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犬》 第1章 《败犬》作者:海崖无涯【完结】 文案: 狄琛一直觉得他和岑宴秋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纵然没有那层父辈的恩恩怨怨,没有为了报复刻意的接近,他们最终也走不到一起。 骗局落幕,狼狈逃离玉临的那天,他给共友拨了通电话。 交代完所有事情,共友开口挽留,电话另一头插进一道语气冷淡讥讽的声音,忽远忽近。 “他不是要走吗?让他走。” 若干年后,狄琛拎着一袋穿旧的童装下楼。 那个口口声声“恩断义绝”的人站在旧衣回收站,还是那副高傲的姿态,但眼神有些可怜。 他转身要走,却被拉住衣袖。 “说走就走,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听话。” “小孩的衣服……跟谁生的?什么时候离婚?” 阅前须知: 1没头脑x不高兴 2有生子设定,但没生(受改为单性) 3古早狗血向,攻受性格都有缺陷,不喜勿入 ” 内容标签: 都市 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阴差阳错 校园 主角:狄琛,岑宴秋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归巢。 立意:爱让人一往无前。 第1章 “听众朋友们早上好,欢迎收听今日的天气预报。今明两天,齐山市区将出现中到大雨,在这里提醒大家出行前记得备好雨具、安全出行。” 一段并不清晰的人声从款式老旧的方形收音机中播出,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声,有种时空错乱的不真切感。 谷溪镇在齐山市郊,早上七点,正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狄琛抓了抓睡出的乱发,眼睛一眯,边打盹边囫囵刷牙洗脸。 “狄乐安,起床了。” 两室一厅的老房子,他卧室隔壁那间儿童房布置温馨,长一米六的天蓝色公主床隆起一团小小的山丘。 叼着牙刷,他把话重复一遍,“山丘”微不可查地晃动两下,又迅速瘪了下去。 趁着小孩还没彻底昏睡过去,狄琛趁热打铁将狄乐安从被窝里掏出来,蹲身帮她穿上鞋袜。 搬到谷溪镇的这几年,既要维护店里的生意,又要照顾狄乐安这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粘着他的小祖宗,他生生练出一身居家好本领,硬是比六年前更会照顾人了些。 做早餐的食材是昨晚提前备好的,剥壳去头的虾仁,用模具印成圆形的吐司片,以及一颗橙子两个鸡蛋。 橙子被狄琛切成块状,狄乐安坐在他背后的木椅上,顶着两条窜天羊角辫,哈欠连天道:“爸爸,我——” 没等那个“困”字说出口,狄琛捏着一个削了皮的橙子切片,娴熟地塞进她嘴里。 “睡着就吃不到笑脸饼饼了。乖,一会儿吃完爸爸送你上学。” 狄乐安啃完那块橙子,认真思考“笑脸饼饼”的重要性,乖巧妥协:“好哦。” 她不能没有笑脸饼饼! 吐司裹上蛋液,两面煎至焦黄后放在盘中备用。炒熟虾仁,狄琛额外煎了一个荷包蛋当作配料,与虾仁一块夹在两片吐司中间。 最后,一道用番茄酱画上笑脸符号的三明治被端到狄乐安面前。 吃饱喝足,狄琛骑着电瓶车把她送到幼儿园门口。 比起那群一进园就哭闹个不停的小孩,狄乐安实在好哄,就算偶尔因为不舍瘪着嘴掉眼泪,也总能被他一句话哄好。 这性格不像他,但也不知道像谁。 “书包里有雨伞和雨衣,保温杯的水凉了要去找老师换。” 狄乐安扎辫子的皮筋松了,他弯下腰,重新固定好:“之前教你的话,再重复一遍。” “不疯跑不打闹,有困难找老师,”狄乐安掰着指头数,“还有……对!不能跟陌生人走!” 狄乐安班上的生活老师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好了,我们和爸爸说再见好不好?” “爸爸再见。” 她一步三回头,眼神忽然从狄琛脸上挪开,移向他的斜后方:“叔叔再见!” 叔叔? 狄琛右眼皮猛地一跳,一转身,七点半的街道只有来接送小孩的上了年纪的老人。 谷溪镇的生活节奏很慢,年轻人大多在外务工,像他这个岁数的都少见得很。 狄乐安走得太快,他本想追问一句“哪里来的叔叔”,也没问成。 坐回电瓶车上,狄琛戴上头盔,一看时间才八点不到。 够他在店里补个觉了。 谷溪镇中老年人居多,为了打发时光,家里大多养了猫狗。六年前刚搬到谷溪镇,他抽出部分“跑路费”在镇上开了家宠物美容美发。 去掉开店之初的成本,一年的盈利能覆盖他们的日常生活,以及狄乐安的学费。 拉下开关后,卷帘门缓缓上行,齿轮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店铺里间常年放着一张折叠床,配套的被褥枕头规整地叠成四四方方的模样。 这个月在秋冬交际,说冷不冷,说暖和也谈不上。 他怕感冒着凉,只脱了一件外衣,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全身,合眼酝酿睡意。 大概心里惦记着狄乐安早上说的话,他睡得不太踏实,九点的闹钟没响就自然醒了。正巧店外有位新客人,牵着一只毛茸茸的萨摩耶,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手写的美容美发价格表看。 第2章 “老板,现在方便洗狗吗?” 见狄琛在走动的同时顺势披上外套,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笑着打趣道:“抱歉,我看门开着,以为在营业时间呢。” “的确在。”狄琛接过狗绳,被贴过来的热情萨摩耶蹭了一腿的毛。 他解释道:“早上一般没什么顾客,我送完小孩,想着歇一个小时也不耽误。” “营业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一点到五点,”顿了顿,又补充说,“新客洗护有优惠,前五次打八折。” 年轻女孩右手转着钥匙圈,勾了勾嘴角:“你怎么知道我是新顾客还是老顾客?” 狄琛愣住:“我没见过……” “我妈妈姓夏,鼻子上有颗痣。老板你记性这么好,应该认得她吧?” “嗯。” 她一说狄琛立马反应过来了。 他把狗绳握松些,弯腰轻轻捏住萨摩耶的嘴筒:“你是夏阿姨的大女儿。阿姨身体还好吗?上次她带圆圆过来洗澡,说腰不太好。”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奈何嘴巴张不开,萨摩耶喉咙里发出一声撒娇的呜咽,变相地验证狄琛说得没错。 “贴着膏药呢,过几天我带她去医院瞧瞧。” 寒暄几句,狄琛戴上防水围裙和带齿梳的手套。 萨摩耶是大型犬,最简单的洗护至少两小时起步,算上吹毛的时间,基本一上午过去了。 走出洗护间,他转动着发酸的脖颈,没来得及摘下手套,一瓶已经插上吸管的奶茶递到他面前。 “圆圆洗澡很调皮的,老板辛苦!” 奶茶在全国普及度很高,可是开在谷溪镇的奶茶店屈指可数。最近的一家奶茶店在三公里开外,如果是步行,一来一往肯定费不少时间。 他和这位夏小姐第一次见,倒不必这么客气。 “毛还没吹干,再等半小时就好。”他公事公办地说了句,心里想着拒绝的措辞。 谁知下一秒她随手将奶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自顾自地参观着店内的装饰:“我妈就我和我妹两个女儿,我俩都在玉临工作,节假日才会回来。” 狄琛不明白她的意图。也许,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家常? 他接话的水平仍然一如既往的烂:“玉临是大城市,工资待遇挺好。” 年轻女孩停在一个相框前,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知道鼎诚集团吗?我和我妹妹在那里工作。原本我俩准备一起请假回谷溪的,但她临时接了个项目,走不开……”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有人在狄琛耳边安了一个声音过滤器。 过滤掉了无关紧要的话语,唯独“鼎诚”二字清晰地在他脑海里回旋。 ……六年了。 他以为时间已经漫长到足够冲刷掉有关于那个人的一切。 当初带上一个仅仅装着重要证件的背包,不眠不休地从玉临逃到齐山,然后在谷溪镇落脚的时候,他由衷地觉得那些过往不过是在心口划了一刀。 鲜血会被止住,伤口会愈合。 但没有人告诉他,深可见骨的刀口也会在记忆翻涌时隐隐发痒。 “老板?老板!” 狄琛回过神,带着歉意地抿出一个笑:“不好意思,走神了。” 夏小姐开朗地摆了摆手,表示没事。须臾,她指向相框里他和狄乐安的合影,问道:“我刚想问,这是你女儿吗?看你模样挺年轻,没想到孩子这么大啦。” 她语气很随意,不像是在刻意窥探别人的隐私。 狄琛张了张嘴,洗护间忽而传来一声嘹亮的叫声,想是烘干结束,圆圆吵着要出来。 于是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地被抛之脑后。 狗绳交还到主人手中,他抿着唇角,意味不明道:“很高兴认识你,夏小姐。这次给你打个熟人价,支付宝或者微信转账五十就好。” 亲自将人送出店外,他在门上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提前一小时回家。 搬来谷溪镇的第一年,他尚未买下这套房子。 他一个成年男人,抛开生上的问题,后半辈子用“凑合”两个字囊括,足够了。骨灰一撒,谁会在乎你有没有安身之所? 真正让他狠下心买房的,是第二年冬天被人遗弃在店门口的女婴——他的女儿狄乐安。 家具电器、阳台上茁壮生长的绿植、收纳齐整的玩具,全是后来一点点添置进来的。 要让他放弃这个生活了四年的屋子,带着狄乐安转学,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说实话,他有些舍不得。 四五岁的小孩长得快,前年的衣服今年完全穿不下了。他收拾出一袋子旧童装,整整齐齐叠好了,收进干净的塑料袋里。 小区的旧衣回收站恰好在他们这栋楼附近,下了楼梯,走个几步的距离而已。 然而他迈开第一步,下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动了。 回收站前。 身材高大的男人只身伫立,定制的西装熨烫得妥帖平整,没有一丝褶皱。垂在身侧的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一个光泽暗淡的素环,与他全身打扮格格不入,似是一元店内随处可见的劣质商品。 纵使穿着不菲,他目光直勾勾地扫过来,看上去竟有点可怜。 狄琛毫不掩饰地回望过去,头脑中无端地回响起一句被人用嘶哑嗓音说出的“从此我们恩断义绝”。 第3章 说那句话的人近在眼前。 眉眼还是原来那副眉眼,鼻梁、嘴唇也还是原来的模样。脸瘦了那么一点,棱角轮廓鲜明不少。 他心想,能在这张脸上看出几分成熟稳重的气质,着实难得。 五官严丝合缝地重合起来,宛如拼图一块块地归位,让六年变得不像六年,像六小时、六分钟、六秒。 “连声招呼都不打了吗?” 狄琛扯了扯嘴角,说:“没必要。” 他在学习上算不得聪明,向来习惯依葫芦画瓢。模仿着那个人的句式,伤人的话一等一的厉害: “况且你不也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来谷溪干扰我的正常生活吗?” 他这辈子求了无数次平安顺遂,总有人打破他“平凡地活着”的愿景。 一次次的,叫他反复不断地跌进波涛汹涌的河流。 他活该,但也算他倒霉。 第2章 九年前,玉临。 英中周五没有晚自习,高一高二统一下午五点半放学。 出了校门口那片阴凉地,褚易热得脑门冒汗,最后一堂课考的物小测折了两道,被他拿在手里扇风。 “本市最高气温三十七摄氏度。” 他斜眼扫了下岑宴秋一拉到顶的秋季校服,真心发问:“老岑,你不热吗?” 岑宴秋天生皮肤白,属于怎么都晒不黑的类型,也不爱出汗。 他与这辆人形洒水车拉开距离,冷冷道: “管好你自己。” 制造风源的试卷一角印着两个红艳艳的数字。 裹着藏蓝色外套的男生曲指一弹,鄙夷道:“物十二分,好意思拿出来扇风?” 褚易抹了把脸,碎碎念:“十二分招你惹你了?六六大顺听过没?” “天气热,兄弟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贱兮兮凑上去:“走,哥们最近手头阔绰,请你喝那家新开的奶茶。” 英中总共有两个校区,分别是本部和国际部,比邻而建,学生加起来一千多号人。 学校尚未建成的时候,这附近就是一待拆的破落住宅区。随着英中名号逐渐响亮,开在这条街上的商铺越来越多,慢慢形成了一个小型商业街。 褚易说的那家奶茶店就在对街拐角,装修风格简约高级。 在前台下完单,十二分的物试卷完成使命,被褚易塞进口袋。 “我猜猜,你弟又整新花活了?上回是爱心刺绣,这次是什么?” 之前岑宴知把他两校服拿到手工课上练手,结果绣出两坨鲜艳大便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岑宴秋隐忍地抿了抿唇,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校服拉链上迟疑两秒,随后忍辱负重地向下一拉,露出半截画着阳光向日葵的纯白t恤。 “笑一个试试?” “……噗。” 褚易默默捂住嘴,为了憋笑疯狂转移注意力。 他眼神乱晃,不经意间,一抹系着深褐色围裙,站在橱柜后给一名女生打包蛋糕的瘦削身影映入眼帘。 小麦色皮肤,眼角勾勒出圆润的顿感,工作服下的手臂弯曲时,可以看见紧实精壮的肌肉线条。 “看什么呢?”岑宴秋问。 褚易彻底没了笑意,疑惑道:“那个店员,有点像我新同桌?” * “您的蛋糕。” 今天是狄琛转学到玉临的第七天。 上周末办完入校手续,他的联络人扔给他一枚租房钥匙——英中对面的学区房,一室一厅一卫,租金不用他付,安心住着就行。 尽管那个人保证会承担他后面两年的学费,周中的时候他还是请了一节晚自习,在学校周边找了一份兼职。 奶茶店对员工有着装要求,他脸上闷着一层口罩,声音沉闷地叮嘱:“夏天天气热,如果不放进冰箱最好在两小时内吃完。” “小狄,二号桌一杯青提茉莉,一杯杨枝甘露!” 店长抡奶茶的手忙得快甩出残影,狄琛将蛋糕盒送到女生手里,左右手分别端起两杯饮品,朝二号桌走去。 坐在二号桌的两个男生,他们一进来狄琛就注意到了。 两人身高接近,一米八以上,在人来人往的学生潮里鹤立鸡群。嬉皮笑脸的那个长得有些眼熟,只是他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另一位无论是身形还是五官都十分优越,眼尾狭长上挑,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感。 店内占地面积不大,桌与桌之间侧着身才能勉强穿行。 来店里消费的大部分是英中的学生,男女参半,个别几桌的男生坐相很差,一条腿能伸到一米开外。 他小心避让着前方的“路障”,不料一只手臂横空出世,胳膊肘直线撞向他手腕。 杨枝甘露宛如瀑布,哗啦啦泼了大半杯,芒果和椰子的甜香一时间弥散开来。 那个撞到他的男生一跃而起,看清被泼了一身奶茶的人是谁以后,第一反应不是道歉,而是提起书包挡住脸,怪叫着溜了个没影。 “……” 没办法。 犯罪嫌疑人溜了,只能他这个第二受害人留在现场擦屁股。 “不好意思,真的很抱歉,”狄琛在围裙口袋里放了一叠纸巾,现在派上用场,“这杯饮品我帮您免单——” 他攥着纸巾想简单处掉男生外套上的污渍,伸手到一半,被一只粘着芒果粒的手拦截下来。 第4章 握在他腕部的那只手力度很大,指尖微微发白,手背上的青色脉络因为用力显得十分狰狞。 狄琛向上抬眼,面前的男生嘴唇紧抿成一道直线,眼神阴郁,仿佛在极力忍耐什么。 邻桌的人基本走光,留下零星几个隔岸观火,纷纷离得八丈远,相互窃窃私语。 店长摇奶茶摇得入迷,目前没注意到外面的情况。 他硬着头皮往下说:“需要的话,我家里有一套备用校服……” “你没长眼睛吗?” “什么?”狄琛下意识接了一句。 岑宴秋不会那么好心地把话再重复说给他听,他冷笑一声,说道:“哦,原来耳朵也聋了。” “什么聋不聋眼睛不眼睛的,”一旁的褚易讪笑地打了个圆场,“老岑,他叫狄琛,和那傻逼不认识,不是故意的。” “对吧?” 褚易冲他挤眉弄眼,狄琛怔怔看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褚易:“……” 得,这家伙眼不瞎耳不聋,独独缺点心眼。 “高二科六班,我是你同班同学兼同桌,褚易。”他自报家门。 狄琛记性不差,以前上初中的时候,水浒传一百零八好汉他倒背如流,不应当出现没记住人的情况。 “怪不得。” 他端详着褚易的脸,找到原因:“你每天从第一节课睡到晚自习下课,难怪我记不清你长什么样。” 视线回到岑宴秋的方向,在狄琛解释了三遍,发誓他和那个逃逸的傻缺不认识后,他面色稍霁,只能说没那么难看了。 英中的夏季t恤是纯棉的,吸水性好,一眨眼胸膛处的布料晕开一抹黄色,将原来印在上面的向日葵盖得严严实实。 “那个,我解释一下。” 褚易拍拍他手臂,说:“我朋友之所以这么生气,主要跟这t恤上的印花有关。” “喏,”他指了指那朵看不出原貌的向日葵,竖起一根食指,“他弟倾情绘制的,弄坏了至少被念叨一个月。” 确实很难办,狄琛心想。 “而且他还有洁癖。”褚易小声补充。 洁癖?史诗级别的灾难。 折腾半天,狄琛出了一身汗,汗液黏在脸颊上,口罩里闷得透不过气。 把口罩拉到下巴尖,露出汗湿的鼻梁,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轻声道:“我租的房子离英中不远。一会儿我和店长请个假,带你去我那里把脏衣服换下来。” “这件t恤我帮你清洗,我会一点彩绘,试着尽量还原你弟弟画的花。” 介于先前不太愉快的对话,他忐忑询问:“这样可以吗?” 听到一声沉闷的气音,褚易连忙翻译道:“我朋友的意思是,没问题,麻烦你了。” 脱掉围裙,狄琛进去和店长说明原因,告诉她今天所有损失直接从他工资里扣。 店长摇到第八杯奶茶,停下来甩甩手腕,让他早去早回。 “意思意思,扣你一天工资算了。” 她拿出第九个奶茶杯,“姐姐我富二代创业,钱缺不了一点,不用担心我破产哦。” 狄琛鞠躬道谢,趁她没察觉,悄悄在抽屉放了张红钞。 等在店外的两个人影不见了一个,狄琛背上书包,拘谨地问褚易在哪。 “着急回家打游戏,我让他先走了。”岑宴秋说。 狄琛“哦”了一声。 书包夹层放着他的地铁卡和钥匙,周末作业很多,他摸了半天都没摸到那片薄薄的磁卡。 两道脚步声一重一轻,身后传来岑宴秋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在找地铁卡。”狄琛以为他是担心路远,在找卡的间隙回头,“我家到英中就两站路,很快的。” “别找了。” 岑宴秋随手一拦,一辆黑色加长埃尔法停在路边,言简意赅:“上车。” 狄琛:? 这么长一辆车从哪变出来的? 岑宴秋矮身坐进去,他跟着在岑宴秋身侧落座。 幅度很小地环顾四周,让他没想到的是,轿车后排还坐着三个正装保镖。 “……” 这种情景他只在电视剧里见过。 对司机报出住址,没多久,轿车停在单元楼楼下。 下了车,三个保镖与他们始终保持两步距离。 “不用换鞋,直接踩进来吧。” 这栋小区建成十几年,破是破了点,胜在租金优惠,电器齐全。 狄琛插钥匙开门,门上的灰尘哆哆嗦嗦地飘落下来,男生跟在他身后,眉头微蹙。 那三个保镖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外表凶神恶煞的,活像三尊门神。 “给,尺码可能有点小。”狄琛在卧室找出一件干净的t恤。 他很少买新衣服,每次衣服不合身了,同一个款式干脆一口气买上七八件,物美价廉又耐穿。 翻出来的那件已经是衣柜里比较新的了,洗涤剂的干爽气味揉在布料里,昨天在阳台晒了一整天,刚收进去不久。 “我去房间呆着,换好和我说一声。” 他在书桌前呆坐五分钟,房门被人敲响。 一开门,朝男生上下打量一番,果然和他预测的一样,尺码小了。 他的衣服穿在这人身上,跟紧身衣似的。 走之前店长嘱托他快去快回,见男生妥当,他俩一前一后走下楼。 第5章 “同学,麻烦你留一个电话,之后我把t恤洗干净再给你发消息。” t恤太紧,岑宴秋不自然地扯了扯领口,说道: “想加我微信?可以。” 狄琛掏出一个战损版诺基亚,打开通讯录新建联系人,慢半拍地纠正:“不是加微信,是留电话,以及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手机按键老化失灵,他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摁,中途还输错了两次。 跳到联系人姓名一栏,男生低头监督他打字,挺括的肩背挡住阳光,留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岑宴秋。”他说道。 狄琛敲字的手一滞,全身触电般僵直起来:“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第3章 岑宴秋觉得他很莫名其妙。 问个名字而已,语气这么凶干什么?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仇,血海深仇的仇。 垂眸瞥见两扇颤动的眼睫,他心里的燥火卒然熄灭。 这大概是他十七年来最有耐心的一次:“岑、宴、秋。” “山今岑,宴席的宴,秋天的秋。” 他错把狄琛的呆滞当作不明白是哪三个字的尴尬,只有本人最清楚,这压根不是尴尬,是一种后知后觉的愤恨。 岑。 狄琛对这个姓氏并不陌生。 他从小被母亲狄书惠独自抚养长大,狄书惠身子骨差,几年里大病小病不断,更是在几个月前突发mds,连夜住进重症病房。 这场病掏空了他们所有的积蓄,穷途末路的时候,医院告诉他,说狄书惠和一名志愿者骨髓配型成功,可以随时安排手术。 他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目送狄书惠被推上手术台。 不巧,意外横生。 志愿者临时反悔拒捐,他在手术室外等到的是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他没有朋友,狄书惠同样没说过自己有任何的亲朋好友。 下葬前,狄琛抱着黑白遗照在家里吃完最后一顿饭。再冷清不过的一天,却有人登门拜访,扬言他知道狄书惠真正的死因。 “你母亲曾经是玉临首富岑沛铨的情人,她的死,岑家脱不了干系。” 那个人自称“陆今”,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风衣,笑眯眯地抽出一打相片: “你妈妈有张银行卡,这个陌生账户在每月初定期往这张卡上打款,时间固定、金额固定。你知道账户属于谁吗?我告诉你,它属于玉临岑家。” “这张照片里和岑沛铨拥抱的女人,我相信你不会不认识。”他单手插兜,另一只手点了点拍到的女人侧脸,“证据你要多少我有多少,但不管怎样,你母亲的死绝非意外。” 狄琛翻阅到最后一张,把这些照片码好,放回桌角。 “我能怎么做呢。” 他貌似什么都做不了。 他和狄书惠是毫无疑问的普通人,无权无势,一块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假如狄书惠的死真的由岑沛铨一手造成,他想到的最好的报仇办法,恐怕就是握着一柄水果刀找岑沛铨血债血偿。 说不定岑沛铨本人的面还没见着,就被五大三粗的保镖以“杀人未遂”为名扭送警局。 “没你想的那么难。” 陆今的手撑在他身旁的桌沿上,仿佛预料到他的设想,开口道: “总不过……父债子偿喽。” * “你没学过拼音吗?” 他迟迟没有动作,岑宴秋开始不耐烦。 按键手机的拼音输入很麻烦,狄琛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手忙脚乱地拼好了岑宴秋的大名。 头顶阴影撤去,男生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车门半敞,他半边身子没入车厢,像故意停顿了一下,扭头回看狄琛: “下次到一班找我。” 科一班,英中全年级最好的火箭班。 诺基亚的外壳被狄琛掌心的汗水浸湿,滑滑的。 他笨拙地憋出一句台词,说道:“好的,知道了。” 车门关闭,发出“砰”的一响。 老式居民楼的阳台巴掌大,兼职下班,狄琛打开通讯录,存在里面的联系人除了陆今,就是方才新添加的岑宴秋。 少得可怜。 其实他有块二手的触屏手机来着,当时在手术室外等通知,一不小心摔了个粉碎,这才换成被老板骨折价售出的诺基亚。 这几天忙着跟进课程进度、找兼职,算起来已有四五天没和陆今联系。 拨通号码,一阵“嘟嘟嘟”的等待音过后,陆今断断续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狄琛?” “前段时间我忙着跟几个臭老头谈判,今天终于谈得差不多了。怎么样,租房住得习惯吗?在英中还适应?” 狄琛:“我见到岑宴秋了。” “这么快?”听筒里,陆今讶异道,“等着,我过来找你。” “好。” 阳台的晾衣架上飘着那件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搓干净的t恤。 狄琛看着中间洗不掉的淡黄印记,说道:“能再麻烦你一件事吗?” “你那边是不是信号不好……什么事?” “可以帮我带两桶颜料吗?” “……料?懂了。给你带足半年的量,包够用的。” 半年的量? 画朵向日葵也用不着这么多颜料吧。 狄琛没细问,陆今已经结束通话。 第6章 他一直在阳台等着,等了十来分钟,一辆引擎声轰天震地的跑车停在租房楼下,男人从驾驶座下来,摘掉墨镜: “下来搭把手。” 下楼的时候狄琛还纳闷,两桶颜料的事,有必要一人拎一桶吗? 直到他看见陆今副驾驶上,被堆得东倒西歪的调料。 酱油生抽老抽,陈醋料酒蚝油,老干妈甚至买了三瓶,挤在瓶瓶罐罐中间的,还有一包混合装的香辛料。 狄琛:。 “怎么样?” 陆今抬起下巴,说道,“我没下过厨,不知道你要什么,索性把能买的都买齐了。” “谢谢,”狄琛扶住险些掉在地上的酱油瓶,艰难回答,“可我要的是颜料。” “……” 两人合力把一大堆调料搬上楼,陆今歪着身子靠在门框边,在饿了么下了一个加急订单。 “说说,你跟岑宴秋怎么认识的?” 狄琛倒杯凉白开递给他,略过亿点细节: “我在班上的同桌叫褚易,他和岑宴秋的关系似乎很不错,加上今天……发生了一点意外,就认识了。” “褚家那个傻小子啊,他俩关系确实挺好。” 陆今点点头,“后续呢?加上岑宴秋的联系方式了?” 不等他把通讯录界面调出来,陆今扶额道:“别告诉我,你是用这块破诺基亚留的他电话号码。” 狄琛沉默不语,如同默认。 “这个给你。” 陆今伸手一抛,一个九成新的触屏手机落入狄琛怀中。 该有的app一个不少,在陆今的指示下,他打开微信,通过电话号码找到岑宴秋。 “验证信息写你的名字。”陆今说。 “我觉得他不会同意。” 狄琛放下手机,面露难色:“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他和我不熟,可能不会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在知道岑宴秋的身份之前,他尚且可以平和地把他当作一个普通同学,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际就是那件被弄脏的t恤。 陆今嗤笑出声,用肯定的口吻说:“你不喜欢他。” 太阳落山,余晖透过玻璃窗落在狄琛低垂的脖颈上。 他皮肤颜色略深,是健康的小麦色,与阳光叠加在一起,晕开一抹柔和的蜜色。 “他是个不好相处的人,挑剔、高傲、性格恶劣,还有点没礼貌。” 岑宴秋的缺点在他眼里被无数倍放大,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狄琛细数几大罪状,越说越激动:“我不可能心平气和地讨好他,像你说的那样得到他的信赖!” 被他捧在手间的手机突然震动一下。 陆今双手抱臂,看向微信页面新生成的红点,勾勾嘴角:“永远不要提前假设未来。” “你自己看,通过你好友申请的人是谁?” 空白界面平白多了一个纯黑色的头像,昵称是一个黑点。 根据时间,对方几乎秒过。 狄琛哑然无声。 周末双休一晃而过,陆今临走前说的话像关不掉的喇叭循环往* 复。 狄琛对他那句“表面桀骜跋扈的人未必不好相处”半信半疑,周一晚自习过后,他提着精挑细选的超市环保布袋躲在一班后门外。 火箭班老师的拖堂传统闻名全年级,八点半就该下的课,硬生生拖到九点整。 “我观察你很久了,在后门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半天!说,你干什么的!” 一个顶着厚厚锅盖头的眼镜男经过,眼神警惕,仿佛化身电视里协助警方破案的正义市民。 狄琛把布袋拎起来晃了晃,解释道:“同学,我找你们班的岑宴秋有事。” “岑宴秋?” 眼镜男背上书包,怪里怪气道:“噢,又一个找岑大小姐‘有事’的。” “今天他值日,你有的等喽。” 狄琛云里雾里,一时间没听懂眼镜男话外的意思。 一班的学生先后离开,他怕打扰岑宴秋,始终站在后门的位置。 教室里的男生取下挂钩上的抹布,从黑板擦起,接着是黑板底部的凹槽和讲台桌面。 地上有同学遗留的空塑料瓶,乱糟糟的,尤其眼镜男的座位附近,活脱脱一小垃圾场。 看着人模狗样,私下这么邋遢? 他看不下去了,骨子里流淌的做家务基因顷刻间爆发。 拿扫帚簸箕的动静惊动到前排擦黑板的男生。 “你怎么在这?”岑宴秋皱眉道。 家务活狄琛从小干到大,他手脚麻利办事快,这种程度的脏乱差简直不值一提,“那朵花我补好了,待会儿你检查一下,不行我擦了重画。” 背后的人没作声。 教室打扫完,岑宴秋去厕所洗手,接过那只印着“只要888,电冰箱带回家”广告语的环保布袋,嘴角微妙地抽动半分。 他们并肩走在路灯下,衣服被一双修长的手抖开,一朵颜色鲜艳且富有童趣的向日葵落进眼底。 狄琛担心他要挑毛病,大气不敢喘。 “还行。”岑宴秋点评道。 憋着的那口气顺利吐了出来。 记起陆今昨晚发在他手机上的“交朋友的六个小技巧”,狄琛深呼吸一下,说:“去喝奶茶吗?我请你。” 男生单手挎着包,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浅浅镀了层,显得眉眼愈发深邃锋利。 第7章 这是拒绝的意思? 狄琛暗自揣测。 “不是说请我喝奶茶?想反悔?”岑宴秋冷声质问。 “……” 好吧。 原来在这个人的语言系统里,不说话代表的意思是同意。 第4章 过了晚上九点,英中对面的店铺关了三分之二。 上次接岑宴秋的那辆加长埃尔法与夜色融为一体,寸步不离地向前缓慢挪动,三名保镖与他隔窗相望,画面一度十分诡异。 狄琛选择最近的一家奶茶店,脚步一顿: “就这家吧。” 英中校门口到这家店铺,几十米的路程,岑家的司机开了整整五分钟。 真是难为他了。 说完,岑宴秋颔首,纡尊降贵地发出一个单音。 陆今说得很对。 狄琛心想,他不喜欢岑宴秋,一点都不。因为披了层“仇人之子”的外壳,他永远抹不去对岑宴秋的偏见。 他上学晚,所以比同龄人大一岁,又因为狄书惠的病早早接触社会,在他十八年的人生里,再怎么挑挑拣拣也找不出一个比岑宴秋还难相处的人。 “您好,需要喝点什么?” 狄琛看向岑宴秋,这个被请客的人后退半步,声线冷硬:“随便。” 店员第一次见这么“随便”的顾客,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尴尬地推荐道:“我们店新推出几种夏季新品,像果茶有桃气莓莓、茉莉香柚,奶茶有刚返场的薄荷青绿,您更偏好奶茶还是果茶呢?” 岑宴秋:“我很少喝奶茶。” “……”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狄琛打断道,“他对这方面不太了解,我替他选。” 他眯着眼看向饮品单。 每家奶茶店都会做杨枝甘露,而且那天岑宴秋和褚易的单子里也有它,选这个总不会出错。 下单之前得遵循一下本人的意愿,他偏过头问:“杨枝甘露你喝吗?” 岑宴秋仿佛察觉到刚才的尴尬气息,哼了一声,没回答。 狄琛果断作出决定: “你好,要一杯杨枝甘露,少冰,五分糖,不加小料。” 制作台上的榨汁机运转起来,两个店员一个切芒果,另一个倒椰浆。 他和岑宴秋无话可说,与其说些没用的话,还不如跟车里的保镖大眼瞪小眼。 “你什么时候学的彩绘?” 第一个打破寂静的是最不可能主动破冰的岑宴秋。 狄琛感到意外,但还是认真答道:“初中。” “以前我住的街道不定期办一次墙体彩绘的活动,七十块钱一平方米,一整天画下来能赚大几百外快。” 未成年很难找到工资高的工作,但他从小体力好,替人跑腿搬点东西、在后厨打打下手也挣得了钱。 这种艰苦讨生活的日子,像岑宴秋这样锦衣玉食长大的人未必懂得。 他也不奢望岑宴秋解。 “听起来,你过得很辛苦。” 岑宴秋眸光微动,音调还是一如既往的生硬,神情却柔和许多。 他罕见地说了句人话。 “您的杨枝甘露,请拿好。” 店员将橙色渐变,内里浮动着颗粒状西米的奶茶送到狄琛手中。 他转交岑宴秋,等这人喝完,他便成功完成了陆今布置的第一个“作业”。 岑宴秋在“很少喝奶茶”这件事上没有说谎。 光吸管他都插失败了三次,最后还是狄琛帮忙插进去的。 见岑宴秋喝奶茶的动作没停,想来这次误打误撞,恰好选中了他喜欢的口味。 但狄琛的侥幸心没持续太久—— 喝到一半,岑宴秋拿开吸管,薄唇周围起了大小不等的红色斑块。 连带声音也变得沙哑: “我好像有点……喘不上气。” 狄琛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心中不禁冒出一个猜测: 岑宴秋该不会对芒果过敏吧? 杨枝甘露第一口就能喝出芒果味,假如他对芒果过敏,为什么要喝这么多? 变相向阎王爷挑衅? 难不成,他不知道自己对芒果过敏? 埃尔法里的三个保镖第一时间发现不对,两人将岑宴秋搀进座位,一人把那半杯杨枝甘露封进玻璃盒,然后眼神示意狄琛跟他们一块上车。 “看着像过敏的症状,”狄琛摸索到车窗的控制键,保证空气流通,“必须去医院挂急诊。” 司机等红绿灯的时候朝后视镜瞥了一眼,年过半百的人,因为操心头发白了一半。 年轻那会儿他就在岑家当司机,老家主做事雷厉风行,现任家主说一不二,这份活不好干呐。 “少爷,要不我给李医生打个电话?” 李医生是岑沛铨的私人医生,全天候无条件待命。 “……不用。” 岑宴秋嘴唇发肿,脸上的红印在慢慢扩大。 听到“李医生”三个字,他的反应非常抗拒,或许也是在抗拒李医生的雇主,岑沛铨: “不要惊动李医生,这件事也别向我父亲汇报。” “明白了。”司机无奈道。 轿车开进玉临某家三甲医院,司机把车泊入停车场,一名保镖在前台挂号。 晚上急诊室病人比较多,岑宴秋虽然一直皱着眉一声不吭,但狄琛知道他此时应当很难受。 第8章 紧要关头没人会和一个病人过不去。 他找了个座位让岑宴秋坐下,然后在队伍里好言好语地和几个排在他前面的病人说明缘由,询问能不能让一让号。 一个中年女人表情松动,狄琛朝抱着书包的岑宴秋指了指,她不忍心地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 检测结果的确是过敏。 医生开了过敏药,说暂时先挂一天点滴,后续视情况而定。 狄琛拎着他们两个人的包,陪岑宴秋坐到输液区。 这个时候他不能走,毕竟杨枝甘露是他买的,他负全责。 保镖把药送上来,岑宴秋怏怏地垂着眼,不容置喙道:“你们在车上等我,这里有他就够了。” “可是……” “我不想把话说第二遍。” 岑宴秋说一不二的性格很大程度遗传自岑沛铨,保镖不敢不听他的,按命令转身离开。 “请五十四号——岑宴秋,上台输液。” 叫号系统发出冰冷的电子声音,岑宴秋将书包靠在椅背,起身的下一秒,他面无表情地回望狄琛一眼。 他本来想说“你一个人呆在这占位子”,结果狄琛一下从座位弹起来,心领神会道:“要我陪你打针吗?走吧。” 岑宴秋:“……” 他有说话吗? 有些人天生晕针晕血,狄琛以为岑宴秋不是前者就是后者。 走到输液台,护士看他们是一起的,扎针前还调笑了一句“好朋友打针也要手拉手啊”,害他莫名挨了一记阴测测的眼刀。 针头刺入皮肤,输液管内短暂回血,而后被护士弯绕着缠了一道。 整个过程,岑宴秋没有任何恐惧情绪,出奇的平静。 狄琛举过吊瓶,心想可能他只是单纯想找一个人陪。 重新回到输液区,狄琛挂上吊瓶,在他们共同安静了二十分钟后,半问半猜道:“你知道自己芒果过敏吗?” “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喝那杯杨枝甘露?” “……” 一本数学教辅在腿间摊开,岑宴秋右手输液,左手勉为其难地写下一个字母a。 “我第一次吃芒果是在三岁的时候,当时用完过敏药,很快没事了。” 他微微低头,过长的睫毛在眼底扫下一层浅灰色的阴影:“时间太久远,我不记得芒果是什么味道。也很少吃甜食,我父亲说甜食吃多了蛀牙。” 这次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人换成狄琛。 如果岑宴秋不姓“岑”,他也许还能同情地宽慰他几句。 不过接近岑宴秋是他当下的首要任务,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强迫自己情愿。 组织语言的间隙,岑宴秋抿了抿唇,说道:“我过敏的事,别告诉其他人。” 虽然没说为什么,狄琛点头应下来: “好。” 高二的作业量较高一加重许多,狄琛现在看起来轻松悠闲,是因为他早在学校就趁着每一节课间和午休,把全科的作业紧赶慢赶地做完了。 岑宴秋在火箭班,布置的作业自然多得多。 他手头正在做的是本蓝色的教辅,封面颜色深一些,狄琛余光一瞥,在他第三次把b写成d时说道: “你左手不方便,我帮你写吧。” 岑宴秋没拒绝,中性笔夹在教辅中间的缝隙里,任由狄琛拿去了。 转到玉临念书之前,狄琛上的是另一座城市的普通公办,在班上成绩中等偏上,还算不错。 但也只是“不错”。 把他放到精英云集的英中,这点“不错”就很不够用了。 秉持“一个题不会跳下一个题”原则,他宛如立定跳远,从正数第九道题一路跳到倒数第三题。 他翻回前一页,后背冷汗涔涔,假装审题地勾画出一些数字信息。 “第九替选b。” 岑宴秋把点滴速度调快,没看教辅。 “第十题d,填空题第一题答案—1,第二题……” 依次报到解答题,借用狄琛的手,不到半小时两面习题便解决殆尽。 不远处,岑家的司机招手叫他的名字:“小狄!” 狄琛合上教辅书,他走得太急,放在扶手上看时间的手机滑到地上也没发现。 岑宴秋弯腰拾起,手指不经意间误触屏幕,划开了手机页面。 入眼是微信的聊天窗口,唯一一个置顶人头像一片黑,昵称一个黑点,最新发出的消息是“我在你们班后门等你”。 当时他没看手机,自然没回狄琛的消息。 前方那道瘦高的身影端着纸杯往回走,他若无其事地把手机还原到原来的位置,左手食指搭在膝盖上,很轻地点了两下。 第5章 在医院陪岑宴秋打完点滴,尽管是被岑家的司机开车送回租房,到家也将近十二点了。 时候不早,他赶紧洗了个战斗澡,裹着毛巾擦头发的时候,枕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又一下。 把屏幕划开一看,十条消息有四条来自今日病患岑宴秋—— 二十分钟前。 :[到家了?] 十五分钟前。 :[?] 十分钟前。 :[。] 五分钟前。 :[…] 他点进对话框的那一刻,顶部的联系人昵称变为“对方正在输入中”。 在岑宴秋的下一个标点符号发出来之前,狄琛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回复道: 第9章 [刚从厕所出来,没看消息,不好意思。] 陆今教过他,和人交朋友要礼尚往来。 于是他又加了句: [我到家了,你呢?] 过了五分钟,黑色头像发来一个逗号。 狄琛安下心来,退出聊天界面,一条条读陆今的消息。 考虑到他匮乏的社交技能,陆今倾情分享了四则某书的交友经验帖,狄琛手机没装这个app,内容显示到一半戛然而止,也没法看底下的评论。 他把展示出来的部分输入到备忘录,方便随时温习。 再就是问他和岑宴秋的进展如何,思量再三,他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今天请他喝了杨枝甘露。] 对面秒回:[很好。我们年轻人就是要以茶会友。] 奶茶的茶。 dc:[然后他喝坏肚子,在医院吊了一晚上水。] 他不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所以闭口不提岑宴秋芒果过敏的事。 tday:[?岑宴秋没把你怎么样吧。] dc:[没,他司机送我回的家。] tday:[奇迹中的奇迹,人才中的人才,牛逼中的牛逼。] 结束与陆今的对话,狄琛像往常一样清空记录,删掉所有聊天信息。 在玉临市的另一头,酒吧内部灯红酒绿,夜生活刚刚拉开序幕。 陆今手指环着rock杯,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哼笑。 旁边酒气熏天的二代揽住他的脖子,醉醺醺地问他什么东西比酒还好看。 陆今一指头把人推开,喃喃道:“见了鬼了……第一次见那位大少爷这么好说话。” *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狄琛生物钟生效,准时起床。 冰箱堆满了各种蔬菜瓜果,还有少量肉类,差不多有五天的量,够他撑过学校的中餐和晚饭。 初来乍到那几天,他不熟悉英中的食堂,揣着只充了一百块的校园卡到打菜口,随手指的三道素菜竟然刷走他十五块钱! 好在英中的投资方出手阔绰,不仅建了三层高的食堂,每层还配备微波炉加热间,供学生加热饭菜。 从那以后,他每天早起一小时,把两顿饭做好装进饭盒再出门上学。 他进班算比较早的,教室没几个人,另外几名同学要么在复习知识点,要么在背英语单词。 狄琛从桌肚抽出一本物资料,写了两道题,班门口传来一道熟悉做作的声音。 抬头一看,褚易跨越两大组,如同猛虎捕猎一般飞扑过来:“救命啊——” “狄琛,我尊敬亲爱的救世主同桌,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能挽救我的性命,能救我于水火!” 救世主本人被吓得在横线上多写了个0,问道:“怎么了?” 褚易一走近,黑眼圈漆黑如墨的眼睛炯炯有神。 “借我抄抄作业呗。”他嘿嘿笑了两声。 狄琛:“……” 抱着桌腿往前挪了三寸,他腾出空间让褚易进去。 他的作业整整齐齐放在书桌左上角,按照“语数英物化生”的顺序由上到下依次摆好,找起来不要太容易。 “抄哪几门?”狄琛问他。 褚易可汗大点兵:“语数英物化生。” “……” 一个周末,感情一门功课也没写啊。 褚易摸出一管黑色笔芯,语文英语他嫌字多,抄起来麻烦,所以索性不交。剩下的科抄完选择填空,然后随机挑选一些幸运大题写两笔过程。 狄琛做完两面物题,看他有几题答案抄得有些出入,好心指出:“第五题是d,你写错了。” “欸,这你就不懂了吧。” 一根食指竖在他眼前,左右摆动两下: “抄作业的精髓在于模拟出真实感。哥们在题干上圈点勾画,空白位置加两笔计算过程,老师只会欣慰点头,说‘一看就是自己写的’。” 经他这么一解说,狄琛顿时生出茅塞顿开的感觉,但又觉得这感觉怪怪的。 就像正派大侠苦练多年正道功法,大成之日却被人告知他练的是葵花宝典。 嗯,怪怪的。 四本作业物归原主,褚易自来熟地搭上他的肩膀,啧啧称赞道:“今天早上我还跟老岑提起过你。我说,我这个新同桌真是不折不扣的好学生,上课从来不打盹,作业写得满满当当,一步不带漏的。” 课代表走过来收作业,他把两份合并交了,继续感叹道: “这种作业,我抄起来才放心啊!” 狄琛的关注点在岑宴秋这里,褚易既然提到他,岑宴秋应该会说点什么吧。 他问:“那他怎么说?” 褚易愣了愣,随即气愤道:“老岑?我一说完,他竟然冷笑一声!” “我俩多少年兄弟情,他第一天才知道我抄作业吗?多大点事,有什么好嘲讽的!” 狄琛欲言又止。 他想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岑宴秋嘲笑的人不是褚易,而是他呢? 昨晚自告奋勇帮岑宴秋写作业,他可是一道题也没做出来呢。 *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数学。 六班的数学老师是英中返聘回来的老教师,头发白了一半,教学风格大刀阔斧,语速惊人,时不时冒出几句精辟的名言。 “都别睡了!一个个十七八岁正值大好年华,全部打起精神准备上课,犯困的到厕所洗把脸!” 第10章 数学老师姓刘,褚易告诉他,他们班同学私下给她取了个亲切的外号,叫“刘老,刘奶奶”。 一摞数学作业被她往讲台一砸,震起零碎的粉笔灰。 刘老师推了推老花镜,点出两个人名: “狄琛,褚易,你两站起来。” 被点到名字,狄琛一时有些无措,他旁边的褚易更是大喊“冤枉”,说他今天明明交了作业,可没偷懒。 “你的确交了作业,”刘老镜片反出一道锐利的精光,“但是你们两个人错误率实在太高,哦,你还稍微好点,比狄琛多做对了几道题。” 狄琛:? “狄琛同学,你先坐下来,以后做题有不懂的可以去办公室找我。” 刘老师:“褚易接着站。” “为啥啊!”褚易含冤叫道。 “为什么?人家计算过程出错,三十一加五十八写成九十,你也跟着一块错!还问我为什么……” 全班同学哄笑一片,场面一度非常欢快。 趁刘老师背身写板书,褚易用小指头戳戳狄琛的手臂,小声道:“早说啊,早说我就去抄数学课代表的作业了。” 狄琛很是无辜:“我数学不好,你也没问过我。” “……” 褚易弹出一个大拇指,牙缝里憋出六个字: “兄弟,算你厉害。” 数学课一下,褚易嘤嘤嘤哭着走了,认识这么多天,狄琛知道他在装,摇头笑了一下便带着盒饭下楼加热。 加热间提供用餐的桌椅,半面墙隔在用餐区和放置微波炉的地方之间,构成一个小死角。 饭盒有两层,上层是两个简单的小炒,豆角烧茄子与豆腐肉沫铺满米饭,瞧着卖相很不错。 他靠着墙写今天的英语卷子,微波炉“叮”地一响,此时加热间进来两个男生,他们反手锁上加热间的门,没看到狄琛的存在。 “上回不是说小小地整他一下吗,结果呢?”一个男生兴奋地说。 另一个男生眼镜比啤酒瓶底还厚,他拖开椅子,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上个礼拜大小姐留下来值日,我刻意留了三天的垃圾,他一个人恐怕扫了好久。” 听到这里,狄琛发觉他们口中的“大小姐”是岑宴秋。 他这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富二代也会被人为难吗? 狄琛想不明白。 这个戴眼镜的男生他在一班后门遇见过,他提起岑宴秋时一脸不屑的样子,想必心里早有不满。 这样看来,“岑大小姐”着实是一个恶意满满的外号。 他从口袋拿出手机,音量开到最大,摁住录音键。 “但是……” 那个男生犹豫道:“你不怕岑宴秋报复你吗?他爸可是岑沛铨!” “我怕他个鸡毛?”眼镜男哼哧哼哧,反驳道,“他们岑家厉害是厉害,我家同样不容小觑!我告诉你,前阵子我爸公司和陆家深度合作……” 狄琛饿着肚子在墙后躲了快半个小时,他实在想象不到,这两个男生的嘴为什么这么碎。 特别是那个叫尤勉勤的四眼仔,半小时的录音,他一个人的台词就占二十分钟。 好不容易走了,他把饭菜重新加热一遍,决定去食堂找个空位。 再待下去,万一又来两个嘴碎的,他今天的午饭多半留到晚上。 这个点已经不是食堂的用餐高峰期,到处都是空位,学生很少。 他想找一个僻静的角落,走到一半,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狄琛,这里!” 循声望去,褚易朝他挥舞手臂。 坐在他对面的男生一道望过来,眼眉冷然,一副倨傲的模样。 第6章 他的意志在反抗,双腿却任命地走向褚易和岑宴秋所在的方位。 他们坐的是四人座,身边各余一个空位,狄琛捧着饭盒顿了顿,在岑宴秋的注视下挨着褚易就座。 那道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驻足稍许,须臾冷不丁挪开了。 狄琛看眼他们的餐盘,饭菜还是热腾腾的,两人都没吃几口。 英中上午有五节课,最后一堂中午十二点十五下课。食堂墙上的钟走到五十了,他们难道才开始吃饭? 筷子拨开点缀在红烧小排上的葱花,褚易把骨头吐到一旁,善解人意道:“你想问我和老岑为什么这个点还在食堂?” “你……?” “你的心活动是很难猜的东西吗。” 座位对面的岑宴秋从容不迫地发话,神态与在医院一边吊水一边报答案时如出一辙。 狄琛有种被看穿的无措感。 不过也是,他向来不擅长伪装自己的情绪,高兴就是高兴,生气就是生气。喜欢一个人,抑或讨厌一个人,在他这里做不了假。 “带老岑他们班的老师一个个都是拖堂惯犯,说好了十五下课对吧?’把这道题讲完‘’布置一下今晚的作业‘,一下子二十分钟过去了。”褚易把经典台词模仿得惟妙惟肖。 狄琛听得开心,胃部也开心地“咕”了一声。 手里的饭盒残存一丝余温,他迫不及待地揭开盖子,酱汁浓厚香醇的味道与肉末豆腐的鲜香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卧槽什么味儿!” 褚易吸吸鼻子,目光锁定他的饭盒:“你的食堂我的食堂好像不一样?” “这是我自己在家做的。”狄琛说。 第11章 话音刚落,身旁频频发出文明的赞叹。 他偷偷瞄了岑宴秋一眼,对方的视线佯装无意地落在他的饭盒里,然后撤回。 一次、两次、三次…… 已经频繁到有些刻意了。 “这两道菜比较素,没有大鱼大肉。” 幸好饭勺和筷子没来得及用,非常适合岑宴秋这种洁癖人士。 饭盒被他朝前推了两寸:“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前一秒还在假装对此漠不关心的人眉心微动,正大光明地看向狄琛碗里的素菜。 豆角烧茄子与肉末豆腐的交界处被人挖出一个半圆形的缺口。岑宴秋的吃相很好,完全可以用“雅观”两个字形容,只有经过充分的咀嚼才进行下一步的吞咽。 “我……” 点评的话还未说出口,褚易不请自来地夹走一块茄子,说道:“世界上很少有合他口味的食物。别人我不清楚,但老岑……要知道,整个英中、整个玉临,乃至全国各地都找不出第二个和他一样挑剔的人。” “是吧兄弟?” 他得意洋洋地朝岑宴秋挑了挑眉,满脸“看我多懂你”的表情。 那完了,狄琛心想。 他顶多是精通家常菜的水平,大概率入不了岑宴秋的眼。 “以后中午和晚上你都自己带饭?”岑宴秋没说好也没说坏,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狄琛:“对。” 岑宴秋淡淡“嗯”了一声,话题就此翻篇。 英中的午休时间是玉临几所重点高中里最长的,几年前学校翻新,英中还用股东投入的资金新建了一栋图书馆。 二楼开放藏书,三楼是公共活动区域,四楼自习室,可学习可午休。 图书馆楼梯口,三人路径分流。 褚易中午要打排位,猴子上树似的两步并一步蹿上四楼。 岑宴秋夹着一本数竞书往三楼走,狄琛跟着他,到楼梯半山腰,岑宴秋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有事?” “想给你听段录音。”狄琛温吞道。 楼梯间不禁声,他将手机取消静音,点开那段长达半小时的音频—— “不就是投了个好胎,有一个好爹护着吗?如果他爸不是岑沛铨,他岑宴秋算个屁!” “在英中仗着他爸是学校股东,一天到晚拿鼻子看人,多高贵啊?岑家哪天要是虎落平阳破产了,岑宴秋再怎么能耐还不得跪下给人舔鞋……” “尤勤勉,你小声点。这里不隔音……” “你心虚个什么劲?我偏要大声说!” 播放完毕,他把音频发到岑宴秋的微信里。 “中午我在加热间热饭,这两个人走进来,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他们没发现我,所以我就把这些话录下来了。” 岑宴秋高他小半个头,因为听录音的时候低着头,额前的碎发软软地垂下来,一双眼睛被埋在发丝的阴影里。 他长时间没说话,狄琛将手机收回校服口袋,试探性地问:“那我走了?” 没下多少台阶,岑宴秋叫住他: “你也觉得我是那种人?” 哪种? 倨傲跋扈,冷硬挑剔,拿鼻孔看人? 在他看来,这些形容无疑精准无误地踩在岑宴秋的性格上。作为鼎诚集团唯一的继承人,他轻而易举就能得到他想要的,权利、财富、伴侣。 全世界的善意都会向这个出生在金字塔顶尖的天之骄子倾斜。 ……他不觉得尤勤勉有哪一句说错。 许是看他长久没有回应,岑宴秋的肩膀细微地塌了塌。 狄琛凝视着他手中的数竞书,慢吞吞说道:“他说错了。” “你明明都用的下巴看人。” 他转身转得太快,自然没注意到岑宴秋小幅度上扬的嘴角。 晚上七点开始的晚自习,整层科班的学生都在吃同一个瓜: 一班的尤勤勉被叫去年级主任的办公室,晚自习快结束了,人还没出来。 “牛爷爷发了好大的火哦!”有人八卦道。 “牛爷爷”全名牛建春,年近五十,上能假装在操场散步抓小情侣,下能蹲守围墙抓捕逃课犯,因此得名。 另一个人好奇道:“你从哪听说的?” “用不着听说,我们八班就在办公室隔壁,老牛在里头把桌子拍得哐哐响,我们班墙皮都被震下来了……” 晚自习休息的空隙,主任办公室的大门被人从内推开。 尤勤勉左手握着镜架,眼睛肿得像被马蜂扎了的屁股。看到有人围观,他气急败坏地朝人群大吼一声,书包往背上一甩,急吼吼地走下楼梯。 “下处分了?” “我趴门上听了半天,好像是回家自学,反省一周,下周上台念检讨书。” “他到底犯什么事了?” “嗯……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上课铃一响,围观的群众,包括狄琛和他那位浑水摸鱼打了两把排位的同桌,被各班老师赶回教室。 “尤勤勉的事,老岑和我说了。”褚易立起课本当作屏障,矮着身子小声道。 刘老在黑板上讲昨天的作业,狄琛把错题的正确答案写在本子上,说:“你这样是不是有点明显?” 把书立在书桌上,和此地无银三百两有异曲同工之妙。 “欸,不管这个先!” 第12章 褚易怪他扫兴,从桌肚摸出半包话梅干,扔一颗在嘴里,声音含糊道:“老岑跟尤勤勉这个贼眉鼠眼的傻逼很早就有过节。” “高一的时候,有个和尤勤勉玩得好的,暗恋他们班上的一个女生。你说暗恋就暗恋吧,非得在背地犯贱,把脏东西弄人女生水杯里。” 褚易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没直说‘脏东西‘具体是什么,但狄琛大致有一个猜测。 “那个男生家里有点关系,凭这件事,英中开除不了他,最多背个大处分。”话梅干把他一边腮帮子顶得微微凸起,“是老岑让他爸出面和学校谈,那傻逼最后才滚蛋。” 狄琛心头一重,在想他中午对岑宴秋的评价是否太过……极端。 其他的不提,单这件事,他没有做错什么。 “他貌似没什么朋友?” 除了褚易,没看到他和其他人有过来往。 狄琛低头躲过刘老巡视的眼神,心虚地咳嗽一声,说:“上次我看到他做值日,一个人。” 学校要求每个班每天派两名学生值日,清扫教室垃圾。 上次他在后门等岑宴秋,因为等得太久,无聊把他们班所有学生数了一遍。 是双数。 “这件事不适合公开处,再加上尤勤勉狗嘴憋不出一个好屁,老岑自己也懒得解释,时间久了,大家当然对他有很深的偏见。” 原来如此。 狄琛拾起桌面的红笔,正准备给正确的答案打勾,两截粉笔头“刷刷”两下飞了过来。 一颗落在他桌前,一颗直勾勾砸中褚易的书。 “聊得开心吗,褚易同学,狄琛同学?” “有些人,自己不想学,老师不会逼你。但是请不要影响其他同学!数学晚自习打瞌睡的打瞌睡,讲小话的讲小话,更有甚者,竟然一边讲小话一边吃零食,真是岂有此!” 她忍无可忍地指向班门外* :“你们两个去外面冷静五分钟再回来,还有,彼此间距三米以上。” 狄琛:“……” 玉临市正逢夏季,不过昼夜温差大,晚上没那么闷热,反而凉爽得很。 站在外面也不是特别难受,他心想。 “被褚易连累了?” 一道凉凉的声线响起,本该坐在一班教室的岑宴秋单肩挎包,长腿一迈地向他走来。 褚易嘴里嚼着话梅干:“老岑,我发现你说话特伤人。” 岑宴秋斜睨他,褚易朝嘴巴比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 狄琛说了声“没”,问他:“你们班晚自习不是上到九点吗?” “不想呆了,提前出来。”岑宴秋说。 看他一副要走的架势,狄琛点点头,道:“好的,再见。” “……” 岑宴秋没动,过了两分钟,狄琛接住他递过来的一张纸,字迹密密麻麻,天太黑看不清内容。 “平常我和褚易十二点四十到食堂吃饭。” 扔下这句话后,狄琛困惑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开。 借着教室的光将那张纸打开,上面写满了过程和解析,是那晚在医院他没做出来的题。 第7章 除了周五到周末的奶茶店兼职,狄琛还找了一份在某大学的夜市小吃店后厨帮工的工作。 每周只做周三一天,晚上十点上班,抡铁锅抡到凌晨一点收工,酬金两百。 陆今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后厨热得活像桑拿房,漫天缭绕的烟火气里,狄琛把上一位顾客点的阿婆菜鸡蛋炒饭盛进纸碗。 跟老板说了一声,他用围裙一角擦了擦手,提高音量对抗鼎沸的人群:“找我有事吗?” “你不在家?”陆今问他。 “没在。” 夜市街的人们摩肩擦踵,他左躲右闪,侧身钻进一个完美避开人流的角落,空出来的那只手拢住听筒:“我在打工,如果没什么急事我这边先挂了,等有空我回拨给你。” 陆今登时阻止道:“慢着,你慢着!” “我拟定了一份协议,关于你接下来要做的事,以及事成之后你所得到的回报。这样,下周抽一天见个面,我们聊聊。” 来玉临前,陆今许给他的是一张空头支票,这让他心里很不踏实。 有了这通电话,他吊着的心才真正尘埃落定。 返回小吃店,顾客换了一波又一波。 一个女生四指扣住碗底,尝一口自己的炒饭,紧接着舀一勺同伴的外婆菜炒饭,不满地质疑道:“我说老板,你们家的炒饭怎么好吃得一阵一阵的?我朋友这碗米饭粒粒分明,咸淡适中,怎么我的这份这么难吃!” 在一旁排队的男生接茬道:“因为他们家有两个厨子,一个好吃一个难吃。炒饭好吃的小哥帅得一批!那手臂,那肌肉,啧啧啧……” “真的吗姐妹?” “骗你我这辈子找的1全都是0!”男生发下毒誓。 女生激动得向后厨张望,道:“那他人呢,人在哪?” “我帮你找找……” 狄琛不知道男生口中的“1”和“0”除了是阿拉伯数字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含义。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从地上捡起一张饮食宣传单,挡住脸,行云流水地掀开格挡溜进后厨。 同一时刻—— 一家坐落在玉临市繁华地段的酒馆,一群人举起酒杯,清脆的碰杯声层层叠叠,宛如奏响一支独属于午夜的交响曲。 第13章 “咳咳,我有几句话要说。” 酒桌中心,褚易仰头把酒液喝尽,将杯子反手拿住,对准嘴角:“明儿个我们林大小姐就要远渡重洋,下午三点的航班,正好我们今晚不醉不归!” 他身边的女生化了精致的淡妆,长发微卷,明明是这次聚餐的主人公,却笑而不语地默许褚易发癫。 酒过三巡,桌上空瓶子积了一大片,一桌的人要么迷迷糊糊地歪倒在卡座里,要么拍着桌子和褚易摇骰。 林燕辞总共喝了半杯不到,是场上为数不多神志清醒的人。 带上酒杯,她走到另一个清醒的人身侧,杯壁和他的碰了碰:“小秋,你知道的,在我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那个人就是你。” 酒馆灯光时明时暗,岑宴秋半张脸陷在黑暗中,眼眸却凌厉如星。 “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他抿一口酒液,淡淡道:“林燕辞,你才大我一岁,说话别这么老气横秋。” “臭小子,敢直呼你表姐大名?”林燕辞用力捶他一下,前者关节“咔嚓”一声,后者给面子地晃了晃。 她气得牙痒痒,回击道:“岑宴秋,你讲话这么没情商,小心以后你对象见了你就跑!” 岑宴秋哼了一声,很不以为然。 “你新认识的那个‘小傻蛋’呢?”林燕辞不怀好意地笑,直往他痛点上戳,“好不容易交到一个新朋友,别天天一副拽样,知道吗?” 林燕辞仗着年纪比他大些,自小就爱拿腔拿调地说教,扮家家酒一定要当“妈妈”,要么就是姑姑、小姨之类的角色。 这么多年岑宴秋早已习惯。 但她提到狄琛,他不禁侧目看她一眼,拧眉道:“谁告诉你的?” “我妈,林景飞林女士。” 英中校长,也是岑宴秋他小姨。 林燕辞:“我妈提了一嘴后,褚易还补充了不少细节。叫‘狄琛’是吧?有褚易在旁煽风点火,大放谗言……他对你印象应该挺不错。” 玻璃酒杯在光线下微微倾斜,淡金色的酒液流光溢彩。 岑宴秋盯着在液面漾开的光圈,不自觉地带上一点得意的语气,像一只翘起尾巴绕着人脚边打转的骄矜长毛猫: “岂止是‘不错’。” 把他设置成唯一的微信置顶、请他喝奶茶、帮忙写作业,还在暗中默默维护他。 这不是“不错”两个字就能概括的。 “岑宴秋。”林燕辞突然喊他全名。 “嗯,别羡慕。” “我没羡慕,我只是想说……能不能收一收你那不值钱的笑容。” 林燕辞无语凝噎,有种浓烈的想把包里的补妆镜掏出来给他照照的冲动:“脸都快笑烂了。” 闻言,岑宴秋嘴角一凝,又恢复到原先冷冰冰的状态。 喝到将近凌晨一点,卡座的人倒了一大片。那些喝得不省人事的,林燕辞挨个打电话通知他们的司机来接,还算清醒的直接打包送进附近的五星级酒店。 褚易既不算不省人事,也谈不上“清醒”,他死活不肯上褚家的车,林燕辞被他闹得没办法,无奈求岑宴秋支招:“这二货怎么处?” “你现在回家?”岑宴秋问道。 “不回,我吃宵夜去。” 一辆双拼蓝银迈巴赫停在不远处,这回没保镖跟着,岑宴秋拉开车门,把褚易塞进去:“那就一起。” * 临大小吃街。 忍受褚易鬼哭狼嚎唱了一路的《寂寞的人伤心的歌》,被荼毒至深的两人合力将他卸下车。 夜晚的小吃街人最多,出来觅食的市民、夜不归宿的大学生,还有刚加完班的公司职员。 位子不太好找,岑宴秋扛着七十多公斤的酒鬼,空荡荡的胃部传来一丝隐秘的绞痛。 他额头泌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快要站不住了,林燕辞指着某个方向,大步上前把她那只价值几十万的爱马仕铂金包拍在长凳上。 “怎么了?” 发现岑宴秋脸色不对,林燕辞关切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胃。” 岑宴秋疼痛中不忘稳住褚易的肩膀,防止他用力过猛脸朝下地栽倒在地。他一手捂着腹部:“胃有点痛。” “旁边是家卖炒饭的,”林燕辞拍拍他的后背,“等着,我问问老板有没有热水。” * 一点了,狄琛正准备收摊。 一个长相明艳大方的女生径直小跑过来,她眉眼间透着焦急的神色,礼貌问道:“你好,请问你们店里有热水吗?” 她向后看去,说:“我朋友胃有点不舒服,麻烦你了。顺便我要两份肉丝鸡蛋炒饭,一份加辣一份不加辣。” 循着女生的视线,店门口的那排长凳上的确坐着两个……瞧着非常眼熟的人。 穿着t恤工装裤的男生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在念叨什么,另一个背部弓起,一只手死死按在腹部偏上的位置,嘴唇白得吓人。 岑宴秋? 他怎么在这里? 狄琛匆匆说了一句“稍等”,拿纸碗兑了半碗温水,然后往他清空的水杯里打满热水。 “水是温的,不烫,”他将1l水杯递给女生,“这是我的水杯,借你朋友捂肚子。” 收下林燕辞的钱,他开火炒完下班前的最后两碗炒饭,斜挎包横在腰间,端着两个盛满的纸碗走到岑宴秋他们那桌。 第14章 “我跟你说,这家店的老板人特别好,还把他的水杯给我,说借你暖肚子……” 林燕辞滔滔不绝地进行情景复现的时候,狄琛把两份炒饭搁在木桌中央,更正道:“我是兼职员工,不是老板。” 听到声音,垂眸忍痛的男生蓦地抬起下颚,右手一松,装满热水的水杯落在腿上滚了两滚。 “你怎么在这?” 这好像是我的台词,狄琛心想。 褚易歪头靠着岑宴秋,眼神朦胧:“完了老岑,我喝酒喝出幻觉了……” 林燕辞左看看右看看,迷惑道:“你俩……认识?” 下一秒,狄琛就听见她准确无误地叫出自己的名字,那只黑色稀有皮包包挤在他们之间艰难喘息:“好,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谁了!” “你叫狄琛对不对?百闻不如一见,一看就是个老实孩子,瞧这肤色……跟下过矿似的。”她咯咯笑了两声,玩笑道,“小朋友,你肌肉在哪个健身房练的?” “林燕辞。” 岑宴秋怏怏地掀开眼皮,冷声打断:“你有完没完?” 林燕辞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 这个名叫“林燕辞”的女生和岑宴秋关系很好,狄琛抓紧包上的银色环扣,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他不清楚岑宴秋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总之,这个时候单独离开不是一个好办法,但继续待下去的话,忽略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褚易,他在岑宴秋和这个女生中间也挺格格不入的。 “往前走三十米有一家药店。” 他站起来,手指半蜷着:“我去买胃药和解酒药。” 他人还没走远,后背被人轻轻撞了一下。 一回头,岑宴秋维持捂肚子的姿势,头往旁侧一偏,硬邦邦说道: “一起。” 第8章 他不喜欢和岑宴秋单独相处。 用一些词语总结就是:怪异,别扭,难受。 陆今说他的眼睛骗不了人,情绪总是很直观地体现其中。开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愤怒的时候,当然,也包括紧张排斥的时候。 他故意走得很慢,和岑宴秋之间仿佛隔了道天堑——反正路线是直的,不存在需要他带路的情况。 走了一会儿,前面的人背影一顿,等距离拉近,岑宴秋不知有意无意地慢了半拍,落后他半个脚步。 “你脚不舒服?” 他起初没听清岑宴秋说的那句话,反应半秒后,说:“没不舒服,我一直跟着你呢。” 他只是不想挨岑宴秋太近而已。 “哦,是吗。” 男生语调稍稍上扬,眸光扫落下来,在狄琛鼻翼左侧的那颗小黑痣处聚焦一秒:“还以为你是在尾随我。” “普通人平均步长七十五到八十厘米,你和我也就隔了五六七八步。” 重音落在“也就”这两个字上,平白无故地给人一种他有点委屈的感觉。 想了想,狄琛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不能再荒诞——岑宴秋怎么可能会委屈,一定是他的错觉。 他随口搪塞道:“对不起,我在想买哪种药比较好。” “是吗。”这次岑宴秋的语气正常不少,看样子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 小吃街上的大药房二十四小时全天营业,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营业员坐在门口收银台,横过来的手机里播着这阵子最流行的电视剧。 “打扰一下。” 狄琛敲敲收银台前的玻璃柜,问道:“肠胃药和海王金尊口服液怎么找?” 营业员仍在专心追剧,手指随意一指,隔空点了两个方向,也没说话。 “谢谢。”狄琛道。 胃肠科药的货架摆放得很显眼,一整排的药物,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岑宴秋站在他斜后方,他左挪一步,岑宴秋也左挪一步,他右挪一步,那人也跟着一块动作。 狄琛的注意力放在找药上,从前的生活习惯作祟,他本能地反手向岑宴秋的腹部探去,想判断一下那里是否发胀。 掌心触到一片冰凉,是岑宴秋的手背。 那只手很快从他手底下抽走,他诧异地转头望向岑宴秋,男生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藏在发丝中的耳尖也染上一抹可疑的薄红。 狄琛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丰富的色彩。 “我不喜欢别人随便碰我。”他面色不虞地从齿缝挤出这么一句话。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他无声地转回去,“胃病分很多个种类,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胀痛的症状。” 岑宴秋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没有。” “好的。” 狄琛不明白他为什么被人碰一下就有这么大反应,例行公事地问:“你吃过晚饭了吗?” “没吃。”还是冷冰冰的两个字。 差点忘了,狄琛心想,褚易喝成那样,岑宴秋和他是一道过来的,不可能没沾过酒。 而且去药店的路上,最后那半截路程他们离得很近,他在岑宴秋的衣服上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丁点酒味。 “像是空腹喝酒导致的胃痛。”狄琛点点头,拿了一盒奥美拉唑肠溶胶囊和一包三九胃泰。 海王金尊口服液属于保健类食品,放在药房最里面一个货架的最后一排。 他单膝跪地,两盒药搁在臂弯,被他托在胸前。 第15章 这个姿势有点难受,但狄琛就没想过让岑宴秋帮他拿,一个是极有可能被拒绝,另一个是他觉得岑宴秋这种养尊处优惯了的,要求他主动照顾别人等同于痴人说梦。 比算出圆周率的概率还低。 这时,一只苍白有力的手从脑后伸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东西从他怀里抢走。 “你找,东西我先拿着。”岑宴秋说。 狄琛:? “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字吗?” 有啊,有3.1415926,狄琛在心里念道。 岑宴秋别过脸,耳尖的薄红过渡到颈脖,与他紧锁的,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的眉头形成鲜明对比。 “你还找不找了?” 很生气的模样。 狄琛还是不懂他不高兴的点,他“哦”了一声,埋头接着翻找。 最后结账的钱是岑宴秋付的,支付宝二维码“嗖”地一下蹿到营业员面前,他拦都拦不住。 从大药房出来,装药的塑料袋被这个抢着付钱的人拎着。两人并排往回走,小吃街的行人没那么多了,一些商铺在收摊,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像落幕的舞台。 狄琛脑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话题,比如“你和褚易去哪喝酒了”“酒好不好喝”之类的,但又不敢轻易开口,因为今晚岑宴秋发了好几通火,他有些拿不准。 琢磨着选哪个话题的时候,岑宴秋先发制人,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很差?” “……” 见狄琛不说话,他肉眼可见地急促起来,板着脸辩解道:“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对吧?” “……” 狄琛打小接受的是“诚实教育”,不撒谎,不骗人,可真话伤人,岑宴秋明显听不得这个的。 他轻轻点了点下巴,顺着岑宴秋的辩解违心道:“是的,没那么糟糕。” 岑宴秋绷直的肩胛放松下来,他不轻不重地拉扯一下狄琛的挎包背带,要求道:“你以后别总是道歉。” “万一你很生气呢?”狄琛反问他。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怀疑岑宴秋每天早上一睁眼就在发脾气。而道歉是最直观、最直接的解决办法。 然而下一秒,岑宴秋给出了一个更直观、更直接的: “那就让我生气。” 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用做,他会自己把自己哄好? 狄琛持存疑态度。 距离炒饭店越来越近,怪异的是,林燕辞坐的那个位置人多了不少,吵吵嚷嚷的,有人还举起手机,好似在拍什么视频。 一声尖锐的,属于女性的尖叫声入耳,狄琛霎时脱下挎包闯进人群。 扒开那些围观看热闹的人,只见他们走之前还好好的林燕辞此时头发散乱,铂金包正反两面多了几块不明的褐色污渍,而褚易半跪着靠在凳边,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整个人晕晕乎乎。 一米开外,与林燕辞对峙的是三个膘肥体壮的大汉,挺着一肚子的肥肉,短袖撂到胸口,流里流气地朝林燕辞笑。 狄琛反手把她护在身后,半边身体挡住褚易:“怎么回事?” 桌上的两碗炒饭洒了一地,地上还有一个屏幕碎裂的手机。 “我不认识这群人,他、他们上来就问我要不要喝酒,说想请我喝一杯……我拒绝了,他们还是不依不饶地叫我喝——” 林燕辞被吓得不轻,话没说完,其中一个男的把手里的酒瓶往地面一砸。 碎片迸裂,男人两只眼睛被满脸的横肉挤成一条直线。 他伸手想把林燕辞从狄琛背后拽出来,凶神恶煞道:“叫你陪我峰哥喝杯酒你他妈还委屈上了!臭婊子,背这么贵的包,不就一出来卖的?别给脸不要……草!” 一道黑影从狄琛侧边闪过,岑宴秋不知何时冲上前,扬拳把说话的那个打倒在地。 人群爆发出一声惊呼,岑宴秋下手很重,转眼那个眯眼男人又挨了一脚,痛得抱着腿嗷嗷大叫。 剩下两个男人见状纷纷加入进来,一打三,“双拳不敌四手”的道狄琛怎会不懂。 他想也不想地抄起炒饭店后厨的锅盖和锅铲,对林燕辞做了一个“报警”的口型,然后踩着木凳边缘,借力弹跳过去。 小时候他和狄书惠过得艰难,住的片区治安不行,经常有混混以“收保护费”为名横行霸道。 那些混混是实打实的地痞、无业游民,三两成群,暗地里有些关系,没人奈何得了他们。 他亲眼撞见狄书惠被这么欺负了几次,但他也知道,实际情况只会比这更糟。 后来跑体力活练出一身力气,邻里街坊都清楚狄书惠有个不好惹的儿子,他们的日子才变得好过一些。 一个左眼有疤的男人试图偷袭,在他出手的前一秒,狄琛看出他的意图,抻直手臂用锅盖挡了回去。 他和岑宴秋虽然比他们少了一个人,不过胜在能打,狄琛记着眯眼男人骂过的脏话,手臂横过来摁着他的喉口:“谁是婊子,谁是出来卖的?你他妈再说一遍!” 他听过太多类似的话,对男人来说,侮辱一个女人是最廉价的发泄情绪的途径。 骂她们是“婊子”“贱人”“出来卖的”,她们的劳动成果被冠上污名,经由多嘴好事的人一传播,一个女人便无声无息地溺亡在闲言碎语里。 狄书惠有一个强大的心脏,那时她撑住了,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这一点。 第16章 全身的血液逆流直上,一瞬间,他就像回到了那个充斥着惊惧和恐慌的少年时期。 耳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被这声高扬的“狄琛”扯回现实,右脸颧骨在他分神的那一刻被打了一拳,连皮带骨地疼。 凝滞的空气里响起利器摩擦的铮鸣声,他眼角余光好似捕捉到一抹模糊的白光。 背部短暂地感应到一股外力,在力量驱使下,他侧身朝旁侧滚去,一只手臂压在他后脖,臂弯附近一道被划破的伤口正往外汩汩流血。 围观群众里有人夸张地大喊“杀人了”,聚集起来的人轰然散开。 狄琛两只手肘都被粗粝的石子磨破了皮,他转动上半身,一抬头,目光对上岑宴秋汗湿的下颚。 以及苍白的,似乎有些颤抖的薄唇。 第9章 深夜的玉临进入沉眠状态,沿街无灯,车道仅有三辆警车开过。 狄琛右侧颧骨火辣辣地疼,手臂在地上滚了几圈,涂碘酒的地方也是一片刺痛。 此刻正是人体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候,他眼睛困得睁不开,小鸡啄米似的向前点头。 过了一会儿,脸颊挨上某块具有强烈骨骼感的硬物,避开受伤的颧骨,他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狄琛很少做梦,更是从未在梦里看到过去发生的事。 当他梦见那所常年失修的学校,和一张张五官模糊的面容时,不知道是出于内心深处的恐惧还是本能,他后退了一步。 上初中那年,学生大多是就近择校。他住的地方环境差,自然学校好不到哪里去。 同学有许多是街坊邻居的小孩,从小就被大人们抱着一块玩,对那些流言蜚语耳濡目染,追在狄琛后头给他取外号,说他是“私生子”“小黑仔”“流浪汉”。 狄琛对此早已见惯不怪,只有被叫“小黑仔”会攥起拳头假意要打人—— 骂他什么都无所谓,但不能把他人种也骂变了,这是他的底线。 学校附近有好几所中专和职高,自从他动手揍了一个把他书包作业扔厕所里的男生,接连几天被不同的混混堵在学校门口,给他下战书。 打赢了就放他走,打不赢…… 狄琛不知道打不赢的下场是什么,因为他从来没输过。 有时候一打一,有时候一打多,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眼的部位免不了破皮流血。 回了家,狄书惠问他怎么回事,他想出一个万金油回答:骑自行车摔的。 一天摔三次,一个月摔满三十天。 梦里他跑动的速度和力气变弱很多,小学生的体格,被一群初中生追得撒开脚丫子乱跑。 衣服后摆快被人拽到,他鱼跃式地扎了个猛子,恍然间“破水而出”,清醒了。 “睡得好吗?”身旁的人问。 他擦擦嘴边睡出来的口水,眼睛迷蒙地撑开,老实道:“不好,做了一个噩梦。” 上车前他和岑宴秋坐的同一辆车,想起这个,狄琛猛然意识到说这句话的人是谁。 偏头一看,岑宴秋脊背挺得笔直,很矜持端正地坐在他旁边,亚麻色的短袖衬衫灰扑扑的,左肩那块的布料印着血点子,以及指甲盖大小的,半干的水渍。 “……” 一阵恐惧涌上心头。 这个人可是比噩梦还要可怕的存在。 狄琛飞快滑跪,说道:“对不起。” 又想起岑宴秋不许他道歉:“不好意思,我忘了不能说‘对不起’。” “不让你道歉你不也道歉好多回了,不差这一次。”岑宴秋无话可说,冷冷地哼了一声。 警车开到市警局,那三个男人从车后排出来的时候嘴里还不干不净的,被警察严厉警告了一次,才老老实实地把嘴闭上。 看着岑宴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狄琛快步跟上,心里开始忐忑不安。他思考着这件事有可能带来的后果,会被通知学校吗,还是告知家长? 他已经没有家长了,这种情况能不能酌情处呢。 会被学校劝退吗?岑宴秋会帮他求情吗,还是说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开,从此划清界限? 离开了玉临,离开岑宴秋,他还能怎么报仇? 狄琛心口重如千钧。 一个身着便服,国字脸的中年男人端着一杯养生枸杞茶,眼风严肃地掠过扶着褚易的林燕辞,再就是靠在不锈钢座椅上的岑宴秋。 中年男人眉间皱出一个“川”字,开口道:“小秋。” 岑宴秋站起来,用纱布酒精处过的左手不自然地曲在腰侧,礼貌道:“林叔叔,这么晚打扰了。” 林叔叔? 和林燕辞一个姓,狄琛心想。 “虽然你父亲不在国内,但今晚的事他有知情权,我会一字不漏地告知他。” “这个点我妈和岑宴知都睡下了,麻烦您不要把他们吵醒。等天亮了,我回家自己和他们解释。” 中年男人吹吹茶面,神情肃穆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下了。 林燕辞被叫去做笔录,那位“林叔叔”也跟着进去,外头只剩下他、岑宴秋和终于酒醒,大呼“这是给我干哪来了”的褚易。 “嘶……哎哟!我这嘴!” 褚易“嗷”地一下捂住伤口,惊恐地打量着战损版的同桌与好友:“老岑,狄琛?你俩被抢劫啦?” “这是哪?林燕辞人呢?” 第17章 岑宴秋:“玉临市警察局。林燕辞在里面做笔录。” “等等,”褚易吃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接过狄琛手中的解救口服液,一饮而尽,“我好像做了个梦来着。我梦见林燕辞被几个傻逼欺负,我一击旋风飞踢杀过去,把他们揍得哭爹喊娘跪地求饶……” “是你。”狄琛说。 褚易不解道:“啊?” “被打趴下的人是你。”狄琛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复述一遍,善意地帮他调整梦里的细节。 褚易:“这样吗。” 好丢脸哦。 他没有失落太久,就被一个女警叫过去做笔录补充。 岑宴秋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狄琛抿了抿唇,坐立不安地拽着胸前的背包肩带。 “怎么?” “我们不用做笔录什么的吗?” 岑宴秋依旧没睁眼:“你想做可以去。” 那还是算了吧。 狄琛学着他的样子仰头靠下来,在心里数着拍子做了一套完整的眼保健操。 捏完耳垂,他缓缓睁眼,岑宴秋专注又有些无语地侧目看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当时为什么不躲?” 狄琛没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岑宴秋:“别人打你,你就直愣愣地让人揍吗?” 这下明白了。 狄琛编由的时候,经常有一个下意识的抠手指的动作。 岑宴秋精得很,寻常的由骗不过他,但逻辑完美无缺的他又编不出来。 “没有逼你,”岑宴秋看出他的迟疑,“不想说就不说。” 他的语气太过生硬,再温和的字眼从他嘴里冒出来,都要变一层意思。 狄琛脑筋没转过来,下意识地迎合:“我说,我说……是因为想到一些以前的事。” 多出来的那截肩带被他一圈一圈地绕在食指上,手一松,肩带打着卷儿地翘起来,“那个时候我和我妈总被人欺负,为了保护她,我有段时间天天找别人打架。” “就是想起这个,所以当时恍惚了一下。” 他囫囵吞枣地讲了一个大概,中间省略了大量细节,岑宴秋却听得很认真。 “现在呢?”他问道。 狄琛轻轻笑了笑,说:“她已经过世了,就在我来玉临的前一个月。” 被你们岑家,被你父亲岑沛铨害的。他在心底补上一句话。 岑宴秋沉默良久:“抱歉。” 凌晨两点,林燕辞从询问室出来,褚易拎着她那只看不出原貌的铂金包,扭过头打了一个哈欠。 “解决了?”岑宴秋问。 “嗯。”林燕辞把长发绾成一个低低的发髻,冷笑道,“三个都有前科,还有一个前不久刚蹲完局子放出来。之后的事不用你们操心了,交给我家律师团队解决。” “林叔叔没出来?” “大伯他还在办公室打电话,这个点……他和你爸估计还在谈。” 林家、褚家派来的车已经到位,林燕辞安慰地拍了拍岑宴秋,说今晚是她连累他们几个了。 “飞机下午三点起飞,少说一句,你就多一分钟补觉的时间。” 岑宴秋抱住她,几秒过后,狄琛猝不及防地被他拉住手腕。 街边停着的第三辆车是狄琛见过的黑色埃尔法,开车的司机换了个新面孔,二十来岁,很年轻。 狄琛心想,大半夜还让那个五六十岁的司机来接,岑家那可是板上钉钉的虐待老人了。 “林燕辞从小到大都爱哭鼻子,尤其是和人告别的时候。” 岑宴秋挽起袖子,副驾上的李医生取出破伤风疫苗,给注射部位消毒。 他看向默不作声的狄琛,多此一举地咳嗽两声:“她是我表姐。” 狄琛没有特别惊讶。 陆今介绍过岑家家族成员的情况,岑宴秋的母亲姓林,是二十年前国内最优秀的音乐剧演员。 而且,岑宴秋和林燕辞眉眼神似,狄琛双眼视力高达1.2,他又不瞎。 李医生将岑宴秋手臂上的纱布摘下,重新上药包扎。轮到给狄琛清伤口,他旁边的男生皱着眉,只要李医生下手重了,立即出声提醒,叫他注意力度。 整个过程下来,李医生给他上药比伺候岑宴秋还小心翼翼。 狄琛不懂他什么癖好。 有钱人的脑回路总归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少爷,现在是回岑家还是?” 岑宴秋说出一个地址。 狄琛越听越不对劲——这不是他家吗?难不成他想先送自己回家,再找个酒店住一晚? 到达目的地,狄琛发觉他大错特错。 男生用没受伤的那一侧挎着背包,右手插兜,一米八五的身高很有压迫感地走近,影子在地上拖得细长。 “住酒店要办手续,很麻烦,但也没办法回家。” 小区的照明灯照在岑宴秋脸上,仿佛给甜白釉镀了层暖光。 “如果没有人收留,今晚好像没地方去了。” 狄琛瞳孔震颤。 他实在无法想象,岑宴秋这个一通电话,玉临市几千家酒店立马免费敞开大门请他入住的人,竟然告诉他自己没地方睡觉。 睡觉时间不剩几个小时,狄琛不想纠缠下去,温吞道:“我家只有一间卧室,你不介意打地铺的话……” “上楼吧。”岑宴秋说道。 第10章 楼道里的灯接触不良,宛如恐怖片搬一闪一闪的,怪瘆人。 第18章 狄琛把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打开,他在前头照亮脚下楼梯,岑宴秋提着一袋子胃药,紧贴着他上楼。 后方沉重的呼吸声如影随形,存在感极其强烈,好几次他差点被岑宴秋踩到脚后跟。 所幸住的是低楼层,钥* 匙扭开门锁,狄琛摁开客厅的顶灯,从鞋柜找出一双打折凑单九块九买的大红色拖鞋,规规整整地摆在男生面前。 他把书包背进卧室,换完睡衣出来,门口的岑宴秋仍一动不动地与那双拖鞋对峙。 “哪里有问题吗?” 又怎么了我的大少爷。 岑宴秋的目光犹如实质,要把他家地板盯穿似的:“没有别的颜色了?” “只有红色?” 他甚至都形容不出具体的颜色分类,这比每年情人节他爸送他妈的口红还丑。 “嗯,只有这一个颜色。”狄琛说道。 玄关,岑宴秋终于有所动作。 他胸膛微微起伏,做了几下深呼吸后,趿着那双狄琛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丑拖鞋。 换上的那一刻,他脸上表情精彩纷呈。用狄琛的话来形容,就仿佛小美人鱼以鱼尾作交换长出一双人腿,每一步像在刀尖跳舞。 看起来快要碎了。 “……” 狄琛半是无奈地叹口气,把自己的拖鞋让过去,“你穿我的吧。” 他怕岑宴秋脚底一滑,直接在他家变成泡沫了。 今晚突然有客人到访,他有很多东西需要准备。换洗的衣物、毛巾、牙刷、漱口杯,还不能随意糊弄过去,叫他头疼得很。 衣柜里挂着八件黑色t恤,有几件已经褪色发白,他选了一件成色较新的,叠好放到一边,准备给岑宴秋当睡衣。 睡裤只有两条,一条被他穿在身上,另一条的系带松了,腰胯处松松垮垮的,容易往下滑,但凑合一晚也不是不行。 狄琛从卧室出来的时候,岑宴秋正在摆弄客厅茶几上的相框。 一共有三个,一个是小学六年级的狄琛在毕业典礼现场和狄书惠的合影,剩下两个是他原来那个家的照片。 那段时间狄书惠治病的开销太大,最后的部分费用由医院垫着。 直到她去世,狄琛把那间六十平方米不到的老房子卖了,才凑齐买墓地和欠医院的钱。 茶几低矮,个子高大的男生躬着背,眼底流露出专注而认真的色彩,仿佛他看的不是朴素的木质相框,而是放在豪华展览厅的艺术作品。 几张相片而已,没什么好看的。 狄琛把衣服给他:“你先去洗漱吧。” “开关左拧出热水,右拧出冷水。热水没那么快来,拧开之后记得放水三分钟,多试试水温。” “谢谢。” 岑宴秋接过睡衣睡裤,朝浴室走去。 白天留了半面生物题没做,狄琛挨着茶几盘腿坐下,页面还没翻开,便听见浴室里传出一道激烈的水声,以及那声伴着回音的“狄琛”。 他扣好笔帽,慌乱中跑掉了一只拖鞋。 推门而入,岑宴秋身上那件亚麻色的衬衫几近湿透,他淋了满头的水,发丝湿答答地垂在颊侧,狼狈地举着滴水的淋浴头。 “我想起来了。”狄琛知道问题出在哪,他将淋浴头开关上方的控制器旋转九十度,“昨天我用完顶头花洒,忘记把控制器还原了。” 岑宴秋:。 半透明的衬衫布料贴着肌肤,显现出影影绰绰的肌肉线条。 他撩开额前湿发,故作大度道:“没事。” 刚好他顺带着……洗个头。 看到岑宴秋在解扣子,狄琛垂着头回避,眼睛盯着地面的瓷砖缝隙,退到门外:“你继续,我出去了。” 浴室里响起哗哗的水声,狄琛回到茶几前,提笔在草稿纸上求遗传填空里的计算题。 ab两个字母排列组合写了一箩筐,答案尽在眼前时,重物哐当砸在地上的声响震耳欲聋。 狄琛:“……” 折腾这么长时间,他连一道大题都没写完。 他敲敲浴室的门,没反应,在门外等了足足一分钟,还是没反应。 别是在里头撅过去了吧,狄琛肩侧发力,用劲把门一撞。 只见水汽氤氲的空间内,摆在洗漱台上的牙膏牙刷润肤霜壮烈牺牲。赤裸着上半身的男生双手撑在洗漱台两侧,灰白色的睡裤被凸起的胯骨堪堪撑住,露出半截内裤边。 水雾冲散,岑宴秋因胃痛而惨白的脸色逐渐好转,眼底余下一星半点被人看光的震惊与恼怒。 “不吃晚饭容易引发低血糖,喝药前也最好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狄琛浑然不觉地科普,“等生物作业写完,我下面给你吃吧。” 岑宴秋一只手提着裤腰,肩颈捎带着胸口骤然变红。 发现狄琛仍直勾勾地朝他看过来,岑宴秋胸膛那片冷白如霜的皮肤跟烧烫的烙铁似的。 他头顶气得冒烟,嘴唇微微扯开一抹弧度: “我谢谢你。” 狄琛奇怪地看他一眼,怎么突然这么有礼貌? 他不习惯地说:“不、不客气。” 周中的冰箱食材并不丰裕,每一份食物都对应着一天的午饭和晚饭,被狄琛安排得明明白白。 换句话来说,他没有多余的食材给岑宴秋做夜宵。 冰箱最底下一格剩最后一个鸡蛋,上层有一小撮没用完的上海青,他抽出一把挂面,等水煮开。 第19章 “淋浴头有几个孔不出水。”说话的人声音很清晰。 他转过头,岑宴秋倚着厨房门框,浑身上下穿了和他一模一样的睡衣套装,没干透的发丝软塌塌地顺在耳侧,有种难以言喻的矛盾感。 “浴室的灯一直在闪,坐便器的冲水功能有点问题,水龙头的水流时大时小,出水断断续续。” 挑了好一会儿的刺,他顿了顿,皱眉道:“这么多设备问题,你家浴室该请人修一修。” 狄琛把煮熟的面捞起来,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些毛病,这小区的租房一个月八百块,出门就是地铁站,买菜也方便,还要什么自行车? 清水挂面没味道,他在汤里加了勺老干妈:“多吃点。” 坐着吃说话就不腰疼了。 为了节省用电,他把那本生物作业拿到饭桌上,坐在岑宴秋对面埋头苦写。 不得不说,他们之间有一道很深的壁垒,家世、背景、父辈的恩怨,都是无法跨越的天堑。 世界上有那么一群人,是不用顾虑生活的成本,也不必考虑太多的,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人生。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只够坐两个人的餐桌除了吃面和写字的声音,称得上“一片寂静”。 狄琛内心忿忿不平,另一个人却感到截然相反的安宁与温馨: “有一次我父亲出差回家,我妈也像这样给他做过一碗面。” 林女士年轻的时候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知名艺术家,后来安安心心当了富太太,依然连饭都不会做。 岑宴秋记得自己那时年岁尚早,在林女士的“热情”邀请下被迫围观了一场惊世骇俗的黑暗料。 荷包蛋是带着蛋壳的,盐是不小心放多了的,面是夹生的。 尽管如此,岑沛铨吃得一口没剩。 岑宴秋吃掉最后一口,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狄琛可比林女士做得好吃多了。 狄琛急着赶作业,岑宴秋说的那句话他就听到最后的三个字,他敷衍至极地“嗯”了一声,头疼地揪着剃短的碎发。 一碗汤面下肚,空虚的胃部一下子温暖而充盈,疼痛的感觉更是一扫而光。 或许有吃饱喝足的缘故,岑宴秋少见地多说了许多话,得到狄琛偶尔的回应,他不知不觉盯着狄琛鼻侧的那颗黑痣看了很久。 一颗再普通不过的痣,落在一个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相貌清隽俊朗的青年身上,似乎一下子没那么普通了。 感受到炽热的目光,狄琛抬起头,嘴唇翕动。 岑宴秋以为他要说什么令人感动的话,还没开始期待,狄琛在纸面上划掉几个字,念道: “使dna聚合酶能够从引物的3端开始连接脱氧核苷酸,这个对了。” “……” 睡之前,狄琛在床旁边的空位铺了一层薄被,枕芯是房东免费送的,被他放在太阳底下晒了三天,套上了奢华大气的牡丹花枕套。 这回岑宴秋一句挑剔的话都没说,安静沉默地躺了下去,本来他已经做好和岑宴秋交换枕头被子,甚至把床让出来的准备了。 有点可惜。 累了一整天,狄琛很快酝酿出睡意。 “睡了吗?”床下有人问。 狄琛安详地闭上眼睛,他睡了。 “你借给我的那件t恤还在我那,什么时候还给你?” 那人喋喋不休道:“在干洗店洗过了,很干净。” “不用还给我。”狄琛半梦半醒地说,“超市打折,十二块一件,二十块两件买的,留着或扔掉随便你。” 他不希望家里出现任何与岑宴秋有关的物品。 改明儿就把这人穿过的睡裤睡衣扔进旧衣回收站……用过的碗就算了,陶瓷的,还挺贵呢。 岑宴秋还说了点别的,但他懒得听,早上七点多得到校上自习,再不睡的话干脆别睡了。 “扔掉会不会很浪费。” 岑宴秋从没这么勤俭持家过,狄琛不要,他偷偷留下当做纪念也没人发现。 头顶上方半天没有动静,他翻过身,脸颊蹭过粗糙的刺绣图案:“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在……家里过夜。” “朋友”这两个字被他说得很含糊,因为他不确定狄琛在他心里到底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狄琛和褚易不一样,这是他唯一清楚的事。 岑宴秋辗转难眠的同时,床上的人发出稳健均匀的呼吸声。 第11章 因为昨天睡得太晚,狄琛的早起生物钟自动延后了一小时。 六点半,朦胧的日光透过窗帘,在窗沿洒下一片斑驳的树影。大脑尚在开机中,他用脚后跟摸索着床下的拖鞋,却意外踢到人去被空的地铺。 岑宴秋在餐桌上压了一张纸条,说他家里有事,早上学校里见。 读这行字的时候,狄琛目光下行,余光扫见他脚上踩着的拖鞋变回了原先那双,那两只廉价俗艳的红色拖鞋规规矩矩地摆在门口。 视线转回来,纸条背面还有字: 下单了五双拖鞋,顺丰最迟后天送货上门,记得签收。 句末,“岑宴秋”三个字苍劲有力。 狄琛把纸条团成团扔进垃圾桶,他又不是蜈蚣,要那么多拖鞋干什么? 他来不及给自己做饭,只好在上学路上买两个素包子和一杯豆浆,在进班的前一秒把他今日的早餐吃完。 碳水在早自习发挥作用,从翻开课本背文言文的那一刻,狄琛便死死撑着沉甸甸的眼皮,宛如受刑。 第20章 同样睡眠不足的褚易比他好不了多少,早在书本的遮挡下昏死过去。 起伏有致的呼噜声自带asmr助眠功效,狄琛眼睛一睁一闭,第一节物课在浑然不知中睡过,第二节英语课上了三分之一。 下来巡逻的女老师路过他们这排的走道,眼尖地把褚易从一堆书本里挖出来,再然后敲醒狄琛,吹了吹嘴边的扩音器麦克风: “去厕所洗把脸,回来以后和你同桌一块站后面清醒清醒。” 被剥夺洗脸资格的“狄琛同桌”把早读用的语文课本放回抽屉,磨蹭着拿出一本颇具废土风的教科书:“老师,咱们班怎么还搞特殊待遇啊?” 英语老师站上讲台,幽幽道:“一般呀,只有‘惯犯’才享有特殊待遇。都醒醒神,跟我念——recidivist,惯犯;perquisite,特权……” 三楼男厕所。 手心掬起的那捧清水打湿面颊,眼睫粘成一簇一簇的,狄琛仰着头,水珠划过平滑的蜜色肌肤,留下几道透明的水痕。 他将面巾纸盖在脸上,取下来的时候,模模糊糊地看见洗手台斜对面站了个人。 身材高挑挺拔,模特走秀似的杵在那儿。 “你也被老师赶出来了?”他问岑宴秋。 “也?” 男生抬了抬右手的那叠试卷,左手伸进鼓鼓囊囊的校服口袋,仿佛握着个什么东西。 岑宴秋走近些许,他的面部忽然放大,靠很近地看着他,“别动,这里有根睫毛。” 狄琛赶紧闭上眼,两段修长白皙的指节像柔软的羽毛尖,蜻蜓点水地落在他眼睑下方。 一根眼睫毛不至于弄这么久吧,狄琛习惯性地抿住嘴唇,心想。 他下唇略厚一些,唇线圆润饱满,是传说中“很好亲”的那一款。 岑宴秋不自觉地朝那抹弯曲的弧度望去,莫名有种把手放上去按一按的冲动。 而后狄琛滚动眼珠,他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把左侧校服口袋中的那瓶黑咖啡拿出来,“啪”地一下贴在狄琛脸侧。 他冷不防被冰了一下,呆楞地接住带有一丝余温的杯壁。 英中上午的课排得很满,他们也不在同一个班,常规来讲,除非有一方刻意寻找机会,早上甚至连一面都碰不上。 “咖啡提神,记得喝。” 岑宴秋扔下一句简短的叮嘱,带着试卷转身走了。 ……还有点同手同脚。 狄琛抹掉咖啡英文外包装上的水珠。 原来岑宴秋在纸条里写的“早上见”,是真的会见面,不是客套话啊。 一上午的课程依次结束,他没想到岑宴秋送来的咖啡效果这么好,后面三堂课他愣是一个哈欠没打,还撑过了两节语文连堂。 反倒是褚易,身在魂无,中午在食堂吃饭差点把头掉在餐盘里。 哪怕困成这样,他空余的那只手仍不忘在屏幕上划来划去。 今天岑宴秋没和他们坐一块,貌似很早就吃完离开了。无形的压力消失,狄琛吃饭的都速度变快不少。 他刮干净最后一粒米饭,正要起身,褚易一把将他拉回来:“同桌,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最近褚易天天在他耳边说什么“氪金抽卡”“不要吃保底”,听得他耳朵起茧。 虽然有极个别他不懂意思的名词,但“氪金”这两个字他是知道的。 午休时间足够充裕,狄琛大发善心地坐下来,“我不借别人钱。” “谁惦记你钱了!” 手机被褚易横过来,屏幕中展示着画面精致的抽卡界面,中央标记了剩余抽中的次数。 这个游戏狄琛看别人玩过,三百抽保底,褚易剩下二十八次,说明前面的二百七十二抽,他没抽中过一次。 褚易擦擦眼角,哭诉道,“我就想请你帮我抽个卡,我补药吃大保底!” “我点哪里?” “右下角,对,点十次那个!” 狄琛滑动指尖,须臾,屏幕金光闪烁,接连跳出十张角色卡,整整齐齐的列成两排,有三个人物的底色发出金灿灿的光芒。 褚易:? 等等他好像出幻觉了。 十连三金,认真的? 还是他早在物课就被牛顿第一定律送入天堂,这是上帝看在他乐于助人刻苦上进荤素搭配不挑食的份上,给予他的回归大礼包? 狄琛不了解这些角色的功能,通过褚易的反应,惴惴不安地问:“抽到你想要的卡了吗?” 褚易没回答,转而跳往另一个卡池页面,“来,你再抽一次。” 这个卡池他空了二百五十次,虽说他由专人打的游戏大号早已凭借氪金达成全图鉴,但这种亲自下池的感觉,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狄琛划了两下,金光一闪又一闪。 “……” 靠!凭什么! 午间的食堂,狄琛在他手机屏幕上划了无数次,九个有抽卡功能的游戏来回切换,从未失手。 褚易瞳孔地震,连去年春节小表妹在他手机里下的恋爱游戏都掏了出来。 伴随着几段男主的导入语音,周年庆限定卡池,五张六星卡狄琛光十抽就出了三张,不带重样的。 “平心而论,你这个运气……很适合接点游戏代抽的业务。”褚易推荐道。 狄琛把手机还给他,“前几年我做过兼职陪玩。” 起因是某一年暑假,几个中职的混混在他工作的店子里惹事,狄琛跟他们打了一架,不小心伤了脚踝。 第21章 他闲在家里没法赚钱,于是一口气下载了几个那会儿最流行的手游,一个暑假过去,技术练上来了,单子也有了。 褚易问他玩过哪些,狄琛报出他玩得最好的两个游戏,简明扼要地提了一嘴他的段位。 褚易先是“嘶”了一声,然后眼睛一亮,用力拍了拍大腿,“你现在还接吗?” 英中的学生大体分为两类,一类非富即贵,一类成绩优异,狄琛周末身兼数职,恨不得开家印钞厂自己给自己印钱花,怎么看都不像前者。 狄琛犹豫地摇摇头。 “我有个,朋友,他也玩你说的其中一个游戏。” 褚易在句中微妙地停顿一下,而后朝他挤挤眼,“他技术菜得一批,到处求人带他上分呢,考虑一下?” 狄琛委婉道:“我接单收费比较高。” “多高?” “每小时排位……三十?” 褚易:“……” 天呢,真是好高的收费。 他不了解代打的行情,转移话题道:“这样,你如果接了这笔单子,我不收任何中介费,只有一个请求。” “以后游戏出新活动,前五十发都能请你来抽吗?” “行。”狄琛应下了。 晚自习放学,他将部分没写完的作业收进书包,出校门时,意料之中地看见岑家派来接岑宴秋的轿车。 隔着街道,他在拥挤的人群中与岑宴秋两两相望,他在想不打招呼就走会不会不太礼貌,却不想岑宴秋冷淡地收回目光,好似看到的不过是一个陌生的路人。 这时,轿车副驾下来一个明丽端庄的女人,她手腕勾着一只漆皮提包,气质优雅地站在岑宴秋面前,了他的校服衣领。 女人秾丽的眉眼中透着一丝骄矜,她嘴唇一张一合,像在说什么话。 比她高了一个头的男生难得好脾气地低头听着,只是脊背绷得很紧。 果然性格都是一脉相承的。 狄琛的视线转回来,他跟着人流,继续往相反的方向走。 褚易介绍的“大客户”下午四点半发来好友申请,微信头像是一只黑到看不清眼睛鼻子的猫,昵称叫“国服s13小女孩”。 通过申请。 国服s13小女孩:[你好。] 狄琛也回了句“你好。” 国服s13小女孩:[褚易说你段位很高,你一般打什么角色?] 这游戏他快一年没玩,从前为了方便接单,把一个救人位和ob位分别打上巅峰七阶,一些软辅也能玩,不过水平一般。 他挑了几个回复,对面的新消息也弹了出来,说想看他的胜率和历史段位。 狄琛打开游戏,截两张照片发过去。 国服s13小女孩:[打二阶排位,你一小时收多少?] 狄琛想起他有个一阶小号,解锁的角色不多,但二阶排位完全够用了。 因为难度不大,他把价格降低了一些,“十五吧。” 国服s13小女孩:[好的。] 一则微信转账发过来,狄琛定睛一看,十五后面跟着三个零。 ……? 把钱退回,他打字:“是十五块,不是一万五。” 约定好第一次双排的时间,狄琛随口问了句他的年龄。 他私底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接十六岁以下的单。 转念一想,既然是褚易的朋友,应该和他们是同龄人吧。 国服s13小女孩:[十六。] 过了一会儿,那边传过来一张照片。 一张长方形学生卡被人用手捂住证件照和姓名,卡面顶部的校徽赫然是英中的标志。 姓名栏没遮严实,露出半点偏旁部首。 照片被狄琛放大识别。 山,宝盖头,以及半个“秋”字,怎么看怎么像“岑宴秋”。 放眼整个英中,应该不会有第二个叫这名字的人了。 第12章 狄琛在对话框里编辑了一句话,不确定要不要发送,对面快他一步地发了消息过来。 国服s13小女孩:[我准备睡了,再见。] 他看了看时间,现在十点钟都不到,睡这么早吗? 把那句“你是岑宴秋吗”逐字逐句地删干净,狄琛转动着僵硬的颈椎,也回了个“再见”。 他将换洗的睡衣往胳膊底下一夹,一条腿迈进洗漱间,在万分纠结中点进和岑宴秋的聊天界面。 上一次对话终结在岑宴秋发来的逗号里,到今晚为止,他们没在微信聊过天。 狄琛心里发怵,一看到那张漆黑的头像就想到晚上放学,和岑宴秋对视时他望过来的眼神。 冷漠、疏离,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岑宴秋是一个没有温度的人,性格是,说话是,行为也是。 喜欢不打招呼地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他人身上,那种睥睨一切的傲慢仿佛天生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沉思时,他手滑误触了一个字母键,反应过来的时候,消息已经发送成功。 手忙脚乱地把那个“q”撤回,但屏幕上保留着一行碍眼的“你撤回了一条消息”的提示。 狄琛着实不懂这句提示词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可能软件的开发者就没想过给误发消息的人群留个活路吧。 毕竟尴尬的不是自己。 他死马当活马医,非常直白地问候对方: [你睡了吗?] 岑宴秋正在输入中。 第22章 狄琛把手机搁在洗手台的置物架上,决定洗完澡出来再看他回复的内容。 结果十分钟过去,他擦干后颈的水,单手拾起手机。 倒是没有“正在输入中”了,但岑宴秋也没回任何消息给他。 不会那个“国服s13小女孩”真是他吧。 但如果是这样,褚易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这个人就是岑宴秋呢? 短短几秒,他想到了一个合的答案: 岑宴秋那么高傲好面子的人,大概也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他又菜又爱玩这件事吧。 另一头,玉临市静水别墅区。 好面子的岑宴秋此刻正靠在床头,不悦地扫了一眼窝在他身边,表情严肃得像个小大人的男孩。 十分钟前他收到狄琛的消息,刚打了一个字,半掩的卧室门口突然冒出个抱着被子枕头的小萝卜头。 岑宴知抖了抖被子,一本封面童趣的绘本故事从被褥里掉出来,大剌剌地落到岑宴秋床尾。 “岑宴知。” 他冷着脸叫男孩大名,不近人情道:“你今年是三年级,不是三岁。” “妈妈说,今晚让你读故事哄我睡觉。”岑宴知穿着小恐龙睡衣,不甘示弱地反驳。 岑宴知是整个家族的小辈中最爱听故事的一个,正常情况,念完三个故事才能把他哄入睡,偶尔得五个。 他对声音很敏感,不是所有人念的故事都能被岑宴知小朋友认可,声音沙哑的不要,尖锐的不要,低沉的也不要。 迄今为止,符合他标准和要求的只有两个人:他们的母亲林景宜女士,再就是岑宴秋了。 “妈妈说”是这个小屁孩惯用的口头禅,他卖力地爬上床尾,把绘本书一点点推到岑宴秋手边,冷酷地抱住手臂占了一个小空位。 明明是他想听人讲故事,却弄得好像林景宜耳提面命、岑宴秋软磨硬泡强迫他一般。 他自己反倒成了“不情不愿”赏脸的那个。 岑宴知指点道:“读到第三十五页了。” 岑宴秋装没听见,翻到哪是哪,“很久很久以前,森林小镇住着一群可爱的动物,有活泼开朗的小兔、自信满满的孔雀、叽叽喳喳的小鸟,还有沉默寡言的小猫。” “某一天,一只黑色小狗因为一场倾盆大雨,不得不在森林小镇停留片刻。他被居民们团团围住,热情的小兔送他一篮新鲜酥脆的提摩西草,骄傲的孔雀拔下一根尾羽当作赠礼,喧闹的小鸟在枝头大展歌喉。” 岑宴知用手揉了揉眼睛,困顿地打了个哈欠。 “雨停了,小狗即将启程。他和这些新朋友们一一道别,最后,他走向队伍末尾的小猫。” “小狗说,谢谢你帮我背包,还悄悄帮我梳打湿的毛发。小猫高傲地舔舔爪子,说我也并没有很想帮助你,我只是不希望你身上的雨水弄湿地板,不想你在小镇滞留太久。” 岑宴秋不喜欢这个故事,语速逐渐放缓。 岑宴知发现他在偷懒,推了推岑宴秋的胳膊,催促他读快点。 “小狗抱住小猫,蹭蹭他柔软的脸颊:‘谢谢你的喜欢,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见面,好吗?‘” “伴随着居民们的告别声,小狗旅行家离开了这里,森林小镇又变得安静起来。” 写得乱七八糟,岑宴秋在心底点评道。 “还有两个故事没念。”岑宴秋揉着眼睛,抗议道。 “别用手揉,脏。” 岑宴秋把他两只手拿开,塞进被窝里。他捏面团似的捏住岑宴知的脸颊,眼睛被揉红了,左眼还有一些红血丝。 岑宴知害怕他看出自己超时玩手机的事,屁股一滑,整个人平躺在岑宴秋身边,“我、我困了!” 放在床头柜边角的手机被拿起来。 半个小时前,狄琛给他发完那句“你睡了吗”,就再无后文。 岑宴秋面无表情地盯着这行字,像默背语文必修的文言文,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啪”地一声,卧室的灯关了。 “妈妈说熄灯就不许玩手机了!”岑宴知发出几声小猪的哼哧。 岑宴秋把屏幕熄了,侧着躺下来。 一团小小的不明物体依偎过来,黑暗中,他揉了揉岑宴知柔软的发顶。 他不知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把狄琛和故事里的“小狗旅行家”联系在一起。 眼前浮现出一张清俊秀气的脸——眼睛是黑亮的,思考的时候显出几分笨拙的呆滞。 鼻梁左侧落了一颗芝麻粒,因为男生肤色略深,看着也不是特别明显。 头发很短,感觉摸起来会有一点扎手。 “哥。” “说。” 岑宴知闷声闷气地说,“不要摸我的头了,会长不高的。” 借着窗外的月光,他弟的头发乱得像鸟窝。 “那个被你偷看很多次的人,和你认识吗?” 当时岑宴知坐在车后座,他趴在窗边,看到岑宴秋不止一次地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认识。” “他和褚易哥一样,都是你的朋友吗?”岑宴知化身一万个为什么。 “他们不一样。”岑宴秋说。 岑宴知小声“哦”了一下,思维跳脱地问,“爸爸再过几天就回国了,你会受罚吗?” 他哥早上刚和林女士大吵一架,嗯……应该是妈妈单方面和他哥大吵一架。 第23章 总之他很担心,岑宴秋是否像之前那样,被罚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跟你没关系。” 岑宴秋按了按他的脑袋,把岑宴知的脚从自己小腿上拍开,“不睡觉的小孩会被邪恶的长鼻子男巫抓走。” 岑宴知把手缩进被子里,小声嘟囔道,“哥哥才是邪恶男巫。” * 周末。 英中下周有好几场小测,他抽不出空和陆今见面,所以把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几天。 自从上次见面,陆今停在楼下的车被人恶意划了好几道长长的白印,狄琛就再也没见他开过这种张扬吸睛的跑车。 陆今降下一半车窗,燃至一半的香烟伸出窗外,被他轻轻弹掉尾端的烟灰。 一份纸质协议交到狄琛手中,在他翻看的时候,陆今吐出一圈烟雾,“两年,最多三年,你呆在岑宴秋身边取得他的信任。在此期间,你的任何需求都会被满足,事成后你将收到一笔两百万的汇款,还有一张机票。” 狄琛停下翻页的动作,“什么机票?” 陆今被他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逗笑,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好像狄琛说了很好笑的笑话。 他笑得喘不过气,少顷平静下来,眼角眉梢残留着戏谑的意味,“一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地方的机票。” “我的人会严密保护你的所有信息,”陆今声音很轻,无形中加强了这个条件的诱惑力,“放心吧,事成之后岑家永远无法挖出你的下落。改名换姓,重新开始……你可以拥有一段全新的人生。” “你提供的东西对岑家打击越大,加在这两百万上的砝码也就越多。我会护送你平安离开玉临,只要你想,世界各地都有供你落脚的地方。” 陆今还想再说点什么,狄琛抬起头,打断道:“够了。” 对方投来疑惑的眼神。 “送我安稳离开的许诺,我只要这一样。” “为什么?”陆今问他。 两百万,这可是普通人一生都赚不来的财富,他一点也不心动? 狄琛:“不为什么。” 他和陆今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多了这笔金钱交易,未来有可能多一分风险。 他只想达成目的全身而退,所以就算风险降到0.01,他也决不以身试险。 狄琛摊平手掌,唇缝抿出一条直线,“麻烦按照我说的,把协议重拟一份。” 陆今侧头看着他,嘴角慢慢上扬。 有意思。 这小孩可太有意思了,表面愚钝温吞,内心的警惕却一分不少。 “岑宴秋迟早会栽在你手里。”他微笑着断言。 狄琛没什么表情地看了陆今一眼。 真的吗?他不信。 第13章 第一场陪玩约在周一的中午十二点半。 狄琛带着前两堂课考的数学小测卷、三个超市批发的松软小蛋糕,以及一瓶健康的纯牛奶和褚易一块爬上四楼。 自习室独立成间,因供不应求,需要学生提前一晚预约,刷学生卡入内。 狄琛走过透明的自动隔离板,回头望向楼梯口。 “噢,忘了转告你!” 饮料瓶盖被褚易用力一拧,他嘴里叼着学生卡,口齿不清地补充道,“老岑说他中午有点事,叫我两该咋样咋样,甭管他。” 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岑家的司机恰好开车经过,岑宴秋顺道捎上他去的学校。 路上岑大少爷正襟危坐,十分钟看了不下二十次手机,随即拧着眉毛,一会儿嫌弃他吃早饭吧唧嘴,一会儿觉得他喝咖啡的表情太狰狞。 把鸡蛋里的骨头挑到绝迹,岑宴秋不疾不徐地回归正题:“我中午要处几个人,你们下课不用等我。” 褚易嘴里嚼着培根三明治,腮帮子鼓鼓囊囊,“好呗。” 这不是岑宴秋第一次和不爽他的人对线,褚易习以* 为常,甚至觉得他的通知有些多余。 “你们下课不用等我,”岑宴秋仿佛被按了时空倒流键,不光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还下重音强调,“你和狄琛。” 褚易:。 再听不懂他真成傻子了。 他兄弟这句话的重点不在“处几个人”,也不在“不用等我”,而是在“狄琛”这个特殊对象上。 “你想让我告知他一声,对吧老岑?”凭他对岑宴秋多年的了解,这个猜测准没错。 岑宴秋点头,“勉强算是。” “勉强算是”翻译过来,即“百分百就是”。 褚易喝干净剩下的那半口咖啡,再一次感叹他在“岑学”这块领域已获得优秀博士学位。 褚博士眼角眉梢不受控制地跳着华尔兹,狄琛被他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搓手臂,快步钻进一间空闲的自习室。 九十分出头的数学卷子随意地平摊在桌面,他囫囵吞下一块小蛋糕,就着牛奶咽下去。 dc:[我来了,上号。] 国服s13小女孩:[好。] 正式排位前,他有想过手把手教单主关一下赛后,但考虑到低阶排位“要菜大家都菜”定律,好像也没什么关赛后的必要。 自习室的隔音效果是英中花重金砸出来的“好”,他和单主连麦,偶尔低声说几个字不会影响到隔壁间的同学。 这把两名路人队友分别选择前锋和律师,单主换小女孩,稳妥起见,狄琛拿了佣兵。 第24章 “我在大房。” 他就近修机,顺便排了一手地下室,“小木屋地下室。” “国服s13小女孩”没出声,根据对方上一秒发送的修机进度,他的电机位置离狄琛并不远。 前锋开局撞鬼,监管者是红蝶,单纯的拉点对追击流监管作用不大。 手上这台机修到百分之八十的时候,狄琛操控的角色猛然间起了心跳。 有心跳说明监管者正在接近,他调动视角,看见遛鬼的前锋一点点朝他靠近,红蝶捏蝶穷追不舍地跟过来,在空地击倒前锋。 前锋被挂在遗产机附近,那么密码机总数就不够了。 为了争取出重开一台的时间,他血线卡得比较死,前锋二挂被救下来,最后一台密码机也就基本压好。 路人队友吃刀倒地,亮机,狄琛利用短暂的加速跑向另一个大门。 只是右上角,前锋仍然保持着亮机前的倒地状态,最后被红蝶牵上气球挂飞。 求生者死里逃生地“三出”庄园,狄琛习惯性瞄了一下赛后,唯一一个被挂飞的前锋连续刷了满屏的问号。 前锋:谁压的机? 前锋:滚出来挨骂! 狄琛眉头越皱越深,正要打字,“国服s13小女孩”回了句“是我”。 前锋:国服傻逼小马孩,没马的东西不会打游戏就别打,少他妈出来祸害人好吗? 耳机里传来一阵加重的呼吸声,声音的主人好似在以最大的努力平复情绪。 狄琛点开对话框,敲下一行字—— 佣兵:辱骂言论、辱骂角色,举报了。 他回忆了一下,亮机前后前锋的状态就没变过,所以不是小女孩压机的问题,很有可能是前锋带错天赋。 于是又发:你是不是没带大心脏? 发完不到三秒。 [前锋]退出了聊天。 狄琛:“……” 有种别退。 关掉赛后,在开下一局之前,那个疑似岑宴秋的单主微信发了两条消息。 一条是“不打了”,另一条是“算你陪玩一小时的钱”。 连这种财大气粗的口吻都像极了岑宴秋。 挂断语音通话,狄琛拍了拍黑色大脸猫的微信头像,没话找话,“你为什么取这个昵称?” 国服s13小女孩:[?] dc:[你不知道它的第二层意思吗?] 国服s13小女孩:[不知道。我同学都这么叫我。] 狄琛忍不住皱了皱眉,不知道意思还随便把它当作自己的账号昵称? dc:[你以前经常和同学打排位?] 国服s13小女孩:[嗯。] dc:[现在还打吗?] 国服s13小女孩:[不了,他们说我又菜又秒倒。] dc:[和他们这种人玩也挺没意思。] 乱给人取绰号,差劲得很。 其实从今天这场排位来看,单主“小女孩”操作意识差了点,但胜在听指挥,不瞎折腾。 过去他带单主打匹配或者排位,经常一边连麦一边传授遛鬼技巧,游戏熟练度上来了,自然不会轻易秒倒。 俗话说,菜就多练。 dc:[你换一个游戏昵称吧,s13是骂人的意思。] 狄琛拆开第二个小蛋糕的塑料封口,撕下一小块面包胚,“也就是‘傻逼’。” 国服s13小女孩:[我想不出新名字。] 说到名字,他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是岑宴秋那颇具压迫性的身高和体格,迎面走过来,光气势就压得人喘不上气。 dc:[你在1和3之间加个8。] 对方扣了一个问号,两人聊天界面安静一会儿,狄琛看到他发过来一张截图。 国服s183小女孩,二阶三,胜率百分之三十六点八。 意外地……很听劝。 今晚数学晚自习,刘老布置了错题的作业。 她在课间休息的时候讲了最后两道压轴大题的思路,但狄琛当时没听明白,第二小问写了一半就不会做了。 班上把压轴题完整做出来的人不多,狄琛和他们不熟,也狠不下心去问。 铅笔在试卷空白处改了又擦,擦了又改,静音的手机震动两下,他余光扫了眼屏幕,微信有新消息。 国服s183小女孩:[你在干什么?] 狄琛回他,“写题呢。” 国服s183小女孩:[什么题?] “数学”两个字发出去,他一下子想到什么。 岑宴秋数学不错,狄琛手里留着他上次黑灯瞎火塞过来的答案解析,倘若字迹对得上,不就正好说明“小女孩”是岑宴秋本人? 他把两道大题拍张照,传给对面。 dc:[我知道你也是英中的学生。这是我们班今天测的数学小卷,后面的压轴大题我有些卡壳,你能帮我看看吗?] dc:[要是你成绩不好的话,就算了吧。] 屏幕另一端,小学三年级在读的岑宴知不服气地捏紧拳头—— 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被人说“成绩不行”。 * 英中后街。 背影高挑挺拔的男生立在矮墙下,浅色的夏季校服被蹭上一块不显眼的尘灰。他两手拳峰泛红,覆了层薄汗的小臂肌肉处在紧绷状态,宛如捕食归来的猎豹,尚未卸下全部防备。 他面前,蹲着一排头发姹紫嫣红的不良少年,个个鼻青脸肿哀嚎连天,全然没了先开始把他堵在学校后门的嚣张样。 第25章 岑宴秋抬眼,“尤勤勉让你们堵我?” “尤勤勉?我、我们可不认识这个人!” “对,我们跟他没关系!” 发号施令的绿毛男生偷偷瞟向斜后方,英中后门的摄像头被人为损坏,只要他们趁机开溜,绝对死无对证。 “整条后街,你能看到的所有车辆里都载着岑家的保镖。” 眉峰沉沉地压下来,岑宴秋神情阴鸷,不屑地扯了扯嘴角,“要是确保自己可以完好无损地走出这条街,尽管试试。” 排排蹲的不良少年:“……” “至于口供,我不怎么着急。” 他手臂的伤痊愈不久又被开了道新口子,血水混着汗液,蜿蜒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痕迹,“等警车到了,你们当中或许有人想得起尤勤勉是谁。” 警笛轰鸣,岑宴秋拉开街边其中一辆轿车的车门。 后座宽敞舒适,为他更换衣物留足空间。 那身灰扑扑的校服被脱下来扔到一旁,男生背部线条流畅虬劲,舒展的肩胛骨将布料抵出两道浅浅的阴影。 堆叠的软和布料中,手机微微震动,发出特殊的通知音效。 岑宴秋眯着眼解开锁屏,收进眼底的是岑宴知发来的高二数学函数压轴题。 题目下方的笔迹解到一半就不动了,几个英文字母写得端正圆润,很像一个他认识的人的字迹。 “张叔。” 司机降低挡板,“少爷有什么吩咐?” 男生眼睫垂落,轻声说:“给我笔和纸。” 第14章 国服s183小女孩:[图片] 点击大图,黑色的字迹凌厉飘逸,解题过程一顺溜地写下来,每一步解得清晰明了。 哪怕没用作图工具,随手画出来的辅助线也十分的简洁。 狄琛对岑宴秋的笔迹印象深刻,几乎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的字。 “单主”是岑宴秋没跑了。 不过他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天天拿下巴怼人的家伙,竟然也有被人血虐的时候,虽然前提条件是“在游戏里”。 国服s183小女孩:[看懂了?] 消息弹出来,狄琛刚在试卷订正区写完一个“解”。 懂是挺懂的,他哪敢不懂。 但凡说一个“不”字,对面的人恐怕就要冷着脸从屏幕里爬出来,质问他究竟哪里有问题了。 dc:[嗯,谢谢。] 国服s183小女孩:[下次约哪天?] 狄琛看到后一愣,这话难道不该他说吗? 这周的最后两天是英中高二年级的月考,也是他转学以来第一次参加集体考试,接单说什么也得等到周五之后了。 dc:[我周末有空,看你方便。] 国服s183小女孩:[我周五期中考,周六行吗?] 期中考? 英中一学期只有每月一次的月考和放假前的期末考,哪里来的期中? 他试探地发了句“不是月考吗”,头像是黑脸猫的联系人改口,说他记错了。 狄琛没太在意,他简单客套几句,把手机熄屏接着誊抄那两道题的答案。 自习室的冷气开得很足,狄琛披着校服外套趴在桌上,试图解岑宴秋的解题原,结果那些字符和数字像打结的黑线,越绕越多,在他脑子里无限繁殖。 一个没忍住,双眼慢慢合成一条缝。 睡梦中,有人在推他的肩膀。 狄琛在梦里抡铁锅抡到天上下黄金雨,当然舍不得醒过来。 那人推得力道大了些,紧跟着手指还攥了一把他后颈。 那块长着痒痒肉,一碰就浑身难受。狄琛把那只冰凉的手掌一拍一摁,生泪水在眼眶打着转,映出一个边缘毛毛躁躁的人形。 空间有限的自习室内,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狄琛整个地被笼在岑宴秋的阴影里,愣愣地仰视着男生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岑宴秋脸上看不出情绪,“还要握多久?” 被他摁在掌心的指尖动了动,狄琛回过神,飞快地松开手。 喉结上下一滚,他把那声抱歉咽回肚子里,“对……我很讨厌别人碰我脖子。” 岑宴秋后退一步,不知道从哪捞了把椅子进来,堂而皇之地挤在狄琛边上。 两条笔直的长腿交叠着支在他们的空隙里,岑宴秋别过头,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感有多强烈,“你以为我很喜欢碰你?” 顿了顿,又说:“我过来找褚易,碰巧看到你在这里午睡。” 狄琛点了点头,他所在的自习室编号是a09,和褚易隔了两间。 他指路道:“褚易在a13,你出去后往前走两步就是。” 半晌,岑宴秋人没动,表情阴沉沉的。 不是说找褚易吗。 狄琛缩缩脖子,跟讨债似的,褚易欠他钱了? 岑宴秋一口气上不来,胸腔憋着一团火——他能不知道褚易在哪间屋子,还用得着他专门提醒? 他斜眼扫过桌面,伸手拿起狄琛改完的那张试卷。 笔画工工整整、一板一眼,做题思路和用到的方法和他写给岑宴知的如出一辙。 “知道怎么做了?”岑宴秋问道。 他不是才问过一遍了吗,狄琛在心里腹诽,嘴上说道,“知道。” 岑宴秋指了一处地方,“把原讲给我听。” “……” 狄琛答不上来,岑宴秋反而挑了挑眉,不问自取地捡起那支滚到桌沿的铅笔。 第26章 “第二问沿用第一问的答案。这里,当参数a处在二分之一到正无穷这个区间……” 铅灰色的笔迹在他不懂的位置做了几处标记,岑宴秋讲得很细致,说完一个知识点会停留一两分钟,等他消化完了再讲后面的内容。 知识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滑进狄琛的脑子。 * 周四周五考了两天月考。 赶在放学前,大部分学科的试卷批改完成,全年级前五十的红榜也张贴在走廊的瓷砖墙上。 六班数学课代表把这次数学月考的班级排名钉在班后的黑板下方,周围乌泱泱围了一大圈人,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狄琛忙着赶周末作业,人群里有谁大叫一声,拖长尾调幽怨地喊着他的大名。 “狄——琛——” 褚易翻山越岭地走过来,“小狄,小琛,琛琛,你背叛了组织,背叛了我们深厚的友谊!” 思路被人中断,狄琛放下笔,“我又做什么伤天害的事了?” “你数学成绩118,全班排第二十名,把我狠狠抛弃!”褚易痛心疾首地谴责道,“好啊你,背着我偷偷内卷……说!你刷的哪本教辅!” 狄琛:? 他哪有空刷教辅,一周为了多腾出点时间干兼职,放学前把作业写完就不错了。 一定要说一个捷径出来的话,他心想,或许是岑宴秋前几天给他讲的那两道题起了作用吧。 和这次月考的压轴题题型相似,方法相似,稍稍变一变数据,要想做出来并不难。 “什么,你说老岑私底下一对一辅导过你了?” 褚易瞪大眼睛,颤抖道:“小狄你知道吗,让他免费讲题,难度不亚于把袋鼠送去北极。” 好抽象的比喻,狄琛心想。 “这么说吧,”褚易竖起食指,“老岑喜欢收集手表和标本,我上次托人从瑞士定制了一块,作为交换他才肯教我一个月的物,虽然哥们最后没发挥好……算了不提这个。” 他再三强调道,“总的来说,老岑很少教人。” 狄琛下意识地多问了一句,“什么样的标本?” “很多啊。” 褚易一个个地数:“蝴蝶标本、鸟类的羽毛标本、热带雨林少见的昆虫标本,那些漂亮夺目又象征着永恒的事物,他都喜欢。” 漂亮,夺目,永恒。 狄琛若有所思,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着实像是岑宴秋会喜欢的类型。 下午放学,褚易没去一班找岑宴秋,狄琛和他一同出校门,问起这事,他摆摆手说岑宴秋急着给他弟开会。 “开会?” “嗯啊。” 褚易发出两个单音,笑道:“开小学三年级期中家长会。” * 英中附小三年级一班。 在一众年均三十五岁以上的家长当中,一身清爽的t恤长裤,五官介于少年感和成熟之间的岑宴秋格外显眼。 前阵子林女士和他怄气,一怒之下约了好姐妹飞到加州的pismo beach看海狮,再坐二十小时的航班去斐济度假。 这会儿估计正在沙滩上晒阳光浴。 整个岑家,能出席家长会的除了他也没别人。 这个时候的玉临还热着,路上岑宴秋莫名打了好几个喷嚏,张叔还问他需不需要把李医生叫到别墅,但他拒绝了。 拿到岑宴知这学期的期中成绩单,岑宴秋有些后悔—— 今晚不管怎么说,都得把李医生请到岑家了给他看看病。 看被岑宴知语文七十七分、数学二十六分、英语五十四分气出来的病。 岑宴知的班主任姓赵,是国内知名师范大学的硕士毕业生,主教语文,性格温柔可亲。 家长会一结束,她单独留下岑宴秋,摊开牛皮笔记本,委婉道,“岑宴知的情况我有一定了解,他父母工作繁忙,缺席家长会情有可原。” 她叹了口气,说:“但每一个孩子的教育离不开家长,作为哥哥,你也无法代替父母的职能。” “您的话我会转达给他们。” 岑宴秋指节敲了敲三张薄薄的成绩单,余光睨向窗外时不时冒出一撮黑发的男孩,“关于岑宴知的成绩,我记得上学期他还保持在一个不错的水平。这段时间您在他身上有注意到什么异样吗?” “这也是我想反馈的重点。” 赵老师十指交叉,眉宇间忧心忡忡:“小知聪慧、敏锐,对身边的人事物有着天然的洞察力,同时他也是一个内向的孩子。” “但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她微笑道,“人际交往这方面,没有哪个小孩可以一蹴而就,学会表达和分享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除此之外,也请你们留意他对电子产品的使用时长。” 闻言,岑宴秋指尖一颤,指侧划过试卷左上角红墨水晕开的痕迹。 教室门打开,岑宴秋夹着三张成绩单从里面走出来。 岑宴知背着小号书包蹲在窗台下,小小的一团。他神色凝重,短小的手指紧张地揪着书包背带,生怕被岑宴秋说一句重话。 语气重点也不行。 岑宴秋和他对视一眼,“想在这蹲一辈子?” 小萝卜丁摇摇头。 半晌,岑宴知朝他伸手,不知道要牵还是要抱。 “岑宴知,你今年九岁,再过几个月满十岁,自己站起来。” 眉清目秀的小萝卜丁五官可怜巴巴地皱成一团,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岑宴秋: 第27章 “我腿麻了,走不动。” 岑宴秋:“……” 第15章 狄琛从奶茶店下班时,已近黄昏。 他换下工作服,把一只歪掉的座椅摆正,拉开玻璃门没入熙攘的人群中。 背后沉甸甸的书包里装着他的全科月考试卷,还有几门没做完的作业。 狄琛拿着手机,收下老板发来的上一周的兼职工资,将钱提现到一张不常用的银行卡里。 正输着密码,屏幕顶部出现一个消息弹窗。 国服s183小女孩:[支持线下陪玩吗?] 国服s183小女孩:[转账]请收款 狄琛重重揉了揉眼,他这几天连轴转得太厉害,眼睛偶尔有重影。 刚刚好像重得格外厉害,转账后面跟了几个零来着? 一二三……四? dc:[我是守法公民,不违法不乱纪不不色情。] 另一头。 看到好公民的“四不”原则,岑宴秋轻轻哼了一声,嘴角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心情很好的样子。 岑宴知头上被扣了顶遮阳的渔夫帽,他和岑宴秋面对着坐在双人座上,捧着一杯麦当劳新出的菠萝味麦旋风。 “他把转账退回来了,我该怎么说?” 岑宴秋捏着纸巾一角,抹掉那块沾到他脸上的冰淇凌,“发两百过去,告诉他明天你们在英中对面的茶餐厅见。” “打完游戏,你可以辅导他做不会的月考题。”岑宴秋托着下颚,一字一顿道,“全科。” 收到这条微信的狄琛狠狠动摇了。 今天年级张贴前五十红榜,岑宴秋的名字赫然在列,总分加起来甩了第二名近六十分。 在以前的高中上学,班里也有这种成绩优异名列前茅的学生,有人找他们问题的时候,狄琛在旁边悄悄听了一会儿,没听懂。 当时问题目的人和他一样没听懂,但碍于面子,半知半解地说自己明白了。 岑宴秋不同,他讲题狄琛是真听得明白,甚至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国服s183小女孩:[考虑好了?] 英中到最近的地铁站还有一段距离,狄琛在公交站的牌子下站定,单手打字:“考虑好了,行。” 物有两道大题老师上课没来得及讲,化学他也有一些地方没弄懂。 既解决学习上的难题,还增加了和岑宴秋相处的机会,他找不出由拒绝。 周六,兼职的奶茶店下午六点关门,老板左肩挎着miu miu的秋冬秀款,朝他挥手说了声再见。 狄琛检查水电的模样比平常多了些急促,她勾在指尾的车钥匙轻快一晃,挪移地眨眨眼,“这么着急,待会儿有约呀。” “去哪啊小狄,我载你一程?” “挺近的,谢谢老板。” 狄琛报出约定的餐厅名字,老板转头上了一辆亮粉色跑车,摇下车窗,“祝你约会顺利哦,拜啦!” 狄琛没反驳,回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其实真要说的话,“任务”这两个字更贴切一点。 想尽办法博得岑宴秋的信任,是他的任务,也是他居心不净的意图。 * 他比岑宴秋到得早,周末了,茶餐厅座无虚席,到处弥漫着交流的人声与饭菜香气。 英中周边的店铺定价不低,狄琛肉痛地点了三道菜,最后一道干炒河粉呈上桌,他不自觉地流露出心疼的神情。 这一幕恰好被匆匆赶来的岑宴秋撞见。 剃着一头短发的男生很端正地坐在桌前,穿了件款式眼熟的黑色t恤,领口洗得松弛宽大,露出两撇笔直的锁骨。 一双乌黑圆顿的眼睛……心疼地盯着面前的饭菜。 他推了推岑宴知的后背,拉低帽檐,坐到狄琛斜前方。 “你好。” 狄琛对面的椅子被人拉开,一个年岁不满两位数,面部表情严肃紧绷且长相神似岑宴秋的小男孩坐了下来。 狄琛:? 小朋友你谁。 “那个,”他敲了敲桌面,“这里有人,我们不接受拼桌的。” 小男孩淡定地点点头,摘下渔夫帽:“我知道,因为我就是‘国服s183小女孩’。” 为了证明他没骗人,岑宴知把聊天记录拿给他看,还有他的游戏账号主页。 狄琛反复确认了三遍,震惊的同时往嘴里塞了一只虾饺。 “我记得我说过不接十六周岁以下的单。” “嗯,”岑宴知从容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菊花茶,“但是我如果不找你,就没有人愿意带我打游戏了。” “褚易哥拜托你的时候,可能没有讲得很明白。” 岑宴知说话有条有,除了吃干炒牛河吃得满嘴油光,没一点小学生的感觉。 他把和岑宴秋坦白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狄琛耐心听完,总结出来的内容大致是:这游戏在他们班男生间很流行,他想融入集体,所以跟着他们一块玩。 但他是新手,玩得菜,反而弄巧成拙被嘲讽和排挤。 岑宴知一气之下求爷爷告奶奶,求到了褚易那里,褚易又找上他。 “……” 还真是跌宕起伏,狄琛心想。 三年级的小男孩食量跟头小猪似的,一盘干炒牛河几乎全进了岑宴知的肚子,又咕噜噜喝了一大杯柠檬茶。 他吃饱喝足,狄琛登进游戏主界面,“来两把?” 岑宴知扭捏地攥紧袖口,小声道:“不打了。” 第28章 “为什么?”狄琛问道。 陪玩费他早就收到了,所以一点也不担心被跑单。 他只是好奇,这个酷似岑宴秋的小男生约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会仅仅是为了单独跟他吃顿饭吧? 岑宴知不说话,磨磨蹭蹭地戳着渔夫帽的商标。 “现在知道你的成绩有多丢人了?” 一道声音横插进来,狄琛应声抬头,岑宴秋不慌不忙地落座,布料光滑的洁白衬衫随着动作,在腰腹两侧堆叠出不规则的褶。 狄琛:。 他从哪冒出来的? 不容他多震惊一秒,岑宴知嘴巴瘪得像小老太,“妈妈说不可以在外面揭自家人的短。” 等等,自家人? 狄琛看看岑宴知,又看看岑宴秋。 褚易的朋友、岑宴秋爱好手工的弟弟、小学三年级期中考……一连串的信息联系起来,狄琛忽然之间顺了前因后果。 那张学生卡是岑宴秋的,但用“国服s183小女孩”的账号和他聊天的人,一直都是岑宴知。 “让张叔送你回家。” 岑宴秋眉眼冷然,仔仔细细地帮岑宴知擦干净嘴,替他戴上帽子,指了指茶餐厅门口满脸憨厚的中年男人。 岑宴知不舍地看向狄琛,“好吧。哥哥再见,其实我之前有见唔——” 他被岑宴秋捏着脸颊多擦了几次嘴,口齿不清地呜咽几声,被大步走来的司机张叔抱在臂弯,飞也似的消失在狄琛的视线里。 之前有见……什么? 狄琛一头雾水。 少了岑宴知这么个活跃气氛的吉祥物,周围的空气顿时冷却下来。 筷子拨弄着摆盘用的欧芹,刚才岑宴知在场他不好开口,现在小孩走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和岑宴秋开口,说岑宴知疑似被欺负的事情。 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心领神会地说: “我已经和他同学的家长谈过了,不用担心。” 岑宴秋是个好哥哥,狄琛这样想着,嘴上干巴巴地回答:“嗯,那就好。” 安静了一会儿,两人异口同声: “卷子带了吗?” “那你呢?” 岑宴秋拧着眉:“我什么?” “你弟弟的事处好了,你自己的呢?” 狄琛摩挲着胸前的书包肩带,缓缓道,“那天中午,尤勤勉找人堵你……” “褚易告诉你的?”岑宴秋脸色有点黑。 狄琛找补道:“没,我猜的。” 褚易这周五放学只说漏了一半,是他后来结合近期发生的事,自己猜出来的。 岑宴秋语气缓和地“嗯”了一声,靠回椅背上。 他垂着眼,一副不太想提的样子:“下周一午休去一趟年级主任办公室,我和尤勤勉。” “约谈?” “嗯。” 那群堵他的混混该招的都招了,但加热间那段录音,尤勤勉拒不承认,说是他们岑家仗势欺人,找专业人员用技术伪造出来的。 岑宴秋冷笑一声,尤勤勉家里的公司和陆氏深度绑定,陆氏与岑家多年以来水火不容,尤勤勉这么嘴硬,无非仗着背后有人撑腰。 再者,谁都知道英中校长林景飞是他小姨,贸然开除尤勤勉,难免落人口舌。 * 那天以后,为了不影响岑宴知的学业,他将游戏账号全权交给狄琛管。 陪玩升级成了代打,岑宴知在微信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只要狄琛把他的账号打上五阶,他就把自己的零花钱全部贡献出来。 他们班男生最高才打到四阶三呢! 上午下了最后一节课,狄琛以“剩两道作业题,不写完不吃饭”为由把褚易糊弄过去,独自一人靠近走廊尽头的年级主任办公室。 吃饭时间,整层楼几乎没有人,办公室的门框掩出一道微乎其微的缝隙。 耳朵贴着门,隐隐约约地传来几句说话声。 “牛老师,我本意并不是想伤害岑宴秋同学,是那群人曲解了我的意思,才做出这些让岑宴秋误会的事!” “杀人未遂也是杀人。” “你——” 尤勤勉后面的话被牛建春一声怒喝打断,牛老师左手持着玻璃水杯,眉心皱出一个“川”字。 他一个年近半百的老教师,被夹在中间进退不得,无论怎么处总有一方不满意。 牛建春咳嗽一声,肃穆道:“录音的真实性有待考察,你们两个人也各执一词,我代表校方不能轻易下定论。” “不过,尤勤勉私下联系校外人士围堵本班同学,影响十分恶劣。单论这件事,学校决定记大过处置,全校通报……” “牛老师。” 狄琛推开办公室大门,在岑宴秋略微惊愕的目光里,一字一句道: “我证明,那份录音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尤勤勉亲口说的。” 第16章 三个人先后走出年级主任办公室。 尤勤勉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脸色青白交错,像被泼了满脸的水粉颜料。 一股推力袭向狄琛后背,扑得他整个人一趔趄。他被尤勤勉掼在一旁的白墙上,粉尘簌簌抖落,墙皮围着脚边掉了一圈。 尤勤勉这个看似弱不经风的眼镜仔……力气还挺大。 “高二六班,狄琛,对吧?” 尤勤勉眼睛充血,凶恶地钳着他的脖子,“上次来我们班找岑宴秋的人是你,加热间偷听的那个也是你。上赶着替他出头,怎么,你就这么想当岑宴秋的狗?” 第29章 岑宴秋的狗? 骂得真脏。 狄琛喉咙被掐得难受,这手劲,指定要留印了。 他咬了咬牙,身体的自我保护意识被激活,抬膝朝人腹部狠狠一顶。 尤勤勉被踹得一声痛呼,转瞬间又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指节拎住后衣领。 岑宴秋扔他跟扔破抹布似的,把尤勤勉往地下一甩,拳风迎面擦过,将他鼻梁上的眼镜打飞到几米开外。 狄琛怔怔地望着岑宴秋利落的背影。 他似乎很不想碰到尤勤勉,借力起身的时候,手背还嫌弃地蹭了蹭校服衣角。 “我好像给了你一种‘我脾气很好’的错觉。” 岑宴秋嘴角扯开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眸底却冷戾阴翳:“尤氏科技即将上市,如果这个时候资金链断裂,你猜后果是什么?” 他每说一句话,尤勤勉脸色便苍白一分。他知道岑宴秋不是在和他开玩笑,在玉临,让一家公司跌落谷底,对岑家而言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尤勤勉额头冷汗淋漓,他强撑着一口气,还在嘴硬,“你、你以为光耍耍嘴皮子我就会怕你?笑话!” 他踉跄着爬起来,捡起镜片七零八碎的眼镜,朝岑宴秋扬起一个挑衅的笑。 “有本事就弄死我,不然……”他下巴点了点狄琛,“我弄死他。” 无辜被连坐的狄琛:? 又关他什么事了? 在岑宴秋握拳的前一秒,尤勤勉三步一跨地跳下楼梯,脚底仿佛踩了火箭,几秒钟就跑得看不见影子。 受到死亡威胁,狄琛心情复杂地看着楼梯口的方向,一时半会儿没缓过来。 身旁的人脸色犹如乌云压城,手臂筋脉暴起,苍白的肌间凸起三两道虬结可怖的青筋。 空虚的胃部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抗议,狄琛摸了摸肚子,下一秒,身旁的男生松开拳头,唇线抿得平直:“想饿死自己就直说。” 狄琛:“……” 那倒也没有。 加热间,岑宴秋慢他一步进来,在狄琛把饭盒放到微波炉里加热的时候,门把手被人拧紧,反手锁上了。 锁芯“咔哒”一声,和微波炉运转的噪声无缝重叠,一道狭长的人影接近* ,狄琛的脖子上多了只体温冰冷的手。 尤勤勉方才下了死手,但他皮肤颜色深,紫红色的指印瞧着并不明显。 狄琛无意识地舔了舔下嘴唇的死皮,他被岑宴秋掰过下巴,喉结附近传来一阵轻柔酥麻的触感—— 岑宴秋在抚摸那块被掐红的地方。 “褚易这个点应该还没吃完,我们要不要去食堂找他?” 狄琛不自在地蜷起手指,脑海里空白一片,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们班下午有体育课,体育老师的感冒终于好了,真难得……嘶。” 淤青被人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从今天开始,我把我身边的保镖拨一半给你。” “那你怎么办?” 少了一半保镖,万一尤勤勉想转过头“弄死”他呢? 岑宴秋像没听到他说的那些话,指腹偏执地在他脖颈摩挲着,“有新的人补进来,填满那些空缺。” 狄琛被他摸得难受,厌恶的感觉一点点反上来,模拟出来的警告声在他耳边炸开。 感官驱使身体做出反应,他抓住岑宴秋的手腕,强行把他的手从自己脖子上移开。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意识到不对,岑宴秋不喜欢被拒绝,但他也是真的讨厌被人摸脖子。 空气中弥漫着僵硬和尴尬的气息,饭热好了,狄琛得到解脱,手忙脚乱地摁开开关键。 热腾腾的饭盒拿出来,一回头,岑宴秋离他三步外,也没说话,碾着手指不知道在想什么。 食堂应该没关门,狄琛问他就在这吃还是去加点饭菜。 很稀松平常的一句问话,站在几米开外的男生耳廓却无缘无故地泛着红。 “一班下午也有两节体育。” 岑宴秋抱臂,倚着一张桌子的边沿:“和你们时间一样。” 狄琛把手缩进袖子里,端着发烫的玻璃饭盒,他刚才问得……好像不是这个问题吧? * 体育课。 学校招的体育老师不多,但贵在质量,要么是国家一级运动员,要么参加过省级以上的比赛。 带一班和六班的老师就曾担任男篮主力,退下来执教的这几年,为国家发掘了许多有天赋的好苗子。 英中能连续多年在玉临市几十所高中组织的篮球比赛里取得不错的名次,也多亏有他。 狄琛午休没睡好,体育老师把两个班的队伍解散,允许他们自由活动以后,他便找了个树荫窝着准备打盹。 “琛琛,帮我管下衣服呗!” 褚易语调腻得恶心,将拉链一划到底,露出里面那件10号篮球服。 配套的运动短裤是体育课前换好的,骚包紫色系,腿部的布料被秋风吹得鼓鼓涨涨。 “你也会打篮球?”狄琛困倦地问。 他的重音在“也”,到了褚易耳朵里却成了“也会”。 褚易气得跳脚,插着腰把他的短发搓乱:“我请问呢?老岑这个回回考第一的变态都能在校篮球队,哥们我就不行了?” “行,你行。” 狄琛打了个哈欠,眼睛困得睁不开。 他说了句“注意安全”,正要把叠好的校服外套往脑门下垫,怀里的东西忽然被人抽走,让他枕了个空。 第30章 “是不是还要管水杯……” 狄琛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眼前的人影不是褚易。 是岑宴秋。 他把褚易的衣服抛到长凳一旁,把自己的递了过去。 “用这个枕。”岑宴秋说。 困意再次涌来,狄琛敷衍地点点头,太阳穴碰到散发着清淡薄荷味的柔软布料时,被褚易弄乱的发间穿过四根手指。 “走了。” 头发被人拨顺,微痒的触感转瞬即逝。 睡了半节体育课不到,狄琛被炸了锅的嘈杂声吵醒。他右脸颧骨睡出一块红印,茫然地望向噪音源头。 不远处,老师扛着一个穿着紫色球衣的男生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把人往校医院的方向扶,叫剩下的校篮队员继续训练。 校篮球队一共五个人,外加两名备选。 长凳另一头放着三瓶水杯,狄琛抱着岑宴秋的校服低头揉眼,听见交谈声越来越近: “教练说褚易韧带拉伤,可咱们下周就要和国际部那帮人打比赛,上哪去找替补?” “他这伤得也太不是时候了,老孙在夏海市打比赛,没两个月回不来,光南前几天又割了阑尾,真他妈倒霉催的。” 狄琛停下来,还在发蒙的状态,他抱着岑宴秋的衣服站起身,想去医务室看看褚易伤势严不严重。 横跨了小半个操场,中途遇见往回走的岑宴秋,“去哪?” 狄琛说:“褚易没事吧?” “校医简单处过伤口,老师现在送他上医院拍ct,具体情况等片子出来再说。” 狄琛松了口气,正准备说话,一颗篮球骨碌碌弹到他脚边。 篮筐下的男生做了个扔球的手势,示意他把球抛过来。 狄琛站在三分线外,指节弯曲包裹着球面。最缺钱的那几年,什么事他都干过,其中就有陪人打野球。 跟游戏一样,不是爱好也无关兴趣,纯粹是因为穷,为了挣钱才这么做。 狄书惠赐给他一项天赋,那就是无论学的是什么,他总能很快上手。 肌肉记忆还在,狄琛掌骨发力,手臂向上一掷,球体在那三个跑开的校篮球队队员的惊呼里正中篮筐。 30号球衣的男生欣喜若狂地跑过来,抬手比了比狄琛的身高,“跟褚易比矮了点……没关系,控球后卫要求没那么高。” “老岑,这你朋友?把人家请过来当个替补呗?”个头超过一米九的高三学长抖了抖21号球衣下摆,声线粗壮。 狄琛被他们围了一圈,看人都得仰着脖子,还有点喘不上气。 肩头被轻轻压了压,他被岑宴秋撇向身后,脱离了压迫感十足的中心地带,顿时放松许多。 “问他,别问我。” 岑宴秋眼皮很薄,抬眼时恰到好处地显现出锋韧凌厉的眼型,气场上随随便便就压人一头。 他们这届篮球队组了快两年,也磨合了这么长时间,队里没人不了解岑宴秋的脾气。 这模样,显然离发火只一步之遥了。 30号和21号是走体育方向的,运动细胞发达,情商成反比。 第三位队员跟狄琛、岑宴秋一个年级,笑呵呵地打了个圆场:“他俩说话不过脑子,要问也得问本尊嘛。” “刚看你投篮的姿势,基础不错。” 骆桢面朝狄琛,伸出橄榄枝,“同学,你愿不愿意替一下褚易的位置,下周和我们一起打场选拔赛?” 第17章 褚易是校篮队的控球后卫。 说白了就是一万金油,负责调动球队、把控全局,将球运向合适的队友,增加其他人的得分机会。 狄琛不在乎位置,反正当年陪着客户打野球的时候,人家要他站哪就站哪,他做不了主。 就算是大小前锋、中锋这种对身高体格有要求的类型,只要点名让他上,他也得硬着头皮打下去。 顶替褚易打控球后卫,想想还是他占了便宜。 一整周,狄琛见缝插针地跑操场跟他们磨合默契度,甚至放弃了用来补觉的午休时间。 他是半路进来的人,连正式的替补都算不上,想短期内熟悉包括岑宴秋在内的四个人的打法和风格,不下功夫不行。 到了周五,玉临市突发黄色暴雨预警,浓云铺卷开来,豆大的雨滴把食堂的玻璃窗砸得砰砰响。 “这牛排怎么一股鸡味儿?” 狄琛刚一坐下,褚易便发出一声感叹。 男生右腿脚踝被支架固定住,大爷似的抻直了,另一条腿勾着椅子下边的横杆,盘子里盛着切好的肉眼牛排。 食堂三楼是西餐区,四人一座,靠窗坐还能俯瞰小半个英中。 狄琛把饭盒提上餐桌,揭开第二层盖子,面上飘着油星子的清淡鸡汤晃了晃,散出一股勾人的鲜香。 岑宴秋坐他左边,闻到味道不感兴趣地瞥了一眼。 “喝吧,专程为你炖的。”狄琛把那一层单独取出来,朝褚易手边一推。 他褚二少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新西兰库克山新鲜捕捞的帝王鲑,几千一只的澳龙,a5级别的和牛,八百年前就吃腻的玩意。 再好的东西,也没朋友亲手煨的鸡汤暖心。 “爱你老公。” 褚易感动得冒泡泡。 狄琛被这称呼雷得眼皮一跳,与此同时,左边传来餐具碰撞的声响。 岑宴秋放下刀叉,一脸不耐,“别乱说话。” 第31章 “老岑,咱正主都没发表意见呢!”褚易嬉皮笑脸地嘬了口汤,“但是琛琛,哥们直男哦。” 雨越下越大,狄琛用筷子扫掉粘在碗壁上的米粒,点头表示明白。 直男有什么好稀奇的,他也是直男。 感应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视线,狄琛把满碗米饭吃得一粒不剩。 岑宴秋看他干什么,他自己不也是直男? 这场大雨在放学前落幕,隔日,操场积起一片片小水洼。 早上进校,狄琛努力避让水坑,走在他前头的两个梳着马尾的女生踮着脚,一边闲聊说国际部的篮球场被水淹了,今天在加急抢修。 但施工队的进度成谜,抢修了一上午都没好。 狄琛吃完午饭,带着生物作业找岑宴秋他们会合的时候,好巧不巧撞见两波人的battle现场。 站在三分线内的是自己人,21号中锋打头阵,往那一站就是一堵天然的高墙。 岑宴秋右臂抱着篮球,校服外套被他提在手里,拎出了大砍刀的架势。 三分线外,打着钻蓝色眉钉的男生剃了头嚣张的美式前刺,和岑宴秋身量不相上下,簇在他周围的男生统一叫他“霄哥”。 两波人中间,褚易拄着肘拐左右劝架。 眼见着岑宴秋突破“21号围墙”,即将和赵上霄胶在一块,拐杖被褚易猛地一敲,“鸡块,看在哥们面子上算了行吗?” “操,褚二你他妈再叫一声这狗屎绰号呢?” 狄琛走上前,褚易看到他仿佛见到救星,“快,你把老岑拉开,别让他俩黏一块儿!” 狄琛看了看自己的手,让他把岑宴秋拉开,真的假的? 褚易一瘸一拐地挤在两人中间,狄琛为难地牵起另外半截外套。 “要不,我们后退两步?” 褚易:“” 岑宴秋:“……” “欸,挖煤小子。”赵上霄嘲讽地笑了一声,挖苦道,“岑大小姐可不吃你这套。” 完了,这昵称可不兴叫。 狄琛胆颤心惊地看向岑宴秋,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他手心上滑,转而紧紧攥住男生的臂膀。 他的手掌因为紧张,温度节节攀升,但岑宴秋的手臂很凉,相触的一瞬间便如洒水车一般给他降了温。 褚易也听到那四个字,他不停给狄琛递眼色,仗着赵上霄不敢动他这个病号,硬生生拉出几米的距离。 尽管岑宴秋没有追上去的意思,以防万一,狄琛没撒手。 骆桢是他们当中唯一一个比较冷静,还不用控制不稳定因素的,因此由他代表全队与国际部的校篮队员交涉。 “我没来的时候,你们发生什么事了?”狄琛小声问。 “国际部的抢篮球场,当时只有骆桢一个人在,被他们的人推了一把。” 岑宴秋话只说了一半,另外没说的那一句话是,他和赵上霄打小犯冲,就算没骆桢这档子事,他俩也会找其他原因借题发挥。 但他们的矛盾只是一个缩影。 英中本部冲高考和竞赛,国际部聚集了大量世家子弟,申请期一水儿的藤校offer,手心手背都是肉。 就是这两内部不大对付,本部鄙视国际部的奢靡做派,国际部瞧不上本部的死读书,建校以来水火难容。 岑宴秋腕心的脉搏在他手下炽热地跳动,狄琛看他平静如常,体征一切良好,“气消了?” “嗯。” “场地的事……” “骆桢会让他们滚蛋。” “你以后离赵上霄远点。”岑宴秋危险地眯着眼,像动物世界里护食的大型猫科动物,在他的领域内,禁止所有外来同类进入。 狄琛“啊”了一声,不明白岑宴秋在担心什么。 他跟赵上霄不在同一校区,更不认识,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上哪接近这个人? 最后他还是说“好”,隐隐夹杂着一点求饶的意味。 再不说,岑宴秋恐怕会一直像这样盯着他看。 * 篮球场的归属权在骆桢的三寸不烂之舌下,以“一三五本部,二四国际部”告终。 狄琛的磨合速度很快,赶在选拔赛的前一天,和队里其他人的配合度已不亚于褚易的三分之二。 下周三,比赛开场。 英中两支校篮队,把替补算进来,统共十四个人,两个月后可以代表学校和其他中学打比赛的,最多也就七个人。 国际部的篮球场有观众台,为了这场比赛,英中人性化地停了下午的最后两节课。 狄琛拉伸的时候,褚易坐在最佳观赛席,向着他和岑宴秋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另一边,赵上霄带着国际部的人入场,他摘了那颗非主流的眉骨钉,桀骜地抓了把头发,这个动作引得人群沸腾一片。 赵上霄在国际部很出名。 在成片的关于他的呼喊声里,狄琛捕捉到几声零星的“岑宴秋”。 “鸡块,你也加油哈!”褚易扯着嗓子喊。 赵上霄挑了个隐蔽的角度,冲他竖起一根中指。 褚易在男生里玩得开,和赵上霄瞧着也是朋友的关系。 狄琛掸平球衣上的褶皱,朝岑宴秋的方向发呆。 “褚二跟谁交朋友是他的自由,我不会插手。”岑宴秋突然说道。 这么大度?狄琛暗暗感叹。 “但赵上霄没有值得交往的地方,你离他远点。” 第32章 又是一模一样的话,比上次多加了十三个字。 “……” 错了,是好双标的大度。 热身结束,两队全部准备就绪。 赵上霄是国际部篮队的得分后卫,反应能力极强,虽然体格比同为后卫的骆桢健壮得多,却丝毫不显笨拙。 开局球在国际部手里。 在一个失败的三分球弹框落地后,狄琛从对面77号前锋的夺篮,把球抛向最近的岑宴秋。 演练的时候,他们的战术就是“一个岑宴秋原则”。 不惜一切地把球传到岑宴秋那里,尽可能拿分、先发制人。 第一节比赛结束,比分差距仅三分,国际部暂时领先。 接下来的两节比赛,狄琛盯对面盯得很死,差距逐渐缩小,直到骆桢一个三分球投进,本部以一分的微弱优势反超。 骆桢用手肘擦掉脑门的热汗,腼腆且毫无杀伤力地对赵上霄笑了笑。 上场前挑衅他来着,怎样,现在还挑衅得出来吗? 观众席,呼喊“岑宴秋”的声音一度压过赵上霄。 最后一节,狄琛在他的位置站定,哨声吹响前,他和岑宴秋无意间对视上了。 狄琛比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一秒钟后,岑宴秋率先挪开,肌肉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充血勃发,锁骨连同脖颈红成一片。 这一局,两方球队你一分我一分地相互追逐,比分不相上下。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狄琛以为要“五分钟加时赛”的时候,他们队的30号在篮板下成功打断对方进球,逆转局面。 篮球兜兜转转被传给岑宴秋,国际部试图包夹抢回的时刻,他向上起跳,瞄准目标投篮。 球衣下摆被动作牵扯,露出一片精韧的,蜿蜒着分明沟壑的腰腹。 计分器刷新,观众席里的本部同学齐刷刷地从座位上站起。 本部篮队拿下此次比赛的胜利。 赛后,狄琛大汗淋漓,坐在休息区裹着毛巾擦汗。 他前面站了个人:“我说,挖煤小子。” 毛巾挡着他的视线,狄琛把它扯开,不悦地皱眉,“我叫狄琛。” “噢,狄琛。” 赵上霄的头发湿成一根根毛刺,嘴唇欲言又止地开合几次,最终闷闷地憋出一句,“球打得不错。” “谢谢。” “加个微信?” 狄琛摸摸口袋,他手机放班上了,没带过来。 没等他回绝,一道冷淡的声音横插打断,“他用的诺基亚。” 言下之意,加不了微信。 第18章 按道,以赵上霄的脾气绝对会因为“阻止狄琛加他微信”,和岑宴秋展开三百回合的阴阳怪气。 但不远处两队教练吹哨集合,这架到底是没吵起来。 下个月就是玉临市几所重点中学牵头举办的篮球赛,包含英中在内,共有三十九所高中参加。 这次选拔赛的目的就是为了挑出实力最强的五个人,组成球队代表英中参赛。 休息区,十几个男生站成一排,一道“天堑”从中劈开,本部和国际部隔着一米宽的大空地,谁也不想挨着谁。 狄琛进入队列,褚易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拄着肘拐卖力地挪到他身边。 “不好好坐着,跑过来干什么?”队伍顶端的岑宴秋换了位置,和狄琛一左一右站在褚易两侧,生怕他摔了。 褚易摇摇食指,“人残志不残,多个人多一份排面。” 国际部的球队教练不苟言笑,喊完一声“肃静”,将一份花名册拿到面前,黑色水性笔利落地圈了几个名字。 “以下念到的,即日起,每天中午一点半以及晚上七点按时到球场训练。” “中锋,国际部a班郑硕新。” “大前锋,高三二班周衡。” 教练正要念下一个名字,他们本部的老师手指点了点花名册的某个地方,不认同地摇摇头。 两个教练协商的几分钟里,狄琛感受到胳膊被人轻轻戳了一下。 “狄琛,有件事拜托你。”骆桢压低声线说道。 狄琛看了眼龇着两排白牙傻乐的褚易,发现岑宴秋也没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才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之后的训练,队内的协调工作就交给你负责了。” 骆桢上一个字还没说完,教练宣布道:“得分后卫,国际部h班赵上霄。” 狄琛终于明白他说话的语气为什么会有一种莫名的托孤意味了。 本部这边对得分后卫的选拔结果并不满意,尤其是穿着30号球衣的周衡。 骆桢走了,万一哪次他又犯上情商低的毛病,可没人再出来打圆场了。 “选赵上霄更容易拿分。”骆桢说。 狄琛不是很认同他的想法。 确实,赵上霄打法很激进,相比骆桢,在技巧上更胜一筹,能为队伍争取更多的得分机会。 但他和岑宴秋彼此看不惯,真组起队来,前期光协调两人矛盾就得花上半天功夫。 除非教练让岑宴秋落选。 他的心声刚在脑海里打了个旋,剩下两个人选即刻出炉: “控球后卫,高二六班狄琛;小前锋,高二一班岑宴秋。” * 狄琛郁闷了一整个晚自习,其实倒也算不上真正的“郁闷”,就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作业写着写着,他专注力高度分散,一不小心在英语d篇阅读的题号前写了一个co2。 第33章 褚易低头偷摸着看了几百章的无限流爽文,揉着脖子准备把狄琛的卷子拿过来抄,正好撞见这个离谱的答案。 “怎么了琛琛,做着英语想化学?” 狄琛把“二氧化碳”涂了,改成a选项,“你为什么叫赵上霄‘鸡块’?” 褚易神秘一笑,说:“你把他姓去掉,再念一遍。” 赵上霄,鸡块。 上校鸡块。 狄琛:“……” 果然,只有褚易这种缺心眼的人才能想出这么别具一格的外号。 褚易顺时针转了几圈酸涩的脖子,一条手臂搭在狄琛椅背上。 认识这么些天,他是第一次看到狄琛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以前他对新同桌的初印象就十个字:黑、精瘦、老实温吞好欺负。 后来狄琛一拳砸飞夜市猥琐男,又借他抄了一个多月的作业,还炖汤给他喝,褚易心想这朋友他交定了。 是兄弟就得两肋插刀。 褚二少热心肠地捅了自己两刀,说:“赵上霄这人吧,跟老岑一个毛病,你相处不过来直接找我,我来帮你调和调和。” 狄琛咬着笔帽,如果他能调和的话,为什么不把岑宴秋也一块调和了? 他才是最应该接受整顿的对象。 “我跟赵上霄穿一条裤子长大,这么多年,没几个我搞不定的难题。” 褚易:“二代圈子里就这么些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得难堪了,没必要。” “可岑宴秋、赵上霄不就——” 笔帽在狄琛颊边戳出一个淡红色的小坑,他抿抿干裂的下嘴唇,“关系不就有点僵吗?” “正常,他俩十多年一个样,没法劝。”褚易叹口气,满脸的高深莫测,“两个都是我兄弟,你知道把一碗水端平,有多难吗?” 他微笑道:“我知道。” 后面一节晚自习,狄琛听他讲了二十分钟的前情提要,紧随其后的,是二十五分钟的因果始末。 赵家一共两个儿子,赵上霄是小的那一个。 他一路被父母兄弟溺爱着长大,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格,走到哪都必须是中心和焦点。 但褚易也说了,玉临的二代圈子就这么大。 一个山头容不下两个中心,他撞上岑宴秋是早晚的事。 从小学开始,两个人开始同校,他们一个争强好胜,一个倨傲冷淡,性格不相上下的差劲。 不过岑宴秋的成绩一骑绝尘,在这方面狠狠压了他一头。 狄琛越发觉得骆桢扔了个烫手山芋给他,什么协调工作,什么大局观,明天起他就是一玉米粒。 被两台机器对着轰,轰成爆米花为止。 “前几年还好,看在我的份上没闹太离谱。哪成想小升初那年,他俩当着半个二代圈的面动了手。”褚易絮絮叨叨地说。 “当时放暑假,我们约了场密室逃脱,去了十来个人。老岑本来没答应,因为我,后来又同意了。” “那家店机关做得太烂,有一间房的门把手掉了,老岑垫后,赵上霄排倒数第二个,他以为老岑掉队,反手把门关了。” 狄琛问他后续,褚易摊开手,“老岑一出来就把他摁地上揍了一顿。” 狄琛:“……” 放学后,他目送褚易上车。 须臾,身边人撩开他耳边的发丝,摘了一个东西下来。 他疑惑转头,“我头上有什么吗?” “落了片羽毛。”岑宴秋展开手,掌心躺着一片指甲盖大小,灰不溜秋的绒毛。 狄琛把头转回去,不是鸟屎就行。 因为上次尤勤勉那事,岑宴秋每天放学会陪他走一小段,走到地铁口,还要亲眼看他过安检。 地铁到站,剩下半截回家的路由岑宴秋拨过来的保镖护送他走完。 街边,张叔打着方向盘悠悠跟在后面。 狄琛想找个过渡话题,小声道:“张叔为什么不直接在地铁口等着?” “这是他的工作。”岑宴秋淡淡道。 八岁开始,岑家的司机、保镖必须保证他不脱离自己的视线。 狄琛“哦”了一声,“这样。” 一直走到安检口,他找不到机会开口,担心影响后来的人通行,他背着书包后退到一旁,把他想好的开头默念一遍。 岑宴秋单肩挎着背包,一半眉眼藏在阴影里,鼻梁英挺立体。 “想说就说。”他皱眉道。 “明天,”狄琛忍不住扣指侧的倒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岑宴秋的脸色,“可以忍住不发脾气吗?” 男生表情没变,眼尾下撇,不知道是生气了还是即将生气。 狄琛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他这话无非是希望他别正面跟赵上霄起冲突。 许久等不来答复,狄琛拔下一小块带血的死皮,不抱希望地做好赶鸭子上架的最坏打算。 他说了句“明天见”,动身进安检。 在书包摸地铁卡的时候,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回头,岑宴秋仍是刚才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冷色调的灯光下,他的影子被投在墙上,有点孤寂萧索的感觉。 “我尽量。” 有这句不像保证的保证,狄琛宽心不少,心情一放松,在地铁里甚至多背了五个英语单词。 夜晚学饿了,他把之前剩下的挂面一股脑煮了。 一勺生抽两勺陈醋,再一勺蚝油,以及额外调料若干,他配了个拌面用的料汁。 第34章 关火没多久,屋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狄琛在门上装了防盗链,他隔着门,“哪位?” “送外卖的。” 深更半夜,他上哪点的外卖? 他把门反锁,“送错了吧,我没有外卖。” 外头那人不罢休地敲他的门,狄琛在手机的拨号界面按下两个1一个0,警告道:“再敲就报警了!” “我,是我。” 声音有点耳熟。 狄琛把门推开一点缝隙,看清来人后取下防盗链:“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陆今猫着腰进屋,脱下口罩、墨镜、帽子三件套,擦擦脸上捂出来的汗:“你说我找你能干什么?当然是签协议啊!” 一打文件被他拍上桌,顶上头压着一支笔,给狄琛签字的。 “不是,你这单元楼上哪弄这么多保镖,老子还以为拐白宫去了!幸好车里那顶防晒太阳帽没扔……” 狄琛摊开文件,慢条斯地读着每一行字。 餐桌上的面放凉了,辣椒碎的辛香混合着淡淡的酸味,诱人得很。 狄琛花五分钟读完,没发现什么问题。 他提笔准备签字,陆今把面端过来,筷子将面条汤汁搅拌开:“下次我指定一个地方见面,唔……这面好吃,就是有点坨。” 狄琛:。 这是他的夜宵。 第19章 他小半个晚自习都在为训练的事发愁,后面几十分钟又陪褚易唠嗑,三门作业一个字没动。 陆今来就来,还顺带把他夜宵吃了,最后碗也是他自己洗的。 狄琛无语了一阵,随后重新坐回书桌前,现在晚上十点半,零点前大概赶得完。 他习惯把比较轻松的学科留到回家写,只是今天状态不对劲,语文光第一篇阅读他就反反复复地看了三遍。 把答案从b改到c,又把c划掉,写上d的时候,平放在桌角的手机震了震,有新消息。 转学没几天,褚易把他拉进微信班级群,两个,分别是有老师的通知专用群,和无老师的聊天水群。 他怕漏掉重要信息,所以有事没事看一眼。 跳转到微信界面,通讯录的图标上多了一个红色的“1”,那人的头像是一个暗色的面朝大海的背影。 shaw:[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shaw:[我是赵上霄。] 狄琛通过好友,把手机放一边,思索b、c、d三个选项到底谁对。 第四次阅读节选材料,手机又是一震。 赵上霄分享了一段视频给他,并附文: 海滨区8号酒馆,碰一杯? 点开视频,五颜六色的闪光灯将昏暗的环境照亮。 背景里的人声与激烈的音乐声嘈杂交错,一只举着威士忌杯的手闯入镜头,做了一个碰杯的姿势。 狄琛选择把该联系人设成“消息免打扰”,并且在权限里关掉了查看彼此朋友圈的功能。 他磕磕绊绊地写完剩下的题目,拿起手机,列表又多了几条新消息。 家里储存的面条没了,冰箱第二格的两个鸡蛋是明天带饭的食材。 狄琛饿得难受,胸腔火燎燎地烧起一阵怒意,也不看发消息的人是谁,简洁明了地回了两个字,“别烦”。 解决掉最后一门,临睡前,他躺上床习惯性地检查班级群有没有新通知。 群里平静似水,退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微信显示一小时前岑宴秋给他发了消息。 狄琛:? 他怎么完全没这个印象。 打开两人的单独对话框,狄琛吓得嗓子眼打了个蝴蝶结。 一小时前—— :[有不会做的题?] dc:[别烦] :[?] :[知道了。] 狄琛打字的手微微发颤,一行字连续打错了好几次,提心吊胆地找补说他回错人了。 岑宴秋的头像纯黑,赵上霄的是暗色调,看得急很容易弄混。 对面回复得很快,但只说了一个“好”字,没别的。 狄琛等半天没等到下文,关手机前,赵上霄又发了新的骚扰内容过来。 狄琛往上一滑,保守估计赵上霄的消息加起来有十几条。 shaw:[睡这么早?] shaw:[你好像不怎么发朋友圈。] dc:[国际部课多吗?] 他忽然回了句话,对方似乎有些意外,不停地“正在输入中”。 shaw:[不多。] dc:[课不多的话,有空可以多写写作业。] * 中午狄琛带着饭盒去训练场报到,离一点半还差二十分钟。 国际部的中锋郑硕新正围着篮场练运球,狄琛走到树荫旁,放下包,恍然发觉长椅上躺着个人。 藏蓝色的秋季校服外套盖着个人,听到狄琛的脚步声,半只手掌钻出来,把外套掀开一角。 狄琛脊骨一僵,“打扰你午睡了?”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影影绰绰地落在岑宴秋面颊。 他拿手遮了遮,另一只手抱着将要滑落的衣服缓慢起身,“没睡,闭目养神。” 狄琛点点头,在距他半米远的地方坐下。 饭盒第二层盛着切好的苹果片,前几天他在超市下班前打折买的,放了一上午,果肉微微氧化,边缘染上一丝淡黄。 一阵微风拂过,他感觉后背凉凉的,回头一看,岑宴秋幽幽地盯着他手里的苹果片,因为他转头转得太快,还没来得及撤回视线。 第35章 狄琛:? 他迟疑地看一眼自己的饭盒,手臂往岑宴秋的方向一递,“吃吗?” “谢谢。”岑宴秋接过去,说道。 里面就剩三块苹果了,岑宴秋刚吃完一块,一个肩宽腿长的身影拢过来,“吃什么呢狄琛?” “我从家里带过来的苹果。”狄琛坦然道。 昨晚他就察觉到了,赵上霄运动细胞活跃,但脑子不怎么好使,听不出人是在夸他还是骂他。 狄琛都那样说了,他还没事人似的补了段视频,向狄琛展示他那张压在酒杯下,字迹扭曲像蚯蚓的英文作业。 岑宴秋掀开眼皮冷冷扫了赵上霄一眼,五指扣着饭盒底,眸底* 闪过几分不悦。 眼不见为净。 换平常,他早该收拾东西走人了。 “噢,那刚好。”赵上霄眉头的骨钉改成了最普通的款式,他看岑宴秋拿着饭盒不放,鼻腔轻嗤一声,拎出另外两块,“我溜个缝。” 岑宴秋目光锐利:“你很缺这口?” “不好意思,我饿死鬼投胎。”赵上霄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狄琛:“……” 这是三块苹果,又不是三块黄金。 就算是黄金,他也不认为这两个家产亿万的富家子弟会为此大打出手。 “教练貌似吹哨集合了。”狄琛把饭盒回收,盖上盖子,轻轻扯了扯岑宴秋的衣摆,“走了?” 他不确定自己的面子管不管用,能不能发挥和褚易一样的功效,虽然不求化干戈为玉帛,至少也不要打起来吧。 他一说完,男生瞳孔掠过半星亮光,下一秒又恢复平淡,面无表情地脱下外套放置一旁。 狄琛把饭盒塞回书包的时候,岑宴秋还多等了他一会儿,等到他收拾好东西,这才往集合点的方位走。 这是他们五个人第一次试训,两队原先都有自己的打法,融合起来非常艰难。 带他们的国际部教练从高一年级找来五个陪练,说打一场让他看看。 前半场还好,每个人稳定发挥,没出大错。 结果后两场断崖式下滑,他们在传球上出现重大的决策性失误,要么赵上霄在该传岑宴秋的时候没传,要么就是反过来的情况。 “都给我停下!” 教练疾步跨进球场中央,劈头盖脸一顿骂,“你们五个怎么打的配合?各打各的,个人赛是吧?” “球场是你们发挥私人恩怨的地方吗,啊?用这种态度上场,英中干脆退赛得了,还比什么?” 狄琛低头听训,余光瞥见岑宴秋越攥越紧的拳。 教练被他们气得够呛,提前结束训练放人回去上课。 狄琛去拿包,就这么点时间没看住,再回来时,队里的两个刺头已经打得如火如荼。 他跑过去,岑宴秋嘴角青了一块,赵上霄两边颧骨高高肿起,两方脸上皆挂了彩。 郑硕新死死抱住赵上霄上身,将他与岑宴秋分开,“别愣着啊狄琛,帮一把!” “别拦我——岑宴秋,你他妈有病是吧!” 赵上霄嘴里骂骂咧咧,“不就吃了你两块破苹果吗?跟犯病似的!五年前你他妈也这副……” “五年”仿佛是一个触发某个装置的关键词。 眼见郑硕新快摁不住人了,狄琛一把揽过岑宴秋的后腰,鼻梁贴着他背后肩胛那块的布料。 他声音闷闷的,“别动手……你忘了昨天怎么答应我的了?” 怀里的人出奇地安静下来,狄琛握紧他的手腕,把人拉到树荫底下,另一边的赵上霄由郑硕新处。 “昨天我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吗?”狄琛肾上腺素狂飙,气息不匀地小口喘着。 岑宴秋眼底的阴鸷没散尽,语气冷硬道:“我说的是‘尽量’。” 顿了顿,他薄唇微抿,给人一种气恼又有点委屈的错觉:“赵上霄先动的手。” 狄琛不懂他们之间的弯弯绕绕,褚易和他们相处多年,他与岑宴秋才认识多久? 三年?一年? 还没到三个月呢。 他成长的这十几年里,最精通的一门课程是“忍耐”。 控制情绪、平复情绪,在短时间内调节正常,这些是他的必修课。 显而易见的是,岑宴秋的字典里没有这两个字。 他不需要忍,因为所有人会本能地退后,顺着他的心意而非一味地逆反,同样的道放在赵上霄身上也成立。 他们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岑宴秋好像一瞬间读懂了他心中的想法,头也不回地走了。 滚落到场外的篮球漏了气,狄琛心情憋闷地把它拾起来,打算去器材室登记报备。 “挖……狄琛。” 赵上霄被顺好毛,低低地叫他一声。 狄琛停下脚步,赵上霄小跑着同他并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起呗?” 他没会赵上霄,继续走他的路。 器材室在一楼尽头,长久没有日光照射的缘故,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管器材的老师不在,狄琛在一张桌子上找到打气筒,手动给瘪了的篮球打气。 “你看吧,岑宴秋就是这么个破性格,每天顶着一张人人欠他八百亿的脸——” “你这样很幼稚。”狄琛打断道。 赵上霄一愣,“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对于岑宴秋而言只是一个关系还行的同学,反过来也一样。我没有任何拉拢的价值。” 第36章 狄琛放下手中的打气筒,他瞳孔颜色很深,接近纯黑色,赵上霄被他认真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有种被审视的感觉。 “还有,你一定每件事都要和他争个高低吗?” 第20章 这个“他”毫无疑问指的是岑宴秋。 赵上霄挑了挑眉,很出乎意料的样子。 他从小在锦衣玉食堆里长大,听的最多的就是旁人的夸赞和褒奖,哪怕很多事情他做得一团糟,也总有人和颜悦色地夸他“完成得漂亮”。 没走出过顺境的人,会不由自主地想对抗一切可能产生威胁的存在。 “你在帮岑宴秋说话。”赵上霄肯定道。 他这么说是有依据的——每次他和岑宴秋爆发冲突,褚易就从不说带有偏向性的话。 都袒护到这份上了,怎么可能是“普通同学”的关系? 他难道很好忽悠吗! 狄琛给篮球充好气,然后放回球筐里。 他挥散被扬起的灰尘,“可我讲的是事实啊。” 这两个人的生活路径高度一致,又从小学同校到高中,重叠的社交圈、亲朋好友相互熟知……更何况,不是每个人会像褚易那样一碗水端平。 选项a、选项b互斥,基于岑宴秋疏离倨傲的消极交友态度,想必多数人选了后者。 狄琛不小心将少量微尘挥进鼻腔,眯眼打了个喷嚏。 生泪水在眼尾晕开,闪烁的泪光使得他此时此刻看起来有点无辜,仿佛赵上霄前一秒体察到的审视感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赵上霄还是不相信:“少狡辩,你就是在帮他说话!” 狄琛:“……” “好吧,你说是就是吧。” 非要这么想他也没办法。 器材室外,午休结束的预备铃打响,下午第一节课马上开始。 狄琛对着拍了拍双手,心想是时候回班上课了。 结果赵上霄把手伸到他面前,挡住去路:“走什么走?我问题还没问完。” 赵上霄的脾气相比岑宴秋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他不久前挨过揍,两边脸姹紫嫣红,一做表情格外的凶神恶煞。 狄琛有些怵他。 前两节数学连堂,是刘老师的课,虽然狄琛提前向她报备过,但最好能不迟到就不迟到。 他焦灼地踢开脚边那颗残缺不全的羽毛球:“你问吧。” 赵上霄拧眉道:“岑宴秋在你这里很特殊吗?我到底哪点不如他?” 狄琛一怔,这两个问题真把他难住了。 某种程度上来讲,岑宴秋是很特殊——一个若非因为狄书惠,这辈子都不可能产生交集的人。 他既是任务对象,也是仇人的儿子。 人人说“罪不及子女”,但接近岑宴秋是他唯一可以报复岑沛铨的途径,他怎么可以,又怎么能错失这个机会呢。 器材室的尘灰纷纷扬扬,仅有的一束光照中,细小的粒子粼粼地闪着光。 沉默中,狄琛恍若听到一声很细微的碰撞声,大概是蟑螂或者老鼠在角落爬动发出的声响。 “是,他是很特殊。” “你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但岑宴秋就从来不问’为什么‘。”他绞尽脑汁编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由,无奈道,“我可以走了吗?” 挡在他面前的手臂缓缓落下,赵上霄好似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天塌了般地喃喃:“……你走吧。” * 最后一节课上自习,很幸运地,今天没老师占课。 班长坐在讲台上管纪律,狄琛正在算一道圆锥曲线的大题,下一秒,手臂忽地被人用笔帽戳了一下。 他朝褚易的方向看去,小声问:“抄哪门作业?” 褚易“嘿嘿”笑两声,说:“现在不抄,等上晚自习再抄。” “我就是闲得无聊,想找人聊会儿天。” 狄琛算到圆锥曲线第二问,没什么头绪,便把笔压在作业右上角,“聊什么?” 褚易沉默半秒,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课本立起来,神秘兮兮的:“老岑跟你吵架了?” “不知道。”狄琛摇头。 明明他也没说什么。 他反过来问:“你在哪听说的?” “猜的喽,”褚易耸耸肩,“上上节课被刘老太叫去办公室训话,路过一班窗户,看他魂不守舍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认识岑宴秋这么多年,没见他表情这么复杂过。 怎么形容呢,他想了想,说暴躁不太像,说阴郁呢,嘴角又微微上扬了一个像素点。 褚易苦闷地笑了笑,摆手道:“男人总有他的道。” 狄琛:“……” 改成“岑宴秋总有他的道”才对吧。 褚易抬头瞟了眼讲台上的班长,压低嗓门道:“摸着良心说,我第一天认识老岑的时候,也觉得他这人特难相处。” 那年他小学二年级,与岑宴秋同校不同班,两方父母在生意上有往来,他们两个小孩子却没那么熟。 他小时候简直皮猴一个,成绩稳坐倒数第一的宝座,一下课就疯得没影,每次家长会他爹妈靠抽签决定谁去。 因为没谁想去。 二升三的暑假,他妈不想他沉迷玩乐,一狠心把他送到某海岛荒野求生,美名其曰“锻炼体格与独立意识”。 海岛是岑家的私人财产,吃喝住行一应俱全,除了没电子设备。 第37章 下了直升飞机,他以为整座岛只有他一个小孩。 然而当夜听到直升机环岛巡逻的声音,他光着脚丫子跑出去,边跑边惨兮兮地哭嚎。 喊了快半个小时,他隔壁那栋别墅出来个比他高点的男孩,披着一件深色的薄衫,满脸怒容。 “再这么鬼哭狼嚎,我就把你扔海里喂鲨鱼。” 狄琛听得出神,问道:“他是在海岛度假吗?” “不,”褚易向后仰躺,座椅的前两条腿翘起来,嘎吱嘎吱地摇晃着,“是养伤。” 他比划着长度:“老岑后背上,有一条这么长的缝合线。” 缝线边缘新生出粉白的血肉,宛如一条狰狞的蜈蚣,他将将掠了一眼,却记到现在。 狄琛粗略估算了一下,长度约莫二三十厘米。 他直觉这道伤疤不简单,但褚易也不清楚它的由来,所以他无从问起。 “老岑最大的毛病就是心口不一,有时候你看他冷着一张脸,实际呢,他内心还挺热乎。” 见狄琛一言不发,褚易乘胜追击道:“老岑喜欢被人哄着,你信不信,给他个台阶下,他走得比谁都顺溜?” 狄琛老实摇了摇头,不信。 说得那么简单,哄岑宴秋又不像坐滑滑梯,呲溜一下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视线回到那道圆锥曲线的大题,他把辅助线擦了又擦,图上留下一道道擦不干净的铅笔的痕迹。 这道题比岑宴秋的事还让他烦心,狄琛侧过身,膝盖撞了撞褚易的椅子,“我想借一下你手机。” 褚易掏出一个ipad,将手机塞到狄琛手中。 他戴上蓝牙耳机,接着播放上一回没看完的美剧:“搜题看解析对吧?拿去,没下课别还我。” 狄琛说了声“谢谢”,猫着腰,肩背与墙形成一个隐蔽性良好的安全区。 他启动浏览器,在搜索栏打字: “朋友生气了怎么办”“被绝交的前提”“哄人的一百个小妙招”。 看完后,狄琛挑了几条有参考价值的记在计算草稿本上。 手机回到褚易这里的时候,狄琛忘记把搜索记录清空,他看着洋洋洒洒占了半个屏幕的关键词,目瞪口呆地截图保存,发给岑宴秋。 [退一万步说,你就没错吗老岑?] 隔了半秒,对面的黑色头像甩了他一个句号。 下午的课上完,狄琛抱着加热好的饭盒提前抵达训练场。 褚易在食堂吃饭,那么岑宴秋也一定在那。为了规避风险,训练场是其他时间段最不可能碰见岑宴秋的地方。 他没哄过人,或者说,他周围的人大多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他们像狄书惠一样满脸倦容,在八点之后的夜里宛如没有生气的行尸走肉一般回到巴掌大的蜗牛屋。 没有人会朝他们讲甜言蜜语,生活像一颗烂掉的笋,不管剥去多少层,依然无法挽回溃烂的笋心。 操场有高一的学弟打球。 橙黄的夕阳下,狄琛目光杂乱无章地游走,以至于扒进嘴的米饭里夹了颗花椒都没知觉。 花椒粘在上牙膛,他被呛得咳嗽几声,着急忙慌地找水喝。 有人从他身后递来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狄琛眼眶泛红,哐哐将水喝下大半。 花椒壳终于被冲下喉咙,好心人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狄琛抬抬手想说“不用了”,一回头,那个他避之不及的人背光而立,眉眼晦暗不明地掩在一片阴影里。 他一秒结冰,天灵盖麻到脚后跟,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岑宴秋背着挎包默不作声地坐下了,他灵魂归体般,磕磕绊绊道:“你、你们吃完饭了吗?” “嗯。” 岑宴秋拉开背包拉链,玻璃材质的饭盒里装着切好的水果,有些是当季的,有些狄琛见都没见过。 “作业写完了?” “还差两门。” 岑宴秋眉眼微抬,拿着饭盒的那只手伸向他,“数学有没有不会写的题?” 狄琛以为他想让自己代为保管,乖乖地接过去,稳稳放在膝上:“没有。” “物?” “……没有。” “英语?” “都会。” 岑宴秋眉间隐约生出一簇愠怒,半晌,他自己把火熄了,抿着唇角给右手套护腕。 深灰色的护腕与肤色相称,越发显得岑宴秋白。 “给你的水果怎么不吃。” 狄琛诧异道:“给我的?” 岑宴秋静静盯着他,没开口,好像他刚才问了个蠢问题。 男生捞起地上的一颗篮球,眉眼冷峻,过了会儿好似强调的,“只给你一个人。” 他目光移动,不自然地活动着戴了护腕的那只手,随后将球运到篮筐下,掂脚、起跳—— 投进一个漂亮的两分。 第21章 被狄琛写在稿纸上的哄人小妙招遗憾地没派上用场。 岑宴秋奇异地被哄好了,就像蚕茧化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可是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啊。 想不通。 或许岑宴秋有着极强的自我调和自我修复能力,不用借助外力,自己就能把自己修好。 不管怎么说,这事总算是揭过去了。 之后的十几天里,队里唯二的两个不和谐因素仿佛签订了和平协议,停战得尤其彻底。 作为引发矛盾的主动方,赵上霄在训练的时间里安静得可怕,再没有挑衅的语言或行为,而岑宴秋则井水不犯河水,两人下了场几乎无任何互动。 第38章 这个结果,狄琛表示很满意。 到了比赛当天,全市联赛的选址在市区的体育中心,坐大巴过去差不多十五分钟。 路上狄琛吃完了两个肉包一个水煮蛋,热豆浆勾在指尾,等下车再喝,免得车况颠簸撒他一身。 玉临市体育中心。 狄琛穿过入口的时候,观众台座无虚席,大部分是慕名前来的各高中学生。 英中的指定休息区,岑宴秋仿若也刚到不久,上身套了件纯黑色的冲锋衣,拉链拉至喉结下方,衬得人高挑且冷肃。 狄琛将七成损的灰色挎包放到岑宴秋的运动背包旁,他环顾四周,来参加这次联赛的高中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多。 “下个月期末,全市统考,一半以上的高中自愿放弃参赛资格。” 岑宴秋戴上护腕,掠了他一眼:“这回我们的老对手有三分之二都没来……豆浆先放着,比赛完再喝。” 狄琛戳吸管的动作一顿,“那我去售货机买瓶水。” “接着。” 岑宴秋扔他一瓶依云,转头做热身。 英中第一轮比赛抽签分到的对手是一中。 每届联赛,一中的排名基本稳定在前十以内,实力不可小觑。 这个开局并不轻松。 郑硕新和周衡参加过去年的联赛,但一中换了一批新人,纵然他们先前讨论出了一套应对策略,放到当下的情况,大概率不那么适用了。 上半时比赛,一中和他们的比分差距不大,对方球员像商量好了似的,死命地防岑宴秋。 上下半时之间休息十五分钟,周衡脖子上的汗多得够给市区降一整天的雨。 大前锋以抢篮板、防守卡位为主,一中有个别队员手脚不干净,他闷声被撞好几次,憋了满肚子苦水。 “你们下半场多留意那个19号,妈的,两节比赛悄摸推了我三四次!”周衡没忍住爆了句脏。 郑硕新锤了锤他,鼓励道,“下把狠狠干他丫的!” 休息时间即将过半,四人聚拢,赵上霄左右揽着郑硕新、周衡,新修的美式前刺被汗水浸湿,刺猬似的直挺挺立着。 他抻直了手臂,喊口号鼓舞士气,国际部、本部在此刻一致对外冰释前嫌:“干他丫的!” 三人目光一致看向狄琛,他将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盖拧紧,不熟练地加入,“……干他丫的?” 五缺一,岑宴秋在不远处擦汗,听到这边动静,视线轻轻扫过来,夹杂着几分不觉明厉。 周衡朝狄琛使了个眼色,在场四个人,只他一个在岑宴秋那里说得上话。 狄琛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行,犹豫几秒,他还是扬声喊了下岑宴秋的名字。 须臾,岑宴秋抬抬下巴,似是表示他知道了。 在众人保持击掌姿势的时候,他脚步一迈,掌心落在狄琛的手背上,跟上队形: “干他丫的。” * 后半场,周衡死守篮板,猛攻进球的人换成赵上霄。 一中有几次违规太明显,分别被裁判罚了两次2+1,一次3+1。 决胜的关键一球,狄琛面对三人夹击,掐准时机将球传给赵上霄。 靠近对方篮板时,一中球员快速发起反制,19号中锋试图截断,却被赵上霄一个扭身化解。 危机虽然解除,投篮角度也随之发生调整。 他和岑宴秋仅隔着一个人,计时器进入倒计时,狄琛高声提醒道:“别犹豫,传!” 篮球直线落入岑宴秋掌中,一个利落的弹跃,球体残影砸入篮筐—— 英中八十六比七十三击败一中,打进八强! 得益于英中大半老对手缺席联赛,八进四和半决赛没什么悬念地赢了。 他们最终的决赛对手是以“藤校录取率”闻名全市的菁和国际。 也是上一届联赛的亚军。 前两节比赛菁和强势领先,队员之间把配合打到了极致,特别是2号大前锋,身高比超过一米九的周衡还高出几公分。 ……堪称史前巨人。 狄琛看得出其他人不同程度地心态崩了,赵上霄几次被对面夹击截断,菁和这批新球员和他五行犯冲,打法几乎天克他。 上半时他们将比分举步维艰地稳在四十五比三十七。 菁和前者,他们后者。 场间十五分钟休息,狄琛把矿泉水拿在手里,还没开盖,岑宴秋走过来,阴影罩着他大半张脸。 狄琛疑惑地抬头看他,好似在问“你有什么事”,岑宴秋别扭地抿了抿唇,“我水喝完了。” “噢。” 狄琛把水递给他,手伸了一半,他想起岑宴秋有洁癖,刚准备说“我帮你擦擦”,瓶身已然被人接下。 岑宴秋没什么表情地看他一眼,嘴唇贴着瓶口边缘,仰头灌了两口。 目睹全过程的周衡一脸震惊,用力揉了揉眼睛,“是幻觉吗,岑宴秋竟然喝了别人的水?他、他不是有洁癖吗?” 郑硕新虽然不懂,但配合地跟着震惊脸:“我不到啊,老子跟他又不熟……草,赵上霄人呢?” 他后半句声音很大,狄琛闻声在场上找了一圈,最终锁定休息区角落那个背对他们蹲下的人形。 “他咋了?”周衡抻着脖子问。 岑宴秋敛眸调整右手护腕,语气平淡:“上两节被针对太狠,自闭了。” 安静了一会儿,狄琛打破沉默:“谁去劝劝?” 第39章 还有十分钟开场,郑硕新叹了口气,上前说了不到两句话又折返回来,无奈地耸耸肩。 “你去试试?”郑硕新看了狄琛一眼,向那个落魄的背影努努嘴。 好不容易撑起来的士气,一个人垮了全队都得跟着垮。 两队差距八分,把分拉回来并非毫无可能,他们还有反超的机会。 赵上霄头抵着墙,听到脚步声,不耐烦地驱赶:“让我安静会儿成吗?” “是我。”狄琛说。 蹲着的人愣了愣,偏头睨向他,又默默转了回去,“我承认,我他妈是不如岑宴秋,这么屎的比分他稳如老狗,我不行!” 他满脸挫败,就差把“我还惦记着上次那句话”写脸上了。 狄琛说得没错,他幼稚、心眼小,因为被爹妈拉着跟姓岑的比了十几年,非得在某个方面狠狠赢他一次才肯罢休。 上场是他没发挥好,倘若英中这次屈居人下,他首当其冲被教练喷个狗血淋头。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不行?”赵上霄崩溃道。 狄琛张了张嘴,还没开口,身侧忽然多了个人。 岑宴秋左手握着空了的矿泉水瓶,神色淡漠,偏偏说出来的话极其气人:“赖在地上起不来的人才算‘真不行’。” 赵上霄腾地一下爬起来,骂骂咧咧地比了个中指,“别逼逼,你他妈才不行!” 他状态回升,狄琛暗自松了口气,在两人掐起来前抬手按掉赵上霄的中指,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臂膀。 同时,岑宴秋眼神微眯,眸底情绪不明。 决赛下半时。 狄琛发起进攻,压低重心闪身避开菁和的拦截。 他、岑宴秋、赵上霄形成一个三角区域,与岑宴秋对视一眼后,狄琛做了一个假动作,成功迷惑对面把球抛向岑宴秋。 追回第一个三分时,观众席里的英中学生几近沸腾,菁和那边也不甘示弱,抖出一面印着“菁和必胜”的横幅,同时卖力喝彩。 两边观众用横幅打架,场上两方球员不遑多让,一度将比分打平。 两队状态趋于白热化,在菁和投空的篮球被狄琛抢下时,全场寂静无声,屏息一般的凝滞。 岑宴秋在中圈接应狄琛,三分线外,菁和步步紧逼,倒计时十秒,假如期间无一队得分,将迎来第一场加时。 五、四、三…… 当岑宴秋纵身投篮时,场上气氛被推向高潮。 裁判起身宣布:“七十九比七十六,英中成功卫冕!” 全场呼喊声中,狄琛乍然起了耳鸣,耳畔被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填满。 教练从前排观赛席快步跑来,挨个和郑硕新他们拥抱庆祝。 他独自站在一旁,想等耳鸣消失再过去,余光里,岑宴秋站在中心的灯光下,光线将他的面容映衬得湿润白皙。 他一步步靠近,紧接着,狄琛被他双手拢住耳朵,大部分杂音隔绝开来,只有岑宴秋低闷的声音听起来比较清晰。 眼前这人脸颊上的汗珠一路淌到颌尖,晶莹剔透的一颗,也许是两人挨得太近,狄琛的心脏说不清道不明地震了一下。 “我打得好吗?”他轻声问。 狄琛耳鸣缓过来一些,迎合地点点头,“好。” “嗯。” 岑宴秋翘了翘嘴角,收回手:“赵上霄厉害还是我厉害?” “?” 狄琛想了一会儿,答:“你厉害。” 岑宴秋满意又不满意地哼了一声,“晚上有庆功宴,吃完我送你回家。” 第22章 联赛打赢就开庆功宴是英中的老传统,费用学校出,就餐地点由整个篮队投票决定。 比如上上届选的是玉临市人气最旺的龙虾店,上一届在某著名小吃街的烧烤摊呆到凌晨两点。 大巴上,教练胳膊肘撑着前排椅背,手指在大众点评的页面划拉两下,“想吃什么赶紧的,人多的店子得提前排队。” 郑硕新扶着u型枕,举手玩笑道:“报告教练,我们想吃米其林三星!” 教练:“米其林餐厅学校请不起,三个轮胎我们倒是经费充足。” 郑硕新:“……” 众人笑成一片,稍后周衡提议说天地新开的那家烤肉店还不错,价格实惠,食材品质也不错。 “其他人呢?”教练问道。 “我没问题。” “同意!” 狄琛看了看身侧,岑宴秋小半张脸埋在冲锋衣立起来的领子里,鼻尖将下方领口抵出一个半圆的弧。 闭上那双锐利冷淡的眼,这个人仿佛一下子变得柔和许多。 狄琛正迟疑要不要叫醒他,岑宴秋眼睛睁开一道缝,声线低哑:“可以。” 狄琛比了个ok的手势,“我们没意见。” “那就这么定了。”教练转头和大巴司机说了声,“师傅,麻烦开到新天地。” 因为教练提前预约了线上排队,他们掐着时间抵达烤肉店,前面只有两桌,没等多久就被服务员迎进去了。 打篮球的体能消耗大,点菜平板在赵上霄那里,他丝毫不跟学校客气地点了十几盘肉,外加三份主食,六个人不够可以分着吃。 “有喝的吗?” 狄琛手放在餐桌下,平贴着两腿膝盖。 他很少在外面的餐馆吃过饭,以前狄书惠顶多带他上夜市买几根烧烤串解解馋,连这对他来说都算是一种奢求。 第40章 赵上霄没听出他的拘谨,头也没抬地添了两大瓶烤肉店特有的米酒,“你们谁喝可乐?” “我要一听。”周衡说道。 “行。” 提交完菜单,他们这个包厢的菜品三十分钟左右上齐。 五人以上的大桌一般配双份用具。 狄琛对面是周衡负责烤肉,他观察着周衡的拿法准备有样学样的时候,岑宴秋抽出剩下的那把不锈钢夹子,撇了五片肉上去。 烤肉店的打光呈暖黄色,烤盘开火后室内温度升高,热气蒸得人耳廓发烫。 “我来。” 岑宴秋一早就脱了那件纯黑色冲锋衣,手腕用力时,牵扯而出的线条将右臂肌肉切割成光影分明的区域。 他皮肤白,虬结的青筋脉络被衬得越发清晰。 狄琛狐疑地看他一眼,惴惴不安地往他和岑宴秋的杯子里倒满米酒。 他把岑宴秋的那杯朝他的方向推了推,不放心道:“要不你歇会儿?” “岑宴知喜欢吃这个,家里专门为他备了套厨具。”岑宴秋将烤好的放到空碟上,又添了五片上去。 “他只吃我烤的,别人做的一概不要。” 岑宴秋语气平平,内里却结着一团无名之火。 他觉得狄琛对他抱有太深的刻板印象,脾气差、学不会忍耐、十指不沾阳春水,好像他是缺点上长了个人,而非“瑕不掩瑜”。 怎么有人喜欢一个人,却对对方要求这么严苛。 狄琛没有读心术,自然不知道岑宴秋此刻的心活动有多离谱。 他分着吃了三片滋滋冒油的雪花牛肉,抿一小口米酒。 第一口就尝出来这酒度数不低。 他不确定岑宴秋酒量高低,打算多嘴提醒一句来着,没成想这人手快,眨眼间喝了大半杯。 狄琛:“……” 一桌人吃到晚上十点店铺打烊,教练跟周衡家在一个方向,索性叫了一辆滴滴。 赵上霄有车来接,捎上郑硕新一块走的。 “张叔还有五分钟到。” 这条街晚上也依旧热闹,夜晚风凉,岑宴秋穿回冲锋衣,眼睛宛如一汪望不到底的深潭。 车道有轿车打着闪光灯一晃而过,当他迟钝地眨了眨眼时,狄琛了然地想,哦,原来还是喝醉了。 一辆加长古斯特停在路边,张叔下车开门,狄琛扶着岑宴秋的胳膊,万分小心地把人搀进后座。 驾驶座的张叔闻到他们身上的酒味,忧心忡忡道:“您这是喝了多少?” 岑宴秋:“不多。” “是米酒,他只喝了一杯。”狄琛解释道。 早知道岑宴秋酒量这么差,他一杯也不会给岑宴秋碰到。 张叔脸色缓和不少,宽心地叹了口气:“幸好少爷身边有您这么稳重的朋友,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岑总交代……” “父亲回来了?”岑宴秋揉着眉心,问道。 张叔:“飞机晚上八点落地,岑总说您回去了直接到书房找他。” 岑宴秋“嗯”了一声,眉眼间隐约流露出几分不耐。 听张叔提起岑沛铨,狄琛即刻打起十二分精神。 尽管没什么有用信息,但好歹也是他接近岑宴秋这么多天以来,唯一一次知晓岑沛铨的动向。 可惜这个话题很快结束,岑宴秋似乎并不想谈太多他父亲的事,脸上的郁色直到张叔将轿车开到单元楼下才逐渐消散。 狄琛单手拉开大门,说:“到家以后记得吃解酒药,或者喝点蜂蜜水。” 转身时,岑宴秋低声叫住他。 狄琛回过头,看见他眼中像笼着一层水雾一般的东西,细碎的额发被微风撩起,很专注的表情。 “别那么苛刻。” 狄琛不解:“什么?” 岑宴秋的影子斜斜地照在地面,他抚着额头,闭眼又睁开:“你对我,能不能别太苛刻。” 狄琛没懂他为什么这么说。 讲道,岑宴秋才应该是挑三拣四的那个人吧。 颜色太丑的拖鞋不穿,生姜生蒜动物内脏一概不碰,洁癖晚期,情绪的波动频率堪比抢救病患的心电图。 岑宴秋却反过来,让他不要那么苛刻。 狄琛的面容与夜色完美融合,他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好的,我知道了。” 他第二次转身,腕骨被人攥在手心。 岑宴秋要求真的很多,他心想,嘴上好脾气地问还有什么事。 “你没说再见。” 狄琛:“……再见。” * 十一点,岑家。 岑宴秋俯身换鞋,而后将阿姨送来的蜂蜜* 水一饮而尽。 “我妈还在斐济?” 阿姨捧着空了的骨瓷杯,指了指楼上:“夫人已经回来,在楼上歇下了。” 她目光有些躲闪,岑宴秋抬步往里走,习以为常地猜测,“他们又吵架了?” 阿姨点点头,没多说。 林景宜和岑沛铨是公认的模范夫妻,只是近几年两人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 岑宴秋胸腔烦闷,趿着拖鞋上了楼。 敲三下书房,里面响起一声“进”。 他推开门,面朝落地窗站立的中年男人掐断会议,随手指了个地方叫他坐下。 岑沛铨长相肃穆庄严,宽鼻阔面,光一个眼神就能令人望而生畏。 “前段时间岑宴知有一场期中家长会,是我替你们参加的。” 第41章 岑宴秋:“班主任特别叮嘱,下次家长会强制要求父母一方出席。” 书桌一角的钢笔下压着一份纸质文件,岑沛铨随意翻阅几下,“嗯,再说吧。” “张叔告诉我,你最近交了新朋友?” 果然,岑宴秋心想。 哪怕明年就十八岁成年,他的日常生活、接触的人、经历的大小琐事,仍然会被一字不漏地“上达天听”。 他双手抱臂,一副防御的姿态:“嗯,他叫狄琛。” “十八岁,吴江市长大,父母双亡,转学走的是鼎诚和英中联合创立的贫困生扶持计划。” 岑沛铨翻到最后一页,余光瞥向岑宴秋:“看来你对你的新朋友一无所知。” “有些事,他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也不会问。” 岑宴秋冷着脸,“又不是查户口本。” 岑沛铨冷笑一声,隔空点了点他:“身为集团继承人为人处事竟然这么天真,说出去不怕人笑掉大牙。” 文件被扔进废纸篓,岑沛铨戴上眼镜,打开电脑处工作邮件。 “还有你林叔叔和我说的那件事。你名下所有银行卡冻结三个月,下不为例。” “随便。”岑宴秋无所谓地点点头,起身,“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第23章 三楼卧室的房门四十五度角向外打开,岑宴秋扫了眼冷清安静的微信列表,曲起指节在墙壁轻叩两声。 “岑宴知,自己出来。” 他不高兴地摁熄屏幕,“我数到三。” 被褥下探出一个心虚的脑袋,岑宴知张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尾:“爸爸说什么了吗?” 岑宴秋没回他,进浴室换了身睡衣。 出来时,岑宴知滑到床尾,一会儿躺成一个“一”,一会儿躺成一个“大”,仿佛一条在海底思考人生的鱼。 “我想听故事书。”藏在枕头底下的绘本被他抽了出来,献宝似的送到岑宴秋面前。 岑宴秋还没洗漱,只象征性地占了一点床边的位置。 刚靠上去,一颗圆圆的蘑菇头凑上前,贼心不死,“爸爸到底和你说什么了?” “说,”岑宴秋唇线抿得平直,冷声,“他准备把我调去马达加斯加分公司挖土豆。” 岑宴知瞪大眼睛:“不行,我不允许!” “我找爸爸求情,实在不行……”他跳下床,哭丧着脸,“实在不行,我、我陪你一起挖土豆。” “……” 岑宴秋抚了抚额头,招手把他叫回来:“行了,骗你的。” 见岑宴知不信,他又补了几句,“鼎诚在马达加斯加没有分公司,我也不会种土豆。” 在岑宴知眼泪汪汪的哭诉下,他被迫念了两段指定的童话故事,再三保证绝不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玉临,岑宴知扁着的嘴巴才恢复原样。 岑宴秋洗漱完,将额前湿发撩到后脑时,岑宴知正对着他的手机念念有词,好像聚精会神地读着什么东西。 “眼睛不要了?” 他一只手用毛巾拧干发尾的水珠,另一只手抽走手机。 看到岑宴知阅读的内容后,岑宴秋不禁一愣—— 是一条朋友圈,狄琛发的。 附了九张暗黑恐怖向的密室环境图,配文: “新店开业可享八八折优惠,提供酒水牌桌,店内有wi—fi,欢迎来玩。” 时间显示这条朋友圈是五分钟前发布的,一刷新,评论区多了三条回复。 其中一条来自赵上霄,说他约一个这周末。后两条是郑硕新和周衡发的,两人排队形似的各自扣了个“1”。 岑宴秋进入聊天框,把狄琛那条朋友圈截图发给对方。 五秒后。 dc:[抱歉打扰到你了,这是我找的新兼职。] :[周衡他们选好主题了?] 这次狄琛过了十五分钟才回,说他们约了一个名叫“灵偶”的本,六人开场,三缺三。 对话框左边,狄琛发来一段语音,他声音微哑,夹杂着少许鼻音,像感冒了,“这家密室主打恐怖惊悚向,有真人npc那种,而且‘灵偶’这个主题的定位是高恐,一般不推荐新手购买。” 男生语气细致平和,每句话停顿几秒,仿佛在思考措辞。 岑宴秋把自己和周衡的聊天记录转发给他,打字:“价格多少,我把定金付了。” 狄琛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无奈:“好吧,我算算。” dc:[图片] dc:[单人999,算上八八折优惠,一共3516.48。抹掉零头,定金收总费用的10%,转我351就好。] 岑宴秋在转账栏里填上这个数字,将密码补全后,界面弹出一条“银行卡已被冻结”的提示。 “……” 他湿发半干,配合着阴沉的表情,水鬼索命般将岑宴知拍醒。 岑宴知抱着恐龙睡衣的尾巴,高声控诉道:“妈妈说,打扰别人睡觉的人都是大坏蛋!” 岑宴秋不以为意地伸出手,四指朝掌心的方向蜷了蜷:“嗯。把你压岁钱借我五百再睡。” * 次日清晨。 狄琛收到定金转账,吃了早餐和感冒药,急匆匆去店铺签到化妆。 他扮演的是岑宴秋这一车次的真人npc,假发漆黑过肩,化妆师仿照木偶的形象在他的面部涂涂画画,勾勒出细长的线条。 冰凉滑腻的液体被均匀点缀在眼角嘴边,狄琛舔了舔发干的唇面,舌尖不经意沾到一点人造血浆。 第42章 甜的? 他被化妆师掰着下巴上妆,脖颈扑得和脸一样白。 嘴里残留着一股甜腻的味道,狄琛想抽张纸把血浆吐掉,化妆师按住他乱动的手,笑道:“这玩意是食用色素、蜂蜜、水按比例调配的,没毒。” “这样。”狄琛点点头,闭眼方便化妆师在他脸上勾线。 妆容完成,狄琛顶着这张阴森血腥的木偶脸与其他npc汇合,当即便撞上在前台付完全款的一行人。 “嚯,鬼啊!”赵上霄一哆嗦,钱包差点没拿稳。 四个人里,反而岑宴秋最淡定,目光犹如实质,在狄琛鲜红的唇边留下一串足迹。 周衡新奇地绕着他转了一圈,“哎呀狄琛,你脸上的粉跟刮腻子似的,咋刷这么白呀?” 因为假发又长又厚实,狄琛把它拢到胸前,认真道:“白粉底效果好,方便吓唬人啊。” 周衡:“……” 他把这群人带到密室入口,一人发了一块电子小蜡烛。 岑宴秋排在最后一个,发到他的时候,狄琛稍有些踌躇。 他想起褚易提到的那件事,直觉密室对岑宴秋来说不是什么好地方。 尤其在场的还有赵上霄,万一他俩又打起来,光他一个人可拉不住。 “发什么呆?” 最后一块电子蜡烛被人拿走,岑宴秋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抱歉。” 狄琛回过神,感觉头脑昏昏沉沉,感冒药的副作用直往天灵盖冲。 他拿出两个紧急对讲机,说完注意事项和相关流程,手指点了点对讲机上的红色按钮:“如果想中途退出,就按这个按钮,到时候会有npc把你们从安全通道带出来。” “你们有谁需要吗?” 一连得到五个否定回答,狄琛回到队伍末尾,和岑宴秋俩俩对视。 “你的脸很红。”岑宴秋看着他,皱眉。 狄琛呼出一口热气,“没事,只是有点热。” 岑宴秋的外套口袋比较宽大,他把对讲机塞进去,“害怕就按红色按钮。” “我觉得你需要这个。”狄琛进一步补充。 入场时间到了,岑宴秋前面的人逐渐消失在入口深处。 他单手插进放了对讲机的口袋,望向狄琛,“按了你就会来?” “不一定。”狄琛没法保证。 护送顾客出安全通道的npc是随机抓取的,可能是他,也可能是他的同事。 比如在隔壁客串“三角头”的络腮胡大汉,或者满身腱子肉的猛女“贞子”。 “灵偶”的专属bgm奏响,幽怨的歌声飘散在密室的每一个角落。 狄琛把头发披到前端,随机吓到了三个人,包括笑话他不化妆就像在cos“黑人牙膏”的赵上霄。 望着三道连滚带爬逃走的背影,他揉了揉滚烫的脸颊,正准备走员工通道离开时,对讲机发出刺耳的警告。 “五号房间,有一位顾客请求离场。” 听到广播的声音,狄琛调转方向,他就在五号房间的对面。 密室里空气不流通,有种憋闷的缺氧感,他没带手电筒,把门推开了在里面摸着黑找人。 角落,他摸到一个软软的条状物。 温热的,带有回弹的触感,仿佛是谁的手臂。 他浑身发烫,已经没什么力气了,那人轻轻一扯,他便天旋地转地倒坐在地,和那人肩头狠狠相撞。 一声熟悉的闷哼,就算周围环境再怎么混黑,他也不可能认不出这是岑宴秋的声音。 他试图借力让自己站起来,慌乱中又被一个骨头形状的道具绊了一下。 将要摔倒之际,有人扶住他的手臂,将他往怀里一揽。 扑面而来的薄荷香钻入鼻腔,他们两个人不知道是谁颤抖得厉害,隔着一层布料都能感受到细微的震颤。 狄琛头昏脑胀的,脖子以上重如千钧。 此时,头顶传来一道低哑的嗓音,咬牙切齿地质问:“你连自己发烧了都不知道吗?” 狄琛有些茫然。 黑暗中,他摸了摸额头,被烫得“嘶”了一声。 这温度,能摊煎饼了都。 狄琛向老板请了下午的假,脸上妆还没卸,就被岑宴秋推上张叔开来的车里。 高热将狄琛的脑子烧得断了根弦,他直愣愣地问:“你压根不喜欢玩密室,为什么一定要来?” 岑宴秋敲了敲前后座的格挡,张叔清了清嗓子,将挡板缓缓升起。 他脸色比狄琛的更加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胸膛无规律地起伏,好似徒步越过了千重山。 “因为,”岑宴秋口不应心,“我比较贪小便宜。” 狄琛:? 原价999,打八八折879.12的小便宜? 到了家,他从鞋柜里取下一双岑宴秋快递寄来的拖鞋,“你上次买来的,没人穿过。” 岑宴秋弯腰换鞋,狄琛径自拉开冰箱门,捞了把小青菜,以及一小碗虾。 很多药禁止空腹食用,他窑了两勺大米洗净备用,一边迷迷瞪瞪地撑开眼皮,一边开火熬粥。 “我帮你。”岑宴秋踩着一双浅蓝色的拖鞋,说道。 狄琛将粥搅拌片刻,盖上锅盖,“文火慢炖半个小时,火候开这么大就好。” “嗯,知道。” 狄琛脸上的妆有些斑驳了,白色混着皮肤本身的小麦色,岑宴秋把手盖在他前额,收回来时沾了一手的粉底。 第43章 他摩挲着指腹,没什么表情:“把妆卸了再睡,粥炖好了我叫你。” 狄琛在浴室里洗了把脸,走出来,看到厨房那抹高挺的背影,忽然有种很安心的错觉。 睡意来得非常快,他倒头睡下,整个人像被封闭了五感,无知无觉地紧闭着眼睛。 对于中午有午睡习惯的人,半个小时已经足够,但他是一个正发着烧的病人,这半小时就相当九牛一毛。 睡着睡着狄琛闻到一股糊味,他翻了个身,耳边听到一丝落针般的声响。 “岑宴秋……” 听到自己的名字,男生知道他是在说梦话 ,于是撕开退烧贴的包装,俯下身淡淡应了一句。 他无意识地呢喃,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忽而贴上额头,“稀饭……我……我稀饭……” 岑宴秋敷退烧贴的手一滞,瞳孔闪过一抹不可置信。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他听得见狄琛沉静的呼吸声,也能听见自己砰砰鼓动的心跳声。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狄琛脸颊绯红,下半张脸闷在枕头里,又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 岑宴秋单手握拳,下唇抵着食指,焦躁地在床沿来回踱步。 他一句话也听不清,但他不想为了一句模凌两可的话把狄琛吵醒。他沉着脸站在床头,一秒钟想了无数个可能。 “狄琛,是‘喜欢’对吧?”他轻声问。 躺在床上的男生眉头紧锁,细碎的额发被枕头摩擦得乱七八糟。 卧室的窗帘遮光效果很糟糕,两层拉上了仍阻挡不住一小部分的光线。 柔和朦胧的光影里,岑宴秋再一次从狄琛嘴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和一声含糊不清的“喜欢”。 狄琛喜欢他,他确切地想。 第24章 隔了段时日。 陆今从盘里抓了把瓜子, 问狄琛生病那天的经过。 说起这个,他气不打一处来地比出一个锅那么大的圆,“我的虾仁青菜稀饭被岑宴秋毁了。” “一整锅, 都糊了!”狄琛被怒火撑圆了眼,反复强调是“一整锅”, 而不是一小碗、一勺。 那时他刚睡醒,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小区因为住户的年龄普遍较大, 跳不动广场舞也下不动围棋, 晚上七点过后就静悄悄的了。 岑宴秋人已经离开,留下一屋子的糊味、几乎被蒸干的稀饭、底部漆黑的锅和一张写着“对不起,明天赔你一个新锅”的纸条。 看完纸条上的内容,狄琛还是很生气。 这口锅被他从吴江背到玉临, 虽然值不了多少钱,却是他小时候跟狄书惠一同在地摊上买的, 也是他记忆的一部分。 狄琛抓了把睡乱的头发,指尖却碰到额前的退烧贴。 他把没那么冰凉的凝胶状贴剂撕下来, 稍稍冷静了一点。 岑宴秋走之前关了火, 好歹保住了锅的完整度,至于被烧糊的那一层,他用白醋和水清干净了。 “那后来呢?”陆今把瓜子皮吐进垃圾桶, 问道。 他擦掉嘴边的残渣, 见狄琛缓慢地耷拉着双肩, 不在意地拍了拍手:“岑宴秋煮坏了你的锅, 然后赔了你一个新的,后来呢?我辛辛苦苦来一趟可不是为了听你发牢骚的。” 狄琛沉默不语,手指扣着外套起球的地方, 视线无措而散乱地汇集在垃圾桶里的瓜子壳上。 后来的事他不是很想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觉得岑宴秋最近莫名的异常。 尽管他们每天还是一块吃饭、一块放学,中午午休,褚易自己找间空房打游戏,他和岑宴秋便不约而同地写各自的作业,岑宴秋还时不时指点他一两句。 但他就是觉得——岑宴秋很奇怪。 陆今见他半天不说话,掸掉身后不存在的灰尘,“既然没什么特别的,下次……” “我怀疑岑宴秋发现什么了。” 狄琛平地起惊雷,给陆今炸了个五福临门。 陆今跌坐回去:“不可能。提交到英中的资料是我亲自审核的,你父母的信息被掩盖得很好,除非岑沛铨有意要查,其他人一般察觉不了。” 假设他们的计划被岑家公之于众,陆氏企业将受到重创,而他埋棋多年只为回到权力中心的计划也会功亏一篑。 他抓起一颗瓜子,颤颤巍巍塞进上下门牙间,“你怀疑的依据在哪?” 狄琛把摇摇欲坠的毛球拽下来,思索片刻,实话实说道:“一种感觉。” 陆今:。 一种感觉?好,很好。 狄琛穿的这件外套是两年前买的,尺码小了不少,袖口和手腕差了一截。 他一门心思摘布料的毛球,腋下被勒得发紧,狄琛不舒服地扭了扭,“岑宴秋总在回避我的眼神,这几天我碰到他的次数也比以往多了很多。” 常见的场所,比如洗手间、饮水房、操场和教师办公室。 但凡他出了六班的门,有接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性碰到岑宴秋。 碰到了他们也不说话,甚至有几回岑宴秋看都不看他地消失在楼梯拐角,弄得他也很莫名其妙。 狄琛抬头想向陆今寻求一些建议,结果上一秒还在嗑瓜子的人两手空空,脸上刻字一般。 左脸印着“难”,右脸雕着“崩”。 这副表情,不像是能给出好建议的。 第44章 狄琛心里没底,容易往严重了想:“他是不是起杀心了?” “不,不是。” 陆今机械地摇摇头,死气沉沉的,“说不准,是芳心也不一定。” 狄琛眼底的焦虑转为怀疑,一时间,他竟然分不出这是玩笑还是陆今认真说的话。 学校里,褚易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坐着享受了一段时间的vip服务,很舍不得狄琛不定期的滋补小鸡汤。 狄琛专心记着生物笔记,记了多少行,褚易就在他耳边叹了多少口气。 他听老师把当下的知识点讲完,侧了侧下颚,褚易难过的样子倒不像在故意吸人眼球。 同桌的这几个月,狄琛别的没学会,相反练就了一身上课说话不被老师发现的本领。 他近墨者黑地压低上身,左手食指抵在鼻下,挡住嘴问:“怎么了?” “感情上的事。” 余光中,褚易的眼尾红了,忍泪忍得嘴巴差点撅成一个标准的倒v。 他自己缓了会儿,深沉道:“你不懂。” “……” 他是不懂,狄琛想。 以前在吴江上学,周围的同学大都启蒙很早,类似“校霸”的存在会大肆宣传自己恋爱的消息,就像每日一播的天气预报。 第一次宣布的时候大家都非常兴奋,到了第九十九次,大家不司空见惯都难。 狄琛握着笔,挪了挪凳子:“那我接着听课——” “林燕辞在美国有心仪的对象了!” 褚易压着声,被这么一嗓子破了功,泪花“嗖”地一下飙溅到课本上。 狄琛:? 谁?林燕辞? 在他大为震惊的时候,褚易在手机上打了足足有半面屏幕那么长的字。 狄琛还没仔细看,一只粉笔头飞到他前面那个呼呼睡了半节课的男生桌前。 在生物老师颇有震慑力的目光下,他前桌连人带书站到最后一排。 没了遮挡,狄琛在桌下把褚易的手机推了回去,扯张草稿纸写了三个字:下课说。 他擦掉草稿纸的字迹,忽觉后背一凉,恍如被狙击枪的红点狙中。 狄琛捏紧硅胶笔套,根据直觉朝某个方位一瞥。 教室的前两扇窗那站了个人,个子很高,藏蓝色的秋季校服拉到脖颈二分之一处,一摞一指宽的空白试卷堆在臂弯。 狄琛碰了碰那道若有若无的冷淡目光,窗外的身影消失一瞬,再次出现时,那摞试卷上多了支笔。 岑宴秋抖抖上面的灰尘,目不斜视地走了。 仿佛只是路过。 “……” 没记错的话,狄琛拿红笔标记了一处易错点,一班和一班的教师办公室都在相反的方向吧。 上午最后一节临近下课,班上小范围地躁动着,左邻右舍开始窃窃私语,狄琛抖开垃圾袋的声音隐于其中,深藏功与名。 将褚易哭湿的纸巾扫进袋子里,下课铃一响,狄琛就被拉到图书馆三楼。 公共活动区只有零散几个人,狄琛姿态端直,坐得像小学生。 他掀开盒盖,以防万一,在手边准备了一块夹心面包和三包面巾纸。 “相对于老岑,我更早认识林燕辞。” 褚易两侧鼻翼通红,“我俩幼儿园一个班,小学、初中又是一个班,高中她家里计划让她出国,所以没同校。” 狄琛往自己嘴里喂了口饭,咀嚼完才好奇地问:“你喜欢她吗?” 褚易狠狠点头。 狄琛对林燕辞印象不深,模模糊糊地记得她长得有几分像岑宴秋,性格挺开朗,别的没了。 “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褚易狠狠点头,又狠狠摇头。 狄琛被他晃得眼花,这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她应该看出来了,但我一直没有明说。” 狄琛直白地问:“你为什么不说?” 那天从警局出来,林家和褚家的车都在街边等着。他无意间回了一次头,正好看到两人上了同一辆车。 林燕辞完全可以撒手不管,但她没有。 “和喜欢的人表达自己的心意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吗?”狄琛不解,“她似乎也不排斥你。” 褚易愣住,摸了摸后脑勺,“对啊,我俩互相喜欢来着。” 反应几秒,他崩溃道:“不对啊,没那么简单好吗!” 狄琛勺子一抖,满满一勺的青椒炒肉掉了一大半。 “难在哪里?” 狄琛舀起一勺被酱汁浇透的米饭,眼神带着不解。 对等的家庭背景,相互喜欢,短暂的异国也是可以解决的问题,所以难在哪里? 褚易沉默许久,整个人无力地趴在桌面,宛如一滩融化的橡皮泥。 半晌,说:“人在一段感情里,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卑微嘛。” 他埋着头,“我妈我爸都是再婚,我爸跟他前妻有个儿子,比我大十岁,哈佛商学院毕业,在我爸公司干了四五年。” 狄琛把餐具放下,被褚易的情绪影响到,他的呼吸也跟着一紧。 “你以为‘褚二’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 褚易苦笑着叹口气,道:“有我哥在,家里就没我的事。林燕辞是林家的独苗,林阿姨——老岑他小姨的掌上明珠。她父母怎么可能放心把她交给一个一出生就被宣判无权继承家业的人?” 第45章 狄琛歪了歪头,说:“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喜欢一个人,是喜欢他的性格、内在、品质,还是喜欢他的家世,他拥有的财富和权力?” 饭盒的米粒被狄琛刮得一干二净,“如果是后者,她为什么不喜欢你爸妈?” 褚易:“……卧槽。” 还真是,话糙不糙。 狄琛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桌面,此时,褚易又说了第二声“卧槽”,音调有些怪异。 “老岑,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一句,褚易明显不是对他说的。 狄琛一点点地扭着僵硬的脖子,顺着那人齐整洁净的校服外套逐渐上望。 岑宴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眼底漆黑如墨。 * “我以为你们班拖堂,在教室等了很久。” 放学路上,岑宴秋与他肩并肩地走,“去了趟六班,结果一个人都没有。” 一班下课晚,大多时候是他们两个到教室后门找他去食堂吃饭。 这次没见到他俩的人,他反过来等他们一次也没什么。 岑宴秋明里暗里有种怪责的意思,狄琛只好解释:“我没带手机,想着褚易会给你发消息说一声。” 结果这家伙光顾着哭诉,消息没发,他的三包纸巾也全被他征用了。 狄琛一段时间没发,成短寸的头发长长了些,细碎的部分散在额前,看起来很是柔软好摸。 岑宴秋目光炽热,凝视着他头顶半圆形的发旋,垂在身侧的手指勾了勾,转而插进口袋。 狄琛偏头看他,他又若无其事地把头转回去,好像偷看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他对岑宴秋的反常行为习以为常,想到林燕辞是岑宴秋的表姐,他犹豫地开口:“你会帮褚易保密吗?” 男生低头掠他一眼,不满地皱着英挺的眉。 从他认识褚易的第一年到今年,这个秘密他已经保守了近八年。 奈何褚易的暗恋太光明正大,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因此他保不保守效果都没什么区别。 岑宴秋不怎么高兴地“嗯”了一声。 喜欢他却还要怀疑他的人品,狄琛这个暗恋者当得和褚二一样差劲。 “喜欢一个人是喜欢他的性格、内在、品质,而不是他的家世,他拥有的财富或者权力。” 岑宴秋原原本本地复述着他的话,眉头仍打着死结:“你自己也这么想?” “是的。” 街边有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拎着帆布包发传单,狄琛接了一张,传单在他手里逐渐变成一个方盒的模样。 他将纸盒的边角捏紧,以免塌了形:“喜欢是一种很纯粹的感情,只是很多人把它看得过于复杂。” 在狄书惠身体还很健康的时候,他也展望过遥不可及的“将来”。 狄琛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他的梦想再简单不过——拥有一个幸福、平凡的家。 他希望他终生的伴侣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他们会有一个快乐的小孩,哪怕她每次考试考倒数第一,哪怕她是个小懒虫,一开学就不想起床。 地铁站近在眼前,狄琛走向自动扶梯,他回看着岑宴秋,想让他别再往前送了。 不看不要紧,他一回头,岑宴秋立在地铁站门口的灯光下,眸光幽深黏腻,像萦绕着粉色泡泡的深渊,眼底只装着他一个人。 这个形容一冒出来,狄琛被自己吓得不轻。 下一秒,“深渊”大步靠近,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狄琛不清楚他想听到一个怎样的答案,他花了一小段时间思考,所以回答得并不干脆:“没有吧。” 殊不知他犹豫的这几秒在岑宴秋眼里,已是喜欢他的最有力证明。 岑宴秋嘴角有些压不住,“你最好是。” 那辆黑色古斯特随时待命,岑宴秋仅一个眼神,副驾便下来一位墨镜保镖,将一袋包装精致的礼盒递给狄琛。 狄琛接过去,满脸懵。 包装袋的材质很硬,藏蓝色,正面的中心位置印着一个蓝色的皇冠。 “这是什么?” “一套骨瓷餐具,买锅送的。” 狄琛觉得岑宴秋在诓他,“真的?” “骗你干什么。”岑宴秋一本正经,隐隐有些骄傲,“跟你买沐浴露送洗发液一个道。” 狄琛成功被他绕进去,疑心半退:“那还挺划算的,谢谢。” 袋子单手拎怪沉的,狄琛正要转身,岑宴秋叫住他,严谨道:“你忘了说再见。” 狄琛有点想笑,说:“再见。” 他走后,岑宴秋嘴角依然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保镖向来捉摸不透他的情绪,一字一句地汇报:“按您的吩咐,订的是皇家哥本哈根的唐草系列,账单记在小少爷名下。” 岑宴秋:“不错。” “岑宴知怎么说?” 保镖梗了一下,磕磕巴巴道:“小、小少爷哭着说,下个赛季您必须赔他全套的联动皮肤,他上回看中的那匹小马驹,您得当成新年礼物送他。” “狮子大开口。”岑宴秋轻笑一声。 “那您……” 岑宴秋心情极佳地说,“赔。” 这是看在狄琛的份上。 英中期末考的时间提前半月出炉,定在月底的22号到24号。 考完正常放了两天双休,周一返校,全年级的成绩都出来了。 第46章 狄琛拿到成绩条,回到座位,看见褚易躲在桌肚旁打游戏。 他把褚易的那张放在桌面,用一本一学期下来还是崭新的数学书压着。 “你成绩条我帮你拿了。”狄琛道。 “谢了琛琛!” 褚易打完一把排位,抽出成绩单好好端详一番,手指弹了个响:“每门课倒数第十,比这学期头次月考进步五名,够我交差喽。” 他抻直胳膊活动筋骨,歪过头,“琛琛,看看你的。” 狄琛算了算与目标分的差距,递给他。 单科排名清一色的个位数,班级第五,年级前三十。 褚易:。 “岑宴秋让我告诉你,”狄琛收拾着这学期写完的教辅,打算回去做个错题集,“林燕辞二月初回国,她想找你谈谈。” “谈、谈呗。” 褚易挺了挺胸,硬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哥们早做好迎接战斗的准备了!” “决定要和她表白了?” “包的。” 狄琛很欣慰,看来褚易没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加油,祝你告白顺利。” 拿到成绩单,收拾好东西就可以放学了,狄琛背上书包即将走人,褚易揪住他的背包调节带,“替人问问,你寒假怎么安排?” 狄琛想了想,说:“预习下学期的内容,其他时间兼职打工。” 褚易把手松开,脑袋枕在左臂上,报出一个日期。 “下个月18号,老岑生日。”他笑嘻嘻的,“预告一声,他可能提前几天派人把请柬送到你家。” 狄琛眼神闪躲,说道:“我没有很正式的衣服。” “他每年生日一般在家里办,邀请的都是关系比较近的熟人朋友。” 褚易笑道:“你穿背心裤衩去也没人说你。” 狄琛跟着笑,心想,话是这么说,但他也不能真这么穿着去啊。 寒假开始的第一周,狄琛安排了两份兼职。 一份是一家艺术手工店的店员,负责辅助顾客烧出满意的玻璃制品,另一份是花店的跑腿。 快过年了,真正留在玉临的只有本地人,整座城市宛如心脏被挖空了一小块,运转变得卡顿缓慢。 因为需求增加人手减少,两家店给出的兼职日薪十分可观。 全市的中小学生先后放了寒假,手工店的未成年顾客尤其多,狄琛忙得脚不沾地。 一个小女孩钳着朵不成形的花瓣,眼泪滴答地流,说她不小心把花瓣做毁了。 狄琛的手摸过各种烧制器具,灰扑扑的,他忙慌跑到前台端来一* 抽纸巾。 “来,妈妈给小宝擦擦泪。” 一个妆容秀美的女人蹲下身,边用纸巾擦拭着女孩眼角,边柔声地哄:“你看,这个哥哥会魔法哦,咱们把花瓣交给他好吗?” 狄琛的工作服被一只小手轻轻扯了扯,“真的吗哥哥,妈妈说你会魔法诶!” 女孩的妈妈做了个“拜托”的口型,狄琛将所需器具一一摆好,和她对视时点了点头,弯唇道:“当然,哥哥还是最厉害的魔法师呢。” 女孩“哇”了一声,期待地把花瓣交到他手中。 花瓣的形状没有特别严重的损坏,只是中间多了道深深的划痕。 玻璃在灯光下颜色剔透,淡淡的蓝色,狄琛研究着改法,随即打开喷枪。 花瓣在高温中软化,边缘被镊尖捏出一道弧形,表面增加了三道一模一样的凹陷。 狄琛在玻璃棒前端融了颗小球作为珍珠,又捏出第二片变形的花瓣,把它们合二为一。 待成品冷却成型,他将这块含珠贝壳放回女孩掌心,“满意吗?” “超级无敌满意!” 女孩捧着玻璃贝壳,“我朋友一定也很喜欢这个生日礼物,谢谢哥哥!” “不客气。” 狄琛把这对母女送出店外,若有所思地望着一片杂乱的制作台。 岑宴秋生日的前一个周末,早上九点,狄琛听到敲门声,裹了件棉袄去客厅开门。 为了省电费,他冬天不怎么开暖气,室内冷得像冰窟。 门外那人一身黑色长款羽绒服,深灰色的羊绒围巾在脖颈围了一圈,尾部的细穗坠在腰际,在视觉上衬得人肩宽腿长。 一对比,狄琛就格外单薄了。 他脚上的拖鞋还是穿的夏天那双,四面透风,每一根脚趾平等地受冻。 狄琛脚趾尴尬地扣着地,侧身让出半个身位,“今天还没拖地呢,可以不用换鞋。” 他刚一背身,残留着主人温热体温的羊绒布料从头顶罩了下来,将他漏风的衣领缠得严严实实。 岑宴秋挨着他后背,指尖娴熟地打了个结,鼻息洒在狄琛耳尖,掀起一股痒意。 “你不怕冷?” “我皮实。”狄琛小声说。 岑宴秋:。 他拨通一道电话,“张叔,买些过冬用品送到狄琛家,嗯,现在。” 岑宴秋垂眼瞥了下狄琛的拖鞋,补充道:“再订两双冬款家居鞋,内衬要獭兔毛。” 狄琛抓住他打电话的那只手,“不用不用!” 前段时间岑宴秋说“买锅送的”餐盘,用之前他留了个心眼,上网搜到价格。 难以想象,一个盘子画圈碎花能卖到四位数,更遑论礼盒里足足装了六个,还附带一套小茶具。 把他卖了都抵不上这个价。 第47章 “你送的餐具我没拆封,要不一起退——” 岑宴秋把他嘴唇一捏,冷脸道:“再说一句试试。” 狄琛:“唔唔。” “不许退!”岑宴秋气急败坏地说,“就当是街道办事处主任送温暖,超市结账抽中特等奖。” “……反正不许退。” 岑主任如是说。 狄琛被他捏成鸭子嘴,没法说话,只好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 岑宴秋消了气,收手,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 手机里传来张叔的声音:“大少,东西您还要吗?” “一式双份。”岑宴秋说完,把电话挂断。 狄琛:“……” 他揉揉被岑宴秋捏红的嘴唇,在餐桌上拿了一个陶瓷杯,拔开热水壶的盖子往里头倒了半杯热水。 短短几分钟的功夫,岑宴秋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路过老式空调时“啧”了一声,看到他阳台晾的冬季衣物后“啧”了一声,重新回到座位,又“啧”了一声。 整套租房看下来,没一处是他满意的。 狄琛把水杯放到他面前,“掺过冷水了,不烫的。” 最好多喝点,别把嗓子啧坏了,他心想。 岑宴秋盯着他下半张脸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看什么,脸颊腾然泛着红。 水不喝,也不说话。半晌,他从羽绒服口袋拿出一封黑金请柬,故作冷淡,“你的。” 原来这就是褚易说的“生日请柬”,狄琛收下了,又觉得他描述的不太准确。 不是派人送吗?为什么他的就是岑宴秋亲自上门。 “我不看中形式,穿着方面只有一个要求。”岑宴秋突然出声。 狄琛愣了愣,等他的下文。 岑宴秋喝口温水,幽幽道:“保暖。” 生日当天,张叔的车在单元楼下等他,狄琛脖子上戴着岑宴秋强制留下来的围巾,一上车,车内的空调铺天盖地涌上来。 “暖气开得很足,围巾戴着会热呢。”张叔笑着说。 狄琛把围巾摘下,搭在膝上,叠得平平整整,“您知道这种材质的布料怎么清洗吗?” 张叔慢悠悠地开车,乐呵呵的:“交给我就好了,剩下的不用担心。” 岑家的别墅建在玉临市郊,至少一小时的路程。 狄琛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叔聊天,张叔看了眼后视镜,“说起来,您总给我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闻言,狄琛收敛好情绪,警惕地攥着围巾的一小撮流苏。 外表上看,他长得并不十分像狄书惠,只遗传了她的深肤色,以及形状饱满的嘴唇。 就算张叔和狄书惠共事多年,也不可能在他身上看到狄书惠的影子。 那“熟悉感”又从何而来? 但张叔没有继续说下去,后半程专注驾驶,也不怎么开口了。 轿车驶进岑家别墅,停稳后,狄琛推开车门,一个人撑着车框,托着细长的香槟杯:“可算叫我逮到了。行啊狄琛,发消息不回朋友圈评论也不回,我有这么讨嫌?” 半个月没见,赵上霄新打了颗唇钉,笑得痞里痞气。 话音未落,赵上霄的围脖被人冷不丁往后一车,他没站稳地打了个趔趄。 “岑宴秋,你他妈神经病啊?” 赵上霄把扯歪的围脖扶正,嘴里骂骂咧咧,“公狗护食都不带你这样的!” 狄琛下了车,岑宴秋紧跟其后,不屑地勾了勾唇:“没素质。” 赵上霄:? “操,就你有素质!” 在两人动手之前,狄琛慌不择路地握上岑宴秋的手,把人带向自己这边。 岑宴秋手凉,偏偏狄琛是火炉体质,他们一冷一热,体温相互中和,意外地契合。 将岑宴秋牵走,他长吁一口气,没发现两人相触的指节已然十指相扣。 不远处的小亭子,狄琛依稀看到一个很像褚易的人,于是手指自然分开,朝他喊了一声。 褚易双手交叉着挥了挥,而后,他背后凭空冒出一个女生,波浪卷的金棕发色,仿佛是林燕辞。 “他们说开了?”狄琛问道。 岑宴秋因为他突然松手,不怎么开心,“托你的福,关系也定下了。” “那林燕辞的心仪对象?” “激他的。” 岑宴秋意有所指:“有些人天生迟钝,不推一把不开窍。” 狄琛蒙在鼓里,似懂非懂地附和道:“你说得对。” “……” 晚上的家宴,白天的宾客走了大半,留下的都是熟面孔。 上了一天马术课的岑宴知回到家,吵嚷着要把座位搬到狄琛身边。岑宴秋被他闹得头疼,迫于无奈,叫人在他和狄琛中间加了把椅子。 “爸爸一点也不守时。”岑宴知严肃地批评道。 林景宜从他们身边路过,大方得体地抿出一抹笑,随后亲了亲岑宴知的脸,“爸爸在路上了,不是不守时哦!” 她拢紧披肩,侧脸贴着手机屏幕,低声说了句什么,转身离开的刹那脸色有些难看。 琳琅满目的菜品陆续上桌,狄琛偶尔帮岑宴知夹一夹他够不到的菜,再便是与右手边的褚易闲聊几句。 从头到尾,岑沛铨没有出现过。 狄琛倍感遗憾。 偶然间,狄琛的目光落到岑宴秋身上,他碗里的菜好像没动过,宛如一尊冰封的雕像,周身弥漫着空前的生人勿近的气场。 第48章 林景宜这段时间节食减肥,所以没有出席这场生日宴。宴席走到尾声她才现身,拍了拍手,让佣人把蛋糕推上来。 三层高的定制蛋糕,最外层的白巧脆壳上点缀着细碎的水果, 狄琛在空气里闻到一点芒果的味道,起初他以为是错觉,接着林景宜切开蛋糕,露出里面的芒果夹心。 他下意识地看向岑宴秋,对方没什么表情地接过林景宜切下的第一块蛋糕,象征性地吃了口蛋糕胚。 岑家的别墅比狄琛想象中的宽敞更多,看褚易轻车熟路上楼找房间的架势,大抵也不是第一次在这里留宿了。 狄琛最后还是决定回家。 他摸着外套口袋里的扁平盒子,岑宴秋送他回去的路上,气氛持续地寂静。 好几次他想把盒子交给岑宴秋,却又无从开口。 两人进了单元楼,周围再没别的人了,岑宴秋才淡淡道:“每年的生日宴都和今天一样无聊。” “总有一个人缺席,总有一个人不记得我对芒果过敏。” 他们的距离近得过分了,狄琛甚至能闻到一缕温暖的木头的味道。 像是衣物香氛之类的东西。 “喜欢一个人,不该对他特殊一点吗?” 岑宴秋唇角微抿,用气音低声问,“不该是第一顺位吗?” 那股木头的味道仿佛一层玻璃罩,无声无息地把狄琛包裹起来。 狄琛的鼻尖追逐着那股炽热的,干枯树叶一般的气息,头脑一晕,将那盒扁扁的透明相框托了出来。 褚易说岑宴秋的爱好是收集各种漂亮的标本,几天前,他在店里仿照大蓝闪蝶的样子烧了一只尺寸小一些的。 虽然是滥竽充数,但他也想不到比这更好的了。 面前的人眼睛一亮,犹如枯木逢春,鲜花二次盛开,隐形的粉色泡泡不要钱地充当着他的背景板。 岑宴秋后悔自己话放得太早。 他喜欢的人分明什么都记得,试问谁能像他一样,拿到狄琛亲手做的玻璃标本呢? 他不在乎岑沛铨今天回不回来,林景宜订了含芒果的蛋糕,他也没有那么伤心,因为他心里早有预料。 只有狄琛,唯独狄琛,他贪心地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或者更多。 他一直在观察,总觉得狄琛的情感极端内敛,对他的爱意约等于零。 要不是他偷听到了关键的梦呓,恐怕一辈子也发现不了这个人的心意吧! 没关系,他能容忍狄琛的内敛。 山不就他,他就山。 哪怕是座愚笨到不能再愚笨的山,他照样撬得开劈得动。 谁要这个人喜欢他呢。 单元楼的声控灯忽然熄灭,狄琛手上一轻,刹那间,有人捏着他的下巴尖,干燥的唇面迎来一阵湿润的触感。 玻璃材质的大蓝闪蝶盈盈闪着光,岑宴秋的眉眼侵略性十足地压了过来,狄琛想逃,却被牢牢摁住后颈。 “躲什么?” 岑宴秋哑着声问,瞳仁倒映着他的影子。 一切发生得太出乎意料,狄琛大脑死机,一动不动地呆愣在原地。 他嘴角一痛,被岑宴秋咬过的地方传来一阵麻痒。 岑宴秋压着他的后腰,喉咙意味不明地滚出一声轻笑,“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狄琛,你赢了。” 他继而又吻了上去。 第25章 狄琛一晚上翻来覆去, 一场场噩梦接踵而至,基本没停过。 临别前,岑宴秋压着他吻了很久, 数不清多少次了,他的脊骨顶在生锈的信箱前, 变形的边框硌得人后背一阵钝痛。 狄琛强忍着恶心挺到最后一秒,颤抖的双手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 要忍耐, 绝不能对岑宴秋动手。 他忍得好辛苦, 岑宴秋却误以为他在因为心意被揭穿而紧张羞涩。 “你是第一次?” 岑宴秋的指侧擦过狄琛鼻梁上的痣,视线上方的嘴唇被水光浸润,薄薄一层红。 狄琛脑海里浮现出林景宜的脸,岑宴秋长相随她, 皮相骨相兼具,俊美却不阴柔。 但他没空欣赏这副惊人的好样貌。 此刻更重要的, 是他怎么做才能把岑宴秋的手从他腰上拿下来,回到它该回的地方。 岑宴秋还在自顾自地耳语, “……我也是第一次, 感觉发挥得还不错呢。” 老旧小区的声控灯就像不规律的信号,黑暗再一次无声降临。 狄琛紧绷着的肩颈缓缓放松下来,他看不清面前人的表情, 同样, 岑宴秋也看不见他的。 黑暗成了他的保护色, 狄琛撕扯着指尖的倒刺, 不成调地问:“你家里有门禁吗?” “嗯。” 岑宴秋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双臂有力地环着狄琛的腰腹,“想多待一会儿。” 他省略了“和你”两个字。 刚刚交往的人不宜特别亲昵, 得慢慢来,这是褚易向林燕辞告白成功后,在他面前总结出来的经验。 经验是好经验,只是被实施的对象生不如死。 单元楼的大门是镂空网格的设计,车灯在夜幕下一闪一闪,一道关门声过后,狄琛看见张叔走下车,站在斜对面的一棵树下点了根烟。 “我、我困了。”他语速飞快,身体僵得像块木板,被拉去站军姿也毫不突兀。 岑宴秋矜持地“嗯”了一声,适时放开手,毕竟感情需要培养,讲究温水煮青蛙。 第49章 太粘人可不是一件好事! 狄琛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摁住被拔去倒刺,冒出一点血丝的伤口,“晚安……再见。” 岑宴秋总算走了,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吻的缘故,狄琛嗓子眼的异物感很强烈,手脚冰凉,看似活着,其实走了有一会儿了。 他上楼给陆今打电话,但机械女音提示说对方正在忙线中。 狄琛不死心,重拨了四五遍,却还是这个结果。 租房的灯只开了浴室的那一个,他靠着阳台,头顶挂着一件因为洗过很多次,填充的棉絮越洗越薄,御寒功能大打折扣的棉袄。 其他几栋楼亮着暖黄的灯,一家三口的剪影投在玻璃窗上,狄琛远远望着,发现那束光永远也照不到他所在的方向。 指尖有股淡淡的血腥味,他摩挲着嘴唇,手上力度加深,仿佛要把嘴皮磨破。 痛感逐渐被麻木替代。 他转身返回屋内,爆发出一声压抑的恸哭。 * 第二天照常去手工店上班,老板见到他顶着一双红肿的眼,以及充血破损的嘴唇,吓得差点打110报警。 直到狄琛解释了三遍,他没被人欺负,也不是失恋分手,老板这才作罢。 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少,下班的时候老板把狄琛拉到一旁,塞给他一个红包。 “明天开始我们就关门歇业了,一点心意,小狄你收下。” 老板是本地人,上个月店里有员工辞职,碍于假期将至怎么都招不到人,所以临时聘了狄琛过渡。 他看了这小孩的身份证,刚成年没多久就出来勤工俭学,手脚麻利人也踏实,包个红包是应当的。 狄琛推脱不下,便道谢把那封“万事顺意”收下了。 兼职的地方离租房有些远,最近的地铁站在一千米开外,步行至少十来分钟。 赶巧下午下大雨,狄琛没带伞,刚要把背包顶在头上,冒雨冲出去的时候,一把黑伞从他斜后方撑开。 伞沿向他这边微微倾斜,雨珠顺着伞的弧度,像断线的珠串般砸在地面。 岑宴秋举着伞的手骨节分明,中指和无名指长度接近,前者戴着一枚白金蛇骨戒。 狄琛看到他时表情有些讶异,很快,他错开目光,偏头遮了遮肿得很难看的眼皮。 “眼睛怎么回事?”岑宴秋问他。 狄琛短促地“啊”了一声,支支吾吾说:“可能……昨晚熬夜写寒假作业写太晚了吧,没关系的。” 他环顾四周,没看到张叔的车,“你一个人来的吗?” “张叔今天有事。” 岑宴秋卡顿一秒,没叫狄琛知道他是因为不想被打扰,才让张叔把车开走的。 狄琛垂着眼,余光瞥见岑宴秋另只手提了个纯黑色的纸袋,身旁的男生注意到他的视线,伸手一递,“打开看看。” 狄琛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边说着,他将纸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条黑灰色方格的围巾,手感很软,围巾两端织着两个重叠的英文字母。 虽然他不认识牌子,凭触感判断价格肯定不低。 自从岑宴秋打幌子说那几万块的瓷盘是买锅的赠品后,他对这个人送的每一样东西都有着严重的戒备心。 把围巾原路装回袋子里,狄琛还给他,说:“我不要了吧……” “为什么?” 岑宴秋眉头一拧,围巾是他叫上林燕辞一起挑的,没说送谁。 林燕辞是那家总店的vic,她选款式和颜色,岑宴秋负责摇头点头。 “这条?经典老花,最不出错的款。” “有点老气。” “那这条,今年秋冬限定,两面双色?” “太薄,不保暖。” “这个怎么样,灰白混色,我也有一条来着……” “显黑。” 一轮下来,她比导购还导购。 林燕辞撂挑子不干了,瘫在vic接待室崩溃道:“大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皇帝都没你挑!” 半晌,接待他们的导购托着一条灰黑色方格围巾进来,笑容款款:“这条是我们家的热门款,不挑肤色,围着也很保暖,正适合年轻小男生戴呢!” “哟,年轻小男生?”林燕辞挑眉睨他,嘴角勾起一抹调侃的笑,“光顾着伺候你这位大爷,差点忘了你嫌浪费时间,很少亲自挑这些琐碎的配饰。” “送小狄的吧。”林燕辞抿一口下午茶。 岑宴秋没搭她,颔首:“就这个。” 岑沛铨在他生日前一周将他名下的银行卡解冻,刷完卡,他特地没要这家店的购物袋,而是挑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纸袋。 又旁敲侧听地跟褚易打听到狄琛兼职的地方,因为不知道他下班时间,等了将近一个半小时。 结果狄琛说,不要他的围巾。 岑宴秋眉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他右手插进大衣口袋,脸撇向一旁,“不允许不要。” 狄琛:“。” 他只见过强买强卖,没见过强行叫人收礼的。 岑宴秋大有一副“不收下谁也别想走”的架势,狄琛态度软下来,率先求和:“谢谢。” 两人一路走到地铁站,狄琛刷卡进站,一回头,岑宴秋还停在刷卡闸机外。 活了这么多年,狄琛第一次见没坐过地铁的人。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岑宴秋和他认识以后,“第一次”做的事情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第50章 难为岑宴秋屈尊一趟,回到租房,狄琛说完“再见”准备关门,却被半只手掌抵住门框。 岑宴秋大半个身子挤进屋内,颇有压迫感地倚着门,发出一声被气极了的笑:“狄琛,你家里着火了?” 狄琛侧首朝里看了一眼,摇头说:“……没啊。” “那你急着关门干什么?灭火吗?” “……” 岑宴秋站在玄关连哼两声,狄琛后知后觉地会过意来,在鞋柜抽出两双獭兔毛拖。 白色那双他穿,黑色给了岑宴秋。 尺码刚刚好。 他放任岑宴秋在客厅乱晃,自己则进屋换掉外衣,套上家居服,把寒假作业拿出来写。 英中的寒假作业有很大一部分是下学期的内容,要求学生自己预习,结合新知识点解题。 昨晚褚易找他要答案,他给了生物、英语两门,说剩下的过两周发他。 狄琛翻开一张没写完的数学卷子,在草稿纸上涂涂画画,一道大题从昨天磨到今天,仍然没有一点思路。 岑宴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到他身后的,可能逛够了客厅,觉得无聊,在他这里找点乐子。 “延长,做辅助线。” 岑宴秋点了两个地方,狄琛把他指过的两点连接起来,思路慢慢变得清晰。 他不得不承认,岑宴秋在讲题方面天赋异禀,而他别的不怎么擅长,唯独依葫芦画瓢很在行。 到家后他倒了两杯温开水,岑宴秋没把杯子拿进来,也不愿意多走几步路,非要用他的杯子喝。 狄琛把答案算出来,写在答题卡最后,这个时候,岑宴秋把水杯远远地放到桌角,指腹轻轻碰了碰他的唇。 “肿了。” 寥寥两字,他憋了快一路,等狄琛把卷子写完才开口。 狄琛嘴唇微微张开,不明所以抬眼看着岑宴秋。 “我不记得我昨晚有这么用力。”岑宴秋抿着唇,“痛不痛?” “还好吧。” 他们一坐一站,空气无知觉地黏稠起来,狄琛心里泛起怪异的感觉,下意识地后倾。 岑宴秋没说什么,但狄琛感应到他情绪的变化——这是又不开心了。 可被强迫的人又不是他,为什么会不开心? 屋外暴雨倾盆,树枝被风刮卷的声音呼呼作响。 狄琛把他送到门口,“再见。” 岑宴秋敛眸看他,不为所动。 “……晚安?” 还是没动。 门开了条小缝,寒风漏进来,狄琛不禁打了个喷嚏。 站着不走的人反手把门关上,在他低头的时候长臂展开,抱了个满怀。 第26章 狄琛的嘴唇闷在细软的驼绒布料里, 鼻尖满是那股暖而干燥的木香。 岑宴秋携带的气息具有鲜明的季节特征。 夏天是清新的草本植物的味道,一到气温转凉的秋冬,衣料上的气味逐渐变得厚重、层次鲜明, 多以木质调为主。 狄琛对气味没那么敏感,不论怎么变, 他的初印象也只有一个: 不难闻,可以接受。 就像他现在“勉强接受”岑宴秋的拥抱一样。 要抱多久呢。 狄琛在心里索然无味地读秒, 数到第十六下, 被岑宴秋紧紧勒住的臂膀重获自由。 这个人比以前得寸进尺得多。 以前一句“再见”或者一个“晚安”就能搞定的事, 如今增加砝码,要多拥抱一下才行得通。 把人送走,狄琛身心俱疲地搓搓冻僵的脸颊。 一道闪电将半边天劈得煞白,伴随着电闪雷鸣, 他瞬间想起昨天晾的衣服还没收进来。 狄琛火急火燎地拉开阳台门,不料为时已晚, 晒干的棉袄被大雨淋成一张薄纸片,内衣湿得直滴水, 就连袜子也被冷风刮走了一只, 剩下另一只在风中孤零零地摇摆。 狄琛:。 他将湿透的衣服一件件放进塑料水盆,回到客厅,门外响起一连串的敲门声。 狄琛打开门。 说过“再见”和“晚安”, 也被他拥抱过的岑宴秋去而复返, 头发打湿了一小绺, 深邃立体的五官蒙着淡淡的水意。 “今晚台风登陆。”岑宴秋低咳一声, 由充分,“气象台说不宜出门,最好居家一晚。” 狄琛又把那双黑色獭兔毛拖从鞋柜上拿下来, 手臂抱着水盆,点开10086新发的短信提醒: “台风“羚羊”即将登陆玉临,预计今天夜间出现8级以上阵风,建议18:00—24:00非必要不外出。” 狄琛花了整整一分钟接受“岑宴秋今晚在他家过夜”这个不幸的消息,眼神一点点聚焦的过程中,岑宴秋脱下驼绒大衣,把客厅那台老式空调的暖气开了。 空调是十几年前生产的立式款,入冬以来狄琛就开过一次,运行不到十分钟后又关了。 因为噪音很大,像电锯钻木头。 按下开关键的那一刻,那道高挑的背影便被突如其来的电锯声震得浑身一颤。 岑宴秋转身的时候,眸中仍残留着几分惊惧。 他怀疑这台空调比他的年龄还大,十几年的零件功德圆满修炼成精,才能发出这样震耳欲聋的动静。 狄琛竟然还住得下去。 “张叔。” 狄琛还没说什么,岑宴秋已经接响电话,同时审视地打量这台年代久远的老物件:“两天之内,叫人到狄琛家装一台中央空调。” 第51章 “其实我不怎么开暖气……” “两天不行就三天,安排设计师画一下图纸。” 狄琛受不了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电话两端,崩溃的不止他一个,另一头的张叔也有些失语。 他把水盆搁在脚边,深深吸口气,抬手握住岑宴秋的手腕,拉低,单击红色挂断键。 “我不需要……真的。” “为什么不需要?” 岑宴秋皱眉道:“今天只是刮台风,还没有下雪,雪化以后的玉临会更冷。” 受益于优渥的家庭,他思考问题的方式永远简单粗暴——产生问题、解决问题,不必考虑金钱或者其他因素。 但他没想过,狄琛是不同的。 张叔很早就把过冬用品送过来了,狄琛打开看了一两眼,最终还是把它们放回原位,继续穿他那几件不保暖的棉袄。 有些东西,不属于就是不属于,不需要就是不需要,哪有那么多原因可说。 他低头看着岑宴秋脚下那双黑色毛拖光滑的纹,罚站似的。 “这是你说的,不需要。” 岑宴秋口吻僵硬,有意加重后三个字的字音。 他内衬是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似乎不是很保暖,所以又把大衣外套披在肩上,别扭地提示道:“可是我怕冷,以后也经常要来。” 狄琛吃惊得睁大眼睛。 来个别几次就算了,什么叫“经常要来”? 他这租房放古代,杜甫来了都得留下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再走,岑宴秋还“经常要来”? “怎么?”岑宴秋不满意他的反应。 “没、没。” 狄琛慌张地摆摆手,“经常来好,我没意见。实、实在怕冷的话,我烧个热水袋,你凑合一下?” 租房的门窗尽管都关紧了,室内却还是冷冷的,岑宴秋冷不防打了个喷嚏,怏怏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没同意也没反对。 他上辈子真是欠狄琛的,这么多年,让他“将就着凑合一下”的,狄琛是第一个。 水盆静静躺在地上,狄琛把灌好的热水袋塞他怀里的时候,岑宴秋瞥了眼盆里的衣服,刚熄不久的火苗死灰复燃。 “张叔没把东西给你?” 兴师问罪起来了。 狄琛将沉甸甸的水盆捞起来,敛眸温声道:“送到了,被我收着呢。” “又’不需要‘是吧?”岑宴秋反问道。 狄琛:“……” 那不然,呢。 热水袋严丝合缝地贴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化作氤氲的气,为岑宴秋的怒火添了把柴。 他沉着眉说:“衣服和空调,二选一。” “衣服。”狄琛想也不想。 据他所知,这是套高龄住宅,经不起人瞎折腾的。 还是选衣服吧,至少没有“房顶被掀”的风险。 台风席卷过境,狄琛睡前重新加固门窗,然后去了趟储物间,取出一个被塑料袋罩着的小太阳取暖器。 和那口被岑宴秋煮糊的锅一样,这也是他从吴江背到玉临的“行囊”之一。 有许久没用过了,他简单清表面的尘灰,随后插上插头,把旋钮转上一格,方向对着床尾。 岑宴秋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卧室已经被小太阳熏得暖融融了,尤其是床尾那一块的被单,摸起来甚至有些烧手。 狄琛把旋钮回调一些,防止半夜把房间点了。 “不是说不怎么开暖气?” 岑宴秋湿着头发,因为没有合身的换洗内衣,仅下半身套一条狄琛的束脚运动裤,晃着一片纹清晰分明的白皙胸膛踏进卧室。 他微微躬着身,浴室里带出来的潮热水汽扑了狄琛满脸。 岑宴秋仿佛被那股木香腌入味,狄琛吸了吸鼻子,不解地回头:“可是你怕冷啊。” 岑宴秋很受用地翘了翘唇角,“哦,原来是担心我。” 那倒也没有,狄琛心想。 暖气耗电快,他本人是极其非常超级特别不情愿开小太阳来着。 迫于岑宴秋淫威,他不得不从罢了。 张叔送来的过冬用品里,有一床冰岛鹅绒被,狄琛把被子边角掖平,抱着他自己的枕头睡到打好的地铺上。 “这张床两个人睡得下。” 岑宴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狄琛抱着被子把自己裹严实,暗暗下定决心,不管岑宴秋说什么他都不会挪动一步。 他后背弓成虾米的形状,背对着床,胡扯道:“我这几天腰不是很舒服,睡地板对腰好。” “腰疼就得睡硬一点的地方呢。”狄琛再次强调。 头顶没了声音,想必岑宴秋已经被他无可挑剔的借口说服。 窗外的台风狂狷呼啸,玻璃与窗框相互挤压,发出令人不安的震颤。 内陆地区冬寒夏热,在吴江的十几年,狄琛没遇到过这种级别的台风,他悄悄侧身,只听到一阵规律的呼吸声。 他无法凭此判断岑宴秋是否睡着。 狄琛的睡意一向来得很快,今晚却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担心惊动岑宴秋,几乎不怎么翻身,尽量保持同一个姿势。 这些天联系不上陆今,他总无端想起那个吻,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和岑宴秋都没有主动提起,就像是一场寻常的,由于压力过大衍生* 出来的幻觉。 哪里都很奇怪,很不寻常。 第52章 为什么岑宴秋会亲他,为什么要说“这不就是他想要的”? 如果岑宴秋把他当朋友,为什么他亲的人不是褚易呢。 真的很奇怪。 小太阳散发出的暖光辐射到周围,他因而也少见地感受到了暖意。 但更多的是不真实感,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划亮最后一根火柴,她看到的美食、家人、舒适的环境,不过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狄琛脑子里一团乱,陆今要他不择手段地获取岑宴秋的信任,那他们现在算什么? 他又一次侧身偷看床上的人,见岑宴秋仍没有动静,狄琛在枕下摸出手机,调成静音模式。 先给陆今发了一条: [岑宴秋送了我很多东西,很贵,还不许我拒绝,我该怎么办?] 指尖在屏幕前停顿片刻,他稍后打开手机自带的浏览器,搜索: [如果有人频繁地把昂贵的礼物送给你,你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点击回车键,页面一下子多了好几条相关发帖。 狄琛挑了一个和他问题最接近的,点进去逐字查看。 [1楼:你被包养了。] [楼主:我是男的!] [2楼:被富婆包养了呗。] [楼主:对方也是男的!] [3楼:我操,恶俗啊!大兄弟你被给子包养了!] 狄琛犹如醍醐灌顶。 岑宴秋身边从不缺家庭背景与他相差无几的人,但他这种还算少见。 物以稀为贵。 岑宴秋对他好也许只是玩玩、尝个新鲜,新鲜期一过,玩腻了,他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所以他和一个有趣的物件没什么不同,有些人以装饰自己的物件为乐,投入的精力越多,装饰得越精美,就代表他的资本有多雄厚。 是这样吗。 第27章 台风刮了一夜, 次日,狄琛是被热醒的。 浅灰色鹅绒被落了一地,结结实实地盖在他的棉被和毛毯上。狄琛淹没在被子海里, 夜晚做梦,还梦见自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押在蒸笼中生煎火烤。 他半眯着眼蹬开这三层被褥,将要挣脱之前, 一只赤/裸的臂膀从身后蹿出来, 凉凉地, 将他腰身搂了半圈。 紧接着是一声带着浓浓起床气的鼻音,“天没亮,多睡一会儿。” 鹅绒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狄琛一扭头, 睡在他身侧的男生抬臂挡着眼前的光,依赖地往他那边靠了靠。 一时无言。 三秒, 狄琛瞳孔震颤,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床, 又看了看眉头紧锁, 和他一起睡在地上的岑宴秋。 难道他还在做梦? 狄琛躺进地铺,又重新起了一次,岑宴秋依旧偎着他, 想象中的改变没有发生。 起身的时候将被褥牵扯出一道不小的缝隙, 冷风灌进来, 岑宴秋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眉头拧得更深,“怎么?” 狄琛偷偷挪开腰,“有点热。” 顿了顿, 他小声说:“我记得你昨晚睡的是床。” 这床鹅绒被是他见过最大的尺码,铺平后堪比地毯的程度,蓬软地堆叠起来,像豌豆公主的二十层被子。 岑宴秋眉眼如刻,困倦地敛着眼帘,不满地抱怨:“那是因为你的床又窄又小……昨晚睡到一半,不小心摔下来了。” 狄琛:? 他的床长两米,宽一米八,最标准的双人床尺寸,怎么可能又窄又小。 而且岑宴秋昨天还和他说,这张床睡两个人绰绰有余呢! 这个人睡相该有多糟糕,才会从床上滚到地下,还顺势把被子卷了下来? 不等他细想,岑宴秋坐起身,耳廓微红地先发制人,“难道是我半夜不睡觉,故意抱着被子跟你挤一块?” “想想就不可能。”他哼道。 狄琛点头,觉得很有道。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两人睡意全无,起床的起床,洗漱的洗漱。 狄琛的生物钟一般在早上六点左右,假期晚一些,七八点。 他去厨房开火,按照他和岑宴秋的食量下了两把挂面。 清水煮沸,咕噜噜地鼓着泡,离除夕已经不剩几天了,狄琛加了半颗青翠滴水的生菜,盘算着春节期间能找到什么样的兼职。 两碗清汤挂面端上桌,狄琛在表面浇一勺老干妈的红油,第一口没来得及下肚,岑宴秋掀眼看他,说道:“除夕夜一个人在家,不无聊吗?” 狄琛吸溜着面条,腮帮鼓鼓囊囊地咀嚼着,闻言抬起头,木讷道:“不啊,不无聊。” 前几天他上街买菜,遇到一个婆婆卖毛线团,颜色五花八门的,他瞧着新奇,就挑了两个颜色。 一个孔雀蓝,一个小鸡黄。 狄琛嫌面条没味,多放了两筷子辣豆豉,说,“除夕不用写寒假作业,可以一边看春晚一边织毛衣呢。” 岑宴秋:。 这还不无聊? 他清了清嗓子,筷子在面里搅来搅去,“岑家有个姓李的阿姨,似乎很会织毛衣。” “手套,围巾,毛线袜,这些她也都会。” 狄琛没懂岑宴秋这两句话和他方才说的有任何关联,他那碗面汤浮着一层橙红色的辣椒油,大大小小的油圈时而合二为一。 走神的时候,小区楼下有人点了鞭炮,噼里啪啦地炸成一片。 鞭炮声一停歇,岑宴秋矜持道:“要是除夕夜来我家,或许可以让她教一教你。” 第53章 他的邀请来得十分突然,狄琛没准备好,犹豫道:“我得考虑一下。” 早上九点,岑宴秋吃完挂面,不怎么高兴地坐车走了。 狄琛把碗筷收进水槽,没太在意他为什么生气。 岑宴秋的脾气阴晴不定,像一朵悬在头顶的乌云,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打雷、什么时候下雨,不论如何,只要它出现了,一整天都别想见到太阳。 他午后小睡了半个小时,起床后,手机里有一道未接来电,是陆今的。 狄琛回拨过去,那边很快接通。 “这两天家里那帮老家伙找我有事,没怎么看消息。” 电话里掺杂着打击乐的声音,尖锐高昂,像澎湃的海浪。 狄琛问他哪天方便见面,陆今安静几秒,和人碰碰酒杯,漫不经心道:“除夕,除夕能见面。” 怎么又是除夕这天,狄琛心想。 他们一个两个都不吃年夜饭的吗? “过节这段时间家里人盯我盯得有些紧,这样,到时候你来‘时心’的三号包厢找我。” “时心”是一家酒吧的名字。 陆今是那里的常客,狄琛刚开始找兼职的时候,陆今曾推荐他到这家酒吧当服务生,出于种种考量,他最后还是拒绝了。 狄琛正想回答,陆今率先开口,但不是冲着他:“……谁?daniel请假了?那我可不管,老赵,怎么找你也得找个人替补。” 陆今没正形地调笑几句,想起手机还通着电话,收起笑容:“狄琛,临时做一天服务生,提成有多少算多少,来不来?” 狄琛本就是奔着找他谈事去的,假如谈事的同时还能挣点钱……一晚上,也不是不行。 他那张不常用的银行卡只进不出,一个学期下来,攒了小几万的存款,和他预想的还差着远。 狄琛:“提成,提成有多少?” 陆今大笑一声,翘着个二郎腿,说:“少则几千,多则上万。” “行,我来。” 狄琛一口应下,毫不迟疑。 除夕夜当天,玉临市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一片红火,没关门的小卖铺在bgm的选择上和谐统一,纷纷放着《恭喜发财》的歌曲。 狄琛在路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一路骑到“时心”门口,把车还上,领班带他到更衣室换衣服。 “你是陆少介绍过来的人,规矩我就不多说了,你心里有数。” 酒吧服务生的制服是衬衫马甲,领班给他的这一套有点小,胸口的布料很勒,裤缝也紧绷绷的。 兼职一天而已,狄琛抚平衣角的褶皱,没吱声。 白天他在吧台工作,喝酒的客人不多,三两成群,偶尔有落单的孤零零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借酒消愁。 上班期间不能看手机,中午交班,狄琛一解锁屏幕,微信轰炸式地多出十几条消息。 一小部分是群发的拜年祝福,狄琛一一回了,还帮褚易抽了发新春限定池,十连出货。 剩下一大半来自岑宴秋,这人变着法地旁敲侧击,一会儿说岑宴知天天在家念叨他,想他陪着打排位上分,一会儿说李姨买了新毛线,黑白灰三色,打围巾最合适。 但他又不喜欢黑白灰,狄琛心想。 他捏着袖子擦擦苹果皮,张口“咔嚓”咬掉一小块,回复: [今天有点忙,麻烦你和小知说,我明晚陪他上分。] 岑宴秋发了个句号,没再说话。 狄琛代的是daniel的班,daniel晚上只负责陆今的三号包厢,因此,狄琛下午六点过后只需呆在包厢即可。 三号门被一群人哄闹着推开,狄琛手里拿着托盘,与人群中的陆今对视一眼。 这群公子哥看着都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开局就点了一排轩尼诗。 狄琛来来回回地补充酒水,倒酒时,一个醉醺醺的青年凑上来,面部坨红地喘着粗气:“哎……是我眼神不好吗?daniel美黑了?” “傻逼,他哪里是daniel了?” 另一人仰头灌了一整杯,指向狄琛斜后方的玻璃花瓶:“这他妈是eric!” 不是daniel也不是eric的狄琛:“……” 见一桌人倒得差不多了,陆今朝狄琛挤挤眼,五分钟后,两人一齐出现在三号包厢外的走廊拐角。 陆今掏出一包烟,打火机点燃烟头:“说吧,你俩出什么事了?” 烟雾过肺的那一秒,狄琛攥着衬衫袖口的纽扣。 “岑宴秋和我接吻了。” 短短一句话,陆今气息逆流,险些把肺管子咳出来。他偏头咳了半天,拍着胸脯问:“你、你说什么,谁和你接吻了?” “岑宴秋。”狄琛默默补充。 “岑宴秋和谁接吻了?” 狄琛:“……我。” 陆今反手将烟头摁灭,沉默半晌,“这不正好吗,更进一步的关系。”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须臾,又仿佛精神错乱地笑起来,弓背抵着反光的镜面墙。 “你看……狄琛,我说什么?岑宴秋迟早栽在你手里。”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发展,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狄琛心口剧烈起伏,他虚情假意地接近岑宴秋,和他交朋友,是因为与友谊相关的情感经得起伪造,无需托付太多真心。 朋友间的信赖会来得很容易。 可眼下他和岑宴秋发展出了另一条畸形病态的关系。 第54章 他不知道他要付出什么、付出多少,岑宴秋才会感到满意。所有都是未知,他必须提心吊胆地揣摩对方的心意,顺着对方的脾气,甚至有时候还得容忍一些亲密的举动。 这怎么能行,这怎么可以? 未知意味着“失控”,狄琛无法预判未来的走向。 “那你想怎样?全身而退?”陆今冷笑道。 这场局他布了整整八年,狄琛是最重要的一环。事已至此,不是狄琛说想走就走得了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狄琛缩在这套不合身的制服中,幽暗的灯光临头倾洒,浅色的光斑落在他鼻侧那颗痣上。 使人眩晕的层叠光圈仿佛手术台的无影灯,狄书惠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幕恍如昨日。 极度的痛苦会驱使大脑自我麻痹、自我保护,其实那天的很多细节,狄琛已经记得没那么清楚了。 但痛感还在。 那种血肉一层层剥开,抽骨吸髓的抽离的感觉,没人比他更感同身受。 陆今的质问宛如针刺,尖锐地朝他扎来:“想想你母亲的死,想想你以后的人生,嗯?” 他表情夹杂着几分戏谑,没有谁想背负血海深仇过一辈子。 “岑宴秋今天吻你,明天就有可能上/了你,如果连这种程度都接受不了,你拿什么报仇?” 第28章 制服的衬衫纽扣系到最顶上那颗, 宛如一道拘着咽喉的枷锁。 狄琛解开其中一枚,终于得到一息休缓的机会。 陆今那句“除了接吻还要上床”把他吓得不轻,但转念一想, 既然已经是包养的关系了,岑宴秋大概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指侧轻轻刮蹭一下鼻尖, 狄琛很悲观地吸了吸鼻子。 他刚上初中的时候,班里有那种特别早熟的男生, 一下课吆五喝六, 享受被其他人拥簇的感觉, 自以为懂得很多,闲着没事就开开黄腔,或者骚扰前后排认真学习的女生。 有次午休,有个男生趁着班主任开会不在, 掏出手机公放黄/片,裂了几道缝的屏幕被他们相互传阅。 传到狄琛这里, 有人故意使坏喊他的名字,一抬头, 两具纠缠的躯体闯入视线。 “别写作业了, 狄琛!” 一只汗涔涔的手摁在他后颈,那个男生看到他惊慌的神情后轰然大笑,怪腔怪调的, “这个不比学习有意思?” 滑腻的汗水黏着皮肤, 仿佛糊了层腥臭变质的猪油。 他拍开那个人的手跑出教室, 身后传来几声“书呆子”“小黑仔”“娘娘腔”之类的低语。 跟那些男生截然相反, 他看到满屏白花花的肢干只有恶心想吐这一种感受,好像影片里的不是人类,而是被原始野性填满的动物。 狄琛痛苦地闭了一下眼, 嗓音细若蚊吟,“一定要这样吗?” “你也说了,”陆今似笑非笑,“岑宴秋送了你很多昂贵的东西——他花了这么多钱,可能盖着被子纯聊天吗?” 他们这种有钱有权的人,身边跟几个小情人简直再寻常不过。 更何况十几岁的男生,该懂的东西都懂了,左边抱一个右边搂一双的多得是。 岑宴秋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狄琛静静地垂着头,没有反驳。 陆今抬手帮他了衣领,掌心一翻,露出个米粒大小的黑色圆块。 “窃听器,防水防潮,随你怎么贴。” 狄琛小心翼翼地接过手,正要把它推进马甲夹层时,毫无防备地被陆今狠狠推了一把。 后背重重磕上另一边镜面墙,他吃痛地折着腰,却见镜子边角映出第三个人的身影。 灰棕色的大衣挺括修身,臂弯搭着一条羊绒围巾,长身鹤立,眉眼冷然。 一晃眼,那个人疾步走来,一拳砸中陆今鼻梁,转头瞪向狄琛,“你说的‘有点忙’,忙的是这个?” 岑宴秋背后,陆今捂着出血的鼻子,隐蔽地摇摇头,要他别轻举妄动。 “我……” 狄琛往前走了半步不到,才说完一个字,就又被岑宴秋逼退至墙沿。 小一号的衬衫马甲束缚着腰臀,勒出两道弯曲的弧,狄琛退无可退,圆钝的眼微微上抬,有点哀求的意味。 岑宴秋抿着唇,眉间压着沉沉的怒火,手指却克制地抚着他散开的纽扣。 “怎么谁都能跟你讲得上话?赵上霄是,地上那个手脚不干不净的也是。” 他声音往上扬了一个度:“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就随随便便地来,被骚扰了打110都显示没有信号!” 狄琛被他劈头盖脸训了一通,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陆今捂了半天鼻子,结果岑宴秋没有半点会他的意思,于是用袖子擦擦鼻血,受不了地蹿回三号包厢。 酒吧中心舞池的歌换成一首英文歌,音调从激情澎湃转为暧昧旖旎,一对喝醉的男女跌跌撞撞地相拥着走过来,倚靠在镜面墙的另一端。 看到狄琛和岑宴秋亲密的剪影,当中的男方还笑着吹了个口哨。 岑宴秋的脸色比挂在包厢走廊的抽象画还难看。 狄琛被他拉到酒吧外,身上还穿着服务生制服,寒风一吹,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下一秒,岑宴秋敞开大衣外套,严严实实地把他裹了进来。 狄琛矮他半个头,视线受困,只看得到岑宴秋清晰分明的颌线。 第55章 “说由。”岑宴秋道。 他们中间跟涂了502似的,狄琛腹部以下都与岑宴秋贴着,不剩一点缝隙。 已经零点了,除夕夜阖家团圆放鞭炮、看春晚的时间,大街上只有他们两个怪人,一个披着单薄的衬衫马甲,一个把外套分出去一半,活像企鹅孵蛋。 狄琛收紧腿根,被迫靠着唯一的暖源,诚恳道:“酒吧临时兼职,最多有几万的提成。” “叫你来你就来,万一是卖器官的骗子呢,也傻乎乎地相信吗?” 狄琛不说话了。 又不能直说这是陆今介绍的活,不噶腰子。 “真的很缺钱?”半晌,岑宴秋轻轻问。 狄琛仰头看着他,鼻梁不小心擦过岑宴秋的唇角,闷声道:“要攒生活费,还有以后上大学的学费,用钱的地方很多。” 钱就好比一口水池,一根管子进水,一根管子出水,只有保证进出平衡,池子才永远有水。 他太没有安全感了,与陆今的合作总有到头的那一天,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是可以依靠、值得依靠的。 想这些的时候,岑宴秋贴着狄琛的腰部曲线,手心触到凹下去的两个点,心猿意马地挪开些许,“我有钱。” 进而补充说:“有很多。” 岑宴秋鼻尖挨着一片柔软的黑发,他嗅到一点洗发水的味道。 无花果味的,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他很喜欢。 “你的生活费,学费,任何费用我都承担得起。” 狄琛推开他,刚刚被温暖包围而产生的松懈感被冷风一扫而空,眼底的情绪逐渐冷却。 他把他当什么? 给了钱是不是就代表同意接吻,同意上/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反正交易达成了,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陆今说对了,岑宴秋和那些人没区别。 “怎么了?” 岑宴秋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大衣外套嗖嗖灌风。 “我只要自己挣的钱。”狄琛说。 玉临市的气温降到零下,他被冻出鼻涕,仓促地回到“时心”取暖。 凌晨四点交班,三号包厢,陆今交代了一些关于窃听器的使用细节,说罢指了指桌上被鼻血沁染的纸团,恶狠狠地说:“这笔帐我记下了!” 顿了顿,又问:“岑家那小子认出我了吗?” “没有。”狄琛说。 走廊的灯光很暗,而且岑宴秋的注意力压根不在陆今身上。 陆今将纸团揉成条,塞进鼻孔:“那就好。” 他瞥狄琛一眼,眼神阴狠,“不要手下留情,不要心软,最好……最好让岑宴秋爱上你,明白吗?” 狄琛不解地摇摇头:“为什么非得他爱上我?” 陆今意味不明地笑出声。 “因为爱是软肋。” 当一个人有了“爱”,再坚硬的躯壳也将融化成水。 他将丢盔卸甲,如同崩溃的防线,一片小小的羽毛都足以令他遍体鳞伤。 爱能使人一路下坠[1]。 * 将制服叠好交还给领班,狄琛拉上棉服拉链,穿过舞池里拥挤亢奋的人群,重新回到冷空气的怀抱。 装饰在路灯上的红灯笼被吹得翻了个面,狄琛跺掉鞋底的泥土,腰没直起来,眼前出现一双漆黑的短靴。 岑宴秋没走。 他左手扣着手机,屏幕还是通话的界面,林燕辞搓麻将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她玩笑似的指责:“臭小子,要你去时心拿酒,你拿了一个世纪吗?我酒呢!” “忘了。” 岑宴秋淡淡回她一句,拇指轻触屏幕,把电话摁了。 他在等狄琛先开口。 “你家有门禁。” 狄琛说话时呼出一团氤氲白气,“今晚除夕夜,你应该早点回家。” 岑宴秋解开围巾,把他脖子裹了一圈,“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回不回意义不大。” “你一个人?”狄琛皱眉,“你昨天还说小知想和我打排位……” “因为见不到你,现在他人在马尔代夫。” 狄琛:? 岑宴秋说:“和他妈一块。” 其实是林景宜女士受不了玉临的寒潮,临时起意,捎上岑宴知就走了。 岑沛铨上次回来没多久,又匆匆离开,岑宴秋也不知道他在哪。 整个岑家确实只有他一个人。 两人在沉默中僵持不下,好似玩了把“谁先说话谁认输”的游戏。 最终,狄琛叹一口气,“我昨天包了一点饺子,冰箱里还剩一点。回家的话,还可以吃顿夜宵呢。” 岑宴秋“嗯”了一声,不知道“嗯”地是狄琛吃剩的饺子,还是“回家”这两个字。 狄书惠很会包饺子,猪肉白菜、茴香肉馅是她最常包的馅。 饺子被热水一煮,个个皮薄馅大,圆滚滚白团团地打着卷,再配上一点秘制蘸料,就着春晚,这一年便画了句号。 年前狄琛没买到茴香菜,所以只有猪肉白菜这一个口味。 岑宴秋有忌口,所以他那碗蘸料没放蒜和姜。 吃完夜宵,狄琛到厨房把碗洗了。 洗到一半的时候,岑宴秋进来说要和他一起,结果三秒碎了一个盘子,狄琛把他往外面推,反被蹭了满脸的泡沫。 “别动,我擦擦。” 岑宴秋双手一片湿滑,越擦越不干净。狄琛害怕肥皂沫子溅进眼角把自己弄瞎,一动不动地闭着眼,敢怒不敢言。 第56章 等了一会儿,他不敢睁开,催促地问“有没有好”,岑宴秋敷衍地“嗯”两声,说快了,叫他别催。 洗涤剂揉着一股柠檬的清香,狄琛脸上湿漉漉的,就像被按着洗了次脸。 他双手晾在身侧,水都快晾干了,岑宴秋还没擦完。 狄琛等不及地要睁眼,须臾,唇角被人抹了一下,凉凉的,是苦涩的柠檬味。 侧腰上多了只不停滴着水的手,水珠洇开,布料贴着皮肤,显出几分半透明的肉感。 顷刻间,一张柔软的唇面压覆过来,狄琛下嘴唇略微饱满厚润一些,被人用牙齿咬了一口,印上两个凹陷的牙龈。 岑宴秋很用力地碾着他的嘴唇,无师自通地撬开唇缝,恨不得在每一处都打上标记。 狄琛嘴巴又麻又肿,眼睛还是睁不开的,衣服也湿了,舌尖尽是淡淡的苦涩的味道。 他手腕被岑宴秋压在后腰,脑子里忽然想到一个应景的故事。 叫农夫与蛇。 第29章 大年初一, 新雪初降。 狄琛迷迷糊糊入睡的时候,隐约有听见雪粒裹着寒风,嗖嗖拍窗的响动。 昨晚他睡床上, 岑宴秋打地铺。 只是那床蓬松巨大的鹅绒被半夜又坠了下来,连带着他一起, 稳稳当当落在岑宴秋旁边。 嘴上酸痛麻痹的感觉蔓延开来,狄琛睡得不好, 闭眼也是眉头紧蹙, 好似有一道温度没那么高的岩浆, 自他腿间溯洄到腹部。 岑宴秋的嘴巴有毒,要么就是他的口水有毒,狄琛想。 总之不太妙。 上午八点多,狄琛一如既往地被热醒。 小腹往下几寸被宽阔的掌心捂着, 他刚有动作,那只手便把他往回压, 压到他和岑宴秋双双躺成半个书名号。 鹅绒被里伸出一条胳膊,狄琛挣扎着爬起来, 衣摆凌乱散开, 露出一片肤色略深的平整腰腹。 “怎么我也摔下来了。”狄琛拉扯着睡衣下摆,左边侧脸有道淡红色的睡褶。 岑宴秋撑着手臂,朝床脚一靠, “说了是床的问题。” 他挠了挠脖颈, 渐红的皮肤上多了两道颜色更深的划痕。 “谁睡上面都很容易掉下来。” 狄琛点点头, 找齐散落在角落的毛拖, 穿上出去弄早饭。 没到中午十二点,岑宴秋接了通电话就一脸不耐地走了。 狄琛将那枚窃听器放到桌面,研究了一下它的功能, 陆今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忘记把昨天的提成转你了。” 微信发来一个八千八百八十八的红包,数字挺吉利。 狄琛哑然:“我一个人的?” 又拾金不昧地问,“没打错小数点吗?” “昨晚开的那排酒,认识么?” 陆今随意道:“轩尼诗李察,路易十三黑珍珠,马爹利至尊。噢,时心只有两瓶黑珍珠,一瓶是我存的,另一瓶……貌似是林家小囡存的。” 狄琛忙着收钱提现,没怎么听明白他说的那一长串名字具体是哪几个字。 轩什么马什么的,在他眼里也不重要。 “昨天拜托你帮忙顶班的那个人,daniel,他离职了。”陆今说,“我手里有时心的股份,你要是想多挣点外快,明天就能入职。” 狄琛有些心动,但他两周后开学,恐怕没多少时间。 “兼职到开学前一天,行吗?”他问道。 “给自己想个英文名儿,工资按日结。” 陆今那头传来碰杯的声音,“明天可别迟到。” 狄琛认真地应下了。 他的时间观念很重,所以不存在迟到早退的情况。 领班把服务生制服给他的时候,狄琛比了一下尺寸,还是daniel那套。 他问有没有大一码的,领班上下扫他两眼,听笑话一般:“听陆少说你也就兼职十多天,将就穿嘛,嫌这嫌那的还不如另谋高就。” “抱歉……” 将制服抱在胸前,狄琛低眉顺目地俯下身,“您误会了,我没有嫌弃的意思。” 领班摆摆手,不想白费时间听他解释,“行了行了,你接着在吧台干吧,晚班还是去三号包厢,这是陆少指名的。” “好的。”狄琛说。 时心的客流量在整个玉临首屈一指,客人越多,醉酒后闹事的几率越大,但酒吧内部有两班安保来回巡逻,没闹出过什么大事。 “dylan,把这杯‘蓝钻之心’送a7。” 一个化着浓妆的男服务生指了指吧台一箱啤酒,“这些是c1那桌点的,归你喽。” 等狄琛端着推盘离开,男服务生打开气垫补妆,冲他的背影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另一个气质青春洋溢,脸上有点雀斑的羊毛卷男生走过来,胳膊肘怼怼浓妆男服务生,“嘿,那个新人什么来头?” “三号包厢,陆少的人。” “他瞧着很普通嘛,这样也勾搭得上陆少?” 雀斑男生歪头吹掉男服务生脸上的浮粉,俏皮地笑:“eric,我看你更行呀!” “你没比他早来几天,少八卦!” 才叫人别八卦,名叫eric的男服务生自己却双标地说:“那个新人表面普通,昨晚我看见他和岑家……” “岑家的谁?” 一道清亮的女声从旁打断。 eric和雀斑男生齐齐朝声音的主人看去,林燕辞臂弯是一件驼色的长款大衣,染成金棕色的长发被一条绸带柔顺地绑在左肩前。 第57章 她笑吟吟的,“说啊,岑家的谁?” 领班就在不远处,见状立马一路小跑过来,点头哈腰道:“林小姐,他俩今天是昏了头了,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eric脸色惨白,刚想开口,林燕辞小幅度地抬了抬手,“欸,不用道歉,我只是路过。” 她饶有兴味地走了两步,指尖抚过雀斑男生的制服领结,“嘉言,代我向陶爷爷问声好。” 被林燕辞侧面戳穿身份,陶嘉言咬着后槽牙,心有不甘地扯下领结,当即提出辞职。 林燕辞笑了一声,包换到右手,“我在时心存了一瓶黑珍珠,麻烦帮我取一下。” “好嘞,”领班说,“您是去五号包厢等还是……” “不麻烦了,就在这。” 她坐上吧台的高脚凳,随手拍了张照片发到她、褚易被岑宴秋的三人群聊里。 一句“小小一瓶酒还得姑奶奶亲自来取”编辑到一半,林燕辞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个人背对着她,看不清脸,因此林燕辞转头问在吧台老实擦酒杯的eric:“那边的服务生你认识吗,叫什么名字?” * c1那桌总共八个人,男生,二十岁出头,大学生的打扮。 狄琛刚把啤酒放下,卡座中间的男生痛苦的干呕几下,随即头朝一边弯腰吐了一地。 他身边的人手脚并用地爬到卡座外,生怕被弄脏衣服。 酒吧环境封闭,难闻的气味散不出去,很容易影响其他客人。他找人借了酒精、拖把和空气清新剂,将一地的呕吐物处干净。 返回吧台时,eric正在调酒,他复杂地看了狄琛一眼,没说话。 “有人找你。”eric说。 腰部的布料收束得很紧,狄琛调节着制服的纽扣,抬头道:“人还在这里吗?” eric两手握住调酒器的前后两端,冰块与液体的混合物碰撞着不锈钢的杯壁,沙沙地响。 “她已经走了。”他说。 狄琛问他是男是女,长什么样,eric跟没听见似的,没再他。 夜晚零点交班,狄琛将制服叠好装进袋子里,打算回家* 手洗一遍赶在明天上班前晾干。 他打开背包,躺在夹层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一通微信的语音电话。 没看来电人是谁,狄琛接起来,一边推开酒吧大门朝共享单车停放点的方向走。 “这么喜欢把别人的话当耳旁风?” 狄琛轻轻一颤,手机放下来,看了眼备注。 是岑宴秋打过来的。 他长腿一迈,跨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头脑发懵,“……什么?” “酒吧鱼龙混杂,不是什么兼职的好地方。” 岑宴秋气息有点喘,夹杂着猎猎风声,“狄琛,你要多少钱?” 路边信号不是特别好,听筒带了股电流音,仿佛两人不在一个时空,而是在跨频通话。 街上到处都是积雪,自行车前后两个车轱辘在雪白的地面留下一道深黑的泥土印,周围的雪结成冰了,一脚踩下去硬硬的。 狄琛沉默了好半天,岑宴秋以为他掉线,冷冷地“喂”了一声。 “在哪里兼职,干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 这是他第一次反驳岑宴秋的话,因为是第一次,语气没有很强硬。 “你是说,我管不了你,也没这个资格?” 电话另一头,岑宴秋站在四面通风的亭子里,心和狄琛的嘴一样冷冰冰的。 “那分手算了”涌到嘴边,又被憋屈地咽回肚子里。 他左不过关心一句,狄琛就这样不给面子,说他没资格,还想跟他一拍两散借机提分手! 他们才在一起多久? 他怎么敢的! 岑宴秋心里憋着好大一股火,紧接着,听筒里传来狄琛的声音,很小声:“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岑宴秋:。 “你话里话外不就这个意思?狡辩什么。” “……没有狡辩。” 狄琛把通话界面缩小,抽空扫上共享单车的二维码,“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在时心?谁告诉你的?” 电话那头的人一时语塞,在风声越刮越大时,蛮不讲地说:“想岔开话题?不允许。” 狄琛:“好吧。” 他蹬着脚踏,两只手要控制自行车龙头,不方便接电话。 “那我挂了。” “嘟”地一声长音,狄琛将手机扔进车前的篓子里。 他在时心干了十天,偶尔在凌晨以后留下来加加班,挣点加班费。 这期间他和岑宴秋的对话框很安静,聊天记录停在上次通话的前一天。 收到一笔高达三万的转账,狄琛买了打折啤酒和烤鸭,开开心心地做了顿很丰盛的晚饭。 本来他想问褚易要不要来租房吃饭,但一发消息,对面就秒回他一堆乱七八糟的英文乱码,像被人盗了号。 dc:[《刑法》第二百六十六条,诈骗公私财物,数额较大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英文乱码停了,对面安静十分钟,发来一条消息: [岑宴知回国了,说他特别特别想你,问可不可以请你去岑家陪他打游戏。] 几秒钟,褚易人机似的补了张表情包,是一只跳起来的绿色青蛙。 配文:我操,恶俗啊! 一楼客厅。 岑宴秋把褚易的微信表情包翻了个遍,将手机扔回他身边,流露出淡淡的嫌弃,“低俗。” 第58章 “没品位的东西。”褚易笑骂一声。 半晌,他举起手机,憋笑道:“老岑,回了回了!” “说什么。”岑宴秋掀开眼皮,没什么表情。 褚易笑得肚子痛,在沙发打了个滚:“琛琛问,’你的微信账号是不是被岑宴秋盗了‘,哈哈哈哈哈……” 第30章 下学期开学前, 狄琛抽了一天的空,订了张最早的火车票,目的地是吴江。 狄书惠的墓地在很偏远的郊区, 打车都没人接单那种,狄琛叫到一辆出租, 好说歹说半天司机才点头。 玉临连着下了几天的小雪,吴江这边则是连绵的大雨。 地面湿滑难行, 墓园在一座小山上, 石头雕刻的阶梯绵延朝上, 狄琛走得很小心。 他打着一把旧雨伞,一个外围裹了层棉布的塑料袋被他抱在怀里,分别装着贡品和黄纸。 墓前,狄琛把伞收了, 就着眼前这块湿地跪下去,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那张黑白照片里的女人静静地注视着他, 雨水横亘过墓碑,恰似无名的泪迹。 狄书惠是一个不善言辞的女人, 很传统, 和她劳作的背影一样沉默。 没念过几年书,小学一毕业就外出打工,每年如期寄一笔钱回家里。 狄琛没见过他的姥姥姥爷, 只见过狄书惠用布巾包好, 托同乡带回老家的钱。 把伞重新举起来, 他开始烧纸。 山下买的打火机质量不好, 仿佛是受了潮,按好多次都点不着火。黄纸一角很艰难地烧起来,又被一股斜风吹灭。 “妈, 是我。”狄琛很轻地说。 他摸了把脸上的雨水,几乎每根手指都有厚厚的茧。 打火机的出火口被他小心翼翼地拢着,这一次点着了,没吹熄,堆叠的黄纸燃烧成灰,灰黑的纸屑迎风打着卷儿。 狄琛与狄书惠的照片对视一眼,走之前嘴唇蠕动两下,又跪下去一言不发地磕了个响头。 下山的路上他收到岑宴知的微信消息,问他是不是不在家,没过多久发来一张自拍,雪地晴天,背景板是岑家别墅里的小亭子。 岑宴知板着脸比了一个耶,苦大仇深的,很像被人举着枪顶在脑后。 [怎么了?] 岑宴知改了微信名,现在叫“神奇小海螺”:[我排位掉段了,胜率也少好多。] [狄琛哥,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我想你带我上分。] 岑宴知的头像还是那只黑脸暹罗猫,但姿势不一样了,变成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鼻尖有一根狗尾巴草。 这是岑宴知养的猫。 上次去岑家,狄琛逗留的时间不长,因此很遗憾地没见到这只有可能刷新在别墅任何角落的小黑脸。 狄琛手里攥着被揉成一团塑料袋,没留神地一滑,左膝重重叩出一声响。他单膝跪地,疼得直不起腰,伞柄歪倒在肩侧,半边衣服湿透。 剧烈的疼痛通过神经纤维传递到大脑,狄琛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没叫痛。 他似乎天生的有些迟钝,对身体的各种感觉,以及精神上的情感。 小时候狄书惠在小超市收银,他在外头的空地上玩,被路边的砖头块绊倒了,就摔坐在原地,不哭不闹,但眼泪没停过。 路过的好心大婶看到他,忙把他抱进小超市,“这娃的妈在哪?瞧瞧,瞧瞧这膝盖,都摔流血了!” 狄书惠连声道谢,自掏腰包给人塞了两饮料,上药的时候问他痛不痛,狄琛乖巧地摇头。 上学后被不读书的混混堵着要钱,一身伤的回家,狄书惠也问过他哪里痛,他还是摇头。 他想起陆今说,他得让岑宴秋爱他。 可他自己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辨认得出岑宴秋给他的是不是“爱”? 很久没回岑宴知,对方在催他回复。 狄琛慢慢挺直膝盖,右手有水,摁键盘时总打滑。他狼狈地拼完一句话,点发送。 [可以,你告诉我时间。] * 晚上一下火车,停在单元楼门口的那辆车就把他劫走了,车上只有驾驶座的张叔一个人。 狄琛还穿着那条磨破的裤子,伤口处的血已经干涸,像黑红色的多角蜈蚣,狰狞地伏在他的膝盖上。 “张叔,小知和我约的是明天。”他没缓过劲儿,语速慢吞吞的。 张叔不好意思地笑笑,轿车发动开得飞快。 他说:“这个嘛……少爷等不及了,所以叫我快点来接您。” 张叔话里留了余地,没直言这个“少爷”是谁,岑宴知是,岑宴秋也可以是。 火车一来一回花了狄琛大半天,他在后座困得掺瞌睡,甚至没察觉到张叔是几点开到的岑家。 九点,玉临雪停,积雪压弯枝条,在狄琛关上车门时,一捧软雪被震下来,淋了他满头。 前方那栋风格简约的别墅三楼还亮着灯,窗帘将落地窗掩了一半,影影绰绰地透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狄琛瘸着一条腿,刚走到门前,有人将门推开一道缝,檐下的照明灯一同亮了,在岑宴秋高挺的鼻梁旁扫下一片朦胧的淡影。 他恍如对狄琛的到来全然不知,记着前些天的仇,脸上表情很臭,“你怎么来了?” 见岑宴秋不是特别欢迎他,狄琛双手交握,不知所措道,“小知叫我来的。其实我们约的是明天,但张叔今晚就把我送过来了……” 第59章 岑宴秋把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看到他膝盖的伤,脸色又难看几分。 “进来。”他扔了双拖鞋在狄琛脚边。 白色獭兔毛,全新的,款式和他租房那双一模一样。 “小知呢?”换上毛拖,狄琛问道。 岑宴秋:“睡了。” 狄琛站在玄关,尴尬地攥着那把旧伞。他淋了一场雨,虽然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但皮肤残留着黏糊糊的腻感,裤子还破了一条腿,有点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岑宴秋上了楼梯发现他没跟上来,转身说:“脑子也摔傻了?” 狄琛一瘸一拐地跟过来。 “没叫你走这么快。”岑宴秋不悦道。 狄琛:“……” 穿过一条很长的走廊,岑宴秋走在他前面,步调不快不慢,有时会停一停,像在等他。 进了一间比他整个租房还大的卧室,岑宴秋让他坐床上,然后背身不知道在翻什么东西。 狄琛裤子脏,没好意思往干净整洁的床铺上靠,于是席地坐下来,盘着没受伤的那条腿。 “外套脱了,扔这里。”岑宴秋回来时拎着一个空的脏衣篓,另只手抱着一个家用医药箱。 薄韧的眼皮朝上一掀,看不出喜怒:“裤子也脱了。” 狄琛难为情地“啊”了一声。 “啊什么?”岑宴秋说,“不脱裤子怎么上药?” 狄琛死死抓着裤腰,至死也要捍卫他裤子的模样,无论岑宴秋怎么说都不肯脱。 “到底有什么不能的!” 他可是狄琛的男朋友,有什么是男朋友不能看的? 岑宴秋恼了,把药膏棉签往旁边一撇,“上药而已,又不是——” 须臾,他突然哑火。 脸也跟着一块红。 狄琛的手还放在裤腰带旁:? 上一秒还在生气的人,此刻脸和耳朵火烧云般地通红,闷声去衣帽间拿出一条宽松的棉质长裤。 “换。”他简洁道。 狄琛把浴室的门反锁了,避开膝盖的伤口,小心地脱掉脏裤子,换上岑宴秋的那条。 裤腿很长,余下的部分堆在脚踝的位置,小尾巴似的拖在地上。他把裤腿挽了几道,返回卧室,岑宴秋脸颊的红还没消。 “在哪摔的?”岑宴秋拧开药膏的盖子,往棉签头挤了一点,涂的时候嘴唇快抿成一条直线。 药膏是凝胶状的,涂开没有刺激性,很温和。 狄琛愣了愣,回答道:“墓园。” 棉签从结痂的地方划过,岑宴秋没控住力,导致那处伤口轻微撕裂渗血。 “……抱歉。”岑宴秋说。 “没事,不疼的。” 狄琛没感到痛,反倒是淋过雨的外套被玉临的风一吹,像刺骨的冰壳,冷得他打了个颤。 膝盖擦过药,待会儿洗澡就不能碰水,他问岑宴秋要了一卷防水的医用绷带,娴熟地缠了三圈。 岑宴秋给他拿了一套睡衣,和那条棉质长裤一样,在他身上都显得很宽大。 领口松松垮垮的,上方是两抹平直的锁骨,狄琛胸口的肤色略白一些,但也没白到哪去,顶多是健康的小麦色。 他擦干脚踝的水珠,所应当地准备抱着被子打地铺的时候,岑宴秋把他拦下来,咬牙切齿地说:“你想干什么?” “我打地铺啊。”狄琛呆楞道。 都这么明显了,岑宴秋看不出来吗? 岑宴秋夺过被子,指着那张够五个人开party的床,“两米三的床还不够你睡,要上赶着打地铺?” “狄琛,脑子有病就去治。” 他“啪”地一下将卧室所有灯关了,掀开被子,留一个背影给狄琛。 糟糕,差劲,狄琛心想。 动不动就发脾气,动不动就对人恶语相向,还说他脑子有病。 岑宴秋才脑子有病。 狄琛以前在吴江,他们家对面住了个老中医,行医快四十年,专治肝火旺盛、肺气郁结。 他很想建议岑宴秋去看看中医,但又怕被骂,只好屏着呼吸,轻轻地睡在另一侧靠外的地方。 躺进去没几分钟,被子被岑宴秋卷去大半,不知道岑宴秋哪来这么大牛劲,他扯半天也扯不动,就跟着被子一点点地挪。 挪到快和岑宴秋背贴背,被子终于不动了。 狄琛定了一个闹钟,将手机推到枕边时,他无意间看到床头柜上貌似搁着两个相框一样的东西,先开始他没在意,现在才发觉。 其中一个相框还闪着蓝光。 至于另一个,狄琛点亮屏幕照了照,那层透明的玻璃罩下压着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绒毛,右下角写着一个日期。 不等他看清是几月几号,原本背对着他的岑宴秋翻过身,脾气很大地用被子把他一卷,大半个胸膛压上来,眸底黑亮。 “你大晚上还睡不睡!” 第31章 狄琛的脸深深埋进柔和贴肤的枕头芯, 岑宴秋依稀听得他说了几个字,嘟嘟囔囔的,分辨不出说的是什么。 其实岑宴秋有点压着他腿了, 不过伤口没裂,狄琛就忍着没说。 他在心里倒计时, 数岑宴秋什么时候躺回去好好睡觉。 以为要很久,结果数到倒数第二十八秒, 压在身上的重量倏忽一轻。 狄琛向后偷瞄, 岑宴秋慢慢把被子让了出来, 宛如一条蜕皮的蟒蛇,重新隐于床的另一边,还是那个背对着他的姿势。 第60章 醒来的时候,枕边空了一半, 被褥的温度很凉,大概那个人很早就起床了。 昨晚狄琛上楼梯有特意数过, 岑家的别墅有五层高,他们睡的卧室在三楼, 而其他几层, 狄琛还没找到机会去。 卧室门口到楼梯的距离,光是管家打扮的人狄琛就遇到了两个。 她们见到狄琛并不意外,反而指了指一楼的某个方向, 说早餐已经做好了, 可以下楼就餐。 狄琛礼貌道谢, 沿着扶手下到二楼, 一个穿着恐龙睡衣的小孩睡眼惺忪地撞向他的后腰。 岑宴知被撞得跌了一步,揉着眼睛的手拿开,看清这根挡路的“大柱子”是谁后, 他眼角瞪得浑圆:“狄琛哥?” “早上好,小知。”过长的袖子没过指尖,狄琛低头挽到手肘那里,又加固了一道,确保不会再垮下去。 绿黑相间的恐龙睡衣使岑宴知看上去有些臃肿。 他是很在乎自己的形象的,上一次见面,为了彰显出乎寻常的成熟气质,他特地打扮得非常“小大人”。 但因为这场猝不及防的偶遇,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被毁了! 岑宴知怒然掀翻头顶的大眼恐龙帽,撅着嘴巴,扭扭捏捏道:“你来得好快,我都没做好心准备。” 狄琛心生异样,问:“昨天不是你叫张叔接的我?” “不……”岑宴知话没说完,像是想到什么,着急忙慌地改了口,“对!就是我。” 他心虚地笑笑,伸手要狄琛抱他下楼。 九岁的小孩正处在发育期,抱着很沉,狄琛像扛了一袋二十多公斤的砂石。 别墅一楼的摆件陈设多是冷色调,风格艺术简约,客厅的沙发旁摆着一个猫爪形状的毛绒地毯,是唯一格格不入的存在。 走着走着,狄琛的裤腿好似被什么东西蹭了一道。他低下头,一只脸跟煤炭一般黑的大猫行云流水地躺在他脚边。 一边翻肚皮一边喵喵叫,疑似碰瓷。 “它是小乖。”岑宴知双手拢成喇叭状,小声说。 狄琛被卡在一楼的中间地带寸步难行,肩上一小孩,腿下一只猫,成了行走的人形圣诞树。 “岑宴知,我数到三。” 玄关的门开了,风雪漏进些许,很快被进来的人阻隔在外。 岑宴秋的黑色运动服沾了不少雪沫,袖口翻折两道,小臂覆着薄而紧实的肌肉。 黑脸暹罗猫被他熟练抱起,朝毛绒地毯的方向轻轻一丢,岑宴秋双手抱臂,因为刚运动完,眉眼湿润凌厉。 “一、二——” 岑宴知把大眼恐龙帽戴上,闷闷不乐地从狄琛肩上下来,在餐厅落座。 狄琛微微扭了扭酸痛的肩膀,不知何时,岑宴秋一下子离得很近了,他甚至能闻到一股冬天在外头呆久了才有的冰冷刺骨的味道。 “岑宴知今年满十岁,别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岑宴秋抿着唇,问他:“腿还痛?” “好很多了。”岑宴秋凶人的样子很有震慑力,狄琛趿着毛拖坐到岑宴知左边,干巴巴地夸,“多亏你的药膏,见效特别快呢。” 岑宴秋只看了他一眼,抬手示意家里的阿姨上菜。 第一道端上来的滑蛋牛肉粥炖得又浓又稠,撒了细碎的香菜提味,粥里还加着蛋皮、猪肚丝之类的佐料。 包子和烧麦是手工做的,皮薄馅大吹弹可破,狄琛掰开一个肉包,雪菜鲜肉馅的,他一时间晃了神。 这是狄书惠生前最爱调的包子馅。 他试着咬了一小口,连味道几乎也一模一样。 一旁,岑宴知的粥没喝几口就不要了,吵着要吃猕猴桃。 一个皮肤黝黑,盘着头的中年女人走出来,将一盘切好的水果摆上桌,里面就有岑宴知喜欢的猕猴桃。 她看到狄琛这个餐桌上的新面孔后瞳孔骤缩,掩饰地捋了捋碎发,将其绕至耳后。 “你们玩的游戏,晚上貌似也有一场排位。”岑宴秋把那只盛着粥的碗推回岑宴知面前,不经意地说,“吃完晚饭再走?” 狄琛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走神地应了一声,然后盯着眼前的粥发呆。 中午陪岑宴知打了两个小时排位,用过午餐,岑宴秋拿来一箱毛线团和两根棒针,说颜色随便他挑。 狄琛在里头选出一个灰扑扑的鼠尾草绿,闷声不吭地勾着线。 他做一件事时注意力总是很集中,哪怕岑宴秋一直坐在他旁边,他也未曾分散过一毫。 岑家的佣人从客厅走过,免不了好奇地望向沙发那个专注织毛衣的深肤色青年。 比起那些他们见过的,和岑宴秋年龄相仿的客人,他的样貌完全称不上出众,只能说是清秀,但气质却是独一档的。 像一棵伫立在雪地里的青柏。 就算浑身的枝条尽被积雪压折,树干依然立得笔直。 除了经常来的褚二少之外,他们也鲜少看见岑宴秋这么安静而长久地呆在谁的身边过。 或者说,连褚易都无法像这样,百分百地被岑宴秋注视着。 狄琛手中的棒针曲折地连接着每一根毛线,动作干净利落。岑宴秋从他指间的厚茧,看到他紧绷的颈部线条,再看到鼻侧芝麻粒大小的黑痣。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他觉得自己牺牲好多,付出的喜欢也好多,同时矛盾地觉得自己也获得了好多。 第61章 两方相抵,怎么不算扯平? 岑宴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心想以往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没有狄琛,他应该会风雪兼程地上岑沛铨给他安排好的格斗课,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课程。 他很早就是岑沛铨钦定的继承人了。 岑家几代绵延,在玉临用财富与权力堆叠出通天的地位。 岑沛铨是从五个兄弟姐妹里杀出来的继位者,遭受过非常人所能及的苦难的人,往往会漠视苦难。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岑宴秋异常严苛,甚至称得上“挑剔”。 相反,岑宴秋对狄琛就一点也不挑剔。 狄琛若有所感地偏过头。 那个无聊到看他织了半天毛衣的人,此时把后脑搁在沙发靠背上,手臂之间搂着一个流苏抱枕,睡颜恬静深沉。 岑宴秋醒着与睡着是两副模样,扪心自问,狄琛更不讨厌后者。 日光与白茫茫的雪光杂糅着透进来,在岑宴秋鼻尖落了一笔。 狄琛不知不觉看得出神,两根棒针自乱阵脚,毛线勾得歪歪扭扭。 回过神时,手里的针织品已经很难看出毛衣的雏形。 他自暴自弃地想拆开重打,一只瘦黑伶仃的手腕按在两根棒针上,李姨把毛线接了过去,小声做口型:“我试试。” 织错的线团被慢慢还原,狄琛眼底闪过一丝凝重。她织毛衣的手法也与狄书惠如出一辙。 他假装很感兴趣地问,“早上您蒸的包子很好吃,是哪一种馅的?” “雪菜的。” 李姨盘在脑后的发髻松动几分,掉出一缕碎发。 她朴素地笑着,“雪菜鲜肉。” 狄琛声音压得很低,“不是玉临本地的口味呢。” 玉临地处偏北,这个馅不怎么常见。 “哎,我是南方人。”李姨说,“这些早点我起初是不会做的,后来有个人手把手教我……算了,这没什么好说的。” “喏。” 李姨把还原的半成品递给他,“哪儿还要改改?” “没了。”狄琛看了看她,讷讷道,“谢谢。” 鼠尾草绿的毛线织品被他轻轻抖开,五个口,中间长,袖口短,明显不是给人穿的。 黑脸暹罗猫在客厅踱步已久,见状跳进狄琛怀里,呼噜声震天,在他身上蹭了厚厚的一层毛。 他在网上查过,这个品种的猫性格温顺,据说是“猫中菲佣”,会博爱地照顾每一位家庭成员。 衣服穿得很成功,狄琛挠了挠它的下巴,在愈演愈烈的摩托引擎声中,他缓缓低下头,用脑袋碰碰暹罗猫的额头。 “你倒是喜欢它。” 岑宴秋在他没注意的时候醒了,流苏枕头扔到边上,眉心拧出一个死结。 在岑家,这只猫最不亲的人就是他,一见他就跑,现在却老老实实地趴在狄琛腿上,与他良好地保持一米左右的间隔。 岑宴知,褚易,赵上霄……还有这只不待见他的猫,好像谁都能轻易地对狄琛萌生好感。 狄琛抚摸着柔顺的背毛,“嗯,他好乖。” 岑宴秋的下一句尚未说出口,一阵规律的高跟鞋的声音逐渐靠近。 林景宜披着一件雪白顺滑的皮草大衣,领口、袖口围了一圈蓬松的绒毛。 职业原因,她有一副动听的嗓子,说话像潺潺清泉,每个字音念得很有腔调。 但林景宜离开音乐剧舞台多年,举手投足皆是富家太太的风范了。 她细眉一扫,瞥向岑宴秋,“老师说,你今天请假了?” “是。” 岑宴秋言简意赅:“招待同学,不方便上课。” 林景宜将外套和手拿包交给佣人,慢条斯地拆着一些寄到家里来的新款高定。 她与岑宴秋之间疏离得不像母子,每句对话极尽客套,“是你旁边那位么,上次生日宴来过呢。叫什么名字?” “您好,我叫狄琛。” 狄琛站起来,双手拘谨地交握着。 林景宜剪开绸带,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狄?这个姓很少见,我几乎没见过呢。” 第32章 狄琛轻微地打了个战栗, 仿佛心脏被五指紧紧抓拢,他指节不由自主地蜷曲起来,在掌心留下四道浅浅的掐痕。 林景宜猜出他是谁了吗。 那他今天还能不能从岑家全身而退? 手边唯一可以用作武器的, 就是两根织毛衣的银色棒针。难道他得拿着棒针,以一敌岑家里里外外几十号私保? 却不想林景宜自顾自换了个新话题: “小秋, 我们家的待客之道就是让客人坐在客厅织毛衣么?” 狄琛攥紧的手指放心地松开,呼吸变轻。 岑宴秋指尖勾着抱枕边角的流苏, 冷淡道:“他喜欢这个。” “您不试衣服?” 她一边打开礼盒, 取出一件被防尘袋罩着的长裙, 一边温温柔柔地笑,“也是,你们年轻人的喜好我不懂。” “家里新修了一个温泉汤池,外头气温低, 不如带着你的朋友泡泡池子,驱一驱寒气。”几十万一条的高定就这么被林景宜随手搭在椅背上, “我上楼陪陪禾仔。” 等林景宜上楼,狄琛回到沙发, 将剩余的毛线缠起来, 末端打个结。 原本和他有一些间隔的岑宴秋忽然离得很近了,抱枕垂下来的流苏拂过他的大腿根。 第62章 狄琛无端觉得他心情很糟糕。 于是他一圈圈地绕着毛线团,试图讲点其他的, “‘禾仔’是谁?” 岑宴秋闭目养神, 像一座摆在美术展中心的石膏雕塑, 静默、立体, 连光影都格外地眷顾他。 然而“雕塑”十分煞风景地冷笑一声,“岑宴知的小名。” 顿了顿,他音调低沉几分:“禾苗, 有依靠的意思。岑宴知出生那年,他们两个费尽心思找到一个得道高人,求他算八字。” “那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高人批命,说岑宴知是一辈子享福的富贵相,是家族兴旺的象征,但必须有物可依,不然‘月盈则亏,盛极必衰’。” 出身名门望族的人,多多少少迷信玄学,尤其是这种与“香火”“延续”有关的谶言。 狄琛点点头,表示他听懂了。 岑宴知就好比炉子里的三炷香,香土在,则香柱立。 他突然想到一个新问题: 那“香土”是什么,那个被岑宴知依靠着的人又是谁? 狄琛转头看向那个轻轻闭上眼睛,眼睫浓长的人,心中有了答案。 是岑宴秋。 一点不知名的情感涌出来,狄琛皱着眉,把它按了回去。 “你有没有小名?”他问道。 有的话,也还算公平。 可岑宴秋睁开眼,眸中波澜不惊:“没有。” * 林景宜提到温泉池子,岑宴秋真的带他去了。 是小型的私人汤池,周围铺着鹅卵石,造景很典雅,顶多容纳两个人。 狄琛事先不知道岑宴秋带他来的地方是这里,死死捂着衣襟不放。 他与普通男性的身体构造不同,虽然乍一眼看不出来,但他小心谨慎惯了,这么多年没进过公共浴室,上厕所也避开人流高峰期。 岑宴秋恰恰相反,他不讲究这些,当着狄琛的面一件件地把衣服脱了,若非他俩有层见不得人的关系在,狄琛高低打110举报这个暴露狂。 水波跌宕漾开,狄琛把别过去的头转回来,脸颊被升起的热气蒸得通红。 “真的不下来?” 岑宴秋宽硕的背肌抵着汤泉池壁,尽管是抬头仰视的姿势,狄琛却有种被睥睨的感觉。 他后退一步,态度坚决:“不了,你自己喜欢就行。” 汤池附近有几张椅子,狄琛挪了一个过来,在某个背单词专用的软件里登陆他的账号,一次性温习了十个。 复习到“discipline”,他脑门汗如雨下,只穿一件家居睡衣还是很热。 “狄琛。”岑宴秋喊他一声。 “嗯?” “下学期我不在学校,”岑宴秋右臂平展,反撑在略高一些的池沿上,“去参加一个国际物竞赛,和学校其他几个人一起。” 竞赛这个词超出了狄琛平时的概念,他心不在焉地滑走一个单词卡片,词穷地说了句“那祝你一切顺利”。 岑宴秋左手破出水面,湿淋淋地泛着光。 看到他对自己招手,狄琛放下手机,缓慢且迟疑地走到水边,他一条腿的膝盖有伤,所以只能单膝跪下。 汤泉池雾气缭绕,使得岑宴秋的面孔有些朦胧,边缘恍若虚化了似的。 那张俊美至极的脸逐渐放大,狄琛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就没躲。 谁知岑宴秋临时来了场声东击西,滚烫潮湿的手心蜻蜓点水地擦过他的下颚,在他捏起袖子擦水的时候,狄琛唇面一软。 岑宴秋两手撑着池台,上身全然浮出水面,像一条在海上以蛊惑动听的歌喉吸引水手的海妖,很轻柔地吻住他的唇瓣。 被迫打开齿关,狄琛发出几声模糊的闷哼,几近与飘荡的水声融为一体。 睡衣的领口和衣袖被浇了个透,湿哒哒地黏连着皮肤。 狄琛上身悬空,宽大的下摆向前倾出一个钝角。池边水花溢溅,他怕被岑宴秋拖下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奈地承接着这个吻。 但这个人似乎并不满足于简单的唇齿触碰。 一只沾着水珠的手从睡衣下摆伸进去,摩挲着那片紧密结实的小腹。 滑至裤腰边缘的时候,狄琛恍然间醒了神,握住岑宴秋手腕。 “我亲得不好?”那人唇色红润,跟吃饱喝足的妖怪一样,语气慵懒。 狄琛:“……” 他趁机退回到安全地带,难堪地瞟了眼小腹以下,随之而来的是无法忽视的负罪感。 他没办法欺骗自己“毫无感觉”,欲/望和渴求是最真实的证明,骗不了人的。 狄琛羞耻地并拢腿根,拿起手机,连滚带爬地朝汤池外跑。 穿上洗干净的衣* 服,纵然一边的裤腿破了个大洞,狄琛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在微信里给岑宴知发了条消息,说他晚上没法陪他打排位了。 岑家的别墅在玉临市郊区,好半天来不了一辆车。 张叔开着加长轿车悠悠路过时,狄琛眼前一亮,宛如看到救星。 “小少爷说您急着回家,为什么不多待一会儿呢?” 狄琛在雪地里站了十来分钟,冷得像冻僵的冰块。 他搓着手,“抱歉,是我临时有事。” “原来是突发事件。”张叔点点头,说道。 轿车开到别墅正门,身材颀长的男生站在马路中央,张叔踩着刹车,摇下车窗叫了声“大少”。 岑宴秋径直走到狄琛的车窗前,隔着一扇玻璃,声音听起来有点闷:“开窗。” 第63章 车窗缓慢降落,有限的空间里,狄琛只看到他冻红的下巴。 “至于吗?”岑宴秋说。 狄琛一言不发,心想怎么不至于? 他不懂包养具体是怎么来的,在包养关系里,岑宴秋就可以不经许可地亲他摸他吗? 这也太不讲道了。 但更不讲道的在后面。 岑宴秋一只手压着车窗,冷声道:“说话。” “我问你至不至于,哑巴了吗?” 狄琛嘴唇颤动着,含糊不清道:“……不喜欢可以换一个。” 他说的太小声,岑宴秋没有听清,拧着眉:“什么?” “你可以换一个。” 狄琛指尖一片冰凉,音量稍大:“可以换一个你喜欢的,听话的。” 压在车窗的手骨节发白,可想而知有多用力。 岑宴秋彻底发火之前,轿车重新发动,张叔脚踩油门驶向道路出口,心有余悸地关闭所有车窗。 作为岑家的员工,他撞见不得了的一幕,干笑两声:“大少与褚二少也常有争执,在很早的时候。” 那时褚易不了解岑宴秋,无意间在他雷点上蹦了很多次迪。 两人急赤白脸地闹过一阵,褚易不肯认输,岑宴秋不肯低头,是充当大姐头的林燕辞按着他俩的头,签字画押和好如初的。 “朋友之间没有隔夜仇嘛,您多担待。”张叔含蓄道。 狄琛嘴上说好,却在心里把岑宴秋翻来覆去地贬了一通。 他这样高素质好脾气的人都忍受不了这个人的性格,真想象不到,世界上还有没有谁能和岑宴秋和谐共处。 嗯,十大未解之谜。 张叔停在一个红灯口,说:“其实……大少的性子大变过一次,在他八岁那年,但我在岑家任职的时间不长,所以不是很清楚里面的原因。” 又是“八岁”? 狄琛留意到这个时间点,暗暗记下。 开学即是高二下学期,学科进程像开了五倍速,早七晚十、一周六天地上课,狄琛大部分时间尚可适应,只有少数一两次,会趁老师不注意悄悄打个瞌睡。 褚易被林燕辞远程监督,破天荒地把游戏戒了,开始认真听课。 有时候狄琛拿出手机看消息,他还倒反天罡地指指点点,说手机是成绩最大的敌人,当心排名一落千丈,救都救不回来。 月考刚考进年级前二十的狄琛:。 他看着沉寂了三十天的微信聊天框,掏出一个洗干净的苹果咔嚓啃掉一块,“这么多天,岑宴秋联系过你吗?” 这是他第一次问起那人的近况。 他也有发消息给岑宴秋,但他一条都没回。 明天就要和陆今见面反馈最新情况了,总不能说,“我和岑宴秋正在冷战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好,我们的计划要失败了”吧。 褚易诧异地抬头看他一眼,从抽屉深处摸出一个套了五层塑料袋的手机。 点进联系人界面—— 岑宴秋雷打不动地,在每天早上六点半发一条消息到他手机上。 3月3日。 [预赛通过。] 3月23日。 [省赛一等奖,第一名,下个月决赛。] 3月24日。 [食堂难吃。] 3月25日。 [失眠。] 3月26日,也就是今天。 褚易没看懂岑宴秋发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不换,就喜欢……不听话的?” 他偏头问狄琛,眼神睿智:“啥意思?” 第33章 狄琛目光挪向远方, 装傻充愣道:“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呢。” 褚易不依不饶地追问,还挟月考试卷以令诸侯,他不说就不把卷子还给他。 狄琛叹口气, 假模假式地接过褚易的手机,将岑宴秋一个月以来发的消息统统看了一遍, “他说的应该是题目吧。” 褚易:? “遇到难题——不换,就喜欢不听话的、做不出来的竞赛题。”狄琛肯定地“嗯”了一声, 仿佛在身上罩一件黄大褂, 他立马就一跃成为道观销冠, “你看,是不是很有道?” 被狄琛这个江湖骗子坑瘸了的傻白甜恍然大悟,食指晃两下,悟了:“原来是学得走火入魔了。” “我就说数学物容易使人精神失常, 他们这些搞竞赛的,成天闭关训练, 能不疯吗……” 褚易念经似的自说自话,狄琛拿他当背景音, 对着空白对话框发呆。 那天岑宴秋发了好大一通火, 眼眶烧得通红,他俩都在情绪的风口浪尖上。 狄琛把苹果啃成沙漏型,不知怎的, 他当时也没顺着岑宴秋——他本该这么做的, 但那些反驳的话太顺口, 太一气呵成, 顺着喉管一溜烟就蹦出来了。 哄岑宴秋的难度远远高于地狱级别,尤其是破冰的第一句话,非常关键。 狄琛在键盘里删删改改, 废稿加起来都有小几百字了。 褚易停止念叨,取而代之的是拍照的啪嗒声。狄琛问他在拍什么,褚易扭捏地咬着手,把一张擦边及格的月考试卷放到桌面。 “拍我的生物卷子,林燕辞说想看我考了多少分。”他含情脉脉地亲了亲左上角的“61”,腻歪道,“它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狄琛沉默地搓了搓手臂的鸡皮疙瘩,还没说话,和褚易挂着语音通话的林燕辞仗义执言,铿锵有力三个字: 第64章 “傻逼滚。” 狄琛把凳子朝里挪了几寸,果肉啃得差不多的苹果核正准备扔,伸了一半的手却又收回来。 镜头对准这个“水果沙漏”,狄琛按下拍照键,一键发送。 [听说多吃苹果对身体好,还能治失眠呢。] 一句话和一张照片贴在纯白色的背景壁纸上,好不突兀。 但就算他有心撤回也来不及了,三分钟过去,该功能已失效。 手机被塞进背包,一整个晚自习,狄琛就写了一张数学试卷,大题部分还没写完。 他有些说不上来的烦躁,放学后看到除了新闻推送再没其他消息的微信,这股无名的烦闷越发强烈了。 狄琛按部就班地处完剩下的作业,洗漱上床,临睡前看了眼手机,依旧安安静静。 他决心不再想了,专心入睡。 翻身到另一侧,双眼合上的后一秒,手机屏幕忽地一亮。 一条新消息通知: [少看无良。] 狄琛睡醒,手臂迷蒙地在枕边划拉几下,小指碰到手机边框,他揉开眼前的雾霭,那句岑宴秋凌晨两点半回复的话映入眼帘。 他是坐在教室里给岑宴秋发消息的。 后背弓成一个拱形桥,看两眼手机,然后偷感十足地向四下张望,确认没有老师在前后门偷窥,这才灵活地敲着键盘。 [我的早饭是一碗凉面和一杯豆浆,你呢?] 对方弹来一条消息: [面包。] [是不是不太营养啊?] 聊天框左侧,岑宴秋发了一个句号。 岑宴秋好像不想和他聊天了,狄琛焦急地想,手指一边点出残影。 [我为那天的事向你道歉。] [展开说。] [……我言语不当,说话不过脑子,不应该违背你的心愿,逼你’换一个听话的‘,不应该在你问问题的时候不说话。] 狄琛认错就像在水语文的主观题答案,把“侧面烘托”“升华主题”“借物喻人”乱用一通,最后“表达作者的思乡之情”。 说没说到点子上暂且不论,至少字数和态度是很好的。 但岑宴秋不是语文老师,不会因为卷面写满就心软。 他心狠手辣地在狄琛的“答卷”上批了一个大大的零: [不对。] 被岑宴秋一票否决,狄琛毫无头绪地打字,问他哪里不对,但过了很久,岑宴秋都没有回复,大概是下线做题去了。 春分了,虽然晚上的气温稍许下降,总体是不怎么冷的。 狄琛在脑海中演算一道物题的解法,他解得正投入,背后却不禁传来一丝凉意。 他已走出英中不少距离,这条路是条小道,没什么人,夜深的时候静悄悄的,像恐怖片的高能场景案发地。 小路尽头是一条大道,狄琛意识到不对,想朝出口的方向跑,结果一个人形黑影堵住出口的光,陆陆续续,他的后方和斜后方也慢慢有人围了上来。 由于光线不足,每个人的脸如同打着马赛克,他只能根据人影的个数,判断对方一共有五个人。 “最近的警局在一千米内,如果我现在报警,出警不到十分钟。”防止有人背后偷袭,狄琛环视四周,警惕地攥起拳头。 然而他的警告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那些人听到以后反而笑得更大声。 五个人以v字形排列,站在顶头的人走出黑暗,用食指推推鼻梁上比啤酒瓶底还厚几分的眼镜,“可算等到这一天了。” 尤勤勉嘴角咧到最大,笑声张狂:“这位爱当狗的——狄琛同学。” “……” 手机就在口袋里,连续按五次电源键即可报警,狄琛把手伸进校服里,只按到第二下,手臂便被人大力甩开。 手机飞向半空,抛出一条跨度极大的抛物线,在三米开外落地。 尤勤勉走了几步,一脚踢开屏幕粉碎的手机,鞋底还踩在上面碾了两下。 “想报警啊?”他扯扯嘴角,“没门。” “尤勤勉。” 狄琛的视力很好,当微弱的光线打在黑影脸上时,他一眼就认出这个人是上学期被退学的尤勤勉。 他心疼地看了眼被粉身碎骨的手机,语气认真:“你不是已经退学了么?英中不会保留你的学籍,你只能选新学校重新入学。” “操!用得着你说?” 尤勤勉面目狰狞,被狄琛寥寥两句话激怒,“当初要不是你在背后打小报告,我怎么会被退学?” 他手掌前后招了招,余下四个人形成一个包围圈,向狄琛逼近。 位于斜后方的人第一个动手,狄琛灵敏地侧身躲避,前几年挨打形成肌肉记忆在此刻逆流而上,他勾拳狠狠砸向那人面门,将包围圈破开一个小口。 尤勤勉的眼镜在动乱中歪歪扭扭,他手忙脚乱地扶着镜架,一句“都给我上”说到一半,却被一个横飞过来的沉重背包砸到腰。 其他四个人见状都有些懵,狄琛见缝插针,先把身侧那个被尤勤勉吸引住目光的人干倒。 凸起的尺骨茎突不偏不倚地磕在第二个人的鼻梁上,一声痛喝落地,狄琛恰好收回手,神色淡然地松了松用力过猛的手腕。 准备英雄救美的赵上霄:? 怎么他刚来,就已经结束了呢。 好仓促,好突然。 路人甲乙丙丁的躺姿横七竖八,也许是他们想起狄琛一开始的“报警”言论,又忍着痛爬起来,妄图跑路了事。 第65章 “都站住!”狄琛扬声道。 他以为没人会呢,谁知那四个人真的乖乖停住脚步。 “哥、哥,别报警成吗?今天的事儿和我们不相干,都是那个眼镜仔指使的!您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狄琛呛到嗓子,不舒服地咳嗽一声,那些人如临大敌,你推我我推你的,想弄个中间人出来说和。 他也没真想把他们怎么样,他指指四个人身上的伤,哑着嗓子说:“我这属于正当防卫,关于医药费,我绝对不会出一分钱的,知道了吗?” “……” “明白明白!” “不出应该的,应该的。” 四个人分别向四个不同的方向逃窜以后,赵上霄单手将腰部受伤的尤勤勉拎了起来,扔到他面前。 “就这小子叫人堵你?” 狄琛点点头,蹲下来:“嗯。” 赵上霄龇开一口大白牙,宛如海里的食人鲨,气场逼人:“他怎么处?扔进局子呆两天,还是打电话告他爸妈,找他们要赔偿?” “哦,挖个坑埋了也行。”赵上霄有意吓他。 尤勤勉的镜架摇摇欲坠,显然是把赵上霄的话当真了。 狄琛抬头看向喜好吓唬人的赵二公子,不赞成地摇摇头:“剩下的我来就好,今天多谢。” “你?” 赵上霄不放心道:“你一个人看着他,没问题?” “没的,放心吧。”狄琛保证道。 他背包里还有个诺基亚的备用机,赵上霄离开后,他给陆今打了通电话,说他一时半会儿没法回家。 陆今问他什么情况,狄琛看一眼偷偷起身的尤勤勉,伸腿踹了下他的屁股。 那人重心失衡,直直扑倒在狄琛碎裂的手机旁。 “在处一个你可能认识的人。”他说。 陆今开车赶到时,尤勤勉在地上趴了快二十分钟。 狄琛在脑子里过了三道上课讲过的化学流程题,下巴指指那个装作自己不存在的人:“他说,他们家公司和陆家正在深度合作,有陆家撑腰,他们在玉临能横着走。” 他把尤勤勉的原话如实说了一段,又临时发挥他的艺术细胞,加工创作了一小段。 “狄琛你他妈——” “我认得你,尤家那小子。”陆今将尤勤勉打断,两指夹着一根烟,擦亮的打火机点燃烟头。 他吐出一口雾气,笑道:“你和你爸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第34章 尤勤勉瞳孔微缩, 似是想到什么,“你把我爸怎么了?” 自从他被英中退学,尤氏集团便因融资失败导致资金链断裂, 一夜之间彻底垮台,昔日与之交好的亲朋好友捏着鼻子纷纷避嫌, 陆家也闭门谢客,无视了尤勤勉他爸的求援。 这段时间老尤总在燕城矮着腰四处求人, 尤勤勉在家无事可做, 学业家业鸡毛满天飞, 因而怨恨地盯上了致使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 狄琛。 不料盯上的不是软柿子,是带刺儿的硬骨头。 咬一口一嘴血的那种。 陆今皮笑肉不笑,鼻腔吐出两股烟雾:“这话不该问我,该问你自己。” 狄琛捡起手机, 吹吹屏幕上的玻璃渣和肮脏的尘土,“现在回头是岸还不晚。这个手机虽然是二手的, 也还值一些钱……这样,你赔我两千吧。” 吊到鼻头的眼镜框被尤勤勉摁回鼻梁, 他朝地上“呸”了一口。 “傻逼玩意, 我赔你妈个蛋!” 唾沫星子溅了狄琛一脸,他没岑宴秋那么洁癖,但这好歹是别人的口水, 全是细菌, 脏得很。 不爱干净, 还没素质, 狄琛用袖子擦擦脸,在心里批评道。 他撑着两腿膝盖,没完全起身, 一个透明闪光的东西从他眼前飞了出去。 陆今打飞尤勤勉的厚底眼镜,鞋底碾灭烟蒂的火星。 “两千,现金还是网银?”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尤勤勉,仿佛在看一只极易碾碎的蚂蚁,“还有,转告你爸,带着你们一家子尽快滚蛋,最好这辈子别回来。” 烟蒂被踩得稀烂,昭示着反抗的下场。 尤勤勉脱下左腕的手表,咬着牙交了出去,狄琛掂了掂重量,和手机一起塞进口袋。 他还是自己一个人坐地铁回租屋,和陆今二十分钟后在单元楼下汇合。 道路口的光亮闪烁迷离,像一扇通往异世界的门。 尤勤勉微弱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岑家和陆家十几年来势不两立,狄琛,你这一套左右逢源玩得真好。” “就不怕被岑宴秋发现么?” 怕,他当然怕。 这条路刀山火海,走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 但狄书惠的命在岑家的某个人手里,在决定来到玉临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与岑宴秋“同坠火海”的准备。 他要那个人以命偿命。 狄琛没有回头,“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脚步不停,义无反顾地走过那扇“门”。 单元楼下,一辆敦实厚重的黑色越野车停在一棵樟树旁,陆今靠在车门前,脚边几个零落的烟头。 “岑宴秋爱上你了吗?”他夹着一根没点燃的新烟,眼神里掺杂着挪揄与审视。 狄琛不懂陆今为什么纠结于这点。 岑宴秋不爱他,这个任务就进行不下去了吗? 他只当这是陆今的恶趣味,说:“没有。” 第66章 他们还是包养的关系。 他的答案可不是胡诌来的。在少得可怜的空暇时光里,狄琛有在网上搜集一些以爱情为主题的影视作品,那些主角爱得那么轰轰烈烈,没有对方就活不下去一般,跟他和岑宴秋一点也不一样。 岑宴秋说话总喜欢说一半,剩下的让他去猜。 比如那句“不对”,到底哪里不对,为什么不对,也不说清楚。 “他的心思很难猜,猜错了,他会发脾气。”狄琛吐着苦水,“他经常发脾气。” 陆今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只没开窍的灵长类动物,“你不知道哄哄吗?” “哄?” “他训你,你就夸训得好,他想干什么就由着他干。”陆今说道,“被岑宴秋包了这么久,不会这点悟性都没有吧?” 英中这学期容表查得严,陆今眼前的青年把头发剃回短寸,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清秀端正的眉眼此刻作思考状,表情很为难。 他擦亮指间的烟,吸气、吐气。 孺子不可教也。 岑宴秋一走就是一个学期,高二下期末,没了这个长期霸榜年级第一的存在,第二第三玩命狂学,都迫切地想体验一下“千人之上”的感觉。 狄琛这半年稳步前进,年级前二十、年级前十五,再到年级前十,拿到成绩单的时候,他满意地存图留念。 终于脱离倒数后一百的褚易对他的成绩望眼欲穿,冲空气打了套军体拳。 “你怎么学的?告诉我,你究竟怎么学的!” 狄琛把重要的旧书分批次放入书包,不重要的归类堆在桌肚里。 “就……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褚易:“听君一席话。” “暑假我连麦教你。”狄琛说。 褚易从前只是不想学,脑子没啥问题。他与林燕辞恋爱以后,像打了鸡血般发愤图强,有这么旺盛的求知欲,把分数提起来是不难的。 一只手悬在狄琛头顶,像抓了把空气,狄琛搓了搓有点扎手的短发,不解地问道:“我的头上有东西?” “嗯。”褚易深情款款,“有一顶天使的光圈,义父。” 狄琛:“。” “义父,马上高三了,为了纪念逝去的高二,咱两合个影。” 褚易将镜头反转,揽上狄琛的肩:“来,笑一个!” 开的是原相机,没美颜没滤镜,狄琛鼻侧的黑痣清晰可见。 他伸出两根手指,僵硬地比了个耶。 八月底,岑宴秋代表英中,从省赛杀进国赛,又从国赛打到亚赛,拿下世赛金奖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仅荣登学校外墙的光荣榜,还被各大玉临市媒体争相报道,可以说风头无两。 岑宴秋登上颁奖典礼的时候,狄琛在小吃街炒饭炒得热火朝天。 下午三四点钟客流量不大,他忙里偷闲,打开手机就看到了岑宴秋与一众外国评委的合影。 照片里的男生薄唇微抿,一米八几的个子,夹在有身高优势的老外当中也丝毫不逊色。 狄琛大拇指在屏幕上按的时间有些久,一不小心,点了保存。 夏季天黑得很迟,晚上下班,远处的天际还渲染着浅淡的亮色,由近及远,从深到浅,枝头蝉鸣阵阵。 那条祝贺岑宴秋获奖的消息没有得到回复,狄琛摩挲着三手触屏机外壳的裂纹,发了条新的过去。 [还有多久回来?] [不清楚。] 左侧的黑色头像终于有了动静。 [可能下学期开学以后。] 下学期可就高三了,狄琛皱眉。 不过岑宴秋手里有世界物竞赛金奖的奖杯,保送国内顶级大学应该不成问题了。 他这个还要高考的人瞎操什么心。 [为什么这么久?] 狄琛问完,那边又不回话了。 后来分别和陆今、褚易提到这件事,根据两个人的回答,狄琛拼凑出了一个原因: 获奖后的几个月,岑宴秋在与国际接壤的明珠市,陪岑沛铨视察鼎诚分公司的业务。 岑家需要新鲜血液,岑宴秋是岑家,是鼎诚唯一公开的继承人,毫无疑问,他终有一日会代替岑沛铨接管整个家族。 就像幼鹰必须通过成百上千次的练习,才能学会如何捕猎与飞行。 * 高三上学期,立冬。 小区的流浪猫生了一窝幼崽,这是今年的第三窝了。生产后的母猫被热心的大妈抓进航空箱,送到宠物医院驱虫绝育,她的小猫也都成功找到了领养人。 本该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但狄琛下晚自习回家,却在单元楼的草丛里听到几声微弱的猫叫。 他踮着脚走近,扒开长势惊人的杂草,在密集的灌木深处挖出一只瑟瑟发抖的奶牛猫。 小猫只有手掌大,叫声虚弱,不确定是不是那母猫的孩子。 已经十一月,天气寒凉,这么小的猫能撑到被人发现,简直是一个奇迹。 狄琛把它捧在掌心,温和地低垂着头,“咪咪”“咪咪”地叫。 这个点,宠物医院大多已经关门,明天周天,刚好有空带猫去宠物医院。 快进门的时候,手里的小猫睁眼叫了一声,狄琛鬼使神差地回看一眼,那颗四层楼高的樟树底下冒出个人。 设计宽松随性的卡其色风衣轻飘飘地落在那人肩上,男生双手插兜,袖口的布料堆叠出一道深刻的褶,下摆被拂过的风吹得轻轻摇动。 第67章 岑宴秋胸口打着一条黑蓝色的领带,气质介于成熟与青涩之间,但眼神却未变,还是冷冷淡淡的,像没揉开的雪。 “回、回来了。”狄琛磕磕巴巴地打着招呼。 岑宴秋一步步走来,黑发利落地抹向脑后,似是喷了什么定型的东西。 走近时,熟悉的枯叶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木头与雪松的味道。 “不想见到我?”他抬眉道。 “……没有。” 狄琛腾出一只手拉开单元门,“夜晚风大,上楼说吧。” 黑白相间的奶牛猫被他安置在一个铺着旧毛毯的纸箱子里,租房没有羊奶,狄琛不敢乱喂,只给它喝了一点水。 他进厕所洗手,岑宴秋倚着门框,一句话不说地凝视着他那双挤满肥皂泡的手。 “没什么话想说?” 话音响起的那一秒,水龙头被打开,水流的声音盖过岑宴秋,狄琛冲掉手上的泡沫,转头“啊”了一声。 他的手还是湿的,但岑宴秋并不在意的样子,单手搂过狄琛的腰,近了一步。 被玉临市媒体报道过无数次的那张脸近在眼前,狄琛太久没见他,培养好的脱敏反应一去不复返。 他声线有些抖:“我、我好像听到猫在叫……” “你在幻听。”岑宴秋说。 他眉眼有种不易察觉的疲惫感,狄琛也是离近才发现,岑宴秋眼底覆着淡淡的青黑,仿佛很长时间没休息好。 手掌心的水珠沿着手腕往下滑,英中的秋季校服是藏蓝色的,被水渍浸染,成了岑宴秋领带的颜色。 也许是狄琛静默的时间太久,掐在他腰间的虎口微微收紧。 感受到腰间的力量,狄琛后腰抵到洗手台,进退两难。 “你到底在等什么?” 岑宴秋语气中带着几分薄怒,狄琛敏锐地想到“哄”字诀,但第一句“抱歉”尚未出口,他的下唇就被人用手指按住了。 两指将唇面压得微微下陷,像在搓揉糯米团子。 一个晃神,狄琛被按开齿关。 第35章 “原来你拍照是那样的。” 岑宴秋在他耳边喃喃, 呼出来的气息犹如中部地区酷夏时节的风,吹得人耳根子发热。 狄琛被迫张开嘴,舌底续起一小汪口水, 就快要收不住了,唇瓣紧急合拢的时候还不小心夹了一下岑宴秋的手指。 岑宴秋以后可能想当个牙医, 他这样想着,须臾又怔怔地问:“什么照片?” 他对这学期有没有拍过照片一点印象都没有。 哦对了, 身份证过期后补拍的证件照算吗? 岑宴秋表情有些不自在, 有意错开目光, 搓了搓湿润的指腹,“你和褚易那张。” 狄琛想起来了。 褚易拍完还把照片发他微信来着,当时是下午五点多,光线正正好, 明亮却不刺眼。 他私底下没怎么照过相,为数不多的那几次是小学和初中的毕业照。一个班四十几号人站在校门口的花坛前, 摄影师举着相机,边找角度边叫他们说“茄子”。 闪光灯一亮, 摄影师放大看细节, 发现连拍的照片里总有一个“小黑炭”不咧嘴。 狄琛被单拎出来学了五分钟的微笑,打回队伍里,笑得最僵硬的那个人又是他。 摄影师赶时间, 摆摆手说算了, 这样也行。于是, 狄琛的礼貌假笑就被永远定格在集体相册中。 后来他也有反思自己为什么笑得没别人好看, 大概是,人家说“茄子”的重音在“茄”,而他的重音在“子”吧。 “褚易怎么没跟我说一声呢。”尾椎被洗手台边缘硌得发疼, 狄琛一只手折到后腰,闷闷不乐地给自己垫着。 “因为是我叫他拍的。” 岑宴秋左腿挤进来,硬将狄琛的腿根撇开一道缝,手臂环着他精瘦的腰身,十指相扣,额头低垂下来,轻轻压在狄琛肩头。 毛茸茸的发丝拂过颈侧,狄琛像一棵挂着树獭的树干,因承受不了重量被压得向后倾倒。 岑宴秋的高档风衣被他湿乎乎的手印出半个掌印,狄琛只觉脖颈好像碰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上下两瓣,有些湿润。 “那张照片……我保存了。”岑宴秋沉闷道。 狄琛脑海中劈出一道惊雷。 他不知道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持续了多久,仿佛被掏空意志一般,甚至都没察觉到他和岑宴秋所处的场地已不再是淋浴间,而是卧室。 床板很硬,头部简陋地堆着单人的枕头被子。天气还没到冷得无法忍受的程度,因此那床厚实的鹅绒被仍待在木头柜子里。 狄琛的校服下摆被推到胸口,小腹流畅的线条随呼吸若隐若现。伸进衣服里的那只手好冰,隔着外衣布料的时候还不觉得,直至触到肌肤,狄琛被冷得一哆嗦。 “你是苦行僧吗……”岑宴秋咬着他的耳垂笑。 狄琛“唔”了一声,说不是。 岑宴秋追问道:“那是什么,巧克力精?带刺的海胆?” 说的尽是些乌漆嘛黑的东西。 胸口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狄琛忍不住缩了缩,含羞草似的,背部曲成一个浅浅的弧。 他气息不稳,像漏了气的气球,说话断断续续:“……我、我是,人。” 话音未落,岑宴秋发出一声轻笑。 这是他们分开大半年的第一次接吻,狄琛依旧学不会换气,只要岑宴秋不停,他就能一直憋着。 第68章 唇舌分开的那一刹那,狄琛大口地喘着气,眼角缀着两滴生泪水。期间他没有闭眼,倒不是因为岑宴秋长得有多貌若天仙,而是他想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要沉溺太深。 哪怕某些特殊的渴求会使人短暂地忘掉一切,他也不能放任自己就此溺毙。 似乎是故意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没多久,岑宴秋又吻了过来,比上一次更用力、更热烈。 嘴唇和手的温度截然相反,狄琛眼眶泛酸,由于距离太近,他都数得清岑宴秋有多少根睫毛了。 下唇被一颗尖牙抵着磨了两下,岑宴秋睁开眼,嗓音带着慵懒的哑意,“还躲不躲了?” 狄琛无声地张了张嘴,没听懂他的意思。 他两嘴唇都有点肿,岑宴秋敛眸哼了声,记仇地在他嘴角咬了一下,“没见过谁亲完就跑的。” 他指的是别墅汤池那次。 岑宴秋在恋爱方面的经验,就像褚易的物成绩,匮乏且惨不忍睹。 狄琛一亲完就拍拍屁股走人,还对他说什么,“不喜欢可以换一个”之类的伤人的话,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身边谈过恋爱,或者正在谈恋爱的也只有林燕辞和褚易两个人,问褚易等于白问,最后,他在某个深夜给林燕辞打了一通跨洋视频通话。 国内和美国隔着十二小时的时差,林燕辞早上没课,头发睡成爆炸鸡窝。 岑宴秋简短含蓄地以第三人称视角描述了一遍经过,林燕辞只露了个下巴尖,困顿地分析道:“叫他下次亲别人前* 先刷刷牙。” “……” “没有口腔问题。”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谈?” “嗯。” “那就是人家害羞,多亲几次就好喽。”林大师在床上翻转一百八十度,指点迷津道。 早在大半年前就被确诊“害羞”的狄琛嘴巴没一处能看的,肿的肿破的破。 在床上的位置也不知不觉中前移许多,头顶快碰到床头板了。 但岑宴秋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两人宛如双生树,枝条密不可分地彼此缠绕着,岑宴秋黏他黏得厉害,嘴边的笑意比得奖时更盛。 声音也黏黏糊糊的,“你都不问我为什么保存那张照片。” 狄琛抬手捂住嘴,指缝漏出几声闷哼:“为什么?” 岑宴秋没说话,攥着他用来捂嘴的那只手,像流动的藤蔓,一点点地往树干下方生长蔓延。 狄琛猝不及防撞进他晦暗不明的视线里,然后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 这人的阈值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 狄琛定了七点的闹钟,一大早起来,草率地应付过早餐,抱着装猫的纸箱子就往最近的宠物医院冲。 岑宴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一副餍足的模样,第一次没怪狄琛起得太早。 “你好,请问在哪挂号?”狄琛把纸箱子放在前台,但没撒手。 “就在这儿。” 前台的女生起身看了眼猫:“几个月大了?之前有没有在我们医院登过记?” “它是我昨天晚上捡到的流浪猫,没有。” 女生在电脑前操作一通,滑动鼠标:“挂号费十五,一号诊室不用排队。” “好的,谢谢。” 走进一号诊室,一只黑白褐三色的大猫鸠占鹊巢地趴在医生的座椅上,房间里没人。 不是所有大猫都对幼崽友好,狄琛本能地把纸箱护在怀里。 这时,诊室的另一扇门被人推开,医生着白大褂的衣摆,弯腰将那只懒得动弹的“巨型核弹”抱到诊室外。 回来后,她笑着和狄琛解释,说那只猫叫“院长”,是一只因感染猫瘟被遗弃的重点色布偶,性格很温顺,对人对猫都是。 说着,她轻轻托起巴掌大的小奶牛,检查了一下性别、眼睛和耳朵。 “两个月不到的小公猫,身上挺干净的,眼睛有一点点发炎。” 狄琛担忧道:“能活下来吗?” “嗯……稍等。” 医生离开诊室,岑宴秋握住狄琛的手,很轻地捏了一下,“会的。” 狄琛刚准备说话,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微微挣开岑宴秋的手,拢进外套口袋。 医生再次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根装着羊奶的针管。 针管慢慢往前推,“吃得进去,没有进食障碍。” “但一些常规检查不能少,最基础的,就是查查猫瘟这些。” 狄琛点点头,手心是一张银行卡。 来的路上岑宴秋就告诉过他,养了猫狗以后,钱就像不值钱的废纸,一场小病就能烧个大几百,大病没几千更是下不来。 奶牛猫被医生放回纸箱,她看着狄琛,说:“你还是个学生吧,有条件负担做检查的费用吗?” 小猫喝过羊奶,看着有精神了些,但还是没什么力气,软软地伏在旧毛毯间。 他的目光落在小猫瘦弱的脊背上,须臾,狄琛听到一声很微弱的“咪”。 “有的。” 狄琛与医生四目相对,眼神平和:“什么时候能做检查呢?” 医生:“现在就可以。” 狄琛拿着收费单去前台缴费,岑宴秋几次想帮他结账,统统被他拦下了。 猫是他捡的,他就得负责到底,没必要让别人插手,狄琛心想。 岑宴秋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第69章 医生只开了最基本的检查项目,费用控制在五百以内,还给他打了个折。 交了钱,狄琛提着一桶羊奶粉,刚好站在一面悬挂着医生基本信息的白墙前。 一号诊室的医生排在头一个,毕业于玉临农业大学,又在玉临大学读了硕士。 后面的几位医生同样履历丰富,最低也是高校本科毕业。 很多人高考结束都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喜欢什么,大多随大流,被父母的意愿影响着,填报一个“不出错“的专业。 在此之前,狄琛也很少考虑过未来的事。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不说一辈子,至少在当下,有一件比高考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完成。 他没有特别喜欢做的事情,所谓的彩绘、打游戏、做手工,不过是为了赚钱养活自己而已。 墙下的一排长凳空着,狄琛坐下来,眼前还浮着那行“毕业于玉临农业大学动物医学专业”的字样。 “你想养那只猫?”岑宴秋在他身旁,语气算不上好。 狄琛摇摇头,说不。 “我会帮他物色一个领养人的。”他说。 岑宴秋朝他看过来,“为什么?” 狄琛后脑枕着那面墙,逆着摸了摸扎手的短发。 什么样的环境才适合养一个小生命呢? 他想,应该是和谐的,稳定的。 如果可以,他不希望任何被他守护着的人或物和他一起颠沛流离。 但狄琛不会这么回答。 经过半年多的训练,他在“摸清岑宴秋心思”上小有成就,很轻松地抿出一个笑,“已经有一只猫了,就不要再有第二只了吧。” 第36章 猫是一种独立的生物。 找一个舒适的角落, 一呆就是大半天,不需要牵出去遛,也不需要陪它们玩叼毛球的游戏。 就像岑宴知养的那只暹罗, 已经是猫中最亲人的品种了。假如岑宴知待在它身边的时间太长,它也会嫌烦地跑开。 岑宴秋注视着狄琛的侧脸, 久久不能平复。 狄琛说他像猫,但他和这种冷漠又讨厌的物种到底哪点相像了? ……若论“养尊处优”这一点, 那倒是有几分相似。 毕竟岑宴知的猫来自国内知名猫舍, 父母均是赛级纯血, 价格六位数以上。 岑宴秋刚从明珠市回来,在谈判桌历练了一圈,思绪转得飞快。 他想,狄琛要实在喜欢那只小流浪, 养也不是不行,他自诩是个大度的人, 就算狄琛开家动物园都不会有意见。 前提是狄琛喜欢。 鼎诚雄踞玉临多年,近几年, 岑家有往海外拓展的意图。 原本岑沛铨给他安排了和林燕辞一样的路子, 高三放弃高考直申藤校,毕业后回来继承家业,从底层做起。 那只流浪猫的检查报告出来了, 狄琛被叫去沟通病情, 岑宴秋仍旧坐在原地。 远远地, 看到狄琛瞬间垮塌的脸色, 他就猜到结果大概率不随人愿。 “……pcr检测呈阳性,不到两个月大的小猫一旦确诊猫瘟,救助难度将大大增加, 救治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您考虑好。” 不远处,穿着黑色加绒卫衣外套的男青年垂着头,后颈那块的碎发剃得干净清爽,只余一层薄薄的青皮。 狄琛笃定地说出“要救”两个字的时候,他目光一晃,仿佛回到了前夜的谈判桌。 客人散尽,岑沛铨朝烟灰缸弹着灰,问他想读宾大还是mit,提早定好提早安排。 “我哪都不去。” 明珠市气候温暖,入夜也还凉快,父子俩隔着三把座椅,氛围却如坠冰窟。 “你说什么?”岑沛铨灭了烟,语气威严。 这不是岑宴秋第一次违背他的意愿,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我留在玉临,哪都不去。” 态度如同狄琛,一模一样的坚决。 只不过一个是为了猫,一个是为了人。 猫的治疗费用下来了,住院治疗外加打针开药,几千块不止。幸运的是,这只小流浪命大,最后在鬼门关溜达一圈,奇迹般地康复了。 医院有特设的志愿领养项目,小奶牛性格活泼,没多久就被合适的领养人带走。 狄琛前前后后花了将近六千块,因为高三是总复习阶段,脱不开身,一放寒假,他立马找了三份时间互不冲突的兼职。 打工打到正月初九,岑宴秋来电,说请他参加自己的成人礼。 他的十八岁生日反而没那么隆重,邀了关系最好的一批人,那些平常不怎么来往,但父辈有些交集的二代少爷小姐该来的也都到场了。 褚易香槟开得上头,特地从美国赶回来的林燕辞没眼看,便端着杯干红,敲了敲窗前那块望夫石的肩。 “怎么,人有事来不了?” “临时换班,一小时才结束。” 林燕辞轻笑道:“难怪服务员没把生日蛋糕推出来,感情是在等人。” “凭你表姐我的面子,我现在就想吃这一口蛋糕,你给是不给?” 岑宴秋淡淡瞥她一眼,不可置否,“明知故问。” 林燕辞摊了摊手,说:“干脆把蛋糕带去时心,反正小狄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不如咱们和他直接在那儿汇合。” “我存了瓶新的黑珍珠,今晚开了,就当给您老祝寿。”她将葡萄酒一饮而尽,说道。 第70章 87层高楼,站在玻璃窗边,玉临市中心的繁华夜色尽收眼底。 “我谢谢你。”岑宴秋散漫地睥睨着下方闪烁的大屏,看了看腕表,正好晚上八点整。 * 另一头,狄琛换下工作服,把背包里的深蓝色礼盒怼入深处,然后慢吞吞地戴上毛线手套和挡风针织帽,开门步入风雪中。 一个小时前,岑宴秋给他发了一个新定位,地点是时心。 被毛线手套包裹着的手指敲字滑溜溜的,他一边等公交,一边打道: [我十五分钟左右到。] 对方正在输入中。 [吃饭没?打包了一点东西给你垫肚子,不是剩菜。] 公交车来得很巧,车上座位空着大半,狄琛选了一个靠窗的坐下,关上窗,顺着岑宴秋的话说: [吃了,但没有吃得特别饱呢。] 一分钟后,对面回复: [那就好。] 说是十五分钟到,谁知必经的某条路出了交通事故,纵然有交警疏通,也堵了半个多小时。 狄琛恰好手机没电,也没能跟岑宴秋说明情况。 岑宴秋一行人订的是一号包厢,进门右拐,走廊迎面第一间就是。 还在门外,狄琛已然听到褚易醉酒后大大咧咧的声音:“在座各位……嗝,以后难得这么齐地聚一次了。未来出国的出国,继承家业的继承家业……诶老岑,你是不是前不久去了趟明珠市来着?” 狄琛没急着推门,而是在包厢外的阴影处站着。 “你又知道了?”接着是岑宴秋的声音。 “我爸透露的。我家的老头八卦得很,说下一步就看你和谁家的千金联姻了……” 到时心之前,狄琛走了一小段路,热气涌到胸前,头脑也跟着发热。 他摘下手套、针织帽,想把它们收进背包。一转身,这一小片阴暗角落除他以外还有个人,高高壮壮,脸部一枚骨钉反着银光。 “赵——” 那人“嘘”了一声,一把拽过他的手腕,带着人大步走向第二个拐角。 背靠着墙站定,狄琛把剩下两个字说完:“赵上霄?” 岑宴秋成人礼,赵上霄怎么会来? 男生今晚这一身穿得很休闲,浅灰色短款羽绒服,脚上蹬一双马丁靴,发型从美式前刺改成偏柔和的微分碎盖,紧抿着唇。 “刚才褚易说的,你都听到了吧?” 狄琛拉上背包拉链,往身后一甩:“嗯,听到了。” 褚易嗓门儿大,他又不聋,怎么会听不到。 “那你怎么这个反应?”赵上霄有些急了。 狄琛纳闷道:“那不然,我该是什么反应?” 赵上霄深呼一口气,仿佛大敌当前做最后一次心准备。 他开门见山:“我知道你和岑宴秋在谈。你们有多久了?一学期?一年?你俩谈恋爱这事,他连褚易都没告诉!你想一直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他?” “我……” “岑宴秋是他家钦定的集团继承人,世家两两联姻是必然,他会为了你,为了一个男人对抗他的家族,公开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吗!” 狄琛被他打断数次,心急如焚地朝一号包厢的方向望去。赵上霄的嘴巴不见停,尤其在他望完那一眼之后。 赵上霄目光灼灼,在昏暗的光线下,眼睛亮得惊人。 狄琛后退一步,他紧跟着上前:“我可以。” 他可以什么? 狄琛嘴角微颤,好像误入传销组织被迫听了三小时宣讲,演讲者的目的是让他花钱,但他只想快点领那桶免费的金龙鱼。 “狄琛,你跟岑宴秋分了吧。” “我喜欢你,我不用继承家业,岑宴秋给不了的我都给得起。” 狄琛欲言又止,沉默的这十几秒里,哒哒的脚步声逐渐变得清晰。 他循声望去,拐角外,今晚的寿星双手插兜,大半张脸埋在黑暗的影子里,看不清喜怒。 “我等了你五十六分钟,没有吹蜡烛,蛋糕也没切。” 岑宴秋语气平淡,犹如风雨欲来:“赵二,我的人你也敢撬。你是什么东西?” 狄琛拦人的手晚抬了一秒,转眼间,两个人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岑宴秋系统性地学过格斗等防身术,赵上霄挨他好几下,脸上挂了彩,可他也不是吃素的,打斗时,膝盖狠狠磕向岑宴秋小腹。 包厢里的人听到动静,又因为岑宴秋出去好久没回来,纷纷赶了过来。 狄琛连通褚易把两个人撕开,人群分成两批,一批挡着岑宴秋,一批拦住赵上霄。 林燕辞踩着羊皮高跟姗姗来迟,岑宴秋是她弟,家人当前,亲比重。 “赵二,这是在闹什么?” 问的虽是赵上霄,狄琛这个当事人之一也十分坐立难安。 现场三人都不吭声,他看向岑宴秋,这人面上没受伤,但被赵上霄结结实实砸了三四拳,衣服底下肯定青了一大片。 有一下砸的是腹部,那力道,站都站不稳,岑宴秋却还在暗自忍痛,装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玉临一圈二代聚集在这,林燕辞脑筋一转,知道这是他两的私事,挥挥手散开围观群众。 岑宴秋拿了张卡出来,交到她手里:“招待不周,今天的酒我请了,大家尽兴。” 明眼人都知道岑赵二位过节很深,有岑宴秋这句话,也见惯不怪地嬉笑一番,褚易几句场面话下来,场子又热乎了。 第71章 时心门口,一辆漆黑轿车等候多时。 司机不是张叔,是一个狄琛没见过的年轻男人。 岑宴秋靠着车窗,上车后没主动说过一句话,狄琛问他伤势他也不。 还在怄气。 前排的年轻司机自觉地开启挡板,形成一个独立的私密空间。 狄琛喊了一声岑宴秋的名字,又不,他抿了抿嘴唇,只好扭身凑过去,讨好地亲了下他的嘴角。 结果岑宴秋把他推开,眸色淡漠: “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狄琛被怼得哑口无言,他说不过岑宴秋,只好沉默,但岑宴秋最不喜欢他一句话不说。 “停车。”岑宴秋轻叩挡板,正脸也不肯给狄琛一个。 轿车停在路边,车门解锁。 狄琛耳边响起一道不容置喙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 “下车,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第37章 轿车停下的位置刚好在平井路, 周边开着大型商超和便利店,中间还夹了一家专做手工甜品的小铺子。 岑宴秋倚着他那边的车窗,狄琛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 心想, 如果他和岑宴秋真的在谈恋爱,那恋爱的第一天他就会和这个人提分手。 狄琛嘴角一撇, 如岑宴秋所愿,在堆满积雪的街头不轻不重地关上车门。 晚上这个点, 商超停止营业, 平井路的行人零星那么几个。他转个身, 向轿车的反方向行进,思考是步行十分钟进地铁站,还是过十字路口,换乘三辆公交车回家。 街道上被风扬起的落叶打了个卷儿, 跌在那家甜品铺子门口。 店铺装了扇玻璃门,擦得透亮反光, 门上挂着一串贝壳风铃,狄琛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发觉那面玻璃竟投射出两道人影。 那个跟在他身后的人, 见他不再往前,欲盖弥彰地侧了侧身。 狄琛:“……” 好拙劣的跟踪。 耳边回荡起那句“没有吹蜡烛,蛋糕也没切”, 狄琛掉头走进那家甜品店。 “老板, 还有蛋糕卖么?” 他经过这里很多次, 这个店子平常就两个人, 一个是做甜点的老板,一个是收银的员工。 一眼望去,店内只有老板一个人在, 大概是晚上没什么顾客,生意萧条的缘故。 “展柜里还有一些,您看喜欢哪种口味。”老板将用剩的材料倒进可回收垃圾桶,专心致志地清粘在模具上的面粉。 老板说的展柜比较低矮,里面的蛋糕不剩很多,符合生日蛋糕尺寸的就两个,其余都是巴掌大小的。 狄琛微微俯身,看得仔细认真。 第一排的芒果千层优先排除,榴莲千层也不要,芋泥爆珠……不确定岑宴秋喜不喜欢。最后杀进决赛圈的,是上面那排的蓝莓流心和提拉米苏。 正好,两个都是六寸的。 蛋糕旁没有价格牌,狄琛看向老板,“蓝莓和提拉米苏分别多少钱?” “蓝莓168,提拉米苏178。” 老板从底下的柜子里掏出一套折叠包装盒,三两下拼成立体的形状:“要哪个?” 背包被狄琛搁在台沿,他找出夹层的钱包,零钱总共一百八十六块四毛。 坐公交六块,坐地铁四块。 狄琛数出一张红票子和一些卖菜找回来的零钱,“要贵的那个吧。” “……还有蜡烛,麻烦给一个数字十八。” 老板掌心托着提拉米苏,抽一卷丝带来,剪出一段,把蛋糕放进去以后缠绕两圈,在顶上打了个标准的蝴蝶结。 “拿好嘞!” “谢谢。” 狄琛拎着蛋糕盒,低头数着钱包里的纸钞,刚走一步,忽然听见一阵风铃响。 玻璃门后是荒芜漆黑的街道,竖起一盏高高的路灯,空气中飘着粉末状的细雪。 门往外推,视觉死角处站着一个人,肩头的大衣布料上落了层薄雪,鼻梁高挺,脸颊冷白,小半张脸裹在枪灰色的羊绒围巾里。 “车莫名其妙熄火了。”岑宴秋偏头说。 狄琛“嗯”了一声,把蛋糕盒换到左手,“真是不巧。” 岑宴秋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往他手上瞟,表情却依旧淡淡的,生怕狄琛看不出来他在装。 “赵上霄跟你才认识多久,怎么就喜欢你了?” 这话在狄琛耳朵里,意思仿佛是他不配被人喜欢一样。 “我们有什么不能公开的?谁说家族继承人必须联姻,又不是案板的猪肉,几斤几两地称出去卖。”岑宴秋拧着眉头,没完没了地翻旧账,活像抠门的掌柜,要把账本一分一毫地和伙计掰扯清楚。 “你又哑巴了?” 狄琛脑子没转过来,讷讷地说:“我们这样公开……不好吧?” 虽然包养在有钱人当中是很普遍的事,但讲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岑宴秋可能没什么损失,他就不一定了。 岑宴秋声音大了点,像在质问似的:“哪里不好?难道我很见不得人,说出去很丢人么?” 在他的想象中,狄琛就该大大方方地用“这是我男朋友”来介绍他,而不是像地下秘密接头人,说话前还得对个暗号。 他们恰巧经过压着积雪的枝头,岑宴秋一说完,树枝颤颤巍巍地抖了两下,积雪砸中狄琛脑门,透心凉。 他拍开头顶的雪,额头湿漉漉的一片。 第72章 每次岑宴秋跟他吵,仿佛有一百只鹦鹉在他面前叽叽喳喳一般。 狄琛叹了口气,想把蛋糕给他然后跳过这个话题,不料那人将他的手挥开,纸盒犹如脱线的风筝,“砰”地一声落了地。 岑宴秋恍惚间变得无措起来,狄琛抚了抚额头,有些失语。 他深深吸一口气,酝酿着下一步该怎么说时,一抬眼,面前这个人反而先红了眼眶。 “你是不是想和我分手?”岑宴秋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微不可查地发颤。 他大部分的人生都过得很顺畅,显赫的家世、优越的外貌、优异的成绩,每一件事,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了极致。 唯独感情这块是空白,比刚粉刷的墙面还新。 他身边,也就林燕辞在感情这方便敏锐异常。或许她对他和狄琛的关系有所察觉,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旁敲侧击,叫他脾气放软些,别总一张人人欠他八百亿的臭脸。 可狄琛从没指摘过他的性格问题,他说“别那么苛刻”,狄琛便真的有在“包容”他。 所以他永远有恃无恐。 蛋糕在地面躺了好久,紧接着被人捡起来,拍了拍表面的灰尘。 狄琛不知道他从哪得来的结论,觉得自己准备跟他分手,尽管这个念头确实在他脑海中反复跳跃了千百次。 “我没这么说过。” 他眼珠的颜色像桂圆核,乌黑纯粹。狄琛难为情地说,“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的包养关系,公开后会引发许多议论的。” “……” 岑宴秋:“你说什么?” “包养关系?什么包养关系?” 狄琛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你,包养,我。” 岑宴秋眼眶的红一下子退却,气极反笑,说出来的话好恶毒:“你明天有空去一趟玉临市人民医院。” “挂精神科,正教授专家号!” 狄琛:“……” 须臾。 宽阔冰冷的手掌压着两边侧脸,发泄般地将他眼睛鼻子挤成一团,“狄琛,你脑仁有瓜子壳那么大吗,嗯?正儿八经谈恋爱被你说成包养,赵上霄智商都比你高。” 狄琛被他揉得迷迷糊糊。不是包养,是谈恋爱? 恋爱是这么谈的吗? 果然网络是把双刃剑,所传达的信息不一定完全准确。 他被当时那个问答贴坑惨了,也被陆今坑惨了。 发呆的时候,岑宴秋的虎口卡在他耳根下方,逼他抬起头。 “说,‘你喜欢我’。” 狄琛张了张嘴,装哑巴。 耳垂忽地一痛,岑宴秋拇指搓揉着被按红的垂珠,眼见又要发火,狄琛磕磕巴巴道:“……我、我喜欢你。” 岑宴秋:“你在和谁谈恋爱。” “……和你。” “说完整!” “在和你谈、谈恋爱。” 装着蛋糕的纸盒改被岑宴秋拎着,他掂了下蛋糕,故作平淡地问:“买给谁的?” “给你的。”狄琛不敢不答,“六寸提拉米苏蛋糕,选的最贵的那一个。” 一百七十多块钱呢。 岑宴秋轻哼一声,没说满意还是不满意。 街边那辆“莫名其妙”熄火的轿车,又“莫名其妙”地恢复如常了。 车上,岑宴秋给张叔打了通电话,说他今天不回别墅了,在外面过夜。 狄琛把纸盒抱在怀里,没眼力见地问他有没有带身份证。 岑宴秋瞥他一眼,“我带身份证干什么?” “你在酒店过夜,开房间需要个人证件啊。” 轿车前后隔着挡板,因此狄琛嘴角挨了一口,他“嘶嘶”捂着嘴,然后听到岑宴秋嗓音低哑,凶巴巴地说他不住酒店。 轿车开到租房的单元楼下。 岑宴秋俯身下车,好似进了自家门,轻车熟路地走到楼梯口,矜持道:“今晚盖那床鹅绒被,谁都别打地铺了。” 狄琛:“我看沙发也是很宽敞……” 被瞪了一眼,他改口道:“床更宽敞。” 甜品店老板在纸盒里塞了一盒火柴,两人进了租屋后,狄琛特地没开灯,黑灯瞎火地划亮一根,点亮两根生日蜡烛。 蛋糕被摔了一下,整个的形状有些软塌塌了。 狄琛折了个生日帽,金色的纸质皇冠,每个角上还有钻石。 起初岑宴秋嫌幼稚,不肯戴,狄琛本不想勉强,但他突然又接过去戴上了。 “许个愿望吧。”狄琛说道。 烛火飘扬着,轻盈曼妙地完成了一支舞曲。 过生日的寿星一般在心中默默许愿,但岑宴秋剑走偏锋,非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给狄琛听。 他说:“喜欢我的人,要把我当作他的第一顺位,第一位的好,第一位的真心。” “除此以外,还要最纯粹、最真挚的爱。” 贪心的人从来不认为自己贪心,自以为是地想得到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可往往事与愿违,水月镜花,想要什么往往就得不到什么。 蜡烛吹灭,狄琛轻轻拍了拍手,嘴角逐渐浮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他闻到燃烧的糊味,“把生日愿望讲出来,就不灵了。” 狄琛说得又轻又含糊,挑剔的大寿星没听见,撇开甜腻的巧克力奶油,“你对我的愿望有意见?” “……没有。” 狄琛说:“就是觉得,你的愿望好长。” 第73章 好长,好稀奇,好苛刻。 世间难寻。 第38章 玉临市, 盛夏。 随着玻璃门被人从内打开,顶上的贝壳风铃“叮”地一响,尾部那一长串风干的美叶雪蛤泠泠相撞, 宛如送别。 五官略微长开的青年手里提着一个带有店铺logo的透明包装袋,身上的棉质短袖宽大漏风, 风一吹,衣摆波浪般地飘了起来。 “喂。” “我的志愿?上午就填完了, 第一志愿是玉临大学的软件工程, 招生组来过电话, 说我的分数没问题。” 包装袋里的蛋糕盒有点歪,狄琛肩膀夹着手机,将两个拳头那么大的纸盒摆正。 中途可能扯到嘴角的伤,他伸舌舔了舔那道疑似人为的裂口, 嘴唇干涩:“等这事了结,我还能接着念书么?” “有什么不行?”电话另一端, 陆今嗓音懒洋洋的,这样的承诺狄琛听他说过很多次, 就是不知道真假。 他刚出蛋糕店, 浑身上下沾了股柠檬和芝士混杂的甜腻气味。 陆今又问岑宴秋的录取去向,狄琛捏紧手提袋,面上难得一见地多了几分愠怒, 但被他压了下去, “临大金融。” 当初岑宴秋用一枚竞赛金奖保送玉临大学, 学校派人游说, 想劝他报数学物相关的专业。 来的老师也许忘了做背景调查,又或者不清楚岑宴秋的“岑”是哪个“岑”,口干舌燥地劝了大半个钟头, 试图把这位未来接班人一脚踹进科研的大门。 最后,坐在真皮沙发一角,优雅端着茶杯的岑夫人笑眯眯地婉拒,说:“老师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小秋要是填了那个什么班,岑家这么大的产业,谁来继承呢?” 年轻的男老师还在状况外,等收下林景宜的名片,离开那幢独立占地的别墅,他才恍恍惚惚地看清了名片左上角的“鼎诚”二字。 高三下半年,岑宴秋不厌其烦地暗示。 譬如临大的校园环境有多优美、教学质量有多突出,地位置有多方便。 所以,在狄琛告诉他自己想报玉临农业大学时,租房老旧掉漆的大门被摔得震天响。 两人僵持不下地拉锯了一个月,然后以狄琛的妥协告终。 尽管他的“妥协”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不情愿。 “是时候安置第一枚窃听器了。”陆今伸了个懒腰,惬意地俯瞰城市的风景,“半年前就给你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找到机会。狄琛,你想不想报仇?” “想。我只是需要时间。”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公交站。 车窗拉开一半,滚烫的热风呼啦啦地灌进来,令人又燥热又凌乱。 并不是他有意留着那枚窃听器,一年以来,他去岑家别墅的次数屈指可数,反倒是岑宴秋到租屋来得多。 放窃听器的人换成岑宴秋,大概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 谈话即将结束,狄琛用一句“等等”挽留住对面那个差点把电话挂了的人。 公交车开过一段林荫小路,重叠的树影变幻莫测,路边有摆着小吃摊的中年女人,佝着腰,背影肖似狄书惠。 他舔着干裂的唇面,轻声道:“那个临时悔捐的人……你有他的消息了吗?” “还在找。”陆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也需要时间。” 林荫道和守着无人问津的小摊的中年女人被一齐甩到公交车后。 “狄琛,你心软了吗?” 这个问题陆今隔段时间总会问一次。 狄琛看着膝盖上的柠檬蛋糕,眸光闪烁:“没有。” 公交车到站,狄琛把蛋糕带上楼。 整个租房空间唯二大的卧室,床头的空调被叠得像瑞士卷,被单上还印着酷似水波纹的褶皱。 房间里残留着淡淡的薄荷气息,仿佛在通过这个方式说明,气息的主人刚走没多久。 狄琛捡起掉落的抱枕,拉开一张折叠桌,将蛋糕挖走一角。 但勺子还没放进嘴,屋外忽而一阵此起彼伏的拍门声,两重一轻,敲得很有节奏。 狄琛把门把手向下一摁,门后的高个男生不* 耐烦地侧身进来,左手握着一个绿色喷剂,边走边拍打小腿的蚊子包。 “你卧室是蚊子养殖基地吗?” 花露水对着腿侧凸起的红包乱喷一通,岑宴秋扯扯紧绷的领口,眼眸掠过狄琛的嘴角,停下来欣赏他昨晚的杰作。 “刚才去哪了?”他问道。 狄琛:“甜品店,买了蛋糕。” 顺便和陆今打电话密谋,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岑宴秋在他的租房里赖了三天,换洗衣服却只带了一套,今天趁他没醒,狄琛偷偷溜下床,不料因为走得太急穿错了上衣。 现在他穿的是岑宴秋的短袖,岑宴秋穿的是他的工字背心。 强行借住的这几天,这个人就像豌豆王子,这也嫌弃那也嫌弃,晚上说什么都不许开电风扇,谁不让他开空调就跟谁急眼。 狄琛有次说了句“电表跳太快”,岑宴秋半夜十二点气哄哄地跑下楼,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 他以为岑宴秋终于走了,结果去阳台一看,这人站在单元楼外的大树下,啪啪打蚊子。 狄琛进卧室先把空调打开,取出一盒驱蚊的绿草膏,“这个比花露水的效果好,一涂就不痒了。” 岑宴秋坐在床头,一条腿踩着床沿,没半点自己涂的意思。 第74章 狄琛:“……” “什么蛋糕?”绿草膏是深绿色的胶状质地,闻起来有股草本的味道,岑宴秋盯着狄琛的下颌,没话找话。 “柠檬芝士的。”狄琛说。 这是他喜欢的口味。 岑宴秋淡淡“哦”了一声,拿走那盒绿草膏,“你的蛋糕要化了,我自己来。” 老板在包装袋里塞了冰袋,不可能这么快就融化。 狄琛忙扭头去看,蛋糕完好无损地摆在折叠桌上,除了被他挖掉的那个角,九成新,微瑕。 他不知道岑宴秋为什么骗他,但还是捧起蛋糕底座,小口把它吃完。 最后一口入肚,口腔被浓郁的柠檬香气填满。旁边那个擦药的人很早就没了动作,狄琛一转头,岑宴秋支着下颚,仿佛这样看了他许久。 有的人,和他相处久了,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微妙的默契感。 哪怕只有一个眼神,也知道他下一步想干什么。 狄琛已经学会在接吻中换气了,但每一次还是被亲到濒临窒息,可能连空气都偏爱岑宴秋,不然他为什么那么游刃有余? 微凉的手臂箍着他的腰身,狄琛半坐在他大腿上,站位问题,他比岑宴秋高一点点。 他不敢完全坐下去,空调出风口正对脊背,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空调……开的多少度?”狄琛双手撑在岑宴秋肩上,眼睫战战兢兢。 那人的舌尖侵略似地舔过他干裂的唇面,像在搜刮或者扫荡,狄琛尝到一点血腥味。 岑宴秋“啧”了一声,另一只手摸了摸身后,把遥控器朝向空调,“二十三。现在是二十六。” “还冷么?” 狄琛摇摇头,一个“不”字刚到嘴边,被岑宴秋原路堵了回去,挤压成一声含糊不清的气音。 那人像一只食髓知味的猫,饱餐一顿后,餐盘里的肉末汤汁也得细细地舔舐干净,不放过任何一个空隙。 “……柠檬味的。” 狄琛瘫软在一边,隐约听到这么一句。 * 大学报到的前一周,狄琛腾出一天的空,去机场给褚易送行。 他高考分数还算想,考了五百五十多分,但环顾四周,最好的哥们保送临大金融,交心的同桌被临大软件工程录取,玩得不错的兄弟也考上了临大体育系。 一个个,跟孤立似的,好像临大是什么想上就上的地方,还显得他的555很不值钱。 思来想去,褚二少一拍板,决定去美国找林燕辞。 “我的宝贝琛琛!” 褚易摘下墨镜,眼角流出几滴鳄鱼的眼泪:“我不在的日子里,别太想我,也别为了我坐飞机到美国。” “放心吧。”狄琛拍拍他的后背,“我不会的。” “我查过了,玉临到洛杉矶机票三千零八十六元,没那么多钱呢。” 褚易止住泪,“嘤”了一声:。 岑宴秋立在一旁,单手插兜,冷脸催促道:“离起飞还剩半个小时,该登机了。” 这次来送行的只有两个人,他看向重新戴上墨镜的好友,意味不明地翘了翘唇角。 声音放低:“真的只是陪林燕辞?” 褚易拉低镜架,笑道:“不然干什么?到美国投奔我三舅,学学怎么经商好回来争家业?” 褚父虽然也有两个儿子,但褚家的情况要复杂得多。 目前褚易他哥暂时还是“当朝太子”,在公司有一批亲信,掌握一定的话语权,可褚父是个花天酒地的好色鬼,近几年在私底下整出不少私生子。 面对这个局面,就算褚易想躺平,也躺不了了。 “诶,老岑。” 褚易:“别怪我没提醒你,岑叔叔肯定有联姻……” “滚去登机。”岑宴秋踹他一脚,打断道。 褚易推着机场的行李手推车,一步三回头:“老岑!琛琛!别太想我哦——”惹得机场的其他旅客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 狄琛远远地挥了挥手,见褚易消失在人海中,小声说,“航程有二十多小时呢,真远。” “褚易从小飞国际航空,你替他操什么心,” 岑宴秋手臂放下来,走路的时候,两人的手背时不时有几下擦碰。 走出机场的刹那,狄琛的手被一只比大了一圈的手掌包拢住,他抬起头,那人却若无其事地看向远处。 “什么时候和褚易说。” “……说什么?” 岑宴秋耳尖薄红,道:“我们的事。” “再等等吧。”狄琛说道。 岑宴秋不高兴地冷哼一声,将要发作,狄琛无奈道:“我想亲自和他说。” “嘭”,气消了。 第39章 一周后, 全国大部分高校陆续开学,各地高铁站、大学城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陆今帮忙找的房子租约到期, 狄琛没有续住,准备每年寒暑假申请留校, 或者找包食宿的兼职,赚下一学期的生活费。 临大建成后有两个校区, 软件工程所属的信院, 与金融所属的管院没分到一块, 虽然两校区也就隔了一条街,没牛郎织女的银河那么夸张。 狄琛拖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行李箱,在南门堵了好一会儿。 这个点,周围全是今天报道的大一新生, 学校安排的接驳车一趟只能载二十个人,现场的接驳车再多, 也没法一口气载完三四千名学生。 第75章 “住梅园的同学上我这辆车!” 戴眼镜的学长把志愿者红袖章提溜几下,举着喇叭喊:“梅一到梅五的同学, 上车——” 狄琛看了眼保存在相册里的名单, 刚好,他住梅二。 将箱子拖到接驳车前,两名打扮休闲的学姐同时伸手, 大概想合力把他的行李搬到车上。 “谢谢, 我自己来就好。”狄琛收回拉杆, 撸起两边袖口, 轻轻松松扛起十六斤重的行李箱,还顺手接过排在他后面男生的箱子。 接驳车发动,狄琛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落座, 摸出手机没多久,几位置顶的联系人头像右上角纷纷冒出小红点。 [进店买披萨吃,老外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问我要不要这要不要拿那,哥们思来想去,选了火腿。嚯,你猜怎么着?真就只给我一盒火腿切片。附图.jpg] 这是褚易。 [小狄,你觉着是黑色的无牙仔挂件更配我的包,还是这个背带裤tim熊更合适?噢,今天临大开学对不对?你们信院的学生会主席严向灯是我朋友,有需要找他,报我名儿。] 这是林燕辞。 还有一个非置顶的好友: [体育系也住梅园,我梅五,寝室号311。] 狄琛一一回完消息,手指一滑,刷到一个纯黑色的头像,点进聊天框,静悄悄的,没新消息发过来。 岑宴秋开学不住寝室,他在临大附近的黄金地段买了套大平层,是今年新开的楼盘,有两百多平。 他对着屏幕发呆的时候,第一排靠走道的空座坐垫向下一陷,狄琛转头看过去,原来是上车排他后面的那个男生。 男生小麦色皮肤,颧骨洒着星星点点的雀斑,眼睛黑亮有神。 “同学你好,刚才谢了哈!” “没事,不客气。” 男生十分自来熟地递出半个手掌,“我叫冯康,信院软件工程专业,住梅二407。” 软工,梅二,407。 狄琛记性好,宿舍楼和寝室门牌号烂熟于心,心说今天真是巧大发了,乐于助人还能助到同专业同寝室的。 “狄琛,梅二407。”他礼貌回握住冯康的手。 听到狄琛的话,男生一双眼睛亮得像电灯泡,炯炯有神,仿佛还会发散射线:“我去,随手一捞就是同班同学?你哪儿人啊?我是本地的,高中读的是玉临一中,刚看你一直盯着手机,等女朋友消息呢?” 冯康的说话密度倒是和褚易有的一拼。 “我是吴江人,高中转学过来的,后面两年在英中念书。嗯……不算女朋友。”狄琛将手机熄屏,说道。 用岑宴秋的话来说,算男朋友。 面前这新舍友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社恐人士,成绩好、话不多。 冯康属于“遇强则强,遇弱则更强”的社交恐怖分子,一拍大腿,泄洪般开了话匣子:“英中?咱们可是兄弟学校,多年以来互为竞争对手的关系!前年的全市篮球比赛,我母校跟你们学校比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不分先后!” 狄琛抿出一个很淡的微笑,应和地点点头。 两年前的篮球比赛,他记得英中足足领先了十三分。 接驳车开到梅园,狄琛给那两位学姐搭把手,一车的行李一大半被他卸下来,放到一旁的空地上。 “谢了啊学弟!”两名学姐朝他笑。 狄琛微微颔首,说不客气。 临大的宿舍楼环境在国内高校中名列前茅,上床下桌的四人间和干湿分离的独立卫浴,是招生宣传的一大亮点。 梅园的五栋楼前两年翻新过一次,墙壁重新粉刷过,还装了电梯,免去学生的爬楼之苦。 狄琛按了个数字“4”,电梯间,冯康打量着他手臂的肌肉,艳羡道:“坐了三年板凳,屁股都坐硬了。只可惜屁股的肌肉转移不到别的地方……” “多练练,总会有的。”四层到了,狄琛提起行李箱的拉杆。 冯康从人群中挤出来,拖着行李箱小跑:“你怎么练的?哑铃?卧推?冲蛋白粉?” 狄琛拿出在寝室楼一层领的学生卡,“滴”地一声刷开门锁。 推开门,四个空床位只有光秃秃一张床板,宿舍的其他两个人还没到。 “工地搬砖。”狄琛挑了右侧靠里的床铺,玩笑道。 冯康:!!! 恐怖如斯。 搬砖是假,寝室急需大扫除是真。 过了一个暑假,地面厚厚一层灰,卫浴外的洗漱池台、床铺下的学习桌、凳子,都得过水好好擦一遍。 昨晚狄琛收拾行李的时候便预想到清洁问题,随身带了干净抹布以及一瓶洗涤剂。 “嗳,零食我放你桌上了。”冯康捧了一把牛肉干蛋白棒之类的东西,看到狄琛一个人忙活来忙活去,于心不忍地凑上前,“同志,给我也分配点任务呗?” 狄琛道声谢,抹布脏的那一面反手一折。 他迟疑道:“你把地扫了?” “得嘞。”冯康拿起扫帚。 一小时后,寝室没来的两个人到齐,卫生也做得七七八八了。 407的第三位舍友叫曹万钧,隔壁计院的,因为桂园人满才被分到梅园这里,典型的科生长相,气质文弱,名字体格两极分化。 最后一位是临大美院的大一新生,名字是施明,染着一头蓝毛,耳朵鼻梁都有穿孔,不怎么说话,对自来熟的冯康很是爱答不。 第76章 兴许也是个因为床位满了被调剂过来的倒霉蛋。 书桌被狄琛擦得一尘不染,专业课的书还没发,目前只放了一盏台灯,一个崭新的水杯,还有—— 一个装着浅棕色液体的玻璃瓶。 长方形包装盒被他拿在手里,正面印刷着橙黄的秋景图,下方写满英文字母,狄琛对着光,默读那两个加粗的单词。 “maison margiela?” 有人念出他的心声。 狄琛回头,施明正好站在他身后。 “这个牌子的香水还不错。”施明脸上沾着水渍,一副才洗漱完的样子,还拿着一瓶洗面奶。 浅蓝色的脑袋挨过来,狄琛嗅到一丝微弱的花果香,施明指尖点了点玻璃瓶,鼻翼翕动:“梧叶秋声,落叶、干燥的木头味。” 这个形容,狄琛很难猜不到把香水塞进他行李箱的人是谁。 “哟,香水?” 冯康凑热闹地靠在上床的扶梯处,双手抱臂:“暧昧对象送的?” 狄琛白天说的“不算女朋友”被他记在心上。 “朋友送的。”狄琛解释道。 虽然解释也没什么用,冯康的八卦之魂仍在熊熊燃烧:“朋友也有性别嘛,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早早洗漱上床的曹万钧插话道:“男朋友,男的和男的?有点恶心了吧……” 看不见的角落,施明脸色微变。 “卧槽,你清朝穿越过来的吧?”冯康半开玩笑地说,“同性恋咋了,比我这个大直男还封建呢你!” 曹万钧在床上翻了个身,没回话。 临大寝室楼晚上十二点停热水,狄琛九点进浴室洗漱,擦着头发出来后,手机多了三通未接电话。 岑宴秋的。 还有一条新消息,一分钟前发来: [下楼。] 半湿的浴巾搭在后颈,狄琛出门前朝身上喷两泵香水,下楼迎接这位祖宗。 梅园栽着大片的桂花树,八九月份,金桂飘香。 梅二住的都是信院的大一新生,一批一批戴着眼镜的男生里,中间突然冒出个长相俊美英挺的大高个,特别引人注目。 狄琛一出寝室楼就看见拽得二五八万的岑宴秋,单手插兜,领口落了几片桂花末,没什么表情地拎着一袋奶茶。 “等很久了吗?”狄琛擦擦发尾的水珠,边走边问。 “没有,刚到五分钟。” 岑宴秋把奶茶给他,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嘴角微扬:“岑宴知说这个新口味好喝。” 狄琛“喔”了一声。 他没换鞋,脚上踩着一双黑拖,走起路来有点打滑,因此走得很慢。 “我行李箱的那瓶香水……”吸管插进奶茶口搅合着,狄琛小声说,“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怎么,不想要?” 岑宴秋一贯的强硬语气,容不得他反驳:“不许退回来,是送你的。” 他在桂花树下站了一小会儿,衣服上除了香水的味道,还掺杂着清浅的桂香。 两人走路时,肩膀之间留了两拳的距离,只是岑宴秋越走越近,快碰上了。 梅园临近操场,晚上学生少,人行道上偶尔经过一两个夜跑的学长学姐。 顿了顿,狄琛又听他说:“最好每天用。” “……” 还要求上了。 狄琛:“你的新公寓怎么样?都搬好了吗?” “嗯。” 岑宴秋垂眸看他一眼,说:“卧室的床很大呢,两个人睡刚刚好,家居电器是全新的,甲醛在搬进来前已经除干净了。” 狄琛吸了口珍珠:“那挺好。” 他穿着拖鞋一路把人送到南门,岑宴秋还有话要说,他握着半杯奶茶,朝人挥了挥手:“晚安,明天见。” 门口的保安亭有人,还有晚上返校的学生,不用拥抱也不用接吻,狄琛高兴都来不及。 岑宴秋眼神晦暗,危险地眯了眯眼。 须臾,狄琛耳垂被人用力揉了揉,像在发泄。 “晚安。”岑宴秋说。 狄琛走回去的功夫,恰好把剩下半杯奶茶喝完。 经过某棵桂花树,树后,举着电话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的施明走出来,凝视着狄琛进寝室楼的背影,对手机里“喂喂”个不停的人应了声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嘉言,中午一起吃烤肉。” 第40章 一大早, 狄琛的生物钟准时准点地把他叫醒。 407四张床铺,前排右侧的冯康“人去床空”,曹万钧和施明还在睡, 狄琛下床的动作极轻。 拧开水龙头,他轻手轻脚地刷牙洗脸, 生怕动静大了把两位没醒的舍友吵醒。 毛巾刚晾上衣架,寝室门“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踢开, 冯康额发汗湿, 身上散发着一股运动过后的湿热潮气, 右手五根手指挂满早餐。 “我——” 狄琛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下,然后指了指帘布紧闭的床位。 冯康会过意,但为时已晚, 深灰色的床帘被人大力扯开,施明睡眼惺忪地探出半个头, 扬声道:“有病啊,大早上吵什么吵?” 这一下连带着弄醒了曹万钧, 他床帘尺寸有问题, 昨晚退款重新下单了一份,因此整个床位幕天席地,四面通风。 他摸索着眼镜戴上, 直起身, 看眼手机锁屏:“现在才八点钟。” 冯康自认亏地挠了挠头, 边道歉边将三杯豆浆和三碗凉皮放到他们的桌子上。 第77章 凉皮浇了麻酱辣椒油, 辛辣扑鼻,狄琛拆开筷子把酱搅匀,问这些加起来多少钱, 他微信转过去。 冯康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阔气地摆摆手:“别跟我客气,当我请的就好。我早上有晨跑的习惯,顺路的事儿!” “谢谢。”狄琛吸口豆浆,按英中周边的早餐店价格给他支付宝转了十元。 以冯康的性格,微信红包未必肯收,但支付宝转账无需收款方确认,有效避免了拉扯环节。 有人从左侧床梯上跳下来,曹万钧不舒服地扯扯裤衩的松紧带,解开塑料袋的活结,呼噜呼噜扒拉着凉皮。 靠在床杆边的蓝毛轰然倒了回去,冯康才被施明骂了一通,怂怂地问:“那啥,你不吃早餐吗?” 躺床上的人没吭声。 冯康把施明的那份收走,表情有些难看。 昨晚狄琛因为其他三人都无意当寝室长,无奈之下接了这个烫手山芋,他朝冯康摇摇头,不想开学第二天寝室关系就闹得这么僵。 不料施明忽然开口,往油锅里扔了根火柴:“我有拜托你买早餐吗?还有,你们要吃就出去吃,寝室这么大一股味让人怎么睡?” 冯康是个急脾气,狄琛两边耳朵被他两吵得嗡嗡响,伴随着曹万钧水流般的吃饭声,他把冯康推出寝室外,物上将两人分隔开来。 曹万钧一碗凉皮下肚,碗底荡着麻酱汁,狄琛又进门带走他吃完的早餐残渣,以免留味。 关上寝室门,冯康碰了一鼻子灰,冲着407的门牌号指指点点:“那家伙什么臭脾气,好心带饭还成我的错了?是,早上八点吵到他们是我的问题,但也不能这样说我吧!” 他憋了一肚子火,气愤填膺地偏头看向狄琛,结果这位本该在此刻主持公道的宿舍长低眉敛目,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冯康:“……我很好笑吗。” “啊?”狄琛回过神,“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前一秒在笑。” 冯康模仿着他的神态,扭捏隐蔽地翘了翘嘴唇:“像这样。” 狄琛愣了下,心想他的表情有这么恶心吗。冯康追问他笑的原因,他找借口说去桂园拿军训服,成功脱身。 他想,施明的脾气大是大了点,但他见过更糟糕的,所以也就还好。 再说了,人家本身也没说错,尚且算不得无取闹,若碰到个没硬说成有,还不让人反驳辩解的,冯康怕是要疯。 比如岑宴秋。 开学第四天,也就是后天军训。 狄琛昨晚就在寝室群问过每个人的尺码了,把四套材质廉价的墨绿色军训服收进大号塑料袋里,他打开手机,给岑宴秋发了句“早”。 回梅园的路上,岑宴秋发来一张照片。 摄像头角度左偏,日光熹微,窗帘拉开半扇,冷色调的被褥床单皱成一片。一双冷白修长的手搭在床沿,手掌压着一个毛茸茸的白色狗头,狄琛放大一看,是只没成年的小萨摩耶。 [你养狗了?] [嗯,叫琛琛。] 狄琛:? 岑宴秋说叫什么? 他打了一排省略号,半晌,对面又拍了张萨摩耶的大头照。 [打错了,她叫lucy。] 萨摩耶耳窝粉嫩,眼睛又大又黑,无辜地咧着嘴。 萨妲己红颜祸水,狄琛把图片保存下来放大观赏,全然没细想“lucy”怎么能错打成“琛琛”。 军训当天,玉临市气象台发布高温预警,临大东西两个操场,三百六十度无荫,领导在唯一有遮挡的发言台念了半小时演讲稿,底下已经晕倒五个。 狄琛用手在耳畔扇风,但效果微乎其微。 又过半个小时,学校领导终于结束发言,每个学院开始分开训练。 软工的教官个子很高,扑克脸,听冯康说都是部队的现役军人,不是那种被拉来凑数的大三学长。 他们班的教官没那么严格,训一小时休息十分钟,上厕所喝水要打报告,身体不舒服想去医务室的也点头允许了。 因为过于宽容,前排男生逐渐松散嬉皮笑脸起来,碰巧总教官路过,看见此状,全班连坐被罚了二十个俯卧撑。 “卧槽狄琛,多少个俯卧撑?教官说多少个?”冯康上肢力量不行,高中引体向上最多做五个。 狄琛左手比个二,右手握拳:“二十。” “第二排从左往右数第五个第六个,出列!” 教官被总教官训了一通,眼神清澈不少,铁面无私:“喜欢在队伍里蛐蛐是吧?你俩来给全班打个样,一二三开始!” 狄琛:“……” 冯康:“。” 狄琛深吸一口气,手臂撑地,俯身匀速做满二十个。他拍拍掌心的灰,起身时,与地上双臂止不住地打着颤,如同蝴蝶振翅的冯康四目相对。 他戴着痛苦面具,无声做口型:“救我。” “救你?” 教官也读懂了那两个字,冷声道:“现在起十秒做一个,超时翻倍,搬救兵也没用。” 晚上九点下训,狄琛扶着丢了半条命的冯康朝梅园的方向走。 大半个身子倚靠着他的男生无力地比出一根中指,嗓音沙哑:“早知道……早知道高考少对一道选择题了。” “临大,狗都不来。” 狄琛的脸颊有点被晒伤了,皮肤泛着血丝,肤色仿佛深了些。 第78章 他说道:“明天退学还来得及。” “不!我才不退学。”冯康气若游丝道,“等我苟到大二,我要亲眼见证新大一军训。届时我冯康祈阳三天,我们受的苦,必须加倍奉还下届新生!” 狄琛:“……”好恶毒。 “欸,梅二好像站了个模特。”冯康出声说。 狄琛望过去,那人一身打扮简约利落,右手缠着两圈紫色的编制皮绳,皮绳连接的项圈栓在一只棉花团子似的萨摩耶颈上,随着一声短促的狗叫,那人冷淡抬眼。 一团白影扑向狄琛,他和冯康被扑得双双后撤一步,萨摩耶两只前爪抱上狄琛的膝盖,高兴地吐舌哈气。 “lucy。” 延长的紫色皮绳紧了紧,岑宴秋眼底好似冰川初融,但看到抓着狄琛不放的那个男生,面上冷了几分:“过来,听话。” 哪是模特,分明是索命的阎王。 萨摩耶软下耳朵,屁颠屁颠跑过去。 须臾,狄琛手臂一轻,累到没骨头的冯康顿时站得笔直,喃喃道:“天呐,我已经训出幻觉了吗?我竟然看到一个跟传说中的物竞金牌得主岑宴秋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还越走越近了……” 狄琛盯着那道灼热的视线,在岑宴秋走过来的那一刻,与冯康拉开距离:“你没看错,他就是岑宴秋。” 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来找他麻烦的,岑宴秋。 冯康的手背晒得黢黑,一只手甚至晒出了三种颜色,“失敬失敬,大佬握个手?” “抱歉,我有洁癖。”岑宴秋攥紧狗绳,防止lucy突然爆冲伤到路人。 他瞥向狄琛,没什么表情:“有空吗” “有的。” “lucy还得遛二十分钟,不然回家要叫。” 这只萨摩耶是超级大e狗,狄琛揉揉它顶过来的脑袋,表示解。 他两对话的语气熟稔得不像第一次见,但又不像关系好的铁哥们,似乎比这还更进一步。 冯康手指在两人中间游移,“你们认识?” “是朋友。”狄琛说道。 冯康:“那我不打扰你们叙旧了,我上楼,你晚上早点回。” “好,谢了。” 每个专业的下训时间不一样,软工晚九点,隔壁计算机可能迟十分钟。 穿墨绿色军训服的新生下饺子般涌入人行道,狄琛带着一人一狗换了条小径,人少,不挤。 “你们金融系这么早就结束了么。”狄琛走在lucy后面,怕踩到它后爪,刻意缓慢步伐。 和他这个灰头土脸训了一整天的人相比,岑宴秋明显干净清爽得多。 衣服是他常穿的夏季常服,设计师款,很低调,没有大片的品牌logo。发丝认真打过,有股洗发水的清香。 岑宴秋看他一眼,道:“我免训。” “嗯?”狄琛小腿撞上lucy的屁股墩。 萨摩耶“嗷呜”一声,以为是狄琛想摸它,乖乖地蹲下来等候抚摸。 他练了半天军姿,后腰痛得像被掰成两段,于是狄琛缓缓蹲下,十指掬水状地捧着lucy的脸。 也是,岑宴秋想免训就是一句话的事,没什么好奇怪的。 想到这里,狄琛后脑勺忽地被人敲了一下,他仰起头,岑宴秋整个人浸在月光下,眉眼竟被柔和的光辉衬出几分温柔的意味。 “免训走的正常申请程序,有病例和医生证明,没开后门。”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狄琛仿佛被一眼洞穿,心脏无端抽搐一下,异常地跃动。 第41章 潮乎乎喷着热气的黑鼻子拱了拱狄琛的手背, 萨摩耶的尾巴摇得像加速螺旋桨,速度再快一点,变成热气球飞到天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很得lucy的喜爱, 在小狗心里的地位有超过岑宴秋的嫌疑。 胸腔鼓动的速度有些快,狄琛蹭掉手上的口水, 低头问:“怎么突然养狗了呢?” 养的还是只认吃不认主的小蠢蛋。 他想当然地以为,岑宴秋要养也是养德牧、杜宾这类外形高大威猛的。 编织狗绳在筋络虬结的手腕上缠了两圈, 远看仿佛是哪家奢侈品新出的价格奇高、性价比奇低的时尚单品。 顿了顿, 岑宴秋却反问道:“你不喜欢?” “没有, 挺可爱的。”狄琛说。 他之前倒是有和岑宴秋提过,他很喜欢小动物这件事。 说,他不怎么看重品种,最普通常见的中华田园, 和经过代代筛选繁殖出来的宠物,在他眼里一个样。 猫狗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人也没有。 他的话,岑宴秋听是听进去了, 但也只听了一半。 要不然, 现在也不会隐隐得意地补充说,lucy的妈妈是拥有“范德比尔特血系”的登录冠军,爸爸来自美国知名犬舍, 也是品相十分优越的赛级犬。 lucy的耳朵高高耸立, 作聆听状, 在岑宴秋介绍她的家族履历时, 洪亮骄傲地“汪”了一声。 岑宴秋挑了挑眉,像是夸赞:“这么多人里,她格外黏你。” 狄琛是很招小动物喜欢的体质, 流浪猫见到他总会走过来蹭蹭,之前在宠物医院缴医药费,就诊的猫猫狗狗对他也非常热情。 他弯着唇角,有些皱巴的迷彩帽攥在掌心,“这么多人?” 岑宴秋很平地“嗯”一声。 “有专门的阿姨,每天上门两次,打扫卫生换水换粮。额外配备了职业遛狗师,满足她日常的运动需求。” 第79章 除此之外,狄琛还听到了诸如“宠物美容师”“宠物营养师”“陪玩员”等闻所未闻的新兴职业。 假如lucy是人类小孩,岑宴秋的育儿方式简直算得上过度溺爱。 狄琛撑着膝盖起身,被他拉了一把,之后岑宴秋的手就再也没松开,“要是实在很喜欢lucy,可以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萨摩耶笨是笨了点,自己的名字还是听得懂。 她仰着脑袋在狄琛脚边转圈,咧嘴哈气。 他被岑宴秋扣着指缝,拇指轻轻剐蹭着他虎口处的皮肤,宛如拂过一片羽毛。 狄琛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开学他已经交过学杂和住宿费,没有占着床位不用的道。 如果岑宴秋早点问,大可不必白白浪费这笔钱。但他可能也没想过会被拒绝,因此从一开始就所应当地认为,只要是他提出来的要求,狄琛都能一口答应。 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人攒着眉,面色不虞:“怎么不说话?” 狄琛后颈被晒得轻微脱皮,用空着的那只手挠了挠,他抿着唇:“说了你又不爱听。” 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岑宴* 秋,他什么脾性,自己再清楚不过。 狄琛甚至做好了倒数三秒,岑宴秋甩开他的手牵着萨摩耶头也不回地离开的准备。 结果三秒后,手仍然牵着。岑宴秋哼出一声气音,一反常态道:“部分定制家具还在赶工期,下个月搬过来也不是不行。” “你的日常用品和一年四季的衣物,张叔正在筹备,现在入住是有点仓促。” 听完他说的,狄琛第一反应是他该不会撞鬼了吧。 这种有人情味的话从岑宴秋嘴里蹦出来,给他一种仿佛在做梦的不真实感。 “那下学期再搬呢?”狄琛尝试讨价还价。 岑宴秋冷笑道:“你怎么不说毕业后搬,或者一辈子都别住进来?” 狄琛默然。 肩并肩在小径走了两个来回,他出了点汗,白天反复汗湿的迷彩军训服黏着后背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想快点回去冲个澡,于是在走第三个来回之前,他拉住岑宴秋的手臂,站在唯一被月光照到的地方,踮脚环着他的腰。 这是最标准的告别公式。 先拥抱,再接吻,最后说“再见”。 头顶的树枝遮挡着一半的月光,狄琛沉吟片刻,睁着眼在岑宴秋嘴角浅浅地亲了一下。 唇瓣分离时,那个俨然不动的人将他的下巴固定住,手指稍稍用力,把狄琛扯了回来。 剩下一半月光被岑宴秋的后脑勺遮住,他松松腕间的狗绳,玩闹似的在狄琛手腕绕了一道。 随后,岑宴秋加深了那个吻。 lucy乖乖蹲在两道暧昧纠缠的影子中间,她只是一只两个月大的宝宝耶,解不了嘴巴贴着嘴巴的含义。 而且她认为她的主人已经单方面超出了“贴贴”的范畴,那是极具侵略性和占有欲的撕咬,就像她对待自己最爱的小老鼠布偶,以及美味可口的鸡心鸡胸肉那样。 狄琛大脑缺氧,略饱满些的下嘴唇泛着润泽的水光。 他把头偏向一边平稳呼吸,岑宴秋扶着他的侧颈,被气得眼尾通红:“狄琛,你真是好样的。把我气死了你有什么好处?” 他垂着脑袋,嘴巴压着狄琛上唇那颗不显眼的唇珠碾磨,恶狠狠地说,“你不就是仗着我——”声音又渐渐弱了下去。 仗着他什么? 岑宴秋讲话说一半留一半,狄琛唇珠被磨得胀痛,他挪开一寸,指腹自虐般地摩擦着不平整的裤线。 “对。”狄琛眼神复杂,熟练地哄着人,“我就是……仗着你喜欢我。” 被当成三岁小孩哄的人,颈部肉眼可见地红了大一片。 狄琛今晚回寝室,嘴巴不能留痕迹,岑宴秋便收着力度在他鼻尖咬了一口,“你知道就好。” 时候不早,狄琛照旧把他送到校门口,岑宴秋停在闸机旁,晃了晃萨摩耶脖子上的狗绳。 “lucy,和你另一个爸爸说再见。” 小白狗张大嘴巴,嘹亮地连汪两声。 在学校保安异样的目光中,狄琛应下了这个诡异的称呼。 路上,冯康发消息问他怎么还不回来,寝室楼晚上十二点停热水,他回了句“谢谢,马上”后加快步伐。 梅园的绿植面积堪称临大宿舍之最,小道左右两侧的灌木有小腿那么高,是各种小动物的藏身之所。 灌木丛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狸花猫窜到狄琛眼前,碰瓷似的朝他脚上一倒,仿佛被可恶的人类下了迷魂药。 狸花猫嗲嗲地冲他喵喵叫,一翻身,毛屁股上坠着两颗沉甸甸的铃铛。 狄琛:“……” 临大有不止一只流浪猫,但眼前的这只显然与其他流浪猫不同,就好比在人群中,能一眼辨别出清澈懵懂的大一新生与混成老油条的学姐学长。 “怎么办,我身上没有猫条。”他无奈地翻开空荡的口袋,请这只狸花陛下检查。 小公猫不在意地敞开肚皮,发出引擎般的呼噜声。 “他是咱们学校的明星小猫。”有人向狄琛介绍道。 他回头望去,一个穿着随性的男生眼含笑意地站在他身后,灰色运动短裤的系带打了个草率的结。 男生半蹲在他旁边,指尖伸到狸花的鼻尖前,似乎是在让小公猫熟悉他的味道。 第80章 狸花用脑袋顶着他的手掌,一个鲤鱼打挺,翘着尾巴贴着男生走了一圈。 “才八个月大,等核桃满一岁了,动协的志愿者会带他去做绝育手术。” 狄琛点点头,“‘核桃’是你给这只猫取的名字吗?” “不是。” 男生顺着小狸花后背的皮毛,挠挠他的下巴:“这是我们全校学生投票选出来的。动协在微信开了,每年不定时发起投票,给未命名的流浪猫起名字。” “认识一下吧,我叫严向灯。”男生伸手道。 狄琛:“严向灯?” 这名字有点耳熟。 “停灯向晓,抱影无眠。”严向灯文邹邹地拽了句诗,笑道,“其实就是灯光的灯,方向的向。“ 狄琛没握上去,他脸上也没有丝毫尴尬之色,很坦然地收回手。 “狄琛,软工1班。”他说道。 严向灯惊讶地张开嘴,“原来你就是狄琛,好巧。” “你认识林燕辞对吧?她跟我提过你,说她有个新朋友在临大读软件工程,拜托我留意留意。” “嗯,谢谢学长。” “这么客气做什么?燕辞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严向灯气质温文尔雅,没什么架子,“严向灯、向灯,随你怎么叫,我不介意。” 他笑容温和,本该感到亲近才对,但狄琛却反常地生出几分警惕心,只想尽快结束对话。 恰好手机铃声响了,狄琛看一眼来电人——岑宴秋的电话。 他不动声色地熄灭屏幕,歉意道:“舍友托我带瓶矿泉水,我得回去了。” 绕开那只狸花猫,正要走,严向灯在背后叫住他。 “下周军训完,学校有为期三天的社团招新。” 一张名片递过来,左上角的图标是一只镂空的猫咪头像,“可以考虑一下我们动协。” 狄琛收下名片,温吞道:“好,我会的。学长再见。” 严向灯笑容不减:“下次见。” 第42章 严向灯说的“下次见”, 是十天以后。 军训这些天,407一整个寝室凑不出半个活人。临大的训练强度不容小觑,头两天甚至还有夜晚拉练的活动, 凌晨徒步完回寝,下半身几乎丧失知觉。 饶是狄琛这种干过不少体力活的也有点吃不消。 他每晚洗过澡, 便躺在床头浏览一个租房网站。上次岑宴秋拐弯抹角地提了同居的事,他想了很久, 住可以, 但还是不要搬到岑宴秋那套寸土寸金价值千万的大平层了吧。 也许是那一点不值一提的自尊心作祟, 又或者他本身就是一个很拧巴的人。 和岑宴秋在一起并非他们真的相爱,而是他单方面的图谋不轨、蓄意报复。这样不纯粹的情感,怎么能像温室的花朵一般被细心对待? 军训结束那晚,狄琛同时收到两条消息。 一条是租房中介的, 说已经找到三处符合要求的房源,约他明天看房;一条是严向灯的, 说明早九点社团招新正式开始,提醒他别迟到。 狄琛两条都回了句“好”。 临大的社团总量直逼三百, 次日, 深蓝色的招新遮阳篷连绵摆了一路,宛如一片静止的汪洋。 梅园离招新点极近,有几个摊子甚至摆到了梅二寝室楼下。沿路走过来, 狄琛还见到一些诸如“佛学文学研究社”“冰球社”“区块链协会”等不太常见的宣传招牌。 他接过一个学姐递来的宣传单, 还没看清标题, 斜前方“咔嚓”响起一道清亮的快门声。 “同学, 这张抓拍送你。”背着单反的学长将相纸捂在手心,然后捏起一角抖了两下。 照片里的深肤色青年温顺地垂着后颈,耳畔碎发被风拂得微卷, 像一段摇曳的柳条。那名学长拍的是侧面视角,因为相机的色调偏暗,青年鼻翼上的那颗小痣仿佛蒙了层柔光。 那名学长留着半长发,脑后扎着一个小揪,在狄琛收下那张相片后,趁热打铁地问他对摄影有没有兴趣,想不想加入他们摄影协会。 “但我没有拍照的设备,这样也可以吗?”狄琛问道。 “社团有公用相机哦。”单反被长发学长拿到胸前,他把在校园内拍到的照片一张张地调出来给狄琛看,同时介绍道,“你瞧,这张是公认的出片圣地——情人桥……这张是动协领养的小猫,叫核桃。” 狄琛看得入迷,下一秒,有人凑到相机旁边,“拍的好吗?” “很好……严学长?”狄琛声音拐了个调。 “是我。”严向灯微笑。 长发学长与严向灯熟识似的,用胳膊肘拐了下这个妨碍他招新的不速之客,啧道:“严副社长,不守摊子还跑出来闲逛,被茗姐知道你就完了。” “说了多少次,‘副’不发音。”严向灯手臂压在他肩头,下巴朝狄琛抬了抬,“怎么个事儿周洋,主意打到我们动协的人头上来了?” “人学弟都没说话,你说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周洋开玩笑地反呛。 两道视线同时聚焦在狄琛身上,他艰涩开口,说:“抱歉学长,的确严学长和我有约在先。” 周洋听完只是笑笑,也没生气。 狄琛白收他一张照片,心里过意不去,想把照片物归原主,周洋抱着单反连连后退,挥手道:“拿着拿着,就当留个纪念。以后动协呆不下去了,我们摄影协会随时欢迎!” 第81章 狄琛:“……” 社团的遮阳篷远看像一条弯折的曲线,动协的摆点就在曲线尽头,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才到。 招新三天,正副两位社长轮流坐班,上午是严向灯,下午换成社长罗珠茗。 临近中午十二点,狄琛填满表格,严向灯发挥社长职权批了“通过”,随后他拎上挂在座椅背后的挎包,状似无意:“下午有安排?” “有,有的。”狄琛迟疑一秒,说道。 中介告诉他,临大附近的房源特别紧俏,那种一室一厅或者一室两厅并且价格低廉的,基本一租一个准。 他不打算吃午饭,准备现在直接去第一个目的地。跟中介汇合。 严向灯眸底含笑,仿佛能掐出水来,眼神看狗也深情:“去哪?我开车载你吧。” “不用麻烦学长了,我去的地方很近,走过去大约十分钟。” 狄琛觉得他有些热情过了头,就算是朋友的朋友,也没由关切到这种地步。 他不明白这个人的意图,谨慎道:“严学长,那我先走了?” 转身前,严向灯慢悠悠把手放进外套口袋。 “如果是看房、招兼职这类,我建议还是多带一个人比较好,不然容易被坑钱。” 狄琛脚步一顿,识时务为俊杰:“学长的车停在哪?” 几米开外有一个电动车固定停放点,严向灯捏着一个椭圆形的遥控钥匙,朝某方向一按。 “前面那辆粉色爱玛就是。” 第一个看房点在临大对面,十几年的老小区,住着很多本校老教师。据说在这里碰见头发花白的专业课教授的概率,比在食堂大得多。 约见的租房中介年龄约莫三十岁,白衬衫黑西装,脖子上规规整整地打着一条旧领带。他把狄琛、严向灯带到电梯口,点亮六楼的电梯键。 “一梯两户,坐北朝南,这套房小是小了点——一室一厅,但采光很不错。”中介推开门,右手提着公文包侃侃而谈,“房东是一对老夫妻,去年跟着儿女出国移民了。老两口也不差钱,所以租价开得不高。” 狄琛四处闲逛一番,整套房面积算下来不超过五十平,卫浴在卧室里,空调、冰箱等大型家电正常开关没问题。 “有个问题……”他不好意思地抿出一抹笑。 “您说。” “房东允许租客养狗吗?” 中介一阵沉默,须臾笑开道:“小型犬当然允许,那对老夫妻养了只小泰迪,不吵不闹的,也机灵!” “那大型犬呢?”狄琛讪讪地咳嗽一声,“萨摩耶那种。” 中介委婉道:“不如我带您看看第二个房子?” 这是免谈的意思了。 当初在平台模拟看房,那些价格虚高花里胡哨的房子全部被狄琛筛掉了。剩下的歪瓜裂枣里,环境太简陋的不要,硬件太差的不要,小区绿化不好的不要……筛来筛去,就只剩几套了。 来之前他也问过自己,为什么这么笃定岑宴秋会放着豪华楼盘不住,跑去和他挤一套廉价租房。 他说不出缘由,可能是一种直觉吧,直觉那个人一边眉头紧皱地说着嫌弃的话,一边拎包入住,不仅赖着跟他睡同一张床,还恶人先告状地责怪他过分粘人。 “这套采光差了些,两室一厅,比上一个宽敞。” 中介拉开阳台门,展示客厅的布局:“我打电话帮您问过了,房东是同意养狗的,但前提是您得做好卫生,保证家具租之前是什么样,租之后还是什么样。” “租金多少?”严向灯伸指抹了抹鞋柜的灰,搓开后用衣角揩了。 中介:“两千一,押一付三。” 狄琛试图与严向灯眼神交流,奈何对方没领会他的暗示,自顾自地走进卧室绕了一圈,接着看了看厨房和厕所。 “严学长,这间怎么样?”狄琛找着机会,轻声问。 “冬冷夏热,天花板有漏水的痕迹。” 严向灯:“再看看。” 今天的第三套,也是最后一套房在同小区的另一栋单元楼。 八楼,一梯三户,采光充足、四面通风,但价格略贵些。 这套是个“捡漏房”,正常市价贵一倍都不过分,因为屋主彩票中了大奖,特地嘱咐中介别挂太高,就当做慈善了。 严向灯注重性价比,他压低声音说,第二套房砍价空间挺大,租金能再降降,他更偏向这一套。 稍许,他高深莫测道:“看不出来,你还养了只萨摩耶。” “朋友的狗。” 狄琛说着,上手颠两下厨房的不锈钢锅。他想,lucy一块搬过来,是不是有点像话本子里落难嫁到穷书生家的千金公主。 从两百多平的大平层到六七十平的两居室,可不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吗? 中介拿了瓶水来,“今天这三个房源,您有比较满意的吗?” 说实话,这笔单子他是不报很大希望了。招待的两位顾客看打扮像大学里面的学生,学生嘛,手头能有几个钱?个子高点的一直在挑刺,皮肤有些黑的那个从头至尾没吭几声,典型的钱少事多。 “就这套吧。”钱少事多的穷学生说。 中介连在哪应付晚饭都想好了,闻言一愣:“您是说,我们现在看的第三套?” 狄琛:“嗯。” 严向灯也傻眼了,没搞明白他这是什么操作:“两千八,将近三千了,还押一付三……你确定?” 第82章 “嗯,确定。” 狄琛想好了,打着临大学生的名号做家教,跑三家,一节课一百五十块,一周就是四百五,名声做起来了课时费能继续往上涨。零碎的时间里再找一两个轻松点的兼职,每个月交两千八的房租应该不成问题。 严向灯沉默地看着他,忽然笑了。 “你刚才的样子,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狄琛问是谁,他却不愿多说。 下楼的时候收到岑宴秋的消息,催命般发了好多条,语气强硬地问他人在哪,为什么不在寝室。 [我在长青小区呢。] 狄琛回复道。 那边沉寂半晌,打字: [马上到。] 走到小区外的路边,狄琛没上严向灯那辆粉色爱玛。他道:“我朋友很快就来接我,学长今天费心了。” 为了彰显谢意,他特地补充一句:“改天请学长吃饭吧。” “吃饭就不必了。”严向灯戴上头盔,“之后社团活动,多得是吃饭团建的机会。走了。” 他前脚刚开走,一辆深灰色轿车后脚便停在狄琛面前,后座的车窗摇低一半,探出一个圆乎乎的小狗脑袋。 驾驶座,岑宴秋侧脸棱角分明,唇缝平直紧抿,脸色难看,在狄琛上车之后声音更是提了两个调。 “你和严向灯怎么认识的?” 第43章 狄琛没有想到, 他们的渊源能追溯到六年以前,也就是褚易提过一嘴的“小升初那会儿”。 密室里,赵上霄不知是失手还是有意为之地将岑宴秋锁在上一个房间, 出来后两人大打出手,不到半个小时赵、岑两家都来了人。 赵上霄伤得略重些, 面部多处挂彩,看不见的地方挨了好几脚, 淤青乌紫可怖。岑宴秋倒跟个没事人似的, 明处仅手腕破了点皮, 甚至没见血。 虽然赵上霄有错在先,但两方公司好歹在生意上往来频繁,他被打成这样,赵家的面子难免挂不住。 当天, 玉临市最好的私人医院同时迎进两个vip病人,在病房换药的医护无一不战战兢兢, 生怕不小心弄疼哪位祖宗,自己的当月绩效就一键清空了。 “哎……哎好疼!”赵上霄一只手捂着涂过碘酒的嘴角, 一只手轻轻放在小腹不敢用力。其实疼的地方不止这两处, 可他却没那么多手挨个抚慰。 赵上霄的母亲是大学教授,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平常说话轻言细语的, 见他这副疼极了的模样也不禁红了眼, 着急地问护士要不要紧。 说多错多, 护士谨慎道:“您放心, 我们会处好的。”随后挂上输液瓶,针头快狠准地扎进赵上霄手背的血管里。 隔壁的病房安静许多,褚易背着手站在窗前, 从他踏进房间的那一刻开始,已经叹了三十五口气。 屋子里的二氧化碳净是他奉献的。 林燕辞看着在床上无动于衷,也没受什么伤的岑宴秋,一脚蹬向褚易的屁股:“你祥林嫂啊?现在开始严禁叹气!” 岑沛铨和林景宜在来医院的路上,褚易是外人,但林燕辞算半个岑家人,她心里比岑宴秋着急一万倍——对赵上霄下了这么重的手,碍于情面,无论谁对谁错,必须各打五十大板处。 以她那位姨父不近人情的严苛性格,岑宴秋多半要遭殃。 岑宴秋换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偏头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仿佛灵魂离体,剩下一个躯壳作为他还在人间的证据。 “待会儿姨父到了,千万别说你没什么事儿。你就说……说脑袋不舒服,被赵上霄撞出脑震荡了!” 林燕辞心里还是很护着她这个表弟的。岑宴秋年幼的时候,林景宜因为跟岑沛铨常有摩擦,便把他扔在林家,交给妹妹林景飞照顾,一扔就是两年。 岑沛铨也刚接手岑家没几年,正是稳固根基的时候,每逢年关才回来一次。亲生父母不在身边,岑宴秋很少哭闹,但在某些方面有着病态的执着。 比如第一次得到的玩具车,第一只喜欢的小狗,第一片落在他肩头的枫叶。 林燕辞越想越心软,被她覆上厚厚一层表姐滤镜的岑宴秋却心无波澜,把头偏向一边,牵引出一条优越的下颚线,像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我想一个人待着。” 林燕辞揪着褚易的胳膊肉走了,一出门,迎面撞上比他们高两个年级,却也在密室逃脱受邀行列里的严向灯。 “当时怎么不见你人?”林燕辞在病房外的休息区坐下。 严向灯的语气有种不同于小学生的老成,“手表掉了,我沿路找半天。” 林燕辞:“哦哦。” 两个病房的病人都是褚易的朋友,他看过岑宴秋,但还不知道赵上霄的伤势,遂瓮声打探道:“鸡块咋样?” “皮外伤。”严向灯缓慢地眨了下眼,语调有些异样,“你们光顾着拉架,没人注意到岑宴秋也被人阴了好几脚吗?” 林燕辞激动地站起来,吵嚷着问是哪个混蛋干的,严向灯摇摇头,“去找医生过来看看吧,以防万一。” 把他们支走后,岑宴秋的病房大门半敞,他行动迟缓地走到门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墙上的时钟:“手表掉了?也就林燕辞会信这种鬼话。” 严向灯笑容一丝不苟:“宴秋,误解别人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我跟赵上霄动手不到半小时,赵家立马闻讯赶到,紧接着就是我家。”岑宴秋冷哼一声,依旧我行我素道,“谁知道严哥你是丢了手表,还是偷摸着跑去打了通电话?” 第83章 被当面戳穿,严向灯没有一丝慌乱,反倒笑而不语。 下一秒,他神情微变,想伸手阻止岑宴秋,却已来不及了:“你这么护着赵上霄,他——” “啪”地一声,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寂静的医院走廊中,岑宴秋被扇得脑袋微微偏向一旁,右脸很快浮现出鲜红的指印。 他脸颊刺痛不已,手心按着那块红肿的掌痕,一阵茫然。 岑沛铨、林景宜不知何时到的,此刻双双站在他身侧,神色各异。 这一巴掌,还是当着严向灯的面打的。 他鼻头逐渐发酸,泛红的眼眶看不到一点泪迹,像是被人倾尽全力压制下去一般。岑宴秋目光移到林景宜身上,可后者有意似的错开视线,恍若未闻。 他嗓子干哑地喊了声“爸”,顿了顿,敛眸:“妈。” 严向灯收起笑,也跟着喊:“岑叔叔,林阿姨。” 岑沛铨一身正装西服,好似刚从会议室出来,眉心刻着深深的川字纹。他应了严向灯的那声问号,但未曾会岑宴秋。 这件事最后的解决方案很简略,没林燕辞想得那么严重,无非是岑宴秋顶着一个巴掌印好声好气地向赵上霄道歉。 因为争执起于赵上霄,他也被他大哥摁着头,给岑宴秋赔了句不是。 矛盾了是了了,但岑宴秋被他爸打了一巴掌的事,莫名其妙地传了出去,但凡有好事者见到他,皆夹枪带棒地讥讽一句,“岑大少脸上的伤可好些了”。 岑宴秋记仇,一记就是六年,以至于开车接狄琛,光凭一个背影便认出那是当年那个拉偏架的严向灯。 后排车窗只开了一条通气的缝,lucy端正地蹲在小狗专座,毛绒绒的狗脑袋一直往副驾的缝隙里钻。 lucy的人瘾不定期发作,狄琛侧着身让她吸,小声道:“林燕辞把我介绍给严学长,说有事可以找他。” “所以?” 有辆车想加塞,岑宴秋猛摁喇叭,神情冷峻:“所以你有事就真去找严向灯了?你跟他认识多久,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是林燕辞的朋友又怎么样,她看人的眼光不见得比你好多少。” 狄琛:“……” 严向灯来路不明,林燕辞识人不清,他毫无主见。 不愧是岑宴秋,一段话同时骂了三个人。 “以后少联系他。”岑宴秋语气不容置喙。 轿车内掉落的狗毛犹如一簇簇蒲公英,狄琛低头拍打着粘在衣摆的白色绒毛,听到岑宴秋这句时,愣神地“啊”了一声。 不说别的,严向灯是动协副社长,就算他刻意回避,每次社团活动碰见的概率还是很大,岑宴秋的要求完全不现实。 须臾,驾驶座的人转着方向盘,不耐道:“难道你还想经常联系?” 极其不讲道。 狄琛:“他是我新加入的社团副社长,还是我们院的学生会主席,我……” “退掉。” 岑宴秋踩住刹车,轿车停在路边的收费停车位上,狄琛本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让他那句无的命令被轮胎摩擦地面的噪音盖过。 但是,但是—— 岑宴秋说了第二遍:“那就把社团退掉。” “退社手续听说很复杂呢,要交申请报告,写至少三千字的退出由。”狄琛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看似顺承,实际每一句都在暗暗唱反调。 他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是不是还没吃过学校的食堂?梅园的生煎包挺不错的。”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背青筋凸显,宛如涌动的地脉,这也是岑宴秋发火的前兆。 这几年的相处,狄琛已经了解得足够多。他的目标对象——名义上的男朋友,在感情方面可能有着极高的精神洁癖,越是亲密的人,洁癖程度越深。 就好比,他从没强制命令林燕辞斩断与严向灯的联系,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但岑宴秋一点儿也不介意。 “你今天找严向灯做什么?”他突然发问。 狄琛:“我在网上约了租房中介,今天第一天看房,学长怕我被坑,跟过来帮忙把把关。” “他这么好心?怕你被坑……”岑宴秋嘴角的冷笑未消,表情忽地凝滞了,“租房中介?什么租房中介?” “不是你说想我搬过来一起住么?” 狄琛翻出他拍的第二套租房的照片,“两千一,两室一厅,家具都很齐全。” 只是光线微差。 “允许养狗,大型犬也可以。” 但天花板会漏水。 “视野开阔,空气流畅。” 可惜冬凉夏热,电费不菲。 岑宴秋随意瞥了一眼便不愿再看,他胸闷气堵,降低手肘边的车窗,深深呼出一口气。 要忍耐,这是他喜欢、也喜欢他的人,他无声告诫自己道。 虽然他的男朋友永远不肯心安得地收下他的心意,给多少一定还多少,连生日礼物也只要一百块以下的便宜货,贵一分都不收。 狄琛伸手摸索着安全带的开关,有了那次被赶下车的经验,现在他学会提前解开安全带,随时恭候一句重要的关键词。 “干什么?”他的动作不小,岑宴秋看过来。 “我在准备下车。”狄琛诚实道。 他的身体随时待命。 话音刚落,车门落锁。 狄琛以为他会发火,他偏偏不遂人愿,心平气和把轿车开进临大,在狄琛的百般劝阻下,没有泊在梅园寝室楼下,而是循规蹈矩地停到地面停车场内。 第84章 走回去,桂花的细碎花瓣轻盈地飘在半空,狄琛接了小半捧,想回寝室查查资料,看它有什么用途。 他眼角余光看见下楼买薯片的冯康,扬声喊了一下。 冯康被那一声喊回了头,正要应答,狄琛却闻见一股幽幽袭来的烂熟木头味。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霸道的,宣示主权的吻。 第44章 幸好梅二宿舍楼除了冯康, 没有其他人经过。 不然他们接吻这一幕真有可能被人偷拍下来,挂到玉临大学校园墙。 岑宴秋吻过来的刹那,狄琛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坐跳楼机, 巨大的机器破风下坠,下一秒就要与地面同归于尽一般。 视线末端, 他看到冯康张成o型的嘴巴,于是果断推开那个不跟他商量就擅作主张的人, 极力克制剧烈起伏的胸腔下, 犹如海啸的愤怒与不解。 他为什么突然这样! 人总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最真实的情绪, 更何况是狄琛这种,把所有反应都写在脸上,像一只受惊的野生麂子。 但犯错的人却毫无悔改之色。岑宴秋被推得跌了一步,回味似的轻抿下唇。 他记得狄琛经过桂花树时接了些许花瓣, 大概是某个不知名的激素作怪,在那片软韧的唇面上, 他嗅到一丁点馥郁的桂香。 “告别吻。”岑宴秋神色平淡,没把狄琛的反抗情绪放在心上, “晚安。” 离开之前他还刻意多等了一会儿, 等到狄琛也说“晚安”,才淡淡“嗯”一声,背影看上去没什么负担。 楼底下站着个下巴好似脱臼的冯康, 狄琛强装淡定, 实际已经因为刚才的事尴尬得同手同脚。 “那、那个, 岑宴秋送你回来的啊?”冯康主动破冰道。 狄琛换只手拢花瓣, 椎骨靠着电梯的防撞栏。沉默半晌,他说:“我们碰巧顺路。” 冯康点点头,眼睛盯着脚尖:“咱不是四楼吗?今天这电梯好慢, 过这么久都没到,连上升的感觉都没有……” “可能是,”狄琛点了点四楼按键,“我们进来以后,忘记按电梯了。” 冯康:。 死嘴快别说了啊! 黄瓜味薯片的包装袋被他揪得簌簌响,冯康是直男没错,但他是其中不排斥同性恋的那一挂。 既玩得起直男间的小把戏,同样尊重少数群体的性取向。 非常混乱正义。 电梯到达四层,两扇门朝相反方向打开,冯康拆开薯片包装,拿了一块后递给狄琛,很崇拜的口吻,“你挺厉害的。” 狄琛挑了一片小的,闻言一愣:“我厉害?” 他和岑宴秋接吻,准确来说,是岑宴秋强吻他,到底怎么跟“厉害”这两个字挂钩了? 冯康的拖鞋不跟脚,踩在地面的响声十分有节奏:“那可是岑宴秋诶,首富之子,含着金汤勺长大,可以躺在云端随地大小便的* 人物!” “……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粗俗?” 狄琛笑了笑:“还好吧,话糙不糙。” 他两步速放得很慢,冯康一得到认可,“嘿嘿”摸两下后脑勺,尽量委婉地说:“主要是,我先前打比赛遇到过他,当时他大概心情不好,表情特恐怖。” 他手指划拉眼皮,模仿岑宴秋做了个表情,历尽千帆的狄琛评价是——像极了。 能在模仿岑宴秋比赛中拿到第一名的好成绩。 冯康是第一个“被发现”他在跟岑宴秋谈恋爱的人,狄琛想嘱托一句话,他却抢先一步,善解人意地对嘴巴拉拉链:“我嘴很严的,保证帮你保密。” “谢谢。”狄琛刷开寝室门,没进去,“我下楼再给你买包黄瓜味薯片。” * 大一军训后正式开始上课,狄琛在手机里导入课程表。 他数了下,软工一周五天四天有早八,剩下那天满课,从早八上到晚九点,横跨三个教学楼、两个校区,堪称丧心病狂的安排。 上第一节专业课的时候,严向灯把他拉进动协的社员群。 成员总共三十三人,他进群之后首位发出“欢迎加入”的,竟然是被临大体育系录取的赵上霄。 这让狄琛很是意外。 群里在讨论下一次的活动时间,社长罗珠茗当即发布一个调查问卷,四十八小时截止。 第一堂课的内容往往比较浅显,台上的老师还在聊他去美国留学的儿子,狄琛将时间利用最大化,一边对照着课程表,一边在问卷里写上他周几有空。 提交没几秒,赵上霄的聊天窗口弹出来。 [hello,在上课吗?] [小狗问号.jpg] 狄琛回了句“在”,就没继续说下去了。 赵上霄比他想的要坚持的多,转念一想,练体育的人假如没有一颗坚韧的心,在赛场怎么可能拿得到好名次呢? 只是他有些坚韧过了头,隔三差五问他有没有和岑宴秋分手,仿佛某位明星常驻微博的头号狂热事业粉,微博昵称叫“狄琛岑宴秋今天分手了吗”。 那位老师又讲到她女儿如何在英国大战三个teenager,狄琛做了个眼保健操,睁眼时,亮着的屏幕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兴许是信号不好,赵上霄只发过来“你今天”这几个字,依旧在输入中。 狄琛无聊地翻开专业书第一页,回道: [抱歉,今天没有分手。] 五分钟后。 第85章 shaw:[?我是问你今天中午在哪个食堂吃饭。] [谢谢你提醒我啊,呵呵。] 有点说反话的意思,狄琛心想。 这门课程三节连堂,下午两点上程序设计基础,休息时间太紧张,狄琛根本没打算去食堂吃。 所以,“在便利店买盒饭”这句话不仅压缩了吃饭时间,还同时婉拒了赵上霄的约饭邀请,简直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早八第一节果然是摸鱼最严重的课,罗珠茗的问卷全部交齐,社团活动定在周四下午三点到四点。 动协的日常活动围绕校园流浪猫狗的救助、绝育以及领养展开,罗珠茗今年大四,据说经过她手抓捕绝育的小猫小狗,不说几十也有一百。 被严向灯戏称“无情刽子手”。 集合地点在临大南操,操场有两个班上体育课,练习用的排球满地滚。 罗珠茗把一只滚到她脚边的排球踢回去,将两个工作牌发到狄琛、赵上霄手中:“有两只生病的小猫约了今天复查,这活儿你俩去吧。” “新希望宠物医院。”她说出地址。 狄琛从严向灯那里接过航空箱,可能是感受到了波动,箱子里的小猫微弱地“咪咪”叫了几声。 严向灯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好像在给谁发消息,面色很沉。狄琛还注意到,他似乎不经意地瞥了赵上霄一眼。 被罗珠茗分配到任务的其他社员纷纷四散开,赵上霄戴着一顶咖色棒球帽,压低帽檐,上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给我拿吧。” “不用。”岑宴秋的成人礼过后,狄琛就再也没见过他,他温声道,“我来就好了。” 一个航空箱两只猫,又没多重。 新希望宠物医院就在临大门口不远,动协每一任社长在医院都有留名,狄琛拎着航空箱,顺利完成交接。 “左边的小橘还是有点窜稀,猫粮吃得不多。”狄琛复述罗珠茗的话,“那只三花情况不错,活蹦乱跳的,就是眼角总有分泌物。” 医生把航空箱的两只小猫抱出来,分别揉揉肚子、看看眼睛耳朵。 “你手机响了。”赵上霄手指碰碰他的外套口袋。 狄琛开的静音震动模式,他自己都没发觉手机一直在震:“那我先出去一下,这里麻烦你了。” 他走到诊室外的长廊才掏出手机,“喂?” “赵上霄也在动协。”电话那头的岑宴秋来势汹汹,笃定道。 狄琛没想过隐瞒,如实说:“嗯,他现在就在我旁边,社长叫我们带两只小猫去医院复诊。你想让他听电话吗,我可以把手机给他。” 那边安静了好一会儿,狄琛放下手机,通话没有挂断,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增加。 这段时间他们就像真正的情侣一样出现各种各样的分歧,有关租房的,有关狄琛该不该和严向灯、赵上霄来往的,他很头疼,却也无可奈何。 岑宴秋在感情上的需求极高,而且他言出必行,说了要第一顺位的真心,就必须不差分毫地得到。 缺一条胳膊、一条腿都不可以。 狄琛有点被绕糊涂了。 他不该被岑宴秋绕进去的,他应该时刻保持清醒,而不是如同现在这样,怪异地被挑拨着情绪。 “我听他电话干什么?”岑宴秋嗓音低沉,带着一点呼吸声,“张叔说,家具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说完又补了一句“是空运”。 他不明白狄琛为什么非要租一套又小又破的旧房子住,还不够lucy跑一个来回,跟监狱似的。 临大附近的大平层楼盘,面积在275到1100之间。其实他原定是最大的那套,考虑到狄琛可能不乐意,所以委曲求全,买了275平的。 岑宴秋语带嫌弃道:“那套两室一厅到底有什么好,走两步都能撞到脚,停车的地方也没有,难道要把车停在马路边吗?” “狄琛,为什么不能稍微妥协一点呢。”他尝试把语气放软,“搬过来,所有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狄琛后脑靠着墙,有些无力地仰着头。 这排凳子很长,五个一组,他坐在最左端。一只涅瓦色系的西伯利亚森林猫跳到他腿边,眼睛像两颗海蓝色的玻璃珠,不紧不慢地眨了一下。 它一点也不害怕狄琛,十分大胆地凑近闻了闻他搭在膝间的手指,狄琛想摸摸它的脑袋,它却高傲地把头移开了。 狄琛看着这只猫,心脏哆嗦着变成一块海绵,吸满不知名的情绪,戳一戳还会回弹。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大抵是话到嘴边,不吐不快:“岑宴秋,我不像你有那么好的家世,我拥有的东西只有这么多,两室一厅是我能给出的最好的条件。” “假如未来我送你一枚没有任何装饰,光秃秃的素戒,你也要嫌弃它戴着硌手吗?”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猫叫。 犹如震耳欲聋的钟声,一下子将狄琛敲醒了。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在心中用红色油漆笔写了两个大字。 完了。 第45章 到底什么是真话, 什么是假话? 早些时候,狄琛问过陆今一个问题。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他和岑宴秋刚在一起没多久。 他有些担忧, 说万一以后假戏真做了怎么办。陆今眉毛一抖,很夸张地咧开嘴, “那不是更好吗?” 他手指间夹着一根黑色细支香烟,俄罗斯进口的, 外观瞧着特别高级。燃烧的烟丝里飘着浓郁的核果香, 狄琛一时语塞, 被呛得咳了两声。 第86章 现在他的确分不太清了。 那句脱口而出的“送你一枚素戒”,仿佛是平行时空的狄琛才讲得出来的话。 更恐怖的是,岑宴秋好像当真了。 手机里“滋滋”的电流声敲击着耳膜,另一端, 岑宴秋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用一种沉稳中夹杂着雀跃, 又被几分不以为意所修饰的语气说:“自然是不会嫌弃的。” 他好似一个在彩票奖池中了几千万特等奖的上班族,被人民币冲昏头脑的同时, 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不过……狄琛, ”岑宴秋哼了一声,淡淡道,“这个假设不太合。你都没有送过我戒指, 怎么断定我一定会嫌弃呢?” 半晌, 他很多余地重复道:“你都没送过我戒指。” 狄琛有点被吓到了, 一句话也不敢说, 幸好这时候有个貌似很重要的电话打进来,岑宴秋和他说了一声,匆匆挂断转接了那个新电话。 那只西伯利亚森林猫有半个人那么高, 趴在椅面,长长的一条,一张椅子对它来讲显然十分局促。 狄琛起身把座位让给它,再次走进诊室,那两只流浪猫已被护士送去做检查,赵上霄倚着桌沿,正在王者峡谷热血厮杀。 “打完电话了?”赵上霄仍然盯着屏幕,问道。 检查室和诊室仅一墙之隔,狄琛踮脚望向玻璃窗,猫没见着,只看到医生穿着白大褂的背影。 “嗯,打完了。” 连续不断的游戏击杀提示回荡在半空,赵上霄打完一局,把手机收起来,表情五味杂陈:“我以前一直觉得你跟岑宴秋谈不长,顶多十天半个月就分手。” 狄琛回头看他,没说话。 他眉间的骨钉被取下来了,新换的发型也不是从前那种嚣张挂的,为了做出这些改变牺牲许多。 赵上霄很是不可思议,也有一点伤心,摆明了刚才有偷听狄琛打电话:“没想到你竟然玩真的,谈个恋爱……还是奔着结婚去的。” 狄琛:“……” 似乎有钱人的小孩普遍患有精神类疾病,心层面不是这个缺失就是那个缺失,但赵上霄不一样,他纯纯缺心眼。 狄琛朝他投去的目光中多带了几分怜悯。谁知过几天在食堂碰见严向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回轮到他被“怜悯”了。 严向灯双手端着餐盘,坐下的那一刻,悠哉说道:“听说你打算向岑宴秋求婚?” “……?”狄琛猛地呛了一嗓子,差点窒息,他抓起手边的水杯仰头咕咚几大口,才把卡在舌根的蔬菜吞下去。 “没事儿吧?”严向灯抽几张纸给他,关切道,“我学过海姆立克急救法,你需要吗?” 喉咙里残留着异物感,他摆摆手,说不用。 这些天玉临市大降温,加上暴雨倾盆,食堂的地板上遍布湿漉漉的脚印。 尽管狄琛撑了伞,肩头布料却还是湿了一小块。 他扒拉着盘子里的蔬菜和米粒,语言系统仿佛一个正在冒烟的机顶盒,失灵似的讲不出话。 严向灯见他欲言又止,笑了声:“这两天被一个失恋的醉鬼拉出去通宵喝酒,是他告诉我的。醉鬼的话可信度不高,就当他在开玩笑了。” 这个“失恋的醉鬼”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噢,”严向灯神情复杂道,“那傻逼还让我问问你,他是不是一点可能也没有。” 狄琛把一小块鸡蛋戳散,“是的,完全没可能,麻烦学长转告一声,叫他死心。” 这顿午饭是严向灯约的他,来之前,他还天真地以为这只是普普通通一顿饭,来之后才发现其实是场蓄谋已久的鸿门宴。 他不清楚严向灯还知道多少,总之对方要是不主动问,他就不主动说。 这是狄琛秉持的策略。 但他遗漏了一点——在动协副社长兼信院学生会主席严向灯这里,永远没有冷下去的场子。 “我不知道这样问算不算冒昧。”严向灯含糊着说,“你跟……你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狄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学长为什么认为我是被迫的呢?” “我以为你知道原因。”严向灯微笑说。 “跟那样一个挑剔、脾气差到极点的幼稚小鬼谈恋爱,任谁都会关心另一方的精神状态是否健康正常吧。” 严向灯说的话直击狄琛心扉。 绝大多数认识岑宴秋的人,对他总是喜欢不起来的,一开始狄琛也不例外。 他大可以顺着严向灯的话侃侃而谈,从两个分论点展开,用五百字的细节支撑证明岑宴秋有多挑剔,脾气有多坏。 但他没有。 狄琛挠了挠太阳穴,缓慢道:“其实,也没有那么糟吧。” 岑宴秋难伺候是一方面,好哄也是一方面;说他吹毛求疵,也可以说他从一而终。 他不知不觉为那个人找补了好多,严向灯看他的眼神里掺杂着某类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好像一个精神科医生指着自己的病人,扭头对护士说“天呐他终于疯了”。 另一边,一辆钛灰色超跑冲进雨幕,在高架劈开一条风景线般的轨迹。 十分钟前,岑宴秋破天荒地接到林女士的人来电。他们的关系比寻常母子生疏很多,一般情况下,林景宜极少给他打电话。 因此,岑宴秋在接听时是隐隐有一点期待的。 会问什么呢。 第87章 大学生活过得好不好?课程难度还适应吗?天冷了,有没有按时吃饭? 反正不是以上这些。 听筒传来林景宜的声音:“小秋,今天家里有客人过来,他的小女儿特别喜欢你床头的蝴蝶标本,你……”后面说了什么,他也无心去听。 “不行。”他听见自己不留情面地拒绝。 林景宜仿佛把手机拿远了,声音一下子减弱,断断续续的:“……阿姨带你去收藏室……其他标本……” lucy叼着小老鼠玩偶放到他面前,尾巴宛如一簇飘荡的芦苇。 岑宴秋把那只灰扑扑的玩偶扔向远处,看着一道道划过落地窗的雨痕,一阵烦心:“其他标本也不行。” “小秋。”林景宜严肃起来。 岑宴秋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拿起外套和车钥匙,大步流星地冲下楼。 雨天最容易交通拥堵,下了高架,岑宴秋以最高限速开往静水,这辆迈凯轮gt在他手里开出了航空母舰的气势。 他头发、衣服被淋得透湿,一进门,李姨惊叹地叫了一声,连忙拿来干净的毛巾给他擦身。 林景宜靠着一只兔毛枕头,“回来了?你的蝴蝶——” 不等她说完,岑宴秋径直踏上楼梯,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好似成百上千个人同时击鼓一般,直到看见狄琛送的闪蝶标本安然无恙地摆在床头,提着的那口气渐渐松懈下去。 他把收藏室的标本数了一遍,同样一个没少。 楼下,林景宜换了个姿势,小口喝着李姨端来的炖汤。 “没动你的宝贝标本。”她头也不抬,语气冷淡。 闪蝶标本被岑宴秋随身带下来了,用外套捂着。他停在楼梯口,鞋子没换,积水顺着裤腿往下滴,在脚边形成两个小水坑。 林景宜这段时间很喜欢佩戴一枚宝石打造的蜻蜓胸针,现在却没看到了。 李姨把煮好的姜茶拿过来,岑宴秋喝了几口,往大门的方向走。李姨想递给他一把伞,他摇摇头,形单影只地走进雨里,外套湿得滴水,怀中的相框完好无损。 又是吹风又是淋雨,想不生病都难。 隔日,狄琛收到一条来自岑宴知的消息,问他退烧药和蜂蜜能不能放在一起吃。 狄琛回他“不可以”,须臾,追问回去:“你发烧了吗?” 神奇小海螺:[是我哥发烧了。] 岑宴秋? 狄琛长按语音键,说:“蜂蜜、退烧药不能同时服用,会引发腹泻。怕苦的话可以吃颗糖。” 神奇小海螺:[我哥说,家里没有糖!] “水果呢?”狄琛问,“苹果梨子蓝莓,这些有吗?” 岑宴知尽职地当着传话筒:[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狄琛:“……” [我哥说,他现在一个人在家。] “那你问他,是想吃苹果还是想吃梨。”狄琛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没有揭穿。 过了五分钟,神奇小海螺发来一段文字: [我哥说,他想吃进口白草莓、冈山晴王和新鲜现摘的黄金云莓。] 看到岑宴知最新消息的时候,狄琛已经在临大附近的一家水果店里了。 正中心的架子上标着今日促销的折扣,红彤彤的苹果四个一盒,标价八块一个。 店员介绍道:“这是我们今天新进的红玫瑰苹果,又脆又甜,您来一盒?” 狄琛忽略掉那一长串他看不懂的水果名词,心想,这么一个小水果店,大概也没有那么高级的品种。 他挑挑拣拣半天,选了一盒果实最饱满的,又在帆布包里添上不是岑宴秋想要的正常红草莓、一串很普通很平凡的紫葡萄,以及一挂颜色跟黄金十分类似的香蕉。 结帐时,狄琛的目光跨越一整个街道,捕捉到对街的一家银饰店。 提着一袋沉甸甸的水果,他脑海中浮现严向灯看他的眼神。 他是真的疯了。 第46章 玉临这几天一直下雨, 断断续续的,湿滑的街面积着或大或小的水坑。 他通过岑宴知发来的定位找过去,然后被值班的保安拦住, 说登记完拜访人和被拜访人的信息才可以进。 狄琛在空白栏里写上两行数字,以及岑宴秋和他的姓名, 保安打电话确认了一遍,点头放行。 岑宴秋住的地方实在高档, 也实在难找, 高楼周围的绿化跟小花园似的, 楼栋之间也隔得很开,东一块西一块,像散落四方的棋子。 他找了快半小时,问过两次路后,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地“取到真经”。 电梯门一开,那套留着门缝的就是岑宴秋的新家。 狄琛等在门边敲了两下。 半秒不到, 一抹雪白的虚影“嗖”地从某个房间蹿出来,黑色的小狗鼻子拱着狄琛的帆布包。 “lucy?” 狄琛抬高手臂, 安抚性地摸摸萨摩耶的脑袋, 一只脚踩住另一只脚的鞋后跟,穿着袜子走进客厅。 他把水果放到lucy够不到的岛台上,“你的主人在哪个房间?” lucy睁着一双澄亮的桂圆眼, 脸上写着“不好意思, 小狗听不懂”几个大字, 眼巴巴望向头顶的帆布包, 馋得流口水。 “不是中午刚吃过零食?” 最里面的房间门被人推开,岑宴秋罩了件保暖的针织衫,下半身套着一条米白色睡裤, 眼眶、脸颊都有些泛红,领口的皮肤蒸出淡淡的粉。 第88章 他拖着步子没什么力气地走过来,随后狄琛右肩一沉,被岑宴秋当成搁下巴的人形架。 发烧的人就算呼吸也带着一股热意,岑宴秋伸手环住他的腰,什么也不说,静静抱了好一会儿。 “量过体温了吗?”狄琛用手背试他额头的温度,被烫得一缩,“好热啊,怕不是高烧四十度了呢。” 把整张脸埋在他颈侧的人忽而动了动,不满地指责,“你一来就诅咒我。” 半晌,声音沙哑地说:“不想看见你。” 说是这么说,圈着狄琛腰身的两条手臂却一点儿没松,撬棍也难以掰开的程度。 因为高烧,岑宴秋眼皮热乎乎的,枕着他的颈窝,倒确实是“看不见”了。 他们前些天还吵着架呢,狄琛心想,吵架就该有吵架的态度,要剑拔弩张,要相互不搭。 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岑宴秋。” “你好粘人啊。”狄琛无奈地叹了口气,两个人仿佛吸在一起的磁石,他甚至能感受到岑宴秋小腹的肌肉走向,“而且……你有点硌到我了。” 岑宴秋疑似气急败坏地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手松开,站到岛台前生硬地转移视线:“我记得岑宴知有和你说我想吃什么。” 是啊,有说过。狄琛在心里说。 进口的淡雪草莓,一颗六十多块;冈山晴王原产地是日本,并不直接出口到国内,一串的价格高达小一千;黄金云莓更是连搜都搜不到,他结账的时候提了一嘴,水果店老板一怔,问他“黄什么莓”。 狄琛沉默两秒,“那一会儿我把这些带走。” 岑宴秋:“……” “谁允许了?”他倒打一耙说,“真是小气。” 这个高烧三十八度七的人不知哪来这么大牛劲,把水果一点点搬进冰箱,又从中拿出一颗红润的苹果,在水池冲了两下,咬掉一大口。 整套房子格局极开阔,落地窗外能观赏到最中心的绿化地,冷色调的客厅墙壁上有一幅挂起来的相框,钉着一只蓝色大闪蝶标本,格外突出显眼。 狄琛收回目光时,岑宴秋恰好啃完那颗苹果。 他丢掉苹果核,用水洗了洗手,懒洋洋地说,“好像有点走不动了。” 狄琛扶着他的胳膊,把人搀进卧室。 等上床盖好被子,又吵嚷着说头痛,狄琛只好留下来,用食指指腹轻轻按揉岑宴秋的太阳穴。 岑宴秋的身体素质是很好的,普通的小感冒都少有,他边揉边想,怎么会一下子病这么重呢? 躺在他身边的人若有所感地半眯着眼,嗓音低缓,带着点儿鼻音:“前天暴雨预警,我妈给我打电话,想拿你送我的标本做人情。” “我怕去晚标本就没了,所以走得急,忘记带伞。”岑宴秋翻了个身,侧向另一面,“路上淋了一点雨。” “只是一点吗?”狄琛不相信。 “好吧,很多。” 那天淋的雨比白素贞水漫金山寺还多,行过的瓷砖地面蜿蜒着一条长长的溪,用褚易的话形容——简直不知道是从哪片湖里爬上岸的水鬼。 岑宴秋在被子底下缩成一团,似乎很冷的样子,起身又把另一床加在身上,像筑巢的鸟,但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穿在外面的衣服有细菌,狄琛想了想,脱掉外套,把兜里的小玩意反手攥着,换上岑宴秋的睡裤钻了进去。 飞虫具有趋光性,相似的,岑宴秋有趋热性。 被窝里有股岑宴秋常用的香水的味道,狄琛小声说:“其实这也没什么,我下次可以再烧一只闪蝶出来。” “狄琛,送男朋友礼物要有新意!”岑宴秋一条腿抵进他膝间,贴上来的脚踝冰冷刺骨。 狄琛半知半解:“哦。”下一秒摸出身后的小方盒,迟疑地放到岑宴秋的枕边,“那这样算有吗?” 当时买完水果,他没能忍住,仍旧去了街对面的银饰店。 店老板是位三四十岁的中年女性,一手托着饭盒,嘴里咀嚼着饭菜说欢迎光临。 柜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银质首饰,小到戒指,大到苗族头饰、平安锁,在自然光下熠熠生辉。 狄琛钱包里不剩多少现金,他摸摸口袋,说想买一枚戒指,最好什么装饰也不要有。 “素戒啊,我找找……”老板拉开结账台旁边的柜面,手指在最后一排逡巡片刻,勾出一只双弧泥鳅背的,“这个中意吗?” 他握过岑宴秋的手,那个人中指窄长,和他食指差不多粗细。狄琛套进右手食指比了下,量身定做一般。 “老板。” 雨后的阳光斜斜落了一束进来,打在狄琛半边身子上。 他感受到胸腔的震鸣,耳朵嗡嗡的,说:“这枚戒指,我要了。” 此刻它戴在岑宴秋的无名指上。 因为不是最合适的位置,素环与指节间留存着一点空隙。 卧室的窗帘没有拉得太严实,淡金色的光圈里,似乎漂泊着亿万个微小的尘埃。 透过指缝,狄琛好像看到了流动的时间。 岑宴秋离他离得越来越近,那副与林景宜像了七八成的眉眼不知不觉地压迫过来,眼皮滚烫灼红。 “狄琛,是不是好爱我啊?” 这个高烧三十八度七的人脑子被烧坏了,胡话一句一句地往嘴外蹦,眼神难得柔和,“你是不是好爱我啊?” 第89章 就这么一只七十五块钱的素银戒,仿佛被女巫施了九十九层魔咒,把他的心都套牢了。 戒指不值钱,那什么值钱呢。 他要的第一顺位的爱,第一顺位的真心,所有以“第一顺位”开头的东西,竟然顷刻间全部拥有了。 狄琛被那道炽热的视线一网打尽,一边小声说“是的吧”,一边朝身后悄悄退去。 岑宴秋的格斗是从小学到大的,一身肌肉漂亮却不夸张,每一寸恰到好处,肌细腻光润。 他没想到还有人一戴戒指就耍流氓,覆身压来,将他搓圆捏扁地揉。 右手与岑宴秋那只套着素环的手十指相扣,陷入柔软的枕头里,令枕面迸出四散的褶。 狄琛的衣服下摆被岑宴秋推到至高点,腹部紧张骤缩,受不得一点刺激。 “要不还是……去医院吧?”他善良地建议,虽然气息乱得没眼看,很没经验地死死闭着眼,“我,嗯……我觉得你应该——” 他短促地叫了一声。 “应该什么?”岑宴秋趴在他身上,一身的落叶木头味儿。 狄琛默默抬高手臂,遮住眼睛,慢吞吞道:“应该不要再拽我的裤子了。” 他死守系带,但还是争不过岑宴秋。 那条米白色的睡裤褪到胯骨处,又逐渐下移到膝盖的位置。 狄琛大腿绷得很紧,肌肉线条的走向明朗流畅,就像岑宴秋前一秒轻声呢语的那样,说他的腿“在某些方面天赋异禀”。 接吻途中对上眼,他感觉岑宴秋眼底盛着一碗浓稠的雪冰,融化到最后,碗底浓稠的糖浆一点点显露出来,要把人腻死。 “不、不能再脱了!” 狄琛咽了咽口水,腰身薄韧有力地九十度反转,把后背留给岑宴秋,耳廓熟红滚烫。 岑宴秋在他耳边哑声问了句“为什么”,尽管没有得到狄琛的回答,也没在这上面穷追不舍。 他很好说话地抚着狄琛的脊背与肩胛,平静地说了句“那好吧”,然后变脸似的加重语气,叫狄琛把腿并紧。 狄琛变成了lucy的小老鼠玩偶,被两颗尖锐的前牙轻轻叼着,口水将布料洇湿,渗进棉花里,染上挥之不去的潮气。 岑宴秋的手心跟他脑门一样热,虎口一层薄茧,掌沿也有一点。 常年写字计算的原因,中指的骨头有些变形,刮得狄琛好疼。 一个下午,他把“岑宴秋,不要了”这六个字颠来倒去地说,正面作用为零,副作用却效果惊人。 直至脱力,岑宴秋用牙齿磨着他的后颈,容光餍足。 戒指摩挲到无名指中间,他也没管,任由其松松垮垮地上下回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狄琛嗓子干涩,说:“什么?” “岑宴知十月份过生,他想邀请你。” 岑宴秋平躺下来,没什么表情:“每年都在迪士尼包场,今年还是老规矩。” “你也一起吗?”狄琛上半身探出床外,捡起被岑宴秋扔到地上的睡裤。 “我从来不去。” 岑宴秋恹恹地耷着眼皮,“这次一样。” 他把头转过来看着狄琛,明明写满了“你答应一个试试”,却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淡淡撇了撇嘴。 狄琛刷过一百次模拟题,已不用担心他的回答是不是最佳答案了。 他抿着唇:“那我能不能……” “申请留下来陪你?” 第47章 当然, 他并没有很想陪岑宴秋,哄人的假话而已。 他只是在想,陆今给的窃听器总算要派上用场了。 岑宴知过生的日子很讨巧, 就在国庆的七天假期里,林燕辞和褚易定了最早的航班, 从洛杉矶直飞玉临。 他们抵达当晚,岑宴秋叫人打扫出两间干净客房, 回来的这几天干脆住在岑家, 免得两头跑。 “琛琛宝贝有想我吗?” 一双高帮马丁靴从车上跳下来, 褚易在美国晒黑不少,肤色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一口白牙闪亮发光。 终于不是隔着屏幕见了,狄琛真心把他当做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由衷地弯了弯嘴角:“挺想的。” 林燕辞拎着手提包紧随其后,取下黑金配色的墨镜, 将缠绕在一起的卷发散开。她强压住微微抽搐的嘴角,胳膊怼开褚易, 目光在大病初愈的表弟身上停留片刻, 颇有深意地转而看向狄琛。 “好久不见。”她礼貌揽过狄琛的肩,拍拍后背,耳语道, “希望那个臭小子没让你太过烦心。” “好久不见。” 狄琛心脏惊慌地一抽, 怀疑林燕辞看出点什么, 但没有直说。他故作镇定道:“宴知是个* 懂事的小朋友, 很省心。” 林燕辞对他笑笑,没有否认。 逢年过节以及寿宴生辰向来是人情往来的关键场所。这些天,狄琛见到许多轿车驶入岑家, 岑沛铨、林景宜不在,那些人便带着贺礼与岑宴秋交谈,有时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 严向灯和赵上霄是一道来的,分别代表严、赵两家。小辈的生日无需兴师动众,在家族里派个年轻人走走过场已经足够,他们的父母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狄琛牵着lucy在小花园的长廊和赵上霄撞了个正着。 他没看到严向灯,或许在跟一些交情不错的共同好友叙旧。 “聊聊吗?”赵上霄拍掉凳子上的落叶。 “好。” 第90章 狄琛坐下来,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严向灯说得没错,赵上霄诚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失恋样,虽然头发有认真打,着装正式笔挺,但眼神骗不了人,透露出的气质也是。 赵上霄脸上的钉子全部取了,穿刺的孔愈合成了一个不显眼的圆点,就像一个普通的脂肪粒。 “我一开始以为,你不喜欢那种打扮很有攻击性的人。”他摸了摸剃短的圆头,低落地垂着眼,“不过没事,我也放下了。” 真是误会。 狄琛心想,他不光不喜欢打扮有攻击性的,他甚至连男的都不喜欢。 他揉揉lucy弹滑的耳朵,轻声道:“其实大部分的人都喜欢过错误的对象,或者说,人的一生就是重复不断地试错。你喜欢的不一定适合你,哪怕在一起也会分开。” 也许是太早进入社会,太早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狄琛心里已然形成了一套属于他自己的成熟体系。 他从遇到过的人身上吸取经验,年少时跌跌撞撞,再到如今的坦然自若,他早就在摸爬滚打中或多或少地领悟了一些人生真谛。 狄琛从未接受过类似赵上霄这样的青睐,在学校他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因为性格、家庭被同学排挤,又因为时刻压在肩上的经济负担,年纪轻轻就被挤压出疲惫的形状。 “但还是谢谢。”他说道,“赵上霄,谢谢你。” 勇于坦白这份心意,本身也是一种了不起的行为。 “行了,别谢了。” 赵上霄搓搓脸颊,瓮声瓮气道:“跟发好人卡似的。” “好吧。”狄琛点头道,“再多说一句。我感觉你也没有那么喜欢我,你只是看我和岑宴秋走得近,单纯起了戏弄之心而已。” 赵上霄迷茫地“嘶”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拿出手机,不好意思地挠两下鼻翼:“严向灯也这么说来着。” “前些天我在酒吧喝酒,凌晨四五点朋友圈的人都睡了,就他一个人还在赶due。那天我把他摇过来的时候,他给我推了几个会算命的朋友。” 赵上霄打开相册,照片里存着一些聊天截图:“这个是算塔罗的,说我俩性格不合走不长久。” 手指一划,翻到下一张:“这个是道士,算卦的,摇了半天全是下下签。” “这人是东北出马仙,恐吓我说,和你在一起将来必遭血光之灾。” 狄琛:“……” 懂了,以后卖保健品就找赵上霄。 “后来我加了钱,让他们额外算了算你跟岑宴秋。” 赵上霄回想着道士的解签语,缓缓吐出几个字:“恨海情天,难得善终。” 赵上霄走后,狄琛一个人坐在这里想了很久。 恨海情天,难得善终? 这倒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结局。 进银饰店那天,老板还问他说,戒指都是成对买,为什么只买单只的。他接过手提袋,回答说买着好玩。 不带任何承诺,就像他和岑宴秋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 他一想到岑宴秋说的那句话就忍不住发笑,这个人很擅长把过错责任推到他人头上,跟他讲话,要把他的正话当反话听才正确。 譬如问他是不是好爱自己。 颠倒过来,应该是“狄琛,我是不是好爱你”。 当年陆今未卜先知地说,岑宴秋迟早有一天会栽在他手里。 一语成谶。 有风吹入长廊,将地面的落叶卷得飞扬。 这是狄琛到玉临的第三个秋天,lucy追着其中一片叶子,他放松手中的牵引绳,视线拉得很长。 “狄琛哥。” 身旁多了个人,岑宴知穿着连帽衫,手指绕着两旁的松紧绳,“我哥发现你不见了,让我出来找你。” 狄琛笑了下:“他还在忙么?” “嗯。”岑宴知说,“今天的客人很多。” “那你这个小寿星怎么还在这?” “不喜欢人多。” 狄琛拍拍凳子,说道:“站着累,坐会儿。” 岑宴知很乖地坐在他身边,因为身高有点矮,脚尖碰不到地面,悬空地晃着。 “想打排位吗?”看他情绪不高,狄琛笑着说,“带你上分。” 岑宴知摇摇头:“不打。” 被牵引绳拴着的lucy蠢蠢欲动地扑着落叶,狄琛拾起一片有两只手掌那么大的,放在岑宴知的膝盖上。 他尝试调动起岑宴知的兴趣:“你看,秋天到了。” “狄琛哥。”岑宴知无精打采的,“你怎么知道是秋天到了,而不是冬天到了,春天到了?” 狄琛:? 可能这就是小学生吧,问题总是稀奇古怪、层出不穷。 他想岑宴知并不是真的不懂季节更替,只是心情不好罢了。 “因为风的温度不同。”他把一只手抬到胸前,掌心朝外,“夏天的风是热的,秋天的风很凉,风一吹,就知道秋天来了。” 狄琛又从生物学的角度解释了一遍,不求岑宴知这个小学生能听懂,但知道叶绿素、叶黄素等名词,也不是件坏事。 岑宴知听得昏昏欲睡,等他讲完,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他把玩累了的lucy抱在身上,枕着萨摩耶的头顶,“狄琛哥,作为回报,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秘密是我能听的那种吗?”狄琛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岑宴知说。 第91章 他不开心地晃着腿,萨摩耶的脑袋被他下巴压得扁扁:“哥哥好像很讨厌有我这个弟弟。” 狄琛有些吃惊。 要他说,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都不被岑宴秋喜欢,被他讨厌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他讨厌岑宴知,他的亲弟弟?怎么可能。 岑宴知脸颊带着点婴儿肥,表情严肃:“每次过生日,总有这样的感觉。” “爸爸妈妈对他好严格,小的时候,哥哥会因为没有照顾好我受罚。我觉得他没有错,他又不是大人,他也是小孩子。” 岑宴知在用一种,他们两个都能听懂的话叙述着。 “有次哥哥和爸爸吵架,我听到了。” 岑宴知摘掉lucy毛发间的杂草,“他说……我们是兄弟,都是岑家的孩子,为什么他牺牲的要比我多,不公平。” “哥哥说,妈妈眼里只有我,爸爸眼里只有公司和家族,没有人在意他,没有人爱他。但事情不是那样的!” 在狄琛逐渐复杂的视线里,岑宴知手忙脚乱地解释。 仿佛之前他向岑宴秋解释的那样。 那时候岑宴秋十三岁,他五岁。 他哥刚上完格斗课,被摔得一身青紫,新伤旧伤叠加起来,看得人触目惊心。 他找李姨讨来医药箱,笨拙地翻找着纱布和药水,结果掰了半天,连盖子怎么开都不知道。 岑宴秋在一旁冷眼旁观,冷漠地叫他大名,让他不要找了。 “哥哥,痛。”五岁的岑宴知表达能力有限,是个识字不多的小文盲。 “那又怎样?” 岑宴秋淡淡扯了扯嘴角,须臾把他拎到眼前,“岑宴知,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岑宴知从小念双语幼儿园,下学期上大班,教英语的外教经常用别扭的汉语说“老师准备提问了”。 他举起右手,大声道:“ok!i am listening.” “我、爸爸、妈妈,你最爱谁?”岑宴秋别有用心地把自己放在了第一个。 岑宴知张着嘴巴“啊”了半天,自信地回答:“i love all of you!” 然后岑宴秋神情平淡地把他推出卧室外。 “哥哥讨厌我是有原因的。” 岑宴知看向狄琛,“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 狄琛露出一个“我也不知道”的微笑,说:“那我帮你找找?” “如果你愿意的话。” 岑宴知把lucy放到地上,拍拍沾满狗毛的裤子和连帽衫,“狄琛哥,我晚上又想打排位了。” “……” 第48章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狄琛陪着打了两小时排位, 岑宴知好似忘记白天说过的话,把胜率段位截了张图,喜气洋洋地在朋友圈发:巅峰七阶指日可待! 晚上排位截止, 狄琛回客房的路上被岑宴秋劫去他卧室,很强硬地说明天早晨再走。 他们同床共枕多次, 已经没什么可避讳的了。狄琛拗不过他,无奈之下点头同意。 岑宴秋从浴室里出来, 单只膝盖跪上床头的时候, 狄琛正在给人转账。 他和岑宴知打排位组的四黑车队里, 另外两个队友并不是公屏随便摇来的陌生人,而是曾经跟狄琛待过同一个代打团,关系还不错的搭档。 这段时间他两在练新号,又是熟人, 本来不打算收钱,但狄琛还是转过去了, 毕竟遛鬼遛一整局还让岑宴知修了两小时密码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就这么哄着岑宴知?” 一块半湿的浴巾扔了过来, 狄琛的脑袋被罩了个正着。 他扯下浴巾, 揣在怀里叠成一个小方块,脸上残留着几分笑意:“没事的。小知一般都是和我双排或者打团,从不自己单开, 没有祸害无辜路人。” 就是有点废队友, 他心想。 狄琛半趴着, 胸口垫了个靠枕, 姿势像躺在水边的海豹。 海豹是群居动物,且行动迟缓,经常一个叠一个地在沙滩上晒太阳。岑宴秋大概以此为灵感, 翻身环抱住他的腰腹,结结实实地压了上来。 “多少钱。”岑宴秋搂着他说,“我现在转你。” 狄琛:“算了,其实也要不了多少——” 支付宝消息提示框弹出来。 [岑宴秋向您转账1000.00元] “……要不了多少钱。” 岑宴秋趴在他背后,这个角度不难看到他的手机屏幕,狄琛一有把钱退回去的动作,箍着他侧腰的人便冷冰冰地威胁:“你转一个试试。” 床前的小台灯泛着暖融融的光。 狄琛艰难地把上半身翻转过来,温吞道:“一人五十,我收你一百好了。” “退九百,这样可不可以呢?”他在灯光下看着岑宴秋,打商量的语气。 “随你。”岑宴秋躺进被子里,冷声说。 隆起来的被窝半天没有动静,狄琛以为他睡了,体贴地把两盏床头灯都熄了。 上床前,却听见岑宴秋在黑暗中开口,说的话老气横秋,宛如七老八十的老干部:“我不明白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有你在,岑宴知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在游戏里的真实水平,在我看来这毫无意义。” 岑宴秋始终面向他的反方向,薄被滑落少许,两人盖同一床被子,制造出来的缝隙呼啦啦地灌着风。 狄琛不得已贴近他,掖紧被子,背面看仿佛他抱着岑宴秋一般,其实他们中间还隔着一指头距离。 第92章 “为什么一定要有’意义‘?”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岑宴秋翻了个身,低低地垂着眼睫,注意力悬停在狄琛鼻侧的那颗痣上。 他想狄琛再靠近些,于是故意把被子往他那边卷了卷,果不其然,狄琛把那一指头的距离填上了。 “赢一局游戏会让小知感到高兴。”狄琛困顿地眨眨眼,声音不自觉变小许多,“高兴不比意义重要么?” 说完的下一秒,为数不多的清醒也慢慢被困意腐蚀。 他不知道岑宴秋的反应如何。 总之,他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去回答岑宴秋的“意义”,岑宴秋这样的人,或许不能认同这样的观点吧。 睡着以后,那个在他心里被宣判死刑的人轻轻抵着他的额头想了许久。 岑宴秋用一种近乎哽涩的嗓音说,他不知道。 “因为我没有开心过。” * 第二天清早,狄琛被生物钟唤醒。 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睡进岑宴秋怀里,索性这个人睡得很死,狄琛从中挣脱出来也没有要醒的迹象。 令人安心的睡眠质量。 一楼餐桌,因为岑宴知庆生,住进别墅客房的客人不少,李姨一大早就做了满满一桌的早餐,是大多数人比较习惯的清淡口。 狄琛走下楼,岑宴知背着小书包准备出发。 他站在楼梯半腰,意料之外地与岑沛铨见了第一次面。 玄关的中年男人西装笔挺,面容带着一点风尘仆仆的疲惫,但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如同开刃的刀剑,尖锐锋利。 岑沛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岑宴知叼着包子向岑沛铨跑过去,宛如一只疾冲的兔子,一头撞向男人的膝盖。岑沛铨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神情,就像传统意义里的“好爸爸”,严肃的面容顷刻破冰,无奈的笑着,然后稳当有力地把他托到自己肩上,毫无在外人面前的架子。 “爸爸我想你啦!”岑宴知的声音整个一楼都听得见。 他听不见岑沛铨说了什么,通过口型,依稀辨别出“宝贝”几个字。 林景宜臂弯搭着一件长款披肩,咖啡色的,低调温柔。她细致地拭去岑宴知嘴角的油渍,左手拎着一个便携式儿童水壶,与岑沛铨低语几句。 如果岑宴知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这大概是很叫人艳羡的一家三口了。 脑海里浮现岑宴秋的脸,他心想,可惜岑宴知不是。 父亲事业有成、母亲开明包容,这是岑宴知从小到大最直观的体验。 岑宴秋拥有的东西已经比大部分人多得多,岑宴知有的,却比他更多些。 好讽刺。 仅仅只是“不公平”那么简单吗,其实岑宴知已经给出答案了,他自己没能察觉,或者不愿相信而已。 人的爱本身就有偏差,一个多,那么另一个就少,没有绝对的平衡,也没有绝对的等量。 他还太小,还不知道世界上是有没那么爱自己孩子的父母的。 狄琛没什么心波动地窥伺着这一幕。在楼中央停留一小会儿,等大门合上,他才缓缓走到一楼。 岑宴秋这一觉睡得很长,中途林燕辞和褚易也出发去迪士尼了,整栋别墅留下他和岑宴秋两个人。 岑沛铨的书房在二楼尽头,据狄琛观察,这是佣人就算打扫房间也会避开的地方,但李姨貌似不受其限制。 他想起来,岑宴秋说过李姨在他们家待了许多年,很受林景宜和岑沛铨的信任,她有资格为岑沛铨书房也不稀奇。 趁她打扫中途,狄琛留意着周边的动静,弯腰从掩开的缝隙里挤了进去。 他检查过了,书房没有监控。陆今说窃听器最好安置在一个既隐蔽又不封闭的位置,他手心攥着那枚小小的黑色圆块,掌心被汗水濡湿,呼吸有些局促。 把窃听器贴在书桌下方,往房门走的那一刹那,狄琛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中老年人的脚步声更笨重沉着些,这个却有所不同。 他的第一反应是躲,但环顾四周,岑沛铨的书房没有任何遮挡物,躲在哪儿都特别明显。 狄琛心脏颤动的频率像一面被表演者狠狠敲打的鼓,几近呼之欲出。 但幸运的是,在那个人进来前,他又听到第二种声音,窸窸窣窣的,是从里面——从他身边发出来的。 因而岑宴秋紧锁着眉,生硬地问他怎么在这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书房的角落,捞起那只比他更早溜进来的暹罗猫,对答如流。 “我在找小乖……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低着头,有些不安地说。 狄琛的演技很拙劣,所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抬头看岑宴秋一眼,生怕暴露了什么。暹罗猫乖乖被他抱着,也不乱动。 “幸好发现你的人是我。”岑宴秋眼眸晦暗,对这个地方有极深的心阴影一般,快速利落地攥着狄琛的手腕,把他带出来,“这个房间以后绕着走,不然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狄琛点点头,说好。他找了块空地放下小乖,岑宴秋不自然地松开手,“他们走了?” “他们”指的是谁?他的三位亲人还是褚易、林燕辞? 狄琛揣摩几秒,说道:“褚易他们很早就出门了,我没碰到。今早下楼刚好看见小知和叔叔阿姨一起,大概八点左右出的门。” 岑宴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底交融着复杂的情绪。 第93章 他“嗯”了一声,“有点饿。你有没有吃早餐?” 狄琛刚想说自己早就吃过了,顿了顿,又觉得这样说很不妥。 岑宴秋可能只是单纯地想他陪着呢? “吃了,但没有很饱。”他轻声道,“还可以坐下来再吃点呢。” 两人回到餐桌上,李姨收拾着空盘,见到狄琛一愣,“小狄,你不是吃过……” “是的,我想再吃点。”狄琛打断她,免得有些人大早上又要不高兴。 李姨看向岑宴秋,会过意来,忙从厨房端出一盘新蒸好的包子和两碗放得没那么烫的温粥。 狄琛一上午吃了两顿早餐,胃里撑得难受,午饭前,他特地主动要来lucy的遛狗绳,一手抚着腹部,一手推开岑宴秋黏黏糊糊吻过来的嘴唇。 “下、下午好吗?”他贴了贴岑宴秋的嘴角,“lucy在门口等急了。” “怎么不说我也很急?” 岑宴秋在他下唇咬了口,大发慈悲地挥挥手,“一小时,早点回来。” 狄琛扭头要走,手腕又被拉住,听岑宴秋脸不红心不跳地乱编谎话:“我有午睡的习惯。” 狄琛:“……” 谁信。 环绕在别墅周围的绿草坪有很大一片,狄琛一解开狗绳,萨摩耶跟匹雪白的小马驹似的,把这里当成了天然的跑马场。 他拿出李姨给的宠物飞盘,喊一声lucy的名字,“嗖”地扔向远方。 结果岑宴秋这只萨摩耶竟然没完全学会扔球捡球的动作,飞盘一去不回,狗也是。 狄琛拍拍屁股后面的草渣,按照记忆里的方向追了上去。 第49章 静水别墅区依山傍湖, 湖是人造的,山也不怎么大,海拔不到五十米。 这座山先开始没有名字, 荒无人烟,直到后来岑家的某一代人在玉临扎根, 使它归整个家族所有,荒山才慢慢被开发出来, 铺了上山的小路, 种上成荫的绿树, 还在山顶修建一座祠堂,供着一些牌位。 好巧不巧,这只不会捡球的萨摩耶正是朝上山的方向跑没了影。 狄琛提速追赶,终于在山脚捉到闯祸狗, 把狗绳重新拴在lucy脖子的项圈上。 这回他再也不轻易松开绳子了,狄琛站起来, 心安地松了口气,幸好没有跑太远, 也没有躲进偏僻难找的角落。 环顾四周, 树丛茂密拥挤,将日光严丝合缝地阻挡在外,犹如昏暗的阴雨天。 雪白的萨摩耶原地打转, 椭圆形的鼻子在草地嗅闻, 似乎在寻找最佳排泄地。 狄琛想把他拉走, 下了山再找地方捡屎, 但lucy是只小犟狗,不满地汪汪大叫一声。 狗也有三急。 他为难地与lucy对峙几秒,随后自暴自弃地叹着气, 指着前方的大石块,“去吧。” 石块下的杂草有人为的修痕迹,短而平整,萨摩耶垂着尾巴跑过去,很满意地蹲了下来。 几分钟后,狄琛抖开一张厚实的塑料袋,拿着一柄小铲屏息凝神地将草坪打扫干净。 但萨摩耶还不肯走,梗着脖子对抗狄琛拉扯狗绳的力量,空气流进龇开的犬齿,挤压出轻轻的呜咽声。 “lucy,听话。”狄琛有一只手因为勾着塑料袋使不上力。 一人一狗僵持不下,最后狄琛率先让步,无奈道:“只能在附近玩儿,不可以上山。” 他牵着萨摩耶在山脚打转,与其说是他遛lucy,不如说是lucy引着他走。 在林子里钻来钻去的灰扑扑的小狗嗅了一路,经过某个地方忽地刹住车,兴奋地回头看了狄琛一眼。 平铺的石板小道蔓延到这里,再往前已没有路了,是个斜坡。 狄琛心中不明缘由地泛起一圈涟漪,仿佛一条弹跳上岸的鱼,在濒死前极力拍打着尾巴,溅起道道水渍。 他下意识地偏过头,青翠竹林里立着一块墓碑,碑前摆着新鲜的祭品,炉子里插着即将燃尽的香火,碑面没有一丁点灰尘,像有人定期扫墓似的。 狗的嗅觉比人类灵敏千倍,所以lucy刚才那么激动,很有可能是闻到了祭品和烟火燃烧的味道。 狄琛在这方面随狄书惠,对鬼神之类非常敬畏,一想到他不久前还纵容萨摩耶随地大小便,连忙双手合十,在心里念了好几遍“有怪莫怪”。 耳畔传来竹叶相互摩擦的沙沙声。 这块墓地规格不大,选址也随意得很,不清楚埋的是岑家哪个旁支的人。 狄琛无意久留,只是走的时候很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发现刻在墓碑的姓氏并不是“岑”。 那个人姓“何”。 全名何建华,死于十一年前。 碑面没有贴逝者的照片,除了姓名与逝世日期,别的都没有,光秃秃一片。 他的生平、父母、妻儿好像被刻意地抹去,与背后不知名的竹林融为一体,亲眼见证了无数个季节的更替。 狄琛最后回望一次,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陆今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他在回去的路上。 “东西弄好了?”陆今知道他在岑家,电话里没明说窃听器的事。 狄琛还惦记着那座墓碑,走神地“嗯”一声。那个名叫“何建华”的人,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促使他产生出想知道这个人更具体信息的冲动。 窃听器在开启的瞬间,陆今那边已然能接收到断断续续的声音了。 他此时此刻就在监听书房的动静,所以狄琛贴着听筒,感受到机器震动的微弱噪音。 第94章 “狄琛?” 陆今提高音量,大声道:“你在听吗?” “在的……我在听。” “我刚刚说,你要找的人有消息了。”陆今轻蔑地笑了一声,“他怕你报复,把工作辞了、房子卖了,目前不在玉临。至于他在哪,我想我的人会尽快给出答复。” “你有什么疑问吗?” 狄琛想告诉陆今他的新发现,但冥冥之中,一个无形的力量阻碍着他,好似封闭了他的说话功能,哪怕张着嘴,也讲不出一个字。 何建华……岑家。 还是不要说了吧。 他决定对陆今有所保留,“最近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任何疑问。” “哦不对,还真有一个。”狄琛忽然想到什么。 他低头看着空荡荡的右手无名指,思绪万千地问:“你调查了这么多,知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呢?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个人,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父母中有一方缺失,在当今社会已不再是骇人听闻的新鲜事。尽管父亲的位置空缺至今,曾经的狄书惠一样有能力抚养他长大。 但还是想知道他是谁,狄琛无声地补充。 想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被迫离开,还是那种最常见的渣男负心汉,抛弃妻儿一走了之。 陆今故弄玄虚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是岑沛铨的儿子,岑宴秋同父异母的哥哥?” “没想过。”这个假设就像拙劣至极的谎言,一眼就被人识破,狄琛想也不想地回答,“我又不傻。” 他的长相和以岑宴秋、岑宴知为代表的岑家人简直是两模两样,而且从抽象的角度来看,有亲缘关系的人之间应该存在某种心灵感应。 他在岑家的这些天,这个东西从未有过响应。 “那你能帮我找找吗,我的亲生父亲。”狄琛执着地追问。 他自己找也行,登报、四处打听、翻找狄书惠留下来的遗物……总有一条路行得通。 就是效率太低下。 陆今在电话里“嗤”了声,带着一种轻蔑的、居高临下的态度:“狄琛,我可不做‘宝贝回家’这种电视综艺,我也不是什么爱心泛滥的慈善家。” “我帮你查明白你父亲是谁,那你呢?你能为我做什么,除了动动手指头,在岑家安装几个窃听器?” 再往前几十米就是岑家别墅,廊下的藤编靠椅坐着一个人,里面是深灰色的棉质睡衣,外头搭着件棒球服外套,神色恹恹地等人。 岑宴秋看到狄琛时,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别的都没变,皇帝似的等着狄琛向他走来。 “我可以做的还有很多。”他得快点结束通话了,“以后你还会有需要我的时候。我挂电话了,再见。” 他在玄关先解开lucy的项圈,再拿打湿的洗脸巾擦擦它的脚,最后才把萨摩耶干干净净地放进去。 岑宴秋抿着唇跟在狄琛身后,“谁的电话?” 陆今在狄琛这里摇身一变,身价大跌:“家教中介。” 虽然他把那套已经谈妥的租房退了,还付了一小笔反悔手续费,但该找的兼职一个不落,把周末假期排得很满,褚易看了都直呼他是“天选打工圣体”。 客厅有佣人走动,不方便说话。岑宴秋带他绕到另一个小门,双手抱臂,压着音调说:“一共几份兼职?” “不出意外的话……三份?” 狄琛重操旧业接起游戏代打,回坑重来得磨一磨手感,因此价格开得不高。其他两份都是家教兼职,周六教一名临大附中的初中生,周天安排的是一个成绩中游想冲一把211的高三生。 “所以你没把其他人考虑进你的时间安排里,是不是?” 狄琛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主动拉住岑宴秋的手腕,示好地摇了摇,“可是我需要这些工作,真的很需要……” “我就不需要——”岑宴秋戛然而止,闷闷不乐地咬着后槽牙,“算了。” 狄琛缓缓放手,眼睛里有些茫然。 见低声下气地哄岑宴秋没用了,他开始乱套公式,“对不起。” 岑宴秋看着他,淡淡道:“上次你说,想亲口跟褚易坦白我们的关系,这个是真的吗?” “那好。” 他说完,掌心扣着狄琛的后脑吻了上来。 别墅的小门挨着一扇落地窗,正对一条鹅卵石小径,在岑宴秋亲吻他的瞬间,外出归来的褚易和林燕辞出现在小径的尽头。 落地窗被岑家的佣人擦得整洁铮亮,好似一堵无形的空气墙,将别墅里的景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狄琛不知道他好端端怎么突然要接吻。 为了让岑宴秋消气,他没有反抗,手指轻轻揪着面前人的外套领口,自觉地张嘴迎合。 在岑宴秋情绪稳定的时候,亲吻的力度往往轻柔温和,可惜这种情况少之又少,大多数时候,狄琛的下唇总被他咬得润红肿胀,舌尖稍微碰一碰都会痛。 他脑子有些缺氧,眼前蒙了层薄薄的雾气,此时,两人分开嘴唇。 狄琛擦了擦嘴角的水渍,看向岑宴秋时,发现他的视线诡异地定在斜后方的位置,于是他顺着视线看过去。 隔着一整面落地窗,鹅卵石小径不知何时冒出两个看戏的人,左手边的女生挑着眉,似乎对此习以为常,而她身边的高个男生则是一脸的震惊,眼珠几近瞪掉,嘴巴扩成一个大大的圆。 第95章 门没开,别墅隔音效果毋需质疑。 狄琛看见,褚易仿佛表演哑剧一般,张开手臂大幅度地比划着一些表示不可置信的手势,嘴里念念有词。 看口型,像在说:不是哥们,宫中禁止兄弟对食! 第50章 “说吧, 瞒着我多久了。” 四个人围着小亭子坐了一圈,褚易翘着二郎腿,下颚微抬, 眼神宛如巡逻探照灯,在狄琛和岑宴秋之间徘徊。 岑宴秋冷哼一声, 转头盯着狄琛。 身上集齐来自三个人的目光,他如芒在背地缩着肩膀, 小声道:“不、不到两年?” 闻言褚易一巴掌拍向石桌。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须臾他拧紧眉头, 僵直地收回手掌,声音带着颤,没什么气势地说:“嘶……大胆!” “也就是说,你跟老岑背着我谈恋爱, 搞地下恋情快两周年?”他伸手朝他们指指点点,痛心疾首, “怎么敢的,你俩怎么敢的?” 他义愤填膺地对林燕辞控诉两人的罪行, 一副岑宴秋表姐夫的架势:“宝贝你看他们, 你这个当姐姐的也不管管?这太不像话了!* ” 狄琛:“。” “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这么淡定的吗?”褚易不太解。 林燕辞无语扶额,“因为我早就发现了。” 她天生观察力惊人,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嗅觉。初高中和朋友同学玩剧本杀等解谜探案类的游戏, 林燕辞说第一, 没人敢说第二。 第一次拉响警报是在很久以前。 那会儿她还没见到狄琛, 仅通过岑宴秋提到这个新朋友时的神态动作, 便果断地确定了他在岑宴秋心中非同一般的地位。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不知不觉的偏心、频繁落在那人身上的目光、提起他时微小到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些无疑是最有力的证据。 有一点也让林燕辞感到意外,她并不奇怪岑宴秋会喜欢狄琛这样的人, 她诧异的是,她这个从小对自己、对周围的一切苛责到极致的表弟,竟然“掉下神坛”动了真心。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褚易气得嗓子都哑了,一副被全世界背叛的表情。 “忘了。”林燕辞微笑。 离开岑家的那一天,狄琛短暂地和林燕辞聊了几句。 他很少跟林燕辞这样的女生打交道,从头到脚透着浓烈的紧张感,双手局促地交握在一起。 林燕辞、林景宜和岑宴秋在五官上或多或少有些相似,但林燕辞给人的感觉更亲和些,狄琛惴惴不安地回答了一些很简单的问题,比如“平常有没有兴趣爱好”“跟动协其他成员相处得怎么样”,还有“严向灯这个副社长当得称不称职”这样的玩笑话。 “和岑宴秋谈恋爱,很辛苦吧?”林燕辞话锋一转,说道。 狄琛对上她那双饱含善意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思考他该怎么说才比较好。 一开始当然这么想过,毕竟他的本意不是做岑宴秋的朋友,更不是成为他的男朋友。可能后来习惯了吧,当天气一直反复无常,每天必须出门的人自然下意识地随身带伞。 岑宴秋和他的恋爱关系本身就没那么正常,他明知其中存在着许多问题,却从没想过去纠正。 因为没有纠正的必要。 他本来也不喜欢岑宴秋。 “不辛苦。”狄琛浅浅笑了下,半真半假地说,“有一点点累,但是不辛苦。” “那个臭小子张扬惯了,什么都要最好的,永远不顾忌后果利弊。” 林燕辞顿了顿,缓慢道:“他是我大姨、大姨父的第一个孩子,据我所知,岑宴秋出生以后,大姨得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所以头两年他被送到我家,由我妈妈照顾。” “虽然这么说对你不公平……”她语气中夹杂着一点央求,姿态放得很低,“小狄,如果可以,烦请你多让着他一点。” 要让到什么程度呢? 狄琛很想第一时间反问她,是岑宴秋说什么他就得做什么吗?岑宴秋说东,他绝不能往西的那种让? 诚然一点也不公平。 他仍然保持着温和的态度,“嗯,我会的。” 事已至此,他没得选了。 身后是悬崖峭壁,无路可退。 他抽空回学校把行李收拾好,向冯康简单说明情况,说他准备搬到外面租房住了。学校有要求,交过的住宿费不能再退,他的床位在这学期只能空在那里,等下一学年再由新生填补。 “偷偷八卦一句。” 曹万钧在上铺午睡,冯康在手机备忘录打字给他看:[你是搬去跟岑宴秋同居吗?] 狄琛点点头。 [搬出去是一回事儿,咱们的心可还是连在一起嗷!大学四年的小组作业,我们别分开!] 冯康弯着手指,在胸口比出一个心。 “那必须的。”狄琛做了个接收的动作。 前几天,岑宴秋把一枚备用钥匙交到他手里,在智能密码锁里录上他的指纹,还带到门卫室,让人家认了认他的脸。 狄琛下完课,背着包打开门的时候,屋子里乌漆麻黑,lucy趴在沙发上,闻到活人的气息,连忙跳下来在他裤腿边左蹭蹭右蹭蹭。 晚上十点左右,门口传来密码锁响动的声音。 岑宴秋撑着鞋柜换鞋,满脸疲惫地扯松系在喉结下方的领带,带着淡淡的酒气。 第96章 狄琛饭后遛了一小时狗,还完成了两个学生上一堂课的教学反馈,以及他在学校的专业课作业。 他倒一杯温水,勺子舀半勺超市买的罐装蜂蜜,问岑宴秋晚饭吃了没有。 “今晚的应酬,我爸点名让我陪同出席。”他喝掉半杯,唇面染上水光,“但我讨厌这种酒局。” “岑宴秋,你喝了多少?” “不多。”一说完,岑宴秋身形轻轻摇晃两下,被狄琛扶住胳膊,“……我还没有准备好。” 他额头靠在狄琛耳侧,像一棵弯折的巨树,肩背挺出一条笔直利落的直线。 “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 狄琛帮他解开领带时,不小心触碰到岑宴秋的后颈,温度惊人的烫。 他说不知道,然后把喝空的玻璃杯倒转过来,当成好声音里转椅背的按钮。 他准备听一听岑宴秋的梦想。 “我想研究昆虫,想穿过亚马逊雨林,呆三个月再回来。”岑宴秋像一只黏人的大型猫科动物,端矜地说,“好了,该你了。” 狄琛:? “你的梦想!”岑宴秋提示道。 狄琛怕他耍酒疯,编道:“我的梦想是——” “做一个普通人。拥有稳定、快乐的生活,我的妻子最好和我一样平凡,我们的孩子在完整的爱里长大,不求出人头地,但求平安无忧。” 编了一长串,岑宴秋只惦记“妻子”和“平凡”两个词,他不高兴地捏着狄琛的下颚,说: “你错了,我可不平凡。” 第51章 天知道他把岑宴秋这个上床前吵嚷着要洗澡, 差点在浴室摔了一跤的死洁癖弄干净有多不容易。 狄琛折腾出一身汗,睡衣都没力气换了,倒头就睡。他睡得不踏实, 一闭眼,梦境接踵而至。 狄书惠去世以后从没来过他梦里, 所以当他再次看到那张疲惫憔悴的面容,像没反应过来似的呆愣在原地。 短短几秒, 大雾连天, 逐渐往狄书惠的方向蔓延。 他跑了几步, 肉眼看,明明和狄书惠的距离没有多远,却仿佛隔了十万八千米,怎么跑都到不了她身边。 狄琛茫然无措地伸出手抓了几把空气, 半张着嘴,失声地喊了句“妈”。 被迷雾环绕的狄书惠置若罔闻, 站着一动不动,任由自己被灰白的雾气淹没。 眼见她就快消失, 狄琛喉咙里囫囵蹦出一句不成形的“不要”, 同时摆动臂膀,两步并一步地扑过去,试图把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女人从雾里拉扯出来。 就在指尖将将碰到狄书惠衣角的时候, 她平静无波的眼神有了一丝波澜。 “小琛,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狄书惠转过身, 鬓间凌乱的碎发显得她越发苍老, 其实她生狄琛那年才二十几岁,离世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但走出去说五十岁都有人信。 她的语序有些颠倒混乱, “这些事……插手……不该……” 狄书惠被彻底吞没,在此之前,她濒临嘶吼地说了一个字。 走。 狄琛抓了个空。 他梦里扑腾的这几下,在梦外约等于拳打脚踢的程度。 岑宴秋醉得不深,而且他觉浅,被一通乱拳狂揍,太阳穴和后背都疼了起来。 狄琛那头的床头灯还亮着,灯光微黄,岑宴秋撑着上半身,不知不觉盯着他的睡颜看了好久。 这是张叫他又爱又恨的脸。 嘴巴很讨厌,经常说些惹他生气的话,但唇形饱满圆润,有时候又很好亲。眼睛鼻子也丑得很,拆开看平平无奇,大街上随机找两个路人,五官凑一块能玩消消乐,可合起来……又有点与众不同。 狄琛嘴唇动了动,好似在呢喃着什么。 岑宴秋好奇地挨着耳朵听,在那些发音粘稠模糊的字词中,艰难分辨出“妈妈”两个字。 再就是一些他听不懂的。 比如那句“备用钥匙藏在地毯里”,以及现在这句“抱歉,我做不到”。 岑宴秋眉头一凝,这套房子的备用钥匙的确被他放在入门的地毯里。 他警惕地问:“狄琛,你在跟谁说话?” 梦是人潜意识的折射,他想将这把备用钥匙给谁? 沉睡的深肤色青年无意识地砸了砸嘴,脑袋歪进柔软的枕头里,嘴唇受到挤压,嘟起来一小块。 岑宴秋拨弄着那两片唇瓣,戒备心松懈下来的刹那,又听到狄琛的梦呓。 这次却很清楚,吐字发音明明白白。 他说,“褚易,把他托付……我是很放心的。” 听清狄琛说什么以后,岑宴秋的脸比醉酒时还红。 被气的。 把谁托付给谁? 跟褚易又有什么关系? 岑宴秋报复心作祟,掌心捂住狄琛的嘴,但没用多少力气。 指腹将那片饱满的下唇按得微微下陷,唇色也因为反复摩擦,从浅红变成更深的绯红。饶是如此,狄琛却还没醒,依旧睡得很沉。 压在唇面的手掌使他呼吸很不顺畅,狄琛大口吸着气,眼角溢出丁点湿润的生泪水,睫毛一绺绺地粘合着,好脆弱的样子。 岑宴秋小腹有些异样,平白无故起了一团火,直直烧向五脏六腑,说不明白这种燥热从何而来。 狄琛睡容越是安详恬静,岑宴秋越是气不过,他带着怒意把狄琛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哪哪都看不过眼。 第97章 特别是狄琛身上那套领口没拢严实的家居服,他说了很多次,上床得换睡衣,不知道狄琛为什么总是记不住。 如果真的放在心上,可能在梦里也不会喊其他人的名字了。 岑宴秋想起衣帽间还有套干净睡衣,是他的尺码。他把睡衣拿进来,一颗颗解开剩下的纽扣,剥柚子般将硬厚的“外皮”丢到一旁。 裤子也得脱,他心想。 萨摩耶是长毛狗,秋天正是换毛的季节,客厅随处飞扬着lucy掉落的白毛,狄琛的家居裤又刚好是深色,远看像穿了条毛裤。 迷迷糊糊中,狄琛忽然感觉腿上一凉。 有什么东西堆叠成一股绳,从他的胯骨滑至大腿根,再褪到膝盖。 他还在做梦,这次梦到的人是岑宴秋。 对方又开始不明缘由地冲他发火,双手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来,然后在他耳边不停地问“是谁”,狄琛摇头说不知道,岑宴秋便面容可怖地撕咬着他的嘴唇。 他在梦里使不上劲,无力地流着泪。哭了一会儿,这个凶恶的人影化作泡影,但没有完全消失。 岑宴秋变成了一条蛇,从裤腿口钻进去,贴着他的小腿往上攀爬,冰冷刺骨的蛇鳞摩擦皮肤,狄琛甚至能感受到嘶嘶吐露的蛇信。 他察觉到蛇行进的方向不大对劲,奈何有气无力,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他眼眶酸涩,好似在劝一个杀人如麻的亡命之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嘴里第二次念叨着“不要”。 狄琛挣扎得厉害,梦里梦外都是,他手脚发着抖,被晒黑的深麦色皮肤渗出细密的热汗,胸膛湿滑一片。 那个凹陷的部分被人往里摁了摁,他如临大敌地深吸一口气,咬紧齿关,自我保护地蜷着身体。 但好景不长,有人又把他一点点撑开,烙饼似的在煎锅上顺时针摊了一面。 狄琛全身都在颤抖,脚趾抓着被单,脚踝到脚背蹦出几条紧张的曲线,一股热源贴近,他终于将眼皮撑出一条缝,不成调地说:“岑、岑宴秋……我说不要了,你听没听见?” 那个人俯在他腿间,鼻尖沾着水光,端矜冷淡的眼眸中闪过几分难以言喻的神色。 岑宴秋反手扣着他的脚踝,“听见了。” “但你湿得好厉害。”岑宴秋抿了抿唇,眸色晦暗,“狄琛,很想要吗?” 这一刻,他像真被灌了哑药,张开嘴但发不出声音。 不,不是的。 是岑宴秋先开始的,是他诱导自己……变成这样的。 他并非天生喜欢同性,在前十几年的人生里,狄琛甚至很少有时间思考“性取向”相关的问题,他对这个不感兴趣,也不想感兴趣。 欲/望于他而言就像伊甸园的禁果,是他不该有的东西。狄琛慢慢把腿并上,眼神空洞地看着自己的膝盖,身体里异样的反应让他产生一种微妙的罪恶感。 他没有睬岑宴秋的追问,尽管岑宴秋依然攥着他的脚腕,攥得他有点疼。 “……好恶心。” “狄琛,你说我什么?” 脚踝红了一圈,狄琛回过神,避开岑宴秋的目光,嗫嚅道:“没有说你,我没有说你。” 林燕辞说的,他得让一让岑宴秋。 是他自己决定要来玉临的,陆今最初和他商谈的时候,他没有说过一句不愿意,没有打过一次退堂鼓,他是抱着为狄书惠报仇、宁可不死不休的目的接近岑宴秋。 没什么委屈不委屈,怪也是怪他活该,他自认倒霉。 还记得岑宴秋第一次吻他,他也是一模一样地感到恶心。那次或许只是单纯的排斥,这一次……狄琛觉得症结很复杂。 岑宴秋右手那枚银戒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弱地发着光,两个人双双沉默着,很久没有开口。 最后是狄琛先打破寂静,他把被子扯过来盖在腿上,小声说谎:“我是怕你觉得恶心。” “没有。”岑宴秋回答得很快,眼神心虚地乱晃,耳尖通红,“我没有。” 狄琛:“……哦,好吧。” 岑宴秋朝他这边挪动几寸,高中毕业后,他身高猛蹿了几厘米,反倒是狄琛停留在一米七六这个数字上,再也没变过。 他十分有压迫感地把狄琛困在床角,左手不知道往哪放,便也拽着被子的一角,“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先天的。” 狄琛沉默几秒,说:“你之前有喜欢过女生吗?” 岑宴秋僵硬地摇摇头,嘴唇欲言又止地翕动几下。 “我也没有。”狄琛似乎猜到他想问什么,多余地补上一句。 气氛再次回归死一般的静寂。 “你没换睡衣,是不是还没洗澡?” 岑宴秋别过头,单手握拳放到嘴边,咳嗽一声。 狄琛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他忘了岑宴秋说过,进卧室要换睡衣。他当时忙着扶这个醉鬼,哪顾得了那么多。 “那我现在就去洗。”他在被子里提上裤子,一下床,岑宴秋就指了指床边那套枪灰色的真丝睡衣,示意他带进浴室换洗。 这几天搬家搬得十分仓促,岑宴秋趁他不备扔了好多他的旧衣服,穿了很多年的睡衣也是,被岑宴秋嫌弃地打包塞进垃圾袋,叫保洁阿姨顺手带下楼扔掉了。 前两晚穿的也是岑宴秋的睡衣,今天放盆里洗了,还没干。 第98章 狄琛动作利索地进浴室,洗了十分钟,又利索地擦着发尾从浴室里出来。 他摸黑爬上床,在被窝里找到一块残留着温热体温的地方,窝着手脚躺平了。 岑宴秋在这张床的千里之外,原本的距离使狄琛很安心,过了一会儿,被窝里一阵窸窣,当后背抵上岑宴秋的前胸,他突然又不那么安心了。 那个人压着他的小腿,别别扭扭地说:“狄琛,让我看看。” “?” 第52章 “自从你们移居英国, 算起来,也有十多年没见了。” 为了款待这位旧友,林景宜安排了一间米其林三星餐厅的包厢, 与钟家母女寒暄的时候,她余光瞥见对着手机心不在焉的岑宴秋, 笑颜忽地一僵。 “小秋,我记得你还专门给钟小姐准备了见面礼。”林景宜抿了口普洱, 柔声道, “怎么不拿出来叫钟小姐瞧瞧?” 挨着林景宜落座的女人“哎哟”一声, 字正腔圆地:“小秋有心啦。景宜啊,咱们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都没怎么变。当初你放弃那个出国的机会, 留在……” “过去这么久的事,还提它做什么?” 林景宜面色冷淡下来, 借着喝茶用茶盏挡住脸,以免她的失态被人看出来。 岑宴秋将那副包装严实, 倚靠在椅腿上的画作转交到钟女士的女儿手中。 画是林景宜早先准备好的, 一周前的拍卖会,以103.8万的价格被她收入囊中,今日借她亲儿子的手送出去, 被伦敦艺术大学录取的钟小姐不会不喜欢。 “这是陈玉的作品。” 一进包厢, 钟小姐明里暗里看了岑宴秋好几眼。她在国内读书的那几年, 和岑宴秋同校不同班, 这位岑氏继承人性格有多傲慢冷淡,她打小便深有体会,没想到长大以后反而有所收敛。 这让她很是意外。 她妈起初叫她一同赴宴, 她还不乐意来着。钟思恬心中懊恼,话语夹杂几分热切:“她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新锐画家,我很欣赏她的画作。谢谢学长!” 她比岑宴秋小两岁,因为去国外念书期间跳了两级,今年才与岑宴秋同级,在伦艺读大一。 按年龄,叫“学长”也不奇怪。 岑宴秋淡淡“嗯”了一声,拇指划过屏幕,都这个点了,狄琛该不会还没起吧? 这家餐厅以蔬食为主,摆盘精致,但分量少得可怜。 他拨开餐盘边的胡椒叶,开始不情愿地反思,是不是昨晚弄太过了,导致狄琛整整一小时零五分没回他消息。 可早上出门前在微信里说要和家人吃饭,他是回了一句“好”的。 到底算生气还是没生气? 那片胡椒叶被他的餐叉从西边拨到东边,又从东边挑到正上方,叶面蹭满酱汁,萎靡不振地缩卷成一团。 跟狄琛昨晚的状况十分相似。 岑宴秋想到什么,嘴角向上翘了翘。 他不觉得那样很过分,可惜狄琛的思想太陈腐守旧,没他千分之一先进。 不光推着他的肩膀说了很多次“不要,好脏”,腿根更是差点把他脖子夹断。 要命。 岑宴秋沉着脸在餐盘上画了个叉,心想得多做几次。 多做几次就不会那么排斥了,习惯是靠养成发展来的。 “岑宴秋。” 他一会儿偷笑一会儿画叉的模样,林景宜看在眼里,深感疑惑。在钟思恬聊了半天陈玉的风格和代表作,提到她有两张音乐会的票,只是找不到人同去的时候,林景宜忍无可忍地叫了岑宴秋的全名。 “思恬说,那场音乐会恰好在这周末。”她与老友对视一眼,笑容颇有深意,“你们听完音乐会,还可以在临大校园里走走,替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不等岑宴秋开口,钟思恬撩开耳边的碎发,笑着说:“会不会太麻烦学长了?” “不麻烦……” “妈,我周末有事。” 他说完,在座三人表情皆是一变。 “你能有什么事?”当着钟家母女被拂了面子,林景宜不快地皱着眉,“再大的事,有陪钟小姐重要吗?” 岑宴秋直言不讳:“有。” 林景宜接连两次碰壁,已然怒火中烧。 从前在林家,父母妹妹顺着她的心,从未使她有过一天不快,嫁给岑沛铨后,尽管刚结婚时争吵不断,但相互磨合了几年,如今也是和睦恩爱。 她这一生的失意、伤心,大概都出自这个被她送走两年,母子感情就此疏远到了极点的大儿子身上。 “那就把事情推掉,以钟小姐为先。”林景宜下颌微抬,脊背坐得端直,一副寸步不让的神态。 “景宜,算了算了。”钟女士抬起手,安抚地拍了拍林景宜的手背,“既然小秋有自己的安排,何必为难这孩子?小恬在玉临也有其他朋友,她们女孩子约着去,反而轻快自在些。” 钟女士劝导了好一通,林景宜才肯作罢。 这顿饭结束,林景宜拉着老友在前头说说笑笑,还约了后天一块打麻将,先前的不悦像是一扫而空。 岑宴秋单手解开手机锁屏,看到最新消息里那句“我在听课呢”,眉头不禁舒缓些许。 “学长是有女朋友了吗?”钟思恬一只手背在身后,俏皮地眨了眨眼。 岑宴秋的目光从屏幕上抽离出来,他放下手机,没说话。 第99章 上次标本的事,李姨跟他讲,说林景宜在家怄气怄了好些天,甚至躲着人偷偷抹眼泪。 他答应赴宴,实际上是变相地向林景宜低头。 如果她提前说明,这场聚会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撮合他跟那位钟小姐,那么他不管怎样也不会同意。 “你怎么知道?”岑宴秋说道。 钟思恬眼神扫了扫他右手无名指的素戒,摊手道:“戒指喽。这么明显,谁看不出来呀?” “这个款式好别致哦……是宝格丽的旧款?”她看岑宴秋表情没什么变化,又猜,“tiffany?卡地亚?尚美巴黎?” 其实岑宴秋也不知道狄琛上哪买的戒指。 当时他正发高烧,一睁眼,这枚素环就套在指间了。 岑宴秋一一否认,最后高深莫测地说:“私人订制。” 坐在教室记笔记的狄琛大概也想不到,自己七十五块拿下的戒指在岑宴秋口中,身价大涨千倍不止。 钟思恬恍然大悟地长长“哦”了一声,“所以,你周末有事,指的是和女朋友约会?” 她这话正中岑宴秋下怀。 仔细想想,在一起的这些年,那些情侣应该做的事,他和狄琛都没有做过。 “也不是不行。”他说。 * 狄琛上着课,手机频繁弹出岑宴秋的对话框,一个接一个,催命似的。 他开了静音模式,但仍然被冯康察觉到手机在震动。 “岑宴秋的消息,你不回吗?”冯康心惊胆战地替他感到担心。 “等会儿。” 这门课的授课老师比较严格,根据学长学姐描述,期末不划重点不给模拟题,每年几乎有一半的学生不及格。 他标记一处老师着重讲解的内容,拿起手机回复道:“有事吗?” :[这就是你对男朋友说话的态度。] 冯康观察着狄琛的表情变化,了然道:“看吧,是不是生气了?” “嗯。”狄琛反应平平。 几乎称得上“没反应”。 他今天满课,在不同的教室从早坐到晚,那处磨得肿了,现在都不舒服地胀痛着。 昨天狄琛百般求饶,岑宴秋却装作没听见一般,他都没跟岑宴秋生气呢! 冯康拍下他在书上写的笔记,头头是道地分析:“哄对象这事儿我最在行了!在恋爱中,不回消息是重罪,轻则冷战不,重则分道扬镳。但一般情况下,有一招特好使。” 狄琛虚心请教:“老师您请说。” “撒娇呗!” 冯康:“不论男的女的,都吃这套。” 狄琛一脸迷茫地看着他,冯康转着笔,说:“加点语气词。举个例子,‘不要生人家的气了啦‘’今天请你吃饭好嘛‘’哥哥你消气没呀‘。” “……” 实战的时候到了,冯康抖了抖眉毛:“试试,包管用的。” 狄琛手指停在键盘前,做心建设。 :[回消息。] 他心一横,连发三条: [对不起嘛。] [我不是故意的呢。] [可不可以原谅我呀?] 那边沉寂五秒后发来一个问号,再接着是一条包含疑惑的质问。 :[……你微信被盗了?] 看到岑宴秋的回复内容,冯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路过的老师眼神警告。 “你俩谈恋爱怪别致的。” 狄琛把老师的板书拍照存进相册,对照着补在对应书页的空白处。 另一头,岑宴秋在收到三条非常阴阳怪气的道歉后,忍着把狄琛拉黑的冲动,做了三个深呼吸,然后拨通林燕辞的电话,拜托她动用人脉,帮他在一家很难预约的餐厅订了个座。 :[把周六的时间空出来。] 看到岑宴秋的消息,狄琛先是一怔。他周六确实跟学生家长请了假,将时间调整到周五,因为严向灯说这周动协第一次团聚,最好全员参与。 他们计划上午去临大附近的小区,抓几只流浪公猫绝育,中午聚餐,下午玩一场恐怖向的密室逃脱。 团聚时间严向灯上周就在群里通知到位了,他已经答应,不能临时反悔。 [我周六有事呢,可以改天吗?] 他消息一发过去,岑宴秋同时也收到了林燕辞的回复,说位置定下了,包他满意。 :[什么事比和男朋友约会还重要?] :[优先陪我。] 岑宴秋也不是第一次这么不讲道,当然,他也不是第一次违背岑宴秋的意愿,拒绝他的请求。 [社团的志愿活动,上周就定好了的。] 岑宴秋思考片刻,点开林燕辞的对话框,发了句简短的语音过去,大致意思是他那天临时有事去不了,预定的位置让给其他人。 林燕辞刷了一满屏的问号,他退出界面,打出三个字。 :[我也去。] 第53章 周六, 新希望宠物医院。 这次他们动协一共逮了五只流浪公猫,其中三只是主动靠近狄琛的,被他用三根猫条成功收编。剩下两只极其戒备, 十来个人狼狈地忙活了一上午,才将它们逮捕入箱。 严向灯脱掉加厚手套, 轻轻挠了挠颈侧上结痂的抓痕,饶有趣味地说:“把你招进我们动协真是招对人了。” “往那儿一站, 几只小猫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蹭你。昨晚用猫薄荷泡的澡吧?” 狄琛没养过猫:“猫薄荷?” 第100章 “一种对猫吸引力很强的植物。”严向灯笑道, “号称‘猫界大/麻’。” “原来如此。” 狄琛收起地上的捕捞网, 直白地看向那几道不清白的痕迹,闷声道:“原来学长家里也养了猫。” “是啊,野得很。” 严向灯并不否认,连遮掩的意图都没有, 就这样正当光明地让他看:“训了几次都不怎么听话,动不动冲我亮爪子。” “或许, ”狄琛举一反三道,“学长试试猫薄荷?” 严向灯嘴角抿开一抹笑, 不置可否。 不远处, 罗珠茗从一诊室出来,朝走廊里因体力消耗过大,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社员们拍拍手。 “朋友们, 第五只猫的嘎蛋手术顺利完成!今天辛苦大家了, 中午吃什么大家投票决定。”罗珠茗心情极佳地打了个响指, “副社长请客。” 严向灯:? 其他社员连忙缺德地拍手叫好, 完全不给严向灯说话的机会。 也不怪罗珠茗把他“逼上梁山”,每学年第一次团建由严副社长请客吃饭,是动协延续两年的老传统。 请客的钱不是他的私人零花, 是动协成员们通过销售周边和各种手工艺品赚取的社团费,一直放在严向灯那儿保管而已。 满打满算,罗珠茗分别叫了五辆车。 狄琛和严向灯上了同一辆,与他们一起的还有罗珠茗和大二的一位学姐。 “另一个新招的社员今天不在?”大二学姐系好安全带,扭头问罗珠茗。 “你说赵上霄?” 罗珠茗拉低棒球帽的帽檐,开窗透风:“他请病假了。” “病假?”狄琛加入闲聊。 女生也惊讶道:“他们体育生……身体这么弱不禁风的吗? 罗珠茗面无表情地与严向灯对视一眼,“他说他昨晚被一头疯狗咬了,打针狂犬疫苗防感染。” 严向灯笑得眼睛眯成两道弯,低声评价道:“防范意识挺强。” 社员们票选出来的就餐地点是一家人气旺盛的火锅店,主打一个菜品丰富、性价比高,很受学生青睐。 狄琛在小料台调了一碗麻酱,穿过走道,裤兜里的手机嘟嘟震个不停。 这会儿许是岑宴秋睡醒了。 他周五被岑沛铨叫去鼎诚考察实习,凌晨一点才离开。睡梦中,狄琛被他摇醒,忍着困倦和岑宴秋折腾到凌晨四点。 今早一起床,狄琛照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在胸口交叉贴上两枚创可贴,不然没法出门。 一条消息发过来,问他在干什么。 狄琛腾出手回复道:“和大家吃火锅呢。” [味道太大,你吃完我再来。] 这句发完,那边又没动静了。 火锅吃到下午一点半,严向灯到前台结账,狄琛坐在店门外的一颗石墩子上,放空地发着呆。 忽而脑门被人轻轻弹了一下,他揉着那块淡红的指印,抬头,岑宴秋一身长款驼色风衣,眉眼冷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狄琛连忙站起来,问他有没有吃午饭。岑宴秋矜持地点了点头,须臾鼻翼翕动两下,表情谈不上嫌弃,“一股麻酱味。” “我散了十分钟呢。”狄琛说。 街道上刮起风,裹挟着秋冬交季的冷意,吹得人脸颊都是麻的,手一摸冷得像铁。 岑宴秋正要把手往他脸上放,见罗珠茗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狄琛转过身,拉开一道安全距离。 看到岑宴秋二五八万地堵在门口,* 罗珠茗疑惑问道:“这位是?” “狄琛的朋友。”严向灯说,“一会儿我们密室逃脱的车不是还差一个人吗?他被狄琛摇过来凑人头的。” 岑宴秋长相出众,身材也好得没话说,社员里有人想找他搭话,几番跃跃欲试,但都被岑宴秋生人勿近的气场当众劝退。 去密室逃脱的路上,因为罗珠茗选的主题恐怖指数太高,动协只有不到一半的人上车。 狄琛环顾周围,忧心仲仲地碰了碰岑宴秋的左手,小声说:“你确定要玩吗?” “怎么。” 岑宴秋反过来捏捏他的手指,眸光斜瞥过来,“怕我中途退场?” 狄琛摇摇头,说不是。 中途退场这些都是次要的,他最怕岑宴秋被吓得晕倒在里面。 他一个人恐怕扛不动将近一米九的成年男性。 岑宴秋闻言挑了挑眉,竟然反过来叫他别害怕。 他们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在候场区等了一会儿,在相关人员的带领下进入主题入口。 罗珠茗打头阵,率先走进光线昏暗的甬道中,第二个进去的是严向灯,最后是狄琛和岑宴秋。 随着一声轻响,狄琛身后的小门被工作人员关上,内里灯光微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与此同时,主题特定的配乐由远及近地传播开来,搭配着忽闪的照路灯,诡异氛围拉满。 狄琛手指指缝被人牢牢扣住,他用手里的电子小蜡烛照照岑宴秋的脸,对方绷紧下颌,表情严肃地注视着前方的路。 被那颗蜡烛晃了眼,还很不满地轻啧一声,“害怕了?” 狄琛看向他们紧紧握着的手,以及岑宴秋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缝,默默点点头:“有一点吧。” 扣着他的那只手收紧些许,岑宴秋声线里夹杂着几分微不可查地颤动:“那你抓紧我,千万不要松开。” 第101章 狄琛:“……” 多亏岑宴秋,他们步伐走得很慢,与倒数第三个人拉开不小的差距。前面断断续续地传来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回荡在狭窄的长廊上空。 npc大概也没注意到最后面还跟着两个人,通常吓完倒数第三个玩家,便以为自己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因此他们过得还算顺畅。 途经第四个房间,狄琛感觉鞋带散了,于是松开手让岑宴秋等他几秒。 再次起身,他自然而然地牵起旁边人的手。 “严向灯他们是不是已经出去了?” 狄琛没再听到男女声混杂的尖叫,“我们也快一点吧,别让他们多等。” 身旁的人没说话,格外安静。 这场密室的布景很古色古香,每隔一段路就有一盏指引正确方向的电子烛台,眼见光源越来越近,狄琛想加快脚步,他的手却被人向后拽了拽。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只手的触感有些陌生。 一回头,一个黑发倒垂披散在眼前,吊着猩红长舌的怨鬼npc缓慢地裂开血盆大口,冲他轻笑一声。 npc张开利爪做出标准的恐吓姿势,过了三秒,他看狄琛没有反应,收回手呆呆愣愣地问:“啊?哥们你不跑吗?” “我不跑。” 狄琛往回走了几步,经过npc时短暂停了下来:“你有看到我的同伴吗?个子很高,长得特别有辨识度那个?” 担心话里有歧义,想了想,他又说:“帅得特别有辨识度。” “没看到啊哥们。”npc一脸无辜,“当时在那间房,你拉着我就走,愣是没回头看我一眼,给我整不会了都!” “要不你去牵我的那个房间找找?” 狄琛道了声谢,急匆匆地掉头回去找岑宴秋。 每路过一间房,他都举着小灯照遍各个角落,充当摆设的木头柜子也用手拉一拉,检查里面是不是藏了人。 他急得出了一脑门的汗,入场前他们把手机锁在寄存柜里,现在连个联络设备也没有。唯一的对讲机在罗珠茗身上,他和岑宴秋在密室耽搁太久,前面的人怕是早就出去了。 搜到第三间房,因为他的动作太大引起其他npc的注意,狄琛又被三个“长舌鬼”追了将近五分钟。 转弯处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他闪身挤进去,用肩膀抵着门缝。 剧烈跑动后,前胸后背皆覆着一层薄汗,热气沉闷地萦绕在周围,让人有点透不过气。 门外传来npc鬼哭狼嚎的叫声,狄琛僵硬地动了动上半身,下一秒,一只宽大的手掌捂住他的口鼻,有人把他用力扯到怀中,以半搂的姿势箍住上半身。 “狄琛,不是说好‘别松手’?” 岑宴秋嘴唇贴着他的耳廓,咬紧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狄琛偏头看着他,想说话,但岑宴秋手掌捂得很紧,他只能发出一些近乎于呜咽的声响。 柔软的唇面贴着掌心蠕动,仿佛细密的亲吻。 岑宴秋忽然又把手挪开,不轻不重地在狄琛腰间掐了一下,用气声恶狠狠地说:“你把我丢下以后,我可是被那三个npc追了好久!” 他说这话时唇色已然白得吓人,由于光线原因,狄琛只隐约看到他的面部轮廓。 “对不起,”他伸手摸了摸岑宴秋的侧颈,这是狄琛做过很多次的安抚动作,“那我们现在出去?” 岑宴秋不吭声。 他软着声承诺,“不松手了,真的不松了。”那人才纡尊降贵地将手靠过来。 后面的路狄琛走过一段,虽然撞上几个扮相血腥的工作人员,但最后还是幸运脱身了。 狄琛推开离场的大门,刺眼的白炽灯直直照向脸颊,他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开始在人群中找寻严向灯他们的身影。 “这儿!”罗珠茗坐在休息区,朝他挥挥手。 狄琛拉着岑宴秋走过去,严向灯捧了杯冰美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这么晚出来,你俩在里头睡了一觉?” 第54章 严向灯这话仿佛有两层含义, 狄琛张了张嘴,正要回答,他却对岑宴秋抬起手指, 眉眼间一片慌乱。 “狄琛,扶住他!” 话音刚落, 岑宴秋轰然倒下,径直砸中狄琛后背。 “患者检测结果正常, 没有大碍, 有条件可以在他醒后冲杯糖水, 稍微缓和一下。” 走廊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医生戴着听诊器从病房出来,叮嘱道:“这两天多观察病患的身体状态,一旦发现异常, 请立即送到医院就诊。” “好,我知道了。”狄琛透过门上的玻璃窗, 看了眼病人恬静的睡容,“谢谢医生。” 脚下的瓷质地砖被擦得光亮, 倒映着光圈的轨迹。 狄琛沉默地坐在最靠近病房的那个座椅上, 十指交叉,相互摩挲着。 这一细微的动作宛如一面镜子,反映出他内心深处的紧张不安, 严向灯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笑而不语地坐到他身侧。 “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 在身处密闭或拥挤的场所时, 会产生严重的恐惧情绪。” 严向灯转头看着他,“我第一次有这种猜测,是在六七年前。” 如果他没记错, 幽闭恐惧症的病因与患者幼年时期所遭受的经历有关,可能涉及到一些心方面的创伤。 简单来讲,就是心阴影。 六七年前……狄琛推算着时间,应该是岑宴秋和赵上霄打进医院那次。 第102章 他有些无奈地说:“褚易和我讲过当年发生的事。所以来之前我劝过岑宴秋,但没什么效果。” 这种一旦认定就不轻易改变的性格,很难听进别人的建议。 “他要是听你的,就不叫‘岑宴秋’了。”严向灯笑着说,“你是他男朋友,不会不清楚他的脾气。” 在私底下偷偷说人坏话,狄琛不由得后背发凉。 他回头看了一眼,岑宴秋还在病床上躺着没醒,于是放心地转过身,在心里默默松口气。 认识岑宴秋的这些年,他私以为自己承受的还算多。不是每个人都有时刻承接另一个人所有情绪的勇气,不论它是好是坏。 他曾经见证过褚易和林燕辞的争吵,两人因为出游计划无法达成一致,隔着时差也要和国内的亲朋好友打电话吐槽。 有次他接到褚易的急电,一边安慰,一边羡慕地想,至少褚易还可以找人倾诉。 而他除了自我消化,或是在超市海鲜区对着小鱼小虾自言自语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 “狄琛,关于你男朋友,有一点你得了解。” 严向灯说话的时候,狄琛有点尴尬地垂着脑袋,假装在盯着鞋尖发呆。给岑宴秋安上“男朋友”之类的称呼,怎么听都觉得很奇怪。 好在严向灯没对这个称呼着墨太多。 他说,岑宴秋是他见过的所有人里,相当记仇的一个,堪称之最。 严、林两家世交多年,严向灯虽年长两岁,但这并不妨碍他和林燕辞等人从小玩到大。 小孩对比自己大几岁的哥哥姐姐总有种天然的好感。 那会儿林燕辞总跟在他屁股后面“严哥”“严哥”地叫,岑宴秋没什么反应,可通过日常观察,严向灯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星半点的,隐藏在冷淡面孔之下的亲近与信任。 自从他帮过赵上霄,这份亲近与信任也就荡然无存了。 还被岑宴秋记恨到现在。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迷茫的神色在狄琛眼底停留一瞬,他撕着指侧的倒刺,仿佛没有痛觉一般利落地拔掉,留下一个小小的血点。 严向灯眼角微扬,语气很温和,“因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你和岑宴秋,都不能长久。”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严向灯皱眉道,“你好像顾虑很多。” 指尖不经意擦过拔去倒刺的伤口,痛感随之袭来,仿佛一个迟来的警告。 狄琛擦了擦挤出来的血珠,表情有些麻木。 他们当然无法长久,悬殊的家世背景已然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天堑,更遑论中间还掺杂着父辈的仇怨,以及一条人命。 他根本没考虑过他们的未来。 不然,怎么会只给岑宴秋一枚戒指呢。 这种象征着承诺的东西,合该成双入对才好看。 狄琛慢吞吞地抿出一抹笑,“学长好像误会了。” 严向灯不禁侧目。 “我从没盼望过能和他长久。”他认真地说,“他喜欢我,一部分出于新鲜感,另一部分……可能是因为没有被坚定地选择过。” 诚如严向灯所说,岑宴秋很多年前把他当兄长看待过,至于最后为什么分道扬镳,无非是他有意无意地偏向了另一个人。 他每句话都说得很慢,有时候刻意地停一停,好似在思索什么。 “当他的生命里,出现第二个、第三个事事以他为先的人,我随时有可能被替换掉。” 与其说狄琛不相信岑宴秋的喜欢能持续多久,不如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被喜欢的地方。 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鸽子,灰扑扑的羽翅,为数不多的优点是生命力顽强,羽毛耐脏。 他由衷地希望自己被替换的时刻稍微晚到一点,别那么快,至少等他把该做的事、该报的仇一一完成。 病房的门突然被人一巴掌拍开。 岑宴秋换了身病号服,脸色仍然苍白,嘴唇倒红润了些,有了点血色。 他随口念出一串数字,刻薄地扯了扯嘴角:“电视台台长的联系方式。他们内部计划做一档情感栏目,刚好,大三也该出去实习了。” “比起本专业,严学长更适合当一名情感导师,我相信节目播出以后会非常有看点。” 严向灯:“……” 被岑宴秋大气不喘地讽刺了一通,他维持着表面的礼貌微笑,起身向狄琛说了句再见。 “那是什么?”严向灯走后,岑宴秋指着他身后问。 “楼下水果摊买的苹果。” 狄琛将袋子拿出来,抱在怀里。 付钱的时候,他额外找老板娘买了把水果刀,用来削皮。 岑宴秋重新躺回病床,床边放着一个靠椅,狄琛正要落座,却被岑宴秋叫住,“谁让你坐那儿了?” 狄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这。”岑宴秋面无表情地拍拍床沿。 他提着苹果心惊胆战地坐过去,屁股也不敢坐严实,虚虚碰了个边儿。 不清楚岑宴秋偷听到了多少,狄琛装作很忙地在袋子里翻了好半天,挑出熟透的一颗,忐忑地问:“你吃吗?” 从前买水果,尤其是苹果,岑宴秋都是嫌弃一番再吃。 今天却没任何不良表现,意外地好说话。 狄琛翻开水果刀开始削皮。 刀锋转动的时候,薄薄的果皮一圈圈地脱落,像自然下垂的弹簧,被狄琛挑到一边。 第103章 完整的果肉逐渐露出全貌,他伸手递给岑宴秋,那人眸中晃过熟悉的嫌弃之色,挑三拣四道:“我想吃切片的。” 狄琛又一小块一小块地削下来喂他嘴里。 削到苹果变成一个裹着核的柱形,他把水果刀拿到洗手台,冲干净残留的甜腻汁液,抱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啃掉最后一点果肉。 “狄琛。”岑宴秋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他应了一声,“怎么了?” 一阵静默后,岑宴秋突兀地开口,“我八岁那年,遭遇过一场绑架。” 狄琛的手一顿,差点把水龙头往反方向拧。 根据岑宴秋的描述,当年正逢鼎诚上市,落寞已久的岑家在玉临风头无两,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但也因此内外树敌众多。 岑沛铨忙于应付公司内务,基本很少回家,林景宜恰好在那一年怀上岑宴知,她一心将重心放在养胎上,索性把照料岑宴秋的任务交给家里的管家佣人去做,也不怎么过问。 由于两人的疏忽,有心之人趁机钻了空子。 接送岑宴秋上下学的司机被刻意安排的交通事故堵在途中,他一出校门,便被一伙人掳到郊区的环山公路上。 公路人烟稀少,一天难得路过一辆车。 歹徒蒙着面,其中话语权最大的那个眼露凶光,不止一次地威胁他,敢大声吵闹就一根根地剁掉他的手指,再分批寄回岑家。 八岁的岑宴秋每晚缩在被撬开的工具间里,隧道漆黑一片,仿佛人死后才会到达的彼岸,就连空气中也飘散着令人绝望的阴冷气息。 工具间不隔音,他耳朵贴着门,听到歹徒在门外说话,狮子大开口地把赎金从十万开到五千万。 “现金,老子要现金!” 那人对着听筒粗声粗气道:“你那边只能派一个人来送,多一个……你想先收到他的手还是他的脚?” 门外的人笑成一团,好似下一秒就提着刀冲进来,在他身上划开一道创口,把血放得一滴不剩。 被关在工具间的那几天,一块巴掌大、像石头一般硬的面包就是岑宴秋一整天的食物,水也只能喝一两口。 最后一天,岑家的人开车上了环山公路,他们在山腰碰头。 一个面相温厚老实的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举起双手证明他没有带任何防身武器。 “小少爷,不要怕。”尽管年后岑宴秋就要有个亲弟弟了,男人还是习惯性地称呼他为小少爷。 蒙面歹徒把刀尖对着岑宴秋的颈脖,“钱在哪?” “都在后备箱了。”男人说。 “把他放了,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岑宴秋被推搡着往前走,中年男人举着车钥匙慢慢走向他。 距离不过半臂之遥的时候,山下忽然回荡起警车的鸣笛声,趁为首歹徒不备,男人一把扯过岑宴秋,抱着他往轿车的方向一路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第55章 环山公路曲折蜿蜒, 路面还有些坎坷不平。 跑动的过程中,绑匪之一拾起一块重石,狠狠砸向男人后心。男人被砸得一踉跄, 巨大的冲击力下,他一个不稳, 与岑宴秋齐齐摔倒在路边。 爬起来的那一刻,男人急忙扶起岑宴秋, 但为时已晚, 追赶上来的绑匪一刀朝他背部砍去, 男人惊呼一声,一摸,满手的血。 他不知道岑宴秋具体伤到哪,只将他护在身后, 赤手空拳抵挡着劈来的刀刃,在其余人涌上来之前, 一脚蹬向面前这个劫匪的小腹。 轿车发动,男人踩住油门提醒, “少爷, 安全带。” 岑宴秋血液流失过多,人已在昏迷的边际。他强撑着撕开一块布条,将背上的伤口勒紧, 接着系好安全带, 掐住另一只手臂。 中年男人的伤势并不比他乐观, 左肩与前胸的刀伤深可见骨, 血止不住地汩汩流个不停,衣服也被血液浸染得不成样子。 下山路上,轿车几度偏离轨道, 险些撞出防护栏外,车毁人亡。 后面的事,岑宴秋已经有些忘了。 中年男人因体力不支逼近休克,被迫把车停在路边,劫匪与警车几乎同时赶到,两声枪响过后,他彻底失去意识。 他在抢救室呆了一天一夜,又转到普通病房,住了半个月的院,直到医生点头说可以出院,岑沛铨的秘书才答应帮他办手续。 醒来的那天,他看到岑沛铨站在床尾,手持文件与下属小声交谈着什么。 见岑宴秋睁眼,他挥手遣退其他人,下巴覆着没刮干净的青色胡渣。 “何叔呢?”岑宴秋虚弱地抬起手指,“他有没有脱离危险?” 岑沛铨没有说话。 他很了解他的父亲,沉默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情绪有些激动,大量空气灌进喉咙,呛得他猛烈咳嗽起来。 “爸……何叔也受了伤,他——” “他死了。” 岑沛铨眼底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他抬头看向输液瓶的进度,公事公办地说:“失血过多,在救护车赶到之前,已经丧失全部生命迹象。” “岑总,一小时后公司召开股东大会。”秘书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知道了。” 岑沛铨眉眼一松,流泻出几分疲惫的神态。 “这件事不要告诉你妈妈,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说完,岑沛铨看了看腕表,转身就走。 第104章 秘书进来按下呼叫铃,轻声:“您放心,病房外有保镖二十四小时看守,绝不会出第二次意外。这次岑总启动了最高级别的保密措施,知情人不超过十个。” 岑宴秋眼睛眨也不咋地看着他,“如果我一定要说呢?” 秘书哭丧着脸,满腹为难:“您想和谁说呀?” 沉默一会儿,岑宴秋摘掉腕上的手环。 “我妈妈在哪?” “林女士很安全,您别担心。”秘书口风很严,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岑宴秋默默撇开脸,说知道了。 大概是他想找林景宜的念头被秘书传达到岑沛铨耳中,没过多久,他被送到一座岑家名下的海岛,一直呆到岑宴知平安降生。 听完事情始末,特别是说到那个司机的死讯时,狄琛心脏莫名狠狠一揪,又酸又胀,仿佛被锤打了千万遍一般。 想起那天无意撞见的墓碑,他嗓音沙哑地问,“那个人……是不是叫何建华?” “你怎么知道?”岑宴秋抬眼,诧异道。 “我看到了。”狄琛讲了一遍缘由,“别墅后山的那块墓碑。” “是他。”岑宴秋说。 当初岑沛铨为了压下相关信息,宁可给何建华的家人赔付一笔十分可观的赔偿金,也不肯让人带走他的骨灰。 没留下任何商议的余地。 狄琛的思绪还停在岑宴秋自述的往事里,他隐约感觉到何建华的关键性,这个人远不止一个可有可无的司机那么简单。 “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岑宴秋的声音横插进来,将他的思路搅散:“狄琛,到底是什么让你误以为,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一时的新鲜感?” 他倨傲地扬起下颚,仿佛从天而降的神明,向世人宣布,他会赋予他们无限的生命、财富与权力。 那只戴着银戒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触碰着狄琛的手背,狄琛瑟缩了一下,想躲,手腕却被攥住。 “这件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现在你还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被替换掉么?”岑宴秋目光落在他脸上,“说话。” 狄琛只好不出错地回答:“……不觉得了。” 他答得很快,还未思考当中的逻辑,等过了一会儿,他渐渐意识到,岑宴秋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拐弯抹角地同他表明,他具有独一无二的不可替代性。 * 大一上学期的课程结束在十二月下旬。 期末考的时间集中在一月初,元旦假期以后,狄琛复习了将近一个半月,除了一门选修课的成绩在九十分以下,其他课程全部满绩。 考完最后一门,从临大校门出来的时候,一片雪花落在狄琛肩头,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路上有其他学生也注意到下雪,纷纷举起相机,拍照留念。 冯康推着行李箱与他并肩同行,习以为常地耸了耸肩。 “玉临市的雪最深能到人脚踝,到时候一踩一个坑。” 狄琛惊叹道:“好大的雪!” 以前他在吴江,南方城市的降雪量向来少得可怜,冬季挑一天出来“意思意思”,那点雪,出个太阳就化没了。 “喔!看到我爸妈的车了!” 冯康冻得鼻头通红,不由得把脖子上的围巾多绕了一圈,“明年见,狄琛!” “明年见。” 目送那辆黑色越野车扬长而去,狄琛站在路边,犹豫是骑自行车回去还是坐公交。 他正迟疑不决,一辆轿车开过来,摁了摁喇叭。 惊天的响,快把人耳朵炸聋。 “傻了吗?上车。”岑宴秋说。 一到家,玄关搁着两个空行李箱,沙发堆满岑宴秋的衣服,很显然,他还没决定好带哪套,干脆一股脑搬出来,一件件地挑。 lucy摇着尾巴跑过来,远看像一座雪白的小山。 狄琛摘掉帽子手套准备做饭,走过沙发,随意晃了一眼,发现大部分衣服上沾着萨摩耶的狗毛。 他叹口气,在茶几下翻出一个粘毛器, “我准备把lucy带回家。”岑宴秋说,“之后你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很孤单?” 狄琛思索片刻,说:“那倒不会。” 这学期带的三个学生成绩提升很快,家长一口气又付了半年的费用。 他心想,岑宴秋不在,他一个人可以写写教学计划,把学生做错的题目装订成册,让他们反复练习,一下做题思路,避免下次犯同样的错误。 春节前后……有空的话还能额外找些短期兼职。 他也有很久没和陆今联系过了。 “你就放心去吧,我一个人没事的。”狄琛诚恳道。 第56章 岑宴秋收拾行李回岑家的那天, 狄琛往背包里塞几件换洗衣物,带上手机充电线和没写完的教学计划,在一家便捷酒店付了七天的房费。 酒店所处地段较偏, 所以每晚房价并没有因为节假日上涨,反倒便宜了好几十。 把背包放在潮湿发霉的单人沙发上, 狄琛拉开窗帘,冬日的阳光斜斜照进来, 铺满泛黄的墙面。 路面的积雪被扫到街道两侧, 酒店对面, 一辆黑色大g停在街边,驾驶座旁车窗半开,一只手伸向窗外,弹了弹烟灰。 “鼎诚丢了一笔大单子。” 陆今吸烟过肺, 吐出一团均匀白雾。他转头看向狄琛:“你的功劳。” 第105章 他发出一声畅快的轻笑,恢复以往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十一年前, 十一年后,风水轮流转, 他因为什么失去, 就因为什么收获。 狄琛心思都在别处,玩着针织手套上缀着的毛线球,没什么情绪地“嗯”一声。 陆今从烟盒抽出第二根烟时, 狄琛用手扇扇挥散不去的烟味, 静静道:“这个东西有那么好吗?” “什么东西?”陆今睨他一眼。 “烟。” 以前他跟着狄书惠四处漂泊, 那些在工地干活的工人、街边维修铺的修工和汽修店店员基本人手一根烟。 他还记得有个老板在他经过的时候, 龇着一口被熏黄的牙,戏谑地逗他说“想尝个味儿吗,我不告你妈”。 狄琛快步走开, 然后听见他在后面大笑。 陆今单手点燃烟头,晃了晃烟盒封面印着的戒烟警示图:“这玩意伤肺,我抽只是为了装逼和社交。” “你以为那群二代是怎么玩到一块儿的?一帮不学无术的蠢货,除了烟、酒、赌博、女人,哪有其他共同话题可聊。” 陆今抽的外国烟,红酒爆珠。狄琛找他要了一根,牙齿咬开小珠,口腔一股甜腻的香精味。 他学着陆今的模样叼着烟打火,结果被烟气呛了一嗓子,趴着车窗咳了半天。 “我不能在岑宴秋身边多待。”狄琛顶着沙哑的烟嗓说,“你得告诉我离开的最晚期限。” 陆今说:“怎么。你动心了?” 狄琛纳闷地看着他,几秒,手指攥着毛球,嘴唇艰难地蠕动两下:“我不想在一个我不喜欢的人身边耗费太多时间。” 他垂下眼,“已经浪费很多了。” 陆今又问了他一个相似的问题:“你怎么证明没有动心?敢发誓么?” 烟头燃尽的部分断了一截在狄琛手背,烫得他一缩。 他望向被走过的行人踩得泥泞不堪的雪,沉默很长一阵,抬头起誓。 “如果我说谎,未来的每一件事都会与我的意愿相背离,每一个期盼也事与愿违。” 他发了一个毒誓,可他却不怎么在乎。 这就是坚信唯物主义的好处,狄琛心想。 不会成真的誓言,嘴上说说又有什么呢? 陆今没话说了,但狄琛也不知道他信没信,毕竟他看上去并不像那种封建迷信的人。 “你知道一个叫何建华的人吗?”狄琛问他。 他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陆今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不认识。别管太多不相干的人,马上岑沛铨会让岑宴秋接手鼎诚的部分项目,记得把那些项目文件拍给我。” 狄琛点了点头,探身下车前,陆今叫声他的名字,伸出一根食指。 “一年,最晚一年。” “知道了。”狄琛说。 夜里玉临又飘起大雪。 白天林景宜已经安排人将景观植株上的雪清了一番,晚上无人打,花园里响起枝条断裂的沙沙声。 “爸爸除夕不回来吗?” 可容纳十二人的长桌,林景宜和岑宴秋合占一头,岑宴知很端水地坐在两人中间,面前摆着李姨刚切好的果盘。 林景宜头发是新烫过的,发梢微卷,她吩咐李姨把空盘撤下,笑着说:“会的,只是公司这段时间有点忙,今晚还是妈妈陪你好吗?” 岑宴知乖乖应了句“好”。 “行了小知,带着果盘上楼吧,我记得你有一副拼图没拼完。”林景宜起身揉了揉岑宴知的头,在他额前落下一吻,“去吧。” 一楼餐厅只剩她和岑宴秋两人。 岑宴秋低头在桌下玩手机,指腹划过十来张即将在某场慈善晚宴拍卖的腕表,百无聊赖道:“您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你手上那枚戒指,摘了吧。” 一个深蓝色丝绒戒指盒被林景宜放上桌面,岑宴秋起身走过来,打开盒子看了看,内里嵌着枚满钻蛇戒。 林景宜委婉地说:“不合适的东西,就不必戴着了,自降身份。” “什么叫合适,什么叫不合适?” 岑宴秋合上戒指盒,眼神凝在指间没有任何装饰的素环上,神色平淡:“您把这个收回去吧,我不喜欢。” 他把手机揣进口袋,说:“没什么事我回房了。” “那孩子,是叫狄琛对吧。” 岑宴秋脚步一顿。 “不是。”他很快否认道。 林景宜笑了一声,眼底带着几分洞察:“一个父母双亡,身份信息一片空白的人,真的值得你这样为他袒护吗?” “什么意思?”岑宴秋胸口一颤,“你私下派人调查他?” “小秋,别这么大惊小怪。” 林景宜指了指左手边的座位,示意他坐下:“你该庆幸调查他的人是我,不是你父亲。那孩子来路不明地在你身边呆了近三年,你说他别无所图,我不信。” 她这番话,岑宴秋曾经不是没想过。 狄琛图他什么呢? 衣食住行一概不要,好不容易把一套餐盘伪装成买锅送的赠品送出去了,却不想被某个人珍宝似的藏了一年,至今包装还尚未拆开。 这么多年零零总总地算下来,假如狄琛图他的金钱权势,恐怕早就要饿死了。 岑宴秋垂着眼,冷漠道:“你不相信是你的事。” “岑宴秋!” 林景宜手掌猛地拍向桌面,一脸不可置信:“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孩子?” 第106章 “我说的这些话……我为你做的这些事,难道会害了你不成?你是我和你父亲的第一个孩子,板上钉钉的唯一继承人,以后岑家、鼎诚,哪一个不是你的?你要当着岑家所有人,当着股东的面说你喜欢男人,说你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子吗!” “有什么不可以?* ” “这是你的责任!” 两个人都压着声音,岑宴秋自嘲地笑了笑,“是,责任。” 他拧着眉说:“往后的人生,我必须像你跟爸那样,按部就班地和一个合适的人选联姻,哪怕我压根不认识她、不了解她。为了家族利益,我也要和她在一起。” “如果是这样……十九年前你不应该生下我,或者十一年前我就该死在环——”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岑宴秋侧脸浮起五道指印。 他被抽得微微偏头,须臾,林景宜张了张嘴,愧疚地想伸手碰碰岑宴秋嘴角的伤,但被他躲了过去。 差一点,他差一点就说出当年的事了。 岑宴秋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八岁的时候,张叔把他从海岛接回来,他也是这样站在林景宜面前。 但她没有察觉到半分异样,甚至没有过问他几个月去了哪里。 皱巴巴的婴儿被他们众星捧月地抱在怀里,岑宴知很幸运,生在林景宜和岑沛铨最相爱的时期,家族责任、公司利益与他无关,前路的一切危险,都由他的哥哥一人承担。 被困在环山公路的每一个夜晚,他总是绝望地想,自己会不会撑不过明天。 腹部被重击的地方犹如火烧,因为饥饿,胃里一阵阵反着酸水,五脏六腑也仿佛压缩到极致。 那时候他求生欲旺盛地想活下去,现在却又觉得,不如死在那一刻。 深夜凌晨。 狄琛点着台灯错题,视线左上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狄琛,是不是很想我?] 他放下笔,疑惑地把岑宴秋这条消息读了三遍。 是他的记忆出现偏差了吗? 他怎么记得,岑宴秋才走了一天不到。 对方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输入中”,但狄琛迟迟没有收到第二条消息。 他沉思几秒,回复: [是的,很想。] 这条刚发出去便有了回信。 岑宴秋说,他现在就在门外。 “可是我今晚不在家。”狄琛发了条语音过去。 一小时后,岑宴秋跨越大半个区,开车到狄琛的酒店楼下。 狄琛下去接他,这人孤零零地坐在酒店大堂的休息区,肩头的雪化成水,将大衣洇出不规则的深渍。 “为什么搬出来?” 一进电梯,狄琛被他态度恶劣地推到镜面壁板上。 岑宴秋此时此刻看起来像一只得了狂犬病的狮子猫,额前碎发凌乱无序地叉开,一部分遮住眉眼,显得有些阴鸷。 狄琛不知道他又在犯什么病,如实道:“家里太空了,想换个小一点的地方写东西。” “你不是回去了吗?”他问道。 岑宴秋情绪平稳些,淡淡道:“呆着没意思。”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房间,岑宴秋矜持地坐在狄琛套了一次性床单被套的床角,从发霉的墙纸到使用时间疑似超过十年的烧水壶,挨个数落了一遍。 狄琛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了,索性把纸笔收进背包,推他去浴室洗漱。 结果浴室的灯是坏的,岑宴秋吵嚷着怕黑,硬生生拉着他一块洗。 在里头折腾了快一个小时,出来后狄琛已经没什么力气,双腿酸软地躺倒床上。 岑宴秋晚一步出来,用他带来的浴巾擦着头发,巡视地盘似的绕着房间走了一圈,而后停在那张木桌前。 他面红耳赤地拾起桌上的小卡片,举到狄琛眼前,“这又是什么?” 第57章 颜色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小卡片, 印着面容美艳的女郎和字体夸张的宣传语。 狄琛住的这间是尾房。 他猜想那个塞卡片的人走到最后一间,发现手里还剩一大沓,索性一股脑全推进他的房门缝隙里了。 跟发扑克牌似的, 数量多得能打斗地主。 狄琛一边说着“不知道”,一边接过那些黄色小卡片, 扔进垃圾桶。 他抖了抖没写完的教学计划,想再添些内容, 于是潦草地用毛巾擦擦不小心打湿的发尾, 伏案写写停停。 网上买的二手教材垫在胳膊下, 写起字来能省点力气。 “你不如把自己掰成两半算了。” 岑宴秋音调平平,听不出语气,得亏狄琛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知道这是一句阴阳怪气的嘲讽。 真诚是狄琛的杀手锏, 他思考着“把自己掰成两半”的可能性,说:“未来如果推出这项技术, 我愿意做第一批尝试的人。” 他的时间诚然不怎么够用。 要兼职,要上课, 要学习跨专业考研的课程, 还要陪岑宴秋、尽可能地安抚他的坏脾气。 岑宴秋被堵得喉咙一塞,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憋出一声冷哼。 狄琛写字的坐姿端正规范, 腰背挺得笔直, 远看像棵小青松。 岑宴秋斜倚着桌角, 双手抱臂, 视线被湿软的黑发填满,再往下看,一双眼神专注的杏仁眼微微下垂, 正盯着最末端的一行字发呆。 “写不出来就别写了,找点别的事做。”岑宴秋挪动尊驾,瞥一眼字迹清隽的纸张,注意到狄琛胳膊下那本动物生学,“你买那个做什么?” 第107章 狄琛用眼过度,揉一揉干涩的眼角,说明天就和家长反馈了,今晚必须写完。又拿笔袋欲盖弥彰地遮住“动物生学”这几个大字,“我随便看看的。” “你现在的专业不好吗?” 岑宴秋不是很高兴,“软件工程,临大王牌专业之一,适合你的岗位鼎诚一抓一大把。” 他们这种世家名门出身的子弟,见惯了靠关系走后门,熟人之间利益交换更是常有的事。 顿了顿,他又说:“其他公司也不是没有。” “嗯,嗯。”狄琛认真又敷衍地应着,强调道,“真的只是随便看看。” “那你把它扔了。”岑宴秋冷不丁说。 闻言,狄琛立即把书推远了,仿佛是变相的保护。 他不知道岑宴秋今天又发哪门子疯,不光迁怒于他,甚至迁怒于他的书。 “这本书是我从别人手里买来的,很贵呢。”狄琛用身体挡住,靠近发尾的衣襟湿了一小片,风干后冷冷地贴着皮肤。 “尽管扔。” 岑宴秋说:“我出十倍的价格赔你。” “……” 十倍,他很有钱吗? 狄琛心想,岑宴秋确实很有钱。 没由来地叹了口气,他拉过岑宴秋骨节分明的手,笨拙地呆呆握着,试图找出症结所在:“是回家不开心吗?” 虽然对方在长久的沉默过后说“不是”,但狄琛心知肚明,这是他的反话。 “要是以后有人想我们分开,你会答应吗?” 岑宴秋问得很突然,突然到狄琛脑子懵了两秒,慢慢地才反应过来他的问题是什么。 “你都说了,这是‘以后’。”狄琛温吞道。 陆今已经告诉他,离开的最晚期限是一年,他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确信,岑宴秋的“以后”比一年长得多。 那这就不在他需要考虑的范围内了。 岑宴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眸光中好似夹杂着狄琛看不懂的难过。 当初他用一枚世赛金奖赚足眼球,一下比赛便跟随岑沛铨投身名利场,正式以岑家继承人的身份视巡鼎诚分公司。 在这之后又出入了大大小小的酒局,接触与鼎诚合作的企业,以及一些与岑家交好、同样身家不菲的长辈。 他一直在为林景宜说的“那一天”作准备。 当狄琛真正以他伴侣的身份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他不希望任何人以贬低的目光看待他们的关系,更不希望岑沛铨一言堂地将他们拆散,转头把他介绍给哪个年龄合适的世家小姐。 氛围僵持不下,狄琛趁热打铁地把书塞到背包,紧紧关上拉链,让岑宴秋眼不见为净。 弯腰时睡衣下垂,胸口荡开一片空隙,一眼望得见瘦削紧实的小腹。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岑宴秋眼里席卷着狂风骤雨般的情绪,还未起身,领口的扣子被人单手解了一颗。 狄琛保持着上身半弯的姿势,疑惑地抬头看向岑宴秋。 那人却不紧不慢地解开剩下那几颗,说既然他这么注重当下,那今晚就做吧。 “做什么?” 狄琛的尾音一颤,紧接着整个人被扔到床尾,另一个沉重的身躯压了上来,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做的是什么”。 今天以前,他们并没有实质性的行为,顶多是他帮岑宴秋舒缓释放一下,没有更多了。 他像被剥了皮的柚子,衣裤随意地落到地上,锁骨被指节用力揉了揉。 在感受到手的去向后,狄琛条件反射地蹬脚踢踹,却不料脚踝被掰得更开,呈一个扭曲的大字型。 他声音逐渐泛着哭腔,但岑宴秋没有会,反而冷淡地撕开右手抽屉里拿的付费用品。 须臾,他不满地啧一声,说尺码小了。 “不戴了。”岑宴秋在他膝盖留下一圈牙印。 狄琛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几次,又被混乱而折磨人的震动吵醒几次。中途被岑宴秋抱去浴室,黑灯瞎火的,温热的水流从头淋到尾,淋浴头的开关一停,冷意满身。 岑宴秋着实不会照顾人。 他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哭得惨兮兮,异样的胀痛伴随着轻微感冒,脑袋再次沾上枕头已是凌晨四点之后。 一晚上睡得断断续续,各种梦境破碎地衔接在一起。 一会儿梦见他在小时候住的居民楼,被一群大孩子围着叫“小黑人”,一会儿梦见他站在一堵粉刷过的墙下,脚边堆着各色颜料桶,鼻腔里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一会儿又梦见狄书惠,若即若离地站在他走不过去的前方。 他没有再往前一步,就立在原地,很小声地叫了她一下。 他不知道这不是梦话。 岑宴秋比他睡得更晚,可以说毫无睡意。 他面无表情地撑着胳膊观察狄琛的睡颜,眼睛肿得像核桃,嘴唇破了皮,嘴角结着血痂。 半晌他听到一声类似小狗崽的哼鸣,俯耳一听,原来是在喊妈妈。 他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恍若爱而不自知的吸猫变态,耳朵离狄琛的嘴唇越来越近。 听了半天,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自己的名字。 狄琛会梦见他什么? 他佯装不在意地做了许多揣测。 最后一个猜想尘埃落定,他听见狄琛迟来的后半句。 是“我恨你”。 很奇怪,他反常地生出一种得意的感觉。爱和恨是并列存在的情感,由爱生恨,由恨生爱,两者密不可分。 第108章 而且床上的恨和讨厌,大多时候被归类于打情骂俏和欲拒还迎,并没有发挥原本的意思。 一觉睡到午后。 狄琛的生物钟有史以来第一次失灵,迷蒙地睁开眼,下半身好似出了车祸,半身不遂地瘫软在床上,动一下浑身疼。 他缓了好一阵,踩着拖鞋下床找岑宴秋,整个房间都没他的影子。 半个小时后,他慢吞吞地穿好衣服,想到附近买点吃的垫一垫空虚饥饿的胃。 电梯下到一楼,迎面撞上找了半天的人。 岑宴秋脖子围着一条战马标的格纹围巾,黑白灰三色,衬出一双明锐锋利的眉眼。 他侧身走进电梯厢,按了楼层,顺手把热腾腾的豆浆汤粉递给狄琛,皱着眉:“近七天萃兴楼停了配送服务,报我的名字都不行,说主厨回新加坡陪家人过年。” “路面就剩一家早餐店还开门,排了一个小时。” 岑宴秋眼神倨傲:“不就是普普通通的包子豆浆,汤粉油条吗?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狄琛拎着塑料袋,汤粉一点没撒,豆浆也是烫的,旁边插着一根吸管。 房卡在门锁的感应区域刷了一下,进门正对着书桌,桌腿靠着狄琛的书包和今早张叔送来的洗漱用品。 被子狄琛来不及叠,散乱地揉成一团,堆在两个枕头旁边。 一家廉价便捷酒店的标准间,岑宴秋滞在玄关,竟然诡异地体察出几分温馨的气息。 狄琛把米粉搅散开,迟疑片刻,转头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分着吃。 一说完,他想起岑宴秋有洁癖,便掰开筷子相互摩擦几下,刮掉上面的毛刺,“你先吃吧。” “我不饿。我叫张叔订了另一家酒楼,一个小时后送……” 空气中响起一道不合时宜的咕噜声。 狄琛捧着豆浆喝一小口,将筷子放到他手中:“你一半我一半。” 这次没有拒绝。 他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拉开窗帘,街边响起烟花炮竹的声音。 玉临禁烟火已久,只是这个片区偏远,就算放了也没人管,这才听到一些响。 那碗粉被端到他面前,岑宴秋没吃几口。 狄琛毫不嫌弃地就着筷子扒了小半碗,边吃边问:“我昨晚好像说了很多梦话。” 他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状似轻松,实则借吃饭掩饰内心那份紧张。 “你有没有听到啊?” “听到了。” 岑宴秋直直盯着他看,不提他们昨晚的争吵,就像这事翻了篇。 狄琛心里一咯噔,紧张得饭都吃不下了,喉咙里噎得慌。 刚要问更具体的,岑宴秋又接过话头。 “你做梦说爱我。” 第58章 玉临市, 春分。 四季轮转又一年。 寝室住宿的事,狄琛单独找辅导员提过,由于学校的规章流程太琐碎麻烦, 住宿费他还得再交三年。 没办法,就当是高速公路上的服务区了。要是哪天满课, 他干脆留下来住一晚上再走,免得跑来跑去的折腾。 而且他觉得, 天天跟岑宴秋呆在一块也不好, 那人精力充沛得过头, 哪怕一白天的课,放学后接着赶去鼎诚做项目,晚上该折腾还是折腾。 也不戴/套,让他劳累得很。 开春以来, 疲惫好像成了常态,整日昏昏沉沉的, 所有力气仿佛被水泵吸干。周末上家教课,他的学生还问他上大学是不是跟高中没有区别。 当时狄琛疑惑地摇摇头, 问她为什么会这么想。那个女生推开写了一半的物题, 指指他眼下青黑,说她们班七点十五开始早自习,六点五十就得到校。 她这个六点起床的人, 看上去竟比狄琛还精神。 狄琛低头打哈欠, 又揉揉眼, 语气严肃地叫她继续写题, 不要闲聊。对此默默留了个心眼。 大一下学期的课表排得更满了,周三尤为恐怖,被冯康称作“黑色星期三”。 早八这节更是本学期难度最高的专业课之一。 昨晚他由着岑宴秋弄到凌晨, 那里被吮得麻胀敏感,走路都歪歪扭扭的,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 冯康帮他占了个黄金座位——第三排最中间,既将黑板一览无余,又不至于那么显眼。有前两排的卷王挡着,老师就算点人也点不到他们两。 一坐下来,狄琛连着打了三个哈欠,困得眼角泛泪花。 冯康第一次见他这样。 这可是上学期连水课都全勤,左右两只眼同时站岗,没在课上掺过一次瞌睡的人。 “稀奇啊狄琛,你昨天攻打南天门了?”冯康嘬两口食堂买的热豆浆,弯着脖子找笔记本和书。 狄琛嘴里含着一颗醒神的薄荷糖,眼皮睁开几分。 “有点没睡好。”他说。 讲台上老师声音沉缓,十分催眠。他右手握笔,新写的那一行字,笔迹逐渐从工整变为凌乱,写到后来跟创造了一门新语言似的,线条弯曲纠缠,古文学家来了都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 冯康听漏几句笔记,想看一眼狄琛的补起来,一歪头,他的求助对象已然面朝下地趴在书本间,睡得不省人事。 酣睡的深肤青年脑袋枕着手臂,前阵子剃的圆寸长长些,毛茸茸的,头顶一个小小的旋儿。 狄琛睡着时会不自觉地皱眉,仿佛心里有诸多烦心事,到了梦里还不能清净。 第109章 黑眼圈是一天比一天深了,眼底厚厚积了一层,瞧着怪可怜,冯康没忍心把他喊醒。 狄琛踏踏实实睡了两节课,第三节课上到一半,他腿肚子抽抽,全身条件反射似的猛然一抻。 教室桌椅年逾三十,一动就咿咿呀呀地响,他这么一弹闹出的动静不小,前后左右目光看过来,老师注意到这边的异常,也过来问句怎么了。 狄琛脸颊睡出一块红印,擦擦嘴角,不好意思地借口去上厕所。 他掬一捧清水洗了把脸,甩掉手上水珠,正准备往外走,肚子却莫名跳了一下,宛如一个被遗忘的定时闹钟。 中午和冯康约着在食堂吃饭,两人排的是学生里口碑数一数二的牛肉米线。 人一动脑子就容易饿。狄琛补觉的时候,冯康恨不得打起一万分精神听课,消耗一上午脑力,他吃饭的样子活像关了三天才放出来的饿狼。 临大食堂出了名的经济实惠,一碗米线,牛肉片满满堆了一层,辣椒酱是窗口阿姨亲自炒的,鲜香辣爽。 狄琛挑起一筷子米线,少见地没什么胃口。 冯康一碗近乎见底,他打了个饱嗝,看向一口没动的狄琛:“?” “你觉不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很反常?”冯康双手捧着面碗,表情欲言又止。 “可能是太累了吧。” 狄琛把这一切归咎为岑宴秋的过分压榨。 软工专业课多,比较严格的老师一周会布置好几次作业。再加上他私下还在自学动医的基础课,几乎每天陪lucy玩她最爱的捡球游戏,晚上和岑宴秋动辄胡来到凌晨两三点。 哪怕是超人也经不起这样消耗。 冯康先把餐盘送到餐具回收站,他走后,狄琛终于吃下第一口。不知怎么,浓烈的肉味一时间让他有些作呕,这家米线他上学期吃过无数次,今天却是头一次出现这种反应。 狄琛喝水压了压嗓子眼的吐意,打开手机,想告诉冯康他想一个人呆会儿,这时,屏幕上方出现一条消息弹窗: [我今天回一趟静水,早点睡,不用等我。] *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发完这条消息,岑宴秋收回视线,在他对面,林景宜蹙着细长秀美的柳眉,压在手腕的满绿翡翠与白奇楠手串擦碰出微弱的响。 当了十几年“岑太太”,她的脾气被岑沛铨纵得不成样子,跟小孩子一样,稍有不快便发脾气。 家里岑宴知不敢对她说一个“不”字,只有岑宴秋除外。 林景宜对她这个大儿子很是头疼。 出身名门,十七岁的世界奥赛金奖得主,一路以来的荣誉与成就数不胜数,叫她在其他太太面前好风光。 自从岑宴秋频繁现身鼎诚,林景宜不下三次被相熟的牌友拦住,都替自家女儿问她要岑宴秋的微信。 “在听。” 岑宴秋不耐地揉着眉心,一边思考夜里开车回去找狄琛的可能性,一边为项目的事烦心。 这是他首次接触鼎诚的内部事务,岑沛铨从中挑了一个给他练手,虽然成功与否对鼎诚影响几乎为零,他还是不容许自己失败。 林景宜:“那你说我前面一句话是什么?” 她拿出在牌桌上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要把作为母亲缺席十九年的看管和约束一并补回来。 “吴阿姨约您后天喝下午茶。” 林景宜面色松了些,“那你有空不啦?” 岑宴秋冷声:“没空。” 那串七位数的白奇楠被林景宜脱下来掷到沙发上,辗转滚进角落。 这是岑宴秋去年末特地为她寻的,本来归一个华裔收藏家所有。那时褚易在美国遇到一点麻烦,他飞过去帮忙解决,完后经由褚易介绍,拍下一块无事牌和这串珠子。 无事牌高冰起刚,种水、镶嵌都是一绝,被他收进一个不起眼的木头盒子里,至今还没送出去。 “你这叫执迷不悟、是非不分。” 林景宜的声音将他拖回现实。 “那孩子我是见过,性子温吞老实,不是那种另有图谋的人。但他不是一个合适的伴侣,更不是未来应该站在你身边的人。” “您一定要插手我的事吗?”岑宴秋眸色淡漠地看着她。 林景宜:“你是我儿子……” 她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恍若带着几分底气不足的心虚。 岑宴秋猜到她在想什么,很轻地笑一声,没头没尾地说:“妈,我对芒果过敏。” “但每年生日,您都买有芒果的蛋糕。”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印象里林景宜就是这样,八岁以前从不过问他的生活,忙着周游全球风景最美的地方,忙着在岑沛铨的陪同下,不远万里拍下一块合她心意的珠宝。 他并不觉得这是错的,林景宜当然有权利享受她的人生,他只是有些难过。 一点点。 同样的家世背景,更多的是逊色父母百倍的纨绔子弟。因为能力有限,他们向来不被赋予最高的期待,父母对他们唯一的要求,不过是“别触犯法律底线”。 他不一样。 被认定为继承人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松懈过。大多数时候岑沛铨不像父亲,反而像一个严苛的军官,一个独断专行的皇帝。 也许是他的眼神中涌动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林景宜呆滞住了,一时间没有说话。 第110章 半晌,她别开脸,“你没有说过这些。” “嗯。”岑宴秋面无表情,“我没有说过。” 他捡起那串手链,轻轻搁到茶几一角,林景宜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静默很长一段时间,林景宜仍然没有松口:“小秋,和那孩子分开好吗?” “你宁愿戴他送你的戒指,也不愿意换上我的那枚。戒指都是成双成对的,小秋,你把那孩子的心意视若珍宝,他也一样吗?” 林景宜翻出一叠照片,每一张都放大了手部的细节,清清楚楚,无一例外:“他是把自己的收起来了,还是从始至终,都没有买过呢?你好好看看吧。” 下午她总有睡午觉的习惯,她拍拍岑宴秋的肩膀,背影沉重异常。 一楼的吊灯在岑宴秋正上方。 灯光倾洒下来,照在他身上,将侧影拉扯得寂寞而扭曲。每一张照片,的确,狄琛的右手空无一物,甚至连戴过戒指的痕迹也没有。 为什么不给自己也买一枚? 是不情愿,还是嫌麻烦。 他在客厅坐了许久,维持着看照片的姿势,眼角余光能瞥到右手无名指的银环。 银制材料没戴多久就容易发黑,他一直有好好维护,请私人修复师定期清抛光,被褚易戏称为“杀鸡焉用牛刀”。 狄琛很少说爱,这是性格使然,并不是不爱他,岑宴秋心想。 林景宜一心盼着他分手,盼着他“迷途知返,重归正途”,她说的那些可信么? 真正和狄琛同床共枕的是他,和狄琛朝夕相处三年半的还是他,难道这么多年,是他强迫了狄琛不成? 真是笑话。 第59章 岑宴秋发了消息说不用等他, 所以狄琛很早睡下,只是睡到一半又醒了。 这些天他几乎每晚起夜,有时候是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声响, 有时候是因为口渴,想起床喝一大杯水。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 房间暖气开得太足,哪怕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棉麻睡衣, 整个后背全部汗湿, 脸颊也透着湿润的潮气。 碰亮屏幕, 凌晨两点都不到,正是身体深度睡眠的时间段。 狄琛踩上拖鞋,脑袋晕乎地走出卧室,就着窗外的一点月光踱步到岛台, 给自己接了一满杯水。 岑宴秋买的这套大平层装修风格太冷了,意式极简, 只有lucy的汉堡包狗窝看上去比较有“活人味”。如果是一个人住在这,恐怕得患上重度抑郁。 中途醒来还残存着困意, 他放下水杯回头, 客厅那边忽然起了一阵轻微的动静。 可能是家居或者下水管道的声音吧,狄琛心想。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鬼神之说, 比起那些玄幻的说法, 他更习惯通过科学依据解释这些看似奇怪的事情。 但当狄琛看到沙发上那团佝着背的身影, 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他慌不择路地把客厅的灯全打开, 灯一亮,自然就看到那只岑宴秋这段时间出入常随身带着的公文包。 是岑宴秋回来了,不是进贼了。 狄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走过去,迟疑地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怎么又回来了呢?” 触碰到皮肤,他被冷得一缩。 岑宴秋像是一根插在雪地的木棍,鹅毛大雪一层层地落在上面,逐渐垒出一个冰冷的没有生命的形态。罩在他身上的大衣外套冻得发硬,湿湿的,碰一下手都要结冰。 “再不回来,他们一天能替我安排三场相亲。”岑宴秋讥讽道。 林景宜的想法往往代表岑沛铨的意思,和他同龄的富家子弟,基本从小定了娃娃亲,要么初中高中就有家世相当的心仪对象。 他这样的反而少有。 世家联合,不过是期望一加一大于二,岑沛铨已然坐到首富的位置,可谁不想更进一步,一辈子待在云端不下来? 狄琛的手带着一股热乎乎的气息,柔软而温热,他伸手的那一刻,岑宴秋配合地将脸颊挨过去,贴了没几秒,戒断似的强行抽离。 林景宜白天说的话并非毫无作用,就像喉咙里卡了根鱼刺,顺着水咽下去了,喉咙里仍然有一种令人不适的异物感。 他看着狄琛漆黑圆钝的眼睛,慢慢地皱起眉,意识到了什么。 狄琛不在意这个。 不在意他有没有跟别的女生见面,不在意他是否背负着联姻的职责,或者是否已经有了联姻对象。 他的眼神总这么平静懵懂,就算岑宴秋下一秒对他说“我杀了人”,他也会不假思索地问他要不要自首。 而不是问为什么,问他杀的人是谁。 这不是一个好的比喻,岑宴秋心想。但他还是说了,“狄琛,你的戒指呢。” “什么戒指呀?”狄琛迟钝地眨眨眼,最近他的反应速度没由来地变得很迟缓,客厅开了地暖,可比起卧室还是冷一些的,他不禁打了个喷嚏。 岑宴秋举着右手,故意发难地攥住他的手腕抓得他有点痛:“你送了我戒指,为什么自己没有?” “我没有戴戒指的习惯……” “那我就有了?” 岑宴秋冷笑一声,抬眼时,薄薄的眼皮压出一道褶,配合着狭长的眼尾,很刻薄冷漠的样子。 “你以为我很想要,很稀罕吗?拿这么个不值钱的小玩意敷衍我,是你的爱太廉价,还是我在你眼里压根不值一提,配不上一对正儿八经的戒指?” 第111章 每一个字都很尖锐,直直往狄琛心坎上扎。 就像那句不知在哪看来的话,“彼此相爱的人,却都很擅长让彼此痛苦”,和岑宴秋在一起,他时常这般。 狄琛笨拙且艰难地消化着他刚刚的责问,眼睛眨巴两下,平日训练得再成熟的应对机制也在此刻崩塌,溃不成军。 眼眶泛起水意,一摸才知道原来是哭了。 但岑宴秋现在没有看着他,眼泪砸到手背,被狄琛立即反手抹在睡衣的衣摆上了。 他闷声不吭地转身进了房间,抓起一床被子枕头。lucy被反复的开门声吵醒,脸上活灵活现地出现类似人类的疲态,她站起来用脑袋顶了顶狄琛的手,鼻子往他手心喷气。 “怎么,跟我分床?”岑宴秋挡在门口不让他走。 狄琛不知道他大晚上哪里来这么好的精力,他往左一步岑宴秋往左一步,往右一步岑宴秋就往右一步。 “我明天有早八。”狄琛说,“我不想跟你吵,你不要这么幼稚。” 他眼睛明显红肿着,一副被欺负又无力还击的表情。岑宴秋还是堵着门,只不过微微低头让步:“被子给我,我去隔壁睡。” 狄琛很大度地让给他了,把lucy抱回狗窝。 第二天天没亮,他收拾行李,一声招呼没打地从岑宴秋的大平层搬回寝室。 一学期过去一半,冯康对他的回归没什么感觉,反应更大的是曹万钧,见到狄琛以后天天在寝室神神叨叨的,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但没人听得清。 狄琛搬走后,岑宴秋一反常态地回静水住了几天。 岑宴知刚考完期中,各科成绩提升许多,年级排名和班级排名都很不错,因此他每晚抱着手机,恨不得时刻拉着狄琛打排位。 “他在线上?” 岑宴秋在他房间晃荡一圈,摆弄两下岑宴知拼的钥匙扣,翻几页被他涂上各种火柴人的语文书。 岑宴知接受狄琛发来的组队邀请,“对啊,狄琛哥这几天一直在线,中午还陪我打了两小时排位。” 岑宴秋冷哼一声。 陪岑宴知打游戏,却装没看到他的消息? 很好,好的不得了。 他咬着后槽牙,抿唇道:“那他最近怎* 么样?” 岑宴知游戏里起了心跳,正在火热地遛着监管,一开始没搭他那宛如热锅上蚂蚁的亲哥。后来岑宴秋作势要抢他手机,他才不情不愿地说:“狄琛哥挺好的呀!和他打排位平局起步,十把九赢,我觉得他心情应该不错吧!” 他马上就是要小升初的人了,从前不懂的事,如今隐隐约约有了一点新感悟。譬如岑宴知看他哥,一眼看出他哥和狄琛吵架了,还不是小打小闹那种。 “老师说,犯错的人必须勇于承担自己的问题,而不是逃避。”岑宴知把课堂上的内容照搬过来,活学活用。 “这回终于不是引用你妈妈的名言了。”岑宴秋挖苦他。 岑宴知纠正道:“是我们的妈妈!” 岑宴秋对此嗤之以鼻。 “明天周末,你问问他上完家教在哪吃饭。” “不要。” 排位时间刚好结束,岑宴知上线给狄琛发了一大堆他很喜欢的比格犬表情包以表感谢,然后不乐意地拒绝:“为什么你不自己去说?” “明明是你想找狄琛哥,想和他一起吃饭。” 他们老师才说过,每个人都没有读心术,不知道你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如果不表达清楚,很容易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他不希望他哥和狄琛之间产生这样的误会。 “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岑宴秋嘴巴不饶人,“你狄琛哥都把我拉黑了,你说我怎么问他?” “拉黑了?” 岑宴知不可置信地看着岑宴秋,这是他第一次听说狄琛动用拉黑这个功能,毕竟他之前把狄琛拖累得掉下六阶,他都没说什么,还好脾气地反过来安慰他,说一两天就能打回去。 他们在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另一边,狄琛已经趴着马桶圈吐了四回。 晚上他从食堂打包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很清淡,几乎没什么油,但喝完还是吐得一滴不剩,胃里抽得难受。 冯康在他旁边又是拍背又是递水,一脸着急:“要不我们去趟医院吧狄琛?十二点门禁,现在还早着。” “不用。”狄琛摆摆手。 明天上课,他的专业课作业差一点没写,医院一去一回浪费时间,做检查顶多是个急性肠胃炎。 他张了张嘴,没说一个字,又哇地一声扭头干呕。 能吐的已经全吐干净了,狄琛怀里搂着抽纸,虚弱地擦擦嘴角。冯康扶着他从地上站起,这时曹万钧错身而过,手指推了推镜架,小声说出几个字。 冯康和他距离近,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恼火了:“你他妈说狄琛什么?” 曹万钧镜片反光,眼珠轻蔑地扫向狄琛:“恶心。他恶心,你也恶心。” “妈的……” 狄琛忙拉住冯康的手,说道:“算了,我想上床休息一会儿。” 他没力气思考曹万钧用这个词形容他的原因,前几天和岑宴秋无故吵得那一场已经透支了他所有的力气,要是多来一个人,他指不定得原地昏倒。 梅园的寝室楼是标准的上床下桌四人间,空间很宽敞,床板尺寸也不拥挤。 闭眼睡觉的前一秒,枕边的手机开始剧烈震动,好像有谁在一个劲地给他发消息。 第112章 狄琛强撑着看了一眼,是岑宴知,顶着岑宴秋的微信号给他发比格犬的表情包,一发就是一满屏,试过两轮才停止。 他发了句“晚上好,小知”过去,岑宴知就此停手,单刀直入道: [狄琛哥,你不是把我哥拉黑了吗?] [嗯,只拉黑了一天。] 他没骨气地承认。 陆今还盼着他偷几份岑宴秋的项目资料呢,拉黑一天消消气,之后就再忍忍。 狄琛娴熟地劝慰自己。 第60章 两天后, 狄琛又搬回岑宴秋那边。 他们真正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那句“我今天回一趟静水,不用等我”,岑宴秋来接狄琛的时候闷不吭声, 他拉开车门坐进副驾,也一句话没说。 如果说从前的每一次矛盾只是小打小闹, 这一回就相当于泰坦尼克号沉没大西洋,巨轮消失海面, 听不到一点回响。 冷着脸的岑宴秋宛如一尊肃穆的石雕, 唇线严肃地抿直, 好似这才是他最本真的样子。 狄琛看向他打着方向盘的双手,右手无名指空荡荡的,指根有一圈凹陷的环形印痕。 戒指被他摘下来了。 狄琛像吃到一颗没成熟的猕猴桃,舌尖一片酸涩, 胸口闷闷的。等红灯的时候,他主动找岑宴秋搭话:“你的戒指呢?” 岑宴秋回他一眼, 随后把头转向前方,淡淡地:“我扔了。” “为什么?” 狄琛往前一挺, 后背离开轿车靠背, 系在胸前的安全带拉出一道弧形。他喉咙眼仿佛卡着果核,好几次说话发不出声音,眼睛微微睁大:“为什么……为什么扔掉?” “不为什么。”岑宴秋也不看他, 兀自垂着眼睫, 铁石心肠地说着伤人的话, “想扔就扔了, 还需要由么?” 不需要,狄琛在心里说。 反正是很便宜的东西,材质也是银的, 不值钱。送出去的礼物,岑宴秋想怎么处是他的事,跟他这个送礼的人没有关系。 他呆滞地恢复原先的坐姿,乖乖学生似的倚着后座靠背。 见他不回答,岑宴秋瞥着他,问:“怎么?” 狄琛连呼吸都无知觉了,慢半拍地哦一声:“我没意见。尊重你的选择。” 话音未落,岑宴秋开的那辆欧陆压线急停,差点闯了红灯。 之后一段时日,尽管狄琛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少有几次碰得到面。一是岑宴秋的课集中在下午,二是狄琛有意回避,专挑他在的时候出门。 一来二去,身边所有人都发现他们之间的异常。 林燕辞旁敲侧击地问,他们是不是因为林景宜闹的矛盾,褚易就更直接了,问他岑宴秋最近又犯什么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狄琛一一敷衍过去,打了套标准的太极。 但最让他意外的不是林燕辞和褚易的连环追问,而是他上完最后一节课,出校时看到的在南门等他的林景宜。 把她载过来的那辆轿车后面,停着岑宴秋的座驾,可想而知他们是约好了一块来的。 狄琛对林景宜的印象还停留在前年冬天,她让岑宴秋带他泡温泉那次。这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温柔剪影,因为林景宜说话轻声细语的,给人一种温和、脾气极好的感觉。 但今天面对面坐下来,狄琛发现又好像不是那样。 林景宜举手投足间有着和岑宴秋一模一样的端矜和傲慢,哪怕外表再温柔如水,内里依旧殊途同归。 包厢内,狄琛面前摆着一杯正山小种,岑宴秋坐在他身旁,双手抱臂,俨然一副防御的姿态。 林景宜大概是知道了,狄琛默默猜测,抬手把冒着热气的茶杯推远了一点。 他不爱喝茶。 林景宜看他的眼神令他有些不舒服,他向来不喜欢被过度的审视和打量,于是准备开口说点什么,但岑宴秋先他一步,沉声道:“我记得您今天约了人打牌。” “我叫她们改日子了。”林景宜在太太里地位最高,说一不二那种,就算直接取消也不会有人反对,“有比打牌更重要的事,你说对不啦?” 她带着一点玉临本地的口音,声音温软好听,脸上却似笑非笑的,不像真心。 “你就是狄琛吧。”林景宜的眼型和岑宴秋如出一辙,眼尾锋利,像一抹飞扬的弯钩。 她是更高形态的岑宴秋,狄琛显然非常招架不住,沉默地点点头:“是的,阿姨。” 他以为林景宜下一步会从她那昂贵的手拿包中抽出一张银行卡,告诉他卡里有多少钱,命令他立刻离开她儿子。 怪他看了太多八点档狗血家庭肥皂剧,在他已经做好拒绝银行卡的准备时,林景宜出其不意地将一张检查报告放到桌前。 陆今把他的身世信息隐藏得很好,如若不然,林景宜也不可能至今都查不出他母亲是谁。可某些地方,陆今又没帮他隐藏得那么滴水不漏。 比如这份检查报告,来自十几年前。 那时狄书惠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牵着他走进诊室,问医生她的孩子是不是和正常人不一样。 狄琛的生性别是男性不假,不同的是,他具有生育能力。 医生颤颤巍巍地戴上老花镜,将报告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摇摇头,建议他们去更权威的三甲医院就诊。 “阿姨问过了,狄琛,你是有生育能力的。”林景宜笑不露齿,保养得眼角一丝细纹都没有,“这份资料,我拿给全市最顶尖的医生看过。你知道的,玉临的医疗水平代表的是全国最高的医疗水平,他们说能,你就能。” 第113章 岑宴秋:“我——” “小秋,我在和狄琛说话。”林景宜温声打断。 她的头发绾成一个温柔的发髻,碎发从耳边垂落,气质娴静优雅:“小秋未来会继承整个岑家与鼎诚,接手他父亲的一切。一个合格的继承人需要成家立业,需要拥有和他一样优秀的后代。狄琛,如果你愿意,最优秀的医疗团队将为你服务。同居、到国外结婚,甚至岑家公开你的伴侣身份,这些都可以实现。” “小秋父亲那边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尽力说服。” 假如这是林景宜的牌桌,那么她一开始就放出了手中最好的底牌,再没有其他条件比这更诱人了。 只要狄琛愿意为她的儿子孕育一个后代,未来将不会有人阻止他们相爱。 可林景宜想漏了两件事: 狄琛和岑宴秋并没有在相爱。 以及,逃离才是狄琛最渴望的事情。一个迫不及待想离开玉临,开启一段新人生的人,怎么可能情愿被束缚在婚姻关系里,拿自由交换他和岑宴秋岌岌可危的爱情? 被林景宜这番说辞打动的人只有岑宴秋,他的侧脸在灯光下好似上了一层白玉般的釉,泛着淡淡的冷光。 林景宜的基因着实万里挑一。 他眸光闪动,神情有几分松动:“您可以说服父亲?” 林景宜上一次找他还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又是公众声誉,又是岑家未来,好像岑宴秋不答应她和狄琛分开,整个鼎诚就要完蛋了一般,此刻却口风大变。 “是,只要我想。” 林景宜目光缓缓落在狄琛身上:“你的答复呢?” “阿姨,我要考虑一下。” 林景宜满脸惊讶,没听清似的:“你说什么?” “阿姨。”出于礼貌,狄琛复述道,“我的答复是,我想考虑一下。” 他走的时候杯子里的茶水一滴未动,只是热气散尽,变得有些冷了。岑宴秋晚出来一步,在里头和林景宜说着什么,两个人音量提高,好似争吵一般。 岑宴秋走到路边时,左侧脸颊顶着淡红的巴掌印,表情很难看。 方才他被林景宜松动的态度冲昏了头,直到狄琛摇头说要考虑,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些事他说了不算,狄琛说了才算。 她和岑沛铨都是交易的一把好手,万事万物皆标得上价格,以一换一更是常见,真心反倒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 林景宜冷嗤他,问他的那点真心够干什么,未来撑不撑得起鼎诚和岑家。 岑宴秋摸着锁骨窝的那条银链,明明站得很近,却仿佛在千里之外地望着她。 “你们换一个人。” 他眉眼间透着一股倦色:“我不在乎最后归谁继承。岑宴知也是你们的孩子,大可以让他做这个接班人,反正你们也更偏爱他不是吗?” 林景宜气得浑身颤抖,动手甩了一巴掌。 回去的时候,岑宴秋静默了一路,大半张脸隐在黑压压的阴影里,平白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到家刚进玄关,狄琛忽地被两只有力的手臂环住,岑宴秋抱他抱得很紧,像一条死守洞窟的恶龙,发誓不让任何人接近他的珍宝。 狄琛还没有开灯,四周除了漆黑,只剩下耳畔来自岑宴秋的呼吸声。 这几天lucy在静水陪着岑宴知,因此家里静悄悄的,不会被打扰。狄琛微微偏头,小声问:“是不是很痛啊……我用鸡蛋给你滚一滚呢?” 岑宴秋没说话,狄琛想回头看看他脸上的伤,下巴却被强硬地掰了回去。 他听到岑宴秋恶狠狠地念着他的名字,说:“你别想离开。” “本科四年,现在才过去四分之一。你不是想跨专业么?研究生还得再读两年。”岑宴秋外套里的木头味带着若有若无的苦涩味道,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患得患失。 “但阿姨说,你以后要和其他人联姻。”狄琛垂着头,在他怀里扭了扭,“那我还要留下来吗?” 岑宴秋冷笑一声:“你敢走一个试试。” 狄琛瑟缩着噤了声。 他很想说,无论是挽留还是威胁,对他来讲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岑宴秋留下他的手段拙劣得像过家家,只能装模作样地唬住岑宴知这个岁数的小孩。 他的脾气真的很坏。 也有狄琛从来不去纠正的缘故吧,其实岑宴秋如果化繁为简地告诉他,自己很想他也很爱他,狄琛说不定真有可能留下。 可他没有。 天生想要就可以得到的人,怎么情愿低头让步,对心爱的人俯首称臣。 第61章 “狄琛, 你这个月也太容易困了吧!” 冯康在课上第不知道多少次拍醒狄琛,低头躲着授课老师,压低声音说:“别告诉我你又没睡好, 我就问你这段时间以来哪天睡好过。怎么,背着兄弟私底下偷偷卷?” 四月份的玉临市天气还是很冷的, 但没有冷到把围巾裹脖子上这么夸张。如果教室里有谁戴了围巾,那他一定会成为最瞩目的焦点。 狄琛就是那个“焦点”。 他大半张脸缩在柔软的针织围巾里, 已经打了半个小时的盹儿。被冯康摇醒的时候, 他疑惑地嗯一声, 说道:“没有啊,我昨天睡得很早。” 和岑宴秋分床以后,他每天都睡很早,十点左右上床, 大约半小时入睡。这么充足的睡眠量,是不该困成这样的。 第114章 冯康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把面前的书一推,“笔记, 快抄。” 狄琛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们下午只有两节课, 还是一门无足轻重的水课。老师很少点名,所以他和冯康第一节课上到一半就悄摸着从后门溜了。 楼梯口,狄琛十分规律地抚摸着小腹, 中饭他吃的有点多, 食物残渣像风口浪尖的渔船在胃里翻涌。 他偏头轻轻打了个嗝, 对冯康说:“我现在不回寝室。” “你有事儿?” “嗯。”狄琛把手机拿出来看了眼, “社团有活动,要我马上过去。” 刚才是罗珠茗给他发的消息,说近期校园里出现好几起虐猫事件, 他们一直盯着监控抓人,只是那个死变态反侦查意识极强,至今没被拍到正脸。 他骑电动车赶过去的时候,严向灯正激烈地和罗珠茗争执着什么,赵上霄在一旁劝架,见到他来,不由自主地拧起眉。 “今天有这么冷吗?”赵上霄左右眉头各打了一颗眉钉,银色的,很对称。 “可能是我感冒了吧。” 狄琛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神瞥向不远处的正副社长,探寻地问:“他们在吵什么?” “救助的事。”赵上霄说,“社长想在短时间内把学校的流浪猫都领养出去,严……那个谁不同意,说领养人没有经过严格审核,可能会混进虐猫者。” “那你说怎么办!” 罗珠茗为这事儿两天才睡六小时,黑眼圈像是炭笔涂上去的,头发用鲨鱼夹潦草地盘在脑后。 严向灯捏着眉心,缓缓道:“把它们搬到我家吧,就当过渡期,领养的事慢慢来,我们一个一个地审核,不着急。” “你认真的?” 罗珠茗单手叉腰,挑着眉:“二十多只猫,你家放得下?” “将近一千平的院子,够不够?”严向灯反问她。 罗珠茗:“……” “我和你们这群有钱人拼了。” 解决完燃眉之急,严向灯注意到站在一边,到了有一阵的狄琛。这是他们寒假之后第一次见,严向灯一眼看到狄琛脖子上的米白色围巾,问了和赵上霄差不多的问题:“你很冷吗,狄琛?” “他感冒了。”赵上霄不耐烦地抢答。 罗珠茗:“那你今天……” “我没事。”狄琛摆摆手,“需要我做什么直接说就行,不影响的。” 严向灯分给他一个猫包和几根猫条:“这几天我们陆陆续续抓到了一些流浪猫,登记在册的还剩八只没有找到。你待会儿负责找一下核桃吧,他经常在二号教学楼附近活动。” “行。”狄琛点头。 他跟罗珠茗走的同一条路,因为分给她的两只猫与核桃统称为“二号楼三剑客”,都是绝育过的小公公,其中一只被一个毕业的学姐预定,三天后就要光荣地成为家养猫的一员了。 “鱼丸,出来吃猫条喽!” 这个点是上课时间,教学楼附近没什么人。名叫“鱼丸”的橘猫与一只叫“草草”的彩狸认得罗珠茗的声音,但今天她喊了几声,一下回应也没有。 “奇怪。”罗珠茗跟狄琛对视一眼,“平常一叫就立马出来蹭我腿,难道他们三换地方玩儿了?” “我去周围找找。” 狄琛把猫包放在原地,钻进靠近教学楼的小树林。 胃部的不适感仿佛被一点点放大,骑车来的路上又吹了点风,让他愈发难受了。最近他体质变得很差,岑宴秋为了项目的事,绝不早于凌晨两点回家,他总是被半夜开关门的声音吵醒,尽管音量并没有很大。 他试着呼唤三只猫的名字,相比起来,核桃更熟悉他的声音,有几次狄琛喂完猫粮,核桃还跟在他屁股后面颠颠地走了一小段。 狄琛走得后背微微发汗,他解开围巾,在手臂上缠了几圈。他准备接着寻找,却在不远处的大树下隐约看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颜色棕白相间,有些眼熟。 小跑过去一看,是一只狸花猫的尸体,四肢已经僵硬了,背部插着四五根短箭,身下的草皮有一滩干涸的血。 狄琛喉咙发紧,仿佛液体顺着喉管逆流而上,胃里更是翻江倒海,恨不得把早餐和午餐全都吐出来。 他离开的时间太久,罗珠茗担心有什么意外,小跑着找到他的时候,狄琛正扶着另一棵树的树干呕吐。 “怎么了狄……”罗珠茗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也看到核桃了。 狄琛吐得很厉害,他这辈子都没这样吐过,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般,吐到最后只剩一阵阵干呕。 罗珠茗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狄琛擦掉满脸的生泪水,问她:“另外两只猫找到了吗?” “鱼丸和草草,找到了吗?” 罗珠茗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他:“抓到草草了,他在猫包里,我感觉他有点应激反应。鱼丸还没有。” 狄琛简单处了一下呕吐物,在旁边找了块空地蹲下,深呼一口气:“要不要把严向灯他们叫过来?核桃的……先别动,等他们到了再商量怎么处。” “行,我给他打个电话。”罗珠茗说。 她背过去和严向灯通话的过程中,狄琛又吐了一轮,他感觉胃被完全清空了,再也吐不出别的东西。 这一个月以来他确实过分反常了,嗜睡、呕吐、头晕头痛,肚子偶尔会莫名其妙地痉挛,仿佛有人在里头打鼓似的。 第115章 “狄琛,是很不舒服吗?” 罗珠茗出身中医世家,外公是有名的国手,只是她从小对中医没什么兴趣,但因为耳濡目染,勉强混了个半吊子水平。 她把手机塞回包里,伸手扣住狄琛手腕,半晌,她眉头的川字越来越深,表情凝重深沉:“啥玩意,该不会是我退步了吧?” 她喃喃道:“不应该啊……我也没有荒废很久,上个月小叶生期还帮她把过脉。” 狄琛嘴唇白得像纸,闻言抬头望着她:“社长,接下来的活动我可能得向你请个假。” 几乎到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了,他当务之急是赶紧去医院挂个号,问问医生他最近什么毛病。 罗珠茗扣着他的手不放,说:“行啊,一会儿他们来了你直接走,其实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吐成这样肯定怪难受。” “嗯。”狄琛点了一下头,“你摸出什么来了吗?” 罗珠茗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学艺不精……” “摸了个孕脉。”她惭愧道。 太荒谬了。 这是狄琛听到罗珠茗那句话以后的第一反应。 男人怎么能怀孕呢?他宁愿是急性肠痉挛,或者是陈年的胃病复发,但他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默默暗示罗珠茗说的不是没有可能。 坐上出租,狄琛收到几条动协总群的消息,罗珠茗说他们已经把核桃身上的短箭取下来了,然后向学校申请在一些隐蔽的角落多装摄像头,再让赵上霄上网查找可出售短箭的商家,罗列出来挨个分析。 他在群里回一句“大家辛苦了”,把手机锁屏不再看。 出租开往的目的地是一家位置偏僻的三甲医院,离市中心很远,在另一个区。 风吹进车窗,他半边脸冷冰冰的,脑子里也一团乱麻。 这么多不同寻常的征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该怎么办呢? 狄琛眼眶里荡着眼泪,却没有一点想哭的意思,只是身体在麻木地做出一些反应而已。 他想起那只叫核桃的狸花,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那些迟来的情绪将他整个人淹没,他快要溺亡这股剧烈的浪潮里。 司机频频看向后视镜,大概是狄琛无声哭得很惨,他没敢开口打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直到狄琛下车才小心谨慎地劝说,年轻人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心态要放平。 狄琛在医院大门口站了五分钟,过后,他调转脚步走进街对面的一家大药房,问店员拿了一根验孕棒。 等待的过程很漫长,漫长到狄琛几乎又快睡过去了。 他站在厕所隔间,一只手放在肚子上,什么也不想地数着时间。 生命是脆弱的,任何种群在大自然的环境中都像一粒渺小的尘埃,随时随地有可能逝去,被吹散、被打乱、被伤害。 当他看到结果的那一刹那,那种反胃的感觉再一次出现,寒意从脚底慢慢蔓延到手心,好像有一根绳索把他牢牢捆住,将他困在玉临,困在这个他不愿久留的地方。 狄琛比平常晚一个小时到家,早一点晚一点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反正岑宴秋不在,家里就他和lucy一人一狗。 但今天是特例。 他在玄关换完鞋,走进客厅,岑宴秋坐在沙发正中间,抱着靠枕仰头小憩。 并没有真的睡着,听到狄琛的脚步声,他双眼睁开一条缝隙,浓长的睫毛颤抖两下,很随意、漫不经心的感觉。 岑宴秋的目光黏在他身上,抿着唇:“知道我今天提早回来,为什么还这么晚到家?” 第62章 狄琛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下午五点左右岑宴秋给他发了条短讯, 大致意思是他项目的事忙得差不多,今天可以早点回家,一起吃个晚饭什么的。 接收到这条信息的时候, 他在做什么来着? 噢,狄琛想起来了。 那时他脸色煞白地盯着验孕棒, 怎么会注意到那声轻轻的震动呢。 客厅的灯熄着,他“啪”地一声摁开开关, 室内顿时亮如白昼, 一道嘹亮的汪汪声紧随其后。lucy叼着老鼠布偶围着他的裤腿打转, 狄琛无暇陪她玩,把背包放到地上,走到离岑宴秋一米远的位置。 “对不起,我没有看见。”他累到没有多余的力气做表情, 手背在骑车回来那会儿被风吹得有些红。 可能是肚子里多了块肉,狄琛的嗅觉敏锐许多, 稍微一靠近就闻到空气中极淡的烟味。岑宴秋没有抽烟的习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他也没第一时间发现。 狄琛:“你吃饭了吗?” “桌上。”岑宴秋说。 他手边有一台合上的笔记本电脑, 以及一些散落的文件。岑宴秋把电脑打开,屏幕的冷光投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 敲键盘的声响此起彼伏, 狄琛默默看了一会儿, 半晌走到餐桌边, 面前摆着三菜一汤。 汤是最家常的番茄鸡蛋汤, 三道菜分别是蚝油生菜、煎鸡翅和西兰花炒虾仁。 菜已经放凉了,卖相不如刚出锅的时候。 这些应该不是岑宴秋点的外卖,因为没有哪家中式餐厅会做出这么寡淡, 好像没怎么放盐的番茄蛋汤。另外三道菜也中规中矩,只能说不难吃。 “冷了还吃什么。”脚步声接近,岑宴秋背光走过来,端起那盘蚝油生菜一股脑倒进垃圾桶,“你自己下碗面吧。” 第116章 眼见他要倒第二盘菜,狄琛连忙制止,嘴里心疼地嘟囔,说拿去热一热就好了呀,倒掉多浪费。 一个活了快二十年都没做过饭的人,食指和无名指还粘了两个创可贴,他能想象到这顿饭岑宴秋做得有多艰难。 做好了却又倒掉,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 “狄琛。”岑宴秋顿了顿,说道,“原来你也知道这很浪费。” 被叫到名字,他条件反射地挺直腰,眼睛里有点茫然。 他和岑宴秋仿佛不在一个频道上,就像人类听不见鲸鱼的声音一样。 “鲸鱼”用低至十四赫兹的频率说,我等了你这么久,你却才看到我的“委屈。而狄琛这个“人类”想的是,岑宴秋竟然也会感到委屈。 话说完,岑宴秋独自回房了,狄琛本能地跟了几步,半只脚踩住投在地板的他的影子,但是不知缘由地没有追上去。 岑宴秋难得在十二点前入睡,狄琛夜晚怕凉,披了件市场淘的大花毛毯,蹑手蹑脚走到客厅,把手机开成静音。 正如陆今说的,岑宴秋现在已不再对他设防,那么重要的文件资料,还有那台笔记本电脑,统统大剌剌地扔在沙发上。 他将陆今需要的文件拍照发过去,又一个人在客厅坐了会儿。 手机里的图片全部传送成功,但陆今还没回话。狄琛等得犯困,抱着毯子缩成一团,像茫茫雪地里的一块石头似的,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醒来以后,他连人带毯幻影移形,枕头被褥上满是岑宴秋的木头味。 周末岑宴秋不在,他带的学生今天请假,说和同学出去看电影,狄琛得以从流水线一般的日常生活中喘口气,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 可能是激素之类的东西作怪,他睡得不太踏实,中途反复醒过几次,最后一次彻底醒来,窗外的天色接近黄昏。 手机屏幕上有一条陆今的最新消息,约他一小时后见。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砍掉了鼎诚的一条重要供货线。” 陆今近几次路面,气势越发张扬恣意,和第一次见面时游戏人间的浪/荡形象相去甚远。 狄琛不懂这意味着什么,捧场地点点头。车厢是密闭空间,每一种气味被无限放大,他皱着鼻子,在空气中仿佛闻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 很淡。 “你今天见过岑宴秋。”狄琛笃定地说。 陆今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闻出来的。” 他跟岑宴秋同床共枕那么久,更何况,他那里还有一瓶这个人的同款香水。 陆今倒没藏着掖着,承认得很快:“是,我见过。” “今天的慈善晚宴,岑宴秋谈了一个月的合作方最终属意陆家。”他笑了声,“怎么样狄琛,满意这个结果吗?” 狄琛皱着眉不说话。 “你赢得不光彩。” “怎样才叫光彩?” 陆今斜睨一眼。他的父亲陆建鸣资质平平,所有天赋尽数点在酒色和女人上,他和他商业联姻的妻子生了一儿一女,之后认回陆家的八个儿子和三个女儿,都是他一夜风流的产物。 陆今就是其中之一。 他浏览花丛的父亲从不正眼看他,陆家虽然接纳他,却也轻视他。当年岑家的绑架案由他一手策划,是陆今递给老家主的投名状,可惜马失前蹄,以失败告终。 作为惩罚,他被陆家的权力中心排斥在外,异国他乡流放多年。 光彩不光彩的,有什么好值得在乎的? 陆今磨着后槽牙,挤出一个有些瘆人的笑:“狄琛,我们合作这么久,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拍给我的照片会被我如何使用,你心里一点儿也没猜到?” “别又当婊/子又立牌坊。”他总结道。 最后那句不* 亚于洪水猛兽,狄琛揪着指间的倒刺,随着陆今的话音猛然一拔,呼吸也变得短促起来。 陆今似乎意识到方才把话说重了,摸了摸鼻子,故作吊儿郎当地点了一支烟:“总之,不要忘了你当初说的话。” 又过几天,狄琛拿着崭新的病历本坐在等候区,四周是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还有她们事不关己一心打手机游戏的老公。 他给一个没有陪护的孕妇让了座,站在诊室外的走廊,大脑放空地看着叫号屏。这时,他脑子里忽然蹦出自己第二次见到陆今的情景。 那天他还沉浸在失去狄书惠的悲痛里,斩钉截铁地说,他要岑家,要岑沛铨血债血偿。哪怕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他也得拉上岑宴秋,让他们一起同坠火海。 可这个孩子是最大的变数。 狄琛从未想过,十几年前检查出来的“具备生育能力”并不是所谓的误诊。 男性怎么能怀孕呢?这件事比科幻片还天马行空。 叫号屏滚动出一个新的数字,狄琛推门进入相应诊室,拉开凳子坐下。 “叫狄琛是吧?” 医生眼睛盯着电脑,把口罩往下拉了拉:“你老婆哪里不舒服?” 狄琛第一次来,手脚并拢显得很拘谨。 他慢吞吞地说:“不是的,是我自己的问题。” 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讲清楚,年近五十的医生一边听着,一边扶了扶老花镜,脸上表情复杂。 狄琛描述的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因为迄今为止,世界上从未有过男性怀孕的案例,除非是具有两套完整器官的双性人。总之,有些医生可能一辈子都碰不到这样的病人。 第117章 狄琛接过几张检查收费单,工作日人多,他排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做完检查,但医生又下班了,只好等到下午两点重新排号复诊。 医生一拿到他的结果,凝神看了一会儿,缓缓道:“……有几个指标异常,来,你看这里。” 她点了三四处不对劲的位置,解释道:“这些可能导致胎儿发育不完全,有一定概率致畸。” “你的伴侣呢?把他叫进来。” 狄琛摆摆手,温吞道:“他不在外面。” “不在?”医生顿时有些火大,扬声道,“这么重要的事,他不陪你来么?我看你病历上的年龄填的二十岁,大二了?” “大一,明年大二。” 医生失语地摁了摁太阳穴,说:“我的建议是,尽早终止妊娠。” 路边车辆匆匆,医院门口的抽烟路人数量不在少数,呛人的二手烟味伴着风飘过来,狄琛猝不及防吸了一大口。 他猛烈地咳嗽着,胃里一阵恶心。早餐吃的是一包煎饼果子,配豆浆,中午一直在跑检查,没来得及吃饭,他右手扶着公交站牌,嗓子眼仿佛顶了个什么东西。 这孩子对他不好,狄琛心想。 母子连心,一想到“不好”两个字,他立马吐了出来,呕吐的声音吓走旁边同样在等车的路人。 有陌生人走过来关切地问他好点没有,狄琛把那个人推远了些,语速飞快地说:“我还会接着吐的,千万不要靠近我。” 这下周围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酣畅淋漓地吐了个痛快,食管残留着胃酸返流的灼烧感,任谁看到他现在的可怜样,都得说一句心疼。 吐完他打开医院的微信小程序,预约了下周同一个医生的号。 他也决定把手术选在那一天。 下午回家,他和岑宴秋在电梯口打了个照面。 “我记得你今天满课。”岑宴秋说。 他能将狄琛的课表倒背如流,否则前段时间也不会躲人躲得那么精准了。 其实岑宴秋最初背课表的目的不是这个,他只是想找出更多共同的休息时间而已,结果误打误撞,有了新的用途。 “我有事,请假了。” 狄琛知道岑宴秋的下一句一定是“什么事”,所以他扔掉腰上的斜挎包,站在玄关的昏暗灯光下,眸中光亮闪烁。 “今晚做吗?” 第63章 电梯门开, 两个人还没进屋,已经在门外吻得热火朝天。 狄琛眼睛睁得微微干涩,两只手放在岑宴秋肩颈上, 慢慢地,眼眶没那么酸了, 好像有液体溢出来,沿着眼尾犹如一条蜿蜒的河流, 将嘴唇晕染得湿润而苦涩。 这个生命周期无比短暂的孩子带给他许多痛苦的情绪, 像一只放大镜, 以最粗暴直接的方式把他开膛破肚,撕扯着让那些情感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岑宴秋停下来看着他, 俊美锐利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无措的表情。 “你……” 岑宴秋刚开口就哑了嗓子,嘴唇抿了又抿, 像一个面对毕业论文没有丝毫头绪,临到死线对着文档打了个句号的大四学生。 这几年一直是狄琛迁就他更多。包容他的情绪、接纳他的发泄, 呆笨地用自己的方式把他哄好。 如今角色调换, 狄琛从前所做的那些,他都做不到。 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他全部的精力用在应付林景宜上。这位说一不二的林女士正不断对他施压,逼迫他乖乖放弃一切听从家族的联姻安排。 他甚至不在意为什么陆今会知道鼎诚的内部报价, 为什么供货线会在这个关键节点突然断裂。 不重要, 都不重要。 都没有他再不有所动作, 立马就要逃离他手心的人重要。 隔了半天, 岑宴秋将那句话补充完整,苍白说道:“你再等等。” 他只是需要多一点的时间,另外, 决不妥协。 狄琛脸上的眼泪已经风干,狼狈地吸了吸鼻子,然后歪着头打了个喷嚏。他轻轻叫了岑宴秋一声,完后跟喝了假酒似的,很大胆地说:“你知不知道自己脾气很坏?” 起初还是同学的时候,是可以容忍的坏。而且他身边还有褚易,要是这位祖宗大发雷霆,也不至于他独自承担。 后来岑宴秋莫名其妙误会自己喜欢他,误打误撞地在一起后,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毕竟恋爱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三个人的。 狄琛的眼睛像两个幽深的漩涡,顺时针打着旋儿,长时间盯着看就能被催眠一般。 岑宴秋心脏无端跳了一下,不自然地咳嗽一声,看在狄琛主动亲他的份上说道:“是有那么一点吧。” “但我觉得也没有很多,一点点。” 见狄琛看着他不说话,他语气生硬起来,好像做了很大的让步似的:“好吧,很坏。” “还总是需要被照顾。”狄琛接着说,“所有人都得顺着你的心意,做你认为对的事。你替别人下决定,却从没想过别人愿意不愿意、想不想要。” 他每一句话意有所指,哪怕语调温和,但在岑宴秋眼中和刀子没什么区别。 “如果没有人迁就你了怎么办?” 狄琛舔了舔被咬红的嘴唇,“你还会一如既往地这样对待其他人吗?” 岑宴秋敏锐地嗅到了他话语里的潜藏含义。 第118章 没有人迁就他? 重点不是不迁就,是“没有人”。 “我没有要求你迁就我,狄琛。从一开始我就说过,我生气了你可以什么都不做地任由我生气。我有逼迫过你吗?你说我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但你有告诉我一丝,哪怕一分你的不满和不情愿吗?这不公平,狄琛,我只是一个初学者,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期望我能无师自通,这完全不现实。” 以上一长段话,岑宴秋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最终一个字也没说。 晚上他把狄琛赶去主卧,自己一个人睡在铺着大花毛毯的客房,翻来覆去地失眠一整晚。 到了约定手术的那天,狄琛找辅导员批了一整天的课程假条,提前一天交到冯康手里拜托他第二天转交给相应的老师。 医院的消毒水味有些刺鼻,耳鸣和眩晕感犹如赶也赶不走的蚊虫,在他周围萦萦绕绕。 进手术室之前,他给褚易拨了通电话。 那头不到三秒接通,传来褚易兴奋的声音:“good morning,honey!” “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 狄琛变轻松了些,说:“前阵子在忙,很久没和你聊过天了,想问候你最近好不好。” “有你记着兄弟的这份心,我死也知足了呜呜呜……”褚易在电话里假哭,说他这一周在英国陪林燕辞购物,伦敦这个鬼天气,从早到晚阴着天,饭菜还难吃,他巴不得早点订机票回国。 护士看到狄琛在打电话,无声地朝他比了个手势,狄琛对她点点头,和电话里的褚易说:“你回来那天告诉我,我下厨为你做一顿接风宴好吗?” 褚易连着说了三个“好”,叮嘱他一定要说到做到。 通话结束,狄琛把手机静音塞到背包,最后检查了一遍保温杯的盖子是否严实合上,跟着护士走进手术室。 手术台正上方的灯像摇摇欲坠的太阳,有些刺眼地悬在他头顶。 狄琛长久地注视着光源,就算闭上眼,眼前仍然有一团圆形的光的形状。 手术是无痛的,会打麻醉,一开始医生时不时和他讲一两句话,问他一些简单的问题,到了后面他彻底失去意识,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像一只睡着的寄居蟹,再次睁开眼,蜗居的螺壳已被人撬走。 他身上掉下一块会呼吸的肉,在沉睡中,他又一次梦到狄书惠。 她坐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手术室里,眼底蕴藏着数不尽的怜悯和悲伤。狄琛想伸手去握她的手,狄书惠却又站起身,一直走到手术室的门口,一眨眼没了影子。 麻醉的药效过了,他躺在一张病床上,刚巧有护士进来,查看了一下他的状况,说道:“你终于醒啦。” “这是你的保温杯,给。”她把杯子递给狄琛。 里面装着狄琛熬好的红糖水,捂了一上午还是热的。把他送进普通病房的护士很年轻,似乎才工作不久,她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看着狄琛喝了几口水,慢吞吞说:“你刚刚……叫了很多次‘妈妈’。” 狄琛拧上杯盖,笑道:“是吗?我好像确实有点印象,谢谢。” “你可以给家人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一下你。”护士说,“刚做完手术,有人陪着最好。” “不用了。” 狄琛摇头道:“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护士带着说错话的窘迫,连忙道歉说她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的。”狄琛安慰道。 他在病床上缓了一会儿,等疼痛减弱,背着背包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地出了医院大楼。 走到大街上,他抬手想招辆计程车,却不料招来一辆沉稳低调的黑色宾利。 降下的车窗后露出一张秾丽优雅的面容,林景宜微微转头,向他展开一抹没什么温度的笑。 “上车吧,如果你不想被人请上来的话。” 林景宜带他去的地方是一家中式餐厅,包厢隔壁坐落着玉临市最高的大楼,站在窗前,可以俯视到整座城市最好的风光。 “我以为你会留下这个孩子。” 林景宜的脸色不太好,尽管妆容精致,脸上几乎为零的皱纹让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中年女人,但狄琛依然感受到她的疲惫与无力。 “为什么?”她笑了笑,问道,“狄琛,你是知道的呀,你和小秋有了孩子,我会劝小秋的父亲同意你们的事。” 餐桌陆陆续续上菜,狄琛小腹钝痛,没有半分食欲,“那是岑宴秋希望的结果,不是我希望的。” “不要再上菜了,阿姨。”他捧着茶杯,漠然道,“我们不会聊那么久的。” 林景宜目光审视地注视着他的脸,面前这个深肤色的青年脸色没有平时那么红润,脸颊和嘴唇颜色惨白,看来看去,她实在看不出岑宴秋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她叫停服务,神色复杂地把头偏向一旁,改为看着狄琛背后的电视塔。 “原来我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能劝得动的人不是小秋,以他的性格,越逼迫反抗得越厉害,他甚至可以为了你,扬言要放弃他父亲、放弃岑家的一切。” 林景宜转回来,小口抿着杯子里的茶水:“他小时候就和我不亲了。我总是纳闷,这是我辛苦怀胎生下来的孩子,生产的那晚过程并不顺利,差点让我没了命,为什么……为什么他和我一个不像儿子,一个不像母亲。” 第119章 “上一次我回去想了很久。” 林景宜说话很慢,恢复了轻声细语的模样:“我和他父亲就是这么过来的,家族联姻,没有感情基础,在结婚之前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他说我不在乎他、不爱他、偏心弟弟,哪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呢?” “我只是……很茫然。我成为音乐剧演员的第二年暂停了一切事业,因为放弃了很多自己心爱的东西,我怨恨所有人,我的父母、丈夫——当然还有我辛苦生下来的孩子。” 她眼中的动容忽而化为乌有,凝结出一股没有情绪的冷酷:“狄琛,阿姨拜托你。” “离开岑宴秋吧。他不能偏离这条轨道,不能脱离岑家、脱离鼎诚,他是家族钦定的继承人,把他还回来,好吗?” “岑宴秋从不属于我。”狄琛看着她,认真地说。 “他同样也不属于任何人。” 他站起来,从始至终没有把背包脱下来,时刻保持着随时就走的状态。 “阿姨,我可以答应你离开他。” 狄琛低着头,缓慢道,“前提是,我离开的那一天,你要帮我拦住岑宴秋,让他无论如何也查不到我在哪,就像我从这个世界人间蒸发,再也没有一个叫‘狄琛’的人一样。” 第64章 早上六点, 火车站的大多数商铺还没开门,等候区的座位上睡着在车站过夜的旅客,脚下堆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 空气里弥漫着寂静的气息。 狄琛身上罩着一个厚外套,怀里揣着毛绒的充电热水袋, 在其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下趟列车六点五十一分到站,他在唯一一家拉开卷帘门的铺子那里买了两个热乎的包子, 保温杯接好滚烫的热水, 准时上车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玉临到吴江通常要三四个小时, 他这次坐的动车,因此到得晚一些。 列车开过一段过山隧道,手机信号断断续续,只加载出陆今八分钟前发给他的那条“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出发前他们见了一面, 在玉临市郊,陆今名下的别墅里。在场的人除了陆今还有他的秘书, 和一个态度有些傲慢嚣张,据说是陆今堂叔的陆家人。 中年男人盘着一串油光水滑小叶紫檀, 不加丝毫掩饰地在脸上写满算计两个字。一摞文件被他摆在桌面, 狄琛接过去看了几眼,没怎么看懂,应该是他们那个领域经常接触的东西。 那道投向他的眼神让他有些不适, 狄琛忍着不快, 勉强加了个敬称:“您希望我做什么?” “现在的小孩说话真是直白爽快, 不错, 我很喜欢。”男人指尖点了点桌沿,说完走过场的客套话,直入主题道, “我希望你作为证人,配合我们检举鼎诚。” 狄琛放下资料,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听清了,但不敢置信。 “什么?” 配合陆家,检举鼎诚? 中年男人对他的反应似乎很不满,偏头朝向陆今耳语几句,绵里藏针地暗示狄琛不太上道。 岑沛铨回静水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回去几乎都在书房谈公事,狄琛放的监听器不算白费。有时候栽赃嫁祸不一定需要铁证如山,诺大的公司,总有不小心疏漏的地方,在某处下个套,再收买一些人,一个陷阱便也做成了。 狄琛静默的时间过于久了,中年男人面露几分不耐,表情没有一开始那么和善。他停止转动手中的木头珠子,牵着嘴角的肌肉,露出一个不真诚的笑:“我以为我说的够清楚。” 看意思他不想重复第二遍。 沉默期间,狄琛又翻了翻文件,依稀看明白了一些。陆家给鼎诚安的罪名不小,环环相扣,是把整个岑家往死里整的架势。 从前和狄书惠奔波的那些时日,他偶尔也研究法律相关的知识。根据他脑海中所剩无几的记忆,陆家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不光鼎诚的高层跑不了,岑沛铨以及已经参与部分决策的岑宴秋也将面临刑事责任。 他额前的碎发垂下来,盖住部分眼眉。 说不清那一瞬间的退缩是由于什么而产生的,无论如何,狄琛始终不觉得那是他心软的象征。 为什么会对岑宴秋心软? 最不该心软的人就是他了。 他着情绪,做出一个略带迟疑的表情:“抱歉,我只是有点担心。” 他晚一年上学,所以比同龄人大一岁,但不管大一岁还是两岁,终归是个正在读书的学生。因为外表属于很好拿捏的类型,中年男人没去深究他沉默的原因,只当他胆小如鼠,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狄琛求助地望向陆今,今天他还没发过言,仅仅是坐在中年男人的左手边,一边把玩手腕那条价格不菲的手表,一边尽情地发呆。 陆家不同于岑家,支脉杂乱,野草堆里蹦出个人都能顶着陆家人的名号招摇过市。与此同时,家族内部等级森严,就像一块射箭的靶子,十环内是陆今提到过的能发号施令的“老家伙”,之后依次排开,逐渐远离权力中心。 看气势,这个中年男人应该在十环附近,至少在陆今前头,否则这场谈话的主导人也不会是他。 “二叔,你也说了,人家是小孩子。” 陆今懒散地撑着下巴,把茶当解渴的白开水一饮而尽,“总得给我的人一点考虑的时间,二叔说呢?” 中年男人见他动作如此粗俗不雅,冷冷评价一句“暴殄天物”后,让出台阶:“是该多点时间,别像上次那样出岔子就好。” 第120章 陆今脸色一变,眼底划过几分阴鸷。 “当然。”他说道。 列车接连过了六七个穿山隧道,狄琛揉着耳朵,订了一个三小时后的闹钟,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抵达吴江站时,天上飘起小雨,每次他来扫墓总遇不到好天气。 他走进建在墓园大门的建筑物里,找到工作人员出示他的身份证件。有人将他带进一间满是方形柜子的房间,用钥匙打开六百五十一号柜格,然后拔出钥匙退了出去。 里头装着狄书惠为数不多的遗物:一枚成色很旧的金戒指,一本厚实的牛皮记账本,还有一件她生前最喜欢戴的大红围巾。 狄琛就留了这么多,其他的都烧了,怕狄书惠在下面没东西用。 他把戒指握在手心端详了一会儿,这是狄书惠离家那年,她的外婆——也就是狄琛的太姥姥送的。 狄书惠曾戏言以后要传给儿媳妇儿,可惜她泉下不知,狄琛往后的人生大概都与这些事无关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戒指装进布袋里,裹着大红围巾塞进背包。 背包的空间有限,装不下那本牛皮记账本了,狄琛只好把它拿在手上。本子沉甸甸的,比寻常记账本厚许多,他抓着书脊,手一斜,大几张通讯用的信纸掉落出来,落叶一般掉在地上。 他蹲下身一张张地拾起,不经意间看到信纸末尾的落款: 何建华。 狄书惠的文化程度不高,但能识字能写字,字不大好看而已。两个人往来的信件中,狄琛的名字出现的频率很高,狄书惠还在其中一封里提到改姓的问题。 何建华的回复是,和谁姓都行,儿子从小跟着你,狄琛这个名字挺好,不必再改。 儿子? 狄琛差点拿不稳那些信纸,他是……狄书惠与何建华的孩子? 静水后山的墓碑,多年前从绑匪手中拼死救下岑宴秋的司机,狄书惠的丈夫,他血缘上的父亲——仿佛霎时间具像化了,指向一个特定的名字。 他好似被一种巨大的安稳感包围,整个人躺进棉花团里,下一秒,却又想起什么,身下的棉花团忽地一空,像雨滴般骤然从半空坠落。 陆今在说谎。 或许狄书惠与岑沛铨压根没有任何关系,她的死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并不存在岑沛铨收买捐献者的可能。 又或者—— 捐献者的确被人收买,只是那个收买他的人不是岑沛铨,而是陆今。 狄琛头脑发晕,一阵天旋地转,恍惚间失去意识。等他再次醒来,身上搭着一条毯子,墓园的工作人员端来一次性纸杯,问他有没有好点。 纸杯里的水微甜,狄琛喝了大半杯,腹部暖融融的,冰凉的手脚也逐渐回暖。 靠在座位上,他闭着眼,没由来地回想起这些年在玉临的种种。报仇的人多半怀揣着赌徒心态,赌赢了就是大仇得报,赌输了生死未卜。 他不敢去想假如狄书惠的死和岑家没有关系自己该怎么办,也不敢在脑海里过多地重复“何建华”这个人。 怎么样都是有关的。 和岑家,和岑宴秋,好像从一开始,他们就像两根缠绕的长线,越挣脱越凌乱,越凌乱越难解。 在他刚知道自己父亲是谁的时候,何建华早已死于十几年前。在他犹豫要不要成为陆家助力的时候,上天告诉他,他的仇人有可能不是岑沛铨。 这算什么? 为了假戏真做,他几乎将完整的自己交托出去,恨也好爱也好,他和岑宴秋之间像一簇灭不尽的山火,跳跃的火苗噼里啪啦地响,天空都被烧得橙红一片。 他只想到“木已成舟”这四个字。 学校里老师常说,面对问题永远不能逃避,必须勇敢面对,但狄书惠却在梦里推着他离开。 现在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放弃的呢? 狄琛仔细想了想,在心里默默写了个“否”。他没有特别牵挂的人或物,换一种说法是,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极尽全力地避免自己拥有特别牵挂的人或物。 返程的车票启程时间在一小时后,墓园在郊区,离车站不远,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到。他抱着充好电的热水袋,捂着小腹,耳边填满列车经过隧道的嗡鸣声。 回到玉临,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那三家上门家教的学生的家长,说他因为个人原因没办法继续教下去了,会介绍和他水平差不多的同学接手这份兼职。 那枚金戒指,狄琛找了家金店把它融了,重新选的款式简单朴素,狄琛上手比了比尺寸,感觉很合适。 到家将近晚上九点,这个点岑宴秋是一定要问他干什么去了的。 可他用指纹打开密码锁,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lucy不知道被带去哪里。他向岑宴秋拨了通电话,手机里传来机械的女音,说对方已关机。 他把这归咎于岑宴秋还在单方面冷战,却不知道另一头,岑家别墅被保全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年里几乎不怎么露面的男人脸色阴沉,大步走进别墅,不等林景宜劝阻,扬手甩了岑宴秋一巴掌。 “沛铨……” “这就是我们培养出来的好儿子!” 岑沛铨脸型方正,五官刚正不阿,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岑宴秋稀里糊涂地被张叔骗回来,困在别墅将近一天,说什么都不放他出岑家一步。 如今莫名其妙被扇了一巴掌,他心里更是不痛快,眉毛拧结着,不肯低头地梗着脖子,冷声命令保镖让道。 第121章 他神情凶得像活阎王,岑沛铨周围的保镖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听谁的。 这时岑沛铨发话,冷笑道:“着急见谁?你救命恩人的儿子吗?” 第65章 所有事情的真相, 是林景宜在第二天时转达给岑宴秋的,因为她也需要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岑宴秋自回静水那天起就没吃过东西, 滴水未进,像把自己饿死似的, 但以他从小学格斗等防身术的体格,撑的时间应该比普通人久许多。 林景宜站在卧室门口, 沉默无声地与李姨眼神交流片刻, 随即生疏地接过她手中的餐盘, 打开房门。 她亲手做了一碗皮蛋瘦肉粥,橙汁是新鲜现榨的,滤掉果粒和一些杂质,颜色瞧着很健康。 “李姨, 我已经说过了,不吃。” 岑宴秋背对着她, 后背微弯,右手不自然地搭在床上。昨天到今天, 他为了跑出去不下三次尝试“越狱”, 负隅顽抗地对阵岑沛铨请来的几十个保镖,最后手臂轻微骨折,身上大小挫伤数量不计。 “是我, 小秋。”林景宜说。 坐在床上的青年没有反应, 她只好绕到岑宴秋身前, 把餐盘搁在桌上。 那碗皮蛋瘦肉粥仿佛不招人待见的蚊虫, 岑宴秋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林景宜又劝了几次,见他仍纹丝不动, 便退了几步,眸光冷淡下来。 “你一定要和妈妈作对么?” 林景宜焦躁地抚摸着手腕那串被她扔掉又拾回来的白奇楠,勉强维持着优雅端庄的姿态:“你爸爸准备找那孩子谈一谈……” 一动不动的人影终于有所反应,岑宴秋一口水没喝,嗓音哑得像堵了沙砾,断断续续道:“你们一定要这样逼我吗?” “狄琛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林景宜尖锐地质问,“你为了他,宁愿绝食,宁愿反抗我们到这种地步吗?” 她实在不解岑宴秋,或者说,从来没有真正读懂他的想法过。 “您当初不也是这样吗?” 岑宴秋突然站了起来,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面色黯淡难看:“为了继续当音乐剧演员,您也和他抗争过,为了不嫁进岑家,您也反抗过外公外婆不是吗?” 林景宜脸色刷的一下变白,喃喃说:“你怎么知道……” “是唱音乐剧快乐,还是做‘岑太太’快乐?” 岑宴秋一步步逼近,语调加重道:“音乐剧之于您,就像狄琛之于我。逼一个人放弃他喜欢的事物,不亚于让他去死。” “这不一样!” “岑宴秋,我和你爸爸的婚姻对两家来说是合作,是互惠双赢,除了嫁给你父亲,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她深呼一口气,说,“家庭本就建立在牺牲之上,我并不为此感到遗憾。” “既然如此,我出生的第一年,你又为什么把我送到小姨那里,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如果真的不后悔、不难过,你的产后抑郁症,你倾注在岑宴知身上、从不愿多分我一点的眼神又从何而来? 岑宴秋看她的眼神透着轻微的痛苦,就好似有人在用刀子一片片地剜着他的肉。 “我八岁那年被绑匪劫持到玉临郊区的环山公路上,在那呆了整整三天,我以为自己要结束在那个地方。被救出来以后父亲不让我告诉你这件事的经过,因为你怀着岑宴知,他怕你惊吓过度,会有生命危险。” 这些话猝不及防地砸向林景宜,她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后背有一道很长的伤疤,你可能从来都不知道。当年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忍到岑宴知出生,忍到父亲终于点头应允,但我最后发现,这件事你知不知道好像没那么重要,你根本不在意。”他几乎把自己的心剖开,血淋淋地挖给林景宜看,里面的脉络结构如何蜿蜒曲折。 他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索取的很多,不是对林景宜和岑沛铨,是对狄琛。 他想要第一顺位的爱,第一顺位的真心,在他眼中狄琛做到了,那他把这个人抓牢,死也不放开有有什么不可以? “我爱他。”岑宴秋低垂着额头,淡淡道,“我爱狄琛,他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他也不会离开的,对吧?” 最后那句像一个偏执的病人在自问自答。 林景宜快要站不稳了,她抓着岑宴秋的胳膊,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缓过来。 她总是不愿意承认,其实岑宴秋是很像她的,那股始终不低头的傲气和不服输的劲,她的孩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不是不爱岑宴秋,只是他总叫她想起那段惨痛的日子,仿佛与她的退让和放弃黏稠地粘在一起。 相比之下,作为弟弟的岑宴知温驯包容得多。 “小秋。” 林景宜忽然想到什么,说:“你确定狄琛真的不想离开你吗?不想的话……他为什么执意打掉你们的孩子呢。” 岑宴秋:“孩子?” “是。”林景宜点点头,轻声道,“他怀孕了。但上次我见到他,已* 经是手术完成之后。” “不是我们想让你离开他,小秋。” 林景宜的声音宛如行刑场的钟声:“是狄琛想离开你。” “小秋,我可以放任你回去找那孩子,但你能接受他欺骗你、接近你的目的并不纯粹的事实吗?” * “喝点什么?” 男人坐在狄琛对面,十指交叉,眉眼肃穆庄严。 第122章 这是他和岑沛铨第一次“正式”见面,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狄琛反倒很心平气和。 他摇摇头,说自己不太渴。 “你应该猜到我找你的目的是什么。”岑沛铨常年呆在上位,发号施令惯了,举手投足间不自觉地流露出居高临下不容置喙的感觉。 狄琛喉咙发紧,腹部忽然传来一阵坠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手术后遗症之类的问题。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顿了顿,他说道。 岑沛铨把一个u盘推到他面前,语气中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你母亲的死与我,与岑家无关。” 他停顿一秒,又道:“当年环山公路,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 “所以那笔定期汇款,是——” “没错。”岑沛铨沉声道,“是有关你父亲的补偿。” “当初你母亲找到我,想拿回你父亲的骨灰,带回家乡安葬。但出于诸多考虑,我说服她放弃了这个打算,承诺会给她一笔三百万的赔偿款。” 岑沛铨眼眸幽深,说道:“她拒绝了。所以我后来让下属将这笔钱分批汇入她的银行卡里。” “陆今找上你的那一天,想必编造了一个看似很完美的谎言,可事实是我和你的母亲没有关系。她多年前入职岑家,后来我妻子因为孕期情绪不稳,辞退了一批佣人,其中就有你的母亲。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纠葛。” 岑沛铨向秘书示意,将一张支票放到桌面,并递给狄琛一支笔。 “我知道你和岑宴秋在一起不是因为爱他,而是被陆今的骗局蒙蔽。现在事情澄清,真相大白,我不会计较你对岑家造成的一切损失,同样,你可以在这张支票上写下你想要的数额。” 狄琛接过支票,嗅到上面淡淡的油墨气息。 岑沛铨的话就像这张支票一样无可挑剔,毫无疑问,他是谈判桌上砝码最有分量的掌权者。 半晌,狄琛动了动手指,把支票撕了个粉碎。 “是不是在你们眼中,所有事物,包括人,都有相应的价码?”他抿了抿唇,嘴角微微往上一勾,慢吞吞道,“我没见过我爸,但通过他写过我妈妈的书信,我想他这个人差不到哪去。” “这张支票,我不会要的。” 狄琛微笑道:“把他的骨灰盒还给我,还给我妈妈,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岑沛铨沉默片刻,说:“如你所愿。” 两人对视半晌,岑沛铨欲起身离开,狄琛忽然站起来叫住他。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岑沛铨问他。 “哦,其实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狄琛视线游移地扫过那堆被撕得零散细碎的纸屑,撕着指甲边缘的死皮,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未来对他的安排。” “他会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职责,包括不限于挑选一位合适的联姻对象,和她结婚生子。” “为什么不考虑一下他的感受呢?” 狄琛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说道:“以我对岑宴秋的了解,他可能不会同意。” 岑沛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地转身离开了。 狄琛和陆今约定的三天期限即将来临,他装作答应了陆家的要求,实际却在林景宜的帮助下定了两张揭发当天的旅程票。 一张机票,一张车票,最后转大巴。 他的目的地是齐山市谷溪镇,一个十八线开外的小城市,长居人口的年龄层稳定在四十岁以上,据说很难在那里看到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陆家揭发鼎诚的阵仗闹得轰轰烈烈,连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都请过来了,端着各种大型设备,摩拳擦掌地做着一举将整个岑家拉下水的准备工作。 到了开始时间,陆今迟迟等不来狄琛的人,在场的几位陆氏高层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他给狄琛打了无数个电话,却没有一个接通。 此时,狄琛人在机场,正准备登机。 手机屏幕不断跳出陆今的通话界面,他仿佛预想到了电话另一端的人有多十万火急。 岑沛铨给他的u盘里,保存了有关陆今的一些记录,其中包括了十几年前环山公路的绑架案。 那通拨给玉临市公安局的电话,报案人正是陆今。 狄琛漠然地盯着屏幕上的姓氏,随即把手机关机,拔掉电话卡扔进距离最近的垃圾桶里。 第66章 玉临, 凌晨三点。 守在别墅前后的保镖不知缘由地被岑沛铨撤走一半,剩下三五个看管大门。岑宴秋的卧室面向后花园,他将被单拧成一股绳, 这辈子能做的最出格的事情,都发生在这个晚上了。 会回来的,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狄琛不可能狠心走远。 至于林景宜说的流产不流产……事已至此, 他不在乎了, 什么也不在乎了, 狄琛是这个孩子的“母亲”,他有权利决定去或留。 一辆越野停在一条隐秘小道上,开着雨刮,驾驶座上坐着的正是风雨兼程从美国飞回来救急的褚易。 他还没来得及倒时差, 路上灌了一大杯加浓美式,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说:“林燕辞找人帮忙查了狄琛的行程, 他这会儿在去游南市的高铁上,你看我是直接开去机场还是……” “你觉得狄琛爱我吗?” 岑宴秋突然冒出的一句话将褚易问得猝不及防。 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的好同桌莫名其妙成了他兄弟的男朋友, 又莫名奇妙地断崖式分手, 电话打不通,消息也不回。 第123章 明明他才出国不到两年。 “嘶……我觉得吧。”褚易发动汽车,脚踩油门驶入大道, “我也不知道啊!你俩都背着我好上的, 我怎么清楚他爱不爱你?我又不是狄琛肚子里的蛔虫……”一偏头看到岑宴秋煞白的脸色, 连忙又改口, “他肯定,百分之百,绝对爱你。” 岑宴秋轻轻笑了一声, 沉默不语。 林景宜什么都说了,关于狄琛把他负责的项目资料交给陆今、在岑沛铨的书房安装窃听器、联手陆家企图检举鼎诚存在重大税务问题。 当然,她也说了,这是一场误会。 是陆今误导狄琛,他母亲的死与岑家有关,这并不是狄琛的本意。 他们认识三年,在一起两年,难道这两年里狄琛对他没有丝毫感情,只是完完全全的欺骗吗? 他不信。 他也是这么回答林景宜的,他不信。 那时林景宜用一种近乎困惑的眼神望着他,这一瞬间她意料之外地感到一丝迷茫。她和岑沛铨都不是重感情的人,如果岑沛铨一定要在公司和家庭里二选一,她的丈夫将毫不意外地选择前者。 为什么他们的孩子却反其道而行? “我不明白……小秋。”林景宜的目光柔和下来,眼中倒映着一张极其肖似她的面孔。 “爱一个人不需要什么由。”岑宴秋哑声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把一整杯奶茶泼在我身上,又手忙脚乱地道歉。当时他竟然还戴着口罩……那么热的天,都不怕悟出痱子。” 岑宴秋露出一个很细微的,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等他摘下口罩,我第一反应是——怎么有人天生长了一副傻傻呆呆好欺负的样子?他鼻子上有一颗痣,其实后颈靠左侧的位置也有一颗,很小,第一次见面我就注意到了。” “他第一次给我过生日,送的是手工的蝴蝶标本,虽然我现在知道这只是为了讨好我、接近我的举动,不过已经无所谓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说道。 越野在道路上如风飞驰,高架有限速,但褚易还是用最短时间把岑宴秋送到最近的机场。 两张机票是提早买好的,飞机降临游南市机场,林燕辞给他们更新了狄琛的最新坐标。 褚易盯着她发来的消息,不禁皱眉:“奇怪……” “什么?”岑宴秋问道。 “坐标显示狄琛当前在丽城,但游南市到丽城就算坐飞机也得接近四个小时,他是怎么在一小时内瞬移到丽城的?” 岑宴秋眸色晦暗,半晌,他拨通岑沛铨秘书的电话。 “父亲在误导我,对吗?” 秘书跟了岑沛铨多年,也算看着他长大,于心不忍道:“是的大少……岑总说,狄琛已经和他达成一致,您不必再追——” “他以为我没有其他办法吗?” 岑宴秋咬着牙,眼眶通红:“除非狄琛亲口告诉我,他不想留在玉临,他要和我分手,否则谁也别想阻拦我!” 两人在飞机上两小时没合过眼,褚易又灌了一杯咖啡,庆幸他身体底子好,经得起造。 这时大洋的另一端,林燕辞忧心忡忡地问他岑宴秋状态如何,褚易不忍直视地看了眼神情阴郁可怖的好友,言简意赅地回复: [疯了。] 刚在背后蛐蛐完,就被岑宴秋拍了拍后背。他面色不善地报了串电话号码,让褚易拜托林燕辞加急去查号主的行动轨迹。 这串号码来自狄琛用了八百年的战损版诺基亚,岑宴秋在赌,假如这个方法也一无所获,他便真的穷途末路了。 褚易打电话过去不到三秒,岑宴秋冷声问:“有结果了吗?” “老岑,我知道你很急。”褚易把手机拿开些,无奈道,“但你先别急。对,尾号是7301。” 电话安静了五分钟,随后林燕辞的声音在褚易耳边响起:“有了,但是……” “但是什么?我的祖宗奶奶,这个关头了你别讲话讲一半啊!”褚易叫苦不迭道。 林燕辞语气迟疑,说:“你把电话给岑宴秋,我有话跟他说。” 褚易叹了口气,手机递给身旁的人,“喏,找你的。” 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挖出一个人的下落,这个人选非林燕辞莫属。她在电话里说的内容岑宴秋听到了一部分,林燕辞的犹豫恰恰说明她已然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是我。”岑宴秋说道。 听筒里传来轻微的电流声,安静得仿佛落根针都听得见似的,下一秒,林燕辞开口道:“狄琛希望自己被找到吗?” “他在哪?”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林燕辞凝视着另一台设备上的“阳城”两个字,手指不自觉地敲着膝盖。她不像林景宜,林、岑两家加起来,最了解岑宴秋的莫过于她和她妈林景飞。 她太清楚她这个表弟的性格了,傲慢、心口不一、全身最硬的莫过于那张嘴。 起初她以为岑宴秋会在狄琛的帮助下逐渐改正那些缺点,谁知他们就像两个小学生,无论哪一个都起不到引领帮扶的作用,反而将彼此推向更深的深渊。 如果爱一个人就是从半空坠落,那么岑宴秋和狄琛早已摔得粉身碎骨。 想到这里,电话另一头忽然有了动静。林燕辞听到了十几年来最令她惊恐的话语——岑宴秋对着听筒,说道:“表姐,算我求你。” 第124章 “……阳城。” 林燕辞声音微微发颤,她极力稳住声线,说道:“狄琛在阳城。” 这座城市位于国内中部地区,联通多个省份,天南海北任意通行。 狄琛不眠不休地赶了一天一夜,飞机转高铁,仿佛身后有妖魔鬼怪穷追不舍似的,一刻也没休息过。 他在高铁站的厕所简单洗了把脸,接热水泡一桶方便面,草草吃两口,然后坐车前往一个长途客运站。 站在一面电子屏前,他研究着路线,发现没有直达齐山市的大巴,需要至少换乘两次,才能到达最终目的地。 买好票,他抱着鼓鼓囊囊的背包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春天过去,正逢盛夏,车站内的气味有些难闻,四周充斥着泡面零食的辛辣味,以及浓烈的汗臭味。 狄琛把自己蜷缩起来,额头抵着膝盖,在翻盖诺基亚里找到唯一一个联系电话。 手机响了很久,没人接。 他按照记忆摁下另一串数字,这次通得很快,那头的褚易不确定地“喂”了一声。 “褚易,我是狄琛。” 对面认出他的声音,大喊了一句什么话,狄琛没有听清。他不疾不徐地说:“有件事想麻烦你转告……岑宴秋。” “他给我的那把备用钥匙,我放在玄关的鞋柜上了。冰箱有一些临期的牛奶和食材,我走之前都处好,但没时间添置新的,你记得和他说,之后要留意食品的保质期。”他笑了一声,“岑宴秋一向不喜欢关注这些,因为每次总有我打。” 狄琛停顿几秒,像在思考什么,稍许缓缓说道:“lucy的狗粮我加满了,他最近食欲不是很好,你跟他说,有空记得带lucy去一趟宠物医院。” 他短促地“啊”了一声,“还有……算了,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我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岑宴秋想怎么处就怎么处吧。” “嗯,就这么多了。”这是他在飞机上打的腹稿,他生怕遗漏一句,因此默默排练了很多遍,“抱歉,褚易。答应你的接风宴好像没办法实现了,我不想做一个违背承诺的人,但现在好像不得不这么做。” 褚易越听越心惊,着急忙慌地打断:“等等……狄琛,你等等!我和老岑在去阳城的路上了,有什么我们见面再谈好吗?” “你和老岑这么多年感情……先不说这个,我们也当了这么多年朋友,”他语速快得差点嘴瓢,小时候第一次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演讲都没今天这么紧张,“你忍心一走了之吗!” “不用见面了。” 狄琛抬头看向发车时间,还剩不到十分钟。 褚易手机开的免提,游南到阳城走高速更快,他飞快地瞥了眼岑宴秋的面部表情,伴随着窗外的风声,一句“我要离开了”清晰地落入耳中。 他苦口婆心地想要再劝,岑宴秋的嘴唇忽然动了动,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刻薄。 “还劝什么?” 他目不斜视地看向正前方,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声音冷淡讥讽:“他不是要走吗?让他走。” 电话里的人一下子没了动静,褚易百忙之中看了看通话状态,幸好,电话还没挂断,只是狄琛不说话了而已。 庆幸没到一秒,手机再次响起狄琛的声音:“我好像还没有正式和你说分手。” 岑宴秋拿起他的手机,薄唇毫无血色地勾起一点讽刺的弧度,“不是已经恩断义绝了吗?我以为我们不需要走这种冠冕堂皇的流程。狄琛,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骗子?你——” “是的。” 褚易掌着方向盘,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他很想打断说一句“你们别吵了,见面再说”,结果局面愈演愈烈,不给他任何插嘴的机会。 长途汽车的位置坐得很满,人挤着人,不留一点空隙,这使得狄琛的手机信号变得很差。 他捂着听筒,努力提高音量,认真地提建议:“所以你下次别再被我这种人骗了,岑宴秋。” 信号太差,通话毫无征兆地断了。 长途汽车驶动的那一刹那,褚易踩住刹车,把车停在途经的高速休息区。他大脑思绪乱得很,左右脑互搏,在想是继续开车到阳城还是掉头回玉临。 他想问问岑宴秋的意见,不料一转头,副驾驶上那位为了找人几乎失去智,死到临头还死要面子的祖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悄无声息地落了满脸的眼泪。 这个从小到大绝顶不可一世、绝顶自大傲慢的人顶着一双通红的眼,声音沙哑地喃喃,说:“他甚至没和我说再见。” 褚易复杂地递过去一张抽纸,心想岑宴秋过去、现在以及未来,最落魄失意的样子莫过于此了。 爱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物质。 它可以变成任何形状,一张黏腻的糖纸、一封写满“我爱你”的情书、一个抽丝的旧毛毯,又或者一把锋利的刀。 当狄琛扔掉那个老旧得快要报废的诺基亚,风雨兼程地抵达谷溪镇时,他恍惚地跳下车,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拜命运所赐,他与当初平凡而幸福的梦想失之交臂。 就像整个人跌进湍急的河水里,上涌、下沉,周而复始。 第67章 狄琛在谷溪镇落脚的第一晚就失眠了。 长途汽车进镇之前开了好长一段山路, 颠簸曲折,害得他拎着呕吐袋吐了两三次。下车时脸色白得跟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尸体没什么区别,整个人灰头土脸的, 身上各种混合着不太好闻的气味。 第125章 他走得很慌张,就随身带了个黑色的旧背包, 夹层放着所有重要的证件,还有一张存着他这些年打工兼职、奖学金赚来的钱的银行卡。 除此之外, 也有几件贴身的换洗衣物, 像八爪鱼般混乱无章地揉成一团。 抵达谷溪镇已是傍晚, 这片地方过了晚上七点街面便静悄悄没什么人了,宛如被沉睡魔咒笼罩,只偶尔听到一两声鸟叫。 狄琛在路边随便找了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小旅馆,前台是个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的男人, 吊梢眼,看不出年龄, 收了钱贼兮兮一笑:“外地的?从哪来啊?” 谷溪镇向来只出人不进人,当前台的男人眼睛缝一提溜, 心想农民工怎么跑这来了, 这里可没砖头搬。 “吴江过来的。”狄琛沉着眉,惟妙惟肖地仿着某个人冷脸的神态,说的是夹杂着吴江口音的普通话。 那男人看他凶巴巴的气质相貌, 顿时没了八卦的心, 悻悻呸出一小块碎瓜子皮。 狄琛的房间在三楼, 经过一条灯光幽暗的走廊, 最末尾那间就是他的。 齐山是南方城市,多雨,气候潮湿, 因此泛黄墙壁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霉斑。被褥枕头倒是干净的,就是房间自带的烧水壶有一股怪味,不像能用的样子。 他脱掉湿冷的外套长裤,拉开背包拉链,想找出一套衣物去洗漱。将每件衣服抻平铺在床上,抖开第三件时,狄琛忽而愣住了。 长袖,摸着很顺滑柔软的材质,不是他的尺寸。 这是岑宴秋的衬衫,可能当时收衣服收得慌乱,被他一不小心塞进去了……毕竟他和岑宴秋共用同一个衣柜,拿错衣服不稀奇。 狄琛垂着脑袋怔怔看了一会儿,随后抓过衬衫,下定决心朝垃圾桶走去,拿东西的那只胳膊高高举起,臂膀的肌肉紧张地蹦起来,下一秒却又漏气似的松懈下来,呆呆垂在身侧。 不丢了,以后可以裁了当抹布。 狄琛心想,对,物尽其用。 他心不在焉地把衬衫正正方方地叠好,搁在床尾。 浴室的水温时热时不热,狄琛怕冻感冒,草草冲洗几分钟就把自己擦干缩进被窝里了。他穿着棉麻的睡衣睡裤,佝着背,却还是觉得很冷。 他从前适应能力是很好的,跟着狄书惠几番周转,比这旅馆还差的环境都住过,一沾枕头立马有了睡意,从没像今天这样,仿佛要睁着眼睛到天明。 就像有很多人在他耳边说话,狄琛捂着耳朵,想到连告别也没说的冯康,想到严向灯,想到动协里好不容易相熟起来的人,和那个没落网的虐猫变态。 他什么也没带走,但好像把什么都带走了,玉临市的一滴水、一粒灰尘都能轻而易举地成为他的牵挂。 他和那些顽固的记忆抗衡着,越不想回忆什么,脑海里反而愈演愈烈,直到天光蒙蒙亮,早晨七点左右才累得昏睡过去。 醒过来刚好下午两点,街上渐渐看得到人了,一些家常菜馆也拉开卷帘门,做着一天等来的客人不超过两只手的冷清生意。 狄琛背着背包下楼退房,坐在前台的男人嘴里叼着一只肉包子,余光看着他,含糊不清地说:“隔壁那个照花镇最近在拆迁咧,活多。” “嗯。”狄琛抽出三张纸钞,又从裤兜摸出几个硬币,在手里数过一遍,确定金额没错了再递到男人装钱的篓子里。 他想先租个房子落脚,走出去几步,眼前灵光一闪,即刻转头赶回去,手臂搭在前台的边缘,瞳孔跟着亮了:“请问这镇上哪里有房子出租?” 男人腮边鼓鼓囊囊地咀嚼着,闻言睁大眼睛,伸手指了指右边。 “这条街再走几百米,有家阳光水果店,那上头的房子应该还没租出去。”男人啰啰嗦嗦讲了一大堆,“那家水果店的老板姓王,我们都喊她王婆婆,她儿子女儿都在大城市工作,去年她女儿生了个小孙女,还请我们喝周岁酒了呢……” 男人从王婆婆的小孙女扯到她对门的邻居张大妈,眼看没完没了了,狄琛只好扯个由撒开腿跑了。 正如男人说的那样,阳光水果店楼上的空房正在招租,店里的王婆婆一听他是来租房子的,笑得皱纹也光滑了,嘴角一直下不来,一边拉着他一边说这房子快两年了还没租出去,空着落灰怪可惜。 狄琛在屋子里四处转了转,两室一厅,小阳台的采光不错,等冬天过了可以养养花种种仙人掌。 房间装修简单质朴,大型家电都能正常启动。 他回到客厅,问道:“您这一个月租金多少?” 王婆婆“哎哟”一声,更是笑得看不见眼睛了。 最后狄琛以每月三百二的价格交了一整年的租金。 午饭他草草在楼下的面馆应付了事,送走王婆婆,他把背包扔在家里,揣着一串新拿到手的人钥匙,在这条街上唯一一家手机店买了个二手的杂牌触屏手机和一张电话卡。 在玉临生活了几年,他几乎以为玉临的物价就等同于全国各地的物价了,没想到自己还能在杂货店里买到既便宜又结实的脸盆,在服装买到三位数以下的暖和外套。 刚来一天,剩下的东西慢慢置办也不迟。 狄琛提着一个大红水桶,决定接下来的日子用它装热水泡脚。 秋冬天黑得快,镇上没有装路灯,晚上安静得连鸟叫也听不到了。卧室的桌角亮着一盏小台灯,是整片区域仅有的光源。 第126章 半扇光落在狄琛侧脸上,他双手撑着床沿,脚尖踩着桶里的热水,恍惚间有一种好似在做梦的感觉。 他脚踝以下被热水泡得通红,暖融融的热气漂浮上来,将他的心也熏烫了、蒸出几滴水分。 水滴像扯断的珠子,“嗖”地滚进盖在他膝间的衬衫上,晕出圆形的渍痕。 谷溪镇晚上七点以后寂静无声,首都玉临却恰恰相反。 养得白白胖胖的萨摩耶被暂时安顿在静水的岑家别墅,交给李姨照顾。岑宴秋独自回到临大那边,一辆低调的卡宴驶入黑夜。 车内气氛凝重,褚易在副驾上抠手指,装作很忙地摸摸耳朵、扣扣手腕,到最后实在忍不住,说:“你……” “准备什么时候回洛杉矶?” 岑宴秋大半张脸隐于暗色,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微微发白,手背青筋狰狞,脉络穿过那只价格昂贵的腕表,没入袖口深处。 “过几天吧,我不急。”褚易打消了提及狄琛的念头,“这个点了,今晚我在你那凑合一下算了。” 岑宴秋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我帮你订了酒店,账算我头上。” “宝嘉安汀总统套房,报我名字。” 宝嘉安汀作为在前年被鼎诚收购,已成为鼎诚旗下的酒店之一。 褚易哭笑不得地扶着额头,“你家里藏宝贝了啊?凑合一晚也不让……”他转而对视上岑宴秋冷的不能再冷的眼神,脑子突然转过弯,明白了。 “行行行,待会儿你直接把我扔宝嘉门口。”他举起双手,无奈道。 回到家,岑宴秋在门前站了五分钟,过后拇指贴在指纹识别区上,脚步沉重地走进玄关。 他往左看去,鞋柜顶上静静躺着一枚银白色的钥匙,直走几步,lucy的狗窝被得干干净净,玩具小球和她钟爱的玩偶井然有序地排排坐在茶几边的亚克力透明收纳箱里。 冰箱放置牛奶、食品的横格现如今空荡荡的,只剩下最上层那些保质期很长的东西。 褚易公放的内容岑宴秋其实都有记在心里,包括狄琛含糊过去的,压在卧室床头柜上的什么“不重要”的物品。 他像一个被宣判癌症晚期的病人,生命长河中只剩下几个月不到的时间可活了,周身气压很低,被浓厚的情绪黑雾包裹着,主动向死神索取他的死亡。 卧室天花板的顶灯乍亮,岑宴秋走到床头,率先拾起那张用黑色水笔写的留言纸。 须臾,第二个拿起本压在纸上的银行卡。 狄琛用很公事公办地口吻说,这是岑家每月打到狄书惠账上的赔偿费,这些年算下来有小几百万的样子,但狄书惠一分没动,卡换到狄琛这里,他也一分没动。 好一副划清界限的态度。 翻到背面,空白的,他甚至蹦出一个想用打火机燎一燎纸面的荒唐念头,看狄琛会不会通过某些特殊的手段,在上面留下“记得去哪里哪里找他”之类的话。 第三件物品是一个灰不溜秋的布袋,岑宴秋两指捏了捏,从中倒出一枚有些年头的旧金戒指,女款,十根手指只有小指头戴得进去。 岑宴秋冷冷哼了一声。 他送的手表、衣服、餐具,零零碎碎的各种东西一样也没拿走,反而给他落下一枚这么丑的金戒指。 这是什么意思? 分手补偿费? 岑宴秋眉头一动,咬着后槽牙将那张留言纸撕了个粉碎,心中情绪未消,他紧接着摘下无名指的银戒,狠狠扔向墙角。 戒指碰到墙壁后反弹落下来,在地上清脆地滚了几圈,不知道掉进哪个犄角旮旯。 阴沉着脸的青年将一床丑得格格不入的大花毛毯扔到客厅的沙发上,打电话叫了第二天的上门家政。 他要把关于狄琛的一切统统扔掉! 第68章 早上十点, 约好的家政上门。 这个住在中心地带高档小区里的雇主脾气古怪,要求更是五花八门。卧室不许进、阳台养小葱的花盆和空置的盆栽不能扔、打扫干净以后所有家具摆设必须放回原位,不能太整洁但也不要太乱。 三名家政人员面面相觑, 看在薪水十分可观的份上,都按雇主的要求做了。 上午岑宴秋抽空去了趟集团总部, 岑沛铨对他不再执着追问狄琛下落的现状很是满意,已经有了赋予他一定职权的打算。 岑宴秋路过行政部, 有些刻意地停下来看了看腕表。太子爷大驾光临, 办公室所有人探头探脑不敢吱声, 最后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出来,语气很恭敬地叫了声“大少”。 “嗯。”岑宴秋眉目淡然,“父亲在公司吗?” “在的,需要我帮您……” “不用, 我自己上去。”岑宴秋说道。 岑沛铨办公的地方在总部大楼顶层,桌旁是一整面落地窗, 足以俯瞰大半个玉临中心区的景色。 岑宴秋站在门前敲了三下,里头传来一声沉着有力的“进”。 近几年鼎诚内部早有传闻, 他们的老岑总要退了, 一把手的位置迟早由“小岑总”接手。小岑总一共有两个,至于是哪一位来做这个接班人,大家都心知肚明。 岑沛铨神情专注地阅读手头一份报表, 头也不抬, 顿了几秒才提到一家分公司高层职位空缺, 让岑宴秋过去历练历练。 相当于直接空降了。 两人一站一坐, 隔着办公桌,尽管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却好似往来了八百回。 第127章 “我资历不足, 恐怕不太合适。”分公司在明珠市,沿海地区,和玉临离得远,并不利于他发展自己的势力。 岑沛铨抬眼望向他,表情不悦:“所以这是一场历练!对你、对你往后回到总部,总该不会有什么坏处。” 岑宴秋早料到他这番说辞,低低笑了一声。 “您把我派去诚瑞吧。” 岑沛铨意外地挑了挑眉。 他接着说:“以实习生的身份,学校那边的课程我也会兼顾。” 如果说鼎诚总部是中心里的中心,那么诚瑞便是苦寒凄惨之地,盈不抵亏,向来交给岑家一个不受重视的旁系打,年年靠总部掉下来的几两肉苟延残喘,没倒闭已是奇迹。 “算上剩下两年。”岑宴秋脸上没什么情绪,“五年时间,我会以诚瑞为跳板回到总部。期间希望您点头,同意我的一个请求。” 岑沛铨“嗯* ”一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暂停一切与联姻有关的活动。” “为了那个狄琛?” 岑宴秋眼底划过几分厌恶,“与他无关。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分心。” 岑沛铨思忖片刻,还是点头了。 年轻人嘛,遇到新鲜人新鲜事难免不会被其吸引,等那个劲头过了,兴趣自然而然就慢慢消散。 岑宴秋的一切都仿佛为继承岑家和鼎诚量身打造,他是一个标准的继承人,也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他岑沛铨的儿子,怎么能容忍自己被身份那样平凡卑微的人欺骗? 岑宴秋每一句话都发挥了应有的效果,他假装退后几步,下一秒脚步一顿,“陆家的事……您准备怎么处?” 两家不对付了几十年,互相视彼此为仇敌,前不久陆家算盘落空,狠狠栽了个大跟头,虽说明面上没什么变化,背地里却闹得天翻地覆。 那帮老家伙名声利益损失惨重,自发退出牌桌,换了帮新鲜血液替他们擦屁股。 但岑沛铨没完全把这些告诉岑宴秋,他将报表翻了个页,“怎么?” 岑宴秋扯了扯嘴角,笑不达眼底:“先前被陆今吞了一个项目,现在该找他要回来了。” “尽快。”岑沛铨沉声道,“最好在三天内。” 从鼎诚出来,岑宴秋驱车前往机场。褚易带着保镖把即将登机的陆今扣在原地,赶过去的时候,平日里潇洒纨绔的男人嘴角青了一大片,狼狈不堪地垂着脑袋,一身高定落满灰尘。 褚易将机票和证件递给他,岑宴秋瞥了一眼,冷笑道:“爱尔兰?陆少倒是会挑地方。” “狄琛跑了?”陆今面部肌肉抖动,捕捉到岑宴秋的表情变化,放声大笑道,“你的小情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没了,你不去追他,跑来管我做什么?” 笑了一会儿,见岑宴秋和褚易都没反应,他自讨没趣地砸了砸嘴,扯平被抓皱的衣领:“岑大少,你我都是体面人,你知道的——我一个私生子在陆家讨生活不容易,要追究,也是追究那帮半边身子入土的死老头,我顶多算个从犯……” “从犯?” 岑宴秋松了松手腕,解开腕表,雷厉风行地一把扼住陆今的咽喉。 他眯着眼睛,眼尾形状锋利,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对方,压着嗓子咬牙说道:“十一年前,环山公路。” “是你报的警,对吧。” 陆今因窒息而脸颊涨红,名为“事不关己”的面具之下,他终于展现出一丝少有的慌乱,“不、不是我!” “当初你和狄琛交易的条件是什么?一百万?两百万?” “我……” 岑宴秋松开手,把人往地上一推,淡淡道:“那就两百万,现金,今日之内交付。” “行,好,说定了。”陆今屈辱地爬起来,坐回靠椅上,“我给了你就放过我。” “是什么让你误以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交易?” 岑宴秋疑惑地拧着眉心,半晌张开嘴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狄琛不会放过你,我也不会。” 谷溪镇,多云转阴。 狄琛换灯泡的时候心有所感,偏过头狠狠打了三个喷嚏。 他不觉得这是有人在念叨他的象征,他只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感冒了,谷溪镇的气温很低,他舍不得开暖气,早上醒来开始断断续续地流鼻涕。 灯泡装好后,狄琛试了试亮度,随后拿起钥匙和手机,出门找找药店在哪。 他对这个镇子还没有特别熟悉,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也不是坏事。 往左差不多走了二十分钟,狄琛终于看到一个疑似药店标志的招牌。天气冷,他裹紧外套加快脚步,正要进门,一不小心与一位刚买完东西准备离开的老太太迎面撞上。 狄琛没有走很快,但老年人身子骨脆弱,经不起折腾,他连忙伸手扶住那位老太太,一边搀着她的手臂一边细声细气地道歉,说他不是故意的,问对方有没有事。 “没得事没得事,我好得很!” 老太太长相慈眉善目,鼻子上有一颗黑痣,头发白了一半,很时尚地烫着大卷。 她上下打量着狄琛,好奇道:“你这小伙子看着很面生啊,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谷溪镇居民不多,邻里邻居大多相互认识,狄琛朝她抿出一个腼腆的笑,“我这两天新搬来。” “难怪……”老太太拉长音调,笑着拍拍狄搀着她的那只手,“我住在那家五金店对面。你进去买药吧,我就不耽误你了。下次有机会,你上我家坐坐,反正我这个老婆子闲着也是闲着。” 第128章 狄琛在手机里留下她的联系方式,目送着这位姓夏的老太太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转头推开药店大门。 “你好,麻烦帮我拿一盒感冒灵颗粒。” “没别的了?” “嗯,就这个。” 这家药店比寻常大药房几乎小了一半,趁那个干瘦的店员背身拿药的功夫,他朝四周望了几眼,药品的种类也少得可怜。 “收你十三块五。”店员声音很哑,弯着背,伸过来的那只手背布满灰褐色的老年斑。 狄琛看到他指甲缝里的黑泥,以及袖口沾的几根黄棕色的短毛,目光不禁在上面多停留一秒。 提着薄薄的塑料袋往回走,路过一个狭窄的巷子口,他忽而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具体是什么形容不上来,只是觉得难闻。 巷子里堆放着一米多高的绿皮垃圾桶,每个都被填得满满当当。 “嗳,小伙子!” 不远处,本该离开的老太太不知道为什么又走了回来,边走嘴里边发出“嘬嘬”的声音。走到近前,她问狄琛有没有看到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狗。 狄琛摇摇头。 “五金店老李的那只大黄狗上个月刚生了一窝狗崽,这只钻洞跑丢了,今天一整天都没找着!” “小狗也是黄褐色的吗?”狄琛问道。 “是是是!”老太太急忙道,“混着黑色的毛,眉心还有一个黑点呢。” 他手指指向背后的药店,“那个收银员可能见过吧。” 话音刚落,鬓发斑白的老太太健步如飞地冲进药店,声如洪钟。 之后的事情他没有多问,回租房冲开一包感冒颗粒,闭气一口闷了。 晚饭前,狄琛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确认证件都随身带着,于是出发步行到镇上一家位置偏远的银行,取一些现金出来备用。 说到存款,他想起以前自己的衣柜里总莫名其妙多出来很多新衣服,吊牌被提前拆下,看不到价格。 旧衣服每两三个月定期失踪一批,有些甚至没有坏,只是旧了点,被洗得略微有些褪色而已。 他为此和岑宴秋吵了一架,又或者说,是岑宴秋很生气地找他吵了一架,问他新衣服为什么一件也不穿,为什么总是不领情。 狄琛被他吼得耳边一片嗡声,脑海里像有一百个小人在跳舞。 幼稚得要命。 卡片插进凹槽,他习惯性地查看余额,看到atm机上的余额显示,疑惑地眯了眯眼。 他的账户里怎么会多出……两百万? 第69章 银行的玻璃门外, 夜色渐浓,半空中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半只脚刚迈出去就感受到迎面的凉意。 狄琛身上穿的是一件深灰色的套头卫衣, 他戴上帽子,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 取出装在兜里的手机。 两百万,当初他和陆今约定好的数额。 手机短信里收到一条新消息, 是一个未知号码, 口吻很像陆今, 说让他安心收下这笔钱,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 狄琛咬着下唇干裂的创口,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他在对话框打了几个字,点击发送。 [你的钱我不收, 岑宴秋。] 另一边,陆今被三个肌肉虬结的壮汉保镖紧紧盯着, 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 他举起手机, 把狄琛的回复内容给岑宴秋看:“喏,人家都说了‘不收你钱’!” 大笑话,天大的笑话, 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位大少爷送不出去的钱。 陆今在心里不知道嘲讽了岑宴秋多少个来回, 语调隐隐夹杂着阴阳怪气的意思。 随即一道尖锐的视线斜劈过来, 站在他左右的保镖各向后让了一步, 紧接着陆今嘴角一痛,伴随着拳头挥舞时扬起的微风,他狼狈不堪地被岑宴秋打倒在地, 腹部也挨了一踹。 “嘶!”陆今抬头想骂一句脏,一看那三个保镖人比牛壮,默默把话憋回肚子里。 岑宴秋睨着他,说:“回话。” 陆今捂着疼痛难忍的肚子,捡起摔落在一米开外的手机,脸色铁青地回复那条消息。 于是远在齐山市谷溪镇的狄琛连续收到三条洋洋洒洒不下百字的痛骂,反问他怎么能把自己错认成岑宴秋那个心眼比羊粪还小的王八蛋。 陆今在国外呆了十几年,骂人的语句自带一股翻译腔,狄琛这下信了他不是岑宴秋,而是陆今本人。 过了几秒,对方发来一句“再见”,狄琛回了一个“嗯”字,消息发出去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 街道上起风了,雨丝被吹得改变轨迹,裹挟着微凉的触感扑了狄琛满脸。两百万再加上他原有的存款,够他在这个物价极低的小城市安心生活一辈子了。 仿佛天上砸了块馅饼,像巧合又像陷阱一般落了满怀,补偿他曾经遇到的所有阴差阳错。 这件事背后肯定别有隐情,狄琛心想,他不相信自己会是那个万里挑一的幸运观众,凡事必有前因,也必有代价。 代价是什么呢? 他对此还没有头绪。 今年的春节比去年早了半个月,冬天也提前降临,赶在阖家团圆之前下了一场凛冽的大雪。 地面白茫茫一片,一踩就是一个深深的雪坑,走得人多了,雪凝结成冰,使道路湿滑难行。 镇上多是腿脚不便的中老年人,雪落的第一天,狄琛自发买了一大桶盐,再握着铁铲扫出一条完整赶紧的路来。 第129章 年前他用存款租下一个店面,就在那家五金店旁边,店铺装了最基本的水电,具体用来干什么,狄琛暂时还没什么想法。 桶和铁铲放在门外,他坐在只摆了一套桌椅的铺子里发呆,这时外头出现一道人影,那人笑容和蔼地冲他打了声招呼。 “小狄,忙什么呢?”夏阿姨两手都戴着藕粉色的毛线手套,双眼弯弯地看着他。 “没什么夏阿姨,我只是铲雪有些累了,在休息。” 当初在药房门口第一次见,这位姓夏的老太太对他印象很好,没过多久就请他去家里喝了杯茶,又坐着陪她聊了一下午。 聊天的时候狄琛得知她有两个双胞胎女儿在玉临工作,忙得很,一年到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开始狄琛喊她“夏奶奶”,她眉头一皱,不乐意地摆摆手说不行。 “这个称呼真是把人叫老好几岁。”夏阿姨端起茶壶给他续点茶水,“我女儿还喊我’翠莺姐‘呢,多显年轻!” 狄琛笑着应和几句,把称呼改成“夏阿姨”。 店铺还没仔细装修过,屋内也没装暖气,温度和外面基本没差。狄琛将门抵住,等人进来再关上,然后让她坐在自己刚才坐的椅子上,又进内屋烧壶热水,给夏阿姨泡了一个热水袋。 街上呼呼刮着风,仿佛有人将号角吹响似的,但隔着一扇门,声音被削减得有些闷。 “您女儿今年不回来了吗?”狄琛问道。 夏阿姨脱下毛线手套,热水袋被她捂在手心,“不回来喽。” “说什么年底要跟着领导出差,和外国人谈生意,忙呀!”她看似抱怨,语气中却隐隐流露出几分骄傲,“她们领导也真是,自己不休息还不让员工休息么?生产队的驴也不能一刻不停地拉磨呀,小狄你说是不是?” 狄琛搓着冻红的指尖,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声“是”。 “小狄,你以后打算开店做什么啊?” “……可能接点杂活吧,修水管、开锁刷墙之类的。” 他声音很轻,拨弄着食指和中指上的倒刺,视线漫不经心地随着门外的落雪游走。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从逃到谷溪镇的那天起,好似一艘航行在大海的航船突然失去了它的指南针,不再有目标,也不再有终点,哪里都可以是归路。 记事起,狄书惠的身体状况已经开始急转直下了,光医药费就是很大一笔开支。狄书惠与何建华往来的书信里,能看到他每次转账的明细,除却日常开销,他应该是将大部分工资都给了狄书惠治病。 这个未曾谋面的父亲去世后,他们少了一笔收入来源,负担顿时加重不少,狄琛尝试着给人跑腿、用比别人低一半的价格做些临时的工作。 狄书惠仿佛是蜡烛上的灯芯,只要灯芯还在,他便能一直燃烧。 几年后狄书惠死于一场蓄意的医疗事故,“为她报仇”这件事又成了吊在骡子眼前的胡萝卜,他为此不惜付出一切,最后却被告知这不过是另一场阴谋。 他已经没有力气重新开始了。 所谓的“换个地方重获新生”,只存在于剧情浮夸的影视剧中。 “说起来……”夏阿姨咳嗽一声,说,“镇上好多街坊家里都有猫猫狗狗。猫倒还好,爱干净,半年不洗也没事,但这狗嘛就不行了。” “五金店老李他们家的狗最爱在泥里打滚了,每次滚完身上脏的呀,啧啧啧!” 狄琛回想一番,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 谷溪镇的居民年龄基本在四十岁以上,子女在大城市打拼,一年回不了几次家,为了让家人不那么寂寞,通常买只小狗小猫代替自己陪伴父母。 大型犬有爆冲的习惯,所以镇上的中小型犬较多,品种一般是泰迪、博美等等。 “您也想养宠物吗?”夏阿姨的心思不难猜,狄琛扣掉指侧的倒刺,温声道。 夏阿姨打开手机,把一张保存到相册的照片拿给狄琛看:“你瞧,老李说这种狗叫萨……” “我妈想养只萨摩耶!” 曼彻斯特。 年轻女孩手拎电脑包,踩着五厘米高跟风风火火跟在高大俊美的男人身后,嘴巴一路说个不停。 “您那只萨摩耶是在哪家犬舍买的?贵吗?方便推下犬舍老板的微信吗?”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一家餐厅,男人抬起手臂,面容冷峻地看了眼腕表显示的时间。与合作方约定的是中午十一点,他们提前二十分钟赶到,时间还很充裕。 “你说lucy?” 岑宴秋指尖不经意碰到面前洁白的餐盘,垂落的眼睫一颤:“她是双范德比尔特血系培育出来的赛级犬,那家犬舍的预约号已经排到后年三月份,看你愿不愿意等。” 年轻女孩嘴角抽搐,连忙晃了晃手:“那还是算了吧。” 四十分钟后,合作方代表姗姗来迟,歉意地与岑宴秋握了握手。 在岑宴秋抵达曼彻斯特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合作是板上钉钉的事,跑这一趟只是为了确认细节,给诚瑞争取更多利益。 合作方代表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吃饭时有意无意地打量了岑宴秋好几次,还在饭后留下一张写了私人联系方式的名片。 年轻女孩踮脚好奇地望着名片上的内容,被岑宴秋眼神警告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老板,要不我把机票改签,您后天再回玉临?” 第130章 “不用。” 岑宴秋找她借支笔,将名片上的信息涂掉,而后翻面压在餐盘下:“我只谈生意,不谈其他。” 站在路边等车,岑宴秋余光扫向身边的年轻女孩,问道:“你今年不回家?” “不回。”女生笑了笑,“我跟我妈打好招呼了,明年休年假的时候再回去。趁这段时间,我得替她好好物色一只萨摩耶,我妈也真是,养博美泰迪不好吗,小小的多可爱……” 岑宴秋“嗯”一声,随口道:“阿姨在哪个城市?往返路费可以找财务报销。” “她在齐山。” 女生低头检查航班信息,没注意到岑宴秋眼中一闪而过的愕然:“齐山市谷溪镇……离玉临远着呢,还没高铁直通。” 她不经意间看到岑宴秋右手无名指的素环,脱口而出:“老板,您订婚了?” 岑宴秋动了动手指,淡淡道: “装饰。” 第70章 过完春节, 狄琛的店铺也正式开业,他在街边开了家宠物美容美发,离租房不远, 走路十分钟就能到。 店门口摆着两列花蓝,地上散落着放完的鞭炮碎屑。开业当天狄琛一上午洗了五只狗, 整个工作间都弥漫着宠物香波的味道,柠檬味的, 浓郁扑鼻。 其中一只比熊很多地方毛发打结, 他挨个将打结的地方梳开, 多护了半个小时,直到中午才彻底忙完。 “您可以买把梳子回去,平常给它梳梳毛,不然下次还是会打结的。”狄琛把狗绳交给比熊的主人, 从柜子上取下一把排梳。 “狗还要梳毛啊?” 白毛比熊被一个中年女人抱在怀里,她摸着小狗洁净蓬松的脑袋, 接过梳子迟疑地拿在手里打量:“咋这么麻烦……洗完吹吹不就开了吗?” “你以为洗澡很简单呐?” 夏阿姨抓了把瓜子,早上九点店铺开门的时候她便在了, 边说边将瓜子吐进自带的塑料垃圾袋中:“平常不给狗梳毛, 等到一身毛结再带到店里洗澡,狗不舒服人洗得也难受。” 中年女人把比熊放到地上,讪讪一笑:“您说得对。这梳子多少钱一把?” “今天开业酬宾, 送您了。”狄琛递给她一个小纸袋, 里面装着一把梳子, 还有两个耐咬耐磨的磨牙玩具。 “哎呀, 这太不好意思了……”中年女人顿时喜笑颜开,“以后我就认准你这家店了!” 狄琛替她拉开大门,温声道:“您常来。” 开业第一天的营业额还算可观, 下午四点半,狄琛拉下卷帘门,路过一家杂货店时顺手买了个记账本和一支笔,决定每天记录自己的开支。 店铺一年租金三万块,他不想坐吃山空,因此花的是他自己的存款,没动陆今转到账上的那两百万。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开业第一周店门口就挂上了“暂停营业”的招牌——狄琛生病了。 成年后他身体素质很好,虽然不怎么生病,但每次只要染上病气,没个四五天好不了。 谷溪镇的春天比玉临冷多了,呼出来的热气在空中凝成白团,狄琛往身上盖了两床被子,却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被窝渐渐捂热乎了,他想睡一会儿,可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额头里像有人拿了把锄头锄地,脑袋仿佛要被劈开一般。 忍了半晌,狄琛穿上一件厚羽绒服,慢慢下地磨蹭着走到客厅,翻出上次没吃完的感冒灵颗粒,用热水泡开仰头灌了下去。 回房中途手机忽然响了,来电人显示着“夏阿姨”三个字,他按下接听键,说话带着鼻音:“夏阿姨?” “我买了点水果,路过你的店想进去匀你几颗大苹果,结果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暂停营业’!怎么了小狄,听声音你身体不舒服吗?” “可能是感冒了。” “这可不好,得吃药……”夏阿姨音量降低了些,手机里传来其他人的杂音,“诶老李,你那个医药包借我用用!给谁?小狄生病了,我去看看他!” 狄琛不知道电话是什么时候挂断的,他脑子里一片浆糊,走到床边恰好失去意识,外套没脱便倒在柔软的被褥里。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看时间他似乎昏睡了一个多小时。 他手臂撑着床沿,借力慢慢将自己扶起来,眼底像一块屏幕花白的电视剧,闪着不规则的黑白亮块。 打开门,夏阿姨焦急的声音传入耳朵:“你确定只是普通感冒吗?快坐下快坐下,躺床上也行!” 此时的狄琛仿佛变成一个麻木执行指令的机器人,他同手同脚地回到卧室,再次合衣躺下,半边脸无意识地埋在枕芯里,氧气稀薄,有些喘不上气。 “别把自己憋死啦!”有人在他耳边说。 之后的记忆很零碎,他只感觉到额头被一个冰凉的手背贴了一会儿,声音的源头反复喃喃着“不好,烧严重了”,下一秒腋下被塞进一根体温计。 五分钟后,夏阿姨抽出体温计,对着自然光一看,竟然烧到三十八度四。 沉睡中,被强行喂下一颗退烧药的狄琛抿着唇,嘴角微微下撇,一副受了很大委屈的模样。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到的画面颜色迷幻诡谲,像无数个玻璃片拼成的图像,折射出缤纷的光线。须臾,梦境天翻地覆,从玻璃迷宫转变为破旧荒凉的街道。 四周雾蒙蒙的,好似加了层泛黄的滤镜。出现在狄琛正对面的是一条幽深的小巷,周围没有人,他瘫坐在脏污不堪的水泥地里,脚边躺着一辆龙头歪折坏损的自行车。 第131章 须臾,一只枯黄的手伸到眼前,狄琛下意识地仰起头,眼底映出狄书惠的倒影。 “怎么又骑车摔了?痛不痛?” 狄琛木然地摇摇头,搭着她的手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污泥:“没事,我没事。” “今天我做了红烧肉,跟妈妈回家吧。” 狄书惠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狄琛想跟上去,但膝盖以下传来剧烈的疼痛感,他疼得差点跪下,最后只能倚着墙,嗓音沙哑地喊狄书惠别走那么快。 好在狄书惠听到他的呼唤,终于偏了偏头。 “妈。” 狄琛盯着她的背影,明知道这是一场梦,但还是忍不住一瘸一拐地追上去。 “我好像没有做得很好。”他低下头,手指掐着裤缝,“好像……把什么都搞砸了。” 狄书惠的背影凝滞在几米外的位置,狄琛等了很久都没能等来她的答复,正要放弃的时候,耳朵捕捉到细微的声响,紧接着,狄书惠的声音缓缓响起。 她说,去过自己的生活吧,不要总是回头看。 “人要一直向前,小琛。” 背影逐渐消散。 夏阿姨在他烧退以后悄悄离开,不料他半夜又发起高热,浑身滚烫得像浸在温泉里似的。 身下的床单洇开大块大块的水渍,狄琛辗转反侧,大概是病得神智不清了,怪梦接踵而至—— 他竟然梦到岑宴秋。 昏暗的光线里,那人坐在床边,光影落在挺拔的肩背上,切割出清晰分明的轮廓区域。 狄琛用力闭了闭眼,用所剩无几的力气翻了个身,转到墙壁那一侧。那人见状还不乐意了,胸膛沉沉压下来,投在墙面的影子与他的几近融为一体。 是嘲讽的语气:“病成这个鬼样子,药也不喝,不想活了么?” “不说话?又成哑巴了?” 狄琛把枕头掀起来盖住耳朵,本以为声音会消失不见,不料还是能听到岑宴秋细碎的念叨,仿佛植入进他的大脑一般,阴魂不散地循环播放了一千遍一万遍。 “你在嘴硬什么?” “到现在还不肯承认,狄琛,世界上再找不出比你更懦弱的人。” 狄琛放下枕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 这是幻觉,是一个荒谬的梦。 他需要承认什么? 他什么都不用承认,岑宴秋和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为什么要执着于一个根本不重要的答案?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把戒指送给岑宴秋的那天。手心贴在滚烫的额头上,狄琛眼睛半阖着,仿佛又触碰到了那天岑宴秋轻轻垂落的眼皮。 当时他说的每一个字狄琛都记得十分清楚。 岑宴秋说的是,狄琛是不是好爱他。 他就像童话世界里享受着所有人的偏爱与呵护的王子,以为对方只要递给他一朵玫瑰,就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他。 等他把玫瑰插在花瓶里,精心呵护数年,最后花瓶被人打碎,玫瑰花的花瓣散落一地的时候,才发现花蕊里镶嵌的是最锋利的刀片。 他和岑宴秋之间最后一次通话,对方几乎将所有刻薄的话说尽。 当时没什么感觉,等上了开往谷溪镇的长途汽车,心脏才骤然复苏,发出阵阵钝痛。 “狄琛,你爱我。” “不然你在痛苦什么?” 他又听到那个幻想出来的“岑宴秋”质问的语句。 空荡黑暗的房间里,狄琛睁开眼,双手捂着面颊,呼出来的气息穿过指缝,消散在冷寂的空气中。 “是。” 他终于开口,放弃反抗:“你赢了。” 我承认我爱你。 翌日,阳光透过纱帘洒进窗台,床上的被褥和外套被狄琛踢到床尾,他揉了揉眼睛,清醒过后探着额头的温度,不那么热了,应该已经退烧。 昨天折腾一晚上,出了一身热汗。 他下床第一件事就是去浴室清清爽爽冲了个澡,然后在街边找了家面馆,随便应付一顿早饭,不然空着肚子上班容易低血糖。 洗狗是个体力活,论程度不比他以前干的兼职轻松多少。 常规来说,洗小型犬半个小时足够,中大型犬一小时起步,多的话两三个小时才能搞定。 上午牵着狗过来洗澡的客人里有三位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毛发打结程度一个比一个严重。狄琛抱着狗梳毛,同时认真细致地讲了一下养狗的基本常识,比如不能喂食太甜的人水果、狗粮定时定量不宜投喂过多、一周至少梳毛三次这些。 他长相没什么攻击性,讲话细声细气的,老人们也都乐意听。 洗完最后一只柯基,狄琛抻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半,柯基的主人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问:“小狄呀,阿姨想问问你……有谈对象吗?” 狄琛被问得一怔,半晌回过神,低声说:“噢,我去年刚分手,近几年没这方面打算。” 五十来岁的中年阿姨看他的目光里瞬时多了几分同情,“这样啊……不好意思,是阿姨多嘴了。” “你有那个打算了一定要和我说哦,阿姨保准给你介绍到合你心意的!” 狄琛哭笑不得地点头,顺着对方的话说了声好。 第71章 谷溪镇, 第二年冬。 齐山市气象站发布暴雪预警,全国各地出现大规模降雪,是近十年来降雪量最多的一年。 第132章 狄琛的店铺开到除夕前的最后一天, 年末洗的最后一只狗是夏阿姨年中养的萨摩耶,毛色是洁净的纯白, 性格很温顺,脸型和体格让他想起另一只同品种的小狗。 不过话说回来, 萨摩耶大多长得很相似, 粗略看去很难找出区别。 “还有多久啊小狄?” “在烘干呢, 等二十分钟就好了。” 狄琛坐下来给她沏了一杯茶。 不远处,萨摩耶抬头挺胸地站在热风中,毛发被吹得蓬松软和,远看像只成精的棉花糖。 “有件事我忘记跟你讲了!”夏阿姨捧着茶杯取暖, 眼角的皱纹随着笑声轻轻抖动,“当初买圆圆的那家狗舍, 是我女儿她老板推荐来的。” “据说还插了个队呢!” 狄琛也跟着笑,“那老板人还挺好的。圆圆的品相很好, 又听话, 培育出来应该花了不少功夫。” “他们说圆圆是范……范什么血系来着?”夏阿姨无奈地摇摇头,“我记性不好,总是忘记那个词怎么说。” “范德比尔特。” “对对, 就是这个!” 狄琛上半身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他捏紧手指, 心脏莫名其妙地加速鼓动起来。 是巧合吗? 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岑宴秋会挑中这个品种、这种血系的狗, 难道要出台一种法律,严令禁止除岑宴秋以外的所有人购买带有范德比尔特血系的萨摩耶吗? 这种话说出去只会让别人误以为他患上什么不得了的精神疾病。 夏阿姨没有发现他在走神,门外微弱的呜咽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围上围巾, 起身走出门外,那道声响时有时无,这会儿忽然听不见了。 “怎么了?”狄琛跟过去问道。 夏阿姨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说:“我听到小孩子的哭声。” 店铺大门掩开三分之一,狄琛顶着风雪,半个身子探出门外。寒风如刀子般凌迟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他耐下心来听了片刻,根据忽然响起的啼哭声,很快定位到准确的位置。 隔壁便利店空置的塑料筐里多了一个粉色的布包,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是被人故意放在这的。 狄琛拍开雪沫,小心翼翼地托起布包,与夏阿姨一同回到店内。 掀开最上面那层棉被,露出一张红彤彤的婴儿的脸,狄琛摸了摸婴孩额头的温度,下一秒转头对夏阿姨说:“我得去一趟医院。” “发烧了?” “嗯,这孩子头顶滚烫。” “造孽啊……”夏阿姨唉声叹息,“没事,你先把这小孩送到医院,我留在店* 里等你。刚好圆圆还没烘干完,不着急,路上一定要小心!” 镇上没有正规的医院,只有一家小诊所。 快过年了,路边没有车,狄琛用体温给婴儿保暖,徒步走了不知道多久才看到一辆闪着灯的三轮车。 司机是五金店的老板李叔,狄琛才说几个字,他便大手一挥地答应帮忙。 “诊所下午四点就关门了,最近的一家医院在隔壁镇上。” 街道积雪严重,李叔不敢开太快,但情况危急,他也不敢开太慢,保持速度的同时还要注意路上随时可能出现的障碍物。 “这孩子……哪里来的?” 狄琛将棉被掀开一道小口透气,时不时探一探婴儿的呼吸:“便利店旁边捡的。今天下这么大的雪,这孩子还在外头待了好一会儿呢!要不是夏阿姨听到哭声,估计要冻死在那儿了。” “真是造孽!”李叔说了和夏阿姨差不多的话。 “其实这种事,谷溪镇每年都有,被遗弃的多半是个女娃娃。要么就是嫌小孩不是男娃,随便找个地方一扔,让她自生自灭,要么就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做错事,月份大了打不掉,又不想管,找户人家托付了事。” 三轮车开过一道坎,两人同时左右摇晃了一下。 “李叔,我们多久到医院?”狄琛脸颊冻得通红,耳朵基本没有知觉了。 “十分钟!” 三轮车稳稳停在医院门口,狄琛抱着怀里的小孩大步流星地走进去,用最快的速度挂号缴费,把孩子交到医护手中。 他在走廊上坐了一晚上,双手抱臂,脑袋枕着冰冷的座椅靠背,断断续续地睡着,中途还惊醒了两次。 直到护士轻轻将他拍醒,告诉他说孩子没事了,已经退烧,那颗悬着的心才真正安定下来。 在谷溪镇的第二个除夕是在病房里度过的,他守在熟睡的女婴身边,胸口升腾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等到天明,夏阿姨根据地址找了过来,推开病房时,狄琛正迷迷糊糊打着瞌睡,他慢悠悠打了个哈欠,起身把椅子让给夏阿姨坐。 “你坐你坐,我身强体壮的,站一会儿没事!” 夏阿姨微微弯下腰,仔细端详着婴儿的五官,笑道:“这孩子长得真清秀……” 话锋一转,她拧着眉毛痛骂:“那么冷的天,她父母怎么忍心!” “我问了李叔,便利店附近的摄像头前不久刚坏,现在都还没修好。”狄琛压低音量,小声说,“等年后我去一趟派出所,问问有没有别的办法找到这个小孩的家人。” 夏阿姨中气十足地冷笑一声,“要是找得到,最好叫他们坐几年牢!” “是呢。”狄琛说道。 到了大年初七,街边的雪渐渐融化,狄琛笨拙地将婴儿抱在臂弯,嘴里发出几声短暂的气音,逗得她咯咯笑。 第133章 在派出所做了一个简单的问询,狄琛回家等了一周,再也没有后续答复。 夏阿姨问他打算怎么办,是把这个小孩送到镇上的福利院,还是交给社区照顾。 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狄琛换尿布的动作愈发熟练,而后他又将奶瓶倒置,在手腕内侧上滴了一滴试温。 “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把婴儿托在臂弯,围上围兜,奶瓶呈四十五度角竖起,“或许……我可以呢?” “你真的想好了?” 夏阿姨有些吃惊,表情郑重严肃:“小狄,这可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小事,你要想清楚,如果领养这个小孩,你以后——” “您的顾虑我都明白。” 狄琛放下奶瓶,轻柔地拍着婴孩的后背。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两年前发生的事,假设当初医生告诉他“那个孩子一切正常,会像其他小孩一样平安地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他也许不会太早下定决心。 他会犹豫,会迟疑,在某个瞬间……甚至会动摇与心软。 “每个人一生总是经历许多磨难坎坷,没有谁会是例外。” 狄琛出奇的平静,慢吞吞道:“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个孩子能拥有一个平安快乐的人生,无病无痛,无灾无难。她不需要获得多么高的成就,也不需要赢得谁的认可。” “顺遂就好。”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景。 就叫狄乐安吧,他心想。 第72章 行政部的电话半小时响了三遍, 没人敢接。 新来的实习生怯怯地看了眼一年前跟着小岑总光荣高升的夏总助,对着电话挂也不是不挂也不是。 “看我干嘛?” 夏令薇装聋作哑地抱着文件夹经过,仿佛没听见那道不停震动的铃声, “岑总嘱咐过,凡是林夫人的来电一律不接, 岑先生也是一样。” 她拍了拍实习生的肩膀,温柔地抿出一抹笑来。 去年这个时候, 她的顶头上司岑宴秋带着包含她在内的几十位诚瑞员工重返总部, 与此同时, 在生意场叱咤风云大半辈子的岑沛铨正式宣布退居幕后,中高层经历两次大换血,集团上下几乎焕然一新。 唯岑沛铨马首是瞻的老部下声泪俱下,控诉岑宴秋翻脸不认人, 扬言要找岑沛铨讨个说法。 那段时间夏令薇左手拉着一个想跳楼的副总,右手拽着一个捶胸顿足的总经, 太阳穴鼓鼓弹跳,像脑子里弹了首幻想即兴曲。 最后闹到岑宴秋办公室, 罪魁祸首盯着电脑屏幕, 端起手边的马克杯,语气平平:“父亲正在斯洛文尼亚疗养,二位实在想见, 我现在就可以让夏总助订两张往返机票, 亲自送你们上路。” 五年一晃而过, 岑宴秋的五官彻底长开, 任谁见了都得说一句“活脱脱的林景宜和岑沛铨的结合体”。 他音质偏冷,尽管话里没带丝毫情绪,在旁人耳中却跟威胁没什么不同。 也许是被上路这两个字唬住, 那两人真以为岑宴秋准备对他们下手,于是战战兢兢地相互递着台阶,离开时脚底抹油似的,走得飞快。 岑宴秋晚上有一场私人邀约,夏令薇把今天用到的文件出来,亲自跑了趟顶层。 董事长办公室翻新过一回,但变动不大,只是将桌椅换了套新的,又安装了一台咖啡机而已。 夏令薇在门前站定,习惯性地敲了三声。门本身没有关严,敲到第三下,因为轻微的推力敞开一道不小的缝隙。她在岑宴秋手下干了这么久,自诩没什么非分之想,便十分磊落地从缝隙里挤进去了。 “老板,今……”夏令薇的话音戛然而止。 室内弥散着浓郁的咖啡味,搁在办公桌上的马克杯残留着小半没喝完的加浓美式。宽大的皮革办公椅上蜷缩着一个正在熟睡的男人,眉骨与鼻梁深邃高挺,鼻翼一侧落下一片浑然天成的阴影。 稀奇了。 阎王爷竟然还会午睡,夏令薇腹诽道。 以前在诚瑞,他们七八号人挤一间办公室,中午默认没有午休,岑宴秋更是起到带头作用,凌晨三点还在发消息,让她加急修改策划案,第二天早上八点交给甲方过目,如今回归总部倒是有点正常人作息了。 她屏息凝神地往后退,顺手提起马克杯,想着洗干净后再重新泡杯拿铁,不料余光瞥见马克杯正下方压着的a4打印纸,纸张中心还残留着一圈圆形凹痕。 打印纸左上角贴着一张一寸的蓝底证件照,照片里的男人着很清爽的短发,额头光洁饱满,眉眼温润秀丽,不过肤色比正常人深一些。 她接着看下去。 姓名,狄琛。 现居住地,齐山市……谷溪镇? 看到最末那行,夏令薇惊恐地瞪大眼睛: 女儿四岁,疑似已婚? “看完了吗。”一道低哑的声音横插进来。 “嗯嗯看完……老、老板您醒了!”夏令薇像是舌头打了结,手舞足蹈解释的同时已经想好辞职信怎么写了。 岑宴秋掀开搭在身上的外套,眼底蓄着长期劳累过度才有的青黑。 “下个月二十号开始,帮我推掉所有行程,再帮我订一张车票。” 夏令薇试探道:“斯洛文尼亚?” 岑宴秋脸上挂着明显的疲态,一觉睡醒,嗓音微微干涩:“去齐山市。” “谷溪镇没有直通高铁,”他分明从未去过,却好像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甚至比夏令薇这个本地人还清楚此地的脉络,“都是山路。能联系到接应的司机最好,联系不到就找一辆suv,我亲自开。” 第134章 他沉默不语地收走那张打印纸,随意折了两道,扔进左手边的抽屉深处。 这些年他并非不知狄琛的动向,林燕辞、褚易……无论哪一个都有能力派人将一份写满有关于狄琛信息的资料送到他手中。 但时隔这么久,他也只拆开看了其中一份。 狄琛过得好吗? 从资料上看,简直太好了。 自己开了一家小店、有一个据说性格十分鬼马活泼的女儿承欢膝下,还在一个三十岁高龄的老小区买了套房。 人是一个矛盾且复杂的物种,当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过得滋润的时候,心里一个劲地希望他落魄潦倒,但当对方过得不好了,又觉得他应活得潇洒自在些才好。 岑宴秋正是如此。 可剥开一层又一层洋葱般的壳,他仍然发自内心地想让狄琛不那么难过。想了这么多,到底是不甘心承认他在狄琛心中可有可无的地位罢了。 邀请岑宴秋共进晚餐的是伏想科技的陶总,陶鸿望。 老爷子之所以七十四岁还奋斗在最前线,正是因为他三儿一女皆不成器,当然,这场晚宴也有岑沛铨牵线的成分在,两家交好多年,岑宴秋没必要拂了陶老爷子的面儿。 但岑宴秋万万没想到,他那远在异国休养生息的父亲有一身用不完的牛劲,哪怕退休了也不肯安分,不惜托人周转几道,也要安排他和陶鸿望会面,聊一聊他跟陶氏少东家陶嘉言的婚事。 “这是我父亲的意思,我事先并不知情。这几年父亲退了,鼎诚和岑家全部由我一人接手,我工作繁忙,着实抽不出闲暇时间把心思耗费在私人情感上,更遑论‘商业联姻’。” 岑宴秋眼皮耷拉着,态度不卑不亢:“更何况鼎诚发展至今,应该也不需要通过这样的手段稳固地位了吧。您说呢?” 半晌,陶鸿望沉沉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个月月末,褚易的飞机准点降落在玉临市的机场跑道上,一下飞机,他径直奔向鼎诚的总部大楼,奈何岑宴秋一天八百个行程,在休息室空等两个小时,才等来刚开完会的岑宴秋。 褚易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伸出左手,非常刻意地抖了抖左手无名指上崭新闪亮的婚戒。 “婚期定在明年三月,具体时间听燕辞通知,反正不管哪一天你都得把时间空出来过来当伴郎。婚宴一办完,我们准备先飞瑞士呆一个月,腻了就包搜科考船去格陵兰岛追鲸群,最后一礼拜在马尔代夫看看海……怎么样老岑,我这计划够可以吧?” 岑宴秋又熬了一周大夜。虽然他让夏令薇取消了下个月二十号以后的所有行程,但实际却是把它们统一挪到这个月处,这就导致他每天的睡眠时间严重不足,若非身体素质尚且撑得住,估计早就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做心肺复苏了。 他揉着额角,抬头看一眼褚易,深深无奈:“待会儿我叫夏令薇给你推一个蜜月策划师,这种问题建议咨询专业人士。” 褚易显然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在他讲到如何挑选婚戒的时候,岑宴秋咳嗽一声,不冷不热地打断:“我没问。” “噢。”褚易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他终于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从包里抽出一封文件袋,屁股往岑宴秋的方向挪了几寸。 “老岑,你可要确认好。我觉着吧,琛……狄琛离开这么多年,连女儿都有了,不可能还是一个单身未婚的状态。” “如果是已婚,你就算把谷溪镇掘地三尺,也该找到他的伴侣是谁。既然找不到,就说明没有。” “那、那他女儿怎么解释?你当时也跟我说了,狄琛可是有那啥功能的,人家女儿总不至于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捡的。” “……” 褚易摊开手仰倒在沙发上,“行,说不过你。总之你想清楚后果,狄琛也是我朋友,万一他有家庭了……老岑,别去干涉,别再惦念。话说难听点,你俩的事就是一笔烂账,就算包拯在世也说不清你们是谁欠谁的,我看啊,当作两不相欠算了。” 他推一把岑宴秋的胳膊,试探地问:“行吗?” 岑宴秋面色铁青,眼睫毛翅膀似的扇动两下,一字一句艰难地挤出齿缝:“行。” 不就是两不相欠吗? 那就两不相欠。 半个月后,夏令薇领着十二天年假跟随岑宴秋一同上车,同行人员里还有与她同岁的双胞胎妹妹夏令仪。 她妹在鼎诚技术部任职,两人许久没回齐山,这次倒是赶巧。 路上她给她妈打了通慰问电话,她妈那头有第二个人在,夏令薇笑着问她这是新认识的哪位姐妹花,须臾,电话里传来夏女士雀跃的声音。 “你认识的呀薇薇,他就是我常提到的那个给圆圆洗澡的老板,小狄!” 夏令薇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追问道:“全名叫什么?” “狄琛,王字旁的琛!” 夏令薇:“……” 高铁一到齐山,他们又马不停蹄坐了几小时汽车,好不容易赶到了,岑宴秋站在狄琛那栋楼的树下,忽然又萌生退却的念头。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便如影子一般远远地、静悄悄地缀在狄琛身后,用目光贪恋地描摹着那道阔别多年的轮廓,然后在狄乐安若有所感回头的时候,仓促地躲进藏身的缝隙里,或者一棵一人宽的大树背后。 第135章 他不止一次地想,假如他和狄琛有个女儿,狄琛一定也会把她教得很好。 第73章 狄琛的右眼皮连着跳了好些天, 他心里有些不安,说不上来什么原因。 冬天快到了,狄乐安挑食挑得厉害, 这会儿许多瓜果蔬菜都过季了,买不到她爱吃的, 就只能在饭菜花样上做文章。 头疼得很。 狄乐安四岁了,他在搬来谷溪镇的第二年冬天捡到她, 这是他逃离玉临的第六年—— 也是他和岑宴秋分别的第六年。 狄琛总有种其实这一切就发生在昨天的错乱感, 有的时候他眼前会平白无故地浮现上车前和岑宴秋通话的画面, 有的时候甚至出现幻听,耳边回荡着那句“从此我们恩断义绝”。 但这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应激反应而已,重要的是……狄乐安在慢慢长大, 虽然她至今还觉得自己是狄琛从阳台的小花盆里种出来的小孩。 人是群居动物,受她幼儿园班上同学的影响, 她不止一次地问过狄琛,大家都有爸爸妈妈, 为什么她只有爸爸没有妈妈。 狄琛苦思冥想了一晚上, 狄乐安目前还没有血缘之类的概念,他也不想那么早地坦白狄乐安的身世,于是无奈地回答说, 妈妈很忙, 在一个离齐山很远的城市工作。 狄乐安对此深信不疑。 两只奶黄小馒头一般大小的手握成拳头, 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几下:“小月告诉我, 爸爸妈妈长什么样,我们就长什么样。” “爸爸是大眼睛,我也是大眼睛;爸爸鼻子上有黑点点, 我的脸上也有黑点点。但是爸爸黑,我白,爸爸鼻子不高,我鼻子很高,爸爸嘴巴很软,我的嘴巴不软……” “所以!”狄乐安小朋友转了一个空气呼啦圈,手掌打开高举头顶,像炸开的五角星,“妈妈鼻子高高,和我一样白,对不对!” 那时狄琛在摊煎饼,怕煎糊了,一边将煎饼翻面一边说了两个“对”。 等他把煎饼铲出来晾在奶白色的瓷盘上,越想越觉得这个描述异常的熟悉。 或许那个人都生不出这样像他的女儿。 谁知道呢,命运让狄乐安来到他的身边,仿佛在惩罚他,要他永远铭记那段过去,要那个人在他心里根深蒂固,把根茎扎在每一根血管、每一条脉络里。 他不知道他从不放在心上的“封建迷信”恰恰就是不安情绪的源头,当夏令薇在店里提到触及当年的特定词语,他像膝跳反射一般,浑身紧绷成一根弦,已经在脑内想好了带着狄乐安离开的最佳路径。 可惜有人快过了他下定决心的速度。 狄琛拎着一袋旧衣,整个人宛如被定格在了原地,手脚皆冰凉失温,唯有心脏跳如擂鼓。 “连声招呼都不打了吗?” 男人面容冷峻,嘴唇的形状也生得淡漠无情,狄琛默默续上他后面可能会说的一些话,先发制人地开口:“没必要。” “况且你不也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来谷溪干扰我的正常生活吗?” 沉默半晌,他退了一步:“抱歉。” 气氛变得非常诡异,狄琛围着那人绕了半圈,狄乐安的衣服还得处,“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 “你觉得我是故意在这里等你,想和你旧情复燃?” 岑宴秋的声音悬在他的左上方,狄琛盯着他手指上的素环,皱眉不答。 他出现在这里对狄琛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意外,因为当年岑沛铨和林景宜都再三保证过不会让岑宴秋知道他的下落,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但就算是巧合,全国那么多城市,为什么偏偏是齐山,又为什么偏偏是谷溪镇呢。 下一秒,他又听到岑宴秋用戏谑的语气,像被气坏了,说:“戴这个戒指倒不是为了怀念谁,而是时刻提醒六年前我究竟有多蠢。狄琛,我是在等人,但我不是在等你。” 狄琛提着塑料袋的手一瞬间收紧。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气才控制住脸上的表情,幸好他比岑宴秋矮一截,低着头,就算眼泪当场掉下来也不会叫人发现端倪。 对付岑宴秋最好的方法就是装聋作哑,什么也不说地走开。他正想这么做,但背后突然有人叫住他,是一个年轻的女性的声音。 他听到女生把某个物品交给岑宴秋,低声说了几句话,余光里,岑宴秋挽上她的手臂,一副很亲昵的样子。 “狄琛,你就是我妈妈经常提到的人?”如果他此刻抬头,立马就能看到女生僵硬的表情和紧绷绷的后颈,“我是夏令仪。我妈妈叫我给你带个话,说你周末还是和小吴姐见一面,不用担心狄乐安,她的一日三餐我妈妈都包了。” 狄琛罚站似的听她把话说完,最后点了点头,说没问题。 他走后,岑宴秋松开手,平移了半米。 夏令仪:“……” “老板,和齐山市政府合作的项目……” “他要见谁?” “小吴姐。镇上一所小学的英语老师,也是我妈妈朋友的女儿,我妈说是小吴姐拜托她牵的线,之前狄琛一直没答应,想今天再试一次。她刚刚碰巧在阳台看到您跟狄琛在一块,就把我派过来再劝劝。” 岑宴秋十分不悦地压着眉,此刻才仿佛卸下大半张面具,眼底裹挟着狂风骤雨。在工作场合他几乎从不将情绪外露,夏令仪是技术部的核心骨干,整日以技术研发为主,如果换成夏令薇在这,狄琛可能这辈子都无从得知“小吴姐”的想法了。 第136章 “市政府那边,你代表鼎诚出任技术顾问,之后你的年假延长一倍,加班费另算。” 开进小区的轿车停在临时停车位上,他走到后排车门的位置,车窗映着一张写满懊悔的脸。 就不能好好说话,好好谈谈吗? 一定要把伤人的话说尽,说到双方都痛苦,把彼此折磨得血肉模糊才好吗? 一开始是狄琛先出口伤人,但从前那些年,他也没少说过比这更严重的话。 将心比心,他不敢想狄琛那个时候该有多难过。 * 周末早上十点,狄琛和吴小姐在小区外的梅玲包子铺碰面。 街上新开了一家甜品店,狄琛在那买过几次甜品,狄乐安说味道还不错,他便冲了张亮白的会员卡。 吴小姐点了一碟提拉米苏,一碟芒果舒芙蕾和一杯饮品,她不自然地着大衣外翻的领口,把菜单递过去:“我点完了。” 狄琛把菜单放到一边,向店员招招手:“两盒芋泥雪贝,麻烦帮我打包一下。” 吴小姐搅着饮品里的西柚粒,好奇道:“给乐安买的?” “嗯。”狄琛话很少,“她爱吃。” 小孩子吃太多甜食对牙齿不好,他严格管控狄乐安吃芋泥雪贝的频率,一周最多一次,一次的分量不超过两块。 狄琛盯着她叉起来的半块芒果,不说话了。 “夏阿姨和我妈说,乐安是个特别乖巧的小姑娘,碰巧我也很喜欢小孩,很乐意和孩子们相处呢。” 吴小姐说着她学校发生的几件趣事,这时,甜品店的玻璃门被人推开,狄琛循声望去,岑宴秋和一群打扮低调朴素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坐在他们后面那桌。 他们人多,将两张桌子合二为一才勉强坐得下,且空间狭小,中年男人大多下半身发福,一桌子人中,除了岑宴秋没什么表情,其他人或多或少有些局促。 “我们班上有个小男生特别可爱,有一次上课我教他们读单词,读到‘apple’,他刚好打了个喷嚏,念成了‘阿噗’,哈哈哈哈!” “谷溪镇周边的山又多又密,我们连夜讨论出来了三套方案,岑总您看……” 吴小姐讲得口干舌燥,她抿了口饮品,抬头时,狄琛对着店员盘子里和她同款的杨枝甘露发呆。 那桌有五个人,店员端了五杯杨枝甘露,说明其中也有岑宴秋的份。 吃一堑不长一智,狄琛心想。 “狄琛?”吴小姐轻轻喊了他一声。 他眨了眨眼,慢吞吞地翘起嘴角,“抱歉,我在想狄乐安的晚饭。” “说到这个,你真的很爱乐安,哪怕她不是你亲生的,你也像对待亲女儿一样对待她,这真的很难得。” 十分钟后,狄琛离开甜品店,结账刷卡的时候,他轻声告诉店员剩下那桌里穿西装的那位对芒果严重过敏。 在街头与吴小姐告别,他撑开一把伞挡风,把伞柄塞到她手里,说伞送她了,不用还。 “谷溪镇的气温白天一个样,晚上一个样,下次出门可要多穿一些,狄乐安前阵子重感冒,病了整整一礼拜呢。”狄琛三句不离狄乐安,他当然明白这个年轻老师的心意,但他不想狄乐安花时间适应一个新的人,同样,他也没有力气适应一个新的伴侣了。 他好像一个内部零件损坏的报废机器,狄乐安拧紧了外部滑落的螺丝,可潜在的问题却无法修复。 谁都无法修复。 狄乐安在夏阿姨那里呆着,狄琛提早结束相亲,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两个小时,他掐着点去接狄乐安,却不想在夏阿姨的家门口碰到一大一小两块黑煤炭。 “爸爸!” 狄乐安沾了一脸煤灰,叉着腰指着地上一道诺大的身影,“这个是我新认识的叔……不,他好年轻,我要叫哥哥!” “爸爸,这个哥哥还说他和你认识。”岑宴秋顶着额头的脏污站起来,微微偏着头,薄唇翕动两下,狄乐安仰着脸,看看他又看看狄琛,“你们是什么关系呀?” 狄琛把她抱在肩头,当什么也没听见,掉头就走。 楼道里的声控灯一层层地亮,然后一层层地熄灭,狄琛始终能听得到跟在他后面的零落脚步声。 他把狄乐安往上扶了点,小声:“他有神经病,你不要惹他,也不要和他讲话。” “他是爸爸,最……最讨厌的人。” 第74章 夏阿姨和狄琛住同一个小区, 单元楼也是相邻的。 狄乐安乖乖趴在他肩头,睡得很沉。狄琛走到家门口,腾出一只手关门时, 门缝被四根修长苍白的骨节抵住,缝隙里露出岑宴秋板正挺括的西装, 以及一双低垂的眼。 “狄……” 狄琛恼火地“嘘”了一声,随即看了看狄乐安, 发现她没有被吵醒, 还轻微地发出呼吸的声音, 顿时松了口气。 他没有关门,轻手轻脚地把狄乐安抱到她的卧室,脱掉鞋和外衣,小心仔细地替她掖好被子。 肩膀被人枕久了, 动一动就尤其酸痛,狄琛转动着手臂, 关节咔嚓响了一声。 他踩着棉拖走到防盗门外,大半个人陷在岑宴秋高大的阴影里, 须臾, 对方因为他的靠近犹如惊弓之鸟般后撤了一步。 “我听到了。”岑宴秋喉结微微滚动,说,“她……和你没有血缘关系。” 他干巴巴地自言自语, “店员把我那杯饮品换成了拿铁, 说有位客人告诉她我对芒果过敏。” 第137章 过后又补充一句:“原来你还记得, 我以为你都忘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狄琛抬起脸, 歪着头看向岑宴秋,肺里仿佛有一颗正在自燃的火种,将他烧得心火旺盛。 “狄乐安是我的女儿, 我不在乎我们有没有血缘关系。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她,但不管怎么样……岑宴秋,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老小区隔音差,楼上楼下的邻居和狄琛相熟多年,他不想引起注意,于是嗓音压得很低,一字一句道,“她是我的命。” 他紧紧揪着岑宴秋的衣领,指缘由于用力过度有些泛白:“我也以为我们当年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恩断义绝,井水不犯河水,不是每个人都要顺着你的心意,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在乎你在等谁,也不在乎你的戒指有没有摘,毕竟我们现在没有关系了不是吗?” 抓住那片布料的那一刻,狄琛似乎又嗅到了一星半点的木头味,陈腐的,仿佛常年被关在暗无天日的仓库里,发霉了、潮湿了,飘着淡淡的苦涩。 他心脏跳得厉害,呼吸也有些急促,从前和岑宴秋在一起时没有说的话,一口气说出来了反倒有种怪异的窒息感。 岑宴秋没有见过他生气的样子,因为一有争吵,狄琛永远是第一个低头哄他的人。他以为这是独一无二的偏爱,直到今天才在恍恍惚惚的错愕中意识到,其实不是偏爱,是伪装得很好的忍让。 “是,我们没有关系了。” 岑宴秋吐字有些滞涩,说:“你放心……我没有伤害狄乐安的意思。”又换了称呼,“狄琛,你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对他。 狄琛听不见他的内心独白,过了会儿,他脱力似的松开手,后腰倚着堆放在门边没来得及扔掉的纸箱子上。 他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岑宴秋看着他柔软乌黑的发旋,和一截皮肤光洁细腻的后颈,目光带着饱满的贪恋。 他很早就知道狄琛在谷溪镇。 后来林景宜回国和他见了一次面,在玉临市一家开了十几年的茶餐厅,她脖子上缠着一条丝巾,戴着墨镜——林景宜近几年开始重操旧业,抱着试水的心态出演了一部音乐剧,不想反响很好,竟然有了好些粉丝。 林景宜问他是不是这辈子认定“那一个”了,岑宴秋用茶水浸洗她那套餐具,淡淡嗯一声。 “我名下有一些门面,你外婆很早的时候送的,我用不着,放着也是白白浪费,抽空你陪妈妈办个转赠的手续,想给谁、做什么用途,以后都看你自己的打算。”林景宜晃晃手指上那颗硕大的满绿翡翠,这是岑宴秋送她的谢幕礼,“戴着好看吗?” 岑宴秋不动声色地把餐具送到她面前,翘着唇角:“好看。” 如果狄琛能戴着他精挑细选的无事牌问他好不好看,他应该会在好看前面再加一个“特别”。 楼道的地面落满灰尘,狄琛稍稍挪一下脚,便看到飞扬的尘土。 他鼓起勇气仰着头,一瞬间好像被岑宴秋灼热的视线刺痛,鸵鸟般仓皇地寻找躲避点。 “天很晚了,岑宴秋。”他在下逐客令,“你到底想说什么?” “对不起。” “什么?”狄琛怀疑他幻听了。 他从没想过这三个字会从岑宴秋的嘴里说出来,太荒诞了,就像一个锦绣华服的贵族忽然跑去贫民窟讨饭,想用一钢镚换一磅的爱。 狄琛忍得很辛苦,见到岑宴秋的第一眼到现在,他拼命地把所有情绪往回咽,顺着嗓子倒逼回肚子里。 岑宴秋看到他的肩膀在* 轻轻抖动,他碰了一下,手背却被人大力挥开,狄琛恍若抖落了所有名为“怯懦”的羽毛,像淋了一身雨的狂犬,狠狠推了他一把。 “我真的不懂你。”狄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布满血丝,蒙着透明的雾气,“当初是你说的,我可以不用说‘对不起’,但后来每一次……每一次都是我先道歉。不管怎么说,你现在跑来对我说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没关系,我原谅你了’,你是不是想听我说这些?其实你知道吗,我们彼此其实谁都不欠谁的,岑宴秋,你不欠我的。” 狄琛哭得嗓子有些哑,但他还是克制地没有制造出太大的动静,怕把熟睡的狄乐安吵醒。 他擦了擦眼角,泪光中,岑宴秋手心好像攥着什么东西,掌心伸到他面前慢慢打开,是一枚被保养很好的金戒指,十几年前的旧款式。 “那这个是什么?” 岑宴秋眼眶泛红,不确定地问:“你妈妈的遗物,对不对?你说我们谁也不欠谁的,六年前你走的时候我们就该两清,这个东西属于你母亲,你把它留给我……这可不是要和我两清。” “你说错了,我并不想听那些原谅的话。” 六年时间足够把他们两个人搓磨出崭新的模样,但辗转重逢时,却谁都和六年前没什么区别。 岑宴秋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搭在纸箱边缘,青筋虬结:“……我只是在求证一件事。”顿了顿,纸箱上溅落两滴水花,“狄琛,你是爱我的。” “你是爱我的……对吧?” 无关利益,无关纠纷,无关仇恨。 抛开其他的一切。是吗? 明明最初的时候他那么笃定狄琛喜欢他,狄琛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结果最后反反复复自我怀疑的还是他。 第138章 “是。” 狄琛的回答与五年前高烧不断时的梦话重合在一起。 岑宴秋高兴了不到一秒,又听见他用平淡的口吻补充道:“但人总要向前看。” 狄琛偏过头,侧身离开那堆落了一米多高的纸箱子。 “很晚了,我想休息了。” 防盗门砰地一响,他在门后说:“你继续留在谷溪镇的话,我和狄乐安会换一个城市生活。” 这是要赶他走的意思,岑宴秋心想。 大约凌晨两点,谷溪镇上空下起瓢泼大雨,夹杂着阵阵雷声。 被吓醒的狄乐安在狄琛的卧室门口揉着眼睛哭,他把桌上的小台灯打开,拍着她的后背哄了好一阵。 好不容易把狄乐安哄睡了,狄琛披了件外衣,走到客厅检查阳台的窗户是否关好。雨下得很大,透过玻璃窗,他的目光在单元楼下的空地上停留了几秒。 岑宴秋还没走,车身线条飘逸流畅的黑色轿车尾灯断断续续地闪烁。 次日清晨,狄琛一整晚没睡,边打哈欠边叫醒狄乐安,把她从被窝里拉起来,推进厕所洗漱。 狄乐安吵着要吃笑脸饼饼,狄琛挤番茄酱的时候眼睛困得睁不开,把微笑的嘴巴挤成了扭扭捏捏的波浪形。 “爸爸!”狄乐安不高兴地抱着手臂,“超难看!” “已经七点二十了,狄乐安。”狄琛叫她的全名。 狄乐安:“好吧,我原谅爸爸。” 世界上再没有比她更能屈能伸的小女生了。 等她喝完热牛奶,狄琛蹲下来给她穿袜子:“这几天下雨,地上滑,在幼儿园不要和别的小朋友疯跑打闹,会摔跤。” “把爸爸之前教你的话重复一遍。” 狄乐安故意拉长音调:“不能跟陌生人走——” “还有,远离那个神经病哥哥!” 狄琛没想到她记性这么好,哭笑不得地夸她真聪明。 失眠的副作用在出门前一刻逐渐发作,狄琛往嘴里扔了一颗奶糖缓解不适,一开门,差点眼前一黑。 一身枪灰色大衣的男人站在门口,左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一捧集齐七个迪士尼角色的花束,仿佛昨天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若无其事地对狄琛说了句早上好。 “初次见面,这是我的见面礼。”岑宴秋把花束递到狄乐安手边,她这么大的小女生很难不对迪士尼动心。 狄乐安像一只小鸟,轻快地欢呼一声,随后小心翼翼地望向狄琛,没有立刻收下。 见狄琛没有反应,她清了清嗓子,小大人似的开口:“不可以哦,爸爸说了,我不能随便收陌生人的礼物。” “我不是陌生人,我认识你爸爸。”岑宴秋说。 “可是爸爸说他很讨厌你!”狄乐安望眼欲穿地盯着花束中间的小兔子,“你拿走吧,我是不会要的。” 岑宴秋微微弯腰,“你爸爸讨厌我,我讨厌这束花,幼儿园的老师有没有教过你,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狄乐安听得一知半解,这时狄琛皱着眉结束这场闹剧,“她上学快迟到了,麻烦让一让。” “我来送她去幼儿园吧。”岑宴秋直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狄琛,“疲劳驾驶容易出事故,我带了司机,送到给你打电话。” 狄琛还在犹豫。 岑宴秋又说:“我今天下午的飞机,狄琛,就当我一厢情愿。” “行。”狄琛眯着眼说。 岑宴秋正准备牵狄乐安的手,不料她张大嘴巴,崩溃尖叫:“爸爸,我不要跟这个哥哥去精神病院哇!” 第75章 狄乐安挎着小脸跟在岑宴秋身后, 一步三回头,直到坐进一辆黑色宾利的车后座,戏剧变脸似的, 立马收起哭哭啼啼的样子。 她其实是一个有些内向的小孩,这一点狄琛知道, 夏阿姨知道,幼儿园教她们班的莉莉老师也知道, 但只要狄琛在, 她就仿佛唐僧身边的孙悟空, 连翻十个筋斗云都不成问题。 狄乐安偷偷瞟向岑宴秋,手指局促不安地在膝盖上扭来扭去。 她偷看的动作太明显,心虚的表情都和曾经的狄琛如出一辙,岑宴秋存心逗人, 装作很严肃的态度:“在看什么?” 狄乐安被他逮了个正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狄琛出门前给她编的麻花辫, 指着岑宴秋放在腿侧的迪士尼七宝花束。 “在看那个呢。”她小声说。 岑宴秋对司机说了句“下个路口右转”,而后将花束轻轻推到狄乐安怀里, “送你的。” 他想起什么, 眼睛里多了几分动容,又说:“不要告诉你爸爸。这个秘密就我们俩知道,好不好?” “那怎么能行!”狄乐安嘴上这么说, 抱着花的手可是一点也没松。 这个秘密是瞒不住的, 岑宴秋低头看着狄乐安的侧脸。 那么大一捧由毛绒玩偶组成的花, 狄琛用脚趾头也想得到是谁给的, 他只是内心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或许呢。 狄乐安收下了,或许就是狄琛收下了,他苦涩地想。 “可以的。”岑宴秋说, “听说你是你们班本学期的进步之星,努力的人应该获得一个小奖品。” “你听谁说的呀?”狄乐安小心翼翼地摆弄着星黛露耳朵上的蓝色装饰,随后骄傲挺胸,“是进步之星,也是周一升旗手哦!” “当然是你爸爸告诉我的。”岑宴秋笑了一声。 第139章 “有没有人夸过你很厉害?” “有!” 狄乐安和岑宴秋聊熟了,渐渐放开了些,她一笑,脸颊便露出一个浅浅的小梨涡,还是单边的:“好多人都夸过呢,我也知道自己很棒啦!” 狄琛在她身上采用的是鼓励式教育,当狄乐安做好一件事得到奖励,他会让她明白她值得被嘉奖。 狄乐安是天生的乐天派,摔倒了也不哭,字念错了、题不会做,狄琛一遍遍地教她,她就一遍遍地耐心学。 尤其在表达上,狄乐安展现出极高的天赋。 她总能顺畅自然地对周围所有喜欢她的人大声说“我也很喜欢你”。 所以岑宴秋在听到狄乐安那句“叔叔你人好好哦,我喜欢你”时,不禁失神了一瞬。 狄乐安有一个金牌教师,他心想,这个老师可以教任何一个学生爱是什么、如何去爱,却教不会自己,正如医者不能自医。 不过,他也一样。 世界上绝大多数事物于他而言唾手可得,当一个人太轻易地得到一些东西,那么他永远学不会主动伸手,学不会开口表达自己想要什么。 当他开始像一个刚学步的孩童,在崎岖的山路上笨拙地尝试前行,慢慢地……慢慢地,才明白爱原来是一座天平。 十个谷溪镇加起来还没半个玉临大,岑宴秋正要问司机幼儿园还有多远,抬头一看,他们的车已经绕着幼儿园开了不止三圈。 这次是第五回,司机不自然地咳嗽一声,黑色宾利稳稳当当停在幼儿园门口正前方。 岑宴秋先下车,他抬手护住车顶,另一只手在狄乐安下车前给她扶了一下。 在门口迎接小孩子的老师们认识狄琛,今天却是第一次见岑宴秋,一位女老师站出来牵住狄乐安的手,问完她有没有吃早饭以后,不确定地看了岑宴秋一眼。 这个年轻男人的五官十分优越,尽管神情冷淡,仍拦不住其他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们频频递来的目光。 “安安,我们和这位……” 女老师思考措辞的时候,狄乐安冲岑宴秋挥挥手:“叔叔再见!” “等等。” 岑宴秋往前走了几步,到狄乐安面前。哪怕弯着腰,狄乐安也要仰高了头才能和他对视上,于是他索性单膝跪在地上,从大衣口袋里翻出一条翡翠吊坠。 当年那枚无事牌没送出去,岑宴秋嫌晦气,叫人重新磨成平安扣的样式,鲜艳的红绳穿过圆心,绳子里揉了金线进去,平安扣润得仿佛能滴水。 平安扣戴在狄乐安的脖子上,像一个尘埃落定的记号。 “狄乐安,再见。”岑宴秋说。 齐山市连续发了三天的暴雨预警,狄琛往电动车上套了一个大雨披,下午接狄乐安放学,看到她一只手举着雨伞一只手捧着玩偶花时,狄琛眼前一黑。 “爸爸!”狄乐安钻进雨披里,走流程汇报她的一日幼儿园生活,“我们午餐吃的是藕片、西红柿炒蛋和鱼香肉丝,鱼香肉丝里放了胡萝卜,我不喜欢吃,但你说不要浪费食物,所以我最后还是吃掉啦。” “狄乐安,花儿哪里来的?” “啊……这个嘛,莉莉老师今天下午带我们做手工了,爸爸你会剪纸吗?不会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雨下的不大,但狄琛还是放慢车速,没有开很快。狄乐安转移话题的技巧在他眼里就像厨师表演戏法,他假意顺着狄乐安的话听下去,等她把话彻底说完,将同一个问题再问了一遍。 “对不起……” 狄乐安心知躲不过去了,诚实道:“那个叔叔说一定要送给我,说这是奖励呢。” 后半程狄琛一直没有说话。岑宴秋来之前应该什么都查过了,关于他这六年的生活轨迹、关于狄乐安……不然怎么连狄乐安在幼儿园受到很多表扬都知道? 把狄乐安送到家,他拿上钥匙出了趟门。 另一栋单元楼,夏阿姨给狄琛开门的时候,她的两个女儿都在。夏令薇一见到狄琛,像弹簧似的惊讶地从凳子上跳起来,“你、你好。” “你好。”狄琛回她一句,紧接着不紧不慢地问,“可以把岑宴秋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他和夏令薇交换了联系方式,好友申请一通过,对方便发来两个号码,一个是工作电话,一个是私人电话。 狄琛打工作电话打不通,无奈之下拨了私人的那个。 岑宴秋的手机号没换过,和六年前一个样,在夏令薇把号码发给他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 他站在单元楼的挡雨台下,手机里的铃声响了三秒,接通了。 电话里岑宴秋的声音有点闷,夹杂着些许电流声,“你好?” “是我,狄琛。” 他一说完,那边的杂音忽然消失了,岑宴秋好像转移到了一个更安静的地方,音质听起来也更加清晰。 “嗯,有什么事吗?” 狄琛隐约听到衣料摩擦的声响,结合岑宴秋那句“我二十分钟后登机”,他猜测岑宴秋刚刚是在看手表上的时间。 他揉了揉贴在手机旁的耳朵,加快语速说:“你送狄乐安的礼物多少钱?我支付宝转给你……微信也行。” 手机里传来一道很轻的笑声,岑宴秋报了一个数字,狄琛有些生气地打断道:“我在网上查过价格了,是你说的两倍。” “还有一个,你没发现吗?” 第140章 “发现什么?” 岑宴秋拖着行李箱,手里攥着一张日期是三年前的机票:“你猜。” 狄琛心想肯定是狄乐安知情不报,他转身拉开单元楼大门就要往楼上跑,结果这时候岑宴秋在电话里直接揭晓答案,说是一枚平安扣。 “本来就是你的东西,狄琛。”岑宴秋说,“当时决定要送给你,后来一直没找到机会,不小心拖了六年,人一辈子也没多少个六年。” 狄琛的脚步不知不觉放慢下来,他手机音量开得很大,楼道里铺满了岑宴秋的回音,好像纷纷扬扬的尘埃,在他头顶上飘扬着,落了他满头,但他却舍不得拍开。 说没有感情是假的,说往前看也是假的,如果真的这么容易放下,世界上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在原地兜兜转转的人? 这种事,就跟鬼打墙一个样。 “怎么又不说话?”岑宴秋在电话里问他,声音轻轻的,像哄小朋友。 须臾,他自己又自言自语道:“好吧,不说话也可以。” 狄琛双腿仿佛灌了铅,抬不动,宛如两根石柱一般矗立在楼道中间。 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也听到岑宴秋那句近乎喃喃的坦白。 他说,怎么办呢,我还是好爱你。 另一头没有声音了,狄琛恍恍惚惚地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一看,仍在通话中,屏幕上放的时间显示他们已经打了将近半个小时的电话。 “岑宴秋,你说你二十分钟后登机。” 飞机上不能打电话,这个狄琛还是知道的。 对方好似早就准备好了相应的话术,说他把机票改签了,改到两小时后。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谷溪?”狄琛手指勾着钥匙圈,语气松动一些,“平安扣我不要,你拿走。” “……三天后吧。”假装行程很多,其实已经请了年假的岑宴秋如是说。 “三天后,记得给我开门。” 第76章 三天后, 谷溪镇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狄乐安放寒假了,带回来一个装满糖果的书包,说这是她班上的朋友们送她的“新春贺礼”。 狄琛夸她人缘真好, 她却反过来问,为什么狄琛没有朋友。 “夏奶奶不算么?”狄琛用毛巾擦掉她头顶的碎雪, 然后把屋子里的暖气开了,将狄乐安的小熊毛毯批在她肩上。 “夏奶奶是长辈。”狄乐安一本正经地说, “爸爸, 这不一样。” 餐桌的电火锅上煮着狄琛今早去菜市场买的羊肉, 他将盖子揭开,盖面的蒸汽化成水珠,顺着一侧流下来。 狄乐安喜欢往羊肉火锅里扔蔬菜,一盘娃娃菜和半盘切块胡萝卜被她倒进去, 浸没在红褐色的鲜美汤汁里。 电饭煲蒸了比以往要多一些的饭,刚好够三个人吃。狄琛盛好饭回到餐桌上, 狄乐安双手托着脸颊,盯着火锅里煮开的气泡, 说:“爸爸, 你是不是不讨厌那个叔叔啊?” 狄琛哭笑不得:“你的小脑袋瓜整天就在琢磨这个?” 白色的雾气从电火锅上放升腾起来,使狄琛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他无端想起岑宴秋那句“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六年”,是啊, 他原本以为时间会过得很慢很慢呢。 他沉默地舀了一碗羊肉汤, 端到狄乐安面前, 然后夹了一筷子胡萝卜, 一筷子娃娃菜。 客厅的时钟每到整点会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狄琛循声望去,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门外依旧静悄悄的。 “那个叔叔之前也是爸爸的朋友。”狄琛说。 狄乐安一脸“看吧,我就知道”的表情。 后面一句狄琛没说:后来又成了恋人,但最早的时候,他们是仇人。 吃完饭,他陪狄乐安在客厅看了会儿小马宝莉,到了该睡觉的时间,狄琛关掉电视,拉着对电视依依不舍的狄乐安走进卧室。 狄乐安怕黑、怕打雷,睡觉总要人在旁边陪着,直到她真正睡着才能离开,狄琛心想这也许跟她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有关。 床头的小夜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亮,狄琛把被子往上掖了掖,“今天还要讲故事吗?” 狄乐安摇摇头,困得打了个哈欠。 “对了。”她摘掉戴在胸口的平安扣,轻轻放到狄琛手心,“爸爸,这个给你。” 圆形的翡翠吊坠残留着狄乐安的体温,狄琛攥紧手,将狄乐安脑门上的碎发撩到两边。半晌,在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后,狄琛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晚上十点,坐在客厅打瞌睡的狄琛被敲门声吵醒。 他迷迷糊糊坐起来,盖在身上的针织毛毯滑到膝盖,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走到门口,问了句“谁呀”,下一秒有人回答道:“飞机延误,晚了一小时才到。” 狄琛打开门,岑宴秋穿着一件长款的黑色羽绒服,肩头的布料颜色仿佛更深些,头发被雪水打湿,黏在白皙的脸颊上。 “外面冷,进来吧。”狄琛弯腰从鞋柜里找出一毛拖,他顿了顿,说,“这是新的,我今天刚拆的包装。” “我没有嫌弃的意思。” 岑宴秋看到他低头时系在后颈的红绳,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弧度,等他反应过来,手指已经在狄琛的脖子上放了许久。 “……” “抱歉。”岑宴秋把手拿开,“我只是觉得,你戴着很合适。” 狄琛身体站直,不自然地拽了拽家居服的衣角,他将平安扣解开,塞进岑宴秋的羽绒服口袋里:“好了,物归原主。” 第141章 “原主”没有一点要走的样子,而是脱下羽绒服,像一只看守猎物的大型猫科动物,伸手包拢着狄琛的手腕。 “天黑路滑,我开车开了两个小时,你真的狠心赶我走吗?”岑宴秋微微低着头,鼻尖几乎触碰到狄琛的额头,“来得太急,今晚好像没有落脚点了,在车里凑合一晚也不是不可以,就是空间不大,有点冷……” “狄乐安睡了,想留宿的话只能简单擦洗一下,你自便。” 狄琛抛下这句话就转头进了另一间卧室,他也是第一次发现岑宴秋脸皮竟然这么厚,偏偏给出的由正大光明,让他找不到拒绝的借口。 浴室的灯还亮着,里面传来细微的水流声,狄琛手里拿着一套换洗衣物,还没有任何动作,门居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岑宴秋上半身脱得,下身套了条狄琛放在沙发上的休闲裤。他胸口被浴室的热气蒸得通红,两道平直的锁骨下,是微微充血的胸肌和线条清晰流畅的白皙小腹。 狄琛眼神乱晃,最后聚焦于溅了水的墙缝:“那条蓝色毛巾是新买的,用完浴室记得把地上的水处一下。” “还有呢。” “还有什么?”狄琛迷茫地问。 岑宴秋翻着狄琛递给他的衣服,最下面是一件衬衫,看起来不像狄琛的尺码,反倒有点像……他常穿的风格。衬衫并非全新,表面印着几道折痕,明明是最容易泛黄的白色,颜色却一点没变。 “这是我的衣服。” 岑宴秋确认地说:“当初你走后,我的衣柜里少了一件衣服。狄琛,这是不是你带走的?” 周围静得仿佛落根针都能听到声音,狄琛盯着墙缝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懊恼地开口:“那你穿不穿?不穿我拿走了。” “穿。”岑宴秋把手背到身后,眼里带着笑,“不要拿走。” 这一刻他们像灵魂互换了一般,岑宴秋成了纵容的那一个,而狄琛哼了一声,轻飘飘地扔下一句“爱穿不穿”。 卧室里,狄琛在床边铺好地铺,抱起枕头和被子,强迫症似的将边边角角按压平整。岑宴秋的羽绒服被他叠好放置在被子上,狄琛跪坐在柔软的被褥里,好像发呆,鼻腔充盈着熟悉的木头的味道。 也是岑宴秋的味道。 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整张脸埋进羽绒服帽子上的那一圈绒毛里,恍若一个比赛开始前,在游泳池边做深呼吸的运动员,吸气、呼气—— “你在祈祷吗?” 狄琛猛然间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一回头,岑宴秋正双手抱臂地靠在门框上,“我记得你不信基督教。” “我什么都不信。” 他从地上爬起来,双腿因跪坐的时间太久有些发麻,狄琛不小心跌了一下,被赶忙上前扶人的岑宴秋抱了个满怀。 站稳后,岑宴秋很快地松开手,狄琛沉默着后退了一步,问他想睡床还是地铺。 “这是你家,哪有让主人打地铺的道。”岑宴秋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床边的空间窄小,以岑宴秋的身高,只能蜷着腿睡,这个姿势并不好受,但狄琛的床是单人床,如果两个人挤一起,恐怕要后背贴着后背另一方才不会掉下去。 关了灯,房间陷入黑暗。 狄琛没急着上床,他站在床尾,思考睡下两个人的可能性。 “这三天我回玉临办了件事。”岑宴秋躺在床下说。 狄琛下意识地接道:“什么?” “立遗嘱。” 短短三个字,狄琛膝盖不小心磕到床板,一阵剧痛在腿上蔓延开来。他忍着没叫出声,抱着受伤的那条腿默默在床上躺了一会儿。 此时,岑宴秋继续自顾自地说:“如果你常看玉临电视台,应该在新闻上看到过我。这些年我接管鼎诚以后,名下有一些积蓄……放心,跟岑家无关,是我自己投资赚来的钱。” “假如哪天我出了意外,狄琛,你会是我唯一的遗产继承人。” 狄琛的疼痛开关好像统统被人关闭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被岑宴秋这几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抚养狄乐安的几年里,他记得有一次狄乐安放学回来,问他“死亡是什么意思”,当时他在厨房洗菜,闻言愣了几秒,组织着语言说,死亡就是你再也见不到你爱的人了。 “就好比你再也见不到我。” 话音刚落,狄乐安抱着他的大腿哇哇大哭,说她不要再也见不到爸爸,她要狄琛陪她一辈子。 她讲出来的话充满了孩童的稚气,岑宴秋那番话又何尝不是? 唯一的遗产继承人…… 狄琛在心里念着这几个字,须臾,他伸脚轻轻踢了踢岑宴秋的小腿:“你问过我了吗?我一点也不想当什么遗产继承人。” “我不需要问你,因为这是属于我的财产,我有权利决定把它无条件赠送给谁。” 岑宴秋握着他的脚踝,支起上半身,另一只手臂搭在床沿,“跟我在一起的那几年是不是很累?其实我也知道……我都知道,来之前褚易劝我放弃,不要再争取,但是狄琛,你知道的,我认定什么就一定不会放手。” “你说我脾气坏、挑剔、洁癖,这些我都能改,唯独这一点我改不了,爱是一种本能,你不能剥夺人的本能。”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狄琛问道。 “我的年假最多只有二十天,后天我返回玉临,你不希望的话,若非必要,我可能再也不会来齐山。” 第142章 岑宴秋看向他,黑暗模糊了他的表情,如果狄琛手里有一盏灯,岑宴秋眼底的眷恋将被一览无余。 “临大保留了你的学籍,你要是愿意,随时可以回去继续完成你的学业。” “好吧。” 狄琛叹了口气,抬手触到岑宴秋的侧脸,盲人摸象般,将他的眼睛、鼻子、嘴唇挨个摸了一遍。 “好吧……”相同的话又说了一遍,只是语气更平和,像是下定了决心,“我要问问狄乐安,这么大的事,她也有决定权。” 岑宴秋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狄琛继续说下去:“她要是不想搬到玉临,可能你就要辛苦一点了,不过我们寒暑假可以来玉临小住。lucy还好吗?这么多年,我也很想她。” 看岑宴秋还是不太懂的样子,狄琛只好把头低下来一点,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 “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的,谈不上‘我原谅你’‘你原谅我’。岑宴秋,那几年和你在一起真的很累,希望你的脾气稍微好一点点,这样我可以不用那么累,你说是不是呢?” 狄琛没能听到岑宴秋的回答,因为那个人用动作代替了语言,将他狠狠揉进自己的胸膛里,鼻腔闷在狄琛家居服的布料里,抽气似的“嗯”了一声。 人的一生太短也太长,每次当他以为“啊,好像这里就是尽头”的时候,他总能再往前走上那么几步。 就像他以为他和岑宴秋这辈子不会再见,结果兜兜转转,这个人披星戴月地出现在他家门口,像一只淋湿了毛发的猫,端矜地梳着自己的毛发,等着他开门。 狄琛用岑宴秋的衬衫蹭掉眼角的泪水,心想,再试一次吧,最后一次。 “无条件地纵容岑宴秋”,也是他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