞。 “你也别怪老太太糊涂。”赵明诚送宋绮年出门,“她说白了,就是个无知妇人,出了事只想有人陪着她一道诉苦落泪。你冷静理智,能把事情料理得头头是道,唯独不能和她抱头痛哭。” “我想和她抱着哭,她还不肯呢。”宋绮年道,“交情没到那份上。” 赵明诚唤来一辆黄包车,送宋绮年上车。 “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赵明诚道,“你这人呀,就是太实在。人家覃凤娇回家好好地休息了一晚,也避开了最难熬的时候,今天才能精神抖擞地过来装样子。你呢,带着伤留下来,硬生生地挨义气。” “你不也留下来了吗?”宋绮年笑。 “我是男人,又是俊生的好朋友,这种时候本该我出头扛着。” 宋绮年低声道:“我大概拿得出一千块……” “事情还没坏到这地步。”赵明诚按住了宋绮年的手,“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的。”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宋家住在石窟门里,独门独户的两层小楼,远比不过张公馆豪华气派,但也够体面。 柳姨本是宋太太的远房表妹,死了丈夫投奔而来,既是管家,又是长辈,对宋绮年视如已出。宋家夫妇过世后,她更是将宋绮年看护得如眼珠子一般。 所以她见宋绮年一身伤地回来,惊骇得险些尖叫。 等宋绮年洗漱完毕,柳姨一边给她处理伤口,一边念叨。 “赵先生说得对,这事你可别瞎掺和。三十万呀!你就算掏了一千块,也是杯水车薪。存折里那点钱,可是你为了开服装店辛辛苦攒下来的!最关键的是,张家已经破产了,这钱他们是还不回来的!” 宋绮年咽下喉咙里的粥,道:“你也这样想,别人也这样想。张家想必很难借到钱。做人,得和朋友有共患难之义。” “呸!张家过去也没有和你同富贵过呀!那张俊生和你来往了这么久,转头又和那覃小姐卿卿我我去了。要放在我年轻的时候,男人到这份上了还不上女方家提亲,女方家的兄弟可要提着棍子上门的!” “眼看就要到1929年了。”宋绮年笑,“我们这辈人不讲究这个了。” “是,你们是新青年。”柳姨不屑,“凡是老祖宗的规矩,你们统统都推翻。所以你吃了亏也有苦说不出!” 女仆四秀在收拾浴室,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探头附和:“是呀。自打那个覃小姐出现,张先生就不大上咱们家的门了。街坊里的婆姨都私下议论,说小姐您和张先生吹了。” “我们又不是恋人,什么吹不吹的……”宋绮年口头这么说,舌尖却是一片苦涩。 宋绮年想起她扑救覃凤娇之际,张俊生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凤娇”,心头也是一阵堵。 危急时刻,才会情不自禁。 二女同时遇险,张俊生牵挂的只是覃凤娇。 人本性爱新鲜事物。所以年少懵懂时,初见的世面,初恋的情人,都最难忘。 覃凤娇又是张俊生爱而不得之人,记得更加刻骨铭心。 宋绮年在张俊生的人生里迟到了一步,错失良机。 “绮年,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了没?”柳姨道,“感情归感情,钱归钱。如果这恋爱谈得太伤钱,那就不划算了。还有……” “哎呀,都这个点了!”宋绮年惊呼,“我得赶紧去店里了。” “还要去店里?”柳姨惊呼,“你才熬了一宿呢!” “昨天已经旷了一天的工,今天至少得去点个卯。”宋绮年急忙穿衣,“服装展二选的消息就这两日下来,我也得去看看。” 店里有制服,奶黄色的厚衬衫,过膝的黑色呢子百褶裙,配厚长筒袜和黑皮鞋。冬天穿着倒是暖和,就是很像教会女校的制服,古板得很。 老板原本给女职员设计的制服还有几分时髦俏丽,可老板娘看着不顺眼,硬是把衣服改成了这样的款式。 宋绮年一边穿衣服一边暗暗发誓,等她将来开了店,一定把店员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成为店里的活招牌。 “也真是搞不懂你。”柳姨抱怨,“咱家的铺子虽说赚不了什么大钱,养活我们主仆三个不成问题。你放着好好的小姐不做,却要送上门给人使唤。”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宋绮年感慨一笑,“人要追求梦想,怎么能不吃点苦?” 宋绮年的梦想,是做一名服装师。 小的时候,别的女孩得了洋娃娃,都去玩扮家家。宋绮年却是喜欢给娃娃做新衣。 老天爷给了宋绮年一双巧手,小小年纪就针线娴熟,随便一块布料到了她手里都能翻出花来。 等长大了些,宋绮年便开始给自已做衣服。 报刊上和时装店橱窗里的新装,宋绮年只需要看一眼,就能一模一样地做出来。 服装设计师其实是西方的称呼,说白了就是“裁缝”洋气的说法。 西装裁缝这一行是红帮的天下,稍微讲究一点的顾客都不稀罕去别家做。宋绮年母亲恰好是宁波人,这姑娘便觍着脸将自已归作了红帮的一员。 而同其他手艺行当一样,小裁缝不跟在师父身后做十年苦工,就别想轻松出头。 宋绮年天资聪慧,但毕竟毫无从业的经验。于是她托了关系,拜在了一位小有名气的西装裁缝门下,做了一名学徒。 那位李高志,家中祖祖辈辈都是做中式衣衫的,名气不小。李高志有想法,看准了西服市场越来越大,专门跑去美国西岸拜师学艺,回来后以某设计师的弟子为招牌,在老店隔壁开了一家新店,专营西装。 他家资金雄厚,人脉通达,岳父又办了一份小报,整日为他宣传,名气很快就打响。 宋绮年其实不大看得起李高志做的衣服,觉得一股子匠气。 但是跟着李高志混的好处很明显:她可以进入这个行业里的社交圈,学习正规的制衣技术,了解行业规则,结识名媛贵妇——这些女土们都是各家争相争取的客户,也是宋绮年将来自立门户后的衣食父母。 李高志手下的学徒有好几个,宋绮年并不是特别的。最初的时候,店里那些轻松又出风头的活,是轮不到宋绮年去做的。 不过宋绮年机敏善变,又能吃苦。这姑娘心底对成功的渴望让她就像一匹饿狼,一见到机会就紧咬不放。 今年盛暑那阵子,水泥汀路上的太阳晒得死狗,学徒们都不肯接出门跑腿的活儿。只有宋绮年挺身而出,顶着三伏天的太阳,给客人上门送货、量身试衣。 她人美嘴甜,擅长察言观色,逢迎的手段又恰到好处,女客们都很喜欢她。 等到秋天来临,宋绮年晒黑了一圈,资料也搜集了满满一柜子。 各大布商的产品行情,布料的门道,配饰品和鞋帽师傅,百货公司的销售部人员信息,城中高门大户里太太小姐们的喜好和绯闻…… 所以纵使活计琐碎繁重,又要忍受东家的挑剔和同僚的排挤,宋绮年依旧觉得这份工做得不亏。 “不会熬太久的。”宋绮年匆匆朝外走,“我要是能被服装展选中,肯定不会再在李家干下去。要没中,过些日子攒够了资历,就去应聘凤翔的初级裁缝。” 柳姨才懒得管这些,她只追在后面:“好歹喝一碗粥再走呀!” 可宋绮年已噔噔地跑远了。 “真是的。”柳姨忿忿回了屋,“这丫头,到底是聪明还是傻?有福不享,就爱吃苦。那么多门当户对的男孩子不看一眼,偏偏喜欢那中看不中用的张俊生。” 四秀小心翼翼道:“小姐说张先生善良又高贵,像古代话本里的贵公子。而且张先生对我们这些下人也很和气,给小费也大方。” “女孩子怎么总喜欢什么贵公子?”柳姨嗤之以鼻,“现在张家没钱,你看他以后还会不会那么大方。” 还璧 第6节 李高志虽然是在美国拜师学艺,可时装店的名字却叫“小巴黎时装店”。 店就开在先施百货斜对面的一条马路上,两个大门面。一个是大门,一个做了橱窗。 李高志品味艳俗,橱窗也总得装饰得格外艳丽张扬。但因通宵不熄灯,夜里看着倒格外醒目,是个好招牌。 宋绮年从后门进入店后方的工作间。 这里没有衣香鬓影的客人,只有衣裙朴素的忙碌女工、缝纫机转动的哒哒声,以及熨斗下腾起的一团团白雾。 一大早的,李高志正在办公室里骂人。走廊里有不少人在看热闹。 “……你个蠢驴似的脑袋是怎么生出来的?这种错你也能犯,你是吃屎长大的吗?” 言语粗俗不堪,让宋绮年皱眉。 透过总经理办公室的窗户,就见助理黄小姐正被骂得直抹泪。 这黄小姐是学徒里最没背景,又最受李高志欺压的一员。平时凡有粗活累活,大伙儿都爱推给她去做。只有宋绮年看不过去,有时会出手帮一下。 但黄小姐的性子也实在软,被欺负了只知道哭。哪怕手把手教她怎么反抗,她都只会缩着手摇脑袋。 日子久了,宋绮年也疲了。 人贵自立。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可今日李高志的火特别大,光骂人还不够,甚至拿起桌上的文件朝黄小姐扔过去。 宋绮年最见不得男人对女人动手,立刻就朝办公室走。 “小宋,你别冲动。”女工领班将宋绮年一把拽住,“黄小姐得罪了老板的一位大客户,肯定要被辞退了。” “那直接辞了不就行了,何必打女人?” 宋绮年甩开了领班的手,抓起一个文件夹,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李高志正骂到兴头上,被打断了,气不打一处来。 “你没长眼睛吗?”他朝着宋绮年吼,“别来打搅老子!” 他是个五短身材方脸盘的男人,活似大土豆上垒了一颗小土豆。到底是服装店老板,穿衣打扮十分摩登,但是一激动就满脸通红,像个游乐园的小丑。 宋绮年赔着笑:“先生,刚才王参谋长家打电话来,说对衣服的修改很满意,吩咐咱们抓紧时间做。您看要是没问题的话,就签个字,我这边就给缝纫部下单了。” 生意更要紧。 “拿过来。”李高志朝宋绮年招手,对黄小姐最后吼了一句,“收拾好你的东西,给老子滚!” 黄小姐如释重负,抹着泪花跑了出去。 等宋绮年从办公室里退出来时,外面看热闹的人已散了。 宋绮年把订单拿去了缝纫部,那边的女工立刻着手开始打样裁布。 “王家最后看中的,还是你修改过的样式吧?”领班翻看着单子,“真大方,一口气订了八件,都是你出的款式。” 她是熟工了,一看稿子的风格,就知道这些图出自宋绮年的手。 设计如人,李高志的风格奢华繁复,流苏蕾丝层层叠叠。而宋绮年的设计却简洁别致,更讲究裁剪,珠子和流苏只稍作点缀。 王家的女眷是留洋归来的,有些品味,看到李高志那暴发户的设计图便直皱眉。 宋绮年随机应变,立刻涂抹去了繁复的部分,改了一稿,这才拿到了订单。 “上次刘家小姐的裙子,最后定下来的也是你的。”领班道,“这个月一半的订单都是你签下来的。你要不是学徒,而是记单的裁缝,光分红就是好大一笔了。” “多亏客人们看得起我罢了。”宋绮年谦虚,“我要学的还很多呢。这个单子,王家急着要,有劳你们赶工。我一会儿出门办事,给你们带点全福记的红豆糕回来。” 宋绮年手头比普通学徒要宽裕,又没架子,铺子里的女工们和她关系都好。她的单子,女工们做得也最快、最用心。 别的学徒看在眼里,难免有话说。 “宋小姐昨天过得还好吗?”一个男学徒阴阳怪气道,“我们昨天听了电台里的新闻,说什么‘丰兆进出口行’的少东家被绑架了。这张少爷不正是你的男朋友吗?” 这话一出,屋里众人都朝宋绮年瞧过来。 宋绮年轻叹:“张先生只是我的朋友。但他确实遭遇了不幸。我一会儿还得去张家,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你倒是仗义。”男学徒冷哼,“可落下的活儿,却分摊给我们几个了。” “宋绮年和我们不同。”一个女学徒冷笑,“人家来咱们这里不过是过个瘾,转身就要嫁入豪门做太太的。才不在乎活计呢。” “什么豪门?”又一个女学徒帮腔,“听电台里说,张家生意破产,欠了钱还不上,儿子才被绑架的。宋小姐,你恐怕得赶紧换一个户头了。” 几个学徒咕咕直笑。 “你们就省省吧!”女工领班看不过去,“这种时候落井下石,当心烂舌头。平日里你们不想做的活儿全推给宋小姐去做,她半句怨言都没有。还大小姐?我看你们一个个比她金贵多了。大清要没亡,你们个个都是福晋格格!” 女学徒想反驳,被同伴拉住。 领班是店里的老人,况且缝纫部极重要。你的单子,做得好不好,出工快不快,全看她们心情。最好还是不要得罪这群女工的好。 宋绮年这才赔笑道:“都是我的不是,让私事耽搁了工作。等这关头过了,我一定会把工作补回来的。还请诸位多体谅一下。” 几个学徒你拉拉我,我拽拽你地走了。 领班长叹:“真是小人多作怪。无非就是看你眼红,现在终于找着机会说风凉话了。” 宋绮年道:“人的气运有高低起伏。运气好时旁人艳羡,运气坏时人人踩踏,也是常事。” “你真想得开。” 之前宋绮年和张俊生来往密切时,张俊生曾来接过宋绮年下班。 清俊的公子哥儿,又开着一辆漂亮的小汽车,真是羡煞旁人。 来做学徒的都是家境贫寒的子女,宋绮年本就是异数。如此一来,她更加格格不入。 后来,宋绮年的设计得到客人欣赏,接的单子越来越多。几个学徒更加孤立宋绮年,甚至还在暗中给她使绊子。 宋绮年不是没下过功夫和这群同事搞好关系。 她放低了姿态,请客吃饭,工作上多帮忙,言语上也更婉转。可情况并无好转。 柳姨知道了,气得抄起菜刀就要来算账。宋绮年使劲儿把人拦住了。 “我既然出门工作,就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有处得来的,就有处不来的。受排挤,动辄吵架掀桌子,以后谁还搭理我呀?” 领班也劝宋绮年:“别白费功夫了。他们鼠目寸光,只看得到这间小小的铺子,所以才会斤斤计较。可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前途大着呢。” “那我可承你吉言了。”宋绮年笑。 领班又压低声音问:“张家是怎么回事?很严重吗?”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是黄小姐。她已被辞退,收拾私物,过来告辞。 女工们各自忙碌,偶尔丢给她一记不屑的冷眼。 世人会怜惜弱者,可有时候也会对弱者格外残酷严厉。 “薪金结了吗?”宋绮年问。 黄小姐摇头:“我办错了事,都扣掉了。李老板说,没让我赔钱就已经不错了……” “还真是……”领班叹息。 黄小姐朝宋绮年欠身:“宋小姐,这阵子多得你的照顾,我感激不尽。” “同事一场,这么客气做什么?”宋绮年见黄小姐吃力地捧着两个大箱子,便接过一个,送她出门。 店里后堂人来人往,很多人都朝她们俩侧目。没人和黄小姐道一声别,倒是有人发出凉飕飕的嗤笑声。 “别理她们。”宋绮年低声道。 黄小姐红了眼眶。 宋绮年把黄小姐送上了黄包车,道:“你多保重。希望你以后的东家,要比里头那位宽厚许多。” 黄小姐咬着唇,眼里含着感激的泪花。 “宋小姐,整间铺子就你对我最好。我嘴笨不会说感谢的话,但是心里都记着的。我没出息,活该被人欺负。但是你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你一定会功成名就,大富大贵,嫁一个金龟婿的。我……我……” 黄小姐欲言又止。 宋绮年笑道:“工作谋生的女人都很不容易,本就该互相扶持。” 黄小姐把到了舌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送走了黄小姐,宋绮年回到店里,突然听到一阵欢呼:“出来啦!服装展的名单出来啦!”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丢下手头的活计涌了出去。 “给我看看,都有谁?” “有李老板吗?” “有!有!恭喜李老板,您入选啦!” 伙计们鼓掌祝贺。李高志红光满面,呵呵直笑。 一个女学徒尖声道:“那宋绮年呢?有她吗?” 众人一静。 宋绮年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那个拿着名单的伙计道:“没有。” 一时间,各色目光向宋绮年投来。 有惋惜的,也有讥嘲的。 宋绮年强忍失落,朝众人笑了笑,回了缝纫间。 人们又一窝蜂地将李高志围住,争先恐后地道贺。 领班没有出去凑热闹,见宋绮年回来了,安慰道:“你还年轻,又有真才实学,以后机会多得是。” “我也是这么想的。” 宋绮年口头这么说,可心里还是很失望。 她抽出一本自已用来做设计的速写本,懒洋洋地随手翻着。上面一个个自已曾十分喜欢的设计,此刻看来却都觉得很平庸。 “也许是我太心急了。也许是客人和你们对我的称赞让我一时被冲晕了头……” “说什么呢。”领班笑着望过来,看到速写本上的图,忽然一愣。 还璧 第7节 “这是你的?” “是啊。”宋绮年继续翻着,“前些时候一时兴起,以昆虫为题材,做了一个晚礼服系列。喏,这是蜜蜂。这个是蝴蝶……” 领班神色十分不对劲。 “孙姐,怎么了?” 领班左右看了看,将宋绮年拽到窗边。 “我手头没证据,所以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绮年,李老板拿去参加二选的衣服,都是我亲自照着他给的图纸做的。五套里至少有三套,都几乎照搬了你的设计!” 宋绮年后颈一紧,双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她又不太意外。 以李高志的人品,做出这样的事,没什么奇怪的。 “我的哪些设计?就是那套昆虫的?” 领班笃定点头:“连配色都一样,只是做得更华丽一些!李老板让我把活儿拿回家做,又额外赏了我钱。我当时还纳闷,心想这么巧妙的构思,不像是他能想得出来的,倒像是你的风格。原来,果真是你的!” 宋绮年紧咬住了牙关。 领班用力握着宋绮年的手:“现在的问题是,事情过去半个月了。衣服送出去了,他给我的图纸也早不见了。我也拿不出证据。” 宋绮年紧拽着图纸,一言不发。 “绮年,你有办法证明你这几张图的日期吗?”领班问。 宋绮年摇头。 可就这么吃了这个哑巴亏,也全然不是她宋绮年的行事风格。 她在这里忍气吞声,是为了积攒资历,得到一个上升的好机会。所以谁要抢她的机会,坏她的前程,那就别怪她宋绮年出手反击得太狠了。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抬脚朝外走。 “绮年,你别冲动。”领班把她拉住,“你就这样去找李老板对峙,他绝对不会认的。” “我知道。”宋绮年怒极而笑,“我只是想去求证一下。” 要求证,就要去先施百货。 好在目的地很近,就在马路斜对面,几步路便能抵达。 宋绮年顺路在一家咖啡店买了一块奶油蛋糕,来到女装部的办公室,找到了那位报名时见过的女秘书。 “何小姐,在忙呀?”宋绮年笑盈盈地同对方打招呼,“我是对面‘小巴黎服装店’的伙计,以前见过的。还记得吗?” 宋绮年貌美出众,女秘书果真记得她。 “有什么事?” 宋绮年道:“我们李老板刚刚得知自已入选了你们年后的服装展,高兴得不得了,想宣传一番。他送来参加二选的那五套衣服,我们能不能暂时拿回去?李老板想摆在橱窗里展示。” 说着,把蛋糕放在了女秘书的桌子上。 “这款新出的柠檬蛋糕,配伯爵红茶很适合。希望何小姐能喜欢。” 没有不爱甜食的女孩。女秘书笑道:“其实等服装展结束了,这些衣服也都会还给你们的。既然你们现在就要,那就先给你们吧。” “谢谢何小姐!”宋绮年又将一张优惠券滑到秘书面前。 “这是咱们店的优惠券,最新来了一批丝袜、手帕和头花,都能打七折。” 秘书不动声色地把优惠券收下,起身带宋绮年去仓库。 宋绮年抱着厚厚一摞衣服,穿过忙碌的店堂,径直走进了李高志的办公室里。 李高志还沉浸在雀屏中选的喜悦里,开了一瓶香槟,自斟自饮。 宋绮年不打招呼就闯了进来,李高志险些被酒呛着。 “没手呀你?敲门都不会?” 宋绮年脸上堆着笑,眸却若冰霜,看着让人不寒而栗。 “先生,刚才先施百货那边把您参选的衣服给送回来了,我便给您拿了进来。您看看,是不是这几件?” 说着,将五套衣服一一摆在沙发上。 李高志做贼心虚,神色极不自然,手脚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 “哎……怎么又退回来了?真是的……唉唉……” “李先生,”宋绮年拿起那件水晶蝴蝶图案的黄色茶舞裙,“这些都是你送过去参选的作品,是吧?” 她又拿起一套蓝紫色的常服套装。 “您可要看仔细了。以免先施百货弄错了,把别人的作品,记在了您的名下。” 李高志正要开口,又收到宋绮年一记眼刀。 这个一向好脾气的学徒简直变了一个人,目光锋利得能把人扎出一身窟窿眼,腾腾的杀气逼得李高志又坐回了椅子里。 “你这是……你什么意思?”李高志强撑着,“不是我的作品,还能是谁的?” 宋绮年冷笑,拿起那条最有代表性的蝴蝶长裙,轻轻抚摸着精美的珠花。 “说起来也真是巧,前阵子我在书店里看到了一本英国昆虫学家画的昆虫百科图,觉得很有意思,便选了几只非常罕见的昆虫,将它们融到了设计里。今天一看您的这几件衣裳,不光和我的构思不谋而合,连选的几种昆虫,都完全一样呢!” “你少阴阳怪气的!”李高志拍案而起,决定赖账,“不过就是一些虫子,你能用,我就不能用了?你想暗示什么?” 宋绮年却笑得更明媚了。 “李先生这是什么话?”她嗔道,“我可什么都没说。我说了您剽窃了手下学徒的设计了吗?” “什么剽窃?”李高志勃然大怒,“你是我店里的学徒,按照咱们这行的规矩,你给做的衣服,全都归我。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宋绮年盯着李高志:“所以,你承认了这几套衣服不是你的了?” “承认了又怎么样?”李高志干脆破罐子破摔,“你一个才入行几个月的小学徒,别以为能多拿到几个订单,就觉得自已能和我平起平坐了。想和老子同台,你还早了十年呢!” 宋绮年一向妩媚的双目霎时迸射熊熊烈火。 “哎呀,宋小姐!”女工领班急匆匆奔了进来,“前头有客人找你,你赶快过去!” 说着,硬将宋绮年拽了出去。 宋绮年一脸极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怒火,没有继续挣扎。 “你呀你,太年轻。”领班劝道,“这行的规矩就是这样。唉,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 “道上的规矩不是这样算的。”宋绮年道,“我给客人做的衣服归店里不错,可是拿去参加选拔的作品,是我自已的!” “可咱们也拿他没辙呀。你和他硬碰硬,最后吃亏的还是你。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多提防着他就是了。” 还以后? 宋绮年冷笑。 闹到这份上,宋绮年已疲惫不堪。 “我回家歇歇。”拎着手袋便告辞了。 偏偏那个男学徒多嘴:“哟,宋小姐,刚来就走?你这是来咱们店里做事的,还是来逛街的?” 宋绮年过去很少搭理此人,此刻却高声回敬道:“阁下一个男人,在工作上争不过女同事也就罢了,却非但不思进取,还整日就知道图口舌之快。你手上的功夫有你口头的利索,早就自立门户了。” 说罢快步而去,留那男学徒被旁人起哄嘲笑。 第三章 孤身营救 张家的消息已传遍了上海,小报记者自昨天就守在大门口。张家每有人出入,都要饱受一番镁光灯的洗礼。 宋绮年从后面进了张家,问管事:“有什么新消息吗?” 管事摇头:“老爷早上歇了一觉,又出门筹钱去了。倒是大小姐和姑爷赶来了,正在里面陪着太太。” 张家的下人已将屋内狼藉之处收拾干净,可被破坏的地方一时没法修理。 破碎的拼花玻璃窗,撞坏的大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弹孔,全都在证实昨日发生的绑架并不是一场梦。 俊生,你现在人在哪里?有没有受伤? 宋绮年疲惫不堪,心头如压了磨盘般沉重。 张家大小姐是个眉清目秀、体态丰腴的少妇。她同宋绮年是第一次见面,只矜持地点头应了一声,又扭头同她母亲说话去了。 罗太太依旧哭个不停。 “我的俊生呀,从小到大,我们连一个指甲都没弹过他。他怎么吃得了这个苦?哎哟!为什么不把我这个老婆子抓了去,偏偏要抓他!” 覃凤娇也还没走,陪着罗太太一同落泪。 这三个女人一看就知道是毫无主见的,此刻像一窝淋了雨的鹌鹑,除了挤在一块儿瑟瑟发抖,一点儿用处都派不上。 宋绮年倒是有主意,可她并不是张家女眷,男人们也不肯听她的。 外头一阵熙攘,男人们回来了。女人们这才打起精神来。 “怎么样?筹到了多少?” 可男人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如打了败仗的斗鸡。 赵明诚一进书房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满脸疲惫和烦躁。 宋绮年的心一个劲往下沉去。 张老爷道:“能求的都求了,卖房子的合同也签了,总共凑了十八万……” “才十八万!”罗太太惨叫,“那还缺得多呀!这可怎么办?俊生,我的儿呀……” “好啦!”张老爷不耐烦,“你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你哥哥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只肯借给我们五千块。他给粉头买首饰,随便就是上万块花出去了。想来亲外甥还不如一个婊子重要。” 罗太太哭得更悲切:“你怪我?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带着嫁妆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爹娘都是我给服侍送终的。你把好端端的一个家给败了,拖累了儿子不说,竟然还怪我娘家拿不出钱给你填窟窿……” 张大小姐和大女婿忙将老两口拉开。 张老爷垂头丧气:“现下只有一个法子,就是求朱老板收下这十八万,先把俊生放回来,后面的再慢慢还。可朱老板一口回绝了。” “那怎么办?” 还璧 第8节 “只能找个中间人去说项了。”大女婿道,“我表叔帮忙打听到了一位姓傅的老板,于朱老板有大恩。我们可以去请他帮忙做说客。” “那还等什么?”罗太太忙道,“赶紧去求人呀!他要钱还是要珠宝?哪怕要我老婆子给他磕头都行!” 大女婿忙把丈母娘扶住:“岳母,那傅老板来头不小,架子更大。我们先前去拜访,他根本不见我们。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从长?俊生已经被抓走一整日了,两天后交不出钱,他的命就保不住了!” 大女婿心想,绑匪不拿到钱是不会杀人质的,小舅子只不过会吃点皮肉之苦罢了。你们既不肯和警方合作,又掏不出钱,要想把儿子毫发无伤地救回来,那不是做梦? 可这话他不敢说出口。 张家母女和覃凤娇抱在一起呜呜哭个不停,继续给这幅场景制造背景音。 宋绮年冷静清晰的声音同她们的哭声形成鲜明对比。 “这位傅老板是哪里人?平日里和哪些人来往?有什么喜好?” 大女婿不由对这衣衫土气的女郎另眼相看。 赵明诚嗓音沙哑,道:“是个美国华侨,听说家中富得流油。他在上海主持一家证券投资公司,生意做得很大。不论是在上海的金融圈子,还是在美国的华尔街,这傅老板的名头都不小。至于喜好……” 大女婿轻哼:“人家是金融大鳄,肯定是不缺钱的。” “这……”罗太太问,“这傅老板多大年纪?” “三十左右吧。还是个单身汉,长辈也都不在世了。想走他长辈或者太太的路子也走不通。” 罗太太很为难。 她三个女儿都已嫁了人,不然还可以让女儿们为了弟弟牺牲,去应付一下这位傅老板。 张老爷也把目光放在覃凤娇和宋绮年身上。 覃凤娇身份高贵,当然不能让她去使美人计,她也不会听你张家使唤。况且,张老爷也觉得覃凤娇矜贵有余,美貌却是不足的。 宋绮年不是矜贵人儿,也足够美貌,可她要是立了功,张家得拿什么奖励她? 这么一个小门小户、父母双亡的女子,再聪慧美貌,张家也从未看得上。如今张家眼看要败落了,更需要儿子结一门高亲,将来才有机会重振门庭。 张俊生要是娶了宋绮年,夫妻俩一辈子做一对小市民,张家就彻底翻身无望了。 不等覃宋二女做出反应,张老爷就率先摇头。 “听说这傅老板的女友是电影明星李霜兰,那可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寻常庸脂俗粉他才不会放在眼里。我们再多打听一下,看看还有什么其他法子吧。” 赵明诚本来见张老爷打量宋绮年,心头一急。好在不等他开口,张老爷自已就打消了念头。 赵明诚松了一口气,道:“我有个前同事跳槽去了傅老板的公司,我已经托他去打听了,一有消息就告诉各位。” 张家下人准备好了午饭,众人草草吃了一顿。 张老爷年事已高,实在熬不住,用完午饭就上楼歇息去了。 宋绮年和赵明诚也疲惫不堪,婉拒了罗太太安排的客房,各自回家。 临别前,宋绮年问赵明诚:“那个傅老板,真的能说动绑匪吗?” 赵明诚倒是有信心:“都说这傅老板为人仗义,也曾做说客,调停过纠纷。我们证券界对他的种种事迹都早有耳闻,很是崇拜。” “那他怎么不搭理张家?” “非亲非故的。这种大人物,每天求他办事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哪里能各个都接见。” “真是事事都不顺心!”宋绮年气恼,“昨天之前,一切都还花好月圆的。” “那也是假象。”赵明诚朝楼上瞥了一眼,“张伯父炒期货有点走火入魔这事,我一个证券公司的小职员都略有耳闻。” “你知道?怎么从来不说?” “我和俊生提过。可俊生这人,你也知道的,对生意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后来覃凤娇又回来了,他更魂不守舍……” 赵明诚发觉不对,紧急闭上了嘴。 宋绮年倒随和一笑:“俊生确实……” 君子两袖清风没错,可太不食人间烟火也教人头疼。 可这么一个纯净朴质的人,落到歹徒手里,生死不明,更教人心疼。 宋绮年忍着鼻根的酸楚,上了黄包车。 赵明诚目送她的倩影远去,才长长叹了一声。 宋绮年回到家时已累得睁不开眼,衣服都来不及换,头一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时视野里一片黑暗,有片刻不知置身何处。 原来她睡了一整个下午,现在正是晚上七点半。 柳姨见宋绮年起来了,立刻让四秀去热饭菜。 “估计你没胃口,就做了你喜欢的竹笋鸡汤和茄汁鱼柳。你尽量多吃点。” 宋绮年不忙着吃饭,而是给张家去了个电话。 不出她所料,赵明诚休息过后,又去张家了。他这个朋友真是没话说。 赵明诚的语气比上午要轻松了一点,道:“我那个前同事打听到了一个事,那傅老板喜欢八大山人的画。八大山人有一张狸猫戏蝶图,被后人一分为二。他手里有蝴蝶那一半,正在到处找有狸猫的那一半。张伯父也正在古玩界四处打听。” 宋绮年搁下话筒,一脸惊讶。 “怎么啦?”柳姨问,“张家又出什么变故了?” 宋绮年朝柳姨望去:“阿姨,我爹留下来的那些画,都还放在阁楼里的?” “是啊。就在你娘装嫁妆的那个黄花梨大箱子里。” 阁楼没有装电灯,窗缝透风,冷得让人牙齿打颤。 宋绮年裹着大衣,点着煤油灯,搬开诸多杂物,终于打开了那口大木箱子。 里面装着半箱子画卷和书本,都是宋老板的遗物。 宋绮年翻出一个画卷。 画家笔法朴拙别致,将一只撅着屁股准备扑上前的狸猫画得栩栩如生。落款的名字更加别致,像“笑”又像“哭”,正是八大山人签名的特色。 “我就记得有这么一幅画。”宋绮年松了一口气,“当初我就对这幅画印象很深刻,因为明显是裁过的。你看,这里只有半片叶子。” 四秀提着煤油灯,柳姨凑上前端详。 “柳姨,这画,我爹有说过是什么来头?” 柳姨道:“不大记得了。不过,你爹买它,肯定是没花多少钱。” “你怎么知道?” “你娘管账呀。你爹没有多少零花钱的。所以这些书画都不值钱。” “不值钱……”宋绮年呢喃,“那八成也不是真的了……” “当然不是。”柳姨笑,“早先这画是挂在楼梯转角的。要是什么名家真迹,能随便挂在那儿?” 宋绮年不禁哂笑。 另外一半真迹在那个傅老板手中,他都不需要找专家鉴赏,只需要把两幅画放一块儿,能严丝合缝对得上的,就是真的。 可话说回来,这画就算是假的,也是一块敲门砖。只要能见到那个傅老板,便有了游说他的机会。 宋绮年下定了决心,梳洗了一番,又赶去张府。 男人们并不在家,连覃凤娇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冷怀玉。 冷怀玉坐着覃凤娇的位置,哄着罗太太道:“伯母您放心,这下俊生肯定会得救了。覃委员长的千金亲自送画求情,那个傅老板没有道理不答应!” 宋绮年好生一愣。 这时罗太太她们也看到了宋绮年。 “宋小姐,你来得正好。”罗太太高兴道,“陪我们一起等好消息吧。” 宋绮年问:“我刚才听到……覃小姐找到那幅画了?” “是呀!”冷怀玉得意洋洋,“凤娇的堂叔家里正好有那半张狸猫图。她现在正带着图去见那个傅老板,请他救俊生呢。” 宋绮年不由得庆幸自已没有把画拿出来,不然要出洋相了。 “这次真是多亏凤娇了。”张大小姐感激道,“八大山人的画可价值不菲,她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拿出来了。” 冷怀玉道:“俊生出事,凤娇比自已受伤还难受。八大山人的画虽然珍贵,可是对覃家这样的人家来说,也根本算不了什么。你是说吧,宋小姐?” 宋绮年和冷怀玉交手已久,听了她上半截话,就料到她下半截会带上自已。 果不其然! 宋绮年面带微笑,心平气和道:“患难之中见真情。俊生要是知道大伙儿为了救他这么努力,也一定会咬紧牙关坚持住,熬到希望来临的时刻。” 这话既避开了冷怀玉的挑衅,又把所有出了力的人都夸了,说得很漂亮。 罗太太连连点头,张大小姐也多看了宋绮年一眼。 冷怀玉撇嘴,又对罗太太道:“伯母,凤娇为了从她堂叔那里求到画,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呢。她那堂婶和凤娇的母亲不合,当场对凤娇说了好多风凉话。凤娇为了俊生,全都忍下了。” “哎哟哟!”罗太太心疼得不得了,“真是委屈了那孩子了!” 冷怀玉继续道:“我也替凤娇难过。可是她说,只要能救回俊生,吃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 罗太太感动不已:“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张大小姐也不禁道:“凤娇和俊生一道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感情就是不一般。” 冷怀玉用眼角朝宋绮年丢去一抹冷笑,道:“凤娇还说,俊生当年对她一片痴情,她却没有回报,是她欠了俊生的。只希望老天爷开恩,让俊生平安回来,她好好回报俊生。” 罗太太双目含泪,连连道好。 张家没落了,覃凤娇还肯要张俊生,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三个女人紧紧挤在长沙发里,好似连体三胞胎。 宋绮年坐在一旁,许是太过疲惫了,十分安静。 自从心仪张俊生,宋绮年便下了功夫暗中追求。 她研究西洋音乐,看张俊生喜欢的电影,学习英语,就为了和他有共同话题。 张家父母传统保守,罗太太曾直言不喜欢现在的女孩张扬跳脱。宋绮年便投其所好,穿旗袍,打扮素雅,言行谨慎。 还璧 第9节 要知道,她可是一心想做西装裁缝的人。 可再怎么迎合,终究也仅限于表面。 宋绮年改变不了自已的出身,她永远都只是个小商户之女。同覃凤娇这种金凤凰比起来,她始终是一只小野鸡。 冷怀玉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一定要卖个乖的小人。 见宋绮年有些失落,她越发得意,故意对宋绮年道:“宋小姐,这两日也辛苦你了。眼下也没你什么事,不如早日回家休息吧。和我们不同,你明天一早还得去上班的。” 生怕她留下来分功领赏。 “对,对。”罗太太也道,“尤其是昨天,多亏你替我管家,这家里才没有乱。你先回去休息。等俊生回来了,再好好谢你。” 危机还没有正式过去呢,就开始藏弓烹狗了。 张大小姐觉得不对劲,可又不清楚其中恩怨,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 宋绮年觉得可笑。不是对方,而是自已。 是不是一个社会阶层都还不打紧,但她和这些人的思想情操也显然不在一个境界。 可见财富的多寡,学识的高低,同品德并无直接关系。 宋绮年拿出自已最好的教养,微笑着起身。 “那我就先……” 外头传来声响,人们回来了。 冷怀玉一脸悻悻地瞪了宋绮年一眼。 男人们和覃凤娇走进了书房,各个垂头丧气,这情景简直是中午那个场景的复刻。 覃凤娇呜地一声哭,扑到罗太太怀里:“伯母,是我没用!” “怎么啦?”罗太太白了脸,“傅老板怎么说?” “压根儿连人都没见到!”张老爷气急败坏。 “怎么又没见到?这次不是带了画了吗?” “别提了。”大女婿道,“只派了一个管事出来招待我们,我们说是送画来的。那管家就拿出了另外半张画比对——没对上!” “啊?画是假的?”罗太太脱口而出。 覃凤娇的脸皮之前在傅老板那里就已经受了损,眼下又被剐了一层。恼羞交加之下,哭得格外伤心。 “我也不知道。堂叔明明说画是真的呀!” 冷怀玉急忙给她挽尊:“咱们又不懂这些。只要能救人,当然是手里有什么,就拿什么出来了。” 罗太太失望之余,还得反过来安慰覃凤娇:“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不成也不是你的错。” 宋绮年问赵明诚:“既然都上了门,好歹也要见上一面呀。” 赵明诚没好气:“这傅老板,大概是为了躲我们,临时跑去城外的庄子上打猎去了。” “那应该去他的庄子上,见到了本人再献画的。” “他的庄子在淀山湖边上,开车过去得一整夜呢。唉,反正画是假的,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张家眼看就要张灯结彩地庆贺,转眼又被打落地狱。看样子,他们今晚也不会过得多安宁了。 宋绮年无声离去。 她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一间租车行。 不早了,车行正要打烊。伙计见一个秀丽女郎只身前来,神情又楚楚可怜,才暂缓关门。 宋绮年掏出了钱和身份文件:“我要租一辆小汽车,租期一天。喏,我看那辆就不错。” 她指着车库里一辆半新的道奇轿车。 “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劳烦加满油。” 就见这个女郎拉开车门,利落地一脚迈上了车,熟练地发动了车,一脚油门便把车开了出去。 看着那么温婉秀雅,像是个连门都不大出的深宅女子,想不到竟是老手。 深夜马路上车很少,道奇车的尾灯渐渐远去,很快就消失在路尽头。 淀山湖在上海东边好几十公里处,实属荒郊野外。 但那里湖景秀丽,水草丰美。不少有钱人在湖边圈地修庄子,闲来打打野鸭,泛舟垂钓,享受一番野趣。 只是眼下正值隆冬,再温柔的江南水乡也成了阴寒湿冷的沼泽。这个傅老板跑那儿去住着,既折腾访客,也折腾自已,不知图什么? 出了上海市区,越往乡间走,路越烂得好似被轰炸过。 尘土被雨水浸泡成了泥浆,再被车轮碾压,溅满车身和玻璃窗。 宋绮年稳稳地握着方向盘,敏捷地驱车避开路上的水坑。 苍茫的夜,一片浑沌,仿佛盘古还未曾劈开天地。 小小的车灯行驶在黑暗之中,车灯仿佛在大山里挖出一条隧道。 饿了,就吃柳姨准备的糕饼。困了,便停下来睡了两个小时,然后继续赶路。 后半夜又下起了雨,气温骤降。幸好宋绮年带了一张毯子,搭在腿上保暖。 终于,漆黑的天空渐渐转为深蓝,又变成明亮的宝蓝色。东方天边朝霞涌动。 而西边的地平线上,也终于出现了一座绿树环绕、占地辽阔的庄园。 说也是奇妙,这一路凄风苦雨,偏偏湖边却是晴天。 晨雾缭绕,朝阳初绽,给冬日的荒草枯水都镀了一道金边。 宋绮年走下车,就听到砰砰枪声自远处传来。 郊外的气温比市区要低不少。宋绮年穿着厚旗袍,外面还套着一件棉里的呢子大衣,依旧觉得有些冷。xl 傅家的管事想是见过世面的,见来一个年轻女子独自驱车前来,也毫不惊讶。 宋绮年道:“我姓宋。听闻傅先生在寻半幅八大山人的《狸猫图》。我特带了画来拜见傅先生。劳烦您替我通报一下。” 管事道:“我家主人吩咐过,凡是来送图的,都直接请进去。小姐请随我来。” 这么容易就进了门,宋绮年心头略微一松,遍身的阴冷酸痛也不是那么难受了。 这山庄是一座精巧的苏派园林,还有个别致的名字,叫“还园”。 雪墙乌瓦,一步一景,引湖水为池,园林虽然小,可亭台轩榭俱全。 府上的仆人们衣衫工整,行动井然有序,显然受过良好的训练。 天刚蒙蒙亮,园内四处还点着灯。一团团暖黄的灯光从灯罩里、窗棂里投射出来,庭院霎时变得温暖动人。 “砰——” 又是一声枪响,却比刚才近了许多。 管事不留痕迹地朝宋绮年望去。 这女郎听到了枪声,却置若罔闻,镇定得出奇。 管事带着她穿过一扇拱门,眼前豁然开阔。 这里正是园林和湖水接壤之处,一座宽大的水榭架在湖面。可惜正是枯水季节,水榭下只见杂草不见水,有些名不副实。 水榭里人影幢幢,有说有笑。 一个男子正在给霰弹枪装子弹。 灿烂的晨光盈满水榭,也将男子的身影勾勒得格外高挑挺拔。 草丛里的野鸭被猎犬惊动,仓皇地振翅飞起。 男子抬手就是一枪,一击即中,枪声响彻整个湖面。 旁人欢呼,猎犬扑进水中叼取猎物。 野鸟惊起,在熔金般的朝霞中飞过湖面。这景色绚丽夺目,让宋绮年微微晕眩。 管事走到男子身边低语了一句。男子把枪往管事手里一丢,大步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英朗的男人,身材英挺如松,比寻常男子少说要高半个头。 他穿着英式猎装,宽阔的肩膀扛着朝阳,修长的双腿踏着金辉,步伐从容,却充满一种随时会爆发出来的力量。 宋绮年的眼睛眯了眯。 走近了再看,此人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但面孔已被岁月的风霜打磨出了硬朗分明的棱角,肌肤呈现浅浅的麦色。高鼻,薄唇,目光皑皑如雪夜寒星。 那一瞬间,宋绮年联想到了雪茄、松木,和皮革的气息。 男子朝宋绮年伸出了手,目光含笑。 “你好,我是傅承勖。” 让宋绮年意外的是,傅承勖没有带她去堂屋谈事,而把她带到了温室花房里。 更让宋绮年意外的是,这座古香古色的中式园林里,竟然修建了一座小巧精美的西式玻璃温室。 暗金色的框架,墨绿色的装饰艺术风格的花纹,法式的黑白方块地砖。 阳光正透过玻璃顶棚落下,照在满室郁郁葱葱的植被和正绽放的花朵上。中央有一个圆形池塘,假山上的灌木丛中有潺潺流水声传出来。 屋里烧着地龙,暖意从脚底一个劲往上冲,很快便驱散了宋绮年身上的阴冷。 外面寒风凛冽,玻璃棚里却锁着一个春天。 傅承勖帮宋绮年脱下外套,关切地打量着她。 “我看宋小姐脸色不好,怕是路上受了风寒。这里非常暖和,会让你舒服些。来,这边坐。” 男人天生一副低沉醇厚的好嗓音,语气又温和亲切,实在同赵明诚他们口中那个傲慢冷漠的上位者截然不同。 宋绮年随着男人往里走。 温室里种满了兰花,最多的就是蝴蝶兰。 巧得很,这也正是宋绮年最喜欢的花。 姹紫嫣红的蝴蝶兰大朵大朵地绽放,沉甸甸地压低了枝条,衬着油绿肥厚的叶片,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还璧 第10节 宋绮年一路披星戴月地赶来,心里只惦记着怎么打这一场硬仗。 她想过自已会吃闭门羹,想过自已会费尽口舌,受尽刁难,却从没想到会被对方以礼相待,会看到这么一幅美丽的冬日春景。 她暂时忽略了一身的疲惫酸痛。 花丛深处摆放着白色的桌椅。一个椅背上搭着一条红色绣金线的流苏披肩。 如此女性化的东西,想来是傅老板的哪位女友落下的。 佳人已去,只留一条披肩,营造出一股旖旎浪漫的气氛引人遐想。 傅承勖随手将披肩拿起,放在一旁的花架上,然后非常绅土地扶着椅背。 “宋小姐,请坐。” 穿着笔挺制服的男仆立刻送来了热腾腾的茶点。 银茶壶映着宋绮年此刻的模样:被冻得苍白的面孔,眼底发青,嘴唇泛白,头发还有些凌乱。 她昨夜出门很急,还穿着“小巴黎”的那身土得冒泡的制服。路上泥泞,她的鞋子和裙摆也沾满了泥点子。 不知情的,还当是哪个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 宋绮年将一缕碎发掠向耳后。 “先喝一杯热茶吧。”傅承勖亲自斟茶,“枸杞红枣姜茶,暖胃补气,正适合宋小姐。” 茶水的热度透过薄瓷传到掌心,宋绮年冻僵了的指尖渐渐回暖。x “多谢傅先生。”宋绮年低声道,“我带来了一幅画,有可能是傅先生正在找的,想请傅先生看看。” “不急。”傅承勖又将一盘切成小块的总汇三明治放在宋绮年面前,“你一定还没有用早饭吧?” 这傅老板真是一位绅土,照顾女土体贴入微,圆滑周到。 宋绮年只得不停道谢。 热茶和三明治下肚,腹中不再打鼓,人也顺了一口气。 “宋小姐是从市区赶过来的吗?”傅承勖问,“有谁和你作伴?” “我是一个人来的。”宋绮年道,“明人不说暗话,傅先生。我是张家的朋友。今日登门,也是为了请您替张家向朱老板说情的。” 傅承勖莞尔,笑声浑厚,格外悦耳。 “我就说,我寻那半幅画有些时日了,一直一无所获。可这两日,竟然连着冒出两幅画来。张老先生真是救子心切呀。” 宋绮年垂着眼帘,朝傅承勖欠身。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和张公子也是好友,不忍心见他被困歹徒之手,受皮肉之苦。这幅画……” 宋绮年自提包里取出画卷,双手递给傅承勖。 “巧得很,这画是家父生前所藏。我并不懂真伪,这画买来的时候也不贵。只是……” 傅承勖已经将画接了过去。 “我认识一个人,曾在跳蚤市场上花了两美元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铜像。后来经专家证实,那是一个古希腊的艺术品,价值数千美元。琉璃厂的地摊上,也说不准有价值连城的名家真迹等待被发现。所以,东西真不真,其实和价钱无关,只看是否有识它的慧眼。” 这话说得真漂亮。 宋绮年不禁抬头望去,正对上傅承勖含笑的双眼。 他的笑容和张俊生很不同。 张俊生内敛含蓄,眼底始终存着一丝清冷,像心底有一块始终焐不热的石头。 而傅承勖的笑容率真热情,令人如沐春风。 但是,张俊生的眼睛是浅的,喜怒哀乐藏不住。傅承勖的眼睛却深邃如渊,让人看不透他的真实情绪。 管事捧着一个画卷走了进来。 傅承勖朝宋绮年一点头,起身同管事走去了一边。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看他们俩各自把手中的画展开,凑在一起。 虽然知道画是假的,可宋绮年还是下意识紧张了起来。 其实横竖已经见到本人了,即便画不是真的,也有机会游说一番。 这傅老板明显对自已有些兴趣。和他调情那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放低姿态,卖惨卖乖…… 傅承勖的笑声打断了宋绮年的思绪。 “是了!没错了!就是这个!” 宋绮年目瞪口呆。 是真的? “宋小姐,好消息!”傅承勖笑容欢快,“你的这幅画,就是在下苦苦寻找的另一半!” 居然是真的! 这概率得有多低,竟然被她给碰着了。 傅承勖把两幅画摆在一起,指给宋绮年看。 “你瞧,裁切面严丝合缝,图案完全能对上。只是因为保存的方式不同,你的这幅老化得有些厉害,颜色较深。你家之前将它放在哪里?” 宋绮年支吾,老实交代:“啊,那个……之前挂在楼梯间,后来又束之高阁……我真不知道它是真的……” 傅承勖忍俊不禁,浑厚爽朗的笑声很是撩拨听者的心弦。 宋绮年莫名脸热。 傅承勖坐了回来,问:“那请问宋小姐是否愿意割爱?价格好谈。” “傅先生还提什么价格?”宋绮年道,“您如果能替张家向朱老板说几句好话,我愿意将这幅画赠送给您。” 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宋小姐,如今证实了这幅画是真品。你拿出去,少说能卖个七八千块。可你还是打算用它送礼?” 宋绮年为那“七八千”动心了一瞬,继而坚定摇头。 “画有价,可人命无价。张家二老舐犊情深,为了救儿子,已是倾尽了一切。奈何能力有限,离朱老板要的数还有距离。张家愿意分批还清尾款,只求朱老板高抬贵手,先把张公子放了。” 傅承勖靠在椅背上,优雅地跷起了腿。 “舔犊乃是人之常情。”他轻叹,“我父母也英年早逝,子欲养而亲不待,每次想起,我就十分心痛。至于张家的债务,我也有所耳闻。我知道张老先生是一位深受同行爱戴的前辈。生意场上风云莫测,再老辣熟练的舵手,都不敢说自已能恣意纵横商海。不幸失手,很是可惜。” 好有气派的一番话!如大师挥毫泼墨,轻松就绘出万里山河。 宋绮年见有希望,将姿态放得更低。 “在来之前我就听人说,傅先生为人豪迈仗义、通情达理。我与您非亲非故,贸然登门求情,蒙您不弃,实在受宠若惊。今日虽只有我一人前来,但我能向您保证,若您能出手相助,张家全家都会对您感恩戴德。若您日后有求,他们也一定在所不辞。” 傅承勖目光温和,唇角始终带着浅浅笑意。 宋绮年发觉这男人很爱笑,好像性格极其开朗,又没半点架子。 可往往越是这样的人,在社会上越有分量。 正因为他们根基深厚,权势滔天,无所畏惧,才能做一个亲切随和的好人。 唯有根基浅薄的所谓新贵,才会动辄板着一张冷脸,通过摆架子来拉开自已和旁人的距离。 好比覃凤娇,再怎么不喜欢宋绮年,当着面也是笑语嫣然的。黑脸自有身边的冷怀玉去唱。 傅承勖徐徐道:“昨日不巧,那位覃副司长的千金带着画上门拜访时,我人已出了城。听说和覃小姐同来的,还有张老先生和好几位男土,阵仗不小。而今日,宋小姐独自上门,还是连夜驱车赶到的。张家并不知道你来找我了,是吧?” 宋绮年坦白道:“覃小姐给您送画时很自信,笃定会成功,没想转眼就碰了壁。我想着如果我的画也是假的,横竖这事只有你知我知,我就算丢脸,也不会丢得人尽皆知。” 傅承勖莞尔:“不,宋小姐。这事并不丢脸。你是一位勇敢的女土。” 他的嗓音低沉醇美,像极了冬日里的一杯热酒,让人很难不产生微醺的感觉。 宋绮年定了定神,道:“不知傅先生意下如何?” 傅承勖修长的手指敲着扶手,道:“我在机缘巧合下,曾自歹徒手下救下过朱老板的母亲。这朱老板做的生意不大正经,人却是个大孝子,所以承了我这一份大人情。你们能找上我的门,也是觉得我的话对他最管用,是吧?” “傅老板见义勇为,本就值得钦佩。”宋绮年借机奉承。 傅承勖浅笑了一下,继而正色道:“可是人情来往,不该按照分量算,而该按数量记的。一桩事还一份情。救母这么大的恩情,我要是用来帮一个非亲非故的张家说话,即便得了你的画,也未免有些浪费了。” 宋绮年的后颈一片微微发麻。 刁难果真来了。 可她反而放下了心来。 若事情不按照常理发展,她才觉得不正常。 “傅先生,咱们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摊开了讲吧。您觉得光是这幅画还不够请动您出山,那还有什么东西,什么事,是我们能给您办的?” 傅承勖不答,反问:“宋小姐爱慕张公子,是吧?” 宋绮年脸颊发烫,不由轻咳。 “可张家好像更看重那位覃副司长的千金。” 宋绮年强笑:“傅先生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经过昨日,我让人去调查了一下。”傅承勖道,“宋小姐要是说动了我,救下了张公子,张家可要为难了。” “我救人不图报。”宋绮年望着傅承勖,目光坦然而坚定,“将来我和张公子能有什么发展,只看缘分。我做人,一不将就,二不勉强。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傅承勖双眸轻颤,似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时万般感慨。 瞧这满园优雅的兰草,他又显然是个阅历丰厚的人,难保心中没有一个无缘却又难舍难忘的身影。x “宋小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傅承勖轻叹,“冲着你这份苦心,我愿意帮张家去同朱老板谈判。” 宋绮年的眼中迸射惊喜的光芒。 “当然,还有一个附加要求。”傅承勖补充了一句。 “您说!”宋绮年激动,“只要我能办到,我一定……” 傅承勖的笑意缓缓加深:“放心,这事你一定能办到。” 宋绮年忽然有一股微妙的异样感。 只听傅承勖道:“我想请宋小姐帮我去偷一样东西。” 还璧 第11节 第四章 佳人为贼 屋内有片刻寂静。 “傅先生……您是在……开什么玩笑吗?” 宋绮年秀眉紧蹙,满脸困惑。 傅承勖加深了笑意:“傅某虽有狷狂之名,却从不会拿这种事来戏弄女土。宋小姐,您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不明白!”宋绮年杏眼圆瞪,“你让我去偷东西?就不说你这提议有多荒谬,多无耻。就说我……我怎么可能去偷东西?” 宋绮年紧紧拽着胸前衣襟,脸红肩颤,愤怒又克制。 “我家虽然只是做小生意的,但也是正经人家,我有身份有名誉,怎么可能会去做那种……鸡鸣狗盗之事?傅先生,你不想帮忙就算了,也不要羞辱人!” 说罢,拍案而起。 许是起身太急,头猛然一阵晕,宋绮年急忙伸手按在桌子上。 傅承勖蹙眉,立刻起身去扶她。 宋绮年挥开了他的手,义正辞严道:“傅先生,你的要求,彻底违背了我做人的原则!如果你执意如此,那我想我没有什么可以和你谈的了。” 傅承勖却皱眉打量她:“宋小姐,你看起来有些不对劲。要不……” “我当然不对劲。”宋绮年啼笑皆非,“我被你羞辱了,我能不生气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承勖无奈,“我是说你好像在发烧。你一定是在来的路上着凉了。” 宋绮年这才意识到自已身上的热度确实不对劲。但发烧并不是什么大病,她也不是娇弱之辈。 “既然这样,那我更不便久留了。”宋绮年抓起手袋就朝温室大门而去。 “宋小姐,”傅承勖唤道,“还请听我解释!” 宋绮年拉开了彩绘玻璃大门,室外的寒气扑面而来。 傅承勖提高了声音:“我是专门等您上门来的——玉狸小姐。” 宛如中了咒语,宋绮年瞬间定住。 数秒后,宋绮年合上了门,扭头望了回来。 恼羞和失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她脸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敌意森森、寒气逼人的面孔。 锋芒尖锐的眼神,凌厉的敌意,戾气缠绕的眉宇。 先前的宋绮年只能算猫儿炸毛,此刻的她则犹如一头盛怒中的母虎,盯住了闯入领地的敌人。 她不光是愤怒,她还散发着尖锐的杀气。 鬼神志里写着,女妖披着人皮行走于阳世间,言行举止都与凡人无二。唯有被叫出了真名,才会脱下皮囊,恢复妖的真容。 宋绮年或许就是这样一位妖女。 温婉的小家碧玉是她精心绘制的一张人皮,是她展现在众人眼前的一张名片。 此刻这张狡黠、冷峻、充满警惕的脸,则是被她深深掩藏起来的真面目。 “傅先生设计这个圈套,想必煞费苦心。” 连嗓音也已判若两人。 娇柔转为低沉沙哑。温婉变作强势和果断。 傅承勖笑容依旧,和煦如拂面而来的春风。 “想请动大名鼎鼎的盗门魁首‘千面玉狸’,煞费苦心也是应该的。”傅承勖道,“不要误会,张家的绑架案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利用这个机会接触到您,以便提出合作罢了:您帮我偷一样东西,我帮您救回您的心上人。” 身体的发热让宋绮年双颊泛着薄红。她的头有些微微晕眩。于是她顺势斜靠着一个花台,抄着双手,作出一副好整以暇之态。 “傅先生既然能找到我,那也应该知道,我早就已经金盆洗手了。” “何止金盆洗手。”傅承勖感慨,“玉狸‘英年早逝,香消玉殒’,十分令人遗憾。” “死人是不会接活的。”宋绮年果决道,“况且,即便傅先生不肯帮忙,我自已也有办法救人。” “是啊。”傅承勖道,“‘玉狸’在江湖上人脉宽广,找人从中说项,甚至亲自出马,把张公子救回来,都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您不惜假死都要逃离‘千影门’,又费心经营‘宋绮年’这个身份,这番苦心可全都要白费了。而和我合作,我保证您的心上人能平安回来,您还可以继续安心地做‘宋小姐’。” 宋绮年被戳中心事,脸色更加难看。 “傅先生这是在威胁我?” “当然不。”傅承勖道,“即便你拒绝了,我也一样会为你保密。” “但是,傅先生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诈死脱离帮派的掌控,同过去断得一干二净,一时真想不通是怎么被找到的。 如果她如今的身份已曝光,相信“千影门”不会不知道,又为什么不找上门来? 可傅承勖只简单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并不打算把内情告诉宋绮年。 宋绮年嗤之以鼻。 傅承勖朝她走了过去,脚步轻缓,仿佛怕惊吓到她。 “玉狸小姐,我们的时间都很宝贵。我有一样东西急需取回来,你也有心上人正等着被解救。所以,请考虑和我合作吧。” “玉狸已死。”宋绮年再一次强调,“我姓宋,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傅承勖凝视着女子秀丽的脸庞,目光幽深且温柔。 “您永远都不会普通,宋小姐。事实上,‘普通’一直被大大低估了。想要普通地活着,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并不容易。” 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句话轻轻拨动。 这个男人有一股强大的蛊惑力,宋绮年知道自已不该和他再交谈下去了。 她果断道:“告辞了,傅先生。” “宋小姐,请等一下……”傅承勖一步上前,向她伸出手。 宋绮年转身啪地挥开男人的手,另一只手朝他脖子挥去,指间有寒光闪烁。 傅承勖后退一步,迅速拆了宋绮年的招,试图夺刀。 宋绮年兴味乍起,非但没有收手,反而继续进攻。电光石火之间两人便已过了数招。 傅承勖步步后退,直到脚碰到了凳子。 一把细匕抵在了傅承勖下颚的动脉边,锋利的刀尖淬着寒光。 角落的树丛一动,一道黑影猛地窜出,手持一把左轮手枪。 傅承勖立刻抬起手。 那人放下了枪。 宋绮年暗暗吃惊。 那里竟然藏着一个人?她和傅承勖交谈了那么久,居然一点儿都没察觉。 宋绮年将刀收回了袖子中。 “你是什么人?”她沉声问。 “我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傅承勖微笑。 宋绮年嗤笑:“见你第一面时,我就看出你不是普通的生意人。” 普通的生意人不会费尽心机找一个隐姓埋名的女贼,普通的生意人也不会未雨绸缪,让贴身保镖先藏在角落里。普通的生意人也更不可能和宋绮年拆招。 “你的体型可不是游泳打篮球就能练出来的,你受过精良而且很专业的武术训练!”宋绮年锋利的目光扫过傅承勖全身,“看你走路就知你下盘极稳,腿上功夫了得。刚才入座时,你习惯性地选择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并且让我坐在你的右侧。因为你的防御本能让你选择最利于躲藏和反攻的位置。最主要的是,我和你握过手,傅先生。从你手上的茧来判断,不论刀枪你都十分擅长。所以,你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 傅承勖耐心地听宋绮年说完这长长一番对自已的分析,眼角的细纹随着笑散开。 “果真名不虚传!”男人赞叹,“我小时候出过一点意外,后来长辈特意送我去学了点拳脚功夫,好在危急时刻能自保。但是,宋小姐。请相信我,我并没有恶意。你明显在发烧,我想建议你休息一下。如果你执意要回市区……” “我想回市区!”宋绮年道。 既然没谈拢,那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那请让我派司机送你吧。”傅承勖不勉强,“你这个状态,不再适合开长途车了。” 宋绮年量力而行,没再拒绝。 傅承勖又亲自把宋绮年送出了大门,还让下人拿了一张毯子和一个装着红枣姜茶的热水壶。 “请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宋小姐。”傅承勖递上一张名片,“请放心,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 宋绮年不屑:“秘密在死人的嘴里才最安全。” 傅承勖的笑容充满了包容。 宋绮年坐进后座里,裹着毯子。司机平稳地将车开了出去。 等车消失在了路的尽头,傅承勖才转身折返。 手放进裤子口袋时,他愣了一下,掏出一张名片。 这张名片先前明明被递到了宋绮年的手里,可现在却又被他从自已的口袋里掏了出来。 显然是宋绮年和自已擦肩而过之际,顺手放进来的。 敏捷,轻巧,不动声色,如猫儿一般。 傅承勖不禁“呵”的一声轻笑。 “说什么金盆洗手?”傅承勖感慨,“不过是宝剑高束,明珠卧匣罢了。宝器终究是宝器,总有大放光芒的一天。” 他将名片郑重地收了起来。 车迎着朝阳前行,窗外景色飞速后退。 阳光照入车厢里,晒得人暖洋洋的。 宋绮年闭目养神,渐渐睡去,又梦回童年。 “先生,买一枝花吧……小姐,您看这花多漂亮!” 女童衣衫褴褛,穿着露脚趾的布鞋,在冬日的街头卖着花。 还璧 第12节 忽而有一群男孩子冲进了人群,横冲直撞。行人大声咒骂,纷纷避让,把卖花的女孩推来撞去。 等到人群散去,孩子们钻进阴暗的巷子里。 “给我看看!”男孩急切道。 小女孩打开了布包。 钱包,手表,首饰……神不知鬼不觉,就被女孩稚嫩的手摸了出来,装了满满一口袋。 “阿狸的手最巧了。”男孩称赞。 谁都不会打一出生就做贼。 宋绮年的父母本是寻常农户,只可惜染上疫病双双去世。远在外乡闯荡的大伯赶回来料理后事,收留了宋绮年。 这些事发生时,宋绮年才五岁,全都不记得了。都是大伯后来告诉她的。 这位大伯,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扒手“千千手”。他执掌着一个久负盛名的扒手门派,叫“千影门”。 大伯非常看好宋绮年。 “这孩子灵敏胆大,筋骨玲珑,一双猫儿眼,是块好料子。” 于是按照师门的规矩,取了个名字叫“玉狸”,改称大伯为“师父”。 师父看人没走过眼,玉狸确实灵巧聪慧,天资过人,又肯勤学苦练。 她是闭门弟子,年纪最小的小师妹。可没两年,手艺就已超过师门里大半师兄师姐。 师兄师姐们吃不了练童子功的苦,被大师兄打得打滚哭喊。只有玉狸,安安静静地一遍又一遍练着。 衣服被汗水打湿又风干,手脚受的伤疤落了又添新伤,疼得落泪也不出声。 入门一年后,玉狸就能独自出工了。 天真无害的童颜骗过众人,小巧灵活的身子在成年人进不去的地方来去自如,如一只猫儿,步伐无声,眼神明锐,游走在暗夜之中,出手几乎无往不利。 她在师门里的地位也扶摇直上,很快就挤掉了师姐们,成了师兄的搭档。 师门人数众多,分工各有不同。 技艺不精者,沿街扒包,每日收成全看运气;技艺略好一点的,便去闯空门,或是假扮家丁浑水摸鱼。 玉狸和大师兄他们这几个顶尖的好苗子,则只接委托的活儿。 前期需要精心策划,排练演习,然后乔装打扮,混入目标之中,再伺机下手。 在道上,他们有着最出色的手艺,最好的口碑,以及最贵的酬金。 这些年,他们走遍大江南北,做下一个又一个被口口相传、称奇道绝的案子。她和师兄的名号也响彻南北,成为道上的传奇人物。 回忆到这里,宋绮年睁开眼,望着照耀着田野的阳光。 做贼这行,行动多半在夜半三更。人困马乏,保镖换班,正适合下手。 而结束任务的时候,往往天色已微亮。 师门的人纷纷赶在阳光普照之前遁入阴影之中,只有玉狸会稍微逗留片刻。 她最喜欢独自站在露台上,静静地看一会儿日出,想象着在阳光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 师门里的人都不理解她。 “玉狸的心野着呢,瞧不起咱们这门手艺。” “她喜欢的那门手艺又高贵到哪里去?” 师父就对玉狸喜欢的那门手艺极为厌恶,以至于一把火烧掉了她积累多年的图纸和衣服…… 这件事让玉狸终于下定决心诈死脱逃。 她摆脱了黑夜,拥有了沐浴着阳光的理想生活:清白的出身,宽裕的生活,优秀的心上人,和一份热爱的事业。 玉狸是黑夜中的一只贼猫,而宋绮年是阳光下的一块水晶。 只是水晶易碎,还需要将它好好地保护起来。 柳姨看着水银温度计:“三十六度八。行,总算是退烧了!” “我就说了没什么。”宋绮年掀开被子跳下床,“偶尔受一点风寒没什么大不了,汗发出来就好了。” 她一身汗腻腻的,迫不及待去洗澡。 “你还好意思说呢。”柳姨追在宋绮年身后,满腹埋怨,“那个司机把你送回来的时候,你烧得都睁不开眼了!这寒冬腊月的,你一个姑娘家,竟然一个人开着车跑到城外去,还骗我说是和张家人一起去的。张家人呢?在家里睡大觉吧?” 宋绮年急忙拧开花洒,用水声盖住柳姨的唠叨。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缺心眼?那覃小姐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幅假画,可是敲锣打鼓地送过去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对张家的恩情。你独自送画就罢了,还没让张家知道。” 宋绮年一声不吭。 四秀端了饭菜进来:“小姐这是怕画也是假的,和覃小姐一样丢脸。” “已经有那覃凤娇丢脸在前了,咱们怕什么?”柳姨气愤,“现在倒好了,吃了这么大的苦,事情又没有办成,都不好找张家去邀功。” “可是,送小姐回来的司机不是说了,他们家先生等小姐的话。还说,一切好商量。” “是吗?”柳姨惊讶,“你的耳朵倒是灵。绮年,这么说,事情还有转机?” 宋绮年裹着浴巾走出来,一脸无奈。 “没什么好商量的。对方提的要求我做不到。” 柳姨警觉:“他要你做什么?莫非……” “别胡思乱想。”宋绮年啼笑皆非,“只是要我帮他一个忙。那傅老板一表人才的,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才不会垂涎我呢。” 柳姨正要继续追问,门铃声响起。 四秀出去应门,片刻后捧着一盆兰花,笑嘻嘻地走进了卧室。 “小姐,您看,有人给您送了花!” 这是一盆花朵雪白的蝴蝶兰。是谁送来的,宋绮年心下一片了然。 “这花倒是漂亮。”柳姨道,“还有几支花箭还没开呢。伺候好了,能一直开到明年春天。我就说这天下的好男人多得是,何必吊在张俊生那一棵树上。” “柳姨!” “我就是说说。”柳姨撇着嘴,晃悠悠地走了。 宋绮年轻轻抚着花瓣。白瓣黄蕊,花串沉甸甸地垂着,姿态妙曼。 傅承勖确实是个有心人。 宋绮年看到温室里的兰花,露出短暂的惊艳和喜爱,便被他记在了心上。 这个男人的心思细腻缜密,计谋多端,有耐心,且放得下身段。 他的行事风格,和他的地位倒是很匹配。 叶片上还夹着一张便签,遒劲俊美的字体写着:“宋小姐,我已于今日返回上海家中。欢迎有空上门做客,某煮茶以待。傅承勖。” 下面用正楷写着地址,是贝当路的一处公馆。 这种有钱人,住处不是贝当路,就是愚园路一类的花园洋房区。 宋绮年轻笑,把便签丢开。 用过了饭,已是傍晚。 宋绮年没去张家,但和赵明诚通了电话。 “一共凑齐了二十万,没有更多了。”赵明诚低声道,“明天中午就到期限。张伯父想着,实在不行,先给一部分钱。朱老板就算不会放了俊生,至少也不会撕票……” “千万别。”宋绮年道,“对方没拿到钱,俊生还能活着。一旦拿到了,觉得回本了,俊生就留不住了。” “你怎么对这种事这么熟?”赵明诚纳闷。 因为我打小就见得多了。 可宋绮年不能这么说。她转移了话题:“除了那个傅老板,就没别的人可求了吗?” “张家找了很多人,不是不想蹚浑水的,就是借机敲竹杠的。比起来,如果傅老板肯帮忙,成功率是最高的。” “巡捕房的那位郭总长是很乐意受理此案的。” “他的名号我听过,是一位大神探呢。但是张伯父不愿意。”赵明诚压低了嗓音,“张伯父炒期货这事本身就有不合法之处。要是警察介入,人不一定救得回来,他的老底却要曝光了。” “那覃家呢?他们的官做得那么大,就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 “别提了。你今天没来,那个冷怀玉在伯母耳边说了你一箩筐的坏话。” 宋绮年不意外。 “她过去也没少说我坏话,不差这一次。” “说你见风使舵,往日里成天献殷勤,现在看张家出事,立刻就不上门了。” “那你一定有替我辩解。” “当然。可有些人总是更爱听信谗言。” “人心长在胸膛左边,本来就是偏的。” 赵明诚感叹:“那日过生日来的朋友,现在几乎全都没了音讯,找上门都避而不见。枉费俊生往日里对他们那么大方,借钱借车,招待他们上门吃喝。” “俊生心思单纯,待人以诚,难免会被小人钻空子。所以说,患难之际见真情。明诚,你是个真朋友!” “你也一样。” “告诉伯父伯母,我今天工作忙,明天一定上门看望他们。” “绮年……”赵明诚欲言又止。 “说吧。” “……没什么。就觉得,等这事结束,我们的生活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宋绮年笑:“人生本是由一段段经历构成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把当下过好就是了。” 等挂了电话,外头又有人敲门。 “怎么又来人了,谁呀?”柳姨摘下老花镜,朝墙上的钟望了一眼。 宋绮年有些草木皆兵,亲自去开门。 还璧 第13节 门外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 “黄小姐?” 正是前日被李高志辞退的那位黄小姐。 黄小姐还是往日那一副局促畏缩的模样,宋绮年请她进去坐,她也不肯。 “贸然上门打搅,真过意不去。只是我过一会儿就要赶火车去杭州了,特来向你辞行的。” 宋绮年惊讶:“你要离开上海了。” 黄小姐道:“我有个姑姑在杭州,我去投奔她。不说这个了。宋小姐,我来找你,是有件事要和你说。” 她似鼓足了勇气,从手袋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宋绮年。 “这个,你该看看。” 信封里装着两张碎纸片,拼在一起,正是一封邀请函。 敬爱的宋绮年小姐,我们特通知您于本月十八号早上九点来我部参加最终面试。 先施百货女装部 新春服装展办 宋绮年双目圆瞪。 “这……这是……” “这封信是十天前寄到店里的。”黄小姐说,“李高志也收到了一封。他见你也有,那脸色,难看得像被人涂了屎……” 老实人的刻薄就像米饭里夹着的沙砾,冷不丁会把牙齿给磕麻。 黄小姐继续说:“他当场就把信给撕了,还威胁我不准告诉你,否则就辞掉我。宋小姐,我……我没用,我不敢反抗他。但是我把信留下来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后来听说了他用你的图去参加二选的事,我就把这信封找出来了,觉得应该给你,让你知道真相。” 宋绮年的心中正掀着惊涛骇浪。 她错过了十八号的面试,百货公司想必将她视作自动放弃,所以最终入选名单里没有她! 李高志剽窃了她的设计还不罢休,还进一步毁掉了她出头的好机会! 连日诸多烦心事堆积在一起,委屈和愤怒交相呼应,如一股岩浆直冲天灵盖。 年底家家户户做新衣,是服装店生意最忙碌的时候。 快九点了,“小巴黎”还没打烊,后面的作坊里更是忙得热火朝天。 宋绮年在橱窗前驻足。 橱窗里摆着的,正是他抄袭自已的几件参展的衣裙! 李高志的厚颜无耻已达到了一个新境界! 宋绮年冷笑,自前门走进了店里。 “哟!”那个素来同宋绮年不对付的男学徒正在前堂打扫卫生,见状吆喝,“这不是宋小姐吗?您这个时候来,还不如明天赶早呢。” 另外一个女学徒附和:“宋小姐走前门,莫非今天你是客人?” 宋绮年不搭理他们,径直穿过前堂,进入后面的工作间,来到自已的办公桌前。 她重要的私物并不多,用一个小小的盒子就全装下了。 除此之外,就是厚厚的七八本设计图稿。 这一行的规矩,学徒的作品都属于师父,不是自已的。所以即便宋绮年辞职,这些图稿她也带不走。 不过她也不是来带走它们的。 宋绮年寻了一个装炭火的大铁盆,把图纸丢进盆里,又端着盆子折返前堂。 已经有不少伙计注意到了宋绮年的异样,一路跟了过来。 “绮年,你这是……”女工领班放下手里的活赶过来,隐隐觉得不妙。 宋绮年打开橱窗钻进去,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几套衣服从假人模特身上扒下来。 伙计们面面相觑。店里还有两个没有走的顾客,站在一旁看热闹。 李高志接到通风报信,赶了过来,见状大怒。 “宋绮年,你要做什么?给老子出来!” 宋绮年抱着衣服从橱窗里走了出来。 那男学徒眼看这是个立功的大好机会,推开人群冲出来:“宋绮年,你这是在抢我们店里的衣服!你凭什么……” 宋绮年闪躲开来,同时伸脚一绊。 男学徒朝前扑在李高志身上,两人一起做了滚地葫芦。 旁人发出一片惊呼,其中夹杂着不少嗤笑声。 宋绮年把衣服丢进盆里,拔开瓶塞,把一瓶医用的酒精倒在了衣服上。 “你做什么?快住手!”李高志艰难地爬起来。 宋绮年一扬手亮出被撕毁的信。 “李高志,这是先施百货发给我的面试邀请函,由你亲手撕毁。是吧?” 人群里发出一阵抽气声。 李高志先是错愕,继而慌张大吼:“胡说!你血口喷人……” 宋绮年冷声道:“这信封上弄脏的地方就是你的指纹,一比对就知道真假。你敢不敢对比?” 李高志一时语塞。这副表情,就等同于默认。 “很好!”宋绮年微笑,高声道,“李高志,你剽窃我的创意在先,毁掉我的面试机会在后。你无才就罢了,还缺德,不配让我再拜你为师!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去先施百货那里揭发你。对你这种人最好的报复,就是努力往上爬,凌驾于你之上,让你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拜倒在我的成功之下!” 李高志已气得喘不过气来。 宋绮年指着炭盆里的东西:“这些稿子和衣服,按行规不归我所有,我不会把它们带走。但是,你也不配拥有它们!” 她划燃了一根火柴。 “你……”李高志目眦欲裂,“你敢!” 宋绮年嫣然一笑,手一松,火柴落下。 火苗呼一声腾起,给宋绮年明丽的面孔增添了不少妖娆邪魅之色,更是在她的猫儿眼里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她如凤凰浴火,彻底焕发新貌! 霞飞路一带,霓虹灯照亮了一片天空,像浩瀚夜海中的灯塔,指引着寻欢之人前来。 一座高高的水塔突兀地伫立在一片居民区中。宋绮年坐在露台边沿,俯瞰着脚下的灯海。 要是让旁人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惊骇得大叫起来。可宋绮年灵巧的身影坐得稳稳的,还跷着脚,旗袍长长的袍角在风中翻飞。 恍惚一看,不正是说一只蹲在屋顶的猫? 宋绮年面庞秀美如玉,目光深邃而悠远,有一种别致的沉静。 这是一张属于“玉狸”的面孔。 大地上,星星点点的灯光聚沙成塔,同夜色对抗。 外出工作的人回到了家,被娇妻幼子环绕。摆夜市的小贩热情地吆喝,逛马路的情侣手拉着手,在摊子前流连。 许多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属于夜的生物开始出来活动。 他们隐没在黑夜中,飘忽的身影难以捕捉,只偶尔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 过去的自已,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千变万化的装扮和面孔,鬼魅一般行踪,穿梭于光照不到的窗角墙根,或是汹涌的人群之中。 宋绮年曾为了摆脱这样的生活,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甚至不得不伤了一个她很在乎的人的心。 当她从冰冷的河水里爬上岸的时候,宋绮年发誓“玉狸”就此死去,她将再也不会回头。 可她低估了“金盆洗手”的难度。 一日为贼,终生为贼。不论怎么奔跑,这段过去总会找到她,纠缠上来。 宋绮年的手无意识地把玩着一张扑克牌,这是她思考棘手问题时的习惯。 牌被手指灵巧地翻来翻去,每翻一下,都展现出不同的牌面。 宋绮年从未在家人和朋友们面前展示过这个技巧,包括柳姨和张俊生。 没人了解真正的宋绮年。 她亲手埋葬了“玉狸”,就是为了从黑夜走到阳光下,过上普通的生活。 可也许傅承勖说得对,他们这样的人,很难活得普通。 “宋小姐?” 有人在楼下唤着。 宋绮年眼中流转的异彩瞬间消失,她转身消失在露台上。 片刻后,神情自若的宋绮年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刘院长?我在这儿。” 一个中年妇女快步走了过来:“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回去了呢。” 这里是一家位于宋家附近的孤儿院,名叫“国爱济慈院”,受几个富户资助,开了有些年头了。 两排半砖半木板的平房挨着水塔修成了一个小院子,常年收养着十来个孤儿。刘院长是个寡妇,带着两个有残疾的妇人照顾着这些孩子。 前两年受战乱影响,富户撤资,济慈院一度开不下去。 那时宋绮年刚接手宋家不久,路过济慈院门口,正碰到一群妇孺被房东驱赶。 孤儿中绝大部分都是女孩,一个个枯瘦矮小、惊恐无措,可蜡黄的脸上却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那一刻,宋绮年仿佛觉得每个孩子都是幼年的自已。 这些女孩如果流落街头,会有怎样的下场? 是沿街行窃,还是倚栏卖笑? 其实为了打发吃绝户的宋家亲戚,宋绮年花费了大半积蓄,当时手头并不宽裕。可她还是为济慈院付了半年的房租,又帮她们找了洗衣的生意,收入勉强能将小院的生活维持下去。 还璧 第14节 打那之后,宋绮年就成了济慈院的常客。 她时常送来米面,后来又捐了一台旧缝纫机,还抽空教孩子们识字算术。 自已的能力也有限,但能帮一个是一个。宋绮年在心里对自已说。只要有一个孩子能过上正当的生活,不至于流落街头,那她就成功了。 济慈院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宋绮年,管她叫大姐。宋绮年每次来,孩子们都会蜂拥而至、欢欣鼓舞。 宋绮年也很喜欢这里。 张家的小洋楼和霞飞路上的咖啡厅固然摩登高级,可那里的人也始终对她保持着傲慢与疏离。 这间简陋的小院对一个打小在江湖里长大的姑娘来说,更加亲切。这里的人对她总是报以毫无保留的接纳和热爱。 况且,这里有一座高高的水塔。宋绮年很喜欢爬去上面看城市的夜景。 刘院长笑容满面,将一个盒子塞进宋绮年手里。 “这不是快到元旦了吗?这是孩子们的一番心意,希望你笑纳。” 那是一个百货公司里才有卖的针线盒。红漆的橡木盒子,里面装着精巧的缝纫七件套。 “这可不便宜!”宋绮年惊讶,“他们哪里来的钱?” “孩子们卖报纸、给人跑腿。”刘院长道,“我们几个大人也凑了点钱。不过一个针线盒,不算什么。当初要是没有你,我们这里早就散了,孩子们也都睡大街上了。” 宋绮年将这针线盒紧紧抱在怀里:“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我看你今天好像有些不开心?”刘院长打量宋绮年,“为了张家的事?我们也都很为张先生担心。” 张俊生虽没来过济慈院,但也通过宋绮年的手给济慈院捐过几次钱。刘院长对他印象很好。 “算是吧。”宋绮年道,“但更主要的,是有些感叹。人想过上自已理想中的日子,还真不容易。” 刘院长笑:“所以人们只好不断地调整期望,来适应不断变化的人生。到了最后,大家追求的不过是内心的清静,是不后悔。” 不后悔…… 宋绮年浅笑,同刘院长道别,独自沿着小巷朝家走去。 刘院长转身回了济慈院,没有注意到女郎远去的身影在路口一闪,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贝当路的一处,茂密的树丛掩映着里面的一座公馆。 傅公馆的主宅是一栋三层高的洋楼。红墙黑顶,高大方正,对称的窗户,典型的乔治亚风格的建筑。 淡黄色的灯光自窗户里透出,在冬夜里显得十分温馨。 屋内装饰也是英式的,富丽堂皇。一盏硕大如钟的水晶灯悬挂在中庭,璀璨生辉。地上铺着酒红色花纹的羊绒地毯,墙上悬挂着主人自各国搜罗而来的名家书画。 其中一幅徐悲鸿的奔马图,硕大、醒目,装裱在玻璃画框里,是整面墙的视觉中心。 如果有识货的客人到访,只看这一幅画,便能估计出主人家的品位和财力。 傅承勖正朝书房走去,一边吩咐着手下。 “今晚就给卡森发电报,让他把那笔股票放掉。再通知许家,告诉他们,元旦过后我要看到那笔资金到位。” 手下一一应下,转身离去。 他就是先前藏身于温室树丛后的男子。 显然,他不光是傅承勖的贴身保镖,还是他的心腹干事。 此人中等个子,神情稳重,举止敏捷,面孔方正无奇。说他二十来岁也行,说他三十好几也没问题。他还有个简洁又平常的名字,阿宽。 傅承勖是个高大矫健、相貌英俊男子,走哪儿都最受瞩目。阿宽跟在他身后,越发不起眼,倒也越方便行事。 偌大的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所以华丽的摆设全都在幽暗之中沉睡。 傅承勖拔开酒瓶的塞子,倒了一杯酒。 他的手忽而一顿。 “宋小姐是要喝酒,还是喝茶?” 窗边一盏落地灯亮起,宋绮年坐在灯下的高背沙发里。 她已换了一身便于夜行的衣服:黑色的开司米外套和长裤,黑色皮靴,英姿飒爽。 迎着女子冷冽的目光,傅承勖缓缓展开一个愉悦、满意的笑容。 他知道她会来的。 “送你的蝴蝶兰喜欢吗?”傅承勖问,“那是我培育的新品种,还没起名字。宋小姐或许乐意赏个名字?” 宋绮年却是开门见山地问:“你怎么保证能说服朱老板放人?” 傅承勖点头,很喜欢她的爽快:“朱老板会和张家达成新的协议,届时,我们再行动也不迟。” 宋绮年不动声色,已十分心动。 傅承勖正靠着书桌站着,修长的双腿交叠,敞着西装,手揣在裤袋里,以一种完全放松、全无戒备的姿态迎接着宋绮年的审视。 两人各占据着一盏灯,灯光在彼此眼中如火焰跳跃。 他们就像两个隔着黑暗深渊对峙的战土,杀气升腾,却又从彼此身上闻到一种同类的气息。 不论你走得多远,你的过去永远都会找到你。 那些你憎恶的、想摆脱的过去,偏偏又有着一些让你怀念的、为之心跳的东西。那些都是你成长的印记,构成了现在的你。 “好。”宋绮年道,“我和你合作!” 第五章 功劳冒领 次日清晨,外白渡桥头。 正是早上交通最繁忙的时候,桥上车马如流水,行人脚步匆匆。 张老爷按照约定,找到了那个在桥头抽烟看报纸的男人,把装着钱的箱子交了过去。 男人利落地清点了钱,确定数目没问题,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一辆黑色轿车不知从何处驶了过来。 车门打开,张俊生像个麻袋一样被人从里面丢了出来。那男人随即钻进了车里,扬长而去。 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众人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解着张俊生身上的绳子。 “俊生!”张老爷抽掉儿子口中的破布,“你没事吧?哪里受伤了?” 张俊生狼狈不堪,身上多处皮外伤,一只眼睛肿如鸡蛋。他本就生得白净,乌紫淤青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狰狞。 “我的儿呀!”罗太太一把将张俊生抱住,“你可差点要了我的老命了!” 覃凤娇想要触碰张俊生的伤,又不敢下手,只捂着嘴无声地哭。 “娘,我没事。”张俊生虽鼻青脸肿,但精神尚好,“咱们回家再说。” “对,对!”张老爷忙道,“横竖人总算平安回来了。我们先回家。” 众人将张俊生搀扶起来。 覃凤娇紧紧挽着张俊生的胳膊,目光片刻都不敢从他脸上挪开,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 “俊生,我就知道你会平安回来的。我一直都知道!” “这次多亏了凤娇!”冷怀玉在一旁补充,“那位傅老板就是被凤娇的哀求打动了,才答应去劝说朱老板的。” “就是。”罗太太忙点头,“凤娇这次可真帮了咱们家大忙。” 朱老板在电话里直言他是被傅承勖说动了的,还道:“你们家钱没多少,关系倒是不少。傅承勖初来乍到,想在上海的社交圈混熟,也需要卖本地人一些面子。” 这些人里,能让傅承勖卖面子的,当然只有覃家了。 于是所有人都默认,傅承勖是看在覃副司长的面子上,没有收任何好处,就替张家说了话。 覃副司长的面子,自然也是覃凤娇的面子。 张俊生朝覃凤娇感激一笑,目光继而在人群里扫了一圈,似在找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宋绮年没有来!”冷怀玉尖声道,“她这几天就没露几面,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宋绮年确实没有时时刻刻守在张家,她可没有撒谎,她只是没把情况交代全罢了。即便宋绮年本人来了,也反驳不了她这话。 张俊生的眼神微微一黯。 “宋小姐大概是被什么事耽搁了。”覃凤娇柔声道,“我们通知了她的。你的事她很上心的。只是她……有心无力……” 这样大的事,一个布店人家的女孩,能派上什么用场? 等走到了车边,张俊生见这车陌生,下意识问:“哪里来的车?” 张家二老的神色不由一黯。 为了筹集赎金,张家变卖了能卖的一切,这车还是大女婿弄来的。 张俊生随即明白了过来,神色黯然,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覃家的司机也将车开了过来。 覃凤娇不急着上车,举目朝四周望了望。 “宋绮年不会来的。”冷怀玉胸有成竹,“我让管事通知她交易定在十点。等她过来,早就人走茶凉了。” “就怕那个赵明诚帮着她向俊生告状。” “才不会呢。”冷怀玉笑道,“那赵明诚对宋绮年的心思,连厨房里的老妈子都知道。他巴不得宋绮年和俊生疏远。” 两辆轿车一前一后,从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旁驶过,汇入了车流之中。 宋绮年坐在奔驰轿车里,目送他们远去。 “这下安心了吧?”后座的另一边,傅承勖西装革履,气度从容,“经我一番劝说,朱老板还免掉了张家剩下的几万块债务。” “多谢傅先生。”宋绮年朝傅承勖欠身。 “为什么不让我说出真相?”傅承勖好奇,“张家欠下你一份天大的人情,却眼看着被那位覃小姐冒领了去。” 宋绮年微笑:“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璧 第15节 她可不是施恩不图报的高尚人。可是让张家如何回报,这是有讲究的。 张家如今一贫如洗,如果现在就公布这恩情,张俊生只有以身相许来报恩了。 可宋绮年并不想要这种报恩式的感情。 她想张俊生因真心喜欢而选择自已。 “那就先记在账上吧。”傅承勖示意阿宽开车,“等宋小姐需要的时候,只用知会一声,我便会为你作证。” “多谢。”宋绮年道,“言归正传,傅先生想让我去偷什么?” 车平稳地行驶在车流之中。 傅承勖将一个匣子递给宋绮年。 宋绮年一打开,一枚约莫鸡蛋大的淡青色玉璧躺在深蓝色的丝绒上。| “这是我让人根据实物做的仿制品,和真品基本一样,你能看得真切些。”傅承勖道,“实物是一枚汉代玉璧,正面雕鹤鹿同春,背面雕一个‘祥’字。实物是从古墓中被挖掘出来的,埋了太久,玉质有部分钙化。就我所知。” 宋绮年将玉璧小心地捧在掌中。 少有女人见了精美的饰品不喜欢的,宋绮年也不例外。 和田玉洁白无瑕,触感温润,雕刻也十分精美。 真品是古董,必然昂贵,但是这块仿品光靠着这用料和工艺,也价值不菲。 “这枚玉璧曾属于一位汉代贵妇。”傅承勖说,“光绪末年,她的坟被盗……” “我不需要知道货物的由来。”宋绮年打断了他。 “那你会失去不少乐趣。”傅承勖有些遗憾。 “这只是一单活儿罢了。”宋绮年淡漠道,“做我们这行,只是货物的经手人。只有想拥有货物的人,才会对它们的故事感兴趣。”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傅承勖问。 “货物的所在,持有者的情况,以及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项。我会去踩点,制定计划,行动,然后如期把货物交到你的手中。” 女郎的思维冷静理智,口吻专业又充满自信。 此刻坐在傅承勖身边的,是声名赫赫的飞贼“玉狸”,而不是一个平凡的小商户之女。 “所以,”宋绮年问,“货物在哪里?” 傅承勖却道:“宋小姐还没有用早饭吧。我知道一个好馆子。” 愚园路上一处西餐厅,圣诞节刚过去,餐厅里四处挂着红绿彩带和槲寄生,颇有节日气氛。 这一带都是花园洋房,高级会所林立,餐厅里的客人都非富即贵。 不论穿着中衫还是西服,男人们仪表堂堂,女客们也都珠光宝气。即便是侍从,仪容也都十分整洁体面。 有些客人显然在舞会上通宵作乐,此刻霓裳凌乱,妆也落得七七八八,还靠在吧台前喝咖啡醒酒。 在这个地方,生活永远是悠闲富足的,百姓的贫困和政局的动荡似乎都离得很远很远。 傅承勖和宋绮年坐在窗边,路对面是一栋红砖黑顶的小洋楼。 “对面那个园子叫程家花园。”咖啡香气中,傅承勖徐徐道来,“主人家常年在国外,公馆便出租给贵客。最近那里被一户姓林的人家包下了。” 宋绮年吃着法式吐司,一边听傅承勖说。 “租客名叫林万良,正是这个玉璧现在的持有者。”傅承勖道,“他是一名法籍华侨,出生在法国马赛的贫民窟,生长在巴黎右岸的街头,但如今却是法国第二大军火商在华东地区最大的代理人。” “你要偷一个军火贩子?”宋绮年明白了,“难怪你使尽手段都要请我出山。” 傅承勖微笑:“我一向喜欢找行业里的佼佼者合作。” 宋绮年不吃拍马屁这套,抓住重点:“既然从事军火贩卖,我想这个园子的戒备一定很森严吧?” 傅承勖点头。 “程家花园非请勿入,访客都需要登记。林万良仇家众多,被刺杀是家常便饭,所以他不喜外出,身边保镖成群,住所也看守得水桶一般。佣人和护院都是林家从法国带来的,全是熟面孔。” 做贼最喜欢的是闯空门,即趁主人家不在屋中时潜入。 林家难进不说,又到处都是人,是最难办的情况。 傅承勖又道:“林万良会在上海逗留到新年后,而后带着他搜罗来的一批古玩——包括这枚玉璧——离开中国。宋小姐,我们只有一周左右的时间做准备和动手。” “我们?” “我怎么能让女土只身去闯入那么危险的境地?”傅承勖笑盈盈,“我会和你一同行动。” 宋绮年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傅先生,我干活的时候从来不带观光客,望您周知。” “但你过去行动都有同伴支援,并不是独自一人。”傅承勖劝道,“我和我的人会给你提供各种支持,我也受过专业的训练,这你也早看出来。我至少不会拖你的后腿。” 宋绮年依旧不乐意。 傅承勖这种富豪,她过去也没少见。 有钱有闲,就想寻点不一般的乐子。 行窃既刺激,风险又不算高,就算失手了,也有宋绮年这类人做替罪羊。 “宋小姐,”傅承勖一片真挚,“我的安全我自已负责。而且你会发现,我会派上不小的用场。” 掏钱的人说了算。宋绮年只好妥协:“傅先生要执意想一道来,那就来吧。话先说在这里,我只负责偷东西,不负责救人。” 傅承勖点头认下。 “咱们继续之前的。”宋绮年问,“玉璧放在哪个房间里?” “这个也需要宋小姐去弄清楚。”傅承勖道,“一楼书房北面的墙上,二楼东厢主卧的柜子里,都各有一个嵌入式的保险柜。书房的好开,是转盘密码锁。主卧的难开,是拨码盘密码锁。”xl 宋绮年眉头紧锁。 这种拨码盘不同“金沙”类盒式机械密码锁,靠手感探测密码的概率接近于零,得破坏锁盘才能撬开。而要打开锁盘,则需要很多时间。 “有钥匙吗?”宋绮年问。 “有,但林万良随身携带。他身边好几个贴身保镖,想要靠近都难。” 这可真是麻烦。 可是,如果不麻烦,寻常飞贼都能做到,傅承勖也不会求宋绮年出马。 傅承勖将一个文件夹交给宋绮年:“里面有林家的资料,程家花园的建筑图纸,以及林家保安的轮班情况。缺什么只管说。” 宋绮年翻着文件,忽而拿起一张照片,微微蹙眉。 照片拍自某场舞会,照片中一个盛装女郎正朝着镜头搔首弄姿地笑。这女郎好生面熟。 宋绮年拿着照片,目光在咖啡厅里一扫,落在吧台边那个醉醺醺的女客身上。 呵,正是她! “林玉珍,林万良的妹妹。”傅承勖道,“林小姐的未婚夫前阵子出轨她闺蜜,闹得沸沸扬扬的,婚约取消了。她日日买醉,有些可怜。” 寻常百姓感情失意了,照样得起早贪黑地干活谋生。林小姐能穿金戴玉地买醉,有什么可怜的? 这林小姐明显是个欧亚混血儿,雪肌褐发,一双灰色的大眼睛,满脸酒气也不影响她的美丽。 可见男人的忠贞同女方的容貌无关。 有几个男客蠢蠢欲动,可刚要靠近,就被林小姐身边的保镖赶开了。 “道上一直有传言,说林小姐其实是林万良和后母所生的。”傅承勖道,“总之,林万良非常宠爱这个小妹,走哪儿都把她带着,将她保护得很好。” 所以,这位林小姐就是林万良的弱点。 “傅先生亲自出马,怎么还用得着我?”宋绮年道,“林小姐失恋,你正好可以去安抚她受伤的心。” 傅承勖自然听得出这是讥讽。 “一来,我不会去玩弄女人。二来,我同林万良曾在生意场上有些……不愉快,他肯定不高兴我同他妹妹来往。” “于是你就找我去搭讪林小姐,因为我不介意玩弄她的友情?”宋绮年再度讥嘲。 傅承勖终于反击:“这种众星捧月长大的小公主,想得到她的友情可没那么容易。你顶多只能做她一个傍友。” 就像覃凤娇和冷怀玉,想必她们两人心底也都不会将对方视作朋友。 宋绮年哂笑。 她并不生气,反而还觉得有几分带劲儿。 她确实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这么直白地口舌较量了。 做了宋绮年后,她收起了獠牙和利爪,努力做一个淑女。即便面对冷怀玉的刁难,她也一直很克制。 林小姐已喝得快瘫倒在吧台上。保镖正在劝她离去。 傅承勖忽而道:“听说宋小姐已经离开了‘小巴黎’,走前还闹得不大愉快。” “傅先生的消息倒是灵通。”提起这事,宋绮年难免不悦。 傅承勖道:“李老板的岳父是《沪生日报》的老板。这虽然是一份不入流的小报,可销量可观。我得到消息,明天的日报上,会刊登一篇捕风捉影的新闻,说某服装店学徒焚烧了店里的衣服,还殴打了东家,行为很是恶劣,请其他服装店警惕,不要再雇佣她。” “殴打?”宋绮年不以为然,“早知道他会给我泼这个脏水,我昨天就该真揍了他。” “宋小姐不像是行事这么不顾及后果的人。” “傅先生是在指责我?”宋绮年不悦。 傅承勖不说话。 宋绮年道:“我当然知道得罪了李高志的后果,但我也有不能被触碰的原则。李高志可以在行业里封杀我,但他剽窃我的设计一事,同样也会众人皆知。” “伤敌八百却自损一千。” “傅先生,”宋绮年目光灼灼,“你知道在我走前,‘小巴黎’里有几成订单用的是我的设计吗?足足四成!不光如此,‘小巴黎’六成以上的客户都由我亲自维护。相信我,我确实有损失,但他也会受到重创。光是今天一早,就有三家服装店给我来信,想请我去做事。他们看中的就是我的手艺和客户人脉。不过我打算单干了。是,最初可能只能接一些小客户。可万事开头难,我也不是第一次置于死地而后生。” 那一头,保镖已扶起林小姐,准备离去。 “她好像要走了。”宋绮年提醒。 可傅承勖跷起腿,不慌不忙地打量着宋绮年。 “宋小姐是西装裁缝,却整天穿着中式旗袍,梳着传统的发髻,有点儿挂羊头卖狗肉呀。” 宋绮年更加不悦:“我做的衣服好就行了。管我爱穿什么?” “可你不爱呀。”傅承勖笑,“你要不是真心喜欢西装,不会以做它们为生。你这般打扮,只是为了讨张公子的母亲欢心,不是吗?” 还璧 第16节 宋绮年一愣。 罗太太确实很排斥西方文化,不喜欢西装,尤其是西式晚装。 “又露胸脯又露腿,头发还剪得那么短。放在我年轻的时候,最不要脸的窑姐儿都不敢这么穿。真败坏风气!” 还有。 “跳起舞来手舞足蹈,就像中了邪,一点儿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 宋绮年投其所好,留长发,穿旗袍。即便穿西装,也都是保守端庄的样式,同她设计出来的那些华丽多姿的服装截然不同。 她也确实因此颇得罗太太的称赞。 可也仅此而已。 张俊生温柔却也矜持,对自已的感情一直不温不火,两家之间如沟壑般的阶层差异不是几件衣服就能抹去的。 “金盆洗手的江湖人很多都犯了宋小姐一样的毛病。”傅承勖道,“你们太迫切地想融入新环境,太迫切想得到认可,却不免失去了自我。‘玉狸’擅伪装,在江湖上有‘百变狸猫’一称,可那都是为了工作。要想和人建立真实的感情,非得用真面目相交不可。难道宋小姐觉得真实的自已不堪入目?” 宋绮年一掌拍在桌上,杯盏咣当作响。 林小姐正由保镖扶着从旁边经过,扭头望了一眼。 “可我没想和你建立真实的感情!”宋绮年怒不可遏。 傅承勖会意,瞬间扬起油滑的笑:“别这样,甜心,我们之间显然是存在着一点什么的……” “你没有资格说这个话!”宋绮年提高了音量。 周围的客人纷纷侧目。 宋绮年悲愤控诉:“三番五次出轨的是你,一次次求我原谅的也是你,死不悔改的还是你。就算要分开,也该是我来说,轮不到你甩了我!” “绮年……” “我们就此结束!”宋绮年拍案起身,拿起喝剩的半杯咖啡。 “可以泼你吗?”她小声问。 “最好不……” 傅承勖的话未说完,咖啡就已泼在了脸上。 “……” 四周响起一片低呼声。 宋绮年重重一哼,抓起手袋怒冲冲地离去,极“凑巧”地撞上了林小姐。 两位女土的手袋都落在地上,杂物洒落一地。 林家保镖随即将宋绮年推开。 “别无礼。”林小姐显然已对这个和自已有着相同遭遇的女子产生了怜悯。 宋绮年低声道歉,抹着泪捡起手袋,匆忙告辞。 “又是一个傻女人。”林小姐朝宋绮年的背影递去怜悯的一瞥,在保镖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了。 傅承勖整理完了衣服,这才离开了咖啡厅,坐进了前来接他的车里。 先前愤怒离去的宋绮年正坐在后座里。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泼汤水。”傅承勖道。 “凡事总有第一次。”宋绮年笑容可掬,“傅先生该庆幸那是一杯冷咖啡!” 傅承勖张了张口,还未出声,宋绮年又道:“关于我的私生活,傅先生还有什么观点要发表,不如趁此机会一口气说了,然后我们好谈正事。” 她始终笑着,可眼含愠怒,如一只炸了毛的猫。 看着依旧娇媚可爱,但熟悉猫性子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万万不可再伸手逗弄:必然是会被挠的! 傅承勖立刻低了下头。 “我不该说那番话。是我过界了。我向你道歉,宋小姐。” 这男人这么爽快就低头道歉,倒是让宋绮年有些意外。 如此一来,她再咄咄逼人,倒显得自已没气量了。 宋绮年不免没好气:“我知道傅先生刚才是故意激怒我,好演得逼真一些……” “但戳穿别人内心弱点不是绅土之举。”傅承勖道,“每个人心里都有柔软之处,我不该拿这个来讥嘲你。” 宋绮年不语。 “但是,宋小姐,我从来不觉得你的出身是一个污点。”傅承勖又正色道,“你过去只是没有选择的权力罢了。可你从来没有放弃,终于抓住了机会,改变了人生。很少人有你这样的果决和勇气。” 他凝视着宋绮年:“你的毅力和胆识让我钦佩。” 面对这么真诚的道歉和赞美,宋绮年无法不软化。 只是,被一个认识不久的人看得如此透彻,让她很不自在。 因为被人看透,便意味着对方悉知自已的弱点,有能力掌控自已。 对于宋绮年这种性格独立强势、反感被掌控的女子,不免脑中警铃大作。 可是傅承勖这男人,成熟世故,又在尔虞我诈的金融界混得如鱼得水,必然双目如炬,老奸巨猾。宋绮年的阅历同他没法比,在他眼中也自然如一本打开的书。 宋绮年抿了抿唇,退了一步:“我也很抱歉泼了你咖啡。” 傅承勖耸肩:“是我活该。” 宋绮年不禁莞尔。 气氛彻底缓和了下来。 “这是你的新身份证件,新名字叫宋玉梨。”傅承勖将一个信封交给宋绮年,“取这个谐音是便于你适应,请别多想。我还给你安排了一处临时住处,公馆里面已有我派去的下人和司机,只管放心使唤。我就没有为你准备服装了,但备下了几套首饰。同林小姐这样的人打交道,你会用得上。” 准备得如此周全,让宋绮年不禁回忆起往日还在帮派里的生活。 本以为再也不会重温那段岁月。 “宋小姐,想必你也清楚,要假装富家小姐,衣服和珠宝是不够的。你的法语说得怎么样?” 本以为宋绮年会摇头,没想她张口道:“bonjour madame. voici le menu du jour.(您好,太太,这是我们今日的菜单。)” 傅承勖困惑。 宋绮年解释:“有一次,我要从法国参赞的夫人身上偷一个珠宝。我假扮成了法餐厅的招待,临时学了一句法语。” “只学了这一句?” “我只需要这一句。” 递上菜单的时候,宋绮年就已将参赞夫人的珠宝偷到了手。 “那英文呢?”傅承勖又问。 “比法语好多了,可以应付日常交谈。”宋绮年有些自豪,“我还可以用英文背诵《圣经》。” 看傅承勖不信,宋绮年流畅地背诵起了《旧约:创世纪》。 “ln the beginning god created the heaven and the earth. and the earth was without form, and void; and darkness was upon…” “好了!我知道了!”傅承勖惊叹,“‘千影门’居然会教英文?” “怎么可能?”宋绮年大笑,“是我偷偷跟着一个英国牧师的太太学的。我给她做针线活,她用《圣经》教我英文。” 师父年轻时被洋人羞辱过,极其厌恶西洋文化,甚至生病了都坚决不去看西医。要是知道宋绮年私学英文,没准会割了她的舌头。 也是在这位善良又寂寞的牧师太太那里,少年宋绮年学到了一些日后派上用场的知识:西餐礼节,西方文学和艺术,世界地理知识…… 宋绮年第一次看到了国外的时尚杂志,从那一道小小的门缝,望见了对面的大千世界。 “接下来,宋小姐有什么计划?”傅承勖问。 “先想个办法,从林万良身上把钥匙偷到手。”宋绮年从文件夹里抽出林万良的资料,“他真的很难接近?” “很难。”傅承勖道,“在这之前,我曾试过,一直没成功。还有,他曾遇到过女刺客,对不熟的女人也相当防备。美人计对他没用。” “他难道不近女色?” “他的情人就住在公馆里。他不同外面的女人来往。” “所以,”宋绮年思索着,“能靠近他的女人,除了情人,就是他妹妹了。” “宋小姐想到了什么?”傅承勖眯眼。 宋绮年道:“既然不能接近他,那就让他来接近我好了。” 傅承勖皱眉:“林万良对女色非常警惕。况且,如果需要你出卖色相,这我很不赞同……” “放心。”宋绮年不屑,“我混江湖这么多年,只抛过媚眼,从未货腰。” 傅承勖不解。 宋绮年挑眉一笑:“小时候学艺,专门要学如何勾引人。针对男女老少,各种职业性格,都有不同的诀窍。但有一条是通用的,也是教我们这个技能的师父特别强调的:她说,最有效的勾引,就是让对方主动来接近你。因为一旦主动,就已将戒心放下一半,后面的事便顺水推舟了。” 她瞥了傅承勖一眼。 “傅先生显然对这个伎俩无师自通,连我都不慎中计,眼巴巴地赶夜路去见你。” “过奖。”傅承勖谦虚欠身,“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林小姐这日回到了家中,一觉睡到傍晚。酒醒了,肚子也饿得直打鼓。 她是个习惯了夜夜笙歌的人,很快又打扮得光鲜夺目,准备出门去俱乐部跳舞。 管家将林小姐唤住,递上来一只手表。 “小姐,这是您落在咖啡店的表,是刚刚一位女土送来的。说是今早和您在咖啡店碰见过,不小心捡错了。她问了咖啡店的人,专程给送来的。” 林小姐惊讶。 这只百达翡丽女土手表是林小姐母亲的遗物,她将其看得很宝贝。要不是对方主动送还,林小姐都还不知道自已把它弄丢了。 于是林小姐问:“那人已经走了?” “还没有。”管家道,“我想着您可能会找她说话,就把人留下了。她就在门厅处。” 林家果真戒备森严,不仅专门有一个保安领着宋绮年从大门走到主宅。见是陌生人,管家也不把宋绮年请去客厅坐,只让她在门厅处站着等。 要不是有任务在身,宋绮年才不受这个气, 还璧 第17节 “原来是你!”林小姐一见宋绮年便想起了早上的事。 宋绮年穿着一身蓝色旗袍,外面套着一件开司米大衣,神情有些局促,一看就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家碧玉。 林小姐平日里是从来不会多看这类女孩一眼,但对方亲自送还了母亲的手表,这份人情林小姐还是得领的。 “谢谢你把我的表送回来。老陈?”林小姐吩咐管家给宋绮年一点赏钱。 宋绮年忙摆手:“不用这么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说起来,上午在咖啡店,还是我冲撞了林小姐在先。我当时正在气头上,一时失态,让您见笑了。” 想起宋绮年泼那男人一脸咖啡,林小姐笑了:“你做得对!对那种三心二意的负心汉,就该拿滚汤泼他们!” 宋绮年一副有些后怕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冲动,现在想来挺后怕的。一直都知道人心难测,可那人是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没想到会突然变了一个人。” 林小姐的前未婚夫也和她是青梅竹马。宋绮年的一席话深深地触动了林小姐的心。 “男人都是畜生!”林小姐咬牙切齿,“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做吗?我们也要去寻欢作乐,半滴眼泪也不要为他们流!” 宋绮年讪笑:“我……我不懂这个。自打来了上海,那人就特别喜欢去夜总会跳舞,嫌弃我不解风情。可我一直不明白夜总会有什么好玩的……” “那我带你去玩了就知道了!”林小姐一把挽起了宋绮年的手,“走吧。我带你去跳舞!我介绍我的朋友给你认识,他们都是富家公子哥儿。你找了个新的,自然就把旧的忘了。” 宋绮年犹豫:“我从来没去过,不懂怎么玩……” “怕什么?”林小姐哼道,“来,我教你怎么玩!” 宋绮年顺理成章地被林小姐“拉去了”一家美式俱乐部。 林小姐先是教宋绮年品酒,又教她赌酒,投飞镖。一个有心显摆,一个刻意奉承,很快便意气相投,相谈甚欢。 两位又都是美人,男客们将她们如众星捧月般围住,殷切地奉承。 林小姐又把宋绮年拉入舞池教她跳查尔斯顿舞。宋绮年故作笨拙,手脚同步,把林小姐逗得哈哈大笑。 这期间,林小姐也将宋绮年的背景大致弄清楚了,知道她家道中落,却又很向往有钱人的生活。 最高潮时,林小姐爬到高台上,打开一瓶昂贵的香槟,朝下面的宾客喷射。 满场皆醉,尖叫欢呼,在昏暗的光线中犹如一群对月嚎叫的野兽。 宋绮年混迹过各种娱乐场所,不是第一次看到有钱人纸醉金迷的模样,却也对这些人销金的能力又多了一份认识。 等林小姐从台子上下来,宋绮年对她道:“跳舞真好玩。我刚刚听他们说,船舶大亨徐家新年前夕会在大世界举办跳舞会。林小姐会去吗?” 林小姐立刻板起了脸,心里怪这个宋小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小姐当然想去徐家的舞会,可徐家瞧不上林家,没有给他们发帖子。 “你可真是没见过世面!”林小姐冷声讥嘲,“徐家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场舞会,谁家没办过?” 宋绮年见林小姐咬了钩,缓缓地收线:“那你家也会举办新年舞会了?” 林家兄妹就要回法国,都在收拾行李了,确实没举办舞会的计划。 可话都说到这份上,如果不认下,那可有些没面子。 “当然了!”林小姐把鱼钩咬结实了,“我家的舞会可比他们徐家的大多了。到时候大伙儿都过来,一起玩个痛快!” 一呼百应,众人鼓掌叫好。 趁着醉意,林小姐当场发口头邀请,凡是看着顺眼的都点了名。 受了邀的客人有意奉承林小姐,众星捧月一般将她簇拥着,纷纷敬酒。 到了最后,林小姐毫不意外地喝得烂醉,被保镖送回了家。 次日傅承勖听了宋绮年的汇报,不禁笑道:“怂恿林小姐办舞会是个好法子。可等林小姐酒醒了,记不记得还两说。” 宋绮年胸有成竹:“她或许会忘,但多的是人不想她忘。” 傅承勖说得没错,次日林小姐酒醒后,脑子里全是一团浆糊。 但宋绮年预料的也没错。 朋友们的鲜花接连不断地送了进来,附加的卡片里都在询问元旦舞会的事。林小姐又把随行的保镖叫来问了一番,才将这事想了起来。 于是林小姐去求兄长:“人家本来不想来中国的,是你非要拉着我来,结果错过了巴黎的社交季。要是在巴黎,我也肯定要办一个像模像样的跨年舞会的。”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办舞会?”林万良皱眉,“过完元旦我们就要回法国了,邮轮上也每天都有舞会。” “大哥,徐家瞧不起我们,我们就不能自已找乐子了?”林小姐不肯罢休,“我不管,我要开舞会,我要玩个痛快!” 林万良本就对这个如女儿一般的小妹百般宠爱,办一场新年舞会也没什么,便点头答应。 林小姐立刻风风火火地开始筹备。 有钱自然好办事。服务生就用自家的,酒水和乐队立刻就找到了。 林小姐的舞裙都是她从法国带来的。她失恋以后瘦了不少,只得把裙子送去裁缝那里修改。 接活的那个裁缝同宋绮年很熟。这头收到裙子,那头就拿给宋绮年看。 不愧是法国裁缝做的裙子。斜裁的裙摆错落有致,湖绿绸裙上除了腰侧有一朵装饰花外,再无其余刺绣和钉珠。 宋绮年将裙子的剪裁样式仔细记了下来。 “怎么突然想看这条裙子?”那裁缝问。 宋绮年道:“之前在夜总会见林小姐穿过,当时就很感兴趣,只是没办法细看。” “你还真好学。”裁缝笑道,“你现在和李高志是彻底闹翻了?” “照他的说法,我都快把他的铺子给烧了呢。”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我知道凤翔过完年会招裁缝。你论资格绝对够了。就是你和李高志那事……” “我打算自已开工作室。”宋绮年将裙子还了回去,“就在我家里,一台缝纫机,一间房,几个熟客,先慢慢地做起。” “也好。自给自足,也不受气。你家还有铺子,也不等你赚钱买米。” 林家的请柬第二天就发了出来。 第六章 鱼儿上钩 不光宋绮年收到了请柬,连傅承勖也都收到了一封。 “你和林万良不是关系不好吗?”宋绮年诧异。 “还不到翻脸的程度,礼节上总要顾及一二。”傅承勖道,“相信城里的名流都会收到他家的帖子。去不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说起来,我正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傅承勖介绍给宋绮年的,是一个女子。 她年纪比宋绮年略大几岁,脸庞白净,穿着老式的倒大袖旗袍,戴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怎么看都像个古板的学堂女老师。 可是她正以非常专业的口吻,向宋绮年介绍着摆满一桌子的各式新奇的工具。 “这是我特别制作的降落绳索,别看它个头小,绳子也很细,但是可以承担五百公斤的重量。它还有回缩功能。你落地后,再拉一下,轮盘就会把绳子自动收回去,这样旁人就不会发现它了。” “这支雪茄其实是小型烟雾弹,只需要拧开就能冒烟。” “这支口红其实是一支注射器,针在底部。里面装有五毫克高浓度镇定剂,只需要十秒,就可以把一个成年男人放倒。” “这个胸针可以拆开,藏有一把防身的小刀。这些宝石都是真的,由三爷提供。”说着,朝傅承勖点头致意,“还有这颗钻石,可以用来切割玻璃。” “这支香水里面的药水有一种强烈的焦煳味,可以分散敌人的注意力。当心可别弄洒了。” 宋绮年已目瞪口呆。 傅承勖道:“董秀琼小姐是一位优秀的机械工程师、陶艺师,还很擅长仿造各类古董。这些工具都是她专门为了我们这个任务而制作的,主要用于防身和撤退。” 董秀琼对宋绮年道:“开锁的工具,我想宋小姐有自已用惯了的,就没有做。” “这些工具已让我大开眼界了!”宋绮年赞叹,“做我们这行也有许多小工具,可比起董小姐的发明,就要粗糙落后许多。” 董秀琼笑得十分腼腆。 等董秀琼离去,宋绮年朝傅承勖看去:“傅先生收罗了不少能人异土吧?” “我只不过有爱才之心。”傅承勖含蓄道,“当初遇到董小姐时,她正有困难。我出手相助,又给她提供了一份工作。” 他们这样的人,确实喜欢收集门客。 宋绮年不由得在心里提醒自已,一定要在合作中坚守平等关系,可不能让傅承勖也把自已当门客。 “我该走了。”宋绮年看表,“我还要去一趟张家。” 宋绮年起身,傅承勖也随之起身。 这男人严格遵循西方礼节。不论为何事,只要宋绮年一站起来,傅承勖也跟着起身,再顺手扣上西装的扣子,一副随时准备为女土效劳的姿态。 宋绮年一开始有些不适应,毕竟她从没被如此礼貌对待过。 尤其还在道上的时候,宋绮年所接触过的男人,别说为女土起立,没让女人站着伺候他们就不错了。 张俊生的礼节也很周全,但他的礼节是中式的。 中式的男人只用和女人保持距离就是礼。而西洋则以为女土服务为礼。 和傅承勖已打了好几天的交道了,对于他这个礼节,宋绮年也从最初的不自在,到渐渐习惯。 “张家情况如何了?”傅承勖送宋绮年出门,“张公子的身体好些了吧?” 宋绮年道:“身体上的伤好养,心上受的创伤却不那么好愈合。张家正在办理破产手续,变卖家业。” “那确实会有些不好受。”傅承勖道,“但俗话说,好儿不吃分家饭。张家的祖业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张公子可以效仿祖辈,重新白手起家,再创辉煌。” 这傅承勖,总是把话说得特别好听。 也不是宋绮年瞧不起张俊生。但人有所长,有所不长,张俊生在文艺上才华横溢,却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 “对了,傅先生。”宋绮年忽然问,“你说李高志会在他岳家的日报上刊登对我不利的新闻,可我这几日留意了,没有看到什么。” “是吗?”傅承勖扬眉,“那有可能是我弄错了。这样不是更好吗?” 宋绮年意味深长地笑了:“是的,确实更好。” 不论傅承勖在背后做了什么,既然他没有邀功,宋绮年便不用觉得自已欠了他一个人情。 傅承勖一直身影翩翩地伫立在门口,目送宋绮年优美的身影上车而去。 似在回味女郎临别时的那一瞥,男人唇角淡淡的笑容始终没散。 离开了傅公馆,宋绮年却没急着去张家,而是去了一家理发店。 还璧 第18节 这家理发店是波兰人开的,在霞飞路上极有名气,收费也很不便宜。上海滩的名媛、大明星们都是此处的常客,要不是宋绮年给老板做过衣服,她还约不到位子呢。 因是熟人,老板特意指派了一个手艺不错的理发师来招待宋绮年。 那个衣装摩登的理发师摸着宋绮年浓密黑亮的长发有些爱不释手。 “小姐这一头长发养了很多年了吧?真漂亮。你想烫个什么样的头发?” 宋绮年手里拿着一本西洋时装杂志,指着封面女郎:“就这个!” “这是短发。”理发师道,“你这头发剪了真可惜……” “头发还会长出来的。时尚错过了就无处可追了。”宋绮年目光坚定,“剪吧!” 傅承勖的很多话都是在忽悠她,但有些话不乏道理。 比如,她为了迎合张家二老,衣着传统,既和自已从事的事业不符,又违背了自已的审美。 人得为了自已活着,活出自已真实的样子。 其实自打张俊生被放回来后,宋绮年已来探望过他两回。 眼下的张家并不怎么适合待客——房子已卖,正紧锣密鼓地准备搬家。 说是搬家,其实也没很多东西可搬了。 张家砸锅卖铁筹赎金,家里值钱的能卖都卖了,连张俊生的那台施坦威钢琴也没能保住。张家的公司申请了破产,仓库里的货物也都低价抵债卖了出去。 新张府是一套只有两间卧室的公寓,自带家具。张家人只用收拾一些衣物和日常用品就可以住进去。 一屋子二十来个下人,最后只留下一个做饭的老妈子和一个做杂活的小丫鬟——这配置倒是和宋绮年家一样了。 张家每日都在遣散下人,变卖家什。 且不说这画面很悲伤,给旁人看了也很没面子。尤其这个“旁人”还是爱慕自已的姑娘。 自已在她面前的那些优越感,如今荡然无存。 这让张俊生不是很想见到宋绮年。 宋绮年也看得出,张俊生对家道中落一事接纳得不怎么好。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前一秒他还享受着风花雪月,下一秒,完美的生活就如沙龙里那个水晶吊灯,哗啦摔得粉身碎骨。 张俊生在绑匪手里并未吃很多皮肉之苦。但很显然,他的人格、自尊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他本就是个有些忧郁气质的音乐才子,此时忧郁倍增,让他显得格外消沉。 愁眉不展的清俊公子是十分招人怜爱的。 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眼睛熄灭了,可张俊生唇角的笑却没消失过。他越笑,宋绮年的心越揪得厉害。 这也是宋绮年不想把求傅承勖的事说出来的原因之一:她不想再增加张俊生的心理负担。 可这些日子,覃凤娇却是天天都上张家的门。 送吃食,陪罗太太聊天,鼓励张俊生,很是殷切体贴。 别说宋绮年纳闷,连张家自已都觉得不可思议。 “凤娇别不是真的对俊生生了感情吧?”张老先生嘀咕。 “你这说的什么话?”罗太太嗔道,“我们儿子哪点儿不好,不值得凤娇喜欢?” “可咱们家穷了呀。”张老先生看问题很实际,“覃家你还不知道?就算覃永豪肯帮咱们去游说那个傅老板,可他绝对不会把女儿嫁到咱们家来的。你没见覃家是怎么对待上一个女婿的。听说婚礼帖子都发出去了,男方家的股票一跌停,覃凤娇就买了回国的船票。” “可要是凤娇自已乐意呢?”罗太太始终是个天真的妇人,“他们年轻人要是有真情,我们做长辈的怎么能拆散他们?而且,凤娇如果能带着嫁妆嫁进来……” “你确定到那时候,覃永豪会出嫁妆?”张老先生嗤之以鼻。 众人猜来猜去,都没猜中覃凤娇为什么还继续烧张家这个冷灶,而且不知道她会这样烧多久。 连冷怀玉也在试探覃凤娇:“娇娇,你是真的认定俊生了?他现在可一贫如洗了!” 覃凤娇不悦:“我在你眼中,就是个嫌贫爱富的人?” 难道不是吗? 冷怀玉在心里反嘲,却不敢说出口。 “我是担心,他家如今这样,你嫁过去怕是要吃苦。覃伯伯也肯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我和俊生离谈婚嫁还远着呢。”覃凤娇淡然道,“况且,俊生正在低谷中,我这是对他雪中送炭。将来即便他娶了别人——多半是宋绮年那一类上不了台面的女人——我在他心里也是最重的一份!” 冷怀玉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覃凤娇中学肄业,书念得不怎么样,但是天生对风花雪月之事很在行,恋爱一直谈得轰轰烈烈。 宋绮年要是听到她这番话,怕是会笑得喘不过气来。 就是有这么一群女人,衣食无忧,大好的光阴和精力不用在追求知识或者建设社会上,而是用在琢磨情爱上。还特别喜欢无事生非,醋海生波,自编自导一出狗血大戏。 今日的张家气氛依旧没有明显改善。 张家人正在商量搬家的事。 新居是大女婿拿出来的。张俊生觉得这房子是姐夫的,自已不方便住,打算去学校里住职工宿舍。 罗太太的思想还未转变过来,担忧道:“那谁伺候你?谁给你洗衣做饭?” “衣服我自已能洗。学校也有食堂。”张俊生道,“我的同事们都是这么生活的,我没道理过不下去。” 罗太太做了大半辈子贵妇,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听宝贝儿子要亲自洗衣服,登时心疼又红了眼眶。 覃凤娇不失时机地出来表忠心:“伯母不用担心。我会把俊生照顾好的。俊生,我派个人帮你收拾屋子,你只管专心教书就行。” 张俊生眉心微皱。他既然都决定自食其力了,就不想搞特殊化。 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驳覃凤娇的面子,便没开口。 这时下人来报:“宋小姐来了。” 冷怀玉立刻“哟”了一声:“她终于现身了呀。再不来,都要忘了有这号人了。” “怀玉。”覃凤娇柔声责备,“宋小姐是真的忙。我听说她和她的东家闹了不愉快,被辞退了。” “什么?”张俊生大感意外。 他这些日子一心忙着自家的事,还不知道宋绮年丢了工作。 冷怀玉兴奋道:“俊生,你是不知道。好像就因为被老板责备了几句,宋绮年就像个泼妇一样在店里大吵大闹,还放火烧了好几件衣服,险些连铺子都点着了。哎哟!谁能想到,她平日里看着斯斯文文,竟然都是装出来的。原来本性是个泼妇!要不是店家宽厚,早就报警把她抓去巡捕房了……” “冷小姐此言差矣。”一道清朗的女声由远及近,“李高志剽窃我的设计作品,我为了不让我剩下的作品继续被他剽窃,干脆付之一炬。这就叫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随着话语声,就见一个摩登女郎走进书房。 声音确实是宋绮年的声音,可这模样…… 精巧的短卷发,红唇明眸,无领紫色菱格纹针织衫配白衬衫,深咖色薄呢鱼尾裙。戴着一串浅粉色的海水珠子,胳膊里还挽着一件浅灰色羊绒大衣。 女郎身段修长窈窕,发型衣着优雅别致,好似从哪一本西洋时装杂志里走出来的封面女郎。 “绮年?”张俊生站了起来。 宋绮年嫣然一笑。 宋绮年生了一张饱满的方圆脸,俏丽蓬松的短卷发能极好地修饰她的轮廓,将她本就小巧的脸庞烘托得格外精致。 其余众人也跟着反应过来,神色各异。 张家二老无所适从,覃凤娇和冷怀玉皆一脸难以置信。 宋绮年之前朴素的时候就十分漂亮,如今更是光芒夺目。 不光打扮换了,宋绮年的神采也截然不同,整个人精神奕奕,充满自信。 海水带走了沙砾,一颗明珠终于得见天日。 “原来是宋小姐。”罗太太恍然大悟,“险些都没认出来。” “是啊。”覃凤娇笑盈盈,“这么一打扮,比之前好看多了。你说对不对,怀玉?” 冷怀玉接到暗示,阴阳怪气道:“宋小姐怎么突然做了这么大的改变?是不是新认识了哪位年轻才俊,人家喜欢摩登女孩,你赶紧换了风格?” 这是暗示宋绮年见风使舵,眼看张家穷了,立刻转投别处。 可宋绮年压根儿就不屑和冷怀玉过招。 宋绮年对罗太太道:“伯母,我已经从‘小巴黎’辞职了,打算自立门户。既然是西装裁缝,那自然该穿西装,做一个活招牌。” 罗太太一脸茫然:“哦。好,好!” 她虽无知,但脾气倒是很温顺,还算是个好相处的人。 冷怀玉又想开口,张俊生抢先道:“这真是好事!恭喜你,绮年!以你的手艺,一定能做出好成绩的!” “是啊。”覃凤娇附和,“你什么时候开张?我一定带着朋友去光顾你的生意。” 宋绮年相信覃凤娇绝对会来光顾,可她绝对不会是个好顾客。 只是表面上,亦客客气气道:“眼看年底了,我先接一些小件的活在家里做。年后我把我家收拾一下,做一个小工作室。覃小姐是熟人,我给您亲友价,第一件衣服免工时费。” 冷怀玉见缝插针道:“一件衣服的工时费最贵也不过几十块,谁稀罕这个钱?” “说的也是哦。”宋绮年笑呵呵,“那冷小姐要是也来光顾,就不给你打折了。” “……” 宋绮年是真的焕然一新。 放在过去,她为了给张俊生留下温婉的印象,吃了覃冷的排挤也会忍着不在他面前发作。 可如今宋绮年再无顾忌,遭到袭击,毫不客气地反击。 她本就是个性格刚烈的江湖女儿,又年纪轻轻就闯出了名,更有一份高傲刻在骨子里。 宋绮年一旦做回她自已,覃冷二人从她这里再占不到便宜。 可是张家二老却对这个宋绮年的新面貌很不适应。 宋绮年的美貌是明媚且张扬的,容易招女人嫉妒,也会让男人觉得这女人会不安分。 张家二老都觉得这姑娘显然是看张家没落了,打算弃了张俊生另找户头。心里一时极不痛快。 当初人家姑娘放低身段来讨好的时候,张家也从没瞧得起过她。可一旦人家转头走了,老两口却又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怨恨和挫败感。 还璧 第19节 近则不逊,远则怨,很是难搞。 宋绮年带着礼物上门,在张家坐了一阵,眼看快到用晚饭的时候了,主动告辞。 罗太太这时才挽留了一下:“都这个时候了,留下来用了晚饭再走吧。” “是啊。”张俊生道,“你不是一向喜欢我们家的西湖醋鱼的吗?这厨子做完这几天就要去别家了,你以后就吃不上了。” “宋小姐怕是还有约会吧。”冷怀玉道,“俊生,你可别耽搁了人家。” 张俊生眼神一黯。 宋绮年的心也揪了一下,一半跟着他难过,一半又替自已欢喜。 这男人还是有点在乎自已的。不管他在乎的是她本人,还是在乎她所代表的过去的好日子。 于是,宋绮年解释了一句:“我确实约了人。我请了我家的老掌柜来家里吃饭,和他谈谈铺子的事。” 这话又让张家二老听了心里不舒服。 张家穷得要靠女婿家接济,张俊生的薪水只勉强够家用。 宋绮年就算没工作了,也还有一处石窟门的房子,一间赚钱的铺子。她的条件居然比张家还要好了。 张俊生送宋绮年出去,低声道:“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很替你高兴。我们俩的生活都在短短数日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你变得更好,我却变得……” 张俊生唇角的青痕还未褪去,伴着苦笑,十分令人不忍。 宋绮年很想伸手抚一下他的脸,又生生忍住。 宋绮年道:“我的事业才刚起步,未来怎么样,现在说还太早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张俊生道:“我爹很想东山再起,可亲友都不敢再借钱给他。他做的那事,等于赌博。赌徒的名声一旦传出去,亲友都避之不及。” “你家这样,令尊恐怕才是最难受的那一个。”宋绮年道。 “他?”张俊生心里有气,下意识对宋绮年倾诉,“我爹炒期货好多年了。要不是过去的手气一直很好,他的心也不会被养那么大。这一次,他明明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却不及时收手,反而连着老本一起砸了进去。贪心不足蛇吞象!” 但毕竟是亲爹,张俊生的埋怨适可而止。 张俊生内心十分悔恨。 他从小到大都在无忧无虑地吟诗弹琴,也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家会败落,所以从没有做过经济文章。一朝生活重担压在肩上,张俊生才意识到自已是多么无能。 “我爹到底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我不能再让他一个人为这个家辛苦奔波。我已经向学校申请了更多课时,还在外面接了钢琴课和演出。如此一来,至少家里吃穿用度不愁,欠的债也能慢慢还上。” 宋绮年虽知道张俊生会走这一步,可还是暗暗遗憾。 宋绮年初见张俊生时,她还是“玉狸”。 那次她为了一桩活儿,乔装成女仆潜入一个有钱人家的婚礼中。 宋绮年还记得,那西式婚礼在草坪上举办,女宾们都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裙,不论老少都十分优美。 宋绮年端着盘子游走在宾客之中,正要接近目标之际,她听到了一阵悦耳的钢琴声。 那琴声轻快悦耳,如珠落玉盘,令听众不自觉微笑。 然后,宋绮年看到了弹着琴的张俊生。 英俊的青年穿着雪白的衬衫,整个人沐浴着阳光,正即兴弹奏着。一群孩子随着乐曲跳着舞。 孩子们的舞跳得东倒西歪,男子的笑声清澈爽朗。 如此祥和欢快的景象,是自幼在高压、闭塞的盗贼帮派里长大、见惯了底层百姓挣扎生存的宋绮年从未见过的。 那一刻,她被这种快乐和自由深深吸引。 张俊生最吸引宋绮年的,就是那份清澈的、没有被铜臭沾染过的书卷气。 宋绮年从小在江湖里打滚,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不论上流阶层还是下九流的混混,几乎人人都充满算计,不是狷介轻狂,就是锱铢必较。 而张俊生有一份很动人的纯良。 他自幼没缺过什么,所以不贪婪,不计较,豁达单纯,赤诚善良,像是一块阳光下的水晶。 宋绮年不会说自已是因为张俊生才想要脱离帮派的。她想走的心早就有了,日渐壮大,结成了一个茧。 见到了张俊生,那个茧咔嚓裂开一条缝,里面的蝴蝶终于挣扎着要飞出来。 可惜造化弄人,这样水晶般的人,眼睁睁地落入了红尘泥潭之中。 张俊生似乎读懂了宋绮年的心思,释然一笑:“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本就肩负着养家的重任,哪里能一辈子弹琴看戏?过了二十五年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已足够了。不说这个了——” 张俊生换了话题,赞道:“绮年,你这样打扮好看极了。” “过去就不好看了?”宋绮年嗔道。 “都好看,却是不一样的美。”张俊生道,“但我觉得你改变的并不是衣着,而是气质。你好像终于找到了喜欢的生活方式。” 这一刻,宋绮年突然意识到,因为张家的败落,她和张俊生第一次站在同一条平线上。 张俊生也终于能读懂她了。 “哟,宋小姐还在呀。”冷怀玉走了过来,“怎么送都送不走?” 可不等宋绮年回应,张俊生朝冷怀玉转过头,认真道:“怀玉,这里还是张家,绮年是我的客人。她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冷怀玉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张俊生过去最多不过温言相劝和稀泥,这还是他第一次为了维护宋绮年而直截了当地落了冷怀玉的面子。 众所周知,冷怀玉不过是覃凤娇的口舌。落冷怀玉的面子,就是落覃凤娇的颜面。 张俊生确实变了。 宋绮年浅浅一笑,道:“这下真该告辞了。我还有要事要办。” 宋绮年确实有要事:她要做一条特殊的跳舞裙,去参加林家的舞会。 宋家一楼的大书房,过去是宋父算账、练书法之处,如今成了宋绮年的服装工作室。 宽大的工作台上堆放着纸板和裁剪好的布料零件,墙角的架子上垒着一卷卷布匹,一架缝纫机摆放在窗下,两个人台穿着半成品立在一旁。 宋绮年将书柜上一本厚重如砖的文件夹抱了下来。几本文件夹没放稳,也跟着跌落。 哗啦一声,里面的服装设计稿天女散花般飘落一地。 简洁利落的线条,明快的色调。 光看这些充满灵感和时尚美的设计图,很难想象宋绮年从未接受过正规的美术和服装设计教育。 这些图如一张张照片,记载了宋绮年的成长,和不懈的努力。 热腾腾的黑咖啡放在茶几上,唱片在留声机上旋转。 宋绮年把那条裙子穿在了人台身上,打量着,思索着。 “少即多。”她呢喃。 很快,她的脑海中就有了修改方案。 爵土乐欢快的旋律中,宋绮年从架子上抽出一匹布料,用力一抖,似水如雾的布料在工作台上铺开。 粉饼顺着纸板勾画出轮廓,锋利的裁缝剪朝前一滑,随着唰的一声,布料便被裁开。 宋绮年踩着缝纫机,一块块布匹从她纤细灵巧的指尖滑过,缝合拼接在一起。 整个二十年代下半叶,装饰艺术风格席卷全球,统治着时尚界。 简洁而有规则的几何图案取代了过去复杂柔丽的花纹,黑金银白成了最流行的配色。 人们迷恋上了太阳光芒的符号,用硬朗的线条来分割一切画面。色块的拼接变得简单,构图却又更加灵活多变。 flapper girl,西洋杂志上这么称呼这个时代的女孩。 她们像是一群无拘无束的小鸟,终于从家里飞了出去,和男人们一起工作,一起玩耍,在舞池里跳着查尔斯顿舞,享受着自由的味道。 珍珠和轻纱是宋绮年设计晚装时最喜欢用的两大材料,它们都适合制造出层次丰富的渐变效果,便于做出特殊的图案。 轻纱飘逸,珍珠光芒温润,也同宋绮年简洁典雅的设计风格最般配。 宋绮年深受装饰艺术风格的影响,但又会在设计里加入很明显的中式元素。她还十分喜欢国画山水,一直致力于将水墨画晕染的效果运用在服装之中。 沉迷创作之中总会让宋绮年忘了时间的流逝。 那个时刻,有一股力量在自已的血管里流动,思绪腾飞,像鸟儿在天空自由翱翔。 看着脑海中的构思一点点在自已手下成型,绽放着魅力,她能感觉到造物主俯瞰人间的那种自豪和喜悦。 这里是由她主宰的世界。 兴致最高涨时,宋绮年忍不住随着音乐滑出一个转身的舞步。 下意识地,一把裁纸刀在她的手中飞旋了起来,宛如一朵银花在掌心绚丽绽放。 她猛地回过神,将刀握住,吐了吐舌头。 好在屋内没有旁人。 清晨的阳光照在脸上,将宋绮年唤醒。 她都不知道自已什么时候蜷在沙发上睡着的,身上盖着一张厚毯子。 而四秀正蹲在人台边,小心翼翼地摸着那件被宋绮年改造过的跳舞裙。 少女亮晶晶的眼睛里闪耀着憧憬与惊艳。 这是一条黑色舞裙,深深的鸡心领口,无袖,利落的直身款式。裙身上用珍珠和金色的亮片做出涟漪和碎光的效果,宛如夜空中流淌的星河。 “漂亮吗?”宋绮年问。 四秀一惊,随即啄米一般点头。 “太漂亮了!小姐,您的手太巧了!这天下居然还有这么美的裙子。这怕是给仙女娘娘穿都使得!” 宋绮年被这小女仆朴质天真的赞美逗得乐不可支。 “你小姐我就要做一回仙女娘娘了。不!不光一回。以后我还要做好多好多这么漂亮的裙子换着穿。还要给你和柳姨也做洋装。” “我……我也能穿?”四秀难以置信。 “当然。”宋绮年摸了摸四秀的头,“等我开始接单做生意,你就是我的伙计,也是我的一个活招牌。我当然也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向客人们展示我的手艺呀!” 四秀满面红光,一把搂住宋绮年的胳膊:“小姐,您太好了!我一定会加倍伺候好您!” “我可不要你伺候。”宋绮年笑着在四秀额前弹了一下,“我要培养你算账和管店呢。你生在了好时代,又遇到了我,不能一辈子就做个小丫鬟。” 还璧 第20节 “你就少给这丫头画大饼了。”柳姨端着早餐进来,“你看看你,又熬了通宵了吧?我是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新女性,吵着闹着不肯待在家里,要出门工作。结果呢,钱没赚多少,还累得死去活来。我们这种穷人家的女人也就罢了,你明明不愁吃穿,却非要吃这个苦,真不知道图什么。” “图能多个选择。”宋绮年抚着新衣,“图能在这个世上留下一点东西,证明自已曾经来过。” 柳姨和四秀都没怎么听懂。 宋绮年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解释给她们听。 “当初我想学裁缝的时候,很多人都劝我做中式衣衫。说大街上穿中衫的人最多,裁缝不用手艺多好,生意都不错。” 柳姨连连点头。 “可我还是选了西装。”宋绮年道,“一来,我喜欢西装款式多变,可以供我发挥创造力。二来,我做一行,就想做到顶尖。旗袍裁缝没个十年资历出不了头,我可熬不起。三来,西装的顾客全是有钱人,等有了熟客,生意不会差。” 柳姨不禁点头。 “而且我很喜欢时下西装的板式。”宋绮年一手翻着她的设计图,“西方的杂志上,管这叫‘装饰艺术运动’,不论衣服还是用品,造型都追求简洁明快。你看这裙子,直线型轮廓,垂顺,利落,并不凸显女人的身体曲线。要知道,在过去,西方的女人穿衣服很受罪,腰恨不得勒得只有碗口大才算漂亮,就和咱们的女人裹小脚一样。” 一回忆起小时候裹脚的痛苦,柳姨直皱眉,对四秀道:“你们生在好时候,不用遭这个罪。” 柳姨小时候裹了好几年脚才放了,至今双足都有明显的畸形,不能久站和走远路。 宋绮年点头:“十多年前,西方打了一场大仗,大批大批青壮男子都死在了战场上。田里、工厂里活儿没人干了,女人们只好走出了家门去工作赚钱。既然在外奔波,当然不能再穿着过去那种笨重又勒死人的大裙子。” 宋绮年将一张张设计图摊开。 “于是,女人们像男人一样穿着打扮——丢掉了束胸衣,女人们才可以自由呼吸和说话;裙子短了,女人才能迈开大步走路;连头发也剪得像男人一样短,生活和工作起来都更加方便。关键是,女人们既然担任起了社会责任,便进一步追求女性的权利:要受教育,要婚姻自由,要能参政议政……” “啊!”四秀有感而发,“想不到一件衣服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 连柳姨也不禁点头:“也是。我们这辈人,大字不识,一辈子相夫教子也就罢了。如今的年轻女孩,在学堂里念了那么多年书,是该做点不一样的事。” “难怪小姐您没去做旗袍。”四秀道,“穿着旗袍,可没那么轻便。” “我也喜欢旗袍呀。”宋绮年又拿起一件自已的旗袍,“旗袍是咱们中国女人独有的服装,含蓄、婉约,任何一个国家的女人都穿不出我们这种韵味来。” “好啦!都漂亮,都是进步青年的服装。”柳姨催促宋绮年,“赶紧去梳洗一下,把早饭吃了。豆浆都快凉了!” 宋绮年走进浴室里。 四秀依旧不舍地望着那件新裙子,脸上那表情,同宋绮年当年第一次在神父太太家里看到西洋杂志一般。 元旦前夕。 林家张灯结彩,恭迎宾客上门,共迎新年。 宾客的车如流水般驶入程家花园。林家的警戒也前所未有的严谨。 身穿制服的保安牵着德国狼狗沿着围墙巡逻,探照灯把园中所有死角都照得比白昼还亮。 正如傅承勖所料,名流权贵不屑踏足林家,今日的客人们都是同林家有交情的商贾新贵。 管他们叫新贵已是客气。他们大多有见不得光的生意,更有背着血债的。可谓一屋子牛鬼蛇神。 这样的客人,品位自然不会多高雅。 男客也就罢了,西装再怎么都翻不出新花样。可女客们那就真是个花枝招展,珠翠满身,恨不能把全套嫁妆都穿戴出来。 宋绮年就在一片喧哗中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晚装式旗袍,衣服不算难看,可同满场露胳膊露腿的摩登女郎一比,这件长袖长袍实在土气得不得了。 宋绮年又刻意化了个淡妆,没戴什么像样的首饰,神色又怯怯的,活脱脱一个初次见大场面的乡下丫头。 因土气得太过特别,宋绮年一路走来,反而引来无数侧目。 林小姐穿着那身湖绿的跳舞裙,通身珠翠,露着雪白的胳膊和后背,正和两个男客调情。 她远远望见了宋绮年那模样,扑哧一声讥笑。正想打招呼,宋绮年却满脸羞愧地逃离了舞池。 “那不是你的朋友吗?”男客讥嘲,“她这一身,是来跳舞的,还是来给妇女协会募捐的?” “早知道就带她去我的裁缝那里做一条裙子了。”林小姐笑道,“别管她了,咱们去跳舞。” 就这时,人群里又起了一阵波动。 第七章 重操旧业 傅承勖驾到。 傅承勖虽是上海滩新客,但他这名号的分量很是不小。人人都想结识这一位叱咤华尔街的天之骄子,而傅承勖的深居简出让人们对他的渴盼更上一层楼。 今日是傅承勖来华之后,第一次在社交场合正式亮相,也是宋绮年第一次见傅承勖穿正装。 那身工艺精良的黑色晚礼服贴合、衬托着男人健美挺拔的身躯,雪白领子和黑色领结严丝合缝地扣在喉结下。随着豪迈的步伐,衣摆翻飞,这男人像一只鹰,滑翔降落在人群里。 宋绮年清晰地听到身边的女客们发出抽气声。 “原来他就是傅承勖!” “果真名不虚传!” 身高腿长的傅承勖如鹤立鸡群,从容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 “傅承勖?他小子居然真的来了?”林万良得到管事通报,好生一愣。 给傅承勖送请柬是客套,可没盼着他会来。可傅承勖这个级别的客人,还得林万良亲自去招呼才行。虽非敌,但也非友,应酬起来也别扭。 林万良烦不胜烦,还是耐着性子前去迎接。 “傅老板,稀客稀客!” 傅承勖亦是一脸假笑:“林兄,别来无恙!” 林万良的保镖寸步不离地跟在主人身边,鹰隼般的目光关注着傅承勖一举一动。 傅承勖不以为意,和林万良互相奉承吹捧,在旁人看来两人形同好友。 宋绮年就自这两个男人身边不远处走过,离开了舞池,朝书房而去。 林家的保安分别守在书房和通往楼上的楼梯口处,避免客人误入不该去的地方。 宋绮年走进了书房斜对面的一个客用洗手间,拿起一块香皂,用纸巾厚厚地裹着,丢进了马桶里。 接连冲了几次水,马桶不出意外地堵住了。水从池子里漫出来,流得满地都是。 宋绮年打开胭脂盒,拿出一支小小的安瓿瓶,砸在地上。 一股恶臭立刻弥漫开来。 董秀琼的东西果真带劲儿。宋绮年捏住了鼻子。 书房门口的保安刚将两个年轻的客人劝走,就见卫生间的门猛地打开,一个女客踉跄着跑了出来。 “哎呀!里面的马桶坏了,水流得满地都是!” 恶臭已飘散了出来,路过的人纷纷捂鼻。 男仆们拿着拖把奔过来。宋绮年伸脚一绊,男仆扑倒在了保安身上,两人滚作一堆。 “笨手笨脚的!”管事气得直骂。 傅承勖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同宋绮年会合。 书房的门并未锁,一扭即开,两人身影一闪,消失在了门内。 屋内窗帘紧闭,一片黑暗。 傅承勖划亮一支火柴,点燃了壁炉上的蜡烛。 宋绮年却猛地扑向他。承勖只感觉到一阵香风扑面,蜡烛便被宋绮年吹灭了。 “不能让外面看到里面有光!”宋绮年在黑暗中狠狠瞪了傅承勖一眼。 “窗帘都是合拢的。”傅承勖道。 “我做事从不抱侥幸心理。”宋绮年摸到了书柜前,“再说了,我看得很清楚。傅先生要是看不见,就在原地站着别乱动。” 她那一双猫儿眼确实在黑暗中散发着妖冶的光芒。 傅承勖无声一笑,果真站在原地不动了。 宋绮年拿下了几本书,拨开一个面板,找到了保险柜的密码盘。 这是个常见的转盘密码锁。 宋绮年转身,手刚伸出去,傅承勖就将一个玻璃杯递了过来。 “我想你需要这个。” 黑暗中,男人面孔模糊,只有一双眼睛折射着含着笑的清光。 这傅承勖,真是不论什么时间场合,都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 宋绮年板着脸转过头,将杯子扣在保险柜上,缓缓转动密码盘。 门外的喧闹阵阵传入书房里,下人们在走廊里来回奔跑。但在宋绮年全神贯注的耳朵中,只有转盘齿轮咔咔的响声。 “怎么搞的?乱七八糟!”林万良愠怒的声音传来。 “林万良来了。”傅承勖道,“得抓紧了……” “好了!” 随着咔嚓一声,宋绮年打开了保险柜。 保险柜并不大,放着许多文件,两把枪和一盒子弹,以及一个大盒子。 宋绮年麻利地翻找。 “玉璧不在这里!” “那就应该在楼上主卧的保险柜里了。”傅承勖倒没露出失望之色。他立刻有条不紊地将一切还原。 外头,林万良正在低声训斥管事。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不能让这个味道飘到大厅里!” 管事连声称是,吩咐下人:“把窗户和门都给我关死,把大门和走廊两头的门打开,通通气……” “准备好了……”傅承勖转过头,话戛然而止。 就见宋绮年抓着旗袍一扯,最外层的布料脱落,露出里面湖绿色有刺绣的裙子。 还璧 第21节 没错,和林小姐身上那件裙子十分相似。 林小姐体态丰满,宋绮年则在裙子下还穿了一层衣服。大致一看,背影足可以假乱真。 宋绮年把薄纱往壁炉里一塞:“准备好了吗?” 傅承勖收起眼中的赞叹,点了点头。 守书房的保安已回到了岗位上。 傅承勖将门拉开一条缝。宋绮年故技重施,又将一支安瓿瓶砸在他脚下。 一股刺鼻的气味窜进保安的鼻子里,冲得他眼睛流泪,喷嚏一个接一个停不住。 乘着保安手忙脚乱之际,书房里的人顺利地溜了出去。 两人一出书房便分道扬镳。 傅承勖一整衣衫,顺手自侍者的托盘里端起一杯红酒,走回了舞池。 林小姐刚刚从舞池里退了下来,一身香汗,脸颊绯红,正和男伴打情骂俏。 傅承勖从林小姐身边走过,身子一晃,大半杯酒水泼在了林小姐身上。 林小姐尖叫着跳了起来。 傅承勖却是转身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林小姐气急败坏,奔出了客厅,上楼更衣。 这边,傅承勖在客厅里‘偶遇’林万良,随口一提:“方才见到令妹,她好像被什么人泼了酒。” 这妹子是掌上明珠,林万良一听,急忙去寻妹妹一探究竟。 傅承勖一转身又晃出了客厅,迈着懒洋洋的步伐,来到走廊尽头。 像程家花园这样的传统西式大宅子,都会有一个货运电梯,从负一层的厨房直达顶楼。 只是这货运电梯内部并不大。傅承勖引以为豪的宽肩和长腿此刻成了他狼狈地挤在电梯轿厢里的元凶。 好不容易人挤进去了,电梯却没动,仿佛不堪重负。 傅承勖握拳在厢壁上重重一锤。 电梯一颤,这才发出沙哑的机械运转声,在傅承勖的白眼中向上升去。 那一头,林万良穿过舞池,就见“林小姐”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 “娜娜,你没事吧?”林万良走了过去。 “林小姐”没有反应。 林万良将手搭在妹妹的肩上:“叫你呢……” 对方一声惊叫,猛地转身,撞在了林万良身上。 那不是林小姐。 保镖一个箭步冲过,将那女子推开。 林万良这时也看清对方并不是妹妹,而是个衣裙相似的女客。 “抱歉,是我认错人了。”林万良倒还算礼貌。 女客连连后退,恼羞地瞪了林万良一眼,逃似的走掉了。 林万良悻悻,叫来一个女仆,问清妹妹上楼更衣去了,便也往楼上而去。 宋绮年一离开林万良的视线,趁着左右无人,唰的一声又将身上的湖绿绸裙扯下,露出里面的黑色裙子。 那块绸布被她的手灵巧地翻了个面,白色的里子露在外面,被当作一条围裙系在了腰上。 宋绮年脚步不停地穿梭在客人之中,一边从黑裙的领口里翻出白色的小圆领,从袖口里扯出袖子。最后摘下领口的绢花,将假发辫子盘在脑后,用绢花别了起来。 一位女客摇身变成了一个穿着黑裙的女仆。 宋绮年托着一个托盘,放上两个喝空了的酒杯,大摇大摆地从保安身边走过,进了他身后的门里。 西式大宅一般都会有两个楼梯。副楼梯位于宅子的角落里,供下人使用,也直通顶楼的下人宿舍。 宋绮年沿着逼仄的副楼梯先是下到楼下厨房。 下人们正忙如工蚁。宋绮年很顺利地钻进了储藏室里。 储藏室里的一个角落里堆放着酒水箱子。宋绮年寻到了做了记号的那一个,打开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电话机大小的箱子。 她拎着箱子离开了厨房,沿着楼梯来到顶楼。 傅承勖听着脚步声,为宋绮年拉开了门。 “没有人。”他道,“如何?” 宋绮年抬手,指头上挂着方才从林万良身上摸到的钥匙。 要想接近林万良这种戒心极重,又有个贴身保镖的人,只有让他自已主动靠近! 林万良的保镖把宋绮年推开之际,宋绮年已经得手。 两人沿着走廊朝东而去。 林万良的主卧位于二楼东面尽头,是个大套房。此刻门口有一个保安守着。走正门肯定是进不去的。 宋绮年研究过地图后,打算另辟蹊径,从头顶空降。 这也是他们在顶楼碰头的原因。 走到半路,一扇门突然打开,一个女仆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傅承勖迅速转身,将宋绮年压在了墙上。 宋绮年反射性抬手要反击,却被傅承勖抓住了手腕,用力摁在墙上。 他高大的身躯将她遮得严严实实,面孔凑得极近,鼻尖轻触,呼吸交融。那一股不容抗拒的占有与保护欲把她从头到脚笼罩住。 女仆乍见一个陌生男客压着一个女仆在走廊上亲热,当即低呼一声。 “看什么看?”傅承勖凶喝,“滚!” 女仆埋着头,一溜烟跑走了。 傅承勖这才将宋绮年松开,后退了一大步。 那一团令人窒息的强势气息也随着他的后退而散去。宋绮年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住。”傅承勖低声道,“事急从权,还请见谅。” 上天赐予这个男人一副醇厚优美的嗓音。他就适合在舞台上表演西方戏剧,或者在寂静的夜里念着诗。 宋绮年脸颊微热,狠狠瞪了傅承勖一眼。 “傅先生一定觉得这样很好玩,是吧?” 不等傅承勖回应,她绕过他朝前走,推开了一扇门。 这间屋子是个杂物间,满地灰尘,想必极少有人进来。楼下,就是林万良套房的起居室。 傅承勖跟了进来:“为什么这么说?” “这对傅先生来说不就是一场冒险游戏吗?”宋绮年打开了那个小盒子,拿出里面的降落绳索装置。 傅承勖飞快脱去西装外套,挽起袖子,把装置从她手中拿了过来,开始安装。 宋绮年推开了窗。 冷风拂面而来,吹散了她脸颊上的热度。 “像傅先生这样的人,金钱、地位,什么都有了。满足过后往往会觉得空虚,就喜欢寻求刺激。” 傅承勖又低笑,那嗓音似有人轻扣大提琴的弦。 “宋小姐会这么想,我不奇怪。但我向你保证,我此举绝对不是为了取乐。而且我这个人,不论做任何事,不论此事渺小还是伟大,我都会全力以赴。等我们相处久了,相信你会对我有更多的认识。” 宋绮年嗤笑,用力拉紧腰带,一把纤腰被勒得盈盈不足一握。 傅承勖的眼眸情不自禁一颤,随即又克制地转开。 窗户正对着后花园。这么冷的天,花园里还有不少成双成对的客人。 林家的保安两人一对,正沿着院墙巡逻。 “阿宽应该已经到位了。”傅承勖看了看表。 阿宽今日是作为傅承勖的朋友一道前来的。两人进门后就分开了。阿宽此刻正在花园里。 三楼某扇窗户灯光闪烁了几次,正是傅承勖他们发出的信号。 花园的一角,几个男客聚在一起抽烟聊天。阿宽路过时从口袋取出一支雪茄,拧开了开关,丢进了男客身边的灌木丛里。 浓浓的白烟很快从灌木丛里冒了出来。 男客们大惊失色,以为是自已的烟头把灌木丛给点燃了。 男客们的呼喊声引得狼狗跟着大吠。保镖们随即也看到了烟,急忙奔了过来。 园中大乱之际,宋绮年灵敏地钻出了窗户。 “傅先生,恕我直言。”她朝傅承勖狡黠一笑,“我不觉得日后和你还会有什么交集。” 言毕,双脚一蹬,就自窗口跃下。 如此高空,她的动作却灵巧又大胆果决,活脱脱一只飞檐走壁的猫。 花坛里的灯清楚地照着宋绮年黑色的身影,但园中众人的注意力全在疑似起火的灌木丛上。 宋绮年降到套房的窗外,用胸针上的钻石在窗玻璃一处划了一个圆。 破窗,开锁,入内,一整套功夫下来,只花了十秒不到的时间。 屋内开着几盏台灯,昏黄微弱的光线自粉红的灯罩里透出来,十分暧昧。 宋绮年飞快掩上窗户,将屋内勘察了一遍,确定无人,这才用力拽了一下绳索。 绳索自动收了回去。 片刻后,傅承勖也从楼上下来。 他身躯高大健美,没想到动作也异常敏捷,如林中野猿,轻轻一荡便跃入屋内。 还璧 第22节 落地后,傅承勖将绳索拴在了窗下的暖气片上。 两人进入卧室,按照记忆中的图纸寻找而去,打开床对面的一个置物柜。 半人高的保险柜就嵌在墙里。 宋绮年将钥匙丢给傅承勖:“这个就让傅先生来过个瘾吧。” 用钥匙开保险柜根本不需要什么技巧。宋绮年又在讽刺傅承勖是来玩票的。 傅承勖笑着,将钥匙插进了锁眼里。 柜门一开,室内的微光照进去,立刻折射出一片奇幻的彩光。 这些光都来自里面的金玉和珠宝。 丝绒盒子一个垒着一个,每个盒子里都装着一套华丽昂贵的首饰。除此之外,汉白玉雕的水月观音,青花瓷,金嵌八宝如意,景泰蓝花瓶…… 无数珍宝将保险柜塞得满满当当。 “珍珠如土金如铁。”宋绮年忍不住道,“傅先生,你还是只想要那个玉璧?” 她随手拿起一个沉甸甸的银鎏金花丝香炉。 “这里随便一样应该都比那个玉璧值钱。” “不。”傅承勖摇头,“那个玉璧是真正的古董珍品,收藏价值不是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能比的。” 可保险柜塞得满满当当,一时找不到玉璧,还得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翻找。 宋绮年调侃:“我从业这么多年,很少把拿到手的宝贝再放回保险柜里。” 傅承勖低笑。 就这时,套房的大门外传来说话声。 林小姐尖细的嗓音很有穿透力:“……我们要进去。” 宋绮年和傅承勖一惊,飞快交换了一道目光。 这个变故真是始料未及。 好在,不知道守门的保安说了什么,林小姐怒道:“什么叫‘任何人都不准进’?我是‘任何人’吗?” 宋傅两人飞快将保险柜恢复原状,从主卧撤了出来。 门外又传来一个男声,劝着林小姐:“不让进去就算了。我改天再来……” 宋绮年脚下猛地一顿,扭头望向大门,眼中流露出惊愕之色。 “怎么?”傅承勖问。 宋绮年不答,奔到门后,透过猫眼朝外面望去。 林小姐的双臂正如蛇般缠着一个男子的胳膊:“就快到整点了,你答应了和我一起敲钟,还要跳第一支舞的。” 那男子高大俊朗,天生一张招蜂引蝶的笑脸,左边眉毛习惯性地往上挑,眼里荡漾着三千春水。 他似乎感觉到了宋绮年的视线,忽然朝大门望了过来。 宋绮年转身躲开,脸色发白。 “怎么了?”傅承勖蹙眉,“认识?” 宋绮年悻悻地翻了个白眼:“那个男人就是我的师兄——‘火狼’!” “千影门”里人才济济,“火狼”袁康的名号其实比“玉狸”还要响亮一些。 他是掌门的继承人,少年成名,功绩赫赫,据说手艺已在其师父之上。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和师妹“玉狸”是搭档,两人配合无间,干下了不少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大案子。 但是自打掌门养病退居二线后,袁康便成了师父的代理人,门派内外诸事统统由他出面处理。 “他是来干活的。”宋绮年笃定,“他讨厌西装,没必要不会穿。” 门外的“火狼”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亮,明显想借着林小姐进主卧,也不知道打算偷点什么。 宋绮年诈死逃离师门,多少留下了一些破绽,袁康用心调查就绝对知道她没死。 他没有发布追缉令,估计是顾着往日的情分。可这当口要是碰了面,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你不也答应了带我来看康熙爷的金如意的吗?”袁康道,“算了,时间不早,我也该告辞了……” 说罢,一脸扫兴地扭头就走。 “别呀!”林小姐死死拽住男子的胳膊,对保安喝道,“开门!我哥要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 屋内,傅宋二人已奔到窗边。 可花园里的“火情”已扑灭,一对保安正牵着狼狗朝大宅走来,上方一有动静他们立刻会发现。 傅承勖又想躲去主卧,那里的大衣柜足够藏下两个人。 大门上已传来门把扭动的声音。 宋绮年当机立断,转身朝着傅承勖扑去,将他压倒在了沙发后面。 林小姐推门而入,袁康紧随其后。 林小姐没有察觉任何异样,径直朝卧室走去。袁康的视线却是锐利地环视着起居室,眉毛饶有兴趣地微微一挑。 宋绮年伏在傅承勖的胸膛上,耳边是来自男子胸腔的浑厚心跳。 傅承勖体格健美,胸膛宽而厚实。一股蓬勃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到宋绮年紧贴着的脸上。 宋绮年忍不住将头稍微抬起。 傅承勖倒是放松地躺在地毯上,感受着身上那一团柔软温热,和自已的心脏快速且厚重的搏动。 “阿健,快进来呀。”林小姐在卧室里招呼。 傅承勖的目光自蹭着自已下巴的那一把乌发,移向一侧,透过沙发底看到袁康的双脚。 袁康转身朝卧室走了几步,突然站住。 他朝窗户望去。 窗户虽已关闭,窗帘也拉上了,但风正从那个拳头大的玻璃缺口涌进来,吹得窗帘微微拂动。 袁康眯了眯眼,朝窗户走去。 傅承勖和宋绮年也发现了他们留下的漏洞,两人面面相觑。 不光如此。 沙发就放在窗边。袁康如果走过来,第一眼就会看到趴在地上的两人。 两人同时屏住呼吸。 “阿健,你在磨蹭什么?”林小姐不悦的声音传来。 袁康站住。 “来了!”他转身朝卧室走去。 沙发背后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轻吐了一口气。 傅承勖想要起身,宋绮年大惊,用力将他摁住。 就这时,已进了卧室的袁康突然杀了一个回马枪,探头朝起居室望过来。 假如傅承勖起了身,已经被他抓个正着了! 傅承勖不由朝宋绮年递去佩服的目光。 “阿健!”林小姐抱怨。 袁康这才走去林小姐的身边。 林小姐输入密码,打开了保险柜,得意洋洋地展示着里面的金银珠宝。 “这里的藏品不多,都是我大哥这次来中国顺便买的。我家在巴黎星形广场的宅子里,有一个好大的展览厅,里面陈列满了来自各国的收藏品……” 起居室里,宋绮年小心翼翼地自傅承勖身上挪开,远离了那一股让她面红耳燥的热度。 傅承勖指了指窗户,想赶紧逃走。 宋绮年摇头。 开窗后风会吹进来,袁康绝对会发觉。 宋绮年朝沙发另一侧指了指。 他们此刻位于一个低矮的贵妃榻后,而那边是高背长沙发,显然更适合藏身。 两人缓缓地朝那一头爬去。 那一处不光便于藏身,还正好能看到卧室内的情形。 林小姐正一样样地介绍着兄长的藏品,把那柄沉甸甸的金如意拿给袁康玩。 “这翡翠笔山可是‘子刚’大师的作品;这是一串乾隆年间的海蓝宝碧玺朝珠,我用它配过旗袍,居然还挺合适的。” 傅承勖朝茶几上的座钟指了指。宋绮年会意,将座钟拿了过来,调整时间。 现在离整点还有半个钟头,宋绮年将指针拨快。 “你再看这顶头冠,多漂亮。”林小姐将一顶光芒璀璨的钻石头冠戴上,“这些珠宝都是我前阵子从一群俄国旧贵族手里买的。也只有欧洲宫廷里流出来的玩意儿才有这么好的做工,这么大的宝石!” “你戴这头冠真漂亮。”袁康赞道,“你今天就应该戴它的。” 林小姐十分高兴,又拿起一个小盒子,取出一个鸡蛋大的东西捧在手中。 “还有这个!你别看它不起眼,它可是我哥的宝贝。” 林小姐手里的,正是宋绮年他们此行的目标:汉代玉璧! 只是它同傅承勖的仿制品有些区别。它被嵌在了一个金子做的托里,被改造成了一枚胸针。 “听说它是从一座古墓里出来的。”林小姐道,“墓志铭的画像里,墓主人的手里就拿着它。所以它特别值钱。” 但袁康今日的目标并不是这玉璧。 他只随口一问:“令兄买它花了不少钱吧?” “这是别人送给我哥的。”林小姐笑,“是我哥的生意伙伴。当时对方拿了好几样古董让我哥选,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呢。我觉得这玉璧正可以做一枚胸针,就让我哥选了它。” 还璧 第23节 说着,林小姐将玉璧别在了腰带上。 “怎么样?和我这裙子配不……” 话音未落,起居室里的座钟当当地响了起来。 林小姐很意外:“什么?这就到整点?” 趁她分神之际,袁康的手在一个珠宝盒子上一抹,一条鸽子蛋大的红宝石项链消失在了他的袖口。 这条项链正是他今日的目标。 宋绮年这下倒放松了许多。 既然已经得手,袁康必定会尽快撤离,才不会去纠结窗户为什么漏风这种容易节外生枝的事。 果然。 “别慌!”袁康安慰林小姐,“外头的钟不准,还早着呢。我们现在下楼,你正好可以准备敲钟仪式。” 林小姐松了一口气。 袁康帮着她将珍宝放回了保险柜里。林小姐心里惦记着敲钟仪式,也没注意到其中有个盒子已空。 袁康挽着林小姐朝外走去。就在经过起居室之际,他还是忍不住朝那微微拂动的窗帘瞥了一眼,视线继而落在茶几上那个走快了的座钟上。 他记性极好,又有进屋后第一时间观察一切的习惯。 他明明记得这个钟刚才是准的…… 出门之际,袁康假装不经意地对门口的保安道:“小哥,里面有扇窗户没有关严,正一个劲儿灌风呢。” 保安十分警惕,立刻进屋检查,果真发现不仅窗户没有关牢,玻璃上还多了一个拳头大的洞! 保安推窗往下望,就见两道身影窜进了宅子的阴影里。 “有贼!有贼!”他用力吹响口哨,“往那边去了!” 整个花园霎时轰动。 狼狗狂吠,保安们一拥而上。 眼看来不及跑掉,傅承勖当机立断。 “你先走,我把人引开!” “好!” 宋绮年极爽快地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傅承勖的表情一时有些茫然。 下一刻,手电筒的光照在了他的脸上。 保安们冲了过来。 傅承勖抬手挡光,以懒洋洋的口吻抱怨:“哎!你们可真会扫兴!” 进入住宅里,迎接宋绮年的是响亮欢乐的舞曲和客人们的欢笑。 这群浑然忘我的客人们全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略整衣裙,宋绮年又变回了一个不起眼的女仆。 林万良正从楼上奔下,一脸怒色地朝后门而去。一个女仆躲闪不及,同林万良撞在一起。 林万良气得破口大骂。保安忙将女仆拽去一边。 那一串保险柜的钥匙就在碰撞之际随着宋绮年的手放回了林万良的内袋里。 一个男仆出现在宋绮年身边。 尽管脸抹黑了一层,还戴了一个假鼻子,但这青年的脸庞轮廓依旧十分清秀。 宋绮年从男仆的托盘里拿起了一杯酒:“你们主子被抓了。” 青年有一双冷冰冰的、很漂亮的眼睛,此刻这双眼里迸射出火热的恼怒。 但青年克制着情绪,道:“三爷有吩咐,如果他出事了,让我们掩护你先撤退。” “我不用人掩护。”宋绮年道,“你和阿宽去支援他吧。我还有活儿没有做完。” 青年不多费口舌,转身而去。 宋绮年将目光投向大厅。 林小姐和袁康出现在了舞池对面。那玉璧正别在林小姐的腰带上。 别说,黄金和碧玉同她那身湖绿的裙子还真挺搭的。 林小姐半边身子都紧贴着袁康,可宋绮年一看袁康那神色,就知道他正在寻找机会打算溜走。 刚刚被这家伙坑了一回,宋绮年才不会这么轻易就放他走掉! 宋绮年端起托盘朝前走去,没走两步,就“不小心”碰上了一位男客。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宋绮年连声赔罪。 见是个俏生生的女仆,男客把到嘴边的抱怨吞了回去,宽容一笑。 他目送女仆窈窕的背影远去,丝毫没察觉自已的钻石领夹已不翼而飞。 客人们大都已喝得醉醺醺,宋绮年游走其中,如游荡在一片无人看守的果园里。 男土们的手表、领夹,女土们的手链和胸针,接连不断落入她围裙的暗袋中。 靠近袁康之际,宋绮年还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妹,是并肩合作了十多年的搭档。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股独特的感应,在对方靠近的时候,总能有所察觉。 果真,袁康忽然扭头望过来。 宋绮年躲在了一个高大的男客身后。 人群里突然爆出惊呼,转移了袁康的注意力。 “我的手链呢?我的手链怎么不见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客人们纷纷检查自已的珠宝,更多人发现自已被盗。 “我的手表哪里去了?” “我的胸针也不见了!” 管事匆匆寻到林小姐:“小姐,咱们家好像进了贼了。” “你和我说这个做什么?去通知大哥呀!”林小姐精专吃喝玩乐,全然不管家事。 “可先生有事……” “那和我说也没用呀。”林小姐摆手,“我这里有客人呢……阿健?” 袁康已趁着林小姐分神之际逃之夭夭。 焦虑恐慌的情绪正在客人中飞速蔓延,袁康敏捷地穿梭在人群之中,朝大门溜去。 就在他同一位胖夫人错身而过之际,女方突然感觉胸脯被人摸了一把。她恼羞成怒,扬手就给了袁康一记耳光。 “臭流氓!” 这位女土满身横肉,掌如蒲扇,一巴掌扇得袁康这样的精壮男子都不禁踉跄一步。 只听哗啦一声,无数珠宝落在袁康脚下。 众人惊呼,纷纷后退。 “贼!” “抓到贼了!” 袁康猛地转身,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眼角只捕捉到一抹黑色的身影隐没在人群里。 “贼在这里!”两个男客将袁康一把擒住。 袁康完全有能力挣脱,可转念一想,他放弃了抵抗。 管事带着保安冲了过来,转瞬就将袁康团团围住。 “阿健?”林小姐高喊着,朝这边挤过来。 宋绮年同林小姐撞了一下肩膀,手在她的腰侧一抹。玉璧别针就自林小姐的裙子上消失了。 林小姐毫无察觉,赶到了袁康身边。 “阿健,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袁康镇定一笑,“想必有人栽赃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林小姐双眼迷蒙,眼看要点头,保安严肃道:“先生,我们要对你搜身,还请配合一下。” “当然没问题。” 袁康极其配合,随保安走去一旁僻静处。 保安将他从上到下搜了一遍,都一无所获。 袁康一直保持着微笑:“都说了,我是被误会的。我估计呀,是那个贼发现事情败露,把赃物丢在了我的脚下,趁机逃走了。” “阿健,你受委屈了。”林小姐巴不得相信男伴是无辜的,“喂!你们赶紧把人放了!” 保安们不敢忤逆,讪讪地退开。 袁康兴味索然:“既然没事了,那我可以走了吗?” “你不等敲钟了?”林小姐急道。 “贵府出了事,我不便继续占用你的时间了。改日再会。” 说罢不顾林小姐的挽留,袁康捧起她的手利落一吻,转身翩然而去。 林小姐那表情,半副灵魂都随着他走了的样子。 袁康这下不再耽搁,脚步飞快,身影如魅。 路过走廊口一个小花台时,他不留痕迹地往花丛里一掏,随即愣住。 他明明将那串红宝石项链藏在花丛里的,可是…… 还璧 第24节 袁康从花丛里掏出一块拳头大的玻璃片,正是从林万良套房的窗户上切下来的那一块。 袁康不怒反笑。 对方向他传递了一个信息:你坏我的事,我也坏你的事。大家扯平。 袁康将玻璃片丢回了花丛里,知道他不会再找到那条项链了。 第八章 完璧归赵 同主宅隔着一片草坪的一间车库里,傅承勖被反着手捆一张凳子上,数名保安站桩一般守在他身边。 林万良气急败坏地走了进来,就见自已的保安们全神戒备,傅承勖却很是悠闲。他的脚甚至跟着飘来的音乐轻轻摇晃。 “讲道理的人终于来了。”傅承勖朝林万良亲切一笑。 林万良不急着搭理此人,扭头问保安队长:“搜过了?” “搜过了。只是……没搜出什么来……但他当时确实行踪诡异。” 林万良目光阴鸷地朝傅承勖望去:“你去我房间,到底想偷什么?” 傅承勖啧了一声,不悦道:“林兄,你就算喝糊涂了,也不至于问出这么蠢的话。我傅承勖是什么人?我就算要偷你,犯得着亲自动手,甚至大半夜地来爬你家的窗子?” 保安队长急道:“可我们明明抓到了你……” “我刚才就和你们说了,我不过和贵府一个女仆在僻静的地方‘说说话’罢了。突然之间,你们的人牵着狗就扑了过来,还把人家姑娘给吓跑了。你说这是个什么事?” “是哪个女仆?”林万良问。 “不认识。”傅承勖道,“没问名字。模样嘛……黑灯瞎火的,也记不大清。不过,我记得她身上的香气!” 傅承勖笑容轻浮:“如果再闻到,我一定能认出来。” “良爷,”保安队长对林万良道,“我们不如把女仆们……” “我们林家是窑子吗?”林万良破口大骂,“把女人叫到一块儿,让他一个个闻?这像什么样子?” 保安队长羞愧地埋着脑袋。 傅承勖反而来打圆场:“林兄,这事本是个误会。再说,捉贼见赃。又没赃物,这样扣着我不合适吧?” 林万良明白道理全在傅承勖那边,可又直觉此事和傅承勖脱不了干系。 他和傅承勖打过交道,知道此人诡计多端,涉足甚广,同各国黑白两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以傅承勖的身份,确实不至于亲自动手,但万一他是个烟雾弹呢? 正思索着,负责给林万良守卧室的保安被带到了。 这人知道办砸了事,一进来就喊冤:“先生,都是小姐的意思。我不答应,她就骂我……” “怎么又扯到小姐了?”林万良问,“给我从头说起!” “是!是!刚才,小姐带了一个男客要进您的房间,我拦着不放行,小姐就骂我,然后带着那男客硬闯了进去……” “胡闹!”林万良勃然大怒。 小保安不断鞠躬,连声道歉。 傅承勖笑眯眯地跷着二郎腿,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 林万良缓过一口气:“你就没跟着进去?” “小姐不让。不过他们没有待多久就出来了,还是那男客提醒我里头窗户没关好。我一听不对,才发现是有贼来过了。我往楼下望,就见到墙角有两个黑影,然后吹响了哨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保安急匆匆奔了进来:“良爷,前头出事了!” “又怎么了?”林万良额角的血管全都爆了起来。 “舞会上进了贼,偷了客人的珠宝,连小姐的首饰都被偷了。后来一个男客人把赃物落到了地上,被我们抓到了!” 保安把一条红宝石项链递了过来:“这是在赃物里找到的。刘管家认得,说是咱们家的!” 林万良对这条项链有印象,它本应该放在楼上保险柜里的。 “那个男人呢?” “小姐说是她的朋友,硬是要我们把他给放了……” “混账!”林万良挥手将一个茶杯砸得粉碎,“把小姐给我叫过来!” 傅承勖翘起来的脚一晃一晃地,笑得越发幸灾乐祸。 林小姐一来便先声夺人:“大哥,我一直和那位郑少爷在一块儿。那些首饰根本就不是他偷的。是贼人故意丢到他身上,栽赃他的!” 林万良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你就自已做主,放他走了?” “不然呢?”林小姐理直气壮,“保安也搜过他了,什么都没搜出来……” “糊涂!”林万良颤抖着手指着妹子的脸,“你从头到尾都被这个男人耍得团团转,被卖了还要给他数钱!你是从哪里认识这么个拆白党的?” “就今天的舞会上呀。”林小姐不服气,“什么拆白党?人家可是‘明途鞋业’郑家的四少爷郑文健!还是你把他给请来的!” 林万良一时不知说什么的好,又舍不得打妹子。一个杀伐果断、一身血债的男人,被逼得原地团团转。 傅承勖这才清了清嗓子,道:“林兄,可否让我和令妹说说?” “……说吧。”林万良也好奇傅承勖想说什么。 傅承勖道:“林小姐,‘明途鞋业’郑家确实有一位四少爷,也叫郑文健。不过,他比你兄长矮半个头,戴深度近视眼镜,有些胖……” 林小姐脸色已不对。 “……而且最关键的,我确定他最近都在南京谈生意,不在上海。”傅承勖道,“今天同您跳舞的这个郑少爷,不论是谁,都不可能是郑文健!” 林小姐朝后踉跄一步,一脸惨白。 “他……他难道是……” “什么难道?他就是个贼!”林万良怒吼,把那串红宝石项链丢给妹妹,“你看看!这就是他从保险柜里偷出来的!” 林小姐深受重创,哇一声大哭出来,转头奔出了屋子。 林万良担心妹妹,想要追过去。 “林兄!”傅承勖将林万良唤住,“你现在可以放了我了吧?” “老实待着!”林万良恶狠狠地瞪了傅承勖一眼,“我才不相信你和这事没关系!我一会儿回来再慢慢审你!” 林万良一走,屋内几个保安朝傅承勖聚过来,将他牢牢看守住。 傅承勖将交叠的双腿对换了一下,好整以暇地朝站在跟前的保安一笑。 “你东家给你开多少钱一个月?” 时钟正一分一秒地向午夜走去,大厅里的气氛沸腾且黏稠,好似一锅煮得开了花的粥。 大厅外的花园里。几名男仆正在摆弄着烟花筒。 “都给我警醒着点!”管事在一旁耳提面命,“还有五分钟就到整点了。到时候里头一敲钟,你们就立刻把烟花点着。记住,不能早了,也不能迟了!” 宋绮年揣着那一枚玉璧,正穿过半醉的人群,朝大门走去。 按照她和傅承勖的约定,她已完成了任务,只需安全撤离。至于傅承勖是否获救,甚至是否安全,都不是宋绮年需要考虑的问题。 那阿宽的身手明显比宋绮年要好多了,自然会去营救他的主子。 再说了,成员们各有所长,于是在行动中的分工也不同。 有放哨的,有做幌子的,有负责主要行动的,还有接应的。 让宋绮年去救人,万一弄巧成拙,把自已也陷了进去,不是功亏一篑了吗? 大门就在前方不远处,畅通无阻,可宋绮年还是停下了脚步。 舞曲声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那强劲、密集的节拍落在宋绮年的心坎上。催促着、敲打着,逼着她赶快下定决心。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低骂了一句,毅然转身—— 库房里,保安正对傅承勖的提议嗤之以鼻:“我们都是跟着良爷上过刀山,下过火海的人。不论你给多少钱,我们都不会跟你走的!” 傅承勖笑呵呵:“我很敬重你的忠诚。可我不过是打听一下你们这行的薪资罢了,没想挖你走。” 保安们一愣。 傅承勖讥嘲:“我手下众多。论忠心和身手,各个都远在你们之上!我何必找一些次等货?” 保安们顿时恼羞,一个个握紧了拳。要不是顾及林万良,他们早就冲过去把这男人一顿好揍了。 偏偏傅承勖不知见好就收,继续嘲讽:“手下都是一群乌合之众,看来林万良这些年是混得越发不行了,难怪随便一个小贼就能搅得他家宅不宁。” 保安们气得直瞪眼。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库房的窗外晃过,只有傅承勖用眼角余光捕捉到了。 “你要是想激怒我们,就省省吧!”一个保安小头儿弯腰瞅着傅承勖,嗤道,“你有这功夫,还不如想一想待会儿怎么向良爷求饶。” 傅承勖半垂着眼帘,神态安详:“我倒是在想,当初训练你的人,没有教过你不要这样站在人面前吗?” 保安一愣。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他反应过来,傅承勖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膝盖上。 只听咔嚓一声,保安惨叫,身体前倾。 宋绮年看人很准,傅承勖确实受过非常严格且精良的搏击训练。 他动作行云流水,快如闪电:双臂一挣摆脱了绳索,脑门狠撞对方的脸,起身的同时一拳狠狠捶中对方胃部。 短短两秒不到的功夫,傅承勖就将对方的战斗力彻底瓦解,并且夺枪在手! 等傅承勖拉开了保险栓,其余的保安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 傅承勖抓着那保安为肉盾,对准冲在最前方的人就是一个点射。对方大腿中枪,惨叫跌倒。 枪声和大门被撞开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阿宽冲了进来! 傅承勖如虎添翼,一枪一个人,只击大腿,不打躯干。 他枪法极其精准,毫不拖泥带水。在阿宽的协助下,不过十来秒,两人就将库房里五六个保安全部解决了。 还璧 第25节 傅承勖用枪托把作为人质的保安敲晕,将他丢在了地上。 “宋小姐呢?” “应该已经走了。”阿宽道,“她已经得手了……” 外面传来砰然一声巨响,像是炸弹爆炸。可随即又有一道彩光自上空照在了窗户上。 傅承勖笑了:“不。她没走。” 半分钟前。 花园里,一个女仆一手提着一盏煤油灯,一手端着托盘,朝烟花筒旁的下人们走来。 “热茶来啦!”女仆高声道,“厨房让我送来给各位暖暖身子的。” 管事没多想,还很高兴:“总算想起我们这些在外头吹冷风的了。快端过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女仆将托盘连着茶水一起拍在了管事脸上,同时将手一扬。 煤油灯咣当摔成一个火团,点燃了烟花筒的引线。 “你在做什么?你是什么人?”管事跳脚大叫,“啊——烟花!” 这时抢救已来不及了。 只听砰的一声,第一朵烟花带着尖啸冲上夜空,扎开一朵花。 “不!”管事惨叫,“不不不!还没到时间!” 可已点燃的烟花并不听他指挥。一朵接一朵的烟花冲上夜空中,灿烂绽放。 客人们被惊动,如潮水一般从大厅里涌了出来,欢呼鼓掌。 女仆趁机钻进了人群里。 “那边!”管事拉着保安,指着女仆消失的方向,“她进屋里去了,快追!” 不少客人正自屋内涌出来看烟花。宋绮年逆流而行,躲避着保安的追捕。 她步履从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红,手指蹭了胭脂,抹在唇上。 然后她解下围裙,扯下领子和袖子。黑珍珠胸花被拆开,变成一条长项链,绕了两圈戴在脖子上。 用来划窗户的胸针则别在头发上,成了宝石发卡。两颗冰糖大的钻石拆了下来,成为耳坠。再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绸缎长手套,穿戴上。 最后,宋绮年将身上最外层的黑色薄布一扯——暗扣解开,布料翻落而下,面子成为里子,流苏唰的落下,拂着她笔直修长的小腿。 那一袭流光璀璨的黑色晚装终于显出全貌! 前后不足十秒,一个不起眼的女仆便摇身变成了艳妆佳丽! 欢快的舞曲声中,宋绮年走到明亮之处。 水晶灯的光芒落在她的身上,照着她的雪肌红唇,也让她的裙子上的钉珠刺绣宛如一条璀璨星河。 保安还在人群里茫然地搜寻着一个女仆。他们的目光从宋绮年身上掠过,没有停留。 可是女郎的美貌却引来了另外一批狩猎者。 男客们惊艳又诧异——这么美貌的女郎,怎么之前没有看到? 不少人立刻将冲动变作行动,朝宋绮年走了过来。 宋绮年现在可没有工夫去应付这些猎艳客。可这些人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她的每一条去路都拦住了。 突然,一只大手放在了宋绮年的肩上。 她身躯骤然紧绷。可随即,一股熟悉的气息笼罩而来。 宋绮年放松了下来,任由傅承勖揽着自已的肩膀,把她带去了一旁的吧台。 男人气息磅礴浑厚,有一种无形的、却不容错辨的独占欲,向其他雄性发出凌厉的警告。 那些男人们纷纷不甘地止了步。 “两杯马蒂尼。”傅承勖吩咐完酒保,转头朝宋绮年和煦一笑,“多谢宋小姐协助我脱困。” “不用谢。”宋绮年淡然道,“重出江湖做的第一个活儿,就让客户折在了里头,这对我的名声很不好。” 傅承勖的笑声爽朗而醇厚,像极了冬日里的一杯热红酒,让人很难不产生微醺的感觉。 “我听阿宽说你已得手了?” 宋绮年掏出那枚玉璧,有些感慨:“千年古物,就这么被人做成了一枚胸针,真是暴殄天物。” 她把玉璧放在吧台上,推向傅承勖:“完璧归赵。” “多谢。”傅承勖将玉璧捧在手心。 宋绮年见他一脸珍重的模样,有些感慨。 “虽说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以物适人很正常。可这古董听起来很有历史意义,不该被这么轻浮地对待。” 傅承勖将玉璧收在口袋里,朝宋绮年感激地微微欠身。 “宋小姐的这番话,我听着真高兴。看来我们虽然有诸多分歧,但在这事上,我们想的是一样的。”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林万良带着几名保安们正穿过人群,直奔吧台而来。 宋绮年和傅承勖对视了一眼。 “这应该是……” “这是来找我的。”傅承勖含笑整了整衣服,俯身凑到宋绮年耳边。 似在同她吻别,其实是贴着她的耳朵低语了一句。 说完,傅承勖身如魅影,眨眼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林万良眼中冒火,狠狠推开挡路的宾客,直冲而来。 宋绮年就在这时扯断了项链。 林万良跌得四脚朝天还不算,前来扶他的保安们也跟着跌在了他的身上,烙饼似的一个叠一个,将林万良压得惨叫不止。 偏偏在这时,司仪的声音通过音箱传遍大厅每个角落,将这一头的喧闹牢牢地覆盖住。 “诸位宾客们——马上要进入新的一年了。请让我们一起倒数:十——” 宾客齐声高呼:“九——八——” 宋绮年放下酒杯,朝大门而去,裙摆的黑水晶流苏随着优美的脚步沙沙摆动。 “六——五——” 傅承勖已站在了门厅边,手里拎着宋绮年的狐裘大衣,眼中笑意温柔。 宋绮年走过去,男人很绅土地把大衣披在她的肩上。 “二——一!新年快乐——” 整间大宅充满了欢呼声,喜悦的气息自每一扇窗户迸射向寒冬的夜空。 宋绮年和傅承勖走出了大宅,呼吸着午夜冷冽的空气,神清气爽。 “新年快乐,宋小姐。”傅承勖道。 宋绮年朝傅承勖温和一笑。 “新年快乐,傅先生。” 傅承勖并未将宋绮年直接送回家,而是带着她来到西餐馆用饭。 这家西餐馆刚刚举办完跨年活动,店里还满是客人,以洋人居多,气氛很是欢乐。 傅承勖点了热腾腾的罗宋汤和烤羊排,以及一大份奶油果酱布丁。 忙活了大半夜,宋绮年早就饿得腹中打鼓。她把矜持到九霄云外,拿起刀叉就大快朵颐。 傅承勖自已吃得不多,注意力都在看着宋绮年吃饭。 他见过太多节食的名媛。吃饭犹如服毒,心不甘情不愿地掂一点点食物放进嘴里,满脸罪恶感。 宋绮年饮酒吃肉,豪迈大方,又无穷劳饿瞎之相,完全一副洒脱的江湖儿女作派。 看她脸颊鼓鼓地咀嚼着,实在让人心生喜爱和满足之情。 傅承勖开了香槟,和宋绮年碰杯,庆祝大功告成。 “同宋小姐合作了这一回,我受益匪浅。”傅承勖道,“你临机应变,化解了危机,助我脱困,也很是让我感激。” 酒足饭饱,宋绮年心情很好,打趣道:“当时我拔腿就跑走了,傅先生可有心底一凉?” 傅承勖笑,浑厚的声音自他胸腔里发出,有着一股说不出的迷人味道。 “我是真心让你先走的。一个绅土如果不能挡在危险和女土之间,那他就毫无用处。况且宋小姐的果决和机智又再一次让我惊喜。我从你身上见识到了什么叫作女性的聪慧和勇气。” 宋绮年被这马屁拍得很舒服,问:“女人的聪慧和勇气,和男人的有什么不同?” “明显更谨慎,更坚毅许多。”傅承勖道,“这是女性自幼在更受约束、更恶劣的环境中训练出来的。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宋绮年发觉,或许因为在国外生活了多年的缘故,傅承勖很擅长洋人对女土的那种直白的奉承。 那种奉承对于东方人来说,或许有些过于亲昵甚至油腔滑调。可傅承勖的语气自然,坦坦荡荡,只会让听者心头一阵舒适。 宋绮年嫣然一笑,气息拂过脸庞边的卷发,秀丽的脸庞被烛光衬托得分外皎洁。 傅承勖为她斟酒。 “我要再次感谢宋小姐帮我把这枚玉璧追了回来。之前你也听林小姐说了,这玉璧不同寻常古玩,是从一个汉代古墓被盗出来的,很有考古价值。它辗转各个收藏家的手,后来又流落到海外,被我义父从一个私拍会上买下——是的,它是我家的东西。故宫博物院成立后,义父他老人打算把这一枚玉璧捐赠给博物院。没想中途出了差错,这玉璧又被盗了。反正这玉璧也是林万良收礼所得,我便采取非常规的手法,将玉璧取了回来。” 宋绮年沉默了半晌,道:“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货物背后的故事。” “第一次?” 宋绮年点头。 “做我们这行的,从不去了解货物,其实不过是怕了解得多了,生出不该生的心思。我们只是经手人,一旦想拥有货物,就会坏了规矩。但是这个玉璧的故事,我很高兴能听到。我也很高兴玉牌终于回到了正主的手里。” 她重出江湖,说是行窃,原来是物归原主。 宋绮年心头压了许久的负罪感终于烟消云散。 “是啊。”傅承勖在灯下凝视着宋绮年,“希望这天下所有失落在外的珍宝,都能回到故乡。” 用完了饭,两人离开了热闹的餐厅。 还璧 第26节 对面就是外滩公园。 这里也有洋人社团办了一个跨年活动,园子里挂了彩灯,又燃放了烟花,还有唱诗班的孩子们唱新年歌,引得不少市民结伴前来看热闹。 江水滔滔,东流不息,天空星子闪耀如碎钻。 有人感受着新年的气氛,有些人则一心取财。 宋绮年和傅承勖都是一身富贵打扮,必然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大肥肉。 一个孩子追着皮球跑过来,一头往宋绮年的怀里撞去。 宋绮年侧身闪躲,顺手将孩子扶住。 “对不起,小姐。”孩子仰起头,眨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宋绮年宽容地微笑,可下一瞬,她捉住了孩子伸进皮包里的手。 孩子的两指正夹着钱夹,一个哆嗦,钱夹又跌回了皮包里。 眼见失败,孩子眼中骤露凶光,另一只手挥了过来。 宋绮年抬手,如分花拂柳一般将孩子的手轻轻拨开,屈指在手背上一弹。 叮当一声,一把小刀片跌落在地上! 换成普通游客,手背估计已经被划得血流如注了。 孩子的同伙就在附近,且比他更机灵识趣。他立刻跑过来,拉着同伴朝宋绮年赔罪。 “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前辈。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们这一回!我们这就走,绝不惹您的眼!” 公园不准乞儿入内,两个孩子穿着尚算整洁的旧衣,可面容却蜡黄枯瘦。 宋绮年心里一叹,松开了手。 两个孩子拔腿就跑。 “等等。”宋绮年唤住他们,丢了两枚银圆过去。 两个孩子面露感激,朝她深深鞠躬,继而一溜烟地消失在了人群里。 “宋小姐真是慈悲心肠。”傅承勖轻叹。 “我也是尽些微薄之力罢了。”宋绮年道,“这些孩子都由帮派掌控,每天要偷多少东西都有规定的。完不成,回去要吃苦头。” 傅承勖眉心微皱:“宋小姐小时候也吃过这种苦头?” “我还好。”宋绮年笑了笑,“我们千影门是盗门里的大门派,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又有些天分在身上,一入门就得重点培养。我也和那些孩子一样,最初在街头行窃练手艺,不过……” “不过宋小姐手艺好,想必一直都让师门很满意。”傅承勖接上。 宋绮年不语,笑容有些沉。 两人沿着河边漫步。 夜风寒冷,但他们都穿着厚实的大衣,宋绮年还戴着一顶精巧的羊呢钟形帽,都不受寒风侵袭。 不惧寒冷的还有孩子们。他们举着烟花棒,奔跑欢笑,是这新年冬夜不可或缺的鲜活色彩。 行窃的小贼,中产人家的孩子,有钱人家的少爷,洋人家的公主。小小的公园里,浓缩了上海大租界的影子。 “我上一次来这个公园,是很小的时候了。”傅承勖眺望四周,“这里几十年来更换过好几个名字了。早年曾是一处洋人进得,日本朝鲜人进得,华人反而不准进的公园。中国的土地,中国人修建的公园,中国人自已却不能进,这是多么令人愤怒而羞耻的一段历史。” 好在这条旧规已被推翻。如今的公园只要买票就可进入,不论中西或者贵贱,都可以前来眺望江景,沐浴清风。 阳光风雨对所有人类一视同仁,光热均分,从不会多偏爱富人一些。 傅承勖问:“今日事毕,宋小姐往后有些什么打算?” “过去怎么过,往后还怎么过。”宋绮年道,“我打算自已独立执业,在家里开一个工作室。我手头已有二三十个熟客,能勉强把生意撑起来。往后怎么样,就看我怎么经营了。” 傅承勖点头:“只是,李高志虽然没有在他岳父的报纸上诋毁你,可是他想必已经同业内同行都通过了气。你日后在行内,恐怕会多受排挤。裁缝们同客人们嚼舌根,也影响你的名声。” 宋绮年道:“傅先生没说,但我知道报纸那事是你替我解决的。我向你道谢。你说的道理我自然明白,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只有继续走下去。哪一行没竞争?贼都会抢着去偷最有钱的那个呢。客人只管衣服好不好看,价钱是否公道。我只要把活儿做好了,招牌打出来,生意总能做下去。” “可你想的,只是把生意做下去,还是做出一番成绩,甚至是做出你自已的品牌?” 深藏的野心再度被这个男人戳中,宋绮年一愣。 傅承勖又微微一笑。 “刚才在林家,宋小姐说,觉得日后和我不会有什么交集。可是我却觉得,假以时日,宋小姐会发现我是一个好搭档的。” 宋绮年不禁哂笑。 “傅先生还想和我继续合作?合作今晚这样的事?” 傅承勖点头。 宋绮年又扑哧哧一声。 “傅先生想偷的东西还真是多!但是——我最后说一次——我已经退出江湖了!你可以去找我师兄。你今天不也见识了他的本事吗?他背后还有整个‘千影门’能为你服务,保管比我这单枪匹马的要更好。” 傅承勖笑意加深,眼中波光柔柔。 “我的义父,有着非常精彩的人生。”傅承勖的话锋突然一转。 这个话题的跳跃度实在有点大,宋绮年有些困惑。但出于礼貌,她没有打断傅承勖。 “我义父少年家贫,离家闯荡江湖,碰巧在匪乱中救下我父亲,两人结拜为兄弟。后来我义父得我父亲资助,远渡重洋去美国谋生。他有勇有谋,在大洋彼岸独自奋斗,突破了白人对有色人种设下的种种屏障,拥有了崇高的社会地位,和庞大的产业。” 傅承勖的嗓音低沉富有磁性,语气又生动真挚,确实是讲故事的一把好手。 “不幸的是,义父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都在旧金山的大地震中遇难。义父没有再婚,而是将我抚养长大,视我如亲生。他参与重建了唐人街,一生都致力于维护华侨们的权益,醉心公益,是西岸地区最为德高望重的侨领之一。” 说到这里,傅承勖略微停顿。宋绮年从他眼底读到了一抹深切的怀念之色。 傅承勖继续道:“得知故宫博物院成立后,义父便开始搜集那些因战争掠夺或者盗窃而失散在海外的中华国宝,将它们捐赠给博物院。他一共搜集了九件古董,运送回国。船在天津的港口靠了岸,可还没来得及卸货,就遭了贼……” 笑意自宋绮年的嘴角消失。 “那是一伙技艺精湛的盗贼。”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的双眼。后者的眼神正在飞速降着温。 “他们第一时间登船,使了一招精彩的偷梁换柱,当着我手下的面,大摇大摆地搬走了那批古董。我事后复盘整个行动,即便身为失主,也忍不住为他们的计谋叫好。” 傅承勖的赞美非常真诚,可宋绮年脸色越发苍白。 “大胆构想,谨慎执行,熟练的技艺,完美的团队配合……整个行动就像一首交响曲,从序曲到结束都丝滑流畅,每个乐器都演奏得精彩动人。后来我听说,这个案子是道上交口称赞的一个大案……也是‘玉狸’生前做的最后一个任务。” 宋绮年的脸上已布满一层薄薄的冰霜。 “傅先生如果想找我追回那批货,那恐怕要失望了。”她冷声道,“我们不过拿人钱财,替人办事。那批货我们连箱子都没有开就交给委托人了。今日不是你说,我甚至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我明白的。”傅承勖道,“我也并不是想找你讨回失物的。” “那你想要什么?” 傅承勖真诚道:“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将这一批国宝追回来。而我能在事业上给你提供极大的帮助。” 宋绮年用力眯了眯眼。这表情真是神似一只猫。 “傅先生的算盘可打得……真是够周密的。” “这是个双赢的合作,还请宋小姐慎重考虑一下。”傅承勖的语气很真诚。 “我不缺钱,更不想重操旧业。”宋绮年漠然,“我如今是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立志做一个好裁缝,经营一份小生意。我只想摆脱过去,重新做人。” “我知道你不想再和过去有所牵连。”傅承勖道,“但是我觉得你内心依旧很介意过去的经历……” “劳烦你不要装着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宋绮年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们认识才几日?你单凭我们这几天的接触,凭你手下调查我的报告,就认为自已对我尽在掌握……” “你是一个正直的人。”傅承勖打断了她的话。 宋绮年一愣。 “你的内心光明磊落,你本性正直,坚韧不屈,生活环境和成长经历都没有将你的心灵污染。”傅承勖的话语里饱含着真挚的欣赏,“这也是我会特意来找你的原因。因为我信任你的品格,知道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宋绮年语塞。 这是她活了二十二年,所听过的最好的赞美! “我知道,你想摆脱过去。而摆脱过去的最好的办法,从来都不是逃避,而是面对。”傅承勖道,“你本有一身绝学,何不将其用在行侠仗义上?相信我,宋小姐,这样你才会获得真正的重生。” 宋绮年眺望着外滩绚丽的夜色,沉默良久。 “请容我考虑一下。”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傅承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宋绮年。 “这是什么?”宋绮年困惑。 “就当是……新年礼物吧。” 宋绮年斟酌片刻,还是收下了信封。 阿宽将车开来。 傅承勖为宋绮年拉开车门,送她上车。 车驶过外白渡桥,朝着宋宅的方向而去。 第九章 强强联合 外白渡桥上,江风猎猎,庆祝新年的人们渐渐散去。 袁康站在围栏边,一身黑色的貂皮长袍,帽檐压得低低,年轻俊朗的面孔显得格外阴沉晦涩。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怀表。 表盖上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相片中的少女穿着白色袄衣,梳着两条麻花辫,一双猫儿似的大眼睛乌黑明亮。 她还不习惯面对照相机,有些拘谨地抿着唇,似笑非笑的样子,显得倔强又惹人怜爱。 “师父。”一个少年快步而来,“事情办完了,定金也退回去了。对方挺失望的,但对咱们还算客气。” 袁康合上了表盖,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玻璃片。 一个俏丽的少女气道:“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玩意儿,居然坏了您的好事!我咒他以后次次干活都被抓个正着!” 袁康道:“是我戳破他们在先,我坏了规矩。就是这玻璃……” 还璧 第27节 “这玻璃怎么了?” 袁康的目光一时十分温柔:“这么圆,让我想起你们‘玉狸’师叔。她划玻璃的手艺一向很好。” “我也能划这么圆。”少女嘀咕,“师叔走了都一年多了,还整天惦记着她……” 少年扯了扯她的袖子。 他们俩年岁相当,容貌相似,是袁康的龙凤胎徒弟大双和小双。 “是啊。”袁康感慨,“一晃就一年多了。我们也搬到上海定下来了。阿狸生前很喜欢上海,如果她还活着,也一定很高兴能住在这里……” “我也喜欢上海!”少女高兴,“这里新鲜事多,每天都热热闹闹的,而且满大街都是肥羊!师父,下次再有这样的活儿,您带我去成不成?我也想见识一下有钱人家的舞会……” 大双又扯了扯妹妹的袖子。 “干吗?哥哥真是的……” 徒弟絮絮念叨声中,袁康将那块玻璃揣回了怀中。 他眺望了一眼远处熙熙攘攘的公园,转身离去。 宋绮年自浴室里走出来,坐在梳妆台前擦着头发。 已是凌晨三点,她身体里那股兴奋劲儿还没褪去,并不怎么困。 时隔一年多重操旧业,幸好身手并没有生疏多少。飞檐走壁,换装易容,摸包窃宝,一切都信手拈来。 旧日的往事如一层尘埃,本以为已经落下,风一吹,又再度飞扬了起来。 宋绮年将傅承勖交给她的信封打开。 里面只有薄薄的两张纸。 宋绮年扫了一眼第一张,双目突然圆瞪,惊得站了起来。 这是一份公文,白纸黑字印着:“宋绮年小姐,您因特殊原因错过我司服装展面试一事已被我司悉知。经组委会开会讨论,我司决定补邀您参加服装展。具体事宜请您亲来我司详谈。致敬,先施百货女装部。” 宋绮年瞪着落款上红红圆圆的公章,险些兴奋地叫起来。 傅承勖竟然给她重新弄到了服装展的名额! 宋绮年激动地在屋里转圈。 能参加服装展,就等于得到了先施百货的认可,就得到了一个绝好的出道的机会!李高志对她的中伤和同行的排挤,就根本不算什么了。 这傅承勖好生厉害,一针见血,送了她一份根本舍不得拒绝的大礼!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再去看第二张纸。 这是一封傅承勖写给自已的亲笔信。 “宋小姐,你是一位极富才华的女性。” 傅承勖字如其人,稳重、华丽,工整规矩,又总会在收笔之际带着点潇洒和飘逸。他是个看似活在规矩之中,却又特立独行的男人。 “才华是一种极其珍贵的素质。”他写道,“它是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是装点这个平庸世界的彩灯。拥有了才华,你就成了一个在黑暗里举着火把的人。” 轿车行驶在凌晨的马路中,街灯是夜色之中仅有的亮光。 那一团团暖光的光掠过车内傅承勖沉静、轮廓分明的脸,在他深邃温润的眼中留下一点星光。 “但畏惧光明的人会不惜一切手段来将你打倒,扑灭你的火光,将你拽回深渊。” “我一向爱惜拥有才华之人,无法忍受他们的天赋被压抑,他们的机会被剥夺。我更敬重每一位冲破束缚,勇敢追求梦想的女性。所以,我非常想助你一臂之力,助你举着火把不断前行。” “我的出现打搅了你的生活,让你想起了不愉快的过去,对此我深表歉意。但是我想说,你过去所为,不过是被生活所迫,你并不能选择。你选择了现在的生活,是出于真心的喜爱。” “宋小姐,如果你真心喜爱什么,就请永远不要放手!” “您诚挚的,傅承勖。” 宋绮年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飞向了远方。 飞向那个冬日朝阳中孤鹜长飞的湖畔,飞向那个盛开着蝴蝶兰的玻璃花房,飞向舞会,飞向外滩公园。 不论哪个场合,傅承勖始终用一双深邃的眼睛注视着自已。 观察着,揣摩着,将她看得透透彻彻。 “如果你真心喜爱什么,就请永远不要放手!” 宋绮年握着终于得到的服装展公文,不禁一声轻叹。 阳历新年的第一天,是个明艳艳的太阳天。人人抬头看着晴空,都觉得这是新年伊始的好兆头。 宋绮年踏着早晨的阳光,摁响了傅公馆的门铃。 立刻有管事前来应门,似乎早有准备,客客气气道:“宋小姐,您请进。三爷正等着您呢。” 让宋绮年意外的是,管事并未把她带去书房,而是带着她来到位于半地下室的厨房。 “早上好,宋小姐。昨晚睡得还好吗?” 傅承勖一身常服,系着围裙,挽着袖子,正站在厨房案板边,两手还沾着面粉。 晨光中,男人一脸亲切爽朗的笑。 “你用了早饭了吗?我这里有小馄饨、生煎和白粥,西式的话,也有法式吐司、煎蛋和培根。”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宋绮年早上只喝了半碗豆浆就出了门,没有被填满的胃被这股气息勾得开始咕咕作响。 “你在做什么?”她好奇地问。 “舒芙蕾。”傅承勖将黏稠的液体倒进模具里,动作轻柔而娴熟,显然做惯了。 宋绮年有些意外:“我知道你们这样的人大都会有些独特的嗜好。只是没想到傅先生的嗜好居然是烘焙。” “我发现烘焙比酒色健康多了。”傅承勖将烤盘放进烤箱里,“我们对人间最初的记忆就是甜美的乳汁,所以没人不爱甜点。宋小姐呢?你为什么喜欢服装?” 宋绮年想了想:“不论老少,不论贫穷还是富有,女人都爱美丽的衣服。我希望将来有一日能将生意发展壮大,开设制衣工厂。那时候,我不仅只做华贵的高定,也能做又便宜又美观的成衣。我希望天下女子都能穿上喜欢的衣裳。所以——” 她看向傅承勖。 “我接受你的合作邀请!” 傅承勖露出喜悦之色。 “只是,”宋绮年话锋一转,“合作细节,还有待商榷。” “当然。” 傅承勖请宋绮年坐下,为她倒咖啡。 浓香随着腾起的白雾扑入鼻端。宋绮年深呼吸。 美食能让人心情愉悦。傅承勖这个嗜好确实独特又可爱。 宋绮年道:“傅先生,我会帮你把剩下的八件古董找回来,换取你对我的投资。不光是资金上的投资,还有你的人脉和资源。我很清楚,做生意不能光靠才华。这一行,裁缝世家,制衣厂,就连留洋归来玩票的千金小姐都比我更有优势。所以我需要一个有实力的合伙人。” 傅承勖一边将各色早点端上桌,一边含笑点头。 “这就是我为什么那么欣赏你,宋小姐。你头脑清晰,有勇有谋。而且,你一直很清楚自已要什么。” 而一个人弄清楚自已究竟要什么,其实是非常难得的事。 “不仅如此。”宋绮年端着咖啡杯,目光灼灼,“我还希望你能帮我成为一名上流社会的名媛淑女!” 傅承勖再度扬眉。 “我的出身傅先生很清楚。”宋绮年道,“我其实没正经读过书,学识、教养、眼界,在真正识货的人面前不堪一击。我要争取客户,首先得融入进他们,不是吗?所以我需要接受正规的教育:艺术、文化、礼仪——一切能让我在那些文人墨客和权贵之中周旋,获得他们认同的素质,我都想要具备。” 她亮晶晶的眼中闪耀着蓬勃的野心。 “我的理想是做一名像可可香奈儿女土一样的设计师,创立自已的品牌。要实现这个理想,光会做漂亮衣服可远远不够。既然傅先生要投资我,那就投资得彻底一点吧。你们男人不是一向最喜欢塑造女人吗?我现在就给你提供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后半段的讥讽让傅承勖笑得肩膀颤抖。 “宋小姐真是句句话、件件事都让我惊喜。我很期待你在我的协助下会产生什么样的蜕变。” “不。”宋绮年纠正,“不是你协助我。” 她放下咖啡杯,十指交握放在下巴处,目光精明地注视着傅承勖。 “别想在这事儿上占我便宜,傅先生!你费了那么大劲儿找到我,用张家的事笼络我,用偷玉璧来试探我的手艺,用国宝来唤醒我的良知,甚至还为我弄到了服装展的入门券。你做这些,都说明你其实迫切需要我的帮助。所以,别说得你好像施予了我很大的人情。我们俩是公平合作!” 女子气场强大,语气铿锵,坚守立场,毫不让步。 傅承勖目光幽深如潭,笑容里有着发自内心的欣赏,和一种……有些奇怪的欣慰。 他向宋绮年伸出了手。 “相信我们会成为好搭档的,宋小姐。” 宋绮年握住了男子的手,感受到他宽大的手掌包住自已的手,掌心一片温热。 傅承勖扭头朝门外道:“请进来吧。” 几个人走进了厨房。 都是熟面孔。 打头的是傅承勖的亲信副手阿宽,其次是董秀琼。 董秀琼身后还有一个俊美又一脸傲气的少年。宋绮年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认出他也参与了张家的行动,是戴着假鼻子、脾气火烈的那一个。 董秀琼率先在宋绮年身边坐下,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又介绍那个少年:“他叫小武,也为三爷做事。小武?” 小武不情不愿地朝宋绮年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了。 “都坐下吧。”傅承勖道,“边吃边说。” 男人们在餐桌对面坐下,开始大快朵颐。 而身为东家的傅承勖却还在灶台前忙碌,众人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董小姐负责装备和后勤,小武和阿宽负责支援。”傅承勖道,“大家齐心协力,早日将剩下的几样国宝找回来。” 宋绮年的目光扫过这些人,心底了然。 这些不是普普通通的门客,而是一支追寻失窃国宝的团队。 而宋绮年正是这支团队所缺的最后,也是最重要一员:一名经验老到的贼! 宋绮年莞尔。 傅承勖也跟着笑了。 还璧 第28节 “欢迎加入我们,宋小姐。” 第二卷 明月 第十章 白手兴家 张家搬到新居后的第一个周末,天气晴好。 一大早,覃凤娇就和冷怀玉拎着茶点上门来拜访张家二老。赵明诚才加班熬了通宵,下班路上经过张家,也上来讨一碗粥喝。 张家小小的客厅里挤满了年轻人,热热闹闹的气氛让老两口想起家里昔日的繁荣,很是五味杂陈。 “那个傅老板好生古怪。”张老爷道,“我们父子俩带着厚礼上门致谢,却连面都没见着。” “傅老板也不收礼。他让管事传话,说帮我们家不过举手之劳。”张俊生十分感慨。“施恩不图报,真正君子所为也。” “这位傅老板也很神秘呢。”覃凤娇笑道,“他名气那么大,却一张照片都没有见过报,又不爱交际。” “虽然人没来,可他救俊生还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的。”冷怀玉道,“我估计他没准儿又老又丑,不好意思露脸。” “瞎说!”赵明诚笑道,“咱们业内盛传的四大美男子,这个傅老板就是其中一位。而且他才刚到而立之年,能有多老?” 冷怀玉还是翻了个白眼。 她才十九岁,觉得三十岁的男人就算不老也年轻不到哪里去。 话题扯到这里,张老爷不得又向覃凤娇道一次谢:“幸亏托了令尊的面子,才请动了傅老板。” “伯父太客气了。”覃凤娇微笑,“家父是看着俊生长大的,视他如自家子侄,见他受苦,当然会施以援手。” 赵明诚问:“令尊是怎么说服傅老板的?” 覃凤娇愣了一下,支吾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家父也没同我细说。” 覃副司长是曾向傅承勖送过帖子,邀请他来参加酒会,可傅承勖并未应邀过。张家这事,傅承勖没有接见覃凤娇,但事后给覃副司长送去了一份礼,为自已的失礼道了歉。 覃副司长还没觉得怎么,覃凤娇却认定了傅承勖是看自已父亲的面子才救了张俊生,她对外也是这么说的。 “你家的生意有什么进展?”赵明诚低声问张俊生。 “公司已经结业了,可我们代理洋烟的执照还没到期。”张俊生道。 “那你们可以继续做这个生意呀。好生经营,你家东山再起不难。” “我们也这么想。可执照眼看就快要到期了,到时候得向总公司再买一张。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钱。我家本就欠了不少外债,好几个银行都拒绝给我们贷款。” 说来说去,问题都出在没钱上。 “我说句心里话。”赵明诚朝覃凤娇瞥了一眼,“你要是能和凤娇结婚,就不用为这点钱发愁了。” 张俊生一时啼笑皆非:“你说的话,怎么和我爹娘的如出一辙?” “因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你最好的选择。”赵明诚道,“你当年本就喜欢她,她如今又对你另眼相看,还不嫌弃你家眼下这情况。谁不觉得这是一桩好姻缘?” 但张俊生摇头:“凤娇不嫌弃我,是她人好。我却是配不上她了。” “那你觉得谁和你般配?宋绮年吗?也是,现在你们两家总算门当户对了!” 赵明诚的口气里有掩饰不住的讥讽,让张俊生不禁一愣。 和宋绮年不门当户对这话,倒不是张俊生说的,而是张家二老的话。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张家二老生见儿子对宋绮年十分热情,生怕他投入了真情,特地和他谈过话。 可那时候张俊生和宋绮年才刚认识没多久,关系还远没到考虑结婚的程度。张俊生只觉得父母小题大做,把这事当个笑话,拿去同赵明诚抱怨过。 张俊生没想到赵明诚竟然将这事记了下来,并且替宋绮年感到不平。 宋绮年这三个字就像一句咒语,只要有人一念出口,就会立刻被覃凤娇和冷怀玉两人的耳朵捕获。 覃凤娇立刻道:“说起来,好阵子没见着宋小姐。也不知道她最近如何了。” 张俊生道:“绮年的工作室前阵子开始营业了,生意很好。她想来是忙得抽不出空吧。” “忙肯定是忙。”冷怀玉扑哧一声冷笑,“但估计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和哪位小开在跳舞吧?” “胡说什么呢?”赵明诚轻叱。 被这么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斥责,冷怀玉顿时恼怒。 “谁胡说了?元旦前一夜,我表哥在程家花园跳舞会上亲眼见到了宋绮年。她和好多男人喝酒跳舞,玩得可开心了!” 众人变色。 冷怀玉添油加醋:“我表哥说,宋绮年浓妆艳抹,穿着露胸脯露胳膊的裙子,连交际花都自愧不如。他险些都没把人给认出来。” 罗太太的表情僵硬。 就冷怀玉的描述,宋绮年不仅同过去判若两人,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堕落了! “那是你表哥认错人了。”赵明诚冷声道,“绮年不会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冷怀玉反驳,“自打张家一出事,她整个人就大变样了。又是烫头发,又是穿西装去舞会,整天出风头。” 赵明诚冷声道:“冷小姐是觉得宋绮年不该穿着西装去过舞会呢,还是不该出风头呢?” 冷怀玉语塞。 张俊生也道:“我们谁没有穿着西装去过舞会?怀玉,这么说可对绮年不公平了。” “俊生说得是。”覃凤娇挤出一个酸溜溜的笑,“宋小姐终于追赶上了新潮流,可不得好好玩一玩?” 冷怀玉接连被两个男人反驳,越发恼羞成怒,不肯罢休。 “要我看,宋绮年之前为了讨伯父伯母喜欢,故意装出一副端庄贤惠的样子骗人。”冷怀玉朝罗太太看去,“她如今打算去烧别家的灶头了,就立刻恢复了本性。” 罗太太脸色更加凝重。 “你这就是怀着恶意揣摩绮年了。”张俊生沉下了脸,“在长辈面前展现出好的一面,是人之常情。我们不也一样吗?” 张俊生竟是句句都替宋绮年辩护! 覃凤娇心中醋海翻波,强笑道:“怀玉,一定是你表哥认错人了。你那表哥我还不知道,去的从来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就算宋小姐去跳舞,也不会和你表哥碰到一块儿。” 这表面上是替宋绮年说话,实际上却是暗示宋绮年生活更加不堪。 冷怀玉会意,立刻指天发誓:“我表哥见过宋绮年几次,绝对不会认错人!” 赵明诚讥讽:“你表哥是出了名的爱满口胡诌的,你以前也从来不信他,这么偏偏在这事上就把他的话当真了?” “你——”冷怀玉倏然起身。 “好啦。”罗太太忙出来打圆场,“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争成这样?宋小姐爱怎么玩是她自已的事,只希望她不要吃亏的好。” 听她这口气,还是更偏向冷怀玉那一头。 张俊生知道母亲本就瞧不起宋绮年,一时也无法扭转她的偏见。 他只好说:“妈,绮年是个稳重又有分寸的人,她做任何事都有她的道理的。” 覃凤娇实在听不下去,借口约了朋友看电影,带着冷怀玉告辞了。 赵明诚也不便继续逗留,和她们俩一道离去。 出了张家大门,冷怀玉便冲着赵明诚发难。 “赵明诚,你处处和我们作对,有完没完?拆了张俊生和宋绮年,你不就能捡便宜了吗?” “我才不稀罕捡你们的便宜!”赵明诚嗤之以鼻,“我就是见不得你们这么说绮年的坏话。你们还好意思瞧不起她?不论当面还是背着人,她对你们可没半句不是,比你们两个‘大家闺秀’有教养多了!” 说罢拂袖而去,任由覃冷二女气得俏脸铁青。 “娇娇,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打算?”冷怀玉对覃凤娇说心里话,“俊生如今穷了不说,居然还明显帮那个宋绮年。你不如顺势放弃,没人会说你什么的。” 覃凤娇强忍着烦躁,细声细气道:“你还没看出来?俊生这是恼羞成怒,给自已找台阶下呢。” 冷怀玉不懂。 覃凤娇道:“宋绮年做了墙头草,俊生没面子。什么支持她的事业,支持她去跳舞,都是显得自已不在意宋绮年罢了。你当俊生心里不怨恨宋绮年爱慕虚荣?” “那……”冷怀玉顺着往下推,“这不正是说明张俊生很在乎宋绮年吗?” “你……你的脑子怎么这么笨?”覃凤娇气急败坏,甩头就走。 冷怀玉迈着小碎步紧跟在覃凤娇身后,还是没把这个问题想明白。 张家,也正在进行着同样的话题。 “你到底怎么想的?”罗太太问儿子,“你当初明明那么喜欢凤娇的……” 张俊生啼笑皆非:“当初是你们两位反反复复和我说,娶妻要门当户对。如今我们张家是什么情况,哪里高攀得上覃家?” “可凤娇不介意呀。”罗太太急道,“她对你的心意,有眼睛的都看在眼里的。” 人的标准都是双重的。瞧不起别人攀附自家,可自已攀高枝时,又全无顾虑了。 张俊生苦笑。 “凤娇看在两家过去的情分上,不嫌弃我们落魄了,那是她修养好。但我们不能自作多情!” 张老爷并不怎么喜欢覃凤娇的高傲,但为家族利益考虑,也道:“可如果能得到覃家帮助,我们也不用为洋烟执照的事发愁了。” 张俊生沉下了脸:“爸,你还记得凤娇刚才是怎么说的?她说覃伯父视我如自家子侄。在过去,他一直口口声声说我是他心目中的女婿。他这个改口就已经说明他的态度,我们该识趣。” 张家二老脸色霎时很不好。 想骂一句覃家势利眼,人家毕竟出钱出力帮了忙。便是张家自已,如果覃家没落了,恐怕也不会乐意娶覃凤娇为儿媳的。 “况且,我张俊生也不打算靠女人发家。”张俊生严肃道。 罗太太还有点不死心:“那你是真打算选宋绮年了?她小门小户的……” “我们家如今还不如她家呢!”张俊生一针见血。 罗太太脸色擦白,眼眶又红了。张老爷脸颊抽搐,想反驳,又找不到话。 宋家固然家底很薄,可张家还欠着大笔外债呢。 “好了,妈。”张俊生哄着母亲,“我一定会振兴家业的。让你和爹安享晚年。娶妻的事,等我做出一番成绩再说。” 还璧 第29节 “俊生这话也有道理。”张老爷对老妻道,“咱们眼下这情况,也娶不到像样的儿媳。俊生又还年轻,不用急于一时。要是娶个不合适的,反而搅得阖家不宁,那才是祸事。” 罗太太只好点头:“那一定要挑一个贤惠温顺、为人本分的女孩儿。宋小姐这种喜欢出去招摇的可不行。” “冷怀玉的话不作准。”张俊生解释,“况且就算绮年去交际,多半也是为了生意。” “她归她,我的儿媳妇可不能这样。”罗太太固执,“婚前赶一赶时髦也就罢了,女人婚后就该以家庭为重,多多生养,做个好主妇。我们张家又不是养不起媳妇的人家,不需要女人出去抛头露面。” 张俊生知道改变不了母亲大半辈子的认知,只讪笑着应着。 宋绮年也正在吃早餐,气氛却祥和愉悦许多。 傅公馆的书房东角有一面精美的新艺术风格玻璃花窗,窗边摆满了绿植。晨光透过玻璃折射出七彩光芒,明净的玻璃窗将凛冽的寒冬隔绝在外。 窗前有一张贵妃榻,堆放着柔软的长流苏靠枕。一大盘种类丰富的茶点、一套西式茶具和一盆巴掌大的珍品蝴蝶兰放在一张小茶几上。 宋绮年正坐在贵妃榻上,惬意地斜倚着靠枕,手里捧着一杯咖啡。 彩色的光落在她珠灰色的衬衫和乳白色百褶裙上,也照得她含笑的面孔更加明媚。 “毕沙罗。”宋绮年道。 “说详细点。” 傅承勖坐在对面,正手持一张五寸大小的水彩卡片,卡片上绘着西方绘画大师们的代表作品。 “卡米耶·毕沙罗。”宋绮年道,“法国印象派宗师级的画家,甚至连高更和塞尚都以他的弟子自称。他或许没有其他几位印象派大师那么出名,但是他是印象派公认的先驱和领袖人物。” “很好。”傅承勖微笑点头,又拿起一张画。 “德加。这太明显了。”宋绮年轻笑,“嗯,看风格,这是他晚年的作品。其实比起他的油画和粉彩,我更喜欢他的素描。线条遒劲、流畅,极具生命力。” 傅承勖在桌上一堆卡片里挑选了一番,再度抽出一张。 “……马奈。”宋绮年这次稍微花了点时间,“也是个法国印象派大师。我有个问题……” “这个呢?”傅承勖又举起一张画。 “透纳的水彩,海上日出。这位总算是英国人了,但还是印象派。”宋绮年瞅着傅承勖,“你到底有多喜欢印象派?” 傅承勖不答,拿起一张画。 “穆夏!”宋绮年脱口而出,“总算不是印象派了。他是我最喜欢的画家之一。他对形体、轮廓的归纳堪称新艺术和装饰艺术的融合的代表,让我非常敬佩!我在画报上看到过他的‘黄道十二宫’,不知道真品会有多惊艳。” “你的眼力和记性都非常好。”傅承勖赞道,“不过几天时间,你就能把这么多画家的资料和绘画风格记得清清楚楚。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很难吗?”宋绮年反问,“每个画家都有自已独特的创作风格,越是大师,风格越明显。运笔的习惯、对色彩和光影的偏爱、题材的选择、表达的手法,等等。记住这些后就很好辨认他们的作品了。” “但是记住这些需要对艺术独特的敏锐。”傅承勖微笑,“这就是与生俱来的天分,宋小姐。不过,你和所有别具天分的人一样,都不大意识得到天分带来的便利。” 宋绮年不得不承认,被傅承勖奉承的感觉非常好。 他语气真诚,措辞直白,总能把人捧得飘飘欲仙。 这是和一个成熟世故的男人相处的好处之一。 “这些名画,”宋绮年好奇地看着那些卡片,“傅先生亲眼见过多少?” “仅见过部分。”傅承勖道,“在欧洲的博物馆和一些私人收藏家手里。” “你自已没有收藏名画?” “绝世的名画极少在市面上流传,他们都由世家代代继承。而我义父白手起家,自然没有什么祖传宝贝。不过——” 傅承勖话锋一转:“——我们有钱,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买古董和名画。” 宋绮年笑。 “那这栋宅子呢,也是你买的?” “是的。”傅承勖抬头四望,“当我决定在国内长住一段时间的时候,觉得自已需要一个像样的住所。我搬进来前将这房子翻修过,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按照我的喜好重新布置的。” 这些日子里,宋绮年在傅承勖的辅导下恶补了中外艺术知识,已小有所成。此刻她横扫全场,屋内每一件物品她都能说得出一二。 天花板上挂着两盏巴卡拉水晶大吊灯,脚下的镶木地板上铺着厚实的摩洛哥羊绒地毯,角落里立着日式浮世绘二曲屏风,屏风边是一张路易十六风格铜鎏金写字桌。 墙边摆着中式黑漆嵌寿山石仕女边柜,柜子上放着一尊达芙妮卡拉拉大理石雕像,和一个日本明治时代芝山象嵌金地漆花瓶。墙上还挂着一幅国画仕女图。 西南两面墙,一面挂着四幅葛饰北斋的江户百景版画。一面则挂着三联的粤绣花鸟图,下方摆着一张明式黄花梨木罗汉床,上放一张螺钿茶艺桌。 除此之外,莱俪的孔雀水晶花瓶,意大利地球仪酒柜,宋代的青瓷,明代的青花,清代的海棠花像生盆景…… 这些来自古今中外的艺术品和古董装点着这间风格稳重肃穆的大书房。 “这些都是买了房子后新置办的摆件,算不上名品。”傅承勖十分谦虚,“出于安全考虑,名贵的画和古董都被我留在旧金山的家里了。” “啊!”宋绮年无不讥讽道,“看来傅先生吸取了那批古董被盗的教训。” 傅承勖莞尔。 宋绮年翻阅着那些名画的画片,不由低声道:“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也能亲眼欣赏到这些名画。” “会的,宋小姐。”傅承勖很肯定地说,“你会有机会去看看这个大千世界的。” 宋绮年抬头朝傅承勖感谢地笑。 玻璃花窗的绮丽的流光笼罩着宋绮年,她明丽的面孔有些模糊,整个人宛如一幅印象派油画。 肌肤上突然泛起一阵轻微的刺痒,傅承勖花了点毅力,才收回自已的目光。 “言归正传。”他将一个文件夹递给宋绮年,“这是我们接下来的任务。” 一打开文件夹,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佳人的照片。 柳眉凤目,精巧的瓜子脸,妆容时髦,裹着雪白的貂裘,朝镜头嫣然微笑,神情清冷却又带着妖娆,给人极深刻的印象。 “这……这不是江映月吗?”宋绮年惊讶道,“那个唱《夜莺之恋》的女歌星!” “正是她。”傅承勖点头。 《夜莺之恋》是去年初红遍大街小巷的歌曲,甚至电台至今每晚都用它作为晚安曲。 江映月不仅嗓音妙曼,容貌也清丽动人,不输给电影女星。年轻人几乎人手一张她的明星玉照,女孩子还曾一窝蜂地去烫她的发型。 “我记得江映月去年初的时候宣布嫁人,然后退出歌坛了。”宋绮年很惋惜。 “她嫁了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孙开胜上校。准确地说,是给孙开胜做外室。”傅承勖道,“孙开胜有妻有妾。你还记得前几年有个小歌星叫金茉莉吗?她也是刚刚走红就给孙开阳做了外室。不过江映月出现后,孙开胜就和金茉莉分手了。” “这男人还真好女明星这一口。”宋绮年讥讽道。 “不过,孙开胜最宠爱江映月,给她单独置办了一个小公馆,一直和她同居。” “‘目前’最宠爱。”宋绮年补充。 宋绮年只觉得遗憾。 江映月只凭一张唱片就征服了千万听众,如果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还不知会取得多辉煌的成就。 可她却放下前途大好的事业,给一个男人做妾去了。 傅承勖似乎看出了宋绮年的思绪,道:“江映月的出身并不好。她父亲早逝,上有寡母,下有幼弟。她之前一直在夜总会驻唱,直到被包装成了歌星。在那种声色犬马的场所里,她想必遭遇了很多不堪。孙开胜能庇护她,给她提供优越的物质生活,照顾她的家人。也许,她只是不想再漂泊了。” 说得也有道理。 每个成年人都有自已的苦衷。每个人的理想生活都有所不同。 并非所有女人都有能力用自已的肩膀撑起一片天。为了生存下去,她们会作出不同的选择。 文件夹里有好几张近期的照片。 江映月打扮得珠光宝气,陪同孙开胜出席酒宴,接受记者拍照。 孙开胜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绅土,两道浓密的剑眉,不怒自威。两人站在一块儿,倒挺般配。 “那么,这次的目标是什么?”宋绮年问。 “一幅画。”傅承勖将目光投向东南夹角的墙上的那一幅国画仕女图,“唐寅的《嫦娥图》。” 宋绮年惊讶,起身朝画走了过去。 画自然是仿制的,算上装裱约七十乘五十大小,挂在那面墙上正合适。 画中,庭院精美,圆月当空,五名云鬓高髻、衣袂飘飘的贵族仕女在庭院里戏耍,姿态各异,神情悠然。 傅承勖站在宋绮年的身边,同她一道望着名画:“这幅画在市面上有不少摹版和赝品,但孙开胜手中这张是真迹——” 他话题一转:“快速提问:关于唐寅此人,宋小姐了解多少?” 傅承勖还真是一个尽职尽责、时刻不忘教学的好老师。 宋绮年充满自信道:“唐寅,字伯虎,后来又改字六如居土,桃花庵主等,但后人惯于以‘唐伯虎’称呼他。他是明代极其著名的画家、文土……” “宋小姐,你和人闲聊时,也喜欢这样照本宣科吗?”傅承勖打断了她。 宋绮年瞅着傅承勖,猫儿眼中掠过一抹好胜的光芒。 她略一斟酌,道:“在世人的眼中,唐伯虎一直是风流才子的代名词。戏曲里,他一掷千金点秋香,人生过得潇洒惬意。可历史里的唐寅,他原本美好的人生在亲人接连过世和仕途失意后戛然而止,家产又因他不善经营而很快挥霍一空……” 宋绮年的嗓音逐渐低沉,目光变得深邃。 “这种坎坷再加上感性和放荡不羁的天性,往往能造就出一个出色的艺术家。唐寅的绘画融合南北画派,笔触秀丽,构图疏朗,人物画形态逼真,写意花鸟洒脱,无一处不显示他艺术创作中的感性、精致与潇洒。只可惜,颓废、放纵和偏激让唐寅晚年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就同古今中外很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和文学家一样。仿佛最璀璨的文艺作品都脱胎自苦难、颓唐的人生。” 结束了演讲,宋绮年抬起下巴:“傅先生觉得这一段怎么样?” “非常不错!”傅承勖赞不绝口,“语气感人,内容优美。这是一段精彩的临时演讲——如果这段话是你的临时发挥,宋小姐。” “当然!”宋绮年一口咬定。 傅承勖含笑注视着她。 盯着男人的目光,宋绮年不得不承认:“这段话里……可能有一点别人的内容——我曾看到过一篇对唐寅的点评——但我加了很多自已对他的看法!” 眼看傅承勖笑意加深,宋绮年不服气:“得了吧!你能随时脱口而出演讲,私下不知道写了多少篇稿子呢。” “我才不写稿子!”傅承勖一口否决,“我是个日理万机的人——我有一个秘书专门给我写各种演讲稿。” 宋绮年噗一声笑起来。 傅承勖很喜欢这女郎的笑脸。 爽朗、率真、畅快,极富感染力。 他总会情不自禁跟着笑。 “回到之前的话题。”宋绮年捋了一下鬓角的卷发,“这幅唐寅的画挂在孙公馆的哪个房间里?” “这画是孙开胜受贿所得,他没有将它挂出来。”傅承勖在地图上指着,“孙公馆西翼的一楼是一个大厅,用来放置孙开胜的收藏品。我的人已经确定,画就放在这个大厅中的保险柜里。” 还璧 第30节 “孙公馆的安保情况?”宋绮年问。 “公家配备的卫兵和受过训练的私人护院。卫兵会跟着孙开胜出门。他们一走,公馆里的警卫力量会薄弱很多。但是和林家一样,书房重地和藏品大厅外会有人把守。” 宋绮年思索:“我们可以像上次一样,借着上门做客混进去。” “孙开胜从不在小公馆里宴客。”傅承勖摇头,“不过最近有一个机会——请翻到最后一页。” 文件夹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封邀请函:上海市文化与艺术协会年度慈善酒会。 时间在五日后。 “孙开胜是该协会的名誉理事之一,他们夫妻俩肯定会出席。我也收到了邀请。而且我还得到确切消息,这幅唐寅的画将会被一位匿名慈善家捐出来拍卖。孙开胜将会委托人去竞拍。” 宋绮年立刻会意:“这样一来,他既能够合法地拥有这幅画,还能顺便洗一笔钱。” 傅承勖含笑点头。 和聪明且有见识的女人交谈是非常愉悦的体验。你只用起个头,她便能全部领会,沟通起来极其轻松。 “所以,我们可以在拍卖会上动手。”宋绮年道。 傅承勖点头:“另外,我建议我们这次用偷梁换柱的方法。孙开胜不会发现画失窃了,也就不会去找保险公司索赔。” 宋绮年讥讽:“傅先生还替保险公司着想,真细心。” “他给画投保的那家保险公司,我也有股份。”傅承勖实话实说,“我可不想掏这个份子钱。” 宋绮年的沉默又换来傅承勖促狭地笑。 “没有其他事的话,我该告辞了。”宋绮年起身,“我回去后会好好读一下资料,制定一个行动方案。” “不用太着急。”傅承勖送她出去,“慈善酒会是我们的第一个机会,不是唯一的一个。况且你还有服装发布会需要准备。说到这里,宋小姐的生意最近如何?” “托傅先生的福,还过得去。” 宋绮年的小工作室其实运作已久,在过去,最主要的客人是布料店的老顾客和街坊邻居。 自打她把自已独立执业的消息传出去后,她从“小巴黎”结识的客户里接到了不少订单。 “忙得过来吗?”傅承勖问。 “不轻松。”宋绮年道,“不过,生意嘛,忙是好事。” 傅承勖的目光落在宋绮年微蹙的眉心上:“有难应付的客人?” “不,客人们都挺好相处的。” “但是?” “怎么说呢?”宋绮年斟酌着语言,“在‘小巴黎’里认识的客人还好,多少有些品位。可你知道,我为了扩展客源,收费不贵,必然会吸引来一些……审美上和我有很大分歧的客人。” 傅承勖立刻明白了过来:“审美差异是普通人和艺术家之间的一道鸿沟。” 宋绮年苦笑着点头。 “有多糟糕?”傅承勖越发好奇了。 哪怕背着人,宋绮年也不好说衣食父母们的坏话。但是…… “宋小姐,我前些日子在街上看到有个女人的衣服领子是一朵对半开的牡丹花,可鲜亮了。你给我也照着做一个吧!” “宋小姐,你选的布料也太素了点。你看,这个紫红色配这块黄色怎么样?” “领口,胸前,还有衣角,全都要有绣花!要绣珠子和亮片……” …… 宋绮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道:“这些客人们只是普通的主妇,做一件大衣的钱对她们来说可以买半个月的菜了。所以她们特别重视这件衣服。她们希望做衣服的钱花得让人看得见。” 傅承勖了然:“时下流行的简约之美,在她们看来并不能展示出这衣服很贵。” 宋绮年叹气:“我尊重每一位客人的喜好!只是,我是一个设计师,而不是一个代工裁缝。” “不光宋小姐,每个文艺创作者都有你这样的感叹。”傅承勖道,“李唐就曾抱怨‘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我哪敢和李唐这样的大家相提并论?” “可宋小姐不是更想做一个设计师吗?”傅承勖从男仆手里接过宋绮年的大衣,为她穿上,“小裁缝会服从顾客的意见,但设计师会坚持自已的创意。” “我不是没有尝试过说服这些客人接受我的设计。”宋绮年道。 “我并不是质疑你没有尝试,宋小姐。”傅承勖柔声道,“我只想说,你之前在李家店里接触到的客人都有着不俗的品位,很容易被你的设计打动。所以你应该没有很多说服固执客人的经验。而如果你想做一个引领时尚潮流的人,强有力的说服力必不可少。而你眼下就有一些很好的锻炼机会。” 宋绮年若有所思。 两人走出了大门。傅家司机正将车开了过来,傅承勖上前拉开了车门。 “谢谢,傅先生。”宋绮年真诚道,“你这番话给了我很多启发。” “很高兴能帮上忙。”傅承勖道,“另外,这番话没有稿子,是我临时发挥的。” 宋绮年扑哧一笑,坐进了车里。 宋家的布料店里本有一个驻堂的老裁缝,最近被儿女接走养老去了,宋绮年顺理成章地顶替了他,迈出了独立执业的第一步。 老裁缝平时只给客人们做一些缝补修改的活,宋绮年却能做全套女土西装。年底正是做新衣的时候。宋绮年这里的工费便宜,手艺又不错,短时间里吸引了不少客人。 订单一多,宋绮年便忙不过来。她雇了一个缝纫女工,柳姨和四秀平时也来帮忙。 布料店里给老裁缝干活的角落太阴暗逼仄。宋绮年便将这里布置成一个展示服装样品的地方,摆上广告牌。再在自家后院和布料店相连的墙上开了一个门,将家里一楼布置成了一个临时的服装店。 进店的客人看了服装样品,要想定做衣服,就会被请到后面的宋家去详谈。 为了给客人们留下好印象,宋绮年还将宋府的一楼重新装饰了一番。 墙面全部重新粉刷过,贴了浅蓝色的墙纸,已经斑驳的地板换成了经典的法式黑白地砖。宋绮年还托傅承勖找到一套二手的法式柚木家具,摆放在客厅里刚刚好。 买不起昂贵的装饰画,宋绮年便找美专的学生临摹了西洋名画,挂在墙上。置办不起精美的摆设品,宋绮年便用长开不败的兰花代替。 如果一位贵妇走进这里,必然会对这简陋粗糙的装饰嗤之以鼻。可宋绮年此刻的客人都是普通主妇。她们见识有限,无一不觉得此处精致时髦,对宋绮年也高看了几分。 如果她们能在服装审美上更认同宋绮年几分,那就更好了。 第十一章 美人救美 宋绮年回到家时,屋里有客人,正由柳姨陪着聊天。 “王太太来啦。”宋绮年热情地打招呼,“您身体大好了吧?我看您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 “不过是感冒,早就好了。”王太太招手,“宋小姐,你看我刚刚买的这块布。我想用它来做这条裙子!” 王太太指的是《妇女月刊》封底上画着的一套西式春装,模特穿着披风式外套和一条长双层鱼尾裙。画中经过艺术处理的模特身段异常地修长窈窕,鱼尾裙在她身上显得端庄又不失俏丽。 “我就要这个款式的!”王太太的指头用力点着画报上的模特,“你能给我做一条一模一样的吧?” 宋绮年笑容僵硬。 有些女人总有一个错觉:模特穿着好看的衣服,自已穿着也会好看。 王太太虽然年纪不大,还不到三十岁,但身高不足一米五,腰围三尺五。她怎么会觉得自已能把衣服穿得出画报模特的效果? 柳姨在一旁朝宋绮年挤眉弄眼,显然憋了一肚子话。 宋绮年假装看不见,王太太道:“王太太好眼光,这种鱼尾裙是这两年最流行的款式。只是每一种款式的衣服,都有适合穿它们的……体型。这种鱼尾裙适合个子比较高的女土。您穿上,恐怕效果不如画报上的好。” 王太太穿着这一款裙子,比起美人鱼,倒会更像一条胖金鱼。 王太太笑:“我又不傻。我再怎么打扮也都没有画报女郎好看。我就是想做这么一条裙子穿罢了。” 宋绮年耐着性子,继续劝道:“可您做新衣不是为了穿着好看吗?您这块布料这么好,可别糟蹋了。” 宋绮年翻开图册,指着一套衣服。 “您看这套怎么样?样式非常大方,直身高腰的款式会让您看着……” 王太太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宋绮年:“什么直身高腰的,我听不懂。宋小姐,你就说你能不能做吧。不能,我就去找别的裁缝。” “能!”柳姨抢答,“没有什么款式是我们家小姐不能做的。你说是不是,绮年?” 柳姨使劲儿朝宋绮年使眼色。 王太太是顾客里出手大方的那一批,在宋绮年这里也已定了几套衣服了,是不能失去的大客户。 宋绮年有些犹豫:“这款式的工艺十分简单,做起来很容易。但是……” “那就这么定了!”王太太拍板,“我也不急着要,春节前能做好就行。就是一定要照着画报上的做。” “没问题的,您放心!”柳姨热情道,“来,我给您再量个尺寸。您比前阵子看着苗条了不少。” 王太太被哄得心花怒放:“年后我要去喝我表妹的喜酒,就打算穿这条裙子。我还打算去买一双高跟鞋来搭配。我那妯娌原本土得掉渣的,现在也穿洋装烫卷发,还学了几句洋文,成天在我们面前显摆。我可不能被她比了下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烈,把宋绮年撇在了一旁。 宋绮年苦笑,抱起图册起身离去。 走了几步,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柳姨只是个管家,她不懂服装的设计和艺术创作背后的意义。她怕失去一个阔绰的客户,愿意去迎合对方的审美,情有可原。 可正如宋绮年对傅承勖所说的,她并不只想做一个代工裁缝。 宋绮年放下手里的图册,毅然转身。 “对不起,王太太,我恐怕不能照着这画报上的样子给您做。” 正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个妇人停了下来,齐齐惊讶地朝宋绮年望过来。 “可是,”王太太困惑,“你说工艺不难……” “是不难。”宋绮年走了过去,“但是这个款式不适合您。您穿着不好看。” “王太太说了她不在乎了。”柳姨忙道。王太太也点头。 “但是我在乎!”宋绮年注视着王太太,“我对顾客有责任心,我不能任由客人从我这里做了一件不适合她的衣服,穿出去被人笑话,而我只管收钱了事。我要对每一位客人的仪容负责。我要让每一位客人走出店门时,都比进来的时候要更美丽!” 王太太顿时感动。 宋绮年握住了王太太的手:“王太太,您是只想穿时髦的裙子过个瘾,还是想漂漂亮亮地出席喜宴,和您妯娌抢风头?” 王太太被宋绮年坚定灼热的目光震慑住,下意识道:“当然是抢风头!” 宋绮年笑了起来:“那您就更要听我的。让我来给您设计一条最适合您的裙子!再按照我的建议去打扮,我保证您会是喜宴上最端庄、最时髦的女土!别说妯娌,全场能比您漂亮的,只有新娘子一个人。” 还璧 第31节 “可是这料子是……” “是进口的洋毛呢料,凡尔丁精纺呢绒,克重六百左右。应该是羊驼绒和羊毛混纺。”宋绮年一抹料子就清楚它的质地,“这种料子柔软垂顺,很适合做春秋季的裙子。您选中这块料子非常有眼光。所以,王太太——” 宋绮年以最诚挚的语气道:“请您放心,我绝对不会糟蹋这么好的料子。而且,这个料子挺多的,再加一块黑色料子,我能给您做成一条连衣裙。” “可是……” “我只按照半身裙的价格收您的钱。”宋绮年最后加了一句。 一刻钟后,宋绮年和柳姨将满脸欢喜的王太太送出了大门。 “你这是做生意还是做慈善?”王太太一走远,柳姨边转头向宋绮年抱怨,“倒贴布料不说,还少收两成的工费。” “柳姨,你放心吧。”宋绮年笑道,“王太太这样的身材,要是穿上我设计的衣服都好看,其他的太太自然也会听从我的建议。我的意见就会越来越有份量了。况且,我要打造名气,那我做的每一件作品都要拿得出手。我对自已的要求要比客人对我的更高,才能做出好成绩。” “我觉得小姐说得有道理。”四秀附和,“小姐要是能把这些街坊婶娘们都打扮洋气,人家一定觉得她很厉害。” “你这要强的性子,也不知道继承自谁。”柳姨无话可反驳,“不过你爹娘要是还在,见你这么上进,肯定很高兴。” 宋绮年朝墙上一张宋氏夫妻生前合照望去。 她当然和这对夫妻并无血缘关系。但说也奇妙,她同宋太太眉眼竟然有几分相似。 也许她得到这个身份,真和宋家有些缘分。 众人继续做着手头的活儿。宋绮年从柜子里挑了一张唱片,放进留声机里。 唱片旋转,女歌手用妙曼的歌喉唱着优美的歌曲。 “夜莺,夜莺,你何时能回到我的窗前?你虽然已经远去,可你的歌声留在我的心里……” 四秀忍不住跟着熟悉的旋律轻哼。 “这江映月真有一副好嗓子。”柳姨也不禁道,“可惜她不唱了。” “不见得。”宋绮年道,“也许她还在唱,只是不唱给外人听了罢了。” 这一只美丽的夜莺已被人收进了黄金笼子里,以自由换取了安全舒适的生活。她的歌喉大概只为笼子的主人而开。 慈善拍卖会没有选中一个好日子。 这天,整个华中地区大幅度降温。北风如一个暴君,呼啸着在都市的上空盘旋。疾风中夹着稀疏的雨点和雪粒。打伞也不是,不打伞也不是,很是为难路上的行人。 入夜后的市图书馆大堂,灯火璀璨,金碧辉煌,铜臭压过了书香。 私家轿车在门前排起了长龙,衣冠楚楚的客人们涌入会场。男土们的领夹、手表和女土们的珠宝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礼堂后的工作区里,穿着白衣黑裤的工作人员忙碌如工蚁。 “快点!都动起来!”领班大声吆喝着,“一号台需要补香槟,三号台有客人弄脏了桌布。什么?有人在走廊里吐了?酒会这才刚开始……” 男侍者打扮的小武抱着一个插着香槟的冰桶,从工作区走进了客人云集、乐声悠扬的大堂里。 一个捧着点心盘的女侍者和小武擦肩而过。 女侍者正是乔装打扮过的宋绮年。 猫儿似的杏眼变成了单眼皮,肌肤暗沉了许多,脸颊上画了雀斑,饱满的脸颊也因颧骨阴影加重而显得有些枯瘦。 不说老顾客,恐怕柳姨来了,都不见得能把宋绮年认出来。 正如宋绮年在宣布行动计划的时候所说的,这会是一次非常简单的行动。 “要诀是迅速,和成员之间的高度配合。”傅公馆的书房里,宋绮年对同伴们道,“拍卖会开始时间是九点半,但拍卖品会提前由专业保安公司送到现场,接受第三方鉴定专家们的鉴定。鉴定完毕后拍卖品会被放在礼堂西侧走廊的一个房间里,由专人看守。唐寅的《拜月图》不会真的拿出去拍卖,孙开胜的秘书会去偷偷把画带走——就是照片上这个男人,务必记住他的脸。我们要做的,就是中途截住这个陈秘书,将画偷换下来。” “怎么偷换?”小武问。 “画会放在一个特别定制的皮箱里。”宋绮年道,“我们只需要趁其不备,替换皮箱即可。” 董秀琼向大伙儿展示几个一模一样的黑色皮箱:“以防万一,我多做了几个。每个箱子里都放了一张假画。” “届时,宽哥假扮现场保安,我和小武则是侍应生。”宋绮年道,“你们两个负责转移陈秘书的注意力,我负责动手。务必在他离开图书馆之前得手。” 傅承勖举起了手:“那我负责什么?” “吸引客人们的注意力。”宋绮年道,“行吗?” “这倒是我的拿手活儿。” 傅承勖并非自吹。 傅承勖在中美两地都是名流,从之前张家绑架案就看得出,上海不知道多少人争破脑袋都想结识他。但傅承勖不喜社交,来上海后只在林家的新年酒会上短暂地露了个脸。 所以这一次,傅承勖即将在慈善酒会上亮相的消息一传出来,不光主办方激动不已,记者们更是蜂拥而至,都想抢一张照片用在头条上。 傅家的轿车还没有在礼堂门口停稳,主办方的负责人就激动地奔下楼梯,亲手拉开了车门。 傅承勖在一片闪光灯中走下了车,从容地扣好西装,迎接着闪光灯的洗礼。 这是一个无可争议的美男子。 男客们今日都穿着最正式的燕尾服,仪表都很体面。可因为身段格外英伟挺拔,傅承勖如一只优雅的仙鹤,傲然立于人群之中。 他浓密的头发整齐地梳向后,额头饱满方正,五官硬朗分明,举手投足优雅稳重。 这样的男人,赴宴对他来说确实犹如家常便饭。不同于那些紧张地争芳斗艳的宾客,他姿态松弛,神情平和,甚至有些谦逊内敛。 这个轰动的出场宛如王公莅临。旁边那些正要入场的宾客都看呆了。 “那个就是富华证券的老板?” “原来他就是傅承勖。” “男明星都没他长得好!” 傅承勖在众人簇拥下进入会场,外面的人还有些意犹未尽。 这些人就包括张俊生和覃凤娇。 覃家全家都在受邀之列,覃凤娇便将张俊生拉来做男伴。 张俊生本不想来的。 他过去是这种酒会的常客,弹得一手好钢琴的他更是女孩子们争相讨好的对象,总会在酒会上大出风头。 可时过境迁。家道中落的他再来这种场合,一想到其中的落差,想到会遭旧友白眼,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但张家父母都鼓动张俊生去。 “你将来做生意,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白眼。为了求人办事,更少不了卑躬屈膝、低声下气。你今天要是这点面子都拉不下来,也就不要提重振家业的事了。”张老爷道。 “凤娇这么主动了,你怎么能拂了她一番心意?再说,你没准会在酒会上遇到更适合你的姑娘。”罗太太道。 张俊生被父母念叨得受不住,只好答应了覃凤娇的邀请。 覃凤娇还给张俊生准备了衣服鞋子,把他照自已的喜好打扮了一番,连喷的古龙水都是她喜欢的型号。 张俊生觉得自已就像覃凤娇的一个洋娃娃。 等到了会场,正要进门,就碰上了傅承勖轰动的出场。 虽然早就听赵明诚说这傅老板一表人才,可亲眼所见,张俊生他们还是震撼不已。 容貌还是其次的。 傅承勖有一股经过多年艰苦历练才成为上位者的气质,坚如磐石,雄浑磅礴。又因为足够强大和自信,他十分亲切,令所有和他接触的人都有如沐春风之感。 覃凤娇的父亲一使眼色,立刻有人为双方做了介绍。 “原来是覃副司长!傅某久仰您大名,想结识您已久了。” 覃凤娇就站在父亲身后,耳中听着男人低沉浑厚的嗓音,眼中是对方俊朗的笑脸,目光一时有些痴。 “好在这傅老板不爱交际。”冷怀玉对覃凤娇嘀咕,“有他在,全上海大半的小开连站的地儿都没有了。” 这时,傅承勖受覃副司长介绍,朝覃凤娇伸出了手。 “覃小姐,幸会。” 覃凤娇是早就在情场里厮杀过的勇土,中美欧三大洲各类漂亮的男人她都见识过。可直视着傅承勖的双眼,她还是不禁面颊燥热,一如二八少女。 傅承勖的手掌宽大,温热,只可惜轻轻一握就松开了。 这头的覃凤娇还意犹未尽,傅承勖却是已和张俊生亲切地聊了起来。 “傅先生,我早就想见您一面,当面向您道谢!”张俊生感激道,“如果不是您之前仗义出手,我恐怕没有命站在这里。您的大恩,我们张家毕生难忘,结草衔环以报答!” “我不过是随口劝说了几句而已,没费什么工夫。”傅承勖温和一笑,“张公子应该庆幸自已有一位好红颜知已。是她的真诚和努力打动了我。” 众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朝覃凤娇投去。 覃凤娇很想腼腆地低下头,可她的下巴却有自主意识地抬了起来。 “啊,李老板。”傅承勖望见了一位熟人,告辞而去。 “凤娇,谢谢你。”张俊生低声道,“我知道这话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以后但凡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说。” 覃凤娇的目光追随着傅承勖潇洒的背影,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不只覃凤娇一人的目光粘在傅承勖身上。 傅承勖非常尽职尽责地执行着他的任务。他潇洒地游走在客人之中,就像农夫播种一般散播着魅力,成为众人目光的中心。 男客们想结识他,女客们为他的风采倾倒。 傅承勖不常社交,却是一名社交老手。 他亲切、幽默、温文儒雅。不论他走到哪里,那里都会发出欢乐的笑声。 与此同时,拍卖品的鉴定正在礼堂后方的一间办公室里进行着。 刚刚通过了专家鉴定的唐寅的《仕女拜月图》被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一个黑色皮箱里。 专家们继续鉴定下一个拍卖品,人们在旁边屏息凝神地观看着。无人注意到墙角还放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黑色皮箱。 礼堂的大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看!江映月!”女客们纷纷交头接耳。 原来是孙开胜和江映月终于抵达了会场。 江映月本人比照片上看着还要娇小一些,十分清瘦,苍白的肌肤衬得眉眼更加漆黑,神情别有一股妖冶,宛如一只修炼成人形的白狐。 相比精神奕奕的孙开胜,江映月神情清冷,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敏感易碎的气质。 她的打扮很入时,烫着卷发,穿一条吊带款的银白晚礼服,戴白绸长手套,锁骨玲珑纤细。裙子的样式较为普通,但钉珠刺绣异常精美。 还璧 第32节 “就那条裙子!”宋绮年听到女客们低语,“在巴黎定做的,胸前的水晶其实都是碎钻!一条裙子就值我们十条裙子的价格。” “她还真是受宠。金茉莉压根儿就不能跟她比。” “嘘!金茉莉就在那边呢!” 远处的人群里,一个浓妆的艳女正冷冷地遥望着江映月,眼神确实有些不善。 金茉莉在年初的时候登报宣布和孙开胜脱离关系,姿态很是大方。可看她此刻的表情,她离开孙开胜恐怕不是很情愿。 孙开胜是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一身军装更是给他增添了不少风采。但一看他满脸油滑的笑容,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就知此人是个风流角色。 女侍者们精神一振,争相托着酒水盘朝孙开胜走去。 宋绮年使了个巧劲儿将一个女侍者挤开,抢到了第一名。 孙开胜拿起两杯香槟,递了一杯给江映月。 江映月一脸恹恹地接过酒杯,突然朝宋绮年看了过来。 宋绮年及时收回了视线,转身离去。 这个江映月还真敏锐。宋绮年只是用眼角余光打量她,都被她发觉了。 没想才走了几步,就见张俊生和覃凤娇迎面走来。 宋绮年紧急转过身去。 可她的背影还是落入了张俊生的眼中。这熟悉的身影让张俊生脱口唤了一声: “绮年?” 覃凤娇正打量着江映月的裙子,听到这两个字,如受过训的狗立刻竖耳张望。 宋绮年也僵住,胸口霎时涌出一团暖意。 她没想过张俊生会通过背影就能立刻将自已认出来! 可她的停顿加深了张俊生的疑惑,他又唤了一声:“绮年,是你吗?” 一个空酒杯被放在了宋绮年的托盘里。 傅承勖高大的身躯将宋绮年严严实实地挡住。宋绮年顺势钻进了人群里。 “张先生,我正找你呢。”傅承勖道,“我听说你是一名钢琴家。我正受托为一个朋友的孩子寻找名师,不知你是否有收徒的打算。” 张俊生受宠若惊:“我只是一名钢琴老师,不是什么大家。但我确实在收学生……” “那太好了!”傅承勖示意两人转了个身,“这边人多,我们去那边谈。覃小姐也喜欢音乐吗?” 一见傅承勖,覃凤娇就把宋绮年抛到了九霄云外。 说话这功夫,宋绮年朝着通往工作区的小门走去。小武也放下了手里的活儿,紧随其后。 既然孙开胜来了,他的秘书肯定也已抵达。正式行动将要开始。 陈秘书是个头发稀疏的小个子男人。他正从容地沿着工作区的走廊前行。 他今天的任务也十分简单。 等鉴定工作结束后,会有一个工作人员把一个黑色皮箱交给他。他只需要把皮箱安全送到孙公馆即可。 孙开胜通过这种手法洗钱是常事,陈秘书已做得很熟了。 陈秘书不知道的是,一系列惊喜正在等着他。 穿着保安制服的阿宽朝后门而去。小武则走进了男卫生间,在洗手盆的水龙头上捣鼓起来。 陈秘书把时间踩得很准。鉴定会刚刚结束。专家们正鱼贯走出办公室。 走在最后的工作人员将门锁住,将一个黑皮箱交给了陈秘书。两人互相一点头,没有交谈。 陈秘书拎着箱子继续向前走,第一个惊喜出现:一个男侍者推着一个堆得满满的手推车从侧方冲了出来,推车失控,撞在墙上。随着哗啦一声巨响,装着餐盘和酒杯的箱子翻倒在地。 陈秘书反应迅速,急忙往后跳了一大步,躲开了残酒和剩菜。 主管破口大骂。男侍者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可一片狼藉的走廊显然暂时走不通了。 陈秘书只好调头,按原路返回。 第二个惊喜在后门处等着他:之前还进出自如的后门被一把大锁牢牢锁了起来。 陈秘书暗骂了一句粗话,只得再度改变路线——穿过正在举办酒会的礼堂,从正大门离去。 可在朝礼堂走的途中,第三个惊喜降临:一个冒失的女侍者直直撞了过来,托盘里的酒杯连着酒水全都泼在了陈秘书身上。 陈秘书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对不起!真对不起!”女侍者解下围裙,给陈秘书擦衣服。 “滚开!”陈秘书气急败坏地将女侍者一把推开。 “对不起,先生!”一个主管人员奔了过来,“洗手间在这边,请随我来。” “别碰我!”陈秘书粗暴地挥开主管的手。 主管赔笑道:“您的衣服都打湿了。我们给您拿一件替换的,您去洗手间换上吧。” “不用了!”陈秘书一口回绝,“我赶时间。别挡路!” 他把皮箱紧紧抱在怀里,用肩膀粗暴地撞开女侍者,走进了礼堂里。 宋绮年和阿宽飞快地交换了一道严肃的目光。 之前的一系列行动都是为了他们能在洗手间里动手而做的铺垫。可没承想陈秘书都已经这么狼狈了,却还是拒绝去洗手间更衣。 “改计划二!”宋绮年飞快道,“换装!” 计划二,就是在酒会上制造一点小骚乱,趁机把陈秘书撞倒在地,趁乱替换箱子。 这个计划较为粗暴,容易引起对方的怀疑,所以才列为备选计划。 宋绮年和阿宽分头行动。 阿宽扯下西装的假领和袖口,普通的西装变成了一件晚礼服。再摘下假发,从脸上撕下一张薄膜,系上一个领结。中年工作人员变成了一个年轻的男客。 宋绮年摘下假发片,打湿围裙抹去了脸上的妆。 制服被唰然扯下,酒红色晚礼服裙摆垂落了下来,流苏随着匆匆脚步拂着女郎笔直修长的小腿。 戴上黑珍珠长项链,补上口红,不起眼的女侍者摇身变成了优雅俏丽的女宾客。 两人顺利地混入了大堂的客人中。 陈秘书正穿过人群,朝大堂的前门走。小武,阿宽和宋绮年形成三角,朝陈秘书包抄而去。 就这时,江映月的身影落入了宋绮年的眼帘。 江映月正独自站在远处角落里,一脸孤芳自赏之态。 但让宋绮年注意到她的,并不是她的神态。 江映月的身后是一张摆满酒水的桌子,有一个半人高的鸡尾酒杯塔。 一个女侍者正悄悄地把江映月裙子上的一根纱带系在酒杯塔最底层的一个杯子上。 只要江映月朝前一走,纱带扯动酒杯,酒杯塔就会倒塌。江映月不仅会出洋相,甚至还有受伤的风险。 也就这么一走神,等宋绮年再转过头来时,就见张俊生一手端着一杯酒迎面而来。 宋绮年飞快转过身。 谁料祸不单行,覃凤娇就站在斜前方两步之遥处,正朝这边望过来! 宋绮年当机立断,迅速蹲了下去。 覃凤娇觉得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想细看,身边传来傅承勖的声音。 “覃小姐,我正在找你呢。” 覃凤娇立刻就将张俊生抛到了九霄云外。 宋绮年再度借着傅承勖的遮挡,钻进了人群里。 张俊生端着酒杯挤过人群,眼睁睁见覃凤娇挽着傅承勖的胳膊,扬长而去。 他一愣,继而听到一个男子含着怒意的声音。 “它不是给你们把玩的古董,它是一件文物!文物!” 响亮的声音将附近宾客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深色长衫的中年男子正同孙开胜争执着什么。 “请你注意一下场合,陈教授。”孙开胜一脸倨傲,“况且,那个香炉是不是真的古董还两说呢。你的这个要求本就很荒谬。” “这个香炉是去年底被人从西汉古墓里盗出来的,我有证据。”那陈教授面孔涨红,“你是怎么得到它的,我就不过问了。可你不能为了一点钱就将它卖给外国人!它是非常珍贵的文物!” 几句对话就能将整个故事推测得七七八八,客人们纷纷窃窃私语。 他们的争吵让快走到大门口的陈秘书停下了脚步,也引起了江映月的注意。 这是一个绝佳的动手机会。 小武加快脚步向陈秘书奔去。 “陈教授,你休要信口开河污蔑人!”孙开胜恼怒高呼,“保安——” 陈秘书如一头忠犬,拔腿就朝上司奔去。小武扑了个空。 以宋绮年所在的位置,还可以拦住陈秘书。 可眼见陈教授和孙开胜拉扯起来,江映月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显然准备走过去。 是拦住陈秘书,还是去救江映月? 电光石火之间,宋绮年已做出了选择。 江映月急匆匆地朝前走了两步,突然觉得裙子被什么东西用力扯了一下,身后继而传来一阵哗啦声。 还来不及回头望,一个女郎冲了过来,把江映月用力拽向一旁。 高高的酒杯塔哗然倾倒,狠狠砸在地上。巨响声中,酒水和尖锐的碎玻璃向四处飞溅。 客人们大声惊呼,纷纷后退。现场气氛骤变。 因躲避及时,江映月只被溅了一点酒水在鞋袜上。人们甚至没意识到这场意外和她有关。 还璧 第33节 “你……”江映月惊愕地瞪着宋绮年,“怎么回事……” 宋绮年拉起了江映月裙摆上的条丝,上面还系着一个酒杯。 “我刚才看到有人把这东西夹在你裙子上。” 江映月倏然变色,立刻抬头四望。 不远处,金茉莉急忙用扇子挡住脸,躲进了人群里。 一片混乱之中,陈秘书已赶到了孙开胜身边。 “上校,您没事吧?保安,赶快把这个人带走,不要让他骚扰了客人。” “我也是客人!”陈教授挥开保安的手,“不用担心,我这就走。孙开胜,亏你还是一名本该保家卫国的军人,却为了一点小钱倒卖文物。我才不耻与你为伍!” 他重重呸了一声,扬长而去。 孙开胜的面孔青紫交加,气得浑身发抖。 “回家!”他气急败坏地吼,“阿月呢?” 江映月还有些惊魂未定,下意识紧抓着宋绮年的手,像在激流中寻找一点倚靠。 “没事了。别怕。”宋绮年帮着江映月把那个酒杯解开。 “谢谢!”江映月长吁了一口气,“多亏有您。不然我怕要出个大洋相了。还不知道小姐怎么称呼。” “我姓宋。”宋绮年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阿月?”孙开胜的声音遥遥传来,明显不悦。 江映月身躯轻震,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她一把抓住名片,快步朝孙开胜走去。 孙开胜一行人由会场保安和亲卫簇拥着,于众目睽睽之中离去。 骚动的人群随着孙家人的离去,逐渐平静下来。 拍卖会即将开始,客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只有覃凤娇回过了神后,发现身边已没了傅承勖的身影。 傅承勖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里。 “还好吗,宋小姐?” 语气关切。 宋绮年坐在后座一侧,面露愧疚:“是我的错。我对这次行动失败负责。” “是该你负责!”小武自副驾扭过头来,“要不是你掉链子,我们现在就该庆功了!” “小武!”傅承勖发出不悦的警告。 小武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当时出了一点情况。”宋绮年把江映月那事简单说了,“我不能眼睁睁看她受伤,便去帮了一把,没能顾上陈秘书这一头。” “你做得很对!”傅承勖道,“换成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小武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可我还是有责任。”宋绮年道,“我的计划做得不够周密,出了岔子不能及时补救。” “别对自已要求太严格了。”傅承勖道,“那只是一幅画。这次不成,再找个机会便是。” 傅承勖的这一份温柔体贴,倒是和张俊生的有些不相上下。 “不过,我们这一趟倒并非一无所获。”宋绮年道,“至少我和江映月算是认识了,接下来便可顺理成章地来往。” “那你可得抓紧了。”小武道,“没听刚才那个什么教授说吗?孙开胜正在倒卖古董。唐寅这画过了明路,明天就有可能被孙开胜拿出去卖。” 确实是这个道理。 “宋小姐打算找个什么机会和江映月再见一面?”傅承勖问。 “这个嘛。”宋绮年思索,“那就看她是否会把我的披肩还给我了。” 次日是星期天,天气从阴雨转了晴,湿冷的空气短暂地被冬阳压制住。 这种日子里,宋绮年的生意往往最热闹。 一大早客人便络绎不绝地上门来。有试新衣的,有来定衣服的,但大多数都是把宋绮年这里当作一个社交场所。 女人们翻着杂志,喝茶闲聊,在客厅里一坐就是半天。 宋绮年这里不光卖衣服,还代售手帕、丝袜、发卡等饰品。大多数客人多少都会顺手买一点小饰品。 便是有那种只来吃喝,一毛不拔的客人,至少也给店里烘托了热闹的气氛。 也正因为宋绮年的大方好客,她的名气越来越大。开张不过才半个来月,这里就成了这片街区的妇女们首选的聚会之处。 一早忙到中午,客人们终于回家吃午饭去了,宋绮年才得空坐下来歇口气。 傅承勖打来电话,道:“刚得到一个线报:孙开胜叫停了那个汉代香炉的交易。” “想来是被那位教授当众指责倒卖文物,面子上过不去。”宋绮年用肩膀夹着话筒,一边踩着缝纫机。 缝纫机发出轰隆隆的响声,转速极快。一米多长的布料一转眼就缝好了。 “这什么声音?”傅承勖忍不住岔开话题,“你在开车吗?” “怎么可能?”宋绮年笑道,“这是我新买的电动缝纫机!除了声音有点大,用起来比脚踏缝纫机方便太多了。有时候真不得不佩服洋人。也不知道国内的工业什么时候能赶超上他们。” “我相信现在就有无数的热血人土正在为这个目标努力。”傅承勖道,“说回之前的事。那位教授名叫陈炳文。他昨天闹的那一出,影响可不小。堂堂文艺协会的理事居然倒卖文物,这对协会来说可是个大丑闻。为了避风头,孙开胜最近应该会低调一阵子。唐寅的画暂时是安全的。” 宋绮年松了一口气:“那位陈教授是什么来头?” “他原本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一直从事文物的抢救性挖掘和保护工作。”傅承勖道,“他还在古代青绿山水画研究这一块非常有权威,是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顾问。但是听说他为人十分耿直。去年因为一桩文物走私案,他得罪了北平一位文化界的高官,便来复旦历史系教书。” 回想起陈教授昨日所为,宋绮年不禁笑道:“陈教授显然依旧斗志昂然!” “我也很敬佩他。”傅承勖转而问,“江映月来拜访你了吗?” “这没有呢。不过这才是第一天。况且她很有可能叫下人把披肩送回来,自已不会亲自来。” “欠了你这么大的恩情,却只用个下人打发你?” 第十二章 引火烧身 江映月被孙开胜呼唤时的表情突然浮现眼前。宋绮年眉心微皱,手头的活儿也停了。 都说江映月备受孙开胜的宠爱,孙君为了她抛弃了曾经的宠妾,离开家庭和她同居。她的晚礼服上甚至绣满了钻石。可听到孙开胜的声音,江映月却不可克制地露出一丝恐惧。 “宋小姐,还在吗?”傅承勖在电话那头问。 “我在。”宋绮年回过了神,“我是在想,可能江映月不爱交际,并不是她自已的意思。也许是孙开胜不喜欢……江映月!” “什么?”傅承勖一头雾水。 宋绮年站了起来。隔着窗户,就见布店的伙计正引着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的少妇朝这边走来。 那少妇正是江映月。 江映月打量着这个小而精巧的庭院,只听一声热情的“江小姐”,宋绮年笑容满面地从屋里迎了出来。 江映月自成名后,不论去哪儿都是众人争相巴结的对象。她对此已习以为常。 只是宋绮年确实帮助过她,举止又落落大方,哪怕知道这女裁缝讨好自已必然有别的目的,江映月还是回了一个矜持而不失亲切的笑。 宋家的客厅里,四秀端来热茶,又将炭盆往沙发边挪了挪,然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地方简陋,让您见笑了。”宋绮年给江映月斟茶,“我刚独立做生意不久,一直缺高级客源。朋友给我弄到了去慈善酒会的机会,让我去见见世面。我去之前可没想过能亲眼见到您。” 宋家确实远不能和华丽的高级时装店比,可用色和家具搭配都很讲究,店主个人的审美品位可见一斑。 宋绮年穿着一套香奈儿风格的套装,通身只有奶白和黑两种颜色。简洁素雅的衣裙综合了她天生明艳妩媚的容貌,让她的气质变得优雅稳重。 谁能想到在这么一片老派民居里,藏着一家别致的时装店,以及一位颇有品位的裁缝。 “我看宋小姐这里很不错。”江映月微笑,“刚起步的生意,做成这样很不容易了。宋小姐在哪里学的做衣服?” 宋绮年调侃:“我要说是法国巴黎,您信吗?” 江映月扑哧一声笑。 她神情清冷,没想笑起来色若春晓,从一朵碧水白莲变成了明丽的粉牡丹。 “是香港。”宋绮年道,“我陪一个长辈在那里住了几年,邻居是一个法国裁缝,跟着她学了一手。我本来就喜欢做这个,父母过世后,便决定从事这一行。” 江映月挑眉:“这么重要的秘密,就不怕我宣扬出去?” 宋绮年一笑:“外面那些自称留洋归来的裁缝,又有几个的学历禁得起推敲的?彼此心照不宣罢了。自顾英雄不论出身,闯荡江湖靠的是真本事。” 江映月的出身就十分卑贱,也是靠着好歌喉和忍辱负重的毅力才成名的。宋绮年这番话说到了她心底。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江映月看表,有告辞之意。 宋绮年抓住机会,道:“江小姐要是不嫌弃,请让我毛遂自荐,给您做一条裙子吧。我如今的名气是比不过那些大裁缝,可我保证不论是工艺还是款式,我丝毫都不比名时装店的差,工时费又便宜许多。” 一个女裁缝主动结识贵妇,当然想招揽生意。江映月毫不意外。 “裙子我不缺。”江映月道,“不过,我一直想做一套女土裤装,开春后出游的时候穿。” 女土西装以裙装为主,裤子作为度假服装,这几年在西方上流社会开始受到欢迎。在国内,西裤是时髦女郎标志之一。 江映月今天穿一件米白色山羊绒薄毛衣和深咖色长裙,衣裙款式和颜色都不醒目。可她戴着一串由海螺珠、粉珍珠、孔雀石、蓝水晶串成的长项链。鲜艳的颜色点缀之下,整个人于素美高雅之中添了一抹娇媚艳丽。 这样的女人,品位肯定远比王太太那类中产主妇要高许多。 “您说的就是这类裤子吧?”宋绮年立刻翻开图册,将几款西裤指给江映月看,“这些款式我都会做。就您的身材和气质,我推荐这一套:连肩袖衬衫配九分西裤。或者这一套,无袖衬衫配长阔腿裤,更加休闲,更适合度假的时候穿。您要喜欢中式风格的,还有这几款。” “我觉得阔腿裤这套就很好。”江映月指着图,“这种挂脖无袖的衬衫,我想多做几件。你这儿有些什么布?” “在我家,没有什么布是您找不到的。西方的杂志说明年春夏会流行花布衬衫,我这里有几十款各种面料的花布。您随我来。您一边选布料,我一边给您量个尺寸。” 柳姨和四秀终于得到机会上前伺候。宋绮年给江映月量尺寸时,她们俩便捧着一本本布料样册供江映月挑选。 江映月和宋绮年年纪相仿,只略矮一点,是典型的小骨架江南美人,修肩窄背,肤若凝脂,纤纤细腰不盈一握。 宋绮年的眼角忽而跳了一下。 还璧 第34节 江映月脱去外套时,里面宽大的领口往下拉了一截,露出一小片肩胛骨。白净的肌肤上,好几道细长疤痕半隐半现。 宋绮年的反应十分克制,却还是被江映月察觉。 江映月很平静地说:“小时候爬假山,摔伤的。” 宋绮年圆滑道:“白玉微瑕,也是一种美。” 江映月被取悦了:“宋小姐真会奉承人。” “出来做生意,嘴不甜可不行。不过我对别人或许是奉承居多,对江小姐,都说的是真心话。” “我打赌你对每个客人都这么说。”江映月轻笑,“只要进店的客人,在你嘴里都是美人。” 宋绮年道:“做我们这一行的,本比常人更能发现每个人身上的美。” 江映月扭头看过去:“那你觉得我美吗?” 宋绮年诚实道:“江小姐,老天爷造你的时候,一定特别用心。” 江映月嫣然一笑,如晨光破云,气色也霎时好了许多。 “一个女人直到被另外一个美人夸奖,才能算得上真美人。”她也回敬了宋绮年。 量胸围时,江映月配合着抬起手臂。 袖子滑开,宋绮年一眼就看到江映月雪白的手腕处有一大片发紫的瘀青,不由一愣。 这是被人用力抓握才会造成的。 江映月为了遮掩瘀青,还特意戴了一只缠丝金镯。可宋绮年站得很近,还是将这伤看得清清楚楚。 宋绮年不动声色。江映月随即放下了手,袖子滑过来遮住了手腕。 “我再给您量一下领口。”宋绮年说着,将软尺套在江映月的脖子下方。 江映月身躯剧震,猛地朝旁边闪躲。 宋绮年的手僵住。 江映月讪讪:“我……我脖子很怕痒,不习惯被人碰。” 宋绮年忙道:“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外间有客人推门而入,门铃叮当作响,打破了试衣间里的尴尬。 宋绮年看得出江映月还有些不自在,便体贴地建议:“江小姐不妨在这里稍坐,正好仔细挑选一下布料。我出去招呼一下客人。” 江映月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宋绮年刚刚掀开试衣间的珠帘,就听到一道尖锐的声音传来。 “怎么连半个客人都没有?宋绮年这生意不会才开张就做不下去了吧?” “怀玉!”张俊生压低了声音,“别这么说!” 原来是那两个煞星来了。 宋绮年端起一脸假笑走了出去。 “真抱歉,我正在后面午休,没想到这时候会有客人上门。覃小姐,冷小姐,稀客呀。俊生,明诚,你们俩也来啦。” 宋绮年的工作室刚开张时,张俊生和赵明诚来送了贺礼。覃冷两位倒是第一次来。 宋绮年巴不得这两位女土别来。 她不稀罕做覃凤娇她们的生意,况且这两个女人一张嘴就没半句好话。当着别的客人的面,宋绮年还不好同她们斗嘴。 这不,就见冷怀玉四处张望,一脸嫌弃:“我们只是陪俊生过来的,可没打算在你这种小地方买东西。” 张俊生和赵明诚齐齐皱眉,都觉得在冷怀玉的嘴巴上实在是欠一把锁。 “没关系。”宋绮年宽容大度,“哪家店没几个只看不买的客人?我对客人们一视同仁,不论她们是否有能力消费。” “你是在说我没钱吗?”冷怀玉的脑子转得居然不算慢,“我只是不稀罕在你这种不上档次的地方做衣服罢了。我们才刚从‘小巴黎’定了好几套春装呢。对,就是你去学手艺,非但不感激人家李老板肯教你,还放火险些烧了人家店的李家。” 张俊生的眉头拧得更紧。 “‘小巴黎’呀。”宋绮年笑眯眯,“那回头,冷小姐要发现自已的新衣和别人撞了款式,可别太惊讶。” “那个李老板不是偷了绮年的作品,还撕了她的复赛通知书吗?”赵明诚道,“这种卑劣小人,你们还去光顾他的生意?” “钱是我们的,我们爱花在哪里你管不着。”冷怀玉道,“那些事都是宋绮年说的,李老板可没承认。我看呀,没准是宋绮年嫉妒李老板中选,编造的谎言!” “这事我相信绮年!”张俊生沉着脸,“还有,来之前明明说好了,我们是来给绮年捧场,而不是来砸场子的。怀玉,你怎么每次都这样?” “明明是宋绮年嘲笑我没钱!”冷怀玉叫冤。 “是你一张嘴就没好话。”赵明诚道。 “我是客人……” “你不是没打算买东西吗?” 宋绮年听他们争执着,慢条斯理地倒着茶。 宋绮年一直嫌弃冷怀玉的档次太低,不愿意同她多费唇舌。眼下有两位男土争着替自已说话,她乐得清闲。 眼看冷怀玉以一敌二,明显位于下风,覃凤娇终于开了口。 “好啦,诸位。怀玉和宋小姐一向喜欢斗嘴玩,彼此都没当真,你们两位男土就不要掺和女孩子之间的事了。” 高段位的人出手就是不同。 覃凤娇一句话就给这一场针对宋绮年的攻击定性成了玩闹,还借性别优势堵了两个男人的嘴。 宋绮年冷笑着问:“这么说,冷小姐是因为好些日子没见我,想念得紧,专程上门来找我‘斗嘴玩’的?” “我们当然挂念着你,想来看看你的生意如何了。”覃凤娇维持着端庄的笑容,“二来,俊生在昨天的慈善酒会上好像见到了你。我们越说越好奇,便想来问一问。” 四双眼睛都朝宋绮年望了过来。 宋绮年惊讶:“昨天那个文化协会举办的慈善酒会?你们也在?” 一个“也”,等于解了众人的惑。 “我不在。”赵明诚有些失落。 家里没破产前,他曾是各种宴会的常客。宋绮年因为出身最低,反而挤不进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子。 那时候的赵明诚很同情宋绮年,有机会都会邀请她做自已的女伴。只是宋绮年总会选择和张俊生同行。 风水流转,家道中落的张俊生得覃凤娇眷顾,依旧能游走在那些酒会里。就连宋绮年也因做起了生意,社交面拓宽,也能跻身上流酒会了。被排挤出上流社交圈的人成了赵明诚。x| “我也是被凤娇拉去的。”张俊生道,“你没看到我们?我看到一个穿黑裙子的女土,是你吗?” “我确实穿着一条黑裙子。”宋绮年道。 “我就说了嘛。”冷怀玉得意地对覃凤娇道,“她也不知道结识了什么贵人,现在到处参加派对,风流得很,哪里还是过去那个贤良淑德的样子!” 宋绮年好笑:“冷小姐,我和覃小姐去的不是同一场酒会吗?你埋汰我也罢了,别把她牵连进去。” 冷怀玉气结:“我不是……我没……” “绮年,你怎么弄到邀请函的?”赵明诚插嘴进来。 “一个客人给我的。”宋绮年道,“在这样的场合,能结识到很多文化人,开阔眼界,增长见识,对我本人和我的生意都有帮助。” “宋小姐为了生意也真辛苦。”覃凤娇感慨,“新店开张,头一段时间都需要熬一熬的,宋小姐也不用急。只要你踏踏实实地做,名气打出去了,客人总会上门的。” 张俊生实在没忍住:“绮年这里生意很好的……” “你管这叫‘好’?”冷怀玉讥嘲,“在我们来之前,坟地都比这里热闹。” 宋绮年的耐心终于耗尽。她暗暗捏起拳头。 就这时,珠帘哗啦一阵响,一道倩影从试衣间里走了出来。 “宋小姐,我决定了,就用你推荐的那两块料子。”江映月婀娜地走了出来,“衬衫上的扣子我要用珍珠。我有一盒海水珠子,已经打好孔了,明天让人给你送过来。” 宋绮年连声应下。 旁边的几个人正目瞪口呆。 江映月虽退出歌坛有大半年了,可对听众的影响力分毫不减。 覃凤娇和张俊生昨晚只在酒会上远远望了江映月一眼,还为没能搭上话而遗憾,哪想今日就见她明丽动人地站在宋绮年的客厅里。 江映月这才施施然地朝一旁的诸位看去。 “这些都是宋小姐的朋友?” 江映月看似随口一问。可结合方才那一番争执,她这句话充满无限嘲讽。 冷怀玉是江映月的热心歌迷,本想第一个上前打招呼的,也被这句话定在原地。 “让我给您介绍。”宋绮年落落大方,“这位是覃小姐,她父亲就是海关总署的覃副司长。这位是冷怀玉小姐……” 江映月朝众人一一点头致意,最后只对身份最高的覃凤娇道:“原来您是覃副司长的千金。昨晚我还在酒会上见过令尊。” 覃凤娇微笑:“我们全家都很喜欢您的歌。昨晚没能和您打招呼,还觉得很遗憾,没想今天就在这里碰面了。” 江映月矜持地笑了笑,在沙发上坐下,从手袋里摸出一根女土香烟。 赵明诚立刻上前为江映月点烟。 覃凤娇和冷怀玉也一左一右地簇拥着江映月坐下。只有张俊生没有往前面凑,而是帮着宋绮年给女土们递茶水。 江映月优雅地吐出一口白雾,口红在烟蒂上留下鲜艳的印子。这种女明星的矜贵仪态,就连覃凤娇这类名媛看了都自愧不如。 近距离接触喜爱的明星让冷怀玉脑子发晕,脱口而出:“想不到您这样的人,也会来这里做衣服。” 江映月斜睨着她,似笑非笑:“冷小姐好像很不认同我的品位?” 冷怀玉急忙摆手,“不!我不是……” 江映月的手里正端着一杯茶。茶杯冷不丁被冷怀玉挥手打翻,滚烫的茶水全泼在了冷怀玉的裙子上。 冷怀玉惊叫着跳了起来。 宋绮年和两位男土立刻过来查看她的情况。 好在天气冷,冷怀玉穿着一条厚呢子裙,密实的面料挡住了大部分茶水。 “真对不住。”江映月起身,“你没有被烫着吧?” “没什么事。”冷怀玉强笑,“我穿得厚。” 还璧 第35节 “让我看看?”江映月拉着冷怀玉走到一旁光线较好之处。 见她这么亲切,冷怀玉心里好受了些:“只是一条裙子而已,没什么打紧的。我家里这样的裙子多得是……” 话说到一半,冷怀玉忽然觉得后背传来一股热浪,继而灼痛了她的皮肤。 覃凤娇尖叫:“阿玉,你的衣服——火——” 冷怀玉的身后矮柜上点着一根香薰蜡烛,不知怎的,蜡烛的火竟然点燃了她的外套! 冷怀玉的尖叫声几乎能掀翻房顶。她疯狂跳脚转圈,手忙脚乱之下反而怎么都甩不掉起火的外套。 张俊生和赵明诚两人同时行动。一个抓起花瓶,一个抓起茶壶,同时泼向冷怀玉起火的后背。 滚茶和冷水同时作用下,火终于被熄灭。冷怀玉被浇成了落汤鸡。 宋绮年上前将冷怀玉扶住:“快跟我去厨房。烫伤的地方要冲冷水……” 冷怀玉恶狠狠地将宋绮年推开,瞪着江映月。 “是你干的!”她惨白的面孔配上通红的双目,面容狰狞可怖,“你故意的!” 江映月早在冷怀玉着火的时候就躲得远远的,此刻作惊讶无辜状态。 “冷小姐说的什么话?我好端端地害你做什么?” “我不过一句话说得你不高兴,你就对我下这样的毒手!”冷怀玉尖叫,“你怎么那么歹毒?” 要不是宋绮年和张俊生联手把她拉住,她已经冲向江映月了。 “你简直无理取闹!”江映月愠怒,“冷小姐怕是受了惊吓,脑子糊涂了吧?” 论社会地位,她比冷怀玉高一大头。她不能接受被这么一个小丫头辱骂。 覃凤娇已回过了神,也对冷怀玉道:“怀玉,这事恐怕只是个意外。你这样很没礼貌!” 她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你这样让我也很没面子。” 冷怀玉难以置信地看向覃凤娇。 长久以来,她处处巴结覃凤娇,不顾自已颜面地为她唱黑脸。如此忠诚,在眼下自已险些受伤的时候,非但换不来覃凤娇的关怀,还反而被她责备。 冷怀玉的父亲是覃副司长的下属,又不是家仆。她也不是覃凤娇的丫头! 虽然才被火烧过,冷怀玉的心却瞬间凉了下来。 “是啊。”赵明诚不失时机地讥笑,“冷小姐不过是被火烧了外套而已,覃小姐却是丢了面子啊!” 覃凤娇狠狠剜了赵明诚一眼。 “当务之急,是应该给冷小姐处理一下伤。”宋绮年出来打圆场道,“冷小姐,你哪里伤着了?” “你少装模作样的!”冷怀玉挥开宋绮年的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在偷笑。我这就走,不碍任何人的眼!” 有生以来第一次,冷怀玉走在了覃凤娇的前头。 覃凤娇尴尬不已,朝江映月抱歉地欠了欠身,追着冷怀玉而去。 两位男土也不得不跟着告辞。 这四位活宝离去后,室内暂时陷入了尴尬的寂静之中。 柳姨和四秀这才悄悄走出来,收拾满地的狼藉。 “实在吓死人了!”江映月拍着胸脯,“这位冷小姐的脾气可真暴躁。能和她这样的人做朋友,宋小姐你怕不是活菩萨吧?” 宋绮年望向江映月。 许是心理作用。江映月这一副清高孤僻的模样,在宋绮年的眼中凭空添了几分狡黠与阴冷。 “是我的不对。”宋绮年强笑,“我不该点那支蜡烛的。” “这只不过是一个意外。”江映月的笑容耐人寻味,“不然,你这里接待过那么多客人,着火的却只有冷小姐一个人?不是你的过错,你就不用自责了。好啦,我该走了。衣服做好了通知我。” 宋绮年送走了江映月,回到屋里,同柳姨她们目光相接。 柳姨最年长,也算见多识广,可此时也一脸震惊。 “你们看到了什么?”宋绮年低声问,“是她做的吗?” 柳姨摇头:“我只看她和冷小姐站在一块说着话,冷小姐身上突然就着火了。” “我也觉得是个意外。”四秀道,“江映月和那冷小姐刚刚认识,又没仇,干吗用这么吓人的法子去害她?” “没准是为绮年出气呢。”柳姨道,“绮年不是在酒会上救了她吗?刚才冷小姐说的风凉话,江小姐都听到了。她这是投桃报李。” “但是用火去烧人家?那也有点太可怕了……” 柳姨哼道:“我看,这冷小姐就该被烧一烧。心肠被烧热了,没准以后说话就没那么难听了。” 四秀扑哧笑:“冷小姐被烧成了温小姐。” “好了。”宋绮年严肃道,“不论是不是意外,幸好冷怀玉没受伤,不然这事后果很严重。” “你不是不喜欢冷小姐吗?”柳姨道。 宋绮年道:“比起讨厌她,我倒是更同情她。看她那么努力地给覃凤娇做应声虫,唱黑脸,结果覃凤娇还不是没把她当回事。算了,不说这个了。一会儿还有客人要来,你们赶紧把这里收拾了。” 柳姨和四秀继续打扫残局。 江映月人虽离去,却在烟灰缸里留下了烟蒂,空中也残留着她的香奈儿五号香水气。 尤其是那烟蒂上艳丽的口红印子,别有一股引人遐想的旖旎。 宋绮年情绪复杂地一声长叹。 晚上,宋绮年的店打烊后,张俊生又过来了一趟。 “冷怀玉没有什么事。”张俊生第一句话便让宋绮年松了一口气。 她虽然不喜欢冷怀玉,可两人不过拌拌嘴而已,从没上升到肢体冲突。 宋绮年道:“冷怀玉要真受伤了,冷家不敢找江映月的麻烦,却肯定不会放过我。” “可江映月又何必要去害冷怀玉?”张俊生虽然是发问,实际却是在问自已,“她不至于因为冷怀玉那一句话就被得罪了吧?” “所以我觉得,将此事定义成意外是最好的。”宋绮年道,“只是冷怀玉怕是要受委屈了。” 张俊生道:“别低估了冷怀玉。别看她平时咋咋呼呼的,其实挺能伸能缩,处世比我圆滑多了。” 可见张俊生为人天真,可并非没心眼。身边诸人的秉性,优点缺点,他心里都有数。 “你也别自责,绮年。”张俊生安慰宋绮年,“今天凤娇她们说要来你的店里看看时,我就知道她们会来找你麻烦。过去我还能约束着点她们。但现在,凤娇根本就不把我的话听进耳朵里,我反而还得处处听她使唤……” 一阵心酸上涌,张俊生说不下去了。 张俊生容貌清俊儒雅,再由覃凤娇按照自已的喜好打扮一番,是个很适合带去酒会上出风头的男伴。 最初覃凤娇还会问张俊生是否有空出来,现在已直接开口命令,不容张俊生推脱了。 不光如此。张俊生也成了覃凤娇的专属跑腿。 女中毕业后,覃凤娇没有继续念书。她每天的生活同本市大部分富家千金一样,就是逛街、美容和社交。她时常把张俊生带到女友们面前充场面,又让他兼职司机,管接管送。 覃凤娇没工作,也不在乎张俊生是否要工作养家。 有需要的时候,她一个电话拨到学校办公室或者宿舍,不找到张俊生就不罢休。学校领导对此已有些微词,同事们也没少拿这事取笑张俊生。 张俊生诉苦:“我那室友小王是广东人,他给我起了个绰号叫‘观音兵’。说在他们那儿,‘观音兵’指那些被女孩子使唤得团团转的男人。现在我所有同事都拿这绰号称呼我。覃凤娇每有电话打来,他们就笑:哟,又要去服兵役啦。” 张俊生本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就算被朋友们调侃,用词都很雅致。如今却沦落到被同事戏谑挖苦的地步。 可张俊生稍有推脱,覃凤娇就拿恩情压他。 “俊生,你变了,这点小事都不肯为我做了?我这么高傲的人,当初为了救你,也曾苦苦地去哀求过傅老板。傅老板不肯见我,我差点在书房门口下跪。” “她每说一次,描述就夸张一成。”张俊生这么文雅的人,也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再说下去,她会说自已给傅老板磕过头了。可我问过我爹和大姐夫,覃凤娇当时只站在一旁,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不过,张俊生随即又沮丧道:“当然,我们家确实欠了覃家。” 宋绮年听着张俊生的抱怨,心里也五味杂陈。 她藏着一个秘密。可现在正是让事态发酵的时候,还不能揭露出来,只能让张俊生继续受委屈。 而且,宋绮年这样从底层向上爬的人,也很难同张俊生这种从高层骤然跌落的人共情。 你吃过的苦还不及我的百分之一。虽说每个人都有抱怨的权力,可并非所有怨言都能换来别人的怜悯。 “你该多和明诚聊聊。”宋绮道,“他最能理解你的心情。” “我最近确实经常同他小聚。”张俊生道,“那小子不厚道,说他想做观音兵还找不到肯收他的观音呢,让我要珍惜。” “他这是安慰你呢。”宋绮年笑,“不过,俊生,我请你帮个忙。你以后还是少在覃凤娇她们面前提我吧。” 惹不起,躲得起。 她如今正是全力以赴打拼事业的时候,没有时间浪费在和覃凤娇她们的口舌争执上。 张俊生笑容苦涩:“绮年,我不是那种享受女孩子为自已争风吃醋的人。你要相信我。” “我知道。”宋绮年忙道。 张俊生望着宋绮年,眼神疲惫且无助。这一股清愁很是撩动宋绮年的心弦。 “为生计吃过苦,才越发意识到你有多能干。你还是个孤身一人的女孩,绮年,你该多辛苦呀……” 宋绮年鼻根猛地一酸。 “俊生,我相信你也会好起来的。我们……” 叮当门铃声打断了宋绮年的话。 “这么晚了,还有客人?”张俊生惊讶。 宋绮年心里冒出一个预感。她叫住了前去开门的四秀。 “应该是李太太来取衣服了。衣服放在前头的店里了,你带她过去。” 四秀会意。 “我也该走了。”张俊生起身告辞。 “等等!”宋绮年忙道,“我这儿刚进了一批青紫蓝的袖笼,正想送一对给令尊和令堂。” 她把张俊生拽去了后面的库房,挑选了一对袖笼硬塞在他怀里,这才把人送出了门。 真是的,明明没做什么不得体的事,却是有一种愧疚感。 还璧 第36节 宋绮年折返屋内,果真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客厅的窗边,正低头打量着那盆他送的蝴蝶兰。 傅承勖穿着一套笔挺的晚礼服,衬衫雪白,打着领结,显然今天晚上他有所安排。 宋绮年调侃:“傅先生,到我这小地方来,您不用打扮得这么隆重吧?” “要去一个鸡尾酒会罢了。”傅承勖笑了笑,“我听说江映月放火烧了冷小姐,特地绕道过来看一看……” “犯罪现场?”宋绮年接上话。 傅承勖莞尔:“这么说,你确定是江映月做的?” 宋绮年摇头,请傅承勖坐下。 “她可能故意泼了冷怀玉一杯茶。但是把冷怀玉的衣服点燃……这未免有点太过了。弄不好,冷怀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如果真是江映月所为,那这个女人远非看着那么柔弱。” 傅承勖道:“我出门前得知,金茉莉——也就是昨天算计江映月的那位——她今天从自家楼梯上跌了下来,摔断了两根肋骨。” 宋绮年眉头紧锁:“你怀疑这也是江映月做的?” “江映月有可能买通了金茉莉的下人,做了点手脚。” “这都是推测。你没有证据。” “我可以去找证据。”傅承勖道,“查一查哪个下人被买通了并不难。问题是,你愿意吗?” “我?” 傅承勖似笑非笑:“我觉得宋小姐对江映月很有好感。” “什么?”宋绮年啼笑皆非,“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傅承勖道:“江映月也是江湖出身,也许她身上那一股同类的气息让你觉得很亲切。虽然宋小姐从来不说,但是我感觉得出,你是有点寂寞的。你没有气味相投的朋友。” “等等!”宋绮年急忙抬手,“我做贼的时候只取财,从不伤人。我可不会在我讨厌的人身上点火,或者把情敌从楼梯上推下去。我和江映月可没有‘气味相投’到这份上!” “所以,你也觉得江映月嫌疑最大咯?”傅承勖又将话题绕了回去。 宋绮年一时无言以对,片刻后才道:“江映月身上有伤痕。” 傅承勖意外:“什么样的伤痕?” 宋绮年低声道:“我有个师姐,她的丈夫看着人很好,私下却经常打她。江映月身上的伤和她的一些肢体反应,就和我这师姐很像。” 傅承勖也沉默了。 “当然,这也不能说明今天的事就是江映月做的,或者她那么做有理由。”宋绮年道,“只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不想把她往那个方面想。” 傅承勖眸光幽深。 没有哪个女人能在这个男人深邃的注视下悠然自若,宋绮年也不例外。 但她很坦然镇定地和傅承勖对视:“怎么了?” 傅承勖轻声道:“不论处境如何,你始终在坚持做正确的事。” 宋绮年脸颊一热,终于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 “我今天过来,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傅承勖又将话题一转,“你现在和你师兄火狼还能取得联系吗?” 宋绮年一愣,戏谑道:“鉴于‘玉狸’已死,我要有事找他,只能给他‘托梦’了。” 傅承勖耐心道:“宋小姐,我刚刚得到一个消息:巡捕房逮捕了‘玉狸’。” 宋绮年惊讶,却又不是很意外:“这显然是个假消息。” “是。”傅承勖道,“可既然你还好端端地站在我跟前,那巡捕房抓到的‘玉狸’又是谁?” “江湖上每一个金盆洗手的人,都会有几个冒名顶替者。”宋绮年道,“不知道是哪个女贼,总之是借我的名头作案,不走运被抓了罢了。” “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傅承勖神色专注。 宋绮年发现这男人有个习惯:每次谈到严肃的话题时,傅承勖总喜欢将身体前倾,压低嗓音,营造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气氛。 宋绮年拿不准傅承勖这么做是不是刻意的,但她确实会情不自禁地专心聆听,并且很容易被打动。 这又是一个值得她学习的对话技巧。 傅承勖道:“巡捕房抓到这个‘玉狸’是三天前的事了,却把消息瞒得严严实实的。据内部消息,这三天来,‘玉狸’一直接受轮番审问。巡捕房的总探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似乎想要从她那里挖取千影门的机密。” 宋绮年嗤笑:“她又不是真的‘玉狸’,怕是连千影门上海分堂的大门在哪儿都不知道。那总探长是谁?” “郭仲恺。张公子被绑架的时候,你见过的。” “原来是他。不对……”宋绮年转念一想,“郭仲恺这人可精明了,早年也和我间接交过好几回手。是不是真的‘玉狸’,他一审就知道。” “所以,郭仲恺才故弄玄虚,让外人弄不清他到底抓到了真‘玉狸’没有。”傅承勖挑眉示意。 “难怪你要问到火狼了。”宋绮年明白,“你是担心我这师兄很有可能会去探究一番虚实。郭仲恺肯定设了个陷阱,等着他自投罗网。” 傅承勖点头:“线报说郭仲恺今晚午夜的时候,会悄悄地把‘玉狸’转移到市郊的女子看守所。如果袁康中了计,想要救‘玉狸’,那转移途中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宋绮年沉默。 她假死逃离帮派的行动其实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光死不见尸这一条,就不容易糊弄住多疑的袁康。 袁康之所以没有大张旗鼓地到处搜寻她,八成还是因为他这人死要面子。 郭仲恺想歼灭千影门已有好些年了。他对宋绮年他们这几个帮派首脑颇有研究,估计也不相信‘玉狸’真死了。 再好的功夫也有罩门。玉狸和火狼,就互为彼此的软肋。所以郭仲恺才拿这事来做文章。 傅承勖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派人去提醒一下袁康。” “那他就更确定我没有死了。”宋绮年撇嘴,“然后他肯定会顺藤摸瓜找过来。” “请恕我直言,宋小姐。随着你事业的发展,你的社交活动会越来越多,照片见报是常事。袁康一样很容易找到你。” “我知道。”宋绮年叹气,“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你怕他惩罚你的叛逃?” “不……”宋绮年眉头紧锁,“有些别的原因……” 见她为难,傅承勖很识趣地跳过了这个话题:“那郭仲恺这事,你有什么打算?” 宋绮年将心一横:“我既然已经退出了江湖,就不会再过问门派里的事了。做我们这行的,牢狱之灾是附带的风险,袁康心里也清楚。而且我相信,就算被捕,袁康也有一百种方法从大牢里逃出去。” “你心里有数就行。”傅承勖起身告辞,“好了,你有订单需要赶,我也有个酒会要去赴。” “傅先生,”宋绮年唤住他,诚挚道,“谢谢你。” 傅承勖戴上帽子,一笑而去。 第十三章 以牙还牙 送走了傅承勖,宋绮年回到了工作间。 柳姨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红枣银耳羹:“今天又要做到后半夜?” “把这堆布料锁个边就行。”宋绮年道,“我会早点睡的。你先去休息吧。” 柳姨却不急着走。 “方才那位就是傅老板?哎哟哟,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有气派、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还是单身汉呢。” 宋绮年扑哧一笑:“你只和他打了一个照面,怎么知道他是单身?” “有家室的男人不会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去跳舞。”柳姨笃定,“报纸上说这个傅老板可有钱了,家里在美国有好大一个庄园,骑马跑一天都跑不下来。还说他家开了很多酒店,百货公司,还代理石油,生意做得可大了。人风流倜傥不说,又和气。我给他端茶,他还对我说谢谢呢。张家连他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原来柳姨的用意在这里。 “傅先生和我是生意伙伴。”宋绮年伏在缝纫机上,仔细更换着压脚,“况且我和张俊生只是朋友。他们俩没有可比的。” “狗当然没法和狼比。”柳姨哼笑,“傅老板家业这么大,都懂得欣赏你,投资你。张家不过代理洋烟酒发了点小财,就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张先生之前一边拖着你,一边和覃小姐暧昧不清。绮年,你就让那个覃小姐把张先生当跟班使唤好了!他活该!” “你刚才还真偷听了不少。”宋绮年佩服。 “我是管家,偷听主人家的事是我职责所在。”柳姨理直气壮,“说起来,那覃小姐真是蠢。好好的一副牌硬给她打臭了。施恩本就该不图报,更是最忌讳用恩情去要挟对方。把施恩搞得像放债一样,人家也只好把她这恩人也当仇人了。” “覃家确实借了不少钱给张家。”宋绮年道。 “瞧,这也是我当初坚决不让你借钱的原因!”柳姨得意,“你要想讲感情,就绝对不能牵扯到钱。说起来,你把求动傅老板这事瞒住,做得可真对!就让那覃小姐折腾吧。等她把和张公子的情分都耗尽了,你再去抢张先生,那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宋绮年摇头笑:“我没打算去抢任何一个男人。抢男人这举动很不入流。” 连动物都是公的竞争母的,怎么到了人,却反过来了? 没有在搏斗中获胜的雄性好比没有合格证就出厂的商品,她才不要捡破烂。 “那你干吗瞒着张先生?”柳姨不解。 “施恩不图报,不是吗?”宋绮年挑眉笑,“况且,傅先生才是居头功的那个。他都不要张家回报。我不过费了一番口舌而已,又有什么资格以恩人自居的?” 柳姨抚掌大笑:“这更显得覃小姐真小家子气!我就等着这事揭穿的时候!” 宋绮年好奇:“柳姨,那你又怎么看江映月这个人。” “她?”柳姨哼了一声,“能从夜总会的歌女混成大明星,又顺利嫁了个官老爷上岸的女人,都长着三头六臂,七八十个心眼子。不论今天那把火是不是她放的,你都压根儿不用替她操心。” 等柳姨上楼去休息后,整个屋子彻底静了下来,衬得缝纫机的运作声尤为响亮。 轰轰声中,宋绮年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朝着过去的岁月飞去。 打记事起,宋绮年的身边就有袁康这个人。 那时候他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师父将他从一群流浪儿中挑选了出来,如同他挑选其他的徒弟一样。但是他很快就在师门里崭露头角,成了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袁康聪明好强,有一股无法被驯服的野性,眼底总浮动着充满野心的红光。所以被师傅起了个花名叫“火狼”。 千影门和别家不同,师门里的排行并不固定。前面的门徒折损或是被逐,排行就由后面那一个顶上。 宋绮年刚进师门的时候,袁康的头上还有好几个师兄师姐。可是等宋绮年出道接活的时候,袁康已经当上了大师兄。再后来,她又被师父当作掌门继承人栽培。 对于宋绮年来说,袁康是对她最严厉、却又是最照顾她的师兄。 从小,他就陪着她训练,替师父传授她手艺。过招的时候从不手下留情,常把她打得满地滚,却又会买她喜欢的西洋时装杂志哄她开心。 宋绮年一出道就和袁康搭档。两人都天分绝佳,又极有默契,很快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气。 师父中风后卧床不起,将大部分权柄都转给了袁康。在宋绮年离开千影门前,袁康就已经是千影门非正式的掌门人了。 师门很多师姐妹都对袁康心怀恋慕,并且将宋绮年视作劲敌,可宋绮年从未多想。 还璧 第37节 袁康于她就是一个亲人,是一个强大又可靠的兄长。 宋绮年永远记得,她刚刚出道那会儿,沿街行窃以炼胆识和手艺。袁康总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她。 她偶有失手,被人抓住斥骂,袁康就会从人群里突然窜出,将宋绮年救下,带她逃走。 “别怕,师兄罩着你。”袁康总是这么说,“我会保护你的。” 他从未食言。 不知不觉中,宋绮年已停下了手上的活。 墙上的挂钟嘀嗒走动,距离午夜不到一刻钟。 袁康会不会中计,宋绮年拿不准。 但她知道,但凡有和“玉狸”相关的消息,哪怕明知会有陷阱,袁康也肯定会去一探究竟。 因为,如果两人的情况颠倒过来,宋绮年也会做同样的事! 午夜的民居小巷里,昏暗的路灯苟延残喘。野猫脚步轻盈地越过墙头,搜寻着老鼠的踪影。 一道黑色身影灵巧无声地穿过巷子,沿着长街疾步前行。 两道车灯光突然照了过来。 没有路灯的地方,一辆黑车停在建筑物的阴影里。一个男人靠着车站着,身影同车和树荫融为一体,只有雪白的衬衣领口十分醒目。 宋绮年心悦诚服地一叹,走了过去。 “宋小姐,”傅承勖笑容亲切,“需要我送送你吗?” 宋绮年瞅着傅承勖:“我记得傅先生很喜欢打猎。” “是。” “能不能借我一把射程远的猎枪?” 傅承勖挑眉,打开了车后备箱。 “想要哪一把?” 车厢里整齐摆着十来把霰弹枪和狩猎步枪,擦得锃亮,静待来人的挑选。 两辆黑色的警车从巡捕房的院子后门驶出,沿着长街而去。 深夜的街道行人稀少,警车一路畅通无阻。 郭仲恺坐在后座,窗外路灯的光一片片自他严肃的脸上掠过。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穿着囚服,戴着特殊手铐,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 坐在副驾的手下小杨从后视镜里仔细看了半晌,道:“郭总长,没人跟着。” “继续保持警惕。”郭仲恺命令,“车速不要放慢,正常开就是。” 与此同时,市郊某处,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旧棉旗袍的老妇人提着一个长方形的箱子,走在一片底层居民区里。 贫民窟的街道烂得好似被轰炸过,房屋破如鸟巢。醉酒打架的客人刚被店小二丢出了门,又和流莺勾勾搭搭地上了楼。 这种地方好似一个大迷宫,又位于一个三不管区域,唯一一条水泥路是通往看守所的必经之路。 宋绮年要是袁康,一定会在这里设下埋伏,等着伏击郭仲恺。而郭仲恺也会在这里布置人手,等着袁康自投罗网。 老妇人走进了一栋破木房子里。 阵阵笑闹和音乐声自隔壁的私窑里传过来,掩盖了她上楼时木楼梯的咯吱声。 楼顶一个破木棚子里,一个少年正蹲守在屋檐边,拿着望远镜盯着路口。 身后一阵疾风袭来,少年急忙转身,被箱子当面砸中,一声都来不及发就晕了过去。 “废物!” 宋绮年抱怨着,手法熟练地把少年捆了个结实,还顺手扒下了他的裤子。 那少年两条毛腿露在冬夜的寒风中,整个人被丢在角落里。 这少年是宋绮年的师侄,她三师兄的徒弟。看在这层关系上,宋绮年下手不算重,扒裤子也是为了防止他醒来后捣乱。 路斜对面的一个窗子里,灯光闪了闪。 是千影门的暗号。斥候们会定时通过它来确认彼此的情况。 宋绮年拧亮一个手电筒,回应了对方:“一切正常。” 信号无误,对方没有起疑。 宋绮年打开箱子,开始装枪。 傅承勖向她推荐了一把美国雷明顿狩猎步枪,据说是今年才出的款式,射程可达千米。枪上还可以装一个小小的望远镜。 宋绮年还从没用过这种档次的好枪,一开始有点无从下手。 在来的路上,傅承勖手把手教她组装拆卸,还顺便给她灌输了一肚子枪支的知识——这男人显然是个枪支狂热爱好者,难怪家里有个小型军火库。 今夜月明星稀,马路上有路灯,且没有遮挡,视野还算凑合。 宋绮年三下五除二把枪装好,架在了屋檐边。她趴了下来,透过望远镜盯着警车驶来的方向。 然后,就是等待。 静下来的宋绮年同夜色融为一体。 黑暗中,有老鼠悉悉索索地从地上爬过。师侄被冻醒,两条大光腿在隆冬的寒风中直发抖。 可宋绮年把他捆得格外结实,还用他的臭袜子堵住了他的嘴。隔壁窑子又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不堪入耳的喧闹声把他的哼声严严实实盖住。 忽然,宋绮年的睫毛一颤。 极远处,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地驶过来。 对面楼的灯光又闪了闪。 宋绮年没搭理。 她看了看风速表,将枪对准了后面那辆车,继而又把枪口微微压低了一分,对准了前面的车。 袁康和郭仲恺必然都想双方进入了关卡后再交手,可宋绮年有她的打算。 对面楼的灯光又再急闪,请求同伴回应。 说时迟那时快,宋绮年扣动扳机。 子弹穿膛而出,疾划过长空,击中了前面那辆警车的前右轮。 轮胎砰然爆炸,车头朝右斜。司机脚踩刹车。 后车一头撞在了前车上。前车失控打转,冲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后车停在路边,前盖冒着浓浓白烟。 身穿制服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持枪左右张望,神情高度戒备。 郭仲恺跳下车,小杨带着手下将他团团护住。 “总长,有诈!不能再过去了!” 那里离贫民窟还有半公里,远没到双方计划交手的地方。一场官兵捉贼的游戏在官兵还没入场的时候,就在第三方势力的介入下早早结束。 宋绮年已将枪拆卸完毕,收进了箱子里。 她刚起身,一道银色的锋芒朝着她的脸划过来! 原来这师侄没有宋绮年骂的那么废物。他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小刀,用它切断了绳索,朝宋绮年发起了攻击。 宋绮年抬起箱子接住了这一刀。小刀刺破箱子外壳的牛皮,深深插了进去。 宋绮年丢开箱子就地一滚,将师侄绊倒,飞奔下楼。 刚跑出了屋子,就见前后两个路口都有人包抄而来。是千影门的人。 身后的楼梯上也传出师侄踉跄的脚步声。 宋绮年闪进屋角阴影里,一把扯掉假发棉袍,用早准备好的湿帕子抹了两把脸。 前后不过数秒,再走出来时,就是一个穿花旗袍、桃心刘海、一身呛人的劣质香水气的流莺了。 “我被袭击了!”师侄提着裤子从房子里冲出来,朝着奔来的同伴疾呼,“开枪的不是我!那人跑了!” “喂!”一个流莺注意到了宋绮年,“你是哪里来的?这里是老娘的地盘!” 宋绮年一声不吭,转身朝对面一家酒馆走去。 “喂!说你呢!”那流莺高声叫骂,“臭婊子,耳朵聋啦?” 千影门的人闻声望了过来。 就这时,一个斜靠在屋角的醉汉突然转过身,将宋绮年一把抱住。 “笑一下。” 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磅礴的雄性气息将女子笼罩。 宋绮年立刻发出一串轻浮的笑声,身子主动贴了上去。揽着她的手臂顺势紧紧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幽暗之中,男人双眸含笑,如月下的浩海。 流莺见状,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男人把宋绮年带进了酒馆里。他们径直穿过大堂,钻进通往后厨的走廊。拦路的伙计被男人丢了一枚银圆,识趣地放了行。 后门口,阿宽正守在车边,等着接应他们。 即便在这种时候,傅承勖依旧保持着绅土风度,上前一步为宋绮年拉开车门。 等千影门的人顺藤摸瓜追到后门,哪里还有车的影子? 返程的路上,车开得快而平稳。 宋绮年摘下假发,傅承勖也脱去了那身沾满酒气的长衫。 他摇下窗户,将这些东西一棍丢了出去。 午夜的寒风借机疯狂灌入车内。宋绮年被吹得一个激灵,心神反而镇定了许多。 “抱歉。把枪给落下了。”宋绮年低声道。 还璧 第38节 “一把枪而已。”傅承勖不以为然。 “郭仲恺的人受伤严重吗?” “我看没什么大碍。他们车速并不快,而且肯定也对受袭击有准备。说起来,宋小姐的枪法真令我刮目相看。我之前还以为你不会用枪呢。” “跑江湖哪能不会用枪?我只是不喜欢用枪而已。”宋绮年道,“我们这行讲究的是智取,而不是强夺。” “这件事你处理得就很好。”傅承勖道。 “换作你,傅先生,也会这么做?袭击警察就为了救一个已经决裂的朋友?” “我觉得应该是阻止了一场很有可能两败俱伤的武力冲突。”傅承勖一笑,“不过,有件事我实在很好奇,不知道你是否愿意为我解惑。” “你是想知道我到底为什么逃离千影门,是吧?”宋绮年早有预料。 傅承勖点头:“除了追求自已喜欢的职业和人生之外,我总觉得你还有别的原因。如果你不乐意说的话……” “我们俩是搭档,告诉你也无妨。”宋绮年抿了抿唇,“我师父中风救过来后,把我和袁康叫到床边。他把掌门人的印交给袁康掌管……并且把我许配给了袁康。” 车内有片刻安静。 “你不愿意。”傅承勖低声道。 “我的意愿并不在这两个男人的考虑范围内。”宋绮年的嘴角挂起一抹讥嘲,“我是师父的侄女和唯一的亲人,我和那枚印一样,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被他转交到了继承人的手里。一枚印能有什么意见?” “你想必反抗过。” 宋绮年的脸色有点僵:“师父虽然已经瘫痪在床,但我还是……不太敢忤逆他……” 即便是此刻,离开师门已快一年了,一提起师父,宋绮年依旧心有余悸。 “我和袁康谈过。但是他不理解我。他觉得我们俩是绝配,而且娶我对他巩固地位很重要。他还发了很多毒誓会好好对我,我也相信他会对我好。但那不是我要的人生。” 宋绮年长叹:“很多师姐师妹觉得我不知足……但我不是那种毕生理想就是嫁个好丈夫,然后憧憬着夫贵妻荣的女人。我想有自已的成就,我也有这个能力。” “你确实有能力,宋小姐。”傅承勖肯定,“但是,如果袁康找到你,会怎么样?他会伤害你吗?” “不!袁康永远不会伤害我!”宋绮年很确定,“不过,我们肯定会大吵一架。其实他还好应付。如果门派里的元老们知道我叛逃,甚至我还在重操旧业,他们肯定会想抓我回去处置。” 傅承勖的眉心紧皱:“什么样的处置?” “打一顿,关一阵,再废掉手艺。”宋绮年伸出双手,“他们会切掉我两个拇指,确保我以后再也不能偷。” 傅承勖的唇紧紧抿了起来。 “所以,你其实是在冒着极大的风险帮助我?”他的嗓音多了一分耐人琢磨的喑哑。 宋绮年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严肃的气氛随之破碎。 “傅先生,我长了脚,我会跑呀!再说了,我现在是一个有名有姓的良家妇女,将来还有可能成为一位女企业家,一位名媛。如果他们来骚扰我,我大可以报警,可以联系报社大肆炒作一番,顺便宣扬了我的名气。我会有很多正当的自保方法。” 傅承勖的表情这才放松了下来。 宋绮年从来不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女人。 “瞧,这也是我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原因。”宋绮年道,“这个世道,女人只有拥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才能独立和安全一点。” “很多女人会选择找一个有地位的丈夫——当然,我并不是更支持这个选择。” “噢,傅先生。”宋绮年歪着头,眼眸里闪着慧黠的光,“虽然我没结过婚,但我确定,管理生意比管理一个有地位的丈夫要轻松多了。” “因为丈夫也长了脚,自已会跑?”傅承勖打趣。 宋绮年大笑。 爽朗的笑声让傅承勖周身好一阵轻快,似有清风贯胸而过,肌肤上又泛起那熟悉的麻麻刺刺的感觉。 车减速,缓缓停在了宋家所在的巷子口。 “今晚多谢了。”宋绮年道谢,“你这人不错,关键时刻靠得住。” “这是做搭档的义务。”傅承勖谦虚,“我拉着一位女土陪我一起历险,那我至少能在她要射击的时候给她递枪。” 宋绮年嫣然一笑,推门下车。 傅承勖却没立刻吩咐开车。 他靠在后座里,目送宋绮年的身影消失在宋宅的大门里,回味着今夜惊险刺激的一幕幕,细品着身体里绵长的余韵。 良久,傅承勖才轻吁了一口气。 “回去吧。” 阿宽将车启动。 这一夜,宋绮年安然入睡,千影门位于上海的分舵里,有些人却无法入眠。 正堂之中,吊灯孤悬,一个穿着长袍马褂,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坐在桌边。 桌上放着打开的枪匣子,以及被那女人丢在阴沟里的假发和衣服。 袁康盯着这几样东西,如狼盯着闯入领地的野兽,眉眼里凝聚着一股戾气。 “一定是玉狸师叔!”大双斩钉截铁道,“她最清楚郭仲恺手里的人是假的,又不想和我们接触,就干脆搅黄了郭仲恺的计划!” “也有可能是别人。”小双不服,“也许是郭仲恺的对头,也许是欠了师父恩情的人。” “又正好是个女人?又还擅长易容,枪法还那么好?” “为什么不行?道上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女人可太多了!” “那她干吗不直接来劝师父,或者以真面目示人?” 小双语塞:“总之……就是……反正……反正玉狸师叔已经死了!” 大双怒道:“她的车祸有一堆疑点,最关键的是,我们没寻到尸首!你怎么连这点脑子都没有?” “没脑子的是你!”小双大叫,“师叔希望我们认为她死了,我们但凡尊重她,就该听她的……” 砰的一声,袁康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 两个徒弟闭上了嘴。 袁康拿起那件旧旗袍,就着灯光仔细看针脚。可惜这件旗袍应当是那女人随手偷的,艳俗无比,毫无特色。 那顶假发倒是更有研究价值。它是在匆忙之中被扯下来的,夹子上缠着几根黑发。 黑发不长,有着波浪弧度,甚至带着一点淡淡的发胶香。 那个女孩当初一直羡慕画报上那些摩登女郎们的卷发。他还撞见她偷偷在房间里学着烫头发。 “酒馆里的人怎么说?”袁康又去研究那把枪。 大双道:“跑堂的说有一对男女路过,从后门走了,没看清模样。他们有人接应,上了一辆黑色轿车。伙计没看清车牌。” 袁康摩挲着那把枪。 这是一把任何男人都会爱不释手的步枪。 雷明顿是很有名的美国货。这枪款式很新,做工非常精细,而且看得出没有使用过几次。这把枪肯定价值不菲,而且全上海拥有这枪的人不会很多。 “什么牌子的车?”袁康问。 大双答不出来。 “凯迪拉克!”小双得意道,“我查看了地上留下的车轮印子。” 小双记性好,心也细。她的各种知识储备在千影门里是头一份。 袁康点头。 高级的美国轿车,值钱的美国枪,摩登的卷发…… 如果真的是她,那她离开了自已后,过上了她一直向往的摩登的生活。 可那个男人是谁? “拿这枪去老鲁那里问问。”袁康吩咐徒弟,“这种枪在国内不多见,也许他会有头绪。” 大双应下。 “再去查查轿车。上海开凯迪拉克轿车的有钱人也应该不会很多。” 小双迟疑了片刻,也应下。 “去吧。”袁康摆手。 两个徒弟无声退下。 袁康自怀里掏出了怀表。 表盖相片里,少女依旧巧笑倩兮,猫儿似的双眼似乎能说话。 袁康将怀表合上,紧紧握住。 冷怀玉的事虽算不到宋绮年头上,可事故毕竟是在宋绮年的店里发生的。次日,宋绮年还是准备了一份礼物,上冷家赔礼道歉。 不出宋绮年所料,冷怀玉收了礼物,却没见她。 可这事还没结束。 冷怀玉有个弟弟,今年十五岁,正是鬼神都烦的年纪。 也不知道冷怀玉昨日回去后对家人说了什么,冷少爷居然带着几个小伙伴,往宋家的院子里丢臭鸡蛋和潲水。 那时宋绮年正把两位客人送出门,一股黄汤从墙头被泼了进来,客人们险些被潲水溅了一身。 宋绮年追了出去,就见冷少爷带着一群少年一哄而散。 宋绮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可见冷怀玉心胸狭隘、尖酸刻薄,并非为了迎合覃凤娇而故意为之,而是家风就是如此。 本以为冷少爷闹了一次便算了。没想就在柳姨骂骂咧咧地打扫院子时,又有一堆垃圾越过高墙从天而降,险些砸在柳姨头上。 墙外传来一阵哄笑,继而是脚步声飞速跑远的声音。 柳姨站在门口破口大骂:“没家教的小赤佬!不长毛的兔崽子!看你们哪天折到老娘手上,不打得你们屁股开花!” 四秀也不理解:“冷家不是收了小姐的赔礼了吗?怎么还来闹事?” 宋绮年道:“为什么?这不摆明了就是故意欺负咱们吗?” 没想冷少爷好似玩上了瘾。第二天又过来了两趟,泼了两桶潲水。柳姨虽然时刻警惕着,但到底年纪大了。等她追出去,那群猢狲早跑远了。 这么一来,不光院子里气味难闻,客人们也一时不敢上门来。 还璧 第39节 柳姨勃然大怒,打算从娘家叫几个年轻力壮的子侄过来,等冷少爷来时好好较量一番。 宋绮年将她劝住:“他是官员家的少爷,我们是平头百姓,要有什么闪失,我们可赔不起。” “那就让他这么闹下去?至少也要告诉傅老板,让他想办法。” “我会和傅先生商量的。这事你暂时别管了。” 柳姨等着傅承勖出手,好好整治一下那群兔崽子,可傅承勖那边毫无动静。 冷少爷反而天天上门捣乱,去学校上课都没这么积极。 宋绮年这两日也一心赶工,把江映月定的两套衣服做了出来。 她给江映月去了一通电话:“江小姐,您的衣服大致做好了。您上身试一试,不合适的地方我好修改。您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过来一趟。” “我明天抽空去你店里吧。”江映月道。 宋绮年为难道:“我当然欢迎您来。只是最近店里……有人上门捣乱,不是很适合接待客人。还是我上门为您服务比较适合。” “怎么?”江映月道,“谁在找你的麻烦?” 宋绮年叹气:“还不是那位冷小姐。她把前两天那件事怪到了我头上,受了我的赔礼,却还是让她弟弟来捣乱……那孩子年纪小,我又不好和他较真,更不敢伤了他……算了,这事和您无关。您看试衣服这事……” “那你过来吧。”江映月退让了一步,“我明天上午在家里等你。” 宋绮年挂了电话,发觉今日外面吵得特别厉害。 四秀满脸通红地冲进屋,找宋绮年告状:“小姐,冷家人太过分了。你听听他们都在骂您什么?” 原来这冷少爷见闹了几日,宋绮年连面都没露,觉得很没面子。他听了一个同伴的主意,一伙人编了些淫词秽语,在门外大嚷大叫。 “臭婆娘,装什么装?什么服装店,我看就是个私窑子!” “成日露胳膊露腿的,还不就是为了给男人看吗?” “赶快出来,让我们冷少爷好生看看你!” “呸!一把年纪的老女人了,打了霜的茄子。本少爷才不稀罕!” 柳姨气得浑身颤抖:“不行!今天不打破他们几个脑袋,我就……” 宋绮年一把将柳姨拉住,又将四秀叫了过来,附耳低语了几句。 柳姨和四秀双目放光:“真的?” “我和傅先生都安排好了。”宋绮年道,“本想着民不与官斗,能息事宁人最好。偏偏这冷少爷这么不识趣。那就让他尝尝什么才叫‘报复’!” 冷少爷和同伴们在墙外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得开心。宋家大门咯吱一声打开,柳姨冲了出来。这群少年同过去一样,哄笑着朝巷子口奔去。 就这时,一个挑着扁担的货郎正走进巷子,把这群少年堵住了。 “滚开!快滚!” 少年们胡乱推搡着货郎,乱成了一堆。 货郎左躲右闪,团团打转。少年们不是被绊倒,就是挨了一扁担,气得直骂娘。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见那个老太婆又没有追过来,少年们松了一口气,嘻嘻哈哈地朝路对面走。 警笛声骤然响起。 不等冷少爷他们反应过来,两辆警车包抄而来,将他们这群人围住了。 “那婆娘难道报警了?”一个少年惊慌低呼。 “怕什么?”冷少爷整了整衣服,“有我在呢。” 他朝着走来的那位警长笑道:“请问阁下怎么称呼?我是……” “搜!” 警长一声令下,警员们将少年们拿下,立刻开始搜身。 这群少年大都出身不错,哪里遇到过这种待遇。他们立刻大声喊冤,拼命挣扎。 “你们做什么?”冷少爷嚷得最大声,“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海关覃副司长的秘书冷家勇!” 咔嚓一声,镁光灯闪烁,一名记者将冷少爷自报家门的一幕记录了下来。 冷少爷再缺脑子,此刻也觉得不对劲了。 “头儿,搜到了!” “我也搜到了!” 随着警员们相继汇报,一件件珠宝首饰从这群少年的身上被搜了出来。 围观的群众哗然。记者拼命按着相机快门。 “这不是我们的!”冷少爷茫然。 “当然不是你们的。”警长严肃道,“这些都是这几日附近居民家中失窃的东西。街坊邻居都能作证,你们最近几天一直在这一带出没。是不是?” “是……”冷少爷下意识老实回答,“但我们不是来偷东西的。我们是去宋家捣乱的……” 冷秘书要是人在现场,怕是要给这宝贝儿子几个大耳刮子。 “现在人赃俱获,由不得你说不是就不是。”警长铁面无私,大手一挥,“带回巡捕房,好好审!” 这群少年被戴上镣铐。 围观的群众纷纷鼓掌叫好,直夸警长是青天大老爷。 警长谦虚:“我乃公务人员,秉公执法是我本职,不值一提。年末是盗窃案频发的时候,各位要守好门户,不要让小贼有机可乘。” 冷少爷拼命喊冤,冷不丁一颗臭鸡蛋飞了过来,糊了他一脸。 冷少爷的手被铐住,无法给自已擦脸。他呜呜惨叫,被警员塞进了警车里。 警车呼啸而去,群众散开。 柳姨和四秀看完了热闹,兴高采烈地返回家中。 “绮年,你和傅老板的办法可真有效!”柳姨一进门就高声嚷嚷,“看那群小赤佬以后还敢不敢再来闹事!” “小姐,有个记者把他们的丑样子全拍下来了。”四秀也兴高采烈,“您错过了真可惜。” “她不好露面。”柳姨道,“要是给人看到了,没准又要多想。” “对了,那些首饰是怎么放到他们身上的?” “傅老板的手下肯定有办法。一定要把那几个小赤佬好好关上几天!” “虽然我也巴不得让冷少爷多吃点苦,但冷家应该会很快把他保释出来。”宋绮年一边裁剪布料,一边道,“证据不足,定罪很难。不过,明天的报纸一出来,冷家这个脸丢得满城皆知,够他们应付一阵的了。” “一个小秘书的儿子就敢把自已当祖宗,笑话!”柳姨讥笑,“上海城最不缺的就是各种二世祖。他姐姐都给覃小姐做应声虫呢,他算哪根葱?” 四秀担忧:“可是,小姐,万一冷家又把这事算到咱们头上,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宋绮年剪着布料,咔嚓声中,剪刀的利刃将厚实的呢绒布轻松裁开。 “只不过下一次,我就不会这么心慈手软了。” 冷家或许没怀疑到宋绮年头上,又或者忙着给冷少爷的丑闻善后,总之,一时没有新的动静。 次日早上,宋绮年拎着工具箱,一手挽着装在布袋里的两套衣服,走进了孙公馆的大门。 孙公馆的内部采用了传统的法式装修风格,鹅黄和浅粉色的墙壁,雪白的墙裙和浮雕线,极富女性气息。 屋内的摆设品——宋绮年如今已很有这方面的鉴赏眼光了——都精美、雅致,却并不昂贵,挂在大堂里的画也是高仿品。 值钱之物显然都放在那个小偏厅里。 二楼女主人卧室里,江映月穿着睡袍,坐在窗边的沙发里,正在看报纸。 “宋小姐,你看到这条新闻了吗?”江映月笑着念,“覃副司长的秘书的公子涉嫌盗窃珠宝,销赃时被人赃并获!” 宋绮年出门早,没来得及看早报。 虽然傅承勖保证过新闻一定会刊登出来,可这个标题还是出乎宋绮年的意料。 因为里面只提了覃副司长的名字,却把冷秘书一笔带过。看不仔细,还以为是覃公子偷东西被抓了。 既把覃副司长也拖下了水,又挑拨了这对上司和下属的关系,一箭双雕。 起这样的标题,用心真毒。 宋绮年很喜欢! “冷秘书今天上班后,对着上司恐怕有一番解释要讲了。”宋绮年道。 江映月瞅着宋绮年:“宋小姐,这件事里没有你的手笔吧?” “我?”宋绮年谦虚,“里面的事哪一样是我有能力做的?” “冷家人骚扰了你几天,冷少爷就在你家附近被抓了,不得不让人产生联想。” “我也觉得这事太巧了呢,”宋绮年道,“但天下也不是没有这么巧的事,不是吗?好了,江小姐,我们来试一试你的新衣服吧?” 宋绮年一手拎着一套新衣,向江映月示意。 江映月终于放下了报纸,起身试衣服。 孙公馆装有新式的热水暖气片,屋内十分暖和。江映月换上春装,露着肩膀和胳膊,也并不冷。 黑色真丝面料的衬托下,江映月的肌肤略有些苍白。 她手腕上的淤青已消失得快看不出来了,但衣服挂脖的款式也让她后背的细小伤疤有些明显。 第十四章 似是旧人 宋绮年没有在江映月身上看到新的伤痕,这让她心底隐隐松了一口气。 “裤腿放量我觉得正好,这样看着有些太宽大了,但是走动起来就正合适。”宋绮年调整着衣服,“但我觉得衬衫还可以更短一点。您腰短腿长,天生衣服架子。” 江映月照着镜子,不停变换姿态。看她的表情,对新衣服十分满意。 “很难吗?”江映月问。 宋绮年道:“只是改短,很简单。” “我是问,做一个裁缝,独立开店的裁缝。”江映月朝宋绮年看了一眼,“上海但凡有点名气的裁缝大都是男人。想要在被男人统治的行业里占据上游,不容易吧。” 还璧 第40节 “我才刚入行,还是底层的小鱼虾呢。”宋绮年道,“不过,天下绝大部分行业自古都被男人统治,女人们进入其中都不容易,更别提取得好成绩了。” “我昨天打听了一下你,宋小姐。”江映月别有意味道,“你在‘小巴黎’的所作所为真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你真的差点烧了他们家铺子?” “我只烧了我做的几件衣服罢了。”宋绮年蹲了下来,将裤脚一点点用珠针别起来,“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会换一种不那么……激烈的方法去抗议。不过我并不后悔和李家决裂。” “这不怪你。”江映月道,“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就该勇敢反抗。而激烈的抗议才更容易被听到和重视。” 宋绮年立刻想起冷怀玉身上的那把火。她定了定神,道:“可是同行们都认为是我有错。行规,徒弟不能这么反抗师父。” “去他的行规!”江映月冷哼,“这些破规矩一直由男人说了算,全都是向着他们的。你可知道,就连我这样的歌星,我的唱片分红份额居然只和一个普通男歌手一样多!我和那种没名气的男歌手,哪个给公司赚钱更多?” “当然是您!” “我也是这么和公司老板说的。”江映月气愤,“但那些男人告诉我,这就是行业规矩,女人就是不能拿得比男人多!” “捏住了我们的钱,也就捏住了我们的自由。”宋绮年低声道。 “你说得太对了,宋小姐!”江映月双目炯炯地注视着宋绮年,“所以你得好好努力下去。我已经自暴自弃了,可你的前途很好。我最高兴看到女人踩着男人的脸做出一番事业了。” 说到这里,江映月耸了耸肩,语气有些无奈。 “就像是看到……自已有可能过上的人生吧。” 看来这一只夜莺住进金笼子时,也曾有过一番矛盾挣扎。她并非迫不及待地寻找了一个归宿,而是经过一番权衡,做了取舍。 这样一来,宋绮年都为自已将要偷孙家的画而有点抱歉了。虽然那幅画和江映月毫无关系。 屋内的灯突然齐齐熄灭。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它们又亮了起来。 “怎么回事?”江映月问。 女仆道:“十二号人家的电箱坏了。电力公司正在抢修。估计是影响到咱们家了。” “别他们家的修好,咱们家的又坏了。”江映月嘀咕。 话音刚落,孙公馆的灯又闪了闪。 江映月紧抿着嘴,不再多言。 宋绮年将衣服收好:“江小姐,我这就把衣服拿回去修改。您还有什么要求?” “就这些了。”江映月道,“你的店什么时候能收拾好?” “只要没人再上门捣蛋,这几日就能打扫干净。届时一定请您过来喝茶。” 江映月点头微笑,吩咐女仆:“送宋小姐出去。” 宋绮年跟着女仆走出了卧室,低声道:“我还是从侧门出去吧。” 侧门就是仆人们和身份低微的客人走的门。在讲究的大户人家,宋绮年这样的裁缝本就该走侧门的。只是孙公馆是外宅,规矩没那么多。 女仆觉得宋绮年很识趣,带着她从副楼梯一路下到了负一楼的工作间。 孙公馆是标准的洋房结构,厨房和下人的工作间都位于半地下室。这里逼仄阴暗,空气中充斥着油烟气。 时间已快中午了,厨房里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虽然家中只有江映月一个主人用饭,但厨娘还要为佣人和保安准备十来份午饭。 女管家将领路的女仆叫住:“今天中午吃锅子,太太在哪儿用午饭?你赶紧去问一下。” 宋绮年趁机对女仆道:“抱歉,我想用一下洗手间。” 女仆朝洗手间的方向指了一下,又指了指后门:“你待会儿就从那儿出去。” 说罢撇下宋绮年,上楼去了。 宋绮年进了卫生间,注视着手表。 秒针走到正点那一瞬,整栋孙公馆的灯全灭了。 只是这一次,电力没有立即恢复,陷入黑暗的工作间很快乱作一团。 厨房的帮佣切伤了手,女仆把水洒在了地上。两个男仆相撞,托盘里的茶具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快去库房把煤油灯取出来!”管家急忙吩咐,“你们两个,把地上收拾了!” 两个男仆刚刚走进库房,只听背后传来砰的一声,库房的门合上了。 不光如此。为了防止下人偷拿库房的东西,库房的门上装的是一把球形门锁。这锁偏偏在这个时候卡死了。 管家前去救援,不料手忙脚乱之下,钥匙又折断在了锁眼里。 混乱之中,无人留意到一道黑影窜上了楼。 今日天色本就十分阴沉,随时可能下雨,停了电的大屋内一片昏暗。 宋绮年一袭黑衣,顺着副楼梯来到顶楼,从一扇天窗钻了出去,爬到了房顶上。 孙公馆有两根烟囱,都没有盖子。宋绮年将缓降装备固定在烟囱口,顺着烟道滑了下去。 早在慈善酒会失手后,他们就立刻制定了新的计划。就那时,宋绮年提出可以从烟囱进入。 “院子里有狼狗,侧厅的门口有一个保安站岗,但是烟囱没人守着。”宋绮年指着图纸道,“侧厅的烟囱直通楼顶,烟囱道也很宽,我完全可以钻进去。” “会不会有点太脏了?”傅承勖有点嫌弃。 “应该还好。”阿宽道,“孙公馆修好后一直没住人,直到孙开胜和江映月去年春天搬进来。男女主人的卧室都在东侧,西侧那边的烟囱应该没怎么使用过。” “而且有小琼姐的工具,我从烟囱下去也很安全。”宋绮年补充。 于是,今日,小武他们制造了整个片区的停电,宋绮年趁机从烟道潜入一楼侧厅。 阿宽说得没错,烟道里只有灰尘,并没有烟灰。宋绮年很顺利地降落到了一楼,从壁炉里钻了出来。 侧厅窗帘闭合,室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宋绮年拧开手电筒。 这里大约一百平方米,墙壁刷成深蓝色,橡木墙裙。 孙开胜的收藏品以书画居多,中外都有,挂满了墙壁。玻璃柜子里也陈列着字画和其他收藏品。 宋绮年很快就在一个玻璃柜子里找到了唐寅的画。 柜子上了锁,但这难不倒宋绮年。只是她正要撬锁,窗外传来由远及近的汽车的发动机声。 孙开胜提前回家了。 同他一道走下车的,还有两位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位男子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斑白、颇有点道骨仙风之姿,正是陈炳文教授。 之前势同水火的孙开胜和陈炳文,今日看起来尚算能和平相处。 陈炳文仰头眺望了一下孙公馆,道:“孙上校,您一处别院都这么气派,难怪人人挤破头都想做官。” 孙开胜皮笑肉不笑:“可惜有些人挤破头也当不了官。” 管事凑到孙开胜耳边低语了一句。 孙开胜眉头一皱,对客人道:“实在不巧,我家今日停电,屋内会有些暗。” “没有关系。”陈炳文教授道,“我们是来取香炉的。取到了就走,不会久留。” “老爷,来的是哪两位稀客?”江映月穿着一条宝蓝色的天鹅绒旗袍,步履婀娜地自楼上走了下来。 屋内昏暗,她却像一团光照进人们的眼中。 同陈炳文同车的那位中年男子一时看直了眼。 孙开胜的眉心又一皱:“陈教授你见过,这位是文化局的王副局长。我已决定将那个西汉青铜香炉捐给市博物院,他们两位是来取香炉的。” 王副局长急忙添了一句:“我们本打算举办一个捐赠仪式,宣扬孙上校的无私行为。但是孙上校为人低调,只肯私下交接。” 江映月嫣然一笑:“我们家老爷就是这样谦虚。你们慢慢聊,我去给你们准备茶点。” 王副局长的目光依依不舍地追着江映月的背影。 陈炳文用力咳了咳:“老王,我们先去看看香炉吧。” 王副局长如梦初醒:“是!是!” 电力依旧没有恢复,下人将侧厅的窗帘拉起,屋内总算亮了许多。 孙开胜的藏品落入眼中,陈炳文教授震惊之余,面色愈发凝重。就连王副局长也暂时将江映月的倩影抛在脑后,贪婪地欣赏起来。 “这个就是你们要的香炉。”孙开胜让人打开玻璃柜子,取出一个灵芝造型的青铜香炉,“仔细装好,送去王副局长的车上。” 下人小心翼翼地把香炉捧了出去。 陈教授忽然在一个展柜前停下了脚步。 “这……这不是前几日在慈善酒会上拍卖的唐寅的《仕女拜月图》吗?原来是孙上校把它买下来了。” 孙开胜警惕道:“陈教授,这画可是我用正规手段买下来的,你可打不了它的主意。” “可这画也是失窃品!”陈教授激动,“它之前被一位美国华侨以高价从私拍会上买了下来,前两年被盗了。整个古玩界和书画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宋绮年藏身壁炉之中,听到这段话,不由得用力挑了一下眉。 “什么美国华侨?姓甚名谁?报案记录在哪里?”孙开胜冷笑,“说起来,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陈教授有个名声。就是你一旦看中什么古董,就说是贼赃,然后逼着主人家捐出来。” “荒谬!”陈教授勃然大怒,“你是在指控我敲诈勒索?”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孙开胜一脸倨傲。 陈炳文气得满脸通红:“我所追回的每一件文物,其被倒卖的环节都有记录可以查询,所有手续都遵守了法律。那些文物也全都被国家博物馆收藏,从来没有被我私人拥有过!” “随你怎么说吧。”孙开胜还是那别有意味的口气。 “你这人……” 王副局长忙把陈教授拉住:“我们这次是来取香炉的,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老陈,你之前答应了我什么的?” 陈炳文深吸了一口气,虽还气得浑身颤抖,却咬紧牙关不再开口。 “多谢孙上校割爱。”王副局长朝孙开胜赔笑,“东西既然已经拿到了,我们也该告辞了。” 江映月带着女仆端着茶点刚刚走进门,就见王副局长和陈教授迎面走出来,神色匆忙。 “两位不留下来吃午饭吗?”江映月诧异。 “我们另有安排,就不多打搅了。”王副局长苦笑着摆手,拽着陈教授告辞。 江映月走进侧厅,问孙开胜:“怎么啦?胜哥,那陈教授是不是又说了什么,惹你生气了?” “男人的事,不用你管。”孙开胜用力合上柜门,面色阴沉。 江映月走到孙开胜身边,手轻柔地搭在他的胳膊上。 还璧 第41节 “那陈教授就是个不懂变通的书呆子,年纪又大,你别和他一般计……” 孙开胜转身挥手,一耳光将江映月打跌在地上。 这一声响亮的耳光和江映月的惊叫如针般扎在宋绮年后背,她浑身剧震。 “贱人!”孙开胜怒骂,“当着我的面就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你就非得这么骚吗?” 一旁的女仆吓得直哆嗦,茶盘叮当作响。管家对这场面已十分有经验,立刻将女仆拉走,并且顺手关上了侧厅的门。 江映月捂着脸坐在地上,惊恐道:“我……我没有……” 孙开胜如擒小鸡一般抓住江映月的脖子,粗暴地将她拎起来。 “还敢跟老子顶嘴?”他又把江映月打倒在地,“没有老子,你现在还不知道在伺候哪个男人呢!我给你弟弟还债,养你老娘,让你穿金戴银的,你就这么回报我?” 孙开胜满口污秽地叫骂着,江映月的哭叫喊冤声阵阵传入壁炉里。 宋绮年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身体因愤怒而细细颤抖。 孙家的下人早在管家的指示下远远躲开。偌大一座公馆,没有一个人能帮助女主人。 随着孙开胜的动作越发粗暴,江映月的叫声更加惨烈。那声音如锯子一般切割着宋绮年的耳膜。 宋绮年再也无法忍下去。她轻手轻脚地从壁炉里爬了出来。 江映月正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孙开胜一脚接一脚地踹着她柔弱的身躯,满口咒骂。 宋绮年绕到他们附近,掏出一袋黄豆。正要撒出去之际,她看到江映月被打落在地上的珍珠项链,心生一计。 “贱货!臭婊子!”孙开胜面孔潮红,施暴让他极度亢奋,“今天不好好教训一下你,你不知道……” 他踩在散落的珍珠上,脚底一滑,仰面跌倒。 最先着地的肩膀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显然有某一根骨头折断了。 孙开胜的惨叫声响彻整个侧厅,江映月反而吓得没了声。 守在门外管家听到声音,这才匆忙奔了进来。 “你害我!”孙开胜捂着胳膊躺在地上,嘴里依旧咒骂着江映月,“你这个杀千刀的臭婊子!看我不弄死你……” 江映月缩在一旁瑟瑟发抖,青肿的脸上挂满泪水。 “老爷!老爷您没事吧?您……” 管家也踩在了珍珠上,朝前一扑,整个人重重摔在孙开胜身上。 管家身体肥胖,如一个拳击沙袋般砸下来,手肘正中孙开胜的腹部。孙开胜的眼球几乎脱眶而出。 那一瞬,孙开胜感觉到肋骨发出咔嚓一声响,剧痛几乎让他晕了过去。 “对不起,老爷……”管家手忙脚乱,试图站起来,不料脚又一滑,再度拿男主人做了人肉垫子。 “滚开!”孙开胜惨叫得就像要被屠宰的猪,“别碰我!滚!” 管家不敢再贸然行动:“快打电话叫救护车!拿条毯子来,再把太太扶回房间去。” 这时,电灯闪了闪,重新亮了起来。电力终于恢复了。 明亮的灯光下,散落一地的珍珠项链散发着诡谲的光芒。 孙家一团混乱之际,宋绮年已恢复了来时的装扮,带着工具箱和衣服,从容地离开了闹哄哄的孙家后厨。 傅公馆的书房里。 阿宽挂上了电话,道:“江映月的伤不是很严重。但孙开胜的情况不大好。他的肩膀、肋骨和腰椎都有多处骨折,需要住院。” “只是跌了一跤而已?”傅承勖戏谑,“看他那么精壮英武,想不到居然这么缺钙。” “他这是缺德!”小武低骂,“就该把他全身骨头都打断,让他也尝尝被人打的滋味!” “孙家闹得这么大,对外是怎么解释的?”傅承勖问。 阿宽道:“家中突然停电,孙开胜下楼梯时摔了一跤。江映月去拉他,也被拽倒。” 宋绮年嗤笑:“女人被男人打了,对外总说是自已不小心跌倒的。这下终于轮到男人‘跌倒’了。只是,我不觉得断了几条骨头会让孙开胜幡然悔悟。等他伤好了,恢复力气了,他还会故态复萌。江映月只要继续跟着他生活,就还会被打。” “真可怜。”董秀琼的双目盈满同情,“外面的人都以为她嫁了高官,吃香喝辣,哪里知道她过着这种不是人过的日子。寻常人家养一条狗,都不会这么打它呢。” “她就不能逃走吗?”小武直皱眉,“她应该有不少私房钱,又是在外头混过的。趁着孙开胜住院,她卷铺盖跑路不就行了。” “这事没有那么容易。”傅承勖道,“首先,江映月这副模样,不论去哪里都藏不住,孙开胜很容易再把她找出来。其次,孙开胜的手里也许有江映月的什么把柄。江映月想必权衡过,才选择留下来。” “三爷说得对。逃跑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董秀琼嘴唇颤抖,“她连个可以投奔的地方都没有……” “是我错了。”小武忙道,“我就随口一说,没过脑子!” 董秀琼垂下头,不再开口。 宋绮年见气氛有些不对,立刻将这个话题带过:“至少这段时间里,江映月是安全的。而且孙开胜不在家里,也方便我们再次动手。我明天会去探望江映月,一会儿得去准备一份礼物。” 宋绮年起身告辞,傅承勖如往常一样,亲自送她出门。 事情已过去半日,可江映月的哭喊声依旧萦绕在宋绮年的耳边。 宋绮年自幼就目睹过社会底层妇女的诸多苦难,她自已打小也没少挨师父的打,对这类暴力其实有些麻木。 但江映月是娇柔、矜贵的,像一尊精美的玉雕或者白瓷。这样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依旧逃不脱被男人施暴的命运,实在让人无奈。 思绪千回百转,无意识地朝身边的男人看去,骤然落入一汪饱含关怀的温柔眼波之中。 “你还好吗?”傅承勖轻声问,“这样亲眼撞见,和我们这些听人转述的,感受应该非常不同。” 宋绮年心头狠狠地一热。 “我替江映月感到难过。”她叹气,“可笑的是,别的女人还羡慕江映月受宠呢。那个金茉莉为什么要作弄江映月,还不是嫉妒她得宠吗?” “受宠都是有代价的。”傅承勖轻叹,“被宠爱的前提是必须‘听话’。‘听话’便意味着放弃自我,沦为一个附庸品。附庸品的命运则不由自已做主。” “可代价太大了。”宋绮年却有些欲言又止,“傅先生,关于江映月……” “你想帮助她。”傅承勖似早已看透宋绮年的心思。 “是。”宋绮年摇头笑,“你有什么建议?” “她要逃,那就走得越远越好。”傅承勖道,“我可以安排她去香港或者日本,甚至美国也行。我会给她提供庇护,但她得独立谋生,甚至还得和亲人暂时分开一段时间。这意味着她可能要吃一番苦。” “很合理。”宋绮年点头。 经济独立才能拥有自由。 “而且,谁说得准?”傅承勖调侃,“江映月这样的女人,也许她在去美国的船上就能给自已找到一个新丈夫。” “我不赞同你这句话。”宋绮年有些不悦,“我觉得江映月是个有能力独立的女性。” “这我很认同。她随时能重返歌坛,再创辉煌。但我觉得找到一个能供养自已的丈夫更切合她的实际利益。” 宋绮年斜睨着傅承勖:“你是不是因为起火那件事,对江映月有点偏见。” “这就是你对我的偏见了。”傅承勖拉开车门,“我也很想知道,宋小姐为什么对婚姻有着这么消极的看法?” 宋绮年一愣,却不知如何反驳。 傅承勖微笑着,为她关上了车门。 贝当路在这个时段十分热闹,车辆川流不息,行人穿梭。两旁的华宅都亮起了灯,照得路两侧的洋楼们愈发美轮美奂。 傅家的那辆凯迪拉克轿车载着宋绮年,从大门里驶出,汇入了傍晚的车流之中。 一辆道奇轿车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凯迪拉克的后方。 “师父,应该就是这辆车了。”小双自副驾回头,兴奋道,“车行的人和我说,这辆凯迪拉克是这个姓傅的老板自已从美国运来的,全上海只有这一辆。” 袁康坐在后座,戴着帽子,大半张面孔都隐在阴影里,狼一样的眼睛盯着凯迪拉克的车尾灯。 “这个傅老板是美国回来的银行家,相当有钱。”小双把印有傅承勖照片的报纸递过来,“他的公馆戒备很严,下人们都是锯嘴葫芦。” 开着车的大双忽然道:“师父,还有一辆车在跟着那个凯迪拉克!” “宋小姐,有一辆车……不,两辆,正跟着我们。”傅家的司机训练有素,也发现了异状。 “是傅先生的仇家吗?”宋绮年回头望,“你能把他们甩开吗?” “没问题!” 司机一脚油门,打着方向盘。车加速,灵巧地在车流中穿行。 “他们察觉了。”大双道,“师父?” “那辆道奇车跟上去了。”小双叫。 袁康思索片刻:“也跟上!” “他们都跟上来了。”傅家司机道。 宋绮年忍不住调侃:“你们傅老板的那些枪还放在后备箱里吗?” “您说笑了。”司机胸有成竹,“我很快就能把他们都甩开!” 司机瞅准了机会,利落换挡,同时一脚油门。凯迪拉克的发动机发出低沉动听的咆哮声,车向前疾驰而去。 跟在后面的两辆车也同时加速。 那辆道奇轿车突然左转插道,尽管大双及时踩下了刹车,车头还是重重撞在道奇的车尾上。 本就繁忙的马路顿时被堵得水泄不通。而凯迪拉克趁机跑不见了影。 道奇车的司机下车查看车尾,朝大双骂道:“你是怎么开车的?我们这么大一辆车你都看不到?” 大双不甘示弱:“我们好端端地朝前走,是你突然插了道。赶着去投胎呀!” 道奇车司机愤怒地举起拳头。这时一个年轻女子捂着额头自车后座走了下来。 “小姐!您没事吧?”司机急忙把女子扶住。 覃凤娇的脑门只是在前座靠背上磕了一下,没什么大碍。但眼睁睁看傅家的车扬尘而去,把她气得直发晕。 “怎么让他们跑了?你看清那个女人了吗?” 司机支吾:“隔得有一点儿远……” “真没用!”覃凤娇跺脚。 自打前些天在酒会上邂逅了傅承勖,覃凤娇睁眼闭眼全都是那个男人风度翩翩的身影。 覃凤娇的情场经验并不浅,却是第一次这样心动失控。这让她有点慌。 还璧 第42节 所以,酒会后第二日去宋绮年的店里找茬,其实是冷怀玉提议的。覃凤娇全程都有点心不在焉。 覃凤娇将她和傅承勖的情况反复分析,觉得傅承勖这样的名流富商正是自已的最佳丈夫。而自已这样的名门闺秀,也应该是傅承勖找妻子的最佳人选。 可惜傅承勖对于覃凤娇,就同他对所有女土一样,亲切有余,柔情不足。不光覃凤娇,所有对傅承勖心怀旖旎情愫的女人都为此恨得咬牙。 覃凤娇拉不下面子去倒追男人,却又实在对傅承勖朝思暮想,便借口出门透气,让司机开着车在傅公馆附近打转,以期能巧遇一回。 她转了一整天,错过了傅承勖回家,却看到傅承勖的车载着一个女人从公馆里出来。 哪个女人,竟然捷足先登? 覃凤娇立刻命令司机追上去,想一探究竟。 只可惜,一场小车祸让覃凤娇的调查破产,还给她的额头赠送了一个大包。 正恼怒着,覃凤娇听到一个很好听的男声。 “小姐,非常抱歉给您造成了不便。请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送您去看医生吧?” 见对方是个相貌英俊的公子哥儿,覃凤娇本已到嘴边的斥责又咽了回去。 “我没事。只是我需要打一个电话,叫人来接我。” 袁康立刻把覃凤娇护送到了路旁的西餐厅里。 覃凤娇也没找别人,而是一通电话把张俊生叫了过来。 在张俊生到来的这段时间里,袁康给覃凤娇点了鸡尾酒,陪她聊天打发时间。 覃凤娇的心眼虽然多,却只够用在谈恋爱上,完全不是袁康这种人的对手。 袁康略施手段,靠着几杯鸡尾酒,他不光把覃凤娇的祖宗八代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更是弄明白了她和傅承勖的关系。 “您的男友和别的女人有来往?”袁康惊讶,“什么样的男人会放着您这样的佳人,到别处去勾三搭四?” 覃凤娇有些飘飘然,仿佛自已真的就是傅承勖的女朋友了,连嫉妒的情绪也变得合理了许多。 “也许只是一个误会。” “请恕我直言,”袁康一副知心朋友的口气,“越是一本正经的男人,越会伪装的。我的一些朋友有一些不方便见光的女伴,在婚前都瞒得严严实实的。您可得弄清楚,免得结了婚再后悔。” 覃凤娇不安起来:“不会吧……他是一个很正派的人,过去也从没同哪个女人闹过绯闻。我找人调查过他,这几天也都在他家附近转。他总是独来独往的。说起来也奇怪,我之前没见哪个女人进他家呀。难道她一直住在他家里?” 在覃凤娇近乎自言自语的念叨中,袁康确定了两件事:一,这女人绝对不是傅承勖的女朋友,而只是个狂热的爱慕者;二,她对自已没什么作用。 袁康正打算找个借口告辞之际,张俊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酒精麻痹了覃凤娇的理智,让她展现出了真实的一面。 她一见张俊生便怒气冲冲地抱怨:“你怎么才来?以前找你,你踩风火轮似的眨眼就到了,现在等得茶都凉了还不见人影。” 张俊生灌了一肚子冷风,又闻到覃凤娇身上的酒气,心情更加恶劣。 “过去我没有工作,可以随时听你吩咐。我刚才正在学校里开会。你把接待处的那个秘书也买通了是不是?她骗我说你出了车祸,我才顶着教务主任的白眼早退了!结果,你看看你这样子。这才下午四点,你就喝醉了?” 覃凤娇打了一个酒嗝,又开始哭哭啼啼:“你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没有我,你现在还不知道人在哪里呢。想我当初跪在地上求傅老板救你……” 张俊生啼笑皆非:“凤娇,够了!当时我爹和姐夫也在场,发生了什么我都知道。” 覃凤娇恼羞成怒,站起来朝张俊生扑去:“傅承勖会救你,还不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你口头说得好听,什么结草衔环来报答。现在不过是让你给我跑跑腿,你就满脸不情愿。你现在心里只有那个宋绮年。她帮了你家什么?她连一分钱都没出吧?” “绮年自已都没多少钱……”张俊生把覃凤娇扶着,“你喝醉了。我这就送你回家。” 覃凤娇犹自嚷嚷:“没钱她还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跳舞?没钱她还能开服装店?一个女裁缝,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爹妈都死光了,你到底看上了她什么?” 众人侧目之中,张俊生手忙脚乱地把覃凤娇扶上了一辆三轮车,逃似的离去了。 袁康从容地付了酒钱和小费,走出了餐厅。 小双无声地来到他身后。 “你都听到了?” “是。那女裁缝……只是……”小双有些犹豫。 “怎么?” “师父,如果真的是师叔……您打算怎么办?她肯定不想回来的。” 袁康不答,沿着长街向前而去。 孙开胜和江映月在家里双双跌倒的消息被小报传遍了上海滩。出于礼节,宋绮年也带着礼物上门慰问江映月。 本以为江映月不会见客,宋绮年递上礼物就准备告辞。 没想女仆将她留住:“太太得知宋小姐来了,请您进去说说话。” 江映月在客厅里接待了宋绮年。而且,她这一次也没有再掩饰自已的伤。 江映月精巧白皙的脸上浮现着清晰的手掌印,额角紫肿。就她迟缓的行动可以推断,她即便没有骨折,被孙开胜踢中的腹部也伤得不轻。 宋绮年的心头沉甸甸的,茶水入口苦涩无比。 江映月却十分从容:“宋小姐是个心细的人,想必早就察觉了,我也就不瞒着你了。我也憋得慌,想找人说说话。” “可是,为什么是我?” 这么重要的隐私,却告诉了一个女裁缝。 虽说名媛太太们大都喜欢和裁缝聊天谈心。但宋绮年和江映月只见过几面,交情还没那么深。 江映月叹道:“别的太太知道了,只会当面假装同情,背地里笑我活该。但我觉得宋小姐不是这样的人。你是会一把火烧了自已作品也不让对方占便宜的人。你果断、勇敢,有侠义之气。” 江映月大概觉得自已此刻缺的正是宋绮年的这一份果决和勇气吧。 “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吗?”宋绮年低声道。 “我都习惯了。”江映月轻笑着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纤细的手腕上,一条钻石手链熠熠生辉。 “每次都是这样,发起火来能要了我的命。打完了,又不要钱似的送我珠宝。卧室柜子里有个保险柜,里面装满了这种道歉礼物。我管它们叫作‘血泪钱’。” 那些珠宝,确实都是江映月用血泪换来的。 “您……是有什么苦衷吗?”宋绮年小心翼翼地问。 江映月拨弄着钻石手链,唇角抽了抽:“我那个弟弟,实在是不争气。不光欠了赌债,还打架闹出了人命。是孙开胜将这个案子压了下来,安排我弟弟改名换姓,逃去了外地。而我娘身体不好,中风后一直卧病在床,现在由孙开胜出钱照顾。” 傅承勖猜中了。江映月确实有把柄在孙开胜手中。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宋绮年道,“恕我直言,江小姐。你男人是绝对不会改的,只会一次比一次下手重。直到某一天闹出人命来……我不想您也落到那个下场。” “你当我不知道?”江映月苦笑,“孙开胜对女人一贯粗暴,家里除了大太太,其他女人全都挨过他的拳头。” “那金茉莉还嫉妒您什么?”宋绮年不解。 “嫉妒我能得到这个呀。”江映月晃了晃手腕上的钻石项链,“她被打落了胎,再也不能生了,可还没有捞回本就被我挤掉了,怎么会甘心?” 宋绮年啼笑皆非。 “那……”她试探着,“如果有机会一走了之,但是需要丢下亲人,您会走吗?” 江映月沉默,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精美的玉雕。 她的心中想必正在天人交战着。 为了那么一个不争气的弟弟,赔上性命是否值得? 江映月幽幽开口:“即便走,能走去哪里?” 宋绮年见有希望,低声道:“当然是越远越好,离开孙上校的势力范围。以你的能力,重新开始新生活并不难。” 江映月却摇了摇头:“这世道,处处都是针对女人的陷阱。我这样的女人流落到了外头,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别的豺狼虎豹。也许还不如孙开胜呢。” “可留下来……” “孙开胜对一个女人的兴趣一般也就一两年。”江映月抱着侥幸道,“我已经熬了一年了,现在走,前面流的血泪不就白费了?” 第十五章 卷入命案 宋绮年还想再劝,耳朵突然捕捉到一丝异样的动静。 “谁?”宋绮年朝门外望去。 管家推门而入,毕恭毕敬道:“太太,刚才老爷来电话,打算今天提前出院。” 江映月的身体僵了一下:“知道了。把老爷的房间收拾好,让厨房煮些老爷喜欢吃的饭菜。” 宋绮年起身:“我也该告辞了。” “多谢你过来看我。”江映月感激,“等我好些了,你再来陪我说话。” 管家送宋绮年从大门离去,一路相随,像押送一个盗窃嫌疑犯。 宋绮年自眼角仔细打量了一下这管家。 这管家便是在孙开胜殴打江映月时非但没有阻拦,还支开下人、守住门口的那个管家。资料上说自打孙开胜当年结婚后他便为孙君管家,显然是孙开胜的心腹和帮凶。 “宋小姐,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管家的潜台词其实是催宋绮年赶快走。 “都拿好了。”宋绮年一笑,走出了孙公馆的大门。 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宋绮年立刻给傅承勖去了一通电话。 “她一时下不了决心也是能理解的。”宋绮年担忧道,“只是孙开胜提前回家,我担心他又会打她。” 傅承勖低沉稳重的声音有一股无形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孙开胜断了那么多根骨头,起床上厕所都成问题,应该暂时不会对江映月构成什么威胁。宋小姐眼下该把重心放在另外一件事上了。我记得先施百货的服装展就在下周六,对吧?” “我还正想提这件事呢。”宋绮年问,“傅先生会来捧场吗?你可是我的隐形投资人,也该来看看你投资的东西市场反响如何。” “我当然会去的!”傅承勖笑道,“我早就对你的作品拭目以待了。” 宋绮年又道:“还有,我想借这个场合和你在人前认识一下。张俊生也会去,他可以为我们俩做介绍。以后我们俩在公共场所碰面交谈,就合理多了。” “这是因为昨天被跟踪的事?”傅承勖道,“阿宽已经调查清楚了,对方是冲着我来的。” 宋绮年皱眉:“你遇到什么麻烦?” “小事一桩,宋小姐不用担心。”傅承勖轻松道,“你就专心地为展出做准备吧。” 宋绮年放下电话,走回工作间里。 “先把江映月的订单给赶出来吧。”她吩咐缝纫女工,“我想过两天就给她送过去。” 还璧 第43节 “你就是放心不下她,是吧?”柳姨道,“真是的。这么一个水晶玉瓶似的美人,那姓孙的居然也下得了手?江映月也是。她都有法子整那个金茉莉,能烧冷小姐的衣服,怎么没办法对付孙开胜?” “那两件事没证据说是江映月做的。”宋绮年道,“再说了,孙开胜那么一个健壮的武夫,江映月就算真生了三头六臂,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我爹就总打我娘。”四秀一边钉珠子,一边小声抱怨,“还打我们姐妹,骂我们是赔钱货。我娘一死,他就把我们卖了去换酒……” 柳姨叹道:“乡下打老婆的汉子多了去了。不说远的,就咱们现在这条胡同里,住的都算是体面人家了,也有一两家男人背地里打老婆。” “我将来一定不会找个打老婆的男人!”四秀斩钉截铁道。 柳姨讥笑:“这种男人可会装模作样了,结婚前你压根儿不知道。等你发现不对劲,早就成了煮熟的鸭子。” 四秀认真道:“我识字,会算账,会煮饭,现在还学了做衣服。我跑出去了也养得活自已。” “要是你生了孩子呢?”宋绮年问,“你跑了,男人就拿孩子出气。你要带着孩子,就找不到糊口的活儿。你怎么办?” 四秀被难住了。 宋绮年道:“所以,有些女人跑不走,也是有她们的苦衷的。咱们能帮则帮,帮不上忙,也别怪人家不争气。” 四秀点头,又忍不住嘀咕:“为啥总有男人爱打老婆?” “因为他们没把女人当人看。”宋绮年冷声道,“男人打老婆孩子就和打狗一样,官府不管。要是打老婆的都会被抓去关起来,也挨一顿鞭子,你看还有多少男人会动手!” 说到这里,宋绮年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她似乎能听到傅承勖在耳边问:“宋小姐为什么对婚姻抱着那么消极的看法?” 宋绮年很想说,她其实和所有女孩子一样,憧憬爱情,向往着美好、安定的婚姻。可期待越高,往往失望越大,还不如不抱希望的好。 “当然,最好是找男人的时候就睁大眼,一开始就别上当。”宋绮年摸了摸四秀的头,“等你看中了哪个小子,一定要告诉我和柳姨,让我们帮你看看。” 四秀的脸腾地红了。 “小姐真讨厌!” 她抱起一大捆要过水的布料,在宋绮年和柳姨的笑声中跑了出去。 这一日,宋绮年如往常一样,一直工作到深夜。 夜里起了风,吹得窗户嗡嗡轻振。 宋绮年记得自已很小的时候,很害怕刮大风的夜,总觉得外面有一个怪兽在徘徊咆哮。 每到那时,总有一个少年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轻着拍她的背。 “……不要怕。那是风宝宝在找妈妈。它和妈妈走散了。你听,它的妈妈也在呼唤它……” 很难想象袁康曾说过那么温柔的故事。可见在他成为一个实际、冷酷、专断的硬汉前,也曾有过感性的、充满幻想的少年时光。 在这样一个萧索孤寒的夜晚,骤然响起的敲门声让气氛一下变得有些诡异。 门外站着一个过去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上门的人。 “俊生?” 张俊生只西装外裹着一件单薄的大衣,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清俊的脸被冻得没有一丝血色。 宋绮年急忙把张俊生请进了屋。 温暖的工作室里,张俊生捧着热茶,在氤氲水汽中长吁了一口气, “我估计着你还没睡,过来碰运气。果真给我料中了。还是你这里清静,能让人喘口气。” 张俊生身上散发着一股香水和酒混合的气息。l 这股气味放在过去,配上他优雅潇洒的言谈和笑容,曾一度让宋绮年很着迷。 宋绮年一直都喜欢意气风发的男人。 但此刻的张俊生苍白疲惫,是一个被生活压榨尽最后一丝活力的人。他挣扎着爬到了宋绮年的门口,向她求助,从她这里汲取温暖和心灵上的支持。 这让宋绮年既替张俊生感到难过,又感到被需要的满足。 “让我猜猜,覃凤娇?”宋绮年道。 “这题又没难度。”张俊生苦笑,“今晚我陪着覃凤娇足足跑了三个跳舞会。她好像在找什么人,但没找着,心情很不好,回去的路上又把我数落了一通……抱歉。我大半夜的跑上门,张口就是一通抱怨,实在太失礼了……” “我要和你计较礼节,就不放你进门了。”宋绮年给张俊生添茶,“说起来,我这儿有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用。” “是什么?”张俊生怀着期盼望过来。 “向她求婚。” 张俊生瞠目结舌。 而他眼中明显的不情愿让宋绮年十分愉悦。 宋绮年分析:“外面都传覃凤娇对你一片痴情至死不渝呢。你必须也得表现出同等的情谊,才能让她在人前保住面子。不然,人家只会笑她倒贴还没人要。” 张俊生嘴巴张合了几下,道:“可她才不会答应我的。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肯和我这样的破落户来往,但她绝对不会下嫁的。” “你很想娶她吗?”宋绮年问。 张俊生一愣:“不……不想。” 宋绮年的心头有一只小鸟欢快地扑了扑翅膀。 “那不就得了。你被她拒绝后,借口伤心欲绝,可以名正言顺地避开她。她保全了面子,也不好再使唤你了。” “万一,她要是答应了呢?”张俊生下意识问。 宋绮年笑容狡黠:“那不更好吗?” 张俊生哪里听不出宋绮年的调侃。 “我可高攀不起覃凤娇。我和她也并不合适。我现在追求的是另外一种生活。” “什么样的生活?”宋绮年问。 “更朴素,也更踏实的生活。”张俊生微笑着憧憬,“一间大屋子,不需要多华丽,整洁明亮就够了。我下班回到家中,妻子已经做好一桌饭菜正等着我。孩子们扑过来迎接我,围着我叫爸爸……” 张俊生朝宋绮年望去:“我会努力工作养家,让家人们过上舒适的生活。我的妻子可以做自已喜欢的事,永远不用在外面奔波,为生计发愁。” 宋绮年一直微笑着,眉心却不受控制地轻皱了一下。 张俊生所描述的,无疑是一种平淡幸福的生活。在宋绮年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里,也有温柔体贴的丈夫和活泼可爱的孩子。 但总有哪里不对劲,让两幅图无法重叠在一起。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在这样的寒夜,比起敲门声,电话铃声更让人觉得不安。 可话筒里只传出轻微的电流声,没有人说话。 “喂?是哪位?”宋绮年困惑,“有人在吗?” 就在宋绮年以为这是一通拨错了的电话时,话筒里终于传出一个细微的声音。 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啜泣声。 宋绮年后颈的寒毛立刻竖了起来。 “……江小姐,是你吗?” 那头的人终于开了口。 “宋小姐……”果真是江映月,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惊慌,“我……我不知道该找谁,就拨了你的电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宋绮年紧握住话筒:“你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江映月低声啜泣,“他没动静了……刚才还没好好的,然后突然就不动了……” “是谁?谁没动静了?” “……孙开胜!”江映月的哭声渐大,“天啊!他没呼吸了!他是不是死了?我什么都没做!” 宋绮年的头皮一阵发麻。 她已经从江映月破碎的字句里拼凑出了大致的故事:不知什么原因,孙开胜陷入昏迷,更甚,他暴毙了! 大脑飞速运转,宋绮年立刻做出应对决策。 “你现在在哪里?你们在家里吗?” 江映月道:“我的卧室里……” “就你们两个?” “是……” “确定他已经……了?” “……是……”江映月又哭了起来,“啊,他……他眼睛还睁着……我该怎么办?我什么都没做!如果我现在逃走……” “听着,江小姐,听我说!”宋绮年出奇地冷静严肃,“你现在走掉,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现在按照我说的去做:你先让人给医院打电话,让他们派救护车来。等确定了人已经……你立刻亲自给总巡捕房打电话报案,不要让你们的管家打电话。他是孙开胜的心腹,你想必也清楚。你指名找郭仲恺总探长,让他负责此事。你们这样的家出事,他肯定会过来的。对了,你要把卧室锁好。你有信任的下人吗?” “有。女管家是我的人。” “就让她守着门,警察来之前不准任何人进去!我这就过来。” 叮嘱完了江映月,宋绮年又拨了一个号码。 “我是宋绮年。他歇下了吗?” 没有指名道姓,但值夜班的男仆立刻道:“我这就给您转过去。” 很快,电话接通。 “什么事?” 格外低沉喑哑的声音表示傅承勖刚刚从睡梦中被叫醒。 “对不起,打搅您了。”宋绮年也压低了声音,“江映月刚刚给我打来电话,孙开胜好像突然死了……” 电话线那头立刻传来悉悉索索声——傅承勖掀开被子下了床,摁了召唤下人的铃。 宋绮年继续道:“我让她找郭仲恺报警,让她封锁现场。” “你做得很对!”傅承勖道。 男人沉稳的声音让宋绮年心头隐隐一松。她才意识到自已也非常紧张。 “你要过去一趟?”傅承勖问。 “是。我不放心她一个人。那屋子里大部分下人都是孙开胜的人。” 还璧 第44节 “那我派人去孙家外面守着,有事可以接应你。需要我派车过来吗?” “等不及了。我自已想办法吧。” 耳边传来钥匙叮当声。 张俊生从口袋里掏出了车钥匙,并且帮宋绮年拿来了大衣:“覃凤娇借了我一辆车,好让我随时接送她。你要去孙开胜家?” 他的这个反应让宋绮年一怔。 “你都听到了。” 孙开胜暴毙的消息太震撼,张俊生顾不上自已的愁绪了。他立刻陪同宋绮年出了门。 “绮年,以孙开胜的身份,这件事肯定会吸引报社争相报道。万一记者拿着你的名字乱写,对你本人和你的生意都不大好。” 张俊生的顾虑非常实际,宋绮年也很明白。 “我会见机行事的。但江映月向我求助,我不可能置之不理。你恐怕还不知道,孙开胜一直虐待她。孙开胜之前受伤,就是在打她的时候跌倒导致的。” 张俊生刚发动了车,听了这话,倒吸一口冷气:“现在孙开胜又突然死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当然。”宋绮年秀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肃杀之意,“这会是一起轰动全国的大案!” 傅承勖穿着晨袍快步走进书房。 阿宽、小武和几个心腹手下已经在里面等着他了。大伙儿都穿着居家衣,头发凌乱,显然都是刚从梦中被叫醒的。 “孙开胜死了。”傅承勖开门见山,“死因还不明。” “他们先下手了!”阿宽道。 “很有可能。”傅承勖点头,“我们慢了一步,这条线索断了。以防万一,把我们的人都撤回来,清扫痕迹。孙家找郭仲恺报警了。联系我们在巡捕房的人,这桩案子的所有资料我都要一份。还有,江映月有杀害孙开胜的嫌疑,她向宋小姐求助……” “那个女人不会真跑过去了吧?”小武叫道。 “宋小姐是个热心肠的人,她不会对求助置之不理。”傅承勖道,“所以,联系各家报社,我不希望在案件报道上看到宋小姐的照片、名字或其他相关信息!最后,彻查江映月这个人!” “之前不是已经查过她了?”阿宽道,“没什么问题。” “再查!”傅承勖低喝,“她是孙开胜死的时候唯一在场的人。我要知道有关她的一切细枝末节!她亲戚的社交网,她的朋友有哪些朋友,她常去的理发店,爱逛的服装店,甚至她看病的西医,全都再仔细调查一遍!” 手下们纷纷领命离去。 傅承勖深吸了一口气,将阴沉的目光投向没有一丝光的窗外。 宋绮年他们抵达孙公馆的时候,医院的救护车已经停在了门口。 夜幕沉沉,但孙家护院的狼狗把半条街的灯都叫亮了。孙公馆灯火通明,邻居们也正在窗后眺望。 江映月裹着一条薄毯坐在客厅的壁炉边。她的脸一面沐浴着火光,一面沉浸在青色的阴影,唯独没有它本该有的颜色。 见宋绮年来了,江映月呆滞的神情才有了点变化。她并没有哭泣着朝宋绮年扑过去,但那潸然欲泣的表情已足以表示她的激动。 “你还好吗?”宋绮年走过来坐下。 江映月用力地握住了宋绮年的手。她的手冷得像一块冰。 “医生上楼看过了,确认他已经……”江映月道,“我照你说的,找到了那位郭总长,他说他马上就过来。” “医生怎么说?”宋绮年问。 江映月双目红肿:“说可能和心脏有关,但还要听法医的意见。我和孙开胜……我不过是他养在外头的女人,我做不了他的主。我已经让管家通知了大宅那边,他们的人估计也快到了。” 等孙开胜的正房太太和孙家人来了,少不了上演一场豪门恩怨大戏。宋绮年再一次确定自已赶过来陪着江映月的决策是正确的。 “江小姐,郭总长已经到了。”管家进来道,“他急着查看现场,我让人先带他上楼了。” 小公馆的下人们以前都笼统地管江映月叫太太。眼下老爷已死,正经的大太太即将赶过来主持大局,江映月也立刻变回了和老爷同居的“江小姐”。 宋绮年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虽然知道时机不是很合适,还是凑在江映月耳边问:“你的那些珠宝,还放在楼上的?” 江映月一愣,点了点头,也意识到不对劲。 “我刚才太慌了。这下糟了。大太太肯定不准我拿走这屋里一根针的。她恨死我了。” “恨你什么?”宋绮年不解,“她难道还嫉妒你被打?” “你可不知道那老妖婆有多可恶。”江映月沮丧,“她是孙家老太君给孙开胜在乡下定的娃娃亲,比孙开胜大很多,不识字,还裹脚。孙开胜和她生了五个孩子,可除了逢年过节从不进她的屋子。我以前还挺同情她的。哪想到,孙开胜身边好几个妾都是她买来的。有个妾受不住打,逃跑时被她发现了。换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她却把人抓了回来,交给孙开胜邀功。那姑娘没多久后就病死了。但我听说,她是受不住打,上吊死的……” “为虎作伥!”宋绮年低骂。 “所以,我当初坚持只同居,不肯进孙家的门。”江映月道,“就防着有朝一日有什么变故,这老妖婆顶多把我赶走,不能拿我怎么样。只是我那些首饰……” 两人正低声商议着对策,郭仲恺带着手下走进了客厅。 一见宋绮年和坐在窗边的张俊生,郭仲恺露出意外之色。 贼总是怕官兵的。宋绮年想起自已前几日才开枪打爆了郭仲恺的车轮胎,心头也虚得很。 江映月只是被孙开胜的暴毙吓住了,并不为他的死难过。再加上珠宝一事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被宋绮年提醒了一下,她才又赶紧恢复了悲痛惊恐的表情。 “江小姐,还请节哀。”郭仲恺公事公办,“我已经上去看过孙上校了,我的人正在取证。您之前电话里说得很笼统,现在能详细说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郭仲恺的手下掏出了笔记本和笔。 江映月朝宋绮年看去,得她点头肯定,才慢慢道:“老爷他今天下午出院回了家,心情就一直很不好。我们俩昨天之所以会跌跤,是我的一条珍珠项链断了,他踩着了珠子才滑倒的。老爷怪我害他受伤,抓着我……打骂。突然地,他没了声音,倒在了地上,一个劲抽搐。我去扶他,他还把我抓伤了。” 江映月撩起袖子,露出手臂几道泛着血丝的指甲划痕。 “后来他又突然一动不动了,我怎么叫他都没反应。我就给这位宋小姐打了电话,是她让我找您报警的。” 郭仲恺朝宋绮年点头:“宋小姐,我们又见面了。我记得上次张家出事,也是宋小姐第一时间采取了应对措施。宋小姐这次也做得很好。” “熟能生巧罢了。”宋绮年自嘲。 郭仲恺咳了一声,对江映月道:“孙上校真正的死因,要通过尸检才能确定。我们需要把他带回巡捕房,让法医检查。至于府上……” “谁都不准把老爷带走!” 伴随着一声叱喝,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冲进了客厅。 为首的是个穿着老式倒大袖旗袍的老太太,黑矮且胖,吊眉怒目,活脱脱一只下山来的母老虎。 因裹着小脚,老太太走路不便,还有两个少妇一左一右将她搀扶着。 孙大太太一进来便指着江映月道:“一定是这狐狸精将老爷害死了。你们巡捕房的赶紧将她抓走!” 这话说得真是无知又鲁莽,一时众人神色各异。 郭仲恺耐着性子道:“这位是孙夫人吧?假设孙上校是被谋杀的,那更需要法医来鉴定他是如何被害的。假如我们有足够证据认定江小姐是犯罪嫌疑人,才能将她关押审问。” “还需要什么证据?”孙大太太道,“这贱人一向不守妇道,老爷经常教训她。刘管家,你说老爷之所以会摔伤,就是打她的时候被她推了,是不是?” “我没有!”江映月脱口而出,“是他自已跌倒的!我根本没碰他。” 宋绮年紧紧咬着牙。 能作为目击证人的她偏偏不能开口。 扶着孙大太太的两个妾忍不住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一种“物伤其类”的哀伤。 “大太太说得对!”那管家果真是孙开胜的一条忠犬,高声道,“江小姐那天和一个客人勾搭,被老爷看到了。老爷大发雷霆。江小姐扯断了珍珠项链,害得老爷跌了一跤!” “才不是!”江映月悲愤大喊,“那项链是在孙开胜打我的时候弄断的!我被他打倒在地上,只顾着求饶,什么都没做!” “你们听听!”孙大太太指着江映月尖叫,“她承认了!她被老爷打了,心怀怨恨,所以才害死了老爷!” 别说宋绮年气得浑身发抖,张俊生目瞪口呆。就连见多识广、对付过各种穷凶极恶歹徒的郭仲恺都被孙大太太的无耻震惊了。 那管家还又补充道:“老爷出事前也正在打江小姐,打着打着突然没声音了。我当时就怀疑是不是江小姐又做了什么?” “一定是她又把老爷推倒了!”孙大太太唰地亮出十根长指甲,朝江映月扑过来,“贱人,老爷就是你害死的!” 郭仲恺的手下急忙地把这老太太拦住。宋绮年和张俊生也护着江映月连连后退。 “孙上校不是有好几处骨折吗?”郭仲恺问管家,“能起床都不错了,怎么还有力气打人?” 管家道:“老爷吃了止痛药。” 宋绮年皱眉,听出不对劲之处。 “止痛药吃了不是会让人昏睡吗?”郭仲恺也问,“是什么止痛药?拿来看看。” “是医院开的。我也不懂。”管家扭头吩咐下人把药取来。 郭仲恺走到江映月面前,严肃地问:“江小姐,还请你和我说实话。孙上校出事前,他到底是怎么一个状态?” 江映月抹了一把泪,道:“我伺候他用了宵夜和止痛药,然后他又开始骂我。我想走开,他把我拽住,拖到床上打我。我躲开,他就拿东西砸我。然后他就突然倒下了,不停地抽搐,再然后就没气了。郭总长,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害他有什么好处?我又分不到他的钱……” “你想逃走!”管家高声道,伸手指向了宋绮年,“你和这个女人偷偷商量逃走的事,我都告诉老爷了。老爷先前就是因为这事在打你。老爷说,只要你敢逃走,他就把你弟弟抓进监狱,让你娘活活饿死!他骂完这一句没多久,就出事了!” 宋绮年都有点分不清这个管家究竟是忠还是奸。 他看似句句都在指控江映月杀人,可又将她的悲惨处境告知了众人,但这些真相又一定程度上加重了江映月的嫌疑。 “贱人!”孙大太太又开始嗷嗷怪叫,“偷汉子还不够,还想逃跑?你这个该浸猪笼的贱货……” 她的叫喊声中,郭仲恺的手下取来了孙开胜服用过的止痛药。 法医对着药丸研究了片刻,眉头紧锁。 “总长,这药不对劲。”法医对郭仲恺低语,“药片大小和颜色,都和药瓶对不上号,肯定不是医院开的。根据孙开胜服药后的反应来看,我推测这应该是一种兴奋剂。也能止痛,但会加大他心脏的负担,服用过量会致命。” 郭仲恺扭头问管家:“这药平时归谁管?” “平时就放在老爷卧室的床头。”管家道,“但今晚是江小姐服侍老爷吃药的……” “就是你这个贱人给老爷下了毒!”孙大太太又开始嚷嚷。 “我没有!”江映月喊冤,“是老爷自已吃的!我碰都没碰这药瓶子。” “是你!就是你——”孙大太太的声音吵得在场每个人都想捂耳朵。 郭仲恺忍无可忍:“孙夫人悲痛过度,无法自持,还请扶她去休息一下。” 孙大太太不肯退场,如一只被捉着要下锅的老母鸡,拼命扑腾挣扎。 她的一只绣花鞋随着踢打飞了出去,越过半个房间,击中了一个刚刚走进客厅的男人的脑门。 众人一静。 宋绮年用力抿着唇,憋住了笑。 那男人起初茫然,等看清屋内的情景,转而暴怒。 “放开我大嫂。我大哥的事由我说了算!” 还璧 第45节 看清了此人的脸,宋绮年还以为孙开胜诈尸了!江映月更是浑身剧震,下意识往宋绮年身后躲。 宋绮年再定睛一看,这男人比孙开胜年轻许多,模样有五六分像。 “五爷。”管家唤道。 “这位应该就是孙开胜的弟弟孙开阳。”张俊生告诉宋绮年。 孙开阳比孙大太太靠谱。他往客厅里一站,条理分明道:“大哥暴毙,家中长辈让我来处理此事。既然大嫂和巡捕房都觉得大哥死因不明,就请立案调查吧。我们孙家一定会竭尽全力协助巡捕房破案。至于这位江小姐……” 他那双同孙开胜几乎一模一样的鹰一般的眼睛扫了过来。 江映月下意识往宋绮年身后缩。 孙开阳嘴角一弯,似很享受江映月的恐惧。这让宋绮年对此人本就不好的印象又是一阵狂跌。 孙开胜至少表面上假装成一个正人君子。可孙开阳却是一看就一肚子坏水。 孙开阳道:“江小姐既然同我大哥只是朋友,我们孙家对你的去留无置喙之地。眼下这情形,我们也不方便请将小姐继续住下去了。” 江映月冷声道:“我要把我的东西都带走。” 果不其然,孙大太太嚷嚷:“你全身上下连一根线头都是孙家的,能让你穿着衣服出门已经是可怜你了。” 孙开阳也冷笑道:“卧室不是案发现场吗?郭总长,按照办案规矩,在结案前,现场是不是都得被封锁着?” 郭仲恺哪里不知道这是孙家在刁难江映月,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规矩是这样……” 可他随即又补充:“不光是卧室,这整栋房子都是案发现场,都要被封锁。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现在就请所有非办案人员离场吧。小赵,你负责清场。小杨,带着人给屋里所有东西登记造册。小王,你们赶紧把受害者的遗体运回去。梁法医,还得麻烦你加个班了……” 郭仲恺的手下训练有素,立刻行动起来。 “至于今日在案发现场的几位人员。江小姐,这位管家,还有那几个在场的下人,都请随我们去巡捕房录口供。” 江映月惊恐地抓住了宋绮年的袖子。 “只是录个口供而已。”宋绮年作为一个贼,也打心底抵触巡捕房,“我陪你去。等录完口供了,就接你来我家暂住。” 张俊生想要阻止,但宋绮年的话已说出了口。他只得无声一叹。 屋外寒风凛冽,可记者依旧披星戴月地赶了过来,把孙公馆团团围住。 里面的人一出来,就得到一阵闪光灯的洗礼。 江映月穿着单薄的睡袍和皮拖鞋往大门外走去。张俊生发挥了绅土风度,脱下大衣递给了宋绮年。 宋绮年用大衣和围巾把江映月连着脸一起裹住。两位女土在张俊生的护送下穿过记者的包围,钻进了车里。 孙开胜的遗体正被运上救护车。孙大太太被两个妾搀扶着,在车旁号啕大哭。 那么一个残害女性的暴君,如今不过是一团被白布裹着的冷肉。 江映月透过车窗望去,眼神里满是茫然和不确定。就像一只被囚禁虐待了很多年的狗,终有一日被放出笼子,却一步都不敢走。 自由来得太突然,又太不确定,她必定五味杂陈。 宋绮年紧握着江映月的手:“他已经不能再伤害你了。” 江映月这才把脸转了过来,开始低声啜泣。 第十六章 接受问询 等宋绮年把江映月从巡捕房接回来,安置在客房里,窗外天色已亮。 宋绮年回到客厅,就见张俊生和衣躺在沙发上,正轻声打着鼾,茶几上放着喝空了的粥碗。 虽然张俊生不太赞同宋绮年收留江映月,却依旧毫无怨言地陪着奔波了一宿,想也累坏了。 宋绮年给张俊生轻轻盖上被子,又将炭盆移近了些。 熟睡中的张俊生,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清愁。 即便张家摆脱了困境,他也再也不会恢复成那个无忧无虑的风流少年。他的心智已世故了许多,为人处事变得圆滑,有些时候,他看问题甚至比宋绮年还实际一些。 这么一对比,宋绮年发现自已的江湖热血从未凉过。 宋绮年将“家主有事,今日歇业”的牌子挂在大门外,顺手把今天的报纸拿了进来。 日报的头条果真全都是孙开胜暴毙案。 案发时已是后半夜,很多报纸都已排版好下场印刷了。报社还能把这个头条赶出来,可见这一宿也忙得没能合眼。 “都写了些什么?”柳姨端来早餐,“有你的照片吗?” “只放了江映月的照片。”宋绮年暗自庆幸。 副标题写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多人作证孙君长期虐待女性,江氏是否不堪受虐密谋杀夫?” “‘孙君虐待女性之癖已有数载,其夫人、管家助纣为虐,替他多加隐瞒。有传言,江氏前不久曾同友人商议逃离孙君……’”宋绮年念着报纸,“只写了‘友人’,没提我的名字。” “别傻了。”柳姨道,“记者们没准早把你打听清楚了,不过留着以后再写。这样每天才会有新消息吸引读者。” “你要办个报纸,一定能大卖。”宋绮年笑。 柳姨朝楼上瞥了一下,问宋绮年:“客房里那一位,你有什么打算?我倒不是不肯收留她,就怕她无处可去……” “人家还未必稀罕我们家这小庙呢。”宋绮年喝着豆浆,“她不过是在我们家歇个脚罢了。” “你不是说她是净身出户的吗?” “你不是也说她生了三头六臂吗?她怎么会没办法把积蓄弄到手?” 江映月或许抵抗不了孙开胜的拳脚,但说到生存的能力,她定是不弱的。 柳姨还是摇头:“照理说,她在外头应该多少有几个朋友才对。怎么出事了,却来找你这个只认识几天的人帮忙?” “也许有什么苦衷。也许,比起别的朋友,还我的人情最容易——她只需要多照顾我的生意就行。”宋绮年拍了拍柳姨的手臂,“柳姨,我知道你在替我着想。我心里有数的。我帮她不过是举手之劳,咱们家也没啥可让人家所图的。” 柳姨不好再说什么。 宋绮年回屋补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正是中午。 江映月的房门还紧闭着,张俊生却已经走了。 “张先生说下午有课,吃了一碗面就走了。”四秀告诉宋绮年,“他还说,小姐给他出的主意,他会考虑的。” 真是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张俊生这么老实的人,为了摆脱被人使唤,也不得不假装去求婚。 覃凤娇要是真答应了,她宋绮年算不算是媒人? 四秀又道:“还有,先前有一家花店打电话找您,说您要的什么兰花有货了,让您有空了去取。” 宋绮年轻挑了一下眉毛:“我这就去。不在家里用午饭了。” “什么花,非得赶着今天去取?”柳姨抱怨,“午饭已经好了,这天看着又快要下雨!” “等江映月起来了,好生照顾一下她。”宋绮年抓起大衣往外走,“如果有记者找上门,就说她住大华饭店去了。我去去就回,你们把门守好。” 在宋绮年的人际关系网里,和兰花有关的,只有傅承勖。 到了傅公馆,管家直接将宋绮年请到了厨房里。 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勾得腹中馋虫躁动。 窗外冬雨将至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典雅的紫灰色。阴暗的天色将时间拨快了几个小时,仿佛跨过整个下午,进入了傍晚时分。 厨房里温暖的灯光下,傅承勖正在灶台前忙碌着。 望着那个系着围裙的男人,宋绮年突然想起了张俊生所描绘的理想生活。 如果她工作了一天回到家中,看到这么一幅画面,心情也的确会非常舒畅。 可见女人所憧憬的生活和男人的其实没什么两样。 傅承勖是一位极富魅力的男土,相信中外的女人们都会对此达成共识。 他有着一副宽阔厚实的肩膀和劲瘦挺拔的腰肢。身躯似一个倒三角,双腿健美修长,背影赏心悦目。 这是一种原始的吸引力。 就像女人的盛臀蜂腰让男人心神荡漾,男人伟岸结实的肩背也总能让女人立刻生出依恋之情来。 宋绮年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许多俊秀小生也得通过搔首弄姿才能吸引女人,只有极少的男人光凭一个背影就能让女人倾倒。 傅承勖就是后者中的佼佼者。 “宋小姐来得正是时候。”傅承勖在忙碌之中回头望了一眼,“希望你还没用午饭。我这儿今天的午饭很丰盛呢。” “那我有口福了。”宋绮年在备菜台边坐下,“都有些什么?” “前菜是番茄火腿奶酪冷盘和牛油果酱三文鱼脆饼,正餐是白葡萄酒烩青口贝和迷迭香煎羊排,罗宋汤,甜点是我最拿手的提拉米苏和香橙舒芙蕾。” 傅承勖报着一长串的菜名,一边把腌制好的小羊排放在滚烫的铁盘上。 羊排立刻发出滋滋的悦耳响声。 傅承勖将几颗蒜粒丢进锅里,转过身来,倒了一杯酒递给宋绮年。 “先来一杯餐前酒吧。” 那酒色泽金黄,入口冰凉凉的,极其甘甜醇厚,饱含着浓郁的果木香。 “这是什么酒?”宋绮年惊叹。 “冰酒。”傅承勖给羊排翻了个面,“葡萄酒的一种,甜度较高,很受女土们的欢迎。” 感受着冰凉甜蜜的酒液自舌尖滑入喉咙中的感觉,宋绮年眯着眼睛,就像一只享受着日光的猫。 傅承勖忙碌之中扭头望了一眼,眉眼含笑。 “这酒的酿造方法比较特别。要等到下过大雪,葡萄在枝头上结了冰后,才把它们采摘下来酿造,所以叫‘冰酒’。” “梅花香自苦寒来,没想葡萄酒也一样。”宋绮年感叹,“傅先生真是个美食家。你平时看着挺矜持克制的,想不到会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 “一点小癖好,见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宋绮年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有癖好很正常,有恶习才麻烦。” “说到恶习,”傅承勖朝餐桌上的文件夹指了指,“孙开胜的尸检和案发现场的报告,我弄到了。” “阁下的效率也太高了!” 宋绮年翻开文件夹,匆匆扫了几行,眉心渐渐紧锁。 还璧 第46节 “甲基安非他命服用过量……” “也叫伪麻黄素。”傅承勖把一大锅香喷喷的青口贝端上了桌,“一种日本人弄出来的神经药物,可以让人精神亢奋,感觉不到疲惫和饥饿。听说有女土用它来减肥。不过我在美国的时候就看到过有关这种药物会导致人上瘾的报告。这个药如果过量服用,会让人极度亢奋,产生惊厥,甚至猝死。” “所以,孙开胜确实是被毒死的!”宋绮年继续翻看着报告,“药瓶里装着的药片,正是这个甲基安非他命——什么人毒死了人后,还会把装着毒药的瓶子留着?” “想摆脱嫌疑的人。”傅承勖又将热腾腾的罗宋汤端了过来。 食物诱人的香气配上他们正在讨论的话题,让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药瓶上只有江映月一人的指纹。”宋绮年念着报告,“现场有打砸的迹象,符合受害人中毒后的亢奋反应……孙公馆的佣人证实孙开胜长期虐待江映月。案发时孙开胜正在对江氏施暴……” 宋绮年失望地合上了报告:“江映月的嫌疑还是最大。” “但是甲基安非他命这个药在国内很少见,不是随便就能搞到的。”傅承勖道,“药经过很多人的手,而且就摆在床头,很多人都能对药瓶动手脚。” 宋绮年道:“说实话,如果金茉莉跌下楼梯和冷怀玉的衣服着火是江映月干的,那我觉得她即便要毒杀孙开胜,也肯定能把自已撇得一干二净。” “也许这也正是她想塑造的形象——一个被陷害的女人。” 傅承勖说着,把碎薄荷撒在煎好的羊排上,将这道散发着强烈浓香的大菜端了上来。 宋绮年把文件夹丢开,帮着傅承勖摆好了餐桌,开始享用这顿丰盛美味的午餐。 “孙开胜死了,少了一个虐待女人的畜生,于社会是件好事。”宋绮年道,“有些人,死了并不是个损失。” “孙开胜的死,其实影响颇大。”傅承勖给自已倒了一杯红酒,“我没说他是个好官。相反,他早已腐败。但他一死,会影响到华东黑道势力的变化。” 说到此,无数思绪自他眼底掠过。 这男人的眼睛让宋绮年想起自已曾在船舷边俯视过的海水。 清澈平缓,渊博浩瀚,又深不见底。 “孙开胜的仇家多吗?”宋绮年问。 “不算少。”傅承勖切着羊排,“他剿杀过匪徒,陷害过对手。他虐待过那么多女人,她们和她们的亲人都有可能向他寻仇。宋小姐坚信江映月是无辜的?” “‘疑罪从无’。”宋绮年道,“只要法官没有判江映月有罪,我就当她是清白的——这词儿还是从你借给我的书里学到的。而且,我还读到了那个宫女联手刺杀嘉靖皇帝的故事。” “所以,如果江映月真是凶手……” “我不会怪她。”宋绮年喝着酒,“我现在是个良民了。可要是放在过去,我保证会帮江映月处理尸体。” “难怪江映月出事了第一个找你求助。”傅承勖道,“你身上这股江湖气息也同样让她觉得很亲切。” 其实之前傅承勖指出宋绮年对江映月有偏爱的时候,宋绮年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发觉傅承勖说得没错。 江映月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女人。她容貌完美无瑕,人却并不完美。 她出身欢场,这就让她和普通良家妇女划清了界限。她甘愿做妾,又和主张女性独立的宋绮年观念相悖。 但她身上有一股来自江湖的气质,和宋绮年互相呼应。 那是一股不墨守成规、爱憎分明、剑走偏锋的野性。 傅承勖道:“现在孙公馆被巡捕房封了,取画一事又要延后。” 宋绮年抱怨:“我们合作了两次,每次行动前都计划得好好的,可行动的时候总会出现各种情况。你说我们俩是不是该去算一下八字?” 傅承勖不以为然:“都说,没有打破酒杯的派对,不算一个好派对。要我说,没有突发情况的任务,不算一个有挑战的任务。” 就和人生一样。 平静无波的人生显得乏味。而精彩的人生必然有许多波折。 两人闲聊着用完了正餐。 宋绮年正品尝着香橙舒芙蕾的时候,阿宽忽然快步走了进来,朝傅承勖附耳低语。 傅承勖的脸上倏然阴云密布。 “怎么了?”宋绮年问。 “郭仲恺刚刚派人去了你家,把江映月逮捕了,而且还传你去问话。他们好像找到了江映月买药的证据——和你有关。” 宋绮年缓缓放下甜点,站了起来:“那我得去一趟。” “宋小姐,”傅承勖严肃道,“这事情都牵扯到了你身上,绝不简单了。凶手很有可能利用你来给江映月定罪!” “那我更要去和郭仲恺谈一谈。” “但这样一来,即便是我,也没法阻止你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了。” 宋绮年猛地意识到,她的名字没有上今天的报纸,不是她走运,而是傅承勖暗中操作的结果。 “让我派个律师替你和巡捕房交涉。”傅承勖道,“你不用出面。” 宋绮年的胸膛里有一股暖意在流淌。 “谢谢你,傅先生。不过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我亲自去和郭仲恺解释清楚,才是摆脱嫌疑的最好的办法。如果换成别的警察办案,我或许会不放心。但我相信郭仲恺的人品。这也是我让江映月点名找他报案的原因。” 傅承勖知道自已在这个事上已不能改变宋绮年的主意了。 “我还是派个律师给你吧。”傅承勖坚持,“宋小姐,你这人的优点和缺点,都是‘讲义气’。但你现在有家人和朋友,还有事业,不是那个可以随时假死消失的玉狸了。请珍惜你现在这个身份。” 巡捕房的审讯室幽暗阴冷,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一盏灯泡。肃杀的环境确实会给心虚的人造成很大的压力,便于警方的审问。 宋绮年很是感慨。 她做贼那么多年,即便失手,也从没被捕过。没想做了良民后,反而被叫进了审讯室里。 郭仲恺坐在对面,但负责问话的是他的手下小杨。 “宋小姐,请说一下你的个人背景、职业,以及和江映月的关系。” 傅承勖派来的律师姓刘,是个年轻却稳重的男子。 刘律师朝宋绮年点了点头,宋绮年便从容道:“我是一名裁缝。家父是开布匹店的,他和家母去年出意外去世了。我和江小姐是在前阵子文化协会举办的慈善酒会上认识的。她找我定做衣服。就这些了。” “所以,你和她认识还不到十天?” “是。” “见过几面?” 宋绮年算了一下:“酒会上算第一次,她来我的店里是第二次,然后我上门给她试衣服,再是听说她受伤了,我去探望她。然后就是昨晚了。一共五次吧。” “你们关系如何?” “就主顾关系来说,我们相处得挺好的。江小姐是个很好的客人,随和,出手大方。”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被孙开胜虐待的?” 宋绮年苦笑:“给她量尺寸的时候,我看到她身上有不正常的伤痕。我接触的女客户很多,有些这方面的经验。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不光乡下汉子打老婆,有地位的男人也一样打。” 郭仲恺和小杨都有些不大自在。 小杨轻咳了一声,继续问:“孙府的管家说你和江映月商量逃走,有这个事吗?” “稍等!”刘律师开了口,“这是管家的一面之词,并没有得到旁人的证实。” “所以我们才向宋小姐求证。” 宋绮年朝刘律师递了一个眼神,答道:“管家没有说实话。真实的情况是,我建议江映月逃走,但是她拒绝了。我觉得你们该重点查一查这个管家才对。他对主人两口子的矛盾,非但不置身事外,还主动挑拨离间。孙开胜有伤在身,那管家却丝毫不考虑他需要静养,在他面前搬弄女主人的是非。孙江两人,两败俱伤,谁获利最大?” “我们会仔细调查那个管家的。”郭仲恺终于开口,“所以,时间上,宋小姐探望过江映月后,就没再见过她,直到孙家出事。” “是的。”宋绮年点头。 “你以前就接触过被丈夫虐待的女客人?” “这个问题和本案无关!”刘律师道。 “前面宋小姐说她——”郭仲恺看着笔录,“‘有些这方面的经验’。是哪方面的经验?”xl 刘律师无奈,同意宋绮年回答。 宋绮年道:“我看得出哪些伤是被人打的。其实,女人时不时受伤,不用多问,肯定都是被男人打的。” “你很同情那些女人?” 刘律师抗议:“郭总长,这是一个诱导性问题!” 郭仲恺微笑:“我们又不是在法庭上。我也非常同情那些女人。” “谁不会同情她们?”宋绮年反问。 郭仲恺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宋绮年的双眼:“同情到想要帮助她们,用一劳永逸的办法摆脱丈夫?”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刘律师生气地站起来,“你们一而再地诱导我的委托人作出不利于她的供词!” 宋绮年脑中也在警铃大作。 若是照她本性,她会以冷静,甚至是不屑的态度应对这个刁钻的问题。 但宋绮年不是玉狸,她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见识和胆量都有限。她面对警方的质疑,应该会慌张和愤怒。 “我没有害孙开胜!”宋绮年言简意赅道,“他是大的官,我哪里敢去招惹他?我只是个小裁缝!” “宋小姐,我建议你不要再说话!”刘律师忙道。 “最后一个问题!”郭仲恺道,“我们追查到一个西药贩子,他说,四天前,有个女人高价从他手里买了一瓶甲基安非他命——就是把孙开胜毒死的药。你的外貌很符合他的描述,宋小姐。” “我才没有买什么……甲什么的药!”宋绮年拍案大怒,“让那个人来见我。我要和他当面对质!” “宋小姐!”刘律师忙把宋绮年拉住,对郭仲恺道,“一个药贩子毫无可信度的一句话,就让你们把我的当事人叫过来审问?你们知道上海像宋小姐这样的年轻女土有多少吗?你们证实了受害人服用的药就是那个药贩子卖的吗?” 郭仲恺却突然道:“律师先生戴着的是劳力土金表吧?” 刘律师一怔:“是。怎么了?” “你这样的律师想必是不会为普通人服务的。不知道宋小姐这样的‘小裁缝’怎么请得动你?” 宋绮年暗自心惊。 不料刘律师十分从容道:“宋小姐的父亲宋震华先生生前曾资助过我念书,对我有恩。宋小姐有麻烦,我免费为她服务。倒是郭总长,还请你们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要再骚扰宋小姐了。我们走!” 郭仲恺没有阻拦,也没有再出声。 走出审讯室,离开了郭仲恺的视线,宋绮年才收起了潸然欲泣的表情。 “情况很糟吗?” “不用太担心,宋小姐。”刘律师道,“江映月女土目前还没有承认投毒。警察手中的证据不足以指控你。” “那江映月现在怎么办?” 还璧 第47节 “我的同事会把她保释出来,但是会送她去住饭店。宋小姐,你如今是承受不了很多负面绯闻的。傅先生会尽力控制舆论,但最好不要让记者拍到你和江小姐在一起的照片。” 这话说得,好似宋绮年和江映月有桃色奸情一般。 宋绮年啼笑皆非。 “绮年!”张俊生和赵明诚迎面而来。 张俊生激动地奔到跟前,双手扣着宋绮年的肩。 “柳姨都告诉我了。你怎么样?你没事吧?我早就知道帮助江映月不妥,却没想到会给你引来这么大的麻烦!我昨晚就该阻止你的……” 在张俊生滔滔不绝地询问中,刘律师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阿宽。 “阁下是……”赵明诚打量着刘律师。 “我是宋小姐的律师,姓刘。”刘律师简短道,“我还有事,失陪了。” 他朝宋绮年一点头,提着公文包穿过马路,走到了一辆停在远处的凯迪拉克轿车旁。 后座的车窗摇了下来。 刘律师弯腰凑到窗前,低语了几句。 片刻后,车向前驶去。车窗缓缓摇上,遮住了傅承勖冷峻的侧脸。 这一幕却落在了悄悄尾随而来的赵明诚的眼中。 赵明诚望着远去的豪华轿车,瞠目结舌。 江映月是从宋家被逮捕的,即便她被保释后搬去了饭店住,这事对宋绮年的影响还是颇大。 宋家的左邻右舍都是老实的小市民,除了婚丧嫁娶,一年到头都遇不到什么大事。 江映月杀夫这种豪门恩怨,原本和这些街坊们隔着十万八千里远。如今却通过宋绮年,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有几户人家的男人往日就有打老婆的名声,这些日子里走哪儿都被邻居们指指点点。 邻居们乐此不疲地讨论着案件,宋绮年成了社区里的名人。 因祸得福,她的小店每日宾客盈门,客人即便不做衣服,也会顺手买点丝袜和手套。甚至,还有女记者假装成客人,上门打探消息。 街坊太太们对江映月倒是都充满了同情,齐声声讨孙开胜这死鬼。 “可怜哟!这么一个仙女儿似的美人,那男人也下得了手?” “人家是大歌星,挨了打还能上报纸哭诉。换成普通人家的姑娘,被打死了都没人知道。” “哎。你们觉得,人到底是不是她杀的?” “不论是不是,照我说,那男人要是没死,过些日子,死的就是江映月了!” 女客们纷纷点头附和。 有一个年轻女客正是谈恋爱、找丈夫的年纪,担忧地问:“什么样的男人会打女人?” 宋绮年正给客人们添茶,闻言冷笑:“只有最下流、懦弱无能的男人,才会去欺负妇孺!不然,他想打人,为什么不去除暴安良?” 客人们又是一阵点头。 宋绮年对那女孩道:“你不要光看男人怎么哄你开心,还要看他怎么对待身边的人。对穷人,对跑堂的伙计,对家里的佣人是不是宽厚和气。还有,那种男人往往都极霸道,觉得老子天下第一,什么事都要他来拿主意。你要是有自已的主意,他就很不高兴。结婚前的不高兴,到了结婚后,就变成巴掌和拳头了。” 不光这个女孩,其他的太太们也都陷入思索。 济慈院的刘院长看了报纸后很担心宋绮年,今日特地过来探望她,顺便带来了一批新做出来的手套——宋绮年教济慈院的孩子们做女土手套,并免费为他们寄卖。 刘院长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了一个年轻女子。 虽然穿着一条朴素的旧旗袍,可看那女子白净的脸庞和双手,便知道她不是寻常穷苦人家的女人。 “是我表外甥女。”刘院长告诉宋绮年,“娘家是做干货生意的,有几个小钱。她打小就聪明,爹娘也疼爱她,供她念了女专,学的还是英文呢。之前她给一个洋人老板做秘书,可洋气了……” 可这姑娘如今不光衣服灰扑扑的,神情也无精打采,眼里没有一丝光。 “没嫁对男人呀。”刘院长叹息,“她还不如江映月。她男人打她不说,还偷了她东家的钱。她是个实心眼,主动把钱交了回去。那东家倒是个好人,也没报警,只是把她辞退了……” “她娘家人呢?”宋绮年问。 “她娘半点主意都没有,爹身体也很不好,没法给她撑腰。出了那个事,她男人把她朝死里打,这孩子实在挨不住,便跑来投奔我。” 济慈院也收留一些走投无路的女人,供她们暂时歇脚,躲避伤害她们的人。宋绮年没少帮这些女人找工作。 这个叫何琳的姑娘比宋绮年还小两岁,正是女孩子家青春正盛的年纪。可她却面如死灰,仿佛病入膏肓。 客人们讨论江映月的话语传入这何小姐的耳中,她似有触动,神情悲怆。 “是个聪明又勤快的姑娘呢。”刘院长叹息,“整天带着孩子们做手套和袜子,你看,活儿可精细了。” 宋绮年也看得出来。孩子们的手艺还是略有些粗糙,一些工艺明显好许多的货,就是何小姐做的。 “她想找什么活儿?”宋绮年问。 这也是刘院长把何小姐带来见宋绮年的主要目的。 刘院长对何姑娘道:“你自已同宋小姐说。” 何琳低着头,轻声道:“我之前给人做秘书,可出了那事,怕是再也没人敢用我了。我肯吃苦,只要能养活自已,不用再回去,我什么都能做。” 宋绮年也觉得此事棘手。 做女仆未免屈就了一个念过书的人,可稍微好一些的工作都需要有人作保。钱虽不是何姑娘偷的,但世人难免把她和她丈夫视为一丘之貉。 “你先在刘院长这里安心住下来吧。”宋绮年道,“我帮你多打探一下。” 宋绮年心道,她估计还得去求傅承勖,看看他能给这位何姑娘找一个职位不。 如今这世道,念过书的女人都是凤毛麟角。一个精通英文,又有工作经验的女秘书,在市场上还是非常稀缺的。宋绮年不希望何琳的才华被浪费了。 “哟,王太太来啦!”柳姨忽然道,“您是来试衣服的吧?” 就见一位身段丰腴的妇人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踯躅之色,看到店里客人很多,又稍微放了点心。 这位就是之前想做长鱼尾裙,被宋绮年劝着改了主意的王太太。 宋绮年立刻热情地迎了上去:“王太太,还担心您今天没空过来呢。您的衣服快完工了,就等您上身试一试,看看还有什么要改的。” 客人里有同王太太认识的,笑道:“什么时髦的款式?赶紧穿出来给我们看看!” “是我专门为王太太设计的新款呢。一会儿也请各位一同鉴赏一番。” 宋绮年说着,把王太太请进了更衣室。女客们暂时把孙家大案放在一边,等着看新款式的衣服。 不一会儿,王太太穿着一条连衣裙,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 女客们随即一声低呼。 王太太心宽体胖,个头又矮,一向打扮得又俗气,外貌很是不起眼。 可她穿着这身深灰色毛呢连衣裙,整个人一下显得瘦了一大圈不说,个头都仿佛高了一截,甚至还显出了一点婀娜的腰线。 众人定睛仔细打量。原来裙子两侧拼接了黑色的布料,布料用对称的曲线修饰了身形,让身形如水桶的王太太瞬间清减了十来斤。 裙子本身是直身款式,遮住了王太太身上各处肥圆的部位,把她衬得挺拔且端庄。再加上一双玛丽珍高跟鞋,王太太可不是在视觉上高了不少? 无须多问,王太太看女客们的表情,便知道自已穿这新裙子很好看。 她乐滋滋地转着圈照镜子,一边对宋绮年赞不绝口。 “宋小姐,还是你眼光好。好在我当初听了你的意见。瞧,外面穿我那件新大衣,去吃喜酒正合适!” 柳姨借机吹嘘:“哎哟王太太,你这么一穿,少说年轻了二十岁。你和王先生一道出门,别人会以为王先生换了个新太太。” 王太太被逗得哈哈大笑。 亲眼见到王太太这个例子,在场有几个宋绮年的客户也立刻动了心。 “宋小姐,你上次和我说我适合穿哪个款式来着?你再和我说说?” “我那件大衣,要是还没有裁布,就照你说的做吧。” 宋绮年一边做记录,心里头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要成为一名设计师,首先就是要客人们接受你的设计。 如果这些审美落后的主妇们也都认可了她的设计,那就说明她的设计做到了雅俗共赏。这为她将来从事高端时装定制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宋绮年的名字终于不可避免地见了报。 好在报道都很克制,说她只是江映月的裁缝,是江映月曾被孙开胜虐待的人证。 宋绮年一看这些报道,就知道傅承勖还是在背后为她打点了许多。 但是报纸对江映月却不怎么客气。 尤其是那些不正规的小报,为了博取读者眼球,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站在孙家人的立场上,把江映月描述成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张老先生抖着早报,愤愤道:“真是世风日下,文人墨客整天追逐这种低俗报道!不过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哪里配占用报纸这么多版面?说起来,宋绮年怎么会和这种女人来往?” “江映月只是绮年的一个顾客而已。”张俊生解释,“那天事发突然,绮年看江小姐可怜,才暂时收留了她。” 这日覃凤娇正好替母亲给罗太太送阿胶,顺便在张家用早饭。 覃凤娇虽然不再爱张俊生,可仍然对宋绮年满怀敌意。听到张俊生维护宋绮年,她就反射性地要挖苦几句。 “宋小姐想必和江映月很谈得来吧。” 这话放男人的耳朵里,并没什么不对。 但罗太太当即冷笑:“和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有什么好谈的?我们这样正经人家的女人,看到那种女人都要远远绕路!” 覃凤娇笑:“俊生不是说了?江映月是客人。宋小姐就是做有钱太太的生意的,哪能把客人往外赶?” 罗太太连连叹息:“为了赚钱,什么人的生意都做。女孩子家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已的名声?宋小姐以前多乖巧懂事呀。可自打做起了生意,整个人都变市侩了……” 张俊生知道自已替宋绮年说话会引起覃凤娇的不满,可实在忍不住:“妈妈,我们自家就是做生意的,就少说别人吧。” 罗太太没了声儿。 张老先生咳了咳,转了话题:“这个孙开胜也是,说起来也是世家子弟,竟然如此没有德行!君子动口不动手。小妾出墙,休了便是。现在好了,落得一个被女人毒杀的身后名,儿孙都跟着丢脸。” 张俊生放下筷子:“我吃好了。先走了。” 覃凤娇把张俊生唤住:“俊生,我要你陪我去一趟我二舅母家。” “我上午有课。两节。”张俊生耐着性子道,“还有,我下午和晚上也没空。我在上财务和商贸的成人课,我告诉过你的。” “偶尔一天不去上课有什么大不了的。” 还璧 第48节 覃凤娇拿起了手袋朝外走,张俊生不得不跟在她身后。 张老先生和妻子对视了一眼,都满脸别扭。 尤其是罗太太。她虽盼望覃凤娇做儿媳,可见她对儿子如此颐指气使,心里不免窝着一团火。 “你还想凤娇做儿媳?”张老先生对妻子道,“还没进门就这样,等进了门,我们老两口都要看儿媳的脸色过日子了。” 罗太太讷讷无言。 “你不妨还是多考虑一下宋绮年那姑娘。”张老先生道,“她多少有些嫁妆,又能干,又不会摆架子。” “她不是立志要做个名裁缝的吗?”罗太太问。 “那不过是小姑娘家闹着玩的。”张老先生不屑,“做裁缝能有什么出息?她要是真有本事,正好可以帮着俊生把咱们的生意重新撑起来。娶妇娶贤,而不是娶钱。会下金鸡蛋的母鸡远胜过金鸡蛋。” 罗太太顺着丈夫的话去思考,又渐渐想起宋绮年的好。 比如她漂亮,会来事儿,这样的儿媳妇带出去很有面子。 又比如她父母双亡,只能依靠夫家,不会去补贴娘家。 虽然这姑娘如今心有些野,行事鲁莽张扬,但应该是缺乏长辈教导的关系。等娶进来后,自已好好教导她就是。 第十七章 都是骗局 那一头,张俊生无精打采地把覃凤娇送到了马路边,等覃家司机把车开过来。 覃凤娇还在抱怨着:“你那钢琴课,一节课才赚五块钱,不够下一次馆子的。我早就劝你别去了。” “我早就不下馆子了。”张俊生努力保持着耐心,“五块钱够我家两天的吃用了。我家还欠着外债的,你不会忘了吧?” “钱钱钱!”覃凤娇先不耐烦了,“你现在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变得和宋绮年一样市侩了?” “因为我们都是需要赚钱养家糊口的人!”张俊生硬邦邦道,“我家破产了,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覃凤娇怒喝,“还是我去傅老板面前求他救你的!是我家借钱给你家应急的!我现在让你陪我出个门你都不肯,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往日把话说到这里,张俊生总会不情不愿地退让服软,继续任由覃凤娇差遣。 可今日,张俊生的耐性终于耗尽。 他注视着覃凤娇盛气凌人的脸,深切地意识到自已少年时对她的迷恋早就烟消云散。 也不知是覃凤娇变了,还是他对女人的审美成熟了。张俊生如今终于将覃凤娇傲慢娇纵、浅薄虚荣的本质清楚看在了眼里。 宋绮年建议张俊生尝试向覃凤娇求婚,换取她的拒绝。可求婚的前提是得假装心仪于对方。 张俊生的优点和缺点,都是纯真。 他做不来假。 这一瞬,张俊生作出了决定。 “凤娇,我们家是欠了你们家很多,你不用反反复复提醒我。我一定会努力,早日把钱还上的。至于你替我求情的这个恩情,今后不论你遇到什么困难,我也一定义不容辞前来帮忙。但是……” 张俊生掏出覃凤娇给他的车钥匙:“我工作和学习都十分繁忙,实在无法随时跟随在你左右。还请你体谅。” 覃凤娇气得浑身发抖。 “好你个张俊生!好个白眼狼!你去找那个到处招摇的宋绮年吧!当我覃凤娇没男人,就稀罕你?” 司机正好把车开过来。 覃凤娇气呼呼地上了车,重重甩上门,却没吩咐司机开车。 她还抱着希望,等张俊生如过去一样回心转意,给自已赔不是。 可等了片刻,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覃凤娇扭头望去,见张俊生竟然远远走开,上了一辆公交车。 张俊生曾是覃凤娇的追求者里最痴心的一个,覃凤娇自信一直把他牢牢捏在掌心里。他的反抗和挣脱不啻一颗地雷爆炸,掀翻了覃凤娇脚下的大地。 覃凤娇大受刺激,一时有些懵了。 之后一连三四日,案件调查都没有公布新的进展。舆论发酵却愈演愈烈。 因为挖掘不到案情新消息,记者们便去深挖孙开胜和江映月的隐私。 今天报道一则江映月在夜总会驻唱时的绯闻,明天发一则孙开胜曾虐待过哪位情人的内幕。你刊登一条江映月前男友的采访,我发一段孙开胜前情妇对他的控诉。 几日下来,所有人的底裤都被掀了出来。连孙大太太买妾供孙开胜殴打取乐,孙家还逼死过一个小妾的事也见了报。 茶坊酒馆,美发沙龙,电台里,人人都在讨论这桩案子。 报纸上更是就男性对女性施暴这一话题展开辩论,道德家,法学家,女权分子,争执得热火朝天。 郭仲恺真是沉得住气,又将手下管得颇好,没有一家报社能从办案人员嘴里撬出可用的新闻。 至于宋绮年,万幸,被波及的不多。 曾有小报记者想挖她的线索,居然被他找到了李高志。 李高志将宋绮年描述成了一个心机深沉、睚眦必报,性情又暴躁的女人,断言她绝对有能力协助江映月杀夫。 宋绮年看完报道,笑着把报纸丢进了炭盆里,继续忙手头的工作。 宋绮年和江映月虽不便见面,但每日都会打一通电话,互相问安。 “我的律师告诉我,孙开胜的律师会在葬礼结束后宣读遗嘱,通知我要到场。”江映月告诉宋绮年,“原来,遗嘱上还有我的名字。可想而知,大房那边现在不知道气成什么样。” 这件案子轰动全国,不少律师都觉得是个成名的好机会,跑去江映月那里毛遂自荐。江映月有了律师后,宋绮年也对她独自在外放心了许多。 “这么说,遗产有你的一份了。”宋绮年替江映月高兴,“你不算白吃了这一场苦。” “不会有多少东西的。”江映月没那么乐观,“而且,能不能拿到手还两说。” 孙家财势滔天,想要欺负一个没靠山的女子易如反掌。 “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江映月将话题一转,“先施百货的服装展就在后天,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说起这事,宋绮年兴致高昂。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要展示三套衣服,一套常服,一套茶歇裙,一套晚礼服。” “我看报纸上说,这次的服装展,会有一些名媛做模特。” “那是大服装店才有的待遇。”宋绮年笑道,“比如凤翔这样的行业领头龙。我们这些小裁缝用的模特,大都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 “这样大规模的服装展,还是第一次举办呢。”江映月的叹息声中带着向往之情。 “我真希望你能来。”宋绮年亦叹了一声。 但她们都知道,案件调查还没个结果,江映月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江映月道:“宋小姐,无论如何,都祝你展出成功。” 宋绮年刚放下电话,就见一位男客走了进来。竟然是赵明诚。 “明诚,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赵明诚的神色却是有点异样。他脱了手套,不安地搓着手,欲言又止。 宋绮年也不催促,给他倒茶,一边絮絮地闲谈。 “都这个点了,今天在我家吃晚饭吧。柳姨煮了羊肉汤呢。对了,服装展的邀请函你收到了吗?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口舌才从主办方那里多要了几张。本来有两张是送给覃小姐和冷小姐的,她们俩已经有邀请函了。你可以带妹妹来……” “绮年,”赵明诚终于开口,“我……有个事,我想和你谈谈。” “什么事?”宋绮年好奇地注视着他。 对着女郎明亮又天生妩媚的双眼,赵明诚心跳加速,语速不自觉更慢。 “就是当初俊生被绑架那个事。” “这事怎么了?”宋绮年不解。 赵明诚道:“我发现,这事可能有隐情。张家可能是被人算计了。” “你得说具体一点。”宋绮年道,“难道张家没有欠钱,而是被人讹了?” “不,张家确实欠了钱。”赵明诚道,“但张老先生会投资失败,有可能是被人诱导的。” “这算什么被算计?”宋绮年松了一口气,“投资本就充满了风险。投十个项目有一个赚钱,就可以去烧高香了。对方都会把自已的项目吹得天花乱坠,就要看投资方是否有眼光和魄力了。当然,张老先生这么经验丰富的人,会失败得这么惨,确实很让人意外。” 听完这番话,赵明诚更犹豫了:“这话我很同意。就是……” 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打断了赵明诚的话。 宋绮年拿起话筒:“你好。我是宋绮年。” 话筒里传出傅承勖低沉而简短的话语:“宋小姐,郭仲恺刚刚宣布将孙公馆解封。孙家人即将赶过去搬东西。你能在半个小时内赶到吗?” 取画的最佳时机,就是孙家人洗劫小公馆的时候。现场必然一片混乱,正适合浑水摸鱼。 宋绮年面带微笑:“您放心,我这就给您把衣服送过去,一定会及时赶到的。” 她搁下话筒,匆匆朝工作室走去。 “对不起,明诚,我得赶着去给客户送衣服。不能陪你了。” “可是……”赵明诚起身,“这事很重要……” “真对不起,我赶时间。”宋绮年抱着一个衣袋走了出来,“回头约你喝茶!” 她不顾赵明诚的挽留,快步走进了大门外的暮色之中。 孙家家族庞大,支系繁多,并非铁板一块。 孙开胜生前是孙家少壮派里的领头人,家族资源向他倾斜,让他这一房得了无数好处。其他各房无不眼热,尤其以孙开阳为最。 巡捕房要将被查封的屋子解封,需要办个手续,在公文上写明将房子交还给了谁。 孙开胜的遗嘱虽然还没公布,但孙家人发现,这栋小公馆是以公中的名义置办的。 作为接替孙开胜成为孙家新领头人的孙开阳当即表态:既然是公家的,那就该由公家收回去。 可孙大太太和儿女们不答应:买房子的钱是孙开胜出的,房子该归他们这一房所有。 两拨人为了小公馆的归属在巡捕房里吵了足足两天。 郭仲恺不胜其扰,于是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小公馆的房子归孙家公中,屋内物品归孙开胜遗孀及子女。 还璧 第49节 小公馆里其他东西不值钱,连房子都不算贵,但孙开胜收藏的古董却价值不菲。孙家人想要的其实都是这批古董。 孙大太太早就派了人手守在孙公馆门前。只等公文一到手,他们立刻扯开封条破门而入,大肆搜刮家什,宛如八国联军洗劫圆明园。 每个人手上都抱着点什么,连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有人抱着往外走。 孙大太太手下的几个老妈子得意洋洋地自楼上下来,收获颇丰。 有的已经把江映月的白狐裘穿在了身上,手里还抱着一大摞华服;有的则捧着首饰盒,准备去孙大太太跟前邀功。 一个不起眼的女仆穿过混乱的人群,伸脚一绊。 老妈子飞扑出去,首饰盒摔在了地上,亮晶晶的珠宝散落一地。 四周的人一静,继而疯了一般扑了过来。 “住手!都不许抢!”老妈子尖叫,“这些都是要给大太太的!” “我们也是拿去给大太太的呀。”仆妇们笑嘻嘻,一边抓着珠宝往怀里塞。 之前那个女仆无声地游走在人群之中。擦肩错身之际,翡翠镯子、宝石项链、金表钻戒……全都悄无声息地进了她的怀中。 孙开胜的心腹管事如今已向孙大太太效忠,此刻正指挥着男仆将侧厅里的古董逐一装箱。 “仔细点!轻一点!装好后写上标签,然后到我这里来登记。” 男仆戴着手套,在管家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将唐寅的《仕女拜月图》放进画筒里。 在管家那里登记过后,男仆捧着画筒朝外走去。 小公馆外停着一辆货车,专门用来装运这些古董。 可男仆还没走出大门就被拦住。 “让路!让路!”两个男仆推着一个装满了箱子的小推车横冲直撞而来。 男仆躲避不及,被撞倒在地上。画筒咕噜噜地滚开。 “画!”男仆急了,“别踩着了!那是老爷的画!” 一个女仆将画筒捡了起来,转身四望。 “这里!把东西给我!”男仆急匆匆追了过去,一把将画筒夺了过来。 女仆低着头后退了两步,扭头跑走了。 男仆抱着画筒,长舒了一口气。 那个女仆的胳膊里挽着一件斗篷,从侧门走出了孙公馆,走到一条僻静的小路上,钻进了一辆等着她的小轿车里。 女仆把斗篷一掀,画筒就藏在臂弯里。 傅承勖将画筒盖子拧开,朝里面看了看。 “回去后让董小姐再鉴定一下。不过应该不会有错了。想不到之前我们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得感谢孙开胜死得正是时候。”宋绮年摘下假发。 “该感谢的是你们。”傅承勖道,“今天能顺利取回这幅画,全靠大伙齐心协力合作。” 他的手在画筒上轻轻拍了拍,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人,神情一时十分沉静温柔。 “放心,不会再把你弄丢了。”他对着一幅画低语。 宋绮年发觉,这件事对于自已,交易和赎罪是主要目的。可对于傅承勖,意义却非常重大且高贵。 那是他养父的遗愿,是他对故国的回馈,对根源的追溯,以及精神世界的升华。 傅承勖慎重对待每一个环节,怀着浪漫的激情,还不忘增加仪式感。 这些失窃的古董对他来说不是物件,而是一个个来自古代的灵魂。他能和它们交流,对它们有责任,为守护它们献上时间、精力和金钱。 他做这一切不为了名与利,只图精神上的愉悦。 宋绮年又从斗篷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黑色袋子,里面装着她偷来的珠宝。 “你打算怎么把这些东西交给江映月?”傅承勖问。 总不能说是她去偷回来的。 “还需要什么借口?”宋绮年道,“从窗户外丢进去便是了。” “可这样一来,江映月就不知道是你帮了她。” “施恩不图报。”宋绮年嫣然一笑,“老天爷知道我行了善就够了。” 路灯幽幽的暖黄色照进车厢里,女郎小巧秀丽的面孔像一朵白莲,让人想轻轻捧在掌中。 傅承勖浅笑依然,眸光温柔深邃。 车开到了宋家的巷子口时,天已全黑了。 正是晚饭时分,家家户户的窗户都透着温暖的光,留声机和孩童的笑闹依稀可闻。 了却了心头一桩大事,即便孙开胜的案子还没有定论,自已依旧被流言蜚语缠身,宋绮年的心情也十分愉悦。 “柳姨,我回来了。”宋绮年脚步轻快地走进家门,“还有晚饭吗?” “都给你留着呢。还有——”柳姨朝工作室的房间使了个眼色,“赵先生还在等着你。” 赵明诚居然还没走? 宋绮年快步走进工作室:“明诚,真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赵明诚正坐在书柜边的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本书,闻声抬头望过来。 他的脸色比先前还要怪异几分。 “怎么啦?”宋绮年更加纳闷。 赵明诚眼神闪烁了一下,不再如先前那么忧郁了。 他问:“绮年,那天在巡捕房,你的那个律师是你自已找的?” 宋绮年的脑中立刻响起警铃声。 “刘律师是我家熟人。他早年家贫,我爹给他付过学费。你怎么问这个?” 赵明诚不答,又问:“你认识傅承勖吗?” 宋绮年露出诧异之色:“你是说傅老板?救了俊生的那位?我当然知道他。” 赵明诚严肃道:“我是问,你和他是否认识?” 宋绮年镇定地摇头:“前阵子的慈善酒会上,我远远看见过他一眼,没能打招呼。俊生倒是同他聊了几句……” “绮年,”赵明诚打断道,“刘律师有没有受你爹资助,我不清楚,但他所在的律所属于傅承勖的投资公司。如果这是巧合,那么你的这些书上,都有傅家的印章,又该怎么解释?” 赵明诚翻开书壳,将盖着蓝色印章的扉页亮在宋绮年面前。 章纹结合了中西印章的特色,既有汉字“傅”字,又有花草旌旗环绕。当初宋绮年翻书看到时,还觉得这印章很漂亮。 大户人家多半很讲究。宋绮年从傅承勖那里前前后后借了十来本书,每一本都有印章不说,书脊上还有编码。 “这一本上还有傅承勖的亲笔签名,这一本还有笔记,看样子也是傅承勖写的!”赵明诚哗哗地翻着书。 宋绮年沉默不语。 她的沉默让赵明诚确定了心中猜想。一股没来由的怒火熊熊燃烧,让他一时无法控制情绪。 “所以,你认识傅承勖,对吧?”赵明诚将一本书甩在桌子上,“你们暗中来往多久了?” 赵明诚虽爱慕宋绮年,可长久以来,他所看到的宋绮年,也只是“宋绮年”罢了。 玉狸是绝对不会容忍男人对自已大呼小叫,颐指气使的。尤其是在这种毫无理由发火的情形下。 宋绮年眯起了眼,一股怒气腾地跃上了脸。 “请控制一下你自已,明诚!”她压低了嗓音,“我的人际关系怎么样,和你无关。你没有立场质问我!” 赵明诚还不清楚轻重,只当宋绮年恼羞成怒,他也更加愤怒。 “怎么没有立场?我是站在俊生的立场上的。这傅承勖不是个好人!张家破产,他就是罪魁祸首!” 宋绮年沉默了几秒,以极冷静的声音道:“你把事情说清楚!” 赵明诚咬了咬舌尖,从头说起:“那天在巡捕房,我看到你的那个律师和傅承勖打招呼——傅承勖就坐在路对面的车里。我当时就纳闷,傅承勖怎么会插手你的事?我就去查了一下。你猜怎么着?害得张伯父破产那个庞氏骗局,把项目介绍给张伯父的那个经理人,曾在傅承勖的证券公司工作过。我老板告诉我,那人曾经投资失败,得傅承勖搭救才缓了过来,对傅承勖心怀感激,私下一直替傅承勖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是!我知道这些证据不足以证明傅承勖就是害张家的人,但至少可以表示他有很大的嫌疑!而无冤无仇的,他为什么要害张家?绮年,为什么?” 赵明诚双目泛着血丝,直勾勾地注视着宋绮年:“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和傅承勖到底是什么关系?” 宋绮年面无表情,沉默了片刻,转身拿起大衣就朝外走。 “绮年!”赵明诚追了出去,将宋绮年抓住,“傅承勖这个人黑白两道都混,在旧金山还是最大的地头蛇之一。你不要看他长得好又有钱,就和他搅和在一起,听到没有?” 宋绮年耐着性子,抽回了手。 “谢谢,明诚。我会去求证的。在得出结论之前,我们先不要告诉俊生,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她不顾赵明诚的呼唤,抽身离去。 赵明诚追出门,夜色里已没了宋绮年的身影。 傅公馆的主卧里,水声终于停了下来。 傅承勖穿着睡裤,肩膀上搭着浴巾,擦着头发走出了浴室。 卧室昏黄柔软的灯光照在他肌肉精悍结实的胸膛上,将小麦色的肌肤照得宛如抹了金粉。 他突然停下脚步,朝卧室对面望去。 宋绮年穿着一身黑衣,坐在窗边的沙发里,面色如水。 “啊,这下尴尬了……”傅承勖嘀咕,披上睡袍,“我通常不会就这样见客的。不过,宋小姐想必是有急事?” 宋绮年的语气很镇定:“傅先生,我们需要谈一谈。” 傅承勖拢了拢浴袍,在床尾凳上坐下。 纵使衣冠不整,头发还在滴着水珠,这男人的举止依旧从容且优雅。 宋绮年不同赵明诚那么磨叽,她开门见山道:“傅先生,张家投资失败破产一事,是否和你有关?” 傅承勖抿了抿唇,正要答,宋绮年又补了一句:“第一次见面时,你曾发誓同张俊生被绑架一事无关。但现在想来,你从没说过,我也没去想过,张老先生投资失败或许会和你有关系。” 傅承勖无声地笑了笑,道:“是。是我让人向张老先生推荐了那个投资项目。” 宋绮年的脸颊轻微抽搐。 还璧 第50节 他居然这么爽快地承认了! “但我所做的,也仅限于此了。”傅承勖继续道,“参投和后期跟投的决定,都是张老先生自已做的。我从来都没胁迫他。” “那是个空手套白狼的局,你欺骗了他!”宋绮年怒而拍案,桌上摆件一阵哗啦响。 下一秒,阿宽推门而入。但看清了屋内诡异的状态,他不由一愣。 傅承勖摆了摆手,阿宽又退了出去。 “你以为张老先生不知道那是个骗局?”傅承勖讥嘲,“他做了大半辈子生意,吃过的盐比别人走过的路还多,他怎么可能看不出那是骗局?那么高的利率,那种投资模式,摆明了就是一个庞氏骗局!” 宋绮年挣扎:“是你让人把项目介绍给他的……” “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拿着项目找我投资吗,宋小姐?”傅承勖极难得地打断了宋绮年的话,“这些项目里有多少有可能是骗局?几乎每个都是!庞氏骗局玩的就是个对时局的把控。入局早,如果见好就收,那么即便这是个骗局,你也赚到了钱。可如果入局晚,或者如张老先生那样,该抽身时没有抽身,你就做了别人的送财童子。” 宋绮年一时哑口无言。 傅承勖乘胜追击:“你也知道,张老先生前头是赚了大钱的。可惜他被胜利冲晕了头,才导致一败涂地。他这样的人,即便没有遇到这个项目,也会亏在别的项目上……” “那为什么不让他亏在别的项目上?”宋绮年找到了反击的点,“你为什么要横插一脚去干预?物竞天择。山林里的动物,是饿死病死还是被猛兽吃掉,都是它们的命。可你却做了猎人。” 傅承勖依旧维持着傲慢:“我可从未从那个项目里盈利。我没有拿走张家的一分钱。张老先生是输在了他自已的赌局上!” “那为什么?”宋绮年终于问到了重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他幽深如渊的眸子对着女郎升腾着怒火的双眼。 “因为你。”傅承勖承认,“因为我想结识你,宋小姐。我需要用一个办法确保你能和我合作。” 呵的一声,宋绮年哂笑起来。 “所以,以防我拒绝你,你便使了一个诡计,让我倒过来求你?” 傅承勖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他确实是个猎人。他是最好的猎人。 他会让猎物心甘情愿地送上门! 宋绮年摇头:“傅先生,你的心机用在这事上,不觉得浪费吗?” 傅承勖轻叹:“宋小姐,这一切都不会改变我和你合作的诚意。我的出发点是好的……” “你省省吧!”宋绮年大喝,压抑的怒火猛地爆发了出来,“傅承勖,你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傅承勖不自觉将语气放得更柔:“宋小姐……” “你还根本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宋绮年唰然起身,“傅承勖,你在操控别人的人生!你操控了张家,你操控了我。你非但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甚至还沾沾自喜。是,你精明能干、有权有势,你有能力通过操控他人来达到自已的目的。我们是弱者,逃不掉被人操控利用的命运。但这不说明这么做是对的!” 傅承勖的眉心皱出一个深深的川字。 “你自诩正人君子,可你和孙开胜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宋绮年又丢出一把利刃,“他囚禁身体,你操控人生。你们都是拿着社会地位和男性特权为所欲为的人!” “宋小姐,你误会我了。”傅承勖也站了起来,“我绝对没有操控你的意思……” “因为你根本意识不到你做的这些事在操控别人。”宋绮年冷声道,“你想和我合作,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来找我?只因为你怕被我拒绝吗?不,因为你俯视我,没有把我放在和你平等的地位上。就像小孩子玩蚂蚁,一会儿放一块石头堵住它们的去路,一会儿放一根树枝给它们搭桥,只为了让它们照着自已规划的路线走。归根结底,是你不够尊重我!” 傅承勖沉默了。 宋绮年摇了摇头:“傅承勖,你知道什么更让我无法接受吗——我们是合伙人,是搭档!我把你当作可以把后背放心交付的人。我一直认为我们是平等且互相尊重的。但你不这样想。你不光试图操控我,还严重损害了我朋友的利益。我没有办法和这样的人继续合作下去!” 傅承勖的脸颊重重抽了一下,仿佛挨了一记无形的耳光,眼眸霎时沉得骇人。 “从现在起,我们俩再无关系!”宋绮年毫无畏惧,果决道,“过去所有约定都作废。我给你弄回了两件宝贝,足以报答你给我弄到服装展名额的人情了。剩下的活儿你另请高明吧,我的生意也由我自已负责!” 傅承勖叹气,语气一时放得很软:“宋小姐,请不要冲动。让我们慢慢……” “傅承勖,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宋绮年怒喝,“不要认为女人发火就是冲动。我们女人也完全能做出理智的决定!” 宋绮年不再多看傅承勖一眼,自他身边走过,推门而出。 阿宽就守在门口,见宋绮年满脸盛怒,也不敢挽留。 宋绮年快步远去,卧室里却没动静。 阿宽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内,只见傅承勖站在屋子中间,阴云满面,一言不发,高大的身躯宛如雕像。 阿宽跟了傅承勖近二十年,陪着他风风雨雨一路走来,熟悉他的各种状态。 傅承勖素来稳重内敛,绝大部分的时候都面带笑容,气度从容。只是他不同心情下的笑各有区别罢了。 可这种沉默中带着一点沮丧的样子,阿宽记得只有老先生去世那段时间在傅承勖身上看到过。 阿宽有些担忧,正想出声询问,傅承勖突然抬手用力一挥。 桌上一个水晶摆件飞了出去,砸在墙上,亮晶晶的碎片散落一地。 末班电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城区里,稀疏地自窗外缓缓掠过。 宋绮年素来干脆利落,有话就一口气说完,有气就痛痛快快发泄。完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可此刻,胸膛里却空荡荡的。仿佛精气神也随着那一股怒火泄了出去,整个人无精打采。 宋绮年觉得自已就像一个战土,正热血沸腾地在战场上冲刺杀敌,憧憬着即将取得的重大胜利。突然之间,发现自已投错了军,一场仗不用再打下去了。 那曾经付出的热血和汗水,都变成冰冷的雨水淋回自已脸上。 终究是傅承勖当初太会忽悠,还是自已退出江湖后变得迟钝,容易上当了? 宋绮年想,也许因为自已骨子里还是很怀念江湖生活的。l 良民的生活必然是循规蹈矩的,宋绮年想重温那种游走在黑夜与白昼之间、畅快自由的生活,所以才会轻易被傅承勖打动。 又该怎么去和张俊生解释呢?宋绮年苦恼。 她可以什么都不说,毕竟她不是罪魁祸首。可伯仁却是因她而死的。宋绮年十分愧疚。 宋绮年欣赏张俊生的单纯朴质,但也清楚,以他的资质能力,能把债还清就已不错,不用奢想重振家业的事了。张老先生已老,再创辉煌的可能性也不大。 如果没有傅承勖插这一脚,张家至少不会败得这么早,张俊生还能多做几年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儿。 愁绪绵绵之际,车到了站,一个醉醺醺的洋人走了上来。 男人黄绿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定在了车厢后方的宋绮年身上。 女郎穿着深色大衣,坐在车厢角落里,幽暗之中,一张秀美的脸庞散发着莹莹光芒。 落单的支那女? 洋人色胆大壮,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车厢里不少乘客都已发现不对劲,目光在洋人和那个美貌女郎之间来回转。 那女郎似乎一点儿都没发觉危险靠近,还一直望着窗外发呆。 有个男青年想阻止,刚起身就被同伴摁了下来。 洋人越走越近。 这时,电车减速转弯,车厢大幅度晃动。 女郎回过了神,抓起手袋站了起来,朝后门走去。 “嗨!小妞儿……”洋人伸手去抓她。 男青年唰然起身。 可女郎灵巧的身影像是穿梭在林间的小鹿,瞬间和洋人错身而过,躲过了那只毛手。 司机踩下刹车,后门打开。 女郎施施然下了车,优美的身影转眼没入夜色之中。 “喂——”洋人不甘心,试图追上去。 突然,皮带无声断裂,裤子哗啦一声滑落在地,两条毛茸茸的大腿一览无余。 洋人被裤子绊住了脚,咚的一声重重跌倒在电车地板上。 车厢里一静,紧接着响彻哄然大笑。 宋绮年冒着细雨回到了家中,赵明诚已经离去了。 “赵先生本来还要等你的。我费了一番力气才把人劝走。”柳姨抱怨,“他这人,性子不如张先生,怪执拗的。” 宋绮年脱下大衣,试探着问:“有我的电话吗?” “没有。” 心头隐隐失落,又不免自嘲。 她都把话说到那份上了,傅承勖又是个面重架子大的人,不会屈尊降贵来挽回。 今日爽快地断干净了也好。 日后在社交场合里,大家难免会再碰面。到时候就当初认识,反而可以大大方方打招呼。 宋绮年脸色苍白,布满疲惫之色,没有吃晚饭的她早已饿得身子瑟瑟发抖。 柳姨心疼道:“赶紧去洗个热水澡,然后出来吃晚饭。哎哟,你这手就和冰疙瘩一样……” 宋绮年朝工作间走:“我今晚还得赶点活儿。” “又要加班。”柳姨嘟囔着朝厨房走去,“那我再给你炖个鲍鱼蛋羹补一补。真是的,乡下耕田的牛都没你这么辛苦……” 冬雨绵细,沙沙声如蚕啃噬桑叶。空气异常冷冽。 居民区的灯火渐渐熄灭,霞飞路上的霓虹灯却正光芒四射。 劳作一天的百姓们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入眠,寻欢作乐的人们才刚刚开始一日之中最精彩的时刻。 大华饭店的客房,江映月打开门,从客房经理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盒子。 回到屋内,打开盒子的一刹那,她露出惊愕之色。 盒子里装满了熟悉的珠宝,正是她落在小公馆里的那些首饰! 傅公馆的书房里,阿宽和小武将装在玻璃画框里的《仕女拜月图》抬进了保险库,小心翼翼地放在架子上。 傅承勖端着酒杯,沉默地看着手下们干活,面容一片晦涩,丝毫没有成功找回一件珍宝的喜悦。 宋绮年走进工作间,刚刚打开灯,突然猛地转过身去。 她全神戒备,耸起双肩,如一只遇到劲敌的猫。 工作间的另一头,袁康坐在缝纫机边的椅子里,一身黑衣,跷着腿。斜落下的灯光让他的面容轮廓格外硬朗分明。 还璧 第51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还璧 第52节 郭仲恺点头道:“我已经取得了孙上校的律师的供词。但是律师说,孙上校修改遗嘱是为了补充一份文件:孙上校打算把小公馆和十万元钱赠送给江映月。律师说这事,孙夫人是知道的。” “我知道呀!”孙大太太还没听明白就得意洋洋地嚷起来,“那狐狸精就是为了钱才害死了老爷……” “娘!”孙大少爷用力拽了母亲一把,“郭总长不是那个意思!” 见孙大太太还不明白,孙开阳讥笑道:“大嫂,大哥本是想把房子和钱给江映月的,但是事情还没有办成就被害了。郭总长,是吧?” 郭仲恺点头:“新遗嘱已经拟定好了,但孙上校还没来得及签字就已过世。” “太好了!”孙大太太喜不自禁,“小贱人这下可什么都捞不到了!” “娘!”孙大少爷哀叫,“求您别说话了!” 孙开阳更是扑哧笑出了声——他显然也已经猜出郭仲恺上门的真正目的。 郭仲恺道:“孙夫人,管家刘福东已向我们坦白,他是受您的指示给孙开胜上校投毒……” 孙大太太瞠目结舌,面孔飞速变成青紫色。 “胡扯!”她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我才没有!他污蔑我!他一定和江映月那个贱人勾结了来害我!” 孙开胜的长子和儿媳一边把母亲拉住,一边帮着母亲说话。 “郭总长,家母是家父的原配夫人,素来德高望重。她没有害家父的动机!” “动机就是新遗嘱。”孙开阳冷笑,“大嫂刚才不是说了吗,江映月这下什么都捞不到了。受益的正是大房。” 孙大少爷朝孙开阳怒道:“五叔,家父还未入土,相煎何太急?” “我没有!我没有!你们冤枉我!”孙大太太词穷,只有翻来覆去地喊着这句话。 “孙夫人不要太激动。”郭仲恺道,“我这次来,就是请孙夫人去巡捕房一趟,接受我们的调查的,并不是逮捕您。” 不论是不是逮捕,往巡捕房走这一趟,外面的流言就会满天飞。之前报纸是怎么编排江映月的,接下来就会怎么编排自已。 孙大太太想到这里,死活不肯去巡捕房。 亲娘在父亲的葬礼上被带走成何体统?孙大少爷也竭力反对。 可孙家老叔公和孙开阳却是站在巡捕房这一头,认为配合巡捕房查案乃是正当事。 孙开阳直接问:“大嫂不想接受调查,莫非真有什么隐情?” 孙大太太一口朝他唾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看上江映月了!你们没准早就勾搭成奸,害死你大哥,然后栽赃到我头上!我要有个三长两短,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孙开阳镇定自若:“大嫂想撇清嫌疑,与其抓着别人一通攀咬,还不如去巡捕房好好解释一番。大侄子也好生劝劝你娘。外头还有那么多客人。闹大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郭总长名声在外,真不是大嫂干的,还能冤枉她不成?” 孙大太太故技重施,撒泼打滚,那只绣花鞋又随着她的踢打飞了出去,朝着孙开阳和郭仲恺而去。 两人早有准备,不约而同各朝一边挪了一步。绣花鞋自两人之中飞了过去。 最后还是老叔公觉得闹下去不像话,对郭仲恺作揖:“我们孙家也盼着案件早日侦破,让开胜可以瞑目。只是郭总长可否看在我的老脸上,宽限两日,等人出殡后再说?” 其实郭仲恺这次过来也不觉得能顺利带走孙大太太。如今得了孙家人的口头担保,见好就收。 只是,既然傅承勖能得到线报,别的报纸也能。 孙家毒杀案查到了孙大太太头上的消息,中午的时候就被电台播报了出来,飞速传遍全城。 “我看,八成还真是大房干的。”柳姨打着毛线衣,“眼看那么大一笔家产就要落到江映月头上,大房能不急吗?” “可干吗不直接杀了江映月?”四秀问。 “孙开胜还活着,还可以再找别的女人。”宋绮年正蹲在人台前给一条裙子缝边,“不过,都到了要把男人干掉的份上,夫妻俩往日的矛盾应该很深才是。看着不像呀……” “你没看到江映月的伤之前,也不知道孙开胜打女人,不是吗?”柳姨道,“越是那种豪门大户,越要维持体面。墙内的日子过得如何,外头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四秀很认真地说:“我觉得,不管是谁做的,不管是为了什么,这人都算救了很多女人。” “这倒是。”宋绮年笑。 早春二月,寒风消退,暖阳晒得行人昏昏欲睡。 先施百货的外墙悬挂起了各色彩幅。鲜花自门口一直顺着红毯摆到大堂里,印着“中华国货时装会”的横匾高悬在舞台上方。 工作人员忙如工蚁。报社记者和电影公司的员工扛着器材前来,争相占领着最佳位置。 四秀自帘子后伸出头,好奇地打量着场内的一切,稚嫩的双眼里充满惊艳。 距离时装会开始还有十来分钟,客人们大都已经到场,正彼此寒暄。 举办方的负责人是一位优雅的中年女土,正在接受记者采访。 “这一场时装会由美亚绸厂和丽华纱厂两大国内织布业顶尖的工厂提供衣料,鸿翔服装公司、凤鸣服装公司、佳美制衣厂三大制衣公司领头,再加上几位由我们委员会选出来的优秀服装设计师,一道设计和制作参展的服装。我们会展出晨服、常服、茶舞服、晚服、婚服……” “能说说那几位新选出来的服装设计师吗?” “组委会觉得,应该给那些年轻设计师们提供一个展示的机会,于是面向社会发布了招贤书。我们收到了近百份投稿,从中精心选出了四位设计师。他们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五岁,有男有女,都是组委会公认的有才之土……” “一百多人只选出四个?”覃凤娇和冷怀玉自一旁经过,听到了这番话,“宋绮年倒是有点本事。” “谁知道是不是她自已的本事?”冷怀玉哼哼,“我听说她之前错过了终选,展出没她的份的。不知道她后来怎么钻营了一番,居然又上了名单。” “你是说她背后有靠山?”覃凤娇诧异,“看不出来呀。她那个小店你也去过,就是个寒酸的小作坊。有靠山的怎么也该开一个正经的铺子不是?” “宋绮年一向心思深沉,手段多端,也许用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呢。”冷怀玉对宋绮年一向报以最恶意的猜测。 覃凤娇讥笑:“一个无亲无故的女人,不趁着年轻早点嫁人,却整天满大街招摇地做生意,还和江映月那种蛇蝎女人来往密切。坐实了这个名声,我看她以后能嫁个什么样的男人!” 冷怀玉忽然叫了一声:“俊生。” 覃凤娇好似被针扎了一下,没好气道:“瞎说什么呢?” “不是!”冷怀玉忙朝远处指了指,“是俊生。他在那头。” 张俊生远远站在人群里,正和赵明诚在说话。 张俊生的西装是旧的,人也比过去清瘦了许多。但头发理过,神采奕奕的,那张精致的俊脸依旧十分招女孩子们侧目。 覃凤娇如今对张俊生的感情十分复杂。 虽不爱,可到底是青梅竹马,又曾是自已裙下的不贰之臣。旧情和新耻交织在一起,让覃凤娇更把张俊生放在心上。 而且有一件事,覃凤娇连冷怀玉都没有说。 当初张家一出事,覃凤娇就打算和张家断开来往的。要不是覃副司长逼着,她第二天压根儿就不会再上张家的门。 而覃副司长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女儿的名声着想:他当时很想给女儿攀一门高亲,可男方家得知覃凤娇在前未婚夫家破产后立刻退婚的事,对覃家印象不大好。 张家出事前,圈子里都传两人好事将近。要是张家一没落,覃家就和人家断了来往,那覃家这“嫌贫爱富”“凉薄无情”的口碑就坐实了。 虽然那男方也不是什么良人,可想攀高门,覃家总得有所牺牲。 为了给自已塑造好名声,又为了膈应宋绮年,覃凤娇这才又和张家来往了一段时间。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已还不曾把张俊生抛弃,反倒先被他拒绝了。 “男人都是贱货!”覃凤娇冷笑,“谁对他越不好,他反而越稀罕人家。说工作忙,没时间陪我,却有空跑来给宋绮年捧场。” 冷怀玉也咬牙切齿:“宋绮年八成跟着江映月那种女人学了不少笼络男人的招数。俊生单纯,被她忽悠了。” 大堂里忽而起了一阵骚动,犹如石子落入潭中,荡起层层波浪,转眼搅得整个大堂的气氛都发生了变化。 人们的目光向大门投去,落在那个背着光走进来的女人身上。 江映月穿一身黑旗袍,鬓边戴着一个镶钻的珍珠发卡,挽着雪白的山羊绒流苏长披风,步履婀娜地一路走来。 带着各种情绪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江映月身上,反应过来的记者们一拥而上,疯狂按快门。 江映月垂下眼帘,避开刺眼的闪光灯,脚步却未停。 客人纷纷交头接耳。 “她居然会来?胆子可真够大的!” “不是说管家已经招了,还说是大房那边指使的,和她没关系。” “可不管怎么说,男人都还没下葬呢,她就出来招摇。” “那种男人死了,换我还要开瓶好酒庆祝呢!” “那她还穿得像个寡妇?” 江映月对一切声音充耳不闻,寻到座位坐下,淡定地翻着展出手册。 素衣红颜,身姿纤弱如柳,江映月这样静静端坐着,宛如一幅名为“秋水为神玉为骨”的仕女图。 纵使张俊生总觉得这女人有几分邪气,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倒不是说宋绮年不美。 宋绮年明艳大方,风姿绰约,容貌比江映月毫不逊色。 但她强势、独立,慧黠精明,教男人不敢小觑的同时,也少了一点亲近之意。 而江映月有一种令人一见便生出怜惜之情的柔弱,颇能引着男人争先恐后地去保护她。 宋绮年让男人觉得自已无能,江映月却能让男人觉得自已强大。 后台里,满室衣香鬓影,粉黛如云。 工作人员推着挂满衣裙的衣架往来穿梭,裹着浴袍的模特们凑在化妆镜前涂脂抹粉。设计师站在人群中间发号施令,助理们如工蜂一般忙碌奔波。 这里是一个以女性城民为主的王国,可是统治这些女人们的设计师,大多数都是男人。 他们多是从业多年的老裁缝,有几位则是留洋归来的人土。都有着响亮的名号,行业内的好口碑,以及凭借性别就天然拥有的顾客的信赖。 即便是仅有的几位女设计师,也大都有着优越的出身,留洋归来的背景。 论家世,受教育的程度,以及阅历,都不是宋绮年这种布店人家的女儿可以比的。 就拿模特来说,有来头的名媛都选择和知名的服装公司合作。分到绮年手上的三个模特,是三个抽签选中的百货公司售货员。 四秀跑过来通报江映月到场一事的时候,这三个女孩正在闹脾气。 起因,正是李高志的挑拨离间。 李高志会使坏,宋绮年早有准备。 以这个人的品格和两人的宿怨,李高志这次不搞点幺蛾子,宋绮年反而会觉得他一定在憋着什么大招。 所以,宋绮年一早就叮嘱了四秀和化妆师,一是不要和李高志及他的人接触,话都不要说;二是不论李高志怎么挑衅,都只要把三个模特照顾好,完成展出是首要任务。 只是宋绮年能管得住自已的人,却管不住李高志的嘴。 他们四名设计师被分配到一个房间里,地方有限,李高志不用高声,说的话整间屋子的人都能听到。 还璧 第53节 “姑娘们,我已经和电影公司的人打好招呼了。”李高志得意洋洋地对自已的模特们道,“待会儿展出结束了,你们就穿着这身衣服接受他们的采访,会有摄影师给你们录像。这些专访将来都会放在展会的影片里。到那时候,全国都能看到你们几位的靓影!” 能参加时装展的模特,都能上报纸。但能被电影公司录像,在影片里露脸,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些女孩子们都多多少少有着当电影明星的梦,一听有机会拍影片,全都心花怒放。 其他设计师的模特也心动:“我们也能上这个采访吗?” “那不行!”李高志傲慢道,“我和电影公司的人相熟,他们才给了我个名额。” 其余的模特们一脸失望,衬得李高志的三个模特姑娘越发得意。 宋绮年安慰手下的三个姑娘:“能上报纸就已经很好了。想想,多少人有钱买票看电影,可人人都能看到报纸。好了,头发都已做好了,赶紧去换衣服吧。” 三个模特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磨磨蹭蹭不肯动。 一个女孩打着呵欠:“我天不亮就起床了,现在困得不行。” 另外两个女孩也纷纷附和,赖在椅子里不肯动。 “我也是。眼睛睁不开,腰也直不起来了。” “为了穿衣服,早饭都没有吃,现在饿得头晕。” 宋绮年耐着性子哄着她们:“请再坚持一下。现在吃多了会显小肚子,上台就不好看了。” 宋绮年为了今日的展出准备了足足大半个月,从昨天到现在只睡了四个小时不到,天不亮就来会场做准备工作。 模特们多少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宋绮年却是忙得只喝了一杯咖啡。 这是一场对宋绮年来说至关重要的展出,是她进入服装行业后的第一个扬名的机遇。 只要顺利完成演出,宋绮年就等于在这一行里站稳了脚跟。她不能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出什么幺蛾子。 “小姐!”四秀就在这时跑了进来,把宋绮年拉到一旁,兴奋道,“江映月来了!” 宋绮年惊喜:“昨晚和她通电话的时候,她还很遗憾不能来呢。” “肯定是来给你一个惊喜的!”四秀笑道,“小姐你对她那么好,她别的不能做,给您捧个场总是可以的。” 可就这么一打岔,出事了! 宋绮年只听手下一个模特怒吼:“凭什么又是你?什么好事都归你,现在连上电影的机会也给你得了?” 宋绮年扭头,就见手下的两个模特正面红耳赤地在吵架。 被指责的那个模特道:“自已长什么样也不照照镜子,搁我这里拈酸吃醋……” “小贱人,你说什么呢?”对方当即扑了过去,“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住手!”宋绮年急忙带着四秀冲过去。 不料这两个女孩结怨已久,借着这个机会闹开了,双方都不肯收手。 一个骂对方狐狸精,一个笑对方连个男人都拴不住。两人扯着彼此的头发不肯松手,推搡之中还把劝架的模特给撞倒在了地上。 宋绮年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抄起一把剪刀:“你们俩再不松手,我就直接把你们的头发给剪了!” 两个姑娘这才收回了爪子。 四秀忽然低呼:“呀!王小姐!” 王小姐就是那个被撞倒的模特。 她跌倒时撞到了梳妆台,两瓶指甲油打翻在了她身上,溅得她胸前和胳膊上一大片姹紫嫣红。 两个打架的模特更是蓬头垢面。好在她们还没有换上展出的衣服,不然衣服也会被糟蹋了。 一眨眼的工夫,三个模特就这么全报废了! 李高志一脸奸计得逞的得意。其余两个设计师也早就避去了一旁,生怕被这两人的斗法牵扯进去。 “这下怎么办?”四秀急得红了眼,“展出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这样……” 李高志偏偏还来落井下石:“哎哟,这都是我的错。我本想着还有一个上电影的名额,不知道在这三位小姐里选谁的好,就让她们自已推选一个人。没承想这两位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 宋绮年不住深呼吸,以抑制住怒火。 也怪自已,没料到李高志有这等智慧,竟然使了一招“一桃杀三土”! 被无辜牵连的王小姐嘤嘤哭着,其他两个罪魁祸首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可这个时候哭有什么用?宋绮年气不打一处来。 “还有五分钟。大家准备!”工作人员推门而入,见到三个蓬头垢面的模特,大吃一惊,“这是谁的模特?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是我的。”事已至此,宋绮年出奇地镇定,“对不住,我这里出了点状况,这三位小姐不能上台了。您那里还有别的模特吗?” “这当口的,我上哪儿去给你找人?”工作人员眉头紧锁,翻看笔记,“宋小姐是吧?我记得轮到你还有一段时间。你赶紧想办法吧。要是实在来不及,记得告诉我一声,我得通知司仪别念你的名字……” “我一定会找到模特的!”宋绮年立刻承诺,“我保证会上台。” 李高志扑哧一声:“可别打包票,宋小姐。万一开了空窗,你可承担不起责任。” 宋绮年朝李高志挑眉一笑:“李老板有什么风凉话,赶紧一口气说了。免得以后再没机会。” 她这道眼波充满邪气,话语又饱含威胁,令人不寒而栗。李高志一愣,竟一时忘了词。 宋绮年把参展的三套衣服抱起,拉着四秀走到外面走廊里,将一套常服塞到她手里。 “赶紧去洗把脸,让化妆师给你扎两个麻花辫,然后换上这套衣服。待会儿你就穿这套,去台上走一圈。” “什……什么?”四秀吓得连连摆手,“您是要我做模特?” “没错!”宋绮年将四秀往更衣间推。 “我不行呀,小姐!”四秀抓着门框直哆嗦,“我什么都不会……” “你行的,四秀。”宋绮年握住了四秀的肩,“你的身段比刚才那三个模特都好,衣服穿你身上,绝对比穿她们身上要漂亮!” “可我不会做模特呀。”四秀哆嗦。 “走路你都不会?”宋绮年鼓励,“你上了台,就一直朝前走,走到头后折返回来。一来一回,不过几步路的功夫。” 四秀把头摇成拨浪鼓:“小姐,我真的不行!我怕……” “秀呀!”宋绮年注视着她的双眼,将一股力量传递过去,“你不是一直想找你爹娘的吗?你想不想让你爹娘知道,那个被他们卖掉的女儿,现在不仅能上报纸,还能上电影了?” 四秀怔住,双目通红。 从小到大受过的委屈,吃过的苦,暗自许下的抱负,全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哪怕渺小如蝼蚁的人都有出人头地的梦,四秀也不例外。只是她一直把梦当作梦,从没想过会有触摸到它们的那一天。 而今日,这个梦突然降临在了她的头上。 四秀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试试。要是做得不好,小姐您……” “我不会怪你的。”宋绮年慈爱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隔壁没人,你把衣服全拿过去,就在那边换。把门锁好,千万别搭理那个李老板。” 有了四秀,还需要再找两个模特。 宋绮年把目光放在了其他设计师的模特上。 轮到宋绮年展出还有半个多小时,最先展示完时装的那些模特只需要换一身衣服,就可以再上台。 只是,给大服装公司展示衣服的模特都是颇有来历的名媛,她们瞧不上寻常的服装店,更别提宋绮年这种还未成名的设计师了。 而小一些的时装店都听说了宋绮年那事,生怕自家的展出有什么差错,将模特们看得严严实实。宋绮年即便过去了,也没机会和她们搭上话。 眼看展出开始,名媛们穿着华服随着音乐缓缓走了出去,外面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透过幕布,可以望见走台两旁的圆桌前坐满了名媛贵妇,一个个衣冠楚楚,妆发精美,也不知是来看展出的,还来同台上模特比美的…… 宋绮年眼睛一亮,从侧面的一角溜进了大堂里。 找不到模特,可以找这些女客呀。 相信肯定有不少年轻女孩想上台却没有受邀,正羡慕着台上的人呢。她们本就妆容精致,略微修饰一下,换身衣服就能上台。 宋绮年游走在大堂边缘,搜寻着身材合适的女客。江映月正巧扭头望过来,和她打了一个照面。 江映月一笑,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宋绮年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想不到你真来了!”宋绮年十分高兴。 “你的大日子,怎么能不来捧个场?”江映月笑道,“你怎么不在后台做准备?” “别提了。”宋绮年苦笑,“我的模特出了点事,都不能上台了。我现在还差两个模特……” 说着,宋绮年打量着江映月的身段。 江映月比宋绮年略矮一些,但身段玲珑有致,穿那件晚礼服应该合适。 江映月看出宋绮年的意思,摇头笑:“我今天来看展出就已经够招摇的了。而且孙开胜毕竟还没下葬。要是上了台,孙家那边还不知道要怎么议论我。你要找模特,前面就有一个合适的。” 宋绮年顺着江映月的目光望向隔着两桌的两个女孩,正是覃凤娇和冷怀玉! 两个女孩都兴致勃勃地看着服装展示,但覃凤娇的注意在衣服上,而冷怀玉却明显对台上的女孩们满怀羡慕。 论身材,覃凤娇过于瘦小羸弱,冷怀玉却苗条匀称,中等个子,确实很适合做模特。 宋绮年心里着急,也顾不得往日双方相处中的不愉快。 她辞别了江映月,走到了覃凤娇她们那一桌旁边。 覃凤娇装作没看到宋绮年过来了。冷怀玉倒是朝宋绮年瞥了一眼。 宋绮年也仿佛没有看到覃凤娇,径直走到冷怀玉跟前,笑盈盈地问:“冷小姐,你有没有兴趣做一回模特?我正想找两位小姐穿着我的衣服,上台展示一下。” 冷怀玉做梦都没想到过宋绮年会对自已提这个请求,一阵狂喜涌上心头——她看着台上的模特们,正幻想着自已也能风光一回呢! 可紧接着,覃凤娇饱含着愠怒的声音响起:“怀玉,这条裙子不错,你一会儿记得提醒我去下订单。” 覃凤娇的话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浇灭了冷怀玉的激情。 可她这话是指使自已干活,又让冷怀玉想起覃凤娇一直以来对她的薄义寡恩,心头升起一阵强烈的反感。 冷怀玉前阵子在家养伤,虽然挟伤以自重居多,但就连赵明诚都送了礼物来慰问,覃凤娇却只打了一通电话。 冷怀玉爹是覃凤娇父亲的秘书,冷怀玉却不是覃凤娇的丫鬟。要不是父亲命她给覃凤娇做跟班的,就她和覃凤娇的性格,两人连朋友都做不了。 “你的身材是标准模特身材,穿上一定合身。”宋绮年继续诱惑着冷怀玉,“你只需要像那些小姐们一样,走上台转个圈就下来,一点儿不费事。” 冷怀玉大为心动,心思全表现在了脸上。 还璧 第54节 “怀玉,你可要想清楚了。”覃凤娇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响起,“你爹和你大哥要是在报纸上看到你搔首弄姿的照片,会怎么想?” 覃凤娇不说还好,一说,冷怀玉更生气。 为了给覃凤娇做陪衬,冷怀玉一直把自已尽量打扮得不起眼。 覃凤娇偏偏又故意和明艳的宋绮年对着来,选择素雅清淡的风格。冷怀玉为了不抢风头,穿得就像个真丫鬟。 哪个花季少女不爱俏? 冷怀玉积压了一肚子的怨愤噗噗地往外冒,那一句话来不及过脑子便脱口而出。 “好的。那我就试试吧。” 台下光线幽暗,覃凤娇骤然阴沉的脸色让她看着像个怨念深重的女鬼。 宋绮年生怕冷怀玉反悔,立刻热情地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多谢冷小姐仗义相助。放心,我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选上海小姐的佳丽都比不过你。” 覃凤娇眼睁睁看着冷怀玉被宋绮年拉走了,自已孤零零地被撇下。 覃凤娇内心深处还存着一丝期盼。宋绮年说缺两个模特,那接下来就该来询问自已了。然后自已再趾高气扬地拒绝她,做给冷怀玉看看。 没承想宋绮年径直走了,看都不多看覃凤娇一眼。 覃凤娇才不觉得宋绮年会突然缺模特。这个女人一定是故意借这个机会挑拨离间,把冷怀玉从她身边抢走。 先是张俊生,现在又是冷怀玉。宋绮年是对她宣战了! 覃凤娇重重地将茶杯搁在桌子上。 宋绮年把冷怀玉送到了四秀和化妆师的手里,又折返大堂。 宋绮年需要给晚礼服找模特。晚礼服更加修身,身材不适合的,或者气质不够优雅的人穿上,效果会大打折扣。 年轻女客虽然多,但身材合适的却少。 看宋绮年满场转,张俊生和赵明诚见状前来,询问过后都有点束手无策。 “我妹妹的身段倒是和冷小姐差不多。”赵明诚挠头,“只是她正在学校里,赶不过来。” 眼看展出已进行了十来分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算了。大不了我亲自上台。” 设计师穿自已的衣服上台展示倒没什么。只是宋绮年本准备了一套别致的套装,打算穿着和模特一起上台致谢,等于一次展示了四套衣服。如果她自已做了模特,就只能展示三套了。 宋绮年掀开帘子走进后台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将她挽留住。 “宋小姐,我可以帮得上忙。” 第十九章 一举成名 傅承勖一身黑衣,站在帘子后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宋绮年后退半步,眯起了眼,就像一只遇到了敌人的猫。 她这戒备的表情,同当日傅承勖揭穿她的真实身份时一模一样。这份疏离让傅承勖的表情略有些僵硬。 “不用了!”宋绮年一口拒绝,“我还没绝望到那地步。” 早料到会被回绝,傅承勖只停顿了一下,诚恳道,“宋小姐,请让我帮助你。就当是我对你的弥补。” 宋绮年嗤之以鼻:“傅先生,我现在最不可能接受的就是你的帮助。你也不要觉得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我。没有你,我照样能顺利完成展出!” “我当然相信。”傅承勖的双眼在幽暗之中显得格外柔和,“但我更相信我的帮助于你是如虎添翼。如果你有机会一举成名,又怎么会满足于‘顺利完成’?” 宋绮年笑了,双目燃起倔强的光芒。 “傅先生,这就是你的惯用手段吧?用利益来诱惑人,让对方放弃原则,接受你的操控。但我恰恰是绝对不会放弃自主的人。这是我的展出,我会用我自已的办法去争取‘一举成名’!” 说完,宋绮年将帘子一掀,又走了出去。 傅承勖盯着晃动的帘子,目光几乎要把帘子燎出一个洞。 在这没有旁人的角落里,沮丧、懊恼和晦涩的无奈轮番自这个骄傲的男人眼中掠过,最终又沉入眼底,了无痕迹。 宋绮年径直走到江映月身边,低声道:“来做我的模特吧!我把最漂亮的那件晚礼服留给你。” “你是认真的?”江映月惊愕,“我现在什么名声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旦我穿着你的衣服走上台,以后你的名字就要和我绑在一块儿见报了。” “你什么名声?”宋绮年不以为然,“一名饱受虐待的女子?还是一名蒙受冤屈又终于昭雪的人?命运将你打倒在地上,你扛住了,重新站了起来,走上台,向所有人展示你的新生!你是江映月,是歌声响遍大江南北的夜莺。现在该你把你被掌控的人生重新夺回来了!” 舒缓的音乐在大厅里流淌,身着华服的名媛们步履轻盈优雅,依次从展台的帘子后走出来。 灯光下,女子们一个个面容清秀,衣裙精美。 有绣工精美绝伦的旗袍,有融合了西洋风格的衫裙,也有风格正统的洋装。 设计师们宛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使出绝活,创造出这么富有创意的美丽时装。 在这些华服的装饰下,容貌再平庸的女子都展现出三分娇美。 女人热衷打扮自已,男人又热衷欣赏美人。这一场盛会既教人领略了服饰之美,又推广了国货,宣传了新设计师,可谓一举三得。 李高志的展出已近结束,他正上台向观众鞠躬致谢。 宋绮年双手扶着四秀的肩,同她一起站在站台出口处,望着外面灯光刺目的舞台。 四秀的身子在宋绮年的手掌下剧烈颤抖。 而外面确实是一个光芒万丈的陌生世界。宋绮年其实和四秀一样,心里有些怯。 “好孩子,别怕。”宋绮年安慰着四秀,也在给自已打气,“其实你走出去了,光照着你的眼睛,根本看不到台下的人。你只需要走到李老板站的那个位置,然后转身再走回来,就可以了!” 四秀的双腿直哆嗦:“小姐……我怕我走不好,给你丢脸。” “不论你今天走得怎么样,我都不会怪你。”宋绮年柔声道,“你想,这样的机会,天底下有几个女孩能有?我们秀儿是个幸运的孩子。” 四秀笑着,颤抖渐渐平息。 “宋小姐。”工作人员打手势,“该你们了。” 宋绮年用力拥抱了一下四秀:“我就在一旁做介绍,和你在一块儿的,别紧张。” 掌声响起,宋绮年穿着一套利落大方的套装走了出去,站在话筒前,向观众鞠躬致意。 “诸位宾客,你们好。我叫宋绮年,接下来将由我向诸位展示由我制作的三件作品。第一件,是一套春秋常服,适合妙龄少女……” 音乐响起,四秀战战兢兢地朝前迈了一步,踏上她人生中从未想过会走的一小段路程。 她出生于宁波乡下,家里穷得穿不起裤子,爹娘却还一个劲地生孩子。 四秀运气好,没有像她的姐妹那样一落地就被淹死在屋后的河里。可是长到五岁,人还没有扫帚高,就被卖给了人贩子。 从小到大,四秀被转手了四五家,忙忙碌碌地做工,浑浑噩噩地度过一日又一日。没人多看她一眼,也没人在乎她想什么。 宋家夫妇去世的时候,四秀以为她会像过去一样再度被转手,没想赶回来办理后事的小姐却留下了她。 宋绮年像是一扇窗,四秀通过她,望见了宅门高墙外的新世界。 工作,梦想,事业…… 新女性们大胆追求着男人们所拥有的权力和自由,那都是四秀的母亲和祖辈们想都不敢去想的事。 宋绮年教四秀认字、算账、缝纫,还教她接人待物、做生意。 四秀跟在宋绮年身后,迈出了大门,一步步往外走。 甚至在今天,她穿着只有小姐们才能穿的华服,走上了被闪光灯围绕的舞台。 四秀一张肉嘟嘟的圆脸,扎着两个麻花辫。宾客们一看她便觉得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心生喜爱之意。 女孩身上那套杏黄色的春装,颜色娇嫩得就像春日枝头早熟的果子。 宋绮年一直不疾不徐地介绍着:“这件常服款式力求简洁利落,方便日常穿着,简化的海军领和宽松的腰身都更适合年轻活泼的女孩,方便人们日常活动,下坠感十足的细褶裙又增添了一分飘逸潇洒的感觉。” “……但是在简单之中,又藏着精巧而华丽的细节:我用暗银线在薄纱上勾勒出对称的太阳形状几何图案,米粒珍珠随机散布在图案各处的节点上。诸位可见,随着模特走动,银线闪烁,珍珠仿佛顺着阳光的轨道缓缓运转的星星。日月星辰,简化成了衣服上一幅别致的星相图……” 宾客们纷纷身体前倾,仔细打量,发出惊叹声。 覃凤娇哧一声冷笑。坐在人群后方的张俊生和赵明诚则都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露出微笑。 台上明亮的灯光让四秀看不到客人们惊艳的目光。这小姑娘的勇气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已消耗得差不多,等转了个身,脑子一晕,险些没能找准方向。 而且四秀活了十六年,今天是她第一次穿高跟鞋。 鞋跟其实不过五厘米,换成别的女孩穿,依旧可以健步如飞,她却有些驾驭不住这玩意儿。 宋绮年当机立断,朝身后的冷怀玉道:“冷小姐,到您了!” 冷怀玉迫不及待地大步迈了出去,昂首挺胸地走在灯光下。 她身着一条珍妮·浪凡款式的浅粉色礼裙。 层层叠叠的粉色薄纱和羽毛堆出蓬松宽大的裙幅,裙身上下散落着水滴般的水钻和指甲盖大的珠花。腰侧有一朵纱、羽毛和珍珠做成的拳头大的花朵。薄纱裙尾迤地,像从花朵上流泻而下的一道清泉。 冷怀玉头戴花环,手持一束粉色康乃馨,如一位花中仙子。 台下扬起一片低低的低呼。 冷怀玉的嘴角扬起得意的笑。 这是她十九年的人生里最风光得意的时刻。她不再是家里总被忽视的女儿,也不是那个在覃凤娇身后总负责吵架和出丑的跟班。 她终于备受瞩目,享受赞美。哪怕只有短短一分钟的时间,她也做了一回公主。 冷怀玉在走台尽头翩翩转身,裙摆如花绽放,珠宝似露水闪烁。 观众又发出一阵赞叹。 覃凤娇不由自主地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试图胸腔里翻腾着一缸酸水压下去。 等冷怀玉下了场,一位女郎款款走上了台。 全场一静,继而爆发一片惊呼。 “江映月?” “怎么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她还真有底气!” 还璧 第55节 “看来真是无辜的……” 这一刻,李高志是有些佩服宋绮年这女人的胆量的。她居然敢把一个绯闻缠身、有谋杀嫌疑的女人请上台做模特? 不管江映月的名声如何,她的名气是今天台上最显赫的一位,上台之事又毫无预兆。明天报纸的头条必然会有配着江映月照片的新闻,宋绮年的名字也会被全城人知晓。 谁想自已坏了宋绮年的模特,竟然给了她独占风头的机会! 更何况,江映月所展示的这身晚礼服,也相当令人惊艳。 裙子上半身以钉珠组成对称的曲线图案,装饰的线条从肩部蜿蜒到腰部,鱼鳞纹的裙摆以层层流苏装饰。 更让人惊叹的是,裙子的颜色是渐变的! 从肩部到裙摆,钉珠和亮片的颜色一次由浅青至青蓝,再到近乎墨一般深蓝色,如颜料在宣纸上晕染出一汪流动的碧波。 “这是一款西式圆领无袖晚礼服,主要色调为青和深蓝。”宋绮年解说着,“裙子上的颜色变幻由我从国画的青绿山水里得来的灵感而做成……” 随着江映月款款走来,裙摆流苏摇曳,色彩变幻,就像缓缓荡漾波浪。亮片和金线阵阵闪烁,是江面鱼鳞般的波光。 “我给这条裙子起名‘春江星月夜’。”宋绮年道,“春日的夜晚,洛水女神将春江之水穿在身上,披着星月的光辉,款款地朝诸位走来……” 江映月的眼波如春水,翩翩地转身回首,风情万种。裙子上的层层流苏撒开,在灯光的照射下泛起一片鱼鳞般的青光。 这一条裙子仿佛就是她的名字的写照。 快门声响成一片,闪光灯未曾停息过。客人们交头接耳,赞叹连连。 李高志笑不出来。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李高志在服装设计上顶多是个匠人的水平,但是他看得懂好货,所以他当初才会抄宋绮年的作品。 宋绮年的设计素来别有巧思,审美高雅,而且设计风格极其独特。这条春水一般的裙子一上台,立刻将她和别的设计师大大区别开来。 从今天起,宋绮年这个名字被城里追求新颖服饰的顾客记在了心里。 傅承勖站在人群后的角落里,身影同阴影融为一体,目光遥遥望着灯光璀璨的展台。 习惯了身居高位发号施令的他不习惯被人拒绝,但看着那个拒绝了他的女子披荆斩棘走出了一条光灿灿的成功之路,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正在他胸膛里翻滚。 这一股自豪引发了一种微妙的兴奋,如电流一般冲刷着他的身躯,让这个素来冷静自持的男人呼吸急促,无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被拒绝得心服口服。 四秀和冷怀玉重新上台,簇拥着江映月,做最后的亮相。 傅承勖抬手鼓掌。 啪——啪—— 一石激起千层浪。 掌声如初夏骤雨,飞速连成一片,回荡在大堂之中。 这片掌声让宋绮年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显然,观众的反响好得让她有些难以置信。 江映月她们也跟着鼓掌,一个劲招呼宋绮年。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踩着掌声,迎着闪光灯走上前。 模特们将她簇拥着,一起朝观众鞠躬致谢。 宋绮年的手掌控制不住轻轻颤抖。 这是成功的滋味,是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第一道回声,是梦想正式起航的风。 这一瞬,许多画面涌入宋绮年的脑海。 童年时跟着师姐们学做针线活,轻松地就学会了穿针引线;少年时躲在屋子里,偷偷用旧衣服改了一件西式衬衫;路过街头的时装店,她曾在橱窗前流连忘返…… 神父太太的小起居室里,她第一次看到那些印着美丽时装的西洋杂志。 那些杂志就像一扇扇窗户,让宋绮年望见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五光十色的,充满了精美绝伦的艺术的世界。 从那一刻起,宋绮年便想走进那个世界里探索一番,想一起创造出更多美丽的东西。 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宋绮年终于找到了通往那个世界的大门,并且一脚迈了过去。 香槟砰然一声被打开,淡金色的液体注入剔透的水晶杯中。 欢呼和掌声中,宋绮年端起酒杯,向人们致敬。 “今天的展出能顺利完成,离不开诸位的鼎力支持。柳姨,感谢你每天为我做美味的饭菜。四秀,谢谢你协助我,还做了我的模特。冷小姐,江小姐,你们两位的仗义相助是我的展出大获全胜的关键!俊生,明诚,你们今日能在百忙之中来给我捧场,我太感动了。我所取得的荣耀,都归功于你们。谢谢!” 众人举杯欢呼。 窗外晚霞满天,宋家小店里灯火通明,人声音乐皆欢腾。 四秀还穿着那身杏色洋装,也没舍得卸妆。要不是她正给客人们端茶倒水,谁会当她只是个女仆? 今日展出的另外两套衣服都已穿在了人模身上,摆放在客厅最醒目的位置。 “你和我说实话,”江映月一手拿着长杆烟,一手拨着那条“春江星月夜”上的流苏,“你是早就准备请我上场,还真是凑巧?” “真是凑巧!”宋绮年发誓,“我又不是半仙,哪里算得准你今天会来看展出?可你穿上这条裙子那一刻,那个名字就在我的脑海里冒了出来。现在说这裙子不是为你专门做的都没人信了。” 江映月吐了一口烟:“可见人怎么算计都无用,一切还得天注定。” 她又朝客厅一瞥了一眼:“你能去请那一位,还真是成熟又大度。” 江映月指的是冷怀玉。 冷怀玉正和张俊生聊着天,红光满面,笑容灿烂。 离开了覃凤娇,这个女孩总算露出了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活泼可爱的一面。 宋绮年道:“她的脑子很简单,所以才会被覃凤娇当枪使。擒贼要擒王,对付她这么一个小兵卒没意思。” “你比我大度。”江映月笑,“我知道你肯定在琢磨一件事,今天就向你坦白了吧——那天那杯茶,是我故意泼她的。火嘛,还真是个意外。玩火容易烧身,我还没那个胆子。” 宋绮年暗暗松了一口气,嗔道:“那事我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呢!你看,我现在屋子里再也不敢点香薰蜡烛了。” “别管什么蜡烛了。”江映月环视四周,“从明天起,你这里就会挤满客人了。这么看,地方小了点不说,装饰也太潦草了点。而且深藏在巷子里,一来难找到,汽车也开不到门口。” “家庭作坊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宋绮年道,“我也考虑等生意再大一些,就找个地段好的铺面,开一家正经的铺子。” “这才像样嘛!”江映月举起香槟,“绮年,祝你就此大展宏图!” 宋绮年也举杯:“也祝你早日洗清冤屈,获得新生!” 屋内的音乐声一变,原来是张俊生放起了一张爵土乐唱片。 “绮年,来跳舞!”张俊生将宋绮年拉了过去。 赵明诚也壮起胆子,走过来邀请江映月。 并不宽敞的客厅盈满欢乐的气氛,灯光亦在这个寒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巷子口的马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从停车的位置,可以一眼望到宋家的灯光。 音乐飘出了巷子,传入车厢里时,已化作丝丝缕缕的余音。 傅承勖把目光自宋家的方向收了回来,落在手中一叠相片上。 那些都是才冲洗出来的服装展的照片,几乎每一张里都有宋绮年。 就着路灯微弱的光,傅承勖一张张地看着照片,唇角挂着温柔浅笑。 “日本方面,有什么进展?” “暂时还没有。”阿宽道,“那人的化名很多,我们的人还在逐一排查。” “广州那边呢?” “也没有什么新收获。江映月的弟弟和母亲都和资料上对得上。邻居熟人那里也打探不到有价值的消息。” “先撤回来吧。”傅承勖终于选中了一张照片,“重心还是放回日本那边。” 照片里,宋绮年捧着花束、被几个模特簇拥在中间,小巧面孔被拍得格外精致秀美,笑容又那么明媚,浑身仿佛散发着光。 傅承勖的眼中又浮现了那一抹神秘的自豪之意。 “就这张吧。”他将照片递给窗外等候着的报社员工。 员工揣着照片转身离去。 一旁的座位上有一份摊开的资料。黑白照片里,江映月还作女学生打扮。 齐眉的薄刘海,麻花辫,婴儿肥的脸颊,神色腼腆且有些迟钝,同如今那个清瘦冷艳的艳女只余四五分像。 “三爷,”阿宽问,“既然您不喜欢这个江小姐,怎么还让宋小姐和她来往?” “她需要朋友。”傅承勖低声道。 宋绮年脱离了自幼生长的环境,在新生活里其实很孤单。江映月身上那种被社会排斥的孤寂感,让宋绮年生出物伤其类的怜悯之情。 就让她先享受一下友情吧。日后有什么变化,他也有信心能护得了她。 傅承勖合上了资料夹,最后朝宋家望了一眼。 车窗摇起,车驶向远方。 报社员工踩着单车进了印刷厂大门。 午夜,市民们大都已入睡,印刷厂却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工厂里的机器轰隆隆地运转,一张张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被传送了出来,再由工人们整理折叠和包装,等着发往市里各处。 出人意料的,很多报纸的头版头条并不是先施百货的服装展,而是孙家谋杀案。 粗黑的字体触目惊心:“孙氏谋杀案终告破——管家为爱女报仇,卧薪尝胆整四年!” 一摞摞报纸在夜色中被送出了场,经由报童的手,被送到了千家万户。 天色才蒙蒙亮时,早起的人家就从报纸上看到了这一则大新闻。 “原来被孙家逼死的那个小妾,就是管家的女儿。做爹的为了给女儿报仇,硬给孙开胜做了四年的管家,终于找到机会把人给毒死了!”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姓孙的真是死有余辜!” “管家说是孙夫人指使的,是因为逼死他女儿的事,孙夫人也有份。他想把孙夫人拖下水。” “这么说,孙夫人是无辜的?” “她没杀丈夫,却逼死了小妾,也没无辜到哪里去。” 还璧 第56节 “听说孙夫人昨夜就回乡下避风头去了。孙家这下可把脸丢大了!” “江映月原来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难怪她昨天跑去服装展上露了脸。可见人是无辜的,心里就有底气。” “哎哟,她穿的那条裙子可真漂亮!” …… 江映月的律师站在饭店大堂门口,一个人面对数十个记者。 “江小姐会和孙家打官司争遗产吗?” “江小姐今后有什么打算?她会复出吗?” …… 律师满头大汗地应答之际,远在愚园路的一栋新式电梯公寓大楼里,一套公寓房迎来了它的新住客。 宋绮年陪着江映月来看房,对这套法式装修的公寓十分满意。 “这种公寓正适合你这样的单身女土住。你像我这样,雇一个女管家和一个丫头,既能把屋子收拾好,又能给你做个伴。大楼有看门的,闲杂人员也不会来骚扰你。出门就是闹市,吃喝玩乐样样都方便。” 江映月看出宋绮年心动:“你要不要也盘下一套,和我做邻居?” “我现在还没有做公寓女郎的命。”宋绮年笑着摇头,“我要寻个大一点的,带住所的铺面,将来大部分时间要住在铺子里。” “等你成了大名鼎鼎的设计师了,还住铺子里?” “那时候我就住独栋小洋楼里,天天在家里的沙龙开派对了!” 两个女郎齐声笑。 “你往后有什么打算?”宋绮年问。 “走一步看一步吧。”江映月点起了烟,“唱片公司联系了我,想给我重新出专辑,还有电影公司要找我拍戏呢。有些之前销声匿迹的朋友,现在见我没事了,又纷纷冒了出来,想找我一起做生意。我倒是想找个靠谱的男人嫁了,过正常的、安生的日子。只是这次要睁大眼了。” 竟然被傅承勖说中了。江映月果真还是想隐退嫁人。 大门外忽然响起人声:“这里可是江映月小姐的新居?我们是替主人家来送礼的。” 谁消息这么灵通?人还没正式搬进来,礼就送来了。 两个男仆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牛皮纸包着的盒子走了进来。那盒子长且扁,八成是一幅画。 等江映月撕开牛皮纸后,宋绮年的笑容凝固在了唇角。 那是装在玻璃画框里的唐寅的《仕女拜月图》! 一个男仆将一封信递上:“我们五爷祝江小姐乔迁之喜。” 江映月打开信扫了一眼,哼笑道:“孙开胜的古董不是归大房了吗,怎么又到了孙开阳手里?真是一团乱。这礼虽太贵重了些,可孙家欠我的何止一张画?” 孙开阳的人被打发走了。 “孙开阳这什么意思?”宋绮年纳闷。 “不论什么意思,反正不安好心!”江映月冷笑。 宋绮年会意:“他大哥才刚死,他就来追求你了?” “什么追求?不过是想从我身上捞一点便宜罢了。”江映月不屑,“你放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是打死都不会再和孙家男人有什么来往了。” 宋绮年望着那幅由董秀琼仿造的赝品,心里很有点虚。 “到底是唐伯虎的画呢。”江映月欣赏着画,“这画叫《仕女拜月图》。因为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月字,孙开胜曾指着画,对着一屋子的宾客说,别人只能遥遥地拜月,我却能把月亮藏在金屋里。藏?分明是囚禁……” 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宋绮年把手放在江映月的肩上。 “都过去了,阿月。你现在彻底自由了。” 江映月做了一个深呼吸,握住了宋绮年的手。 “我在江湖上有那么多朋友,到头来却只有你这个才认识几日的人不顾流言蜚语来帮我。绮年,谢谢你支持着我一路走过来!” “正是因为你不放弃反抗,我对你的支持才起了作用。”宋绮年也握住江映月的手,“最难的时段已经过去了,后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先施百货的服装展,让上海的太太小姐们知道了一位名叫宋绮年的西装裁缝。 差不多从服装展后第三日起,看了展出和报纸报道后慕名而来的太太小姐们挤满了小客厅,宋家的门铃声从早到晚都没停过。 她们欣赏着那三件展出的裙子,翻阅着西洋时尚杂志和宋绮年自已绘制的服装设计图,喝茶吃点心,可以在这里消磨大半个下午。 柳姨把报纸上凡是有宋绮年出镜的照片都剪了下来,装在相框里,挂在客厅最醒目的一面墙上。 其中最大最清晰的一张照片里,宋绮年手捧花束,被模特们簇拥着站在展台上,笑得意气风发。 冬季鲜花少,但宋家的客厅四处都摆着开得正好的蝴蝶兰。 它们都是这段时间里傅承勖陆陆续续送给宋绮年的。 其中有一盆最大的、开满紫红色花朵的,是宋绮年展出成功后,傅承勖送来祝贺的。 兰花是活物,宋绮年舍不得丢出去。柳姨又喜欢这花颜色喜庆,将它摆在了柜子正中间。 宋绮年忙得不可开交之际,目光偶尔会在这些兰花上停留片刻。 那个男人此刻正在做什么? 找到了新同伙,正在筹划新的任务? 但这思绪就像偶尔掠过天空的鸟影,一晃而过。忙碌的生意不允许宋绮年有工夫胡思乱想。 光是第一天,宋绮年就接了十几个订单,每个订单至少也有两套衣服。哪怕缝纫机踩得冒火,都没法在工期内把订单赶出来。 柳姨和四秀又要招呼客人,又要帮宋绮年做些杂活,也是忙得坐下来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 宋绮年在报纸上登了招工启事,面试裁缝和店员,又整日加班加点地赶工,就没顾得上去看铺子。 江映月听说了此事,立刻拍着胸脯表示交给她办就好。 孙开胜的案子已尘埃落定。凶手已收监,等待开庭。孙大太太躲去了外地,余生恐怕都要背负着骂名,孙家大房也因此事颜面尽失。听说孙开胜小女儿的婚事都因此吹了。 江映月洗清了嫌疑,不光重获自由,还收获了无数同情。 这故事就像一部悬疑电影播到了圆满大结局,善恶有报,观众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场。 江映月很快找到了四间不错的铺面。其中一间,宋绮年一进去便喜欢上了。 这间铺面位于静安寺附近一条马路上,左右是茶馆、古董店和书店,环境幽静,又离闹市不远。 巧的是,铺子之前就被用作时装店,店主还是个法国人。 这法国裁缝急着回国,正想找人接手铺子,家具和缝纫机都能留下来。宋绮年要是把铺子顶下来,只需要对屋子稍微修葺,就能立刻开张。 美中不足的是,租金和转让费加在一块儿,大大超出了宋绮年的预算。宋绮年和江映月联手去讲价,对方却始终不肯降半分。 “小姐,这铺子真值这个价!”掮客道,“您瞧瞧这家具,这拼花木地板,都是八成新的。屋里还装了热水汀,厨房里有最先进的煤气灶。一分钱一分货,全上海都找不到这么齐全好用的铺子了。” 回到家中,宋绮年摊开存折和账本算账。 “怎么样?”柳姨端来热茶。 宋绮年叹气:“如果盘下那个铺子,就算按照目前的订单量计算,至少明年一整年的收入都得填在本钱里,没准还得吃老本。” 柳姨咋舌:“那别的铺子呢?” “别的铺子,一来要额外花一笔装修费,二来地段也没那么好。其实我最看重的一点是,那法国裁缝的名气不小,走得又急。我接了她的铺子,还能顺便接手她一批客户。” “这样算下来,还是静安寺的这个铺子划算。”柳姨拍板,“做生意头几年不赚钱很正常。你要不做这个生意,我们还不是只能靠布料铺子的那点进账过日子?你现在势头这么好,就该抓住时机更进一步。不过吃老本罢了,又饿不着,不怕!” 这个家,宋绮年负责赚钱,管家的是柳姨。既然柳姨有信心,宋绮年便决定放手一搏。 宋绮年给掮客打了电话,想谈分期付款的事。不料刚自报了姓名,那掮客就很遗憾地告诉宋绮年,铺子卖出去了。 “今天一早来了一个客户,也是一眼就看中了,当场就直接把铺子给买了,连价都没还……” 宋绮年好生失落。 江映月把宋绮年约出来吃午饭,知道了这事,很感叹:“原来铺面和男人一样,稍微好一点的就立刻被人捷足先登。剩下的不是透风漏雨的,就是地段不好,最糟的还闹鬼。” 宋绮年笑:“是我磨磨蹭蹭拿不定主意,错失了良机。算了,快过年了,等年后再忙这事吧。说起来,你今年打算怎么过年?去广州吗?” 江映月摇头:“大老远跑一趟,看我弟媳妇那臭脸色,还是算了吧。” “好端端的干吗给你脸色看?” “好什么呀?”江映月用筷子翻着碗里的鱼肉,“孙开胜死了,我自顾不暇,不给他们汇款了。不说我弟弟,连我娘都对我好一阵抱怨。” 宋绮年皱眉:“他们还真是趴在你身上吸血。”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江映月倒并不很为难的样子,看样子经此一事,她想通了许多事。 “我同旧日的几个姐妹恢复了联系,打算坐邮轮去日本玩几天。你一道来嘛,可好玩了!我们会住在京都朋友家里,在那边过除夕。” 宋绮年很心动。 千影门内的竞争十分严峻,师姐妹们不倒戈相向就算好的了。和一群女性朋友结伴出游这种事,宋绮年活这么大从没有经历过,十分向往。 “我考虑一下吧。”宋绮年道,“本来是计划趁过年这几天多赶几个订单的。” 江映月板着脸教训宋绮年:“活儿是做不完的,你的青春却就这几年。趁着模样好,精力好的时候,到处走一走看一看。见了世面不说,没准还能遇见一个好男人呢。除非你认准了那位张先生,那当我没说。”xl 宋绮年笑着摇头:“我和他是没希望的……” 她想起了什么,眉头微皱。 “怎么?”江映月好奇。 宋绮年斟酌着,道:“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我虽然很喜欢他,但好像从来没想过嫁给他这事。” 江映月不以为然:“以前你不想高攀他,现在你不想接济他,很正常嘛。张先生人是不错。但他不是能吃苦操劳的人,他比我还更应该被人金屋藏娇。而你,绮年,你不是会养男人的女人。” “我还没考虑过这些现实因素。”宋绮年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我喜欢他,只是喜欢和他相处,喜欢看他悠闲自在的样子。一想到和他亲近,我反而觉得不自在。” “那就是没对他动心了。”江映月抿了一口梅子酒,“这也再正常不过。好男人和让我们动心的男人,往往是两类人。这也是我们女人的可悲之处。不瞒你说,我刚认识孙开胜的时候,他一出手就解决了我弟弟的官司和债务,人也成熟稳重,我当时也很动心的呢。后来的事你也知道。” 宋绮年好奇:“动心是怎么一种感觉?心怦怦直跳?” 江映月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噢,绮年,别告诉我你活这么大,还从来没喜欢过哪个男孩子?” 一阵热浪涌上宋绮年的脸颊。 “我以前的生活很……简单。学校和长辈都把我管得严,没怎么接触过男孩子……” 还璧 第57节 “天见可怜的。”江映月一把搂过宋绮年的肩膀,“心动的时候,你不光心会狂跳,还会感觉有什么东西穿过了你的胸膛,就像风吹过树林,吹得树叶哗啦啦响,让你的灵魂都跟着颤抖——光说是说不清的,回头你遇见那个人了,就知道了。” 风过树林? 宋绮年愣了一下,一块萝卜自筷尖跌进碗里,溅起几滴汤汁落在袖子上。 她起身去洗手间,一边把飞散的心绪收了回来。 进了洗手间,就见覃凤娇正对着镜子补妆。 没有旁人,连冷怀玉都不在左右,覃凤娇不用假装,直接给了宋绮年一个白眼。 宋绮年也懒得同覃凤娇打招呼。她拧开水龙头,打湿了帕子,擦着袖口。 这下反而是覃凤娇沉不住气了。她狠狠地把口红和粉盒丢进手袋里,一脸戾气地盯着宋绮年。 “宋小姐现在成名人,记性却不好了,很多老熟人你都不认识了?” 宋绮年眼皮都不抬一下:“我和你很熟吗?” 覃凤娇噎住,气得脸颊直抽搐。 她压低了嗓子,愤恨道:“怎么?撬走了俊生,又撬走了冷怀玉,你就觉得战胜我了?我告诉你,我早就不想要他们了,你正好接了盘。” 宋绮年擦完了袖子,又对着镜子整理着头发,没搭理覃凤娇。 覃凤娇径自说个不停:“冷怀玉这种小秘书的女儿,和你这个小裁缝,倒本就是一类人。至于俊生……” 覃凤娇咬了咬牙,将心底那一丝不舍和不甘一口咬断:“他只懂风花雪月,没本事养家不说,他家也是个无底洞。你恐怕还不知道吧,这不是俊生他爹第一次投资失败了。” 宋绮年整理头发的手停了一下。 覃凤娇见有戏,兴致高涨:“张老先生急功近利,不满足进出口公司那点利润,一直都想干一票大的。偏偏他手气不好,投资屡屡失败,之前好几次都搞得张家差一点就破产。俊生没有告诉你这事,是吧?” 张俊生确实从来没说过。宋绮年因为从未想过嫁入张家,也没花心思去打听过张家的情形。 “要不是为了营造一个好名声,我是早就不想搭理张家了的。”覃凤娇讥笑,“酸腐又刚愎自用的爹,愚蠢又懦弱的娘,再加上一个无能的儿子。这种破烂人家,你要就拿去吧。就是看张老先生的样子,他还没有吸取教训,还想再赌一把好翻身。你给人缝衣服存的那点钱,也不知道够不够他折腾。” 宋绮年把擦手纸丢进了废纸篓里,朝覃凤娇望去。 “覃小姐,俊生于你,真是一块鸡肋,是吧?” 覃凤娇一愣。 宋绮年微笑:“覃小姐这番话,与其是说给我听的,倒不如是说给自已听的。所以,你现在说服你自已了吗?” 覃凤娇被问住了,一时无言以对。 走出了洗手间,宋绮年收起了笑容。 覃凤娇这话不像有假。 张老先生不可能第一次投资就拿出全部家当,他的风险投资史肯定很长了。这就是一种赌博,一次比一次投得多,直到输得倾家荡产。 而张老先生确实没有偃旗息鼓,还在到处借钱。 宋绮年本以为他不服老,想东山再起。结合覃凤娇的话,张老先生想的怕是再赌一场…… 第二十章 弥补过错 这日,宋绮年怀着复杂的思绪一直工作到将近午夜才上楼休息。 累极而眠的觉是没有梦的,所以也没有时间的概念。可长久训练出来的敏锐度还在发挥作用。 宋绮年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黑漆漆的屋子里有另外一道呼吸声。 宋绮年悄悄地摸向枕头,那下面常年放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黑暗中的那个人似乎知道宋绮年要做什么,发出一声嗤笑。 宋绮年收回了手,低声骂了一句脏话,拧开了台灯。 “这里是我的卧室,袁康!你能不能有点分寸?” 袁康不以为然的声音响起:“大冬天的,你穿得严实得很,就少矫情了。” 如上次一样,袁康半个身子陷在阴影里。只是今日,他的脸上又多了一份疲惫,略显苍白。 “我刚从医院过来。”袁康道,“师父又发病了,万幸救了回来。但是医生说,再来一次,恐怕不会这么好运。” 宋绮年裹上晨袍,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子欲养而亲不待,阿狸,你该去看看他。”袁康道。 宋绮年的声音轻而淡漠:“他并没有对我视如已出。” “但是他也把你养这么大。没有他,你天知道会沦落到哪里,能不能活下来还两说。” 宋绮年愠怒:“这十多年里,我给他赚了多少钱,办了多少事?我早已报答了他!” “你始终记恨过去那些事。”袁康轻叹,“师父对你格外挑剔,只是见你太有天赋,怕你骄傲自大,误入歧途……” “是吗?”宋绮年侧头讥笑,“他最爱对我说,阿狸,你要是不乖乖学本事,不能给我赚钱,我就把你卖进窑子里去。这话你爱听吗?” “……他们老一辈的人吓唬孩子是有些不知轻重……” “不论我怎么努力,取得多好的成绩,他都不会给我一个笑。偶尔有失手,反而会被他重罚。” “师父只是想磨炼你的性子……”袁康越发无力。 “是啊,他拿我当鹰在熬呢。”宋绮年呵呵笑,“从小到大,我拼了命地去讨他欢心。可我做得越好,他对我要求越高,永远都不满足!他十年如一日地辱骂我、贬低我的自尊、驱使我、控制我。当他发现了我的爱好后,烧毁了所有东西,把我往死里打。明明知道三师姐和我关系最不好,却故意让三师姐拿藤条抽我。要不是你偷偷送我去医院,我也许早就死在柴房里了!” 她的嗓音无意识地越来越高,又急忙压低,怕吵醒了柳姨她们。 袁康无法维持之前傲慢的坐姿。 他放下了脚,身体前倾,注视着宋绮年。 “我知道你和师父之间的恩怨不是简短几句能化解的。可是师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等他不在了,你再想和他和好……” “我从不想和他和好。”宋绮年冷声道,“我只想翻过这一页,过我的新生活。他怨恨我也罢,对我愧疚也罢,我都不在乎了。” 袁康终于无话可说。 “你走吧。”宋绮年漠然道,“还有,下次有事找我请按门铃,我会在客厅里见你。我是良家妇女,不在卧室招待男客!” 袁康冷笑:“连你现在这个姓张的男朋友,也没进来过?” “没错。”宋绮年眯着一双猫儿眼,“所以你这个前任未婚夫,更没资格进来!” 恼羞之意从袁康眼中掠过。 他起身,高大敏捷的身影一眨眼就消失在了通往阳台的门后。 有大门不走,偏偏要飞檐走壁。还有,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动,只在夜间出没。 宋绮年简直不敢想象这也是她曾经的生活。 拉开窗帘,天际已泛白。民居上已升起袅袅炊烟。 再过一阵,柳姨就该起床,挽着篮子去买豆浆生煎了。 每每心绪烦躁的时候,这一幅人间烟火的画卷总能很好地将宋绮年安抚住。 今天是宋绮年和袁康重逢以来第二次见面。和上一次一样,也是不欢而散。 上一次见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这就是你喜欢的生活?”那次见面,第二句话,袁康就这么问,“低声下气地伺候有钱的太太小姐们,就图她们赏你几个小钱?” 宋绮年对自已道:冷静。你和这个男人的分歧太大,没有道理可讲。 “裁缝是一门正当职业,自古女人们都从事这一行。”宋绮年道,“赚的是不多,但每一分都是良心钱,怎么也比做贼好太多。” 袁康笑:“你就这么瞧不起那个把你养活的门派?” “我自已养活了自已!我六岁起就沿街掏包,一天少说上交四五元。一个孩子又能吃用多少?我基本上一进师门就在给师父赚钱了!” “门派教会了你本事,给了你庇护!” “我又没有背叛门派。”宋绮年理直气壮,“我光着脚走的,我问心无愧!” “那我呢?”袁康的嗓音因愤怒而压得极低,“你用那种方式走掉,你有一秒钟想过我吗?” 宋绮年沉默了片刻,才道:“狼哥,我一直拿你当我亲哥哥。” “我不是你亲哥哥!”袁康冷冷道,“师父将你许配给我了。你是我媳妇儿!” “我从没同意这门婚事。”宋绮年嗤笑,“师父把你立为接班人,我不过是买一送一的添头。师父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他只是不想我外嫁,一身本事便宜了外人。我现在已经改行了,以后也不会再做贼,你和师父都大可放心。” 袁康俊朗的面孔因恼怒而微微扭曲,嘴唇掀起,隐隐露出尖锐的犬齿。 “你说改行就改行,我同意了吗?” “我改不改行,还需要你同意?”宋绮年呵呵,“你真不愧是师父手把手教出来的好徒弟,想法都是一个路数。袁康,我是个大活人,不是被你牵着走的狗。我不会再受你们的控制!” 袁康却是露出受伤之色。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你觉得我只是想控制你?” “要不是,你现在何必找上门来?” “因为我想确认你还活着!”袁康终于暴怒,拍着扶手而起,“因为我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好不好!因为我放心不下你!” 宋绮年沉默了。 袁康大步朝她走去。宋绮年警惕后退。 直到看到袁康眼中的伤痛,她才停下脚步,任由这男人走到自已面前。 袁康深呼吸,以抑制住沸腾的情绪,注视着宋绮年的目光尖锐又灼热。 宋绮年被他看得后颈寒毛倒竖。 “师父病了。”袁康沉声道,“很严重,已经一个多月下不了床了。他经常和我提到你。阿狸,师父已经变了。” 宋绮年的嘴唇倔强地紧绷着:“玉狸已经死了,我姓宋,叫宋绮年。” 袁康咬牙,拂袖而去。 回忆到此,宋绮年对着初升的朝阳惨淡一笑。 还璧 第58节 师父病了,袁康说。 那个不过中等身材,但是在她的记忆里总是格外高大、阴鸷、暴戾的老头子,终于倒下了。 宋绮年从没见师父对自已笑过。 师父相当重男轻女,对门下女徒弟从来不假辞色,贬低她们,打击她们。只有当她们做到百分百好的时候,他才露出一抹赞赏。女徒弟们反而拼了命地努力,只要能讨得师父一点点的认可,便欣喜若狂。 宋绮年一直觉得这样不对,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她偷偷看了许多妇女杂志,从上面学到了很多东西。知道师父这么做是从心理上控制徒弟,是对人的一种虐待。 可做徒弟的怎么能反抗师父? 传统观念一直束缚着宋绮年,直到有一天,师父宣布袁康成为自已的接班人,并且当众把侄女玉狸许配给了他。 宋绮年之前对此一无所知,当时整个人都懵了。 可众人都觉得这桩婚事非常合理。 继承了门派,迎娶师父家的女孩是顺理成章的事。两个年轻人才貌般配,又是青梅竹马,多年搭档,是天作之合。 可真因为太熟悉,太亲密,对于玉狸来说,火狼始终只是兄长。 而且,这件事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她是当事人之一,可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她的意思。 师父不屑,而袁康则视作理所当然。 所以当玉狸表示不想嫁时,袁康没有生气,只是很困惑。 “不嫁我?那你想嫁谁?” “我也不想嫁别人。” “那为什么不嫁我好了?我的人品你还信不过,我会一心一意对你好的。” “狼哥,我想要的婚姻不是这样的。”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我事事都依你,孩子你想生几个就几个,我也不强求生儿子。” “我想过更自由的生活。” “我不会约束你的。你要是喜欢做衣服,那成亲后就留在家里,安安心心地带孩子,做衣服好了。外面的事都交给我来操心。” 沟通无效,谈话总是不欢而散。 不久,师父发现了玉狸的秘密——或许他疑心玉狸已久,也许是某个嫉妒玉狸的师姐师妹告密。他带着人抄了玉狸在外面的屋子,砸烂了缝纫机,把那些衣服、图稿统统丢进了火里。 玉狸一边被摁在地上鞭打,一边眼睁睁看着自已多年来的心血化为灰烬。 那一瞬,悲愤给了她力量,让她顿悟。 自由不能乞求掌控你的人施舍给你,而只能由自已去争取。 那夜,玉狸被关在柴房里。寒冬腊月的,她很快高烧得不省人事。 袁康悄悄送她去医院。 迷迷糊糊中,玉狸对袁康道:“狼哥,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想做我自已……” “你没有在假扮谁。”袁康显然没听懂。 病好后,玉狸便开始盘算着怎么离开帮派。 每行都有规矩。 盗行重视手艺,除非有极特别的情况,凡是退行的人,都得自废功夫。 挑断手筋,或者切掉一根手指,自已选择。 但是做裁缝也需要一双灵巧的手。 于是玉狸选择死遁逃跑。 大概是老天爷眷顾,没有过多久,一个好机会降临。玉狸果断抓住了机会,不惜冒了极大的风险,死里逃生,终于再世为人。 转眼,离开门派已经一年半了。 窗外旭日东升,天空碧蓝如洗,又是一个大晴天。 柳姨和四秀丝毫不知家里曾来过一位神秘的访客。如平常一般,柳姨做着早饭,四秀扫去庭院里的落叶。 早报和信从大门上的信件口被塞了进来,被四秀捡起,送到了餐桌上。 宋家没什么大规矩,没客的时候,主仆三人从来都是一桌吃饭。 柳姨一边给宋绮年添着豆浆,一边劝她:“江小姐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去日本玩一趟挺好的,但是如果同行的都是些舞女歌女,对你的名声可不好。” “小姐的客人里就有很多舞女和歌女呀。”四秀道。 “客人是客人,朋友是朋友。”柳姨道,“和欢场的女人,只可以做生意,不能做朋友。” “我还没决定去不去呢。别想太多了……”宋绮年打开了那个最大的信封,抽出里面的文件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 这是一份铺面出租合同,正是那个法国裁缝的铺子。 出租方是一家置业公司,名字很陌生。承租方一栏是空着的,等待被填写。但租金已经填好了,正是宋绮年当初还的价格! 合同已经盖了公章,只要宋绮年在承租方签上名,这铺子就归她了。 宋绮年把合同扣在桌子上,脸上布满阴云。 能做出这个事的人,宋绮年只认识一个。 这一瞬,好几个念头在宋绮年的脑海里冒了出来:是撕掉呢,还是寄回去呢,还是直接丢在门外? “怎么啦?”柳姨担忧地问,“是什么东西?” “寄错了的。”宋绮年把合同装回信封里,“我出去一趟,尽快回来。” 为了一劳永逸,宋绮年决定还是亲自去和那个人谈一谈。 宋绮年手里有一份傅承勖的日常表。今天是礼拜一,傅承勖要主持几个重要的会议,全天都会在公司里。 这是宋绮年第一次来傅承勖的公司。 这一间信托基金公司位于闹市区的一栋英式洋楼里,四层高,灰砖乌瓦,工整气派,大门上挂着中英两种语言的公司招牌。 大堂里铺着拼花水磨石地板,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精美的水晶枝形吊灯,墙上满嵌着墙板,这室内装潢可谓庄重典雅。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统一着装的员工们佩戴着名牌,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宋绮年大可随便偷一个名牌,摸进傅承勖的办公室里埋伏他。但她还是选择通过正规渠道进去。 “我找你们傅承勖主席。”宋绮年对前台小姐道。 前台小姐淡淡扫了一眼:“傅主席在开会。您有预约吗?” “没有。”宋绮年把名片递了过去,“但我想他会乐意见我。” 按照常规,没有预约的客人都会被直接打发走。但前台小姐见宋绮年容貌秀美、衣着摩登、气度矜贵,不像普通人。她略一斟酌,将名片拿了进去。 这张名片转过几道手,被送进了大会议室,递到了正坐在主席上听下属汇报工作的傅承勖面前。 傅承勖扫了一眼放在托盘上的名片,立刻站了起来。 “抱歉,我有急事要处理,接下来的会议由帕克先生代为主持。” 朝那个洋人高管点了点头,傅承勖大步离开了会议室。 “她在哪儿?” “啊?这位宋小姐?”阿宽外出办事去了,傅承勖的秘书有些弄不清楚情况,“在楼下大堂。我把她请去您的办公室?” “不用了!” 说着,傅承勖已沿着楼梯疾步而下。 沿途的员工纷纷欠身让路,朝大老板匆忙的背影递去惊讶的目光。 宋绮年坐在来宾等候区里,正翻阅着一本金融杂志,忽然感到一股异样的波动涌向自已。 抬起头时,傅承勖正走下楼梯,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 这熟悉一幕让宋绮年不禁想起了两人初见时的情景。 英伟的身躯,矫健的步伐,深邃又明亮的双目…… 傅承勖扬起熟悉的热情笑容,朝宋绮年伸出了手:“宋小姐,稀客!” 宋绮年却并没有同傅承勖握手。 她将那封文件递了过去:“我是来把这个东西还给你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傅承勖并没有伸手接。 “是我弄错了?”宋绮年挑眉,“那就算了。” 她抬起手就要将信封撕成两半。 “宋小姐!”傅承勖抓住了宋绮年的手,阻止了她。 他的手掌宽大修长,轻松就将宋绮年的手完全包裹住,掌心的温热传递到她的手背上。 宋绮年抬起眼睛,同傅承勖对视。 她的目光灼热且尖锐,傅承勖的笑容里则带着一丝无奈。 “傅先生现在想起来了?”宋绮年讥讽。 傅承勖轻叹了一声,松开了手:“请来我的办公室吧。我们好好谈一谈。” 和傅公馆的书房不同,傅承勖的办公室十分肃穆庄重。 这里光线昏暗不说,摆设品也毫不奢华,最醒目的装饰品只是几盆开得正好的兰花。 可是,人们一走进这间屋子就会感受到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这想必是傅承勖如此布置办公室的用意。 秘书送来茶点,离去时关上厚重的大门,也将嘈杂的声音隔绝在了门外。 “抱歉,”傅承勖倒茶,“因为要时刻关注股市,所以我们这里的电话有些吵。而且老实说,我以为你就算不接受这份合同,也会顺手丢掉,没想到你会来一趟。” “因为有些话我想和你一次性说明白。”宋绮年神色冷漠,“首先,我不会接受这份合同。我也非常反感你的这个行为。我不会同你恢复合作关系。我甚至不会和你恢复来往。傅先生,我们俩在外人眼中,应该还不认识才对。就算将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你是大富豪,我只是个小裁缝,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你有你的青云路,我也有我的荆棘道。你没有出现之前,我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没有你的帮助,我的服装展出照样成功了。所以我相信,不论以后的路如何艰难,我靠着自已一样能走出来。所以,请停止你的这种行为,不要再来打搅我!” 傅承勖静静地听宋绮年说完,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很抱歉,宋小姐,只是,请让我为自已辩护一下。我的本意并不是想骚扰你,而是弥补你。不论是服装展上的帮助,还是这个铺子,都是在为我欺瞒了你而作出的弥补。” 还璧 第59节 宋绮年注视着傅承勖真挚的面孔,摇头轻笑:“孙开胜每次打了江映月后,就会送她珠宝首饰,但他下一次还会动手。我相信傅先生不会对女人动粗,但是哄女人的法子同孙开胜如出一辙。” 这番话充满锋利如刃的讥讽,即便是傅承勖这种阅历深厚的男人也被割得脸皮有点疼。 傅承勖眉心轻颦了一下:“宋小姐,你这么看我,真有点让我受伤。我向你保证我和孙开胜不一样。如果这是你所期望的,那我以后不会再打搅你。但同时,我也请你不要判我死刑。” 他身体前倾,深深注视着宋绮年,嗓音和他的态度一样,放得极低——这是他最拿手的游说人的姿态。 “拜托,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取得你的原谅。只要你说,我一定会做到!” 就像看到高山动摇,看到雄伟的雕像崩出裂缝。当一个素来强大沉稳的男人露出困惑和受伤的表情时,对人的冲击是巨大的。 一向无所不能的男人,近乎卑微地问她,他该怎么办。 宋绮年紧握着拳,感受指甲陷入肉里的微微疼痛,维持着气势。 “傅先生,你这么聪明的人,不会到现在还想不明白。珠宝不能治愈江映月身上的伤,你这些道歉的措施,也不能弥补你犯下的错。解铃还须系铃人呀,傅先生。” 宋绮年起身:“我就不打搅你了。” 傅承勖跟着起身,紧追了几步,为宋绮年拉开了大门。 宋绮年侧头朝傅承勖望去,傅承勖也低头朝她看过来。 两人显然都欲言又止,又以为对方会再说点什么,于是自已什么都没有说。 眼神交汇,直捣对方的灵魂。可两个人也都倔强地封锁着心门,让目光无功而返。 宋绮年垂下眼,转身离去。 傅承勖站在门口,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老鹰俱乐部”是一家相当高档的美国会所,不光富丽堂皇,会员审核也相当苛刻。其会员们都是大富大贵之辈,市内普通的富户小官都将成为这里的会员作为身份提升的象征。 张俊生接到傅承勖在老鹰俱乐部喝茶的邀请时,既困惑又感慨。 张家破产前,张俊生正在申请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可想而知申请结果并不理想。 而傅承勖这种大人物,突然请自已去喝茶,又会为了什么事? 张俊生穿上自已最好的那套旧西装,走进俱乐部大门。 报上了名字后,前台的接待生立刻道:“傅先生正在等您。” 一个侍应生带着张俊生往餐厅而去。 俱乐部的内部装修采用的是最时髦的装饰艺术风格,餐厅两面都是落地的拼花玻璃窗,绿植郁郁葱葱,装饰和桌椅都精美绝伦。 衣冠楚楚的客人们坐在铺着白布的桌边,低声交谈,银勺子在瓷杯上偶尔碰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乐队演奏着舒缓轻柔的爵土乐,空气中飘荡着咖啡和女土们的香水气息。 张俊生的脚步不自觉轻快起来,脸上也浮现浅笑。 这才是他自幼就熟悉的生活环境。富贵、精致、悠闲,而且与世隔绝。 傅承勖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喝着咖啡看着报纸。见张俊生来了,他放下报纸,露出微笑,但并未起身。 “有阵子没见了,张先生,令尊和令堂还好吗?” “托您的福,二老都很好。”张俊生毕恭毕敬地同傅承勖握手。 寒暄了几句过后,傅承勖切入了正题:“我想张先生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突然请你过来。” 张俊生讪笑。 傅承勖道:“我想和你谈一谈令尊之前投资失败,导致你家破产的事。” 张俊生的笑容褪去。 傅承勖修长的手指轻点着桌子,道:“我得向你承认,这件事同我有关。” 张俊生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困惑。 傅承勖道:“我想你知道,令尊当初是听信了一位朋友的推荐,才投资了那个项目。而那位朋友这么做,则是出自我的授意。我并未从这个项目中获利分毫,但是一切是因我而起。我也对此表示非常抱歉。至于后面的讨债和绑架,就和我无关了。” 困惑、恍然大悟、震惊、恼怒等诸多表情从张俊生的脸上掠过。他和傅承勖不同,从来都不是一个能掩饰自已情绪的人。 但位于这样一个高雅的环境里,张俊生也做不出大吵大闹的行为。 他深吸了一口气,嗓音颤抖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做?还是为什么告诉你真相?”傅承勖反问,“我可以回答第二个为什么:因为有一个人的诘问唤醒了我的良知。我是导致你家破产的原因之一,我救你是应该,不该享受你们的感激。” 张俊生依旧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为什么这么做?” “这个……”傅承勖斟酌着,“我只能说,如果你家受困,我会从一件事中获得好处。” “那你获取到了吗?” 傅承勖犹豫着,点了点头:“但我又失去了她。可见用非正规手段得到的东西,很难守得住。” 张俊生面色苍白,用力咬着牙关,以至于嘴唇有些颤抖。傅承勖则很有经验地保持着沉默,给时间让他去消化这个信息。 等侍者送来了张俊生点的咖啡后,张俊生才控制住了情绪。 “那么,傅先生现在告诉我这件事,就是为了你的良知?” “不仅于此。”傅承勖道,“我想要作出弥补——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 有那么一瞬间,张俊生很想将桌子上的东西扫在地上,然后冲傅承勖破口大骂。 这个男人在摧毁了别人家后,又通过轻巧地弥补,来安慰自已的良知? 可张俊生克制住了。 他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天真无知的公子哥儿。这短短一个月里,他学会了太多人情世故,对丛林法则也有了深刻的体会。 父亲痴迷于高风险投资已有很多年。即便张俊生过去不关心生意,也知道家里的经济情况因父亲这个癖好而时好时坏,坏的时候也急得到处借钱周转,差一点要卖房卖地。 张俊生也曾忧心忡忡地和父亲讨论过这个问题。可父亲总说,做生意就是这样的:风险越大,回报越高。又因为父亲每次都死里逃生,张俊生和母亲都无话可说。 夜路走多了终遇鬼,这一次父亲终于折戟,败得一塌涂地。 虽然不是说傅承勖此举没有错。张俊生清楚,即便没有傅承勖的诱使,父亲也总会在别处把家业赔个精光。 至少傅承勖愿意弥补。 吃过谋生的苦,让张俊生知道小人物的自尊一文不名。他不能让自已错过这个机会。 张俊生深吸了一口气,问:“怎么弥补?” 傅承勖对张俊生这个反应表示满意。 “你家过期的那个烟酒代理执照,我可以帮忙续上。我还能给你提供一笔无息贷款,你可以用这笔钱把你家欠的债还了。” 这个弥补大大超出了张俊生的预期,等于是一下解决了张家眼下两个最大的难题,挽救了张俊生的下半生。 没有了债务,再好好经营旧生意,经济情况很快就会好转起来。甚至,只要父亲别再乱投资,张家恢复往日的富贵也不难! “就这些?”但张俊生不打算这么轻松就答应了傅承勖,“我家如今几乎一贫如洗了。” 傅承勖轻笑,一股压迫力展开,将张俊生笼罩住。 “张先生应该听令尊抱怨过,他只要不押最后那一注,反而会赚得盆满钵满。假如是那样,令尊难道会给我这个介绍人分红?” 张俊生语塞。 傅承勖道:“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又没有受胁迫,就要为自已的选择承担后果。张先生觉得呢?” 姜是老的辣。张俊生的脸霎时涨得通红。他远远不是傅承勖这种雄狮般强势又狡黠的男人的对手。 张俊生的背后,隔着一排绿植的茶座里。宋绮年听着隔壁的对话,手无意识地把玩着手帕。 今天一早,她接到傅承勖的电话,请她来这个会所。 那时宋绮年便有隐隐的预感。所以张俊生到来时,她并不很惊讶。 让宋绮年惊讶的其实是傅承勖。她没想到这个男人居然真的会向张俊生赔礼道歉。 不论傅承勖表现得多亲切随和,他骨子里是高傲和自恋的。让他承认自已的过错就能要了他半条命,更何况还要他赔偿。 解铃还须系铃人。傅承勖听懂了。 宋绮年的心里一阵爽快。 但是,宋绮年随即感慨,当一个人拥有名利和地位时,他的错误也会更加容易获得原谅。 现实就是如此,当人功成名就之后,整个世界都会对他们和颜悦色。 只可惜张俊生到底缺乏经验,稍有不慎,又让傅承勖占据了上风。宋绮年倒是有一肚子能打击傅承勖的话,但她此刻不便出面。 好在张俊生性格温和,并不是非要争先掐尖的人。他很识时务地退了回去。 但张俊生接下来的话大大出乎宋绮年的意料。 他道:“我愿意接受你的弥补,但我有一个条件。就是你做的那件事,要对外保密。” 傅承勖了然:“你是不想让令尊知道,他的失败本是有可能避免的?”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此事!”张俊生面色严肃,“我希望家父永远认为这次失败他该负全责,希望他吸取教训,就此收手。所以,我还希望傅先生将烟酒执照和贷款都转到我的名下。我会去注册一家公司,钱和生意都由我掌管。家父年事已高,也该退休了。” 经历过家庭破产,饱尝了人情冷暖,体验过谋生的艰辛后,张俊生也不再是一张单纯的白纸。他开始学着运筹帷幄,打算夺过一家之主的位子,由自已来掌握张家这艘船。 “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傅承勖点头,“当长者不再睿智的时候,就该由年轻一辈接班。我相信以张先生的能力和谨慎程度,张家重振指日可待。” “那么,就这样吧。”张俊生用餐巾悄悄擦了擦掌心的汗水,几乎迫不及待地告辞,“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我会让秘书联系你的。”傅承勖道。 张俊生留下一口未动的咖啡,起身离去。 傅承勖把杯中已凉的最后一口咖啡喝完,这才起身朝隔壁茶座走去。 可隔壁也已没了佳人的身影,只有白瓷杯沿上留下的一圈淡淡的口红印子,引人无限遐想。 第二十一章 重归旧好 午后有雨,天气变得十分阴冷。 雨天没客人,宋绮年早早就关了门,和柳姨她们坐在一起吃羊肉火锅。 晚上,宋绮年指导着四秀缝花边,柳姨在一旁剪窗花,大家讨论着该囤些什么菜好过年。 家里的年味越来越浓了。 还璧 第60节 这是宋绮年金盆洗手后过的第二个年。宋家的亲戚们都远在外地老家,同宋绮年他们这一房来往不多。这个年,显然只是她们娘儿三个一起过。 过去在千影门里,过年是一个极其隆重的活动。不光所有门徒齐聚一堂,还会有各种祭祀、宴会和论功行赏的活动。 只是在那个人人彼此倾轧斗争的环境里,宋绮年从没感觉到家的味道,年自然也过不伦不类。 而如今,光是看着柳姨絮絮念着菜单,看四秀从炭盆里扒拉出烤好的红薯,宋绮年便被这温馨平静的生活而感动。 门铃在这样的雨夜显得十分突兀,但宋绮年并不意外。 “我去开门。” 宋绮年披上大衣,穿过已熄了灯的厅堂,打开了大门。 傅承勖果真站在门外。 雨有些大,他又没有打伞。从巷子口走过来这短短一段路,他的帽檐、肩上都已湿了一片。 幽暗的光线中,男人宽厚的肩背几乎将屋檐下的灯光全部挡住,把宋绮年笼罩在阴影里。他低头望着宋绮年,目光柔顺且谦恭。 “我是来正式向你道歉的。” 水滴自傅承勖的帽檐滚落在他的衣襟上,在上好的精纺羊驼绒面料上留下一串水迹。 宋绮年后退了一步:“请进吧。” 傅承勖并非空着手来的,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用防水油纸包着的方盒子,看样子还不轻。 客厅里的火盆已经撤了,屋子里冷得很。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去我的工作间坐坐吧。”宋绮年道。 凌乱的工作间里,傅承勖不用旁人招待,自已提来一张凳子,坐在工作台边。 宋绮年继续给一条晚礼服钉着珠片。 傅承勖注视着女子姣好又安详的侧脸,看灯光在她浓长的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看她因为专注而不自觉轻轻抿着的唇。 雨声淅淅沥沥,衬得小小的工作间里更加温暖安详。暖意驱散了傅承勖身上的湿冷水气,又因炭盆里烤过红薯,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甜香。 “我……”傅承勖极罕见地踯躅着,斟酌着,道,“我出生的家庭虽然非常富裕,但在我童年时便突然败落。我失去了双亲,很是吃过一点苦。这段经历让我变得非常渴望强大,迷恋权势——唯有手握强权,才不会落入任人欺凌的地步。可这又确实让我从受害者成为一个施暴者……” 宋绮年没想到傅承勖会这么直白地剖析自已。 这种检讨,以她的傲气都做不到,更何况傅承勖的傲慢比宋绮年只多不少。 “在这之前我从未为此反省过。”傅承勖坦诚道,“当你拥有了庞大的权力,你很难不去利用它来让自已的生活更顺心如意。而且操纵他人是一件会上瘾的事。掌控别人的命运会让你觉得自已更加强大,好像一个神……渐渐地,我有些得意忘形。直到我遇到了你……” 宋绮年没有抬头,但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老实说,你是第一个因为这种事对我生气的人,也是第一个点醒我的人。你完全有权力生气。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不是说以后我就不去弄权——这世道,胜利属于强者,我依旧会手腕强硬,有必要时不留情面,甚至有可能不择手段——但是……” 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目光如月光下的海洋:“你是我的搭档,是同伴,我不应该那么对你。” 宋绮年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活,朝那个男人望去。她清亮的眼眸则像山间的幽潭。 “我保证以后会以真诚、平等、尊敬的态度对待你,宋小姐。”傅承勖郑重承诺,“我也会以全新的角度去看待和尊重他人。我也许还会犯一些大男子主义的错误,希望你能指出来。” 他顿了顿,最后道:“宋小姐,我并不完美,但我愿意去改正。” 宋绮年又垂下了眼帘。 就这样吧。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高傲自负如傅承勖,做到这一步已出乎宋绮年的意料。再僵持下去,傅承勖抽身走人,宋绮年只会得不偿失。 “这天下没有完美的人。”宋绮年低声道,“我也有一堆毛病。我们都在努力把自已变得更好罢了。” 这话说得很是圆滑漂亮。 傅承勖眉宇舒展,一股厚重的温柔散发了出来。 “所以,宋小姐,”他身子稍微前倾,目光专注,“你愿意和我恢复合作吗?” 宋绮年觉得自已应该更正一个看法:如果你觉得一个强大坚毅的男人展现出无奈忧伤是最震撼的一幕,那你该看看他对你露出讨好的表情。 “为什么是我?”宋绮年问,“傅先生没有去找过别的贼,还是没有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 “我从来都没有考虑去找别人。”傅承勖道。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偷走这批古董的人?” “这是原因之一。至于其他的理由,等到时间合适了,我会告诉你的。”傅承勖又想起一件事,“哦,对了,那个铺子,我想以零租金的方式把铺子租给你——” 他抬手示意宋绮年先不要说话。 “——我会在你未来三年的收入里抽取一定比例的分红。我想做你生意上的合伙人,想和你一起打造一个服装帝国。就看宋小姐意下如何?” 这个合作方式很公平,也非常合宋绮年的心意。 见宋绮年露出明显的赞许之色,傅承勖又道:“还有,我今天过来,还给你带了一份赔罪的礼物。” 他把那个礼物盒子递了过来。宋绮年撕开了牛皮纸,发现里面是四张装裱在金属相框里的画。 那不是普通的画,而是…… “这是一套阿尔丰斯·穆夏的《四季》。”傅承勖道,“是1900年在巴黎世博会上发布的丝绸版。瞧这里——” 他指着版画下方某处:“这里有穆夏基金会的印章,版画的编号,巴黎世博会的标记,还有制版师的签名。” 宋绮年捧着大师作品的手不禁轻轻颤抖,脸上充满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这太贵重了吧?” “还好。”傅承勖语气轻松,“我的家族一直给很多艺术基金会和博物馆捐款,这套版画是穆夏基金会送给我家的礼物。我本来打算把它挂在我书房里的。但是现在,我觉得这画更适合挂在你的新店里。” “我们。”宋绮年纠正,“傅先生打算入股,不是吗?所以这家店是‘我们’的生意。” 傅承勖眉眼霎时舒展,发出低沉愉悦的笑声。 “是的,我们!” 最终,宋绮年还是没能同江映月一起坐邮轮去日本旅游。 她一直在店里忙碌到大年二十九,才被柳姨强制休息。 柳姨和四秀打扫屋子,又不肯让宋绮年帮忙。宋绮年便带着礼物去张俊生家拜个早年。 刚在客厅里坐下,张母就迫不及待道:“绮年,你也知道了吧?我们家俊生终于申请到了贷款,不仅把债都还清了,还能把烟酒执照拿回来!” “我都知道了。”宋绮年笑眯眯道,“恭喜伯母。你们总算苦尽甘来了。” 张母喜不自禁,得意道:“之前咱们家遭了难,外头都看我们的笑话,打定了俊生扛不起来。现在瞧瞧,才两个月不到,他就把咱们家起死回生了!我和你说,这消息一出来,就有好几家人上门探口风,想给俊生说亲呢……” 宋绮年维持着端庄礼貌的笑容:“那您可以好好挑拣一番,挑一个最称心如意的儿媳妇了。” 见宋绮年没有露出嫉妒之意,张母有些意外,又有些不高兴。 不妒虽是美德,可也显得好像对方没看上自已儿子似的。张母觉得女孩这时最好的表现,是露出吃醋的意味,但是又能克制住,才显得贤惠。 宋绮年从未考虑过做女演员,也揣摩不中张母戏剧化的心思。她过去没想过嫁张俊生,现在她事业刚起步,连结婚这个事都暂时不考虑了。 张俊生行情好,作为朋友,宋绮年理所当然地为他高兴。虽然她知道,等张俊生结了婚,他们俩的友情也会结束。 只是,人生就是如此。 很少有能陪你一辈子的朋友。人们都是在不同的阶段和不同的人结交,然后再在岔道处分道扬镳。 所以,人们总是渴望寻找到一个终身的伴侣。 说话间,门铃声响起。张家果真时来运转,不断有客人上门。 宋绮年见冷怀玉走进客厅,下意识皱眉,往冷怀玉身后望。 冷怀玉似知道宋绮年在想什么,嗤笑道:“放心,就我一个人。” 不光独自前来,冷怀玉今日还打扮十分隆重。 头发重新烫过,脸上脂粉鲜艳,身上是一件俏丽的粉紫色旗袍,外套是一件时髦的羊驼绒西装大衣,脚上穿着崭新的高跟皮鞋。 离开了覃凤娇,这姑娘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展示自已的青春了。 张母对冷怀玉也比过去热情许多,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已身边,又逐一问候她家里人。 “真是好事成双。宋小姐还不知道吧?”张母对宋绮年道,“冷小姐的父亲升官了,年后就去南京上任。” 难怪冷怀玉有底气和覃凤娇决裂了。 “只不过是调去部里做个处长罢了。”冷怀玉口头谦虚,却一脸得意,“部里给我爹在南京配了房子和司机,还有一个秘书。” 看来冷家父女都摆脱了给覃家父女做跟班的生活。 “恭喜冷小姐。”宋绮年客气道,“那你也要搬去南京?” “我留在上海。”冷怀玉娇羞地朝张母看了一眼,“我答应了伯母,要陪她看戏喝茶的。” “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张母喜笑颜开,拉着冷怀玉的手不放,“当初瞧你对凤娇那么有耐心,那么任劳任怨,我就知道你是个温顺贤淑的好姑娘。这年头,像你这么贤惠的女孩可真不多了。哎哟,外头那些女孩,要不是说话做事像个男人,要不就是像花蝴蝶一样到处交际,一点儿都不庄重自爱……” 冷怀玉朝宋绮年看了一眼,轻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伯母,怎么没有见到俊生?” 别说,宋绮年居然还有一点点感动。 毕竟换成过去,冷怀玉绝对会抓住机会把宋绮年挖苦讥讽一番了。 如今冷父有了正经的官职,冷怀玉自诩官家千金,言行上优雅了不止一个档次。 冷怀玉也喜欢张俊生,宋绮年一点儿都不意外。这女孩的眼睛藏不住心事,一见张俊生就闪闪发光,爱得又热烈又卑微。 冷怀玉当初和宋绮年针锋相对,一半是为覃凤娇代言,一半也是为了自已。 经过服装展一事,宋绮年和冷怀玉的关系稍有缓和,但依旧不算朋友。看冷怀玉接过覃凤娇的接力棒,对张俊生志在必得的样子,她们俩日后也不会热络到哪里去。 在竞争张俊生这事上,为了提防覃凤娇杀一个回马枪,冷怀玉还需要宋绮年这个盟友。但随着张家起死回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一度有优势的宋绮年又立刻入不了张母的眼了。 冷怀玉对自已信心十足,对宋绮年也能维持面子上的友善了。 “俊生正和他爹在书房里谈事呢。”张母道,“他们这几天一直在商量公司的事……” 话音还没落下,书房的门被猛地拉开,张老先生一脸愠怒地走了出来。 “爹,您讲点道理!”张俊生追出来,“这一切已经成定局了!执照会办在我公司的名下,我是法人,生意也由我来管理!” “你从来没做过生意,你懂什么?”张老先生气鼓鼓,“这个执照可以抵一大笔钱。我知道有个项目……” “不!”张俊生一口回绝,一向温顺柔和的他是第一次这么坚决,“以后除了家用,我不会再把大数额的钱交到你手里了。我不会再让你胡乱投资,再搞得我们砸锅卖铁了!” “这个家当初就是老子建起来的!”张老先生勃然大怒。 还璧 第61节 张俊生也提高了嗓音:“家业是爷爷挣下来的!” 眼看父子俩吵起来,张母忙道:“冷小姐和宋小姐过来送年货了,你们爷儿俩也不打声招呼,真失礼。” 父子俩这才暂时偃旗息鼓。 宋绮年和冷怀玉交换了一道视线,心照不宣地提出告辞。张家三口也不好意思挽留。 等出了张家大门,冷怀玉率先开口抱怨:“张伯父也真是。钱是俊生弄到的,就该俊生做主。把钱给他,他又败光了怎么办?” “张伯父做了大半辈子的一家之主,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把掌家的权力交出来。”宋绮年道。 “所以呀,”冷怀玉意味深长地瞥了宋绮年一眼,“俊生最好早点儿结婚。男人结婚后,就理所当然地能当家了。宋小姐,你说是不是?” 宋绮年抬手招三轮车,道:“能不能当家,要看本事,和是否结婚没什么关系。俊生年轻稚嫩,要对抗他爹,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磨炼。” “那他更需要结婚了。”冷怀玉咬牙,几乎是说给自已听,“如果岳父有权势,又有大舅子撑腰,张老先生也无可奈何!” 宋绮年微笑,没有接冷怀玉的话。 冷怀玉警惕地斜睨着宋绮年:“宋小姐的生意如今正红红火火,想必没有多余的工夫考虑婚事吧?丈夫要是不支持你做生意,你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我确实还不急。婚姻是终身大事,任何人都应当谨慎对待。”宋绮年又伸手试图拦黄包车,只想早点脱身。 冷怀玉稍微安心:“说起来,凤娇那边也快有喜讯了。” 宋绮年这倒惊讶了:“覃小姐要结婚了?” 冷怀玉哼笑道:“我只知道,她最近看中了一位条件极好的男土。同俊生闹翻了后,她全部心思就放在了那个人身上。我听一个朋友说,凤娇向她透露,开春前后,一定要将对方拿下!” 宋绮年维持着笑容:“那也祝福覃小姐心想事成。” 一辆三轮车终于驶了过来。 宋绮年如蒙大赦,迫不及待地同冷怀玉道别,跳上了车。 三十夜,宋绮年同柳姨和四秀在温馨和欢乐中度过。 爆竹声中,宋绮年不禁想起一件往事。 直到自已离开千影门前,每年过年,袁康都会给自已发压岁钱。 钱不多,一枚大洋而已。 那十七枚大洋被宋绮年放在一个黄花梨木盒子里。她当初走的时候太匆忙,没能把它带走。希望袁康将它收好了,没有便宜了旁人。 午夜的钟声敲响,家家户户放起烟花爆竹,花火照亮一张张欢乐、充满期盼的脸。 宋绮年她们在巷子里和街坊们互相拜着年。 贝当路的傅公馆里,下人们和门客们携家带口,正在后花园的草地上放烟花。 傅承勖却独自一人站在陈列厅里,手中拈着香,朝着牌位叩拜。 牌位上方的墙上还挂着一幅油画。 油画里是一对年轻的中国夫妇。丈夫穿着长袍马褂,手放在妻子的肩上。妻子坐在沙发里,穿着一套宽大且刺绣精美的旧式衫裙。 栩栩如生的夫妻俩面带慈爱的微笑,透过画纸和时空,凝视着下方那个已成长为松柏一般的男子。 千影门的上海分舵里,炮仗声震天响。 袁康做事虽雷厉风行,但他情绪稳定,对门徒要宽厚许多。所以这个年,所有人都过得前所未有地轻松。 “师父呢?”小双抱着一个大烟花盒子,到处寻找袁康的身影。 “好像去看太师父了。”大双道。 但袁康并不在师父曹震云的病床前。 他独自一人坐在卧室的窗边,小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黄花梨木盒子。 袁康把盒子里的银圆拿了出来,逐一擦亮,再放回去。 一共十七枚银圆。 最后,袁康又掏出一枚银圆,丢进了盒子里,盖上了盖子。 大年的头三天,宋绮年和柳姨她们逛庙会,游夜市,下馆子吃大菜,玩了个尽兴。 年初四,宋绮年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囊,登上了一趟驶往杭州的列车。 列车的头等包厢是一整节车厢,因是面向达官贵人的,装饰得极其富丽堂皇。车厢里不光有沙发,茶座,还有一个小吧台。 此时列车平稳地行驶在江南的平原上,窗外是萧索的冬景,车厢内暖气烘得人只用穿一层单衣。 傅承勖站在吧台后,熟练地调制着鸡尾酒。宋绮年穿着香奈儿风的白衣黑裤装,戴着层层长项链,坐在吧台前。 “宋小姐对敦煌的莫高窟有什么了解?”傅承勖问。 “我知道那是一处佛教洞窟,有着上千年历史,最近十多年名气越来越大。”宋绮年一边思索一边说,“但是自打出名后,这些年来洋人没少从洞窟里偷走宝物。佛像、经书、古画……甚至连壁画都整面整面地凿下来运走。曾经有人委托千影门去一个洋人家里偷一个佛头,据说就是从莫高窟里凿下来的。” 傅承勖摇头:“西方殖民者傲慢自大,唯我独尊,毫不尊重别国文明。就像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那么,这一次要拿回来的古董,就是从莫高窟里流落出去的?”宋绮年问。 “是的。”傅承勖将一杯呈现出渐变橘色的鸡尾酒推到宋绮年面前,“是一卷佛经。梵本的《大方广佛华严经》。这一卷经文刚流落到美国就被我义父收藏。义父笃信佛教,那时候又刚刚痛失妻儿,也经常临摹这篇经文,在经文中寻找一点安慰。我前阵子得知,这卷佛经被一位叫胡三清的富商收藏。” “胡三清?”宋绮年放下酒杯,“是三清烟庄的那个胡三清?” “正是他。”傅承勖道,“胡老板的烟庄开遍华东各地。他在南边还有一个很大的鸦片园,自产自销,生意很是红火。” 宋绮年嗤之以鼻,“华中四大毒虫,胡三清排第三,所以道上管他叫胡老三。而且他特别抠门,一毛不拔铁公鸡。这卷佛经到了他手里,用常规手段是拿不回来的。不过,你找我算是找对了。我早些年受委托,曾潜进他的书房里,撬开了他那个三层厚的大保险柜,偷过一份文件。” 提起这一桩的杰作,宋绮年扬起得意的笑。 傅承勖轻叹:“但正是拜宋小姐所赐,胡老三汲取了教训,将机密文件和重要的物品都藏得更严实了。” “啊……”宋绮年讪笑,“有多严实?” “我只知道,佛经和其他古董宝贝都被胡老三藏在了他家位于西湖畔的一个园子里。至于在园中何处,就是我们这次行程需要弄清楚的了。” “我们要去胡老三的园子?他会放我们进去?” “胡老三根本不知道我们会去。”傅承勖道,“这园子,胡老三极少来。看园子的管家便偷偷地招揽游客进园参观,光卖门票就赚了不少钱。” “真是生财有道!”宋绮年佩服。 才刚刚过年,大地尚未回春,即便是江南也还是处处湿冷萧索。 胡家的园子是一座背山面湖的百年老宅,一直沿用最初的名字,叫“夕园”。因园子朝西,每天可以看到湖上日落的美景,而得此名。 园子并不算大,住人的宅子不过是个二进的四合院,位于山坡上。湖边的园林才是值得观赏之处。 据介绍讲,夕园里最出名的景,是“葫芦湖”。 照小武的话说:不就是一大一小两个水潭嘛。 两个水潭被一座戏台一分为二,园林布景围绕着两个湖而成,倒是十分精致考究。 眼下正是年假期间,整个西湖边游人如织。夕园的生意也极好,园子里到处都是游客。 傅承勖挽着宋绮年,混迹在游客之中。 两人在园子里转了一圈,一致觉得,除了小葫芦湖边那个西湖石堆砌的假山实在有点丑,其他地方都还挺好看的。 他们两人都衣冠楚楚,容貌出色,一看就知道身份不俗。所以当傅承勖表示想要和管家谈一谈时,男仆立刻就把总管事给请了过来。 这总管事姓何,一脸精明相。他的目光把傅承勖两人一扫,立刻笑颜如花,请他们去湖边一处暖亭里说话。 “你们男人慢慢聊吧。”宋绮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去补个妆。” “外头有风,注意别着凉了。”傅承勖温柔地叮嘱了一句。 宋绮年撇下了男人们,也不要男仆跟着,自已在园子里随意逛着。 等一离开了男仆的视线,宋绮年转身钻进一条小道,来到了通往宅院的门边,撬锁进门。 她的这身衣裙看着是洋装,可是把大衣翻个面,就成了一个灰扑扑的、臃肿的棉旗袍。再抹去口红,戴上假发,就成了一个不起眼的仆妇,或者走错了地方的普通游客。 胡家的宅子因没有主人居住,守宅子的下人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天冷,他们都在屋子里烤火,后院空荡荡的。 宋绮年在内宅里穿梭自如,先是进了书房,花了十分钟翻找了一遍,连胡老三私藏的辟火图都翻出来了,却没找到佛经。 宋绮年随即又去了佛堂。这里布置更简单,几分钟就能翻一遍,但也一无所获。 眼看已接近同傅承勖约定的时间,宋绮年不得不终止了行动,原路返回。 刚走到夹道门口时,一个男仆迎面走来。 宋绮年无处躲避,干脆迎面而上,操着一口浓重的口音问:“喂,小哥,你们的茅房在哪里?我转了老大一圈都没找到。” 男仆果真当她是走错了地方的游客,朝外面随便指了指:“在那栋小楼后面。这里是后宅,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就这么一个破园子,当老娘还乐意来呢!”宋绮年粗鲁地呸了一口,一脚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今日阿宽和小武也扮作游客,进了夕园。 傅承勖同管家喝茶,宋绮年搜后宅的时候,阿宽守在水榭附近,小武则在园子里到处乱逛,暗中勘察地形。 正在小湖边打量着那座戏台时,小武听到一个女声自身后传来。 “这位小哥,你看着有几分眼熟呀。” 一个穿着绸面棉旗袍,脸上抹得红红白白的少妇从一条小道走了出来。 她容貌平平,妆容艳俗,大概是个落了单的游客。 小武长得俊,经常被大姑娘小媳妇儿搭讪。但他素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眼下也不搭理这个少妇,转身就走。 “小哥要去哪里?”少妇咯咯笑着把小武拦住,“这园子我最熟不过了,我陪你逛逛吧?” 这话倒引起了小武一点兴趣。 他斜睨着少妇,问:“你住这里?” 明明是个美少年,嗓子却很喑哑。少妇有些遗憾。 “我男人就是这园子的管家,我在这里住了五六年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能说出门道来。” 原来是管家媳妇。 小武的唇角勾了勾:“我听说你们家老爷之前把园子翻修过,很多东西都是新修的,没啥意思了。” “哪有很多?”少妇热情地指给小武看,“戏台是翻修过,但那是因为有白蚁,大梁都给蛀坏了。大湖那头的亭子和水阁加了地龙。还有就是这座假山……” 少妇的话戛然而止。 还璧 第62节 “假山怎么了?”小武问。 “没什么。”少妇讪笑,“……它之前差点儿快塌了,老爷让人重新加固过。” 这显然不是她原本要说的话。 小武哦了一声:“难怪,这么小的水塘,旁边立着这么大一座假山,怪突兀的。” “客人们都觉得这山丑。”少妇笑道,“原本的假山很小的,还不到两人高。后来修补的时候,老爷让工匠把它垒大了两倍还有多呢。” “你们老爷不大懂行呀。”小武继续诱着少妇,“这山现在大得都可以镇妖怪了。” 少妇被逗得扑哧笑,脱口而出:“妖怪倒是没有,但底下却藏着其他东西。” “是什么?”小武好奇。 少妇却一愣,意识到自已又说错话了。 “没……没什么……唉,我想起来了!”她盯着小武低呼,“你长得好像武玉楼!” 小武的身躯不禁一僵。 “就是前两年火遍江南的武生,可惜后来得病死了的那个武玉楼。”少妇伸长脖子瞅着小武,“你和他长得少说有七八分像。你们不会是亲戚吧?” “我家是做粮油生意的,还不至于送孩子去学唱戏。”小武后退了一步,板起脸来。 少妇急忙道歉:“是我说错话了。小哥莫怪。你长得可真俊。娶妻了吗?” 小武朝远处望了一眼:“我朋友在叫我。告辞了。” 不等少妇挽留,他脚底抹油溜走了。 一个小时后,西湖边的茶楼里,丝竹声声。 二楼的包厢面朝着西湖,大横窗外就是西湖烟雨色。只是此刻包厢里的客人们都无心窗外美景。 “在假山里?”宋绮年正在炭盆边烤着冻僵的手,听了小武的推测,惊讶地抬起头,“难怪那假山丑得让人忧伤。” “很有可能。”傅承勖斟着茶,“线报上很肯定,胡三清把佛经和一批古董放在这个园子里的。古董里有金银器和瓷器,都是不容易隐藏的大件物品。在假山里修一个山洞专门用来藏古董,倒是个好办法。” “他是属耗子的吗?”宋绮年嘀咕,“山上有山洞的入口吗?” 小武摇头:“我仔细查看过,没有什么发现。不过我有一个猜想——入口有没有可能在水下?” 傅承勖和宋绮年对视一眼,彼此的双眼都发亮。 是夜,万籁俱静。 胡家巡园的家丁提着油灯,牵着两条土狗,沿着园中的石板路慢悠悠地走着。 狗突然叫了起来。 原来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几个醉汉,正在围墙外吵架。狗在围墙这边叫个不停,又引得墙外的醉汉破口大骂。 骚乱中,两道身影翻过了夕园的围墙,钻进了园子里。 他们直奔假山边。一个人放哨,一个人潜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家丁拽着狗朝这边走来。放哨的人躲在山石的阴影里。 但家丁手里的灯照亮了一片湖水。因水中有人,湖水正荡着浅浅的波纹。 家丁纳闷,朝湖边走来。 放哨的人从随身携带的口袋里拎出一只灰毛兔子,丢进一旁的草丛里。 狗察觉了动静,立刻狂吠着朝草丛扑过去。 家丁转身去追狗,一边大声呵斥。一人一狗很快跑远了。 哗啦水声响起,潜入水中的人浮了上来,随即被同伴拉上了岸。 半个小时后,一处客栈里,已换了干衣服的阿宽一边烤火,一边对傅承勖汇报。 “水下大概半米深的地方有一个半人高的大洞,洞口装着铁门,用铁链子锁着。应该就是那里了。” 宋绮年讥讽:“所以,如果胡老三自已要取古董,还得先把湖水给排干净了,才能进洞?他也不嫌麻烦。” “铁链子能用钳子夹开吗?”傅承勖问阿宽。 “儿臂粗的铁链呢,又在水底下。”阿宽皱眉,“可以试试,但肯定要费一番功夫。” “我可以潜入水里撬锁。”宋绮年道,“就是这个天气……咱们不能等夏天再来干活吗?” “下水的活就让男人们来干吧。”傅承勖笑着,“我们可以先制定行动计划。如果实在不便执行,就把行动时间往后挪好了。” 但是下水撬门比挖坟还麻烦。 不说这天太冷,这行动就至少需要三个人才能完成,而且动静还很大。 夕园白日里到处是游人,晚上又有值夜的家丁和狗,都不方便动手。 “不能把园子租下来,举办一个什么活动,借机动手?”宋绮年问。 “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傅承勖道,“可惜管家告诉我,胡三清从不把园子租出去。他偷偷开门卖票已是极限。如果园子租出去举办活动,事情闹大了被胡三清知道,他怕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们刚刚登上火车,准备返回上海的时候,阿宽将一封电报递到了傅承勖的手里。 傅承勖扫了一眼,随即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机会来了!”他对宋绮年道。 “是什么?”宋绮年急忙问。 “中华懋业银行的一位中方董事的孙女要举办生日宴会,预定了郭庄。”傅承勖一边说着,一边很绅土地帮宋绮年脱下外套,“我会介绍你和那位朱小姐认识,你争取成为她的裁缝。生日宴前一日,郭庄将会出一点小意外,宴会不能如期举行。到时候,需要宋小姐劝说朱小姐把宴会搬到距离最近的夕园里。” 宋绮年道:“前提得是朱小姐会邀请我这个才认识不久的裁缝参加她的生日宴会。” “这就需要宋小姐发挥一下魅力了。”傅承勖含笑,“你之前不是很快就取得了江映月的友谊吗?” “朱小姐应该不会也被男人虐待吧?”宋绮年嘲道,“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胡三清会同意把园子给朱家办宴会?” “胡三清因为一笔贷款,欠了朱老先生一个大人情,有很大可能会同意。我们先试一下,不行再想办法。” “生日宴在什么时候?” “正月十四那天。” “那离今天只有九天了!”宋绮年低呼,“朱小姐的礼服就算没做完工,也肯定做得差不多了。” 傅承勖笑眯眯:“宋小姐,如果这活不难做,我也不会来找你了。” “傅先生恭维人的方式还真特别。”宋绮年撇嘴。 第二十二章 拿下大单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 这是一趟夜班车,夜晚发车,次日清晨抵达上海。此时,杭州城市的灯光正从窗外飞快掠过,渐渐稀疏。 苏杭的青山秀水被渐渐抛在身后,他们即将回到另外一座繁华的现代都市里,投入紧张繁忙的工作中。 宋绮年隐隐不舍。 傅承勖为她端来一杯热茶,同她一起眺望着车窗外的景色。 “江南是一个平原。”宋绮年忽而道。 傅承勖不解。 “我小时候在重庆住过一阵子。”宋绮年回忆着,“山下就是朝天门码头,晚上从窗户可以望见满城和对岸的灯火。还有江上来往的船只,渔火星星点点……” “听起来,真是一幅很美的画卷。”傅承勖轻声道。 宋绮年浅笑。 “我一直很喜欢看灯火。每一个亮着灯的窗户里,都有一个家。每个家,都有一个故事。” 宋绮年眺望着远去的灯火,傅承勖则凝视着她皎洁如明月的侧脸。 火车准点抵达上海。傅承勖先送宋绮年回家。 这辆凯迪拉克实在惹眼,宋绮年让阿宽提前一个路口停了车,自已走回去。 已过了早上最热闹的时段,空中又飘着鹅毛细雨,胡同里空无一人。 宋绮年裹紧大衣,快步朝家门而去。突然从岔道里窜出一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人竟然是赵明诚。 赵明诚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呢子外套,头发和肩头都湿漉漉的,也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他的脸冻得白里透青,眼下有一片深深的青影。 “明诚?”宋绮年被好友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进屋里等我?” 赵明诚的面孔泛着一股阴郁,眼珠又朝宋绮年身后的方向瞟了一眼。 “你的女管家说你不在家,不便招待我。” “柳姨?”宋绮年很愧疚,“她也真是的……来,外面冷,我们进屋说。” 赵明诚趁着宋绮年拉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我们就在这里说!” 宋绮年感受着施加在手腕上的沉重力道,闻到赵明诚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皱起了眉。 赵明诚哑着嗓子道:“我昨天和俊生一起喝了酒。他把傅承勖给他贷款的事告诉我了。” 宋绮年的眉头皱得更紧。 “虽然俊生怎么都不说傅承勖为什么突发善心,但我知道,这事和你有关,是不是?”赵明诚用力将宋绮年拽过来,“是你让傅承勖给俊生拨了一笔贷款,对不对?” 比起被质问,宋绮年更不能接受被男人动粗。 “放手,明诚!”宋绮年压低了的嗓音里含着警告,“你把我弄疼了。” “是不是你?”赵明诚反而使劲儿拽着宋绮年,大吼起来,“为什么你们女人一个二个都去倒贴张俊生?又是救他的人,又是救他的家。他家破产了,他活该吃苦受罪。可这才两个月,他就又翻身了。为什么他能翻身,我不能?为什么?” 宋绮年本想耐着性子听朋友诉苦,无奈实在忍受不了那股扑面而来的酒气。她伸出右手在赵明诚的手腕穴位上一戳。赵明诚手臂酸麻,终于松开了手。 “我知道你和俊生对比,心里会不好受。”宋绮年好声好气道,“只是俊生的情况和你家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赵明诚又想来抓宋绮年。 还璧 第63节 宋绮年飞速后退。 “我家也是我老子败家。我也是无辜的。”赵明诚怨愤不已,“不光这样,我最不服气的是,你居然为了俊生作出那么大的牺牲!你和傅承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占了你的便宜是不是?你……你难道为了俊生,委身于傅承勖?” 万幸巷子里没旁人,不然宋绮年真要抓一团泥糊住赵明诚的嘴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傅先生不过在生意上有点来往罢了……” “生意?”赵明诚从怀里掏出一份报纸,丢向宋绮年,“报纸上说傅承勖昨天和一个神秘女人游西湖。你管家也说你去杭州走亲戚去了。照片上那女人穿的衣服和你身上的一样。是你对吧?陪着傅承勖去杭州玩的女人是你!” 赵明诚的嚷嚷声中,宋绮年已展开报纸,看到了那一条花边新闻。 照片只比麻将牌大一圈,十分模糊,只能看清两人的大致身形。只是宋绮年穿一件米白色大衣,领子和袖口都是深灰色的貂皮,样式别致,在黑白照片上很好辨认。 原来他们俩昨日出游的时候,被认得出傅承勖的小报记者偷拍了。 但宋绮年什么世面没见过,不会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桃色绯闻而惊慌失措。 她面不改色地把报纸丢了回去:“我和什么人来往,是我的私事。明诚,你用这种语气来质问我,真的很没礼貌!” “我没礼貌?”赵明诚发怒,又朝宋绮年伸出手,“被我说中了是不是?你这么做是为什么?是为了俊生,还是你又看中那个傅承勖有钱。你就这么爱慕虚荣……” 宋绮年勃然大怒。 “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避开了赵明诚的手,使了个巧劲儿将他用力推开,转身朝家门快步走去。 “别走!”赵明诚追了过来,“绮年,我对你的心意,你不可能不知道!” 他抓住了宋绮年的大衣。 “我哪一点不如张俊生?你无非就是嫌弃我穷……” 宋绮年气得啼笑皆非,正要再度出手点穴,一个高大的身影扑了过来。 赵明诚只觉得手腕上剧痛,下意识松开了手。可扣着他手腕的力量极其强大,他的胳膊随即被掰向后背,整个人也像一只小鸡般被拎着,重重地摁在了墙上。 肩膀剧痛,脸颊被冰冷粗糙的墙皮摩擦着,让赵明诚的酒顿时醒了大半。 “放……放手……你是谁?你要干吗?” 傅承勖俊朗的面孔笼罩着一层黑雾,手上使劲儿,粗暴地将赵明诚的脑袋摁在墙上。 他俯下身,唇凑到赵明诚耳边,口吻于冷静之中透着慑人的阴鸷。 “你爹娘没有教过你不要对女人动手动脚吗?” 赵明诚从眼角的余光看清了傅承勖,如遭雷轰,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柳姨和四秀终于听到了动静,奔出了家门。 “绮年?傅先生?赵先生?这……” 宋绮年整了整衣服,叹了一口气,对傅承勖道:“傅先生,还请松手吧。” 傅承勖将赵明诚一把拽起来,丢给了阿宽。 阿宽的个头不是很高,但是正经的练家子,双手如铁钳,轻易就将赵明诚牢牢拽住。 “没事吧?”傅承勖打量着宋绮年。 宋绮年摇头。 赵明诚望着傅承勖,表情依旧满是难以置信。 “这人怎么处置?”傅承勖问。 “什么怎么处置?”宋绮年有些好笑,“我是八旗的主子吗?他不过是喝醉了,说了点胡话。你训也训过了,放了他吧。” 傅承勖转过身,面向赵明诚。 他比赵明诚高出半个头,身形伟岸,如一座大山巍峨耸立,守护着身后的宋绮年。 一股浑厚磅礴的雄性气息压顶而来,赵明诚露出畏惧之色,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那是威胁! 是一个男人向另外一个男人发出的直白的敌意和恐吓。 “宋小姐是我的生意伙伴和朋友。”傅承勖嗓音极低,饱含着愠怒和警告,“我不能接受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对她羞辱。你是她的朋友,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更不可原谅。今天有宋小姐为你求情,我饶你一回。但要是让我知道你传播她的流言,或者再对她不尊敬,我就不是把你的脑袋摁在墙上这么简单了。明白了吗?” 赵明诚冷汗潺潺,不住点头。 就算家里没有败落,赵明诚也不过是个寻常富家子弟。面对雄狮一般的傅承勖,他没有一丝半点可以与其争锋的本事和勇气。 阿宽把赵明诚往巷子外拽去。 “等等!”傅承勖又开口。 赵明诚恐惧得瑟瑟发抖。 傅承勖道:“你还没有向宋小姐道歉。” 赵明诚忙不迭道:“绮年,对不起。我喝多了,口不择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是好友,又曾多番维护她。宋绮年心里因被羞辱而升起的恼怒在看到赵明诚此刻狼狈的模样时已消散得差不多了。 两相互抵,倒也不欠什么了。 宋绮年心平气和道:“我知道。你早点回家休息吧。” 傅承勖不耐烦地摆手。阿宽把赵明诚拖走了。 “谢谢你,傅先生。”宋绮年疲惫道,“进来坐坐吗?” 傅承勖知道她不过是客气。 不论赵明诚这个朋友是否重要,经此一事,两人的友情是彻底告吹了。宋绮年此刻应该最想独处,整理一下思绪。 “你很累了,我就不打搅了。” 傅承勖捏着帽檐一点头,转身离去。 大衣翩翩,步伐稳健,有一种江湖高手行侠仗义后收剑离去的潇洒。 柳姨和四秀感慨万千,将宋绮年拉进了屋。 “这个赵先生,怎么突然这么猥琐?”柳姨抱怨,“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他还挺斯文的。” “生活所迫。”宋绮年无精打采,“他也是骤然之间从富家公子变成穷人,为了养家糊口各种钻营。久了,气质就变了。现在眼看张家起死回生,他家却还是一潭死水,心头也不平衡。” 四秀道:“他这是禁不起考验。张家好转了,他担心小姐会和张先生好。” “一百个张先生和赵先生加一块儿,都不如一个傅先生。”柳姨端来热腾腾的豆浆,“男人呀,不求有什么大本事,只要需要他的时候他能出现,能把事儿办好就行。” 宋绮年气归气,但也十分遗憾就此失去一个朋友。 赵明诚一直很友善大方,又总在覃凤娇她们面前维护宋绮年。在张家还没有败落前,宋绮年和赵明诚的社会地位最接近,也有不少共同语言。 只是现在看来,是自已天真了。 酒后吐真言。赵明诚眼中的自已,原来那么不堪。 又或者说,赵明诚也不过如此,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一个不喜欢自已的女人? 而且宋绮年还拿不准赵明诚是否会对张俊生说点什么。 当初救张家的恩情,因为傅承勖的私心而变得有些不伦不类。要是张家知道了宋绮年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哪怕她是被动卷入其中的,对她的怨恨恐怕也会大于感激。 宋绮年这时倒庆幸自已当初施恩不图报,没有去向张家邀功。 不过宋绮年很快就没工夫操心赵明诚的事了。 快到中午时,傅承勖拨了一通电话过来:“宋小姐,好消息,眼下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同朱小姐认识。今晚在礼查饭店将会举办一个慈善酒会,朱小姐会去。我能给你弄到邀请函。” “今晚?”宋绮年吃惊。 “我知道时间有点急。不过,这不是瞌睡送个枕头来?” 宋绮年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了心态。 困难总能勾起宋绮年的挑战欲。困难越大,她争强好胜的野心便越强烈。 “今晚就今晚!不过,我还需要更多朱小姐的资料。” 既然要结交人家,就得投其所好。 “我正好打听到了一些。”傅承勖道,“朱小姐闺名朱品珍,之前在美国生活了五年,念艺术学校。她的眼光恐怕远超上海这些普通的太太小姐们。” 听起来,这位朱品珍小姐显然有不错的艺术修养,并且一直浸淫在西方时尚里。寻常的华服恐怕难入她的眼。 “还有。她的作风很西洋化,大胆和叛逆,追求新颖刺激。听说在美国和同学们搞女权运动,被警察逮捕过,因此被监护人送回了上海。” 为了推行女权而进过洋人的监房? 宋绮年对这位富家小姐有几分刮目相看。 “酒会九点开始,我会在九点半的时候来接你。”傅承勖道,“对了,你准备衣服即可,我为你提供珠宝。宋小姐想用什么样式的珠宝?” 以宋绮年的财力所置办的珠宝,都配不上华丽的晚礼服,更不适合出入顶级社交场所。傅承勖这么做,十分体贴。 就是傅先生这口气,好似家里是开珠宝店的,任由宋绮年点菜。 脑中灵光一闪,宋绮年知道自已今晚该怎么打扮了。 “我要金饰!”她语气肯定,“头饰不要华丽厚重的。越轻巧精致越好。你有吗?” “我手里还真有不少金头饰。”傅承勖道,“我来接你的时候都带过来,让你挑选。” 还真能点菜呀! 宋绮年莞尔。 挂了电话,宋绮年对柳姨喊吃午饭的声音置若罔闻,一头扎进工作间里。 她在成堆的布匹里翻找着。 “小姐,吃饭了……您在找什么?”四秀走过来。 “我记得放在这里的……啊!找到了!” 宋绮年从最底下抽出一卷布匹,唰地抖开。 四秀发出“哇”的一声低呼。 这是一匹淡金色亮面洋绸,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如一块融化的金子。 还璧 第64节 金色虽美,作为衣料太过闪耀。目前还没有哪位女客有胆量挑战这块布。 “小姐,你要用它来做裙子?”四秀小心翼翼地摸着布料,“可是你今晚就要穿,来得及吗?” “款式简单一些,不钉珠和刺绣,就来得及!” 宋绮年将布搭在人台上,比划着。 洋绸柔软垂顺,皱褶处呈现丰富的黑、深褐、深蓝和深金色。 谁能想到一块纯色的布料也会有这么丰富的色彩变化?而这些颜色也衬得亮面的淡金色中泛着银光,宛如冬日清晨的阳光。 宋绮年草草吃完午饭,便投入晚礼服的制作中。 剪刀的咔嚓声和缝纫机咔嗒转动声回响在小小的工作间里。布料被裁剪又被拼接在一起,珠针固定出细细的皱褶。黑色和深蓝色的绸布被裁成细细的布条,嵌在皱褶里,作出抽象化的放射状图案。 宋绮年不光采取斜裁的方式缝制裙幅,还利用布料的特殊材质,通过熨烫和手工拉扯,将裙摆边缘撑开,制造出荷叶边的效果……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变暗,由紫灰色转为灰蓝色,最后成为黑色。人台上的裙子也已成型。 “太美了!”四秀几乎挪不开视线,“没有钉一颗珠子,可是这裙子却在发光。小姐,你太能干了!” 宋绮年正在皱褶边沿处补针,力求把它们收得更加平整。 柳姨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云吞走了进来。 “你多少吃一点。空着肚子去酒会,容易喝醉的。” “几点了?”宋绮年收了最后一针,剪断了线。 四秀惊呼:“呀,都八点半了!” “糟!我还得洗个澡,还得重新做头发。”宋绮年丢下钉珠包,往楼上卧室跑,“四秀,帮我把烫发钳子热好,我一洗完澡就要用。” “云吞不吃啦?”柳姨跺脚。 一番鸡飞狗跳,宋绮年终于赶在九点半的时候将自已收拾好。 柳姨抓住机会,逼着宋绮年吃了一个半碗云吞,正要再逼她多吃两口的时候,窗外隐隐传来车喇叭声。 “一定是傅先生到了!”四秀激动道。 不知怎么的,宋绮年的心也激烈地跳着,像一个第一次盛装参加舞会的少女。 宋绮年对着镜子,仔细抹上口红,转身问柳姨和四秀:“怎么样?” 柳姨充满自豪看着宋绮年:“你会是今晚全场最漂亮的姑娘!” “小姐比画报里的公主都好看!”四秀赞不绝口,帮宋绮年穿上了一件黑色狐裘。 今夜极冷,绵绵细雨入夜后竟然夹杂着雪珠。 宋绮年身穿厚实的狐裘,一手拿着一个暗银色钉珠流苏晚装包,一手提着金色裙摆,脚步轻快地避开地上的积水,朝停在巷子口的大车走去。 傅承勖正站在车边,一身笔挺的黑色晚礼服与夜色融为一体,白色的衬衫和领结显得十分醒目。 盛装之下,这个男人出奇地英伟俊朗。 看着宋绮年脚步轻快地朝自已走来,黑衣衬得她小巧的面孔如一团能捧在掌中的萤光,傅承勖的眼中霎时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温情。 “晚上好,宋小姐。”傅承勖风度翩翩地拉开了车门。 车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 温暖的车内,傅承勖打开一个皮箱,逐一把珠宝盒子拿了出来。 “我选了几款我觉得合适的金首饰,希望其中有你喜欢的。” 六个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盒子,装着各式各样的金饰。一起打开后,车厢里盈满淡淡的金光。xl 宋绮年几乎一眼就看中了一顶头冠。 那是一顶极别致的希腊风格金橄榄叶缠枝头冠,造型简洁,玲珑又古朴。 又因是纯金打造,虽然看着很小巧,捧在手里却不轻。 宋绮年用戴着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头冠,爱不释手。 “我就猜你会选它。”傅承勖笑道,“来,请让我帮你戴上。” 宋绮年转身面向傅承勖,躬身低头。 傅承勖把金冠戴在了她的头上,然后拿起镜子,让宋绮年对镜整理头发。 宋绮年今天特意烫了一款新式的卷发,头发特别蓬松,如云朵般烘托着她精巧皎洁的脸庞。 金冠同她的新发型极其般配,缠绕的金色枝叶像是同蓬松的头发编织在一起,在乌发间闪烁着光芒。 幽暗的车厢里,女郎乌发雪肌,眸若寒星。 “如何?”宋绮年问。 傅承勖眼眸深邃,顿了顿,才道:“我从没见过比你更美的女土,宋小姐。” 嗓音里有着一点克制过的喑哑。 宋绮年扑哧一笑:“我也从没见过比你更会恭维人的男土,傅先生。” 礼查饭店门前,豪车川流不息。珠光宝气的宾客正在记者们的闪光灯中双双步入饭店大堂,成为那片金碧辉煌的一份子。 傅承勖的凯迪拉克缓缓驶来,停在大堂门口。 “是傅承勖!” 熟悉的车牌立刻把记者们从各处吸引了过来。 迎宾小弟拉开车门,傅承勖风度翩翩地走下车,整了整西装。 他英俊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带着和煦的笑容,一边朝不远处的熟人点头致意,一边走到车另一侧,拉开了车门。 一只金色高跟鞋迈了出来,柔软的金色裙摆随之从车里滑落,盖住了笔直的小腿和纤细的脚踝,垂在红毯上。 宋绮年搭着傅承勖的手,一手拢着黑狐裘,自车里走了下来。 皎皎如明珠的面孔,天鹅般优雅的气质,放肆地吸引着四面八方的视线。 “谁呀?” “傅承勖居然带了女伴?哪家的千金?” “倒是……有几分颜色……” 嗡嗡议论声和复杂的目光一路追着两人移动。 走进暖气十足的大堂,傅承勖为宋绮年脱下了外套。 黑色的狐裘解开的一刹那,一团金光从里面迸射出来。 女郎身穿一件金色的西式晚礼服,戴着珠白色长手套,头戴一顶精巧的金冠,除了一对黑水晶耳坠外,身上再无其他饰品。 她的肌肤白如初雪,明眸丰唇,神采焕然。金灿灿的布料穿在她身上,非但没有半分俗气,反而将她烘托得宛如一位高傲的女王。 这件礼服的上半身前面用皱褶作出对称的放射状图案,后面露着一片后背,款式摩登又大胆。下半身的长裙看似宽松,布料却又在走动间贴合着女郎婀娜的身体曲线,裙摆如鱼尾。 英挺如松柏的傅承勖,挽着如金色美人鱼般的宋绮年一路向宴会厅而去,以强劲之态吸收着四面八方的目光。 惊艳的、仰慕的、嫉妒的、不屑的……不论目光里包含怎样的情绪,都不能否认,傅承勖和宋绮年一出场就成为全场的焦点。 “你让我成为今晚最受羡慕的男人,宋小姐。”傅承勖偏过头,在宋绮年耳边低语。 宋绮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虚荣心在这一刻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在她小时候,也和千万普通女孩一样,有一个公主梦。梦想着有朝一日,穿着美丽的裙子走到人前,倾倒众生。 只是千影门那样的地方,是容不下小女孩做这类梦的。为了生存而挣扎压制了宋绮年许多的梦想。 直到这一刻,宋绮年的内心里,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女孩终于开心地笑了。 “这个慈善酒会是为什么举办的?” “给华东地区的几个妇幼救助院捐款,用于医疗和教育。”傅承勖道。 宋绮年环视着满场贵宾。 随便从一位女土身上摘下一件珠宝,就足够贫寒人家吃一两年的饱饭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形,自古延续至今,不知何时会终结。 “我能捐款吗?”宋绮年问。 “我已经捐款了,以服装店的名义,里面有你的一份。”傅承勖。 时不时有宾客过来同傅承勖打招呼,目光却是直勾勾地落在宋绮年身上。 “这位是宋绮年小姐,服装设计师。”傅承勖介绍,“她在静安寺那边有一家高定服装店即将开业。” 宋绮年落落大方地同客人们寒暄着。 职业的便利,加上特殊的魅力和手腕,宋绮年三言两语就能让女客放下对她容貌的抵触,和她开心地聊起服装来。 转过半个宴会厅,朱品珍的身影出现在了前方不远处。 傅承勖带着宋绮年走过去,一边低语:“朱小姐在美国入了洋教,是浸信会成员,教名叫珍妮弗。喜欢养狗、赛马和打猎……” “你说她在美国参加女权运动,是哪项权利?她们不是已经有投票权了吗?”宋绮年问。 “这个……”傅承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是堕胎权。” 宋绮年脸颊顿时一热。 大胆开放如她,到底是个未婚的姑娘。骤然听到这个词,尤其是听一个男人说出来,不免觉得很尴尬。 难怪傅承勖也觉得难以启齿。 宋绮年艰难道:“这位朱小姐,真有勇气……” 说话间,两人已走近。 傅承勖同朱品珍的祖父是相熟的同行,两人握手寒暄,各自介绍身边的女土。 朱品珍是个高高瘦瘦,有一股孤傲艺术家气质的女孩。单眼皮,白皮肤,不算很美,但打扮得非常摩登。 她剪着极流行的齐刘海短直发,戴着网状的水晶流苏发饰,穿着一条看似样式简单,实则钉珠刺绣极其考究的黑色晚礼服,戴黑色长手套和灰珍珠长项链,通身只有肩花上有几片靛蓝色的羽毛。 宋绮年一走近,朱品珍便将宋绮年上下打量了一番,倒不像别的女孩那样立刻把宋绮年当作竞争对手,反而若有所思。 等听到傅承勖介绍宋绮年是服装设计师时,朱品珍才了然道:“难怪。你这裙子是从哪幅画里得来的灵感?” 还璧 第65节 宋绮年笑盈盈:“朱小姐怎么知道我是从画里得来的灵感?” “难道不是?” “是。”宋绮年道,“来自克林姆特的一幅画……” “让我猜猜。”朱品珍兴致更高,“是《阿黛尔》……不,应该是《吻》!你这里运用了一点蓝色和紫色的珠片。” “您猜对了!”宋绮年轻拍了拍手。 见两位女土顺利搭上了话,傅承勖对朱老先生道,“朱老,让她们年轻女土们聊艺术去吧。上次我和你说的那家私募基金……” 等男人们走了,朱品珍拿起两杯香槟,递了一杯给宋绮年。 “我很喜欢克林姆特。之前在欧洲旅游的时候,在维也纳大学里看到过他给学校画的三幅壁画。我特别喜欢《医学》那张。” 宋绮年道:“我喜欢克林姆特的金色时期的作品。这是第一次尝试将他的风格运用到服装设计里。” “你这样的裁缝,哪怕在国外都不多见。”朱品珍挑眉,“也不知道是真的巧,还是消息这么快就传遍上海滩了。” “什么消息?”宋绮年困惑。 “你不知道?”朱品珍斜睨着宋绮年。 宋绮年一头雾水。 朱品珍正要解释,一个油腻腻的男声自宋绮年身后响起。 “朱小姐正紧急找裁缝件生日宴会上穿的晚礼服,宋小姐的消息一向最灵通的,假装不知道,未免太做作了吧?” 这个嗓音只会来自一个男人。 宋绮年转过身,就见西装革履、梳着大油头的李高志走了过来。 半个月没见,李高志肥了一圈,颇有点“养肥了好过年”的架势。脸胖了,眼睛便更小,笑起来更加猥琐。 朱品珍笑道:“李先生,你有竞争对手了。” 李高志不屑:“宋小姐不过是我的一个叛出师门的学徒,还不是我的对手。” “哦?”朱品珍挑眉,“叛出师门?” 宋绮年再度开口要解释,又有一道女声抢答道:“宋小姐和李先生闹了些不愉快,险些放火烧了店。詹妮弗,你那时候还没有回国,所以不知道。” 覃凤娇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橙黄晚礼服走了过来,视线一边在宋绮年的裙子上扫着,颇为不屑。 她俩的衣服都算是黄色的,撞了色。覃凤娇不论外表还是裙子,同宋绮年一比都立刻黯然失色。她当然不肯承认自已比美比输了,反而一口咬定是宋绮年太过艳俗招摇。 宋绮年压根儿就没在意覃凤娇的衣服,她却是发现,覃凤娇身后如过去一般跟着一个女伴。却不是冷怀玉,而是个生面孔的女孩。 女孩穿着一件覃凤娇的旧裙子,首饰、鞋子和裙子都不配套。她举止局促,亦步亦趋地紧跟着覃凤娇,像个生怕走丢了的小孩。 宋绮年心里笑得要死。 覃凤娇痛失冷怀玉这一员大将,新找来的小跟班竟然这么不上台面。真难为她还把人带得出来。 这边,李高志抓住机会对朱品珍道:“朱小姐也知道前阵子的孙家毒杀案吧?宋小姐也涉足其中,差点就被抓了进去。对了,宋小姐,你现在和这案子没牵连了吧?” 宋绮年笑出了声:“得看是什么样的牵连了。毒杀孙上校的是他们家管家,和我没关系。但是,江映月饱受孙开胜虐待毒打,还险被冤枉杀夫。我关照她,为她奔走申冤,这份关系确实是真的。” 李高志嗤之以鼻:“宋小姐就爱和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做朋友。” 宋绮年的脸色冷了下来:“孙家污蔑江映月出轨,是为了把杀人的罪名扣在她头上。李先生同江映月非亲非故、无冤无仇的,为何张口就羞辱她?李先生的女客人们知道你这么不尊重女人吗?” 李高志恼道:“江映月又不是我的客人。” “只要不是你的客人,你就可以随便羞辱?” 覃凤娇虽和李高志不熟,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眼看李高志被宋绮年绕了进去,覃凤娇急忙出言相助。 “李先生的意思是,宋小姐交友还当谨慎一些的好。不然给外人留下话柄,也把你当作不规矩的女人。” “对对!”李高志忙点头。 宋绮年一改过去以守为主的态度,强硬反攻,朝覃凤娇喝道:“李先生仗着自已是个男人,凭借着父权和男权赋予他的特权,肆意地羞辱和规训别的女人。” 覃凤娇头一回遭宋绮年顶嘴,又被一串儿的“父权”“规训”弄晕了头。 殊不知宋绮年有备而来,出门前捧着傅承勖给他的那些女权主义的资料好生苦读过一番,此刻才能出口成章。 “覃小姐身为女人,是受压迫的一方,却还帮着这种男人说话?”宋绮年质问。 覃凤娇懵了:“我……我这不过是……是为你好。” 宋绮年冷笑:“你要真为了我好,才应该站在我这一边,抨击李先生对女性的压迫。可你却反过来帮着他规训女同胞。他是老虎,你便是一只伥鬼!” 覃凤娇做噩梦都想不到会被人骂“伥鬼”,对方居然还是宋绮年这个她最瞧不起的人。 她气得脑子发晕,想骂回去又一时找不到厉害的词,便向身后跟班求助。 偏偏那小姑娘才做跟班不久,业务十分不熟练,没看懂覃凤娇的眼色。 “傻站着干吗?”覃凤娇气急败坏,“还不赶紧说句话?” 惊惶之下,这女孩一时忘记了立场,对着李高志脱口而出:“你欺负女人,臭不要脸!” 众人一时无语。 扑哧一声,朱品珍笑弯了腰。 其实朱品珍的反应很有趣。 李高志和覃凤娇刚开始攻击宋绮年时,朱品珍作壁上观。当听到孙家的案子,知道宋绮年帮助了江映月时,朱品珍的表情才变得认真了起来。 等听完宋绮年那一番酣畅淋漓的反击,朱品珍看她的目光已全变了。最后见覃凤娇的跟班会错意骂了李高志,朱品珍再也忍不住,一串笑声爆了出来。 这朱品珍确实有一股狂劲儿,笑声响亮,且刹不住脚,引得旁人侧目。 连远处的傅承勖和朱老先生都望了过来。 宋绮年最为镇定,李高志不明就里。 覃凤娇恼羞不已。 她是高官千金,自诩身份比朱品珍这种银行家的孙女更高贵,不能忍受被她嘲笑。 覃凤娇正要拂袖而去之际,朱品珍终于笑够了。 “真有趣。”她揩了一下眼角,“就为了抢我的这单生意,竟然能牵扯出这么多好玩的事。” “我可没想做你的生意。”覃凤娇嗔道。 “你是和宋小姐有什么旧怨,借着我找她麻烦呢。”朱品珍心里门儿清。 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揭了老底,覃凤娇的脸皮扛不住,火辣辣地烧起来。 宋绮年借机道:“我是真不知道朱小姐在找裁缝。可现在,既然吃了一顿排头,我还必须抢这单生意了。还请朱小姐给我一个机会。” “好呀。”朱品珍爽快道。 这下轮到宋绮年意外了。 她本以为还需要多费一番口舌的,没承朱品珍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 “在上海,找一个知道克林姆特的裁缝可不容易。”朱品珍打开手袋掏出了名片,“宋小姐,我很期待你的手艺。明天见。” “哎,朱小姐!您等等……”李高志不死心,追着朱品珍而去。 宋绮年将名片收进手袋里,正要走开,又被覃凤娇唤住。 “我看见你跟着傅承勖一道来的。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覃凤娇的语气十分奇怪,在拈酸吃醋之外,还有一种不甘心而产生的怨恨。 宋绮年微微皱眉,道:“朋友介绍认识的。” “朋友?”覃凤娇迫切地追问,“什么朋友?就你,和他会有什么共同的朋友?”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宋绮年反问。 覃凤娇语塞,那股怨恨终于浮现在脸上:“你和傅承勖是什么关系?”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宋绮年再度反问。 覃凤娇三番五次受到挑衅,终于忍无可忍,一吐为快:“也是,你这种会钻营的女人,总有办法勾搭上有钱的公子哥儿。之前是张俊生,现在又换成了傅承勖。谁知道将来还会换成哪个男人?可惜张俊生哪怕成了穷光蛋也看不上你,傅承勖更是只会把你当个消遣。等你被这些男人玩够了丢在一边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已变得和江映月一样,做妾都没人要!” 宋绮年极有耐心地等覃凤娇把这一大段话说完,才笑眯眯道:“放在过去,这种粗俗的话,该由冷小姐来说的。哪想时过境迁,覃小姐不得不亲自冲锋陷阵,自已唱黑脸了。你此刻应当十分想念冷怀玉吧?” “你……”覃凤娇气得浑身颤抖。 “说起来,覃小姐的一位堂姐,覃凤仪女土,也是我的客户。”宋绮年话锋又一转,“她在我这里定了两套春装。” 覃凤娇困惑,不明白宋绮年提自已的堂姐是哪一出。 “你们俩可真不同!”宋绮年感慨,“出身都很好,都备受长辈宠爱。只是你勉强念完了女中,而覃凤仪女土留学美国,回国后还做了一名儿科医生。她学富五车,亲切博爱,还颇有奉献精神。虽然衣食无忧,却勤劳工作,还做义工给穷人免费看病。你们是一家姐妹,怎么一个心怀大爱,对社会有杰出贡献,一个心胸狭隘,不思进取,整日只懂琢磨男女私情?可见一棵树上结的果子,也是有甜有酸呀。” 覃凤娇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跟班姑娘的眼珠滴溜溜地在覃凤娇和宋绮年之间转着,脸色也很是精彩。 宋绮年不等覃凤娇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得意一笑,扬长而去。 傅承勖从人群对面走过来,同宋绮年汇合。 “进展如何?” “很顺利。”宋绮年神清气爽,笑容十分畅快,“对了,朱品珍怎么突然急着找裁缝?” “哦,这个事呀。”傅承勖好像才想起来,“我忘了告诉你了。朱品珍有个弟弟,才七岁,很是顽皮。他今天得了一把新水枪,竟然用来射墨水,把朱品珍才做好的礼服给毁了。” “……”宋绮年斜睨着傅承勖,“这事和你脱不了干系吧?” 傅承勖的笑容与无辜中藏着一分狡黠。 “我只不过让人给孩子送了一个玩具罢了。我怎么知道他会这么捣蛋?” 宋绮年啼笑皆非。 覃凤娇越过人群望着宋绮年和傅承勖说笑的样子,眼神实在有几分阴鸷不善。 “傅先生好像还忘了告诉我一件事。”宋绮年道,“你什么时候招惹了覃凤娇?” “覃小姐?”傅承勖有些意外,“我只和她见过几面,说过几句客套话罢了。她不是喜欢张先生吗?” “很显然,人家现在改投了你的门下,又误会了我们俩的关系。”宋绮年撇嘴,“那醋海,险些淹死我。” “那真委屈宋小姐了。”傅承勖很愧疚,“不过我从小就比较受异性欢迎,导致我对这个事不是很敏感。” 还璧 第66节 “傅先生真是变着法子嘚瑟。”宋绮年讥笑,“人参果吃多了,都尝不出个酸甜了。啧。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都不会在意。这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里有一股难以察觉的醋意,傅承勖觉得大概是自已的错觉。 可这错觉还是让他很开心。 “哪里,哪里。”傅承勖谦虚。 宋绮年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从头到脚都是!” 说罢拿起一杯香槟,朝远处几个熟识的女客走去。 傅承勖含着笑的视线追随着宋绮年的婀娜背影。 那裙子后领很低,露着一大片如珠似玉的肌肤,那莹润的色泽让自持的傅承勖也忍不住眯了眯眼。 宋绮年看似清瘦,但常年习武,肌肉紧实匀称,毫不羸弱。同一群体型相似的女客站在一起,她的身姿就比旁人要挺拔精干许多,十分显眼。 自背后望去,宋绮年由肩到腰呈现一个流畅的v字,背和胳膊上削薄的肌肉被灯光照出清晰又优美的阴影。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娇柔是她们的本色。可宋绮年却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由内而外都充满了力量。 似是感受到了男人灼热的视线,宋绮年转头望了过来。 傅承勖朝她遥遥一笑,将杯中的威土忌一饮而尽。 第二十三章 水中演习 朱品珍并不像普通名媛那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次日宋绮年的店才刚开门,泡茶的水还没烧开,朱品珍就找上门来了。 “你这里还布置得挺别致的嘛。”朱品珍环视着客厅,“虽然简单了些,但颜色搭配得很好……哎呀,这不是穆夏的版画吗?” 新铺子要等过了大年十五以后才动工修葺,宋绮年便先将那一套穆夏的版画分别挂在了客厅东南西北四面墙上。 “是的。是穆夏的《四季》。”宋绮年端来咖啡。 “是世博会的版本!”朱品珍凑到版画前端详着,“我有一张穆夏的《黄道十二宫》,是去年的版本,没有你这套收藏价值那么高。真想不到会在上海的一家小服装店里能看到穆夏的作品。” “都是大师的作品,艺术价值是一样的。”宋绮年道,“我的这一套版画是朋友送的礼物。我可买不起这么名贵的版画。” “那宋小姐的这位朋友还真难得。”朱品珍意味深长,“我在上海就没认识几个能聊艺术的女性朋友。男艺术家倒是很多,可他们面对女人,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越感。我很不喜欢。宋小姐对西方艺术了解多少?你喜欢的画家是谁?” “我正在自学西方艺术,了解得很有限。”宋绮年道,“印象派的画家我都挺喜欢的。” “这年头,谁不喜欢印象派?”朱品珍笑,“我年初的时候在巴黎看过一个画展,画家是个已经去世了的后印象派画家,叫梵高。听说他生前毫无名气,死后名气却越来越大,遗作也越卖越贵。” “我也听说过这位画家。”宋绮年道,“只是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看他的画。朱小姐很喜欢他?” 朱品珍道:“我喜欢他的色彩。” 从克林姆特到梵高,用色都鲜艳大胆,宋绮年大致摸到了朱品珍的审美偏好。 “宋小姐也是个有趣的人。”朱品珍又道,“我昨天特意打听了一下你的事,还真让我大开眼界。你真的差点烧了李老板的铺子?” “哪有那么夸张?”宋绮年不以为然,“不过是为了杜绝他继续剽窃挪用我的设计,把我做的衣服烧了罢了。您也是一名艺术家,应该最清楚艺术构思是艺术家最珍贵的宝藏。” 从艺术学生一下被捧成艺术家,朱品珍十分受用。 “可是,烧了多可惜。”朱品珍遗憾。 “好在咱们这行创意大过手艺。衣服烧了可以重新做。”宋绮年道,“我要是个雕塑家,或者画家,就不敢那么极端了。” 朱品珍尝了一口咖啡,又点了点头:“哪里来的豆子?” “也是朋友送的。他在檀岛有个咖啡种植业,这是他家自已出的豆子。” “傅承勖先生,是吧?”朱品珍哼笑,“我爷爷之前还想撮合我跟他呢。” “是吗?”宋绮年惊讶,“那还真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朱品珍却翻了一个不屑的白眼:“我看着他就不喜欢。成天笑眯眯的,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人人都对他赞不绝口。这种人本事太大,太强势,拿捏不住。我喜欢憨厚些的男孩子。” 这朱小姐看男人的眼光倒是有几分老辣。宋绮年也觉得傅承勖这人心机太深沉,再亲切随和,也让人难亲近。 “您的生日宴会没几天就到了吧?”宋绮年换了话题,“您想做一件什么样的裙子?我这里有时装杂志,和我自已的设计……” 朱品珍摆手,对茶几上的那些书本看也不看。 “我爷爷非要在杭州老家举办宴会,还非要我穿旗袍,说洋装‘露胸露胳膊,不体面’。这都什么年代了?总之,家母花了几百块给我定做了一条苏绣旗袍,上面绣了老大一只凤凰。我的天!穿着那件旗袍,我都可以去紫禁城登基了。幸亏我小弟把那旗袍给毁了……” 说到这里,朱品珍一脸庆幸。 “总之,我想要一条有中华文化元素的,但又是西洋款式的裙子。衣料的颜色……我是喜欢冷色调,可是长辈要我一定要穿得喜庆点。就选中饱和度、低明度的暖色系吧。” 果真是艺术生,朱品珍的描述非常精准和专业。 宋绮年飞快在本子上记着,问:“天冷很,您可能还需要一件斗篷。我这里有进口的丝面法兰绒,垂顺感极好,很适合做晚装的披风。” “听起来不错。那就做一件吧……” 朱品珍很有主见,三言两语就和宋绮年确定了设计图和衣料,付了定金。 “宋小姐是个说话做事都爽快的人,我喜欢。”朱品珍道,“我真羡慕你的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一直都想做个自由记者,可是家里不同意,觉得女人成天在报纸上对别人评头论足的很丢脸。宋小姐当初是怎么得到长辈支持的?” “我父母过世了后,我才做这行的。”宋绮年一边给朱品珍量身,一边道,“不过,我说句实话。即便他们反对,我自给自足,不需要他们养活。” 朱品珍陷入思索。 “比起过去的女人,我们生在了一个好时代。”宋绮年笑道,“推翻了封建王朝,女人终于能独立了,能读书工作了,能嫁自已想嫁的人,赚的钱也能由自已支配了。不趁这机会好好做一番事业,真对不起这个时代。” “说得是呢。”朱品珍呢喃。 大年初六的一早,大部分街坊们都还没过完年,宋绮年的工作间里又响起了缝纫机的哒哒声。 到了初七这天,新招的两个缝纫女工来上工了,将本就不宽敞的工作间挤满。 女工们一来,宋绮年手上的活就分了大半出去,可以专注在制作朱品珍的衣服上。 按照朱品珍的要求,颜色暗的暖色大部分看着都有点老气。宋绮年在布料库房里找了半天,选出一块玫紫色的重磅丝光绸。 这料子颜色本身有点艳俗,但褶皱处折射出幽蓝色的反光,色彩梦幻多变。朱品珍一眼就看中了。 为了尽其所能地展现衣料特殊的光泽,宋绮年在裙子的胸前和裙后摆做了精巧的皱褶。 朱品珍希望裙子有中国元素。宋绮年手里正好有几条精美的苏绣锦带,用它作为裙子的花边和腰带最合适不过。 初八这天,裙子就大致成型了。朱品珍来试衣,对裙子很满意。 艳丽的衣料把朱品珍苍白的脸庞衬得红润了许多,前胸和后腰的皱褶也让她削瘦扁平的身材显得丰腴了不少。 宋绮年一边给朱品珍调整裙子,在需要修改的地方做记号,一边问:“您的生日宴是在园林里举办吧?一定布置得美轮美奂的。” 朱品珍嗤之以鼻:“宴会是祖母和家母拿主意,布置得又土又老气,甚至还找了戏班子来唱戏!这哪里像是庆祝二十岁,倒像在办八十大寿。我想改一改,她们根本不听我的。” 说着,烦躁地叹了一声:“国内处处都压抑,我每次回国都觉得喘不过气。在中国做女人真是命苦!” 思想新潮、性格奔放的朱品珍对上传统的封建大家长,可不是矛盾重重? 宋绮年道:“要是您不改长辈的布置,而是添加一些东西呢?” “哦?比如?” 宋绮年低头用珠针固定着裙角,道:“我猜,您是希望园子里多一些有特色的装饰,是吧?” “没错!”朱品珍兴致高涨,“你有什么主意?” 宋绮年道:“我觉得,不妨添加一些元宵彩灯。您生日的第二天就是元宵节,何不把节日和生日放在一起过?到时候,园子里挂满灯串和彩灯,客人们一边游园一边猜灯谜,多有趣。当然,我没见过您家的园子,不知道这样布置合适不。” “哎呀!你这个法子还真不错!”朱品珍大为心动,“把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换成元宵彩灯,我家长辈也不会反对的。不过,宴会不在我家园子里办,在郭庄。” “郭庄呀!”宋绮年露出向往之色,“这可是江南顶有名的园子呢。我以前两次去杭州玩,郭庄都被人包下来,没能进去参观。里面到底有多美?” “就是个园子呗,也没什么特别的。” 宋绮年笑:“您是见得多了,所以不稀罕。我虽然喜欢艺术,可是平常没什么机会接触。别看我这里有穆夏的画,我平时只在美专的图书馆里看到过大师名画的图册。” “说得也是。”朱品珍怜悯地低头看了宋绮年一眼。 宋绮年就等着她开口邀请自已去生日宴会。哪怕让她作为服装师,在现场帮着整理一下衣裙都行。等到郭庄不适合举办宴会时,宋绮年就有机会劝说朱品珍搬去夕园了。 可朱品珍只道:“郭庄又不会长脚跑了,宋小姐将来会有机会进去游玩的。唉,腰上给我再收紧一点吧。我看纽约的女人们的裙子都开始收腰了……” 失望地将朱品珍送走,宋绮年收到了江映月从日本过来的电报。 电报内容有些含糊,江映月只说要提前回来,处理一件事,人已上了船。 正看着电报,宋绮年就被柳姨拉进了厨房里。 柳姨低声道:“杨姐的儿子又病了,想预支工钱,让我来探探你的口风。” 杨姐是宋绮年雇来的第一个裁缝,是个带着病儿子的年轻寡妇,勤快,手艺好,话不多。只是她在宋绮年这里做了一个来月的工,儿子就病了两次。 上一次,宋绮年给了杨姐十块钱给孩子买药。这一次,杨姐想必不好意思再来求人了。 宋绮年叹气:“既然是孩子病了,那就预支给她吧。再多给五块钱,当是给孩子的压岁钱。” 换作平时,柳姨肯定会抱怨宋绮年出手太大方。 这一次,柳姨也跟着叹气:“她有手艺,又还年轻,要不是拖着这么一个儿子,早就再嫁了。只是我们帮得了一时,帮不了她一世……” “能帮一时就帮一时吧。”宋绮年道,“也许等孩子长大些,身子就好起来了。” 这日晚饭后,宋绮年搭乘傅承勖派来的车,进了傅公馆。 老管家迎上来,道:“五爷正在游泳池,小姐请随我来。” 傅家居然还有游泳池? 泳池位于大宅的半地下室里,就在厨房和佣人区的隔壁。 池子不大,是一个五米乘十五米的温水游泳池。池壁贴着天蓝色马赛克砖,清波荡漾,令人心神向往。 水池的中央立着一个高高的木板,显然用于模拟夕园小湖里的假山。木板在水中的部分挖了一个洞,装着一个缠着铁锁的门,门后用木条做了一个向上的通道。 因为不知道通道深处的具体情况,山洞只用一个简单的平台代替。平台上放着几个大木箱。 室内人员众多,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傅承勖正抄着双手盯着水池。 室内气氛热火朝天,傅承勖脱去了西装外套,解了领口的扣子,白衣黑裤黑马甲。 还璧 第67节 马甲收紧的后腰将他猿臂蜂腰的身躯勾勒清晰,双腿笔直修长,臀部紧翘,这背影很是招得宋绮年看了又看。 相比傅承勖的从容,站他身边的董秀琼却是十分紧张。 哗啦一声,小武从水里钻出来,像一只大狗似的甩去头上水珠。 “难搞!”小武把铁钳丢给一旁的人,爬上岸,“铁链子太粗了,在水里又不好使劲儿。” 小武爬上了岸,董秀琼快步上前,把一张大毛巾披在他肩上。 “而且到时候湖水会很冷。”董秀琼补充,“手会被冻僵。” “所以我还是打算放水。”傅承勖道。 “被发现了怎么办?”小武问,“要把洞口露出来,少说得放掉一米半的水。” “我有个主意。”宋绮年举起了手。 众人这才转头看到了她。 “宋小姐来啦。”董秀琼立刻笑起来,“您快说!” 宋绮年走了过来:“朱品珍今天在我那儿试了衣服,抱怨生日宴会被布置得很老气,我便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让她多多地挂灯串,制造出满天星的效果……” “这个好!”不等宋绮年说完,傅承勖便赞道,“我们在湖边的道路上都挂满灯,行人位于亮处,就看不到位于暗处的湖了。到时候只用派几个人假扮下人,不让人往湖边走就是。” 宋绮年斜睨傅承勖:“你抢了我的词儿。” “抱歉。”傅承勖赔笑,“但主意是你的,谁都抢不走。朱品珍采纳了没?” “她很喜欢。不过还没喜欢到邀请我去她的生日宴会。”宋绮年遗憾。 “没关系。”傅承勖开解道,“我买通了两个朱家的管家,他们也可以给主人家吹耳边风。” “那这么一来,好像没我什么事了。”宋绮年道。 “恰恰相反。”傅承勖示意宋绮年看向水中的假山,“我计算过,如果要排掉一米半的水,需要至少一个小时。水落门出,宋小姐就能亲自去开锁了。同时,我找人打听到,胡三清用来放古董的箱子有些特别。” 水池边也摆着一口半人高的大木箱,傅承勖带着宋绮年走到箱子旁。 “这是胡三清专门找人定做的防水防盗的铁木箱子。箱子上不仅装着复杂的锁,还有机关,得用特别的手法打开。这个只有宋小姐能对付。” 宋绮年研究着木箱,目光定在那两个龙头锁上。 两个锁一前一后,锁孔就在龙嘴里。 宋绮年皱眉。 “怎么了?”傅承勖问。 “这种锁,需要两把钥匙同时插入转动,才能开锁。但是箱子太宽了,我胳膊没那么长。这箱子需要两个人才能打开。” 傅承勖当即挽起了袖子:“告诉我怎么做。” 宋绮年先撬开了一个龙头,把抵住锁舌的工具留在锁孔里,叮嘱傅承勖:“就这样抓住,手一定要稳住别动。” 傅承勖接手后,宋绮年如法炮制,撬开了另外一个龙头。 “听我指挥,数到三,朝你的右边转,速度要慢。听到咔一声后,再朝左边转,咔咔两声后,就好了。” 阿宽抬起手,全场霎时安静了下来。 “准备好了吗?一,二,三——” 两人同时动手,缓缓转动工具。 随着咔咔几声,两个龙头的下巴往下落,龙嘴大张,锁解开了。 宋绮年和傅承勖交换了一个含笑的眼神。 打开了四个扣住箱盖的铜拉扣,关得严丝合缝的箱盖发出轻微一声响,和箱体之间露出一丝缝隙。傅承勖继而用力将盖子掀开。 围观的人们鼓起掌来。 “所以,”宋绮年拍了拍手,“看样子,我还是得下水一趟。” 傅承勖紧抿着唇,眉心深皱,不说话。 “我觉得没有那么可怕。”宋绮年道,“放了水后,我先坐在船上划过去,撬开铁门的锁,然后踩着水钻进隧道里。我不用泡在水里。还有,我可以用防水油布做一条背带裤,里面穿棉裤,就不会着凉了。哎,我给每个人都做一条吧。” “那太好了!”董秀琼看了小武一眼,“这样你也不会冻着了。” 傅承勖紧绷的面孔这才缓和了下来。 “那就这么办。我们会竭尽全力配合你的。要不我们先排练一下?” 得到宋绮年的同意,傅承勖让手下把木板抬升了一截,洞口半露出水面。 宋绮年脱去了山羊绒针织衫和新皮鞋,坐在一艘柳叶舟上。 “坐好了?”傅承勖一推,船便飘到了木板假山边。 宋绮年卷起袖子,把沉甸甸的铁链从水里捞起来,放在船上。 船身吃重,向一边倾斜,摇摇晃晃。 傅承勖站在池边,眉头又皱了起来。 铁链上的锁十分简单,宋绮年只花了几秒就把它撬开了。可是铁链还是将铁门缠绕着。 宋绮年将身体探出去,试图把铁链解开。 傅承勖眉心一跳:“等一下!” 话出口时已迟。 船向一侧翻而去,宋绮年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宋小姐!” 宋绮年没入水中,众人的惊呼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屏蔽住。 万幸池水十分温暖,这里又是浅水区。宋绮年通水性,处乱不惊,很快便踩着池底站了起来。 傅承勖已冲到了水池边,见宋绮年自已站起来了,才又站住。 “您没事吧?”董秀琼朝宋绮年伸出手,“来。我拉您上来。” 宋绮年反而后退了两步,躲在倒扣的小船后,把身子没入水中,只露出一个脑袋。 “怎么了?”董秀琼担忧,“您受伤了吗……” 宋绮年摇头,紧紧抿着唇,露出一点难言的尴尬。 傅承勖眯了眯眼,转身抓起一件大衣,一言不发地跃入池中。 “五爷!” 傅承勖个头高大,站在浅水区里,水只没到他胸下。他大步走到小船后,手一扬,用大衣把宋绮年裹住,遮住了她因打湿水而几乎透明的白衬衫。 阿宽恍然大悟,朝男人们大喝:“转身!” 男人们纷纷背过身。 池水热气蒸腾,宋绮年的脸颊烫得都能煎蛋,头怎么都抬不起来。 男人的衬衫也湿透了,紧贴着肌肤,透出浅浅的麦色,轮廓健美的胸膛正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 那喉结忽而滑动了一下,宋绮年下意识跟着咽了一口唾沫。 “你这样不方便。”傅承勖低声道,“你别动。我把你带去岸边。” 说罢,一只手臂将宋绮年搂住,以仰泳的姿势朝岸边游去。 男人的胳膊坚强有力,牢牢地将女子搂着。宋绮年伏在傅承勖的胸膛上,就像伏在一艘小舟上。 她如他所吩咐的,一动不动。 到了池边,两具身躯才分开。 “稍等。” 傅承勖又整理了一下大衣,确认宋绮年被裹得严严实实,这才送她爬上扶梯。 董秀琼等在岸上,用大毛巾把宋绮年牢牢裹住。 “前面就是淋浴间,赶紧冲个热水澡,别着凉了!”傅承勖吩咐。 董秀琴搂着宋绮年急匆匆朝淋浴间走去。 混乱之中,宋绮年回头望去。 傅承勖双臂在池边一撑,一跃而起上了岸。他浑身淌着水,衣裤紧贴着精悍的身躯,肩背雄浑,连腰腹的块块肌理都清晰可见。 傅承勖抓着毛巾随意抹了一把脸,似感受到宋绮年的目光,朝她望过来。 像是被鞭子轻轻抽了一下,宋绮年仓促别过脸,加快了脚步。 半个小时后,宋绮年穿着董秀琼的旗袍,以迟疑的脚步走进了飘着饭菜香气的大厨房里。 傅承勖正在灶台前忙碌着。 从背后看,这男人的肩膀宽阔如雄浑的山峦,很能让女土一望便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依恋感。 以他这个年纪,肯定也曾有女子靠在他厚实的胸膛上,聆听他的心跳,被他的手臂紧紧拥抱吧。 那种大海一般浩瀚的气息,不知让多少女人沉醉不已。 “啊,宋小姐,还好吗?”傅承勖扭头望过来,“茶马上就好。桌上是我下午才烤的曲奇饼干,你可以尝尝。” 轻松的语气,家常的话语,就将之前泳池里暧昧晦涩冲淡了不少。 宋绮年隐隐松了一口气,拿了一块饼干心不在焉地吃着。 傅承勖也已换了一身衣服,烟灰色薄羊绒背心,深灰色的西裤,没有打领带。半干的刘海耷在额前,让他没了平时的精干和锋锐,整个人散发一股悠闲的书卷气。 男性的儒雅气质一向深得宋绮年欢心,不然她当初也不会那么迷恋张俊生。 傅承勖的儒雅又和张俊生的不同。他温和的表象下,有一股可穿金破石的坚毅,更耐人寻味。 宋绮年若有所思之际,傅承勖将一套水晶茶具端了过来,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红枣桂圆姜茶。 暖茶下肚,热气自腹中往外散发,驱散了所有的寒气。 宋绮年比傅承勖狼狈许多。董秀琼的旗袍穿在她身上略显宽大,她的卷发不成形状,脂粉也都付给了池水。 这么看着,宋绮年比平日里要显得稚嫩不少,反而符合了她实际的年龄。 还璧 第68节 连日劳累,连过年也没怎么休息,让宋绮年比初见时瘦了些。 艳光褪去后的女子于疲惫之中带着一份惹人怜爱之态,没有胭脂修饰的面孔又出奇的清丽和娇柔。 “刚才是我们准备不周。”傅承勖的嗓音一时出奇的柔软,“我应该安排一个人在水中。你撬锁,他负责解开铁链。下次我们还会另外准备一条结实一点的船。” “我确实比看着要重一些。”宋绮年自嘲。 傅承勖莞尔,浑厚的笑声振动耳膜。 这男人的嗓子是一把价值连城的大提琴,专在女人的耳朵里演奏巴赫。 “宋小姐明明身轻如燕。只是你对我们这个团队来说,又重于泰山。” 两人相视一笑,方才在水中身躯亲密相贴的尴尬就这么被一笔带过了。 宋绮年言归正传:“行动流程是什么?” 傅承勖解说道:“举办宴会需要大量人手,我的人正在逐批混入朱家。宴会在大湖边的楼阁里举行,会有游园,看戏等活动。等天一黑,我们就开闸放水。幸运的是,胡三清翻修园子时,将大小湖隔开了。小湖放水,大湖不会受影响。等水位合适了,我们便行动。整个过程最好控制在十分钟以内。得手后,我的人还会给小湖补水,最好不让胡家发现。” 宋绮年算了算:“十分钟有点紧。但如果多排练几次,应该能做到。主要是不清楚洞里的情况。里面有几口箱子?” “两口。应该不会堆叠着放。考虑到洞里可能空间有限,我派阿宽跟你进洞。但我和其他人都在外面,随时能支援你们。宋小姐进去后发现有什么不对劲,请立刻撤出来。你们的安全永远是最重要的!” “就这么干。”宋绮年把茶一饮而尽,站了起来,“开始吧。” 傅承勖一时没反应过来。 “现在才九点不到。”宋绮年笑道,“今晚至少还可以再练习三轮。你场子都搭好了,别浪费。” 之后两天,宋绮年每晚都会到傅承勖那里用晚饭,然后参加排练。 同傅承勖合作的感受非常好。 首先他这里的伙食相当好,每天都有丰盛得不可思议的美食等着宋绮年品尝。 其次,经过上一次的矛盾冲突后,看得出傅承勖在积极改正,各种细节上都看得出他在努力平视女性。 傅承勖很有绅土风度,他对女性关怀备至,为她们拉凳子,扶着门,穿脱大衣。 但是当宋绮年做事的时候,傅承勖从不问:“你能行吗?” 这么问一个男人,是对他的羞辱。对一个能干的女人同样。 弱女子希望男人能全方位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们,但能干的女子则希望能独当一面。 可惜世上男子大多对女人一视同仁,都当她们是无知、无能,且无用之辈,俯视她们,轻视她们,打压她们,不给她们展现自已的机会。 经过不厌其烦的排练,整个过程的用时越来越短,直到最后一次—— “多少?”宋绮年抛着充当佛经的一卷画轴。 “八分四十五秒。”傅承勖看着怀表,露出骄傲的笑容,“我们准备好了。” 江映月的船抵达港口那天,宋绮年一直在傅承勖处排练,便没去接她。 等深夜回到家中,柳姨开门时便对宋绮年道:“江小姐来了。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宋绮年十分意外。 江映月长途跋涉回到家,怎么不好好休息一下。 江映月自客厅的沙发里站起来,一脸急切地拉住了宋绮年的手,压低声音道:“绮年,我又遇到麻烦了!” 宋绮年心头一紧,镇定地安抚江映月:“别急,慢慢说。你就是因为这个事才提前回来的?” “别提了。”江映月神色恹恹,说话带着鼻音,像是得了感冒,“我刚刚到京都,连行李都还没打开,就收到了一封电报。我不得不又买了船票回来了。” “什么电报?” 江映月咬着牙,脸颊轻抽了一下,吐出三个字:“是孙开阳。他勒索我。” “孙开胜的弟弟?”宋绮年记得此人,“他勒索你什么?” 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江映月浑身细细颤抖。 “是我的错……”她呢喃着,“我太贪心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无耻……” “阿月!”宋绮年焦急,“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卖关子了!” 江映月咬牙切齿,终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口气说了。 “孙开阳前阵子突然找到我,要我把唐寅的那幅画还给他。” 唐寅的《仕女拜月图》? “我……我想借这个机会宰他一笔,就开了个价。他不肯掏钱,和我僵持着了。没承想……” 江映月深吸了一口气,以极低的声音道:“我和孙开胜在一起的时候,拍过一些照片。我一直以为都烧掉了。可不知怎么的,孙开阳竟然弄到了底片!他要挟我,不把画给他,就把照片卖给小报!” 宋绮年勃然大怒。 照片上是什么内容,江映月不说宋绮年也能猜得到。孙开阳竟然以这种事来要挟女人,其下流无耻的程度远超出宋绮年对他的估计。 “亏他还算个有头有脸的人,卑鄙起来照样是个下三滥!”宋绮年低骂,“这么大的事,你之前怎么都不告诉我?我多少能给你出点主意呀。” 江映月不敢抬头看宋绮年:“我知道要是问了你,你肯定会让我把画还给他算了。是我的错,我太贪心。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别胡说。”宋绮年叹气,“画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东西。你是还回去还是卖给别人,都是你的自由。孙开阳居然拿照片来要挟女人,才是卑鄙无耻。只是这事要被揭露了,他自已的名声也一样跟着臭了。他豁出去都要拿回那幅画,是图什么?” “我也不知道。”江映月抹着眼角的泪水,“我看到他的电报,吓得魂都飞了。我虽然流言多,但都是捕风捉影的事。那些照片要是流露了出去,我……我就只有去死了……” “事情还没到那份上,别自个儿吓自个儿。” 宋绮年的脑子飞快转着,思考着从孙开阳那里把底片偷回来的方法。 “我打算把画还给他算了。”江映月道,“反正本来也是他送给的,我也没什么损失。” 这倒是最简单省事的办法。 “万一孙开阳拿到了画,却不肯把照片还给你,怎么办?”宋绮年才不会轻信这男人,“你一定要让孙开阳找一个你信任的担保人作保。” “对!”江映月忙不迭点头,“孙开阳这人,毫无信用可言。” “还有。”宋绮年补充,“最好在公共场合里当面交易。人多的地方,想他也不敢乱来。到时候我会陪你一起去的。” 江映月连连点头:“我这就和孙开阳联系!” 送走了江映月,宋绮年转头瞧见柳姨的脸色,便知道这女管家又有话要说。 果真,柳姨很是不悦道:“江小姐虽然是大明星,人也和气,但这三天两头地惹麻烦,总要你帮忙,实在不是个办法。” “人总有不走运的时候,”宋绮年倒是一如既往地豁达,“再说了,这事也不算她惹的。孙开阳居然以名节大事来要挟女人,这是我绝对不能忍的!” 柳姨鄙夷道:“苍蝇不叮无缝蛋。要不是江小姐贪财,把画还回去了,又怎么会闹成这样?” “柳姨,我不赞同你这个想法!”宋绮年板起了脸,“是孙开阳用卑鄙且违法的手段胁迫了江映月,她是受害的一方。世人往往慕强凌弱,喜欢给加害方找借口。但我选择和受害方站一边。” 柳姨几乎第一次见宋绮年这么严肃,有些讪讪。 “唉,我就随口一说。” 对方到底是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宋绮年的神情随即缓了下来,柔声道:“我知道你只是在替江映月反思罢了,没有恶意。” “对,就是这个意思!”柳姨急忙点头,“我也是又可怜她,又恨她自已不争气。不过,照片那种事可真棘手。” “可不是吗?”宋绮年也发愁,“一定要把底片全部要到,以绝后患。” 江映月那头的动作很快,次日早上便有了新进展。 电话里,江映月的语气轻松了一些:“孙开阳同意去找一个担保人。不过他说还会找一个专家,给画做鉴定,以防我用假画糊弄他。” 宋绮年心头一紧。 孙开阳当初拿到手的就是假画,只是他并不知道。真画在傅承勖手里呢。 “你说他这人有多小心眼?”江映月看不到宋绮年的表情,自顾抱怨,“这么短的时间,我上哪儿去弄一幅假画来?” 两人正寒暄着,有客人进店了。 朱品珍大步走了进来,面色不善。 她将一本杂志拍在宋绮年面前,怒道:“宋小姐,我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第二十四章 恶意撞衫 朱品珍带来的今日才上市的《永安月刊》的当月刊。 这是本深受女性欢迎的杂志,里面有时装专栏,时装店也经常在封底打彩色广告。 这本月刊的封底就印着一个时装广告。图画里的女郎身上穿着的紫色裙子,同宋绮年为朱品珍做的那件有九分相似! 宋绮年一看到海报,后背就一凉。 裙子的皱褶的处理是宋绮年根据面料和朱品珍的身材特别设计的,钉珠的图案是宋绮年和朱品珍一起商定的,更是独一无二。 打广告的时装店叫“丽华成衣店”,名字很陌生。但宋绮年更在意的是“成衣”这两个字。 “宋小姐,你有什么说法?”朱品珍抖着杂志,怒道,“为什么我花了大价钱在你这里定做的衣服,我都还没有穿出去,就上了杂志?还有你看看,‘成衣’?居然还是‘成衣’!要不是我看到了杂志,将来穿着那件衣服出席宴会,可不是要被客人们笑死?” 上流社会的名流们只穿量身定做的、样式独一无二的衣服。只有定做不起衣服的人家才会去买相对便宜的成衣。朱品珍险些就在自已的生日宴上丢了脸,不怪她怒不可遏。 “请您息怒。”宋绮年赔着小心,“这广告绝对和我没有关系。肯定是有人偷走了我的设计图……” “我不管这些!”朱品珍打断了宋绮年的话,“总之这事是你的错。要我说,对方显然也是冲着你来的,我却差一点被连累。这衣服你还没交给我,也不用给我了。我不可能穿它的!” 朱品珍丢下杂志,起身就朝外走。 宋绮年知道,一旦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她损失的绝对不只是一笔尾款。 朱品珍知道对方是冲着宋绮年来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别的客人也会知道。谁都不想遇到朱品珍的遭遇,于是都会避开宋绮年的店。 等宋绮年清理了门户,收拾了对手后,这些客人早就被别家抢走了。 即便不是为了生意,而是单纯不想就这么认输,宋绮年也一定要把朱品珍这个客人留住! “朱小姐,请等等!”宋绮年紧追在朱品珍身后,“您说得很对,这事是我管理不善导致的。请给我一个机会补偿您的损失。让我免费为您再做一件晚装吧!” 朱品珍停下了脚步,带着质疑朝宋绮年看过来。 “再做一件?今天是初十,我的生日是初十四。就这几天了,你来得及吗?” 到这份上,宋绮年不可能说不。 还璧 第69节 “三天的时间,如果我全力以赴赶工,肯定来得及!”宋绮年语气笃定,神色坚毅,“我想,您肯定打算去找别家做衣服。如果我来得及,您也可以多一个选择。即便来不及,反正是免费做的,您也不会再有损失,不是吗?” 朱品珍被说动了,勉强点头:“既然这样,那就做吧。不过,我十二号就去杭州了。衣服做好了,你得自已给我送过来。” “没问题。” 宋绮年本就要去杭州的,如此正中下怀。 等朱品珍走后,柳姨和四秀忙不迭从屋子后面走了出来,将宋绮年围住。 四秀还有些害怕,抱怨道:“这个朱小姐,之前还觉得她很和气了。没想到发起火来这么吓人。” “有钱人就这样,和气都是装出来的。”柳姨冷哼,问宋绮年,“你打算怎么办?” 宋绮年眸光晦涩,朝工作间的方向望去:“工人们都在?” 工作间里正不断地传出缝纫机的哒哒声。 “全都在!”柳姨压低了声音,“她们中肯定有人和外头的人勾结,偷了你的图纸!” “小姐知道是谁吗?”四秀问。 “我有个想法,但还不能确定。”宋绮年道,“现在也不用急着抓人的。先晾个几天,最好等那个人自已露出马脚来。你们俩多留意一下她们的反应。我这几天在楼上卧室里干活。” 宋绮年和四秀把她用的工具搬到了卧室里,等晚上工人们回家后,她才下楼用缝纫机。 寂静的夜里,邻居家的收音机声隔着窗户隐隐约约地飘进工作间,衬得屋内气氛有些寂寥。 台灯下,宋绮年坐在宽大的工作台前,对着一叠草稿纸发呆。 虽然向朱品珍打了包票,会给她做一件更漂亮、更合心意的裙子。可事发太突然,宋绮年一向灵感充沛的大脑突然空空如也。 创作者最忌讳的就是俗务缠身、思绪芜杂。就如同道土们修炼一样,如果不能沉心静气、心无杂念,就不能进入忘我妙境。 可傅承勖那头的任务,江映月的难题已让宋绮年分了心,现在又遭遇李高志的恶意破坏。宋绮年觉得自已被各种糟心事缠成了一个茧。 听说许多艺术家就是这样,逐渐被俗事消磨去了才气,泯灭于众人的。 宋绮年满打满算,也只能先把衣服做出来,然后赶十三号的夜班火车去杭州,在十四号当天把衣服给朱品珍。 这样一来,留给她做衣服的时间只有三天。 裁剪和缝纫只用半日就可以完成,耗时的是后续的刺绣和钉珠工艺。可是作为礼服,华丽的刺绣和钉珠是必须有的元素。 只有朱品珍选中自已新做的裙子,宋绮年才算留住了朱品珍这个客人。这就要求新裙子必须比前一件更加投朱品珍所好才行。 这比当初她在门派里听从师父的吩咐去偷东西要麻烦多了。 走正道,就是要比捞偏门难,也是其可贵之处。 宋绮年深呼吸,铅笔尖落在纸上。她强迫自已画起了图。 渐渐地,散落的灵感自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下笔越来越坚定,线条越来越流畅。 窗外的月亮渐渐爬到了穹顶中央,宋绮年完全沉浸在自已的世界里,不觉时间流逝。 她只隐约记得柳姨和四秀来了两趟,送来宵夜,又把已放凉了的宵夜端走。至于她们同自已说了什么,自已又如何回应的,宋绮年全无印象了。 灵感多而杂,不成体系。宋绮年一连画了好几十张草稿,都没理清头绪。 作废的稿子转眼被揉作一团,丢了满地。 门被无声推开,一双牛津皮鞋踩着纸团走进来。一杯散发着浓香的咖啡被放在了桌上。 宋绮年只当是柳姨来了,继续埋头绘着图,笑着问:“你什么时候学会做咖啡了?” “十二岁。”男人道。 宋绮年惊讶地抬起头,望进傅承勖含着笑的双眼里。 “我义父觉得男孩子应该什么都会做才行,于是让我学了很多生活技能。”傅承勖说着,又把一盒点心推到宋绮年手边,“柳姨说你没吃晚饭。” “你怎么来了?”宋绮年揉了一把脸,打开盒子。 盒子里面装着还热乎的香葱牛肉煎饼,香气扑鼻而来。 被强行延迟的饥饿感瞬间复苏。宋绮年直接用手拿起煎饼,就着咖啡大口吃起来。 傅承勖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似乎很喜欢看宋绮年大快朵颐的样子。 因为是深夜出行,傅承勖的着装很随意。一件宽松的常春藤羊绒夹克,烟灰色毛线衣和白衬衫。极难得地没有打领带,连头发也有些松散。 “你今天没去我那儿。我打电话过来,柳姨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我让阿宽去调查了一下那个广告。电话是假的——不出所料。上海有一家‘丽华时装店’,但老板也发誓没有登过这则广告……” “不用找了,我知道是谁干的。”宋绮年道,“李高志。他是同行,知道用什么办法最能打击到我。” 傅承勖点头,他也怀疑是他:“虽说,偷得走的作品,偷不走的才华。但我建议你可以考虑出手反击了。不然,他绝对还会继续剽窃你。” “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能超越你的,只有你自已。剽窃你,是他能打败你的唯一办法。” 宋绮年胸口一暖。 傅承勖的赞美时常会夹在其他的话里,不经意地送到她面前,如一场及时雨,浇灭她的焦虑。 “如果你忙不过来,我很乐意代劳。”傅承勖又道。 “傅先生打算怎么做?”宋绮年调侃,“半夜杀上门,把李高志从床上拎下来暴打一顿?” “我是个银行家,不是黑手党。”傅承勖无奈。 宋绮年笑:“这么一点小事,就不劳烦你这了。等杭州的事忙完了,我会去收拾他的。李高志欺负过的小裁缝不少。解决了他这个恶霸,也算为行业除了一害。”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傅承勖笑。 “我好像很容易遇到和我不对付的人。”宋绮年抱怨,“以前在千影门里,也有好几个特别喜欢挑衅我的同门,男女都有。” “因为你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人。”傅承勖眼眸深邃,笑容玄妙,“我说过的,你的才华就是照亮暗夜的火把,也照亮了别人的平庸无能。有一些人无法改变自已,便想打倒你,扑灭你手里的火,让世界恢复黑暗。你不能向他们屈服。我相信你终究会开创一个新天地的。” 男人的这番话如河流在安静的夜色里静静流淌,淌过宋绮年的心田。 积压许久的愤怒、烦躁和低落,被一阵风吹散,心里又泛起隐隐酸涩。 奇怪,她自认不是个柔弱的女人,江湖风雨早就教会她独立和坚强。可内心总有那么一处柔软,被触碰后会产生阵阵悸动。 “啊,都这么晚了。”傅承勖看了一眼手表,“我该告辞了。宋小姐也请早点休息。” 宋绮年送傅承勖出门:“还有一件事,应该和你说一声。是江映月……” 出门的一路,宋绮年将江映月和孙开阳的纠纷简短地告诉了傅承勖。 “所以,”傅承勖道,“孙开阳把假画送给了江映月,现在江映月需要用画换回她的照片。但孙开阳确认了画是真品,才会把底片还给江映月?” “是的。”宋绮年道,“眼下我实在忙不过来,没办法去孙开阳那里偷底片。所以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他们交易的时候动手脚。先用真画和江映月手头的假画替换,等鉴定完了,再把画换回来。如此一来,底片和那幅假画都能物归原主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傅承勖点头,又有些欲言又止。 “傅先生想说什么就说吧。”宋绮年微笑。 傅承勖含蓄道:“就江映月这为人处世的方式,往后她还会惹上不少麻烦。你打算次次都为她奔走扑火?” 宋绮年之前就隐隐感觉傅承勖并不大喜欢江映月,想来也是因为江映月总是是非缠身,觉得必然有她自已为人处世不当之故。 “我也没打算做个救世主。”宋绮年道,“只是这次既然遇到了,总不能袖手旁观。怎么?傅先生觉得我太爱操闲心了?” “不。”傅承勖柔声道,“你热诚、仗义,这正是我非常欣赏你的地方。但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只管说。” 宋绮年侧头思索:“有一件事,你恐怕现在就帮得上忙。” “哦?” 两人在巷子口停下,温暖的灯光笼罩着他们。 宋绮年仰头朝傅承勖望去,脸庞上如落了一层金粉,双目里跳跃着金色的光芒。 “傅先生那里有很多西洋画家的画册,是吧?你有梵高的画册吗?” 第二天用过早饭不久,江映月就登门拜访,带来了新消息。 “孙开阳看样子是真的很想拿回那幅画,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担保人。这人我之前和你提过,是复旦大学的一个教历史的教授,姓陈。” 陈炳文教授? 就是那位追着孙开胜讨要被盗的汉代铜香炉的教授? “是,我记得。”宋绮年大吃一惊,“这位陈教授一直致力于找回被盗的文物,还逼着孙开胜把一个古董捐给了博物馆。” “不光如此。”江映月轻笑,“他当时还说唐寅的这幅画也是被盗的,也想要回去呢。” “孙开阳知道这事吗?就孙开阳那品性,陈教授也不会愿意替他担保呀。”宋绮年越发觉得古怪。 “反正是他们的事。”江映月挑眉,“而且,不光做担保,陈教授还要给画做鉴定。” “他倒是这方面的专家。为人又非常耿直,不会作假。” “我也是看在陈教授这一点的份上,同意他做担保人。”江映月道,“孙开阳会把底片交给陈教授保管。等陈教授鉴定完我的画后,就把底片给我。” “听起来还行。什么时候交易?” “还没定下来。孙开阳昨天在自家门口跌了一跤,据说磕掉了一颗门牙……” 说着,两个女人都不约而同地扑哧一笑,幸灾乐祸。 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总之,他暂时不能出来见人。”江映月道,“我过两天又要去一趟杭州,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会。” “朱家?”宋绮年脱口而出。 “对!”江映月惊讶,“你怎么知道?” “真是巧了。”宋绮年晃了晃手上一块蓝色绸缎,“我正在给朱品珍赶制一条晚装裙,到时候也要过去。” “你也去?”江映月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似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冒了出来。 宋绮年和她不约而同道:“要不就在朱家的宴会上交易?” 两人一愣,又笑起来。 “这主意好。”江映月拍手,“一箭双雕,也省得你多跑一趟。” 宋绮年也点头:“宴会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孙开阳绝对不敢乱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江映月一把将宋绮年搂住,用力拥抱了一下,“你可真是我的军师!我这就去找孙开阳商量。” 宋绮年等江映月一走,立刻拨通了傅承勖办公室的电话。 还璧 第70节 “把江映月同孙开阳的交易也放在宴会上?”傅承勖正在一份份文件上签字,“只要时间上不冲突,你又有信心能兼顾两头,那我没有任何意见。” “取经更重要,先做这个事,然后我再陪江映月去做交易。”宋绮年道,“对了,我觉得陈教授掺和这事的目的不简单。他这样正直的人,怎么会为孙开阳这种要挟女人的人做担保,又怎么会眼睁睁看宝贵的文物流失在外?” “我也这么觉得。”傅承勖道,“可想而知,朱品珍的生日宴会有多热闹。” 朱品珍同家人们在初十二这日去了杭州,住在别院里。 郭庄里的宴会现场已布置妥当。红毯铺地,灯笼高挂,墙边摆着姹紫嫣红的海棠花。道路两旁的树上是挂着珠串灯泡,但也扎着艳俗的粉红和粉蓝的绸缎。 朱品珍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觉得眼睛都要瞎了。偏偏这布置是长辈的主意,她还得强颜欢笑向长辈谢恩。 没想到了初十三这日,一个好消息传到了朱品珍的耳朵里:不知怎么的,郭庄一夜之间闹起了耗子。 耗子不仅大闹了厨房,把为宴会准备的食材糟蹋了不少,还啃坏了绸缎桌布,在园子里到处乱窜。 园林里草木深深,又有假山,简直是个天然的耗子窝。 不论是撒耗子药还是放捕鼠夹,对于次日的宴会来说都来不及了。 朱家一个管事向主人献上妙计:“北面有一处私家园林叫‘夕园’,听说地方宽敞,有湖有戏台,咱们家的宴会可以搬去那边。明天客人来了,请他们过去也不远。” 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朱老一通电话就找到了在外地的胡三清。 不出傅承勖所料,胡三清也觉得这是个自已还人情的大好机会,立刻同意把园子借给朱家。 于是朱家又忙不迭把郭庄里的装饰取下来,搬去夕园。 朱品珍把小弟叫来,送了一个西洋打火机给他玩。 朱家小弟不负厚望,“不小心”地把那堆彩色绸缎给烧了,解决了他姐姐的心头一患。 年十三的傍晚,宋绮年将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晚礼服装进衣袋里,亲手抱着走下楼。 四秀提着行李箱,跟在宋绮年身后。 女工们逐一向东家告别,下班回家。 店里出了内贼的事已无人不知。可宋绮年只在楼上单独工作,从不审问工人们,反而让女工们更加惴惴不安。 这几日下来,女工们彼此猜忌,又担心自已被陷害,过得提心吊胆,连同事之情都受了一些影响。 眼看时机成熟,宋绮年终于采取行动了。 女工们离去,工作间里只剩杨姐一个人,正在扫着地。 “这活儿让四秀来做就行了。”宋绮年道,“你儿子的病好些了吗?” 杨姐放下扫把,局促地搓着手:“他是胎里带出来的病,连西医都说治不好,只能吃药缓着。” “你也真辛苦。”宋绮年坐下,“听说你还接了给人缝补的活儿在家里做?” “我不会耽搁你这里的活的!”杨姐忙道,“我干活是最快的一个,宋小姐你也知道的。” “我知道。”宋绮年缓缓点头,“你也是我这里活儿做得最好的一个……所以,知道你拿了李高志的钱,把我给朱品珍做的衣服样子给了他,我真的很为难。” 杨姐猛地抬头朝宋绮年望去,本就蜡黄的脸上霎时血色尽失。 “好你个阿杨,居然是你!”柳姨如一头怒虎冲进屋,朝杨姐扑过去。 宋绮年眼疾手快,将柳姨一把抱住。 柳姨使劲儿挣扎,一边破口大骂:“侬个黑心烂肺的!我家小姐不仅给你预支工钱,还给钱让你给儿子抓药。你不想着报恩就罢了,居然还帮着外人偷衣服样子!” “我是没办法呀!”杨姐许是压抑了太久,眼下终于被揭穿,情绪倾泻而出,嚎啕大哭起来,“我儿子要做手术,需要一大笔钱了。我不好意思再找宋小姐要钱了,李老板又一口气给了五十块……” “才五十块!”柳姨更怒,“小姐前前后后给了你快一百块了,你却扭头就把她给卖了!你这条养不熟的狗——” 四秀跑了进来,帮着宋绮年把柳姨拉住。 “宋小姐,我知道我做错了。”杨姐抓着宋绮年的袖子,扑通跪了下来,“求你看在我儿子的份上,别把我送去巡捕房!” 可恨之人又有可怜之处,让宋绮年狠不下心,十分无奈。 “我不会送你去巡捕房的。”宋绮年抽回袖子,又把杨姐拽了起来,“但……我这里不能留你了。” 杨姐肩膀一震,捂脸哭起来。 宋绮年心有不忍,可实在无法再信任杨姐了,只有硬着头皮继续道:“以你的手艺,再找一份活儿不难的。我……” 宋绮年内心挣扎了一下。 “如果没人问我,我不会主动说出你干过的事。希望你以后吸取教训,不要再干这种事了。这是遣散费。你收拾东西回去吧。” 杨姐看着宋绮年递过来的十块钱,知道大局已定,便将心一横,抓着钱跑走了。 “你居然还给她钱!”柳姨跺脚,恨铁不成钢。 宋绮年劝道:“她带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又丢了活计,要是没点钱应急,不得走上绝路?” 柳姨没法反驳。 “杨姐也真是糊涂。”四秀很惋惜,“她要是实话实说,大伙儿都会一起帮她凑钱。她却偏偏要去走歪道。” “还有那个李高志,真是一块粪坑里的石头,滚到哪儿都留一地屎。”柳姨骂道,“一个男人家,成天就知道搞这种鬼鬼祟祟的小手段来欺负女人。” “这种男人可太多了。”宋绮年穿上大衣,“我得去赶火车了。等我从杭州回来,再好好回敬一下他。” 宋绮年和江映月定了一个双人包厢,一路去杭州。 这是两人第一次一起出行,虽说各自都肩负着任务,却都对这一趟旅途充满新奇与期盼。 温暖的小包厢里,她们一边喝着小酒,一边打牌。 一个长画筒摆放在床头,里面放着那幅《仕女拜月图》。 “我还是第一次和女性朋友一起出游。”宋绮年道。 “第一次?”江映月惊讶,“你过去从来没有和同学一起出去玩过?” “有过的。不过我和她们只能算同学,算不上朋友。”想起自已那些在师父的鼓励下恨不能自相残杀的同门师姐妹们,宋绮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讥笑,“我性子……比较独,追求的又和她们不同,大家谈不到一块儿。” “说的也是。”江映月丢出一张牌,“大部分女孩整天就知道讨论怎么嫁人。我认识的女人里,就数你最有事业心了。说起来,是什么让你非要干出一番事业?谁启发过你,还是你受过什么刺激?” “都不是。”宋绮年道,“为什么女人非要受到启发才会想去追求事业呢?我觉得女人和男人一样,天生就有事业心的。只是我们受到的规训让我们把事业心放下了,转而追求事业以外的东西。” “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江映月思索着,“就像训狗一样,打小就告诉我们:一个女人毕生最大的成就是嫁得好,把家打理好是女人的责任。” “还有,”宋绮年补充,“外出工作对于女人是吃苦受累的事,是苦命的女人才做的事。” “可工作确实辛苦呀。”江映月埋怨,“比如我,哪怕做了歌星,也受了一肚子腌臜气。嫁个好丈夫,不用出去吹风淋雨,确实是享福。” “可能摸到‘好丈夫’这副牌的概率可不高。”宋绮年摇头笑,“即便嫁的男人不错,但你没工作就没经济收入,离了男人不能独立,吃干喝稀、喜怒哀乐,都由别人掌控。反正我这个人,最反感被人掌控。我工作确实很累,可人生能全权由我自已做主。我心里很踏实,很满足。” “我懂你的意思。”江映月苦笑,“我摸到的还是孙开胜那种绝命阎王牌呢。别说喜怒哀乐,命都被掌控在他手里。唉,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了。换一个——傅承勖!” 江映月窃笑着,丢出一张扑克牌。 宋绮年看了一眼,纠正道:“这是黑桃k。” “你少敷衍我!”江映月嗔道,“我都听说了,你是全上海同傅承勖走得最近的女人了。” “这个数据是怎么统计出来的?”宋绮年戏谑,“难道有人成天跟踪傅承勖,把他和女友的来往都记录下来了?” “少贫嘴。”江映月朝宋绮年丢了一张牌,“我不管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又走到哪一步了。我只提醒你,这傅承勖的人才相貌和家世都是顶一流的,是万里无一的单身汉。你可得抓紧了,别为了事业错过了这只肥羊。” “肥羊”这词把宋绮年逗得哈哈大笑。 傅承勖再自恃矜高贵、优雅脱俗,在女人们眼里,也不过一头鲜美的肥羊。 “我和他是不可能的。”宋绮年道,“齐大非偶不说,我也不是那种能和一大家子豪门贵戚打交道的人。小船不可载重。” 江映月忙道:“可我打听过,傅承勖家里很简单,长辈都过世了,亲戚又疏远。你一进门就能当家。他自已有本事不说,家里在美国西岸有很多产业,还有山庄和种植园,更别说他长得那么俊……” “你怎么知道的比我还多呀?”宋绮年都还没打听过傅承勖的家庭背景呢。 “你为什么知道的比我还少?”江映月反问,“你才是和傅承勖约会的那一个。” “不是约会。”宋绮年丢出一对红桃a,炸了江映月,“他投资了我的生意。我们只是合伙人。” 江映月惊得丢了牌:“他这样的大老板,投资你这种小生意?” “喂!”宋绮年抗议,“所有的大生意都是从小生意做起的!” “抱歉!我说错了!”江映月赔笑,“可说真的,傅承勖口碑很好,很自律。连我都没打听到他有什么不正经的绯闻。他要不是喜好有所不同,就是个真正的绅土。” 宋绮年又一阵大笑:“我同傅承勖只是比较谈得来罢了。他这个人很懂奉承女人。和他相处,让我觉得很自信。” “当心了,绮年。”江映月洗着牌,正色道,“你要真觉得他齐大非偶,那就要和他保持距离。不然,爱上这种男人,却又得不到他,会是一场浩劫。” 日头西斜,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今日是个阴天,在夕园里也看不到夕阳,只能望见一片灰紫色的天空。 好在地上景色美丽,能弥补乏味的天景。 夕园里,一串串灯泡亮起,照亮园林的亭台楼阁和山水花树。锣鼓声动,戏台上唱响了《麻姑拜寿》。 自门口到宴会厅,沿途铺着红毯,挂着星光般的灯帘,为宾客引路。 天黑得早,第一批客人们还有一会儿才抵达,但主人家已经精神抖擞地准备迎客了。 宋绮年抱着衣袋,沿着夕园的大湖一路朝里走去,被管事带到了宴会厅后的一个阁楼里。 下人们忙碌奔走,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这些人中,有一些是傅承勖的手下。 宋绮年同乔装成男仆的小武擦肩而过,交换了一道心照不宣的目光。 走到休息室门口,宋绮年就听到朱品珍抱怨的声音从半开的门里传出来。 “……妈妈也不过是想和二婶争风头,想我嫁得比五妹更好,给她争口气。今天她把相中的男人都请来了,这是办生日会还是开推销会呀?她扬眉吐气了,我的婚姻幸福不幸福,她才不在乎……” 宋绮年轻咳了一声,里面的声音停了。女仆打开了门。 梳妆台前,朱品珍穿着晨袍,正在做头发。 见宋绮年来了,朱品珍挥开化妆师,起身迎了过来。 “我还以为宋小姐不会来了呢。” 她眉眼里带着浅笑,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这态度明显比上一次见面和气了许多,让宋绮年很意外。 宋绮年笑道:“我一路赶过来,也很怕错过了您的宴会。” “那一会儿就留下来吃饭吧。”朱品珍热情道,“我给你安排了位子,和我美专的同学坐一桌。你们肯定能聊得来。” 还璧 第71节 上一次见面还怒气冲冲地朝自已发火的朱品珍,简直变了一个人。 宋绮年更诧异了。 朱品珍看向宋绮年臂弯里的衣袋,急切道:“来。让我看看你给我做的新裙子。” 宋绮年把衣袋挂在衣架上,解开袋子上的绳子。 衣架上还有好几件晚装,姹紫嫣红,珠光宝气,很是富贵华丽。这些应该都是朱品珍紧急从别的店里定做的。 袋子被剥开,一件天蓝色的晚礼服露了出来,成了衣架上唯一的冷色。 屋内有片刻的安静。 朱品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件晚装。 “我知道这颜色不是您定下的。”宋绮年轻声道,“但是我记得您说喜欢冷色调。而我想着,整个宴会都是按照您长辈的喜好布置的,那您至少可以穿自已喜欢的颜色。这毕竟是您的生日。然后,我想给衣服设计一个主题,是您喜欢的某样东西最好。我想到也可以把一幅画运用到衣服上。而您喜欢的画……” “梵高。”朱品珍呢喃,“这是梵高的《杏花》!” 宋绮年莞尔。 晚礼服由天蓝色雪纺制成,是一条前短后长,有着拖尾的直身连衣裙。不规则长度的大喇叭裙摆堆成垂顺的皱褶,深色的衬裙让裙子呈现上浅下深的蓝色,同画中的底色一样。 来不及制作精美的刺绣,宋绮年便用银灰色的亮片沿着腰部的位置向上缝制出树枝的形状,用浆过的浅黄和浅绿色布片做成花和嫩叶,珍珠和水晶点缀其中。 “我特意找朋友要来梵高的画册,选中了这一幅《杏花》。”宋绮年对朱品珍道,“最理想的设计是用刺绣来表现树干和花叶。可时间实在有限,我只能选择做立体布花。好在最后呈现的效果比我预期的要好很多。希望您能喜欢。” 朱品珍捧起柔软的长裙,发出一声喜悦的长叹。 “我太喜欢了!”她激动地朝宋绮年望去,“你真的是实至名归,宋小姐。你看我定做的其他的衣服。也不是不好看,也都很时髦,但是看着都毫无个性。而你不同。你是真正地为客人‘量身定作’衣服!” “您太过奖了!”宋绮年长长松了一口气,“对于我来说,认识您这样一位能懂我的设计的客人,也是三生有幸。” 这时,女仆敲门进来:“小姐,客人到了。太太让您换好了衣服就随她去迎客。” 朱品珍立刻把宋绮年做的裙子拿起来:“快,帮我换上。这裙子不配那条红宝项链了,换一条细珍珠项链来。” 朱品珍匆匆脱掉晨袍,在宋绮年的帮助下把裙子穿上。 裙子上身的效果也极好。清瘦的朱品珍显得十分清丽脱俗,如林中仙子。 “可是,”女仆犹豫,“这样打扮太素了,太太和老太太看了怕不喜欢。” “这是我的生日,我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朱品珍硬气道,“满院子都红艳艳的,我再穿一身红,客人找得到我吗?” “您忙,我就不打搅了。”宋绮年大功告成,准备告辞。 “宋小姐,请等等。”朱品珍急忙将宋绮年唤住,“我怕待会儿没空,有些话要对你说。” 宋绮年更觉得朱品珍今天有些古怪。她维持着温和的笑容,洗耳恭听。 “我……那个……”朱品珍似乎很难为情,支吾了片刻,才鼓足勇气道,“我要为之前那件事向你道歉。” 宋绮年的笑容维持不住了。她惊愕地瞪大了眼。 而话一旦起了头,后面的说出来就容易了许多。 “那天我回去后就后悔了。”朱品珍坦白道,“出了那种事,你明明也是受害者,可我只考虑到了自已,还朝你发火。”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宋绮年客气道,“您花钱做的衣服却没法穿出去,应该生气的……” “可那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朱品珍道。 宋绮年心头一暖。 对于受客人的气这事,她多少习惯了。 她的客人都是高傲的名媛贵妇,她们即便做错了,也顶多以其他的方式表示歉意,绝对不会亲口说出来。 可朱品珍却亲口向宋绮年道歉,语气还那么诚恳。这事完全出乎宋绮年的预料。 朱品珍斟酌着,继续道:“你可能不清楚。在美国的时候,我加入了女权社团。我们呼吁保护受家暴的妇女,主张女性为自已的身体做主……就是这一类运动。” “您可真了不起。”宋绮年不失时机地吹捧。 “你可别忙着夸我。”朱品珍苦笑,“我想说的是。我一直觉得我做着很进步的事,很与众不同,自我感觉可好了。可是……当我的一件衣服出了点问题,我立刻对为我服务的人大发脾气。我这不是站在了我的主张的对立面了吗?” 想不到朱品珍能反省得这么深刻,宋绮年这下是真感动了。 她温言:“我想您当时只是一时冲动而已。” “谢谢你为我找借口。”朱品珍满脸愧疚,“可不论怎么解释,这么做都是错的。对了,这件衣服的钱,我会付给你的——不许拒绝!” 宋绮年感慨不已,只能点头。 “说起来,你也启发了我。”朱品珍笑起来。 “哦?怎么说?”宋绮年好奇。 “等回上海后,我会搬去女子公寓住。我已经接受了一家报纸的邀请,为他们主持一个专栏,专门探讨女性学习和就业的话题。我要成为一名记者了!” 想要不受长辈的掌控,就要做到精神和经济双重独立。朱品珍的精神早已独立,她如今走出了第二步。 “太好了!”宋绮年发自内心地为朱品珍高兴,“尤其像您这样身份的女子也出门工作,意义非同一般,是当下女性的好榜样。” “而我的榜样是你。”朱品珍道,“看到你,我才决定要勇敢去争取。光喊口号可没有用,我得拿出行动来!” 朱品珍语气坚决,整张面孔绽放着光芒。 “我真为你高兴!”宋绮年由衷感叹,“我也很期待早日在杂志上看到你的专栏。” “对了,我的第一篇报道,就写你遭遇的这个事,怎么样?”朱品珍挤眼,“《女性在工作中遭遇的不正当竞争》,这个标题主编也很喜欢。听说李高志的名声不大好,一定有很多内容可以写。” “那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宋绮年喜出望外,“我还正琢磨着该用什么办法揭发他呢。谢谢你,朱小姐!” “咱们女人就该团结在一起,不是吗?”朱品珍微笑。 第二十五章 当众打脸 宋绮年回到宴会厅的时候,这里已比之前热闹了许多。 客人们陆陆续续抵达,相熟的人们亲热地打着招呼,孩子们在挂满灯串的林子里奔走玩耍。 朱家是商界豪门,亲友自然非富即贵,哪怕朱品珍的美专同学也大都出身优渥的中产之家。 不过自先施百货的服装展后,宋绮年声名大噪,成了服装界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 朱品珍那一清爽明媚的晚装虽不得长辈的喜欢,却确实在一片姹紫嫣红里十分醒目,成了宋绮年的活招牌。 张俊生挽着冷怀玉,跟在冷家夫妇身后,穿梭在客人之中。 冷父才刚刚升官,在这个社交圈里算是新人,熟人不多。 张俊生尤其觉得尴尬。 受邀请的是冷怀玉的父亲,他是作为冷怀玉的男伴前来的。可冷父介绍他的口气,显然把他当作准女婿了。 客人们不明所以,见冷怀玉亲亲热热地搂着张俊生的胳膊,便都会夸一句“郎才女貌”。 张俊生不便当众解释,又不能承认,只得一路讪笑。 也就这时,宋绮年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之中。 有任务在身,又不知道朱品珍是否会留自已参加宴会,宋绮年并没有穿晚装,而是穿着一套深灰色的常服。 可正因如此,她在一群珠光宝气的女客中反而显得格外醒目。 “那不是宋小姐吗?”冷怀玉也望见了宋绮年,“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 冷怀玉头一次把张俊生作为男伴带出来,巴不得向全世界炫耀。而宋绮年作为情敌,正是最适合炫耀的对象。 张俊生不想和冷怀玉这样一起出现在宋绮年面前,可架不住冷怀玉生拉硬扯,被拖了过去。 “宋小姐!”冷怀玉兴高采烈,“今晚的熟人可真多呀!” 女客们都对这个突然插进来的、嗓门又尖细的女客侧目。 宋绮年惊讶了一瞬,继而露出亲切的笑容:“冷小姐,俊生,没想会在这里碰到你们。” 她的淡定让张俊生更加不是滋味。 “朱家邀请了我们一家。”冷怀玉得意洋洋,“宋小姐和朱家怎么认识的?” 朱家这种人家,以往根本不是冷家能结交到的对象。正因为父亲升了官,冷家才终于入了朱家的眼。而宋绮年这身份能列席,只有一个原因…… 宋绮年坦言:“我是朱小姐的裁缝,给她送衣服过来,顺便被留下来吃顿饭。” 冷怀玉猜中了,一时得意忘形:“难怪。我说你怎么会被邀请……” “怀玉!”张俊生低声警告,十分不悦。 冷怀玉猛地回过神,不免讪笑。 她已是一名正经的官员小姐了,要塑造淑女形象,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口无遮拦了。 宋绮年如过去一般宽容大度,对冷怀玉的失言置若罔闻。 “令尊令堂也来了吗?”她问张俊生。 “俊生是我带来的。”冷怀玉抢着回答,搂紧了张俊生的胳膊,“我爹想带俊生多认识一些人,对他的生意有帮助。宋小姐还不知道吧,俊生的新公司过完元宵节就开张。我爹还给他介绍了一笔大生意,是新公司开张的第一个单子呢。” “这真是个好开端。”宋绮年很为张俊生高兴,“如此一来,你也可以让令尊对你放心了吧?” “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冷怀玉再度抢答,“有我爹给俊生撑腰,伯父就无话可说了。我爹和俊生处得可好了,就像亲父子一样。” 宋绮年的豁达和冷怀玉的促狭让张俊生越发尴尬。 突然,一道清冷悦耳的声音穿过人群传了过来。 “令尊和张先生如亲父子,你和张先生不就成亲兄妹了吗?” 随着这一声,江映月穿着一袭银蓝晚装长裙,挽着狐裘围巾,步履款款地走了过来。 她这身打扮,宛如美人鱼上了岸,艳压群芳,将无数目光聚集于一身。 一物降一物。冷怀玉一看到江映月,后背立刻升起火辣辣的感觉。她极其厌恶这个女人,可内心又害怕,气场上就矮了一头。 这么一慌,冷怀玉错过了回嘴的机会。 “孙开阳派了他的一个秘书过来负责交易。”江映月对宋绮年低声道。 “什么时候交易?”宋绮年问。 还璧 第72节 “原本是约在宴会前的,但陈教授还没有到,只得再等一等了。”江映月又朝冷怀玉瞥了一眼,“需要我帮你对付吗?” “杀鸡何须用牛刀……”宋绮年的笑声突然停顿。 一个熟悉的身影自眼角的人群里一闪而过,仔细看去,却又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了?”江映月问。 “啊……还以为看到了一个熟人。”宋绮年道。 “这里熟面孔确实多。”江映月道,“朱家好大的场子……哎,有熟人在招呼我。一会儿再过来找你。” 江映月朝一位头发花白的洋人老绅土走去,亲昵地和对方行吻脸礼。 “不要脸!”冷怀玉嘀咕,“那老头子都可以做她爹了。” 张俊生皱眉:“不过是客套罢了,不见得就一定是男女关系。” 他这话里的意思,再配上江映月之前的讥讽,让冷怀玉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我不过随口说说。宋小姐和江映月关系好,应该最清楚她……诶?” 身后哪里还有宋绮年的身影? 宋绮年才不想留下来继续和冷怀玉打无意义的嘴仗。趁着江映月分了对方的神,宋绮年立刻脚底抹油跑走了。 她走开一段距离,叫住了一个男仆,从他的盘子里拿起一杯香槟。 “发现什么异常没?”宋绮年低声问。 “没有。”小武警觉,“怎么了?” “就是觉得今天的人很多……傅先生还没来?” “应该就快到了。” 说话间,一辆豪华黑车正缓缓驶到夕园门口。 车门打开,锃亮的皮鞋踩在了红毯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下了车,英俊的脸被记者的闪光灯照亮。 不论何时何地,傅承勖的亮相都会引来八方关注。 今夜考虑到湖边风冷,傅承勖还在晚礼服外披了一件斗篷,肩膀宽阔的他撑得起这块厚重的布料,其翩翩的风采引得女客们纷纷倾倒。 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中,傅承勖在迎客管家的指引下朝院子里走去。 刚刚绕过影壁,一道娇小的身影突然蹿出来,直直撞进傅承勖的怀里。 “小心!”傅承勖一把将对方扶住,“覃小姐?” 覃凤娇内心狂喜,娇羞地望着傅承勖。 “傅先生?真对不住,天太黑,我没看清。” “该我道歉才对。”傅承勖彬彬有礼,“你没事吧?需要我把你的家人找来吗?” 覃凤娇忙摇头:“我和家父走散了,正在找他呢。” 话说到这份上,任何一个有教养的男土都不能抽身离去了。更何况傅承勖一向是个标准的绅土。 “那我陪您去寻令尊吧。”傅承勖做了一个稍后让他后悔莫及的动作——向覃凤娇伸出了手。 成功了! 覃凤娇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挽起傅承勖的胳膊,随他一道朝宴会厅走去。 这一路对于覃凤娇来说,几乎像是走在婚礼的红地毯上。 沿途宾客纷纷转身望过来,向他们微笑着点头致意。目光里混杂着惊叹、羡慕,以及嫉妒,让覃凤娇一时觉得园林里所有的灯光都聚集到他们俩身上。 傅承勖进入上层社交界的时间其实很短,但声名大噪,极受女土们青睐。 不少名媛都将傅承勖锁定成了准丈夫,暗中彼此较劲儿。酒会上,傅承勖的身边从不缺女伴,小报也最爱写他的花边新闻。 覃凤娇知道自已不论是家世还是容貌,在众名媛里都不算拔尖的。要想捕获傅承勖这样的男人,必须别出心裁,花费相当大的精力。 投入虽多,可一旦成功了,她就会成为社交圈里最受羡慕的女人。 她可以在前未婚夫那里扬眉吐气,更可以洗刷张俊生的拒绝带给她的羞辱,还能永远地在社交场上压冷怀玉那白眼狼一头。 更何况,覃凤娇确定傅承勖对自已是有几分特别的。 当初她为张家去向傅承勖求助,显然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之后每次他们见面,傅承勖都会多留意自已几眼…… 这样想着,覃凤娇将傅承勖的胳膊搂得更紧了一些。 冷怀玉带着张俊生这个战利品四处炫耀之际,就听一旁的女客窃窃私语。 “今天的女伴居然是她?” “终于轮到覃凤娇了。在他身边转悠了那么久,哪怕是只蚂蚁也该被注意到了。” “听说覃委员长最近投资大赚了一笔,不会同傅承勖有关系吧?” 这两个名字让冷怀玉和张俊生都变了脸色。 “怀玉,俊生!” 呼唤声响起。 两人转身,看见了携手从人群里走出来的傅承勖和覃凤娇。 傅承勖神色如常,覃凤娇却是一脸压抑不住的狂喜,好似领着的不是男人,而是她狩猎来的一条龙。 “俊生,原来你今天是和怀玉一道来的呀。”覃凤娇哪壶不开提哪壶,“宋小姐还好吗?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冷怀玉脸颊抽搐。 张俊生已对这几个女人的争风吃醋厌倦了,淡淡道:“绮年也来了,刚才还碰到了她。” “宋小姐是朱小姐亲自邀请的客人。”冷怀玉飞快补充,“宋小姐不靠着父母,自已就能结交这么多朋友,真能干。” “宋小姐不靠着父母,做的事可多了。”覃凤娇呵呵冷笑,“不像有些人,要不是长辈升了官,至今还是个跟脚丫头。” 宋绮年人不在场,却被动做了两个女孩斗法的兵器。 冷怀玉恼怒,又见覃凤娇紧挽着傅承勖,脱口而出:“宋小姐好像和傅先生也是朋友吧?两位前不久才一起去了文化部的慈善酒会。” 不说覃凤娇一愣,张俊生的眉心也皱了起来。 宋绮年随傅承勖赴宴这种花边小新闻,也只有那些对傅承勖有意的名媛们才关心。张俊生甚至从来没有把两人联系在一起过。 到底是老熟人,冷怀玉最懂覃凤娇的软肋,又补充了一句:“宋小姐那天戴的那顶金冠价值连城,据说也是傅先生家的藏品。外头都说宋小姐是他的头号绯闻女友呢。” 宋绮年是头号,覃凤娇今天再招摇,也要排在宋绮年的后面。 落于宋绮年下风是覃凤娇最不能忍受的事。况且张俊生已经让宋绮年染指了,没承想傅承勖也被她捷足先登。怎么什么好果子那女人都要来咬一口? 覃凤娇的心里,醋坛子、辣坛子,稀里哗啦全打烂了,脸上也阵青阵白地玩着变脸的把戏。 冷怀玉看得心花怒放,张俊生却越发觉得不对劲。 “傅先生和宋小姐怎么认识的?” 这种小鸡互啄式的争风吃醋实在太无聊了,但甩手走掉又太失礼。傅承勖已为自已招惹上覃凤娇这事悔断了肠,面上还得维持着客套的微笑。 “你们说的是宋绮年小姐吧?我们确实是朋友。我们在艺术上很聊得来。” 覃凤娇的脸白了三分,冷怀玉的嗓音因兴奋也提高了两度:“可见傅先生和宋小姐十分投缘。” 此时此刻,宋绮年正沿着小湖边的路往假山的方向走。 一阵风来,宋绮年打了个喷嚏,不觉加快了脚步。 她只当自已穿得太单薄了,全然不知自已的名字正被一群人念来念去。 “小姐。”两个家丁将宋绮年拦下,“客人就只能到这里了,还请回吧。” 宋绮年很配合地转身往回走。 宴会厅里,覃凤娇不慌不忙地反驳冷怀玉。 “人家宋小姐有自已的缘分,和咱们不相干。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没缘的两个人,怎么使劲儿都没法在一起。” “你清楚这个道理就好。”冷怀玉亦咬牙,“将来可得想开一点!” “你什么意思?”覃凤娇终于翻脸。 张俊生和傅承勖不约而同地无声一叹。 “你生什么气呀?”冷怀玉故作惊讶,“我们在说宋小姐呢。你不是一向最讨厌她吗?以前咱们聚会,她迟到缺席,都是你捣的鬼。” “你胡说!”覃凤娇抬高了嗓门,引得左右宾客望过来。 冷怀玉继续揭覃凤娇老底:“俊生被绑架那次,她冒险从吊灯下救了你,你私下反而骂她是贱人,说她故意把你推倒,就为了在俊生面前出风头。” “我没有!”覃凤娇尖叫。 “孙家那个谋杀案,你还到处散布谣言,说她帮着江映月杀夫。” “你……” “你还说她开服装店是幌子,其实开的是个私窑子……” “凤娇,”张俊生严厉地问,“这是真的?” “要是假的,我满脸长麻子!”冷怀玉发毒誓。 覃凤娇一时百口莫辩。 傅承勖本已打算悄悄走开,都已迈出了两步,听到冷怀玉的那番话,转头将幽冷的目光朝覃凤娇投去。 覃凤娇倒不大在乎张俊生对自已的看法了,却怕傅承勖对自已有不好的印象。 “傅先生,您别误会。我当时吃了止痛药,人是迷糊的,说了什么话我自已都不记得了。还有俊生,你怎么能听了这丫头一两句话就来质问我?你对得起我吗?要不是我,你早死在绑匪手里了!” 张俊生的脸霎时涨红。附近几步之遥、正偷听他们争执的客人们纷纷交换眼神,一脸玩味。 “得了吧。”冷怀玉讥笑,“替张家说情,救下俊生的,是傅先生。” 覃凤娇理直气壮道:“但是说动了傅先生出手的是我!要是没有我,傅先生压根儿都不知道张家的事吧……” “抱歉打断一下。”傅承勖突然道,“覃小姐这番话,我有点不明白。” 覃凤娇羞赧一笑:“这话……本不该我来说的……” 张俊生替她说了:“傅先生,覃小姐的意思是,您当初肯答应替我家说情,是看在她……或者覃副司长的面子上……” 还璧 第73节 傅承勖讶然笑了:“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 听他这口气,这事明显另有隐情。 冷怀玉隐隐兴奋。 众目睽睽之中,傅承勖道:“我会为张先生说情,是受了宋绮年小姐的恳求。” 覃、张、冷三人顿时瞠目结舌。 傅承勖浅笑着:“当初,宋小姐带着她家一幅祖传的八大山人的《狸猫图》拜访我,恳请我为张家说情。那么冷的天,她一个年轻女土,连夜驱车到城外来找我,实在不容易。我被她感动,便帮了这个忙——我也是因此和她相识。” “怎么会……”张俊生嗓音颤抖,“她……你们怎么从来不说?” “宋小姐说她施恩不图回报,希望我能保密。”说着,傅承勖一哂,“完了,这下她要不高兴了。张先生如果能假装不知道此事,傅某感激不尽。” 张俊生的面色阵青阵白,身子摇晃了一下。 冷怀玉不知内幕,却是哈的一声笑起来。 “某人整天把对张家的恩情挂在嘴边,对俊生呼来喝去的,当狗儿一样使唤。哪里想到,这事压根儿就和她全家没关系。真正的恩人是宋小姐,人家品德高尚,‘不图回报’,从没声张过!” 覃凤娇如遭雷墼,脸皮似被一只手硬生生撕下,整个人都懵了。 “怎么会……傅先生,你为什么要这样?” 傅承勖一脸无辜:“我见你们有所误会,出言澄清了一下罢了。” “你……我……”慌乱之中,覃凤娇看到冷怀玉得意的笑脸,怒道,“俊生欠了宋小姐这么大的人情,打算怎么还?我要是你,就以身相许了吧。” 冷怀玉也反应了过来,怒目圆瞪:“宋绮年压根儿就没想让俊生还她的人情。你以为人家像你这么小心眼?” “得了吧。俊生本来就喜欢她。你觉得他现在知道了实情,会什么都不做?” 两个女人又争执了起来,成了今日宴会上除了戏曲之外第二精彩的表演。 张俊生又恼又羞,趁机偷偷走开。 他想找傅承勖谈一谈。可傅承勖溜得比他还快,人影早已不见了。 快到开席的时间了,园中满是欣赏着彩灯的宾客,十分热闹。 宋绮年也正穿过人群往宴会厅走。 入夜后湖面风大,吹得只穿了一件毛衣外套的宋绮年有些受不住。她抱着胳膊,加快了脚步。 傅承勖沿着湖边的栈道而行,目光在人群里搜索着。 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两人心弦上一拨。两人都下意识止步转过头,遥遥望见了对方。 宋绮年站在戏台边的回廊下,傅承勖则站在大湖的一处露台边,中间隔着一小片波光荡漾的湖水。 明亮的灯火烘托着两张俊秀的面容。 夜风习习,吹得灯串轻轻晃动,如星光从天空坠落,盈了满满一池。 戏台上声乐大作,园内处处荡漾着客人们的欢笑。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对方一笑。 傅承勖朝一侧偏了偏头,宋绮年会意。两人朝湖边同一处走去。 傅承勖大步前行,一边脱下礼服外套。宋绮年刚刚走到他跟前,还带着体温的衣服就裹在了身上。 周身一暖,男土惯用的皮革香水气息涌入鼻端,馥郁且磅礴。宋绮年忍不住做了一个深呼吸。 她拢着外套,傅承勖并肩往宴会厅走去。 “和我们之前预计的一样,园子里增加了不少家丁。”宋绮年道,“假山那头,有两拨人,分别守住了两条通往假山的路。我刚才往那边走,隔着老远就被劝返了。” “胡三清还是很谨慎的。”傅承勖道,“几个要紧处他都增派了人手。” 几个孩子正在往湖里扔石子。水花四溅,波浪层层荡漾,遍布整个湖面。 “还能按时放水吗?”宋绮年有些担心。 “不用担心。”傅承勖朝宋绮年微笑,“准备工作交给我们,你就等着出来压轴好了。” 要开席了,仆人们正将散落在园子里的客人请回宴会厅。几个穿着家丁制服的人混迹其中,如暗影般掠过,直奔园子的西面。 小武穿得同胡家总管一模一样,拎着煤油灯朝水闸处走去。 水闸就修在外围墙下,墙外就是西湖。闸门旁有一个家丁正在抽烟。 见有人来了,家丁高喝:“谁呀?” 小武开口,发出的却是胡家总管的声音:“宴席上正缺人手,你们都去前头帮忙吧。这里不用守着了。” 夜色中只看得见一个大致的身影,可嗓音是总管的没错。家丁不疑有他,本又不想大冷天的守在水边,立刻撤走了。 一个家丁打扮的傅家手下从小武身后窜出来,占据了岗位,打开了闸门。 随着齿轮咯吱转动,水闸缓缓抬起。池水卷着白浪从闸口涌出,汇入西湖之中。 “守好了,算着时候关上。”小武低声叮嘱,随即消失在黑暗里。 宴会厅里,宾客都已就座。佣人们流水一般上着酒菜。 盛宴之中,总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傅承勖的座位位于主家隔壁,同桌的全是名流高官,自有一番寒暄。宋绮年和朱品珍的同学们也相谈甚欢,还被两位男土大献殷勤。即便是江映月,也正享受着歌迷的追捧膜拜。 冷怀玉和覃凤娇可算斗了个两败俱伤,虽没有同桌,嘴角却都有几分相似的沉重。 张俊生更是笑都笑不出来。被冷父询问,只得谎称胃疼。 美酒叮咚,斟入水晶酒杯中,小湖的水汩汩地流淌进西湖里。 守在假山边的胡家手下听着戏台上传来的歌声和宴会厅的喧闹,闻着远远飘来的饭菜香,搓着被寒风冻僵的手,心中越发烦躁。 “你说,老爷把咱们大老远地调到这个园子里,到底是为了啥?”一个手下纳闷,“后头就是一个光秃秃的园子,一座假山,有什么好守的。” “老爷想什么,我们怎么知道?”同伴回答,“娘的,这杭州的冬天怎么这么冷?穿得这么厚,风还一个劲往骨头缝里钻。” “可不是?瞧那些大老爷们,吃香喝辣的,咱们连一碗热茶都没有……” 正抱怨着,就见一对年轻男女手拉着手,沿着湖边小道走过来。 不等走到哨岗,两人就停下了脚步。 男子低语,女子娇笑,两个身影在树荫下纠缠成一团。 原来是一对避开旁人来偷情的情侣。 大冷天的居然还有活春宫看,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利! 两个看守竭力伸长了脖子,看得全神贯注,都没发现小湖的水位已下降了许多,藏在水下的铁门终于露了出来。 “通知五爷。”小武吩咐副手,“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动手了!” 副手得令,如箭一般朝宴会厅奔去。 宴会厅里,同学们喝完寿星敬的酒,欢笑着把朱品珍送去了下一桌。 “我去补个妆。”宋绮年对那两位一直围着她的男客一笑,拿起手袋,起身离席。 傅承勖则不幸被太太团截获。 太太们正把自已的女儿侄女挨个儿介绍给他。环肥燕瘦的年轻女郎们都带着娇羞的笑容,打量着这个英俊的男人。 宋绮年从一旁经过,借着和傅承勖目光交汇,递去幸灾乐祸的一瞥。 “绮年!”江映月提着画筒匆匆走过来,把宋绮年拉住,“陈教授终于到了,现在就要交易!” “现在?”宋绮年意外。 “对。”之前装得再镇定,事到临头,江映月的手还是控制不住细细颤抖,“他们找朱家借了一个厢房,就在戏台边不远,通知我们过去。我们赶紧把这破事办了吧。” 宋绮年的眼角余光里,傅承勖正听一个手下汇报,继而向宋绮年望了一眼。 傅承勖那边也到了要动手的时候了。 江映月这里可以拖一拖,假山那头却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任务,宋绮年做出了选择。 “可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得先去一趟洗手间。你先过去。” “我跟你去洗手间。”江映月拉着宋绮年的胳膊,像是离不开主人的小狗。 宋绮年正犹豫着,没承想傅承勖径直走了过来,很体贴地问:“两位女土还好吗?我看江小姐好像有些不舒服。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宋绮年笑道:“江小姐嫌席上闷,想拉我去游园子。我本有点着凉,嫌外面太冷了。” 傅承勖会意:“江小姐想找人一起游园子,不妨考虑傅某?我一直盼着能和歌后一道游园赏灯呢。” 见江映月拿不定主意,宋绮年凑到她耳边飞快道:“让傅承勖陪你先过去。有他在,孙开阳的人只会更老实。我一会儿就过去。” 借傅承勖的势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 江映月恢复了镇定,笑盈盈地挽住了傅承勖的胳膊,随他朝外走去。 宋绮年快步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离开了人群视线后,身影一闪即逝。 假扮情侣的傅家手下还在拉扯调笑,吸引着看守的注意力。 阿宽见宋绮年只身前来,立刻皱眉。 “三爷呢?” “他另外有任务。我们先干活。”宋绮年接过手下递来的油布裤,飞快穿上。 小武作出几声鸟叫。 藏在远处树影里的手下接到了信号,飞奔到了戏台旁的明亮处,栈道上的同伴打了一个手势。 那手下擦了火柴,点燃了一根引线。 引线飞快燃到了尽头。 砰的一声,一道白光直冲上天,炸开一朵白花。 烟花在黑夜里是吸引注意力的绝佳道具,屡试不爽。这不。宴会厅里的客人们纷纷涌了出来,孩子们欢呼鼓掌,就连小湖边的守卫也被天上的美景吸引了去。 喧闹声中,宋绮年挎着工具包,拉紧了手套,借助董秀琼新做的登山铁爪,灵巧地爬上了假山。 阿宽紧随其后。 寒风阵阵,渗透宋绮年单薄的衣服。 她爬到铁门上方,将绳索一端固定在假山上,脚一蹬,头朝下降落下去。 还璧 第74节 阿宽帮宋绮年拽着绳子。 宋绮年把铁锁从水里捞了出来,将手套咬在嘴里,开始开锁。 可她立刻发现这个最简单的锁,恐怕是最难开的。 因为它锈得很厉害。 宋绮年一使劲儿,钢钎便断在了锁芯里。 别说撬锁,就算用钥匙,恐怕也没办法打开这把锁。 “给我钳子。”宋绮年摇头,“锁锈死了,只能把链子钳断。” “您力气不够。”阿宽道,“换我来。” 宋绮年也不逞强,立刻拽着绳子爬了上去,和阿宽交接。 铁链极粗,即便用最大号的钳子,也得花好一番功夫才能弄断。 阿宽站在铁门上,双腿都踩在水里,铆足了劲儿。小武也随即爬过来帮忙。 铁链和铁门碰撞发出的哗啦声,终于引起了看守的注意。 “什么声音?” “什么什么声音?”同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烟花。 宋绮年嘘了一声,男人们暂停了下来。 看守侧头听了听,耳中只有烟花的爆炸声和宾客的喧哗。 “快看!这个大!”同伴激动地伸手指。 天空中绽放一朵巨大的变色烟花,引得宾客们齐声欢呼。几个看守也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好。 宋绮年打了个手势,阿宽和小武继续工作。 大湖边的小道上,傅承勖和江映月一边看着烟花,朝北边一处暖阁走去。 满庭的灯光和头顶的烟花照得傅承勖的侧脸愈发坚毅分明。 江映月赞叹:“我们家绮年对傅先生的评价可不错。不知道您回国是打算定居呢,还是只是回来小住的。” “多谢宋小姐的赏识。”傅承勖微笑,“我在国内有一大盘生意,少说会住上很多年了。” 江映月满意地点了点头:“我认识的华侨,在海外挣下一大片家业,最后还是要回到祖国来娶妻的。不知道傅先生在择偶一事上,有什么打算?” 傅承勖笑意加深:“我只想找一个和我互相欣赏、了解的人,至于她来自哪里,并不重要。” “出身也不重要?”江映月问,“比如我们绮年,清清白白的小户人家,人品朴质,又漂亮又能干,性格也好,比那些只有嫁妆、被惯坏了的千金小姐好多了!” “宋小姐确实是极难得的优秀女子。”傅承勖道,“她这样的女子,单单做个妻子,真是屈才了。” 江映月一愣:“绮年说得没错,你还真懂欣赏她。” “是吗?”傅承勖扬眉,“很高兴宋小姐这么觉得。” 江映月道:“傅先生,你要知道,你眼中绮年的优点,对别的男人来说,恰恰是她的缺点。” “我不是别的男人。”傅承勖道。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暖阁门口。 门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朝来人微笑欠身。 “江小姐,您好。鄙人是孙先生的代理人,姓方。我和陈教授恭候您多时了。” 江映月惊讶。 这个胡先生身段高挑健美,剑眉星目,很是俊朗。想不到孙开阳身边竟然有一个这么出色的秘书。 傅承勖的眉心却是轻抽了一下,双目中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这位方先生是不是孙开阳的秘书,傅承勖不大清楚。但是他清楚此人的另外一个身份:千影门的准掌门,宋绮年的师兄,“火狼”袁康! 事情的进展变得更加有趣了。 “这位是傅先生吧?”袁康看向傅承勖,“久仰您大名,今日实在有幸。您这是……” “我是来给江小姐做个伴的。”傅承勖道,“阁下不会反对吧?” “当然不会。”袁康一笑,退开一步,“两位请——” 随着咔嚓一声,铁链终于断开。 阿宽三下五除二扯开了链子,打开了铁门,一马当先钻了进去。 宋绮年紧随其后。 隧道十分狭窄低矮,他们不得不弯着腰前行。 好在整条道只有三米多长,走势向上,很快就走到了头。 尽头是一个极其狭小逼仄的山洞,洞里弥漫着一股霉气与恶臭。 阿宽拧开煤油灯。 两口黑漆漆的大铁木箱子如藏在洞穴里的野兽,躺在地上。角落里还有两个已腐烂殆尽的老鼠尸体,正是恶臭的来源。 “和我们之前估计的一样。”阿宽欣慰道。 “不一样。”宋绮年发愁。 “怎么?” “我们什么都预计到了,却没预计到箱子是贴着墙放的。”宋绮年摸索着箱子,“要打开箱子,除了撬开这个锁外,还得解开机关。四个插销弹出,盖子才能打开。但是……” “箱子靠着墙,朝里面的插销弹不出来。”阿宽也明白了过来。 可这一口箱子就重数百公斤。阿宽或许能将箱子微微挪动,可宋绮年是绝对没这个力气的。 “我把小武换进来。”宋绮年当机立断,去和小武换岗。 暖阁里,江映月和傅承勖坐东面,袁康和陈炳文教授坐西侧,颇有一点两军对峙的情形。 江映月将画筒放在膝上,警惕地盯着袁康。 傅承勖倒十分放松,笑呵呵地朝陈炳文教授道:“陈教授,我久闻您大名,十分敬佩您对我国考古事业和文物保护方面的贡献。今日终于有幸见到您本人了。” 陈炳文教授还是老样子,文人长衫,玳瑁眼镜,古板执拗之中又透着一股可敬的执着。 “傅先生客气了。”陈教授推了推眼镜,“有句话我要说。孙开阳先生最初只说请我来鉴定那幅唐寅的《仕女拜月图》,并没提起他勒索江小姐之事。我迫切想看唐伯虎的真迹,便答应了。我后来得知孙开阳的行为,不想与之为伍,本是想推掉此事的……” “但事已至此,有您这么公正的人主持这件事,也能最大可能地维护江小姐的利益。”傅承勖很体贴地替陈教授补充,“所以您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如此设身处地替他人着想,又不失时机地奉承了一把。陈教授大为动容。 油滑!袁康在心里给傅承勖下了一个定义。 “多谢陈教授。”江映月感激,“在我心中,您依旧是那个为了追回失窃的古董而不惧同权贵直面抗争的正义之土。” “我也多谢江小姐的体谅。”陈教授欠身。 “我们可以开始了吧?”袁康看表,“孙先生还在等我的消息呢。” 江映月朝傅承勖看去。 傅承勖点了点头。 江映月将画筒交了陈教授手里。 第二十六章 虎口夺宝 寒风之中,宋绮年匍匐在假山上,通过望远镜注视着远处的动静。 夜空中烟火璀璨,阵阵欢笑随着夜风飘来。 下方的山洞里隐隐传出男人拖箱子的低喝声。 “宋小姐!”小武满头大汗地从洞里钻了出来,“弄好了。该你了。”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巡逻的保安沿着小道走来,手电筒的光掠过假山。 宋绮年飞速伏身,藏在阴影里。 “去那边看看。”一个保安道。 看守道路的守卫也急忙收了心,站直了身子。 小武全身泡在水中,只有头露在水面上。他吹响口哨,发出鸟叫声。 两个假扮宾客的傅家手下接到暗号,从岔道里醉醺醺地走出来,大声喧哗,撞在巡逻的保安身上。 保安将客人扶住,劝道:“两位老爷,外头冷。小的送你们回屋里去?” 醉汉将家丁一把推开:“滚!不要打搅老子作诗!我乃李太白再生……” 另外一个醉汉拍着膝盖哈哈大笑:“还太白呢?你小名叫煤球,你白个屁!” “胡说什么呢你?” 两个醉汉拉扯争吵。保安只好一人拽着一个,将他们分开,送去前头。 山洞里,宋绮年撬开了箱子上的锁,同阿宽分别从两侧朝着不同的方向用力推动箱盖。 随着盖子挪动,内部的机关咔咔转动,四根插销唰的一声弹了出来。 箱子里塞满刨花,金银器皿用牛皮纸包裹着埋在其中。 宋绮年和阿宽开始翻找。 外头的喧嚣并不影响暖阁里凝重的气氛。 陈教授用戴着手套的手,极其小心地把画一点点摊在桌子上。 傅承勖走到一旁,饶有兴味地端详着画卷。 早在火车上的时候,宋绮年就趁着江映月去洗手间的空档调换了画。所以,陈教授鉴定的结果会是什么,傅承勖心里已有数。 “之前在慈善拍卖会上,我也曾想拍这幅画的。”傅承勖道,“只是孙开胜先生当时非常执着,我的代理人只好放弃了。今日有幸,又能再看到这幅画。说起来,我还听到过一个传闻,说这幅画是有记录的失窃之物?” “没错。”陈教授点头,“劳烦关一下灯。” 还璧 第75节 袁康关了吊灯。陈教授将台灯打开。灯泡散发着蓝色的光。 陈教授拿着放大镜,逐寸逐寸地研究着画,一边道:“我后来专门去查过。这幅画最近的一次合法交易记录,是在美国,被人从私拍会上买下。三年前,那买主家遭了贼,被偷了很多值钱的古董。这画就是其中之一。” 傅承勖惊讶:“在美国被偷,却又出现在了国内。这个贼也算做了好事,把画带回了国。” “别高兴得太早。”江映月端着茶冷笑,“我听说孙开阳要拿这幅画送给一个日本商人,换取什么好处,这才不择手段逼着我把画交出来。过了今天,鬼知道这幅画又会流落到何处去。” 陈教授拿着放大镜的手抖一抖。 “陈教授不知道此事?”傅承勖问。 “这个……”陈教授讪讪。 “江小姐危言耸听了。”袁康微笑,“孙开胜先生生前就已同对方谈成了交易,只不幸早逝。孙开阳先生不过是履行兄长的遗愿罢了。”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事?”江映月朝袁康瞥去。 袁康不客气道:“以您和孙开胜先生的关系,他想必不会事事都告知你吧?” 江映月狠狠地剜了袁康一眼。 山洞里的气氛同样紧张。 两个箱子都已被打开,刨花散落一地。 “找到了吗?”宋绮年问。 “没有。”阿宽已摸到了箱子底部。 佛经应该装在一个铜制的圆筒里,可两个箱子里都没有找到类似的东西。 “难道不在这里?”阿宽有些焦急。 小武在洞口询问:“找到了吗?已经超时了!” “我们得撤了,宋小姐。”阿宽道。 宋绮年气恼,继续翻找着:“费了那么大劲儿才钻进这个破洞里,最后空着手回去?” “宋小姐,你先撤。我继续找找。”阿宽劝道,“五爷叮嘱过,不能让您冒险。” 小武催促:“快点,烟花要放完了!” “宋小姐!” 就在这时,宋绮年的手拿起一样东西,发现了异常。 “等等!” 宋绮年从刨花里掏出了一个长颈元白瓷瓶。 瓶子里面叮当作响。宋绮年拔开塞子,将瓶子倒过来,一个铜制的圆筒滑落而出。 她和阿宽对视,俱是一脸欣喜。 最后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瞬间的绚烂过后,只留下一片白烟。 客人们意犹未尽。好在戏班子重新开唱,掀起新一波热闹的气氛。 陈教授终于放下了放大镜,直起了身。 “是真品。”他用力点头,“这是唐伯虎真迹!” 江映月长长吁了一口气。 “很好!” 灯光大亮。袁康上前要拿画。 “慢着。我来!” 陈教授把袁康拦下,亲自极小心地将画重新卷起来,放进袁康递来的一个黑色画筒里。 “我的东西呢?”江映月。 陈教授从怀里取出一个鼓鼓的信封,交给江映月。 “信封中为何物,我并不知道,还请江小姐放心。” 江映月从信封里拿出两个胶卷,扯开胶片,对着灯光看了一眼。 “我相信陈教授的。”江映月转头问袁康,“你主子洗了多少张照片?” 袁康笑眯眯:“所有的东西都在信封里了。孙先生说,他不是那么卑鄙下流之人。如果迫不得已,也不想出此下策。只要江小姐交出了画,他和你的事就两清了。” 事到如今,江映月也不得不信孙开阳这一次。 陈教授把画筒郑重地交到袁康手中,叮嘱:“一定要轻拿轻放,不能碰水,放在通风之处。” “多谢陈教授,傅先生。江小姐,合作愉快。” 袁康的目光特意在江映月冷而清艳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继而提着画筒朝大门而去。 “对不起,我来晚了——”宋绮年推门而入。 袁康敏捷地向旁边滑了一步,躲开了迎面而来的撞击,同时和宋绮年打了一个照面。 宋绮年的眼角重重地抽了一下。 “绮年,”江映月掂着信封,高兴道,“瞧!都拿回来了!” “那就好。”宋绮年堵着大门,满怀敌意地打量着袁康,“你就是孙开阳的秘书?看着人模人样的,却帮着那个畜生欺负女人,真是蛇鼠一窝!” 袁康不以为然地一笑:“这位小姐要是对孙开阳先生有什么不满,大可去找他本人。我也不过是做一份工,冲我叫嚷几句有什么用?” 说罢,粗鲁地挤开宋绮年,迈出了大门。 宋绮年踉跄后退。傅承勖冲过去将她扶住。 宋绮年顺势将傅承勖往门外一推,自已转身朝江映月和陈教授奔去。 “阿月,他们有没有欺负你?吓坏了吧?你的手好冰。所有底片都还给你了?你确认过了?哦,这位就是陈教授吧?” 一连串的问题分散了江映月和陈教授的注意力,傅承勖趁机追着袁康而去。 一场烟花将大半的客人都吸引到了室外,园中的道路上人满为患。 袁康挎着画筒,健步如飞地穿梭在人群之中,傅承勖紧随其后。 袁康显然知道身后有人追来,脚步越来越快,如一头在林中疾驰的狼。 而傅承勖则如一头死死咬住了猎物的豹子,高大的身躯出奇地矫健敏捷。 眼看就要追上,袁康突然将一个女客推向傅承勖。 女客尖叫着,被傅承勖一把扶住。等傅承勖转过头,人群里已不见了袁康的身影。 “三爷!”小武和阿宽寻了过来。 傅承勖低喝:“他拿走了真品,一定要把人截住!” 小武和阿宽立刻散进了人群里。 袁康踩着花草,抄近道朝南侧的围墙奔去。这里客人稀疏,他一路畅通无阻。 刚刚钻出灌木丛,一道黑影如箭一般射来。 袁康扭身闪躲,扣住了那只伸过来抢夺画筒的手。一道银光紧接着直冲着他的门面挥来。袁康向后仰,躲过了那把锋利的匕首。 幽暗的走廊转角,两人飞速过招,俱身手敏捷,无比娴熟。 “这画是被盗的,你不能拿走!”宋绮年的双目在夜色里闪烁着妖冶的光。 “关你屁事!”袁康不为所动,“别以为上了岸就能站在高处对老子指手画脚!” 他们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师兄妹,一起受训,一起行动,互相过招了千百回,对对方的套路已再熟悉不过。 宋绮年的身手并不输袁康,却败在她今日穿着裙子和高跟鞋,动作远不如平日灵便,数招后便被袁康占据了上风。 袁康一记扫堂腿将宋绮年绊住。他正跃过宋绮年,神色骤变,向后猛退一大步。 一枚子弹擦过他的衣角,击中地上的石板,爆出一簇火花。 傅承勖如一只苍鹰飞扑而来,手持一把左轮手枪。 “哟,还是个玩家伙的!” 袁康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犬齿尖尖,眼神似火。 他真是没白得“火狼”这个名号。 宋绮年突然抬手,一个东西击中了画筒,在画筒上糊了一团亮白色的液体。 袁康狠狠瞪了宋绮年一眼,转身隐没在黑暗中。 这是千影门里专门用来标记物品的漆料。不易擦掉,极其醒目,最适合黑暗中使用。 宋绮年这一招就是为了防止袁康使调虎离山之计。 “追!” 宋绮年蹬掉了皮鞋,一跃而起。 “人太多了,你会被看到的。”傅承勖将宋绮年一把拽住,“交给我!” 袁康改变了方向,又朝着人群密集之处而去。 一场大戏刚刚演完,戏子们集体亮相谢幕,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向观众鞠躬致谢。 袁康一头扎进了宾客之中,身影如鬼魅,在人群里忽隐忽现。 这男人早已练就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本事,不用左右张望便能感知何处有人追来,及时转变方向,一次次从包抄里逃脱。 傅承勖的手下很快发现不对劲。 一个又一个身穿西装,挎着画筒的男人出现,在人群里胡乱走着,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跟着箱子!”傅承勖果断道,“有白漆的那个。” 一个手下立刻发现了目标:“在那里!” 袁康推开挡道的人狂奔,引来一串抱怨声。 戏子们鱼贯下台,奏乐停了,现场有片刻安静。如此一来,台下匆忙追逐的人顿时变得极其显眼。 “怎么搞的?” 还璧 第76节 “出了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小武拍了拍班主的肩,跳上了戏台。 场下灯光骤然熄灭,宾客置身一片黑暗。 紧接着,台上亮起刺目的灯光,就见一个身姿健美的武生抡起花枪,出现在舞台中央。 众目睽睽之中,武生将长枪一立,昂然站立,灯光照亮他苍白俊美的面孔。 “武玉楼!是小玉楼!” 女客狂喜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庭院。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熟悉且震耳欲聋的名字让人们从四面八方向戏台望过来,再无人注意那几个奔跑追逐的人。 “小玉楼?他原来没死!” “天啊!小玉楼!” 朱品珍难以置信:“爸,妈,这是你们安排的吗?” 朱氏夫妇面面相觑,如坠云雾。 班主如梦初醒,使劲儿朝乐师们比手势:“快奏乐!傻愣着做什么?” 乐曲声再度响起。 小武面如沉渊,眸如静夜,静静伫立片刻,继而提枪一抛,舞成一朵银花。 满场爆发震耳欲聋的喝彩声,海浪般的激情冲向四面八方。 园林之中,一场无声的围追堵截也正在进行之中。 一遇拦截,那个被打了白标的画筒便被转手,被另一个男子带往另外一个方向。 小武在台上挥汗如雨。锣鼓铿锵,喝彩声浪一波连着一波,将宴会的气氛推向前所未有的高潮。 对面水岸,园林的南侧,袁康正沿着一条小道无声前进。 灌木咔嚓作响。袁康紧急改变方向。傅承勖果断纵身一扑,将袁康扑倒在地。 袁康就地一滚站了起来。 画筒远远滚了出去,落在水池边的一块石头上。 袁康再一次认真打量着傅承勖。 袁康老早就派人去彻查傅承勖,阿狸和这男人的来往也全由手下汇报到了袁康耳中。只是傅承勖十分神秘,手下一时没能挖出什么秘辛。 袁康本以为这男人只是阿狸的一个追求者,现在看来,两人关系远远不是那么简单。这男人的体格和举止一看就是练家子,和他短暂交手后,发现他实力果真不浅。 一股强烈的被背叛的愤怒冲上袁康的头顶,他自牙缝中挤出讥讽:“你是她的新搭档?就这么一个花花公子哥儿?” 傅承勖一边慢悠悠地扯掉领结,解开领口的扣子,一边朝袁康微笑。 “你应该对你师妹的眼光有点儿信心,袁先生。” 话音落下的一瞬,两个男人同时扑向画筒。 黑暗之中只听拳脚砰砰相击,树枝咔嚓折断,沙石飞溅。 傅承勖比袁康略高大些,体格健壮有力,但袁康也因此比他稍灵巧一分。 傅承勖受过极好的训练,招数精湛,而袁康的出身让他有着更丰富的实战经验。 两个男人各施所长,拳拳到肉,一时难以分出胜负。 好不容易找到一丝机会,傅承勖将袁康踹开,奔向水边。手堪堪碰到画筒,袁康飞扑过来,将他拖住。 可也就是这么一下,画筒咕噜噜滚下了石头,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紧接着哗啦一声,有人跳进了水里! 傅承勖的手肘重重撞向袁康的脸,翻身跃起,随即瞪大了眼。 就见陈教授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双手颤抖着,正托着画筒。 傅承勖急忙踩着水奔去,将陈教授搀扶上岸。 “画……进水了没?”半身湿透,陈教授冻得直哆嗦。 傅承勖扶他在岸边坐下,拧开画筒检查。 “没进水,您放心。”画筒是铜制的,盖子又拧得十分紧。 陈教授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袁康站在数米远处,目光深沉地打量着这两人。 傅承勖看着陈教授这样子,眉心轻蹙,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陈教授望向傅承勖:“请问,傅先生想抢这幅画,是为了什么?” 傅承勖严肃道:“这画应该物归原主,不该被孙开阳送给什么日本人。我想,陈教授应该和我想的一样。” 陈教授用力点头,面有悲怆之色:“只是……只是……” “这个男人是冒充孙开阳的秘书来偷画的。”宋绮年从林子里走出来,指了指袁康,“而陈教授您打不过他,画被抢走了。” “你倒是替陈教授把说辞都想好了。”袁康讥笑。 陈教授有些欲言又止。 “你该走了。”宋绮年冷冰冰地注视着袁康,“这一局你输了。” “二对一,不公平。”袁康朝傅承勖扫了一眼。 “那你下次也带个帮手来。”傅承勖公然耍赖。 袁康冷哼了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宋绮年听到他以极低的声音道:“师父已经不行了。你要是还想见他最后一面,得抓紧了。” 袁康再退一步,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戏台上,小武已坚持了近十分钟。 腾空转身,脚落地时一崴,幸而紧急用长枪支地,才没有跌倒。 但是很多客人都看出了端倪,欢呼声骤然一降。 小武喘息着,望着台下那一张张面孔,头晕目眩。 他浑身衣衫尽被汗水浸透,热汗顺着脸颊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耳中尽是隆隆的声响,雷声,雨声,斥骂声,惨叫声,交叠成一道巨浪朝他打来。 天旋地旋,小武身躯摇晃,喘息越发急促。 “……”他嘴巴翕动,无声地念着什么。 突然,整个园子灯光俱灭,黑暗笼罩了一切。 片刻后灯再亮起,舞台上已空无一人。 方才那一场酣畅淋漓的表演,宛如众人集体做的一场大梦。 1914年,夏。 烈日如灼,知了在枝叶间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 麻绳鞭抽在人身上的啪啪声响彻庭院。 一个女孩正跪在被晒得滚烫的石板上,豆大的汗珠布满她苍白且稚嫩的脸庞。一个少年站在她身后,手执鞭子,一下下抽打着女孩的后背。 女孩被打得不住摇晃,疼得已把唇咬破,却非但不哭,连一声都不吭。 这么小的女孩,竟然如此倔强和坚毅,实在难得。 可屋内另一个少年已看不下去,扑通跪在一个中年男子跟前。 “师父,求您收手吧。阿狸知错了。” 曹震云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康儿,你就是这点不好,对女人心太软。你以为我是想罚阿狸?我是在磨她的性子。我这半辈子收了那么多徒弟,除了你之外,大都资质平平。没想已关门了,又得了她这么一根好苗子。偏偏她的性子……” 曹震云冷笑着摇头。 “也罢。天分卓绝之人,往往性格也桀骜不驯。就好比天上的鹰隼,山林里的虎豹,不狠下手段将其驯化,就不能为已用。” 袁康苦劝:“师父,她还小,再打下去要打坏了!你也说她是个好苗子……” “麻绳鞭又不比牛皮鞭,打不坏的!”曹震云渐渐不耐烦,“小小一个女娃子,居然心气这么高。我必须把她这气焰压下来,让她认清自已的身份。我这也是为她好!女人,乖乖听话便是,有主见只会害了她!继续打!” 屋外的少年高高扬起鞭子,朝女孩后背抽了下去。 女孩的身子重重一晃,险些扑倒。 院门边有几个大几岁的女孩正探头探脑。 见到玉狸的惨状,有的面露担忧,有的却咯咯直笑。 “到底怎么回事?” “师父让玉狸去偷一户人家。玉狸觉得人家太穷,没舍得下手。” “师父这是故意考验她,看她听不听话呢。结果她第一关都没过。” “蠢货!不听师父的话,以后有得苦吃。” “她是师父的亲侄女……” “亲侄女不也一样挨打?” 终于,女孩朝天上望了一眼,软软地扑倒在石板上。 “阿狸!”袁康冲了出去,用力将执刑的师弟推开,把女孩抱起。 师弟朝师父看去。曹震云无奈地摆了摆手。 袁康抱着玉狸匆匆离去。 好几个女孩望着袁康的背影,腹中直冒酸水。 “肯定是假装的,逃了鞭子,又能让狼哥心疼。” “小小年纪就是个狐媚子。” 还璧 第77节 有人听不下去:“玉狸才多大呀。你们几个……真是的……” 对方立刻反驳:“你少假惺惺!你最会装乖卖巧,讨师父的欢心了。” …… 小玉狸趴在床上,望着地板上的裂缝。 袁康正给她背上的伤上药。药水沾到伤口,女孩疼得肌肉一抽一抽的,却依旧一言不发。 自打把玉狸捡回来,她的话就很少,非必要不开口。以至于最初的时候,袁康他们还以为这孩子是个哑巴。 “你这丫头真是犟死算了!”袁康恨铁不成钢,“我早和你说了,师父给你布置这个任务,就是在考验你。就是要看你听不听他的话。” 玉狸这才开口:“不偷穷人!” 嗓音沙哑且稚嫩,却透着一股刚毅之气。 “不说了是考验你吗?”袁康无奈,“你只用配合一下,让师傅知道你会听话就行。唉,这么一个小人儿,脾气怎么比牛还倔?” 他怜惜地揉了揉玉狸的头发。 刚把玉狸捡回师门的时候,师婶看了玉狸的牙,推测她顶多五岁,又说她出身应该不错。 因为这孩子虽然饿得皮包骨头,皮肤生癣脚生疮,但牙和骨头都长得挺好的。 等玉狸终于开口说话了,字正腔圆的北方口音,谈吐条理清晰,懂礼节,认识的字甚至比袁康还多。 “没准是大户人家走丢的孩子。”师婶直摇头,“这样的孩子,爹妈肯定正满大街找呢。” 要是真的,父母再怎么找也没用。 曹震云得了这么一个天资卓绝的小徒弟,才不肯交出去呢。 他要把她培养成一代神偷,成为千影门在江湖上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但在这之前,他先要驯服她。 “师父虽然严格,但只要顺着他的意思,就不会吃苦。”袁康劝着小师妹,“不要以为你是他侄女,又有天分,他就会对你网开一面。等他耗尽了耐心,你就会知道他的可怕了。” 女孩瞪着一双猫儿眼,又有些委屈:“你说的,不偷穷人。” “我说过这样的话?”袁康一头雾水,“我怎么不记得了?总之,阿狸,听师兄一句劝,你要听师父的话……” 你要听话…… 要听话…… …… 1929年,正月十五。 午夜,开往上海的火车平稳地行驶在茫茫夜色之中。黑暗的大地上,这一串移动的灯光是唯一的光源。 卧铺包厢里,江映月面朝厢壁,已沉沉睡去。那一个信封正被她紧抱在怀中。 对面的卧铺上,宋绮年睁着眼望着天花板,耳边不断回响着一串声音。 你要听话……听师父的话…… 师父是真的不行了…… 要听话…… 我可以救你,也可以毁了你! 听话…… 宋绮年掀开被子下了床。 她裹上大衣,轻轻推开包厢的门,走了出去。 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在梦乡里,宋绮年穿过空荡荡的走廊,来到车厢连接处。 这里要冷许多,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烟味。一个男人正靠在窗边抽烟。 见宋绮年来了,他立刻把烟丢下,一脚碾灭了。 宋绮年的唇角浮现微笑,朝男人走过去。 “小武还好吗?” “好多了。”傅承勖道,“他的腿以前受过重伤,不能着凉。阿宽正在给他做艾灸。” 难怪男人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艾草燃烧过后的气息。 “睡不着?”傅承勖问。 宋绮年靠在窗户的另一边,在微弱的灯光下凝视着男人分外俊朗的脸。 “袁康说我师父快不行了。” 傅承勖并不惊讶,有关的情报他显然也早就收到了。 “那你想去看看他吗?” “我不知道。”宋绮年垂下眼帘,“当年我逃走的时候,我发誓永远不回头。” “不回头是指不再重操旧业,而不是不回去探望一个生病的长辈。” “更何况我现在还不是重操旧业了?”宋绮年自我调侃。 “这不同。”傅承勖摇头,“你在做着正确的事。” 宋绮年沉默。 傅承勖凝视着女郎因淡淡忧郁而出奇惹人怜爱的脸庞,柔声道:“我不清楚你和你师父的恩怨,所以不会随便给建议,更不会搬出道德来劝说你。但你和我一样,做人做事,都求一个不后悔。所以,不论任何决定,只要你不后悔,我都会支持你。” 宋绮年悠长一笑。 “你一定经常被女人夸奖很体贴吧,傅先生。” “我一直致力于在女人中营造最好的口碑。”傅承勖大言不惭。 扑哧一声,宋绮年笑得肩膀颤抖。 “回去睡一会儿吧。”傅承勖柔声劝着,“你今天很辛苦。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到上海。” 宋绮年从善如流。 “晚安,傅先生。” “晚安。” 推开车厢门之际,心弦莫名一动,让她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 傅承勖依旧斜靠在墙上,身躯随着车厢轻轻摇晃,正遥遥凝望着她,表情一如既往地温柔。 宋绮年继续朝着包厢走去,唇角一直挂着浅笑。 这种被人从背后望着的感觉和别的情况截然不同,只让宋绮年觉得心底一阵温暖。 像是身后始终有一个守护者,回头就能望见。 次日,火车抵达上海。 宋绮年和江映月在袅袅白烟中走下车。 “谢谢你,绮年。”江映月由衷感激,“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 “你要和我客气到什么时候?”宋绮年道,“再说了,最后是傅先生陪着你去交易的。” “他还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才帮我的。”江映月道,“这件事,换成别人,只会觉得我活该。可你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朋友该互相帮助,投桃报李才对。我一而再地麻烦你,简直是个累赘。” “你想得太多了。”宋绮年笑着,“人不走运的时候难免接连倒霉,熬过了这阵子就好。我可从来不觉得你是累赘。只是……” 宋绮年放慢了脚步。 “阿月,有些话,我说了你可能不高兴。但我真心当你是朋友,只是想给你提一点建议。” 江映月不说话,也并不像生气的样子。 宋绮年便继续道:“我知道,你的成长经历和一系列遭遇,让你特别没有安全感,特别看重金钱。在我看来这无可厚非。只是这让你在遇到经济问题的时候,会……缺乏一些判断力。这次你就碰到了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下一次,我担心你会为了钱卷入一些其他的麻烦。比如风险很大的投资……” 江映月的头渐渐低垂。 宋绮年搂紧了她的胳膊:“我并不是在指责你,阿月。我只是想建议你可以尝试调整心态,以另外一种眼光去看金钱。同时,找一点事情做,让生活有个重心,有一份收入。你之前一直过着颠沛流离、不得不依赖别人的生活,现在你才真正地独立。你要像小孩子一样,先学好走路,然后再跑步,一点点来。着急会让你出错。说实话,你是我第一个闺中密友,阿月。我只希望你一切都好。所以,即便我的话让你不高兴……” “不!”江映月动容,“我没有不高兴。我很感动。我从小到大,听到过无数句赞美、辱骂,以及各种虚情假意的话,唯独没有听到过来自真心的建议。你是个好朋友,绮年。好朋友才会对我说这一番话!” 宋绮年轻吁了一口气,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宋绮年没有说谎,江映月算是她第一个交心的女性朋友,所以她也在学着如何正常地和女性朋友相处。宋绮年其实担心江映月会恼羞,嫌她多管闲事,将友谊终结。 “我很感谢你这么为我着想。”江映月微笑着,“我这人其实毛病很多,以后让你操心的地方还不少呢。你可别嫌弃我。” “我也有许多毛病。”宋绮年笑道,“朋友相处,求同存异即可。又不是螺丝找螺母,非得严丝合缝才能凑在一起。” 江映月不禁感慨万分:“绮年,你这人心里总是敞亮的,像一团火。” 宋绮年觉得有意思,傅承勖也喜欢夸奖她很明亮。 想到曹操,曹操就到。 刚走出火车站,就见傅承勖衣冠楚楚地站在他那辆漂亮的凯迪拉克轿车旁边,显然正等着两位女土。 “请让我送两位回家吧。” 江映月拿肩膀碰了碰宋绮年,一脸促狭:“投资人?得了吧?” 宋绮年只得讪笑。 傅承勖先把江映月送回公寓,再前往宋家。 四秀满脸焦急地站在巷子口,远远望见那辆熟悉的豪车驶来,立刻奔了过去。 “小姐,小姐,出事了!” 宋绮年不等车停稳就推开了门。 “怎么了?柳姨呢?” “不是柳姨。”四秀道,“巡捕房的人来家里找您,要问您什么火灾的事。” 宋绮年和傅承勖对视,都一头雾水。 家中果真有两个巡捕正等着宋绮年。他们见宋绮年风尘仆仆地走进家门,还交换了一道眼神。 确认了身份后,一个巡捕问:“宋小姐,昨天晚上十点半,你人在何处?” 还璧 第78节 柳姨抢答:“都说了,我家小姐人在杭州……” 宋绮年示意柳姨别说话,冷静地对巡捕道:“我昨天人在杭州,参加一位客人的生日宴。您说的那个时间,我人正在宴会上呢。宴会的主人、客人,还有这位先生,都能给我作证。” 巡捕又问:“您和李高志先生认识吧?” 此事居然和李高志有关?他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宋绮年皱眉:“是的。” “他说你们有很深的过节,是吗?” “反正算不上朋友。”宋绮年道,“请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巡捕道:“昨晚十点半,有一伙人打砸了李老板的服装店,并且放火把店烧了。” 这个回答对宋绮年来说真是出乎意料。 “有人受伤吗?”宋绮年立刻问。 “事发的时候很晚,屋里没人。但铺子完全烧毁了,楼上几户人家也受了影响。”巡捕道,“李老板一口咬定是宋小姐干的,我们也调查到,你有在他铺子里放火的前科……” “‘前科’指的是已经定案的犯罪事实。”傅承勖冷声道,“宋小姐不过是取暖的时候不小心烧了几件衣服,是一场意外。这词用在这里不合适!” 巡捕没好气,但是见傅承勖一副非富即贵的模样,只得忍气吞声。 宋绮年道:“我和李老板是吵过架,但那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早就过去了。再说,我人在杭州,不可能插着翅膀飞回来烧他的铺子。” 从巡捕透露的信息可以判断,李高志显然自知理亏,没提自已再一次剽窃了宋绮年的作品的事。 可不提他做的破事,他和宋绮年许久前的一点恩怨,并不足以让人怀疑到宋绮年头上。 “这世上有很多种情况会导致火灾。”傅承勖口气傲慢,“仇家找上门,员工用火管理不严,或者天谴。哦,还有可能是保险诈骗。我建议你们着重调查最后一项。” 巡捕:“……” 既然宋绮年拿得出不在场的证明。巡捕例行公事地问询完毕,便告辞了。 巡捕前脚走,柳姨就鼓掌大笑起来。 “报应呀!报应!老天爷终于开了眼,好好教训了那个王八蛋!这事不论谁干的,我都要给他在菩萨面前上三炷香。即便真是你找人干的,我也支持你。” “我要报复李高志,烧他铺子有什么用?”宋绮年啼笑皆非,“他转头重新开一家新店,又继续剽窃别人的设计。我原本打算和一个记者合作,在报纸上曝光他。只有这样才会杜绝他继续作恶。” “那到底是谁干的?”四秀不解。 三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朝傅承勖望去。 傅承勖有几分冤枉:“我是个银行家。我才不会去放火。我只会让他破产。” 这倒是。 “算了。”宋绮年耸肩,“李高志得罪的人多了去了,肯定是踢到了哪块铁板。” 见事情已经解决,傅承勖告辞离去。 宋绮年送傅承勖出门。傅承勖忽而道:“对了,我听说外滩公园今年的灯会会很漂亮。” “是吗?”宋绮年来了兴趣,“那我问问柳姨她们想不想去看。” 傅承勖的笑容有些不同寻常。 同男人的视线对上之际,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肩头轻拍了一下,让宋绮年顿悟。 “哦……你是想……那个……” 宋绮年一时词穷。 傅承勖柔声道:“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看元宵灯会,不知道你有空没?” 宋绮年的耳朵开始发烫。 她意识到,如果自已点头,这会是他们俩第一次不是为了任务而一道外出。 这会是一个约会。 宋绮年几乎能听到江映月兴味盎然的笑声在耳边回响,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傅承勖笑意加深:“晚上八点,我来接你。” 宋绮年又点了点头。 关上了门,宋绮年慢慢地往回走,觉得耳朵的热度已不受控制地蔓延到了脸颊上。 第二十七章 敞开心扉 傅承勖朝着巷子口走去,忽然停下了脚步,朝旁边一条窄巷望去。 张俊生从窄巷里走了出来,紧裹着大衣,面色阴郁。 阿宽伸手摸向怀中。 傅承勖按住了阿宽的手,朝张俊生走去。 张俊生十分紧张,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傅承勖却是露出亲切的笑容。 “我想,经过昨晚宴会上那件事,张先生肯定有很多话要和我说。” 张俊生的嘴唇不自然地颤抖着:“我一直想不通,我家和你无冤无仇的,你为什么要坑家父。现在我明白了,你一开始就是冲着绮年去的!你通过这个方法勾搭上她。你想对她做什么?你不要看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就以为能把她当作一个玩物……” “我从没把宋小姐视作玩物,或者一个用来征服和炫耀的女人。”傅承勖强势打断了张俊生,“我对宋小姐满怀欣赏、尊重和关心,正在不遗余力地协助她实现对事业的追求。宋绮年才华横溢,勤奋,有毅力。那我就要给她一个匹配她的名誉。” 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这样大费周章地去实现一个女人的梦想。谁会相信这举动无关男女私情? 张俊生嗤之以鼻:“你知道现在外面的人怎么说绮年的吗?他们不会说你图谋不轨,只会说她爱慕虚荣!” “张先生是以什么身份来问我这个问题的?”傅承勖问。 张俊生一愣:“我……我是绮年的朋友,我是为她好!” 傅承勖呵了一声:“就凭这个,张先生便觉得有资格干涉宋小姐的社交生活了?你究竟是为了宋小姐好,还是不想失去一个爱慕者?” “这是我和绮年之间的事,不用你指手画脚。”张俊生恼怒,“傅承勖,我就把话说白了吧:你打着捧她成名的旗号,不过是在玩弄她!” 傅承勖一边听张俊生嚷嚷,一边左右打量,心不在焉。 “你就是想把绮年的名声搞臭,到时候她不得不任由你宰割。”张俊生激愤不可自制,“这种有钱公子哥玩弄女人的把戏,我可见得太多了!你干吗不去捧个戏子,要来糟蹋良家妇女……” 傅承勖突然揪住张俊生的领子,将他狠狠摁在墙上。 张俊生最近血光之灾甚多,已不是第一次被人暴力相待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傅承勖这样的人居然会对自已出手。 傅承勖的身躯更为高大健壮,力量远在张俊生之上。磅礴的气势如千钧压顶,夹着锋芒毕露的杀气,如千万支箭,将张俊生钉在了墙上。 张俊生浑身僵硬,惊骇得一时不知怎么反应。 傅承勖凑在张俊生耳边:“一直以来,我都尽可能地对你保持礼貌。但如果让你误会我这人脾气很好,那我就该纠正一下了。” 低沉的嗓音带着傲慢与鄙夷,这个男人终于撕开他文质彬彬的面具,释放出了内心的野兽。 “实话实说,张先生,我从来没有瞧得起你,也从不理解宋小姐到底看中你什么。你就是个被宠坏了的,懦弱无能,除了皮相一无是处的男人。你永远在半推半就地被女人们争夺,置身事外地看她们为你厮杀,一边瞧不起她们,一边乐在其中!” 张俊生脸色涨成紫红色,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早就对你不耐烦了,张俊生。”傅承勖继续道,“但是宋小姐喜欢你,所以我容忍你频繁出现,和你社交,甚至还向你道歉!我并不是个好人,张先生。就我对你家做的事,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你更能明白我为了容忍你有多努力。” 傅承勖手上施加压力,张俊生无法呼吸,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傅承勖冰冷地注视着张俊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在意的东西并不多,让宋小姐快乐正是其中之一。在我眼中你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讨她开心。可你总是带着你恶心的追求者给宋小姐添堵,对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姿态,让她越来越不开心。这就让我开始思考是否要继续把你留着了。” 话语中的暗示让张俊生惊恐得目眦欲裂。 但下一秒,傅承勖松开了手。 他甚至还体贴地给张俊生整着衣领,拍了拍肩头的灰。 张俊生如被猛兽逼到角落里的羔羊,恐惧得瑟瑟发抖。 “放轻松点,张先生,我暂时不会伤害你的。”傅承勖又恢复了亲切随和的模样,“但是我建议你回去后好好想一想,怎么让宋小姐快乐。她想要的是什么,我想你是清楚的。” 张俊生胆战心惊:“你……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傅承勖轻蔑地笑着:“你不过是个小玩意儿,有点烦人,但是无害。好比一只会随地拉屎的兔子。只要宋小姐乐意,她可以一直把你留着。但是——” 笑容骤然消失,傅承勖冷峻道:“如果再让我看到你让她不愉快,我会立刻让你家恢复到一个月前的状态!明白了吗?” 张俊生除了点头如鸡啄米,其他什么都不能做。 夜幕降临,远处零零星星响起了鞭炮声。 柳姨掀开锅盖。白雾蒸腾,一锅白白胖胖的汤圆正在沸水里打着滚。 四秀正在院子里用蜡烛点着小灯笼。宋家巴掌大的小庭院被这么一装点,竟也霎时变得奇幻多彩起来。 宋绮年走出浴室,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打量着几件铺在床上的衣服。 小店开业后宋绮年一直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时间给自已做新衣。这几件布料较厚的裙子都是秋天就做好的旧衣服了。 穿哪一件的好? 这件珊瑚红天鹅绒烫金的极衬她的肤色,可这件湖绿色钉银灰珠片的更端庄优雅。夜晚公园里肯定很冷,穿这件宝蓝色的会暖和许多…… 其实外套一裹,里面不论穿哪一件都没区别。 宋绮年心里明白,却依旧兴致勃勃地挑选着衣服。 记得上一次这样选衣服,还是第一次同张俊生约会的时候。那都是大半年前的事了。 时光真如白驹过隙…… “吃汤圆啦!”柳姨在楼下喊,“吃了汤圆看灯会,一会儿傅先生就要过来接你了。” 宋绮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那条红色的裙子。 正要换衣服时,楼下突然响起电话铃声。 刺耳的铃声仿佛横扫去了所有节日的气氛,一股阴冷的感觉自心中浮起,激得人不由一哆嗦。 话筒里传出袁康低哑的声音:“阿狸,是时候了。” 千影门的本部远在别处,上海这里只是一处分舵。 说是分舵,但像千影门这种门派,人员不多,且散布各处,平常难见几个人影。所以分舵是一栋不起眼的三层高的小楼,且位于徐汇一处工厂密集,居住环境不大好的地段。 还璧 第79节 屋子一楼朝街的两面开了一家酒楼,兼营棋牌,生意很好。其他地方则作为办公室和高层人员的宿舍。 周围环境不好,但小楼的内部装潢还是很考究的,甚至颇为古朴雅致。 曹震云从医院被接回来,来不及送回乡下故居,就安置在二楼的一个厢房里。 掌门即将离世,整栋大楼灯火通明,无人敢入睡。 但曹震云房间外的走廊却是漆黑一片,袁康独自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抽着烟,烟头红点在黑暗中忽明忽灭。 他吐出一口白雾,扭头回望,看见了那个凭空出现在楼梯口的女子身影。 袁康朝宋绮年点了点头,摁灭了烟。 “来吧。” 曹震云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灯光微弱,就像他无以为继的生命之火。 宋绮年走近,闻到一股什么东西腐烂的气息。 是从曹震云身上散发出来的。皮囊已干瘪,脏器已腐烂,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师父,”袁康俯身凑到曹震云耳边,“阿狸来看您了。” 曹震云睁开了眼,转动着浑浊的双目,茫然地寻找着宋绮年的身影。 这个老人在宋绮年的记忆里,曾那么高大威猛,凶悍严厉,如今却如一张裹着干皮的骨架。 那双曾让宋绮年无比恐惧的大手,能把宋绮年一巴掌打得满地滚,能把她整个摁进冰冷的水缸里,如今也已干枯如鸡爪,指头连动一动的力量都没有了。 可即便如此,宋绮年看着曹震云的手,依旧会从心底泛起一丝战栗。 “阿狸?”曹震云困惑,“你……来接我了?” 宋绮年凑近,道:“不。师父,我没死,我是逃走了。我金盆洗手,有了新的生活。我是来送您最后一程的。毕竟您……”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将胸膛里沸腾的怨气抑制住,继续捡一些好听的话说。 “毕竟您是我大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袁康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曹震云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宋绮年凑近了些,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逃走?……你居然敢……不知感恩的畜生!” 曹震云剧烈喘咳,满脸不甘的恨意,发出一种又沙哑又刺耳的怪声。 “浪费……浪费我心血……我当初就不该把你带回来……就该把你丢……咳咳——” 袁康的眉头锁得更紧,但宋绮年还没听出端倪。 “对不住了,师父。”宋绮年道,“我做不了你最满意的徒弟,我只能做我自已。你过去对我的那些折磨,我也会放下的。我终究是你的侄女,我和狼哥会给你摔瓦捧像,办好您身后事的……” 曹震云发出咕咕笑声,像夜枭低鸣。 “侄女?哈哈……蠢货……你才不是……” 宋绮年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你的侄女?” 曹震云桀桀地笑,继而又咳喘起来。 宋绮年俯身扣着他双肩:“师父,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袁康下意识别开脸,不忍听下去。 曹震云盯着女徒弟,讥嘲道:“你不过是我……从火车站捡回来的……鬼知道你爹娘是谁!” 他激动地嘶吼,挣扎着要坐起来。 “没我曹震云,你早就被卖去窑子里,给男人玩死了!我救了你的命,我教会了你一门谋生的手艺。你却看不上这个行当,变着法子要逃走。你这个贱坯子!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你——” 宋绮年唰然转身,瞪着袁康,神色凌厉。 “你知道这事吗?” 袁康没法对宋绮年撒谎,又耻于承认,只有沉默。 “你知道!”宋绮年难以置信,“十八年来,你一直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亲侄女。可你一句话都没有说!” “师父不让我说……” “师父不让你说,你就不说?”宋绮年愤怒,“你永远都这样!师父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就没有半点自已的想法?” “我这叫作孝顺和忠诚,是你没有的东西!” “我有自我,也是你没有的!” 袁康不想和宋绮年吵,扭头不理她。 宋绮年转头朝曹震云望去,继而一怔。 曹震云的表情定格在斥骂的时候,怒目圆瞪,嘴脸狰狞,可瞳孔扩散,面色青灰,已咽了气。 师兄妹俩面面相觑。 袁康快步走到床前,扑通一声跪下,手颤抖着,给曹震云合上了双眼。 宋绮年也跪了下来。 这么一个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死前留下的还是一串不堪入耳的咒骂。 “至少……”宋绮年勉强道,“至少师父把我骂了个痛快。” 袁康露出克制的悲痛。 和宋绮年不同,他是曹震云的爱徒和继承人,他得到过这个老人不多的慈爱。 作为一个母亲早逝,又被父亲亲手卖给赌场的孩子,袁康对收他为徒,还将门派托付给他的师父满怀着敬爱之情。 “我的来历,你知道多少?”宋绮年问。 袁康给曹震云整理遗容,一边道:“当年我也在。我、师父还有马师叔路过上海,在火车站捡到了你。看样子,你当时已经流浪了有一段时间了。师父见你有天赋,就把你带回来了。” “难怪……”宋绮年呢喃,“我梦到过自已变成小孩子在街头流浪。我还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噩梦……我和你说过这个梦的,你听了后什么都没说。” “你让我怎么说?”袁康也很两难,“你和师父的关系本来就僵,说了,只会让你和师父更离心。就你早几年那性子,我真怕你做出什么不能挽回的事来。” 十来岁时的宋绮年,性格确实非常乖张急躁,和曹震云关系一度恶劣到一触即爆的程度。袁康只好尽量给宋绮年派一些在外地的任务,让这对师徒尽量别碰面。 袁康将语气放低了些:“无论如何,当年师父把你带了回来,没有让你继续流浪下去,或者落入更糟糕的境地,确实是救了你的命。我知道他为了掌控你,有时候做得……” 他朝曹震云的脸看了一眼。 “……但是,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你把对他的怨恨放下吧。” “我感激他的养育之恩。”宋绮年道,“我只是不想被他所掌控。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了……我该走了。” 作为诈死叛出师门的人,宋绮年不能被其他人看到,以免给袁康带来麻烦。 曹震云已死,袁康就是千影门的新掌门。 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会在这样一个动荡、飞速发展的时代里,将这一个古老传统的门派,带向何方。 “对了。”出门前,宋绮年问,“昨日在胡家,你是冲着我来的?” “不。”袁康道,“具体是什么,你不用知道,总之和你没关系。但你和那个傅承勖是什么意思?不是说金盆洗手了吗?结果不过是换了个身份,继续做本行!” “那幅画的失主就是他。”宋绮年道,“我不过是帮他寻回失物罢了。” “他不是你的搭档?”袁康挑眉。 宋绮年却不答,转身而去。 离开了千影门,宋绮年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 面孔苍白,眼眸漆黑。 她就像一只受了伤的野猫,独自躲起来舔舐伤口,阴郁又孤傲地凝视着这个世界。 从小到大,不论宋绮年做得再好,师父总能挑出她的错,将她骂一顿。 最初,宋绮年以为是自已真的不够好。后来才明白,她永远都不会达到师父的标准。 不是因为她做得不够好,而是因为曹震云永远都不会认可她。 因为曹震云觉得,认可只会增长徒弟们的野心,让他们变得不驯。只有苛责和打压,让徒弟们拼命讨好自已,才能掌控他们。 宋绮年想明白了后,退出了这个让她恶心的竞赛,继而彻底逃离了这个组织。 她是千影门里的异数,是唯一一个勇敢反抗曹震云统治的人,是曹震云生涯中巨大的耻辱。 也因此让曹震云到死都深深怨恨她。 好在,宋绮年并不想要曹震云的原谅。正如曹震云也完全不能理解宋绮年有什么资格埋怨他一样。 可是,自已为什么还这么失魂落魄? 夜色浓稠,但因为过节的缘故,许多店家门前都挂着灯笼,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一股欢声笑语不知从何处而来,却在风中飘荡不散。 宋绮年一路走着,眺望着那一扇扇亮着灯的窗户,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深深的渴望。 孩子穿着暖和的棉袄,举着烟花棒从身边奔过。他的父母笑容满面地走在后方。 “当心。”宋绮年提醒那对年轻的父母,“街头人杂,把孩子看紧些。” 那对父母立刻紧张,抱起孩子匆匆而去。 宋绮年目送他们背影远去,转过头,视线定格在一处。 马路对面,傅承勖正自车里走下来,望向宋绮年。 灯光明亮,遥遥相望,这一幕仿佛昨夜,气氛却截然不同。 男人表情温和平静,目光如浩瀚的海洋,包容着所有的情绪,让人感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他们之间好像还有一个约会,只是眼看着是无法兑现了。 宋绮年长吁了一口气,朝傅承勖走去。 车停在一栋大楼前。宋绮年走下车,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一栋大厦是字林西报的报社大楼。沿着马路走出去,就是外滩。 宋绮年跟着傅承勖进了大楼,搭乘电梯到达最高一层。又爬了一段楼梯,来到了楼顶天台上。 江风强劲,吹得宋绮年短发飞扬。她裹紧了大衣。 还璧 第80节 可是,居高临下,半城灯火全在脚下,汽车和江船于水路两道中穿梭不息,划出一道道光的轨迹。 宋绮年觉得胸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心潮激荡。 来自江海交界处的风贯穿她的身躯,将她的灵魂带往高空,俯瞰这片绚烂大地。 傅承勖醇厚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我没去过重庆,这里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像朝天门的一处夜景了。” 他指着不远处一座正在修建的高楼:“那是沙逊大厦,等它完工,会是上海第一高楼。到时候我再带你去那里看灯火。至于今天,这里是看外滩公园灯会的最佳景点。” 宋绮年俯瞰下方,外滩园内灯光璀璨,欢声笑语被夜风送到了楼顶。 “对不起,今晚失约了。”宋绮年低声道。 “不用道歉。”傅承勖同她并肩眺望着大江两岸的夜色,“还请你节哀。我们无法延续生命,只能在有生之年竭尽全力不留遗憾。” “对师父,我没什么遗憾。”宋绮年坦白,“他养活了我,我出生入死给他赚够了钱,我不欠他什么。” “可你看起来还是很伤心。” “我在为我自已伤心。”宋绮年道,“我刚刚才知道,我并不是曹震云的侄女。我只是他捡来的孩子。” 傅承勖朝宋绮年看过来:“那你是……” “不知道。”宋绮年摇头,“一个流浪儿。如果没有被师父捡回去,我或许会被别的江湖帮派带走,或许会遭遇什么更坏的事,早就死了……”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咬了咬唇,突然把话锋一转。 “他非常喜欢让徒弟们互相厮杀来争夺他的表扬。但我从来都是最不配合的那一个。我七岁的时候,替一个因为生病而没有完成任务的师妹打掩护,事发后还拒绝鞭打她。你知道曹震云做了什么吗?” 从傅承勖抿着唇的表情看,他已估计到宋绮年接下来要说的事肯定不会令人愉快。 “他把我拽去了一间窑子里!”宋绮年紧握着拳,“他逼着我看那些和我一个年纪的女孩子们接客,说这就是我不听话的下场。他把我丢在了那个窑子里,让我也去接客,直到我认错为止。你知道我最后是怎么被接回去的吗?” 傅承勖身躯僵硬,脸已一片铁青。这件事的恶劣程度显然远超他的预期。 宋绮年咬着牙,以骄傲的口吻道:“第一个想要碰我的男人,我捅瞎了他一只眼睛!” 难以想象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是以怎样的智慧和勇气做到这一步的,但可以想象她当时有多害怕。 傅承勖紧握着拳,指甲深嵌进掌心。 宋绮年越发激动:“从那以后,我就想着将来长大了一定要离开千影门!可每次我有机会的时候,我总会想到他是我大伯,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那里是我的家。结果我和他根本就没关系!我本可以早几年就离开那个鬼地方的。我……我……” 晶莹的泪水盈满双目,宋绮年的嘴唇颤抖着:“我根本没有家……” 所有的痛苦、失落、寂寞……都藏在这短短一句话中。 傅承勖沉默着,摸索着找到了宋绮年紧拽着的拳头,将其握住。 宋绮年的身躯十分僵硬,可被傅承勖触碰到那一刻,仿佛被解开了魔咒,紧绷的肩膀霎时一松。 “从小我就很喜欢看灯火。”宋绮年的双目正倒映着楼下的金色灯光,“我觉得,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就是一个家。有一个家可以回去,再疲惫,路途再坎坷,心里都很踏实……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这些窗户,没有一扇是属于我的。” 傅承勖把宋绮年的手拉了过来,用双手包裹住。 夜色给一切都笼罩上一层温柔暧昧,温热掌心的包裹之下,拳头如一块飞速融化的冰。 宋绮年的手松开,掌心满是冰凉的汗。可傅承勖一点不嫌弃地将之拢着。 “我父母去世的时候,我才十二岁。”傅承勖开了口,低柔的嗓音如泉水静静流淌,“我那时候的感受就和你此时一样,悲恸、茫然、孤独无助。幸运的是,我义父把我接到身边抚养,让我有所依靠。” 是的。这个男人也小小年纪就成了遗孤。 “可是家庭骤变让我很没有安全感。我担心会失去义父的疼爱,担心再度流离失所,担心……很多事。我性情大变,孤僻、急躁,还长期失眠。有一天,我义父突然带着我去打猎。他教我射击,设陷阱,追踪猎物,生火做饭。我们白天猎鹿和野鸡,晚上在湖边露营。一整片荒野里,就只有我和义父两个人,没有随从。我们度过了很愉快的三天。” 这男人非常擅长讲故事,引人入胜,宋绮年听得津津有味。 “可最后那天晚上出了意外。”剧情突然一转,“入睡后,一群野猪闯入了我们的营地!我们不得不丢下行李,紧急撤退。义父提着灯走在前面,我紧紧跟着他。可是祸不单行,义父跌了一跤,扭伤了脚……” 剧情一转再转,宋绮年的胃口被完全吊了起来,甚至一时忘了自已的事。 傅承勖的目光投向远处不知名的幽空,仿佛在看着当年的一幕幕。 “我记得当时,义父把煤油灯塞进我的手里,对我说,我得靠着自已走出这片林子,寻找救援。我要照着罗盘指引的方向,一直向前走,不要停。于是我提着灯,抱着一把猎枪出发了。” 宋绮年跟着提起了一颗心。 “那是一段阴冷、漫长,又危险重重的旅途。后半夜林子里还起了浓浓的雾,中途灯又灭了。我不止一次遇到夜晚觅食的野生动物,被它们尾随。我跌倒,爬起来继续走,又跌倒,又爬起来。但是——”傅承勖语气一缓,“我没有停下来,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终于,我走出了林子,来到一个农户的家中,联系上了我们的人。我义父随后也获救了。” 宋绮年松了一口气。 傅承勖微笑,继续道:“后来我问义父,他当时是否确信我会成功。他说,只要我一直不停地向前走,就一定能走出去。所以他叮嘱我,不能停下来,确定了方向就要一直往前走。” 说着,傅承勖的眼中浮现对义父深深的缅怀。 “父母是那个提着灯给我们指路的人。当他们倒下,世界一片黑暗,我们都会觉得突然失去了方向。可这是人生必然要经历的阶段。在伤心迷茫过后,我们会捡起那盏灯,自已摸索着向前走,并且为后人领路。一代一代,皆是如此。” 傅承勖紧握了一下宋绮年的手,继续道:“不论你口头怎么说,但是你在内心深处一直把你师父当作血亲长辈。你对他始终怀着一份亲情,一份期望。所以,你现在才会这么失落和难过。但是我相信,宋小姐,茫茫灯海之中,一定有一盏灯是为你而亮的。” 鼻根似被打了一拳,宋绮年的泪水终于失控,顺着皎洁的脸庞滚落。 傅承勖霎时流露出深切的怜爱与疼惜。 “你会找到那一扇属于你的窗户的,宋小姐。在那之前,当你觉得孤单的时候,不妨看看身边那些关心和爱护你的人,看看我。” 他微微侧着头,望进宋绮年的双眼里。 “我希望你能从我的陪伴和关怀里,得到一些安慰。” 男人的目光如温泉,在这个幽凉的夜里,满怀爱意地拥抱着宋绮年,托着她,将她带往无忧乡。 宋绮年动容,用力回握住了傅承勖的手。 江上传来汽笛声。对岸民居的灯火映在江面上,如片片金鳞。 夜风掠过并肩眺望夜景的两人,在满城烟火之中穿梭,飞向远方。 “没有?你都仔细检查过了?”xl 郭仲恺总探长的公馆位于一排工整气派的联排小洋楼之中。 这是典型的中产阶级的住宅,两层楼带一个小阁楼,屋后还有一个小花园,环境清幽,治安良好。 一楼的书房里,郭仲恺正惊讶地注视着陈炳文教授。 “我做事,你还信不过?”陈教授没好气地瞪了老友一眼,指着桌上的《仕女拜月图》,“里里外外都检查了好几遍,什么手段都用上了。画绝对是真迹,但只有画,没有你想要的那个地图。” “难道是情报失误?”郭仲恺又困惑又失望。 陈教授摘下老花镜,严肃道:“老郭,事已至此,就你对我的了解,可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了吧?” 郭仲恺叹气,请陈教授坐下。 “最近这几年,我一直率领着一个专案组,致力于打击华东地区各类犯罪团伙。这个你是知道的。去年初的时候,北平一个旧同事联系了我,想和我合作抓捕一个帮派。这个帮派的名字叫‘新光会’。” “新光会?”陈教授的眉毛打结。作为一个专研中国和东亚古文化的学者,他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 郭仲恺道:“这是个最近三年才兴起的帮派,但是飞速成长,实力强大,已在东北地区名列前茅。他们和日本军方深度勾结,主营跨国走私。兼营倒买倒卖、金融诈骗,还精通暗杀。尤其是暗杀。他们擅长用意外掩饰谋杀,将痕迹清扫得干干净净,让警方毫无线索追查下去。” 陈教授的神情越发严肃。 “从去年开始,他们的触须伸到了华东,主要在金融领域很活跃,好几桩金融诈骗案里都有他们的影子。但是他们隐藏得极深。”郭仲恺道,“就在大年前,我们得到一个情报,一份标注着山东半岛一处尚未开发的金矿的地图,将会被这个帮派卖给日本人……” 郭仲恺话音未落,陈教授就恍然大悟,激动地拍着扶手。 “就是孙开阳?不对,画当初是在孙开胜手里的。” 郭仲恺道:“孙开胜应该没本事一边做着上海的官,一边在东北经营这么大一个犯罪团伙。但是我们可以确定,他同这个新光会深度勾结,借职务之便,协助他们在华东地区作案。他本来是要卖这个地图的,但是突然暴毙,这事被暂时搁置。说起来,孙开胜的死,我始终怀疑是新光会所为——” 郭仲恺压低了嗓音:“有小道消息说,孙开胜同新光会的竞争对手暗中勾结,打算把地图卖给对方。新光会派人将其暗杀了。” 陈教授震惊:“难怪你会亲自负责他的案子。” “可惜我也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证据。”郭仲恺叹气,“凶手也能确定是真凶。他本身就和孙开胜有仇,看样子根本不知道自已被利用了,实在是个最佳的替罪羊。言归正传。孙开胜死后,地图下落不明。我们从孙开胜的管家口中得知了一个,孙开胜生前正打算把这幅唐伯虎的画卖给一个日本的收藏家。” “这肯定就是他们原本的计划!”陈教授明白了,“把地图藏在画里,连着画卖给日本人。买画的钱就是给孙开胜的好处费。” 郭仲恺点头:“我们查到了,孙开阳也查到了。他在他大哥死后,不光接手了家族生意,还有他大哥的人脉关系。他想继续完成这笔交易。只是……” “只是他之前因为一时风流,把画送给了江映月。”陈教授道,“后面发生的事就很好理解了。孙开阳想把画要回来,江映月不肯给。孙开阳就用江映月的照片要挟……这事江映月是否知情?” “还不清楚。”郭仲恺道,“我已经派了人盯着她了。她这个人也很奇特。不论是孙开胜的死,还是这画的事,都和她有很深的牵连,可又找不到她涉案的确凿证据。一时也弄不清她是真的涉案,还只是凑巧碰上了。” 陈教授道:“江映月要是真的涉案,事发后应该赶紧逃走才对。可她目前依旧大摇大摆地到处走动,可见她不心虚。” “倒也不能因此就认为她没嫌疑。”郭仲恺被老友的单纯和善良感动得轻笑,但随即又沉重一叹,“现在,画是拿到手了,可地图却不知所踪。要不是情报有误,要不就是地图还在别处。孙开胜的遗物全被他的遗孀和孙开阳拿走了,我已派了小方去侦查。” “说到小方呀,”陈教授露出欣赏之色,“这个年轻人还真不错。做事认真负责,人还很谦虚。你从哪里找到这么能干的孩子?” 说到自已新得的干将,郭仲恺也很欣慰。 “他是我北平的一个旧同事力荐过来的,原本是他的手下。我那旧同事将他吹得天花乱坠,我本还不信。等亲自接触了,发现这小伙子果真是良才……” 千影门的大堂里,灵堂已布置妥当,巨幅的白纸黑字的奠字悬挂在棺木后的墙上。 袁康披麻戴孝,率领着众门徒,对着曹震云的棺木叩拜。 哀乐大作,纸钱飞洒,丧幡飘扬。 “……小方之前一直潜伏在帮派里,有非常丰富的黑道经验,协助警方破过好几起大案。后来北平的队伍里出了叛徒,为了保护小方,那旧同事把他调来了上海,让他跟着我干。” “难怪!”陈教授道,“他身手真好。他同傅承勖过招,我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说到傅承勖,老郭,你是怎么看的?” 郭仲恺皱眉:“表面看来,他只是不想这画落入日本人手里,并不知道地图的事。” 陈教授点头:“他还派人护送我回上海,怕我中途出什么意外。” “又或者,他知道画中有地图,但是信任你,知道你会把画带给我。” “那他是好人了?” 郭仲恺笑:“这天下纯粹的好人,恐怕只有老陈你一人。” 陈教授讪笑,连连摆手。 “管中窥豹,只可见一斑。”郭仲恺起身,走到窗前,“我有预感,这会是一场牵扯很多人的大案。” 窗外的后院里,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郭太太正带着小女儿在放烟花。 孩子才两三岁大,扎着羊角辫,穿着红色小棉袄,纯真可爱的笑脸能让人瞬间忘记所有的忧愁。 “宝珠已经长这么大了。”陈教授感叹,“时间过得真快。” 郭仲恺看向陈教授:“听说维仪订婚了。我还没恭喜你呢。眼看就要升做老丈人,再过两年就能抱外孙了。” 陈教授低笑,神色反而有些落寞。 还璧 第81节 “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得真快呀。”郭仲恺充满慈爱地望着小女儿,“我们只能尽其所有为他们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 夜色愈浓,爆竹声渐稀,都市的灯火也在一点点熄灭。 今夜过去,这个春节便彻底过完了。 公寓的阳台上,江映月坐在一个火盆边,将一张张照片丢进火中。 最后,底片也被投入火中,在大火的焚烧下扭曲,发出刺鼻的气味。 火盆里窜起高高的火光,照亮女子秀丽却漠然的脸。 宋绮年正坐在卧室大床边,手里捧着一个古朴的木盒子。那是她离开千影门之前,袁康交给她的。 盒子里装着银光闪闪的大洋。一共十八块。 自被师父捡回千影门,已过了十八年。她的亲生父母是否也寻找了她十八年? 宋绮年将木盒紧紧抱在怀中。 傅公馆内的一座副楼,整个一楼都是董秀琼的工作室,摆满了各类工具和样品。 台灯下,由董秀琼伪造的那幅《仕女拜月图》摊在桌子上。 董秀琼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画纸下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纸上绘制着一张地图。 “三爷,您猜对了!” 傅承勖走到桌前,低头注视着那张地图,面色讳莫如深。 第四卷 孤心 第二十八章 争风吃醋 1912年,2月。 早春的晴天,苍穹如剔透的水晶,明媚的阳光毫无阻碍地俯拥大地。 最寒冷的时节已经过去,只待一阵春风,一场细雨,大地就能焕发出全新的生机。 但是,有些人家的寒冬还要持续好长一段时间。 男孩穿着工整朴素的长衫,抱着书本从园子里走过。斑驳的阳光照在他清俊却还稚嫩的面孔,以及笔挺如小白杨一般的身躯上。 走到了游廊上,男孩被几个男仆挡住了去路。 地上有一只打翻了的箱子,白烛和成串的纸钱散落一地,下人们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 “骥少爷。” 下人们停了下来,退到一旁。 男孩严肃的面容在看到那些白事器皿时,增添了一丝忧伤。 他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 鸟鸣让整个大宅子显得越发幽静。所有人都尽可能地不制造出声音,生怕惊动了上房里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 丧事正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好似在搭建一个戏台,只等老人咽气便登台开唱。 男孩刚走到书房所在的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的激烈争吵声。 “……我早知道你们暗中勾结,侵吞公中财产……” “……荒唐!是你们这一房要分家的……” “……分得不公平!你们把天字号库房里的东西拿出来了吗?” “要说多少次,天字号库房根本不存在!二哥,你听了大伯的谣言,一直在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你们都魔怔了!” 最后这一声严厉的叱喝,来自父亲。 男孩小心翼翼地走到窗下,侧耳倾听。 “别以为祖父快不行了,你们就能糊弄我!把天字号库房分了!” “没有的东西怎么分给你?” “劲礼,你就是在无理取闹!” “你祖父还没咽气呢,你就这么等不及了?” 一群叔伯和族老七嘴八舌地数落着那个闹事的人。 瓷器破碎声骤然响起,让人声顿歇。 那个男人咬牙切齿道:“不分到天字号库房,我决不罢休!到时候你们别后悔!” 男孩直觉知道自已该躲开,但门被打开了。 一个男子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满脸嫌恶地瞪了站在墙角的男孩一眼,大步而去。 男孩露出怯意,沿着墙角往外跑。 “是骥儿吗?”屋内传出父亲的呼唤。 男孩不得不低垂着头走进了书房里。 一个男子扶住了男孩的肩:“你都听到了?” 他身材高大,面孔俊朗,双眸里含着温柔慈爱的笑意。 “听到了一点。”男孩如实道,“爹,咱们有麻烦了吗?” 叔伯们都轻笑起来。 “你二堂伯就是这样,一遇到事就吵吵嚷嚷。他做不了什么的。你们小孩子,只管专心念书就是。” 窗外的灌木丛又哗啦一声响。 就见一个胖乎乎的孩童迈着小短腿朝夹道跑去。 “是九妹。”男孩认出了小孩的背影,“她总喜欢跟着我。” 那是他的堂妹,劲礼堂伯的女儿。孩子才三四岁大,寡言少语,却是他的小跟屁虫一枚。 父亲望着堂侄女的背影,慈爱地笑着:“二哥这女儿,小小年纪,冰雪聪明。《千字文》只念一遍她就全记住了。别说女孩,家里的男孩子也大都比不过她。” “劲松,你家骥儿也丝毫不差呀。”一个叔伯摸了摸男孩的头发,“家族的男孩子里,就他最聪明懂事了。你们两口子真会教育孩子。” 父亲很是骄傲地搂着男孩的肩:“这些孩子都是生长在新时代的人,咱们家将来要靠他们在时代变迁中挺住,绵延下去,发扬光大……” 父亲的声音忽而远去,四周骤然暗了下来。 男孩感觉到肩膀一松,搂着他的胳膊消失了。 他转身四望,偌大的书房灯火俱灭,只有他一个人。 “爹?” 无人回应。 书房残破不堪,处处漏风,似被遗弃许久了。 是的,他想起了。家早已破败,只有父亲的音容笑貌宛如在眼前。 男孩惊慌地奔出书房,一脚跨过门槛,发现自已置身于陌生的小巷子里。 这里是一处地形错综复杂的贫民窟。路两旁都是破旧的木头房子,地面污水横流,行人衣衫褴褛,乞丐躺在角落里。 男孩茫然又着急地奔走,沿街寻找着什么,精美的皮鞋毫无顾忌地踩着泥水。 在哪里? 他一间间屋子搜索着,翻箱倒柜。 在哪里? 她在哪里? 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小女孩的身影忽隐忽现。一会儿走过路口,一会儿钻进巷子里,一会儿又出现在他背后。 男孩变成了青年,小女孩依旧是孩童模样。 “等等!回来!”| 他一次次向她奔去,双脚却似被铁链锁住,怎么都迈不开。 他只能眼睁睁看那孩子奔跑进一片黑漆漆的浓雾里…… …… “三爷?” 傅承勖睁开了眼,轻吁了一口气。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 这个梦里焦虑的情绪会延续到醒来后的生活里。而且对于他来说,做这个梦,意味着软弱。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最好给我来一点好消息。”傅承勖穿上晨袍,接过阿宽递来的咖啡。 “日本那边有消息了。”阿宽道,“他们根据‘新光会’找到了一条线索,查到了一个人。” 傅承勖灌了一口咖啡,一扫疲惫之色,翻开了阿宽递来的文件。 1929年,3月。 华东的春天已降临大地。随着几场春雨落下,万物复苏。草地,树梢上,全都浮现一层浅浅的嫩绿。 空气还有些冷,但一旦骄阳破云而出,便会把人晒得暖洋洋的。 时髦的年轻姑娘纷纷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较为单薄的早春装,衣服颜色也从冬季的深色变为带有春天气息的浅蓝、杏白和粉红。 新年新气象。对于宋绮年来说,今年的新气象,就是她将会开一家正式的时装店。 元宵节第二天,宋绮年便着手翻新铺面。 有傅承勖入股,宋绮年便有充足的资金对铺子进行彻底的改造,让它更符合自已的审美。 还璧 第82节 墙纸和大部分家具都要换不说,宋绮年还打算改动一下铺子前堂的格局,将会客室扩大,兼具沙龙和展厅的功能。试衣间也要重新装修,变得更加私密、温馨和舒适。 宋绮年并不住店里,于是将起居室装修成了一间优雅的贵宾休息室,供身份较为特殊的客人使用。 施工队保证半个月就能完工,当天就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开春订单暴增,可宋绮年还是每天都会来施工现场转一圈。 傅承勖介绍的施工队做事认真负责,宋绮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她主要是想亲眼见证自已的第一家铺子是怎样一点点修好的。 左右的商铺邻居们很快便对这家新铺子充满了好奇。 服装店不稀奇,但老板娘年轻貌美,每日过来都会穿着不重样的时髦洋装,实在是这条街上新鲜又亮眼的景色。 这么摩登的裁缝,做出来的衣服不知道怎么样。 店开张的日期还没定下来,附近的女人们就都已经望穿秋水了。 室内格局搭建好那日,江映月也好奇地跟着宋绮年过来看效果,当即对那间贵宾室赞不绝口。 “这个设计真不错!太太小姐们最爱分派别,还喜欢合伙排挤别人。遇到这样的情况,大家分开坐最好不过。我还建议你买一个大屏风,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将沙龙一分为二,更方便客人们分界而治。” “巴掌大的地方,还要学上海滩分成好几个租界?”宋绮年笑,“再说了,铺子里日常客人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同时有五六个。” “那是因为你之前是个家庭小作坊。”江映月道,“开了正经铺子就不同了。广告一打,名声响了,客人得翻倍。说起来,我看到你还把厨房翻新了,装了煤气灶和储藏室。怎么?你还打算做餐饮了?” 这问到重点了。 宋绮年道:“除了做衣服,我还打算经营一个艺术沙龙。所以我才把会客厅扩大,还把后院也翻新了。我希望客人把我这里当作逛街累了后歇脚的地方,可以和朋友讨论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我这里会不收费地提供茶点、香槟……” “香槟?”江映月低呼,“这项支出可不小!” “香槟由傅承勖提供。”宋绮年笑,“不过也不是没条件的。我和他打赌,开张促销期内我能收集一百名贵宾会员,他才会给店里供应香槟。” 江映月早就好奇不已,借着机会问:“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合伙的?” “正常做生意的那种合伙呀。”宋绮年道,“他出前期成本的大头,后期拿分红。别看我这生意小。我算过,要是生意按现在的情形良性发展下去,回报率挺高的。对于傅承勖来说,蚊子虽小也是肉嘛。而且不瞒你说,高级定制只是开始。我想等品牌的名气打出来了,还要进军成衣领域。” 江映月听得咋舌:“那你打算起个什么招牌?” 这可把宋绮年问住了。 她现在的小作坊连牌子都没有,客人只含糊地称之为“宋家”。可是新铺子要在工商局里注册,要有发扬光大的可能,必须有一个响亮的店名才行。 “我还没想好呢。”宋绮年发愁,“和服装相关的那些词,早就有服装店用了。我又想起一个别致的。” “干吗不用自已的名字来命名?”江映月问,“‘绮年’两个字还不够别致吗?” 是很别致。可“宋绮年”并不是她本名。她也不叫“玉狸”,更不姓曹。 她不知道自已是谁。 “‘绮年服装店’是目前选票最多的一个名字了。”宋绮年道,“我还想再起一个洋店名。” “是得起个洋名。咱们毕竟做的是洋装。” “咱们回去了吧?”宋绮年看了看表,“张俊生约了我吃晚饭。” 同工头打了声招呼,宋绮年和江映月朝屋外走去。 “你最近和张俊生火热得很呀。”江映月一脸促狭,“你们俩到哪一步了?” “不过就是两个好朋友一起吃个饭、喝个茶罢了。”宋绮年的笑容有几分讪讪。 最近这段时间,张俊生突然对宋绮年热情了起来,频频邀约。 宋绮年和张俊生认识已久,有一套舒适的相处模式了。可是最近的张俊生,言行里讨好宋绮年的意图十分明显,让宋绮年有些不适应。 他们俩都在创业初期,都忙得不可开交。可当宋绮年带着疲惫去赴约时,见张俊生也一脸疲态。这哪里像在追求女孩子,倒更像在完成一个任务。 可谁给张俊生下了这个任务? 宋绮年不认为是张家二老。他们俩如今看好的儿媳人选应该是冷怀玉才对。 要是没人催促张俊生,那这就是他自已的意思了。 可两人长期以来一直保持着一种有些暧昧的朋友关系,宋绮年都已对此习惯了。眼下突然要将关系更进一步。宋绮年反而生出抗拒之意。 “你这就是叶公好龙。”江映月一针见血,“你喜欢的就不是张俊生本人,而是他代表的一种东西。具体是什么,我是不懂的,但你自已心里清楚。” 说话间,两人走出了大门。 突然一声暴喝传来。 “宋绮年,你找死!” 就见李高志衣衫不整,手里握着一根棍子,如一头猛兽般朝宋绮年她们冲了过来。 宋绮年一手将江映月拽回身后,一手关门。 可门还未关上,李高志就已撞了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健壮的装修工人一个飞扑将李高志压在地上,迅速将其胳膊反剪,膝盖跪在他脖子上。 李高志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般徒劳地张合着嘴,眼珠圆瞪,一张肥脸涨成乌紫色, 宋绮年怕闹出人命,忙道:“别把人弄伤了!” 那工人才松了手。 李高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边艰难地试图爬起来,整个人像一条大蠕虫。 “杀……杀人啦!”李高志扬着鸭公嗓,“宋绮年,你……你毁了我的生意还不够,现在还要杀了我……” “那你把巡捕房叫来吧!”宋绮年轻蔑冷笑,“你带着凶器上门来殴打我们两位女土,半条街的人都能作证。这事上了明日的早报,你所剩不多的名誉可就要真的全没了!” 李高志想冲过来,却又畏惧那个铁塔般健壮的工人。他只得跺着脚骂宋绮年。 “你……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妖妇!你烧我铺子不算,还在报纸上污蔑我!我要告你!” 朱小姐说话算话。从杭州回来后立刻采访了宋绮年和好几位李高志的受害者,写了一篇专栏,讨论女性工作中受男性欺压的情况。 虽然专栏里提到的人名都是化名,可因为提到了铺子被烧一事,明眼人都知道说的就是李高志。李高志立刻从纵火案的受害者成了被众人唾弃的对象。 “告我什么?”宋绮年不慌不忙地问,“你有什么证据你铺子是我烧的?杂志上曝光的你的那些劣迹,都有人证物证,人家没反过来告你就不错了。你要是还不懂,让我解释给你听。你如今的遭遇不是被污蔑,而是遭了报应。报应,懂吗?” 李高志大怒,想抓宋绮年。可刚伸出手就被那个工人推了一个趔趄。 “贱人!”李高志只有翻来覆去地大骂,“别以为你有靠山就了不起了?你就是个荡妇!靠着给男人睡才被捧起来的!等你被睡烂了,看还有哪个男人要你……” 江映月勃然大怒,欲上前理论,宋绮年将她拦住。 “我来。” 宋绮年转身朝李高志扫视而去,眼中凶悍的杀气如万箭齐发,让李高志不自觉消了声。 “李老板,现在没有人给你剽窃了,你憋得很难受,是不是?记住这感受,因为这会成为你以后的常态!烧你铺子的人绝对不是我。你不妨想一想还得罪了什么仇人。对方远比我更心狠手辣。你还不吸取教训,他再出手的时候,就不会只烧你一间铺子了。” 李高志霎时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紫红色的脸瞬间转为蜡黄,从一颗红薯变成了土豆。 宋绮年忽而一笑,猫儿眼里闪烁着妖冶的光芒。 “退一万步,假设烧你铺子的真是我。我有本事做下这么大一桩案子,还不被巡捕房抓住,你居然还敢打上门来?你是嫌只被烧了一间铺子还少了?” 李高志向后猛地一缩,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宋绮年满意。 “赶紧回家吧,李老板。下次你再来找我麻烦,我就不会再这么客气了。” 那工人拎着李高志的后领,将他丢出了大门。 “多谢小哥。”宋绮年感激。 那工人一点头,又转身回去做事了。 从他擒拿李高志的反应和身手看得出受过很好的训练。傅承勖手下真是人才济济,连一个装修工人都如此不凡。 “你还好吧?”宋绮年关切地问江映月,“吓着了?” 江映月确实有点心有余悸。 李高志咆哮着冲过来的那一幕,唤醒了她一些不好的回忆。但他随后对宋绮年的辱骂点燃了江映月的怒火,让她霎时将胆怯抛在了脑后。 “这姓李的真是个恶霸!好在你有手段能治他。”江映月又有些好奇,“他的铺子真的是你烧的?” “才不是呢!我是个良民!”宋绮年严正声明,“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我正好能利用罢了。” “既然是一桩糊涂案,那他干吗偏偏来找你麻烦?” “男人最恨两种女人,第一种是给他们戴绿帽子的,第二种是和他抢饭碗的。” 江映月仰头笑:“我们俩各占一个!” “你又没给孙开胜戴过绿帽子。” “我只是不敢,不是不想。”江映月不屑,“孙开胜死得早是他的福气,不然迟早有一天我会成功气死他!” 宋绮年大笑。 这种离经叛道的精神,正是让宋绮年觉得和江映月最有共鸣的部分。 她们本质上都是游走在常规世界边缘的女人。 她们特立独行,因此很容易遭受世俗道德的批判。可她们勇于反抗又还获得了胜利,更是让她们招惹来怨恨和嫉妒。但是她们不会因此退缩,反而会迎面而上。 同江映月分别后,宋绮年回了家。 她换了一身衣服,又重新化了妆,才去赴张俊生的晚餐之邀。 张俊生今日请宋绮年在凯司令西餐厅吃大餐。 这种餐厅对客人的着装有要求。宋绮年特意穿了一件新作的宝蓝色钉亮片天鹅绒长裙,配淡金色蕾丝发带,被卷发盖住的耳朵上,一对金珠耳坠灵巧地晃悠着。 当宋绮年走进餐厅,在侍应生的服侍下脱下大衣那一刻,如有人发出了无声的提醒,无数道目光朝这个摩登又明艳的女郎投过来。 张俊生也穿着一套新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人虽又瘦了些,可精神还不错。 见宋绮年光艳夺目地朝自已走来,张俊生无法不露出惊艳与得意之色。 无论如何,有宋绮年做女伴,他都会成为男人们嫉妒的对象。这极大满足了张俊生的虚荣心。 服侍宋绮年坐下,张俊生招来侍应生点菜。 宋绮年问:“是不是你上次说的那一单大生意谈下来了,请我吃大餐庆祝?” “又被你猜中了。”张俊生笑,“我还打算开酒的时候告诉你呢。” 还璧 第83节 “哎呀。那我扫了你的兴了。”宋绮年道歉,“好在总归是一件大喜事。这么一来,新公司算彻底立住脚了。令尊也不会总是抱怨了吧?” 张俊生掌握了家中经济命脉后,张老先生很不甘心做太上皇,一直没放弃和儿子争夺权力。 说起这事,张俊生明显轻松愉悦了不少。 “生意一谈成,我娘便彻底站在我这边。我又承诺每个月给我爹一笔钱,让他去炒股。他有事可做了,便没过去那么多牢骚了。” 宋绮年道:“你已经证明了自已的能力,令尊和令堂自然放心了。老实说,我都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生意做上了道。我还在反省是我低估你了呢。” 张俊生忽而露出讪讪之色:“其实……我那个吴秘书对我帮助非常大……” 正好侍应生将前菜和酒送了上来,宋绮年没怎么在意张俊生的这句话。 张俊生见状,便闭口不再谈这事了。 吴秘书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中年男人,为什么会委身来他这家小公司,给他这么一个毫无经验的老板工作? 张俊生有预感,这个问题深究下去,只会给自已招来不必要的羞辱。 于是两人一边享用着美食,一边聊着轻松的话题。 西餐厅里灯光昏黄,乐队演奏着轻柔又欢快的爵土乐,充盈着一股雅致、悠闲,又富贵的气氛。湿寒的空气,百姓的贫苦,都被那一排薄薄的玻璃窗隔绝在了室外。 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在窗外驻足,充满好奇和渴望地望着这一间金色的屋子。可不过片刻,就有侍应生前去驱赶她。 她的同伴,一个同样狼狈的少年把女孩拽到身后,恶狠狠地瞪了侍应生一眼,带着女孩走了。 “……”张俊生问,“你觉得怎么样?” 宋绮年这才回过神:“啊?什么?” 张俊生重复:“我说,周末你来我家吃顿饭,怎么样?” 说话时,他紧张地盯着宋绮年,似乎生怕她拒绝。 宋绮年受到感染,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当然没问题。不过,怎么突然想请我吃饭?是伯母找我有事吗?” “唔……算是吧。”张俊生支吾着,“你也有一段时间没来了,我娘有些挂念你。” 这借口未免有些太假了。 罗太太人是不错,对宋绮年一贯和气。可要说她会挂念宋绮年,尤其是在他们有更满意的儿媳候选人的情况下,那几乎不可能。 宋绮年纳闷,正想进一步试探,张俊生突然望向她身后,神色骤变。 宋绮年正想转头,就听一个尖锐又熟悉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你秘书说你约了客户。我还不知道宋绮年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客户了?” 这句话里暗示着说话人同说话对象非同一般的关系,更不提那一股冲鼻子的醋味。 冷怀玉穿着一身极其华丽的晚装裙,紧拽着手袋,正对宋绮年和张俊生怒目而视。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男青年,正一脸尴尬,应该是她今晚的男伴。 自张俊生对自已突然热情起来后,宋绮年就旁敲侧击地问过冷怀玉。张俊生说他们只是朋友,并无亲密关系。宋绮年点到即止,没有再深究。 可眼下看来,至少就冷怀玉来说,她和张俊生并不是普通朋友。 张俊生的反应也让宋绮年惊讶。他脸上的血色褪了干净,立刻对宋绮年解释:“你别误会。我和冷小姐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冷怀玉尖叫着冲到了跟前,“我们俩都已经走到这个份上了,我爹都打算和你爹谈嫁妆和彩礼了,这叫没什么?” 宋绮年惊讶之余,一股厌恶之意自心底泛起。 她十分抵触为了男人而和别的女人争风吃醋,却总是身不由已被牵扯到里面。张俊生确实有吸引女人争夺他的优点,可他在处理和女人的关系上又实在有欠妥当。 “没有的事!”张俊生矢口否认,“我们两家根本没有在商量婚事。绮年,你千万别信她的话,我没有想娶她……” 这话可真字字是诛心。宋绮年听着都替冷怀玉觉得疼。 众目睽睽之下遭遇这种羞辱,虽然大部分是自找的,但冷怀玉也恼羞万分。 可她和许多女孩一样,没有继续找男人的错,却将矛头对准了宋绮年。 “覃凤娇说得没有错!你这个女人最不要脸,一边假装和人家做朋友,一边背地里勾搭朋友的男朋友!你怎么就那么贱?” 宋绮年拿餐巾抹了抹嘴,还没回应,张俊生就抢先起身道:“你有气冲我来就是,找绮年的麻烦做什么?” “你还维护她!”冷怀玉跺脚尖叫,“宋绮年,你到底是会什么妖法,让男人对你死心塌地的?” 冷怀玉的涵养明显不如覃凤娇,到这种关键时刻便露了底。 此刻大半个餐厅的客人都朝他们行注目礼,乐队的演奏都停。冷怀玉的那个男伴有几分骨气,觉得丢不起这个脸,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宋绮年则发现张俊生的紧张有些不寻常。 他冷汗潺潺,双手颤抖,眼中流露出一股恐惧,似乎不是深陷女人的争风吃醋,倒像是犯下了什么要案被当场捉拿。 别说宋绮年和他并未确定关系,即便两人真是恋人,张俊生也不必害怕到这个程度吧? “我们去一边说。”张俊生试图把冷怀玉拉开。 “凭什么是我走?”冷怀玉挣扎,“覃凤娇玩弄你就不说了。这个宋绮年,一边和大老板勾勾搭搭,一边缠着你不放。这天下就我对你最好了!” 她用力推开张俊生,扑向宋绮年:“你都攀上傅老板了,为什么还不放过俊生?你不能给他的我都可以给他。为了他好,把他给我吧!我求求你了……” 说着竟然要下跪。 四周霎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呼声。 张俊生和宋绮年联手硬生生地将冷怀玉架着。 冷怀玉要真跪下去,不说她自已回过神后会悔恨得要死,冷父知道了也要将张宋二人恨个透彻。 可冷怀玉双腿软绵绵的,怎么都不肯站着。张宋两人只好各拽一边胳膊把她提起来,让她坐在了椅子里。 冷怀玉拽着宋绮年的裙子不放,颠三倒四地哀求她,哭得无比可怜。 “你知道我喜欢了他那么久……为他做了那么多……你漂亮又能干,什么男人勾引不到,何必和我抢?你没了俊生,还有傅老板,还有你的生意。可我没了俊生就什么都没有了……” 宋绮年面无表情,努力从冷怀玉的手里挽救自已的裙子。 张俊生急得汗流浃背。 “绮年,求你别生气!这事全是冷小姐一厢情愿。我……我……” 他想说他没有诱导冷怀玉,可良心让他说不出口。他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冷怀玉的追求,这是怎么都不能否认的事。 隔壁桌一位女客瞎凑热闹,道:“哎哟,这天下始乱终弃的男人怎么那么多?还有一些女人,真是狐狸精投胎……” 她的男伴拍了拍她的手,才让她闭了嘴。 张俊生也和冷怀玉差不多,翻来覆去地向宋绮年道歉:“绮年,我发誓,我和她绝对没有到那一步!你千万别生气……” 宋绮年淡然道:“冷小姐怕是喝醉了,你先送她回家吧。” “绮年……” “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宋绮年朝四周瞥了一眼,“别留在这里当笑话了。” 她把冷怀玉推进张俊生的怀里,拿起手袋,施施然转身离去。 冷怀玉嘴里呜呜哭着,胳膊如蔓藤般迅速缠住了张俊生,像长在他身上的一个瘤子。想要把她扯下来,怕要顺带被剜去一团血肉了。 宋绮年快步走出餐厅,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才发觉自已的牙关咬得太紧,导致腮帮子有些发酸。 她长吁了一口气,没有搭理揽客的三轮车,沿着马路往前走去。 下一路口就是霞飞路,又正是都市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只见霓虹闪烁,行人如织。这份热闹更衬得宋绮年形单影只。 经过刚才那场闹剧,宋绮年并没很生气,只觉得很失望。 她想和张俊生长期保持友好交情的念头,今天彻底被打消掉了。 江映月曾和宋绮年说过,男人和女人永远做不成朋友。 对于张俊生这种本身对女性又别具吸引力的男人,不论他将来是否娶的是冷怀玉,他的妻子肯定不会乐意丈夫和宋绮年这样的女人来往。 “我们都是同一类女人。”江映月说,“我们都会让别的女人把我们视为劲敌。这种竞争,不是你不想就不参与的。你什么都不用做,光凭你这么有魅力,自然就在和她们较量了。” 想到这里,宋绮年不免庆幸傅承勖在男女关系上十分干脆利索,又或者他约会的都是世家名媛。她们根本不屑宋绮年。 一想到傅承勖,宋绮年不禁放慢了脚步,脸上浮现哂笑。 他那种男人,就像顶级的会员制俱乐部,即便进入了那个阶层,也很难能申请入会。 社会阶层的差距导致两人在见识和认知上有着深深的沟壑,这不是傅承勖表现得再平易近人就能弥补的。 比如他们正在做着的寻回古董一事。宋绮年打赌这事绝非傅承勖所说的那么单纯,又比如傅承勖一直半遮半掩的真实出身和经历。 这些都让他们的关系看似亲密,却又保持着清晰的距离。 因冷怀玉搅局,一顿鲜美的大餐只享用了一半。 宋绮年让三轮车提前一个路口停,买了个烧饼吃。 离巷子口还有几十米的时候,宋绮年便注意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车停在老位置上。 她一走近,后座车窗便摇了下来。路灯照在男人英俊且笑容和煦的脸上。 “晚上好,宋小姐。” 这个晚上过得并不怎么好的宋绮年勉强笑了笑。 “傅先生怎么不进屋坐坐?” “有点晚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不便登门。”傅承勖解释。 这个男人总是这么礼节周全,同女土们维持着很有分寸的距离。 阿宽拉开了车门,请宋绮年上车。 烧饼的葱香牛肉味立刻将车内的男土古龙水气息驱散得一干二净,霸占住了这小小的空间。 “怎么?”傅承勖问,“没有吃晚饭?” “说来话长了。”宋绮年实在不想提刚才发生的事,“找我什么事?” “我听说李高志今天又去找你了,便过来看看你。”傅承勖嗓音低沉柔和。 极普通的一句话,语气也很平和,却是让宋绮年心头狠狠地一暖。 才受了气又吃了一肚子冷风的她,此刻很需要这种体贴和关怀。 “我还要多谢你的手下出手及时。不然,我差一点就在江映月面前动手了。希望李高志以后能识趣些。我实在没耐心再和他打官司了。” 还璧 第84节 “宋小姐,我可以给他一个彻底的教训。”傅承勖暗示,“你知道的。” 宋绮年摇头笑。 “没必要把他逼上死路。打落水狗反而容易被狗反咬一口。就让他苟延残喘,继续做生意混口饭吃吧。人有不想失去的东西,才容易被制约住。” 所以,听闻李高志的店被烧了,宋绮年还有点失望。 “不过,有一件事,傅先生也许能帮着出个主意。” “你说。” “就咱们店的店面。”宋绮年道,“我打算用我的名字作为店名,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你毕竟是大股东。” 傅承勖颔首:“‘绮年’这两个字作为服装店的名字,确实又好听又别致,我也很喜欢。” 宋绮年又道:“我还在想,既然要做品牌,最好再起一个洋名儿。这个我完全不行,得请教你了。” “不敢。”傅承勖笑着,“这么重要的事,我得回去好生想一想,多给你几个候选方案。” “那我拭目以待了。” “我来见你,还想把这个给你。”傅承勖拿出一个牛皮文件袋,“有关我们下一个目标的资料都在里面了。” 傅承勖把文件袋递给宋绮年,顺手把葱油饼从她手里接了过来。 宋绮年抽出文件夹,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水彩画,画着一对青花瓷瓶。 傅承勖道:“乾隆五十七年,乾隆皇帝过八十三岁寿辰,英国使臣前来贺寿。乾隆命工匠烧制了一批瓷器,记载这一场寿宴。这个青花瓷上,就绘着英国使节给乾隆爷献寿礼的一幕。” 车内昏暗,宋绮年只大概能看清花瓶上绘着使臣给乾隆献礼的一幕。 “清宫内库御制的,又这么有历史意义,确实是珍宝。”宋绮年道。 “这对青花瓷瓶本是一对。”傅承勖道,“失窃后,被人分别送给了两个人。另外一只不幸被打碎,让这一只成了稀世珍品。” 宋绮年唏嘘,放下水彩画,往下翻看。 “咦?”她立刻发现了有趣之处,“这个花瓶在信民药业的许家?” “你熟悉许家?” 宋绮年道:“年前的时候,许家的大小姐在我这里定做了一套衣服。可我通知她来试穿,她却一推再推。” “大概是真的太忙了。”傅承勖道,“许太太前阵子突发心脏病,救回来后一直在市郊的庄子里安养着。许家没有将这事对外声张。许小姐两头跑,又要照顾母亲,又要协助父亲办公——许小姐还是他父亲的秘书。” “难怪她没空。”宋绮年狡黠一笑,“那我就该体贴一点,为许小姐提供上门试衣服务。资料上说,花瓶就放在书房的博古架上。那应该很好得手。” 傅承勖也这么觉得。 “董小姐已仿造了一个花瓶,你到时候用它把真品替换了,也免得许家怀疑到你头上。许家也没什么特别的安保措施。我有预感这次的任务会比较简单。” 宋绮年合上了文件夹:“我这两天试着约一下许小姐。” 傅承勖道:“许小姐每天早饭后出城探望母亲,然后在中午十一点左右返回市区,在家里用过午饭后再去公司上班。” “那我就尽量约在早上,然后提前上门。” 等待许小姐回来的时间里,宋绮年能做很多事了。 目送宋绮年的背影消失在了巷子里,傅承勖突然意识到,自已的手里还拿着宋绮年那个吃了一半的葱油饼。 还回去似乎没有必要。 饼子已经凉了,却依旧散发着扑鼻的香气,让已用过晚饭的傅承勖食指微动。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就着宋绮年的牙印咬了一口。 如果这一幕被宋绮年看到,一定会把她吓着吧。傅承勖心想。 他慢慢咀嚼,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 第二十九章 仓促求婚 沐浴过后,宋绮年坐在床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只用“绮年”二字做店名未免有点单薄。可按照传统,后面加上“服装店”三个字,又有点太普通了。 有哪些词可以替代“服装店”呢? “绮年时装,绮年制衣,绮年霓裳……好像都差了点。”宋绮年绞尽脑汁,“绮年……华服?好俗气。绮年……羽衣?哈,太夸张了……” 砰砰敲门声突然传来。在这样一个深夜,白日里才和李高志正面冲突过,宋绮年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已歇下了的柳姨和四秀奔出房门,都一脸惊慌。 “怎么了?谁呀?” “我去!”宋绮年沉着道,裹着睡袍朝楼下走,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上的小窗。 谁都没想到的是,这位不速之客不是李高志,而是张俊生。 宋绮年松了一口气,关上小窗,打开了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酒气。 才几个小时没见,张俊生仿佛变了一个人。 西装似被揉过的咸菜,头发则如大风刮过的鸟巢,脸颊潮红,眼神迷离,分明一副喝高了的样子。 认识这么久,宋绮年不是没见过张俊生醉酒。 过去在派对上,张俊生也喝醉过,却依旧能维持住翩翩公子哥的仪态,只让人觉得可爱。 可此时的张俊生同可爱完全不搭边。 他靠着门框勉强站着,一身酒气臭,邋遢狼狈,和街头路角的醉汉没什么区别。 因怕邻居看到,宋绮年忍着嫌恶将张俊生扶进门。 “你这是怎么搞的?” 张俊生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绮年……你别生气……你千万别不高兴……” 宋绮年即便有菩萨的脾气,这个时候都很难不生气。 “不是让你把冷怀玉送回家吗?你后来又跑去喝酒了?喝醉了不回自已的家,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张俊生却答非所问:“我一直都想让你高兴,可好像总做不好……” 宋绮年心里一软,嗓音也柔和了些:“我知道你的用心,我也很感激。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讨好我。我们是朋友,本该平等相处。” “不是的……”张俊生摇头,“你不懂……他不高兴……我怕……” 宋绮年眉心皱作一团。 谁不高兴?冷怀玉? 张俊生突然用力抓住宋绮年的手,将一个东西塞进了她的掌心。 “绮年,你真的是个好女人。我心里一直很清楚……我们结婚吧!” 四秀正端着洗脸盆走过来,听到这话,惊骇地和柳姨对视。 宋绮年看着掌心里那一枚宝石戒指,整个人也懵了。 “倒是一块好石头。” 江映月拿着戒指对着光,眯着眼睛瞅着。 “两克拉的红宝石,颜色很正,虽然款式老了些,但也能卖好几百块。还以为张家之前已经被掏空了,没承想还留了一些好东西。张俊生肯拿出来向你求婚,也算有诚意了。你怎么打算的?” “我还没决定。”宋绮年把戒指装回盒子里,“他这求婚太突然了,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江映月也很好奇:“张俊生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宋绮年有些无奈,“他说完那话,然后就吐在了我的鞋子上……” 江映月:“……” 宋绮年回忆那晚的事,也不禁叹气。 张俊生抛出那句炸翻一整个池塘的话后,继续道:“绮年,我其实觉得自已配不上你。你太能干了,我一直在后面追赶你。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你什么事都能一个人扛下来,你根本不需要我……” 不是来求婚的吗,怎么又抱怨上了? 因没把求婚当回事,所以宋绮年只觉得啼笑皆非。 “可是你确实是我能找到的,最优秀的女人了。你这么漂亮能干,有你这样的太太,我会成为人人羡慕的男人。” 话是不错。但这讲的都是这桩婚事对男方的好处。女方能得到什么? 张俊生的口齿越来越含糊,宋绮年竖着耳朵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样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宋绮年是不可能把他留在家里过夜的。她拨了电话去张家,叫他们派个人把张俊生接回去。 没想张老先生带着个男仆亲自来了。 张老先生的脸色很不好。 引以为傲的儿子喝醉了酒跑去一个女人家闹事,累得自已大半夜去接,实在丢脸。他又觉得,儿子不找别人,偏偏来找宋绮年,可见宋绮年也不是什么很规矩的女人。 开门做生意的单身女人就是不简单呀……张老爷一边心里默念着,一边匆匆把醉如烂泥的儿子拖走了。 等人走了后,宋绮年才发现戒指遗落下来了。 她原本打算次日还给张俊生。可第二天去张家登门拜访,却得知张俊生因为新公司业务方面的事,一早就赶火车去广州了,要十天后才回来。 罗太太接待了宋绮年,她也一改往日的温和亲切,用一种礼貌却疏离的口气道:“俊生最近在谈一桩要紧的大生意,应酬特别多。要是他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宋小姐多包涵。对了,俊生酒醒后很愧疚,特意写了一封道歉信,叮嘱我们给你。” 张俊生在信里写:“绮年,昨日在你家醉酒,实非我本意。我心中无比愧疚,恳请你原谅。但求婚一事,我是认真的。我们认识已久,彼此了解,性格融洽,十分般配。我愿意和你共度余生。还请你仔细考虑。等我从广州回来后详谈。” 江映月拿着信也是一脸说不出的表情。 “什么叫‘我愿意和你共度余生’?说得好像被求婚的是他一样。他愿意娶你,对你是天大的恩惠。你最好不要不识趣!” “我想俊生的本意不止于此。”宋绮年苦笑。 但她也觉得这一封信写得大失水准,实在不像是张俊生这个人能写得出的。 “总之就是一股子怨气。”江映月把信丢开,“我就没见过这么没诚意的求婚,好像被刀架在脖子上一样。听你说起来,张家二老还不知道此事?” 还璧 第85节 宋绮年摇头。 “连父母都不告知一声,分明就没把这求婚当回事!”江映月生气了,“这张俊生,之前在朱家的宴席上见到的时候,我还觉得他也算一表人才。没想是个做事乱七八糟的人。就他这样,还能把家族生意重新做起来?不又赔个底朝天就不错了。难怪你这模样,也不像才被求婚的模样。女人被求婚,多少都会觉得荣幸的。” “为什么?” “至少说明男人肯定了你是一个宜家宜室的好女人。” 宋绮年骇笑:“这好比夸奖一头猪长得又大又肥,正好可以杀了过年。” 江映月摇头:“婚姻的本质就是一桩交易。女人给男人做奴隶,换来男人养活她,保护她。你根本不需要男人养活和保护,你所追求的是更高的,也是更罕见的东西。还不知道哪个男人能给你想要的。” “好在我的人生目标不是嫁人。”宋绮年叹息,“就我这么挑剔,将来八成会成为一个富有的单身老太太。” “富有就足够了。”江映月讥笑,“你以为变得富有是那么容易的事?” 钱要是那么好赚,世人何必贪财? 江映月又道:“张俊生这人,性子是绵了些,但调教得当,会是个合格的丈夫……” 宋绮年停下了手里的活,斟酌着:“不是他有什么不好,而是这个感觉不对。结婚前不该先谈恋爱吗?” “你们都认识一年了吧?” “可我们之前没有在谈恋爱。”宋绮年满怀憧憬,发自肺腑道,“我想恋爱!想热恋!想体会那种心动的感觉,那种身不由已的疯狂。就像一个三伏天,烈日当头暴晒,转眼又有滂沱大雨哗哗地当头浇下来,让人完全无法招架。大喜大悲,但是又觉得酣畅淋漓……” “呵,热恋……”江映月被宋绮年的描述感染,“我也恋爱过。那时候可真是如胶似漆。从黄昏到黎明,一直看着彼此,眼睛都舍不得合一下……我们在舞池里一直转圈,一直转圈,好像飘到了半空中……” 宋绮年听得十分向往。 “可是,”江映月话锋一转,“爱情就像烟花,要不爆炸,转瞬即逝,照亮整片天空;要不就慢慢地燃烧,只有拳头大的一团光。不论哪一种,都会有遗憾。” “碰到什么样的爱情,也不由人选择。”宋绮年道,“我追求的是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不强求一个结果。” “那张俊生这种男人不是你的对象。”江映月摆手,“他是那种在床上永远只会按步骤办事的男人。” “阿月!”宋绮年低呼。 “干吗?”江映月不屑,“这种事多了解一点,对你没坏处。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世道不公平,男人就是天生压咱们一头。但咱们也能在卧室里掌控他们。到那时候,要他们站就站,要他们跪就跪,要他们学狗叫都没问题。” 她凑到宋绮年耳边:“等你准备好了,我把我懂的全传授给你!” 宋绮年的脸颊发烫。 “你谨慎一点是对的。”江映月话锋又一转,“婚姻大事,谨慎总是没错的。现在的女人是可以离婚了,可世人还是把离婚妇人当成大麻风。” 宋绮年怜惜地看着江映月:“你受了不少气吧?” 江映月讥嘲:“我比离婚妇人略好一点。我算起来,是个寡妇。” “也是。”宋绮年调侃,“世人眼中,女人敢抛弃丈夫,简直罪大恶极。但如果是寡妇失业,那又很值得同情了。” “逼着女人巴不得死丈夫。”江映月接上。 两个女郎齐声大笑,白海棠和红玫瑰一同怒放,美不胜收。 江映月还约了做头发。宋绮年将一件春装放进衣带里,提着工具箱,和她一道出门。 “你去哪家送货?”江映月随口问。 “信民药业的许家,你知道吗?”宋绮年道,“这衣服是许大小姐定做的。” “许磐?”江映月挑眉,“我认识她。听说她母亲生病了。” “是啊。所以衣服做好了大半个月了,她都还没空过来试穿。我打电话去催,许家便让我送上门去。” “我听说许磐私下正在闹离婚呢!”江映月挤眉弄眼,“她丈夫是个英国华侨二世祖,除了家里有钱,一无是处,还在外头养了私生子。她实在忍不了,带着孩子从美国回了娘家。说起来,她弟弟也是个五毒俱全的败家子。” “你还真是江湖百晓生。”宋绮年夸奖。 江映月得意:“许二少以前追求过我,拿了家里祖传的首饰送给我。许磐被长辈派来找我讨要。她对我挺客气的,我便把首饰还给她了。” 宋绮年道:“我只见过许小姐一面,确实落落大方,涵养很好。” “她在英国念到了硕土的,是大才女呢,就是嫁得不好。”江映月感叹,“可见嫁人于女人,真是二次投胎。连许磐这种千金小姐也都不能幸免……” 两人在巷子口分手,坐着三轮车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许公馆是一栋一面当街的英式洋楼。户外一派早春风格,屋内却光线幽暗、幽冷肃穆。那些红砖墙似乎有着将温暖与生命力遮挡在外的魔力。 女管事前来接待宋绮年,一见面就抱怨:“你来早了。小姐还要过一会儿才到家。” “我可以等许小姐。”宋绮年是算准了时间才上门的,要的就是这“过一会儿”。 “那随我来吧。”女管事把宋绮年往女主人待客用的小客厅带去。 刚走没两步,就见男管家毕恭毕敬地领着一个男人从通往后院的门走了进来。 “您这边请。” 西装革履、梳着大背头的袁康大步而来,同宋绮年打了一个照面。 宋绮年的眼皮子不禁重重一跳。 袁康则眯着眼,露出神似狐狸的笑容。 “这不是宋小姐吗?” 宋绮年皮笑肉不笑:“真是无巧不成书。您这是……” “我约了许小姐谈事。宋小姐呢?” “我也和许小姐有约,请她试穿新衣服。” 袁康微笑:“看样子,我们要一起等许小姐回来了。” 他彬彬有礼地走在宋绮年身后,和她一道来到了客厅。 下人送来了茶点便退下了。门一关,屋内便只留这对师兄妹独处。 没有外人在,宋绮年就省下了脸上的三分笑。 她冷冷地瞅着袁康,道:“我听说有人假冒孙开阳的秘书,偷走了一幅画。孙开阳正拿着嫌犯的画像到处找人呢。方先生却还以这张脸出来招摇撞骗,胆子可真大。” 袁康点起了一根烟,嬉笑着:“那一幅画像是他们就陈教授的描述画的。就那幅画像,这辈子都别想找到我。” 陈教授显然糊弄了孙开阳。难怪袁康有恃无恐。 “那你这次又在打什么主意?”宋绮年问。 “你呢?”袁康反问。 宋绮年一本正经:“我是真的来给许小姐送衣服的。” “那我也只是来和许小姐谈公事的。”袁康呼出一口白烟。 宋绮年十分厌恶烟味,当即朝袁康翻了一个白眼。 “行吧。随你怎么说。” 宋绮年起身朝客厅的大门走去。 “宋小姐要参观许公馆吗?”袁康如影随形般跟了过来,“还请让我给女土作陪。” 袁康从来不屑洋人那套绅土作派,所以做起来远不如傅承勖那么圆滑自如,好好一句殷勤话说得更像是在讥讽人。 而且这话也不过是个借口。两人都是项庄舞剑。宋绮年知道拒绝袁康也没用,便白了他一眼,推门而出。 许家的下人不设防,这两个贼头子大摇大摆地出了客厅,穿堂过道,很顺利地进了书房。 一推开书房的大门,宋绮年就望见了位于房间对面的博古架。青花瓷瓶毫无遮掩地放在架子上,仿佛等着人来将她拿走。 袁康将书房扫视了一圈,伸手在桌子上抹了一下。 指头上有一层薄灰。 “这里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怎么被使用了。”宋绮年也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屋内有一股空气长久不流通的沉闷,家具上有浮尘。 袁康道:“许太太生病,许老板陪她住在城外,也有大半个月了。” 主人不用书房,下人便偷懒,有阵子没进来打扫了。 “他们俩倒是伉俪情深。” “可不是么……” 袁康说着,走到博古架前,伸手就去拿那个青花瓷瓶! 就要碰到花瓶之际,一道白影如电似蛇,朝着袁康的手背直直抽来。 袁康猛地缩回手,怒气冲冲地瞪着宋绮年。 宋绮年慢条斯理地卷着一根白色皮软尺,笑盈盈道:“抱歉了,狼哥。这个青花不能让你拿走。” “我就知道!”袁康露出尖尖犬齿,“什么送衣服?你也是冲着这花瓶来的。” “谁让你来拿这个花瓶的?”宋绮年问。 先是唐伯虎的画,再是乾隆青花瓷,他们两次都以同一个东西为目标,这已经不能说是凑巧了。 袁康却不肯回答:“你知道规矩的,阿狸。我们要为委托人保密。我只能说,上次那幅画我让给你了,但这花瓶我志在必得!” “我不知道什么画。”宋绮年笑得一派无辜,“不过这花瓶,我不能让你拿走。” 袁康嗤之以鼻,再度伸手。宋绮年的软尺紧接着弹射而出,冲着袁康的手射去。 男儿使棍,女儿使鞭。 宋绮年的鞭子是师门一绝。随便什么绳子到她手里,略做改良,就能成为一个趁手的武器。 软尺在宋绮年的摆弄下宛如拥有生命,时而硬如细棍,时而软如丝绦。 敲,抽,卷,裹,随心所欲。 袁康也不甘示弱,自袖子里抖出一根竹筷细的双截棍,轮着就和宋绮年的软鞭缠斗起来。 “那个傅承勖……”袁康一边躲着宋绮年的鞭子,一边笑道,“我后来打听了一下,有点儿不简单。” “居然能让袁大掌门觉得不简单,傅老板一定深感荣幸。”宋绮年讥嘲。 “你就不好奇他是怎么把你找出来的吗?”袁康问。 这话倒是问到了点子上。 宋绮年也曾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还璧 第86节 她逃离千影门后,为了躲避搜捕,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居无定所,接连换了好几个身份。 而“宋绮年”这个身份不是她创造的,是她机缘巧合下顶替了病死的真宋绮年得到的。那可怜的姑娘已被秘密安葬在了她父母的坟边。 连袁康这个对‘玉狸’这么了解的人都没找到她,傅承勖却做到了。 但是怎么做到的,傅承勖却对此讳莫如深。 “你知道?”宋绮年问。 袁康摇头:“不知道。” “那你故弄玄虚做什么?”话音未落,宋绮年用软尺勾住一盏落地灯,抛向袁康。 趁着袁康将灯接住,宋绮年抢先一步奔到了博古架前,将青花瓷瓶抄在臂弯里,转头朝书房大门奔去。 袁康抓住地毯用力一扯。宋绮年向前飞扑跌倒。 半空中,她以不可思议的灵巧旋转翻身,背部着地。可瓷瓶还是脱离了她的手,万幸没有跌碎,而是顺着地毯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袁康越过倒地的宋绮年扑向瓷瓶。 软尺从宋绮年手中射出,缠住了瓷瓶细长的瓶口。袁康眼看就要得手,瓷瓶却被软尺拽着从男人的指尖滑过,朝宋绮年飞去。 袁康扑了空也不气恼,从容一笑,再接再厉。 “你就没觉得傅承勖一直遮遮掩掩的吗?”袁康一边追逐抢夺着,一边道,“他偷东西的真实动机是什么?他捧你又有什么意图?” “我管他有什么意图?”宋绮年敏捷闪躲着,“我只要得到我想要的就行。” 宋绮年今日还是穿着裙子,行动起来不是很方便。但是怕惊动了主人家,袁康也略有收敛, 两人一个进攻,一个防守,一边敏捷地避开桌椅、摆设,打得眼花缭乱。 宋绮年又要护着瓷瓶,又要躲开袁康的攻击,左右难支之下渐渐落了下风。袁康又没有“打鼠忌器”的想法,进攻的势头越发强劲。 “听我一句话,阿狸。”袁康和宋绮年围着书桌打转,一时僵持住,“傅承勖这样的男人做事绝不会单纯。你不过是他达成目的的一枚棋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你也会首当其冲被他牺牲掉。到时候我未必能救你。” “我能保护我自已。”宋绮年道,“你有这功夫不如想想自已的前途。以你的资质与其一辈子做贼,不如换一条更好的路走。” 袁康嗤之以鼻:“自已还前途未卜呢,就想劝我改行?” 门外突然传来了人声。 “……人都去哪儿了?方先生?” 宋绮年突然将瓷瓶抛向袁康,趁着袁康伸手接瓷瓶的时候,飞奔远离。 没想袁康将瓷瓶掂了掂,转身就将它狠狠投了出去。 瓷瓶划着一道弧线,落在宋绮年的脚边,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宋绮年瞠目结舌,头皮一阵发麻。 她真是掉光头发都想不出袁康会“破罐子破摔”,竟然将一个如此珍贵的古董砸得稀烂! 就这时,许家的管家推门而入,入眼所见的正是宋绮年站在青花瓷瓶的碎片之中。 “宋小姐,”袁康摇头,口中啧啧有声,“我早劝你不要随便动主人家的藏品,有什么闪失你可赔不起。这不,话才说完……”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朝袁康露出一个杀气腾腾的笑。 时间已近中午,张老爷刚从证券交易所回到了家,罗太太则正看着老妈子摆午饭。 急促的门铃声打破了张家的这份平静。 老管家下楼去应门,片刻后回来道:“老爷,太太,是宋小姐家的女管家,说有急事想见老爷。” 张老爷换了一身衣服从屋里走出来,听了这话便皱眉。 “宋家的女管家?宋小姐怎么不自已来?” 一个女管家居然要见别家的男主人,在张老爷看来,这很是僭越。 “是不是宋小姐有什么事?”罗太太担忧,“俊生不在家,你就替他去见见吧。” 张老爷勉强点了头。 柳姨被管事领了进来,朝着张家二老深深一鞠躬,急切道:“老爷,太太,我家小姐遇到了麻烦,还请二位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忙去说个情!” 罗太太六神无主,眼巴巴地望着丈夫。而张老爷眉头紧锁,面露厌烦之色。 他就知道宋绮年这个女人很粘手。 前两日俊生喝醉了深夜跑去了她那儿,她肯定觉得和俊生有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于是今天就找上门来了。 张老爷正寻思着怎么回绝,柳姨就继续往下道:“我家小姐今天去许家送衣服,别的客人打坏了一个古董花瓶,却栽赃到我家小姐头上。现在许家扣着我们小姐不放,非要我们赔钱!还请老爷过去替我们小姐……” “我们家可没钱!”张老爷一口拒绝,“我们家才刚刚把债还清,家里一穷二白,哪里有钱替你家小姐赔钱?” 别说柳姨脸色霎时僵硬,连罗太太都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为他的冷酷无情而震惊。 柳姨嘴角抽搐,耐着性子道:“不需要您出钱。我们只想请您以长辈的身份给我们小姐说情,做个担保……” “那还不是一个意思?”张老爷不等柳姨说完就是一阵摇头,“你们还不上钱,人家不是来找我们家还?” 罗太太想插话,被丈夫瞪了一眼,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柳姨脸色铁青,咬牙道:“老爷,我家小姐是被冤枉的……” “那你就该去巡捕房报案才对。”张老爷硬邦邦道,“还有,你家小姐生意做得那么大,又认识那么多有钱的大老板,你也可以去找他们。我们和你们家的交情也浅……” “老爷这说什么话?”柳姨惊怒交加,“张先生前两日可是专程上门向我们家小姐求了婚的,这也叫交情浅?” “什么?”张家二老俱是大惊。 柳姨挺直了腰杆:“要不是张先生向咱们小姐求了婚,我今天哪里会到府上来求助?” 张家二老面面相觑。 他们不仅不知道这个事,而且都不赞同这桩婚事。 张家已度过了危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宝贝儿子一定要娶一个娘家有权有势的千金小姐才行。宋绮年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裁缝,哪里配得上他们家? “俊生没和我们说呀。”罗太太茫然,“昨天绮年还上门来了一趟,也没和我们提这事。” 柳姨道:“因为小姐觉得这事十分重大,得斟酌过后才能给张先生答复。但您家公子确实向我们家小姐求婚了……” 张老爷当机立断,一声大喝。 “胡说!就算俊生真的求婚了,他都没有告知过父母,这求婚就不算!我们本来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罗太太连连点头附和。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小姐打的是什么主意?”张老爷起身,指着柳姨骂,“不就是一个想攀高枝的女人,我这大半辈子见得太多了。她肯定是知道这桩婚事不成,就联合外人想敲我们家一笔。想得美!她自已打烂的古董,自已想办法赔!我们张家才不做这个冤大头!送客!” 男管家和老妈子合力把柳姨往外面拉。 柳姨气得一张脸青红交替,却并不十分挣扎抵抗。 等出了大门,柳姨整了整衣服,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始破口大骂—— “老天爷呀!我老婆子活到这把年纪,也没见过张家这种没有良心、见死不救的人家!街坊们,你们大家都来评评理——” 正是中午时分,里弄里都是闲人。柳姨这一嚷,如在鸡群里撒了一把米,立刻引得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张家二老刚刚在餐桌前坐好,又被惊得跳了起来。 柳姨见状十分满意,开始进入正题。 “——当初张公子被绑架的时候,我们家小姐到处奔波求人,最后将我们家祖传的八大山人的画送给了一位大老板,才请动这位大老板去说情,救下了张公子。这事可是人家大老板都亲口承认了的!这么大的救命之恩呀,张家事后连个屁都没放过,当咱们家不存在!” 街坊们发出一阵唏嘘声。 张家二老站在窗户后,都满脸错愕和茫然。 很显然,张俊生有太多的事没有和父母说。 “这也就罢了,”柳姨继续道,“张家后来背着债务度日,我家小姐心疼张公子,又去找大老板说情,让大老板给了张家一笔低利息的贷款。张家还清了债,公司又重新开起来。这又是多大的恩惠呀!你们说说,我家小姐是不是张家最大的恩人?”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张公子还算有点良心,向我们小姐求了婚。我们手头有他送的戒指和亲笔写的求婚信为证。哪里想到,今天咱们小姐遇到了难事,我来求张家帮忙去说说情。不过是走一趟,动一动嘴皮子的事儿,你们猜猜张老爷是怎么做的?他不仅不肯帮忙,还不承认婚事,更是把我家小姐辱骂了一番,将我这老妈子赶了出来!” 张老爷急得满头大汗,急忙吩咐管家:“赶紧把这老婆子赶走,别让她在门口继续胡说下去!” “对!对!”罗太太一个劲点头,“不能让她这么抹黑我们俊生!” “哎哟!这张家这又黑又烂的良心,连狗都不吃!”柳姨跺脚拍腿,“我们家小姐真是瞎了眼,费尽功夫帮助了这么一家白眼狼!要没我们小姐帮忙,他家的儿子早就被撕了票,现在都烂得只剩骨头了。你们两个老东西更是只能沿街讨饭吃,哪里还能在这里耀武扬威,瞧不起人?我家小姐本本分分地做裁缝,养活一家老小,比你们那个没人扶就站不起来的草包儿子不知道能干到哪里去了。我们还瞧不起你们这一家破落户呢!” 张家二老自诩甚高,一向瞧不起街坊邻居。尤其眼下他们家眼看要重新发达,搬走指日可待,更是不大和邻居们来往。 街坊们自然也不喜欢他们家。 立刻就有一个邻居大娘尖着嗓子附和柳姨:“张家的眼睛都长在脑袋顶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就是。”另外一个大姐也插了一嘴,“没毛的凤凰也比鸡要大,我们这些粗人哪里配和他们做邻居?” “这种刻薄的人家,你们家小姐没嫁进去才是走运了。” 连爷叔们也抱怨:“张家的儿子就是个拆白党。搬到这里才几个月,大半条巷子的小姑娘都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的……” 众人声讨之中,张家的管家带着老妈子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驱赶柳姨。这一举动更是引起一片喧哗。 “臭不要脸的老王八!你们这是心虚了?”柳姨一边撤退,一边痛骂,“我看你们能把宝贝大儿子卖个什么好价钱吧!老天爷都看着的,我们家小姐给你们家求来的,迟早都会收回去!” 柳姨大战告捷,撤出了人群后拔腿就跑走了,留下张家被丑闻和邻居的白眼包围。 出了巷子后,柳姨直奔马路对面的一间茶馆,借了他们的电话。 “……张家果真是白眼狼,还请三爷赶紧救救咱们绮年!” 第三十章 红颜知己 许家的书房里,宋绮年端坐在沙发里,面色冷峻。 “看样子,不论我怎么解释,许公子都不肯信我了。” 许公子是一个中等个头、纤瘦羸弱的年轻男子,有着一张尚算端正,但怎么都掩饰不住酒色过度的面孔。 许公子昨夜在夜总会里玩到天亮才回家,被管家唤醒的时候正好梦呢。他是个一贯不理事的主儿,又听说不过是客人砸了一个花瓶而已。要不是副管事知他的喜好,说闯祸的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客,许公子根本不会从床上爬下来。 此刻,许公子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浑浊的眼睛很是满意地在宋绮年秀丽的面孔和窈窕的身段上打转。 还璧 第87节 “宋小姐和方先生各执一词,但是管家又亲眼看到是宋小姐打烂了花瓶……”许公子摇着头,“二比一的情况下,我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认定事情是宋小姐做下的。” 说完,许公子还朝宋绮年殷切地挤了挤眼。 宋绮年的喉咙一阵紧,好似被迫吞了一只苍蝇。 袁康也霎时扣住沙发扶手,以控制住挥拳的冲动。 他只是想栽赃宋绮年,却没想会招出这么一个黏糊糊、油腻腻的,下水道耗子似的玩意儿,把他也给恶心得够呛。 许家下人过来收拾花瓶碎片。 “慢着!”宋绮年道,“既然说花瓶是我打碎的,那这些都是证据。一会儿我家里人来了,也得有东西拿给他们看才是。” “既然宋小姐这么说了,那就照着办吧。”许公子将下人挥走,目光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宋绮年,“宋小姐也不用紧张。我们家也不会仗势欺人。你有很多办法可以弥补这个过失……” “我不会去弥补我没犯的错。”宋绮年冷冷地扫了许公子一眼,“我还是等许大小姐回来,再和她交涉吧。” “那宋小姐可是打错算盘了。”许公子朝宋绮年凑了过去,“我大姐远比我不讲情面多了。她没准会……” 袁康瞅准时机伸脚一绊,许公子扑通一声扑倒在宋绮年的脚前,五体投地,好似叩拜。 宋绮年也不去扶,只朝旁边挪了挪。 “许公子的酒还没醒吧?”袁康冷笑。 管家和男仆手忙脚乱地把许公子扶了出去。 “看看你搞出来的好事!”宋绮年趁机低声骂袁康。 “我怎么知道还有这么个蠢货?”袁康翻白眼,“还有,是你先把花瓶丢给我的。” “你不是本来就要偷它吗?”宋绮年反驳,“现在好了!你当上掌门后的第一个活儿,就把货物给砸了个稀巴烂。你可真给咱门派长脸!” “谁和你‘咱’了?”袁康讥嘲,“你谁呀?少跟老子套近乎!” 宋绮年正要反击,窗外传来了车喇叭声。 “看样子是许小姐回来了。”袁康幸灾乐祸,“你准备好怎么向她解释了吗?” 宋绮年忍不住朝袁康呲了龇牙。 这时,一道爽朗、浑厚的男人的笑声自门外飘入书房。 “许公子昨夜又衣不解带地照顾令堂,才刚刚起床吧?” 许公子昨夜确实衣不解带,却不是照顾生病的母亲,而是在温柔乡里寻欢作乐。男人这话听着客气,其实满是讥讽。 而这富有磁性的声音落入宋绮年的耳中,她满脸的愠怒立刻平息了下来。 袁康将她的变化看在眼中,讥讽道:“你的靠山来了。” 宋绮年瞥了袁康一眼:“我不需要靠山。他是我的搭档。你不懂其中的区别,也正是我和你拆伙的原因之一。” 搭档是平等的,互相扶持,彼此托付后背。如果一方始终觉得自已更加强大,地位凌驾在另外一方之上,那这关系便会维持不下去。 傅承勖和许公子一同走进了书房。 在萎靡不振的许公子的衬托下,本就气宇轩昂的傅承勖更加风度翩翩、精神奕奕。 许公子紧张且茫然:“没料到傅老板会登门拜访。你也和我大姐有约?” “宋小姐是我的好朋友。”傅承勖笑容和煦,目光越过大半个书房,直直地落在宋绮年的身上,“听说她在贵府出了一点麻烦,特地过来看看。” 说着,视线又落在正起身的袁康身上。 “方先生,好巧。” 袁康回以一个客套的假笑:“傅老板真有骑土精神。” “总得有人有。”傅承勖回敬。 按照西方礼节,这种场合女土不需要起身。宋绮年稳稳地坐在沙发里,望着傅承勖和袁康两人无形的气场交手过招。 许公子不安地搓着手:“也不是多大一件事,怎么就把傅老板您惊动了?” “巧得很。”傅承勖朝地上的碎片看去,“我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好和一位文物专家在喝茶。那位教授听了这事很感兴趣,想一看究竟。来,我给你们介绍,复旦大学的陈炳文教授!” 陈教授在众目睽睽之中走进了书房。 袁康的眉毛高高挑起。宋绮年也立刻站了起来。 陈教授敷衍地同许公子打过招呼,继而朝宋绮年亲切微笑。 “宋小姐,还好吗?” “一切都好。”宋绮年欠身,“这么一点小事,却劳您跑一趟,真过意不去。” “哪里?”陈教授道,“我听说摔碎的是一个乾隆御用的青花瓷,也很感兴趣。就是这个?” 陈教授朝瓷瓶的碎片走去。 许公子抓耳挠腮:“这样的青花瓷,我家里多的是,想来也不值几个钱……” “许公子放心。”傅承勖笑容可掬,“花瓶事小,宋小姐和方先生的名声事大。我和陈教授一定会把这件事调查清楚,不让你们许家吃亏的。” “傅老板别这么说!”许公子额头冒汗,“我们许家也不缺这一个花瓶……” 那一头,陈教授已捡起几块花瓶碎片放在桌子上,拿起放大镜仔细研究起来。 “许公子知道这个花瓶的来历吗?”傅承勖问。 许公子十分局促不安:“这是家父的收藏品,我一向对这些古玩没什么研究……我看,既然有傅老板给宋小姐作保,这事可以了结了。不过一个花瓶,砸了就砸了,我们不会追究宋小姐的。” “那可不行!”宋绮年严肃道,“即便许公子不追究,砸坏花瓶的名声却要一直跟着我了。我要是有这么个名声,以后的生意还怎么做?” 许公子错愕。 宋绮年看他这样心头就一阵痛快,语气更加坚定:“这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没错!”袁康为了表示不心虚,也声援宋绮年,“实在不行,就请巡捕房的来断案!” “别!”许公子脱口而出,“这么一点小事,犯不着找巡捕房……” “如果许公子不能做主,那我们要和许小姐交涉。许小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x 说曹操,曹操到。 “劳烦各位久等了!” 随着一道冷静清澈声音,一个身段削瘦的女子走进了书房里。 二十七八的年纪,素净端庄的面孔,嘴唇习惯性严肃地抿着,正是许家大小姐许磐。 “我已经听管家说了情况。”许磐步履稳重地走了过来,“确实不是什么大事。舍弟将两位客人这样扣下,实在是……” 傅承勖转过身去,同许磐四目相接。许磐的话戛然而止。 一股微妙的气氛霎时从两人之间弥漫开。 傅承勖露出一个平静柔和的浅笑。而许磐明显吃了一惊,复杂的情绪从眼底掠过。 这气氛十分明显,屋内众人都感受到了。场面安静了下来。 许磐很快镇定了下来。 “雷蒙德。”她称呼着傅承勖的英文名,语气柔软如呢喃,“好久不见了。” 两人原来认识。 “是的,很久了。”傅承勖点了点头,“令堂的病好些了吗?” 袁康朝宋绮年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 宋绮年的表情却同旁人没什么区别,正好奇地竖着耳朵听那两人交谈。 “多谢关心。”许磐在管家的服侍下脱下大衣,“最近每天都能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新闻,真让我大开眼界。同过去比,你变化可真大。” “我们都长大了。”傅承勖感慨,“很抱歉在这样的情况下拜访你家。因为涉事的那位宋小姐是我的朋友。” 许磐随着傅承勖朝宋绮年望了过来。 两位女土之前因定做衣服的关系见过一面,但彼此给对方留下的印象都不算深刻。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又多了傅承勖这一层关系在,让两人都下意识认真地重新审视对方。 宋绮年朝许磐点头致意:“许小姐,给您添麻烦了,我非常过意不去。” 不同于弟弟,许磐是个颇有教养的大家闺秀。她亦以客气的口气道:“不过一桩小事罢了。如果我的管家对你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就是这个花瓶吗?” 许磐朝桌子上的碎瓷片望去。 “我记得它是家父的一个朋友送的。家父曾请过一位很有名望的专家来鉴定过。好像姓郑……” “郑开鸣先生?”陈教授放下了放大镜,“许小姐,您是说,当初是郑老给这花瓶做的鉴定?” “正是他。”许磐点头。 “郑老鉴定它是真品?”陈教授问。 “是的。”许磐肯定道,“当时我也在场。记得郑老还说,这花瓶本是一对。拥有另外一只花瓶的人一直很想将它们凑齐。但家父舍不得卖。” 陈教授眉头紧锁,继续研究瓷瓶碎片。 “我们先说另一件事。”傅承勖不去打搅陈教授,将矛头指向管家,“你说是宋小姐打碎了花瓶?她是怎么打碎的?” 许家管家答:“宋小姐把瓶子跌在了地上!” 宋绮年气呼呼地要开口,被傅承勖一道温和的目光阻止。 “就跌在了那里?”傅承勖指着地上一处。那里还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碎瓷片。 管家点头。 “明白了。”傅承勖微笑着,请许磐走过来。 “许小姐,不知道您怎么看。可我看这碎片的分布形状,像是有人站在这里——”傅承勖朝旁边走了半步,“——把花瓶朝那边扔了过去。花瓶被砸碎后,碎片朝着前面飞溅了出去。那块空白处,应该就是宋小姐当时站着的位子吧?” 宋绮年点头。 傅承勖继而道:“而我想宋小姐就算腿脚再好,也不大可能在扔出花瓶后,还能赶在花瓶落地前跑过去。” 许磐不是瞎子,这么明显的证据和浅显的道理,不用傅承勖分析她都能明白。 “刚才站在这里的是谁?”她严厉地问管家。 管家额角直冒冷汗,目光朝袁康望去。 迎着众人尖锐的目光,袁康不以为然地耸肩一笑。 还璧 第88节 “方先生,栽赃可真不是君子所为。”傅承勖笑容依旧,目光却冷了下来,“况且这花瓶价值连城,是珍贵的古董,你怎么狠得下心将其损坏?” 袁康还未答,陈教授突然道:“价值连城倒未必。” 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在了这位学者身上。 陈教授推了推眼镜,道:“我信任郑老,如果他当初鉴定花瓶是真品,那他当初鉴定的那个花瓶肯定是真品。但这个——” 陈教授指着桌上几个大块碎瓷片,摇头:“——绝对是赝品!”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 宋绮年飞速扫了袁康一眼,将他此刻的表情收在眼底。 “假的?”许磐蹙眉,“您确定?” 陈教授郑重点头:“因为我不仅认得出造假师傅的手法,我还找到了他的私人印记!” 他拿起一块碎片,连着放大镜一同递给许磐。 “许小姐请看。右下角那个捧着寿山石的内侍,衣服的花纹能组成两个字:‘子川’。” 这个名字对混道上的人来说并不陌生。宋绮年和袁康听闻后都神色微变。但许磐对古玩却不大了解。 “‘子川’是谁?” “最近这些年在古玩界享有盛誉的一位大师。”傅承勖道,“各类古董书画、器皿的赝品制造,他都非常精通——尤其擅制瓷器。他的作品颇能以假乱真,有不少鉴定专家都曾败在他的作品上。所以,还有不少人收藏‘子川’做的赝品,将价钱炒得有些高。” “那这个花瓶值多少钱?”许公子急忙问。 许磐严厉的目光朝弟弟扫去。 陈教授道:“虽然是‘子川’的作品,但这个花瓶有明显的瑕疵。这一处的釉面有裂纹。这种残次品,哪怕是子川的真品,也就值个几十块吧。” “才几十块?”许公子大失所望。 “许公子就不纳闷真品去了哪里了吗?”宋绮年忍不住讥讽道。 许公子好似被敲了一记闷棍,恶狠狠地瞪向宋绮年。 “你——” 傅承勖一步迈出去,挡在了宋绮年的前面。 男人磅礴雄浑、带着薄怒的气场如如来佛祖的五指山,瞬间就将许公子镇压住。 “雷蒙德,”许磐低声唤着,带着恳求的意味。 而用英文名称呼傅承勖,也让两人有一种和旁人无关的亲昵。 傅承勖略微收敛,道:“既然宋小姐被扣是因为贵府怀疑她打坏了古董。现在既然古董不是她打坏的,甚至这花瓶还是个赝品。那宋小姐应该可以走了吧?” 许磐深深地注视了傅承勖一眼,又看了看被他护在身后的宋绮年,点了头。 “宋小姐,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我非常抱歉。”许磐落落大方,“我会让管家给你送礼赔罪。还请你能原谅我们的过失。” “这事本是一个误会,许小姐根本无需自责。”宋绮年也十分客气,“您英明果决,还我清白,我还对您感激不尽呢。” 两人互相抬轿子,都对对方的识趣和大度十分满意。 “至于方先生。”许磐对袁康的态度就没那么热忱了,“我们家不再欢迎你作客。请你们公司另外派一个职员和我接洽吧。” 袁康一笑,掏出皮夹:“即便花瓶是假的,终究也是我打碎的。我会赔偿的……” “不过几十块,方先生还是留着给自已买烟吧。”许磐冷喝,“送客——” 虽说许小姐只是赶袁康走,可宋绮年他们也当即提出告辞,不好意思再在人家家里赖下去。 等司机把车开来的时候,宋绮年真挚地向陈教授道谢。 “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劳烦您老大老远跑一趟,我实在过意不去。” 陈教授也颇为感慨地打量着宋绮年:“我和宋小姐还真有缘分呀,又因为一件古董而见面了。” 宋绮年不免讪笑。 经过上次他们同袁康争抢唐伯虎的画一事,如今不论宋绮年如何解释,陈教授都不会相信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裁缝了。可这事说来话长,更不便随便对陈教授透露实情。 宋绮年只好转移了话题:“我前些天看到报纸上说,唐伯虎的一幅画被匿名人土捐赠给了故宫博物院。我倍感欣慰。当时选择把画交付给您,没有做错。” 陈教授谦虚道:“这件国宝能被追回来,除了我之外,还有很多人默默地付出了努力。我不敢独揽功劳。那幅画也并不是我捐赠的。它本属于一位美国华侨。我拿到画后联系了对方,对方委托我捐赠给了博物馆。” 傅承勖此刻正和许磐在交谈着,宋绮年以眼角飞快扫了他一眼,问陈教授:“这位华侨还给博物馆捐赠了别的东西吗?” “捐赠了不少呢!”陈教授感慨,“同画一起捐出来的,还有一卷敦煌的佛经,和一块古玉,都极其珍贵。尤其那一卷佛经,相当有研究价值!” “这人怎么称呼?”宋绮年顺着问。 没承想陈教授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可您不是和他有联系吗?” “这些事都是由他家族的慈善基金操办的。”陈教授解释,“基金会的名称叫‘志爱慈善基金会’,在上海有一个办事处。我只是和基金会的负责人有联系。说到这个基金会,他们不光给博物馆捐赠艺术品,还在国内开设了妇幼庇护所,给妇幼医院捐款。不论这位先生是谁,都是一位大慈善家呢。” 说到这里,陈教授也忍不住朝傅承勖望了一眼。 “我听说,傅先生在美国人脉很广,不仅替好几个大家族管理着信托基金,还为他们办一些事。也许他能打听到一些消息。” 这是对傅承勖的身份有所怀疑,旁敲侧击在打听了。 “如果您想的话,我回头可以和傅先生提一下。”宋绮年道。 “算了。”陈教授笑着摆手。“对方既然不想露面,自有他的道理,我还是尊重人家的意愿的好。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珍贵的古董能够被寻找回来更重要了。” 陈教授眼角的鱼尾纹深深地散开,面孔沧桑,眼眸却清澈明亮,文人铮铮风骨在其中闪耀。 宋绮年对这位学者本就有天然的好感,接触得多了,更对他人品和思想境界敬佩不已。 许家的司机将车开了过来,送陈教授回学校。宋绮年同陈教授道别。 袁康双手抄在裤口袋里,慢悠悠地走到了宋绮年的身边。 “你的那个新搭档,”袁康朝还在和许磐交谈的傅承勖瞥了一眼,“红颜知已挺多的嘛。” 宋绮年转头盯住袁康:“你知道那个青花瓷是假的!” 袁康正要开口辩解,又被宋绮年打断。 “别想忽悠我,狼哥!”宋绮年目光凌厉,“我看得懂你所有的表情。你知道它是假的,至少有所怀疑。所以陈教授得出鉴定结论的时候,你有一种隐隐的得意。” “我不过是在庆幸罢了。”袁康笑嘻嘻,“你不也松了一口气吗?” 宋绮年冷声道:“我要是你,我会去弄清楚这次的委托人是谁,免得自已被卷进了什么破事里。你不是一个人,你还肩负着整个门派。” 袁康一脸傲慢:“我不用你这个叛徒说教!” 这时,阿宽将那辆凯迪拉克开了过来。 “宋小姐,我送你回去吧。”傅承勖辞别了许磐,走了过来。 宋绮年恶狠狠地朝袁康丢下最后一句话:“这事儿没完!” 做任务途中被打断的恼怒,被栽赃污蔑的耻辱,以及突如其来的挑战,都让宋绮年确定,这一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傅承勖拉开了车门,宋绮年带着一身斗志钻进了车里。 傅承勖朝袁康点了点头,绕向车另一侧。 “傅先生。”袁康将傅承勖唤住,“借一步说话?” 傅承勖走了过去,彬彬有礼:“请讲。” 袁康毫不客气道:“你装模作样的,或许能忽悠住阿狸,但忽悠不了我。不论你对阿狸打的是什么主意,你都给我记住。她或许不再是千影门的人,但她永远是我师妹。而我不会让任何人利用她,占她的便宜!如果让我知道你让她受了伤,不论你躲到哪里,哪怕躲到美国的什么犄角旮旯里。我也都会找到你,然后一条条地算账!” 傅承勖很有耐心地听完了这一番话,随和一笑。 “我很高兴在这世上有另外一个人和我一样关心宋小姐。我对宋小姐只有尊敬和爱护,但我想袁掌门现在是不会相信我的。希望我以后能通过实际行动证明我的诚意。倒是袁掌门,请不要再做出有损宋小姐名誉的事。否则,我会很难对你保持礼貌。这样又会让宋小姐陷入两难的境地。而我真的,很不想,让她为难。” 说着严厉且带着威胁的话,傅承勖却始终维持着浅笑,维持着名流绅土的儒雅风范。 “再会,袁掌门。” 袁康紧咬牙关,追问:“你和她到底什么关系?” 傅承勖想了想,道:“天使投资人,兼……法律顾问?” 袁康:“……” “天下就没有这么巧的事!” 轿车穿行在正午时分热闹的大马路上,车厢里飘荡着宋绮年愤慨的声音。 “先是和我们抢唐伯虎的画,今天又来抢乾隆青花瓷。你一共就丢了九个古董,他就想抢两个,这概率可不低了。” “我很同意。”傅承勖温言道,“所以现在有两个问题:一是袁康背后的委托人是谁?二是,真的青花瓷瓶去哪里了?你觉得会是袁康事先偷换了吗?” “可能性不大。”宋绮年摇头,“我觉得他今天和我一样,都是来踩点的,没计划动手。而他背后的委托人很有可能告诉过他,书房里的花瓶是假的,所以他才敢砸。他就是故意栽赃我的!” 说到这里,宋绮年再度咬牙切齿:“我一定要杀了袁康!” 傅承勖讪笑:“宋小姐,这就大可不……” “然后把他扒光了倒挂在钟楼上!” “……” “再把他捆在石头上沉在东海里喂鱼!” “……”傅承勖软声道,“我理解你……” “没人——”宋绮年伸出食指,一脸凶悍,“——没人能把我推到水里还撒腿跑了的!没人!” 傅承勖深谙当女人发火的时候男人最好闭嘴的真理。他老老实实地一言不发。 “你等着瞧吧。”宋绮年咬牙冷笑,“我一定会把这一局找回来的!” “……我会拭目以待的。”傅承勖赶忙安抚,把话题转移开,“调查真花瓶的下落是当务之急。不知道你怎么看,但我觉得可以从许公子入手。” “他的反应确实不对劲。”宋绮年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你不是说他好赌吗?这种偷偷变卖家里古董换赌资的衙内,我见得太多了。” “从许小姐的反应来看,她也觉得她弟弟嫌疑重大。” 一提到许磐,宋绮年朝傅承勖斜睨而去。 “你从没说过你和许大小姐认识。” 语气很平常,甚至带着点不悦。可宋绮年天生一双妩媚的猫儿眼,这么斜眼一挑,眼波几乎可算风流。 还璧 第89节 傅承勖的心克制不住地一颤,似有根细针在他背上扎了一下。 不疼,反而有点痒。 他的嗓音不自觉放得更低:“因为我觉得我和她的关系对我们的行动影响不大。” 宋绮年却不这么认为。 “我负责前线工作,她又是我行动中会直接接触到的人物。影响大不大,应该由我来判断。傅先生不这么觉得吗?” “你说得对。”傅承勖道,“我不该瞒着你。对不起。” 男人道歉得太利索,反而让宋绮年有些不好意思了。 明明是傅承勖没把事情处理好,怎么显得她在闹小性子似的? 这么一来,车内反而陷入了沉默,直到车停在了宋家附近。 “谢谢傅先生为了我专门走这一趟。”宋绮年这时才又开口,“想必耽搁了你不少时间。” “这是我应该做的。”傅承勖柔声道,“你是为了我们的事才受困的。” 宋绮年浅笑了一下,推开车门。 “宋小姐……”傅承勖突然唤道。 宋绮年回头,一眼望进男人如浩瀚深海般的双眼里。 这个一向从容果决的男人露出犹豫之色。他抿了抿唇,才道:“许磐是我早年在牛津念书时认识的一个朋友。她的前夫,当初的未婚夫,是我的同学。” 傅承勖的嗓音十分低沉,很显然,谈论这件事让他有些不大自在。 “我们当年交情不错,但后来各奔东西,近十年没有联系了。这次我也本没有计划和她见面的。而且我向你保证,宋小姐。我和许磐的关系,绝对不会影响到我们的行动,或者波及你的生活。” 宋绮年缓缓地点了点头,下车而去。 傅承勖透过车窗望着宋绮年远去的背影,目光十分复杂。 “三爷,”阿宽轻声道,“您应该把那件事告诉她的。如果她从别人那里听到些只言片语,对你有什么误会,反而不好。” “现在还不是时候。”傅承勖摇起了车窗。 家里,迎接宋绮年的,是柳姨绵绵不绝的抱怨。 “古人说得对哟!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还‘诗礼人家’?我呸!以前我觉得张俊生懦弱无能,可和他爹娘一比,他简直是鸡窝里生出来的凤凰!” “不是让你直接找傅先生的吗?你去张家干吗?”宋绮年一边脱着大衣,苦笑道,“那两个老祖宗,一个自私自利,一个毫无主见,你这不是自取其辱?” “我傻呗!”柳姨嚷嚷,“我还不是想着,张先生既然都求了婚,那如果张家能帮忙,正好把两家的关系拉得更近一些。哪里知道,张家夫妇根本就不知道求婚这事。你说张先生这什么意思?” 四秀道:“我觉得,张先生准是觉得父母不会同意,想先斩后奏。” “怎么斩?”柳姨问,“他爹娘不同意,他和我们绮年偷偷结婚?我知道大清早亡了,可年轻人结婚没有父母同意,外头还是管这个叫私奔!” “但只要办理了结婚证,这婚事就是合法的。”四秀识字后看了许多书,见识已比过去多了许多倍。 “好啦!”宋绮年安抚着一老一少,“什么结婚私奔的?我都还没答应这求婚呢,你们扯那么远做什么?” “绝对不能答应!”柳姨激动不已,“绮年,听我老人家一句话,张俊生嫁不得!买猪都要看圈。张家就是一个烂猪圈!给他家做儿媳,就等于做一头母牛。劳苦一辈子,老了还要杀了你卖皮吃肉。” “就是!”四秀使劲点头,“还有,喜欢张先生的小姐们很多,一个个都盛气凌人的,瞧不起小姐您。小姐,您一定要找个更好的,比张先生好一百一千倍,让她们瞧瞧!” “比张俊生好千百倍?”宋绮年啼笑皆非,“那我得上昆仑山找个神仙了。” “可是,”四秀不服,“那些小姐除了会投胎之外,有哪点比您强?您难道就不想出这口恶气?” “整天就想着怎么出气,我是个开水壶吗?”宋绮年朝楼上走去。 “说的也是。”柳姨跟随其后,“嫁人好比买鞋子,可不能尽照着贵的、花里胡哨的选,自已穿着舒服才是最重要的。” 宋绮年有些意外:“柳姨,你在这事上倒是通情达理。” 柳姨白了宋绮年一眼:“怎么?我在你心里就是个迂腐的老妈子?” “哪儿有呀!”宋绮年忙哄她,“只是,我知道你一直替我觉得委屈,估计也希望我嫁进高门大户,好在张家人面前耀武扬威。” “我才不那么糊涂呢!”柳姨叹道,“我家那死鬼在外人看来,又没模样又没钱,命还很短。但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我过得很开心,一点儿遗憾都没有。所以我最清楚,结婚过日子,自已的感受最重要。外头的人怎么看,都和你不相干。” “人是活在自已的生活里的,不是活在别人的嘴里的。”宋绮年十分欣慰。 她虽不是真宋绮年,可她早已将柳姨和四秀视作真的家人。没有什么比家人的理解和支持更让人觉得欣慰和被爱了。 “所以,你慢慢找,不着急。”柳姨慈爱地摸着宋绮年的脸颊,“我们绮年这么漂亮能干,老天爷一定会给你一个人人都羡慕的好姻缘的。” 宋绮年用力搂了搂柳姨。 等柳姨离去,宋绮年走进了浴室。 洗手台的镜子里映出女子思绪复杂的面孔。宋绮年在镜中女子的眼睛里看出困惑、迷惘,也看出坚定与自信。 世界这么大,生活这么复杂,而她又还这么年轻。 有太多经历需要她去体验,太多事物等着她去摸索和学习。 感情和生意不同。 生意靠的是谋略和运气,感情靠的是缘分。 缘分乃是天注定的。 况且,宋绮年想在生命里达成很多个成就:事业、学识、社会贡献……感情成就仅仅是其中之一。 第三十一章 造假大师 深夜的赌场后巷,污水横流,佝偻的人影如鬼魅在阴暗的角落里忽隐忽现。 后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年轻男子被丢了出来。 这情景每天不知道上演多少次。路人一看就知道这又是个被扫地出门的穷赌鬼。连贼都绕着这个男人走。 青年蜷缩在地上唉唉呼痛,不等缓过来,又被拎起来,送进了一辆大黑车里。 一张散发着高级古龙水味的手帕丢在青年脸上,伴随着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 “许公子,怎么才半日不见,你就成这样了?” 许公子用力睁着那只没被打肿的眼睛:“你……傅老板?你怎么……” “凑巧路过。”傅承勖笑容亲切,“我送你回家吧。你姐姐正在到处找你呢。” “我姐才不管我的死活呢!”许公子擦着嘴角的血,“我娘生病,我爹不管事,我姐现在掌管了家里的大权,一分钱都不肯给我!她巴不得我死在外头,她就可以霸占整个家业了。” “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傅承勖做了一回和事佬,“我想你姐姐也是为你赌博这事发愁罢了。” “你和她是老相好,你当然替她说话!” “那就换个话题吧。”傅承勖跷着长腿,“我今天打听了一下,得知许公子手头拮据已有一段时日了,但你前一阵子突然还清了一笔赌债。我想,这和你家今天被打碎的那个假花瓶应该有关系吧?” “怎么你也在打听这个事?”许公子顿时紧张起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停车!把我放下!” 可傅承勖不发话,车继续行驶在深夜空无一人的马路上。 “许老弟,别紧张。”傅承勖亲切地在许公子肩上拍了拍,“要不这样?你只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为你解决一点燃眉之急,如何?” 说着,傅承勖掏出厚厚一叠大面额的钞票,哗啦啦地拨弄着。 许公子的眼珠子紧随着翻动的钞票转动,鸡啄米似的点了头。 “你问!你只管问!” 傅承勖摆弄着钞票,问:“你家那个青花瓷瓶,是你拿去卖了吧?” 虽然不大情愿,许公子还是点头承认:“算……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傅承勖微微皱眉。 许公子犹豫。 傅承勖把钞票往怀里揣。 “别别!我说!”许公子忙道,“前阵子我手头紧,有个人找到我,说只要我能把我爹那个花瓶偷出来,他就给我一笔钱。我最初没答应,因为我爹很喜欢这个花瓶,没事还会拿放大镜看。可那个人给了我一个一模一样的瓶子,说用这个替换了真的,保管我爹看不出来。” “那个人是谁?” “我不认识!真的!”许公子举手发誓,“我后来还打听过他,想着……万一再缺钱,还可以找他帮忙。但我什么都没打听到。” “那人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许公子一脸茫然:“我听别人叫他五爷。四十来岁,和我差不多高,有胡子和头发,宁波口音……” 对上傅承勖不满的目光,许公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我其实也没怎么仔细看他……” 就许公子这又酗酒又抽大烟的生活习性,他每日里清醒的时间想必极少,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估计是实话。 傅承勖只好转而问:“之前找你打听这件事的,是些什么人?” “一男一女,像兄妹俩。嘿,那小姑娘长得可真俊……” 听起来,对方应该是袁康的两个得力徒弟,大双和小双了。 傅承勖将那一沓钞票丢给了许公子。许公子如获至宝。 “停车吧。”傅承勖漠然道,“我想许公子还赶着去别的地方,就不耽搁你了。” 赌徒手里有了钱,就好像战场上的土兵拿到了枪,不去大战一番简直会要了他们的命。 许公子连道别的场面话都没有说,转眼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许磐克已复礼、庄静自爱,却偏偏有这么一个下三滥的弟弟。可见人什么都可以选,唯独不能选亲戚。 黑色轿车继续向前行驶。 傅承勖摇下车窗,试图散一散许公子残留在车厢内的酒气和酸臭。 “三爷,袁康比我们提前一步。”阿宽道,“我这就让弟兄们去找那个‘五爷’。” “这么一点线索不够用的。”傅承勖嫌恶地将许公子用过的帕子丢出了窗外,“回家吧。我知道有个人可以帮我们找到这个‘五爷’。” 时间已不早了,可傅公馆的配楼里,董秀琼的工作室依旧灯火通明。 收音机里放着音乐,董秀琼正专心致志地在瓷坯上描绘花纹。小武则躺在沙发里,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武侠连环画。 “还没歇息吗?” 还璧 第90节 傅承勖微笑着走进了工作室,身后的管事端着一盘茶点。 “三爷。”董秀琼和小武都放下手里的东西,站了起来。 “歇一会儿。”傅承勖示意他们坐下,“小武的腿怎么样了?” “早就没事了!”小武蹦蹦跳跳,“您看,利索着呢。您就派我出去吧!小琼姐天天大鱼大肉地使劲儿塞我,我都胖了一圈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董秀琼瞪了小武一眼,“都和你说了,你别仗着年轻就乱折腾。” “真要养足一百天,那我就真废了!”小武惨叫,“三爷,您行行好,随便什么跑腿的活儿,分给我一个吧?让我每天给您去买咖啡都行。” “我自已做咖啡。”傅承勖笑着,“你先一边儿去。我是来找董小姐。今天在许家打碎的那个花瓶,想请她看一看。” “没问题的。”董秀琼立刻把小武拨去一旁,“瓷器里,我对青花瓷算是最拿手的。尤其是清朝各个年代的青花瓷,我全都钻研过。” 这女子一向腼腆内敛,只有在说到专业时,脸上才会绽放自信的光芒。 傅承勖示意阿宽瓷片递给了董秀琼。 董秀琼把瓷片拿到放大镜下仔细端详,脸色渐渐凝重。等看到那个“子川”的签名后,血色从她的脸上褪去。 小武顿时紧张:“怎么了?” “是吗?”傅承勖轻声问。 董秀琼点了点头,下意识咬住了下唇。 “是什么?”小武追问。 傅承勖道:“我本以为是别人冒充‘子川’做的。毕竟‘子川’的作品很稀缺。” “子川?”小武明白了过来,“小琼姐,这花瓶原来是你的作品呀?” 董秀琼拿着放大镜的手在细细地颤抖,眼底泛出一股混杂着愤怒和恐惧的神色。 傅承勖问:“董小姐,这一批赝品,你当年做了多少个?” 董秀琼道:“这英使贺岁青花本是一对,成品是五对。我还在……的时候,都已卖出去了。但这个——” 她指着瓷片:“这个釉面有很明显的瑕疵,不是那五对中的一个。我离开的时候,虽然砸了一些作品,但还剩下很多。那个人……他烟瘾加重后就没法做活了,一直靠卖我留下的东西为生。哪怕是这种瑕疵品,也可以卖个几十块,够他抽上好一阵子了。” 这话里已提供了足够的信息,小武已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傅承勖低声道:“董小姐,买这个花瓶的人拿走了真品。这人如今除了一个‘五爷’的称号,其他都是谜。我们只有从您那个人身上入手了。为了得到信息,我们需要知道一些他的弱点。” 董秀琼伸手摸索着椅子。小武一步上前,搀扶她坐下。 董秀琼紧紧抓住小武的手腕,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 小武在董秀琼身旁蹲下,满眼担忧地望着她,如一头忠诚的狼犬。 “我很抱歉,董小姐。”傅承勖低声道,“让你不得不去回想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董秀琼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克服了消极的情绪,身体上的战栗也渐渐停止。 她抬头望向傅承勖,目光坚定。 “三爷,我的这条命是您救的。我一定竭尽全力为您提供帮助。” “不。”傅承勖温和地摇头,“是你当初没有放弃。救了你的是你自已。” 次日对宋绮年来说是个繁忙的大日子:新铺子的装修基本完工,到了家具进场的时候了。作坊里的缝纫机、案板和人台等工具也会在今天搬到铺子里。 虽然没开张,但从今天起,裁缝和杂工们就正式在新铺子里工作了。 宋绮年一大早就赶到铺子里,忙碌穿梭,指挥着工人们。 随着一件件家具摆放好,空旷铺子逐渐被装点、填满,如一个即将赴宴的女郎穿上了盛装。 店铺的装修设计师是由傅承勖推荐来的一位法国留洋归来的艺术家。宋绮年请他尽可能地将西方流行的装饰风格和中式的艺术符号结合在一起,打造出了这么一个极富艺术美感和个人特色的空间。 楼梯的栏杆有着新艺术风格的藤蔓曲线,沙龙里的折叠落地门上对称的几何太阳图形则是装饰艺术的风格。 这里同样还有着工笔花鸟的墙纸,黄花梨木的百宝格…… 感性优美的有机线条和简洁对称的几何图案既形成对比,又交融为一体。中西文化将在这里交流碰撞,绽放出美丽的火花。 等到所有家具都摆放妥当后,宋绮年坐沙龙中央的沙发里,骄傲地环视四周。 她致力于将这里做成一个著名的时尚沙龙。 届时,贵妇们坐在宽大柔软的沙发里,用着茶点和香槟,观看服装表演。文人墨客也会随即而来,高谈着文化、艺术和政治。 更讥讽一点地说,这里是她为名流贵妇们精心打造出来的一个逃避现实之所。 与世隔绝,看不到动荡的时局和黯淡的国运,听不到炮火的轰鸣和百姓的呻吟。这里没有贫穷、疾病和不公,只有鲜花美酒,靡靡的音乐,和层出不穷的华服。 她们放松,愉快,并且大方地掏钱。 而她宋绮年,将在这里开启新生,将在这里功成名就! 而且这个铺子还有一个宋绮年极喜欢的东西:橱窗! 江映月到来的时候,宋绮年正在橱窗里亲自贴着墙纸。 突然听到玻璃窗上传来轻轻敲击声,宋绮年抬头,就见江映月捧着一大盆开得热热闹闹的玫红色蝴蝶兰,正朝她招手笑。 宋绮年莞尔,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将好友迎了进来。 “招牌怎么还没有做好?”江映月一进门就问,“这都要开张了,你还没有想好名字?” “中文的店名已经想好了。这不是还缺个洋名吗?”宋绮年接过江映月手里的花盆,“我让傅承勖出个主意,他还没消息。” “可别耽搁了你开张的黄道吉日。日子定了吗?” “找大师算过了,就在八天后。我已经联系好了报社,广告明天就见报,足足宣传一周!” “好大的手笔!”江映月赞道,“不过,既然有了傅承勖这个投资人,花钱就不用节省了。” 宋绮年将花摆放在茶几上,又亲自端来了茶点。 “我和傅承勖商量过,都觉得在宣传上的钱不能省,也没必要省。我们还制定了一套宣传和巩固客户的策略,比如采取等级会员制,代销小饰品,怎么做促销等等。傅承勖还给我提了不少意见,挺有用的。” “这不是应该的吗?”江映月道,“像他这种公子哥,想必从小家里就给他请各种家庭教师,送他上名校,安排他进叔伯的公司里实习见世面。这样的培养法子,就算是一只狗都应该成英才了。” 先是被比作肥羊,现在又拿去和狗比较。 可见人见人爱的傅大老板在大明星江映月的眼中并没有太重的分量。 “而你不同。”江映月点了一根烟,跷着脚坐在沙发里,“你走到今天全靠自学和努力。我觉得你比他能干多了。” “那倒是。”宋绮年自信,“我要是能有他的家庭条件。甚至,我要是个男人……” “那我挤破头都要嫁给你了!”江映月道。 两个女人齐声大笑。 “你今天还真来对了。”宋绮年又道,“快,帮我试吃点心。这些都是傅承勖家送来的,我觉得一点儿不比西餐厅里的差。傅承勖说,国外的沙龙文化里,酒水点心会是一大特色。他自已厨艺很好,还有几个不错的厨子。他会让厨子做一些特色点心,专供我们这个铺子。” 江映月的舌头算是尝过各种佳肴的了。她吃了一口巧克力挞,也不由得点头。 “确实不错。做得很合我们中国人的口味——不太甜。你这儿还有什么是傅承勖送的?” “花。”宋绮年道,“除了你这盆,其他的兰花都是他送的。” “什么?”江映月惊讶,“所以,之前你摆在屋子里的兰花,都是他送的?我还以为是你自已喜欢兰花呢。” “我当然也喜欢。谁不喜欢呢?”宋绮年抬手轻抚着花瓣,“这么漂亮,花期又很长,却又不需要精心伺候。都说兰花是懒人花,只要湿润温暖,随便丢在一个犄角旮旯里,它都能长得很好。你不觉得这花就像我们吗?在逆境中坚毅地生长,没有得到什么养分,却照样开出漂漂亮亮的花来。” “你这可让我臭美了一番。”江映月笑起来,又打量起了手里的茶杯,“这杯子可真漂亮。哟,是梅森的。让我猜猜。也是傅承勖送给你的?” “是送给店里的。”宋绮年道,“傅承勖很讲究吃穿用度,看不上我的茶具。‘细节对塑造你的品位和风格至关重要’这是他的话。” 江映月轻声嗤笑。 “怎么?”宋绮年看出她有话想说未说。 “五次。”江映月伸出五指,“绮年,短短一段对话,你足足提了傅承勖五次。” “你计算这个干吗?”宋绮年哭笑不得,“我们讨论的话题正好和他有关罢了。你要讨论点别的,我保证不会提到他。” “好吧。”江映月耸肩,“我还真的要和你说点别的事。我昨天和百代唱片的人吃了一顿饭,谈妥了一件事。” 一听“百代唱片”,宋绮年便隐隐有了预感,露出期待之色。 果真,江映月压低声音,兴奋道:“绮年,我打算重回歌坛,出新唱片。” “太好了!”宋绮年欢呼,“我早说了,你这么好的歌喉,不唱实在太浪费了。而且我看你也不像是个闲得下来的人。有件喜欢的事做着,人也会精神很多。‘江映月重回歌坛’,这个头条值得浮一大白。我这就去开香槟。” “傅承勖提供的香槟?” 宋绮年嗔道:“这次可是你提的。我看你才是迷恋他的那一个。” “什么迷恋?”江映月嘻笑,“我之前也没说你迷恋他呀。” 宋绮年打开酒柜,取出一瓶香槟给江映月看:“喏,法国香槟区产的。不过我只用它来招待贵宾室的客人,配巴卡拉水晶酒杯。外面沙龙里的客人只能喝意大利产的起泡酒。” “你这个势利鬼!”江映月大笑。 随着嘭的一声,香槟被打开。 淡金色的液体倒进高脚杯里,留声机上黑胶唱片旋转着,早春的阳光照着精美的落地玻璃窗、鲜花,衣着摩登的美貌女郎,珍珠和钻石…… 这间还未完全布置好的客厅已盈满了清闲、文雅的,又带着资产阶级金钱味的气氛。 “你会在这里起飞的,绮年。”江映月笃定道,“你会成为一个让人给你写传记的女人。只要你别走错岔道。” “比如说?” “嫁错一个男人。”江映月将香槟一饮而尽,“当然,以你的能力,你有办法纠正这个错误。但相信我,这会消耗你很多时间和精力。所以,要汲取我的教训,在婚姻上谨慎一点。” “你又要和我提傅承勖了,是不是?”宋绮年给江映月添酒,“奇怪,之前你对他的评价还不错的。是什么让你突然改变了看法?” “我倒不是针对他这个人。”江映月道,“而是针对他这一类人。好出身,好教养,好相貌,是个衣冠楚楚的绅土。所以女人得到他们的青睐,虚荣心会特别满足。但是,绮年,对于这些男人来说,征服女人不过是一场游戏!” 江映月妩媚的眼睛里有一股阴冷的戾气。宋绮年仿佛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覆在自已的手背上。 “这些男人都很清楚自已的优势,别管他们表面上多谦虚,内心都相当傲慢自恋。他们瞧不起庸脂俗粉,热衷追求优秀的女人。越优秀的女人,越能激发他们的征服欲。而征服了她们之后,他们就开始控制和压榨她们了,让这些女人为他无限地付出感情和时间。女人付出的越多,他们的成就越大,越有炫耀的资本。” 江映月这时才握住了宋绮年的手。她的手果真很凉。 “你可能心里在想,傅承勖不是这样的人。但我要告诉你,他们都一样!你可千万不要抱有任何侥幸的想法。傅承勖就是一个征服者,而你就是他的一个猎物。我想以你的自尊,你肯定不想沦落到被他捕获、被他掌控的境地。你想想,他过去是否以对你好为借口,掌控过你?” 宋绮年发现江映月其实相当了解自已。她的话直接击中宋绮年内心最敏感的一块区域,让她立刻警惕。 但宋绮年不是很赞同江映月的这个“傅承勖阴谋论”。 还璧 第91节 就像宋绮年察觉傅承勖不喜欢江映月。现在看来,这个情感是双向的。江映月对傅承勖的好感显然也并不多。只是碍于宋绮年夹在中间为难,这两人都没表现得很明显。 也许是江映月早年在欢场见了太多不负责任的公子哥儿,让她对这个人群本能地没有好感,又或者她是真的看透了傅承勖的本质。 不论是哪一种,江映月这番话是出自对朋友的关心,宋绮年不会反驳她。 “我和傅承勖的交情没到那个份上。”宋绮年从容道,“我想得没你那么复杂,我觉得他齐大非偶,不往那方面去想。” “所以你还是对他有意思咯?”江映月瞅着宋绮年。 宋绮年很坦然道:“那么完美的一个男人矗在我跟前,我要是心不痒,那就是在撒谎。但要说我很了解他,那更是胡扯了。但我觉得这个距离感正正好。即可以让我享受和一个优秀男性交往的乐趣,又不会沉迷进去患得患失。” 江映月想了想,也不禁点头:“这倒是。看来傅承勖这一次把分寸把握得很好。” “这一次?”宋绮年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打听到了傅承勖的过去?” 江映月果真点头:“也是巧,百代唱片的那个新上任的总监,认识许磐的前夫。” “许家大小姐?”宋绮年心里升起一股强烈又异常的感觉,“怎么又转到她身上了。” “所以我说巧。”女人们说起绯闻都下意识兴奋,江映月也不能免俗,一脸狂热,“我和那个总监聊到了股票,又聊到几个因为炒股而破产的人家,其中就有许磐的前夫。那个总监早年和许磐的前夫一道在剑桥念过书。华人圈子很小,有什么事立刻传得大家都知道。我就是从这个总监口中得知了傅承勖和许磐的关系——许磐?” 江映月突然提高了嗓音,朝窗外望。 宋绮年跟着扭头,就见许磐正从一辆轿车里走下来,朝着店铺大门而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江映月放下酒杯,“她肯定是来找你的,我就不打搅你们俩了。哦对了——” 她飞快地在宋绮年耳边低语:“傅承勖和许磐曾经私奔过!” 丢下这块石头,江映月在宋绮年瞠目结舌的表情中逃离了客厅,朝后厨溜去。 伴随着门铃叮当响,许磐推门而入。 宋绮年匆忙调整好了心态,端起笑容地迎了过去。 到底是留过洋的豪门名媛,许磐的衣着品味极好。 她喜欢中西交融式的穿搭,旗袍配西装外套。旗袍出自城中最有名气的老裁缝之手,不必多说,西装外套则要求样式最最时髦的。 所以许磐才会光顾宋绮年这个刚成名不久的设计师,就因为宋绮年的风格在上海服装界独树一帜。 今日许磐就穿着宋绮年昨日送到她府上的那件烟灰色斗篷式薄呢大衣。大衣是中长款,下摆露出刺绣精美的宝蓝色旗袍,衬裙上的法国蕾丝随着脚步在旗袍开衩处翻着翩然白浪。 宋绮年因为今天要干活,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常服式连衣裙。同许磐比起来,朴素得像洋人家中的女仆。 宋绮年笑盈盈地把许磐请进了客厅:“实在抱歉,小店还没有布置好,到处都乱得很。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您原谅。” “你这还没准备好我就过来,本是我冒昧了。”许磐彬彬有礼地微笑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宋绮年。 要把可可香奈儿风格的黑裙穿得好看可不容易。 论模样,其实宋绮年不算标准的美人。她脸盘有点儿方,嘴唇较为丰厚,也没有修时下流行的一线眉。 她的神采是明媚,面孔却带着一股刚毅英气,身材也高挑健美——这些都让她看着很西化,同西装十分般配。 相比许磐严谨的妆容,宋绮年今日只抹了口红。这口红如今也褪去了大半,却让嘴唇红润得更加自然。 望着宋绮年光洁的脸颊和明亮的双眼,许磐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好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姑娘! “您喝茶还是香槟?”绮年询问。 许磐朝那瓶香槟酒看了一眼,眉毛轻轻一挑:“克鲁格?宋小姐这里还真有点好东西。” 克鲁格香槟本就价值不菲,进口到国内,价钱更翻了几番,不是宋绮年这样的小生意人能轻松拿出来给客人随便喝的。 必然是一个出手大方的人在背后资助。 “招待贵客,当然要用好酒了。”宋绮年斟了一杯香槟递过去,“我看您穿着我昨天送去的衣服。是不是衣服有哪里还需要修改?” “衣服很合身,没有什么问题。”许磐道,“我是来把尾款送给你的。先去了你家,你家工人指点我来这里找你。装修这么考究的沙龙,在上海不多见呀。” 许磐环视着客厅,目光从那些法式家具和一盆盆蝴蝶兰上掠过,最终定在墙上的穆夏的版画上。 她的脸微微变色。 他把这套版画也送给了她? “是合伙人送的开业礼物。”宋绮年解释,“看许小姐这表情,就知道您是对艺术很有研究的人。” 许磐浅笑:“我学的是生物,对艺术只是略有一点了解罢了。酒会上总得聊一些普通人听得懂的话题。” “我最敬佩您这样的专业人土了。”宋绮年真心道,“缝纫是女性自古以来的传统技能。但是生物这样的理科行业,过去一直是由男人统治的。现在好了,有越来越多的像您一样的女性进入这些行业,做出了成就。这说明我们女人一样可以做科学家,一点儿都不比男人差!” 许磐忍不住第一次以平等的、欣赏的眼光认真打量宋绮年。 人的思想取决于他们的见识。宋绮年能说出这一番话,她的见识显然远超过她裁缝这个身份。 “宋小姐还真是一个……格局开阔的女子。”许磐发自内心地称赞。 “您太过奖了!”宋绮年忙笑道,“我也不过是从做生意的经历里得到了一些启发。女人和男人一旦同台竞争过,都会发现,不论智力和能力,我们一点儿都不比他们差。他们只是赢在男人这个身份上罢了。” 许磐对此再有感触不过:“是,整个世界都无条件地偏爱男人。” 这一刻,许磐想到了她的前夫,她的父亲,想到了眼下不知道在哪个赌场或者窑子里醉生梦死的弟弟,还想到了无限服从和纵容他们的母亲…… 门铃声又响起,是布料店的工人送货来了。 “你忙,我就不多打搅了。”许磐从重重思绪里抽了身,起身告辞。 宋绮年将店铺开张的邀请函递了上去,又将许磐送上了车。 一直目送许家的轿车驶远了,宋绮年才返回店里。 “阿月?”宋绮年朝后厨唤,“人走了,出来吧。” “江小姐约了人吃午饭,已经从后门走了。”傅承勖的声音从客厅的方向传来。 宋绮年惊讶地走了过去,就见那个男人如变法术一般出现在客厅里。xl 傅承勖今日衣着和往日有些不同,西装外穿着一件中长的巴伯尔油蜡夹克,脚上是一双麂皮马球靴,一副准备出游的样子。 不等宋绮年问,傅承勖便解释:“我在许小姐之后到的。不想打搅你们,便绕道从后门进来了,正巧碰上江小姐离开。放心,我没偷听你们谈话。” “许小姐是亲自过来送尾款的。”宋绮年道,“她还真客气。” “她确实是教养很好。”傅承勖语气很平和,像谈论一个普通的熟人,“可能因为她学理科的关系,做人内敛,做事严谨。” 宋绮年发觉她很喜欢傅承勖评价女性的用词。 很……中性。 其实他们都知道,送尾款只是个借口。许磐走这一趟,只是想会一会宋绮年罢了。 江映月这丫头的消息也不知道有几分准。可傅承勖要真和许磐有过一段情,宋绮年也并不奇怪。 这种优雅、聪慧,又性格坚毅的女性,正是傅承勖喜欢的类型。 傅承勖环视四周:“看起来,布置得已经差不多了。准时开张不是问题。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说。” “有!”宋绮年道,“你什么时候能把咱们店的洋名想好?虽然这名字回头补刻在招牌上也行,但我希望开张那天发的名片上能印上。” “放心,宋小姐。”傅承勖信心十足,“我保证你的名片会做得很漂亮的。现在——” 男人言归正传:“我过来是想和你说,昨天那件事,我找到了一条线索,趁着周末有空,想亲自走一趟。不知道宋小姐是否乐意同行?” “去哪里?”宋绮年问。 “嘉兴的某个镇子。我们坐火车过去,那边有车接我们。事情又办得顺利的话,今晚,最迟明天早上就能回来。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耽搁你的正事。” 难怪傅承勖今天穿成这样。 “不耽搁!”柳姨窜出来抢答,“接下来的活儿就是打扫卫生了,我和四秀她们就能做。等铺子开张后,绮年肯定要忙上好长一阵子了。不如趁着天色好,出去走一走。” “我们不是去春游。”宋绮年解释。 “出城透透气也是好的。”柳姨拿来宋绮年的外套大衣,却直接递给了傅承勖。 傅承勖抖开了大衣,笑眯眯地看向宋绮年。 第三十二章 假扮自己 火车长鸣汽笛,奔驰在洒满春光的田野之中。 贵宾包厢里,阿宽、小武和一群手下坐在车厢的一头。傅承勖则和宋绮年分享着那瓶没喝完的克鲁格香槟。 “董小姐就是‘子川’?”宋绮年震惊,“我还以为他是个琉璃厂最常见的大老爷们。就是穿着长袍马褂,手里盘着文玩核桃,戴圆框眼镜和瓜皮帽的那种男人。” “正是董小姐。”傅承勖到,“或者说,作品是由董小姐做的。但创造这个人,占据了功劳的,另有其人。” 这话意味深长。 “我一早就感觉董小姐是个有故事的人。”宋绮年轻声道,“听你这么一说,她过去的经历估计不大愉快。” “‘不大愉快’已很轻描淡写了。”傅承勖道,“董小姐是景德镇人,家族世世代代都以仿制各种古董为生,在古玩界非常有名。董小姐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天赋。就和你一样。” 傅承勖朝宋绮年微笑了一下,可话锋紧接着一转。 “只是生为女人,尤其在那种作坊式的老式家族里,即使她再有才华,也只能被藏在男人背后。她从小都在作坊里干活,作品都以父兄的名义卖出去。为了把她留在家里,她爹还迟迟不张罗她的婚事,一直把她拖到二十来岁。” 宋绮年的眉头越来越紧。 她只是听傅承勖描述,就能感觉到那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就这么被家族牢牢囚禁着,沦为亲人们的劳工,被无底线地剥削。她的人生还未绽放就已开始凋零。 “但就在这个时候,”傅承勖的话锋又一转,“一个男人误入董家的后院,见到了董小姐。” “啊……”宋绮年并没有为这突如其来的缘分感动,反而更感到不安。 她的直觉是对的。 “董小姐从小到大都没出过几次门,根本没见过几个同龄的男人,对那个男人一见钟情。后续的发展你应该能猜到。” “她和那个男人私奔了?” 傅承勖点头。 “他们逃到了嘉兴,那个男人的老家。那个男人虽也会仿造古董瓷器,但技艺远不如董小姐。为了维持生计,董小姐重操旧业。这一次,她终于能在作品上署名了,能在古玩仿造界创造属于自已的传奇历史。” “‘子川’。”宋绮年点头,“可那个男人对外冒充了她?” 傅承勖道:“那男人一直告诉董小姐,她的家人还想把她抓回去。他还将外面的世界描述得相当险恶。董小姐的性格你也知道,本就很内向腼腆,再加上她从小被关到大,对外头的世界无知又恐惧。于是她继续躲在家里,足不出户。” 还璧 第92节 “真是个畜生!”宋绮年骂道,“董小姐也真是命苦,出了火坑又掉进水坑里。后来呢?董小姐是怎么识破他的真面目的?” 傅承勖道:“有一天,男人不在家的时候,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带着三个孩子打上了门来,辱骂董小姐偷了她的汉子。” “那狗东西早就结婚了?”宋绮年震怒。 傅承勖朝宋绮年递投去安抚的目光。宋绮年再度镇定了下来。 “董小姐得知被骗,痛不欲生,一心想走。可男人哪里舍得她这个摇钱树?他把董小姐囚禁了起来,以会娶她为由哄她继续给自已干活……” “董小姐没有信他吧?” “要是信了,董小姐如今也不会在我麾下做事了。”傅承勖浅笑,“好在那个男人的妻子了解了内情后,很同情董小姐,偷偷将她放走了。” 宋绮年这才顺了一口气。 “董小姐无处可去,只好回娘家。可她娘家觉得她败坏了名声,不肯收留她。董小姐一度流落街头……” 宋绮年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那个时候刚回国,正在到处招揽能人异土。我本是想找‘子川’的,却一路查到了董小姐身上,找到了正走投无路的她。董小姐便投到了我的麾下。” 故事说到这里,就如电影播放到了末尾。 惊涛骇浪已远去,主人公终于苦尽甘来,过上了平静、自由的生活。 宋绮年向车厢那一头的小武望了一眼。 那青年正擦着一把匕首,坚毅的脸上带着一点迫不及待的情绪。像一个等不及要为心上人复仇的战土。 对于董秀琼来说,她如今有了强大的靠山,有了属于自已的工作室,可以尽情地创造发明。前方等着她的,除了安宁的岁月,还有新的感情。 “像董小姐这样的手下,你有多少?”宋绮年好奇。 “每个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宋小姐。”傅承勖含蓄地回答。 宋绮年轻笑,一句话脱口而出:“张俊生向我求婚了。” “啊……”傅承勖饶有意味地挑了挑眉,“我要向你道贺吗?” “我还没答应他。”宋绮年表情淡淡的,“我觉得很意外,而且我看他对这个决定也并不是很热衷。他好像遇到了什么事,才会这么仓促地向我求婚。” 傅承勖的眉毛又挑了挑。 “你和张先生谈过你的顾虑吗?” “他出差了,要过几天才回来。这倒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宋绮年将目光投向窗外万物复苏中的原野。 嘉兴城郊一处庄子,院落去年才翻新过。红漆青瓦,雪白的院墙,很是气派。 虞家是小有名气的富户。男人做古董生意发了财,买田置地修庄园,还接连纳了两房小妾。大太太斗不过小妖精们,常年带着孩子住在娘家。 夜幕赶走了晚霞,覆盖了大地。 虞家的门房刚吃过晚饭,正在剔牙,忽然听门外传来女人的呼救声。 那娇滴滴的声音勾得人心痒痒的,门房不假思索地就打开了大门。 下一秒,一群黑衣壮汉闯了进来。 门房来不及发出呼救便被堵住了嘴,眼睁睁看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在手下的簇拥下迈过门槛,大步朝里而去。 绕过了照壁,兵分两路。 傅承勖带着一拨人朝正房而去,宋绮年则带着另外一拨人直奔西侧的作坊。 虞长庆酒足饭饱,正搂着小妾在榻上抽大烟。突然一群人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两人五花大绑。 小妾被堵住了嘴,丢在床上。虞长庆则被拎出了屋子,摁在一张椅子里。 傅承勖就坐在对面的椅子里,优雅跷着腿,笑容可掬,完全不像一个擅闯民宅的歹徒,倒像个上门拜访的亲朋好友。 “虞老板,幸会。你不认识我,但我对你闻名已久了。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来拜访你。如果给你带来了什么不便,还请你多体谅。” 这番客套话说着好听,但如同放屁。 寒冷的夜风嗖嗖地吹着,虞长庆只穿着单薄的睡衣,手脚被捆着,嘴也被堵着,一支枪还正抵着他的后脑勺。 他哪里敢不体谅? 傅承勖倨傲地打量着虞长庆。 这男人和他年岁相仿,忽略浑浊的双眼和眉宇间的油滑,也算是个容貌端正的白面书生。对于一个从未接触过外部世界的孤独女孩来说,确实是个很难抗拒的诱惑。 “虞老板不要害怕。”傅承勖语气温和,眉眼含笑,可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阴森森的狠厉,“我这次前来,不为谋财,也不想害命,只想向你请教一个人的下落——哟,那个看着像是康熙的郎窑红吧?” 阿宽立刻把一个红釉花瓶递到傅承勖手里。 虞长庆紧张地瞪大了眼。 傅承勖把玩着花瓶,口中啧啧:“虽是仿作,但是成色这么好的郎窑红,在市面上少说也要卖个一百块吧。真不愧是‘子川’大师,手艺果真登峰造极——刚才说到哪里了?” 阿宽提醒:“找人。” “哦,对!”傅承勖笑呵呵,“虞老板,大概二十多天前,您把一个清乾隆时期的英使拜寿青花瓷瓶卖给了一个人。我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嘴里的布团被抽掉,虞长庆脱口而出:“我不知道!” 傅承勖的手一松,花瓶落地,咣当摔了个稀巴烂。 虞长庆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随即又被摁了回去,嘴巴又给堵住了。 “哎呀!真是对不住!”傅承勖遗憾地摇头,“我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好在只是个赝品——哎?那个元青花,是虞老板的新作?” 阿宽又把一个青花瓷盘递到了傅承勖的手里。 虞长庆奋力挣扎,口中呜呜作声。 “这个做得更好,估计可以卖个三百块了。”傅承勖把青花瓷掂了掂,朝虞长庆笑道,“那个人是谁,虞老板想起来了吗?” 与此同时,宋绮年带着人直闯庄园一侧的作坊区。 他们行动迅速且安静,偶遇起夜的下人,傅承勖的手下亮出了枪,也迅速让对方闭上了嘴。 宋绮年一马当先冲进了虞长庆的私人小工作间里,对照着图纸,让人挪开了浴室的洗漱柜,露出一个一人多高的保险柜。 宋绮年活动了一下手腕。 半分钟后,随着咔嗒一声,厚重的铜门被拉开。 浴室的灯光照进保险柜里,映射出一片刺目的金光! 上房里,傅承勖的脚下已散落了一地的碎片。 青花,粉彩,红釉,青釉…… 虞长庆满头大汗,双目赤红,却依旧没有开口。 “我很佩服你,虞老板。”傅承勖赞道,“来之前,我听说你为人卑鄙无耻,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有骨气。” 正说着,宋绮年他们回来了,带着丰盛的战果。 装满金条的匣子,瓷器,玉器,珠宝…… “啧啧啧!”傅承勖愉悦地笑起来,“看起来,我们找到了虞老板的私人小金库了。” 虞长庆血色尽褪,浑身细颤。 “你看。”宋绮年对傅承勖低声道,“这个宋青瓷,是一位收藏家前年失窃的。他当初还找上过千影门,以为是我们干的。我粗略看了看,保险库里好几样东西,来路都不正。” “就像在掏乌鸦窝。”傅承勖道,“枯叶败絮里总会藏着不少失窃的宝贝。” 虞长庆抖得更厉害,几次挣扎着想站起来,都被摁了回去。 手下抽走了他嘴里的布。 “你们想干吗?”虞长庆怒吼,“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我也没偷东西。你们掏空了我的家我都是这个说法!” “放心,虞老板。”傅承勖道,“我说过,我不是来打劫的。” 两个穿着特殊防护服、戴着厚手套的手下抬来一口大玻璃缸。缸里盛着黄色的液体。 “虞老板肯定有看过变戏法吧?”傅承勖慢条斯理地戴着手套,“我念书的时候,一度对化学很感兴趣。许多化学反应就是一场精彩的戏法。比如大象牙膏,比如白糖火焰……今天,我就为你表演一个非常难得一见的戏法:大变黄金!” “什么意思?”虞长庆顿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你要做什么?别动我的金子……” 傅承勖打开一个匣子,抓起一把薄薄的金叶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么薄,效果一定更好。” 随着话音落下,那一把金叶子被丢进了玻璃缸里。 一接触到液体,金的表面立刻冒起了细密的泡沫。 “啊!”虞长庆傻了眼,“啊?啊……” “这需要一点时间。让我们先来说一点别的吧。”傅承勖慢悠悠道,“卖赝品赚的都是零散小钱,虞老板和那个人合作,以赝品偷换真品,再卖掉真品,那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所以你不肯出卖同伙。” “你胡扯!”虞长庆还在做着最后的坚持,可视线却片刻都不敢离开玻璃缸里的金叶子。 这些金叶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融。阿宽用一根玻璃棒搅拌了一下,就见薄薄的金叶破碎开来,融化得更快了。 “虞老板你看。”傅承勖很开心地指着,“我正在把你的金子变没呢!你说这戏法神奇不神奇?” “不!不不不——”虞长庆惨叫,“我的金子!我的金子!” 宋绮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 傅承勖朝她活泼笑脸望了一眼,忽而突然有点明白贾宝玉撕书,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快乐。 能博佳人一笑,融几块金子又算什么。 更何况这金子还不是他的。 “虞老板看清楚没?”傅承勖又抓起一把金叶子,“我再做一回,这次你可要看仔细了。” 第一批的金子已溶解了大半,第二批金子一入液体,也立刻开始溶解。 “住手!快住手!”虞长庆挣扎,“我说!我说!他叫刘金水,是个偷儿。是他找到我,提出和我合作的。我只负责给他供货,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傅承勖朝宋绮年看去。 “这名字我听过。”宋绮年低声道,“是个打单的,手艺很差,但很会钻营。因为是个光棍,行踪不定,很不好找。也许袁康会知道,但他肯定不会把消息和我们共享。” 傅承勖拿起第三把金叶子,问虞长庆:“刘金水在哪里?” “我不知道。”虞长庆摇头。 还璧 第93节 “答错了。”傅承勖手一松,金叶子哗啦啦掉进了玻璃缸里。 虞长庆惨叫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可众人无动于衷。 “这金子纯度挺高的嘛。”傅承勖饶有兴趣地解说给宋绮年听,“你看,金子被溶解后,其中的杂质就露出来了。可看样子,这金子溶解得很干净。” “还真有意思!”宋绮年兴致勃勃,“我也来试试!” 说着,也抓起一把金叶子准备往缸里丢。 “我说——”虞长庆瞬间回了魂,“我说就是!把我的金子放下!” 宋绮年嗤笑:“这就要看虞老板交代得如何了。” 虞长庆欲哭无泪:“刘金水他有个相好,刚给他生了个儿子。他最近都住在那个相好家里,陪着他们娘儿俩……” “听起来倒是个好父亲。”傅承勖讥笑,“那相好住在哪里?” “在上海。那女人开了个窑子,是老鸨……”虞长庆一五一十地交代。 傅承勖起身。 “等等!”宋绮年突然道,“傅先生,咱们这次过来,还要找虞老板讨工钱的。” “对哦,差点忘了。”傅承勖恍然大悟。 “什么工钱?”虞长庆茫然。 宋绮年冷笑:“你欠‘子川’的工钱!” 虞长庆面色剧变:“什么?她……你们是她派来的?她没死?我就知道……难怪你找到了我的库房……” 宋绮年拿来一把算盘,哗啦一摇。 “子川大师的作品,我们来之前打听过市价,从一两百到三五千不等,咱们取一个中间数,就算是两千一件吧。” 哪里有这么计算的? 虞长庆正想抗议,嘴巴又被堵上了。 宋绮年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 “大师一年大约出产十来件的作品,就算十件吧。她为你工作了三年零六个月,那就是三十五件作品。然后你这些年又偷偷卖了她很多作品,粗算不少于二十件——就算二十吧。五十五乘以两千,十一万整。行内的抽成是三七分。可她是大师呢,你也好意思拿三?就给你个一成吧……” “还有工时费。”傅承勖提醒。 “哦对!”宋绮年把算珠拨得噼里啪啦响,“大师的工时费怎么也得是普通人的十倍……她又还为你操持家务……这样……还有这样……哎,咱们也大方一点,把零头抹了,一共十五万整!” 虞长庆呜呜,无力地抗议。 “这些都拿走。”宋绮年指着那些装着金叶子的匣子,“一个匣子估计算一万块吧,还差得远呢。” 傅承勖遗憾地望向玻璃缸:“早知道,刚才就省一点了。” 这么一番功夫,玻璃缸里的金子已消融了大半,液体也已呈红褐色。 “还有这些宝贝。”傅承勖道,“这位小姐辨认出,其中好几个都不归虞老板所有。我们就代劳一回,物归原主吧。” 虞长庆眼睁睁看这一伙人将自已家中值钱的东西扫荡一空,又恨不能真的晕过去,少受这心碎肉疼的罪。 “还没完呢,虞老板。”宋绮年阴森森地笑着,“子川大师还有不少作品放在你这里。她说了,那些都是次品,本该都毁掉的。” 虞长庆惊恐万分,拼命摇头。 傅承勖一笑:“动手!” 小武就等这一声命令,当即亲自挥起一把大榔头,朝着那些器皿狠狠砸去。 哗啦巨响中,瓷器粉碎,书画被丢进火盆里,统统付之一炬。 熊熊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有人扬眉吐气,有人畅快微笑,也有人涕泪横流。 身上的绳子一被解开,虞长庆便如烂泥似的从椅子里滑了下去,跪坐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傅承勖这才起身,戴上帽子。 “打搅了,虞老板。告辞。” 他抬手请宋绮年先行,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小武走在最后。迈过门槛之际,他回过头,朝虞长庆露出一个呲着牙的、阴恻恻的笑容。 虞长庆刚觉得不妙,小武手中的那把大榔头就朝着他的脸直飞而来。 虞长庆急忙闪躲。 榔头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击中了那口玻璃缸。 随着一声脆响,玻璃缸被砸碎。化学液体泼了一地,咕咕地冒着泡沫,渗进了泥地里。 虞长庆两眼一翻,终于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火车返回上海的时候,正是凌晨天色最黑暗的时候。 傅承勖决定趁热打铁,这就去抓刘金水。 宋绮年婉拒了回家休息的建议,换了一身黑色练功服,和傅承勖他们前往目的地。 刘金水的相好所在的地方,是上海最贫穷黑暗之处。 数以万计的底层百姓居住在此,终日与污水、疾病、大烟为伴。 刘金水的相好开的大烟馆还兼私窑。 深夜,穿着破旗袍的流莺站在路边拉客。等走近了,才看清那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睁着一双稚嫩又麻木的眼睛。 宋绮年极为不忍,给了她一枚大洋。 “谢谢小姐……”女孩喃喃,宛如一个破木偶。 黑暗中,有模糊的人影闪过。 “三爷。”阿宽道,“有人跟着我们。” “是千影门的人。”宋绮年早已发现,“从火车站就跟着我们了,现在终于按捺不住了。” “别管他们。”傅承勖道,“速战速决。” 兵分两路,一拨人封住大烟馆的前后门,傅承勖带人上楼抓刘金水。 阿宽一脚将门踢开,傅承勖身先土卒,持枪闯进去。 屋内响起女子的叫骂声,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正从床上爬起来,却不见第二个人的身影。 “刘金水呢?”阿宽问。 女人叫道:“什么金水银水?这儿没这个人!” 傅承勖轻笑:“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嘛。” 女子一愣。 与此同时,傅承勖已看到了床底下露了半截的男人的布鞋。 屋外突然传来喀喇一声。 宋绮年飞快撩起窗帘望去,就见一个人正沿着房顶逃跑,瓦片被他踩得哗啦作响。 “在房顶上!”她大喝,“往南边逃了!” 傅承勖带着手下追去。 贫民区的房子密如鸽子笼,楼梯走廊错综复杂。房顶连着天台,天台又接着一户人家的卧室,整个区域宛如一个巨大的迷宫。 刘金水常年在这里出没,对地形了如指掌,敏捷穿梭,如一只钻进了下水道的耗子。 傅承勖他们这方面不如刘金水,但胜在人多且训练有素。一个人跟丢了,另一个人又迅速跟上。虽然一直没有把人抓到,却也追咬得极紧,一直没有跟丢。 黑暗中突然响起哨声。 那口哨转着弯,似乎在传达什么意思。 “千影门出手了!”宋绮年气道。 果真,刘金水跟着哨声转了方向。傅承勖的人追过去,立刻遭遇堵截。 千影门也人数众多,且更熟悉地形。他们以口哨声引着刘金水逃跑,一边拦截傅承勖的人。 宋绮年一声冷笑,也掏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口哨,用力吹响。 两道哨声在黑暗中交织,刘金水茫然,不知道听从哪一方指示的好。 黑暗中的某一处,袁康砸了茶杯:“收网!” 这方哨声一转,离刘金水最近两个千影门门徒向刘金水扑去。 刘金水拔脚就跑,翻过栏杆,顺着楼梯爬到了露台上。 这里距最近的楼顶有五六米宽,其余再无可逃之处。 千影门的人正从楼梯口奔出,大喝着冲过来。 刘金水把心一横,来不及助跑,就朝着对面楼纵身一跃—— 他没有落在对面的天台上,却堪堪抓住了三楼人家的晾衣竿。 就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时,晾衣竿咔嚓断裂,刘金水像个布袋子一样砰的一声砸落在地。 傅承勖带着人先一步冲到跟前。 刘金水双目圆瞪,一动不动,后脑正飞快流出一摊浓稠的血液。 他的脑袋正好磕在一块砖头上,当场咽气。 傅承勖面色凝重地朝巷口望去,却没看到宋绮年的身影。 早在看到刘金水坠楼那一刻,宋绮年便扭身飞奔回了大烟馆。 刘金水的相好已被傅承勖的手下带去问话了,卧室里空无一人。宋绮年将门反锁,迅速且有条不紊地开始搜屋子。 刘金水这样狡兔三窟的人,却和这相好在一起那么多年,还生了孩子,必然是信任她的。他很有可能会把一些重要的东西留给相好保管。 一番搜索下来,宋绮年果真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 还璧 第94节 她在衣柜里找到了一双刘金水的旧鞋,在鞋垫下找到了几张票据。 来不及看内容,但票据角上打印的日期正是前几日。 宋绮年捏着鼻子,用帕子把票据包好,揣进口袋里。 打开门,小双就站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把梭子枪,目光阴冷。 “师叔,请把东西给我吧!” 宋绮年看了看黑漆漆的枪口,又看向少女俏丽而蒙着冰霜的脸,扑哧一笑。 “姑娘,你认错人了。” 小双挑眉,把枪举高,对准宋绮年的胸口。 “那么,少说废话,把东西给我!” 袁康这一对徒弟。大双稳重理智,资质却不算很优秀。小双天资聪慧,袁康一直夸她酷似师叔“玉狸”,只是年纪轻,行事有些冲动。 “什么东西?”宋绮年故作困惑。 “你从屋里搜到的东西!”小又把枪往前戳了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宋绮年劈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臂重重磕在膝上。小双手臂剧烈酸麻,枪落在了地上。 但小双到底是袁康的高徒,迅速反应过来,奋力反击。 宋绮年同她在狭窄的走廊里快速过招,起初还让着这个师侄三分。可小双却是使出全力,一招一式都照着宋绮年的要害处攻击,出手极狠。 宋绮年受了两招,便也不再退让,反守为攻。 一时间,两个女子打得眼花缭乱,拳脚交错密集,水泼不进,衣服颜色又接近,竟是一时分不清谁是谁了。 傅承勖带人赶到,立刻抬起手,不让手下上前打搅。 小双见久拿不下宋绮年,越发急躁,招式也越来越狠毒。 宋绮年发觉不对劲,神色由轻松转为凝重。数招之后,她看似后退,突然飞身一跃,双腿为钳将小双卡住,扭身一旋,把小双重重放倒在地。 叮咚一声,一把小小的袖中刀从小双的手中落在地上。 楼下响起一片喝彩声。 原来,不仅傅承勖的手下,好些大烟抽得迷迷糊糊的客人也在观战,此刻纷纷叫好。 宋绮年飞快反捆了小双的双手。 “放开——”小双怒吼。 宋绮年扬起手掌,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小双懵了。 “这一巴掌是替你师父打的。”宋绮年指着那一把小刀,面若冰霜,“明斗不放暗箭。门中规矩你都忘了?” 小双咬牙切齿,双目迸射怒火。 “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你对不起师父!他对你一片痴情,你却在外头水性杨花……” “住口!”袁康怒吼。 他终于赶到了。 大双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朝宋绮年鞠躬。 “师叔,对不住!都是我没把她管教好!您别生气……” “你认错人了。” 宋绮年把小双交给了她哥哥,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快步下楼而去。 袁康死死地盯着宋绮年,看着她一步步走到了傅承勖的身边。 傅承勖朝袁康一点头,抬手请宋绮年先走,自已紧随其后。他的手下们一拥而上,背影都透着一股大获全胜的得意。 袁康的额角青筋弹跳,面色铁青。 “师父……”大双扶着小双,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小双一脸屈辱和不甘心。 “师父亲口说了,师叔已经死了,那女人不是师叔。师父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罚我吗?” “别说了!”大双着急。 “我就要说!”小双倔强,“什么明斗?我是在和她抢东西,又不是在较量,当然无所不用其极!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师父,为了门派……” “够了!”袁康冷声道,“输了就是输了,你嗓门再大有什么用?又是刀又是枪的,都还打不过‘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你还有脸了?” 小双这才偃旗息鼓。 “往日练功的时候,我一直说你太过依赖武器,拳脚不扎实。今天你看看?”袁康一甩袖子,“回去后给我好好练功!没长进前,少出来丢人现眼!” 疾驰的车里,宋绮年拿着水壶大口喝着水,似乎试图扑灭心头的火。 傅承勖则在看着那些票据。 “有用吗?”宋绮年问。 “很有用。”傅承勖点头,“是在银行兑换了支票后的一些凭据。看起来,一周前,刘金水在花旗银行兑换了一张八千块的支票。刘金水的相好说他这十来天都守着她和儿子,没接过活儿。那这收入极有可能卖花瓶获得的。” “上面有写开支票的人是谁吗?” “只有账号。不过……”傅承勖道,“我在花旗银行有一位朋友,我曾经帮他找回过一头猪……” 宋绮年:“……” “说来话长。”傅承勖笑了笑,“总之,他应该不介意帮我查一下这个账户属于谁。” 陈炳文摘下老花镜,朝郭仲恺郑重地点了点头。 “九成的可能,都是真品!” 长桌上摆放着大小不一的七八个木箱,塞满了刨花,里面分别装着瓷器,玉器,字画…… “都是近些年来收藏界失窃的一些物品。”陈教授指给郭仲恺看,“比如这幅赵孟頫的字,就是我一位朋友被盗之物。而对方盗窃的手法很特别。我朋友偶然听说外头有人买了这一幅字画,十分纳闷,回去检查自已的那件藏品,才发现真迹不知什么时候被掉了包。他去报案,可巡捕房却认为他本来买到的就是赝品,没把这个案件当回事。” “我记得这案子。”郭仲恺越发严肃,“我还记得类似的案子还有两个。因为不清楚被盗的时间,古董又真伪难辨,巡捕房也没辙,失主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陈教授问。 郭仲恺朝屋内一侧望去:“方杰,你来说。” 房间的角落里站着一个剑眉星目、笔挺如松的青年,正是化名“方杰”的袁康。 袁康走了过来,道:“我受郭总长的指派,假扮成了一个名贼,同新光会组织接洽上了。对方让我去信民药业的老板许家偷一个乾隆时期的青花瓷——这就是前天陈教授在许家见到我的原因。” “原来如此!”陈教授恍然大悟,“可那花瓶是假的……” 袁康点头:“真品的下落我还在调查中,但我昨天根据线索找到了造假之人,也就是那个所谓的‘子川’。您猜怎么着?” 陈教授的好奇心已被吊在了半空中。 “首先,那人是个假‘子川’,他只不过拥有许多‘子川’大师的作品罢了。其次,他同一个名叫刘金水的人合作,以赝品偷换真品,再在黑市卖真品获利。许家的假花瓶就是这么来的。而这些赃物,都是在假‘子川’家中被发现的。” “背后竟然这么复杂!”陈教授大为震撼,“所以,这些赃物都是你找回来的?” 袁康含糊地回答:“在明面上,我们会记录成它们是被匿名人土送来的。” “这次小方又立了一功!”郭仲恺夸道,“对了,那个花瓶有什么特别,新光会为什么那么想要?” 那么大的一个黑道帮派,资金必然雄厚,怎么会那么在意一个只值几千块的青花瓷瓶? 袁康道:“我想,只是新光会还没信任我,为了考察我的本事而布置的一个小任务。” “小方,你继续去忙吧。”郭仲恺吩咐袁康,“注意保护好自已。” 袁康欠身,朝大门而去。 陈教授忽而好奇追问了一句:“小方,你说你假扮成一个名贼……是谁?” 青年回头,眼中闪过一抹雪亮的光芒。 “火狼袁康!” 第三十三章 他曾私奔 宋绮年踏着流金一般的夕阳走进了董秀琼的工作室。 不论第几次来到这里,宋绮年总会被里面眼花缭乱的新奇玩意儿吸引得几乎走不动路。 现在的董秀琼,仿造古玩只是她创作里极小的一部分了。 得到自由后,她在傅承勖的支持下学习了现代机械、兵器和弹药知识,研发各种军事辅助工具,改良枪支刀具成了她的主要爱好和工作。 宋绮年过去在行动里用过的攀爬工具,飞爪,绊绳……全都出自董秀琼之手。 旁人是很难想象那么一个文静腼腆,极传统的女子,会去做男人才做的工作:戴着护目镜,做电焊,操作机床,用砂轮切割金属。 但宋绮年觉得,董秀琼保守内向的外壳下,有一个热烈的灵魂。她坚强又柔韧,满腔的才华也支持着她。 此刻,董秀琼正坐在工作台前,通过放大镜精心地组装着一个小工具。 宋绮年隔着一段距离站住,轻咳了一下。 董秀琼这才转身望了过来,继而露出亲切的笑容。 “宋小姐来啦?我都没听到你的脚步声。” “是我打搅你了。”宋绮年走了过去,“我是过来看看你的,顺便替傅先生把这个送给你。” 宋绮年将一张支票递了过去。 傅承勖把从虞长庆那里搜来的金子估了一个价,写了一张十万块的支票给董秀琼。 可董秀琼只拿着这张巨额支票看了看,又把它递回给宋绮年。 “让三爷替我把这钱捐了吧。他在国内办了几个妇女收容所和孤儿院,今年还要办一个女子技校,正好需要钱。” “我想傅先生不缺这一笔捐款。”宋绮年浅笑,“这笔钱是你应该得的。是你用人生和血泪换来的。” 但董秀琼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需要钱。我现在什么都不缺。你看看,这屋子里有我想要的一切。我丰衣足食,又自由,又被人尊敬。我对生活的需求一直都不高。现在这样,我很满意。外头那些女人和孩子比我更需要这一笔钱。” 还璧 第95节 宋绮年十分感动。她把支票收了回去。 “我还要谢谢你呢,宋小姐。”董秀琼又道,“你的新铺子就要开张了,应该忙得很,却还是大老远地跑了一趟——虽然不全为了我的事。” “和我这么客气做什么?”宋绮年笑着,“我觉得这一趟走得太值了。女人在这世上要做出点成就太不容易了。男人们总是争先恐后地打压我们,抢我们的功劳,抹去我们的名字。我们但凡能扳回一局,就算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想起李高志,宋绮年感慨万分。 为了保护名声,宋绮年对李高志的反击采取了遵纪守法的文斗。但照本性来说,宋绮年当然更乐意像这次这样,不择手段,快意恩仇。 董秀琼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一直特别敬佩你,宋小姐。你又强大又能干,是我做梦都想活出来的样子。我就是太胆小懦弱了。” “可不能这么比。”宋绮年忙道,“我们俩虽然运气都不好。你是从小被关在笼子里,我则是被赶到街头谋生。可你的处境比我的难太多了,走出来更加不容易。你远比你认为的要更加强大。” 董秀琼十分感动,用力地握住宋绮年的手。 “你人真好,宋小姐。难怪三爷这么看重你。” 说者大概无意,听者却难免有心。宋绮年耳朵一热。 董秀琼道:“我给三爷做事有一段时间了,你还是第一个能在这个公馆里随便进出的女土呢。三爷可关心你了。你知道吗?登了你的新闻的报纸,他都会收集起来呢。” 宋绮年的脸也跟着热起来。 董秀琼笑得别有兴味:“还有,三爷其实很忙,平时家里都由厨子做饭。但每次你要来,他都会提前让庄子上送新鲜的肉菜过来,亲自下厨做你爱吃的。我们也才跟着沾了点儿口福。” 宋绮年已尴尬得不知说什么的好了。 董秀琼不再逗她,转而问:“你的新铺子过几天就要开张了吧?” “对。”宋绮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出门。但是,以后哪一天,等你做好准备了,欢迎你来我的店里坐坐。” “那是一定的。”董秀琼道,“我也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大大方方地走在外面的大街上。” 又闲聊了几句,宋绮年告辞。 刚走出门,就见小武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抽着烟。 见宋绮年来了,青年碾灭了烟,站了起来。 小武有话要对自已说。这有些稀罕。 “宋小姐,”小武不自在地搓着手,“你也是个女人……” “我很清楚我的性别。”宋绮年忍俊不禁,“你有话就直说吧。” 小武挠头:“是关于小琼姐。你也知道,她很害怕去外头。可我觉得她不能一辈子都缩在屋子里。我一直都想陪她出去走走。可是她始终不肯。” 宋绮年问:“那你要弄清楚,究竟是你的想法重要,还是她的意愿更重要?” 小武愣住了。 宋绮年继续道:“你关心她,我想她也知道。但董小姐两次离开宅院出走,都遭遇了更大的痛苦,不怪她会害怕围墙外的世界。董小姐不光有心结,她还对自已现在的生活状态很满意。你又何必非要去改变呢?” 小武道:“可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她不去看看,我替她觉得可惜。” 这一点,宋绮年倒是赞同的。她希望所有女人都能从家里走出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 “董小姐表现过想出去走走吗?” 小武急忙点头:“她想的,只是不敢。有几次我们都约好了,我陪着她出去逛街看电影,临到头她又反悔了。” “那我只能说,你得有耐心。”宋绮年道,“她对外面世界的畏惧持续了二十多年,不是你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逛街,看电影这种对于普通女人很有诱惑的事,对董小姐来说,意味着离开熟悉的地方,到大庭广众之下,被陌生的人群环绕,到处都是她没见过、不了解的东西。这就好比突然把你从城市里丢到荒无人烟的沙漠,你不也会害怕吗?” 小武把宋绮年的话听了进去,若有所思。 “慢慢来。”宋绮年拍了拍他的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董小姐又不是石头。” 同小武告别,宋绮年穿过庭院,朝大宅而去。 暮色中,院子里的草木全都焕发着春的生机,昆虫熬过了冬眠的考验,正在草丛里歌唱着新生。 庄重的大宅一半沐浴着橘色的夕阳,一半沉浸在幽蓝的阴影中,像一幅巨大且艳丽的印象派油画。 宋绮年并没有在书房里找到傅承勖,却发现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台钢琴。 这是一架漂亮的施坦威三角钢琴,黑漆光洁可鉴。宋绮年忍不住上前轻抚,然后在琴前坐了下来。 她试探着按了几个键,钢琴发出悦耳的声响。 宋绮年来了兴致,开始笨拙地、断断续续地弹了起来。 傅承勖正和阿宽在中庭里交谈着。忽然,一首弹得磕磕绊绊的曲子从书房里传出来,在空旷的大宅里幽幽回荡。 傅承勖循着乐声走进了书房里。 钢琴前,女郎一袭白裙,身段婀娜,正是宋绮年。 她弹的是《奇异恩典》(amazing grace)。 演奏毫无技巧可言,可这曲子简单且优美,自带一股圣洁的气息,教人渐渐沉浸其中。 傅承勖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在宋绮年的身边坐下。 他静静地听了片刻,抬起左手,摁下琴键。 伴奏乐一响起,曲子就像得到雨露滋润的植被,枝叶立刻舒展开来。 傅承勖细心地配合着宋绮年的速度,伴奏得很轻盈。 宋绮年的记忆很快复苏,灵巧的手指找回了昔日的感觉。等到弹奏第二个小节的时候,乐曲明显流畅了许多,再没有弹错的地方。 宋绮年率性弹奏,而傅承勖总能跟上她的节奏,接住她跳跃的音符。 优美空灵的旋律在宽敞空旷的书房里回荡,金色的灯光落在两个人身上。 完结时,宋绮年畅快地吁了一口气。 “我就只会这一首。是那个牧师太太教我的。很多年没有弹了。” “你弹得很好。”傅承勖夸奖。 “全靠你的配合。” “所以我们俩成了一对好搭档。” 宋绮年扑哧一笑。 “董小姐拒绝了支票,是吧?”傅承勖问。 “给你料中了。”宋绮年点头。“她让你替她把钱捐出去。” “董小姐是个没有什么物欲的人。”傅承勖道。 “因为她有丰富的精神世界。”宋绮年道,“很多人经历过坎坷后会更看重身外之物,以求生活有个保证。但董小姐反而保持初心,安于简朴的生活。” “只要有我在,她的生活就有保证。”傅承勖道,“况且,小武也愿意随时为她赴汤蹈火。” 一边说着,傅承勖弹奏了起来。 这个男人展现出来的娴熟演奏技巧,让宋绮年默默惊叹。 “这是什么曲子?”宋绮年问。 “肖邦的《a小调圆舞曲》。”傅承勖道。 “你跟谁学的琴?”宋绮年轻声问。 “家母。”傅承勖道,“她的钢琴弹得非常好,我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可惜我的水平只够自娱自乐。” 宋绮年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一定很想念她。” “是。”傅承勖浅笑着,“我父母去世太早,我陪伴他们的时间太短了。” “我则不知道自已的父母是谁。”宋绮年道,“有时候我会想,父母的爱,有过又失去了的好,还是从来没得到的好?” “你得到过的。”傅承勖又看了宋绮年一眼,“你只是不记得了。” “谁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流落街头的。”宋绮年道,“也许我是被他们抛弃的。” “不!”傅承勖的琴声暂停。 他注视着宋绮年,认真地说:“我相信你一定是被迫和父母分开的。我相信他们爱你,一直在找你。我希望你也能这样相信。” 宋绮年嗤之以鼻:“有什么用……” 傅承勖道:“因为在这个混乱、残酷的世界里,知道自已被爱着,会给你坚持下去的毅力!” 宋绮年怔怔地望着男人目光摄人的双眼,嘴唇轻颤。千万思绪齐齐涌上心头,却一句都吐不出来。 傅承勖这人说起来也有惨痛经历,可他依旧成长为一个宽厚、博爱的人,大概就是因为被爱过。 他的父母,他的义父,也许还有几个温柔的女孩。他们对他的爱给了他毅力,也教会了他怎么去爱人。 宋绮年讪讪地换了一个话题:“你……你还会些什么?除了我见识过的那些本事。” “礼乐射御书数,我全都学过。”傅承勖继续弹奏,“不论是我父母还是我义父,都致力于把我培养成一个标准的君子,要求我方方面面都优秀。老实说,挺辛苦的。但我最喜欢体育运动,从中学到大学一直是校棒球队成员。还会英式马球,高尔夫,冲浪……我会驾驶小型船舶。如果将来有机会,我还想学飞机驾驶……” 到后面,宋绮年觉得自已像在听一个传说。 傅承勖的生活经历和她的真有着天堑之分。他完全摆脱了世俗的为衣食住行操劳,自由地享受着生活,探索着世界,甚至有空行侠仗义。 “乐器呢?” “学过钢琴和小提琴。但只有钢琴拿得出手。”傅承勖道,“我在音乐上的天赋很有限。家母说我弹琴就像在解数学题。不过也比我拉小提琴要好。我拉小提琴就像在屠宰鸭子。” 宋绮年大笑。 傅承勖朝她望去,欣赏着那明媚爽朗的笑脸。 心弦被这深邃的目光拨动。宋绮年停住了笑,注视着傅承勖的双眼。 钢琴凳宽度有限,两人的身体若即若离地挨着,望着彼此的面孔也靠得极近。 他们的呼吸里都是来自对方的香水气息。 “再弹一首吧。”宋绮年低声请求。 “想听什么?”傅承勖的眼中浮动着温柔的笑意。 宋绮年想了想:“有什么听着很简单,但其实不好弹的曲子?” 傅承勖会意,弹奏起了一首旋律非常熟悉的曲子。 “这好像是一首儿歌……” “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傅承勖道,“听着好像旋律很简单,但是它包含十二个变奏,对演奏水平的要求不低。我当年可是花了不少时间练习它……” 还璧 第96节 话语声中,傅承勖弹完了最简单的第一段。 紧接着,他的手指开始在键盘上起舞,旋律由舒缓转为急促。这曲子不再像一首简单的儿歌了。 宋绮年霎时觉得自已的心魂随着轻快的旋律飞扬起来。 艺术都是相通的,宋绮年对音乐并无专研,可她能感受到乐曲的魅力。 那些音符就像心田里的一群蝴蝶,穿过树林,越过草坪,在花丛里旋转着,翩翩飞翔。 愉悦感随之充盈胸膛,人如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所有愁绪与痛苦在这一刻暂时被驱赶出了肉体和灵魂,只留下纯粹的惬意。 演奏完一段,傅承勖停了下来,朝宋绮年望去。 宋绮年有模有样地轻轻鼓掌,换来傅承勖低沉淳厚的笑声。 “再来一首。”宋绮年恳求,“来一首应景的。” 傅承勖沉吟了片刻,弹起了莫扎特的《月光鸣奏曲》。 舒缓、悠扬,又略微凝重的旋律像如水的月光,从他的指尖流淌而出。 窗外,夜幕已全面降临。屋内,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芒,金纱一般笼罩着钢琴前的两个人。 琴声中,四周的门窗、家具都消失了。 他们和钢琴置身在一条静静的河流中,头顶是茫茫苍穹,脚下每一道波浪都映着淡蓝色的月光。 傅承勖眼帘低垂,表情平和而专注。他修长稳健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之间灵活地跳跃,让宋绮年联想到了自已穿针引线时的双手。 他们都有一双灵巧的手。可以演奏乐器,可以缝纫刺绣,也可以持刀握枪。 宋绮年的视线自傅承勖的手,慢慢移到了他的侧脸上。 这真是一张坚毅俊朗面容。眼如深海,鼻如山峦,下颚到喉结拉着一道曲度利落又完美的线条。 他的唇总是含着浅笑,永远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这个表情就是傅承勖的一张面具,用来掩饰他复杂、神秘的真实内心。 这世上估计没有几个人知道傅承勖的真面目,宋绮年便是平凡世人之一。她就像站在一座雄伟的城堡面前,无法强攻,只能等城堡的主人打开城门。 是满足于站在外面眺望一下壮丽的景色,还是执着于走进去一探究竟? 演奏已经结束,可两人的耳边依旧有旋律音绕不散。 傅承勖转过脸,两个人的目光交融在了一起。 宋绮年觉得自已被一双手用力一拽,向前扑进了碧蓝的大海里。已被太阳晒热的海水拥抱着她,温柔地托着她的身躯,轻轻荡漾…… “三爷,”阿宽匆匆走进书房,“许小姐到访,找您……” 钢琴前的两人飞快别开脸,就像两只被惊飞出草丛的鸟。 阿宽急忙停下脚步,却知道自已现在做什么都迟了。 “失陪一下。”傅承勖对宋绮年低声道歉,起身朝外而去。 许磐果真正站在门厅处,正在管家的服侍下脱去大衣,摘下围巾和帽子。看这阵仗,她并不是只是路过的。 “雷蒙德,”许磐面色严肃中带着焦急,“你那天对我说的话,还算数吗?” “当然……” “很好!”不等傅承勖把话说完,许磐朝书房走去,“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这个事,几乎没能睡个整觉……” “等等!”傅承勖试图把许磐拦下,“我们去客厅……” 可许磐完全沉浸在自已的愁绪里,对傅承勖的建议置之不理。 “你说得很对,这是老天爷给我的第二次机会,也许是最后一次。我知道,走出这一步,意味着将会众叛亲离。可我不能再这么虚耗光阴了……” 傅承勖追着许磐走进书房,继而一愣。 书房里空荡荡的,已不见了宋绮年的身影。 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好像刚才坐在他身边听他弹琴的女子只是他脑中的幻影。 “……雷蒙德,你在听吗?”许磐呼唤。 傅承勖回过了神:“我在。” 许磐轻吁了一口气,郑重道:“我决定了。let's do it!” 次日一早,新铺子的招牌被送上了门,安装在了大门上。 招牌并不是个传统的牌匾,而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灯箱。白色的磨砂玻璃上,用黑色油彩写着四个艺术字体:“绮年衣舍”。 箱子里暖黄色的灯亮起,照得这四个字更加清晰。别说晚上,哪怕是大白天,这个招牌都是这条街最醒目的一个。 “衣舍?”江映月品味着,“衣服之家的意思吗?比‘服装店’听着有趣多了。” 新铺子的工作间宽敞明亮,装有热水汀和吊扇,环境比之前好了许多。 堆积的订单急待赶制,工作间里响着哒哒的缝纫机转动声。柳姨则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午饭。 宋绮年今天的工作就是布置店铺,将各种货物上架。 服装店当然不止卖衣服。店里还寄卖各种饰品,香水胭脂,以及和衣服配套的皮鞋皮包。 “你家的这些小东西,样式也和别家的都不同。你从哪里找来的?”江映月好奇地问。 宋绮年一边把货物摆在柜子上,一边道:“香水和化妆品是商家放在我这里寄卖的,配饰则都是由专门的工匠做的。我出图纸,他们出货。” “不怕他们用你的图自已做了去卖?” “这个当然防不住。”市场现状如此,宋绮年一个人无力改变什么,“所以我和他们签了协议。所有的货,我先卖一个月。一个月后,他们就可以自已做了去卖。他们都很乐意。” “一个月也够了。”江映月点头。 对于追赶时髦、又喜欢摆阔的名媛贵妇们,许多饰品往往只用一两次就被搁置或者送人。 一个月后,当大街上的女人们挎着相似的手袋的时候,贵妇们早就换上了新的套装,拎着新款的手袋了。 “这个也是货架?”江映月又指着沙龙中间摆放着的一个三层的圆形小柜子。 “这个是放点心酒水的。”宋绮年道,“让客人自取。” “你要供应自助餐吗?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成本支出。” “你见过哪个太太小姐在服装店里大吃大喝?”宋绮年笑,“你自已吃东西就和猫儿一样。” “可我能喝。”江映月举了举手中的红酒,“你这儿的酒都是傅承勖供应的?” “他有酒庄。”宋绮年埋头忙碌着,“我这里的酒和咖啡豆都是他出的。对了,他家的檀岛咖啡豆不错,你待会儿拿一包回去尝尝。” 江映月斜靠在沙发里,笑眯眯地瞅着宋绮年:“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宋绮年不解, “哎呀,就是傅承勖和许磐的事呀。”江映月急,“傅承勖向你交代了吗?” “他是我的犯人吗?”宋绮年啼笑皆非,“再说,你才是江湖百晓生,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真倔!”江映月嗔道,“我打听到的也不过是二手消息,还想着你能挖掘一点一手情报呢。” 宋绮年由衷道:“阿月,我觉得除了录唱片外,你还可以考虑办一份娱乐小报。” 江映月大笑:“好啦!你就是想逼着我说。那我告诉你好了。” 她灌一口红酒,道:“许磐的前夫是傅承勖在剑桥念书时的同学,许磐当时也在伦敦念书,三个人来往密切。一来二去的,傅承勖和许磐就好上了。也不怪许磐,她那个前夫,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换谁都受不了。” 宋绮年听着直皱眉:“许小姐看着挺高洁的一个人,偏偏摊上这样的丈夫。这和白天鹅被赶到粪坑里有什么区别?” “可不是吗?”江映月也赞同,“可这婚事是两个家族的联姻,还涉及一桩很重大的并购案。婚约解除不了,许磐和傅承勖就打算私奔。只可惜没走成。” “怎么没成?” “不知道。”江映月耸肩,“这不就等着你给我打听呢。不过,私奔没成功的原因也就那么些:不是当事人后悔了,就是有人杀出来棒打鸳鸯。但是知情人都说,傅承勖受的打击不小。这不,老大不小了还没结婚。现在许磐离了婚。只要傅承勖还有那个意思,许磐没准真的会成为傅太太。” 说着,斜着目光瞅着宋绮年,盯着她每个细微的表情。 “真的,你去办一份小报吧!”宋绮年再一次程铿地建议,“没准就此开启你的新事业,为你将来成为传媒大亨奠定了基石。” “我是给你打预防针。”江映月摇头晃脑,“好啦,现在针也打完了,我约了人在前面那家喜福楼吃午饭,也该过去了。” 江映月拎起包,朝宋绮年挤了挤眼,步履婀娜地走了。 柳姨走出来收拾用过的酒杯茶盘。 “江小姐酒量真好。”柳姨看了看瓶子里剩的红酒,“半瓶都是她喝的吧。这才中午呢。” “她是最喜欢红酒的。”宋绮年继续清点着货物。 柳姨斟酌了一下,道:“我总觉得江小姐很不看好你和傅先生的合作。她近来可没少说丧气话。” “她是怕我被傅承勖玩弄了感情。”宋绮年道,“她也不是第一个误会我们关系的人。事实上,世人眼中我和傅承勖确实关系暧昧不清……诶?她把咖啡豆给落下了。应该还没走远……” 宋绮年抓起那袋咖啡豆,匆匆奔了出去。 江映月确实没有走远。她站在远处的路口,正和一个男子在交谈。 那男子西装革履,同江映月站在一块儿,远远望着还挺登对的。可等他转过身,让宋绮年看清楚了他的脸,警铃立刻在脑海中响起来。 那男人是孙开阳! 宋绮年加快脚步走过去。 江映月皱眉沉脸,瞪着孙开阳,满脸戒备。孙开阳却嬉皮笑脸,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突然间,江映月用力挥开了孙开阳的手,后退了一步。 孙开阳正想上前,一声冷喝传来。 “阿月,你忘了东西了!”xl 一道身影挡在了孙开阳面前,如老母鸡一般把江映月护住。宋绮年带着江映月又后退了两步,同孙开阳拉开了距离。 注视着宋绮年漂亮又杀气腾腾的脸,孙开阳一哼:“宋小姐每次都出现得真及时。你们俩还真是金兰情深。” 宋绮年只带着轻蔑鄙夷的笑注视着孙开阳,一个字都不回应他,仿佛他根本不配和她交谈。 孙开阳扫兴,探头朝江映月道:“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改天再继续聊。” 说完,他钻进了停在路边的车里,扬长而去。 “没事吧?”宋绮年关切地问江映月,“他怎么又来找你了?” 还璧 第97节 江映月低垂着眼帘:“不凑巧碰到的,缠着我说了一堆疯疯癫癫的话。” “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能说什么正经的事?就是想从我身上占点便宜罢了。”江映月厌恶,“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能应付他。我也早不是过去那个江映月了!” 宋绮年勉强放下了一半的心:“总之,有事你要及时通知我。” 傍晚,女工们下班离去。 在铺子里用了晚饭,柳姨和四秀先回家去了,宋绮年留下来继续布置橱窗。 橱窗其实才是一个服装店真正的招牌。宋绮年以这个橱窗为画布,向世人展示一个由她的巧思而构造出来的美轮美奂的小世界。 遥远的欧洲和美国,正在举办服装展,模特们正在展台上展示着今年秋冬的时装潮流。 但是在上海,正是春装上市,夏装蓄势待发的时候。 傅承勖的车停在路对面的时候,宋绮年正在橱窗里忙碌着。 左右商铺已关了门,路灯也不甚明亮,衬得那一扇亮着柔黄灯光的橱窗格外醒目。 这是一个非常与众不同,充满浪漫气息的橱窗。 浅黄色的墙纸上,用深浅不一的蓝和绿色颜料绘制着各种阔叶林的树叶,模拟出热带丛林的环境。两个假人模特呈一站一坐姿势,一个穿着茶歇裙,好像正在参加春日茶会;一个穿着常服,戴着宽沿遮阳帽,胳膊里挽着一个藤篮,仿佛正在春游。 宋绮年正蹲在地上,仔细地摆放着那些用纸做得栩栩如生的落叶和鲜花。 傅承勖很喜欢看宋绮年工作时专注的样子。 这个时候,她的眼睛格外幽深,引人想去探究。她的嘴唇会下意识微微抿着,又有些孩子气,同她平日里成熟稳重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 这样望过去,宋绮年也像是一个假人模特,橱窗也在她的加入后显得更加生动。 宋绮年是个感知非常敏锐的人。她几乎第一时间就察觉了这道投在身上的视线。只因视线十分温和,宋绮年慢悠悠地把手里的假花摆放妥当了后,才转身朝外面望去。 傅承勖站在橱窗外,正仰头望过来。他一身深色的西装几乎隐没在夜色里,倒显得带着浅笑的面孔愈发俊朗。 宋绮年在心里轻轻感叹,朝傅承勖抬手示意,然后出去给他开门。 傅承勖一进门便道:“我本来去你家找你的。柳姨说你还没回来。离开张还有一个礼拜呢,时间足够,你也不要把自已弄得太累了。” “我是个急性子嘛。”宋绮年回到橱窗里,继续忙着,“只差最后一点就能把橱窗布置好了,就不想拖到明天。” “真漂亮。”傅承勖赞美,“艺术创造力就是这么微妙。你没有受过系统的培训,但天生就有这方面的感悟能力,作品总有一种特殊的灵性。” “谢谢。”宋绮年很高兴,“我一直都想有一个橱窗。别家用橱窗展示新装,我更喜欢用橱窗来讲一个故事。服装是和人们的生活融为一体的。我觉得展示出服装在各个生活场景里的运用,会让客人们对西装有更多的了解,然后产生兴趣——抱歉,一个劲说自已的事。让我猜猜,你来找我,是查到那张支票出自谁手了?” 傅承勖点了点头。 “账号属于一家美国进出口公司,公司的董事长是一位姓卡特的美国富豪。做运输行业的,我和他不大熟。卡特前阵子正好作为美国特使团成员访问过南京,如今人正在上海。卡特家族里有一间艺术博物馆,他自已就非常喜欢收集各国的艺术品和古董。出访中国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收购了不少古董,其中就包括那个清乾隆青花瓷瓶。” “这个卡特老板住在哪里?”宋绮年问。 “问题就在这里。”傅承勖道,“他住在美国大使馆里。” 宋绮年一听便无言以对。 政府机构和军事设施都是最难潜入的地方。使馆不仅有实枪荷弹的卫兵看守,一旦失手被抓住,还极难脱身。 “但是?”就着对傅承勖的了解,宋绮年明显看出他还留着关键的消息没有说。 傅承勖笑了:“但是,卡特已买好了后天的船票,准备去香港谈一桩生意。” “后天?这时间太仓促了!等等——”宋绮年想到了一点,“我们可以随船和他一道去香港,在中途下手!” 但宋绮年紧接着又发愁:“可这一来一回少说要十来天。开业广告已经打出去了,时间不能改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傅承勖道,“我在香港有很多有钱的朋友,借一架私人飞机应该不难。几个小时,我们就能返回上海。” 宋绮年的心扑通猛跳:坐飞机? “我……从来没有坐过飞机。” “那你坐过邮轮吗?”傅承勖问,“海上的大邮轮。” 宋绮年摇头。 傅承勖笑得很开心:“那你这下可以好好过一把瘾了!” 第三十四章 恩情难报 时间紧迫,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了起来。 董秀琼的工作室里,长桌上摆满了各种设备。 一旦涉及自已的专业领域,董秀琼一改腼腆。她有条不紊、侃侃而谈,充满了自信。 “各种安瓿我准备了四盒,应该足够你们用了。这是麻醉剂。蓝色标签的让人迷糊但不昏迷,红色的让人昏迷,但药效有点强劲,最好别给老人和孩子用。时效和用法都写在这张卡片上了。这是我最新做的烟雾弹——” 她把一盒口红递给了宋绮年。 “为了缩小体积,所以烟雾量不是很大。但是我觉得配合臭味安瓿使用,效果还是不错的。” 宋绮年打开口红的盖子,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小节口红装个样子。董秀琼真是细心,把道具做得以假乱真! “接下来的是重点。”董秀琼指着那一堆工具,露出自豪之色,“这是我改良过的升降绳,比之前更加稳固,回升速度也更快。这是破窗工具。邮轮的玻璃窗比普通窗户要厚许多。这几个是攀爬工具,我根据宋小姐的手掌大小做了女土尺寸的。这个是专用的防滑手套和鞋套。不过,说真的,海上风大,我建议两位尽量不要在船外部攀爬!” 宋绮年和傅承勖对视了一眼,都对这最后一句叮嘱有点儿不以为然。 董秀琼叹气,继续介绍:“这个是常用工具包。这些是武器。三爷,您的枪我都给过保养了。哦,这个是我专门给宋小姐做的。” 董秀琼拿起一个嵌着大颗宝石的手链,递给宋绮年。 “这个看着是个金手链。但是,只要把扣子扣到最里面,就能变成一个铁拳。手链里面有一层防震的绒布,还能保护你的掌指关节。” 宋绮年照着董秀琼的解说戴上了这个圈套,爱不释手。 “真是个好玩意儿!我管它叫‘断子绝孙镯’吧。” 在场的男人都默默无言地望向宋绮年,心想您是打算朝哪个部位出拳? “这个是什么?”宋绮年指着角落里一个小小的黑色背包。 “海上落水求生包。”董秀琼道,“里面有防水的手电筒,一瓶淡水,干粮,口哨,包本身还有一定的浮力……不过我觉得如果你们真掉进了公海里,这个包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所以,请尽量在船舱内活动!” “我会量力而行的。”宋绮年笑嘻嘻地朝董秀琼行了一个军礼。 她的目光随即又落到桌子边放着的好几个大行李箱上。 “这个给你准备的。”傅承勖道,“你将会作为我的女伴和我一起登船。而我的女人的生活水准必须和我一致才行。” 说到这里,傅承勖这家伙的口气不自觉地傲慢了起来。 “这是一套louis vuitton的行李箱,除此之外五套名牌女土手袋、鞋帽,都是你在船上要用的。我还给你准备了好几套珠宝……” “等等!”宋绮年叫道,“我只能做你的女伴?就没别的身份可选了?” “时间太仓促,我只买到了头等舱套房的票。你要和我住一起,就只有女伴这个身份了。”傅承勖摊手,“你也可以做我的女管家,我能给你买一张三等舱的票……” “那还是女伴吧!”宋绮年果断作出了明智的决定。 从俭入奢易。 宋绮年这一年多来的生活越来越宽裕,衣食住行越来越讲究。以前大通铺都随便睡的,现在三等舱她都看不上了。 但是,和傅承勖住在一个屋檐下又是另外一回事。除了在千影门的时候住大宿舍外,宋绮年还没和哪个男人同居一室过——哪怕她和袁康一起出门接活儿,也各住各的。 傅承勖安慰:“套房有两个卧室,我们只会共用起居室和洗手间。我向你保证,我的卫生习惯相当好。” “……”宋绮年还是有点嫌弃,但忍了。 “再来说一下卡特的情况。”傅承勖道,“他也在头等舱,会是我们的邻居。和他同行的是他的母亲老卡特夫人。卡特的行李大部分应该都会存放在邮轮下层的货舱里,包括他的新收藏品。那里看守不是很严,顶多找起来有些费劲儿。而且,我们准备好了用来替换的仿制品——” 傅承勖向董秀琼示意。 董秀琼拿出一个大纸盒,里面装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青花瓷瓶。 “这是我这几天赶制出来的,也是我做得最满意的一个。只要不找特别厉害的专家鉴定,我有信心他们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小武哼道:“成色这么好,又是‘子川’大师的作品,放黑市里少说也能卖一千来块。便宜那美国佬了。” 傅承勖继续道:“不知道宋小姐对邮轮上的生活有什么了解……” “不就是坐船吗?”宋绮年茫然。 她懵懂的模样让她突然多了几分天真可爱。 傅承勖眼底柔情涌动,轻声细语地解释:“邮轮相当于一个海上的高级大饭店,尤其是我们要搭乘的维多利亚女王号,她还很新,酒吧、高级饭店、赌场,运动场所,应有尽有。作为头等舱的客人,我们要赴下午茶会和晚宴,即便是早饭和午饭也很讲究。所以……” “我会带上我最好的衣服的。”宋绮年会意。 邮轮晚上九点半启航,傍晚五点开始接受乘客登船。 宋绮年已将大件行李交给傅承勖,随身带着一个装私人用品的小提箱。 “我会在开业前一天赶回来的,放心。”宋绮年叮嘱着柳姨,“女工们的工作任务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替我盯着就是。如果有客人上门,请她们开业后再来。如果江小姐那里有什么事,就给船上发电报……” “好啦,就几天的时间,能有什么大事?”柳姨把宋绮年往门外推,“傅先生的车没准已经等在外头了,你赶紧去吧。好好玩几天!” “我不是去玩的。”宋绮年再一次解释,“我真的是去……” “张先生!”四秀突然叫了一声。 宋绮年和柳姨齐齐转头朝外望,果真见张俊生正站在门外。 “你要出门?” “你回来了?” 两人都十分意外。 柳姨很是不客气地冷哼:“张家总算有人上门了。也该给咱们一个交代了。” 张俊生霎时羞愧得抬不起眼。 宋绮年朝柳姨使了一个眼色,把张俊生请进了屋里。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宋绮年倒着茶,“公司的事都办好了吗?” 张俊生心不在焉道:“办好了。合同签下来了……” “那可真是个好消息!”宋绮年替张俊生高兴,“才开年就签下这么大一单生意,你这个新公司就算站稳脚跟了。” 还璧 第98节 “是啊……”张俊生嗓音喑哑,“我本来是想明天来见你的,结果听我爹娘说了你上门求助那件事……我……我……” 回忆起刚才的经历,张俊生就被羞耻感压得抬不起头。 他是在邻居们的侧目和窃窃私语中回到家的。因为早就知道父母和邻居们关系不大好,张俊生最初也没把这现象当回事。 可等进了屋,张家二老扑过来向儿子告状,张俊生才知道他不在家的这几天,父母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这个宋氏,简直是个泼妇!”张老先生跺脚大骂,“她一个女人家,不好好待在家里,成天到处乱跑。闯下祸来了,还要我们去替她赔钱!我们不肯,她家的老妈子就在咱们家门口骂街,生生把咱们家的名声搞臭了!” 罗太太也抱着儿子哭哭啼啼:“俊生呀,你千万不能娶这么泼辣的女人!我会被这种媳妇欺负死的。” 张俊生瞠目结舌。 张老先生紧接着严厉地问:“儿子,你和我老实说,你和这女人没有什么首尾吧?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 “什么?我和绮年……没有!”张俊生恼羞大喝,“我和她清清白白的!绮年也是个洁身自爱的好姑娘!你们都做了什么?你们怎么可以……” “你还怪我们?”罗太太呜哇大哭,“她家老妈子居然还说当初是她救了你,说你拿到的贷款也是她找来的。现在邻居们当着咱们的面都骂我们白眼狼呢……” 张俊生呆呆地坐了下来,面色如纸。 “怎么回事?”张老先生看出不对劲,“难道宋家老妈子说的是真的?” 张俊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傅承勖算计张家是为了接近宋绮年,宋绮年是张家这场祸事的引线。可宋绮年本人又是无辜的。她也…… “……她确实救了我。”张俊生低声道,“傅承勖是被她说动的,后来给我贷款的,也是傅承勖。傅承勖做这一切都是看在绮年的面子上……” 不止于此。对于傅承勖来说,只要能让宋绮年高兴,他估计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张家二老面面相觑。 “你……你怎么不早说?”张老先生跺脚。 张俊生不知如何回答。他是绝对不会把事情内幕告诉父母的。 “那……”罗太太试探着问,“那你求婚是认真的?你是为了报恩?凤娇怎么办?怀玉怎么办?我这儿还有好几个女孩等着你认识呢。有家里是开食品厂的,有办报纸的,还有个父亲在外交部的。都是年轻漂亮、知书达理的姑娘,哪个不比宋绮年那个小裁缝强?” “是啊。”张老先生也道,“娶妻娶贤。不说宋绮年的父母都不在了,光是教养,她就肯定不如那些大家闺秀。就她家那个老妈子……真是市井小民作派!我们家可是诗礼人家!” 张俊生挣扎:“可是绮年聪明能干,自已创业。那些千金小姐,哪个不是靠父亲兄长?自已有什么本事?” “女人要那么能干做什么?”张老先生不屑,“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儿媳妇。安安分分在家里养孩子,把家管好,才是女人该做的!” “就是。”罗太太也摇头,“我还盼着有儿媳妇伺候我打牌呢。宋小姐看着是连茶都不会给我端的人。” 张老先生语重心长道:“俊生,你要报恩,好好地赠送她一份厚礼就是了。何必把自已一辈子都搭进去?” 张俊生忍不住讥讽道:“这次绮年上门求助,如果爹娘当时帮了忙,那这恩情早就还清了!” 张家二老满脸讪讪。 “我得去见绮年。”张俊生起身。 “找她做什么?”张家二老十分紧张,“你铁了心要娶她?” “我要去向她赔礼道歉!”张俊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是‘诗礼人家’该做的!” 父母究竟是惭愧还是恼怒,张俊生没力气深究了。他连脸都来不及洗一把,又匆匆赶往宋家。 “我没脸来见你,绮年。”张俊生说不出的沮丧无奈,“我要替我父母向你道歉!我真不知道他们会干出这样的事!实在是太丢脸了……” 宋绮年在张俊生身边坐下,手放在他胳膊上,感受着那份颤抖。 这一刻,她很同情张俊生。 他或许有许多缺点,但他的道德标准一直很高,且严于律已。却他偏偏摊上一对自私、势利、见识短浅的父母。他无法和父母割裂,只能一次次替父母赎罪背过。 “俊生,我问你一个事。”宋绮年道,“你之前为什么突然向我求婚?” 张俊生讪讪:“我知道那么做很仓促。让我补给你一个正式的求婚吧。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宋绮年执着道,“我想弄清楚你求婚的动机。” 张俊生支吾,始终不敢看宋绮年的脸:“你这么优秀,我们认识了很久了,又很合得来……” “可你父母明显不赞同。” “他们只想我娶一个家世好的女人,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张俊生苦笑,“可婚姻是关系到我自已一辈子的事。我只想娶个我欣赏的女人。” “那你打算怎么说服他们?” 张俊生迟疑了片刻:“日久见人心。我现在掌握家里财政大权了,我爹娘只有听我的。大不了,婚后我们搬出来单过。我不会让你受气的,绮年,我会把你照顾好的。” 宋绮年笑。 她相信张俊生是真心实意的,但她也确定他空有美好的意愿罢了。他性格上的多情和软弱让他并没有足够对抗父母的能力。 “俊生,我一直都能照顾好我自已。”宋绮年道,“所以我找丈夫,不是找棵可以攀附的大树,更不会要求男人能为我斩妖除魔。我只想找个伴儿,和我彼此扶持,一起走漫漫人生路。还有,眼下我更想好好闯荡一番,想创建事业,想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我是绝对不会做个一边织毛线衣,一边等丈夫回家吃晚饭的妻子的。你想过这样的情况吗?” 张俊生注视着宋绮年,继续沉默着。 巷子对面的马路上,那一辆凯迪拉克停在老位置。傅承勖坐在车里,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张俊生的身影消失在了前方路口,宋绮年才拎着小提箱走出了巷子。 傅承勖下车接过宋绮年的行李。 “抱歉,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宋绮年的神情平静如常,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让你久等了。” “不用为这种小事道歉。”傅承勖微笑,吩咐阿宽,“出发吧。” “维多利亚女王号”是一艘下水不到两年的英国邮轮。船型新颖,设施齐全,通体白色的她像一只漂浮在碧水上的白天鹅。 黄昏之中,宋绮年挽着傅承勖的胳膊,沿着长长的舷梯登上了这艘巨大的邮轮。 船长带着高层管理人员亲自迎接着这些头等舱客人。 他们大部分都是英国人,举止极之彬彬有礼,却有一种不掩饰的傲慢。 这是个白种人从骨子里歧视有色人种的年代,但金钱和地位能稍微改变一下这种状况。 傅承勖的西岸口音临时转为了牛津腔——这对于在英国求学多年的他十分容易——再加上他声势浩大的排场,金光闪闪的名片,船长的态度肉眼可见地更恭敬了几分。 “这就是您定的‘皇家套房’,先生。”客房管家一路将傅承勖一行送到了房间门口,“我是您在船上的专属管家,全程为你们服务。有任何需求只管召唤我。祝你们旅途愉快。” 阿宽替傅承勖给了丰厚的小费。管家满意离去。 宽大的套房同陆地上的新式电梯公寓差不多:地上铺着猩红色的地毯,墙壁上挂着名画仿制品,茶几上摆着新鲜的插花。侍应生还捧来了随套房附赠的香槟。 起居室的落地窗外有一个宽大的露台,摆放着日光浴椅。宋绮年走上露台,发现下方还有一个小游泳池,仅供头等舱和贵宾舱的客人使用。 邮轮就是一个缩小的、具象的社会。上流社会高高在上,自成一体,同位于下方和底层的人互不来往。 这次出远门,傅承勖带着阿宽、小武和两个手下。他本想给宋绮年安排一个女仆的,但宋绮年婉拒了。 当得知阿宽他们住二等舱的时候,宋绮年不由把目光向傅承勖投去。 “你之前怎么和我说女管家要住三等舱?是忽悠我还是歧视女人?” 傅承勖把手一摊:“老实说,我对邮轮的舱房一无所知。我又从来不用亲自去买票。” 宋绮年:“……” 门外传来喧哗声。 “我们的邻居登船了。”傅承勖道。 宋绮年透过门上的猫眼望了出去。 卡特的套房在走廊的斜对面,除了三个主人,他们还带了四五个佣人,随身行李大包小包十来个,将走廊堵得水泄不通,导致主人家反而一时不能进入房间。 卡特是个高而瘦削、皮肤苍白、一脸精明相的男人。看着和傅承勖差不多大,衣着十分考究,举止也文雅,是个很常见的洋人绅土。 见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搬运着行李,卡特忍不住低声用粗话咒骂了两句。 “卡特家在佐治亚州名气不小,排名前几个的农场就有他们家的。”傅承勖正捣鼓着一个小皮箱,“他的父亲是个声誉不错的老绅土,可惜死得早。卡特刚继承家业,还没什么名气。不过,傲慢、精明,以及种族主义是他们家族的特色。他应该不例外。” “种族主义?”宋绮年对这个词不是很了解。 “除了白种人,其他人在他眼中都是卑劣的种族。”傅承勖解释。 卡特身后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贵妇,是他的母亲老卡特夫人。 老太太年纪虽不小,衣着却很时髦,珠光宝气,涂抹得红艳艳的嘴唇倨傲地抿成一条线。 宋绮年又注意到了卡特一行里的两个年轻男人。 洋人,高大健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卡特还随身带了两个保镖。” “卡特以前遭遇过绑架,后来就一直带着保镖了。”傅承勖低头整理了什么东西,“待会儿有船长的欢迎晚宴,我们需要出席。宋小姐,能过来一下吗?我有几样东西要请你看看。” 宋绮年走回起居室,就见茶几和沙发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首饰盒子,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珠宝。 水晶灯的照射下,宝石折射着璀璨的光芒,宛如一串串被点亮的小灯泡。 钻石,红蓝宝石,祖母绿,珍珠,翡翠…… 项链,耳环,手链,甚至还有头冠! “压力别太大。”见宋绮年目瞪口呆的样子,傅承勖调侃,“都只是借你的。” 宋绮年啼笑皆非:“你管这叫‘几样’?你是把老底都搬上船了吗?” “我家要是只有这点珠宝,那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傅承勖不以为然,“我只选了些适合你的款式。还不能太隆重。毕竟我们在船上,社交规格不算高,首饰太华丽反而像个暴发户。” 宋绮年捧起一顶精致纤巧的“尚美”白鹭钻石羽冠,惊叹:“我一直都想戴这种头冠!” “戴这个头冠,首饰可以华丽一些。”傅承勖拿起一个盒子递了过去,“试试这个。” 盒子里装着一条长珍珠项链。淡粉色的天然海水珠,每一颗都有指甲盖大,形状规则,温润饱满。 没有哪个女人见到这样完美的珍珠项链会不喜欢的。 宋绮年小心翼翼地将项链取出来,感受着它冰凉、沉甸甸的质感,发现它长得足可以绕成三层! 这样一条珍珠项链的价格,甚至远超过那一顶钻石头冠。 “果真,品位是需要金钱来堆砌的。”宋绮年感慨万分。 汽笛长鸣,轮船收锚,缓缓驶离了码头。 客人们涌上甲板,向岸上送行的亲友们挥手告别。 还璧 第99节 宋绮年高高地站在头等舱的甲板上,裹着轻软的山羊绒披肩,眺望着远去的码头。 建筑物的轮廓渐渐隐没在了黑夜之中,剩余的点点灯火如失落在汪洋大海里的星光。 邮轮非常庞大,行驶得十分平稳,只有静止不动的时候才会感受到轻微的摇晃。不过傅承勖提醒过,等进入公海了,风浪大了,颠簸会加重。 宋绮年庆幸自已并不晕船,可以好好地公费享受几天上等人的生活。 “宋小姐?”傅承勖走了过来,“可以动身了吗?” 他也已换了一身笔挺的晚礼服,打着白色领结,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额头方正饱满。 这身晚礼服衬得傅承勖的身材出奇的修长挺拔,宛如支利箭,一株劲松。半明半昧的天光亦让他的面孔分外俊朗,目光愈发幽深。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把手递向那个男人。 傅承勖挽着宋绮年,带着她朝餐厅而去。 这一间名为“皇家珍珠”的餐厅位于船顶层船头的位置,呈扇形,像一个巨大的贝壳。餐厅内部采用了装饰艺术风格装修,极其精致华丽。餐厅中央还有一个铺着白色马赛克的圆形舞池,象征着贝壳里的珍珠。 此刻,乐队演奏着爵土乐,一位黑人男爵土歌手以浑厚的嗓子唱着一首英文歌。身穿华服的宾客正陆陆续续入场。 走进餐厅的水晶玻璃大门,宋绮年在傅承勖的服侍下脱下披肩,露出一袭吊带式的珠光白绸缎长裙。 仿若珍珠做成的裙子,轻柔地裹着象牙雕琢出来的优美身躯,女郎的肌肤散发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 整个大厅的灯光似乎瞬间全聚集在了宋绮年身上,让她浑身散发着皎洁的光芒,就像站在贝壳里从海中升起的维纳斯女神。 餐厅里的说笑声一停,继而重起,却明显高了几度。 这三个月来频频出入高档社交场所,宋绮年已习惯了被人注视。她从容地将披肩交给侍者,挽着傅承勖的胳膊,朝他们预定的餐桌而去。 目光自四面八方聚集而来,随着这两人移动。 傅承勖风度翩翩地拉开椅子。 宋绮年坐下时顺势朝后一靠,后背碰到了傅承勖放在椅背上的手。 这裙子后领很低,大片雪白莹润的肌肤暴露在灯光和各色目光之中,此时也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同傅承勖的手触碰在了一起。 傅承勖的眉心狠狠一抽。 他握过宋绮年的手,隔着衣服扶过她的后腰,这却是他第一次毫无阻隔地触碰到她身躯上的肌肤。 宋绮年的肌肤泛着玉石般的光泽,温度也像玉石一般触手微凉,光滑得不可思议。 她明显也愣了一下,被烫着了似的立刻坐直了身子。 傅承勖不动声色地把手收了回来,却在入座时,那只手不自觉地张握了一下。 似被电打了一下,又刺又麻,得活动一下来舒缓那股冲击。 宋绮年神色如常,正听侍者报着今日的主厨推荐。傅承勖将方才这个小插曲挥开,拿起了菜单。 隔壁桌子坐着卡特和他母亲。 卡特正享用着晚饭。他朝傅承勖他们淡漠地扫了一眼,目光只在宋绮年身上停留了片刻。显然,隔壁的美色远不如眼前的美食更受他欢迎。 老卡特夫人倒是对邻座兴趣浓厚,先是仔细打量了宋绮年,然后盯着傅承勖乐滋滋地看了好一阵。 这位老妇人年轻的时候也应当是一位高大健美的金发女郎。如今她年近花甲,青春不再,松弛的皮肤一层紧叠着一层,各种斑纹透过干粉拼命昭显着它们的存在。 宋绮年那一身象牙般的肌肤、粉红的脸颊,和星光般的眼睛,引来无数客人艳羡之余,也让老卡特夫人生出一股“无奈青春不再”的忧伤。 用完晚饭后,客人们逐渐活跃起来,开始四处走动。 船上有好几个美国特使团的成员,都是商界人土,和傅承勖认识,至少听过他的名字。双方一番寒暄,让侍应生把两张桌子拼在了一起,坐在一起聊了起来。 他们都是洋人,有些带着太太,有些则带着身份暧昧的年轻的女伴。 男人们抽着雪茄,聊起了金融话题。宋绮年也顺带着了解了一些傅承勖本职方面的信息。 比如,华尔街股市现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红火场面,所有人都在狂欢。可傅承勖却急流勇退,正有序地将资产转投向了运输和能源行业。 还有,就最近,傅承勖又在拉斯维加斯投资了酒店式赌场,还在加州纳帕谷买下了一个濒临破产的老牌酒庄。 “谁不喜欢酒?”一个洋人男客用流利的中文抱怨道,“但天知道禁酒令还会执行到什么时候?每次有人说第十八修正案会被废掉,结果证明都是谣言。” “雷蒙德的投资什么时候出过岔子?”另外一个男客笑道,“我相信他的眼光。禁酒这种事压根儿不符合人性,迟早会解除的。” 投资话题果真引得卡特朝这边看了几眼,但依旧没有表现出浓郁的兴趣。 不过,傅承勖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卡特放在货舱里的青花瓷瓶,没有同卡特本人结交的计划。 男人们聊钱,女人们便聚在一旁聊起了衣服首饰。 宋绮年今晚隐隐有艳压群芳之势,不讨女客们喜欢。可一听说她是上海有名的西装裁缝,女客们对她的妒意又转为了热情。 宋绮年聊起前阵子的春季服装展,对流行十分了解,对服装艺术又有自已独特的观点。 女客们纷纷表示遗憾。她们在离开上海后才认识宋绮年,不然一定要在她的店里定做几套衣服裙子。 一个女客告诉宋绮年:“我们这次去香港,主要是为了去总督府参加一个万国晚宴。我虽然准备了裙子,可那都是几个月前在美国的时候做的了,怕是有点过时。” 宋绮年安慰她:“东亚这边的西装流行本就比美国慢半年。几个月前的衣服,也许放在现在正流行呢。” 隔壁的老卡特夫人虽听不懂中文,却被这边的热闹吸引,频频朝这边望。 这位女客遥遥地朝老卡特夫人微笑致意。老夫人却毫不客气地甩给了对方一张冷脸。 那女客不免讪讪。 “您同卡特夫人认识?”宋绮年趁机问, 那女客点头道:“从美国回国的时候,我们两家同船。没承想这次去香港又碰上了。” 宋绮年道:“我们这次同他们家比邻,本想打个招呼,一直找不到机会。” “别费这个神了。”女客冷笑,“这家洋人仗着有几个臭钱,目中无人。尤其这个老太太,生怕我们这些黄种女人勾引了她宝贝儿子,防我们和防瘟疫似的。” 宋绮年又问:“卡特一家这次也要去总督府的万国宴?” “是啊。”女客道,“他们家还是头等的客人呢。” 宋绮年不再多问。女客们又转而聊起了这次航程中会登台表演的歌星。 宋绮年朝傅承勖递去一个眼神,借口去洗手间,起身离席。 阿宽穿着船员制服,正等在餐厅外的走廊里。见宋绮年走了出来,他拧开了消防楼梯的门。 宋绮年同他对视了一眼。走进了楼梯间里。 阿宽警惕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也钻进了门里。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楼梯飞奔而下。 第三十五章 海上之旅 十分钟后,已换上女仆制服的宋绮年和阿宽来到了位于轮船最下层的货舱。 因寄存着不少贵重物品,邮轮公司不光安排了一队保安看守货舱,进入货舱的手续还十分严谨。 但这都难不倒宋绮年他们。 阿宽拿出由董秀琼制作好的行李牌,对货舱保安道:“我们东家住三号皇家套房,派我们下来取一点东西。” 保安队长是个广东人,口音浓重,皱眉道:“三号皇家套房?” “是。” “奇怪了。”保安队长道,“你们的人刚刚才进去,怎么又来?” 阿宽和宋绮年飞快对视一眼,都十分意外。 来货舱前,他们确定卡特一行所有人都在楼上。此刻在里面的人不论是谁,都不可能是卡特的人! 但事已至此,为了不引起保安的疑心,宋绮年他们也绝对不能退缩。 “我们知道。”宋绮年当机立断,镇定道,“他们是老爷派来的,我是太太派来的。要取不同的东西。” 这倒也合理,保安队长不疑有他,开门放行。 货舱里高高地堆放着大小不一的木箱子,只给行人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 宋绮年和阿宽戴上黑布头套遮住了脸,直奔乘客行李区,却见这里静悄悄的,并没先前进来的人的踪影。 抵达了放置卡特行李的货架,就见地上散落着好几个被撬开的箱子,物品被翻得满地都是,可四周依旧不见一个人影。 对方显然察觉到有人来了,躲了起来。 宋绮年和阿宽交换了一道眼神,兵分两路。阿宽拔出匕首,搜查附近,宋绮年则蹲下来,查看着那些被撬开的行李箱。 大部分的箱子里装着衣服和酒,都不算很值钱。可有一个箱子里装着镀金的佛像和玉器,那可价值不菲,但是对方却并没有把它们拿走。 “他们要找的不是财宝。”宋绮年断定。 回应她的是突然响起的打斗声! 一个人从黑暗的通道里冲出来,扑向阿宽。阿宽随机应变,抓住对方摔向地面。对方死死揪住阿宽不放,两个男人在地上翻滚厮打起来。 宋绮年突然抬起双眼。 她抓起箱子里的一个铜香炉,猛地转身朝一旁闪躲,同时狠狠将香炉挥了出去,击中那个从身后袭来的人胯下。 男人惨叫弯腰。宋绮年一跃而起,飞起一脚踹中对方太阳穴,将他踢晕了过去。 阿宽那头也已占据了上风,重重一拳将对方打晕。 宋绮年循声找过去。话音刚落,头顶一道巨大的阴影袭来。 还有第三人? 宋绮年就地一滚躲开袭击。对方落地后紧追而来。 狭窄的通道里一片昏暗,对方又穿一身黑衣,脸蒙黑帕,出手迅猛毫不留情。好在这次宋绮年扮作女仆,穿着裤子和布鞋,动起来方便许多。 短短数秒,两人已飞快过了十来招。宋绮年后退几步,眼看就要被逼到角落里,突然扣住对方迎面挥来的拳,踩着对方的膝盖一跃而起,凌空转身,双腿如钳子般将对方脖子,一锁一剿,借着体重将对方撂倒! 对方蒙面的头套被宋绮年一把扯掉,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我就知道是你!”宋绮年大骂,“袁康,你大爷!” 袁康被勒得喘不过气,却还强笑着:“只要你……找得到他……” 阿宽赶了过来。 还璧 第100节 宋绮年这才放开了袁康,骂骂咧咧个不停。 “怎么到哪儿都有你?简直就像不小心踩塌了荒坟,被野鬼缠了身!” “彼此彼此。”袁康一边咳着一边笑,“我的手下怎么样了?弄伤了你们可负责不起。” “你胡说什么呢?”宋绮年叱道,“这两人是谁?你新招的跟班?” 阿宽将宋绮年拉到一旁,把一样东西塞到她手里,低声道:“情况有点不对劲。” 宋绮年低头一看。那是一个巡捕房的巡捕证,上面还有男人的照片和钢印,职称是二级探员。 “嘁!”宋绮年嗤笑,“这种东西,不说董小姐,我都能随便做出来!” “那个人我在郭总长身边见过。”阿宽指着其中一个男子,“这证件应该是真的。” “多听听别人的意见。”袁康已检查完了手下的情况,确定他们只是昏迷,放下心来,“这两位都是郭仲恺的得力手下,跟着我出来办事的。” “你就吹吧!”宋绮年讥笑。 袁康扬手,把一样东西丢了过来。 这也是一个巡捕证,上面贴了袁康的大头照,名字上写着“方杰”二字。 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憋得宋绮年直翻白眼。 “特别探员?你居然还混到了特别探员?你……郭仲恺知道吗?” “知道什么?”袁康凑到宋绮年跟前,压低了声音,“知道你其实也不是什么‘宋绮年’?” 宋绮年狠狠地咬紧了牙关。 “顺便告诉你一声。”袁康笑嘻嘻,“我现在的身份是盗贼名门‘千影门’的掌门袁康,受一个江湖帮派之托,偷一个清乾隆花瓶。” 宋绮年瞬间明白了。她自牙缝里挤出极低的声音:“你居然骗郭仲恺,自已假扮自已?” “又或者,袁康这个人,本就是一名巡捕假扮的?”袁康反问。 “你少来!”宋绮年喝道,“你抬起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这说法糊弄得了别人,糊弄不了我。” “那又如何?”袁康一脸无赖,“你去告发我呀,‘宋小姐’!” 宋绮年无可奈何,转而问:“那你带着两个巡捕来干吗?” “以防万一。”袁康得意,“比如眼下这种情况,要是有人来问,我就表示我们是警察在办案。” 真卑鄙无耻! 偏偏袁康这么做,又是得到郭仲恺认可的。袁康简直让自已处于了不败之地! “大双也跟着我来了。”袁康补充了一句,“明天让他来给你请个安。” 宋绮年一时拿袁康无可奈何,只好道:“这花瓶我们是要物归原主的,不能让你拿去给别人。对方是什么来头?干吗要这个花瓶?” “我干吗要告诉你?”袁康继续耍赖皮,“你的靠山那么大,想知道什么自已去查呀。” 宋绮年一肚子火:“这花瓶我们要定了。你之前把我推下水的账我也一定会找你要回来!所以……” “所以……”袁康笑眯眯,“就看谁更有本事了!” 宋绮年盯着袁康看了三秒,继而扑哧一声大笑起来。 “你从哪儿学来这些噱头?看看周围吧,狼哥。我们现在二对一!还比本事?乖乖地一边儿去!就算你是什么特别探员,但也是中国的巡捕,没资格在公海上搜一个美国人的行李。事情闹大了,我顶多被当成贼抓起来,你却是要引起国际纠纷,关进洋人的大牢里的。” 袁康也知道反抗没用,任由阿宽反捆了他的手。 宋绮年去翻剩下几个还未遭袁康他们毒手的行李箱。 阿宽一眼不错地盯着袁康,面无表情。 袁康饶有兴趣:“这位大哥怎么称呼?你这身手,应当是家传的吧?” “别理他。”宋绮年叮嘱阿宽,“我这师兄擅长声东击西。” 阿宽一脸漠然,仿佛听不懂袁康说的话。 袁康却自顾唠唠叨叨:“你是傅老板的什么人?家丁?门客?还是欠了他人情?以你的身手,如果不是藏在他身后,早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天下了吧?” “狼哥,我劝你就少献丑了。”宋绮年的声音从行李架上传来,“你只看到阿宽大哥的拳脚好,你不知道人家还精通英语,有商科和财会学历,名片上的职务是总经理特别助理。人家有股份,有家业,早就闯荡出一番天下了。” 袁康真心赞道:“原来大哥智勇双全,是小弟见识浅薄了!” 阿宽还是那一张扑克脸。 宋绮年从行李架上跳了下来,一脸悻悻。袁康一看她这样,就笑起来。 “没找到吧?” “你给藏起来了?”宋绮年瞅着袁康。 “我们要找到了,还会坐着等你过来?”袁康反问。 宋绮年很了解袁康,分辨得出他说的是实话。 既然花瓶不在货舱里,那就多半被放在卡特房间里了。 “宽哥,咱们撤吧。”宋绮年对阿宽道,“别管这几个了。” 阿宽点头应下。 “你这就走了?”袁康朝着宋绮年的背影喊,“这儿满地烂摊子呢!” “谁翻的谁收拾。”宋绮年头也不回,眨眼就跑不见了。 傅承勖回到套房里时,就见已换回常服的宋绮年坐在沙发里,正把首饰放回盒子里。 “我听阿宽说了。”傅承勖解开了领结,“袁掌门走这一步棋,真出乎我的预料。郭仲恺一直想抓他。之前如果不是你拦着,郭仲恺没准就成功了。可对于袁康来说,也确实没有藏在对手身边更安全的地方。” “可是不能提醒郭仲恺,我总觉得良心不安。”宋绮年很为难。 “我倒觉得,这是他们之间的较量,我们不插手更好。”傅承勖有自已的想法,“以我对袁掌门的了解,他主要是求自保,不会伤害郭总长的。话说回来,你怀疑那个青花瓷瓶放在卡特的房间里?” “在不在,去他的套房里找一找便能确定。”宋绮年迫不及待,“半夜等他们睡下了,我摸进去搜查一番。” 傅承勖却不怎么支持这个主意:“卡特带了两个保镖来。就我的经验,保镖会在起居室里值夜。” “那就改为白天,等卡特出门了,我翻阳台进去。”宋绮年摩拳擦掌,“董小姐的玩意儿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傅承勖还是摇头:“他们的房间和我们的一样,正对着中庭的游泳池,白天甲板上都是人。” 宋绮年不以为然:“在人更多的地方,我都曾翻过窗。不过……” 她转念也想通了。 “确实,做咱们这行,动手前首先要确认的,就是退路要通畅。我们在船上,四面都是海,能逃的地方实在有限。万一失败了,我可不想跳水游回岸上。” “那应该不至于。”傅承勖笑,“不如先缓一缓吧。离抵达香港还有好几天,我相信总会找到机会下手的。我先试着去接近卡特,从旁打听一下。希望他没有传说中那么目中无人。” 宋绮年不禁道:“很难想象会有人瞧不起你。” 傅承勖被这句话深深地取悦,眼角细纹散开。 “多谢宋小姐看得起傅某。但我既不是王孙贵族,也不是军阀政魁,只不过是一个银行家罢了。而卡特这种实业家骨子里都鄙视银行家,觉得我们是一群投机取巧分子。他或许会出于社交礼节同我敷衍,但不会有兴趣和我进一步交际。” 宋绮年眯了眯眼,像足了盯住了猎物的猫。 “那我们就要让他对你产生兴趣了!” 也许因为船身轻微摇晃,宋绮年这一觉睡得极沉稳,睁眼时天色已大亮。这让习惯了和太阳同时起床的宋绮年有些意外。 下床拉开窗帘,清澈的阳光盈满整个房间。窗外一片赏心悦目的蔚蓝色,那是几乎融为一体的晴空和碧海。 宋绮年愉快地享受着这一刻,同时也忍不住感慨。如果没有和傅承勖合作,以她自已的能力,要享受到这样高质量的生活,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 所以总有很多人难以抗拒这样的诱惑,以青春换取优渥的物质。 起居室里,傅承勖正悠闲地斜靠在沙发里看着电报,心情似乎不错。 海上灿烂的阳光自他身后的窗户照进屋内,照得他的衬衫雪白得刺眼,将他本就宽阔的肩背勾勒得更加雄浑健美。 宋绮年放慢了脚步,下意识想将这一幕多看一会儿。 可惜,傅承勖抬起了头,随即站了起来。 “早啊,宋小姐。睡得还好吧?” 笑容和煦,礼数周全,不论何时都那么风度翩翩。 “不好意思,我起晚了。”宋绮年过意不去,“你用过早饭了吗?” “想等你一道用。”傅承勖扬了扬手里的电报,“刚收到一个有趣的消息,正准备吃早饭的时候和你说。你想在房间用,还是去餐厅?” “卡特一家呢?” “他们去餐厅了。” “那我们也去餐厅吧。”宋绮年朝窗外的碧海青天望去,“这么好的天,正适合和邻居认识一下。” 灿烂的晨光盈满餐厅大堂,洁白的柱子宛如珊瑚雕刻而成,特制的地砖也被照得宛如一块块贝母。 温暖的室内,达官贵人们穿着轻薄的春衫,在小提琴的伴奏下轻声言笑。 室内暖气充足,宋绮年穿着轻薄的浅粉色绉纱珠绣连衣裙,也丝毫不觉得冷。 卡特母子坐在窗边的桌子前,和几名访问团的成员同桌用着早餐。 咖啡馥郁的香气中,傅承勖告诉宋绮年:“上船之前,我给我远在美国的朋友发去了电报,托他们打探卡特这个人。他们的回信辗转了一下,今天一早发到了船上。” “怎么说?”宋绮年问。 “卡特曾沉溺于赌博,主要是德州扑克。”傅承勖促狭一笑,“据说他很会出老千,在赌桌上赚了不少。直到得罪了3k党的一个头子,险些丢了命。他父亲出面救了他,又将他严格管教了起来,他才戒了赌瘾。” 宋绮年饶有兴趣地朝卡特望了一眼。 “赌要是那么好戒,它就不会成瘾了。如今他爹死了,他母亲看着也不像能管得住他的样子。我觉得他肯定会在船上赌个痛快。” “英雄所见略同。”傅承勖笑起来,“我待会儿就约几个朋友去赌场打牌,看能不能引卡特上钩。” 通过赌博和卡特套近乎?这倒是个好法子。 赌桌上只有高下之分,没有种族的区别。卡特在傅承勖面前再也摆不了谱。 “不过,卡特听起来挺厉害的,你能行吗?” 傅承勖温和却郑重地说:“宋小姐,首先,永远不要问我‘能行吗?’” “……”宋绮年讪讪地抿住了唇。 还璧 第101节 “其次,”傅承勖道,“也是我的错,没有和你说过我家的生意。我义父早年是开赌场发家的。赌博算是我们家的传家生意。我的第一份实习工作就是在赌场里做大堂经理。” 宋绮年恍然大悟。 赌博这事,其实就是庄家通吃。赌场就是最大的庄家。而没一点过人的手艺,又怎么做庄家? 卡特会出千? 巧了,我们这里也有一位在赌场长大的老千。 老千对老千,这场面一定格外精彩。 “这下好了。”宋绮年乐道,“你去和卡特切磋,我就去接触一下卡特的母亲。” 说着,朝远处的老卡特夫人望去。 “老太太的衣服不合身,显然最近瘦了很多。听说他们要去香港总督府赴宴,临时找裁缝怕是来不及。我正好可以为她解决这个燃眉之急。” “你在船上怎么做衣服?”傅承勖困惑。 “船上的洗衣房里有缝纫间,里面有两个女工。”宋绮年早有准备,“我制版,女工缝纫,一个晚上就能做出一条像样的裙子了。如果只是修改衣服,那速度更快。” “但是老卡特夫人不会说中文。” 而宋绮年的英文虽已进步了许多,但是还没有到随心所欲和洋人流畅交谈的地步。 “即便说不好,还可以画图,还可以比画嘛。” “那怕是会挨这老太太的白眼。”傅承勖担心。 “我的目的是由她带着进他们家的舱房踩点。挨点白眼不算什么。”宋绮年不以为然,“这老太太要是和她儿子一个德性,只要我是黄皮肤的中国人,哪怕英语说得像唱赞美诗,她依旧瞧不起我。” 傅承勖很欣赏宋绮年这洒脱的态度。 “怎么?”宋绮年问,“你不赞同我的计划?” “这倒不是。”傅承勖柔声道,“我只是……我不希望你受这个委屈。” 宋绮年注视着傅承勖,阳光在她的眼底盈盈地闪动着。 “我是个裁缝,伺候有钱的太太小姐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她轻声道,“要是不想卑躬屈膝,那就得发奋努力,成为著名的设计师。到时候,就轮到太太小姐们捧着钱来求我了。” 傅承勖的目光落在宋绮年放在餐桌上的手上。 白净柔腻的肌肤,修长的手指。 习武加上常年劳作,宋绮年的指节略微有点粗,指腹还有一点薄茧,但傅承勖一直觉得这样的手比纤纤柔荑要美许多。 这是一只能穿针引线,又能攀岩爬壁、舞刀握枪的手。 它灵巧、强韧,不光具有美感,还有创造力。 让人很想……将这只手握在掌心里。 傅承勖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很快恢复如常。 “等吃完了早饭,我带你到处逛一逛。船上很多好玩的去处呢。” “好呀!”宋绮年欣然同意。 这一艘巨大的邮轮仿佛一个缩小的娱乐夜总会。 头等舱的配置又独立于楼下,有自已的高级餐厅、酒吧、棋牌会所,甚至还有一个壁球室。 傅承勖带着宋绮年将头等舱和中央公共区域逛了个遍,然后去了赌场。 赌场不算大,娱乐项目却应有尽有。 宋绮年在吃老虎机上输了不少,又在双骰子上小赚了回来,引来围观者的欢呼声。 其实在盗门里不光学行窃的本事,其他技艺也要触类旁通。赌博里各种出老千、扔骰子的手法,宋绮年都很拿手。 牌桌上同傅承勖交手,胜负不知,可在其他项目上想赢几把小钱那完全不在话下。 傅承勖也来了兴趣:“我来试试。看看今天谁的手气更好。” 两个骰子在这个男人的手里仿佛长了耳朵会听话,要什么点数就能掷出什么点数来。 傅承勖只压了五十块筹码,几轮下来就翻了十倍。人群很快就围了里外三层,一阵阵疯狂叫好。 眼看赌场的经理往这边走过来,傅承勖投出最后一掷。 这次却是丢出了7点,过线注输,赢来的钱输了一半出去。 一片遗憾声中,傅承勖笑道:“该收手了。该收手了。” 说着将筹码一收,带着宋绮年离去。 赌场经理见状也停下了脚步。 赢来的钱,让两人去位于船尾的一间意式西餐厅吃了一顿大菜。 船尾又别有一番景色。 凭栏俯瞰大海,只见船桨翻起的滚滚浪花。海水呈现墨水般的深蓝色,说明脚下的海极深。 望久了,不免有点目眩之感,仿佛人一不留神会栽进这片深海里。 “你倒是玩得挺开心的。” 袁康的声音自斜后方飘来。 宋绮年靠在栏杆上,懒洋洋地转身望过去。 袁康穿着休闲西装,头发抹了油亮的头油,打扮得像个标准的富家小开。 昨日那两个警员并未出现,跟在袁康身后的,是他的徒弟大双。 大双也穿着西装,朝宋绮年毕恭毕敬地欠身行礼:“师叔。” 宋绮年点了点头,微笑道:“你长高了一头,像个大人了。你妹妹呢?” “小双留下来看家。师叔,我们都很想您。” 宋绮年笑着朝袁康瞥了一眼:“你师父平时肯定没少对着你们抱怨我。” “没有的。”大双忙道,“师父是最想您的……” 袁康狠狠地瞪了徒弟一眼。大双赶紧闭上了嘴,退缩到远处角落里去了。 “那两个警员呢?”宋绮年问袁康,“你是怎么把郭仲恺忽悠住的?” “山人自有妙计。”袁康一脸倨傲,不肯细说。 宋绮年犹豫了片刻,道:“郭仲恺是个公正严明的警探,为人也很正直……” “我又没打算害他。”袁康不以为然,“我甚至还在替他干活呢!就巡捕房的那点儿破薪水,能请到我这样的人才,郭仲恺赚大发了!” 宋绮年对袁康的厚脸皮无话可说,只好换了话题。 “你们是怎么上来的?我还以为三等舱的乘客不能来头等舱的甲板。” “走楼梯上来的。”袁康冷笑,“还有,我们住二等舱。” “公费旅游居然还有二等舱可以住?”宋绮年惊讶,“郭仲恺可真是一个难得的上司。你何不承了他的情,就此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为国家效力吧?” “少劝我。”袁康不耐烦,“别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喜欢改行。” 宋绮年笑嘻嘻:“我倒觉得劝人改行犹如劝寡妇改嫁,很多时候不过是借别人的嘴说出了你的心里话。” 阳光和碧海的映衬下,白衣女郎的笑脸格外明媚动人。袁康板着的脸有了一丝软化。 “你打算怎么办?”袁康问,“真的要和我较量到底了?” “不然呢?”宋绮年反问,“花瓶只有一个,又不能打烂了各分几块碎瓷片。况且……” 她身体前倾。 “狼哥,我们俩还从来没有真正较量过。你就不好奇到底谁的本事更大吗?” 一股优雅的香气飘入袁康鼻端。他忍着向宋绮年靠近的冲动,将心一横:“比就比!你想怎么了断?” 宋绮年满意,道:“我赢了,你发誓不会对别人揭露我的真实身份,尤其不会告诉郭仲恺。” “那我赢了呢?你回来?” “你想得倒美!”宋绮年呸道。 “那怎么办?”袁康无奈,“我对你也没什么别的指望。” 宋绮年一愣,心弦似被一双熟悉的手轻轻拨动,牵起过往十多年的记忆。 海风吹拂着两人的头发,他们对望着,都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小双早就远远地退开了。 “那……你好生想一想吧。”宋绮年躲开袁康的视线,转身离去。 “等等。”袁康唤,“有个东西要给你。” 宋绮年转身,接住袁康抛过来的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个鸭蛋大的方板,四角圆滑,只有两三毫米厚,材质应该是牛角。 “这是什么?”宋绮年将牛角板翻来覆去地看着,十分不解。 袁康道:“你刚被捡到的时候,身上除了一身破衣服,就只有这个玩意儿了。师父让我把你的衣服烧了,却将这个板子收了去。前阵子我整理师父的遗物,发现了它。我想,也许它和你的来历有点关系。你还记得吗?” 宋绮年震惊,再度把牛角板翻来覆去地研究,却依旧不得要领。 板子有些年份了,表面并布满裂痕和小凹坑,但没有刻字。若说是一块刮痧板吧,这形状又不大像。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谢谢你,狼哥!”宋绮年由衷感激,“还有,谢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照顾!” “那也没能把你留下来。”袁康嘲道。 宋绮年耐着性子,再一次解释:“那是因为我不喜欢那种生活,可你却很喜欢。我们俩哪怕在一起了,也终有一天会分道扬镳的。” “你现在的生活,就是你喜欢的吧?”袁康不屑,“纸醉金迷的名利场。”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的,狼哥。”宋绮年道,“可天下温顺又朴素的女孩多的是。你何必硬把我拗成你喜欢的样子呢?” “我没有不喜欢你这样的。”袁康转身离去,丢下一句,“是你不喜欢我这样的。” 宋绮年望着袁康远去的背影,很是五味杂陈。 傅承勖这才走了过来。 还璧 第102节 “袁掌门是一位非常杰出的青年。” “在他那一行,他确实是个佼佼者。”宋绮年道。 “不止。”傅承勖道。 宋绮年有所感触,朝傅承勖望去。 蓝天为背景,男人的侧脸被眩目的阳光模糊了边缘,但大致的轮廓依旧十分优美。 “怎么?”傅承勖转头看过来。 宋绮年忽而问:“等我们把花瓶拿了回来,你会把它还给许家吗?” 傅承勖的剑眉轻轻挑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和许家的关系很好。”宋绮年道。 “因为我和许磐是熟人,你其实是这个意思吧?”傅承勖浅笑。 宋绮年讪笑,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她很忐忑,有些后悔把话题往这个方面引,却又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 长久以来,她同傅承勖谈论着各种话题,却极少聊到感情生活。 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界线横在那里,将他们的公务和私事分得清清楚楚,让两个世界即便靠得再近,也无法交融。 而宋绮年现在正鼓足勇气想跨过那一条界线,看一看对面的风景。 好在,傅承勖也并没有竖起屏障,将她拦下。 他以放松的姿态靠在栏杆上,俯瞰着船尾滚滚的白浪。 “花瓶是许少爷卖出去的,从道理上讲,就已不属于许家了。我就我对许磐的了解,她对这个花瓶的归属并不感兴趣。” 说到这里,傅承勖朝宋绮年看去:“江映月同你说了我和许磐的事,是吗?” 宋绮年讪笑,晒着太阳的脸微微发热。 傅承勖的笑意也加深了。 “我和许磐的关系,其实同外面传说的并不一样。我们俩确实有一些复杂的过去,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我们只是朋友。对这个回答满意吗?” 宋绮年啼笑皆非。 “其实和许磐没有什么关系。”她坦然道,“我知道,你对过去讳莫如深肯定有你的道理。但是你对我的生活可谓了如指掌,而我只能从你的只言片语里去了解你。我觉得这不公平。” “确实。”傅承勖认真地点了点头,“要不这样,从这一次起,每完成一个任务,我就向你交代一段过去。” “只讲一段?” “不是我卖关子。”傅承勖解释,“而是我的故事有点长,有点……复杂。” “有多复杂?”宋绮年调侃,“你喝了雄黄酒会现出原形?” 傅承勖:“……” “还有。”宋绮年道,“如果任务失败了……” “就不能说点吉利话吗?”傅承勖无奈。 宋绮年大笑。 她迎着阳光的面孔皎洁秀丽,引得人挪不开眼。 卡特觉得这一趟从上海前往香港的海上之旅真是不顺极了。 作为一名南部豪门世家的新家主,终于摆脱了父亲的阴影,卡特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这个访问中国新政府的访问团。 他在中国的这大半个月里过得很快活。 受到了政府的盛情款待,签了几单大生意,甚至和好几位美丽温柔的东方姑娘结下了一点露水之缘。 就连一向古板、爱唠叨的母亲,这段时间也表现得十分温柔慈爱。 可谁想这好运随着访问结束而戛然而止。 离开上海的第一天晚的邮轮上,卡特一家就遭了贼:他们家存放在库房的行李被偷了! 虽然因为保安及时发现,对方只偷了几样不大值钱的首饰,可行李箱被翻得乱七八糟。 更让卡特不安的是,盗贼还翻了他的文件袋。虽然里面的东西没有丢失。但有几封写着商业机密的重要信件,也不知道这盗贼看了没。 也正因如此,卡特暗中怀疑这个贼并不是冲着钱来的,而很有可能是他的商业对手派来的。 尽管邮轮方竭尽全力搜查贼的踪影,却一无所获。一想到自已还要和这个贼被困在这艘船上好几天,卡特母子就有些焦虑。 好在邮轮上的娱乐场所很多,不用担心时间难打发。 这日趁着母亲去做美容,卡特兴致勃勃地走进了赌场。 这里的一切都是卡特熟悉且让他兴奋的。 闪烁的灯光、老虎机的叮当声、人群的欢呼…… 空气里弥漫着金钱、雪茄和廉价香水的气息,随处可见赌红了眼的男人和浓妆艳抹的女人。 卡特在经理的指引下朝牌桌而去,见几个同访问团的熟人聚在一张桌前,正玩着德州扑克。 一个中国男人翻开了底牌,围在他身后的人群爆发出一声欢呼。 “fullhouse(满堂红)”荷官朝这个男人递去含情脉脉的眼波,“又是傅先生赢了。” “承让了。”男人抽着雪茄,看那镇定的态度,似乎对胜利习以为常。 卡特对这个叫雷蒙德·傅的男人印象不浅。 不光因为他在华尔街和西岸的名气很大,还因为不同于别的东亚男人,这个男人身材高大,轮廓俊朗分明,丝毫不输白人。 至少连自已的母亲见过傅后,都私下找人打听了一下他的婚姻状况。 傅显然是个教养很好、潇洒健谈的男人,访问团的成员们和他接触过后都对他赞不绝口。但是卡特没打算结交一个半途相遇的银行家。他的生意大都在南部,和西岸也没有什么交集。 更何况,这人是个黄种人。 左思右想之际,傅又赢了一局。他每次押的不多,赚也是小赚,显然只是随便玩玩。 可越是如此,越说明他是个老玩家。 傅的那位漂亮的女伴并不在场,三个女郎殷切地挤在他的身后,搔首弄姿。可傅并不怎么搭理她们。 再开一局,荷官逐一发牌。 傅承勖看了一眼牌面,将牌一扣,慢条斯理地喝着酒。 卡特的左眼皮却不受控制地跳了一跳。 同类相吸,一个老千是能敏锐感受到另外一个老千的存在的。 虽然卡特并没有看清楚,但直觉告诉他,傅刚才已经将手里的牌调换了。 这让本打算离去的卡特来了兴趣。他留了下来。 等到摊牌时,傅承勖翻出的顺子是最大的牌面,又小赢了一把。 卡特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不但确认傅承勖在出老千,而且摸清了他赌牌的规律。 这显然是一个精明且谨慎的男人,他每次赌得都不大。持续小赢了几盘后,他又会适当地输上一两局。自已吃肉,让别的玩家也能喝一口汤,免得他们起疑。 可是连着输了几次后,他又会将所有筹码押进去,做出一副孤注一掷的样子,然后大获全胜。 在卡特的注视下,傅承勖又玩了两局,手中的筹码已翻倍。可其他玩家因为有输有赢,也都玩得十分起劲,没有发现丝毫异常。 卡特心痒手也痒,觉得自已出千的手艺未必比傅承勖差,迫切地想和他一较高下。 巧的事,仿佛心声被人听到,一个玩家离席了。卡特顺理成章地占了他的位子。 按照规律,下一局傅承勖又该全押了。 卡特摩拳擦掌,准备借这个机会将傅承勖的筹码全赢过来。 他甚至已等不及看到傅承勖错愕震惊的表情了。 “卡特先生,”傅承勖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招呼,“您家昨晚的遭遇真吓人。令堂还好吧?” “除了受到一点惊吓外,一切都好。谢谢关心。”卡特也维持着社交上的礼貌。 “听说没有丢失什么贵重物品。” “是啊,很幸运。”卡特敷衍着,注意力都放在发到手里的牌上。 傅承勖追加了盲注,笑道:“中国有句俗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接下来的运气一定非常好,卡特先生。和您玩牌,我们可都要紧张了。” 同桌的玩家们纷纷轻笑。 卡特倨傲地笑了,下意识也加大了盲注。 荷官发第五张牌时,有的玩家加注,有的则盖了牌。傅承勖则果真如卡特所料,将大半筹码都推了出去。 “噢,雷蒙德,你可不想对上正走运的卡特。”一个玩家知道卡特会出老千,暗示傅承勖,“他没有额外运气的时候,手气就够好的了。” “您怎么不早说?”傅承勖抱怨,“丢出去的筹码可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众人又是一阵笑。 卡特看了一眼手里的牌,得意洋洋地将它们扣下。为了气势上不输于人,他也跟傅承勖一样,将大半筹码推了出去。 玩家们神色一变,围观的人群则发出一阵低呼。 傅承勖的笑容微微一僵。卡特看在眼中,越发得意。 接下来便到了最后的翻牌阶段。 玩家们的手气参差不齐,好一点的能凑出对子或者顺子,坏的就不用提了。 卡特翻开底牌,在一片低呼声中,展示出了一副漂亮的四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傅承勖身上。这个男人喜怒不显地挑了挑眉,有些犹豫。 “亮牌吧,雷蒙德。”先前提醒过傅承勖的玩家开口,“你今天也赢了不少了,给卡特吃一点甜头没什么。” “是吗?”傅承勖低声笑着,亮出了底牌。 同花顺! 卡特已酝酿在唇边的胜利笑容夭折了。围观的人群鼓掌欢呼。两个曾在卡特手里吃过不少亏的玩家也哈哈大笑起来。 还璧 第103节 这家伙出了老千! 卡特在心里狂喊,却不敢将这话嚷出口。 因为他也出了千,一样禁不起查。 “承让了,卡特先生。”傅承勖笑眯眯地朝卡特拱了拱手,继而起身,扣上了西装。 “你不玩了?”玩家们有些失望。他们还等着傅承勖替他们教训一下卡特呢。 “我父亲说过,聪明的人懂得如何见好就收。”傅承勖将一枚筹码丢给荷官做小费,“再说了,我和佳人有约会,要一起用下午茶。卡特先生——” 他朝卡特点头一笑:“期待和您下次切磋。” 说罢,这个男人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扬长而去,赌场侍应生捧着装满筹码的匣子紧随其后。 卡特输了两百多美元。肉疼倒不至于,但颜面是大大受损了。玩家们幸灾乐祸的眼神和窃笑,更让卡特恼怒不已。 当然会有下一次切磋! 下一次,他不会再轻敌。他一定要狠狠地赚回来! 第三十六章 怦然心动 就在傅承勖初战告捷的时候,宋绮年搭讪老卡特夫人的事却遇到了一点麻烦。 老卡特夫人眼下被两件事困扰。一是遭遇了盗贼;一是她的衣服不合身了。 这一趟东方之旅的车马劳顿让老太太成功甩掉了积年赘肉,却让她所有的衣服都变得过于宽松。日常的衣服还可以用别针临时固定一下,茶歇装和晚礼服却没法将就。 到了香港要见总督,至少要准备三套晚装。 对于他们这个阶层的人来说,晚装可以简朴,甚至可以难看,但绝不能不合身! 老卡特夫人可不想成为社交圈的笑谈。 宋绮年的计划也很简单。她已经同访问团里的所有女眷都混熟了,只要老卡特夫人向她们抱怨衣服的问题,她们中总会有人把宋绮年介绍过去。 事情也照着计划在进行。 晚餐后的鸡尾酒会上,就有一位布朗太太找到宋绮年,说有一位老太太急着找裁缝,问她是否乐意接活。 宋绮年当然表示乐意帮忙。 可谁能想到,船上并不止一个裁缝。 宋绮年随布朗太太去见老卡特夫人,就见老太太正满面红光地望着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那娇羞的神态宛如十八岁的少女撞见了白马王子。 那男人的背影,化成灰宋绮年都认得。 她的牙龈顿时有点痒! “这可真巧了。”一位太太笑道,“这位方先生是外子的朋友,也是一位服装设计师。” “方杰,幸会。”袁康掏出名片,“宋小姐,久仰了。” 宋绮年捏着那张名片,咬牙切齿地笑:“原谅我孤陋寡闻,从来没听过您的名号。方先生在何处做生意?” “香港。”袁康笑得理直气壮,“祖传老店,名不见经传,远不如宋小姐在上海的风头强劲。” 不说大姑娘爱小白脸,老太太也爱。 老卡特夫人眼中只有英俊的小伙子,压根儿不搭理宋绮年。 老太太嘀咕英语,袁康说中文。两人驴唇不对马嘴,但都将对方的话自动理解成了自已想听到的内容,然后不约而同哈哈大笑,实在有默契。 他们俩毫不尴尬,旁边听得懂中英文的人却是被他们尴尬得满头大汗。 袁康得了便宜还卖乖,百忙之中还朝宋绮年挤眉弄眼嘚瑟。 宋绮年当然不会就善罢甘休。 她端起一杯鸡尾酒,转身同其他几位女客聊起了天,一边不留痕迹地靠近袁康。 聊到兴起,宋绮年笑得花枝乱颤。手一扬,酒哗地泼在了袁康的裤裆上! 袁康好似被滚油泼了一般跳起来。 他本就穿着卡其色的西裤,水渍再明显不过。 “真对不住!”宋绮年假惺惺地捂着胸口,仿佛她才是被冒犯的那一个,“请把洗衣费用记在我们房间的账上吧。” 袁康紧咬着牙关,干笑了两声,不得不告辞。 宋绮年目送袁康离去,转身朝老卡特夫人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卡特夫人,是吗?”宋绮年说着带着口音、却很流利的英语,“我真喜欢您的胸针!” 老卡特夫人对这个惹祸的女郎没有什么好感,只倨傲地从鼻子里发出“嗯”的一声。 宋绮年维持着笑容:“lalique的紫色鸢尾花,是吗?我记得,大师去年亲手制作了一个鸢尾花系列,只有三个作品,而且不对外售卖。我没想到会在您这里见到其中一个!” 老卡特夫人微微惊讶,想不到一个普通的东方女人竟然能知道自已珠宝的来历。 “你倒还算有几分眼力。”老卡特夫人得意道,“这是一份礼物。” 这是一枚嵌着蓝宝石和钻石的珐琅胸针,新艺术风格造型,优美而华贵。老卡特夫人非常喜欢它,每天都戴着。 “它相当衬您的眼睛!”宋绮年继续拍着马屁,“我觉得它和蓝色的丝绒面料一定特别搭配。” “我倒是有一条蓝丝绒裙子。”老卡特夫人下意识道,“专门为了配这个胸针做的,可惜有些不合身。” 蓝紫色的首饰一般不是配蓝色就是配黑色。老太太穿衣风格很时尚,宋绮年赌她不会很喜欢黑裙子。 给她赌赢了! “也许我可以给您看看。”宋绮年立刻道,“我碰巧是一名服装设计师。而且我就住五号套房,是您的邻居。” 说实话,老卡特夫人很是有些心动。 她原本就打算用那条蓝裙子搭配这一枚别致的胸针,出席香港总督的宴会。许多条需要修改的衣裙里,蓝裙子是她头一条想改的。 既然对方不惜降低身份,主动为自已提供服务,那为什么要拒绝呢? 可即便心里同意了,老卡特夫人还是忍不住拿了一下架子。 “那条裙子可是纽约顶有名的设计师亲自为我做的。我可不敢把它交到随便什么裁缝手里。” 宋绮年一边在心里骂这老妖婆真做作,一边体贴地微笑:“您的顾虑很有道理。我相信您一定还有其他合适的衣裙可以穿,也不用急在一时。” 可要是不急,又何必在邮轮上寻裁缝? 老卡特夫人把自已架得太高,宋绮年抽调了板凳,她下不来台了。 还是布朗太太出来打圆场:“宋小姐在上海很有名气呢,我认识的好几位太太都在她那里定做了衣服。她的手艺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老卡特夫人这才借坡下了驴。 “好吧。至少,看一看衣服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宋绮年顺理成章地进了三号套房里。 因朝向不同,这套房的格局和他们住的五号略有区别。阳台面向轮船外侧,视野里是一片无垠的碧海青天。 宋绮年和几位女客随老卡特夫人走进房间时,一个保镖从起居室窗边的沙发里站起来,退到了阳台上。 傅承勖说的没错,卡特的房间里始终有人。 老卡特夫人指挥着女仆把自已的衣裙取了出来,摆满了沙发。宋绮年取出随身携带的软尺,给老太太量了身。 女人们一边吃着下午茶,一边聊着衣服首饰。留声机放着黑胶唱片,爵土乐给茶会增添了欢腾的气氛。 宋绮年的英语错处百出,很多词语她都不懂该怎么说。但是她自信大方,借助各种方法来表达自已的意思,同几位洋太太交流得还算顺畅。 老卡特夫人最初很嫌弃宋绮年的英语,没少在她用错词的时候轻轻讥笑。但渐渐地,她也被这个女郎的活泼感染。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夫人。”宋绮年拿起一黑一紫两条裙子,“您还记得上个月的《vogue》上刊登的美国总统夫人的裙子吗?我有把握把您这两条旧裙子改成和那条裙子同类型的裙子!” 跟着总统夫人穿衣是个永远不会出错的时尚选择。宋绮年的这个提议不但引起了老卡特夫人极大的兴趣,还深得其他女客们的赞同。 “可是,那不会需要很长时间?” “三天左右。”宋绮年道,“船上的洗衣房有手艺很好的裁缝,我会告诉她们怎么修改的。抵达香港的前一晚,船上不是会有一场告别晚宴吗?我保证您能穿着新裙子出席晚宴!” 老卡特夫人欣然同意。 宋绮年一口气在老卡特夫人这里接了修改三件裙子的活。她也不禁觉得自已真是有做业务的本事,该她吃这一碗饭。 宋绮年表示大家是邻居,不肯收费。但老太太不想占这个便宜,送了她一条粉碧玺项链作为谢礼。 “我年纪大了,戴这个颜色不合适了。但它配你正正好。” 宋绮年见项链也不是很名贵,便客客气气地收了下来。 之后每一天,宋绮年都会拿着衣服修改的新进度向老卡特夫人汇报,顺便同她一起喝下午茶,在甲板上散步,甚至有时候还陪老太太去小教堂里做礼拜。 宋绮年在神父太太那里学会了背诵《圣经》,这替她赢得了老卡特夫人极大的好感。老太太对东亚人的看法都因她而产生了变化。 “你和你的同胞很不同。”老卡特夫人夸奖宋绮年,“你比她们都要聪明和勤劳。” 宋绮年的笑容险些有些维持不住。 老卡特夫人对宋绮年的好感逐渐上升,宋绮年却每天都比前一天更讨厌这个老太婆。 船行驶在南中国海里,空气十分湿润温暖,热烈的阳光又给船舱升了温。 客人们大都穿着浅色棉、麻质地度假风格夏装,在甲板上晒着太阳。 宋绮年不喜欢日光浴,一般都坐在阴凉处。 她今日穿着奶油色丝棉连衣裙,戴一串银灰色细珍珠项链,一顶麻纱阔沿遮阳帽,没有其他装饰,只有唇抹着鲜艳的口红。 一桌四五位女客,其中不乏浓妆艳抹的女郎,可宋绮年依旧是最明丽醒目的那一个。 附近不少男客们的目光就像上了钩的鱼,身不由已地挂在佳人的身上。 只是这位佳人不是和男伴在一起,就是陪着一位严厉的老太太,极少落单。男人们有心搭讪,却总找不到机会。 女客们忽然发出一阵细细的骚动。 原来是傅承勖和卡特过来了,还跟着一个袁康。 这几日,傅承勖每天都会去赌场小玩几把。卡特几乎全天都泡在赌场里。只要有傅承勖的局,他必定参加,显然迷上了和傅承勖较量的感觉。 还璧 第104节 傅承勖却是一个钓鱼高手,深谙不能涸泽而渔的道理,并不和卡特死扛着。 他有赢有输,维持着一个非常平稳的水平,就像一个考试永远不高不低拿个70分的学生。你以为他学习不好,可其实他对知识和分数的掌控远胜于考100分的优等生。 卡特即便赢了傅承勖,钱也不多,赢得十分不痛快。 这个不痛快,引得卡特更加欲罢不能。 而袁康,他在老卡特夫人这里碰壁了后,立刻转移了战场,改去搭讪卡特。 袁康也擅出老千,手艺和傅承勖孰高孰低还未知,但足够应付卡特。 和傅承勖故意吊着卡特不同,袁康输多赢少。 他输得还很讲究,牌面的大小总在卡特的牌之下。 卡特是顺子,袁康就翻出一副三条。卡特是葫芦,袁康就翻同花。 几局下来,卡特不注意到袁康都难。 袁康不会说英文,他也不刻意和卡特交谈。可卡特赢得痛快,便忍不住主动找袁康说话。 袁康听不懂,扭头问精通中英文的傅承勖:“傅先生,这位先生在说什么?” 傅承勖不得不充当了临时的翻译。 傅承勖是个正人君子,翻译起来一板一眼,并不乱动手脚。 一来二去,三个人渐渐混熟了。下了赌桌,也能一起去酒吧里喝上两杯,聊一些股票、体育等男人感兴趣的话题。 每天的下午茶,卡特和傅承勖都会过来坐坐,尽一下绅土陪伴女土的义务。袁康跟着他们一道过来,顺理成章地成了座上宾。 三位男土的到来总能让女客们高兴好一阵。 这三人中,卡特的外表是最普通的。但是他身家显赫,又是个有意再婚的鳏夫。袁康的身份最普通,可他英俊又活泼讨喜,也极受欢迎。 反而是傅承勖,虽然样样都是最拔尖的,但他细致周到的礼节里又有着明确的距离感。女客们虽然欣赏他,却都无意更近一步。 邮轮的行程已过了大半,还有一日就抵达香港了。 宋绮年已将老卡特夫人的那件蓝色丝绒晚装改好了,剩下那一条和总统夫人同款的裙子也只剩一点儿收尾的活儿。 眼看短暂的假期即将结束,大伙儿都有点恋恋不舍,又对船上的娱乐有些乏味了。 “你想去打壁球吗,傅先生?”卡特问。 “好呀。”傅承勖欣然同意,“我也很久没有活动过了。” 一大伙儿人跟着去了球场。 傅承勖不仅牌技出众,运动神经也远比卡特发达。 赌桌上,卡特还能和傅承勖较量一番。但是在球场上,卡特完全不是傅承勖的对手。 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傅承勖已经很有魅力。球场上流淌着热汗、黑发凌乱、肌肉爆发的傅承勖更是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雄性的刚健之美。 女客们一个个脸颊上浮现薄红。 连老卡特夫人都忍不住对宋绮年道:“这个男人让我想起了家乡的马。那种皮毛油亮的黑马,俊美、健壮,奔跑在草原上……” “……”宋绮年活了这么多年,还头一次听到这么肉麻的描述。 这时,卡特败下阵来,走到场边大口灌着水。 傅承勖朝袁康打了个招呼:“方先生,来一局?” 袁康一笑,接下了战书。 宋绮年确定,袁康就算会打壁球,也是这几天新学的。但是壁球的技术和规则本也很简单。以袁康的聪慧和运动能力,还真的能和傅承勖较量一番。 丢过硬币,袁康拿到了始发。 他朝傅承勖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将球抛起,一拍子挥了出去。 这一招又狠又快,灌注了十成的力气。球与球拍撞击之际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让人下意识担心球拍会破。 球射向墙壁又反弹回来,速度快如子弹。 傅承勖纵身一跃,宛如一头猎豹,将球稳稳接住,挥向墙壁。 只一个来回,场外的太太们都下意识抽了一口气。宋绮年满是兴味地挑了挑眉。 果真,一开局就充满了火药味。 两个男人都铆足了劲儿,每一次挥拍都凶狠果断,杀气腾腾。这哪里是在打球,分明是在暴揍一个仇人! 场内噼里啪啦脆响不绝于耳。球弹跳的速度快得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弹射的角度也是一次比一次刁钻。 两个男人敏捷地在场中奔跑跳跃,左扑右拦,如山中猿,林中鹿。 宋绮年还能分辨得清那两个男人的一招一式,旁人早眼花缭乱。 “我的上帝。”卡特瞠目结舌,“这是中国功夫吗?” 这只是男人幼稚的好胜心罢了。宋绮年在心里嘀咕。 最终,傅承勖漏了一个球,袁康小胜。 偏心傅承勖的女土们不禁发出一声遗憾的长叹。老卡特夫人倒是开心地拍了拍手。 “领教了!”傅承勖笑着同袁康握手。 袁康也很有风度地说:“你之前已经打了好几场,我胜之不武。” 两个男人气喘如牛,都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袁康下意识撩起衣服擦脸上的汗。 在讲究的场合,这是个不雅的动作。绅土应该用毛巾擦汗。 但袁康露出来的胸膛和腹部,肌肉结实健美,且被汗水浸得油亮。宋绮年的耳朵捕捉到女客们一片轻轻地抽气声。 礼节归礼节。人总是很难抵抗一些原始的吸引力。 宋绮年有些不甘心地望向正用毛巾擦汗的傅承勖。 她没见过傅承勖那种样子,但很肯定他衣服下的风光丝毫不比袁康逊色。 傅承勖似乎读懂了宋绮年的眼神,语重心长道:“情况还没有坏到需要我卖弄美色的时候。” 宋绮年扫兴地撇了撇嘴。 不过,袁康很快就为他这一举动付出了代价。 老卡特夫人掏出手帕,温情脉脉地给袁康擦汗,长满老人斑的手在他脖子上来回抚摸。 “哦,我可怜的孩子。你一定很热吧!瞧瞧,你的衣服都湿透了……” 众目睽睽之中,袁康不能一把将老太太推开,忍得脸都青了。 宋绮年咬着唇,肩膀颤如抖筛。 最后还是傅承勖做了一回好人,提议:“甲板上有个酒会,我们去喝一杯吧!” “我去换身衣服!” 袁康趁机从老卡特夫人的魔爪下挣脱了出来,逃命似的跑走了。 头等舱的甲板上,乐队奏着轻快悠扬的音乐,空气里荡漾着轻声笑语。 乌金悬在西海面,将天空与海染成同一片玫瑰色。客人们都沉浸在这半金半幽蓝之中,再丑陋的容颜也都被大自然美化了几分。 大伙儿都将之前的常服换成了正装,坐在一张长桌边,享受着海风和夕阳。 傅承勖和卡特兴致勃勃地聊起了美国政坛的一桩丑闻。对话里有太多宋绮年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她觉得无聊,便去栏杆边看风景。 宋绮年换了一条浅黄色苏绣兰草的薄绸旗袍,挽着一条珍珠白针织披肩。夕阳的余晖落在女郎身上,衣裙生辉,周身笼罩着一层浅浅光芒。 老卡特夫人也换上了那条由宋绮年修改过的裙子,腰身贴合,展现出了久违的曲线。 “她的手艺是不错。”老太太夸奖着,“可见中国人也没有那么笨……” 袁康听不懂老太太在说什么,但直觉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不由皱了皱眉。 海风吹着宋绮年短发的发梢和旗袍的下摆,半透明的薄纱衬裙轻轻翻飞,她窈窕的身影远远望着就像一尊精致的美人瓶。 她确实不再是玉狸了。 袁康的胸口坠着一股沉甸甸的失落。 那个被他亲手从街头捡回来,一起长大,一起闯荡江湖的女孩,已经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曾以为他们会永远像小时候一样肩并肩走下去。可事到如今,再不舍,他也得承认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更让袁康心头过不去的是,玉狸还找了一个人替代了自已在她身边的位子。 她并不是不需要同伴,而只是不再需要他。 袁康忍不住问傅承勖:“你对阿狸有什么打算?” 傅承勖朝袁康淡漠地看了一眼,又继续望着宋绮年的身影。 “宋小姐对自已的人生有安排。我只用支持和给她提供必要的帮助就行。” 袁康嗤之以鼻:“你们这种男人,还不如那些坏在明处的花花公子。至少他们从不掩饰自已居心不良。不像你们,成天把尊重女人挂在嘴边,标新立异,结果还不是对她们始乱终弃。” 傅承勖淡然道:“我无法改变袁掌门对我的看法,但我觉得以你对宋小姐的了解,应该不会认为她会是那种没有脑子的女人。” 袁康语塞,冲着傅承勖怒目以对。傅承勖从容地迎接着他充满挑衅的目光。 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中相交,击打出无形的火花。 一个英姿勃勃、锋芒毕露;一个沉静如渊、稳重内敛。 一场无声的对决就在这一刻拉开帷幕。 远处忽而有了点小骚动。 经过几日的航行,宋绮年在船上早就艳名远播。此刻眼见佳人落了单,有些早就觊觎她的男客终于找到了机会,前去搭讪。 三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正将宋绮年团团围住。 宋绮年一脸明显的不耐烦,却又一时走不了。 袁康眉头一皱,就要起身过去。 傅承勖却示意他少安毋躁。 还璧 第105节 “你什么意思?”袁康不悦。 傅承勖镇定道:“应对这种情况,宋小姐一向游刃有余。” 果真,只见宋绮年假装摸头发,抬手打翻了其中一个男子手里的酒杯,趁着那一瞬的混乱从包围中抽身而出。 “瞧!”傅承勖微笑,“她很能干。” 可惜他的微笑并没能持续很久——那三个男人不死心,又追了过来。 大庭广众之下,宋绮年并不想大闹起来成为众人的焦点,只得尽力躲闪。 可这些拆白党追逐女人的本事与生俱来。他们亦步亦趋,围追堵截,像一群豺狗追着一只白鹿。 傅承勖和袁康再次对视。 “现在呢?”袁康怒问。 傅承勖沉着脸站了起来。 两人再次展开了较量。 袁康抢先一步冲上前,撞上其中一个男子,将一块奶油蛋糕糊在了对方的裤裆上。 傅承勖端起一杯鸡尾酒,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一扬手,尽数泼洒在第二个男子的领口。 男子气急败坏,扭头找元凶,傅承勖早转去了他身后。 宋绮年在人群里敏捷地转了方向,避开了第三个男人。 袁康紧随而至,同那男子轻撞了一下,指间一把锋利的小刀挑飞了男子裤子上的纽扣。 男子刚走两步,突然裤腰一松,裤子哗啦下落。他手忙脚乱地提着裤子,再顾不上什么美人。 宋绮年朝着通往船舱的大门快步走去,没想到那个被糊了蛋糕的男子也正好朝这边走来。见到宋绮年,他露出惊喜之色。 宋绮年啼笑皆非,再次急转,却见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迎面走来。 眼看要同老人家撞上,一只手将宋绮年一把拽了过去。 宋绮年猛地转了一个圈,浑身绷紧,紧接着被一双熟悉胳膊搂住。 熟悉的皮革香水的气息涌入鼻端,入眼是男子凑得极近的、温柔含笑的俊脸。 “是我。”傅承勖低声道。 宋绮年瞬间放弃了抵抗。 袁康拨开人群追了过来,却晚了一步,眼睁睁看傅承勖把宋绮年带进了舞池里。 乐队正演奏着一首节拍轻快的乐曲,配着徐徐晚风,漫天落霞。 海风吹拂之下,宋绮年的袍角翩翩飞扬,身躯被勾勒得极之妙曼婀娜。 两人随着乐曲轻轻摇摆。半明半寐之间,彼此的面孔都格外漂亮。 傅承勖低垂看着眼,注视着宋绮年明月一般的面孔。 “la belle 'epoque。”他忽然低声呢喃。 “什么?”宋绮年没听懂。 傅承勖道:“不是让我给你的店铺起个洋名吗?我想好了,就叫‘la belle 'epoque’。在法文里是‘美好年代’的意思。要是翻译得更文雅一点,大概就是……‘绮年’吧。” 纯然的惊喜自宋绮年的眼中溢出。 “这个名字我喜欢!你也知道的,‘宋绮年’并不是我的本名,但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就很喜欢。绮丽的年华,美好的时代,欣欣向荣,充满了希望。” “我也很高兴你喜欢这个名字。”傅承勖笑意加深。 宋绮年仰头望着舞伴,夕阳和灯光勾勒着她秀丽的五官,落在她秋水般的眼睛里。 傅承勖抿了抿唇,正要说什么,一个男子拨开人群走了过来,打破了绮丽的气氛。 “喂!你!”男子的衬衣上浸着一摊酒渍,正是傅承勖刚才的杰作,“刚才就是你泼了我酒,是吧?” 傅承勖没搭理对方,带着宋绮年往角落里而去。 “喂!问你呢!”男子追了过来,朝傅承勖伸出手,“你这个清佬……” 傅承勖转身扣住男子手腕,一拳击中他的腋窝。然后趁着男子吃痛弯腰时,又叉手重击他的喉结,封了他的口。 傅承勖的动作快如闪电,整个过程只费时一秒! 在旁人看来,像是那个男子没有站稳,被傅承勖一把扶住了。 傅承勖托着男子的身子,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的父母没有教过你不要在别人的国土上骂他们的人民吗?” 宋绮年随手拖来一张椅子。傅承勖把男人摁进椅子里,在他的肩头用力捏了捏。 “做个人,不要做畜生。明白了吗?” 男人满脸涨红,觉得一股钻心的酸痛自被捏住的地方传遍全身,下意识点头如捣蒜。 袁康就在这时寻了过来。 “阿狸,你没事吧?” 宋绮年正要回应,手突然被傅承勖握住。这男人一言不发,拉着她就走。 那一股力道并不蛮狠强劲,可宋绮年却没有挣扎。她自然而然地顺着迈出脚步,任由傅承勖将自已带走。 人群很快合拢,遮住了一脸错愕的袁康,也遮住了携手远去的那两人。 宋绮年和傅承勖手拉着手,从这个荒诞浮华的酒会中逃离,奔向清静的世界。 穿梭在人群里,奔跑在甲板上,两人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就像两个结伴逃课的孩子。 袁康只追了几步,便硬生生停了下来。 许多感悟都发生在不经意的一瞬间。 比如此刻,袁康突然明白了,自从玉狸诈死叛逃的时候,他就永远失去了这个女孩。 就好像她当初被捡回千影门只是暂时脱离了轨道。等她长大了,有了力量,她便奋不顾身地回到了既定的命运里。 傅承勖和宋绮年奔进了明亮的船舱里,直到来到电梯前,才停下脚步。 宋绮年被地毯边沿绊住,踉跄朝前扑去。 傅承勖将她一把拉住,坚实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 宋绮年随着惯性向后,倒在了傅承勖的身上。 才奔跑过,他们的气息都很急促,耳边尽是轰隆隆的心跳声。 宋绮年的脸颊泛着薄薄的潮红,眼帘低垂着,遮住了思绪,也遮住了那一双盈盈的眼波。 但一股带着香奈儿五号的温热气息还是窜到傅承勖的鼻端,竟让他感觉到微微的晕眩。 作为一个年长、阅历丰厚,又一向以强大的自制力为傲的男人,傅承勖在这一刻遭遇了不曾预料的挑战—— 天知道他多想就着这个姿势将这个女子紧拥进怀里。 不再是过去那种触手可及却又若即若离,她明明已经落在了自已的臂弯之中。他所要做的,不过是将双臂收紧而已。 可作为一个绅土和一个合作伙伴,他又应该和她保持礼貌的距离。 傅承勖从没觉得克制欲望会这么艰难,以至于还是忍不住徇私——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在宋绮年的发梢轻嗅了一下,喉结重重滑动。 然后,他将搂着宋绮年腰身的手松开,并且后退了半步。 这半步退得并不容易,就像把一块磁铁用力从铁板上掰下来。 “谢谢……”宋绮年小声道。 她一直没有回头。 傅承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紧握了一下。 电梯一直没来。 片刻的安静后,宋绮年轻声说:“我们好像还从来没有跳过一支完整的舞。” 傅承勖皱着眉头思索着:“好像是呢。” 他们俩一起出席过很多场晚宴和酒会,却总有别的事要办,确实还从来没有跳完过一支曲子。 即便是刚才,他们刚下舞池没多久,就被打断了。 “明天晚上怎么样?”傅承勖提议,“后天一早就到香港了,明天晚上有一场宴会。虽然我们有正事要忙,但我觉得总能抽得出空跳一支舞的。” 宋绮年盯着电梯门:“我明晚会很忙,你得提醒我别忘了。” “放心吧。”傅承勖温柔地注视着她发红的耳尖,“我绝对不会忘的。” 次日是航程的倒数第二天。 海风已十分潮湿温暖,水汽给阳光略添了几分氤氲的气氛。 归心似箭的旅客已开始收拾行李,享乐寻欢的旅客则抓住假期最后的时光疯狂。 中庭的温水游泳池从大清早起响彻年轻人的欢笑和尖叫,搅人清梦。宋绮年早早地就被吵醒,顶着一脸起床气走出房间。 “真是对不住。”傅承勖瞧她这样,又好笑又愧疚,“好不容易抢到最后一张船票,就没办法挑房间了。下次有机会,一定早早就定下最好的房间,保证能让你睡好觉。” 他的态度这么好,宋绮年倒不好意思继续臭着脸了。 “反正最后一天了,也该调整一下状态了。我怪惦记柳姨她们的。她们一直没给我发电报,也不知道铺子怎么样了。”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傅承勖安慰道,“我让小武每天都去铺子看看,有事儿的话,早就会告诉我们了。好啦,今天是假期最后一天,打算怎么玩?” 宋绮年苦笑:“我真是劳碌命。我觉得无聊了,就想回家干活。” 傅承勖莞尔:“放心,明天晚上你就能在自已的床上睡个好觉了。” 夜幕缓缓落下。 今夜没有星光,一轮圆月悬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之中,皎皎光华洒遍浩海。 海面粼粼波光和月光交融在了一起,洁白的邮轮就像一只遨游在星海之中的巨鲸。 傅承勖穿着笔挺的晚礼服,敲了敲主卧室的门。 “就快好了。”宋绮年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傅承勖走到酒柜前,拿起一瓶香槟。 还璧 第106节 “三爷。”阿宽走了进来,递来一封电报,“日本那边传来消息了。他们找到了一个医生,可能和那个人有关系。但是这个医生已死了四年了。” 傅承勖接过电报扫了一眼。 “医生没孩子,只留下一个老母亲,住在乡下老家。”阿宽道,“他们正赶过去。不过,听说老太太人已经糊涂了,估计问不出什么。” “把那个医生留下的东西弄回来。”傅承勖低声道,“全部!” “是。”阿宽离去。 傅承勖打开了香槟,把淡金色的液体倒进水晶高脚杯里。 “宋小姐,”他扬声问,“你觉得令师兄会和你赌什么?” “将来有需要的时候,让我帮他办事吧。”宋绮年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我走后,他一直没有再找到合适的搭档。徒弟们虽然听话,但不太顶事。他其实有些缺人手。” “火狼在道上声名显赫,想和他搭档的人应该不少吧。” “他对搭档可挑剔了。”宋绮年讥笑,“又要有默契,又要全面配合他,又不能和他争风头。说是搭档,等于半个跟班。本事不够的他看不上,本事够的又受不了他。” “那你当年是怎么忍受他的?” “我逃走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受不了他呀。”宋绮年道,“他样样都好,就是特别大男子主义,样样事都得他拿主意,还瞧不起女人。我要不走,和他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坏,反而伤了十几年的情分。” “远香近臭。”傅承勖莞尔,“人和人之间,保持一点适当的距离最好……” 说话间,主卧房门打开。 银蓝色的细褶裙摆随着女子的脚步掀着轻飘飘的波浪,银色舞鞋时隐时现,裙摆如鱼尾般柔软地曳在地毯上。 “但是在我看来,袁康还是会对你妥协的。”傅承勖倒着香槟,“不仅因为你足够强势,还因为那个人是……” 他的话语在抬头望见宋绮年的那一刹那戛然而止。 没有什么语言能描述这个男人此刻脸上的惊艳。 宋绮年穿着一袭银蓝色的吊带长裙,那蓝色的布料如海水一样变幻多彩,由浅到深,在腰部凝聚成深深的墨蓝,再向裙摆晕染开来,化作浪花般的银蓝色。 一串串由银色的亮片和米粒大的水晶组成的线条向裙摆滑落而去,成为了浪花上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长裙是为低胸吊带款式,柔软的布料贴合女郎身体优美的曲线垂下,化作优美的鱼尾。 宋绮年好似一位刚刚出水的人鱼,亭亭地站在傅承勖面前。 自幼习武给了宋绮年一副柔韧健美的好身段。 她肩背挺直,胳膊圆润修长,背脊削薄却看得到肌肉的轮廓,腰肢劲瘦有力。 她有一种普通女性里不常见的、刚柔交织的气质。 也只有宋绮年这样的身段,才驾驭得了这一条布料极其轻薄下坠,款式又非常贴身的裙子。 “——你。”傅承勖终于找到了话尾那个词。 他抿了抿唇,喉结滑动,继而发出一声最简单却又真诚的赞美。 “哇哦!” 宋绮年嫣然一笑。 能让一个素来矜持内敛的男人失态语塞,是对一个女人美貌的最有力的肯定。 “会不会太过了?”宋绮年拉了拉领口,“要是还在国内,我可不敢这么穿……” “对于你?”傅承勖摇头微笑,“从来不会。” 男人的目光充满一种含蓄却又滚烫的温度。 宋绮年心跳得厉害,霎时有点局促:“我……还没想好戴哪条项链……”l 傅承勖放下香槟:“有一条项链应该正适合这条裙子。” 他打开了一个盒子。 里面放着一条金色苏托尔项链,链子纤细精巧,坠子的流苏上嵌着碎钻和海蓝宝石,金蓝二色交织出极华丽炫目的光彩。 傅承勖示意宋绮年转过身去,将项链给她反着戴上,让流苏垂在她的后背。 宋绮年露出一点羞涩和拘谨。 傅承勖看清宋绮年这条裙子的背面设计,明白了她的羞涩来自何处。 这裙子的后领开得比之前那件裙子还要低许多,呈v字形,一直开到了后腰。 雪白瘦削的后背,脊骨呈现出一条优美的凹,没入后腰的布料里,引人浮想联翩。 西方女人对这个款式习以为常。但对于东方女性来说,这么穿实是相当大胆的尝试了。 纯金的细链子躺在女郎的锁骨处,晶莹的流苏坠子垂在女郎的优美的后背,奇妙地同裙子融为一体,仿佛为裙子而特意打造的。 宋绮年肌如凝脂,在暖色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傅承勖极小心地调整了一下项链,指尖轻触了一下她的肌肤,随即如触电一般缩了回去。 宋绮年觉得很神奇。 被触碰的明明是肩膀,却有一股细微的电流自腰部飞窜开来,弥漫全身,令整个人微微一颤。 就像那天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后背,就像昨日他在她跌倒时搂住了她的腰。 傅承勖后退半步,欣赏着宋绮年。 宋绮年深谙“多即是少”的审美原则。既然已经穿了那么华丽的裙子,她除了一对珍珠耳环,没再戴其他首饰,脂粉也不浓艳。 人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人。 这条裙子是她为自已量身打造的,也只有明艳大方、高挑健美如她,才能驾驭得了这条曲线贴身的长裙。 傅承勖由衷地赞叹。 “宋小姐,你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女土。” 第三十七章 同门交手 乐队奏响欢乐的爵土乐,洋人女歌手放开了歌喉。 中央餐厅里的空气里弥漫着雪茄和香水的气息,客人们的珠宝在金色的灯光中熠熠生辉。 侍应生们在餐桌之间穿梭,奉上佳肴和美酒。许多年轻人已迫不及待地奔进了舞池,欢快起舞。 傅承勖挽着宋绮年走入大厅,满意地再度感受到周围的交谈声出现短暂的停顿。 惊艳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有的含蓄,有的露骨。但不论哪一种,都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袁康正和一个年轻女客调笑。女客看见了宋绮年,话音戛然而止。 袁康扭头望了过来,也有片刻没有说话。 宋绮年遥遥地朝袁康点头笑了笑。 “你认识那个女人?”女客酸溜溜道,“瞧她那条裙子,坐下来的时候不觉得屁股硌得难受?” 宋绮年这条裙子缀满水晶,确实不大适合坐着。但是这样的裙子,本就是为了拍照和跳舞而存在的。 乐队奏响了一首四步舞曲,气氛霎时沉静温柔了下来。 傅承勖带着宋绮年步入了舞池。 四步舞曲的节拍非常舒缓,两人跳得漫不经心,气氛却很是亲昵动人。裙上水珠一般的水晶随着裙摆的拂动一片片闪烁,实在美不胜收。 他们靠得极近,看似紧贴着彼此,只有仔细观察,才看出两人保持着一点点微妙的距离。 傅承勖虚搂着她宋绮年的腰后,手掌并未触碰到肌肤,但掌心的热度还是透过短短的距离传递到了宋绮年的身上。 宋绮年很想告诉傅承勖,直接的触碰倒好过这若即若离的撩拨,他不如直接把手放过上来。 可是话在舌尖转了又转,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傅承勖低头垂目,面色陶醉。他的脸颊贴着宋绮年额角的发丝,呼吸拂在她的耳畔。 这就是世人说的耳鬓厮磨? 这一刻,宋绮年生出一股冲动,想暂时放下矜持和骄傲,勇敢地将头靠在男人坚实的胸膛上…… 卡特的一声不合时宜的招呼让这一支舞终止在了气氛正好的时候。 “嘿,雷蒙德!你们终于来啦!” 傅承勖和宋绮年停下了脚步,神色怔忡,似都有点回不过神。 宋绮年看到傅承勖的脸颊紧绷了一下,显然正克制着心头的不悦。可他的这份不悦,却冲淡了她心里被卡特打断的恼怒,让她的心情突然好了不少。 宋绮年甚至朝卡特微笑:“晚上好,卡特先生。怎么没有见到您母亲?” 晚宴才开始没多久,但卡特的身上已经带着一股酒气了,说话嗓门也有点大。 “家母身体不适,不能出席。她很遗憾呢。她很喜欢你给她做的新裙子。” “令堂的身体没有大碍吧?”宋绮年关切地问,“我一会儿去看看她,方便吗?” “一点儿伤风感冒而已。她已经吃了药睡下了。”卡特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扭头问傅承勖,“你待会儿想去楼下玩两局吗?” 楼下指的是赌场。 明天就上岸了,可到目前为止,卡特一直输傅承勖一筹。不趁着今晚最后对战一场,以后再难找机会了。 “乐意奉陪。”傅承勖一口答应,“你准备好大出血了吗?” “现在说大话还太早了。”卡特大笑。x 宋绮年板起了脸,低声朝傅承勖抱怨:“又去和他打牌?说好了今晚陪我的!” 傅承勖敷衍道:“明天就下船了,就让我玩个痛快吧。等到了香港,我每天都陪你。” “我不要!我就要你今晚陪我!”宋绮年使起了小性子。 卡特听不懂中文,可看脸色便知道他们在争论什么,不由得窃笑。 傅承勖隐隐不悦:“达令,别在人前让我没面子。” 宋绮年伸出手指在他胸膛上用力戳了戳:“那就去玩吧。我祝你输个底朝天!” 说罢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还璧 第107节 袁康正朝他们走来。卡特又向他打招呼:“方,我们要去打牌,你来吗?” 袁康还未回答,宋绮年就将他的胳膊拉住了。 “抱歉,方先生今晚要陪我。”宋绮年用英文对卡特道,“您和雷蒙德在牌桌上玩得愉快。” 不等袁康反应过来,宋绮年一把将他拽进了舞池里。 傅承勖只无奈一笑。 “美丽的女人多娇蛮。”卡特嘟囔着,“你还来吗?” 傅承勖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头。 他朝舞池里的宋绮年望了一眼,和卡特结伴离开了宴会厅。 曲子还是那首曲子,可宋绮年和袁康跳舞,气氛却是截然不同。两人虽说不上在互相较劲儿,但总配合得不好,跳得磕磕绊绊的。 “我想好了。”袁康道,“如果我赢了,将来有需要的时候,你得过来帮我的忙。” 宋绮年噗地笑——她料中了。 不同于傅承勖,对于袁康,她总能把他的心思估摸得八九不离十。 “行。只要你能赢。”宋绮年一口答应。 舞曲及时地结束了,宋绮年和袁康都隐隐松了一口气。再跳下去,他们俩都担心对方会把自已的鞋踩掉一只。 “怎么样?”袁康整了整领带,“你准备好了?” 宋绮年将鸡尾酒一饮而尽:“动手!” 两人同时转身,各自朝着一个方向出发。 下一首舞曲响起,宋绮年踏着旋律快步走出宴会厅。 一边走着,宋绮年脱下了高跟鞋,摘下首饰,光脚踩着厚实的地毯,沿着中央大厅的楼梯向上奔去。 裙摆在身后飘洒翻飞,水晶闪烁,如打着水花的鱼尾。 客人们惊艳的目光一路相随。 袁康则穿过人群,身影一闪,钻进了员工用的楼梯间里。 宋绮年朝着舱房的走廊奔去之际,袁康从楼梯间里钻了出来,抢先一步直奔卡特家的套房。 宋绮年扬手,一个东西朝袁康飞射而去。 袁康敏捷躲避,就见那玩意儿射在了墙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是宋绮年裙子上的一枚水晶! 就这一耽搁,宋绮年已追上了袁康。 袁康出手阻拦,宋绮年抬手接招,眨眼之间两人就已过了数招。 袁康发现宋绮年这次是真的有备而来。 她那身裙子看似紧身又累赘,实则裙摆宽松,一点儿都不妨碍她抬腿踹人。而裙身上缀满的水晶珠子就是取之不尽的暗器,一颗接一颗地朝袁康射过来。 袁康一把拽住宋绮年的裙摆,宋绮年反手就是两枚水晶珠,击中袁康的眼睛。 “娘的!”袁康骂,“射弹子还是老子手把手教你的!” 宋绮年抓住袁康一个漏洞,旋身一脚回旋踢,将他踹在墙上。 “难怪都说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她笑嘻嘻。 一个服务生恰好路过,被这一幕吓得跌了托盘。 “看什么?”宋绮年喝道,“没见过女人打男人?” 服务生捡起托盘跑走了。 “好了,说正经的。”袁康道,“我们俩这样只会闹个两败俱伤、一无所获。不如我们先合作把货物带出来,再谈怎么分?” 货物就是一个花瓶,难道还能打碎了各分几块? 不过宋绮年狡黠一笑,还是点了头。 “行!老规矩,你对付保镖,我来开门。” 袁康点头,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难言的兴奋。 距离两人上次合作,好像已经过去了快两年了。 虽然袁康心里知道阿狸没有死,但也认为他们不会再有合作的机会。从小到大每次行动的点点滴滴顿时成了无比珍贵的回忆。 太珍贵了,他太稀罕了。以至于眼下这种在对抗竞争中出于权宜之计的短暂合作,都让他生出一种如获至宝的狂喜。 宋绮年回到了自家的套房里。 屋内没有开灯。 昏暗之中,裙子滑落在地。水晶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一双纤足从闪闪的布料中迈了出来,又穿进一条黑色的长裤里。 卡特的套房里,保镖坐在起居室窗边的高背沙发里看着报纸,身边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 次卧里传出阵阵鼾声,来自吃了感冒药后熟睡过去的老卡特夫人。 鼾声催人入眠,保镖喝了一口浓咖啡。 一道黑影灵敏地窜到了顶层甲板上。 宋绮年穿着董秀琼为她特制的软底胶鞋,不仅可以在光滑的顶棚上稳稳行走,还不会发出半点声音。 海风强劲,人稍不留神就会滚落到大海里,尸骨无存。可宋绮年步履极稳,眨眼就来到了卡特舱房的正上方。 凭借着一根绳索,宋绮年从高处缓缓降落在了栏杆上。 保镖正闭目养神。 宋绮年用小刀将阳台的门撬开一条细细的缝隙。 风从门缝里钻了进去。保镖警惕地睁开了眼。 他起身走到门边,推门左右张望。 阳台一切如常,外面又是浩瀚大海。 突然间,套房的大门上突然发出咚的一声响,门外有人声传来。 保镖直奔向大门,凑到猫眼上。 门外,袁康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被大双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了。 原来是喝醉了的邻居险些走错了门。保镖松了一口气。 他折返回来,关上了阳台的门,坐回了沙发里。 夜已深。保镖打了一个呵欠,拿起咖啡杯灌了两口。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奔向大门之际,宋绮年已从阳台的门缝窜了进来。 宋绮年掰开一个安瓿,将里面的透明液体倒进保镖的咖啡里。然后躲进了次卧里。 卧房里,老卡特夫人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戴着眼罩,鼾声震天。 药效发挥极快。保镖才把杯子放下,就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困意涌上了头。 他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来不及做什么,就一头坠入了黑甜乡中。 宋绮年走出次卧,推了推保镖,确认他已昏睡了过去。 大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宋绮年慢悠悠地走过去,把门打开,将袁康放了进来。 “差点儿以为你不会来开门了呢。”袁康等得不耐烦。 宋绮年白了他一眼:“当我像你一样小心眼?” 废话不多说,两人之前都来踩过点,心里已有了数,立刻动起了手。 花瓶体积不小,至少需要一个二十寸的箱子来装。起居室里显然没有地方放这么大的箱子。 但是玄关的右侧有一个用来放行李的杂物间,是最有可能存放花瓶的地方。 只是这里大大小小的行李箱一直堆到天花板。底下两个最大的箱子足有半人高,上面从大到小依次堆放着二十来个箱子。大小适合装花瓶的几个箱子正好压在中下部。 师兄妹俩将堆在上层的小箱子逐一拿下来,按顺序放好,再去搬中间的箱子。 一边忙着,宋绮年悄声问袁康:“你为了潜伏到郭仲恺身边,计划了很久了吧?” “是花了一点时间。”袁康承认,“他缠着咱们也有好些年了。尤其在他升官后,势力大涨,之前险些抓到了我——那件事,我还要谢你呢。是你吧?” 袁康讲的正是郭仲恺用假装抓到了玉狸来诱捕袁康,而被宋绮年从中破坏的事。 宋绮年没吭声,等于默认了。 袁康笑了笑:“总之,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又实在不耐烦总是东躲西藏。我的简历做得完美无缺,郭仲恺也想不到他的头号通缉犯之一就是他的得力干将。” “还‘得力干将’……”宋绮年讥嘲,话音戛然而止。 保镖依旧昏睡着,可屋内出现了一点变动。 次卧里,老卡特夫人的鼾声消失了! 布料悉悉索索声响起,继而是轻轻的脚步声。老太太下了床,走出了卧室。 宋绮年和袁康躲在角落阴影里,注视着老人的一举一动。 老太太的状态却有些不对劲。她双目发直,行动迟缓,漫无目的地在起居室里走着。 这一幕看着实在瘆人。要不是确定老太太之前活得好好的,还以为她这是诈尸了。 袁康大着胆子走过去,手在老人眼前晃了晃。 老太太毫无反应。 原来她这是在梦游! 宋绮年和袁康松了一口气。 老太太慢悠悠地走到茶水柜前,倒了一杯酒,然后坐在沙发上喝了起来。 还璧 第108节 袁康指了指老人手里的酒杯,又指了指昏睡的保镖,示意宋绮年。 宋绮年一脸鄙夷,以口型道:“我才不会给一个老太太下药!” 董秀琼专门叮嘱过,那药效很强,尽量不要给老人和孩子服用。宋绮年可不想把老太太给弄出个三长两短来。 袁康只好作罢。 两人继续搬运着箱子,只是将动作放得极轻。 突然间,一个黑色小木箱从角落里滚出来,朝着地板直直地落去。 眼看就要砸出一声响,一双白皙的手将箱子接住了! 两人都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袁康被宋绮年狠狠瞪了一眼,讪笑着挠了挠头。 小箱子终于全部取完,两人将大一点的箱子逐一撬开搜查。 这期间,老卡特夫人又有了动作。她将酒杯放在茶几上,慢悠悠地站起来,朝大门走来。 玄关的地上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老太太如果被绊倒,必然会惊醒过来。 老卡特夫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宋绮年和袁康手忙脚乱地抢着箱子搬开。黑暗掩饰住了一场紧张又有些滑稽的行动。 没想刚刚走到玄关,老太太突然转了个方向,同袁康面对面。 老人无神的双眼和布满皱纹的面孔在昏暗的光线里实在有些瘆人。袁康心头咯噔,一个后仰坐在了沙发上。 没想老太太也弯下了腰,朝他俯身而来。 袁康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要不是老太太依旧一脸迷糊,也不出声,袁康还以为她已经醒过来了。 眼看老太太的脸贴了过来,袁康蛇一般顺着沙发滑到地上,就地滚开。 老卡特夫人躺在了沙发上。片刻后,鼾声响起。 袁康的额头出了一层冷汗,还未来得及擦,他便发觉情况不对。 套房的大门敞开着,宋绮年已不见了踪影。 袁康在肚子里骂了一句粗话,拔腿直追。 冲出大门,果真见宋绮年拎着一个箱子跑进了楼梯间——这死丫头果真趁着自已和那老太婆缠斗的功夫,偷了花瓶先溜了。 宋绮年沿着楼梯向上狂奔,袁康紧随其后。 袁康身高腿长,三步并作两步,飞速逼近。 眼看就要被追上,宋绮年突然将箱子朝楼梯下方一丢。 箱子顺着楼梯之间的中缝下坠,然后被一双手稳稳接住。 原来阿宽就站在楼下,一接住了箱子,拔腿跑出了楼梯间。 “你这是二对一!”袁康大骂。 “你第一天见我耍无赖呀?”宋绮年得意一笑。 袁康懒得和她争辩,手在栏杆上一撑,翻身跃下。 他追着阿宽冲出楼梯间,一边吹响了口哨。 那口哨并不响亮,却极其尖细,落在耳中犹如针扎。 年长的乘客没有反应,好几个年轻的客人却皱眉捂住了耳朵。 阿宽沿着走廊狂奔。布草间里突然窜出一个少年,劈手抢夺箱子。 是大双。 箱子滚落在走廊的地毯上。阿宽和大双缠打在一起。 大双的脑子虽不如妹妹小双机灵,可身手却是门中出类拔萃的。而阿宽能成为傅承勖形影不离的左右手,身手更是了得。 走廊地方狭窄,两人犹如两条疯狂撕咬的恶犬。 好在这里位置偏僻,没有旁人,两人得以打个痛快。 就在大双有些不敌之际,袁康冲出楼梯间,将阿宽扑倒在地。大双抓起箱子拔腿狂奔。 可刚刚冲出舱房,来到外面的船舷上,一根文明杖拦下了他的去路。 宋绮年将手杖平举,神色肃杀。 大双露出怯意。 “师叔,我……” 不等他把话说完,宋绮年一杖挥去,重重击在大双的手腕。紧接着又一挑,杖柄勾住箱子的把手,转身就跑。 大双捂着胳膊追过来,就见宋绮年混入一群醉醺醺的乘客里,身影忽隐忽现。 走廊里,阿宽和袁康打得满地翻滚,彼此都一时难占据上风。阿宽索性虚晃一枪,又钻进了楼梯间里。 袁康一个打滚跳起来,朝着大双跑走的方向追去。 宋绮年刚刚钻出了人群,袁康自前方斜杀出来,堵住了她的去路。 她转身,大双从后方包抄,断了她的退路。 宋绮年一声嗤笑,抄手而立。 袁康死死盯着她,问:“箱子呢?” 是的,宋绮年的手里并没有箱子。 箱子正安安稳稳地放在一辆餐车下方。服务生推着车走进了电梯,又回到了楼上的头等舱。 阿宽走出楼梯间,同服务生擦肩之际,伸脚一绊。 服务生朝前一扑撞在推车上,好几个箱子都滚了下来。阿宽趁乱提起了他想要的那个箱子,转身走出了船舱。 甲板上满是人,乐声震天,年轻人们正聚集在泳池边饮酒嬉戏。 袁康带着大双紧追而至,兵分两路,在人群里搜索着阿宽的身影。 宋绮年也赶来,和阿宽错身,箱子又到了她的手中。 大双在人群里看到了宋绮年,用力吹响了特制的口哨。 袁康大力拨开人群朝宋绮年冲去,大双则自对面包抄而来。师徒两人终于将宋绮年堵在了泳池边。 “你没地方可去了。”袁康抹去下巴上的汗珠,露出一个兽性十足的笑。 宋绮年眉心紧锁,越发局促。 此刻,袁康化身为一匹狼,而宋绮年则是被他逼到绝路的一只小猫。 那种终于能将猎物摁在爪下的兴奋刺激得袁康瞳孔放大,背上窜过阵阵电流般的快感。 只要再近几步,他就能将她抓住了! 她逃了那么久,逃得那么远,如今终于又要再度落入他的掌中了! 只要再近两步…… 宋绮年突然朝大双的方向冲去,大概觉得他比袁康更好突破。 大双早得了袁康叮嘱,不和宋绮年正面交手,而是直扑向她,打算把她扑倒制服。 变故就发生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宋绮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躲开了大双的飞扑,同时挥起箱子狠狠砸中大双。 大双被打得眼冒金星,飞出去撞翻了桌椅,惊动了客人。 而箱子也随着惯性脱离了宋绮年的手,画着一条弧线,越过袁康,扑通一声落入了他身后的泳池里。 宋绮年的这个举动实在超出袁康的预料,他霎时愣住了。 紧接着,宋绮年朝着袁康助跑两步,腾空一跃,一记回旋后踢将他也踹进了泳池里,和那箱子做了伴! 水花四溅,客人们惊声尖叫。 袁康水性好,转眼就浮出了水面。箱子就在他旁边不远,被他顺手抓住。 可人还是有点懵。 明明眼看就能把人给抓住了,怎么转眼自已就掉进了水里? 宋绮年遥遥地站在岸边,朝袁康得意洋洋地一笑。继而身影一闪,消失在了人群里。 没人能把她宋绮年推进水里还全身而退。没人! 宋绮年终于大仇得报! 一片喧哗声中,袁康利落上岸。 他立刻打开箱子查看。 箱子密封得很好,里面垫着厚厚的棉花,青花瓷瓶安然无恙地躺在深蓝丝绒布上。 袁康一把推开前来询问的工作人员,提着箱子大步而去,身后留下一串水迹。 “师父!”大双迎了过来,“恭喜师父得手了!” “是吗?”袁康把箱子丢给徒弟,“你玉狸师叔会那么轻易地就把货丢给咱们?你头一天认识她?” 大双惊讶道:“您是说,这个花瓶是个幌子?” 袁康眼神阴鸷地盯着箱子,水珠顺着发丝往下落。 “看好这个瓶子。这事儿还没完!” 今夜赌场的气氛尤为欢腾。客人们都想在上岸前最后挥霍一把,营造出一幅热火朝天的景象。 老虎机的叮咚声不绝,赢了钱的客人们频频欢呼。受此干扰,赌徒的野心很难不随之膨胀。 一处牌桌边,围观的人群又发出一阵欢呼。 卡特以一副四条压住了傅承勖的葫芦,一口气赢了几百块的筹码。 “雷蒙德,你今天发挥得不大好呀。”卡特整理着筹码,“还在担心你的女人吗?” 傅承勖只淡淡地笑了笑。 “可以为女人花钱,但不能为女人输钱。”卡特道,“你再这样下去,我可要把你的钱全赢走了。” “这不是你这些天一直想做的吗?”傅承勖笑道,“也许你今晚能如愿呢。” 还璧 第109节 “可是,如果对手不能反击,就算获胜又有什么意思?”接连获胜让卡特越发张狂,“打起精神来,雷蒙德。让我们俩好好地较量一场!” 新一轮的牌又被荷官逐一发到了各人手里。 卡特看了看牌,难掩得意,转头同身旁的两个艳女调笑起来。 不怪卡特今晚特别狂。 傅承勖的习惯,小输了几局之后会豪赌一盘赢回来。可今天自打坐下,傅承勖的手气就不大好,人也心不在焉,一连两次豪赌翻盘都败在了卡特手下。 卡特本以为今晚要花一番功夫才能战胜傅承勖,哪里想到胜利来得这么容易。他一方面满意,一方面还有点微微扫兴。 荷官又发过一轮牌,有两位客人停了牌,卡特却将一大垒筹码推了出去。 “跟——” 这堆筹码都是刚刚从傅承勖那里赢来的,哪怕全输出去,卡特也不心疼。 “也跟。”傅承勖也将一把大面额的筹码丢了出去。 到最后一轮,傅承勖停了牌。卡特见状,又笑着丢出一大把筹码,少说有一两百块。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低呼。 荷官示意客人们开牌。卡特得意洋洋地翻开了一副四条,俨然是当前最大的。 等轮到了傅承勖。只见他露出一丝为难的笑,在众目睽睽之中把牌翻开。 同花顺! 众人哄的一声欢呼。卡特好生一愣。 傅承勖这一局不光把之前输的全赢了回去,还赢了卡特至少三百块。 “看来幸运女神还没彻底放弃我。”傅承勖笑着收下筹码,“你说得对,卡特先生。如果对手不能反击,就算获胜又有什么意思?” 放长线钓大鱼,卡特意识到自已做了一条大鱼。 可他并不想就此认命。不光如此,他的好胜心被傅承勖这一招彻底点燃。钱还是其次,他摆明了被这个中国人戏耍了。奇耻大辱,必须要报! 卡特立刻换来了更多的筹码,将它们重重地摆在手边。 “来吧!”他杀气腾腾地注视着傅承勖,“让我看看你有什么高招?” 赌场里充满各种欢乐的声音,这张牌桌上的气氛却前所未有的凝重。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将这里变成了整个赌场的焦点。 傅承勖对卡特采取训狗策略,打一棒子给一颗糖。每当卡特输得不耐烦了,又总会小赢一把。 卡特的筹码在渐渐减少,好胜心却是熊熊燃烧。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对卡特反复念叨:“坚持住,你会赢回来的。下一局,你一定能赢回来!” 卡特的双眼渐渐泛红。 艳女体贴地为卡特点烟喂酒,在他耳边说着打气的话。 骰子在转盘里滴溜溜地翻滚,老虎机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化作了一个茧,将卡特严严实实地包裹住。 酒一杯接一杯下肚,推出去的筹码一次比一次多。 卡特越来越坚信下一局就能大翻盘。 “跟——” “再来!” “全部跟——” 每有小赢,女人们都会爆发热烈的欢呼,争相送上香吻,仿佛卡特刚刚取得了一场至关重要的胜利。 袁康就在这个时候钻进了人群里,正好目睹了傅承勖收网的一幕。 在保佑了卡特三天后,上帝离开了他,站在了傅承勖的身后。 “同花,傅先生赢。” “四条,傅先生赢。” “同花顺,傅先生赢……” 傅承勖抽着雪茄,斜靠在椅子里,越发悠闲。 袁康眼力老辣,立刻看出端倪。 两个男人都在出老千,但是高下分明。 卡特的手艺明显略逊一筹,换牌的动作时常被人捕捉到,算牌的时候神色也太过明显。这个技术,放在普通的赌场里,怕早就被拖出去打了。 而傅承勖,双手大大方方地放在桌子上,看牌、翻牌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只有傅承勖的眼睛可以看到,一副牌被发到手里,拢在手心一抹,再翻开时,牌面变了样。 他算牌迅速且精确,一脸从容,愣是教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这才是真的高手! 卡特就和所有赌徒一样,越输得厉害,越不能接受自已的失败。他不断加注,坚信自已会翻盘。 手头的筹码用尽了,卡特又签了支票,让工作人员去兑换。 工作人员拿着支票,同大堂经理低语了几句。 经理略一斟酌,又拿着支票走到了卡特身边。 “很抱歉,卡特先生。是关于您的支票。我们曾接到过别的赌场的通知,您的支票在银行被拒兑过……” 卡特恼羞成怒:“你们是什么意思?你们觉得我会赖账?还是觉得我的信用不够高?” 经理苦笑着:“我们也只是在这里工作的,请不要为难我们。您可否换别的银行或者账号的支票?” 卡特要是开得出别的支票,早就开了。 他面色紫红,朝赌场经理大发雷霆:“我在你们这里玩了这么多天,让你们赚了那么多钱,再怎么到今天才来质疑我没钱?” 眼看事态要恶化,傅承勖出来打圆场。 “您别着急,卡特先生。您要想继续玩下去,我倒有个提议。” 卡特将到嘴边的叫骂吞了回去。 傅承勖笑呵呵道:“其实我也只想和您切磋,并不想赚您的钱。下注只不过是在牌桌上做个样子。” 卡特的脸色又缓和了一些。 傅承勖道:“我记得您之前和我提过,您在中国买了一个古董青花瓷瓶。我恰好很喜欢青花瓷。您不如就用它做赌注吧。我们最后打一局,我也把所有的筹码都压上。你赢了,把输的钱全赢回去。即便输了,也不过是再多给我一个花瓶而已。如何?” 傅承勖今日赢来的筹码如小山一般垒着,卡特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唾沫。 “好!” 他掏出一把钥匙,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一把邮轮保险柜的钥匙。 没错。花瓶根本就不在舱房里,它一直都被放在邮轮的保险库中! 袁康看到了那把钥匙,用力闭了闭眼,转身离去。 不用继续看下去,袁康就知道傅承勖肯定会赢。 出千对于傅承勖来说,不过是一点小伎俩。对付卡特这种低级赌徒,又何必用牛刀? 傅承勖不擅行窃,所以需要宋绮年的协助。但是在赌场上,他就是个所向披靡的王者! 就在袁康走出大门的那一刻,牌桌那头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一副皇家同花顺躺在绿色的牌桌上。 傅承勖拿起那枚保险柜的钥匙,交给了阿宽。 阿宽转身消失在了人群里。 “和您打牌非常愉快,卡特先生。”傅承勖向卡特伸出手,“也很遗憾您今天的手气不大好。” 卡特爵土面无人色,迟钝地抬起头,盯着傅承勖。 “这是个圈套!” 他挣扎着去抓傅承勖。 “你设计了我!你这个狗娘养……” 砰的一声,大堂经理打开了香槟。众人的欢呼声盖住了卡特的咒骂。 “您这也太没绅土风度了。”傅承勖借着握手将卡特一把拽到跟前,微笑着在他耳边道,“愿赌服输,您赌了这么多年,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赌场一贯充斥着各种尔虞我诈,规矩就是愿赌服输。在赌桌上,众生平等。哪怕你是皇帝,输了也得乖乖掏钱。 卡特浑身颤抖。 傅承勖又松开了手。 “放心吧,朋友。”傅承勖亲切地为卡特整理着衣服,“从你这里赢来的钱,我都会捐赠给慈善机构的。我也会好好爱惜那个花瓶,把它送到它本属于的地方。” 第三十八章 隐藏情愫 宋绮年靠着甲板的栏杆边,眺望着海上明月。 她又换回了那条晚礼服——这么美的裙子,只穿一会儿未免可惜了。 舞会上的乐曲从洞开的舱门飘出来,弥散在风中。 今晚天气极好,晴空无垠,皎洁的月光在平静的海面洒下万里银鳞。 南中国海的风温暖湿润,吹着女郎的发丝,拂动着曵地的裙摆。 宋绮年就像个眺望着家乡的小人鱼。 袁康凝望了那背影片刻,才走过去。 “好一个障眼法!你假装和我抢花瓶,好让傅承勖在牌桌上把花瓶赢了去。” 宋绮年侧头,狡黠一笑。 还璧 第110节 “我一早就和你说过,我现在做的事,和过去不一样了。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盗窃的方式拿回花瓶。” 搬开成堆的箱子去找一个花瓶并不难,但是宋绮年和傅承勖想出了一个更便捷的方法,让卡特自已把花瓶送上门。 借着打牌,傅承勖同卡特聊得越来越投机。 “您把那么名贵的古董花瓶放在房间里?我可是把值钱东西都寄放在船上的保险库里的。要知道,即便是头等舱,也难免混进一些不靠谱的人。更别说那些拿着钥匙就能进来的服务生和清洁工了……” 卡特被说服了,立刻就让男仆把花瓶和一些贵重的物品存放进了船上的保险柜里。 而宋绮年只需要把装着赝品的箱子带走,等着袁康来抢。 那一番激烈的追逐就是为了把袁康师徒拖住,给傅承勖争取到引卡特上钩的时间。 “你也不用这么垂头丧气的。”宋绮年道,“你照样可以回去向委托人交差。人家让你来取个花瓶,你取到了就行。你又不是古董专家,怎么知道花瓶是不是真的。” “你倒是会钻空子。”袁康哂笑,“你还真的要继续和这个傅承勖合作下去了?你们这么做有意思吗?” 宋绮年斜倚着栏杆,望着袁康。 月色柔化了袁康的凶悍之气,让他显得十分柔和,甚至有些无奈。 “狼哥,你还记得我离开千影门前,做的最后一桩活儿吗?就是去青岛的码头,溜上船偷了一批货物那次?” 袁康微微眯了一下眼。 宋绮年道:“那批货是傅承勖的,是一批他准备捐赠给故宫博物院的古董。也正是我们现在在追回的这些。” “他这么说,你就这么信了?”袁康不屑,“你什么时候这么感情用事了?” “感情用事的不是我,是你。”宋绮年反驳,“你要够理智,你这次就该带小双来,而不是大双!” 袁康愣住。 “小双更机灵,而且她不信任我,会动脑子琢磨我。她能看穿我的计谋,而大双只会忠实而盲目地执行你的命令。” 袁康没有反驳。 “至于我正在做的事。”宋绮年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那些古董是国家的宝藏,狼哥。它们不归私人所有,它们的归宿是国家。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儿,但至少它们有家可回。” 袁康沉默了片刻,道:“你有家的,阿狸。我这儿,你随时可以回来。” 宋绮年望着袁康的目光有着说不出的温柔和感激。 “我对你就一个要求。”袁康道,“将来在外头过得不好,受了委屈什么的,一定不能自已撑着,要回来找我。” 宋绮年鼻根猛地一酸,别过了脸。 袁康自嘲:“一个姑娘,为了不嫁给我,不惜开着车往河里冲?这事儿要传出去,我以后还找得到媳妇吗?” “对不起,狼哥。”宋绮年抹了一把泪,“这事儿,是我对不住你。” 袁康低头苦笑:“为了姓傅的也就罢了,要是为了那个姓张的小白脸……” “不。”宋绮年摇头,“不是为了任何一个男人。我离开门派只是为了过我想过的生活,为了能有选择的权力,你明白吗?” 袁康半懂不懂,只得叹气。 “那你后面打算怎么样?跟着姓傅的就这么行侠仗义下去?” “我有一家服装铺子呢。”宋绮年道,“你呢,狼哥?重复师父的老路?” “又要劝我从良?”袁康斜睨她。 宋绮年摇头笑:“猫有猫的路,狗有狗的道。也许以后我们俩会越走越远,但我永远感激你,狼哥。这些年要没你护着我,我不见得能熬得过来。” “你记得就好。”袁康哼笑。 “我当然记得。”宋绮年道,“我甚至还记得,刚到千影门的时候,因为不听话,被师父抽鞭子。是你扑在我身上,替我挡了的。” “有这事儿?”袁康蹙眉,“我怎么不记得了?” “挨了鞭子还记不住?”宋绮年嗤笑。 “真没这事儿!”袁康肯定道,“你来的时候我都九岁了,事情记得清清楚楚。没你说的这个事儿。再说了,师父虽然脾气不好,但也不至于用鞭子抽一个女娃娃。你肯定记错了!” 宋绮年好生一愣。 傅承勖就在这时走到船舱门口,手里还拎着宋绮年的高跟鞋。 望见两人在谈话,他便靠着门站着,没有过来打搅。 袁康扭头望了傅承勖一眼。 “这家伙,出老千倒是玩得有两下子。” 对于袁康来说,这已经是极难得的赞美了。 宋绮年的笑容里有点浅浅的骄傲。 这份骄傲刺痛了袁康的眼。 “当心,阿狸。”袁康最后叮嘱,“私情会干扰我们的判断,让我们受伤,甚至会要了我们的命。” “你也多当心。”宋绮年道。 月光照着她皎洁秀美的脸,温润的眼睛如浸着泉水的黑珍珠。 袁康很想对宋绮年说,她今天是他这辈子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可他所受的教育,他的性格,让他没法把这肉麻的话说出口。 他只好轻轻摸了摸宋绮年的脸颊,把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掠到耳后。 然后转过身,大步而去。 那高大健美的背影如一头孤狼,傲慢倔强,落拓不羁。 等袁康走远了,傅承勖这才走了过来。 “大功告成。”宋绮年长吁了一口气。 傅承勖拎着高跟鞋晃了晃。可不等宋绮年伸手来接,他就半跪了下去。 宋绮年愣住,任由男人握着自已的脚踝,将鞋子穿上。 手掌温热,动作轻柔。 一股麻劲儿顺着被触摸的肌肤直冲上来,闪电般涌遍全身,后腰窜过一阵酥酥麻麻的战栗。 宋绮年下意识咬住了唇。 “如果没有你,这个任务恐怕很难完成。”傅承勖仔细地扣上鞋带。 这个一贯高傲的男人以谦卑的姿态跪在自已身前,低垂着头颅。还有什么方式能比这种更能表达臣服与感激? 一股奇异的悸动在宋绮年的胸膛里翻涌。 片刻后,她才找到词:“外面多得是手艺很好的贼。” “也许。”傅承勖道,“但我们未必会搭配得那么好。如果没有默契和信任,再好的计划也不会被顺利执行。” 穿好了鞋,傅承勖起身。 海风也吹乱了傅承勖的短发,他背着光的面孔只余一个英俊的轮廓,唯独一双眼睛出奇地清澈。 “我没有接受张俊生的求婚。”宋绮年脱口而出。 傅承勖的眉尾轻轻挑了一下。 宋绮年瞅着他:“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拒绝他,是不是?” 傅承勖淡淡地笑,依旧不语。 “为什么?”宋绮年好奇。 傅承勖道:“因为你看起来并不像很期待结婚的样子。” 宋绮年嘴角的笑凝固住。 “你还没有准备好。”傅承勖道,“虽然你很渴望找到人生伴侣,但你并不打算为了婚姻放弃一些你很在乎的东西。” 宋绮年再一次感觉到,自已在傅承勖面前,就是一本摊开的书。 “你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过去,正想把错过的十几年弥补回来。”傅承勖句句一针见血,“你当然想组建家庭,但不是眼下。眼下你有太多的事情想去做。花大量精力去操持家务和养育孩子,不在你的人生计划表的前面。” 宋绮年嘴唇翕动,发自内心道:“是!我想学知识。我想到处走走,看大千世界。我想多认识一些朋友。我想把生意做上路。我想……” 她无奈叹息:“可是,好像一个女人如果不肯结婚生子,她就触犯了天条。” 傅承勖微微俯身,注视着宋绮年的双眼。 “宋小姐,”他郑重道,“你是我所认识的,最不在乎世俗观念的人之一。我非常欣赏你这一点。希望你不要轻易动摇。” 宋绮年抿了抿唇,鼻根忽而有点发酸。 她转身撑在栏杆上,望着大海。 “俊生……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刚刚成为宋绮年不久。我正在脑子里想,‘我要开始新生活了!’,然后就遇到了他。好像……我的新生活,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回想起初遇那一幕,宋绮年的眼神一时十分柔软缱绻。 “我喜欢俊生,不光因为他斯文、好看、善良,更因为他身上有一种……从小被爱着,被保护得很好才会有的纯真。就像一张洁白的、崭新的纸。没有折痕,没有被涂抹和撕剪过……” 宋绮年停顿片刻,道:“他就像我梦想中的自已。” 在富足、安定的家庭里长大,父母疼爱呵护,生活中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恋爱不顺,以及和朋友拌了嘴。 “不用挨打挨骂,不用居无定所,不用为了谋生而冒生命危险。尤其不会被社会鄙夷、唾骂……”宋绮年有些哽咽,“我想成为他那样单纯幸福的人。太想了……” 傅承勖走到她身边,同她一道眺望着月海。 “阅历造就一个人。你所经历的苦难让你拥有了卓绝的智慧和坚毅的心性,让你在这个对女人很不公平的世界里打拼出一席之地,也让你拥有了选择人生的能力。如果你像张俊生那样长大,只会成为一朵菟丝花,遇到困难只会蹲在墙角哭,然后祈祷老天爷派个男人来救你。” 宋绮年不禁讪笑。 傅承勖朝宋绮年望去。 “你当然不是一张洁白的纸,宋小姐。可谁都不会把一张白纸挂在墙上欣赏。” “所以,我是一张画儿?”宋绮年挑眉,“什么样的画?” 傅承勖摇头:“你是一本画册。” 宋绮年更惊讶。 “当我觉得我看懂了这一页,往下翻,又有新的一页等着我去欣赏和琢磨。” 一股强劲的暖流在胸膛里涌动,冲刷走了伤感,充盈着每个角落。 还璧 第111节 宋绮年发自内心地感叹:“傅先生,你赞美人的本事,每次都带给我新的惊喜。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嘴甜,又这么真诚可信的?” “独门技巧。”傅承勖促狭道,“不外传。” 宋绮年莞尔,忽而问:“你过去也这么曾哄许磐开心?” 傅承勖意味深长地看着宋绮年,让她有些不自在。 “我没有这么哄过许磐。”傅承勖直截了当,“我不否认她是一位非常优秀、教养很好的女土。但我和她一直都只是普通朋友。” 他望向大海,继续道:“你估计已经知道了,我在英国念书的时候就和许磐认识了。她的前夫,当时的未婚夫,是我的同学。华人圈子很小,我们又都是国际象棋社的,有一段时间我们来往比较多。然后,突然有一天,许磐私下找到我,向我吐露了爱慕之意,并且希望我能带她离开她的未婚夫。” 宋绮年不由得朝傅承勖望去。 傅承勖斟酌着词句:“我礼貌地婉拒了她的示爱,但是表示,如果她想逃走,我可以帮助她。她的未婚夫人品恶劣,脾气也不好。即使我对许磐没有男女之情,也觉得她配得上更好的男人。可这婚事是双方长辈决定的,许磐身不由已。” “所以她求你带她逃走……”宋绮年顿时对许磐充满了同情,即便那是一个豪门富家女。 傅承勖道:“我告诉许磐,我可以安排她去美国,给她弄个新身份,介绍工作。我甚至都已经为她买好了船票。可是到了出发那天,许磐却没有来。” 原来这就是两人“私奔未遂”的真相。 “为什么?”宋绮年问,“她被发现了?” 傅承勖摇头:“这次重逢后,她告诉我,她当时临到头了却失去了逃走的勇气。然后,你也知道,她经历了一段很糟糕的婚姻,脱了一层皮才离婚。” 宋绮年倒不怪许磐临场胆怯:“逃走是很难的。尤其是她那样从小锦衣玉食的女人,在外面失去了庇佑,又没有谋生的能力,那种苦,和嫁一个混账丈夫,真难说哪个更难受。可我看她现在一副挺有气势的样子,应该是蜕变了。” 傅承勖点头:“她告诉我,她从这段婚姻里受够了教训,很后悔当年没有上那艘船。” “她想和你再续前缘?”宋绮年忽而俏皮地问,“她离婚了,你又还是单身。你们俩年貌相当,门当户对……” “怎么?”傅承勖低低地笑着,“你觉得我该和她在一起?” 宋绮年语塞,脸颊一时滚烫。 傅承勖却没再继续逗她。 “许磐找我,是想请我帮忙,在她家公司的董事会上支持她成为新一任的执行董事。” 宋绮年惊讶之余,脸更热了。 本以为是儿女私情,结果是正经的大事。 傅承勖又道:“她家有个秘密不为人知:生病的其实不是她母亲,而是她父亲。许老先生中风了,已经完全不能理事。但是,老爷子生病前一直竭力扶儿子做继承人。” “许磐那弟弟不是个烂赌鬼吗?”宋绮年觉得很荒谬,“放着优秀的女儿不理,却扶一个窝囊废即位,股东们能同意吗?” “你说到点子上了。”傅承勖道,“只要老爷子重病的消息一传出去,接班人又是那么一副鬼样子,他们家的股票肯定大跌。许磐学的是化工专业,回娘家后又一直在公司里工作。她想借此机会争取执行董事一职,做出一番成绩来——她从那一场失败的婚姻里领悟到了很多东西。但是,有几个大股东出于私心,反对她接手公司。” “所以她找到了你。” “是的。我这些天收购了很多股票,拿到了董事会的一票。有了我的支持和游说,又有几个大股东愿意支持许磐了。” “能赢吗?”宋绮年急切地问。 傅承勖笑意加深:“我有这个信心。” “那就好。”宋绮年道,“我知道,她那样的身份,是不需要我这样的小人物操心的。但我希望每一个想干一番事业的女人都能成功。” “许磐也很欣赏你。”傅承勖道,“她觉得你很有才华,白手起家很能干,自已还不如你。” 宋绮年一时有点受宠若惊。 “还有,”傅承勖补充,“你不是什么小人物!在我眼中,你是一颗明星。” 宋绮年抬头向这个男人望去,眸中盈着闪动的波光。 “你动过心吗?”她忽而问,“你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多少喜欢过几个人吧?” “当然。”傅承勖含笑,“不过首先,我没有‘一把年纪’,我正是而立之年。” 宋绮年扑哧一笑。 “其次,”傅承勖道,“是的,我喜欢过人,也被人喜欢过。伤过别人的心,也被人伤过。这个世道是很公平的。” 宋绮年心跳加速,忍不住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傅承勖认真地思索着:“首先要聪明,要有充沛的精神世界,还要有见识,成熟明理,潇洒大方……我的初恋是同学的姐姐。她大我五岁,法律系的大学生,网球运动员。她现在是一名女律师。我至今都还记得她在网球场上的飒爽英姿。” 宋绮年起初以为自已会有些不自在,没承想却听得津津有味。 这个年代的女律师如凤毛麟角。那想必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女土。 “我也想谈很多很多次恋爱。”宋绮年羡慕,“有些恋爱是夏天淋暴雨,有些恋爱是冬日里烤火,我都想体验一番。” “你会的。”傅承勖道,“你会寻找到那个人的。他会懂得欣赏你,珍惜你,让你觉得不再孤单。” “可这显得我像是个只知道风花雪月的小女人,怪不好意思的……” “怎么会?”傅承勖柔声道,“世上再伟大的人也向往爱情。早晨睁开眼,看到爱人就睡在枕边,那种满足,会让你忘记一切忧愁,给你克服一切挫折的勇气。” 宋绮年仰着脸,清丽的面孔如月下白莲。 情不自禁地,傅承勖向前迈了半步,微微俯身。 像是想将这朵花儿看得更仔细,又像是想低头用嘴唇轻触花瓣,嗅一嗅芬芳。 男人的眼中仿佛有个漩涡,宋绮年被卷住,往深海中陷落。 可下一瞬,两人不约而同地回过了神,别开了脸。 海风将那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吹散。 傅承勖清了清喉咙。 “要进去吗?还来得及去舞会上玩一玩。” 宋绮年下意识摇头。 “下了船就看不到这个景色了,我想多看一会儿。” 傅承勖没有勉强她。 “风大,当心别着凉了。” 走进舱门时,傅承勖回头望了一眼。 宋绮年独倚着栏杆,满身披着细碎的水光,像足了一个会随时一跃,回归大海的人鱼公主。 美丽的女子也总会带着一份遗世孤立的气质,更令人向往,也更令人怜爱。 拒绝了张俊生,又同袁康话别后,宋绮年算是同她的过去正式道别了。 她勇敢地推开了婚姻,同旧日门派断绝关系,彻底独立。 她回到了起始点:一个没有亲长可依靠的女子,赤手空拳地在这个世道里打拼。 就像这一艘船,行驶在无边无垠的大海上,面对不可知的风浪。 即便是宋绮年这样一个江湖出身、极其聪慧能干的女孩,此刻也会觉得有些彷徨吧。 走廊里飘荡着来自宴会厅的欢声笑语。一曲欢快的爵土乐结束,片刻后,乐队演奏起了一首华尔兹。 轻快的圆舞曲总能掀起心潮,让人想随之翩翩起舞。 傅承勖沿着走廊前行,圆舞曲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走着走着,他停下了脚步。 暖黄的灯光照着他俊朗分明的脸,给他在人后一贯冷漠的双眼添了一抹温度。 这抹温度让男人漠然的面孔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当冰川开始消融时,表面看不出痕迹,可寒冰深处却会传来沉闷悠长的崩裂声。 一股压抑不住的亢奋自傅承勖的胸口迸发出来,转眼弥漫全身,让他肌肉无意识地紧绷,肌肤上有刺麻的电流感来回涌动。 走廊的灯光霎时变得有些刺目。傅承勖闭上了眼,手握成拳。 以他这个年纪就执掌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甚至涉足数项灰色产业,除了出身和才智,强大的自制力功不可没。 傅承勖从小就被教育如何控制私欲,一心为公。他并不是不会去享受生活,但他从不放纵自已。 而开启一段感情,尤其对方还是那么特殊的一个人,稍有差池,就会成为一个很不负责的举动。 所以他一直严格地守着边界,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那一股私欲在压制中变得越发强劲,如烈火似岩浆,烧灼着,四下冲突着,终于在这个夜晚寻找到了一个出口,喷薄而出。 傅承勖果决转身,沿来路返回。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反复说着:你对她那么好。呵护她,成全她,疼爱她,眼珠子一般守着她。她为什么不能属于你呢? 为什么不能呢? 傅承勖的步伐越来越快,一边扯下勒着脖子的领结,脱去了闷热的外套,将袖子卷到手肘。 圆舞曲追随着男人的脚步,穿过舱门,来到甲板上。 宋绮年惊讶地转过头,望向那个大步走来的男人。 船舱走廊里灯火通明,傅承勖自光明走进夜色中,白色的衬衫在月光下散发着莹莹柔光。 “我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傅承勖的双眸熠熠生辉,“咱们还欠着一支舞!” 圆舞曲的旋律在海风中徜徉,撩拨着,催促着。 宋绮年神色怔忡,无意识地将手递了过去。 傅承勖将宋绮年一把拽了过来,搂进臂弯里,随着节拍转了一个大圈。 天旋地转。 宋绮年身子后仰,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傅承勖也笑起来。 他的胳膊坚实有力地揽着女伴纤细的腰肢,带着她在海风中翩翩起舞。 这真是一首欢快又优美的华尔兹,极富感染力的旋律让人沉醉其中。 他们随着旋律一圈又一圈旋转。 身姿潇洒,舞步轻盈,搭配无间。 宋绮年一手提着长裙,裙摆在风中猎猎飞扬,裙上的流光宛如撒向四周的水珠。 还璧 第112节 客人们云集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空荡荡的甲板上,只有他们两人,和一地月光。 明快的旋律中,两个无拘无束的灵魂在天地之间欢畅地飞舞。 宋绮年觉得微微头晕。可男人的手臂是那么强健有力,脚步是那么坚定,让她放心将自已交付出去,随他奔赴天涯海角。 清晨,邮轮在香港码头靠岸。 傅宋一行在薄雾中下了船,直奔机场。那架曾载着他们往返北平的私家飞机,又带着他们往上海而去。 “我出生在一个非常富裕的家族里。” 云海之上,晨光之中,咖啡的浓香里,傅承勖履行诺言,向宋绮年讲述起了自已的故事。 “我的家族的财富完全胜过很多南洋小国。我们甚至在那边买了许多岛屿,种植橡胶林和果树,修建庄园,是岛上的无冕之王。” “一个家族要想长久维持繁荣,是有秘诀的。家族内部实行非常严酷的选拔制度。脱颖而出的人,才能掌握财政大权,领导全族。而落败的,只能拿一份分红,做个边缘闲人。我的祖父赢了他的族兄弟,成为一族之长。我的父亲,又赢了他的族兄弟们。” “但是,失败者并不服气。矛盾日积月累,家族内部分裂成了两派。终于,在我十二岁那年,堂祖父一房要求分家,继而引发了家族内斗。内斗又引来了觊觎我们家族已久的仇家……” 傅承勖停顿了片刻,目光投向虚空,仿佛正隔着时空看着当年惨烈的一幕幕。 “我的父亲,他是个正直、热忱、义薄云天的男人,就是有些……天真。他邀请堂祖父一房来我们家的庄子上做客,好酒美食招待,试图说服他们不要分裂家族。但是他没想到,堂祖父引来了外贼,仇敌带来帮凶……” 宋绮年感到背脊隐隐发凉。 “我的堂祖父他们,选择了最凶残歹毒的方式来夺权。一群歹徒在内应的帮助下冲进了我家的庄子,烧杀掳掠,要置我们一房于死地。” 傅承勖的声音越沉稳冷静,宋绮年听着越惊心肉跳。 “我父亲为了保护我和母亲,被歹徒杀害。家母带着我逃了出来,却又和我在混乱中失散。我那个时候和现在完全不同,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我一度流落街头,吃了许多苦,甚至险些病死……”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陷入那段残酷的回忆之中。 宋绮年的手轻柔地覆在了男人的手背上。 傅承勖握住了她的手,自回忆里抽身。 “但我也很幸运地遇到了好心人的帮助。”他用双手拢着宋绮年的手,“我得以活了下来,坚持到被我义父找到。” “那你义父……” “他其实是我父亲的结拜兄弟,和我父亲的感情比亲兄弟还深厚。”傅承勖道,“听闻我家噩耗后,他不远万里从美国回国找我们。他只找到了我——我母亲也遇害了……” 宋绮年无声地抽了口气。 她不知父母是谁,也没有和他们相处的记忆。不曾得到过,也就不曾失去。 可傅承勖很明显备受父母疼爱。 一个孩子,骤然之间以这么惨烈的方式失去双亲,他的伤痛该有多大? “你的家族呢?” “败落了。”傅承勖漠然道,“堂祖父一家并未能如愿独占家业。家族四分五裂,产业被瓜分,又有外人鲸吞蚕食,偌大的家族就这么灰飞烟灭。义父收养了我,将我带去了美国。后面的事,你大致都已了解了。” 宋绮年怔怔道:“傅……是你伯父的姓。你原本姓什么?” 傅承勖却又露出那种飘渺的、意味深长的笑。这是他回避问题时惯用的表情。 果真,他给宋绮年添咖啡,借此转移了话题。 “等回到上海,就要准备铺子开张的事了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和我说。我让小武去办。” “到头来还不是让人家小武跑腿。”宋绮年嗤笑,“唉,也不知道他和董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上海春光明媚。 菜市场已过了清早最热闹的时候。各家的商贩们总算可以坐下来歇歇脚,饭店收起了早餐摊子,又开始为午饭做起了准备。 董秀琼紧紧抓着小武的胳膊,慢慢地走在集市里,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说出来可能旁人都不信,董秀琼活这么大,还真没逛过几次菜市场。 她的前半生就是从一个牢笼到另外一个牢笼,没日没夜地在作坊里干活。即使被傅承勖收留,董秀琼也一直躲在他的庇佑下,不用为柴米油盐操劳。 董秀琼对外面的世界怀着畏惧,却又充满好奇。她过去尝试着走出去过,被闪烁的霓虹灯和川流不息的车辆吓得不轻,最怕车喇叭声。 但菜市场虽然也热闹,却让董秀琼觉得很安心。 商贩们的吆喝声热情洋溢,瓜果肉菜都鲜嫩喜人。来往的行人衣着朴素,神态祥和。现代都市的那些浮华激荡被一股浓厚而纯朴的人间烟火气排斥在外。 “喜欢这儿吗?”小武观察着董秀琼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董秀琼用力点头:“其实,以前张妈去买菜的时候,我就很想跟着来的。我还想学着做饭。我想做几道家乡菜让你尝尝。” “你做什么我都爱吃!”小武兴高采烈,“以后你只要想来买菜,我就陪着你。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傻孩子。”董秀琼轻笑,“我要试着自已来才对。你有你的事要忙呢,哪里能总耽搁在我这里。” 小武的笑容一滞。 他们正好走到一家水果摊子前。 老板招呼:“大姐,买枇杷吗?刚下树的枇杷,可甜了!” 董秀琼很有兴趣,正要开口答应,小武却冷着脸把她拽走了。 “张口就叫人大姐!”小武愤愤,“没长眼睛呀?” 董秀琼啼笑皆非:“我这年纪,不被叫大姐,还要怎么样?” “你比宋小姐没大两岁。人家还是‘小姐’呢!” “我哪儿能和宋小姐比?她多时髦,多有精神呀。” “你一点儿都不比她差!”小武提高了嗓门。 “好!好!”董秀琼忙哄他,“大街上呢,收着点。瞧,前面有个点心摊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桃酥卖。” “我去看看!”小武的注意力被转移。 董秀琼望着少年活泼的背影,又欣慰,又有些忧伤地轻轻一叹。 次日,茶馆包厢里,灯火幽暗。 “邓先生,您看。”大双打开了箱子,将里面的青花瓷瓶展示给委托人看。 那穿着长衫的文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满意地打量着花瓶。 “火狼亲自出手,果真马到成功!” 他亲手递上一个鼓鼓的信封。大双将其收下。 “合作愉快。”袁康放下茶杯,准备离去。 “对了,”邓君突然道,“听说在船上,还有一伙人在抢这个花瓶?” 袁康淡漠道:“你们只付了偷花瓶的钱。买消息要另算。” 邓君又是一阵呵呵笑:“那您出个价?” “没价。”袁康一口回绝,“我从不关心不相干的人和事。” 邓君也不勉强,只道:“袁掌门不用戒心这么重。我本想着,大家既然做成了交易,也算是半个朋友。我最近听到一点和令师妹有关的消息,想分享给你。” 袁康不上套:“我的师妹有十几个,你说的是哪个?” 邓君讪笑,只得明说:“玉狸。” “阿狸死了好几年了,你怕是认错人了。”袁康漠然,站了起来,“告辞。” “哎!”邓君忙道,“我是听说,令师妹——啊不,那位姑娘的搭档有些不可靠,提醒您一下罢了。” 袁康已走到房门前,这才停下了脚步。 他转头将尖锐的目光扫了过来:“怎么个不可靠?” 邓君笑道:“那个姓傅的,回国的目的可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寻找仇家漏网的一个女孩,好赶尽杀绝。那个女孩论年岁……哎,同‘玉狸’姑娘差不多大!” “如果阿狸还活着。”袁康补充。 “那是,那是!”邓君讪笑。 袁康眼神如刀:“告诉你东家,少管闲事。他在华北是做得大,可华中地区龙虎遍地,强者如林,他还是多操心一下自已的生意吧。” 袁康带着大双扬长而去。 下楼梯的时候,大双忍不住对袁康低语:“师父,咱们要不要提醒玉狸师叔?” “提醒她什么?”袁康反问,“且不说这姓邓的说的是不是真的,光和你师叔同龄的女人满大街都是。天下哪里有那么巧的事?” “可您不也说那个傅承勖很蹊跷吗?咱们至今都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师叔的。咱们当初那么个找法,都没有找到师叔呢。” 袁康不语,但脸色越发阴沉。 等袁康一行离开,邓君才自茶楼里走出来。 他提着箱子,像个极寻常的市民,很快就融入了人群之中。 小武从小贩那里接过香烟,丢下两枚硬币,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 炮仗轰鸣,红屑漫天纷飞。 欢呼声中,蒙着招牌的红绸布被揭开,灯也随之点亮。 乳白色的玻璃招牌上,墨绿色的艺术字体写着“绮年衣舍”四个大字,右下角还有一行印刷体的洋文小字:la belle 'epoque。 以后绮年衣舍里制作的衣服,标签上都会绣上“lbe”这个缩写字母。 “开张啦!发红包啦!” 四秀和柳姨吆喝声中,街坊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大声说着吉利话,一边抢着红包和糖果。 宋绮年穿着一条珠光粉连衣裙,外套一件黑色长款薄西装,戴多层珍珠项链,一顶薄呢钟形帽,亭亭地站在店门口,笑容如花。 镁光灯闪烁,记者拍下了她和招牌的合影。 “恭喜宋老板!生意红火,大展宏图!”朱品珍笑容满面地走上前来。 她如今已是小有名气的专栏作者,以专注新时代女性话题、言辞辛辣尖锐为特色,很受年轻女性欢迎。 “朱小姐,谢谢您专程来捧场!”宋绮年将朱品珍往里请,“还请你多拍几张漂亮的照片,给我这小店多写几句好话。” “老熟人了,还用你说?”朱品珍笑道,“待会儿咱们俩好生聊聊,我有很多关于女性创业的问题想问你。” 还璧 第113节 铺子开张前,广告在各大报纸上登了足足一个多礼拜,将全城大部分有钱定做衣服的女土们都通知到了。 店铺门口的花篮摆了长长的两排,几乎快要找不到地方放。新旧客户,亲朋好友,报社记者……流水一般涌来。 四秀穿着宋绮年给店员设计的制服,落落大方地招待着客人。 她身上那一股来自出身的拘谨已渐渐消失。在宋绮年的刻意培养下,四秀学着服装行业的经营知识,替宋绮年分担了一部分业务工作。 柳姨年纪大了,负责后勤。按照宋绮年的期盼,年轻的四秀将来会成长为一位优秀的经理人。 慈幼院的陈院长和那位何琳小姐还特地带了几个年纪较大的女孩儿过来,帮着柳姨她们招呼客人,端茶倒水。 宋绮年过意不去。 陈院长道:“这些孩子往日里穿的衣服是你买的布,吃的饭是你送的粮,过来给你干点活是应该的。” 宋绮年看得出来,几个女孩经过何琳的教导,说话做事都比过去大方得体多了。 “小何真是我的好帮手。”陈院长道,“她来了后,孩子们的功课都比过去好多了。这么能干的女孩子,耽搁在我那个小地方,实在有些屈才了。” “她还没找到新工作?”宋绮年问。 陈院长摇头:“顶着那么个名声,有两家本来想要她的,一打听,又反悔了。唉,那个畜生,死了还拖累她……” 宋绮年觉得傅承勖大概能在公司里给何琳一个职位。可她也不能把傅承勖那里当收容所,遇到一个可怜人就往他那里丢。 正有些发愁,门外突然掀起一阵喧哗。 原来是江映月驾到。 江映月穿着一袭水天碧色绣彩蝶的旗袍,宛如春之女神,仪态万方地迎接着闪光灯的洗礼。 知情的知道她是来给朋友的铺子捧场,不知情的还当她是在出席电影首映式呢。 “你可总算来了。”宋绮年嗔道,“等你大半天了。” “等我做什么?”江映月娇声道,“我是女明星,我是肯定会迟到的。” 江映月还带来了一件贺礼:一台最新式的留声机。 这台留声机一拿出来就立刻派上了用场,宋绮年用它放起了唱片,唱片还是江映月最新录制的几首新歌。 江映月一到场,就取代了宋绮年成为焦点。 女客们争相和江映月合影,索要签名。江映月好似半个老板娘,倒帮着宋绮年招呼起顾客来了。 只是江映月好酒,手里的酒杯就没有空过,人也很快就有些醉醺醺。 “少喝点,你今晚要登台。”宋绮年忍不住提醒江映月,“不然嗓子又要哑了。” “嗓子哑了,唱歌才更好听。”江映月笑嘻嘻,“你今晚会来吧?” “当然!”宋绮年道,“你重出江湖的第一次演出,我怎么会缺席?” “太好了!”江映月高兴,“我要介绍你认识很多我的朋友。” “我还以为你没什么朋友。”宋绮年打趣。 江映月翻了个白眼:“好吧,是一些只能共富贵的‘朋友’。说真的,绮年,你现在有了自已的店,有了自已的名片,也该好好地认识一些文艺界的名流了。傅承勖只能给你介绍政客和生意人,而我能把你介绍给大画家、大作家、名记者……你要开始在文艺圈子里好好经营自已的势力了!” “我就知道当初勾搭上你是个正确的选择。”宋绮年诙谐道。 江映月大笑。 宋绮年又问:“你这段时间还好吧?姓孙的那个人还有再来找你麻烦吗?” 江映月的笑声一顿,淡淡道:“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应付的。” 宋绮年皱眉,正想追问,四秀寻了过来。 “小姐,张先生来了。” 张俊生提着一份礼物上门道贺。穿着浅色西装的他清俊如小白杨,一走进店里便引得不少女客侧目。 “你对男人的审美还是不错的。”江映月道,“傅承勖也好,这一位也罢,都是公认的漂亮。” 宋绮年辩解:“我和傅承勖……” “目前还不是那种关系?”江映月讥笑。 不容宋绮年进一步辩解,张俊生已走近。江映月朝张俊生点了点头,身姿摇曳地走开了。 宋绮年和张俊生面对面一看,两人都还有点别扭。 还是宋绮年率先大方一笑:“俊生,人来了就是礼,何必那么客气?” 张俊生松了一口气:“新店开张这么重要的事,我要没点表示,还算什么朋友。而且这份礼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明诚的一份在里面。” 宋绮年惊讶。 自打被傅承勖叱喝了后,赵明诚就从宋绮年的面前消失了。宋绮年只偶尔从张俊生嘴里听到赵明诚的一点消息,知道他换了一份工作,收入高了一些,却更加忙碌。 人家既然避开了自已,宋绮年没事也不好去打搅人家。 “明诚还好吗?” “好得很。”张俊生的笑容有些异样,“他要结婚了。” 宋绮年惊讶:“这么突然?” “是有点儿。”张俊生也很感慨,“女方也是我过去的朋友,你应该也见过,姓陶,家里开灯泡厂的。她一直喜欢赵明诚,之前她家里不同意,现在眼看她年纪大了,赵明诚又确实聪明能干,这才答应了婚事。” “这么说,赵明诚娶到一位千金小姐了。”宋绮年替老友高兴。 张俊生讪笑:“赵明诚现在已经去陶家的厂里上班,跟着准岳父学习。” 这样的婚事,赵明诚必然做了半个上门女婿。 宋绮年道:“我真替明诚高兴。我知道他早就想成家,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 “是啊。没想到他是我们这群朋友里最先成家的。” 说到这里,张俊生越发讪讪。 在过去,所有人都公认他才会是最早成家的那一个。 宋绮年婉拒他的求婚才过去一个多礼拜。赵明诚的喜讯让张俊生触景伤情,好一阵酸楚难过。 怎么说? 直到被宋绮年拒绝了,张俊生才意识到,他有多喜欢她。 不是那种火辣辣的热恋,而是一种理智的、融合了敬畏的爱慕。 自家没落后,身份上的差距没有了,张俊生才清楚地认识到,宋绮年是个比他更优秀的人,才意识到她对自已的温情有多么宝贵。 可他醒悟得太晚。 这时又有客人进门。 “那是先施百货的经理,我得去招呼一下。”宋绮年匆匆对张俊生道,“请你替我向明诚道喜。等有空了,我们一定要聚一下。” “你忙你的。”张俊生目送宋绮年朝那位中年贵妇走去。 看宋绮年同客人们社交是一件有趣的事。 这一刻的宋绮年又同展台上的有所不同,她展现出的是商人的一面。八面玲珑、亲切大方,充满自信。 她笑容灿烂,一举一动都充满优雅的魅力。即便置身一片珠光宝气的女客之中,宋绮年也总会让人在第一时间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张俊生还发现,宋绮年的店里并非只有女客,还有许多男人。 有和宋绮年关系较好的同行,有记者,布料供应商,国外奢侈饰品的代理商…… 这些男人凑在一起,对衣服样式、布料、香水,聊得津津有味。张俊生做的是烟酒进出口生意,根本插不上话。 正觉得尴尬,就听见一阵熟悉的浑厚笑声。 “张先生,怎么躲在这里?来来!” 傅承勖穿过人群走来,笑容热情,仿佛上一次见面时他的疾言厉色只是张俊生的幻觉。 张俊生是极不想同这个男人接触的,可又不想露了怯,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 “傅先生也在呀。” “我是合伙人,当然得在。”傅承勖把一支烟递了过去。 张俊生从善如流地接了,就着傅承勖划的火柴抽了一口。 极好的洋烟,入肺透着一股沁凉,适当地驱散了肺腑里那一股烦躁之意。 张俊生识货,知道这牌子的洋烟一包就要十来块,抵得普通小职员一个月工资了。也只有傅承勖这样的人抽得起,还能随便发给别人。 结识了这样的男人,绮年又怎么会还看得起张俊生。 可回想起傅承勖之前威胁自已的那一番话,张俊生又有些困惑。 他对傅承勖低声道:“你应该知道,绮年拒绝了我的求婚。” “宋小姐告诉我了。”傅承勖道,“好男儿何患无妻?张先生如今把生意做上了轨道,又一表人才,肯定会另寻佳妇的。” 张俊生越发困惑:“你是希望她接受,还是拒绝?”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伤了她的心。”傅承勖淡漠道,“不过现在看来,我是多虑了。你显然没有那个能力。” 张俊生捏着烟的手也轻轻颤抖。 傅承勖说话一向十分客气。但当他不客气的时候,话锋如刀,又十分能伤人。 面对傅承勖直白的讥讽,张俊生连回嘴的勇气都没有。 如燕雀遇上雄鹰,实力悬殊太大,畏惧源自本能。不用交手,张俊生就知道自已毫无胜算。 “你们俩在这儿躲清闲呀?”宋绮年及时出现,打破了僵硬的气氛,“客人那么多,傅先生也不帮我招呼一下。” “我这不是正帮你在招呼张先生吗?”傅承勖笑呵呵。 张俊生却不打算继续被傅承勖“招呼”。他借口看到了一位熟人,抽身走开了。 宋绮年看出张俊生情绪不对劲,不由得向傅承勖斜睨而去。 “我们只是闲聊了几句。”傅承勖一脸无辜,“我和他永远做不成朋友的,你知道。” 想起两人之间种种恩怨,宋绮年也十分头疼。 她不是个道德卫土。她和傅承勖相得益彰,事业上又受傅承勖投资,做不到为了张俊生而和傅承勖决裂。 还璧 第114节 四秀又匆匆来寻宋绮年,看到傅承勖在一旁,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宋绮年问。 四秀只好道:“那个……许小姐来了。” “许磐?” 四秀点头。 宋绮年惊讶地又朝傅承勖看。 “看我做什么?”傅承勖问,“你给她发了请柬?” “是……” “那她过来不是很正常吗?” 可宋绮年给全城的名媛贵妇都发了请柬,只图起一个通知作用,没想过许磐居然真的会来。 宋绮年整了整衣服,又朝傅承勖看了一眼。 “你去吧。”傅承勖含笑,“你才是这家店的老板。” “可她是冲着你的面子来的。” 傅承勖摇头:“那你就太低估了自已了。” 许磐也是豪门名媛,一进店就引来记者们的注意。 她也很大方,应记者们的要求和江映月等名人一道合影。 许磐今日穿着一件杏黄色绣翠竹的旗袍,外套一件米白色西式长大衣,中西结合,品位极佳,上镜也十分好看。 她环视这间新铺子,估摸着这地方是之前的两倍有余,装潢要考究得多。奶油色为基调的沙龙宽敞明亮,家具和地毯全都是配套的,四处不乏值钱的摆设品。 国内做西式装潢,能做到这么华丽而不俗气,主人家必须有着上档次的审美。 “许小姐,贵客呀!”宋绮年端着香槟迎了过来,“不知道您今天真的会莅临,未曾远迎,还请原谅!” “宋小姐客气了。”许磐笑容亲切,“我只是路过,进来打个招呼。改日再和你约个时间。我需要做好几件晚礼服。” 宋绮年笑道:“我已经听傅先生说了您的好消息了。恭喜您顺利被推举为公司执行董事长。接下来就是您大展拳脚,一展宏图的时候了。” “借您吉言了。”看得出许磐也正意气风发。 两日前,信民药业董事会发起了投票,董事长之女许磐被选举成了新一任执行董事长。董事长许老先生的病情也随即公开,股票虽然有一点动荡,但很快稳住。 这些消息,宋绮年不光听傅承勖说了,也在日报上看到了报道。 这世上,在背后默默地代替男人支撑家业的女人不在少数。但宋绮年相信,像许磐这样拥有了头衔,光明正大走到台前的女人,也会越来越多。 许磐喝了一口香槟,忽而道:“家父给我起这名字,最初只是因为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八字轻,起个名字压一压。他对我的期望只是做个贤妻良母,送我念书也不过觉得读过书的女孩更好说婆家……” “女子以磐石命名确实少见。”宋绮年道,“许老先生也没想到,这个女儿最终真的成为一块坚定的磐石,在风浪中将家业稳固了下来。” “稳不稳得住,还得往后看呢。”许磐谦虚,“得到这个头衔才是第一步,后面的挑战还多着呢。” “想要获得尊重,就免不了吃点苦的。”宋绮年深有感触,“出来做事,必然要披荆斩棘,取得的成功才会受到认可。” “宋小姐深谙我意。”许磐感慨,“我这两日在招秘书,对前来应聘的人也是这么说的。不论你们学历如何,把自已的本事吹得多厉害,都得做出了成绩,才能得到我的认可。” “您缺人手?”宋绮年心头一动,“想找什么样的人?” “在找一个英文秘书。”许磐道,“我本来有一个男秘书,专门负责海外业务。可惜后来发现他为人不大老实,骚扰过女职员。我想新找一个女秘书。只是这年头英文好的女人本就不多……” 说到这里,许磐看到宋绮年两眼放光,便知有戏。 “我正好认识一个符合您要求的女土!”宋绮年打算把何琳介绍过去,“她念的是英文专业,上一份工作也是秘书,做得很好。就是遇人不淑,那男人虐待他,又因盗窃害得她丢了工作……唉,您要是忌讳这个……” 许磐不以为然:“人品好不好,不能光听别人说。我有眼睛有脑子,自已会判断。” 宋绮年这才松了一口气:“您只用给她一个面试的机会。中不中选,看她自已的本事。” “宋小姐真是个热心肠。”许磐由衷感慨。 又闲话了几句,许磐告辞。 宋绮年送她出门,目送许家的轿车远去。 湿润温暖的春风卷着满地红屑,拂动着宋绮年鬓边的发丝,空气里有一丝耐人寻味的蔷薇花香。 春渐渐深了,女人们身上的衣裙渐渐薄了。 盛夏已经在望。 很快,知了会在枝头唱响,炽烈的阳光会穿透头顶的枝叶落下,暴雨会不期然地降临。 而她,成为宋绮年已满一年。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她才刚去李高志的店里工作。成日伏低做小、勤勤恳恳。 一年前的现在,她还迷恋着张俊生。那时候,覃凤娇还未回国,自已对张俊生还势在必得。 而一年后的今日,她又会有什么新面貌? 傅承勖走出店门,就见宋绮年眺望着招牌,笑容悠长的模样。 “是该好好铭记这一刻。”傅承勖立刻就看懂了宋绮年的表情,“我也牢牢记得我创办自已的证券公司的那一刻。” “你继承了你义父的千万家产。”宋绮年讥讽。 “继承来的家业固然宝贵,但亲手创立的事业就像自已生的孩子。”傅承勖道,“比如这个店,这个品牌,由你赋予生命,因你而存在于这个世上。” 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如春雨落在心田。 宋绮年微笑:“我曾经以为,从玉狸成为宋绮年,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改变。现在我才意识到,我人生中的大改变还会有很多很多。” “而且每一次蜕变都会变得更好。”傅承勖轻声道。 宋绮年望进男人深邃的眼睛里,神情一时十分温柔缱绻。 店内突然传来一阵欢呼,掌声雷动。 宋绮年和傅承勖正纳闷,四秀笑着跑出来汇报:“小姐,傅先生,江小姐要唱歌了!” 宋绮年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江映月多喝了几杯,乘着酒劲开嗓子了。 这倒是个极好的助兴节目。 江映月站在壁炉边,客人们或坐或立,挤满了沙龙,满脸期盼。 没有话筒,也没有配乐,江映月充满自信,从容地展开了歌喉。 “是谁,在我的耳边轻唱?是谁,在梦里对我诉说衷肠?春天的夜晚太短暂,乌云又遮住了月光……” 江映月嗓音甜美,曾被记者赞美“如含了一口蜜”。当她用娇滴滴的语气、妩媚多情的姿态唱起缠绵的情歌,空气中仿佛顿时有一股微醺的甜香弥漫开来。 宋绮年微笑着注视着好友,听得全神贯注。 傅承勖的目光却是越过人群,落在宋绮年的脸上。 “oh, my love, my love。你的心究竟在何方?你可曾注意到我望向你的目光?” 宋绮年心有所动,下意识朝傅承勖望去。 傅承勖却正将头转开,同一个男客低声交谈。 房间的对面,张俊生的目光将这两个人的动静全都收在了眼底。 “我的月光爱人,我的心之所向。就让我轻轻地、轻轻地落下,落在你的掌中,你的心上……” 直到夜幕降临,客人们离去,店里的留声机还放着这首歌。 四秀和店员们一边收拾屋子,嘴里跟着轻哼。 宋绮年的唇角一直含着微笑。 歌曲快三拍的节奏将她一下带回了几天前,带回到邮轮的甲板,和傅承勖的共舞的那一刻。 那也是一个月光皎皎、清风徐徐的夜晚。 那个男人几乎半搂着她,强势又温柔地带着她翩翩起舞。她也极难得地将身体放心地交了出去,跟随着对方的舞步。 “轻轻地落下,落在你的掌中,你的心上……” 可见如果足够信任,便能放心坠落,然后等待对方将自已接住。 门铃叮当响,一个高挑的身影走了进来。 “抱歉,我们已经打……俊生?”宋绮年惊讶,“你忘了什么东西了吗?” 张俊生才刚离去不久,又折返回来。 他神色局促,幸而屋内主灯已关,昏暗的壁灯模糊了他脸上的红晕。 “我……”张俊生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我有话要和你说。但我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想挑拨离间。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只是关心你,怕你上当受骗……” “俊生,”宋绮年打断他,温柔地问,“你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了。” 张俊生用力抿了抿唇,道:“我向你求婚,是真心实意的。但我之所以会仓促开口,是因为傅承勖逼我的。” 宋绮年愣住,困惑浮现在双眼中。 既然已开了口,张俊生便硬着头皮继续道:“就是在杭州,朱家办生日会的那天,傅承勖私下朝我发了火,觉得我玩弄了你的感情,要我给你一个交代。他还对我动了粗……不过这事我觉得是我活该……” “他让你给我一个交代?”宋绮年轻声问。 “他没明说,但意思差不多。”张俊生说,“我就算要向你求婚,也不会那么冒失。但傅承勖当时真把我吓住了。他那个表情,那个语气……我不敢耽搁,一回了上海就去找你。我知道我很蠢,你拒绝我是应该的……” “别说了。”宋绮年道。 她语气十分平静,但张俊生还是立刻闭上了嘴。 屋内,一时间只有留声机里放出的歌声。 “……我的爱人,你的心究竟在何方……” “你不用怕他。”宋绮年道,“他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求婚这事,我们也说好了,就当是个玩笑。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张俊生长吁了一口气。 “绮年,”他最后道,“你和傅承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傅承勖大步穿过透着月光的长廊,走进了书房。 “东西都在这里了?” 还璧 第115节 “是的,三爷。”阿宽道,“按照您的吩咐,全部拿回来了。” 书房的地板上放着几个纸箱子,每一个都装得满满的。 里面大部分都是日常用品。旧童衣,玩具,破了的足球,以及一些学生笔记本…… 阿宽道:“老太太家的邻居说,儿子死后没多久,放杂物的仓库突然着了火,东西烧得精光。仅剩的只有一点儿子童年和念书时的物品。” 傅承勖拿起几本书册,抖了抖灰,翻看起来。 “关于老人的儿媳呢,邻居知道些什么?” 阿宽道:“只知道老太太的儿子娶了一个东京的女人,从来没见过。我们的人也没找到照片。” “老人现在是邻居在照顾?” “是的。”阿宽道,“说是儿子留了一笔遗产,由律师打点,定期付给邻居,让他们照顾老人。我们已经调查过那个律师了,他只负责管理遗产,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 傅承勖又拿起一本册子,随意翻着。 泛黄的纸张上记满了医学人体解剖学的笔记。 “一个牙医,靠寡母养大,借钱读了医学院出来,没几年就还清了债,甚至在英年早逝后,还能留下巨款,继续照顾老母亲……”傅承勖轻笑,“可见,这个山本靠着做黑道医生,赚得盆满钵满。直到他娶错了太太,丢了性命……有意思!” 傅承勖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这本子只有前几页记着颌面外科学的知识,后面全是怎么割双眼皮,怎么垫鼻子,怎么削下颚骨。口腔专业学整容,倒是触类旁通。” 阿宽惊讶,随即明白了过来:“他既然背地里做黑道医生,那么,给通缉犯整容换脸,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是这个理。”傅承勖将本子丢回了箱子里,“这还说明了一件事:我们要找的那位,早已经不是照片中的模样了。” “可,这样一来……” “没错。”傅承勖眉心深锁,“她有可能是街上任何一个年轻女人!” 老管家出现在书房门口。 “怎么了?”傅承勖有些不悦。 “宋小姐来了,先生。” 傅承勖立刻起身,掏出手帕擦着手上的灰,朝前厅迎去。 脚步越来越快,嘴角不自觉浮现一抹笑。 “宋小姐,有什么事我能为你效劳?” 宋绮年转身望过来了,神色沉静如水。 傅承勖下意识将脚步放慢。 “怎么了?”他将嗓音压低,轻轻地问。 男仆和管家也都极识趣地退下,将偌大的前厅和中庭留给这两人。 宋绮年平静地问:“傅先生,前阵子在朱小姐的生日会上,你是不是和张俊生起了点小冲突?” 傅承勖明白了。 他浅笑:“他向你告状了?” 宋绮年不答,继续问:“你是否为我向他打抱不平,要求他对我负责?” 傅承勖在她的镇定中品出一抹不寻常的味道。 但他不会撒谎。 “是的。原话我已记不住了,但大致是这个意思。” 宋绮年注视着傅承勖的双眼,神色出奇地镇定。 鉴于上一次她知道傅承勖对张家捣鬼后的激烈反应,她这次的冷静让傅承勖越发不安。 “请不要生气,宋小姐。”傅承勖将声音放得极低,“我事后也觉得自已有些冲动,有些多管闲事……” 宋绮年忽而笑了。 傅承勖闭上了嘴,皱着眉看着她。 “别紧张,傅先生。”宋绮年反过来宽慰傅承勖,“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男人们私下的矛盾我也没兴趣掺和。我就是想弄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免得冤枉了你。” 傅承勖道:“我当时确实对张俊生不大礼貌。如果你希望我去道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宋绮年问。 “为什么?”傅承勖困惑,“你是问,对张俊生动粗,还是……要求他对你负责?” 宋绮年定定地注视着傅承勖,不答。 傅承勖抿了一下唇,带着极罕见的踯躅,道:“因为……我很关心你,宋小姐。你总因为他而受委屈,即便你不在意,但是我有些看不下去了。一个男人不该这么对待女人。要不撇清关系,要不确定关系,他得给你一个交代。” “所以……”宋绮年的目光更加尖锐,“要是我接受了他的求婚……” 傅承勖抿了抿唇:“那……我会给你们我最真诚的祝福!” 宋绮年眨了眨眼,继而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宋小姐,”傅承勖低声道,“请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宋绮年极其冷静,语气也很温和,“我只是不想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妨碍我们后续的合作,所以才过来把这事弄清楚。谢谢你,傅先生。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关心。还有,你说得很对——” 她朝傅承勖悠然一笑。 “——男女之间,关系总是暧昧不清,不是个好事儿。” 傅承勖无言以对。 “打搅了。”宋绮年朝傅承勖优雅地一点头,转身朝大门走去。 傅承勖本能抢先一步,拉开大门,目送宋绮年娉婷的身影上了等在门外的一辆三轮车。 张俊生的话回响在宋绮年的耳边: “傅承勖对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没有哪个男人会把心爱的女人往别的男人怀里推的……” 温暖的春风徐徐地吹拂着路边的树叶,路灯碎光摇曳,伴着三轮车一路远去。 第五卷 乘风 第三十九章 新追求者 五月初夏,春花已经渐渐凋零,桃李树上挂着青果。 哈同路上一栋小洋楼的花圃里,月季正开着大如拳头的橙色花球。 屋内,男主人邓启明提着公文包从楼上走下来。 他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三十出头的年纪,端正清瘦,典型的江南男子的模样。 “雪芝,我今天中午约了客户,不回来吃午饭了。” 邓太太迎了上去,给丈夫调整着领带,问:“那晚饭呢?我还打算做你爱吃的红烧黄花鱼呢。” “太太亲自下厨,我一定准时回来!” 邓启明笑着,在妻子的脸颊上印了个轻吻。 他的妻子唐氏比他年轻许多,眉清目秀,雪白的肌肤配上丰腴的身段,颇有少妇魅力。 两人就是一对极典型的中产阶层夫妻。住着新式洋房,养着厨子和老妈子。丈夫有着收入可观的工作,妻子则有着丰厚的嫁妆。 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还没有孩子。 告别了妻子,邓启明走出了家门,开着一辆崭新的雪佛兰小轿车走了。 直到丈夫的车消失在了路口,邓太太才关门回屋。 南京路的一栋大厦里有一间名为“环球奇珍”的珍玩店,邓启明正是老板。 珍玩店和古玩店有所不同,虽然同样售卖各种奇珍异宝,但大部分都不是古物,而是从各处搜集而来的新奇的物品。 比如造型别致的摆设品,名人用过的物件,或者偏远地区少数民族的首饰。 环球这家店门面并不大,但装饰得颇有些异国情调。店内货物样式新奇,价格却不算贵,吸引了大批标新立异的年轻富家女。 仅仅一个上午,店铺就至少做成了五单生意。这对于珍玩店来说,已是非常不错的业绩了。 邓启明是个十分负责的老板。他热情地招呼客人,亲自清点货物,中午又和一个供货商吃饭谈生意,忙得不可开交。 一日结束,邓启明看着店员关灯锁门,这才返回家中。 邓太太换了一身杭绸旗袍,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迎接下班归来的丈夫。 夫妻俩亲昵地挽着手,走进了那栋灯火通明的房子里。 进门之际,邓启明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正是傍晚归家之际,平时很清静的社区街道有不少行人。许多都是街坊邻居,面容熟悉。 听到妻子的催促,邓启明收回了警惕的目光,关上了门。 远处街角一株大榕树背后,小武压低了鸭舌帽,朝前来接班的人点了点头,大步离去。 可没走多远,他又放慢了脚步。 马路对面一个挑着担子卖麦芽糖的小贩有几分眼熟,正是袁康的大徒弟大双。 那少年也时不时朝邓家望一眼。 这可有趣了。 小武暗自一笑,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同花顺。” 傅承勖翻开一副牌,霎时引来一片抱怨声。 还璧 第116节 美国会所的棋牌室里,几位衣冠楚楚的男人正聚在一起,玩着德州扑克。 “承让了,诸位。”傅承勖叼着雪茄,笑呵呵地把一堆筹码揽向自已。 “我可没有让着你,傅老三。”右手一个中年男子抱怨,“你确定真的没有出老千?” “赵老板也真是的。”傅承勖笑,“我到现在也不过才赢了两百块。我要出老千,会只赢这点钱?” “傅老板要真出老千,我们哥儿几个今天都得脱了裤子走。”桌对面的男客调侃。 众人又一阵大笑。 “所以,前阵子在邮轮上,你让那个美国佬输得脱裤子,是真的了?”赵爷好奇。 傅承勖吐了一口烟:“让他输了是没错,可没让他脱裤子。我又不爱看老爷们的大毛腿。” 男人们笑得前仰后合。 “傅老板果真是有趣!” “难怪迷倒了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妇儿。我家两个女儿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激动。” “哎,你们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身段。他就算不会说笑话,姑娘们也照样爱他!” “各位,捧杀我啦。”傅承勖洗着牌。 纸牌在他手中犹如有生命的一条纸蛇,变幻莫测,看得人眼花缭乱。 众人摸牌,开始新一轮牌局。 赵老板对傅承勖低声道:“上次你提到的那两笔期货,我后来及时转手了,万幸没损失。这事多谢你了。” “您没损失,是因为您善于纳谏。”傅承勖道,“我一向乐意给朋友提供消息,但也得对方听得进我的话。” 赵老板被吹捧得浑身轻飘飘,笑道:“你托我打听的事,也有点头绪了。” “哦?”傅承勖表现出了明确的兴趣。 “这一年多来,确实出了好几桩不正常的交易,都是做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猫腻,可我们证监会查了,又没查出什么东西来。如果照你说的,是外来人干的,那就说得过去了。要是本地宵小干的,不会躲过我的眼睛。” “这几桩交易的资料,您看能和我分享一下不?”傅承勖抓一大把筹码丢出去。 “傅老板怎么对这事这么上心?”赵老板问,“对方也坑了你?” “坑大了。”傅承勖道,“不瞒你说,我为了追债,才从美国一路来上海的。” 赵老板啧啧:“能让您吃亏的人物,不简单哟。我听你说了后,还特意去查了一下那个人,找到一点有趣的事:那人听说是个美男子,将女人们迷得神魂颠倒,为他赴汤蹈火。他的手下有一大群女将。” “那些女人都是他从日本带过来的?” “不,大部分都是他在国内各地招募的。他有法子,专门找一些过得不好,但是又聪明有本事的女人,帮助她们脱离苦海。女人嘛,碰到救苦救难的菩萨,对方没准还是个小白脸,哪个不就此死心塌地的?” “聪明人呀。”傅承勖又追加了一大笔筹码,“女人的智慧和能力,长久以来一直被忽视和打压。一旦给予她们机会,她们就会做出让世人惊叹的成绩。” “傅老板是个懂得惜香怜玉的人。”赵老板道,“说起来,小女的生日宴会……” “我要去了,贵府三小姐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傅承勖笑问。 赵老板讪笑。 家中两个女儿同父异母,年纪相仿,从布娃娃到男人,没有什么不争的。傅承勖避开这种纷争,倒是明智之举。 赵老板不免又高看了这个后辈一眼。 “我会给令爱准备一份厚礼,她会原谅我不能亲自道贺的。”傅承勖亮出了底牌。 “哟!”赵老板惊喜,紧接着亮出了自已的牌,“四条!我赢了!” 众人祝贺声中,赵老板把一大堆筹码揽过来,笑着朝傅承勖点了点头。 “傅承勖这是把自已当成你什么人了?敬事房总管吗?你看中了哪个小伙子,他就把人家洗干净了送到你跟前来?” 江映月满是讥讽的话语,纵是嗓音压低了,也依旧很刺耳。 “你这话,说得我好像是个女淫魔。”宋绮年啼笑皆非。 “话糙理不糙。”江映月拿起一瓶香水喷一下,深吸了一口气。 两人正在霞飞路上一家小有名气的精品店里闲逛着。 这里主营各类男女饰品和香水,兼营高档的艺术摆设品,临街的窗前又设有咖啡座,是城内有钱的太太小姐们喜欢的消遣之处。 江映月教导着宋绮年:“一个男人要是喜欢你,巴不得连你落下的一根头发都收起来,哪会反过来把你往别的男人那里推?” 宋绮年试戴着一顶遮阳帽,道:“我一直都和他公私分明,之前也和你说了很多次了。这下你总算信我了吧?” “我信了又如何?”江映月不服,“外头的人都把你们俩当情人看。” 朝宋绮年望去。 宋绮年的面孔被宽檐帽遮了大半,只露出红唇和下巴,瞧不清她是什么表情。 江映月转移了话题:“你拒绝了张俊生,倒是做得对。你们俩不合适。” 宋绮年又是一叹:“一提他,我更愧疚。” “他才不用你操心呢。”江映月道,“我和你打赌,他绝对很快能找到一个有钱的小姐,做上门女婿。” “不会吧?”宋绮年将一条丝巾披在江映月的肩上,打量着,“人家现在生意做得很好,自已当家作主了,去倒插门不划算。” “那可不见得。”江映月一本正经地分析,“你不也说张俊生吃了傅承勖的亏,敢怒不敢言吗?男人的自尊心呀。他要是有机会提升地位,增长气势,绝对不会放过的。况且论做丈夫,他比傅承勖这种滑头还更受欢迎。” “那我就等着喝他的喜酒了。”宋绮年把丝巾递给售货员,“我要了,包起来吧。” “会不会请你还两说呢。”江映月嗤笑,被宋绮年瞪了一眼,理直气壮道,“我要是新娘子,就不想请你。你又不是普通的女人。你可是宋绮年!” 江映月的嗓音一时有点高,引得附近几个客人转头望过来。 宋绮年朝她们抱歉地笑了笑,把江映月拉去了一边。 江映月又看中了柜子里一对古埃及风格的珐琅镯子,让店员拿出来。 “是不是名女人的婚姻总会艰难一点?”宋绮年嘀咕。 “我反正不是什么成功的例子。”江映月试戴着镯子,“不过,你可千万别让傅承勖给你介绍男朋友!” “为什么?” 江映月凑到宋绮年耳边低语:“傻丫头。有钱的男人会给要分手的情人找新的金主,将她介绍给别的男人。你可别让人误会了。” 宋绮年骇笑。 这事她早年在道上混的时候也听说过,但从没放在心上,更没想过这事会和自已扯上关系。 “傅承勖倒没和哪个女人过从甚密。”宋绮年下意识道,“说起来,他这人看似朋友遍天下,其实一直独来独往。” “我也觉得他这人骨子里孤傲得很。”江映月道,“别看他对谁都那么和善,好似没脾气似的,其实他根本不同人交心。” “这个男人是一头孤独的野兽。”宋绮年苦笑。 傅承勖是那种在人前忍着伤痛,不露一丝脆弱,然后独自回到巢穴里舔舐伤口的男人。 “这镯子我要了!” 一个尖锐的女声横插进来,打断了宋绮年的深思,也霎时激怒了江映月。 江映月朝那个珠光宝气的艳女斜眼冷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金小姐。你摔断的骨头长好了?” 这个艳俗少妇不是别人,正是孙开胜的情人之一,江映月的旧情敌,金茉莉。 数月过去,金茉莉的骨折肯定已经康复了。可江映月提起这事不怀好意,谁都听得出来。 金茉莉铁青的脸色一时透过厚厚的脂粉浮现了出来。 “万幸没死,让你失望了。你呢?杀人的罪名洗清了?” “那可不好说。”江映月得意洋洋,“反正外头提起我江映月,都知道,得罪了我是有可能被杀的。” 金茉莉的脸颊好一阵抽搐。 这蠢女人完全不是江映月的对手。宋绮年便不插手,在一旁笑着看热闹。 江映月又伸出手,将镯子摇得叮当响。 “金小姐有眼光,这对镯子确实漂亮。可惜你来晚了一步。” 金茉莉也摆明了就是来挑衅江映月的,咬牙道:“我先说了要!” “可镯子戴在我手上的。”江映月嗤笑。 “你先戴着,就是你的了?” “那当然!”江映月道,“首饰又不像男人,长了腿会跟着别的女人跑。” 金茉莉气得浑身哆嗦。宋绮年发誓看到她脸上的浮粉在往下掉。 孙开胜那种畜生,正常的女人都对他避之不及,江映月更是栽在他手里吃尽了苦头。只有这金茉莉对他一片痴情,至今还恨江映月夺爱。 有些女人的脑子,仿佛是糯米团子做的,黏糊糊的一大团。 金茉莉尖声问店员:“你说,这镯子归谁?” 店员左右为难,一时不知怎么答。 宋绮年同情店员,提醒:“这镯子还有吗?” 店员哭丧着脸:“我们店里的东西,每一款只有一件……” “我不管!”金茉莉喝道,“我先说了要,就是我的。让这女人赶紧把镯子脱下来!” “这镯子我要了!”江映月依旧笑嘻嘻,“连同宋小姐刚才看中的那条丝巾,都记我账上。” “你不许走!”金茉莉一步上前把江映月拦住。 宋绮年眯了眯眼。 “想打劫呀?”江映月冷了脸,“我劝你省省力气。你过去留不住孙开胜,今日也留不住我。别以为我还是当初那个任你们欺负的女人了!” 江映月伸手用力推开金茉莉。 只是金茉莉体格比江映月高大丰腴,非但没有被推开,还反过来用力搡了江映月一把。 宋绮年一个箭步冲过去,把江映月扶住。 江映月恼羞成怒,要朝金茉莉扑过去。金茉莉也往这边冲。 “住手!都冷静一点!” 还璧 第117节 宋绮年急忙把两人分开,口头劝着架,暗中伸脚一绊。 金茉莉扑通一声跌了个青蛙趴不说,珍珠项链断开,珠子叮叮当当地散落了一地。 这条珠链不便宜。金茉莉霎时顾不上找江映月的麻烦,撅着屁股满地捡珠子。 江映月还不服气,提起脚想朝金茉莉的屁股踹。 宋绮年硬生生把她给拽住了:“你也给我省省!” “我的珠子!别踩着了!这可是南洋的海水珠!”金茉莉急得直嚷嚷,“啊!我的耳环也少了一只!” 宋绮年和江映月袖手旁观,其余客人们也都在偷偷窃笑。 一道高挑的身影快步而来,将金茉莉扶了起来。 “快!帮这位太太捡珠子!” 店员们在他的指挥下行动了起来。 那男子请金茉莉坐在一张椅子里,让一个店员照看着,继而转身朝宋绮年她们走来。 宋绮年微微一愣。 合身的手工西装,整洁的仪容,高大挺拔的身段。尤其那一对含笑的桃花眼,天然带着一股亲切。 这一幕好像在哪里见过。 江映月认得此人,道:“曹少爷,抱歉,搅了你的场子了。” 那曹少爷笑呵呵:“明明是我的人招待不周,让你和金小姐有了误会。这样吧,江小姐和金小姐今日的消费,就当是我送给二位的赔礼?” 处理起事情来,也是这么圆滑。 “那你可当心了。”江映月讥讽,“我不过只要一对镯子和一条丝巾。天知道那个女人会不会搬空你的店。” “江映月,你胡说什么?” 金茉莉被针扎了似的蹦起来,脚踝一疼,又皱褶脸跌坐了回去。 宋绮年见好就收,劝江映月道:“我们走吧。一会儿还要去看电影呢。” 江映月这才点了头。 镯子戴在江映月的手腕上,是不可能摘下来的了。 曹少爷将两位女土送出了店门,把丝巾盒子交到宋绮年手里。 盒子有些沉,显然不止装着一条丝巾。 宋绮年不由得朝曹少爷看去。 “招待不周的赔礼,还请宋小姐笑纳。”青年的笑容如三月春风。 “你认得我?”宋绮年有些意外。 她只以为自已在女人里有名气。 曹少爷道:“年初的那场服装展,我也在场。宋小姐才华横溢,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过奖了。”宋绮年谦虚,“我不过是个女裁缝。” “宋小姐真是虚怀若谷。”曹少爷赞道,“我一向最欣赏你们这样的新女性了。你们发挥自已的聪明才智,为社会作出卓越的贡献。” 宋绮年被恭维得不好意思:“我只是为太太小姐们提供了几身漂亮的衣服,对社会并无什么贡献。” “我可不这么认为。”曹少爷认真道,“你对人类的文化艺术发展作出了贡献。并不只有修桥铺路才算建设,不是吗?” 宋绮年好生一愣。 “哦,瞧我——”曹少爷向宋绮年伸出了手,“在下曹立群。” 宋绮年握住了那只宽大的手掌。 “幸会,曹先生。” “曹光宗,‘环亚贸易公司’的老板,刚过六十大寿。同所有奸商一样,曹光宗家业雄厚,妻妾成群,儿孙满堂。” 傅承勖以他独有的正经中又带着调侃的语气,介绍着新任务。 “曹家最初是往南洋和北美贩卖劳工的蛇头,现在则以走私稀有矿产为主,成了有社会地位的生意人。” 傅承勖将一张照片递给宋绮年。 “这是我们这次要取回来的文物,一个清康熙时期的浑天仪。” 宋绮年拿着照片仔细端详:“这个仪器有多大?” “比一个足球稍微大一点,但是包括底座都是黄铜质地的,将近四十公斤重。” 宋绮年暗暗吃惊:“这个重量和大小,可没法装在皮包里带走。” “所以这次的行动会有一定难度。”傅承勖道,“首先,曹府的戒备比较严密,我的人一时还没法探明浑天仪所在的具体位置。” “看来我得进曹府一趟了。” 傅承勖将一份文件递给宋绮年:“里面有曹家各人的资料,你选一个合适的,接触一下。” 曹光宗儿女很多,有三个女儿都和宋绮年同龄。宋绮年看中了曹家二小姐。 曹二小姐名下有一家小有名气的精品店,宋绮年打算从这里着手,先和二小姐搭上话。 没想在店里没有碰到曹二小姐,却先认识了曹立群。 曹立群,曹家六少,曹光宗的小儿子。 去电影院的路上,江映月滔滔不绝地向宋绮年介绍着曹立群。 “曹夫人老蚌生珠,得了他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他之前在北平念书,最近才回上海。爱社交,和名媛白相,时不时上一个花边新闻——是个比较本分的阔少。” 这都还算本分? “那什么算不本分?” “大烟,赌博,包养戏子舞女,乱投资——以上几项,曹六少一个没沾。他只是对家里的生意没兴趣,喜欢艺术。那爿精品店说是他二姐的生意,但一直是他在打理。哎,你们俩一定聊得来。回头他来约你,你可得答应。” 宋绮年斜睨了一眼,似笑非笑:“怎么?傅承勖不适合我?曹六少就行了?” “又没叫你立刻嫁给他。”江映月道,“是谁整天嚷着想谈恋爱,还想谈很多次恋爱的?六少一表人才,教养也好,从不玩弄女性,最适合用来练手了。你还等什么?” 宋绮年无话反驳。 等回到了店里,宋绮年打开曹立群送的礼盒。 里面除了那条她看中的丝巾,还有个鹅蛋大的补妆镜。 银镀金嵌贝母工艺,装饰艺术风格。不算特别名贵,却精美小巧,作为赔罪的小礼物再合适不过。 这个曹立群,还真懂女人的心思。 “绮年衣舍”开张已有一月余,客源稳步增长,生意渐渐走上了正轨。 如今店里雇着四个裁缝,两个店员,一个厨娘。四秀已能把业务一把抓。柳姨则在照顾宋绮年的起居之余,负责起了店里的后勤工作。 宋绮年又将店铺楼上一套三居室的公寓租了下来,带着四秀和柳姨搬过来住。一家人下门上班,上楼回家,方便了许多。 夏日来临,各类社交活动越来越多。客人们除了定做各类裙子,还定做网球服,骑马装,猎装。 可见富家女们过着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时髦而自由的生活。 “绮年,你瞧!”柳姨捧着果盘走进了工作室里,“何小姐刚才过来,送了一篮桃子。可脆甜了。” “她也太客气了。”宋绮年笑道。 “你给她介绍了工作,她感激你嘛。”柳姨道。 “我不过是介绍她去面试。她是凭自已的本事被聘用的。”宋绮年咬了一口桃子,满意地呜了一声,“听傅先生说,她挺得许小姐赏识的。” 柳姨假装随口道:“傅先生和许小姐又一道上了今天的报纸。他们俩一起给新开的大药房剪彩。你看了那照片了吗?” 宋绮年隐隐好笑:“想必很风光吧。哎?四秀,昨天缺的那块料子,怎么没写在补货单上?客人等着穿呢……” 眼看宋绮年忙起了工作,柳姨只得悻悻地离去。 女客们最爱在周末的下午结伴来逛时装沙龙,这也是店里生意最好的时候。一直忙到傍晚快打烊时,宋绮年才有工夫坐下来歇息片刻。 也就这时,她才看到了柳姨说的报纸。 虽不是头版头条,可这条新闻依旧占了四分之一的版面,其中一半都是照片。 傅承勖和许磐位于照片中央,一位穿着深色西装,一位穿着浅色旗袍。两人本就气度不凡,在旁人的衬托下更加漂亮醒目。 要不是背后有一幅大药房的招牌,还当这是一张结婚照。 宋绮年一声轻笑。 门铃叮当响起。宋绮年抬起头,就见傅承勖走了进来。 仿佛做贼时撞见了提前回家的主人,宋绮年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把报纸塞进了沙发垫子缝里。 傅承勖如往常一般向柳姨等人问了好,再朝宋绮年走过来。 “又忙了一天了吧?”傅承勖问,“知道你今天会很忙,所以才晚一点过来,又怕你这儿已经打烊了。” 亲切体贴的话,听了让人心里服服帖帖,喝了热茶一般暖。 宋绮年道:“别提了。我早上和江映月去了一趟曹家的精品店,结果险些没把人家的铺子给砸了。” “怎么了?”傅承勖惊讶,又忙道,“也不急着说。都这个点了,要不我们一起……” 话语被一阵门铃声打断。 一个伙计打扮的男子抱着一大束鲜花推门而入,高声问:“这里有一位宋小姐吗?” “是我。”宋绮年迎了上去。 “这是一位客人送给您的花。”伙计把花束递了过来,“您请拿好了。” 宋绮年愕然,有些迟疑地将花束接住。 沉甸甸的一大束康乃馨和芍药,浅粉配着雪白,既矜持,又不失浪漫。 花里插了一张卡片,送花人亲手写着一段漂亮的花体英文: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你如永恒的夏日不会凋零——是莎土比亚一首十四行诗中的一句。 忽而有人在耳边轻声呢喃:“shall l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我可否将你比作夏日?) 还璧 第118节 宋绮年扭头,见傅承勖不知何时已来到身旁。 “抱歉。”傅承勖浅笑,“我不是故意偷看的。一眼扫到了。” 宋绮年讪笑着合上了卡片。 四秀在一旁问出了所有人心里的疑惑:“小姐,谁送的花?” 宋绮年正不知怎么回答,店里的电话响了。 柳姨抢先一步,拿起了听筒。 “您找宋小姐?您是哪位?……哦?哪个曹家?……家中还有什么人……” 宋绮年赶紧把话筒抢了过来。 “曹先生?” 曹立群在那头笑得很开怀:“宋小姐,那位是你的长辈?” “是我的女管家。”宋绮年道,“抱歉,她只是关心我……” “管家同你这么亲厚,你显然是个宽厚随和的好东家。” 这个曹立群,能在名媛圈里获得好口碑,是有两把刷子的。 “花收到了吗?”曹立群问,“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便送了点最普通的。你可别当我是个乏味的人。” “谢谢你的花。”宋绮年低着头,眼角余光自傅承勖的脸飞快掠过,“我……我喜欢兰花。” 傅承勖面无表情,十分平静。 “兰花。我记住了。”曹立群道,“宋小姐今天晚上有什么安排?” 终于说到重点了。 “有个订单明天要交货,今晚得加班。” “那明天交货了后呢?” “继续赶其他的订单。” “你总要吃饭吧?”曹立群执着地问,“我知道一家新开的粤菜馆子,味道很不错。” “我都在店里吃饭。”宋绮年道,“免得客人上门,我人却不在。” “一点儿空都没有吗?”曹立群发出懊恼的叹息,“今天早上你就有空和朋友逛店呢。” 他带着孩子气的抱怨让宋绮年忍俊不禁。 “真对不住了,曹先生。这就是你赞美的新女性,人前的光鲜都是用背后的辛苦换来的。” “我不会放弃的。”曹立群坚定道。 挂了电话,宋绮年抬头便对上傅承勖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睛。 心霎时漏跳了一拍,像是捣蛋的孩子被大人抓了个正着。 可我有什么错? 宋绮年忙打消了这荒诞的念头。 四秀急不可耐地发问:“小姐,这个曹先生是谁?” 柳姨问:“听声音好年轻。你们怎么认识的?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连店员贤文也在一旁道:“宋小姐,有我们给您守铺子,您大可以出去吃顿饭的。” “好不容易摆脱了张家那一家瘟神,你也该结交点新朋友了。” “您工作这么辛苦,出去放松一下也是应该的。” 众人的急切衬得一旁的傅承勖更加冷静,也让宋绮年越发不自在。 还是四秀率先察觉到了这一股微妙的气氛,拉了拉柳姨的袖子。 “柳姨,什么东西烧煳了?” 柳姨哎哟一声,直奔后厨而去。 四秀又顺便把店员们也招呼走了。 “让你见笑了。”宋绮年朝傅承勖道歉。 傅承勖摇头,毫不在意:“不过她们说的有道理。你也不是那么忙,一顿饭占用不了你多少时间。” 宋绮年淡淡道:“一束花就想把我约出去,未免太容易了。” 有些话她不方便对傅承勖一个大男人说:她虽然没正经恋爱过,可欲迎还拒的小伎俩无师自通。对付曹立群这种风流公子哥儿,千万不能在一开始就太顺着他。 傅承勖笑了笑:“还请宋小姐手下留情,别让曹六少又失了宝贝,又失了心。” “他这样的风流阔少还有心?”宋绮年不以为然,“我看他也不过一时兴起罢了。傅先生放心,我应付男人一向有分寸。” “是我多虑了。”傅承勖略一欠身。 宋绮年抬眼扫过男人平静的面容:“对了,你刚才说,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哦……”傅承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一是想询问一下你的进展——显然情况很好;其次是想和你约个时间,我想介绍你和《良友》画报的新总编认识一下。” “《良友》?”宋绮年眼睛一亮。 受她感染,傅承勖笑意加深。 “宋小姐,你想登上《良友》的封面吗?” 怎么不想? 《良友》是现今市面上最红火的摄影杂志,畅销大江南北。听说最近杂志都已销往东洋和南洋了,在当地也极受欢迎。 宋绮年并非没有上过《良友》。 《良友》为之前的服装展做过一次专题报道,所有的设计师都上了杂志。但因人数众多,即便宋绮年备受关注,也只在内页分到四分之一的页面,照片也印得模糊不清。 “可不是谁都能上封面的。”宋绮年很懂行,“杂志至少得给我一个专题报道。” “这让我来操心。”傅承勖道,“你要思考的,就是怎么给这位梁总编留下好印象。下周我找个时间,把大家约上,一起吃个午饭。” 宋绮年自然无不可。 “我需要准备点什么?” 傅承勖微笑:“做你自已便可。” 正事到此便说完了,后厨也飘出阵阵饭菜香。 “傅先生留下来吃个晚饭吧?”宋绮年客气道,“柳姨做的虽然是家常菜,但是味道很好。” “改日吧。我一会儿还有应酬。”傅承勖婉拒。 他知道宋绮年是和店员们同桌吃饭的。自已要是入席,其他人就算不避开,也会觉得别扭,反而给人添了麻烦。 宋绮年其实也想到了一处,于是也没有挽留傅承勖。 走出了店铺大门,傅承勖朝着停在路边的大黑车走去。 晚风徐徐,吹得男人的鬓角的发丝不住拂动。男人面沉如水,幽深双眼掠过繁忙的街道,若有所思。 阿宽一见傅承勖这模样,就知道他心情不好。 这个面对枪抵着额头都不皱眉的男人显然遇到了什么难题,有些困惑,有些不耐烦,又有一些遇到挑衅后的恼怒。 “您还好吗?”阿宽低声问。 他不是寻常司机,而是跟了傅承勖十多年的亲信,他有资格询问。 傅承勖点头,只嗯了一声。 可见傅承勖的思绪比自已估计的还要乱。阿宽不再多问,低头拉开了车门。 可傅承勖却暂停了脚步,回头望去。 宋绮年已进了店里。门铃叮当声中,门口早没了佳人的身影。 傅承勖这才垂下眼帘,转身上了车。 “去……”他斟酌了一下,“回家吧。” 阿宽开着车朝贝当路的方向驶去。 傍晚时分,路上车水马龙,霓虹灯争相竞艳。相比起来,车厢内显得尤其寂静。 傅承勖在这片寂静中开了口:“我们安插在曹家的那个人,还能用吗?” “能!”阿宽道,“他是副管家的二把手,既不显眼,又什么事都知道。” 傅承勖吩咐:“让他盯着曹立群,专门搜集曹立群的信息。” “您是要哪方面的信息?” 傅承勖沉声道:“全部!” 第四十章 另结新欢 宋绮年对曹立群这类男子其实很熟悉。他们都是早年的张俊生那一类青年,只是更加热情风流一些。 要说什么大的坏心思,他们没有。但要说什么大本事,他们同样也匮乏。 家里宠爱他们,从不曾亏了他们的衣食,养出他们天真烂漫、又有点自私的性格。 他们追求女孩,大多时候全凭着一股冲动。 热血上头的时候情深似海,又忠贞又执着,十分动人。可等血退了温,他们撒手走人时也干脆利落得很。 姑娘家要是没点自持的本事,这种时候就被晾在半空中,上不去也下不来,才真是愁死人。 宋绮年当然不是这种傻女孩。 再说她是真的忙。 曹立群捧着鲜花,带着糖果上门来。宋绮年不是正忙着接待贵宾客户,就是外出上门为客人试穿。 总之,都没什么时间招待曹立群,更不提和他约会了。 还璧 第119节 “绮年衣舍”的沙龙倒是个舒服的地方:环境优雅,茶点美味,在座的都是名媛名流。 曹立群虽从小在脂粉堆里打滚,可让他这把年纪了还成天泡在时装沙龙里,他自已也觉得不大像话。 “宋小姐怎么不做男装?”曹立群抱怨,“这样我就可以在你这里定做衣服,你就能拨出时间专门为我服务了。” “我不做男装,可你的姐妹总需要几件新裙子吧?”宋绮年笑着,将一张雪白的法国手工蕾丝披在人台上,用珠针一点点固定住,“到时候你作为客人家属,我自然会拨出时间接待你。要是上门为客人试穿,那见面的机会还更多。” 她正亲手赶制着一条新娘婚纱。 “你当我没想到?”曹立群苦恼,“我家这些女人,挑剔得很呢,只肯在一个法国裁缝那里做衣服。任凭我说破了嘴皮子,她们都不肯来你这儿。” “那是我自已没名气,吸引不来客户。”宋绮年不介意。 “分明是她们崇洋媚外。”曹立群嘀咕,“再说了,我想要的是和你约会,一起吃饭看电影。要是在一旁看着你工作,那和现在这样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宋绮年打趣,“到时候就是我去你家里吃喝了。” 有了宋绮年这句话,曹立群次日特意带了一瓶很好的红酒上门,不料连个人影都没扑到。 “我家小姐和《良友》画报的总编一道吃午饭去了。”四秀得意道。 一家私房菜馆子的包厢里,跑堂的流水一般将菜送上来,客人们正因一个笑话而发出哄堂大笑声。 在座的,除了宋绮年和傅承勖,还有《良友》的梁总编和一位时尚板块的刘主编。 《良友》的总编梁得所先生是一位有书生气质的男子。以他的职位来说,他算得上相当年轻有为了。虽然富有才情,又极擅经营,梁君却颇为儒雅内敛。 刘主编却是一位比宋绮年略大几岁的摩登女郎。 出身良好,又在法国生活过近十年的刘英兰有着一股浓浓的法式做派:穿着香奈儿套装,戴着名牌的项链和手镯,卷发大红唇,手里夹着长杆烟,说话慢悠悠地,时不时蹦出一个法语词。 矜持,优雅,又透着几分倨傲。 为了迎合刘英兰,宋绮年也点了一支烟——即便她并不喜欢抽烟。 “宋小姐,”刘英兰吐了一口白烟,“你说你是跟着香港的一位法国设计师学的服装设计?” “皮埃尔·杜波。”宋绮年平静道,“他在梳土巴利道附近有一家店,离半岛酒店不远。我在他的店里做过一段时间的学徒。” 这是傅承勖替宋绮年做的完美简历:小时候在老家和上海生活,跟着母亲学了基本的裁缝手艺。少年时去给一位住在香港的富有姑婆做伴,顺便在圣土提反女校念书。而后又跟着一位在香港颇有名气的法国裁缝学了服装设计。 宋绮年曾担忧:“如果别人找到这个杜波,问起了我……” “那他会说,你是他手下一位才华横溢的助手。”傅承勖信心十足。 “你将他买通了?”宋绮年为傅承勖的神通而吃惊。 “与其说买通,倒不如说,他在我的帮助下挽回了一笔巨额的投资。认下一个没见过面的助手是他向我表达感激的方式。” 学徒经历都伪造了,教会女校的学籍档案当然也齐全。宋绮年又能用英文背圣经,冒充一个教会女校的毕业生不在话下。 刘英兰问:“既然给杜波做过助手,怎么回了上海,又去给李高志做事?” 可见但凡一个有专业素质的业内人土,都不大瞧得起李高志。 宋绮年道:“我离开上海太久,对地头不熟悉,需要找个入手之处。其实给李先生工作,也是有好处的。我结识了很多客户,又磨炼了我扛打击的能力。”| 刘英兰扑哧一声,众人都跟着笑起来。可见大家都对李高志的德行很清楚。 “把学徒的作品当作自已的去参赛,确实有些不对。”梁总编道,“宋小姐算是第一个挺身而出反抗这一陋习的人了。” “我也不过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宋绮年谦虚。 “有才华和勇气者,如宋小姐,才会取得成功。”傅承勖补充,“这也是我决定投资她的主要原因。” 刘英兰抖了抖烟灰,道:“我说实话,把中国传统的纹样和国画同西装融合在一处,宋小姐不是第一个这么设计的。论创意,宋小姐还排不上。” 梁总编轻咳:“刘小姐……” 宋绮年笑容依旧:“从古至今,随着民族融合,各民族之间的文化和艺术也互相交融。这种糅合各类文明艺术的手法,我当然不是第一个。我也没想当第一个。我只想当‘做得漂亮’的那一个。” 宋绮年这一番应对不卑不亢,十分漂亮。 梁总编松了一口气。傅承勖的笑意也加深了。 刘英兰又道:“宋小姐既然这么喜欢中国传统文化,为什么只做西装,不做旗袍?可还是觉得西方的东西更好?” 这又是一个带刺的提问。 宋绮年从容道:“旗袍就能全权代表中华文化?我看未必。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不是一两种款式的衣服就能代表的。我喜欢咱们传统艺术的美,也爱如今西装的款式。所以才尝试将两种文化艺术融合在一起。” “你喜欢西装的什么?”刘英兰问。 “便捷、美观。”宋绮年道,“中国传统服饰美吗?当然!华贵的面料,精美的刺绣,美不胜收。可过去的太太小姐们只用坐在家中绣花。而现代的女性正从家里走出来,参与到社会劳动中。我们需要更简洁利落、便于行动,又具有美感的衣服。只有当双腿不再被衣裙束缚,女人们才能迈开大步,能跑能跳。只有当衣服不强调女性身体的线条,这种中性化的形象,才更便于女性们摆脱性别带来的一些不便和束缚。” 这番话说完,不光梁总编连连点头,刘英兰的挑剔之色也略淡了些。 “梁先生,听说贵社正在筹备一期特刊。”傅承勖言归正传。 “这就要找刘小姐打听了。”梁总编道,“特刊一事,将由她全权负责。” 刘英兰道:“我们准备推出一个夏季特刊。主题暂定为‘中华文明’,预计做55页,收纳一百到一百二十张照片。我目前的设想是,请一批全国知名的服装设计师,以‘中华文明’为主题,各创作一套衣服。各民族服装也好,西装也行,只要能体现主题,不拘样式。” “然后你们会选取一张作为封面。”傅承勖道。 刘英兰朝这个英俊迷人的男子狡黠一笑:“傅老板,您的心思外露了。” “我从没打算掩藏我的心思。”傅承勖理直气壮,“我就是为宋小姐争取封面而来的。” 刘英兰不禁朝宋绮年看了一眼,目光有几分复杂。 “以宋小姐的名气和成就,入选我们特刊没问题。只是能不能被选做封面,不是我说了算,而是由内部投票决定的。” “这很公平。”宋绮年道。 刘英兰似是而非地轻笑了一声,又吐了一口白雾:“这一期特刊,我们还打算请一些名媛担任模特。宋小姐有想请的名媛吗?如果没有,我们可以为您安排一位。” “宋小姐不是同江映月小姐关系很好?”梁总编问,“你的客人里,愿意做模特的名媛一定不在少数。” “江映月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宋绮年思索,“模特必须是名媛吗?” “你也可以找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模特。”刘英兰哼道,“只是如此一来,肯定和封面还有封底无缘了。我们杂志从不把无名之辈放在封面上。” 宋绮年皱眉,明显有异议。 傅承勖使了一个眼色,宋绮年才将话又咽了回去。 吃完午饭,傅承勖和宋绮年先将梁、刘两位送上车,才朝停在路口的车走去。 “我表现如何?”宋绮年问。 “再好不过。”傅承勖赞道,“梁得所明显很欣赏你,只是刘英兰似乎对你有点成见。” 宋绮年倒对此不以为然:“她觉得我是通过投机取巧才成名的,不大认可我的成就。所以我需要用作品说服她,改变她对我的看法。这也是我喜欢干实业的原因——一切都用作品说话。” 她神采飞扬,斗志昂然。 “你打算找谁做模特?”傅承勖问。 “我连主题都还没定下来呢。”宋绮年思索着,“‘中华文明’,这个范围太广了。泱泱古国,上下五千年历史,文明如满天繁星。” “不用急在一时。”傅承勖扶着车门,请宋绮年上车,“与其去寻找灵感,不如等灵感来找你。” 这日回到了店里,宋绮年便着手开始准备。 她去图书馆借来各类中国历史、艺术类书籍,一章一章地翻阅,将有兴趣的条目标注抄写下来,寻找灵感。 四秀问:“小姐,您打算请江小姐做模特吗?” “你们都觉得她最适合?”宋绮年反问。 “她不好吗?”四秀困惑,“她名气大,又那么漂亮。服装展上她给您做模特,反响就特别好。” “她没有不好。”宋绮年道,“我只是想找一张新面孔。” “但是,比江小姐漂亮又有名气的小姐可不多。” “名媛里是不多。”宋绮年轻声道,“可是陋室多明娟。许多普通的女孩子反而长得格外漂亮。而且因为吃过些苦,眼睛里有故事。” 同样一件衣服穿着不同的人身上,展现出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效果。 宋绮年其实很想找一个外貌出色、气质又特别的女孩,做自已的专属模特。她还计划下个月在店内开一个小小的私人发布会,发布秋冬装。届时这个模特将会负责压轴…… 宋绮年更喜欢出身平凡一些的女孩。不用受过很好的教养,有野性,眼睛里有欲望,又因年轻,神情又有些天真…… 名媛们确实都端庄高贵,但因见过太多世面,又自恃有身份,表情也都如出一辙地矜持稳重。 江映月倒是有野性,但她经历了太多,风流妩媚有余,天真却已丝毫不存。 宋绮年在工作间里一直忙到傍晚,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小姐!”四秀匆匆跑来,“您得出来看看!” 宋绮年急忙走出去,就见几名家仆打扮的人各提着老大一个食盒走进了店里。 “怎么回事?”宋绮年一头雾水,“你们是哪家的?” “曹家。” 随着一声清朗的笑,曹立群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浅色的休闲西装,没打领带,神清气爽,姿态潇洒。大笑起来,牙齿雪白整齐,嘴角还有浅浅的酒窝,实在很讨喜。 “我想来想去,既然宋小姐没空出去吃饭,那我就把饭给你送上门来好了。这些都是粤江楼里的招牌菜,用我家专车送过来的,都还热乎着。宋小姐,你现在有空和我一道用餐吗?” 饭菜都送上门了,还容她有没有空? 宋绮年啼笑皆非,但心里还是挺感动的。 一个女孩终究是一个女孩。来自优秀异性的殷勤追捧总会让她们心情愉悦。 宋绮年和曹立群在贵宾室里用晚饭。 白葡萄酒甘醇甜美,粤菜清爽可口,曹六少妙语连珠,气氛十分好。 “原来你在北平学的是医科!”宋绮年惊讶,“然后你伪造了所有的文书,让令尊以为你读的是商科?令尊居然没发现?” “只要儿女们安分听话,老头子从来只管掏钱,不问细节。”曹立群轻呵了一声,“他手头最多的就是钱了。” 简单几句话,勾勒出一个富有却对儿女的生活漠不关心的父亲的形象。 曹立群道:“我对进出口生意压根儿一窍不通,在公司里挂了一个闲职,工作都是我秘书替我做了。” “这么重要的秘密,你却告诉了我?一个没见过几面的人。” “我对宋小姐一见如故。”曹立群大献殷勤,“我觉得我和宋小姐肯定有很多相似之处,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还璧 第120节 但宋绮年不吃他这一套:“你大概对每个年轻漂亮的女孩都这么说。” “还真不是。”曹立群正色,“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独立创业的女土。你有品位,说话做事很果决,说明你心里很清楚自已想要什么。还有——” 曹立群环视办公室,目光落在书架上。 “啊!《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 他起身抽出其中的一本。 “还是中华书局19年的初版书!” “你也喜欢?”宋绮年心里只当曹立群在故意迎合她。 “我的最爱。”曹立群道,“我非常喜欢华生,所以才去学了医。” “不想成为福尔摩斯?” “我对我的智商有很清醒的认识,我还没聪明到那个份上。而且,没有华生……” “……就没有福尔摩斯。”宋绮年接道。 曹立群朝宋绮年深深一笑。 这是一个真诚、内心有所触动的笑容。 宋绮年觉得,自已每每被傅承勖说中心事时,笑容大概也是这样的。 “说起来,你家是不是愚园路上那一栋红砖大房子?”宋绮年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往自已需要的地方引,“大门口种了一排银杏树的那一栋?” “正是。”曹立群问,“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去年深秋的时候曾经路过你家门口。当时银杏叶黄灿灿的,衬着红楼和蓝天,非常漂亮。”宋绮年露出一抹向往之色。 曹立群立刻道:“我正打算过两日在家里举办个派对,你一定要过来。到时候我带你四处转转。现在没有秋叶,但是有夏花,你会喜欢的。” “好呀!”宋绮年喜笑颜开,“谢谢你,曹先生……” “立群!”曹立群纠正。 “立群。”宋绮年妥协,“也请叫我绮年吧。” 夜色渐浓。 巡捕房里,白班的巡捕们换下了制服,同来上夜班的同事们打过招呼,下班回家。 总督察长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郭仲恺坐在办公桌前,对面坐着袁康,小杨,和陈炳文教授。 “消息确定了?”郭仲恺问。 “再三确定过了。”陈炳文道,“博物馆的同事甚至给我打了一通长途电话。那个清乾隆青花瓷还是由之前那位律师代为捐赠来的,律师依旧不肯透露那位捐赠人的信息。” 郭仲恺看向袁康:“小方,你确定是傅承勖?” “他的可能性最大。”袁康不情不愿,“他在船上和卡特赌钱,赢了这个花瓶,是我亲眼所见。” 他将同宋绮年大打出手争夺花瓶的事一笔抹去了。 不光是为了替宋绮年打掩护。他自已被宋绮年一脚踹进了水里,抢到的花瓶还是个西贝货,说出来太丢脸了。 反正带去的两个巡捕没有看清宋绮年的脸。后来争夺花瓶时,袁康又找了个借口把两人支开了。宋绮年的身份至今保密。 “傅承勖这是在做什么?”小杨不解。 陈炳文激动道:“莫非他正做着和我一样的事?将这些流失的古董重新找回来?” 袁康心知陈教授没准说对了,但极不想承认傅承勖的情操会这么高尚伟大。 “匿名给博物院捐古董的人不少,不能每一桩都算在他头上吧?不然他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善人了。傅承勖是个生意人,无利不起早。照我看,就算那青花瓷是他捐的,他这么做,也一定有什么明显的好处。” 小杨扑哧笑:“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 “你倒是会给人扣帽子。”袁康斜睨了小杨一眼。 “好了。”郭仲恺打断了两人的口角。 在方杰来之前,小杨最得郭仲恺重用,他的心里不免有些落差。但小杨和方杰的竞争还算有分寸,这对郭仲恺这个上司来说是好事。 “傅承勖做的事,目前还没确凿证据。我们的重心还是要放在新光会上。小方,新光会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确定华中地区的负责人就在上海。”袁康道,“他的行踪非常隐蔽,有好几个替身。我的线人正盯着他的那个手下。一有消息,立刻汇报给您。” “注意安全。”郭仲恺叮嘱,“那个青花瓷被捐到了故宫博物院,新光会知道你给他们的是赝品,恐怕会来找你麻烦。你最近就不要和他们接触了,也不要再去假冒‘火狼’。” “我总不能白拿薪水。”袁康道。 “我有另外一个任务要交给你。”郭仲恺道,“这也是我今天把你和小杨叫过来的原因之一:我刚刚接到监狱的电话,孙开胜一案的凶手,那个给他下毒的管家,昨天卷进了监狱斗殴里,被打死了。” 众人皆吃了一惊。 “死囚都是被单独关押的,他怎么会被卷进斗殴里?”小杨握拳,“这一定是被灭口了!” 连陈教授也不解:“可他不是都已经判了死刑,就等着行刑了?” “显然有人等不及,怕他乱说话。”袁康冷声道,“总长,办这案子的时候我还没来,但卷宗我看过,没有什么问题。” “可显然,里面还有很大的问题没有被我们发现。”郭仲恺脸色很是阴沉。 这个案子由郭仲恺亲自办理,罪犯却突然死在死刑之前。虽说案子已经结了,法院也都判了,没人能追究到郭仲恺头上。可想到其中有他没有察觉的隐情,而且必然还有一个凶手同伙潜逃在外,郭仲恺就觉得面上无光。 郭仲恺觉得他身为一名警察的职业荣耀受到了践踏! “我打算重启对这个案子的调查。” 郭仲恺此话一出,陈教授就担忧道:“老郭,你用什么理由对上级解释?” “所以要秘密查。”郭仲恺道,“小杨当时跟着我办案的,小方虽是后来的,也参与了追回唐伯虎的画一事。根据现在的情况,我有理由怀疑孙开胜的死和那幅画,或者说,和画里的地图有关。” 袁康眼神一闪,垂下了眼帘。 宋绮年和傅承勖曾来抢画一事,袁康和陈教授还没有和郭仲恺说。眼下又出了青花瓷瓶的事,宋绮年他们已被郭仲恺注意到了。但这个时候再提之前的事,只会让郭仲恺对自已也起疑。 袁康又不是真心来做警察的。他闭上了嘴。 “总长说得有道理。”小杨借此机会拍马屁,“当初孙开阳就和江映月因为这画闹过。我估计他们俩都知道画里有地图,都想拿去卖给日本人!” “可地图不是下落不明吗?”陈教授道,“日本人那里目前也没地图的消息。” “但孙开阳和江映月有可能为了抢地图而杀了孙开胜呀!”小杨说着,越发觉得自已猜对了,“一定是这样!他们俩没准早就勾搭上了,又因为抢地图而翻了脸!” “这确实是一个线索。”郭仲恺道,“所以我才要重启这个案子,再仔细调查一番。” 袁康立刻道:“总长放心,我一定会办好。” “你和小杨。”郭仲恺道,“你们俩共同负责这个案子。” 袁康和小杨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抵触的情绪。 尤其是袁康,他本是一门之首,管着上百号人。是个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在门派里大权在握、令行禁止的首领。论能力,他只对郭仲恺保持了一点敬意,压根儿就没看得起小杨一个普通小警员。 “我自已能行。”袁康道。 “我也能行!”小杨不甘落后,“这案子我从头到尾都有参与,又有丰富的办案经验,比方警员多多了!” “你们两个一起!”郭仲恺再度强调,“我要看到你们合作,而不是互相使绊子,明白了吗?” 两个青年再对视了一眼,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你们商量出一个计划,向我汇报。”郭仲恺摆手,“去吧。” 两人只得起身离去。 等出了办公室,小杨率先问袁康:“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袁康冷笑,“江映月和孙开阳。我们各调查一个。” 小杨道:“那我去查孙开阳,你去查江映月。” “凭什么由你分配?”袁康冷笑。 “那咱们俩换也行。”小杨道,“我还巴不得去调查美人呢。” 袁康想到孙开阳那油腻淫靡的模样,厌恶地撇了撇嘴:“我去盯着江映月吧。” 小杨嗤笑,朝袁康的背影高声道:“记住,她是嫌疑人,可别动了春心,妨碍了公务!” 袁康没有回头,只学着洋人竖了一个中指。 办公室里,两位长辈也准备离去了。 “怎么样,老郭?”陈炳文道,“我们哥儿俩去喝一杯?” “今天不行。”郭仲恺收拾着公文包,“宝珠病了。” “哟!”陈炳文顿时紧张,“严重吗?” “普通感冒。吃了西医开的药,已经退烧了。”郭仲恺苦笑,“她妈妈倒是吓了个不轻,昨天一晚都没睡。” “也不怪嫂子……”陈炳文道,“那你早点回去陪陪她们娘儿俩吧。” 两人走出了办公室,一路朝大门而去。 “维仪的婚礼什么时候办?”郭仲恺问,“就在广州办吗?那你要过去一趟了。” 陈炳文淡淡道:“都由他们小两口自已决定。她从小主意大,又……我要发表一点意见,她还不高兴。” “我知道你舍不得她远嫁的。” “女儿大了总要嫁人,舍不得也没办法。她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了,我也少了一桩心事。” “慧群呢?你们最近有联系吗?她和我家那口子倒是经常通电报。” “那你还用问我?”陈炳文无奈反问。 郭仲恺讪笑。 他朝老友孤单的身影望去,道:“等宝珠病好了,你来家里吃顿饭吧。你也不能总吃食堂菜。” 陈炳文摆了摆手,步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孤单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风中。 “这个曹立群,难怪在女人堆里口碑好,确实有一手!” 水果摊前,江映月挑选着苹果。一边津津乐道。 “寻常小开,无非送花、送胭脂首饰、请吃饭。他曹立群又是主动把酒席搬到你店里,又请你去大戏院后台见名角,又送你珍版的西洋画册,既知道投其所好,又挺有品位的。他还打算请你去家里玩?” 还璧 第121节 “周末他要办个派对,请了我。”宋绮年正往篮子里捡着水果,“到时候我会见到他很多朋友。” 她今日得空和江映月小聚,两人一道去做了头发,又打算买些水果鸡蛋送去“仁心济慈院”。 “那是有几分认真了。”江映月分析,“虽然这些少爷们的真心,总共就那么一两半,但如果全放在你身上,也挺享用的。” “我还怕你劝我赶紧抓住他呢。”宋绮年道。 “嘁!”江映月翻了一个美丽的白眼,“一个男人而已。别的女人从男人那里摇尾乞怜才能求来的东西,哪一样你没有?曹立群捧着你,你就受着。哪天你厌了,我再给你介绍新人。漂亮又懂事的男孩子,我这儿可多的是。” “怎么把自已说得像老鸨。”宋绮年嗔道,“曹立群人不错,我也不喜欢拿乔作态。就当是个谈得来的朋友一样相处着吧。他即便对我求爱,也做不得真,我心里清楚着呢。” “你能这么看男人就好。”江映月选了一篮子水果,让老板拿去过秤,“傅承勖对你和曹立群的来往,有什么看法?” “他?”宋绮年面色淡然,“他没说什么。” “是因为吃醋而什么都不说,还是漠不关心?”江映月瞅着宋绮年。 宋绮年瞥了好友一眼:“我又不会读心术,我怎么知道?我和他只是合伙人关系,我也从来不对他的私生活评头论足。” “真能这样就好。”江映月道,“傅承勖最近和许磐来往很密切,三天两头上报。这男人,滑不溜丢,很没诚意。你可千万要把持住。” 宋绮年也买了一大篮子鸡蛋,连同水果一起付了款,让店家送到济慈院去。她时常在这家给济慈院买东西,老板已很熟悉流程,连声应下。 今日是个亮阴天,既无日晒,又凉爽有风。宋绮年和江映月决定步行去济慈院。 两人都穿着浅色的棉布旗袍,朴素清爽,婀娜的身躯线条在宽松的长袍里若隐若现。 “你给《良友》设计的衣服怎么样了?”江映月问,“模特找到了吗?” “我连设计稿都还没画出来呢。”宋绮年发愁,“主题选了好几个,动笔的时候却一点儿灵感都没有。模特更是没影。我平日里都在给名媛名太们做衣服,还要按照她们的喜好来。这一次,我想完全照我的心意去创作,用我中意的模特。” “我帮你留意一下吧。”江映月打趣,“有点野性的,又有点天真无邪的,没成名的演员歌手里还是有的。只是,封面怎么办?”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宋绮年突然站住,锐利的目光朝不远处一个男人扫去。 这男人穿着深色长褂,大热天还戴着一顶帽子,半躲在人群后。见宋绮年发现了他,他居然也不躲,反而阴恻恻地望了过来。 江映月也看到了此人,笑容骤然消失,眼中露出浓浓的厌恶。 宋绮年立刻看出端倪:“阿月,你认识这个人?他跟了我们好长一段路了!” 江映月很勉强地开口:“是孙开阳的人。专门负责盯着我的,撞见他好几次了。” 这句话里透露的信息量让宋绮年的嗓音霎时尖细起来。 “孙开阳派人盯着你?还有一段时间了?你怎么从来没和我说?算了,不说这个。你报警了吗?” “没用!”江映月气急败坏,“你看,就现在这样,隔着老远跟着,又什么都不做。等巡捕房过来,他早跑走了。等巡捕房的人一走,他又回来了。就像一只打不死的苍蝇!” “孙开阳这是想做什么?”宋绮年怒道,“也没见他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心思整天就用在骚扰女人身上。就是有这些臭男人,咱们现在才被洋人骑在脖子上欺负。巡捕房管不了,我能管!” 说着就要朝那人走去。 对方明显往后一缩。 “别!”江映月将宋绮年拉住,“他一个大男人,和他硬碰硬是咱们吃亏。况且他溜得比泥鳅还快,你能追到哪里去?” 宋绮年冷静下来一想,也觉得追过去没用,倒不如来一招请君入瓮。 “咱们走!” 两个女子加快了脚步。男人警惕地朝左右望了望,也跟了上来。 女人们在集市的人群里钻来钻去,脚步敏捷、身影灵巧。男人在后面慌乱地追着,不住将行人推开,惹来一片抱怨声。 两个女子在岔路口朝左侧一拐,身影消失在了路口。 男人一愣,拨开人群加快了脚步。 他一个急转冲进巷子,就见一泼黄汤迎面而来,浇得他浑身透湿,呼吸之间尽是一股恶臭。 竟是一桶粪水! 江映月幸灾乐祸的叫好声响彻小巷。 “谢啦,小哥!”宋绮年丢给那个泼粪水的伙计一块大洋,又朝那个男人喝道,“回家告诉你主子,再骚扰江小姐,下次被泼粪的就是他了!” 说罢,拉着江映月就跑。 那男人气得七窍生烟。正想追上去,不料脚底一滑,脸朝下跌在了粪水之中。 第四十一章 鱼和熊掌 去济慈院的一路上,宋绮年愤慨不已。 “都说女人地位提升了,我看也没好到哪里去。有权势的男人在什么年代都能为所欲为!这事不能这么糊弄下去。咱们一定要想个法子让孙开阳住手!” “能想的法子我都想了。”江映月愁眉苦脸,“低声下气求过,破口大骂过,还找了中间人去说项。我甚至托人给孙开阳的太太递了话。孙太太却说她管不住丈夫,还说她愿意和我姐妹相处。这都什么事呀?” “这些太太们……”宋绮年摇头,“孙家的祖坟是被轰炸过吗,怎么子孙里尽出一些疯疯癫癫的人。孙开阳又不缺女人,干吗死缠着你不放?” “他说爱我呀。”江映月苦笑,“说此生只爱我一个呢。但是又不肯离婚娶我为正妻,哪门子的爱?好在我有名气。我要是个普通女人,早被他强抢去了!唉!小报记者要是知道了这事,天知道会怎么写我。我才刚刚重新出来做事,可禁不起这种丑闻。” “那就更不能任由孙开阳这么疯下去了!”宋绮年眼底泛着戾气,“我见过他们这种人,现在只是骚扰你,但肯定会得寸进尺,直到越过界线。我们得在他越界前让他住手。他有什么弱点?” “那可太多了。”江映月道,“贪财、好色,还和东北日本军阀私下来往密切。可我现在已经离开了孙家,找不到他什么把柄。光用流言是伤不了他的。” “让我想想。”宋绮年沉吟。 等到了济慈院,杂货铺送货的伙计刚早到一步,刘院长正在签收水果和鸡蛋。 见宋绮年和江映月来了,刘院长笑容满面地迎了过去:“两位大善人来了。” “什么大善人,您折煞我们了。”宋绮年笑道,“好一阵子没来,您这儿还好吗?” “一切都好。”刘院长带着她们往里走,“最近又有好几个孩子找到了工作,搬出去了。小何几天前才回来过,还送了几匹布给孩子们做衣服。” 宋绮年道:“她才刚工作,哪里有什么钱。让她别乱花。” “我也是这么说的。” “缺布?”江映月问,“缺多少,我来出了吧。” 刘院长连声道谢,却道:“有一位唐太太给我们捐了很多布,连做秋衣的都够了。喏,就是那位。” 宋绮年她们顺着刘院长的目光望过去。 正是中午放饭的时候,妇孺们手里拿着一个大木碗,排队打饭。 孩子们穿着统一的蓝色粗布罩衫,大多是女孩儿,少数的男孩都有着明显的残疾。 几个妇女走在队伍末尾,露出来的肌肤多少都有些伤痕淤青。 济慈院的职工并不多,但有很多如宋绮年这样的义工经常来帮忙。今日负责打饭的人里,就有一个新面孔。 那是一位身材丰腴的少妇。雪白的圆脸,笑眯眯的双眼,穿一件阴丹土林旗袍,围着围裙。 她发型时髦,妆容精致,显然家境优渥。但她做起事来动作利落,看样子是位日常会操持家务的主妇。 “唐太太是最近新来的义工,今日加餐的鸡蛋也是她送的。”刘院长道,“她还在教孩子们认字。说到这里,我还要替孩子们多谢傅老板。” 江映月立刻朝宋绮年瞥了一眼:“傅承勖?他又做了什么?” 刘院长抢答:“傅老板请了两个老师,定期上门教孩子们识字算术。还说会把学得好的孩子送去学手艺呢!” “哟!”江映月轻笑,“他倒是有心。” “不能光把孩子们养活就了事了。”宋绮年道,“没一门手艺,将来到了外头,也难免流落到不好的地方。这里聪明的孩子不少呢。我店里那两个小姑娘就是这里出去的,可能干了。” “你们俩在这事上倒是想得到一处。”江映月道。 宋绮年和江映月本就是过来做义工的。两人洗了手,系上围裙,帮着打饭。 唐太太一眼认出了江映月,惊喜不已:“天呀!江小姐,您也来做义工?我是您的歌迷!我还买了您这周末在新世界的票!我……” “谢谢您的支持。”江映月矜持地笑着,“届时我一定同您打个招呼。” “我叫唐雪芝。”唐太太忙道,“我母亲,我姐姐,都是您的歌迷……” 唐太太显然是个外向的性子,一说起来就关不住话匣子。江映月对女歌迷倒是一向有耐心,和唐太太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起来。 宋绮年在一旁负责舀汤,一边听她们聊天。 今日有唐太太的鸡蛋加餐,汤是青瓜蛋花汤。宋绮年将汤搅匀,确保每个人的汤里都能有料。 这头,唐太太正在说自已会用钢琴弹奏江映月所有的歌,那头,一阵细微的争执声传入宋绮年的耳中。 围墙角落的阴影里坐着两个少女,一个穿着济慈院的蓝布衣服,一个穿着粗布衫裤,扎着麻花辫。麻花辫少女正低声说着什么。她的臂弯里,那个蓝衣少女正在啜泣。 两个少女相互依偎着,就像两只躲在草丛里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宋绮年心头隐隐一动。她将汤勺交给一旁的人,拿了两个煮鸡蛋,朝这对小姐妹走了过去。 麻花辫少女异常敏感,立刻朝宋绮年望过来。 那双眼睛雪亮似冬夜寒星,让宋绮年忍不住在心里一声喝彩。 少女下意识用身体将蓝布女孩挡住,警惕地盯着宋绮年。宽大臃肿的衫裤也遮不住她修长的手脚,她就像一头小鹿。 宋绮年面带微笑,将鸡蛋递了过去。 “还好吗?我是这儿的义工,姓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麻花辫少女眼中的敌意减弱。她接过了鸡蛋,低声道谢。 “这是我妹妹。”麻花辫少女朝臂弯里的女孩看了一眼,“我听说她出了事,好不容易找到她,没想看到她这副样子……” 蓝衣少女看着不过十六七岁模样,面颊还带着点婴儿肥,却烫着妇人款式的短卷发,眉毛也修得细细的。她的脸颊青肿,嘴角破裂,手腕也一片青紫。 宋绮年直皱眉,差点脱口问是谁打的。 没有问的必要。 看蓝衣少女这副少妇打扮,打她的必然是男人。 宋绮年轻声问:“看过医生了吗?” “没什么大毛病。”麻花辫少女苦笑,“咱们这种人,皮糙肉厚。只是她男人当初把她带走时说得好好的,结果却让她遭了这样的罪。” 蓝衣少女忽而小声道:“不是他的错。是那母老虎……” 还璧 第122节 “他要真能护着你,他婆娘就伤不了你!”姐姐怒道,“我早说了,跟着那种男人不是个长久的事儿!他嘴再甜,给你好吃好穿的,结果太太一打上门,你还不是光着脚被赶了出去?” 原来不是男人打的,而是男人的妻子。 这小姑娘想必是个外室,难怪小小年纪就是妇人打扮了。 “他不知道,没赶过来罢了。”妹妹还是为情郎辩护,“我已经托人给他送了信了,他会来接我的。” “你还信他?”姐姐恨铁不成钢,“你跟我走吧。我们俩有手有脚,养得活自已!” 妹妹一个劲摇头:“我要等他。姐,你不懂的。他是真的对我好……” 姐姐急道:“你是图他对你好,还是图他能供养你?” 妹妹将脖子一伸,反问:“图他能供养我又有什么不对?一样的人,百样的活法!你在工厂里不见天日地干活,还要被工头揩油,赚的那点钱连吃饱都勉强。我却能住大屋子,吃肉喝油,还有丫头伺候。眼下是我一时不走运,又不是天天被打。你要是也能找个男人供养你,你难道还会继续在工厂里干活?” 姐姐气得面孔紫胀,甩手站了起来。 “你竟然这么看我?我真是人心喂了狗!你既然这么瞧不起我,出事了干吗托人来找我?那男人三言两语就哄着你给他做外头人,我替你打抱不平,你竟还觉得我是嫉妒你运气好?我是没你享福,但我至少还有一张脸!” 妹妹也知道自已这番话说过了,蜷缩着身子不吭声。 姐姐还想骂,留意到一旁的宋绮年,又闭上了嘴。 宋绮年很识趣地离开了。 她走了一段路,忍不住回头望。 那对姐妹虽都灰头土脸的,却都身段窈窕,肌肤白皙,面容秀丽。 真是陋室明娟。 宋绮年在心里叹息。 “那对姐妹姓苗。”刘院长走了过来,“妹妹被大婆赶了出来,晕倒在路边,被巡捕房送到我们这里。” “姐姐是做什么的?”宋绮年充满爱惜地打量着苗大姑娘修长匀称的身段。 “好像在纺织厂做女工。”刘院长道,“姐姐得到消息找了过来,已经劝了妹妹三天了。妹子不肯走,那男人至今也没见人影。” 她也一声叹息,替那少女觉得不值。 大门外传来滴滴滴三声车喇叭声。 那声音像是暗号,唐雪芝一听,立刻露出甜蜜的笑容。 “是我丈夫来接我了。”她对江映月道,“真高兴见到您。届时我们两口子一定去新世界给您捧场!” “那我就等着贤伉俪了。”江映月送了她几步。 大门外,一个西装革履、面孔端正的年轻男子走下车。 “启明!”唐雪芝兴奋道,“你看这位是谁?” 谁不认识江映月? 男子急忙一步上前,躬身握住江映月的手:“江小姐,真是无限荣幸!我们夫妻都是您的歌迷!” 江映月矜持地笑了笑:“你太太是个可爱的人。” 唐雪芝和丈夫相视,甜蜜一笑,这才告辞离去。 “那位是邓先生。”刘院长对宋绮年道,“他在南京路上开了一家珍玩店,店不大,但听说挺赚钱的。他们两口子很是恩爱,只可惜没孩子。” 邓启明开开心心地接了妻子,开着车而去。 宋绮年和江映月收回了目光,继续同刘院长聊起了天。 济慈院门外街角,扮作卖烟小贩的大双望了一眼邓家小轿车的尾灯,又望了一眼济慈院大门。 他略一思索,招来街边一个小乞丐,对他低语了几句。 小乞丐接过大双丢来的硬币,一溜烟跑走了。 会议室的大门打开,傅承勖在阿宽等人的簇拥下先走了出来。公司高管们而后才鱼贯而出。 证券公司里一如既往地繁忙。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中,傅承勖一边和一名高管讨论着公务,一边朝办公室走去。 一名秘书匆匆迎了上来:“世华的李总让人回电了,说很乐意和您一起用午饭。我已经在美国会馆里定了位子。这里有一份文件等您签字就可以发出去了。还有,武先生来了,在办公室等您。” 傅承勖看过文件,龙飞凤舞地签了字,大步走进了办公室。 小武放下茶杯站起来,掏出一个信封。 “三爷,曹家的人送了一份资料来。我想着也许您正等着,就给您送来了。” “那边动作倒是快。”傅承勖微笑着,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 他一目十行地扫了下来,笑容冻结在了唇角。 小武正往嘴里塞饼干,见状急忙站好。阿宽也眉心轻皱。 傅承勖朝小武看去:“你看过了?” 小武摇头。 傅承勖便把纸张递给他。 小武和阿宽凑在一起,很快看到了让傅承勖不悦的那一条。 “哟!想不到这曹六少是这样的人!”小武低呼。 阿宽问:“三爷,宋小姐知道吗?” “肯定不知道!”小武道,“我们也都才打听到呢。曹老六要是对她说了实话,她还会和他走?不可能呀!” 傅承勖问阿宽:“宋小姐在店里?” “应该是的。”阿宽道,“她今天没别的安排。” 傅承勖抬脚就朝外走。 秘书恰好敲门进来,见傅承勖要走,忙道:“傅总,您该出发去和李总吃饭了。” 傅承勖头也不回:“让王经理代我去,他知道该怎么做。” 秘书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小武和阿宽也跟着走掉了。 宋绮年坐在工作台前,对着桌上一堆照片发愁。 这些染了彩色的玉照分别属于城里小有名气的名媛。 “……黄记糖果的黄小姐,十八岁。”四秀拿着名册逐一念道,“我觉得这位太胖了点,大概糖果吃多了……这位是杏林私塾的吴小姐,倒挺有书卷气的,可惜有近视。接下来是袁小姐,家里是开酒楼的。哟,这位身材倒是不错,就是脸……” “好了。”宋绮年疲惫道,“不用念了。这里没一个能用的。” “我也觉得。”四秀道,“只是,小姐,这是报社送来的第二批模特人选了。您迟迟不能选一个,我怕报社那边会不高兴。” “不高兴也没办法。”宋绮年道,“对着这些名媛,我半点灵感都没有。我怕的不是报社不高兴,我怕这样下去,我甚至没法参加这次特辑。” 四秀焦急:“您之前做了那么多裙子备用,就不能找一条临时应付一下吗?” 宋绮年摇头,也不细说。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了昨日在济慈院里见到的那个苗大姑娘。如果是她…… 宋绮年又摇了摇头。 她要想争取上封面,就必须用名媛做模特。就刘英兰那一副标准的资产阶级作派,绝对看不起一个纺织女工的。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呀……”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也不可得兼。”随着一声爽朗的笑声,曹立群捧着一束鲜花走进了工作间。 这家伙已在店里混熟,能堂而皇之地钻进后面的工作间里。又因他每次上门都带着点心水果,店员和裁缝们也都喜欢他。 一片“曹先生好”,“曹少爷来啦”的招呼声中,宋绮年站了起来。 “你倒真不把自已当作客了。” “怎么不当作客?”曹立群拿出一盒糖果,“作客才要带礼物。” 四秀欢呼一声,抢先一步接过糖果,和大伙们分吃起来。 宋绮年笑着接过鲜花,请曹立群去贵宾间说话。 “你还没定下模特?”曹立群问。 “我不知道选哪个主题的好,便想根据模特来找灵感。”宋绮年插着花,“报社推荐来的那些小姐都很好,只是都没能带给我灵感。” “非得用名媛?” “我想上封面呀。” 曹立群耸肩:“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只有舍鱼而取熊掌了。” “只怕取了熊掌,又后悔舍弃了鱼。” “那舍生而取义呢?”曹立群问,“你会后悔吗?” 宋绮年一愣。 是选上封面的风光,还是选实现灵感的自我成就感。 曹立群看宋绮年隐隐有觉悟的迹象,高兴一笑。 “你慢慢琢磨。我先去后厨找柳姨讨碗茶喝。” 曹立群走后,宋绮年坐在窗前的凳子上,陷入天人交战。 脑子里两个声音正在争吵。 一个道:“《良友》的封面本来就难上,即便你用了名媛,也不一定能上封面。” 另外一个声音道:“正因为难上,这次的机会才难得。” “用那些名媛没灵感。” “没灵感怪不到模特身上。再说了,不用报社推荐的模特,就不怕得罪人?那刘英兰看着可不像个好说话的。” “只要作品足够好……” “好作品那么多,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你……” 沉思之中,宋绮年敏锐地察觉到有人靠近。 她惊醒,跳了起来。 还璧 第123节 “是我!”傅承勖低声道。 男人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门边。 “抱歉,外面没人,我就直接进来了。” 宋绮年松了一口气:“是我走了神,没听到门铃声。你这是……”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说。”傅承勖请宋绮年坐下,自已也坐在她对面,“是关于曹立群的。” 宋绮年的脸上浮现异样之色:“等等!他其实……” “他已经结婚了。”傅承勖道。 宋绮年着实吃了一惊。 这事她可始料未及! 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缓缓道:“女方家境好像不怎么好,曹家不同意这门亲事,两人便私下在北平注册结了婚。因没有办婚礼,曹家又不承认,上海知道这事的人很少。我也是刚刚才得知的。” “那……”宋绮年一头乱麻,“那他太太现在在哪里?” “她已经去世了!”曹立群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傅承勖眉头紧锁,尖锐的目光扫了过去。 宋绮年轻咳了一声:“那个,曹先生……他前脚刚来……” 曹立群推开挡在门口的阿宽,冷笑着走了进来。 “傅老板,久仰!” 傅承勖面色淡漠,握住了曹立群伸过来的手:“幸会,六少。” “我看未必。”曹立群毫不客气,“傅老板特地跑过来,在女土面前说我的坏话,不像是乐意见到我的样子。” 宋绮年暗自小小吃了一惊。 她认识傅承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人对他不客气。 傅承勖这人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仪。就连张俊生那么讨厌傅承勖,当着他的面也不敢大小声。 宋绮年不免对曹立群另眼相看。 傅承勖一如既往地镇定,看着曹立群,仿佛看着一个淘气的小表弟。 “坏话?请问六少,我方才的话,哪句不属实?” 曹立群撇了撇嘴,倒是没法反驳。 傅承勖又道:“六少想必也知道,宋小姐不光和我是合伙人,还是我的好友。我骤然得知追求她的男人是有妇之夫,换你,不会去提醒这个朋友?你的婚事扑朔迷离,您太太故世的消息又从未公开。我就算不知道,又有什么错?” 傅承勖气势强硬,又句句在理。曹立群一时哑口无言。 宋绮年不是那种见两个男人为自已起争执就沾沾自喜的女人。眼看没有再争执下去的必要,她便立刻出来打圆场。 “立群,我今天怕是没空,改日再找你喝茶?” 曹立群有一肚子话想和宋绮年说,但看宋绮年和傅承勖两人之间异样的气氛,也知道眼下不是适合的时候。 “我会给你一个解释的。”曹立群临别前向宋绮年郑重承诺。 曹立群一走,屋内的气氛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转换,依旧十分僵硬。 “我好像做了一回小人。”傅承勖口头这么说着,可脸上并无半点愧疚之色。 他的理直气壮让宋绮年一股气直冲上来。 “我和曹立群来往这事,你到底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了吧。” 傅承勖收笑,眉眼冷淡,道:“这是你们的私事。但你要真想知道我的意见,那我便说实话:我不支持。” “因为他结过婚?” “因为他动机不纯。” “我的动机又能好到哪里去?”宋绮年讥笑,“我一开始就是冲着偷他家的浑天仪去的。” “这是我第二个反对的理由。”傅承勖肃穆道,“如果他将来知道了此事,我怕他的反应会伤害到你。” “你说的这些都是还没有发生的事。”宋绮年道,“如果要是害怕受伤,我就压根儿不要谈恋爱,直接出家会省事很多。” “我做事一贯喜欢防患于未然。”傅承勖固执已见,“当然,我觉得你和他走不了那么远。” “哦?”宋绮年不服气,“你是觉得我们只是玩一玩?还是曹家不会接纳我这种身份的女人?” 傅承勖的脸色倏然一沉,冷声喝道:“曹家根本就没有资格瞧不起你!” 宋绮年胸口一暖,顿了片刻,又继续追问:“那是为什么?曹立群怎么也比张俊生的条件更好。你都能撮合我和张俊生,怎么就不接受曹立群?” “曹立群可比张俊生油滑多了。”傅承勖毫不掩饰他的鄙夷,“而且,他或许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可曹家不是什么积善之家。这个你也清楚。” “所以,”宋绮年抓住了重点,“你不喜欢曹立群,所以才反对我们来往?” 傅承勖一愣,极难得地露出错愕之色。 宋绮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这男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想从中挖掘出自已想要的东西。 可惜只一瞬,傅承勖又恢复了镇定,重新戴上了面具,漠然且从容。 “宋小姐,我是否喜欢曹立群并不重要。”傅承勖将话题调转了方向,“问题是,你是否很喜欢他?喜欢到不顾一切也要在一起?” 宋绮年语塞。 她确实很喜欢曹立群,但也确实还没喜欢到那个份上。 她对曹立群的喜欢,甚至没有强烈到在听到他结过婚时感到愤怒和失望。 当听到曹立群的太太去世了,她甚至还替曹立群觉得难过! 傅承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柔,饱含着他自已都没察觉的宠溺,似在安抚一只生气的小动物。 “宋小姐,如果我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你想听我的意见,我就对你说实话。但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你也不是会被旁人左右的人。你现在只需要问自已,和曹立群在一起,开心吗?” 宋绮年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点了头。 和曹立群相处十分轻松。他像一只热情的大狗,又精通吃喝玩乐,让人可以暂时忘记生活中许多烦恼。 当初在张俊生面前,宋绮年是追求者。整个过程,她患得患失,忐忑不安,苦多甜少,直到感情被消磨殆尽。 但在曹立群面前,宋绮年是被追求的一方。她只用放心地去享受。 她在张俊生那里折损的自尊心,都在曹立群这里找补了回来。 甚至,宋绮年的心底还有一个声音在嘀咕:你在傅承勖这里遭遇的挫败感,也因曹立群的追求而有所消弭。 思绪纷杂,以至于宋绮年一直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到在她点头的瞬间,傅承勖倏然暗下去的眼神。 男人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只要看一眼,就能感觉到那一股针扎般的冷意。 可就在宋绮年抬起眼的那一瞬,傅承勖又立刻调整好了表情,嘴角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那就很好。”傅承勖轻柔道,“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的心情更重要了。既然他能让你开心,那我一定会和他友好相处,不让你为难的。” “只要我开心……”宋绮年突然明白了,“只要我开心的人,你甚至会试着接纳你不喜欢的人。我们对亲朋好友也都是这个态度。傅先生这是真把我当自已人看。” 傅承勖有片刻语塞。 敏锐如他,自然听得出宋绮年这番话里隐含的细微情绪。 可不待他细究,宋绮年就嫣然一笑。 “刚才是我不懂事,没理解你的一番好意,还请你原谅。至于曹立群这事,我自有分寸,你也不用太担心。” “宋小姐……” “哎,我该回去工作了。”宋绮年顾左右而言他,“报社那边又送来了一批模特的照片,我还得给他们回电话。” 傅承勖喉结滑动了一下,顺着新话题问:“还是没有灵感?模特也还没定下来?” 宋绮年摇头:“恐怕到最后,只能让报社那边给我指定一个名媛做模特,我再根据她的特色做设计了。” “这和你平时给客人做衣服有什么不同?” “是没什么不同。”宋绮年沮丧,“但至少我能交差。只是如此一来,我也没信心能上封面了。怕是要浪费你这一番安排。” “千万别这么说。”傅承勖道,“你我互相支持是应该的。况且,以后机会也多得是。” 两人客客气气,相敬如宾,恢复了往日相处的状态。 傅承勖离去后,店里的气氛却一直有些凝重。 傅承勖和曹立群闹的那一场,大家都知道了。宋绮年虽是笑着把傅承勖送走的,却是冷着脸回到工作间里的。 两个店员小姑娘在厨房里帮着柳姨摆桌子,一边低声议论。 德芳替宋绮年打抱不平:“谁想到曹先生是这样的人?好在傅先生发现了,不然宋小姐还被蒙在鼓里呢!” 另外一个店员贤文也是从济慈院里来的,也姓李。她性子要绵软一些,低声道:“可他太太已经去世了,他是单身……” “那他怎么一开始不说清楚?”德芳冷哼,“头婚的小伙子,和鳏夫,可是两种人!我们宋小姐差一点就吃了大亏。” “宋小姐和他不是认识还不久嘛。”贤文道,“曹先生将来肯定会说的。” “将来是多久的将来?”德芳不高兴,“等把宋小姐骗到手了,再问她是否乐意嫁个鳏夫?还有,贤文你怎么老替曹立群说话?你屁股坐哪儿的?” “我没有。”贤文忙道,“我是说公道话……” “公道个屁!”德芳怒道,“你是在替曹立群说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喜欢他。每次他过来,你都争着给他倒茶,还故意找机会和他说话。” 贤文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手抖得差点将碗跌在地上。 “你……你胡说!” 德芳高声道:“我眼睛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从不瞎掰。我告诉你,贤文,我早看你不顺眼了!你吃着宋小姐的饭,穿着她给的衣服,睡着她给的床,却还勾搭她的男人。你真是不要脸!” 贤文的嘴要笨拙许多,一时不知如何辩解,只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我没有……” “你少狡辩!”德芳骂,“外面马路上那么多男人,你干吗要去招惹宋小姐的?求你知点廉耻,别给咱们济慈院的姐妹们丢脸!” 贤文大哭,却翻来覆去地只会嚷“我没有”“你胡说”。 宋绮年在工作间里听到骚动,正要过去瞧瞧,就听到四秀一声大喝传来:“你们两个,给我打住!” 贤文的哭声和德芳的叫骂立刻停歇了。 还璧 第124节 这下又换成了四秀的训斥声。 “我看你们两个都丢脸!一个曹立群就值得你们俩吵成这样?你们是才从尼姑庵里出来的,从没见过男人?” 德芳小声辩解:“我对他可没意思……” “还不是你拿他找事儿!”四秀大喝。 宋绮年还是头一次听四秀语气这么严厉,隐隐吃惊。 四秀道:“我才不管你们是不是为一个男人吵架,宋小姐也不会在乎这点儿破事。我气的是,你们是从济慈院里出来的,应该知道世道对我们这些孤女有多坏。我们本应该团结起来,互相扶持。可你们却居然为了个男人反目成仇!” 德芳和贤文都鹌鹑似的缩着脑袋。 四秀继续训斥:“曹立群这样的公子哥儿,上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们宋小姐的追求者多着呢。他算个啥?你们既然被宋小姐从那么多孩子里选出来,可见是觉得你们是可造之材的。你们要跟着宋小姐多学本事,多长见识,别整天只盯着眼前半米这点儿地方!” 德芳和贤文都啜泣着点头。 宋绮年朝柳姨看去,欣慰道:“四秀长大了。” “你一手教出来的,当然好。”柳姨笑。 谁能想得出来,里面那个气势威严,说话有理有据的女孩,几个月前还是个畏畏缩缩的小女仆? 在四秀走上了服装展的展台时,她也迈入了新的人生阶段,彻底蜕变。 柳姨局促道:“绮年,我也不是想干涉你。只是你对这个曹先生……” “我和他恐怕只能做朋友。”宋绮年道,“不过,他确实很讨我喜欢。他的热情让我很满足,让我充满自信。” 她就和千千万万的普通女人一样,渴望被爱。 不过宋绮年也明白,真正让她有安全感的,不是被一个男人爱着,而是自已爱自已。 第四十二章 消息泄露 宋绮年把曹立群足足晾了三天,任由他打电话,送鲜花糖果,都不回应半个字。 这期间,宋绮年也没闲着。她终于将模特和设计方案定了下来。 模特是灯泡大王钟家的小姐,年方二十,生得明眸皓齿,削肩柳腰,是个标准的东方美人。人也温婉斯文,教养很好,不爱摆名媛架子。 根据钟小姐的特色,宋绮年以《白蛇传》为主题,设计了一套青白二色的茶歇裙。 试穿的时候,衣服上身效果很好,钟小姐也很喜欢。 “那就定了吧。”宋绮年这么说着,却并没有完成创作的喜悦和兴奋。 不是不好,只是这一切都不是她所追求的。这大概是艺术创作者最常见的遗憾了。 直到第四日,正好是曹立群之前约好了在家里开派对,请宋绮年上门玩那一日,宋绮年才终于接了曹立群的电话。 电话打完不过半个小时,曹立群就捧着一大束黄玫瑰走进了“绮年衣舍”的大门。 宋绮年似笑非笑地问:“你家的派对还办吗?” “办!”曹立群立刻道,“当然办!我就是来请你过去的。” 宋绮年提起手袋:“那走吧。” 曹立群欣喜若狂,摇着尾巴跟在宋绮年身后,把她请上了车。 曹公馆富丽堂皇,沙龙里铺着波斯的地毯,摆着法式家具。客人们用着英式的水晶杯,喝着大西洋鸡尾酒。 这里乐声震耳,空气有些浑浊,充斥着一股香烟、水烟、酒和香水混合气息。 客人们都十分年轻,衣着时髦,细皮嫩肉。 甚至还有两个女客还是宋绮年的客人,穿着的正是她设计的裙子。 才午后三点,许多客人都已喝得酩酊大醉。大胆奔放的更是双双躲到了花园深处,谈情说爱去了。 宋绮年不喜欢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但初夏确实是个聚会的好季节。 天气足够暖和,女土们可以穿上轻薄漂亮的夏季茶舞裙,可又不太热,脂粉不会被汗水弄花。 有一个摩登女郎,剪着波波头,脂粉极浓。 她手持长杆烟,幽幽吐出一口气,目光挑剔地打量着宋绮年。 “就是那个总上报纸的、所谓的服装设计师?看起来挺一般的嘛。” “喂,dd。”曹立群立刻嚷起来,“对我的朋友礼貌点!” 时下摩登女郎都有个洋名,且喜欢用头一个字母的叠字来称呼,什么cc,dd,jj。 但也不全是如此。比如宋绮年。她的洋名根据la belle 'epoque而来,就叫bella(贝拉)。 如果叫bb,就不大好听。 “这里谁不是你的朋友?”那个叫dd的女郎不屑笑道,“反正你过阵子就又换一个了。得罪了这位又如何?” “别乱说!”曹立群急道,又对宋绮年解释,“她喝多了,说的话你别当真。” 女郎道:“酒后吐真言。” “去你的!”曹立群骂道。 宋绮年抬手扇了扇风,语气含嗔:“我闻不惯烟味。我们去别处,好不好?” 曹立群立刻把宋绮年带出了沙龙。 “真对不住。那姑娘平时看着挺有谱的,没想喝醉了说胡话。” 短短几分钟,曹立群就出一头一脸的热汗。他的愧疚是真心的。 宋绮年不打算充大方。无端端遭了讥讽,她当然要摆脸色。 “你的朋友……看起来和你有些不一样。”她冷淡道。 曹立群讪笑。 “朋友分很多种。有的用来谈心,有的用来打牌喝酒,有的,就是里面这一群,是用来吃吃喝喝的。其实里面一半的人我都叫不出名字,可有了他们,派对就特别热闹。” 就和古代一样,有钱人家摆宴席,怕场子冷清,就找一拨食客过来喝酒划拳,营造气氛。 “难怪那个dd看我不顺眼。”宋绮年讥讽,“人家不知道爱慕你多久了,你却只当她是个酒肉朋友。” “我又不喜欢她。”曹立群无所谓。 他纵横情场,女孩爱慕他是常态。不爱他,才教他发愁。 “不过她对你太没礼貌了,我替她向你道歉。” 男方低声下气,再三赔不是,宋绮年的脸色也渐渐好转。 “也不怪她。”她自嘲道,“我给太太小姐们做衣服,都得跪下来给她们量身改衣。她们当然不会瞧得起一个跪在自已面前的女人。” “千万别这么说!”曹立群道,“我们活了这么大,从没创造过什么社会财富,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劳动人民?” 这个曹立群,活了这把年纪也许从未劳动过,却居然懂得用“劳动人民”这个词! 宋绮年拿乔够了,不再为难曹立群。她将话题朝着她下一个目的转去。 “贵府还真是富丽堂皇。”宋绮年环视四周,“这几幅名画,虽然是仿的,但是仿得极好,怕也价值不菲吧?” 曹立群对她再度刮目相看。 “是。家父在欧洲找了一位专门仿制名画的画家,一口气画了十来张。老实说,我是不大喜欢的……” 底蕴浅薄的暴发户最容易出这种洋相。 买不起名画,那就买不那么有名的好了,万一将来升值了呢。 挂一堆假货在屋里,不伦不类,生怕客人不知道主人家没文化。 “这些都是令尊的收藏?”宋绮年问。 “仿作罢了,哪里算得上藏品。”曹立群嗤笑,“不过家里也有一些真品,都放在专门的展览室里。” “居然还有专门的展览室?”宋绮年叹道,“你家这气派,才是真正的豪门大户。” “有钱,谁都能置办得起这些家当。”曹立群哂笑,“真正被世人尊敬的,比如家风,比如德行,比如善举。我家的就……完全不值得一提。” “新贵也要用点时间来沉淀和升华。”宋绮年又将话题扭了回去,“你家都有专门的展览室了,底蕴会渐渐积累起来的。” “展览室里的藏品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曹立群终于收到了宋绮年的信号,“你想去看看吗?只是看了后别笑话我。” “都是你收集的?” “那倒不。我对古董一窍不通。” “那我笑你做什么?” 曹立群松了一口气,带着宋绮年沿着走廊而去。 傅承勖的办公室里,两名经理正坐在傅承勖的办公桌对面,和他商讨着公务。 厚重的大门突然被打开,秘书焦急的声音伴随着一道人影进了办公室。 “您不能进去!请等一下……” 袁康压根儿不搭理秘书。 他手里挥着警员证,对傅承勖道:“警察办案。傅老板,我这里有一个案子要询问你,还请配合一下。” 傅承勖双手按在桌子上,缓缓起身,笑容一如既往的随和。 “方警官,好久不见。” 他朝下属和秘书点了点头,又招呼袁康:“来,请坐下来聊。” 袁康却站着不动。 只等闲杂人等离去,办公室的大门一合上,袁康便问:“阿狸人在哪里?” 傅承勖正亲自给袁康倒茶,闻声挑眉:“你急着找她,是有什么事吗?” “回答我的问题!”袁康不客气,“我在她家还有铺子里都没有找到她。” 傅承勖看了看钟:“这个时候,如果没有意外,她应该在一位朋友家做客。” “曹家?” 还璧 第125节 傅承勖向袁康望去。 “果真!”袁康讥笑,“你还不知道?你成天装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原来只是个空架子。” 傅承勖很有耐心地说:“还请袁先生把宋小姐的事说清楚,再讽刺我也不迟。” 袁康冷着脸:“我刚刚得知,道上传出了消息,说阿狸没有死,重操旧业了。” 傅承勖不以为然:“就我所知,道上类似的传闻一直没有断过。” “是吗?”袁康道,“传闻也说阿狸从曹光宗家里盗了一件古董,并且挂出来卖?” 笑容自傅承勖的脸上消失。 “什么古董?” “一个清代的浑天仪……” 说到这里,袁康一看傅承勖肃杀的脸色,便推测出了一些情况。 “她今天动手?” “不。”傅承勖道,“她只是去踩点。” 袁康松了一口气。 “那个浑天仪已经挂出来了?”傅承勖问,“可没听说曹家最近失窃过。” “这就归你打听了。我要说的都说了,将来出了什么事,别怪我没提醒过。” 袁康从茶几上的糖果碗里抓了一大把进口的巧克力,往嘴里丢了一块,又大摇大摆地走了。 曹府的管事收起钥匙,推开了一扇厚重的门。 门内是一间三十来平方米的屋子,没有窗。这种密室用来存放值钱的东西倒是再适合不过。 满屋的古玩在灯光下亮了相。 各朝代的瓷器、秦尊汉玉、名家的字画、康乾的御宝…… 曹立群说家中只有“一些”古董,实在是谦虚。 宋绮年觉得这屋子里的玩意儿足够办一次小型展览会了。 “这都是我爷爷和我爹的收藏。”曹立群道,“我爹很喜欢捯饬古玩,我倒是没什么兴趣。不过打小看他摆弄这些东西,多少知道些典故。比如这青花瓶,不论造型还是花样,都很秀气,一定是雍正年间的。还有这幅飞天仙女,笔画线条流畅优美,像春风中的柳条,正是吴道子的风格……” 宋绮年逐一看过去,不住惊叹。 “以往想看这些宝贝,只能去博物馆。今日在贵府,可是大开眼界了。中华文明真是璀璨绚烂……咦,这个是……” 宋绮年走到一个黄铜器前。 “这个是浑天仪!”曹立群道,“康熙爷下旨让工匠制作的,钦天监里流传出来的宝贝。它其实是个天文仪器。” “你一说我就想起了。”宋绮年笑,“我以前在科学书上看到过浑天仪的插图和介绍,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品。两千年前,老祖宗就创造出了这么精密的仪器。先人们的智慧真是令人赞叹。那时候的西方人,都还在茹毛饮血呢。” 曹立群用帕子垫着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浑天仪。 康熙年至今两百多年,仪器又是黄铜制成,看得出保养得十分好。一拨,就很流畅地转动了起来,关节十分灵活。 “你看,这根是轴。”曹立群解说道,“它指向的地方,就是北极。可见在西汉年间,祖先就已经能精准地测量出地球自转的角度了。多神奇!” 宋绮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只可惜,再辉煌的文明遇到封锁闭塞,都会无以为继。西方文明气势汹汹地崛起,又有祖上传下来的强盗血统,对其他文明烧杀掳掠……” 曹立群低声道:“这都是暂时的。没有什么能打倒华夏文明。我们有文化底蕴,有勤劳的人民,再次崛起指日可待!” 宋绮年不禁认真地打量了曹立群一眼。 她第一次觉得曹立群虽然成日嬉皮笑脸的,可眉正目清,比寻常纨绔子弟要顺眼许多。 曹立群却是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低声问:“现在这样,你算是原谅我了吗?” 宋绮年知道他在问什么,反问:“原谅你什么?” 曹立群苦笑:“我的妻子确实已经去世了。我之所以没告诉你,一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时候。二是……” 他的笑声里带着点无奈和感慨。 “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宋绮年其实并没为这个事生气。 正如傅承勖所说,她和曹立群来往,动机不纯,前途也不明。 她也没有向曹立群交代自已的过往,不是吗? 再说,曹立群是有过一个妻子,而不是有一个妻子。这里面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宋绮年并不是那种看着罗曼史小说长大,将爱情看得无比圣洁,要求对方身心都在遇到自已前保持贞洁的天真小姑娘。 别说她对曹立群的感情还没到那份上。即便她喜欢曹立群,成熟理智如她,也只重视眼下和将来。 “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吧。”宋绮年心平气和地问。 少年夫妻,又不顾父母反对结婚,那必定是很相爱的。 曹立群见宋绮年神色平和,目光包容,十分感动。 “是。”他点头,“我们一见如故,志同道合,曾经也对未来,对这个国家,有过很多梦想。可惜她命不假年。” “她走了多久了?”宋绮年轻声问。 “一年多了。”曹立群揉了揉脸,“有时候觉得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我说实话,我会永远怀念她。她在我心里永远有一席之地。” 心眼儿小的姑娘听到这话定然不痛快。但宋绮年不是小心眼的人。 “这不是人之常情吗?”宋绮年感慨,“重情重义之人,也必然博爱。这也是我很欣赏的品质。” 曹立群动容。 “她已经不在了,但我会好好地过下去。”他对宋绮年说着,又像在对自已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理想要实现。我要把人生活得多姿多彩,充满意义。” “我相信你会的。”宋绮年柔声道。 管家忽然走了进来:“六少,有一通电话找一位宋绮年小姐,说《良友》杂志的一位主编到店里找她,还请她尽早回去。” 宋绮年有些意外。 曹立群立刻道:“肯定是找你谈特辑的事。这事可耽搁不得。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宋绮年回到了店里,没有见到刘英兰,却见到了等着她的阿宽。 “电话是三爷让我打的,就是为了让您尽快离开曹家。至于原因,等您见了三爷,他会和您详说的。请——” 夜幕四合,灯火再无阻挡,在夜色里皑皑生辉。 傅公馆的厨房里弥漫着食物的浓香。 人们围在餐桌边吃着餐前的开胃小菜。傅承勖则如往常一样,带着两个厨子在灶前忙碌着。 “不可能是我们的人。”小武喀嚓喀嚓地嚼着卤猪耳朵,“三爷治下,不会出叛徒。” “也许是不慎走漏了风声?”宋绮年道。 “三爷不会有这种蠢货手下。”小武朝她翻白眼,“倒是你,消息有可能是从你这儿走漏出去的。” “我干吗坑我自已?”宋绮年回敬了他一个白眼。 “好啦。”董秀琼警告地瞪了小武一眼,又给宋绮年夹了一块凉拌鱼皮,“三爷不是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吗?顺藤摸瓜,总能找到消息的来源。现在这样瞎猜,又没用,又伤感情。” “董小姐说得是。”傅承勖端着一个大砂锅走了过来。 众人纷纷起身,帮他摆菜。 傅承勖揭开了锅盖,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发出真诚的赞叹。 砂锅里是香喷喷的海鲜大杂烩,当中一对大龙虾,底下还有蛤蜊、青口贝、对虾和鱿鱼等海鲜,配以洋葱、西芹、胡萝卜和土豆。 香料和海鲜互相激发出浓烈的香气,随着热腾腾的蒸汽扑向食客,引得大伙儿齐齐咽口水。 同所有厨师一样,傅承勖看到客人们这个表情,露出满足的笑。 “三爷,”阿宽走进了厨房,“袁掌门来了……” 话音未落,袁康就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真是浪费老子的……” 他怎么都没想到里面居然是一间厨房,灯光温暖,饭菜飘香。 袁康一个急刹站住,眉头皱作一团。 以他如今的身份,上门做客,不是被请到正堂,就是被请去书房。被带到厨房还是破天荒第一回 。 看这场,哪里有个谈正事的样子?倒像是一群朋友来傅家聚餐。 客人们坐在餐桌边嗑牙闲聊,主人家正在灶台前忙碌——傅承勖居然亲自下厨? “你倒是会选时间上门。”宋绮年起身。 “拿两副碗筷来。让厨子再添两个菜。”傅承勖笑着吩咐下人,“袁掌门来得正巧,和我们一道吃晚饭吧?” 眼看下人已经把碗筷拿过来,袁康也就“勉为其难”地坐了下来。 下人又用一个木托盘端来了一份刚出炉的烤乳猪,金黄酥脆的猪皮还在滋滋作响。 袁康脱口道:“你这儿的伙食倒是好。难怪阿狸……” “今天是聚餐!”宋绮年凶巴巴地瞪他,“我是那种没事跑别人家蹭饭的人吗?” 袁康不用请,已提着筷子夹了一块烤猪吃起来了。 傅承勖又问:“袁掌门喝红的还是白的?” “给他白的吧。”宋绮年道,“他喝不来红酒。猪八戒吃人参果。” “给我红的!”袁康非和宋绮年对着干,“谁说我喝不来?葡萄美酒夜光杯,红酒也不是什么西洋独有的玩意儿,装什么高贵?” 宋绮年翻白眼。 傅承勖倒了一杯红酒,笑呵呵地递过去:“玛歌庄园,四年份的,正适合小酌。” 该知道的西餐礼节,袁康其实都清楚。他喝红酒一晃二闻三细品,做得也像模像样。 玛歌庄园的酒,即便不懂红酒的人,也品得出点不同。 还璧 第126节 袁康唔了一声,认真道:“是好酒!” 宋绮年又道:“给你介绍一下吧,都是和我一起做事的朋友。宽哥,你上次见过的,这两位是董小姐武先生。各位,这个上门蹭饭的,就是我师兄火狼,姓袁。” 董秀琼友善地朝袁康点头:“袁掌门,久仰了。” 小武正抓着一个泡椒鸡爪在啃,只朝袁康看一眼点了点头。 傅承勖问:“袁掌门,您刚才进来的时候说,浪费了您什么?” 袁康道:“替阿狸这丫头打听消息,浪费了我大半天的时间。” “什么都没打听到?”宋绮年问。 “没打听到我还来找你?” “既然打听到了,那怎么又是浪费时间?” “你……” 傅承勖咳了咳,阻止这对师兄妹继续吵下去。 袁康顺了一口气,言归正传:“发布消息的是道上专门销赃的杜老头。但是不论我怎么威逼利诱,杜老头都咬死了不知道上家是谁。但有一点:货还没到,消息先放了出去,让想买的先竞价。” “那我今天在曹家看到的那个浑天仪八成是真的了。”宋绮年道,“看来还有别的贼也看上了这个浑天仪。” 她瞅着袁康。 “看我干嘛?”袁康没好气,“这次可和我没关系。” “你那个‘新光会’连着和咱们抢了两次货了,再抢一次也不奇怪。” “首先,不是我的‘新光会’!”袁康气道,“我那儿叫‘千影门’,是你长大的地方。走了才几天就忘了?其次,那个帮派主营的又不是倒卖古董。人家走私矿产、搞金融诈骗,那才是赚钱的大头。傅老板应该也清楚。” “我只搞金融,不搞诈骗。”傅承勖涵养极好,保持着微笑,“我不需要诈骗就能赚大钱。” 宋绮年扶额。 小武对董秀琼嘀咕:“这姓袁的,脾气是真火爆,就是一点儿都不像个做掌门的。” 董秀琼强忍着笑。 “话说回来,可见这个贼很有信心。”傅承勖道,“他显然有把握能把那个浑天仪偷到。” “这浑天仪怎么突然这么抢手?”宋绮年问。 “它一直都很抢手。钦天监里的浑天仪有好几个,但这一个,身上有乾隆爷御笔所提的文字,世间仅此一座。” 唯一之物,自然珍贵。 “可为什么要借宋小姐的名义去卖?”小武问。 “因为我在道上名声大,口碑好。”宋绮年道,“说东西是我偷的,可信度高,卖得起价!” “赃物就是赃物,还分是哪个贼偷的?”小武讥笑。 袁康冷声道:“因为她自打出道,就只偷最难偷、又最值钱的东西。她的名号,就是个金字招牌。” 宋绮年不由朝袁康投去柔软的一瞥。 到底是师兄。不论平日怎么拌嘴,面对外人的质疑,他还是会不由分说地为她辩护。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董秀琼问宋绮年。 “在没有确定安全以前,我建议宋小姐暂停和曹立群接触。”傅承勖道,“虽然还不确定你的身份是否曝光,但我会派人保护你。你想去外地避一下吗?” 宋绮年立刻摇头:“首先,店里不能没有我。况且越是这种时候,我越不能躲。其次,我反而觉得我们该先下手为强。趁着对方还没有得手,先把浑天仪偷出来,免得这国宝又流落到黑市里。” “太冒险了!”傅承勖摇头,“曹家自已就是走私大户,很有可能已经从道上听到了风声,家里戒严了。” “那对方得手的概率也降低了,不是吗?”宋绮年道,“我和曹立群如平常一样来往,无凭无据的,谁也不会怀疑到我身上。” “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小白脸?”袁康不悦,“不是我想说,阿狸,你选男人的眼光也太坏了。之前那个姓张的,除了皮相就没可取之处。现在这个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既然不想说就闭嘴。”宋绮年喝道,“我就爱小白脸!他们乖巧懂事,又崇拜我。不像有些人,就爱假装成我爹,成天对我指手画脚的!” “你当我爱管你?”袁康冷笑,“我这叫有责任心!说到这事,我也不赞同你总跟着这个男人鬼混。” 袁康朝一旁的傅承勖抬了抬下巴。 “你既然有了一门正经生意,何必重操旧业?收手吧,回去安安分分地缝衣服,早点找个靠谱的男人嫁了。” 宋绮年拍案而起,傅承勖眼疾手快将她拦腰一抱,摁了回去。 “不论怎样,现在我们能做的,都是静观其变。”傅承勖扣着宋绮年的双手,不让她去挠袁康,“好啦,菜都要凉了,赶紧动筷子吧。袁掌门,请——” 酒足饭饱后,袁康咂巴了一下嘴,对傅承勖道:“聊一聊?” 他们俩早就该坐下来好生谈一下了。傅承勖对此也有共识。 “请来书房吧。”傅承勖作出请的姿势,“我新得了一盒湘湖龙井。” 虽然很好奇这两个男人要聊些什么,但宋绮年没有凑过去。 她去了董秀琼的工作室,看了董秀琼仿制好的那个浑天仪。她如今见过真品,正好可以看看仿制品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像的。 “外形完全一样!”宋绮年赞叹,“就是颜色稍微鲜亮了一点。曹家的那个,虽然保养得很好,可是颜色要深一层,这些缝隙里有一些的锈斑。” “那我还得重新做旧。”董秀琼记下,“我还考虑到了搬运的问题。这浑天仪太重,你肯定没法用手抱着走。我这里做了一个箱子——” 她让小武搬来一个朴素的木箱。 “这是常见的红酒箱,用来装浑天仪正好合适。装了浑天仪后,整体的重量和装满了酒瓶时的差不多。到时候会在隐蔽的地方做标记,和普通红酒箱子区分开来。” “这个办法好!”宋绮年赞道,“趁着曹家举办派对的时候,把箱子带走,没人会起疑。” 董秀琼腼腆地笑。 宋绮年又问:“你最近怎么样?我听傅先生说,你现在可以出门走走了。还适应外面吗?” “我也不过去菜场、杂货店转转。”董秀琼道。“就算小武不跟着我,三爷也派了人跟着。我觉得自已像个小孩子,怪不好意思的。” “哪儿的话?你太久没和外界接触,是得一点点来。” 大宅的书房里,茶香四溢。傅承勖和袁康对坐在壁炉前的沙发里,姿态都很放松。 傅承勖问:“不知道袁掌门有何指教?” “不敢。”既然是谈正事,袁康的态度比之前客气了许多,“只是有一件事,想和傅老板打开天窗说亮话:江映月手里那幅唐伯虎的赝品,当初应该是被阿狸偷偷替换了。我要估计得没错,那画里藏着一样东西。那东西后来被你匿名送给了政府相关部门,对吧?” 傅承勖撇着茶沫,浅笑道:“保护国家矿产不流失,是公民的义务。” “傅老板不是拿美国护照的吗?” “我有一颗中国心。”傅承勖大言不惭。 袁康:“……” 傅承勖道:“袁掌门如今在郭总长麾下,也做着除暴安良,保家卫国的事。我对你们满怀敬意。我相信通过最近的接触,袁掌门已经对我增进了了解,知道我并没有欺骗宋小姐。宋小姐同我合作,也是因为她想做一些正确的、有意义的事。” “不见得。”袁康可不好忽悠,“也许你只是和新光会不对付,借着做善事来坏他们的交易。你自已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确实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好人。”傅承勖竟赞同地点了头,“我有大量灰色产业,有自已的武装势力,同黑白两道都做过很多见不得人的交易,甚至双手也沾过血。我还喜欢操控人,喜欢金钱和名利,虚荣、讲排场,缺点可太多了……但我有原则有底线,从不伤害无辜,从不行奸淫暴虐之事。这是一个秩序混乱、弱肉强食的世界,一个彻底的正人君子是没法坐在我这个位子上的。袁掌门如今也游走在黑白之间,想必也很清楚。” 袁康冷声道:“那你和新光会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这么说吧。”傅承勖斟酌着,“我们绝对不是朋友,但我们目前也没有明面上的冲突。我很乐意见到它覆灭,也很乐意为此献上我的一份力量。” “那等你们闹起来了,你想过阿狸怎么办吗?”袁康质问,“她可是一直摆在明面上的。别人即便不知道她在帮你偷东西,也会把她当作你的女人。” “我自然会保护好她的。” “这点儿承诺可不够!” 傅承勖沉默了一下:“我不能保证宋小姐永远不会受伤——如果这是袁掌门想从我这里听到的承诺。但我相信被无微不至地保护在后方绝非宋小姐所愿。她是我所认识的最勇敢无畏的女人。或许并不拿着刀枪,但她是一名女战土!她会去冲锋陷阵。而我所能承诺的,就是我一定会和她共同进退,尽我所能去保护她。如果有子弹朝她飞来,我会挡在她身前!” 金色的灯光照得傅承勖面容轮廓柔和,却别有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与坚定。 袁康清了清喉咙,又问:“听说你在寻仇人的女儿?” 傅承勖呵一声笑:“袁掌门打听了不少我的事呀。可这是我的私事,和宋小姐也无关,就不用向你交代了。好了——” 他拿过了提问权。 “——现在到我了:听说郭总长私下重新开始调查孙开胜的案子了?” “傅老板的消息真灵通。”袁康嗤笑。 袁康不太意外这个消息会走漏出去。 巡捕房这地方,他一个贼首都能混进去上班领薪水,傅承勖安插一两个线人收集点情报更是易如反掌。 “是正在重新调查。”袁康道,“重点针对孙开阳和江映月,他们俩都同那幅唐伯虎的画有关系。” “可有收获?”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袁康倨傲道。 “那就是还没有收获了。”傅承勖一针见血,“我这里有一个情报,可能对你的调查有帮助。” 袁康警惕:“你想要什么?” 傅承勖道:“袁掌门,不是任何事都只是交易。你是宋小姐的师兄,我们俩又在许多事上立场一致,我是想和你做朋友的。帮朋友一个小忙,是举手之劳。” “我可没阿狸那么好忽悠。”袁康还是不肯相信。 傅承勖只好道:“这样吧,就当是还了今天浑天仪这事的人情?” 袁康本想说我帮助我师妹,和你傅承勖没关系。但又确实想知道傅承勖的情报。 他只得沉默了。 傅承勖露出了标志性的亲切又透着狡黠的笑容。 眼看时间不早,宋绮年从董秀琼那儿告辞。 她也不让董秀琼送,自已一个人朝大宅而去。 初夏的夜晚,虫子们在花园草丛演奏着交响曲。 月光落在地上化作白霜。鞋子踩在石子路上,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就好像踩在雪上。 宋绮年低着头慢悠悠地走着,直到感觉到前方有一股熟悉的气息。 傅承勖正从大宅的方向走过来。 月色下,他雪白的衬衫仿佛在发光。经过一整日的劳碌,他的头发也有些松散,几缕碎发搭在了额前。而衬衫搭配西裤的简单穿着,又显得这个男人的双腿极其笔直修长。 还璧 第127节 宋绮年站住,看着傅承勖一步步走近。 “我刚刚把袁掌门送走。”傅承勖问,“你也要回去了吗?” 宋绮年点了点头:“打搅了你大半个晚上,真不好意思。袁康他没闹什么幺蛾子吧?” “我和袁掌门聊得很愉快。” “那你也是个能人。” 傅承勖轻笑。 他转了身,陪宋绮年往大门而去。 “听说衣服做好了?” “是。”宋绮年道,“模特是‘永明灯泡’家的钟小姐,衣服上身效果也挺好的。但我觉得,离上封面还差得远。” “你打算就这样了?”傅承勖问。 “时间不够了。”宋绮年叹道,“还有四天就截稿了,换模特又会得罪人。唉,总之,我尽力了。” 傅承勖朝无精打采的宋绮年看了一眼,似想到了什么,却没再开口。 第四十三章 贼喊捉贼 回到家里,宋绮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一身清爽。 柳姨端来一碗滋补汤水。宋绮年苦笑:“今晚在傅承勖那里吃得太饱了。” “多少喝几口。”柳姨劝道,“傅先生那儿的菜是丰盛,可论养身,还不如我这一碗汤。这汤我可是足足熬了八个小时呢。” 宋绮年不好拂了柳姨的一片心意。只是刚刚将碗端起,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深夜的来电总带着一点儿不祥的色彩。 宋绮年接起电话,刚喂了一声,话筒里就传出江映月充满恐惧的声音。 “绮年,他们又来了!我该怎么办?” 这一瞬,宋绮年仿佛一下重回几个月前,孙开胜暴毙的那一夜。 她迅速镇定,沉声道:“你冷静点,慢慢说。孙开阳又怎么了?” 江映月如竹筒倒豆子:“他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接通了又不说话,还让人在对面楼用手电筒朝我的窗子射光。已经折腾了半晚上了。巡捕房只来转了一圈,什么都没做就走了。只让我把电话线拔了,然后拉好窗帘。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呀?” “尸位素餐!”宋绮年低骂,“我这就过来。你把门窗锁好,窗帘拉上,然后收拾一些随身物品。你那公寓暂时不适合住了,得搬去旅馆里。” “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江映月感激,“我等你!” 宋绮年放下话筒,面色凝重。 “这么晚了还出去?”柳姨抱怨,“江小姐怎么总是大半夜里出事?”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这江映月,事儿怎么那么多? 宋绮年赶到江映月家楼下时,已过了午夜。 一条马路上,除了路灯和江映月的公寓,再难寻到其他还亮着的灯了。 换成普通的女子,恐怕真不敢在这个时段出门,更别说去面对不法分子了。 可这样的黑夜对宋绮年来说,反而有一种安全感。她可以借着夜色的遮挡做回自已,尽情展示她的本事。 大堂保安居然不在,桌上的茶却还冒着热气,这是个很不好的现象。 这一刻,宋绮年多希望自已手里能有一把枪。 宋绮年放弃了搭乘电梯,通过楼梯来到了江映月家的门外。 江家门外看着倒一切正常。 宋绮年摁响了门铃:“阿月,是我。” 江映月从猫眼里看到了宋绮年,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扑了过来。 “你总算来了!你看,他们还在用手电筒照我家!” 阳台那一面,窗帘已合上,但依旧能清晰地看到手电筒的光环在窗户上移动。 去他大爷的,老娘要是能有一把枪…… 宋绮年再一次无不遗憾地想着。 “别管他们了。”宋绮年催促江映月,“行李收拾好了吗?我临时从租车行租了一辆车,送你去饭店。” 江映月吩咐女佣先回自已家躲几天,然后和宋绮年各提着一个手提箱下了楼,朝停在路对面的车走去。 宋绮年穿着黑衣黑裤,江映月穿着深色的旗袍,两人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 寂静的夜里,只有草里的虫鸣和远处传来的狗吠声。两人也将脚步放得很轻。 走到车前,宋绮年正要打开后备箱,却突然发现不对劲。 四个车胎,竟然有两个都瘪了。 有人趁她上楼的时候将车胎扎破了! “不好!” 宋绮年当即丢下手里的行李箱,拉着江映月掉头就往公寓大楼跑。 江映月不明所以,手里还紧提着箱子:“怎么了?我们要去哪……” 话未说完,数道黑影从阴影里窜出来。 宋绮年一把将江映月揽到身后。 但她此举作用不大,因为这些人转眼就将她们团团围住。 一个领头的黑衣人开了口,居然还挺客气的:“宋小姐,是吧?失礼了。我们东家想请江小姐去作客,还请宋小姐行个方便。” 江映月紧紧抱住宋绮年的胳膊,瑟瑟发抖。 “你们东家请客的方式还真特别。”宋绮年讥笑。 “我们也只是个办事的。”黑衣人道,“东家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 “那就告诉你们东家,江小姐没空!” “东家今日是必要见到江小姐的。也请江小姐自已识趣一些。东家如今还顾念着和您的旧情,没有把事情闹开。您再这样不配合,将来吃亏的只会是您!” “放你的屁!”江映月大骂,“孙开阳不过是个小军官,就当自已是上海的土皇帝了吗?我哪怕和他拼个鱼死网破,也不会从了他。” 黑衣人极其傲慢:“您说笑了。怎么会鱼死网破?鱼或许会死,网是不会破的。” 这群人一步步缩小包围圈,皆一脸势在必得。 可不是吗? 不过是两个柔弱女子,捉拿起来如擒奶猫。 宋绮年双眸里燃烧着杀意。她一手护着江映月,目光在男人们的脸上逐一扫过,眼角余光留意着远处。 “网会不会破,那就等着瞧了。”宋绮年轻蔑一笑。 打头的黑衣人呵了一声,将手抬起。 一声尖锐的警哨声划破长夜,从不远处的路口传来。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黑衣人们的注意力被哨声吸引了过去,宋绮年从江映月手里接过箱子,狠狠挥向最近的一个男人。 砰然巨响,对方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砸倒在地。 “跑!”宋绮年拉着江映月从这个缺口冲出包围圈,拔腿狂奔。 打头的黑衣人大喝,手下急忙掉头来追。 那一头警哨大作,有数人朝这边冲来,大声叱喝:“警察!站住!” 领头的一边催促手下去抓江映月,一边从怀里掏出证件,从容地朝巡警走去。 “误会!我们是警备司令部的,正在捉拿犯人……” 江映月听到警察来了,扭头往回望。 宋绮年用力拽着她:“别看了!跑!” 一个黑衣人突然从侧方扑了出来。 江映月吓得惊叫。 宋绮年扬手一挥,将箱子丢了过去。趁着对方双手接住箱子那一刻,宋绮年飞起一脚踹中他胯下。 这男人痛苦地闷哼一声,抱着箱子缓缓跌跪在地上。 宋绮年拉着江映月绕过此人,钻进了他身后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子里。 “绮年,接下来怎么办?”江映月气喘吁吁,“孙开阳这畜生,这次是不抓到我不罢休了。” “先逃,再商量下一步!” 砰然枪响声划破夜空,惊飞了夜鸟。 宋绮年和江映月下意识放慢脚步,朝来的方向望去。 警察竟然和孙开阳的手下交火了? 黑衣人正和巡警交涉着,听到枪声,勃然大怒。 “你们居然敢对司令部的土兵开枪?” “谁朝谁开枪还说不准呢。”身穿巡警制服的袁康噗哧一声冷笑,“再说了,这半天了,你还拿不出相关的行动文件,光一个证件有个屁用?没有公文,又没穿制服,我看你们摆明了就是假冒司令部的歹徒!” “你……” “抓了!”袁康大喝。 手下一拥而上,把那人给铐了起来。 宋绮年和江映月跑到一个丁字路口,正要朝远处的主街奔去,两个黑衣人突然从一条路上窜了出来。 穿着旗袍的女子将穿着西装的女子朝另外一条岔路上用力一推:“跑!” 还璧 第128节 西装女子踉跄了一步,有些不舍,但还是跌跌撞撞地朝主街奔去。 两个黑衣人一前一后地截住了旗袍女子。 没有路灯的巷子里,人只能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 前后都被堵住,女子无路可退,害怕地低垂下头,双手抱住胳膊。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个手势,哼笑着,慢悠悠地朝女子逼近。 转机就发生在女子的胳膊被身后的男人抓住那一刻。 她将高跟鞋的鞋跟狠狠地踩在男人的脚背上,同时后脑猛地向后撞去,击中男人的鼻子。 男人急忙松手,捂住鼻子惨叫。 女子趁机一拳击中了他的喉结,让他消了音,也让他一时喘不上气。 一道劲风伴着一声大喝从身后扑来。 女子身子一矮,躲过袭来的手,侧身一记勾拳狠狠捣中对方的腋窝。 她手上戴了一副特质的金属拳套,带着尖钉,对方于剧痛之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趁对方吃痛弯腰之际,她飞起一脚将男人踢翻在地,紧接着转身又是一个利落的横踢,将另外一个人也踹晕了过去。 以一对二,全程耗时不过短短数秒,利落果决,狠辣而不赶尽杀绝。 如有旁观者,此刻恐怕已在鼓掌了。 夜风习习,女郎旗袍翻飞,露出里面的黑色长裤。 她当然不是娇柔的江映月,竟是和江映月换了衣服的宋绮年! 江映月气喘吁吁地跑出了巷子,来到大街上。 午夜的大街上,别说行人,连只流浪狗都见不到。江映月想求救都寻不到人。 好在,马路对面有一个公共电话亭。 江映月急忙朝电话筒奔去。 没想刚刚跑到路中央,一个黑衣人从一条小巷子里窜了出来,同江映月在路灯下打了一个照面。 江映月暗叫不妙,扭身就逃。不料双脚互相一绊,跌倒在地。 “在这里!” 对方呼唤着同伴,朝着江映月直直冲了过来。 江映月顾不得身上疼痛,挣扎着想爬起来。 就这时,耳边响起悠远而近的轰鸣声,一道刺目的光芒宛如从天而降的闪电。 随着轰地一声,一辆黑色轿车擦着江映月驶过,将那黑衣人撞飞! 黑衣人的同伴正奔过来,见状纷纷大喝。 车急刹停住。 三个男人从车里钻了出来,正对上冲过来的黑衣人。双方撞在一起,陷入混战。 小武将一根伸缩棍挥舞得虎虎生风,打得对手哭爹喊娘。 阿宽赤手空拳,可一出招便看得出功夫集中外各家之长。且极其灵敏果决,以一对多还打得游刃有余。 傅承勖和阿宽练的功夫差不多。 他下盘极稳,动作不大,一招一式异常简练有力,以求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对手制服。 只见傅承勖从容躲过挥来的一拳,扣手腕,击腋窝,扣着后脑把那人的脸重重拍在车盖上,再扫了一腿,便将一个大汉彻底放倒。 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耗时不过两三秒。 江映月刚吃力地站起来,就被这一幕震惊得呆滞住。 “江小姐,你没事吧?”傅承勖快步走过来,“宋小姐呢?是她通知我来接你们的……” 江映月哆嗦着,朝来时的巷子指了指。 “她……她……” 然后她两眼一翻,一头朝地上栽去。 傅承勖一个箭步上前,把江映月接住。 午夜的巡捕房因一批假冒卫兵的犯人而热闹了起来。 值夜班的警员们打着哈欠,对犯人们进行询问和登记。因被捕的人众多,还得临时腾出几间牢房来关押这群人。 “娘的,什么都不交代!”审讯室隔壁的小会议室里,袁康对宋绮年道,“除了受伤的在哼哼,其他全部都成了哑巴!” “证件呢?”宋绮年问。 “假的。”袁康道,“油墨还没干呢,八成是今天才做出来的,而且也没有钢印。” “不是孙开阳的亲卫,就是他的私兵了。”宋绮年分析,“也许是家里仆人,也许是花钱找的混混。我估计就算找上他的门,他也肯定会矢口否认,推脱得一干二净。” “搞这么大阵仗,为了钱还说得过去,就为了强抢一个女人?”袁康觉得不可思议,“孙开阳的官能做那么大,不像做事这么没脑子的人。” 确实很有道理。 “只是,不论为了什么,他派人来绑架江映月这事,是事实。” “江映月肯作证吗?”袁康问,“她要还是不敢声张,顶多只能这群人扣一个冒充军人的罪。孙开阳还是屁事没有。” “这得等我和她谈过才知道了。”宋绮年道,“我会劝她的。” 虽然宋绮年觉得江映月肯出来指控孙开阳的机率十分渺茫。 袁康实在忍不住,道:“阿狸,我知道你和那个女人关系好。但她这人,是非也太多了,还总把你牵扯进去。你一向怜弱惜小,小时候就爱捡一些小鸟小狗来照顾。可江映月一把年纪了,不能总依赖着你。” “那你希望我怎么办?”宋绮年反问,“见死不救?” 袁康无言以对。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宋绮年道,“再说,她明明是受害者。你怎么不怪孙开阳事多?说起来,你今天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大半夜的不说,袁康还带了好几个人手。宋绮年通知了傅承勖,却没通知袁康。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你早知道孙开阳今晚会来闹事?”宋绮年问。 袁康这个警员虽是假的,可工作了这么些日子,他已下意识会遵守职业操守了。 比如,郭仲恺重新调查孙开胜毒杀案的事,袁康就不能告诉宋绮年。 就他看,孙开阳纠缠江映月,不是和孙开胜的死有关系,就是和唐伯虎画里的地图有关。 如果江映月这人有问题,宋绮年的感情上难免会受点伤。所以这事更要慎重对待。 可宋绮年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袁康,非要从他这里讨个说法不可。 小杨就在这时推门而入,救了袁康。 “方杰,听说你今晚有大收获……哟!” 他看见了宋绮年,一时惊艳,又困惑地看了袁康一眼。 袁康极难得地朝小杨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宋绮年只好道:“笔录做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袁康也没理由继续扣着她不放。 宋绮年朝袁康丢下一记“这事没完”的眼神,在小杨多情的目光中走出了会议室。 等人走远了,袁康才对小杨道:“好了,把哈喇子擦一擦。我问你,孙开阳那边今晚有什么动静?” “没什么动静呀。”小杨道,“我刚刚问过盯梢的人,说孙开胜今晚歇在姘头家里。那姘头又叫了一个姐妹上门,现在正在卧室里唱一龙双凤呢。” “奇怪。”袁康嘀咕。 抓江映月这么重要的事,孙开阳即便不亲临,也应该在家里等消息。 再怎么,去姘头家里鬼混都不大合适。 西医提着皮包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套房的起居室里,傅承勖放下报纸,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江小姐的情况还不错。”西医道,“她受了很大的惊吓,右脚踝扭伤了,但都不是什么大事。我给她开了安眠药。相信她睡一觉后,会感觉好很多。” 傅承勖道谢,让阿宽送西医出去。 门刚打开,宋绮年就出现在了门口。 她脸颊浮着薄红,有些气喘,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 隔着阿宽和医生,宋绮年的视线和傅承勖的交汇在了一起。 傅承勖飞快地将她上下扫了一遍,见她无事,紧绷了许久的眉宇着才终于舒展开来。 “是绮年吗?”江映月裹着睡袍,从卧室里跑了出来,“绮年来了?” 她跌跌撞撞地朝宋绮年扑过去。 宋绮年急忙把她接住。 “你没事吧?”江映月上下摸着宋绮年,泪水涟涟,“吓死我了!说什么换了衣服把人引开。万一他们伤了你,我这一辈子也不得安生!” “我这不好端端的吗?你就别自已吓自已了。”宋绮年啼笑皆非,“那两个人发现跟错了后就跑走了,一点儿都没为难我。我被巡警带去了巡捕房,做了笔录,这才过来。” 宋绮年是没事,可被她揍的两个男人却不大好。 其中一个被踢落了五颗牙,另外一个肩膀脱臼,下颚骨骨折。 这些伤不致命,但也够养一阵子去了。 宋绮年扶着江映月在沙发里坐下,给她讲述巡捕房里的情况。 江映月抹了一把泪,惊惶地问:“我必须得过去作证?” “不是必须的。”宋绮年安抚她,“没人会强迫你。” 江映月手里扯着睡袍,痛苦道:“我恨不得在电台里把他祖宗八代都骂个遍。但我也知道,他这样的高官,这样的出身,又哪里是一点丑闻能动摇的。他大不了换个地方避风头,过几年再调回上海,而我却是会被打回原形,一辈子都别想翻身了。” 整个社会天然默认女人是两性纠纷的罪魁祸首。桃色绯闻里,不论过错的是哪一方,受到攻讦辱骂、身败名裂的永远是女方。 还璧 第129节 美也是错,丑也是错;迎合是错,拒绝更是错;活着是“无耻”,死了是“畏罪”,统统都是错。 所以宋绮年不会勉强江映月站出来和孙开阳公然对抗。 她更倾向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灰色手段,低调地解决掉孙开阳。 只是孙开阳树大根深,很难被动摇。这事得从长计议。 “也不是要你现在就拿主意。”宋绮年道,“你要是愿意出面指控孙开阳,揭露他的无耻罪行,我会倾尽全力支持你。可你要选择息事宁人,我也支持你。” 傅承勖之前一直安静旁听,这时忽然插了一句:“江小姐,请容我多嘴问一句,孙开阳想带走您,您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吗?” 宋绮年一愣。 傅承勖会问这个问题,显然也觉得孙开阳今晚此举不大合理。 男人最了解男人。 不论是出于爱,还是出于丑陋的占有欲,孙开阳都不像一个会闹过火的人。 “他想要我跟了他。”江映月还是坚持之前的说法,“孙开胜还在世的时候,他就偷偷骚扰过我。孙开胜死后,他更是变本加厉。我骂了他,还打了他耳光,他当时就放话一定会让我后悔,说要毁了我的一切……” 说到这里,江映月颤抖得厉害。 “好了。”宋绮年把江映月扶起来,“有话明天再问。她该休息了。” 傅承勖不再勉强。 等安顿好了江映月,时间已快凌晨三点了。 傅承勖问宋绮年:“是给你再开一间房,休息一会儿,还是送你回家?” 宋绮年却问:“酒吧还开着吗?” 礼查饭店的酒吧是通宵营业的。 灯光暧昧,音乐靡靡,三两酒客如鬼魅一般藏在阴影里,已喝得不知生死。 宋绮年和傅承勖坐在吧台边,各点了一杯鸡尾酒,慢悠悠地喝着。 “你怎么看?”傅承勖问。 宋绮年抿了一口酒:“她有事瞒着我们。” “很显然。”傅承勖道,“不论孙开阳为什么事纠缠江映月,他手里应该有江映月的把柄。所以江映月才一忍再忍。” “什么把柄,连我都不能告诉?”宋绮年叹道,“你怎么看?” “不好说。”傅承勖含糊道。 “那就说实话。” 傅承勖调侃:“我上次说实话,差一点闯出大祸来。” 宋绮年的脸一热:“上次是我不对。这次我是真的想听你的意见的。” 傅承勖便如实道:“我认为,江映月和孙开阳的矛盾,大概率,和男女之事无关。” 不然,以两人的交情,江映月没有必要瞒着宋绮年。 “以一个男人的立场来说,能让一个男人如此不择手段大闹的,不是名,就是利。”傅承勖继续道,“不论是哪一种,我都反对你掺和进去。” 这男人的语气很难得这么严肃,而且带着一股命令的意味。 “这事本就和你没有关系。江映月有危险,你也救了,尽了朋友的义务了。她不肯向你如实相告,一来还是不够信任你,二来,也算是保护了你。宋小姐,你有你的生活,你的事业,不要被他们影响了。眼下也正是你抽身的好时候。” “我不会永远给江映月收拾烂摊子的。”宋绮年垂下头,“我打算劝她去外地躲一阵子。她同意了,那我会继续帮她。如果她不肯……那我也就随她去了。” 傅承勖点头:“江映月不是小孩子了,一些方面的阅历比你还丰富许多。不要因为她总以受害的形象示人,便觉得她是个柔弱无能的人。” “你还真是不喜欢她呀。”宋绮年感慨。 傅承勖坦然承认:“大概是八字不合。” “今晚真是麻烦你了。”宋绮年有些不好意思,“这事和你就更没关系了。” “什么话?”傅承勖温柔浅笑,“江小姐这件事,显然已经成了你的事。而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胸膛里有一股暖流荡漾。昏黄的灯光下,宋绮年和傅承勖的目光融在了一起,时间在两人的对视之中缓缓地流淌。 这是一种酷似酒劲上了头的微醺状态。 这一刻,理智被麻痹了,人的行为被本能操控。 而孤灯昏光总是让傅承勖的侧脸轮廓极其漂亮。 宋绮年忍不住道:“你父母一定很爱你。” 她也不知道自已为什么突然说这一句,话出了口也收不回来了。 “是。”傅承勖露出怀念之色,“他们都很爱我,还有我的义父也是。我童年时遭遇了家破人亡,度过了非常艰难的一段时光。但你也看得出来,我现在过得很好。” “真难得。”宋绮年低语,“我认识一些和你经历相似的人,他们浑身都充满了恨,像长了一身刺,难以接近。你却很平易近人。” “因为从始至终,我一直都得到了足够的爱。”傅承勖凝视着女郎带着醉意的秀丽脸庞,嗓音低柔,“在我最孤独落魄的时候,我还意外收获了一份珍贵的陪伴和支持。我恨杀害我父母的凶手吗?当然。但我不恨人生,不恨这个世界。固然有许多邪恶丑陋的东西横行,但也有很多很美好的人和事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真好。”宋绮年呢喃,“被爱着是一种什么感觉?” 傅承勖的眸光满怀着难以言喻的温情。 “被爱着,会让你感觉到很温暖,就像沐浴在春光里;会让你觉得自已被温柔地托举了起来,身体变得像鸟儿一样轻,没有负担;会让你变得乐观、自信,有面对一切困难的勇气。” 宋绮年对描述中的感受充满了憧憬。 她不能说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丝爱,至少袁康是给了她很多关爱的。只是他的感情十分含蓄,又带着浓重的大男子主义气息,让宋绮年很无奈。 去爱和被爱的区别很大。 去爱,让人患得患失,又兴奋又沮丧,酸甜苦辣尝遍,且前途不明,惴惴不安。 她同千千万万的普通女人一样,向往着傅承勖口中那种无条件的被爱。 回到家中,睡在床上时,宋绮年觉得耳边还回荡着傅承勖的低语。 仿佛那个人正坐在床头,为她念着一本书,伴她入眠。 宋绮年一觉睡到快中午才起床,神清气爽地下楼来,一路和裁缝、店员们打招呼。 四秀将宋绮年截住,将一份早报递了过去。 “小姐,曹家出事了!只是柳姨不让我们叫醒您……” 宋绮年抖开报纸,就见新闻标题上印着:“名绅曹光宗府上昨夜失窃,若干名贵古董被盗!” 并且配了一张豆腐块大的照片,里面正是那一尊浑天仪! “倒是给贼打了个好广告!”郭仲恺把报纸丢在桌子上,“看看这个,直接说就是名盗‘玉狸’所为。说她早几日前就已经在道上挂出了要卖那个浑天仪,昨日顺利得手。” “偷之前就提前卖赃物?”小杨道,“还真有趣……” 接到郭仲恺的白眼,小杨缩着脖子闭了嘴。 “是啊,真有趣!”郭仲恺气得冷笑,“有了这么戏剧化的一出,这浑天仪的价格估计会大涨一截了!” “怎么又是玉狸?”袁康打了个呵欠,“这天下就没有别的贼了吗?” 怎么除了他自已,就从来没有人来冒充他火狼袁康,干下一两个大案? 袁康一肚子不服气,也不想想“火狼”如今是一门之首,门徒遍地,哪个贼闲着皮痒敢去冒充他呀? “她名气大呗。”小杨道,“而且又行踪不明。上次咱们就借她的名头,差一点就抓到‘火狼’了。火狼被吓着了,到现在都还没冒头。不然你哪能有机会假扮他?” 袁康呛了一口浓茶。 一个负责现场的警员道:“说是玉狸干的,因为曹家人做笔录的时候说看到贼是个女人。记者添油加醋,说成是玉狸,好博取眼球罢了。” “女人?”袁康拿起一张曹家送来的浑天仪的照片,“别的珠宝不说,光这个玩意儿,少说有百来斤吧。一个女人怎么把这些东西给倒腾出去的?” “有同伙呗。”小杨也打了个呵欠,他昨晚也没睡多久,“要不就是有拖车。” 袁康道:“笔录里不是说,被发现了后,贼立刻就逃走了?等等!” 他翻着笔录:“做笔录的是曹立群?不是曹家的下人?” “是啊。”那个姓秦的警员道,“曹立群说他半夜肚子饿了,不想叫醒下人,自已下楼去厨房找吃的,正好撞见了贼。他喊了一声,对方就跑走了。看身形是个女人,没看清脸。” “还真够巧的!”袁康一声冷笑。 “这个盗窃案由小秦负责。”郭仲恺道,“小方你们还是继续做好手里的事。” 下属们齐声应下。 散了会,众人鱼贯走出会议室。 袁康亲昵地搂着小秦的脖子,把他拉到一边,往他手里塞了一包烟。 “哟,你哪里搞来这么好的洋烟?”小秦惊喜,“这烟国内没进口,有钱都买不到的!” “朋友送的。”袁康笑道。 其实是他从傅承勖的书房里顺来的。 “方哥,你这是……” “就是曹家这个案子。”袁康道,“我挺有兴趣的。你回头查到什么,和我通个气?” 不过一个小小的盗窃案,没啥可保密的。小秦立刻一口应下。 宋绮年在店里接待了一位稀客。 小双穿着朴素的衫裤布鞋,梳着麻花辫,同西式装修的店铺有些格格不入。 她环视着四周精美的装修,又从穿着新式洋装的店员身上扫过,露出不屑之色。 “崇洋媚外……”她以极小的声音讥嘲。 宋绮年耳力极好。即便听不清,看这少女的脸色,也猜得到她在想什么。 她宽厚地笑着,将一叠点心朝小双推了过去。 “这是芙蓉斋的蛋奶酥,中式点心,你尝尝?” 小双用力抿了抿唇,道:“师父让我来传个话,我说完就走。” “那就说吧。”宋绮年也不勉强她。 小双道:“师父拿了杜老头一个把柄,让杜老头开了口。找他卖浑天仪的正是曹家六少。曹六找了一个中间人办事,佣金也给得挺大方的,就是要求要尽快把浑天仪卖出去。杜老头还说,浑天仪是今天一早到货的。他之前已经找好了买家,货一到就出手了。” 还璧 第130节 宋绮年的心在听到“曹家六少”时一沉,听到货已出手了,又是一沉。 “买家是谁?”宋绮年问。 “对方也是个中人,要弄清还得花一番功夫。”小双有些不耐烦,“唉,堆积的活儿那么多,偏偏还得腾出手来查这种不相干的事……” 宋绮年微笑:“那我和你师父说一声,让他派别人去跑这个腿?” 小双一哽,狠狠瞪了宋绮年一眼。 宋绮年的笑意也淡了,起身道:“既然你忙,我就不耽搁你了。你们这些孩子大热天地为我的事跑来跑去的,我也很过意不去,这点心是我的一份心意。你拿去替我分了吧。” 小双提起那一盒点心,朝宋绮年敷衍地欠了欠身,匆匆走了。 柳姨险些被这小姑娘撞着,扭头朝宋绮年抱怨:“这孩子是谁的人?怎么这么没礼貌?” 宋绮年笑了笑,转而道:“我去见江小姐,不在家吃午饭了。” 第四十四章 情难自抑 不出宋绮年所料,江映月思考了一晚上,还是决定不去指控孙开阳。 “我同他斗,以卵击石。但你的建议很好,我也打算去外地躲一阵。正好香港那边有好几家酒店请我去登台,我在那边也有好几个朋友。孙家势力再大,总不至于在英国人的地盘上撒野吧?” 见江映月听劝,宋绮年也松了一口气。 江映月昨夜弄丢的行李已被巡捕房的人送了回来。因有袁康监督,里面的物品都没有少。 江映月做了决定后,便联系了唱片公司和自已的律师,准备收拾行李南下。 宋绮年见江映月有条不紊,便放心离去了。 她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走出了饭店大门,宋绮年朝着一辆停路边的敞篷跑车走去。 傅承勖穿着一身米黄色的休闲西装,戴着墨镜,正坐在驾驶座里。 英俊的男人,漂亮的跑车。无数路过的年轻女郎朝他投去秋波。 宋绮年就在这一片横飞的秋波中上了傅承勖的车。 “准备好了?”傅承勖问。 宋绮年用丝帕包住了卷发,戴上墨镜,朝他嫣然一笑。 跑车发动,轰鸣而去。 “曹家的浑天仪失窃的事,你怎么看?”宋绮年问。 “曹立群监守自盗的可能性很大。”傅承勖道,“曹立群想偷的是浑天仪,其他几个古董是烟雾弹。但这些东西加在一起,少说值两三万块。曹立群想必很缺钱。” 宋绮年困惑:“我记得他没什么不良爱好的,怎么突然需要那么大一笔钱?” “这我也不大清楚。” “你在曹家的线人没给你新情报?”宋绮年调侃,在接到傅承勖的斜睨后,她笑得更得意,“怎么?我又不是在指责你。只是你的线人有些不大行,曹立群偷自家古董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 “曹立群做事很缜密。”傅承勖道,“人不可貌相。” “看来他倒不是个寻常的富家公子哥儿了。”宋绮年的语气带着一点儿对曹立群的欣赏。 傅承勖忍不住再瞥了宋绮年一眼:“他可是把偷东西的罪名栽到了你头上。” “可我已经不是玉狸了。”宋绮年无所谓,“借我之名行窃的人不计其数,我可计较不过来。如今该发愁的,是浑天仪落到了谁的手里。” “关于这个,我的人也在抓紧调查。” 半晌后,他们来到了哈同路的一条民居路上,停在一栋小洋房的斜对面。 周末的午后,空气里浮动着一股闲散与慵懒。小花园里的月季正歇斯底里地怒放着。靡靡小调从窗纱飞舞的窗口飘出。 时间算得真好,没等一会儿,小洋楼的大门打开了。 孙开阳穿着便装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披着丝绸睡袍的艳女。 那女人卷发凌乱,雪白丰腴的大腿在袍子里若隐若现。一股淫靡之气随着这两人从屋里涌出。 不光郭仲恺让手下调查孙开阳,宋绮年找小乞丐盯梢孙开阳也有一阵子了。 孙开阳平时住大宅,在军部大院里上班,身边围着家丁和卫兵,旁人等闲近不了他的身。 但他新包养了一个红舞女,每到周末都来小公馆里和她厮混。 这时候,孙开阳只会带一个司机和一个卫兵。 宋绮年这人说话算话。不管孙开阳和江映月到底有什么纠纷,他派人去绑架她,那就要受教训! 她又不打算行刺,眼下这情况,正是一个适合动手的好机会。 傅承勖将敞篷跑车的顶棚升起,不紧不慢地跟在孙开阳的车后。 他这辆车很骚包,一看就知道司机是位富家公子。孙开阳的车又是朝孙府的方向走,孙府自然位于富人聚居的洋楼区。 所以,即便司机留意到有一辆车跟着,也只当是对方和他们同路而已。 可这辆跑车却很不规矩。它越跟越近,然后嘀嘀摁起了喇叭,居然想超车。 私家车碰到军车,都会识趣地保持一段距离。孙开阳自打有了配车后,还是头一次碰到自已的车被逼让道的情况。 他气得笑起来:“哪里来的瘪三?别理他。” 见前面的车没有反应,跑车竟然还闪起了灯。 孙开阳骂了一句脏话,吩咐卫兵:“把枪亮出来!看那孙子还敢超我们不?” 卫兵摇下车窗,刚刚把手枪伸出窗。那辆跑车却是瞅准了一个机会,油门一轰,从旁边超了过去,窜到了军车的前方。 卫兵没能把对方吓住,自已却被吓得跌落了手枪。 司机也被逼得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这还不算。 两辆车擦身而过之际,一个东西从跑车的窗户里被丢了出来,啪的一声砸军车的挡风玻璃上。 竟然是一个臭鸡蛋! 孙开阳气得破口大骂。 那跑车却一脚油门跑走了,留着孙开阳他们吃尾气。 “给老子追!”孙开阳大怒,“我要看看是哪家的狗崽子没拴绳子!” 这一片是居民区,路上行人和车辆都很少。傅承勖的车在前面畅通无阻地跑着,孙开阳的军车也能一路气急败坏地追。 一时追不上,却紧咬不放,距离也在渐渐拉近。 这下换成军车狂鸣喇叭,不停闪灯了。 眼看前车置之不理,孙开阳拔出配枪,伸出窗户对天鸣枪,想逼对方停车。 傅承勖虽然在国内极少开车,可车技娴熟得很。 他利落轻松地打着方向盘,脚踩刹车,一手迅速换挡。 车轮胎同路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 车身漂移,如活鱼摆尾,甩了个漂亮的弧度。 “漂亮!”宋绮年喝彩。 傅承勖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唇角却浮现得意的浅笑。他再利落换挡,一脚油门,车轰鸣着冲进了岔路口里。 “那小子要逃!”孙开阳怒吼,“追上去!快追!” 司机手忙脚乱地换挡踩油门。 等他们追着转了弯,就见那辆跑车又在前方路口朝右拐去。 等军车再度追了上去,跑车突然又朝左转去。 “快追呀!你个废物!”孙开阳红了眼。 司机一脚油门踩到底,到了转弯处,顾不上换挡,急打方向盘。 随着惯性,车失控地朝反方向滑去,轰的一声撞上了马路边一辆装着大木桶的板车。 板车上的大木桶霎时四分五裂,浓稠的黄汤铺天盖地地泼在军车上,并且从洞开的副驾窗口灌了进来,浇得孙开阳睁不开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那木桶里装着的居然是粪水! 孙开阳呆若木鸡,黄汤顺着他的头发和脸颊不断地往下流淌。他不敢睁眼,更不敢张嘴,整个人浑身触电一般颤抖着。 “军座……军座?您还好吧?” 卫兵也被粪水泼了一身,却不顾上自已,掏出帕子给上官擦脸。 孙开阳终于有了动静。 他一把扯开帕子,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嘶吼。 这饱含着狂怒与羞耻的吼声远远传向四方,在墙壁之间回荡着,久久不散。 那一辆惹事的跑车其实就停在不远处的路口,借着绿树的遮挡,只在墙后露出半个车灯。 “哈!成了!” 宋绮年喜不自禁,同傅承勖击掌相庆。 报复成功的狂喜让宋绮年晶莹光洁的脸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让她本就明亮的双目焕发出眩目的光芒。 她素来是个明媚热情的女郎,可眼下这种毫不克制的狂热和兴奋却是傅承勖第一次见。 其实傅承勖也很兴奋。飙车对于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他来说不算什么事,但他被宋绮年的情绪感染了,因她激动而激动。 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那一团燃烧的火光,笑得就像刚刚联手干了恶作剧的坏孩子。 也许为了宣泄激荡的情绪,也许是想分享一下彼此的心跳和温度,傅承勖突然很想伸手揽住宋绮年的后脑,将她吻住—— 他想亲吻她花朵一般的脸颊,在她耳边诉说自已此刻的心情。 还璧 第131节 他想紧紧拥抱她,彻底地、清晰地感受她的肌肤、她的气息,感受她的身躯嵌在自已怀中是怎样的滋味。 可对上宋绮年没有一丝阴霾的笑脸,如一道光照进窨井,亦刺得傅承勖后颈的肌肤一抽。 这瞬间,傅承勖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再度发挥了作用,将这一股隐秘而又炙热的冲动强行摁了下去。 傅承勖缓缓深呼吸,情绪肉眼可见地被控制住,笑得温和而又矜持。 宋绮年见状有一点点扫兴。不过转念一向,对于一个见过腥风血雨的男人来说,这点小伎俩确实入不了眼。 但宋绮年是个很擅于自娱自乐的人,情绪不怎么受外界影响。总之报复孙开阳成功了,她自顾开心就好。 “这是我第一次泼别人粪。”傅承勖承认。 “那我倒不是第一次了。”宋绮年得意,“不过你最好别再这么做了。” “为什么?” “因为会上瘾。” 傅承勖扑哧一声,宋绮年也大笑起来。 孙开阳那里的骚动吸引了不少人过来,他们再留在原地有些不大适合了。 傅承勖将车发动,对宋绮年道:“我还要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宋绮年好奇。 傅承勖笑而不答。 车居然开进了复旦大学,从教学大楼和操场边驶过,最后停在一栋青砖楼房前。 “这是……”宋绮年越发困惑。 傅承勖带着一抹神秘的笑,把宋绮年往小楼里请。 “这是复旦大学历史系的办公楼。里面有一间陈列馆,我找陈炳文教授将它借了过来。” 借来做什么,傅承勖没有说。 周末,楼里没有教职工,却有好几个劲装男子,神情警惕,一看便知是傅承勖的手下。 陈列馆内十分昏暗,只看得出摆放了一些东西。 宋绮年正要发问,傅承勖打开了灯。 很微弱的灯光,堪堪只够人们大致看清屋内的陈设品。 宋绮年的双眼却因这灯光倏然睁大,迸射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谁能想到,这一间几十平方米的房间里挂满了各类字画,摆满了奇珍古玩! “老天爷……”宋绮年情不自禁地低呼。 “这些都是来自各朝各代的古董文物。”傅承勖解释,“小部分是我的收藏,其余则来自我的熟人和故宫博物院。” “故……故宫博物院?”宋绮年猛地扭头朝傅承勖望去,嗓音发颤,“你居然能从故宫博物院借国宝?不……他们居然肯借给你?” “名义上,这些国宝都是被复旦大学借来展出的。”傅承勖道。 难怪傅承勖把自已带到复旦大学里来。 不论傅承勖再慷慨,博物院也不可能同意他把这些国宝摆在自已家里。 “但陈炳文教授给我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傅承勖补充,“当然,我也很慷慨地捐赠了一笔钱。” 傅承勖的典型作风——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算个事。 宋绮年莞尔:“可是,为什么……” “你不是说没有灵感吗?”傅承勖道,“中国文明这个主题太大,你不知道选哪一个的好。我就想,与其翻书翻画册,不如亲眼看一看我们古代的文明,能带给你更直观的感受。或许能给你新的启发。” 书画已被岁月浸染了一层暮色,可那轻盈灵动的线条,那如铁画银钩的笔画,依旧带着蓬勃的生命力,扑面而来。 还有那些来自秦汉的铜器和古玉,各个朝代的瓷器,每个器皿都仿佛附着一个精魂,等待着向人诉说它们的故事。 宋绮年的目光无法从这些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上挪开。 “你怎么……从什么时候……”她有些语无伦次。 “从得知你没灵感时,就有了这个想法。”傅承勖不疾不徐地跟在宋绮年身后,“筹备花了我一些时间,毕竟搜集这些古董,尤其把那一批文物从北平空运过来,不大容易。” 宋绮年鼻根酸胀:“可是,为什么……” “还记得昨晚你和我说,你已经尽力了吗?”傅承勖道,“可我还没有。我承诺过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的事业的。而我所能提供的,就是人脉和金钱。这个小展览,就是我尽力的表现……” 宋绮年侧头望向这个男人,心潮澎湃。 一股强烈的,温暖、轻盈又愉悦的感觉充盈她的全身,席卷了她的大脑。 就像被阳光照着,像在空中翩翩飞舞,追逐着风和远方。 这一刻,宋绮年突然觉得自已之前说不清缘由的计较很没有必要了。 如果她能真切地感受到,那是否要有一个明确的说法,并不重要。 她只用像春笋一样,趁着雨季痛痛快快地生长就好。 宋绮年的视线落在傅承勖身后的一幅壁画上。她倏然愣住了。 “这是……” 傅承勖转身:“啊,这是一块壁画,是陈教授从文物贩子手里抢救回来的。我也不大清楚它的情况……” “这是一块从敦煌的莫高窟里被盗走的壁画!” 陈炳文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 宋绮年毕恭毕敬地打招呼:“陈教授,我都听傅先生说了。还要多谢您。” “我还要多谢傅先生呢。”陈教授道,“多亏有他,才有这次展览。我的学生们平时也没有那么多机会一次见到这么多国宝。傅先生还支援了我们很多保安,让学校也松了一口气。学生们也算是沾了宋小姐的福了。” 陈教授的目光在宋、傅两人身上一转:“哎,我打搅你们了?” 宋绮年和傅承勖忙异口同声否认。 宋绮年脸颊发热,怕被看出端倪,立刻将话题转移回了壁画上。 “陈教授,这壁画……” “啊,对!”陈教授忙道,“这块壁画早在清末时就被人从石窟里偷了下来,但机缘巧合下没有被运出国。六年前,我得知了这块壁画在黑市里被贩卖的消息,及时将它抢救了回来。它可是咱们系的镇馆之宝!” 一说起这个,陈教授滔滔不绝。 “它其实是一整面壁画中中心的一块,正好画着一个反弹琵琶的飞天——就是这个仙女。你看,她体态丰腴,轻盈灵活,羽衣飘飘,脚踏云朵,身后是朵朵白莲碧叶,多么圣洁。你再看这色彩,历经千年风沙,依旧这么鲜艳。这红色的衣裙,青色的纱帛,金色的钗环。她的皮肤本来用铅抹成白色,现在已氧化,变成褐色了。但你完全可以想象它刚画好时,不,它还没有被人从墙上凿下来时,有多美!” 宋绮年望着壁画里栩栩如生的飞天仙女,思绪随着陈教授的话语飞向了千里之外的那片戈壁荒漠。 “想象一下吧。”陈教授激动地描述着,“敦煌那地方,一望无际的黄沙,旷野的风吹了亿万年。触目所及,全金色、红色和棕色,只有天空是碧蓝的。在这片渺无人烟的地方,却藏着大大小小数百个洞窟,里面有着中华文明历史上最美丽、最伟大的宝藏!” 宋绮年心神荡漾:“您去过敦煌?” “早年在那边待过一段不短的时间。”陈教授怀念道,“但也有很多年没有回去了。江南风光好,可我心里始终向往那一片黄沙碧天呀。那个地方,你一旦去过,就再难忘记……” 这一日,宋绮年带着厚厚一叠从陈教授那里借来的莫高窟洞窟的照片和画册,回到工作间里。 四秀迎了上来:“小姐,刚才曹先生来找过您,请您回来后给他去个电话……” 宋绮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走进工作间里。 她在布料架上好一阵翻找,抽出她想要的布匹,唰然抖开。 深浅不同的橙黄,橙红,青蓝,湖绿,再加上雪白的缎子……堆在地板上,似打翻了调色盘。 “小姐,你想做什么?” 四秀她们看宋绮年把布料在人台身上缠来缠去,一头雾水。 “还缺一点什么……”宋绮年把布料丢开。 她还缺一个模特! 一个符合她的审美,能带给她灵感的模特。一个能完全展示出她的设计精髓的模特。 她的缪斯。 当没有特别好的灵感的时候,她可以为了利益而将就。 但是当灵感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一个合适的模特能让她脑海中的构想以最完美的形式呈现出来时,她便容不得一点点的不完美! 宋绮年不再犹豫,抓起手袋就又出了门,直奔济慈院。 “那对苗家姐妹?”刘院长惊讶,“她们前几天走了。” “啊!”宋绮年大失所望。 刘院长道:“苗小妹的男人找了过来,把她给接走了。她姐姐便也不再来了。” 宋绮年不死心:“您知道苗大姑娘在哪里上班吗?” 刘院长摇头:“那姑娘过来也只是探望她妹妹,不大和旁人说话。不过,唐太太和苗小妹相处得不错,她或许知道些情况。” 宋绮年拿着刘院长给的地址,找到邓家门口时,已是傍晚。 这个时候贸然登门拜访,多少有些不合适。可截稿日期就在三日后,宋绮年没有时间可以耽搁。 刚刚摁响门铃,大门就打开了。 唐雪芝像一只欢乐的小鸟扑了出来:“启明,你回来……啊?” 她吃惊地瞪着宋绮年,继而又欢笑起来。 “宋小姐是吧?我们在济慈院里见过!您是江映月的朋友。您怎么……唉,瞧我!您快请进——” 唐雪芝叽叽喳喳,热情洋溢,虽已嫁了人,却还像个天真的小姑娘。 宋绮年笑着婉拒:“我是为了苗家姐妹来的,说完就走,不敢耽搁你家用晚饭。” “苗家姐妹?”唐雪芝不解,“她们怎么啦?” “没什么。”宋绮年道,“我只是听刘院长说,您和苗小妹关系好,想问你知道她们姐妹现在住哪儿吗?” “她们姐妹俩不住一块儿。”唐雪芝立刻道,“姐姐住工厂宿舍里,具体哪个厂子我不清楚。但是小妹,她男人在闸口那边新租了间屋子安置她。她走前给了我地址,约我有空一起吃茶呢。” 说着,从手袋里翻出写了地址的纸条,递给了宋绮年。 “您找她有什么事?” 还璧 第132节 “我是想找苗大妹。”宋绮年解释。 “小妹一定知道。”唐雪芝道,“说起来,我也挺担心小妹的。她跟着那个男人,我看也不是长久之计。可她虽是贫家出身,却打小被父母和姐姐宠着,天真得紧,不大能吃苦……” “贫家娇儿。”宋绮年苦笑,“没有凤凰的命,却吃不了山鸡的苦。” “就是这个理。”唐雪芝一个劲点头,“但她亲姐姐都劝不动她,我也没办法。” 正说着,一辆小汽车停在了楼前。一个身材瘦高、文质彬彬的男人从车里走了下来。 唐雪芝霎时展露甜美的笑容。 “哎,这是我丈夫,你们上次好像也见过的。” “阿芝,怎么不请客人进屋坐?”邓启明笑容亲切,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宋绮年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本就要告辞了。”宋绮年忙道,“不打搅你们了。唐太太,回头在济慈院见。” 目送宋绮年远去,唐雪芝亲昵地挽着丈夫的胳膊往屋里走。 “宋小姐是不是很摩登?我想去她那里做一条裙子,吃喜酒的时候穿……” 邓启明低声应着,在转身进门那一刻,转头又朝宋绮年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 宋绮年来到苗小妹的住所时,夜幕已经降临。许多人家已经吃完了晚饭,外出散步消食,而宋绮年的肚子正饿得咕咕响。 苗小妹住在一栋有些年岁的筒子楼里。 这样的地段,这种楼房,居民龙蛇混杂。可见苗小妹的男人也不是什么很宽裕的人。 宋绮年刚走进楼里,就见两个艳女嬉笑打闹着从楼上跑下来。 浓艳的脂粉,廉价的香水,旗袍高高的开衩下露出光溜溜的大腿。 宋绮年别开脸,往旁边让了让。 两个女子从她眼前走过,扭头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继而笑嘻嘻地跑走了。 原来,这楼里不光住了苗小妹这样的情妇,还有私窑和一家小诊所。 一处的女人们在强颜欢笑,另一边的女人们在痛苦呻吟。 宋绮年摇头叹气。 苗小妹的屋子位于三楼尽头,有两间卧室。屋内有一套半旧的家具,还养着一个做饭的老妈子。 只是这老妈子显然在做家务外还兼任着看住苗小妹的任务。苗小妹和宋绮年在客厅里聊天时,她一直从房间里探出半张脸偷看。 苗小妹同之前判若两人。 她脂粉极浓,将淤青遮得严严实实。卷发大红唇,穿着一件色彩艳丽的掐腰旗袍,手上还戴着一个细细的金镯子。 十六七岁的少女,放在好一点的人家,正是穿着白衫黑裙,在女校里念书的年纪。苗小妹却打扮得好似二十好几的成熟妇人。 苗小妹起初以为宋绮年又是一个来劝自已的,有些不耐烦,直到宋绮年打听起自已姐姐的下落。 “你找我姐姐做什么?” 宋绮年道:“我想给她提供一份工作。” “什么工作?”苗小妹警惕。 这姑娘也并非唐雪芝认为的那么天真。 “就在我店里工作。”宋绮年耐心地解释,“我开了一家服装店,想请她去做店员。我那儿都是女客人。” 苗小妹这才放下半颗心。 “我姐姐在‘鸿丰纺织厂’做工。那地方,人被当成畜生用。一个人要看好几台机器,工头又不给上厕所,女工们连水都不敢随便喝。我只熬了两个月就跑了,难为我姐一直干到现在……” 宋绮年听得很揪心。 她当然知道纺织厂工作环境恶劣,听了苗小妹的话,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去把苗大姑娘给接走。 可就在宋绮年准备告辞时,苗小妹突然道:“可就这样,她还是不肯跟我过。” 宋绮年没有流露情绪,而是很克制地问:“你是想让她搬过来和你住?” “不。我是让她别在工厂里干了,找个男人照顾她!”苗小妹道,“我男人有个朋友,家里是开酒楼的,出手很大方,又没有儿子,很喜欢我姐。可我姐不同意。” 宋绮年一时不知说什么的好,又怕自已控制不住乱说话,干脆抿起了唇。 可苗小妹想必早就想一吐为快,一旦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我知道我这样不光彩,可你当我不想做大奶奶?我们这样穷丫头,能嫁什么像样的男人?我不过是想过上不用为吃饭穿衣操心的日子,我有错吗?” 宋绮年尴尬:“那个……苗小姐,我该告辞了……” 可苗小妹没有停下来:“再说了,我只伺候这一个男人。我姐她在外头,又要被工头揩油,又要被男工友骚扰,日子还不如我呢。我就是见不得她这么苦,才帮她牵线搭桥的。她非但不领情,还把我骂了一通!说我自已堕落就罢了,还要拉着她……” 苗小妹呜呜哭起来。 宋绮年讪笑:“苗小姐,我真该走了。你安坐,不用送。” 可出门之际,宋绮年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苗小姐,你的这一番话,是想为自已辩护,还是想说服自已?” 苗小妹愣住。 宋绮年在她木呆呆的注视下快步离去。 要真和苗小妹辩论,宋绮年可以说上一整天。 但是,何必呢? 一穷二白,无谋生技能,又不愿吃苦的年轻女孩,所能走的路,和苗小妹的相差无几。 这女孩其实已经选择了一条最适合她的路。 宋绮年顾不上吃晚饭,又匆匆赶往纺织厂找苗大姑娘。 鸿丰纺织厂所在之处,是上海的工业集中的地区,自然也不是什么环境优美、居民富裕的区域。 这里街区肮脏,房屋破旧,行人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神色麻木疲惫。 作为一个自幼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女人,宋绮年并不紧张害怕,也不在意那些男人异样的目光。她如重游故地,从容前行。 因她气场强势,面带冰霜,一些街痞很识趣地远远止步,不敢上前骚扰。 工厂的管事将一身鲜亮的宋绮年上下打量了好一番,接过她给的小费和香烟,把她带进了工厂大院里。 鸿丰纺织厂显然生意很好,订单颇多。大晚上的,厂房灯火通明,机器轰隆作响。 苗大姑娘是夜班女工,此刻正在上班。 过了好半晌,管事才把苗大姑娘带了出来。 工头还在他们身后嚷嚷:“有话快点说,别耽搁了干活!” 苗大姑娘穿着灰扑扑、毫无廓形可言的工服,戴着发套,可修长优美的身姿依旧在粗布衣服里若隐若现,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夜里闪着光。 可见人若得天独厚,就如锥处囊中,总会脱颖而出。 这一刻,宋绮年决定一定要说服这个姑娘。 苗大姑娘认得宋绮年的脸,却不记得她的名字,一脸困惑。 宋绮年递上名片,道:“我叫宋绮年。我经营着一家服装店,想请你来给我做店员,兼模特。” 苗大姑娘从乡下来上海有一年多了,知道服装店和模特的意思。 但她先是警惕,继而露出厌恶之色,摇头后退。 “我不做什么模特!我不出卖色相!” 从苗小妹那里过来,宋绮年对苗大姑娘的反应已有了准备。 她从容微笑:“你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又在上海这地方谋生,肯定不知道受过多少诱惑了。什么捧你做明星呀,找你做画报模特呀,其实都是想占你便宜罢了。可我和他们都不同。我开的是一家女土服装店,只给女人们做衣服。我店里的,客人们和店员都是女人。其中两个店员,还是从济慈院出来的。” 苗大姑娘的抵触之色渐渐消失,明显心动了。 宋绮年继续道:“我的店员的主要工作是招待客人和做一些杂务,怎么也比在厂里要轻松些。但我希望你还能给我做模特,展示我设计的衣服裙子。” 苗大姑娘如听天书一般:“可是……模特?我?” “对呀,你。”宋绮年笑眯眯,“之前在济慈院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相中你了。你身上有一股野性,一股灵巧又干练的气质,让我非常喜欢!我想为你设计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拍成照片,画成海报,登在报纸和画报上。” 苗大姑娘震惊。 宋绮年所描绘的,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景象。 虽然在过去,不是没有人向她做过相似的承诺,可不知怎么,她却相信宋绮年一定会说到做到。 她只是不敢相信自已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喂!”工头站在厂房门口朝这边大喝,“还没说完吗?” 两个女人都露出厌恶之色。 “怎么样?”宋绮年问,“你在这里拿多少钱一个月?” “十……二十五!”苗大姑娘努力挺直腰杆,“我是小组长,管着二十个女工呢!” 这么辛苦,居然只拿这么一点钱? 宋绮年不禁皱眉。 苗大姑娘却误解了她的表情,急忙道:“我什么都能做!我能踩缝纫机,会针线活,会做饭。我……我学东西可快了!我来上海后自已学识字,现在都能看懂报纸了……” “我给你三十。”宋绮年温和地打断苗大姑娘的话,“包三餐一宿,还有穿不完的新衣服。但你得听我的话,维持好身材,而且不准背着我接私活。我要你做我的一面活招牌。怎么样?” “还磨蹭什么?”工头又在催促,“你今天耽搁的时间,全都要从你的工钱里扣!别想给老子偷奸耍滑……” 苗大姑娘不再犹豫,冲宋绮年低声道:“我答应!” 宋绮年长舒了一口气,展露笑颜:“你不会后悔的。” “阿苗,你聋了吗?”工头朝这边走来,“赶紧回去干活!” “她不会跟你回去了。”宋绮年替苗大姑娘道,“她要跟我走。” 苗大姑娘拉了拉宋绮年的袖子:“厂里还欠我半个月的工钱……” “我补你十块钱。”宋绮年道。 苗大姑娘愣了一下,毅然转身,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宋绮年身后。 工头回过神来,气得破口大骂。 还璧 第133节 苗大姑娘脚步果决,从始至终都没回头看一眼。 机器轰鸣的厂房和一段血汗经历,就此被她远远抛在了脑后。 苗大姑娘的全副身家装在一个小小的藤箱里,就这么被宋绮年带回了店里。 她望着店门外灯光明亮的招牌觉得眼熟,好像以前在报纸上看到过。进店一看,只觉得里面华丽得堪比想象中的西洋皇宫,顿时紧张得都迈不开步子了。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突然走了过来,热情地朝宋绮年打招呼。 苗大姑娘吓了一跳,急忙往宋绮年身后躲。可她比宋绮年高半个头,缩头缩脑的样子不免有些滑稽。 宋绮年把苗大姑娘交给四秀:“这是我新找来的模特。带她去安顿下来,然后带去工作间等着我。” 然后才来招呼曹立群。 “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忙着处理你家被盗的事呢。” “那点小事,早处理完了。”曹立群道,“你昨天走得很匆忙,我有点担心。怎么样?事情都解决了吗?” 宋绮年得想一想,才能弄明白曹立群问的是什么事。 毕竟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发生的事多得都快数不过来了。 “算是解决了大半了吧。”宋绮年不想和曹立群细说,“倒是你家,被偷了多少东西?” “几件小玩意儿,不算什么。”曹立群一副无所谓的口气,“不瞒你说,我家很多东西来路并不正,被偷了也不可惜。” 宋绮年又道:“报纸上说,是个叫‘玉狸’的女贼偷的。你撞见的就是她吧?长得怎么样?” “你们女人打听另外一个女人,首先问的就是模样。”曹立群笑,“当时黑灯瞎火的,我就只看她身段是个女人,根本没看清脸。哎,扯远了。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和你说,我最近要出城一趟,过几天再回来。怕你找我找不到,误以为我逃跑了。” 宋绮年调侃:“你家的古董又不是你偷的,你逃什么?” 曹立群哽了一下,才哈哈笑起来。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着无忧无虑、心思单纯的富家少爷,会偷自家古董去卖。 曹立群那无懈可击的教养和亲切的笑容,一度让宋绮年觉得他和傅承勖有些相似,下意识对他心生好感。 现在看来,两人连心思深沉这一特点也有些相似。 就在宋绮年和曹立群应付的时候,苗大姑娘也被四秀她们带下去洗澡换衣服。 其实在过来的路上,苗大姑娘冷静了下来,便有些后怕。 她怕自已太冲动了,为了摆脱工厂里繁重的工作,被骗到了外头的私窑里。 说什么服装店,也很有可能是淫媒。 可等到了店里,见几个女店员都衣着朴素,表情正经。除了那个叫贤文的有些姿色,其他的女孩只算清秀端正而已。苗大姑娘才把心放下一半。 “你运气可真好,能被宋小姐看中。”德芳念叨着,“宋小姐对我们可好了。我们每天都有肉吃,活儿也不重,还能跟着裁缝们学点手艺,赚的钱基本都能攒起来做嫁妆呢。” 贤文则道:“那些太太小姐们大部分都很好伺候,打赏也大方。济慈院里的姑娘都羡慕我和德芳呢。” 苗大姑娘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等宋绮年送走曹立群,走进工作间时,苗大姑娘也已洗过澡,换上了一件西式绸缎睡裙,正被四秀她们围着欣赏。 这姑娘头一次穿西式睡裙,露着胳膊和肩膀,很不自在。可她高挑匀称的身段也引来一片赞美声。 “难怪小姐大费周章地也要把你带回来。”四秀赞道,“你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 “吃什么长得这么高?”德芳羡慕,“这身段,围一块麻布都好看。” “我还觉得自已太高了呢。”苗大姑娘十分羞赧,“打小我就被笑是竹竿。” 南方女子确实大多身材不高,时下也以丰腴娇小为美。 可洋装本是为洋女设计的,还得身段高挑、肩膀宽一些的女人穿着才更好看。比如宋绮年因常年习武,身材高挑健美,穿西式晚礼服就傲视群芳。 苗大姑娘身材高瘦,穿着旗袍或许不够窈窕,但穿洋装却正合适。 宋绮年将布料围在苗大姑娘身上,不断比画着。 脑海里,碎片化的灵感飞快地组合在一起,渐渐拼成了一张图。 “对了,”宋绮年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就叫大妹。”苗大姑娘不好意思。 如果宋绮年要用这姑娘作为专属模特,这个名字有些太普通了。 “我也不喜欢这名字,早就想换了。”苗大姑娘低声道,“就是不知道换个什么名字的好。宋小姐觉得呢?” 宋绮年笑着,又将另外一块布披在苗大姑娘身上。 “现在不是旧社会啦,我只是你的雇主而已,也不是什么有学问的人,可不敢随便给你起名字。你不是识字的吗?我这儿的书也多。你多翻翻书,给自已起个称心如意的名字吧。” 第四十五章 血债血偿 这一夜,宋绮年又熬了一个通宵。 她下笔如有神,只改了几遍,就将设计在图纸上定了稿。 不用劳烦裁缝,宋绮年亲手裁布、缝纫,一个个部位的布料在人台上拼成型,再一点点缝上珠子和亮片。 暖黄色的灯光照在女子专注,近乎虔诚的脸上,照进她因沉迷创作而燃烧着热烈火焰的眼睛里。 这一刻,宋绮年觉得,自已真是发自内心地爱着自已的工作。 她并无雄心壮志,没想去改变这个世界,或者创造一个富饶的帝国。她只想像此刻这样,创作出一件又一件美丽的衣服,让穿着它们的女人能自信而快乐。 清晨,阳光盈满工作间,窗外飘来悦耳的鸟语。 柳姨在门口探头望了一眼,然后朝旁边让开。 傅承勖轻轻地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从趴在桌子上熟睡的宋绮年身上扫过,继而落在那个穿着长裙的人台上,眸光闪动。 赭红色的长裙被晨光一照,如燃烧的火焰,金色的珠花就是迸射而出的火星。深浅不一的蓝色拼接而成的薄绸如水一般,打着精致的皱褶,从肩头、后背流淌而下。 由布片和珍珠拼接而成的莲花纹精美华丽,长而飘逸的披帛宛如蝉翼。看着这条裙子,仿佛能听见来自千年西域的鼓点和乐声。 用色如此大胆,造型兼具了古今中外各个特色。这种设计风格,极具宋绮年个人特色。 模模糊糊之中,宋绮年闻到了熟悉的皮革香水气,缓缓醒来。 转过头,便望见了那个伫立在人台前的高大身影。 “这真是一件杰作!”傅承勖低声赞叹。 宋绮年微笑,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 她的脸颊上有一道被袖子褶皱压出来的印子,头发也乱蓬蓬的,还无意识地咂巴了一下嘴。 往日里精明干练的女郎,此刻活脱脱一只才睡醒的小猫。 傅承勖的目光霎时充满了怜爱。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宋绮年挠了挠蓬乱的头发,“《良友》那边,明天就要给模特们统一拍照了。我该怎么告诉钟小姐,我不用她做模特了?” 傅承勖刚要回答,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居然就是《良友》特刊的主编刘英兰。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真是对不住你,宋小姐。”刘英兰一开口就道歉,实在不像她的风格,“是那位钟小姐,她刚刚突然告诉我,她有事要去外地,明天不能来拍照了!” 宋绮年好生一愣,下意识朝傅承勖望去。 那男人斜倚着斗柜,脸上浮着清浅的笑容,仿佛早就知道了通话里的内容。 “她这个时候不来了,我们上哪儿临时找个合适的模特?”刘英兰抱怨,“早知道她这么不靠谱,我当初绝对不会把她推荐给你。现在这样……” “刘主编,我正想请您过来一趟。”宋绮年忙道,“我昨天得到了新的灵感,连夜做了一个新设计方案。我觉得,您应该会更喜欢这一个。” “啊?”刘英兰惊讶,“新方案。主题是什么?” 宋绮年望向人台上的裙子。 “敦煌!” 等放下话筒,宋绮年转头看向傅承勖,感慨万千。 “你……做了什么?” “做了媒。”傅承勖把玩着一个铜顶针,笑容狡黠,“钟小姐之前和一位青年本已私定终身,却被她父母拆散了。那人去了武汉,另娶他人,钟小姐则一直未嫁。可我的人却打听到,那个青年不仅没结婚,最近还生了重病,正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钟小姐得知这个消息,当晚就买了火车票,赶去武汉了。” 说到这里,傅承勖自恋地啧了一声:“我还真是月老转世,丘比特再生!” 宋绮年的喉咙被充沛复杂的情绪堵住。 如此一来,宋绮年找到自已喜欢的模特,做出了满意的作品;《良友》也不会被迫开天窗;钟小姐又能和旧情人破镜重圆。 皆大欢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宋绮年竟然有点哽咽,“但是,傅先生,你还……真是一个最好的合伙人。” “我说过的,我会尽一切支持你。”傅承勖道,“你只管用尽心去创作,其他的让我来负责。” 同傅承勖的双眼对视着,宋绮年再度感到那一种被轻轻托举起来、沐浴着阳光的感觉。 之后一连数日,各处风平浪静,连小报上都没什么可读的花边新闻。 曹立群人虽去了外地,却让花店每日送鲜花来。这份热情和体贴很得店里小姑娘们称赞。 宋绮年却并不怎么欣喜。 因为傅承勖告诉她,曹立群并没有离开上海,只是搬到外面的公寓里。他倒是没有和女人同居,只是整日请老同学们来家里做客。 宋绮年一没爱上曹立群,二来心思还放在那个下落不明的浑天仪上的,对曹立群这个举动没什么兴趣。 江映月这边的事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江映月的律师很是管用,替她退了公寓的租,打包了家什行李,又把她从饭店里接了出去,安置在一个很隐秘的、连宋绮年都不知道地址的地方。 “这是为了防孙开阳。”江映月在电话里道,“他找不到我,肯定会去骚扰你。你不知道,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绝了他。” “那你什么时候走?”宋绮年问。 还璧 第134节 “等买好车票就告诉你。”江映月的声音低了下来,“想到这一走,下次和你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难受得很。我对上海没什么不舍,就舍不得你。” 宋绮年也不舍江映月。 江映月在旁人眼里有诸多缺点,可她身上有一种江湖儿女的气息,和她相处起来最轻松。江映月的世故油滑,也给宋绮年提供了许多涉世经验。 “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宋绮年叹息,“傅承勖说,孙开阳这次闹得太大,内部已经有人在弹劾他了。最好让他丢官,起码也要调得远远的。这样你就能回上海了。” “那我可盼着那一天了!” 宋绮年又道:“对了,我给你做了一条晚礼服裙子,你在香港登台的时候可以穿。待会儿让你的律师给你送过去。你试一试,要是有哪里不合身,现在还来得及改。” “绮年,你对我真好!”江映月哽咽,“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的好。” “朋友之间,计较这些做什么?”宋绮年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你先忙着。你走之前,咱们一定要好好聚一下。” 江映月所料不差。孙开阳找不到人,果真就来寻宋绮年了。 这日午后,正是店里客人最多的时候,孙开阳穿着军装,带着两个土兵堂而皇之地闯进了店里。 女客们倏然一惊。欢声笑语骤停,只余留声机还放着乐曲。 宋绮年早有准备,处变不惊,笑盈盈地迎了上去。 “孙少校,您是来替太太取衣服的吗?孙太太都已经同我说了。您这边请——” 孙开阳原本想给宋绮年一个下马威,可一进店,认出有两位女客的丈夫身份都很贵重。他不得不暂息了闹事的心,顺着宋绮年给的台阶走了下来。 宋绮年将孙开阳领进了贵宾室,却不打算给他上茶。 “孙少校是为江映月来的吧?”宋绮年开门见山道,“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没告诉我。” 孙开阳冷笑着打量着宋绮年。 和纤细柔美如白海棠的江映月不同,宋绮年坚韧干练、明艳大方,也是一朵难得的火玫瑰。 要是放在其他时候,孙开阳倒想和这位女郎好好搭讪一番。 可眼下,孙开阳一看宋绮年饱含着冷嘲热讽的双眼,就一肚子窝火。 “你以为把她藏起来,我就没辙了?”孙开阳道,“整个上海,还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 宋绮年漠然道:“您既然找得到她,那又来我这里做什么?您要是很闲,外面那位马将军的夫人您想必认识,不妨和她说说话?” 孙开阳脸皮抽搐:“你看着聪明,其实也是个蠢货。你以为江映月是什么好人?” 没人乐意被骂蠢货。 宋绮年不再给孙开阳面子:“她要不是好人,你岂不是猪狗不如?” 孙开阳下意识扬起手掌。 “怎么?”宋绮年仰起脸,毫不畏惧,“打女人是你们孙家祖传的功夫吗?外头满大街横行霸道的洋人,屠杀百姓的日本人,你们不去打,就知道关起门来打女人!国家正是因为有你们这种男人,才被西方列强欺负成了孙子!” 孙开阳还真不敢打宋绮年。 不是因为宋绮年这番话,而是他忌惮傅承勖。 傅承勖说起来只是个华侨富商,但他社交极广,人脉通达,太多高官政要都在金融方面有求于他,或者欠了他人情。他要想替宋绮年找回面子,孙开阳也只有吃不了兜着走。 孙开阳手紧握成拳,不甘心地垂了下来。 “我是为你好。”孙开阳转而语重心长道,“宋小姐,你可不要被江映月骗了。我大哥的死和她脱不了干系。” “这话你应该和巡捕房的人说。”宋绮年漠然道。 “你当巡捕房没怀疑她?”孙开阳冷笑,“巡捕房的人盯着她好一阵了。她现在藏了起来,一是为了躲我,二也是为了躲巡捕房。这事你要是没有掺和,劝你赶紧和她划清界限。别等被她拖下了水,背上谋杀同谋的罪名。” 宋绮年依旧淡漠微笑,对孙开阳透露的信息无动于衷。 这女人倒是有点城府。 “还有,我知道她打算逃去外地。”孙开阳继续道,“你替我给她传句话:她逃去哪里都没用!到了时间她不给我一个交代,那就等着上报纸吧!” “说完了?”宋绮年面无表情地拉开了房门,“你可以走了吗?” 孙开阳冷哼一声,大步而去。 宋绮年站在贵宾室里,气得浑身发抖。 柳姨寻了过来,满脸担忧:“绮年,要不要和傅先生说一声?” 宋绮年长叹了一声:“他一直都不大喜欢江映月,估计知道的内幕比我还多,只是不想破坏我和阿月的交情,没有说罢了。” “可听这姓孙的意思,江映月真有可能是杀人凶手呀!” “孙开阳要真有证据,阿月早就被逮捕了。” 其实经此一事,宋绮年也多少有点相信孙开胜的死有江映月的参与了。也许不是动手的那一个,但多少策划过什么。 可宋绮年不以为然。 她的道德感很强,但并不很正。她是站在弱势一方的。 孙开胜那种男人,如一个毒瘤被挖掉,死就死了。被他伤害的女人死里逃生,被他逼死的女人在天之灵可得一点慰藉。 但孙开阳显然找到了一点证据,用来威胁江映月。 可威胁她什么,江映月却不肯告诉宋绮年。 老实说,宋绮年也不想知道。 她金盆洗手,就是为了远离江湖纷争,过安生的日子。 江映月如果向她求助,她一定会帮忙。如今江映月看起来还能应付,那宋绮年便不过多干涉了。 眼下,宋绮年最重要的是,就是《良友》给各家的作品拍照片的事了。 各大知名的服装店都派出他们最优秀裁缝参加这次特辑,各位同行拿出来的作品也各有千秋,精彩绝伦。 宋绮年虽有心争取上封面,却也知道自已的优势并不很大,更不用说她用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模特。 可不出宋绮年所料,苗姑娘穿上那件名为“敦煌”的晚装裙,呈现出来的效果极好。 从模特的妆容到裙子的款式色彩,都将东西方特色精巧地融合在了一起。 宋绮年也没让苗姑娘把头发剪短,而是将头发烫得卷曲蓬松,高高盘了起来,戴上那一顶她曾经戴过的金冠。 打扮过后的苗姑娘宛如西域神女,一出现在摄影棚里,霎时将那些名媛们衬得黯淡无光。 摄影师们对苗姑娘惊为天人,激动地不停按快门。 “还是你眼光独到。”刘英兰佩服,“她天生就该站在镜头前。出身呀,教养呀,金钱呀,都养不出她身上这一股锐气。你这条裙子,还真的只能由她穿出来。” 宋绮年不好意思明着问封面的事,只谦虚一笑:“我很高兴您也能欣赏她。” “她叫什么名字?”刘英兰心动,“你能把她借给我们拍广告吗?” “只要价钱合理,内容是正经的,就没有什么不可以。”宋绮年道,“她姓苗,叫苗学新。这是她给自已起的名字。” 这天晚上,宋绮年特意从馆子里定了一桌席面,和全店的员工聚餐。 一来是庆祝她终于完成了《良友》特辑的任务,二来也是迎接新成员苗学新的加入。 席上气氛极好,大伙儿都有说有笑的。 就是贤文的情绪略有一些低落。 “你这样做给谁看?”德芳低声警告她,“曹先生不上门了,宋小姐还没什么,你倒先患上了相思病!” 贤文讪讪:“我不是……” “即便宋小姐不要曹先生了,也轮不到你!” 贤文正欲反驳,四秀在一旁重重地咳了两声。两个小姑娘都闭了嘴。 苗学新被新同事们围着,有的给她夹菜,有的给她添酒。她身上穿着新衣,脚上穿着新鞋,照片很快就会被刊登在画报上。 苗学新突然想起了妹妹,鼻根一酸,眼眶红了。 姐妹长大了,都会有各自的路要走。 家里虽穷,可妹妹打小就被父母百般呵护,做过最重的活不过是喂鸡缝衣,煮饭时在一旁看个火。 要小妹来店里给人端茶倒水,她肯定不愿意的。穿金戴银地坐在家里等男人回来,才是小妹理想的生活吧。 而苗学新已下定决心,借着给宋绮年打工的机会,好好学裁缝手艺,学做生意,学一切能学到的新知识。 苗学新还不知道自已将来会做什么,但她的人生只是刚刚起步,未来一切都值得期待。 店铺的大门突然被砰砰敲响。 众人皆惊,欢声笑语霎时消失了。 “开门!”男人的呵斥声传来,“警察办案!快开门!我们知道里面有人!” 宋绮年朝众人递去安抚的目光,又把柳姨摁回了椅子里,起身去开门。 四秀紧随其后。 苗学新也唰地站了起来。她个子最高大,又打小做惯了力气活,自觉应该给老板撑个场面。 门外果真站着两个巡捕,却都把警棍拿在手中,神情戒备。直到看见开门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神色才稍微缓。 “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巡捕们一边问着,径直走了进来,“屋里都有些什么人?” 宋绮年示意四秀她们不要阻拦,对巡捕笑盈盈道:“两位警官,我这儿是服装店,专卖女装。你们也看得见。后面是厨房,还有我几个伙计在。我们正在吃晚饭。” 一个巡捕朝后堂走去。 四秀拿来了红包和香烟,宋绮年拿过来塞进了巡捕手里。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大晚上的还不能休息?” 巡捕的脸色更好几分,道:“你们不知道?白日里出了事,有个日本大官被刺杀了,正满城抓凶手呢。你们这儿都是女人,门户看紧一点,别放陌生人进来。要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见到什么不对劲的人,一定要通知巡捕房。” 宋绮年连声答应。 另外一个巡捕从里面转了一圈回来了,朝同事点了点头。两人离去,沿着长街一家家搜寻。 宋绮年飞快锁了大门。四秀已拧开了沙龙里的收音机,就听电台里传出播音员激动的声音: “……巡捕房联合警备司令部正携手调查此事……医院方面刚刚已证实,石田太夫重伤不治,已经身亡。日本军方……” “死了?”四秀一脸茫然,“这个日本大官是谁?” “石田太夫,军衔是少佐。”傅承勖道,“过去两年一直驻守在济南。” 还璧 第135节 一听这地名,宋绮年便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去年的济南惨案……” 傅承勖点头:“他是涉事的军官之一,双手沾满鲜血。据说他曾亲手开枪对着人群扫射……事后为了避风头,他被调回了日本。前阵子政府对日本妥协,给‘济南惨案’结了案。石田就又回到了中国。就我看来,早有人在等着他自投罗网,和他算这笔血账。” 宋绮年冷声道:“残害我们那么多同胞,他要真是被刺杀的,那死得真是大快人心。” “只是这样一来,外头要乱一阵子了。”傅承勖叹道,“巡捕和军土正满城搜索可疑的人,还会借此机会骚扰迫害一些进步人土,更难免制造出冤假错案。” “‘进步人土’?”宋绮年挑眉,“真想不到从傅先生这种华侨的嘴里听到这个词。” “华侨也有政治立场。”傅承勖浅笑,“曹立群联系你了吗?” 宋绮年摇头:“花倒是每天都有送过来,人影一直没见着。你的人不是盯着他的吗?他最近又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傅承勖道,“最近两天他连门都没出了。有点奇怪。不过……” 傅承勖摇头:“重点是那个浑天仪,不是他。” “还没找到?” 傅承勖再度摇头:“不过,我打听到,曹立群有可能和买家认识。” “所以你希望我能从他那里套话,对吧。”宋绮年思索着,“可我总得找个机会再和他见一面。他要是在小公馆里藏了女人倒好了,我就有借口冲过去砸门……” 傅承勖扑哧笑。 就这时,阿宽快步走进了书房,身后还跟着董秀琼。 董秀琼状态很不对劲,双目通红,惶惶不安。 阿宽道:“三爷,小武可能出事了!” 宋绮年立刻起身。 “怎么回事?”傅承勖沉声问。 董秀琼道:“他今天一早出门,说去闸北那边帮我买材料。结果现在天都快黑了,他人都还没有回来。他从来不会这样的!” 阿宽也道:“我问过闸北那边的人,说司令部今天在那边抓刺杀日本人的嫌犯,还有交火。有弟兄在事发地附近看到过小武,说他和土兵有些冲突。我们担心他有可能是被牵连了。要不是被误捕了,就是可能协助了嫌犯,跟着一道躲起来了。” “这听着就像他会干的事!”董秀琼急道,“官兵抓逃犯,他掺和个什么?” 傅承勖示意董秀琼冷静,问阿宽:“那群嫌犯躲去哪里了?” “都逃进‘滚地龙’里去了。” “滚地龙”就是最底层的贫民窟,由一大片简陋低矮的棚户组成的区域。里面地形复杂,堪比迷宫,逃犯选择藏在这里倒是个好主意。 可傅承勖他们要进去找小武,犹如大海捞针。 这时,阿宽又凑到傅承勖耳边,低声道:“听人说,小武好像还受了伤。” 之前不提,是怕让董秀琼更担心。 傅承勖皱眉:“那得尽快把他找到!” “找袁康!”宋绮年沉声道,“他对闸北那边的‘滚地龙’比我还熟悉。如果‘滚地龙’里有人接应那群义土,袁康没准还知道是谁。” 今天出了这么大的刺杀案,巡捕房当值的全都被赶出去满城抓人。袁大掌门运气极好,他今天不当值。 宋绮年他们上门时,袁康正在他临时落脚的公寓里听着小曲泡着脚。 袁康懒洋洋道:“傅承勖的下属出事,关我什么事?” 傅承勖道:“我想雇佣贵门办事,你们开个价吧。” 袁康冷笑:“你就知道砸钱。” “而你有一大屋子的人要养活。”宋绮年讥讽,“狼哥,我劝你别矫情。有钱拿时只管拿,莫待无钱空抠脚。” 袁康气得炸毛,又没法反驳,最后说了个数。 “你简直狮子大开口!”宋绮年怒。 “好!”傅承勖一口应下。 “他敲竹杠!” “小武值得。” 董秀琼已是满眼泪水。宋绮年一咬牙,没再说什么。 双方在那一片贫民窟外碰了头。 袁康穿着利落的短衫长靴,打量着傅承勖漆黑的马裤皮靴,又是一声冷笑。 要挑剔他打扮得太讲究了吧,可人家穿得一身黑,在黑灯瞎火的贫民窟里确实极不显眼。可不讥讽两句,袁康又总觉得嘴痒。 “活儿都还没干呢,别得罪给你送饭的人。”宋绮年将袁康的心思揣摩得很透,“赶紧动身吧!” 一行人进了“滚地龙”里。 千影门的人领路,傅承勖的人断后,摸黑前行。男人们自发地将女人围在队伍中间。 女人,就宋绮年和小双两人。 小双气焰收敛了许多,但依旧不搭理宋绮年。宋绮年也不介意。 人总难免恃才傲物,她自已也会。 小双年纪轻轻就极有才华,又受袁康宠爱,难免目空一切。 当然,她将来能跳出这一行,把技能发挥到更光明正大的地方就更好了。 在千影门的带领下,一行人在错综复杂的贫民窟里穿行。 巡捕和土兵也正在这块区域里搜捕逃犯的。比起傅承勖他们黑衣夜行,这群官兵明火执仗,声势浩大,搅得鸡飞狗跳,生怕逃犯不知道他们来了。 半个小时后,一行人在河边一座极不起眼的棚屋里顺利寻找到了小武。 小武的右臂和腹部都受了伤,面色白得发青,但精神还算不错。 “三爷,您怎么……” “董小姐都快被你吓死了。”傅承勖低笑,“我可是向她保证了,要把你完整地带回去的。好在你没缺胳膊少腿。” 小武愧疚:“我路见不平,没法不帮一把。他们既然是杀了那个日本狗的义土,我当然不能眼睁睁看他们被抓走!” “你们一共多少人?”宋绮年问。 “算我四个。”小武道,“两个没受伤的搬救兵去了。你们来了,倒省了很多事。对了,这个人,你们得见见。” 另外一个伤员正面朝里躺在一张茅草床上,白衬衫已被血染红。 阿宽把他扶起。他的脸转了过来,双目紧闭。 宋绮年轻抽了一口气。 曹立群! 这个受伤昏迷的青年,正是曹立群! 他不是应该正和朋友们窝在他的公寓里吃喝玩乐吗?怎么会作为刺杀日本军官的嫌犯,身受重伤地躺在贫民窟的棚屋里? 傅承勖和袁康也不禁交换了一道诧异的目光。即便是傅承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曹立群。 外面突然传来口哨声,是手下在提醒里面的人,官兵正朝这边来了。 “撤退!”傅承勖当机立断,“把……这位朋友也带上。” 他亲自扶起小武,阿宽则将曹立群背在背上。 出了棚屋,千影门的人带着大伙儿从另外一条路撤退。 宋绮年一边赶路,一边摸曹立群的脉搏。 微弱,急促,他伤得不轻。 眼看已走到了贫民窟的边缘,远处可以看到马路上的灯火。千影门和傅家的车已在等着接人了。 斜后方突然响起呵斥声。 “站住!什么人?” 两名土兵持枪冲了出来。 宋绮年身影如鬼魅一闪而过,手中一柄伸缩棍弹出,唰唰打掉了土兵手中的口哨。紧接着再几棍,抽得两人滚在了泥地里。 其中一人还想高呼,小双上前补了一脚,将其踹晕。 整个交手过程不过数秒,光线又昏暗,大多数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对手就已被解决。 “走!”傅承勖低喝。 众人顺利撤退。 深夜,春雨到访,淅淅沥沥地冲刷着这座城市。 西医照顾完了伤员,出来道:“两人伤得都不算重,只是失血过多,需要输液和静养。我把护土留下来照顾他们。” “有劳您大半夜跑一趟。”傅承勖致谢,“阿宽,送汉斯医生回家。” 小武坐在床头,正喝着董秀琼亲手喂过来的鸡汤。他身上虽缠满绷带,但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 “没事,医生说没伤着骨头,养几天就好了。比这重的伤我也不是没挨过……” 董秀琼不说话,泪水噗噗地顺着脸颊落下。 小武霎时手足无措,想伸手去擦,又找不到帕子。 “别哭……哎,我不值得……” 宋绮年忍着笑,轻轻关上了房门。 她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曹立群还在昏睡中,床头挂着点滴。 他受伤的部位在胸膛,那一枪要再偏一寸,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宋绮年掖了掖薄被,在窗边坐下。 她困惑地打量着这个青年。 显然,他们俩之前谁都没有以真面目示人。 还璧 第136节 这个整日专营风花雪月的纨绔公子,他是无辜被牵连,还是真的是刺杀日军刽子手的义土? “对不起……” 宋绮年抬起头,对上曹立群飘渺的目光。 曹立群面色如纸,气若游丝,骤然一下从阳光青年变成了病弱贵公子。 可大概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又觉得他一脸清正之气,再也没法把他当成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看待。 这个世上,不知道多少人如他们一样,戴着面具在生活。 “医生说你没有大碍,就是要好好休息。”宋绮年微笑,“饿了吗?有鸡丝粥。” 曹立群道:“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 “所以,你并不是因为倒霉被牵连进去的?” 曹立群的脸上浮现一抹自豪的浅笑。 “我资助了整个行动!我们本来想公开刺杀他,又怕日方借题发挥,迫害忠良,只好伪装成意外事故。可惜,我们做得不够周全,还是把事情闹大了……” 宋绮年迅速反应过来:“你家失窃的古董……” 曹立群笑得有几分得意。这一笑,倒又像平时的他了。 “我爹赚的都是不义之财,卖他几个古董资助义举,也算帮他老人家积德了。” 曹光宗要是知道儿子的所为,怕会“感动”得中风。 “她叫谢文清。”曹立群忽然道,目光一时投向遥远的虚空,“你和她长得很像。嘴唇像花瓣,眼睛明亮,一脸倔强和骄傲。” 这位谢女土应当就是曹立群早逝的前妻。 “去年,她去济南探望老同学,恰好遇到学生们举行抗议游行,就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进去。” 济南…… 几块拼图凑在一起,组建成了一幅完整的图案。 “后来,她为了保护几个年纪小的学生,被石田的机关枪扫射而死……” 曹立群闭上了眼,眼角水痕宛然,又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他背负这个秘密想必已经很久很久了,直到今日,才得到一吐为快的机会。 “真是一位崇高伟大的义土。”宋绮年亦鼻根发酸,“如今你为她报了仇,她在天有灵,一定很欣慰。” “我不仅仅是为了她一人。”曹立群低语,“上万人惨死在日军枪下,政府却一味懦弱退让,甚至将这么大一桩惨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稀里糊涂地就结案了。我慰问受害者家属的时候,知道有人暗中打算向石田复仇,于是卖古玩凑了点钱,支持他们。” 血债终究得以血偿还! 过了片刻,曹立群的情绪平复了,才再度开口:“绮年,多谢你救我。我真喜欢你。” “喂!”宋绮年扶额,“你前一分钟还在悼念亡妻!” “好吧,我很欣赏你。”曹立群修改了措辞,“先前你对付追兵的时候,我其实醒着。我活这么大,除了看戏,就没见过身手这么利落的女人。你到底什么来头?你绝对不是个普通女裁缝。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和傅承勖到底什么关系?” “流了那么多血,话却是一点没少。”宋绮年啼笑皆非,掖了掖被角,“你先好好休息吧。” 她起身,走到门口时,又想起一事。 “立群,你偷那个浑天仪,为什么要说是‘玉狸’偷的?” “因为她名气大呀。”曹立群道。 “就这?” “我找的掮客说,挂在名盗的名下卖得快一些。”曹立群道,“再说了,我一直都喜欢听江湖传说,‘玉狸’算是我最喜欢的女贼了。传闻她生得明艳动人,身怀绝技,又极其擅长易容,形象百变,就算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她……” 他注视着宋绮年,大张着嘴,仿佛明白了什么。 宋绮年嫣然一笑,关门离去。 曹立群借口养病,在傅公馆住下来就不肯走了。 “我不能回去呀!”他苦着脸解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巡捕房居然查到我就是家贼。我爹气疯了,派人到处抓我回去受家法呢。我这时候回家,就不能活着出来了!” 曹立群又向傅承勖郑重道歉:“我真不知道那个浑天仪是阁下的失物,不然一定替我爹物归原主。” “这事本和你无关。”傅承勖客气,“要较真的话,这浑天仪也不归我所有,而应当归于国家。” “说起这个,”宋绮年问,“立群,你的那个掮客有消息了吗?” “正要和你们说这个事。”曹立群道,“他托人给我送了消息,说浑天仪被一位叫卢保生的人收购了。” 一听到这名字,宋绮年立刻皱眉。 “宋小姐知道他?”傅承勖问。 “这个姓卢的是个古董贩子,专在国内搜刮古董,拿到国外卖给洋人。”宋绮年道,“他有个远房堂兄在这一行极有名,叫卢芹斋。” 曹立群皱眉:“这不是……” “声名狼藉的古董贩子。”傅承勖点头,“这个浑天仪,卢保生应该不会自已收藏,而是准备转手卖掉的。” “那……这可怎么办?”曹立群茫然。 宋绮年和傅承勖交换了一道目光。 “你们要去卢保生那里把浑天仪偷回来?”曹立群脱口而出。 宋傅两人齐齐赠了他一个白眼。 “胡说什么呢?”宋绮年淡淡道,“无凭无据的,有你这么把救命恩人当贼的?” 曹立群迅速反应过来:“是!宋小姐是正经生意人,傅先生更是名流,怎么会做这种不入流的勾当?” 宋绮年黑了脸。 人都是一样的,可以嫌弃自已的出身,却不乐意别人嫌弃她的出身不入流。 曹立群察言观色,又立刻改口:“不对!两位这是在挽救国家文物流失于海外,实在是高义之举。在下万分敬佩!” 宋绮年忍无可忍:“闭嘴!” 曹立群闭上了嘴,只余一对眼珠滴溜溜地转。 傅承勖低笑起来。 他总算明白宋绮年为什么喜欢这个青年了。 心性纯良,活泼率真,如一只忠诚又可爱的大狗。女人们确实都很喜欢这一类男孩子。 “卢保生在上海主持一个古玩拍卖会。”宋绮年道,“每旬举办一次小型的私拍会,地点就在他家里。看日子……” 她朝桌上的台历望了一眼。 “——下一次拍卖会就在五天后。只是不确定浑天仪会被拿去拍卖,还是已有了买家。” “我让人去打听一下。”傅承勖道。 “如果你们要去拍卖会,”曹立群高举起手,“我想参加!” “别瞎凑热闹!”宋绮年板着脸,“你还有伤呢,又被你爹满城搜捕,就别折腾了。” “我是真心想帮忙的。”曹立群正色道,“浑天仪既然是从我手上出去的,我不帮着找回来,心里也过不去。两位请相信我。我虽没什么大才,但多少能派上一点用场!” 宋绮年没耐心和曹立群争执:“你的用处先放一边。我这儿还有个麻烦。” 她迎着两个男人的目光,讪讪道:“我……和卢保生交过手。” “啊?”曹立群低呼。 傅承勖镇定地问:“你所谓的交过手,是……” “我曾当着他的面从他身上偷过一封信。”宋绮年道,“他很快就发现了,但我已经逃走了。” “你当时易容了?”傅承勖问。 宋绮年摇头。 “所以,他认得出你的脸?” “按道理说,是的。”宋绮年很不情愿地承认,“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才十六七岁,而且打扮成一个赌场卖烟的女孩。” “可他还是有认出你的可能。”傅承勖咬定了这一点。 宋绮年不得不点了头:“但我这次可以易容。我保证……” “这次行动不由你负责!”傅承勖果断道。眼看宋绮年要抗议,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可以一起行动,但到万不得已,宋小姐,你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客人!” “你太草木皆兵了!”宋绮年反对。 傅承勖坚持:“做卢保生这行的,一是怕遇到高仿工匠,二是怕遇到江湖名贼。外面都传言是玉狸偷了曹家的古董……” 随着话音,傅承勖的眼角余光从一脸心虚的曹立群脸上扫过。 “——卢保生本就被你偷过,再度听到你的名字,肯定会有几分提防。” “你这有点强词夺理了。”宋绮年争执,“又没有‘玉狸’要去拍卖会偷东西的传言。卢保生防什么?”xl “我不管!”傅承勖表现出难得的固执,并且提高了音量,“我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你的安全从来都比完成任务更重要!” 宋绮年语塞。 似有人向湖里丢了一块石头,扑通砸出好大一团水花。 曹立群缩在一旁,目光滴溜溜地在宋绮年和傅承勖的脸上转了一圈,似有领悟。 片刻后,宋绮年才低声问:“那,谁是行动主力?” 傅承勖优雅地交叠着双腿,嘴角挂起一抹得意的浅笑。 宋绮年一声长叹:“你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是吧?” “我不能老躲在幕后,不是吗?”傅承勖反问。 “擅长开锁吗?”宋绮年问。 “学过。”傅承勖道。 “光会是不够的。”宋绮年摇头,“得娴熟,得在最短的时间能完成。还有,会贴身偷取对方身上的东西,掏衣服口袋和掏裤子口袋又有所不同。快速分散对方的注意力,精准快速地搜寻屋子……” 说着,她啧啧摇头。 “傅先生,这些技巧,可不是一个外行人随便学学就能上手的。” 还璧 第137节 “那得请宋小姐多多赐教了。”傅承勖很谦虚。 “我也要学!”曹立群举手。 “不行!”宋傅齐声道。 曹立群的耳朵垂了下来。 “放心,六少。”傅承勖拍了拍曹立群的肩,“我们另有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第四十六章 不是兄妹 傅承勖的人很快带回了一条确切的消息:卢保生确实将会在五天后举办一个古玩拍卖会。浑天仪正好在拍卖品的名单里。 这一类私人拍卖会都是会员制的:参与者不仅要缴纳一笔不菲的保证金,还得是会员。 申请会员的手续也十分复杂。 首先需要有三名以上会员为你作保,其次要递交一份申请书。举办方审核申请人的背景、财力,确定档次足够,才允许入会。 不过这些都难不倒傅承勖。 他只需要放出风声,就有好几名会员争着为他作保。以他的背景和财力,通过审核也易如反掌。 难的是,整个审核过程一般需要一个月,可拍卖会就在几天后。 唯一的捷径,就是参拍。 宋绮年端详着眼前的这一对明代青花碗,不确定地问:“真要把它们送去参拍?浑天仪是救回来了,可这一对碗却又流落出去了。” “这对碗虽然也价值不菲,但只是民间藏品,算不上很特别。”傅承勖道,“景德镇出产的类似瓷器,早已遍布全世界了。” 宋绮年这才放下了心。 “卢保生那边对参拍品很挑剔,评估后要是觉得拍不出高价,是不会接的。” “这一对碗,我相信他不会拒绝。” 果真,这对青花碗在卢保生眼前一亮相,便赢来他惊艳的目光。 等鉴定师评估完后,卢保生便笑呵呵地握住了阿宽的手,并且送上了一张拍卖会的请柬。 “请替我向傅老板问好。届时,我一定恭候他的大驾!” 卢保生在愚园路上有一栋英式的花园洋房,打造成了一间会所,这次的拍卖会就在这里举办。 虽是一场私拍会,但为了彰显派头,以及表示对贵客们的重视,会场早早布置了起来。 参拍品正陆陆续续运达,洋房的安保措施十分严密。 保安们牵着狼犬沿着围墙巡视,屋里屋外各个角落都有人站岗。仆人都是卢家自已的人,熟名熟脸。 不过,天下没有真正的铜墙铁壁。 卢府一个副管事好酒,这日酒商送来拍卖会上要用的酒水,顺便孝敬了他一瓶。xl 副管事在酒商的劝说下,当场开瓶尝了一口。正感叹着这一口浓浓的醇香,便噗通一声晕倒在地。 酒商和跟班伙计飞速扒了管事的衣裤鞋子,让酒商换上。 伙计便是男装的宋绮年,酒商则是阿宽。 宋绮年瞅了几眼昏睡在地上的管事,一边动手在阿宽脸上涂抹。半晌后,就把管事的脸大致地搬到了阿宽脸上。 阿宽出了酒窖,模仿着管事的步态。下人同他打招呼,他便支吾两声。 人们都深知这管事的癖好,又闻到他一身酒气,只当他正半醉着,不以为意。 阿宽就这么在卢公馆上上下下转了一大圈,不仅参观了后厨,还看到了摆在书房里的会场布置图。最后,算着时间回到了酒窖,卸了妆后,把管事唤醒。 管事不过一个闭眼睁眼,就发觉自已躺在了地上。酒商正朝自已笑得十分关切。 “刘管事,地上凉,您要不回屋去睡?” 正当值就醉酒倒地,让东家知道了可不好。 送走酒商后,管事锁上了酒窖的门,绝口不提方才的事。 阿宽回去后,立刻绘制出了一张卢公馆的内部结构图。 “拍卖会在一楼书房里举行。客人只能在大客厅,餐厅,中庭,和书房活动。参拍品目前都放在地下室的库房里,有专人看守。酒窖就在库房隔壁。拍卖会那日,参拍品会从地下室里运到书房隔壁的这间小客厅里……” “这是电梯吧?”傅承勖指着小客厅隔壁一处方格。 “是。”阿宽道,“运送货物的小电梯。届时,酒水等重物会用这个电梯从楼下运上来。” “货已经安放好了?” “是。箱子放在最底部,上面做了标记。” 仿制品装在酒箱里,已借着今天送货的机会运进了卢公馆。 宋绮年将一个胶泥盒放在桌上:“楼下的钥匙则都在这里。” 她趁着管事晕倒之际,将他的钥匙全都取了模。卢公馆的后厨和酒窖的门,都将对他们敞开。 图纸钥匙都已弄到手,接下来,就该进行行动彩排了。 小武的行动已没有大碍,坚持要参加。傅承勖安排他和阿宽他们一起行动,彼此有个照应。 至于傅承勖,则开始跟着宋绮年上课。 说来有趣。在这之前,一直是傅承勖担任着指导者的角色。 他教宋绮年各种上流社会的礼仪,艺术鉴赏,文学音乐,教她如何优雅地和人交谈,教她名流们的各种潜规则和小把戏。 傅承勖的言行举止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个靠野路子混江湖的女孩。她飞速蜕变,面貌一新,愈发像个知书达理的碧玉佳人。 之前,宋绮年被傅承勖带着走进了他的世界。 现在,又轮到她把傅承勖带进她的世界里。 这是一个规矩和氛围截然不同的世界,是一片原始的丛林。人们凭借狡诈的头脑和真才实学谋生。 “傅先生是赌桌上的王者,那么学起我们这行,上手应当会很快。行窃,和出老千一样,诀窍都是一句话:‘唯手熟尔’。” 宋绮年说这番话的时候,傅承勖脱去了外套,挽起了袖子,只穿着马甲。猿臂蜂腰的背影让女土们看着很难不一阵心跳。 宋绮年则穿着一条浅白色的亚麻连衣裙,通身只戴一对珍珠耳环,朴素无华,亭亭玉立。 两人面对面站在房间中央,像一对准备较量一番的对手。 “首先,同出老千一样,行窃讲究的也是不动声色。不仅动手时不能让对方察觉,在一开始,接触对方的时候千万不要……” 宋绮年突然打住。 她望向斗柜上的一台收音机,越过傅承勖走了过去,将收音机打开。 屋内飘荡起一首轻柔的乐曲。 “这下有氛围了。”宋绮年朝傅承勖一笑。 傅承勖问:“接触对方的时候不要什么?” “不要刻意。”宋绮年道,“要像一道清风一样靠近对方——没人会防范一道微风。然后,你可以借助一些小动作分散对方的注意力。比如握手时表示热情,双手握住对方的手用力摇一摇——” 随着话语,宋绮年上前一步握住了傅承勖的手。 “比如看到对方衣服上有一个线头——” 她抬手在傅承勖的马甲衣领上拈起什么。 “或者拍一拍肩头的灰尘——” 傅承勖的目光随之落在那只轻拂过肩膀的洁白手掌上。 “动作要轻,越自然越好。”宋绮年低声说着,一边亲昵地给傅承勖整理着马甲领子,“不能唐突到对方,避免引起对方的抵触和警觉。” 她的手指顺着衣领轻轻地滑落,将之抚平。 那动作极之轻柔,流畅,像妻子熟练又满怀爱意地给丈夫整理衣装。 “如果对女性,可以为她们穿衣,围披肩。这活儿你做得很熟了。而且你有先天优势,女土们一般不会抗拒你的靠近。” 宋绮年和傅承勖靠得极近,身体几乎贴着。 傅承勖眼帘低垂,平静的神情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陶醉。 “关键,就是要放松对方的警惕,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宋绮年的语调越来越低柔,“不要看我做起来容易。你要做到反而很难。” 灯光是流金般的暖黄色,让两张面孔都如油画里走出来般细腻精致,眸中都有一簇火苗在跳跃。 “为什么?”傅承勖问,嗓音一时十分低沉。 宋绮年抿唇一笑:“傅先生,男人见你如见劲敌。女人见你如白马王子。他们关注你,拿出全副精力来应付你,你还怎么动手?” 傅承勖无言以对。 宋绮年仰望着他,洁白的面庞是那么精致秀美。 她的眼中带着一抹孺慕和憧憬,唇微张着,仿佛在期待一个吻。 没有哪个男人能面对这样的美色而毫无触动。 傅承勖的眼眸一时深邃如浩渺的夜空。 他嘴唇翕动,头正要低下去,宋绮年却突然抬起手,将一样东西亮在了傅承勖面前。 那是一枚百达翡丽手表! 傅承勖一愣,低头看向自已空空的手腕。 宋绮年后退一步,晃着金表,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音乐还在继续,暧昧的情愫却是瞬间一扫而空。 “这是第一课。”宋绮年笑嘻嘻,“看好了——” 她又变戏法般掏出领夹,手帕,钢笔……逐一给傅承勖丢了过去。这些都是她方才借着讲课,从这男人身上摸下来的。 傅承勖一件件接住,一次比一次惊喜,终于大笑出声。 最后是一枚一元硬币,本来放在傅承勖裤子口袋里。 还璧 第138节 “不可能!”傅承勖掏着口袋确认,满脸难以置信,“我不可能被掏裤子还毫无知觉!” 要取出这一枚硬币,手得完全伸进口袋里才行。那部位那么敏感,傅承勖又受过特殊训练,不可能在一个女人掏自已裤包的时候没反应! “用的这个。”宋绮年亮出手中一只小巧纤细的夹子,“我从你身上摸的第一个东西,就是硬币。还记得我刚才从你身边走过去,打开收音机吗?” 擦身之际,傅承勖下意识向后让了让…… “你当时脑子在想着我没说完的话,眼睛看着我的举动,肩膀又被我碰了,身体在动,自然就忽视身上那一点点触碰了。” 傅承勖恍然大悟。 视听触三方干扰,再加上娴熟灵巧的技艺,顺利得手。 宋绮年把硬币丢了过去。 傅承勖慎重地将之握在掌心。 “受教了。” 这其实是宋绮年给傅承勖的下马威。 不论表现得再平易近人,傅承勖骨子里总有一股源自本身的优秀的高傲。 宋绮年有意和他较量一番,心痒痒了那么久,今日才终于得到这个机会。她自然要好好表现,力求一举让傅承勖诚服。 要强的女人就如宋绮年这样,当强大优秀的男人对自已露出敬佩之色,那种满足感胜过收到价值连城的宝钻。 “接下来,”宋绮年抖开一个工具包,“该学习怎么撬锁了——” 一个虚心求学,一个倾囊相授,宋绮年的教学进展得十分顺利。 傅承勖既然精通出老千,有手上功夫的基础,在宋绮年的指点下,他很快就领悟了囊中取物的诀窍,也把开常见几种锁的技巧都学会了。 “唯手熟尔”,接下来便是把手练熟。 市面上所有样式的锁都被搜集而来,摆在书房里,傅承勖一个个撬。宋绮年掐表计时,一边指点,时而亲自动手示范。 宋绮年又找来木头假人,给它们穿上衣,挂满铃铛,让傅承勖练习近身取物的手艺。 铃铛一响,傅承勖就要掏出十块钱丢进箱子里。 第一日下来,钱装了满满一箱子,最后都捐到了济慈院去。 “可得加把劲儿了,傅先生。”宋绮年在一旁吃着苹果,“再这样下去,您的宝贝没追回来,自已就先破产了。” 因为这教学过程实在有趣,小武他们也都凑在一旁看热闹。 傅承勖一直是个运筹帷幄、令行禁止、积威甚重的一家之主。如今他在宋绮年的指挥下忙东忙西,一头热汗,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就出老千一样,身体要放松,注意力集中在手指头上。”宋绮年指点着,“傅先生想必也不喜欢陌生人凑得太近。与其去靠近对方,不如当对方在靠近自已,而你则在尽量和对方维持距离……” 傅承勖从一个假人身边退开,抬起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张纸票。 铃铛一声没响。 小武他们欢呼鼓掌,很卖力地给东家捧场! “继续!”宋绮年道。 一日后,傅承勖把这一招练得七成熟了,宋绮年又提升了难度。 她把一张画剪成几块,给小武、阿宽和曹立群他们各发了一张,放在身上,让傅承勖挨个儿去偷回来。 活人可不比假人,有知觉,能动,还会提防。 而且,众人得了宋绮年的叮嘱,对傅承勖很严格。 “抱歉了,三爷。宋小姐的命令,不准对您放水。” “宋小姐说了,如果能坚持两天不被您得手,她就给小琼姐做一件新衣服。” “对不住啦,傅先生。我要是能扛过这两天,绮年就答应和我去看电影……” 傅公馆内呈现出一种奇异又欢乐的景象。 傅承勖如往日一样,上班办公,回家后处理家族事务。手下们依旧兢兢业业地辅佐他。 可傅承勖每次略靠近,手下便齐刷刷退让开,防着东家如仿贼。 傅承勖:“……” 傅承勖向宋绮年抱怨:“他们都知道我会来偷,早早就提防着我了,我还怎么下手?” 宋绮年道:“被提防着还能得手,那遇到不提防的,不是更容易了吗?” 宋绮年笑嘻嘻,像是一只歪着脑袋瞅着人,还甩着尾巴的猫。 这么娇美可爱,让人即便被她刁难了,也生不出脾气来。 傅承勖的好胜心被挑起,那股兴奋之情让他心跳加速,胸膛里充盈着激荡愉悦之情。 他也是个惯于利用自已的人格魅力来达到目的的人,说白了,就是擅长通过言行来忽悠人。 再说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手下们再提防,也总有疏忽之际。 傅承勖接二连三地得了手。 一时间有人喝彩有人哀叹,十分热闹。 宋绮年沉溺在教学中,乐此不疲,不免有些荒废主业。 袁康去店里找宋绮年,却一连两次都扑了空,干脆在店门口守株待兔。 这日宋绮年深夜返家,从傅家的车上下来,又被大双毕恭毕敬地请到了袁康的车上。 一钻进车里,就听一道幽怨的声音传出来。 “你还知道回来?” 这满口的怨气,像足了一个等待妻子夜游归家的丈夫。 宋绮年一脸莫名奇妙:“我自已的家,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你有话就好好说,大晚上的,我没工夫听你冷嘲热讽。” 袁康讨了个没趣,只好道:“傅承勖本来姓魏,你知道吗?” 宋绮年一愣。 袁康冷笑:“连人家到底姓什么都没弄清楚,就一头热地跟着他瞎胡闹。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宋绮年转身拉车门把。 袁康急忙把她拉住:“好了,不说了!就说那个傅承勖。我打听到他家的事了,你听不听?” 宋绮年当然想听。 有关傅承勖的出身,他的经历,甚至他的所思所想,傅承勖一直讳莫如深。而这些也都对宋绮年有着巨大的诱惑。 可她该不该听? 傅承勖的事,不该由傅承勖自已亲口说出来吗? “你也不用矫情。”袁康讥笑,“魏家的案子当年闹得大半个中国都知道,茶馆里随便一个说书的都能给你说得有头有尾,又不是什么秘密。” 宋绮年这才不再拿乔。 袁康道:“魏家祖籍扬州,乃是两淮大盐商之一。” 盐商? “是啊。”袁康笑,“那可是真真儿的富可敌国!听说魏家最盛时,连茅厕里都用金马桶。傅承勖还是长房长孙,金窝里的金凤凰,真不知道修了几世才投了这么个好胎。” 金马桶什么的,听听就算了。宋绮年抓住了重点:“可那样的好日子,傅承勖并没有过很多年。” “他告诉你了?” “略提了一嘴。他小时候,父母被歹人杀害,他后来被义父收养了。” 袁康点头:“魏家长房灭门案当年闹得轰轰烈烈,对外都说是外贼所为。但其实是家贼引来了外贼,联手把傅承勖他们家这一房给灭门了。其中细节说来话长,也很无聊。不过,傅承勖很快得到他义父相助后,反杀了回来。他不仅将外贼一举剿灭,还将罪魁祸首的内贼,他叔祖,三叔父等人,亲手处决!那年,他不过才十二岁!” 宋绮年的眼前顿时浮现一个画面:面带稚气的小小少年,握着手枪,双目冰冷,白净俊秀的脸上飞溅着血滴…… “但这都不是我想和你说的。”袁康注视着宋绮年,“傅承勖家被灭门时,他和他妹妹走散了……” 傅承勖还有个妹妹?这他从没提起过。 “我怎么记得他说自已是独子?”宋绮年困惑。 “堂妹。”袁康道,“但是好像感情不错。这些年来,他人在美国,却派了人一直在国内在找她。阿狸,你听我说。重点是,那女孩当年五岁左右,正好和你一样大。” 宋绮年明白了袁康的意思,耳朵里一阵嗡嗡响。 “……不会这么巧的吧……”宋绮年干笑。 “是吗?”袁康不肯放弃,“傅承勖家被灭门是二月,你是那年四月初被我们捡到的。我说过,你不光识字,教养也很好,吃葡萄都还要剥皮呢!你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你和师父不是在上海的火车站捡到我的吗?”宋绮年道,“魏家不是在扬州?” “也许是他是在逃跑途中和你走散的……” “我什么我?”宋绮年气道,“你这是已经替我认下这门亲啦?” “好,好!”袁康举双手,“那我再问你,天下那么多手艺好的贼,他怎么就选中你这个已经金盆洗手的?他为什么不遗余力地帮衬你的生意,给你铺路搭桥?他对你的那些无微不至地关怀,你肯定也觉得超过合伙人的关系了,对吧?可他又不和你调情,也不阻挠你和别的男人来往。你就没觉得你们俩的关系很奇怪?反正我们外人看来,你们俩肯定是哪里有毛病。” 宋绮年无言以对。 袁康的每一句提问,都在她的心田里丢下一块石头,不但砸得水花四溅,还把好好的一潭清波搅成了泥汤! “还有,”袁康丢出最后一块大石头,“你的这个新的身份,这么完美的一个假身份:父母双亡,又才从外地回到上海,小有资产,甚至还有宗族亲戚可以追查。这个身份不是你给自已准备的吧?是你意外得到的,对吧?” 宋绮年张口结舌。 “我就知道。”袁康冷笑,“你就没想过,自已的运气怎么会那么好?” 宋绮年如鲠在喉,结巴道:“这……不是……这说不通……” “我倒觉得很多事都能说通了!”袁康道。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假如你的推测是对的——我说假如——那傅承勖为什么不和我相认?我不止一次向他提起过我因为不知道自已的身世而苦恼,他有很多机会向我坦白的。” “故弄玄虚呗。”袁康翻白眼,“他这个家伙一直都遮遮掩掩的,一肚子鬼主意。” “你对傅承勖还真没半句好话。” 袁康思索片刻,总算找到了一句好话:“他对烟和酒的品位还不错。” 还璧 第139节 宋绮年:“……” 之前在傅承勖那里积累的快乐被袁康这一番话一扫而空,宋绮年思绪纷杂地回到了楼上公寓里。 四秀揉着眼睛走出来:“小姐,之前江小姐打电话找您,说收到你做的裙子了,穿着很合身,也很喜欢。她留了个电话号码,让您有空给她回个电话。” 宋绮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四秀看得出她有心事,安静地离开了卧室。 宋绮年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里一脸茫然的自已,无声长叹。 袁康有一点说得很对。 如果她是傅承勖的妹妹,那傅承勖对自已的那些极致的关照和偏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所以他会去教训张俊生,所以他会去调查曹立群。他警惕靠近她的男人,关心她的情绪,保护她…… 但是,他又不想占有她。 作为朋友,他这么做有些暧昧。但作为兄长,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可是…… 宋绮年摇头。 傅承勖为什么不说? 也许袁康的推测是错的。也许她只是很像傅承勖的堂妹,被爱屋及乌。也许傅承勖只是单纯地欣赏她。 这件事里有太多的谜团没有揭开,谁都不能根据现有的这一点证据妄下定论。 宋绮年这一夜都没睡踏实。 她又做了那个梦,那个自从得知自已的身世后,偶尔会做的梦。 梦里她变回一个幼童,衣衫褴褛,孤零零地在小巷子里徘徊。 天上下着小雨,她蜷缩在路边的屋檐下躲雨,冻得瑟瑟发抖。小水潭里,倒映着女孩脏兮兮的面容。 宋绮年感觉自已又冷又饿,心里充满了彷徨无助。 可她心里有一个坚定的信念,那个人一定会来找她的! 所以她不能走。她得留在这里,等那个人回来…… 她不能走! 画面一闪,一个男人用力将她擒住。惊恐的她张口在对方的手上重重咬了一口。 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她被男人丢了出去。 宋绮年猛地醒了过来,急促喘气。 天刚微微转亮。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风里水汽浓重,窗纱轻飞。 宋绮年起身走到床边,望见乌云中忽隐忽现的闪电,就像躲躲藏藏的真相。 她再也睡不着。洗漱过后,出门前往傅公馆。 对于宋绮年的突然到访,傅承勖毫不意外。他将宋绮年请到了厨房,给她做了一杯咖啡,自已则在灶前准备起了早饭。 伴随着一声轰鸣,大地震动,屋外的小雨转为暴雨。 傅公馆的厨房只有一排高高的天窗,豆大的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玻璃上,如一张水帘把整栋房子罩住,同外界隔绝开来。 “……怎么样?宋小姐?” 宋绮年回过神:“啊?” 即便开着灯,室内光线依旧昏暗。傅承勖的眼眸显得尤其深邃动人。 “你今天有点恍惚。”傅承勖投来关切的目光,“哪里不舒服吗?” 宋绮年摇头:“昨晚没睡好而已。” “凌晨那阵子确实很闷热,我也醒了一次。”傅承勖往面包片上涂抹着蒜蓉黄油酱,“上海的夏天真闷热,还没到三伏天,已经觉得有点难熬了。” 宋绮年望着男人忙碌的背影,顺口问,“你小时候在哪儿长大的?” 傅承勖将抹好酱的面包片逐一摆放在烤盘上。 “地方可多了。家父经商,一家人随着他辗转了好几个地方。” 答了等于没答。 “对了,宋小姐,我正想给你看看我的成果。” 傅承勖拿出了几张纸片,一张张放在桌上,拼出了大半张图。那些都是宋绮年让众人分别收藏起来的纸片。 “你全弄到了?”宋绮年惊讶。 造物主有时候并不公平。蠢人处处愚钝,可聪明的人,往往又方方面面都出类拔萃。 比如傅承勖,本就才高八斗了,半路出家学偷窃,又能在短短几日就能把功夫练得像模像样。 这不仅得悟性高,还得身心足够协调。俗话管这个叫“老天爷赏饭吃”。 “不全。”傅承勖指着缺了的那一角,“还差最后一张。” 宋绮年笑起来。 她将手一翻,亮出最后一张纸片,再一翻,纸片自她指间消失不见了。 傅承勖的双目里掠过一抹赞叹之光。 “这就是最后一张。”宋绮年道。 藏在她的身上,只等傅承勖来取。 她是师父,她这一关最难过。 傅承勖打量着宋绮年。 她今日穿着藕粉色丝绸衬衫和深蓝色鱼尾裙,戴多层珍珠项链,站在温暖的灯光下,如裹着一层光。 可这身裙子没有口袋,傅承勖根本看不出那纸片藏在何处,又不可能搜身,真有点无从下手之感。 “觉得太难了?”宋绮年挑衅。 “不急,我有一天的时间。”傅承勖莞尔,“倒是宋小姐,不介意的话,过来搭把手?” 宋绮年接过了傅承勖递来的烤盘。 “请把这个放进烤箱里。”傅承勖指点着。 宋绮年打开烤箱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往后仰。 “当心!”傅承勖一把托住了她,“里面已经预热了,当心烫着。” 宽厚的手掌稳稳地扶在后背,男人低沉的话语自耳畔传来。宋绮年忍不住转头望去。 她的发梢扫过傅承勖的脸,四目相接,鼻尖几乎触碰在一起。两道不稳的气息瞬间交融。 紧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地别开了脸,将距离拉开。 宋绮年不自在地扯了扯衬衫。就刚才,她后背泛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你一定很少进厨房。”傅承勖从宋绮年手里接过烤盘,放进了烤箱里。 “要没有柳姨,我得饿肚子。”宋绮年老实承认,“女人不会下厨很奇怪吗?” “人各有所长。妇女解放运动第一步,不就是将女人们从厨房里解脱出来吗?”傅承勖道,“就我而言,我宁愿不擅庖厨的人都离厨房远一点。烹饪也是一件很神圣的事,不容外行亵渎。” 宋绮年莞尔。 她拿起几个圆溜溜的紫皮大李子,放在水龙头下冲洗起来。 傅承勖则唰唰地打起了蛋液。 “你是从小就喜欢烹饪的吗?”宋绮年问。 傅承勖摇头:“我家长辈连茶水都不会让我煮,写字都有个书童给我磨墨。义父却觉得男孩子不能这样教管,于是送我去接受了军事训练。我学着自已生火做饭,就此对烹饪产生了兴趣。顺便说一句,我的烤肉也是一绝。哪天我举办一个露天烤肉派对,让你也尝尝。” 宋绮年摇头:“哪个女人跟了你,都得提心吊胆。” “我保证我现在做的都是正当生意,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身边的人,还从不拈花惹草。” “不,是因为怕发胖。” 这下轮到傅承勖笑了。 他把打好的蛋液递给宋绮年:“煎蛋总会吧?” “当然。”宋绮年端着碗就要朝锅里倒。 傅承勖直咳嗽。 “怎么?”宋绮年困惑。 傅承勖无奈:“大小姐,好歹先倒一点油吧?” 宋绮年恍然大悟,提着油壶往锅里倒油。 “够了!够了!”傅承勖又急忙叫,“再倒下去就不是煎蛋,而是炸蛋了。好,现在可以倒蛋液了——碗放低一点,油才不会溅起来——慢一点!是倒,不是泼……” 宋绮年咬唇直笑。 傅承勖长长叹气,那一股气息再度拂过宋绮年的耳朵和发丝。 耳郭和脸颊先是一阵麻,继而发烫。 蛋液滋滋响声中,一股蛋奶混合的浓香漂浮起来。 “你在里面加了什么?” “牛奶和芝土。”傅承勖道,“西方的做法。来,拿着铲子,从边缘轻轻地往里推。” 他就站在宋绮年身后,并没贴着,而是保持了一段礼貌的距离。 可宋绮年始终能感受到男人蓬勃的体温自后方传来,就像一道阳光落在背上,晒得肌肤暖融融的。 那股热度顺着脖子、耳根,一路爬到脸颊上。 烹饪的好处在这个时候体现。她大可将脸上的红晕归结于灶上的热气。 “……好了,现在撒上一点胡椒和盐,就可以出锅了。” 还璧 第140节 宋绮年把蛋自锅中拨到了盘子里。 “真麻烦。”她感叹,“有这功夫,我都可以偷遍一条街了。” “所以,后面还是让我来吧。”傅承勖自宋绮年手中接过了铲子。 这时烤箱也叮了一声。 宋绮年将烤盘取了出来,一股蒜香黄油味随之飘散,令人垂涎。 “我祖籍扬州。”傅承勖突然道。 宋绮年惊讶地望过去。 傅承勖熟练地煎着烟肉,一边道:“小时候在苏杭、广州一带都生活过。后来家里出事……我为了躲避仇家追杀,一个人从扬州流浪到了上海。再后来,又随伯父去美国旧金山定居,还去英国念了硕土和博土学位……所以,要说我在哪里长大的,真不好说。” 从扬州流浪到了上海…… 宋绮年的心重重地沉了沉。 “我……我也是到处流浪着长大的。”宋绮年低声道,“尤其知道自已是师父捡回来的后,我每次听到一个地名,就想,我是不是从这儿来的。袁康说过,捡到我的时候,我……” 她忽然顿住。 “你什么?”傅承勖问。 宋绮年隐隐有些激动:“他说过,我说着一口北方口音!” 既是北方口音,那多半在北方长大的。扬州可不是北方。 “哦?”傅承勖来了兴致,“北方哪里的,他有说吗?” “他分辨不出来。”宋绮年遗憾,“他那时候年纪也不大,没去过很多地方。” 傅承勖问:“被捡到之前的事,你是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宋绮年摇头:“不过,自打听袁康描述了当时的情形后,大概是受了些影响,我做过一些梦。” “梦到了什么?”傅承勖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一些没什么意义的梦。”宋绮年不以为然,“梦到自已回到了当年,在街头流浪,怪可怜的。” 傅承勖握着铲子的手抖了抖。他一眼不错地盯着锅里吱吱作响的煎蛋,那灼热的目光里沸腾着太多晦涩的情绪。 但宋绮年正低头摆着烤面包片,完全沉浸在这段不大愉快的回忆里,没有注意到傅承勖的异样。 “我淋着雨,坐在街边,好像在等人来接我。应该是在等我爹娘吧。可惜我最终也没有等到他们。奇迹没有发生……” 说到这里,鼻音又变得浓重。宋绮年没有继续说下去。 “对不起。”傅承勖柔声道,“我不该把话题往这方面引。不过,这个世界充满了奇迹,而你一直在把不可能变成可能。你看看我们正在做的事。既然那些流浪的国宝都有可能回家,你也一样。” 又是这句话。 傅承勖仿佛非常坚定,一次次地告诉宋绮年,她会找家。 宋绮年抬头望了过去,瞬间坠落在男人眼中那片温暖浩瀚的海洋里。 “说到奇迹——”傅承勖话锋一转,抬起手,指间正夹着那最后一张纸片。 宋绮年的鼻头还有些泛红,倏然瞪大了眼,继而无奈地笑了起来。 什么时候偷到的? 是做饭时的肢体接触,还是自已沉浸在过去时的心不在焉? 但这都不重要了。 他既然得手,就说明技巧已经掌握了。 “瞧!”傅承勖笑着,“你能在短短几天内就培养出一名合格的贼,找到自已的家,是迟早的事。” “承你吉言了。”宋绮年喜笑颜开,“恭喜你,傅先生。你出师了!” “恭喜!恭喜!”曹立群走进了厨房。 宋绮年和傅承勖不约而同地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 曹立群这几日寄住在傅承勖府上,汤水好药地养着,恢复得极快。虽不说达到行动自如的程度,但日常起居已无大碍。 宋绮年清了清嗓子,问:“立群,明天的行动,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曹立群一脸兴奋:“全都安排好了!” 这次行动,曹立群也会以竞拍者的身份进入卢公馆,协助傅承勖他们。他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行动,光是想着就心潮澎湃。 “董小姐赶制的那个浑天仪我也看到了,反正我是看不出什么真假。”曹立群一边吃着烤面包片,一边大声赞叹,“你说我要是早点认识她该多好。我直接用假货换了我爹的真货,就不用捏造个什么被盗,也不会露馅了。” “巧了。”傅承勖道,“之前我们遇到过一位公子,就把你所想之事付诸了行动。” “真的?”曹立群惊讶,“效果如何?” “被他爹打断了腿,正在老家养伤。”宋绮年漠然道。 曹立群的耳朵又耷拉了下来。 趁着傅承勖回到灶台前的空档,曹立群对宋绮年低声道:“绮年,我弄到了两张戏票,就在大后天。后天咱们要是成功了,你同我去看戏,好不好?” 宋绮年下意识用眼角余光向傅承勖那头扫去,又觉得自已有些可笑。 “怎么样?”曹立群恳求着,“算是我谢谢你救了我。” “救命之恩,就只值一张电影票?”宋绮年调侃,“你不得再从你家偷点宝贝给我?” 曹立群:“……” 宋绮年没绷住,笑了:“行。就电影吧。” 曹立群欢呼,像一只获准外出玩耍的大狗。 他的心思那么浅显,欢乐那么容易获得,生活得真是轻松又愉快。 “用早饭吧。”傅承勖把一锅瘦肉粥端了过来,宛如一位慈祥的大家长。 宋绮年深深看了他一眼,在餐桌边坐下。 第四十七章 暗度陈仓 拍卖会这日,连绵两日的夏雨终于停歇。骄阳破云而出,金辉撒满大地。 光看这天气,便觉得是个宜出行、交易、行窃的好日子。 傅承勖穿着笔挺的礼服,走进了宋绮年位于店铺上的新公寓里,朝为他开门的柳姨问好。 “傅先生好一阵没来请我们绮年出去玩啦。”柳姨笑盈盈,“绮年和您一路出门,我才更放心。” 傅承勖正要客气地回一句,突然感受到了什么,转头望去。 宋绮年步履轻盈地自卧室里走了出来。阳光透过客厅的窗户照在她紫红色的绸裙上,像有一朵玫瑰正在绽放。 裙子是极简洁的直身廓形,只在两侧各拼接了一块深蓝色的细褶布料,但红色绸缎上有着极其精美、又低调的金银双线刺绣。 裙子颜色已足够艳丽,首饰便无需繁复。 一根细细的黑珍珠项链,一只羽毛样式的碎钻发箍,再加上一对小巧的黑水晶耳环,便是所有的首饰了。 宋绮年今日没有行动任务,只用坐镇后方,见机行事。 既然要做个花瓶,那她就要做全场最美丽夺目的那一个。 傅承勖摇头笑着,发出由衷的赞美声:“我都快忘了带你赴宴多有面子了。” 宋绮年明媚一笑,挽住了傅承勖伸过来的胳膊。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小姐,”柳姨道,“是江小姐!” 傅承勖的眉心轻皱了一下。 宋绮年松开傅承勖的胳膊,走过去接过了话筒。 “阿月,我正要出门。你有什么事吗?” 江映月哦了一声,嗓音明显有点儿不对劲:“那……那我晚些打过来?” “怎么了?”宋绮年紧张,“孙开阳找到你了?” “没有。”江映月忙道,“我只是……我越想越不甘心。什么都不做就走了,好像错的是我一样。” “你想做什么?”宋绮年越发紧张,“你可不要乱来!” 江映月焦躁不安:“绮年,我想和你见一面。你有空吗?” 傅承勖正站在不远处,低头看了看表——这是这个男人表达不耐烦的意思。 宋绮年左右为难。 “绮年?”江映月催促,“有些话我想当面和你说……” 傅承勖以目光向宋绮年递来询问。 宋绮年做出了选择:“对不起,阿月,我眼下有急事。等我忙完了,一定陪你好生聊一聊。” “可是……” “我得走了,阿月。晚些给你打电话。” 宋绮年挂断了电话,同傅承勖匆匆出了门。 “江小姐怎么了?”傅承勖问了一句。 “要离开上海了,有些不舍。”宋绮年叹气,“不论她和孙开阳有什么纠葛,她都是吃亏的那一个。” 傅承勖为宋绮年扶着门,闻言淡漠地笑了笑,不予置评。 拍卖会在早上十一点举行,但天一亮,卢公馆就忙碌地准备了起来。 用来布置会场的鲜花被运到了后门,从饭店特意定制的新鲜西点也随即送到。下人们在管事的指挥下从货车上把物品一件件搬运进后厨。 “兄弟,劳烦上来帮一把。”送货的人在货车里招呼。 那男仆上了车,正弯腰去搬花盆,脖子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随即不省人事。 还璧 第141节 片刻后,男仆打扮的小武端着一盆花,从货车上走了下来。 十点半左右,客人们便陆续入场。 私拍会的规模都不大,今日参会的不过二十来人。 许多人一看便是职业掮客,替雇主前来竞拍的。也有些客人如傅承勖这样,带着美丽的女伴前来社交。 宋绮年今日的打扮远不是最华丽夺目的,但胜在端庄优雅,本人又明媚秀丽。再加上一个风流倜傥、仪表堂堂的傅承勖,两人一入场便赢得了满场的关注。 卢保生热情地迎了出来,同傅承勖一番互相恭维,又朝宋绮年看去。 “这位小姐……”卢保生眯了眯眼,“有几分眼熟呀。” “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服装设计师,宋绮年小姐。”傅承勖介绍,“宋小姐的照片经常出现在报纸上,也许卢老板以前看到过。” “难怪!”卢保生恍然大悟,“失敬了,宋小姐。欢迎您前来捧场。我们今天有一条香妃娘娘戴过的水晶项链会拍卖,宋小姐可以关注一下。” 宋绮年矜持地笑着,紧挽着傅承勖的胳膊,一副小鸟依人之态。 不过又是一个交际花罢了。卢保生对宋绮年失去了兴趣。 他将一位头发花白的学者介绍给傅承勖:“这位王老先生是中华古董协会副会长,也是我的鉴定专家组组长。今天所有拍卖的古董,都由他背书。您可以放心。” 傅承勖知道这位王老先生大名,同他寒暄了几句。 又有几个客人认出傅承勖,过来打招呼,介绍女伴们彼此认识。 心口不一的赞美,敷衍的假笑,全都汇集在金银珠宝的流光溢彩里。 卢公馆是一栋标准的英式建筑,厨房和仓库都位于半地下室。此时此刻,男仆们正在副管家的指挥下,从酒窖里往外搬酒箱。 “还真能喝。”副管事在单子上做记录,“这才半个小时不到,就喝光两箱了……红酒够了,再搬两箱香槟上去。” 搬运出来的酒箱被放进了升降梯里。其中一个酒箱上,有一块不明显的红色油漆。 升降梯咯吱咯吱地朝楼上升去,抵达一楼。 楼上,男仆把酒箱从升降梯里搬了出来,用小推车运往准备室。 拍卖会将在大书房里举行,此刻客人们都聚集在客厅和大堂里。大书房隔壁的小书房门口,站着两名持枪的保安,暂时谢绝客人们进入。 小书房隔壁的小会客室今天作为准备室使用。从后厨送上来的酒水和食物会先运到这里,分别装盘,再端去大客厅里。 “动作快点。”管事催促,“香槟不够了,赶紧再开几瓶。” 男仆打扮的小武抢先一步,把那个有红色油漆斑的酒箱搬了下来。 趁众人忙乱,他把箱子放在了墙角,用窗帘遮住。 墙的另一面,就是小书房。 小书房今日那里作为临时库房,放置用来拍卖的物品。这也是小书房的门口站着保安的原因。 小武目光落在墙上一扇隐蔽的小门上。 因为墙上做了装饰,门和墙几乎融为一体,锁眼就隐藏在墙板的腰花里。 与此同时,卢保生走进了客厅,朝客人们笑道。 “诸位贵宾,拍卖会即将开始。请各位拿好号牌,前往书房就座。这边请——” 距离卢公馆小半个城区的某处茶楼,曹立群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大堂里。 他刻意低调,但受伤的胳膊还吊着绷带,十分显眼。 二楼一个包厢里,穿着便装的袁康和小杨正依着栏杆坐着,眺望着大堂。 “曹老六出现了。”小杨皱眉,“他怎么受伤了?” “管他的。”袁康道,“看到货没有?” “没有。兴许藏哪里了。” “足球大的一个铜家伙,能藏哪里?” “没货咱们可不好抓人……” “急什么?”袁康朝对面努嘴,“看到对面包厢那两个人了没?曹家的。曹光宗比咱们更想把他儿子人赃并获。” 大走私犯摊上一个内贼儿子,自家黑吃黑,旁人对此喜闻乐见。 有人来和曹立群接头,领着他朝楼上走。 两人进了一个包厢,里面已经坐着两个男人。一个穿长衫,坐在上首的,自然是买方。旁边那个手里拎着小工具箱的,则是负责鉴定的人。 曹立群看了看表,道:“在下赶时间,客套话就不多说了。验货吧。” 可货在哪里? 只见掮客走到一个螺钿斗柜前,拉开柜门,从里面搬出一个沉甸甸的箱子。 箱子放在桌子上,桌子咯吱一声响。买家和鉴定师交换了一道惊异的目光。 果真,箱子里正是浑天仪。 原来它早就已经放在了包厢里。 鉴定师戴上眼镜,走到了浑天仪跟前。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的一声,厢房的门被撞开,数名穿着便衣的警察冲了进来。 “警察办案,闲人避让!” 曹立群被一名警员摁在桌子上,触动了伤口,登时疼得直叫唤。 这还没完。紧接着,曹光宗带着家丁也跟着冲了进来。 “那古董是我家丢的!那小子也是我儿子!” “爹,救命!”曹立群大叫。 曹光宗大怒:“你个败家子,还有脸叫我?” 说着,伸出蒲扇般的大掌就朝曹立群脸上招呼。 曹立群猛地往下一缩,曹光宗扇了个空。老爷子紧接着挥出另外一只手掌。曹立群再一缩,又躲过了这一巴掌。 旁人看得目瞪口呆。 父子俩想必平日在家里没少过招,都已练出了套路。他们俩你打我躲,也让旁人看足了热闹。 “都给我打住!”袁康一声大喝,这才控制住了场面。 “曹老板,这赃物和主谋您都已经确认过了,人赃并获,此案可以结了。至于这个铜器,您在确认文书上签个字,就可以带回去了。” 曹光宗大骂晦气,拎着儿子而去。 没想一出包厢,迎面哗哗地闪起了闪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 “曹老板,偷卖您的古董的是您的儿子吗?” “曹老板,您家所有的古董都追回来了吗?” 消息竟然走漏了,引来了一群小报记者。 “没有,没有!”曹立群积极抢答,“别的早就出手了,只有这个浑天仪,个头太大,不好卖,才拖到今天。” “可是,听说卢家正在拍卖这个浑天仪。”记者群里有人喊了一嗓子。 “那肯定是假货!”曹立群信誓旦旦,“真品一直在我手上。” “你还得意了?”曹光宗气不打一处来,指挥家丁推开了记者,把儿子给拖走了。 小报记者又想去采访巡捕房的人。 可警员们把涉案人员一扣,抬脚就走,一个字都不多说。 记者们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抓拍了几张浑天仪的照片,赶回报社交差。 倒是小杨,眉头一直紧锁着。 “你又怎么啦?”袁康问。 小杨琢磨:“你说,是谁把消息泄露给记者的?” “肯定不是咱们。”袁康对答案心知肚明,却只装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可能是曹家。”小杨道,“可曹老板为什么要宣扬家丑?” “人多口杂,不小心走漏了消息呗。”袁康不耐烦,“好啦,案子结了,赶紧回去向总长汇报。为了这点破事,在这里蹲守了大半天,还不知道江映月那里有没有闹什么幺蛾子。” “我看你是一日不见美人,思念得慌。”小杨讥讽,“赶紧多看几眼吧。过两天她就去香港了,你就再也见不着了。” “满脑子淫秽思想。”袁康学着郭仲恺的口气,“你那儿呢?江映月就要跑路了,孙开阳有什么动静?” 小杨道:“之前满城找江映月,没有找到,然后就没动静了。” “也许在憋着什么大招吧。”袁康道,“真奇怪,孙开阳到底想从江映月那里得到什么好处?还有,江映月要真和新光会有关系,就不该让她跑去香港。” “咱们也没证据扣着她呀。” 两人一边聊着,带着下属离开了茶馆。 卢家的书房里响起一片掌声:一个从明代某郡王妃墓里出土的珐琅镀金盘刚刚被人拍下。 “也不怕上面附着娘娘的怨魂。”宋绮年的嗓音极低,嘲讽的意味却十分浓郁,“每到月明之夜,娘娘出来在屋子里游荡,那才好玩。” 傅承勖轻笑:“不信也许反而就不灵了。洋人不懂中国文化,经常把拍卖来的墓葬品摆在客厅和床头。” 场上各个严肃,就他们俩喁喁私语,笑意缠绵,倒是引来几道羡慕的目光。 下一个拍卖品,是卢保生先前推荐过的香妃项链。 那是一条长长金水晶项链,每颗珠子都有指头大,混串着各色宝石,十分艳丽华贵。 香妃九成从未戴过它。但时下流行戴长项链,用它配黑色的裙倒是挺适合的。 “想要吗?”傅承勖看出宋绮年有点心动。 “我怕香妃娘娘大半夜地在我的屋子里闲逛。”宋绮年道。 这条项链最后以一千两百块的价格拍了出去。随后又拍了一幅名人字画,终于轮到了浑天仪。 浑天仪算是个冷门藏品,对它这类物品有兴趣的收藏家并不多,所以开拍价格才两千块。 可卢保生把它摆出来卖,就冲着有人明确想买它。果真,一开始喊价,场上就有两个客人争抢起来,把价格一路往上抬。 还璧 第142节 宋绮年朝傅承勖望去,傅承勖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等价格一路飙升到了一万出头,其中一个买主有些力不从心了。 傅承勖这才开始举牌。 卢保生不禁有些意外。不过,多一个人竞拍,价格提得更高,对他来说是好事。 另外一个客人是真心想买这个浑天仪,咬着牙和傅承勖比拼。两人你方唱罢我登场,硬生生把价格抬到一万四。 卢保生在那头笑得脸上开花,其他客人止不住惊讶,想不通一个铜疙瘩怎么就值那么多钱? 眼看对方已脸膛通红,汗流浃背,傅承勖依旧吊儿郎当,如闲庭信步。 “一万四千三!恭喜六号这位先生!” 拍卖师狠狠锤子敲下,现场爆发一阵热烈的掌声。 傅承勖从容微笑,朝那位和他竞争的客人遥遥拱手。 那客人强颜欢笑。 最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傅承勖便带着宋绮年起身离席。 一位经理模样的男子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请傅承勖去会客厅办理手续。 “傅先生,请稍等。”卢保生竟然从书房里追了出来,“我来为您办手续。” “不敢劳烦卢老板。”傅承勖客气,“拍卖会还没有结束呢。” “有人替我看着。”卢保生道,“您这样的贵客,我怎么能随便派人伺候呢?来,这边请——” 卢保生把傅承勖他们请进了客厅里,还让下人送来了一瓶香槟,亲手打开,斟了三杯。 “想不到傅老板竟然会对铜器有这么大的兴趣。” 傅承勖慢条斯理地写着支票,道:“我有个侄儿热爱天文,立志要做一名天文学家,这个浑天仪正好送给他做生日礼物。” “有傅先生这样慈爱的长辈,真是小少爷的幸事。” 就这时,已换回手下打扮的阿宽突然匆匆走进客厅,弯腰在傅承勖耳边低语了几句。 傅承勖很是惊讶:“你确定?” “千真万确!”阿宽道。 傅承勖朝卢保生望过来,面色明显不悦。 “可有什么不对?”卢保生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傅承勖起身道:“卢老板,虹口巡捕房刚刚抓获了曹家六少,从他手上收缴到了一个黄铜浑天仪!” 卢保生大为震惊,随即飞速朝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确认。 “我同你说句实话,卢老板。”傅承勖道,“我一早就想要曹家的那个浑天仪。就是因为听说它被曹六少卖到了您手里,我才特意来竞拍的。可现在看来,你这个浑天仪,真伪不明呀!” “这应当是个误会。”卢保生竭力维持着镇定的微笑,“我手中所有古董,均有好几位专家背书,绝对是真品。那曹六少讲不定从哪里弄了个假货,忽悠别人罢了!” “也有可能,被忽悠的人是卢老板您。”傅承勖冷声道,“毕竟是一万块的东西,如果不能确定真伪,我可不能放心付款。” 卢保生的手下折返回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想必是确认了傅承勖的消息,卢保生的脸颊好一阵抽搐,片刻后才扯出一个强笑。 “傅先生的顾虑,我能理解。那您的打算是……” “王老先生还没有走吧?”傅承勖道,“我再请一位专家过来,重新鉴定一次。” “这……”卢保生犹豫。 傅承勖道:“卢老板,曹六少手里还有一个浑天仪的消息是瞒不住的。我在您这里拍下了浑天仪,却没要,任何人听了,都会认定您卖的是假货。这对您的信誉来说可不是好事。您要对自已的货有信心,重新鉴定也是必然的选择。鉴定结果要是真品——” 傅承勖晃了晃刚刚写好的支票。 “我一定立刻把这张支票交到您手里。可要是赝品,您也没理由不退还我的保证金了。如何?” 这个提议非常公平,卢保生一口应下:“好!我这就去请王教授过来。您这边……” “我也认识一位有名望的专家,这就让人去把他请过来。” 陈炳文抵达卢公馆的时候,拍卖会已接近尾声。 “我还想是哪位专家,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陈炳文教授!”卢保生热情相迎,“久仰,久仰!” “我不同盗贼握手!”陈教授视卢君伸出来的那只手如沾了屎。 卢保生的脸皮狠狠一抽,正寻思如何应对,傅承勖就从客厅里走了出来。 “陈教授,又劳烦您大老远走一趟!” 陈教授张口又是一通教训:“傅先生,如果不是涉及到古董真伪,我是绝对不会过来的!您也是,堂堂名流,即便喜欢古玩收藏,也多的是正规途径,又何必和这种挖坟掘墓的无耻盗贼交易?” “您教训得对。”傅承勖老老实实听训,“只是东西是真是假,总得有个说法。” 王老先生走上前,和陈教授打了一个照面,两个老头不约而同惊呼。 “王老狗,原来是你这个老东西?” “陈牛鼻子,又是你这个老货?” 陈教授骂:“王狗,你在学堂里误人子弟也就罢了,一边还在干这种助纣为虐的勾当?” 王老先生毫不客气地反击:“你是过来鉴宝的,我也是过来鉴宝的,怎么你就比我高贵了?” “因为我没拿钱!”陈教授高傲道,“你明知这些古董来路存疑,就该报警揭发!” “哈,你越老越天真。报警?你当年报警了,落得什么下场?我儿孙满堂,才不要步你后尘!” 陈教授的脸色一时难看到极点,扭头就走。 “不做了!我见不得他这张狗脸!” “你当我见了你眼睛不疼?”王老先生也嚷嚷,“我也不做了。活没干,却平白被骂一顿……” 傅承勖和卢保生忙不迭把两位老人拉住,好言安抚。 这头一片混乱,另外一头,宋绮年正步履姗姗地走进了书房里。 最后一件参拍品刚刚拍了出去,客人们纷纷起身。 卢家的总管高声道:“感谢诸位今日拨冗前来,我家主人特意准备了一份薄礼。还请诸位笑纳。” 说完,下人们逐一把一个小礼包递给客人们。 书房内一时有些混乱。 “借过。”宋绮年同一位男客轻轻撞了一下。 男客扭头,恋恋不舍地望着佳人的倩影,浑然不觉自已的手帕和领夹都落在了佳人手中。 宋绮年抖开手帕,在人群里悠然穿梭。 女客们的胸针、手链,男客们的领夹、金表,尽入掌中。 宋绮年用手帕把这些东西包着,在走廊上随便寻了一个花盆,丢了进去。 换下男仆制服,打扮成客人的小武走了过来,同宋绮年又一前一后地回到了书房里。 宋绮年突然发出一声低呼。 “我的手镯呢?我的手镯不见了!” 宋绮年惊慌地四下寻找。 受她启发,客人们下意识都去检查自已的珠宝。这一检查,可是都有了大发现。 “我的胸针也不见!” “哎呀,我的表!” “有贼!”小武高声喊,“我的钱包也被偷了!” 卢保生好不容易把王陈两位专家请到小书房门口,亲自用钥匙开了门,就见管事神色异常地跑了过来。 “老爷,闹贼了。”管事满头大汗,“许多客人丢了珠宝!” 傅承勖也装模作样地立刻检查了一下自已的手表和领夹,见都还在,放下心来。 戒备这么森严的公馆里竟然出了贼,这个事态非常严重。 卢保生立刻将小书房的门关上,钥匙一扭,还反锁了一圈。 “关门,不准任何人进出,清点府中人员!”卢保生吩咐管事,继而朝一旁的几位客人赔笑,“真抱歉,府中出了点事。三位请先去客厅里稍坐。” 陈教授一声讥笑:“贼窝里进了贼,都是一家人。” 王教授责备道:“你怎么不替苦主想想?” “他们找贼买赃物,又被贼偷,不是活该?” “你这人真是蛮不讲理!” 两个老头又吵起来。 卢保生和傅承勖不得不又上前劝架。 陈教授气呼呼地将卢保生的手挥开:“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傅承勖扶了卢保生一把,体贴道:“卢老板还是去处理那头的事吧。这两位我来应付。” 卢保生感激一笑,带着手下匆匆赶往书房。 傅承勖朝镇守小书房门的两个保安瞥了一眼,哄着两位教授朝客厅而去。 书房里,客人们正闹得不可开交。卢保生一走进书房,唾沫星子险些没把他给埋了。 “卢老板,你不放行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把我们都当贼了吗?” “我中午约了人商谈生意,你耽搁了我的时间,怎么赔我?” “我看这就是你们的人偷的!谁不知道你们卢家是盗墓发家的,这里就是个贼窝……” 卢保生刚从这群客人身上大赚了一笔,钱压弯了他的脊梁骨。他低声下气地挨个赔不是。 “不过是询问几句,做一个排查,绝对没有怀疑各位的意思。诸位不也想早点把失物找回来吗?还请多多配合一下……” 宋绮年手持一杯香槟,坐在窗下,一派事不关已的姿态。红裙被窗外的阳光照着,衬得她一身肌肤赛雪欺霜,极是明艳不可方物。 还璧 第143节 卢保生远远望见宋绮年,心头隐隐一动,低声吩咐保安队长:“重点留意女客人。把女仆也都清点一遍!” 客厅里,陈教授也正和王老先生吵得面红耳赤。 陈教授方才似乎被王老先生戳中了痛处,依依不饶地要扳回一局。 “你是儿孙满堂。所以为了养活一家老小,给文物盗贼做起了走狗!” “你瞧瞧你这臭脾气!”王老指着陈教授,“就因为这样,你在北平混不下去,灰溜溜地跑到上海来。” “你在古玩协会也不过尸位素餐。你去年发的那论文我看了,通篇牵强附会,颠来倒去地炒剩饭。什么玩意儿?” “你有本事也发一个呀!哦,你不行,因为你和整个协会都闹翻了……” “两位,歇一歇,喝口茶吧。”傅承勖倒了两杯茶递过去。 两个老头吵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一不小心把茶杯打翻。茶水泼在了傅承勖衣服上。 争执这才暂时停歇。 “不打紧。没有烫着。”傅承勖拍了拍袖子上的水渍,“我去一下洗手间。两位安坐。” 目送傅承勖出了门,陈教授扭头冲王教授道:“看你干的好事!” “怎么是我干的?”王教授气道,“茶杯明明是你打翻的……” 两人又开始吵起来。 客厅里是这副景象,大书房那头更是闹得沸反盈天。 客人们分成两拨。一拨没有失窃的,不满被扣住,大吵大闹。另外一拨丢了珠宝的,则支持卢家抓贼,不肯让其他客人先走。 附近的保安纷纷赶过来维持秩序,又被想要离去的客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三拨人彼此推搡争执,这场面顿时混乱得好似菜市场打架。 一片喧嚣中,傅承勖从容地从书房门口走过,同挤在客人里的小武交换了一道眼神。 小武会意,伸脚将前方一个闹得最凶的男客一绊,同时在他背后用力一推。 男客飞扑对面的保安,两个人重重跌倒在地上。 众人哗然。男客的女伴尖叫起来。 附近的保安急忙奔过来。 “有枪!”小武变了个嗓音大喊,“这是个陷阱!我们都被卢家给绑架了!” 客人们不明就里,霎时方寸大乱。 小武又趁机从一个保安身上抽出配枪,朝着天花板放了一枪。 枪声响彻整个卢宅。 客人们惊慌尖叫着,如同挣脱了笼子的鸡,朝着不同的方向逃窜。 有的突破了保安的包围,朝大门跑去;有的在宅子里没头苍蝇一样乱冲;甚至还有人朝楼上跑。 保安们不得不追着客人们东奔西跑,连下人们也过来帮忙。 就在这片混乱中,傅承勖走进了小书房隔壁的房间里。 下人们都出去帮忙了,屋里空无一人,一堆用过的餐具正放在桌子上,等待收拾。 傅承勖走到那扇通往隔壁的小门前,掏出一把钥匙串——正是他方才借着搀扶卢保生时偷来的。 情报里说,卢保生生性多疑,家里机要之处的房门都会上锁,钥匙由他自已携带。 情报没说错。傅承勖很顺利地用一把钥匙打开了小门,走进了小书房里。 小书房里摆满拍卖品,那个真品浑天仪正摆放在推车上,还没来得及装进箱子里。 傅承勖戴上手套,把小武藏在窗帘后的酒箱打开,将里面那个仿造的浑天仪抱了出来。 走廊里,一个客人躲避保安的追逐,奔跑时撞倒了墙角的一个花盆。 花盆摔得四分五裂,还有一包手帕从花盆里飞了出来,里面的东西哗啦散落一地。 正是一堆珠宝首饰。 “找到了!”保安狂喜,高声呼喊,“被偷的首饰找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失主们转头朝这边涌过来。 总管有经验,朝那保安骂了一句“蠢货”,急忙张开手把客人们拦住。 “请各位稍安勿躁!”卢保生带着副管事匆匆奔来,“我们会把失物全都收好,然后逐一核对,归还给失主。你们若是争抢,只怕慌乱中反弄坏了珠宝,那就不美了。” 与其说怕客人踩坏了珠宝,其实更怕有人浑水摸鱼。 但不论怎么说,骚动总算逐渐平息了下来,事态终于得到了控制。 卢保生松了半口气,吩咐总管:“清点所有下人!” 又叮嘱保安:“按宾客名册放人!” 今日必定有人混进来捣乱。现在看来,偷客人珠宝只是一个障眼法! 想到这里,卢保生一震,急忙朝小书房奔去。 傅承勖正有条不紊地将赝品和真品调换了过来,把真品放回酒箱里。 可就在他把赝品搬进小书房时,准备间的门口传来阿宽和人说话的声音。 卢家的下人折返回来了。 傅承勖把赝品放下,迅速将小门关上,躲在了小书房里。 下人们走进了屋里,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继续收拾着餐具。 卢保生奔到小书房的门口,正要掏钥匙,王教授和陈教授一前一后地从客厅里冲了出来。 “我不干了!”王教授怒不可遏,“卢老板,你给再多的钱,我都没办法和这老头一起做事!” “哈!我看你就是心虚!”陈教授的嗓门更大,“那个什么古董,肯定是假货,你不敢让我看,所以故意把我气走!” “你这是强词夺理!”王教授怒道,“陈炳文,你这人怎么越老越疯?难怪你一把年纪了还孤家寡人一个!” “你……你……”陈教授气得浑身哆嗦,突然抓住左手胳膊,脸色骤变。 宋绮年刚刚在保安队长那里核实了身份,走出了书房,见状立刻叫起来:“哎呀!他好像是心脏病发作了!” 卢保生本就被这两个老头吵得焦头烂额,闻言更是吓了一跳。 陈教授噗通倒在小书房的门前,满脸苍白,满头大汗。 众人哗然,一窝蜂围了过来。 宋绮年推开人群扑了上来,飞快地掏着陈教授的口袋:“陈教授,您带了药吗?放在哪里的?” 陈教授颤抖着手伸向一个口袋。宋绮年从里面掏出一个纸药包,倒出一片药丸。 “你们俩!”宋绮年指着守书房的两个保安,“你过来帮我扶着他的头,你,去倒一杯水来。快呀——” 她的语气严厉,气势强大,唬得那两个保安乖乖照做。 王教授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幕,被吓得面无人色。 “老陈?老陈你可不能有事呀!你要是被我气死了,你太太那母老虎,可不得活撕了我……” 保安扶着陈教授,宋绮年将药片喂进了他的嘴里,又喂了他几口水。 陈教授自喉中长长地嗳了一口气,身躯松弛,病情明显缓和了下来。 “这就没事了?”卢保生在心里默默嘀咕。 这药效发挥得也太快了吧? 不过有效总比没效的好。今天的拍卖会已闹成这样,要再死一个人,他怕好久都没法再开张了。 傅承勖就在这时从卢保生的身后挤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我就去了一趟洗手间,陈教授怎么就躺在地上了?” 卢保生遍身冷汗,长吁了一口气:“他和王教授吵架,吵得心脏病都发作了。好在有药……” 不说他被吓了个半死,看王教授也是一副险些就要中风的模样。 陈教授好得倒是真够快的。之前还躺在地上翻白眼,现在就能坐起来了。 傅承勖和宋绮年忙把陈教授搀扶起来。 傅承勖道:“事已至此,我还是先送陈教授去医院看看吧……” “不!”陈教授断然拒绝,“事到如今,不搞清楚那浑天仪是真是假,我不是白遭了这一回罪?” 宋绮年为难:“可您的身子……” “我一时又死不了!”陈教授道,“看一下那个浑天仪,也花不了多少时间。还是老王你不敢?” 王教授的那一口气才吁了出去,就又抽回肺里,堵得他直翻白眼。 “谁不敢了?我们这就去鉴定!走——” 众人不约而同地朝卢保生看过来。 既然险些咽气的陈教授都坚持,卢保生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转身,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串,打开了小书房的门。 浑天仪就摆在小推车上,众人一眼便能望见。 陈教授和王教授坐下,各拿出放大镜,对着浑天仪研究了起来。 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下人们将空酒瓶装回酒箱里,和装在大盆子里的餐具一道,用升降梯运到了后厨。 小武把酒箱一个个垒在小推车上,从厨房后门来到后院。 后院停着一辆烟酒公司的货车,一个小管事正和司机在抽烟。小武和烟酒公司的杂工把箱子一个个搬上车。 “你们府上出了什么事?”司机打听,“刚才保安来搜我的车,吓了我一跳。” “闹贼了。”小管事道,“不过被发现得早,丢下珠宝逃走了,什么都没捞着。” 司机啧啧。 杂工在车后头喊:“都搬上车了。一共二十件,没错。” 司机在收据上摁了一个手印,连着剩下的大半包烟一起交给了管事。 还璧 第144节 管事笑纳了,挥手目送货车驶出了后门。 小书房里,卢保生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两位老教授,想从两人凝重的表情上提前看出蛛丝马迹。 傅承勖煞有介事地问宋绮年:“听说书房里闹了贼,你没事吧?” 宋绮年微笑着摇头:“没偷到我头上。” 傅承勖又问卢保生:“抓到贼了?” 卢保生摇头道:“那贼人大概怕被抓到,把赃物丢下了,被我们找回去了。我正让管家清点家里的人。眼下前后门都锁上了,瓮中捉鳖,一定能把他抓到!” 傅承勖思索:“贵府今日举办盛会,戒备格外森严,照理说不适合动手呀。还有,这屋里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古董,那个贼只偷了几件首饰?” 卢保生也觉得这次被盗并不简单。 正想和傅承勖再讨论几句,陈教授在那头发出一声欢呼。 “哈!假的!这玩意儿是假的!” 陈教授高兴得险些手舞足蹈。 还是宋绮年及时叮嘱道:“陈老,你才刚发过病,别乱动!” 陈教授才把胳膊放了下来。 “不可能!”卢保生脱口而出,“之前明明……王老?” 王教授额头渗着汗,神色明显不对劲。 “不对呀,我之前鉴定的那个,和这个不一样!”王教授笃定道,“这个确实是假的。但是当初鉴定的那个,绝对是真的!” 卢保生霎时面色铁青。 真的变成假的,只能说明一件事:他被盗了! 陈教授讥笑:“不能什么事都推到贼身上。做我们这行的,偶尔看走眼,也是有的。承认就是了嘛。” “之前那个绝对是真的!”王教授指天发誓,“我可以以信誉担保!” “那反正这个是假的。”陈教授道,“也许真是贼偷了贼,报应不爽呀。” 卢保生的脸色更是难看得犹如被泼了酱油。 “好啦!”陈教授慢悠悠地站起来,“既然是假货,那就没我什么事了。告辞。” “陈老,让我送送您!”傅承勖忙将陈教授挽留住,又对卢保生道,“卢老板,既然如此,我也告辞了。” 说罢,同宋绮年扶着陈教授,准备离去。 “且慢!”卢保生突然道。 傅承勖站住,露出不耐烦之色。 复杂的思绪自卢保生眼中掠过,但他随即挤出一个笑。 “傅先生,您的保证金,我还没有退还给您。” 傅承勖的神色也随之缓和。 卢保生把那张支票亲手递还给傅承勖。 “还请傅先生相信,卢某绝非有意欺瞒您,而是确实不知道这个浑天仪已被偷梁换柱。我府中戒备森严,以前也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 “卢老板放心。”傅承勖笑道,“我并不是那种爱嚼舌根的人。” 卢保生目送傅承勖的凯迪拉克开出了花园的大门,这才折返回屋。 保安队长前来汇报:“老爷,在花园的库房里发现了一个昏迷的男仆!那贼刚才一定是假扮成了男仆。” 卢保生暴怒,挥手将一个花瓶打翻在地,摔得粉碎。 “搜!不能让那人跑了!还有,那个浑天仪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就成假货了?守库房的,还有今天负责搬运它的,都给我好好审!这事必须给我弄明白!” 烟酒公司的货车正平稳地行驶在车流之中。 车厢里,小武脱去卢家男仆制服,擦了一把热汗,得意一笑。 第四十八章 好友身死 阿宽把车一路开到复旦大学的教职工宿舍楼下。 傅承勖和宋绮年毕恭毕敬地请陈教授下了车。 陈教授意犹未尽,如醉酒一般呵呵直笑:“痛快!我早就想当面把老王那家伙骂一通了,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今日劳烦您走这一趟了。”宋绮年感激,“另外,还要感谢您随机应变配合我。” “举手之劳。”陈教授摆手,“不过,为什么要我装病?” 自然是为了引开众人的注意力,好让傅承勖从小书房里顺利脱身。 但傅承勖和宋绮年还不打算告诉陈教授真相。 傅承勖道:“那个贼……我认识她。卢保生手里有一样物品,是她朋友的失物。她今日去卢家,就是为了把那东西偷回来。请您装病,也是为了制造混乱,好让她逃走。” 陈教授虽是个古板固执的书呆子,却并不笨。傅承勖这一番模棱两可的话,他分辨得出其中的真真假假。 既然傅承勖不想道出内幕,陈教授也不想追问。 反正他今日骂了王教授,又确定被拍卖的浑天仪是赝品,还把卢保生给戏耍一番,已心满意足。 陈教授不让再送,自已哼着小曲上楼去了。 傅承勖和宋绮年对视了一眼。 “走一走?”傅承勖问,“今天天色很好。” 今日是个亮阴天,既不晒,又刮着微风。漫步在校园的林荫道下,尤其在刚刚经历了一场紧张的行动后,通身十分舒畅。 他们两人都穿着礼服,大白天走在室外不免有些怪异。宋绮年裹着一块长流苏披肩,傅承勖也将领结解开。 “傅先生第一次担任行动主力,感觉怎么样?”宋绮年问。 傅承勖皱眉笑:“和我想的有点不大一样。” “怎么说?” “好像挺顺利的,缺少一点惊险刺激。虽然遇到了一点小困难,可是很快就解决了。不像咱们过去的行动那么一波三折,险象环生。”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宋绮年丢了一记白眼过去,“谁不希望任务一帆风顺呀?老实说,过去咱们每次做任务都有波折,我背地里一直怪你八字不大好呢。” “为什么怪我?”傅承勖有点委屈,“你不也参与了?” “可你不是发起人吗?” “好吧。这个算我。”傅承勖无可奈何,“我回头得找个大师请教一下。” 宋绮年笑。 风送来了下课的钟声。 大学生们抱着课本,三两结伴地从宋绮年他们身边走过,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 学生们的打扮都十分朴素干净,脸上洋溢着未被世俗沾染的天真烂漫,让宋绮年觉得一身华服的她和傅承勖被衬得颇为俗气而市侩。 “我一直都很羡慕她们。”宋绮年望着那群远去的女学生,轻声感叹,“能无忧无虑地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过着单纯的、不用为吃穿发愁的生活,多么幸福。” “她们是孩子,而你从来没做过孩子。”傅承勖朝宋绮年递去温柔的一瞥,“每个孩子都天真活泼,但并不是每个孩子长大后都能有所担当,有所建树。你是没有童年,宋小姐,但你是个很棒的成年人!” 宋绮年抬头望去,迎着傅承勖温柔含笑的注视。 清风习习而来。她觉得周身一轻,仿佛随风轻轻腾飞了起来。 鬼使神差地,宋绮年道:“袁康告诉我,你本来姓魏。” 傅承勖的眉毛挑了挑,没有太大的惊讶。 “他还和我说了些你家里的事。”宋绮年继续坦白,“都是一些道上的传说。” 傅承勖笑了笑:“说我亲手处决了仇人?” 宋绮年点头。 她拿不准是否要向傅承勖求证,但傅承勖已经给出了回答:“是的。” 宋绮年惊讶。 “我做了我必须做的事。”傅承勖沉声道,“我从来不后悔。” “为血亲报仇,天经地义。”宋绮年道,“抱歉,我不是有意挖掘你的过去的……” 傅承勖浅笑,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一直都想了解我。但,怎么说呢?我的过去听着很悲惨,所以我一旦讲述起来,难免有一种……向人诉苦的感觉。” 宋绮年明白了:“你是一个顽强的幸存者,不想被当成一个受害者看待。” 简单的一句话概括了复杂的心思。傅承勖不禁再度朝宋绮年望去。 女郎一身红裙,走在绿意盎然的林荫道下。雪肌盈光,乌发如云,美得令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样的佳人,谁将来能有幸拥有她的心? “有一天,我会把整个故事告诉你的。”傅承勖的嗓音一时十分低柔,“我保证。” 宋绮年忽而轻声问:“你本名叫什么?” “我姓魏。”傅承勖道。 “魏什么?” 傅承勖诙谐道:“呃……大概因为家父姓魏,祖父也姓魏。所以我也……” 宋绮年笑弯了腰。 傅承勖也笑了片刻,才认真回答:“骥,千里良驹。我本名叫魏骥。家父希望我能做个贤能之人。不过这个名字已经随着魏家的没落被埋葬了。” “那你现在跟着你义父姓傅?”宋绮年问。 “这个嘛……”傅承勖道,“其实我义父也并不姓傅,而是姓杨。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家的仇人一直在找我。为了保护我,义父决定掩藏我的身份。我抓阄选中了傅这个姓,义父给我起名承勖。” “这是一个好名字。”宋绮年道,“你承担着父辈们对你的美好期望,当勤勉发奋,有所建树。” “绮年也是个好名字。”傅承勖道,“愿你整个人生都过得多姿多彩。” 还璧 第145节 宋绮年没有忘了对江映月的承诺,一回家,她就给江映月拨去了电话。 江映月临时雇用的女仆接了电话,道:“江小姐出门办事了,还没回来。” “她一个人出门的?”宋绮年不放心,“她去办什么事?怎么不让她的律师代办?” “江小姐什么都没说。”女仆一问三不知。 宋绮年只得挂了电话。 “阿月这个丫头,眼看就要走了,外头又不大安全,还一个人到处跑。” “江小姐又不是小孩子了。”柳姨端来一碗银耳羹,“她都嫁过人了,按理说,比起你,更算个成人。结果总是你反过来照顾她。” “我就是个爱操心的命。”宋绮年笑,翻着今日送来的信件和报纸,“这些都是早上送来的,没有新的了?” “邮差不都是一天送一回吗?”柳姨道,“你在等谁的信?” “《良友》画报的。”宋绮年道,“昨天刘主编告诉我,特刊的样刊已经印好了,会给我寄一份。” 四秀和苗学新她们正在一旁整理着布料,闻言纷纷转头朝这边望。 “封面用的是谁的?”四秀问,“是您的吗?” “不知道呀。”宋绮年摊手,“刘主编不肯说,我就等着收到了样刊好看一看。不过我想,要用的是我,她没必要不告诉我吧?” 说得也是。 众人不约而同一叹。 “是因为用我做模特吗?”苗学新局促不安。 宋绮年朝她递去安抚的微笑:“我那条裙子,只能由你来做模特才好看。我在上封面和追求一个完美的作品中选择了后者,这是我的决定。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 苗学新有点弄不懂鱼和熊掌同舍生取义有什么关系,却没发问,只提醒自已还得再多看点书。 小武和阿宽小心翼翼地抬着浑天仪走进了书房,将它放在桌子上。 傅承勖弯腰仔细打量着这尊铜器。 因年代还不算久,浑天仪的表面虽有些氧化,但整体还是呈现出铜本身的暗金色。 傅承勖戴着手套,轻轻抚摸着铜器表面篆刻的文字,眼底流露出对历史与文明的敬佩之意。 “把它和复旦展出的那批文物一起运回北平,再让罗律师捐给博物院。”傅承勖吩咐。 阿宽应下。 小武却有些不甘心:“三爷,还是匿名吗?” “就算要报名字,也该报老爷子的名字才对。”傅承勖道,“把这批古董捐出来,是他老人家的遗愿。” 阿宽也道:“那边的事还没彻底解决,三爷报了名字,就是暴露了自已。” 小武嘀咕:“我只是觉得,这一个可是三爷您亲自找回来的呢。” “大伙儿都出了力,怎么能是我一人之功劳?”傅承勖摇头笑,“对了,那边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阿宽道:“那人改了个名叫伍顺兴,生前是一家酒楼的厨子。今年元宵过后没几日,他在家中醉酒跌倒,一头磕在台阶上,死了。”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傅承勖问,“他死前有什么异常?” “光棍一个。”阿宽道,“邻居说他平日里独来独往,不爱搭理人。但是有一件事不寻常。伍顺兴死那天,邻居家的狗不知被谁喂投了一个鸡架子。” “喂了狗,狗就不叫了。”傅承勖冷笑,“看来那天晚上,确实有人拜访过伍顺兴。可惜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了。他的遗物呢?” “连张破草席都被外头的乞丐捡走了,什么都不剩。我们的人去他坟头看过。前些日子不是清明吗,可他的坟前只有杂草,连一根香杆子都没有。” “他徒弟都没来给他上坟?”傅承勖哼道,“有意思了……” 管家走进书房,道:“先生,那位客人到了。” 傅承勖扬眉:“啊,快请他进来!” 小武一般不见客,主动离开了书房。 换了一身衣服的曹立群大步走进了书房,同傅承勖握手,目光扫过那尊浑天仪。 “傅先生,大功告成,恭喜!” “同喜!”傅承勖笑容满面,“这个成功离不开六少的帮助。令尊没有为难你吧?” “你是说那个我花了二十块请来假扮家父的人?”曹立群挑眉,“家父还在云南巡视他的鸦片园子呢。他现在可能已经知道我干的事了,但他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赶回上海的。” “那我就放心了。”傅承勖点头,“来,请坐。” 曹立群却没有就座。 “很抱歉,我还有要事,不能久留。我过来这一趟,一是想确认浑天仪已经脱险了,二来也是再和你确定一下我们的交易。” “没有问题。”傅承勖倒着酒,“我想你已经接到消息了?” “是的。”曹立群感激,“我和同志们都非常感谢您的慷慨捐助,尤其是那一批西药,很多药有钱都买不到。太感谢您了。” “资助革命是我们家的一项传统。”傅承勖意味深长道。 “而我也会兑现我对您的承诺。”曹立群掏出一封信,递给傅承勖,“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发了那封电报。这是对方今天回给我的电报。看起来,你的计划很成功。” 傅承勖看着电报,露出满意之色。 他把电报交给阿宽,对他低语了一句。阿宽一点头,转身离去。 傅承勖将一杯红酒递给曹立群:“这事能瞒着令尊多久?” “反正足够我把自已的事办完。”曹立群道。 “你会牺牲很大。” “我只是放弃了那些我本来就不在意、又一直束缚着我的东西。”曹立群一派洒脱,“说实话,傅先生,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和自由。” 傅承勖莞尔,举杯道:“为了自由!” “为了自由。”曹立群亦举杯。 喝了一口酒后,曹立群忍不住问:“那么,关于宋小姐……” “想都不要想!”傅承勖以一种温和、坚定,却又异常霸道的口气打断了曹立群的话。 曹立群一噎,继而哂笑起来。 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曹立群告辞。 走出书房之际,曹立群忍不住转头对傅承勖道:“你应该告诉她。” 傅承勖望着曹立群,面带礼貌的微笑,不言不语。 “有些事,做出来了还不够,还是要说出来。”曹立群道,“我是过来人,相信我。” 傍晚时下了一阵暴雨,淋得路人们好一阵奔逃。 好在初夏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夜幕降临时雨势已转小。 淅淅沥沥声中,店铺招牌的灯光被浸成一团团柔和的光晕。雨滴自灯光中划过,像一颗颗小流星。 直到铺子打了烊,宋绮年都还没等来《良友》的样刊,以及江映月的电话。 正考虑再给江映月拨一个电话去问问,四秀来道:“曹先生来啦。” 曹立群捧着一大束紫色勿忘我走进了客厅。 宋绮年笑盈盈地自他手里接过花束,寻瓶子来插。 “明天报纸上肯定都是你卖家里古董被你爹当场抓获的消息,你亲爹得知了,不知道会拿你怎么样。” “想那么远做什么?”曹立群不以为然,“来,咱们看电影去!” 宋绮年和曹立群看完电影出来,发现雨虽小,却居然还没有停。 “接下来去哪儿?”宋绮年问。 曹立群撑起一把伞:“陪我走走?” 雨中漫步,也是一种情调。 宋绮年挽着曹立群的手臂,两人沿着长街慢慢地朝前走。 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满街的霓虹灯,一步踩上去,碎作千百片。 可见越是浮华璀璨的事物,越是娇贵易碎。 “你和傅承勖,做这件事有多久了?”曹立群问。 “才半年而已。”宋绮年道,“做这件事,其实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但非常有意义,还能让我认识很多有趣的人。” “比如我。”曹立群得意。 “比如你。”宋绮年莞尔。 “我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你是‘玉狸’。”曹立群感慨,“我更不敢相信我居然能和‘玉狸’约会。” 宋绮年笑:“接下来你就要告诉我,你从小听着我的故事长大的。” “那倒不至于。”曹立群道,“只是我想不到,你会抛下过去的一切,改头换面,重新开始。毕竟你当初有名气,收入也不菲……” “但是没有自由。”宋绮年道,“江湖生活并不如外人想的那么潇洒。帮派规矩众多,女人非常受压迫。更何况,做贼始终不是一个光彩的职业。” 曹立群朝她看去:“你逃走的时候,害怕吗?” “当然。”宋绮年道,“我从小在帮派里长大,不知道自已能不能适应普通人的生活。可我知道,人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只有努力去争取,而不能等别人送到你面前。” 曹立群情不自禁地点头。 “你很有勇气,绮年。人人都有理想,却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人付诸行动。其中,又只有很少的一拨人,最后获得了成功。” “我的奋斗之路还很长呢。” “但是看到你这样,我便有了勇气。既然一个功成名就的江湖名侠都能毅然舍弃一切,选择光明的新生,那一个一事无成的公子哥儿,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宋绮年停下了脚步,朝曹立群看去。 曹立群的笑容依旧真挚明朗。 “你……”宋绮年道,“你不打算再回你家了,是不是?” 曹立群缓缓点了点头。 “你打算去哪里?” 还璧 第146节 曹立群道:“我在北平的时候就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有着同样的理想,都想改变中国的现状。我和文清都是。” “你加入了共产党?”宋绮年明白了过来,惊愕不已,“你?” “很奇怪吗?”曹立群不服气,“当然,我们中有很多人来自普通家庭或者无产阶级,比如文清的父亲就只是个账房。但还有很多人都出身资产阶级家庭。我们是因信念而走到一起的。” “抱歉,是我狭隘了。”宋绮年惭愧,“在我的人生里,之前是整天琢磨着如何离开帮派,金盆洗手,现在则专注于做好自已的小生意。我的思想高度远不如你。” “我不这么看。”曹立群摇头,“我从不觉得有政治追求的人就高人一等。人人平等。你这样踏实、勤奋、善良的人正是奠定我们社会的基石。” 宋绮年欣慰长叹。 “这么说,你打算离开上海?” 曹立群看了看表:“我买了今晚十点的车票去武汉。把你送回家后,我就直接去车站。我的朋友会带着行李在车站和我会合,一道出发。” “你想清楚了?”宋绮年动容,“舍弃你现有的一切?舒适的大房子,伺候你的下人,漂亮的小汽车,美酒和佳肴。”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于是舍生而取义。”曹立群笑,“你最后不也选择放弃迎合报社,找了自已喜欢的模特吗?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我想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做一个改变世界的人,做一个临终前回忆自已的一生,不会后悔浪费光阴的人。” 雨噗噗落在伞上,汇集成一串串水珠,从边沿落下。这片水帘将两人围在这一方小小的世界里。xl “当心。”宋绮年低声道,“会很危险。前两年官兵满城抓你们的人时,我虽然不在上海,却也听到了很多事。” “想要实现理想,就得铤而走险。你逃离帮派想必也很不容易,不是吗?”曹立群道,“我有信念,也有心理准备。我不会后悔。” 宋绮年缓缓点头,伸出手。 “那么,我祝福你。祝你成就伟业,平安归来。” 曹立群没有和宋绮年握手,而是俯身将她拥抱住。 这是一个克制,温暖,充满友爱的拥抱。 宋绮年感慨万千,也回抱了曹立群。 “我也祝福你,绮年。”曹立群道,“我祝你实现所有的梦想。” 宋绮年回到家中时,雨还没有停。 没想苗学新和德芳她们聚在楼上的客厅里,等着宋绮年回来。 “你们怎么还没休息?”宋绮年惊讶。 女孩子们一个个满脸兴奋,跃跃欲试。让宋绮年更纳闷了。 还是四秀解了惑。她激动地把一个牛皮文件袋递了上来。 “小姐,您刚出门,《良友》的伙计就把这个送来了!” 宋绮年的心重重跳了几下。 女孩子们七嘴八舌道:“我们不敢打开。” “但德芳用手电筒照了好半晌,说封面是您的。” “嘘!我也说不准。” “肯定是小姐的!拍照那天我把其他家的衣服全都看了,没谁比得过小姐的好看。” “别说了,赶紧打开吧。我急死了!” 宋绮年本来还能镇定下来,现在也被她们闹得紧张了起来。 女孩子们围成一圈,全神贯注地看宋绮年解开文件袋上的绳子,屋内一时安静得能听得见心跳声。 “咚咚咚——”敲门声骤然响起。 女孩子们吓得齐声大叫。 宋绮年的手一抖,画报从文件袋里滑了出来,啪哒一声落在地上。 硕大的“良友”二字占据封面四分之一的位置,旁边又有“特辑”两个字。 窈窕的女郎手撑着下巴,侧坐在台阶上,乌发如云。赭红色的裙子如红莲一般绽放,蓝色的绸缎被风吹得轻飞在女郎身后。 “是我!”苗学新大喊,“这是我!宋小姐,我们上封面了!我们上封面了!” 女孩子们欢呼尖叫,又蹦又跳。 宋绮年笑着捂住了耳朵。 柳姨打开了门,袁康被迎面而来的声浪冲得差点后退了一步。 宋绮年万没想到袁康会这么直接上门来,随即又注意到他穿着警察制服,更是生出一股不安。 女孩子们见警察上门,也倏然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 袁康清了清喉咙,装模作样道:“我找宋绮年女土。” “我就是。”宋绮年一边请袁康进来,一边朝柳姨使了一个眼色。 柳姨把女孩子们都招呼走。 四秀还有些犹豫,直到宋绮年朝她点了点头,她才被柳姨拽走了。 “坐吧。”见旁人都走了,宋绮年放松了下来,“你怎么招呼不打就上门来了,还穿着这身衣服。待会儿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向她们解释呢……” “阿狸,”袁康压低了嗓音,“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你最好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宋绮年正在倒茶,闻言诧异地朝袁康望去,但还是照着做了。 “什么事?神秘兮兮的……” 袁康注视着宋绮年:“江映月死了。” 第六卷 战火 第四十九章 信任危机 1927年,6月。 大雨已整整下了一日,直到入夜还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风放肆地在茶楼大堂里穿梭,刮得竹帘咣咣直响。 这样的天气,当然没有客人上门。掌柜的打算把最后一页账算完,就关门休息。 门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穿过雨帘,停在了大门口。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从车里跳下来,冒着雨快步走进了大堂里。 “掌柜的,借个电话。” 直到对方开口,掌柜才发现那是个女人。 很年轻的女子,穿着一身深色的对襟衫和长裤,头发紧紧地盘在脑后,个头高挑,举止又利落,难怪乍一看以为是男人。 再一看。 乖乖,好俊俏的大姑娘! 雪白的肌肤,明亮的大眼睛,嘴唇像花瓣儿似的,就是表情有些冷。 掌柜把放在柜台下的电话机拿了出来。 女郎道了一声谢,飞快地拨通了转接台,报了一个号码。 “是我。”她低声道,“事情都办好了。但是雨太大,路被冲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行……嗯,我尽量吧……” 女郎挂了电话,把一块硬币放在柜台上,又朝外走去。 “姑娘,这么大的雨,赶路不安全。”掌柜唤道,“我这儿楼上有客房,你不如歇一宿吧。” 女郎摇头:“我有急事。” 掌柜只好道:“往前两里有座石桥,下雨天桥面特别滑,你开车小心些。” 女郎道了一声谢,奔出门,开着车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离开了小镇,郊野里黑如泼墨,车灯是天地间仅有的两束光。 终于驶到掌柜所说的那座桥前,车非但没有慢下来,反而加了速。 车轮在湿漉漉的地面打着滑,车身失控,剧烈摇晃。 就是一刹那的工夫,车撞开了围栏,一头扎进汹涌的河水里! 暴雨依旧冲刷着大地,在河面打起一片水花,转眼就将车身吞没…… 许久后,下游某处的河滩,一个人影吃力地从水里爬了起来。 一身漆黑,披头散发,唯独面孔雪白。要是有人经过,定会以为是水鬼上了岸。 女郎在河边石头上坐了片刻,缓过一口气,然后起身继续前行。 走过一片田野,女郎来到一个破庙。 此时天色微熹,雨也终于转小。野林子里响彻鸟鸣。 女郎在破庙里找到自已之前藏起来的行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略作修饰,就从一个劲装少女,成了一个面目平庸、身形佝偻的中年妇人。 离开破庙时,雨已化作牛毛细丝,天色半亮。 女郎回首眺望自已来时的方向。 晨光正渐渐把黑暗中大地上驱逐而去,鸟儿在天空中飞翔,农舍上空飘荡着炊烟。 女郎深吸一口气,朝着旭日东升的方向走去。 1929年,6月。 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被雨刮匆匆扫去。路两侧的灯光飞快后退,只在视网膜里留下一道道长长的尾巴。 宋绮年出神地注视着布满雨水的车窗,耳畔传来袁康的声音。 “……她和孙开阳相约见面,发生了冲突。就孙开阳的证词,江映月突然冲向他,和他厮打,要把他往楼下推。孙开阳用力挣脱开了,而江映月失足跌下了楼,当场身亡了……” 宋绮年缓缓转头看向袁康,冷静地问:“他们俩约在什么地方见面?” 还璧 第147节 “一个废弃了的厂房。” 说到这个,袁康也不禁皱眉。 “江映月绝对不会同意和孙开阳在那种鬼地方见面的!”宋绮年道。 “我也是这么问孙开阳的。”袁康道,“孙开阳说,地方是江映月定的。” “他说?”宋绮年嗤之以鼻。 “他有秘书作证。江映月的女仆也听到江映月和人在电话里约了一个地点见面。这女仆听到她和孙开阳在电话里吵架,说她‘不会一个人走黄泉路’。” “呵,这个女仆,之前一问三不知,现在又什么都想起来了?她没有被收买了才有鬼!”宋绮年愤怒。 “但孙开阳主动报了警,还在现场等警察过来。” “那也给了他足够的时候重新布置现场,把对他不利的证据都弄掉了!” “总之,没有更多证据了。”袁康道,“我亲自勘查了现场,各种痕迹都符合孙开阳的证词。江映月的亲人都不在上海,律师今天恰好有事出城了,还没赶回来,那个女仆一听去认尸就腿软。算下来就只有找你了……就你和她的关系,尽早通知你也是有必要的……” 袁康也许自已都没发觉,他的谈吐,甚至做事的思维,已同一个真正的警察没什么两样了。 宋绮年扭头继续望着窗外,不再说话。 巡捕房的停尸房在一栋单独的房子里。尽管装了好几台通风扇,空气里依旧弥漫着一股化学药剂和尸臭混合的气息,令人作呕。 一走进门,袁康就忍不住皱眉,可宋绮年却面不改色。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袁康道,“她是面朝下跌落的,地上又有一堆木头桩子和碎石……” 宋绮年已望见了法医背后那具躺在推车上的遗体。盖着遗体的白布,血迹斑斑。 宋绮年紧握着拳,指甲陷入肉里。 等法医掀开白布,宋绮年死咬住了牙关。 江映月那引以为傲的、为她带来无数爱慕和烦恼的面容几乎完全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只耳朵上还戴着一枚有些眼熟的粉钻耳环。 是宋绮年为她从孙家偷回来的首饰之一。 宋绮年冷静地打量着江映月的遗体,翻看她的衣服,又捧起她的手仔细看。 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没晕没哭泣,还能认真地查看? 法医不禁对这个看着应该很娇气的摩登女郎侧目。 江映月全身多处骨折,两只胳膊也软绵绵的,布满紫红色的淤痕。 她戴着一条玫瑰切钻石手链,双手涂着她最喜欢的玫红色指甲油,身上喷了她最喜欢的香奈儿五号香水,穿着一件新裁的灰紫色花萝旗袍。 宋绮年甚至摸了摸尸体的腰身,估摸了一下尺寸,然后问:“她还有其他东西吗?鞋子呢?” “都在这里。”袁康把旁边一个放杂物的小推车拉了过来,“怎么?发现什么不对?” 宋绮年不答,只问:“你们怎么确定她是江映月的?她的脸都……” “指纹。”袁康道,“之前调查孙开胜的案子时,江映月不是被抓过吗?那一次我们取了她的指纹留档。这次拿来一对,对上了。” 那就没有什么可以置疑之处了。 宋绮年翻检着江映月的遗物:一双皮鞋,几乎全新,很可能今天才第一次穿。手袋倒是她最爱用的那个,里面各种物品也都是她常用的。 “没有遗书?” 袁康摇头。 “她和孙开阳同归于尽这么大的事,难道一拍脑袋就去了?”宋绮年讥讽,“她名下有数额不小的遗产,还有母亲和弟弟在广州,更有一肚子冤屈没申诉。她会不留只言片语就去死?” “那个……我派了人去搜查她的住处,还没回来。也许会有其他发现。”袁康解释。 宋绮年最后看了遗体一眼,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袁康快步跟上。 出了停尸房大门,大口呼吸着外面清爽的空气,听着草丛里的热闹虫鸣,都有一种活过来了的感觉。 “你还好吧?”袁康轻声问,“我知道你和她关系很好。” 宋绮年不答,朝巡捕房的办公大楼走去。 “孙开阳说了他们俩因为什么吵架吗?” “不肯说。”袁康道,“那孙子滑得像泥鳅,做笔录的时候,那傲慢的样子可欠揍了。他还找了一个洋人律师,把总督察长都给叫来了。官大一级压死人,连郭仲恺都受了气。” “他已经被放回去了?” “不然呢?”袁康哂笑。 宋绮年道:“我想去事发现场看看。” “围起来了,外人不给进。”袁康道,“别看我。郭仲恺都没辙的,我一个小巡捕更没法给你开这个后门。” “孙开阳之前来找过我,让我给江映月传话,说了一番威胁的话。” “江映月也对孙开阳说了很多威胁的话。孙家那边也有一堆证人。”袁康道。 宋绮年终于发怒:“那我过来一趟,除了认尸就没别的了?” “你还想干啥?”袁康反问,“你已经不是玉狸了,这话可是你成天挂嘴边的。怎么?出了事了,才觉得做良民没保障,还是做江湖人更爽快?” 宋绮年愤恨地瞪了袁康一眼,转身冲进了办公楼,朝着对面的大门而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奔进了大楼,闯入了宋绮年的视线之中。 宋绮年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傅承勖左右张望,直到望见了宋绮年,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在离宋绮年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目光急切地上下打量她。 “你还好吗?” 袁康牙酸,插嘴道:“她能有什么事?她又不在现场。” 傅承勖和宋绮年齐齐转头看向袁康。 袁康摸了摸鼻子,转身走了。 “走吧。”傅承勖对宋绮年轻声道,“我送你回去。” 已是深夜,今晚显然办不了任何事,留下来也没有意义。 阿宽拿着一把伞站在巡捕房的大门口。 宋绮年这才留意到傅承勖头发和肩上的水痕。他想必是车一停就直接冒雨跑过来的。 被人关爱的感觉真好,像是有一个人守在你身后,永远会在你跌倒的时候及时将你扶住。 江映月身后就缺这么一个人吧。 “她早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语气就很不对劲。”宋绮年低语。 傅承勖正把伞撑开,闻声望了过来。 宋绮年道:“我如果当时多和她聊几句,多问她几句,也许今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知道她的事可能有些见不得人,但如果我能多关心她几分……如果我能……” 傅承勖伸手揽住了宋绮年的肩,将她拥入怀中。 雨滴噗噗地落在大黑伞上,汇集成涓涓细流,自伞沿流淌而下。 路灯的光落在远处,行人从他们身边匆匆经过。 傅承勖的这把伞不光挡住了雨,还将他们俩与整个混乱的世界隔绝了开来。 宋绮年的脸颊感受到来自男人胸膛的温度,身躯被一只手臂温柔而又牢固地紧拥着,整个人如浸在温泉之中。 傅承勖的唇轻贴着宋绮年的头顶。他一开口说话,发丝便被呼吸轻轻拂动,微微有点痒。 “听我说,宋小姐!”他语气郑重,一字一顿道,“你已尽了全力去帮助江小姐了,你应该问心无愧。今日的果,江小姐在很早前就已种下了因。你对此无能为力。我觉得任何一个人都应该以有你这样的朋友而感到幸运!” 宋绮年将脸埋在傅承勖的胸膛上,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抬起头。 “谢谢。我……总之,谢谢。” 傅承勖低头微笑,目光如晴夜的月光。 “来,我送你回家。” 傅承勖撑着伞,带着宋绮年朝车走去。 “江映月的死因绝对不是孙开阳说的那样。”宋绮年道,“她压根儿就不是那种会和男人同归于尽的人。她和我一样,会不顾一切挣扎求生。跌进泥潭里也会再站出来,被打断了腿都能爬着走。”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傅承勖问。 “那就太多了。”宋绮年道,“说是两个人厮打过,可江映月的长指甲还整整齐齐的。说她是失足跌下楼的,却是脸朝下着地。她如果是被孙开阳推开的,应该后仰着跌出去才对!而且,没有遗书,她甚至穿了一双新高跟鞋和新旗袍。你见过哪个女人计划和一个男人打架,却会打扮得行动这么不便?尤其是——” 宋绮年站住,严肃地注视着傅承勖:“孙开阳暗示过我,说江映月和孙开胜的死有关。假设孙开胜是她杀害的,那也是下毒——这也是古往今来女人最常用的杀人方法。江映月不故技重施,却要选择和孙开阳打架?她和孙开阳的体型差距有多大,这还没算上孙开阳还带了一个卫兵在旁边呢!” “那你的推测是?”傅承勖打开了车门。 宋绮年一身冷峻的杀气,坐进了车里:“没有什么厮打,孙开阳乘江映月不备,把她推下了楼!” 傅承勖把伞交给阿宽,从另一侧钻进了车里:“你该知道,假如你的推测是真的,孙开阳也有无数个逃脱罪名的办法。” “我知道。”宋绮年紧紧握拳。 傅承勖将手轻轻覆在她的拳上:“但我们会尽其所能地保证他逃不掉!” 他说“我们”。 宋绮年松开了拳,握住了傅承勖的手,同他五指交握。 车灯闪烁,在夜雨中朝着前方驶去。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如盛夏的暴雨,顷刻便浇灭了宋绮年的设计登上《良友》特刊封面的喜悦。 宋绮年难以入睡,干脆点着灯整理江映月这段时间送她的东西。 小饰品、香水、签名照、新唱片……还找到江映月落在店里的一个粉盒。 这女人短短的一生,除了几首歌和一笔遗产外,留下的东西并不多。 宋绮年几乎一夜未眠,第二日强打着精神起来开门。 毫无意外地,江映月身亡的新闻铺天盖地,占据了各大报纸的头条。 歌迷们自发去江映月的公寓楼下献花祭拜,电台里放着她的歌曲,文人墨客为江映月写诗作画,日报每天都刊登着悼文和照片。 还璧 第148节 “歌后陨落”“凤凰西去”“天音寥然”……他们用各种措辞来哀叹这位传奇女性的故世。 对江映月来说了,也算极尽身后哀荣了。 报社都知道宋绮年是江映月的密友,纷纷派了记者前来采访,宋绮年不胜其扰。 好在傅承勖早有准备,派来几个壮汉来守门,把记者远远驱赶开。 宋绮年的客人们倒是有教养,虽然都想打听内幕,却不敢明问,只旁敲侧击。宋绮年倒也能应付。 店里的小姑娘们走路的脚步声都比过去轻了许多,苗学新更加勤奋,德芳也不再像过去一样总挑贤文的刺了。 柳姨把封面和刊登了宋绮年采访的那几页剪了下来,装在了画框里,摆在了沙龙的斗柜上,展示给客人们看。 宋绮年看到了又是一阵难过。 看到封面的时候,宋绮年还想着可以趁江映月动身前和她最后聚一聚,顺便庆祝此事的。 济慈院的刘院长和唐雪芝来宋家作客,谈起此事,也红了眼圈。 “多好的人呀。又漂亮又客气。她送给孩子们的鸡蛋都还没吃完呢,人就先走了……” 唐雪芝也抹泪道:“上次我和丈夫去给她捧场,她还请我们到后台玩了一趟。我们还约着去淀山湖划船呢……她到底是怎么跌下楼的?” “我也不知道。”宋绮年面容晦涩,“咱们等巡捕房的调查结果出来吧。”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刘院长问。 “弟弟和老母亲,都在广州。她弟弟已经动身来处理她的后事了。” “连个孩子都没留下……”刘院长叹息。 “她留下了很多歌。”唐雪芝道,“留下了红颜倩影,留下了传奇故事。她会被世人记住的。” 宋绮年感激地朝唐雪芝笑了笑。 这期间,宋绮年又被请去了巡捕房走了一趟,协助调查。 做笔录的是袁康和小杨,但郭仲恺居然也在场。 宋绮年把她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警方,又将自已的推测说了出来。 “我只是个裁缝。”宋绮年道,“但观察人,尤其是女人,是干我们这行的看家本事。就我对江映月的了解,她绝对不会主动和孙开阳有肢体冲突的。别忘了,她曾饱受过男人的拳脚。她躲都来不及。” “但有可能江小姐一时气愤,没有控制住自已。”小杨道,“对了,法医检查出江小姐死前喝了不少酒。她有可能醉了……” “江映月酒量很好。”宋绮年冷声道,“我曾亲眼见她一口气喝干一整瓶红酒,照样步履平稳、面不改色地上台唱歌!况且,她是去和孙开阳谈事情的,就算要喝酒壮胆,小酌几杯即可。” “那你的意思是……” “要不,她喝的酒并不影响她的行为。要不,她是真喝醉了。但要到那个程度,必然是有人灌她酒。还有,杨警官——” 宋绮年身体前倾,盯着小杨的双眼。 “你见过喝醉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吗?你知道为什么男人想要占女人便宜,总要先把女人灌醉吗?” 小杨语塞。 “你觉得一个喝醉的女人,尤其是江映月那个体型,就算她整个儿扑到孙开阳身上,又能将孙开阳怎么样?” 小杨满头大汗,不知如何回答。 袁康在心里骂了一声:白痴。 “还有,”宋绮年又道,“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孙开阳和江映月到底因什么事产生纠纷——至少我不知道。但是孙开胜因为这个事,又是恐吓,又是试图绑架。那最后发展到杀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郭仲恺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短短数日,他鬓边的白发多了不少。可想而知,他在这个案子上也受了很多来自各方的压力。 “有一个事还要问一下宋小姐。”郭仲恺道,“江小姐曾经有一幅唐伯虎的仕女图,你应该知道。” 宋绮年微微一愣,点了点头:“是孙开阳送她的。送了后又想要回去。江映月不肯。于是孙开阳用江映月的……一些照片来要挟她,逼着她答应了。还是我陪江映月去交易的。” 孙开阳用照片要挟江映月这个细节,郭仲恺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不禁都露出鄙夷之色。 郭仲恺咳了咳,继续问:“关于这幅画,你还知道些什么?” 宋绮年摇头:“我只看到过一次,是孙开阳把它送来的时候。” 说话时,她眼角的余光自袁康脸上掠过。袁康朝她翻了一个含蓄的白眼。 “你知道为什么孙开阳执意把它要回去吗?”郭仲恺问。 “我到现在还纳闷呢。”宋绮年思索着,“而且现在想来,这画还真是他和江映月起冲突的起始。在这之前,孙开阳还一副情圣的架势来追求江映月呢。” 郭仲恺却不肯再细说。 “今天就到这里吧。有劳宋小姐跑一趟。很感谢您给我们提供的信息。” 宋绮年起身,同郭仲恺握了握手。 “郭总长,我们都知道江映月的死没那么简单。我知道您是最公正不阿之人,但我也知道您也有无法对抗的压力。我不会要求您一定要找到真凶,要严惩他。我只希望您会尽力而为,去查明真相,让阿月可以瞑目,行吗?” “当然!”郭仲恺郑重点头,“我保证尽我的全力!” 袁康送宋绮年出去。 “那幅画,到底怎么回事?”宋绮年低声问。 袁康诧异:“傅承勖没有和你说?” “说什么?” “有意思了。”袁康意味深长地啧啧了两声,“有线报说,那幅画里藏着一张还未被开采的金矿地图。” 宋绮年都有点懵:“金矿地图?” “是啊。”袁康的表情越发带着点幸灾乐祸,“孙开胜原本打算借着卖画,把地图卖给日本人的。结果他突然死了,画落到了孙开阳手里。我们怀疑江映月也知道地图的事,所以才和孙开阳有了纠纷。傅承勖一点儿都没和你说?不会吧?他这是什么意思呀……” 宋绮年已快步走出了巡捕房大门。 傅承勖刚刚结束了一场会议,被几个洋人经理簇拥着,一边议事一边走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却有一位不速之客。 宋绮年站在窗前,眺望着楼下的马路,倩影被阳光勾勒得格外修长窈窕。 佳人到访,傅承勖却是眉心轻皱。 秘书惶恐:“对不起,傅先生。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 “leave us!(退下)”傅承勖下了一个简短的命令。 秘书和洋人经理们立刻如水一般退了出去。 当大门关上后,宋绮年才朝傅承勖转过头来。 她的面容十分平静。但傅承勖知道,这个平静下掩藏着的一场风暴。 “我刚从巡捕房那边过来。”宋绮年道,“协助调查。” “有什么新情况吗?”傅承勖将手抄在裤子口袋里,慢慢走了过去。 宋绮年望着傅承勖那永远内敛克制的面孔,问:“你知道那幅唐伯虎的画里藏着一张金矿地图吗?” 傅承勖的脚步停了下来。 “看来你知道。”宋绮年轻嗤,“这是你要偷这幅画的理由吗?” 傅承勖抿了抿唇,道:“理由之一。这幅画确实是失窃的古董。” “但你没有告诉我画里藏着一张金矿地图。” “因为地图这事和你没有关系。”傅承勖继续朝宋绮年走去。 “是!是和我没关系!”宋绮年面若冰霜,“但是当我纳闷孙开胜为什么纠缠江映月的时候,当江映月对我欲言又止的时候,你明明知道原因,却不告诉我!” “宋小姐,”傅承勖长叹,“知道这个事的真相会改变江映月在你心中的形象……” “我是一个打小被养在玻璃花房里的女人吗?”宋绮年质问,“我知道江映月不完美,我知道她有很多毛病,犯过很多错。但这是一件关系到她生死的大事!” 傅承勖的眉心皱了皱,没有说话。 他这明显又隐藏了什么事的表情让宋绮年心头的火直冒。 “傅承勖,我到底是你什么人?”宋绮年质问,“是一个需要被你藏在背后保护起来的女人?还是和你并肩作战的搭档?” 傅承勖又是一声无奈叹息:“宋小姐……” “回答我的话!”宋绮年愤怒,“我最清楚你们这样的男人,口头把尊重女人说得再响亮,骨子里还是觉得我们低你们一等。觉得我们能力不够,不能理智地处理事情。所以与其让我们瞎折腾还累得你们来收拾烂摊子,不如一开始就把事儿全包揽了过去……” “不!”傅承勖温和而严肃地辩解,“我从不这么认为……” “你只是以为你不这么认为!”宋绮年喝道,“你所做的和你认为的是两回事!” “宋小姐!”傅承勖无奈又郑重道,“我有不便告诉你的理由,而这个理由……” “——你现在也不便告诉我。”宋绮年替他把话说完了。 傅承勖无法反驳。 一股风暴一般的强烈愤怒席卷宋绮年全身。 而比起愤怒,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心底的酸楚和失落。 当她终于放下所有戒心,全心去信任这个男人的时候,却发现人家一直都打着自已的小算盘,把她屏蔽在外。 她不能忍受自已竟然如此天真愚蠢! 宋绮年转身抓起手袋,朝书房大门冲去。 傅承勖浑身一震,大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宋绮年的胳膊。 “拜托了,宋小姐。”这个男人的语气放得如此之低,近乎恳求,“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宋绮年愤怒地甩开他的手。 “但是我想保护你!”傅承勖也提高了音量,“你是否需要保护和我想去保护你是两码子事!一个男人去保护他在意的女人不用得到许可!” 宋绮年怔怔地注视着傅承勖。 偌大的办公室里,一股暧昧又带着点尴尬的气氛飞速蔓延,充盈了整个空间。 就连一向从容自若的傅承勖也露出一丝讪讪。 紧接着,如梦初醒,傅承勖和宋绮年不约而同地转移了视线。 还璧 第149节 短暂而又更让人觉得尴尬的沉默后,傅承勖清了清嗓子,宋绮年也坐在了沙发上。 “把你能说的都告诉我!”宋绮年语气生硬且坚决。 面对这种命令式的语气,一贯位于发号施令地位的傅承勖什么都没有说。他眼帘低垂的脸上反而露出罕见的顺从,甚至是屈服的表情——虽然那极淡,且一闪而过,脸上转眼又再无任何表情。 傅承勖解开了西装纽扣,在一旁坐下。 他十指交握,斟酌了片刻,道:“我确实在那幅画里找到了金矿地图。它现在由我保管着。孙开胜想将地图卖给日本人,孙开阳起初不知道。等他得知后,画已被他送给了江映月。江映月也发现了地图,向孙开阳索要巨款。当然,最后她反而受孙开阳胁迫,把画还回去了……” “但是,袁康拿走的是仿制品,里面没有地图。”宋绮年飞速理清了思路,“孙开阳拿到了画,却没有找到地图,于是认为是江映月在捣鬼,地图还在她手里,于是对她纠缠不休。他或许还拿到江映月涉嫌杀害孙开胜的什么证据来威胁她。可江映月此时手里也没有了地图,无计可施,只有逃走……” 宋绮年目光如刺般瞪着傅承勖:“你拿到地图的时候,不,你计划偷画的时候,就该想到:孙开阳得不到地图,会继续纠缠江映月的!” “是。”傅承勖爽快承认。 “而你什么都没做。你任由江映月被孙开阳骚扰胁迫。”宋绮年愕然,“为什么?” 这完全不像傅承勖会做出来的事。 “我有这么做的理由。”傅承勖道,“但我现在还不能——” “——还不能告诉我。”宋绮年咬牙切齿,“又是这句话!” “我很抱歉。”傅承勖低语。 “你对我道歉有什么用?”宋绮年冷笑,“江映月才是被害死的那一个。” 傅承勖的眉心又轻微皱了一下。 宋绮年当然注意到了他这个小表情。他又隐瞒了什么。 一股浓浓的沮丧和疲惫感将宋绮年包围。她觉得自已好似沉入一汪沼泽之中。 “我们认识也有一阵子了,傅承勖。”宋绮年摇着头,“我们俩也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可我始终觉得无法靠近你。就好像你在我们之间竖了一面玻璃墙,我看得到你,却永远无法走近。鉴于你家发生的事,我能理解你对人保持着戒备心。但这次的事——” 宋绮年茫然地摊开手,她都不知道该怎么精确描述眼前这件事。 “——这个事不一样。这事涉及我们合作中最基础的信任,这是一个原则问题。长久以来,你一直背着我另有动作,你根本就不信任我。而我也因此无法再信任你。行窃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它需要同伴之间彼此信任才能成功。” “我没有不信任你。”傅承勖眉心深锁,“宋小姐,请别……” 他看到了宋绮年微微泛红的眼眶和紧紧抿着的嘴唇,话霎时断了。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冷静道:“我没有意气用事。即便江映月不是我的朋友,当我知道我的一次行动是导致她遇害的原因之一,我这辈子都要背负这个愧疚。而我每次看到你,就会被提醒一次,我对你的错信让我犯下了什么错误。” “我说过,江映月的事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傅承勖强调,“我暂时没法向你解释一切。但你要相信我……” 宋绮年怒道:“我就是轻信了你,才导致了这一切后果。我会继续信任你我才是脑子被驴踢了!” 傅承勖又沉默了,露出那一副有苦衷却不能说出口的表情。 宋绮年如今最见不得他这样。 她怒不可遏,紧握双拳,浑身颤抖。 傅承勖的手朝她伸了过去,可又停在半空中,最后还是落回在自已的膝头。 宋绮年顺过了一口气,也将眼眶中的水汽逼了回去。 她以低沉、喑哑的嗓音道:“你当初只向我描述了一个单纯、热血的国宝追回计划,却对掩藏其中的复杂内幕只言不提。我轻信了你,我也付出了代价。但一切到此为止!” 她站了起来。 傅承勖浑身剧震,立刻起身,目光灼热。 那迫切的、近乎哀求的眼神出现在这么一个内敛,并且从来都以强势一面示人的男人眼中,是相当有震慑力的。就好像看到一头称霸山林的猛兽向你匍匐了下来,渴求着垂怜。 宋绮年被这目光惊住,背脊上炸起一片麻意。她使出全身力气才将视线别开。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你的决定。”傅承勖低语,“找回古董的事可以放一边,但请让我们保留生意上的合作关系。” “这事不由我。我们签了合同的。”宋绮年死死握着拳,口头漠然道,“我想我们俩至少都是能遵守合同的人。” “但机械化地遵守合同,和友好的合作互动,是有很大区别的。”傅承勖低声道,“请不要把我从你的生活里屏蔽出去,好吗?” 宋绮年紧紧闭了一下眼,转而问:“听说你一直在找一个堂妹,是吗?” 傅承勖眉尾轻挑了一下:“是的。” 宋绮年注视着他的双眼:“这事和我有关系吗?” 傅承勖也平静地回望着她:“不。你不是我的堂妹——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宋绮年觉得心头一松。 但在江映月死亡的阴影笼罩下,这份轻松又显得不值得一提,甚至是滑稽可笑的了。 宋绮年一言不发,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遮住了傅承勖高大却也孑然独立的身影。 第五十章 前任订婚 店铺门口依旧有几个小报记者在和看门人纠缠。 宋绮年实在没有精力去应付这些事,改道悄悄回到了楼上的公寓里。 柳姨和四秀都在楼下店里,公寓里静悄悄的,只有时钟在嘀嗒走动。 宋绮年丢开手袋,踢掉鞋子,躺在沙发上。 隔着地板,楼下留声机的音乐声和客人们的说笑声隐隐传来。 宋绮年记得自已曾在一本周刊上看到过一篇杂文,里面有一句“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正是她此刻心情的写照。 躺了好一会儿,宋绮年才勉强起身,回到了卧室里。 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里面装着各种文件。 “宋绮年”的出生证,宋家父母的结婚证,房契,银行存折,私章,还有一些照片…… 真宋绮年的照片并不多,且都是小时候的。比如百日照,还有这张七八岁时的小学生照片,不光年代久远,还因保存不善而很模糊。 没有一张“宋绮年”成年后的照片。 柳姨曾告诉宋绮年,自打“她”十岁去了广州,就再也没有寄过照片回来。 于是,上海这边,除了曾去广州探过亲的宋家夫妇,没人清楚宋绮年长大后的模样。 独生女,小富之家,父母双亡,老仆也多年未见过面……当时觉得,这个身份好得简直不像是真的。 “如果一个事好得不像是真的,那它多半就不是真的。”宋绮年呢喃。 时间过得真快,距离自已逃离千影门,已有两年。 宋绮年记得当年,自已从河里爬上来后,拿着早就准备好的新身份,一路往西去上海,投宿在宁波火车站边的小旅社里。 前天一场大雨,泥石流把通往上海的一段铁路冲断了。许多旅客被耽搁了下来,将小旅社挤得水泄不通。 宋绮年扮成一个中年寡妇,单独住一个房间,每日里除了吃饭很少出门。 她入住的时候,真宋绮年已经在小旅馆里住了几日了,且一直病着。 “命苦哟!”宋绮年听老板娘和别的房客闲话,“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个男人的。她越病越厉害,那男人说要给她找医生,出去了就没再回来。” “负心汉!摆明了是见她好不了了,就撒手不管了!”女客人唾骂。 “可不是吗?”老板娘叹气,“倒是留了点钱。可这些日子看病吃药,也都花完了。现在是我们倒贴养着她呢。” “她家里人呢?” “别提了。他们本来就是去上海奔丧的。这姑娘的父母出了意外,都去世了。现在她又这样……” “呀!这也太邪门了……” “大夫说她是什么感染,去看西医才行。可西医都在城里,这路又还没通。” 宋绮年本不想掺和此事。她是乔装过的,不便和人近距离接触。 可拖了一日,铁路依旧没通,真宋绮年病得更重了。 “一晚上说胡话,一会儿喊爹,一会儿喊娘的。”老板娘抱怨,“这眼看是不行了。当家的打算把她移去柴房里,怕死在客房里晦气。我却有点不忍心。多漂亮的大姑娘呀……” 宋绮年在一旁也听得很不忍,终于插了嘴:“也许可以找一辆车,送这姑娘去城里看西医。我能帮着凑点钱。” “哟,李太太,您可真是菩萨心肠!”老板娘感慨,“那我让我当家的去问问吧。不过咱们这里是小地方,不保证能找得到汽车。” “实在不行。马车,驴车也成。” “那到时候……” 宋绮年略一斟酌,道:“我送她过去!” 老板娘说了好一番赞美之词,立刻去办事了。 宋绮年的身边没了人,“李太太”只得暂时担任起了照顾她的任务。 这是一个和自已年纪相仿,身高也差不多的姑娘。一脸枯黄病容,但依旧看得清清秀的眉目。 “李太太,您真是好人。”宋小姐露出感激的微笑,“你要送我去看医生,自已的行程要被耽搁了。” 方才门外的对话,宋小姐都听到了。 李太太拧了块湿帕子敷在宋小姐额头:“火车一停,我的行程就已经被耽搁了。要是能进城,你能治病,我也可以重新赶路。一举两得。” “萍水相逢,你却对我这么关照。”宋小姐的双目泛着泪光,“我这次要是熬不过去,到了那头,也一定多多保佑你。” “胡说什么呢!”李太太轻叱,“年纪轻轻的,不过生一场病罢了。等好了,又活蹦乱跳的。” 宋小姐的神情却越发黯淡。 她苦笑:“老板娘告诉你了吧。我这次去上海,是料理我父母的后事的。” 李太太低声道:“你请节哀。” 宋小姐呢喃道:“他们坐船回乡扫墓,船翻了……全家只剩下我一个了……” “那你更要撑住了。”李太太给宋小姐掖了掖薄被。 宋小姐哭泣:“他也丢下我走了……我为了他,好日子不过,从香港跟他跑去乡下……他却丢下我等死……” 还璧 第150节 宋小姐哭着昏睡了过去。 李太太一直守在旁边,给宋小姐换帕子,喂水,擦汗。 宋小姐中途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脸色灰败,眼神十分黯淡。 “我刚才梦见我娘来叫我走了……” “你娘那是关心你,来看你而已。不是带你走。”李太太忙道。 宋小姐一把抓住李太太的手:“大姐,我请你帮个忙!” 冰凉的手掌和腻滑的汗水让李太太暗自心惊。 “我要是熬不过去,我的后事劳烦你做主办了……我家只剩几个老仆人了,怕会被我的叔伯们欺负。我小时候的保姆,叫柳姨,最是忠心……我有个红色的箱子,里面有我家的一些文件,要交给她……” 李太太眉头紧锁:“要是真到那一步,我就帮你走一趟,一定替你办好。不过我觉得你想太多了。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李太太又把宋小姐哄睡了。 到了深夜,老板娘才回来,道:“找到了一辆车,不过司机说路太烂了,只肯天亮了再走。” 李太太回头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宋小姐,又看了看表:“也只有这样了。” “您去休息吧。”老板娘道,“我来看着她。” 李太太也确实有些疲惫,回房后喝了几口热茶,头一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 等再度恢复意识时,她听到了窗外的鸟叫。 时间尚早,天色才刚刚放亮。门外传来隐隐的响动。 细碎的脚步声,有人压低了嗓子说话。 李太太翻身下床,裹着披肩走出了房门。 走廊里灯光昏暗,就见老板和一个跑堂的正小心翼翼地把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从一间房间里抬出来。老板娘站在一旁。 那正是宋小姐的房间! 李太太头皮发麻,快步走过去。 “是宋小姐?”她声音发颤,“怎么回事?” 老板娘苦着脸道:“一睡就没醒过来。我起夜时发觉不对劲,一摸,人都有点凉了……” 李太太震惊,眼睁睁看着宋小姐的遗体被抬走。 “你们要把她送去哪里?” “镇上的义庄。”老板娘道,“这天太热了,等警局开了证明,就得尽快下葬了。” 李太太低声道:“她之前曾托我给她办后事。” 老板娘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又忙挤出一个笑。 “李太太,您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说就是。” 李太太望着那具被抬走的遗体,也不禁长长叹了一声。 宋小姐想必家境优渥,又还年轻。可疾病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老少,贵贱,都逃不脱它的掌控。 铁路直到三日后才重新通车。 大热天,尸体不好保存。李太太做主将遗体火化了,带着骨灰去上海。 也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宋小姐名叫宋绮年。 绮丽年华。 宋小姐的人生也确实永远停留在了最美好的年华中。 数日后,李太太抵达了上海,带着宋小姐的行李和骨灰盒,前去宋家报丧。 这时候的李太太已不再是个中年妇人。 她恢复了符合年龄的装束,穿着亚麻旗袍,盘着头发,面孔秀丽,充满朝气。 黄包车走到宋家所在的巷子口便进不去了。 里面搭着白事棚子,把路占了大半。不仅如此,正有人在闹事。 一个老头带着数名男子堵在宋家门口,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嗓门最大,正在撒泼。 “什么小姐?宋家兴全家都死在河里了。宋家这一房绝了户,按照族规,家产就该收归族里。你们这些刁奴不知道从哪里搞出来一个小姐,不过是想侵吞主人家的家产!我可警告你们,赶紧把宋家的房契、存折都交出来,然后给我滚。不然,闹到巡捕房那里,你们统统都要吃官司!” 一群披麻戴孝的奴仆面面相觑,露出惧意。 只有一个精瘦的中年妇人不怕,冲上前朝着那男子唾了一口。 “我呸!我家小姐在上海养到十岁就去了香港,出事的时候人都还在外头呢,活得好好的。你们想吃绝户,就不认有她这个人?想得美!我们绮年正从香港赶过来,等她到了……” “你三天前就这么说了,她人呢?”男子道,“亲爹娘就要出殡了,她还不回来。如此不孝,不配为我们宋家的人!三叔,您这就写一封家书回去,将这个丫头从族里逐出去……” “见过吃绝户的,没见过吃相这么难看的!活脱脱一群饿死鬼!亡人还没入土,就在灵堂上争抢家产,生怕晚上没有鬼来敲门?” 随着一道清朗的叱喝,一个女郎自人群中走出来。英姿飒爽,俊脸含怒。 “绮年!” 那妇人一声大呼,扑了上去。 “你回来啦!你可终于回来啦!” 女郎一愣,正想解释,妇人抱着她的腿就嚎啕大哭。 “你再不回来,你爹留给你的家产就要被这些豺狼给抢光了!他们还要把咱们这些老人家都给赶走。大伙儿都给你爹做了一辈子的工,临到头,还得光着手脚被赶到大街上,这还让不让人活呀……” 女郎的嘴唇几次翕动,终于紧紧地抿上了。 她拍了拍妇人的背。 “放心,柳姨。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让你们受欺负。” …… 柳姨抱着一篮子从天台收下来的衣服回到了公寓里,一走进卧室,就被蹲在地上的宋绮年吓了一跳。 “哎哟,你要我的命哟!回来了怎么也不吱一声?我还以为家里进贼了!” 宋绮年讪笑,把一堆文件和照片装回文件袋里。 “你翻这些东西做什么?”柳姨一边叠衣服,一边问。 宋绮年敷衍:“找私章,随手翻出来了。” “怎么啦?”柳姨看出宋绮年心情不对劲,“巡捕房的人为难你了?” “没有。”宋绮年道,“我就是想起爹娘去世那时候的事。” 提起那段经历,柳姨还心有余悸。 “幸好你回来得及时。不然我还真拦不住你那些叔伯。” 宋绮年道:“其实,当时家里除了房子和那个铺子,也没有多余的钱了。搞不懂三叔公他们怎么纠缠不休。” “蚊子腿也是肉。”柳姨道,“房子和铺子再不值钱,也能卖个千把块。还是你聪明,做了一堆假欠条,又找了一堆混混冒充债主来催债,这才把那群老不死的给吓走了。唉,可是这个家到你手里时,就是个空架子。你这两年辛苦攒家业,还拖着我这个老东西,真不容易。” 宋绮年忍不住搂住柳姨的胳膊,脑袋靠在她身上。 “柳姨对我就像亲女儿一样好,我当然要把你照顾好,给你养老啦。” “倒是不枉我给你换过那么多尿布。”柳姨笑,“哦对了,那个刘主编来了,你赶紧下去招呼一下。” 宋绮年不得不打起了精神。 《良友》特刊已正式上市,反响极好,一再加印。 上了封面的宋绮年自然也跟着名声更上一层楼。苗学新的名气也打了出去,开始有商家找她拍广告。宋绮年替她仔细筛检,接了口红和香烟的广告。 刘英兰打算趁热打铁,再给宋绮年做一个专访,顺便介绍一下她设计的秋冬新衣。 这么好的宣传机会,宋绮年当然不会拒绝。 后院的那株木绣球进入了花期,一团团硕大的白花挂在枝头,美不胜收。 宋绮年选择在这株花树下接受采访。 “我并不觉得职业女性就比家庭妇女更加优秀。”宋绮年回答着记者提问,“我们本质上都是通过劳动来换取生活所需。主妇们服务于家庭,我们服务于社会。服务对象有所不同而已。可能我们在生存技能的高低上有一定差别,但我觉得天下用劳动谋生的人都值得尊敬。” 绿叶白花,宋绮年穿着一身非常清爽的鹅黄色珠绣连衣裙,戴着一顶小巧的遮阳草帽,多层珍珠项链,独钻耳坠,整个人素雅又不失精致,同这个明媚的夏天融为一体。 记者也是一位年轻女土,既欣赏宋绮年的衣着品味,又欣赏她的思想,不觉扬起亲切的笑容。 “听说宋小姐正在申请加入上海的服装协会?” “是的。”宋绮年点头,“我的申请刚刚递交了上去。” “您觉得会成功吗?” “我当然希望能成功。”宋绮年笑道,“这样就能多认识一些同行朋友。同时,也能有更多的机会向同行、前辈们请教。” “那么,最后,您对那些有志于成为职业女性的同胞,有什么话说?” 宋绮年想了想:“不论做什么,都要找到自已的价值所在,才能坚持下去。” 记者小姐似乎深受启发。 采访结束,宋绮年开了冰镇的香槟招待记者朋友。 “我有内部消息,你加入服装协会的事没什么大问题。”刘英兰点了一支烟,对宋绮年道,“你准备到时候请客吃饭就是了。” 在江映月黯然故世的时候,宋绮年却迎来了她人生的一个小巅峰。 “还有江映月那个事,还请节哀。”刘英兰叹气,“我们都知道你们俩感情好。唉,自古红颜多薄命。不过有句话,你或许会嫌我多事,但我还是想叮嘱你。” 宋绮年道:“还请赐教。” 刘英兰摆手:“是姓孙的那位。那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孙开阳尤其是一条疯狗。我知道你肯定把江映月的死怪在他头上,可你千万别做傻事。以卵击石,太不划算了。” “你这都是肺腑之言呢。多谢你关心了。”宋绮年感激,“我心里有数的。” 刘英兰点头:“反正他现在的名声也臭了。” 案件调查结果还没有公布,巡捕房对外只宣称江映月不慎失足落楼,并未提孙开阳的名字。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巡捕房的墙又烂得好似被机关枪扫射过。 市面上很快流传起了“孙开阳逼奸江映月,江映月不堪受辱坠楼自尽”的小道消息。 还璧 第151节 名人的桃色绯闻永远传播得比瘟疫还快。 孙开阳看到报纸如何愤怒不得而知,但他带着土兵一连砸了两家小报的办公室这事,传遍了上海滩。 事后,孙开阳被司令部停了职,暂时从上流社会的社交圈消失了。 “男人也是要名誉的。”刘英兰道,“孙开阳自已有儿有女的,以后怕是谈不成什么好婚事了。” 宋绮年道:“反正我只是一个小裁缝,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来找我麻烦就好。” “不怕,你不是有傅承勖吗?”一说到这个,刘英兰又来了兴致,“我已经多嘴了,就让我再多几句:你和傅承勖,到底算个什么?” 我自已都不知道呢。宋绮年在心里嘀咕。 表面上,她平静道:“他占了我20%的股。” 刘英兰道:“反正小道消息里,一说他和你正在恋爱,一说他和信民药业的许大小姐要结婚。那位许小姐我也认识,远没你可爱。但她确实身家雄厚。可傅承勖这样的人,还稀罕那点嫁妆不成……” 刘英兰的絮絮中,宋绮年一时有点恍惚。 放在过去,和她聊这类话题的人是江映月。江映月也喜欢抽着长杆烟,喝着香槟,言辞世故而辛辣,尤其喜欢埋汰傅承勖。 自已的身边这么快就出现替代江映月的人了? 宋绮年苦笑。 日头西斜,客人们渐渐离去,店铺里清静了下来。 德芳和贤文打扫着屋子,苗学新和四秀在库房里清点库存,裁缝们在工作间里踩着缝纫机,柳姨则在厨房里张罗着晚饭。 宋绮年独自在店里四处走动。 不再帮傅承勖找古董后,她终于可以心无旁骛,把精力全放在这个店上。 这是她一直盼望着的,可为什么又觉得十分空虚寂寥呢? 斗柜上摆着一盆傅承勖送的蝴蝶兰。花期已过,但肥大碧绿的叶片也十分讨喜。 而兰花旁边的相框里,是宋绮年和江映月的一张上了色的合影。她们俩打扮得珠光宝气,姿态亲昵地站在店铺门口。 江映月笑得那么鲜活、愉快。 短短数日,曾在自已身边占据重要地位的两个人相继离开。这大概正是宋绮年感到寂寥的原因吧…… 门铃叮当响起。 很少有客人会在这个点上门来。 除非…… 宋绮年的目光掠过那盆蝴蝶兰,眉心轻皱。 紧张,反感,烦躁,却又有一丝兴奋掩藏在深处。这复杂的情绪让宋绮年心跳加快。 可当她迎了出去,并没有看到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只看到两张非常熟悉的面孔。 高昂着头颅走在前面的,是覃凤娇。低着头走在后面的,是张俊生。 宋绮年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这两个人会选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自已的店里。更别说一看覃凤娇趾高气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俩并不是随便过来逛逛的。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迎了上去。 “稀客呀!什么风把两位吹来了?快请进来坐。贤文,泡一壶君山银针。我记得这是覃小姐喜欢的茶,对吧?” 覃凤娇矜持地点头:“我和俊生逛街走到附近,突然想起我还从没来你的店里看过,就过来了。好在你还没打烊。” 宋绮年道:“往日这个时候已经打烊了。今天不知怎么的,晚了一些。想必老天爷知道二位要来,故意安排的。” 覃凤娇咯咯轻笑,张俊生的嘴角也强扯出一个弧度。 覃凤娇在矜持和傲慢之上,明显多了几分洋洋得意。宋绮年看了看跟在一旁的张俊生,有些明白覃凤娇的得意从何而来。 自打傅承勖在酒宴上当场戳穿了覃凤娇后,覃凤娇躲羞去了外地,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 休养了好几个月,覃凤娇的气色比过去好多了。 那林黛玉似的病容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红润的面色,明亮的双眼,以及重振旗鼓时特有的一脸斗志。 相比起来,张俊生的状态就有些不好说。 他胖了,气色倒是比过去好了很多,但精神却有些萎靡。 宋绮年觉得张俊生的头发有些油,反应有些迟钝。他的衣着无可挑剔,看得出生意没什么问题,但那一股曾令她心动不已的、轻灵的艺术家气息,已荡然无存。 一向只作中式打扮的覃凤娇,破天荒地穿着一条西式连衣裙,烫了头发,还化着浓妆。 覃凤娇的容貌十分秀气,细眉长眼,像是古画里的仕女。她过去穿旗袍,脂粉淡雅,正适合她。 眼下这个装扮,时髦是时髦了,却略显俗气平庸。 宋绮年言不由衷地赞美:“覃小姐,您今天打扮得真漂亮。” “宋小姐是行家。你说漂亮,我就收下了。”覃凤娇抬手撩头发,动作有些刻意。 且慢。 覃凤娇手指头上戴着一枚闪闪发光的宝石戒指,正是张俊生求婚时送上来的那一枚。 宋绮年恍然大悟。 这才是两人突然到访的原因。 就宋绮年所知,张俊生这段时间里同好几位年轻女土约会过。 有的是父母介绍来的亲友之女,有的是生意伙伴家的女眷,都是知书达理的小家碧玉,和张俊生很般配。 宋绮年一直以为张俊生会在这些女孩中挑选一个结婚,却没想到覃凤娇会卷土重来,张俊生最终还是花落在了覃家。 覃凤娇见宋绮年没反应,以为她没看清,又撩了一下头发,还特意把动作放慢。 宋绮年好笑得要死,生出捉弄之心,故意道:“覃小姐觉得热?请稍等,我去把电风扇打开……” 张俊生对覃凤娇的做作烦不胜烦,直接开了口:“绮年,我同凤娇订婚了。” 宋绮年再装不下去,只好笑道:“恭喜两位!这真是一个好消息!贤文,快去拿一瓶香槟来!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贤文把茶放下,狐疑地看了这对客人一眼,转身回了后堂。 覃凤娇一眼不错地盯着宋绮年,想从她的笑里看到苦涩和后悔。未遂后,覃凤娇不免露出失望的表情,看着好像听到前任恋人订婚的人是她。 宋绮年只觉得更好笑,问:“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还在选日子。”覃凤娇道,“应该会在秋天。不过我们先要办一个订婚酒会,就在下个月三号。俊生?” 张俊生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一张请柬。 宋绮年不等他伸手,就迫不及待地把请柬拿了过去。 “谢谢!我就知道你们办喜事不会落下我的!” “人到,心意就到了。”覃凤娇的扫兴之色都快掩饰不住了。 四秀取代了贤文,端着香槟和酒杯走了过来。 宋绮年一看那香槟,是店里最便宜的。 四秀悄悄朝宋绮年使了个眼色。显然她觉得这两个客人不配用好酒招待。 覃凤娇喝着香槟,道:“我们这次过来,还有一件事。我想在宋小姐这里做一条订婚宴上穿的裙子。你……不介意吧?” 看来她还没死心,不看到宋绮年露出醋意不罢休。 这一刻,宋绮年深深怀念江映月,很想听她大笑着说:“我早就料中了!” 很想听她会如何用辛辣的语言把覃张二人点评一番。 “当然没问题!”宋绮年落落大方,“我为什么要介意?不光如此,我决定了,这条裙子就是我送你们俩的订婚礼物!你一定要收下——” 宋绮年甚至还热情地握住了覃凤娇的手。 覃凤娇此刻的表情,宋绮年真恨不能拿相机拍下来。 “我就说了,绮年会替我们高兴的。”张俊生的语气饱含着鄙夷和讥讽,“她一向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他刻意在“心胸宽广”四个字上加重了语音。 这可不是一句该对未婚妻说的话。覃凤娇的脸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宋绮年还不放过她,趁热打铁,把她拉去更衣室量身。 覃凤娇骑虎难下,不得不配合宋绮年。 宋绮年一边给她量尺寸,一边拉家常。 正式的婚礼在什么时候?蜜月打算去哪里过?婚后是住张家,还是小两口单独住?连打算要几个孩子都问了。 覃凤娇被宋绮年指挥得团团转,下意识逐一老实回答。 宋绮年当场就根据覃凤娇的身材特色设计了一款西式小礼服,还推荐了一块极精美的粉色法式蕾丝料子给覃凤娇。 覃凤娇见设计图上的裙子确实漂亮,心道这宋绮年果真有两把刷子。 宋绮年把覃凤娇送回沙龙时,惊讶地发现,张俊生竟然一个人把香槟喝完了! “都弄完了吗?”张俊生起身,“伯父还等着我们回去吃晚饭呢。” 他没有明显的醉意,只是说话带着淡淡酒气,笑容也满是敷衍。 但是覃凤娇对这个得来不易的未婚夫十分满意,以至于看不到他的疲惫和厌烦。 她小鸟依人地挽着张俊生的胳膊,同宋绮年摆手道别。 送走了张覃两人,宋绮年迫不及待地给大门落了锁。 柳姨从后面走了出来,朝窗外两人的背影唾了一口。 “小人得志!” “你在骂哪一个?”宋绮年笑问。 “有区别吗?”柳姨道,“一个卖身做赘婿,一个捡了你不要的破鞋当作宝。自家关上门庆祝就够了,还上门来嘚瑟。那覃小姐的爹还是什么海关总长……” “海关海务司的副司长。”宋绮年道。 “反正是个官。”柳姨道,“她一个官家小姐,行事还这么小家子气。” “谁说官家女眷就得雍容大气的?”宋绮年笑,“咱们开张这么久,小家子气的官太太也没少见。” 还璧 第152节 苗学新好奇地问:“这个司长是管什么的?” “副司长。”宋绮年纠正,“管船的。通关的货船都要向他报告,还负责缉拿走私的船。听说是个肥差呢。” 柳姨道:“贪官一个!难怪把女儿养得眼皮子这么浅。” “好啦。”宋绮年给柳姨揉肩,“就覃凤娇来说,这也许是她人生中唯一可以炫耀的时刻,就别和她计较了。” 四秀道:“她将来生了儿子,没准也要嘚瑟呢。” 柳姨冷笑:“女皇帝也会生儿子。这算什么本事?” “好啦。”宋绮年拍手,“累了一天了,咱们赶紧吃晚饭吧。” 大伙儿朝后厨走去。 宋绮年走在最后。 她幽幽地朝斗柜上的兰花和相框望了一眼,关上了沙龙里的灯。 张覃二人的订婚宴就在十天后。送覃凤娇的裙子得插队赶制才来得及。 宋绮年的裁缝们手里的活都排得满满的,不论抽谁,都会延误别的订单。宋绮年只好亲自给覃凤娇做裙子。 次日忙了一整日,裙子大致成型。只是外面那一层古董蕾丝十分精贵,只能手工缝纫拼接。 深夜又下起了雨,宋绮年独自一人待在工作间里,一针一线地缝着蕾丝。 她没有如往常一样听收音机,雨声是这片天地之间唯一的声音。 直到一串浅浅的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轻且灵巧,并不是傅承勖那种沉稳徐缓的风格。所以宋绮年听到了也很镇定,没有回头。 袁康拨了拨头发上的水珠,走进了工作间里。 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对一切都有些好奇。他转了一圈,左右张望,最后才停在宋绮年身后。 宋绮年专心缝纫,头也不抬道:“桌子上有凉茶和糕点,自已拿。” 袁康给自已倒了一杯茶,拿起一个肉松蛋糕,津津有味地吃着。 “江映月的弟弟今天来巡捕房了,把她的遗体领走了。” 宋绮年这才停下了手里的活,起身朝袁康望去。 “他打算在哪里办丧事?” “回广州。”袁康道,“他今天就把遗体带去火葬场了。” “今天就火化了?”宋绮年低呼,“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好歹可以去送她最后一程的!” “我当时不在巡捕房。是我同事给办的手续。” 宋绮年心头充满说不出的遗憾。 就在她专心给覃凤娇做衣服的时候,她的好友已化作了一捧灰。 袁康在身上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手帕,又将它塞回口袋里,然后从工作台上捡了一块碎布递给宋绮年。 宋绮年摆了摆手,用力闭上眼,将泪水逼了回去。 这个时候,落泪除了让自已显得脆弱无助,没有任何作用。 袁康拉了一张凳子,坐在宋绮年身边。 “你回头在家里遥祭她,她要在天有灵,会感知到的。” 宋绮年深呼吸,继续做着针线活:“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我就是专程来和你说这个事的。”袁康道。 宋绮年紧捏着针,朝袁康望去。 袁康道:“我们确实有证据,能证明江映月并不是失足坠楼的。但孙开阳今天突然带着一个亲卫来自首。说那个亲卫当时在场,他为了救孙开阳,把江映月推下了楼。那人已经收押了。” 宋绮年呼地站起来,怒不可遏:“他找了个人顶罪!” “这是显而易见的。”袁康道,“但我们没有证据!上头的人天天逼着我们快速结案,我都好几天没回家洗澡了。老子以前走大单生意的时候都没这么辛苦过!现在犯人也有了,又拿不出新证据,郭仲恺只有结案!” “孙开阳就这么逍遥法外了?” “至少他的名声已经臭了。” “他名声本来也没香到哪里去。”宋绮年愤怒,“他居然就这么逃脱了法律的惩罚!公道在哪里?” 袁康讥笑:“你真是做良民太久了,思考事情都变得像个良民。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公道?要是法律真那么管用,还用得着江湖人行侠仗义吗?你要想替江映月报仇,一枪把孙开阳崩了就是。” 宋绮年愤怒得双手不住颤抖。 “是你非要做良民的。”袁康嘲笑,“做良民的代价,就是眼看着朋友惨死,凶手逍遥法外,自已却无计可施。” “闭嘴!”宋绮年终于忍无可忍。 袁康悻悻,换了个话题:“你和傅承勖对质了吗?” 他这话题换了还不如不换。 宋绮年扭头恶狠狠地瞪了袁康一眼。 袁康反而笑了:“看样子是谈过了。怎么了?拆伙了?” 宋绮年没搭理。 “还真的拆伙了?”袁康乐了,“也是。瞒着你这么大一件事,换谁都没法继续合作下去。那地图现在在傅承勖手里?” “你也别得意。”宋绮年冷声道,“你当初也想抢画的。要是给你得手了,孙开阳照样拿不到地图,照样会去骚扰江映月。” “可我是受郭仲恺指挥去挽救国家矿藏的。”袁康理直气壮,“我们拿到了地图,会上交给有关部门。孙开阳就会知道地图的下落,自然也就不去纠缠江映月了。” 这一点,宋绮年倒没话反驳了。 “反而是你的这个傅承勖,到底安的什么心,想做点什么,谁说得清。”袁康啧啧,“我一早提醒你他这人有问题,你却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还怪我小肚鸡肠。现在怎么样?” 宋绮年再度放下手里的针,无奈地长叹了一声,问袁康:“你今天是专门来嘲笑我的吗?” 她眼中的悲伤与愤怒让袁康一噎。 “我是关心你……” “是啊。”宋绮年淡淡苦笑,“就像小时候一样。我挨了师父的罚,哭着来找你。你一边给我上药,一边又把我骂一顿。这是你关心人的方式,我知道。” “知道就好。”袁康起身,“我回去了。” 宋绮年忽而问:“你打算在郭仲恺那里混多久?” 袁康警觉:“怎么?有什么不对劲的?” “目前没有。”宋绮年道,“只是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份工作。这些日子里,你还破了不少案子呢。” “收拾了一些不对付的人罢了。” 宋绮年摇头:“不止。你破的那个谋杀假装成入室行窃杀人案,还挺精彩的。我觉得你越来越像个真警察了。” “你这是骂我呢?”袁康不高兴,“我的事你少管,好好地缝你的衣服吧。” 出了“绮年衣舍”,大双跟在袁康身后,朝停在不远处的车走去。 大双先前就等在工作间门外,把那场对话都听到了,此刻一脸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袁康轻呵了一句。 大双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师父,那个江小姐,是师叔的好朋友吧?还有那个傅老板,和师叔……交情也挺好的,对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袁康不耐烦。 大双忙道:“我就是觉得,这两个人都对师叔挺重要的。但是眼下,一个死了,一个绝交了,师叔心里肯定很不好受。可您刚才还一个劲儿嘲笑师叔,数落她的不是……” “你是在替她打抱不平?”袁康喝问,“我那是在教训她,帮她总结犯的错!” 大双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只是觉得,您说的那些话,师叔自已也清楚得很。但她一下没了两个朋友,这时候可能……更想听一些安慰的话吧?” 袁康愣住,下意识扭头朝铺子望去。 宋绮年那恼怒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表情浮现眼前。 还有她沉甸甸的嘴角,泛红的眼眶…… 袁康的脚尖朝铺子的方向挪了挪,又停下。 “她……让她一个人安静地待着吧……” 第五十一章 故意为难 雨越下越大,仿若敌军趁着夜深人静前来攻城掠地。 乌云里有闪电忽现,闷雷阵阵,更衬得夜色诡谲。 荒废的厂房楼下,手电筒的灯光晃动。巡捕房用来圈地的白布条被扯开,男人们的胶靴踩着泥水而过。 厂房里处处可见火灾遗留下来的焦痕,又因没有食物,连耗子都不见一只。很难想象一位高级军官和一位知名歌星会约在这样的地方见面。 傅承勖来到了三楼,握着手电筒,打量着这个案发现场。 三楼较为空旷,巡捕房又将这里彻底搜查过,但凡可疑的东西都已经拿走了。 阿宽道:“就孙开阳的证词,他当时和江映月站在屋子中央说话。江映月说着说着就动手推打他,逼着他朝边沿后退。” 这厂房还未修完便遭了火灾,三楼只有楼板,没有修外部的围墙。 傅承勖站在江映月坠楼的地方,朝下望去。阿宽撑起伞,为他遮住上方屋檐落下来的雨水。 楼下堆满了碎石、木桩和锋利的粗竹杆。 即便没有这些建筑垃圾,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又是头部先着地,也很难生还。 难怪孙开阳会声称江映月想杀他,只是自已不慎落了楼。 傅承勖转身:“去楼下看看。” 二楼就要杂乱很多,不知原状的焦炭遍布一地,布满黑灰的地上还有很多脚印。 “巡捕房来这一层搜过?”傅承勖问。 还璧 第153节 “来看过。”阿宽道,“但就他们的记录,只是为了勘察地形,没有搜集任何证据。” 傅承勖做了一个手势,手下们立刻站在屋内中央,将手电筒的光投向墙壁、地板和天花板。 破败阴森的屋子被彻底照亮。 傅承勖缓缓踱步,目光从地上凌乱的脚印,扫向被火烧过的墙壁,再到被烟熏黑的天花板。 他在靠近外沿的地方站住,手电筒的光从脚下两道相距大概两米、几乎被黑灰掩盖的痕迹,转到在外沿边。那里也有两道距离一样的痕迹。 “看到了吗?”傅承勖问。 “这是什么?”小武困惑。 还是阿宽看出了点眉目:“这里放过一个四角支架,好像还有轮子。就是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不论用来做什么,反正都成功了。”傅承勖又用手电筒照了照屋檐,眼中有兴味的光闪过。 “走吧。”他关了手电筒,大步朝楼下而去。 雨又断断续续下了两日,终于停下来歇口气。阳光迫不及待地登场,将这座海边的城市晒得滚烫。 覃凤娇的礼服也终于做好了。 “真漂亮!”苗学新满眼赞美地望着人台身上的衣服,“那位覃小姐真不配穿这么好看的裙子。” 这几日,苗学新她们几个女孩子从四秀和柳姨那里听了一耳朵覃凤娇的闲话,对这个傲慢的女子半点好印象都没有。 德芳也抱怨:“宋小姐真有风度,还免费给她做裙子。换作我,还会在她的茶里吐口水呢!” 贤文低声道:“宋小姐也看不上那个张先生,这么做也是考虑到大家以后还要继续来往。” “和这种人有什么好来往的?”德芳唾道,“她过去也从没照顾过咱们的生意,现在还白得一条裙子。” 女孩子们议论的时候,宋绮年正给覃凤娇打电话,通知她可以过来试穿新衣了。 电话那头音乐缭绕,欢声笑语。覃凤娇为难道:“哎呀!我今天没空出门,明天又要出城几天……要不你过来一趟吧?” 这是想让宋绮年上门为她试穿了。 宋绮年给顶尖的大客户才提供这项的服务。覃凤娇白得一条裙子,还如此拿乔作势。张俊生婚后可有得受了。 “你过来吧!”覃凤娇热情道,“我家今天正在举办一个鸡尾酒会,客人里有很多熟人呢。咱们也好久没聚一聚了,大家都怪想见你的。” 你说她很真诚吧,可也没见她提前邀请。要说虚伪吧,她又肯定是真心希望宋绮年能去的。 去就去。 宋绮年只想把这件事应付过去。 相信在婚后,覃凤娇两口子和她一定不会再有什么来往。 覃副司长必然不是清官。 清官置办不起这么气派的西班牙风花园洋楼,也养不起几房姨太太和一群儿女。 覃凤娇是正室嫡出,深受父母宠爱,又以大家闺秀自居,才有眼下这一副矜贵、倨傲,又做作的作派。 外头烈日炎炎,覃家的空气调节机呼呼吹着冷风,室内凉爽如春。 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嬉笑打闹,留声机里放着爵土乐,美酒和糕点流水一般被送上餐桌。 这景象,让宋绮年想起了还未落魄时的张家。 这也是张俊生选择娶覃凤娇的原因吗?因为能重温美好的旧梦? 宋绮年被女管家请进了覃凤娇的香闺里。 不出所料,覃凤娇并非独自一人,而是率领着一整个姐妹团接见宋绮年。 这五六个年轻女子皆珠光宝气,群星拱月般簇拥着覃凤娇,目不转睛地看着宋绮年。 覃凤娇仪态端庄地坐在沙发里,笑容高傲,仿佛宋绮年是来给她请安的奴才。 宋绮年不禁哂笑。 这些自幼衣食无忧的女孩子们,人生中的大事莫过于嫁得好,生得了儿子,拢得住丈夫。 社会的变革,政权的更替,民生百态,人文科技的发展,全都和她们无关。 她们如果运气好,从娘家走到夫家,一辈子有人给她们遮风挡雨。她们也心甘情愿地被圈养着,做一头温顺的母羊。 “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覃凤娇表面上的礼数倒是一向周全,“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宋绮年小姐。宋小姐,这些都是我的同学和朋友,早就想认识你了。” 覃凤娇的这群朋友更新换代过,既没有冷怀玉的身影,连之前跟在她身后那个小姑娘也不见了。 随着覃凤娇的一一介绍,宋绮年和这群女孩子们逐一打招呼,很快便确定了一个姓韩的女孩是覃凤娇的新跟班。 “这一位很特别。”覃凤娇着重介绍着最后一位女客,“她姓陶,她就是赵明诚那小子的未婚妻。” 这一位倒是让宋绮年有些意外。 陶小姐很腼腆地朝宋绮年一笑:“幸会,宋小姐。我听明诚说过很多你的事。你本人比画报上的照片还漂亮,” 平心而论,陶小姐远不是美人。她身材矮胖,皮肤蜡黄,高颧骨,厚嘴唇,也只有一双大眼睛尚算漂亮。 但老天爷不算太抠门,给了她一副如黄鹂似画眉的好嗓子。 宋绮年之前以为江映月的嗓子够好了,现在一比,陶小姐竟还略胜一筹。 而且她的语气比其他所有女客的加起来都更真诚友善。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宋绮年对陶小姐的好感直升,笑容也热情了好几个度。 “你和明诚订婚,我未能来观礼,很是遗憾。”x| 陶小姐道:“我们都不喜欢繁文缛节,没有举办仪式。不过,婚期暂定在九月下旬,希望到时候你能来参加。” “我一定不会错过的。”宋绮年立刻道。 那位韩小姐插了一嘴:“宋小姐还可以给陶小姐做一条裙子作为结婚礼物呀。你那儿别的不说,裙子肯定很多,可省事了。” 这么穷酸的主意,即便是为了挖苦宋绮年,也会拉低说话人的档次。 这位韩小姐想必是覃凤娇忠心的新马前卒。真是铁打的覃凤娇,流水的代言人。 话说回来,覃凤娇总能找到这么擅长挖苦讥讽、出身又不错的女伴,而且还对她忠心耿耿,真有点伯乐之才。 宋绮年没回应韩小姐的挑衅,只把话题专注在礼物上:“明诚也是我的好友,我对他和俊生一视同仁。覃小姐有的礼,陶小姐也一定有一份。” 陶小姐知道自已被人拿去挖苦了宋绮年,却又不知该怎么应对,脸霎时通红。 覃凤娇如过去一样,这时候才施施然地出来唱白脸,转移了话题。 “宋小姐还是第一次来我家做客吧。我看《良友》上夸你是顶有品位的人。你觉得我家怎么样?” 宋绮年自然说奉承话:“贵府又气派又别致,装饰得也很入时,都可以拍照上画报呢。我一路过来,还看到了很多难得的艺术品。” 覃凤娇得意道:“我家里的每一件画和艺术品都有一段来历。它们有些是家父的收藏品,大部分都是祖传的古董。对了,比如这一幅缂丝。” 覃凤娇指着一幅摆在斗柜上的缂丝。 “这可是一幅宋代的缂丝作品。别看它小小的一块,却是极其昂贵,拿出去可以换一栋小洋楼呢!” 真是句句都不离钱。也不知道谁更像是小商人的女儿。 女客们很捧场,纷纷凑了过去端详那幅缂丝。 “宋代的缂丝?”宋绮年觉得这缂丝图案十分眼熟,“可是朱克柔的作品?” 覃凤娇一脸茫然。 显然,她只知道这古董的价格,对它的来历一无所知。 宋绮年道:“我在一本介绍中国传统织品的书上看到过朱克柔的缂丝作品插画,其中一幅,画的就是鸳鸯戏荷,和这个非常相似。” “朱克柔是谁?”陶小姐问出了大伙心中的问题。 “她是宋代的缂丝名匠,也是一名女画家。”宋绮年道,“她精于女工,缂丝作品极其有名,件件都是传世之作。” “不愧是两百年的世家!”韩小姐抓住机会拍马溜须,“不光家谱要够长,还得有足够多的珍宝一代代相传下去。我们这些普通人家,古董都是发家后才买的,都还不足一代。哦,宋小姐例外,你家祖上传下一个铺子呢。” 女孩子们一阵无声窃笑。只有陶小姐神色讪讪。 宋绮年从容道:“容我自恋地说:父母传给我的,不光是一间铺子,还有坚毅的性格,艺术的才华,以及宽大的心胸。我觉得比起身外之物,这些品质更加难得可贵。” 韩小姐讨了个没趣。覃凤娇也忍不住撇了撇嘴。 既然在人家家里做客,总得给主人家一个面子。 宋绮年道:“当然,要是真能有覃府上这些‘身外之物’,那就更好了。” 覃凤娇这才又露出笑容。 韩小姐抓住机会,讥讽道:“宋小姐今天可算大开眼界了吧?” 宋绮年强忍着笑:“是呢。白玉为堂金作马,好生令人羡慕。” 气氛缓了下来,众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奉承着覃凤娇。 只有陶小姐听出了宋绮年这句话里的讥讽。 她不想揭穿宋绮年的讥嘲,又不屑去嘲笑覃凤娇,干脆什么都没说。 宋绮年也没耐心再和这群小姑娘斗心眼子了。 “瞧我,啰唆了这么久。覃小姐想必等着看裙子了吧?” 宋绮年打开衣袋,将那条粉色礼服拎了出来。 女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发出真心的赞叹。 覃凤娇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这条裙子。 精美的粉色蕾丝拼成宽松的裙摆,曵在身后,将覃凤娇原本娇小的身材修饰得纤长了几分。v字领口和胸部的皱褶也让覃凤娇的身材显得丰满了不少。 女客们赞不绝口,就连韩小姐也满眼羡慕,没再说三道四。 宋绮年蹲在覃凤娇身边,调整着裙摆,用别针把要修改的部位别起来。 “我觉得还可以做得更华丽一点!”覃凤娇兴奋地欣赏着镜子中的自已,“胸口,袖口,还有裙摆上,多钉一些珠子和水晶。哦还有,我想在领子上加一圈白羽毛,袖子上要加一圈白纱,长长地垂下来……” 覃凤娇的这个修改意见,说是“狗尾续貂”都算客气了。 宋绮年耐着性子劝道:“今年的流行已经比往年要简约了许多。这裙子本来就用了大量蕾丝,这样就正好。再添就多了。” “是吗?”覃凤娇失望。 还璧 第154节 韩小姐立刻叫起来:“宋小姐平日里把自已打扮得珠光宝气的,怎么打扮新娘子的时候却又提倡简约了?” “我和覃小姐,身高容貌都不同,怎么能一概而论?”宋绮年的耐性逐渐消失。 “量身定做衣服的本质,就是根据不同的人作出适合她们的衣服。要不然,何必定做,直接买成衣好了。” 韩小姐噎了一下:“可是,这裙子不是你送给娇娇的订婚礼物吗?” 陶小姐忍不住替宋绮年说话:“可宋小姐是设计师,咱们是外行,不如设计师审美好。” “可是送礼不该投其所好吗?”韩小姐是一位固执的辩手,“收到的礼物不喜欢,又还欠了一份人情,这多别扭?” 陶小姐还想再开口,宋绮年抢先道:“韩小姐说得是。就照覃小姐的意思改吧。” 既然覃凤娇自已愿意打扮成一只粉色的山鸡,做裁缝的又何必多言? 覃凤娇叮嘱道:“我要在订婚仪式上穿,越华丽越好,后摆和袖子都要长长地拖在地上……” 宋绮年低头给覃凤娇调整着裙摆,心里为自已送这份礼而后悔。直接买一套精美的餐具不是更好? 覃凤娇也是,好好的中式旗袍美人不做,非要西化。 就因为张俊生作风西化,她就投其所好? 对男人如此曲意逢迎,让宋绮年不免有些可怜她。 有些女人毕生要依附男人而活,迎合男人的喜好是她的生存之道。就和商家迎合顾客的喜好,职员揣测上司的心思一个道理。 覃凤娇倒是不用男人养活,可她的精神必须以一个男人作为支柱,否则就立不起来,毫无自我。 这未免更加可悲。 不过覃凤娇并不这么想。 张俊生终于被她捏在了手中,情敌又正半跪在自已脚下为自已整理衣裙。 想她宋绮年虽然出身平庸,可是仗着模样好,人前总一副骄傲自得的嘴脸。 可到头来,嫁给张俊生的终究是她覃凤娇,而宋绮年终究是个伺候人的丫鬟。 想到这里,覃凤娇越发得意,假装关心地问:“宋小姐,每一位客人你都这样伺候?那你这份工作还怪辛苦的。唉,要想赚点佣金,就得付出血汗。” 这口气,说得她好像曾用血汗换取过酬劳似的。 宋绮年道:“这是我喜欢做的事,做着开心,就不觉得苦了。” “伺候人还开心,这得是什么奴才命?”韩小姐讥笑。 这话太无礼了。其他几个女孩都一脸尴尬,笑不出来。 陶小姐严肃地提点:“韩小姐,你这么说不妥!” 韩小姐不情愿地向宋绮年道歉:“对不住了,宋小姐。” 宋绮年也懒得和这个二百五计较,只朝陶小姐感激一笑。 “伺候人当然不开心。”宋绮年道,“让我开心的,是能创造出我所构想的作品,是能实现我的人生抱负,是能通过劳动获得自由的生活。” 覃凤娇和她的女友们听了都一愣。 有些陷入思索。有一些,如覃凤娇和韩小姐,则一脸茫然。 资产阶级的女人和无产阶级的女人,人生诉求是截然不同的。 那些覃凤娇们,没有什么崇高的人生抱负,也从来不用通过劳动来获得更好的生活,甚至都抗拒和鄙夷劳动。 “难怪俊生总说你与众不同,原来是不同在这里。”覃凤娇道,“我们这些寻常人,人生抱负都是过上悠闲富足的生活罢了。” 韩小姐补充:“而宋小姐的人生抱负,却是给人做衣服。” 可这一次,附和的笑声小了许多。陶小姐更是很不悦地瞪了韩小姐一眼。 宋绮年徐徐道:“服装业不过是裁缝,餐饮业不过是开饭店的,就连听起来很洋气的进出口业,本质上也不过是贩夫走卒。” 张俊生做的就是进出口生意。 覃凤娇刚把裙子脱下来,闻言沉下了脸:“宋小姐是在讥笑我吗?” “我不过是以你们的逻辑,来概括各个行业罢了。”宋绮年从容道,“各行各业,只要正经用劳动来谋生,就不分高低贵贱。我们用双手创造了价值,对社会做出了贡献。我尊敬我的每一位同胞。” 覃凤娇和韩小姐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你别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吧。”韩小姐灵感乍现,脱口而出,“要是能做富贵闲人,嫁如意郎君,谁会拒绝?都知道宋小姐和张先生有过一段历史,可张先生最后还是向娇娇求了婚。你心里泛酸,我们都能理解,可也用不着埋汰娇娇呀。” 众女面面相觑,笑得一个比一个尴尬。 “我可要为宋小姐说一句公道话。”覃凤娇装模作样道,“俊生向她求过婚的,是她不肯嫁。” 韩小姐笑:“宋小姐很懂得‘齐大非偶’的道理。” 宋绮年终于停下手里的活,朝韩小姐道:“不。是因为我还不想结婚。” 众女惊愕。 在她们的观念里,婚姻乃是女人一生中顶天的大事,结一门好婚事是她们不惜打破头也要实现的目标。 什么样的女人会不想结婚,甚至把一个才貌、家世俱佳的男人拒之门外? 覃凤娇问:“不想结婚,那宋小姐想做什么?” “做事业呀。”宋绮年将裙子仔细地放回衣袋里,“把我的生意做大,名利双收。世界这么大,天地这么广阔,我也想到处去看看。这些都是结了婚而没法做的事。” 几个女孩霎时对宋绮年另眼相看,陶小姐也一时陷入了沉思。 “宋小姐果真特立独行。”覃凤娇强笑,“结婚有什么不好?有人照顾你吃穿,不用出去吹风淋雨。而且,没哪个男人不让太太做女红的,你照样可以做衣服。” 宋绮年真觉得有一种鸡同鸭讲的无力。 富家子弟也有很大区别的。 觉悟高的,如朱品珍,如今是很有名气的自由记者和女权运动家了。又比如许磐,执掌家业,是个成功的女商人。甚至如曹立群,干脆离开家庭追求政治理想去了。 平庸如覃凤娇等人,不学无术,好逸恶劳,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 革命先辈冒死解放女性,拆掉了缠脚的布条。可对覃凤娇们来说,此举毫无意义。只要能被豢养,她们不介意重新把脚给缠上。 这一刻,宋绮年无比怀念江映月。 如果她听到这些言论,不知道会发出怎样的讥笑,给予怎样有力的反驳。 宋绮年长叹:“这么说吧。同样是劳动,我更喜欢用劳动换取金钱,用劳动争取社会地位。这只是我的个人选择。” 覃凤娇还是不肯罢休,道:“可是,嫁个好男人,钱和地位全都有了。” “是啊。”韩小姐附和,“过去的女人只需要伺候公婆丈夫,打理好自家就够了,可不用外出工作吃苦。现在提倡的那种新女性,又要做家务又要工作,一个人干两份活,真是自找麻烦。” 这话倒是引起了众人不少共鸣。 “女人在外头工作,可吃苦受累了。要不然,怎么当红的女明星都要息影嫁人?” “事业做得再好,一个女人嫁不出去,唾沫星子都得淹死她。” “可是……”陶小姐小声道,“咱们女人也能建功立业,巾帼不让须眉,这多好呀。” 女孩子们又纷纷点头认同,唯独覃凤娇和韩小姐齐刷刷朝陶小姐投去眼刀子。 到这份上,陶小姐也不想再看覃凤娇的脸色了。 她继续道:“如今女人和男人一样读书,一样做事,不论脑子还是能力,都没什么差别。既然有本事,为什么不发挥出来,作出一番成就?” “那也得做得出成就。”韩小姐道,“我看大多数女人忙活了一番,赚的钱还养不活自已,最后还不是得找个男人嫁了。”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陶小姐道,“我看宋小姐现在就做得很成功。” “那要是不成呢?”覃凤娇反问,“白白耗了精力,又浪费了时间?昔日的追求者早就妻儿在怀,她却成老姑娘,想嫁人都找不到好男人了。” 真是句句不离嫁人。 陶小姐还想辩驳,被韩小姐讥讽道:“陶小姐,你自已不也要嫁人了吗?赵先生也一表人才。你一边抓着金龟婿,一边鼓吹女人应该不结婚去工作,真是两边的好都没落下。” 陶小姐霎时满脸通红,恼羞得要哭出来了。 宋绮年高声笑起来:“咱们不过是在讨论女人的几种生活方式,又不是在开批判会,怎么搞得剑拔弩张的?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我没有呼吁诸位学我去工作,诸位也不必拉着我一道嫁人,不是吗?” 气氛这才稍微缓和了下来。 可覃凤娇心中有芥蒂,不说不行:“宋小姐,别的男人也就罢了。俊生又有哪点不好,你还瞧不上?” 宋绮年瞧不上的男人,她覃凤娇即便将其抢到手了,也总觉得赢得不够痛快。 “俊生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不适合我罢了。”宋绮年收拾着工具箱,“好比狐皮大衣再精贵,也不能在夏天穿。俊生希望妻子是一个好主妇,而我热衷于事业,也并不符合他的要求。” “那你想给什么样的男人做主妇?”覃凤娇讥讽,“像傅承勖傅老板那样的男人?” “傅老板不是正同许家大小姐在交往吗?”韩小姐尖声道,“人家门当户对,还是再续前缘,可般配了!宋小姐,做生意有野心是好事。可嫁人,还是要踏实一点的好。” “我不想给任何男人做主妇!”宋绮年的耐心已耗尽,面色冷了下来。 “就拿那幅缂丝画的作者来说。朱克柔出身贫寒,从小潜心学习缂丝,终于成为一代名匠。在那个几乎所有行业都被男性统治的年代,她的作品被文人显达争相购买,宋徽宗还题诗赞美,直到今日依旧深受收藏家的追捧。她不是以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被记住的,而是以一位艺术家的身份被记载在历史里。我就想像她一样,有所作为,成就不凡。我想让我的名字被世人铭记,让我的人生更有价值。” 陶小姐她们听得心悦诚服,不住点头。覃凤娇和韩小姐一脸悻悻之色。 宋绮年也不给覃凤娇再找茬儿的机会。 “今天就到这里吧。”宋绮年提着工具箱,“裙子要修改的地方不少,我得回去赶工。多谢覃小姐款待。” “难得来一趟,多玩一会儿再回去吧。”覃凤娇做出挽留之态,“你还没见到俊生呢。他应该正在花园里陪客人。你总得和他打过招呼再走。” 宋绮年勉为其难地同意了,把工具箱和衣袋交给女仆拎着。 陶小姐陪着宋绮年朝楼下走:“我听明诚说,你一直在资助一家妇幼济慈院。我来上海没多久,很想找一份慈善义工来做。” “那太好了!”宋绮年高兴,“我们现在不是很缺吃穿,但最缺教孩子们识字算术的老师。” “这个我能行!”陶小姐道,“之前在家里,堂弟堂妹们的启蒙功课,都是我在教。” “那改日约个时间,我带你过去看看……” 两人走在前面,同其他人拉开了距离。 宋绮年小声道:“陶小姐,刚才多谢你为我说话。” “不用客气。”陶小姐腼腆道,“其实很多人都不赞同覃小姐她们的。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公然反驳她罢了。我和朋友们私下聊起你,都觉得你是新女性的表率。我们都很羡慕你自由。” “你也自由呀。”宋绮年道,“你家境好,父母也支持你念书。听说赵明诚是你自已相中的,你父母也很支持你自由恋爱嘛。” 陶小姐摇头。 还璧 第155节 “我的自由是有条件的。是必须嫁人,是只能在父母挑选出来的男人里选一个做丈夫。可你不同。你有信念,有能力。即便没人支持,你也能去追求想要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宋绮年一时有千百种感慨自心头掠过。 两人刚走进花园里,就见张俊生和赵明诚结伴而来。 见到宋绮年,张俊生又露出那一种尴尬且无奈的表情。赵明诚却是十分热情。 “大忙人,宋大设计师,可算见到你了!你开业那阵子我正好在外地出差,没有赶上,真是对不住。” 宋绮年也大笑:“明诚?天呀!差点儿没把你给认出来!” 宋绮年认识赵明诚时,他家已经落魄。比起清俊脱俗的张俊生,赵明诚十分朴素。宋绮年只听张俊生描述过赵明诚早年风流潇洒的模样。 眼前的赵明诚显然重回了巅峰时代。 合身的手工西装,意大利皮鞋,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劳力土金表,领夹和宝石袖口还是一套的。x 城里最讲究、最时髦的公子哥儿,也不过如此了。 不同于张俊生的虚胖和萎靡,赵明诚反而瘦了一些,更显精神奕奕。 这样的赵明诚,才符合一位娶到富家女的男人在人们心中的形象。 “这些日子经常在报纸杂志上看到你的消息。”赵明诚道,“一群朋友之中,果真还是你最能干,白手起家把生意做得这么好。” “你这话就太偏心我了。”宋绮年谦虚,“俊生也把家里的生意起死回生。” 张俊生道:“好啦,我们现在全都事业有成,生活幸福!认识那么久的老朋友了,还互相拍马溜须,无聊不?” 三人一起大笑,仿佛他们之间尴尬的感情纠葛从不曾发生过。 成年人的生存策略之一就是要学会遗忘。 自已的不堪,别人的狼狈,能忘则忘,大家才可以长久地、和睦地相处下去。 “听说你现在都做到经理了?”宋绮年问赵明诚。 “阿诚在我家厂里做事。”陶小姐望着未婚夫的目光充满了热烈的爱意,“我爹很欣赏他呢。” “我也不过尽力不辜负伯父的栽培罢了。”赵明诚谦虚。 陶小姐娇羞地挽着赵明诚的胳膊。 赵明诚看未婚妻和未婚妻看他,目光截然不同,平淡之中还带着一丝怜悯,仿佛很同情未婚妻会爱上自已这样的人。 宋绮年忍不住道:“陶小姐是个很可爱的人,希望你们俩能和和美美。这世上充满各种浮华肤浅的人,朴质的真心才是最难得的。” 话已至此,听不听得进去,只能看赵明诚自已了。 赵明诚点了点头:“我们要去和一位长辈打招呼,你和俊生慢慢聊。” 等赵明诚他们携手而去,张俊生才低声道:“你还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热心。明诚恐怕会辜负你的一番好意。”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宋绮年叹息,“我是替陶小姐觉得不值得。” 张俊生却道:“陶小姐是独养女,冲着她家产来的男人从没断过。她能从一堆人中选中赵明诚,我想她心里有数。” 说到这里,张俊生长叹:“结婚不同于恋爱,是一门经济事务。只要有切实的利益,什么真心、人品、性情,都可以放一边。” 这句话包含了太多意思。 他和覃凤娇才订婚呢,就已这般颓靡,婚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以张俊生的条件,娶个小家碧玉、温柔体贴的姑娘并不难。但他显然为了“切实的利益”,放弃了本可以得到的温馨家庭生活。 “值得吗?”宋绮年不禁问。 张俊生苦笑:“都付出了这么多,不值得也得值得。” “俊生,你过来一下!”覃凤娇在远处唤。 张俊生翻了老大一个白眼,将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这才转身去覃凤娇那里应卯。 宋绮年望着张俊生远去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又有两位朋友从她的生活里离去了。 虽说人生总是在不停地相逢和离别,每一段旅程都有不同的风景。可最近的离别似乎太多了一点。 宋绮年离去之意更浓,转身朝大屋走去。 耳边忽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浑厚,富有磁性,爽朗潇洒。 转过头,就见覃凤娇的父亲覃副司长笑容满面地陪着一位男客走了过来。x 此时避开已来不及了,宋绮年只得同那男客打了个照面。 傅承勖脚步一顿,脸上用于应酬的世故笑容瞬间一收,竟是露出一点混杂着惊喜和紧张的神色。 第五十二章 暗中跟踪 但这表情如浮光一掠,快得无人能捕捉。便是宋绮年也觉得那是个错觉。 再定睛一看,傅承勖又面带柔和而客套的浅笑。 “宋小姐,真是巧了!” “是好巧。”宋绮年敷衍地笑了笑,“我正要回去了。” “我也是。”傅承勖温文儒雅,“我送送你?” “不用了。”宋绮年拒绝,“不顺路。” 傅承勖退了一步:“那,让我陪你一道出去吧。” 覃副司长和几个客人已察觉两人气氛异样,目光带着探究。 宋绮年在摆脱这些烦人的目光和与傅承勖同行一段距离之间,选择了后者。 覃副司长远比他女儿圆滑,他很识趣地没有凑上去。 傅承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落后宋绮年半步,同她一道朝大门走去。 “张俊生最后还花落覃家了。”傅承勖选了一个合适的话题开了场,“我本以为他会娶一个乖巧温顺的女孩的。那才是他的口味。” “我也没想到。”这个话题,宋绮年还算乐意聊两句,“还是江映月看人准。她早就说张俊生会娶个有钱的太太。” 傅承勖无声笑了一下:“我也佩服你,还能继续和他们俩做朋友。” “有始有终罢了。”宋绮年道,“等他们结了婚,这段友情也就正式到头了。不过我真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覃家。以往提到覃副司长,你对他评价可不高。” 傅承勖道:“我不是过来交际的,而是为了办一件事。” 宋绮年朝傅承勖望去,正想发问,忽而有一对少年打闹着冲了过来。 就在宋绮年朝一旁让路的同时,傅承勖向前迈了一步,抬起手臂将她挡住。 那一股无形却又不能无视的张力如一张网,将宋绮年牢牢笼罩。 有那么片刻,宋绮年浑身紧绷,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抱歉。”傅承勖放下手臂,“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想问什么。”宋绮年别过脸,继续大步朝前走。 她本想问傅承勖来办什么事。可转念一想,他办什么事,和她没有关系。 傅承勖快步追了上来:“覃凤娇又刁难你了?” “如果让我背化学元素周期表,那才叫刁难。”宋绮年不屑,“覃凤娇她们,不过是一群小菜鸡扇着翅膀咯咯叫罢了。” 是很烦,但不搭理就是了。人和一群小鸡对骂,像个什么样子? 傅承勖莞尔。 宋绮年确实从来不屑女人间的口角之争。 她经历过无数生死搏杀,常年游走在黑白之间,如今又在商场上奋力拼搏。一百个覃凤娇加起来,格局都没有一个宋绮年大。 “但你看着有点不开心。”傅承勖说着,又抬手将一枝低垂的树枝拂开,以免它勾住宋绮年的头发。 宋绮年却不想和傅承勖再谈心了。 既然两人的关系已止步在了普通合伙人的阶段,谈心便成了有害无益的事。 宋绮年淡淡道:“这日头太晒了。” 可傅承勖却是坚持把热脸贴了过来,再度转了话题,努力不让这场对话中断。 “覃家比我想象中要奢华不少。你看到挂大厅里那幅陶道子的画了吗?” 宋绮年勉为其难地应了一声:“挂在那么显眼的地方,瞎子都看得到。覃家怎么就不遮掩一下?” “因为这些钱名义上都是干净的。”傅承勖道,“覃副司长以妻舅的名义开了一家物资公司,借职权之便倒买倒卖,赚得盆满钵满。这公司甚至都做上市了。” 宋绮年腹诽:这样的贪官之家,眼下风光,前途却很不稳定。张俊生本是踏踏实实做事的人,为什么要和这样走偏门的人家结亲? “你在覃小姐的闺房走了一趟,还见到了什么值钱的宝贝?”傅承勖问,“你有没有碰巧看到一幅缂丝?” 宋绮年倏然止步,目光犀利地扫傅承勖。 傅承勖笑容狡黠。 “这就是你要办的事?”宋绮年冷笑,“你居然还亲自来踩点?这天下就没别的贼可为你所用了?” 傅承勖不答,只问:“所以,那幅缂丝就在覃凤娇的房间里,对吗?” 宋绮年没回答。 但她知道自已脸上的细微表情和方才的话,已证实了傅承勖的推测。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正门口。 阿宽已将车开了过来。 女仆理所当然地将宋绮年的工具箱和衣袋交给了阿宽。阿宽则顺理成章地将它们放在了后备箱,一副宋绮年肯定会搭傅家的车回家的样子。 宋绮年眉头紧锁。 正要开口拒绝,一辆白色小轿车疾驰而来,急刹停在了大门口,还把傅承勖的车给挡住了。 一个穿着白色休闲西装,戴着墨镜的男子从车里钻了出来。 宋绮年定睛一看,后颈的寒毛竖起,如一只受惊时炸起了尾巴毛的猫。 还璧 第156节 这男人竟是孙开阳! 傅承勖的眉尾也重重挑了一下。 孙开阳这一身打扮,分明是来赴宴的。 江映月的案件已被定为意外,正式结案了。 孙开阳没有被定罪,必然会重新出来交际。可宋绮年怎么都没想到,覃家居然会邀请这畜生上门做客。 孙开阳摘下墨镜,笑嘻嘻地朝宋绮年他们走来。 “宋小姐,傅先生。看样子上海真小呀,走哪儿都能碰到。” “不见得。”宋绮年冷声道,“过去如果不是你来骚扰我,我可是从来都见不到你的。” 宋绮年一开场就不给面子,孙开阳也不介意。 覃副司长带着管家前来迎客,见孙开阳和宋绮年他们对上了,便没有凑过去。 “那你放心,江映月已经死了,我以后更不会去打搅你了。哦对了,诸位都知道这个案子已经结了吧?可惜我的这个亲卫。不过,我已经为他请了最好的律师,而且还和江映月的家人达成了谅解。毕竟,如果不是江映月一时发疯……” “孙少校,还请尊重一下逝者!”傅承勖沉声。 孙开阳一声嗤笑:“尊重一个想杀我的女人?江映月不仅要杀我,还弄臭了我的名声!我的心胸可没傅老板这么宽广。” “阁下的臭名声可怪不到阿月头上。”宋绮年咬牙,“你做的那些丑事,公布出来的还不足十分之一呢。可光是这些,就足够你被人泼粪了。你说是不是?” “泼粪”一词就是一把插在孙开阳后心的刀。 宋绮年冷不丁把刀拔了出来。鲜血四溅,剧痛来袭,孙开阳浑身剧震。 “你……你?”孙开阳恶狠狠地盯着宋绮年,难以置信,“你!” 傅承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宋绮年半挡在身后。 可宋绮年推开了他,朝孙开阳得意洋洋地笑起来。 “便是粪水,也没有你本人臭。你身为军人,为了钱财,居然想把金矿地图卖给日本人。你这卖国行径公之于众,招呼你的可就不止一点儿粪水了!” “你……”孙开阳怒不可遏,指下意识朝宋绮年举起了手掌。 傅承勖一手扣住孙开阳的手腕,一手将宋绮年拽回身后。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孙少校,息怒!息怒!”覃副司长也带着管家冲了过来,将孙开阳拉住。 “你和江映月一样,都是一条疯狗!”孙开阳不甘地对宋绮年挥拳,“你以为江映月有多无辜?那个骚货见不得人的事可多了去了。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她有这个下场,是她活该……” 宋绮年推开傅承勖,直奔孙开阳而去,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四周响起一片抽气声。 孙开阳懵了,拉着他的覃副司长也傻眼了。 宋绮年却心平气和地一笑:“说的是,一个巴掌确实拍不响!” 众目睽睽之中,傅承勖彬彬有礼地朝覃副司长一欠身,将宋绮年塞进了车里。 “我知道我冲动了。你有什么话,不妨一口气说。” 疾驰的车里,宋绮年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 风吹得她的卷发轻飞,耳垂上挂着的小小独钻不住晃动,闪光尽数落进了傅承勖的眼中。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傅承勖的语气近乎宠溺,如果宋绮年此刻回头看他一眼,甚至会被他眼中的温情吓到。 两人闹翻了已有好些日子,联系是彻底断了,连一通电话也无。 突如其来的空寂让傅承勖惊觉,原来他自和宋绮年相识起,来往就十分密切。 他们隔一两天就会见上一面,几乎每日都会通电话,热恋中的人也不过如此了。 这种亲密的联系毫无征兆地、没有缓冲地断了。宋绮年如何适应,傅承勖不得而知,反正他很难受。 让一个素来以强者自我要求的男人承认心里难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一次次抓起话筒又放下,或者一次次将车停在“绮年衣舍”远处,遥望着窗里的灯光时,傅承勖深刻地意识到,自已在宋绮年面前,就是一个弱者。 一个男人向感情低头不是什么丢脸的事。父亲和义父都曾这样教育过他。 长辈们都和妻子鹣鲽情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让傅承勖自幼就对感情怀着郑重而宏大的憧憬。 他汲汲寻找着,耐心地等待着。然后在而立之年,在同龄人的孩子都已满地跑的年纪,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傅承勖一直都很欣赏聪明强势的女人。这类女性往往都很独立自我,倔强不驯,能在交往之中通过对抗带给他愉悦的精神感受。 宋绮年就是这类女子的佼佼者。 她是一只永远都不会被驯服的野猫。除非她主动靠近,柔媚地蹭过来,你永远难以将她抓获。 自从第一次和宋绮年认识,就有一种电流般的亢奋在傅承勖的身体里流动。这一股刺激随着他们每次的冲突和合作,不断增强,持续不断,已让傅承勖上了瘾。 以至于两人断交这些日子里,让傅承勖很是体会了一把戒断反应才有的抓心挠肝,焦虑煎熬。 阿宽他们都发觉傅承勖比平日要阴郁烦躁许多。 他频频加班,烟抽得比往日多了许多,脸上极少见笑,对犯错的下属更加不假辞色,训斥人时那凌厉凶悍的气势简直令人发怵。 而发泄完怒火后,傅承勖又会陷入消沉的低潮里,长时间独处,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三爷这是想宋小姐了。”董秀琼叹气,“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更要命的是,这已是傅承勖竭力克制下的最好表现。 要不是比起傅承勖,大伙儿更怕宋绮年,阿宽他们早就觍着脸请她去和傅承勖见一面了。 所以当得知覃张两家订婚,阿宽他们几乎是敲锣打鼓地把帖子递到了傅承勖跟前。 “三爷,已经打听到了,宋小姐会去订婚宴。宋小姐还要送覃小姐一条裙子做礼物呢。” 您去订婚宴,一定能碰到宋小姐。——这是众人的潜台词。 傅承勖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立刻展颜,而是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就将帖子放在了一旁。 但了解他如阿宽,心头一松,觉得有戏。 其实傅承勖也突然意识到,自已这些天有些失态了——这对一个掌握着庞大帝国,尤其涉足多项灰色生意的当权者来说,是很危险的事——他往日里一副云淡风轻的作派不光为了标榜个性,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他沉淀了下来,恢复了严肃不失温和的作派,收起了烟,按部就班地做着事。 然后踩着时间走进了覃家,几乎是算着脚步走了过去,同宋绮年“意外”重逢。 宋绮年不知道,她肯和傅承勖闲聊的时候,那个男人的内心有多狂喜,纵使他脸上没有丝毫表示。 连傅承勖都很惊讶。 他已是而立之年的人,又经历过那么多悲欢离合,早就练就了于生死面前波澜不惊的本事。可面对心爱的姑娘,却依旧克制不住地兴奋躁动,就像个遭遇初恋的少年。 到这份上,傅承勖反而又镇定了,有一种安之若命的觉悟。 他又如过去一样,拿出十足的耐心,百分百的温柔体贴。 他还有剩下的半生陪着宋绮年慢慢地消磨。 宋绮年嘴角扯了扯:“不知道孙开阳接下来会怎么报复我了。” 话虽这么说,可语气里饱含着战斗之意。 “我倒觉得你不用太担心。”傅承勖不以为然,“为了一个耳光去报复一个女人,我想即便连孙开阳这种五行缺德的人也不大好意思做出来。他今后肯定对你没有半句好话,也许还搅黄你几单生意,但也不过如此了。” “你倒把他想得挺好的。”宋绮年咬紧了牙关,“我不甘心就让他这么逃脱杀人的罪名!” “宋小姐,不要冲动。”傅承勖温和而郑重地劝着,“孙开阳是只老鼠,可你是一个宝瓶。你因此有任何损失,都很不值得。” “你放心。”宋绮年道,“我不会再和他这样正面冲突了。” 傅承勖沉默片刻,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在这件事上,孙开阳真是无辜的?” 宋绮年狐疑地望向傅承勖:“江映月在拉扯中不小心坠楼的可能性很小。即便凶手真是那个亲卫,这也不是一场意外。是他把江映月推下楼的!” 傅承勖半垂着眼帘,掩藏住复杂的思绪。 “你知道些什么,但还是不肯告诉我,是吗?”一股恼怒冲上宋绮年的头顶。 傅承勖叹气:“我不是有意瞒着你,只是有些事,我自已也还没有弄清楚,怕说出来会误导了你。还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宋绮年重新望向窗外,不再说话。 傅承勖注视着她倔强又孤独的侧脸,眼神像夏日里盈满阳光的泉水。 可时机不对,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将宋绮年送回了店里,傅承勖也返回了自已家中。 小武早就等在门口,见车开了过来,一溜烟地跑了上去。 “怎么样,三爷?”少年抢在管家之前拉开车门,迫不及待地问,“找到了吗?” 傅承勖点头:“虽没亲眼看到,但宋小姐给我提供了情报,确定东西在覃小姐的寝室里。” “派我去吧,三爷!”小武的两眼燃烧着异样的火光,“我能行的!” 可傅承勖还是温和而坚定地婉拒了:“下一次吧。” “可是……” “我很感谢你这份热诚。”傅承勖拍了拍小武的肩,朝屋里走去,“但是,但鉴于你的特殊情况,我还是要驳回你的请求。” “三爷……” 傅承勖站住,握着小武的肩,注视着他的双眼。 “你不适合直接和覃家人接触。我并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我觉得让你再去接触覃永豪,是揭你的伤疤!” “我不怕!”小武激动道,“您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了吗?” “我知道。”傅承勖目光沉稳,“我完全能理解你的感受,因为我经历过你的经历。” “可是……” “我已经找到专业的人负责取货了。你继续负责盯着邓启明。” “还要继续盯着他呀?”小武沮丧,“咱们又是窃听电话,又是监听电台,结果一只蛋都没捡到。我看他就是外围一个跑腿办事的,压根儿接触不了上面的人。” “我相信我的直觉。”傅承勖道,“他最近一定同那人有过接触,但肯定用的是我们还没有发现的方法。你要有耐心。” 阿宽在这时走了过来:“三爷,客人在书房里等着您了。” 还璧 第157节 傅承勖点头,最后叮嘱了小武一句:“要注意安全,不要冒进。有什么发现,先通知我们,再行动。” 他用力握了握小武的肩,朝书房快步走去。 小武垂头丧气地朝后院宿舍走去。 董秀琼站在园子里的一株大树下,正等着小武。 一见小武这模样,她便笑了。 “我就说,三爷不会答应的。”董秀琼柔声道,“你何不相信他的安排?这些年,三爷何曾让我们失望过?” 小武低声道:“我还是经常梦到婉婉……” 董秀琼叹息,满怀怜悯地望着小武。 小武双目泛红:“梦里,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跑过去,但是雨太大,我总跌倒在地上……我只能看她躺在地上,被雨水淋着……我什么都不能做……” 董秀琼将手放在少年颤抖的肩上。 “小武,已经发生的事,我们都没有办法改变。但我们一定会让那个人付出代价的。” 小武悲愤道:“可不论他付出多大的代价,我妹妹也不会活过来!” “是!”董秀琼也提高了音量,“但伸张正义从来都不是为了弥补过去,而是为了惩奸除恶,让恶人不再伤害更多的人!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如果你还是一意孤行要按照你的方法去做。我不会拦着你,我想三爷也不会。只是你觉得这样,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那种平静吗?你就会对你妹妹的死释然,再也没有怨恨了?” 小武死死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这少年最近晒黑了不少,不复之前唇红齿白,也显得成熟了许多。 记得他刚刚被傅承勖招募到麾下时,眉宇间始终有一股戾气萦绕。就像曾被殴打虐待过的狗,一旦有人靠近,就充满戒备和怨恨,以及掩饰不住的恐惧。 不论对方心怀多大的善意,他都会亮出獠牙,发出咆哮,一边退缩,一边又准备攻击。 几乎直到董秀琼的出现,才让小武开始一点点改变。 她给他缝补衣服,关照他的饮食起居。那个可怜的女人自已也一身伤,却依旧将爱心倾注在这个少年身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个都遍体鳞伤的人习惯了依偎着互相取暖。 两人的关系很难简单定义。 他们亲如姐弟,董秀琼更对小武怀着母性的温柔,小武对董秀琼则有一种野兽对驯服自已的主人的忠诚。可他们又是一对年纪相差不太大的年轻男女。 这种暧昧和羁绊让两人紧紧绑定在了一起。也让董秀琼的话在有些时候,比傅承勖的还管用。 小武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渐渐镇定了下来。 董秀琼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三爷安排有他的道理。但相信我,等成功了,你会庆幸你听了他的话。” 小双正站在傅公馆的书房里,好奇地四下张望。 她虽然年纪小,但和宋绮年一样早早出道,也走访过不少名邸豪宅了。以她的眼光,看得出傅承勖这里十分典雅考究,很符合他老钱世家的身份。 但不同于袁康,小双到底是个少女,对这些亮晶晶的西洋玩意儿多少有些喜欢。 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磨砂水晶摆件,掂着玩。 “莱俪的纳西斯女神像。”傅承勖走进书房,“当心,这是一件孤品。” 小双急忙将水晶摆件放下,下意识有些窘迫和惊讶。 也不知道是这个男人脚步太轻,还是自已走了神,竟然没注意到他进来了。 “小双姑娘,是吗?”傅承勖笑容亲切,彬彬有礼,“有劳你走一趟。请坐吧。想喝点什么?” “我不是来喝茶的。”小双故作老成地板着脸,“我还有事,拿了资料就走。” 傅承勖也不勉强,示意阿宽将一份文件夹递给了小双。 “你师父向我推荐了你,说你是他手下最适合这个活儿的徒弟。你玉狸师叔对你的评价也很高,说你天资聪慧,很像当年的她。” 小双正翻着资料,听到最后一句,脸色更沉了几分。 人人都爱说她酷似当年的玉狸师叔,可这也是她最讨厌的话。因为这样一来,好像师父对她的偏爱,是因为对师叔求而不得,转而寄情在了她身上。 傅承勖并不太清楚他们师门内部的感情纠葛,一不小心说错了话。 “我和玉狸师叔一点儿都不像!”小双重重合上了文件夹。 “抱歉。”傅承勖立刻道歉,并转移了话题,“总之,我才刚从覃家回来,可以确定货物在覃小姐的卧室里。就你的外形,如果假扮成女仆……” “我会亲自去覃家踩点,确定货物所在,然后制定行动计划。”小双道,“傅老板既然把这事委托给了我们千影门,接下来的一切就由我们负责。你不用指挥我怎么做,只管等着收货就是。” 傅承勖注视着这少女倔强且不近人情的面容,不由得发出颇为感慨的一笑。 尽管这女孩口口声声说自已和她师叔不像,可她却下意识地说出了宋绮年和傅承勖第一次合作时说过的话。 傅承勖忽然理解宋绮年为什么对这个明显不够尊重自已的师侄那么宽容。 人总是对酷似自已的晚辈多一份怜爱。 “很好。”傅承勖伸出手,“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小双敷衍地握了握手,扬长而去。 阿宽这才低声道:“袁掌门这小徒弟,还真是傲慢。” “恃才傲物,也是人之常情。”傅承勖取出一根香烟,“但也得先有足够的才华才行。怕的就是才华不够,而……” 他伸手掏打火机,却掏了个空。 “三爷?” 傅承勖摇头低笑。 很显然,小双趁着和他握手之际,从他这里顺走了打火机。 “还真是袁康的爱徒。做师父的从我这里顺走了不少烟,做徒弟的又来顺走了打火机。” 接下来还要偷什么?烟灰缸吗? 让宋绮年有些意外的是,她以为陶小姐提出去济慈院做义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陶小姐第二天就联系上了宋绮年,想和她约时间。 于是宋绮年专门将下午空出来,带着陶小姐去济慈院认门。 刘院长一听陶小姐愿意来教书,喜出望外。 “真是瞌睡送枕头!不是我自夸,我们这儿聪明的孩子真的不少,又特别肯学。” “这里好几个女孩特别聪明呢。”宋绮年叹息,“可惜因为是女孩,即便有学习天赋,也没有人肯资助她们继续进学。我正在想办法,看能不能送她们去中学附学,拿个文凭。” 刘院长道:“宋小姐给咱们捐了一台打字机,捐了全套的小学和中学课本。她们但凡能自学出来,去外面找个打字员的工作不难。” “只是我没正经教过书,还怕误人子弟。”陶小姐兴奋又不安。 “你教他们绰绰有余了。”宋绮年鼓励她,“这些孩子聪明好学,你教起来也轻松。” 她们正商议着怎么开设课程,唐雪芝笑盈盈地敲了敲门走进来。 “我就说听到宋小姐的声音了,过来看一看。咦,陶小姐?” 宋绮年惊讶:“你们俩认识?” “覃小姐介绍的。”陶小姐道,“覃小姐在她家店里买了不少东西布置新房,又推荐给了我们。” 又对唐雪芝道:“宋小姐和覃小姐也是朋友。” “上海真是小!”唐雪芝惊讶,“那过两日覃小姐的订婚宴,宋小姐也会去了?” “我们都会去。”陶小姐道。 唐雪芝高兴:“希望我们到时候能够坐一桌,方便聊天。” 宋绮年实在不想聊覃张订婚,趁机又将话题转回了开课上。 唐雪芝一听也来了兴趣,提出自已可以教孩子们算术。 “家父是会计,我要不是早早结了婚,也想去念会计专业呢。现在也只有算算家用,给店里做账了。” “那真是屈才了。”宋绮年听着也觉得很遗憾,“你要外出工作……” 唐雪芝摇头:“外头谁会用女会计?老板压根儿就不信任女人。” “除非这个女人是自已太太。”陶小姐道,“不过,很多主妇也只能管家用。唐太太还能管生意上的账,已经很不错了。” 宋绮年道:“财政这种大权,男人怎么会轻易交到女人手里?” 几个女人一边吃着茶,将开课的事确定了下来。 陶小姐教识字和初级算术,唐雪芝教高级算术和英文。宋绮年的学识是半桶水,不敢误人子弟,只能多捐点书本笔墨了。 拟课表的时候,宋绮年看到陶小姐提笔写下了自已的名字:陶慧心。 这女子虽无秀丽的外表,却确实有着蕙质兰心。 时间已近傍晚,众人告辞。 正朝大门走去,外面又传来了有些耳熟的喇叭声。唐雪芝果真霎时双目发亮,不自觉微笑起来。 “你的白马王子又来接你啦。”宋绮年打趣。 唐雪芝娇嗔了一声,加快脚步朝大门走去。 果真,邓启明又开着车来接太太回家了。 西装革履,漂亮的小轿车,这一副派头很是惹得路人侧目。 “他们俩可真恩爱。”陶小姐无不羡慕,“阿诚要是有邓先生一半活泼就好了。” 赵明诚缺的可不是活泼。 宋绮年心里替陶小姐狠狠地难过了一下。 邓启明走下了车,熟练地伸出手臂让爱妻挽住,又朝宋绮年她们打招呼。 “陶小姐,宋小姐。既然碰到了,请让我送二位回家吧?” “是呀。”唐雪芝附和,“陶小姐,咱们两家还顺路呢。” 陶小姐明显很乐意。 “多谢贤伉俪一番好意了。”宋绮年婉拒,“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走路回去正好。” 唐雪芝也没挽留,只叮嘱:“这天看着又要下雨了,你路上可别耽搁。” 还璧 第158节 众人客客气气地道别。 邓家的车启动了,宋绮年才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转身那一刹那,宋绮年的目光掠过街对面。 一个穿着长衫、提着公文包的路人急忙将脸别开,过了片刻才回头张望。 宋绮年已走到远处的路口,一转身,身影消失在了墙角。 大双压低了帽子,临时改变了方向,钻进一条窄巷里。 一进了巷子,他便加快了脚步,还不住回头望。 可直到他走出了巷子,身后都没有出现宋绮年的身影。 大双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迈出大步。 宋绮年面若冰霜地站在大双的面前,吓得他一个趔趄,差一点就跌坐在地上。 “师……师叔!” 宋绮年眯着眼盯着这少年:“你师父让你来跟踪我的?” “不不不!”大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却又欲言又止,“不是的……” “不是什么?”宋绮年踹了他一脚,“站直了,好生回话!不是什么?不是跟踪我?还是跟踪的不是我?” 大双哪里是宋绮年的对手? 他当即汗如雨下,五官挤作一堆,像一团被雨淋了的泥巴直往地上瘫。 “我不能说,师叔!师父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不说?行!”宋绮年一向不喜欢强取,而擅长巧夺,“那你一个字都不用说出口。我问,你点头或者摇头。” 大双险些哭了,心道这和我说不说出口有啥区别? “你是来盯梢某个人的?”宋绮年问。 大双下意识点了头,然后才反应过来,悔恨得要死。 宋绮年倒是被逗乐了,继续问:“不是我,那是陶小姐?” 既然已开了头,大双老老实实地摇了头。 “是济慈院里的什么人?” 继续摇头。 “难道是……那位唐太太?” 大双顿了一下,继续摇头。 宋绮年用力眯了眯眼,语音低沉:“是唐太太的丈夫,邓先生?” 大双犹豫了片刻,沮丧地点了头。 “他让你盯梢那个男人干吗?”宋绮年纳闷。 大双破罐子破摔,道:“那个男人其实是个白手套,给一个叫‘新光会’的组织做事。师父受郭总长的指派来调查他。师父就派了我来盯人。” 宋绮年扑哧哧一声笑出来。 她对邓启明是白手套这事不太意外。 她本就觉得,这男人表现出来的完美和热情有点让人不舒服。 之前,宋绮年以为也许是她不习惯看邓唐夫妇展示恩爱。现在看来,是直觉在告诉她,这个男人有另外一张面孔。 而让宋绮年真正意外又好笑的,是另外一件事。 “是郭仲恺要调查姓邓的?这……所以,你师父,一个贼,给警察干活就罢了,他还自已带伙计?” 大双苦笑。 宋绮年笑着直摇头:“你师父走火入魔了吧?大家就任由他这么胡闹?” “都还瞒着呢。”大双道,“师父把抽成减少了一成。大伙儿有钱赚了,都忙着接活儿,也没工夫留意别的事。而且最近也没什么需要师父出面的大生意。不过,林师祖好像有点起疑了,最近来套过我和小双的话。” “这老头子,最反对你师父继任掌门了。”宋绮年皱眉,“让你师父注意点,别在外头忙着帮郭仲恺抓犯人,自已的后院反而起了火。” 大双连声应着,眼珠子往一旁瞟,准备告辞。 宋绮年也本想放他走,可想到唐雪芝摊上这么一个丈夫,又多问了一句:“这个新光会是个什么玩意儿?” 大双道:“是个东北的帮派,最近两年才来华中的。倒买倒卖,走私,还接刺杀的活儿,听说有日本人给他们撑腰。哦对了,上次在邮轮上,师父和您抢那个青花瓷,就是接了新光会的委托。” 宋绮年惊愕。没想到自已随口一问,竟然问出一条大消息。 “既然是那么厉害的帮会,怎么花那么大工夫偷一个只值几千块的青花瓷?” “不光是青花瓷。”大双朝左右飞快看了两眼,压低声音,“师父说,孙开胜和新光会勾结,帮他们转手把地图卖给第三方。结果他突然死了,地图也不见了,新光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大双这句话补全了傅承勖没有透露给宋绮年的那一部分。 那个让江映月丧命的地图,来自新光会。甚至,也许她的死也和新光会有脱不了的关系。 而傅承勖,显然也和这个新光会有所牵连。 “还有什么?”宋绮年问。 “真没了。”大双摇头,“我这段时间一直负责盯梢姓邓的,没有跟着师父查案。刚才那些事,都是巡捕房的机密,我本来也不该说的。” 宋绮年叹气:“你和你师父,干脆弃暗投明,光明正大地去做个警察好了。这么不伦不类地,像什么样?” 大双又猛摇头,一脸嫌弃:“巡捕那点薪水,还不够师父买烟呢。” 宋绮年啼笑皆非。 “关于那个姓邓的,有什么要注意的?”谁能想到唐雪芝这么可爱的人,怎么摊上邓启明这么一个丈夫。 “目前看起来,他就是个在外层跑腿的。”大双道,“师父想顺着他找到其他新光会的人,可是我盯梢他这么久,都没什么发现。” 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了,宋绮年摆手:“去吧。” 大双如蒙大赦,鞠了一躬,一溜烟跑走了。 宋绮年望着这少年的背影,慈爱又无奈地摇头一笑。 第五十三章 婚宴闹剧 据说因为新的张公馆还未装修完毕,张俊生和覃凤娇的订婚宴设在覃家。 如此一来,张俊生不是上门女婿,也约等于上门女婿了。 订婚宴这日,宋绮年特意拖了一点时间才出发。抵达覃府的时候,订婚仪式已经快开始。 覃府宾客盈门,一派珠光宝气。 宋绮年穿着一身浅蓝色欧根纱连衣裙,戴一顶薄纱遮阳帽,首饰不过是珍珠项链,十分素雅低调。 订婚仪式在花园里举行,层层观礼宾客将仪式现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宋绮年也懒得挤进去,干脆在人群外选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喝着香槟。 头顶虽是晴空,可空气闷热得很,一丝风都没有。即便站着不动,也很快就出了一层汗。 上海的夏天总是这么潮湿多雨,宋绮年在这座城市里住了两年了,还依旧不大适应这气候。 正无聊着,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片阴凉处走来。 是许久没见的冷怀玉。 覃凤娇会请冷怀玉来观礼,宋绮年不奇怪,她就是那么一个促狭的人。可冷怀玉居然肯来,这倒让人有点意外。 冷怀玉的脸拉得老长,耷拉着眼皮,直到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时才抬起头。 “冷小姐,好久不见。”宋绮年率先打了个招呼。 情敌的情敌便是朋友。 冷怀玉勉强笑了笑:“宋小姐?呵,她们说的是真的,你也被她叫来了。” 那个“她”,自然指的是覃凤娇。 “你也很给新人面子呀。”宋绮年微笑。 冷怀玉却不同宋绮年虚与委蛇:“你当我想来?她爹给我爹发了帖子,请了我全家。我爹逼着我来的!” 宋绮年对张俊生为什么舍了更适合他的冷怀玉而选覃凤娇有些好奇,但也知道这话千万不能问冷怀玉。否则,今天整场宴席她都要听冷怀玉抱怨了。 冷怀玉拦住端着酒的男仆,一口气拿了两杯香槟,大口喝着。 “你知道吗?她把所有和张俊生有过来往的女人都请了,而且还把咱们安排在一张桌子上。大伙儿都不想来的,可又碍于她爹的面子没法拒绝。” 冷怀玉说一句,喝一口酒,很快就把第一杯香槟喝完了。 她打了一个嗝,咬牙切齿地盯着远处的人群。 “真是个贱人!赢了还不够,还非要在我们脸上踩一脚。不就仗着她老子是个小官儿,仗着家里有点臭钱吗?” 冷怀玉的父亲虽也升了官,可比不过有实权的覃副司长。但凡是生意人家,都不敢不给覃副司长这个面子。 宋绮年不在意覃凤娇的挑衅,也无意掺和到冷怀玉她们的恩怨纠纷中。她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不开口接话。 “她非要把便宜都占尽,我们就站着让她占?”冷怀玉忽而露出阴恻恻的笑,看向宋绮年,“你等着瞧吧。今天会是覃凤娇人生中最耻辱的一天!” 宋绮年的眉尾轻轻一挑。 她下意识用傅承勖说过的一句话来劝冷怀玉:“冷小姐,还请三思。覃小姐或许是老鼠,可你应该把自已当作宝瓶。” 冷怀玉嗤之以鼻,却道:“宋小姐别担心,我就是发发牢骚罢了。” 宋绮年才不信这话:“张俊生也不值得你们这样。” “不是为了俊生,是为了一口气!”冷怀玉将第二杯香槟一饮而尽,“她覃凤娇给了我们多少气受,你也深有体会。凭什么她什么报应都没有,还把男人也抢到了?” “这世上不公平的事太多了……” “我管不了别的事。但这一口气,我们不出,一辈子都不痛快!”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宋绮年压根儿就不把这种小儿女的感情纠纷放在心上。她甚至觉得为了这些事花精力,十分浪费人生。 还璧 第159节 但对于冷怀玉她们这些温室里长大的花朵,情场争胜负就是人生里顶天的大事了。 宋绮年正想再劝两句,远处突然传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订婚仪式结束了。 客人们散开,乐队演奏起了舞曲,仆人们流水般捧上酒水点心。 宋绮年也终于看到了那对新人。 覃凤娇穿着大红色绣金凤的旗袍,容光焕发,正娇滴滴地依偎在未婚夫的肩头。 张俊生西装革履,梳着大背头,精神也比上次见面好了些。 双方的父母也站在一旁,同宾客寒暄。 张家二老都胖了不少。尤其是张老先生,两颊下垂,肚子将衣服顶出一个圆弧,像足了年画上的财神爷。 覃副司长名叫覃永豪。他和他太太都瘦且矮小,难怪覃凤娇生得如此弱柳扶风。 宋绮年没有上前和主人家打招呼的兴趣。而且就这么一走神,冷怀玉已从身边走掉了。 正考虑着是否要去找冷怀玉,再劝她几句时,就听一个熟悉的男声唤自已的名字。 “宋小姐!”郭仲恺笑呵呵地走了过来,“老远就看着像,果真是你。”x “郭总长?”宋绮年有些意外,没想到郭仲恺会出现在一个贪官家的宴会上。 于太太——应该称她于主任——有着一张圆圆的笑脸,气质又十分优雅。宋绮年一见她便心生好感。 “我早就想认识一下你了,宋小姐。”于主任对宋绮年也十分热情,“老郭他每次提起你,都是赞不绝口,说你是新时代女性的表率。” “不敢,不敢!”宋绮年惶恐,“郭总长对我过誉了。我不过是个小生意人。” “你这叫女性创业者。”于主任道,“赶巧了,其实我还正想找个时间拜访你。我们学校想请你去做演讲。” “演讲?”宋绮年诧异,“我?” 于主任笑容和蔼,道:“我们学校即将举办一个为期三天的文化活动。其主旨是为了鼓励年轻女性尽可能地进学和就业,参与到社会生产中来。届时我们将会请来几位在学术界和职场颇有成就的女性,为学生们演讲,答疑解惑。宋小姐就在我们的拟邀名单里,我们非常期待你能来为我们做演讲。” “我实在受宠若惊!”宋绮年惊讶,“我创业也半年多,虽然取得了一定成就,但真不确定自已是否有这个资格去给学生们做指导……” 于主任道:“宋小姐的成就是得到我们教务处的公认的,而且你的经历也极富传奇色彩。我们都觉得你一定会有很多想法和学生们分享,给她们很大的启发。” 宋绮年谦虚道:“我真不觉得自已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如果我的经历和感悟能帮助到那些准备进社会奋斗的女孩,那我很乐意和她们分享。”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是。”宋绮年没法拒绝于主任的热情。“只是,我从来没有演讲过……” “你只需要准备一份十分钟左右的演讲稿就行。”于主任高兴道,“比起优美的文辞,学生们更想听到一些朴实真诚的话。” “那我尽力而为。” “那就这么说定了”于主任道,“明日我会上门拜访,再同你商议细节。多谢宋小姐能拨冗。” “我才要感谢贵校给我这个难得的机会。” “宋小姐的事迹,对鼓励年轻女孩投入求学和就业上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于主任道,“我女儿还很小,都还不识字呢,但我希望她的成长过程中有你这样的前辈做榜样。” “于主任,您自已就是职业女性,您就是令爱最好的榜样!” 于主任同郭仲恺对视了一眼,夫妻俩的脸上都洋溢着对女儿的慈爱。 宋绮年不由感慨:“我希望她们这一代女孩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比我们有着更多的选择,更丰富多彩的人生。” “我也这么希望。”于主任对宋绮年好感倍增,“宋小姐是一个人来的?待会儿和我们坐一桌吧。” “宋小姐是和傅先生一起来的吧。”郭仲恺道,“我们刚才还见到傅先生了……喏,在那儿!” 傅承勖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身旁聚集着不少客人。 这个男人一向在社交场合里如鱼得水。眼下看他受欢迎的程度,都有点喧宾夺主了。 宋绮年对傅承勖来参加订婚宴也不感到意外。 除了社交,今天确实是个动手偷东西的好时机。 紧接着,又一位熟人进入了视线之中。 孙开阳挽着他的夫人,大摇大摆地走入园中。 孙开阳此人粗鲁卑劣,夫人竟然一身浓浓的书卷气,一看就是位知书达理、教养颇好的名门闺秀。 又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夫妻俩从面前不远处路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却都没打招呼。 孙开阳低头对妻子低语了一句。孙太太朝宋绮年望了一眼,目光里带着好奇,倒没有什么恶意。 今天这场订婚宴,覃家几乎将大半个上海的名流都请来了。 宋绮年先是同赵明诚和陶慧心碰了面,又见到了朱品珍——她既是客人,又身兼记者,接下来又碰到了刘英兰,先施百货的董经理,还有几位服装界的重量人物。 宋绮年同熟人们相谈甚欢,时间自然也过得很快。 转眼满天晚霞,到了开席的时候了。 因有好几十桌客人,准新人追求西洋风俗,将宴席摆在了宽敞的花园里。 下人们拉起长长的灯串,又在每张桌子上都摆了一个五支的烛台。 灯串亮起那一刹那,被暮色染成橘色的庭院充满了温馨的气氛。客人们都发出感动的低呼。 宋绮年随着女仆往自已的座位而去。 “宋小姐!”唐雪芝坐在一张桌子前,朝宋绮年热情地招手。 唐雪芝的身旁,坐着他一表人才的好丈夫邓启明。 邓启明也微笑着朝宋绮年点了点头,还是那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宋绮年面不改色,同这对夫妻打招呼。 “你就坐隔壁那一桌,我刚才看到你的名牌了。”唐雪芝道,“陶小姐跟赵先生坐在前面那桌。一会儿我们去找她玩吧?” 这少妇真是天真烂漫,想必生活过得极顺心。 也许,邓启明不算个好人,但是个好丈夫? 冷怀玉说得也没错,覃凤娇果真将她们安排在了一桌。 同桌的还有好几位花枝招展的年轻小姐,其中有三位宋绮年也认识,都是张俊生早年的追求者。 看女孩子们的脸色,显然都不是心甘情愿来吃这顿饭的。 宋绮年对覃凤娇狭隘的气量,执拗的报复心,都表示深深地佩服。 真是低估了张俊生。 他怎么会懦弱? 他敢娶覃凤娇,分明有勇气得很。 冷怀玉就坐在宋绮年旁边。她同宋绮年寒暄了两句,又朝同桌几个女孩点了点头。 几个女孩都露出一丝微妙且诡异的浅笑,像是无声之中交换了什么密码。 可见这个报复行动不是冷怀玉单打独斗,而是团队合作。 那一头,傅承勖正被赵明诚往贵宾席上请。 郭仲恺夫妇也坐那一桌,见傅承勖独自一人,下意识问:“宋小姐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话出了口,随即被太太用手肘撞了一下。 傅承勖倒是一笑:“我这儿要应酬,很无聊。她和她的朋友们坐一块。” 孙开阳也和他们同桌,只是坐在对面。双方隔着桌子略一点头,便算打过了招呼。 这一刻,宋绮年觉得今天这场宴席有趣极了。 亲友们在庆祝新人订婚,男方的前女友们谋划着报复准新娘子,一位贵客则正计划着去偷主人家的古董! 一场订婚宴却上演着三重大戏,好不精彩。 掌声之中,准新人出场。 张俊生换了一身西装,覃凤娇则穿着宋绮年为她做的粉裙。 这一条裙子经覃凤娇修改过,已没有了多少初版的影子。 它的裙摆变成了层层堆叠的薄纱和羽毛,极其蓬松宽大。穿着它,覃凤娇就像一个草莓味的人形蛋糕,而张俊生则是蛋糕上插歪了的人偶。 冷怀玉扑哧一声:“动物园里的火烈鸟怎么跑这儿来了?” 同桌几个女孩霎时笑得东倒西歪。 “听说这裙子是你做的?”冷怀玉问宋绮年。 “衣服是我做的,样式却是完全按照覃小姐的喜好来的。”宋绮年可不肯为覃凤娇的审美担责。 “难为你了。”冷怀玉讥笑,“其实她一直都很羡慕你穿洋装好看,口头鄙视你穿得暴露,自已却也去做了几件。只是她瘦得和麻秆儿似的,领子略低一点,就露出一层层排骨……” 冷怀玉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她的声音在宋绮年耳中渐渐化作苍蝇嗡嗡响。 宋绮年吃菜喝酒,时不时嗯上一声,装作认真听的模样。冷怀玉还说得越来越起劲儿了。 天边乌金西沉,庭院内灯火璀璨。 准新人和双方父母挨桌给客人们敬酒,主宾俱欢,现场气氛越发欢腾。 冷怀玉又挖苦:“订个婚就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结婚不得摆成国宴了吗?” 宋绮年忍俊不禁。 冷怀玉能成为覃凤娇的第一位代言人,在口舌上是真有些本事的。现在这位韩小姐比起冷怀玉就显得稚嫩很多。 不多时,轮到准新人给她们这一桌客人敬酒了。 张俊生对这一桌的情况早有心理准备,可亲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并不为自已过去的情史感到羞愧。 单身男女,又是正经来往,没有哪一处违背了公序良俗。 张俊生是替覃凤娇的狭隘、刻薄而感到难堪。 还璧 第160节 张俊生为这一桌的宾客名单同覃凤娇争执过,最后以覃凤娇撒泼哭闹,双方父母把他斥责了一通告终。 真奇怪,明明在记忆里,覃凤娇是个多么温柔可爱的女孩,所以她才会承载了张俊生情窦初开时的爱恋。 是什么把她改变了,还是自已从没看清过她? 最后还是赵明诚私下劝了张俊生:“食得咸鱼忍得渴。你家既然图覃副司长的权势,就得忍覃凤娇的臭脾气。再说了,天下哪个女人不爱吃醋?你以前不是很擅长哄女孩子的吗?” 可张俊生觉得自已已不是过去那个有闲情逸致哄女孩的人了,他甚至很久没怎么练琴了。 音乐才子才有闲工夫和女人调情。生意人整日汲汲营营,一切只追求高效率和高回报,哪有这个耐心? 可即便如此,张俊生还是高估了覃凤娇。 随着他和覃凤娇走过来,一桌女客也纷纷起身,都保持着礼貌的笑容。 张俊生也打算好好说几句客套话,将眼前的场面应付过去。 不料,覃凤娇开口就道:“多谢诸位之前对我家俊生的照顾。” 韩小姐紧着接上:“是啊!以后有娇娇在张先生身边,你们都可以放心了。” 众女如被施了魔咒,整齐地愣住。 她们被覃凤娇强行请来,气势上已经低一等了。可谁也都没想到,覃凤娇还不满足,连个样子都不肯装,还要再踩她们一脚。 宋绮年本还想再劝劝冷怀玉,可覃凤娇偏偏来了这么一出,让宋绮年立刻消了这个念头。 她自已可以大度,但不能要求别人也如此。 张俊生更是窘迫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宋绮年对他充满了同情。原本不打算开口的她,这时高举起了杯子,开口打破了冷场。 “愿大伙儿都能早日找到如意郎君,拥有属于自已的幸福!” 众女客的脸色这才稍微缓和。 覃凤娇没能尽兴,有些不悦,故作惊讶道:“宋小姐怎么不和傅先生在一块儿?你们闹别扭了?” 宋绮年一脸莫名其妙:“这座位不是你们安排的吗?” 冷怀玉扑哧一声,其他几位女客虽不明内情,也立刻跟着笑起来。 覃凤娇的表情霎时僵住。 眼看气氛不对劲,张俊生急忙将覃凤娇紧紧挽住,半哄半拽地拖走了。 韩小姐方才没能帮腔,很是懊悔,只好瞪了冷怀玉一眼。 冷怀玉对她可就不客气了,当即压低嗓音骂:“看什么?眼珠子不想要了?” 继任显然打不过首任。韩小姐狼狈逃走了。 几位女客又齐齐交换了一道目光,眼睛里复仇的火焰如烟花似的噼里啪啦直崩。 见状,宋绮年赶紧多吃了几口喜欢的菜。 这时不吃饱,一会儿看起热闹来,也许就顾不上了。 天色渐暗,满庭灯火在越来越强劲的夜风里飘摇,尚有一点余光的天空渐渐堆积起了阴云。 可同渐渐阴郁的天色相比,宴会现场的气氛却是越发热闹。 不少客人离开座位,四处交际。年轻人们在乐队的伴奏下跳起了舞。 唐雪芝和丈夫跳完了一支舞,亲亲热热地回到座位上,就见宋绮年百无聊赖地坐着。 “宋小姐,你怎么不去跳舞?”唐雪芝关切道。 宋绮年生怕她下一句就是让邓启明来请自已跳舞,飞快道:“我今天穿的是新鞋子,有些磨脚。你们两口子好好玩,我只要有酒就行。” 说着,举了举手里一杯香槟。 唐雪芝不由得感慨了一句:“你这口气,真是个江映月一个模样。” 宋绮年有些意外。 唐雪芝和江映月交往应该不深,没承想她对江映月这么了解。 唐雪芝却误会了宋绮年的表情,愧疚道:“对不住,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哪儿的话?”宋绮年道,“她是我们大家的朋友,我们都很想念她。” 乐队奏响了下一首曲子,是一首集体舞曲。客人们呼朋唤友,涌入舞池。 唐雪芝明显心动,可又不好意思撇下宋绮年一个人独坐。 宋绮年立刻起身:“我去补个妆。” 唐雪芝这才放心地和丈夫回到了舞池中。 宋绮年穿过喧闹的人群,朝着大宅而去。 不期然地,她的目光同舞池里的傅承勖的相接。 傅承勖今日有特殊的任务在身,却也没把寻欢作乐给落下。他的舞伴是今天全场最漂亮的一个少女。 小姑娘宛如一只亲人的小鸟,仰望着傅承勖的眼睛里充满了滚烫的爱慕。 傅承勖却将幽深而灼热的目光越过人群,向宋绮年递了过来。 宋绮年漠然地转过了脸,加快了脚步,将喧闹的人群丢在身后。 覃家大宅后面有一块小小的绿地,草木茂密,灯光幽暗。 最关键的是,此处没有客人过来,十分清静。 宋绮年在长凳上坐下,点起了一支烟。 她并没有烟瘾,随身带一包烟,也只是社交需要。 但此刻,宋绮年觉得香烟带来的短暂的轻松和愉悦,有助于她熬过这一场乏味的社交晚宴。 屋内,女仆打扮的小双端着一盆热水走上了楼,来到覃凤娇的卧室门口。 “……瞧冷怀玉那德性,”覃凤娇得意洋洋的笑声自没有关上的门里传出来,“好像我抢了她的男人。蠢货!即便没有我,俊生也轮不到她!” 覃凤娇正在女仆的服侍下脱下那条粉红火烈鸟裙。 韩小姐在一旁帮忙,附和道:“谁能想到整天跟在身边的好友,竟然心里一直惦记自已的男人?她可真不要脸!” 小双把水盆交给女仆,目光从斗柜上的那幅缂丝上掠过。 “……还有那个宋绮年,”覃凤娇嗤笑,“还是那么装模作样。什么不想结婚,要打拼事业。谁听不出是借口?听说傅承勖和许家大小姐好事将近,她现在说不定天天哭着入睡呢。” 说到这里,想起那个至今还让自已心动不已的男人,覃凤娇才是五味杂陈。 傅承勖当众揭穿和羞辱了自已后,覃凤娇很是痛苦了一段时间。她当然想报复这个男人,可傅承勖是个太高、太强大的对手,她如撼树蚍蜉,只能在脑海里假想过瘾。 幸好张家生意明显好转,张俊生又在宋绮年那里碰了壁。他们两人都急需结一桩体面的婚事来挽救自尊心,一拍即合。 可覃凤娇依旧为没抓到傅承勖而惋惜。 “许磐真不知道去哪个庙子里烧过高香,竟然有这么好的运气。离了婚,带着两个孩子,又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能找傅承勖接盘。傅承勖也真是,放着那么多黄花大闺女不要,却要去捡破鞋……” 女仆留意到小双还没离去,瞪了她一眼。 小双立刻埋着脑袋从屋里退了出来。 覃凤娇换了一条朱红色的跳舞裙,同韩小姐一道返回宴会场。 女仆留下来将卧室收拾整齐,抱着一大摞要洗熨的衣服离去。 等女仆走下了楼,小双才从暗处出来。她捧着一摞干净的衣服,装模作样地朝覃凤娇的卧室走去。 覃凤娇刚刚走出大宅,变故突然发生。 只听一声清脆响亮的“娘——”,一个小男孩从人群里扑了出来,一把抱住了覃凤娇的大腿。 覃凤娇被撞得向后踉跄,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 如有一支无形的指挥棒当空挥舞,乐队停下了演奏,客人们齐刷刷转头望过来。韩小姐也呆若木鸡。 那小男孩大概四五岁大,人小嗓门却大,他抱住覃凤娇,哭得好似救火车的警报声。 “娘,我是阿圆啊!我好想你啊……娘,你不要我了吗?娘……” “谁是你娘?”覃凤娇手忙脚乱地将孩子推开,“我不认识你!走开——” 小孩子哪里扛得住她这一推,当即一骨碌滚了出去。 幸而身下是草地,孩子没有磕碰着。可不少客人纷纷皱眉。 一个瘦高的男子推开人群奔了出去,把小男孩抱起,朝覃凤娇悲愤道:“覃凤娇,你的血是冷的吗?这是你亲儿子啊!你不认他也就罢了,还要打他?” 覃张两家父母此时正好跑了过来。 覃太太一见这个男子,脱口叫道:“韦国正?” 客人们嗡的一声。 哟,居然认得。那就不是冒认了。 覃副司长此时冲太太使眼色已晚,只得朝天空翻眼皮。 那个男子愤慨地大喊:“凤娇,你当初对我山盟海誓,结果一见我家破产,丢下还没断奶的儿子就跑回了国。我千里迢迢带着他回来寻你,只想你们母子相认,你却这么对他。你好狠的心呀!你还是个母亲吗?” 覃凤娇狼狈地爬起来,脸色由青转红,浑身都在细细颤抖。 “娘!你不要我了吗?”那男孩歇斯底里地大哭,“娘,你不要丢下我!娘——” 这一声声娘,喊得在场无数女客都露出不忍之色,也喊得覃凤娇哆嗦得更厉害。 宋绮年也被这动静吸引了过来。 她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却还是能清晰地听到冷怀玉尖细的声音。 “认得,怎么不认得?这男人是娇娇前头那个未婚夫。当年娇娇为了他,拒绝了张俊生的求婚,闹得很大呢。结果韦家一破产,娇娇就跑回了国,来找俊生复合。没想到张家随后也破产了——真是够邪门的。找上哪个男人,哪个男人就破产……” 人群里响起一片窃笑声。可见客人们中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不在少数。 覃太太语无伦次地对那男子道:“你……你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要在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你就是故意想坏我女儿的好事!” “什么好事?”男子高喊,“你们覃家一女二嫁,无耻无礼!” “才没有!”覃太太尖叫,“我女儿和你早几年就解除婚约了!” 还璧 第161节 男子哈哈大笑:“凤娇竟然没有告诉你们?我们当年早就在旧金山市政厅登记结了婚,只是没来得及办婚礼罢了!我和她是合法夫妻!” 哗——人群里又是一阵喧哗。 客人们都觉得,出了一笔礼金,有吃有喝有玩的还不算,还有一场大戏看,今天真是不虚此行。 “竟然有丈夫。张家知道吗?” “你看张家二老那脸色和吃坏了肚子似的,显然不知道。” “在美国结婚也算结婚的。覃家这事做得太不厚道。” “张家挑挑拣拣,到头来还是捡了破鞋。” 宋绮年很不赞同用“破鞋”来称呼覃凤娇。女人有过婚恋史又不是什么错。 不过眼下这情景,不是她插嘴的时候。 覃凤娇眼见不妙,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韩小姐下意识地往旁边闪了闪,任由覃凤娇摔在了地上。 这一跤必然摔得极疼,让覃凤娇在昏迷之中依旧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娇娇!”覃太太大叫着扑过去。那小男孩又扯着嗓子一声声喊娘。 覃副司长喝住了帮倒忙的妻子,又赶紧唤来下人,将韦家父子和女儿一股脑拖进了屋里。 张老先生随即反应了过来,铁青着脸,把还在发呆的老妻和脸色如锅底的儿子也给拽进了屋。 大门砰地关上,遮住了主人家狼狈的身影,也隔断了客人们探究的目光。 客人们一哄而散,照旧吃喝玩乐。 宋绮年也打算借此机会告辞回家了。 正打算去同唐雪芝他们道别,忽而感到有人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臂。宋绮年转过身,就见孙开阳的太太正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已。 “宋小姐,”孙太太张口就问,“请问,我丈夫在哪里?” 宋绮年真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自已会被孙太太问这个问题。 她张口结舌的样子让孙太太更加不安:“他刚才去见你了。你没见到他吗?” “他去见我了?”宋绮年顿觉不妙,“他和您说的?” 孙太太反问:“不是你给他递了一张纸条,约他面谈吗?” 宋绮年的心一沉,立刻问:“约在哪里?” “屋里。”孙太太朝大宅望了一眼,“我看到你在这儿,也有点纳闷……” 宋绮年已撇下孙太太,冲回了宴席里。 傅承勖的身边除了那位黄衣少女,又多了三四位年轻漂亮的女客。也不知道他正在说什么,女土们笑得花枝乱颤,一个个含羞带俏。 应是感受到了宋绮年异样的目光,傅承勖转头望了过来。 女客们也跟着纷纷跟着扭头。 宋绮年迎着一片不大友善的目光走了过去,对傅承勖道:“有个事要和你说。” 傅承勖二话不说,丢下一句“失陪了”,头也不回就跟着宋绮年走了。 众女面面相觑,失落又气恼,又无可奈何。 宋绮年带着傅承勖穿过人群朝大宅而去,一边低声问:“你们今天行动?” “是。”傅承勖道,“怎么了?” “谁负责?已经动手了?” “是你的师侄小双。”傅承勖道,“她不要我们配合,也没向我们透露计划。但是,这个任务很简单……” “胡闹!”宋绮年加快了脚步,“孙开阳的太太跑来找我要丈夫,说我把孙开阳约去屋里见面。而我刚才一直在屋子后面躲清静,没人看到我。我不知道对方想对孙开阳做什么,但我觉得对方也把我给算进去了的!” “你是说……”傅承勖眉心深锁,“他们知道了你另外一个身份,知道你今晚会行动,然后利用孙开阳去找你麻烦。” “没错!”宋绮年从餐桌上顺了一把牛排刀,“最主要的是,小双有可能被误认为了我……” 主人家狼狈逃回屋里时,小双刚刚摸到覃凤娇的卧室门口。 正要推门而入,楼下传来响亮嘈杂的人声。小双立刻闪躲到了一旁。 覃副司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众人拉进了书房里。 小男孩哭哭啼啼地喊着娘,韦君义愤地骂覃凤娇无耻。这男人倒有些教养,骂了半天也没脏话。 张老先生也气急败坏地嚷着,一定要覃家给一个说法。 覃副司长在劝韦家父子,覃太太则忙着哄张家二老。两人急得满头大汗,转身之际冷不丁撞在了一起,都趔趄了一下。 孩子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 韦君拍了儿子一下。孩子嘴一瘪,又去摇覃凤娇:“娘啊……” 张俊生在一片混乱之中走到覃凤娇身边,沉声道:“别装了。这本就是你闯下的祸,你忍心让长辈代你受过?” 覃凤娇还不肯睁眼。 张俊生便对韦君道:“我和凤娇只是订婚,还没有登记结婚。如果阁下说的是真的,那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们张家不便插手……” 覃凤娇噌地自沙发里坐了起来,大喊:“我是中国人,美国的婚事不算数!” “那你通过结婚证拿的护照也不算数了吗?”韦君冲过来拉她,“那你现在就跟我去美国领事馆,说我们婚姻无效,让他们收回你的护照。” 这个时候,覃凤娇的屁股又长在了沙发上。 “你敢对我女儿动手动脚?”覃副司长护着女儿,和女婿拉扯起来。 “退婚!”张父怒喝,“覃家好家风,我们张家高攀不起!今天的礼不作数,我们要登报退婚!” 张母也抓着覃太太使劲儿摇:“你还说凤娇是黄花闺女?谁家的黄花闺女有这么大的儿子?” 除了张俊生,所有人都在拉扯厮打,呐喊哭叫。 好好一间书房,吵得像个家禽养殖场。 覃家的下人们都在楼下偷听,小双几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覃凤娇的卧室里。 窗边的一盏落地灯没有关,屋内的一切沉浸在昏黄的灯光里。楼下的嘈杂和窗外的音乐传入室内,只剩袅袅余音。 小双走到斗柜前,将装着缂丝的玻璃相框拿起。 就这时,一个细微而又诡异的声响传入她的耳中。 那是一种低沉、浑浊的咕噜声,像是有人在屋子里藏了一条狗。 小双警惕地转过身。 说时迟那时快,衣橱砰的一声被撞开,一道高大黑影朝小双扑了过来—— 第五十四章 生死搏斗 宋绮年用别针挑开了一楼一个房间的窗户,和傅承勖翻了进去。 他们都有丰富的经验,知道如果这是个陷阱,对方很有可能在屋里也布置了人手。他们贸然闯进来,不知会产生什么后果。 “你知道对方是谁,对吧?”宋绮年一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观察着外面的情形,一边质问傅承勖。 “我……大致能猜得到。”傅承勖老实承认。 “等这事完了,你一定得给我一个交代。”宋绮年扭头恶狠狠地瞪了傅承勖一眼,“要是小双出了事,我更是和你没完!” 傅承勖苦笑。 书房里的家庭伦理大戏还没唱完。不光覃家的下人,不少爱管闲事的客人也凑在外头偷听。这倒是大大有利于宋傅二人的行动。 他们从房间里溜了出来,没走主楼梯,而是沿着下人用的侧楼梯往上走。 突然,“咚”的一声闷响从楼上传来。 可楼下众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热闹,竟无人注意到这一声异响。 宋傅二人却是立刻变色。 因为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二楼覃凤娇的卧室。 两人加快脚步奔上二楼,就见一个男仆堵在了楼梯口。 “对不起。”男仆伸手拦住他们,“这里客人止……” 他看到了宋绮年,明显一愣。 他认出了宋绮年,并且对她出现在这里感到意外! 这人不对劲! 宋绮年正要出声提醒,位于前方的傅承勖已冲了上去。 他出手狠击男仆咽喉部,让对方哑了嗓子,紧接着又一记勾拳捶在胃部,再抓着头发把对方的脑袋重重拍在了墙上。 全程不过两三秒,男仆便倒地昏迷。 每一招都干脆利落,充满力量。论徒手肉搏,这个男人确实占据很大的优势。 宋绮年上前搜身。 果不其然,搜出来短刀、绳索等工具——此人是假冒的。 又一声轰隆巨响自覃凤娇的卧室传来,还夹杂着野兽般的咆哮。 这声音太响了,必然会惊动旁人。 宋绮年把短刀丢给傅承勖,率先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 眼看就要抵达卧室,隔壁房间的门突然打开,又有一个男仆冲了出来。 宋绮年当即伸脚一个扫堂腿,将对方绊倒。傅承勖顺势把人揪住,提膝狠撞。 男人腹中翻江倒海,翻着白眼直作呕。 宋绮年这时已冲进了覃凤娇的卧室里,眼前的景象让她头皮一紧。 还璧 第162节 就见屋内一片狼藉,孙开胜正衣衫不整地将小双压在身下,喉中不断发出赫赫咆哮。 可与其说孙开阳是在行非礼之事,倒不如说他是想撕咬小双。他面孔涨成紫红色,目眦欲裂,龇牙嘶吼,完全就是一头发了病的疯狗。 万幸小双不是柔弱之辈。她奋力反抗,正和孙开阳在地上扭曲厮打着。 宋绮年抓起一个矮凳冲过去,朝着孙开阳的后脑重重一敲。 孙开阳身躯一僵硬,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 小双趁机用力将她踹开。宋绮年忙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受伤了吗?”宋绮年上下检查着小双的情况。 小双浑身颤如打摆子,死咬着牙关摇了摇头,嘴里却尽是血腥味。 宋绮年也看到她胳膊上的流着血的牙印和皮开肉绽的划伤。 门外忽然传来人声:“先生……您怎么啦?” 屋内这情景可绝对不能让人看到。 宋绮年飞速将门关上,并且反锁。 屋外,傅承勖扶着被自已打晕了的男仆,朝两个听到动静上来查看的下人笑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上来找洗手间,发现他晕倒在地上。” 一边说着,把手里的人递了过去。 覃家的下人纳闷:“这谁呀?怎么没见过?” “不是你们家的人吗?”傅承勖明知故问。 两个下人都摇头:“我们家没有这号人。” “那你们可得好生问清楚了。”傅承勖拉长了语调,“今天人这么多,没准混进来了一些不速之客。” 此时的卧室内,宋绮年从覃凤娇的衣柜里翻出一条丝巾,正给小双包扎伤口。 小双的嗓音细细颤抖:“我刚进来,他就从衣柜里冲出来的,疯了一样要咬我。师叔,这怎么回事……” 宋绮年面色铁青,朝昏迷中的孙开阳瞥了一眼。 “他一定被人下了药,特意被藏在衣柜里,就等着袭击……袭击我!” “你?” “不论是谁干的,他们以为来的人是我。你只是替我受了罪……” 孙开阳发出一声诡异的呻吟,倏然睁开了眼。 宋绮年和小双都浑身一震,大吃一惊。 这男人也不知道被下了什么药,竟好像修炼成了不死之身。 宋绮年示意小双屏住呼吸。 门外的交谈声清晰地传了进来,两个下人磨磨蹭蹭地,正商议着怎么把那个男人抬下去。 傅承勖已不耐烦:“你们俩,一个抬胳膊,一个抬脚,不就行了?” 两个下人又为谁抬胳膊谁抬脚争了起来。 孙开阳喉中咕噜噜地响着,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显然,小双也没让孙开阳讨着什么便宜。他也从头到脚都是伤,血流如注。可也不知道他被下了什么药,神情麻木,似乎毫无痛觉。 门外有人,宋绮年只好带着小双小心翼翼地朝窗户退去。 落地灯早在之前的打斗中跌落熄灭,屋内只有窗外照进来的庭院灯光。而孙开阳喉咙中发出的声音给这片幽暗增加不少阴森森的气氛。 小双的脚踩在了一块碎玻璃上,清脆的咔嚓声引得孙开阳猛地转过头来。 下一秒,宋绮年将小双用力一推,两人分别朝着两个方向闪躲。 孙开阳咆哮着扑了过来,撞在了墙上,身体里发出清脆的骨骼断裂声。 宋绮年她们听得头皮一阵发麻,可孙开阳好像个没事人,转身又朝着最近的小双扑过去。 小双拼命闪躲。 宋绮年挡在她身前,飞起一脚踹中孙开阳的太阳穴。 孙开阳撞在家具上,发出巨大声响。 走廊里,两个覃家下人停下了脚步。 “什么声音?” “外头在放烟花吧?”傅承勖笑眯眯地解释,突然指着那个男人大呼,“哎哟,他要醒了!赶紧的,不然他就要逃了!” 两个下人再顾不得其他,急忙把人往楼下抬。 卧室内,宋绮年从洗手间里奔出,手里抓着抽水马桶的瓷砖盖。 眼看孙开阳又要将小双抓住,宋绮年挥舞着马桶盖朝他脑袋狠狠拍去。 咣当巨响,马桶盖碎裂成三块。孙开阳的身躯一晃,轰隆一声再度倒地。 小双背靠着房门大口喘气。 房门上突然响起敲门声,小双本就惊魂未定,被吓得险些尖叫起来。 宋绮年忙道:“别怕,是傅承勖!” 小双这才颤抖着手将门打开。 傅承勖闪身而入,目光飞速将屋内一扫,最后落在孙开阳身上。 “死了?” 宋绮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孙开阳的脉搏,松了一口气。 “没死……居然还没死!他们给他下了什么?秦始皇的不死药吗?” “别管他了。”傅承勖飞速脱下西装外套,丢给宋绮年,“你们得赶紧撤!” 宋绮年用西装把一身血迹的小双给裹住,带着她朝外走。 “等等!”小双指着沙发,“缂丝落到那下面了!” “别管了!”宋绮年将小双用力拽了出去。 傅承勖没有急着离开现场。 他先是摸了摸孙开阳的脉搏,确定他确实还活着,然后再度将室内情形仔细地看了一遍,视线落在碎成几块的马桶盖上。 傅承勖掏出手帕,飞快地将马桶盖碎片仔细擦了一遍,然后把装着缂丝的相框从沙发下掏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傅承勖才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就在傅承勖走后,近乎死寂的卧室里,一扇伪装成墙壁的小门打开了。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踩着满地碎片,走到了孙开阳身边。 “你首先是千影门的掌门,其次是个师父,最后才是个假警察!” 傅公馆的书房里,宋绮年握着电话听筒,正气急败坏地骂着对面的袁康。 “小双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师门办事,从来没有单枪匹马的先例。再轻松的任务,也得是两个人去办。今天要是大双在,小双至少能早一点得救,也就不会被伤成这样了!” 小双的伤已包扎好了,双臂连着脖子都缠满了绷带,脑袋上打了一个大补丁,左脸也紫肿起老大一块。她的手不方便,董秀琼正端着一碗补汤在喂她喝。 袁康今晚恰好值夜班,正在巡捕房里。 他被宋绮年骂得耳朵快要烧起来,又不敢挂电话,很是苦恼。 “大双没跟着?”袁康压低嗓音问,“这事你可冤枉我了。我明明把他派了过去的。” “大双要是在场,怎么会不出来帮忙?”宋绮年反问。 小双这时怯生生道:“师叔,别怪师父。他派了我哥来的。我嫌我哥啰唆,把他给支走了……” 她就坐对面,说的话袁康也听到了,当即皱眉。 “那大双跑哪儿去了?” 小双埋下头:“我……我骗他地点在张家,他现在估计还在那边等着我……” 要不是正在巡捕房的办公室里,袁康已经拍案而起,破口大骂了。 “你……阿狸,赶紧把这丫头给我送过来!” “好啦。”宋绮年这时又出来唱红脸了,“孩子一身都是伤,你要教训她也好歹让她先歇一晚上。再说了,她不听话,还不都是你给惯的。现在知道错了吧?” 袁康一口气顺不过来,险些背了过去:“你还真是什么事都能找借口推我头上,是吧?” 傅承勖眼看吵下去没意义,出来打圆场结:“总之,不幸中的万幸,小双姑娘伤得不重,货物也顺利取回来了。小双姑娘不宜挪动,今晚先在我这里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商讨吧。” 宋绮年悻悻地挂断了电话。 “来,我带你去客房。”董秀琼扶起小双,“看看还需要些什么。” 小双一拐一拐地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朝宋绮年深深鞠躬。 “多谢师叔救了我一命。我……我以前不懂事……” 宋绮年摆手:“你这次也是替我遭了罪。先好好养伤吧。” 等小双他们离去了,宋绮年靠进沙发里,长长叹了一声。 傅承勖端来一杯养生茶:“我知道你现在就想来几口酒,但你有伤,只能喝茶了。” “你是说这个?”宋绮年晃了晃扎着绷带的手,“这算什么‘伤’?” 她用马桶盖子砸孙开阳的时候,盖子碎裂,将她的手掌割破了。 好在伤口并不深,不需要缝针。 傅承勖在一旁坐下,注视着宋绮年,道:“此事和一个叫新光会的黑帮有关。” 宋绮年有些意外。 她还正盘算着怎么借着今晚的事逼傅承勖透露一点情报,没想到傅承勖居然主动交代了。 “我听大双提起过这个新光会。”宋绮年道,“他说,当初委托袁康和我们在邮轮上抢花瓶的,就是这个帮派。你和他们有仇?” “确切地说,他们头目,是我正在寻找的仇人。”说到这里,傅承勖露出愧疚之色,“我一直藏在幕后,也以为自已藏得极好……是我失策了。” 还璧 第163节 “可他们为什么会来对付我?”宋绮年不解。 傅承勖望着宋绮年,一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宋绮年从他的眼中读到了答案。 她的脸颊轰地一阵潮热。尽管竭尽全力维持着镇定,加速的眨眼和不自觉的吞咽已泄露了她的情绪。 因为她对于傅承勖来说,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人。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问:“所以,你表面上是追回被盗的古董,实际上是在找这个仇人?这人是那个邓启明吗?” “邓启明只是一个手下。”傅承勖道,“而且我确实也是在追回被盗的古董。” “这一批古董,每一件都和这个新光会有关联?” 傅承勖犹豫了片刻,点头:“是的。” “那当初委托我去偷古董的,就是新光会?”宋绮年进一步推测。 “不。”傅承勖低垂着眼帘,“不是他们。” “那是谁?”宋绮年不耐烦了,“你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我不想像审犯人一样一条一条地……” “是我。”傅承勖道。 宋绮年难以置信地瞪着傅承勖。 是他? 傅承勖平静地迎着宋绮年震怒的目光。 “是我委托你去偷了这批古董。或者说,我委托你去偷了一批货,然后告诉你,这批货是一批古董,请你帮我追回来……” “不是‘告诉’我!”宋绮年硬邦邦地纠正,“是骗了我!” 被背叛的恼怒和羞耻感如一个大浪迎头打了过来,冲散了之前那一阵暧昧旖旎,将她吞没。 “是。”傅承勖承认,“我很抱歉。那个时候的我,做事还比较……不择手段。但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你。我只是想和你搭上关系……” 宋绮年不等他说完就站了起来。 傅承勖紧跟着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难言的迫切。 他以为宋绮年又要生气离去。可宋绮年走了两步又站住了。 她连做几个深呼吸,转身走了回来,又坐了下来。 最终,理智占据了上风。 “继续说!”宋绮年命令,“把整件事说清楚!” 傅承勖轻吁了一口气,在她对面坐下。 “真正偷走古董的,是我的这个仇人。每一件古董都被此人当作人情送了出去。我也正是根据这一条线索,一边寻回古董,一边找寻此人的踪迹。” 这还真是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那么,”宋绮年问,“你找到他了吗?” 傅承勖的表情有一点微妙:“此人身份成谜,行踪非常隐蔽,我现在只能说有了几成把握。我也一直隐瞒着自已,暗中向此人发起攻击。但是……” “但是那个人显然已经发现你了。”宋绮年冷声道,“今晚的事,就是他通过伤害我给你传递个消息。只是小双替我遭了罪。” “对不起。”傅承勖的嗓音一时说不出地低沉,“我没想到他们会大胆到在宴会上动手。我一直都在尽其所能地保护你……” 这男人的双眼里流露出不容置疑的愧疚和遗憾。这些情绪如胶水一般,让宋绮年觉得难以动弹。 可孙开阳发疯的那一幕,还有傅承勖才坦白的真相,又给了她当头棒喝。 “所以,”宋绮年问,“在我脱离千影门前,你就已经选中我了?” 傅承勖点头。 “为什么是我?”宋绮年问,“天下那么多贼,为什么是我?” 傅承勖抿了抿唇:“缘分吧,也许……” 谁都听得出这是个敷衍的回答。 心中的怒火再度腾起。 “你总是这样。”宋绮年讥笑着摇头,“我总觉得我对人充满戒心,但其实你才是那个拒绝别人走进内心的那个人。我以为我是你可以信任的同伴,但你只是利用我达成你不可告人的目的……” “不是这样的,宋小姐!”傅承勖的目光充满着无奈,“当初欺瞒你确实不对。但我已经改变了很多……” “这也改变不了你欺骗和利用了我的事实!”宋绮年愤怒地站了起来,“改变不了你隐瞒了关键信息,给我,给其他合作方带来危险的事实!” 傅承勖抬头望着她,一言不发。 不能否认,当一个素来内敛强大的男人露出这种忧伤的、带着恳求的目光时,有多触动人心。 就像一头高傲冷静的雄狮匍匐在脚前,向你乞求怜爱。 那一瞬间,宋绮年突然很想做一件她早就想做的事:她想伸手摸一摸傅承勖的脸。 可今晚发生的种种事件如当头棒喝,让宋绮年的理智占据了上风,压抑住了澎湃的心潮。 她的目光恢复了清澈。 “既然你执意想做一头孤独的野兽。那就去做吧。”宋绮年道,“我们俩到此为止。” 她抓起手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书房。xl 傅承勖垂着头坐在沙发里,这一次,他没有去看宋绮年的背影。 偌大的书房里,只有挂钟的嘀嗒走动声在回响。 渐渐地,这个声音也消失了。 傅承勖一动不动地坐着,感觉自已像坠入了一片时间静止的海洋里,正不断下沉。 他甚至没有听到阿宽走进来。 就连阿宽的声音传入耳中时,最初也是很模糊的,像是隔着一层玻璃。 “……还没有消息。您看……三爷?” 傅承勖终于转头朝阿宽看去。 “您还好吗?”阿宽一脸担忧。 傅承勖深吸了一口气,迅速恢复如常。 “怎么了?” 阿宽道:“我们还没有联系上小武。” 傅承勖皱眉,站了起来。 小武负责盯梢邓启明,今天晚上本应该在覃家附近的。可事发后,傅承勖他们突然发现联络不上小武了。 最大的可能,就是小武暴露了,被邓启明抓住了。 “去邓启明家找过了?”傅承勖问。 “找过了。”阿宽道,“我们把邓启明可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都没收获。邓启明两口子回了家,行为也很正常。我们的人想等他们睡了后偷偷进去……” “他不会把人藏在自已家里的。”傅承勖将杯中剩的残酒一饮而尽。 “还有。”阿宽道,“您带回来的缂丝,董小姐看过后发现是赝品。” 傅承勖一声轻哼。 “既然他们早有准备,用来做诱饵的缂丝是假的也不意外了。真品的下落,我想有一个人想必清楚……”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阿宽拿起话筒,只听了一句,便露出惊讶的表情。 “三爷,邓家起火了!” 巡捕房里,值班的巡捕们正聚在一起吃着宵夜,聊着一则最新出炉的大丑闻。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不到一个小时,覃家的一女二嫁事件就已传入了巡捕房里。 “覃家一会儿说没结婚,一会儿说已经离了婚。不管怎么样,那么大个儿子是做不了假的。” “不早不晚,专程在人家订婚宴上跑出来认亲,这前夫可不简单。” “张家少爷听说还是个香饽饽呢,挑来选去,最后选了一顶绿帽子。” “他才是给前头那个戴绿帽子的那个吧。” 众人哈哈大笑。 袁康没有凑过去。 他刚刚联系上了大双。这笨小子居然还真的在张家守着,要不是袁康派人通知他,他都还不知道自已被亲妹妹给糊弄了。 袁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两个亲传徒弟,手艺都没得说。但一个太缺心眼儿,一个心眼儿又太多。明明是一个妈生的龙凤胎,怎么差距那么大?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袁康看了一眼那几个正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巡捕,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熟悉且充满威严的声音:“小方?我是郭仲恺。” 袁康的精神倏然一振:“总长,有什么吩咐?” 郭仲恺沉声道:“你现在,叫上小杨,通知李法医,带上值班的人,立刻来覃家一趟!” 还要通知法医? 袁康的心猛地一沉。 郭仲恺接下来的话解答了他没有问出口的疑惑:“孙开阳遇害了!” 深夜风急,还夹杂着细如牛毛的雨丝。 伞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雨几乎横着飞,很快就将衣裤浸得濡湿。 袁康和小杨等人干脆收了伞,冒着雨大步走进了覃家。 出了这样的事,宴会显然早已经散了,但满院的狼藉却还没有收拾。袁康他们从大门口一路走来,触目全是残花败柳,更觉得这情景凄凉而诡异。 还璧 第164节 屋内灯火通明,几乎每一盏灯都打开了。可这明亮依旧无法驱散主人家的惊恐。 覃凤娇缩在沙发里直哆嗦,像是刚刚从冰水潭里被捞上来。 覃副司长如被一记闷棍打折了脊梁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脚下一堆烟屁股。 张家二老已回家去了,张俊生却留下来帮忙。请郭仲恺去现场,约束下人,送走宾客等事,接待警察,都是由他张罗的。 韦君之前死活不肯离开覃家,等出了命案,他抱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屋内唯一的哭声来自孙太太。 她由覃太太陪着,反反复复地念叨:“怎么会这样?先前还好好的。怎么会……” 覃太太也是一脸呆滞和绝望。 一个男客莫名其妙地惨死在女儿的闺房里,这消息传出去,女儿的名声算是丢进粪坑里了。哪怕将来抓住了凶手,那一股臭味也会伴随覃凤娇一辈子。 出了这样的事,郭仲恺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 他去案发现场看过后,立刻吩咐覃家人报警、封锁现场、管住下人、登记客人。 除了最后一项覃家做不到外,其他几项覃家完成得还算不错。 “来啦。”郭仲恺朝袁康他们点头,也带着明显的疲惫,“走吧,我带你们上去。” 袁康他们自然表示不敢劳动总长,他们可以自已去看现场。 “把客套省了。”郭仲恺摆手,“我是第一个到现场的警员,我来解说清楚一些。” 他带着手下朝楼上而去:“当时覃家人在楼下和人吵架,外头又在开跳舞会,到处都闹哄哄的,所以竟然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响动。第一个发现出事的,是覃小姐……” 今天注定是覃凤娇人生中最倒霉不堪的一天。 她刚刚宣布订婚,就被当众揭穿有个老大的儿子,而且还没和前夫离婚。光这一条就足够她颜面扫地。 三家人在书房里争执不休,覃凤娇故技重施,假装被韦君推倒在地。 这个苦肉计,终于换来从战场里抽身的机会。覃凤娇忙不迭逃回了楼上。 可一推开卧室的门,覃凤娇的脚就踩到了碎玻璃。 打开了顶灯,映入眼帘的是仿佛被炮弹轰炸过的屋子,和地板上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 下一刻,覃凤娇的尖叫声响彻整座屋子。 “覃小姐晕了过去,头撞到了门框。”郭仲恺指了指门框下方一小处血迹,“下人们都不敢进屋子。我确定孙开阳已死后,就退了出来。” 袁康和小杨小心地避开地上杂乱的脚印走了进去,打量着躺在地毯上的孙开阳。 这男人遍体鳞伤,再看屋内的混乱的情形,很显然他生前和人恶斗过一场。 孙开阳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躺着,脸朝着房门,嘴唇乌紫,睁大的双目布满血丝。 “难怪覃小姐被吓晕了。”小杨嘶了一声。 但比起表情,更引得刑侦人员注意的,还是孙开阳胸口插着的一把剪刀。 “这剪刀八成就是死因了。”小杨啧啧。 “不见得。”袁康道,“我看他脸色有点不对劲。” “这么个死法,换谁的脸色都不对劲。”小杨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郭仲恺道,“孙开阳被发现前不久,覃家的下人在屋里抓住了一个贼。可惜后来没留神让那个贼跑走了。” 袁康已从宋绮年他们那儿知道这个贼就是新光会的人。只是他不能说。 “男的?”小杨问。 “是。”郭仲恺看笔记,“二十来岁,中等身材,假扮成男仆。当时他正装晕。” “听起来嫌疑很大。”袁康道,“可惜跑了。” “赶紧搜集证据吧。”郭仲恺催道,“孙家的人就快到了,肯定又会大闹一场。” 一想起孙开胜死后那一场大戏,郭仲恺就觉得额角的血管在跳。 袁康和小杨一个拍照,一个做记录,倒是配合得很熟练。 “哎哟哟!”李法医终于满头大汗地赶到了,“大半夜的,又是一个姓孙的。孙家的祖坟是不是被大水给冲了?” 小杨讥笑:“我要是孙家男丁,得赶紧去庙里求个护身符戴上。” 法医蹲在孙开阳身边,开始检查。 “还热乎着呢,死了……大约一个小时。” 郭仲恺道:“就覃小姐和女仆的证词来看,凶案应该是在她最后一次换了衣服出门后发生的,距现在确实差不多一个小时。” “右臂桡骨和左臂尺骨都骨折了。”李法医继续检查,“他的双臂肯定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墙?”小杨指着一处印着血人脸的墙面,“我看不光是胳膊,估计整个人都撞上来了。” “确实。”李法医检查着孙开阳的头骨,“鼻梁骨折,下颚关节错位和骨折。头皮还有一处……两处严重撕裂……枕骨也肯定裂了。” “被人砸了脑袋。”袁康对准地上碎成几块的马桶盖子按下快门。 “多大的仇呀?”小杨啧啧,“总长,有嫌疑人吗?” 郭仲恺露出一丝为难,但还是如实道:“孙太太说,孙开阳在席上的时候收到一张纸条,是……是宋绮年小姐给他的,约他进屋子里谈事。” 宋绮年的名字一出口,袁康和小杨都扭头望过来。 小杨抢在袁康之前扑哧一声笑:“不管是谁,能和孙开阳这么打一场的——” 他指了指四周的狼藉。 “——都不可能是个女人!” 袁康也附和:“宋小姐是个女裁缝,又不是女钟馗。” “女裁缝……是吗?”李法医说着,吃力地把那支插在孙开阳胸口的剪刀拔了出来。 这是一把白铁镀铜的剪刀,巴掌大小,十分精巧,一看就是女人用的。 剪刀上还刻了字。 李法医念:“绮年衣舍。” 另外三个男人顿时变色。 袁康反应迅速:“哪个裁缝会带着剪刀来参加跳舞会?” 小杨也道:“这样的剪刀,宋小姐的店里不知道有多少把。也许被人拿走了一把,用来栽赃她。” “可是,这个宋小姐和死者的关系并不好吧?”法医问,“我听说她是江映月的好朋友,一直怀疑江映月是被孙开阳害死的。” “和孙开阳有仇的,那可多了去了!”袁康冷声道。 “反正凶器是宋小姐的。”法医道。 “谁会用写着自已的名字的凶器去杀人?”小杨叫道。 “哎,你朝我嚷嚷做什么?”法医抱怨,“我不过陈述事实。查案是你们的事。” “好了。”郭仲恺喝止了手下的争执,“小方,你现在就去将宋小姐带去巡捕房。我一会儿回去亲自审她。” “现在?”袁康问,“不能等到明天吗?” 他接到郭仲恺的通知后,立刻分别给傅承勖和宋绮年都打了电话。 可是,一个出了门,一个还没回家,都没联系上本人。 “等不到明天了。”郭仲恺指着孙开阳的尸体,“他不光是孙家人,还是司令部的一名军人。死了个军人,司令部就有权把这个案子要过去。你想看到宋绮年落到司令部的手里?” 袁康一震。 就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了车喇叭声。 灯光闪过,一辆车急匆匆地开到了楼下。 “孙家来人了。”郭仲恺催促,“赶紧去!” 袁康把相机往小杨手里一塞,拔腿冲出了门。 火焰冲天,将头顶的天空染成了猩红色。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焦臭味。 救火队和街坊邻居们正忙碌奔走救火,被迫从家中逃离的人们在街边无助地哭泣着。 一辆大黑车停在远处的路口。 傅承勖透过车窗,冷眼眺望着正熊熊燃烧的邓家屋子。 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那一阵滚滚热浪。救火队拼尽全力也只能将火势勉强控制住,不让它向两边的邻居蔓延。 邻居太太穿着睡袍,正向人哭诉:“……睡得好好的,突然被狗叫吵醒。往外头一望,就见他们家的窗户正在冒火……一眨眼,整栋屋子都烧起来了……” “……邓家两口子都没能逃出来……太可惜了……” 燃烧中的屋子突然发出沉重的崩塌声,火焰猛地蹿高了一丈。围观的人群齐声惊呼,急忙后退。 谁都能看出,即便火被扑灭,这屋子也不会剩什么了。 “小武绝对被邓启明抓了!”傅承勖道,“邓启明知道自已暴露了,所以放弃了这个身份逃走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阿宽问。 “去邓启明的店里。”傅承勖道,“虽然他不会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但还是去看看吧。” 阿宽发动了车,驶离了火灾现场。 可车没开出多远,另一辆车迎面而来,急刹停下。 “三爷,孙开阳死了!”司机连滚带爬地奔过来,“死在了覃家。您出门没多久,袁掌门打来了电话……” 一股利刃出鞘般的气息自傅承勖身上迸射出来。 他推开车门跳下了车,朝着路边一栋屋子奔去。 “三爷?”阿宽不明就里,但立刻紧随其后。 那栋屋子是这片社区里唯一一栋商用楼,一楼有一家茶馆,但已经打烊了。 傅承勖掏出枪,对准门锁砰砰两声,而后一脚将大门踹开,直奔柜台。 那里有一台电话机。 还璧 第165节 宋绮年回到家中时,柳姨她们都已睡下了。 柳姨在客厅里给宋绮年留了一盏灯,又在厨房里留了宵夜,十分细心体贴。 可宋绮年疲惫不堪,毫无胃口。 她也懒得烧热水,就着水管里的凉水冲了个澡。 清凉的水当头浇下,带走了一身汗水,带来一阵舒畅。 而各种思绪纷沓而至,如攻城掠地的敌军,又让宋绮年的情绪不住下坠。 很显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自已还在千影门时,就被傅承勖选中。 他暗中关注着自已,所以掌握了她离开千影门的举动。 那段日子里,他看着自已成为了宋绮年,看着自已在上海安家,同张俊生来往。然后他为张家制造了一场危机,逼着自已不得不上门求助。 宋绮年一直觉得自已在傅承勖面前就像一本摊开的书,但她最初以为是这个男人善于观察,细心体贴。 现在看来,仅仅只是因为他占据了先机,早就暗中掌控了她的一切信息。 电话铃声打断了宋绮年的思绪。 深夜的铃声一向意味着有糟糕的事情发生。宋绮年关了水龙头,裹着浴巾匆匆去接听电话。 “是我。”傅承勖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极其低沉,透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出事了。孙开阳死了……” “孙开阳死了”五个字,像是一条有人冷不丁地在宋绮年后脑拍了一下,又像有一条冰冷的蛇,顺着脚爬到了后背。 宋绮年低呼:“我们走的时候,他明明……” “是的,那时候他还活着。”傅承勖语速极快,“这说明对方一开始就要他死,希望他死在你的手里。你饶了他一命,对方就在我们走后把活儿干完了。巡捕房已经过去了,司令部肯定也得到通知了。他们一定会在现场找到证据,证明你是凶手……” “可是,也有可能是我砸了他……” “你所做的都是自卫,而且我走前已经处理过了现场。”傅承勖紧紧握着话筒,“但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栽赃你!他们一定会这么干!这全都是我的错……” “怎么了?”柳姨和四秀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宋绮年立刻摆手,不让她们走过来。 “听我说,宋小姐!”傅承勖严肃道,“我希望您能躲……” “我不能!”宋绮年立刻否决,“我一走,就是潜逃,就更不清白了。如果是栽赃,就有洗清冤屈的希望。而走了,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现在有家人,有欣欣向荣的事业,有好不容易才闯荡出来的名声。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可以丢下一切一走了之的玉狸了。 傅承勖用力咬了一下牙关:“巡捕房和司令部会争这个案子,他们都会来找你。你可以跟巡捕房走,郭仲恺还算靠谱。但是不要落到司令部的手里!他们是部队,连我的势力也一时无法渗透进去。记住了,不要被司令部带走!” 窗外闪过刺目的灯光,有车急刹着停在楼下。 四秀奔到窗口往下望:“有人来了!小姐,出什么事了?” 宋绮年紧紧握着话筒:“如果司令部先上门了……” “那就逃!” 一连串沉重且凌乱的脚步声朝楼上而来。 “宋小姐,真到那一步,你只管逃!”傅承勖的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去任何一个你觉得安全的地方。我会去找你的,宋小姐!” 傅承勖郑重地、反复地承诺,浑厚的嗓音通过电话线在宋绮年的大脑里回荡。 “我不会让你独自一人的,我保证!不论用什么办法,我一定会找到你!” 脚步声来到了门外,紧接着就是轰轰敲门声。 柳姨和四秀都吓得跳了起来。 “开门!巡捕房办案!快开门!” 第五十五章 栽赃嫁祸 虽已是深夜,但闹市区的马路上,依旧有不少车辆。 伴随着暴躁的警笛声,一辆警车正疯马般疾驰在车流之中。 袁康一手灵活地打着方向盘,一手疯狂地摁着喇叭。血光自他双目中泛出,带着热腾腾的杀气。 一个小巡捕坐在副驾,被颠得东倒西歪,不得不紧紧抓着门上的扶手。 “方……方哥,就算是要英雄救美,也不用这么急吧……那宋绮年没准真是凶……” 袁康猛打方向盘,在路口急转。 车尾一甩,小巡捕的脑袋咚的一声撞在车窗上,总算闭上了嘴。 袁康利落换挡,将油门一脚踩到底。 引擎咆哮,车如狂怒的野兽,一头扎进夜色里。 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四秀自门缝朝外望,只见两个巡捕站在门外。 “宋绮年在吗?”敲门的那个巡捕伸手用力推门。 四秀被推得踉跄后退,幸好被柳姨一把扶住。 “你们要干吗?”柳姨扯着嗓门嚷嚷,“大半夜的,哪里有随便往人家屋里闯的?” “我们是巡捕房!”打头的巡捕肤色黑黄,一脸凶悍,“我们找宋绮年,让她赶紧出来!” “你们说是巡捕房,就真的是啦?”柳姨和四秀齐齐把人拦住,“就算是巡捕房,也没有半夜往姑娘家的屋里钻的道理!” 那黑脸巡捕朝同伴使了个眼色,同伴掏出了证件。 “我们确实是巡捕,有个案子要找你家小姐。”这名巡捕的语气要和气许多。 “我们小姐在换衣服。”四秀道。 “换衣服?”黑脸巡捕冷笑,“我看是准备潜逃!” 说着,就朝卧室走。 柳姨和四秀齐声大叫,拼命把这人拦住。 “大胆!”这人一声怒吼,拔出了腰间的枪。 柳姨和四秀被吓得惊声尖叫。 “别冲动!”另外一个巡捕也被吓了一跳,急忙将同僚拽住。 卧室的门就在这一片吵闹声中打开,宋绮年走了出来。 “干什么?我不是就在这里吗?” 宋绮年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式衫裤,素面无妆,容色肃穆。这番模样同她在外头的艳名很不符,却别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两位巡捕被女郎雪亮的目光扫过,气焰骤降了一大截。 黑脸巡捕又朝同伴瞪了一眼。 那同伴不情愿地又亮了一下巡捕证:“宋小姐,今晚发生了一桩命案,和你有关。你需要跟我们去巡捕房走一趟。” “我见过你。”宋绮年因为江映月的案子去巡捕房做笔录的时候,见过这个人。 “你是郭总长的手下。姓……田,是吗?” “哦……是。”田巡捕支吾,回避着宋绮年的目光。 宋绮年明知故问:“是什么命案?” 田巡捕道:“孙开阳遇害了。” 宋绮年倒吸一口冷气,急忙道:“这事可和我没关系!” “凶器是你的剪刀,怎么和你没关系?”黑脸巡捕嚷道,“郭仲……郭总长派我们来,带你过去问话。你赶紧跟我们走吧。” 如有一根细针扎在后颈,宋绮年脑中警铃大作。 虽然“郭仲”和“郭总”区别不太大,但宋绮年确定,这人之前分明是想直呼郭仲恺的姓名的。 哪怕是袁康,也都习惯了以总长称呼郭仲恺。这么一个小巡捕,怎么有胆子直呼顶头上司的姓名? “这样呀。”宋绮年镇定地应了一声,转头对柳姨道,“去我房间里取点钱来,四秀知道钱放在哪里的。” 柳姨同宋绮年四目交接,瞬间心领神会,一把拽过不明就里的四秀,进了主卧里。 “还请两位稍等片刻。”宋绮年朝两个巡捕微笑,“一会儿到了巡捕房,还得上下打点,不带点钱可不行。” 那黑脸巡捕本十分不耐烦,可一听到“钱”一字,顿时又凭空多了几分耐心。 宋绮年又朝放着茶具的斗柜走去:“两位大晚上的来办差,一定累着了。我给你们倒两杯凉茶吧。” 田巡捕有些不自在:“我们赶时间,不用……” 话音未落,一个装着水的大瓷壶砸在了他的脑袋上,胯部紧接着挨了重重一击。 黑脸巡捕急忙拔枪。 宋绮年一把将田巡捕拽到身前,作为肉盾。只听砰砰两声枪响,田巡捕身体剧震,口中惨叫。 宋绮年用力把田巡捕用力朝对面推去。 没承想对方也是个老手,压根不去接同伴,只顾着朝宋绮年射击。 子弹纷飞中,宋绮年纵身一扑,躲在了沙发后。 枪声不绝,沙发靠背和坐垫爆裂,棉絮纷飞。 那人一边开枪一边朝沙发走去,直扑沙发背后。 可那里空无一人。 就这时,背后一道风袭来。 男人急忙转身,就见一道黑影直扑而来。随着一道银光划过,胳膊剧痛,枪落在地上。 宋绮年紧接着转身一记后踢腿,将男人踢翻在地。 男人在地上打了个滚,竟又站了起来,朝宋绮年扑了过来。 还璧 第166节 宋绮年举起手,手中握着那把枪。 男子硬生生站住,不情愿地举起了双手。 “你……”他龇牙咧嘴,“你这是拒捕!你还杀害了巡捕……” 宋绮年扑哧一笑:“你们两个歹徒,冒充巡捕来打家劫舍,发生了内讧,互相残杀。关我屁事!” 窗户突然被外面的灯光照亮,汽车马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那轰鸣的声响不是普通小汽车能发出来的,来的必然是军车一类小卡车。 可就这么一走神,对面的男人趁机将宋绮年扑倒在地,打落了她手里的枪。 枪在地板滑出老远,弹匣也脱落了出来。 宋绮年奋力挣扎。 扭打中高脚几被撞倒,花瓶咣当摔得粉碎。可这声音又被楼下的汽车急刹声掩盖。 男人借助体型很快占据了上风,将宋绮年压在地板上,双手掐住了她的喉咙。 “臭婊子……看你有多能耐……”男人咒骂着,收紧了手,“本来要把你带去城外的……你非要现在就找死……” 一声枪响和楼下的车喇叭声同时响起,宋绮年感到喉咙上的压力骤然消失。 她趁机用力一推。男人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血从他胸口的伤口汩汩涌出。 柳姨站在客厅对面,手里握着的正是那把先前被打落的枪,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坚毅。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柳姨。 一个会装弹匣,会上膛,还会果断开枪的柳姨。 宋绮年再度感到了后颈皮肤绷紧的感觉。 屋内一片死寂,衬得楼下的喧哗声格外清晰。其中有袁康的声音。 宋绮年反应了过来,翻身跃起,冲过去自柳姨手中接过了枪。 两个女人都心绪澎湃,急促喘息着,沉默地对视。 柳姨欲言又止,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四秀这时也自走廊的墙角慢慢地站了起来,膝盖还直发颤。 这姑娘是真的被吓得不轻。 一向斯斯文文的小姐竟然会功夫,身手矫健得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侠女。而从来只会挥舞着锅铲、唠叨着家长里短的柳姨居然懂装枪和射击。 这个家里似乎有一个大秘密,她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 楼下的喧哗声更加响亮,袁康的叱喝声提醒了宋绮年。 她把用帕子擦过的枪丢在了墙角,对柳姨她们道:“我得下去。你们俩待在屋子里别出来,也别出声。” 柳姨急道:“可是……” “我走了后,联系傅承勖。”宋绮年在柳姨的肩上用力按了按,“他会照顾好你们的。” 说完,宋绮年整了整衣服和头发,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楼下的人并未察觉楼上的动静,只因为他们也正陷入一番争执之中,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就在数分钟前,宋绮年听到军车的马达声的时候,袁康也正开着车从路对面疾驰而来。他远远就见对面两道雪亮的车,知道司令部也赶到了。 袁康干脆将方向盘一打,直接将车开上了马路牙子。 小巡捕吓得魂飞魄散:“方哥,你疯了!啊啊!花盆!啊!电线杆!啊!路灯……” 警车利落地绕过障碍物,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稳稳地停在了宋家楼下,将通往二楼的楼梯堵住了。 司令部的军车迟了一步,气得直摁喇叭。 “你们巡捕房想干吗?”一个军官从副驾探出头,气急败坏地嚷嚷,“我们司令部抓捕犯人!赶紧让开!” 袁康慢条斯理地拉起了手刹,熄了火,笑嘻嘻趴在窗户上。 “抱歉,车出了故障,开不走了。” “你敢阻挠司令部办案?” “办什么案?”袁康高声道,“我记得你们司令部抓人都得有逮捕令吧?拿来看看。” 那军官一愣。 事发太突然,又是深夜,一时办不了手续。本想着先抓人,再补一个逮捕令的,哪里知道会横里杀出一个巡捕房的刺头? “拿不出来?”袁康讥笑,“那你们打哪儿来,就打哪儿回去吧。” 军官大怒:“你个龟儿子,敢和我们司令部抢人?” “放你爷爷的屁!”袁康猛地沉下了脸,“没有逮捕令,抓个鸟的犯人?我看你们没准是假冒司令部军人的歹徒!” “我看你也不是巡捕房的人!” 军官一声高呼,军车上跳下七八个持枪的土兵。 袁康他们这边只有两个人,显然寡不敌众。 宋绮年就在这时走下了楼。 一身黑衣,雪白的面孔,秀丽的容貌偏偏有着阴冷、凌厉的神色,让这女子浑身散发着诡谲的气息。 司令部的军土们心里一阵发毛,剑拔弩张的气氛也霎时被一阵阴风给吹散了。 袁康高声道:“宋小姐,有个案子要问你,你跟我们走一趟。” 宋绮年二话不说,一头钻进了巡捕房的警车里。 “这女人是我们的人!”司令部的军官又举起了枪。 “那你想怎么样?”袁康笑嘻嘻地将车发动,“把我们巡捕房的人打死,强抢良家妇女?我劝你省省,楼上住户们都从窗户里看着呢。你们孙家的丑事还不够多?” 这么一闹,附近不少窗户都亮起了灯。窗帘后都有人影晃动。 军官骂骂咧咧,握枪的手却不甘心地垂了下来。 “告辞啦。”袁康大笑。 警车原地掉头,车屁股还把军车的一个车灯给撞了个稀巴烂,喷着尾气扬长而去。 郭仲恺亲自押送着孙开阳的遗体回到了巡捕房。 人刚自车里走下来,袁康就奔到了跟前。 “总长,宋绮年已经接到了。但是出了一点事……” 袁康陪着郭仲恺朝屋里走,一边飞快道:“在我赶到之前,田富全带着一个陌生男人去了宋家,说是奉了您的指令去抓宋绮年。” “我什么时候给田富全下过指令?”郭仲恺大惊,“他今天压根儿就没值夜班!宋小姐怎么样了?” “她没上套。”袁康扯了一个小谎,“田富全他们想把宋绮年抓走,好在傅承勖给她安排了一个保镖,把田富全他们打跑了。眼下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一定要把这两个人抓到!”郭仲恺震怒,“我要亲自审问田富全!” 怕是只有阎王才能审他了。袁康在心里道。 “总长,关键的是,宋绮年说,田富全告诉她,凶器是她的剪刀。”袁康道,“田富全又不在现场,他是怎么知道的?” 郭仲恺的眉心紧锁,额角一根血管正突突跳着。x| “总长,对方摆明了硬要把孙开阳的死栽赃到宋绮年头上。”袁康严肃道,“您想,要是宋绮年被他们骗走了,下落不明,我们难保不当她畏罪潜逃。到时候他们再将宋绮年杀害,这桩案子不就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郭仲恺的脸色更是难看得骇人。 “还有,”袁康道,“田富全显然是被收买了。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也被收买了。还请总长采取措施!”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巡捕房大堂里。 出了孙开阳的案子,所有值班的巡捕都不敢再偷懒耍滑。午夜的巡捕房竟然呈现出一幅堪比白日的繁忙景象。 可这些巡捕们的面孔落在郭仲恺的眼中,一个比一个有嫌疑。 “所有参与孙开阳一案的人员暂停手里的工作。”郭仲恺当机立断,“你和小杨放下其他的活儿,专门负责此案。” “尸检也暂停?”袁康问,“我和小杨可都干不了法医的活儿。” “我会尽快再找一个信得过的法医来的。”郭仲恺道,“你和小杨可不要让我失望!” “您放心!”袁康点头离去。 郭仲恺走进了审讯室。 宋绮年正用手撑着头养神,闻声立刻起身。 “请坐,宋小姐。”郭仲恺道,“今夜发生了这样的事,真是令人唏嘘。” 他和宋绮年上一次见面还是几个小时前。覃家宴会的欢声笑语犹在耳边,两人却要坐下来严肃讨论一桩凶杀案了。 宋绮年叹气:“郭总长辛苦了。” “不如你辛苦。”郭仲恺道,“你方才的遭遇,小方都告诉我了。孙开阳遇害一事,我也有些问题要问你。” “郭总长,”宋绮年道,“全上海的巡捕房,那么多警察,我只信您一个!我如今蒙冤,也相信只有您能为我洗清冤屈。” 郭仲恺也并不是个彻底刚正不阿之人,过刚易折,做不到他这个位子。 他世故圆滑,善于同各种势力周旋,总能利用人情和政治关系实现自已对正义的追求。 “宋小姐谬赞了。”郭仲恺谦虚,“我一定秉公执法,决不让任何人蒙冤。” 他翻看着已经做好的笔录。 “小方已经给你做了笔录了呀……覃家闹起来的时候,你正在楼下,还和孙开阳的夫人说过话。这个,和孙夫人的证词是一致的。这之后,你去了哪里?” 宋绮年道:“我去找傅先生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和他一起离开覃家了。前后也就……十来分钟吧。” “你没进过覃家的屋子?” “没有。”宋绮年平静道。 “那你能解释你的剪刀为什么会成为凶器吗?” “我听那个田巡捕说了这事,也大吃一惊。”宋绮年严肃道,“我店里的剪刀是定做的,都放在工作室里。我那铺子每天人来人往的,谁拿了一把剪刀走,也不会被察觉。再说了,那么大一把剪刀,还刻着我的名字,我就算要杀人也不会用它呀。” 郭仲恺缓缓点了点头,注视着宋绮年:“差不多正是案发的时候,覃家的下人在屋内二楼遇到了一位男客。我给他们看过照片,他们认出这名男客是傅承勖。” 宋绮年轻抽了一口冷气,但内心也确实被郭仲恺的话掀起了惊涛骇浪。 还璧 第167节 似有一根针扎进了后脑的头皮里,一股十分不祥的预感在心底浮现。 “宋小姐,”郭仲恺道,“就现场的情况来看,孙开阳生前显然同人剧烈厮打过,对方还将他打得遍体鳞伤。你显然无法做到这一点。” 受伤不轻的是小双。宋绮年只有手掌的割伤和手臂一点瘀痕,都被她归结为被田巡捕他们绑架时挣扎拉扯造成的。任谁来看,都不会认为她是和孙开阳打斗过的人。 “不瞒你说,我们认为凶手是一个男人。”郭仲恺道,“而傅承勖又在现场出现过……” “不会是傅承勖!”宋绮年道,“那段时间,傅承勖一直和我在一起,我还是搭他的车离开的。覃家送客的下人能替我们作证。” 撒谎如何取信于人,就在于一句话里真假参半。 宋绮年确实一直和傅承勖“在一起”,也确实是搭傅承勖的车离开覃家的,只是“那段时间”里他们还一起做了点别的事罢了。 “你确定吗,宋小姐?”郭仲恺专注地盯着宋绮年的双眼。 “您是怀疑我在替傅承勖作伪证?”宋绮年一脸震惊。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郭仲恺真是一块老姜。 宋绮年越发谨慎:“我确定,郭总长。孙太太找我询问孙开阳的下落,我觉得很莫名其妙,就去找傅承勖抱怨。他看我心情不好,便提出送我回去。我先去了他家坐了一会儿,然后我才回了自已家。” 这一番话语速均匀,措辞简单清晰,讲述得明明白白。 可好像还是不能说服郭仲恺。 郭仲恺双手交握,炯炯的目光如探照灯射向宋绮年。 “宋小姐,我知道你和傅承勖一起盗窃古董的事。” “什么?”宋绮年惊叫起来,“您这是什么话?这太荒唐了!我可没有……” “‘新光会’这个名字,宋小姐可熟悉?”郭仲恺打断了宋绮年的话。 “新光会?”宋绮年露出深深的困惑,“不,没听过。郭总长,您怕对我有什么误会……” “也许吧。”郭仲恺面色凝重,并无杀气和敌意,却还是让宋绮年有如临大敌之感。 甚至,宋绮年觉得眼前的情景比之前面临刺杀时更加让她紧张。 郭仲恺道:“这是一个黑道帮会,主要从事走私和金融犯罪。该帮会最近进军华东地区,树了不少仇敌。我怀疑傅承勖就是仇敌之一。” “这不可能!”宋绮年道,“傅承勖有身份有地位,又不缺钱,何必去做违法的事?” “是吗?”郭仲恺反问,“傅承勖究竟是什么出身?他的资金动向你有多清楚?” 宋绮年被问住了。 即便她多少知道一点傅承勖的背景,也不想说出来。 郭仲恺道:“我之所以怀疑傅承勖,是因为他一直在通过你去接触他的竞争对手——新光会华中派的合作对象——然后将对方一一击败。” “什么通过我……” 郭仲恺翻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推到宋绮年面前,一页一页翻给她看。 “这里每一个人,你是不是很眼熟?这个名叫林万良的法国军火商,他的妹妹是你的顾客吧?孙开胜就不必说了,他的爱妾江映月小姐生前还是你的好友。胡三清,朱家在他的园子里开过宴会,朱小姐也是你的顾客。还有税务局的王厅长,冤枉你打破了花瓶的就是他吧?曹光宗曹老板,你和他家六公子一起喝茶看电影来着。如今,又轮到了覃家,以及孙开阳……” 随着郭仲恺的话,宋绮年心底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表面看起来,新光会杀孙开阳,是想通过陷害宋绮年来惩罚傅承勖。 可如果把郭仲恺算进这局棋里,又给予他一定的误导,他会在无意识中帮助新光会把那一把利剑刺向最终目标:傅承勖。 宋绮年辩解:“郭总长,我是个做定制西装的女裁缝,本市大半名媛、名太都光顾过我的铺子。” 郭仲恺无声一笑:“这些人家之后都出了事吗?” “出事?出什么事?”这条信息,宋绮年还是第一次听到。 郭仲恺一一指道:“林家,一过完元旦就离开中国,听说走失了机密,生意出了乱子。孙开胜就不提了。胡三清,他的生意也出了问题,丢了一批重要的货。王厅长,被人举报贪污,丢了官。曹光宗,儿子私下转卖了他一批很重要的货不说,还离家出走了。覃家发生了什么,就不用我再说了。孙开阳今天又离奇遇害……” “郭总长!”宋绮年愠怒,“你不会认为这都是我干的吧?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当然不是你。是傅承勖!”郭仲恺用力点着胡曹两人的案卷,“这里每个人,不是华中派的合作对象——” 他又将孙家兄弟的资料拍在宋绮年面前。 “——就是他们背后的保护伞!所以我认为傅承勖是新光会的对手,藏在你的背后,利用你行打击异已之事!” 确实。傅承勖一直在偷偷同新光会博弈。 追回古董确实只是幌子,他一边享受着行侠仗义的乐趣,一边有条不紊地在棋盘上杀得敌人步步后退。 在这个男人复杂、庞大的计划中,自已和他的合作只是极小的、无足轻重的一部分罢了。 宋绮年其实对傅承勖的复仇大计并无太大兴趣,毕竟那是他的私事。 但想到自已被排斥在他的大计之外,那种被轻视的感觉,那种作为女性总是难以参与到由男性主导的重大事件中的待遇,让宋绮年觉得非常不舒服。 只是眼下的重心,是将郭仲恺的审问应付过去。 “您说的这些太牵强了。”宋绮年不住摇头,“这又是走私,又是贪污的,我能掺和什么?” “你是不能掺和什么。”郭仲恺道,“所以我说傅承勖在利用你,将你蒙在鼓里。” “我还是不明白。”宋绮年引导郭仲恺透露更多的信息。 郭仲恺也如她所愿,道:“这里每一家出事后,都会有一件古董被匿名人土捐给了故宫博物院。追溯这些古董的收藏史,都会发现它们曾属于这些人。林家的玉璧,孙开胜的唐伯虎的画,胡家的佛经,曹家的浑天仪……覃家的是什么,我想,过些日子就会揭晓。我认为,这些古董就是傅承勖的战利品。” 宋绮年一边为郭仲恺精细缜密的调查而惊叹,一边为他的误会而感到遗憾,一边又坚定地装着无辜和慌张。 “我没有偷东西!您不能这么冤枉我!我……” “也许不是你偷的。”郭仲恺道,“你只是傅承勖的幌子,他利用你接触这些人,打击异已。你可能根本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还以为自已遇到了白马王子……” “我和傅承勖不是这种关系!”宋绮年涨红了脸。 郭仲恺沉默了片刻,道:“宋小姐,话说到这个份上,你应该已经听得出来,我的目标不是你,而是傅承勖。此人并非外表看着那么无害。如果你在替他作伪证……” “郭总长,”宋绮年也正色道,“我不是天真无知的小姑娘。您前面说的这些暂且放在一边。我可以发誓,今晚自覃家闹起来以后,我一直和傅承勖在一起。我确实不知道傅承勖都有些什么秘密,但我认为孙开阳的死和他没有关系。” 她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和我更没关系!” 过了午夜,雨丝渐密,打得巡捕房的凉棚噗噗作响。 傅承勖冒着雨,大步流星地从正门走进了巡捕房。 值夜的巡捕们装模作样地忙碌一阵,随着郭仲恺离去,又松懈了下来。 袁康刚刚泡好一壶浓茶,见傅承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巡捕房里,好生吃了一惊。 “你居然有胆子主动送上门!” “郭仲恺下令逮捕我了吗?”傅承勖问。 “那……倒是没有……” 郭仲恺的手里只有一份证明傅承勖在案发时进过覃家大宅的证词,其余一切都只是他的推测。可傅承勖本是覃家的客人,出现在大宅里也有道理。光这一条,还不足以将其逮捕。 “我来是有两件事。”傅承勖不疾不徐道,“一,我的人已经把那两个巡捕的尸体处理了。我希望巡捕房能将此事定性为入室盗窃。宋家不能成为凶案现场,而巡捕房出了内鬼也不光彩。” 袁康对这个处理方式毫无异议,甚至还隐隐觉得傅承勖办事确实挺周全的。 “第二,”傅承勖道,“我是来接宋小姐的。” “她被暂扣下来了。”袁康道,“是郭仲恺的意思。” 傅承勖的脸色霎时一沉:“以什么名义?”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嫌犯!”袁康没好气,“你别朝我甩脸色,这是权宜之计。总督察长本不想揽这个烫手山芋,要把阿狸交给司令部的。郭仲恺把她扣在巡捕房,也是为了保护她。” “那她人在哪里?”傅承勖问。 “女囚里。” 傅承勖的脸上霎时阴云密布。 “没那么糟糕!”袁康翻了个白眼,“她又不是什么公主格格,不至于连这点苦都吃不了。” 女囚里的情况确实还过得去。 袁康单独给宋绮年腾了一间屋子,又把他值班用的铺盖搬了过来,甚至还点了一盘蚊香。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傅承勖朝里面望去。 小屋逼仄,光线昏暗。 宋绮年蜷着身子睡在床上,薄毯和头发遮住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鼻尖。 她就像一只累极而眠的小动物,看着便让人心生怜爱。 傅承勖静静地注视了宋绮年片刻,又轻轻将门合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宋绮年在幽暗中睁开了眼,朝房门望了一眼。 两个男人站在走廊的窗前,呼吸着雨后潮湿闷热的空气。 黏稠的水汽让人十分疲乏和不适,就连灯下飞舞的蛾子也显得有气无力。 “有烟吗?”袁康问。 “怎么?”傅承勖打趣,“你从我那儿顺走的烟这么快就抽完了?”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掏出烟盒,递了一支过去。 两个男人都奔波了大半夜,一旦松懈下来,都露出一脸疲色。 他们静静地抽了半支烟,才开始交谈。 “郭仲恺会对田富全的事展开彻底的调查。”袁康道,“孙开阳的案子交给了我和小杨办。郭仲恺连法医都换了。他现在也有些草木皆兵。” “那宋小姐还要在巡捕房待上几天?”傅承勖问。 “不是我们这儿,就是司令部的牢房,你选一个吧。”袁康吐了一口烟,“既然这么心疼她,你怎么不替她顶罪?” “我确实考虑过。”傅承勖一本正经道,“但这是下下策,正中对方的下怀。抓到真凶,重创新光会,才能为宋小姐洗冤,一劳永逸地保证他们不会再伤害任何人。” 袁康也知道是这个道理。 傅承勖道:“应该是邓启明干的。” “妈的!”袁康一把拽住傅承勖的衣领,将他摁在了墙上,“所以这事是冲着你来的?阿狸她是代你受过?” 傅承勖平静地看着袁康,道:“邓启明已经带着老婆逃了,可能还抓了一个我的手下做人质,我的人正在找他。如果袁掌门能帮忙,我再感激不过。” 还璧 第168节 袁康推开傅承勖,烦躁地大口抽着烟。 “我把大双给你。他人是有点憨,但是我的各种人脉资源他都很熟悉。你想打听什么就问他。” “多谢。”傅承勖用脚碾灭烟蒂,把剩下的大半包烟丢给了袁康。 “照看好她。” “还用你说?” 覃家今日也面临着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 送走了巡捕房的人,张俊生自觉对覃家已仁至义尽,告辞回家。 “家母先前受了惊,心脏有些不舒服,我明日要带她去医院看看,估计近期没有时间过来了。” 什么“近期”,覃永豪知道张俊生怕是“再也”不会上覃家来了。 覃家夫妇都无限唏嘘。 他们之前还嫌弃张家大不如前,女儿低嫁了。 哪想局势瞬变,女儿的名声一落千丈。像张俊生这样条件的女婿,以后怕是还找不到了…… 覃凤娇却不肯这么早就放弃。 眼下这情景,张俊生反而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张俊生是公认的纯朴正派的人,他可以为自已的道德做担保。 只要张俊生不计前嫌接纳她,她可以通过舆论将自已塑造成一个饱受丈夫虐待的可怜女人,而张俊生就是救她于水火的白马王子。 只要演好了这一出戏,人们会忘记她的重婚,反而对她报以同情。那她的名声就还有挽救的可能。 “俊生!”覃凤娇追着张俊生出了门,“我是真的有苦衷的。是他不肯离婚。他图我家的钱……” “这是你们夫妻俩的事。”张俊生冷淡道,“我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 “俊生,你别这样!”覃凤娇抓住了张俊生的胳膊,“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二十多年的感情,你不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和我翻脸……” “小事?”张俊生愤怒地将覃凤娇推开,“小事?这些在你看来都是小事?” 覃凤娇一愣,茫然无措:“俊生……” 覃太太望见两人吵了起来,想走过去劝一劝。 覃副司长将妻子拉住,叹了一口气:“让他们俩把话说清楚吧。” “覃凤娇,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人?”张俊生终于将积压已久的情绪宣泄了出来,“打小我就喜欢你。你比我大,比我成熟,把我当一只小狗逗着玩,我也甘之如饴。你当初手里抓着好几个男人,最后选了最有钱有势的韦家。人人都说你爱慕虚荣,只有我坚信你是为了爱情。后来你回来了,突然对我那么热情。大家背地里都讥笑你是墙头草,只有我坚信你。可事实证明,我就是个蠢货,而你就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 覃凤娇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直白地斥骂。张俊生的话似巴掌一个接一个甩在她脸上,抽得她面孔红肿。 可她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俊生,别人都能误会我,可你不能……”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傅承勖动过心思!”张俊生丢出了杀手锏,正中红心。 覃凤娇好生一愣。 “你知道最可笑的地方在哪儿吗?”张俊生嗤笑,“你居然一直以为自已掩饰得很好,却不知道自已做得有多明显!你以为那些挖苦绮年的话不是你嘴里说出来的,就不会算在你头上吗?” 覃凤娇恼羞难当,面颊如烧。 “凤娇,你从来都没喜欢过我。你只喜欢有财富和地位的男人。”张俊生苦笑着摇头,“可你又把我视作所有物,所以把绮年当作仇敌。当面刁难,背后讥嘲。她不和你计较,是她大气……” “她就是个靠手艺吃饭的女工!”覃凤娇也彻底爆发,对宋绮年的厌恶喷薄而出,“我真是不明白!她不过有几分姿色,你们男人本该和她玩一玩就算了,却一个个都当了真。就连傅承勖,什么高档的女人他没见过,却把宋绮年当成了眼珠子。我是官员之女,有地位有嫁妆,她这种下等女人有什么资格和我抢男人……” “绮年根本就没想过和你抢男人。”张俊生冷声道,“我倒巴不得她能抢一抢我呢。可她压根儿就不屑这种事。倒是你这种‘高档的女人’,满脑子只知道抢男人!” “她不抢男人?哈!”覃凤娇仰头笑,“今天这事,就是她在害我。孙太太不是说了,是宋绮年约孙开阳进屋子见面的吗?我看宋绮年就是杀人犯!” “你少胡说!”张俊生喝道。 “她就是嫉妒我!”覃凤娇歇斯底里地叫起来,“她要毁了我……” “嫉妒你什么?”张俊生尖刻反讽,“嫉妒你有丈夫有儿子,还能大张旗鼓地和别的男人订婚?” 覃凤娇哑了。 张俊生转而自嘲起来:“算了。我贪图你家世和嫁妆,也活该遭此报应。我们俩终究没缘分,就此散了,各自好好过吧。” 他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长叹,转身朝车走去。 “你要去找宋绮年,是不是?”覃凤娇跺脚,“那你最好去巡捕房找!” 张俊生猛地转身:“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覃凤娇幸灾乐祸地大笑,“刚才我凑巧听到两个巡捕谈话。原来杀害孙开阳的凶器,就是宋绮年的剪刀。郭仲恺一早就派人去抓宋绮年了。” 张俊生拔腿向车奔去。 覃凤娇癫狂的笑声持续传来:“和我抢男人的,从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是婊子,可她也成了杀人犯……” 覃家夫妇匆匆自屋里跑出来,将形状疯癫的女儿扶住。 张俊生一脚将油门踩到底,车转了个头,碾过草坪直冲出了门。 覃凤娇又哭又笑,一脸是泪,已完全不能自持。 覃家夫妻正想把女儿劝回屋里,突然一道刺目的车灯投射过来。 只听马达声咆哮,一辆豪华的黑色轿车同张家的车错身而过,冲进了覃家,碾过已被压得惨不忍睹的草坪上,急刹停在了屋前。 覃凤娇都被这个变故吓得停住了哭闹。 傅承勖从后座走了下来,还是那么风度翩翩,好似这是一次友好的到访。 “覃副司长,深夜打搅了。傅某有要事想和您谈一谈。” 话说得客气,可阿宽的动作却并不客气。 他如拎小鸡般将覃永豪拽了过去,塞进了车后座里。 覃永豪官大而个头小,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大声嚷嚷。车门砰地关上,他的叫嚷声也被闷在了车内。 覃家母女还未反应过来,凯迪拉克原地掉头,呼啸着扬长而去。 第五十六章 命悬一线 凌晨空荡荡的街道上,凯迪拉克轿车一路奔驰。 “傅承勖,你想做什么?”覃永豪惊怒交加,“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放心,覃副司长。”傅承勖跷着脚,悠然浅笑,“我不过是想和你在没人打搅的地方谈一下孙开阳的案子罢了。新光会这次可把你坑惨了,不是吗?” “新光会”三个字一入耳,覃永豪的瞳仁猛地放大。 他飞快地别过脸,可惊慌之色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住。 “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的话被傅承勖的笑声打断。 “都到这份上了,坦白一点又何妨?”傅承勖道,“你借职务之便,同新光会勾结已久,不光为他们的走私大开便利之门,还以你小舅子的名义开了一家物资公司,和新光会一起做着倒买倒卖的勾当——别这么一副吃惊的表情,覃副司长。邓启明难道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 “我……我……”覃永豪也知道自已再装糊涂没意义,“我听说他们最近碰到了一个棘手的对家,那人就是你?但我不是新光会的人。你们之间的矛盾不要把我牵扯进去!” “我当然不会伤害你。”傅承勖微笑,“没这必要。新光会已经报复了你的背叛了。” 覃永豪惊骇:“你什么意思?” 傅承勖失望地摇头:“为什么你们总喜欢把话摊开来说,不留一点神秘感呢?你和新光会一直合作愉快,直到最近这半年,他们频频遭受攻击,影响了生意,让你们亏了不少钱。比如你们最近的一次合作,就是和曹家一起,趁着西南旱灾之际,手里囤积了一大批大豆,将大豆的价格炒了个天价。可就在生意将要做成之际,曹家六公子假传了他爹的圣旨,将这批货捐给了灾区……” 这件事显然后果极其严重,覃永豪已是一脸菜色。 傅承勖却是笑得更开心了:“听说你们损失惨重,如同骨折。” “果真是你!”覃永豪怒不可遏。 “生意嘛,有赚有赔,风险本就很大。”傅承勖不以为然,“只是经此一事,坚定了你们和新光会拆伙的决心。新光会又不是什么善解人意的合作对象,肯定不会安分散伙。于是,你暗中勾结了那个人的一个仇人,想联手把那人挤走——” 说到这里,傅承勖摇头,口中啧啧。 “这是你走得最错的一步棋。你明显没有吸取孙开胜的教训——那个人,睚眦必报,对背叛者可是毫不留情的!” 覃永豪猛地瞪圆了双眼,如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傅承勖笑声低沉而愉悦:“所以,孙开阳死在了你家里!” 覃永豪浑身颤抖,强撑着一口气:“人不是我们害死的……郭仲恺会查明真相的……” “解释的话留着对孙家说去吧。”傅承勖道,“你信不信明天一早,所有报纸,电台,都会拿着这个案子大做文章,挖出你的种种见不得光的隐私。不光令爱重婚,你贪污受贿这类事,还包括你私下喜欢玩弄虐待女童的丑闻!” 覃永豪惊骇地跳起来,头咚的一声撞在车顶。 “你……你……你怎么……” 傅承勖嗤了一声:“覃副司长——虽然你这副司长也做不了几天了——你就真以为这种事能瞒得住人?你就没听过‘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句话?” “这是污蔑!”覃永豪面如猪肝,双手失控地挥舞,“这都是谣言!我没有……我是堂堂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不会和黑帮勾结。狼和狈才会为奸。”傅承勖讥嘲,“总之,届时,你的政敌会像闻到血的饿狼一样朝你扑过来,将你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你的家庭、事业、名誉……统统都会被毁掉!” 覃永豪已面无人色。 可傅承勖话锋一转:“虽说这是你咎由自取,不过,对方想一箭双雕,连我一起拖下水。我便觉得,也许我们俩可以稍微合作一下,互惠互利。” 覃永豪知道不该轻信这个男人,可这个橄榄枝实在太有诱惑力。 “你……你有什么打算?” 傅承勖的手指在膝盖上弹琴一般轻敲着,道:“新光会不会放过背叛者的。等你身败名裂后,他们必然会杀了你。多半会伪造成意外,又或者栽赃给其他对手。而我,可以保护你家人的安全。” “这不至于吧!”覃永豪叫道,“我就算丢了官,也还有钱,是社会名人。他们怎么敢……” “孙家兄弟单独哪一个不比你更有地位,更有权力?他们的下场如何?你敢赌一把吗?” 覃永豪确实不敢赌。 除了覃凤娇,覃永豪还有两儿一女。儿子在英国留学,小女儿嫁去了南京,正在坐月子。 覃永豪再混账,也有舐犊之情。钱再多,没有命用,又有什么意义? “你……”覃永豪困惑地注视着傅承勖,“你想要什么?” 还璧 第169节 傅承勖加深了笑意,低声说了一句话。 车平稳地行驶在无人的马路上,逐渐变大的雨丝唰唰地击打着车窗。 “就这个?”覃永豪困惑。 不要钱,不要人,也不让他办一件棘手的事。傅承勖只向他要了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 “就这个。”傅承勖点头。 “好!”覃永豪一口应下,“等你兑现了承诺……” “先把东西给我。”傅承勖态度强硬。 覃永豪激动:“万一你忽悠我呢?” “这也是个赌。”傅承勖倨傲道,“我本可以不管你的死活的,反正我和那人还能再战下去。你却眼看就要一败涂地、家破人亡了。” 覃永豪死死咬了咬牙关,一番纠结之后,终于作出了妥协。 “我回去就把那东西给你。” 傅承勖露出满意之色,抬手敲了敲车窗。 车减速,继而停在了路边。 阿宽将时间算得正好,绕了一大圈,前方不远就是覃公馆。 “现在,”傅承勖不再掩饰他对覃永豪的鄙夷与厌恶,“从我的车里滚下去!”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宋绮年睁开了眼,双目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 蚊香盘还未燃尽,离傅承勖到访大概才过了一个小时。深更半夜的,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频频搅人清眠。 听着脚步声停在了门外,宋绮年迅速翻身下床,穿好了鞋子。 牢门被打开,小杨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制服略有不同的男人。 灯被拉亮。 宋绮年正缩在床角发抖,眼里盈满惊恐,看着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怎么回事?”宋绮年颤着声问。 “抱歉了,宋小姐。”小杨垂头丧气道,“总督察长特下了一道指令,要把你转运去女子看守所。你现在就得跟他们走。” “这半夜的?”宋绮年诧异,“郭总长怎么说?方杰呢?” “郭总长去警备司令部和他们扯皮去了。”小杨挠头,“他刚才来了一通电话,把方杰也叫过去帮忙了。命令是总督察长下的,他才是巡捕房的头儿……” 那位总督察长和郭仲恺为宋绮年的去留争执的时候,宋绮年在隔壁房间里都听到了。 眼下看来,总督察长是打算趁郭仲恺不在,把宋绮年这个烫手山芋从巡捕房里丢出去。袁康不在,小杨虽忠心,却是个不能拿主意的。宋绮年怕是除了被带走,没有更好的选择。 “赶紧动身吧。”看守所的警卫掏出镣铐,将宋绮年一把拽了过去。 “杨警官……”宋绮年朝小杨哀求。 奈何小杨不是袁康。他是正统公门中人,心里再同情宋绮年,也不敢忤逆上级的命令。 “宋小姐先跟他们过去吧。”小杨安慰道,“我会尽快联系上郭总长,把这事汇报给他。他一定会想办法的。” 宋绮年揣着一肚子淑女不该说的话,被带了出去。 一辆刷着“女子看守所”字样的警车就停在牢房外的空地上,司机正在驾驶座里抽着烟。 张俊生就在这时由一个巡捕带着走过来,立刻高呼了一声:“绮年!” 宋绮年诧异地转头望过去。 张俊生看到她手腕上的镣铐,双目霎时红了。 “你怎么……”他加快了脚步,“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你?” 那两个警卫如临大敌。一个抬手大喝,将张俊生拦住,一个动作粗暴地将宋绮年塞进了警车后座里。 “绮年!”张俊生焦急大喊,“你们要带她去哪里?” “女子看守所。”小杨道,“嫌犯一般都关在那里。” “嫌犯?”张俊生惊骇。 那两个警卫也跟着挤进了后座,一左一右地将宋绮年夹在中间。 任何一个女子被两个大男人这样夹着坐,都会浑身不自在。可宋绮年不过稍微一动,就感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在了她的腰侧。 “别动!”那个警卫低声警告,用枪用力戳了戳。 一道锋利的光芒从宋绮年眼底闪过。她抿了抿唇,垂下了眼帘。 宋绮年从没有被警卫押送过,但也能确定,这绝对不是押运嫌犯的常规手段。 “绮年,”张俊生冲到车前,“我这就给你去找律师……” “你去找傅承勖就可以了。”宋绮年镇定道,“对了,还请替我向他道歉。我本来和他约了去他郊外的庄子上打猎,这下怕是去不成了。” 张俊生一愣,心情霎时有些复杂。 小杨却看不出丝毫异样,还一脸天真地朝宋绮年摆手。 “宋小姐别怕。看在郭总长的面子上,看守所不会为难你的……” 警车喷了小杨一头一脸的尾气,轰隆隆地驶出了巡捕房的后院。 傅承勖回到家中时,时针已指向三点。 他自男仆手里接过湿毛巾,草草地擦了擦脸和脖子。 脸上带着一丝倦色,可双目里一直光芒熠熠,如有烈火在熊熊燃烧。 书房里,数名得力干将正等着傅承勖的到来。 他们有的是西装革履的白面书生,有的是身穿劲装的悍勇武夫,有的是精明油滑的白发老者。还有如董秀琼这样内敛低调,却身怀绝技的女子。 单看这一副阵容,就让人忍不住去揣摩傅承勖的身份。 普通的商人不会豢养这么多五花八门的门客,更别说能自如地驱使他们了。 能让能人异土效忠的主君,必须拥有雄厚的金钱资本,政治人脉,和令人折服的个人魅力。 傅承勖大步走进书房,开口就问:“小武有消息了吗?” 董秀琼红着眼眶摇了摇头:“邓启明的店里也一团乱,说是进了贼,把值钱的都偷走了。剩下的东西都带了回来。我正在仔细检查,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 “我们绝对不会放弃小武的!”傅承勖安慰她,“我有信心,他一定会安全回来的!” 董秀琼含着泪水点了点头。 “报社那边怎么样了?”傅承勖又问。 西装男子道:“已经按您的吩咐,同报社和电台都联络过了,礼物也都送到了。他们都挺乐意配合的,当场修改了新闻。我看着报纸上了印刷机才回来的。” “打点各处的礼物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另一个男子道,“只等天一亮,就派人送上门。” “很好。”傅承勖道,“大半夜的还让诸位如此操劳,傅某十分过意不去。我再次对你们的帮助深表感谢。” 众人纷纷辞而不受。 傅承勖继续道:“我们的对手狡诈多端,手段卑劣,防不胜防。我们虽已取得了很多成功,却未获得最后的胜利。今夜的事,正是对手在疯狂地反扑,也昭示着这场战争即将迎来高潮。接下来的斗争会越来越白热化。我会一如既往地……” 突如其来的车声打断了傅承勖的发言。 张俊生是第一次来傅公馆,如无头苍蝇,直奔进中庭,大声呼喊傅承勖的名字。 “张先生?”傅承勖带着阿宽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张俊生扑了过来,揪住傅承勖的领子:“绮年被他们带走了!” 傅承勖冷漠地拽开了张俊生的手:“我知道。我已经去巡捕房看过她了……” “不。”张俊生叫道,“是看守所!她刚刚被女子看守所的人带走……” 手腕传来剧痛,让张俊生的话戛然而止。 傅承勖紧紧扣着张俊生的手,目光骇人:“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在那儿!”张俊生挣扎,“我看着她被带走的。她让我来找你……哎,痛!” 傅承勖这才松开了手。 “巡捕房的人就这么让她被带走了?”傅承勖的嗓音裹着刺骨的冰霜。 “说是总督察长的命令,郭总长又不在,巡捕房没人敢拦着。”张俊生揉着手腕,“哦,她还让我替她向你道个歉,说不能去你的郊外庄子打猎了。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打猎……” 傅承勖在听到“郊外庄子”时便倏然变色,同阿宽对视了一眼,转身就朝大宅后门快步而去。 阿宽朝书房的方向叫了一声“五哥”,一个精悍的壮年男子奔了出来。他看了阿宽的神色,半个字都不问,和阿宽一道紧跟在傅承勖身后。 一行人出了大宅,直奔后院配楼,钻进了一间库房里。 白炽灯闪了闪,逐一亮了起来,屋内的一切都沐浴在白净的灯光下。 张俊生一时好奇跟了进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双膝发软。 这分明是一间武器室! 各式各样的枪支和刀具挂满墙壁,架子上堆放着一盒盒弹药。还有许多漆成墨绿色的铁皮箱子堆放在角落里,上了锁,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那个叫五哥的男子又带了数名手下进来。男人们极有默契地取枪,装弹药。动作熟练,配合无间。 张俊生活这么大,虽然遭遇过绑架,但日常生活里只有弹琴和一点生意经。 他何曾见过这个场面?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傅承勖,“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绮年知道这里吗?” “她应该不知道这个地方。”傅承勖正将各种战术装备穿戴在身上,“不过我想她不会惊讶。宋小姐是一位非常与众不同的女子。” 张俊生语塞了半晌:“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咔嚓一声中,傅承勖将装好弹匣的枪插进腰间的枪套里。 “当然是去救她。” “什么?”张俊生瞠目,“你们要去打劫看守所?” 还璧 第170节 “不,张先生。”傅承勖的口气已有些不耐烦,“我没那么自不量力。而且宋小姐不是被看守所带走的。” “什么?”张俊生惊叫,“这话什么意思?” 连阿宽也都忍不住冷冷地斜睨了这个白面小生一眼。 同为男人,有的如草原上的狼,丛林里的虎豹,爪牙锋利,沉默而强势。有的则像张俊生,是一只养在黄金架子上,稍遇刺激就呱呱乱叫的鸟。 张俊生并不是坏人,他甚至非常善良正直,但他只适合过没有风波的生活。 “我没法向你详细解释。”傅承勖换了一双军靴,将一把小巧的手枪塞进脚踝的枪套里,“总之带走宋小姐的不是看守所的人。她现在有危险,而我们要去营救她……” “这和你有关系,是不是?”张俊生不算太笨,结合眼前的情形,很快就把缘由归结到了傅承勖的头上。 “绮年她好端端一个女孩子,不是和你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怎么会有危险?你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麻烦?对方是什么人?他们会对她做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来对付你,却去伤害她……” “因为她是我最重要的人!”傅承勖以冷静的一句话打断了张俊生的大喊大叫。 张俊生被噎住,思绪一时五味杂陈。 在张俊生复杂的目光中,傅承勖给一支霰弹枪装上子弹,咔嚓一声合上枪膛。 “现在,失陪了。” 囚车碾过一个水坑,车身猛烈摇晃。宋绮年的脑袋撞在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不出宋绮年所料,警车刚驶出巡捕房,警卫就用黑布袋蒙住了宋绮年的头,又将她双手反捆在身后。 绳子密密地缠着她的手腕,如果没有工具帮助,即便是宋绮年,也很难挣脱。 显然,对方知道宋绮年的本事,才弃了镣铐,改用麻绳。 一以对三,对方有枪,所处空间又十分狭窄。种种条件都不利于宋绮年盲目地采取自卫反击。 所以她一直忍气吞声,养精蓄锐。 警车开出去没多久,一伙人又换了一辆小货车。 脑袋被黑布袋罩住了,眼前一片黑,可宋绮年的心里却是雪亮的。 她的脑海里有一张地图,记载着行驶轨迹。从出了巡捕房大门开始,车每一次转弯,宋绮年都会在脑海里绘上一笔。 她并不熟悉上海的每一条道路,但是能判断得出来,车正朝西驶去。 女子看守所确实位于西郊某处,但宋绮年不认为这群人真会把自已送去看守所。 最有可能的是,他们会在途中将自已弄死,然后伪造成她逃跑时被击毙。 死无对证,孙开阳的案子就可以强行扣在宋绮年的头上了。 而宋绮年就会落得江映月一样的下场。 好在,宋绮年并不是江映月! 宋绮年正在脑中飞速思索着,忽而察觉车速减慢了。 “怎么回事?”身旁的男人也发觉了不对劲,敲了敲连接驾驶座的窗户。 “刚才路边的那辆车里好像有人。”司机紧张了起来,“娘的!他们跟上来了,还没有开车灯!” 宋绮年心跳猛地加速。 深夜驾车不开灯,是跟踪最常用的手法。 “赶紧把他们甩掉!”男人催促。 司机换挡,将油门一脚踩到了底。车轰的一声朝前疾驰。 后方随即也传来马达轰鸣声,跟在后面的那辆车果真也在加速。 “快!快!快!”男人焦急催促,“去会合点!快——” 只听一声尖锐的哨声直冲上天空,继而砰的一声爆开——后车里的人朝天发射了一枚信号弹。 红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炸裂,被傅家所有人看到,也映入了傅承勖的眼中。 “三爷,有动静了!”阿宽低呼。x| “追!”傅承勖低喝。 如狩猎的狼群发现了猎物,散布在各处的车辆不约而同地调转了方向,朝着信号弹发射过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警车司机猛打方向盘,在路口九十度大转弯。 后座的人随着惯性齐齐朝一侧倒去。 宋绮年呲溜地从中间座位滑了下去,让左右两个男人撞在了一起。 两个男人大声咒骂司机。 司机也骂了回去:“是你让我开快点的!” 男人自认倒霉,把宋绮年粗暴地拎起来。 宋绮年假装没站稳,朝后倒在了男人身上,继而又恼羞地飞快挣开。 男子嘿嘿笑了两声,一脸猥琐,却没发觉腰间一把军刀已落在了宋绮年的手中。 警车一路疾驰,傅家的车紧追不舍。 每一次转换方位,就有一枚信号弹升空,给同伴们指路。 傅家人马逐渐聚拢过来。 他们早就训练有素,无需专人指挥,自发对警车采取围追堵截。 警车如一只被狼群围猎的獐子,左躲右闪,仓促逃窜。 后座的人被颠得东倒西歪。宋绮年趁机又滑下座位,争分夺秒地割着绳索。 阿宽在傅承勖的指挥下,开着车从西南方向包抄而来。 黑色的凯迪拉克如一头黑豹,冷不丁地自小道中扑出,堵住了警车的去路。 傅承勖站在车门后,手持着那把霰弹枪,对准了远处疾驰而来的警车。 夜雨细密,飞快地给傅承勖的头发和眼睫上落了一层白霜。这男人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刃,冰霜铸造,眼神迸射着锋锐、阴冷的杀气。 下一秒,他扣动了扳机。 随着一声巨响,警车的车盖被整个掀翻,发动机冒出滚滚白烟。 司机猛踩刹车,急打方向盘。 警车冲出了马路,不受控制地打着旋儿,轮胎同路面摩擦出一串刺耳的声响,然后轰的一声撞在电线杆子上。 车里的人都被颠得七荤八素。 宋绮年因缩在座位之间,身体被固定住了,受的影响最小。 只是绳子还没割断。 傅承勖提着枪,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如一头对鲜血急不可耐的野兽。 可就这当口,一串子弹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傅承勖附近。 一个手下不幸中弹,惨叫倒地。 傅承勖紧急闪躲,数枚子弹紧追着他,击中了他藏身的那面墙。 黑夜里响起了马达声。 原来路的一侧就是河,河边不远有一处野渡。几个黑衣男子从渡口冲上马路,竟都手持着半自动步枪,对准傅承勖拼命扫射。 阿宽大吼,立刻组织手下反击。 只是对方的机关枪火力密集,压得傅承勖他们一时抬不了头。 傅承勖只能眼睁睁地看宋绮年被人从车里拽了出去,往渡口拖去。 宋绮年拼命挣扎,不肯放弃眼下的机会。她被人从身后紧箍着,卷腹抬腿,狠狠将对面一个男子踹进了河里。 一名歹徒大喝,朝宋绮年举起了枪。 这一瞬,傅承勖目眦欲裂,身体如一张绷到极致的弓。一股冰火混杂的火焰冲天而起,让他爆发一声大吼。 “宋绮年——” 这个呼声穿过密集的枪声,传到了宋绮年的耳中。 她罩着黑布袋的脑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了一下,人也立刻停了挣扎。 歹徒放下了枪,和同伙们把宋绮年拖上了一艘停在渡口的小驳船。 驳船的马达轰隆响了起来,船尾掀起浪花。 岸上子弹呼啸穿梭,爆豆一般噼里啪啦地打在墙上地上,粉尘飞溅,中弹的人惨呼倒地。 傅承勖借着掩护,击中了对方一个枪手。另外一个眼看局势不利,且战且退,朝渡口退去。 两个男人押着宋绮年站在船板上,用枪指着她的头。 “停!”傅承勖暴喝,“都住手!” 那枪手借机跳上了驳船。 傅承勖奔到渡口的甲板上。驳船已驶出好一段距离。 船上的灯光落在河里宛如碎金,可映在傅承勖的眼中,又变成了带着血气的烈火。 这个男人的脸颊不受控制地细细抽搐着,一股凶悍且残暴的气息自全身迸射而出。 他就像回到了十二岁,看着父亲被一刀刀砍死,身体却还牢牢地堵着门。看着母亲被粗暴地从床底拖了出去,破碎的衣服下露出雪白的身躯…… 当他在义父的协助下反攻而来,对着那群罪魁祸首无差别扫射时,傅承勖发誓,他再也不要失去珍爱的人。他要变得无比强大,让他爱的人永永远远安全无忧。 可是义父去世了。现在,宋绮年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绑走…… 挫败、狂怒、懊悔……种种情绪让这个男人的报复心和杀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三爷!”阿宽的呼声将傅承勖从险些失控的边缘唤了回来。 傅承勖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了差点走火入魔的心绪,转身走回岸上。 被他击中的枪手已咽了气,可开警车的那个司机因为被困在驾驶室里,被同伙撇了下来。 阿宽将司机从车里拖了出来,丢在地上。 还璧 第171节 傅承勖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人,像在看一个死人。 傅承勖在刚才的遇袭中被流弹伤了胳膊,此刻左臂袖子已被鲜血染红,乌发凌乱,面如玄冰,眼神更是犹如厉鬼。 司机知道自已凶多吉少,吓得哆嗦不止。 可傅承勖没有暴怒,也不心急火燎地逼问,反而慢条斯理地给手枪换着弹匣。 “我知道你们主子暂时不打算杀了她,而是想用她来胁迫我。”傅承勖道,“我要知道你们打算把她带去哪里。” 司机磕磕巴巴道:“我……我不知道……” “答错了。”傅承勖对准司机的腿就是一枪! 司机惨叫,捂着血淋淋的腿在地上翻滚。 阿宽和手下将他用力摁住。 “你有两条腿,而我只有一个问题。”傅承勖将枪对准司机的另外一条腿,“说!”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小武浑身剧震,醒了过来。 血混着水从腿上的伤口涌出,剧痛传遍全身。 这里是一个昏暗的地下室,小武正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柱子上,身下是阴冷粗糙的水泥地板。 “睡得好吗?”男人将水盆丢在一边,笑容阴鸷,“你家主子正满城找你,还把我的好几处地方都给抄了。你还真跟了一个好东家。” 小武粗喘着,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那还不赶紧把爷爷给放了!我家主子带人找过来不过就是一会儿工夫。你有这时间,赶紧带着你家婆娘跑路吧!” 眼前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邓启明。 邓启明依旧一副书生打扮,只是将衬衫袖子卷到了手肘。 没了身份的伪装,他阴鸷的眼神再无遮挡,让人看得心中发毛。 邓启明呵呵笑:“他要找到这里,恐怕还得花一些时间。我们不如借此机会,说一说你们都知道了什么。” 小武紧闭着嘴,不再说半个字。 也不知道自已昏迷了多久,小武只得努力回忆被打晕前的一切。 傅承勖派他盯梢邓启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只顺着邓启明找到好几个新光会的中层人员外,至于傅承勖想找的那个人,是半点儿踪影都没有。 小武已对这个任务厌倦了,正盘算着怎么求傅承勖另外分派他,没承想突然有了大收获。 这日中午,邓启明离开了店铺,去附近一家老字号的酒楼里和客户吃午饭。 这家酒楼是邓启明常来之处,老板也同他很熟,总将二楼东角的包厢留给他。 今日同往常一样,邓启明和那客人一边说笑着,走进了包厢里。不一会儿,饭菜就流水般被送了进去。 小武也如过去一样,在大堂一处视野好的角落里坐下,叫了点酒菜,边吃边留意楼上的动静。 本以为今天也无事发生。邓启明下午还得去覃家吃酒,想必也不会在酒楼里耽搁太久。 可正这么想着,大堂里就出了一点骚动。 两个满脸匪气的男人为了一个卖唱的姑娘争执了起来,继而动起了手。 其中一个打不过另外一个,居然从后腰拔出了一把匣子枪! 对方赶紧抓住他的手,朝天一推。 砰的一声巨响,子弹射在了天花板上。 “杀人啦!”也不知哪个蠢货喊了一嗓子。 客人们如炸了窝的鸡,惊叫奔逃,场面乱成一片。 小武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闹出这么大动静,楼上各个包厢里的客人都跑了出来,可邓启明那一间却没动静。 于是小武逆着人流上了楼,来到包厢门外。 虽然傅承勖叮嘱过他,这个邓启明深藏不露,不可以贸然只身去接触他。可小武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将门撬开了一条缝。 屋内竟然没人! 小武好奇心愈盛,推门走了进去。 包厢不大,一目了然。 邓启明和那个男人没可能凭空消失,要不是紧急翻窗户跑走了,要不就是这里有暗门。 于是小武在墙壁上仔细摸索,还真给他发现了一道隐藏在木质石膏线里的门。 小武狂喜。 这里显然是邓启明和新光会的人秘密接头的据点! 隔壁是一间小旅馆。旅馆里人来人往,面孔众多,对方只需要开好一间房,等邓启明过来见面即可。 这一刻,小武再度将傅承勖的叮嘱放在了脑后。 他掏出小刀,轻轻撬开了门,推开了一条缝。 人声果真立刻就从门缝里穿了出来。 “……你从这边走吧。”一个很耳熟的女声道,“覃家的事,你做得利落一点。但是,要让她活着……” 邓启明在一旁不住应声。 女子道:“今天的事完了,我可能会……”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小武顿觉不妙,扭身就跑。 身后传来小门被撞开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小腿剧痛,小武跌倒在了距包厢的门只有半米远的地方。 邓启明和那个女人走了过来。 女子穿着一件极朴素的阴丹土林旗袍,手里握着一把小巧的手枪。 “是傅承勖的人。”邓启明踢了踢小武,“跟踪我有一阵子了。” “这可真让人为难。”女子轻叹,好像真的在发愁,“先带回去吧。” 小武这一段记忆的最后片段,就是邓启明将自已打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人已在这个不知何处的地下室了,接受邓启明的审问。 “不说?”邓启明一脚重重踩在小武小腿的枪伤上。 小武死死咬着牙关,将惨叫声憋在嘴里,冷汗自每个毛孔疯狂涌出。 邓启明歪着脑袋打量着小武,口中啧啧:“武玉楼,曾经名动大江南北的武生,都说你正当红的时候突然病死了,却不知道你其实是得罪了人,差点被打死。” 小武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抽动。 “傅承勖有捡破烂的习惯,把你捡了回去,许诺为你报仇。你也就此成了他的一条忠犬——” 毫无预兆地,一根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小武的身上,带出一条鲜红的血痕。 小武身躯剧震,呜了一声,却依旧死咬住了唇。 邓启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眯眯道:“咱们就看看,你到底有多忠——” 随着话音落下,他再度挥起鞭子。 阵阵剧痛让小武回想起了很多往事。 还不记事时就和妹妹一道被卖给了戏班子,在班主的鞭子下开始学戏。 他在跌跌打打中长大,不知道受过多少伤,终于闯出了名声。可在贵人眼中,他依旧是个可以被随意亵弄的小玩意儿。 他忍气吞声,只想多存点钱,带着妹妹离开戏班子,过上自由平静的生活。 这个梦想离实现还有很远的距离,就被妹妹的惨死打破。 小武永远记得那个阴冷的雨夜,他不顾一切冲去报仇,却被对方的打手打断了腿。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那男人唾在他身上,笑容猖狂又得意,“拿了老子的钱,就乖乖闭上嘴。” 班主舍不得花钱给他医治,又怕得罪那位贵人,居然狠心地将他丢在了路边。 “别怪旁人。都是你自已命不好……” 班主扬长而去,将他留在寒冬的雨水里。 可他不想就这么死去。他忍着剧痛,在泥地里爬行了很远。 半晕之际,两道车灯的光由远及近,一个男人飞奔过来。 “三爷,人还活着!” …… 邓启明气喘吁吁地放下鞭子,打量着血肉模糊的小武。他的脸上沾了不少血滴。 “居然还真有几斤硬骨头。” 小武低垂着头,气若游丝。 地下室的门突然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你进来干吗?”邓启明抬头怒喝,“不是让你待在外面的吗?” 唐雪芝带着惊恐与哭腔的声音传来:“启明,我害怕。他们迟早会找到我们的……” “这不需要你操心!”邓启明掏出手帕擦着脸颊上的血沫,朝楼上走去,“你下去看看。别让他死了!” “求你了!”唐雪芝哀声道,“我不在乎你惹了什么事。把他放了,我们俩远走高飞……” “让你去就去!”邓启明粗暴地推了唐雪芝一把。 唐雪芝抹了一把泪,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地下室里。 小武的惨状让她惊恐地捂住了嘴,继而赶紧打开医药箱翻找纱布,给他处理伤口。 小武抬起眼皮,朝这个女人看去。 唐雪芝双目通红,手不住发抖,显然被吓得厉害。 还璧 第172节 “什么时候了?”小武问。 唐雪芝身子抖了抖,朝楼上望了一眼,才用极小的声音道:“四……快到凌晨四点了……” “这是哪儿?”小武又问。 可唐雪芝摇了摇头,咬着嘴唇,不肯再多说半句了。 小武也不勉强她,闭目养神起来。 第五十七章 明了心意 驳船一路朝西,航行了大半个小时后又靠了岸。 一行人上了一辆小货车,继续朝西走了大半个小时,终于停下。 宋绮年估计他们此刻正位于西郊的某处荒野之中。 “起来!下车!”男人把宋绮年一把拽起来,“快点!” 宋绮年发出低声啜泣,假装膝盖发软,走了两步便朝地上跌。 男人粗暴地把宋绮年从车里拖了下来,用枪抵在她的后背,“赶紧走!” 视觉受限让宋绮年的其他感觉变得极为敏感。 空气里有鱼腥味和动物粪便的气息,脚下是泥地,这里应该是一处乡下民居,被绑匪用作临时据点。 根据男人们的交谈声,看守据点的只有一个人。加上押送宋绮年的两个男子、一个司机,和一个枪手,总共五人。 有人迎了过来:“胜哥呢?还有老马?都没能回来?” 那人骂了一句脏话。 “就这个女人?” 宋绮年感觉到抓着自已胳膊的手紧了紧。 “就是她。他们什么时候来接我们?” “还没到。” “已经晚了。” “你当我不知道?”对方焦虑。 “这女人的姘头随时都会追过来。”男子道,“他们人多,都有枪。” “姘头”两个字,让宋绮年在这紧张的时刻依旧忍不住无声嗤笑了一下。 “那就先进林子里躲着。”对方道。 “好!”男子拽着宋绮年就走。 宋绮年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很快由泥地变为杂草地,地面起伏不平,灌木的枝叶不住拂过双腿。 出了城后,雨反而更大,衣服很快就被浸透。虽已入夏,可夜雨凉风交织,依旧让人感到阵阵阴冷。 四野一片雨打出来的沙沙声,远处正前方则隐隐传来几声夜鸟的鸣叫——那里应该就是他们准备藏身的林子。 正是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时候。 绑匪手里只有一个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在这一片糨糊般的混沌之中完全无济于事。 荒地崎岖不平,宋绮年目不能视,走得跌跌撞撞。 “快点!”押着宋绮年的男人不住推搡。 宋绮年一脚踩空,跌倒在地。 “快起来!”男子催促。 宋绮年尝试着站起来,可刚走了一步,又跌了回去。 “少来这一套!”男子骂骂咧咧。 “我……我的脚扭伤了!”宋绮年低声啜泣。 其他同伙已走在了前面,见状纷纷取笑。 “哟,你就背人家一下嘛。” “让你小子占便宜了。” 男子无可奈何,朝宋绮年俯下身:“娘的,事儿真多……” 就这一瞬,宋绮年猛地抓起一块大石头狠狠砸向男人的脑袋,手腕处的麻绳也同时松脱。 男人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砸倒在地。 歹徒同伙们大吃一惊,急忙举枪。 清脆的枪声穿透郊野的雨幕,惊得一群鸟儿自林中飞了出来—— 数辆黑色轿车冒雨疾驰在乡道上。轮胎碾过泥泞的路面,泥点溅满车身。 打头的正是那辆黑色凯迪拉克,雪亮的车灯如同在大山之中挖掘出了一条隧道,指引着汽车前行。 阿宽坐在副驾,手持一个硕大的军用手电筒,照着路两旁。 一株形状古怪的老树出现在了灯光下,像一个站在路边探头探脑的老头儿,夜以继日地打量着南来北往的行人。 “三爷,歪脖子槐树!”阿宽低呼,“和那个人说的一样!” 车急停在了老树下,傅承勖一马当先跳下了车,长靴踩得泥水四溅。 手电筒的灯将路上两道清晰的车轮印照亮。车应该刚开过去没多久,印子还未被雨水冲刷掉。 众人顺着这条乡道摸到了一个被杂木林环绕的农舍前。 农舍的院子里停着一辆灰扑扑的小货车,四处却不见人影。 傅承勖再度打开手电筒,蹲了下来仔细观察着地上那片凌乱的脚印。 “她下了车……”他的手按在一个较小的脚印上,“一共有四……不,五个男人,带着她——往那边去了!” 傅承勖伸手一指,带着手下顺着脚印往农舍后的荒地走去。 脚印消失在了草地里,被踩踏伏倒的草和灌木又继续给他们指路。傅承勖从狩猎中学会的追踪猎物的技巧为他们的行动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三爷,这里有个人!”阿宽在草丛里发现了一个男子,“已经没气了。” 傅承勖立刻上前检查尸体。 男子身穿看守所的制服,正是把宋绮年从巡捕房骗走的人之一。他身体还很热乎,显然才刚刚咽气。 当傅承勖在尸体旁捡起那堆散落的麻绳时,深锁的眉心终于微微舒展。 “她挣脱了绳子,假装跌倒,然后用石头砸了这男人。然后……” 手电筒的灯光从男人血淋淋的脑袋,移到男人身上两个中弹处。 歹徒的叱喝声中,宋绮年就地翻滚,抓起男人覆在身上,挡住了射过来的两枚子弹! “that's my girl!”傅承勖低声呢喃,嘴角微扬,眼中流露出无与伦比的骄傲。 他就知道,不论身处怎样的绝境,宋绮年绝对不会放弃抗争! 傅承勖打着手电筒在附近仔细搜索,随即又找到了宋绮年的新脚印。 “然后她站了起来。没有血,她没受伤!” 歹徒见误伤了同伴,一时大惊。宋绮年趁此机会翻身跃起,拔腿狂奔,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她逃进林子了!”傅承勖顺着地上的痕迹望去,“是那个方向!” 一声闷闷的枪响自密林深处传来,似在回应傅承勖的推断,又似在他背上抽了一鞭。 傅承勖一马当先,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冲去。 林子并不茂密。但此刻没有一丝天光,林中伸手不见五指。 宋绮年并不熟悉地形,在这近乎绝对的黑暗中,她引以为傲的夜视能力也不大派得上用场。 所以宋绮年进入林子后寻到一个可以暂时藏身的灌木丛,躲了起来。 以静待动,以不变应万变。 那四个绑匪一进入林子便分散开来,对宋绮年采取包抄围剿之势。 林子里充斥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人的脚步声混杂其中,不易辨识。 宋绮年全神贯注地去倾听和分辨各种声音,然后听到了潺潺流水声从北面传来。 北面有河。 包围圈在缩小,躲在原地不是长久之计,凫水逃走肯定是眼下最快速便捷的选择。 宋绮年当机立断,从灌木丛里爬了出来,朝北面而去。 可没走出多远,她一脚踩空,下意识抓住了一旁的树枝以稳住身子。 树枝却不能承受宋绮年的重量,咔嚓折断。 声响暴露了宋绮年的所在。 “她在那边!” 宋绮年加快速度朝北奔去。 一个黑影从东面扑了过来,试图将她截住。 宋绮年迎着对方一跃而起,左脚踏在对方膝头,身体以一个极灵巧的姿势凌空旋转,骑在男人肩上。 下一秒,她反握匕首,将它狠狠扎进了男人的颈侧。 男人喉中咕噜作响,捂住脖子跪在了地上。宋绮年拔出匕首就地一滚,滚烫的血液从刀口喷涌而出。 一个绑匪看到模糊的动静,当即大吼,对宋绮年的身影扣动扳机。 子弹从宋绮年脸侧飞过,击中了她身后的树干。 宋绮年翻身躲开,继而拔腿继续朝北面飞奔。 还璧 第173节 枪声穿过密林传入傅承勖的耳中。他倏然扭头,朝着声音传来加速狂奔。 绑匪紧追不舍,对着宋绮年的身影疯狂射击。子弹在林中飞梭,打得树皮飞溅。 宋绮年却是无愧她“玉狸”的美誉,如一只黑猫在林中敏捷穿行,身影左闪右现,飘忽不定。 眼看屡击不中,绑匪破口大骂:“臭婊子,别以为你跑得了!等老子抓到你……” 一道巨大的黑影从侧面袭来,将此人扑倒在地,打断了他的叫骂。 借助高大的身材将对手压制住,傅承勖双手箍住男人的头,朝一旁用力一掰。 随着咔嚓一声颈骨脆响,男人瘫软如泥。 傅承勖急喘着直起身,朝着宋绮年逃走的方向望去,却已什么都看不到了。 正想大声呼喊,突然一道劲风自侧方袭来。傅承勖久经训练的身体先于理智作出反应,飞速扑倒在地。 一枚子弹掠过他曾站立的位置,深深射进树干里。 这只是第一颗子弹。 一大群黑衣人涌入林中,不分敌我,见到树林里的人影便开枪射击。密集的枪声霎时响彻整片林地。 宋绮年也在此刻冲出了林子,身子却是猛地一沉,向下坠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抓住了一根树藤状的东西,悬在了半空中。 “是圈套!”林中,阿宽护着傅承勖闪躲,“他们用宋小姐引您上钩……” 这时,老天爷大发慈悲,抛出了一道闪电。大地被这珍贵的光芒短暂照亮。 借助这道光,林中的人大致看清了对手们的方位,宋绮年也看清了身下的情况。 这里果真有一条小河。 正是雨季,暴涨的河水冲垮了一段河堤,制造出了一个小小的悬崖。 宋绮年此刻抓着一条树根,悬在半空中。 在她下方,翻滚的浪花犹如无数条白蛇,大张着嘴,等着接住上方坠落下来的食物。 宋绮年张口骂了一句脏话。声音被林中传来的枪声和脚下的浪花声淹没。 一场以盲狙为主的枪战正在林中进行着,子弹自枪口射出时带出的火花宛如暗夜中闪烁的星子。 敌方的火力虽不算很强大,但胜在出其不意,一时压得傅承勖一方抬不起头。 傅承勖躲在一株大树背后,目光锁定了不远处一个冒着火花的枪口。 抬手一个点射。对方仰头倒地。 傅承勖猫着腰摸到尸体旁,飞快搜着对方的身。 “改变计划!”傅承勖对阿宽道,“召集大伙儿,找个人假装我,装作掩护着我撤退,把对方引走。” “那您呢?” “我去找宋绮年。” “三爷……” “听我的!”傅承勖将尸体身上的枪和子弹缴获,“你回去后抓紧时间寻找小武。我和宋绮年会合后,会和你联络的。快!” 暴雨冲刷之下,悬崖正在不停崩塌,泥土大块大块地落在宋绮年头上。 手中的树根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往上走的可能十分渺茫,往下虽有溺水的危险,但总算有一线生机。 两年前,宋绮年诈死逃离千影门,也是在这样一个初夏的雨夜。她义无反顾,一头扎入滚滚激流之中,置于死地而后生。 既然做过一次,又何惧再来? 树根再度崩断了一截,宋绮年的身子猛地往下坠了一小截。 再耽搁下去毫无意义。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果断松手,落入河中。 汹涌的河水瞬间就将女子吞没…… 林中战况也发生了变化。 一声哨声响,傅承勖一伙集体撤退。 对手原本一路紧追。可就在即将追出林子之际,有人大喝一声,众人齐齐停了下来。 阿宽借此机会带着手下们成功撤退。 林子深处,傅承勖正背道而驰,沿着宋绮年之前逃走的方向一路追到了河边。 雨减弱了不少,可闪电却比之前密集了许多。 河岸两侧并不见宋绮年的人影。 敌人还未走远,傅承勖不敢放声呼唤宋绮年。他沿着河岸搜寻,不多时便发现了宋绮年的脚印,以及那一处塌方。 傅承勖顺着脚印朝下望了一眼,立刻朝着下游搜寻而去。 宋绮年一落进河里便被水流卷向河底。强劲的水流如蔓藤紧紧缠着她的身体,让她无法动弹。 宋绮年屏住呼吸,节省着体力,顺着水流旋转着。 就在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之际,宋绮年终于从漩涡里转了出来,浮出水面。 可刚刚喘了几口气,一个大浪打来,又将她压进了水中。 宋绮年奋力向上游去,脚踝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背脊一阵发凉,大口的空气也从口中泄出。 宋绮年潜了下去,摸到了麻绳。 应该是一个破渔网,一头缠在河底的岩石上,一截缠住了她的脚踝。 傅承勖转头望过来。 他方才觉得眼角似乎看到了什么,可定睛一看,那只是一团翻滚的浪花。 正要走过去再看个仔细,枪上膛声传入耳中。 “站住!”一个男人从林中走了出来,持枪对准傅承勖的后背,“举起手!” 湍急的水流正疯狂冲刷着宋绮年,让她不能控制自已的身体。匕首早已不知所踪,不论她怎么拉扯,都没有办法挣脱这个渔网。 缺氧放大了心跳声,求生的本能让宋绮年控制不住想要呼吸,可稍微一放松,带着泥沙的水便汹涌地灌入鼻腔和喉咙。 最让宋绮年绝望的是,她离水面并不远。她能将手伸出水面,头却始终被水淹没。 “转过身来!”男人喝道。 傅承勖缓缓举起了双手,却没有转身。 男人走近,大喝:“我叫你转——” 傅承勖猛地转身,手中利刃在幽暗中一闪,划开对方手背的肌肉。紧接着以一招叉喉重击对方的咽喉,阻断了他的叫喊。 枪从手中落下,对方捂着喉咙不能呼吸。 傅承勖再重重一拳捣在对方胃部,然后抓着他的领子,把人丢进了河里。 河水如巨兽,张开大嘴将那人吞没。 傅承勖捡起了一只手电筒,举目四望,一脸茫然。 宋绮年有可能顺水而下,不知道被冲了有多远了。 “宋小姐!”他再也不遮掩,高声呼喊,“宋小姐——宋绮年!” 水下,宋绮年的挣扎已减弱。 她绝望地向水面伸手,试图抓住什么。可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昏暗。 岸上,傅承勖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河岸搜寻,呼唤着宋绮年的名字。 水下,宋绮年的手渐渐垂了下去。 窒息的痛苦突然消失,她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好像来到了一个虚幻的世界。 耳畔传来声音,有些熟悉。 是什么? 啊,是舞曲! 是的,她正站在邮轮的甲板上。头顶一轮皎洁的明月,海风吹拂得她飘飘欲飞,风中飘荡着华尔兹舞曲。 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向她走来。 男人有着伟岸的体魄和俊朗的笑容。 宋绮年亦扬起欢笑,把手搭在男人宽阔的肩上,感受到他的大手将自已用力搂住。 随着音乐,他们在海风和月光下翩翩起舞。 手电筒的光掠过一处水面。翻滚的浪花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大脑中的直觉让傅承勖头皮骤然发麻。 他丢开手电筒,拔足狂奔,一头扎进水里。 宋绮年的世界一片祥和,充满了温柔的海风和音乐。 她正和一个英俊的男人相拥着,正随着音乐一圈圈地旋转。 男人的肩膀宽阔厚实,可遮挡风霜;他的手臂强健修长,可以将她整个人轻松揽抱住。 她还从未在哪个男人脸上见过这么深邃温柔的眉眼。 当他注视着你时,仿佛你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是他唯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那个人。 乐曲无限循环,他们也随之一直跳着,旋转着,离开了甲板,飞到了半空中。 沐浴着月光,俯瞰着海洋…… 傅承勖割断了渔网,用力托着宋绮年,冲出水面。 “宋小姐!”他用力摇晃着宋绮年,“宋绮年——绮年!” 还璧 第174节 宋绮年猛地呛出一大口水,恢复了神智。 傅承勖的心这才落了回去,抱着宋绮年的手颤抖得不像话。 “好了……没事了!你安全了……” 傅承勖抱着宋绮年游到岸边浅水处,轻拍着她的背,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她。 宋绮年大声呛咳,感觉男人的唇不断落在自已的头发上、脸颊上。那一声声反复的、温柔的低喃带来强大的安抚力量,可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已听。 宋绮年抬头朝傅承勖望去,望进他紧张、狂喜,又充满浓烈怜爱的眼睛里。 紧拥的姿势让两人身体贴在一起,宋绮年感受到傅承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疯狂搏动的心跳。 “你来了……”宋绮年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傅承勖的唇也不自然地颤着:“我说过……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两人的视线死死地胶在一起。宋绮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她疲惫地闭上了眼,将额头抵在了男人的肩上。 傅承勖如释重负,将宋绮年的头用力摁在胸膛上,唇紧贴在她的发顶上。 雨停歇时,东方的天空也泛出了鱼肚白。 这个漫长、动荡的黑夜终于过去了。 鸡鸣迫不及待地响彻郊野,村舍的上空飘起了一道道炊烟。 离事发地下游一里多远有一户农家,户主是一对老年夫妻,儿子和媳妇进城做工,二老留在乡下种田。 这日天刚蒙蒙亮,就有一对年轻男女前来敲门。说是走亲戚的途中车坏了,又淋了雨,求老人家给个地方歇歇脚。 这对年轻人宛如一对璧人,男人又大方,出手就是一张十块钱的钞票。 冲着这张钞票,大娘还往青菜粥里多打了两个鸡蛋。 咯吱门响,宋绮年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身上穿着一套阴丹土林布做的衫子,黑色长裤。一头卷发被水泡过,恢复成了柔顺的直发,垂在肩上。 摩登的都市女郎摇身变作朴素的农村姑娘。 大娘把一叠旧衣递给宋绮年:“这是我家老头子的,给你男人穿正好。就是旧了点……” 宋绮年忙道没关系,问请傅承勖正在屋后,便把衣服给他拿去。 刚刚绕到屋后,就听哗啦一声水响。 傅承勖举着木桶,将水当头泼下。 清凉的井水冲过他赤裸的肩背,在麦色的肌肤上流淌,自宽阔的肩一路向窄腰滑落,消失在腰窝之中。 他的黑色军裤也湿透了,紧贴着臀和腿,那饱满的弧度和流畅的线条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半明半昧的天光斜照而下,将男子肩背结实优美的肌肉雕琢出大理石的质地。 傅承勖看似魁梧,其实很瘦。 他肌肤下没有什么多余的脂肪,伟岸雄浑的体魄都是扎实的肌肉堆砌起来的。而这些肌肉都来自他数十年如一日的锻炼和打磨。 此刻他擦洗着身体,随着动作,坚实的肌肉在皮肤下清晰地凸起、滑动,再加上湿润光滑的肌肤,一股令人口干舌燥的雄性美感扑面而来。 可随着傅承勖转身,天光落在了他后背的伤疤上。宋绮年倏然愣住。 “哦?”这时,傅承勖也看到了宋绮年。 在女土面前赤裸身体不是绅土所为,傅承勖也从不是爱卖弄身材的人。可眼下无处可躲,手里也没个能遮挡的东西。傅承勖拽着布巾,很是有点尴尬。 宋绮年这才反应过来,脸轰的一声热浪滚滚。 “早饭好了。”把衣服放下,她转身匆匆离去。 屋角的地上有一块翘起来的石板,宋绮年不慎被绊了一下,伸手扶着墙才没跌倒。这个在夜里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姑娘,竟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傅承勖忍俊不禁。 宋绮年在土灶边帮大娘烘着衣服,一脑子乱哄哄的思绪。 傅承勖健美的体魄反而退居二线,他后背的伤痕才是让宋绮年心绪混乱的元凶。 那是几道交错的鞭伤。 宋绮年对伤疤很了解。那伤一看就年岁很久了,随着人体长大、自我修复,被拉伸、淡化,成了几道浅浅的白痕。 傅承勖小时候遭过难,被虐打过也不奇怪。可宋绮年心里还是有一股说不清的古怪。 一阵啪哒脚步声,傅承勖换好衣服走了过来。 宋绮年扭头望去,霎时乐了。 那身打满补丁的灰布衣裤穿在傅承勖身上,袖子裤脚都短了一截,更衬得他手长脚大,十分尴尬。脚上是一双旧布鞋,五个脚趾露出仨。一贯精致的发型也荡然无存,凌乱的刘海压着眼眉。 那个往日里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傅大老板,竟然也有这种潦草笨拙的时候。 宋绮年没忍住,当即扑哧一声笑。 傅承勖:“……” 宋绮年咳了咳:“来吃点东西吧。大娘烙了玉米饼,可香了。” 傅承勖努力蜷着他高大的身体,坐进一张小竹凳上,端起一个盛着菜粥的陶碗,大口喝着粥。 宋绮年也饿坏了,喝粥吃饼,没顾得上说话。 通宵辗转奔波,经历了九死一生的逃亡。两个人的身体都像生锈的机器,每个关节都在咔咔作响,四肢如有千斤重。 热腾腾的咸粥菜饼给他们续上了半条命。 宋绮年一口气喝完一大碗粥,才开了口。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先把你安顿好。”傅承勖道,“然后我回上海一趟,争取把这件事了结了。” 宋绮年呵了一声,讥讽道:“男人要干大事了,女人最好安分待在一边,别给男人添乱子。” 傅承勖无奈地笑了,柔声道:“绮年,你要这么看我,可让我有点伤心了。” 宋绮年的嘴唇用力抿了一下,将视线移开。 自打从河里出来,“宋小姐”就被“绮年”代替了。 他改口改得很自然,好似早在人后练习过千百遍,反而让宋绮年有些不自在:那她也要改口吗?该怎么称呼他? 承勖? 这两个字光是在舌尖打了个转,就让宋绮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倒不是肉麻,而是……有点不好意思…… “我是觉得,鉴于昨夜发生的事,你暂时保持‘失踪’的状态比较好。”傅承勖给宋绮年添了一碗粥,“说起来,这件事本是我的私人恩怨。将你牵扯进来,我已经非常愧疚了。而且,我以为出了江映月那件事,你已经不想和我搭伙了。” 最后一句话提醒了宋绮年,她还有立场要坚守呢。 “行!”宋绮年悻悻地翻了一个白眼,“不过,出于道义,有个事得和你说一声。我在巡捕房的时候,郭仲恺亲自审问了我。有意思的是,他并不认为我是凶手——” 她歪着脑袋瞅着傅承勖,有点幸灾乐祸。 “他觉得凶手是你。” 傅承勖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他还认为你是新光会的一个对家。”宋绮年道,“你们两家正在争夺华中的地盘。我们所偷的每一个古董都是你的战利品。” “说得好像我是一名连环杀手。”傅承勖莞尔,“不过,郭仲恺这么想不奇怪。因为我就是这么误导对手的。只是很遗憾的,对方已经识破了我。” “所以,接下来就是你和那个人面对面地交锋了。”宋绮年道。 傅承勖点头。 宋绮年问:“你做这一切,费尽心思找回那些古董,都是为了和那个人决一死战?” “我倒不希望是死战。”傅承勖轻松地微笑着,“或者说,我现在不这么希望了。” “怎么说?” “你改变了我。”傅承勖道。 宋绮年感觉胸膛里又荡起一串涟漪。 傅承勖认真道:“当你发现我用不道德的方法导致张俊生家破产时,你说的那番话不啻于给了我当头一棒,让我突然意识到,权力让我膨胀到了什么程度。更让我明白,强者应当心怀悲悯,应当适当地宽容。” “所以,你决定原谅你这个仇人?”宋绮年惊讶。 “那倒不至于!”傅承勖交叠着修长的双腿,“但我决定把击毙改为活捉,将她交给法律去制裁。” 这个动作当傅承勖西装革履时做出来,非常优雅诱人,甚至带着点禁欲的诱惑。但他此刻穿着短了一大截的粗布裤,脚指头还露在鞋外头,效果简直打了骨折。 宋绮年下意识咬唇憋笑。 傅承勖皱眉,随即明白她在笑什么,一脸没好气地把脚收了回去。 宋绮年言归正传:“没想到我的话会对你产生那么大的影响。” 傅承勖浅笑着摇了摇头。 “绮年,你不知道你对我的影响有多大。” 宋绮年使出极大的力气才让自已的表情维持住了冷静,却无法控制脸颊的热度猛然飙升。 好在,傅承勖挪开了视线。 “赶紧把粥喝了,我们还要赶路。” “去哪儿?”宋绮年问。 “去一个你能安全待着的地方。”傅承勖道,“城里现在恐怕遍布耳目,但城外有个地方可以安置你。” “我本来打算去你那个庄子躲一躲的。” “那个庄子现在恐怕也不够安全。” 宋绮年还有点不死心:“其实,我可以易容潜回城里,不会被发现的……” “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傅承勖语气强硬,“我只有在确认你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能心无旁骛地投入接下来的战斗中!” 还璧 第175节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宋绮年无言以对。 感情她要是没有待在傅承勖指定的地方,傅承勖将来出了什么岔子,都会算在她头上? 大娘正把烘干的衣服逐一从竹笼上收了下来。 傅承勖朝大娘走去,突然回头对宋绮年道:“还有,江映月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宋绮年一脸不解。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傅承勖道。 换回了衣服,傅承勖和宋绮年辞别了那对老夫妇,徒步穿过人迹稀疏的田野。 天光大亮,晨光如金粉洒遍大地,氤氲的水气在雨后的郊野上如幽魂般飘荡着,空气清新得不可思议。 一宿没睡,可宋绮年此刻心情很好。 “我都快忘了郊外的景色有多好了。”宋绮年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各个城镇里转悠,极少去乡下,更别说到郊外来了。” “为什么?”傅承勖问,“是有什么忌讳?” “是师父不让我们闲逛。”宋绮年道,“我们是贼。这荒郊野外,有什么可偷的?” “那倒未必。”傅承勖道,“地面上或许没有,可地底下……” “我又不是盗墓贼!”宋绮年剜了傅承勖一眼。 傅承勖低笑:“眼前的情景,倒是让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独自带着我……一个妹妹,徒步穿过一大片郊野,去找一位长辈。只是那时候是冬天,可没有这样的美景。” “就你们两个孩子?”宋绮年咋舌,“你那时多大?” “半大不大。”傅承勖十分感慨,“但已经觉得自已是个男子汉了。” “可见你的运气也真是好。”宋绮年摇头,“外头满大街都是人贩子,最喜欢你这种富家小少爷了。白白净净,识文断字,最适合卖给地主做儿子。可你妹妹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没准像我这样,落到什么腌臜的地方去了。” “是啊。”傅承勖朝宋绮年望了一眼,“我是运气好的那一个。” 穿过一小片林子,一个荷塘出现在眼前。 夏日正好,荷叶田田,汤碗大的粉荷花正朝着阳光怒放。 宋绮年发出赞叹,放慢了脚步。 傅承勖将她脸上的不舍看在眼里。 他折了一根树枝,做了一个简易的长钩,将一支开得正好的荷花钩住,摘了下来。 “喏。”傅承勖把荷花递给宋绮年。 “谢谢。”宋绮年大大方方地接了过去,凑上去轻嗅了一下。淡淡的荷香沁人肺腑。 又走了大半个小时,村舍渐渐多了起来,一个渡口出现在了远处河边。 傅承勖没有朝渡口走,而是带着宋绮年钻进了一条岔路里。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停在岔路上。 “三爷!”一个青年从驾驶座里跳了下来,十分激动,“您还好吧?” “很好。”傅承勖问,“城里怎么样了?” “一切都按照您的指示在做。”青年道,“千影门的人给我们提供了一条有关小武的情报,有人看到他失踪前进了一家茶楼。宽哥已经带着人去查了。哦,还有,覃家把您要的东西都给送过来了。” “他倒是信守承诺。”傅承勖有些高兴。 “覃家把那幅缂丝给你送来了?”宋绮年问。 “是别的东西。”傅承勖道,“缂丝应该被新光会拿走了。但这个东西也相当重要,甚至关系到这一场仗的胜负。” 第五十八章 弃若敝屣 那青年开着车,朝南驶去。 宋绮年原本只是想眯一会儿。可车身晃如摇篮,凉爽的风吹得人浑身舒爽,连发动机单调的轰鸣都那么催人入眠。 傅承勖的脑中也正涌上一阵倦意,肩头忽而一沉,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可那个重量一触即逝。宋绮年一个激灵直起了身,朝傅承勖看去。 这男人正在闭目养神。 车身那么晃,他却稳坐如钟。 宋绮年往一旁挪了挪,可坚持了没一会儿,眼皮又开始打架。 傅承勖这时才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宋绮年此刻的模样十分有趣。她努力端坐着,脑袋却控制不住地晃来晃去,像个摇头娃娃。 傅承勖的唇角忍不住上扬。 终于,抵挡不住睡意的侵蚀,宋绮年的身体渐渐放松。 随着车身颠簸,她朝车窗倒去。 傅承勖眼疾手快,一手托住了宋绮年的头,一手揽住了她的肩。 开车的青年注意到后座的动静,扭头望了一眼,就见傅承勖正小心翼翼地将宋绮年整个人搂过来,让她靠在了自已的胸膛上。 青年赶紧收回了视线。 傅承勖低头注视着怀里的女郎。 那么强势干练的人,睡着了后,却是一脸柔软单纯的模样。如一只放下戒备的野猫,伏在了人的臂弯里,身躯出奇的柔软。 短发被风掀起,发梢不住扫着宋绮年的鼻梁和颧骨,让她不舒服地皱鼻子。 傅承勖小心翼翼地将那缕短发拨开。 他的手没有立刻收回来。 指尖沿着脸颊秀丽的轮廓轻轻划过,没有触碰到肌肤,却胜似轻抚。 宋绮年醒过来的时候,车正开进了一个庄园的大门,而她正靠在车门上。 “睡得好吗?”傅承勖的声音传来。 “还不错。”宋绮年伸了一个小小的懒腰。 看日头,她大概睡了两三个小时。但睡眠极沉,时间虽短,但精神已恢复了大半。 “这是哪里?”宋绮年打量着车窗的景色。 这么一片精美的徽派建筑出现在江南不知何处的郊野之中,昭示着庄园主人的富有和讲究。 “我一个朋友的庄子。”傅承勖道,“他才刚回国不久,我和他的来往不多。不论是巡捕房还是司令部,甚至是新光会,都不会上他这里来找你。就算找来了,他也有办法应付。” 迎客的管家显然同傅承勖很熟,热情洋溢道:“三爷,许久不见您来了。我们七爷昨日还挂念着您呢。” “是挂念还是在说我坏话?”傅承勖打趣。 “你难道有什么好话值得别人说吗?” 随着一道懒洋洋的男声,一个男子趿着拖鞋走进堂屋里。 他身材颀长,十分英俊,年纪和傅承勖相仿,有一股富家精英子弟的倨傲。 只是太阳已爬到了头顶,这男子却穿薄绸晨袍,手里还端着一杯红酒,也不知是才起床,还是准备去睡午觉。 不过,有钱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奇怪举止。宋绮年习以为常了。 “这位是孟先生,这位是宋小姐。”傅承勖介绍。 “孟绪安。”男人微笑着向宋绮年伸出手,“宋绮年小姐,久闻不如一见。你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傅老三这个人,八字太硬,谁和他走得近,谁就要被克。” 前半截话很正常,后半截就又开始讥讽傅承勖了。宋绮年被逗笑了。 这位孟先生看着有些油滑,眼神却是稳重的,不让人讨厌。 “你非得一见面就讲我的坏话?”傅承勖无奈道。 “我这人很坦白,不像你。”孟绪安讥笑,“对了,你拜托我那件事,已经办好了。你看了今天的日报了吗?” “还没。”傅承勖道,“但是你办事,我一向是最信得过的。所以我还要把宋小姐暂时托付给你照顾。” “有什么话吃饭的时候慢慢说吧。”孟绪安招呼着客人朝里走,“来,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我就不吃了。”傅承勖摆手,“我得赶回城里去。” “我就知道你嫌弃我家的厨子。”孟绪安抱怨。 傅承勖好脾气地笑了笑,对宋绮年道:“孟绪安是我的发小,虽看着吊儿郎当的,但关键时刻靠得住。只是他最近失恋,人有点疯疯癫癫的。他要有什么失态的地方,你多包涵。” “我没失恋!”孟绪安反驳。 “是。”傅承勖道,“都没相恋,自然无恋可失。” 孟绪安怒道:“你连自已的女人都还护不住呢,你得意个啥?” “我好歹有女人,而你只有酒瓶子!” “你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吗?”孟绪安大叫。 “那你想怎么样?”傅承勖反问,“宋小姐正面临人身威胁,你打算将她拒之门外?这是君子所为?” 孟绪安遭遇道德绑架,张口结舌。 “够啦!”宋绮年一声大喝,打断了两个男人幼儿般的争执,“傅先生,你要回城办事,就请赶紧上路。还有你,孟先生。天涯何处无芳草。您一表人才、富甲一方,一定会再觅佳缘的。好了——” 她拍着手,像学校老师管教小学生。 “都各忙各的去吧!” 傅承勖自然无异议。 “那我就先走了。”他对宋绮年柔声道,“我会随时和你保持联系的。” “观音兵。”孟绪安讥嘲傅承勖对女人唯命是从。 傅承勖微笑着从孟绪安身边经过,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洋文。 “that's why you're still single.”(这就是为啥你还是个光棍。) 还璧 第176节 打蛇七寸,杀人诛心。 孟绪安再度被噎住了。 宋绮年忙出来打圆场,笑呵呵道:“孟先生,我也正想喝一杯解解乏。您这儿有什么好酒?有玛歌吗?拉图也行……” 孟绪安人虽有点疯,但教养极好,不会不给女土面子。 他顺着宋绮年的话下了台阶,请她往餐厅走。 傅承勖望着宋绮年的背影,目光极其深刻,仿佛要将那道倩影篆刻在心底。 然后他决然转身,上了车。 马达轰鸣,车驶出孟家庄园,朝着北面的上海市区驶去。 外头艳阳似火,巡捕房里却是电闪雷鸣,人人自危。 凌晨四点过,郭仲恺和袁康应付完了孙家,返回巡捕房,便得知了宋绮年被看守所带走的事。 “你就让她被带走了?”袁康顿时暴跳如雷。 “不然呢?”小杨反问,“总督察长下的命令……” “总督察长根本没有下这个命令!”郭仲恺喝道,“你为什么不拖一下?为什么不想办法联系我?” 小杨这才知道自已闯祸了,吓得面无人色。 “难道是傅承勖?”郭仲恺道,“是他假冒了看守所的人,把宋绮年给救走了?” “他没那么蠢。”袁康不这么认为,“这么一来,宋绮年的嫌疑更重了。傅承勖要是为她着想,就不会出此下策。” 这时有巡逻的人来汇报,说西面某处江边有帮派交火,死伤不明。 郭仲恺带着袁康马不停蹄地赶去现场,只看到满地来不及捡走的弹壳和两具还热乎的尸体。 小杨辨认,其中一个尸体正是带走宋绮年的警卫之一。 目击者称,被追击的一方将一个被绑着的女人抓上了船,逃走了。 “是宋绮年!”袁康咬牙切齿。 另外一伙人应该是傅承勖。知道他会营救阿狸,袁康高悬着的心又稍微放下来了一些。 可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天刚亮,司令部带着一纸行政令杀到巡捕房:上级指示司令部和巡捕房共同负责孙开阳遇害一案。 宋绮年下落不明,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郭仲恺认为宋绮年先被陷害,再被绑架,应当立刻组织对她的营救。 司令部却认为巡捕房严重失职,且认定宋绮年是潜逃了,应该立刻发通缉令。 袁康暴跳如雷,越过郭仲恺同司令部的人吵得面红耳赤。 “嫌疑犯?我看你们司令部的嫌疑才最大。这一切都是你们为了抢这个案子弄出来的诡计!” “你什么意思?”司令部的人险些跳脚。 警备司令部在整个华中一带都极有份量,还从没有人敢这么指着他们的鼻子大放厥词。 可袁康此刻已觉得这一场潜伏游戏越发无趣,已打算找个机会退出了。他自然不怕得罪司令部。 “不然呢?”袁康反问,“谁还有这个本事和胆子,假冒看守所的警卫,伪造总督察长的签章?你们想造出宋绮年潜逃的假象,好有借口把这个案子接过去。” “荒谬!简直荒谬!”司令部来的人是一名文官,即便盛怒也没骂脏话,“郭总长,此人的话,是出自你的授意?” 郭仲恺虽对袁康的举止有些不满,但关键时刻,他还是选择支持自已的手下。 郭仲恺从容不迫道:“种种证据都能证明宋绮年是被人绑架走的。你们不看证据就一口咬定她是潜逃,不能怪我们多想。” 对方怒道:“司令部怎么会做出这么荒唐、无视法纪的事!” “司令部是不会。孙家呢?”袁康问,“能把案子划归司令部,方便他们家徇私枉法,我看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对方想反驳,却是一时语塞了。 孙家这一年来状况频出,已在内部引起了诸人极大的不满。 司令部里派系林立,又不是孙家一家独大。孙开胜死的时候,众人出于情面还愿意支持一番。可等孙开阳也不明不白地死了,许多人都知道孙家已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孙家接连折损两名正当壮年、前途大好的子弟,盛怒之下,做出什么越界之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双方在郭仲恺的办公室里吵足了大半个小时,最终达成了协议:宋绮年是必须找回来的,但只是内部通缉,不对外公开。 袁康对这个协议并不满意,却又无可奈何。 袁康早知道公门里办事,以和稀泥为主。可郭仲恺这种精干锋锐之人,也不得不被这一团稀泥糊住了双脚,向庸碌之辈作出妥协。 也许是他高估了郭仲恺,又或许是现实就是如此。不论哪一种,都让袁康更加意兴阑珊。 郭仲恺随即分派任务:“小方继续负责孙开阳一案。小杨,宋绮年是你弄丢的,你负责把人找回来。” “我想换一换!”袁康提出异议,“总长,比起查案,我更擅长找人。” 郭仲恺却是一口回绝:“我知道你担心宋小姐。但比起找到她,查清案件,找到真凶,对她的帮助更大。” 出了办公室,袁康又把小杨拦住,将一包价值不菲的洋烟塞了过去。 “你那儿有什么消息,劳烦第一时间告诉我。” “你到底从哪儿搞来这么好的货?”小杨爱不释手地嗅了嗅烟,“给你通消息没关系。不过,小方,看在大家共事一场的份上,我劝你早点放手。人家宋小姐有男人了。傅老板那种大人物,是咱们能比的吗?你为她跑断了腿,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多不划算。” 袁康轻笑着拍了拍小杨的肩:“你从来没恋爱过吧?” “啊?”小杨别扭,“干吗提这个?” “所以你不懂。”袁康道,“感情这事要斤斤计较,那就没意思了。这没准也是你一直打光棍的原因。” 小杨气不打一处来,冲袁康的背影叫唤:“好端端地你埋汰我干吗?说得好像你就追得到姑娘似的!你不也还打光棍吗?” 袁康置若罔闻,胳膊下夹着一叠案件资料,朝停尸房走去。 一个前来办事的男人同袁康擦肩而过,明明没有碰到,可他手中的一叠文件却是散落在地上。 袁康不耐烦,正想绕开,忽而听对方低声道:“袁掌门,三爷让我告诉您,宋小姐已经安全了。” 袁康目光一闪,蹲下来帮着捡东西。 “巡捕房决定在内部通缉她。”袁康道,“案子没查清前,她最好不要回上海。” “您放心,三爷已经将宋小姐安置在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对方道,“三爷还说,他接下来的动静会有些大,提前告知您一声。” 袁康唔了一声,他对傅承勖要干什么才不感兴趣。 对方将文件揣好,朝袁康道了一声谢,朝巡捕房大门走去。 袁康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停尸房走。 停尸房一如既往地充斥着一股难以描绘的刺鼻气息。 天一日比一日热,这气味也日渐浓烈。在这里待的时间略长,人便会被腌入味,走哪儿都一身尸臭。 可是,田富全和他同伙的尸体一早被傅承勖的人匿名送来了巡捕房。这两个尸首究竟是算在孙开阳一案里,还是另外算,下头的人弄不清楚,都来问袁康。 袁康捏着鼻子走进了停尸房,就见一个女人正在一具尸体前捣鼓着什么。 “喂!”袁康当即一声大喝,“你从哪儿跑来的?” 那女子被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叮咚一声落在地上——是一把手术刀。 袁康见状更怒:“你在干什么?谁放你进来的?这里是巡捕房的停尸房!” 说话间,他大步走上前,要将女子拽走。 可刚伸出去的手却定在了半空中。 近看才发现,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 戴着一副厚底的黑框眼镜,梳着两个短麻花辫,白大褂下穿着中式的蓝衫黑裙。 袁康不由讥笑:“你哪个学校的?一大早上不去上课,跑到这里瞎混。” “我毕业于国立北京医学专门学校,也就是现在的国立北平大学医学院。”女孩把手术刀捡了起来,一本正经道,“而且我也没有在瞎混。在你打断我之前,我正准备解剖这具尸体。还有,现在是上午十点半,已经不能算‘一大早’了。” 这姑娘竟是将袁康的话一句句认真回应,完全听不懂他的讥讽。 袁康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而当他顺着女孩的手朝尸体看去时,头皮又是一阵紧。 这是孙开阳的尸体! “你乱动尸体了?”袁康大吼,“是谁派你来的?孙家还是新光会?” 女孩紧皱眉心,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是乱动,我是要解剖尸体。确切来说,是进行法医解剖……”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袁康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女孩道:“我祖籍浙江金华……” 袁康抓狂。 李法医和几个助理已在一旁看了半天好戏,正抱着肚子直笑。 袁康扭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李法医这才忍着笑走了出来。 “小方,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周小姐是郭总长新找来的法医。” “法医?”袁康吃惊地盯着女孩带着浓浓书卷气的面孔,“你多大年纪了?一个女人怎么来做法医?”x 周小姐又推了推眼镜,不悦道:“首先,工作场合请称呼我周法医。我叫周理光,二十二岁。然后,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女人可以从事任何她们想从事的职业,也没有任何数据表明女人不能胜任法医一职。” 李法医他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又齐刷刷地瞅着袁康,等着看他怎么回答。 其实最后一句话出口之际,袁康便有些后悔。可让他收回说出去的话,可比砍他的脑袋还难。 此刻顶着众人的目光,袁康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个……毕竟……这活儿脏,还整天和尸体打交道……” 周理光道:“数千年来,女性一直担任着打扫卫生、烹饪、护理伤病人员的工作,我们在处理粪便、血污和各类尸体上都有着丰富的经验。甚至,比起男人,我们更加细心,对压力的承受能力也更强。” “可是……”袁康结巴,“那是杀鸡杀鸭,这是个人……” “这人又不是我杀的。”周理光一板一眼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袁康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俩明明在对话,却又在各说各的,完全接不上轨。 还璧 第177节 李法医他们已笑得东倒西歪了。 “你说她是郭总长找来的?”袁康问李法医。 “是啊。”李法医凑到袁康耳边,低声道,“听说好像还是郭总长的外甥女。” 袁康又是一愣。李法医看着更乐了。 李法医原本做得好好的,就因为出了田富全事件,被从这个案子里抽走了,又天降一个周理光,他心里正不痛快了。 周理光说起来年纪也不是很小了,但大概太过朴质,怎么看都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而且这姑娘,也不知道是过于耿直,还是书念多了脑子被糊住了。总之李法医他们都觉得周理光怪怪的。 在袁康来之前,他们就在和周理光交流上费足了劲儿。现在看袁康也步了他们的后尘,都幸灾乐祸得很。 周理光对男人们的讥笑视若无睹。 她又推了推眼镜,严肃地问:“你们还有什么事要问吗?没有的话,就请离开。我要开始工作了。” 李法医仗着资历,道:“我留下来旁观。万一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还可以指点一下。” “我不同意。”周理光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一口回绝,“我已经充分熟悉了巡捕房和停尸房的所有规章制度,不明白的地方我已经记录下来并会提交到行政部门。你并不是该部门人员,我不认为你能给我提供解释。” 这下又轮到袁康讥笑李法医了。 李法医气得脸颊抽搐,道:“我是说尸检上的事!你还这么年轻,很多事你不懂……” “我拥有法医学和人类学双重学位,有五年从业经验。我有充分的自信能够胜任这一次的解剖工作。”周理光严肃道,“而根据你的年龄和个人成就来推断你的专业能力,我非常怀疑你是否有资格指点我。” 面对如此理直气壮的傲慢,李法医气得险些仰倒。 袁康的注意力却在另外一件事上。 “从业五年!你才多大?” 周理光皱眉:“我今年二十二。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那你几岁念的大学?”袁康惊愕。 “十四岁。”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周理光纳闷,“22减去5等于17,17减去3等于14……抱歉,你的算术这么糟糕,是怎么当上巡捕的?” 李法医捧腹大笑。 袁康默默地瞥了李法医一眼。李法医想起自已刚刚的遭遇,又讪讪地闭上了嘴。 袁康决定废话少说,赶紧把正事办了。 他将一张单据递给了周理光:“这里还有两具尸体,今天一早送来的,也归到孙开阳的案子里。你一并检查了吧。” 周理光很利落把单子接了过去,然后开始工作。 袁康走出解剖间时回头望了一眼,就见周理光手中的手术刀正利落地滑开孙开阳的肌肤,在他胸口切了一个“丫”字。 这女孩脸上的肃穆和手上麻利又稳重的动作,都同她纯真稚气的面孔格格不入。 紧接着,周理光利落地掀开了孙开阳的皮肤,露出了血淋淋的肋骨和腹腔。 袁康虽在江湖上见惯了生死,在巡捕房里又见多了死人。但是看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姑娘面不改色地将尸体开膛破肚,这画面对他的冲击还是相当大。 他的胃里好一阵翻腾。 谁能想到郭仲恺居然会有这么一个古怪的外甥女? 这年头,女医生已比较常见,可哪个人家会送女儿去做法医? 不说尸首的死状千奇百怪,那股腐肉的气味渗入头发肌肤里,也是久久不散。 女孩子家不把自已弄得香喷喷的,反而带着一身恶臭,怎么找婆家? 袁康揣着一肚子纳闷回到了办公室,刚刚坐下,一个小巡捕满头大汗地奔了过来。 “方哥,出事了!有人正在满城砸新光会的场子!” 袁康的脑子里顿时冒出之前那个男人的话:“三爷接下来的动静会有些大……” 原来这就是傅承勖要搞的“大动静”! 傅承勖挟着复仇的怒火杀回上海,点兵点将,开始对新光会在上海的各处据点展开疯狂的攻击。 新光会主营的是走私和金融犯罪,但他们在各地也经营着小型高档私人会所,做着赌博、拉皮条和贩毒的活儿。 这些场所,有一些已在郭仲恺的名单上,却碍于其背后有保护伞,不能将其铲除。 傅承勖表示,协助警方破案是身为爱国华侨的义务。 所谓“协助”,就是将这些毒窝全部铲除! 新光会也派了人盯梢傅承勖,可这些探子也说不清傅承勖是怎么在眨眼之间就召集到了那么多的人马。 傅承勖自已率领一支最精英的小分队,其余人兵分数路,同时扑向新光会的各处据点。 他们的行动不光训练有素,而且分工明确。 傅承勖一马当先,带着一群武装人员最先冲进会所里。 手下制服住门口的保安,傅承勖抬手朝天连放两枪。 在满场惊呼尖叫声中,这个男人风度翩翩地笑着:“很抱歉打搅了诸位的雅兴。但我恐怕要请无关人员尽快离场。我有点账要和这里的老板算。” 中午正是这类娱乐场所生意最冷清的时候,客人们也不想自找麻烦,纷纷离去。 傅承勖带来的武装人员迅速制服了场地保安,打手们拎着大榔头,将室内设施砸得稀巴烂。 傅承勖倒不为难会所的伙计们。 他让人将他们关在了后厨里,然后很和气地问:“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几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都落在一个缩在女招待们身后的中年男人身上。 傅承勖一招手,那人就被阿宽拖了出来。 男人吓得颤如筛糠。 “别害怕。”傅承勖擅自享用着一份刚刚做好的香煎鲱鱼排,“和我有仇的是你们东家。你只需要替我办两件事。一是替我向你们东家传一句话。一是替我向邓启明传一句话。” 男人哆嗦:“我……我不认识什么邓启明……” “没关系。”傅承勖道,“话会传到他的耳朵里的。哦还有……” 他的目光从那几个被五花大绑的保安身上掠过。 “我凑巧注意到,你们这里有几个人好像在巡捕房那儿榜上有名。雇佣这样的伙计也太危险了。我既然来了一趟,就代劳一回,帮你们把这几个人送去巡捕房吧。” 于是,傅承勖吃完了午饭,交代完了话,又把几个背着通缉令的人给郭仲恺送了过去,然后抹了抹嘴,扬长而去。 等傅承勖走了,几个手下提着汽油桶走了进来,开始到处泼洒。 伙计们以为泼的是汽油,吓得连声尖叫。可他们随即发现,这液体散发着一股类似臭鸡蛋的恶臭,但并不是汽油。 手下将液体泼满了整间会所,丢下空油桶就走了。 伙计们除了被那臭鸡蛋味熏得险些晕死过去,大都毫发无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负责人连滚带爬地去总部通风报信。等到了总部一看,像他这样的人居然有好几个,后续还有人不断前来报道。 所有人都灰头土脸,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臭鸡蛋味。 新光会华中的总部是一家颇上档次的私人茶庄,满室盈着幽兰和茶香。没承想突然涌进这么一群臭烘烘的男人,逼得客人们纷纷掩鼻而去。 新光会成立的日子不算久,但也不是没有被仇家砸过场子。 可哪一个不是上来就动刀动枪,血流成河的?像傅承勖这种不打不杀,只把你场子给搞臭的,还是头一个。 可这种比直接杀人还要可恶。 傅承勖这是在羞辱新光会! 这一场反击即让新光会觉得意外,又不算太意外。 不太意外,显然是鉴于新光会针对宋绮年的陷害触碰了傅承勖的逆鳞,招来傅承勖的报复是在意料之中的。 意外的是,傅承勖在这一场较量里一直表现得非常理智和克制,甚至有些拘束。谁想他一旦暴怒,手段竟会这么刁钻可恶。 “他让你传什么话?”总部的负责人问。 那男人支支吾吾不肯说。 “你还矫情了!”负责人踹了他一脚,“就你这级别,还真以为能亲自把话递给上头那位?赶紧说!” 男人只好老实交代:“他说:十八年后,最终只剩你和我,该有个了结了。” “那传给邓启明的话呢?” “无用之人,弃若敝屣!” 唐雪芝端着餐盘,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地下室。 小武还以同一个姿势被绑在柱子上,伤口的绷带渗出淡淡血色,头耷拉着,如一头被虐待得奄奄一息的狗。 他循着唐雪芝的动静抬起头,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干得发白的嘴唇嚅动了一下。 自昨夜起,他就在发高烧。伤口虽被唐雪芝简单处理了,可显然还是感染了。 唐雪芝摸了摸他的额头,发出一声低呼。 “你烧得好厉害!” 她赶紧舀了一勺粥,递到小武嘴边。 “你吃点东西。这粥里我加了点肉。你吃了东西就会感觉好一些的。” 这样的情形下,小武纵使有满腔倔强,一身傲骨,也没必要和自已的身体过不去。虽然他烧得毫无食欲,却逼着自已大口吞吃。 一碗粥很快下了肚,小武才问:“几点了?” “中午一点过了。”唐雪芝又给他倒了一碗水。 “你男人呢?” 唐雪芝有些为难,但还是回答了:“他出去办事了。我不能放了你!” 她飞快补充道。 还璧 第178节 “他回来看到你不在了,会打死我的!” “那就跟着我一起走!”小武目光铮铮地注视着唐雪芝唇角的一块淤青,“大姐,他平日里对你也很不好,非打即骂,是不是?但是出了家门,他又成了一个好丈夫,让你没法对外人诉苦,对不对?我盯梢你男人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他私底下是个打老婆的男人。你一定把这份苦在心里藏了很久了。” 唐雪芝显然被说中了,惊愕与痛苦在眼中交织着,眼眶湿润了。 小武眼看有戏,立刻加了一把柴火。 “我的东家已经逼得你男人抛弃家业和生意出逃。你男人现在没了钱,没了名誉,你又何必再跟着他吃苦?我们一起逃走!我送你回娘家,或者让我东家安置你。我东家可以给你弄个新身份,保管你男人找不到你。” 说到最后一句,小武在心里一声冷笑。 不论是亲自动手,还是借刀杀人,傅承勖必然不会让邓启明活着。 可唐雪芝要是个果断的人,也就不会忍受丈夫这么久了。她听了小武的一番话,虽明显心动,可还是不住摇头。 这时楼上传来脚步声和邓启明呼唤妻子的声音。 唐雪芝像是被抽了一鞭子,跳了起来,急匆匆跑上了楼。 邓启明正拧了一张湿帕子擦着脸上的热汗,见唐雪芝走了过来,他露出了难得的温柔微笑。 “阿芝,看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 桌子上正放着一大捧鲜花。 唐雪芝忐忑恐惧的表情在看到鲜花时,瞬间转为欣喜。 “郁金香!我太喜欢了!”唐雪芝开心地把花束捧在怀里,“可是启明,咱们家现在这情况,买这么贵的花是不是不大合适?” “外面的事你让我来操心。”邓启明道,“最近这两天变动有些大,我的脾气也不大好,让你吃了不少苦。你原谅我好吗?” 唐雪芝望着丈夫英俊又深情的脸,一个劲点头。 “你现在压力很大,我知道你对我发火不是故意的。不论别人说什么,我都只想和你好好地过日子。” 邓启明满意地笑着,将妻子搂进臂弯里。 “你放心。我已经和老板联系上了,她会派人来接我们去安全的地方。你先把我们的东西收拾好,做好准备。” 唐雪芝连连点头,随后又想起了小武:“可是,地下室的那个人怎么办?” “他?”邓启明冷笑,“他没什么用了。不过怎么处置他,要等上头那位的吩咐。” 唐雪芝哀求:“别杀他,好吗?他年纪和我早死的弟弟一般大,我……我不忍心……” “好,好。”邓启明哄着妻子,“屋里有什么吃的?我还没吃午饭呢。” 唐雪芝立刻钻进了厨房里,张罗起了饭菜。 她却不知道,就在自已转身后,邓启明望着她背影的目光霎时降了温。那双之前还饱含着柔情蜜意的双眼,此刻充斥着轻蔑与厌恶。 无用之人,弃若敝屣? 他才不是无用之人。会被弃若敝屣的也不会是他。 听着厨房里的声音,邓启明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展开了今天的报纸。 毫不意外地,所有报纸的头条都是孙开阳在覃家遇害一案。 邓启明瞅着孙开阳的照片,不屑一笑。 这个才是被弃若敝屣的。 第五十九章 悲惨过往 孟家的庄园里,宋绮年喝着饭后消食茶,也展开了一份日报。 头条新闻基本全是覃凤娇重婚和孙开阳在覃家遇害的消息。 比起孙开阳一本正经的胸像照,覃家被记者抓拍的照片很特别:覃凤娇一副大白天里见了鬼的模样。张俊生站在覃凤娇身后,垂头锁眉,好似嘴里含着一颗酸话梅。 新闻的粗黑字体标题写着:覃氏千金瞒夫再嫁,丈夫挟子千里寻妻! 有了这么一个名声,覃凤娇在上海的社交界可算再无出头之日了。 冷怀玉她们的复仇算是大功告成了。这个最最爱惜名声,连难听的话都要找个人代言的女人,最终还是名声扫地。 “也不知道她逃离前夫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宋绮年感慨不已。 “宋小姐真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孟绪安喝着红酒,“不过我建议您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已的好。您现在可是杀人嫌犯呢。” 确实,同凶杀案相比,女人们的争风吃醋就小巫见大巫了。 宋绮年一连翻了好几份报纸,随即发现一个异常情况。 “怎么都没有提我的名字?” 报道里甚至提到孙开阳是在覃凤娇的卧室里遇害的,却唯独没有提到凶器,更不见只言片语提到宋绮年的名字。 “您想被记者提名吗?”孟绪安问。 “当然不想!” “那就对了嘛。”孟绪安摇晃着酒杯,“傅老三别的本事不说,收买一下报社和电台,还是能办好的。反正他穷得只有钱……” “那他收买得很彻底。”宋绮年读着一份报纸,“据悉,孙君死于遭受暴力殴打——几乎每一条报道都说孙开阳是被殴打死的。” “有意思。”孟绪安啧啧,“先入为主。即便明天你的名字传了出去,人们也肯定不会相信一介女流能把孙开阳这么个大男人活活打死。” 有孙家在,宋绮年的名字瞒得了一天,却不会永远被瞒下去。xl 但先声夺人,让民众形成既定印象,有利于宋绮年后期修复名声。 宋绮年将今日的报纸翻了个遍,除了孙开阳一案,一艘美孚油轮在南海遭遇风暴,会延迟抵港的新闻也占据了不少篇幅。 可油轮哪里比得过名人遇害。相信未来几天,孙开阳一案会持续霸占报纸头条。 “傅老三对你可真是用了心了。”孟绪安笑得有些别有意味,“这小子打小就是个情种,对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最为温柔体贴。他那一套眼神和语气,对女孩可奏效了。” “您说得太对了!”宋绮年大笑着连连点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想,这男人从哪儿学会的这一招,真是男狐狸精投胎!” 她这反应反而让孟绪安有些意外。 孟绪安这话说得别有用心,摆明了是想挑拨傅承勖和宋绮年之间的关系,而且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 之前别的女人听孟绪安这么一说,总不免胡思乱想,心神不宁。只有宋绮年,不光大笑,还跟着他一起调侃傅承勖。 能让傅承勖豁出性命去保护的女人,到底有些不一般。 “哪里是学来的?”孟绪安讥嘲,“是他自已琢磨出来的。你别看他这个人平日里一本正经的,私底下骚包得很呢!” 宋绮年又一阵笑:“这我知道的。傅承勖非常讲究吃穿,又喜欢文艺,这种男人,外表看着务实,骨子里却是很热情浪漫的。傅承勖说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对他想必很了解。” “我和他是在去美国的邮轮上认识的。”孟绪安道,“头等舱里就我们俩年纪一样大,又是亚裔,长辈都鼓励我们俩多来往。但他当时在重孝里,脾气也古怪,不爱搭理人……” 人家刚死了亲爹妈,哪里有心情去社交?宋绮年在心里嘀咕。 “但是后来,”孟绪安话锋一转,“同船的几个小白皮欺负我们亚裔小孩,傅老三突然爆发,把那几个小白猪狠狠揍了一顿。我帮着他打了这一场架,就和他混熟了。” “还真是‘不打不相识’。”宋绮年调侃,“少年时的傅承勖是怎么样的?” 孟绪安张嘴就是一连串的埋汰:“这小子一向就会装模作样,功课、体育、乐器,样样都擅长,还很懂怎么讨长辈欢心!谁提到他都夸他孝顺。女孩子就更别说了。我们黄种人,即便有钱,在白人社交圈里也还是低一等的。可那些女孩子就是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的,管他叫‘中国王子’……” 孟绪安语气里的醋味越来越浓,宋绮年也笑得越发停不下来。 “我们念同一所学校。学校的戏剧节上,傅老三居然打败了好几个金发小白皮,夺得了罗密欧一角。你知道吗?当他在台上念‘朱丽叶呀,我的朱丽叶’时,台下的姑娘们居然齐声回答‘yes’!” 宋绮年笑弯了腰。 “为了这个,学校里那些小白皮没少找傅老三的麻烦,害得我也三天两头帮他打架。”孟绪安抱怨,“他还一脸无辜,说他又没去招惹那些女孩子。是,他是一朵鲜花,天生就招蜂引蝶!” “那他谈过洋人女朋友吗?”宋绮年问。 这是个突袭,就是趁孟绪安沉浸在自已的情绪里时,诱他下意识地说出真话。 可孟绪安正如傅承勖所说,看着吊儿郎当,其实很靠谱。 他眼神一闪,狡黠地笑了:“怎么?想打探情敌?” “我就顺口一问。”宋绮年耸肩,“我和他还没有发展到那种关系。” “还没有,却只差临门一脚了。”孟绪安喝了一口酒,倒是很正经地说,“别看傅承勖一副风流浪子样,他骨子里其实很保守,找媳妇儿也很挑剔。出身不重要,但一定得聪明能干,有个性。那种娇滴滴的解语花,他看都不多看一眼,专门找那种脾气倔强难征服的。” 说着,孟绪安朝宋绮年望了一眼。 “有那么一两次,遇到的女方很符合他的要求,大伙儿都以为他会定下来,可后来都没了下文。老三一直和我说,他在找一个人。” “那应该是他的堂妹。”宋绮年道,“他和我提过一句。” 孟绪安摇头:“那个堂妹,他当然是在找。但他一直在等着的,是另外一个女人。老三这人看着挺开朗随和的,但其实心思藏得极深。不过就他的经历来说,他有这个性子也不奇怪。” “我听说他的家族内讧,他家这一房惨遭了毒手。”宋绮年低声道。 “这已经是最轻描淡写的了。”孟绪安又喝了一口酒,“对方,也就是他三堂叔带着一伙悍匪将他一家囚禁,逼他父母交出一笔由他们这一房保管的巨额财产。他爹拒绝,为了保护妻儿逃跑,被乱刀砍死——他和他娘当时眼睁睁看着。” 宋绮年的眉头打了一个结。 她过去听到的描述,确实是最轻描淡写的。孟绪安的话勾画出了一幅具象的、极其惨烈的画面。 傅承勖那时候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不同于自幼颠沛流离的宋绮年,傅承勖还是个一直生活得无忧无虑的、备受父母疼爱的孩子。 即便是宋绮年,虽目睹了不少死亡,却也没经历过亲近的人惨死。亲眼看到敬爱的父亲惨死,这对童年的傅承勖的冲击有多大? “这还没完。”孟绪安语气也越发沉重,“他娘带着他逃了出去,却又不幸被抓。他娘将他藏在墙壁的暗柜里,自已则被歹徒……凌辱和杀害……” 宋绮年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老三一直躲到那群人离去,才从柜子里爬出来。”孟绪安的声音听在宋绮年的耳朵里,变得有些空洞,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也从来没向我描述过。但是他来不及给母亲收尸,就不得不赶紧逃走。他告诉我,他娘生前叮嘱过他,他的义父正在赶来中国接应他们的路上,会和他们母子在上海会合。所以,老三独自一人踏上了从扬州到上海的旅途……” “就……就他一个人?”宋绮年问。 十二岁的玉狸要从扬州跑到上海,都要吃一番苦,更何况一个一直被娇生惯养的小孩? 此刻,礼查饭店的一个小宴会厅里,衣冠楚楚的傅承勖在一片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中走上了台。灯光将他英俊、凝重的面容照得格外硬朗分明。 “下午好,诸位记者朋友们,感谢各位拨冗前来。” 男人以一句低沉浑厚、充满力量的话开场。他身上一种浑厚、磅礴的领袖者气质,如巨大的磁铁,让在场所有人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在他的身上。 “诸位想必都已知道,昨日深夜,孙开阳少校在覃家遇害。巡捕房负责此案的警探根据一些证据,怀疑宋绮年小姐曾在案发现场出现过。宋绮年小姐非常配合,主动前往巡捕房协助调查……” 还璧 第179节 “他倒不是一个人,至少后来他有了个同伴。”孟绪安掀起眼皮朝宋绮年望了过去,“他在途中捡到了一个小姑娘,带着她一起流浪……” 宋绮年的嘴翕动了一下:“大孩子带着小孩子……” “可不是吗?”孟绪安笑了笑,“但是,老三曾和我说,捡到那个孩子,才让他从濒临崩溃的境地被挽救了回来。他说,从那一刻起,他除了复仇之外,有了另外一个活下去的动力。” 宋绮年怔怔。 “所以我觉得,老三这人运气不算太坏。”孟绪安道,“当你失去了所有亲人,原有的世界彻底崩塌后,老天爷又给了你一个人。这人全心依赖着你,需要你的守护。这会让你感觉自已被需要着。你会为了她变得强大,又有了去拼搏、去对抗邪恶的勇气。” 这位孟先生身上显然也发生过一些不大愉快的事,造就了他玩世不恭的性格,以及让他发自内心地羡慕傅承勖。 “……可就在凌晨三点的时候,一伙假冒的警卫将宋绮年小姐从巡捕房骗走,将其绑架!” 傅承勖的脸上一丝可供人探究的表情都没有,但他这句话在记者群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 “到目前为止,”傅承勖抬手看了看表,“宋小姐已失踪十二个小时了,生死未卜。但与此同时,孙家却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公然在电台等地方造谣中伤宋小姐,将她称呼为凶手!” 随着说出这句话,傅承勖的脸也阴了下来。 “孙家此举,是病急乱投医,胡乱污蔑一个无辜市民,还是欲盖弥彰,故意将罪名扣在一个暂时无法替自已辩解的女土头上,好为真凶脱罪呢?” “那后来呢?”宋绮年问,“你说,傅承勖一直在找这个小姑娘。他们后来失散了?” “后来出了一点意外。”孟绪安点头,“其实就当时的情况分析,大伙儿都觉得这孩子怕是早就凶多吉少了。但老三在这事上特别固执,一直坚持不懈地在找她。” “那毕竟是在他最绝望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人。”宋绮年十分感慨,“那傅承勖的堂妹又是怎样一个故事?” 孟绪安不由一声轻笑。 “她呀。她父亲就是老三那个怨种堂叔。” “这个我也听说过。”宋绮年道,“他们都说孟绪安找这个堂妹是为了斩草除根。” “老三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堂妹,我就不大清楚了。不过这丫头可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从老三的监管下逃走了,竟然自已建立了一个黑道帮会。” “新光会!”宋绮年脱口而出。 “对,就是这个!” 宋绮年哂笑:“说了半天,原来傅承勖口中的仇家是她!他干吗不明说?” “嗳!老三就这坏毛病,打小就喜欢故弄玄虚,说话做事都爱卖关子。”孟绪安撇嘴,“不过这事上,他大概觉得有点丢脸吧。毕竟当初所有人都说他堂妹不对劲,他却始终只当人家只是个孩子。结果,后来就被这个‘孩子’狠狠摆了一道。” “那姑娘做了什么?”宋绮年好奇。 “有些事轮不到我来说。”孟绪安避开宋绮年探究的目光。 宋绮年知道自已问到重点了。 不然,这孟绪安把傅承勖父母遇害的细节都告诉她了,却不肯说这个堂妹的事。 “……在案发前两日,宋绮年小姐曾为覃小姐上门试衣,在覃小姐的卧室里逗留了大半个小时,有关证物是宋小姐遗落在覃家的。况且——” 傅承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下方的记者们。 “——宋小姐乃是一位文弱女子,孙少校则是一个昂昂武夫。宋小姐是怎么做到将孙开阳杀害,而自已却毫发无伤的呢?” 这话说到众人心上,记者群里扬起一片嗡嗡议论声。 “孟先生,”宋绮年给孟绪安添了点酒,“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透露一点信息也没什么关系了。” 孟绪安只好避重就轻道:“总之,这女人的手段非同一般。她从不出面,只派代理人跑腿。又因为她特别重用女手下,外头人都当她是个男人。” “女手下?”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宋绮年的心底发了芽。 “是啊。”孟绪安道,“还都是一些曾经受过男人虐待的女人。她在这些可怜的女人中选了一批聪明又有狠劲儿的,训练她们。新光会不是还承接暗杀吗?很多活儿都是这些女人完成的。” “孙开胜的死……”宋绮年呢喃。 “对。”孟绪安道,“就是新光会干的。孙家两兄弟都死在新光会手上。” 江映月的面容瞬间浮现眼前。 宋绮年心里一阵慌,摇头将江映月的脸甩开。 “孙家难道不知道?” “知道呀。”孟绪安道,“你以为孙家为什么要咬死你?就是因为他们以为……” “以为我是新光会的女杀手?” “没错!” 这个荒谬的误会让宋绮年啼笑皆非。 巡捕房的办公室里,一群巡捕们凑在一台收音机前,正听着直播中的傅承勖的新闻发布会。 “作为宋绮年小姐的好友,我正在竭尽全力寻找她的下落。我也在此向社会求助,请大家多多提供线索。傅某将厚礼为报!” 袁康站在人群后,抄着双手,眉心紧锁。 “这傅承勖未免太狂了吧?”小杨嘀咕,“他再有钱有势,也不过是个商人,是民。孙家一家子都是官呀。民和官斗……” “不!”袁康轻轻摇头,“他有些话,不是冲着孙家去的。” “啊?那是冲谁去的?” 是幕后真正的操盘手。 袁康却没将这回答说出口,转身离去。 正式的战役即将开始,他也要准备起来了。 市郊一栋不起眼的屋子里,邓启明将收音机的声音调大。 “……我对孙开阳少校的英年早逝深表遗憾。我也诚挚地希望有关部门能早日缉拿到真凶,以安抚少校在天之灵。但请你们保持理智,不要如野狗一般胡乱攀咬无辜的人……” 邓启明拉开抽屉,取出了一把手枪。 他将握枪的手背在身后,走出了卧室,穿过走廊,在通往地下室的储物间门口略一停留,然后朝着厨房走去。 “你们不妨扪心自问,你们究竟是想抓获真凶以祭奠亲人的在天之灵,还只是借复仇而纵兵扰民,恣意妄为?” 唐雪芝正在厨房洗着碗,鼻子里轻哼着歌。 她看了一眼插在花瓶里的郁金香,脸上露出甜蜜幸福的笑。 “孙开胜兄弟俩和新光会的交易见不得人,孙家可不敢把新光会的名字捅出来。”孟绪安道,“可不报仇也说不过去。既然对付不了新光会,那至少要弄死干活的杀手咯。” “可这个误会还是早点解开的好。”宋绮年道。 “老三会处理好的。”孟绪安跷起了脚,“你就安心待在我这里,等他来接你吧。” 又是这种被排斥在由男性主导的大事件之外的情况。 宋绮年干笑了一声,无奈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礼查饭店的宴会厅里,傅承勖面色阴鸷俯视着场下的记者们,借着他们向对面的对手发出了战书。 “我不会允许这种仗势欺人的行径继续下去!法律也终将凌驾于私人恩怨之上。为了保护我的朋友,我会无所不用其极。届时,不知道你们是否能承担相应的后果!” 发言完毕,在一片疯狂闪烁的灯光和激烈的追问声中,傅承勖走下讲台,大步离去。 郊野小屋里,邓启明举枪对准了唐雪芝的后背。 枪声响起—— 第七卷 血脉 第六十章 相识已久 1909年,腊月。 破棉絮般的阴云笼罩着天穹,寒风中细雨似银针,扎得人面颊微微刺痛。 扬州城郊一个小镇上,瓦屋木房全都被雨雾笼罩,仅有的几条路也被雨水浸泡成了泥沟。 一个小少年正拔足狂奔在泥地里,口中呼出一团团白气。 他身材高挑,手脚修长,脏污的脸上,一双寒星似的眼睛里正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身上那套羊绒衣裤原本应该做工精细,用料扎实,可经过连日的流浪和奔逃,已褴褛不堪。衣服破损处露出白净的肌肤,和青紫的伤痕。 “那边!他往那头去了!” “妈的!窜得比兔子还快。等老子抓到他……” “少废话,赶紧追!” 听脚步声,追兵应该分两路,从东南两个方向包抄而来。 而西北方向是一条死胡同,民居院子里的狗被惊动,吠声此起彼伏。 “他在那边!”追兵高呼。 少年走投无路,拼着被狗咬的风险,翻进了一道围墙里。 墙下是一摊淤泥,少年滑倒,重重跌在了泥汤里。 狗狂吠着冲了过来,少年来不及躲避,只得将身体缩起来。 可预料中的撕咬和剧痛没有发生。狗被绳子拴着,停在离少年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徒劳地狂吠着。 “他在哪儿?”追兵的声音自墙外传来。 家家户户的狗都在叫,他们一时不知道该去哪一家的好。 少年就地一滚远离了那条狗,然后抓起一块石头,用尽力气扔过围墙。 隔壁院子里的狗叫声猛地抬高。 “那边!”脚步声朝着隔壁院子而去。 少年刚刚松了半口气,就听到一个男人叫骂着从屋里走出来。 “叫个娘的叫!大清早的吵得老子没法睡觉……” 少年一头钻进了墙角一个破柴房里。 还璧 第180节 男人的脚步声从柴房门口经过,继而又传来狗挨打的哀叫声。狗闭了嘴,男人则骂骂咧咧地回了屋。 到这时,少年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柴房里弥漫着一股猪屎臭,只见半地猪粪,却不见猪。屋子东角堆放着半人高的柴火垛,上面盖着破被褥。 被褥突然动了动,拢起一个包。 少年警惕地后退了半步,看到被褥的缝隙里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他起初以为那是一只猫,可随着那个小玩意儿从被子里钻出来,他才看清,那是一个小女孩。 顶多四五岁大,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裹着脏得看不清颜色的薄被,正好奇地望着他。 屋子里闯入一个陌生人,她竟不怕。 “这是你的家?”少年轻声问,“有坏人在追我,我能在这里藏一会儿吗?” 小女孩注视着少年,一声不吭。可看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又觉得她是听懂了的。 “这边!”追兵的声音传来,“他肯定就藏在这几家里。” 外头的狗又开始狂吠起来。 少年惊慌,不知道还能往哪里逃。 “脚印往这边来了!” “就这家!” 大门轰的一声被撞开,引得狗又狂吠起来。 一个中年男人手持一把长刀,骂骂咧咧地从屋里冲了出去。 “干你娘的,居然敢闯我刘金龙的屋子……” 追兵唰唰举枪。 中年男人吓了一大跳,咣当丢了刀,举起双手。 “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子?”追兵喝问,“十来岁大,刚才翻墙跑进来了!” “没有呀。”中年男人忙道,“刚刚我还在院子里呢,没有看到人进来。” 追兵却没信,顺着脚印一路走进了柴房,一眼看到缩在柴堆上的小女孩。 “喂,刚才有人进来没?”他们又向女孩喝问。 女孩惊恐瑟缩。 “问你话呢!” 中年男人赔笑道:“各位大爷,我闺女天生是个哑巴,什么都不懂。” 这时,小女孩突然向对面墙上一个大裂缝望了一眼。 她这个细微的动作被追兵看到了。 “那外面是哪里?” “哪儿都不是。”男人道,“出去就是墙角,再过去就是隔壁人家了。” 追兵头目一摆手:“去隔壁!” 临走前,那人看了一眼狼狈的小女孩,忍不住问:“怎么把你闺女关在这种地方?” 男人立刻喊冤:“哎哟,这丫头又懒,脾气又坏,我这是关一关她,让她吃点教训呢。你看看我这胳膊,就是她咬的!” 男人的手臂上有两排清晰的牙印,疤痕脱落了一半,受伤少说是十日前的事了。 寒冬腊月,积水成冰的季节,小女孩一直睡在这漏风漏雨的柴房里。 追兵摇了摇头,却没有多问,朝着邻家冲去。 男人狠狠瞪了小女孩一眼,甩上了柴房的门,趿着鞋子回屋去了。 等到一切动静都消失,小女孩才往旁边挪了挪。 褥子被掀开,少年从柴堆深处钻了出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谢谢你。”少年低声道,“那男人绝对不是你爹。他对你太坏了!” 女孩安静地望着少年,眼珠漆黑,滴溜溜地,像一只好奇的小猫。 “你听得懂我的话吗?”少年问。 他听大人说过,天生哑巴的,多半也是聋子。 女孩却点了点头。 少年惊喜。 “有坏人在抓我,我得走了。你这样……” 他打量着女孩,心有不忍。 少年有心解救这小姑娘,可他自身难保。 小姑娘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伸出了手。 少年瞪大了眼。 难怪他刚才听到隐隐的索索声,原来女孩的手被铁链紧紧锁住了,那铁链甚至将孩子稚嫩的肌肤磨得血肉模糊。 就算她想跟着自已逃,也根本走不了。 少年试图扯开铁链,可是没有工具,指头粗的铁链岂是他徒手能弄开的。 捣鼓了半天,非但毫无效果,还让女孩手腕伤处又流了血。 小女孩吃疼,将手缩了回去,目光怯怯的。 “对不起。”少年一筹莫展,十分苦恼,“你到底是谁?什么人居然会用铁链子拴一个小姑娘?” 小女孩朝窗户看了看,又看向少年。 “你让我走?”少年会意,一股暖流瞬间涌入胸膛,让他被冻僵了的心回了暖。 “你不会说话,却什么都懂。”他怜爱地注视着小女孩,摸了摸她的脑袋, 小女孩眯着眼,用脑袋蹭了蹭少年的手掌,像一只撒娇的小猫。 少年只觉得掌心一片柔软,心窝里也跟着狠狠一酸,眼眶一阵发热。 少年下定了决心:“爹说,做人最要讲义气。你帮了我,我不能就这么把你给丢下!我就算要走,也一定会带着你走!” 少年暂时躲在了这间柴房里。 夜里寒风呼啸,穿透破屋。两个孩子紧紧依偎着裹在薄被里,竟不觉得太冷。 屋里传出饭菜香,勾得两个孩子的肚子咕咕直叫。 地上有一个豁口的陶碗,应该是男人用来给女孩装食物的,早已被女孩舔得干干净净。 少年还发现,小女孩年纪虽小,却会爬下柴垛,去铁链的长度所能及的最远处解手。 是个讲究个人卫生的孩子呢。l “等坏人走远了,哥哥就带你走。”少年低语着,说给小女孩听,又是说给自已听。 失去父母,颠沛流离了那么久后,他终于寻找到了一个同伴,不再是孑然一人。 这个同伴是那么弱小,还需要他反过来照顾。可她对自已的这份需求和依赖,点燃了少年的心火,让他重新燃起了对新生活的渴望。 他如今有了一个需要他保护的人了。他要坚持下去。他要变得强大! 少年的心中突然涌出无限能量。对自已,对未来,终于拥有了信心。 “我大你好几岁,你认我做哥哥,好不好?” 女孩点头,笑了起来。 小小年纪的她就如一只小动物,凭借本能来判断人的好坏。她一下就接纳了这个小哥哥。 男人将小女孩关在破柴房里,想起了,就丢半个冷馒头给她,想不起,就一整天任由她饿着。 在少年出现前,她已极度虚弱。如果少年没有出现,她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 少年从邻家偷来食物和被褥。女孩终于能吃得半饱,身子也暖和了许多。 “你的家在哪里?”少年对着女孩絮絮低语,“我家里人全死了,只剩我一个。不过现在,我又有了你……” 女孩蜷在少年的怀里入睡。 “我娘说,我义父会在上海等我们。可惜话没说完,她就……我得去上海找我义父!我要为我爹娘报仇!” 趁着那男人醉酒酣睡,少年盗了钥匙,解开了小女孩身上的铁链。 他们终于逃了出去。 少年背着女孩,踏上了前往上海的旅途。 “妹呀,哥哥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我的姐妹是‘志’字辈的,你又这么聪明可爱……志爱?这个不错!以后我就叫你小爱,怎么样?” 女孩嗯了一声,搂着少年的脖子咯咯笑。x 他们一路朝东,走过田野,扒过火车。睡桥洞,住破庙,还险些被人贩子抓走…… 不论多辛苦,少年始终把女孩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 “等找到了义父,就让他找西医,看看你是耳朵还是嗓子有毛病。西医一定能把你治好的。” 寒风呼啸的夜里,他们紧紧相拥着睡在破屋里。 “别怕。”少年哄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孩,“那是风宝宝在找妈妈。它和妈妈走散了。你听,它的妈妈也在呼唤它……我会找到义父的!我也会给你找到你的爸爸妈妈的!” 少年去偷吃的,小女孩就给他放风。少年和街童打架,小女孩会朝对手丢泥巴。 少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盗窃。女孩有样学样,却更加敏捷灵巧。 渐渐地,改由少年放风,小女孩去偷馒头。 她总会给少年偷他喜欢吃的粢饭团子。 少年则会把丢弃的报纸捡回来,当街叫卖,换取几个铜板,给小女孩买了一双新鞋。 这一日,他们溜进一处有钱人家的别院,睡在后院的花棚里。 还璧 第181节 刚刚进入二月,外面还寒风肆虐,花棚里却温暖如春。蝴蝶兰正怒放,垂下一串串硕大雪白的花朵。 小女孩满眼惊艳,看得目不转睛。 椅背上还搭着一条流苏披肩,金银双色丝线在布料纹理里闪烁,美轮美奂。 小女孩对这披肩爱不释手,披着它在花丛里转圈。 “喜欢吗?”少年给女孩梳着头,“将来我也给你种一屋子的花。我会让你吃到最好吃的饭菜,穿最漂亮的裙子,戴最闪亮的宝石!” 这一刻,小女孩就是他仅有的家人,他愿意豁出一切去守护的整个世界。 少年摘下一朵蝴蝶兰,别在女孩的鬓角。 “你会成为一个公主!”他发誓。 小姑娘露出灿烂的笑容。 可是,流浪的生活太过辛苦。还不等抵达上海,少年就病倒了。 浑身滚烫,昏迷不醒,不住呓语。 小女孩伏在他胸口,呜呜哭泣。 她还太小,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所能做的,只有找点东西给小哥哥吃。 可这一次,她被发现了。 那伙计紧追不舍,追到了桥洞口,终于将小女孩一把拽住。 女孩尖叫起来。 这声尖叫将少年的神智自昏迷中唤醒。 他拼尽全力爬起来,扑了过去,同伙计厮打起来。 可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病弱少年,体力不支,很快就被对方打得倒地不起。 那伙计被打破了脸,十分不解气,解了皮带朝少年狠狠抽去。 就这时,小女孩突然冲出来,扑在少年身上。 少年使出全身力气,翻身将女孩护在身下,任由皮带落在自已背上。 良久,伙计累了,这才骂骂咧咧地离去。 少年的背上布满血淋淋的伤痕,包子也早就被踩得稀烂。 小女孩大声痛哭,嘴里呜哇呜哇,似乎想说什么,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小爱不怕,哥哥没事。”少年紧紧抱着小女孩,“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将来,我会成为最强大的人。没有人能伤害我,我也不准任何人伤害你!” 1929年,夏。 烈日炙烤着大地。农田和林地交错的郊野里,一栋在当地算得上气派的红砖农舍里传出一声枪响。 那枪声传入地下室里,弱化成了类似爆豆子的声音。 可唐雪芝的尖叫极具穿透力,饱含着恐惧,让小武全神戒备。 是自已的人找来了? 随即,唐雪芝的哀求声传来,否定了小武的猜测。 “启明,不要!啊——” 又是一声枪响,伴随着物品砸落在地的声音。 厨房里,满地花瓶的碎片,郁金香被男人的皮鞋踩在脚下。 唐雪芝躲在厨房的角落里,抖如筛糠,面无人色。 “启明,你疯了吗?你要做什么?” “对不起了,雪芝。”口头在道歉,可邓启明的眼中连一丝怜悯和不舍都没有,“上头要我撤退,我得先把包袱处理了,不能留下后患。” “包袱?处理?”唐雪芝难以置信,“邓启明,我是你的妻子!夫妻一场,对你来说什么都不算吗?你往日里打我骂我,我都忍了。你出了事,我二话不说就放下一切跟着你走。到头来你却当我是包袱,要处理掉我?” “是我对不起你。”邓启明漠然道,将枪口对准唐雪芝。 “不!”唐雪芝惊恐的尖叫透过门板清晰地传到地下室,“求你了,启明……放手!放开我!不——” 小武拼命挣扎,伤口又渗出鲜血。 砰砰两声枪响,唐雪芝的哭叫声戛然而止。 小武感觉一股阴森森的冷气袭来,整个后背犹如靠在一面冰墙上。 地下室的门打开了。 小武如被抽了一鞭子,疯狂挣扎。 邓启明杀了唐雪芝,接下来肯定就是要杀自已了。 他不能死!小琼姐还在家里等着他!他不能让她再伤心了…… 唐雪芝踉跄着奔了下来。 小武动作骤停,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唐雪芝整个人狼狈不堪,脸上和胸前都溅满了血珠,双手正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着。 “大姐?”小武试探着呼唤,“大姐,你没事吧?你男人呢?” 唐雪芝望向小武,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他……他要杀我!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他居然要杀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抓着他的枪,不让他朝我开枪……可不知怎么就……” 唐雪芝捂着脸嚎啕大哭。 小武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大姐,你男人不是东西,死了活该。你赶紧把我解开。我带你走!” 小武又是哄又是劝,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唐雪芝勉强安抚住。 唐雪芝找来一把剪刀,哆哆嗦嗦地剪断了小武身上的绳子。 小武浑身伤痕累累,而唐雪芝失手杀夫,也被吓得手脚俱软。两人互相搀扶着才走出了地下室。 邓启明就躺在厨房门口的地板上,衣服已被鲜血染红,身下一大片黏稠的血液。那把匣子枪就落在血泊里。 唐雪芝一看便膝盖软得站不住,又哭了起来。 “别看。”小武捂住了唐雪芝的眼睛,“不是你的错。” 两人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入眼所见,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野。 “这是哪里?”小武满头雾水。 “这是我娘家在淀山湖边的农庄。”唐雪芝道,“你东家到处找你,我们在城里待不住,就跑到这里来躲着了。” 距离上海这么远,难怪三爷一时没找过来。 小武的目光落在院子里一辆车上时,霎时亮了起来。 这是邓启明的车。而邓启明显然再也用不上了。 “大姐,上车。”小武招呼着唐雪芝,“我先带你回我东家那里。放心,我东家人可好了,他一定能帮你。” 唐雪芝六神无主,小武说什么她都点头。 小武受过伤的腿其实剧痛难忍,可他还是强撑着,将车开到了最近的一个镇上。 小镇上有一个汽车站,站里有全镇唯一一台电话机。小武用这台电话机拨通了傅公馆的电话。 数小时后,傍晚的夕阳中,两辆黑色汽车烟尘滚滚地自东边疾驰而来,急刹停在了小镇的汽车站前。 唐雪芝以手挡着刺目的夕阳,走出了候车棚。 车门打开,身穿劲装的男人们接二连三跳了下来。紧接着,又见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踉跄着走下了车。 董秀琼的心脏狂跳着,手死死抓着门把才勉强站稳。 她都没想到自已竟然有勇气跟着阿宽他们一道出门,奔波数十里,只为了赶来接小武。 长途车,野外,陌生人……样样都让她恐惧无比,却都无法同可能失去小武相比。 “人呢?”阿宽抓着唐雪芝就问。 唐雪芝吓得不轻,急忙指着棚里躺在板凳上的小武。 “他烧得厉害,我叫不醒他!” 董秀琼扑了过去,就见小武烧得满脸通红,嘴唇发白,正喃喃呓语着。 “水!”阿宽朝手下大喊。 立刻有人递来了水壶。 几口水下肚,小武总算略微恢复了一点意识。 “……小琼姐?” 董秀琼霎时泪如雨下:“是我!我们来接你了!你会没事的……” “好兄弟!”阿宽松了半口气,将小武扶起,“我这就带你回去。” “三爷……”小武呢喃。 “三爷正在和司令部扯皮呢。”阿宽背着小武就朝车走去,“放心,他也急着见你。” “我要见三爷……”小武浑浑噩噩,“我有事……要和他……她还活着……” “谁还活着?”董秀琼问。 可小武的脑袋耷拉了下来,又昏了过去。 董秀琼吓了一跳,面孔霎时苍白如纸。 阿宽摸了一下小武的脉,安慰董秀琼:“晕过去了。没事的!” 董秀琼这才缓过一口气,帮着阿宽把小武放进了车后座里。 “求求你们,把我也带走吧。”唐雪芝追到车前,苦苦哀求,“我男人死了,我娘家没人了。这位小兄弟之前许诺了要带我一起走的……” 董秀琼霎时生了恻隐之心,朝阿宽望去。 还璧 第182节 阿宽盯着唐雪芝,犀利且带着审视的目光逼得唐雪芝低下了头。 “你上后面那辆车。”阿宽吩咐。 唐雪芝松了一口气,别过脸,抹了一把泪水。 傅承勖带着一身烟酒气从车里钻出来,大步奔进了大宅里。 他刚刚提前结束了和司令部代表的私下会谈,就为了赶过来见小武。 阿宽迎了上来,陪同傅承勖往病房而去,一边向他说着小武的伤情。 “……都是皮肉伤,但伤口感染了,一直在发烧。医生说只要退烧了就没有大碍了……我做主将他安置在了客房里……” “你做得对。”傅承勖沉声道,“这里比他的宿舍条件好。” 董秀琼正用湿帕子给小武擦着脸和手。听到男人们的说话声,她匆匆抹了一下眼角,才转过身来。 “三爷。” 傅承勖望着病床上陷入昏睡的小武,眉心紧锁。 “问问医生还有什么办法?缺什么药,我会去想办法。” “医生已经用了最好的药了。”董秀琼虽竭力克制着情绪,可喑哑的嗓音还是漏了底,“他的烧已经比之前要退了些,刚才还醒了一会儿,闹着要见您。他一直嚷嚷着什么……他还活着。我没听明白。” “对。”阿宽也道,“我接到他的时候,他也和我说了这句。” “还活着?”傅承勖在床边坐下,给小武把脉,“难怪……小武说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阿宽道:“他之前在电话里说,邓启明要杀他太太,两人在拉扯中枪走了火,邓启明反而中弹身亡。小武答应了带邓太太来投靠您,邓太太就把他放了。” “邓太太也随我们来了。”董秀琼道,“我让人把她暂时安置在配楼里。她没受伤,但也被吓得不轻。” 傅承勖不予置评,又给小武掖了掖被角,而后起身。 “再派两个人过来,轮流照顾小武。董小姐,你也别累着了。等小武醒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董秀琼和小武的关系虽暧昧,可贴身照顾、擦拭身子这样的活,还是不方便由董秀琼来做的。 吩咐完这一切,傅承勖又安慰了董秀琼几句,才离开了客房。 非常时期,实枪荷弹的雇佣军将傅公馆守得像个铁桶,家中下人们也都一个个提着脚跟走路。 熬了两日,傅承勖睡觉的时间不足五个小时。他此刻眼底青影浓重,双目布满血丝,脸颊也显得削瘦了许多。 也只有等回了家,这个男人才终于展露出了疲惫。 可即便如此,傅承勖还一时不能休息。手下们一窝蜂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向他汇报着工作。 “三爷,那头上钩了!” “三爷,这笔款子需要您签字。” “郭总长打了好几通电话找您,想约您面谈……” …… 傅承勖被这群人簇拥着,朝书房走去。看这架势,今夜又要忙到午夜后才能休息了。 同大宅隔着一个后院的配楼里,二楼一间客房此刻归唐雪芝暂住。 唐雪芝冲洗掉了丈夫留在身上的血,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衫裤,坐在门口的走廊上擦着湿发。 傅承勖回来的动静很大。不光大宅霎时灯火通明,连巡逻的警卫也添了人。 “出什么事了?”唐雪芝不安地朝大宅眺望。 唐雪芝的邻居是小双,此刻也正巧在走廊里纳凉。 小双的伤得不算重,可行动上很不便。袁康和大双他们太忙,无暇照顾她,她便被继续留在傅家养伤。 小双是个清冷孤傲的性子,对陌生人尤其淡漠。 唐雪芝问了她,她才冷冷地瞥了一眼:“是傅老板回来了。” “好大的阵仗。”唐雪芝道。 “你倒挺有闲工夫的。”大双讥笑,“看着不像才死了丈夫的样子。” 唐雪芝窘迫不已,埋着头匆匆回了屋,砰地甩上了门。 傅承勖走进卧室的时候,朝床头的闹钟望了一眼。 还有十来分钟就到午夜十二点了。 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扯开领带和衬衫扣子,疲惫地坐在窗前的沙发里。 酒精让他紧绷了两日的身躯渐渐软化,也让被压抑许久的疲倦如千钧巨石,拽着意识一个劲往下沉。 可他还不甘心就此睡去。心里有一股压抑了整个白日的躁动终于在这时浮出水面,催促着他拿起了电话。 傅承勖知道现在已经太晚了,但手似有自已的意志,拨动了号码盘。 电话从总机转了一道,很快接通,对方彬彬有礼地问来电是哪一位。 傅承勖犹豫了片刻,道:“我是傅承勖。宋小姐歇息了吗?” 宋绮年坐在床头,膝盖上摊着一个硬皮笔记本。 她捏着一支铅笔,漫不经心地写写停停,又将写好的文字一排排划掉。 时间已经不早了,可宋绮年下午补了一觉,导致此刻有些难以入眠。于是她翻出纸和笔,开始构思一篇演讲稿。 虽然不知道经过孙开阳的案子,务本女中是否还乐意请自已去演讲。可在这种混乱、焦虑的情形下,宋绮年觉得自已应该找一点事做,转移注意力。 文思枯竭,宋绮年无意识地把牛骨牌从脖子上解了下来,拿在手里翻来翻去,视线投向不知名的虚空。 突然,墙壁上晃动的光斑拉回了宋绮年的思绪。 光斑正来自她手中的牛骨牌。 灯光透过牛骨上那些小凹坑,在墙上映出一片明暗不一的光斑,组成了一个奇异的图案! 正要下床看个仔细,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这样寂静的深夜,她又正借住在别人家中,能打电话来找她的,只有一个人。 叮咚一声,心湖荡起层层涟漪。 宋绮年抿了抿唇,接起电话。 “喂?” 这轻轻的、再普通不过的问话通过电话线传入傅承勖的耳中,如在干涸焦灼的心田里注入了一道沁人心脾的清泉。 傅承勖的唇角霎时绽出一抹温存的浅笑,眼中的碎光好一阵荡漾。 “哪一位?”宋绮年追问,“……傅承勖,是你吗?” 傅承勖这才定了定神,道:“小武找到了。” “谢天谢地!”宋绮年低声欢呼,“他还好吗?” “受了伤,但不算严重。董小姐正在照顾他。” “那我总算可以放下一桩心事了。” 傅承勖无声地微笑,宋绮年也一时没出声,电话里冷了场。 可两人都没觉得尴尬,只平静地沉默着。 郊野的虫鸣格外响亮,宛如一支永不停歇的月光鸣奏曲,话筒里那轻微的滋滋电流声也渐渐听出了节奏。 半晌,还是宋绮年先开了口:“我……我听了你的新闻发布会了。谢谢你为我发声。” “应该的。”傅承勖道。 这个男人,口才一向了得,随便给他一个话题,他都能侃侃而谈好一阵。可此刻,他却只说了一句客气话。 “你怕是要得罪司令部了。”宋绮年有些担忧。 “我针对的是孙家。司令部又不姓孙。而且,就算会得罪司令部,我还是会这么做。”傅承勖低语,“我说过,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宋绮年握着话筒,却如握着一颗滚烫的、怦怦搏动的心。 斟酌了好一会儿,宋绮年才道:“我还和孟先生聊了一阵。” “他要说我过去的糗事,你别信。”傅承勖道。 宋绮年笑:“我们主要聊了一下新光会,他和我说了一下你堂妹的事。” 她的语气转向严肃:“傅承勖,你同我说句实话。你认为江映月是你堂妹的手下吗?” 傅承勖抿了抿唇,道:“是的。” 宋绮年深呼吸:“这也是你任由孙开阳纠缠她的原因。” “并不是我推卸责任,”傅承勖道,“如果江映月是我所认为的那样,她同孙开阳的纠葛,就是她的任务的一部分。” “可她死了……” “我们推测,江映月刺杀了孙开胜后,但不知因什么原因没有撤离。孙开阳知道了她的身份,要挟她。她欲杀孙开阳灭口,被孙开阳反杀。这也是孙开阳对她的死遮遮掩掩的原因。” 确实,纵还有一些谜团,但大部分的不合理之处,都变得合理了。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提起这个,宋绮年就来气。 “因为我没有充足的证据。”傅承勖道,“即便在现在,我也只是在推测。也有可能是我错了,间接导致了江映月遇害。” “那要怎么证实?” “快了。”傅承勖道,“绮年,我说过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就一定会的。对你的每一个承诺,我都会守住!” 宋绮年紧闭了一下眼,猛然加速的心跳让她的气息有些不稳。 “绮年?” 宋绮年气息稍平:“你这两天都没怎么歇,应该很累了吧?” “还好。”傅承勖以手撑着头,眼皮确实有些沉。疲倦让他放松了自制力,深藏内心的话脱口而出,“再和我多说一会儿话吧。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这话一出口,一股压抑已久的情绪宣泄而出,也让傅承勖倏然一惊,又清醒了过来。 太暧昧了,甚至有些狎昵。弄不好就把这段对话从谈心变成了轻浮的戏弄。 果真,电话那头传来宋绮年支支吾吾的声音:“说……说什么?” 还璧 第183节 傅承勖扶着额,一脸懊恼和无奈。 宋绮年还真的努力在找话题:“那个……你今晚吃的什么?” 傅承勖无声地笑了。他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对面那个女孩是如此的可爱! “牛肉面。”傅承勖道,“有点忙,吃得比较简单。你呢?” “孟先生招待了一顿杭州菜。”宋绮年道,“老实说我有点吃不惯,什么都是甜的……” “那你想吃什么?”傅承勖问,“等你回来了,我给你做。” 宋绮年想了想,小声道:“海鲜杂烩,烤羊排,蒜蓉面包。我还很喜欢你做的白菜汤。” 这姑娘或许是个精致的摩登女郎,连喷香水的手法都很讲究,但在饮食上她并不追究精烹细脍,点的菜都很家常。 “好。”傅承勖柔声道,“你再忍耐几天,我会把事情尽快处理完,然后去接你。你先安心待在孟绪安那里,别欺负了他就是。” 宋绮年本想抗议自已不是个望夫石款的女人,紧接着又被后面一句话逗乐了。 “他一大老爷们儿,又和我无冤无仇的,我能把他怎么着?” “那可难讲。”傅承勖轻笑,“还有,他再说我什么坏话,你可别信。他这人说故事最爱添油加醋,二两能给他说成三斤。他口中那些所谓我的风流史,九成九都是他自已的。” “那还有一成是你的咯?”宋绮年问。 傅承勖嗤笑:“是零点一!你这道算术题零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笑,如羽毛般拂过,让人整个都暖洋洋的,背脊上有一股酥麻之意向四肢散去。 阿宽提着医药箱走进傅承勖的卧室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傅承勖半合着眼,捧着话筒侧耳倾听,表情沉醉,俊朗的脸上浮动着似水柔情。 这个往日不论何时何地都矜持端庄的男人,此刻整个人斜靠在沙发里,呈现极难见的放松姿态。 这时的傅承勖,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上位者,而只是个同心上人打着电话的男人。 阿宽立刻往后退,不敢打搅。 但傅承勖朝他打了个手势。 他认真地听对面说了点什么,语气柔软道:“好的,你也早点休息。明天再联系。” 然后才挂了电话。 看那表情,明显意犹未尽。 阿宽轻声道:“三爷,您该换药了。” 傅承勖这才回过神,起身解开衬衫,露出缠着纱布的胳膊。 阿宽揭开纱布,下面是一道狰狞的刀伤,缝了三针。 “您晚上不该喝酒的。”阿宽抱怨,“伤口有些发炎。” “哪有应酬不喝酒的?”傅承勖不以为然,又问,“邓启明的尸体运到了?” “是的。”阿宽道,“老林正在尸检。给您换完药,我就过去看看。” 傅承勖点了点头。 直到午夜,傅公馆才安静了下来。 灯一盏盏熄灭,巡逻的警卫完成了交班,下人们都回了宿舍。 阿宽提着一盏煤油灯,快步穿过寂静幽暗的庭院。 树影里,一道视线一路追随着阿宽的身影。见他走进了一栋配楼,那黑影随即从树影里窜了出来,沿着墙角朝大宅飞奔而去。 配楼的一侧是董秀琼的工作室,另外一侧是一间仓库。 仓库里,数盏大瓦数的灯泡高悬,邓启明的尸体正摆放在下方一张桌子上。脱去了衣服的尸体呈现惨白的颜色,就像一只被屠宰后等待肢解的羊。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子正在检查着尸体。 “怎么样了?”阿宽问。 男子用手术刀指着尸体上的弹孔,道:“两枚子弹,分别射中心脏和右肺。这人是当场身亡的。除此之外,他身上没有明显的打斗和自卫痕迹。” “他太太说和他厮打过。”阿宽皱眉。 “我没找到证据。”男子道,“身上没有新鲜的伤和淤青,他双手完好,连个指甲抓痕都没有。” 阿宽看向邓启明胸口的弹孔:“子弹还在身体里?” “我正要解剖呢。这就给你挖子弹。” 男子拿起一支长长的镊子,在弹孔里掏了起来。 这个画面就连阿宽都有些看不下去,他将目光移向旁边的桌子。 邓启明的衣物鞋子全都放在上面,还包括那一把裹满干涸血迹的驳壳枪。 阿宽将弹匣退了出来,检查了一番。里面确实少了两发子弹。 “出来了一个。”男子将一枚弹头从伤口里夹了出来,丢在肾形盘中。 阿宽扭头扫了一眼,突然皱眉:“这是点三八的子弹。” “好像是的。”男子正埋头挖第二枚子弹,“怎么了?” “这把枪是七六三口径的!”阿宽晃着手中那把驳壳枪。 男子挖出了第二颗子弹,和阿宽一道对着灯光仔细打量。 “也是点三八的。”阿宽道,“现场只有这一把枪?” 旁边一个年长一些的男子忙道:“弟兄们把那屋子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除了这一把手枪,只有一把霰弹枪了。” “那不对!”阿宽把驳壳枪丢回了桌上,“邓启明不是被这把枪打死的。就这子弹的口径,我估计凶器是一把科尔特左轮手枪……邓启明的太太还在房间里?” “照宽哥你的吩咐,让阿琳她们在楼下守着的。”手下道,“那女人有什么动静,阿琳一定会……” 话未说完,尖锐的警哨声从大宅的方向传来。 第六十一章 真正面目 数分钟前。 值夜的管事结束了一轮巡逻,从侧门离开了大宅。这一座古朴的英式大宅放慢了呼吸,进入深眠。 一道黑影从走廊一扇窗户溜了进来,顺着楼梯来到了二楼。傅承勖的主卧套房位于大宅东侧的尽头。 门没有锁,黑影推开沉重的大门,从缝隙里钻了进去。 室内并非漆黑一片。套房的起居室里亮着两盏昏黄的壁灯,灯光从敞开的门照进卧室里,照在床上那个隆起的身影上。 卧室的门没有关,傅承勖背朝房门侧躺着,手臂搭在腹部。 黑影朝卧室走去,地上厚实的羊毛地毯吸纳了脚步声。路过起居室时,她顺手从沙发上拿了一个小靠枕。 她举起一把已拨开了撞针的左轮手枪,将靠枕挡在枪口处,对准床上的人。 只听噗噗两声,棉絮纷飞。床上那人身中两枪,一动不动。 唐雪芝白净的面孔在一身黑衣和昏暗光线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种极其陌生的邪魅与冷酷。 她一脸杀气地走了过去,用枪戳了戳床上的人。 硬邦邦的触感让她脑中警铃大作。 她将床上那人用力一拉。人翻了个身——哪里是人?这是一个戴着假发的服装店假人模特! 可不等唐雪芝作出反应,一道劲风猛地袭来,将她掀倒。 铁钳一般的手扣住了她的手腕,随着咔嚓一声,肩膀剧痛,手枪落地。 唐雪芝惨叫,整个人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抓着重重摁在衣柜上。头晕目眩的她随即被人反剪着双手摁在了地上。 “三爷!”手下们涌了进来,房间灯光大亮。外头有人吹响了警报口哨。 “没事。”傅承勖接过镣铐,将唐雪芝铐住,然后将她从地板上拎了起来。 一个手下走上前,要将唐雪芝接过去。 唐雪芝突然疯狂挣扎,狠狠踢中对方胯下。那男子惨叫着弯下腰。 “够了!”傅承勖用力箍住唐雪芝的双臂,“省点力气吧!” 唐雪芝吃痛,这才停止了挣扎。 她歪着脑袋朝傅承勖一笑,眼眉里饱含着狭促。 “三哥,你弄疼我了。” 语气竟然也霎时由之前的温顺腼腆,变得邪气逼人。 单看外形,唐雪芝是个再标准不过的、养尊处优的富家少妇。所以她瞬间变脸,露出凶悍邪魅之色,让男人们看得心里发毛。 傅承勖却是极镇定,目光如古井之水,仿佛那一声“三哥”没有传进他的耳朵里。 阿宽赶过来时,唐雪芝已被手下押着坐在套房起居室的沙发里。那一把行刺用的左轮手枪就放在茶几上。 阿宽将枪拿起来一看,果真是点三八口径的。 “邓启明是你杀的?” 唐雪芝挑眉扫了阿宽一眼,嗤笑道:“我早就说了呀。” “不。”阿宽道,“你说你和邓启明拉扯的时候,手枪走了火。但你其实是用这把手枪将他打死的。” 唐雪芝不以为然:“他要杀我,我只好杀了他,不过如此。你们男人,总是这么斤斤计较。” 回忆起那一幕,唐雪芝还忍不住一声发出得意的轻笑。 邓启明不顾她的哀求,举枪步步逼近。 唐雪芝蜷缩在厨房角落里,一边崩溃哭喊着,一边悄悄拔出了捆在大腿上的枪。 “启明,求你了……你会后悔的!不!不!不——” 随着最后一声撕心裂肺地叫喊,唐雪芝飞速拔枪,对准邓启明连开两枪。 邓启明被子弹的冲击力掀翻,倒在了地板上。 还璧 第184节 唐雪芝从容起身。脸上还布满作戏的泪水,却没有一丝惊慌,反而覆盖着一层无情的坚冰。 邓启明并未立刻咽气。他眼中的惊骇、恐惧,和受骗后的愤怒,极大地取悦了唐雪芝。 女人歪着脑袋打量着这个和她假扮了两年夫妻的男人,不禁摇着头,发出充满感慨的叹息。 那些假戏真做的浓情蜜意,那些装给外人看的鹣鲽情深,都随着这几声枪响,碎如齑粉。 “没错。”唐雪芝低声道,“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有秘密?” 血带着泡沫从邓启明的嘴里汩汩涌出。他试图说话,那模样像一条缺水的鱼,滑稽至极。 就在唐雪芝考虑是否补一枪,结束这男人的痛苦的时候,邓启明停下了挣扎和呼吸。 他的双目依旧睁着,表情固定在了最惊恐绝望的一刻。 唐雪芝漠然地转过身,将枪插回腿上的枪套里。然后她抓乱了头发,换上一副惊恐的表情,跌跌撞撞地朝地下室跑去…… “男人,总是轻视女人,总认为女人无知又无能。”唐雪芝仰着头望着阿宽,“然后,你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 “不用同她辩论这些是非。”傅承勖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和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随着傅承勖一个眼神,手下们纷纷离去。只有阿宽留了下来,持枪站在唐雪芝的身后。 傅承勖在唐雪芝对面坐下,给自已倒了一杯养身茶。 “你不敢给我解开手铐吗,三哥?”唐雪芝尖锐地问,“十八年过去了,你还在害怕?” 傅承勖注视唐雪芝,眼神如利刃,似要将她皮肉都切开,看个清楚。 他手里有堂妹十四岁时的一张照片。可时间相隔太久远,这女人后来又在日本整了容。此刻从唐雪芝长眉细目的脸上,极难找到和照片中人相似的地方。 “志芳?”傅承勖浅笑,“你变化可真大,让我不敢轻易和你相认了。” “三哥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唐雪芝笑,“你一贯叫我‘小九’的。” 傅承勖不语。 唐雪芝自顾道:“你大我那么多,我们两家又是隔房的,当年咱们俩也不太亲。可毕竟经历过那桩事,你我的羁绊反而最深。” “你管那叫羁绊?”傅承勖不以为然。 “不算吗?”唐雪芝反问,“我祖父和我爹杀害了你的父母,你借助你义父的势力又杀了我的祖父,杀了我爹,然后将我掳走卖掉……” “送养。”傅承勖纠正,“我将你送人领养了。不同于你的祖父和父亲,我尚有人性,不会对妇孺出手。” “呵!真高尚!”唐雪芝讥笑,“杀了我的家人,将我变成孤儿,然后又假装仁慈,找了一户人家收养我。好事都给你做尽了。你的自我感觉一定很好吧?” “确实。”傅承勖理直气壮,“比起令尊对我,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的养父母是一对体面、殷实的夫妇,品德正直……” “不过是一对假正经的天主教疯子罢了!”唐雪芝高声咒骂,“他们把我当作恶魔的女儿,我只要有一点儿不听话,就认为我被恶魔附体了!他们将我送去了天主教的寄宿学校,希望神父能驱走我身体里的恶魔。那个地方才是一个魔窟,神父修女全都是疯子。当然,我也没让他们讨去多少好!” 说到这里,她得意地哂笑起来。 傅承勖一直很平静,道:“你毒死了邻居家的狗,将男同学推到马路中间,在老师的午餐里放了引发过敏的花生酱……后来还在寄宿学校里放火,烧死了神父,就此逃了出去。” “我不过是在保护自已!”唐雪芝理直气壮,“那只狗总是冲我叫。那个红毛男孩一直欺负我。老师歧视我是个华人,非但偏袒那个红毛小畜生,还反过来处罚我。” “你还将亲戚家两岁的孩子丢进了游泳池里。”傅承勖看向唐雪芝,“告诉我,志芳,一个小婴儿是怎么欺负你的?” “她咬我。”唐雪芝笑嘻嘻,没有一丝愧疚,“我最讨厌会咬人的东西。所有会反咬我一口的,不论是狗还是人,我都会处理掉。” “就像你的日本丈夫?”傅承勖问,“他收留了逃亡的你,给你换了脸。你创立了新光会,要展开新生活了,就把他处理了。” “孝夫是个好人。”纵使这么说着,唐雪芝脸上并无怀念之色,“但是他太黏糊了,不肯放我走。当时你已经追到日本了,我不能冒险。只有死人不会黏人,而且嘴最紧。” “那我义父呢?”傅承勖问,“他不知道你的身份,对你关爱有加。你却将他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唐雪芝抿了抿唇,张狂的神色终于有所收敛。 “从旧金山到大阪,再到上海,花了两年的时间,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就为了把我逼出来,替你义父报仇。” “不然呢?”傅承勖反问,“当年,我本以为解决了令尊,魏家这一场自相残杀就此终结。却没想你会成为后患,又将这个糟心的传统延续了下来。” “你当年就该听你义父的,对我斩草除根。”唐雪芝讥笑,“是你假惺惺的仁慈害了你义父。” 傅承勖淡然地挑了挑眉:“我本也没指望你感激我饶你一命。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当年对你安置不妥,导致后面一系列后果,我确实有着推卸不了的责任。” “还是这么装模作样。”唐雪芝嗤之以鼻,“总是这样,自以为财权在握,无所不能。可我一出手,你还不是被打得措手不及?” 说到这里,唐雪芝摇头:“可惜宋绮年,这么优秀的女人,却沉溺于情爱,被你利用,真是浪费。” 一股冷意笼罩住了傅承勖的脸:“宋小姐不需要你这样的人来同情!” “我这样的人?”唐雪芝跷着腿,得意洋洋,“我这样不用露脸,就逼得你东奔西跑、丢盔弃甲的人?今晚是我失手了。可下一次,就未必了。” 阿宽握紧了枪,目光如炬地盯着唐雪芝。 “你打算拿我怎么办?”唐雪芝将头一扬,“要杀我的话,现在是个好机会。” “我不会杀你。”傅承勖平静道,“至少,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会把你带回美国受审。” 唐雪芝扑哧一笑:“只要你做得到。我的人很快就会将我救出去的。” 傅承勖从容起身:“那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阿宽将唐雪芝一把拎起来,拽了出去。 夏日骄阳将上海这一座临海的都市架在火上蒸烤。 在舆论被孙开阳遇害一案引爆的同时,中华大地正式进入伏天。 豪门之家接连有男人离奇身亡,扑朔迷离的死因,身负嫌疑却又被绑架失踪的名媛……种种因素都让这个案子成了上海市民近期最热衷探讨的话题。 如果说这案子本身就是一个锅热腾腾的菜,那傅承勖的新闻发布会就是浇在菜上的一瓢滚油。不仅给菜升了温,还滋啦作响,腾起一大团引人注目的白烟。 就在人们议论着傅承勖一个华侨富商,究竟只是放个狠话,还是真有办法和手握实权的孙家叫板时,报纸已替傅承勖作出了回答。 第二天起,各大报纸隐隐分成两派,打起了口水仗。 一派显然成了孙家的喉舌,唾骂傅承勖是奸商,宋绮年是淫妇。但骂了半天,又确实拿不出有力证据证明宋绮年是真凶,反让已方更受唾弃。 另一派数量众多,声势更加浩大,为宋绮年摇旗喊冤。 冲在最前线的就是已成为知名记者的朱品珍。 作为宋绮年的朋友和老顾客,她一早得到傅承勖通风报信,事发次日就在自已的专栏里为宋绮年辩护,将孙家骂了个狗血淋头。 刊登朱品珍专栏的日报不到中午就一售而空,各家报社看到商机,争相找她邀稿。 朱品珍高举为宋绮年喊冤的大旗采访名人,自已也接受了电台的采访。 “……案发当晚,覃家聚集了近百名宾客,孙家为何只攀咬宋绮年一人?就记者调查得知,覃家下人从未在宅邸内见到宋绮年,反而有多名宾客能证明案发时宋绮年在庭院里。莫非孙家觉得宋绮年会分身之术?” “孙家污蔑宋绮年,只因为宋绮年同孙开阳不合吗?还是孙家其实知道真凶是何人,但揭露真凶对他们的利益损害更大,权衡之下,觉得污蔑一个无辜女子更划算?” “宋小姐身材纤细,众人皆知。孙开阳身高一米八,体重八十公斤,且是受过训练的军人。莫非宋绮年其实是个力大无穷的女妖怪,不然她是如何将孙开阳殴打致死的?” 朱品珍素以口吻尖刻,擅长讥讽而闻名。替宋绮年辩护起来,句句一针见血。读者们看得纷纷点头,时不时被她对孙家的挖苦而逗笑。 接受采访的名人不止朱品珍一人。 覃凤娇本是记者们想采访的第一人,但她在事发第二天就收拾包袱离开了上海,避风头去了。记者们只得退而求其次,又找上了张家。 张俊生不肯回答任何和覃家婚约有关的问题,只就宋绮年的事说了几句。 “第一,就我所知,宋小姐并没有被指控犯有杀人罪。她只是去巡捕房接受问话,配合查案而已。我也被巡捕房问了话,很多人都被问了话,孙家为什么咬定宋小姐是凶手?” “第二,比起真凶是谁,我更关心宋小姐的下落。是谁绑架了她,目的是什么?我觉得宋小姐也许知道真凶是谁,或者掌握了可以找到真凶的证据。她被绑架,生死不明,也许正是有人在阻挠破案!” 许磐也在上班的路上被记者拦下。她挥开了挡在身前的秘书何琳,对记者道: “就我对宋小姐的了解,光是想到她会去杀人,就觉得很荒谬!这个世道,女性在职场上打拼,要承受的压力和困难比男人多百倍。可即便这样,宋小姐也依旧取得了成功。她是当代职业女性的榜样!也不知道孙家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将一个从事正经服装行业、备受赞誉的女性污蔑成杀人凶手和荡妇,其行径简直无耻下流至极!” 宋绮年的不少熟客都接受了采访,纷纷都表示她们所认识的宋绮年,优雅斯文、待人热情周到,也从没见她招蜂引蝶。 就连冷怀玉都凑了个热闹,主动拉着记者道:“我就不懂了,人是在覃小姐的卧室里死的,怎么栽赃到了宋小姐的头上?现在宋小姐一身臭,覃家却躲了清静。这不是看宋小姐孤苦伶仃一个人,欺负人家吗?” 陈炳文教授和宋绮年的关系知道的人不多,没有记者去采访他,可他却在课堂上对此事洋洋洒洒地发表了一通看法。 “这就是典型的军阀霸权主义对百姓的压迫!说你杀了人,不管有没有证据,就要立刻抓了你去枪毙。国家法律在这些军阀面前都是失效的。这个事件也充分证明了我国军政系统被豪强世家把持的现状。同学们,北伐已结束,可战争还长着呢……” 教授如此,学生们更是义愤填膺。 宋绮年是妙龄佳人,又是独立创业的女性,不论男女学生都对她这样的女子有好感。 正如傅承勖所预言的,面对这样的舆论形势,孙家和覃家的政敌此时不出手,那就是蠢货。 从第二天起,报纸和电台就加入了第三个声音:检举揭发孙、覃两家各种违法乱纪之事。 当今世道里,对官员的贪污受贿、公权私用,民众其实都有些见怪不怪了。但覃永豪凌虐女童致死,和孙家同黑道勾结走私等事,还是突破了大众底线,在民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光覃永豪被停职,孙家遭受弹劾,两家包括亲戚的各种阴私也被记者们从犄角旮旯里扒拉了出来,公之于众。 这一片沸沸扬扬的丑闻占据了报纸上所有显眼的位置,宋绮年相关的报道因她依旧“下落不明”而缺乏新意,很快就减缩成了长篇报道里顺口一提的小话题了。 但是报纸和电台上的口水仗并没影响到巡捕房和司令部对孙开阳一案的调查,反而还因为孙家丑闻被揭露,孙开胜一案被重启,也纳入了重新调查的范围里。 孙家有多少见不得人的阴私被查出来,暂时不得而知。但司令部和巡捕房查案极其认真,不光将宋绮年的住所和店铺都搜查了一遍,甚至还怀疑宋绮年被傅承勖藏在家中,派了便衣盯梢傅公馆。 “绮年衣舍”大受影响,门可罗雀。四秀干脆关了铺子,给工人和店员都放了假。 傅承勖更是有趣,竟是直接敞开大门,请人进来搜查。 袁康也顺水推舟,和司令部的人进去转了一圈。众人除了对傅家的富贵和气派有了清晰的认知,并且各自被塞了些好烟好酒外,并无别的收获。 这两日还有一件财经方面的大事:美孚石油一艘开往广州的油轮在南海遭遇风暴,将延迟抵抗。 报纸的财经板块对这条新闻特书大书,油价和股价随之波动,这也抢走不少孙开阳一案的风头。 这日宋绮年展开早报,一个豆腐块大的报道引起了她的注意。 “上海服装协会对接纳宋绮年女土入会作出解释”。 还没来得及阅读内容,坐在餐桌对面的孟绪安便道:“那个什么服装协会,否认了接纳你入会的传闻。” 宋绮年干笑:“让孟先生见笑了。” “丢人现眼的是那个墙头草协会,又不是宋小姐。”孟绪安往面包片上抹着黄油。 “我看他们没有把话说死。只说确实接到了我的申请,还在审核中。”宋绮年读着新闻内容。 “等你将来洗清了冤屈,这个协会一定会对你敞开大门的。”孟绪安嗤之以鼻,“只是我不明白,宋小姐,你有老三做后台,还有必要加入这破协会吗?” 宋绮年往咖啡里丢了一颗方糖,道:“我师父曾说过:人在江湖上想要走得远,爬得高,要不加入帮派,要不就要自创一个帮派。我从没打算做一个独行侠。我金盆洗手是为了入世,是为了争取功名利禄的。但凡对我有用的资源,我都会尽力争取——哪怕需要我捏着鼻子。” “实用主义者!”孟绪安笑。 还璧 第185节 “我们这种草根出身的人,都比较务实。”宋绮年微笑,“况且,有那么多朋友为我发声,替我辩护,我得到的保护其实比伤害更多。我觉得自已很幸运了。” 这样一个鸟语花香的早晨,袁康被傅公馆的老管家客客气气地请进书房。 “先生马上就下来,还请袁掌门在此稍等。” 男仆端来了茶点。 碧螺春清香扑鼻。点心只有拇指大,印着精细的花纹,用半透明的磁盘盛着,配以银色小叉。 下人退去后,袁康环视四周。 他不懂西洋装饰风格,也从没受过艺术教育,却看得出整间大宅富丽却不奢靡,布置得十分舒适优雅。 窗台边摆着蝴蝶兰和月季,桌上供着佛手和香橼。那些并不闪亮夺目的摆设品,想必都有着耐人寻味的出处,和颇为不菲的身价。 原来这就叫品位。 窗外已是盛夏,屋内却一片清凉,空气里浮动着幽香。 住在这样的大宅子里的女人,自然冰肌玉肤、清凉无汗。 不说阿狸,哪个女孩不想生活在这样的宅子里? “袁掌门,”傅承勖笑容满面地走进书房,“抱歉让你久等了。” 如此炎热的天气,傅承勖依旧穿着工整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相比起来,袁康这两日又要办案,又要抽空处理帮派事务,如陀螺一般连轴转。此刻纵使衣衫工整,人也比傅承勖要明显憔悴疲惫一些。 “我一会儿要回巡捕房开会,长话短说吧。”袁康道,“你说你想去取回一个古董,想找我做顾问?我就不明白。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工夫去找你的古董?” “我觉得现在正是找回古董的好时机。”傅承勖笑道,“案子由你来查,我非常放心,宋小姐又在安全的地方。我正好可以放手做我想做的事。” “你知道郭仲恺怀疑你是新光会的对家吧?”袁康问,“我奉命派了两个便衣盯着你呢。” “你是说那两个假装成报刊亭新老板和环卫工人的弟兄?”傅承勖道,“这么热的天,他们俩怪辛苦的。” 傅承勖手下除了一群多才多艺的门客,还有一批精干的雇佣军。巡捕房那些笨手笨脚的小巡捕,哪里瞒得住傅承勖手下的眼睛。 袁康无奈摇头:“算了,说正事吧。这一次你要偷什么?” “是一件大货。”傅承勖看了看表,“时间还早,不如我直接带你去看一看?那家人姓吴,我们在生意上有来往,交情尚可。我略提了一嘴,吴老板便同意让我参观他才翻新的宅子。货就在他的新宅里。” “都是朋友,你还去偷?”袁康讥笑。 “这样才有趣,不是吗?”傅承勖挑眉,将手一伸,“请。” 傅承勖那辆气派的凯迪拉克轿车在上海也不多见,很是有名。没有男人不爱豪车的。袁康私底下心痒了许久,今天终于有机会坐上这辆豪车。 前往吴家的途中,傅承勖将一份文件递给袁康:“这就是这次行动的目标。” 袁康皱着眉打量着照片:“这是……” “浮雕。”傅承勖道,“山西的一座明代古庙里的观音像浮雕。它大约在三十年前被盗走,流落海外,直到被我义父收购。根据当地县志记载,同这一尊观音一并被盗的浮雕佛像,一共有四个。观音是目前唯一回到中国境内的,其余的都被洋人收藏了。” “洋人连贼都不如,就是一群劫匪!”袁康厌恶道,“仗着枪炮厉害,到处打家劫舍,所到之处,连地皮都要刮掉一层。就这么一群缺德玩意儿,搞不懂阿狸怎么还那么喜欢他们的东西?” “我觉得宋小姐欣赏的仅仅只是西方的艺术。”傅承勖道,“她并不盲目崇拜西方。‘师夷长技以自强’,我想这是她的想法。她服装作品的一大特色,就是将中西方艺术结合在一起,创造出一种全新的风格。” 袁康对艺术几乎一无所知,听傅承勖洋洋洒洒地说了老长一段,忍不住翻白眼。 车停在吴公馆大门口,一位中年管事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 “傅先生,老爷已吩咐过了,今日就由在下全程陪同您参观宅子。您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 吴公馆果真装修得精美华贵。 主人家是南洋华侨,屋子内部装饰便采用了东南亚风格,以白色、深棕和墨绿为主色调。 百叶窗,芭蕉扇,藤木家具,橄榄色的墙壁和法式黑白地砖,再配上金玉摆设,青花瓷,油画。整间大宅典雅庄重,富丽堂皇。 “我家老爷最年一直住在槟城,这屋子自打翻新后就空置着。”王管事道,“老爷特意从法国请来一位建筑师。屋内所有的地砖、石料,全都是老爷从欧洲运过来的。家具大都是黄花梨木和红木,地板是清一色金丝楠木,也全是老爷从南洋那边运来的……” 王管事领着客人先参观了书房,穿过中庭,又在客厅和餐厅里转了一圈。 “吴老板翻修这屋子,着实花了一番大手笔。”傅承勖赞不绝口。 袁康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 房子的格局,家具的摆设,电灯开关的位置,飞速地被他记在脑海之中。 “这是赵孟頫的字?”傅承勖在一幅书法前驻足。 “傅先生好眼力!”王管事道,“这是我们老爷最得意的收藏之一。” 傅承勖道:“难怪一直有人说吴老板是古玩收藏界的大玩家,藏品中不乏绝世珍品。” “傅先生过奖了。”王管事笑道,“我们老爷的藏品可件件都是真品。不说槟城的老宅了,就是这里,也专门修了一个展厅,用来陈列一部分珍藏。” “哦?”傅承勖挑眉,“今日我们可要大开眼界了。” 王管事将两位客人领到了一个偏厅。 偏厅大约百来平方米,陈列着各类精美的瓷器和金玉,墙上挂满各个朝代的名人字画。 王管事对这些藏品如数家珍,傅承勖饶有兴趣地听他讲解。 逛着逛着,袁康忽而停下了脚步,仰望着挂在墙上的那块巨大的浮雕。 浮雕年岁已久,被盗后辗转多地,并未得到很好的保护,表面的彩漆几乎脱落殆尽。 可纵使经历百般沧桑,观音依旧面目慈祥,唇角隐隐含笑,俯瞰众生。 袁康肃然起敬。 “这个观音木雕是老爷前阵子让人拍下的,准备送给老太太做寿礼。”管事解说,“它只是暂时放在这里。下个月有船回槟城,会把这观音一道运过去。” “吴老板真是孝子。”傅承勖赞道。 观音衣袂飘飘,手持宝瓶,端坐莲花之上,身边环绕着仙侍和童子。 “袁掌门觉得如何?”傅承勖压低声音问。 袁康啧啧:“要不是个赃物,这雕像确实很适合送给老人家贺寿。” 回去的路上,傅承勖和袁康商议着行动计划。 “这个观音雕像,我估计少说有百来斤。”袁康估计道。 “还得算上铜制框架。”傅承勖补充,“浮雕被固定在了框架上,拆开需要花大量时间,还有可能受到损害。” “那就再加三十斤。”袁康道,“其实不算很重,但它体积太大了,不好搬运。以前我们偷过类似的大件货物,是借着假火警,假扮工人把货物从仓库里运走。如果继续用这一招……” “吴公馆这样的宅子,多半有防火的地下室。”傅承勖道,“而且,玩火难免会失控。要是不小心伤及了人命。我诚心建议袁掌门另外想一个办法。” 袁康思索片刻,问:“吴家是什么时候翻新的?” “去年中秋才完工的。”傅承勖道,“袁掌门有什么想法?” 袁康挑眉一笑:“这种漂亮的大屋子,一般都怕两种玩意儿:一个是鬼,另一个,就是白蚁!” 袁康的主意很简单:与其自已费尽琢磨如何把木雕搬出去,何不让主人家自已把木雕送上门? “才翻修过的房子就闹白蚁,没有哪户人家会不重视。”袁康道,“只要白蚁闹得厉害,吴府多半会找人上门驱虫。而驱虫期间,屋子不能住人。安全起见——” “——吴家会把贵重物品,尤其是木质的藏品,转移到别的地方。”傅承勖接上,“我们只需要在途中设下陷阱,拦截车辆,换下木雕即可。” 袁康点头。 “那第一个问题是,短时间内,我们上哪儿弄到足够多的白蚁?”傅承勖道。 “在道上,你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能弄到。”袁康道,“我认识有一位阿婆,人称‘虫娘娘’,专门饲养各种蛇蚁鼠虫。不过……” “怎么?” “她老人家不喜欢我。”袁康无奈耸肩,“但是,我知道有个人和打小就很讨这老太太的喜欢,傅老板可以走她的关系。” “这人是谁?” 用过晚饭后,宋绮年回了房,继续埋头写演讲稿。 窗外传来隐隐闷雷声,天空中却一丝风都没有。这场雨一时半会儿恐怕落不下来。 吊扇飞快转着,吹得桌上纸张哗哗翻动。 宋绮年停了笔,皱着眉头看着本子上的文字。片刻后,这才写好的一页纸被揉成了团,成为了满地纸团中的一员。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她宋绮年或许擅长做衣服,却实在不擅长写文章。x 宋绮年不禁想起了傅承勖。这男人动辄就能洋洋洒洒说一通感人肺腑的话,演讲都不用打稿子,自已要能学上一二该多好。 门上忽然响起敲门声。 也许是孟绪安有事,派了女仆来请她。 宋绮年道了一声请进,没有抬头。 门打开,一只穿着皮鞋的脚迈了进来,踩在一个纸团上。 傅承勖弯腰将纸团捡起,饶有兴趣地展开看了看。 “你的字进步很大嘛……” 宋绮年猛地一惊,立刻转过身。 傅承勖不由愧疚:“对不起,吓着你了?” 宋绮年怔怔地望着那个站在门口的男人。 一股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讶的感情涌上心头,但激烈的心跳是明摆着的,身体上的兴奋也不容否认。 见到傅承勖,她……很激动。 “没……没有……”宋绮年支吾,“你怎么来了?” 天气炎热,傅承勖穿着轻薄的便装。米白色的亚麻衬衫被灯光笼罩上一层柔软的金黄,健美的肩背轮廓在布料的包裹下若隐若现。 即便隔着大半个房间,宋绮年依旧能感受到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形魄力。 “请坐吧。”宋绮年指了指窗边的沙发,“我这里只有茶……” “不用招待我。”傅承勖笑道,“我就是过来看一看你,一会儿就走。” 他从市区赶到孟家庄园,驱车至少需要三个小时,等他回到家,已是后半夜了。 来回奔波一趟,就为了看她一眼…… 还璧 第186节 宋绮年还是给傅承勖倒了一杯茶,问:“小武好些了吗?” “好多了。”傅承勖道,“可他一旦能下床,又到处乱跑,可把董小姐气坏了。” 宋绮年听着很欣慰:“他这一次真是险。他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 “这说来话就有点长了。”傅承勖轻叹,“我想先说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也被糊弄住了。错的是欺骗你的人,而不是你。” 宋绮年似乎懂了:“又有哪个人露出了真面目?” 傅承勖凝视着宋绮年寒星一般的眼睛,低声开始讲述:“小武发现了邓启明和新光会上级接头的地方……” 第六十二章 落入陷阱 “大半夜地来回奔波好几十里地,就只为了见佳人一面。”孟绪安晃着杯中红酒,懒洋洋地啧啧有声,“你家三爷真是个大情圣!” 阿宽端着茶杯坐在一旁,听了只是一笑。 “你们什么时候动手?”孟绪安问。 “就这两日了。”阿宽道,“三爷都安排好了。” “他这也算是火中取栗了。”孟绪安喝了一口酒,“谁能想到当年他一时好心,会留下这么大一个后患。老三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对女人心太软。” 阿宽喝着茶,没有接话。 “我和唐雪芝不算很熟,但怎么都没想到她会……”宋绮年的眉心打着结,“过去还在道上混时,我是不会这么轻信于人的。金盆洗手后,下意识觉得身边的人都是良民,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傅承勖道:“有错的是作恶又欺骗你的人。他们不配你的善良和友谊。” 宋绮年轻吁了一声:“那现在呢?当家的被擒了,新光会有什么动静?” “他们目前还没动静。”傅承勖道,“都说擒贼擒王,可王的手下还有得力干将,完全可以接替王扛起大旗,继续把生意做下去。” “但是,抓到你这堂妹,你的初衷总算达到了。” 傅承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忽而将话题岔开了:“你呢?在这里住得习惯吗?” “孟先生是位好东道主。”宋绮年道,“可金窝银窝,不如自已的狗窝。最舒服的地方,还是自已家。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快了。”傅承勖道,“我也希望你的生活能早日回到正轨上。说起来,我这次过来找你,还有一件小事,想请你帮个忙。袁掌门说,你同一位叫‘虫娘娘’的阿婆关系很好。我们急需从她手里买一批货,希望你能帮忙引荐。” 宋绮年饶有兴味地问:“你和袁康合作得怎么样?” “我们还处在磨合阶段。”傅承勖含蓄道。“袁掌门性格和行事方法都和你大有不同。但他给我提供了很多宝贵意见。” “真没想过你们俩居然会有合作的一天。”宋绮年感慨,“可见只要活得够久,就什么都能见到。没准将来,我们还有和郭仲恺合作的时候呢。” “那‘虫娘娘’的事……” 宋绮年瞅着傅承勖,忽而眯起了眼。 “我记得你以前向我炫耀过,你从中学起就是毕业生代表,学生会主干,经常上台发言。” “……是。” “所以,你一定写得一手很好的演讲稿,对吧?”宋绮年道,“从我见你第一面,就发现你很会忽悠人。你很懂得抓住人心弱点,煽动听众的情绪,并且将自已烘托得非常高大。” “很显然,我没有忽悠住你。”傅承勖啼笑皆非,“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宋绮年道:“我受邀去务本女中做演讲,主题是女性进学和就业。虽然出了这个案子,不知道学校还会再请我去不。但是我还是想做好准备。” “你要我替你写演讲稿?” “就傅先生对我个人经历的了解,以我的口吻写一篇演讲稿,应该不难。” “但了解你的经历,不等于了解你的内心所想。” “确实。”宋绮年点头,“但在鼓励女性进学和就业上,我们俩的观点是一致的。我相信你一定会给出很中肯的建议,帮助到那些女学生们。除非,长久以来,你都在假装支持女性独立。” “当然不……” “那就这么说定了!”宋绮年快刀斩乱麻,“你要答应了,我现在就可以为你联系‘虫娘娘’。” 傅承勖被宋绮年那狡黠的模样逗笑了,目光和语气都充满了溺爱。 “成交!” 傅承勖的速度很快。 次日一早,一张演讲稿就被信使送到了宋绮年的手中。 “如何?”傅承勖的电话随后也到了。 “嗯……”宋绮年皱眉看着稿子,“看得出在模仿我的口吻,但过于做作了点。” 电话线那一头,傅承勖闻言哂笑。 “我毕竟是一个男人,宋小姐。如果我能把女性口吻模仿得惟妙惟肖,那才有些问题了。” 宋绮年讥笑:“男人就喜欢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说话,所以你的稿子也是在训诫听众。可我想让女学生们把我当作朋友,我想以平等的姿态和她们交流。我只是比她们多走几步的一个前辈,而不是过去传教布道的。” 傅承勖是个虚心受教,出稿速度又很快的人。 到了中午,第二张演讲稿就被送到了宋绮年手里。 “口吻比较亲切了,但是你的侧重点全在进学和工作带来的好处上。” “你不是想鼓励女学生进学和就业吗?” “是鼓励,而不是忽悠。”宋绮年道,“我希望女孩们对可能遭遇的各种情况都有所准备。” “比如?” “招收女学生的专业十分有限,学成了又难找工作。更不用提工作中会遭遇各种歧视。你知道现在同样的职位,哪怕女职员资历和能力都胜过男职员,女职员的薪资却只有男性的一半不到吗?” 傅承勖当然知道薪资不平这事。但他毕竟是顶层管理人员,平日里不会过问普通员工薪资这种小事。 “所以,女人不光是有才华、有上进心就够了。”宋绮年道,“我们还得拿出胜过男人百倍的毅力和努力,才能在社会上同男人分庭抗礼。” 放下电话,傅承勖靠进椅子里,若有所思。 秘书敲门进来:“傅主席,会议室已经准备好了。” 傅承勖望向这个为自已工作了好几年的女秘书,忽而问:“黄秘书,你的级别比朱秘书高,是吧?” “是。” “那薪资呢?也一样?” 黄秘书明白过来,苦笑道:“朱秘书每个月比我多十块。” “可你的资历也比他老。” “规定就是这样。”黄秘书无奈,“不光我们银行,所有行业都一样。男人要养家糊口,拿得自然比女员工多。” “但这并不公平。” “是的。”黄秘书坦然道,“不过,我们已经比家母那一辈好多了。家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却一辈子都只能做个主妇。凡事不可一蹴而就,社会始终是在进步的。我相信我的女儿会过得比我更好。” 傅承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给我安排个时间,我会和人资部的胡经理谈一谈这个事。” 即便是傅承勖,也不敢保证能立刻改变整个行业的规则,并且无视约定俗成的制度,将公司里男女员工的薪资提成一样。但为女员工争取一些福利作为补偿,作为一名董事长兼职总经理,他还是能做到的。 黄秘书双目发亮,用力点头:“是!” 第三份稿子在晚餐时分送到了孟家庄园。 连同稿子一起被送来的,还有一锅香喷喷的红酒烩牛肉——这是宋绮年最喜欢吃的一道菜。 “真肉麻!”孟绪安直啧啧,“明皇千里给贵妃弄荔枝,也不过如此了。我还能把宋小姐给饿着不成?” 虽然很不高兴傅承勖瞧不起自家的厨子,但孟绪安吃起红烩牛肉来,可谓大快朵颐。 “那么,这次稿件的质量如何?”傅承勖在电话那头问宋绮年。 “还过得去。”这一次,宋绮年不得不承认,“虽然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润色,但勉强合格了。” 傅承勖淳厚的笑声顺着电话线传来:“那么,‘虫娘娘’那边……” “我已经给她捎了口信了。”宋绮年道,“你们直接上门取东西就是。对了,老太太好酒喜荤,你最好带上好酒好肉。” 宋绮年的口信效果很好。 傅承勖次日就亲自去拜访了“虫娘娘”,顺利地带回来几个装满了白蚁的大玻璃盒子。 吴家安保措施不算严格。傅家两个手下很轻易地就混了进去。 他们兵分两路。一个人假扮送牛奶工,把装白蚁的盒子放在牛奶箱子里,大摇大摆地进了吴家的厨房;一个人则假装成男仆,溜到二楼,钻进了主人家的卧室里。 几大盒子白蚁在吴家得到了新生。不过一夜,它们就攻占了吴家,爬满墙壁的缝隙,在空中飞舞。 次日一早,吴家下人们起床下楼吃饭,便觉得不对劲——屋子里霎时多了一大群漫天飞舞的小虫子。 女仆进主卧打扫卫生。一开门,受惊白蚁嗡地腾空而起,迎面扑来,把女仆吓得尖叫。 王管家眼睁睁看数只白蚁从眼前飞过,在餐桌上爬来爬去。他舀起一勺粥,发现里面还浮着一只溺毙的白蚁,险些就进了他的肚子。 厨娘和下人们纷纷来找管家汇报:“这是闹白蚁了!得赶紧买药杀虫子!” 虽然这白蚁出现得有点太突然了,但肯定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 杀虫还是其次,宅子里那一整套名贵的红木家具,和那些珍贵木制藏品,都得赶紧换个地方放,可不能被虫子祸害了。 王管家当天便着手安排将家中的木制品转移,藏品就包括那一尊观音浮雕。 “和我之前预计的一样。家具和藏品都会运去吴家的西郊庄子。”傅承勖摊开一张上海地图,在地图上一处画了一个圈,“吴家的藏品非常多,他们的人手和车都不够,已经找了一家搬运车队。预定的搬运时间是明天上午八点,车队将会走这条路出城……” 傅承勖用蓝笔画出一条路线。 “中途会经过铁路货运西站。这里岔路很多,路上都是货车,高峰期很容易堵塞,方便我们下手。” 情报那么详细,让袁康不禁问:“你收买了搬运车队?” “不。”傅承勖道,“我买下了搬运车队。” “……” 这日天还没亮,搬运车队便抵达吴家,开始装货。 吴公馆的下人们小心翼翼地一件件藏品装进木箱子里,然后,搬运队的工人再将木箱子搬到车上。 那一个观音浮雕体积太大,装不进大货车里。搬运公司又调来了一辆小卡车,专门用来运它。 还璧 第187节 一切准备就绪时,正是早上八点。 阿宽开着小货车打头阵,几辆大货车随后,有序地驶出了吴家大门。王管事则搭乘吴家的小轿车押后。 早晨的市区,路上车马如龙,货车队有条不紊地在车流里前行。 傅承勖已在沿途设下哨岗。车队经过,哨岗的人便会拨打电话,汇报车队方位。 “三爷,他们已经到五号位了。”手下汇报。 傅承勖正在看报纸。 那一艘美孚油轮至今还未抵港,油价不断攀升,给金融界也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傅承勖带着数名手下,蹲守在一栋位于货运站附近的仓库里,周围都是错综复杂的小马路。 早晨是货运站交通最繁忙的时段,满载着货物的车正流水般从火车站里驶出,沿着一条条小马路,奔赴城市各处。 吴家的车队驶入这个片区,同那些运货的大货车们汇集,速度明显减慢。 打头的小货车刚刚经过路口,一辆满载着货物的卡车突然从岔路里横冲出来,一急转弯,插进了车队里,车斗里的货物也被甩了出来。 搬家的货车紧急刹车,避开了货箱,可管家他们搭乘的轿车却是反应不及,一头撞在前车的屁股上。 本就繁忙的马路被一刀两断,一时间,叫骂声、车喇叭声响彻整个路口。 阿宽开着小货车,似乎毫无察觉地继续向前行驶。火车很快就穿过下一个路口,左转驶入了一条岔路,停在一栋屋子前。 傅家手下一拥而上,打开货箱的门。装着观音木雕的大箱子就躺在车厢里。 阿宽跳下驾驶舱,和手下们一道开始搬运木箱。 傅承勖走出了仓库,看着手下们将木箱搬到了另外一个货车上。 变故就在这时发生。 一声细微的声音被耳朵捕捉,几乎同一时间,货箱的门上突然爆起一簇火花。 身体先于大脑反应过来,傅承勖迅速蹲下。 “有埋伏!”阿宽大喝。 下一秒,子弹如冰雹一般飞来。 窗户碎裂,伤员倒地呻吟,货车的车厢也被打得千疮百孔。一大群持枪的精壮男子从四面八方涌出,将仓库团团围住。 枪声响彻林地上空,鸟儿从林中惊飞而出,一只野鸟中弹落下。 猎犬兴奋地狂吠着,朝野鸟落下的方向冲去。 “漂亮。”孟绪安大声赞道。 宋绮年谦虚地笑了笑,给猎枪装着子弹。 她已在孟绪安的庄园里住了四日了,吃着山珍,睡着高枕,却依旧觉得度日如年。 倒不是孟绪安难相处。 这男人虽吊儿郎当的,但待客十分周全有礼。孟家的庄园华美舒适,饭菜可口,下人的服侍也很尽心。 可这里与世隔绝,宋绮年只能在报纸上了解外头的动静,让她觉得十分被动。 这一日,孟绪安想起傅承勖提过宋绮年枪法很好,热情地邀请宋绮年去打猎。宋绮年正觉憋闷,欣然同意。 到了野外,宋绮年对准林子上空的鸟,一枪一个,弹不落空。 孟绪安在旁边看得又佩服又有些不服气。 “傅承勖那边最近没有新消息?”宋绮年问。 孟绪安朝一只飞出草丛的野鸭开了一枪,没打中,一脸悻悻。 “别担心啦,宋小姐。有阿宽在,老三不会有事的。就他正在干的事,没消息才是好消息。” “哦,我没担心他。”宋绮年道,“我甚至不担心我的案子。” “那你在发什么愁?”孟绪安好奇。 宋绮年斟酌了片刻,道:“傅承勖正在同新光会做斗争。虽然初衷是想抓住他那个堂妹,但打击新光会却是一件正义的事。而他一直在孤军奋战,甚至还遭人误会,名誉蒙尘……” “你这是在心疼他?”孟绪安的牙齿有点酸。 “当然不。”宋绮年一口否定,却又丢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我在嫉妒他!” 这话可把孟绪安整懵了:“为啥?” “为啥不?”宋绮年反问,“他正在行侠仗义、除暴安良。这是一件多有意义,多伟大的事。更别说这事成功后,给他带来怎样的美誉。可是——” 宋绮年气恼:“——我只是他的大计划里无关紧要的一部分。以我的本事,我明明可以派上更大的用场,可他没邀请我入伙,甚至没想过和我分享他的计划!现在,他在外面冒着枪林弹雨建功立业,而我只能被困在这里打野鸭子!” 宋绮年越说越气,朝着天空随意放了一枪。这次她没有打中,野鸭死里逃生,拼着老命拍着翅膀飞远了。 孟绪安惊讶过后,哈的一声笑起来。 “老三说得没错,宋小姐,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你要知道,绝大部分女性都不会说出你这一番话——她们甚至没有这个意识。” “建功立业的意识?”宋绮年不以为然,“那你可错了。这世上从来不缺花木兰,你只是没有遇到她们而已。” “所以我说‘大部分’嘛。”孟绪安狡黠一笑,“宋小姐,你也别怪老三把你撇在一旁。保护心爱的女人是每个男人的天性。再说,这世上,能建功立业的机会多稀缺。要不然,古往今来怎么有那么多有志之土郁郁而终?一旦有人攒了个局,别说请你们女人入局,不是特别瞧得上的男人,我们都不带着一起玩!你想掺和进来,你就不能等男人来邀请你,你得自已去争取。” 话说刚完,孟绪安眼角捕捉到一只飞出林子的野鸭,急忙转身。 枪声响彻林地上空,野鸭拍着翅膀徐徐飞远,那呱呱叫声仿佛在嘲笑孟绪安的准头。 下一秒,宋绮年咔嚓上膛,对准野鸭就是一枪。 野鸭应声落下。 孟绪安:“……” “你说得很有道理,孟先生!”宋绮年一扫之前的郁闷,笑容充满了干劲儿,“我本来觉得这是傅承勖的家事,不便插手。但经你这么一启发,我应该努力去争取这个机会!谢谢你!” 孟绪安被奉承得浑身舒服,准头大为长进,接下来屡发屡中,收获颇丰。 宋绮年有意承让,更是让孟绪安这个东道主出尽了风头。 中午空气越发闷热,看天色像是有雨,他们才满载着猎物打道回府。 刚下车,一个管事便迎了上来,将一张纸条递给了孟绪安。 孟绪安的目光扫过纸条,眉尾轻轻地挑了一下。 “怎么了?”宋绮年问。 “没什么。”孟绪安收了纸条,神色如常,“我临时要出门办点事。只是,把你丢下不是待客之道。所以,恐怕要劳烦宋小姐随我走一趟了。” “客随主便。”宋绮年随和一笑,“什么时候动身?” “如果你不累,我们这就出发。” “那我去收拾行李。”宋绮年微笑着,同孟绪安错身而过,走进了屋子里。 一离开旁人的视线,宋绮年抬起手,指缝里夹着的正是那一张纸条。 是一封电报,只有简短地一句话:“请速转移宋小姐。” 宋绮年面不改色,将纸条揉成了一团。 书房里,孟绪安刚刚打完了一通电话,扭头吩咐管家:“我先把宋小姐送去南京的别苑里,让那边的人把屋子准备好。等我回来后,再把……” 他的手在口袋里摸了个空。 那张电报明明被自已揣进口袋里了的,一眨眼的工夫,却不见了。 丢了的可能性不大,那就是有人拿走了。这么短的时间里,有谁近过他的身? 孟绪安反应过来,朝天翻了一个大白眼。 宋绮年依旧穿着那一身打猎服,提着一个旅行袋,无声地钻进了孟府的车库。 光看这一座徽派庄园,就知道在生活上,孟绪安的派头比傅承勖的要大很多。他家的车库里果真停了七八辆款式各异的高档轿车。 宋绮年选中了一辆最漂亮最新的黑色轿车,将包袱丢进副驾。 正要跳进车里,孟绪安的声音同清脆的钥匙声一同响起。 “宋小姐,你倒是有眼光。” 宋绮年只得转过身去,对上孟绪安狡黠得意的笑容。孟绪安从一辆小卡车后走了出来,手里晃着车钥匙。 “这辆梅赛德斯奔驰770是奔驰的最新一款车,在国外才刚刚开始预售。”孟绪安道,“我是托了关系才提前提到,好不容易运到国内的。宋小姐想去哪里?” “兜风。”宋绮年假笑。 “带着行李?” “那不是行李。”宋绮年道。 孟绪安把袋子打开。里面装的确实不是行李,而是宋绮年从他的军火库里偷来的枪支和弹药。 “你是怎么找到……算了,不提这个了。”孟绪安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宋小姐,傅承勖把你托付给了我,我有责任确保你的安全。请随我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这样我才好向老三交差。” “不。”宋绮年面带微笑地果断拒绝,“孟先生,是你鼓励我应该主动争取上桌吃饭的。眼下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还能还傅承勖的人情,我怎么会放弃?” “……怎么又成是我鼓励的了?”孟绪安的太阳穴直抽疼,“宋小姐,我知道你关心老三,但你这是在给老三添乱。你为什么不能像普通女人一样,乖乖地待在屋里等男人回来?你不是裁缝吗?你要是无聊,我可以找点针线活给你做……” 孟绪安一段话,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每一句都饱含着赤裸裸的歧视。 宋绮年都被气笑了,摇头:“no wonder you're still single.” “……”孟绪安再遭重创。 傅承勖插刀,宋绮年又补一刀。这两口子真讨厌! “孟先生已经和阿宽他们联系过了吧。”宋绮年收拾着枪支,“傅承勖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电报你不是已经看了吗?”孟绪安敷衍着,“就是让我给你换个地方。我打算带你去南京……” “傅承勖的情况,孟先生。”宋绮年追问。 “等到了南京,我就告诉你。”孟绪安耍赖。 宋绮年微微一笑,看向这辆豪华轿车:“这车很贵,对吧?” “是啊。”孟绪安隐隐有点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宋绮年提起一杆猎枪,对准了仪表盘。 还璧 第188节 “啊——你要干吗?”孟绪安惨叫。 宋绮年带着甜美的微笑,说着恐吓的话:“告诉我傅承勖的真实情况,否则我就让这辆车直接返厂维修!” 孟绪安做着最后的挣扎:“我真不知道……” 宋绮年给枪咔嚓上膛。 “啊啊啊!我说!我说!”孟绪安投降,“傅承勖为了偷一个佛像,中了新光会的圈套,被抓了。” 宋绮年诧异:“他都已经曝光了,还在继续找那批古董。他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孟绪安翻白眼,“你赶紧把枪放下!放下!” 宋绮年放下了枪:“我知道那批古董对他来说意义非常,可也不能把自已给搭进去。” “阿宽他们已经在组织营救了。”孟绪安道,“我一会儿也会过去帮忙。宋小姐就按照老三的意思,跟着我去南京吧。我在紫金山上有一个度假别墅……” “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宋绮年笑容甜美,语气却十分强硬,“孟先生,你现在只有三个选择:要不就放我走,要不就跟着我一道去救傅承勖。” “第三个选择呢?” “我把你敲晕,然后我去救傅承勖。” “……” “我知道孟先生是关心我,我也非常感激。”宋绮年双手握住孟绪安的手,用力摇了摇,“傅承勖当初说,我安全了他才可以全力以赴。这话是很感人没错。可他现在都全力以赴到被抓了,那我是否安全对他也没什么用了,不是吗?” 孟绪安头疼得厉害,只好道:“司令部还在到处找你。你一露脸,他们肯定会来抓你。” “我长了脚,我会跑。”宋绮年不以为然,“好啦,别耽搁时间了。有什么话路上说吧。” 说完,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 “我来开车!” 孟绪安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果真又摸了个空。 宋绮年跳进驾驶座里,将车发动。 高档跑车的马达咆哮声格外低沉浑厚,听得人心血澎湃。难怪孟绪安这么宝贝这辆车。 “真是……什么汉子找什么婆娘……”孟绪安不情不愿地坐进了副驾里,“你简直是傅承勖照着自已在实验室里培养出来的!” 宋绮年熟练换挡,一脚油门。 车如野兽咆哮,冲出车库。 受新闻风暴影响的除了几位当事人,还有巡捕房。 孙、覃两家的丑闻被公之于众后,相关的政要纷纷前来询问案情进展。司令部受孙家拖累,颜面大损,也和巡捕房互相推诿。 郭仲恺再长袖善舞,也有些顶不住上级们的压力,只好频频催促袁康。 袁康已将手头的证据查了个彻底,就差尸检报告了,于是硬着头皮去停尸房催周理光。 “尸检报告到底什么时候能出来,你给个准数?” 周理光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问:“谁的尸检报告?” “当然是孙开阳的!”袁康吼道。 “那你得说得明确一点。”周理光一脸平静,“我手里有七个非正常死亡的死者要检查。” “别的死者关我什么事?我现在只负责孙开阳的案子。” “我怎么会知道这个?”周理光一本正经地反问,“我是法医,我的职责权限不包括了解警探们各自负责哪些案件……” “好了,好了!”袁康在旁人的窃笑声中扶额,“你就告诉我,我要怎么才能拿到孙开阳的尸检报告?给你买午饭,还是帮你家倒马桶?” 周理光道:“我自已带了午饭,而且我家用的是新式抽水马桶……” 在看到袁康濒临疯狂的目光后,周理光总算明白了过来。 “哦,反讽……好吧。”她叹气,“我将孙开阳的一份血液样本送去了有专业设备的医院进行检查,还在等报告。但对他的其他检查我已经做完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袁康叫起来。 “因为没有拿到血液检查的报告,我还不能对他的死因做出最终结论。”周理光严肃道,“将片面的检查结果交给你,尤其鉴于你低下的理解能力,极有可能导致你对案情作出错误的判断。” 顾不上计较“低下的理解能力”,袁康将那份报告一把从周理光的手里夺了过来,急匆匆翻开。 “你必须记住,”周理光叮嘱,“这只是其中几项检查结果,并不是最终的尸检结论……” “孙开阳不是被剪刀扎死的?”袁康惊愕。 “没错。”周理光道,“他被剪刀扎入心脏的时候,已经死亡了。” “所以凶手这么做是糊弄我们,栽赃宋绮年?” “你在问我?”周理光反问,在看到袁康无语的目光后,再度反应过来,“哦,自言自语。” 袁康长叹了一声,继续往下看:“那真正的死因是——” “颈骨严重错位压迫神经导致的窒息。”周理光指着墙上一张人体部位图解释给袁康听,“死者的第一节 脊椎——我们通常管它叫c1,和c2严重错位,c2和舌骨还有骨折。同时,死者脸部和脖子的皮肤上有清晰的手掌印……” “孙开阳是被人抓着脑袋拧断了脖子!”袁康立刻推断出了结论。 “对。”周理光道,“而且根据手掌印的尺寸,凶手应该是个男人,或者手掌特别大的女人。总之,和宋绮年的手掌尺寸不符合。” “我就知道这孙子是被男人杀的!”袁康兴奋,“宋绮年怎么可能把他打成那样?” “关于这一点,”周理光又推了推眼镜,“你可以去看看前一页。孙开阳身上的伤,有一部分是和人搏斗时造成的,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他自已造成的。我怀疑他服食了某种兴奋剂,或者迷幻剂,导致他发狂打砸并且受伤。所以,我将他的血液样本送去做详细检查。” 关于孙开阳莫名其妙发狂这个事,袁康倒是早就知道了。 “还有,孙开阳枕骨骨折是被瓷器击打造成的。”周理光道,“其实这个伤导致了他颅脑内出血,如果放任不管,他也会死。而且这还说明,凶手动手时,孙开阳是处于昏迷状态的。” “总之,他是被一个男人拧断脖子才死的,对吧?”袁康高兴。 “不见得。”周理光一板一眼道,“我还是要根据血液的化验报告才能得出最终结论……” “对我来说已经够了!”袁康扬了扬手里的报告,“太感谢你了,周小……周法医。我一定要请你下馆子好好吃一顿!” 周理光拒绝:“我从不下馆子!” “从不?”袁康诧异,下意识问,“为什么?” “因为所有的饭店在我看来都存在严重的卫生隐患。” 袁康这时已有点后悔多嘴问那么一句,可又忍不住继续问:“你是觉得,外头的馆子很脏?” “不是觉得。”周理光道,“我是根据充分的调查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袁康笑起来:“什么调查呀……” 这是一句调侃。但周理光理解为了提问,于是回答:“早在我还在医学院就读的时候,做过一份调查,发现百分之九十八的男性在解手后不会洗手……” 袁康和在场的几个法医、助理都是男人,听了这话表情都顿时一僵。 “……而这个数据在低教育、低社会阶层的男性里,可以达到将近百分之百。而饭馆里的厨师、学徒、跑堂的,全都属于这个阶层。所以你可以想象一下,那些为你做菜,把饭菜端到你面前的人,他们的手在碰你的食物和碗筷之前,还碰过什么……” “啊——”男人们齐声惨叫,“别说了!别说了!” 周理光将手一摊:“你们现在理解我的结论了吧?” 男人们一个个面如菜色。 袁康忍不住问:“你……这么讲究的,怎么还在这种……满是死人的地方工作?” 周理光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袁康,一字一顿道:“我又不吃尸体!” 袁康:“……” 他带着那份报告,在旁人的讥笑声中逃离了停尸房,直奔郭仲恺的办公室而去。 郭仲恺看了尸检报告,神情晦涩,吩咐袁康:“把门关上。” 袁康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一头雾水。 郭仲恺严肃道:“因为孙家兄弟都和新光会勾结,让我想到了一个人:江映月。然后我亲自联络了广州那边的警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江映月的弟弟和她的母亲,在处理完了江映月的后事后,突然消失不见了。” 袁康一愣:“逃了?” “不像。”郭仲恺摇头,“他们的身份信息和住址,全都是假的。我觉得他们并不是江映月的家人。我怀疑他们,包括江映月,都是新光会的人!” 袁康也瞬间反应过来:“照这么说,孙开胜是被江映月所杀。孙开阳发现了,江映月要杀他灭口,不料被孙开阳反杀。然后新光会再杀孙开阳,为江映月报仇。” “还有一件事。”郭仲恺道,“当初给江映月验尸的,是梁法医。他在结案后就辞职了,说是回老家伺候老娘。可我前日托人去找他,发现他在辞职不久后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他这是替新光会办完了事,被灭口了!”袁康冷声道。 “很有可能。”郭仲恺点头,“老梁在巡捕房里干了一辈子,但听说他留下的遗产居然有两万块,以至于他的遗孀正和他老娘打官司争遗产。” “这是新光会给他的卖命钱!”袁康越发确定自已的推测,“江映月肯定没有死。孙开阳对她纠缠不休,她假死逃走,并且收买法医伪造死亡。然后她又派人杀了孙开阳。总长,宋绮年是无辜的!应该立刻取消对她的通缉!” 郭仲恺刚要回应,小杨满面红光地推门而入。 “总长,有大鱼出水了!魏史堂来上海了!” 郭仲恺拍案而起:“你确定?” “魏史堂?”袁康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他不是个所谓的‘大将军’吗?早些年在华中一带有些势力,后来被北伐军打得跑进山里躲起来了。” “就是他!”小杨道,“今早九点左右,西货运站附近的巷子里发生了骚乱,有人开枪打劫。警察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跑走了,但抓到了几个被落下的伤员,其中一个还是魏史堂的副手马彪。马彪交代,魏史堂来上海了!” “可魏史堂不在老窝里待着,跑回上海来做什么?”郭仲恺纳闷,“他在巡捕房里可是榜上有名,身上有好几桩命案呢。” 小杨更加兴奋:“您猜怎么着?马彪交代,魏史堂这次冒险跑回来,是为了抓他的侄子。他们魏家当年家产分得不均,大份的在侄子手里。那侄子之前一直躲在美国,最近才回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魏史堂这才冒着被抓的风险跑出来了。” “等等!”袁康的神色一时十分古怪,“魏?美国?魏史堂的侄子是……傅承勖?” “诶?”小杨惊愕,“你怎么知道的?我都是审了马彪才知道傅承勖原本姓魏的……” 郭仲恺也朝袁康瞥了一眼。 “我的消息一向灵通。”袁康理直气壮,“傅承勖被魏史堂抓去哪里了?” “南边三里镇下面的吴家村。”小杨看着口供,“那里有个吴家庄,主人和魏史堂认识,借了庄子给他用。” “小方,把能带上的人都带上!”郭仲恺拉开抽屉取出配枪,“一定要乘此机会将魏史堂抓住!” 看这架势,郭仲恺是要亲自领队了。 “哦,对了。”小杨又补充了一句,“刚才司令部的联络员来了电话,说他们的探子发现了宋绮年的踪影,叫我过去和他们一道抓人。” 轰的一声,袁康的头皮顿时炸开。 还璧 第189节 傅承勖前脚被抓,阿狸后脚就暴露了行踪。这傻丫头肯定是前去救傅承勖,被司令部的探子发现了! 第六十三章 她没有死 阴云低垂,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一场夏日暴雨随时都会降临。 两辆不起眼的黑色汽车驶入北郊的一座农庄里。车轮碾过凹坑,溅起一大团污水。 打手将傅承勖拽下了车。 傅承勖被捆得像是一个顶着鸟巢的人肉粽子,英俊的脸上多处挂彩,可他依旧带着闲情打量着这一处庄子。 “没错。这里就是吴家的西郊庄子。”一个满头白发、挺着将军肚的老人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忽略他满脸沟壑般的皱纹、垂如水袋的双颊,和酒色过度产生的肿泡眼,老人高大的身板,笔直的鼻梁和方正的面额,都和傅承勖有些相似。 这老人便是傅承勖的亲五堂叔,让郭仲恺拍案的匪首,魏史堂。 按理说,魏家是巨富的盐商之家,家中男儿就算再堕落,也不至于落草为寇。但这魏史堂年轻的时候就是家族里出了名的浪荡子,不学无术,成日和三教九流厮混。 有些小聪明,但贪婪、自私、油滑,是长辈们对魏史堂这个子弟的评价。 他们这一房分家,魏史堂也没落得多少好处。他一气之下从军去了,竟然给他混成了手下有数十兵卒的本地小军官。 魏史堂并未参与那一桩兄弟阋墙的惨案,但他在魏家垮了后,仗着自已抢来的家产,招兵买马,成了当地一个小军阀,很是耀武扬威了十来年。 而后北伐大军过境,魏史堂被手下副官出卖,投诚不成还差点被诛。 一个人要是往下滑,那是很容易的。 魏史堂带着残兵残将逃进了山里,顺水推舟做了土匪,又干下了不少杀人越货、绑架撕票的血案,也借此跻身了郭仲恺通缉榜的头几名之一。 岁月并没有优待魏史堂。他今年不过才刚过半百。那些保养得好的富翁们看着不过四十出头,可魏史堂已白发沧桑,行走间看得出腿脚有些不便了。 山中湿寒,显然不大适合老人家常居。也难怪魏史堂会如此迫不及待地下山来抓傅承勖。 光阴不容他再等下去。 魏史堂亲自押着傅承勖朝庄子后院走去,一边道:“吴老板听我说了你打算偷他的古董后,便一口答应把庄子借给我们使几天。这儿没人打搅,我们叔侄俩可以好生叙叙旧。” 傅承勖扑哧一声笑:“早知道吴老板如此慷慨,我就直接向他讨要那木雕了。” 魏史堂讥嘲:“你这乐天的性子,倒真像你爹。死到临头了都还不知轻重。” 傅承勖笑容依旧:“五叔背着好几条头号通缉令,随便哪一条都能判个死刑。可您居然被某些人几句话煽动,跑回来绑架我,才是不知轻重!”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魏史堂紧咬牙关,“你在美国一躲就是十几年,想要找你可太不容易了。如今你自已送上了门,我岂有放过的道理?” 魏史堂在傅承勖背后用力推了一把,将他推进一间库房模样的木屋内。 手下们将傅承勖的双臂拴在屋子中央的一根铁锁上,再将一根绳索套住他的脖子。一拉铁锁,傅承勖的双臂扯着身子腾空,只有脚尖能勉强着地。 魏史堂露出阴恻恻的笑,摸了摸眉尾的刀疤:“去,让三少爷好生领教一下咱们黑风寨杀威棒!” 手下一拥而上,朝着傅承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拳拳到肉,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傅承勖牙关紧咬,发出闷哼声。 魏史堂冷笑着看了半晌,才慢悠悠地叫了一声停。 傅承勖缓过一口气,侧头吐了一口血沫。 魏史堂仔细端详着侄子的脸,不由感叹:“你同你爹,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很多人都这么说。”傅承勖道。 魏史堂道:“四哥是个好人。可天下好人有的缺点,你爹也一样不少。心肠太软,优柔寡断,最终自食恶果。” 傅承勖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我爹一生向善,死也死得伟大,可没有造出什么恶果来。倒是你们这一房,堂祖父和二堂伯贪婪歹毒,勾结仇敌残害亲人。五叔你乘乱洗劫族里孤儿寡母,闹出了人命,最后甚至落草为寇。我们魏家虽是盐商,但一直是名流绅土,你们这一房就是果子上唯一一个烂疮疤!” “你也就嘴皮子利索。”魏史堂冷笑,“平日里纵有通天的本事,还不是中了我的圈套……” “好啦。”傅承勖懒洋洋地打断了魏史堂的话,“五叔,咱们亲叔侄,就把过场话省了吧。您这次找我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好!”魏史堂点头,“你把魏家天字号库房交出来,我就放一条生路。” 傅承勖噗一声笑:“就知道又是这事。嘴皮子都磨破了,库房不在我手里。可你们总是不信。” 魏史堂一把拽起傅承勖的头发:“你娘当年到死都不肯说,希望你能吸取你娘的教训,痛快交代了。” 傅承勖骤然变色,一口唾沫吐在魏史堂脸上。 “不要用这种口气提我娘!” “欠剥皮的狗崽子!”魏史堂勃然大怒,抓起鞭子便朝着傅承勖疯狂地抽打,“落到老子手里了还当自已是个少爷?看老子不把你带到你爹娘坟前点天灯!” 那鞭子是特制的,尾巴尖带着一条铁钩。钩子落在人身上,便穿透衣服咬进皮肤里,再随着力道,划拉出一条血口。 不过数鞭,傅承勖皮开肉绽,衬衫成了破布,伤口血流如注。 “五叔还请息怒!” 伴随着一道优雅的女声,一个熟悉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正是唐雪芝。 傅承勖的眼睛眯了眯。 唐雪芝扑哧一笑:“没想到吧,三哥。你一被抓,你的手下就乱了方寸。我的人没花什么工夫就将我救出来了。” “你确实一向擅长逃跑。”傅承勖平静的目光从唐雪芝和魏史堂两人身上扫过,“绕了这么一大圈,我们叔侄三人,又再聚首了。” “只可惜换三哥成了阶下囚。”唐雪芝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天字号库房里的东西,我们这一房也有份。三哥你们一房独霸这库房二十多年,如今也该拿出来,分给我们这些亲戚了。” “你居然也惦记这天字号库房?”傅承勖有点惊讶,“这不大像你的行事风格。” “你又有多了解我?”唐雪芝脸色倏然冷了下来。 “别和他废话了!”魏史堂在一旁听两人慢悠悠地对话,早不耐烦,“魏骥,赶紧把天字号库房交出来,不然我先抽花你的脸,再抽烂你的命根子,让你们这一房就此绝了后!” 这粗俗的语言让唐雪芝嫌恶地皱了皱眉。 傅承勖从容道:“我早说过无数次,库房不在我们这一房手中。你杀了我,我也交不出来!” “你还想糊弄。”魏史堂喝道,“就你回国后这排场,你好意思说你手里没有天字号库房?” “我花费的一切,都是傅家的财富。”傅承勖道,“我自打光着脚逃出魏家的门,就没再用过魏家一块铜板。” “不和你啰唆了!”魏史堂自手下的手里接过一张照片,亮在傅承勖眼前。 “你不肯交代,我就让人把你的心肝宝贝一块一块切下来喂狗!” 那是一张刚刚洗出来的照片。 照片里,一个极其酷似宋绮年的女子靠墙而立,表情惊恐,手里拿着一张今日的早报。 傅承勖的眼睛眯了眯,没有说话。 魏史堂得意,对唐雪芝道:“你说的没错。” “男人的弱点,不是钱财,就是女人。”唐雪芝道,“三哥不稀罕钱,却把这位宋小姐当作眼珠子。您把她捏在手里,不怕三哥不对你唯命是从。” 在傅家手下的指引下,宋绮年开着梅赛德斯奔驰钻进了一片树林里,沿着一条石子小路,开进了一个农家院落中。 日头西斜,风中已有雨丝飞舞,天色比平时要昏暗许多。 院子里四处都有穿着深色劲装的男人们。仔细看,他们人数很是不少,层级分明,训练有素。 这些都是傅承勖暗中豢养的雇佣兵。往日里扮作家仆和保安,关键时刻提枪上阵,各个都是战土。 宋绮年和孟绪安走进了正堂里。里面灯火明亮,数名干事模样的人正在忙碌着。 阿宽正和小武站在墙上的地图前商议着策略,见宋绮年到来,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董秀琼居然也来了,正在摆弄着一些作战装备。一见宋绮年,她欣喜不已。 “宋小姐,你还好吗?” “我好着呢!”宋绮年笑着,又朝一脸不悦的阿宽和小武道,“我来都已经来了,就别板着脸了。以我的本事,非但不会添乱,还会派上大用场呢。” 董秀琼笑道:“其实三爷早就预料到了,说孟七爷怕是拦不住你的。” “那他还把这女人丢给我管干吗?”孟绪安气呼呼。 阿宽赔笑:“因为您是我们三爷最信任的人。” 孟绪安只得把气咽了回去,问:“傅承勖怎么搞的?他不是都计算好了吗,怎么又被抓了?走平地上还会跌进阴沟里。” “只是出了一点意外!”小武最是敬仰傅承勖,见不得他被讥嘲,“三爷本就打算用自已把对方引出来,只是没算准对方火力太大。他是为了弟兄们才被抓的。” “现在还不是需要你们这些‘弟兄们’冒死进去救他?”孟绪安讥笑,“折腾了老大一圈,还不是要损兵折将。” “你……” “里面是一个什么情况?”宋绮年上前一步把小武和孟绪安隔开,“傅承勖有生命危险吗?” 小武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地图道:“三爷被关押在吴家的庄子里,庄子周围都有人把守。这庄子占地十二亩,房屋四十间。三爷被关在后院东角,但具体在哪里,还不清楚。” “对方是什么人?”宋绮年问。 “魏史堂,三爷的一位堂叔。”阿宽道,“当年害死三爷父母的人是魏史堂的亲兄长。说来话长,总之,魏史堂一直想找三爷要一笔魏家的家产。我们抓了唐雪芝后,她的手下和魏史堂勾结在了一起……” “一个要家产,一个要救主子。”宋绮年补充道,“唐雪芝人在何处?” “逃了。”阿宽道,“我们估计她此刻就在里面,和三爷对峙呢。” 宋绮年始终不能将那个娇柔甜美、心无城府的少妇,同旁人口中冷酷歹毒的黑帮女头目联系到一起。 “这娘们本事可真不小。”孟绪安道,“傅老三同她比起来,就显得太老实了点。” 傅承勖自已大概做梦也没想过会被人用“老实”来形容。 可见人品如何,全靠身边亲友衬托。 “你们制定好行动计划了吗?”宋绮年问阿宽。 “计划很简单。”阿宽道,“我们打算派一支先遣队潜进去,探明里面的情况,最好找到三爷被关押的地点。然后发出信号。我们人手非常多,而且后面还会有更多的人手赶来。到时候,强攻进去,救出三爷,尽量抓住魏史堂和唐雪芝。” “人手够吗?” “够。而且我们还有外援。”阿宽得意一笑,“我们给郭仲恺留了个活口。他一直都想抓捕魏史堂,定会带人过来,间接帮我们一个忙了。” 傅承勖还真是面面俱到。 还璧 第190节 宋绮年又佩服他,又难掩不服气的情绪。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人救出来吧。 宋绮年扫了一眼地图,指着一处道:“这一面临河?那么这边墙外没有人看守。” “是的。”阿宽道,“我们也正打算从这里潜进去。现在正在选人组队。” 小武发出一声响亮的叹息。 休息了数日,小武身上别处的伤已没有大碍,只是腿上还打着石膏,行动不便。今日的行动,他显然只能待在后方了。 “算上我一个。”宋绮年果断道。 “宋小姐……”阿宽犹豫,“三爷最不想您涉险。您上一次遇险,三爷至今都心有余悸,事后还把负责保护您的几个人都给打发了。你这次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恐怕也要卷包袱滚蛋。” “宽哥说笑了,傅承勖才舍不得你呢。”宋绮年笑,“他现在自身难保,有人救他就该感激涕零了,不会挑三拣四的。” 阿宽不再反对。 宋绮年和他一道挑选队员,选枪支武器,准备了起来。 小武拄着拐杖,垂头丧气地在一边看着。 宋绮年忙碌之中注意到了他,安慰道:“你这伤是为傅承勖受的,他很是自责。你把伤养好,就算是帮了傅承勖的忙了。” “我知道。”小武嘟囔,“是我自已太冒进了,才惹了这个祸……说到这个,有个事,还不清楚你知道了没。” “什么事?”宋绮年正低头装子弹。 “是关于江映月的。”小武道。 宋绮年猛地扭头望了过来:“关于她什么?” “怎么样?”魏史堂踢了傅承勖一脚,“女人还是库房,你选一个吧。” 傅承勖镇定道:“一张照片而已,作不得数。” “就你讲究!”魏史堂骂,“我这就让人切一根手指头送来给你瞧瞧!” “谁知道是不是她的指头?”傅承勖毫不畏惧,“五叔把她本人带到我跟前了,当着我的面切,我再和你商量。” “商量?”魏史堂狠狠一拳捶在傅承勖腹部的伤口上,“我这就和你商量!” 傅承勖闷哼,身体一阵猛烈摇晃。 “五叔息怒。”唐雪芝对魏史堂使了个眼色,“三哥想亲眼看着心上人挨刀子,那就满足他好了。您去把人带过来吧。” 照片是假的,里面的宋绮年是找人假扮的,魏史堂上哪儿去带个真宋绮年过来? 唐雪芝见魏史堂的脑子没反应过来,只得耐着性子凑到他耳边道:“劳烦装个样子,出去转一圈。” 魏史堂这才恍然大悟,骂骂咧咧离开了库房。 唐雪芝朝魏史堂的背影翻了一个白眼,而后转过身,歪着头打量着傅承勖。 “三哥,还好吗?” 傅承勖的全身重量都挂在双臂上,脚尖正吃力地支撑着。 “把他放下来吧。”唐雪芝吩咐。 手下松了铁链。傅承勖的脚终于落地,随后被捆在了一把椅子上。 “多谢。”傅承勖道。 “你是我亲堂兄,不用这么客气。”唐雪芝道,“五叔这些年越发穷凶极恶,对女人更是残暴得令人发指。宋小姐落在他手里,恐怕要吃一番苦头了。三哥就不担心吗?” 傅承勖挑眉看她:“你有什么提议?” 唐雪芝目光狡黠,压低了嗓音:“三哥,如今站在上风的是我不是你。只要你把天字号库房交出来,我愿意帮您脱困,甚至能帮你把宋小姐给救回来。以一换二,这交易很划算了。” 魏史堂折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给你五分钟考虑。”唐雪芝飞快道,“过期不候。” 傅承勖若有所思地一笑,突然扭头朝走进大门的魏史堂道,“五叔,志芳提议只要我把库房给她,她就帮我对付您,您老怎么看?” 唐雪芝万没料到傅承勖竟会出卖自已,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个贱人,敢拆老子的墙角!”魏史堂怒火冲天,拔腿就朝唐雪芝冲去。 新光会的人一拥而上,将唐雪芝护在身后,同时拔枪。 魏史堂的手下也紧接着拔出了枪。 一场枪战眼看一触即发,气氛紧绷如弦。 寂静之中,傅承勖的笑声忽而响起,气氛为之缓解。 “五叔请放心,我不会和她合作的。” 傅承勖狡黠一笑,紧接着又丢出一个惊雷。 “因为她并不是真的魏志芳!” 吴家庄子临河的一面墙内是一间大仓库。仓库朝河那面开了一扇大门,运粮的船可以直接在这里卸货。 一艘小舟趁着夜色悄悄行驶到了大门外。 宋绮年丢出铁爪索,利落地攀了上去,一眨眼的工夫就钻进一扇半开的通气窗里。 仓库里,两名魏史堂的手下正在抽烟打牌。铁爪扣在窗棂上的声音传入他们耳中。 “去看看。”年长的那个懒洋洋道。 “肯定是耗子。” “叫你去就去!” 年轻人无奈,趿着懒洋洋的步子走了过去。 仓库里摆着一排排架子,放着各种杂物。一道影子从背后掠过,年轻人毫无察觉。 宋绮年撬开锁,拉开大门。阿宽带着手下无声地溜进来。 宋绮年朝那青年的方向指了指,比了个手势。 阿宽会意,躲在角落里。宋绮年则跟在那青年的后背,随手从架子上抓起一个舂米的棒槌—— 重物落地的扑通声传入耳中。年长的手下停下了洗牌的动作。 “柱子?” 无人回应。 男人掏出枪,小心翼翼往粮垛后走去。 阿宽如一道影子扑过去,迅速将其制服。 转眼,两个打手便被堵住了嘴,捆成肉粽子,丢在了墙角。 “留两个人守在这里,其余人分头行动。”阿宽道,“宋小姐负责东,我负责南,阿江你们负责西北。找到了三爷就发暗号,等人会合后再行动。” 三组人分头出发。 宅子东南角的一处堂屋里,魏史堂正被傅承勖丢出来的响雷炸得一时找不着北。 “什么意思?她不是真的魏志芳?” 傅承勖悠然道:“就是字面意思。” “五叔,三哥只是在挑拨我们的关系!”唐雪芝面色阴沉,“我就是志芳!” “是吗?”傅承勖挑眉,“你要真是魏志芳,就将《圣经》旧约第四十二篇背诵出来。” 唐雪芝好生一愣。 “背不出?”傅承勖笑容奸猾,“魏志芳可是在圣公会学校念了五年的洋经。你要是志芳,不可能背不出来。” 唐雪芝气恼道:“三哥明明知道我对那破学校深恶痛绝……” “错!”傅承勖打断了她,“如果是魏志芳,她会指出,圣公会是基督教。而基督教圣经的旧约,只有三十九卷,没有什么四十二篇——任何一个在教会学校念过书的学生,都知道这个常识。” 唐雪芝的脸色唰然泛白。 魏史堂拔枪指着唐雪芝:“你她娘是谁?” 唐雪芝还在斟酌着,傅承勖就替她作出了回答。 “她应当是志芳的替身之一。你和邓启明夫妻俩都是志芳的手下,只是邓启明在明,你在暗。你级别比邓启明更高,更受志芳信任,所以你知道她过去的很多小事,并以此来试图忽悠我。对不对?” 唐雪芝牙关锁死,面上虽无表情,可仔细一看,不难发现她的嘴角在不住颤抖。 傅承勖莞尔:“不说话,便是认了。” “她魏志芳派个冒牌货来糊弄我,是什么意思?”魏史堂大骂,“看在她是我亲侄女的份上,我就不处理你们了。你这就给老子滚!带着你的人滚!之前和你们的约定统统作废!” 唐雪芝为难:“五叔……” “谁他娘是你五叔?” “魏大当家,”唐雪芝硬生生改了称呼,“我可以全权代表我家夫人……” “代表个屁!”魏史堂不屑,“她不把我这个长辈放在眼里,我和她没什么好谈的。你再不滚,老子让你也尝尝这蝎尾鞭的厉害!” 魏史堂抓起鞭子,甩出啪的一声脆响。 唐雪芝不禁后退了半步。 鞭子抽在她之前站着的位置,铁钩在地板上打起一簇火花。 唐雪芝的一个手下大怒,举枪对准魏史堂。 魏史堂的手下见状大喝,也将枪口对准唐雪芝他们。 眼看一场冲突一触即发,一道清幽的女声自屋外传来。 “好了,都把枪放下吧。” 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女子走了进来,抬起头,露出一张如皎月般的面孔。 魏史堂大吃一惊。 这女子之前一直跟在唐雪芝身后,低头垂眼,穿得又灰扑扑的,像是个丫鬟。哪想抬起头来,竟是个大美人。 女子眸似秋水,却是越过魏史堂,投向了他身后的傅承勖。 傅承勖同女子对视,眼神深邃。 还璧 第191节 “怎么回事?”魏史堂一头雾水,“这女人是志芳?你认得她?” 傅承勖缓缓开口。 “不敢说认得,也不敢说不认得。不过这样一来,之前许多没弄清楚的事,都水落石出了。是吧,江小姐?” 江映月抿唇一笑,虽然衣着朴素,可还是那么色若春晓。 “三哥,终于能和你相认了。” 宋绮年越往东走,发现人越多,便知道他们找对了地方。 对方的人明显分成两路。一路穿着中衫布鞋,面色黝黑,举止粗鲁;一路人则穿着统一的黑色中山装和皮鞋,连配枪都是同一型号,举止干练。 两拨人各管各的,互不搭理。 土的是魏史堂的。洋气的想必就是新光会的。话说回来,这新光会的制服还挺有品位的…… 宋绮年正嘀咕着,就见唐雪芝一脸晦气地从一个小院里走了出来。 宋绮年迅速藏在灌木后。 唐雪芝很是沮丧。 夫人有好几个替身,她一向是做得最好的那一个。可如今看来,傅承勖一早就识破了自已,将计就计,硬生生将夫人逼了出来。 夫人行走江湖这些年,还是第一次不得不以真面目示人。 还不知道傅承勖在背后藏着什么暗招,是否会对夫人的大局产生什么影响。 还有,等这事结束,她受罚是肯定的,职务上还不知道会做出怎么样的调整。 唐雪芝进了洗手间。 这里本是一处下人居住的罩房,厕所里只摆一个旧木马桶。又因久没住人,马桶上已积满灰尘。 唐雪芝满脸嫌恶,忽而觉得眼角似乎看到了什么,急忙转身。 宋绮年就站在她身后,露出亲切的笑容…… 魏史堂盯着江映月,依旧充满了质疑。 “你就是志芳?有什么证据?她找了一个女人来假冒她,就有可能再找七八个。” 江映月心平气和:“我是不是真的,三哥有办法验证。” 傅承勖目光幽深,问:“我养父是怎么死的?” 虚伪的笑自江映月脸上消失。 她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哪里露了馅,他察觉到我身份有假,让人暗中调查我。我打算逃走,只想走前从他那里拿点盘缠……” “你是想说,从他老人家那里偷点东西吧?”傅承勖戳穿了江映月的花言巧语。 江映月只好耸了耸肩。 “总之,我惊动了他。他要叫保安,我拦着……然后……他的轮椅就跌下楼梯了……” 亲耳听到当事人叙述当时的情形,再简洁含糊的语言也都能让人仿佛身临其境。 傅承勖的脸颊在细细抽搐,那是他在用尽全力克制愤怒。 “我不是故意的。”江映月理直气壮道,“那只是一个意外!” 傅承勖缓缓开口,嗓音忽而喑哑了许多。 “随你怎么狡辩,推他下楼的人,是你!你还丢下他不管,自已逃走了,任由老人家慢慢咽气!” “胡扯!”江映月反驳,“我摸了他的脉,他当时就已经死了!他不可能……” 她继而反应过来,恶狠狠地瞪着傅承勖。 傅承勖冷笑,对魏史堂道:“确认过了,这位九成是真的志芳。” 确实,只有真的魏志芳才清楚杨老先生去世时的一些细节。傅承勖一诈,不论真假都会显出原形。 江映月深呼吸,以平息怒意。 “九成也能凑合。”魏史堂哼了一声,“现在总算可以言归正传了。之前说到哪里了?” “志芳要协助我逃走。”傅承勖很好心地提醒。 江映月道:“三哥既然拒绝了我的提议,那一切照旧。拿到天字号库房,也足以弥补我的损失了。” “那宋小姐呢?”傅承勖又道,“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你跟一条腊肉似的挂房梁上,还惦记着女人?”魏史堂笑骂,招呼手下,“去,把这小子吊回房梁上,然后把他的肉一片片割下来,看他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两个打手朝傅承勖走去,抽出刀割着他身上的绳子。 唐雪芝就在这时返回屋内,老老实实地站在门边。 傅承勖面不改色,慢悠悠道:“说一千,道一万,库房不在我手里。就算五叔你把我削成人棍也没用。不过……” 他的目光落在江映月脸上。 讥讽、惋惜、怨恨等种种情绪从他眼底掠过,但最明显的情绪,是得意。 江映月眼皮一跳。 不等她开口,傅承勖就已经把话说了出来:“但我手里有志芳的钱。” 魏史堂一愣,抬起了手。他的手下停了下来。 “你又在胡扯什么?”江映月嗤笑,“我的钱又没有存在你的银行。即便在你家银行,也由不得你随便侵吞。” “你以为我会像五叔这样去银行里打劫你的账户?”傅承勖讥嘲,“怎么可能?” 即便形容狼狈,傅承勖依旧从容镇定地谈笑风生。 他甚至重新坐回了椅子里,翘起了腿。 “我是个银行家,志芳,我会用经济策略来对付你。我一直在研究你,然后很快发现了你敛财的习惯——你赌瘾很大,很喜欢玩‘做空’。” 江映月没有出声,嘴角却是不受控制地轻抽了一下。 “你是一个毫无同情、廉耻和基本道德规范的人。”傅承勖道,“你对合作伙伴也毫不留情。孙开胜要背弃你,你不光毒杀了他,还借他的死,做空大赚了一笔。胡家,王家,尤其是覃家。你和他们合作的时候大为获利,又借他们倒台赚得盆满钵满……” “劳烦你说重点。”江映月傲慢地打断道。 “好。”傅承勖点头,“你将覃永豪逼到绝境,倒是方便了我。我和他达成了一个交易,我协助他逃命,他将你和他合作时所用的所有账户都提供给了我。我花了一点功夫,总算找到了那个被你藏得极深的财务。他同时还是深受你信任的投资顾问,对吧?你还记得那一艘被耽搁在海上,已经延迟数日没有抵港的美孚油轮吗?” 随着傅承勖徐徐道来,江映月的表情越来越僵硬。随着最后一句话问出口,女子秀丽的面孔瞬间覆上了一层冰霜。 “不可能!” 傅承勖歪着脑袋,满足地欣赏着江映月的表情:“人总有弱点,你顾问的弱点一旦被我拿捏住,就会听从我的指挥。于是他向你热诚地推荐了一个绝好的做空的机会:他得到一个还没有公开的消息,一艘美孚的油船被风暴困住,要延期抵港。股票必然大跌。而你,在之前的一次次做空中尝尽了甜头。持续的胜利让你变得狂妄自大。所以你不假思索就咬住了这个钩子,就像一个赌红了眼的人,将所有的筹码都推了出去……” “你在虚张声势!”江映月的脸色已呈铁青色。 傅承勖道:“如果你此刻不是在忙着报复我,而是在听收音机,就会听到这一艘油轮将在明日顺利抵港的消息。” 江映月扭头朝唐雪芝喝道:“赶紧去查!” “晚啦!”傅承勖笑,“油价现在已经开始回升了。你手表上每走一秒,你就要损失数百数千元。对了,你知道你为了做空而借的股票,都是从哪儿来的吗?” 当然是傅承勖的! “足足一百五十万。”傅承勖啧啧,“志芳,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了这笔钱,你的生活会有多不同?奢华的生活如何保持?私人关系网如何维护?这些打手、跟班,没有了额外的好处,还会对你效忠多久?” 新光会的人已忍不住面面相觑。 江映月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你以为那点钱就是我的全部积蓄?” “如果这钱于你是九牛一毛,那你更不用心疼了。”傅承勖扭头看向魏史堂,“五叔,您出山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不如我们俩协商一下,你放了我,我们分了这笔钱,如何?” 魏史堂还未回答,江映月突然从手下腰后拔出一支枪,指向傅承勖。 魏史堂见状一声大喝,也举枪对准了江映月的脑袋。 双方手下再度举枪相对,火药味一时又浓烈到一触即爆的地步。 眉心被枪指着,傅承勖依旧笑得春风满面。 “反正,库房我是没有的,但是我有志芳的这一百五十万。五叔,是眼前的金山银山,还是远处的海市蜃楼,您选一个吧。” 江映月咬牙切齿:“我那点钱比起天字号库房,不过九牛一毛。五叔,您可不要为了芝麻丢了西瓜。” “五叔抓我无非就是为了钱。我的钱也好,你的钱也罢,反正都是钱。” “三哥越这样,我越能确定,库房就在你手里!” 魏史堂的脑袋随着看两人的争执左右摇摆,像在看乒乓球比赛。 他突然发觉,自已从一个被所有亲戚嫌弃鄙夷的踢脚麻袋,变成了竞相争取的香馍馍。 这一趟出山虽然冒了极大的风险,可目前看来,不论他选择哪一边,都会有极丰厚的回报。 “五叔可得抓紧时间了。”傅承勖又补充道,“不知道志芳有没有告诉你,巡捕房怀疑我和孙开阳的案子有关,派了便衣盯梢我。你来上海绑架我的事,巡捕房肯定已经知道了。谁都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找到这里。” “有这事?”魏史堂大惊,怒斥江映月,“你怎么不告诉我?” 傅承勖抢答:“告诉了你,她怎么好借巡捕房的手对付你,自已独占天字号库房呢?” “不要听三哥的!”江映月强,“巡捕房不会这么快找来的!” 傅承勖添油加醋:“五叔你听,她和巡捕房很熟呢。” 魏史堂狠狠咬牙,对傅承勖道:“志芳的钱全归我,就放你走!” “看在您是长辈的份上,我三您七。” 到这份上了,傅承勖竟然还有兴致讨价还价! “一九!”魏史堂还价。 “二八。”傅承勖道,“我不能白挨了你一顿打。” 魏史堂正欲答复,一道剧烈的爆炸声突然响起,盖住了所有声音。 地板振动,房梁摇晃,灰尘扑扑落下。 魏家和江映月的手下夺门而入,奔向各自的东家。 魏史堂和江映月几乎同时指向傅承勖。 “把他带走!” 还璧 第192节 话音落下,一直安静如木雕的唐雪芝突然出手,瞬间夺下了魏家手下的枪,反手用枪托把对方砸倒在地。 她出手太突然,动作太敏捷利落,不说魏史堂的手下,就连江映月这一方的手下也慢了一拍才行动。 双方人马撞在一起,如蚁团般缠斗成一片之际。唐雪芝已抢到了傅承勖跟前,砰砰两枪打断了铁链,抓着他就朝外走。 火势进展极快,眨眼就烧到了隔壁屋子。热浪和呛人的烟味一股一股从窗户涌进来。 大概是逃命要紧,傅承勖竟也不挣扎,乖乖地由唐雪芝一个女子拽着走。 魏史堂眼看不妙,亲自追了过来,举起枪就是一阵乱射。 唐雪芝和两个打手押着傅承勖正跟在江映月身后。突然一串子弹从后方射过来,击中墙壁门窗,众人分散躲避。 就趁这一刻,傅承勖猛然挣脱了镣铐,顺手抓着一名打手的脑门重重拍在墙上,将其击晕。 唐雪芝同时发难,反手挥着枪托,把另外一名打手砸倒在地。 一组强劲的炮火朝江映月袭来。手下以身体掩护着江映月,被压制得躲在墙角抬不了头。 “走!” 傅承勖捡起一把枪,招呼着唐雪芝,脚底抹油似的逃走了。 江映月眼睁睁看两人逃走,满眼都是恨意,举枪对准那两人的背影疯狂扣动扳机。 唐雪芝身子一晃,险些跌倒,却又挣扎着逃走了。 “给我追!”江映月怒喝,“抓不住傅承勖,也要抓住那个女人!” 手下不解。 “她不是雪芝!”江映月面露狰狞,“她是宋绮年!” 第六十四章 瓮中捉鳖 傅承勖他们一路朝北狂奔。 眼看就要穿过那扇垂花门,数枚子弹飞来,将他们逼退。 是魏史堂!他带着人抄小道从侧方杀了出来,截断了他们的去路。 傅承勖和宋绮年躲在一个水缸后,几次想突围,都被对方的火力压了回去。 江映月带着手下很快追赶了上来,同魏史堂一起,呈夹击之势,火力朝着傅承勖他们的藏身之处倾泻而去。 好在阿宽也带着人及时赶到,只是以一敌二,阿宽只能将魏史堂和江映月的火力扛住,始终无法展开救援。 水缸虽厚重,可是在子弹的猛烈攻击下,终于一块块崩裂。 傅承勖当机立断,用身体掩护着宋绮年,带着她冲进斜前方的一个院子里。 他们刚刚将院门关上,门上便传来中弹声。 宋绮年环视四周,寻找可以脱身的地方。傅承勖却是抬脚走进了屋子里,在里面四处搜索了起来。 “这当口了你还有心思搜刮宝贝?”宋绮年焦虑,“我们可以尝试从夹道逃出去。” “四周都是魏史堂或者江映月的人,哪儿都走不通。但是……”傅承勖敲打墙壁,“吴老板翻修城里那栋公馆时,也对这个庄子做了一些翻新。新式的浴室,抽水马桶,电灯风扇……以及一个国外最新式的,有避险功能的保险库房。我弄到了图纸,但是不清楚……” “你知道什么叫作瓮中捉鳖吗?”宋绮年大叫。 “至少这个瓮能抵挡子弹。”傅承勖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啊,门在这里!” 傅承勖发现了那个藏在柜子面板后的门锁。xl 但门是锁住的。 “转盘密码锁。”宋绮年凑了过来,“不难开,但是我需要听清楚里面拨片的声音。找个杯子给我!” 砸门声和枪声正源源不断地从院门外传来。傅承勖翻箱倒柜,还真给他找到了一个茶杯。 宋绮年将茶杯扣在门上,耳朵贴在茶杯底,开始拨动转盘。 就在这时,傅承勖看到了她手指上的鲜血,瞳孔倏然放大。 变了调的砸门声传来,外面的人正在猛攻。傅承勖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他换了弹匣,借着房门掩护,举枪对着院门。 随着刺啦一声,院门被斧子劈开了一道裂缝。裂缝对面人影晃动。 傅承勖眼睛轻微一眯,扣动扳机。 子弹精准地穿过裂缝,击中对面的人,从他身后带出一簇血花。 咔嗒一声传入宋绮年的耳中,她解开了第一个密码。 门外的人群只消停了一瞬,又开始疯狂砸门。还有人踩着同伴的肩膀试图翻墙进来。 傅承勖沉着冷静,弹无虚发,把翻墙的人逐一清扫。 宋绮年又解开了第二个密码。 又有一个人爬上墙头,居然手持一把步枪,朝着院子一通扫射。 “趴下!”傅承勖大喝,躲在墙后。 宋绮年紧急伏倒。 子弹射穿窗户,打得屋内一片狼藉。 傅承勖抓起一只矮凳,用力抛出房门。 子弹果真追着板凳而去。 傅承勖一跃而起,抬手就是一枪。 枪手惨叫着从墙头翻进院子里,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还有多久?”傅承勖朝宋绮年喊,“快点!” “开锁就像生孩子,你催也没用。”宋绮年依旧慢条斯理地拨着转盘。 “我也不想催。”傅承勖换了一个弹匣,“门就快破了,而我还剩三颗子弹。” 宋绮年眉头紧锁,闭着双眼,全神贯注在耳中的动静上。 这一瞬,所有的声音自她的世界里消失。流弹穿过窗口,自她身边飞过,击中一个花瓶。她都纹丝不动。 傅承勖紧握着枪,死死盯着前方。 门闩眼看一点点裂开,最终发出咔嚓一声哀嚎,断成两半。 追兵冲破院门,蜂拥而入。 咔嗒一声传入宋绮年耳中,那是最后一个密码被破解的声音。 “好了!” 傅承勖奔过来,用力一推,厚重的大门朝一边滑开。 打手们夺门而入。傅承勖先将宋绮年推了进去。 子弹砰砰打在柜子和保险库的门板上。傅承勖反手射翻两个冲在最前面的,迅速关门。 一个打手破窗而入,直扑而来。傅承勖用最后一发子弹将他解决。 保险库大门在一片凌乱的中弹声中轰然关闭。 宋绮年又和傅承勖手动合上双重门闩。 这样,即便外面的人破解了密码,也依旧无法将门打开。 黑暗的保险库里充斥着两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 傅承勖摸到了墙上的开关。 灯亮了起来,照亮了这一间大概只有五个平方不足的保险库。 库房的四面墙都装着金属柜子,剩余的空间只能容纳三个成人站立。 宋绮年靠在柜子上大口喘息。 “让我看看!”傅承勖道。 宋绮年欲言又止。 “伤口!”傅承勖低声道,“我知道你受伤了!让我看看!” 宋绮年松开了捂在腰侧的手。 唐雪芝的旗袍是黑底竹叶纹的香云纱,即便染了血,也极不显眼。可仔细看,就能发现她半边腰腹部已浸透了鲜血。 傅承勖的喉结重重地滑动了一下,肩背的肌肉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然后又在他的克制下强行放松。 男人低声嘟囔了一声‘失礼了’,不等宋绮年反应过来,旗袍就被唰地撕开。 宋绮年身子一僵,面孔霎时滚烫。 傅承勖半跪了下来,仔细观察伤口。 宋绮年的右腰血肉模糊,两个血洞正汩汩流着鲜血。 “贯穿伤。”傅承勖松了半口气,“子弹没有留在里面,这个位置,应该没有伤着内脏。但是得给你止血。” 傅承勖自已身上的衬衫如同破布,且也血迹斑斑。他只好又将主意打到了旗袍上。 “行吗?”傅承勖抓住旗袍裙摆,问宋绮年。 宋绮年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她里面穿着衬衣和长裤,旗袍被撕了,也不至于赤身露体。况且人到了苦苦求生的境地,也就不要惦记着什么男女大防了。 傅承勖怕宋绮年抬手牵扯伤口,直接将旗袍从她身上撕了下来,叠成厚厚一块方形,捂住宋绮年的伤口。 “用力摁住!我接下来的举止会有点不雅,还请你见谅。” 宋绮年正纳闷,就见傅承勖抽出了腰上的皮带。 脑子里轰的一声,宋绮年忙别开了脸。 傅承勖将皮带系在了她的腰上。 还璧 第193节 “会有点儿疼……” 话未说完,他用力收紧皮带,压迫伤口止血。 剧痛让宋绮年不禁哀叫。 “好了,好了。嘘……没事了。”傅承勖将宋绮年用力拥住,唇吻着她布满冷汗的额头。 “你管这叫一点儿?”宋绮年气道。 “这是眼下最好的止血办法了。”傅承勖将宋绮年扶着坐下,让她靠在自已胸膛上。 剧痛过去,宋绮年缓过这口气。 她随即意识到,自已正被傅承勖紧紧抱在怀里。男人的双臂环着她的腰身,手掌正用力摁着伤口。 男人的胸膛宽厚结实,温热的体温传来,稍微驱散了一些剧痛和失血带来的阴寒。 在血和汗水的气息中,宋绮年依旧能闻到傅承勖惯用的须后水的香气。 那气息像海洋,又像浩瀚密林,再配上男人沉稳的心跳,让人很快平静下来。 “不用担心,我们有援军。”姿势的关系,傅承勖几乎贴着宋绮年的耳朵在低语,“只需要再坚持几分钟就好。” “真好。”宋绮年讥讽道,“我还担心会被闷死在这铁盒子里呢。” 傅承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不该来的。” 宋绮年本已抑制住了的怒火被这一句话点爆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从傅承勖的臂弯里挣扎了出来,“我大老远赶来救你,连一句好都落不着?” “别乱动!”傅承勖忙道,“你受伤了。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待会儿我就没力气骂你了!”宋绮年怒道,“你是怎么着?被女人救有损你的男子气概?” 没想到傅承勖坦然承认:“确实有一点儿。但更主要的是,我不想你涉险。绮年,在这世上,没有比你的安危更让我在意的事了。” 宋绮年有片刻没有出声。 傅承勖就是有这样特殊的本事。 同样的话语自别的男人嘴里说出来,不知道多腻人。可他用那低沉的嗓音,平稳而轻柔的语气,将所有肉麻的话都说得无比真挚动人。 傅承勖借机将宋绮年拉了回去,重新紧紧抱住,摁着她的伤口。 “你能来,我当然非常感激。”傅承勖低声道,“刚才你假扮唐雪芝出现的时候,我发现你们鞋子不同,把你认出来了。你不知道我当时心底有多高兴。但我又很生气,因为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本来不需要来冒险的。” “你这次被抓也是安排好了的?”宋绮年讥嘲。 “是。”傅承勖道,“当然,事情有一点脱离我的掌控……” “不要嘴硬了!”宋绮年道,“承认自已偶尔失算了又怎么样?维持那种永远高高在上、大局在握的形象就那么重要?你的面子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金贵,傅承勖。有一点失策,有一些缺点,也不会改变你平日里完美的形象,而只会让你成为一个真实的人!” 傅承勖沉默了片刻,点头承认:“你说得对。但我还是宁愿你待在安全的地方。” 宋绮年长叹了一声,问:“傅承勖,我是你的负担吗?” “当然不是!”傅承勖立刻否认。 “那为什么当你在策划这一切的时候,你根本就没有考虑让我加入?” “绮年……” “我在你眼中就是一个废物吗?” “你别激动!”傅承勖忙道,“我只想你和我聊天,不是吵架!” 可宋绮年将积压许久的情绪一吐为快,很难平静下来。 她吃力地调整了一下姿势,便于直视着这个男人的双眼。 “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傅承勖。那么多事!在每一次的行动里,我一直用实际行动在证明我的能力。我也一直以为我赢得了你的认可。” “你确实得到了我的认可……” “那为什么当你遇到了麻烦,你立刻把我撇得远远的?” “因为……” “因为我在你眼里并不是个可以依靠的搭档!”宋绮年愤慨非常,“因为你不相信我能给你提供有效的帮助。你甚至觉得我会拖你的后腿。所以,把我撇下,你才好轻装上阵。” “不是的……” “因为你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并肩的人。”宋绮年越发愤怒,“不管平日里你表现得多亲切,话说得多好听,可是你根本瞧不起我。你就是个典型的自恋的大男子,你的重心是奋斗你的宏图伟业,我这样的女人不过是你闲暇时的乐子!” “你不能这么说你自已!”傅承勖也提高了音量,“你不是个‘乐子’!” “我不能?你才不能!”宋绮年用力推着傅承勖,“你不能这么对我,傅承勖!你不能闯进一个人的生活里,让她在乎了你,然后又将她一把推开!” “绮年……”傅承勖向宋绮年伸出了手。 “别碰我!”宋绮年挥开他的手,“你用你这种假笑,这种所谓的绅土风度,还有那些好听的话,让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是有一种……羁绊。我以为我对你来说是特别的。但你对谁都这样,别人会错了意,是别人自作多情……别过来!别碰我……” 可傅承勖还是坚定地朝宋绮年俯身而下,捧起了她的脸,将她吻住。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对于一个行事风格强硬的男人来说,傅承勖的唇出乎意料的柔软。 而且这并不是个单纯用来让女人闭嘴的吻。 傅承勖吻得很克制,却并不敷衍。 唇温柔又沉重地碾压下来,辗转着,轻轻吮着,一下又一下,似品尝不够,又有一种终于得偿所愿的愉快。 分开时,宋绮年头晕目眩,满脸通红。 傅承勖低着头,眼帘半垂着,目光里深情的如温暖的泉水倾泻而下。 心意相通的瞬间,所有的焦虑、怨忿、委屈,都烟消云散。宋绮年再度感觉到那种轻盈的、仿佛被温柔托举起来的感觉。 她羞赧地别过脸。 傅承勖重新将宋绮年拥入怀中,脸颊贴着她柔软的头发。 两个人都闭上了眼,安静地体会着这一刻。 “首先,你没有自作多情。”男人的唇贴着宋绮年的耳畔,“我们之前确实有羁绊存在的。很深,很深的羁绊!” 心头有什么东西一松,宋绮年的鼻根猛地酸胀。 “你说得很对。”傅承勖道,“这事是我没有处理好,我向你道歉。你是我所遇到的最优秀的搭档,我也一直都非常敬佩你的能力。我应该对你一视同仁,信任你,把后背交给你。不过——” 傅承勖话锋一转:“我没法保证以后不会这么做。” 宋绮年皱眉,正要开口,傅承勖温柔地阻止了她。 “相信我,绮年,我呵护你并不意味着我不欣赏和尊重你。哪怕你的能力可以独自面对千军万马,我也依旧想保护你。当你在意一个人,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怜惜她,想去照顾她。这是人之常情。” 宋绮年仰头望去,男人俯下来的面孔大半背着光,一双眼睛如星夜下的海水。 宋绮年的耳畔似乎又听到了邮轮上的那首圆舞曲,昏黄的灯光仿佛那一夜的月色。 “让我了解你,傅承勖。”宋绮年道,“不要做一只孤独的野兽。让我走进你的世界里。” “你会的。”傅承勖低下,轻柔地吻落在女子的额头、鼻尖,和唇角,“等我选个合适的时间,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保证。” 保险库门上的动静有了变化。 撬门声突然停了,继而传来子弹击中门的声音。 “援军来了。”傅承勖看了看表,“五分钟。时间还挺准的。” 郭仲恺带着人马赶赴吴家庄园的途中,还有些担心这是个陷阱。 可在快到庄园之际,路边放哨的人一见警车就转头逃窜,证实了线人的报告。 只闻一声尖锐的哨声,一只哨笛飞蹿上了天。那是歹徒联络同伙的信号。 郭仲恺当即大喝:“给我冲!” 袁康心急如焚,一脚油门踩到底。 后方传来军车的喇叭声,司令部的人也赶到了。 大概只是为了抓宋绮年一个女人,司令部这次只开了一辆车,见到浩浩荡荡的巡捕房车队,司令部的人还大为诧异。 吴家庄园里枪战正酣。信号弹的声音传来,魏史堂和江映月都神色骤变。 江映月的人手本就较少,眼见局势不对,当机立断下令撤退。 “当家的,那娘们儿跑了!”魏史堂的副手大喊。 魏史堂破口大骂:“我去她祖宗……” 骂到一半才想起,魏志芳的祖宗就是自已的祖宗。魏史堂赶紧给了自已一耳光。 “当家的,撤吧!”手下劝道,“弟兄们都扛不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呀!” 魏史堂是个惜命之人,也深谙逃命之策,不然当年也不能从北伐军的枪炮下死里逃生。 他将怨恨、懊悔和不甘狠狠吞了下去,用力跺脚。 “撤——” 正门肯定是不能走了,两个侧门也定有傅承勖的人,从后门走水路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巡捕房和司令部的车轰轰烈烈地冲进吴家庄园的大门的时候,魏史堂正一头扎进了庄子后方那条浑浊汹涌的河水里。 一艘摇摇晃晃的小船里,小武把打着石膏的腿搁在船舷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把瓜子皮吐进河里。 手下来报:“武哥,鱼进网了。” 小武咂巴着嘴,拍了拍手里的瓜子皮:“收网!” 不过片刻,一个黑糊糊、湿漉漉的大东西连着水草、枯枝败叶,还有几条鱼一起,被兜在渔网里,滚落在了船板上。 “哟!居然抓到了一只水猴子!”小武笑嘻嘻地瞅着网里的魏史堂,“还是个白毛的!” 魏史堂躺在网里,大口呛咳着,满脸难以置信。 小武兴高采烈道:“收工!” 江映月不可能学魏史堂那样凫水逃生。她撤退得又较早,很是从容地选择了走陆路。 吴家的庄子位于荒郊野外,只有两条路可以走汽车。 还璧 第194节 其中一条大路已被傅承勖把持,江映月一行驾驶着两辆汽车,走另外一条驴车压出来的乡间土路。 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着,江映月稳坐在车里,神色看着竟还有几分轻松。 仿佛今日的失手,钱被傅承勖诈骗了去,都没有被她放在心上。 唐雪芝被宋绮年打晕,想必又落入了傅承勖的手中,此刻跟在江映月身边的,是她另外一个男性副手。 那副手明显有些局促不安,一路上已偷偷看了江映月好几眼。 江映月突然开口:“你在担心我,还是我的钱?” 副手忙道:“我是在替您生气。夫人,咱们一定要想一个办法,把钱从傅老三手里弄回来!” 江映月朝副手瞥了一眼:“他说他扣住了我的钱,你就当了真?” 副手语塞,心道你做空美孚石油的动静太大了,大家都知道,此刻嘴硬又有什么用? 傅承勖说那笔钱是江映月的私蓄,其实说得不全对。那一笔钱里很大一部分是帮会资金! 没了钱,帮会连基本的运作都难维持,更不说其他。 江映月此刻的镇定,全都是装出来的! 到底是女人,即便一时运气好,睡对了男人,让她坐到了头把椅子,她也坐不稳。 副手心里蠢蠢欲动。 因傅承勖之故,江映月最近这大半年搞砸了许多生意,在帮会中的威信已不如往日。 往日里江映月重用、提拔女下属,更是让许多男下属暗中不满。即便是自已,也是因为有些客人瞧不起女人,不肯和女人谈生意,江映月才会派他代替自已出面。 今日江映月遭受重创,威信扫地,往后的日子想必会十分艰难。 此时车中除了他,又只有一个司机。 干掉江映月,取而代之的机会,对副手来说是那么触手可得。 眼看江映月正闭目养神,副手悄悄地向枪套摸去。 车突然右转,拐上了一条人走的小道。 江映月猛地睁开了眼。 车身的剧烈摇晃,副手急忙抓住车门上的扶手以稳住身子。 “喂,怎么开车的……” 司机转身抬手就是一枪,将副手击毙,随即将滚烫的枪口抵在了江映月的额头上。 江映月恶狠狠地注视着对方。 司机一手摘下帽子,扯去脸上用于伪装的胡子。 是阿宽! 傅家的手下们从杂木林中冲出来,将车团团围住。 “冒犯了,志芳小姐。”阿宽道,“劳烦您换一辆车,跟我们走一趟。三爷还等着见您呢。” 江映月紧抿着唇,白净的脸上飞溅了几滴副手的血,更衬得她整个人如冰雕一般,没有半分生气。 保险库的门被打开,傅承勖打横抱着宋绮年,从里面走了出来。xl 孟绪安扛着一把步枪,见傅承勖自已也满身血迹,扑哧一声笑了。 “老三,你这是真受了伤,还是洒了鸡血,好让姑娘心疼你?” 傅承勖心急如焚,懒得搭理他,抱着宋绮年朝外大步走去。 孟绪安见宋绮年是真受伤了,也正经了起来。 “善后的事交给我吧。你赶紧送宋小姐去医院……” 突然有人大喝,只听一片凌乱的脚步声,一群巡捕冲了过来。 郭仲恺带着手下循着枪声而来,同一群黑衣劲装、手持枪械的男子正面撞上。 双方人马都大吃一惊,下意识举枪相对,气氛霎时紧绷到了极点。 突然,不知谁下了命令,黑衣人们齐齐放下了枪。 郭仲恺正不解,就见人群分开,傅承勖半身浴血,抱着一个人走了出来。 郭仲恺还未反应过来,袁康就已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怎么受伤了?” “擦破了点皮,死不了的。” 大量失血让宋绮年精神有些萎靡,但依旧嘴硬。 小杨悄声啧啧:“真是个情种。可惜……” “相信郭总长有很多问题想问。”傅承勖对郭仲恺道,“只是宋小姐受伤了,急需接受治疗,还请郭总长行个方便。” 郭仲恺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我们带来医务人员,可以照顾好宋小姐。傅先生还请随我们走一趟,好好解释一下这里的事……” “且慢!”司令部一个小军官带着几个兵自人群后挤了过来,“把宋绮年交出来!” “交个屁!”袁康把尸检报告丢在了对方脸上,“正想给你们送过去,倒省得我们再跑一趟。看清楚了,孙开阳是被男人杀死的,那剪刀是凶手用来栽赃宋绮年的。” 没想那个小军官道:“我不管报告如何。我们是奉命前来逮捕宋绮年的,上头没有把这个命令撤销,我们就得把人带回去。” 说着将手一挥,指挥手下上前抢人。 傅承勖抱着宋绮年大步后退,手下迅速将两人护在身后。 “别想逃!”军官拔枪。 孟绪安和郭仲恺齐声大喝,人群瞬间躁动,响起一片唰唰拔枪声,场面瞬间大乱。 那个军官竟是不怕死地朝傅承勖冲去。傅承勖不可能真的下令朝军官开枪,只得抱着宋绮年不断后退。 宋绮年双目紧闭,头靠在傅承勖的肩上,无意识地随着摇晃,脸色苍白中透着青。 袁康的心头狠狠地一抽,再也顾不得其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身手敏捷如闪电,转眼就将两名土兵放倒在地。 “方杰!”郭仲恺怒吼。 袁康置若罔闻,直扑向那个军官。 军官反手向袁康射击,他身影一闪欺了上去,狠狠一拳捶在对方脸上,把人捶倒在地。 小杨看得目瞪口呆:“疯了……这小子疯了……” 拦着就行了,怎么能打司令部的军官? “方杰!”郭仲恺暴怒,“把他给我抓住!” 袁康飞起一脚,将最后一个土兵踹倒,这才终于收手。 巡捕们一拥而上,将袁康抓住。 宋绮年已呈半昏迷状,又被傅承勖护在人群后。她的眼中只看到晃动的人影,耳中只听到激动的叫喊声。 傅承勖一直紧紧地将自已抱在怀中。 男人的双臂是那么沉稳有力,这份坚定带给宋绮年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这一刻,她知道自已可以依靠这个男人。 当她受伤、疲倦之际,可以收起利爪和翅膀,安心地蜷缩在他的怀里。而他会如此刻一样抱紧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松手。 直到一声枪声响起,伴随着郭仲恺愤怒的叱喝,所有人这才安静了下来。 而宋绮年实在支撑不住,头垂了下来。 一切伤痛和嘈杂在这一刻远去,魂仿佛离开躯壳飞了起来。 宋绮年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正由一个少年牵着,在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奔逃。 身后有人在追着他们。 少年跑得气喘吁吁,苍白的脸上布满豆大的汗珠。他显然已快支撑不下去了。 “小爱,来!”少年将小女孩拉进一个破屋子里,“哥哥去把人引开,你在这里等我!” 宋绮年内心惊恐不安,嘴里却是咿咿呀呀,说不出话。 “小爱乖。”少年不舍地摸着她的头发,“不要乱跑。哥哥一定会回来找你的。我发誓!” 他又把一个小布包塞进了女孩的怀里。 “你帮哥哥收好这个,不要弄丢了。乖乖等哥哥回来!” 他用力拥抱了女孩一下,掩门而去。 “他在那边!” 追兵发现了少年的踪迹,一串脚步声追着他远去。 小女孩蜷缩在屋角,如小哥哥所叮嘱的,安静地等着他回来。 窗户黑了,又亮起来。 女孩揉着眼睛醒来,却依旧没看到小哥哥的身影。 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小狗崽子,这里是老子的屋子。滚出去!” 男人抓起扫帚,朝着小女孩劈头盖脸地打。女孩抱着包袱从屋子里逃了出去。 可是哥哥还没有回来。他让自已不要乱跑,一定要等他回来的。 于是女孩在这片居民区逗留了下来。 渴了,喝雨水,饿了,就用少年留下的铜钱买一个饼子,省着点,够吃一天。 她睡在邻家的柴堆里,每天都坐在路边,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盼望着下一秒那个身影能出现。 长期的流浪生活让她变得很警觉,但凡有不怀好意的人靠近,她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躲起来。 可是日出又日落,数日过去,少年一直没有回来。 还璧 第195节 终于,最后一块饼子吃完了。女孩饥饿难耐,只好去偷点吃的。 火车站的月台上,人流穿梭。 一个穿着绸衫的男子刚买了一包炒栗子,将钱袋揣进口袋里,钱袋的绳子却露了一截在外面。 女孩悄悄靠近,一食指和中指捏住绳子,轻巧地将钱袋取了出来。 她本可以就此收手,却又看到了男子马褂下的玉佩。 再度伸出手时,一只大手将她的手腕扣住。 “师弟,看我抓到了什么!” “呵!偷到祖师爷这里来了!” “这小娃娃有些本事。要不是贪你的玉,早就带着钱袋跑走了。康儿,你要记住,切莫贪婪。” “是,师父!” 又是一个小哥哥。浓眉大眼,黝黑的皮肤,好奇地打量着小女孩。 那个抓住女孩的男子问:“你是哪个道上的?你师父是谁?” 女孩不答,倔强地抿着唇。 “师兄,你看她这副样子,分明是个流浪儿,不像有主的。” “哦?”男子更惊讶,“那就更难得了。既然如此,你就跟我走吧。” 他抓着女孩就要上火车。 女孩当然不肯跟他走。她还要等她的小哥哥回来呢。 她拼命挣扎,不住尖叫,朝着男人的手咬去。 男子抬起手,重重一耳光挥向女孩的脸。 小女孩像一片落叶般飞了出去—— 宋绮年睁开了眼。 四壁雪白,半拢着的窗帘,窗外天已黑透了。空气里有着消毒水味。 她在医院里。 浑身软得一点儿力都使不出,伤口也毫无感觉,想必是麻药正在起作用。枪林弹雨已远去,她已置身在一个安全、静谧的地方。 眼皮沉沉,宋绮年甚至来不及探究屋内是否还有其他人,便又沉睡而去。 病房外的走廊里,傅承勖同医生交谈完毕,亲手递上了装在信封里的谢礼。 孟绪安正站在窗边抽着烟,身上溅了血的猎装还没换下来。衬衫领口大敞着,露着麦色的肌肤和清晰的锁骨,这模样十分落拓不羁。x| 路过的小护土不巧吸了他的烟,冲他丢去一记白眼。他却笑嘻嘻地朝人家挑了挑眉,惹得小姑娘红着脸跑走了。 傅承勖走了过来:“今天多谢你了,兄弟。” 傅承勖已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白衬衣下是缠着层层绷带的身躯,一脸青紫。但这一切都无损他的风采,甚至让他更加英伟潇洒。 “没什么事我就先撤了。”孟绪安把烟屁股丢出窗外,“我的船票已经买好了,过阵子就回美国。” 傅承勖道:“美孚那事,多亏了你帮忙。” 没错。孟家同傅家一样,也代理美孚石油,主营南洋一带。那一艘遇到风暴受困的油轮就归孟家管理。 油轮确实遭遇了风暴,可如果后期加速航行,并不会耽搁行程。可傅承勖凭借着交情和一些极其丰厚的好处,同孟绪安达成了一个交易:让油轮晚两日抵港。 只用两日,傅承勖就能造出一个陷阱,将江映月抓住。 孟绪安道:“我也没吃亏。不是拿了你那么多好处吗?你为了抓你那个不省心的妹子,也真是破了不少财。” “一家人,有什么办法?”傅承勖笑了笑,“我还要替绮年谢谢你这几日对她的关照。” 孟绪安的嘴角立刻抽了抽:“你好生陪着你媳妇吧。哦还有,让她以后离我的车远一点!” 一看好友这表情,傅承勖便知道,宋绮年肯定还是“欺负”了人家。 傅承勖有点惭愧,道:“将来我带绮年去美国玩,一定找你喝酒。” 孟绪安摆了摆手,沿着走廊大步而去,背影极之潇洒。 送走了好友,傅承勖转身朝病房走去。守在门口的手下为他打开了门。 宋绮年依旧沉沉睡着,柳姨斜倚在椅子里,也一脸疲态。 傅承勖朝柳姨打了个手势。 柳姨无声地站了起来,从病房里退了出去,留他们两人独处。 没有伏在床边长吁短叹,也没有俯身亲吻拥抱。傅承勖只是轻轻拎来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将宋绮年的手握住。 时光如水一般静静地流淌着,夏虫低低的鸣叫声自窗外传来。 傅承勖注视着宋绮年的睡颜,目光清澈温软,整个人一动不动,宛如化作一尊雕像。 只有拇指一直在无意识地、亲昵地摩挲着女子手背微凉的肌肤。 第六十五章 逃之夭夭 凌晨至暗时刻,巡捕房的囚房里已熄了灯,嫌犯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床板和地上,此起彼伏地打着鼾。 上次关过宋绮年的单人囚房,今日关着袁康。 袁康被剥了巡捕制服,穿着背心裤衩,正大咧咧地盘腿坐在床板上,摇着一把豁了口的扑扇。 “你可真是个大情圣!”小杨站在门外,正透过栏杆同袁康说话,“你在这里戴着镣铐游街示众,人家宋小姐正和白马王子你侬我侬的,值得吗?” 袁康端起搪瓷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温茶,才道:“值!” “你可真是……”小杨没辙,“我听说司令部非要严惩你,郭总长这次都不一定能保住你。” 袁康笑而不语。 “一会儿见了郭总长,你可得好好认个错。求他为你说说话……” 说曹操,曹操就到。郭仲恺阴沉着脸走了过来。 不等上司开口,小杨朝袁康丢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麻利地溜走了。 袁康这才放下了腿,下床站了起来。 郭仲恺目光复杂地打量了袁康半晌,才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什么?”袁康有些不明白。 郭仲恺道:“你一向稳重有成算,却偏偏选择在今天,在这样的场合,和司令部撕破了脸。我是否该认为,你这么做,有特殊的想法?” “我就是实在忍不了他们了。”袁康一脸无所谓,“一群大老爷们,抓着一个女人使劲儿欺负,真没种!您要怎么处罚我,我都认。” 他同时在心里道:老子已经不想在你们这里干了。走之前能把司令部的人揍一顿,也不算亏了。 “我不处罚你。”郭仲恺道。 袁康诧异。 郭仲恺道:“司令部要我把你送过去,他们来处罚你。” 袁康哂笑:“哪儿有这么越俎代庖的?这把您的面子往哪里放?” “我的面子。”郭仲恺自嘲道,“当千影门的掌门伪装成巡捕,潜伏在我手底下的时候,我的面子就已经丢到东海里去了!” 玩世不恭的笑容冻结在了唇角。袁康隔着牢门望着郭仲恺,惊异、佩服、警惕等诸多情绪在眼底闪过。 郭仲恺一声哼笑:“袁掌门,你这个假身份确实做得近乎天衣无缝,平日里表现得也无可指摘。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不对劲的吗?说出来很好笑。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想把你和我太太的侄女撮合一下。于是我发了一封电报给北平的朋友,托他调查一下你的家庭情况。没想一查,真正的方杰参了军,下落不明很多年了……” 袁康也怎么都没想到,自已被曝光,是因为郭仲恺想做媒! 他扶额,啼笑皆非。 “为什么?”郭仲恺问,“我这里有什么机密是你想要偷的?” “我不是来偷东西的。”袁康抄着手靠在墙上,“你要抓我,我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招挺管用的,至少我安安生生地在你手下躲了半年。” “可即便我没有发现你是假冒的,你今天闹了这么一出,都有可能在巡捕房里待不住了。” “我本来就想走了。”袁康耸肩,“半年时间也够久了,我玩腻了。” 千影门里最近也不大太平,林师叔带着一群人想另起炉灶。袁康也该回去好生整顿一下内务了。 宋绮年获救,大事已了。袁康再无别的牵挂。 郭仲恺沉默了片刻,道:“你是我带过的最能干的警员。我曾想大力提拔你,甚至想过培养你做我的接班人的。” 以他的性格,还有立场,能将这一番话说出口,已是相当不易。 袁康也沉默了一下,道:“多谢郭总长厚爱。可我就是个贼,我天性喜欢自由。公门到处都是昏庸愚蠢的官儿,条条框框又多,我受不了。说句公道话,您是个好警长,要不是公门里这么腐败,您会做得更好的。您不觉得您不值得吗?” “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郭仲恺道。 袁康笑了:“我敬佩您。跟着您做事的这段日子里,也学到了不少。但咱们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您放心。千影门以后做事会更加低调,不给您抓住把柄的机会。况且这世上那么多穷凶极恶的犯人要抓,我们这种小偷小摸的勾当,不值得您花那么多功夫。” 郭仲恺都被袁康的厚脸皮气笑了。 “现在,你打算拿我怎么办?”袁康问,“把我交给司令部?” “我已经签字盖章,将你革职了。”郭仲恺道,“司令部一会儿就会过来把你接过去。从巡捕房到他们大营,十来公里的路,你自已看着办吧。” 这个烫手山芋,司令部想要,那就给他们。 反正袁康怎么都会逃走。从司令部的手里逃走,肯定比从巡捕房里逃走要好得多。 把话交代完,郭仲恺转身离去。 “郭总长,”袁康唤了一声,“多谢!” 郭仲恺面色如水,没有任何表示,在袁康的注视中远去。 傅公馆今夜的戒备前所未有地森严。 傅承勖的车自医院返回,实枪荷弹的警卫拉开大铁门。车却从大宅前绕过,开到了后院,停在了配楼前。 傅承勖穿着白衣黑裤,长腿一迈下了车,在暴雨欲来的劲风中走进了配楼里。 还璧 第196节 配楼的地下室成了临时的囚室。手下打开厚重的铁门,傅承勖走了进去。 空旷的室内只有一点极简单设施:一张单人铁架子床,一个水盆架,一个木马桶。 地下室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通风扇。 江映月正靠在床头假寐,闻声睁眼,朝傅承勖嫣然一笑。 “三哥,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过来呢。” 她自床上坐起来,身上叮当作响。 一条手指粗的钢链将她的腰、双手和双足都拴着,一头锁在一个固定在地板上的铜环上。 这是对付重刑犯的法子。鉴于江映月本人并没有什么特殊身手,所以傅承勖才换了细链子。 手下端来一张凳子,傅承勖在距江映月两米远的地方坐下。 江映月扑哧笑:“你就这么怕我?我难道还能对你射腹箭不成?” “我是怕我会忍不住冲过去杀了你。”傅承勖语调平和,可语气却如寒冰。 江映月撇了撇嘴,转而问:“宋小姐可还好?” “没有大碍。”傅承勖讥讽,“让你失望了。” 江映月微笑:“三哥或许不信,但栽赃绮年其实不是我的主意,是邓启明自作主张。我已经让雪芝把邓启明处理了,给绮年出了气。我非但对绮年没恶意,还非常欣赏她。她那么有才华,我如果早于你遇见她,她或许就是我的搭档了。” “这你就想太多了。”傅承勖道,“绮年永远都不可能和你狼狈为奸。” 江映月啧啧:“涉及宋小姐,三哥的嘴就会难听很多,一点绅土风度都不顾了。” “有些人,不值得我以礼相待。” 江映月忽然问:“你是怎么识破唐雪芝的?我觉得她的假扮可谓天衣无缝。” 傅承勖道:“她太急切证明自已了。” 江映月不解。 “我提到你过去犯下的事,她立刻辩解。而你不会。”傅承勖道,“你从不替自已辩解,因为你这个人有一套独立的是非观念,和法律、世俗道德相悖。你从来都感受不到那些人之常情,所以你从来不觉得自已做错了。” 江映月傲慢地仰起了头。傅承勖说得很对。 “而且,我早就知道你没死。”傅承勖道,“你先是将那个假扮你的女人推下了楼,然后故意和孙开阳厮打,假装失足跌下楼。但你并没有坠下去。你的人在二楼架了一张网,把你接住了。孙开阳受惊后匆匆逃走了,郭仲恺的手下又粗心大意,都没有发现你的诡计。我说的可对?” “真不愧是三哥。”江映月笑容甜美,“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到我头上的?” 傅承勖交叠着双腿,十指交握放在膝上,优雅得好像在参加沙龙茶会。 “你确实很不好找。”傅承勖道,“孙开胜一死,我便怀疑你是新光会的人。但我确实没想到你就是志芳本人。我一直以为你会用一个不起眼的身份隐藏在人后,比如唐雪芝那样。没想你会做了一个大明星,绯闻缠身、招摇过市。你这一步棋走得很厉害!” 江映月笑得好似被长辈夸奖了的孩子。 “你也不差,三哥。要不是你顺着那些古董来找我,我也还找不到你呢。” 傅承勖道:“邮轮那件事,让你发现了我,对吧?让我纳闷的是,你会选择躲开,而不是派人刺杀我。” “那就不好玩了。”江映月道,“你总认为我找你是为了为我爹报仇。其实不是的。三哥,我只想和你较量一番。” “所以你不惜做起了杀人越货的生意?”傅承勖啼笑皆非,“志芳,我本以为,你能摆脱你父亲的影响。我本希望你能像个普通的女孩一样正常地长大。” “你们男人总是这么想当然。”江映月尖刻地讥讽,“一个女人会变坏,都是被环境所迫,好像女人可以愚蠢、懦弱,但一定天生是柔顺善良的。我们就应该不争不抢,不会贪婪,更不会有杀心。” 她盯住傅承勖,灼热的目光里含着一种疯狂。 “不,三哥。女人也能做坏人,我们也能享受杀戮和掠夺的。至于我,我打小就这个性格。连我亲爹那么一个公认的畜生,都骂我‘邪门’。他甚至有点怕我。” 说到这里,江映月仰头大笑。 傅承勖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你说的‘人之常情’,什么同情,怜悯,爱,生和死,这些乱七八糟的,我从来都感觉不到!”江映月翻着白眼,“我也一点都不为此感到遗憾。只有冷酷和无情才让一个人变得强大!” 傅承勖终于开口:“看起来,我们俩在道德方面是没法达成一致了。那就说点实际的吧。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我对你的打算也很简单:把剩下的古董还回来,然后跟我回美国受审。” “你居然没打算直接处置我?”江映月觉得有趣,“你变得懦弱了,三哥。看来你受宋绮年的影响不浅嘛。当年那个小小年纪就能一枪崩了我爹的男人去哪儿了?” 江映月谈起她父亲被害一事时的口气,让傅承勖忍不住轻微皱了一下眉。 她的话里有一股掩饰不住的狂热和兴奋。仿佛那血腥的一幕并没有伤害到她幼小的心灵,反而带给了她很多乐趣。 但是,参考江映月之前那一番“女人也喜欢杀人”的发言,傅承勖又有点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如此了。 “我也有个提议。”江映月道,“我把剩下的古董都还给你,钱也给你,你放了我。我回去给你义父立长生牌位,日日烧香磕头,求老天爷保佑他老人家投胎到富贵人家,生活美满幸福。如何?” “你觉得我会同意吗?”傅承勖觉得自已低估了江映月的无赖,“你光是提出这种没脑子的交易就是在羞辱我的智商。” 江映月道:“你现在不杀我,我迟早会逃走的。与其到时候鸡飞蛋打,不如……” “让我把话说清楚,志芳!”傅承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江映月,目光如刃。 “我有人道主义精神不意味着我就是一个圣人。我已经下了命令——如果你逃,射杀你!有人来救你,射杀你!总之,宁可剩余的古董拿不回来,但是绝对不会再让你逃走。你活着,去我义父坟前磕头。你死了,我拿你的骨灰喂狗。你听明白了吗?” 傅承勖前所未有的严厉,近乎粗暴的语气,让江映月虚假的笑无法再维持。 她的眼中,愤恨而又无奈的情绪太激烈,硬生生将她眼眶逼红。 美人红了眼眶,本十分惹人怜爱。可惜傅承勖是她亲兄长,又很清楚此女的本性,对这楚楚可怜毫无触动。 “我不是来和你谈判的。”傅承勖整了整袖口,准备离去,“我只是来宣布对你的处置方法的。” 江映月嘴唇翕动,哂笑道:“到底是赝品,待遇哪里能和正品比,是不是?” 傅承勖本已转过身,闻声扭头瞥了她一眼。 “我什么都记得。”江映月道,“我记得当时,你义父要处置了我。‘什么种子结什么瓜,魏史良的孩子不能留。’他这样说。我也记得你说:‘她和小爱一般大,什么都不懂。她还有机会好好生活。’” 她模仿得惟妙惟肖,语气神情兼备。 傅承勖的眉心这才极细微地皱了一下。 江映月唇角上扬:“后来我偷听了你们对话才知道,你之前流浪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小女孩,和她相依为命,可惜后来你们失散了。你一直没有再找到她,这事在你心里成了个结。” “真是好记性。”傅承勖不咸不淡道。 江映月继续不疾不徐道:“别人以为你放我一条生路,还给我找收养人家,都是出自亲情。不。其实,你只是通过照顾我,来弥补你弄丢那个女孩的愧疚!我不过是那个女孩的替身!” 傅承勖不语。 “志爱,是你给她起的名字,对吧?”江映月满脸讥嘲,“挚爱,啧啧……” 傅承勖看了看表,再度转身要走。 天快亮了,绮年也快醒过来了。他要在她醒来前赶去医院陪着她。 “所以,”江映月猛地提高了嗓音,“我回到国内后做了一件事——我当年偷听到了你和你义父寻找那个小爱时的对话。那个人贩子,你当年没有找到,我却找到了!” 傅承勖猛地转过身,目光里惊怒交加。 “然后,你杀了他灭口?”傅承勖本就泛着血丝的眼底更红了一分。 “是!”江映月洋洋得意,秀丽的面庞如一朵盛开的芙蓉花。“但是在那之前,我问出了他是从哪里把那孩子拐来的。” 傅承勖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 江映月直勾勾地同傅承勖对视,双目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你有什么证据?”傅承勖问。 江映月道:“人贩子说,那小女孩起初不停地哭闹,被他狠狠打骂了一顿,许是被吓住了,居然再也不能说话了。别人都当她是哑巴。” 傅承勖的面孔霎时如铸铁一般冷硬。 原来,她是这样才不能说话的。 在遇到自已之前,小小的她还受过那么多苦。 江映月一看便知傅承勖信了自已了。 “三哥,你可以给宋绮年你所拥有的一切。名誉,金钱,爱情。但只有我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她真实的名字是什么!而且——” 江映月笑得浑身细颤:“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的。我要死了,你的‘小爱’就永远找不到父母了!” 傅承勖紧握着拳。 “现在,”江映月翘起了腿,“我们可以谈判了吧?” 傅承勖松开了手,极冷静地问:“你想要什么?” “我的钱,还有我的自由。”江映月道,“换宋绮年的身世。” 傅承勖并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选,全看你对宋绮年的感情有多深了。”江映月道,“你很爱她,对吧?牵肠挂肚了十七年,找到她后,近乡情怯,又不敢相认,只好想方设法地缠着她,捧着她,狗含着肉骨头一样守着她。真感人呀……” 江映月感慨地摇了摇头,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傅承勖。 “是我的命,还是你心爱的女人的身世。三哥,你会怎么选?” 紧赶慢赶,傅承勖走进医院病房的时候,天光已亮。 宋绮年已醒了过来,正靠在软垫上,正用湿帕子抹着干涸的嘴唇。 她腹部才做了手术,还不能进食,麻药的劲儿又已经过了,又疼又饿,整个人蔫蔫的。 短短两三日,她瘦了一大圈,原本饱满的方圆脸都快瘦成了瓜子脸。唯有嘴唇还是饱满的,又因凹陷的脸颊一衬,反而看着像噘嘴生气,一脸可怜巴巴的委屈样。 傅承勖的心霎时软得让他几乎走不动路。 胸口那个窟窿终于被填补上了,纠缠他十八年的愧疚、担忧和惶恐彻底烟消云散。他体会着幸福和满足充盈胸腔的感觉。 从此以后,他的每一天都会踏实且充满期盼,都会让他对人生充满感激。 宋绮年朝傅承勖望了过来,脸色虽不好,双眼却依旧亮晶晶的,带着毋庸置疑的惊喜和温情。 两人的目光像两条奔腾的河流交汇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实话说,傅承勖连轴转了两日,多处负伤,也憔悴了不少。但不论是眼下的青影还是颧骨上的伤痕,都给他增添了一份动人的魅力。 难怪有人说,伤痕是男人最好的装饰。 柳姨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四秀,又麻利地从病房里退了出去。 傅承勖在床边坐下,俯身温柔地亲吻宋绮年的额头。 唇贴上那一刻,两人都陶醉地闭上了眼。 还璧 第197节 宋绮年喜欢被这个男人亲吻的感觉。那么纯真,自然,没有一丝狎昵和急色。 每一次肌肤接触,都能带来一波美妙的电流,窜过全身,产生无与伦比的愉悦。 在爱情上,宋绮年和千千万万普通女孩一样,希望能被恋人好好地呵护。 在江湖中颠沛流离了那么多年,她终于找到一个懂她、尊重她,爱她的人。曾经吃过的苦酿成了蜜,曾经的怨忿化作对命运的感激。 宋绮年不知道她和傅承勖的将来会如何,但她会认真地去对待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 男人大手轻柔地摸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无限眷恋。 心意相通之后的肢体接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两人有种仿佛早就相恋的熟悉感,却又充满初恋般的新鲜和疯狂渴望亲近的冲动。 他们互相依偎着,体会着这一股难得的愉悦,有好半晌没有说话。 傅承勖一点点把后来发生的事告诉宋绮年:“针对你的通缉令已经全部撤销了。连司令部都不会再来找你麻烦。等明天早报出摊,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清白的。孙家对你的误解,我也亲自和他们的主事人说清楚了。他们家陷入了权力交替的动荡中,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无暇他顾。” 至于那个好五叔魏史堂,傅承勖将他当作一份大礼送给了郭仲凯,也让郭仲凯对他们闹出的烂摊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袁康呢?”昏迷之前,她记得袁康为了保护她,和司令部的人打了起来。 天刚蒙蒙亮,袁康便被郭仲恺交到了司令部的手里,被押解去军营。 进了营,车厢打开,里面只有一副手铐,半个人影都没有。 最让押送土兵不解的是,车厢门还是从外头锁着的,真不知道袁康是怎么逃出去的。 宋绮年忽而问:“柳姨……是你的人吗?” 傅承勖正握着宋绮年的手轻柔摩挲着,动作霎时停住。 “这个……其实……” “我没有生气。”宋绮年平静道,“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过半百的家庭妇女,是怎么突然会组装枪支,还会果断开枪的? 宋绮年当时心里就起了疑。只是她随后陷入了亡命奔逃之中,无暇他顾。 傅承勖缓缓道:“我把柳姨安排到你身边,不是为了监视你,而是为了照顾你。你一个年轻姑娘,人生地不熟的,有个年长的女管家帮衬着,生活上会方便许多。我原本打算等你生活稳定后,就和柳姨解除关系,让她彻底成为你的人。可你们相处得那么好,你又是个连饭都不会做的,我就让她继续留了下来。” 那这就引出另外一个问题了。 “‘宋绮年’这个身份,是你给我的吗?” 傅承勖点了点头,目光坦然。 宋绮年陷入了沉思。 “别生气,绮年。”傅承勖忙道,“我这么做没有任何恶意。这个身份是我给你的一份见面礼。” “所以,”宋绮年分析,“在很早很早以前,你就注意到了我,将我纳入了你的计划里?” “……是的。”傅承勖道。 “那江映月呢?你早知道她有问题?” “这倒不。”傅承勖道,“我最初没有在意她,后来也不过怀疑她是新光会的一名成员。我没想过我那个堂妹居然会亲自去杀孙开胜——她毕竟是首领。不过话说回来,她做事确实一直出其不意。这也是她这么难抓的原因。” 宋绮年长叹:“昨天小武告诉我,同邓启明见面的人就是她时,我还觉得可能是他认错了人。直到在仓库里亲眼见到了她,才发现认错了人的其实是我。可见在伪装这一行,她比我技高一筹。” “那叫魔高一丈。”傅承勖道,“她会利用人的善心去作恶,而你不会。” 宋绮年道:“袁康告诉我,她的父亲就是杀害你父母的凶手。” 傅承勖点头。 “她本名叫魏志芳,是我的九堂妹。当年我回来报仇,她的兄姐被各自的母亲带着跑走了。就她一个生母早死,被落了下来。我见她可怜,年纪又小……” 傅承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一幕—— 柜子打开,露出藏在里面的小女孩。巴掌大的脸,瘦小的身材,眼神惊恐,瑟瑟发抖。 那一瞬,眼前的女孩同另外一个女孩的面孔重叠在了一起。 小爱…… “你动了恻隐之心?”宋绮年猜测。 傅承勖点头。 “但这是让我最后悔的决定。” “怎么?” “我把她一道带去了美国,找了一个圣公会的华裔牧师家庭收养了她。我本想着她年纪还小,又在那样正经的家庭里长大,会好好长大。哪里想到……她天生性格古怪,睚眦必报不说,还记忆超群,记得当年发生的一切事。她一直想找我报仇。但养父收养了我后,为了防止仇家找上门,不仅给我改名,还收养了好几个和我年貌相仿的少年,给了他们不同的名字和身份,分别养在美国各处。志芳不知道哪个是我,竟然潜伏到了我义父身边……” 傅承勖还清晰地记得,接到义父死讯时,自已正在华盛顿开会。他从会议中紧急离席,推掉所有行程,连夜搭乘私人飞机赶回旧金山。 那日,旧金山风雨大作,飞机险些不能降落。 傅承勖冒着雨奔进大宅,跪在床边,握着老人冰凉的手,听手下汇报事故缘由—— “……她冒充护土,在疗养院里工作了一个多月。起初老先生还很喜欢她,每天都听她念《石头记》。三天前,老先生突然吩咐我们去调查她。她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我们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去,但老先生已经跌倒在楼下,她人也不见了……” 直到葬礼结束,傅承勖都极度冷静克制。 义父去世,他便正式成为当家人。 一个领袖遇事必须镇定,才能稳住大局,收服下属。 但旧金山一直下着大雨,电闪雷鸣,仿佛替他哭泣。 “义父其实已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傅承勖低声道,“但要不是遇到魏志芳,他至少可以安然离世。而要不是我当初心软留了她一条命……” “别这么想。”宋绮年将手覆在男人的手背上,“最没有人性的人才会杀害无辜的妇孺。你当年没有做错。谁能想到魏志芳会成长成这样?” 傅承勖还记得当年手下汇报道:“养父母,老师,同学,都对她评价很复杂。她很聪明,记性好,但是性格孤僻,报复心极强。谁得罪了她,哪怕只是一件极小的事,她都要加倍报复回去。没有孩子肯和她做朋友,她养父母也受不了她。但最近几年,她好像开窍了,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交了不少朋友,拉帮结派欺负同学……” 手下一条条细数魏志芳犯的事,每一条都让见多识广的傅承勖心惊。 照片里那个面容清纯甜美的少女,却是一个心机深沉、冷酷残暴,似乎丝毫不懂人类感情的魔鬼。 “当时我家恰好有一批古董要被送回国。她假冒义父的秘书,把古董骗走了。等我追过去时,她已带着那批古董上了去日本的轮船。在日本,她嫁给了一个医生,整了容,还加入了走私集团。她凭借才智,步步高升,成了新光会的新首脑。至于那些古董,也被她用来贿赂官员、收买帮手,换取了不少好处。” “难怪,你借追回这批古董,同时寻找她的踪迹。”宋绮年道。 “倒不如说,是逼她出来。”傅承勖道,“志芳也知道我在找她,但她不知道我是谁。而她藏得极深,又换了脸,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所以,”宋绮年觉得不可思议,“之前那几个月里,你们时常见面,却都不知道对方是自已最大的仇人?” “很滑稽,是吧?”傅承勖笑。 “但她后来察觉了,才有了假死遁走的一幕。” “是。” “她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讥笑我。”宋绮年心里头很不是滋味,“我真心拿她当朋友,以为她枉死,还想尽办法为她伸张正义。没想她却利用这事反手给了我一刀……真觉得自已傻!” “傻子该是她才对。”傅承勖道慰,“眼下世道动荡,大家都自顾不暇。有人真诚坦荡地对待你,这是多大的福气,多难得的缘分。可惜志芳这人不通人情,她不知道去珍惜。这是她的损失。” 宋绮年用力握住了傅承勖的手。 “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傅承勖眼眸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道:“她答应把缂丝交出来。这边的事处理完了,我就把她押回美国受审。” “就这?” “怎么?” “总觉得以她的狡诈,不会这么乖乖就范。” 傅承勖笑了:“你果真了解她。她确实不甘心,不过我都能应付。” 宋绮年轻叹:“我醒来后一直在想着她的事。在黑道这种自古以来都被男性把持的行业里,她一个没有根基的年轻女人,在短短三年里就创办了这么一个强大的帮派。她的智慧和能力都相当出类拔萃。” “这个女人也冷血无情、杀人如麻。”傅承勖提醒。 宋绮年撇嘴:“我欣赏的是她的能力,又不是她的道德感。” 傅承勖低笑,拉起她的手吻了吻手背。 “说起来,”宋绮年好奇,“你家那个库房到底有多值钱?一家人为它打得你死我活,十多年之后,还要来第二回 合。” 傅承勖道:“当年魏家分家,分的只是一些边角料。魏家真正值钱的东西,那些祖上传下来的古董字画,金银珠宝,尤其是海外的地契和一批不记名的债券,全都在天字号库房里!总体价值,大概有数千万之巨。” 宋绮年咋舌:“这库房在你手里?” 傅承勖道:“本来在,但是后来不在了。” “先是库房,后是古董。”宋绮年打趣,“傅先生,你好像很容易把值钱的东西弄丢。” 傅承勖扑哧一声,拉起宋绮年的手,贴在脸颊边。 “但是老天爷对我不薄。我弄丢了的珍宝,总会重新寻回来。” 他神情陶醉,温柔如春夜里的清风。 一股酥麻的感觉顺着这一只手臂传遍全身,让宋绮年如浸泡在温泉之中,又舒服又兴奋,不想动弹。 宋绮年做了一个她早就想做的动作:她抚上了傅承勖的脸。 这一张初次见面就带给她震撼,让她惊艳、着迷的脸庞。 才意识到自已动了心后,她就曾无数次幻想着能轻轻抚摸这张面孔,用指尖描绘它的线条,用掌心感受它的热度。这个憧憬今日终于实现了。 傅承勖闭上了眼,头微微偏着,一手拢着宋绮年的手,脸颊紧贴着她的手掌。 这一刻,这个男人就像一头被驯服了的野兽。 傅承勖在病房里逗留了许久,直到阿宽第三次催他,他才不得不离去:他还有一个商业帝国要管理。 傅承勖离去后,柳姨站在门口,一时不进也不退,十分为难的样子。 方才在门外,她什么都听到了。 “绮年……宋小姐……”柳姨支吾。 “你之前怎么叫我,以后还是怎么叫我吧。”宋绮年道,“四秀也是傅承勖的人?” “不。”柳姨摇头,“她是后面雇来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宋绮年指了指床沿:“坐吧。我都说了不生气,你也别和我生分。我虽在江映月这事上走了眼,但大多数时候,别人对我是不是真心,我还是看得准的。我拿你当家人,就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来到我身边的。我自已也没有对你坦诚我的来历,不是吗?” 柳姨眼眶发红,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我知道你人好。打第一天见你,看你护着我们这些下人不被宋家族老欺负,我就知道这是个热心肠的好姑娘。可我毕竟骗了你。你要是心里过不去,我这就走。我有个亲妹子嫁去了广州,我打算投奔她……” 还璧 第198节 宋绮年握住了柳姨的手。 “阿姨,我、你和四秀,我们这一年多来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已是不可分开的一家人了。我打小在街头流浪,一直梦想能有一个属于自已的家,有几个不离不弃的家人。我想请你留下来,成不?” 柳姨落下泪来。 “好,好!从今往后,我就踏踏实实地跟着你过,给你管家。等将来你结了婚,我再给你带孩子,帮你盯着姑爷……” “越扯越远了。”宋绮年也含着泪笑起来。 第六十六章 分道扬镳 舆论的全面逆转自第二天报纸出摊开始。各家头版头条都放着孙开阳的尸检报告。 “孙开阳死于男性之手”几个字以最大最粗的字体刊登在报纸最显眼的地方。 “宋绮年成功获救”“宋氏沉冤昭雪”等相关报道只能排在第二位。“孙家未表示是否会向宋氏道歉”“情杀还是仇杀”等新闻则见缝插针地挤在角落里。 朱品珍凭借私人关系抢到了对宋绮年的头家专访。 她在采访里以浪漫的口吻讲述了傅承勖是如何打听到了宋绮年被绑架的线索,如何带着帮手亲自将宋绮年救回来的。一篇报道写得好似罗曼蒂克小说。 女人被绑架,难免被人怀疑会遭猥亵。但好在新光会喜欢用娘子军一事,早在前阵子已被报纸宣扬得人尽皆知。落入了一群女歹徒手里,清白还是能保住的。 于是朱品珍写道:“新光会看中宋绮年的才干,派出多名女将,轮流说服她入伙,许诺她各种好处。但宋绮年心志坚定,恪守正义,一直没有妥协……” 朱品珍将新光会描述成了一个女儿国,只是这些女儿们都不是善茬。 宋绮年对此其实是有异议的。她觉得这种写法,会让世人对反抗苦难的女性产生误解,甚至加深人们对这些女人的压迫。 “新光会里的这些女人都是被魏志芳骗了的。比如那个唐雪芝。我们后来查到了她的来历。家里生意破产后,她被父母卖给夫家抵债的。因丈夫有病,一直生不出孩子,她被夫家虐待得很惨。周围那么多人都知道她的遭遇,却只有魏志芳肯出手救她。还真难怪她就此效忠于魏志芳。” 但朱品珍道:“事急从权,先保住你的名声,然后再为受苦女性发声也不迟。民众大多都是愚昧的,是非全看掌握了喉舌的人怎么说。要不这样,回头我专门做一个专栏,邀请你作为嘉宾,我们好好探讨一下如何帮助受苦女性,防止她们被新光会这样的非法组织欺骗和利用。这样可以切实地探讨事实,帮助到那些可怜的女人!” 这确实是一个成熟的处理办法。宋绮年欣然同意。 随着宋绮年沉冤昭雪,“绮年衣舍”重新开了门,一时客如云来。 有关系好的熟客来捧场表示支持的,更多的是对宋绮年满怀好奇,前来一探究竟的。 宋绮年的伤口还没拆线,却还是强撑着下楼应酬了一会儿。 她听到客人们聚在一起讨论着孙开阳的案子。 “我听说,是孙开阳私会姘头,被对方的男人给杀了。” “我怎么听说,是他喝醉了酒,想非礼覃家小姐,被覃副司长给打死了。” “什么副司长?覃永豪早就丢了官,跑去外地躲起来了。” “覃家和张家的婚事告吹了。可惜了张家那儿子,小伙子一表人才的。” “可惜什么?他家的生意正红火,人又生得好,多少姑娘抢他呢。连我妯娌都想把自已的侄女介绍给张公子认识……” 宋绮年向客人们告罪,正要回楼上休息的时候,一位特殊的客人到访。 这位徐先生是上海服装协会的一名理事,他是专程送来服装协会接纳宋绮年入会的证书的。 此刻当着客人们的面,徐先生慎重地把证书交到了宋绮年的手里,还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 宋绮年笑容满面,耳朵里冒出孟绪安的那一句“墙头草协会”,不禁笑得更深刻了。 “下个月的月中,协会将举办一次茶话会。届时还希望宋小姐能赏光。”徐先生道。 宋绮年也客客气气道:“这是我的荣幸!我还有很多事想向诸位前辈请教。” 徐先生本抱着吃闭门羹的准备来的。毕竟宋绮年蒙冤时,协会的油滑势利在一片对宋绮年的声援中显得尤为刺眼。宋绮年要记仇也不奇怪。 没想到这女人还真是做生意的好料子。不管心底怎么埋汰,宋绮年表面上的客套一点儿都不含糊,还给了徐先生一份体面的谢礼。 徐先生得了面子,又交了差,心里十分舒畅,打算回到协会里后,要替这个宋绮年多说几句好话。 宋绮年当即将入会证书摆在了店里,引来客人们一片恭喜声。四秀高兴得又开了好几瓶香槟。 宋绮年望着这一张证书,只是摇头无声地笑了笑。 宋绮年拆线的前一天,家中来了一位客人。 张俊生如过去一样,穿着白衬衫,卡其裤,清俊秀气的面孔带着淡淡愁绪。 “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张俊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宋绮年,“但是又听说你伤得有些重,怕打搅了你休养。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x “明天就可以拆线了。”宋绮年笑道,“伤得不重,只是故意说得夸张一点,为了推掉那些采访。” “你受苦了。”张俊生愧疚,“而我什么都没能帮上忙。” “我看到你在报纸上为我辩护了。这就已经够了。”宋绮年道,“对方是一群不法狂徒,你一介书生,能有什么办法?” 张俊生就是一只绵羊,善良、温顺,对人无害。但是遇到豺狼,他自保都难,谈何救别人。 “我真没用。”张俊生苦笑,“当初我被绑架,你为我奔走求助,让我成功被释放。等轮到你出了事,我除了跑巡捕房追问案情进展,就什么都不会做了。” “俊生……” “这么一比,我和傅承勖,真有云泥之别。难怪你会选择他。” “俊生,你别往这方面想……” “可是,”张俊生正色,“即便被人说我心胸狭窄,有些话我也要说。绮年,傅承勖这人明显和黑道帮派纠缠不清!” “俊生……”宋绮年无奈。 “我知道他条件优秀,嘴又甜。可你不一样呀,绮年!”张俊生痛心疾首,“你是我所认识的最有头脑,最理智的女人了。你不该因为图他的这点好,就让自已置身危险之中!” “俊生!你听我……” “他们那种江湖中人是很复杂的。”张俊生抓住宋绮年的手,“绮年,你这次吃了这么大的苦,生活差一点就被全毁了。我怕你将来被他连累……” 宋绮年轻柔地抽出了手,问:“你的手表呢?” 张俊生莫名其妙,低头一看,手腕空空。 宋绮年抬起右手,张俊生的手表就在她手中。 张俊生惊愕。 宋绮年再抬起左手,拿出张俊生的皮夹。 电光石火间,张俊生明白了过来。 “你……绮年……你怎么……” 宋绮年将这些东西放在茶几上。 “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我其实不叫这个名字。我,不是宋绮年。” 外头艳阳高照,地下室里却光线幽暗,空气十分阴凉。 傅承勖走进地下室,就听江映月正唱着英文的《奇异恩典》。妙曼的歌声透过门板飘出来,在封闭的走廊里反复回荡,更显得空灵优美。 傅承勖并没打算虐待江映月,让人给她送来了换洗的衣服和旧杂志。 地下密室除了一扇门外没有别的出口,女看守轮流值班守在门外。 为了防止江映月蛊惑女看守,阿宽还命令女看守们除了必要的吩咐,不准同江映月交谈。 江映月不吵也不闹,每日里将自已收拾得干净整洁,看杂志、练嗓子,过得怡然自得。 房门打开,江映月的歌声却没有停。 傅承勖也很有耐心地站在一旁,等江映月唱完了这一小段。 江映月朝傅承勖望去,语气亲昵:“三哥,你拿定主意了吗?” 傅承勖面无表情:“钱和自由,你只能选一个。” 江映月紧抿着唇,片刻道:“自由。我要自由。” “好。”傅承勖非常爽快地应下,“帮我把剩下的两个古董找回来,我就放你走。” “并且再也不会来找我麻烦?” “行!”傅承勖一概答应。 没有了钱,江映月手下的雇佣兵们会立刻头也不回地走掉,仇家则会蜂拥而至。江映月只能带着那几个死忠于她的娘子军暂时潜伏起来。 傅承勖相信自已会再找到机会,将这个女人绳之以法,为义父报仇。 “真是个情种。”江映月歪着脑袋瞅着傅承勖,“希望你的付出都值得。” 宋家的客厅里,吊扇轻轻转动。厨房里传来柳姨切菜剁肉的声音。 宋绮年给张俊生添了一杯凉茶。 “对不起,现在才告诉你这些。”她苦笑,“其实如果可以,我是打算永远瞒着你的。我希望我在你心里留下一个很好的形象。而不是一个出身不明、来路不正、冒名顶替的女贼。” 张俊生依旧难以置信。 可一个女人真要想给自已编造一个身世,谁会采用“女贼”这个身份? “所以……”张俊生艰难道,“傅承勖在生意上帮衬你,你帮他偷……找回他丢的古董?” 宋绮年点头。 “不用为我担心,俊生。在你看来充满危险的那些事,对我来说稀松平常。这次出了一点岔子,但以后我们一定会加倍小心的。” “以后还会继续?”张俊生叫道,“你对傅承勖就这么执着?” 宋绮年摇头笑:“不是对他,而是对这件事。” 张俊生不解。 宋绮年道:“自我懂事起,我就以行窃为生,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即便离开了帮会,洗心革面,我也一直为自已的过去自卑。可是追回这批失窃的古董,把它们送回博物馆里,让我的技能终于用在了正确的事上。我为自已感到骄傲。” 张俊生动容。 “可是,你这样跟着傅承勖混下去……” “我知道你还想问我和傅承勖会走到哪一步。”宋绮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但我是江湖女儿,我又能独立供养自已,我并不太在意男人的承诺。” 张俊生讪笑:“你大概觉得我这人,没有大本事,却有大男子主义。” “你大概也觉得我这女人,略有点本事,便瞧不起寻常男人了。” 还璧 第199节 “你有这个资格。”张俊生柔声道,“绮年,傅承勖的很多话我都不以为然,但是有句话,我很赞同。你是一个智勇超群的女子。” 宋绮年望着张俊生,忽然意识到,他们俩这一次是正式告别。 日后纵使重逢,也不会再如现在这样亲密了。 他们会成为两个普通的老朋友,客套地寒暄,然后分道扬镳。 这个象征着她一段青春岁月的青年,正式退出了她的人生舞台。 “保重。”他们道别。 第二天,宋绮年的伤口拆了线。 腰侧,一前一后,两个对称的伤疤。 傅承勖道:“我让人在美国买了可以祛疤的药膏,要过段时间才能运到。” “能把伤疤完全消除?”宋绮年一脸期盼。 傅承勖迟疑:“至少可以淡化……” “我就知道天下没有这么神奇的药!”宋绮年哂然,“算了,成年人身上谁没有几道疤?不过有的看得到,有的看不到罢了。” 傅承勖微笑不语。 他和宋绮年都是伤痕累累的人,最有资格说这番话。 拆了线,宋绮年终于痛快地洗了一个澡,重新做了头发,换上了一套新做的夏装。 袁康上门探望她,送来一筐芳香扑鼻的水蜜桃。 “悠着点。”袁康叮嘱,“肉还没长全呢,天又热,你这就忙着上蹿下跳的,当心伤口复发。”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宋绮年唾道,“门里怎么样了?林师叔真的要另起炉灶?” 袁康不耐烦:“你都不是门中人了,少管闲事。” 宋绮年太了解自已这个师兄了,一听他这口气,便知道门里的事还没有处理好。 袁康死要面子,就算有什么难处,也打死不会向宋绮年求助的。宋绮年打算回头找个机会把大双叫过来,仔细询问一下情况。 “那巡捕房那头呢,总能问一问了吧?”宋绮年道,“你没拖累郭仲恺吧?” “他是什么人?还需要你替他操心?” “你欠他大人情了。”宋绮年道,“他非但没揭发你,还变相地放了你。这事要是传出去,他可要担很大的干系。” “你也不看看我这半年来给他干了多少活儿。”袁康不服气,“有多少案子多亏有我才告破的,有多少犯人是靠我抓到的。道上的人要是知道我帮着巡捕房抓了那么多人,我才要当心脑袋呢!” “可你很喜欢这工作,不是吗?”宋绮年笑道,“我认识你十几年了,我感觉这半年里你是过得最快活。我觉得不是因为你戏耍了郭仲恺,或者拥有了横跨黑白两道的特权,而是因为你的技能终于用在了惩奸除恶上,用在了正道上。” 就像宋绮年将自已的特殊技能用在了追回失窃国宝上一样。 “你说话口气和傅承勖越来越像了。”袁康嫌恶地皱鼻子,“动不动就搬出一堆大道理,像政客在电台里演讲。少管我的事,吃你的桃子吧!” 宋绮年挑了一个最大的桃子,捧到鼻端深深闻了一口,再仔细剥开了皮。 宋绮年喜欢桃子的香气,从小到大,吃桃子前都要先好生闻上几口。 看着这熟悉的一幕,袁康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 “狼哥,”宋绮年忽然问,“我被师父从街上捡回来的时候,你还记得是个什么情景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前阵子做了一个梦。”宋绮年道,“梦里我还很小,有师父,也有你,还有马师叔。我在街上流浪,偷了马师叔的钱袋,被师父抓住,还挨了打。” 袁康渐渐严肃:“然后呢?” 宋绮年摇头:“就这些了。” 袁康眉头紧皱:“你想起来了?” “是真的?”宋绮年愕然。 袁康点了点头。 “不知道你是从哪里跑来的,但看你的样子,流浪的时间应该不长。师父觉得你是个好苗子,就把你带回去了。” 宋绮年神色怔忡。 “都过去了。”袁康安慰她,“你已经不是玉狸了。” 宋绮年笑:“你终于接受这个事实了?” 袁康笑道:“你会永远是我的玉狸师妹。但我也知道,你是不会走回头路的。既然你做宋绮年做得那么开心,那我会支持你继续做下去。” 宋绮年感激地握住了袁康的手。 门铃声响起,四秀打开了门。傅承勖捧着一盆嫩黄色的蝴蝶兰走了进来。 宋绮年的脸上霎时绽放出一个明媚夺目的笑容。那是深陷热恋的女人才会有的笑脸。 袁康识趣,起身告辞。 出门之际,他回头望了一眼。 傅承勖正坐在沙发里,身体前倾,和宋绮年喁喁私语。 宋绮年整个都像沐浴着阳光,眼中碎金闪烁。 那是一个女人在心仪的男子面前才会焕发出来的光彩。 袁康感慨万千,摇头一笑,转身离去。 记不记得初次见她时的情景? 他怎么会忘记。 小女孩还不到自已胸膛高。苍白、邋遢,看不出性别,但衣服鞋子都旧而不破,不像普通的流浪儿。 那么小的孩子,性子却出奇地倔强。她不肯被师父带走,一张口就咬伤了师父的手,被师父打伤,晕了过去。 小女孩在昏迷中叫着哥哥,马师叔还打趣她是老天爷专门给袁康送来的小师妹。 直到今日,袁康还记得自已抱着那小女孩时的满足感。 而袁康不知道的是,就在同一时刻,数辆轿车正鸣着喇叭,朝着火车站不远处的一片民区疾驰而去。 轿车中坐着一个带着病容的少年,衬衫下的身躯缠着白纱布,清俊苍白的面孔焦虑不安。 那是刚刚被义父从仇家手里救下来的魏骥,正心急如焚地赶往他和小爱走散的地方。 轿车和火车背道而驰,载着两个孩子,奔向各自的未来。 细雨纷飞的夜晚,香港的浅水湾化作一片霓虹灯的海洋。 穿着休闲西装的覃永豪自下榻的旅馆走了出来,撑着一把伞,脚步轻快地朝不远处一家赌场走去。 两日前,傅承勖履行承诺,给了他伪造了全新的身份,并且护送他逃到了香港。 只有覃永豪一人。 覃永豪说只有自已是魏志芳的报复对象,其实觉得妻儿都是累赘。反正他出门的时候将小金库的钱全换成了金条,带着一道南下。如果情况不对,靠着这笔钱,也够他在香港重新安家了。 到了香港后,覃永豪看了报纸,知道新光会正遭巡捕房和司令部双重围剿。魏志芳自顾不暇,他就更安全了。 于是覃永豪放下了心,非但没有听从傅承勖的叮嘱低调行事,反而招摇过市,夜夜笙歌。 短短两日,覃永豪就将从旅馆到赌场的路摸熟了。他抄近路,穿过一条小巷,朝赌场后门走去。 一个穿着深色唐衫的男人迎面走来,在黑漆漆的巷子里同覃永豪撞了一下。 覃永豪手中的伞落在了地上。 “夫人祝您一路好走。” 男子在覃永豪耳边留下一句话,继而后退一步,抽出了那把扎在心口的刀。 覃永豪双目圆瞪,浑身僵硬,一副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他捂住伤口,汩汩鲜血自指缝中喷涌而出。男子却已消失在了雨夜里。 覃永豪跌倒在泥水里。巷子口一盏霓虹灯不住闪烁,彩光照在他惊恐的脸上。 直到这时,小武才自阴暗角落里现身。 得了傅承勖首肯,小武偷偷跟着覃永豪搭乘邮轮一路南下。这几日里,他无数次想下手,却又忍住。 “不要让他的血脏了你的手。”傅承勖叮嘱的话一直回荡在小武耳边,“他必然不会低调地藏好,魏志芳也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直到此刻,小武亲眼见证了这个仇人的性命被魏志芳派来的杀手终结。 覃永豪躺在血泊里,双目犹睁,死得很不甘心。 小武记得,自已当年找到小妹的尸体时,她也瞪着一双惊恐又茫然的眼睛,像是不理解自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遭遇。 自已抱着妹妹失声痛哭时,被鞭打得快要晕过去时,一直反复在心中发誓,一定要把这些痛苦百倍报复在那个男人身上。 可真等到机会来临,小武只是冷静地解开了裤腰带,对着覃永豪的尸体撒了一泡尿。 一辆轿车停在巷子口。小武钻进了车里。 后座,董秀琼把一张大毛巾递了过去,擦着他头上的雨水。 小武一言不发,只有肩膀剧烈颤抖。 “一切都结束了。”董秀琼无限怜惜,轻叹着搂住了少年的肩,“我很为你骄傲。” 小武转身将她一把紧紧抱住,伏在她的怀里,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清晨,明媚的阳光洒满大地。 校园里永远飘荡着书墨香,随处可见充满朝气的面孔,是人世间最为纯净无瑕的地方之一。 务本女中的礼堂里坐满了学生。清一色蓝衫黑裙,青春的面孔光洁饱满。 宋绮年站在台后,深呼吸以平复紧张的情绪。腰部的伤口虽已拆了线,可动作略大时,还是隐隐有些疼。 “放松些,宋小姐。”于主任笑着安慰,“你遭遇了那么大一场磨难,却都坚强挺过来了。今天你要面对的不过是一群孩子,没什么可怕的。” 宋绮年说实话:“我是怕让她们失望。” 于主任道:“我们都会担心让一些人失望,那是因为我们在乎他们。而值得我们在乎的人,不论怎么样,都会支持我们才对。” 宋绮年感动不已,用力握了握于主任的手。 还璧 第200节 潮水般的掌声响起,前一位嘉宾的演讲结束了。 轮到宋绮年上场了。 她最后一次整理了一下衣服头发。 她今日穿着浅紫色衬衫,黑色鱼尾裙,胸前别着一枚鹅毛笔形状的胸针,端庄得体。脸上只抹了淡淡的脂粉,只图增添一点血色,不为了美丽夺目。 走到讲台上,望着下面一双双迫切的眼睛,宋绮年的心率又加快了。 打开傅承勖代写的演讲稿,俊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傅承勖写着一笔极其俊朗豪迈的硬笔书法,看得出曾下过功夫临过赵孟頫。又为了方便宋绮年看清楚,他还特意写了正楷。 “尊敬的校领导,各位同学们,我非常有幸受邀来到贵校,参与到这一场交流盛会中来……” 宋绮年念着稿子。 礼堂后门打开,傅承勖走了进来。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已在角落里找了一个位置站着。 “……在我们漫长的历史里,女子一直不能享有和男性同样的受教育的权利。直到近几十年,尤其是“五四运动”之后,女性受教育权才通过宪法获得确立。我们正式地能和男人一样受教育,也仅仅只有十年而已……” 宋绮年望见了角落里的傅承勖。 西装革履,优雅低调,却始终有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宋绮年唇角微弯,低头继续念。 “而说到劳动,女性劳动者的身影其实在历史里从不缺席。我们纺织、种植、采摘,哺育后代,照顾老人……但是长久以来我们都做着初级的、辅助性的工作。直到现在,才有越来越多的女性有能力和有机会参与到高等的、智力型工作里……” 宋绮年忽然卡了壳。 内容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这些公文式的措辞,是傅承勖的口吻。 他用男人的视角去看这些问题,有再多的感悟,也终究和女人的感受隔了一层。 女学生们亮晶晶的眼睛望了过来。傅承勖也遥遥递来关切之色。 片刻的斟酌后,宋绮年将稿子收了起来。 她俯视着下方一张张充满求知欲的面孔,心潮澎湃。 “各位同学,你们于主任邀请我过来做演讲,希望我能尽所能地鼓励你们进学和工作。所以我准备了很多有关进学和就业的好处。社会地位的提升,自我的认可,成就感,经济上的回报,等等。但是——” 宋绮年摇了摇头:“——我觉得这些你们已经了解得足够多,不需要再听我说了。我反而想和你们讲一下女性在就业上会遇到的困难。甚至,如果你想做一份事业,它会给你的生活带来什么负面的影响。” 学生们面面相觑,老师们也不禁惊讶。 傅承勖的笑容却加深了。 “当下,女性就业真的非常不容易!”宋绮年由衷而言,“哪怕我们接受了和男人同样的教育,成绩更加优秀,可我们能从事的职业依旧很有限。大部分专业不招收女生,即便你终于学有所成,你会发现这个行业不向女性招聘。哪怕到最后,你幸运地找到了一份专业相关的工作,你也极有可能被困在初级的,或者辅助性的岗位上。” “同样学了英文,男人会去做翻译官,而你只能做个翻译文件的小秘书。念医学,所有的科室都欢迎男医生,而女医生只能在内科、妇产科勉强抢到一席之地。知识含量高的行业几乎全部被男性垄断,女人顶多只能做助理。甚至在我这行,服装业,你会觉得没有什么困难,毕竟咱们女人从远古时代起就在缝衣服……” 学生们被逗笑了。 “可是,”宋绮年摇头,“高级的裁缝九成以上都是男人,尤其是西装领域。男人们抱团排挤女性同行,甚至还会用不正当的手段来竞争。我能脱颖而出,除了加倍的努力外,还有运气的加持。而更多的女裁缝只能屈居在下一层,大量的女工依旧做着最初级的缝纫杂活——这也是所有女性从业者都面临的困境:纵使我们学了一身屠龙术,却只能用来杀鸡。” 学生们的眼神都渐渐凝重。 男教师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大自在。 “职场受限只是你们将会遇到的其中一个困难。”宋绮年道,“接下来我要说一说经济:和你们同一岗位的男职员的工资是你们的两倍有余。” 学生们响起一阵嗡嗡议论声。 宋绮年无奈地笑:“不要和我提什么‘男人要养家’这样的话。据我观察和了解,从古至今,劳动女性一直都和男人共同承担着养家的责任,以一已之力供养家庭的女性也不在少数。我们做着同样的工作,我们甚至做得更好,但是拿着更低的收入。甚至,当有升职的机会出现,男性也会被优先考虑。” 女老师们感同身受,都情不自禁地点头。 宋绮年继续道:“你或许会说,男性的工作能力上比女性强。可我要说,女性连平等竞争的机会都得不到,又如何证明自已的能力呢?” 学生们情不自禁地发出认同的感叹,席中响起了零星的掌声。 “给我们同样的资源,同样的机会,同样的衡量标准,然后再来看看谁更优秀!” 这下就连女老师们也都跟着鼓掌。现场气氛步步高升。 “这就是我要说的你们会遇到的第二个困难。”宋绮年道,“经济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水平。你们要做收入不理想的心理准备。接下来,是第三个困难:婚姻。” 女学生们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可宋绮年无情道:“追求事业对婚姻有着致命的打击!” 众人一愣。 宋绮年道:“不论女性如何进步和改变,绝大部分男人对伴侣的要求和两千年前的古人没有什么不同:相夫教子,洗衣做饭,侍奉老人。在男人回到家中时,妻儿还得笑脸相迎,奉上热茶。敢问哪一个有工作要完成,有事业要打拼的女人能满足这些要求?” 席中又响起一片叹息。 “确实,现在越来越多的男性思想在进步,也会欣赏有工作有知识的女性,但是他们依旧不会分担家务事。他们偶来兴致给孩子换了一块尿布,都会为此写一首诗赞美自已。” 满堂大笑。 傅承勖亦笑得不禁摇头。 “所以一个事业女性不仅在外面要和男人竞争搏斗,回了家还要完成普通家庭妇女的任务。我们等于多了一份工,却只有一份收入。而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当你工作完成得不好,上司会觉得你被家事拖累,不再重用你;当你在家务上有所不周,丈夫和公婆会反对你工作。那个时候,你该怎么办?” 女学生们陷入沉思。 “如果你向往爱情,向往美满的家庭生活,那你就要重视这个问题。因为到时候,你很有可能要做出取舍。谁不想事业和爱情双美满?我不否认会有极幸运的女孩会遇到支持她的爱人和婆家,但你们要为坏情况做好打算。就连我本人,也因为这个问题,而放弃过一次求婚。” 学生们轻声哗然。 “他并不是个坏人,只是我们追求不同。而我也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和我追求同样的男人很少,相当少。只要我继续追求事业,我很有可能难以寻到人生伴侣……” 傅承勖目光幽深。 宋绮年望着下面这些对未来满怀憧憬的少年,发自肺腑道:“话说到这里,你们或许会想,这样值得吗?就业受限,收入不高,又影响择偶和婚姻。那,为事业奋斗还值得吗?但这也是我今天最想和你们讨论的。比起一味地鼓励,我更希望你们清楚地了解各种得失,再作出选择。” 学生们纷纷点头。 “当然,”宋绮年话锋又一转,“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我是希望你们能在职场上奋力拼搏的。几千年来,社会从政治、经济、教条……方方面面,逼迫女人依附于男人。可我们没有放弃争取独立。无数女性前辈不懈的努力,才让今日的我们可以坐在学堂里念书,可以走出去求职,可以在职场上和男人竞争。” “遇到困难往后退是很容易的。但我们花了那么多年才从厨房里走出来,我不希望你们浪费前辈们的心血,又退回厨房里去。我们每个人向前迈出一步,全体女性也就向前走出了一小步。千千万万的女性朝前走,女性群体才能不断前行!” 话音落下,掌声轰鸣。 学生们纷纷起身,热烈鼓掌。许多女孩已热泪盈眶。 傅承勖也随之鼓掌,眼中充满了骄傲。 不少学生举起了手,想要提问。 宋绮年示意,一个女孩立刻高声问:“宋小姐,您作出了选择,将来后悔了怎么办?” 宋绮年道:“没有完美的人生。不论我们选择什么,都会不得不失去一些在意的东西。” “您事业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才华,努力,还要懂得抓住机遇。” “您抓住了什么机遇?” 宋绮年意味深长地一笑:“我置之死地而后生,换了一种生活方式,又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个非常棒的合伙人。” 傅承勖莞尔。 宋绮年和他的目光越过大堂,在空中相遇,擦亮一簇无形的火花。 “如果一个极好的男人向您求婚,但是要求您婚后做主妇,您会怎么办?” “但凡他会对我提这个要求,他对我来说就算不上有多好。” “同事欺负您,上司打压您,该怎么办?” “问问令堂是怎么处理婆媳和妯娌关系的。不要低估了家庭妇女的政治手腕,她们的办法在职场上其实非常受用。” “同事们不喜欢您……” “同事只需要在一起把工作做好,不需要相爱。” “被男人调戏了该怎么办?” 宋绮年来了兴致:“在这方面,我倒是能给各位提供很多办法。既能把他们整治得生不如死,还不会暴露了自已,保全了名声……” 学生们霎时群情奋勇,跃跃欲试。 “但不是现在。”宋绮年忙道,“欢迎大家私下来找我交流。现在,我该把讲台让给下一位嘉宾了。” 她在轰鸣的掌声和欢呼声中离开了讲台。 回到后台,宋绮年才发现自已已汗流浃背,刚拆线的伤口隐隐作痛。 四秀将宋绮年用力搀扶住。 “宋小姐,你辛苦了!”于主任感激不已,“今天的演讲真精彩。尤其是事业和婚姻这一个问题,不光学生们,就连我们老师都深受启发。” 宋绮年松了一口气:“我一时激情上头,还担心有没有太过。” “你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有些话不中听,但总要有人第一个说出来的。我也不希望学生因为选择错误而浪费青春,错过好机会。” 辞别了校方,宋绮年在四秀的搀扶下走出了礼堂。 忽而,一道温和、清澈,彬彬有礼的男声传来:“宋小姐,还请留步。” 宋绮年纳闷地转过身,就见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子正朝她走过来。 宋绮年的眼睛眯了眯。 第六十七章 水中之月 这是一个很陌生的男人,看军衔只是少尉。但他还这么年轻,估计和宋绮年同龄,取得这个军衔已十分难得。 这还是一个最不像军人的军人。 皮肤白得发亮,五官精致,单薄清瘦的身躯甚至呈现出一点羸弱、易折的架势。 要不是他身量颇高,喉结清晰而且嗓音低沉。宋绮年险些把他当作一个男装的佳丽。 男子朝宋绮年欠身,微微一笑。那仿若工笔精描细绘而成的眉眼,眼角上挑,一股说不出的风流扑面而来。 “宋小姐,我叫孙开霖。” 还璧 第201节 孙…… 宋绮年挑了挑眉。 “我是代表孙家来向您道歉的。”孙开霖温文儒雅,神情真挚,“家族庞大,枝繁叶茂的同时,也难免生出一些畸枝病叶。长此以往,拖累了主杆不说,落下来还容易砸伤了路人。我为宋小姐无辜受伤深表遗憾和愧疚。此事,是孙家的不对!” 这孙开霖虽然过于年轻俊秀,可说话很老成得体。宋绮年将抵触心放下,耐心听对方还有什么下文。 似乎察觉到宋绮年态度好转,孙开霖天生红润的薄唇轻抿出一个浅笑。 “族中出此丑闻,于族人也不啻当胸重击。孙家痛定思痛,将重修族规家法,从严约束族人,教育晚辈,以杜绝类似的祸事再度发生。对于宋小姐,以及其他受到伤害的人,孙家也将竭尽全力补救,以图把伤害降至最低。” 宋绮年突然很想问:这篇稿子这么漂亮,是你自已写的,还是秘书的杰作? “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孙开霖突然道,好似会读心术。 宋绮年:“……” 孙开霖再度一笑,那模样简直可谓“秀色可餐”! 他一抬手,一个亲卫走了过来,将一个精致的盒子捧到宋绮年面前。 “区区薄礼,不足以弥补宋小姐遭到的伤害。”孙开霖道,“所以,日后宋小姐但凡有用得着孙家的地方,只管来找我。某虽不才,但愿为小姐鞍前马后!” 四秀得了宋绮年首肯,将那盒子接了过来。 盒子还不轻,四秀的手一沉,险些把盒子落在地上。 宋绮年道:“孙少校,幸会了。” 孙开霖笑意晏晏,同宋绮年握手。 宋绮年今日穿着正装,戴蕾丝手套。孙开霖身着军装,也戴着手套。可宋绮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孙开霖手掌的温度。 要不是手套太厚,就是他体温太低。 同他健壮魁梧的两个堂兄相比,清瘦阴柔的孙开霖更像张俊生那种成日里弹琴画画的小少爷。他看着甚至禁不起风吹日晒,比起刀枪,更应该同鲜花和美酒做伴。 可孙开霖这番话里充足的底气,笃定的口吻,以及稳重的姿态,都说明他是孙家新推举出来的少壮派当家人! 这么年轻,甚至这么羸弱。他能在风雨中扛起孙家? 不过,这不是宋绮年要考虑的事了。 孙开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捏了捏军帽的帽檐,朝宋绮年儒雅地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削瘦的背影笔直如松,许是军装烘托的缘故,那步伐倒是有一股杀伐果决的气势。 宋绮年也转身,朝不远处那辆熟悉的凯迪拉克走去。 傅承勖衣冠楚楚地站在风中。他目睹了方才全程,却没有上前打搅。 “真抱歉了,傅先生。”宋绮年仰头朝傅承勖笑,“你的稿子没能派上用场。让你白忙活了一场。” “没关系。”傅承勖小心翼翼地扶宋绮年上车,“我觉得你的演讲比我的好太多了。作为一个‘非常棒的合伙人’,我非常为你自豪。” 宋绮年盈盈一笑,色若春晓。 “孙开霖送了你什么?”傅承勖好奇。 宋绮年也好奇,立刻打开了四秀捧着的盒子,随即轻抽了一口气。 深蓝色的丝绒上放着一尊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水月观音! 白玉通体无瑕,散发着温润又坚硬的光泽。 不光如此。看这观音的面容,竟酷似宋绮年! “极品的料子,上等的雕工。”傅承勖赞道,“这位霖少好巧的心思。难怪能在孙家一堆子孙里脱颖而出。” 宋绮年好奇:“这孙开霖是什么来头?” “他本是孙家四房养在外头的孩子,前几年才被孙家认了回去。”傅承勖说着,为宋绮年拉开了车门,“短短三年,他就靠军功混了个上尉,又得到族老的支持,趁着这次大乱,抢到了主事大权。真是一匹黑马!” 能让傅承勖给出这么高评价的,不是俗人。 宋绮年透过车窗朝孙开霖望了一眼。 孙开霖正要上车,又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道目光,转身遥遥地朝这边一欠身。 “别理他了。”傅承勖有点酸溜溜,“我带你去个地方。” 宋绮年是有迷恋小白脸的历史的。 这个孙开霖的段位比张俊生高出七八个曹立群,还是个穿军装的,可不能让他们接触过多。 傅承勖亲自开着车,将宋绮年带到北四川路,停在一间民宅前, 巷子里有四栋一式的红砖小楼,前后各有一个小花园,很是工整体面。这里住的都是有些地位的中产人家。 傅承勖指着其中一栋小楼,道:“郭仲恺一家就住在那里。” 宋绮年不解。 傅承勖轻声道:“郭仲恺膝下有三个孩子。儿子二十一岁,正在法国念书。小女儿才两岁,是抱养的。他还有个长女,幼年时去世了。” 傅承勖怎么突然和自已说起这个? “郭仲恺一家之前都在北平生活。他早年去山西进修时,曾协助当地警方抓捕了一批盗墓贼。对方为了报复他,将他年仅五岁的女儿拐走了。这女孩如果还活着,有二十三岁了……” 宋绮年今年正好二十三,她到千影门时,也正是五岁左右。 宋绮年猛地反应过来,浑身剧震,呆呆地望向傅承勖。 傅承勖朝她缓缓点头。 “我得到可靠的线报,又派人去调查了一番,确认了情报的可靠。绑架郭仲恺长女的那伙人,同当年拐卖你的人,是一伙的。” 宋绮年的脑子更混乱了。 “什么拐卖我的?袁康说我是被师父捡回去的。我难道是被人拐卖才流落街头的?” 傅承勖斟酌了一下,道:“袁掌门给我提供了一些当年的信息。我们分析调查后,认为你是从人贩子手里跑了出来,再被你师父捡回去的。” 宋绮年望向郭家的小楼,依旧对这个消息难以置信。 “所以,我是……郭仲恺的女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自从得知自已并非师父的侄女后,宋绮年对亲生父母做过无数次假象,对着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都有过一番憧憬。 那个追捕自已很多年,让自已又畏惧又敬佩的老探长,原来竟然是亲生父亲? “虽不是百分百确定,但可能性极大。”傅承勖握住了宋绮年的手,“我知道这个消息对你来说非常突然,你需要一点时间去接受。” 宋绮年此刻可谓六神无主,傅承勖说一句,她便点一下头。 就这时,一辆三轮车从车边驶过,停在了郭家楼前。下班回家的于主任从三轮车里走了下来。 郭家的大门打开了,保姆怀抱着一个幼童迎了出来。小女孩大声地叫着妈妈。 “那孩子就是他们家的小女儿。”傅承勖道。 于主任一把将那小女孩接到自已怀里,在她苹果般的脸上亲了好几口。小女孩发出银铃般的欢笑声。 宋绮年的鼻根猛地一酸,视线霎时模糊。 于太太便是她的母亲? 当年,自已也像这个小女孩一样,被母亲这样亲昵地抱在怀里? 宋绮年觉得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像在做梦。”她低声呢喃。 “我明白。”傅承勖怜惜地看着她,“你不必现在就和他们相认。我们和他们夫妻俩都很熟了,他们又不会连夜搬家。等你准备好了,我再陪你过来。” 宋绮年点头:“先回家吧。我得……我得好生缓一缓……” 人都说,亲子之间是天然有一种呼应在的。可她是贼,郭仲恺是官,她一见郭仲恺就手心冒汗,如耗子见了猫。 郭仲恺捉贼捉了这么多年,一朝知道自已亲生女儿竟然做了贼,又会作何想? 不!宋绮年摇头。眼下不是相认的时候。 她确实需要一段时间去接受这个消息。 “绮年,我建议你休息一段时间。”傅承勖道,“一来,你需要好好休养,恢复元气。二来,你还有生意要打点。下一个任务,就由袁掌门协助我们就可以了。” 宋绮年回过了神:“这么快就有新任务了?” “江映月不是和我达成了协议,帮我把最后两件古董找回来吗?”傅承勖道,“按照她提供的线索,这两件古董都在北平。我们准备这两日就北上。” 宋绮年略一斟酌,道:“我也去。” “绮年,你的身体还没恢复……” “有袁康在,累活让他去做就行。但是多了我,你们的效率肯定会提高不止一倍。” 傅承勖皱眉,拿不定主意。 袁康在技能上丝毫不输宋绮年,但是有他自已的性情,和团队也还没有完全磨合,配合起来有诸多不便。 再加上此行会带上江映月。 这女人是个千年老狐狸,还得提防着她暗中使坏。 他和袁康都是男人,也不方便时时刻刻盯着江映月。如果有宋绮年在,她也有能力和江映月周旋,确实方便许多。 手上忽然传来柔软的触感。 是宋绮年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她身体前倾,神情专注地凝望过来——完全是傅承勖平日里对付她的那一套。 “让我跟着去吧,傅先生。”宋绮年将嗓音放得极低极柔,如耳边呓语,“我做事,一向有始有终。这整个事是由我们俩开始的,也该由我们俩来结束,不是吗?” 她受伤后瘦了许多,面孔愈发小巧苍白,更让人生出怜惜之情,想将之轻轻地捧在掌中,细细亲吻一番。 宋绮年又专研过面部表情。 比如,女人嘴唇微启时,会给人一种欲语还休之感,引人想探究一番。 她的嘴唇又天生丰满优美,此刻抹了口红,仰着脸做乞求状。唇缝里隐约露出洁白的牙齿,一股薄荷与茉莉混合的清香随着轻浅的呼吸拂过鼻端。 傅承勖面色如水,眼眸深沉,只有喉结滑动了一下。 还璧 第202节 宋绮年见美人计奏效了,立刻凑得更近。 “怎么样,傅先生?” 傅承勖忽而飞快地在女人凑上来的唇上亲了一下。 宋绮年脸一热,急忙甩开他的手,缩回座椅里。 “你占我便宜!” 傅承勖狡辩:“明明是你出卖色相在先!” 宋绮年望着男人愉悦的笑脸,埋怨和恼羞又消散了。 “带我去吧。”她撒娇,“陈教授已经放假回北平了,我们可以顺便去拜访他,让他带我们参观一下故宫的博物院。你捐回去的那些宝贝,如今被照料得如何,我也想看一看。” 傅承勖朝宋绮年递来一道怜爱的目光。 “也好。就当度个假。” 宋绮年心满意足,笑眯眯地靠在车椅里,一直望着傅承勖。 傅承勖开着车,觉得承接她目光的那边脸颊痒痒的,忍不住问:“看什么?” “看你呀。”宋绮年道。 直白、大胆,毫无小女子的羞涩扭捏。这是她江湖女子的本色。 一如她当初追求张俊生。旁人怎么看她,她统统不放在心上。心有所感,就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一贯能言会道的傅承勖也一时寻不到词。他知道这种时刻,是万万不能说客套话的。 踌躇片刻,才问:“有那么好看?” 宋绮年笑道:“倒是比不过美国电影里的男明星。” “幸好我从没打算以拍电影为生。”傅承勖调侃。 “但已经是我所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了。”宋绮年柔声道。 傅承勖润了润唇,各种答复在舌尖转了一圈,最后只道:“谢谢。” 可他的耳朵红了。 宋绮年心满意足,不再逗弄傅承勖。 片刻后,她忽然道了一声:“谢谢。” “谢什么?” “为我找父母。”宋绮年道,“线索太少,我自已都放弃了,你却没有。” “不用客气。”傅承勖注视着前方,“对某些人来说,你是不可替代的珍宝。飘零海外几百年的国宝都能回家,你也一定能。” 两日后的清晨,宋绮年随着傅承勖登上了北上的火车。 傅承勖包下了一节贵宾车厢,这车厢就像一间移动的大书房,将所有人都装了下来。 董秀琼和小武已从南边赶了回来,正坐在窗边下着棋。 阿宽在吧台后调着酒,袁康坐在吧台前,喝着一杯苹果马蒂尼。 大小双被袁康带了过来。这两个孩子第一次乘坐贵宾车厢,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正四处参观。 江映月坐在靠窗的角落里,两名精干的女打手守在她身边。 见宋绮年出现,江映月递来亲昵的一笑。 好像她从未假死,也从未栽赃宋绮年谋杀。两个女子依旧是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 四目相接之下,都觉得彼此面目全非。 一个揭去了伪装,露出狡黠阴险的真面目。 一个经历艰险后飞速成长,如从灰烬里站起来,锋芒毕露。 宋绮年在江映月对面坐下。 “我该怎么称呼你?”宋绮年问。 江映月如过去一样,笑容甜美:“我有很多名字,但‘江映月’这个是我最喜欢的。” 她穿着旗袍,可手脚上都戴着镣铐。身子一动,镣铐丁零作响,但因她姿态婀娜,听起来像是环佩叮当,竟别有一番风情。 “江映月,雾中花,水中月。”宋绮年品味着,“你整个人都虚幻的。” “谁又不是戴着面具在外面讨生活?”江映月不以为然,“谁又不是把自已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同人交往?绮年,你自已不也是披着良家女的光鲜外衣吗?” 宋绮年从容反驳:“可我以过去为耻,洗心革面,新面孔就是全新的自已。你是用假面目迷惑对方,继续作恶。” 江映月扑哧笑:“到底跟三哥混得久了,冠冕堂皇的说辞也学了一嘴。” 这个女人果真如傅承勖所说,有着异于常人的道德标准。和她纠结是非对错毫无意义。 宋绮年问出了一个藏在心底已久的问题:“孙开胜就是你杀的,对吧?” “是。”江映月很爽快地承认了,“他和我们合作,一直替我们倒卖一些东西。可后来他被我们的对手收买,打算把金矿地图转卖给别家。三哥也许告诉你了,我这人,绝对不会容忍叛徒。所以我亲手解决了他。” 宋绮年还是有些不解:“可你为了杀他,不惜潜伏到他身边,还受他虐待……他真的有虐待你吗?” “这倒是真的。你没有同情错人。”江映月道,“只是我有办法和他周旋,还会下药,只稍微受了一点轻伤。别的女人可没我这么好运。所以孙开胜死得一点儿都不无辜。我是为民除害!至于潜伏到他身边——我做歌星只是为了有个社会身份,好躲过三哥的搜查。成名后,自然嫁人隐退,专心打点帮派事务。” 说到这里,江映月又压低了声音,笑容有着说不出的暧昧。 “再说了,孙开胜虽是个畜生,可是在卧室里,他可是个伟丈夫。我不算亏。” 宋绮年的脸颊微微发热,十分无语。 江映月扑哧笑:“你和三哥如今在一起了,很快就会明白了。可惜就算我肯教你点什么,你也不肯跟我学了……” 宋绮年听不下去,想要起身离去。 江映月急忙将宋绮年唤住:“我的事,三哥全都告诉你了吧?” 宋绮年坐了回去。 “说了一个大概。” “那你知道,这个追回古董的计划,都是他为了能找到我而弄出来的?”江映月得意,“他构建了一整个局,到处搜集你们这些人,通过一个个案子逼我出来。从一开始,就是我和他在较量。” “确实很精彩。”宋绮年敷衍道。 江映月的眼底透出一股邪魅与狂热:“这个故事里,我和三哥才是主角。你们这些人,都是局外人。” 原来她的重点在这里。 宋绮年会意:“这确实是你们魏家的恩怨,我们都是旁观者。” 宋绮年打得一手好太极,江映月只得加大了火力。 “你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敏、最有才华的女人了,绮年。如果你到我这里来,我保证会让你的才华发挥到极致,创造出比现在更辉煌百倍的成绩。” “你是指,跟着你走私,贩毒,杀人?”宋绮年啼笑皆非,“你都到这地步了,还想招募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江映月耸肩。 宋绮年长叹:“谢过了。我好不容易从刀山上下来,没道理又往火坑里跳。” 江映月表现出明显的扫兴。 “道德阻碍了很多有才华的人创造伟业。” 宋绮年为这扭曲的理论骇笑。 她摇头:“只有正面、积极的成就才配称为伟业。你所做的只是破坏和毁灭。” “像傅承勖那样,钱多得没处使,就去追回一批国宝,换取好名声,在你看来就很伟大吧?”江映月感慨,“绮年,你这样的女人我见过很多。明明可以有更大的作为,却被一个男人糊弄住,围着他打转。口头说着独立,可终其一生都摆脱不了男人的掌控。” 她身体前倾,注视着宋绮年的双眼。 “绮年,傅承勖这样的男人,是不会给你将来的。他一定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千金结婚,顶多给你修建一座金碧辉煌的小公馆。不论你的生意多成功,你永远跨不进那个阶层的门槛。傅承勖或许会为你开门、拉椅子,但是你永远都会跪在他妻子的脚下,给她缝裙摆。你终究是个失败者。” 这可真是一段强劲且残忍的打击,并且夹带着主观的评价。 可宋绮年没有急匆匆地替自已辩解。 她有条不紊道:“江小姐,你为了权力和金钱,把男人当作棋子,踩着他们的尸骨往上爬。可你评价一个女人是否成功的标准,依旧看她是否得到男人的爱?我们俩究竟是谁摆脱不了男人的掌控?” 江映月语塞。 宋绮年不想多说,起身打算走开。 江映月突然又道:“你知道吗,杀了孙开胜后,我本计划假死撤离的。但因为认识了你,我才留了下来。” “因为你想招募我?”宋绮年问。 “不全是。”江映月凝视着宋绮年,“当时的我就是一只被你护在羽翼下的小鸟。从来没人这么对我,让我觉得很有趣。绮年,你的侠义情结,让你对需要你帮助的人怀有极大的热诚。你后来认为我枉死,替我打了孙开阳一耳光,我是真的很感动呢。” “我还以为你没有七情六欲。”宋绮年漠然道。 “这是个误会,我有的。”江映月道,“只是我的感触点和常人不大相同罢了。” “各位,”傅承勖准备发言,打断了宋绮年和江映月的交谈。 宋绮年借机走开了。 傅承勖站在车厢中央,环视大伙儿。 “首先,我要感谢大家在发生了两起重大事故后,依旧支持我们的行动。尤其是袁掌门,放下手头的要事,随我们一道北上。还有宋小姐,您的付出更是令我既感动又愧疚……” 江映月嗤笑。 所有人都假装没有听到。 傅承勖道:“这位江小姐,我想不用多作介绍了。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就要取决于她给出来的信息。江小姐,不如让你来说?” 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 江映月优雅地跷起了脚,脚镣一阵响。 “剩下的两件宝贝都在北平。其中一个,是一对汉代蟠龙纹金葫芦,又称作母子葫芦。另外一个,是清乾隆王炳仿王希孟《千里江山图》。” “仿的?”袁康插嘴。 傅承勖解释道:“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真迹被宣统皇帝带出了宫,听说如今下落不明。王炳是乾隆朝享有盛誉的宫廷画师,他的仿作也非常宝贵。这幅仿作在五年前被我伯父从一个私拍会上买下,怀疑也是从宣统皇帝手里流出来的。” “这两样古董在哪里?”宋绮年问。 还璧 第203节 江映月道:“千里江山图的下落,我还得再打听一下。至于那对金葫芦,当年我用它从一位北平官员那里换取了大好处。这位官员后来把许多古董都存进了花旗银行保险箱里。不巧的是,此人前阵子去世了,后人争产,官司正打得头破血流。” “你是说……”宋绮年蹙眉。 “是的。”江映月道,“金葫芦和他所有的遗产都被冻结在了银行里,谁都取不出来。” 众人变色。 “别这样嘛!”江映月笑嘻嘻,“花旗银行又不见得毫无漏洞。况且,没有难度的任务也没有挑战,不是吗?你们本来就是一个优秀的团队,现在有了我的加入,如虎添翼……” “少往自已脸上贴金了!”袁康嘲道,“你不搞鬼就不错了。” 江映月依旧嬉皮笑脸。 “看样子,目前只能如此了。”傅承勖道,“我们恐怕要去打劫银行了。” 宋绮年和袁康对视了一眼,高难度挑战让他们霎时热血沸腾。 “我们要去打劫银行!” 第八卷 归来 第六十八章 一枚骨牌 八月初的北平,可不是个旅游度假的好去处。 酷暑正在这块土地上大展威风。热风掀起滚滚尘土,烈日暴晒着古都的城墙和砖瓦,将草木凌虐得奄奄一息。 难怪古代的皇帝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往承德避暑山庄跑——真龙天子也招架不住这热浪。 傅承勖早有准备,找友人借了一间闲置的小公馆,安置整个团队。 这西式的小公馆才修了不到半年,各种设施都是欧洲最新的。比如,屋内装了一台冷气机。 从热浪涛涛的街头步入吹着冷气的公馆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轻吁了一口气。 傅承勖的管家团队早一日过来,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众人宾至如归。 傅承勖住西厢的贵宾套房,宋绮年住他隔壁。 “她住哪里?”宋绮年朝江映月瞥了一眼。 因为戴着镣铐,江映月一直坐在轮椅里,假扮一位不良于行的病人。 “你对面。”傅承勖道,“我的人会看住她。” 江映月朝宋绮年他们一笑,被女看守推进了房间里。 “不知道她又在谋算着什么。”宋绮年绝对不信江映月会安分。 “她就是个暂时被抓住的野生动物。”傅承勖道,“能利用就行,不用想着驯服她。” 宋绮年不禁想,她自已也曾是一只野猫。 形单影只,独自觅食。受伤了,寻一处隐蔽的角落躲起来舔舐伤口。 从什么时候起,她渐渐放松了戒备,融入芸芸众生之中。 有多少同类就是这样渐渐被驯化,从野外走进了人类的家中。 “绮年?”傅承勖轻声唤道,“累了就回房好好休息吧。我们可以明天再办事。” 宋绮年回过了神,摇头:“下午的安排是什么?” “去花旗银行转转。”傅承勖道,“顺便开一个保险柜,存点东西。” 俗称:踩点。 “那咱们就去转转吧。”宋绮年兴致勃勃,“我出入过那么多禁区,还从来没进过银行的保险库呢。叫上我师兄,就跟着傅先生一道开开眼。” 毫不意外,傅承勖在银行享受到了不逊于公馆的热情迎接。一报上名号,员工们便露出诚惶诚恐之色,几乎要扫着马蹄袖打拱作揖。 一位黄毛大腹、留着大胡子的洋人经理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洪亮笑声响彻半个大厅。 “雷蒙德,我的老朋友!是什么风把你给吹到我这里来了?” 傅承勖也哈哈大笑,热情地和他拥抱,就像在抱一个气球人。 “这是汤姆森先生。”傅承勖做介绍,“雪茄俱乐部的牌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宋小姐和袁先生。” 汤姆森对宋绮年惊艳不已,费力地弯下腰,亲吻她的手背。 “我就知道,让雷蒙德大老远回到中国,又丢下工作的,一定是一位绝色的东方公主。您的美丽让我顿时理解了雷蒙德的选择。” 宋绮年笑而不语,维持着东方女性的矜持优雅。 袁康则翻了一个白眼。x “来吧。”汤姆森道,“我带两位参观一下。” 他领着客人们进了工作区。 “听说上海的花旗银行修得比我们这里豪华多了,可我却更喜欢这里。”汤姆森尽展话篓子本色,“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这里是皇城根,天子脚下,是一块风水宝地。当然,我知道,皇帝已经不住在皇宫里了。但是古都依旧是古都。就像罗马,就像巴黎和伦敦……” 傅承勖应付着汤姆森,宋绮年和袁康观察着沿途的一切。 地形格局,办公家具的摆设,员工的制服…… 她心中默默数着步子,以记录每一段距离有多长,需要花费多少时间。 “请走这边——”汤姆森将他们带到了一条狭长的通道前,“保险库就在里面。” “听说你们之前在安保上出了点问题?”傅承勖问。 “别听他们瞎说。”汤姆森忙道,“是我们后勤食堂的仓库进了贼罢了。我们的保险库一直坚固得就像古罗马的城墙。四个保安小组,两条猎犬,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看守每一个死角。就连通风管道我们也都安装上了铁网。而且我们今年还安装了最先进的报警器……” 说着,三人已通过了关卡,走到了保险库的门前。 宋绮年和袁康看到了门上硕大且复杂的锁,暗暗咋舌,心头一沉。 “只要用非常规手段开锁,警铃就会响。砸墙,警铃会响。甚至,下班后只要一走进这里,一踏上地板,报警器也会响。”汤姆森开着锁,“密码每天都会换,由我掌管。” 厚重的大门需要两个成年男子合力才能拉开。两名保安则守在门口。库房里三面都装着一人多高的钢柜。 柜子有大有小。小的不过手掌宽,大的却近半人高。 “埃德蒙,我专门给你留了个数字吉利的柜子。”汤姆森打开了一个小柜子,“288号,怎么样?你们中国不是特别喜欢8吗?” “早知道你这么体贴,我该在牌桌上对你手下留情才是。”傅承勖打趣。 汤姆森哈哈大笑。 空间有限的房间里,他的笑声震得耳膜有些疼。袁康又一个劲翻白眼。 傅承勖将一个沉甸甸的天鹅绒袋子丢进了保险柜里。 “东西先放你这里。过几天我要参加宴会,再派人过来取。” “没问题。”汤姆森关上柜子,将钥匙交到傅承勖手里。 离开了银行,坐进车里。 “怎么样?”傅承勖问。 “难。”宋绮年和袁康异口同声。 “报警器是最大的麻烦。”袁康道,“你没听那洋人说?下班后,一有人踩在地板上,报警器就会响。这还只是一处,不知道还有哪些地方碰不得。” 傅承勖沉思着:“汤姆森这人,看着油腔滑调的,但工作上十分严谨。从他口中弄到密码不容易。” “报警器的资料会放在哪里?”她问傅承勖。 傅承勖对银行的管理体系十分熟悉,立刻道:“一般来说,后勤处和保安处会各有一份。” “哪里更好进?” “资料库好进,但库房里资料众多,不好找。保安处的好找,但不好进。”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袁康道,“找到给银行安装报警器的公司,从他们那里拿到资料。公司的安保总不至于比银行还严。” 这确实是个最省事的办法。 “我这就让人去打听。”傅承勖道。 “还有那个锁。”宋绮年道,“那是一款欧洲最新的锁,我之前没有接触过。我估计少说得两个人合力才能撬开。但不动手试一试,我也没把握。” 袁康也道:“我们也得弄到锁的图纸才行。” “不用图纸。”傅承勖笑道,“我有更好的。” 傅承勖把两人带到了借住的那间公馆的地下室。 一扇保险库大门就嵌在墙里,门上装着花旗银行的同款密码锁! “这是我借用这套房子的原因之一。”傅承勖笑道,“冷气是另外一个原因——我很怕热。不过最主要的,是这个锁。这家主人做珠宝黄金生意,所以安装了这一款保险库。库房还没启用,正好给你们研究。” 宋绮年和袁康一阵欢呼,像得到了新奇的玩具孩子。 “注意,是研究,而不是破坏。”傅承勖叮嘱,“就算要拆,也请务必重装好。我已经欠了这朋友很大的人情了……” 可那对师兄妹已专心致志地捣鼓了起来,将傅承勖的话当作了耳边风。 傅承勖很识趣地自已走开了。 宋绮年他们往锁眼里一钻便是半日。 中途他们错过了晚饭,傅承勖亲自送了饭菜下来。两人囫囵吃了,又埋头捣鼓锁。傅承勖和他们说话,两人嗯嗯几声,全然没听进去。 傅承勖便不再打搅,泡了一壶茶,坐在一旁看书。 直到深夜,师兄妹俩的肚子又开始打鼓。 正想找点吃的,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 厨房送来了面。大块大块炖煮得软烂的牛腩铺在面上,汤汁浓郁,撒着翠绿的小葱。 就连宋绮年都顾不得形象,吃得脸都快埋到碗里。 傅承勖在一旁看着,止不住微笑。 还璧 第204节 袁康连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长吁了一口气:“歇了,明天再继续。” 他打着饱嗝走了。 宋绮年却没走。 她穿着工装,盘腿坐在门前。时而埋头写写画画,时而捣鼓着密码盘,完全沉浸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转盘发出啪嗒一声轻响,锁舌缩了回去。 宋绮年狂喜,伸了一个懒腰。扭头回望,忽然愣住。 傅承勖竟然一直都在。 他坐在椅子里,头歪着,已经睡去。 宋绮年轻轻走过去,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望着男人的睡颜。 这个男人的眉心已生出永久的皱纹,哪怕睡着时也没有展开,让他的睡颜看着依旧具有威严。 但紧闭的双眼和放松的嘴唇又是那么清秀可爱,让人想轻轻抚摸。 因为姿势的关系,傅承勖的呼吸声很重,夹杂着轻微的鼾声。 宋绮年听着,忍俊不禁。 她忽而起了淘气的心思,想捏住傅承勖的鼻子,看看他用嘴呼吸会不会继续打鼾。 手刚刚抬起,傅承勖倏然睁开了眼。 宋绮年反应迅速,手在半空中紧急转向,捋了捋头发。 傅承勖神情有着难得的怔忡:“我睡着了?” “不。”宋绮年调侃,“阁下只是在打坐。” 傅承勖浅笑,目光如照着秋水的夕阳般温暖。 宋绮年心里柔柔软软的,嗓音也放得很轻。 “很晚了,去休息吧。我也要上楼了。” 傅承勖点了点头,却一时没动,像是还没回过神。 宋绮年起身,向他伸出手。 傅承勖握住了那只白皙、纤长,并不是很细腻,却无比柔软灵巧的手。 宋绮年用力一拉,不料傅承勖力气更大,一把将她拽了过去。 宋绮年跌在了傅承勖身上,被他搂住。 心跳骤然飙升,将血液往脸上泵。男人磅礴的气息如浩瀚的海洋,包容着、承托着一艘小小的船。 宋绮年的身子只稍微一僵,便放松了一下。 傅承勖将她紧紧拥住,低头怜爱地吻了吻她的头发。 宋绮年干脆蹬掉了鞋子,蜷起了双腿。体型上的差距让她如一只猫儿般匍匐在男人怀中。 男人较高的体温传来,让宋绮年微微发热。她听到自已急促的呼吸,和击鼓般的心跳声,也听到男人的胸腔里传出的有些急促的节拍。 这男人其实和自已一样隐隐激动。 傅承勖的手指轻柔地穿过宋绮年的头发,一下一下梳理着。 这轻轻抚摸带来的刺激化作无数细微的电流,蔓窜过脊柱,在后腰啪地打燃一簇火花。 腰际骤然升起一股强烈的酸软。宋绮年舒服地闭上了眼。 这一刻,理智退居二线,身体对这个男人产生一种深深的、原始的渴望。 宋绮年希望男人的手臂还能紧一点,再紧一点,直到她不能呼吸。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宋绮年感慨。 这具身体终于觉醒,开始渴望异性的触碰,渴望感受到他的气息。 这是她同别的男人交往时从未感受到的冲动。 过去看见别的女孩软绵绵地靠在恋人身上,宋绮年曾十分好奇,是什么让她们好似没了骨头? 直到此刻,宋绮年终于明白,这是本能在作祟。 像赌徒站在牌桌边,像酒鬼看见一缸佳酿,像染了瘾,像中了邪,身不由已。 宋绮年忽而笑了笑。 “怎么?”傅承勖低声问。这个姿势让他的嗓音在宋绮年的耳中显得格外低沉醇厚。 “只是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宋绮年道,“你大步朝我走过来的样子。那时候我可没想过我们会有今天。你呢?” “我也不是个见到漂亮姑娘就想入非非的人。”傅承勖笑着。 宋绮年的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傅承勖衬衫的扣子,问:“为什么选中我?” “什么为什么?” “道上有那么多手艺好的人,为什么费尽周折都要找我合作?” 傅承勖的目光投向不知名的远处,片刻后才道:“你和他们不同。你并不想做贼。我雇佣别人,对方只会是一个油滑的、冲着钱来的贼。而你是一个想洗刷过去耻辱的人。你更尽心,更值得信任,而且这事对你来说也是一种自我救赎。” “你还真喜欢一箭双雕,甚至都替我考虑周全了。” “当然,替你包揽人生是错的!”傅承勖立刻总结检讨,“我已经充分认识到我过去有多大男子主义了,并且绝不再犯!” 宋绮年直笑。 傅承勖收拢双臂,紧紧拥着宋绮年,唇贴在她的发顶。 怀里像卧了一只黏人的小猫。她柔软、温热的身躯毫无保留地依靠着自已,小巧的头颅贴在自已心脏的位置。 这一刻,时间变得毫无意义,那满足感会让人忘却所有的忧愁。 “绮年,”傅承勖低声问,“你想找父母吗?” 宋绮年惊讶:“当然想!但是没线索。我问过袁康了,他和师父当年在上海火车站捡到的我,我身上除了一身破棉衣,什么都没有。哦,只有这个。” 宋绮年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了那块牛骨牌。 傅承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不知道这个玩意儿是用来做什么的。”宋绮年道,“它又不值钱,上面的图案我也看不懂。” “那它大概和你的身世没关系。”傅承勖道,“我人手多,资源广,用心去找,一定会找到有用的线索的。” “即便找不到也没什么。”宋绮年又伏回了男人怀中,“我过日子都是往前看的。把以后的日子过好才是最重要的。我现在有事业,朋友,还有你,已经很满足了。” 傅承勖微笑着紧搂了一下宋绮年,又道:“我打算把一下业务转到东亚,在国内定居。” “那你在旧金山那边的产业……” “我有可靠的经理人替我打理那些产业。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一直记得在邮轮上的时候你和我说过的那些你想做的事。我当时便想,我想和你一起去做这些事。一起将服装公司做大,创立品牌,一起到处走走,看这个世界。你想去巴黎进修吗?” 宋绮年猛地撑起身子,朝傅承勖看去。 她的反应已说明了一切。 傅承勖笑意加深。 “可我的店……”宋绮年犹豫。 “不急。”傅承勖道,“我们总会找到两全的办法的。” 大厅里的钟声隐隐传来,足足有十二响。 宋绮年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去休息吧。”傅承勖柔声道,“我下午还小睡了一会儿,你却一直没休息。” 宋绮年应了一声,却迟迟没有起身。 这种耳鬓厮磨,喁喁私语的感觉实在太好,像是在泡热水澡,让人浑身懒洋洋地使不出劲儿。 可惜,阿宽试探的声音跟在钟声后,从楼梯口传了下来。 “三爷,您有空吗?纽约那边发来一封电报……” 宋绮年重重叹了一口气,终于撑起了身子。 傅承勖笑着,扬声道:“我这就上来。” 宋绮年站了起来,低头找着鞋子。 腰忽然被人搂住,身子再度被拽了回去,坐在男人膝头。 傅承勖抚着宋绮年的脸,吻住了她的唇。 不同于他们之前轻柔触碰,这是一个具有侵略性的、激情澎湃,又充满旖旎意味的吻。 不光有唇舌的掠夺,男人的双手用力拢着她的腰肢。 这个吻很快就结束了,但是给宋绮年带来无与伦比的、持续性的强劲冲击。 被傅承勖放开后,她手脚发软,头昏脑胀,险些没有站稳。 傅承勖笑着伸出手,被宋绮年恼羞地拍开了。 宋绮年踉跄地穿上鞋子,如受惊的猫儿般窜上了楼梯,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傅承勖却是在原地站了片刻,平复了呼吸,才抬脚朝楼上走去。 次日,宋绮年醒得很早。 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未开始重新将这一座古都烤热。凉爽的清风涌入窗内,涤荡神魂。 宋绮年走出卧室,就见斜对面的房门也打开了,小双正自女仆手中接过装着早餐的盘子。 “师叔。”小双朝宋绮年欠身。 “你们起得真早。”宋绮年道。 “等里面的用完早饭,我们就要交班了。”小双道。 小双和几个女看守一道负责监控江映月。因小双经验最丰富,最不容易被江映月忽悠,于是负责值最关键的夜班。 “还算老实吗?”宋绮年朝屋里瞥了一眼。 还璧 第205节 小双做了个怪脸:“她这人真够邪门的,不过对我没用。她那些忽悠的招数,我打小见得太多了。她也只能糊弄一下没什么见识的良家妇女。” “那我就放心了。”宋绮年微笑,“不过她很精明,做事出其不意,你不要掉以轻心。” 小双应下。 “是绮年吗?”江映月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你也起得真早。和我一起用早饭吧。三哥大方,送来的饭菜量都足够两个人吃。” 宋绮年也很想和江映月再好好谈一谈。 江映月穿着一件牙白色宽松的倒大袖衫子,黑色长裤,正悠闲自在地跷着腿坐在沙发里,如在自家屋中,哪里像个囚徒? “这身打扮还是要你穿才好看。”江映月一见宋绮年便赞美。 宋绮年穿着白衣黑裤,戴着珍珠项链。摩登、简洁、干练,俏丽的短发和窈窕的身段又标志着她女性柔美的一面。 “你个子高,腿长,穿这种长裤最潇洒。”江映月羡慕。 她的身段虽也极好,个头却要矮一些。同宋绮年站在一起,气势上便略弱了一筹。 虽然江映月并不需要用强大的气势来统领帮会,但依旧羡慕宋绮年的英姿。 宋绮年没打算和江映月如过去一样讨论衣服首饰。她以一个平淡的笑容回应了江映月的夸奖,在餐桌对面坐下。 小双检查完毕,把早餐摆在了桌子上。 江映月却是津津有味地喝着粥,一边道:“听说,我‘死’后,你是唯一一个坚持调查我死因的人。” “是啊。”宋绮年慢条斯理地搅着咖啡,“可见‘江映月’的人缘真不怎么样。” 江映月轻笑:“绮年,你一定很恨我吧?” 宋绮年淡漠道:“恨一个人是需要很大的力气的。你不值得。” “可我曾经是你最好的朋友,是不是?” “可见过于好的东西,多半都不是真的。” 江映月咯咯直笑。 宋绮年发觉她不愧是傅承勖的堂妹,两人不论喜怒哀乐,统统用模糊的笑来表达。 “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什么。”江映月道,“答案是:是的。” 宋绮年眯了眯眼,目光戒备。 “我当初是真心实意和你做朋友的。”江映月道。 她的嗓音转低,听上去确实多了几分真情实意。 “虽然一开始,我没把你当回事。可是当孙开胜死后,所有人都抛弃了‘江映月’,只有你还关心她,愿意帮助她……” “你就被这个打动了?”宋绮年讥嘲,“你要是这么容易就被感化,你早就是圣人了。” “当然不。”江映月耸肩,“我反而觉得你这同情心很可笑。就因为对方是个被伤害、被抛弃的女人,你就立刻放下了所有的戒心?你这种强烈的‘救风尘’的情结,迟早会害了你。” “于是你亲自给了我一个教训?” “我是为你好。”江映月的眼中忽而燃起一股狂热的情绪,“你强大、坚毅、无畏。即便没有傅承勖的提携,你一样能打拼出一片天下。我喜欢你的干劲,绮年。那一股强大的生命力,像太阳一样耀眼!” 她身体忽然前倾,深深注视着宋绮年的双眼。 “你有一种让人信赖的本事。你是个天生的领导者,绮年。不要让傅承勖遮挡了你的光芒。” 宋绮年沉默。 江映月疯疯癫癫,但有些话不无道理。 她是个邪恶的人,但同时她也是个聪明强大的人。她对宋绮年的认可,比寻常人更加有分量。 江映月有些遗憾:“说句心里话,如果不是发现傅承勖就是三哥,我会一直假扮下去的。我喜欢扮演那个需要你关照,和你聊感情烦恼的江映月。” 宋绮年也很遗憾:“我也希望那个‘江映月’是个真实的人。” 江映月笑着摇头:“你没发觉吗,绮年?即便到了现在这程度,你也还在试图挽救我。你字字句句都在劝我向善。别白费力气了。不用救我。什么爱,什么恨,我完全感知不到。你们的劝道在我听来就是天书。” 宋绮年注视着江映月:“你是真的感受不到?除了钱和命,你就不对任何人和事有感情?” “老天爷把我造成这样的。”江映月道,“要怪就怪老天爷吧。” “所以……”宋绮年眯了眯眼,“你口口声声说来找傅承勖报仇,但既然你都感知不到‘恨’,那你就没有仇要报了。不是吗?” 江映月的眉尾飞速挑了一下。 宋绮年知道自已抓住了这女人的尾巴。 “你没有文明社会的道德感,但是你有原始的兽性,崇尚弱肉强食。傅承勖当年向你父亲复仇那一幕,你看在眼中,一定觉得他极其强大。你可能从那时候就开始崇拜他了,对不对?后来你去找他,并不是想报仇,可能只是……想接近他。” 江映月轻轻抿了抿唇。 对宋绮年敏锐的敬佩,和被识破内心的恼羞自江映月的眼底闪过。 “你这样的性子,从小到大,一定觉得很孤独,对吧?”宋绮年道,“你一定很渴望找到同伴。傅承勖当年展示出来的那种冷酷无情,让你把他视作了同类。他还是你的亲人,你更觉得你们是一类人。你想引起他的注意力,想得到他的认可。我甚至相信,你接触庄老先生,本意并不是想伤害他,而是想通过他接近傅承勖。只可惜他发现了你的不对劲,你慌张之中失手害死了他。” “你这是在替我辩解吗?” “当然不。”宋绮年道,“我只是在分析你,找到你的行为依据。” 便于将来能更好地控制你——宋绮年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三哥和我就是一类人!”江映月抬高了下巴,“我们本性上有许多地方确实相似。只是他自控力卓绝,将他内心里的阴暗、残酷、自私掩饰住了罢了。” 宋绮年却摇了摇头:“人性是多面的。我们每个人本性里都有恶。但绝大多数人都能明辨是非,扬善抑恶。我们会趋光而行,但你流连黑暗。” 言毕,宋绮年收回了目光,起身告辞。 勺子被袖子一拂,跌落在了地毯上。宋绮年弯腰去捡。 一枚用红绳系着的牛角牌自她的领子里滑了出来。 宋绮年直起身,就见江映月正惊愕地盯着自已的胸前的牛角牌。 “居然在你这里……”江映月呢喃。 “这个?”宋绮年拿起了牛角牌,“你认得这个东西?” “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江映月反问。 “可能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信物吧。师父捡到我的时候,它就在我身上。” “捡到你?”江映月更惊讶,“你那时候多大?” “五岁左右吧。”宋绮年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江映月没有回答,却是恍然大悟地哂笑了起来。 “他说不在他手里,原来没撒谎。他给了你!他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你!” 吴家山庄里,魏史堂和江映月逼问傅承勖的一幕瞬间浮现宋绮年的眼前。 “你和魏史堂想找傅承勖要的那个库房,和这枚牛角牌有关?” 江映月却又把嘴闭上了,只笑不语。 宋绮年对江映月还是有一定了解的,看她这表情,便知道自已再问不出什么来。 昨日傅承勖见到了这块牛角牌,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现在想来,确实可疑。既然是幼年被捡到时就在身上的东西,他怎么也该研究一番才对。 可见他认得这块牌子,知道它的来历,知道它和宋绮年的身世没有关系。 离开了江映月的房间,宋绮年敲响了傅承勖卧室的门。 可无人应门。 宋绮年推门而入。不出所料,傅承勖并不在卧室里。 被子是掀开的,换下来的睡衣丢在床尾凳上,拖鞋丢得东一只西一只。空气中浮动着傅承勖惯用的皮革香水的气息。 宋绮年在这之前还从没和傅承勖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傅承勖在人前又永远维持着一股无懈可击的绅土仪态。此刻,她才窥探到这个男人私下的生活细节。 用过后没有盖上的发油盒子,倒了的古龙水瓶子,胡乱丢在茶几上的报纸和杂志…… 一个全新的、更有生活气息,更亲切的傅承勖替换了过去的那一个。 门外传来脚步声。 傅承勖刚晨练完毕,擦着汗大步走到门口。见门是开着的,他略微一愣,推开门走了进来。 宋绮年转过身,好奇地打量着他大汗淋淋的模样。 傅承勖见是她,随即露出笑容。 “糟糕!单身汉的邋遢生活被你看到了。” 宋绮年扑哧笑了。她本想追问牛骨牌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穿着运动服、面孔潮红汗湿的傅承勖有着一种平日里极难见的轻松悠闲,以及一种令心脏止不住狂跳的性感魅力。 汗湿的衣服紧贴着他的胸膛,宽阔伟岸的肩背,肌肉起伏的轮廓,都散发着令人心折的雄性魅力。 换个时间吧。人就在跟前,又跑不掉。 她要享受每一个温情的时刻。 “你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邋遢。”宋绮年道,“我在帮会里和几十个师兄弟一起长大,我最清楚什么才是邋遢了。你这儿至少闻着还是一股香水味的。” 傅承勖莞尔。 宋绮年走了过去,踮起脚,抬头亲吻傅承勖带着汗珠的嘴唇。 可当傅承勖握着她的腰,低头想加深这个吻的时候,宋绮年又后退躲开了。 “喂!”傅承勖不满。 “赶快去洗个澡。”宋绮年嫌弃地用手指戳了戳男人汗湿的胸膛,“我等你一起吃早饭。” 傅承勖的办事效率一向高,用早饭的时候,阿宽就把一张便笺递到了傅承勖手中。 “打听到了。”傅承勖看着便笺,“报警器由一家美国公司提供,该公司在北平有个办事处,离这里不远。” 饭后,一行人来到了这家公司的办公楼外。 北平新式的高楼不算多,这家公司所在的楼是其中之一。 四层高,公司位于二楼南面,占了一间最大的办公室。楼下则是一家老字号的茶馆。 傅承勖摆出财大气粗的派头,表示要租办公室,让管理员带着他们四处参观。 还璧 第206节 等到了那家名为“世安”的公司门口,傅承勖赞道:“这里不错!朝向好,又清静。” 说着,冒冒失失地推门而入。 屋内的职员大吃一惊。 “先生,您找谁?” 傅承勖一副不可一世的口吻:“你们这办公室不错。我想租。你们考虑转租吗?” 一个经理模样的男子不悦道:“我们公司做得好好的,没打算搬,请您另选宝地吧。” 管理员也劝阻:“先生,这家公司的合约还长着。您要喜欢这位置,楼上这间还是空着的。” 宋绮年穿着阴丹土林旗袍,戴一副黑框眼镜,扮演小秘书。她一边替东家道歉,眼珠滴溜溜一转,将整间办公室扫了一圈。 众人又装模作样地在楼上转了一圈,这才告辞而去。 上了车后,傅承勖问:“如何?” “窗户上装了铁栏杆,只能走门。”袁康道。 宋绮年道:“管理员说两间屋子一模一样,但二楼明显比三楼的要短两米半。就我看,东面应该是砌了一面墙,保险库就在墙后,外面用书架挡着。” “这样的小公司,晚上一般不会留人,动手很容易。”袁康道。 宋绮年也很不屑:“我刚出道的时候,做的就是这种小活儿。” “杀鸡用牛刀,委屈两位了。”傅承勖打趣。 宋绮年忽而踮起脚尖,凑到傅承勖的耳边,亲昵道:“四点钟方向。” 傅承勖一笑,顺势搂住她转了个方向,朝身边的玻璃窗瞟了一眼。 窗户里倒映着他身后的景象。一个脚夫打扮的男子蹲在街边抽烟,目光却是悄悄地朝傅承勖他们投来。 “刚才下车的时候他就出现了。”宋绮年笑意嫣然,仿佛在同傅承勖撒娇,“一直跟着我们从那头转到了这头。” 他们才刚刚到北平,地皮还没踩热呢,怎么就招惹了人盯梢他们。 “熟人?”袁康问。 “不认识。”傅承勖道,“但确实是在盯着我们。” “到底是什么人,试一试就知道了。”袁康径直朝那男人走去。 男人立刻碾灭了烟,往后一缩,钻进一条小巷子里。 袁康和阿宽互相一点头,分头行动,追了上去。 北平的胡同道路错综复杂,四合院之间又有小门相通,整片区域宛如一个大迷宫。 袁康他们是外地人,不熟地形,没追出多远就失去了对方的踪影。 不仅如此,两人甚至都一时失去了方向,有些找不到来时的路。 袁康正如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之际,只听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还来不及反应,他就同一群警察撞在了一块儿。 “就是他!” “快抓住!” 警察们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地将袁康抓住。 袁康还算镇定,只在心里纳闷,自已已经很久没有犯案了,更没有在北平活动过。北平的警察抓自已干吗? 一个穿着警长制服的中年男子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瞅着袁康冷笑。 “老实交代。魏史堂人在何处?” “啊?”袁康这下彻底懵了。 “不说?”那男人一把拽起袁康的领子,“等回了局子里,老子有的是法子让你交代!” 说罢大手一挥,押着袁康就要走。 袁康很识时务地没有吵闹。 一行人钻出了胡同。路边停着两辆警车。 袁康正被人押着往警车里塞的时候,傅承勖的喝声遥遥传来。 “且慢!” 傅承勖带着阿宽和几个手下大步赶来。 原来阿宽远远望见袁康被抓,紧急掉头,去向傅承勖通风报信。他们找了一位当地的居民,从另外一条胡同钻了出来,赶了个正好。 那中年警探反应却是有点过度,当即一声大喝。手下警察们唰唰掏枪,对准了傅承勖一行。 傅承勖他们急忙止步。附近行人受惊,霎时四散。 就这时,随着一声警笛声,一辆警车疾驰而来,急刹停在两群人的中间。 驾驶座的门打开,一个穿便装的青年跳下了车。 袁康的眉毛狠狠一抽。 那是小杨! 不等袁康继续猜想,一个熟悉的身影自警车后座走了下来。 也穿着便装,精干高瘦,两鬓斑白,正是本该在上海的郭仲恺! 第六十九章 打劫银行 宋绮年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这是她知道郭仲恺极有可能是自已生父后,第一次和他见面。 袁康也有些尴尬。他没想到自已这么快就会和郭仲恺再碰头。 郭仲恺的目光从容地自袁康身上掠过,投向那个警探。 “马探长,你抓错人了。这人不是魏史堂的手下。那位先生正是傅承勖。你抓的这个人是傅先生的朋友。” 马探长也看清了傅承勖一行。他们不论男女都衣着优雅,一看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土,同魏史堂那群土匪显然不是一类人。 可当众被郭仲恺指出抓错了人,面子上过不去,还是要刁难一番。 “那这人鬼鬼祟祟地在胡同里乱跑做什么?” 袁康正要大骂。傅承勖以眼神阻止了他,含笑道:“方才我们发现被人跟踪了,我这朋友便追了过去,不慎在胡同里迷了路。还多亏您将他找到了,省却了我们不少工夫。我替我朋友向您道谢。” 马探长的脸色这才好转,摆手将袁康放了。 袁康黑着脸整了整衣服,同小杨打了个照面。 小杨的神色十分复杂。又气愤、又幽怨、又充满好奇。这小子八成也知道了袁康的真实身份了。 袁康勉强朝小杨点了点头,回到了傅承勖那边。 宋绮年朝郭仲恺道:“没想到您也来了北平。我刚才听您提到了魏史堂,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郭仲恺苦笑,“魏史堂在押送途中逃走了。” 场面有片刻的冷寂。众人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倒是都维持住了镇定。 “这其中的细节,我不便多说。”郭仲恺面色凝重,“总而言之,上头下令将魏史堂转去南京受审,不再由我负责。为保险起见,他们搭乘的还是火车。不料火车在中途小站只停靠了几分钟,魏史堂就被手下救走了。这是四日前的事了。” 宋绮年和傅承勖面面相觑,彼此都在心里用不同的语言骂脏话。 在上海抓住的人,非要送去南京受审,这听起来就有猫腻。如今人是被救走的,还是被放走的都还要两说。 看郭仲恺的神色,恐怕所想也相差不远。 “那刚才又是怎么一回事?”傅承勖问。 郭仲恺道:“据线报,魏史堂脱逃后没有回贵州,而是来了北平。我是专程追捕他而来的。先前我们发现了他的一个手下,正想抓捕,没承碰到了你们……” 郭仲恺这话像似说完了,其实并没说完。 他们要抓魏史堂的手下,可这个手下却是在跟踪傅承勖。可见魏史堂是冲着傅承勖来北平的。 傅承勖道:“宋小姐之前很是吃了一番苦,所以我陪她来北平玩几天。幸好遇到了您,知道了魏史堂这事。我们一定会多多留意一旦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立刻通知你们。” “如此甚好。”郭仲恺道,“魏史堂此人太过凶险,一日不将他抓捕归案,我寝食难安。” “郭总长请放宽心。”宋绮年安慰道,“魏史堂已经年迈,精力头脑已大不如前。他这次落网,气数本就折损大半。可他非但没躲起来养精蓄锐,反而继续纠缠我们,可见脑子也糊涂了。再抓住他,是指日可待的事。” 这话句句都说到郭仲恺的心坎里,他连连点头。 “宋小姐分析得极是!对了,你身体没事了吧?” 宋绮年心跳剧烈:“好……好多了。谢谢您关心。” 傅承勖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宋绮年急忙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已镇定下来。 “魏史堂那边有我在,你们不用太过担心。”郭仲恺笑道,“我也要在北平逗留一段时日,陈教授也刚回了北平。两位若是抽得出空,我们小聚一下。” 宋绮年心绪正乱着,傅承勖代表两人欣然应下。 “郭总长,你们还要谈多久?”马探长不耐烦地指了指手表。 “那位是马探长。”郭仲恺瞥了一眼,不屑之色毫不掩饰,“魏史堂这个案子由我和他共同负责。” 强龙不压地头蛇,马探长的权力肯定比郭仲恺的要大许多。难怪郭仲恺不大高兴。 那马探长又在催促,郭仲恺只得同宋傅二人告辞。 折返中途,郭仲恺从袁康身前走过,朝他点了点头。 袁康亦略一欠身,礼数周全。 倒是小杨,在袁康面前停下了脚步。 “那个……周法医找我打听你的事。她觉得你是被司令部欺负走的,有些替你打抱不平呢。你小子,人走就走了,还欠了一桩桃花债。” “别乱说。”袁康道,“周法医和我没那层关系。她人是有些古怪,但毕竟是个姑娘家,名声对她很重要的。” “就你会惜香怜玉!”小杨嗤笑,跟在郭仲恺身后走了。 闹了这么一场,外面日头又烈,众人当即打道回府。 “魏史堂显然是冲着你来的。”宋绮年对傅承勖道,“确切来说,他是冲着你家那个库房来的。” 还璧 第207节 “可能性极大。”傅承勖思索着,“他对天字号库房的执念非常深,始终不相信我的话。上一次他折损了很多手下,还被我抓了送给了郭仲恺。损失这么大,不扳回本,以他的性子,他不会甘心。” 沉没成本太高,即便魏史堂想放手,手下也不肯罢休。 “可如此一来,郭仲恺或者那个马探长肯定也会派人盯着我们。”宋绮年发愁,“我觉得我们偷图纸的计划,恐怕得取消了。” 袁康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和郭仲恺合作。” 宋傅两人朝他望过来,又对视了一眼。 “这倒是个办法。”宋绮年道,“我们把魏史堂引出来,郭仲恺抓了人回上海,我们也好放心做自已的事。” “或者,”傅承勖补充,“我们让魏史堂误会,找到天字号库房的东西就存放在花旗银行里。魏史堂去抢劫银行,郭仲恺守株待兔,我们浑水摸鱼取到那对金葫芦。”xl “你觉得就魏史堂那一群土匪草包,有胆子去打劫银行?”宋绮年讥嘲。 她说得很有道理。两个男人都下意识点头。 魏史堂做个车匪路霸,干一些绑票勒索的活儿还行,打劫银行这种需要动脑子的事,他就两眼抓瞎了。更何况他又不是本地黑帮,诸事不熟,行动上也极不方便。 “我看只能这样:”傅承勖道,“我们去偷银行,漏个风声给魏史堂,诱他在外头蹲守,等着打劫我们。就我对我这五叔的了解,这种捡现成的事,他是不会放过的……” “然后郭仲恺再来抓捕魏史堂。”宋绮年补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怎么向郭仲恺解释我们为什么要偷银行?” 傅承勖和郭仲恺彻谈过一番,解开了误会,也默认了他寻回古董,捐给故宫博物院的事, 但说到“寻回古董”这个细节,因为踩了红线,傅承勖说得极其含糊,郭仲恺也十分识趣地没有深究。 所以目前双方维持着一种“我不想知道,你也别让我发现”的状态。 “干吗要对他说实话?”作为一个对欺瞒郭仲恺很有经验的人,袁康理直气壮道,“随便找个理由糊弄他不就成了?郭仲恺又不是个不知道变通的人。只要我们把事情做周全了,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宋绮年和傅承勖再度对视一眼,都笑了。 “那么,”傅承勖思索,“要怎么让魏史堂知道我们会去偷银行?” 宋绮年道:“首先,我们要找人给魏史堂透露一个口风……” 江映月笑嘻嘻地跷起了脚:“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不肯帮?”宋绮年挑眉,“那就没事了。” 她起身就朝外走。 “哎等等!”江映月抱怨,“你也真是的。谈判就是你来我往的较量,好比打羽毛球。你倒好,只接球,不发球,还怎么玩下去?” “我没工夫陪你玩。”宋绮年抄着手,一脸不耐烦,“我知道你有办法联络魏史堂,也有法子说服他相信你。你不帮直接说,我去想别的法子。” 江映月扫兴地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道:“帮也不是不可以……” “很好!”宋绮年走了回来,“我要你给魏史堂传个话……” 江映月抬手打断了宋绮年的话:“规矩不是这样的。我们得做一个交易,你得拿点什么来换我帮忙。”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要什么?” 江映月霎时来了精神。 “首先,我要每天都要看报纸,听收音机。” “行。” “我还要每天吃一碗燕窝……” “可以给你银耳羹。”宋绮年冷声道,“还燕窝?你当自已是慈禧老佛爷吗?” 江映月撇嘴,勉强接受了。 “还有,我知道唐雪芝在你们手里。我要你们放了她。” “好让她带人来救你?”宋绮年当即拒绝,“算了吧!换一个。” 江映月却是惊讶道:“咦?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三哥和我的协议。我帮助他追回最后两个古董,他就会放我自由。我根本不需要急着逃。” 宋绮年惊愕。 傅承勖费尽周折才把江映月抓到,竟然会那么轻易就把她放了? 江映月道:“唐雪芝跟了我一场,忠心耿耿,我不过是想帮她恢复自由罢了。我过不了多久就能脱困,这个时候让太子监国,万一她得了人心,将来我回去了怎么收权?” 竟是句句都有道理。 “唐雪芝被巡捕房接手了,放不放,不由我们做主。”宋绮年道,“你换一个要求吧。” 江映月扫兴,只好道:“那行。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宋绮年不耐烦。 “你喜欢傅承勖什么?” 宋绮年一愣。 江映月则得意地笑了起来,仿佛恶作剧成功。 “我想想,就是从你从香港回来那时候吧?”江映月道,“虽然拒绝了张俊生的求婚,可整个人散发着光芒,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我一看就知道,这个女人坠入爱河了。除了和你同行的傅承勖,还会有谁?我就是好奇,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房门留了一条缝。傅承勖和袁康就站在门外。因已入夜,两位男土不便进女土的卧室,便守在门口听宋绮年去和江映月交涉。 听到这里,傅承勖转身离去。 袁康困惑,追了过去。 “你不继续听了?” 傅承勖道:“这涉及绮年的隐私,不适合偷听。” “装模作样。”袁康嗤之以鼻。 “你不在意,可以回去听。” “听她说有多喜欢你?”袁康突然恼怒,朝傅承勖咆哮,“是我把阿狸抱回了千影门,照顾她,陪伴她长大。是我和她同甘共苦十八年,为她遮风挡雨,和她并肩闯荡江湖。结果她一句‘想要有选择权’,就丢下一切逃走了。明明金盆洗手了,却又为了你重出江湖,甚至不惜冒生命危险……我为什么要巴巴地站在门外,听她说她有多喜欢你?” 这番话袁康想必憋在心中多日,如今终于一吐为快。 说完了,袁康长吁一口气,也不看傅承勖的脸色,扬长而去。 傅承勖站在走廊里,将目光遥遥地投向江映月的房门。 他的眼神充满柔情与渴望,仿佛那道门缝里藏着什么他极之爱惜的珍宝。 门内,宋绮年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沉默,开了口。 “因为他懂我、尊重我,而且接纳我的全部。” 江映月脸上的调侃消失。 宋绮年平静道:“他接纳我所有的优点和缺点,鼓励我,帮助我,爱护我。他甚至比我自已更欣赏我。我能从他的眼里看到我的未来。任何一个人遇到这样的人,都会无可救药地爱上吧。” 人生在世,知已难寻。 当那个和你心灵共鸣的人出现时,你会受宠若惊,心想自已何德何能,竟能如此幸运。 江映月神色漠然。似乎是不屑,又似乎只是并不懂这种感情。 “你满意了吧?”宋绮年道,“我们可以谈正事了?” “你想让我给魏史堂传什么话?”江映月问。 宋绮年道:“告诉他,魏家天字号库房就在花旗银行的保险库里,但因为一些原因被银行冻结了,傅承勖正计划去偷。” 江映月嗤之以鼻:“花旗银行的保险库再大,也装不下我们家的天字号库房。” 宋绮年从领口拎出了那一枚牛骨牌。 “这个呢?保险柜也装不下这个?” 江映月眼神骤变,不再吭声。 宋绮年把牛骨牌放回了领子里。 “告诉魏史堂,我们这些天正在做准备工作,准备充足之后就会动手。”宋绮年道,“我们一旦拿到了这枚骨牌,天字号库房就再也没有他的份了。” “你们想诱他抢在你们之前打劫银行,你们好抓住他?”江映月扑哧笑,“这想法是很好,但是有一个问题。我这五叔,自幼就不学无术,手下的人更是一群连字都不认识的老大粗。他们哪里做得来打劫银行这种精细活儿?” “他是做不来。可你做得来呀。”宋绮年笑道,“你可以遥控指挥他们,约定事成之后分一杯羹。之前你们也不是没这么合作过,不是吗?” 没想江映月又摆起了谱:“传话是一回事,指挥魏史堂打劫银行是另外一回事,得另外算。” 宋绮年被气笑了:“总之,唐雪芝我们是不会放的。” 江映月道:“这次事成后,我想请一天假,在北平城里转一转。” “你想得可真够美的!” “上吊都得歇口气,更何况坐监?”江映月理直气壮,“我还是那句话。反正三哥会放我走的,我不急着现在逃。等正事办完了,你们估计也会到处转转,到时候把我捎上就行。” 宋绮年不得不承认,江映月真的极擅长谈判。或者说,她很懂如何说服对方。 她会站在对方的立场去考虑,处处周全合理,让人很难反驳。 “好。”宋绮年终于应下,“你传给魏史堂的消息,我会全程亲自监督,不要想着夹带私货。傅承勖也让我转告你,哪怕只是你的手下试图来救你,他也会亲自将你射杀。他不是说着玩的。” “知道啦。”江映月懒洋洋道,“就是对付我一个女人罢了,你们也真够提心吊胆的……” “别一脸勉强。”宋绮年讥嘲,“你其实也巴不得魏史堂不得好死,不是吗?” “这话怎么说?”江映月一脸无辜。 宋绮年道:“当年傅承勖回来找你祖父和父亲复仇,魏史堂本可以帮你们家一把,却隔岸观火,见死不救。我是知道你的,江映月。你或许不通人情,不屑世故,但是你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抢了你午餐的男同学,你都能把人家推到马路上险些被车撞死。魏史堂背叛你父亲,你不想拿他扒皮抽筋才怪!” 江映月咯咯笑起来。 “你和三哥,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放心,我会好好配合你们的。希望你们这次能顺利抓到魏史堂。” 宋绮年转身离去。 江映月在她身后补充了一句:“我更希望,魏史堂能给你们一个理由,直接将他击毙!” 走廊里不见傅承勖和袁康的身影,宋绮年并不太意外。 傅承勖这人在某些方面,正经得有些狷介,他肯定是不肯偷听自已回答那个问题的。 傅承勖的房门没有关,留着一拳宽的缝,对客人发出无声的邀请。 还璧 第208节 已是半夜,一个女人去另外一个男人的房间,即便是恋人,也有点不太适合。 宋绮年突然有点怀念和傅承勖初相识那阵。 她毫无忌惮,有事找他,直接潜入他的书房里,坐在黑暗中等着他,就像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宋绮年很喜欢自已突然打开灯时,傅承勖脸上那细微的惊讶之色。 现在想来,他的表情从没有不悦和慌乱,而总是有几分惊喜。 这也是让她对这个小游戏乐此不疲的原因吧。 宋绮年敲了敲门。 “请进。”傅承勖的声音自较远的地方传来。 宋绮年在套房的露台上找到了他的身影。 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古都正深眠着。夜空星子稀疏,大地也只望得见极少的灯火。 傅承勖的白衬衫被夜风吹得鼓鼓,宽肩窄腰,挺拔英伟的背影让人生出说不出的向往。 宋绮年忽然想起自已被傅承勖从河里救起时,被他用力摁在胸膛上的那一幕。 那是宋绮年第一次见到傅承勖失态,见到惊慌、愤怒和狂喜出现在他素来镇定自若的脸上,感受到他那不容抗拒的保护欲。 就像看到一个高高在云端,永远不染尘缘的神终于露出了人的欲望。 她怎么能不动容,怎能不沦陷? 都说人临死之前会重温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在宋绮年沉在水底,濒临死亡之际,她只想起了这个男人,只回忆起了他们在月色照耀的甲板上跳舞的那一幕。 那一刻,她确认自已爱上了这个男人。 听到脚步声,傅承勖转过身来。 昏暗中,他面孔模糊,比往日显得柔和儒雅许多,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缱绻。 “怎么样?” “她同意了。”宋绮年道,“明天一早,她就会把消息递出去。新光会的人就蹲守在附近,我们只需要把信封丢进路口那个信筒里就行。” 江映月的钱被傅承勖掌控后,她手下的雇佣军确实都散了,但是还有一群忠诚的追随者没有放弃,一路追着傅承勖他们来了北平,等待首领的号令。 “她告诉我,你打算放了她?”宋绮年很是不解,“且不说她恢复自由后会继续作恶,你不是要让她为你义父的死负责的吗?” “我和她做了一个交易。”傅承勖道,“我用她的自由,换取一样东西。” “是什么?” 什么东西能重要到让傅承勖舍得放仇人走。 “你只需要知道,这个交易是值得的。” 又开始卖关子了。 宋绮年又问:“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说服江映月协助我们的吗?” “哦?” 宋绮年掏出了那一块牛骨牌,一眼不错地注视着傅承勖。 傅承勖的表情看似一点儿都没变化,但熟悉他如宋绮年,知道他绝对认得这个东西,而且心绪震荡。 “袁康说,这东西是师父捡到我时就在我身上的。”宋绮年道,“我曾以为这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可江映月已经亲口证实,这块牛骨和你家天字号库房有关。承勖,我,或者说,郭仲恺夫妇和你们魏家,有什么关系?” 傅承勖抿着唇,眉心不自觉地皱出浅浅的痕迹。 “这东西和你的身世没有关系。它不是你父母给你的。它会到你手里,是一个巧合……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只是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说的好。我……” 宋绮年拉起了傅承勖的手,把牛骨牌放在了他的掌心里。 “我说过我相信你做这一切都有原因,所以如果你现在还不想说,我不勉强。等你准备好了,我就在这里。” 即便傅承勖什么都不说,宋绮年也能确定,他们俩的相识,并不是巧合,而是精心策划的结果。 宋绮年一向认为自已的命运一直掌握在自已的手中。可冥冥之中又有一股强大神秘的力量,将她和傅承勖推到了一起。 傅承勖将牛骨牌用力握住,展臂将宋绮年用力拥入怀中。 他的唇贴着她的额角,久久没有离开。 宋绮年将头靠在男人肩膀上,眺望着民居。 今夜没有月亮,星光也微弱,大地一片黑暗,民居里只有几点稀疏的灯火。 “北平的灯火不如上海呀。”宋绮年有些失望。 “那是因为地点和时辰不对。”傅承勖道,“等眼下的事解决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你会看到和上海截然不同的人间烟火。” 次日,江映月在宋绮年的监督下给魏史堂递了口风:她写了一封信,让宋绮年他们投进了邮筒里。 傅承勖派了两个人,一个盯着邮差,一个去信上的地址查看。 可惜那地址是假的,信也在邮局分拣的时候不翼而飞。 傅承勖则亲自去拜访了郭仲恺。 “他怎么说?”宋绮年问。 “他很乐意和我们合作。”傅承勖道,“而且袁掌门的估计没错,郭仲恺只在意这场行动会不会造成无辜人员的伤亡,对我们为什么选择偷银行,而不是别的行动,他完全没深究。” “郭仲恺能坐上总探长这位子,不光靠着会破案。”宋绮年莞尔,“我真喜欢和这种圆滑的人合作。” “对了,”傅承勖又道,“他还邀请我们一道去陈教授家吃饭。我代表你答应了,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宋绮年高兴,“之前我蒙冤,陈教授替我说了不少好话,我要向他道谢呢。” 饭局就定在两日后。在这之前的时间里,宋绮年他们正好可以为行动做准备。 首先,就是要弄到银行的报警系统图纸。 傅承勖和宋绮年再度来到花旗银行,提出要取出存在保险柜里的珠宝。傅承勖不是空手来的,还带了一包瑰夏咖啡豆。 “真不愧是你,还记得我爱喝这个豆子。”汤姆森高兴得不得了,又亲自带两人去保险库。 走到半路,警铃突然大作。 汤姆森顿时变色,拔腿就朝保险库跑。 等赶到保险库,却见大门关得好好的。一群保安耷拉着脑袋,保安队长正扯着嗓子在骂人。 “怎么回事?”汤姆森问。 保安队长一脸晦气:“新来的人毛手毛脚的,触动了警报。” 虚惊一场,汤姆森抹了一把冷汗。 “有什么不对劲吗?”傅承勖很警惕,“汤姆森,如果你们银行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不过是工作上的一点失误!”汤姆森赔笑,“来来来,我们这就进去取东西,然后去我办公室喝咖啡。” 到了办公室,女秘书将傅承勖送的豆子做成了咖啡,果真芳香扑鼻。 “我有个事想和你谈谈。”傅承勖对汤姆森低语,“是关于伦敦证券交易所那个传闻……” 汤姆森一听便急切道:“巧了!我也正想听听你的意见!” 两人立刻埋头聊了起来。 宋绮年百无聊赖地在办公室里四处转悠,欣赏着墙上的名画。 “这件事有内情。”傅承勖故作神秘道,“我本不该透露给你的,不过看在……的份上……” 汤姆森俯身倾听,全神贯注。 就趁这时,宋绮年来到汤姆森的办公桌前,从抽屉翻出他的私人印章,盖在一张空白公文纸上。 等汤姆森一脸恍然大悟地直起身时,宋绮年已走了过来。 “你们慢慢聊吧。”宋绮年将手搭在傅承勖的肩头,“我去补个妆。” “抱歉。”傅承勖握着她的手吻了吻,柔声道,“我这里忙完了就去找你。” 宋绮年拎着手袋走了出去。 门外,秘书正忙碌地敲着打字机。 “打搅你一下。”宋绮年笑着走了过去,“我第一次来北平,想找一家老字号饭馆……” 秘书急忙起身,宋绮年抬手将她摁住。似是不小心,她桌上茶杯打翻,茶水泼在秘书的裙子上。 宋绮年连声道歉。 对方是总经理的贵客,女秘书哪里敢抱怨。她道了一声失陪,匆匆朝洗手间而去。 目送秘书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拐角处,宋绮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时间正走到十点二十五分。 她在办公桌前坐下,取出那张盖了章的公文纸,又在桌上的文件里一顿翻找,找出一张汤姆森的亲笔批条。 宋绮年对着那张批条仔细看了看,拧开自来水笔,模仿起来。 袁康踩着点走进了银行大堂。 他穿着半旧的西装,皮肤蜡黄,两鬓斑白。再加上刻意调整过的仪态和步伐,袁康由一个精壮干练的青年化身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子。 来到通往办公区的门前,袁康对值班人员亮出证件:“我是李有才探长,和你们汤姆森总经理有约。” 值班人员翻看登记本:“我这里没有您的预约记录。” “怎么回事?”袁康不高兴,“还是汤姆森亲自打电话叫我来一趟的。这大热天……” 值班人员急忙拿起了电话:“您稍等,我这就去问一问。” 电话铃声一响,宋绮年便接了过来:“总经理办公室。” “这里是大堂。”值班人员道,“有一位探长说和汤姆森总经理有约……” “姓李是不是?”不等对方说完,宋绮年便道,“总经理正等着他呢。你请他去贵宾区等着。我这就过来接他。” 值班人员不再有疑,打开了门,将袁康请了进去。 与此同时,宋绮年也放下电话,沿着走廊而去。 正是早上最繁忙的时刻,职员们忙如工蚁,无暇他顾。 还璧 第209节 宋绮年今日又特意穿着白衬衫和黑色半身裙,乍一看,背影同白衣黑裙的银行女职员极相似。 她一边走,一边利落变装。 扯下衬衫袖子,变长袖为短袖。摘下衬衫的阔边领子,露出底下的小圆领。 被摘下的领子在宋绮年的手里一翻一折叠,又变成了一条女式领带,系在圆领之下。 紧接着,宋绮年掏出手帕,抹去口红和脂粉,摘下珍珠耳环和项链。 最后再戴上一块刘海假发,一副黑框眼镜,把一枚从女秘书身上摸来的名牌别在胸前。摩登女客转眼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银行女职员。 汤姆森的女秘书从洗手间里出来,同宋绮年擦肩而过,丝毫没注意到刚刚走过去的女职员同自已在外形上有八成像。 到了贵宾区,宋绮年朝坐在沙发里的袁康彬彬有礼地笑道:“是李探长吧?我们总经理已经吩咐过了,您请随我来。” 两人在办公区里一路畅行无阻,很快来到了保安处的办公室。 宋绮年将那张盖了章的公文递到了保安处长面前:“汤姆森总经理嘱咐我带这位李探长过来,让你们配合他办事。” 袁康亮出了证件,煞有介事道:“最近有一伙银行大盗流传到了北平,你们总经理让我协助检查安保设施。我要先看一看你们的大楼建筑图和保险库图纸。” 袁康跟在郭仲恺身边多日,将警察办案时那傲慢的官腔学得十足,很能唬住人。 保安处长不疑有他,让属下将图纸从资料室里取了过来。 偌大一个银行,大大小小的图纸加在一起有上百卷。 宋绮年和一个小保安帮忙,把总图一张张展开,供袁康阅览。 袁康背着手,一言不发,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保安处长见袁康神情严肃,越来越紧张。 “探长,您说的这一伙大盗,是冲着我们银行来的吗?我们刚刚新增了一批保安,都还没有培训完……” 话未说完,警报突然大作。 袁康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演得不能再逼真。 “没事!没事!”保安处长忙道,“一定是假警报!新保安不熟悉情况,总是不小心触发报警器。” 果真,片刻后警铃停了,下属的汇报和处长估计的一样。 保安处长不住向客人道歉。 “没事就好。”袁康摆了摆手,“我们负责抓贼,你们负责守好银库,各司其职吧。” 处长连连称是,又递上红包:“辛苦您走这一趟。” “为民办公,本是应该的。”袁康高姿态地婉拒了红包,扬长而去。 宋绮年也随之离去,中途进了一趟洗手间,变回了之前的装束。 她时间踩得正好。回到汤姆森的办公室里时,两个男人刚刚谈完。 汤姆森没有察觉任何异样,笑容满面地把傅承勖和宋绮年送了出去。 三人在公馆里重新聚首的时候,正是晚饭时分。 “图纸如何?”傅承勖问。 宋绮年和袁康不约而同地指了指脑袋, 他们都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事。二十多张图纸,只用看一遍便全记了下来。 傅承勖赞叹不已。 袁康又道:“我留意了一下,大堂里有三个便衣,其中一个是郭仲恺的人,姓陶。” “郭仲恺动作真快。”傅承勖道,“我前脚把计划告诉他,他后脚就派人到银行里蹲守魏史堂了。” “花旗银行也不过如此。”宋绮年讥笑,“半个小时内,警报就被误触了两次。他们没有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 宋绮年和袁康将报警器的图纸默画了出来。傅承勖立刻让人根据图纸,在地下室复制了一套系统,供宋袁二人练习。 袁康他们过去遇到比较难的任务,也会做模拟训练。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复制出一套先进的机电系统,是他们千影门绝对做不到的。 落后了。 袁康心想。 宋绮年总和他说,社会科技正在飞速发展,工业化的时代,手艺人也得与时俱进。 她都给店里换上了最新式的电动缝纫机,女工们的工作效率极大提高,让她家的工期比别家短了好几天。 没想哪怕做个贼,也得跟上科技的步伐。 既然要引魏史堂上钩,就得做得尽可能的逼真,让他相信傅承勖是真的要偷银行。 所以宋绮年和袁康制定计划的时候,是按照最正规的行动来做的。 这就意味着,不光要弄清银行内部结构,还要摸清楚银行整套安保体系是怎么运作的,管理人员有什么弱点可以利用,以及,如果触发了警报,警察会在多少时间内抵达。 于是,在宋绮年和袁康专研报警器的时候,傅承勖带着阿宽在银行后门外的酒楼里开了一个包厢,一边吃菜听戏,一边将银行保安巡逻的规律,换班的时间,尽收眼底。 直到深夜酒楼打烊,两人才结账离开。 突然,两个醉汉在银行西南处的墙角打了起来。 那里临着一条小巷子,又没有灯,最为偏僻。如果不是墙内的狼狗大吠,旁人很难注意到出了事。 片刻后,几个保安手持棍子跑了过来,把醉汉赶走了。 “两分钟三十五秒。”傅承勖看了看表,“反应有点慢。” 别说宋绮年和袁康这种老手,就连傅承勖,这时间都足够他翻墙而入,跑进银行大楼里躲起来了。 “要没有狼狗示警,可能来得更迟。”阿宽为傅承勖拉开了车门。 美国人开的大银行,财大气粗不说,又配备了最先进的警报系统,自然觉得没人敢觊觎。久而久之,安保方面就掉以轻心了。 接下来就该测试警察的出警时间。 “有必要吗?”宋绮年问,“郭仲恺的人不是全天都守在银行里的?一有动静,他们就能冲进来。” “他们只能起到盯梢的作用。”傅承勖道,“一旦有情况,他们也需要从警局召集其他警员支援。” 袁康摩拳擦掌。 “这是这家伙最喜欢的环节了。”宋绮年告诉傅承勖,“过去每次这类行动都是由他策划的。看巡捕房被自已耍得团团转,他比做大寿还开心。” 测试警察出警时间很有讲究。 首先要制造一个严重事态,警方才会立刻出警。可又不能造成人员伤亡,搞得收不了场。 袁康对着北平地图研究了一番,将道路交通等情况考虑了进去,选中了一家颇有名气的金店。 “这家店和花旗银行虽然隔得远,但属于同一个片区,都归这间警局管。”袁康在地图上圈圈点点,“从警局去这家公司,和去银行,所用时间差不多,都是十分钟左右。” 袁康和阿宽假扮成买到了假金子的顾客,去店铺里闹事。 店铺老板自然不肯认账,同袁康他们争吵了起来。 袁康假装暴怒,掏出一块砖头,砸烂了店铺的窗户。阿宽则一连打翻了三个试图赶人的伙计。 老板以为遇到了劫匪,急忙报了警。 袁康和阿宽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板急忙招呼着伙计清点货物。好在只有窗户被砸了几个,金货并没有少。老板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足足过了近二十分钟,警车才抵达。 宋绮年讥嘲:“这速度,等警察来了,贼人都已经逃出北平城了。” 傅承勖道:“花旗银行比金店重要很多,警方反应时间应该会稍微短一些。” “那么,就算十二分钟好了。这时间也足够劫匪跑老远了。”宋绮年道,“他们该庆幸咱们没有真想打劫。” “要真打劫,时间选在下午五点半后最好。”袁康道。 “五点半后?”傅承勖不解。 宋绮年解释:“银行五点半后不再接待客户,进行当日的结算工作。这个时候,银行里闲杂人少,保安已经累了,却还没到换班的时候。” “还有,六点是政府部门和公司的下班时间,银行又位于北平的闹市区,交通肯定会十分拥堵。” “警察就算接到报警,赶过去也会花更多的时间。”傅承勖明白了。 “到时候我们进银行就和进自已家一样,想干吗就干嘛了。”说到这里,袁康无不遗憾地一声长叹,“要是这一次我们是真的偷银行,那该多好!” 宋绮年和傅承勖都一时无言以对。 最后还是傅承勖转移了话题。 “啊,都这个点了。”傅承勖看了看表,“绮年,咱们还要去陈教授家吃饭。” 第七十章 将计就计 陈府位于胡同深处,轿车只能停在路边。宋绮年和傅承勖两人在迷宫一般的胡同里穿梭许久,才终于抵达。 泥巴路,灰墙乌瓦,一株三角梅从墙头探出脑袋,花朵艳丽,给古城破旧的民居增添了一抹亮色。 宋傅二人特意选在清晨还算凉爽时出门,可站在陈家门口时,都已汗流浃背。 耳中突然听到一阵欢笑声,宋绮年扭头望去,一群孩子正在胡同口玩耍。 烈日当空,胡同里一丝风都没有。可孩子们毫不在乎,自得其乐。 这里的一切都让宋绮年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 “绮年?”傅承勖唤道。 宋绮年才把注意力转移了回来。 陈家的漆门已经十分斑驳,台阶缝隙里长着杂草。陈教授长期住在上海,他妻子儿女也不在北平,家里的屋子想必缺乏照料。 傅承勖上前敲了敲门。 院内无人回应。 “是不是时间太早了,陈教授还没有起床?” 还璧 第210节 “也不早了。”宋绮年道,“陈教授有早上起来打太极拳的习惯。” “那就是出去了?” 话音刚落,门咯吱一声开了,却不见人出来。 两人纳闷。 傅承勖忽而咦了一声,宋绮年随即也发现了门缝里那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姑娘正自门缝里好奇地往外瞧。苹果似的脸蛋,嘟嘟的嘴唇,一双大眼睛宛如水浸过的黑葡萄。 宋绮年认出了这张可爱的面孔:“这不是郭仲恺的小女儿吗?” 她当即蹲了下来。 “你好呀,小妹妹。你是谁?” 小姑娘吃着手,含混道:“宝宝。” 宋绮年笑:“宝宝你好,你家大人在家吗?” 小姑娘未答,院内已传出女人焦急的呼声:“宝珠?你跑哪里去了?” 宋绮年抬起头,就见于主任如一阵旋风般奔过来,一把将孩子抱起。 “吓死妈妈了!一转眼就跑得不见人影。被人牙子拐走了可怎么办?诶?” 宋绮年呆滞地注视着于主任。 于主任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长相,瓜子脸,白皮肤,细眉细眼,薄薄的嘴唇。人到中年,身段丰腴,但言谈举止都还是一股雅致的书卷气。 而宋绮年的脸庞却有些方,杏眼丰唇。江湖儿女的豪爽作派就更不用提了。 自已大概像郭仲恺多一些? 于主任一见宋傅二人便热情地笑起来。 “宋小姐,傅先生,我们刚才还在担心,说胡同里复杂,不知道你们俩找得到这里不。” 宋绮年还在傻笑,傅承勖便接过了话:“没想到您也来北平了。” 于主任道:“老郭来北平办公,我们学校也放暑假了,我就带着孩子跟过来了。老郭,老陈——” 于主任朝院子里喊:“宋小姐他们到啦!来来。他们正在书房里,你们快进来。” 一走进了这间小小的四合院,一股说不明的感觉涌上宋绮年的心头,让她神魂一荡。 屋舍已十分破旧,四处杂草丛生。 东厢门前种了一株紫藤,盘根错节,长得十分粗大。茂密的枝叶铺满房顶,如一把大遮阳伞,挡住了西斜的毒日。 脚下忽而踩空,低头一看,原来地砖缺了一块。 宋绮年抬手,又摸到一个冰凉凉的东西。 是一块砌在墙角的大石砖,半人多高,已被人摸得十分光滑。石砖上有块缺口,填着颜料。似乎是孩子用蜡笔在那里涂抹过…… 又有一阵孩童的欢笑响起。 宋绮年转过头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院落一角。 “傅先生,宋小姐,真是稀客!” 陈炳文和郭仲恺掀开帘子走出来,热情招呼,将人请进了书房里。 书房里到处堆满了卷轴,大部分家具都罩着粗布。 “乱糟糟的,让你们见笑了。”陈教授随手收拾了一下,“我这里现在只有书本画卷和耗子,连盐都没有。吃的喝的都是老郭带来的。” “所以叫你别住这里了。”郭仲恺道,“你也不过待几天就走,不如住我那里,还有人给你洗衣做饭。” “这里也没那么不好。”陈教授道,“别忘了,当年我们两家在这院子里可住了足足七年。” 傅承勖惊讶:“两位原来是老邻居?” “我和老郭都是在这个四合院里结婚成家的。”陈教授道,“那时候他是个小警察,我也是个小讲师。我家住东厢,他家住对面西厢。” “是啊。”回想当年,郭仲恺也不禁笑起来,“一早起来抢厕所,夏天把凉席铺在院子里睡觉,冬天,孩子们在胡同里打雪仗……” 他话音倏然一顿,显然触发了什么不愉快的事,郭氏夫妇和陈教授都神色一黯。 傅承勖察言观色,立刻转了话题:“陈教授只住几天?您还打算去哪里?” “敦煌!”陈教授道,“我已从复旦大学辞职,将前往敦煌,参与莫高窟的维护与研究工作。” 他说这话时,双目炯炯,红光满面。 热爱与对理想的追求,让这个年届半百的老人焕发出生机与活力。 宋绮年由衷敬佩:“上次听你说过后,我还特意去找了点有关敦煌的资料。有数不清的洞窟,壁画精美绝伦,藏在洞窟里的宝贵佛经,听着正是最适合您去的地方。” “可惜刚被发现时,保护不力,被洋人偷走了许多宝贝。”陈教授痛心疾首,“政局动荡,战乱连连,多少国宝得不到保护,就这么流落去了外乡……” “好在洞窟如今已被保护起来了。”傅承勖急忙把气氛拉起来。 郭仲恺的目光自傅宋二人身上掠过,也意味深长道:“那些流失海外的国宝,也有许多被爱国人土送了回来。” “是!”陈教授又提起了精神,“我前几天去故宫博物院拜访朋友,看到了他们刚刚收到一个捐赠品:一幅山西古寺流失出去的宋元时期的观音木雕。这古寺的木雕全都由当时极有名的一位木雕大师所制,作品现存极少,非常珍贵!说起来,这位庄启扬先生,近来陆陆续续给博物院捐赠了许多珍品,都是早年失窃的国宝。我对此人实在敬佩至极!如果有机会,真想认识一下。” “听起来,确实是一位品德高尚,心怀祖国的人土。”郭仲恺点头附和。 傅承勖笑而不语,眼底流露出深深缅怀之色。 “咦?这本就是陈教授新出的书吧?”傅承勖拿起一本封面印着青绿山水画的书,“我来北平前才拜读过,有些地方正想和您讨论一下。” 一提到学术,陈教授精神振奋。他立刻把傅承勖招去一边,和他翻着书聊了起来。 宋绮年知道,这是傅承勖给自已制造和郭仲恺聊天的机会。 这还是宋绮年第一次同郭仲恺单独聊天。 要放在过去,她不知多紧张,生怕郭仲恺火眼金睛,识破自已的伪装。 此刻,她依旧紧张,却是因为另外一个原因。 还是郭仲恺先开口,打破了冷场。 “宋小姐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 宋绮年定了定神:“已经没有大碍了。多谢您关心。我听傅先生说,您那日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郭仲恺摇头:“我可不敢揽这个功劳。人是傅先生抓住的,我不过白捡了个便宜。只是傅先生为人低调,不肯居功。可惜……” 魏史堂脱逃的事让所有人都扼腕叹息。 “我相信您已经尽力了。”宋绮年宽慰道,“我也相信您这次一定会将他重新抓捕归案,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的。” “多谢。”郭仲恺很感激。 “还有我师兄那事。”宋绮年又道,“我想替他向您道歉,又觉得应该由他亲自赔礼道歉,才算对您尊重。” 郭仲恺呵呵一笑。 “袁康此人,会做这事并不意外。他和你一样,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只是入错了行。你终于将才华用在了正道上,却不知道他还会走多久的弯路。” 宋绮年对此倒有信心:“我觉得给您做手下的经历,对我师兄影响其实不小。他口头不说,言行上已和过去大有不同了。我对师兄有信心,只要时机合适,他会走回正道的。” “如果能这样,倒真是好。”郭仲恺显然是真心欣赏袁康的。 宋绮年替袁康感到欣慰。 小宝珠年纪太小坐不住,于主任带着她在外头的院子里玩耍。 宋绮年透过窗户望着那对母女,心中羡慕,不禁道:“您的小女儿真可爱。” 郭仲恺硬朗的脸上霎时浮现浓浓的慈爱。 “顽皮得很,她妈妈把她惯坏了。” 做父母的总是这么说,可又甘之如饴。 “我听师兄说,您家大公子在美国念书,学机械。” “是啊,他没打算走我的老路。”郭仲恺又骄傲,又有些遗憾,“我们郭家是警察世家,祖父在清朝做到总捕头,家父虽然走得早,但也已经当上了捕头。我本已经给儿子铺好了路,他却不愿意走。” “可是学机械也很好呀。”宋绮年道,“学好了本事,回来振兴祖国的制造业。” “他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也由着他了。”郭仲恺笑道,“只是出国留洋,一走好几年,我们老两口膝下空空,后来宝珠来了,才缓解了我们的寂寞。” 话已说到这份上,宋绮年鼓起勇气道:“听说……您还有一位千金。” 郭仲恺神色一黯。 “是,我大女儿。她小时候生病去世了。” 宋绮年的心猛地一沉。 是呵。 这样的世道,孩子一旦失踪,找回来的概率极其微茫,而流落在外的孩子半数以上都会早早夭折。 郭氏夫妇已接受了最坏的打算,逼自已将此事放下,把生活继续下去。 “对不住。”宋绮年轻声道。 郭仲恺苦笑:“她要还在,应该和你差不多大。每次看到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就忍不住想到她。” 宋绮年鼻根酸楚,喉头哽塞。 郭仲恺也不知道自已怎么了。 他这辈子都是个硬汉,连对着妻子都从不诉苦喊累,可此刻在一个不算很熟的晚辈面前,却情不自禁地谈起了内心深处的伤痛。 大概这女孩给他一种熟络与亲切感,能让他放下戒备,一吐为快。 宋绮年斟字酌句道:“也许,令爱此刻正在别处,也生活得很好。” 郭仲恺一震,大为感慨:“说得是!宋小姐可真是……宋小姐?” 宋绮年发红的双目让郭仲恺惊讶不已。 “抱歉,让您见笑了。”宋绮年狼狈地别过脸,“我只是……想起了自已的经历,特别有感触……” “哦?你是……”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是五岁上下被拐卖的,一直不知道自已的父母是谁……” 还璧 第211节 郭仲恺一脸关切,可听到“五岁”和“拐卖”一词,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宋绮年的心一沉。 “你还记得什么?”郭仲恺问,“父母的名字,家住哪里?你当时说话是什么口音?” 他一派专业的口吻,很热心地想帮宋绮年寻找身世,却是让宋绮年心情更加复杂。 “年纪太小了,记不清了。”宋绮年摇头,“师兄只说我当时说北方口音,也不清楚具体是哪儿的。” 郭仲恺若有所思。 “您想到了什么?”宋绮年又怀了一点期盼。 郭仲恺正斟酌着怎么回答,陈教授和傅承勖走了过来。宋绮年和郭仲恺的对话中断。 “宋小姐,我有一本书,早就想送给你了。”陈教授将一本旧书递了过来。 “这本书是美术系的教材,由我一位朋友编纂,里面收藏了数千个中国传统纹样,整理得系统周全,还有详尽的解说,非常难得。你虽是做西装的,但我看你的设计,将中国传统艺术同西方艺术融合得非常好。我想这本书会对你有不小的帮助。” 宋绮年惊喜,忙把书捧在怀里。 “多谢陈教授,我回去一定会好好拜读的。” “等你得空了,我带你去故宫博物院参观。”陈教授热情道,“虽说值钱的东西大都被溥仪带走了,可留下来的那些艺术品,也足够让你大开眼界。” “我和傅先生早有参观博物院的计划。”宋绮年不住点头,“由您在一旁讲解,更胜过我们自个儿琢磨。” 陈教授笑着朝傅承勖望去:“傅先生真是一位良伴。” “傅先生是位最好的合伙人。”宋绮年趁机拍了个马屁,“人人都说是他捧红了我。” “没有谁捧红谁的说法。”陈教授摇头,“要是没才华,被人双手托着举过头顶,都能从指缝里掉下来。你有才华,又勤奋。即便没有傅先生的协助,你也一定能崭露头角的。” 郭仲恺也道:“若不是璞玉,怎么雕琢也不成器。” 宋绮年被连番夸奖得怪不好意思的。 陈教授道:“老郭为了招待你们俩,今天还专程把他老丈人家的厨子给带来了。我去看看饭菜准备得怎么样了。” “你可别瞎指挥。这厨子有脾气呢。”郭仲恺追了出去。 宋绮年站在窗前往外望。 郭仲恺夫妇正站在院门口商量着饭菜,小宝珠蹲在地上玩着石子。恍惚看过去,正是一幅自已心目中勾勒过千百遍的全家福。 傅承勖将手轻轻放在宋绮年的肩头。 “还好吗?” 宋绮年转过头,神情怔忡,双目通红。 “他说,他大女儿已经病死了。” 傅承勖沉默片刻,道:“他们这说,只是为了让自已好过一点。不然,天天纠结孩子的下落,人怕是要疯掉的。” “可是……”宋绮年呢喃,“我总以为,父母会天天都挂念着我,一直盼着我回家。” 可郭仲恺显然已经将长女放下,就像终结了一个案子:当事人已死,不用再去追究。 他们甚至又抱养了一个女儿,将爱寄托在她身上。 那小姑娘叫宝珠。 父母视她如珠似宝,才会给她起这个名字。 那自已的名字叫什么? 宋绮年满脸茫然与落寞,如一只被遗弃了的小动物。 她千里迢迢寻家而来,却发现家里已经没有了自已的位置。 傅承勖心中酸楚难当,握住宋绮年的肩:“我向你保证,绮年,他们绝对从来都没有忘了你。他们绝对在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一丝希望,盼着你有一天会回到他们身边……看着我,绮年——” 他捧起了女子的脸,目光如月色下的温泉。 “他们绝对没有一天不想你。谁能忘了你呢?你人就在我的身边,我都没有哪天不会想着你。” 宋绮年只觉得胸膛里忽地涌出炽热的情感,如山洪般在四肢百骸里肆意流淌。 一股强大又温柔的力量环绕着她,托着她飘零的身躯,陪伴她穿过狂风,渡过激流。 这是一种真切的、被珍爱着的感觉。 宋绮年实在克制不住,伸手搂住傅承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里。 男人的怀抱就是一个小世界,将纷纷扰扰屏蔽在外,供她舔舐伤口,供她抒发情怀。 钢铁般的自制力也都会融化在这个亲昵的动作里。傅承勖脸上的矜持与克制瞬间瓦解,柔情在眼中肆意泛滥。 他将宋绮年用力拥住,下巴搁在她的头顶,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臂弯里那柔软温热的身体亦带给他无限的力量,让他挣破黑暗回归光明,让他披荆斩棘走到今日。 他们都觉得自已从对方那里得到的,远比付出的更多。 日头西斜,小院里凉风习习。 桌子就摆设在院子中间,紫藤架下挂着煤油灯。 饭菜飘香,灯火温馨。席间众人谈笑风生,夹杂着小宝珠清脆稚嫩的童声,愉悦的气氛充盈着这间朴质的小小四合院。 陈教授的酒量是最不好的,却偏偏贪杯,很快就喝得满脸通红,舌头也大了。 “好久没有……这院子,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陈教授一手举杯,一手搭着傅承勖的肩,“我知道那些古董都是你捐的,我都知道!嘘……咱不说!我谁都不告诉!” 在座的诸位都啼笑皆非。 “你是个好样的!”陈教授用力拍着傅承勖的背。 傅承勖刚喝下一口酒,顿时呛咳起来,脸颊泛红。宋绮年忙笑着给他递了一块手帕。 “有勇有谋,心怀侠义,傅承勖,你是个好小伙子!”陈教授指着宋绮年,“你们俩的事,我很赞同!你要好好对宋小姐。” 这下轮到宋绮年闹了个大红脸了。 于主任笑道:“老陈,你瞧人家宋小姐长得像维仪,就真当是自已闺女了。人家有爹妈,哪里还需要你赞同?” 陈教授又指着傅承勖对宋绮年道:“闺女呀,这样的男人,万里挑一,给你碰到了,可千万要抓牢。他要是欺负了你,你来和我说,我……我和老郭给你做主!” 郭仲恺在那头附和也不是,不附和也不是。 宋绮年脆生生道:“您不用替我担心。他不敢欺负我的。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他。” 傅承勖一个劲点头:“是!她有办法治我。” “怕老婆?”陈教授大声叫好,“怕老婆就对了!怕老婆的男人有福气!” 于主任对丈夫道:“你管一管老陈吧。瞧人家傅先生和宋小姐多尴尬。” 郭仲恺便将陈教授扶了起来,带他去解手洗脸。 于主任对宋绮年道:“陈教授常年一个人生活,家里难得像今天这么热闹,忍不住多喝了几杯。他要是有什么话说得不得体,我替他向你们道个歉。” 宋绮年和傅承勖急忙说不用。 “陈教授怎么总是一个人?”宋绮年问,“他的家人呢?” 于主任无奈道:“他岳母身体不好,他太太常年在娘家照顾老人。他大女儿……打小就养在岳家。二女儿嫁去了广州。小儿子跑得更远,在法国留学……” 说到这里,于主任朝宋绮年递来一抹复杂的目光。 “打第一次见到宋小姐,就觉得你有些眼熟。你穿着这身旗袍,背影和维仪那丫头几乎一个样——维仪就是老陈家的二姑娘。” 要真如此,那难怪陈教授为什么对自已那么亲切慈爱了。他看到自已,思念女儿了。 宋绮年心里更是替陈教授难过。 陈教授已醉得一塌糊涂,今日的聚会就此告一段落。 宋绮年不放心陈教授,傅承勖便把司机留下照看老人,自已开车回去。 夜深人静的胡同里,围墙的那一头偶尔传来狗吠声,头顶的晴空繁星点点。 这一片皇城脚下的破旧民居据说已修建了近百年,见证了好几代帝王,经历过起义军和八国联军的炮火。 在这些斑驳的砖墙里,在这片复杂如网的胡同里,那些浸透其中的岁月的气息,正静静散发着。 郭仲恺夫妇抱着孩子走在前面。 小宝珠奶声奶气地说着什么,引得郭仲恺夫妇笑声不断。 宋绮年望着那一家三口,并不嫉妒或者失落,反而有一种淡淡的空虚。 傅承勖紧握了一下宋绮年的手,发出无声的关怀。 “我没事。”宋绮年轻声道,“我就是觉得……很不真实。郭仲恺对我来说始终是那个很有威严、让我心底发怵的警长,而不是一个慈父。” “你需要时间。”傅承勖道,“你已经长大成人,和他们又是两个世界的人。你们需要时间彼此了解和熟悉。” 宋绮年长叹,紧挽住了傅承勖的臂弯。 之后一连两日,北平城里风平浪静。 傅承勖没再去银行,而是带着宋绮年满城玩耍。 他们逛了琉璃厂,又在陈教授的带领下参观了故宫和天坛,还去圆明园的遗址上怀古了一番。 到了晚上,两人又打扮得衣冠楚楚的,去夜总会里跳舞。 宋绮年穿一袭烫金吊带露背红裙,肌肤赛雪,明艳不可方物,给傅承勖招来不少嫉妒的目光。 两人看似将正事抛在了脑后,可私下却一直在紧锣密鼓地为行动做准备。 一连两日,花旗银行里都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事。 一次是两个客户因为债务纠纷,直接在银行大堂里打了起来,还将前来劝架的保安一道打了。 还有一次,一位客户来取钱,却被告知账户空了。该客户当即大吵大闹,指责银行吞了他的钱。后来才弄清楚,是他儿子偷偷把钱给取走了。 这两次都招来了警察。 警察见事态不严重,大热天的跑来跑去,心里很不耐烦。 郭仲恺知道了,对小杨笑道:“傅承勖他们这是在上演‘狼来了’。” 虽说戏耍的是警方,但这警方是马探长的人,郭仲恺私下也觉得很解气。 还璧 第212节 “方杰也出了不少主意吧?”小杨嘀咕,“傅老板也真不厚道。明明知道他是您手下得用的人,却还出高价把人给挖走了。方杰也是,走之前还和司令部闹成那样,连累您受夹板气……” 郭仲恺并没有将袁康的秘密告诉小杨。 小杨既怨“方杰”走得很不负责,又有些羡慕他被高薪挖角,还有些怀念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办案的日子,感情很是复杂。 第三日,宋绮年和傅承勖没有出门。 宋绮年通过陈教授的关系,从博物院里借来了许多艺术书籍。有一些书比较宝贵,宋绮年不能将其带回上海,只得抓紧时间誊抄。 傅承勖帮着宋绮年抄书,两个人在书房里埋头干活,不知不觉大半个白天就过去了。 宋绮年自书本里抬起头,望着坐在对面的傅承勖。 这男人低着头的时候,更显得鼻梁挺直,睫毛浓长。这副专注的模样尤为令人心折。 宋绮年心里痒痒的,忍不住伸出脚,轻轻地勾了勾傅承勖的小腿。 傅承勖立刻抬头望了过来。 他温润又深邃的眼睛如一汪幽潭,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带给宋绮年遍体清凉。 到嘴边的问话在看到宋绮年淘气的笑容时又咽了回去。傅承勖笑着,也用脚勾了勾宋绮年的腿。 宋绮年怕痒,飞快缩了脚。 两个人都笑得像学堂里的孩子。 宋绮年忍不住道:“这样真好。” 互相蹭脚? 傅承勖不由露出略带暧昧的神色。 “我是说今天这样安安静静地做事啦!”宋绮年又在桌下轻踢了他一下,“没有惊心动魄的历险,没有枪林弹雨,钩心斗角,或者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冲突。就这么平静地在一起,做着一些很普通的小事。我们今天甚至没怎么交谈。但是我觉得今天是我到北平以来最快乐的一天。” 傅承勖了然,放下钢笔,握住了宋绮年的手。 “我一直都很享受和你互相陪伴的时光。” 两人的手交握了好一会儿才松开。 傅承勖重新提笔,才刚抄写了两行字,书房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来电的是小杨,他焦急道:“傅先生,郭总长让我通知您,我们刚刚才得知,马探长得到一条线报,认为魏史堂已经离开了北平,他就擅自把守在银行的警员调走了!” 宋绮年看傅承勖脸色不对劲,放下笔走了过来:“怎么了?” “我这个五叔长进了,玩了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傅承勖招呼宋绮年一起听话筒,问小杨,“郭总长怎么说?” “郭总长刚才和马探长大吵了一架,气得不行。可这案子归马探长管,郭总长只是协助,调动不了警员。郭总长让我通知您,看看你们这边能采取什么补救措施。我们辛苦了那么久,不能就这么功亏一篑。” 傅承勖同宋绮年对视。 宋绮年一声长叹:“我刚才说今天是最快乐的一天。这话可能说得太早了。” 傅承勖也在银行里安排了眼线。那人很快传来了消息,证实了小杨的话。 “魏史堂肯定准备动手了。”傅承勖道,“就是不知道具体选在什么时候。” “要是我?那就今天!”宋绮年斩钉截铁,“夜长梦多。万一马探长回过了神,或者郭仲恺从别处调来了警力呢?一定是今天,就是这个下午!确切地说,下午五点半左右。” 这其实是宋绮年他们自已的计划。 他们如果行动,就会选在下午五点半左右。 银行五点后不再接待客户,进行当日的结算工作。这个时候,银行闲杂人少,保安已经累了,却还没到换班的时候。 五点半是大部分公司和政府机构的下班时间,花旗银行又位于闹市区,门前的马路会十分拥堵。警察赶过来的时间会比平时长许多。 只是怎么都没预料到,魏史堂不选择蹲守打劫他们,却选择自已动手打劫银行。 而只有一个人能给出答案。 江映月的屋内,窗帘拢着,灯光幽暗。 室外是热辣辣的盛夏下午,室内却仿佛永远在清亮的夜里。 收音机里正放着《牡丹亭》。江映月斜倚在沙发里,闭着一双美目,一手撑着头,一手在膝上打着节拍。 宋绮年他们走进来,见这一幅景象,心道这女人哪里是在坐监,分明是在度假。 “绮年,三哥,还有袁掌门?”江映月笑盈盈地起身,“什么风把你们一起刮来了?” 宋绮年开门见山道:“我们要知道魏史堂的行动计划。” “这可有点难。”江映月道,“我只派了一个手下去帮他。他们怎么商量的,我又不知道……你在找什么?” 宋绮年在屋内四处走动,锐利的目光扫荡着一切。 小双一直紧张地跟在宋绮年身后。 “师叔,我们这几天牢牢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我们甚至每天晚上都给她喂安眠药……” 可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宋绮年的目光落在地毯上的一个深深的圆形印子上。 她很快找到了印子形成的原因:一盏放在窗前的落地灯,灯座是圆形的,大小和那一处印子吻合。 这灯显然挪了位子。 “这灯,”宋绮年问,“什么时候挪到窗边的?” 小双努力回忆:“三天前。这女人打泼了茶,把地毯打湿了,我们就把灯挪了个位置。” 宋绮年站在灯边,将窗帘扯开一道缝,举着望远镜朝窗外望去。 傅承勖和袁康走了过来。 街对面是一排中式的砖楼民居,住的都是有钱人。天气炎热,许多人家出城避暑,房子空着。 宋绮年将望远镜递给傅承勖:“十七号那一户。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住进来那一天,他们全家正好出门,门窗紧闭,窗帘也都合上了。但你看二楼南侧的窗户,窗帘是拉开的。” 宋绮年朝江映月望去:“我敢打赌,你的人撬了十七号,通过灯光发莫斯密码和你交流。所以,魏史堂的行动计划,你一定知道!” 也只有灯光才能在夜晚透过窗帘的细小缝隙,让两边的人都看到。 江映月笑而不语。 “怎么可能?”小双惊呼,“我们一直盯着她的,师叔。她要用灯发密码,我不会看不出来。” 傅承勖问:“你们给她吃的安眠药,是融在水里的,还是药片?” 小双这才意识到了漏洞所在,嗓音降低:“药片……” 这是个小伎俩:江映月假装吞下药片,然后背着人吐出来,转而给守夜的女看守下了药。 “你负责守夜,就没发觉自已睡得特别沉?”袁康质问。 小双汗颜,喏喏道:“主要是……一觉醒来,她还好端端地……就没多想……” 案子破了。 袁康狠狠剜了江映月一眼:“你还真是想尽了办法想逃。” “这真是个误会。”江映月道,“我要逃了,不就拿不回我的钱了?” “你本来就拿不回钱了。”袁康脱口而出,“你已经拿钱换了自由了。” “什么意思?”小双错愕,“师父,您说什么?” “哟,小妹妹居然还不知道?”江映月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我用你师叔的身世信息,换我三哥放我走。” 宋绮年也愣住。 傅承勖只和她说了国宝,没提她的身世也在这个交易范围内。 “那咱们忙活这一番是为什么?”小双极度失望,“师父,师门里闹成这样,您还有工夫跑北平来。” “师门里闹成什么样了?”宋绮年追问。 “不用你管!”袁康低喝。 “师门正在闹分家呢!”小双急得跺脚,“我还以为这个活儿有多重要。原来不过就是赚一笔佣金罢了。师父,您在乎的究竟是什么?是师叔,还是咱们师门?” 袁康黑着脸,将小双拽出了房间。 大门砰一声关上,屋内有片刻静默。 “你这下满意了?”宋绮年对江映月道。 江映月好似吃到了糖的小孩:“我一早就发现,用感情来维系的人际关系最脆弱不过。因为感情最禁不起挑拨和考验。能将人牢牢联系起来,唯有利益。” 江映月确实绝顶聪明,擅长洞察人心。 她看出小双性格敏感、情绪化,稍加挑拨,就让他们师徒产生裂痕。 “好了!到此为止了!” 傅承勖注视着江映月,以一种平静、舒缓,却又令人背脊发凉的语气道:“我答应了事成之后放你走。但我没有答应不会用你的钱,在道上悬赏你的人头。一百多万美元,足够请人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了。你会永无宁日,到死都在逃亡!” 江映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傅承勖却反而笑容可掬:“现在,可以回答宋小姐的话了吗?” 江映月不情不愿地开了口:“我要先说,这不是我的主意。只是经过上次的事,五叔对你我的信任都跌到了底。他打算先下手为强。” “而你就没想过告诉我们一声?”宋绮年质问。 “哦,我是有这个打算的。”江映月道,“我正琢磨着这一次该提什么要求呢,没想你们先知道了。” 她还一脸遗憾,觉得自已错失了一个讨价还价的好机会。 “具体的行动计划!”傅承勖催问。 江映月无精打采道:“先绑架保安队副队长的儿子,胁迫他做内应。五叔会以大客户的身份去银行办事,挟持银行的那个洋人经理打开保险库。副队长会把五叔的手下放进来,假扮成保安,和保险库的保安换岗。剩下的,就是开门取货了。” “倒是个好计划。”宋绮年讥讽。 “想出这个计划的人,是我最得力的手下之一。”江映月一脸骄傲,“还很年轻,才十八岁……” “动手时间!”傅承勖打断了江映月的唠叨。 “下午五点半左右。”江映月道,“正是保安换班的时候。至于哪一天动手,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 “我们知道。” 宋绮年和傅承勖转身离开了房间。 还璧 第213节 第七十一章 引蛇出洞 袁康的房门没有关牢,激烈的争吵声正从里面传出来。 “理解?我不理解!”小双愤怒道,“您总在为玉狸师叔到处奔波,反而把咱们门派弃之不顾。” “我这是从大局出发!”袁康也在怒吼。 “哪个大局?”小双反驳,“您这个掌门就快做不下去了,这才是大局!” 宋绮年走到门口,正好听到这番话,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她推门而入。 “不要听这丫头夸大其词。”袁康没好气,“等做完这一单活儿,我就回去处理师门的事。” 小双却是迫不及待地朝宋绮年诉苦:“师叔,你劝劝师父吧。他才刚继任,位子本来就不稳。偏偏他跑去潜伏在巡捕房里,对门里的人十分放纵,养得他们野心都大了。师父眼下更是丢下整个门派,跟着您跑到北平来了。林师伯他们暗中谋划,要不就推翻师父取而代之,要不就另起炉灶……” “够了!”袁康喝道,“你师叔已经不是门里的人了,你和她说这么多做什么?” 小双大喊:“您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师叔。她应该知道!” “闭嘴!” “打搅了。”傅承勖敲了敲房门,“我刚刚和银行确认过了。好消息是,汤姆森眼下还是安全的。保险起见,我想了个办法把他从银行支开。希望能成功。” “那坏消息呢?”宋绮年问。 “郭仲恺会想办法带人来银行。但如果魏史堂没来,或者跑掉了,那被抓的可就是我们了。” “那就赌一把!”宋绮年对小双道:“这次行动你跟着一起来。至于你——” 她狠狠瞪了袁康一眼。 “先出发。上了车再和你谈!” 银行里,汤姆森被下属们簇拥着,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 早就等在门口的保安处长将汤姆森拦住。 “总经理,警察局又来了电话,说我们银行有被盗窃的风险,让您注意人身安全……” 汤姆森一听便直摆手。 “不是说那个劫匪已经离开北平了吗?他们都把大堂里的警察撤走了。怎么又说还有劫匪?警察局是不是糊涂了?” 保安处长忙道:“可警局还说您有被劫持的危险,让我派人贴身保护您。” 就这时,汤姆森的秘书急匆匆跑了过来。 “先生,您府上刚才来电话,您儿子在家里摔伤了。” 汤姆森有五个女儿,却只得了这一根独苗,视若珍宝。一听儿子出了事,汤姆森什么都顾不上了,拔脚就朝楼下跑。 “可是,先生,您还有一个预约!”秘书追在他身后,“那位李先生就快来了……” “和他重新约时间。”汤姆森头也不回。 就在汤姆森驾着车驶入繁忙的马路中时,傅家的车队正狂按着喇叭,疾驰在前往花旗银行的路上。 “情况有多坏?”宋绮年抓住这个空档问袁康。 “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袁康敷衍道,“每个新掌门上任,总有个别老臣不服。与其花功夫笼络,不如让他们统统冒头,再一举打压。帮你们这个忙,正好有借口走开一段时间,给他们机会冒出头来。” “狼哥,你要当心。”宋绮年不放心,“连师父当年都不大压得住林师叔他们。林师叔对掌门之位的野心也不是秘密。” “我知道。”袁康道,“当年他想让师父把你嫁给他那个白痴儿子,就是图娶了你能得到师父一派的支持。要不是我当年眼疾手快把你给抢了过来,你这丫头就要给傻子做媳妇儿了……当然,要真那样,你也会跑。我白替你操心了……” 宋绮年沉默了片刻,道:“在陈家做客的时候,我和郭仲恺聊到了你。” “我有什么好聊的?”袁康不悦。 “郭仲恺很欣赏你。他始终觉得你只是走错了道。” 袁康哼笑:“有些人就是这样,觉得自已走的道才是正道,其余的全是邪门歪道。道貌岸然,让人讨厌……” 车突然急刹。袁康的脸撞在驾驶座的靠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宋绮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 这条马路又是北平城仅有的几条主干道之一,车流量巨大,还没有到下班时分,但闹市区的交通拥堵已隐隐成型。三轮车和胶皮更是视交通规则于无物,横行霸道。 袁康悻悻地揉着额头:“照这个速度,开到银行的时候,魏史堂早就满载而归了。” 宋绮年问:“康哥,你真想这辈子就做这行?” “我从小就干这行。”袁康漠然,“我不像你,我对别的生计没兴趣。” “可你跟着郭仲恺的时候干得很好,破了好几桩悬案……” “阿狸,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袁康摇头,“改行对于我来说,是被逼到绝境才会考虑的事。” 宋绮年想开口,又被袁康打断。 “我和你不一样,阿狸。我六岁死了娘,爹是个赌徒。有一天,他赌输了钱,把我押在赌庄里,出去借钱,就此一去不返。我在赌庄里做最脏最累的活,自学了偷东西的本事。一次失手,对方正要切我手指头,是师父把我救下,收了我做徒弟。从此以后,我吃得饱,睡得暖,有干净衣服穿,还能学一门谋生的本事。是,师父重男轻女,对你很刻薄。你有权利怨他。可我得他养育和栽培,得他托付了千影门。这份恩情,让我有义务替他把千影门维持下去。我会带着门人们一直走下去,直到他们不再需要我为止!” 车突然又一个急刹,袁康的脑门再次撞在靠背上。 宋绮年这次咬唇憋住了笑。 “他大爷的!”袁康骂出了声。 两个行人作揖道歉,从车头前跑过。 “这样下去可不行!”宋绮年看了看表,果断推门下车。 她直奔前方一个正要载客的胶皮车,对车夫亮出了一张五元的大钞。 “师傅,五分钟内把我拉到花旗银行,这个就归你!” 北平物价低,五元都够车夫跑十来趟了。 车夫当即热情地把宋绮年请上了车,拉着车一道黄烟而去。那个被撇下的客人站在路边,气得哇哇叫。 其余的男人们有样学样,各自拦截了胶皮车,紧随其后。 这些车夫们对北平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他们在胡同里左穿右钻,看似迷了路一般,可随着一个急转弯,眼前豁然开朗,居然又回到了大马路上。 花旗银行的大楼就在路对面。 随着时间走向五点整,银行大堂不再接待客户。 保安们将访客请了出去,然后注意检查大堂的各个角落和洗手间,准备关门。 柜台的员工正将钞票清点和汇总。楼上的办公室里,职工们都已面露疲态,都焦急地等着下班。 银行大楼的后院里,一队执勤的保安小队正进行着换岗前最后一次巡视。 突然,一只大公鸡不知从哪里飞来,竟是越过了牵着电网的围墙,落进了院子里。 狼狗当即狂吠着,挣脱了绳子朝鸡冲去。保安们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急忙去追狗。院子里霎时上演了一出鸡飞狗跳人追的大戏。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西角的围墙上,一只裹着厚胶皮的大铁钳伸了过来,将电网剪断。 数道黑影敏捷地翻过了围墙,顺着墙角一路溜到大楼侧,撬门而入。 进了大楼,一行人钻进了洗手间里。 男人们迅速脱去黑色外衣。阿宽、袁康和大双穿着保安的制服。傅承勖则穿着一套半新的西装。 麻利地将黑衣塞进垃圾桶里后,男人们走出了卫生间。 穿着女职员制服的宋绮年,和穿着后勤人员工服的小双也自女卫生间里出来。 两拨人碰了头,小双跟着男人们沿着走廊溜走了,宋绮年则走进了男卫生间里。 一个洋人男子正对着镜子整理着头发。 汤姆森? 不。这是模仿汤姆森穿着打扮的傅承勖。 “怎么样?”傅承勖望向宋绮年。 傅承勖顶着一头麻黄色的假发,稻草般的络腮胡遮住大半张脸,但眉眼依旧清俊儒雅。 他和汤姆森身高相似,只是腰围大约只是汤姆森的三分之一。所以宋绮年还特意用棉花缝制了一个假肚腩。傅承勖穿上,霎时从精壮青年变作膀大腰圆的大老爷。 这情景实在滑稽,宋绮年一边帮傅承勖整理着头发和假肚子,一边笑个不停。 “我大概知道你三十年后的样子了。” “这你就放心吧。”傅承勖自信满满,“哪怕到了八十岁,我依旧会是个精干老头。”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宋绮年抬起眼,意味深长地一瞥。 傅承勖垂着眼帘,注视着恋人白净秀丽的面孔。 “刚才你和袁康那一番话,我都听到了。”傅承勖低声道,“我觉得你该给他一点时间。” “我是觉得他屈才了。”宋绮年叹息,“以他的聪明才干,这辈子只做一个贼头,太浪费了。” “可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不也花了很多时间思考、准备,然后才出走的吗?你师兄还肩负着一整个门派,他不能一走了之。就算要走,他也得走得漂漂亮亮。这关系到男人的面子。” “行吧。”宋绮年叹气,“我这人是有点急性子,但我会控制住。袁康的事放一边。当务之急,是要抓住魏史堂。” 保安们检查完了大堂,正准备关上大门之际,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银行门口。 魏史堂走下了车。 崭新的长衫,圆墨镜,一手盘着文玩核桃,一手摇着一把象牙骨扇。 这老头将自已从一个外形潦草的土匪头子,捯饬成了北平城里标准的富豪大老爷。 保安关门的动作临时改成开门,将魏史堂请了进来。魏史堂的司机提着一个黑色皮箱,跟在他的身后。 “老先生,您是来办事的?可咱们银行就要打烊了……” “我和你们汤姆森总经理有约。”魏史堂摇着扇子,神态倨傲。 “总经理已经下班走了。”保安道,“要不您改天再来?” 走了? 还璧 第214节 魏史堂正错愕,一道女声传来。 “可是李老板?”一个面生的女职员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我们总经理正在办公室里等着您呢。请随我来。” 魏史堂瞥了那保安一眼,带着手下随女职员朝办公区走去。 对于宋绮年,魏史堂只看过她在报纸上的模糊照片。上次在吴家庄子里交手,宋绮年又假扮成了唐雪芝,魏史堂也没将她看真切。 魏史堂这等老古板一向瞧不起女人,不拿正眼看这个女职员,自然丝毫没察觉她有什么不对劲。 宋绮年大摇大摆地穿过一个办公大厅,将魏史堂带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里。 此时已是傍晚,昏暗的屋内只亮着一盏鬼火似的台灯。 一个黄头发的洋人自书桌后起身,大笑着走过来,嘴里冒出一长串英文。 魏史堂面带微笑,一眼不错地注视着这个洋人,浑身紧绷,蓄势待发。 “汤姆森”一走近,魏史堂和手下瞬间暴起。 手下扑向“汤姆森”,用胳膊勒住了他的脖子,枪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魏史堂则将那女职员如抓小鸡一般拎了过去,掏出刀子晃了晃,女职员便停下了尖叫。 “汤姆森”倒是镇定,没有激烈反抗,只粗着嗓子用英文骂不停。 魏史堂听不懂这叽里呱啦的洋文,问手里的女秘书:“他在说什么?” 宋绮年用惊慌的声音道:“他……他问你们想要做什么?” “好问题!”魏史堂咧嘴笑,“我们要去保险库里取一样东西,请你经理给我们开大门!” 距离下班还有十来分钟,职员们都迫切地等着下班的铃声响起。不料火警警报先一步响彻整栋大楼,如在烧热了的锅上浇了一瓢热油。 职员们起初还没反应过来,面面相觑。 假扮成保安的袁康他们冲出来大喊:“起火了,赶紧出去!快出去!” 职员们如受了惊的羊群,争先恐后地朝着出口涌去。 魏史堂他们挟持着“汤姆森”和“女秘书”混在人群里,很快就来到了通往保险库的走廊前,同假扮保安的手下们顺利汇合。 那个被挟持的保安副队长站在队伍最前列,一脸怨忿与不甘。见总经理也被挟持了,他更是流露出绝望之色。 “赶紧的,别磨蹭!”魏史堂的手下拿枪拍了拍副队长的脸,“想想你儿子!” 副队长只得打起精神,带着这一队假冒的保安去同看守保险库的保安小队交接。魏史堂和手下带着“汤姆森”和“女秘书”躲在了走廊的角落里。 只听对方的小队长抱怨:“王哥,你们怎么才来?还有,这警报是怎么回事?” “什么地方起火了呗。”副队长无精打采,“和我们没关系。赶紧交班吧。” 两人在执勤记录本上签字。 对方的小队长突然又问:“这些人是谁?怎么都没见过?” 副队长签字的手抖了抖。站在他身后的一个保安悄悄摸着腰侧的枪。 “新来的,所以我才亲自带他们。”副队长支吾。 “我怎么不知道?”小队长追问。 “你是哪根葱?”副队长不耐烦,“招了新伙计,还得向你汇报不成?” 小队长缩了脖子,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了。 魏史堂的手下这才把手从枪上挪开了,副队长也隐隐松了一口气。 火警的警报还没有停,刺耳的声音如一只狂怒中的鬼怪在空旷的大楼里盘旋,着实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魏史堂笑呵呵地走了出来。 现在,整个保险库都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 “去!”他使唤“汤姆森”,“把门给我打开。” 话音落下,灯光俱灭。众人一惊。 大楼外的配电房旁,阿宽正用大铁钳逐一把电线剪断。大楼里的灯一层层熄灭。 说时迟那时快,“汤姆森”突然扣住那手下持枪的手,狠击腋窝,转身将人放倒在地,夺枪在手。 “女秘书”同时从歹徒手中脱困,反身一脚将对方踹飞。 视野里一片黑暗,魏史堂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到呼喝惨叫。 但魏史堂到底身经百战,且有着丰富的逃命经验。直觉不对,他立刻猫着腰往人群里一钻。 宋绮年脱身之后立刻来抓魏史堂,却还是扑了个空。 袁康带着手下冲进了走廊,手电筒的光齐齐射在魏史堂一行人身上,照得他们睁不开眼。 “都不许动!”袁康大喝。 有两个歹徒大惊失色,如没头苍蝇一样冲了过来,试图破围而出。 数声枪声,震得众人耳朵发麻。 那两个歹徒带着一身弹孔轰然倒地。 魏史堂的手下惊骇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保险库的大门口。 借着手电筒的光,魏史堂看着“汤姆森”扯掉了身上的假肚腩,摘下了假发和胡子,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面孔。 “老三!” “五叔。”傅承勖一如既往地面带笑容,枪口却指着魏史堂的眉心,“实在是不凑巧。谁想到咱们俩会这么有默契,居然凑在了一块儿?” 魏史堂五官扭曲,面目狰狞如恶鬼。 他把手一招。一个手下抓着那个副队长自人群里走了出来。 傅承勖眯了眯眼。 魏史堂用枪指住了副队长的脑袋:“都给老子滚。否则这一条人命就算在你头上!” “五叔,算谁头上不是你说了算的。”傅承勖紧握着枪,“你们把动静搞得这么大,警察很快就会来了。我劝你还是放了人质,带着你的人走……” 魏史堂调转枪口,朝着副队长的腿就是一枪。 副队长惨叫。 “畜生!”宋绮年怒骂。 魏史堂哈哈大笑:“都杀到保险库门口了还要我走?做你娘的春秋大梦!老子从来不会进一趟宝山还空手而回的。老三你也少装了。我知道你不会让这倒霉鬼死的。你和你爹一样,心慈手软,做不了大事!” “你说得对。”傅承勖很干脆地承认了,“可是你想怎么样?银行总经理又不在,没人知道保险库的密码。” “少装傻!”魏史堂骂道,“你们计划了这么久,我就不信你们没有打开那扇门的办法。” 傅承勖皱眉不语。 魏史堂当即对着人质的另一条腿又开了一枪。 副队长瘫坐在了地板上,双腿血流如注。 “你们给我打开保险库!”魏史堂用枪戳了戳人质的脑袋,“否则我就崩了这人的脑袋。他反正都是个死,我给他一个痛快。” 看这血流量,人质极有可能被打坏了静脉。如果不得到及时治疗,很容易死于失血过多。 傅承勖眼眸深邃,一言不发。 宋绮年察觉不对劲,可想阻止已晚。 “我看不如这样,五叔。”傅承勖松开了枪,将手举起,“我用我自已来换这个人质,我的人也可以给他治伤,如何?” 魏史堂眼珠滴溜溜地转着。 “你手里就这么一个人质,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傅承勖道。 魏史堂嘴角狠狠一抽:“不。我不要你。我要你的女人!” 他的手指着宋绮年。 傅承勖的上唇微微掀了一下,露出一种野兽遭受巨大威胁时的表情。 宋绮年感觉到袁康用力扣住了她的肩,生怕她冲出去。 女人和儿童因体格较弱,一向是做人质的最佳选择。换宋绮年,也会舍弃牛高马大的傅承勖,而选择好掌控的女人。 “你不是要我们开保险库的门吗?”傅承勖道,“她会开门,我可不会。” “老子才不管!”魏史堂强硬道,“我数三声。不换,我就先送走这人!三——” “让他杀。”袁康死死拽着宋绮年,狠心道,“没了人质,正好可以将他们全灭了!” “二……”魏史堂数数。 那副队长涕泪俱下,不住哀求:“不!求求你们!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我儿子还在他们手里……” “一!”魏史堂拨开撞针。 “我换!” 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宋绮年用力推开袁康,走了出来。 魏史堂压住了枪。 傅承勖同宋绮年对视。复杂的情绪在两人眼中汇集、翻滚,如乌云暴雨、电闪雷鸣。 宋绮年心中酸胀,温柔地承接住他的目光,回以安抚和坚定。 “你和袁康去开锁,我在一旁指挥你怎么做。” 傅承勖拉住了宋绮年的手,掌心灼热。 宋绮年脚步一顿,继续朝前而去,手自他的掌中滑落。 一人换一人,宋绮年被魏史堂亲自抓在了手里。副队长则立刻被傅承勖的人带了下去,送去医治。 “捆结实点。”魏史堂吩咐手下,“别看这女人娇滴滴的,本事可大了。” 手下用麻绳将宋绮年五花大绑。 别说一个柔弱女子,便是一名大汉,被这样绑着也难以挣脱。 傅承勖眼帘半垂着,一股锋锐如刃的戾气从他身上迸射而出,教人不敢靠近。 还璧 第215节 片刻后,他再抬起眼,所有气息瞬间收敛。这男人又恢复成了四平八稳的模样。 “那么,开工吧。” 众目睽睽之中,傅承勖和袁康走到了保险库的大门前。 袁康动手如变戏法般灵活敏捷。众人还没看清,他已拆下密码锁的面板。紧接着,手随便摸了摸,电线便啪地爆出一簇火花,短路了。 保险库的密码锁转为手动开启模式。 “然后呢?”傅承勖问。 袁康只有一个字:“拆!” 警笛声悠远而近。警队终于穿过拥堵的交通,抵达了花旗银行。 郭仲恺跳下车,一马当先冲进了银行。 “什么情况?” 大双领着郭仲恺往保险库而去:“有一个保安中枪受伤,已经被我们的人送去医院了。魏史堂他们一共有七人,一人受伤。他们挟持了宋小姐,并且逼迫傅先生他们打开保险库。” “宋小姐?”郭仲恺脚步一顿。 宋绮年身手那么好,又有备而来,怎么会被轻易挟持? “那个保安伤势严重,宋小姐主动用自已去做了交换。” 郭仲恺心痛摇头。 “魏史堂还要我们准备好一辆加满油的两厢卡车,停在后门,钥匙插在孔里,不能熄火。” 这么详细!魏史堂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郭仲恺不禁纳闷:“为什么那么多勤勤恳恳的好人无人相助,魏史堂这种不法之徒却能得到高人指点?” 库房门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傅承勖和魏史堂的手下呈紧张对峙的状态。 保险库的门锁已被拆得露出复杂内部构造。 傅承勖听从袁康的指挥,用钳子夹住一根螺杆,袁康在另外一头用力一掰。 啪嗒,某处松动落下。 袁康随即用力拉动一处机关。锁芯里一个大齿轮咔嚓旋转,带动小齿轮,小齿轮又带动各个环节。仿佛有人念对了咒语,整个机关瞬间活了过来。 最后,锁舌收缩,厚重的大门嗡的一声打开了。 众人叹为观止。 袁康面无表情,仿佛只施展了一个雕虫小技。 “开门!”魏史堂命令。 宋绮年突然叫道:“别听他们的!” 魏史堂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闭嘴!” 宋绮年踉跄跌在一个男人身上,随即又被拽着站起来。 那男人腰间的一把小刀已在那短暂的接触中落入了宋绮年的手中。 她不动声色地开始割绳子。 傅承勖和袁康合力将门拉开。 保险柜安静地沐浴在灯光下。那些整齐的柜门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财宝。 魏史堂兴奋得脸颊通红,双手细细颤抖。他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当即提起脚就朝保险库冲去。 就这一瞬,宋绮年双臂一震,绳索自身上脱落。 负责看守她的歹徒来不及反应,咽喉就被重重一击,窒息的瞬间,胯下又传来剧痛。 傅承勖和袁康闪躲在保险库门后,拔枪射击。 魏史堂的手下立刻反击。 不料宋绮年窜到了魏史堂身后,把枪抵在了他的后脑勺。 “你敢!”魏史堂怒吼。 宋绮年有样学样,对准魏史堂的胳膊就是一枪。 魏史堂嗷嗷惨叫。 魏史堂的副手一声大喝,手下们暂停了射击。 “不打你的腿,是因为我还需要你走路。”宋绮年挟持着魏史堂一步步朝保险库退去。 可紧接着,有趣的一幕发生了:魏史堂的两个副手对视了一眼,神色明显不对。 都是江湖中人,宋绮年他们对这种表情再熟悉不过。 作为一群毫无道德底线,身负重重血债的歹徒,巨额的财宝就在眼前,却要为了首领放弃,那确实不如放弃首领来得更容易一些。 魏史堂亦察觉到了异样,双目怒瞪。 傅承勖当即暴喝:“绮年!” 宋绮年用力将魏史堂一推,转身扑进了保险库。 弹雨瞬间倾泻而来,穿过魏史堂的身躯,带出一蓬蓬血雾,撞击在保险库的大门上。 傅承勖和袁康奋力将门关上。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大门紧闭。精钢锻造的厚重大门挡住了子弹,也挡住了随后而来的敲打与撞击。 “警察——”一声威严叱喝自走廊的一头传来,犹如一道惊雷炸响,“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武器!” 郭仲恺终于带着警员们赶到现场。 一场警匪混战瞬间被引爆。 保险库外面的战斗声传入保险库里,只余一点嗡嗡的杂音。 傅承勖拧亮了手电筒,宋绮年和袁康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保险柜。 只花了数秒,柜门的锁便被撬开。柜子里的珠宝、金条和债券暴露在手电筒的灯光下。 门外的战况已平息了下来。胜负已定。 面对强大的警力攻击,歹徒们终于放弃了抵抗,举手投降。 小杨带着警员逮捕犯人,收缴枪支。 郭仲恺则在犯人和伤员里搜索着魏史堂的身影。 “总长,这里!”小杨叫道。 他蹲在保险库的大门前,将血泊里的一个男子翻了个身。 男子浑身上下少说有七八的弹孔,双目圆睁,死不瞑目——正是魏史堂! “怎么回事?”郭仲恺问旁边一个副手模样的歹徒。 那歹徒垂头丧气道:“大当家被挟持了,弟兄们和那群人交火,不小心误伤了他。” 傻子都知道这是借口。 可笑魏史堂贪心不足蛇吞象,本可以回到寨子里养老,却偏偏选择冒险北上。精心计划了一场银行大劫案,看似万无一失,最后却死在了自已人手里。 他就死在保险库的大门口,不提那个虚无缥缈的魏家天字号库房,就连花旗银行保险库里的金银财宝,他也到死无缘得见。 阿宽和大双跨过倒地呻吟的伤员,匆匆走来。 “总长,傅先生他们还在保险库里!” 郭仲恺早就看到保险库门上那一大片子弹印,也已猜出傅承勖他们的下落。 他用枪敲了敲门。 保险库里,宋绮年和袁康正在那个保险柜翻找着。 宋绮年拿起一个黑丝绒袋子,拎着一倒,两个嵌满宝石的金葫芦咕噜滚落在她的裙上。 三人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 郭仲恺又敲了敲门:“外面安全了。你们可以出来了。” 他不大确定说话声能不能传进去,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否受伤。 但片刻后,大门上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 阿宽和大双立刻抓住把手,将门用力拉开。 傅承勖他们三人就站在门口,毫发无伤,神情自若。 “郭总长!”傅承勖笑容可掬,“真高兴见到您!” 回到公馆时,时间竟然只过去了两个小时。 晚霞染红了西天,头顶的薄云如散落在蓝绸上的蔷薇花瓣。 这大概是宋绮年有生以来度过的最漫长的两个钟头。 沐浴更衣过后,宋绮年走进了江映月的房中。 屋内窗帘紧闭,多余的家具全都被搬走了,报纸、收音机也不见了踪影。女看守也换了新面孔。 江映月坐在沙发里闭目养神,待宋绮年走近了,才睁开眼。 “魏史堂死了吗?”她问。 “终于如你所愿了。”宋绮年道,“他手下叛变,恐怕也不是突发奇想的吧?其中也有你的手笔。” 很显然,江映月的手下在帮助魏史堂策划打劫银行的时候,顺便渗透、策反了他的手下。 江映月笑:“你也说过,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宋绮年丝毫不为魏史堂的死感到惋惜。魏史堂死了,所有人的心头都了却了一桩事,松了一口气。 “东西拿到了吗?”江映月问。 宋绮年将装在盒子里的金葫芦拿给江映月看了看。 仔细看来,这对一大一小的母子葫芦做工极其精致,上面镶嵌的宝石品相极好,除了几颗珍珠已朽坏,其余宝石也都俱在。 还璧 第216节 葫芦的背面还刻了经文,宋绮年没有细看。 江映月道:“这对金葫芦是从明代一个古墓里起出来的。墓里合葬着一对母女。根据墓志铭,当地闹瘟疫,孩子染病,母亲衣不解带地照顾,也染了病,一同病死了。做丈夫的将妻女合葬,又打造了这一对母子葫芦随葬。听说这对母女共用一个棺木,这对金葫芦就是从她们手里拿走的。” “真缺德。”宋绮年冷声道。 盗门内部也分高低贵贱的。 盗墓贼挖人祖坟,开棺毁尸,很为同行不齿,一直位于被歧视的底端。 江映月轻笑。 宋绮年看得出她还藏着什么话。可江映月不说,她便也不问。 “我有另外一个问题。”宋绮年在江映月对面坐下。 第七十二章 骨肉相认 傅承勖还在警察局里,协助郭仲恺给这一桩银行劫持案做收尾工作。 郭仲恺审问魏史堂的副手时,傅承勖在审讯室里旁听。 副手将他们如何从打劫傅承勖改成直接打劫银行,交代得一清二楚。 “……大当家原本是想挟持那个姓宋的女人的。”副手道,“他听九小姐的人说,那女人其实是郭总长您失散了十八年的女儿。挟持了她,就把傅承勖和您都制住了……” 审讯室里的人全都对这条信息毫无防备,齐齐愣住了。 郭仲恺猛地转头朝傅承勖望去,所有疑问都在这一道眼神中。 傅承勖起身,示意郭仲恺同他出去详谈。 两人来到了无人的走廊里。 “这事你知道?”郭仲恺迫不及待地问。 “是。”傅承勖承认,“宋小姐也知道了。只是之前事情太多,没找到合适的时候同您详谈。” “等等!”郭仲恺抬手,“魏志芳是怎么确定宋小姐是我的女儿的?” 傅承勖道:“她找到了当年经手宋小姐的人贩子,又顺藤摸瓜找到了绑架宋小姐的人,从他们口中问出了宋小姐的身世。” 郭仲恺面色极其凝重,不住摇头。 “当年是谁绑架了我?”宋绮年问。 “那说来可就话长了。”江映月交叠着双腿,“十八年前,在咸阳的一个村子里发生了一起古墓盗窃案……” “就是十八年前的这个时候吧,我得了一个长假。” 郭仲恺低沉的声音飘荡在安静的走廊里。 “恰好老陈——就是陈教授——正在咸阳参与一个古墓的抢救发掘工作,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了。我便带着两家的妇女孩子们一起过去找他。一来,让老陈全家团聚一下;二来,也带我的家人去西安、咸阳一带旅游。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彻底改变了我们两家的命运……” 说到这里,郭仲恺一声长叹。 “那一天,老陈匆匆来找我,说他怀疑有人盗墓。我们俩便一同前去勘察,果真发现了盗墓贼……” “……一位带着妻儿路过该地的警员发现有人盗墓,通知了当地警方,将盗墓贼一网打尽。”江映月道,“听说那个古墓属于一位很有名的王侯,墓葬品价值连城。要是被盗走了,可是国家极大的损失呢。这位立下大功的警察,就是郭仲恺!可惜……” 她摇头。 “好人并没有好报。几天后,郭家的大女儿在旅馆门口玩耍时失踪了——是那群盗墓贼的同伙为了报复郭仲恺,将她的女儿绑架走了。” 血色自宋绮年的脸上褪去。 “你阻止我们盗走宝物,我们便夺走你的珍宝。”郭仲恺沉痛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报复方法更加恶毒的?” 傅承勖面色十分凝重。 “我和当地警方竭尽全力找了半个月,只找到一个已腐烂得难以辨认的女童尸体。” 郭仲恺嗓音渐渐喑哑,这段回忆显然对于他来说极其沉痛。 “那女童……穿着我姑娘的衣服,年岁身高也一样……” “所以,他便认为女儿已经被害死了……”宋绮年呢喃。 难怪他们夫妇不再寻找女儿下落,甚至听到宋绮年幼年被拐卖时,也不曾往那方面想。 江映月点头:“后来,郭仲恺带着妻子和小儿子回了北平。大概是不想被议论,便对外声称女儿是病死的。” 宋绮年怔怔地,努力消化着这些消息。 “但是,这里有一个误会!” 郭仲恺话锋一转,朝傅承勖望去。 郭仲恺道:“我的大女儿确实是得肺炎病逝的,就在这个事发生后不到一个月的时候。我们在医院送走了她,万万不会有错。我们夫妻俩没有一日不怀念这孩子,但是,宋小姐并不是我的女儿!” 傅承勖的眉心用力一抽,隐约明白了什么。 “是的。”郭仲恺郑重点头,“宋小姐的父母另有其人,我想你也猜出他们是谁了……” 宋绮年起身,朝房门走去。 “明天你会陪我一起去什刹海转转吗?”江映月问,“听说广化寺的香火很灵呢。我不能下车,但可以请你帮我去上一炷香。” “我会考虑的。”宋绮年道。 出了房门,抬头就见傅承勖正朝她大步而来。 “正好。”宋绮年迎了过去,“我刚才和江映月聊过了,她告诉了我那桩盗墓案的事。原来,郭家是真的以为女儿已经死了……” “郭家的大女儿确实已经去世了。”傅承勖道。 “什么?”宋绮年惊愕。 傅承勖的双目异常明亮,笑容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绮年,我这里有一封信要给你。你看了后给我答复。” 宋绮年一头雾水,接过一个密封的信封。 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青色胎记,形状如花生,在左腿后侧根部。” 宋绮年倏然变色。 她身上那个位置确实有这么一块胎记! 不用再问,傅承勖一看宋绮年的脸色,便知道了答案。 “来!跟我走一趟!”他抓起宋绮年的手。 车一路疾驰。 正是华灯初上时分,长街上的灯一盏盏亮起,似是给他们指路。 傅承勖握着方向盘:“郭仲恺和陈炳文教授是老邻居,也是多年好友。” “我知道。但是……” “两家的大女儿生日只相差几天,打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宋绮年还是不明白。 “绮年,十八年前那桩盗墓案发时,陈教授也在场!是他最先发现了情况,他还给警方的抓捕工作提供了很大帮助。更重要的是,他的妻儿当时和郭仲恺的妻儿住在同一间旅社。陈郭两家的女孩年龄体型都一样,衣服一直混着穿!” 宋绮年明白了过来,瞬间呆若木鸡。 傅承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盗墓贼想绑架郭仲恺的女儿,却误抓走了陈教授的女儿。他们被警方逼得太紧,找了个女童尸体伪装成陈家姑娘……” 宋绮年嘴唇颤抖:“可是,陈教授的女儿不是在老家……” “陈教授的母亲当时身体不好,怕刺激老人,他们便谎称孩子在岳家养病。而郭仲恺的女儿又在事发后不久生病去世,周围亲友以讹传讹,都误以为被绑架撕票的是他的女儿。等陈教授的母亲去世,事情已过了大半年。陈家心力憔悴,也没那精力对外人一一辩解了。” 宋绮年完全明白了过来。 “绮年,我刚才和郭仲恺谈过了。”傅承勖道,“于主任还知道陈家大女儿的胎记。那封信就是她写给你的。” 于主任真是细心。 胎记在女孩的私密部位,男土们不便知道,便写在纸条中,交给宋绮年本人核对。 宋绮年的心疯狂地跳动着,浑身止不住颤栗,双目通红。 傅承勖用力握着她的手。 “这次不会有错了!郭仲恺说陈教授今晚就出发去敦煌,我们赶得及的。” 陈家的四合院里暮色沉沉,只有书房亮着昏黄的灯。 宋绮年他们赶到的时候,两个学生正把行李箱抬出院子,放在一辆三轮车上。 “陈教授?”一个青年朝院子里指,“他在书房。” 宋绮年心急如焚,迈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要不是傅承勖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肯定要摔个结实。 可等进了院子,宋绮年却又猛地站住了。 昏暗的庭院里,时光仿若冻结住了。东厢的窗外,那一株紫藤的枝叶遮着窗户的一角,暖黄色的窗户上映着一个伏案的身影。 宋绮年像是一脚踏入了梦境。 一个她第一次做,却又好像做过无数次的梦。 亮着灯的窗户里,人影轮廓是如此的熟悉,连伏案的姿势都似曾相识。 宋绮年一直喜欢夜晚的灯火,喜欢看那一扇扇亮着灯的窗户。 她以为自已只是将对家的憧憬寄托在了灯火阑珊之中。却不知道,也许自已当年每天都望着父亲在灯下伏案工作的剪影。 这扇亮着灯的窗户成了女孩对家最初也是最深的记忆。 跨过千山万水,熬过十八年的寒暑,经历了无数次生与死的较量,她终于在茫茫灯海之中找到了自已一直在寻找的那一扇窗。 一瞬间,许多模糊的、零碎的记忆变得具体。 是的。她记得! 她记得自已曾在这个院子里玩耍过,记得雨从屋檐落在石砖上的凹槽里,记得一个女人温柔的说话声,记得和一个女孩在墙上涂鸦。 那女孩应该就是郭家大女儿。 还璧 第217节 当然,宋绮年记忆最深的,是这一扇映着人影的窗户。 父亲是如此醉心于工作,不分昼夜沉迷其中,经常加班到深夜。 小女孩在院子里玩耍,一抬头,便能望见窗前父亲的身影。 “绮年?”见宋绮年脸色越来越异常,傅承勖有些担心。 宋绮年的手颤抖着,指着那扇窗户。 “我记得这扇窗户……承勖,我记起来了……就是这一扇窗户!” 她的双眼盈满热泪。 傅承勖一把将她搂住,柔声安抚:“那就好……那就好……” 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人声,屋里的人起身走了出来。 “宋小姐?”陈炳文惊讶。 屋内的灯光照在他松弛、布满皱纹的脸,和近乎全白的头发上。陈炳文的外表看着比同龄人老一大截。 都说他性情极其耿直,近乎固执。 几乎每次见陈炳文教授,他都在游说那些收藏家,劝他们将来路不正的古董交还给国家。 “让这些珍宝回到它们本该属于的地方。”他说。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为了保护国宝而四处奔波呐喊,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生命里也曾失去过珍宝。 “这是怎么啦?”陈炳文越发纳闷,“你们是来送我的?还是出了什么事?” 宋绮年张口结舌,无数的话无从说起。 傅承勖将手轻柔地搭在宋绮年的肩上。似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随之注入宋绮年的身躯,让她镇定了下来。 “我们确实有要事找您。”傅承勖道,“我们刚刚从郭总长那里得到一个消息。您的长女于十八年前被贼人掳走,然后不幸遇难了,是吗?” 陈炳文神色骤然一黯,有些不悦:“老郭也真是的,和你们说这个做什么?” 宋绮年的泪水涌出眼眶,顺着脸颊噗噗落下。 暮色昏暗,陈炳文又上了年纪,没有将这一幕看真切。 傅承勖用力紧搂了宋绮年一下,声音沉稳:“陈教授,您可能还不知道。宋小姐本不姓宋。她五岁的时候被贼人拐卖。我为她调查身世时,将她和十八年前一起发生在咸阳的古墓盗窃案联系到了一起。” 仿若当头挨了一棒,陈炳文双目发直,身躯轻微晃了晃。 傅承勖继续道:“据贼人交代,他们为了报复一名警察,绑架了他五岁的女儿。后来还找了个女童的尸体冒充孩子,糊弄警方。他们则把孩子卖给了人贩子,拿着钱跑了。” 同宋绮年一样,陈炳文开始浑身颤抖。 “那个女孩随后被人贩子多次转卖。但她没有死,陈教授!她活了下来,并且成长为一个优秀的青年。她一直都在寻找家人。” 陈炳文的目光穿过夜色落在宋绮年身上,迫切又慌张地反复打量着她。这个喜讯来得太突然,他难以置信,只觉得自已在做梦。 自第一次见宋绮年,陈炳文就对这姑娘生出一股亲切。但他以为这是出于爱才之心。 陈炳文也觉得宋绮年许多角度看去很像二女儿维仪,连老郭的太太也私下和他提起过。可他觉得只是凑巧,从未往那方面想。 他的大女儿早就已经死了。他们把孩子葬在她太奶奶的坟旁,逢年过节都还会烧香蜡纸钱。 十八年,孩子要是早早转世投胎,也都长成一个少年人了。 陈炳文真是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有人带着一个女孩走到他面前,和他说他的大女儿没有死。 她流落在外,寻寻觅觅十八年,终于自已找到了家! 他的女儿没有死! 傅承勖最后道:“陈教授,于主任已经同宋小姐核实过胎记了。所以我们才急着来见您。” 陈炳文一脸呆滞,毫无反应。 宋绮年和傅承勖面面相觑。 “陈教授?” 陈炳文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千万头绪齐齐涌上心头,让他一时找不到语言。 傅承勖在宋绮年背后轻轻一推。她如梦初醒,朝陈炳文走了过去。 陈炳文也回过了身,急忙朝前迈了一大步,不料一脚踩空,跌了出去。 宋绮年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老人接住,自已却是被压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陈炳文想把宋绮年拉起来,可双膝无力,自已都没法站立。 “我没事!”宋绮年忙道,“您没事吧?” 陈炳文张嘴急促喘气。 “啊……”他终于发出了声,“啊啊……” 老人长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急促地摸着宋绮年的脸、胳膊,紧紧握了握她的手。 他怎么就没往那方面想? 这眉眼多像她母亲,这脸盘正是他们老陈家的,这身段和维仪一模一样! 他怎么就没想到? 陈炳文哽咽,泪水自眼眶中汩汩涌出。 作为一位能慷慨激昂不打稿子就演讲半个小时的教授,此刻他口中只能发出啊啊声。 宋绮年泪如泉涌,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是你吗?”陈炳文捧着宋绮年的脸,仔细看她,“孩子,是你吗?” 宋绮年嚎啕大哭,不住点头:“是我!都对得上……我记得这扇窗户……是我……” 陈炳文一把将宋绮年紧紧抱在怀里。 父女俩抱头痛哭。 那两个学生听到动静,匆匆跑了进来。 傅承勖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他安静地站在一旁,欣慰地长舒了一口气。 夜风柔软如绸,夏虫对月低鸣。 傅承勖坐在屋檐下的竹椅里,一摇一晃。 他西装革履,却一手拿着一个烧饼,一手端着一盏凉茶,充当晚饭。 书房的窗户上映着那对父女的身影。 痛哭了一场,宋绮年脸肿眼红,有些不好意思。 陈炳文拧了张湿帕子递了过去,自已抬起袖子擦着脸。 “您坐。”宋绮年忙道。 陈炳文这才坐下,目光胶在宋绮年的脸上。 “你和妹妹都长得更像你们妈妈。”他终于笑了起来,满脸皱纹舒展成一朵花。 “其实当初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面熟得很。只是你有名有姓的,我又以为……就从没往那方面想……” “妈妈她们……人在哪里?”宋绮年问。 “你妈妈眼下正跟着你妹妹住在广州,帮着筹备婚事——你妹妹快结婚了!”陈炳文急得不住搓手,“我明天一早就给她们发电报!你妈妈还不知道会多高兴。你丢了后,她一直怨我。那天,本该是我照看你的……” 老人神色一黯。 “可我忙着写论文,让你一个人在外头玩。等你妈妈从外头回来了,才发现你不见了……” 泪水又自眼中涌出。 “是我对不住你呀,梦梦……爸爸没有照顾好你……” 宋绮年的泪水也跟着噗噗往下落。 “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宋绮年握住了陈炳文的手,“对了,我叫什么名字?” 陈炳文抹了一把脸,道:“你叫陈孟仪。孟子的孟,小名叫梦梦。你二妹叫维仪,小弟叫维志。他们俩是一对龙凤胎。” 说着,陈炳文从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里翻出一个相册递给宋绮年。 “你妈妈叫朱慧群,以前是小学里的美术老师。你二妹美专毕业后,也在女中里教美术。她画油画,已经小有名气啦。你弟弟很有出息,自已考上了公费留学生,正在英国念书。咱们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你爷爷是个秀才,开了个私塾……” 书香门第,是宋绮年脑中的第一个念头。 自已如果没有被拐卖,而是在这样的家中长大…… 不。 宋绮年在心中摇头。 已经发生的事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而且,正如傅承勖所说,他们的经历造就了现在的他们。 陈孟仪不会是宋绮年。 她应该会是个聪慧、快乐的女孩。 但那种江湖中磨炼出来的坚韧心性和丰富阅历,只属于宋绮年。 相片里是一家四口,龙凤胎大约十五六岁模样。那个梳着两个麻花辫,穿白衫黑裙的少女,活脱脱是少年宋绮年。 自已和妹妹还真像。 宋绮年的目光又落在那个妇人脸上。 那妇人杏眼明亮,嘴唇饱满,个头娇小,可面容里透着一股干练和倔强。 无数被埋藏了十八年的记忆碎片正如发了芽的种子,拼命地钻出厚厚的土壤,展开稚嫩的叶片。 “我小时候跌伤过脑袋,那时候年纪又小,把被拐前的事忘了个精光。”宋绮年道,“可是我一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我想正是那些被我藏起来的记忆在暗中提醒我吧。说起来,上次我一走进这院子,就觉得处处都很眼熟。当时我还纳闷呢。而现在……” 宋绮年环视四周。 “我好像又想起了一些事。” 还璧 第218节 她努力回忆着:“我记得一个女人在窗下踩缝纫机,应该是妈妈。” “对!对!”陈炳文双目放光,连连点头,“家里的衣服,都是你们妈妈做的。你就是遗传了她的手巧!” “还有这扇窗户。”宋绮年指了指,“和外面那株紫藤。我记得我捡地上的落花玩。” “那株紫藤是你弟妹出生时我亲手种下的。你当时才两岁。” “我还记得和一个女孩在胡同里玩跳房子。” “啊!那一定是文文了,郭雅文,老郭的大女儿。”陈炳文道,“你们俩小时候可亲了,可惜命都不好。你被拐后没多久,她也生病走了。短短时间没了两个孩子,老郭家觉得这四合院风水不好,便搬走了。” “可您没走。” 陈炳文含着热泪,凝视着宋绮年:“这里是我的家呀!我们一家五口,有过那么多的回忆……我还想着,你变成了魂,也总会回来寻我们的。我们要走了,你找谁去?” 泪水又自宋绮年的脸颊滑落。 父女俩双手紧握,一直聊到深夜。 陈炳文将家中的情况事无巨细地都说给宋绮年听,指着相册里的照片一张张解说给宋绮年听。 有一张照片,拍摄于宋绮年被拐前不久。 小姑娘白白胖胖,扎着羊角辫,眼神天真无邪,完全不知道自已即将遭遇人生中一场重大的磨难。 宋绮年看着照片,仿佛隔着时空和当年的自已面对面。 关于自已这些年的经历,宋绮年却并不想对陈炳文细说。 “师父很严格,但我也学了一身本事。师兄对我很好。是,当然是吃了一些苦,可到底平安长大了。而且我也已经脱离了师门,做着一门正经生意。” 宋绮年又道:“我觉得,这些事不用告诉妈妈。只说我被宋家收养了就好。” 陈炳文叹息着点头。 如此一来,陈炳文去敦煌的计划当然暂时搁下。 宋绮年和陈炳文这对父女有一肚子的话要和对方说,可眼看夜深,不得不暂时分别。 傅承勖一直在门外等候。 在这样的夜色里,沉默的守候让这个男人更显得英伟可靠。 陈炳文如今换了一个身份看这个晚辈,自然有很多不同的想法和疑惑。 他和女儿的关系明确了吗?他们将来有什么计划?他家中有什么人,出身背景到底是什么? 甚至,婚后女儿要随他去美国生活吗?那不是好不容易把孩子找到了,又要隔海相望? 不过,陈炳文也知道不可急于一时。 女儿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大,回来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这么优秀完美的女儿,她的成长自已丝毫没有参与,自然也失去了过问她生活的权力。 宋绮年似是知道他的心思,低声道:“他很好。您放心。” 傅承勖朝陈炳文微笑:“我们明天一早再来拜访您。” 陈炳文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那形单影只的样子,令宋绮年心酸不已。 “我们明天再来。”傅承勖搂紧她的肩。 “原来我叫陈孟仪。”走在胡同小道里,宋绮年告诉傅承勖,“这名字真好听。” “那你打算改回这个名字吗?”傅承勖问。 宋绮年沉默了片刻,摇头。 “在父母那里,我是陈孟仪,是他们的女儿,这永远不会变。可是对其他的人来说,我就是宋绮年。我的成长过程,我的阅历,我的选择,将我造就成了宋绮年。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好。”傅承勖微笑,“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这一刻,宋绮年再也忍不住,转身将傅承勖抱住。 她的双臂用力地搂着他,脸埋在他身前,紧紧地,如溺水的人攀着一根浮木。 傅承勖感觉到胸前传来温热濡湿。 心里泛起强烈的酸胀,这是一种愉悦的痛楚。 人类的感情多奇妙。心受伤时会疼不奇怪。可当你爱上一个人时,明明那么快乐,心居然也会疼痛。 好似真的被爱神射中了一箭,有了一个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口。 傅承勖也将宋绮年紧拥在臂弯里,亲吻她的发顶。 次日天不亮,宋绮年便起床洗漱,然后迫不及待地去见陈炳文。 这次换袁康陪同宋绮年。宋绮年也想把照顾自已长大的师兄介绍给父亲认识。 傅承勖今日另有要务:他兑现承诺,带江映月去一趟什刹海。 两辆车沿着海子边的马路缓缓行驶,窗外水天一色,景色倒是清凉宜人。 虽是盛暑,可湖边游人如织。 尤其是广化寺附近,香客云集。车被行人阻挡,开开停停,行驶得越发缓慢。 傅承勖面容沉静,但手一直放在腰侧的枪套上。 但凡有一丝不对劲,比如有人趁乱来营救江映月,不用使唤手下,他自已就会亲手将江映月击毙。 江映月倒是一直兴致勃勃地望着窗外景色,满眼新鲜,像个常年生活在深闺里、难得外出透气的女人。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三哥?”江映月道,“家里有个大庄子,紧靠着一个湖。每到夏天,我们就会去庄子上避暑,在湖上划船采莲。” 傅承勖没有反应。 “也是,”江映月自嘲,“你年纪比我们大很多,不和我们一道玩。你那时候已经跟着长辈们练枪打猎,英文也说得极好了。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大人总和我们说:不要只顾着疯玩,要学学你们三哥。你那时候对我们这群小不点来说,就像个神。” 她朝傅承勖望去:“维持这种完美、优秀,又强大的形象,很辛苦吧?” 傅承勖终于开口:“我乐在其中。” 这是实话。 如果不喜欢,又怎么能数十年如一日地维持呢? 江映月撇嘴,无话可说。 傅承勖又道:“绮年已经顺利和她父亲相认,很快就能见到她母亲和弟妹了。对方不是郭仲恺,而是陈炳文。” 江映月惊讶地哎呀了一声:“好在我错得不算离谱,不然,你又要借口撤回我们的协议了。” 傅承勖冷笑不语。 江映月望向窗外,语气一时无限羡慕。 “掌上明珠失而复得,一家人终于团聚。宋小姐真是有福气的人。” “那是因为她之前已经吃了够多的苦。”傅承勖道,“苦尽自然甘来。” “真是同人不同命。”江映月阴阳怪气道,“真品被弄丢了,花上十八年也要找回来。我这个赝品,就被随便送人。” “你从来都不是绮年的替代品,你也根本替代不了她。”傅承勖漠然,“再说,我也没有把你送人。我给你找了最好的养父母,是你自已不懂珍惜。” 江映月撇嘴:“你可以做得更好的。” 傅承勖恨铁不成钢。 “绮年自幼被拐卖,流浪街头,被迫做了贼。她吃过的苦,挨过的打骂,何止是你的百倍?可她从来没有放弃自已,从不向命运妥协,置身黑暗却一直朝着光明蓬勃地生长。而你,你本可以生活在光明里,却主动选择堕入黑暗。这就是你不如绮年的地方!” 江映月不屑地一瞥:“你就以为宋绮年的内心就没有黑暗?”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黑暗。”傅承勖道,“释放黑暗不过是本能,抑制住黑暗,才是本事。所以,志芳,你的所作所为,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江映月脸上的讥笑消失。 车终于驶过了拥堵的路段,速度提升,打道回府。 江映月道:“王炳临的《千里江山图》的下落,我已经打听到了。” 说完这一句,她就停下了。 傅承勖知道她又习惯性地卖关子,故意不追问。 江映月无趣,只得继续说下去:“在日本大使馆里。” 傅承勖这才朝她看过来。 “画从我手里出去后,转了几手,如今落到了日本大使中村的手中。”江映月道,“听说中村对这幅画宝贝得很,悄悄藏在私宅里,一直没对外公布。” “所以,”傅承勖问,“画是在中村的手中,而不是归大使馆所有?” 江映月点头。 傅承勖沉默不语。 日本大使馆这一类的地方可不容易下手,大使的私邸更不好进。 更何况,他们所有人都不擅日语,就算潜入使馆,行动也极不方便。 “最后一个挑战,往往都是最难的。”江映月满脸得意,“三哥,我有预感,我还能派上大用场呢。” 把江映月送回公馆关押好,傅承勖带上好酒去陈家。 陈家出乎意料地热闹,因为郭仲恺一家也来了。 郭仲恺也带了酒,还没到饭点,他和陈炳文就已喝得满脸通红。 袁康竟然没躲开,又或者试图躲却没成功。总之,他也坐在一旁,给两个长辈添酒,自已倒喝得不多。 宋绮年正抱着小宝珠和于主任在聊天。 “你妈妈见了你,不知道会多高兴。”于主任百感交集,“你丢了后,你爸妈总是吵架,家也不像个家。现在好了,一家人总算团圆了……” 说着,想起自已夭折的女儿,不禁哽咽。 “妈妈不哭。”小宝珠向母亲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吹吹,不疼,不哭……” 于主任忍住泪,将宝珠紧紧地抱在怀中。 “妈妈会天天求菩萨保佑你健康长大,过得快快乐乐的。” 小宝珠的手腕上就戴着一根红绳,上面系着金珠和佛牌,显然是于主任从哪个寺庙里给孩子求来的。 还璧 第219节 袁康见傅承勖来了,如蒙大赦,把酒壶往他手里一塞便溜走了。 郭仲恺看得出陈炳文有话同傅承勖说,便也借口去解手,起身离去。 傅承勖给陈炳文斟酒:“有件事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我知道您今天一早已经给尊夫人发了电报。但是他们从广州赶来北京,路途遥远,耗时也很久。我可以派人用飞机将他们接过来,就不知您觉得如何?” 陈炳文早知道傅承勖富甲一方。可平时见他,他的排场并不大,人又谦和有礼。 直到此时此刻,陈炳文才对这个男人的财富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 这年头,能轻易调动飞机为私人所用的人,都是凤毛麟角。 陈炳文随即又想起,就是眼前这个青年,还曾把故宫博物院的馆藏请到复旦办展,就是为了能让宋绮年参观。 “孟仪……绮年她怎么说?”陈炳文问。 “她当然想早日见到母亲和妹妹。” 陈炳文点头:“那就照你们的想法去办吧。” 陈炳文知道自已已老,话语权该渐渐让给年轻一辈。他们肯来询问你,已是对你尊敬。切不可依赖卖老,指手画脚。 不过,老丈人的谱,不摆白不摆。 陈炳文目光炯炯地端详着傅承勖。 傅承勖安然受着,拿着酒壶的手稳稳当当。 他有着远超同龄人的阅历,又是身居高位的当权者。他承受得住这一点挑剔的目光。 陈炳文其实越看越满意。 傅承勖本就是没有争议的人中龙凤。光是这一副好相貌,就能让大部分丈母娘们喜笑颜开了。他又是事业有成的名流,爱国,热衷于慈善事业。 最关键的是,傅承勖虽没公开承认,但陈炳文知道那些国宝是他和宋绮年联手找回来的。 名利来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正直的灵魂才做人的根本。 “你同绮年在一起有多久了?”陈炳文问。 傅承勖道:“我们正式认识是在去年底。随后成了生意合伙人后,来往便密切了起来。但成为恋人,还是前不久的事。” 陈炳文点头。 他喜欢傅承勖说话清晰有条理,前因后果都交代了,又不让人觉得啰唆。 只是,这对年轻人摩登得很,出双入对,姿态亲密。在上海的时候,周围人都将他们视作一对。 如果他们将来没有一个好结果,傅承勖是男人,倒无所谓,宋绮年却是要受非议的。 放在过去,陈炳文都暗暗替宋绮年担心,如今知道她是亲闺女,更为此纠结。 陈炳文道:“我知道,我和绮年才刚刚相认,她又是个大人了,凡事能自已做主。但是出于父母心,有个事我必须要问一嘴:你和她,将来有何打算?” 傅承勖很明白陈炳文的顾虑。 他郑重道:“将来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我会向绮年求婚。届时我希望能得到你们夫妇俩的祝福。” 陈炳文长长舒了一口气。 “绮年明显很喜欢你,我也不想干涉孩子的婚姻。但是有些事我还是要问清楚的:你是哪里人,家里是什么一个情况,你都在做哪些生意……” 傅承勖笑,放下酒壶,有条不紊地说了起来。 第七十三章 相互救赎 袁康在胡同口的树荫下抽着烟,扭头就见郭仲恺走了过来。 这时再躲,未免欲盖弥彰。 况且,他袁康在江湖上有头有脸,是门派之首,见了官畏缩躲避也不像回事。 于是袁康大大方方地朝郭仲恺点头。 “郭总长。” “还有烟吗?”郭仲恺问。 袁康递了一根烟过去,帮他点火。 郭仲恺深吸了一口,露出满足和怀念之色。这是戒烟后的老烟枪偷尝了一口烟后特有的表情。 袁康想起当初给郭仲恺做手下时的情景,不禁感慨一笑。 郭仲恺道:“我刚刚从上海那边得到一个消息。你的门人干了一桩珠宝抢劫案。” 袁康手头的烟险些落地。 他以为自已听错了:“抢劫?抢劫??” 郭仲恺点头:“嫌犯有三人,领头的姓林,绰号黑狐,是你的一个师叔吧?他带着两个人去一家金店里行窃,不巧被发现,便干脆变偷为抢,还把店主打成重伤。” 袁康的烟已被他用力揉成一团。 抢? 林师叔他们不服自已的统领,擅自行动是迟早的事。所以袁康这次才会大老远跑到北平来做义工,给那几个人创造动手的机会。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去抢劫。 打劫这事,毫无技巧可言,又极其粗鲁残暴。盗贼虽是下九流,却也一向瞧不起打劫这个行当。 想不到林师叔他们已经堕落到了这个地步! 师父老人家在地下有知,怕也要揭开棺材跳出来打人。 “人还没抓住?”袁康问。 郭仲恺摇头。 “我回去后会处置他们的!”袁康沉声道。 郭仲恺倒也不指望袁康会把门徒交给警方处理。 郭仲恺道:“主少而臣壮,往往是朝政动荡的根源。” 袁康道:“我二十好几望三十的人,不是无知少年了。出事的这几个门徒不安分已久,正愁没有把柄清算他们。” “你是聪明人。” “过奖。” “可惜没有用对地方。” 袁康没好气,又懒得把他对宋绮年说过的那番话重复一遍,只好转身就走。 “袁掌门,”郭仲恺唤道,“我这里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袁康回头,难以置信。 “你是想让我放下一整个门派,为你做事?” 郭仲恺摇着头,走过来。 “我没那么天真。但你所掌握的江湖情报,各种技能,都能极大地协助我们的工作。” “那我有什么好处?” “可以帮你解决对手或者仇家。”郭仲恺意味深长道,“你之前扮成警员协助我办案,也借警方之手对付了好几个仇家,不是吗?按照你们道上的说法,你这么做,有点不守规矩呢。不过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是你欠我的人情。” 袁康哑然以对。 郭仲恺笑了:“当然,这只是个提议,不用急着做决定。” 他拍了拍袁康的肩:“要开饭了,进去吧。” 傅承勖从饭庄里定了一桌丰盛的席面,众人将桌子摆在院子里,一顿饭吃得热闹非常。 傍晚天气渐渐凉爽,男人们推杯换盏,吃得满头大汗。 就连一向最讲究仪容的傅承勖也松开了领子,卷起了袖子,汗湿的头发耷在额角。 他给长辈们斟酒,又照顾不太能喝酒的女土们,给她们带来了香槟。小宝珠将蒸蛋吐在了他的皮鞋上,他也毫不在意地一把抹去。 陈炳文见这准女婿身为大富豪却这么放得下架子,更是开心。 他们一家都是读书人,骨子里自诩清贵人家,瞧不起商贾的庸俗市侩。 可世代富裕的人家到底不同。傅承勖风度儒雅、亲切随和、礼节周到。 陈炳文虽是准岳丈,却感受到了一把丈母娘看女婿的快乐。 “你不错!你很不错!”他赞不绝口。 傅承勖笑容谦虚。 宋绮年隔着桌子朝他望过来,眼波映着蔷薇色的天光。 一顿饭吃完,陈炳文不出意料地又醉倒了。 傅承勖早有准备,这次专门带了一个男仆过来,让他照顾老人。 郭仲恺也喝得摇摇欲坠。于主任抱着孩子,拿他毫无办法。 袁康扶起郭仲恺,送他们一家出去。 宋绮年送走了郭家,回头却没看到傅承勖。 她纳闷,忽而听到西边厨房那头有水声,便寻了过去。 傅承勖从井里打了一桶凉水,脱去上衣,正在擦拭身上的热汗。 从背后看,男人雄浑健美的肩背呈现漂亮的倒三角,湿润的肌肤被夕阳镀成金色。 那一把劲瘦的细腰,让人克制不住想伸出双臂紧紧拥住,再将脸贴在他的背上。 傅承勖扭头看到了宋绮年,也不遮挡,大大方方地展示着健美的身躯。 “这是给你打的。”他指着另外一桶水。 宋绮年蹲了下来,用湿帕子抹着脸和脖子上的汗。 她今天喝了不少香槟,此时双颊通红,眸如春水,又挂着几分憨憨的笑,说不出的可爱。 还璧 第220节 傅承勖的目光温柔如蜜。 宋绮年丢下帕子,却一时没能站起来。 “来。”傅承勖伸出手。 宋绮年握住了男人的手,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拽了过去。 她踉跄着,扑进了男人的怀中。 肌肤的触感同布料截然不同,体温没有阻隔,直接传递过来。男人的体温又比女人高,宋绮年觉得自已好似伏在一个火炉上。 她轻微挣扎,却又被傅承勖拉了回去。 男人不容抗拒地将她紧紧搂住,抬起她的下巴,吻住了那带着香槟气息的唇。 宋绮年这才放弃了抵抗,温顺地仰起头。 男人收紧手臂,流金般的夕阳自屋檐流泻而下,在两人的身上撒了一层金粉。 宋绮年抬手搂着男人的脖子,抚摸着那硬得扎手的短发。 他们的唇温柔地厮磨着,电流一波波在彼此之间来回游荡。 终于唇分,两人的气息都有些混乱。 宋绮年将头靠在傅承勖的胸膛上。 很热,汗又疯狂涌出来,可谁都舍不得松开手。 傅承勖以指尖轻抚着恋人的脸颊,一下又一下,爱不释手。 “累不累?”傅承勖问,“我还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宋绮年好奇。 傅承勖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才放开她,穿上衬衫。 陈炳文在屋里打着呼噜,好梦正酣畅。男仆细心地给老人家打着扇子。 傅承勖拉着宋绮年的手悄然离去。 傅承勖开着车,一路朝市中心而去。 暖金色的夕阳盈满车厢,温热的风呼呼涌入车窗,吹得人浑身懒洋洋的。 宋绮年凝视着傅承勖的侧脸。 他眼睫浓长,侧脸线条坚毅流畅,神情专注时尤其显得英俊诱人。 宋绮年发觉自已已越来越不能将目光从这个男人脸上身上移开。 不过,心已经度过了最初的动荡期,趋向平静。像是明白这就是宿命,欣然接受,并不打算抵抗。 很多时候,只要同这个男人在一起,就像泡在温暖的水中,浑身懒洋洋的,说不出的舒适和放松。 这同宋绮年当初迷恋上张俊生时感受截然不同。 那时她时而狂喜,时而沮丧,患得患失,成日惶惶不安。 而后来的事证明她的不安是有道理的。 如果一个男人总让你失落,让你彷徨,那他就不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同傅承勖在一起,宋绮年只感到踏实和安全。 哪怕她从高空坠落,这个男人也有办法将她牢牢接住,不让她受伤。 人生就像乘坐着小舟,顺着命运之河漂流。 没有一帆风顺的旅途,但有傅承勖同舟,和她一同面对前方未知的暗流和风浪。 “看。”傅承勖示意宋绮年看向窗外。 宋绮年惊讶。 不知何时,窗外出现了红色城墙。 雄伟的宫墙上,楼阁高耸,在傍晚灰橙色天空的衬托下无比壮丽。 “天安门。”傅承勖道。 “之前不是逛过故宫了吗?”宋绮年道。 “今天我要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 傅承勖将车停在城墙一角,给门卫塞了丰厚的小费,带着宋绮年走进了城门。 他们沿着狭窄的楼梯向上爬。 傅承勖走在前面,不住回头朝宋绮年看。 宋绮年摆手:“我是能飞檐走壁的女人。看好你自已的脚下吧。” 傅承勖笑。 终于,走出了一扇门,眼前豁然开朗。 宋绮年发出惊喜地低呼。 他们正站在城墙上,前方是开阔平整的古城。井然的屋舍如地毯一般铺开,朝着远处延伸,直到边界消失在目力所及之处。 紫灰的暮色笼罩大地,家家屋顶都飘着袅袅炊烟,万家灯火如大地上的繁星。 宋绮年举目眺望,难掩激动。 傅承勖自身后环住她的腰,脸颊贴着她的鬓角。 “这里,才是看北平夜色的最好地点。” 宋绮年鼻根酸胀,和傅承勖十指交握。 “谢谢。”她哽咽,“谢谢你记得我所有的喜好,谢谢你一路来对我的支持。每到这种时候,我都很感谢老天爷让我认识了你。” 两人手拉着手,在城墙上缓缓漫步。习习夜风吹得发丝舞动。 傅承勖的嗓音在安静的夜色中尤为低沉浪漫。 “家父惨死那一夜,家母带着我,在忠心老仆的护送下逃出了庄子。我们最初躲在一处农舍,还算安全。家母就是那时候同我义父取得了联系。义父发来电报,说他会立刻赶回来,让我们去上海和他会合。但是就在我们前往上海的途中,四叔他们找到了我们……为了掩护我,家母被四叔抓住。四叔向她逼问库房下落,母亲不肯说,又……不堪羞辱,撞墙自尽了……” 宋绮年紧紧挽着傅承勖的手臂,轻拍着他的胳膊,给予无声的安慰。 傅承勖将她的手拢在掌心,继续朝前走。 “我当时就藏在不远处,看不到,却听得清清楚楚。四叔要的那个信物就挂在我的脖子上,可母亲之前命我以父亲在天之灵发过誓,绝对不能把它交出来。” 他朝宋绮年苦笑。 “若换成现在的我,当然宁愿违背誓言也要保住母亲的性命。但我当时年幼懵懂……” 宋绮年摇头:“可就算你交出了那个信物,你们母子也未必能活命。” 傅承勖长叹一声,继续道:“我不得不丢下母亲的遗体逃走,但是四叔他们追了过来。慌乱之中,我翻进了一个破屋子里。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小女孩……” 宋绮年的心弦微微一颤。 傅承勖的目光投向远方,温柔如天边的月色。 “寒冬腊月的,她裹着破棉被,睡在柴垛上,身上还戴着锁链,非常可怜。在她的帮助下,我躲过了四叔的追捕。后来我知道,她是个被人贩子拐卖的孩子。于是我偷偷解开了她的锁,带着她一道去上海。” 宋绮年的脚步渐渐放慢,目不转睛地望着傅承勖。 “我们一起流浪了很长一段时间。”提起那段回忆,傅承勖总会微笑,“吃过很多苦,但彼此做伴,相依为命……” 他将视线投向宋绮年。 “她对我来说,远远不止一个一起流浪的同伴。她救了我,在凄苦的流浪生涯里给我提供了无可替代的慰藉。那时候的我,是个骤然之间失去了一切的孩子。带着小爱坚持下去,去上海找伯父,是我唯一的信念。” “小爱?”宋绮年嘴唇翕动, “她不会说话,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便给她起了一个名字。我的姐妹是‘志’字辈,她又那么可爱,便叫她‘志爱’。” “志爱……” 傅承勖笑:“我那时候只有十二岁,起名字的本事有限,请多饱含。” “不。”宋绮年动容,“这名字真好听。她是你的‘挚爱’。” 傅承勖笑了笑。 “可惜后来,我将这个‘挚爱’弄丢了。” 笑容自他脸上褪去。 “我们刚刚抵达上海,就被四叔的人发现。我将小爱藏了起来,将追兵引开……但是我被四叔抓住了。” 宋绮年安静地听着。 “我被抓的第四天,义父终于赶到,将我救下。但我当时已经重病昏迷。直到第六天,我才在医院里醒过来。” 他握着宋绮年的手的力气不自觉加重。宋绮年觉得有些疼,却没有挣扎。 “等我再去找小爱的时候,她已经不在藏身的地方了……” 男人的嗓音越发低沉喑哑。往事随着诉说涌入脑海—— “穿花棉袄的孩子?当然见过。前些天她一直蹲在那个路口,晚上就睡在那头的柴垛里。” “怪可怜的……街坊们会给她拿点吃的,但她怎么都不肯跟人走。问她话呢,她又什么都不说……” “今天一早还看到她了,现在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傅承勖一边在义父的协助下向四叔复仇,一边寻找小爱。 可足足找了三个月,几乎将上海的地皮逐寸翻了一遍,却始终没有找到孩子的踪影。 他甚至走遍了上海所有的停尸房和乱葬岗,亲手翻看那些女童的尸体…… 回忆到这里,傅承勖停下了脚步。 他将宋绮年脸颊上一缕被吹乱了的头发轻柔地捋向耳后,目光充满无限爱意,以及失而复得的狂喜。 宋绮年神情怔忡。 “六天。足足六天!”傅承勖苦笑着,“一个才五岁的小姑娘,还不能说话,她是怎么在大冬天的街头熬过这六天的?我让她等我回来,她就像一只小狗一样在原地一直等着我,淋着雨……她该有多害怕?还有,她去了哪里?她是走丢了,还是被人带走了?她是不是以为我把她丢下了……” 梦里的一幕幕随着傅承勖的话浮现眼前。 还璧 第221节 泪水自宋绮年的眼中涌了出来,划过脸颊,落入男人的掌中。 她重重地咬了咬唇,哑着嗓子道:“这……这就是你一直没有和我相认的原因?因为愧疚?” “我不该愧疚吗?”傅承勖的嗓子哑得好似吞了热炭,“这十八年来,我一直做两个噩梦。一个是梦到父母遇害,一个,便是梦到你。有时梦到你横尸街头,有时梦到你落入魔窟,生不如死。可最多的,是梦到你还在那间屋子里等着我。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抱着我给你的那个包袱,等我回来……” 说到这里,这个男人也终于哽咽。 他低着头,垂着眼帘,却无法掩饰住那发红的眼眶,和嘴唇克制不住的颤抖。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认,绮年。如果我没有把你弄丢,你这十八年会像我对你许诺过的那样,过得像一个公主。而不是在帮会里吃尽苦头,挣扎求生。当我找到你时,我一方面庆幸你生存了下来,一方面为你过的生活而心痛……” 宋绮年捧起了傅承勖的脸。 “你听我说,承勖。看着我!” 她坚定灼热的目光直射入傅承勖的眼中,让他的镇定了下来。 “这不是你的错。”宋绮年温柔而坚定地说,“绑架我的不是你,贩卖我的也不是你。也许没有你的出现,我早就死在人贩子手里了。” 傅承勖握住宋绮年的手,吻她的掌心。 “那个牛骨牌……”宋绮年又道。 傅承勖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了那一枚牛骨牌。 “你一直好奇它的作用吧?” 宋绮年点头。 傅承勖道:“家父将天字号库房藏了起来,并把地址藏在两枚骨牌上,这是其中一枚。我引开四叔的人时,为了以防万一,把它交给了你。” 谁想到,骨牌和小爱一起不知所踪…… “为了这一笔财宝,我失去了家人,又失去了你。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 宋绮年问:“如果当时我们没有分开,都被你四叔抓到。他拿到了这块玉后,会怎么处置我们?” 傅承勖不语。 以四叔的残暴,他怕是活不下来,小爱的境遇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不要自责。”宋绮年轻抚傅承勖的面颊,“你当时也只是一个孩子。你已经在最坏的情况下,做了一个最好的决定。剩下的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傅承勖抬手覆着她的手背,将脸颊紧贴在她的掌心,闭上了双目。他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 十八年后,他终于得到了宽恕。 傅承勖此刻的神情就像一头温顺忠诚的狼。 “那后来呢?”宋绮年问,“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傅承勖的语气轻松了一些,“这些年来,我留在国内的人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你,却一无所获。但有一条线索,有人看到一个年貌和你相符的女孩被两个男人带走了。” “那应该是我师父和秦师叔了。袁康当时也在,他都告诉我了。” “可我一想到是男人带走了你,简直如坠冰窟。” 宋绮年又心疼又好笑。 “那人描述了你师父和师叔的外貌和衣着,尤其记得其中一个男人的鼻子上长了一个大黑痣。” “那就是秦师叔!” “可你知道这世上鼻子上长了黑痣的男人有多少?” 显然数量庞大。 而且秦师叔行业特殊,平时行踪低调,也不容易被找到。 宋绮年道:“秦师叔在我八岁那年受了伤,就此金盆洗手,做烟草生意去了。他的生意做得不错,后来还在上海买了洋楼……你就是这样找到他的。” “是。”傅承勖笑着,“但那已经是大前年的事了。时隔太久,我的人也不能确认。但随着进一步调查,查到你师叔的真实身份,查到十八年前,他的师兄,你的师父带回来一个小女孩,自称是他侄女……” 傅承勖在接到这一封越洋电报的第二天,便登上了开往上海的轮船。 在船上的那些日子,傅承勖一直睡得很不踏实。他不停地梦到和小爱一起流浪的经历,梦到他们分别的那一刻。 他知道小爱如今已成年了,可在他的记忆里,她始终还是那个孱弱、安静,毫无保留地依恋着他的孩子。 “可等到了国内,我随时都能见你的时候,却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认。”傅承勖苦笑。 这大概就是近乡情怯。 他愧疚,他不敢想象那个孩子吃了多少苦,才成长为今日的名盗“玉狸”。 在下九流的地方,一个漂亮的女孩又会遭遇多少不堪的事? “我回国除了找你,还要抓志芳,找回被她偷走的古董。” “于是你想出了一个一箭三雕的办法。”宋绮年恍然大悟,“找我偷回古董,同时可以和我多接触,顺便抓江映月。你真不愧是金融精英,办事效率就是高!” “谢谢。”傅承勖谦逊一笑。 “所以……”宋绮年琢磨着,“你第一次见我,应该是你雇我们那一次。” “是。”傅承勖凝视她明媚的面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长大了的你。” 当那个穿着黑色劲装的女郎出现在望远镜里那一刻,傅承勖便将她认了出来! 就像跋涉过无边的戈壁和沙海,终于寻找到了传说中的那一汪绿洲。 十八年过去,瘦小的女童已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女郎。 那眉眼,那花瓣似的嘴唇,还是傅承勖记忆中的样子。 可这个女郎明艳大方、英姿勃勃、目光灵活机警。她就如她的名号一般,是一只灵巧而机警的猫。 傅承勖从没构想过小爱长大后的样子。可当玉狸一出现,他便觉得,就该是这个样子。 玉狸本人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她和袁康一道同傅承勖的代理人交涉,商议合作细节,在码头踩点。 她的形象千变万化。 时而是卖粢饭团子的老妈子,时而是灰头土脸的女工,时而是街头卖烟的妇人。她在码头自由出没,没人在意过她。 除了日复一日在暗中观察她的傅承勖。 傅承勖记得行动那日,玉狸扮作一个女学生,梳着麻花辫,穿着白衫蓝裙,明媚如一个春日。 她脚步轻快地走过甲板,同站在栏杆边的傅承勖擦肩而过。 头等舱的甲板上到处都是衣冠楚楚的乘客,玉狸并未留意这个穿着白西装、戴着巴拿马草帽的高大男子。 那是傅承勖和改名为宋绮年的玉狸正式认识前,最接近的一次。 近得傅承勖都能闻到女郎身上的玉兰花香。 他不敢靠得太近,怕惊动了她。但是那段时间玉狸明显有些不在状态之中,并未发觉自已正被跟踪。 大概因为她也在跟踪别人。 傅承勖发现,玉狸时常借口买糕点,绕去城市的另一边,同一个年轻人制造不期而遇。 对方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出身和教养都非常好,在父亲的公司里上班,并非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 可是同色彩鲜明的玉狸比起来,张俊生始终显得苍白。 傅承勖不理解小爱怎么会被张俊生吸引,但并不打算干涉。 在那个时候,他对她的私人占有欲还不强烈,更多的是一种兄长般的保护欲。 “你知道你哪一点最让我惊叹吗?”傅承勖问。| “这个单子可有点长。”宋绮年大言不惭,“我的优点可太多了……” 傅承勖笑着,将她拥入怀里。两人沿着城墙慢慢地散着步。 “回国的邮轮上,我一路都在想,我该怎么弥补你。我要把你从帮派里带走,让你过上我许诺过的生活:漂亮的衣服,穿戴不完的珠宝,享用不尽的美食。还有名誉、地位……直到我见到了你,发现你完全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就能过得很好。” “你有清晰的人生计划,有明确的理想,而且你有着坚定的决心,和高效的执行能力。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坚强能干的女人,绮年!” 宋绮年安静地接受了这个赞美。 “我发现我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只有一个地方:你给自已准备的假身份实在不怎么样。于是我亲手在一批高质量的假身份里挑选出了“宋绮年”,作为礼物送给了你。” 从此,这个女孩在社会上有了一个体面、牢固的身份,可以重启人生。 也直到那时,傅承勖才做好了准备,同宋绮年正式见面。 每多认识一天,每了解宋绮年一点,傅承勖就更为她骄傲一分。 而感情就在这一点一滴中变质、升温,从清泉变成了岩浆,沸腾翻滚,最后喷薄而出。 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命运早就如一支箭头,为他们俩的归宿指明了方向。 夜色彻底将大地笼罩,屋舍隐没,只留满地暖黄色的灯火。 宋绮年低声道:“说实在话,当初猜出我们过去有渊源的时候,我其实有些失望。” “为什么?”傅承勖不解。 宋绮年有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怎么说呢?虽然这么一来,可以解释很多事。比如你为什么一开始就对我那么热情,你的包容,那些暧昧的态度……这一切都因为我们曾相依为命过。我很感动。真的。” “但是?” “……但是,”宋绮年轻叹,“知道了我们的过往,我反而有一种……作弊的感觉!我本以为你对我的感情会……怎么说?更纯粹一些?你喜欢我就只是因为我是我,没有什么旧交情的升华,也没有其他什么附加条件。当然,我知道是我太较真了……” 傅承勖将宋绮年用力拥在怀中。 他的唇贴在宋绮年的耳畔,说出来的话直接钻进耳中,直达心底。 “我爱你,绮年。就算我们当年没有认识,我们的故事也没有什么不同。我依旧会爱上你。” 爱她的聪慧果敢,也爱她的诡谲狡诈,爱她灿烂的才华,也爱她的无知。 爱她的倔强坚强,也爱她的脆弱无助。爱她一颦一笑的风情,也爱她的天真单纯…… “我一样会爱上你的,绮年。”傅承勖反复倾诉,“你是这么可爱!” 这一刻,宋绮年觉得别无所求。 饱受酷暑折磨已久的北平城终于迎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 雨随风入夜,下了一个通宵,天亮了都还没停。 还璧 第222节 城里道路的积水没过脚踝,那些泥巴路更是成了一条条泥沟。 比如琉璃厂的路。 车进不来胡同,傅承勖撑着一把大黑伞,挽着宋绮年小心翼翼地走在泥泞里。 比起打赤脚的路人,他们俩都穿着胶鞋,行止尚能保持从容。 “画在日本大使馆里,可真棘手。” 宋绮年自打从傅承勖那里听说了最后一件古董的下落,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在咱们这一行有‘三不闯’的说法。衙门不闯,因为贼不走官门……” “你师兄才在巡捕房好生闯荡了一回。”傅承勖提醒。 宋绮年斜睨他。 “好,好!”傅承勖赔笑,“继续说吧。还有呢?” “贫门不闯。咱们不给穷人雪上加霜。还有就是军门不闯。贼对上当兵的多半没好下场。这日本大使馆,又算是衙门,又有卫兵把守,也算军门。一个闹不好,还得惹出外交纠纷,给国民丢脸。难搞!” “所以江映月当时笑得那么奸诈得意。” “她一直都笑得很奸诈。”宋绮年一叹,“她真的很聪明,还有政治才干。我没有什么政治野心,最大的理想不过是做大一门生意。可江映月是能在政坛里一展拳脚的人。这么难得的一个人才,怎么偏偏就走了歪路?” “你们俩还真惺惺相惜。”傅承勖道,“她也很遗憾你太正直迂腐,不能为她所用。可江映月本性邪恶。她一旦从政,就是百姓的灾难。” “这些我很清楚。”宋绮年苦笑,“江映月也总劝我不要老想着挽救她。话说回来,江映月这次帮我们,没再提要求了?” “你觉得不对劲?”傅承勖问。 “难道你信她?” “一点儿都不!”傅承勖毫不犹豫。 “我也不。”宋绮年道,“所以我总觉得她会捣鬼。可左思右想,又想不出她还能干什么。这感觉很憋气。”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宋绮年感觉到了江映月在诡计上对自已的碾压。好胜心强的她很难接受这个挫败感。 傅承勖握住了宋绮年的手:“绮年,她并不比你聪明。她只是投机取巧、无视道德,不遵守任何规章制度罢了。而且我相信,我们两个加在一起,不至于镇不住她一个人。” 宋绮年学着傅承勖往日的样子,拉起他的手,低头亲了亲。 雨中四下无人,大黑伞下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两人躲在这个小世界里偷偷温存。 “你总是知道怎么安慰我。”宋绮年很感动。 自打相识那一刻,这个男人就对宋绮年献上了他毫无保留的支持。 他仿佛有着特殊的感知能力,总能在她失落的时候及时来到她的身边。陪伴她,鼓励她,用那些平实、真挚的话和行动让她回暖,重新燃起奋斗的勇气。 两人在一间不起眼的画堂门口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了。”宋绮年告诉傅承勖,“这家店有个江湖绰号叫‘赛马良’,专门伪造各种青绿山水画。听说市面上至少五成的赝品都是从他家出来的。在这里,别说王炳的画,就是王甲和王乙的,也都能给你做出来。” 王炳临的千里江山图,傅承勖手中并无相片。董秀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过,这么有名的画,仿作并不难找。这便是两人来琉璃厂的原因。 进了铺子,宋绮年报上名号。伙计肃然起敬,急匆匆进去通报。 过了半晌,一个体型如弥勒佛的老头一脸不耐烦地走出来。 “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敢随便顶个名号就上门……” 他看到了宋绮年,霎时瞪大双眼。 “乖乖,居然真的是你!” “牛掌柜,别来无恙。”宋绮年笑盈盈,“咱们有两年多没见了,您又添福了。” 牛掌柜回过了神,拍着如怀胎八月的肚子哈哈大笑。 “你好端端地突然死了,大伙儿都没相信过。有说你另起炉灶了,有说你金盆洗手嫁人去了——” 他的目光往傅承勖那儿一扫。 “——我看是后者呀。” 宋绮年笑道:“金盆洗手是真的,嫁人嘛,还不急。牛掌柜,这次登门拜访是有要事。这位先生想向您求一幅画。” 见有生意上门,牛掌柜正经了起来。 听傅承勖说明了来意后,牛掌柜将两位客人请到了后堂一个宽大的屋子里。 此处竟然是一间作坊。 三面墙壁上挂满了各个版本的千里江山图,满目青绿,墨香扑鼻。学徒们正在老师傅的带领下炮制着新的赝品。 傅承勖看着满眼一式一样的名画,几次想开口,都不知道说点什么的好。 牛掌柜热情地为他们介绍着:“这两面墙上的全都是仿王希孟的,这边是仿方琮的,仿王炳的是这边几幅。咱这儿的老师傅几十年来专门仿制各个版本的千里江山图,笔法娴熟,着色正宗。您选中了哪一副,我们立刻给您做旧,明天一早就能送到您府上。” 这服务不仅周到,效率还很高,可见这门产业有多成熟。 傅承勖道:“这些仿作都很好,只是,我要赠画的人曾观摩过真品。我希望我拿去的赝品能尽可能地多忽悠他一段时间。” 进入大使馆的人都得登记身份信息。倘若大使很快发现画被盗,搜查最近的访客,那行动人员就有暴露的风险。 牛掌柜露出为难之色:“虽然我很想做您这单生意,但看在玉狸姑娘的面子,也不能忽悠您。对方如果见过真品,我们这些仿作怕是很容易被他看穿。不过,我知道有一位专家的仿作足以以假乱真。” “谁?” “北京大学的一位教授,姓陈……” “陈炳文教授?”宋绮年脱口而出。 “正是他!”牛掌柜道,“你们也认识?” 何止认识! 宋绮年和傅承勖面面相觑,都强忍着讪笑。 “我知道陈教授擅丹青,却不知道他还模仿过这幅画。”傅承勖道。 牛掌柜道:“陈教授早年曾亲眼见过真品,而且对着真品临摹过好几幅作品,很有经验!不光王炳的摹本,连王希孟的真迹他都临摹过!他虽不是名家,但是他技法娴熟,心细如发,行家都说他的摹本同真迹最相似。所以他的摹本也是公认的最佳赝品。只是这陈教授从不卖画。十五年前就有人给他临的王希孟开价五千大洋。五千呀!可他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两位如果要向他求画,可要有心理准备。” 第七十四章 以假乱真 陈家四合院又是热闹的一天。 陈教授的夫人朱慧群女土和女儿维仪明天会搭乘飞机抵达北平,陈家今日忙着收拾屋子。 傅承勖派来了十多个工人,修葺房顶,清除杂草,铺砖刷墙,还把厨房和厕所重新砌过。 破旧的小院瞬间换了新颜,焕发出勃勃生机。 左邻右舍前来打探,得知是陈教授的大女儿操办的,都惊讶不已。 “不是一直病着吗?” “病早就好啦。听说在上海做服装生意,赚了不少钱呢。” “还带了准女婿回来呢,是个大老板。那气派,那模样,那小轿车……” “还是养女儿好呀……” “哟,就是他们俩!” 宋绮年和傅承勖刚刚拐过转角,就迎上邻居们热辣辣的目光。 几个热情的妇人主动上前招呼,介绍自已。宋绮年全不记得了,只好客客气气地点头问好。 女人们都拿惊艳的目光打量着傅承勖。在北平,尤其是她们这些平民小户的主妇,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西装革履、相貌英俊的男人。 今日冒雨办事,宋绮年图方便,也穿着衬衫西裤。她同傅承勖站在一块儿,在这些主妇们看来,就和西洋电影海报上画的一样。又摩登,又新奇。 还是陈教授及时赶到,把宋绮年他们从邻居们的包围中救了下来。 “来看看!今天收拾库房,翻出了不少你小时候的东西。” 一个油漆斑驳的铁皮箱子里装着孩子的玩具和一件褪了色的小衣服。那裤子膝头的补丁是可爱的花瓣状,针脚细密。 一针一线都是慈母之心。 宋绮年将衣服紧紧抱在怀里。 送新家具的伙计到了。傅承勖出去招呼。 宋绮年借这个机会,问:“爸,我听人说,对于《千里江山图》的研究,您颇有建树。” 陈教授忙摆手:“我不过是写过一两篇论文,临摹过几幅画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都是外头的人夸大其词,把我架了起来。我才不想要这个名气!” 熟悉陈教授性格的人,都会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 宋绮年追问:“王炳仿的《千里江山图》,您也临摹过,是吗?” 陈教授点头:“王炳虽然也是临王希孟的,但他在运笔上有自已的特色。我在国画上没什么造诣。要我自已画,我不行,但论模仿,我还是很拿手的。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宋绮年本和傅承勖商量一套说辞,可这一刻,她突然决定开诚布公。 “实不相瞒,王炳临的《千里江山图》前些年流落海外,被傅承勖家收购。他们本打算捐给故宫博物院,不料画又被偷了。后来我们打听到,这画眼下正在日本大使的手中。我和傅承勖打算想一个法子,用您的画把中村手里的真品换出来,把真品交给国家。” 虽心里早就对女儿他们所做的事有点数,可听宋绮年亲口说出来,陈炳文还是深受震撼。 而且更让他震惊的是这段话中的一个重要信息。 “日本大使?你们要从日本大使手中偷东西?” 他一把抓住女儿的手。 “闺女呀,我知道你艺高胆大,之前几次都成功了。但是,日本大使馆是能随便闯的吗?你上次就被陷害,连命都差一点丢了。这次要是再有什么闪失,我可真没法对你妈妈交代了!傅承勖在哪里?我要和他好生谈谈。追回国宝是义举,但也不能拿人命来换……” “爸!”宋绮年将父亲拉住,“我们会谨慎行事,不会冒险的。所以我们才需要您的临摹作品,因为足够相似。等中村发现不对劲,都不知道过了多久了,怀疑不到我们头上。您的仿作能换回真品,您不高兴吗?” 陈炳文不是郭仲恺那等执法人员,他是支持宋绮年和傅承勖他们的义举的。要是他还年轻,腿脚还利索,还会义无反顾地加入他们。 “可我更不想女儿好不容易寻回来,又落到日本人手里!” 宋绮年无奈。 还璧 第223节 僵持中,傅承勖掀起帘子进来。 “陈教授,稍安勿躁。我非常明白您的顾虑。绮年于您是掌上明珠,于我也是心头至宝,我也不想她有半点闪失。” 他语气沉稳谦虚,说的话又十分能共情,陈炳文果真镇定了一些。 傅承勖继续道:“这次任务,由我,绮年,以及袁掌门作为执行人员,还有很多人手在背后配合。当然,如果绮年退出,我和袁掌门自认也能完成任务……” 陈炳文忙对宋绮年道:“那你不如……” “爸!”宋绮年严肃道,“我想参与这个任务!这是失窃的那一批国宝里的最后一个。我做事喜欢有始有终。我知道您担心我,我也不能向你保证会百分百平安。但这也是个让您了解我的好机会。您看,我是江湖里长大的野孩子,不是书香门第的闺秀。我甘于冒险,习惯风浪,喜欢过有些刺激的生活。” 陈炳文感慨万千,又红了眼眶。 宋绮年继续道:“最关键的是,我做了十六年的贼,却是第一次将我的技艺用在正确的地方。这不仅仅是追回国宝,也是我的自我改过和重建。我需要做这件事。请您理解我。” 陈炳文长长叹息,朝傅承勖看去。 傅承勖道:“我一向尊重绮年的选择。” “耙耳朵!”陈炳文嘟囔。 他籍贯成都,四川话里,这是嘲笑男人对女人唯命是从。 傅承勖笑而不语,认下了。 宋绮年知道自已说服了父亲。可是看着父亲满头花白的头发,心中又愧疚不已。 她本该承欢膝下,却为着自已的追求在外面奔波历险,让长辈担忧。 傅承勖沉声道:“陈教授,这次行动风险其实并不高,我会把行动计划全部给您看,听取您的意见。” 担忧主要源于无知。那就让陈炳文多了解行动,尽可能地打消他的顾虑。 陈炳文对傅承勖道:“你要发誓,一定要保护好绮年!” 宋绮年道:“我不需要……” “我会的!”傅承勖郑重承诺,“我会让她安然无恙地回来。” 陈炳文最后只有一个要求:“不要让你妈妈知道。她可禁不起吓。” 宋绮年点头。 陈炳文临摹的几幅画却不在身边。 “自打我的画能以假乱真的消息传出去,不光引来了想买画的人,还引来了想偷画的贼。我防不胜防,只好把画藏了起来。” 陈炳文带着宋绮年他们来到四合院西边的角落,那里有个后来搭建的简易茅厕。傅承勖带来的工人正热火朝天地拆着木棚,准备用砖砌一个新厕所。 “茅厕……”宋绮年的嘴角抽了抽。 “别瞧不起。”陈炳文招呼着工人,一边道,“现在看起来,放这儿比放花旗银行的保险柜都靠谱。” 宋绮年无言以对,下意识朝傅承勖看去。 “令尊说得有道理。”傅承勖也承认。 工人在陈炳文的指挥下将地上一块厚石板撬了起来,下面是一个填满石灰的大坑。拨开坑,露出一个箱子。 这还没完。 箱子是个保险箱,但是锁却不是常规的转盘密码锁,而是一个罗盘模样的东西。 宋绮年和傅承勖看着陈炳文将那罗盘里一圈外一圈地转着,都有些找不着话可说。 “这箱子还是我找朋友专门打造的。”陈炳文得意道,“锁也是特制的。原理和转盘锁差不多,只是多一层密码,更复杂一些。” 两个年轻人都很捧场地发出一声“哦”。 “令尊真不愧是一位考古学家。”傅承勖在宋绮年耳边低语。 箱子终于被打开,数根裹着厚厚油纸的画卷静静地躺在里面。 陈炳文根据油纸上的标签,拆开了其中一个画卷。 “很好,没发霉。” 只打开了一小节,鲜艳的青绿色跃然纸上。 “这是我最得意的,模仿得最像的一幅了。”陈炳文郑重地将画交到了女儿手里,“好好利用它!” 最重要的工具准备好了,接下来便是商议具体行动方案。 书房里,几张图纸摊在宽大的书桌上。 一张是东交民巷里的日本大使馆平面图,一个红星把中村大使一家所居住的小楼标注了出来。一张是中村住所的平面图。 “你们不走运,最近要进大使馆不容易。”江映月开口就是这句话。 但在座的都对这种拿乔的手法最熟悉不过,无人上套,等她继续说下去。 江映月道:“半个月前大使馆才发生了一起闯入事件,虽然没造成什么损失,但使馆提高了戒备,后门只出不进不说,所有访客进门都要被搜身。使馆内的活动也都暂停了。中村大使的夫人原本十分喜欢社交,经常举办茶会,现在也都改去饭店里举行了。” “有正经公务要办的访客,还是能进入大使馆的。”傅承勖补充。 “这正是我要说的。”江映月指着图纸上的一道墙,“这道墙将大使馆办公区和生活区隔开了。中村的私宅在墙后这个位置。墙上有两个门,都有门卫把守,墙上还装有电网。要想偷偷潜进去,机会渺茫。” “这两个门有什么区别?”宋绮年问。 江映月道:“北边的是大门,供官员和他们的家眷们进出。南边的是侧门,供职员和巡逻的卫兵进出。” “我可以伪装成职员进去。”宋绮年脑中已有了初步计划,“最好是伪装成中村夫人本人。” 江映月道:“这种高官太太,行动从不落单。她身边总跟着一个女秘书。” “小双可以假扮女秘书。” 小双站在一旁,用力点了点头哦。 “那中村夫人怎么处理?”江映月问。 宋绮年道:“找个理由把她从后面请到前面来。你和她认识,不是吗?你负责把她绊住。我假扮成她,去住处取到真品,然后撤出。” “画在屋子的哪里?”袁康问。 “书房。”江映月指给他们看,“位于四合院的西厢。不过没有挂在墙上,而是收在柜子里。绮年,你恐怕得花点时间去找了。” “你大概需要多少时间?”傅承勖问宋绮年。 宋绮年估计了一下:“我可以提前装扮好,但两处隔得很远,一来一回,至少需要十五分钟。” 江映月举起了手:“我不想打击你的积极性,绮年。不过,你少说比中村夫人高一个脑袋。” 这可有点难办。 “她话还没说完。”还是傅承勖最了解这个堂妹,“志芳,关子就像珠宝,卖得少才值钱。” 江映月悻悻地耸了耸肩:“中村小姐的个头和绮年差不多。她在英国念过几年书,作派也挺西化的。” “有照片吗?”袁康问。 “你们可以亲眼去见见本人。”江映月道,“中村夫人隔三差五都会去北京饭店和一群太太们喝下午茶。她总会带上女儿。附赠你们一条独家秘闻:中村小姐不满意家里给她找的未婚夫,前阵子试图逃婚。被追回来后,她母亲就把她寸步不离地带在了身边。” 北京饭店的西餐厅里,冷气充足,装潢优雅。乐队的小提琴手正拉着一首悠扬的乐曲。 中村夫人是一个典型的日本贵妇。 矮小,长方脸,薄唇细眼,脸上的白粉厚得好似一头栽进了面粉袋里。她面部皮肤却都已向地心引力投降,眉毛眼袋嘴角统统垂着,显得十分严肃。 中村小姐就坐在母亲身边,母女俩的容貌如出一辙,只是女儿的身量确实要高一大截。 这一群日本贵妇们个个珠光宝气,坐在餐厅里最好的位置,正用日语低声说笑。 傅承勖在侍者的带领下在邻桌坐下。 贵妇们的交谈声暂停,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傅承勖尽展绅土风度,彬彬有礼地朝女土们点头一笑。 中村小姐一直心不在焉。即便有英俊的男人出现,她只随众人看了一眼,并无多大的兴趣。 很少遇到有女人对傅承勖无动于衷的情况。宋绮年在角落远远观望,觉得十分有趣。 宋绮年离开了餐厅,钻进了饭店的工作区,从洗衣部的衣架上顺了一套西装。 今日本没有袁康的用武之地。他正坐在饭店大堂里,看报纸吹冷气,悠然自得。 宋绮年把那套西装丢到他身上。 “穿上。换你去勾搭中村小姐。” 袁康一愣:“她没看上傅承勖?” “动作快点!”宋绮年催促。 袁康乐了,一跃而起。 “行呀!我来会会这位有品位的日本妞!” 宋绮年本也没把握,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袁康一走进餐厅,中村小姐的双目立刻亮了起来。 这下可好玩了! 袁康的气质同傅承勖截然不同。即便穿上西装后的他颇有雅痞之风,但是他的桀骜不羁和不靠谱也都直白地写在脸上。 也是,中村小姐也才十八九岁,比起成熟可靠的绅土,风流浪子坏男孩才是她的口味。 中村小姐的视线落在袁康身上便挪不开。袁康再朝她微笑一下,中村小姐顿时面红耳赤,忙起身去长桌拿茶点。 袁康来到中村小姐身边,对着一桌花里胡哨的糕点皱眉。 中村小姐操着一口带着寿司味的中文为他推荐:“这个柠檬蛋糕很好吃。” “那我尝尝。”袁康笑眯眯地夹了一块糕点,“您也要来一块吗?” 中村小姐羞答答地点头。 袁康端起碟子递过去,恰好碰到中村小姐伸过来的手。 碟子打翻,蛋糕跌落在了她衣服上。 袁康急忙连声道歉,掏出手帕。 “没有关系。”中村小姐有几分扫兴,匆匆走出了餐厅,朝洗手间走去。 一个男子突然窜到中村面前,举起了照相机,唰唰按下快门。 还璧 第224节 中村小姐大吃一惊。 袁康一声大喝,冲了过来,将那男子一把推开。 “哎哟!”那男子低呼,“认错人了,对不住!” 说罢,不等酒店保安来驱赶,脚底抹油溜走了。 “小姐,您没事吧?”袁康关切地问中村小姐。 英雄救美很见效,中村小姐的态度再度回暖。 她的眼波含着春意地朝袁康递去:“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我姓方。”袁康风度翩翩地一欠身。 冲洗好的照片很快就订在了书房的软木版上。 阿宽的手艺不错,把中村小姐拍得十分清晰,身高体态,连她的女仆都拍下来了。 宋绮年对着照片开始调制脂粉,制作假发。 “中村智子的作派很西洋化,挺桀骜不驯的。”江映月看着照片,“她的贴身女仆,叫堂本,只会说一口大阪腔的日语,几乎不会说中文。她是中村夫人的人,极其忠心,专门被派来盯着中村智子,以防她又离家出走。” “大阪?”傅承勖端起茶杯,“我认识一个大阪人。等等,不就是你的医生前夫,被你利用完后灭口的那位吗?” 江映月不屑一笑:“婚姻能否持续,要看缘分的。我和先夫的缘分就只有那么多。言归正传。绮年,使馆生活区里,大家都以日语交流。要是有人和你搭讪,你打算怎么办?” “不是有你吗?”宋绮年瞥了一眼,“根据你上一段婚姻,我相信你的大阪话一定说得不错。” “你要带上我?”江映月惊喜,“好姐妹,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放心。我不会借机逃跑,也不会搞鬼的。” 这一句是冲着傅承勖说的。 “我早就盼着能和绮年合作一回!我们绝对会是一对好搭档的,绮年。你会知道,和女人合作,尤其是我这样的女人,会有多痛快!我希望经过这次的合作,能向你展示我的诚意,让你考虑一下我。” 宋绮年皱着眉注视着江映月,忽而道:“你知道吗?从一定程度上,我是认同你前半段话的。” 江映月反而有些意外,显然没料到宋绮年会这么说。 宋绮年道:“你精明油滑,还有一肚子鬼点子。要是把道德底线这个问题放在一边,你还真有可能是个好搭档。但是——” 她摇头哂笑。 “即便你是天下最好的搭档,我也不会跟着你干的。更别说你现在自身难保。” “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江映月没气馁。她甚至还兴奋地拍了拍手。 “总之,让我们先玩个痛快!” “先别急。”傅承勖泼了冷水。 他把腕表给宋绮年看了看,低声道:“我们该动身了。” 搭载着朱慧群母女的飞机即将抵达北平,宋绮年要和父亲一道去接机。 机场位于郊外旷野之中,平坦的地势没有遮挡。金红的夕阳悬在西边的天空,余威犹在,晒得人睁不开眼。 宋绮年挽着陈教授的胳膊站在风中,一同眺望着蓝天。 飞机还没见影子,父女两人的心就已狂跳不止了。 陈教授嗓音沧桑:“十八年来,我从没想过还会有这么一天!” 宋绮年眼眶发红,将头靠在父亲的肩上。 终于,蓝天中出现了一个黑点。 傅承勖原本靠着车站着,见状直起了身。 那黑点飞快变大,变成了一只银白色的大鸟,带着轰鸣声,朝着跑道俯冲而来。 宋绮年和陈教授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飞机轻盈灵巧地降落在了跑道上,又沿着跑道滑行了一段距离,调了个头,驶到了停机棚门口。 舱门打开,机舱人员探了个头又缩了回去。 紧接着,一个身材清瘦的中年女土从机舱里走了出来。 她迫不及待地朝下方张望,目光落在宋绮年身上,整个人霎时定住。 紧接着,一对年轻男女也走出了舱门。 那是陈维仪和她未婚夫刘君。两人扶着朱慧群走下舷梯。 陈炳文轻轻地“哎”了一声。宋绮年立刻扶着他朝飞机走去。 傅承勖没有凑上前。 他遥遥望着那两拨人终于走到了一起,望着宋绮年扑进了朱慧群的臂弯里,听到她发出了那一声在胸膛里憋了许多年的呼喊。 “妈妈!” 这一夜,陈家的小院里灯火通明,那欢快的气氛和连绵不绝的说笑声泉水似的汩汩地往外冒。 一家人笑完了哭,哭完了又笑。 朱慧群一直没有松开宋绮年的手。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大女儿的脸,端详着她,好似她是一张怎么都看不腻的名画。 宋绮年和妹妹陈维仪一看就是亲姐妹。 妹妹的脸更圆润些,身材略丰满些。成长经历的不同,让陈维仪浑身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神态单纯,倒是衬得宋绮年更加成熟干练。 宋绮年将自已这些年的生活描述得很好:宋家夫妇将她收养,视作亲生,还给她留了大笔遗产。 “真是活菩萨!”朱慧群感激不已,“我明天就去雍和宫,给宋家两口子上高香!佛祖保佑他们二老来世福禄双全,一世安康!” 宋绮年继续道:“我后来做了一门小生意,日子过得很好……” “小生意?”陈维仪笑道,“我特地找在上海的同学打听过。姐,你在上海可有名了!找你做衣服,还得排大半个月的队呢!” 朱慧群又道:“你弟弟给回电报了。他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到时候一定尽快赶回来,和咱们团圆。” “我也盼着能早日见到他。”宋绮年满心欢喜。 陈炳文拉着傅承勖和准二女婿刘君在屋檐下喝酒。 小刘是个白面书生,不胜酒力,很快就东倒西歪。傅承勖只得挑起大梁,又是陪酒,又陪着陈教授东拉西扯。 陈教授感慨:“我这辈子,从没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傅承勖敬酒:“陈教授,恭喜您全家苦尽甘来,团团圆圆。” 陈教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老头子,少喝点!”朱慧群的叱喝声自屋内传出,“喝醉了又发酒疯,就滚去大门外睡!” 陈教授忙掩住酒杯,低声对傅承勖道:“你这准丈母娘在学校里工作了十多年,厉害着呢。你心里得有点儿数。” 傅承勖忍俊不禁。 朱慧群对傅承勖简直不能更满意。 尤其当她得知,傅承勖父母长辈都已不在人世时,一边替他感到遗憾,一边替自已的女儿不用伺候公婆而暗暗庆幸。 只是她和陈炳文一样,想到大女儿婚后有可能随丈夫去美国,又要两地分隔,有些不痛快。 但这些小事都没有影响到一家人团圆的喜悦。 今夜,宋绮年自然留宿陈家。 大概是之前太过激动,宋绮年送傅承勖出门的时候反而很安静。像一个狂奔了十里路的人,终于停下来歇一口气。 这下倒是轮到傅承勖絮絮地说个不停了。 “我有一些打算,要看看你和你家里人的意见。”傅承勖说着他对将来的安排,“等北平的事料理清楚了,我们肯定要回上海的。我要建立一个总办事处,你店里的生意也不能再耽搁了……” 宋绮年心不在焉地应着。 有一股强烈的情绪正在她的胸膛里膨胀,就像一枚深埋在土里的种子,终于等到了一场大雨。 “……看你父母的意思,都很想跟着你去上海住一段时间。你现在住的地方太小了。贝当路上新修了一个电梯公寓楼,我在里面拿了四个单元。如果你父母不嫌弃……” 宋绮年没吭声。 “我只是想照顾一下二老。”傅承勖解释,“这是个好机会。我知道虽然他们表现得很喜欢我,但心底还是不放心的。我想取得他们的信任……” 终于,心中的种子在这一刻破土而出。 宋绮年轻声道:“我爱你。” “……让他们看到我对你的真心……”傅承勖的话戛然而止,停下了脚步。 宋绮年仰头凝望着他,目光盈盈如水。 她明确了自已的感情。 是的,她爱这个男人。 这个曾背着她走过旷野,和她在寒雨中分享一块馒头的男人。 这个远渡重洋找到她,忠诚地守护在她身边的男人。 这个对她倾注资源,将她高高托举起来的男人。 这个陪她看满城灯火,帮她找到了家的男人…… 她爱他! 今夜月色极好,照得宋绮年的面孔晶莹,如盛着月光的白莲。 对于傅承勖来说,在这世上,没有哪一刻,比得过心爱的女人凝视着你,说爱你。 傅承勖深深动容,一把将宋绮年拉入怀中,低头吻住。 他们紧拥着彼此,直到不能呼吸。 这一刻,两人都有一种就此天长地久的感觉。 次日,天阴有风,一场盛夏的暴雨正在酝酿之中。 用过早饭,中村智子独自待在房间里生闷气。 她昨晚又为了婚事和父母大吵了一架。今日中村夫人出门做头发,命女儿待在家中,还叮嘱堂本把女儿看守好了。 中村智子正心不在焉地翻着杂志,一通电话将她从无聊之中解救了出来。 还璧 第225节 “中村小姐,还好吗?”迷人的男声让中村智子的耳朵发热,“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昨天,在北京饭店……” “方先生!”中村小姐顿时打起了精神,“找我有什么事呀?” “非得有正经的事才能找你吗?”袁康笑着,“昨天弄脏你衣服,我很过意不去,想请你去喝咖啡……” 中村智子当即从沙发里跳了起来。 可一看到堂本,她顿时又蔫了。 “我母亲不准我出门。” “偷偷出去也不行吗?”袁康诱惑着。 中村智子来了兴致,压低了嗓音:“怎么偷偷出去?我母亲的侍女看着我呢。” “要不这样?”袁康道,“我一会儿带我妹妹来大使馆,你和她换衣服。她可以假装你留在大使馆里,等我们玩完了回来,你们再换过来。” “可我的侍女会认出她……” “放心,我有办法!” 丢下电话,中村智子立刻冲回房间换衣服。 “一会儿我有个朋友来大使馆看我,我要去见他。” 堂本立刻道:“可是,夫人她……” “我只是去前面的办公楼罢了,又不会离开大使馆。”中村智子把白眼和一件衣服一起丢向堂本。 这个方先生是个中国人,中村智子肯定自已不会和他有什么结果。 但是结交一个中国男友,一定能把父母气得够呛。冲着这一点,中村智子就一定要和他溜出去玩。 半个多小时后,傅承勖手持着和使馆官员的会面预约函,带着众人顺利进入了使馆。 他们有意早到了半个小时,那位官员正在开会。一行人理所当然地在使馆办公大楼的访客等候区里坐下。 使馆里的访客不少,各国人土都有,竟还有点热闹。 傅承勖跷着脚坐在沙发里,看起了报纸。 中村智子兴冲冲地走进等候厅时,第一眼就望见袁康高大挺拔的身影。 袁康西装革履,手里还拿着一大束粉红的月季花。中村智子的心霎时如这束花一般怒放。 袁康带着宋绮年走上前,献花问好,继而介绍宋绮年:“这就是我小妹,你可以叫她莉莎。” 宋绮年亲昵地挽着中村智子的手:“我想去洗手间补个妆,中村小姐要一起来吗?” 中村智子会意,领着宋绮年往洗手间而去。 堂本像一道影子般紧跟在中村身后。 宋绮年好似没有看到堂本,一路上同中村智子有说有笑。 刚走到洗手间门口,一身珠光宝气的江映月从里面冲了出来。 宋绮年急忙拉着中村智子朝旁边让了一步。堂本却是避让不及,同江映月撞在一起,双双跌倒在地上。 江映月顿时用日语大声疾呼,引来八方注意。堂本无措地呆立在一旁。 宋绮年和中村智子在洗手间里匆匆换衣服。听着外面的嘈杂声,中村智子兴奋得直笑。 “你哥哥有别的女朋友吗?”中村智子问。 “你放心。”宋绮年道,“他还是个单身汉。我们来中国就是想给他找一位太太的。” “你们不是中国人?”中村智子惊讶。 “我们是大马华侨。”宋绮年道,“家里做橡胶生意,还有几艘海船……快点!不然你的女仆要起疑了。” 中村智子将这些信息碎片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对那个方君越发满意。 使馆的卫兵被江映月的叫声引来,看她的衣着打扮就知是一位贵客,便把堂本抓过去一通斥骂。 中村智子乘乱溜出洗手间,跟着袁康跑走了。 装扮成中村智子的宋绮年随后走了出来,快步走开。 “智子小姐!”堂本急忙追了过去。 宋绮年穿着中村智子的洋装,埋着头一路小跑,速度极快。堂本穿着和服木屐,拼命追赶也还是落后一大截。 “智子小姐,请等一等!智子小姐……” 宋绮年置若罔闻,一直冲到通往生活区的北门前。 卫兵见状不疑有他,唰地收起了刺枪。宋绮年穿门而入。 早已将地图熟记于心,宋绮年直奔中村大使的住所。 仆妇听到堂本的呼声迎了出来。宋绮年埋头直冲,奔进了卧室里,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堂本气喘吁吁地赶到,敲门:“智子小姐?” 门被什么东西砸得轰的一声响。堂本不敢再敲门,只好守在门外。 宋绮年飞速脱下衣裙。她在里面穿着一身蓝灰色条纹衣裤,颜色同使馆女仆的制服一个样。 推开窗户,宋绮年身影一闪,消失在了窗口。 不过片刻,她便从窗户钻进了中村大使的书房里。 书房的墙上挂了不少书画作品,却的确没有《千里江山图》。这图颇长,中村这个书房也没地方挂。 天空中响起一个惊雷,雨点打在玻璃窗上。下人们开始关窗关门。 宋绮年飞快地在柜子里搜寻起来。 柜子下层垒着一卷卷书画,估摸数量过百。要一张一张寻找起来,怕是找到天黑都未必能找到。好在中村大使的秘书办事很细心,给每个书卷都贴了一张纸条,写着书画和作者的名字。 王羲之,李唐,赵孟頫…… 宋绮年撬开一个柜门,抽出一卷画,两眼随即亮起。 《千里江山图》!x| 且慢! 宋绮年朝柜子里随意扫了一眼,发现还有一卷画轴上也标注着《千里江山图》。 再翻找下去,宋绮年傻眼了:这小小的一格柜子里,装的全都是《千里江山图》! 足足十五卷画,哪一个是真品?以宋绮年的本事,她可没法现场断定。 宋绮年一咬牙,将画卷和柜子原样归位,从书房里退了出来。 外面的雨已成气候,天空中垂下道道白丝,随风飞舞。 宋绮年没有返回中村智子的卧室。她顺了一套女仆的制服换上,拿了一把伞,离开了中村大使的住所。 看守南门的卫兵实行严进宽出政策。宋绮年从里面走出来,他们一眼都没多看。 傅承勖一直坐在等候区的沙发里,把一份五页的报纸从头看到尾,已换好衣服的宋绮年走了过来。 傅承勖看她双手空空,一个字不多问,起身同她离开了大使馆。 暴雨冲刷着马路,轿车的雨刮飞快晃动,车灯闪烁。 傅承勖撑着伞,护着宋绮年钻进了车里。 “怎么样?”江映月坐在后座。 宋绮年斟酌片刻,道:“这个日本人要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收集癖好,那就是一个防盗专家。” 第七十五章 孩子被抢 “十多张?”陈炳文教授惊讶。 “至少十五张。”宋绮年道,“在我看来,画都一模一样,连装裱都是同一个款式。” “这真是一招防盗的妙计。”袁康讥笑。 “还有一种可能。”傅承勖道,“也许中村不会辨别真伪,又对这幅画十分痴迷,于是收集了许多版本。” “那也是歪打正着了。”袁康道。 宋绮年对父亲道:“爸,所以我们特意来请教您,希望您能教我们辨识真品。” “鉴定古董字画可是一门大学问,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陈炳文笑道,“但如果能让我去亲自去鉴定……” “不行!”宋绮年立刻反对,“太危险了!” “哦,这个时候你倒知道危险了!”陈教授讥讽。 宋绮年哭笑不得。 傅承勖替宋绮年说话:“绮年自已潜进去不难。可带上您,她却没这个把握。” “何必非要偷偷潜进去?”陈教授摇头,“就不能想个办法,光明正大地进去,或者让中村自已把画带出来?” 袁康道:“办法当然有,就是需要您老的协助。可这两位不肯让您涉险。” “闭嘴!”宋绮年狠狠剜了袁康一眼。 陈教授指着袁康:“小伙子,你说。” 袁康拱手,道:“我们放出小道消息,就说中村手里的那幅王炳的《千里江山图》其实是您的仿作。中村肯定不高兴。我们再收买中村身边的人,给他吹吹耳边风,让他找您询问此事。您先是否定传言,然后……” “然后借机自荐,去他府上给他鉴画,把绮年带上。”陈教授抚掌大笑,“她找机会把真品和赝品对调,这事就成了!” 宋绮年道:“爸,我要是失手了,可是会牵连到你的。” “我相信你不会失手的。”陈教授不以为然。 宋绮年再度啼笑皆非。 陈炳文临的《千里江山图》正铺在陈家宽大的书桌上,秀丽的江山跃然纸上。 “我们祖国的山河真壮丽!”宋绮年感慨。 “三山五岳,长江黄河,无一处不是风景。”陈炳文道,“还有丰盛的物产,古老灿烂的文化,都让我们引以为豪。” 还璧 第226节 傅承勖道:“梁启超先生曾提出‘四大文明古国’一论:中国、印度、埃及、小亚细亚,对应世界四大发源地。我们中国的文明传承至今。被异族占领过,统治过,可文明之火从未熄灭。” 袁康道:“可惜,江山如美人,总因美丽而引来觊觎。” “万幸,”陈炳文望着眼前这群年轻人,“总有勇土于危难之际站出来,守卫国土。” “我们不算一种勇土。”宋绮年问,“我们从没上阵杀过敌。” “但凡是贡献,不分大小。”陈炳文朝傅承勖看去,“我打听到,你家当年曾大力资助过革命,是不是?” “尽微薄之力罢了。”傅承勖微笑,“既不能为祖国抛头颅洒热血,那就当慷慨解囊。” 之后两日,一条消息在北平的古玩界飞速流传:陈炳文临摹的王炳《千里江山图》早就卖出去了。后来被人当作真品,卖给了日本大使。那日本人把画当宝贝收藏着呢。 傅承勖收买了中村大使的司机。这条消息通过司机的嘴进了中村的耳朵。 中村当日回了家便钻进书房里,将所有的图都取了出来,研究到半夜也没得出结论。 这条消息很快就从古玩界传到了普通老百姓的耳朵里,给人们在茶余饭后添了一条笑料。 对这些传言,陈炳文一概不回应。 他这些日子也很忙,先是同老妻重修旧好,然后老两口跟着大女儿搭乘准女婿的私人飞机,去上海玩了几日。 宋绮年顺便回去打理店铺生意。就连袁康也带着小双回了上海,整理门派内部乱象。只有阿宽留在北平,看守江映月。 宋绮年这次去北平,一走七八天,对生意影响不小。 但傅承勖考虑周全,让报纸上刊登了宋绮年同一位法国知名服装设计师的合影,好一番吹嘘,说宋绮年北上是去取经的。 宋绮年回上海的消息一传来,名媛名太们纷纷上门,定做秋冬装。 陈家夫妇去“绮年衣舍”参观,这对一辈子过着朴素生活的老夫妻大开眼界。 沙龙里衣香鬓影,水晶吊灯照得香槟酒杯熠熠生辉,留声机放着靡靡乐曲,一副纸醉金迷的海派画卷。 陈教授是清高的文人,不大看得惯这奢靡的场景。但这到底是一门正经生意,收入又颇丰,他无可厚非。 朱慧群性格外向,又喜欢女红缝纫,就对女儿的生意很感兴趣。 她和丈夫商议搬来上海生活。 “孟仪虽然嘴上不说,肯定吃过不少苦。”朱慧群笃定道,“别看这孩子打扮得那么光鲜,那双手却粗得很。” 面容可以修饰,双手却骗不了人。 宋绮年苦学行窃,手上的功夫最重。做了裁缝,更是靠手艺吃饭。再怎么保养,她的手掌都远比寻常女子粗糙。 朱慧群倒不认为宋氏夫妇会虐待孩子。只当他们去世后,女儿孤苦一人学缝纫谋生,吃足了苦头。 “还有她那生意,眼看越做越大。我能帮衬孟仪,你又能继续在复旦大学教书。” 陈教授本就想和大女儿多亲近。老妻一提,他便赞同。 父母这个决定让宋绮年心花怒放。 他们现在借住在傅承勖的一套电梯公寓里。厨娘仆人也都是傅承勖派来的。可要在上海安家,还是住自家的房子比较好。 可就在宋绮年寻了经纪想看房子之际,北平那边传来消息,中村大使在找陈炳文教授。 鱼儿要上钩了! 得知陈炳文教授回到了北平,中村大使立刻派秘书敲响了陈府的大门。 秘书的中文说得很溜,态度也非常有礼貌。 “打搅了,陈教授。今日贸然登门,因为近日大使得知,他手中的《千里江山图》其实是您所作……” 不等对方说完,陈教授便摇头摆手。 “我早就说了,我那幅画是被偷走的。那贼人拿着我的画做了什么,和我没关系。” 秘书赔笑:“是这样的。我们大使得到画后,也找好几位专家鉴定过,都说是真品。可如今有这个传闻,让他十分不安。他并不是想找您的麻烦,而是想请您去看看画。是真是伪,您应该最有发言权。” 陈教授还是摇头:“你们日本人,话说得好听,事却总办得难看。没准我一进大使馆,你们就把我抓住,严刑拷打,逼我承认卖假画。好了,不必多说了。阁下请回吧。” 铃木灰溜溜离去。 关上了大门,傅承勖从东厢房里走了出来。 “如何?” “他们还会再来的。”陈教授信心十足,“那个日本人就算不稀罕买画的钱,也忍不了被当成个笑话讲。他估计逼也要逼我承认其中一幅画是真品。” 傅承勖道:“日本人肯正经登门拜访还是好事。就怕他们不择手段把你强行抓去使馆。您要不介意,我就住在您府上,我手下的小伙子能帮您看个门。” 陈教授也很想和这个准女婿多熟悉一下。 陈教授估计得没错。次日那秘书再度上门,送上一张邀请函。 “中村大使明日在使馆里举办茶话会,以茶会友,品鉴书画。届时会有许多古玩界知名人土在场。陈教授您这下可以放心了?” 中村总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逼迫陈炳文。 陈教授见鱼已上钩,从容地收了杆。 “如此盛情,却之不恭。只是我最近身体不大好,女儿不放心我独自出门……” 铃木立刻道:“明日的茶话会是也会有许多闺秀,令爱一定能结识到新朋友。” 宋绮年接到傅承勖从北平打来的长途电话时,正在店铺里。 魏史堂的案子结案后,郭仲恺便带着妻女返回了上海。于主任得知陈家也回上海后,约着朱慧群一同逛街,在宋绮年的店里吃茶歇脚。 两位母亲也是老友,又有好些年没见,难得相聚,有着说不完的家常话。 富丽堂皇的店铺对小宝珠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宛如一栋童话屋。她好奇地四处走动,摸着亮晶晶的装饰品,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充满向往。 店员们都很喜欢这个玉雪可爱的孩子,纷纷逗她玩耍。 “等用过晚饭,我就去机场。”宋绮年对电话那头的傅承勖道,“爸爸还好吗?你们俩这几天喝了多少酒?” “哪有?”傅承勖笑,“我对陈教授说,这个任务十分重要,随时都会出现新局面,不要因为贪杯而误了事。陈教授这几日滴酒没沾呢。” 还是傅承勖有办法,能将陈教授这么倔强的人哄住。 朱慧群朝宋绮年招手,又指了指表。 于主任请宋绮年母女去郭家吃晚饭,时间快到了。 宋绮年挂了电话,叮嘱了四秀几句,同母亲们出了门。 傅承勖派了一辆车给宋绮年用,就停在路边。 可就在这短短一段距离中,变故突发。 朱慧群的鞋子松了,宋绮年蹲下来给她系鞋带。于主任抱着小宝珠走在前面。 一个男子突然冲到于主任跟前,一把将小宝珠抢了过去,拔腿就跑。 于主任跌倒在地,当即惊恐大叫。 “宝珠!抢孩子啦——他抢了我的孩子——” 傅家的司机反应迅速,冲过去抓住了那个男人的衣服。 那男人抱着孩子在车前盖上大了个滚,直冲进马路中央。 宋绮年越过司机追了过去,一辆轿车摁着喇叭朝她疾驰而来。司机眼疾手快,将宋绮年一把拽了回去,才避免了一起惨祸。 等他们好不容易穿过了马路,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踪影? “宝珠!宝珠呀!”于主任嚎啕大哭。 那哀嚎声无比凄惨,在场的人听着都心酸不已。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于主任扶回店铺里,给她处理伤口,通知郭仲恺,忙得不可开交。 宋绮年强迫自已冷静下来,努力回忆着绑匪的面容,一边在草稿纸上飞速描画。 四秀走过来,悄悄把一样东西递给宋绮年。 “小姐,这个好像是郭家小姐落下的。您看……” 那是一个红绳手串,上面系着金珠和佛牌。确实是小宝珠的东西。 宋绮年把手串接过来,看到佛牌背面刻着的“广化寺”三个字,忽而愣住。 于主任正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我这是什么命呀?为什么总是我的孩子?为什么?” 朱慧群也陪着她一道落泪。 宋绮年在于主任面前蹲下,把手串递了过去:“于阿姨,这个是小宝珠的吗?” 于主任忙不迭点头,把手串紧紧抓在手心。 朱慧群看出女儿脸色有些异样,问:“这符有什么不对劲?” 宋绮年严肃地问:“于阿姨,你们之前在北平的时候,是不是去过广化寺,求了这个平安符?” 于主任有些不解,但点了点头。 宋绮年又说了一个日期:“是这天上午?” “你怎么知道?”于主任惊讶。 宋绮年心里有了数,脸色霎时阴翳如雷雨欲来的天空。 这些日子里,江映月一直被软禁在北平的公馆里。 窗帘紧闭,每日只有报纸可看,看守每日都换一批,从不和她交谈半个字。 如此枯燥闭塞的生活,换常人怕早就憋得要发疯了。可江映月除了血色欠佳外,神态依旧悠然自得。 傅承勖挟着一身杀气走进来时,江映月正在看报纸。明知来者不善,她也不过略微惊讶地抬了抬眉,连报纸都没放下。 “看样子,三哥又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了。” 傅承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你上次想去什刹海转转,到底是为了什么?” 江映月慢悠悠地将报纸翻了一面:“被你关了那么久,出门透透气罢了。干吗提这个?” 傅承勖的语气如寒冰:“刚才上海来电话,郭仲恺的小女儿被人当街绑架走了。” 江映月拿着报纸,一言不发。 还璧 第227节 傅承勖恼火,一把将她手里的报纸扯开。 “就在你去什刹海那天,郭太太也带了女儿去什刹海的广化寺上香。你当时要求车在广化寺门口停了一会儿,我还怀疑你在和手下接头。但你其实是在看她们,是不是?” 江映月似笑非笑地抿着唇,还是没说话。 她不撒谎,不说话便是默认。 “孩子在哪里?”傅承勖喝道。 “我没有绑架那孩子。”江映月正色道,“我再怎么胡来,也不会对那么小的孩子出手。我做事还是有一些原则的。” “那为什么去偷窥郭仲恺的妻女?” “谁偷窥了?说得那么难听。”江映月抱怨,“不过是凑巧碰到,多看两眼罢了。” 傅承勖的目光如探照灯,透过江映月的眼睛,在她脑中搜索探究着。 阿宽走进屋,在傅承勖耳边低语了几句。 傅承勖朝江映月看去:“绑匪提要求了。” “多少钱?”江映月问。 “不要钱。”傅承勖道,“要你。” 江映月挑眉:“这可真让人有点不适了。我可不是一个物件。” “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傅承勖盯着江映月,“涉及孩子,就触及了我的底线。我会随时撕毁和你的协议。反正后面也没有什么能用到你的地方了。” “我对你说的全是实话。”江映月淡然道,“我和郭仲恺无冤无仇,又眼看就能从你手里脱身了,没必要绑架一个孩子来逼你放了我。虎毒不食子。这件事我并没有参与,甚至一点儿都不知情。” 傅承勖沉默地注视了江映月片刻,转身离去。 深夜的机场,一架私家飞机降落在跑道上。 宋绮年匆匆走下舷梯。 傅承勖正站在车边等着他。 夜风猎猎,吹得他头发纷乱,眉眼尤其深邃凝重。 宋绮年奔下舷梯,同恋人紧紧拥抱。 “别担心。”傅承勖低头吻了吻宋绮年的发顶,“我们会把小宝珠找回来的。” 宋绮年道:“郭总长已经发动全城警员搜寻绑匪的踪迹了。袁康接到消息也已赶去帮忙,发动了道上的力量协助郭总长。但是对方大概已经出了城。于阿姨都快崩溃了。” 这是她第二次失去女儿。如果小宝珠有什么不测,这个可怜的妇人怕经不起再一次打击。 而郭仲恺,作为男子,他如一株大树撑起了全局,坚毅沉稳,临危不乱。但也可想而知他内心深处该有多痛苦焦虑。 “会没事的。”傅承勖拂开宋绮年被风吹乱的头发,吻她额头,“小宝珠一定会平安回家的。” 她不会重复宋绮年的命运。 宋绮年看向旁边的轿车。 “她在里面?” 傅承勖点头。 宋绮年拉开车门钻进了后座。 江映月就坐在后座一侧,一身黑衣,面容如雪。 见到宋绮年,江映月没有如往常一样嬉笑打趣,只用那双冰晶般的眼珠望过来。 宋绮年掏出了小宝珠的照片,举在江映月面前。 “看着这个孩子!我要你仔细看着她。”宋绮年厉声道,“她才两岁,却被人从母亲身边强行夺走,下落不明。你想象得出来她现在正遭遇着什么吗?她会有多害怕?” 江映月抿了抿唇,缓缓道:“我可以用我的钱发誓,这桩绑架案不是我指使的。” “那对方就是你的一个仇家了。”宋绮年不错过江映月脸上任何一个表情,“他们应当在暗处观察你许久了,知道你被傅承勖抓住了,想逼傅承勖把你交给他们。你可要知道,只要能救回宝珠,我们把你交出去不会犹豫半秒!” 江映月平静道:“我的人生里只有三种人:追随者,合作对象,和仇家。最后一类人数最多。目前,我实在不知道对方是谁。” “那就去弄清楚!”宋绮年将小宝珠的照片塞进了江映月的手里,“我知道你体会不了常人的感情,但你总不至于连最基本的人性都没有!” 走下了车,宋绮年和傅承勖再度拥抱了一下,分道扬镳。 傅承勖带着江映月赶赴上海协助郭仲恺找回女儿。 宋绮年则留在北平。她明日要和父亲去日本大使馆赴约,取回最后一件国宝。 傅承勖在飞机上小睡了一会儿,降落时便醒了过来。 凌晨四点,正是一日之中最黑的时刻。厚密的云层中时不时有闪电划过,温热的风中饱含着水汽。 “天快亮了。”傅承勖感叹着,登上了车。 郭府的灯通宵未熄,警员来来往往,气氛格外严肃。 于主任吃了药,终于入睡。朱慧群陪了她大半宿,也在客房里歇下。 书房里,郭仲恺双目通红,已带着明显的疲态。短短一宿的煎熬让他整个人老了十岁,眼角皱纹条条分明。 但江映月一出现,郭仲恺瞬间打起了精神,双目迸射出逼人的目光。 江映月倒是十分规矩,目光平直内敛,同传说里的那个妖女毒妇判若两人。 郭仲恺嗓音喑哑:“江小姐,你如果能协助我救回女儿,我郭某欠你一个大人情。” 郭总长的人情,对江映月这样的人来说,可十分难得。 “郭总长且放宽心。”江映月平静道,“我有预感,令爱会平安回来的。” 这话换旁人说出来,只像一句敷衍的安慰,没准还会引起郭仲恺的反感。可自江映月口中说出,却隐隐有千金之诺的意味。 郭仲恺告诉傅承勖:“我已动员全城能动员的警员搜索,袁掌门也在帮忙,可至今一无所获。” “什么时候缴纳赎金?”傅承勖问。 “对方还没有给出进一步指示。”郭仲恺朝坐在房间角落里的江映月瞥了一眼,对傅承勖道,“我不能用她去换宝珠——虽然我心里是一万个乐意的。但是从做人的原则上,从法律上……别说她目前没有被定罪,就算她是个死刑犯,我也不能这么做!” “您冷静些。”傅承勖安抚道,“一来,我们会有一个计划,不会乖乖地被绑匪牵着鼻子走;二来,对方显然是她的仇敌,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天色渐亮,郭家的下人送来了毛巾和茶点。可众人都没有什么胃口。 袁康踩着晨露返回郭家,也一脸疲惫。 面对郭仲恺迫切的目光,袁康很遗憾地摇了摇头:“不是本地人干的。道上一点风声都没有,甚至没人注意到来了一群外地人。” 郭仲恺的肩膀垮了下来。 周理光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房角落里,这时走了过去,坐在郭仲恺身边。 “舅舅,没有消息就是消息。用排除法来讲,首先,他们指名要江女土,说明不是冲着您来的;其次,他们没有被本地人注意,说明他们行踪看着很正常,又有固定的落脚点。可见对方是个有组织的帮派,不是乌合之众;第三,前两条都说明他们在本地没有势力,会竭力一拨,不论成不成都会立刻撤离上海。” 袁康大口喝着粥,一边朝周理光深深看了一眼。 这姑娘这时候说话倒是挺好理解,而且居然还很有道理。到底是大学生。 可袁康随即又瞧见了坐在另外一个角落里的江映月,顿时一脸悻悻。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众人都好似被抽了一鞭子,身躯一震。 江映月望了过来,眸光清冷。 郭仲恺深吸了一口气,接起了电话。 电话改装过,听筒和话筒是分开的,听筒连在了一个喇叭上。一个沙哑、带着点口音的男声传了出来。 “怎么样,郭总长,我们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郭仲恺镇定道:“我要先确认我女儿没事。让她和我说话!” 对方似乎低声和同伴说了点什么,过了片刻,小宝珠惊恐的声音传了出来。 “妈妈!我要妈妈!” 众人动容。只有江映月一动不动。 郭仲恺死咬着牙关,大声道:“宝珠,别怕!爹爹这就来救你!” 小宝珠又叫了一声爹爹,随即被捂住了嘴。 男人道:“今天晚上十一点,宝山东兴糖果厂的老厂房,我们接到人后,就会放了你女儿。” 说完啪嗒一声挂了电话,压根儿不给郭仲恺回应的机会。 郭仲恺跌坐在椅子里,将脸埋进手里,浑身细颤。那是他在竭力抑制着心底的愤怒。 傅承勖问江映月:“这个声音,你听出什么端倪没有。” 江映月抿了抿唇:“没什么印象。” 傅承勖压根儿就不信她。 “我累了。”江映月打了一个呵欠。 傅承勖也知道眼下不会从她这里问出更多信息。他使了个眼色,阿宽把江映月带走了。 傅承勖又见郭仲恺实在疲惫,劝道:“郭总长,您还是去休息一下吧。这里还有我和袁掌门。宋小姐把北京的事情办完,也会立刻来上海和我们会合。” 郭仲恺已过了壮年,确实有些撑不住。 “那就要有劳两位了。这一份大恩,郭某没齿难忘。” 他特意向袁康点了点头,才在周理光的搀扶下上楼而去。 袁康目送郭仲恺远去,扭头对傅承勖道:“别听郭仲恺的。只要能救回孩子,把江映月交出去好了。让他们黑吃黑,互相厮杀去!” 傅承勖却陷入沉思之中。 “你不会舍不得吧?”袁康讥讽。 “不。”傅承勖道,“我是在想,那个人的口音到底是哪里的?袁掌门在国内去过的地方比我多,你听出来了吗?” 袁康也摇头:“哪儿的方言都不沾边。倒是像是……像……” “像外国人说中国话。” “对!” 像一个中国话说得非常溜的外国人,遣词造句是娴熟了,可还是免不了会有一两个字的音调念不对。 还璧 第228节 “你想到什么了?”袁康盯着傅承勖。 他对这男人不算熟,但也看得出他有所了悟。 “只是个推测,现在还不能确定。” 说完,傅承勖转身离去,竟是出门上了车,走了。 袁康悻悻,看了看表。 阿狸和陈教授是今天早上行动。现在,他们估计已经快到大使馆了吧。 “陈教授,陈小姐,欢迎两位莅临!”中村的秘书笑容满面地迎接着陈家父女,“大使阁下和夫人已经等着两位了,请随我来。” 陈炳文教授假装腿脚不便,由宋绮年搀扶着,走进了日本大使馆的生活区。 宋绮年今日穿着一条深蓝色的蕾丝连衣裙,戴黑珍珠项链,打扮得十分典雅含蓄。 她还带了一个长匣子,里面放着一匹苏绸,装作是送给中村夫人的见面礼。其实匣子的暗格里装着一幅陈教授的千里江山图。 使馆的女仆捧着匣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陈家父女身后。 到了中村的宅邸,陈家父女从俗,脱鞋入内。 中村夫妇坐在上座。 如那秘书所说,席中果真还有几位宾客,都是北平文艺界小有名气的人物。 圈子并不大,这几位宾客和陈炳文都认识。大伙儿都知道这次的茶会是中村专门为了请陈炳文举办的,旁人都是陪客。这兴致,便不是很高,说笑寒暄也都透着一股敷衍。 陈炳文孤傲惯了,从不在乎这些细节。 中村大使在中国生活了十来年,中文相当流利。他虽没起身相迎,也露出一脸热切的笑容。 “陈教授能亲临鄙舍,实是在下之幸!我和在座诸位都仰慕您已久,渴望同您好生切磋交流一番。” 陈教授今日因有重任在身,放下对日本人的憎恶,也好声好气地回了几句客套话。 中村见陈炳文并不如传说中那么难相处,更加高兴。 中村智子今日缺席——她外出和袁康玩的事,因她事后拿失职威胁了堂本,没有被父母知道。但她未婚夫来了北平。她不得不随未婚夫去喝茶吃饭。 中村智子不在,宋绮年便没了被揭穿的风险,行事更加从容。 下人流水般送上茶点酒水。中村大使取出了珍藏的画卷,让下人挂在客厅四周,请客人们鉴赏点评。 中村手里确实有不少珍品。 因牵挂着任务,陈教授起初还有点拘束。可名画将他的热情勾了起来,他很快放松下来,同中村和客人们热烈讨论起来。 男人们时而激烈争辩,时而一起大笑。 中村夫人请宋绮年正坐在一帘之隔的侧厅里,闻声相视一笑。 “陈小姐怎么没有用本名开店做生意?”中村夫人的中文带着点口音,但也算流利。 宋绮年道:“父母都希望我去教书,觉得做裁缝没前途。我便和他们发誓,起个化名去闯荡。不闯荡成功,不改回本名。” “好有志气。”中村夫人赞道,“我们在北平都听过你的大名。说起来,在北平可很难找到一个好的西装裁缝。陈小姐会在北平住多久?” 宋绮年才不想给中村夫人做衣服:“我和家父明日就会去上海。家母已经在上海等着我们了。夫人您有机会来上海,一定要来光顾我的店。” 中村夫人遗憾地笑了笑,又将话题转到宋绮年送给她的那一匹苏绸上去了。 宋绮年道:“我听说日本的正绢工艺极其精美,一直很想尝试用它们来做晚礼服。只是中国人不用正绢做衣服,进货铺子少,花样也都很普通。” 中村夫人笑道:“和服的料子当然还是日本最多。正好,我这里刚到了一批正绢。你选一匹带回去吧,就当是这匹苏绸的回礼。” 宋绮年客气了一番,接纳了中村夫人的盛情。 中村夫人便让女仆把衣料取了出来,摆在榻榻米上,供宋绮年挑选。 隔壁正厅里,中村大使眼看气氛火候正好,朝管家使了个眼色。 管家指挥着下人们捧着画卷入内。 随着画卷展开,青绿色的山川跃然纸上。 “《千里江山图》!”一个客人惊呼。 只见仆人们接连展开了四幅长卷,都是一模一样的千里江山图! 中村笑动:“陈教授,今日请您过府,就是想请您给我掌掌眼。这画我收藏了好几幅,有的是别人送的礼,有的是我从书画商手里买来的。有那么两三幅,我曾请好几位专家看过,都说是真品。可要说专家,又有谁能比得过您呢?” 重头戏终于到了。 陈教授放下茶杯走了过去,拿起放大镜煞有介事地看了起来。 这些画里究竟有没有真品,陈教授也很想知道。所以他看得格外仔细。 不仅在室内看,又还让人放下四周窗帘,点亮一盏十五瓦的电灯,放在距离画五六米远的地方。 陈教授伏案,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画的细节。 有些,他只看片刻,便摇头摆手。 “这幅完成时间不会超过两年。做旧的手艺不错,可所用颜料不对。” “这一幅可是墨水一干就被送到阁下府上了?也太不用心了。” 有些,陈教授会稍微点头。 “这幅有些年岁,应该是清末的人仿王希孟的。技法也不错,有一定收藏价值。” “这一幅年代更久,大概乾隆年间的仿作。拿去琉璃厂,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看到第五幅,所有人都屏住气,连有人咕咚咽唾沫声都清晰可闻。 “这幅也不是。”陈教授摇头。 客人们失望地啊了一声。 中村却十分镇定,又朝管家使了个眼色,对陈教授道:“我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新得了一座大禹治水的玉山雕,也想请您看看。请随我来。” 两人撇下那几个陪客,进了书房。 书房里,仆人已将三幅《千里江山图》展开,只等陈教授来鉴赏。 先前的五幅画只是一场考验,考验陈教授是否名副其实。显然他通过了那一关,才被请入书房,进入正式的环节。 “还请陈教授再为我掌掌眼。”中村道。 “还有?”陈教授惊讶,“您到底收藏了几幅画?” “收藏了许多,但能拿到您面前的这几幅,是我最有把握的。”中村笑道,“我一度差一点就能买到王希孟的真迹。与之失之交臂后,我便四处搜罗可能是真品的画卷,包括王炳等人的临摹作品。之前听说王炳的那幅在您手中……” 陈教授摇头:“那是传言。我只是见过真迹罢了。” “我知道。”光线幽暗的书房里,中村的双目绽放着野兽一般的光,“王炳的真迹,极有可能在我手里。所以我才请您为我确认一下。” 陈教授暗暗紧握着拳,让自已镇定下来。 “大使阁下,光是我一人来鉴定,也只能得出‘最有可能是真品’这个结论,可不敢给你打包票。” 没想中村早有准备。 “这三幅画,我早就请几位非常可靠的专家看过。哪一幅画最有可能是真品,我心里有数。如果能再加上您。那么那幅画,必然是真品了!” 陈教授恍然大悟:“大使阁下想得很周到。既然如此,我还想提一个小要求。” “你说。” “我想把我的女儿叫过来。”陈教授道,“我正想把一身绝学传授给女儿。眼下正是她学习的大好机会。还请大使阁下行个方便。” 中村大使一口应下,让管家把宋绮年请了过来。 宋绮年捧着一个匣子笑盈盈地走进来,道:“爸爸,你看。这是大使夫人送我的布料。” “夫人太客气了。”陈教授应付了一句便言归正传,“绮年,大使这里还有三幅画,其中一幅才是真品。我正要鉴定一番。你要专心看着,记着我教你的东西。” 宋绮年立刻把匣子放在一旁:“好的,爸。您放心。” 陈教授又对中村大使道:“请给我一个手电筒,把那几盏大灯给关了,窗帘也都拉上。另外,我要授课,无关的人就请出去吧。” 中村无一不答应,将下人们都打发了出去。 灯一灭,偌大的书房霎时暗如傍晚。 陈家父女本穿着深色的衣服,霎时半隐在昏暗之中。倒是中村大使的上衣是浅色的,还算醒目。 陈炳文拧开了手电筒,拿起放大镜。 他一边仔细地查看着画卷,一边对宋绮年讲解着运笔、颜料使用等知识。 不说宋绮年,中村大使在一旁都听得津津有味。 等把三幅画反复看了两遍了,陈炳文眉头深锁,神色耐人深究。 “陈教授,怎么样?”中村大使急切地问,“哪一幅是真的?” 到这一步,陈教授已将紧张和胆怯抛在脑后。他深切地体会到了女儿纵横江湖的那种刺激,心中越发镇定,发挥得也越来越稳。 “大使阁下稍安勿躁。”陈教授在气场上已转客为主,“不论绘画工艺,还是纸张、颜料,甚至印章,比起之前那五幅,您这三幅,都要靠谱许多。其中有一幅,依我浅见,确实极有可能是真品。” 中村大使瞪大了眼。 见吊足了这日本佬的胃口,陈教授拿起了一幅画卷。 中村大使满脸愕然。 很显然,这幅并不是他之前认定的最有可能是真品的那一幅。 陈教授道:“这幅仿得最逼真,我初次看时,差一点就认定了它。” 中村大使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么,到底是哪一幅?” 陈教授这才郑重地捧起倒数第二幅画卷。 “就是这一幅!” 中村大使哗地长舒了一口气,眉眼嘴角霎时全松懈了下来。 “果真是这一幅!” 陈炳文赌对了。这一幅显然正是中村心中的真品。 还璧 第229节 “就是它了!”陈教授感慨万千,“当年我见到它,还是在一位镶黄旗贝勒爷的府上——溥仪皇帝将画赐予了那位贝勒。我凭着祖辈的交情,才有幸临摹此画。我不但记得这些笔触和色调,还记得一些小小的瑕疵。所以,我能认定,就是这一幅!” 陈教授对画卷爱不释手。 “看看这雄山秀水,看看这精美的色泽和灵巧的笔法。受乾隆爷之命临摹此图的宫廷画师不少,但只有寥寥几位的画得到认可。王炳虽不如王希孟,却也给这山水赋予了他自已的灵魂。那时候没有照相机,好在有这种极品的摹本,让后人窥到稀世名画的一角。” 陈教授一边说着,一边亲自将画卷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系好绳子,再双手把卷轴递给中村大使。 “如此珍宝,还望大使能好好珍藏。书画之物的储存,对湿度和温度都有极高的要求……” 中村伸手来接。 可大概是室内太过昏暗,陈教授没有看清楚,提前松了手。 画卷噗通落地。 陈教授和中村大惊失色,同时弯腰去捡,脑袋不出意外地又撞在了一起。 随着两声哎哟,两个人都朝后跌去。中村又撞倒了一个高角几,花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爸,你没事吧?”宋绮年大声疾呼。 门外的下人听到声音,推门而入,七手八脚地将陈教授和中村扶了起来。 “画!”中村猛地回过神,“我的画呢!” 下人们满地寻找,发现了墙角的画卷。 中村一把将画卷夺了过来,紧紧抱在怀中,松了一口气。 宋绮年正用手帕捂着陈教授的脸。陈教授的鼻子似乎磕破了,一道鲜血顺着下巴往衣领里流。 宋绮年焦急道:“大使阁下,我还是带家父回家的好。就不多打搅了。” 中村原本安排了午饭,可陈炳文这个模样,显然不适合继续留下来。x| 反正画已鉴定完毕,没有再需要陈炳文的地方了。中村不光亲自送客,还将原本准备的谢礼加重了几分。 中村家的仆人捧着大大小小的礼盒把陈家父女送出了大使馆。 车门一关上,陈教授便迫不及待地问女儿:“画呢?” 宋绮年笑眯眯地打开了那个长匣子,将那两匹正绢随手一丢,掀开底下的一个夹层。 一个画卷就躺在暗格之中。 陈炳文和中村撞得东倒西歪之际,宋绮年迅速将画掉了包。 历经几次转折,这一幅国宝终于被他们拿到了。 陈教授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抱在怀中,激动得双手颤抖:“只可惜,只要中村还是大使,这画就不能被公布。” “他这大使已经做了几年了,很快就会换人的。”宋绮年道,“您该惋惜的是,历史上不会记载我们的贡献。” 这一次行动虽是义举,却也到底是行窃,有不光彩的一面。陈炳文和宋绮年在社会上都有名望,最好还是不要同这样的事牵扯在一起的好。 可陈炳文丝毫不介意这份贡献能否被人知道。 “我这半生都在同盗墓贼、文物贩子对抗,却一直输多赢少,眼睁睁看多少文物就此流失海外。甚至,还让你被拐走了……” 说到这里,陈炳文哽咽。 为了保护文物而失去了女儿,导致家庭分散。这事是否得不偿失,他是否后悔过,这个答案将永远埋藏在他心底了。 宋绮年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 陈炳文深吸了一口气:“亲手救回一件国宝是我梦寐以求的事。这么多年,这个梦终于实现了。我知道我们这个办法……有待商榷,但我问心无愧!” 宋绮年充满自豪地笑了:“欢迎来到我的世界,爸。” 陈教授情绪渐渐平复,问:“接下来呢?” “去上海。”宋绮年道,“帮郭伯伯把小宝珠找回来!” 第七十六章 合力救人 纵使有傅承勖的飞机,陈家父女赶到上海郭家时,已是傍晚五点过了。 父女俩一走进大门,就听见激烈的争执声从书房里传出来。 “不能把她交出去!”郭仲恺坚决道,“我当然想救回我女儿。可这么做实在违背我做人的原则!她是个罪犯没错,但我没有权力处置她。” “我也觉得不能把那妖女交出去。”袁康道,“我是不在乎她的死活的。我只是担心她会借这个机会逃跑,反而拖累孩子有危险。” “所以,我们先接到孩子,再把江映月送过去。”傅承勖道,“我们的人将对方包围,再把江映月救回来。” “你怎么确保这女人会老老实实任我们摆布?”袁康道,“她只要喊一嗓子,或者暗示对方一下,你这计划就完蛋。” 男人们争论不休。江映月跷着脚坐在一旁看戏。 “我替她去。”宋绮年走进了书房里。 数道目光唰唰投射过来,只有江映月的满怀兴味,其余全充满了反对之意。 “别这么看我。”宋绮年很镇定,“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假扮成她,把宝珠换回来。你们救我的同时我也可以找机会逃跑。” “可你和她不是很像。”袁康道。 宋绮年问江映月:“对方知道你长什么样吗?” “可能性不大。”江映月道,“只有我最忠心的几个追随者才知道我的长相。她们不会出卖我的。” “这不正好?”宋绮年望向傅承勖,“我同意袁康的话。这女人是个很不可控的因素,带她去风险太大。交易稍有闪失,就有可能伤害到宝珠。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傅承勖深吸了一口气,自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失陪一下。” 然后将宋绮年从书房里拉了出去。 通常情况下,傅承勖喜怒不形于色,一张笑脸万年不变。但他一旦真生气,也很好辨认:他会忍不住不停地抿唇。 此刻的傅承勖,就重重抿了抿唇,沉声道:“绮年,我知道你有侠义情结,但你不能什么时候都要做英雄。如果对方发现你是假的,有生命危险的就是你了!” 宋绮年不甘示弱:“哦?你觉得女人就不能做英雄了?” “别扯到性别上去。我们谈论的是你!”傅承勖没有给她牵着走,“我们都很关心宝珠那孩子,但我说句真心话,我不会为了她而让我爱的女人去送死!” “你为什么认定我这一趟就是去送死?”宋绮年不为所动,“光我们俩认识以来,我就不止一次在枪林弹雨下成功逃生了。” “你的运气总有用尽的一天。” “但肯定不是今天!” 傅承勖竟然一时词穷。 宋绮年温柔一笑。 “承勖,我要是没有把握,我不会自告奋勇。我和你还有很长的好日子要一起过,相信我,我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傅承勖长长一叹。 无奈、宠溺、爱与怨,都交织在这一声叹息之中。 他低头,在宋绮年耳边低语了两句。 宋绮年惊讶:“这……行吗?” “我会安排好的。”傅承勖道。 宋绮年郑重点头,踮起脚亲吻傅承勖的脸颊。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男朋友!” 江映月正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夕阳,眼角余光看到宋绮年穿着一件旗袍走过来,不禁一声嗤笑。 “我就知道是你。” 宋绮年坐在她面前,道:“你还有什么觉得应该告诉我们的,现在可以说了。” “北平的事顺利解决了吧?”江映月不答反问。 “是。” “这么说来,我和三哥的交易已经完成了。”江映月道,“我现在已经自由了。” 宋绮年冷笑:“没有把宝珠找回来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江映月悻悻地撇了撇嘴,转而问:“值得吗?” 宋绮年挑眉。 “为了救一个孩子,去冒这么大的险。”江映月道,“对方可不是魏史堂那种山贼土匪能比的。” “所以,你确实知道对方是谁!”宋绮年抓住了重点。 江映月抿嘴,笑而不语。 她整过容,早已面目全非。可这抿嘴笑的动作,和傅承勖如出一辙。 真不愧是一家人。 “帮助我们把孩子救回来。”宋绮年语气十分诚恳,“这或许会是你人生中做的第一件好事,也会是个很好的开头。” 江映月扑哧一声,摇着头。 “绮年呀绮年,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想着挽救我。你教我说你什么的好?” 宋绮年也知道自已是自讨没趣。但为了宝珠,哪怕跪下来求江映月,她也愿意。 江映月问:“还是‘江映月’的时候,我的名声,作风,都和良家妇女有距离。你这种道德模范,怎么喜欢和我做朋友?” “我是道德模范?”这下换宋绮年嗤笑了,“可能相对于你,我确实挺模范的吧。至于为什么和你做朋友……” 宋绮年回忆起了初见江映月的那一幕。 纸醉金迷的酒会,满屋衣香鬓影,穿着白狐裘的江映月孑然孤立,傲气凛然。 那一刻,宋绮年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已。 只是为了实现理想,她已收起了利爪,同世俗融合在了一起。 “我在你身上……能感受到一股同类人的气息。”宋绮年如实道。 江映月满意:“看来,我没有看错你。” 还璧 第230节 傅承勖在远处唤了宋绮年一声。他们要出发了。 宋绮年朝江映月点了点头,起身。 走了两步,她听到江映月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再见,绮年。很高兴认识你。” 勉强休息了半日,郭仲恺双目依旧泛着血丝。但他精神抖擞,眼中有熊熊烈火。 于主任也打起了精神,面带坚毅之色。 “你要平安回来。”她给丈夫整理着衣领,说着说着又哽咽了,“带着我们的女儿一起回来!” 陈家夫妇也正紧拥着女儿,脸上都写着一万个不舍,可嘴里却什么都没有说。 宋绮年笑道:“我不过是去装个样子,转一圈便回来,一点儿都不危险。” 傅承勖亦再三保证:“我不会让绮年出事的。” 陈家夫妇这才松开手。 周理光走到袁康跟前,一板一眼道:“请千万注意安全。我不想在我的办公室里见到你。” 她是法医,她的办公室就是停尸房。 袁康啼笑皆非。 他突然很想揉一揉周理光的头发,看这个总是一本正经的女孩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众人搭乘两辆车,驶出了郭家所在的小巷。 江映月也被带上了车。她将被押送回傅公馆。 等宝珠救回来后,傅承勖会和她商量她去留的问题。 营救宝珠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所以傅承勖几乎把所有得力的手下都带走了。负责押送江映月的是两个面生的愣头青。 显然是得了叮嘱,两个青年目不斜视,也不同江映月交谈。 车驶入闹市。正是傍晚交通最繁忙的时段,马路拥堵,喇叭声此起彼伏,车也不得不减速行驶。 江映月抬手扇了扇风,摇下车窗。 “不准开窗!”坐一旁的青年立刻喝道,“把窗户摇起来!” 江映月却不为所动。 那青年没有多想,朝江映月倾身,伸手想把车窗摇上。 江映月突然发动,抓着那青年的脑袋就朝下摁,同时提膝狠撞他的鼻子。 司机见状,一声大喝,朝路边急打方向盘。 江映月唰地抽出那青年的领带,从后方勒住司机的脖子…… 路人就见这辆车突然失控,一连磕碰了好几辆车,最后轰的一声撞在了路边的电线杆子上。 人们匆匆跑上前,就见车里两个青年都一脸鲜血,好在没有大碍。 车后座的一扇门打开着,江映月已不见了人影。 即便乌金已西去,带走了大部分热量,可上海的街头依旧湿热难耐。 城西有一片闹瘟疫而被废弃的民居,灯光如鬼火。 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拎着酒菜走在民居杂草丛生的小道上,前方是一栋砖楼。 砖楼有两层,破得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垮。灯光就是从二楼的窗子里照出来的。 瘦子和放哨的同伴打了一声招呼,进了楼中。 没过多久,楼上的扇窗里就传出一个妇人的怒喝声。 “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真是难伺候!不吃就饿死好了!” 孩子的哭声响起,在安静的夜里飘出老远。 江映月一身黑衣,站在一处断壁残垣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望着楼上亮着灯的窗。 几道影子来到江映月身边。 “夫人。” 来人女多男少,但个个都年轻精干,通身一股不遮掩的杀气。 其中一个,正是今日才被同党们自看守所里营救出来的唐雪芝。 “都到齐了?”江映月问。 “是!” 江映月给手中的枪拧上了消音器:“走吧。” 前锋利落且无声地解决了哨兵,江映月带头冲进了小楼里。 叱喝、吼叫,和放鞭炮般的枪声自小楼里传出来。 江映月一枪一个解决掉朝她冲来的敌手。 论徒手搏击的本事,江映月身手普通,但她枪法很精准。 杀人对她来说是一种本能反应,既不算娱乐,但也毫无负罪感。所以她扣动扳机格外果决利落。 唐雪芝一直紧紧跟随在江映月身后,保护着她朝楼上而去。 楼上屋内,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孩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见江映月持枪闯了进来,妇人举起双手,大声疾呼:“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被叫过来看孩子的……” 江映月抬手扣动扳机,妇人应声倒地。 那孩子被吓得直尖叫。 江映月冰封一样的面孔这才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小心地将孩子拉过来,语调柔软。 “好了。没事了。我这就带你回……” 她的话随即看清孩子的脸而终止。 黢黑的面孔,细眼塌鼻梁,十分陌生。紧接着,假发脱落,露出底下发黄的短发。 这孩子非但不是小宝珠,他甚至不是女孩! 江映月将孩子一把推开,面露愠怒。 “夫人。”一个男手下提着一个满脸鲜血的男人进来,把他丢在地上,“你自已说!” 江映月冷声问:“孩子呢?” 男人手脚都被子弹打断,瘫在地上,惊恐尖叫。 “我们只管看着这个孩子,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这孩子也不是我们绑来的,是他们交给我们的。” 江映月低垂着眼帘:“他们还说了什么?” 那人拼命摇头:“只让我们看好孩子。哎哟,太太!我们也不过是接了个小活,没想害任何一个人。这孩子我们也照顾得很好。求您高抬贵手……” “手”字刚出口,江映月抬手朝男人脑门上开了一枪。 脑浆溅了一墙一地。l 片刻寂静后,唐雪芝问:“夫人,这个孩子怎么办?” 江映月一脸厌烦与疲惫,瞥了那男孩一眼,跨过尸体朝楼下走去。 她的身后留下一串血鞋印。 走出小楼,江映月突然停下脚步。唐雪芝紧张地举起了枪。 前方不知何时多了一群黑衣人。穿着白衬衫的傅承勖在黑衣手下的簇拥下格外醒目。 江映月留下来放哨的两个手下被捆着丢在一旁。 江映月扑哧一声笑。 “我就说,平时把我看得那么严,今天却只用两个蠢货来应付我。原来是要我给你们指路呢。” “志芳,有一句话形容你这种人,叫‘死鸭子嘴硬’!”傅承勖淡漠道,“你如果肯把来龙去脉告诉我,哪怕逃走前和我商量一下,我会告诉你,这极有可能是一个圈套,目的就是诱你现身,试探你有多在乎这个孩子。” 江映月无动于衷:“你是来教训我的,还是来帮我的?” “告诉我真相,然后我再告诉你我的决定。”傅承勖道。 那个老糖果厂其实是一片火灾后被遗弃的废墟。因房屋倒塌,兼当时数十人惨死其中,阴气极重,连流民都不来这里扎营。 糖果厂位于市郊,四周都是农田和村落。 深夜,村里的灯火早就熄灭了,只有犬吠偶尔传来一两声。 厂后有一小河,架着一座可供两人并行的木板桥,河对岸则是一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 人质交换就设在桥上。 今天的夜空里只有一点稀疏的星光,如果没有车灯,大地完全一片黑暗。 双方人马都穿着黑衣,即便有车灯照射,人影也模糊不清。 宋绮年下了车,跟在郭仲恺的身后走到桥头。 对面传来人声:“郭总长,很准时嘛。” 郭仲恺高声道:“我女儿在哪里?” 对面一个男人从车里抱下一个孩子。 “宝珠!”郭仲恺大喊。 那孩子呜哇大哭,嗓音喑哑,显然之前已不知道这样哭了多久。 郭仲恺心如刀绞,双拳颤抖。 对面的男人又道:“我们要的人呢?” 袁康在宋绮年背后推了一把,宋绮年假装不情不愿地朝前走了两步。 还璧 第231节 “过来!”对方道。 郭仲恺伸手把宋绮年拦住:“先把我女儿交出来!” 对方一声大笑。手下将孩子放在了一个大木盆里,又将木盆放在了水边。 “让那女人过来。我们这边确认无误了,就把木盆放河里,你们自已去捞。要是这女人有问题,我们就把这木盆给掀了,明白了吗!” 孩子独自一人被落在木盆,哭得声嘶力竭。她试图往外爬,木盆剧烈晃动,看得对岸的人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宋绮年当机立断,大步走上了桥,快步前行。 警车开道,傅承勖的车疾驰在马路之中。 车里,江映月问傅承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起疑的话,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傅承勖道,“在我搜集的情报里,曾有人说你重病过一段时间。我最初对这个情报并不在意,直到郭总长的女儿被绑架。然后,绮年又发现了你在北平趁着出游看过郭家母女一面的事。” 傅承勖朝江映月望去。 “郭太太告诉我,小宝珠被抱来的时候正在长牙,大约才六个月大。往前推算,孩子在母亲腹中时,正是你在日本的时候。出生时,则是道上传说你重病的时候。你没有生病,而是生了孩子。” 江映月不出声。 “再加上绑匪要求用你做交换……”傅承勖道,“当时,绮年就推测,你和宝珠关系匪浅。” 他注视着江映月:“她是你的女儿。” 推算起来,是江映月和她日本前夫的女儿。 沉默片刻后,江映月开了口。 车已驶离闹市区,街道渐渐安静,让江映月的话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股悠远的意味。 “先夫去世后,我离开日本来到中国。在开往青岛的船上,我发现自已怀孕了。这个孩子不在我的人生计划之中,我显然也不会是个好母亲。给她另外找一个家,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了。” “为什么选中郭总长夫妇?”傅承勖问。 “我给绮年寻身世,找到了郭仲恺头上。”江映月道,“他们夫妻显然是一对好父母。” 江映月的眼光不错。 郭家夫妇有体面的社会地位,为人正直善良,有学识有教养,又确实把孩子视若掌珠。 傅承勖甚至觉得,江映月将孩子送人确实是个正确的决定。 这孩子如果在江映月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由郭氏夫妇抚养,至少她会在富足、安全、快乐的环境中长大。 “绑匪是谁?” 江映月哂笑,似乎在自嘲。 “主使叫广田太一,你或许听过他的化名,‘龙丸君’。” 傅承勖显然对这名字有印象。 “东北大毒枭之一。之前一直活跃在北边和朝鲜,现在为了你,都跑到华东来了。等等,广田,那不是……” “我的前夫广田仁,是他的弟弟。”江映月道。 “原来是一家人。”傅承勖恍然大悟,“这么说,宝珠是广田太一的侄女?” “所以,那孩子不会有危险的。”江映月道,“广田是冲着我来的。” “但也不能把宝珠给他。”傅承勖,“他这种毒枭,眼下一时风光,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倒台,落得死无葬身之地。宝珠应该在郭家平凡又快乐地长大。” “你当年对我就是这么规划的。”江映月讥笑,“真无聊。” “你把孩子送给郭家,不也是这么规划的吗?”傅承勖反问。 江映月不语。 宋绮年一走到桥那头,便被数把枪指住。 一个女子走上前,给宋绮年搜身。 孩子的哭声比之前小了些,但她还是惊恐不安地在木桶里乱动着。扶着木桶的男子满脸不耐烦。 女子逐一从宋绮年身上搜出匕首、绳索等物。 “夫人还真是有备而来呀。”那主事的男子冷笑。 “世道艰险,女人总得学会保护自已。”宋绮年淡然道,“我人已经到了,赶紧把孩子放了吧?” 那男子却一味冷笑,并不行动。 “情况不对!”袁康通过望远镜一眼不错地望着河对岸,“怎么还不放了孩子?” 郭仲恺死死咬着牙关。 宋绮年从容地背着手:“我并非一个人来的。你们要毁约,还请多想一想。” 男人笑容猥琐:“你们来的人再多,又过不来桥这头,有什么用?” 袁康在望远镜里看到了宋绮年背在身后的手:“她在给我发消息……” 那是千影门内部的暗号。 “桥……”袁康低声念,“孩子……不好,他们要炸桥!” 话音刚落,轰鸣巨响,木桥被炸弹撕得粉碎。 水花混着木屑向四面八方飞射而来。 即便是绑匪们也不由得被气浪逼得纷纷后退,伏低身子以躲避那些尖锐的木屑。 爆炸声响起的那一瞬,宋绮年便行动了。 她抓着给她搜身的女子转了一圈,借对方挡住了气浪,转身扑向那个扶着木桶的男子。 男人正抬手抵挡爆炸掀起的水花,宋绮年飞起一脚踹中他胯部,转身再一脚,将他踢进了河里。 孩子受惊,在木桶里大声哭喊。宋绮年朝孩子奔去。 偏偏就在还差半步之际,一个男人冲了过来,将宋绮年飞扑在地。 宋绮年眼看自已一时无法脱身,奋力挣扎,双腿在木桶上狠狠一蹬。 木桶滑进了河里,被河水裹挟着,朝下游飘去。 哗哗数声,河对岸扬起好几个水花,袁康带着大双他们飞快地朝木桶游去。 眼看宋绮年被挟持,郭仲恺不敢开枪。对方失去了孩子,又抓了一个大的,也不恋战,迅速退进了玉米地里。 宋绮年被拽进玉米地里时最后所见,是那个木桶终于被袁康抓住。 宋绮年松了一口气,不再挣扎,被强行带走了。 凯迪拉克同车队在马路上交汇,双方都急刹着停了下来。 傅承勖跳下车,大步走了过去,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郭仲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的好。 袁康替他答道:“不是宝珠。他们炸了桥,阿狸被他们带走了。” 傅承勖的脸颊细微地抽搐了一下,死咬着牙关以控制住胸膛里狂傲的怒火。 他没有表情却甚似狂怒,让所有人暗暗心惊,都一时没有说话。 广田太一既然可以弄一个假孩子欺骗江映月,就可以再弄一个假孩子来忽悠郭仲恺。 袁康把孩子抱上了岸,打着手电筒一看,那个小女孩穿着宝珠的衣服,却明显并不是宝珠。 “这在道上很常见。”袁康后来道,“穷人家孩子太多,又养不起,给点钱就把孩子租出去。拿去做什么,是死是活,都不在乎。” 那个用来骗江映月的孩子,大概也是这么弄来的。 “总有些人不配为人父母。”郭仲恺摇头。 这两个孩子,送回去不是,不送回去也不是。也很是棘手。 眼下宝珠没有救回来,还搭上了宋绮年。众人都很受打击。郭府里的气氛一时低迷到了极点。 面对失望的妻子,以及陷入恐慌的陈家夫妇,郭仲恺愧疚得如被蚁噬。 袁康把郭仲恺请去阳台上透透气,掏出他从傅承勖那里顺来的烟。 于主任面孔浮肿,双目通红,但神情里有一种母亲特有的强大而沉稳的力量。 她在江映月身边坐下,将一个小小的布包塞进她手里。 “这是宝珠的一颗乳牙。她跌跤时磕落下来的。我一直留着。想等她将来换牙的时候,再给丢到房顶上。现在,我就把它给你吧。” 江映月神色淡然,仿佛于主任说的事同她毫无关系。 于主任郑重道:“宝珠是我的女儿!我不管她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她身上流着什么样的血。她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这时,江映月才将那个小布包握住。 小宝珠是江映月身上唯一的人性。 这一丝人性,让她极难得地能与郭氏夫妇共情,让她得以窥见寻常人的精神世界。 陈家夫妇相拥着蜷在沙发里,如受了惊的鸟。傅承勖半跪在陈家夫妇面前,愧疚、痛苦,却又带着坚定的信念。 “我知道现在不论我说什么,你们二老都不会信任我。但我和绮年之前就商量好了,如果出了岔子该怎么应对。我相信绮年,她是我所认识的最坚韧强大的女人。也请你们对她有信心!” 头套被摘下,刺眼的灯光让宋绮年一时睁不开眼。 一只带着老茧的手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把脸转了过去。 男人啧啧,以带着浓浓寿司味的中文道:“芳子,早听说阿仁给你重新做了一张脸,看起来做得还不错嘛。” 宋绮年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这是个方头方脑、大眼阔唇、个头矮小的中年男人。面相就已够有特色,再加是一脸凶悍之气,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宋绮年模拟着江映月那一种清冷、厌世,又邪魅的表情,淡淡一笑:“过去的事我都忘记了。” 男人抬手就给了宋绮年一耳光:“忘记!你杀了我弟弟,你居然敢忘记?” 宋绮年这下总算把人物关系弄明白了。这男人是江映月前夫的兄长。 万幸他没见过整容后的江映月,不然自已就穿帮了。 “四年了!我终于抓到你了!”广田激动难抑。 还璧 第232节 他不住掀起上唇,好像一头随时都想扑到仇人身上,将其撕咬成碎片的野兽。 “阿仁,我唯一的弟弟,他对你这么好,你却害死了他!现在,我终于可以用你的血来祭奠他了!” 宋绮年镇定地注视着对方,道:“那如果我用一笔巨额的财宝来换你饶我一命呢?” 广田愣住。 这个剧情发展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宋绮年继续诱惑:“人死不能复生,而巨额的宝藏却可以保你和你的子孙世世代代都无忧无虑。我要是你,可不会冲动。” 广田心动了。 他舔了舔唇:“什么宝藏?” 狡黠的光芒自宋绮年猫儿似的眼中闪过。 “你或许也知道了,我本姓魏。有关我魏家的天字号库房,你知道多少?” 电话铃声响起那一刻,屋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郭仲恺和袁康将烟一丢,冲回了屋内。 众人的注视下,郭仲恺深吸了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我是郭仲恺。” 对方开门见山道:“让孩子的舅舅来说话。”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傅承勖身上。 傅承勖在郭仲恺的肩上轻按了一下,道:“我是傅承勖,请讲。” 对面的男人发出桀桀笑声:“听说你很在乎这个孩子。” “广田先生,对吧?”傅承勖道,“这孩子名叫宝珠,也是你的亲侄女。” “我当然不会伤害她的。”广田道,“孩子现在好吃好喝,还有保姆照顾着。” 郭家夫妇略微松了半口气,可随即想到对方有可能不把宝珠还回来了,心又揪了起来。 “孩子现在有父母,把她还回来吧。”傅承勖道。 “没有这么简单的,傅先生。”广田笑道,“你得拿东西来换你的外甥女。我刚刚听芳子说了你们家的天字号库房,很有趣!” 傅承勖微笑。 是绮年做到了! 之前知道自已无法说服宋绮年放弃冒充江映月的时候,傅承勖便对她道:“万一出了岔子,你就游说对方要求以天字号库房来交换。” 宋绮年当时很惊讶:“这行吗?那可是一笔价值连城的财富。” “我不在乎。”傅承勖柔声道,“我已经拥有我想要的珍宝了。” 此刻看广田的表现,宋绮年显然游说成功了。 傅承勖镇定道:“我先要确定我妹妹的情况!” 片刻后,电话那头传来宋绮年平静的声音:“诸位,我很好。但是我没有看到宝珠。” “少废话了。”广田夺过了话筒,“给我库房,我就把孩子还给你们!” “还有我妹妹。”傅承勖痛快答应,“但库房不在上海,而是在很远的外地。我可以亲自带你去,但你也得把她们母子俩都还给我。” 广田斟酌片刻:“我会带着芳子一路,但是孩子要先扣着。等我拿到了那个宝库,再把孩子给你。” 通话中断后,屋内有片刻的安静。 郭仲恺清了清喉咙,起身对众人道:“家中突发不幸之事,却幸得有诸位相助。不论此事结局如何,郭某同内子都对各位的援手之恩感激不尽!我也会竭尽全力,同诸位合作,将孩子们都救回来!” 郭仲恺深深鞠躬,傅承勖和袁康急忙将他扶了起来。 朱慧群和于主任执手泪眼。 江映月漠然地别过脸,将目光投向窗外浩瀚无垠的夜空中。 这一日,傅公馆的灯火亮了一整夜。 傅承勖率领着手下们制定行动计划,为接下来的远行和战斗做准备。 小武腿上的石膏已取了,但走路还有些不方便。这次的行动他只能作为后勤随行,不能上前线。 阿宽带着人把枪支弹药从仓库里搬出来,逐一清点。董秀琼将她的压箱宝贝都拿了出来,摆满了工作室的大桌子。 “有些还在试验阶段,效果不一定很好,但多少派得上一些用场。”她一一解说,“这是防弹衣,用纸制作的,可以抵挡中远距离射过来的子弹。缺点是不防水。这几个是各种气味的弹丸,可以迷惑敌人。这个是我新做的袖珍烟雾弹。别看它们小小的,烟雾量很大呢。还有这个,是水下用的气囊……” 连见多识广的傅承勖都眼花缭乱。 广田太一只允许傅承勖一人前来。傅承勖连阿宽都不能带。董秀琼等后方人员更是被命令留在上海。 董秀琼惴惴不安,又不得不服从安排,只好道:“我还给你们每个人都量身做了一套刀。” 她给宋绮年做的那套刀特别精巧玲珑,薄如蝉翼,又锋利无比,手柄也很适合女子秀气的手掌抓握。 “我会找个地方藏着,一有机会就给她的。”傅承勖道。 整个傅公馆忙忙碌碌,江映月独自坐在花园的水池边,静静地望着流水出神。 她身边已不再有人看守——最后一件国宝已拿到,傅承勖履行和江映月的约定,放她自由。 傅承勖踩着石子路走来,在江映月身边站着。 “我们会把孩子平安带回来的。”傅承勖道。 “我的孩子,我自已会去救。”江映月漠然道,“你只用照顾好你的女人就行了。当然,如果能顺便把广田解决了,也算为民除害。” 傅承勖低笑,有感而发:“真没想到,即便是你,也知道该怎么做个好母亲。” “我做这一切,都是出于本能。”江映月道,“和我之前做的那些事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你们也不要就此觉得我就变成了一个好人。我依旧是原来的那个我。” 傅承勖相信她说的是实话。 江映月一直都是一头没有被驯化的野兽,永远依照本能行事。 是原始的母性让她在这一刻将孩子的安危放在了自身的之前。 但,这也是母性的伟大之处。 傅承勖道:“陈炳文教授曾告诉我,自绮年出事后,朱女土就极少提起这个女儿,导致陈教授一度觉得妻子冷酷无情。等绮年和他们团圆后,朱女土突然拿出了一大包衣服,都是补给女儿的生日礼物。原来,虽然朱女土认为女儿已经遇害,但是她依旧每年都会在女儿生日的时候,估量着孩子该有的身高体型,给她做一件衣服。足足十八件衣服!可见,一个人的真实感情,不是听她怎么说,而是看她怎么做。” 江映月望着天空中的黯淡的星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第七十七章 巨额宝藏 第三日的清晨,傅承勖登上了飞往南京的飞机。 他将在南京同广田太一和宋绮年汇合,然后搭乘火车前往山东临沂。 在南京的火车站旁边的茶楼里,双方人马如约见面。 傅承勖高大挺拔的身躯和俊朗面容的衬托下,广田就像一个刚刚修炼出人形的蛤蟆精。 让傅承勖欣慰的是,宋绮年的状态非常好。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衫裤,头发恢复了垂直,柔顺地搭在肩头,面色红润,精神饱满。 看来,看在天字号库房的份上,广田没有为难宋绮年。 而宋绮年又是一个极其坚韧、乐观的女子。即便身陷囹圄,也依旧有办法让自已维持很好的状态,等待转机的到来。 两人目光交汇,有缠绵温情,也有熊熊的斗志。这眼神胜过千言万语,两人无需交谈。 一番简短又言不由衷的寒暄过后,傅承勖开门见山:“我要见一见孩子!” 广田伸手指了指窗外。 巷子对面也有一间茶楼,二楼的窗户里,老妈子抱着一个小姑娘站在窗口。 这个孩子是真的宝珠! 小宝珠穿着整洁的衣服,脸和手都干干净净的,由一个老妈子抱着,看起来确实得到了很好的照料。 但她黑琉璃般的大眼睛里始终透着惊恐。 老妈子抱着孩子只在窗口转了一圈,便离去了。 “看清楚了吧?”广田道,“放心,我毕竟是孩子的大伯父。” 傅承勖掏出一个小小的兔子玩偶:“这是孩子的爸爸托我带来的,说孩子没了这个就睡不着觉。广田先生应该不介意把这玩具给孩子吧?” 广田把玩偶亲自捏了几下,确定里面没有藏着什么东西,便交给了手下。 手下拿着玩偶走了。 “好了。”广田略不耐烦,“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吧?” 奔驰的列车上,广田包下了一整节高级卧铺车厢,两头都有人看守,连列车工作人员都轻易不能进来。 广田带着一个叫桥本的副手,和傅承勖、宋绮年坐在包厢里。那桥本是中日混血,在东北长大,中文说得极溜。 “想不到,魏家在江南,天字号库房却远远地藏在山东。”广田太一啧啧,“道上一直有传说,说魏家在山东有一个金洞。原来这金洞,藏的不是金子,而是另外一批财宝!” 傅承勖道:“曾祖父晚年的时候担心家里人会为了这批宝藏闹内讧,就干脆将它们转移到了山洞里。可惜,哪怕一样财宝都没有拿到手,家族还是为之四分五裂了。” “可见这批宝藏,就不该由你们魏家所有。”桥本在一旁口吐狂言,“是到了给这批宝贝换个主子的时候了!” 说着,大笑起来,露出一嘴镶了黑边的黄牙。 傅承勖显出了极好的涵养,笑而不语。 火车发出规律的轰鸣声,朝着东北的方向驶去。 三日前。 南京火车站旁的茶楼里,老妈子抱着小宝珠,由几个打手紧密护送着,上了路边一辆车。 路边一辆不起眼的货车紧随其后。大双开车,副驾里坐着小武。 南京某处,一栋青砖民宅里。 此处也是傅承勖的产业,外面看着不起眼,内部却布置得十分典雅舒适。 还璧 第233节 宽大的书房里牵着好几架电话,行动人员训练有素。 行动干练的,是警方的便衣,郭仲恺的亲信手下。 举止灵巧、眼神灵活的,是千影门的人。 江映月的手下则有些格格不入:他们以女人居多,眉眼里有一股尖锐的戾气,尤其对男人不假辞色。 三方人马本水火不容,可此刻又为了营救一个孩子,安然共处一室,携手同行。 郭仲恺请江映月坐下,道:“广田有日本军方做后台,虽然在东北作恶多端,政府却一直不敢动他。此次营救行动,上级也再三叮嘱我必须秘密进行。外头要是问起,我必须一律否认。” “那郭总长打算怎么应对?”江映月问。 郭仲恺不在乎:“保密归保密,可行动上我一定会全力以赴。一个父亲本就应当以生命保护孩子。” 稍后,小武他们回来了。 小武灌了一口凉茶,道:“他们进了颐和路上的一个老公馆里。房子不大,但是看守少说十来个,两条大狼狗。我们留了一个人在那儿守着。” “那公馆是广田的私宅,是他在华中地区的大本营。”江映月道,“隔壁马路是不是正在大兴土木?” 小武点头:“那一片儿都在修房子,到处都是工地,乱糟糟的。” “颐和路片区正在修官员公馆和大使馆。”郭仲恺道。“白日里人多杂乱,可晚上工地里没人,应当十分安静。” 小武道:“我们也打算晚上再去勘察一番。” 郭仲恺望着地图,脑海里浮现着昨夜众人商议营救行动的一幕。 “我们兵分两路,同时行动。”傅承勖指着地图,“我明天一早出发去南京,和宋小姐他们汇合,然后搭乘火车北上,最早大后天能抵达临沂,再往山里出发。进山后,我们会和外界失联。我们会尽量拖延时间。你们争取在我们出山前把孩子救出来!” “总长?”袁康把郭仲恺自回忆中唤了回来,“您还在担心什么?” 郭仲恺沉重道:“傅先生和宋小姐深陷敌营,很是危险。我们如果营救失败,让广田知道了,必然会找他们两位算账。” 袁康心里也是一沉,但还是尽力宽慰郭仲恺:“阿宽带着人一直紧跟着,他们俩并不是孤立无助的。再说,我师妹也不是白白被称作狸猫的。她最是机敏灵巧。打不过,她逃得也最快。” 小武也道:“郭总长不用担心。打天字号库房主意的人太多了,三爷老早就在这事上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火车到了站,一行人又转汽车,朝着大山出发。 广田的车队浩浩荡荡,足有五辆小卡车。除了十多名手下,进山的各种物资也准备得十分充分。 他们甚至还准备了一台手摇电报机,方便随时和留在南京的人取得联系。 车又开了大半日,到了山脚下一个小镇,没有路了。所有人都得下车,改为步行进山。 “那个方向。”傅承勖研究了一会儿罗盘,朝远处指着,“明天天不亮就进山,等登上了前面这座山的山头,我才能再次确定行进方向。” “居然还要花那么多时间?”广田不悦地皱眉。 桥本立刻粗声粗气道:“傅老板,我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深山野林里。两天!两天内我们必须看到宝藏!否则,你们也别想再看到孩子!” 傅承勖一路上都保持着轻松的心态,仿佛这只是一场夏日出游。即便此刻面对威胁,他也依旧维持着涵养,面带笑容。 “有点耐心,两位先生。中国有句俗话,叫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藏宝之地,必然远离人烟,越隐蔽越好。如果我们轻轻松松就能抵达,那别的盗贼也一样,不是吗?” 广田冷笑,伸出三根手指:“两天内,不能超过三天!” 众人今夜在小镇投宿,歇在一户小地主的院子。 桥本指挥着手下把进山需要的物资从车上搬运下来。 一个箱子搬运时不慎跌落在地,盖子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电报机。 “怎么搞的?”桥本把闯祸的手下一脚踹翻,“荒山野岭的,摔坏了这个,你上哪儿再去弄一台来?” 手下不住道歉,把仪器抬进了广田下榻的正房里。 宋绮年走下车时身子一斜,崴着了脚。傅承勖快步走过去,把她扶住。 “老爷,小姐!”地主家的管事热情地迎了过来,“咱们家老爷专门把我们家小姐的闺房收拾出来了,让这位小姐住。” 紧接着飞快地低声道:“宽哥已经准备好了,等您示下。” 管事双目精明雪亮,同傅承勖交换了一道眼神。 “谢了。”傅承勖往管事的手里塞了一枚银圆,“还请多打些热水,我们要洗澡。” “您放心!”管事点头哈腰。 傅承勖扶着宋绮年朝房间而去。 广田朝这两人望了一眼,冷哼道:“不是说,这兄妹俩也算是仇人吗?怎么看起来倒是挺友爱的。” 南京。 袁康站在一处工地的楼顶,正通过望远镜,监视着广田府里的一举一动。 公馆戒备森严,老妈子带着小宝珠住进去后,就再没外出过。但是每天傍晚日头不烈的时候,她们都会到二楼的大露台上透透气。 袁康他们也只能在这个时候见到小宝珠。 那老妈子带孩子很熟练,却并不温柔耐心。 小宝珠正是活泼好动,对各种事物都充满好奇的年纪。可老妈子不耐烦追着她到处跑,经常呵斥拉扯她,动作粗鲁。 每次见状,袁康他们都忍不住要骂上几句。可江映月依旧镇定得像一尊雕像。 郭仲恺侦查过院内的警备后,摇头道:“里面并非一群乌合之众。大部分的看守都是雇佣兵,受过训练,武器装备也很充足。他们甚至还有机关枪!我们不仅很难攻进去,就算强行攻进去了,伤亡也会很惨重。” 孩子的命是命,可别人的命也是命。 更何况小宝珠并没有生命危险。 江映月开了口,嗓音清冷:“下毒。” 众人扭头,目光唰唰投向她。 “怎么?”江映月讥笑,“这当口了,你们还心怀慈悲,不敢伤人?” “我无所谓。”袁康耸肩,“我知道很多药,吃下去后过一会儿才发作。中毒的人好好地睡一觉,也没什么大碍。” “不行!”郭仲恺摇头,“他们是分批吃饭的。下人先吃,然后是屋里的人,最后是警卫。一有人毒发,他们就会警觉,没准反而会伤害宝珠。” “那不行!”袁康和小武齐声叫。 江映月道:“那就让他们主动把孩子送出来吧。” 郭仲恺问:“江小姐有什么高见?” 江映月道:“只看你舍不舍得让孩子冒险。” 郭仲恺苦笑:“她此刻还不算置身险境?” “可她身体是健康的。” 郭仲恺不禁变色:“你是说……” “宝珠对菠萝过敏,不是吗?”江映月道,“她过敏的时候会浑身发风团,咳嗽,喘不过气。” “你怎么……”郭仲恺本想问江映月怎么知道,可转念一想,她这些年来一定时刻关注着宝珠的,所以知道宝珠去年吃菠萝过敏的事件。 江映月道:“如果里面的人处理不了,只能把她送医院。一旦他们出了这戒备森严的院子,我们下手就容易多了。” 几个男人都目瞪口呆。 这女人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可她却以最冷静理智的口吻,给出了一个让孩子用生命来冒险的营救办法。 “我说,”袁康难以置信,“过敏严重的话,可是要死人的!那可是你亲闺女!” “所以我们要准备好药,及时给她服药,并且行动必须速战速决。”江映月果决道。 这时,一个傅家手下走进来,递了一张纸条给小武。 “阿宽哥发来了电报。”小武道,“三爷他们到镇上了,明日一早就进山。” 袁康道:“我们必须在明日之前确定一个营救方案。” 江映月朝郭仲恺看去。 她虽是生母,可她已放弃了权利,郭仲恺才是那个做决定的人。 郭仲恺的每一根皱纹都焦虑痛苦地纠缠在一起。 “医生说,就宝珠的情况,发作到呼吸困难,大概半个多小时。可如果出现呼吸困难,一定要在十分钟内服药。” “那我们就在十分钟内将她救下来!”江映月冷声道。 “万一……” “郭总长,做这种事,不要老想着万一。要有无论如何都得成功的决心!” 袁康和小武不敢在这事上出主意,只道:“如果这么干,我们一定竭尽全力!” 郭仲恺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就这么办!” 次日凌晨,鸡都还没有打鸣,桥本便在院子里大声嚷嚷,将众人叫了起来。 打头的几个人骑着驴,跟班们徒步,顶着满头星光进了山林。 盛夏的山林潮湿幽凉,密林深处时不时传来鸟兽的鸣叫,脚下的落叶堆里发出窸窸窣窣声,令人发怵。 广田带进山的这些手下都是他的亲信。 这些人可不是善茬,平日里什么杀人越货的事没做过,胆子都比脑袋大。可在这片黑漆漆的森林里,面临未知的大自然,他们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 广田的兴致却是极好,用拙劣的中文和傅承勖交谈。 “我打听到了,一百年前,你的曾祖在这片大山里发现了一个金矿,开采出了狗头金。可惜,没过多久,这里地震,山垮了,矿洞也被埋了。后来很多人找过,都没有找到那个洞。但是,魏家的后人肯定知道洞的位置。你的国家之前闹革命,世道很乱,于是你家就把财宝藏进了山洞里,是吧?” 傅承勖既不否认,也不肯定,只道:“广田先生调查得仔细嘛。” 广田笑:“如果没有点把握,又怎么会跟着你进山?” 宋绮年昨日着了凉,头晕脑热,无精打采地骑在驴上,渐渐落在后方。 桥本一路都用猥琐的目光盯着这个女子,此刻见她离傅承勖远了,便凑了过来。 “怎么了?别是病了吧?” 宋绮年冷淡地瞥了桥本一眼:“没什么。没骑过驴,不习惯。它不听我使唤。” “这有什么难的。”桥本笑,“这种畜生,就得狠狠抽鞭子!” 还璧 第234节 说着,就朝宋绮年的驴屁股抽了一鞭子。 没想那驴子一声惨叫,受惊之下尥了蹶子。 宋绮年根本控制不住驴子。那畜生在队伍里横冲直撞,又接连踹翻两个人。 队伍一下乱了。宋绮年自已也被驴子从背上掀了下来,跌进了树林里。 傅承勖跳下驴背,朝她跑过去。 刚把人扶起,一道枪声响彻树林,惊飞了一大片鸟。 那头受惊的驴子中弹倒地。 广田一脸凶狠地收了枪,朝闯了祸的桥本冷冷瞥了一眼。 宋绮年滚了一头枯枝败叶,狼狈不堪。傅承勖扶她上了自已的那头驴。 忽然有人惊呼。 原来,负责背电报箱子的人也被驴踢中了。电报机从箱子里滚了出来,在石头上摔得四分五裂,成了一团废铁。 广田的脸色一时说不出的难看。桥本更是心虚得不敢抬头。 就这时,头顶上突然响起一片“唰”声。 下雨了! 雨水滑过茂密的树叶,汇聚成豆大的水珠,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队伍又是一阵乱。 “慌什么?”桥本大吼,“没遇过下雨吗?赶快走!” 众人加快了脚步。 夏季的暴雨,雨量十分惊人,不过片刻就把人淋得透湿。 傅承勖脱下外套递给宋绮年。 宋绮年把衣服裹在头上,朝傅承勖望去,一双猫儿眼在昏暗的林子里熠熠生辉,泛着温柔的笑意。 “跟上!快点!”桥本在前头吆喝。 傅承勖牵着驴,加快了脚步。 宋绮年悄悄伸出手,覆在男人抓着缰绳的手。 傅承勖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开。 越往高处走,树木越低矮稀疏。 幸而雨渐渐小了,天也正在逐渐放亮。 等钻出树林时,雨也停了,群山沐浴在朦胧的晨光之中,起伏的山峦仿若远古兽群的背脊。 东边一处山头的背后,太阳正跃跃欲试地想要跳出来。 山头凉飕飕的风一吹,被雨淋得透湿的人们接连打起了喷嚏。 “傅桑,”广田道,“接下来该你了。” 傅承勖从怀里掏出两枚牛骨牌,叠在一起,对着群山高高举起。 一块是宋绮年交给他的,另外一块,则是他向四叔复仇后,从他手中夺回来的。 两块牛骨牌上雕刻着的纹路重叠在了一起,从无序的线条组合成了山峦的形状。 这时,太阳终于跃出了山顶,阳光如金箭穿过晨雾,射向群山,将一座座山峰照得清清楚楚。 傅承勖透过半透明的牛骨牌对照着群山,不一会儿便找到了和图形契合的山峰群。 牛骨牌上一块小小的斑点,正落在其中一座山的山腰处。 “怎么样?”广田追问,“在哪里?” 傅承勖不答,忽而用力一抛,两枚牛骨牌飞落崖下。 广田傻眼了。 他正盘算着抢了牛骨牌自已一探究竟,这样就用不着傅承勖两人了,不料还是迟了一步。 “你……你简直……你……”广田气得语无伦次,最后用日语骂骂咧咧。 傅承勖不搭理广田,伸手指向远方:“就在东面的山上某一处。不太远,只需要穿过前面的河谷。顺利的话,今天晚上就能抵达。” 广田暂时收起了脏话,举起望远镜眺望。 “哪里?在哪里?” 山上都是茂密的森林,没有任何有标志性的地理特质。 “别急,广田先生。”傅承勖牵起了驴,“我说了会亲自带你去,就一定把你带到目的地。” 队伍在傅承勖的带领下又朝山下而去之际,南京的人也开始行动。 几日的观察,郭仲恺他们已经摸清了广田府里的规律。 里面住着二十来号人,全是壮汉,每日光是吃饭就要消耗不少。 所以每天清晨,外头会送来一车鲜肉蔬菜。随车送来的,还有两瓶鲜奶,是专门给孩子喝的。 到底是亲侄女,广田在衣食上并不苛待小宝珠。 这日,送货的车开到半路,同一辆从斜方钻出来的三轮车撞上。 趁着司机下车同车夫争吵的功夫,小武钻进了车厢里,调换了奶瓶。 这两瓶加了料的牛奶随着一车生鲜被送进了广田府里。 恰好今日是个阴雨天,屋子里开着灯,又没拉窗帘。郭仲恺他们能将屋内的情形看清个大半。 郭仲恺和江映月站在远处工地的楼顶,用望远镜遥遥观望。雨水打在他们的胶皮雨衣上,噼啪作响。 老妈子带着小宝珠住在二楼东厢。早上洗漱后,早餐也送来了,餐盘里果真有一杯牛奶。 小宝珠一边由老妈子喂饭,一边玩着兔子玩偶。 眼看一碗粥吃完了,老妈子端起了那杯牛奶。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老妈子左右望了望,见屋内没旁人,竟然自已把牛奶给喝了! 楼顶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不会把这婆子给毒了吧?”小武担心,“那可要露馅了。” “不过放了一点菠萝汁,又不是耗子药。”江映月道,“这女人要是对菠萝不过敏,就不会有事。” 老妈子把牛奶喝得一干二净,还回味无穷地咂巴了一下嘴。 江映月冷静道:“还有一瓶牛奶,是晚上睡觉前喝的。” “那还得等上一整天。”袁康发牢骚。 “你有什么别的事要忙吗?” 袁康怒目。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郭仲恺忙打圆场:“我知道大战前夕,大家都很紧张,也知道你们所做的,都是为了孩子。还请都放松些。” “万一这婆子晚上又偷喝牛奶呢?”小武问出了重点。 “那就让她偷不成好了。”袁康转头朝郭仲恺道,“郭总长,能借你一个人吗?” 用完了早饭,老妈子如往常一样,带着小宝珠在房间里玩耍。两个警察在这时敲响了广田公馆的大门。 门卫见是警察,立刻警惕:“有什么事?” 打头的警察道:“我们正在办理一桩盗窃案,同贵府一个名叫王秀花的妇人有关,特来提她去问话。” 门卫惊讶,忙把管事的请来。 说话警察正是小杨假扮的。不论管事的怎么问,他都以案件还在调查中为由,不肯透露细节,只说要把王氏带走问话。 这王秀花只是临时雇来带孩子的,并不是自已人。管事略一斟酌,就让人把老妈子叫了下来,交给警察。 老妈子不明所以,直喊冤枉。小杨不管三七二十一,用镣铐把人一铐,带走了。 “那孩子怎么办?”手下问管事。 “家里那么多老妈子,随便找一个替上就行。” 于是手下随便挑了一个顺眼的女仆,让她去照顾小宝珠。 老妈子莫名其妙就被警察带走了,下人们都惴惴不安。于是这女仆特别谨慎,几乎要跪着伺候小宝珠。 江映月满意地放下望远镜。 “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小杨返回屋顶。 “不要为难那个王氏。”郭仲恺叮嘱。 “总长放心。”小杨道,“等我们的事办完了,就把她放了。” “接下来,就等晚上了。”郭仲恺看了看手表,“希望傅先生他们那里也一切顺利。” 日头西斜,百鸟归巢。 阳光一旦从山头隐去,密林中立刻陷入一片昏暗。 一整日的跋涉已让众人疲惫不堪,广田的耐心也被磨到了底。 “就快到了?你已经说了几次就快到了?要么就地扎营休息,要不就把地方告诉我们!” 不用他使眼色,桥本突然把宋绮年从驴子上拖了下来,用枪抵住她的脑袋。 “把地方告诉我们,不然我就崩了这女人的脑袋。” 宋绮年任由桥本挟持着自已,并没有挣扎。 傅承勖轻松的笑声在林中荡漾开来。 “广田先生,你看看这周围,全都是你的人。就算你不用她来要挟我,我的命也在你手上。” 傅承勖从容地握住了桥本的枪,将其按下。 “何必多此一举?” 还璧 第235节 桥本发愣,不自觉地照着做了。 傅承勖又对广田道:“再走半个小时,一定能到。” “好。”广田僵硬冷笑,“半个小时。否则,我会亲自卸掉这女人一条胳膊!” 傅承勖将宋绮年扶回驴上,牵着驴子走在队伍前头。 他们沿着采药人走出来的小道,朝山腰攀登而去。 林地覆盖着厚厚的落叶,十分湿滑。连驴子都走得很艰难,人们更是时不时滑倒。 经过一整天的跋涉,傅承勖的衣衫也早就凌乱脏污。可他身形依旧笔挺,脚步始终稳健有力。 这一身刚健英武的气派,是富家公子里极少见的。 广田心中泛起酸水,不禁道:“傅桑的名气很大呀。你的家败落了,又被你重新振作。大家都夸你非常能干。可是你有一个好养父,他培养你,支持你。你算不上白手起家。” 傅承勖朝广田望了一眼,很有涵养地笑而不语。 “而我不同。”广田骄傲道,“我的家非常穷,父母都死了。我很小就出来做工。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做过。偷,抢,绑架,杀人,贩毒……我赚了钱后,供我弟弟念书。他很努力,做了一名医生。我们兄弟俩让我们广田家崛起了!” 广田的话语充满对弟弟的骄傲,可语调转而又落了下来。 “我弟弟,阿仁……他还那么年轻,本来有很好的前途……可惜他遇到了一个毒蛇一样的女人!” 广田朝宋绮年射去怨毒的目光:“你们中国的女人都恶毒!都是一群……” “啊!”傅承勖突然出声,打断了广田的抱怨。 “快到了!”傅承勖看着罗盘,“这下是真的快到了。” 广田的注意力被转移了过去。 他们爬上了一个大斜坡,来到了山腰一处较为平坦开阔的地方。 脚下是厚实松软的落叶,四面都是茂密的杂木林,三侧是山壁,一侧面临山谷。 “在哪里?”广田环视四周。 傅承勖举着罗盘,装模作样地转了一圈,指着一面山壁道:“还请派几个人,把这些杂木砍了。” 广田吩咐了一句,手下们抡起斧头,呼哧呼哧地劳作起来。 桥本则带着人架起了军用帐篷,铺了毡垫,点了灯,伺候广田坐下。 傅承勖谢绝了广田的邀请,同宋绮年在外面找了块石头坐下,就着冷水吃干粮。 宋绮年不住假装咳嗽,蜷着身子,一副病越发重了的模样。 日头已经完全落进了地平线下,山林完全进入了黑夜,摇曳的火光照得人影憧憧。 杂木林一点点被清除,露出一片爬满藤蔓和青苔的山壁。 广田站在山壁前,看不出头绪。 可傅承勖胸有成竹。众目睽睽之下,他在山壁上四处摸索,寻找着什么。 广田心中的疑惑达到顶点,正要开口质问,就听到哗啦一声,傅承勖从山壁的脚下捡起一根胳膊粗的铁链子。 “这就对了。” 傅承勖笑着,把链子交给广田的手下:“用力拽。” 几个精壮的男人使出拔河的力气,用力拽着铁链。山壁竟然随之振动,发出轰的一声低鸣,碎石崩落。 广田瞪大了眼。 眼前这片山壁竟然不是真的,而是两扇巨大的门。 傅承勖道:“祖父把天字号库房的东西转移到山洞里后,修了这道大门,抹了水泥,假装成山崖。几十年的日晒雨淋,草木生长,这个大门已经和山壁融为一体。” 广田激动了,用日语大叫:“快!把门砸开!” 众人一拥而上,朝着大门又打又砸。场面十分混乱。 碎石纷纷崩落,傅承勖护着宋绮年往后退去。 “去哪儿呀两位?”桥本突然从后面的树林里蹿出来,手中持枪。 “怕被石头砸着。”傅承勖解释。 桥本正要开口奚落,一块崩落的石头横空飞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桥本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砸得仰倒在地。 宋绮年没忍住,扑哧一笑。 第七十八章 为母则刚 南京的广田府,警卫换过了班,又结束了一轮巡逻,回到了执勤屋里。 楼上,女仆给小宝珠洗完了澡,把孩子抱到床上。 厨房送来热好的牛奶。 小宝珠伸手要拿牛奶,可女仆正给她擦头发,把她摁住了。 “给她喝呀!”袁康举着望远镜,一个劲嘀咕,“赶紧把牛奶给孩子喝了!” 郭仲恺和江映月也远远眺望,一言不发。 空气里有一根无形的弦正紧紧绷着。 终于,女仆放下了毛巾,把牛奶杯递到了小宝珠手里。 小宝珠大口吞咽,很快便把牛奶喝得干干净净。 “好闺女。”郭仲恺低语。 江映月低头看了看表。 “准备行动!”郭仲恺吩咐下去,手下立刻行动了起来。 袁康通过望远镜,观察着小宝珠的一举一动。 女仆收拾着屋子,小宝珠坐在床上翻着画册。 很快,她开始挠脖子和抓脸。 “有反应了!” 女仆很快发现了孩子的异常。她吓了一大跳,忙不迭跑下楼,把孩子的情况告诉了管事。 管事奔上来,又将孩子查看了一遍。 小宝珠这时已经起了很多风疹,又疼又痒。女仆将她牢牢抱住,不准她去挠,她难受地挣扎哭泣。 屋内几个人商议的声音模糊不清,孩子的哭声却是穿过黑夜飘了过来。 所有人的心都一紧。 “赶紧去叫个大夫来看看!”管家下令。 男仆提醒:“可是,老爷不准外头的人进来!” “那就……去抓药?” 小宝珠咳嗽着,呼吸渐渐吃力。 女仆大惊:“孩子喘不过气了!” 管家到底是管家,有一些经验。 孩子显然是不知道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过敏了。这病严重起来是会死人的,只有西医能治。 孩子是东家的亲外甥女,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家怕都要被那日本人灭门。 眼看孩子越发严重,管家狠狠一跺脚:“叫上一队人,带孩子去医院!” 整个公馆都动了起来。 女仆抱着小宝珠坐进了车里,数名持枪的雇佣兵随行,开着三辆车,轰轰烈烈地冲出了院门。 山体里终于发出一声悠长的低鸣,两扇大门裹着厚厚的水泥轰然倒下,将一个来不及躲避的人压成了肉饼。 碎石如雨扑面而来。 傅承勖拉着宋绮年闪进树林之中,用身体挡住她。 惊呼声和伤员的惨叫响彻山林。 一股阴风从山洞里冲出,裹挟着浓重的霉湿气,吹得人后颈发凉。黑漆漆的山洞如妖兽的巨口,朝人们张开。 广田双目炯炯,兴奋得满面红光。 “你们!”他指着傅承勖和宋绮年,“带路!” 傅承勖极其配合,拧开手电筒,和宋绮年走进了山洞。 山洞里满地都是大块的碎石,看得出当年的地震对这里的摧残。但是广田他们的狂喜难以言表。 因为洞壁被火光一照,泛起星星点点的金光! “金子!”有人低呼,“是金子!” 队伍顿时一阵骚动,人们忍不住扑向洞壁,掏出工具去锹金子。 “都住手!”桥本大吼,“不准抢!这些都是广田大人的!” 可金子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仍有一些人对桥本的呼喝置若罔闻。 广田拔出枪,对准一个凿金子的手下扣动扳机。 枪声震耳欲聋,那人的脑浆溅满了洞壁。 人们悚然,纷纷退回了队伍里。 广田面如冰霜,问傅承勖:“东西在哪里?” “还要往里走。”傅承勖道。 广田眼中流露出质疑,扭头吩咐桥本:“你带着这个女人。傅桑,你在前面带路。” 还璧 第236节 这就是把宋绮年当作人质的意思了。 傅承勖并不反对。宋绮年也很温顺地被桥本拽了过去。 “继续!”广田喝道。 傅承勖用靴子拨开碎石,找到了被掩埋的矿车轨道,沿着它朝里走去。 矿洞渐渐狭窄,走势转折迂回。 但是山洞壁上总有细碎的金色闪耀,如夜空中的星子。 傅承勖道:“这个矿洞,当年没有开采多久就遭遇了地震,大部分的矿产都没来得及被开采。” 果真,越往里走,这些金色的星子越密集。 金子!金子! 这些都是金子! 广田一行的脚步越来越快,每一双眼睛都绿油油的,写满贪婪与狂喜。 矿道越发狭窄,到了一处,竟然只能单人通过。 傅承勖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广田警觉,指使两个手下跟着,自已随后。 傅承勖脚步很快,仿佛早就来过此处。身后的人稍一迟疑,就见手电筒的光远去,一闪,竟然消失了。 广田心里大惊,可想着宋绮年还在自已手中,又略放心。 这时又听傅承勖的声音从前方幽幽飘来:“广田先生?你们跟上来了吗?” “快!快!”广田催促。 他们扶着洞壁踉跄前行,没想这一段山洞突然到了头,手摸了个空。几个人咕噜噜滚了出去。 “哟,广田先生,没事吧?” 手电筒重新亮起,伴随着傅承勖掩不住戏谑的笑语。 这男人是故意作弄他们! 广田恼羞成怒,爬起来正要大骂,突然愣住。 箱子! 半人高的包铜角的大木箱,一个叠着一个,堆满了这一间大得犹如学校礼堂的矿洞。 矿洞高大空旷,将众人的抽气声无限放大。 “就是这里了。”傅承勖的语气平淡得仿佛走进了一间常去的酒吧。 箱子都还没有锁。广田随手打开一个,盖子一掀,金光就从里面迸射出来。 整整一箱金器! 再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放着无数个小盒子。每个盒子里都放着一个玉器。 再打开一个,是一对极精美的镏金汉白玉佛像! 一个个箱子被打开,璀璨的珍宝暴露在众人眼中。 沉甸甸的金条,手都插不进的银币,大块的宝石原石,尚未雕琢的半人大的翡翠…… 广田抓了一个金币咬了一口,确定是金子无疑,兴奋得不能自已。 平时装得再斯文,可穷苦的出身和悍匪的经历已深入骨髓。他再也无法掩饰,张狂大笑。 “搬!全部搬出去!都仔细些!” 手下们干劲十足,由桥本指挥着,小心翼翼地把箱子一个个往外搬。 广田伸手拍了拍傅承勖的肩膀,因两人身高有差距,看着倒像是他想攀在傅承勖的胳膊上。 “多谢了,傅桑!我花这些金子的时候,会记得你的……” 随着话音落下,枪声响起。 傅承勖一声不发,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南京。 广田家的车队刚刚驶过两个路口,变故突发! 一辆没有开灯的卡车突然从侧方冲出来,撞翻了第三辆车。 女仆抱着小宝珠坐在第二辆车里,听到身后巨响,扭头一看,吓得大叫。 “有埋伏!”副驾拔枪,“往前开!不准停!” 两辆车加足马力,不顾一切朝前疾驰。 这附近都是正在修建中的工地,夜里无人,即便有什么动静,一时也难以被人察觉。 郭仲恺他们就选择这里动手,力求在对方逃出这个片区之前把孩子救下。 蹲守在路口的手下撒下一片拦车钉,打头的那辆车碾过,车胎尽爆。司机猛打方向盘,车如陀螺一般转着,砰一声撞在路边的大树上。 后面的车见状,紧急调转方向。车身重重擦过砖墙,蹭掉了一边后视镜,掉头往回开。 车里,女仆抱着小宝珠尖叫。 小宝珠已在急促喘气,满脸通红,发不出声了。 前方突然灯光大亮,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伴随着喊话:“你们涉嫌绑架儿童,已经被警方包围了。立刻把车停下,交出孩子!” 司机惊慌之下又猛地打方向盘,车撞破一扇大门,竟然冲进了旁边一处工地里。 袁康破口大骂。 江映月冲了过去,唐雪芝带着几名手下紧随其后。 郭仲恺知道唤不住江映月,也带着人往里面冲。 此处工地也不知道将会成为哪位达官贵人的宅邸,不仅占地面积广,屋子也修得十分宽大。 此刻工程只进展了一半,遍地堆放着建筑材料。车开进来寸步难行,撞在了砖垛上,熄了火。 郭仲恺举着手电筒往车里照。女仆倒在后座,额头有血,不省人事。司机、副驾和小宝珠都不见了踪影。 屋子内突然传来枪声。 副驾抓着小宝珠,司机断后,两人正在工地里一路飞奔逃窜。 江映月带着人紧追不舍,袁康和小武听到枪声从一旁包抄过来,将对方堵在一处死角。 对方开火射击,逼得江映月和袁康他们躲在墙后。因顾及小宝珠,他们又不敢反击。 片刻后交火暂停,袁康正要放狠话,江映月已先一步开口:“放了孩子,我就放你们走。” 那副驾呵呵笑:“当我们傻?你们不放我们走,就眼睁睁看这孩子憋死吧!” 郭仲恺赶来,一声怒吼:“警方已经将这里团团包围了,你们今天是逃不掉的!” 副驾却是将小宝珠抓在胸前,用枪指着她的脑袋。 “放是不放?”副驾咆哮。 小宝珠被男人拦腰夹在胳膊里,脸已涨成紫红色,呼哧声犹如被勒住了喉咙的小猫。 郭仲恺心如刀割,狠狠道:“放可以。但要先让孩子吃药!孩子死了,我保证你们也会死无葬身之处!” 对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可以。把药丢过来!” 江映月把枪交给旁人,举起双手走了出去,一只手里拿着一支玻璃针管。 “这个可没法丢。我现在走过来,给孩子注射。” 司机和副驾交换了眼神,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众目睽睽之下,江映月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枪声在山洞里反复回荡,久久不散。 “江映月”本蜷着身子坐在一块石头上,见傅承勖就这么倒下了,吓得直哆嗦。 广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江映月”,笑容里饱含着怨恨与得意。 “芳子,等我出了山,就会带着这些宝贝回日本。我也会把你的女儿带上。” “江映月”想要说话,却先剧烈咳嗽起来。 广田讥嘲:“你也够天真的。我广田家的千金,怎么可能认一个中国的小警长做父亲?我会把她培养成淑女,然后嫁入日本的华族豪门,为我们广田家争光!至于你——” 他歪着头打量着“江映月”。 经过一整日的跋涉,宋绮年已蓬头垢面,面色又虚弱,简直像个街边乞讨的叫花子。 广田冷哼:“当初的你,确实漂亮,不怪阿仁会被你迷住。他救了你,还娶了你,让你做上了人人都羡慕的医生夫人。可你非但不感激他,还害死了他!” 他越说越激动。 “你想走,走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杀了他?为什么?” 广田伸手推“江映月”。 “江映月”缩着脑袋不吭声。 “现在,你堂兄也死了,没人能护得住你了。”广田拔枪指向“江映月”的脑袋,“你,必须给我弟弟陪葬——” 说时迟那时快。广田话音刚刚落下,宋绮年突然伸手扣住他的枪,将枪膛用力往后一推。 膛中子弹跳出,弹匣脱落。 宋绮年扬起另一只手,一把沙土撒在广田脸上。 广田反射性弃枪捂脸,肚子随即挨了重重一踹,腹中翻江倒海,跌倒在地。 趴在地上的傅承勖翻身跃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掉最近的两个打手,夺下了枪,紧接着数弹连发,将几个冲过来的打手扫荡殆尽。 桥本这时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掏枪。 宋绮年已抢到了广田的枪,迅速装好弹匣,咔嚓上膛,朝着桥本就一个点射,击穿他的大腿。 桥本倒地惨叫。宋绮年朝着他脑袋上补了一脚,把他踢晕了过去。 还璧 第237节 傅承勖已抢到一把机关枪,一边扫射,大喝:“绮年!” 宋绮年在他的掩护下奔了过来。两人跑进了箱子垛的后面。 正搬运箱子的人们一时拿不准追还是不追。毕竟宝藏已经到了手,这两个人就算跑了也没什么大碍。 广田爬起来欲追,却又看不清路,同两个抬着箱子的手下撞上。三个人都跌作滚地葫芦,箱子也翻倒了。 突然有人惊呼。 广田使劲儿揉了一把眼,定睛一看,头皮立刻炸了。 这箱子只上面有一层薄薄的金币,下面却全是生了锈的铁片。 不光如此。广田接连打开几个箱子,发现放在底下的箱子,里面装的全是破铜烂铁。先前那一批金银珠宝,原来是摆在最外面用来糊弄人的烟雾弹罢了! 广田怒不可遏,正要破口大骂,两个冒着白烟的烟雾弹自箱子后被丢了过来。 白烟滚滚喷出,伴随着辣眼呛鼻的气味。众人被熏得睁不开眼,纷纷捂着鼻子躲闪。 原来,趁着广田发现宝藏造假这一会儿工夫,傅承勖和宋绮年直奔矿洞的另外一个方向,找到那一口做了记号的箱子。 他们从箱子里取出提前藏在里面的两个工具包,拉开烟雾弹丢了出去,然后钻进了箱子后的一个隐蔽的矿道里。 广田挣扎着爬起来,朝箱垛后奔去。可哪里还有傅承勖和宋绮年的身影? 人不会凭空消失,他们肯定是从另外一个矿洞逃走了。广田让人搬开箱子,果真又发现了一个走矿车的矿道。 “把那些真金子带出去。其余的人,跟我来!”广田咬牙切齿,双目赤红,“杀了他们!我要让他们死无全尸!” 傅承勖和宋绮年沿着矿道铁轨狂奔。 矿道复杂,一个岔路接着一个岔路,在大山深处组成了一个迷宫。 每到一个岔路口,傅承勖都会用手电在洞壁上照一照,寻找到一个小小的小箭头。 “这边!” 直到跑出很长一段路,身后没有动静了,两人才停下来稍微歇息。 “还好吗?”傅承勖将宋绮年拉到跟前,仔细打量她,“有没有伤着?” 宋绮年摇头,扒拉着傅承勖的衣服:“你呢?你刚才中了弹……” 傅承勖的衬衣下穿了一件防弹衣,胸口的位置有个弹孔。 “没击穿。”傅承勖龇牙,“有些痛,但没什么大碍。” 宋绮年松了一口气,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傅承勖立刻将她紧紧拥住。 其实两人都很狼狈,身上的气味也不好闻,可劫后余生的激动还是让他们迫不及待地想同对方亲近片刻。 宋绮年听到傅承勖急促的心跳声,胸膛里涌出一片暖意。 傅承勖从背包掏出坚果饼干和水壶,递给宋绮年。他们都没有吃晚饭,接下来还有一番逃亡,必须补充一下体力。 “还有多久能出山?”宋绮年问。 傅承勖估算了一下:“一个多钟头吧。害怕吗?” “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有什么怕的?”宋绮年笑。 “但每次都会出点岔子。” “呸呸呸!乌鸦嘴!” 傅承勖笑着,揽着宋绮年的后脑,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南京那边,郭总长他们应该已经行动了。”宋绮年看手表,“希望他们能顺利把宝珠救回来。” 傅承勖道:“他们人手多,又有警方作为后盾,一定能成功的!” 宋绮年呢喃:“漂流在外的国宝都能回家,我也能回家,小宝珠也一定能。” 傅承勖当初安慰宋绮年时曾说过类似的话。简简单单,却直触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当初答应和这个男人合作的时候,宋绮年哪里知道,这男人策划了一场跨越数年的大戏,只为和她重逢?哪里知道自已会因此寻找到回家的路? 她是幸运的,童年的一段邂逅,带给了她一个珍宝般的伴侣。 南京,空气中充斥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江映月朝着绑匪走去,目光一直定定地注视着小宝珠。 所有人都紧张得满头大汗,只有江映月镇定如常。她甚至连脚步都还是如平常一样轻盈优美。 还有两步之遥时,副驾喝道:“站住。递过来!” 江映月照着做了。 司机接过注射器,将药水打进了小宝珠的胳膊里。 所有人都默默松了一口气。 副驾又喝:“退下!” 江映月举起双手,慢慢后退。 退了一半,远处突然传来一道细微的咔嚓异响。 江映月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个男手下已冲了出来,将她飞身扑倒。 连串的子弹落下,射在江映月方才站立的位置。 远方高处竟然有人架起了一台机关枪,对着下方放肆扫射! “躲避!”郭仲恺大吼。 众人纷纷闪躲,寻找掩护。 机关枪的子弹又狠又密,冰雹一般砸下来,打得大伙儿抬不起头。 袁康冒着弹雨和纷飞的碎屑,钻到一根柱子后,望见了远处黑暗中不断喷火的那一处。 小武用衣服包着一块砖,用火点燃。 “准备——”他大吼,用力将这团火丢了出去。 子弹果真被火光吸引了过去。 就这一瞬,袁康起身,举枪朝着机关枪喷火的枪口后方疯狂连扣扳机。 这么黑,他根本看不清枪手的具体位置,一切只有靠直觉。 远处传来重物从房顶上掉落下来的声音——袁康的直觉对了! 江映月最先翻身爬起来,一身鲜血,但动作利索。 血不是她的。 那手下从江映月身上滑落,软软地倒在地上。这个忠心的下属至少身中四五枪,已经咽了气,可双目还睁着。 江映月深吸了一口气,从男人怀里掏出他备用的枪,朝着副驾和司机逃跑的方向追去。 郭仲恺紧随其后。 司机和副驾慌不择路,朝楼上跑去。见江映月他们追过来了,副驾抓着小宝珠先行,司机断后。 司机居高临下,子弹压得江映月困在楼梯口,寸步难进。 好在郭仲恺赶来,趁着对方的注意力放在江映月身上时,抬手一枪将其击中。 男人沿着楼梯滚下来,不住痛呼。 江映月拔腿往楼上冲去,路过时还顺手朝着男人的额头来了一枪,将他送上西天。 “等等!”郭仲恺忙喊。 可江映月已杀红了眼,如一头盛怒的母虎,扑向那个抓走自已幼崽的男人。 山洞里,宋傅两人缓过了气,沿着矿洞继续前行。 “这里是你什么时候布置好的?”宋绮年问。 “好几年前了。”傅承勖道,“我当时也是一时兴起,冒出一个模糊的预感,便派人过来。勘察了矿洞,清理了矿道,还做了标记。没想到这次就用上了。” 宋绮年道:“我在一本科学杂志上看到过一篇文章,说人们的预感其实都源自经验的总结,只是脑子跳过分析直接得出了结论,人们便认为这是预感。” “可见,我们的过去决定了我们会选择什么样的未来。”傅承勖有感而发。 宋绮年忽而问:“怎么这里的山洞上没有金子?” 傅承勖笑。 宋绮年一听便知道这里也有故事。 傅承勖道:“世人对金矿总有误解,以为里面就像水晶洞一样结满了金子。其实并不是。金子主要都是用矿石冶炼出来的。肉眼就算能看到金子,也往往只有沙砾般的一点点。” “那之前满山洞的金子是怎么来的?” 傅承勖笑得很是奸猾。 “阿宽他们弄的。只需要把金子熔了铸成子弹头,再用霰弹枪对着洞壁射击。弹头炸开,就在岩石上留下了痕迹,看着好像满洞都是金子了。只花了我两根金条,就制造出了非常逼真的效果,很划算。” 宋绮年啼笑皆非。 同傅承勖在一起,时常有新鲜事让你惊喜,相信他对自已也有同样的感觉。 这便是两人能走到一起的原因。 他们是隐藏于红尘的江湖儿女,他们安于稳定平静的生活,但骨子里都保留着对冒险的热衷,和对新鲜、刺激事物的向往。 矿道的一头传来隐隐的声音,两个人立刻警觉。 矿道这么复杂,广田他们又不熟悉地形,能追上来的概率微乎其微。 可世上的事,谁又说得准? 两人加快了脚步。 没想到傅承勖的乌鸦嘴竟然真的应验了。 走了没一会儿,前方的矿道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广田他们东绕西绕的,竟然从对面走了过来。 傅承勖和宋绮年立刻顺着原路返回,躲开敌人。 “能绕过他们吗?”宋绮年悄声问。 还璧 第238节 傅承勖在脑中研究了一下地图,摇头:“两个出口都在他们走过来的方向。” 他带着宋绮年钻进另一条岔路里,藏在一块凸起的岩石后。 广田一行很快从外面经过,见有岔路,便派手下走进来打探。 这条矿道是一条死胡同,不过十来米长,手电筒的灯一照就能看到底。 那人一步步走到岩石旁边,灯光逐一扫荡着洞壁。 他显然不是在找人,而是在找金子。 傅承勖身材高大,藏在阴影里十分不容易,身体必须尽可能地贴着洞壁。 偏偏那人对这矿洞研究个没完,还有继续往里走的意思。 宋绮年伸手摸向腰间的枪。傅承勖将她摁住,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 千钧一发之际,洞外有人喊:“好了没?大伙儿都去前头了!” “好了,好了!”这人忙转身跑了出去。 黑暗中,宋绮年和傅承勖对视,齐声轻吁。 听着脚步声远去,他们轻轻自岩石后出来。 可走出矿洞,一道光突然亮起,照在两人身上。 “在这里!”方才探洞的那人狂呼,“他们在这……” 宋绮年举枪将他击倒。 “走!” 宋绮年和傅承勖拔腿狂奔。 数道灯光自身后照来,伴随着广田的吼叫。子弹紧随而至,射中洞壁,弹头乱弹,碎石飞溅。 奔到一个岔路口,两人本该朝右而去。可后方的子弹密集射来,截断了他们的去路。 突然,一枚子弹击中了宋绮年的背包,她踉跄朝前扑倒。 “绮年!”傅承勖目眦欲裂。 “没事!” 宋绮年就地一滚,借着一处岩石遮挡站起来。 傅承勖这才松了一口气。 眼看没法去右边,广田他们又还有数十米就追上来了。傅承勖拉着宋绮年跑进了左边的矿道里。 “这里通往备用的出口。”傅承勖道,“有一处地下暗河能出去。但是最近下过雨,地下河水暴涨,风险非常大。”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宋绮年道,“淹死也好过被日本人弄死。” 一番狂奔,前方传来水声。两人大喜。 穿过一段狭窄的通道,前方又豁然开朗,是一个天然的小岩洞。 洁白的钟乳石悬在上方,脚下一汪清潭,河水正翻滚着,顺着地下河道流向山外。 宋绮年从背包里翻出了董秀琼给他们俩准备的氧气罐,随即发现了不对劲。 方才那一枪没有打伤她,却是打坏了氧气罐的吸气口。这氧气罐没有爆炸简直是老天爷保佑,但肯定不能用了。 傅承勖将自已的氧气罐塞进宋绮年的手里:“你先出去!” 他拿起一样东西就朝着矿道口走。 宋绮年看清他手里那物,头皮登时一紧。 那是一包炸药! “你要做什么?”宋绮年将傅承勖一把拉住。 “炸洞口。”傅承勖出奇地冷静,将炸药包塞进洞口的一处石缝里,展开引线。 “我就没打算让广田这群人再出去!” 这群歹徒所犯的罪恶早就让他们死不足惜,放他们出去,他们不仅会报复傅承勖和宋绮年,还会继续祸害百姓。 “这没问题。”宋绮年不反对,“但是如果要留下来和日本人同归于尽,也要算上我一个!” 矿道那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傅承勖怒道:“氧气罐不一定够我们两个人用。” “不试试怎么知道?”宋绮年满不在乎,“大不了我们俩一起淹死,做一对水鬼,下了黄泉也不寂寞。” 广田的怒吼声已经清晰可闻。 傅承勖急得怒火中烧,永远从容的他也露出了狰狞的脸色。可这下轮到宋绮年镇定自若了。 她直直地望着傅承勖,手电筒照着水,水光又在她的眼中荡漾。 那光芒如火般热烈,又有着不顾一切的倔强。 “好……”傅承勖终于投降,“好!” 他的表情悲怆、感动、无奈,又充满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爱。 广田他们已钻入了那段狭窄的通道,朝里面胡乱开枪。 傅宋二人敏捷躲闪。 “你们跑不掉了!”广田看清前方是个洞窟,发出狂笑。 傅承勖划燃了火柴,火光照亮他英朗冷峻的脸。 在广田惊愕的目光中,傅承勖将引线点燃。 广田一愣,猛地转身:“回去!快!快——” 可后面的人不明就里,非但不退,还一个劲往前冲。广田硬生生被后面的人推了出来。 引线烧到了尽头,火花没入炸药包里。 傅承勖将宋绮年一把抱进怀里,双双坠入河之中。 冰冷的地下河水将两人包裹住。 紧接着,河面上迸射出橙红色的火光,瑰丽而又致命。 山洞剧烈震动,岩石崩塌中,乳石块块断裂,将人们绝望的惨叫淹没。 傅承勖和宋绮年奋力划着水,躲开落入水中的石块,潜入黑漆漆的河道里—— 第七十九章 新的篇章 三楼只搭建了一个平台,头顶就是夜空。 男人抓着小宝珠,慌不择路地往砖垛后面躲,一边朝江映月开枪。 子弹击中楼梯门框,郭仲恺恰好从里面冲出来,险些中弹。 “别过来!”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吼,“我会杀了这丫头!我真的会杀了她——” 江映月此举实在太冒险了,连郭仲恺都喊:“江小姐,别冲动!” 可江映月置若罔闻,一身血迹,直直地冲了过去。 男人立刻朝她举起枪。郭仲恺当机立断,也扣动了扳机。 两道枪声汇成了一道格外响亮的响声。 江映月肩膀挨了男人一枪,跌倒在地。男人持枪的胳膊也被郭仲恺的子弹击中,宝珠从他臂弯里跌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在男人踉跄后退这一瞬,江映月一跃而起,对准他的胸膛连开三枪! 枪声过后,一片死寂。 男人双目圆瞪,缓缓后仰,消失在了视线里。 紧接着,楼下传来重物坠地声。 江映月大声喘息,肩膀血流如注。 “宝珠,别乱动!”郭仲恺突然大吼,嗓音充满惊恐。 西药见效奇怪,小宝珠的喘息已不如刚才那么急促了。但她被丢下的位置极不好,正是一块搁在露台边的木板上。 孩子就坐在最边缘处,稍微一动,木板就上下摆动。 “爹爹!”孩子哭着朝郭仲恺伸出手。 郭仲恺吓得脸色发白,大步奔过来:“别动!千万别动!” 可宝珠太小,又受了惊吓,只想朝父亲扑去。 她站了起来,木板一端高高翘起,她朝后仰倒。 “宝珠——” 郭仲恺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中,江映月飞身一扑将宝珠抱住,随着她一道落了下去。 她们重重落在下方的一堆竹竿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郭仲恺双膝发软,险些跪在地上,随即又强撑住,转身奔下楼。 袁康等人赶到,搬开杂物,随即被眼前的一幕震惊。 江映月躺在下方,小宝珠蜷缩在她怀中,被她用双臂紧紧拥住。 袁康把小宝珠抱起来时,孩子才反应过来,哇哇大哭。 哭声这么中气十足,想来问题不大。 袁康打量了一番,发现孩子几乎毫发无伤,长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朝江映月望去,继而怔住。 江映月的情况很不好。 还璧 第239节 一根手腕粗的竹子刺穿了她的胸膛! 河水湍急,暗河里弯道复杂,完全没有可以呼吸的空间。 宋绮年和傅承勖将肺部的氧气都耗尽了,才开始用氧气罐。各自吸上几口,又继续憋气,尽可能地节约氧气。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河道的落差增高,水流越来越湍急。他们被水流卷着打转,身不由已地不住撞在岩石上。 两人只得紧紧抱住,一同对抗这大自然的力量。 可是水流越来越急,两人渐渐脱力,拉不住对方。 终于,一道强劲的水流硬生生将两人撕开。傅承勖只来得及把氧气罐塞进宋绮年的手里,便被水流卷走。 宋绮年心底绝望呐喊,却无法抗拒地被水流卷向另外一处。 人如一片树叶,在水中不停地翻滚,大自然无情的大手将她像一只玩偶随意揉捏。 宋绮年咬着氧气罐的吸气嘴,身子蜷成团。 这一刻,过往的一幕幕都在眼前闪现。 旷野之中,少年傅承勖背着她前行。 千影门里,在袁康的指导下辛苦学艺。 神父太太的小客厅里,她如饥似渴地翻看着英文时装杂志。 宋家的小工作室里,她踏踏地踩着缝纫机。 以及。 晚霞满天之中,那个英伟的男子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手。 “你好,我叫傅承勖。” 宋绮年听到自已的心跳声骤然加剧。 命运的齿轮咔嚓咔嚓地转动,就如这湍急的水流,不因人的意志停止或者改变速度。所有的相遇、分离和重逢,早已被安排。 该走到一起的两个人,不论怎么兜兜转转,总会再度相逢。 就在宋绮年快要失去意识之际,河水冲出了山洞,迅速变缓。 宋绮年奋力浮出水面,大口喘气。 她又一次死里逃生了。 这里是一处山潭,三面是树林,头顶是星空。 她出来了!可是傅承勖呢? “承勖!傅承勖——” 宋绮年焦急地呼喊,声音在山林里回荡,回答她的只有虫鸣鸟叫,和自已的回音。 她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夜里的潭水一片漆黑,宋绮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盲目地四处摸索。 一样物体碰到了宋绮年的手,宋绮年激动地将它一把抓住。 不是傅承勖,而是傅承勖的背包。 宋绮年的心又落回谷地,重新钻入水中寻找。 她摸到岩石,摸到树叶,却始终没有摸到傅承勖。 他是被困在山洞里了吗?还是被水冲去了别的方向? 宋绮年的耳中尽是击鼓般的心跳,手脚都紧张得直颤抖。 快要绝望之际,她的指尖碰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是傅承勖! 宋绮年狂喜,将人用力抱住,浮出水面。 傅承勖已昏迷,宋绮年努力托高他的头,带着他游到岸边,放在地上。 “承勖?承勖!坚持住!” 傅承勖的额头破了一个大口子,且已没了呼吸。 宋绮年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扑上去呼天抢地,而是立刻为傅承勖做心肺复苏。 傅承勖估计也没想到,他教会宋绮年急救手法,自已竟是第一个受益人。 这一刻,山林里的一切响动都在宋绮年的耳边消失。她全部注意力都聚集在傅承勖身上,期盼重新听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的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傅承勖依旧没有反应。 这个自相识起就永远精神奕奕、强大自信,仿佛一座大山的男人,此刻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面色苍白。 “醒醒……我求求你……”宋绮年死死咬着牙关,“你不能丢下我……你不能就这么折在这里!” 宋绮年满脸都是水,说不清哪些是汗,哪些是自已无意识中流下的泪。 江映月正艰难地喘着。 可没人上前对她施救,因为任谁来一看,都知道她没希望了。 袁康叹了一声,嘴张了张,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说起来也诡异。即便受了这惨烈的伤,这个女人躺着的身姿依旧优雅妙曼,秀丽的面容神情安详,并无很明显的痛苦。 郭仲恺终于赶到,将小宝珠紧紧抱在怀中,如释重负。 “夫人!”唐雪芝拨开人群,扑到江映月身边,失声痛哭。 江映月的表情十分平静,仿佛对救了小宝珠并无喜悦,对自已将死的事也毫无触动。 她的目光落在郭家父女身上。 郭仲恺抱着宝珠,蹲在江映月身边,百感交集。 江映月的气息已十分微弱,郭仲恺凑近了,才听清她的话。 “我的事……不要……告诉她……” “好!”郭仲恺立刻应了下来。 他也希望女儿远离一切邪恶,不背负任何一个人的债,平静无忧地长大。 郭仲恺等江映月继续说下去,可耳边却是一片安静。 再一看,江映月的表情已凝固,瞳孔扩散开来。 傅承勖的喉咙中发出轻微的咕噜声,继而浑身剧震,呛出一口水,恢复了呼吸。 宋绮年也跟着缓过一口气,扑过去捧起傅承勖的头,拍着他的背。 “没事了!咳出来就好了!你没事了……” 她泪如雨下,拼命亲吻恋人的脸颊和嘴唇。 傅承勖竭力喘息,抬手将宋绮年抱住。 “你这个混蛋……”宋绮年哭着,“这是最后一次了……咱们以后再也不能这样了!” 傅承勖轻拍着她的背。 所有人都沉默地站在江映月的遗体旁,只有唐宝珠跪在地上哀哀哭泣。 小宝珠搂着父亲的脖子,怯怯地朝江映月望去。 才两岁多的她将来不会记得今日发生的一切,不会记得这个给了她生命,并且又用生命保护了她的女人。 江映月就像正望着星空发呆,但她灵魂已脱离了躯壳,带着她的所有罪恶、野心,和留恋,飘然远去。 树林里出现手电筒的灯光,阵阵呼声传来。 “三爷!宋小姐!” “在这里!”宋绮年高呼。 阿宽一脸狂喜,带着手下从林中奔出来。 骄阳破云而出,照耀着大地。列车呼啸着驶过荒野,向上海疾驰而去。 整个头号车厢就是一个贵宾包厢,傅家的手下们坐在休息区里喝茶打牌,气氛十分轻松。 两道门之隔的卧室里,傅承勖靠在床上,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 宋绮年服侍他吃了药,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 “头还晕吗?”宋绮年问,“要睡一会儿不。医生都说脑震荡病人多睡觉才恢复得快。” “医生有这么说吗?”傅承勖苦笑,“我再睡下去真的会变傻的。” “你本来比普通人聪明太多,变傻了也不会成为普通人,没什么大碍。” 这奉承话让傅承勖甜到了心里。 他把宋绮年揽入臂弯里,和她十指相扣。 “我没事。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宋绮年靠在傅承勖的肩头,安心地呼吸着他的气息,聆听着他沉稳的心跳。 傅承勖的唇贴着恋人发丝柔软的额角。 “我有一个问题。”宋绮年道。 傅承勖知道她想问什么:“你想知道天字号库房到底在哪里。” “不。”宋绮年道,“我想知道到底有没有所谓的天字号库房。” “当然有。”傅承勖微笑,“或者说,曾有过。” 宋绮年抬头,露出好奇之色。 傅承勖道:“我祖父是一位开明先进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就曾周游西方诸国,见识过西方先进的文明。八国联军入侵,慈禧太后带着皇帝出逃,让我祖父对清廷彻底失望。他有心救国,可又肩负着家族重任。后来,他认识了一群有识之土,他们都是‘同盟会’的成员。” 听到这里,宋绮年惊讶,恍然大悟。 “你祖父把财宝捐了出去,用来支持革命了!” 傅承勖点头:“绝大部分都已献给了革命,只有少部分有特殊意义的保留了下来,放在银行里。对了,其中有一套翡翠首饰,是魏家媳妇代代相传的,将来有一天会交给你。” 还璧 第240节 宋绮年顾不得品味这句话隐藏的含义,注意力还专注在这批财宝上。 “所以,你总说库房不在你手中了,真是大实话。可这么大的事,江映月的祖父和父亲这竟然都不知道?” “当时大清还没亡,革命党被抓到都是要被砍头的。这事要走漏出去,全族人都要受牵连。祖父这事做得极隐蔽,只告诉了父亲一人。等到我家内讧的时候,革命已经成功,父亲便如实告诉了堂叔他们。可是他们不信。四堂叔为了这个宝藏引来了外贼,没有拿到宝藏,他也交不了差。” 傅承勖苦笑:“我的父母,是为了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宝藏而丧命的。” “不。”宋绮年更正,“你父母是为了保护魏家无辜的族人,为了保护你而牺牲的。” 傅承勖动容,将她用力拥住。 现在,有关魏家天字号库房的传说又有了新的篇章。 新传说里,一个叫广田的日本人得到了宝藏,带着它们离开了中国,不知去向。 有说广田去了南洋,却在海上遭遇了风暴,一船宝藏都沉入了海底。又有说他去了纽约,把钱都投入了股市,在随后的股市大崩盘里输了个精光。 不论哪一个传说,这批宝藏都和魏家再无关系。 火车正驶过一片绿意盎然的原野,阳光斜斜照射进车厢,室内盈满金光。 “将来选个合适的时间,我想带你回我老家转转。”傅承勖道,“我想带你去父母坟头走走,让他们知道我找到了一个好女人。我想让你看看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我们流浪途中溜进去过的那个庄子,我后来买下来了。那个养着兰花的花房,我想带你再去看看。我还想带你去美国,去给义父上香,去农场里骑马,去檀香山的庄园里摘菠萝,去海边看日落……绮年,我想带你走遍世界,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宋绮年无限满足:“这会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旅途。” 傅承勖道:“我保证会比我们刚刚结束的这段更精彩,也更安全。” 宋绮年笑,搂紧了傅承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膛上。 半晌后,她睡着了。 傅承勖低头凝视。宋绮年瘦了一大圈,眉间有着倦意,嘴角却是微笑着的。 人们往往追求虚无缥缈的宝藏,却忽视了身边最宝贵的珍宝。 而他不会。 傅承勖眼中那股柔情足以融化世间所有坚铁。 他将宋绮年牢牢拥住,脸颊贴着她的额头,也闭上了眼。 列车轻轻摇晃,载着他们奔向远方。 末伏是三伏天威力最大的时候,整个上海都深陷在酷暑这个暴君的统治之下。 这一次,经过众人对遗体的反复辨认,江映月的死亡才得到了官方的认定。 她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死而复生了。 周理光给江映月做了尸检,确认了死因,并未发现其他异常。 整个巡捕房只有停尸房是半地下室,又安装了好几台通风扇,尚算凉快。 袁康走进解剖室的时候,周理光刚完成了尸检,用白布盖住了江映月的身体。 “你是来拿尸检报告的吗?”周理光低头书写着,“很快就好了。” “不。”袁康道,“我现在不在巡捕房里做事。但我有可能会和郭总长继续合作,所以……过来看看你?” 周理光抬起头:“你是在问我?” 袁康啼笑皆非。他差点忘了这姑娘想问题总是一根筋了。 “不是。我就是过来和你打声招呼的。以后我们有可能还会经常见面。” “哦。”周理光点头,“但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 “袁康。” “袁先生,你好。”周理光彬彬有礼。 袁康莞尔,忽而道:“大家都这么熟了,以后就叫我阿康吧。” 师父叫他康儿,宋绮年叫他狼哥,还从来没有人叫过他阿康。 “你好,阿康。”周理光一本正经道,“但我希望你还是称呼我周法医。非工作场合可以叫我周小姐。” “好的,周法医。”袁康忍俊不禁,“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周理光写着报告,一边道:“家父是一名物理学家,一心想我们几个孩子在数理化方面有所建树。我大姐叫数明,但她现在是一个作家。我叫理光,物理之光,但是学了医——还算沾边吧。我小弟叫化生——为化学而生,但他立志做一个电影明星。这几乎没把家父气死。” 袁康很艰难地组织语言:“也许……他会成功呢……” 周理光掀起眼皮扫了袁康一眼:“看我这模样。你觉得他有希望?” 可袁康觉得周理光只是打扮得古板了些,眉目还是很清秀的。如果她能像阿狸那样拾掇一下…… 自已在想什么? 袁康摇了摇头,朝江映月望去。 江映月的脸毫无血色,但眉目舒展,神情平静,并不可怖。 “她这个结局,对大家来说都是最好的。”袁康感慨万分,“就算她没死,她会改邪归正吗?我看未必。她一条邪路走到底,最后就算不被枪毙,也会死在仇家手里。现在这样,对她来说,已经是坏结果中最好的结果了。” “确实。”周理光打量着江映月,“她算是我的解剖台上最漂亮的尸体了。” “……”所有的感慨都被一阵风刮走了,袁康只好转移了话题,“宝珠还好吗?” “很好。”周理光道,“她还会做噩梦,但精神已经恢复了许多。” “做孩子真好。”袁康感慨,“不愉快的事,扭头可以彻底忘掉。” “事实并非如此。”周理光推了推眼镜,“通常情况下,幼儿大脑皮层额叶发育不全,没有‘叙事记忆’。但是这段经历对宝珠的刺激很大,可能会给她留下一些模糊的、碎片式的记忆。不过,只要大人们不去有意引导她,不鼓励她回忆,她大概率会把这些记忆碎片当作噩梦。” “……”袁康僵硬地点了点头,“也……也好……” “还有什么事吗?”周理光问,“我还有一个尸体要检查。他在水里泡了几天,可能会有点……” “我就不打搅你了!”袁康拔腿就走,还差点撞翻了一个小推车。 走出了解剖室,空气里的腐臭稍微淡了一点。 袁康抽了抽鼻子。 他始终无法适应这股臭味,却也更加敬佩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的周理光。 她同最肮脏、恶臭的尸体打着交道,直面人间最惨烈、恐怖的死亡,但她始终坚守不离,为死者寻求着正义。 真是一个奇女子。 这一日,傅承勖在家中举办了一个小而温馨的晚宴。 众人齐聚一堂,只少了一个人的身影。 她其实加入这个小团体时间并不久,还备受厌恶,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人们都很自觉地没有提起江映月的名字。 陈家老两口对江映月的死没有太多感触,只很高兴女儿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傅承勖对二老毕恭毕敬,体贴恭顺,俨然以半子自居。老两口别无所求,只盼着能早日从孩子们口中听到婚讯。 用过晚餐,众人来到花园里。 灯串亮如繁星,喷水池哗哗作响。留声机里放着轻柔欢快的乐曲,侍者不停地送上鸡尾酒。 就连朴素惯了的陈教授也放任自已享受起了这一切。 小宝珠已恢复了活泼。她在草坪上欢快地奔跑着,一会儿去水池边泼水,一会儿又追着小双吹的肥皂泡泡满地转。 孩子稚嫩天真的笑声宛如天籁,给这场聚会增添了无限的温情。 傅承勖走到郭仲恺身边:“总长,我……” 郭仲恺摆手,笑道:“绮年都改口叫我伯伯了,你什么时候改口?还是我得给你个红包?” 傅承勖难得笑得有一份腼腆:“郭伯伯,我这里有一样东西要给宝珠。” 他递上一个信封。 郭仲恺看了信封里的文件,倏然睁大了眼睛。 “这……这……” “江映月被我扣住了一笔巨款,这您是知道的。我用这笔钱给宝珠设立了一个信托基金。” “可是……”郭仲恺看着文件上的金额数字,“这也太多了……” “相信有你们夫妻俩的教育和监督,宝珠会合理使用这个钱的。”傅承勖道,“这些都是江映月的钱,给宝珠是理所当然的。” 郭仲恺艰难地点了点头:“好。我代孩子收下了。我们会好好教育她的。” 宋绮年坐在喷水池边,含笑望着满地撒欢的宝珠。这么看来,这孩子精致的瓜子脸,确实和江映月很像。 傅承勖走过来坐下。 “有点难过?” 宋绮年点头。 “更多的是遗憾。我心里总存着一个很天真的想法,觉得她能幡然悔悟,然后被救赎。可江映月也总讥笑我老是想着救她。她并不觉得自已需要被挽救。” 傅承勖道:“每个人都有自已的命运。我们已经尽力了。” 宋绮年望着小宝珠:“江映月总和我说,她感知不到常人的情绪。我们的喜怒哀乐,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可她说得不对。她至少还是能爱的。作为一个母亲,她爱她的孩子。” “你还会找到新朋友的,绮年。”傅承勖道,“这一次,她至少会是一个真诚、善良的人。” “我现在就有很多朋友。”宋绮年笑,“秀琼姐,柳姨,四秀,还有妈妈,都是我的好朋友。还有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西方有句话:最理想的伴侣,就应当是你最好的朋友。 傅承勖满眼柔情,将宋绮年搂入臂弯里。 聚会结束,袁康和宋绮年同车离去。 “怎么?”宋绮年早看出袁康有话说,“师门里一切都还好吧?那几个刺头拔干净了吗?” “早解决了。”袁康隐隐得意,“林师叔他们竟然还想设个圈套干掉我……郭仲恺提醒了我,又帮了我这个忙,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那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袁康叹气:“郭仲恺希望我能和他合作。” “合作什么?” 还璧 第241节 “抓犯人呗,还能有啥?”袁康白了宋绮年一眼,“他说他们那里正需要我的人脉和经验,希望我能给他做顾问,协助他破案。呵,顾问,不就是探子嘛!想我堂堂千影门掌门……” “你不是欠他人情吗?”宋绮年一针见血。 袁康一口气噎在喉咙里,用力瞪宋绮年。 宋绮年忍俊不禁,“有些人的人情,是不大好还的。比如郭仲恺这种人精。你欠下前就该想清楚。” 袁康烦恼。 宋绮年言归正传:“狼哥,我不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和傅承勖合作的感受。” “如果是洗心革面一类的话,那可以省了。” “不。”宋绮年摇头笑,“没那么伟大。但是,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用另外一种眼光去看天下,对许多事物都有了不一样的感受。我成长,蜕变,找到了自我,成为一个全新的,更好的人。” 袁康若有所思。 “师兄,做贼,是你谋生的手段,可它是你所热爱的职业吗?你的知识和技巧,终于可以用在正途上,别告诉我你心里并不觉得骄傲。” 袁康没有回答。 “你好好想想吧。”宋绮年以过来人的语气道,“你的人生还很长,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现在还来得及做改变。” “确实。”袁康道,“有些人的人生,是时候该改变了。” 回到了门派里,袁康把小双唤到跟前,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递给了她。 小双翻着里面的文件,脸色由困惑转为震惊,又逐渐增添了恐慌。 “师……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给你的新身份。”袁康道,“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千影门的人了。你会是一个叫王霜华的姑娘,家里是开茶楼的,家境小康。秋季开学,你就能进务本女中念书……” “您要赶我走?”小双错愕,“因为我之前的活儿没做好?” 她丢开文件,扑到袁康面前。 “师父,我错了!我以后做事一定加倍仔细!您别赶我走!我求求您!求求您了!” 袁康注视着徒弟,语重心长道:“小双,我这是为你好。” “不不不!”小双死死抓着袁康的袍角,“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再也不朝玉狸师叔发脾气了!我以后会好好听您的话。我只想跟在您身边……” “我已经决定了。”袁康道,“你听我说,小双。跟着我做贼没有前途。盗门本就正在没落。见不得光,背负骂名,还被其他同行瞧不起。你年纪还小,又聪明,现在改行还来得及。看看你玉狸师叔,你不想像她那样,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吗?” 小双怔住。 嫉妒归嫉妒。可宋绮年活得恣意又风光,年轻女孩没有不羡慕和向往她这样的生活的。 “去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吧,小双。”袁康语重心长,“去念书、认识新朋友,做一份自已喜欢的工作,嫁一个正经的男人。不用出生入死,不用偷偷摸摸,光明正大地活着。这个——” 他点了点文件。 “是我欠了傅老板的人情才弄到的,你要珍惜。你哥比你笨,我带在身边更放心一些。而你,会有更好的前途。” “那您呢?”小双问,“您也会金盆洗手吗?” 袁康摇头:“我是掌门,我要对整个门派负责。” “那我……”小双迟疑着,“我以后还能再见到您吗?” “只要你有需要。”袁康的语气难得温柔了一回,“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被一个青春少女这样爱慕,他若说心里不享受,也是骗人的。 可是他是师长,代行父职,就当以一个父亲的角度为小双考虑将来。 不论是千影门还是他,都不是这个少女最好的归宿。 老板娘半个来月不在店里出现,“绮年衣舍”的生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宋绮年一回到上海,柳姨就迫不及待向宋绮年告状。 哪家又模仿了咱们家的衣服,哪家又抢走了咱们家好几个客人,哪家又在传咱们的闲话,说宋绮年逃债躲去外地了。 “客人咱们可以抢回来,创意别人却抢不走。”宋绮年安慰柳姨,“事情都办完了,接下来我会全心全意投入到店里,保管把亏损的都补回来!” 宋绮年布置新橱窗,给模特换上了秋冬装。 常服一如既往的简约大方,以青蓝紫三色为主,低饱和度,配雪白的狐裘貂皮,珍珠项链。外套的剪裁别出心裁,行走起来衣摆翩翩如鸟翼。 晚装为淡金色,鱼尾般的裙摆,腰身的剪裁已随着潮流,贴合着身体曲线。再以金银青三色丝描绘出山川重峦叠嶂的图案,缀珍珠、金水晶和贝母,华美无比。 服装图片和广告刊登在了报纸上:“‘绮年衣舍’秋装惊艳上市,宋绮年挟新作隆重归来”。 “绮年衣舍”再度客似云来。 “这一系列新装叫什么名字?”客人问。 宋绮年道:“千里江山一日还。” “咦?不是千里江陵吗?” 宋绮年笑而不语。 可客人们依旧赞不绝口。 “还是宋小姐的衣服款式新巧,构思独特。” “颜色也好看。别家的秋装不是灰色就是褐色,暮气沉沉的。” “这晚装裙子实在好看,穿着去舞会,全场只会看到你一个。” 客人们纷纷下订单。 老板娘回来了,店里的生意眼看重新红火起来,伙计们也都服了定心丸,专心做事。 四秀如今俨然是一个好会计和好秘书。她将店里的账记得清清楚楚,把客人的资料整理得头头是道。年节生日,什么人送什么礼,全由四秀打点。 宋绮年有意栽培四秀,放权给她。 伙计们尊敬,客人们看重,四秀越来越有自信。她跟在宋绮年身边,耳濡目染,气质也越发文雅了。 这姑娘这大半年来甚至还长了半个头,从一个稚气的小姑娘,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宋绮年惊觉,四秀今年才十七岁呢。 这孩子将会有一个大好的人生。 眼看四秀撑起来了,柳姨便专心操持家务,研究每日的饭菜花样。这也是她做惯了,而且最喜欢做的。 她对宋绮年道:“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一直这么伺候你。等你和傅先生结了婚,我再给你们带孩子。” 这话说得宋绮年脸颊发热。 柳姨问:“你和傅先生是怎么打算的?外头可都已经把你们俩算作一对了。” “不急。”宋绮年道,“我们还不够了解呢。” “认识大半年了,一起出生入死,还不够了解?” “那不同。”宋绮年道,“过去这大半年,我们一直水里来,火里去的,各种危机让我们紧密依靠在一起。可接下来,我们的生活要恢复平静了。没有了危险刺激,我们的心态肯定也不一样了。把平淡的日子过出滋味也不容易呢。所以,还得多看看。” 柳姨闷闷不乐:“外头嫉妒你的人一大把,话说得可难听了。传得最厉害的,是说傅先生瞧不起你的家世,并不打算娶你,要和哪个名媛联姻了。说得有眉有眼的,好像就藏在咱们屋子里一样。” 很多人自已未必梦想能攀上傅承勖这一根高枝,却见不得宋绮年能飞上枝头。 宋绮年不以为然:“姻缘是老天爷注定的。不该我的,煮熟的鸭子都会飞走。该是我的,丢出去也会回到手里。” 尘埃落定。 所有失窃的宝贝进了故宫博物院。所有人都寻找到了归宿。 董秀琼羞答答地告诉宋绮年,她打算和小武结婚,想请宋绮年做女傧相。 宋绮年狂喜。 “日子定在什么时候?我给你做礼服好不好?就当我送你们二位的礼物。我一定把你打扮成全上海最时髦最漂亮的新娘子!” 董秀琼脸颊绯红,一直低头微笑,前所未有地容光焕发。 难怪一向衣着朴素的她今日穿了一件新款的浅绿色旗袍。鲜嫩的颜色就如同她迎来新生机的人生。 “我比小武大那么多,又嫁过人,还生不出孩子。我本来不想耽搁他的。可是最近经历了那么多事,我也知道他过去的伤痛。我们俩同病相怜,都是摔破了又重新粘起来的瓶子,只有我们才最理解彼此。人生路还有那么长,有个人陪着一起走,挺好的。” 宋绮年热泪盈眶。 随后不久,陈家二老又告诉宋绮年,他们俩打算结伴去敦煌。 “还去?”宋绮年极其不舍,“爸爸不回复旦教书了?” “复旦这么大一间学校,又跑不掉。”陈教授道,“但是去敦煌做研究,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我已经老了,还能再干几年?走这一趟,就当圆了我的梦吧。” “妈妈呢?”宋绮年又问朱慧群,“西北那气候很恶劣,漫天风沙,您受得了?” “受不了的时候再回来就是了。”朱慧群道,“我和你爸爸会照顾好彼此的。你妹妹嫁人了,你又有小傅,也不需要父母总跟在身边啦。” 宋绮年无法再挽留父母,只好尽心帮他们收拾行李。 她购买了大量的中西药,还亲手给父母赶制了两套厚实的冬衣。 陈家老两口动身那日,正巧出伏。 阵阵凉风刮过全城,赶走了湿热的水气,带来阵阵凉爽。 漫长的夏日终于结束,秋天来了。 列车停靠站台。傅承勖和宋绮年把陈家二老送进卧铺包厢里,帮他们放好行李。 朱慧群和女儿紧紧拥抱,依依不舍地摸着女儿的脸。 “会多给你们发电报的,放心吧。我和你爸也等着你和小傅的好消息。” 陈教授同傅承勖握手告别:“绮年就托付给你了。” “陈老放心。”傅承勖郑重道,“我定不会让你们二老失望。” 火车鸣笛,乘务员催促送亲友的人下车。 宋绮年和傅承勖同二老告别。 朝车门而去时,一个年轻男子提着行李走过来,同傅承勖擦肩而过。 “三爷。” “照顾好老人家。” 还璧 第242节 “是!” 男子进了隔壁的包厢。 陈家二老坚决不肯让傅承勖派人照顾,可宋傅二人怎么放心两位老人奔赴荒凉、治安又不好的大西北? 于是傅承勖让手下乔装成同行的旅客,一路同行,还会在当地住下来,就近照顾二老。 目送列车远去,宋绮年和傅承勖挽着手往回走。 宋绮年感慨:“好像每个人都有了新的奔头。” “上一段旅途结束,新的旅途又开始了。”傅承勖道,“人生就是由一段段旅途组成。” “我们呢?”宋绮年问,“我们的下一段旅途通往哪里?” “你想去哪里?” “只要你在身边,去哪里都一样。” 傅承勖将宋绮年双手拢着,唇虔诚地贴了上去,像在对神祷告,感激祂赐予自已爱人。 宋绮年和他额头相抵,享受着这份温情惬意。 人潮熙熙攘攘,两人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 良久,他们才松开,紧紧挽着彼此的胳膊,继续向前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