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燕,江北雪》
第1章
[古装迷情] 《江南燕,江北雪》作者:明月含章【完结】
简介:
小国舅谢衍于千秋节见一妙龄女冠,姿颜姝丽,绝异于众,自此辗转反侧。
那女子之父孤守晋阳多年,为匈奴人所杀,自己又流亡了三年,才被救回了建康城。皇帝嘉奖忠臣义士,将其封为宜城君。
听闻她曾放言:北地不收复,血仇未报完,绝不出嫁。
神州陆沉,北地尽落敌手,天子立足未稳,仰仗世族鼻息,谁会轻言北伐之事?偏偏小国舅是个执拗的,一个风雅的世家公子,自此投身行伍,立志北伐。
他心中也清楚,想要替她报仇的人,从来不是他一个。她纠缠在那么多的爱和恨中,是他们都握不住的月光。
终于,多方势力齐聚洛水之畔,确认过眼神,都是爱过她的人。可想替她报仇的人那么多,她却谁都不愿依靠。
初阶解:四个男子的雄竞修罗场。
高阶解:一个女子的乱世执念。
顶级解:男人只会影响拔刀的速度
1.架空魏晋,女非c,介意勿入。
2.传统古言,人物多少会有原型,无需对号入座。
3.女主是唯一主角,事业脑,外冷内热,有大义,但性格并不完美。
4.cp线较多,站稳自己的cp,千万不要动摇哦!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正剧 美强惨 钓系 权谋
主角视角:杨灵徽、谢衍
配角:赵缨、慕容桢、令狐望
一句话简介:她是皎洁的月,是吸人骨髓的妖
立意:山河破碎,何敢言爱。并肩携手,共赴山河
第1章 一、千秋 好好的女郎,怎就入……
江南的冬日总是结束的突兀,不知哪一天开始,秦淮河边的花陆陆续续都开了,一时竞态争艳,如云如雾,好不热闹。
自从南渡至此,好容易有了片刻安宁,无论是世族还是百姓,皆不愿意荒废这大好春光,纷纷于晴好之日前来踏春。
皇帝萧祁亦贪恋此间繁华,决定将皇后的千秋节庆典放在河边新建成的凝华台上办。
如今的谢皇后,却非萧祁原配。萧祁本来的妻子赵氏,不过是蜀中一小吏之女。皇帝尚未践祚时,其父受封成都王,其母郭氏是成都王府的一名侍妾,与赵家有些旧谊。一日赵氏随母前来王府做客,郭氏一眼便相中了这个相貌美丽,端雅知礼的姑娘,不久后就禀告了成都王,给两个孩子定了亲。
后,年轻的萧祁和赵氏感情甚笃,很快就诞下了第一个孩儿。若不是后来的中原大乱,成都王不得不出兵襄助皇帝平叛,自己又在平叛中被堂兄河间王诛杀,或许两个人会一辈子都过着平淡却安宁的日子。
萧祁不想回想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他一步步被推上了帝位,回头去看,过往是一团迷雾,迷雾中有金戈铁马的厮杀,有兵临城下的恐慌,有权臣拥戴的迷惘……他本不是个有野心的人,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是他不忍回想的伤疤。
那些日子,只有他的妻子,无论是什么样的困局,都陪着他,守着他,给他带来无限的勇气。然而她自己却死在了丈夫功成名就,飞黄腾达之前。
如今的谢皇后,乃是陈郡谢氏之女。谢氏为世族翘楚,又有拥立之功,是萧祁必须仰仗的力量。更何况她比萧祁小了十几岁,温柔美貌,聪慧明礼,自然受尽宠爱。
这是他登上至尊位置后,给她过的第一个生辰。哪怕北地的军队步步逼近,朝野混乱不堪,天下哀鸿遍野。他就是想要为她好好庆贺一次生辰,越盛大越好。
廿四日很快到来,这一日便是千秋节的正日子。
这一日天气甚为清朗,只有几缕闲云漫卷在天际,被风吹着,舒作各种美丽的姿态。百姓听说今日台上会有钱币散下,早早便聚在台下,翘首张望着。
台上有袅袅乐声传来,熏风阵阵,香气绵绵,闻着都让人心情舒畅,可以想到那是何等富丽旖旎景象。
不一会儿,有人策马而来,青色的骏马肆意驰骋过街巷,后面跟着一队亦步亦趋的亲随。看这排场,便知是位贵人了。
那人快到台下时,从马上一跃而下,将马鞭丢给了近旁的一位侍从,疾步向着那飘出香风的舞台歌榭而去。众人这才看清了他的长相,不由啧啧称奇。
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绛色的袍服。他的眉眼出众的冶艳华丽,生生将那明亮到艳丽的袍服都压了下去,只让人注意着他的样貌,移都移不开眼睛。
“这位郎君好俊的样貌,究竟是王家儿郎,还是谢家的子侄?”有人不禁问道。
一个长着络腮胡的男子,不屑地哂了一下,摆了摆手,笑道:“好一个乡巴佬,连他都不识得。这位郎君便是皇后殿下的胞弟谢衍,长房独子,族中行七,小名叫阿弥的那位,今后尊称一声‘小国舅’就对了。”
众人默契地“哦”了一声,看着那意气风发的背影,心照不宣地露出一抹复杂难明的笑意。
正在众人交头接耳地聊着这位小国舅时,又一辆羊车款款停下。
这些年,建康城的贵人们越来越喜欢乘坐这稳当轻便的羊车了,就连庶族也纷纷效仿起来,一时蔚然成风。
羊车自不如马车阔大,但胜在轻巧闲适,很有安逸之态。富贵人家又喜装饰,云母砗磲之类的贵重物品尽数点缀在羊车上,让那小小的车架繁复华丽到无以复加,反而失了本意。
第2章
这辆羊车倒十分简素,朱红车壁上绘着凤鸟的纹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正在大家不以为然,准备用目光迎接下一位贵人时,车上下来的人却瞬间抓住了众人的眼球。
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冠,穿着一身青色的道袍,手上持着一柄麈尾,头上顶着一个妙常冠,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坠饰。然而她的样貌,却生得极夺目,让人只觉得再多坠饰于她而言都是枉然,都是冗余。
梨花初绽的皎洁,月华满天的温柔,明明五官很淡很淡,但整个人偏因此带上了遗世独立的感觉。
一时之间,人语迟迟,好半晌才有人慨叹道:“想不到建康城有如此佳人……”
有人接了他的话,大呼可惜:“好好的女郎,怎就入了道!可恼可恼!”
那个络腮胡的男子又有了发挥的空间,朗声道:“这便是你们寡闻了,这女冠就是一月前从北地接回来的杨氏女,她的阿父便是那位守晋阳城而死的杨太尉。杨太尉忠勇节烈,守了那座孤城十几年,若非他苦苦支撑,想必胡人的马早就踏过大江了。可怜这女郎,城破后流亡了整整三年,如今才被救了回来。听说陛下怜悯,封了她一个‘宜城君’,也算能告慰忠烈。”
建康百姓多由北地逃亡而来,见识过胡人的凶残,内心也多存故土之思,所以对于杨太尉这般节烈之人,赞佩倾慕,对于那女郎的身世也颇多怜悯。
只是怜悯归怜悯,该探究窥视的想法却半分不减。
“既然封了女君,怎么又成了道姑模样?”有人好奇追问。
“她不是与琅琊王家的九郎有婚约么?听说是她自己主动拒绝了这桩婚事,只说一心向道,不欲婚配。陛下只好又给了她个‘妙清真人’的封号,允她在雁回山上建了道观,修行去了。”有人知道其中内情,在嘈杂声里,缓言解释道。
众人不由慨叹起来。虽说时下五斗米道盛行,朝臣多有信奉,连陛下都喜欢召道人入宫,谈玄问道,但只身入道门的却不多。不明白这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为何就选了这条路。
“想起来了,”有人拍了拍脑门,忽然说道:“听说晋阳城破后,这位女郎落到了鲜卑人手里,还曾当过奴婢。后来赵将军北伐时,专门去寻她,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她找到带了回来。还有人说,她不是当了奴婢,而是给鲜卑人当了侍妾……”
那个人压低了声音,脸上的神色暧昧又诡异。
“果真吗?”有人大为惊奇,“那岂不是……怪不得年纪轻轻入了道,也是可怜呢。不过那王九也是痴情人,就这么等着,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说起这些绯闻轶事,大家自然兴致勃勃。顺着这个女冠的身份,众人又聊了许多。一时说着王家九郎的风仪出众,一会儿又说到荆州赵使君的丰功伟绩,一会儿话题又拐到小国舅的散漫不羁上……
不知不觉,人越聚越多,台下的热闹竟然分毫不比台上差。负责治安的武侯怕出了岔子,急忙将人群疏散,却见那些人刚离开这里,又去其他地方扎堆去了。
第2章 二、高台 过往的人和事如烟尘般,在眼……
灵徽本不愿来这样的场合,一个出了家的女冠,待在山上就很合事宜,不必在这里被迫接受着众人目光的审判和凌迟。可是,皇后一番盛情,很早就遣了黄门上山相邀。她到底不是什么世外高人,寄人篱下而已,不答应只会显得自己不识抬举。
今日的庆典办得盛大,足见圣上对皇后的重视,并不是虚言。可是,这样的喧嚣热闹,让她觉得虚幻迷离,好像曾经入目过的断井残垣,烧杀戮掠不过是一场噩梦。但分明不是啊……端坐在御座上言笑晏晏的人,是曾经的成都王世子,不是那个身体肥胖却面相慈爱的先帝。
她依稀记得几年前,也是在相似的高台之上,先帝握着阿父的手,笑言道:“子显啊,你生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好女儿,怨不得爱如珍宝。朕都不知道该给她指个什么样的亲事,才堪相配。”
阿父为人忠诚谨慎,忙道不敢,只言:“圆月被臣骄纵太过,性子刁蛮,哪里能得陛下这般评价。只是臣久在边关,无暇相顾,实在放心不下她。若得陛下体恤,给她指一门稳妥的婚事,臣便再无后顾之忧,纵是死也无憾了。”
先帝后来遵守承诺,为她挑中了琅琊王家的九郎王愔。王家门第清贵,王愔本人年少有为,品貌出众,那是一段洛阳城里人人都羡慕的婚事。可是那才过去几年啊,晋阳城破,阿父殉国,紧接着胡马南下,连洛阳城都化为了一片焦土。过往的人和事如烟尘般,在眼前聚了又散,时光流转,仿佛不过是一段昨日故事,又仿佛已经隔了半个人生。
不过几个呼吸,她已经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平静又缓慢地靠近御前,在宫人的带领下,郑重地行了个礼,用恭敬地语气道:“臣见过陛下,见过娘娘。愿娘娘长乐无极,芳龄延永。”
萧祁听到声音,抬眼时恍惚了一下,大概想起了她的身份,勉强露出个笑容来:“宜城君虽然入了道,到底是朕亲封的郡君,实在不宜过分简素,否则被人认为受了苛待,恐会寒了前方将士的心。今后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皇后便是。”
灵徽低头,应得谦卑,本就清丽袅娜的样貌,因为这个举动而显得越发楚楚。
她的价值,本就是为了安抚人心。莫说军中多为阿父旧部,就说那忠诚不屈之名,就足够给偏安一隅的朝廷一份难得的体面。可皇帝终究是成都王一脉,和先帝并不亲厚,自然也不会对他们这些先帝旧臣有多少感情。
第3章
这些,她无比清楚。
皇后见此情景,忙笑着打起了圆场,她起身走到灵徽跟前,亲自扶起了她,一面握了她的手,一面笑道:“灵徽如今的身份,自然不肯轻易踏足红尘的,还是妾身特地请她来的。陛下忘了吗,妾亦好道,生辰之日,她肯来,是妾的荣幸。”
谢皇后如此说,萧祁自然不能再拂了面子,淡漠着寒暄了几句,就不再她。
灵徽奉上自己的礼物,那是一副画,山水清幽,意境悠远,是皇后喜欢的风格。
还未等皇后夸赞,身后突兀地响起了一个声音,清清朗朗的,很有少年意气:“好脱俗的画,这用墨,这意境,当真不凡。”
带着笑意的夸赞随着一阵白檀气息一道袭来,灵徽免不了侧目。一身夺目的绛色首先闯入视野,接着,一张昳丽夺目的脸就突然落在了她的眼中。眉目如画的少年有着艳夺桃李的容颜,这张脸就算是长在女子那里,也算得上出众美丽。
她客气地浅笑了一下,准备将自己慢慢躲在不起眼的地方,远离这样尴尬又无聊的场合。可是那双眸子却像是黏住了自己一般,即使她离开很远,仍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身后传来,让她很不自在。
可这样的不自在,并没有随着宴饮的开始而消弭。因为她又遇到了一个不想遇到的人,那个人偏偏就坐在自己不远的地方,用一种自以为专注又深情的眼神盯着她。她做不到视而不见,只好抬起眸子,微微点头,算作招呼。
王家长房最出众的郎君,迎娶四世三公杨家的女儿,原本是世人眼中最绝佳的婚事。可这婚事却随着天下动乱骤起,变成了一场笑话。拥立新帝的功劳让王家在天下世族里脱颖而出,成了最炙手可热的存在。王家人自然不允许他们最为骄傲的儿郎和一个失了家族依仗和清白名节的女子有什么瓜葛。
而且她也不愿意啊……
城破那日,她也等过他的,可无限期待的后果,只有无限失望。她就是个别扭的性子,一旦失望了,就不会再给彼此任何机会。
乐舞声阵阵入耳,有些嘈杂,空气里弥漫的酒肉气息,一些不太好的记忆,随着这样的气味涌入她的胸口,免不了又是一阵恶心。她扶着额,踉跄着站了起来,迫切想要逃离。可惜,这里不是深宫,而是高台。避无可避之下,只好躲过了人群,站在台边,俯身看着台下的万家灯火。
春夜的风还有些料峭,侍婢云阁将披风裹在她身上,担忧地望着她。“女君,咱们可要先回去?”
灵徽摇头,笑得寂寥:“没看到陛下正在兴头上吗?我们何必扫人兴致。”说罢,见她担忧,又笑道:“我的药包落在席间了,你去取给我吧,我嗅一嗅便好了。”
不知何时有了这个毛病,入道大约也有这层关系,雁回山的玉清真人最会制药,嗅了她给的药包,总能纾解些许。可惜,真人年初仙游去了,忘了把药方留给她,手里存的药包不多,她舍不得弄丢。
俯瞰尘世,这样的热闹气象,让她几乎忘了今夕何夕。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沉稳有力,想来不是云阁。她回头,果然看见一个萧肃清举的身影站在不远处,温温柔柔地看着自己。
年少时,她很喜欢这个目光,在一众混着红尘气的眼神中,琅琊王家的王愔,最是不卑不亢,不染纤尘。他生得俊朗,一言一行都合乎规范,是温雅君子的典范,也是洛阳女子心中最中意的郎君。
可是他骨子里是疏离的,越温柔客气,就越不可靠近。偏偏,那时她不懂。
如今只觉得讽刺。她停在枝头时,尚且和他不亲近,如今落入泥淖,更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圆月,”他轻轻叫起那个颇为亲密的称呼,却站在一个极有分寸的位置,保持着似乎亲近,又不能让人指摘的距离。如他的为人,周到极了,冷漠极了。
经历了太多,已经不会再生出不谙世事的悸动。她不明白今时今日,他想做什么,保持陌路不好么,就让所以人都忘掉曾经的婚约,各走各的路,权当不认识。
“将军。”她还了一个礼,称呼他的官职,如他一样,客气却疏离。
站了半晌,冷风逐渐凌冽起来,灵徽不想多待,准备离开时,他却上前了几步,有些唐突地站在呼吸可闻的地方,低声道:“我一直在等你……”
幽微的叹息,夹带着身上沉水的香气,拂过她的耳朵。灵徽的心,悲伤的颤动了一下,不是为他,而是为自己人生错位的那三年。三年,沧海桑田,人事全非。她并不奢望谁会等着她。
“什么?”她扬起眸子,幽黑清亮的眼眸,状若懵懂地看着对方,似乎不明白他说什么,又似乎在诱惑着他将话说得更透彻。
王愔看着她,眸光微沉:“聘礼我早已准备好,你为何宁愿入了道门,也不肯给我一个机会。”
这样的语气,好像她是个践踏别人心意的恶人。
“将军还是忘了吧。”她浅笑,微微瞬了瞬眸子,越发显得清冷,“忘了这场婚约,对于将军,对于王家,对于我,皆是好事。”
第3章 三、回山 也不知这位小国舅是任性习惯……
云阁来得很快,没有给她太多悲春伤秋的机会。灵徽从她手中接过药包,放在鼻下深嗅了几口,才觉得自己的呼吸微微顺畅了几分。
“这段婚事是先帝亲赐,你阿父也很满意,你为何……为何不愿?”王愔不忍谈话就这样无疾而终,匆匆相见,多看一眼都困难重重。
第4章
他自小被培养的知规守礼,从不逾矩,唯一的一次冲动,就是跪着求阿父,让他为自己出面,求娶弘农杨家的灵徽,那个美丽烂漫,如桃花灼灼的姑娘。求娶杨家女意味着什么,他自然明白,阿父对于他的这个决定十分无奈,却也还是答允了下来。
彼时朝局暗昧,大乱已起,萧家各地藩王狼子野心,手握重兵而争战不休,皇帝依仗的唯有杨家,也只有杨家将自己的满门生死都捆绑在奄奄一息的朝廷上。就算是赐婚,也无人甘愿陪着他们共进退,更何况主动求娶,还是琅琊王氏。
皇帝激动不已,赐婚的旨意都没有经过中书门下,仓促慌张,其意不言自明。
可惜,他们尚未完婚,洛阳便已陷落,她落入敌手,三年音讯全无。
王愔知道她的顾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我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当初没有带你一起离开。”
灵徽放下了手里的药包,握住了云阁的手,并不想多和他纠缠过去的事情。
“没什么后悔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你我无缘,不用介怀。”她说话的语调和相貌一样冷若冰霜。
王愔想不明白,是什么让一个明媚的姑娘,变得如此面目全非。她看上去楚楚纤弱,可说出的话却像是刀剑般锋利伤人。明明她是温柔可人的,会甜甜的笑,会羞怯地躲在树后偷偷看他。
“你当真是圆月吗?”他声音不大,带着怅惘地语调。那年,当从她的族兄杨临的口中知道这个名字时,他就想过,待她过了门,他一定不会生分地喊她灵徽。他会叫她“圆月”,如她所有亲近的人一般。
她愣了一瞬,继而仰头看着他,声音有些尖刻:“还请将军慎言,你我尚未亲近到这般程度,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无心于将军,还请将军莫要纠缠。”
王愔仍要说什么,忽然听得身后有低笑声传来。
回头而望,来人绛衣鲜艳,笑意融融:“方才到处找寻王将军不见,却原来是躲在此处,莫不是怕大家给你灌酒?”
这般夺目的人物,不刻意打听都会知道身份。皇后胞弟谢衍,人称“小国舅”,如今在御前任秘书郎,显然前途无量。
王愔看着来人,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端稳的样子,微笑着拱手道:“原来是元和,我与宜城君有些私事要谈,倒让你见笑了。
灵徽反感他这些言语细微处透出的暧昧,尚未等他引荐,便淡漠地行了礼,扶着云阁转身离开。
那人的声音在身后朗朗响起,仍旧带着笑,话里话外却有些意有所指:“听闻令堂已经为将军求婚于龙亢桓氏,那桓氏文君咱们也都见过,自是品貌皆嘉,想来很快便能喝到将军的喜酒了吧。”
王愔恼他没有眼色,却也不能贸然否认,只能含糊着,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元和消息这般灵通吗?”
“琅琊王□□仪出众,这一定亲,能令多少建康女郎梦碎,连家中小妹都不住抱怨,在下就是不想知道也得知道啊!”
隔得远了,仍有只言片语传入耳中。灵徽弯了弯唇角,萍水相逢,仍仗义执言,也不知这位小国舅是任性习惯了,还是未经世事沧桑,仍有一腔赤子心肠。
回山时,天色已晚。皇后允她留宿宫中,却被灵徽婉言拒绝。如来时一样,一人一仆一个车夫,她的羊车行走在宵禁后空荡荡的街面上,有些孤零零的凄凉。
“女君不该拒绝侍卫相送的,一会儿出了城,路上实在不安全。若是有人冲撞,那可怎生是好?”云阁胆子小,眼看着夜色深沉,四周寂静,不免心里发慌。
“无需害怕。”灵徽靠在车壁上,神色怏怏,“这里是京畿之地,草寇恶徒不敢造次,更何况听说那个新上任的领军将军能力十分出众,这建康城的治安比当初的洛阳城要好了许多。你看……”她指了指不远处巡逻的武侯,“这下放心了吧!”
城里不用害怕,但是她们要出城,城外会发生什么,谁能预料。
雁回山离城不远,山势也算不得奇险,山中多有道观伽蓝,香火皆盛。灵徽选的清都观位于山腰处,不甚起眼,胜在幽静。羊车上山有些吃力,走得甚是缓慢,夜风里松声阵阵,听着如同波涛浩荡,在这空荡荡的夜里犹显苍寂。
忽然,身后有马蹄声响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徐不疾的,仿佛是准备捕食猎物的猛兽,在坐着耐心的周旋。
灵徽心头一紧,不由得戒备起来,后背的冷汗慢慢浸出,提醒着她曾经受过的痛苦和折磨。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经历过生死,会看得比别人更开。可是记忆就是记忆,开心的未必刻骨,难过的总是铭心。
她伸手,自车中的小屉里拿出一把银刀。那柄刀不大,刀鞘上缀着几颗宝石,十分精巧。但是抽出后,刀身却如一抹雪痕,光芒冰凉刺目,一看就是利器。
“这是……女君随身带着刀?”云阁惊奇,又觉得这个刀带得很有必要。若是三年前,女君大概不会操心这些,可是三年不见,她早已不是那个任性烂漫的小女郎。
云阁不知道这三年她都经历了什么,但从她越来越寡言清冷的性子,便能猜出,那段经历并不愉快。
“与其哭哭啼啼的等人施以援手,不如持刀自救。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付出,蒙人恩惠,总是负累。”
看着刀,难免想到故人。真是奇怪,明明那样恨他,为何会记得他说过的话,保留着与他有关的东西。
第5章
握刀的手有些抖,但是她强迫自己镇定。怕什么呢?她不害怕,什么都不怕……
郑叟挥着手中的鞭子,恨不得羊车变成马车,能够疾驰而去。可惜任他怎么折腾,还是徒劳无功,后面跟随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很快就逼近了他们。
第4章 四、相识 令月嘉辰,相逢有缘
就在灵徽纠结是要弃车奔逃,亦或是出其不意攻击贼首换取偷生之机时,马上之人终于出了声:“莫要害怕,是我。”
那个声音虽然陌生,却很是清澈干净,听在这样空寂的夜里,无端让人心安。
灵徽示意郑叟停车,车帘掀开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外面已经火光缭绕,可见跟随的人数不少。青骢上下来一个人,站在她的车前。
谢家七郎生得昳丽,灯火照耀下更显灼灼。
没想到会是他,灵徽愣了一下,并未行礼,淡淡的客气道:“原来是小国舅啊,方才失礼了。”
男子似乎并不喜欢这个称呼,皱了皱眉,笑容却依旧温暖和煦:“女君不必如此称呼,你想叫在下谢衍也好,元和也行。‘小国舅’三个字却是当不起的。”
灵徽听他这样说,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
这样的举动,可以说得上傲慢,谢衍身边的侍从庚寅有些不满,嘀咕道:“女君好生无礼,我家郎君见你独自出城,实在不放心,便紧紧跟随保护……”
“庚寅!”谢衍制止了他的话,有些赧然,“近日京郊不大太平,你独自出城,恐有危险。我刚好出城有事,不过顺路罢了。”
这个年岁的人,最藏不住心事。越是解释,越显得刻意。
“多谢郎君大恩。”她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这个笑容清浅如湖上之风,漫不经心拂过,却足够吹皱满池春水。
明知道她不过是敷衍,嘴上说着感谢大恩,其实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但他还是为她的笑容触动,忍不住想要靠近。
惊鸿一瞥,大概就是现在的感觉。
他一向不羁,也习惯了被追捧着,奉承着,夸赞着,乍然受了冷落,反而多出了几分别样情肠。她越是疏淡,他便越想去靠近。就像是有人告诉他,前方山势陡峭,有野兽出没,他便越想去闯一闯,好让平淡到无趣的日子里多一些新奇的体验。何况她那样美,让自己魂牵梦萦,爱慕难舍,让他浑浑噩噩,手足无措。
并不熟稔,自然也没有更多话聊,灵徽顾忌着面子,半阖车门,依稀能看到策马在旁的俊秀身影。到底是世家公子,虽说风流了些,到底不算孟浪,一路上话也不多,只时不时地侧首看灵徽。
羊车上悬着青色的帘幕,隐在帘幕后的容颜,如溶溶月色下的梨花,有皎洁宁静的美好。
终于看到了山门,一双手矜持地自帘后伸出,搭在侍婢的腕上,略借了些力后,人便轻盈盈地落在了地上。谢衍注意到,她的面色有些苍白,衬得那双眸子点漆一般,黑得发亮。乍然一看,竟如夜间山林里勾魂摄魄的妖物一般。
她没有点醒正在发怔的人,含着淡笑看着对方,似乎也在细细打量着这个京中有名的世家贵公子,想要弄懂他此番殷勤相送的意图。
谢衍被她看得不自在,骤然清醒了过来,俊脸一时通红,踟蹰地看了看不远处的道观,讷讷道:“还好一路平安,也算没有辜负皇后殿下的重托。”
这个由找的勉强,就算皇后托付护送,也断不会让自己尚未婚配的亲弟弟大费周章,特地出城相送。然而灵徽却不拆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曼声道:“郎君可要进去坐坐?”
谢衍是知礼的人,忙道不必,却在触到她眼神的刹那,又局促紧张了起来,鼓起勇气开了口:“令月嘉辰,相逢有缘,还请女君告知芳名。”
“哦?”她挑眉,掩袖笑道,“郎君竟不知么?”
见谢衍的脸越发红了,未再为难,大方地自报了姓名:“弘农杨氏,灵徽,已故太尉忠献公之女。”
杨尚牺牲后,被朝廷追赠为太尉,谥号“忠献”,故而她这般自称。谢衍听到由她亲口报出的闺名,慢慢重复了一遍,胸口荡漾起一抹柔情,只觉得她的名字如人一般,精妙无双。
“陈郡谢氏,谢衍谢元和,暂领秘书郎一职。得遇女郎,平生之幸也。”他似乎忘了,自己已然介绍过自己的身份,这般郑重其事的样子,惹得身旁的庚寅都震惊不已。何时何事,能让一向风流潇洒,落拓不羁的小国舅古板端严成这样。眼前这个美人,的确很不一般。
她确然不一般,见了谢衍这般,半分羞怯也无,只是微微屈膝行了个礼,然后旁若无人地转身离开。夜风轻拂过她身上的襦裙,风里便带上了幽幽的香气,那是一种微微发苦的清冷香气。恰如她,明明在笑,却总让人觉得若即若离。
“改日正式前来拜会女君,可否?”谢衍追着月华下那一抹孤清的背影,问道。
眼见着那人如梨花般风露寂寞,款款消失在视线中,心头升起一丝怅惘。想着得遇美人,无功而返的遗憾,一步跨到了马上,调转马头预备回城。
这时,风中送来那个悦耳的声音,没有调笑的意味,但说得话却引得他浮想联翩。
“我喜欢吃樱桃,将军记得带些。”
谢衍执着缰绳的手凝了半晌,直到那马儿都失去了耐心,在原地转起了圈圈,他才如梦初醒般绽开了一个笑容。
第6章
“庚寅,她真有趣,不是么?”谢衍抚了抚自己的爱驹,对身边的侍从说道。见侍从也在愣愣地看着灵徽消失的地方,不耐地踢了他一下,想要从别人的口中亦得出同样让他愉快的结论。
然而庚寅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嗫喏道:“奴倒是觉得她很奇怪,哪有人初见面就讨要礼物的,虽说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哪里像个世家千金的做派……”
“那算什么礼物!”谢衍的笑意更深了,“率真直爽,神秘美丽,当真奇女子……这样的女郎,哪里是哪些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俗人可以相比的。”
……
回到屋中,星台已经准备好了热水,随着云阁一起帮灵徽拆头发。她今日的发饰衣着皆简素,于是三两下便弄好了。然而灵徽却一动未动,怔怔看着菱花镜出神,铜镜照不出她苍白的脸色,但分明又将愁绪捕捉的清清楚楚。
半晌,听到她长长“唉”了一声,自顾自叹息道:“真无趣啊!”
星台不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只一个劲儿地看向云阁。云阁瞅了瞅灵徽的脸色,踟蹰片刻后,问道:“女君对那谢家郎君,似乎很有好感……”
灵徽没有指责她的越界,晋阳府里的侍婢们死的死,散的散,能留下这两个,受尽千辛万苦也要找到自己,她很感激,自然也将其视为亲人。亲人之间,没什么不能问的。
她用手遮住自己半张脸,露出一双水波盈盈的眸子:“他姓谢。”
这个回答,简短又有说服力,云阁和星台了然,但仍觉怅然:“女郎何必自苦,报仇也非一日之功,等赵将军回京了,咱们再同他商量商量吧。”
“荆州是要地,哪能说回来便回来的。玄鉴阿兄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若一味挟恩图报,会让阿父失望的。”
第5章 五、梅雨 两情相悦,悦的是心性志趣,……
时间似乎过得飞快,一转眼便到了梅雨时节。连绵的雨下了许多天,丝毫不见放晴的趋势。乌沉沉的云压在屋宇之上,尽管开着门窗,室内还是昏黑一片,闷得厉害。
屋中的灵徽螓首低垂,对着灯盏缝着衣袍。灯火被风摇曳着,忽明忽暗,云阁见状忙要走过去将窗户阖上。
“莫要关窗,太闷了些。”灵徽的声音温温柔柔的,没有抬头,十分专注。
云阁顿了一下,趋了几步过来,皱眉道:“观中自有仆妇,何须女君亲自动手缝制衣物。这般伤眼,赵将军若是知道了,怎会安心接受。”
灵徽听闻此言,慢慢抬眸,望着窗外一片雾蒙蒙的天地,笑得恬淡:“你不知道,荆州那地方冬日里料峭的很。官制的衣物粗苯厚重,阿兄定然不爱穿。可若是骨头受了寒,也是大麻烦。”
云阁看着看着,莞尔道:“女君大可以吩咐下去啊,或者将方法交给奴婢。奴婢的女红也不差,又何必亲自动手呢?”
缝补衣裳的手顿了顿,片刻后,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是无奈,仿佛是哀愁:“阿兄待我有大恩,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云阁大致记得灵徽的忌讳,滚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想了半晌,才幽幽道:“赵将军今年二十有五了吧,他怎么也不愿意成个亲,若是后宅有了人,这些事也无需女君替他操心了。”
灵徽面色如常,只是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斜斜地倚在胡凳上,凝眸远望。绵密的雨丝敲打在庭前的青石板上,轻微的噼啪声。
对啊,他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啊。若是阿父还在,定然又要念叨了。
灵徽的思绪慢慢飞到了儿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赵缨的场景。
他的面容已经模糊,只依稀想起他挺拔修长的有些过分的身姿和远超同龄人的沉稳内敛。他祖籍陇西,却长于中山,说起官话时还带着一些口音。在这个出身重于一切的世道里,他虽非寒门,却也不是盛族,因此做起事来总比别人遇到的艰难挫折多些。
再后来,阿父看中他的天赋和才华,将他养在了身边,亲自教他兵法谋略,作战之策,灵徽和他就渐渐熟稔起来。
五年时间,不长也不短,他出落的越发英俊,一口官话说得流利,身上再也看不到当初的青涩和局促,落落舒展,威仪万方,做起事来比阿父还周到。
再后来,晋阳失守,阿父被匈奴人所杀,而他因为被派去搬救兵,幸免于难。等到再相见时,他已是朝廷的中流砥柱,
护国柱石,驻守在荆州要地,手中握有将近一半的兵马。
不知道他一次次北伐究竟是不甘心多一些,还是和自己一般报仇的心思更重一些,总之阴差阳错,她被她所救,结束了三年不堪的流离。
“圆月,是阿兄不好,来迟了。”那是他们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没有时间去共诉离殇,只有类似于亲人般的依恋和劫后余生的激动难言。灵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了他,缩在他手臂圈起的一方天地里,依靠在他如山的胸怀中。
若说世上还有哪个让她全心依赖信任的人,赵缨便是唯一。
雨越下越大,很快就在天地间织成了一张白色的帘幕,灵徽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月牙般的眼睛里雾气弥漫,愁绪萦绕,很快就掬起了一层水光。
然而还未等她伤怀太久,就看到星台撑伞走了过来,雨丝绵密,她的发和衣服都湿了一半,一面阖着伞一面低声抱怨了一句,然后好衣物匆匆走了进来。
第7章
云阁见她一身狼狈,忙递了布巾过去,又笑着指责:“这样的天气还跑出去疯,若是淋雨受了风寒,可怎么好。”
星台胡乱擦了几下湿透的发,语气焦急地解释:“还不是小国舅,这样的天气非要遣人送什么东西过来。女君嘱咐过不能怠慢,我也只能冒雨去拿了。”
灵徽确实嘱咐过,谢衍派人送东西来须得客气周到,不能怠慢,但是尽量不要将人请入山门,她并无多少热情去面对那位隔三差五就送东西来的贵胄。
或许这也是一种挣扎,一面智告诉她,若要报仇,必须要借助谢氏这样的权贵之手,另一面情感又提醒她,她并不想要打开心门去接纳任何人,哪怕对方有千百般好。
拿到手中,一盒黄澄澄的梅子,上面放着一方素白的梨花笺。素笺上带着幽微的香气,几行字写得丰华俊雅,恰如谢衍其人。
“梅子黄时,落雨如丝,若入机杼,可堪成匹。”他这般写道。
“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灵徽慢慢吟着,继而露出一丝笑意。小国舅着实风流之人,一语双关,如此情思婉转,哪个怀春少女会不动心。可惜,这“丝”从何来,怎么就到了“成匹”的境地,她却是想不明白。如果只是因为那日匆匆一面就有了这般想法,的确过于草率荒唐。
两情相悦,悦的是心性志趣,求的是志同道合,色相再沉迷终究难得长久。小国舅太年轻,终究还不明白。
不过那梅子确实味道不错,灵徽一贯喜酸,不由得吃了好几个,直到感觉牙疼才不再继续。
然而这牙疼却有了持续的态势,本以为用些土方子就能见效,可最后还是不得不延请了医官来解决麻烦。对于求医问药,灵徽一直有些讳疾忌医的怯懦,执拗了好几日,才终于在脸肿的不成样子后,暂时妥协。
她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女君,爵秩堪比诸侯之女所封的县君,所以听闻她身体不豫,派来的医官也是医术精湛之人。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医官捋着自己打齐整的苍白胡须,半晌才说了句:“阴虚火旺,气血亏损……女君年岁尚小,不可轻视此症,老夫也只能开些药,暂时解了你牙疾之苦,要想调养好,还得再让医女看看。”
干瘪的老者,仿佛成了精的树,哪怕心中再了然,脸上也分毫看不出端倪。灵徽亦明白他的意思,垂目自嘲地笑了笑。侍婢被远远打发了出去,身边只有云阁和星台,皆为心腹,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笑意低沉地说道:“医者慈悲,先生当知何为可言,何为不可言。”老医官连声答允,只说不敢,然后战战兢兢地从云阁手中接过了沉甸甸的袋子,匆忙离开。
“可要请医女前来?”星台犹疑着,还是问出了口。云阁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暂时不要提,但还是迟了一瞬。
那三年经历了什么,大家或许都有些模糊的猜测,但灵徽从不提起,也就无人敢问。医官说是要请医女前来,已经给了明显的提示,这时候问出口,又让灵徽情何以堪。星台毕竟年岁小,不明白此事若传出去会引发多少蜚短流长,闲言碎语。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更何况在这人事纷杂的建康城。
灵徽自己也明白,不过态度确是疏淡的,并无尴尬之色,也无责怪之意,只有那双原本明亮清澈的眼眸里,仿佛蒙上了一层灰雾,露出几分哀婉伤感的情绪。
“不用请了,我的身体我自是知道的。玉清真人留下的药包还有几个,省着些用就对了。”说罢,神色有些恹恹的,慢慢歪在引枕上,阖上了双眸。
第6章 六、故人 今日观中倒是热闹,先来了赵……
却不想延请医官的消息,还是传到了谢衍的耳中。担忧之情难以抑制,顾不上自己约了友人品评一副名家之画,打马便出了府。
雨天路滑,即便是骏马都行得艰难,身上的蓑笠虽织的细密,但到底还是浸湿了衣衫。庚寅紧随其后,想要叫苦,忍了忍还是咽到了肚中。谁知快要走到城门口时,忽见十余骑自身旁飞奔而出,玄衣如铁,连斗笠都没带,更不用说蓑衣。那些人行色匆匆,就连过城门时速度都未有任何迟缓,很快便消失在城外雨雾蒙蒙的官道之上。
谢衍不免皱眉,默默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污泥溅到的乌皮六合靴。忍了忍,继续策马前行。
遥岑寸碧,雾霭氤氲,本就秀丽的雁回山在烟雨笼罩中,显得越发秀致,如同仙境。清都观在半山腰,顺着青石板路拾阶而上,依稀可闻乐声袅袅,细细听来却是笛声,但又仿佛与寻常的笛声不大一样。
待他走至观门,惊异地发现了方才出城的那些玄衣人,正笔直守在门外,凶神恶煞的注视着他的到来。谢衍担忧地看向观内,只闻得笛声仍在继续,透过雨雾,调子听着有些悲伤。他稍稍放心,命庚寅去递了名帖。
开门的郑叟见是经常来送东西的小郎君,笑眯眯地打开了门,又见一位俊秀如玉的郎君缓步入内,和庚寅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猜到这位便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小国舅了。掬起一个殷勤的笑容,一面领着人往后院走去,一面笑道:“今日观中倒是热闹,先来了赵将军,如今又来了谢郎君。”
“赵将军?”谢衍愕然,不知这老叟口中的赵将军与他所想的是否为一人,“荆州刺史赵玄鉴?”
郑叟摇了摇头,他是女君到了建康后新添的仆从,当然不知道那个赵将军是什么身份,不过依稀听到几句话,也不吝于和这个面相温和俊雅的郎君分享一二:“女君喊他‘阿兄’,看样子十分亲密,像是旧相识。”
第8章
“那个将军个子虽然很高,人也长得壮实,但面相却很秀气和善,真看不出来是上过战场的人。”
听着郑叟絮絮叨叨,谢衍轻轻皱眉,转眼已走到了寝屋的廊下。按说,有客来该在堂室见客,但清都观不大,正堂中设了三清真人神像,平日里也不会有熟人拜会,所以谢衍才会被直接带到灵徽的居室之外。
还未及通报,便听到里面的笛声停了下来,轻柔婉转地女声低低抱怨:“阿父偏心,连羌笛都只教给了你。”
男子声音低沉浑厚,语调温柔至极:“你若是喜欢听,就只管吩咐,我吹给你就是了。”
“那阿兄就在这里住下吧,晚上吹笛给我听,我也能睡得安稳些。”听着像是在撒娇,谢衍不知,灵徽那样疏淡清冷,如月下梨花般的女子,竟也有这样小儿女的情态。
男子顿了顿,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隔了一会儿才道:“圆月是大姑娘了,我住在此处于礼不合……”话语停了停,很快又转了个弯,变成了哄孩子般的语气,“你睡不安稳吗?又是怎么回事?听说你牙疼,王医官的药你可有按时吃?他让你去请医女,你可请了?”
一连串的问题,一叠声的关切,不用想都知道那是一副怎么样殷勤备至的表情。谢衍是男子,他明白这字字句句中包含的感情。
脚步仿佛凝滞,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入内,回身时却看到了星台。她认识谢衍,忙出声道:“谢郎君为何不进屋,我家女君在里面呢。”
这一句话自然打断了屋内诡异的亲密感。
谢衍进屋时,第一眼就看到了窗边坐塌上的那个男子。一身玄衣,高大挺拔,虽然逆着光看不清五官和轮廓,但一眼便知他是个极好看的男子,端正标致的那种好看。
“赵使君,别来无恙。”谢衍自然认识他,礼节不失,面上却无多少笑容。
屋中人的确是赵缨,却不知为何从荆州赶了回来,还出现在了灵徽这里。
赵缨起身,看了眼不远处坐姿乖巧的灵徽,笑道:“想不到你还认识元和,那怎么还抱怨京中无聊,我当你一个友人都没有呢。”这语气,却又俨然是兄长一般,和方才又不大一样。
赵缨微微一笑,转头去看灵徽。只见她将发髻轻轻挽起,只簪着一只素簪,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丁香紫襦裙,虽未做女冠打扮,但到底还是简素,人也瘦了好大一圈,只有右侧脸颊微微肿着,像是牙疾仍未痊愈。
“怎么还是没好,早知道便不让你多吃梅子了。”话语里透出几分熟稔,听得赵缨微微侧目,看向灵徽。
灵徽似乎不以为意,捂着脸颊,轻声道:“却是旧疾,与将军所送梅子无关的,不必放在心上。”
赵缨本就是个寡言之人,亦有心知道灵徽在京中的处境,故而不再言语,只是吩咐云阁去准备些茶水点心,招待贵客。自己则踱了出去,站在廊下赏雨。
无边丝雨,绵绵密密地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柔旖旎,靡靡滂滂,沉醉不知归路。赵缨忽然想起了晋北,无论是高阔舒朗的蓝天,还是夏日倾盆而落的雨,都带着酣畅淋漓的感觉,尤其是冬日漫天飞雪时,冷是冷的些,却也着实壮观。那种感觉,空寂,苍茫,还有些悲凉。
他不敢再去想晋阳城,更不敢去想关于那里的一切人和事,当匈奴人将师父的头高高悬在城墙上,只肯交还一副残躯时,赵缨觉得天地都变得昏暗,人生茫茫然,再也没了方向。
可是他得活着啊,师父大仇未报,圆月也失去了消息。他不仅要活,还要手握权柄,要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去和匈奴人拼杀,要将丢失的城池一座一座都收复回来,要斩下刘棼的头祭奠师父和北方动乱中无数死去的同胞。
当然,他也要保护好圆月,用命去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点委屈。
想到圆月,不由透过天青色的纱窗向内望去。谢七不知道说了什么,圆月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看着对方的眼神都温和了几分。那是少男少女特有的默契,不必有亲密的举止,亦有暖融融的情愫悄然流淌,暧昧的,诚挚的,他很羡慕。
罢了,谢七尚年少,哪怕有些风流名声,到底是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将来也会有光明灿烂的前途,圆月若是能嫁给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但为什么心口处空落落的,她的笑容,她的嗔怪都像是刺,扎在心口处,微微的疼。
第7章 七、永夜 他只是计较有个人在她心中落……
谢衍未留太久,恐口舌是非,临走时允诺要让宫中最好的御医前来,为灵徽诊治。然而却被她断然拒绝:“王医官医术甚好,一事不烦二主,郎君莫要费心了。牙疾是小事,我一个方外人,若是因为些许小事大费周章,岂不是要惹人非议。”谢衍深觉她说得有礼,叮嘱了半日,才怏怏离开。
然而,小国舅好敷衍,眼前这个人却很不好搪塞。当晚,医女就被请上了山,要仔仔细细地帮灵徽检查一番。
“让人都出去,躲得远远的,谁都不许靠近,”灵徽捂着脸,任性地撒娇,“云阁也不许留在身边!”
赵缨无奈,只好吩咐所有人远离,谁也不许靠近那间屋子半分。
帘幕被层层落下,遮蔽起一方隐秘的天地,昏沉沉地烛火不安地摇曳,搅扰着人的心都跟着纷乱起来。
第9章
约莫半个时辰,医女从里面出来,额上豆大的汗珠暴露了她的紧张和不安,然而她只是搓着双手,嗫喏了半晌,才对赵缨说道:“女君小腹处曾受过很深的刀伤,且失了调养,所以气虚体弱。”
“刀伤?”赵缨追问,心不由揪在一起。
“看伤口,像是自戕所致。”医女字字句句,仿佛在进行一场凌迟。
赵缨的脸一片阴沉,在阴云蔽月的雨夜,看上去十分可怖。医女是荆州人,他专门从属地带来的心腹,断然不会乱说什么。于是他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
不知为何,脑海中还是她孩童时的样子,圆圆的一张脸,粉雕玉琢的可爱。她喜欢腻在自己身边,很会撒娇,爱吃一切酸到掉牙的东西。后来年岁见长,少女的仪态初显,他顾忌分寸,刻意疏远,然而她浑不在意,还是喜欢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玄鉴阿兄”。这样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姑娘,终究还是受到了伤害,而那些害她的人何其残忍,他们如何忍心。
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直到掌心出了粘腻的汗,他才鼓起勇气走向了她所在的地方。纵使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但当真相血淋淋的摆在面前时,仿佛带着尖利的爪牙,将人的心撕咬的七零八落。
“阿兄!”灵徽见他独自走了进来,眨了眨眼睛,分明脸上犹有泪痕,但仍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看着愈发楚楚。
赵缨的心口如巨浪翻涌,混合着愧疚,心疼,自责的复杂情感,一时之间澎湃跌宕。他几步走到灵徽面前,再也控制不住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时光仿佛和他们开了个玩笑,好像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过去,他们不曾分离,他们的人生了无遗憾。
激涌而来的情感冲昏了赵缨的头脑,让他的五官都扭曲起来,他只能紧紧搂住灵徽,仿佛搂住她就能搂住失去的一切。
灵徽柔软乖顺地像一只狸奴,就这样任他抱着,到后来亦伸过手臂,紧紧环住了赵缨的腰。
“阿兄……杀了他们,好不好?”怀中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柔软又可怜,可这句话却让赵缨瞬间清醒过来。他承认,他的情绪完全被眼前这个娇柔又脆弱的女郎牵住了,她总有这样的本事,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克制,粉碎的一塌糊涂。
他揉了揉灵徽的头,沉着声音问:“圆月想让我杀了谁?”
灵徽仰头,一张小脸仿佛池中凝着风露的荷花,越是不施粉黛,就越有灵透动人的美。她的一双眸子蕴着水汽,就这样看着赵缨,是委屈也是幽怨:“那些害过阿父的人,那些危害江山的人,匈奴刘棼,琅琊王冀,还有……鲜卑奴!”
最后一句是咬牙切齿说出的,她并不避讳自己三年的经历,也不想去将爱和恨都掩藏起来。
“他……”赵缨斟酌了半晌,还是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想去提那个男人,也恐惧于将那个人从她的记忆里唤醒。
这是一种怎样复杂纠结的感情,比起她的彻底释怀,他更希望自己能忘却一切,不再提及。他全然不在意灵徽的过往,她在自己心中,从来都是明月相照的美好。他只是计较有个人在她心中落下一个可怖的疤痕,而自己束手无策。
“我定会替师父报仇,那些伤害过圆月的,阿兄也一个都不会放过。”赵缨允诺,拍着灵徽的背,好像是在安抚一个哭闹的孩子。
她果然缩在他怀中,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不一会儿沉沉地睡了过去。听着她绵长的呼吸,赵缨缓缓呼了口气。拭了拭额上的汗,他垂眸久久凝视着怀中女子的睡颜,海棠初绽,梨花落月,她的美貌随着年岁而长,算不得冶艳华丽,但却足以动人心弦。
那个甜甜地喊着“阿兄”的小女郎,被恩师捧在掌心的明珠,终于长大。可他一介无家世依仗的寻常武夫,一个陈兵于前线随时都会殒命的将领,如何配得上她的依赖。她该风风光光地嫁一个尊贵高洁的夫婿,安安稳稳地渡过后半生,再不受颠沛流离之苦。
赵缨没有离开,独自坐在廊下听了一夜的雨。满院的芭蕉,被雨水敲打出令人惆怅的调子,他的玄衣被雨水所扰,有些潮湿,有些微冷。漏断人静,唯有此时才能让人头脑清醒,好好思索思索接下来的路。
天色将明时,赵缨换上了朝服,坐上了早就停在门口的马车,直直向着宫中驶去。此次回来,原本就是圣上召见,至于是什么事情,他大约心里是有数的。
扬州刺史王轩突发心疾死在了任上,尚无人接任。扬州刺史之位,乃本朝第一要位,有护卫京师的权,掌天下半数之兵,都督中外诸军事,若权柄更大,则有可能录尚书事,为宰执,正经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个位置太重,谁都想要将其收入囊中。据他所知,琅琊王家决心“兄终弟及”,以淮南太守王冀继任此位,谢家乃后族,自然不满,也有意安排相州刺史谢渊夺位。皇帝受世家掣肘已久,着急将自己召回,不过就是利用自己立场中立,想要在这个位置上和世族博弈一番。
荆州在上游,本就为重镇,由他掌荆州之兵朝中已有许多不满之声,只是受制于他在北地的威望,接纳了不少流民,又一手组建了荆州军,不能相争而已。这次掺和到这件事上,并非好事,那些世族打仗不行,玩弄权术的手段一等一的阴狠。当年师父就是受了王轩和王冀等人的暗算,才落得孤立无援的地步,最终身死匈奴人之手。他须得慎之又慎,不要踏入这些人的圈套之中。
第10章
入朝时,天色仍昏暗,阴雨连绵,许多精致的车马停在宫门口,从上面下来的人们神色从容,哪怕双足踏入水坑,也依旧保持着端肃的仪容,只施施然等待奴仆擦拭干净,才继续缓步而行。这便是如今的风气,家族名望第一位,仪容气度是第二位,没有人会关心你究竟品德心性如何,才华能力如何。
北方满目疮痍,哀鸿遍野,胡人的铁蹄踏破半壁江山。可是血腥气不会越过大江,传到香风旖旎的江南繁华地。只要看不到,世界便如想象一般,岁月静好。
第8章 八、入朝 这个后生晚辈着实不敢小觑,……
太极殿上压着一大团乌云,云气聚散,翻涌出诡异的形状。赵缨身量颇高,身后的内侍执伞时有些费力,时不时便磕碰到他的进贤冠上,他见是个苍白瘦弱的少年,不欲为难,摆了摆示意他不必跟随,独自撑着伞向大殿走去。
拾级而上时,听到身后有人相唤:“玄鉴,如何步履匆匆啊?”
他款款回头,见对方丰腴白皙的脸上,带着一个十分谦和的笑容,俨然便是近来风头正盛的王冀。王冀年岁四十许,养尊处优多年,故而体型略胖,一笑起来眼睛眯在一起,看着倒慈祥。
“府君,多日不见,是否安好?”赵缨性子内敛,很有些城府,并不轻易在言谈举止上得罪人,因而在朝中落了个谦谦君子之名。对于如日中天的琅琊王家,他亦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客气。
王冀向他走了几步,气度很稳,笑道:“你年少成名,如今官职也在我之上,何必如此客气呢。说起来,大魏乃至天下,哪里可见如此年轻的一州之主。江山代有才人出,人啊,不服老是不行咯。”
赵缨忙说不敢:“府君正是盛年,最是建功立业之时,若轻言老之一字,岂不是让天下百姓更加惶恐不安了。”
一番恭维,说得王冀哈哈笑了起来:“你啊!怨不得陛下看重,武将口才皆如你般,那准备将文臣置于何地。依我看,你便是回朝当个太傅,大家都是心服口服的。”
如此……赵缨依旧在笑,这便是此番言语的真实目的吧,虽说王谢两家在争京畿之权,但对于荆州落入他手中,依旧是耿耿于怀的。
这些人,抵御胡人时未必有力,揽权时十足的当仁不让。
赵缨并不恋权,但他此生以收复故土为己任,断不会轻易将一手组建的荆州军拱手让人。
“府君谬赞,赵缨出身卑微,不过是粗人一个,于文章辞赋之事更是一窍不通。还是让我回去练兵更好些,你看,刚回来一日,浑身骨头都开始疼了。”他故意敲了敲自己的胸口,宽袍之下,有金属敲击之声。
竟然连回建康都随身穿着甲胄……这个后生晚辈着实不敢小觑,智谋不说,单就这份谨慎,也远远超过了他的师父,那个骨头都腐朽在了晋阳城的杨尚。
想起杨尚,王冀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年少时,他们皆在洛城中虚度年华。杨尚出身弘农杨氏,四世三公的尊贵身份让他颇有些纨绔习气。斗鸡走马不在话下,辞赋都写得浮华绮丽。曾是洛阳花下客,那时他们饮酒坐乐,写诗奏曲,日子过得逍遥,关系也算得上亲密。
后来杨尚娶了博陵崔氏家的十一娘,婚后便彻底改了性子,不冶游,不饮酒,开始读上圣贤文章了。延庆十三年,东海王作乱,杨尚自请领兵平叛,大胜而还,一夜之间声名鹊起,成了洛城里最受追捧的人物。先帝亲自赐了锦袍给他,并将其封为平南将军,加封给事中。那时,王冀蒙家族庇佑,在司隶校尉手下做了个都官从事,因政见不合,在司隶校尉府郁郁不得志。
宴席上遥遥相望,不过举杯相助,再无秉烛夜谈的可能。
又过了几年,北地匈奴趁乱南下,杨尚便领了兵,自请镇守北地重镇晋阳。而他亦趁内乱,得了先帝青眼,一路擢升为青州刺史,离开了洛城。
先帝曾有意为他们结儿女亲家,王冀听说过,那个闺名叫做灵徽的女郎,是杨尚和夫人崔氏的独女,娇宠的不像样子。可是子昭却很喜欢她。他的长子王愔,是琅琊王家最出众的孩子,连他的阿父太师王禹都赞不绝口。王冀抗不过圣意,拗不过长子,也就答应了下来。
婚事不成,天意乎!所幸那个杨家的女郎识时务,主动拒了婚事,避免了许多麻烦。
一路想着,便到了太极殿,朝会亦如往日般枯燥无聊,左不过是些寻常事,很快也就散了。唯一值得琢磨的,是皇帝在朝会后特地将赵缨留下,请去了太初殿。
扬州刺史一职,王冀认为势在必得,若非谢家那个老匹夫和自己争,此时的诏令早该下了。谢家仗着从龙之功,又有中宫之势,近些年越发猖狂,也不看看禁军在谁手中,诸州刺史又都听命于何人!
若说变数,唯有赵缨一人罢了。
……
赵缨尚未走至太初殿,便见一队宫人从花木深处迤逦而来。雨渐渐停了,天上浓厚乌黑的云慢慢散开,幽微的天光洒落在宫人的衣服上,深青的罗衣便泛出一丝温润的光华。
“见过使君!陛下方才有些困乏,已摆驾去了显阳殿。皇后殿下说,今日殿中备了上好的茶,若蒙使君不弃,先驻足歇一会儿,等陛下醒了再商量大事不迟。”青衣宫人弓着身,等待着他的回复。
这又是什么意思?当今天子并非昏庸之辈,既然让他留他议事,断无自己先去休息的道,让他先见皇后,却是为何?
第11章
赵缨面上无任何表情,微笑着说了声劳烦,随着宫人的指引,前往皇后的显阳殿。
显阳殿的地势略高,疏阔大气,精致华丽,加之移栽了许多珍贵的花木,饲养了不少的珍禽异兽,所以比起太初殿更热闹些。
赵缨绕过了几处廊庑,穿过了三个荷塘,拂过了重重花木,终于来到了正殿之中。正殿内,不见皇帝人影,只有年轻的皇后蛾眉淡扫,端雅地坐在一架云母屏风前。
“赐座,”她曼声说道,一双美丽的眸子望向赵缨,脸上带着浅浅笑容,“早听闻赵玄鉴风仪出众,俊雅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她虽是在夸赞,但是脸色矜持,到很有母仪之美。
赵缨半垂着眼帘,保持着恭谨的姿态,行礼如仪:“此番叨扰殿下,是臣失礼了。”
“如何能算得失礼!”谢皇后用衣袖掩了掩唇,矜持着仪容,“陛下批阅奏章,一夜未眠,孤怕龙体有失,便恳求他休息片刻。”
“陛下勤政,是万民之福,臣等再久都是应该的。”
谢皇后却摆摆手,道:“不说这个了,孤本就有件事找你,今日恰是时机。”
赵缨做出了一个认真聆听的姿态,心里想,莫不是要替扬州刺史之事。此是她该求的是皇上,找自己却没什么道。
正思索间,见一宫人捧了锦盒上前,谢皇后的声音柔和动听:“前几日见到宜城君,见她面色十分苍白,孤一直担忧不已。听闻这些日子又请了医官上山,如此这般,着实大意不得。孤这里有一只百年灵芝,御医说最是补气血,还望使君帮我带给她。”
这话说得巧妙,不直接赐下而是让他转交,无非就是提醒自己,宫中已然知晓了他和灵徽的关系,且有明显示好之意。他没有道不收下,自然便欠了谢家一个人情。
拿捏一个人,必须拿捏他的软肋,他与灵徽的一起长大的情分,并无刻意隐瞒别人,但能凭着小国舅的寥寥数语就拿捏到自己,这个皇后着实不简单!
第9章 九、圣意 拒绝这件事很讲究分寸,宜早……
正说话间,内殿有了动静。宫人上前通报说皇帝醒了,谢后便匆匆往内殿而去,赵缨站起身,躬身立在旁边,手中的盒子放也不是,捧着也不是,十分为难。
“使君交给奴婢吧,奴派人送到宜城君手中,使君放心。”一个声音柔柔传来,与其他人一样穿着深青的衣裳,不过头上的发髻略繁复,应当职位略高于其他人。见赵缨看向了她,那女官微垂了螓首,轻轻抬起了手臂。
面目柔和,琼鼻纤巧,当是个美人。
“奴叫崔兰媛,说起来和宜城君还有些亲戚关系,将军大可放心。”她浅笑,一双眸子慢慢抬起,其间光华流转,果然和灵徽有些相似之处。
赵缨弯了弯唇角,客气地道了谢。
那宫人刚离开,便听到身后皇帝略显慵懒的声音传来:“劳烦玄鉴久等了。”
赵缨正色回身,行叩拜之礼,却被萧祁拦了下来:“玄鉴何须如此,回到内宫,朕便当你是自己人,哪用得着如此大礼。”
今上长着一副温和的相貌,平日里也喜欢笑谑,看着十分宽仁厚道。但是君毕竟为君,赵缨并无和他称兄道弟的愚蠢念头,仍旧将礼节做足,才依吩咐坐了下来。
皇帝的话题,自然是围绕扬州刺史人选来的,他并不遮掩自己的意思,言谈之间颇偏向于谢渊,但仍像是很在意赵缨的意思。
“臣不过是个武夫,对于京中之事也不甚了解。陛下肯与臣商议这些,是对臣的器重和偏爱,故而臣更不敢妄言,误了大事。臣只知尽心竭力为陛下守好荆州重地,抵御胡人南下,万死不辞。”赵缨肃容,答得诚恳。
他长得周正,喜怒不行于色,皇帝自然无法获得他想要的答案,只能悻悻地说:“玄鉴太过谨慎了。”
赵缨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既然你不愿多言,朕也不勉强……”萧祁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朕此次却有另一件事与你说。”
萧祁摆了摆手,侍从皆散,空荡荡的大殿里只留了赵缨一人。天色依旧昏暗,殿门开合间,一阵风过,吹熄了不少烛火。皇帝的脸就隐在暗沉的光线中,带着复杂难明的神色。
等到殿门重新打开时,已然过去了很久。外面天光大亮,赵缨不由得眯了眯眼眸,掩袖遮挡了刺目的光芒。记得年少时,家里的老人会说,连绵雨天时,午后会有半个时辰风停雨住,这时赶路最合宜。
“陛下,臣该告退了。”赵缨道。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想起了一阵脚步声,宫人捧着漆盘迤逦而来,盘上盛着珍馐美味,阵阵香气袭来,似乎不打算给人拒绝的由。
宫人将食物放下后,重新梳妆更衣后的谢后款款而来,对皇帝萧祁道:“陛下与赵使君议事辛苦,妾见已到用膳之时,自作主张张罗了这些,也不知是否合使君胃口。”
谢皇后的聪慧周到引来了皇帝的赞许,他神色愉悦道:“朕难得见你一次,留下来陪朕用膳吧。阿菩,你也一起吧。”
谢后听他叫自己小名,含羞嗔笑,自然也就坐了下来。
赵缨常年在前线,对于食物并无特别要求,一顿饭吃得沉默,只有看到一盘紫苏梅子鸭时,微微怔了一下。
圆月最爱吃酸,可惜这些时日牙疼,想必馋坏了。等她略好些了,便让庖厨给她准备这道菜,爽口开胃,再好不过了。
第12章
“这次回京,多住些时日,朕打算帮你把终身大事解决了。”萧祁忽然开口,“你这个岁数,还没有一妻半妾的,那是朕和皇后的失职。”
赵缨一口粟米哽在喉口,差点咽不下去。
皇后见此情景,也跟着打趣:“赵使君如此才貌人品,便是降个公主于他,都觉得委屈。”说罢,又忽然想到什么,拊掌笑道:“妾倒是想起了,豫章长公主今年刚满十六岁,乃先帝中宫所出,相貌性情都好,看着和赵使君很相配,陛下觉得呢?”
赵缨终于咽下了食物,但脸色却不见晕红,而是有些苍白。
皇后不是随意开玩笑的人,她说出口,必定经过深思熟虑,只是不知道这到底是皇帝的意思,还是谢家的意思。
“卿可有为难之处?”皇帝忽然明察秋毫起来,关切地问道。
赵缨不敢再迟疑,斟酌着回答:“臣出身卑微,长公主何等金尊玉贵之人,臣不敢高攀。”
萧祁不满这个回答,摆了摆手:“你战功卓著,乃是朕之肱骨,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
赵缨握了握手,忽然发现手心已经渗出了汗,黏黏腻腻的难受。
殿外云影徘徊,乌沉沉地又压了过来。他想起了当年晋阳城破前,师父说过的话:“玄鉴,与晋阳同进退,是我自己的选择,你莫要为我的选择牵连。好好活着,积蓄力量,再图后计。”
“赵缨不退,要与师父一起守城!”他的眼睛泛红,浑身都颤抖起来。
师父的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你是不肯听话了吗?师父的话也敢违抗!你听好,我死不足惜,恨不能多杀胡虏,血我大周之耻。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圆月,我答应过她阿娘,要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惜……这件事我便托付给你了,你千万替我照顾好她!”
“师父自己照顾好她,不好吗?守城之事有我,我孑然一身,没什么牵挂。”
“赵缨!你听着!圆月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能信任可托付的人只有你了。你待她如何我都看在眼里,将来若是她愿意,你就娶她入门,如此我在九泉之下也能无愧于她阿娘了。”师父的手指都要嵌入他的肉中,那样清晰的疼痛,那样刻骨的记忆。
若是她愿意……若是她不愿意呢?
赵缨勉力从回忆中挣扎出来,再抬头时已经眉目清明,拒绝这件事很讲究分寸,宜早不宜迟,宜真不宜假,宜和缓不宜冲动。
“臣曾答应忠献公,要帮其照顾其女。此番回来,也想帮宜城君看看是否有合适的夫婿,待到她的终身大事有靠,臣再去想自己之事。长公主如今年岁正好,莫要为臣耽误了终身。”赵缨说得诚恳,但是拒绝之意分明。
谢后和萧祁交换了一个眼神,知他心意,又在用人之际,自然不好勉强。
半晌后,却又听皇后忽然说道:“说起宜城君,妾倒是想起了,阿弥近来倒是总提她,看着很上心的样子。陛下你也知道,我这个弟弟最是孩子心性,待人赤诚又藏不住心事的。”她说完,像是颇愉悦,又对赵缨道:“宜城君容色倾城,该有个好姻缘的,奈何非要执意入了道门。使君想法子说服她,从山里回来吧,也考虑考虑,给我家那个傻孩子一个机会。”
第10章 十、退缩 只要远远看着就好,他的圆月……
赵缨一路上都在想着谢后的话,心中有无数交错的情绪翻涌,无法捉摸的忧虑,难以言说的失落,让人忧虑的抉择……车马停在了青溪桥,眼看就要到景阳里。这是他在建康的私宅,回来的次数有限,但还是留了老仆看家。
建康城的王公豪族多在城东,沿着淮水而居,其中最出名的便是王谢两族所居的乌衣巷。景阳里距离乌衣巷不远,风景十分秀美。赵宅不大,但为了贴合他的身份,亦修建的十分华丽,位置也显眼。
赵缨让侍从将马车停在府门口,然而人却未走下。他踟蹰了一会儿,终是选择过家门而不入,直接出城。
雁回山美则美矣,终究离城太远,灵徽住在那里他实在放心不下。若得了机会,劝她搬回城中,也不用特地建府,就住在景阳里就好。反正他也没有太多机会回来。
只是这一次……他或许要多住些日子了。对外给出的由是,他旧伤复发,需要在建康休养一段时间。正好趁着机会,多接触些闺秀,早日成婚。但赵缨心里清楚,他的任务很重,动辄便有性命之危。
他一向将生死之事看得淡,只是不放心圆月。在安顿好圆月之前,他不敢有事,更不敢死。他要做圆月最大的依仗,让谁都不敢轻慢她,欺辱她。
达达马蹄踏过横桥,赵缨靠在车壁上,揉着眉心。一夜未眠,晨起尚无感觉,此时反而觉得疲惫不已。赵缨刚想睡一会儿,却忽然听到外面人声嘈杂,像是有什么大事。
“快去看傩戏,益州来的傩戏。”有人喊道。
天下纷乱,但建康还算安定,随着偏安日久,此处更是显出日渐繁盛的局面。沿河两边商贩林立,叫卖之声此起彼伏,有些商家为了招揽客人,会想各种各样的办法。快到端午,舞傩就成了这几日最受欢迎的项目,其中尤以益州傩戏为翘首。
“将军,人群阻住了路,车马行不得啦!”车夫说道,等着他拿主意。
按是要绕道而行的,然而他今日却鬼使神差的想凑这个热闹,便下了马车。圆月以前最爱看这些,若真的热闹有趣,他明日便将她带来看。
第13章
人群攒动,比肩继踵,层层叠叠围着,他饶是个头甚高,仍旧看不见舞傩的身影。然而,四下张望间,他却忽然愣在了原地。
眼睛看向的地方,一个女郎高坐楼宇之上,半个身子探向窗外,正笑得开怀。那是一张泼墨山水般的脸,并不浓郁的五官嵌在精巧白皙的脸上,偏就有动人心魄的韵致。她身旁的男子却生得昳丽,那双眼眸桃花一般,纤长浓密的睫一眨一眨,俊美的有些女气,但气质却阳光清爽,磊落不凡。
那两个人便是灵徽和谢衍。
赵缨的心口悄然涌起一丝莫名的苦意,就像是一根小小的刺,突兀地扎在了柔软的地方,痛意并不强烈,但绵绵密密的,怎么都无法忽视。
有什么好失落的呢,他们原本就是极般配的,无论是样貌还是出身。
知道谢衍有心于圆月后,赵缨曾调查过他。这是一个身份履历都干净的无可指摘的男子,有兄长承担家族重担,有长姊在朝为后,双亲健在,性情豁达,为人善良……那是一种自己一生都不敢奢求的幸运。圆月飘零多年,失了依祜,若是能嫁给谢衍,便可得到安稳无虞的人生。
皇后不也是这个意思吗?哪怕明知道皇后的图谋是什么,谢家又在想什么。但他既然答应过师父,圆月和他就会永远都是荣辱与共的关系。用他的军功和权力做她的依仗和靠山,他甘之如饴。
为什么要失落呢?若是让她知道自己的关心和爱护里掺杂了贪念和欲望,她一定会觉得无比龌龊,从此后也会和他疏远吧。
只要远远看着就好,他的圆月,永远都会是他的亲人。
再抬眼时,窗口的人却不见了,好像方才只是他的错觉。人声依旧鼎沸,越来越多的百姓向着这边聚集。赵缨觉得嘈杂,吩咐车夫掉转马头:“回府吧,不去城外了。”
白壁丹楹,飞檐反宇。哪怕久不住人,他的府邸还是华丽又干净,每一处花卉都受了精心打,用最好的状态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然而终究空寂。
赵缨不惯人侍候,独自去内室换下了朝服,顺便卸下了穿在里面的金丝甲。随着最后一层衣物脱下,他强健紧实的后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就暴露在了潮热的空气中。纵横交错的伤疤,仿佛蛛网般盘布在他小麦色的肌肤上。有几处位置凶险,那是他以命相搏过的证据。不知是不是建康城太过湿热,赵缨觉得伤口隐隐作痛,连带骨头都牵着疼。
沐浴更衣后,赵缨决定小憩一会儿。起初有些辗转,后来昏昏沉沉也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比预想中的久,做了许多诡谲的梦。他做梦,一贯是有关过去的,唯有这次梦到的却是多年以后。内容记不大清楚,但恐惧的感觉却弥漫于胸口,久久徘徊。多少年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恐惧了,哪怕到了战场上,长戟戳破身体时,也未曾害怕。但这一刻,他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害怕,那是一种心跳狂乱,又无能为力的感觉,他觉得难受。
光影幽暗,已然上灯之时,赵缨揉着太阳穴,仍昏沉茫然,半晌也未起身。窗外雨声潺潺,这样没完没了的,像是要下到天荒地老一般。
大概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侍候在外的仆从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来,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十分拘谨。
赵缨想:“此处真像客居之所,连仆从都对他这般陌生。结绿谨慎周到,管家得力,不如让他从荆州过来,教一教这里的仆从,再采买几个机灵的婢女,灵徽住着才会舒服些。”
她大约……不会来吧。有了谢家郎君,自己做的这些,都显得微不足道。
“方才府中无事发生吧?可有人来?”不过随口一问。
没想到仆从却说有:“一个时辰前,有一女郎前来拜访,带着幕离看不清脸。听说将军休息了,便递了个东西让转交于您。”
另一个仆人见他脸色有些不豫,急忙将东西递了上来。
软软的一团,打开,分明是一件素色的夹衣。针线有些粗糙,但尺寸却十分合宜。
“阿兄喜穿玄衣,里面的衣物就要多穿素色,这样才好看。”“你总是不爱穿厚衣服,若是冻伤了骨头,看你怎么征战四方。”言犹在耳,就连说这些话的神态他都能想起。
“人呢?”赵缨霍然而起,急急向外走去。
“东西给了,人便离开了。”仆从跟在后面,怯怯地回答。
赵缨的焦急和愤怒显而易见,行动有些惶急,几步便消失了踪影。
第11章 十一、灯火 前方的路,荆棘丛生,风雨……
灵徽送衣时,外面风雨正急,细密的雨丝从西面八方袭来,哪怕撑了伞也阻挡不住。这时节的气候就是这样,明明午后已经有了见晴的趋势,晚上雨还是来了。
不知为什么,心口那个地方绞疼的厉害。
她鼓足勇气,将过往的伤疤揭开,让他知道。以为彼此是最亲近的人,他会一如既往的保护她,心疼她,与她站在一处同仇敌忾。然而,他就那样转身离开,甚至再也不肯来看她。
她以为自己看透了人性,也单纯执拗地觉得赵玄鉴永远都是个例外。找了无数说服自己的借口,硬着头皮借着观傩下山,甚至出现在了他必须要经过的路口。他分明看见了自己,却立刻就转身离开,好像她的突兀出现,让他觉得羞耻,让他觉得不堪。
这个世上,谁都可以伤她,赵缨不可以啊!
第14章
想着想着,泪如雨下,脚步都有几分踉跄,却也想明白了很多。前方的路,荆棘丛生,风雨交加,不能携手同行,那她便一个人走。
“女君,你怎么了?”云阁见她神色有异,不由担忧万分。
还好,雨丝落在脸上,混了泪水,谁也看不到她的脆弱和伤心。有多久没哭,好像已经记不清了,所有的眼泪都在阿父殉城那日留了个干净,就算是将银刀刺入腹中,眼看着血流不止时,她也忍住没有哭。
灵徽摆了摆手:“没事儿,咱们回山吧。”
“马车不在这边停着。”云阁想要阻止她踉跄而行的脚步。谁都能看出她的难过,但她仍倔强着掩耳盗铃。这样的女君,让人心疼。
云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明明只错过了三年,但忽然觉得她已错过了太多太多。三年,足够时移世易,足够人事全非。
“云阁,陪我走一走吧。”灵徽淡声吩咐,然后只身走向了无边丝雨之中。雨水像是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能将许多刻意遗忘的东西,从尘封的记忆里捡拾出来。她的脑中出现了那张刀削斧凿般的脸,那个人的眼眸过于漆黑幽深,看着她时,如狼阴沉锐利。
“你总想逃离,可你知不知道,你回去的那个家国,早就不是你曾经的家国了。你阿父守着孤城半生,不过是给那些骄奢淫逸的蠹虫提供了更恣意妄为的机会。前方浴血奋战,后方纸醉金迷,这就是你们汉人口中的大义?徽儿,你在我这里是人人尊敬的小夫人,回去了只会是一个人人可欺的孤女。没有人会敬你的大义忠贞,只会暗自耻笑你流落胡族多年,失了清白。”那个人的声音徘徊在耳边,带着清冷的梅香气。
“将军莫不会以为能困我在这里一辈子吧?家仇未报,沦为妾侍,眼睁睁看着你们鲜卑人与匈奴人一样,践踏我们的土地,伤害我族的百姓?”她轻声嗤笑,并不因为处境困顿而折损了骨气。
“我们拭目以待,看看你能不能逃,看看你期待的所有事情会不会发生?”那句话仿佛是一句警告,也像是一种诅咒,让她午夜梦回时仍会冷汗涔涔。
也不全都是恨啊,但恨总比爱要来得清晰,记忆的也更加深刻。她有时也在迷惘,自己恨的究竟是那个叫做慕容桢的男人,还是当初无能怯懦的自己,抑或是这个乾坤失序,混乱扭曲的世道。
白骨参天,红烛罗帐,碧血染地,酒池肉林……
就这样茫然地沿河走着,路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一般。云阁的衣衫有些湿,灵徽将自己的披风解下,不由分说地裹在了她的身上:“你小时候身体不好,顾阿嫂怕你受风寒,穿得总比别人多一些。”
“女君都记得……”
“云阁,你说要是一切都还是三年前,该有多好。”她的惆怅如同淮水上的雾气,惹得云阁的心也觉得湿漉漉的。若是一切都回到三年前,该有多好,那时胡马还被阻在雁门关外,中原还没有变成一片焦土,她的阿母还活着,她虽然是杨府的家生奴婢,但也过着体面尊严的生活。
“人总是要向前看啊,女君才十八岁,还有许多好日子在后面呢。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天意见怜,也会让您今后都平安顺遂,福乐无边的。”
“福乐无边……”若是不能报仇雪恨,哪里会有什么福乐无边。
沿河的灯火都燃了起来,暖色荡漾在河水上,仿佛燃烧的火。千家灯火万户宁,在这乱世里的偏安一隅,灵徽却仍旧觉得漂泊无依。
那么多灯,一盏都不属于自己。
惶惶然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宜城君。”那个声音清清朗朗地,听着有些微喘。
灵徽回头,果然看见谢衍向她疾步追来。灯火映在他那双漂亮的眼眸中,碎金满目,波光粼粼,一向在意仪容的人,此时额上带着微汗,腰间的玉佩不安的晃动着。
“怎么走得那么快,也不撑伞。你看,都淋湿了。”他皱眉,温声道。
灵徽虽一直知道他生得样貌好,但却从未仔细看过他这个人。不同于赵缨的周正俊美,也不是那个人的深邃英武。小国舅有种温和纯良的气质,举止热情却半点不轻浮,总是周到的恰到好处,令人如沐春风。
他的靠近猝不及防,他的态度诚挚温暖,这越发让她觉得自己的别有用心,如此卑鄙。
但是别无选择,不是吗?
“你说自己有些事要处,我以为你早就回山了,怎么还在这里?”他柔声问道。
对于灵徽的谎话,谢衍有些委屈,不过很快又豁然起来。她是个清冷腼腆的女子,自己太唐突,让她为难了。
“可是想看看河边景致?改日再来吧,一会儿雨下大了,不大安全,我先送你回山。”还没等到灵徽想好由,他已经替她做了回答,周全了她的为难。
“好。”灵徽点头,抬眼时眼角弯弯,分明是一个笑容,可眼里破碎的光影仍暴露了她方才的伤心。
谢衍心口猛地一紧,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蔓延在胸怀间,让他整个人随着覆在淮水上的灯火一般,摇曳轻晃起来。
第12章 十二、卦辞 七郎将来的功业不在朝堂,……
漫长的梅雨季终于结束,久违的阳光终于出现,虽然还带着潮湿的气息,但仍能让南渡不久的人欣喜若狂。
云阁和星台打闹着晾晒被褥,灵徽坐在廊下半眯着眼睛晒太阳,手上握着一只精巧的药包,时不时放在鼻尖嗅一嗅。
第15章
先前那个给她看病的医女,听说是家中世代行医的,所以技艺十分出众。不过几副药下去,效果倒是比玉清真人的药包还好一些。只不过灵徽已经习惯了那药包的味道,时不时拿出来嗅一嗅,胸闷气短顿时就好了。
“女君怎么不留下那个医女,她医术好,脾气好,长得也秀气。”星台干完手中的活,忍不住抱怨。
偌大的道观,只有几个仆从,好容易来了一个温柔懂事的,女君还不要人家。
“成日里和我这个出家人待在一起,的确太寂寞了些。”灵徽慢慢睁开眼睛,望着庭中的那棵巨大的榕树,抿了抿唇。
“可她是赵将军送来的人啊,迟早要回荆州的。”
这话说的孩子气。
云阁对星台努努嘴,前些日子还一口一个阿兄,这几日就生分成了赵将军。
那日送衣回来后,女郎就很古怪,她也没多问。可谁知过去十多天了,赵将军却毫无消息,再未上过山。想来也是个粗心的,不知道哄女孩子有个时机,过了便淡了。
“过几日豫章长公主在乐游苑那边安排了晏集,也给女君下了帖子,女君不准备去看看吗?”云阁笑着转移了话题。
“我一个出家人,何必凑那个热闹。”灵徽拿起了便面1,轻轻扇着,显然对此并不感兴趣。
“谢郎君才不会答应呢,此次他可是多番相请,连衣服首饰都送了好几套。”星台对谢衍很有好感,那般温柔和善的郎子,平日里又能见到几个。
“听说整个建康城的贵女都会去,那些世家儿郎也会趁此机会相看未来妻室。曲水流觞,吟诗品画,斗茶投壶,射覆捶丸……比洛城那时花样还多,女君不想去看看么?”
“方外之人,凑什么红尘热闹。”灵徽仍旧不为所动。
星台和云阁满脸失望。
“若是皇后殿下亲自相请,女君去还是不去呢?”温柔悦耳的声音陡然响起,不知什么时候,榕树下已经站着一个修长玉立的身影。谢衍穿着一件天水碧的袍服,内里是洁净雪白的襌衣,盈盈笑着,仿佛一幅画。
他果然跑熟了,连郑叟都已经习惯,半点都不阻拦,甚至连通传都免了。
不知方才的话被他听去了几句,灵徽有些讪讪,顺势拿便面遮住了脸,扭过头去装作要睡的样子。
谢衍一向好脾气,浅笑一声,缓步过去坐到她身边,拿起便面替她扇起风来。云阁他们见状,笑着退了下去。
“当真不去吗?”半晌后,见她睫毛翕动,便知她并未睡着,于是谢衍低声问道。
“天气太热,不大想动弹。”灵徽声音闷闷的,带着倦意。
“那日皇后殿下也要到场,她专门和我说,想要见见你。”谢衍的语气里藏不住的欢喜之意,意有所指地说。
皇后是他的胞姊,专门想要见她一面,大概是什么意思,猜也能猜到几分。
她没有那么多矫情的心思,如同当年在洛城的闺中一般,将情爱看做天底下头等大事,心中存着非谁不可的妄念。更何况眼前这个人,她并不反感,甚至愿意好好相处。
但是,刚拒了王家,又有了谢家,听着热闹,却处处都是古怪。
纵然杨家门第甚高,但族人南渡者甚少,她家这一支更是人口凋零,远没有人人攀附的道。除非有更诱人的筹码和代价。这个代价是什么,她暂时想不出来,不过一定是她无力承受的。
她的愿望从来都不是嫁入高门,庭院深深,不是养尊处优,得享安闲,不是相夫教子,隐姓埋名。
她的愿望,是被仇恨催发的火焰,熊熊燃烧着收拾河山的野心。她想要攻入长安,斩下刘棼的头,想要收复晋阳,看看阿父坚守了一生的城池,想要让北地的河山重回旧日模样,让在胡人马蹄下痛苦挣扎的人回到家园。
她知道这条路有多难,一个小女子能在这个乱世好好活着,已经算是极大的幸运。是她看不开。
“玉清真人留了许多书,我闲来无事翻了翻,学了些扶乩占卜之法,七郎可愿一试?”灵徽看着谢衍,眼波微动,忽然笑意渐生,道。
“我一向不信鬼神之说……”谢衍有些有意,本能想要拒绝。可是她的尾音那么软,她第一次这样叫自己……
灵徽见他为难,枯了枯眉眼,神色间有几分落寞:“不过是些小儿女游戏,哪里还涉及鬼神之事,难不成七郎还指望我说出些谶纬之事。”
“我现在好歹是正经女冠,若是连你都轻视怀疑,传出去,此观哪里还能有香火……”
她今日穿着道袍,皱眉叹气,还真像个担忧香火钱的正经女冠。
谢衍不觉笑了起来,自然也答允了她这个看似无的要求。眼看着她虔诚起卦的样子,心里柔软又快乐。初见时那个冷漠清艳如山鬼花妖般的女子,一点点被她拉入了红尘之中,虽然眉眼里仍有风露清愁,但却逐渐显露出明媚活泼的一面。
若是能和她长长久久地在一起,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圆满。
“哎呀,我忘了这是什么卦象了,你等等啊,不许乱动。”她敲了敲额头,苦思冥想半天,仍摸不着头绪。可见确实是刚学会,不大熟练的样子。
“你别动乱了,我去将书取来,比对比对。”她站起身就要回屋取书,脸上还带着羞惭的神色。
哪有卜卦的人,临场翻书的道。谢衍觉得好笑,忍不住伸手拉住了她。
第16章
“这是师卦2,”他耐心解释道,“上坤下坎,地中有水。”
“你占卜的这一卦,为师卦九二,爻辞3是‘在师,中吉,无咎;王三锡命。’,你想想,可是如此?”
灵徽露出佩服的神色,像是分毫不在意自己的手正被谢衍紧紧握住,满心都是自己占卜的卦象,像个好学的学生。
“原来七郎会这么多呀,不是说不信鬼神么,那研究这个做什么?”她的眼睛盯着卦象,露出深思的模样,“我想起来了,此卦的意思是:‘若能率领军队,谨慎用兵,必然会大获全胜,得到君王的嘉奖。’如此……”
她十分认真地看着谢衍:“七郎将来的功业不在朝堂,而在军中啊!”
1秦汉时期出现的扇子,在魏晋时十分流行,为文人雅士钟爱。一可障面,二可扇风。
2《周易》第七卦,讲如何兴师动众、出兵打仗。
3八卦(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以不同的次序两两重合、就产生了六十四卦,每一卦由六个爻组成。每一卦的六爻自下而上称为“初、二、三、四、五、上”,阳爻称为“九”,阴爻称为“六”。
第13章 十三、宴集 即使淡扫蛾眉,一出现时仍……
谢衍看着灵徽带笑的眼眸,这一刻忽然有些恍惚。
他其实一直厌恶打打杀杀什么的,圣贤以德治天下,如今天下纷乱,便是不通教化,德行不修之故。
如今天下人多尊崇黄老之说,好清谈,喜放纵,哪怕是士大夫也不思天下大任,只图及时享乐。
他不一样,虽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心中念得确是重拾礼教之义,游历天下,修编史书,开坛讲学,传习天下。
他并不想对她隐瞒。
“果真卦象如此吗?”他浅浅笑了一下,忍不住将她的手攥的更紧了些,自以为耐心温和,“也是可惜,我志不在此,并不想要去博什么军功。比起庙堂之高,我或许更向往江湖之远。”
灵徽虽然仍带着浅笑,但是眼中希冀的光芒,肉眼可见的暗淡了下去。被他握着的手有些僵,慢慢抽回的刹那,心也慢慢变冷。
“灵徽?”他尝试着去喊她的名字,不想再用疏远客气的称谓,让彼此的关系始终僵在不远不近的尴尬中。
灵徽瞬了瞬眸子,重又收回了方才的恍惚和失落,只用温柔低缓的调子回答道:“天命之事,谁又可知呢?卜卦扶乩之事本就虚妄,权当一乐罢了。”
说罢,她又煞有介事地占了几卦,对照古籍比比划划,不时回头问他其中奥妙,俨然好学的学生一般。
宴集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这一日阳光很好,天色干净如水洗过的琉璃。
乐游苑在城东北,地形高显,下临城阙,花木如锦,竹柏成林。南渡后,以其风景秀逸为皇帝萧祁所钟爱,于是逐渐成了皇家园林。公主王孙多在此修建别苑,一时廊庑相连,宛若蓬莱仙境般。
灵徽今日装扮依然简素,不过一件浅青色的襦,配着素白的罗裙,唯一亮色便是那件黄色的锦半臂,还是皇后所赐,无法推拒。
灵徽不欲惹人注目,但即使淡扫蛾眉,一出现时仍旧引来不小的议论。
或许是身份的特殊,或许是经历的复杂,或许与容貌相关,或许与传言相关。总之她是个风波中心的存在,无论怎么掩藏,也免不了遭受流言和侵扰,眼神的凌迟。
不过她全然不在意。
一双水眸敛得平静无波,梨花面容仍旧清冷,穿着虽然简素,但仪容气度却端庄的无可指摘。
“到底是弘农杨氏的女郎,容止甚美。”谢后坐在莞席之上,头顶的绿杨遮蔽出一大片阴凉,她清秀的容颜便隐在一片树影下,斑驳出绰约的柔美。
谢后比上一次见面略丰腴了些,因而一笑起来更显得温和。她说话时,无意识地抚着小腹,灵徽这才注意到,那里已经微微隆起,已然四五个月的样子。
皇帝萧祁已然而立,膝下却只有一个皇子,为原配赵氏所生,如今已有八岁。朝中曾有人提起立储之事,但萧祁显然不为所动。长子有名有份但并无一个显赫的外家支持,就算立为储君,地位也不会稳固。因而谢皇后这一胎,倒像是众望所归了。
皇后的夸赞立刻引来了一片附和之声,几位贵妇人上下打量着灵徽,不免又说了许多当年之事。
“你阿母是博陵崔氏贵女,闺中时我们唤她‘十一娘’。那风骨仪容皆是佼佼,洛城中谁不跟着模仿……”一个敷着厚重脂粉的贵妇人笑着说道。她生着一张富态丰腴的脸,眉眼弯弯,笑容可掬,看着确实有几分面熟。
“这是江州刺史陶襄的夫人裴氏,仁安皇后的妹妹。”身后有人提醒,声音清朗,好闻的沉水香气让热气蒸腾的夏日都有了几分清气撩人。
先帝的皇后裴氏在洛阳城沦陷后,落入匈奴人手中,坚贞勇烈,投缳而死。南渡后,朝局渐稳,为安天下之心,朝廷特从匈奴人那里讨回骸骨,为其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并追封为“仁安皇后”。
灵徽回头,果然看到谢衍就坐在身旁的莞席上,一身月白色的袍服穿在身上,气质干净,仪态大方。他正在处一颗葡萄,纤长白皙的指不过三两下便剥好了,然后顺手就递到了她的面前。
席间的夫人们哪个不是眼明心亮之辈,看着小国舅的神态动作,哪有不明白的,立时便有笑谑声传来。
第17章
灵徽素来清冷自持,此情此景下,也不免闹了个满面通红。
“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灵徽蹙眉微嗔,指了指竹林的那边,“郎君们都在那边射覆,你不去看看么?”
“玩了一会儿,怪无趣的,想过来找你讨口水喝。”秀气清致的脸,一旦带上楚楚可怜的神情,便怎么样都让人讨厌不起来。
他似乎以为灵徽已经认同了他们的关系,相处起来俨然未婚夫妇一般。并不吝于在人前显露亲密,也不屑于遮掩自己的感情。
灵徽没有再回答,顺势将自己未饮过的那一杯酒向着他推了推,然后转头去和裴氏说起了话。
“家母的相貌,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也曾听乳母提起,裴夫人与阿母最是要好。今日见到夫人,便如见到阿母一般,心里觉得很亲切。”她生得袅娜,柔声细语说话时,天然一段绰约之姿,看着很是楚楚。
裴氏忍不住怜爱:“自当如此,你阿母与我有金兰之谊,可惜她走得早。我如今看着你,便如看着自家女儿一般。”
说罢,她又指着灵徽对众人道:“她的阿母出身名门,阿父更是忠义之士,她又生得这般品貌,实在是世间难得的好女。老妇今日想腆颜求个恩典,认她做个干女儿,就是不知女君是否觉得高攀了……”
这个举动突兀又合。如今朝廷内部纷争的厉害,陶襄手里亦有兵权,只是夹杂在王谢之间,处境尴尬。
灵徽身上的价值,不仅皇后看到了,其他人也清清楚楚。一个为国而死的太尉,有时候声名之盛,威望之高要比一个活着的大将军更甚。何况那些人数众多的北地流民更是一股充满变数,却谁都想笼络的势力。
当然,皇后想得更深,因为只有她注意到了赵缨对灵徽的不同。
所以当灵徽答允下来,恭敬行完拜礼后,皇后便发了话:“今日果真是个良辰吉日,孤以茶代酒,祝贺裴夫人了。”
说完,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缓声道:“宜城君婉嫕淑慎,容止皆美,孤也十分喜欢。若是也能有裴夫人之幸,有女君时时来宫中陪伴,便再好不过了。”
第14章 十四、拒婚 他所以为的水到渠成,原来……
贵人说话,讲究的是点到为止。皇后虽未言明,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众人看着谢衍和灵徽,笑意暧昧。
既然没有直接赐婚,便还有转圜余地。
灵徽像是未听懂皇后的话,依旧带着浅淡的笑容,矜持的刚刚好:“臣女哪敢高攀天家,若蒙殿下不弃,臣女愿应召时时入宫,为殿下解忧。”
坐在皇后下首的妇人,样貌与皇后有几分相像,十分心直口快,见灵徽不解皇后之意,于是笑道:“女君尚未成亲,不如考虑一下我家七郎?”
灵徽赧然,言语却冷静:“夫人说笑了,妾蒲柳之姿,哪里高攀得起谢家七郎。何况家孝在身,父仇未报,不敢言婚嫁之事。”
她说得谦恭又认真,想来不是玩笑。
谢衍的笑容一寸寸消散,清俊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他所以为的水到渠成,原来不过是一厢情愿。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昨日还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女郎,如何就这般拒绝了这场人人都艳羡的婚事。以这般委婉却决绝的方式。
灵徽没有看谢衍,只是垂眸沉默。
既然皇后未点破,那便算不得抗旨。她的由无懈可击,又不能让人轻易指摘。
裴夫人有些惋惜,认亲的女儿若是和谢家结了姻亲,对于她来说百利而无一害。于是叹了口气,劝说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阿父阿母在天之灵能明白你的孝心。可是也得考虑自己的终生啊,总不好一直做个女冠,荒废了大好的年华。”
灵徽却摇了摇头,十分执拗:“阿父之仇不报,灵徽不会出嫁。”
拒绝的话无论多委婉,难免会让人心生不快,尤其面对的还是尊贵的一国之母。皇后面上并无任何不满之色,还赐了灵徽一支步摇,嘉奖其忠烈。但兴致却有些缺缺,不一会儿便以更衣为借口,离了席。
灵徽见此,也向诸夫人告了退。
沿着竹林缓步而行,身后的星台不住抱怨:“女君看到谢郎君的脸色了吗?真可怜见的,您这样拒绝他,他该多伤心啊!”
云阁也有不解:“得亏是谢郎君,他性子温和,若是换做别人,定要记恨女君了。”
灵徽神色未变,仍旧冷冷地,眼眸深处的冰雪却慢慢消融,露出一丝柔软:“我昨日问过他……他既然无心于征战,到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既然志不在此,万没有勉强的道,否则对他也不公平。
幽篁深处一弯曲水绕过,水流潺缓,清澈见底。灵徽走累了,寻了个石头坐了上去,静静听水声,遥遥可闻人语细细,丝竹生生。左右无人,也不用端持仪容,她坐姿舒展,心境也开阔起来。
若是谢衍知道她的过往,或许会感激今日的错过。她经历复杂,并不是什么佳偶良配。
一阵风过,龙吟细细,疏竹潇潇,也带来了一阵馥郁的香风。一阵脚步越来越近,笑声也越发清晰。
听着还不止一个。
灵徽不想让人打扰自己的清净,拉着云阁她们,绕到了一处花木之后。
片刻后,几个华服丽人经过,走在后面的几个女郎打扮得如同花树一般。五颜六色的衣裙绮丽繁复,头上珠宝收拾琳琅炫目,腰上挂着各色饰物,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甚是招摇。
第18章
走在她们前面的人,尤其突出。
那女子生得高大丰丽,头上繁复华丽的发髻,却压得她脖子都舒展不了一般,但她依旧挺着脊背,昂着头,走得高傲。
豫章长公主。
“你说赵使君今日也来了,怎么不见?”她扭头问身后,声音慵懒。
她身后跟着的并非寻常婢子,而是侍从女官和朱衣宦官,迤逦一路,权势煊赫,人多势众的排场。
豫章长公主身份十分特殊,她并非成都王一脉,而是实实在在的先帝骨血。洛阳被攻破后,先帝子嗣多被屠戮,唯有幺女躲过一劫,辗转流落,后来自己逃过江来。萧祁怜悯她的悲惨遭遇,又一向以正统自居,自然对先帝唯一血脉大加封赏。不仅加封了长公主,而且还赐了五百汤沐邑,平日也多纵容。
灵徽对她的事迹了解不少,对于她的骄矜跋扈也很有耳闻。
“郎君们此刻都在玉华阁中清谈论,想来赵郎君也在那处。”女官弓着身子回答。
“说起口才气度,谁能比得上王九。”身后有女子笑道,“去年冬天,陛下在却非殿中召诸名士清谈,王九一句‘时人视名为衣,视利为天,视德为羽,吾不敢苟同也。’引得名士们赞叹连连。”
又有女子反驳:“王九虽然博学,但囿于礼法,哪里比得上龙亢桓氏的十三郎。桓十三才是真正洒脱不羁,玄妙高远之人。”
“桓十三相貌一般,全靠衣着打扮,哪有陆五人品风流,相貌出众。”
“陆五那粉扑得比我都厚,说气话来娇娇柔柔的,哪有半点男子气概。”
时人多重门第,先家族,再行序,因而大家习惯了不称名,而称排行。
灵徽听得云里雾里,除了知道“王九”说的是王愔,其余人她皆对不上号。女郎们年幼,对于郎君们尚存在梦幻旖旎的想象力,若是再大些,想必不会有这么多期待了。
豫章长公主听着身后七嘴八舌的议论,唇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她的神色有些冷傲,鼻中轻轻哼了一下,曼声道:“陆五鄙薄,桓十三虚伪,王九迂腐,不过都是些花架子,若说人品能力,谁能与赵缨相比。可惜……出身不好。”
灵徽听闻此言,微微一哂。
那些女子的说话声随着脚步的远去而慢慢消失,只言片语留存在风中,落在了竹叶上,散在尘土里。
“听说皇上有意成全长主和赵使君……”
“真的吗?说起来,我还没见过那位赵使君,待会儿可得好好看看,将来的驸马生得何等样貌!”
怨不得这么久没有上山,原来是有了终身大事要打算。这个世上本来也没有谁会一直陪着谁走到最后,连血缘都没有的两个人,实在没有必要牵扯下去。
第15章 十五、长主 自甘堕落,无可救药。……
转眼已过去了一个时辰,离席太久难免惹人非议。
因接下来是正宴,灵徽特地换了一件浅碧色的襦裙,下面虽仍是素白的绫裙,不过这条绫裙上绣着银色的忍冬花纹,行动起来便如月华一般皎洁流动,看上去工艺不凡,衬得她越发眉目秀致,清丽绝伦。
绕过几处花园,沿着水边的石子路一直往前,穿过湖边架起的回廊,远远便看见一处粉墙青瓦的精致阁楼,名为“追月”。这便是宴席所在的地方。
此时阁中只有几个人影,皆是年轻女郎,穿得娇俏,妆容也鲜亮,见灵徽进来,便有窃窃低语声。灵徽恍然未见,踱步到了窗边,斜斜倚在栏杆上向外望。
阁下群芳掩映,远眺一池湖水,湖上菡萏初发,半池朱华袅袅娜娜,熏风过处,满室荷香。
视线转向另一处,灵徽却是一愣。
说起来,主办者也是有心,就在这座阁子的不远处,另有一阁相互呼应,距离不算远,绰约可见人影,细细可闻人声。男客便都集中在了那一处。
此时和她一起凭栏而望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多日不见的赵缨。
视线相撞,皆是怔愣。他这些日子瘦了许多,看着却越发修长提拔。轮廓清致的脸上一如既往的严肃,那双幽黑明亮的眸子里仿佛沉淀着湖水的朦胧湿气,看不透其中蕴藏的情绪。
灵徽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却也没有更多的情绪。只是看着,只是沉默。
不知为什么,积蓄了多日的委屈,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开始,便有决堤的风险。装得再平静,通红的眼圈,颤抖的唇角都选择了出卖她。
她选择认输,没有再看他,转身去拭了拭眼角,尽力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灵徽没有注意到,对面的阁楼中,还有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看着她的失神,看着她的落寞,看着她茫然无措的躲避。
王愔低头苦笑。原来她不是没有心,只是将心移到了别处。女子薄情起来,比男子更残忍,她放手的如此果断,连个眼神都不肯再给自己。
可是这个赵缨又凭什么?
杨尚活着时,赵缨俨然家奴一般,鞍前马后,勤勤恳恳,往来奔波于晋阳和洛城之间。既要随军历练,又要帮杨尚照顾着家中的老幼。他家族式微,为人虽然沉稳有度,也略有军功,但始终不得重用,只能紧紧攀附着杨家。
王愔从未将他放在眼中,也不会计较他和灵徽那些自小习惯的亲密,毕竟内外有别,将来迎娶灵徽的人,只能是他。皇帝赐婚,父母之命,谁也不能更改。
第19章
可惜,天下倾覆的猝不及防,当年那个金口玉言的至尊,早就死在了匈奴人手中。而她的命运,也随着父亲的殒命和北地的陷落飘摇如枯叶,兜兜转转三年,哪怕人好好回来了,却也不复当年。
她宁愿对着一个家奴悲伤失落,也不肯再给自己一个破镜重圆的机会。
自甘堕落,无可救药。
阁中人陆陆续续到齐,装扮愈发精致高雅的皇后和本次宴集的发起人豫章长公主也终于姗姗来迟。
贵女命妇依礼而坐。灵徽是宜城君,位比县主,因而位置还算靠前,能清晰地听到皇后和豫章长公主的谈话,也能窥到她们细微的表情。
“那位便是杨家女了。”豫章长公主身边的侍婢低语道。
豫章长公主曼目一瞥,见灵徽虽一身简素,但容颜气质在众多贵女中,仍是佼佼,美得不可方物,不免又多看了几眼。
她听皇兄说起过赐婚的事情。赵缨的拒绝并不算婉转,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这位杨氏的归宿。
若说相依为命的兄妹之情,倒也说得通。可分明他们没有任何血缘,而且她还生得这样出众。
大约是感觉到了注视的目光,灵徽转眸看向了豫章长公主。烟水空蒙的一眼,婉转出整个江南的柔丽,轻轻一笑,是云破月来的美好。
豫章胸口有些闷,执酒的手都有些艰涩起来。
“果真好颜色。”她勾起一个明艳的笑容,仿佛也很欣赏美人。
侍婢听出了公主的深意,恰到好处的将今日听到的趣闻分享出来:“听说小国舅喜欢得紧,央着皇后殿下赐婚。可谁知这位是个固执的,说什么‘父仇不报,绝不出嫁’。这北地几乎都落入敌手了,谁给她报仇,可不是痴心妄想么。不过也好,安心做个女冠,免得顶着这张脸来招摇。”
这话说得刻薄,豫章瞥了一眼侍婢,笑着问道:“她与你可有旧怨?”
“并无,”侍婢尚不知长主的意思,但清楚知道她的喜怒无常,于是急忙解释,“不过是看她太过招摇,抢了公主的风采。”
豫章冷冷睨了一眼,语调冰凉:“抢了我的风采?说什么笑话。她与你既无旧怨,你便不该毁谤。”
说完,看都没再看那侍婢一眼,只对身边的朱衣宦官道:“赶出府吧!”
侍婢面如土色,立时跪了下来,哭叫着磕头求饶。
豫章揉了揉眉心,不耐的挥了挥手,不肯给半点机会。
此间动静不算小,众人不由得看了过来。大家似乎对长主的跋扈习以为常,除了部分人面露不忍之色,猜测那位宫婢究竟是因何原因得罪了公主,其他人面色如常,短暂静默后,宴会依旧。
但是灵徽却听得分明,不禁好奇地窥向那个名不虚传的长公主。
“季瑶,何必为一个仆婢生气。”皇后叫着长公主的乳名,声音仍旧温和,“今日的宴会可是你精心准备的,你若是不高兴,大家就该拘谨了。”
豫章冷笑,并不领情:“我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这里有阿嫂周全着,定然宾主尽欢。”
皇后虽然知道她的性格,却仍旧十分尴尬,得体的笑容仿佛凝在了脸上。环顾四周,众人有些装作听不到,有些甚至低了头,她这才勉强饮了口酪浆,故作无事。
“那边好像已经闹上了,大家莫要拘束,咱们也想些乐子才好。”皇帝的婶母钟氏被封了寿昌君,在座中最为年长,坐于左侧,皇后身边。
她这么一说,大家的目光自然被移到了男宾那边。
第16章 十六、羌笛 长于富贵繁华之地,不解人……
相比这边的静默,对面的阁楼上确是令一种光景。郎君们饮了一会儿酒,有的已开始趁着酒意即兴赋诗,有的引袖挥毫,展示自己勤学苦练的书法,有的则投壶为戏,姿态闲适。
众人对今日宴集的目的心知肚明,有心往这边相看,寻个机会邂逅佳人,更想展示自己的才情风仪,博个风流雅士之名。
所以一看到对面投射而来的目光,他们的表现得就更加卖力了。
当然也有例外。
小国舅被拒了婚,今日颇为失落。他的书法本是一绝,但显然并没有展示的想法,只是坐在角落自斟自饮。远远看见对面的女子,仍就是不染尘埃的清冷,也没有随着众女一起看向这边,只是一个人坐着,神色十分寂寥。
原本是生气的,可是看到这样的她,又禁不住软了心肠,只剩心疼。
“元和一向不爱饮酒,怎么今日一杯又一杯。若是喝醉了,皇后殿下少不了又要斥责了。”身着雪青色长袍的男子坐在了谢衍身边,开口取笑道。他们年岁相仿,一起玩闹着长大,说起话来自然并不避忌。
若是平常,谢衍最多打趣回来,然而今日却闷闷的,脸上带着失落的神色。
“崔子瑜,你今日穿得花枝招展的给谁看,怎好意思取笑元和?”另一个竹青长袍的秀雅男子也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从头到脚都收拾的精致的崔家二郎,帮谢衍怼了回去。
崔珣脾气向来不错,指着来人对谢衍道:“桓十三方才那剑舞得,恨不得让对面的贵女都看过来。你一向洒脱不羁,今日这般又是为何?莫不是也有了中意的女郎?”
这个“也”字用的就很妙,说完,两个人一齐看向了谢衍,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
谢衍却是不两个好友,自顾自地又斟满一杯,仰头喝下。
第20章
“你是最豁达不过的人了,何必纠结于儿女之事。你谢元和若是还愁妻室,那我们这些人就该孤独终老了。”桓临之拍了拍谢衍的肩膀,将他手里的酒杯顺势拿走,又塞了个玉笛给他。
“听说赵缨的羌笛吹的好,咱们虽然不会那胡人乐器,也断不能输阵,让个乡巴佬抢了风头。”桓临之道。
谢衍闻听此言,向赵缨看去,果然见他已拿起一个形样独特的东西,放在了唇边。
原来那是羌笛声……那日在清都观外听到的,便是这个声音了。
“陛下有意将豫章长公主许给赵玄鉴,听说他以师仇未报拒了。瞧瞧,果然是杨家养出来的,连拒绝人的借口都一样。”崔珣也听说了方才灵徽拒婚的事情,很为谢衍不平。不过是个样貌略出众的女郎,配谢衍这样的家世品貌,怎么看都是高攀,偏她不识抬举。
赵缨亦如此。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所仰仗的无非是皇帝的宠信。皇帝有意赐婚,他竟然也拒绝了,莫不是疯了。
谢衍不喜欢别人那样说灵徽,摩挲着手中的玉笛,幽幽看向了对面。羌笛声起时,她果然愣了一下,转眸望了过来。
她的眸子生的漂亮,湿漉漉的,像是林间仓皇无助的小鹿。
“是我遇到她,太迟了……”叹息的声音缓缓荡在空中,哀婉难求的遗憾弥漫在心口,但若说就此丢开,怎会忍心。
赵缨被人怂恿着,临风吹起了羌笛。笛声悠悠而起,却并不是柔软靡丽的调子。
眼下江山风雨飘摇,故都洛阳城被付之一炬,胡人陆续越过黄河向南而来,遍地焦土,民不聊生。可是建康的风却这样软,吹得人脊梁都酥了,全然忘了处境的危急和尴尬。
暖风带着酒意,让人熏然,但羌笛的声音那般沧桑,又仿佛瞬间将人带到了黄沙满地的北疆。那里刀兵未休,那里哀鸿遍野。
连豫章公主都听愣了,执杯的手顿了顿,眸中一片空茫。
谢衍手中的玉笛按了又按,最终颓然放下。
他看到了灵徽眼中盘旋的泪水,这一瞬间也忽然明白了她一身哀愁的缘由。赵缨懂她的执拗,而自己却不明白,只一心想要将她拖回万丈红尘中。
那日的卦辞,她期待的眸光,她放在他手心的温柔……
原来她是给过自己机会的,可惜,他明白的有些迟了。长于富贵繁华之地,不解人间疾苦之声,是他的幸运,也是他和灵徽的隔阂。
“上个月,鲜卑人和匈奴人战于冀城,鲜卑人大胜,一举吞并了河北多郡。”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谢衍回头,只见王愔白衣玉冠,坐姿端严,脸上悲喜不辨,仿佛只是为了陈述一个事实。
“陛下去岁刚封了慕容执为冀北王,慕容家口口声声称要世代效忠于大魏。如今私吞多郡,可有上奏朝廷?”面色十分白皙的陆五陆籍,气恼地说道,全然不再有方才的恬淡散漫之姿。
桓临之向来与他不睦,听到此言,讥讽道:“慕容家拥兵数万,早就平定了燕北辽东,鲜卑其他部族皆不是对手。那慕容执野心勃勃,仗着那个战无不胜的儿子慕容桢,都敢和匈奴人羌人硬碰硬,何曾将朝廷放在眼中。他所要的不过是个名分,有了朝廷册封,才好名正言顺。”
王愔一向寡言,看着仅仅一曲就让众人忧愤不已的赵缨,微不可查的扯了扯嘴角:“赵使君曾与慕容桢战场相遇过,却也不知谁更厉害些?”
赵缨刚刚一曲奏罢,目光凝在那个脸色苍白,如失魂魄的女郎脸上。听到王愔的话,握着羌笛的手紧了紧,声音沉沉的:“慕容桢多权略,善计谋,并非匹夫之勇。何况,上次北伐,鲜卑人协助良多,是友而非敌。”
“若真是友非敌,为何困了圆月多年,不肯让她南归?”王愔咄咄相逼,语气凉薄。
赵缨没料到他会在这样的场合,这样赤裸裸地戳破灵徽的痛苦,登时有些怒气汹涌。但他必须克制,否则就是欲盖弥彰。
灵徽在慕容鲜卑部的那三年,无论流言传成什么样,都不该被公然议论,否则她在建康再无立锥之地。
灵徽说得对,王愔外宽内忌,实非君子,不足以托付终身。何况师父的死,和王家也脱不了干系。
“洛城陷落,灵徽流离失所,此时得蒙慕容家相救,以贵女之礼相待。这不更说明慕容家对朝廷有示好之意吗?”
“现下北地倾覆,诸胡混战,匈奴刘棼妄自称帝,公然对抗朝廷。慕容家无论是否包藏祸心,至少仍尊朝廷,收留和安抚北地世族和流民,以朝廷之命讨逆伐贼。难道朝廷不该嘉奖安抚,反要推其投靠逆贼?”
王愔脸色晦暗,哑口无言,就连赵缨也觉得万分意外。因为说这些话的人,正是那个一向不关心政事的小国舅谢衍。
他一番陈词有有据,慷慨激昂,立时得到一片附和。
灵徽自然也听到了那些话。
阁中公子王孙林立,皎然出众者不知凡几。那个如桃李秾华的少年,意气风发的分外夺目。虽然不够沉稳,一片赤子之心却让人动容。
她自诩落子不悔,却第一次想要给人说声抱歉。
第17章 十七、猛兽 她很少有这般言语尖刻的时……
“元和所言甚是,赵某一介武夫,只会为国尽忠。北地纷乱,早日澄清玉宇,扫除叛逆才是正经。慕容家一日为臣,一日便不该被视为仇雠。不过非我族类,到底还要提防。”赵缨环视一周,为这莫名而起的话题做了了结。
第21章
他年岁比这些人稍大,官职又最高,所说之言掷地有声,之后便再无人敢提此类话题。
不一会儿,有侍婢走进阁中,称兽苑内新得了几头奇兽,长主邀众人前去观赏。
听闻鲜卑宇文部前些日子派使者前来朝见皇帝,特地带了许多北地珍宝,其中尤以北珠和猛虎最为珍贵。皇帝宠爱豫章长公主,特地赐下一斛珍珠,并答允在乐游苑中饲养一头。
北地猛虎不同于南方,听说体型十分健壮,毛色最是鲜亮艳丽,野性也最强。于是大家纷纷移步,前往兽苑。
“我实在不想去,现在天气炎热,那兽苑味道难闻的紧。”一个贵女娇声抱怨。
她身量纤纤,年岁应该比灵徽小一些,见灵徽看她,腼腆一笑:“女君想去么?咱们不如就留在这里赏花饮茶,可好?”
灵徽莞尔,声音里带着引诱:“北地猛虎骨骼十分健壮好看,难得见到,你不想去看看吗?”
“我害怕……不过,那……好吧!”那女子的眼睛眯成弯月,愉快又忐忑地跟在她身后。
“我叫袁容姬,家中行八,所以家里人都喊我八娘。”她的脚步有些慢,走得踉跄又慌张,一面走一面不忘介绍自己。
“我知道。”灵徽转头等了等她,微带着笑意。
卫将军袁祜的幺女,掌上明珠般的存在,怎会不知。袁祜曾在杨尚身边任参军多年,灵徽见过很多次。后来他被调回了豫州任别驾,洛城失守后,阴差阳错在南阳救了当今圣上,于是地位水涨船高,被任命为卫将军,都督徐州诸军事,可谓国之肱骨,位高权重。
如今朝廷中仍存北伐之念的,袁祜便算一个。哪怕不为了当年意气,也需考虑北地世族日渐式微的局面。汝南袁氏,大多族人留在了北方,迁徙过江以来,夹杂于王谢之间,受制于南方本土世族,日子算不得好过。
“女君在北地时曾见过吗?”容姬追问,问完后忽又想起了灵徽的经历,有些尴尬,红着脸讷了半晌。
灵徽似乎不以为意,接过了她的话:“不仅见过,还曾猎过。”
“猎过?”容姬眼睛都瞪圆了,不可思议地看着灵徽。
这么一个身姿绰约,柔美如水的女子,竟然猎过虎?!
确实猎过,不过那时候被困在那个男人怀中,被他胁迫着拉起弓弦。那样的恐惧,紧张,窒息……她永远忘不了。
“瞄准目标,平心静气,一击而中。”他的声音沉沉的,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若是杀死了它,虎皮做毯,虎骨入药,若是心软,你便是它今日的夕食。”他依旧在蛊惑,用残忍的调子。
执手,拉弓,离弦而去。
一个连猛虎都不畏惧的人,当真可怕。
“猛虎再凶,也有弱点,人才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她轻轻说道,声音有些渺远。
袁容姬听着,细细思量,觉得很有道,不住地点头。
“姊姊,我今日便跟着你。你再给我讲讲,好不好?”几句话,女君便成了姊姊,袁容姬是个心性单纯烂漫的人,因为如此,才会很快和人亲近起来。
远远传来虎啸声,树叶都被震得颤抖起来。巨大的铁笼里,几个衣着鲜艳的兽奴试探着逗弄那只虎,在两只虎的袭击中身姿矫捷地四处躲避。
那猛兽果然生得威武健壮,骨骼如山般起伏,一双眼睛锐利如刀,紧紧盯着兽奴,显然已被激怒,随时准备扑杀猎物。
随着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叫好声开始此起彼伏。猛虎环顾四周,忽然慢慢伏低了身躯,像是偃旗息鼓一般。
兽奴看着猛兽被折腾的筋疲力竭,得意地挥舞着手中的肉,浑然不知危险的降临。可他手中的那点诱饵,哪里能满足野兽的胃口。
变故不过瞬间。仿佛一道闪电劈在眼前,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时,猛虎已经扑到了兽奴身上。锋利的爪牙亮出,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血肉横飞,兽奴连痛呼声都为来得及发出,已然支离破碎。
贵女们何曾见过这等画面,登时尖叫的尖叫,躲避的躲避,容姬仓皇之间扑到了灵徽的怀中,撞得灵徽一个趔趄。
身后一只手,牢牢扶住了她的腰。
蓦然回望,直直撞到了一对幽黑深邃的眸子里。那只手的温度,她再熟悉不过,自小牵着她,护着她,是她一直仰仗的底气。
匆忙相护,匆忙放开,宛若错觉。
灵徽没有再回头,只留给赵缨一个后背,将瞬间红了的眼圈留给了自己。
“若是不喜欢,就先回山,我晚些去看你。”他的声音低低地响在耳边,带着浅淡又清新的气息。
灵徽苦笑,心里愈发难受:“我很喜欢这些,血腥味最好闻了,回山有什么意思。我不是你心中那个单纯无知,需要你保护的小女郎了。让你失望,真是对不住。”
她很少有这般言语尖刻的时候,像个刺猬,伤人伤己。
赵缨一时茫然无措,却见她已再不会自己,趋了几步上前,靠在铁笼边观察那个兽奴的伤势。
满地血污中,残骸如破布横陈。忍着胸口翻涌的不适,仔细再看,却只看到身首分离,方才还活生生存在过的人,再也救不回来了。
赵缨心中不忍,又转目去看其他几个兽奴。只见他们正蜷缩在铁网的角落,浑身瑟瑟发抖,眼中充满绝望。然而,无人体会他们的恐惧,无人在意他们的生死。便是这么残忍的看着,一边害怕,一边新奇。
第22章
“继续啊。”有人大喊了起来,恐惧与激动混在一起,听着扭曲又尖利。
灵徽微不可查得皱了皱眉,轻声嘟囔了一句:“太无趣了,人与虎相斗,体型殊异,除了血腥残忍,又有什么可观赏的。”
“对啊,他们手无寸刃,怎么可能斗得过猛虎?”容姬听到了,也附和了一声。
豫章长公主距离她们不远,看着也有些兴致缺缺。宫人为她扇着风,她额上的汗仍不住的流,妆容都有些花了。
听到这边的交头接耳声,她双目微睁着,对人吩咐:“去给那几个兽奴一人一把兵刃。”说罢,向着赵缨那里看了看,见他脸色不好,又补了句,“无奖无罚才是无趣,告诉他们,若是谁手刃了此兽,除奴籍,赏黄金两镒。”
免奴籍,可为自由之身,黄金两镒,置宅买地,再无后顾之忧。对于贵族来说,这些不算什么,但对于奴隶,尤其还是兽奴,无异于可以让其忽略生死的巨大诱惑。
此令甫一入耳,手上得了利刃的兽奴,眼中立时就有了光。尽管握刀的手仍在瑟瑟发抖,但强壮一些的,已经开始寻找机会,慢慢向着猛虎靠近了。
当其他人跃跃欲试时,有一个兽奴却仍旧靠站在铁网边。他的个头很高,凌乱的发遮挡着五官,看不清楚样貌,但依稀可知他在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灵徽静静看着他,歪了歪头,像是在思索什么。
第18章 十八、变故 她美丽依旧,却总是伴随着……
持刃的奴隶和杀红眼的野兽斗在一处,血腥残忍又焦灼紧张的态势很快就如预期般到来。夸张的叫嚷声此起彼伏,方才还故作端雅的公子贵女们脸上带着诡异的兴奋之色,完全抛弃了一直都引以为傲的矜持,无所顾忌地暴露出自己的丑态。
灵徽微微别过脸,嫌恶地遮住了鼻子。
越来越重的血腥气,已经传递出铁笼中的战况,虎啸声从压抑慢慢变得激烈,逐渐淹没了人的惨叫声,但灵徽听出了其中夹杂的式微之相。
万物相类,繁华和鼎盛到达一定的程度后,很快就会迎来无法挽留的衰败,倾颓,日薄西山。
那只虎在连续杀死数人后,体力已经到达了极限,但身上的伤口血肉模糊,让它疼得抓狂,只有嘶吼着,想要让所有伤害过自己的人付出代价。
就在猛虎疯狂反扑时,那个躲在角落的兽奴终于开始缓缓移动,寻找机会绕到了这只兽的身后。
当锋利的爪牙又撕碎了一具躯体,仰着头宣告自己的胜利时,身后一道影子一跃而起,寒光闪过猛兽锐利的眼睛,让它猛然惊觉,可已然来不及了。那只刀刃已经刺穿了它的脖颈,果决又狠辣。
疼痛让猛虎剧烈挣扎起来,它拼命扭头,想要甩开已经骑坐在它身躯上的人。可是那个人却依旧死死地握着刀刃,眼上猩红一片,目眦尽裂。
最后,霸主的身躯终于如山一般倒下,不可一世的眼睛渐渐阖上,一动不动。而那个将它一举杀死的人也终究力有不逮,随之滚倒于黄土中,五官僵硬,呼吸沉沉。
变故太快,场上的人屏住许久的呼吸,这才终于找回了原本的节奏。豫章长公主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走到了铁笼边,一双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相比于其他贵女的惊吓又好奇,她似乎并不恐惧于这样的血腥与残忍,反而因为这个画面,看上去异常兴奋。
诡异的兴奋。
若非战乱横生,这位长公主原本也该是无忧无虑度过一生的。懵懂单纯是一种幸运,可是上天并没有给他们这些人这样的幸运。
“厚赏!”豫章长公主拊掌大笑,“有勇有谋,区区两镒黄金怎够,今后便跟在孤身边吧。”
听到这句话,那个兽奴慢慢抬起了头,挣扎出一个行礼的姿态,但终究力有不逮,颓然倒了下来。
贵女们的面色终于恢复了过来,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这个奴隶的勇猛,郎君们依旧言笑晏晏,好像能从一场人与兽的搏斗中,看出什么韬略兵法。
熏风很快吹散了血气,铁笼打开,仆从麻木地往外抬着支离破碎的尸体,好像这些残躯断臂不过是屠狗宰羊的结果。
赵缨悲悯地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犹如置身于一场荒唐的游戏中,游戏里的人癫狂地笑闹,让他觉得压抑又痛苦。
不由得往灵徽那里望去,她嘴上和自己置气,心里也会害怕的吧。她一向胆小,心底柔软,今日不该让她来此,见识这世间的种种残忍和扭曲。
记得小时候,他曾为她抓过几只兔子养在后院里。有一天,她忽然来寻他,眼睛通红,该是狠狠哭过一场。
“怎么了,圆月?”他焦急的问,直觉是她受了欺负,已经准备好替她出头了。
可是她却扁了扁嘴,终于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哭着扑在了他的怀中:“阿兄,有只兔子死了。明明昨天还是好好的呀!”
听完她的哭诉,赵缨紧绷的神经忽然就放松了,只要不是她受了委屈便好。只是应该如何告诉她,生老病死是常事,人和物皆是如此。但她还是个单纯无知的孩子,接受这样的说法,应该很困难吧。
那一日,哄得她终于不哭时,已经夕阳西下。看着晚霞染透了半面天空,用温暖的光芒安抚着千家万户时,他默默地想,那些生死别离自己受着就好,这个小女郎应该一生一世,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第23章
可是她分明已经被磋磨的面目全非,记忆里娇憨的容颜不再,她美丽依旧,却总是伴随着哀愁。
这都是他的错,是他没有履行好自己的诺言,辜负了她的信任。
当赵缨好容易看到灵徽时,预料中的恐惧并未在她脸上出现。她的脸上带着妍美的笑容,正在奉承着那个跋扈恣睢的豫章长公主。两个人的举止看着十分亲密,甚至不像第一次见面一般。
赵缨心口涌起一丝莫名的怒气,贪玩也好,任性也罢,她都不该和这般声名狼藉的女子混在一起。杨氏满门忠烈,家风清正,断断容不下半分污点。
这样想着,脚步就有了几分焦急,他需要尽快将她带回去,哪怕她会因此生气。
然而,变故却在旦夕,咫尺的距离间,他看到一个奄奄一息被抬出的兽奴,忽然挣扎起身,利刃仿佛闪电,划破此时言笑晏晏的场合,直直向着豫章长公主而去。
变故来得太快,饶是长公主身边侍卫林立,仍来不及阻挡这样突兀的攻势。来得及有反应的人已经被吓傻了,更多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距离太近,角度太刁钻,时机选的太巧妙。
赵缨目睹了一切,但是他并不认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况且他阻挡也来不及了。
谁知这时,他却看到了那个浅碧色的瘦弱影子,仿佛一只蹁跹的蝶,还不犹豫地扑在了豫章长公主的身上。
刀刃不出意外的刺入了她的身体,沉闷的声响仿佛一瞬间也刺到了赵缨的心里。他听到一声尖锐的耳鸣声撕裂了他的智,想也来不及想,在歹徒就要刺第二刀时,用手紧紧抓住了刀刃。
手腕稍一用力,刀已被夺过,反手又准确无误地扎在了行凶之人的胸口。一气呵成,果决凌厉,他并没有给对方一丝生机,也来不及犹疑。
“圆月!”赵缨叫着这个名字,期待着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她会在人群中茫然地看着一切,然后走过来告诉他,说自己没事儿。
可是她还是回头了,脸色很苍白,唇角却带着惯常的微笑,声音软软的,和曾经一样:“阿兄……疼……”
赵缨俯身将她抱起,茫茫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的腿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差点将她摔了。手臂却箍得更紧,几乎要将她嵌到自己的血肉之中。
身后长公主尖锐的咆哮声传开,嘈杂的脚步声跟在自己身后,有人叫嚷着什么,他通通听不见,也不想听了。
他的圆月,最怕疼了,怎么会傻到给别人挡刀啊!
第19章 十九、故梦 士庶之分,天渊之隔
灵徽做了一个杳杳的梦。
梦中洛城仍在。
她所住的庭院里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枇杷树,听说早些年是结果子的,可不知为什么后来再也没有结过。不过那树仍旧长得枝繁叶茂,遮蔽了半个院落。
那棵树,曾是她叛逆过的证据,是她与外界事物唯一接触的纽带。
阿父常年驻守在晋阳,后宅又空无一人,所以府中只留了管家和乳母照料。乳母沈氏是阿母母家所派,大家族的仆婢最是循规蹈矩,性子温柔却也古板,对她的管教得尤其严格。仪容举止都是常规项目,还有一些额外的规定,譬如无事不得出庭院,出门必须带护卫遮幂离,年纪渐大,不可与男子走得过近。
“阿兄也不可以吗?”她仰头问,已经十三岁的女郎,长着一张团团可爱的脸,仍未褪去孩子气。
乳母肯定地点头:“赵郎君与你并无血缘关系,女郎长大啦,当知男女有别。你是弘农杨氏和博陵崔氏的女儿,万不可以让人指摘半分。”
她听得半懂不懂,心底却半点也不认同。
阿兄是她最亲近的人啊,从他被阿父接来府中的那一天他们就一直在一起,直到他去了战场,才有了短暂的分离。但他回来的频率还是会比阿父多一些,而且每次回来都会带好东西给自己。
“那不一样的,小时候是小时候,女郎将要及笄了,迟早是要嫁人的。”乳母仍旧摇头,不认同她孩子气的话。
“嫁人是什么意思?”她仍追问不舍。
这便是家中没有女主人的坏处,一般的小女娘在这个年岁,多少是通些人事的。可是灵徽却俨然一个孩童,单纯的无以复加。
乳母叹了口气:“便是和一个人长长久久在一起。”
“那我就嫁给玄鉴阿兄,长长久久地和他在一起。”灵徽笑得灿然,好像完全不明白自己说得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赵缨是孤儿,冠礼还是杨尚给他办的,取得表字便是“玄鉴”。自那以后灵徽每次叫他都是“玄鉴阿兄”,仿佛那样就足够与众不同。
沈氏得眉皱得更深了,当初主君带赵缨回来时,她就觉得很不妥。灵徽虽小,但赵缨却已经懂事了,一个少年久居内宅,实在不合礼数。但主君坚持,加上那个少年又生得俊俏标致,品性也好,她也不好说什么。
可女郎是什么出身,她将来婚配的对象,只会是世家大族,甚至进宫也不无可能。赵郎君再好,也被出身拖累了。
……
“圆月,别爬太高!”赵缨站在树下,对她喊道。弱冠少年已然长身玉立,沉淀出端稳又内敛的气质。
五年时间,足够褪去当初的青涩与腼腆,长出宽厚的肩膀,担当一切大任。
“阿兄,你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她坐在树上,小脚一晃一晃的,脚踝上绑着一圈金色的铃铛,那是沈氏对她的宠溺。
第24章
随着她的晃动,那铃铛发出悦耳的响动,一声一声,仿佛都在他心弦之上。
“前方战事焦灼,阿兄可能又有很久不能回来看你了。外面太乱,你乖乖待在府中,哪儿都不要去。”
两年时间,权臣换了五个,四个诸侯挟持过天子,朝中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中原之乱一起,胡马便趁机南下,一举攻破边防,逐步逼近京城。唯有阿父驻守的并州还在苦苦支撑。
这一年,灵徽十五岁,笄礼已成,她逐渐明白了许多东西。譬如沈氏所说的男女有别,譬如她时时念叨的“士庶之际,实自天隔”。她已被皇帝指婚,对方是琅琊王家的王愔。可那又如何,赵缨之于她,从来都是最亲近的,她没有想过要与他生分。
“阿兄,我跳下来啦,你要接住我!”灵徽任性时会有些小刁蛮,似乎用那样的态度,就可以留住自己想要的一切。
她有种豪赌的心态,只要对方有一丝的犹疑,她就会放弃的很干脆,不再回头的那种。
树影的斑驳下,高大的少年张开了臂膀,拥住了蹁跹而落的女郎。她已长成娉婷绰约的样子,有着自己不敢窥视的美丽,就那样柔软如云朵般,猝不及防地撞进怀中,让他溃不成军,让他丢盔弃甲。
可是沈氏的声音却始终盘旋在耳边:“女郎单纯,待人热忱。郎君既以兄长自居,当秉持分寸。她是陛下赐婚的,配的又是琅琊王家,正经的高门豪族。郎君当知,人各有命,强求不来的。”
以前的赵缨从不信命,他虽自幼孤贫,但天赋尚可,人也勤勉上进,自以为建功立业不过旦夕。可是但他看到无数赏赐和贺礼伴随着圣上赐婚的旨意流水而来时,他忽然就信了命。
原来在世人眼中,这便是般配。王家九郎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在边关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就可以有尊荣名爵,不需要陪伴灵徽朝朝暮暮就可以轻易得到和她的姻缘。世人的恭贺,皇帝的恩旨,师父的满意,还有灵徽的期待……都是般配的注解。
无论付出什么,他都只有不配,这就是命运。
士庶之分,天渊之隔!
梦境随着洛阳城的陷落而轰塌,赵缨猛然醒来,醒时灯火如豆,昏昏惨惨。灵徽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见他醒转,轻轻喊了声“阿兄。”
原来这不是梦,这是属于他们彼此的,切切实实的回忆。
“圆月,你总算醒了!”赵缨几步便走到了榻边,见她的脸上血色全无,心绞痛不已。
“你怎能做那样的傻事?当时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赵缨很严厉,但声音却在微微发抖。
灵徽苍白的唇上,慢慢绽出了一个笑容:“有阿兄在,不会有危险。”
她慢慢用指触着赵缨的手。那处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但随着他的动作,仍有鲜血慢慢渗出。
“阿兄不能时时护着你……”赵缨眼圈红成一片。若是能护住,怎会让她流离三年,受尽委屈。
“我去叫医女进来。”他找不到饶恕自己的借口,只有狼狈转身,将眼泪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夜风吹得狂妄,山林中猿啸声声,赵缨站在庭中,抬头看到暗黑的天空中,乌沉沉的云滚滚而来。
白日天朗气清,此时暴雨又至,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变幻莫测,无能为力。
第20章 二十、伤势 有绮念的不是衣服,而是人……
医女赶来时,正好遇到灵徽换药。她伤在大臂,位置尴尬,所以在乐游苑中只进行了简单的处。此时再去看,已是一片狼藉。
天气炎热,一部分伤口已经化脓,急需要先清腐肉,才能上药包扎。
医女看得直咬牙,刮腐肉时手都在颤抖。然而这个看上去娇柔的女子,却一声都不吭,只是低头,沉默地看着她动作。
若不是她苍白的脸色,额上涔涔的汗珠,还有那剧烈颤抖的手暴露了她的状态,医女几乎以为她并非血肉之躯,丝毫感知不到人类的痛觉。
“女君,你疼了就喊出来好不好。”那个叫云阁的婢女一面帮她擦着冷汗,一面红着眼睛央求。
灵徽咬着下唇,逼迫自己从疼痛造成的窒息中清醒过来,弯了弯唇角,强迫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不疼的,只是看着吓人罢了。”
怎么会不疼?豫章公主只是撞到了地上,磕到了骨头,尚且哭得撕心裂肺。她们的女君可是切切实实地挨了一刀,若不是赵将军及时出手,那刀刃刺透手臂也不是不可能。或者要是再偏一些……
云阁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哽咽着帮她擦汗,暗自抱怨着自己的无能。
“女君,你别咬自己了,你咬着我吧。”星台也开始啜泣,她看到灵徽原本苍白的嘴唇上,突兀地出现了一抹刺目的血红,忍不住将自己的手臂递到了灵徽的唇边。
“不要说话,别干扰神医。”她的声音仍带着笑,但显然已经发虚了。说罢,对着医女道:“不要犹疑,下手快一些,我也能少受些罪。”
医女抬头,见她鼓励似的点了点头,终于也克制住了自己的颤抖。
不知怎地,她想起了灵徽腹部的伤口。究竟有多心狠,才能自己刺自己那样深,竟是不打算活命一般。而那个伤,就算人救过来了,也会给身体带来不可逆的损害。
“女君今后再难有孩子了。”她记得自己吞吐着说出这句话时,对方脸上惨淡的笑容。
第25章
“那有什么,原本就不该有……”她是这样回答的。
医女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但是拼命压下,强迫着自己不可胡思乱想。怎么会有女子这般做呢……都说为母则刚,若真的有了孩子,心肠定然会柔软很多,不会如此残忍。
不过,这个女子的确很不寻常啊。她总是保持着笑容,但给人的感觉却清冷疏远的厉害。近距离观察就能发现,她的笑容只在唇角,从未进入过眸中。
“阿兄让你留在我这里,原本我是不答应的。”上药的时候,灵徽忽然开口,声音缓缓的,有些沙哑。
医女仰头,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困惑,等着灵徽将话说完。
她看着这个表情,不禁莞尔:“眼看着我三灾八难的,好像确实需要个医女在身边呢。而且……”灵徽顿了一下,“你小小年纪,医术就已经如此了得,可见是个纯挚的人。人啊,若是心思太复杂,做什么都会一事无成。你不一样,将来是有大出息的。”
医女被她夸的脸红,上药的动作更轻柔了几分。
“你之前叫什么名字?”灵徽问道。
医女低头,羞涩道:“奴是孤儿,师父说我从路边荆棘丛里捡的,又是荆州人。所以叫我荆生。”
饶是云阁她们教养不错,听到这个名字都不禁笑了出来。哪有女孩子叫这个名字的,不好听,也蛮得很。
灵徽却没笑,认真思索了片刻后说道:“荆州,楚之故地也。不如就叫楚楚吧,草木茂盛的样子。可好?”
荆生回味了一下这两个字,手却被执了起来。灵徽用未伤的那只手,轻轻地在她的掌心描画着那个字的笔画,直到她将这个字深深刻在了心底。
“从此以后你便跟着我吧,不用再回荆州,和云阁星台一样,不是奴婢,而是相互依靠的家人,可好?”灵徽慢慢说道。
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云梦泽边有神女,所见之人皆被蛊惑,听她吩咐无有不从,即使清醒后亦不悔恨。
或许之前那只是个故事,现在楚楚却觉得,这就是现实。灵徽亦如那神女,她愿意听她的一切吩咐,无有不从,绝不反悔。
外面响起了叩门声,略有急促。
“伤势怎么样?可严重?”那人声音满含焦急,想是匆匆而来,却是谢衍。
灵徽点点头,示意云阁开门。
门打开的那一刹那,一瞬间就闪进来一道身影。待他径直走进内室,站到榻边时,冷静如灵徽竟然都愣了一瞬。
一向注重仪表的小国舅,此刻形容却狼狈的厉害。他的头发和衣裳都湿透了,站在她面前时,水珠仍不住地往下落,一双黑亮的眸子看着湿漉漉的,竟有几分可怜。
灵徽这才注意到外面呼啸凌厉地风雨声,急忙吩咐星台去为他拿巾帕。
“怎不知道打伞?若是受了风寒怎么办?”她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嗔道。
谢衍一面接过巾帕擦拭,一面担忧地看向灵徽。为了换药方便,她脱下了外袍,此时只穿着薄薄的单衣。单衣宽大,行动间可以窥到脖颈下大片欺霜赛雪般的肌肤。
他迫切想要知道灵徽的情况,竟忘记了一直秉持的周全礼数。待不经意窥到她如此隐秘风情时,脸刹那红透,连带这脖颈都泛出了粉色。
幸好刚才将仆从留在了屋外,不然他的过错,万死难赎,
他僵硬地别过脸去,对云阁丢了一句:“替女君穿好衣裳,我稍后进来。”然后逃也似的离开。
灵徽低头看了看自己。
如今正值炎夏,在观中时,她一向都是这样穿着的,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众婢也习以为常,若非谢衍提醒,竟然忘了如今南下后民风愈发保守。男子可以胡作非为,女子却必须接受规训,世族尤其如此。
谢衍想必接受过很多教条的训导,人端方有礼是一面,到底迂腐了些。只是他连自己穿得单薄都介意,若是知道了她的过往,该会有多嫌弃?
想到这里,她弯了弯唇角,反而站起了身。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夏衣,有绮念的不是衣服,而是人心,是偏见。
她根本不在意世人的看法,她早就失去了一切,没有什么顾忌。那些世家女郎在意的一切,她统统不需要,统统不在意。
她不在意。
第21章 二十一、情意 与其去质疑自己的心,不……
谢衍站在门外时,雨势仍大,细密的雨丝很快就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天地万物都网罗其中,形成一方靡靡滂滂的世界。
他大约是失了魂魄,不然也不会在目睹她受伤后,恨不得以身相替。
她拒绝的彻底,但他还是不死心,做不到对她漠然视之。
他看到灵徽的鲜血汩汩地流淌,浸湿了半幅衣衫;看到赵缨失魂落魄的抱着她,不住地叫着她的名字;看到骄横跋扈如长公主都吓得面如土色,不停地喊着医官。可他没有身份去做任何事情,就连想要上前去看,都会被阿姊拦住。
“阿弥,情况不明,若是还有刺客潜伏,恐有危险。”阿姊冷静亦如平常,分毫不考虑他的心急如焚。
他只觉得五脏俱焚,忍不住就要挣脱控制。
“阿弥,你是谢家儿郎,怎能这般沉不住气?”长姊的手攥的更紧,连带着身边大大长秋都上前规劝:“小郎就听殿下的吧,人多嘈杂,还是等金吾卫到了再说。”
第26章
事发突然,贵人云集,谁敢料定刺客的人数,拿这些人的生死不当回事儿。
谢衍何尝不明白,只是他更看清楚了自己的心。
他对灵徽的确是一见钟情,原本也以为这样的喜欢不过浮光掠影,转瞬即逝。可他偏就泥足深陷,越来越无法自拔。或许情爱之事本无缘由,与其去质疑自己的心,不如勇敢的承认,积极的付出。
“灵徽受了伤!”他不想多做解释,短短五个字,是他能隐忍的极限。
谢后看着弟弟,眼里有失望的神色。谢家儿郎众多,优秀者如过江之鲫,但都比不上阿弥。他天资颖悟,心性纯良,只要多加历练,定会成为祖父那般王佐之才。
可他现在却要为了一个女人,失魂落魄,分寸大乱。何况还是一个拒绝了他的女人。她有心以杨氏女结交赵缨不假,但绝不代表她会忍受谢家未来的家主耽于女色。
“贤贤易色,动心忍性。阿弥,杨家女郎当真会喜欢一个莽撞轻浮的郎君吗?”谢后知道此时说灵徽的不好,只会招来谢衍的逆反,干脆换一个方向。少年人心气最高,容不得自己有半点不好,尤其是面对心悦之人。
果然,谢衍的焦急之色慢慢沉淀了下来,无奈地枯手站在原地,眼中弥漫着几分无奈,几分失落。
“阿姊说的,我都明白。”他凝眸,敛去了多余的神色,如他们期待的那样无悲无喜,“此间危险,阿姊先回宫,这边有我来善后,大可放心。”
谢后终于放下了心,欣慰地拍了拍谢衍的肩膀,用关切地语气道:“有你在,我自是放心的。一切处好,莫要让王家多加置喙,徒生风波。”
谢衍点了点头,再无多言。安定人心,遣散众人,指挥着禁军捉拿嫌犯……一切料好,已然天色昏暗,乌沉沉的云压在头顶,想来有风雨将至。
“郎君,可回府?”庚寅看了看天色,问道。
谢衍却跨上了马,尚未等庚寅等人反应过来,人已疾驰而去。
“郎君,快下雨了,还是乘马车吧。”庚寅的声音在身后远远响起,却被他充耳不闻。马车太慢,他哪里等得及!
……
沉沉脚步声传来,不徐不疾的节奏,打断了谢衍的思绪。他循着声音去望,却见赵缨正绕过曲折的回廊,缓步而来。这大约就是长姊口中的君子容止,无论何时,这个人都沉稳如山,言行举止是无可指摘的端稳,就好像天崩地坼也不能让他动容分毫。
除了灵徽的事。
那般无措的他,谢衍第一次见到。
玄色的身影慢慢走近,手里端着一盏东西,蒸腾的雾气模糊着他俊朗的五官,见谢衍望着自己,他展颜微笑,然而也是浅浅的,带着克制的弧度。
赵缨行伍出身,这些年虽仕途顺遂,升迁不断,然而与建康世族到底不熟稔,关系疏淡的很。
谢衍终于有机会认真端察这位御前红人。总觉得他有一丝奇怪的地方,始终不得其解,现在却恍然。他的笑容和灵徽很像,仿佛在笑,却于笑意中藏着无限的落寞和空寂。仿佛那不是内心愉悦的表达,而是不得不给世人做出的反应。
这样的发现,让他心生一丝悲伤,胸口处空落落的。
“她的伤口可包扎好了?”赵缨站在了他的面前,一丝酸苦的气息侵袭而来,让他不得不注意到盏中黑色的药汤,自然也注意到药盏便放着的几块小点心。
赵缨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缓声解释:“圆月最怕苦,若不给她些梅子糕,她是不会乖乖吃药的。”
“什么?”谢衍不大明白他的意思,这个人一看就不是会和人随意聊家常的,何况是灵徽的事情。
也算不得他敏感,赵缨对于灵徽的感情,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而他对于灵徽的喜欢,是个人也能明白。
赵缨却没有再解释,而是顺手将药盏递给了他,轻声嘱咐:“务必盯着她趁热喝了,凉了药效不好。她是个嘴硬心软的姑娘,喜欢对亲近之人发脾气,若是她不开心了,哄着些就是。”
潺潺地雨声让他的声音听着有些落寞,谢衍接过药盏,还想说什么,却见他已然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高大挺拔,看着却有些落寞。
屋中的灵徽已经穿戴齐整,坐在了一方莞席上。肤色看着略显苍白,但眼睛却明亮灼灼。她一向穿素衣,偶尔穿颜色鲜焕些的衣物,看着就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明媚,恰如此时。
“是阿兄送来的吧?”谢衍手中的药盏刚刚递上,便听到她说了这样一句。虽是再问,但语气却十分笃定。
不等谢衍回答,她已弯起了唇角:“她总拿我当小孩子哄,什么小点心小玩具之类的,其实我早就不喜欢这些了。”
说罢,略一仰头,一碗药就干脆利索地被饮了干净。
“慢慢喝药最折磨人了,还不如干脆利索些,少受点折磨。”灵徽抚了抚胸口,将恶心欲呕的感觉压下,故作轻松地笑着。
谢衍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地坐在了她身边不远处,适时递上了一杯温水。灵徽抬手接过,眼神不经意就落到了他的脸上。
少年昳丽的面容上,沉淀着如水的温柔,眼眸中荡漾着几分绵密的情意,笑容干净地让人不忍拒绝。
灵徽被他看得局促,终于慢慢落下了眼睫,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第22章 二十二、后山 挣扎在这鬼气森森的人世……
第27章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待到谢衍和赵缨下山时,已有朗月爬上山头,散下清辉无数。灵徽望着那几匹萧萧而去的奔马,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
“女君早点休息吧,此次受伤凶险,须得好生休养一番。”医女楚楚跟在身后,唠叨的劲儿比云阁还甚。
“我有些胸闷,你去帮我取药包过来吧。告诉云阁,烧些热水,我要沐浴。”她淡声吩咐,目光仍追着下山的路,一片伤心,尽落眸心。
“女君有伤,不可沐浴。”楚楚认真又执拗。
灵徽终于转过了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也没愠怒,反而取笑道:“我避着些伤口就是了,早知道你这么啰嗦,就该让你随着赵使君离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说到“赵使君”这三个字时,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一个众人皆熟悉的称呼,从她口中说出,却带着几分陌生滞涩的感觉。
楚楚忽然想起,以往灵徽都是喊使君为“阿兄”的。那个词仿佛是他们之间最深的牵绊,是独属于他们过往,是他们心上最柔软的甜蜜和痛苦。
可是现在灵徽却不要了。
楚楚走后,灵徽顺着松风吹来的方向向前走,夜雾笼罩着整座山,让静谧落下的月色都变得朦胧。偶有几声猿啸声响彻山谷,听着忽远忽近,似悲似泣。
道观后有一条路,平日里少人行,逐渐生了荒草,横七竖八地横在小径之上,踩着有些湿滑。大雨积起了一团团水坑,尽管小心避让着,却还是浸湿了她的绣鞋。她小心翼翼地持着灯盏,终于走到了小径深处,此处林深阴冷,显然已经来到了后山。
相比于前山的开阔壮美,千台万阶,道观后面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巍峨耸立的大山在此处有了几分奇秀之美,远处层峦叠嶂,绵延无际,近处山势险峻,深渊万丈。然而再仔细端察便会发现,悬崖之上有一处开阔的平台,平台与山势相连处藏着大大小小数个山洞,山洞中有微光闪烁。
听到脚步声,微光不安地跃动着,然后慢慢熄灭。
“出来吧。”灵徽曼声道,她就站在平台边上,俯视着脚下,看着深深浅浅的苍色绵延在悬崖深处,然后如巨大的兽口,泛出幽幽的黑,好像可以吞噬一切。
山洞里走出来十几个人,皆穿着玄衣,有高大的身形和远别于大魏子民的样貌。
月光笼罩在灵徽身上,她看着皎然却冰冷。
“你们总是躲在这里也不成,如今阿乾已经顺利进入公主府,你们也必须尽快潜入各个府邸中,随时听候差遣。”她的眼中,冷寂一片,凉如秋水。
为首的那个人带头跪了下来,汉话说得僵硬,却字字铿锵:“属下答应过主上,听候小夫人差遣,生死都由您说了算。”
“阿艮,不要叫我小夫人,我不喜欢这个称呼。”灵徽声音如同呓语,肩头的伤口剧烈的疼,却依旧压抑不住胸口溺水般的窒息感。
“他既然让你们来助我,今后我便是你们的主上,不是什么其他身份。”她瞬了瞬目,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依旧冰冷,听不出情绪。
阿艮俯首,半晌后才低低叫了声女君。
看着曾经那个娇娇怯怯地女子,高傲如山上雪般,冷冷地筹划着一切,他其实心里并没有太多敬服。若不是主上挂牵她,舍不得她,他们何必要来魏国听命于她。主上受了蛊惑,不在意她的背弃,还将身边最精锐的八个人给她效命,但她似乎并不领情。
“主上说,你若是玩够了,便早日回去。”阿艮忍不住补了一句。
尚未等到回复,脖颈处便停了一痕森森利刃。利刃寸寸逼近,执刃的女子面带愠怒。
他本来可以躲开,但慕容桢的话仍在耳边:“见她如见我,不得有半分违逆,否则我定不轻饶。”
阿艮侧眸,见宝刀熟悉,身形更如石雕一般。笃定主意,哪怕此时利刃隔断喉咙,他也不会躲避半分。
“你们大可以给慕容桢传递消息,但若是再敢在我面前提他半个字,我绝不容你们。”她切齿,字字有恨。
阿艮便不再说话,僵着脖子,等候新主上的处置。半晌,凉意慢慢撤离,她还刀入鞘,眉眼间带上了几分颓然无措。
那么多的爱和恨,仿佛山谷的风,从来都不可捉摸。她以为恨到了极处,却仍旧和他藕断丝连,做不到将他和过往一并清除。
他自然也是个可恶的人,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便不惜将东西递到自己的手上,由不得她拒绝。
他还是那样自负,就像一个渔翁般,抛下最诱人的饵,戏弄着水中无知无觉的鱼。可惜,经过了三年的磋磨,她再也不复当年模样,这条鱼被训练了太久,学会了蛰伏和掩藏,用柔软的姿态骗人,待到时机成熟,是落入篓中还是掀翻船只,尚未可知。
智寻回时,她终于不再愤怒,尝试着冷静下来,轻声道:“告诉慕容桢,慕容家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但是我要做什么,他也别想插手,更不要妄想挟恩图报,我和他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了。”
阿艮垂着头,决定装死到底。这些话带给主上,他怕是不想活了。
山风狂乱,摇曳着灵徽的衣裙,她本就纤瘦绰约,此时只怕夜风不解,飘飘忽,羽化登仙而去。
可她偏倔强,挣扎在这鬼气森森的人世间,非要求个因果。
灵徽收刀时,见上面挂着一丝血迹,用帕子拭干净了,仍带着腥气。她苍白的脸上忽然带了一抹悲凉的笑意。
第28章
这把刀还真是凶煞,从拿到之日起,就不曾停止过鲜血的供养。这些鲜血里有慕容桢的,有她的,还有许许多多无辜或者不无辜之人的。
她清楚记得那人将刀送给自己时说过的话:“这是乱世,你的眼泪,你的痛苦,你的柔弱毫无用处。刀是用来杀人的,漂亮不漂亮有什么关系,锋利与否才是关键。”
这把刀上嵌满了各色宝石,她承认,自己本就是为外表所惑。
“用来杀你也可以吗?”她切齿,仰着头,像只不知死活的小兽。
慕容桢握紧了她的手,用刀尖的位置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傲慢挑眉:“若是真有那一日,我的小夫人也算是学成出师了。”
灵徽的脸一会儿苍白,一会儿绯红,干脆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阖上刀,刀鞘上的宝石莹莹生辉,折射出让人心折的美丽。她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花纹,勉力让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却发现自己浑身都像是被浸在了冰水中,冷得厉害,疼得厉害。
若是爱不能长久,那便心存很多很多的恨吧,否则该何以为继?
第23章 二十三、心曲 贪欲如洪水,川壅而溃,……
“圆月,这么晚了,你去后山做什么?”一道声音,沉沉而来,响在这月色凄迷的暗夜中,让困在回忆中的灵徽猛然一惊,手中的灯盏滚落,径直落在了一双乌皮六合靴前。
靴子的主人弯腰,轻轻捡起灯盏,又将它亲自交到了灵徽手中。
灵徽没有接,抬首时,眼圈却红了,珍珠似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半晌,一声悠长的叹息传来,那双无数次牵起灵徽的大手,又一次牵住了她的。还是那样的温度,只不过多了一层薄茧,有粗粝又陌生的触感。
灵徽就着这只手,往前了几步,伸手圈住了对方,将头靠在了他的怀中。
“阿兄不是下山了吗?又回来做什么?”她哭起来有微微的呜咽声,再也不像曾经那般恣意嚎啕,但这样的她,却越发惹人心疼。
赵缨的身躯微微僵硬,连带着喉口都有些滞涩:“还是不大放心你,想着这些天还是住在山中吧。”
兽苑的事情颇多古怪,他越想越不大对劲。三年未见,灵徽身上存在着太多疑点,哪怕不想怀疑,也须得探查清楚。
果然,一回来就看到她支开了所有人,孤身前往后山。
她以前任何事情都不会瞒着自己的。
胸口的人还在哭,听他这样说,似乎更委屈了:“你不是说你我之间身份有别,不该有太多牵扯,省得别人说三道四吗?如今你又想着住山上,怎么,不怕别人指摘,污了你的清誉吗?”
她的语气有些娇蛮,一口一个“你”,连阿兄都不叫了。不过这样,才依稀有了以前的样子,不似如今,哀愁文静太过了。
“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赵缨被她气笑了,明知她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偏还说不出什么,只有无奈地拍了拍她,帮她顺着气。
抽抽噎噎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圈着他的手却越紧了:“我方才扭到脚了,阿兄背我回去吧。”
赵缨不明所以,又是一滞,心曲大乱,呼吸都没了节奏。
见他许久不应,灵徽干脆松了手,看着他时,眼里潋滟着显而易见的悲伤。这个悲伤太过切骨,不言不语的一个眼神,比方才的哭泣还让赵缨无措。
“我明明知道,在北地的那些经历根本瞒不过阿兄,还妄想着阿兄会念在过往的情意上,怜惜一二。可没想,阿兄也与那些人一样,嫌弃和轻慢地那样明显。”她说完,泪落如雨,只好拿出帕子拼命的掩住双眸。
赵缨听着那些刺耳的词,心如凌迟,手脚一片冰凉。
“圆月,你怎会这样想?”
“不然呢,阿兄这些日子刻意避着我,不肯见我,不是事实?拼命将我往外推,由着别人亲近我,不也是事实?我在京中虽然无依无靠,却也不至于见着一个熟人便抓住不放,奢求过往的一点牵绊,便能让人真心实意地待我好。阿兄未免太小看我了。”她慢慢转身,想要将仅有的一点情真意切尽数收走。
三年,足够人事全非。人之心,果然是最易变的。
起初不过是为了敷衍他的追问,虚与委蛇,但说着说着,却还是将心底隐秘的痛苦勾了出来。慕容桢说得对,她回来后只会看到物是人非,人情冷暖,谁都不例外。
泪水冰凉,心也冰凉。
可是还未走几步,手却被攥住了,一股大力拉扯着,她踉跄着就跌倒在一个宽阔的胸怀中。浅淡微苦的药味,是她所饮伤药的气息。她知道那个伤药是他熬好的,可是他借了谢衍的手送来,疏远的心思就跟昭彰了。
灵徽的身躯柔软玲珑,赵缨抱住的那一刹那,心里就后悔了。
他就像一个窥探着主人家财宝的窃贼,每日里拼命躲藏着自己的心思,不敢被人发现。可是那财宝太诱人了,搅扰地他魂牵梦萦,辗转反侧。他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冲动,恨不得让这财宝被别人占了去,好让自己的负罪感没有那么重。可是,贪欲如洪水,川壅而溃,伤人伤己。
“圆月于我,从来都是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哪怕以命相护,也在所不惜。”说罢,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踏着泥泞的地面,一步步走回了观中。
“后山之事你还问吗?”灵徽攥着赵缨的衣襟,偷偷端察着对方的神色。虽一如既往的冷肃,但到底没了方才的怀疑和怒气。
第29章
这般近的距离,灵徽能看到赵缨脖颈上那颗鲜明的痣,也是有趣,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这些微末的东西。
忍不住伸手去触了触,结果却换来一声压抑地警告:“圆月,莫要胡闹。”
赵缨若是生气,她还是很畏惧的,只好敛了敛,往他怀里又缩了缩。
“有些事情,你想说便说,不想说也可以不说的。”赵缨在放她下来时,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作为对于刚才她那个问题的回应。
“只有一句,我必须叮嘱你。长公主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绝非看上去那般肤浅张扬,她心机城府很深,连我都看不透她的所图。你此番有恩于她,她定会谢你,可除此之外,你们千万不要有再多牵扯,否则引火烧身之时,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相救。”赵缨说得认真,见灵徽态度散漫,忍不住扳过了她的肩膀,殷殷嘱托。
“长主尊贵,却无实权,阿兄多虑了。”灵徽反驳。
赵缨却摇头,十分笃定:“长主是先帝之女,无实权不假,但你莫要忘了,先皇后姓什么?”
“河东裴氏?”灵徽偏了偏头,思索的认真,“对哦,我差点忘了,河东裴氏虽然式微,但却是与多家都有姻亲的。”
赵缨哑然失笑,觉得她又聪慧又迷糊:“世家关系盘根错节,互为倚仗,非外姓之人可以离间。”赵缨耐心解释,看着灵徽仍懵懂,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发,“不要多想,远着些就是了。你对她有救命之恩,想来她也愿意多照拂于你。如此,我也稍放心了。”
“你要回荆州吗?”灵徽顺口一问。
赵缨却摇头:“京中仍有事情要处,圣上让我再多留些日子。”
“哦……”
世族关系盘根错节,她怎么会不知道呢,若是不知道的话,救长公主的意义何在?不过赵缨总在身边,做事情难免束手束脚一些。
第24章 二十四、赐奴 我还只道你是个温顺可人……
长公主萧季瑶的荒唐程度,终究还是让灵徽始料未及。
仆婢将她带进去后,便阖上了门。室内未见人,只听到阵阵笑声,缥缈地从层层纱幔之后传来。屋中燃着甜香,闻着有几分绮靡。灵徽掩了掩口鼻,仍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一声。
“宜城君来了?”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慵懒又疲惫。
灵徽硬着头皮,除了鞋袜,踩着柔软的地衣,向内走去。室内没有风,帐幔只是低垂着,越往里走那香气就越分明,闻着让人心悸。
帘幕被掀开最后一重时,长公主声音又起,这次却是娇笑:“什么乡巴佬,连洛下音都说不好。真该割了你的舌头。”
灵徽一怔,凝神去看。博山炉散出的青烟中,长公主斜倚着榻,衣衫寥落半掩,玉足踩在一个赤身男子的胸前。那男子敷粉点朱,娇柔俏丽更胜女子,见有人进来,也只是妩媚一望,继续用指轻轻揉捏着长公主玉一般白皙的足。
朱漆云母屏风边,另有一男子,手里执着书卷,读的是一篇辞赋,声音有些磕绊。这个男子衣衫倒是齐整,人也并无多少脂粉气,看着十分青涩腼腆。
见灵徽入内,他迅疾地将头垂了下去。
“臣女见过长公主殿下。”灵徽上前行礼,不期然被脚下的东西一绊,差点摔倒。灯火幽暗,她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又是个男子。那人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衣上,衣衫大敞,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口中混混沌沌地说着什么。
灵徽尚未弄明白状况,裙摆忽然被他抓住,那只手顺着柔软的衣料就要摸向她的身体。像是受了炮烙,灵徽猛然挣开他的手,吓得往后退了好几部。
“不过是吃了些五石散,怎么就失了礼数。再敢唐突到宜城君,小心我砍了你的脑袋。”长公主慢慢说道,又用脚踹了踹足下的男子:“还不给女君倒些酒,当真半点眼色也无。”
那男子急忙爬了起来,殷勤地递了酒到灵徽面前,腻着声音道:“请女君饮了这杯罢。”他的身上沾染了甜腻的气息,灵徽又想咳嗽了,忍了忍悄然避开,口中道:“多谢殿下美意,妾不善饮酒,今日若是饮了,便该胡言乱语,误了大事了。”
所幸长公主并未为难,示意那男子退后,目光在灵徽身上逡巡了一番后,掩口而笑:“脸红什么,莫不是从未碰过男子?不像啊!听说你在北地时,做过慕容桢的侍妾。怎么,他拿你当宝贝,捧着供着,连碰都不碰?”
饶是习惯了萧季瑶的刻薄癫狂,听到她这样毫不遮掩的揭人伤疤,灵徽还是有些怒意拂动。不过她忍得很好,脸上半点怨怼都看不出,微笑浅浅,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殿下说笑了,正因有了北地的经历,臣才分外……厌恶男人。”她抬眼,烟雨空濛的眼中,带着冷意,“厌恶至极!”
萧季瑶玩味地看了眼前这个女子半晌,终于爆发出一阵狂笑声,笑到最后眼泪都激了出来:“妙极!妙极!我还只道你是个温顺可人的淑女,原来和我一样离经叛道啊!”
她上前几步,伸出指,捏住了灵徽玲珑的下颌,眸子微微眯起,仿佛一只倦怠的猫。
“这样好的容貌,想必受了许多委屈吧。可怜见的!”她笑了笑,眼底却仿佛秋风乍起,萧瑟与肃杀并存。
“其实你经历的那些又算什么呢?”萧季瑶哼了一声,慢慢放开了钳制灵徽的手,轻轻扯下肩头松垮的衣裳,露出半面后背。
第30章
白玉般的脊背,铺陈着枯叶残枝般的痕迹,仔细一看,灵徽不由倒抽了口气。
层层叠叠的鞭痕,斑斑块块的烙印,还有刀刃划破后留下的蜈蚣般的伤口。
萧季瑶很满意灵徽惊讶的表情,好像这些不是伤痕,而是什么纪念一般。她的眼睛生得黑亮,但总是微微眯着,既高傲又冷漠,像是对什么都不屑一顾。此时,她亦是这般表情。
“我可是先帝和仁安皇后最疼爱的女儿,十二岁前,我连手指被割伤,阿父都会大发雷霆。可那又如何?国破家亡后,那些所谓的忠臣良将都是些什么豺狼虺蜴之徒。我流落荆襄时,那零陵太守方镜,故作不知我的身份,将我赐给她的女儿做婢女。两年多时间,我在方府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她说着说着,眼中便褪去了疯狂,慢慢浮出一抹悲伤。
她将唇附在灵徽耳边,轻声如呓语:“你知道吗?我被像牲畜一样送来送去时,才不到十三岁啊……”
灵徽心头一紧,溺水般的窒息感觉又弥漫在心口,腹部的伤口仿佛又在隐隐作痛,痛到她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吧……”萧季瑶长长叹了口气,重新又坐了回去,伸手捏了捏脚下男子的脸。那男子仰着头,带着谄媚的笑容,将一颗剥好的龙眼奉上,看着谦卑又虔诚。
见灵徽仍怔怔站着,眼圈红红的,又笑道:“哀哀戚戚地做什么,还活着不是很好么。我回来后,将此事奏于皇上,皇上怜悯我的遭遇,却也只是将方镜一家关押起来,判了流刑。”
“既然无人替我做主,那我便自己做主吧。于是我派人于流放路途中将他们截杀,一个不留,分尸喂狗。”
噙着龙眼的唇红的鲜艳,吐出的字却残忍。
“欺辱我的,伤害我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同样,我也不会白受人恩惠。你救过我,我念你的情,今后你有我的庇护,断不会让你受了委屈。”萧季瑶曼声道,吩咐身边读书的男子:“今后你便去侍奉宜城君吧,你才学尚可,性子却无趣,在我这里也是无用。”
灵徽想要拒绝,但却触到长公主冷冷的眸光。她明白,这是一种恩赐,也是一种控制,她不能拒绝。
只有硬着头皮答允了下来。
“奴宣阳,叩见女君。”那男子上前叩首,礼仪周到,形容大方。灵徽却未细看,只听着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洛阳,宣阳门……可是这个意思吗?
第25章 二十五、旧物 她不是什么君子,做不到……
“今日找你来,可不是为了赠一个奴婢。”萧季瑶看着灵徽越来越红的脸色,禁不住笑得更夸张了,“快看看我给你备的礼,可喜欢?”
她扬了扬下巴,示意灵徽打开几案上的盒子。不过寻常漆盒,算不得精致,尺寸半大不小的,灵徽实在猜不出那里面是什么?
见她踟蹰,萧季瑶又催促了一声:“不打开看看?”
灵徽不好再犹疑,只能依言打开。
一只孤零零的簪子平静地躺在绛色的锦缎上,赤金的簪子簪头被打得极薄,做成镂空的叶脉痕迹,叶子上有宝石镶嵌其中,依稀是露珠的样子。
赤金花叶簪,
这是王愔当年送过的定情之物。当时她不过是小孩心性,看着好看便收了。后来,王家提前得了消息,举族南迁,想还却已经还不回去了。
听说王愔也是找寻过她的,可是她执拗着要要在洛阳等候阿父和赵玄鉴的消息,也便错过了最好的逃生时机。这一点,并不足以让她憎恨王家,真正的缘由,是她后来从鲜卑人那里听到的,阿父战死的真相。
贪生怕死之辈却心存争权夺利的小人算计,先是离间鲜卑诸部和阿父的关系,后又在先帝面前谗言诋毁,让晋阳城断了粮草和支援。阿父困守孤城,难以抵抗匈奴强攻,最终以身殉城。
可叹的是,忠骨森森,碧血满地之时,王家早就寻好了后路,携着成都王世子渡江,在南地继续飞黄腾达,权势熏天。
阿父总是笃信命运,以为一切都是上苍注定,福祸皆有定数。可是她不是,她信因果报应,却不妨碍在上天心有偏颇时,她想用自己的力量缔造因果之序。她不是什么君子,做不到以德报怨。
她心一横,将东西和一封书信,交给了一个前往江南的使者,彻底和王家的婚事有了一个了断。
看着长公主送上的东西,灵徽有瞬间的失神,不过很快便从回忆中解脱而出,思考着对方的真实意图。
“好漂亮的簪子,可惜我一个出家之人,实在用不上,白白浪费了殿下的一番情意。”灵徽拿起簪子端详了片刻,目中带着欣赏,然后略带遗憾地阖上了锦盒。
一个很喜欢掩饰的女郎,长公主看破却不说破,只是带了些玩味的笑容。
“当真不喜欢这个簪子吗?”她尾音上扬,带着几分遗憾,“前些日子,王九亲手送了我,我还以为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呢。既然你都看不上,说明王九心不诚,实在不算一个踏实的郎君。”
灵徽听完,心中一凛,似乎无意中又窥到了一件大事。不过看样子,也是别人有意想让她知道些什么。
长公主看似荒唐,实则聪慧至极,是个谋算人心的高手。她有意无意便已经所有人的图谋都了然于心,并且随时准备加以利用。
第31章
她看破了自己想要联合和依附的想法,用这样的手段告诉自己,王家也有心拉拢,且有联姻的念头。
对付这样的人,恰到好处的诚实,似有若无的柔弱,或许更有用。
灵徽的眼圈忽然就红了,一滴泪落得仓促,便是遮掩都来不及了:“不敢欺瞒长主,这个簪子,我很熟悉。”
“哦?”萧季瑶来了兴致,并不介意在这慢慢长夜,从一个绝色佳人这里听一段哀婉缠绵的故事。
“当初在洛城时,王愔曾将此簪赠过我。那时年少,有些虚荣心,只觉得王郎侧帽风流,乃洛城名士,便稀里糊涂接了。”屋中香气袭人,晕红了她的容颜,似乎带上了桃花的色彩,看着竟有几分羞怯。
“为什么又还回去了呢?”听故事的人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曼着声音问,顺势递上了一杯酒。
酒香绵软,依稀当年味道。
灵徽以前也喝酒,赵玄鉴拗不过,会经常带些稀奇古怪的酒回来。她记得有一种酒叫“素秋”,有清浅的菊花气息,秋日里喝着十分绵柔,只是太容易醉人。
后来,她便不喝了,北地的酒太烈,喝了容易哭,容易思念家乡,容易失去智。
今日本是假意伤感,却还是免不了触动情肠。于是接过酒,一饮而尽,又继续着那个故事:“王郎看着温润和善,其实最是智之人。以前我阿父是刺史,是肱骨之臣,那时尚算般配,可是家父战死晋阳后,我不过是孤女一个,怎能配得上门第煊赫的王郎。何况我在北地的经历,也不是什么秘密,何必自取其辱。”
长公主托腮,像是想到了什么,莞尔一笑。
“山河破碎,又不是女子的过错,凭什么让女子承担这些。”她的眸色有些冷,不禁又斟满一杯,徐徐饮下。
“与其嫁为人妇,困于内宅,倒不如出家修道,好歹免些流言蜚语,也落得自在。何况,我一日不敢忘北地之仇,若是此生有幸,能回洛阳再看一眼,便也不算遗憾。”灵徽陪着她喝了一杯。酒入愁肠,又激了满眶的泪。
“还于旧都,何其难也!”萧季瑶喃喃,大约是饮多了些,眼前的事物逐渐模糊成一片。
“拒婚王家,又拒婚谢家,你当真……厉害!”萧季瑶笑着揽住了灵徽的脖颈,凑在她耳边笑道,“我不如你远甚!”
“不过王谢儿郎终究缺了血性,北伐之事,须得真正的英雄出马。”长主在灵徽耳边吹着热气,激地她面色潮红,心跳得飞快。
许是喝醉了吧,没想到自己酒量这般浅。
晕晕乎乎听到长公主问她,声音飘飘渺渺:“你觉得荆州赵玄鉴如何?”
赵玄鉴啊……玄鉴阿兄……
“启禀公主,荆州赵使君前来拜见。”建康城邪门的厉害,怎么想到谁,谁就会出现。灵徽尚有些头脑昏昏,就听到长公主已站起身,笑道:“还不快请,莫让使君久等。”
也是奇怪,长主对别人态度都很轻慢,偏对赵缨温柔和善。
她忽然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几分,莫不是长公主看上了赵缨?
灵徽挣扎着要起身,但头脑昏沉,双腿酸软,竟然怎么都起不来。她伸出手,想让侍婢扶一下,但那些侍婢只是掩口而笑,眼睁睁看着她眼皮昏沉,失去了意识。
第26章 二十六、挑衅 你这般看她么……果然是……
门扉打开时,风吹散了半室绮靡,赵缨身着一身玄衣,带了三俩随从,冷着脸阴沉沉地站在外面,不像是来接人的,反而像是来寻仇的。
见出来的人是长公主萧季瑶,他敛了些戾气,神色转为一如既往的内敛和平静,躬身行了个礼,道:“家妹叨扰长公主多时,天色已晚,臣来接她回去。”
萧季瑶慢慢向他走了几步,丰丽的一张脸上带着无辜的笑容:“家妹?我可从未听说赵使君有妹妹呀。”
赵缨垂目,没有反驳,但分明有了一丝不耐。
萧季瑶的笑意更加妍媚,又一次靠近了一些,身上馥郁的香气袭来,让赵缨有些胸闷。这个细微的表情落入萧季瑶眼中,但她似乎浑然不觉,也毫不介意。
“赵使君莫不是还在纠结陛下的话?”她瞬了瞬目,显得有几分无辜,“我对你无意,所以大可不必因为陛下的意思,就如此对我避之不及。”
赵缨不妨她如此直白,一时尴尬,却也瞬间坦然。勉强笑了一下,说道:“冒犯长公主,是臣的不是。今夜臣来,是想要接回灵徽,她初到建康,人又单纯,若是冲撞了长公主,还望您海涵。”
萧季瑶向着室内看了一眼,神色幽魅:“你这般看她么……果然是拿她当妹妹了。她也愿意你这般事事都束着她,拿她当个孩童一般吗?”
赵缨顺着她的目光往里看,始终未见灵徽出来,心下焦急。却在听到这句话时,微微怔了一下。
萧季瑶生着一双圆圆的杏核眼,盯着人看时,潋滟着几分无辜的残忍。她用帕子掩了掩唇,笑意透过眼睛递了过来:“不瞒使君,当今天下我钦佩的人不多,你便算其中一个。无它,不过见你仍有三分血性,不似别人那般荒靡颓废。灵徽年岁不大,但也与我一样,是经历过许多不堪的人。你如何觉得她会和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子一般,只图个安稳度日?”
月朦胧,风飒飒,不经意地幽凉就浸染上人的眉梢心底。
长公主一改往日的轻浮跋扈,说话的调子舒缓又忧伤:“你自然是不明白我们的恨,可哪怕不明白,我与她一样,都希望有更多如你一般的人,愿意收拾旧河山,重振我族之志气。我如此说,你可明白?”
第32章
如何不明白呢?灵徽的恨,师父的仇,他从没有一日忘却。他没日没夜的练兵,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王师北上,重塑河山吗?
可这些都不该挂在嘴上,也不该背负在这些弱女子的身上。他期望所有的风霜刀剑都能冲着自己一人,灵徽只需要平平安安的抚琴读书,绣花习字便好,亦如当年。
“今日殿下所言,字字诚恳,臣皆铭记于心。只是有一句话,或许僭越,但不得不言。”他又行了一礼,这一次倒比方才更加谦恭了些。
萧季瑶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神色不大自然。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但忍了忍,未加阻拦:“你说。”
赵缨的眉心深锁,让他周正端严的五官显得越发沉郁内敛,声音也是沉沉的,就像是前朝留下的那套编钟奏响的雅乐一般:“殿下心有大义,便该走坦途正道。今后莫要做些荒唐之事,动些奇怪的心思。驭下过于严苛,待人过于轻慢,难免落些不好的名声,于殿下不利。”
萧季瑶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手中的帕子已经捏的变了形,好半晌才呼出一口浊气,气急败坏道:“这与你何干!”
这句话说得颇有孩子气,就连那倒竖的柳眉都少了些戾气,多了些娇俏。
赵缨的神色不由的放松了下来,蕴了一丝温柔和缓:“是臣放肆了,殿下莫怪。不知臣是否可以接灵徽回去了?”
“她饮醉了,我让人带她出来。”长公主平复了一下呼吸,望着天上那轮晕黄的月亮,嗡着声音道,始终不再看赵缨一眼。
灵徽醉意昏沉,迷迷糊糊地落到一个有墨香气的怀中。她听到那个人说:“奴带您回去。”
是个陌生的人,她挣扎了几下,却被箍得分外紧,一阵天旋地转,她又迷迷糊糊地失去了知觉。
落入赵缨眼中的,便是这样一幕。灵徽蜷缩在一个清秀瘦削的男子怀中,乖顺地像只狸奴,大约是受了夜风侵扰,她无意识地又往那人的怀中缩了缩,显出了十分的依恋。
那个男子沉默地向他们行了礼,微微垂着眼眸,行足了卑礼,却毫无半分卑色。
“宣阳,将人交给赵使君吧。”长公主淡声吩咐,一张明媚的脸又恢复了常态,神色间带上了几分挑衅。
见赵缨盯着人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此时写着明显的不悦,心情莫名有些愉悦。
“此奴名叫宣阳,原是荆州人。他生得有几分姿色,人也颇有才华,宜城君十分喜欢,我只能勉强割爱。今后,他便是宜城君的奴了,还望赵使君照拂一二。”萧季瑶笑道。
谁知宣阳还未说话,怀中的人已被赵缨接过,他的语气很不悦,半点没有方才的沉稳守礼之态:“宜城君不过是个女道士,身边养了这样出众的仆婢,恐招人非议。臣代她谢过殿下好意,人,恕臣无法带回。”
萧季瑶并未因为他的拒绝而生气,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着给宣阳递了个眼色。
“宜城君已经亲口答允,愿带奴回去,侍候笔墨。还请使君念在女君的面子上,莫要为难奴婢。”宣阳二话不说,跪了下来,声音切切。
怀中的人似乎有了知觉,嘀咕了一声什么,又攥着他的衣襟昏睡了过去。她的脸色一片酡红,郁郁酒气从身上散了出来,连呼吸都柔软的不像话。
赵缨又皱起了眉,对地上跪着的人没好气道:“如此,你跟着吧。”
宣阳得了允准,并未见明显喜色,仍是恭顺地低着头,沉默地跟在了随从之后。
长公主却如同心愿得逞的孩童,掩藏不住的笑意招摇在妍媚的脸上,声音里也满是愉悦:“使君若是不忙,可以带着灵徽再来我府上饮酒,我府上佳酿甚多,必不让使君失望。”
赵缨敷衍着行礼告辞,走出府去,抱着灵徽坐上了马车。
夜色越发浓厚,染了墨一般,车马辚辚,投入无边墨色中,很快便杳无踪迹。
第27章 二十七、醉意 “那你带兵北伐,好不好……
马车出了城,一路向着山中驶去,车前挂着风灯,依稀可以看到车中的景象。驾车之人是赵缨从荆州带来的心腹纯钧,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似乎任何事情都不足以让他好奇。
哪怕车内的动静确实不容忽略。
因为比灵徽更难对付的,是酒醉后的灵徽。
赵缨低头看着拱在他胸口的小脑袋,一双手慌乱地不知该往哪里放。他想要将她推开,但对方丝毫不愿给他这个机会,直接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那一刻,赵缨觉得浑身被雷击中一般,手脚一阵发麻,头脑有瞬间的空白,唯有一颗心疯狂凌乱地跳着,一声又一声,像是随时要从胸口蹦出一般。
“圆月,不要胡闹。”一出口,嗓音哑得不像话,找不回原有的调子和节奏。
她的呼吸缠绵地缭绕在他的胸口,有些湿,有些烫,带着辛辣的酒气和她身体原本就有的淡淡花香。
听他叫自己的名字,灵徽抬起头,落霞满天的一张脸上,星眸如雾,云气弥漫。
她用一串笑音做了回答,笑声依稀有当年的欢快,在笑音的末尾,她软软叫了声:“赵玄鉴……”
没大没小,明明一直叫他“阿兄”的,如今借着酒劲,连名带字地喊,蛮横又无礼。
“你叫我什么?”赵缨喜欢她的娇蛮,这让他想起了桃花树下,那个牵着他衣袖撒娇的小女郎。她总是会先软软地撒娇,无法得逞后便会骄横地威胁,再得不到回应,就扭过头去,拒他于千里之外。
第33章
他们之间那些心照不宣的美好,似乎都被埋藏在了洛城,随着桃花落尽,零落成泥碾作尘。
灵徽松开了环住他腰的手,慢慢移了上来,扯住了他的前襟。一向端严矜持的人,此时衣襟被扯得凌乱,就连发髻都因为她的动作而松散凌乱。
“赵缨……赵玄鉴。”她生着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哪怕醉意昏沉,仍灼灼动人。她眨着眼睛,说着放肆又无礼的话,“我很早就想这样叫你了,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与我也无血脉关系,为什么要喊你‘阿兄’。我这样叫你……就好像……好像我们真得只有兄妹之情。”
赵缨的心跳得越发难以自持,停在她身后的手挣扎着握紧又松开,最后再也忍不住落在了她的后背上,略一使力就将她整个人都困在了自己的怀中。
他们从未有过这样逾矩的距离。
她离自己这样近,芙蓉一样秀美的脸凑在他面前,容不得他躲避。他甚至可以看到她小扇子一样浓密的睫毛,发现她飞霞般晕红的脸颊,嗅到她身上酒气都遮掩不住的体香。
他却觉得后背上的汗流的粘腻,让人烦躁不安。
“你一直拿我当妹妹的,是吗?”她的声音在夜色中听着有几分低沉,缭绕在耳边时,如同巫祝的咒语。
尚未从发紧的嗓子做出回答,她的手又一次换了位置,来到了自己的脸上。
她捧着他的脸,笑得像个浪荡轻浮的纨绔:“我竟不知,你生得这样好看。”
赵缨努力寻找着自己的呼吸,勉力维持着将断未断的心弦:“圆月,不要这样。”
“你又不是我的阿兄……”她像是听不懂他的挣扎,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引诱着他走向怎样的万劫不复。她揉着脑袋抱怨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靠在自己怀中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地蹭着他的胸口,时不时发出几声小猫一般的哼叫。
心像是被用力攥住,伴随疼痛而来的是狂热的情潮,滚烫的血液逆流在四肢百骸中,让他整个人都像生了一场病,晕眩着,迷乱着。
“我想回洛城。我们回去,好不好?”她忽然说道,呓语一般。
赵缨在心里打了一场仗,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兵荒马乱。他该如何告诉灵徽,洛城回不去了,过去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人要向前看,不要对过往抱残守缺。
他舍不得让她知道这么多残酷的现实。
“那你带兵北伐,好不好?”她的手在他的胸口摩挲着,有意无意,撩拨着他脆弱的心弦。
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妖姬,又是谁让她变成了这样妩媚勾人的样子。
夜风帮他回答了这个问题,微凉潮湿的空气从马车外闯入,吹散了酒气,也吹散了他的狂乱无措。赵缨只觉得灵台一片清明,脑海中交替闪现了许多人和事。
他太清楚自己的处境和身份,这样的冷静智伴随了他半生。帮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也将他从情感的悬崖便拉回到了现实的山谷中。
谷风习习,如履薄冰。
“圆月,你猜的对,我心悦你,放不下你。这种不堪的心思,一直藏在我心中多年了,我不敢让你知道,更不敢让师父发现。你这样好,该有世上最好的姻缘,我赵缨怎堪相配……”
“我要走的路,注定荆棘重重,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风险。我不敢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哪怕让你遇到一点点危险,我都不愿。”
“圆月,等一等吧,有朝一日,你我都会拥有一切,绝不会再惊慌无依,战战兢兢。”
赵缨倾吐完心中的话,乌黑的眸中聚起了一团化不开的愁绪,然而在愁绪的深处,又仿佛有一团火,熊熊燃烧着。
一改往日的平静内敛,他浓郁俊美的五官掩藏在夜色里,随着风灯的摇曳,显出几分阴郁,几分莫测。
怀中人无意识地“嗯”了几声,算作对他打开心扉的回应。
赵缨忽然垂眸苦笑,眼圈泛红。他用指触了触灵徽乌黑的发,白皙的脸,又慢慢滑向了她鲜红欲滴的唇。心思就像是涨了潮的水,时而澎湃激越,时而归于平静……
半晌后,灵徽像是折腾累了,终于陷入了沉睡,窝在赵缨怀中,轻微打着鼾。一切归于平静,只闻得马车辘辘作响,踏在空旷无人的路上。
赵缨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掀起了车帘,向着马车后方望了几眼。那个叫宣阳的徒步跟随于马车之后,不过他倒是乖觉,始终和马车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恪守着奴婢该有的规矩。
长公主只是表面荒唐,内心谋算颇多,他并不希望灵徽招惹。可是既然这傻姑娘已经招惹了,他也不介意多出来一份精力帮她去周旋。毕竟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是友非敌,灵徽在城中多一重庇护,他便能多安心一分。
至于那个奴婢,姑且放着吧,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第28章 二十八、伤怀 彼此早已面目全非,只有……
灵徽醒来时,嗅到了一阵辛辣的草药气息。朦胧的光晕下,一个人正坐在不远处拨弄着烛火。她的身姿十分窈窕,动作轻柔而舒缓,寻常的动作被做得赏心悦目,就连灵徽都忍着头晕,多看了片刻。
大约是听到了响动,那人回过头来,明亮的眼中带着深深笑意:“女君,你醒了,可还难受?”
说不难受是假的,头就像是被钝器击中,疼痛中伴随着恶心,恶心里夹杂着眩晕。她勉力撑起身体,想要绽放一个得体的笑容,但是那个笑容实在算不上好看。
第34章
楚楚笑了起来,为她端了盏水:“快躺着吧,这酒劲霸道得很”
灵徽的反应有些迟滞,懵了半晌,才道:“赵使君去了哪里?”
“女君酒量不错,还记得是使君送你回来的呢。”楚楚打趣道,一面捉过她的手,替她把了把脉。脉象平和,想是已经没有大碍,楚楚顺手写了个方子,递到了小丫头手中。
灵徽皱眉拒绝:“我不喝药,熬了也不喝。”
只有在这一件事情上,她才会露出一星半点的任性,像个孩子一般。但更多时候,她总是安静又沉默,楚楚永远猜不透她的想法。
药端来时,灵徽坐在窗边,她的酒气散的很快,回来时昏昏沉睡,不过片刻眼眸就明亮如星子。她此时手里握着一支笔,笔杆一下又一下的戳着下巴,眼睛却是望着屋外的几尾细竹,心事重重的样子。
药气蔓延在空气中,酸中带苦的味道,终于将灵徽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她捂着鼻子,做出抗拒的姿态:“我不是说了么,不喝药,我已经不难受了。”
楚楚端着药一步步走过来,脸上的神色坚毅果决,好像端的不是药,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女君没有醉,用不着喝药。这个药是给你补身体的,使君说过,要让你一直坚持喝着。”楚楚睁着一双大眼睛,清秀的脸上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倔强,俨然又是一个赵玄鉴。
果然是他教出来的人啊,心性坚定,目标明确,不会受任何人的干扰和影响。
“放着吧,凉了再说。”她的声音有些闷,低头看了眼铺陈在几案上的纸张,寥寥数字,语不成行。
她有个糟糕的习惯,每当有心事,就喜欢在纸张上乱涂乱写,有时是一句诗,有时是一个词,有时候是几个不相关的字。以前阿父总是打趣,说“洛阳纸贵”,但还是依着她的性子,买了许多放在书房中,让她浪费。
现在,建康依旧纸贵,却只能靠自己买了。
抬头,见楚楚仍端药站在屋中,心绪烦乱,话也不耐烦起来:“他的话便是圣旨了么?若是你更愿意听他的,那你还是回去吧。我不需要他束着,更不需要他派个人在我身边约束我。”
她很少这般疾言厉色,楚楚愣了一下,没有叨扰,也没有解释。只是默默地将药盏放在了几案上,悄然退了出去。
楚楚是个沉稳有章法的姑娘,并不会因为只言片语而揣测别人的用意,歪曲对方的意思。她知道灵徽是心情不好,说这些不过是气话。
她从回来后,就心情很不好,楚楚看得出来,而且大概是和使君有关。
她看得分明,使君是个有主见的人,又什么事都喜欢闷在心底,这一点既让他显得可靠,也让他显得不近人情。
女君是个敏感多情的人,她一定受了委屈,但她谁都不愿意说。
灵徽自己也不明白那没来由的失望和伤心究竟从何而来,她只是莫名的难过。
她想起了曾经,那时候她很盼望赵缨回来,常常在接到信后,就开始在城门口等。他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每次都是马不停蹄,昼夜赶路,站在城门口时,总是灰头土脸的。
或许她太依赖赵缨了。然而时移世易,他早已不是曾经的他,自己也早就不是曾经的自己了。
错过的那些年,好像错过了完整的一生,彼此早已面目全非,只有她执迷不悟。
……
观中最近很是热闹,颇有门庭若市的感觉。
长公主常有所赐,裴夫人时时造访,袁容姬更是恨不得天天黏在这里,而且每次来都是呼朋引伴的。
灵徽懂制香,善烹茶,诗书皆通,且举止娴雅,容色美丽,于是很快就成了建康城中最受追捧的风云人物。贵女们皆以结识她为荣耀,名士们也愿在观中清谈饮茶,时不时谈论些当今形势,她也只是听着,偶尔接一两句,往往得体有物,于是名声更甚。
“阿姊那日不畏猛虎,以身救公主,是大仁大义之举,谁不佩服。就连那个眼高于顶的桓临之也写了诗句赞颂,什么‘明珠耀华庭……’,简直酸死了。”袁容姬一面说,一面嗅着手中的香囊,脸上带着迷醉的神色,“这是什么香,这般好闻?”
灵徽手中拿着一只白玉杯,里面有琥珀色的酒浆,味道极香,但酒味却不大。听闻此言,她搁下了杯盏,笑着答道:“不过是寻常的苏合香,我觉得有些过浓,就给里面添了些留兰和白芷,闻着是不是清爽了许多。”
袁容姬点头,又嗅了嗅,感慨不已,刚有讨要之意,便听得灵徽道:“这是专门为你配的,你一向喜欢西域浓香,前些日子有商贾自西域回来,我便买了一些。”
袁容姬听到此言,自是千恩万谢,急忙就将香囊悬到了腰间,口中仍在客气:“阿姊待我这样好,让我如何报还?这西域的东西,贵不贵且不说,能遇到一次,便是极大的造化。前些年还好,如今北地更乱了,一趟下来生死难料,便是再好的利,都没有人敢动心了。”
“河西如今在羯奴手中把持着,那些人残暴得很,确实很难通过。”谢家婉和应和道,她年岁尚小,大约是堂亲兄妹的缘故,五官轮廓和谢衍有几分相像。
“长安在羌人手中,洛阳在匈奴人手中,冀州和幽州被鲜卑人占据,连河西都是羌人得了……”袁容姬掰着手指头,悠悠叹息,这些从阿父口中听到的消息,包含着太多人的遗憾和悲伤。
第35章
灵徽却神色平静,仿佛这些都与她不太相关。她不愿在人前去无用的慨叹那些河山之伤,只因她从未忘却,已成执念。
第29章 二十九、进宫 习惯了矜持端庄,习惯了……
说话间,无意中提到了谢衍,灵徽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很久都没有见到他了。
其实不见也好,若他只是个寻常纨绔,倒还有靠近的价值。可是他那样温和善良的一个人,哪怕只是有一点利用的心思,都显得罪恶滔天。
先前种种,已经颇对不起他了,再多纠缠,只会愧意更重。
“最近皇后殿下身体不豫,陛下十分关切,特地允许阿兄多去内宫探望。”谢婉和解释道。小女郎藏不住心事,冲着灵徽直笑:“女君莫不是挂念阿兄,不如我告诉他一声,让他来看你,可好?”
此言一出,众女皆笑了起来,倒惹得灵徽红了脸。
“婉和莫要浑说,我又没提他,明明方才是八娘问的。”说罢,又深觉有欲盖弥彰的嫌疑,讷讷住了口,只一心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盏。
婉和摇了摇头,不认同她的说法:“我阿兄心思如何,谁人不知呢?他这个人,不善矫饰,喜欢也好,厌恶也好,都是极分明的。”
灵徽默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内里仿佛有一只蝴蝶蹁跹,缭乱着整个心房。
袁容姬想是感受到了她的为难,忙岔开了话题:“皇后殿下身体不豫么?她如今有孕在身,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谢婉和说了句正是,见灵徽面上也有忧色,忙道:“我明日正要去宫中问候,女君不如同我一道去吧。殿下一直很喜欢你,你若是去了,她必然高兴。”
她的意思,灵徽不是不明白,但她乐意说不破。毕竟这是个好机会,她一直也想去宫中走走,或许会别有收获。
然而回答时,却显得腼腆,温婉的一张脸浮上了薄薄一层胭脂色:“若是殿下允准,我自然是愿意的。”
无论谢婉和从她的回答中读出了什么,但是进宫之事却是板上钉钉。当日傍晚,宫中女官便送来了鱼符,上面篆刻着灵徽的身份姓名,方便出入宫禁。灵徽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脑中回想着阿乾送回的消息。
“王家确实有意尚公主,王愔本人亦频频出入长公主府,言语虽不亲狎,但讨好之意分明。”
灵徽一哂,随手将鱼符放在了妆台之上,吩咐云阁道:“明日楚楚一人随我进宫,你和星台守在观中,若有书信前来,置于内室漆盒中,莫要让任何人看到。”
云阁应诺,扶灵徽去了浴室。
第二日,天边尚留有半面苍色时,谢家的车马已停在了山门处。灵徽入宫机会不多,因此装扮也格外用了些心思。盘了一个环髻,上面戴着一支精巧的花树步摇,翠色花钿,碧玉耳珰,豆绿大袖衫,雪青齐腰襦……这一身并不张扬,却显得温婉宁和,含蓄美丽。
“女君的胭脂敷的太薄了些。”谢婉和笑着打量了许久,轻声道,“不过以你的容色,无论是浓妆还是淡抹,都是极好看的。”
灵徽摇头,依旧谦逊:“皇后殿下身体不豫,我哪里有心思装扮,不过略收拾一下,才不至于太过粗鄙。”
她似乎决心将谨言慎行贯彻到底,谢婉和亦不好多打趣,和声细语地聊了许多建康旧闻,不多会儿便到了宫门外。
她们弃了车马,递上鱼符,在内官的引路下,绕过重重宫阙,才终于来到了显阳殿。殿宇巍峨,飞起的檐角衬着湛蓝如洗的天,显得愈发肃穆庄严。
青衣女官上前,带着一张含笑的脸,对她们行礼,然后例行公事般地再次搜身后,才将她们带入了殿中。
“女君莫怪,这是宫中的规矩,非针对你一人。”谢婉和解释道,然后除了鞋履,只着素袜踏入殿内。灵徽依照她的行止而为,谨慎之下倒也未出任何差错。
随行的楚楚她们自然被留在了殿外侍立,并无进殿的资格。
从正殿到寝殿,又绕了几重,巨大的花窗投下了斑驳的影子,显然已是午后。
层层帐幔缭绕,淡淡的沉水香从错金博山炉中飘出,一室宁谧,落针可闻。皇后的睡榻置于一副巨大的青玉云母屏风后,绰约间可以窥到她横卧在榻上的窈窕身躯,有宫人跪在身旁为她打着扇,以驱走初秋残留的炙热空气。
随侍女官发髻高挽,衣袂翩然,此时安静地垂手肃立在屏风外,一见她们被宫人领来,行了一礼后,转身进去通报。
“我今日身体十分不豫,起不了身,你们莫怪。”屏风后的人,幽幽说道,声音听着十分孱弱无力。
灵徽与谢婉和赶紧上前,行叩拜大礼,听到谢后叫起,才被侍女搀扶起身,绕过屏风,坐在了摆好的莞席之上。
离得近才发现,谢后的脸色出奇的苍白,完全不是别人口中的有些微恙。
“阿姊,你今日觉得如何?”无人处,谢婉和还是愿意用这个亲昵的称呼。
皇后见了妹妹,眼睛亮了起来,苍白地绽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就是有些眩晕,肚子坠坠的。太医说将养着就好,不要轻易走动。”
“怎会突然如此?”皇后孕体已有五个月,依不会出现如此状况,太医署里圣手颇多,料想也不会全然束手无策。
谢后摇了摇头,哪怕憔悴,仍要维持体面。
看了眼灵徽,并未如之前热络,但仍十分温和亲切:“宜城君近来可好?”
第36章
灵徽神色恬淡,眸光流转,微微笑道:“谢殿下挂念,臣女一切都好,只是担忧殿下身体,故而冒昧叨扰。”
谢后对她伸手,那只手本就纤细白皙,短短数月竟更加骨骼突兀了。
灵徽往前靠了几步,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谢后的脸上立刻就浮出了一丝笑容,矜持着一份尊贵的柔婉。她是被家族里精心培养过的贵女,千挑万选送到了当时还是成都王世子的萧祁手中,只因他为世族看重,最有可能挽留残破的一线江山。
习惯了矜持端庄,习惯了不行于色,习惯了什么都藏在心中。
“孤的身体无碍,孕妇眩晕疲累也属正常,你们未有此经历,想来也不大明白,替孤紧张是正常的。”看到她们脸上的担忧神色,谢后轻声宽慰。
灵徽神色僵了一瞬,方才还有血色的脸,一下子就褪尽了血色。不过也只是瞬间,她颤抖的指尖抓了抓自己的衣角,然后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殿下,臣女斗胆一问,不知可有下红之症?”
谢后明显有一瞬慌乱,她盯着灵徽的脸,见她眸光清亮幽黑,仿佛一汪澄澈的湖水,湖水漾动的微澜都带着灿灿的光。
片刻后,对侍立的人道:“你们都退下吧。”
宫人迤逦而出,顺手阖上了沉沉的殿门,吱呀一声响动后,谢后辛苦支撑起的仪容终于垮了下来,她轻轻点头,一行泪蜿蜒而落,带出了全部的脆弱。
“这是什么意思?”婉和一脸迷茫,并不知道为什么灵徽一句话,就惹哭了阿姊。她的阿姊从她记事开始,就没有怎么哭过。她一直都是温婉高雅的,像是供在庙中慈悲的神佛。
谢后垂首,声音低低,对着灵徽说道:“如你所料,这一胎怕是保不住了。”
“太医怎么说?”灵徽问。
谢后摇头,有些惘然:“他们什么都不说,但是孤自己有感觉。”
第30章 三十、心计 利益攸关,一荣俱荣
“殿下何出此言呢?”灵徽问道。虽然心底已有答案,但仍不愿轻易揣测。谢后毕竟是谢家人,背后有一整个家族支撑,各房私兵和部曲数万,是皇帝必须依仗的存在。又有谁能将手伸到宫禁中,对付一个尚不知性别的孩子?
谢后的声音很低很低,衔着一丝分明的幽怨:“之前那个,也是这么没得。其实我身体还算康健,不知为何总是子女缘浅……”
这话听在灵徽耳中,却有不一样的意味。
在北地时,辽东郡公府也很热闹。
慕容桢的父亲辽东郡公慕容执广蓄姬妾,子嗣众多,所以后宅人事也十分复杂。慕容桢的阿母不过是寻常妾侍,红颜渐老,性格也庸懦,一向很受冷落。幸好她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
慕容执的妻室出自段部鲜卑,是个泼辣狠厉的角色,听闻年轻时曾受到一个妾侍挑衅,她在慕容执征战未归时,直接将人打了个半死,割了舌头后,发卖到了其他部落。至此夫妻生了龃龉,但到底无人敢挑衅她的权威。可是段氏并无子嗣,这也是她心中最大的忧患。
无论她拥有再多凌厉地手段,去对付那些接踵而至的女人,但丈夫的花心,却总以始料未及的速度,让她狼狈不堪。
一次,慕容执征战时,掳来了一个扶余女人,名叫宣姬,恩宠备至。
宣姬不仅容色美丽,性子也娇柔善媚,甫一进府便对段氏十分逢迎,可谓言听计从,就连见到灵徽也总是一副和善殷勤的态度。一来二去,段氏便对她少了提防。
不出一年,宣姬诞下慕容执幼子慕容柏,被扶为侧室。慕容执子嗣颇多,仅成年的就有八个,其中不乏慕容桢这般能征善战的肱骨,然而他却一直未立世子。
待到慕容柏周岁时,慕容执有一日忽然宣布,准备将这稚龄孩童立为世子,已派使臣上表朝廷。
慕容桢一向自负功勋卓著,是辽东人人称颂的少年英雄,此番骤然被小儿夺了继承大权,心中当有怨气。
于是灵徽故意刺激他:“辽东一统当仰仗你的功勋,就连平定扶余也是你身先士卒,怎么如今倒被卸磨杀驴了?”
慕容桢闻言,只用眼睨着她,不怒反笑:“想不到我的小夫人这般高看我。如此,可是让你失望了?”
灵徽最讨厌他那种阴晴莫测的样子,冷哼道:“不过是怕你竹篮打水,白白替人作嫁。你可别忘了,宣姬是扶余国的人,灭国之仇你可是头一份。”
慕容桢踱步到她面前,一手揽在她腰上,不顾她的挣扎,俯身轻笑:“我怕什么,连你都知道那只是个黄口小儿,哪里值得我放在眼里。”
他的眼眸很深邃,眼瞳是浅浅的褐色,狼一样的狡黠危险:“慕容家养孩子,就跟狼养崽子一样,先丢在一边看看自己能不能活到长大,再去说建功立业的后话。我十一岁就被丢到了战场上,能活到现在,可不是靠着什么宠爱。”
“哦?难道不是因为你阿父不喜欢你么?不喜欢所以才忍心丢下不管,可我看,他对宣姬和这个孩子可以偏宠得很呢……”灵徽口舌如刀,一向喜欢怎么扎疼对方怎么来。
但她显然低估了慕容桢的脸皮。这厮厚颜无耻起来,她从不是对手。
他的呼吸落在她纤长白皙的颈项上,吻了几下,又用牙齿恶意啮咬,声音带着危险的沙哑:“你说得对,我倒是没想到。我尚无子嗣,不知那是什么心,不如你给我生一个?”
第37章
灵徽自然剧烈地反抗起来,连推带搡,又急又怒。
慕容桢似乎很喜欢看到她这般气急败坏的样子,抓住她的手,迅疾地在她颊上亲了一下,还未等她反抗,就已大笑着扬长而去。
很多天后,灵徽才终于明白慕容桢安如泰山的原因。
哪怕英雄如慕容执,亦无法应对内宅阴私手段。战场上刀剑有形,后宅中阴谋无形,他自以为的偏宠,不过是让那些长久见不到出路的女人,多了一条怨恨的由罢了。
慕容柏不久后便死于鸩毒,下毒之人是他的乳母,也是一个扶余女人。宣姬自诩谨慎,心腹只用故国之人,想不到最后却被自己人算计伤害。
乳母被抓住时,话语里道尽了对慕容家的怨恨,然后执利刃自尽。哪怕宣姬对于这些由一个字都不信,但线索就此中断却是事实,她只能哭叫着让慕容执做主,但那个向来对她温柔宠溺的男人,此时却只表现出了厌烦和不耐。
“是你执意要用你母国的人,这些贱人被仇恨蒙蔽,做出什么都有可能。”慕容执看着幼子泛青发乌的脸,心痛如绞,又低头见女人哭得伤心,终究不忍,换了个温和的语气,“切莫太悲伤,调养好身体,咱们还会再有孩子。”
段夫人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她亦低头看向宣姬。不得不承认,梨花带雨的美人,确实很容易牵动人的情肠。
她上前,用温柔地声音宽慰丈夫,大方又得体:“将军莫要生气,你如此说,让宣姬如何自处,她亦为扶余人。”
这句话无疑提醒了慕容执,一个仆婢会因为灭国之仇而对公子下手,那么宣姬呢?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任何风声都会让它生根发芽,这样的谗言比鸩毒更可怕。
不久之后,也不知慕容执发现了什么,曾风头一时无两的宣姬,彻底失宠,被慕容执赶到了城外的一处荒宅之中,任其自生自灭。
“宣姬有些头脑,但不多,开始知道做小伏低,等生了孩子后就沉不住气了,以为这样就能和段氏分庭抗礼,简直做梦。”慕容桢事后说起这件事,语气十分冷漠。
“段夫人这样做,未免残忍了些。”灵徽一想到那日段氏的表情就脊背发凉。
“残忍?如果宣姬谋算的只是宠爱,段夫人或许就忍了,可是她试图染指的是世子之位,段夫人经营多年,岂能容她!”慕容桢在教灵徽这件事上,从来都很耐心。
灵徽懵懂地神色取悦了他,他更加不吝于赐教:“子嗣之事并非小事,世子废立更涉及诸多利益。阿父立那稚子,也并不是简单的心血来潮,不过是厌恶段氏掣肘,又不肯见我等羽翼渐丰。那个孩子由他一手培养而成,当然最是放心了。”
“那一个人的背后,可是站着一群人啊,利益攸关,一荣俱荣。”
……
一个小小的辽东都有那么复杂的利益纠葛,更遑论整个大魏朝廷。
皇后腹中的子嗣,身份自然尊贵,他背后站着整个谢家,还有其他姻亲之属,幕僚家臣……皇帝膝下子嗣单薄,却还是有原配留下的长子日渐长大。后宫嫔御众多,皆身份不俗,这些人背后,亦站着无数人……
或许不是天意,而是人为啊!
第31章 三十一、邀约 终究是我不够好,才没能……
灵徽垂首听着,思索着是否有必要将自己的顾虑告诉谢后。毕竟谢后进宫多年,绝不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女子,提醒未免有故作聪明的嫌疑,但不说显然又错过了一个很好的攀交机会。
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能促成北伐的机会。
“孤虽蒙陛下恩宠,但到底深宫寂寥,总奢望能有个孩子陪伴在侧,无论男女,有孩童笑闹着,日子都算不得难捱。唉,到底是孤福薄,天意不见怜罢了。”她说着说着,泪又落了下来。
“清都观中供着后土娘娘,求子安胎最是灵验,殿下若有意前来,臣女定当洒扫以待。”灵徽想了想,这样说道。
谢后看了她一眼,似有所悟,用帕子掖了掖泪水,和言道:“还是女君想得周到,孤这几日就去。”
婉和不明所以,插话进来聊了几句山中的风景,然后和灵徽一起起身告辞。
显阳殿外,绿柳成荫,一路蜿蜒着往太液池而去。夕阳染透了半边天空,深浓处的云彩如熊熊燃起的烈火,浅淡处的霞光又如湖面上亭亭绽放的芙蕖,流云沾染了胭脂的色彩,随着风,向另一面蔚蓝的天际逃跑。
灵徽被霞光吸引,流连驻足,举目而望。
身边忽然响起一个温润的声音:“‘落霞散成绮,秋水静如练。’难得有如此好的景致,的确值得驻足而望。”
灵徽回头,身着黛蓝色大袖衫的谢衍正负手立在一株绿柳旁,微微歪着头,带着笑意看向他。他很少穿这样低调沉闷的颜色,不过人长得好看,无论穿什么颜色都相宜。
不期而遇,灵徽亦欢喜,远远地就绽出了一个明媚的笑意。
谢衍听她形容亲近,心口一暖,笑得越发温柔:“今日朝中事多,被陛下多留了一会儿。我正要去看望皇后,不知她今日身体可好?”
灵徽点了点头,说了句无恙,然后又补了一句:“多日不见,郎君可安好?”
听她如此相问,谢衍不觉有些怅然。
经历了乐游苑拒婚之事后,谢衍只去了雁回山一次,见灵徽伤势无碍便匆匆离开,之后再也不去了。就连看观门的郑叟都抱怨:“谢郎君今日总不来,老朽都没有桂花酒喝了。”
第38章
他一向宽仁平和,并不因身份而轻慢他人,所以小到灵徽身边之人,大到宫中上上下下,都对他有种奇异的好感和痴迷。
他们说话时,已有两三拨宫人上前,打着行礼的幌子,秋波轻送,笑容婉媚。他依旧温和,未有责怪之意,只是面色微微尴尬。
片刻后,他回了一句尚可,又道:“我以为,你并无见我之念。”
他的直白始料未及,眼里的怅然彰显无疑,秀眉微蹙,十分伤感,“有几次都到了山脚下,还是没勇气进山门,害怕你厌烦于我。”
灵徽心头一阵发虚,急忙说没有:“我怎会厌烦你。那日拒了皇后殿下的一片心意,我心里也觉得愧疚,你人品贵重,是我经历复杂,不堪匹配。”
“为何要说这样的话?”他眉心微蹙,露出一抹怜惜的神色。晚风轻轻拂过他宽大的衣袖,送来一丝淡淡的檀香气味。见灵徽仍敛着眉眼,他不由上前几步,修长的身躯微微俯着,声音更温柔了:“不要为了安抚我,这样说自己。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执拗的很,我对你好原本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无需觉得负累。”
看着他一脸光风霁月,坦荡温润,灵徽心里越发难受,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七哥,若是阿父看到你这般模样,又该罚你跪宗祠了。”谢婉和走了过来,捂嘴笑道,又对着谢衍挤了挤眼睛。
她这个七哥虽然一向谦和温柔,但骨子里傲气的很,哪有这般姿态卑婉之时。可见是上了心,一时丢不开,哪怕对方眼中并无任何男女情思。
谢婉和说罢,窥了眼灵徽的神色,见她只是垂着眸,仍是如往常所见那样,疏疏淡淡的冷,温温柔柔的静。
“我不过是个弃了红尘的方外之人,不值得谢郎君如此,”她说这句话时,微微羞赧,但一双眸子明澈的厉害,水波颤动间,似乎沉淀着整个星河。
谢衍忽然觉得,她身上有种单纯懵懂的残忍。明明做了伤人的事情,但就是让人无力去怨怪她。只是替她寻找着苦衷,思量着她究竟有多少不得已。
他不忍心疏远她。
“你很好,终究是我不够好,才没能得你青眼。”言罢,又觉得这样的颓败显得小气,忙换上了一个熨帖的笑意,轻声道:“你那日为我卜卦,说我将建功于行伍,我给的回答太过于武断,到底是让你失望了。”
在替人考虑这一点上,连赵缨都不及他。他实在是个温存细心的人,不知道将来谁家女郎会有福分,得到这样的郎子。
“人各有志,哪能强求。你心有大义,将来或许会桃李天下,泽被苍生。到时我若是想聆听你的教诲,你可千万不要因为我是女子而将我拒之门外啊。”灵徽笑着揶揄。
谢衍摇头,貌甚严肃:“男子与女子有什么分别么,女子聪慧勇敢起来,并不逊于男儿。不过是世人的偏见如同牢笼和枷锁,让女子无法挣扎罢了。”
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微微伤感:“若你是男儿,又何须出家来躲避婚事,以你之智,自然也不需要将希冀寄托在别人身上吧。”
灵徽听他说完这句话,瞬间僵住。僵了很久,直到手指开始发麻,心头泛起无边的涩意,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出来。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还有人懂她。
她的倔强,她的偏执,她的奢望……
再仰头时,眸中已有了破碎的光斑,人却轻松了许多:“殿下过些日子想来清都观拜拜后土娘娘,谢郎君到时也会来么?”
对于这样突兀的邀约,谢衍亦摸不着头脑,一时无法回答。
谢婉和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半晌,云山雾绕的迷惘,听到这里才有些愉悦,便催促道:“殿下已经答允了,阿兄也去吧,就当护卫殿下了。”
谢衍的目光落在了灵徽身上,她仍是恬静如水的样子,只不过这次没有垂眸,而是用那双清澈明亮的杏子眼看着自己。那目光像一把钩子,一寸不偏的落在了他的心口,让他连自己是如何答允的都忘了。
只记得她潋滟的矜持笑意,还有那句温温柔柔的话:“如此,便静候郎君了。”
第32章 三十二、圣驾 她尚未做什么,动静就已……
回山的路途中,安静地只能听到辘辘车马声。楚楚满腔疑惑,却始终没敢打扰那个靠坐在车壁上凝神发呆的人。
她藏着许多心事,一向宁静清冷的外表下,是一个思虑万千的灵魂。
“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马车出城后,灵徽终于换了个姿势,瞬了瞬眸子,对一路上都欲言又止的楚楚道。
楚楚涉事未深,又痴迷于医术,自然解不了那些人事中的弯弯绕绕。
“奴嗅到皇后宫中有熏艾之气,不知皇后是否有下红之兆?”她问得直白,脸上的表情凝重认真。
灵徽说是,她既然带了楚楚,就是有意去探查皇后的身体。
楚楚皱眉:“这个月份最怕此症,宫中御医又是如何说的?”
“只说无恙,休养便好。”灵徽如实回答,声音听不出情绪。
楚楚便更惶急了,出于医者本能,她不得不质疑:“都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还说无恙。那些医官究竟是无能,还是故意为之?”
就连楚楚都能明白的道,皇后怎会不知道。她不过是困于笼中,故意装傻,然后递上只言片语,引人解救她罢了。
第39章
宫禁之中,谁能起如此念头,又能有如此能力呢?
灵徽发现自己掉入了一张网中,不知不觉地让自己陷入了危局。不过这也在她的计划之中,她做好了准备去应对。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其实也在赌,赌那背后之人并非皇帝,而是王家。皇帝或许会忌惮谢家的势力,但皇长子背后的王家明显是他当前的心腹之患。他毫无由将刀口对准目前还和自己同仇敌忾的谢家。
如果是王家从中作梗,那么这次赌局她便赢了一大半。
何况……何况这个人是谢衍的阿姊,她怎忍心袖手旁观,权当做个人情吧!
“皇后殿下会在几日后来观中,到时你只有半炷香的时间与她独处,皇后这一胎能否安然无恙,就全看你的了。”灵徽深深看向楚楚,眸中亦有踌躇,但更多的还是信任。
楚楚骤然接下这样的任务,心头如燃起了熊熊之火,烧灼着她的雄心和抱负。她想也未多想就坚定地点了头,手心发了汗,不知是紧张还是雀跃。
……
三日后,皇后如约而至,始料未及的是,圣驾也伴其而来。
皇帝不愿大张旗鼓,所以未用仪仗,只带了数十个护卫和十几个宫婢,穿着纹饰简单的衣衫,带着并不算繁复的冠子,俨然寻常人家的郎君,一时兴起,携妻谒观。
他们的身后,跟着依约前来的谢衍。见到灵徽时,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眼眸澄澈如湖水,倒映着今日湛蓝湛蓝的天。
谢衍的身后,又有一道目光追逐着灵徽。灵徽回望过去,发现是个十分面善的女子,但一时却想不到是谁,依稀从穿着上看得出,是皇后身边的侍从女官,那一日在显阳殿里却并未见过。
灵徽回了个浅笑,躬身亲自引皇帝入内,待走至三清殿前,对皇帝道:“陛下,此处供奉的是三清,臣已将一切都备好了,陛下可直接移步入内拜见,三清自会保佑大魏海清河晏,国运长隆。”
皇帝点头,微微发福的脸上扶起了一丝笑意。他一向对灵徽漠然,今日却算得和颜悦色:“有劳宜城君费心,朕今日来的仓促,并未遣人告知你,难得你打地如此妥当。”
灵徽自然要谦虚以对:“清都观乃是皇家道观,臣绝不敢惫懒。”
皇帝摇头:“朕既然已经将此处赐了你,那便是你的私产,再也算不得皇家道观。听闻建康城中的公子女郎都喜欢来这里,却不知有何奥妙,连朕都很好奇。”
原来是这样。
皇帝最怕世族异动,怕本就飘摇的江山和算不得稳固的皇位更加岌岌可危。如今雁回山这边有些不寻常,他自然有必要借着陪皇后,前来敲打一二。
灵徽神色如常,只是福了福身,做足了恭谨姿态:“或许是山中风景秀丽,又恰有一泓清泉,无论是吟诗作画,还是清谈玄都十分闲适吧。”
皇帝一哂:“那也是因为宜城君细致周到,不然怎么连皇后也愿意来此。”
这句话算不得夸赞,但他显然并不想继续揪着不放,摆了摆手,阻挡了灵徽的解释之语。
灵徽抬头,看着皇帝进殿的背影,脸色微有不安。身后却忽然想起一个轻轻柔柔的女声:“不过有心之人在陛下面前多提了几句,有皇后殿下在,女君勿忧。”
说这话的人,正是方才女子。
灵徽想要行礼表示感谢,却被她按住了双臂,摇头摇头道:“我姓崔,小字兰媛。”说罢,便紧跟着圣驾而去。
一提起这个名字,灵徽便立时恍然大悟。小时候听阿母说过,她三舅家有个同岁的表姊,最是乖顺可人,诗书女红都远胜于自己。阿母生前也曾一起玩耍过,但后来阿母离世,阿父远去边疆,将自己独自留在了洛城,于是就和远在博陵的外祖家远了联系,与兰媛姊姊更是再未见过。
山河破碎,天下龟裂,崔家并未随驾南迁,反而留在了北地。她本以为再无相见可能,却不想兰媛姊姊却辗转到了宫中,成了皇后身边的侍从女官。身世浮沉,命运辗转,从来都如此始料未及。
还好,此番所遇是福非祸。
灵徽思量片刻,还未想到究竟得罪了何人,就见皇帝已然出来了。跟从圣驾的皇后此时面色很苍白,额上虚汗浮出,脚步都变得迟滞。
绝不能让皇后在观中出事,否则不仅竹篮打水,而且引火烧身。
“殿下,您怎么了?”灵徽看了一眼兰媛,她立刻会意,上前扶住了谢后,关切道。
“阿菩?”皇帝立刻转头去看。只见皇后仍勉力维持着端雅的仪容,但豆大的汗珠却从额上滑落,浑身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无妨……”谢后摇摇头,对着皇帝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怎会无妨,快去传医官!”萧祁鲜少失态,可是此时却肉眼可见的慌乱,不似作假。
灵徽恰时进言:“医官来此,定然颇费功夫,殿下如何等得。若陛下恩准,臣身边有一名女医,医术尚可,可先替殿下诊治一二。”
皇帝听到此言,面露犹豫之色,尚未答复,忽然听到身后女官焦急地喊着“殿下”,原是皇后沉沉晕了过去。
哪里等得及医官!
萧祁终于点头,允准将皇后扶入观中厢房,命楚楚前去诊治。经过灵徽时,他深深看了一眼,语气冰冷:“朕听赵玄鉴说,宜城君是心性单纯诚挚之人,但愿他还有些识人之明,否则一州刺史如此偏听偏信,朕如何敢将大事交付给他。”
第40章
灵徽模模糊糊地应了个“是”,再未说其他,心里泛起一阵涩意。她尚未做什么,动静就已经传到了皇帝耳中,显然是出师未捷。
她早就明白,阿父手下部曲数万,哪怕早就为国牺牲,但散在各地的势力仍无人能够控制,即使赵缨也不过得了部分人的拥戴。
她的归来,恰好成了制衡的筹码,而建康就是一个精心铸造的牢笼。享受着女君的优待,同时也是皇帝和王家忌惮的存在。皇帝希望这些人马只为他一人所用,而王家希望杨家再无翻身的可能。
这样的情境下,她又能翻出多大的浪呢?
她只是好奇,赵缨是否知道这些?对此,他又是什么态度,为何从不提醒?
第33章 三十三、挣扎 譬如一盘棋,一切皆备,……
不过她不在乎,这条路注定坎坷,若是有些携手同行最好,若是没有,她一个人也可以。阿父曾经教导过她,君子和而不同,不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便好,至于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很多都需要自己独自完成的。
反正,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回头路。惶恐也好,忐忑也罢,咬着牙也要继续。
譬如一盘棋,一切皆备,成不成全看天意。
楚楚诊病时,身旁只留了皇后的贴身女官。皇帝并未接受安排去轩室喝茶,而是站在庭中的梧桐树下,皱眉望向紧掩的屋门。
他的年岁不过三十许,但年少时的辗转流离,继位后的殚精竭虑,让他有了早衰的征兆,眉心的纹路如刀刻,皱眉时尤其明显。
外宽内忌,心计颇深,这是灵徽对他的评价,哪怕只有寥寥机会相见,但有些行事作风和性格习惯是骗不了人的。
于是灵徽默默看着他身边的常侍一面殷勤地奉上茶盏,一面又特地从马车上搬来了胡凳,忙得不亦乐乎,而她自己却动都没有动,未靠近,也再未落半丝视线给皇帝。
谢衍站在她身边,仍是春风和煦的样子,仰头透过梧桐疏朗的枝叶,看着天际飘动的流云,似乎半点都没有担忧之色。
灵徽不免奇怪:“皇后殿下身体有恙,谢郎君不担忧么?”
听她这样问,谢衍方才收回了目光,唇角带着清浅又寂寥的笑意,轻声道:“殿下一向小心谨慎,身体不豫还非要来一趟清都观,本就不寻常。我猜她是来向你求助的吧,既然你有心引她来此,定然是有法子保她无虞。”
灵徽听他说完,忍不住侧首去看他,年轻昳丽的一张脸,仍带着散漫的笑容,只是眼眸里藏了些看不懂的情绪。
灵徽并不奇怪,一个被家族寄予厚望之人,又怎会只是个心思单纯,举止随心的纨绔。她只是想,这些拙劣又浅显的心机,窥破的恐怕不会只有谢衍一人。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皇帝。心急如焚,温柔细致,这些姿态究竟有多少出自于真心,又有多少是做给世人看的呢?既然看穿了皇后的心思,仍旧愿意陪同她演完这场戏,这是不是一次将计就计?
无论怎样,戏一开场,总要唱完啊!
不多会儿,门扉轻开,楚楚走了出来,将皇后的情况禀报后,又依灵徽的意思,将自己的猜测如实说了出来。
“中毒?”皇帝豁然站了起来,脸色十分难看,先是震惊,慢慢因为愠怒而泛青,再后来又转为无奈地苍白。
“后宫事务繁杂,皇后如今身子重,总是忧劳太过之故。”皇帝长长舒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与威严,“朕记得,嘉德宫就在雁回山上,风景还算秀致宜人,不如皇后就留在行宫安胎吧。”
说罢,他又对灵徽和谢衍道:“这个医女医术不错,就跟在皇后身边侍候。其余侍奉的人,除了皇后身边的侍从女官外,元和,你再从谢家选些伶俐的送过来吧。”
谢衍和灵徽各自应了。起身时,皇帝忽然毫无征兆地说了句:“皇后曾与朕玩笑,说七郎和宜城君十分相配,朕起先不觉得,今日一看,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灵徽悚然,虽不明白他在这种场景下,这样说的意思,但直觉这并非只是一句寻常玩笑,于是忙道:“陛下说笑了,臣已入道门,暂时并无还俗之念。”
皇帝眯了眯眼眸,不大高兴:“朕以为宜城君不过是一时兴起,难道还真要一生奉道不成。若真如此,九泉之下的杨太尉怕是魂魄难安了,朕也不好向天下忠臣交代。”
灵徽忽然跪下,神色有些凄惶:“陛下忘了吗?臣当初执意入道,便意味着毁了与琅琊王家的婚约。如今若是又匆忙另嫁,定会让人以为是对先帝赐下的婚约不满,此举不仅会得罪王家,也会让世人指摘臣朝秦暮楚,反复无常。臣实在惶恐,陛下恕罪。”
皇帝似乎终于想起了她身上的另一段婚约,半晌,一哂道:“这是朕亲自允准的,自然不会忘。只是王郎已有另娶之意,想来不会介怀。”
灵徽抬头,一双水雾氤氲的眼眸中,露出了疑惑的神色,问道:“他……果真要迎娶长公主了吗?”
这句话问完,眼中又浮起绵绵的哀伤,叹惋道:“终究是我悔婚在先,他没道一直等我……”
萧祁看着眼前盈盈欲泣的女子,没有耐心会他们那些婉转的儿女情思,他所在意的,是关于王愔迎娶萧季瑶的传闻。
之前便有风声,如今连这个身居道观的小女子都知道,可见并非空穴来风。
第41章
天子的长眉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但是面上的表情仍可以算得上冷漠:“无论是桓氏还是长公主,总之你与王家的婚事早就作废。七郎无论是人品学识,还是相貌家世,皆属佼佼,希望你莫要辜负朕的一片苦心。”
这算是赐婚……无法拒绝了吗?
灵徽很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她出手帮皇后,不过就是不想得罪谢家,给自己留条后路,顺便还谢衍一个人情。可是事到如今,倒成了这个局面。
看来皇后的事情果然与皇帝无关,但幕后的黑手却促成了帝后之间的联盟,皇帝下定决定利用后族来对付其他势力,而自己和自己身后尚未聚起的杨家部曲和北地流民便成了皇帝交给谢家的礼物。
或许不止那些,还有荆州的赵缨。他也会被自己连累,成了这次争斗中的棋子,成了皇帝向权臣开刀的利器。
一阵浓郁的悲哀和无力涌上心头,她不过是个孤女,越是牵扯众多利益,就越会成为别人眼中待宰的肥羊。越挣扎,就越让自己万劫不复。
她轻轻阖上了眼眸,徐徐伏在地上,口中说着叩谢圣恩,脑中却浮现出当年先帝那张慈爱的脸。他曾当着自己的面对阿父说:“子显,你放心,你为朕镇疆守土,朕不能有负于你。你就这一个女儿,朕定然将她视为己出,留在洛阳,享公主之养。”
当时阿父听得热泪盈眶,也如自己这般匍匐在地,感念天子恩德。
可是现在她明白了,在天子眼中,这些忠臣热血不过也是可以利用的工具罢了。先帝的温情脉脉和当今圣上的居高临下,原本没有什么区别。
可笑阿父困守孤城多年,自以为保疆守土,功在社稷,唯一个女儿在后方安全无虞,备受恩宠。却不过是留了个质子在京城,关键时刻只有战死殉城,与骨肉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没有时间自怨自艾了,她必须要做最后的挣扎。蚍蜉尚且撼树,她做这些不是为了别人,完全是为了阿父的一腔忠魂,晋阳城的无边碧血,还有那些无法消散的仇恨和怨念。
没了这些,何以为继呢?
第34章 三十四、责问 你知道,我一向拒绝不了……
赵缨在圣驾离开后不久,踏进了山门。
彼时残阳落尽,深浓的夜色开始笼罩起整座山,一阵骏马嘶鸣声惊扰了入夜便幽静无比的道观。郑叟尚未反应过来,一个玄色的高大身影便大步迈进了观门,一阵风似的往内殿方向而去。
云阁听到声响,迎了上去,见赵缨脸色不大好看,忙笑着解释道:“女君去沐浴了,使君稍待片刻。”
赵缨便坐在窗边的榻上,吩咐云阁将白日的事情细细讲一遍。云阁一向惧怕赵缨,他是个不苟言笑的郎君,又常年带兵征战,身上总带着一股杀伐凌冽的气质。于是她不敢隐瞒,将知道的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
说完后,许久没有听到赵缨的声音,她不安地窥了眼,只见他凝眉深思,面上阴郁更重,周身都入覆上了一层霜雪般。
在洛城时,她们就都不敢亲近这个少年将军。
那时他年岁不大,就已然有了沉稳和威严的气质,喜怒不形于色,做事一板一眼。
唯有女君不怕他,非但不怕,还总是喜欢缠着他撒娇,让他做一些荒唐的事情。譬如从东家偷一个杏子,去西家摘一朵桃花,给她唱歌哄她睡觉,亲自下庖厨做汤饼为她庆祝生辰……
他是个矜持又有原则的人,但到了女君那里,总会一点原则都不剩。因为偷了杏子被院主人放狗追了好几条街,要不是身手矫健,不定咬出个好歹。女君拿到杏子后笑得前俯后仰,还不忘指着他破损的衣衫打趣。
而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世上最好的珍宝一般,眸中全是宠溺。
谢家的郎君固然好,但这个世上能让女君开心的人已经不多了,赵缨便算一个。也唯有他能护得住女君,将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她心情如何?”赵缨忽然开口问道。
在听到云阁说“哭过”这个话后,赵缨深蹙的眉心终于舒展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时满眼心疼和忧虑。
屋中烛影摇曳,窗外月色胧明,院中梧桐声声,殿内人语细细。
灵徽就站在屋外,没有进去。她的发没有拧干,湿漉漉的披在身后,几滴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一张清水芙蓉的脸上无悲无喜。
“女君呦,怎么不进去,外面这么凉,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打扫浴室的张妪轻声道,女君生得单薄,这样不言不语地站在风中,怎能不让人心疼。
灵徽默默回头,看了她一眼,弯起唇角笑了一下,还是没有进去。
可是外面的话,还是传进了室内。云阁忙上前打起了帘子,对紧随而来的星台嗔道:“快去寝屋给女君取个披风,受凉了怎么办。”又匆忙接过了星台手上的帕子,替灵徽绞起了头发。
灵徽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任云阁忙碌着,一双眼睛只看向赵缨,也不说话,像个做错了事却不敢承认的孩子。
赵缨叹了一声,走过来接过了云阁手中的帕子,吩咐她退出去。
馨香柔软的青丝落入了他的掌中,纠缠起他所有细微深藏的情愫。他慢慢地拭着,动作比云阁还要温柔。按捺住滂湃在胸口的热潮,但她的气息还是无孔不入的侵袭着自己所有的感官。她像是暗夜中最娇柔的海棠,漫不经心地撩拨着他,迷惑着他,用尽一切办法。
第42章
而她却装作毫不知情,漫不经心。
忍不住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感受着满怀的馨香温暖,仿佛这一刻便拥有了他所渴求的一切。
她在自己的怀中,乖顺地像是一个小兔子,用脸颊贴住他的胸口,轻轻地蹭着,用甜甜的声音喊了声:“阿兄。”
这一声,让他瞬间清醒过来。她一步步逼近自己的防线,显然是有意为之,这个妖精般的女君,早就不是曾经那个天真无邪的杨家小女郎。她从回建康的那一天开始便是有所图的,开始他没有发现,但当越来越多的消息汇聚到他脑中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不过是她棋盘上的一个棋子。
“圆月想让我做什么,大可直说。你知道,我一向拒绝不了你的。”他推开她,与她保持着一个疏远的距离。
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愣了半晌,半晌后脸上的凄惶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然的笑容,不答反问:“赵使君能为我做什么呢?”
赵缨一时语塞。
她的笑容更加妍媚,声音也咄咄逼人起来:“我衣食无忧,有封爵,有食邑,使君还能给我什么?让我想想……一支步摇,一件锦衣,一个髓饼?可惜啊,我长大了,不再需要这些了。”
“我们好好说话,好吗?”赵缨忍着心口的刺痛,低声道。
这句话却换来了她的哂笑,带着几分不屑,她袅袅地走到榻边坐下,漫不经心地打着自己的发。
“使君今日来,无非就是听到皇帝赐婚的消息。其实这也在意料之中,我阿父去后,除了晋阳城牺牲的那些将士外,仍有部曲数万散在各处,便是你也无法全部掌握。他们说到底,都在等一个机会,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带他们打回去,而不是在偏安一隅蝇营狗苟,争权夺利。我若是男儿,自己召集旧部便是了,哪里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由着所有人算计我阿父留下的遗产。”
她说得都是事实,赵缨无法反驳。
“咱们这位陛下,打仗不行,内斗却是行家里手。他受世族掣肘多年,无力抗衡,早想掌握自己的势力,这不是恰好是个机会吗?我在北地流离,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但是只要活着回来,对他而言都是要牢牢攥在手里的筹码。”
“我自请出家正合他意,他绝不会让我如约嫁到王家。要不是顾忌着名声,他早就将我纳进宫了,可那样做未免太过明显。思来想去,只有嫁到谢家,至少目前这是他最信任的势力。”
她说完,顿了顿,看向赵缨的双眸:“你若是不想有今天的局面,早就想办法了,可是你不敢,不是么?你不肯因为我得罪皇帝,让他过早发现你的野心,所以哪怕我暗示了你一次又一次,你还是装聋作哑……”
恰如一记惊雷,沉沉响在赵缨耳边,他瞠目看着灵徽,只看到那双明眸里藏也藏不住的讥讽和嘲笑。
第35章 三十五、分歧 或许阿兄喜欢的,本不是……
这句话成功的点燃了赵缨的怒火,深藏在内心的东西被挖出来,赤裸裸的放在台面上,总会让人恐惧,继而恼羞成怒。
他三两步走过来,将灵徽拽了起来,双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双目微红:“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知在建康城里胡说八道会有什么后果?”
她迎上了他的迫视,依旧恬淡:“使君大可以认为我在胡说八道吧,你在荆州招兵买马,日夜练兵,那又是在做什么呢?听说练得还是水军……”
“你怎知……”赵缨感觉周身寒冷,那张温情脉脉的外衣不见后,再没有什么能在他们之间遮风挡雨,庇护曾经相依相伴的梦。
灵徽推开了他的桎梏,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轻声叹息:“我都知道的事情,宫里怎会不知道,不过是还要利用你来对付心腹之患罢了。阿兄,哪怕你是忠诚的,哪怕你并没有任何僭越的心思,对于皇帝而言,都不值得他托付信任,这一点,你和谢家永远不一样,就少了那么一层姻亲关系,一切都不一样。”
她换回了原本的称呼,对于赵缨的推拒和疏远,表示了原谅。
果然入了秋,夜风都带着明显的凉意,可江南不比塞北,没有萧萧落叶提醒着他们,时移世易,斗转星移。
这一刻,他们都觉得很悲伤。
赵缨慢慢直起了身体,手掌覆在了额上,语调苍凉:“圆月,或许阿兄所要做的事情,和你殊途同归。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也总能想起晋阳城那一具具枯骨,听到他们一声声催促我北伐,收回故土。可是圆月,你那些方法行不通,非但行不通,还会将你自己置于险地。”
“我从来不怕危险,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我若是妥协畏惧,哪里能对得起我阿父的铮铮铁骨。”灵徽反驳,秀美的脸上露出刚毅的神色。
赵缨摇头:“你不明白,若要北伐,先要根除掣肘之力。若是朝政依旧纷乱,世族仍旧各谋其政,哪怕集结了再多人马,还是会一无所获。”
“只要铲除了王冀,我们就可以联合谢家,裴家这些势力。还有相州陶襄,卫将军袁祜……不仅如此,你还记得韩叔父么,就是那个与阿父同窗的韩子渊,他如今是豫州刺史,人就在雍丘。我听人说,他已经招抚了诸多流民,声势十分浩大。阿兄,只要陛下下旨,浩浩荡荡几十万人,还于旧都指日可待啊!”
第43章
她的眼眸太过明亮,灼灼迫人,让他不忍心看。
“你将一切都想得太过于简单,王家如此大的家族,就算王冀被铲除了,王裕尚在,陛下十分倚重她,你也是知道的。何况,就算王家倾覆了,谢家掌权又能如何,左不过又一个王家。”赵缨握住了灵徽的手,引她坐了下来,徐徐说道。
可是她却不肯坐下,反抓着他的手,执拗的像个孩子:“阿兄,你知道吗?你现在什么都不缺,唯一需要的只有勇气。总是畏缩恐惧有什么用,阿父的仇是靠忍让就能了结的吗?”
赵缨叹息了一声,将自己的手从灵徽的桎梏中抽出,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冷淡之色。
这样的动作,让灵徽打了个趔趄,好容易站稳身体,面色却瞬间苍白如纸。
赵缨本是个严肃的长相,唯有在灵徽面前才会露出温存的一面。可他现在却只是板着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再无半分熟悉的模样。
灵徽心口亦是惶然。
“阿兄……”她怯怯地叫了一声,不安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眸,像是一只伶仃的猫。
赵缨不忍她露出这般表情,终究还是说服着自己和缓了神色和语气:“你既然知晓我私练水兵,就应该明白晋阳的仇我一日也未曾忘记。但如今朝中情况纷杂,不是你派些探子,动用些小心机就能把握的。你报仇心切,我能解,但若是把自己搭进去,又让我如何向师父交代。”
说到最后,声音难免高了些,又引得灵徽泪盈于睫,神色凄惶:“阿兄说我报仇心切,那我想问一句,阿兄又打算用多久,准备怎么样徐徐图之?”
赵缨不再看她的眼睛,沉着声音道:“陛下如今虽倚重谢家,但到底忌惮着王家,所以此次他留我在京,也是有制衡的考量。如今扬州刺史一职空缺,若是能得京畿之兵,出师北伐才是水到渠成。”
他认为自己足够坦诚,这些话埋在心底太久太深,本不该为任何人所知。在接到皇帝密旨回京时,他早就将接下来的路计划的周全,可惜那时候的计划里,从没有过灵徽。他所应当的将重担都压在自己身上,将她看做一个需要他时时相护的小女郎,可现在就是这个他眼中单纯懵懂的女郎,却出手将一切都搅乱了。
从北地回来的她,让他无所适从。
“扬州刺史?”她似乎有些意外,但想了想,又有了几分了然。皱起的眉,慢慢放下,弯起的唇上却没有任何明艳的色彩。“谈何容易,据我所知,王家已对此位置势在必得,长公主也有意促成此事。”
“这便是你接近她的原因?我明明告诉过你,那个女人就是个疯子,你离她远一些,你为什么不肯听?”赵缨忍不住又走到灵徽身边,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忽然想到什么,忍不住一把捏住了她玲珑的肩,“你告诉我,那次替她挡刀,是不是你有意为之?”
这句话说完,他的眼圈都红了,手上的力量陡然加重,却抖得不成样子。
“你是不是有意这样做?”一字一句,仿佛呼吸都有了重量般,沉沉压在他的胸口。
“对啊,”云淡风轻的一句回答,让他整个人都被定住了一般,怔怔然,茫茫然。可是对方却丝毫没有察觉一般,平静地有些残忍,“非但如此,刺杀的人也是我的人,分寸掌握的很好。这就是一个苦肉计,目的便是让长公主接纳我,信任我。这样的回答,可为阿兄解惑了?”
如火的怒气灼灼燃烧在胸口,又以燎原之势弥漫于所有的脏腑间。赵缨觉得喉口有些腥甜,半晌才从唇齿中挤出了一句话:“圆月,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如何变成了这个样子?
灵徽也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多少个午夜梦回,她亦恍惚,曾经那个自己究竟去了哪里?可是她不遗憾,人总不会一辈子被庇护着,忘记成长。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无论对错。
所以,面对赵缨的质问,她没有退缩,仰着头,弯出一个酸楚的笑容:“阿兄认为我该是什么样的呢?无忧无虑地等待你的救赎?恬淡平静地面对所有的不公?躲在你身后,把本该属于自己的事情全部交给你去做?阿兄,我做不到。”
哪怕房门深闭,夜风的冷还是无法阻挡。灵徽拢了拢身上的衣衫,脸色苍白,神色凄婉:“我在北地时,见过百姓用泥土捏造神像,那些神像与庙中的全然不同,与经书中更是迥然相异,可他们却对自己塑造的东西及其虔诚,顶礼膜拜。我就在想,或许阿兄喜欢的,本不是灵徽这个人。你只是习惯了保护我,照顾我,从而在心中造出了一个柔弱单纯的女子,想将自己的体贴和爱都给了她罢了。”
“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啊!”她的语调平静,可是赵缨却分明看到那蜿蜒而出的一行泪水,默默无声,让人心碎。
第36章 三十六、约定 当知道她心意的这一刻起……
赵缨怔怔站在原地,秋意微凉,心亦苍凉成一片。
他不明白灵徽口中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说那些刻骨的相思不算,那些日夜的挂念不算,那些本能的守护不算……那大概就是不喜欢吧。
她说,自己所怜惜的,不过是心中的那个杨灵徽。可是她根本不明白,这个世上,杨灵徽只有一个,和他一起相伴相惜着长大,是他仰望不到的月,是他不敢奢求的光,无论变成什么样,他都舍不掉对她的牵念。
第44章
他不过是怕她报仇心切,伤着自己。
有些恼恨自己的拙于言语,赵缨眼圈微红,一双手攥得紧紧的,想要去触碰近在咫尺的人,但又在她的泪水侵袭中,手脚无措。
“我说过要护着你,便不会食言,自然希望你这辈子都不会受半点委屈。圆月,你当真不知道我到底在担心什么?”
灵徽的半张面庞隐在烛火跃动中,看着有不合年龄的沧桑。听到赵缨这般说,她也只是浅笑一声,道:“我的确不知道阿兄在担心什么,阿兄什么都不说,我哪里能猜到……”
“圆月,你想让我说什么?”赵缨情急之下,又靠近了几步,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个身影交叠在一起,依稀是亲密无间的模样。
灵徽的眼中仍有残泪,但已然恢复了平静,望着赵缨的眸光盈盈如波:“想听阿兄说,你会与我同仇敌忾,不离不弃。想听你说,绝不欺瞒我,你我同喜同忧。还想听你说,你会和以前一样纵着我,支持我所做的一切。这些话,阿兄会说吗?”
“会,这些话一直在我心里,我从不否认。”赵缨的手锁住了她的肩膀,迫着她看向自己。他的眼眸很深邃,仿佛漫着一片星辰大海,随时能让人溺在其中。
灵徽从小就喜欢看他,那样俊秀标志的少年,偏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容貌,只一门心思的想要建功立业,有时候回来时脸晒得黢黑,还满不在乎。她给他做的那些颜色鲜焕的新衣裳,他从来不穿,成日里就执着于那些老气横秋的颜色,看着老成的厉害。
往事如一层又一层的巨浪般拍了过来,带着潮湿的伤感。她的眸子也湿漉漉的,蕴着一丝期待。
赵缨也在这样的期待中,被引诱着,终于说出了心中藏了多少年的话:“圆月,仇我们一起报,我不会欺瞒你半分,也不会束着你,拿你当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不能以身犯险,不能让自己受到伤害。你我一起并肩携手,再不分离了。”
他说这些话,自以为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可她的眸光仍有些咄咄逼人:“我也不想和阿兄分离,可是我就要奉旨嫁到谢家了呀,这又该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终于让赵缨从狂乱的情愫中清醒了过来,这也是他今日携着怒气而来的原因。皇帝的心思他怎会不明白,他固执着拒绝了皇帝的赐婚,也不过是想给彼此一个可能,哪怕这个可能带来的代价是失去皇帝的信任。
他舍不得的人,只有她。
可是摆在他们之间的难题,不容忽视。最讽刺的是,最先促成此事的人,正是他自己。他满心以为,谢家七郎会是灵徽的良配,唯有那样的家世人品才堪与灵徽相配,他是做好了打算退出的。
可她亲口告诉自己,她不喜欢谢衍,她在意的人是自己。
如此平凡的自己,凭什么得到她的青眼呢,她不过是习惯了自己的照顾,误将亲情当做了爱意。
可是既然她这样说了,他便只能当真了。
“我不会让你嫁到谢家。”赵缨伸手,触了触这个他熟悉又陌生的脸,那上面有细腻的肌肤和冰冷的触感。她日益妍媚,却日益危险。明知道会被搅进怎样一滩浑水之中,可多年的坚守和执念,容不得他退缩。
灵徽并没有退避,反而顺势将脸颊贴近了他的掌中,贪恋般的蹭了蹭。
“两个月。”她的声音仿佛被夜风吹散成了一抹烟,飘荡幽魅,“阿兄只有两个月时间。若是这两个月毫无任何变数,那我便只有认命了。”
“嫁个谢衍也没什么不好,衣食无忧,恰如兄长所期盼的那样。”
……
回到景阳里时,夜色深浓,一轮苍苍的月孤零零地悬在天上,若一面镜子,似乎能照出世间百态。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答应了没有,恍恍惚惚的,翻来覆去都是过往。
那些冗长的记忆,真的像一场梦啊。梦里他什么都有,有慈爱教导自己的师父,有伶俐乖巧的圆月,还有一个寒门子弟的一腔热血,满心渴望。
可是有一天,梦境却被踏碎了。他挣扎着活了下来,不过就是忍着一口气,想要找回失去的一切罢了。筹谋了许久的事情他不会放弃,他会挽救这风雨飘摇的河山,会带着兵马赶走北地的胡虏,会给师父一个交代。
可灵徽,他也不会放手。曾经的退缩不会再有,当知道她心意的这一刻起,他就不会再放手。
……
灵徽亦坐在窗边坐了很久,一轮明月,漫天霜雪,凝固了满面的泪痕。
她不想这样逼迫赵缨,他的一步一步如何艰难,她都看在眼里,可是他这样的人,不逼迫一把,又该如何走下去呢?他太过于内敛,太过于迟钝,爱和不爱都藏得太深……她本做好了踽踽独行的准备,可是未来的路上没有他,该有多孤独。
“女君,该休息了,明日还有许多事情呢。”云阁的劝说算得上委婉,但却切中要害。此次搅扰到了皇后之事中,又引起了皇帝的提防和不满,接下来自当慎之又慎,由不得她轻易松懈。
无论赵缨如何做,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她也不会停下脚步。谢家之事她会自己处好,长公主那边她也不会如赵缨所愿远离,布置在建康的诸多眼线,也自有用处。
她给出这个时间,不过是想给彼此一个机会,无论结局如何,都不至于太遗憾。
第45章
第37章 三十七、谢门 这是他这样家世的男子的……
谢衍很快就将人挑好,送到了皇后身边。七八个妙龄少女,皆为谢家家生子,样貌和性子都属佼佼。皇帝显然对他的周到和细心颇为满意,以谢衍才略出众,任职勤勉为由,加封他为通直散骑常侍。
谢衍并未因为此次升官而喜悦。
散骑常侍虽为散官,但官阶甚高,他自认为毫无寸功于朝廷,故而坚决辞拜不受。皇后劝说无果,只好让灵徽去试试。
自从有了和赵缨的约定,灵徽便有意和谢衍保持着距离。她不是个粘缠的性子,也做不出朝三暮四的事情。起初不过是无所依恃,便有了接近的意图,可等自己想清楚了真实的内心,也了解了谢衍的志向,她便不想再误人误己。
于是对皇后道:“谢郎君为人正直,当有自己的考量,臣实在不好意思多加置喙。”
皇后经过保胎之事,对灵徽爱信更重,并不以为这是一种推脱,反而认为她举止有分寸,拒绝是出于闺秀的自矜,笑着宽慰道:“你是不知道七郎,他本就是个别扭的性子,这不过是个散官,是陛下爱重他,他无需想这么多的。我说着他都听腻了,你去说说,他必然是会听的。”
见灵徽仍要拒绝,皇后垂眸低笑,话说得更加推心置腹:“谢氏如今看着富贵,但子弟并不繁盛,在朝中也未有多出众的贤才。七郎虽然年少,性子也散漫疏淡,但到底天资颖悟,品性正直,所以一直被寄予厚望。灵徽,不瞒你说,我如今看着正位中宫,但心里不安的很。后宫亦如外朝,宠爱与否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我和孩儿都需要一个有力的外家才能活下去。”
灵徽怎会不明白,别说皇后,如今这个世道中,谁不需要一个有力的家族作支持呢?若她不是孤女,如何能举步维艰如此,随意让人摆弄命运。
再推拒就不合规矩了,灵徽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任务。
谢府坐落在乌衣巷,门厅轩敞的扩大宅院,看着不算华丽,但越往里走才越能感受到这种世家大族的豪奢和威仪。
因为奉了皇后之命而来,所以谢家不能怠慢,衣衫华美的仆从一路分花拂柳地领着灵徽来到了谢夫人居处。而谢夫人早早就等在堂屋中,安置好了坐塌,站在屋外静候灵徽的到来。
谢家的冢妇谢夫人,正是谢后和谢衍的亲生母亲,出身于江南本地大族吴郡陆氏。生得不算高大,但五官十分精致秀美,人到中年,又添了几分韵致和涵养,看着十分优雅。
一见到灵徽,谢夫人便笑着行礼,口中道:“总听人说宜城君容止皆美,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灵徽哪里能接受她的大礼,急忙一手相扶,口中道:“今日冒昧前来叨扰,是灵徽失礼。”
谢夫人忙摇头,一面指着坐塌引灵徽坐下,道:“你是奉了皇后殿下之命而来,哪里算得叨扰。听闻陛下有意赐婚你与七郎,今后便是一家人,哪里需要这般客气。”
灵徽坐下,榻上垫着柔软的绣垫,绣垫的质地和繁复的绣工,略扫一眼便知千金难得。更别说厅堂内的各种布置,雕梁画楹,极尽华美,金玉饰物,不可胜言,目之所及,无处不细致,无处不用心。谢家的豪奢,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灵徽与谢衍的婚事,如今在建康城已经算不得秘密,哪怕她尽力躲避,仍旧避无可避。没料到谢夫人主动提及,灵徽微微垂了眸,想要搪塞过去:“殿下命我前来,说是为了见谢郎君,其实也是为了宽慰夫人。如今殿下身体康健,,饮食睡眠皆好,请夫人千万放心。”
说到这个,谢夫人笑意就更加温和慈爱了:“还不是多亏了女君,若非你身边的女医及时诊治,怕是要出大麻烦。女君待谢家有恩,我与殿下都会牢记在心的。”
灵徽忙说不敢,又寒暄了许多句,这才听侍女通传:“七郎君至。”
一身银灰色罗衣的谢衍出现在眼前时,灵徽仍免不了眼前一亮。他应当是特地更衣收拾后才来见客的,发髻梳的齐整,哪怕是腰间的躞蹀带都的半丝不乱。本就形貌昳丽的郎君,就算不打扮也出众,更何况收拾地这般体面精致。
赵缨说得对,谢衍这样的家世容貌,心性品格,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女子。、
“见过宜城君,见过阿母。”谢衍肃容时,很是温雅,翩翩矜贵。
灵徽点头,算作回礼,抬头间,见他已眯起了眼眸,笑容明亮。
谢夫人暗笑,缓缓起身,道:“宜城君今日奉殿下之命而来,想必还有要事,如此我便不打扰了。若七郎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女君千万别客气,只管告诉我,千万别纵着他。”
她的话说的诙谐,连灵徽也被逗笑了,忙说不敢,然后目送她离开了堂室。
谢家安排的极有分寸,没有让他们在谢衍的居所见面,而是光明正大的在谢夫人会客的堂屋之中。单凭这一点,便知是诗礼之家,不会平白让人尴尬,也不会任流言污了门楣。
只是这样的家门,竟也会允许她这般声名有污的人进门,只能说明这乱世中兵权真是个好东西,可以藏污纳垢,拂尽尘埃。
可她并不稀罕这样的忍耐啊。这和喜不喜欢谢衍没有关系,她恐惧的是,嫁入谢门,从此便是空待日移的深闺妇人,阿父那些旧部无论是被何人攥在手中做什么,都和自己不再有关系。
第46章
她无依无靠,嫁人便意味着将命运和前途尽数交付,从此后只能紧紧攀附于丈夫,依靠着他的态度而活。谢衍的喜欢来得太快,散的也匆忙,这是他这样家世的男子的一贯心性,自己本不该招惹。
“灵徽?”谢衍的声音,惊扰了她的思绪。
抬首,眼前便是一张桃李秾华般的脸,谢衍的笑容永远让人有春风拂面般的感觉,然而现在的灵徽心绪烦乱,并无欣赏的想法。
“谢郎君,近来可安?”她一开口便是疏远的距离,谢衍怔了怔,茫然地应了声“好”。
第38章 三十八、交心 就算没有情缘,也该是携……
屋外秋高气爽,天色澄蓝如明镜,谢衍怕她拘束,便带着人到了后园。
谢家后园以山石仿自然之形,引秦淮之水,潺潺自高处流下,最后在山底汇成了一汪碧盈盈的湖水。湖中种了荷花,可惜深秋将至,唯有几处残荷尚存,只待夜雨缓至,便可倚在湖边的小榭中,静听雨声。
灵徽跟随谢衍的脚步,缓缓踏过湖面上的石桥,白玉栏杆上的小兽雕刻的精致,灵徽摸了摸小兽的头顶,好奇地打量着它栩栩如生的眉眼。
“这是白泽兽,能言语,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谢衍的声音响在耳边,耐心解释。
“能通万物之情么?可知人的喜悲之事?若真由此灵兽,世人怕都惦念着将其据为己有。毕竟财可轻得,情却难诉。”灵徽叹惋。
谢衍望着她,望了很久很久,才弯起一个和煦的笑容,语气清淡如风:“灵徽有情,自会有人愿意倾听,莫要自怨自艾。”
“谢郎君……”灵徽讷讷,刚刚开口便被打断。
“我倒是更愿意听你喊我‘七郎’,可惜,我知道你的心在何处,明白这些强求不了。”谢衍的眼中有湖水的倒影,遥望远处,微波荡漾。
“谢……谢郎君……”灵徽不知道自己还会有这般心酸难受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是个心肠冷硬的人,却总是被这个人影响的满腹愧疚,辗转难安。
“陛下赐婚,我自然欢喜非常。可是我也明白,你和其他女子总是不同的,你心中藏着事情,自然是不想轻易嫁人,困于内宅。你不用纠结,若是不想成婚,便先拖着,我必不为难你。”谢衍温声说,并未看到此刻灵徽眼中的惊讶与仓皇。
“你不必这般迁就我,说到底,今春之前,你我素昧平生,你并不了解我的过去,也并不知晓我的经历。所以,我不希望一些东西蒙蔽了你的双目,让你对我有错误的期待。”灵徽定住脚步,看着谢衍,诚恳说道。
谢衍歪了歪头,状若无事地躲开了她的注视,看着此时平静无波的湖面:“你认为谢家娶妇,会是盲婚哑嫁吗?你的过往,我不提,不是在意或者不在意,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是心疼你,想让你从此安稳平静,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可是七郎,我想要的不是安慰,也不是别人的庇护。”灵徽一旦较真,总是锋芒毕露。她勉力让自己的语调温和一些,所以用了谢衍更希望听到那个,较为亲昵的称呼。
她生得冷艳,不笑时便如暮春月下的梨花,皎洁却孤清。
“我不想欺瞒你,若是让你有过什么误会,那是我太过于莽撞无礼,还请你原谅。”灵徽似乎想要将话一次性说清楚,绝不拖泥带水,但这种决绝,会不会让对方一时无法接受,她显然并没有考虑。
谢衍也冷了脸,并不想听下去。世事风云变幻,谁能说得来以后,感情这个事情,有人比他多努力了十年,他也不介意再用十年去弥补,去追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些赵缨曾经做过的事情,他会做得更好。那些赵缨不曾做过的,他也会更加细心周到。
天下女子万千,能这般牵肠挂肚惦念的,唯有她一个。缘分之事,他深信不疑,遇上这样一个人何其难。他尊重她的一切,不代表他会轻言放弃。
“灵徽,今日不谈这些,皇后殿下让你来此,是为了说服我接受陛下好意,领了散骑常侍之位吧?”谢衍哪怕心情不豫,也并不摆脸色给人看,只是笑容浅了些,眼中的神采淡了些。
濯濯如春风的少年,选择用逃避来解决问题,灵徽冷静了片刻,亦给予了成全。
不知不觉走到了桥下,几尾红鱼追逐而来,于水边露出头,等待着人的喂食。鱼养久了也有灵性,谢家的侍女乖觉,见此情景,急忙从数步开外跑上前来,递上了鱼食。
“听闻七郎常年随谢夫人礼佛,可知这鱼是何寓意?”灵徽轻捻鱼食在手,看着那些散开的殷红色很快聚合,团成一团红雾,仿佛是血迹一般。
“鱼为佛眼,能看清世间一切污秽。”谢衍回应。
灵徽点头,又补了一句:“鱼入水中自由自在,游刃自如。人亦如此,当为自己选择一处澄澈之水,自由自在的活。”
“仕途便是那方澄澈之水吗?”谢衍反问,也将鱼食扔入水中。鱼儿无知无觉,却嗅着味道,在水中曼妙的游荡,轻巧地将食物吃到口中,一吃完便优哉游哉地继续享受自己的自由,
“世上本无绝对的自由,更何况在这样的乱世。七郎有幸,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不必受生计之苦,不必经骨肉离散之痛。可是你也有自己的责任,世族不比平民,若只念着逍遥自在,怕有旦夕之祸。”灵徽认真道。
第47章
谢衍显然不赞同,摇了摇头:“世族家大业大,子弟众多,非要强迫每个人都在权利旋涡中蝇营狗苟吗?先前你为我卜师卦,我已说过,不欲入行伍。便是不想在纷纷扰扰中,消磨此生。如今天下,兴兵无道者何其多,何必要徒增杀戮,争战不休。”
灵徽的脸色算不上好看,她本不想与人有任何争执,但涉及到她最隐秘的痛楚,她不得不反驳:“若非胡虏犯境,北地沦陷,谁不想过着安逸舒适的日子。的确有人兴兵无道,但那些挣扎在前线的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吗?他们是为了家国啊!若是没有他们的鲜血,建康城里的贵族凭什么过着吟风弄月的安逸日子,七郎有志,本不该强求,可是如此说是否过于偏颇,让有志之人齿寒。”
谢衍想起了她的遭遇,自知失言,讷了一下,开口解释:“是谢某失言,女君莫怪。不过朝中情势复杂,有人想用北伐之名,借机揽权。有人趁流民南渡,借机招揽部曲门客。这些人都非忠君爱国之士,故而我心忧愤,才会说出方才的话。”
“正因奸佞众多,才更应该澄清玉宇不是吗?七郎退避,不是更给了那些人机会吗?散骑常侍虽是散官,但位高且为天子信任,假以时日当有可为。到时提拔贤臣,重用廉吏,何愁不能安定天下。”灵徽不知道,自己可以说这么多话,对着除了赵缨以外的人,这般掏心掏肺。
她被迫来此,为谢后做说客,却想不到有了这般机缘,可以和这个她一直很欣赏的人交心而谈。
就算没有情缘,也该是携手同行之友。
第39章 三十九、印信 女君拿着此印,便可召集……
不知不觉走到了湖边的小榭之中,乌木之上刻着两个字“寻芳”。谢衍侧身,请灵徽先行,她今日束着一条月华裙,行动时粼粼如月移。
她素来喜欢这种简素的打扮,烟霭曼雾的相貌,山岚云岫的气质,越是这般,就越美的动人心魄。
谢衍嗅到她身上飘出的淡淡香气,依稀是当年洛城中颇流行的月华香。所谓的月华香,其实是桂花香的一种,传说有种桂花在夜间月色正浓时,香气最是馥郁,洛阳女儿便摘了此花来入香,香气清甜悠远,数步可闻。只可惜,过江之后,很少再有人记得,大家更愿意追捧沉水等木香。
她是个念旧的人,无论是所穿,还是所用。仿佛一个困在旧梦中的人,不是不能醒来,而是不愿醒来。
谢家婢女早在寻芳榭中布好了茶水。一方檀木几案,两只靛蓝莞席,靠窗的位置摆着一个高几,上面放着一只白瓷瓶,里面供着几朵绿菊。极素极雅,可见主人意趣旷达。
灵徽环顾之时,谢衍已经洗好了茶具,玲珑的几只白瓷,是京郊几个官窑烧出的新东西,建康并无几家拥有。谢衍见她盯着茶杯发呆,笑道:“这般喜欢么?若是不弃,我明日送你一套新的。”
灵徽苦笑,揶揄道:“北地贵族多喜金银之器,以为那便是时间最为贵重华美之物。岂不知这小小白瓷,烧制之工,耗费之力,远超金银。”
“灵徽觉得奢靡?”谢衍不恼,静待水煮沸,又洗了一遍茶具。
灵徽见他手指白皙修长,动作流畅优雅,低首轻笑,缓缓摇头:“家学渊源,钟鸣鼎食,哪里能轻言奢靡。不过胡人虽粗鄙,但颇有志气,我曾见他们不眠不休驱驰千里,只为了争夺一小片草场。也见他们凌冽寒冬时,不饮不食,将东西都留给妇孺,忍饥挨饿守护领地。我们总是鄙夷他们,却未有反思过,为何这些人会逼着王业偏安,中原失守。”
“灵徽,慎言。”谢衍用指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轻笑着挥手,示意随身的侍女们离开,给俩人留了一个更清净的环境。
“虽然你说得不错,但是这样的话,建康城未必每个人都喜欢听到。”谢衍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是个不算严肃的郎君,不似赵缨,总是喜欢板着脸教育她,拿她当个孩子。但是他这样的神色,看着却比赵缨还严肃。
“灵徽,你说得道,我都明白。虽说人各有志,可是此次我愿意听你的,尽力一试。或许这也符合我阿姊他们的期待,毕竟我还姓谢,享受了家族的庇佑,也该做些什么。”说完这一句,他开始点茶,手中的动作迅疾却仍从容,观知赏心悦目。
阿父亦深谙此道,他那个人,若不是一意孤行地去边关,也是洛城中最风雅不过的男子。可惜,在她记事后,这些都是别人口中的传说,她未曾见过。
一盏茶奉到她面前时,灵徽收回了自己带着悲伤的回忆。她用眼睫挡住了自己眸中的晦暗,尽可能的用诚挚的语气,夸赞对面等待着自己评价的人。哪怕她的评价略显敷衍,对方仍表现的受用。
朗笑声透过湖面,袅袅而去。
灵徽没有留下来用膳,她今日还有其他事情。
马车从乌衣巷出来,绕了个弯,去了秦淮河边的一处楼宇。此楼名裕景,经营的是北地菜式,店掌柜是个丰腴的中年妇人,一见灵徽便眯起眼睛,笑着迎了上来:“今日有新菜式,女郎楼上座,自有人迎候。”
灵徽带着帷帽,微微颔首,再无多言,径直向楼上走去。
推开包厢的门,一个山羊胡子的瘦削男子等候在内。门扉甫阖时,那男子立时起身,对着灵徽便深深拜了下去,口中道:“女郎,殷沣可算见到你了。”
第48章
灵徽哪能接受他的叩拜,急忙上前一把扶住,眼圈瞬时就红了,道:“叔父,圆月哪敢受您之礼。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殷沣是杨尚麾下长史,晋阳一战后便失去了消息。灵徽本以为他早就不再人世,谁知上个月才辗转有了他的消息,于是越好乔装入城,在裕景楼见面。
裕景楼是灵徽的产业,这一点连赵缨都不知道。为了北伐,她投入了许多心血,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某一听说女郎在此,立刻日夜兼程而来。听说陛下封了你为宜城君,今后便该称‘女君’了。”殷沣也是看着灵徽长大,他家与灵徽家算是有远亲,杨尚去晋阳前,两家还曾住在同个里巷。
彼时殷沣新婚,新妇做的一手好髓饼,灵徽最喜欢到他家蹭吃蹭喝。可惜,殷沣的新妇生产时难产而死,他大约是伤心太过,于是跟着杨尚去了晋阳,再未回来。
“叔父这般说,圆月无地自容,这封号不过是受阿父余荫而得,圆月如何敢受。晋阳城热血未干,仇恨未雪,我怎能安心享乐,忘却那些忠魂。”灵徽哭了一场,拭着泪水说道。
殷沣亦红了眼圈,说了声是:“晋阳城近万人,守了那么多年,要不是朝中有人出卖,怎会落得那般结局。女君啊,我一日不敢忘掉那些国仇家恨,哪怕剩了一口气也要报仇。不过苍天见怜,将军若是知道你还活着,也能瞑目了。杨家还有人,咱们就还有机会。”
他说完,将一个东西从怀中拿了出来。那是一方印章,玄铁制成,上面为虎钮,系着红色的绦子。
“这是……”灵徽未接,好奇反问。
“这是将军私印,晋阳城破,全军覆没,但是将军散落各处的部曲仍有上万。女君拿着此印,便可召集散在各处的旧部,咱们养精蓄锐,总有一日可以打回去。”殷沣激动道。
灵徽将沉甸甸的印信握在手中,仿佛能够触到阿父身体的温度。殷沣来得太及时,在她最不知所措的时候,在她最孤立无缘之时。她一直想要召集阿父的旧部,但苦于没有办法,这一刻,她终于有了抗争的勇气。
“玄鉴阿兄如今已为荆州刺史,掌一州之兵,若是他知道了这个消息,当如虎添翼。”灵徽对殷沣激动道。
谁知殷沣却断然否定:“不可,女君万万不可信任赵玄鉴,晋阳城破时,他行踪可疑,说不定出卖将军,他亦有份。”
第40章 四十、月色 他若真心想哄人,定会将人……
灵徽怔住,如遭雷击:“怎么会,叔父,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殷沣知道他们二人情分匪浅,搓了搓手,斟酌着用词:“其实我也是不信的,但是逃亡到汜水关时,遇到了赵缨的裨将朱虚,他说自己在晋阳城破前,曾亲眼看到赵缨私下见过刘棼的右军司马刘涂,二人相谈了许久,不知在说什么。”
灵徽本能摇头,隐隐有些耳鸣:“不可能,阿兄差点殒命在晋阳城,若真是有所图谋,怎么会让自己陷入险地。叔父,莫要道听途说才好。”
殷沣叹了口气,微微低下了头:“女君教训的是,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莫要太信任他才好。毕竟他如今已是一方州牧,位高权重,若是真得了将军旧部数万之众,那便是如虎添翼。若那时才发现他狼子野心,便为时已晚了。”
灵徽的脸色算不上好看,人却沉稳依旧,勉强带着浅笑,装作若无其事:“叔父放心,且在此处安心住些时日,多留心北归将领的消息,咱们再图大计。”
对于这个任务,殷沣乐于接受,躬身送灵徽离开。
……
回山时,又是夜色迷蒙之时,秋叶未落但有苍苍之色,被风一吹,悲鸣声起,呜呜然,仿若疾苦之声。
灵徽胸口的印信滚热发烫,那里像是多了一颗心在跳动,她从未感觉到自己和阿父离得这般近。
阿父一直都是一个传奇,存在与洛阳人的讨论间,活在晋阳城的悲歌里,传颂在南渡人的故事中。听说他是个倜傥风流的人,早年吟诗作赋,吹笛奏曲,曾是洛城许多少女的春归迷梦。后来他孤身请旨去守孤城,用几千人马,让匈奴人不敢越关一步。
一次匈奴五万大军压境,黑压压的人马仿佛乌云般,聚拢在城下。阿父独自一人出现在城墙上,一曲羌笛哀哀响起,引敌方将士思乡痛哭,不战而退。
那样一个人,不在了啊。
秦淮河边,琴声袅袅,曲调靡靡,这样安逸的日子,又是谁浴血奋战换来的?
山门处,一个高大的身影玉立在那里,远远看到马车时,便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意。马车上的鸣珂声清脆,摇曳如乐曲,连带着风灯都如舞在风中般。
灵徽借着风灯的幽光,遥望着赵缨,眸中有碎裂的光芒。
越来越近,心事便该藏起,不让人知晓。
赵缨将灵徽紧紧抱在怀中,似乎这样的亲近,才能了结这短短数日的相思之苦。以往他不明白灵徽的心意,如今明白了怎会不珍之重之。
她的身上有烙在记忆中的香气,还记得她用的第一盒香蜜,便是他买的。都说洛□□贵,小小的一盒便用了他三个月的俸禄。可是当她仰着头,甜甜叫他阿兄时,他就觉得一切都值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如今他掌一州之事,钱帛之事再也不用放在心上,但他心上的女郎却再也不会缠着他买什么东西了。
第49章
一身简素的她,似乎不再有物欲,她的眼中出现了更大的欲望,关乎天下。
“阿兄怎么来了,这般频繁往来于城内外,若是陛下知道了,又该怪你不尽心于社稷了。”她轻笑,狡黠地眯着眸子,手却环住了赵缨的腰。
赵缨身量颇高,为了配合灵徽,微微弯下腰来,笑得宠溺:“陛下亦心疼我,这般岁数,尚无家眷。”
“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女子可入阿兄之眼吗?”灵徽笑着问。
“这世上只有一个圆月。”赵缨回答。
谁说他讷于言语的,他若真心想哄人,定会将人哄得很开心。
“天色太晚,月亮也困了,怎么办?”灵徽用手臂挂着赵缨的脖颈,声音糯糯地撒着娇。赵缨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臂将她打横抱起,一路抱到了寝屋之中。
云阁先回了观,早早吩咐众人退下,给了他们一片清净。
明月高悬,秋风萧瑟,屋中烛火阑珊。赵缨坐在灵徽榻边,看她慵懒地阖上双眸,似乎真的倦了,一动不动,很快就睡着了。
他方要离开,忽然就被攥住了手,一个懒洋洋地声音传了过来:“阿兄没有唱歌给我听,不许走。”
赵缨无奈,反而指责道:“你未曾梳洗便睡下了,这个习惯可不好。”
“我不困,过会儿再说,现在我只想听阿兄唱歌。”她娇蛮起来,依稀旧时模样。
赵缨摇头:“我若是唱了,这观中的人今晚都别睡了,会做噩梦的。”
灵徽莞尔一笑,看着他面色发窘,便不再执着,却又道:“既然不唱,便给我讲故事吧。”
“想听什么?”
刚刚还睡眼惺忪的女郎,此时精神忽然就好了,她坐起身来,眼中带着灼灼光芒:“我想听听晋阳旧事。”
赵缨垂眸看着她,仍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他的五官长得端正利落,就是有些严肃,此时看着却很是倜傥,连月色都仿佛是为他所备一般,平白替他添了许多温柔。
“你听过许多遍了,还要听吗?”他问。
灵徽妙目一盼,轻轻拨着他的手指玩。不同于谢衍的洁白纤细,多年沙场拼杀,赵缨的手很粗糙,手指关节尤其突出,摩挲着有粗粝的触感。
“之前说得都是我阿父,我想听听其他人。”
赵缨任她在自己的掌中胡作非为,笑着反问:“其他人?圆月想听谁的故事?”
她极认真地想了想,终于放开了他,却拨弄起了她自己的头发:“我想想啊,我去过两次晋阳,一次是在八岁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十二岁。记得你身边有个少年,和我年岁相仿,他长个五短身材,但手巧得很,还给我编过草蚂蚱玩。”
“朱虚?”赵缨想了想,脑海中出现了那个黝黑粗壮的少年,神色暗了暗,“你说得那个少年,是我的裨将,叫朱虚。”
“你们私交如何?”灵徽问。
赵缨点头:“同袍兄弟,生死与共,可惜他死在晋阳城破的那一天了。”
灵徽垂了眸,不知所想,半晌开口道:“那也不一定啊,你都能死而复生,或许他也尚在人世。”
赵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摇头:“不会了,他中了流矢,在我怀中咽的最后一口气。原本那个箭矢是冲我来的,若不是他,死得便该是我了。”
“那年他十六岁,听说家中已经给他说了亲,可惜……”
第41章 四十一、隐忍 若不是为了自己的计划,……
按赵缨所说,朱虚应当已经死在了三年前的晋阳城,但是殷沣却说他在汜水关见过朱虚。到底他们谁所说为真?
后半夜灵徽头疼欲裂,听着窗外呼啸地风声,辗转反侧,到了天色微明时才勉强睡着。
一觉睡到巳时,觉得饥肠辘辘,叫了声云阁。不一会儿,听得门扉轻启,却是星台走了进来。
“豫章长公主来了,云阁姊姊见女君沉睡未醒,便先去前厅侍候了。”
星台打起帘子,见灵徽眼底乌青一片,好奇道:“女君昨日未曾睡好吗?怎么看着甚是疲惫?”
灵徽打了个哈欠,恹恹道:“替我梳妆吧,多遮些粉,再扑些胭脂上去,莫要让长公主看到,又该奚落了。”
这样一番打扮下来,镜中人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冶艳,为了配合这个妆容,又不得不穿了件银红色连珠纹的襦衣,人便越发娇美了,全然不似平常那般疏冷的样子。
尚未走到前厅,就听到萧季瑶的笑声,朗朗传来:“你家女君昨夜是做什么去了,睡到这般时候。一个出家人,这般惫懒,我可要参她一本了。”
又听得一男子之声响起:“早听闻雁回山风景秀丽,这清都观门庭若市,今日一见,果然仙都云殿,让人惊叹。”
这个声音灵徽不熟,听不出来来者为谁。
“你以为清都观热闹是因为风景?”萧季瑶的声音里带着揶揄,“等一会儿见到人,你才明白到底为什么。”
灵徽的脚步顿了顿,眉头皱得越发紧了。长公主一向荒唐,今日不知道又带了什么人来,这般言语轻薄,实在让人不悦。赵缨告诫过她,莫要和萧季瑶往来太密切,灵徽自然知道原因。若不是为了自己的计划,她哪里需要这样费心周旋。
想了想,还是将头上的金钗摘了,又用帕子将脸上的胭脂抹的淡了些。
可她甫迈步进去,仍让厅中所坐之人怔愣了半晌。薄薄的日光笼在她身上,她仿佛是湖水中袅然绽放的菡萏,娇而不媚,卓然生辉。
第50章
“宜城君,今日我带彭城王来讨口茶喝,不介意吧。”长公主萧季瑶指了指身旁的男子,对灵徽笑道。
灵徽一进屋,便注意到萧季瑶身边的男子。
二十多岁的年纪,生得和皇帝萧祁有五分像,面色白净,身材微丰,眉眼倒算得上温和。
彭城王萧邡,当今陛下萧祁的异母弟,也是他为数不多的血亲之一。长公主带他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说方才猜不到,那么冷静片刻后,也能够想明白。
她在利用萧季瑶,又怎知萧季瑶不会利用她呢。萧季瑶与王家来往频频,自然不会愿意看到她和她身后的势力一起投靠了谢家,成全了皇帝的私心。
她的心中还是那个已经残损了的萧家天下,始终不肯承认成都王一脉为正统,哪怕江山成了如今这般,先帝负有全责。
一个女子的力量毕竟有限,所以她能做的便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反抗。不管是示好于王家,还是竭力扶持彭城王,亦或者将谋算用在自己身上。
灵徽很庆幸自己对长公主的一切了如指掌,否则这般无所顾忌的人,若是想要针对她,她毫无招架之力。
想清楚了原委,便从容许多,灵徽上前,向彭城王行礼:“宜城君杨氏,见过彭城王殿下。”
萧邡也算阅美无数,却少见这般容色出尘的女郎,她越是待自己疏淡,他就越是对她好奇。
建康城都传言,谢家七郎对她一见倾心,恋慕成痴,特地求了皇帝赐婚于他。谢七何等风姿,每每出行,掷果盈车,拥堵车马,连他都恋慕的女子,定然有出众之处。
萧邡着意留意灵徽的样貌,一双眸子逡巡在她脸上,盯着人不甚自在。当今皇族放荡,教养品性远远不及世族,这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只是彭城王这般失礼,仍让灵徽觉得十分不快。
“咳咳……”长公主的声音打断了彭城王的窥视,她捂着帕子笑得开怀:“‘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这曹子建的文章写得真不错,连我读着都心驰神往,想要一探洛神之美。可自从见到了宜城君,我便知曹子建所写,也不足以描摹姝色之一二啊。”
文章里那么多句,她偏引了这一句,用意不可谓不昭彰。
灵徽浅笑,耐着性子和他们周旋:“不知二位殿下今日前来,让你们等了这么久,实在失礼。云阁,可将最好的茶奉上?”
云阁应了是,见灵徽目光盯着空荡荡的几案,忙解释:“奴已准备好了茶,殿下说要等女君前来,亲自奉上。”
她话音未落,长公主的脸色忽然大变,冷哼一声:“你这婢子好生无礼,主人家的事情,也是一介奴仆可以嚼舌根的么?不如拖下去打死,我再给你换几个好的过来。”
云阁吓得颤抖不已,急忙磕头告罪。
灵徽知道她不过是拿云阁作筏子,轻笑温言道:“殿下最是会调教奴婢,上次送来的宣阳就很好,聪慧有度,哪里是这些笨丫头可以比的。都说主愚仆笨,可见都是我的错,长主便饶了她吧,今后我定不让她上前来惹殿下心烦。”
彭城王亦有心卖灵徽面子,随即道:“季瑶莫要跟奴婢一般计较,今日我们来观中做客,怎么也得给宜城君一个面子啊。”
话说到这里,萧季瑶忽然笑了起来,对彭城王道:“王兄一向怜香惜玉,倒是妹妹无礼了。也罢,改日我再送些奴婢过来就是,别让这些蠢东西带累了女君。”
说完,又莞尔对灵徽:“阿兄的面子,我自然不能不给的。宜城君可要亲自奉盏好茶给他,谢过他的大恩才好。”
灵徽说自然,使了个眼色让吓得脸色煞白的云阁和星台离开。独自煮好茶,沏了两盏,奉给了彭城王和豫章长公主。
她的恭顺态度,取悦了上首二人,彭城王盯着她的纤纤细指,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越看便越欢喜,对着长公主萧季瑶不住点头。
灵徽咬了咬唇,强迫自己隐忍不发,面上始终带着恬淡的笑容。
第42章 四十二、身份 我也很好奇,你这满腹才……
“听闻陛下已将女君赐婚于谢七,不知可为真事?”彭城王接完茶,掀起眼皮,状似无意地问灵徽。
灵徽也不讳言,坦荡承认:“陛下那日来观中,确曾这般说过。”
萧邡与萧季瑶快速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听得萧季瑶懒洋洋道:“谢七与你年岁相仿,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郎君,哪里会照顾人。陛下还真是喜欢乱点鸳鸯谱,全然不为人考虑啊。”
这话说得放肆又不堪,灵徽暗暗皱眉,却仍装作懵懂:“陛下体恤我一介孤女,我感念圣恩,不敢有违。”
这次彭城王萧邡先忍不住了:“若是你不喜欢他,大可以给陛下明言,女郎如此容色,建康城还不是争相求娶。”
萧季瑶便又笑:“说起来,彭城王尚无王妃呢,与其嫁他谢七,还不如嫁入王府更尊贵些。”
这便是图穷匕见,灵徽急忙起身,惶恐道:“两位殿下又说笑了,灵徽何德何能,怎敢高攀。”
她惶恐起来,有种楚楚可怜的气质,看得彭城王越发喜欢,不由得温声又安慰了几句。
二人滞留到日落时分才离开,中间还由着灵徽侍奉在侧,用了些素斋。
等他们离开后,灵徽终于松了口气,颓然坐在莞席上,怔怔发了很久的呆。
第51章
掌灯时分,她缓缓从厅中走出,顺着廊庑,独自踱步,往后山而去。后山寄养的人已经分散到了各府,此时那里一片空寂。她不过是想走一走,将白日堆砌的坏情绪抛给夜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楚楚去了宫中,为皇后安胎,云阁和星台受了惊吓,躲在了屋中。这样也好,就她一个人,缓缓地往前走,孤寂也好,失落也罢,不过都是暂时的。没道为了别人的恣睢和阴狠,惩罚和为难自己。
秋风萧瑟,吹在脸上,寒意凌冽。
她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不轻不重,不徐不疾,就那样跟着自己,如影子一般。蓦然回首,一个清瘦的身影就站在不远处,仍如平日所见一般,带着几分腼腆,几分矜持。
“宣阳,你跟着我做什么?”灵徽没有惊慌,只是对着幽冷空寂的风,无奈苦笑。
自从被长公主赐给她为奴,这个人就一直很低调,力图将自己活成一个影子一般。她需要时,他会出现,不言不语地做完事情,默默告退。她不需要时,他便消失在她的视野中,仿佛从未有过他这个人一般。
听云阁说,他极爱读书,观中书不多,他便找道家经书来读,连焚烧给天地的祭文都不放过。
这般求知若渴的人,应该算不得什么心思阴狠之辈。于是灵徽也乐得成全,从谢衍那里借了些经史子集给他看。得了那些,他便更忙了,常常整日不见人,也算给了彼此一个清净。
今日他不看书,却出现在了这里,灵徽有些不解,正猜测他是不是受了长公主的指使,需要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就听他开了口:“女君心中,似有不豫之事?”
灵徽没料到他会这样问,顿了一下,笑道:“没有,不过是随意走走。你今日不读书吗?怎也有了闲情散步?”
宣阳低头,莞尔笑道:“也只有在女君这里,会这般对待一个奴仆。”
灵徽知道他的意思,就顺着这话说了下去:“我听说你出身书香门第,学识不错,若非经历战乱流离,也绝不会落到卖身为奴的境地。既然如此,我也不该多为难你,放奴文书我已呈给了官府,待文书通过,你便可离开。天地辽阔,该去哪里,你自己做主吧。”
“女君好心,奴不胜感激。”他向着灵徽走近了几步,一张清秀白皙的面庞被月光笼罩着,无端让人怜惜。
灵徽不惯与人亲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而他浑然未觉,继续逼近她:“女君想必遇到了麻烦,若蒙不弃,奴愿献上一计,可令女君展颜。”
灵徽顿住了身体,狐疑地看向对方。
宣阳慢慢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尚未等她回味过来,便又站直了身体,拱了拱手,十分郑重地行了个大礼,道:“登高必跌重,非如此,不足以报仇,女君万万不可心软。”
他似乎有洞察人心的本事,见灵徽仍犹豫,又补了一句:“奴不叫什么宣阳,奴叫令狐望,字德音。长公主为报复零陵太守方镜,连他府中的其他胥吏也不放过。我阿父原本是方镜手下的舍人,无端遭连累被诛杀,她因见我相貌不差,未曾杀我,却将我放在府中,极尽羞辱。”
说到这里,令狐望声音微颤,抬头时眼圈通红。他不再自称为奴,便是固守着尊严,不肯丢弃。
“得女君怜悯,未尝苛待,还允我自由,我自当肝脑涂地以报。”
灵徽看着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胥吏之子,算不得高门,却也体面,遭连累沦落至此,他心中有恨有怨,皆属正常。其实自己并未对他有什么恩,不过是阿父教导,莫要与人为难,莫要苛待他人,便也习惯这样处事罢了。
短短几句话,她已能看出,令狐望非池中物。这样的人,自是可以结交,留些恩惠给他,今后的路才不至于走窄了。
思及此处,她伸手,从腰间拿下一枚玉玦,递给了他,温言道:“方才听君一席话,着实茅塞顿开。君有大才,不可束在道观这般方寸之地。我未有长物,只能以此玉玦为赠,待文书一到,你便离开。长公主那里无需担心,她既然将你赠予我,便该有我自行处置。”
令狐望摇头,拒绝的果断:“未见你平安,我不会离开。”
灵徽其实很感谢他,这样危险又无望的路途中,他明明算得上陌生人,却肯为自己着想,为自己担心。
“不用担心我,我有很多人保护的……”灵徽笑道,神色轻松,“你的计策都帮我出好了,我要是还不会用,那便是蠢材了。”
“我……”令狐望仍要坚持,灵徽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令狐德音,你既然那么喜欢读书,当是有抱负的吧。困在我这里算什么,难不成还要给我当军师祭酒?如今天下动荡,我也很好奇,你这满腹才华,能不能给自己挣条活路?说不定……说不定我将来还需要依仗你的帮忙呢,你可必须要争气啊!”
说完,她拍了拍令狐望的肩膀,像是当年阿父对手下的将士一般。那双眼眸盈盈动人,勉力藏起心事,尽量让自己看着慷慨豪迈,好像一个神气十足的女将军般。
将门遗孤,忠臣之后,她本该是世上最潇洒的女子,却困于仇恨中画地为牢,令狐望知道她很多事,所以很心疼她。
第43章 四十三、诉苦 这个怨里,也包括着他和……
从后山散步回来,又看到在门前东张西望的云阁,看来又有客至。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清都观竟然这般热闹,尤其到了晚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有多轻浮,做什么迎来送往的生意。
第52章
不过今夜来的人,她大体是猜到的。两边同时得了彭城王来观中的消息,若是赵缨,云阁大约是不会守在门外的,所以只能是谢衍。
他是个赤诚的人,定是心中着急,故而连一夜都不愿等。
灵徽示意云阁退下,想了想又道:“你去帮令……宣阳准备一床厚被子,如今越发冷了,他盖的太单薄会生病的。”
云阁高高兴兴地应了下来:“女君就是心善,咱们跟着你,哪里会受冻。”说罢,快步走向了另一处院落。
屋中的香已经冷了,残余的青烟袅袅飘散于空中,带着薄薄的余味。灵徽的屋前孤悬着几盏灯,在秋风的摇曳中,泛着昏黄的光。谢衍就负手站在廊下,身姿清绝,轮廓优美,独脸上的神情显得朦胧。
他正仰头望着院中那棵巨大的梧桐,因秋意渐浓,梧桐的叶子稀疏了许多。只是江南不同北地,每每到了这个时候,总会有叶落随风的悲凉。
一声浅浅的呜咽声传来,伴随着他熟悉的矜持脚步声。谢衍猛然回过头来,却看到廊下玉人姗姗移步,脸上挂着泪痕。
廊下残灯昏暗,落在她脸上斑驳的痕迹上,她的眸子里水波微荡,盈盈中有决堤的预兆。
果然,在他移步而来的那一刹那,她徘徊在眼中的泪水骤然涌出,潸然而落。
谢衍慌了神,几步便冲到了灵徽面前,手忙脚乱的从怀中掏出了一方帕子,无措地帮她擦着汹涌而出的泪。她没有躲避,任交错纵横的泪,在他温柔的擦拭中,消弭于锦帕之中。
似乎仍觉不够,她忽然攥住了谢衍的前襟,埋首在他怀中,哭出了声来。
谢衍僵住,那股幽幽地月华香气直往他呼吸里扑,他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发麻。可是怀中之人的泪水却打湿了他的衣襟,声声呜咽入耳,他又觉得心口揪疼得厉害。
两种奇妙的感觉交杂在身体里,引得他狂乱又无措,忽冷又忽热,像是生了病一般。
“灵徽……”谢衍挣扎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用手臂环住了她纤弱的身体,像是对待世间最珍奇的宝物般,虔诚又认真,敛去了平日的所有轻浮。
“受了委屈,只管告诉我,我帮你出气,好不好?”恍若哄孩子般的语气,是他此刻能组织起来的所有语言。
他曾经听到过赵缨与她交谈,便是这般温存语气,她对赵缨依恋的紧,想必是愿意人这样哄她的。
说来也怪,她的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她心里没有自己。但是谢衍仍旧觉得,在这个时候她能想到找自己,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我让人去给你递消息,实在……实在是别无他法。”灵徽渐渐止住哭泣,声音仍哽咽沙哑,她勉力让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平静下来,连悲伤都浅淡而克制。
可越是如此,便越让人怜惜。
“他们欺人太甚。”谢衍怒气纵横,却碍于教养,并没说出更多过失的话。
灵徽垂下眼眸,忍住了眼中的潸然:“我不过一个孤女,任人欺凌也属正常。只是彭城王着实无礼……他……”
“无礼?他做了什么?”谢衍的眼圈都红了,他一直都知道彭城王萧邡荒唐,虽尚无王妃但府中姬妾甚多,还总流连于烟火之地。这样的心性品格,若是让灵徽落到了他的眼中,必会引来觊觎。就算只是想,他都觉得怒气满涨,无法呼吸。
灵徽受了惊,全然没了平日的清冷疏淡,看着像个受惊的狸奴,缩在他的怀里,说话间仍瑟瑟:“他……倒也没做什么,不过言语间暗示我,让我主动拒绝和你的婚事。他们说,王妃远比谢家妻要尊贵,何况我流落北地,声名有污,嫁过去定会被折辱嘲讽。”
“胡言乱语!”谢衍捏住了拳头,面上青筋暴起,震怒道。
“长主亦在逼迫,全然不念救命之恩。她今日带彭城殿下来,本就是有促成之意。我只是不懂,我一个孤女的婚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本已出家,为何人人皆要迫我还俗,不肯给我个清净?”她说得缓,字字都衔着委屈和怨气。
这个怨里,也包括着他和他背后的谢氏。
谢衍清楚,他的痴心和倾慕,本是无暇,但的的确确合了陛下和家族的心愿。灵徽不过一个女郎,又经历了多年流离,她不会明白,她的价值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背后的杨尚留下的数万部曲,还有南渡而来的流民之心。
她未曾享受过一日将军之女的优待,反而因为这个身份遭受无数坎坷,如今又要因为这些所谓的势力而被安排一生。
彭城王只是重色,长公主却所谋甚大,这一点陛下亦心中有数,并对她与琅琊王家的接触,十分不满。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灵徽这般好的女郎,本来值得最好的。你放心,无论别人如何,我不会逼迫你。”谢衍将灵徽的手握在掌中,珍重万分,眼眸清澈干净,如水潺潺。
他是世间顶好顶好的儿郎,这样的郎子在这样污浊的世道,如此格格不入。
灵徽眼含泪水,唇角却弯了起来,挤出一个别扭的笑容:“若真是被彭城王……倒不如早日遵从圣旨,就……”
她敛下了眼眸,眼圈不知因为羞意还是伤心,又泛了红。
谢衍胸口蔓延着一团火,那团火灼烧着他的冷静与智。他不难想到,灵徽告诉他的定有保留,若非受了极大的逼迫,她这样坚强的女子,如何能说出这样丧气的话。
第53章
“我不会趁人之危,但你放心,我谢家也不会任人欺辱到头上。若是长公主收敛着也倒罢了,若是再有出格之举,陛下也不会再纵着她。”谢衍说完,将灵徽略有凌乱的发到耳后,又温柔地替她拭着残泪。
四目相望,灵徽报之以微笑,明眸里全是缱绻的情意。
赵缨不知自己在风露中站了多久,庭中举止亲密的两个人,天造地设的相配,他来迟一步,没有如约定般永远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的身边,仿佛是一种天意。天意让他看到了灵徽命运的另一种可能,一个没有他,却能锦绣无边的可能。
他想要一生一世照顾她,可是让她陪着自己提心吊胆,他舍不得。
第44章 四十四、英雄 阿兄,圆月非英雄不嫁。……
赵缨第二日下朝时,正好遇到了彭城王萧邡。
衣着华贵的年轻王孙,生着一张丰腴忠厚的脸。可惜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皮肤苍白又松弛,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走路的姿态也有些蹒跚。
甫一看到赵缨,尚未等赵缨对他行礼,萧邡先一步握住了赵缨的手腕,殷勤道:“赵使君久不在京城,想见你一面真是困难。听说上次胡人犯境,你率领荆州军连战连捷,不仅守土有功,反而还收复了不少城池。大魏能有你这般忠臣悍将,实乃社稷之福啊!”
赵缨忙说不敢,谦逊地客套了几句,有些不耐。若非完全不熟,也不至于抓着快一年前的事情说这么多,何况彭城王的心思,还不都写在了脸上,并不难猜。
“见使君一面难得,不喝一杯说不过去。这样,本王今夜在裕景楼设宴,为将军庆功,再找三五好友作陪,可好?使君若不弃,定要给小王这个面子啊!”萧邡笑声洪亮,又在群臣必经之处,很快便引来众人侧目。他却浑然未觉的样子,只一味和赵缨套近乎。
赵缨是个谦恭谨慎却沉稳果决的人,面上依旧笑意温和,但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保持一个合适去不疏远的距离,温声道:“殿下相邀,原不该辞,只是之前答应了宜城君,要与她一道为太尉忠献公做法事,三日斋戒,不得下山。所以实在去不了,还请海涵。”
彭城王故作惊疑,道:“使君竟与宜城君是旧识?”
赵缨依旧笑意浅淡端稳:“不瞒殿下,臣年少之时便追随忠献公左右,蒙他教导养育,与宜城君有重于骨肉之情。说句失礼之言,臣看宜城君之重,更甚于自己的性命。”
彭城王愣了愣,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又寻不出他半点错处。只好讷讷道:“既然如此,那也是不巧。改日吧,改日也请宜城君一起来,我与她也投契的很,早就想邀约了。”
赵缨不欲再说,便含糊了句“改日”,提步迈出了宫门。
等坐上了马车,赵缨紧攥的拳头才缓缓松开。若不是避免徒增是非,就冲他和萧季瑶二人欺辱灵徽一事,他就该揍得对方满地找牙。只是建康到底天子脚下,若是一时冲动,只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也让灵徽无法自处。
有时总会怀念年少之时,那时候他的全部冲动,都为了灵徽。只要她受一点点委屈,便是为她惹下滔天大祸,他都在所不惜。她是自己最柔软的牵挂,是自己最坚硬的铠甲。
为了她,什么都不怕。
可是现在,拥有的太多,失去的太多,所以顾忌就变得更多了。萧邡毕竟是王侯,言语敲打几句,但愿他能有个顾忌,莫要再打什么糊涂主意。
但萧邡却显然没有这个觉悟。
赵缨离开后,他咂摸着他方才所说的话,品出的却是另外的意思。
他原本看不上赵缨的,不过是个没有家世依仗的白衣,仗着有几分勇武,建了些军功,所以得到皇帝的看重,让他坚守坐镇荆州要地。说到底,是个朝不保夕的存在,哪里有什么根基。
他今日肯主动亲近,不过是听萧季瑶说起过他与杨灵徽的关系。既然他自己都承认了他们之间的不同寻常,那说明萧季瑶的主意不错,从赵缨下手也是换取芳心的捷径。
萧季瑶野心勃勃,便当他是个傻子么。如花美眷他也要,美人背后的势力他也喜欢,到时候成了事,有赵缨这样的猛将给自己保疆守土,那岂不是一举三得。
萧邡摸了摸下巴,越发觉得自己势在必得,前途一片辉煌。
……
赵缨方才所说,也并非借口。
又到了霜降之时,便又到了师父的忌日。以往他都是自己独自祭祀的,可是今年圆月安然无恙的回来了,于是悲伤都有了依靠,他再也不用一个人面对萧萧索索的世界,感受五脏六腑的空寂和荒芜。
灵徽早早就换好了素衣,头上只用一根银簪挽了发,鬓边簪着一朵小白花,衬得五官越发疏淡朦胧。
观门深闭,袅袅青烟盘旋,一人一个蒲团地跪在师父的牌位之前,相顾无言,各自垂泪。
“昨日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灵徽将一支香插入了香炉中,拭了拭残泪,转头低声问道。
赵缨看着她纤瘦孤清的背影,想要解释,却欲言又止,最后只淡淡道:“见你无恙,便放心了。”
“放心什么?放心将我交到别人手中,由着别人照顾我么?阿兄,你怎么总是这般有趣,自以为自己所想便是对的,做什么都是为了别人好……我阿父当年小看你了,你根本不该去战场厮杀,你该去当圣贤,让人顶礼膜拜才是。”
第54章
她的讽刺不可谓不尖刻,便是赵缨都有些生气了:“圆月,有话直说,何必这般争锋相对。”
“没什么好直说的,正如你所见,你不出头便有人替我出头,若受了欺辱,你置若罔闻,自然不会人人都如你一般,权衡利弊,深思熟虑。”她微肿的眼眸直直迫视着赵缨,有些咄咄逼人:“你我之间,怎么总像是我在无取闹,步步强逼。你若是不愿,大可以直说,不用去顾惜什么旧情。毕竟你仍是阿父的爱徒,就算你我无缘,也还有情分在的。”
说完这句,她别扭着跪在蒲团之上,似乎铁了心不再会他。
下一瞬,她便落入赵缨的怀中,他的拥抱慌乱又用力,箍得灵徽生疼。
“我怎会不愿,不过是不敢相信罢了。我不敢相信你会放着那么好的谢衍不要,偏偏垂青于我。我何德何能,给不了你安逸的生活,说不出讨你欢心的话,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出现在你面前,为你做主。圆月,我没有底气,看到你和他那样相配,我也只能说服自己成全一个办法,不然还能如何?你是世上最好的女郎,我不敢自私自利,奢求独揽明月,将你拽入万丈红尘中。若是你跟了我,哪怕受一丝委屈,我又该如何向师父交代。”
靠得太近,灵徽又看到了他脖颈上的那颗痣,随着他的呼吸起伏,然而那颗痣下,是一道狰狞的伤疤,那样深刻可怖,一直蜿蜒到他衣衫遮蔽之处。这样的伤,他会有多少呢?别人是玉粒金莼滋养的富贵闲适,他是刀枪剑戟拼出的自尊自强。
分明不一样啊。
可是他果真如他自己口中说得这般卑微怯懦吗?他分明是习惯了以退为进,藏拙装愚,不然他如何短短数年就站在这样高的位置上,受皇帝信任,赢同僚信服,受百姓拥戴。曾经那个将她捧在手中的赵家阿兄怕是早就死在了晋阳城中,如今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到底残留着多少昔年魂魄,她不敢揣测。
如果……如果殷沣说得是真的,那他该是多可怕的一个人。踩着同袍和恩师的白骨,一步步爬到了寻常庶族难以想象的位置,反过来用柔弱卑微的姿态,换一个弱女子的心疼,再收割杨家的最后一点价值。
灵徽不敢再往下想,她觉得头昏昏沉沉的,阿父的灵位就在眼前,她渴求一个救赎自己的答案。
但智告诉她,决不能操之过急。她要沿着自己的计划,一步步走下去,百死犹未悔。
“阿兄,圆月非英雄不嫁。”她从怀中抬起头,轻声耳语。
赵缨浑身一僵,抱着灵徽的手臂仿佛铁铸一般,箍得越发紧了,让她的呼吸都变得困难。他迷乱地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直到烧在胸口的火焰蔓延在了四肢百骸,将他烧得智全无时,他才悠长地叹息了一声,彻底让自己在她编织起的罗网中,放弃了挣扎。
第45章 四十五、献计 这些话……何人教你?……
后半夜,灵徽倦了,便枕在赵缨膝上沉沉睡去。然而赵缨却了无睡意,一下下抚着灵徽的发,像是少时一样。
昨夜他来迟,却有隐情。
皇帝听闻长公主欲与王家结亲,甚为忌惮。思虑之后,特下了旨意,命他在建康城外的西山上修建卫城,屯兵以护京城,且扼长江之咽喉,并防北地之兵。
修建卫城工程浩大,又要想个完美的借口,所以他被留在太初殿,和皇帝一道商议,一直到了日暮。
皇帝忌惮王家,君臣嫌隙已深,再去将扬州刺史之职交付,怕是不可能了。只是皇帝分明更信任谢家,就算重职有缺,暂时还轮不到他这样的寒门之人。
不过,修建卫城却是极好的机会,他的势力在上游,未必不能到达京中。
正在出神时,门外忽响起叩门声。云阁他们知道规矩,断不会夤夜来此。怀中的灵徽似被所扰,不安地皱着眉,轻轻哼了几声。赵缨安抚地拍了拍她,将人缓缓抱起,放在了临时置好的一方窄榻之上,然后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素衣男子,面容清秀,眸光澄澈,赵缨依稀记得,这是长公主送过来的那个奴仆,叫什么“宣阳”的。
“何事?”赵缨脸色并不好看,但也没有太为难他。他厌恶的无非是长公主本人,犯不着迁怒于这些仆婢。
师父曾教导过,不迁怒,不贰过,方为君子。
宣阳拱了拱手,行礼如仪,声音很轻:“女君有吃夜食的习惯,我准备了些汤饼,不知可需奉上?”
赵缨摇头,说不必了:“她困了,已经睡下,不劳你费心了。”
顿了顿,又道:“别总是纵着她,贪吃夜食会伤脾胃,她一向任性,从不知道顾惜自己。”
宣阳轻笑,并不认同:“女君怎会是任性之人,不过心中藏着太多事情,夜不能寐,所以才有了这样的习惯。”
“你倒是细心。”赵缨此言,听不出是夸赞还是讽刺。
宣阳显然不以为意,又行了一礼,才道:“女君已放我奴籍,过些日子我便会离开。但她身陷困境,我实在不放心。使君是女君信任之人,因而今夜有句话,便是僭越无礼,我也想和使君一说。”
赵缨听他如此说,免不了多看了他几眼。与初见时的印象一样,这个人虽然孱弱的有些女气,但却很有风骨,从未如一般奴仆那样卑躬屈膝过,即使面对他的为难,也能保证不卑不亢。这一点,就很难得。
第55章
“请!”赵缨比了比手,带他一起去了偏房之中。
“不知足下有何高见,还请不吝赐教。”相对而坐时,赵缨并未表现出任何轻慢,态度算得上谦和。
宣阳挑眉,似乎颇感意外:“我一介奴仆,当不起使君一个‘请’字。”
赵缨摇头,在晕黄的光下,直视着对方的眉眼:“我年少时,师父亦曾教我相人之术。足下虽位卑,但眉宇中颇有疏朗之气,想必不会郁郁久居人下。何况圆月看重的人,必非庸碌,我自是信她的。”
宣阳便笑,很有些意气风发:“使君能有如此心胸,足见江南亦有英豪,只可惜不逢时啊!女君待我有恩,我必舍命以报,但江南我不欲再留,所以离开前,我有一计献她,不知使君可愿一听?”
赵缨垂目轻笑:“既然是给她的计策,托我转达,怕是不妥吧?何不直接说给她听,她的性子,定会一直铭记你的情义。”
宣阳沉默地看了眼赵缨,喟然叹息:“使君果然是君子,怨不得她时时记挂。”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女君心肠太软,便是告诉了,她也不见得会用。只是重疾须用猛药,朝廷弊病难消,若不用些非常手段,剪除病灶,女君的仇永远不可能得报。难道使君认为,当年晋阳城的惨剧,只是因为一个王冀谗言惑君?”
这些话便如猛雷,直直敲打在耳边。赵缨先是一愣,然后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说出来的话都有几分森严:“这些话……何人教你?”
眼前烛火不安地跳跃,窗外的风声呼啸,蕴着秋日的肃冷和萧杀。
宣阳对于他忽如其来的杀意毫不畏惧,淡然的眉眼里带着平静和从容,他哂笑:“豫章长公主若是有这般谋算,哪里会病急乱投医,四处攀扯。若是其他人……建康城里还有这等人物,倒是我小瞧他们了。”
说罢,不等赵缨质问,直言道:“我在江南无亲无故,了无牵挂,过几日便会离开,必不再返。女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这些皆与使君无关。若信,可依计而行,若不信,便当我从未说过,仅此而已,无需忧虑。”
赵缨看着屋外摇曳的树影,思忖良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请君教我。”
……
灵徽醒来时,晨曦已至,幽蓝的空气中浮动着微小的尘埃,一束阳光斜斜照进屋中,正好落在赵缨的眉眼之上。他长得周正英俊,但他自己似乎从不知道,也从不在意。
曾经俊朗的少年慢慢长成了如今棱角分明的英武模样,岁月沉淀出的,又何止是样貌的成熟。
他的意气,再难寻觅。
此时,他正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团上,沉静的眼眸注视着上首如山林般耸立的牌位,最中间摆着的,是他的师父,是他一生追逐的目标,是他关于英雄的全部向往。
应该是一夜未眠,赵缨看着有些疲惫 ,但眸子却奇异的明亮。
察觉到身边的动静,赵缨侧首,见灵徽已经醒来,声音沉沉,略有沙哑:“时辰还早,多睡一会儿吧。”
她摇头,十分赧然:“本该是我守着的,没想到我却偷懒睡着了,连累你守了一夜。”
赵缨起身,不自觉踉跄了一下,忍着发麻的腿,走过来将灵徽扶起,温柔哄劝:“原本就没有这样的规矩,是你孝顺,想要用这样的方式纪念师父。既然如此,你守着和我守着又有什么区别。”
“自然是有区别的啊,”她方醒,神色有些寂寥,“你这个徒弟比我这个亲生的女儿还要做的好,岂不让我汗颜。”
“师父有恩于我,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赵缨回答。
“是有恩,还是有愧?”
第46章 四十六、压抑 他们本该是一对比翼,一……
赵缨的脸上带着隐忍的痛楚,清晨凉薄的空气,让他整张脸都仿佛蒙上了一层寒霜:“有恩有愧,既痛又悔。”
“悔从何来?”灵徽不打算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又怕错过线索,又怕发现破绽。她不敢想象,若是这个世上连赵缨都无法信任,那该多让人绝望。
赵缨选择了回避这个问题,这段回忆对他来说,是深入骨髓的痛,是他一直无法释怀的遗憾,每每翻开,总是血淋淋的。
“想吃什么,我让云阁她们准备,黍粥还是汤饼?”他俯下身,替她了凌乱的发,又道:“先去梳洗,今日或有客来,收拾齐整些才好。”
“昨夜的汤饼热一下便好。”见他回避,灵徽虽然胸口憋闷却也不豫多言,于是闷闷回道。
“昨夜的事情,你都知道?”赵缨的手顿了一下,错愕道。
她自然什么都知道,一向浅眠的人别说是敲门声,哪怕身边的人走动一步,她都会清醒过来。但是直接拆穿多无趣,他愿意藏着掖着,自己便陪他一起装聋作哑。
“我有吃夜食的习惯,就算云阁不准备,令狐望也会记得。”灵徽起身,推开了门。远处朝霞染红了半面天色,一轮红日即将破云而出。
“令狐望?”赵缨并未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宣阳。”灵徽再无多言,独自踱步出去。
她一向喜洁,沐浴后又换了件崭新的素衣,虽仍是素面,但到底看着没有那么憔悴了。赵缨也梳洗了一番,本无更衣想法,却见云阁已奉上另一套衣物,同样素白的颜色,上面有淡黄色的茱萸纹,看着十分精美。
第56章
他并不记得自己有件这样的衣裳。
星台快语,出言解释:“这是女君特地为使君准备的,足足做了半个月呢。”
赵缨穿上身,发现尺寸分毫不差,针脚细密平滑,这手艺刺史府最好的绣娘都做不到。
忽然想到什么,便问:“之前送来的衣裳,也都是女君亲手做的?”
这次说话的是云阁:“女君惦念使君驻边守土辛劳,你的东西,向来不假手于人的。”
“她何时学会了这些……”赵缨心口微微酸涩,他的圆月是娇宠长大的姑娘,师父待她有亏欠,从不勉强她学那些针织女红之类,记忆中她也从未动过一针一线,哪怕是她的乳母都拿她没有办法。
她不喜欢的东西,谁又能勉强呢?可若是她做了,就定能做的最好。但这其中付出了多少,就无人可知了。
赵缨束好了腰带,向外走去,迎面碰上了宣阳,或者更准确来说,是令狐望。昨夜相谈许久,今日再见,对方却疏离恭谨的仿佛从没有见过他这个人一般。赵缨很欣赏他的沉稳,刚要说话时,目光却落在他悬于腰间的玉玦上。
青玉饕餮纹的玉玦,怎么看怎么熟悉,这分明是圆月日常佩戴的那一块。从她回来后,便日日不离身的。
令狐望何等聪明,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便知他忽然恍神的缘由,于是笑道:“女君所赠,便是世间最珍贵之物,奴定当日日随身,才不负女君之厚爱。”
赵缨钝钝点了个头,勉强扯了个笑容,胸口却像是横着一块巨石,压抑着他的呼吸。
“玉佩乃贴身之物,怎能随意赠人。”他委婉提醒灵徽。
灵徽却毫不在意,淡然道:“令狐望非池中物,若是有朝一日鱼跃化龙,我便又多一重依仗了。”
“有我在一日,怎会让你失了依仗。”赵缨不解,却见灵徽神色冷漠,似乎并不想和他再多言语。
然而今日注定流年不利,尚未到午时,谢家七郎又不速而来。
他是个倜傥的男子,年岁比自己小不说,单相貌来讲,整个建康城也寻不出第二个比他还昳丽的男子。今日一看,显然又是精心装扮过才来。月白色的襕袍衬得他面如冠玉,习惯性上扬的唇角涂丹点朱般的鲜艳,就连束发的白玉簪子也颇讲究,简素又不失身份。
赵缨一向欣赏这个心思剔透的谢家七郎,但今日看他,心情却不大舒畅。于是阴沉着一张脸,虽行礼如仪,但半分热络都没有。
灵徽见他却很高兴,招呼着仆婢上茶奉点心,还贴心地取了一套崭新的茶具。
“听闻今日是杨太尉冥忌之日,原不该叨扰,但我素来敬重太尉忠义,也想寄些哀思。家中奉佛,我便手抄了几卷经书,还请女君一并焚于太尉灵前,以安亡魂。”谢衍推辞了灵徽周到的安排,选择径直去了设祭的屋子,从庚寅手中取过经卷,奉到了灵徽手中。
赵缨却阻止,道:“元和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师父英灵当知元和之心。可是这里毕竟是道观,在此若奉佛经,难免怪异。不如交予我,改日送去师父衣冠冢处,可好?”
外人听着,仍觉赵缨客气有礼,但灵徽太了解他了,这般夹枪带棒地说话,实在很不寻常。
她睨了赵缨两眼,见他无动于衷,反而拼命躲避着自己的眼神,像个负气的斗鸡。
灵徽本就心事重重,自然就更懒得他了。接过佛经,温声感谢:“七郎费心,阿父若有知,当欣慰还有人能记得他。”
“太尉为国而死,所有大魏子民都该牢记。”谢衍道。见灵徽形容憔悴,又补了一句:“心中再悲伤,也要努力加餐饭,若不饮不食,太尉也会心疼的。”
谢衍似乎很会哄人,灵徽听了他的话,忧伤略解,话也多了起来。
有一团火灼烧在赵缨胸口,他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大度。他总在说服着自己,嫁给谢衍是她最好的归宿,跟着自己只会担惊受怕,日夜悬心。可是,当每每想到有朝一日她弃了自己,嫁入谢家时,他便觉得心中一片荒芜,空寂,压抑地无法呼吸。
他们本该是一对比翼,一目一翅,唯有相互依傍着才能存活。
那些衣裳,一针一线,都是她的心意,他为什么要辜负,怎么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呢?难道真的要伤了她的心,任那些比他殷勤的人,将她从身边抢走吗?
她离开自己三年,三年他寝食难安,麻木恍惚,这样的日子,他再也不要有了。
谢衍走时,又是霞飞满天。灵徽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心中微微叹息,下一瞬,却被人自身后环住了腰。赵缨的声音沉沉从耳后传来,潮湿又温热,仿佛一种蛊惑:“圆月,若是我做错什么了,你便直说。你莫要让我猜,更不要不我,好吗?”
灵徽何曾见过这样的赵缨,他这个人少年老成,端稳持重,能杀敌,懂权略,有温柔细腻之处,但绝不会像此时这般,婉转示弱,像个求而不得的孩子。
但偏偏,她就瞬间心软的一塌糊涂。
第47章 四十七、生变 满朝文武,唯有卿可当此……
能让赵缨看清楚他自己的心,并不是件容易得事情。可当彼此之间最后一层薄纸被捅破时,灵徽却并没有如想象的那般豁然开朗。
或许是他们本就足够亲密,即使换了身份,也仍会少些悸动。又或许是围绕在晋阳城上空的迷雾未能吹散,她的心头仍有芥蒂。更或者是需要面对的事情太多,背负的东西太多,所以儿女心思都会不堪其负。
第57章
灵徽转身,环住赵缨的腰。他的身上有晨露般干净的气息,有她熟悉又依恋的温热触感。她觉得自己像个被消耗了灵魂的怪物,对于感情冷漠而麻木,无论别人怎样待她掏心掏肺,她所能想到的只有自己的目标和利益。
可只有在这个人身边,她会觉得平静,觉得安全,什么都可以不想不念。
赵缨俯身,迁就着这个拥抱。他的身量太高,巍峨的像一座山,但山也有山的温柔和包容。
譬如现在,他为她挡着四面而来的山风,与她一道,立尽残阳。
……
三日后,赵缨正常上朝,皇帝萧祁忽然就松了口气一般,散朝后又将他留在了太初殿。
“爱卿可算是回来了,”萧祁揉着眉心,十分焦躁苦恼的样子,“太尉周忌是大事,朕确实不好不允你的假。但如今朝务繁杂,朕需要你分忧啊。”
赵缨问道:“臣斗胆一问,可是发生了什么?”
萧祁并不掩饰自己对赵缨的看重,直言道:“不过三日,你这是铁了心要做山人了。难道你不曾听说么,徐州流民叛乱,袁祜无能,不过三日就让人占了下邳,现在叛军已经围了彭城。若是彭城失守,后果只会不堪设想。”
徐州本就流民诸多,去岁一年便有十万人从北地南下,追随朝廷。当时皇帝听了丞相王裕的建议,怕流民南下会引起动荡,便将人都阻在了江北的徐州,豫州一带,设立新郡,擢拔一批北地世族为郡守进行管辖。
荆州自然也有不少,赵缨管辖有道,非但没酿成祸患,反而分荒地,奖耕种,兴水利,还组建起了战力强悍的新军。但其他地方却不同,流民与原住民之间时常有冲突,争斗不断。一旦有导火索,便会酿成祸患。
“陛下想让臣去领兵平叛?”赵缨问。
萧祁点头,声音里带着恳切:“满朝文武,唯有卿可当此重任。”
谁知赵缨却并没有如以往般,一口应下,反而选择了推拒。他拱了拱手,神色肃穆:“陛下信任,臣自当万死不辞,可此次流民叛乱内情复杂,绝不是出兵平叛这般简单。”
“哦?”萧祁挑眉,有些疑惑。他深知赵缨谨慎,素来思虑周全此言绝非信口而说。
赵缨如实说道:“袁祜并非无能之辈,治军一向有方,若是寻常流民,怎会短短三日就攻下下邳重镇。依臣看,流民必有人组织,且此人颇有将才,不可小觑。”
“那又如何!”萧祁并不满意这个由,在他看来,流民有人组织算不得怪异,毕竟北地而来的人中不乏世家大族,也不乏能占善战,智谋频出的人才。赵缨所说,不过是略加思索便会有的结论。
“派兵平叛,只会激发流民怒火,非但无法解决问题,还会让归附朝廷的人寒了心。不妨先派人去招抚,若不成,再派兵也不迟。此外,需细细调查此事,必不让别有用心者逍遥法外,也不可让无辜之人遭连累。”赵缨沉声道。
萧祁脸色阴郁,将怒未怒,但还是将话听了进去。
“玄鉴话中有话,此间并无外人,不妨直说。”萧祁踱步走到赵缨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缨出身寒门,若非他着力提拔,也不会拥有如今的地位。萧祁虽不敢讲信任全部交付在这样一个无亲无族,了无牵挂的人身上,但他毕竟也算自己能靠得上的肱骨之臣。若是他知道感恩,便该对自己毫无保留。
“臣去平叛,无论胜败,必有损失。”赵缨实话实说。
萧祁却被他气的发笑:“怎么,还存了私心,怕损失部曲?”
赵缨迎着天子的戏谑,说了句是:“臣的部曲,便是陛下的私兵。如今诸世家恃功而骄,图谋甚深,不就是仗着家资雄厚,部曲众多么。”
萧祁听他说完,眼睛陡然一亮:“继续说。”
“陛下英明,此次可另选二人处此事,一为明,持朝廷旨意前去招抚,二为暗,予破虏将军之职,率兵平叛。待功成,再行嘉奖不迟。”赵缨说话时,总留有余地,因而听他说话的人,便也有足够的发挥余地。
果然,萧祁思索了半晌,豁然开朗,笑道:“朕明白了,丞相王裕可前往招抚,淮南太守王冀带兵平叛。如此安排,可周全?只是……若功成,又该封赏什么呢?”
赵缨这时却藏拙起来,并不再多言,只是道:“陛下自有圣裁,臣一个带兵的粗人,哪里懂这些。”
萧祁笑声更大,指着赵缨道:“你啊,若你赵玄鉴是粗人,那这满朝便更没有一个朕能看上眼的了。”
皇帝心中有了成算,大事已了,心情自然舒畅。当夜便留赵缨在宫中,畅饮了半宿,君臣想得,引得众人赞羡不已。
……
灵徽知道此事后,拊掌大笑,直叫了几声妙:“流民数日便攻破下邳,可见势力非小,王裕纵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未必能建立奇功,不过是个幌子,还得靠兵平叛。那王冀若是败了,损兵折将不说,陛下必严惩,到时阿兄再去平叛,便是建功立业之机。”
“可若是胜了呢?那不是助长了他的气焰,倒是陛下不得不封他为扬州刺史,为之奈何?”她想了想,又有几分失落。
赵缨见她双眸因为兴奋而灿然生辉,不觉也心情大好:“袁祜既然有失城之责,必遭贬斥,倒是王冀自会领了徐州刺史之职。”
他将天子的心思猜的透彻,所以当时什么都没说,因为顺成章之事,无需他多言。
第58章
灵徽将头摇的像个拨浪鼓:“那不行,白白便宜他,掌一州军权,日后更难对付了。”
“徐州刺史和扬州刺史,哪个权势更重呢?”赵缨眯了眯眼眸,十分从容,“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徐州事务复杂,又为前线疆土,倒时候会发生什么,谁又可知?”
侧首相看,曾经懵懂天真的小女郎,心智和美貌皆以想不到的速度在增长,他觉得欣慰,也觉得担忧。
“阿兄,徐州好端端的怎么就生乱了呢?我们的机会来得是不是太快了些,倒像是上苍相助一般……”灵徽嘀咕了一声,见赵缨唇角有莫测的笑意,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强迫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应当不会置百姓于不顾,也许的确是天意。
第48章 四十八、密谈 咱们自此缔结百岁之好……
王裕果然无功而返,被流民军首领羞辱了一番后,灰头土脸的回了健康,也带回了关于徐州流民之乱的确切消息。
听说流民军首领叫冯籍,冀州人,曾做过常山太守郑怀的掾属。后来常山陷落于匈奴人手中。刘棼任命的伪太守皇甫易十分欣赏他的才华,擢拔其为功曹,但其人刚正,不满皇甫易残暴,苛待百姓,于是向南归附而来。
一路流民甚多,冯籍贤名在外,不久就成了流民之首,扶老携幼,一路浩浩荡荡落足到了徐州。
南下三年,本来已经安定下来。但去岁,冀北王慕容执襄国大胜,从匈奴人手中夺得冀州全境,并将王都搬到襄国。他听从清河郡公慕容桢,侍中田穆的建议行儒法,安世族,奖励耕种,劝课农桑,冀州之地很快一片晏然。
流民多冀州人,本就不满于朝廷税负沉重,又不堪忍受背井离乡之苦,很快便有人起了北还之心。
这些消息传到袁祜耳中,他武断地认定是冯籍不忠,蛊惑于民,加之又拦截了数封往来于冯籍和慕容桢之间的书信。一怒之下,袁祜并未上报朝廷,而是选择直接将冯籍逮捕入狱,判了腰斩之刑。
此举自然触怒了冯籍的手下和冀州流民,他们将冯籍截出,举了义旗,就地起事。
“这样看,倒像是慕容桢的挑唆。”谢衍一面滔滔不绝地说着,一面替灵徽布菜。裕景楼的鱼脍最是美味,他早想带灵徽来尝尝,今日难得她没有拒绝,应邀而来。
薄如春雪的鱼脍还未落到灵徽的盘中,却听咚的一声,灵徽手中的竹箸已落在了地上。谢衍忙道无妨,吩咐人去换,抬眼时却见她脸色煞白,双目呆滞。
慕容桢……
他几乎是一刹那,忽然就想起了她的禁忌,然而话已然落地,再无收回的可能。关于她的经历,建康城存在不少的传言,她从不和人说,却也从来没有否认。
可她只是失态了片刻,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声音淡淡的:“慕容桢有大志向,一个小小的冀州,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谢衍见她没有回避,也不好生硬地转换话题,便顺着她的话继续:“也是袁祜鲁莽武断,百姓讨得只是一份活路,谁给的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灵徽想得却是另一件事,便问道:“那冯籍似乎很有将才,依你看,王冀此去平叛,胜算可大?”
谢衍笑着摇头:“这如何能预料?不过王家部曲甚多,王家子侄里也多有能征善战之辈,恐怕流民军不会是对手。”
“江州刺史陶襄此次为副将,陶老将军沙场老将,他若出马,胜算只会更大。”
陶襄啊……灵徽暗暗哂笑,说起来,她认了裴夫人为义母,这位江州刺史也算是自己的义父。可显然这都是表面文章,裴家和陶家是长公主的依仗,陶襄去给王冀做副手,也不知是皇帝的意思,还是长公主的请求。
看来长公主是铁了心要与王家捆绑在一起了。
“灵徽,你可是不喜欢听这些?”谢衍觑着灵徽的脸色,见她有些怏怏不乐,忙说道。
灵徽从思虑中抽离出来,摇头:“怎会,如今天下局势是否安稳,关乎到百姓能否安居乐业,也关乎到我们能否安定生活。所以,我很感激你能跟我说这些,没有嫌弃我见识粗陋,目光短浅。”
“你怎会是目光短浅之人,你的心胸见识,便是我都望尘莫及。和你相谈,总能获益良多,有你在身边,是我的福气。”谢衍很会夸人,短短数言,让灵徽红了脸,方才的恍惚和郁闷都散了许多。
“赵使君,经常同你说这些吧?他乃当世英雄,胸襟气魄,智谋能力整个大魏都难有匹敌之人。”谢衍由衷赞叹,脸上看不出任何别扭之处,反而一片光风霁月的坦荡。
秉性澄澈,不染尘埃,说得便是谢衍这样的郎君。
灵徽说没有:“阿兄事务繁杂,不大同我说这些。”
她虽无怨怼之意,但谢衍听在耳中却很开心,至少他能扮演好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在她的生命中,怎么不算是不可或缺呢?
谢衍细细地挑了鱼刺,又夹了几片到灵徽盘中,佐料的味道有些辛辣,她似乎并不反感,将他夹得都吃了个干净。
她的吃相分外优雅,唇齿轻轻开阖,嚼得又慢又细,脸上也无更多表情。
谢衍喜欢看她吃东西,一双眸子就这样盯着,满满皆是笑意。
“若是喜欢,咱们明日再来,可好?”谢衍试探着问道。
灵徽略作思忖,尚未给出答案,便听到包厢之外,有人声响起:“玄鉴如此忙碌,老朽还要叨扰,实在是冒昧至极啊。”
第59章
一个熟悉的声音清晰传来:“相国设宴相邀,赵某哪敢推辞,自当排除万难而来。”
谢衍给了灵徽一个疑惑的眼神,灵徽与他对视,面上却平静,像是早就知晓一般。
二人的交谈声逐渐远去,想是进入包厢之中。
灵徽看了眼谢衍,旋即推门而出,对着云阁耳语了几声。不久后,云阁返回,将他们带到了一间空屋子。谢衍方疑惑不解时,就听到了隔着墙壁的另一边传来清晰的交谈声。
那墙做得极薄,一墙之隔就是赵缨与丞相王裕的饮酒之地。谢衍没有偷听的经验,涨的满面通红,手脚都无措起来。
灵徽却起了狭促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道:“我们今日不做梁上君子,做个屏外君子可好?”
谢衍屏住呼吸,貌甚认真地思索了半晌,才勉强点了点头。
约莫谈话私密,所以侍从护卫皆守于屋外,谁能料到有人竟然敢在隐蔽地隔间偷听,故而话也说得直白干脆。
“使君乃刚直之人,老夫也不绕弯子,今日约使君至此,却是有事相求。”王裕的声音略带苍老,语速很慢,一听便知是个审慎之人。
赵缨亦如平常,沉稳谦逊:“怎敢当相国一个‘求’字,若有事情,还请吩咐便是。”
“哪里,后生可畏,老夫岂敢倚老卖老,当初你南渡之时,我便一眼看重了你的人品能力,多次向陛下保举,让你带兵北伐。如今你有如此成就,可见老夫也颇有识人之能啊!”王裕缓缓道。
他句句客气,但句句邀功,赵缨如何听不出来。便顺着他的话道:“某一日不敢忘记相国保举之恩,若无相国,哪里会有今日的赵缨。”
王裕显然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玄鉴知恩重义,老夫没有看错人。”
客套铺垫到这里,就该进入主题了。
“陛下信重你,特命你带兵在西山建卫城,此责的确颇重,不过依老夫之见,玄鉴之功还应在战场,大魏需你这样的忠臣良将,才能杀死胡虏的勃勃野心。”
“相国之意……”赵缨装作不懂。
“此次平叛,王冀恐难取胜,还得靠你啊!”王裕说得颇直白。
赵缨却笑,似乎并不认同:“府君亦是沙场宿将,且又有陶老将军相助,怎会不胜。”
“王冀能力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了,在朝中料些庶务或许尚可,兵法谋略,胆识见识都不能与那冯籍相比。你与冯籍一向交好,这一点最清楚不过。可惜我王家儿郎,有功无功不论,若是折损太多,我岂有脸面对列祖列宗。”
“相国太过悲观,哪里会这般夸张。听说此次太守率兵五万,而冯籍手中流民也不过三万,且多为田舍夫,从未上过战场,怎会是对手。”赵缨道。
王裕并未等他将话说完,直接道:“若玄鉴领兵仗义相助,老夫愿表奏你为扬州刺史,都督三州之兵,如何?”
一阵沉默……
“不仅如此,老夫还要将幼女令华嫁予你,咱们自此缔结百岁之好,今后王家与你荣辱一心,绝不背弃。”
灵徽的手紧紧握成拳,她没有意识到,手心已汗意涔涔,而她的整个脸都僵得不成样子。谢衍看了看她,无奈叹息,将她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手中。
第49章 四十九、辜负 善心总被践踏,多情必受……
她在等赵缨的回答, 那样静谧又漫长,只闻得心跳如擂鼓一般,像一个等候处决的犯人。
“多谢相国抬爱, 赵缨尽力一试。”
如重锤落地, 悬着的心忽然就死了。灵徽闭上了双眼,听到方才还兵荒马乱的那一处,忽然一片寂静。
灵徽没有落泪, 但这一刻, 她只觉得麻木, 疼得麻木,麻木到不知道该做什么, 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她的心是一片寂静的荒原, 那里本就该寸草不生。是她自己有了妄念,以为会有一个人并肩携手, 以为那样便不再孤独。人就不该有妄念,那是一种罪, 容易将自己扯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三州之兵,世族之女, 便是傻子都知道该如何选,更何况聪慧如赵缨。
他一路走来颇多艰难。年少时只身入伍, 投在了阿父门下,别人不肯吃的苦, 他从无抱怨, 别人畏惧的危险,他从不眨眼。
阿父曾说,赵缨将来必成大气,能忍人所不忍, 能人所不能。
得了阿父的器重,他便被擢拔的很快,短短三年,就成了从事中郎,是阿父手下一等一的心腹。
那时就有人打趣他:“中郎将如此年轻有为,又深得器重,莫不是准备做杨公的乘龙快婿?若是真娶了刺史的独女,将来整个并州都是你的了。”
他一听便翻了脸,将手中的箭矢扳成两段,恨声道:“若赵缨有此心,天地不佑,不得好死。”
自此,他威望更重,人人都道赵缨重情重义,有古之君子遗风。
如今,他已成一方州牧,手中握有重兵,但处境仍尴尬。在这个家世为重的时代,他寒门的身份,寥落的家族,稀薄的亲缘,都让他的权势危如累卵,为世不容。世族织就了一个细密的网,彼此利益交错,荣辱相随,偏偏他是这张网之外的人,踽踽独行,毫无助力。
现在王裕给他抛下了一个天大的诱惑。只要他娶了王家的令华,他便填补了最后一点缺憾,自此,应无所求。
第60章
或许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王裕离席而去,不一会儿赵缨也随之离开。她仍怔怔站着,寻不回呼吸的节奏。
灵徽以为自己勉强维持住了仪容,没有太过失态,但低头时才注意到,她的指甲已深深嵌入到了谢衍的肌肤里,那里青紫一片,伤痕斑驳。
他回了一个温柔的笑容,眸中只有担忧。
“赵使君或有苦衷。”若是现在还看不出她对赵缨的情意,那自己未免也太迟钝了。但无论私心中是羡慕抑或嫉妒,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灵徽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看不得她伤心,所以忍着愤怒,这般安慰。
灵徽慢慢松开了他的手,苍白的脸上,一双明眸湿漉漉的,带着迷惘和仓皇:“你……莫要见怪,是我失了分寸。”
她终于捡回了自己的神智,也知道自己不该在谢衍面前有如此失礼的举动。他因为自己受了伤,却一声不吭,也不多话,只是担忧。这些都让她心中更加难受。若他知道,连答允吃鱼脍都是自己别有用心,他会不会对自己很失望。
人就是这样不堪,一边被伤害,一边又在伤害别人。善心总被践踏,多情必受辜负。
谢衍正要宽慰,忽听身后门扉轻响,云阁从另一边走进了这间屋子。一进来见谢衍在侧,犹豫了一瞬后,才附在灵徽耳边说了句话。
灵徽听到后,先是看了看谢衍,然后才对云阁点了点头。
她对所有人都有戒备,谢衍从来都知道,不等她出口赶人,自己先找好了台阶:“崔子瑜得了一幅画,一早就邀我同赏,既然你有事,我便前去赏画,不再相陪了。”
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对云阁温声嘱咐:“女君今日饮了酒,你多看顾她些。事情料完后,去崔府找我,我送你们回山。”
灵徽却说不用:“回山之路我颇熟,七郎无需费心,安心赏画便好。”
说这话时的她,已经恢复了往昔模样,举止言谈皆周到从容。谢衍叹息了一声,她的清醒和克制让他心疼,却也让他稍稍放心了些。她将所有心事金装玉裹,藏在无人窥探的角落,他就绝不会拆破,让她难堪。
“好,路上小心。”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当最后一片银灰色的衣角消失在走廊尽处时,灵徽才敛起了脸上僵硬的笑容,素白的一张脸上,黑云压境,阴霾重重。
“叔父将人带到了吗?路上可曾碰到什么人?”灵徽轻声道。毕竟今日裕景楼热闹得出乎意料,王裕和赵缨方才离开不久,她不想横生枝节。
云阁摇头:“人从后门带过来的,安排在了后院朱雀阁中,无人遇到。”
灵徽点头,顺着暗道,一路来到了后院。朱雀阁外只有两个护卫,皆是殷沣身边的人,灵徽环顾四周,见静谧无人,于是放心踏入阁中。
她一出现,坐塌上的两个人便立刻起身。灵徽一眼就看到了殷沣身边,那个正随着他一道叩拜的人。
五短身材,黝黑皮肤,可不正是朱虚。
这才是她今日皆由鱼脍之事而来的真实目的,至于王裕和赵缨的私会,不过是意外的收获。
无数过往纷至沓来,她胸口激涌着澎湃的血气,但出口却只有一句话:“你,你果然是朱虚?”
那个和她年岁相仿的少年,那个心灵手巧的士兵,那个赵缨口中为他挡箭而死的“幽魂”……
“女君,正是朱虚啊,你不认识他了吗?”殷沣急切道。一面扯过朱虚到她身边,让她细看。
人憔悴了许多,瘦弱了许多,但不会有错。
“赵缨说你死在了晋阳城,为他挡箭而死……”灵徽唇齿有些发麻,半晌后,才缓缓说道。
朱虚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声音忽然拔高,神情充满悲愤:“赵缨?女君如何能信他的话。他与匈奴人早有勾结,城破那日我亲眼看到他与匈奴细作往来,我因一时不慎被他察觉,这才有了杀身之祸。”
说完,他扯开了胸口的衣物,指了指那道狰狞的伤疤:“这处为赵缨佩刀所刺,根本不是什么箭伤。”
灵徽向后退了几步,只觉耳中嗡鸣,头晕的厉害。
为这么多年的情义,她做了最后一次挣扎:“他没有道和匈奴人勾连啊……”
“若是朝中有人想让他这么做呢?”殷沣的声音响在耳畔,“太尉为国之股肱,匈奴人忌惮他不说,朝中也免不了有人妒忌,听说当时先帝册封他为大司马的旨意已经在路上了。”
“女君熟读经史,难道不闻长平旧事?若匈奴铁蹄当真可怕,将军如何能一守十年。”
长平旧事……廉颇用兵持重,固垒坚守三年,赵王求胜心切,中反间之计,罢免廉颇而用赵括,故而一败涂地。
她的玄鉴阿兄,便是反间之计的一环吗?她不能置信,不敢置信,但种种证据交错在一起,又由不得她不信。
这个世上,若是连赵缨都不可信任,那还有什么意思。
第50章 五十、失望 她反正已经失望至极,厌……
灵徽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回的山, 心如同被剜了出来,胸口处空得厉害,疼得窒息。
呼啸在山中的风, 仿佛吃人的猛兽, 嘶吼出可怖的声音,卷起那些不禁风霜的叶子,直往脸上扑。她被吹得麻木, 僵着身体, 一步步往前游荡。
第61章
多可悲, 孤零零的世间,只有她一个人踽踽独行。
阿父留下的书里, 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 她记得很清楚:“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 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 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1”
她便如那不甘心的刑天一般, 无论经过多少磋磨,总有些不自量力的乐观。报仇的火焰燃烧在心口, 便像是给她续了命。她挣扎成奇怪又别扭的样子,靠着执念, 茫然游走在这个世间,
她只是个不合时宜的存在,早该随着晋阳城的陷落,消失在这个世上的。错的从来不是她,是这个残酷荒谬的世道, 是这世道下生活着的暴戾恣睢的人。
皇帝不念将士守土之忠,反而处心积虑的算计着他留下的部曲人马。世族耽于享乐,不思北伐雪耻,只一门心思地勾心斗角,争名夺利。流民南渡,反遭欺凌,庶族有志,无路报国。整个大魏都像是一块烂肉,不管装饰地再正常,也难掩让人窒息得腐臭。若阿父知道,他当初拼死保卫的社稷是这般,该有多失望。
她反正已经失望至极,厌恶至极,对这里所有的一切。
云阁知道她的性子,一路沉默地跟着,没有敢上前劝说一句。
回到观中时,已是深夜。星台看到两人狼狈模样,惊了一跳,想问什么,却被云阁拦住,只吩咐她去少些热水,服侍灵徽沐浴。
身体埋在热水之中候,方才有了一丝活气,灵徽慢慢找回了自己的知觉,终于落了泪。簌簌而落的泪水悄然藏进了浴桶之中,混合着蒸腾而起的水汽,仿佛能掩藏起所有的脆弱。
慢慢的,呜咽变成了嚎啕,听得门外的两个婢子面面相觑。云阁叹息了一声,对星台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打扰,让女君发泄出来也好。毕竟她一向喜欢压抑着性子,这样下去,人迟早会受不了的。
她虽一直跟着,却也未能窥到全貌,女君今日在裕景楼与赵将军不期而遇,她未出面,反而在隔间窥了半天,出来后脸色就很不好,人也恍恍惚惚的。后来她去后院见了那个北地来的人,情况就更差了,肉眼可见的悲伤难抑,如丢了魂魄。
问题应该出在了赵将军身上,他们一起长大,本该毫无芥蒂,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让女君伤心至此。云阁只隐隐觉得该是大事,可女君不说,她也不好猜测。只是提醒星台,这些日子谨言慎行,若是赵将军前来,不要多言,更不要将女君的行踪泄露出去。
星台懵懵懂懂地答应了下来,越发疑惑起今日的事情。
那一夜,灵徽沐浴后便发起了高热,迷迷糊糊中,她又梦到了在北地的事情。
那时洛城骤然沦陷,王家早已撤离,赵缨毫无音讯,她便随着流民毫无目的地乱窜,躲避匈奴人的奸杀掳掠。
一路越逃越觉得风光诡异,原来这些人不是要下江南,而是要往幽州而去。灵徽听说,阿父曾与鲜卑人关系甚好,鲜卑人也一向以大魏忠臣自居,所以她也没有改道,一路饥寒交迫,终于来到了范阳。
本以为终于得活,却不知那范阳太守卢毅,也是酒色之徒。流民中略有姿色者,皆没入太守府中为奴,姿色尚可者,直接沦为女伎。灵徽自然无法幸免,卢毅看到她眼睛都直了,径直抱起她往内院而去。
或许是幸运,又或许是不幸,在她挣扎哭叫时,听到了那个名字。
“启禀府君,辽东郡公府的公子慕容桢已到,想请府君一道商议破敌之策。”门外有人禀报,卢毅肥厚的手掌堪堪停住,视线在灵徽的脸上徘徊了片刻,终于咬了咬牙,翻身下榻。
“等晚些再收拾你。”他恶狠狠地甩了这样一句话,拂袖而去。
再后来,灵徽没有等来卢毅,而是等来了那个身材高大,五官俊美凌厉,如同杀神般的慕容桢。
“卢太守已经将你送给了我,”他俯了俯身子,眼看着那个桃花般清透明丽的女子,一路瑟缩着向后躲,直把自己缩在了房屋的角落,一处衣柜的后面。她便以为躲在那里,就会有片刻的安全吗?单纯幼稚的如此可爱。
慕容桢大步上前,伸手扶在墙壁上,便将她桎梏在方寸之间,退无可退。
“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也很好奇,你将如何背水一战?”他虽然带着笑意,但那双眸却如狼般锐利可怖。
分明是鲜卑人的长相,但汉话说得极好,还读过兵书……慕容氏……灵徽想起阿父说过,慕容鲜卑汉化已久,辽东郡公慕容执便与他常有书信往来,曾约为兄弟,一起抵御匈奴。
她鼓起勇气,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看着对方,声音怯怯:“不知慕容执是足下何人?”
那人听到这个名字,果然一愣,挑眉道:“你认识他?”
“我阿父是并州刺史杨公,朝廷已经追封他为太尉,忠献公。”她的樱唇中说出这一串封号时,带着小小的得意。
慕容桢略思索后,终于想明白了她口中所说的阿父是谁,汉人颇多避讳,说话时总绕着这么大的圈子。
她的言谈举止,她的样貌气质……是杨尚的女儿无误。如传闻一样,杨尚对这个独女宠溺非常,这才养出她这般骄矜懵懂的性子。
第62章
他存心逗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滑腻的触感,让他心头大悦:“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知道,卢毅有求于我,特送了我一个美人。”
“今日便由你来侍候枕席吧。”他捉住了她的肩膀,轻轻一提,她便如花瓣般轻飘飘地落到了怀中。
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糟糕的处境和即将迎来的不堪命运,她眨着大眼睛,两行清泪盈盈落下。
“世道云变,乾坤失序,才会让尔等豺狼横行。”良久,她咬着唇,低语道。似乎这样的话帮助她走出了低迷哀伤的情绪,她倔强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抬起手,胡乱抹着颊边的泪。
慕容桢才不会她口中那些文绉绉的辱骂,他俯身,用唇轻触她的脸颊,意料之中的温软触感。她的身上有三月桃花的味道,蛊惑着他的心跳。
灵徽受了这样的唐突,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连唇都泛出了夸张的苍白。这些时日,她遭受了无数的艰难困苦,哪怕三天未进一粒口粮,她都从未动过了断的念头。她以为只要活着,就能有拨云见日的一天。可是现在,她知道自己注定在劫难逃,注定在这场乱局中粉身碎骨。
于是狠了狠心,挣脱他的束缚,向着身旁的墙壁胡乱撞去。
注释:1故事出自《山海经·海外西经》:讲的是刑天曾和黄帝争夺神的位置,被黄帝砍断了头,把他的头埋葬在常羊山上。于是他用□□当做眼睛,用肚脐当做嘴巴,拿着盾和斧头挥舞着,继续反抗。
第51章 五十一、相处 今日,便由你亲手宰了他……
她的动作过于突然, 即使身手利落如慕容桢,也只凭着本能扯住了她的一截小臂。但她存了死志,力道甚大, 眼看着小臂滑出, 人就撞在了墙上。
“咚”地一声闷响,鲜血四溅,粉白的墙面上立时出现了一片血迹, 好像冬日雪中绽放的寒梅。
慕容桢急忙将人揽在怀中, 探了探鼻息, 虽微弱却尚有生气。于是将人放在了榻上,胡乱扯过腰带, 手忙脚乱地给她包扎住, 再出去喊了仆从。
卢府的医士来得很快,看了看额上的伤,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不过这深宅大院最是藏污纳垢, 可怜的小女郎只能白白受委屈。他见得多了,自然也知道该说什么, 不该说什么,便道:“伤口看着可怖, 但好在没伤到骨头,养些时日便能好。只是切莫让她激动, 不然落了病根, 可就麻烦了。”
她的身边坐了个高大的异族男子,听闻此言,只是淡漠地点了头,吩咐仆从他下去开方子。
两日后, 灵徽苏醒,人变得木木的,一言不发,只是流泪。
慕容桢难得有耐心,处完手中的事务后,便会来看她。放在她旁边的食物分毫未动,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她闭着双目,静静地躺着,要不是眼皮偶尔的跳动,眼角残泪不绝,慕容桢几乎以为她已然香消玉殒。
“不肯吃药?”
“想要绝食?”
“你当真不想活了!”
慕容桢冷笑,一手将她抱了起来,另一只手捏住她的脸颊,威胁道:“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让你喝药,你想不想试一试?只是我耐心不足,弄疼你了我可不管。”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一双杏子般的眸子水汪汪的,此时用她自以为凶狠的表情瞪着他,道:“蛮夷安敢辱我至此,若我玄鉴阿兄知晓,定不饶你。”
这是她这些天说得第一句话,声音有些沙哑,但还是又娇又柔,仿佛不是在辱骂他,而是在和他撒娇。
慕容桢不恼,饶有兴致地摸了摸她的粉腮,问道:“玄鉴阿兄,他是谁?”
“我阿父手下猛将如云,玄鉴阿兄是最英武出众的,匈奴人只要一听他的名字,都会觉得胆寒。”她气虚体弱,勉力挣扎着不让他碰,从口中咬牙切齿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后,仿佛找寻到了底气,仰着头,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兽。
慕容桢很欣赏她这样鲜活的模样,存心逗弄:“哦?我确实没听说过,倒是很想会会。不过我十五便上了战场,至今从无败绩,你口中的这位,未必能胜于我,倒是你又如何说。”
“你无败绩,不过是因为尚未遇到我阿兄,若是真战场相遇,他定会将你打得落花流水。”
慕容桢哈哈大笑,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嘴上却揶揄:“那你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你这样不吃不喝不用药,不出三日,你定然活不成。等你那个阿兄找来,只怕是孤坟一座,芳魂难觅……啧啧……”
她胡乱抹着脸,羞愤地泪又涌了出来,但话却是听进去了。衔着恨意将药一口饮尽,拿起空碗便朝他砸了过来。
“你等着,等我阿兄来,一定给你好看。”
她娇蛮的不成样子,但却让慕容桢难得愉悦,他一手便抓住了扔过来的东西,重新放回到她身边:“你现在身无分文,砸了东西,拿什么赔给卢太守。还是说……你已经认同你是我的人了,让我赔也不是不可以。”
“痴人说梦,你这个蛮夷,胡虏,鲜卑奴!”她搜寻着脑中最恶毒的话,来反抗这个人带给自己的羞辱。可是这些话显然没有让对方羞恼在意,反而引得他大笑连连,越发无礼。
第63章
再后来,伤养好了,留了一个浅浅的疤。慕容桢见她懊恼,于是不顾她的挣扎,用胭脂在她的额上点了一朵灼灼绽放的梅花。
“真好看,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卸了。”他恐吓,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除了言行孟浪,这个人还算守礼,之后再未有强迫之事出现。
他此次是听从父命前来相助,因而大多时候征战在外。府中人都说他战场上很是勇猛,连着击退匈奴人数次进攻,还众创匈奴主力,俘虏了他们的主帅。
凛冬将至,粮草不继,主帅被俘,所以匈奴兵只有仓皇撤退,范阳之围骤解。
一日,他忽然来了后宅,抓着她的手便要将她带出府去,口中道:“想不想报仇雪恨?今日便给你一个机会,你亲自来。”
她不明所以,本能挣扎,却被他一把揽起,抱坐在了马上。
骏马迅疾地驰骋在大街上,他的胸膛颇宽,将她搂在怀里时,几乎遮住了她大半个身子。她被他死死地箍着,挣扎的动作只显得多余,干脆不再动弹,只气鼓鼓地回头瞪他。
很快便来到了一处衙署,向内绕了半晌,才走进一个昏惨惨的牢狱之中。牢狱里光线很差,刺鼻的气味直冲鼻子,惨叫声不绝于耳。越往里走,那种恐怖的气氛便越足。灵徽就越恐惧,瑟缩着身子,直往慕容桢身边靠。他很欢喜这种依赖,干脆抓住了她的柔荑,温声道:“小心脚下,莫要害怕。”
“为什么要来这里?”灵徽问。
慕容桢没有回答,沉默地带着她往内走,终于在牢狱的最深处停下了脚步。
“那个人……”他指了指墙角的一处,努力去看,才发觉那是个镣铐加身的男子。“你可认识?”
灵徽细细又辨认了一回,见他披发左衽,脸上刺着一个诡异的图腾,应该不是汉人。可她确实不认识。
她摇摇头:“我不认识。”
“你说你的阿父是并州杨尚,那你告诉我,你的阿父死于何人之手?”慕容桢沉声问。
灵徽怎会忘记,一想到阿父的仇,她便觉得浑身都因为激愤而颤抖,一股又一股地血直往头上冲。
“匈奴刘棼勾连朝中奸佞,派行军右司马刘浑率大军五万,骗开城门。我阿父率兵迎击,终不能敌,力战而亡。”她一字一句道,眼中仿佛已看到了当时晋阳城的惨烈,看到了数万英魂的鲜血。
慕容桢缓声道:“这个人便是刘浑。我替你将他捉来,今日,便由你亲手宰了他,以报父仇。”
第52章 五十二、恢复 良药苦口,苦到断肠了,……
一柄寒光森森的刀递到了她的手中, 刀身沉重,刀尖锋利。慕容桢的声音近在耳畔,沉沉的, 像是蛊惑, 又像是安抚:“一刀刺下去,为你阿父报仇。”
难道不想报仇吗?明明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可是人就在眼前, 刀就在手中, 自己却不争气地在发抖。
阿父将她保护的太好, 她从未经过血气和杀戮的侵袭,在洛城那样安逸繁华的地方无忧无虑的长大, 连杀猪宰羊都未曾亲眼目睹过。
就这么刺下去吗?一刀之后, 仇敌殒命,心魔骤解……不过就是一刀……
“还等什么, 你待他仁慈,他屠城之时可有丝毫怜悯之心?不过是成王败寇, 他怨不得任何人。”慕容桢握住了她发抖的手,继续催促。
她拼命挣扎, 脑中一片空白,她想逃离, 她不敢面对。
慕容桢看着她,有些怒其不争。他再也没有给她怯懦的机会, 握紧了她的手, 往前一送……
利器刺入,确是钝钝的声音,那人闷叫了一句后,圆睁着眼睛, 死死盯着灵徽。有汩汩鲜血从刀口流下,温热粘腻,腥气刺鼻。她慌忙松手,将刀抽离,却有更多的血喷溅而出,污了她的双眸,湿了她的脸颊,粘在了她的朱唇之上。
无边血气将她包围,她觉得天地都变成了血红色,裹挟着她的灵魂,不断陨落。
她整个人都像脱了力一般地瘫软下来,耳中有尖锐的鸣叫声,身旁的一切都在扭曲轰塌。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一条命啊!
在她失去知觉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圆月……圆月……”真是可笑,慕容怎会知道这个小字,她记得他从未这般叫过自己啊。
……
迷迷糊糊地睁眼,只看到低垂的素色的帐幔,没有鲜血也没有幽暗的牢房,她一时恍惚,想不到自己身处何地。
头钝钝地疼,身体也虚弱的不成样子,唯有心口悸动,仿佛杀戮留下的阴影,仍在徘徊。
“可算是醒了!”熟悉的女声,让灵徽更加迷茫,她究竟在哪里,这是在范阳?还是在龙城?
她记得,她杀了人后再次醒来,已经身处前往龙城的路上。越走越荒寒,越走越陌生,她像一个战利品般,被慕容桢高高兴兴地带着回乡,而她自己却失去了全部的自由和尊严。不顾一切地想逃离,不顾一切地想要娶寻找她的玄鉴阿兄。
她笃定,只要那个人还活着,她就不算流离失所,举目无亲。
“放我走……”她嘴唇轻碰,一遍遍重复的却是这句话。高热让她无比虚弱,整个人都仿佛是一片干枯的叶子,恹恹的,毫无生机和活力。
第64章
准是烧糊涂了,不然怎么连人都认不出来了。云阁心疼得直掉眼泪,拿了浸湿的帕子,帮她往额头上放。
楚楚说,若是药石收效太慢,便可以用这个办法。可她不眠不休的守了这么久,为何一点效果都没有,女君仍旧烧得滚烫,口中不住地说着胡话,仿佛要将这些年所受的委屈都诉说出来一般。
“女君,我是云阁啊!”云阁轻声道。
拿着帕子的手却一下子被攥住了,灵徽的声音沙哑虚弱,无力地抬起眼皮,道:“云阁,你怎么来了这里,咱们在洛城失散,我找了你好久。”
云阁再也抑制不住,哭了出来:“这里是建康,不是洛阳,女君,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建康……
灵徽忽然就想起来了,她如今人在建康,从春桃初绽到霜冷月寒,已经大半年时间。她筹谋的事情一件都没有成,还发现了很多不堪的秘密,时移世易,人事全非,挣扎了这么久,原来还是一个人。
比那时身陷北地还要让人绝望啊,至少那时,她心中还有念想。
“女君一直昏睡,药都喂不进去,可把奴婢们急坏了。”星台也上前来,啜泣不已。
“大夫来过?”灵徽浑身酸软,只有颓然地躺着,从身到心,都是无力。
“自从宣阳走后,咱们这里人手更少了,我没有办法,只能下山去找赵将军。云阁姊姊不知道为什么,发了好大的脾气,让我不要给赵将军添麻烦……咱们之前有事情不都是去找他的么,这算什么麻烦。”星台噘着嘴,抱怨道,自觉很是委屈。
云阁叹息,看了眼灵徽,柔声解释:“将军事忙,命纯钧去宫里请回了楚楚。还好有她,诊了脉,说是普通风寒,吃了药将息着便无事。奴婢想着,有我和星台守着就行,就让她也回宫了。”
“奴婢自作主张,女君莫怪。”她虽在行礼告罪,却并不因星台的话而慌乱解释什么。
云阁性子沉稳,头脑聪慧,灵徽很多事都不瞒她,这次赵缨的事情就算她未了解到全貌,应该也猜到了什么,故而也起了疏远之心。
以前还是依赖太多,怎么能事事麻烦别人。
“云阁说得不错。赵将军重任在肩,事务繁忙,今后还是莫要多叨扰人家。不过是个风寒,客居于此,莫要让人觉得轻狂。”灵徽淡淡吩咐,人乏得厉害,也不愿再多言语,指了指碗,示意将药端过来。
良药苦口,苦到断肠了,也许能让人重新活过来。
她以前每到喝药时,总要闹些脾气,被人哄着劝着,好话说尽,才勉强喝进去一点。但是从北地回来后,性子变了很多,尤其是侍候在身边的云阁和星台,都觉得她俨然换了一个人。
而这次,她越发安静内敛,不用人说就会按时饮药,连饭食都比过去用的多了些,吃完饭偶尔去后山走一走,望着远处,不言不语,眼中满是无计消除的忧伤。
清都观从立冬后便谢了客,观门紧掩,似乎再也不愿与外面有任何的接触和往来。但接连几个消息的到来,却如投入湖中的巨石一般,惊扰了近半个月的平静,没有给灵徽更长时间的喘息和恢复。
她瘦了一大圈,气色仍不好,孤清寂寞,红颜憔悴,只有那双眼眸,像是有火焰跃动,燃烧着倔强的生命力。
第53章 五十三、分离 那么多年的深情和依恋,……
冬月廿五日, 皇后于显阳殿诞下一子,因孕期梦到麒麟负日而来,所以皇帝敬告宗庙后, 赐名萧麟。
皇长子已经过了七岁生辰, 在他之后,后宫再无皇子出生,所以皇后这个带着祥瑞而生的孩子, 自然让皇帝龙颜大悦。皇后之父被封为丹阳侯, 食邑足足五百户, 母亲谢夫人封了县君,亦有食邑, 最让人咋舌的是谢衍的封赏。小国舅刚被擢升为散骑常侍不久, 又一次得了提拔,这次他的位置是南阳国相。
南阳王萧庭是景帝幼子, 按辈分来说,是先帝幼弟, 当今圣上的堂叔父。但景帝四十八岁才得了这个孩子,所以他和萧祁岁数差不多。他一向低调谨慎, 乐善好施,素有贤王之名, 治下也并无任何异动,皇帝外派内弟去南阳, 众臣皆不解其意。只是看出了皇帝对谢家的看重, 毕竟南阳乃战略要地,若有尺寸之功,怕是又要继续升官了。
与此同时,徐州也有消息传来。王冀带兵浩浩荡荡往徐州而去, 谁知离彭城还有百里,粮草辎重便被劫掠一空,只好退守淮阴,仗着淮水之势,与冯籍相持。
冯籍有了彭城粮仓在手,并不急着行军攻城,反而转身去了寿阳,将寿阳太守王付与逃亡到那里的袁祜一并俘获,不费吹灰之力将淮阴上游的这座重镇收入囊中。
冯籍的军队一路收编,非但没有折损,反而人数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大。一旦顺流而下,占据淮阴,那便意味着整个徐州都落入流民军之手。
江北失守,江南再无安宁,这下连皇帝萧祁都坐不住了,急召赵缨入朝。
赵缨显然并不着急,不知与皇帝说了什么,几个时辰后出来,受封征北将军,率兵八万前去平叛。
出征的前一天,他上山来看灵徽,如之前一样,仍被拒之门外。
第65章
那一日,许久不下雪的江南忽然落了雪,虽然不大,但也薄薄积了一层,仿佛为天地蒙上了一层纱帐般。
他就站在雪中,裹着玄色大氅,脸被冻得煞白,鼻尖都有些发红。但人却仍是好脾气的站着,大有不见到灵徽誓不罢休的意思。
星台受了灵徽的斥责,不敢再自作主张,只能硬着心肠:“女君身体尚未大好,不愿意见任何人……”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使君也不例外。”
他在灵徽面前,一向是好脾气的,也不恼,只是温声道:“怎么病了这么久还不见好,不如让楚楚回来侍候吧。我心里担忧,不看她一眼,怎能放心的下。”
说罢,他向着朱漆大门看了一眼,那一眼,说不出的落寞。
“我虽然不知她为何不见我,想必她这样做也有缘由,可我此去徐州平叛,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星台更为难了,忐忑道:“使君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女君的。”
显然,这样干瘪的言语,并不能让他满意。可是观中始终静谧,她铁了心不出来,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明明之前一直都情义深浓,他想不到是什么让他们离心至此。圆月不是喜怒无常的性子,更不会无缘无故的不人,她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生了误会。
不管什么误会,这次徐州功成,一切都会解开。
他又依依看了眼观中,沉默地叹息了一声,转身上马,扬鞭而去。不一会儿,皑皑山路上就只留下一行马蹄印,蜿蜒向雾气朦胧的远方。
观门忽然打开,拥着纯白狐裘的灵徽出现在门口,无边苍茫的雪淡化了世间的一切喧闹颜色,她亦以同样的颜色存在,遗世独立,皎然无垢。微凉的雪花扑打在她的脸上,风帽下眉色淡远,秋水空濛。
静默无言的望着远处,双眸瞬间潮湿,她仓皇地避过身子,想要继续用逃避来掩盖一切伤心和落寞。
可是,身后马鸣又起,方才离开的人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瞬间又出现在了眼前。
“圆月!”他喊着她的名字,翻身下马,在她几乎要逃进观中的那一刻,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
下一瞬,她就落在了对方的怀中。
他穿得铠甲因为落了雪而越发冷硬,赵缨就迫着她靠在那片冰冷的东西上,不肯松手,而他的唇却滚烫地触上了她的额,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清冷的,像是雪中干枯的枝丫。
灵徽没有挣扎,怔怔然与他对望,试图从这双深邃幽黑的眼中,看到轻浮虚假的情意。可是他太会伪装,那里一片深寂,像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渊,拉着她堕入无边情海之中。
她的安静,给了对方得寸进尺的机会,他的唇顺着她莹洁如玉的脸颊而下,终于找寻到了那个诱人沉沦的所在。
寂杳空茫的天地间,她的唇是唯一的色泽所在,带着桃花的气息和温软的触觉,是他睡梦中才敢奢想的存在。
轻轻一触,带着唐突的温柔,她没有推拒,于是赵缨忍不住又将她拥得紧了些,加深了这个吻。
心跳如战场上的鼓点,敲击出兵荒马乱的激越,滚滚热血倒行逆施,仿佛能将他整个人都灼烧成齑粉。
就这么在一起吧,没有纷纷扰扰,不再有聚散离合,从年少时就开始的心跳和悸动,终将变成印刻在骨头和血液里的依恋,他们才是彼此生命中无可替代的存在,是世界上最不能分开的两个人。
可相比他的迷乱,怀中的那个人却清醒又冷静。她睁着眼睛,越过他的轮廓,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色。碎玉轻扬,剪水飞花,江南难得的一场落雪,留给人的却只有满心的无望和悲凉。
他有他的图谋,她也有她的执念。
无论再亲密的两个人,都会有歧路分离的时候。更何况他如此多的阴谋算计,弯曲心肠。国仇家恨未报,却只想着内斗争权,这样的他让人陌生。
那么多年的深情和依恋,不过是一场覆水难收的错误。她不悔,但也不会再执迷。
便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吧,天地辽阔,该是她自己的路,她会自己走下去,无人陪伴又如何,跌跌撞撞,头破血流也不过是求仁得仁罢了。
再次相逢知何处,情若相付无怨尤。她与他,再无亏欠。
第54章 五十四、出手 本想利用她来实现北伐之……
赵缨离开建康的第二日, 灵徽收到了长公主的书信,信中半含威胁半含哄诱地邀她参加裴夫人的生辰宴。
大概是料定她不会去,随信而来的是一截断指, 那指头骨节粗大, 覆着一层薄茧,是习武男子的指。
“何物婢子,安敢辱皇女至此!”这是信的最后一句话。灵徽明白, 安插在她身边的阿乾已然暴露, 此时恐怕凶多吉少。长公主隐忍不发, 不过忌惮赵缨之故,如今赵缨领兵在外, 她无人庇护, 还不是任长公主处置。
萧季瑶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知道了自己安插人手在她身边, 必然不肯罢休。没有对她用杀招,无非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
她被权欲蒙了心, 一力扶持彭城王上位。依照彭城王的个性和能力,必会依仗于她。到时一个背靠王家和裴家的长公主, 必将权倾朝野,将江山玩弄于股掌之中。无论是北伐还是泄私愤, 都由她说了算。
第66章
灵徽不得不承认,自己算错了一步棋。本想利用她来实现北伐之愿, 却不想无意中招惹到了一个疯子。她的图谋并不算高妙, 皇帝不会不知道,只不过没有将这样疯狂又漏洞百出的计划看在眼里罢了。
从古至今,哪朝哪代会让一个外嫁并且血缘疏远的长公主执掌天下?如今天下的局势,连皇帝都无法掌控, 更何况一个昏庸无道的藩王?诸世家实力颇大,就算她扶持彭城王坐上了大位,又拿什么和世家抗衡?
恐怕到时候得傀儡不是彭城王,而是她!
赵缨曾提醒过她,没药引火烧身,终究还是她太过轻敌,才惹出了现在的麻烦。灵徽望着那根断指发了很久的呆,她的脸上只有忧色,却没有分毫惧色,连云阁都有些毛骨悚然。
王家……彭城王……婚约……
灵徽头脑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疯狂的想法,这个想法让她忽冷忽热,坐立难安。或许萧季瑶不是疯子,真正疯的人是她呀!
……
腊月十一,正是裴夫人的生辰,灵徽平白认了个干娘,自然也不能太过敷衍。
裴夫人奉五斗米道,灵徽的女冠身份正好派上用场。
她特地选了一身水墨道袍,披着青色的大氅,头顶青玉莲花冠,足蹑如意笏头履,左手持麈尾,右手挂念珠,用过早膳后乘羊车缓缓而至。
待到了裴府,已见门庭若市,宾客往来不绝。到了后宅,更是绫罗绸缎明媚鲜妍,金饰珠玉灼灼伤眼。
建康延续了当年洛城的豪奢之气,才刚刚太平几年,斗富攀比之风便一发不可收拾。女子的裙幅越做越宽大复杂,质地也越来越柔软细腻,头饰更不用说,有几个贵女头上的步摇冠,远看着仿佛金光璀璨的树,又有几个人戴了繁复夸张的假髻,重得脖颈都伸不直。
云阁跟在身后,不住咋舌,灵徽倒平静,敛着一张冷艳的脸,十足十的疏离客气,却又礼仪不失。
如今风气很奇怪,玄谈盛行之下,言语谦卑客气反而落了下乘,清高傲慢却被广为追捧。附庸风雅的人将其称之为清气,清都观的宜城君最是其中佼佼。
她冷得像是云中的一弯月,雪中的一枝梅。
果然,那些名门淑女争相与她亲近,不住地说些寒暄之词,灵徽一时成了宴席中的焦点,一个不容人忽略的存在。即使长公主莅临,也丝毫压不住她的人气。她的衣着,她的妆容,她的谈吐,都在众人的口中,成了啧啧赞叹的榜样。
灵徽见此,越发矜持,缓缓抚着麈尾,故作高深的半阖着眸子,只用余光打量着脸色铁青的长公主。
“好个妙姑子,一举一动竟有这般勾人本事,莫说男子,便是本宫看了都动心。”她拉长了声调,不阴不阳地说道。
见众人一时安静,皆凑耳过来,准备听她说些密辛,长公主笑得越发开怀,也不等灵徽解释,只一味自语:“你倒是说说,那鲜卑慕容,那谢七,还有……彭城王殿下,是怎么被你拿下的?想来这道袍之下,别有一番滋味,非我等所能知啊!”
这话说得露骨,极尽羞辱,可从长公主口中说出来,大家又觉得正常。她一向放荡,府中面首无数,便是皇帝对此颇有微词,也无法阻止她寻欢作乐的脚步。
但她刻薄,毫无顾忌,并不能消弭大家对于灵徽的印象。
方才还在追捧她清妙高远的众人,此时打量起她的眼神,都变得诡异又猎奇。细想来,这些话也不算空穴来风,毕竟她曾沦落北地的事情不算秘密,小国舅待她一片痴心也是人尽皆知,就连彭城王倾慕于她,也确有其事。
可见这张冷艳高洁的面庞下,藏着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啊。道观虽是方外之地,却也自由无羁,若说有什么风流韵事发生,也不是不可能。
灵徽环顾四周,垂下眼帘,仍是一派从容清冷的样子。
她似乎半点也不在意长公主的羞辱,也没有急迫地去解释什么,只是执起面前的酒,轻轻抿了一口,淡淡道:“今日是义母的生辰,殿下若有私事,待宴席结束,灵徽定然登门拜访。”
萧季瑶碰了软钉子,禁不住冷哼了一声,虽然没再说什么,但后槽牙咬了又咬,下决心要给她些颜色。
赵缨护她护得紧,他在建康时,自己当然不好出手。毕竟如今的大魏,她能看得上眼的人不多,赵缨还算一个。若有朝一日能呼风唤雨,这样的好儿郎,她必得好好利用才好。
杨灵徽一介孤女,蝼蚁一般的东西,还敢将手伸到长公主府中,窥视她的生活。而且,她自作主张放了宣阳那个吃里扒外的贱奴,以为她很聪明吗?她必得将她利用彻底了,才能出这口恶气。
想到这里,长公主盯着灵徽手中的酒,露出一个阴狠的笑容。
裴夫人蒙在鼓里,并不知道宴席上这些眉眼官司,弯弯绕绕。她只是周到的招呼着贵客,眉宇间隐有忧色。
陶老将军出兵不利,匆匆被召回,究竟会受什么处罚至今未知。今年生辰不是整寿,她本不欲办,但长公主却极力相劝:“不仅要办,还要大张旗鼓地办。姨丈此次出兵,虽未获胜,但也并未损兵折将,所以算不得兵败。若府中过于冷情,倒让人猜测我裴氏一族式微至此。不如趁着此次生辰,将各世族悉数请来,也好让皇帝看看,他的江山到底是靠谁得来的。”
第67章
裴夫人虽然忐忑犹疑,但一想到裴氏如今的境况,容不得半点倾颓出现,于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于是女眷在后院由她招待,男子在前院由陶襄出面,中间不过隔着一面粉墙,半道长廊,笑声都依稀可闻。
第55章 五十五、受辱 不过是个孤女,且声名不……
灵徽今日似乎兴致颇高, 酒饮了一杯又一杯,慢慢地话也多了起来。她一向和谢家和桓家那几个小女郎交好,在她们的簇拥之下, 俨然是宴席的主角一般。
少见她这样高调, 今日莫不是存了心和自己对着干?长公主双眸更冷,唇角的笑容却更分明。
她扬了扬下巴,示意灵徽身旁的侍婢将酒继续满上, 然后悠悠然离了席。
灵徽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又看了看手中的酒, 缓缓放下。
“女君,奴给你满上。”侍婢殷勤地又斟满一杯, 劝道。
灵徽却摇头, 捂着自己发红的脸,说话的声音都不大利索:“我饮得太多, 头有些晕了。”说完,问那侍女道, “我的人去了哪里?”
侍女摇头,说不知, 然后伶俐地扶起她:“奴就是府上的人,对这里最是熟悉。女君若是不舒服, 奴扶您去休息吧。”
灵徽点头,轻轻靠在她身上, 语调软软的:“我休息片刻就好。”
二人走了片刻, 眼前出现了两条小径,一条往香气清幽的梅园而去,梅园的后面依稀可见廊庑相连,应是一处院落。另一条则是青石道, 一路蜿蜒向湖边,湖边有处高楼,拔地而起,颇显巍峨。
侍女扶着灵徽,径直要往梅林深处而去,灵徽却忽然驻足,指了指那出高楼:“我饮醉了,想去楼上吹吹风。”
“那是夫人赏景的地方,等闲不让去的。”侍女犹疑,见她酒气上头,脚步绵软,干脆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往前走。
灵徽着了恼,冷着脸叱道:“我便是非要去,你能如何?你大可以去找裴夫人,看看她会不会阻我。”
说罢,也不她,摇摇晃晃改了道。那侍女见状,跺了跺脚,只好跟上。
那楼宇修得果然精致,前望碧湖,后临花园,近处可览裴府冬日盛景,远眺可望参差千户人家。楼下种着竹松兰芷,含风团露,流香吐馥。楼上香木为栏,珍奇异宝,不可胜数。
只是略高了些……
灵徽顺着台阶一直往上爬,到了最高处才停了下来。在窗边寻了个软塌窝了下来,指挥那侍女:“太闷了,你把四面的窗户都打开吧。”
说完,像是倦极,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有男子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她哼了一声,算作回应,然后又向着榻内缩了缩。
“果然睡沉了。”那人道。
“此药自西域而来,一滴便可让人昏睡半日,她又饮了酒,断不会醒过来的。殿下尽可放心,奴就守在楼下,不许任何人靠近。”
……
闭上眼睛,听觉就变得出奇的好。灵徽听到玉佩轻响,衣物窸窣,还未及睁开眼睛,便有一个肥硕的身躯压了上来。
她尚未惊呼,已被捂住了唇,湿漉漉的唇沿着她的脖颈一路蜿蜒,眼看着就要碰到她胸前的肌肤。
灵徽忽然睁开了眼睛,趁对方不备,用尽全力一推。
大约是没有料到她还清醒,也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力气,那个鲁笨地身体趔趄着往后推了几步,沉沉撞在了柱子上,才避免跌倒在地。
不过片刻,就给了她挣脱的可能。
灵徽敏捷地绕开了他,却是向着窗边退去:“彭城殿下,你究竟要做什么?”
萧邡被推得有几分狼狈,又见灵徽眸色清澈,毫无半分酒意,心下气恼,不觉向前趋近几步:“孤见你独自在此沉睡,怕你受了风寒,特为你挡风,怎么,宜城君不信么?”
满口谎言,当真寡廉鲜耻。
灵徽冷哼,又往边上靠了靠:“既然如此,多谢好意。现下我已清醒,孤男寡女相处一室,始终不妥还请殿下速速离开。”
萧邡见她玉面含怒,粉颊微红,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妩媚,愈发心痒难耐,干脆不再遮掩。反正此地就他们二人,他的侍卫就在楼下守着,此女已然是他掌中之物,料也难逃。
不过是个孤女,且声名不算干净,便是被轻薄了,谁又能说什么。
于是几步上前,迅疾地抱住了她,在她的挣扎和尖叫声中,捏住了她的腰:“你说得对,孤男寡女实在不妥,你为何独自在此勾引本王?想不到你如此风流,穿着道袍……啧啧,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灵徽拼命挣扎,但她哪里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对手,不过几下,衣袍应声而裂,她的肌肤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似覆在梅上的一层雪,如雪中初绽的一树梅。
萧邡看得眼睛都直了,拉着她就要往榻上丢,但她死死地扒住窗户的棂条,尖锐的反抗。
萧邡见此,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再不从,本王便杀了你。你当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妇,不过是个胡狗都不要的东西……”
灵徽仍不屈服,不住地哭叫,她的叫声太过尖锐,从四面大敞的窗户中,不住地往外传。
第68章
萧邡发了狠,一脚踹在她身上,见她疼得弯下腰,便来扯她的手。
正在这时,门从外面被推开,一个男子的声音沉沉传来:“哪里来的狂徒,敢在裴府放肆?”
萧邡手里的动作僵了一下,循声而望,一个身量修长的男子站在门口,却是王愔。
王愔亦愣住了,他也想不到,在这里捉到的狂徒,竟然会是彭城王。而那个衣衫凌乱,放生哭叫的女子却是……圆月!
方才长公主以信物相约他于湖畔,说有十分要紧之事相谈。走到湖边,长公主不见人影,却听到楼上女子的尖锐哭喊。
光天化日,谁敢在将军府中作奸犯科?他疾步往楼中走去,迎面看到一个瑟瑟缩缩的小婢女,再无任何人。推开小婢女上了楼,就看到了这幅场景!
“彭城殿下,这是……”王愔问。
萧邡本有些惊慌,可见到来人是王愔,知他素来谨慎,且与自己交好,便有恃无恐起来,沉了脸,十分不耐:“王九,我劝你少管闲事。”
王愔听闻此言,本欲上前的脚步停滞在原地,只看着灵徽。
她鬓发散乱,白皙的脸上掌印分明,唇角蜿蜒着一丝血痕,正楚楚地望着自己,满目皆是央求:“阿愔……”
这个称呼多久没有听过了,自从绝婚后她又何曾露出过这样的神色……王愔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桃李秾华的那个春天,那时他尚无表字,她叫自己“阿愔”。
“阿愔,既然你心悦于我,便去给我阿父提亲吧。”
“阿愔,我们说好了,婚后你不许多看其他女郎一眼,不然我会生气的。”
……
他几乎是本能的,几步上前,将她紧紧护在了身后。他对彭城王道:“殿下定是饮醉了,认错了人,这是宜城君,非府中女伎。”
第56章 五十六、身死 危楼高耸,毫无生机。……
他感觉到衣袖被一只颤抖的手紧紧攥住, 带着说不出的依赖和信任。
然而萧邡却仍旧死死地盯着他身后护佑的女子,不依不饶:“我再说一次,你走开, 这里的事与你无关, 莫要扫了本王的兴致!”
“阿愔,你不要管我了。此生你我无缘,若有来世……”她声音低低的, 带着悲伤与绝望, 然后一点一点放开了他的衣袖。
忽然, 她向着窗边而去。
眼看人就要飞身而出时,王愔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腰, 将她拖了回来。怀中的人剧烈地颤抖着, 王愔俯身去看,只见她满面泪痕, 一双眸子黯淡无光,脸色灰白一片。
他怎会无动于衷。
“王愔, 这般不识抬举的东西,你当真要管?”眼看王愔动了恻隐之心, 萧邡怒气更甚,“刷”得一下抽出佩剑, 指向了相拥的两个人,“或者说, 你也看上她了, 想要英雄救美?”
王愔亦是有脾气的人,哪怕平日再有君子风度,也不喜欢受此污辱。
迎着剑锋,他扶着灵徽站起, 冷声道:“殿下当真不怕闹出人命?她是有爵位之人,殿下竟半点都不放在眼里?”
萧邡手中的剑顿了一下,心头有过一丝松动。然后他就看到了王愔身后的那个女郎,用那双漂亮地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不同于刚才的惊慌,恐惧,无措和娇柔,那双眸子冷得厉害,充满了怨毒和挑衅,大有不死不休的劲头。
他心一横,抬起剑便往她的方向刺去。
王愔虽无预料,但他身手利落,转眼已将自己的佩剑抽出,抬手就要格挡。可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小心”,一股大力撞了过来,和他一起向着侧方倒了下去。
而那个提剑冲过来的人,却没收住力,肥大的身躯撞向了窗边的栏杆。
“嘭!”一声巨响,人直直坠下了高楼。
……
危楼高耸,毫无生机。
变故陡生,此事再难遮掩。当裴府的侍卫和府中宾客闻声而来时,见到的是一个坠楼而死的亲王,一个手持利刃的世家公子和一个衣衫不整的妙龄女君。
裴府今日邀请了满城权贵,太多人目睹了这场变故。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结果摆在这里,无数的猜测堆积起来,恐怕会比事实更让人想入非非。流言将如燎原之势,蔓延于建康城,或许还会蔓延在整个大魏。
如此突然,如此可怕,如此引人遐想。
……
谢衍仓皇赶来时,见灵徽木然地坐在地上,她的侍女匆忙用大氅遮掩起她褴褛的衣衫,她的脸上伤痕斑驳,人仿佛被抽走了魂灵,怔怔然抱着自己。
他上前,还未出口安慰,便见她如受了炮烙,猛地瑟缩了一下,戒备地看向靠近自己的人。
谢衍叹息一声,想要问的话就停在口边,滚了半天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才柔声道:“灵徽,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的,你不要怕……”
听完这句话,她将大氅拥得更紧了些,一行泪水终于蜿蜒而落:“七郎……”
谢衍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他不想听什么对不起,他只想她好好的。可是她就离开了他的视线一会儿,便出了这么大的事。
他不在意其他,只是愧疚,愧疚于自己的无能和无力。
第69章
他喜欢灵徽,喜欢的匆忙又唐突,但只有他知道,他根本不是见色起意,他深深迷恋着那个倔强又炽烈的灵魂。无论怎样神秘复杂,她都不会是一个被规训绑缚过的完美木偶,如他一般。
可是事情却在向着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她与自己为何总是差些缘分。
彭城王之死,裴府也不敢遮掩,也无力负责。所以当裴夫人被这消息震惊到几乎昏厥时,早有人快马入宫,将一切告知了皇帝萧祁。
皇帝来时,还带着刚出月子的皇后。
彭城王血肉模糊的尸体停在堂前,未敢惊扰皇帝。但萧祁还是上前,掀开了白布,最后看了眼这个算不得成器,却和自己总归血脉一体的弟弟。他的脸色阴沉如铁,久久不发一言。
“陛下,事关人命,需调查清楚,尽快了结。”萧祁身边的常侍上前,轻声提醒。
萧祁闭上眼睛,沉沉叹息,当白布重新遮住萧邡的身体时,众人才听皇帝道:“此事由朕亲审,事情调查清楚前,相关人等,一概不许离开。”
谢后上前,轻轻握住了皇帝冰凉的手,安抚地摩挲着,柔声道:“妾与陛下一起。”
她比谁都清楚,此事之棘手,不仅在于亲王骤然殒命,坠落高楼。这里牵扯到了琅琊王家,裴家,还有那个即将嫁入谢家的杨女。有些事情一旦处不好,小则损伤朝廷颜面,大则动摇本就危如累卵的江山。
可是,目睹之人太多,便是想要轻拿轻放,也毫无可能了。
灵徽被传到御前时,虽然换了一身衣裳,但是伤痕鲜明,人也像受了极大的打击,恍惚的厉害。
谢后欠她人情,本就偏向于她,见此不免心疼:“如何成了这般模样,可曾看了医士?”
灵徽摇了摇头,泪水簌簌然。她将今日之事缓缓道出,一字一句,都是女子的心酸和绝望。
“王将军是为了救臣女才误伤彭城王,还请陛下和皇后明鉴,所有罪责臣一力承担。”她说完,深深叩首,仿佛皇帝不允她便不再起身。
莫说皇后,就连萧祁听完都有些恻然。彭城王品性如何,他一直都知道,原想着无非纨绔荒唐,这在皇家也算不得什么要命的毛病。只要不生野心,将来放在封地,也酿不成大祸。可是他今日却将主意打到了一个有爵位的女君身上,这就太过放肆了些。
但人死债销,也无法指责了。
王愔见灵徽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不由着急,人也失了平日的稳重自持:“与宜城君无关,是臣惹怒了彭城王,才引他拔刀相向,失足坠落。”
他是世家子,自小承训,不可失君子之度。其他事情不论,就此事而言,他绝不会让一个弱女子顶罪。否则失了颜面,比死还可怕。
萧祁看到地上跪着的两个人,正在思索如何处置,就听到身边有人冷哼了一声,却是豫章长公主萧季瑶。
她原本以为彭城王今日顺利得手,杨灵徽受了折辱,自此名声扫地,前途尽毁。却不想凭空杀出来个王愔,非但如此,萧邡竟然还死了!
看到此间两个人互相认罪的场面,她恨意更甚。就算是自己不喜欢的男子,到底也走到议亲这一步了,他不想着奉承自己,偏对自己厌恶的女子做出这种情深义重的样子,到底在恶心谁。
想到这里,她银牙暗咬,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宜城君今日为何要到那一处高楼歇息?据我所知,那里并非裴府客房所在。侍婢说,是你自己非要去的,可真?”她朱唇微启,带着一丝笑容,话却说得刺骨。
灵徽抬头,眸光灼灼。
“那侍婢给我的酒里究竟有什么东西,才能让我饮了几杯便不省人事?她为何执意要扶我去休息?等我睡下她又去了哪儿?我的侍婢一开始就被人支走,她们又去了哪儿?彭城王为何知道我在高楼,又知我饮了西域曼陀罗?这些,还请长公主殿下教我。”灵徽一字一句,逼问出口。
说完,迎上了萧季瑶的目光,分毫不惧。
第57章 五十七、审讯 罪行昭彰的人尚未细审,……
“陛下, 臣今日受辱,再无颜面苟活,但纵使死, 也想要一个交代。”灵徽再次叩首, 清瘦的脊背微微弓起,伶仃可怜到了极处。
谢后睨一眼长公主,对皇帝轻声道:“此事确实需要详查, 毕竟涉及人命……”
萧祁点头, 安抚地拍了拍皇后的手。
萧季瑶本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格, 见此,冷声道:“宜城君好厉害的一张嘴, 依你所言, 这事竟不是个意外?那么彭城王的死,是不是也非意外?”
灵徽没有着急反驳, 只对皇帝道:“臣有证人,亦有证物, 若有僭越无礼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说罢, 在众人的疑惑,长公主的怨毒和王愔的怔愣中, 吩咐楚楚将证物一一摆出。
一只酒盏,一枚玉佩, 一片帛书。
灵徽的声音不徐不疾, 若不是脸上泪痕仍在,几乎以为她说得是别人的事。是由她抽丝剥茧,一一查出。
“这是臣饮过酒的酒盏,盏中仍有残酒, 里面尚有西域曼陀罗痕迹,可请医士查验。”
第70章
“此玉佩为彭城王之物,臣的侍婢从梅林中找到,若彭城王殿下未经过梅林,怎会将此物遗失在那里。长主方才问臣,为何执意要去往高楼,那臣也想问,为何那侍女非要将臣往梅林带。臣不肯去,那侍女甚至还对臣动粗,手臂瘀痕尚在,亦可检查。”
“此帛书……”灵徽顿了顿,看向长公主,声音略提了提,“臣不知为何人所写,不过应与此事关系密切。方才长主亦质疑,为何王将军会出现在附近,想必这便是答案。”
内侍将东西取过,送到皇帝案前。只见上面一行簪花小楷,写道:“湖畔小径,静候九郎。”然而并无落款。
皇帝看了几眼,交给了皇后,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长公主。
长公主柳眉倒竖,含着怒气辩解道:“陛下,我从未写过这样的东西,更没有私约王将军见面。此女刻意污蔑陷害于我,其心可诛,当严惩。”
“长公主殿下,在陛下面前不可失礼。”谢后曼声提醒,语气依旧温和,但说出的话却有些咄咄,“方才宜城君未说帛书出自何人之手,也未说内容是什么,你如何这般不打自招。”
他们积怨甚深,皇帝也知道,但这一次他知道皇后所言有。
“帛书上的字,与季瑶的甚为相似。”皇帝眸色微冷,看着帛书,缓声道。
萧季瑶上前,想要将帛书拿在手中,却被皇帝身边的常侍阻拦:“长主准备做什么?”
她一向恣意跋扈,何曾受过这份委屈,见夺帛书不成,气血愈发上涌:“我与王九见面,何曾用过帛书。我不过是想看看,究竟何人敢假冒我的字迹。陛下,你怎能放任一个长公主,被如此欺辱!”
“那长主私会王将军又以何种方式呢?”她将私会二字咬的重,一字一句,皆触到了萧祁的逆鳞。
“对啊,季瑶,朕已赐婚王氏和荀氏,你为何要私见于王愔?”萧祁声音愈沉,一向和煦的面容上,带着肃杀的冷意。
萧季瑶知道自己落入圈套,狠狠地等着灵徽,若非顾忌帝后在场,想来会将她活撕了。
灵徽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语调悲凉:“臣女自来建康后,一直谨小慎微,并不曾得罪长公主。况且人人皆知,臣于殿下有救命之恩。却不知为什么,殿下会如此厌憎于臣女,不仅多次玷污臣女的声名,这一次,还用这般手段对付……”
说罢,她的眼泪落得更凶了,但是偏垂着头,不想让人看到她的脆弱和悲伤。
“这又从何说起啊!”谢后心疼不已,吩咐身边的女官崔氏去帮她拭泪,“若无证据,万不可污蔑长公主殿下,否则孤也要处罚你了。”
“臣还有人证!”她仰头,在众人复杂的目光里,在暗流涌动却故作平静的水中,投下了一颗巨大的石块。
紧紧捆住手脚的侍女被星台带到御前时,嘴里发出呜呜地声音,一双恐惧又不甘的眼睛看着灵徽,又看向长公主,最后落到一身朱红色锦袍的皇帝身上。
“在陛下面前,你若如实说,尚有活命之机。若是欺君罔上,必有灭族之祸。”灵徽的声音柔柔的,并无凌厉地逼迫,更像是一种劝告。但长公主那边,却并无这样的耐心,她眼神如刀,寸寸凌迟着侍女的神经。
“彭城王的性命,你一个侍女,就算赔了九族也负担不起。何况长公主是什么人,她有拿人命当过人命吗?哪个侍女能在她手中好好活着。”那个抓她来的人曾这样说。或许她说得不错,违逆长公主是死,顺从便能得活吗?
侍女心头漫上一层无望的悲伤,但却越发想要挣扎。
当口中的破布被取出,侍女的话便清晰传到了所有人耳中:“是长公主,是长公主命奴婢将掺了曼陀罗的酒哄宜城君喝下,找寻机会将她带到梅林后的客房中,将她交给彭城王。可是女君不愿去,奴只好现将她扶至楼上,又去通知了彭城王。”
“胡言乱语!贱婢,你莫不是活腻了!”长公主再也坐不住,起身叱骂,将身边的几案拍得震天响。
“放肆!”天子雷霆之怒骤降,声音不大,但威仪无限,“长主御前失仪,将她带回府中禁足,无诏不得出。”
宿卫羽林本就守卫在外,听到此命令,不由分说便将人带走了,没有给她再多辩解的机会。
还有证人未说话,便这样结束了吗?
禁足,只是禁足而已……
长公主敢猖狂至此,不就是因为皇帝永无底线的包庇吗?也是,皇帝并非先帝血脉,得国于乱世,若无奉正统之举,便有得位不正的指摘。长公主再跋扈,也是先帝唯一的血脉,皇帝不会苛待。
因为她还有用。
而自己,除了散在各处的阿父旧部,没有任何用处。受了侮辱又如何,没有人会为她做主。费心筹谋这么久,差点搭上自己的清白,在众目睽睽下名誉蒙污……又如何!
不过她既然这么做了,便不会后悔。
“宜城君能在那般混乱之时,安排好所有的证人和证物,当真厉害!”皇帝冷然,虽饶恕了长公主,但却并不打算饶恕她。
早料到了,不是么?
第71章
灵徽轻笑,并不欺瞒,坦诚以对:“臣浅知医,早知酒有问题,所以选择将计就计。”
“将人引至高楼也是将计就计?”萧祁挑眉,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这个装若无辜的女子,他从不认为这是个心思单纯的人。
安插在她身边的人,第一次将她所为汇报到宫中时,他便笃定了这个想法。
“陛下,求生之举,哪里会想太多。罪行昭彰的人尚未细审,为何要逼迫一个受害之人完美无缺?”
说完,她俯身又拜,没有给对方看清楚她表情的机会。
第58章 五十八、噩梦 我不要变成这样一头嗜血……
灵徽在后山坐了很久很久。
不知何时, 又开始落雪了。似点点杨花,如片片碎玉,随着寒意料峭的江风, 在苍茫的山间盘旋飞舞。
这便是江南的雪, 柔丽轻曼,唯美绮丽,氤氲如水墨丹青。
美则美矣, 终是不如人意。她所念的, 从来不是此间的温柔, 哪怕风冷霜寒,雪满关山, 她仍想回去, 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旧土,而不是随着朝廷一起苟安在方寸之地。
江南再好, 也不是家。式微式微,胡不归?
回到观中时, 夜色沉沉,宫中的黄门想来已等了很久, 跺着脚,伸出手, 在火炉边取暖。
云阁急的都要哭了,一看到灵徽, 忙将手炉递了上去, 问:“女君去了哪里,怎么不说一声,快要把奴婢担心死了。”
灵徽的手有些僵,木木然接过, 然后向内侍走过去。
“中贵人夤夜至此,有何要事?”她温和又沉静,全然不似那晚,口齿利落,脾气刚毅,直言犯上时都毫无惧色。
内侍弓着身子,叫了声“女君”,恭谨道:“殿下知道女君受了委屈,不过兹事体大,便是她也无法动摇陛下的决定。殿下命奴前来,是替她给女君带句话。殿下说,她欠女君一个人情,若有机会自当相报。谢家非忘恩之辈,只要女君愿意,谢家婚约仍作数。若女君另有选择,她也不强求。”
灵徽听闻此言,伏地叩首,对内侍道:“也烦请中贵人将我之言带给殿下。此去宜城路途千里,不知会不会有再见之日。不过时局动荡,宫闱深深,还请她务必擅自保重,照拂好小皇子。若是见到小国舅,烦请殿下代为宽慰,他一腔赤诚,是灵徽没有福气。”
内侍领命,临走时将一匹骏马牵到她面前:“殿下说,女君心有鸿鹄之志,当喜欢这个礼物。”
汗血宝马,日行千里,若洛城得复,朝夕便可回乡,怎会不喜欢呢?
她俯身再拜,这一次,眼角忽然起了泪痕。利用也好,交换也罢,总还是有人不那么冷漠残忍。
目送那内侍离开后,灵徽便带着云阁她们开始收拾行李。原以为区区半年时间,东西不会太多,可事实并非如此。
看到堆满半间屋子的包裹,灵徽皱了皱眉,对云阁道:“除了钱帛和贴身之物,其他的都不带了。路途遥远,过分招摇,难免招惹是非。”
星台对于宫中关于此事的处,很有怨言,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吧嗒吧嗒掉泪,听灵徽这样说,带着哭腔道:“明明女君受了天大的委屈,凭什么将您遣回封地?连王将军也受了贬谪,而长公主却只是禁足。”
“星台慎言!怎可质疑陛下,妄议圣旨!”云阁是谨慎的性子,听星台这样说,急忙捂住了她的嘴,不安地向窗外看了几眼。
灵徽却寡言,只说道:“建康如今流言四起,去宜城也没什么不好的。”
哪怕结果不如人意,至少也不算徒劳无功。王家最引以为豪的子弟背负了误杀亲王之罪,贬谪为合浦太守,交州千里之遥,地贫瘠而民彪悍,瘴气弥漫,前途未卜。长公主虽只是禁足,但彭城王身死,裴府亦受了牵连,暂时无法折腾。她因为流言,与谢家的婚事被搁浅,此去宜城,再难有牵连。
无非牺牲了名声罢了,这些于她,不过身外之物,她或许曾经在意过,但现在一点都不会放在心上。
“若是我们守在女君身边,不被人支开,那日便不会出事了。”星台还在哭,对于那天的失职,自责不已。
云阁听到这一句,也难受地低了头,手上的动作变得迟滞:“对啊,我们只要留一个人,便不会……”
说完,她用衣袖揾了揾泪,看了眼灵徽,又努力将悲伤藏起,换了个叹惋的语气:“若是使君在就好了……”
若是赵缨在,会如何呢?
想起雪中那个炽热的吻,灵徽的胸口泛起酸苦的悸动,他原来也是那样霸道无礼的人,原来他也有不听自己话的时候……他变了那么多,究竟有几分曾经的模样?她依恋的究竟是他,还是他带给自己的那种安心又稳定的感觉?
若是他在,自己便不会受欺负了吗?他会为了自己,和长公主作对,为自己讨公道吗?或许会,可是她已经不需要了。
她自己的公道自己讨,就像这次,虽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是她做到了,不是吗?
宜城也没什么不好,那是她的封地,里洛城比这里要近很多……天高地阔,自由自在,何必在这里勾心斗角。
第72章
“我给过他两个月的时间,可是时间到了,他却不在……我没有耐心等一个人太久……”她喃喃,像是解释,也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她会放下这里的一切,开始新的生活。
……
是夜,灵徽噩梦连连。
在梦里,萧邡蠕动着肥胖的身体,向她爬了过来。他的肢体已经残损,扭曲出一个诡异又可怕的姿势,缺损的半颗头颅处有殷红的血汩汩地往外冒,脸色青白交加,眼神怨毒幽怨:“杨氏,是你害死孤的,对不对?”
她想反驳,却怎么都开不了口,喉咙被一只手扼住,她拼命挣扎,终究无果。
不是她害死的吗?
被支走的侍卫,被引来的救星,提前留足的证据,提前做过手脚的栏杆……
慕容桢,我又杀人了!如你所说,这件事有了开始,便不会有结束。当一个人对于鲜血变得麻木,对于生命变得漠视,他就会在杀戮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我不要变成这样一头嗜血的怪兽,我只是迫不得已!
慕容桢,我该不该恨你!
……
从噩梦中惊醒时,天光仍暗,幽暗又寂静的黎明中,唯有满院的雪色偷来几分月的残影,折出几丝幽微的光。
额上的汗不停地往下落,仿佛不是数九寒天,而是身处烈日酷暑。
灵徽伸出手,那里好像还残存着粘腻的血,腥甜的味道直冲鼻端,是她厌恶的气息和感觉。
忍不住披衣起身,点燃了残存的灯烛,就着浴房的一些残水,一边又一边地清洗双手。可是哪怕洗到双手发皱,仍觉不够。
灵徽颓然地垂下手,望着自己落在水中的影子,落下一行泪来。
第59章 五十九、封赏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第二日, 晨曦微露时,几驾马车缓缓离开了清都观,下了雁回山, 向着官道驶去。官道上残雪未融, 一路蜿蜒向远方,远方雾霭蒙蒙,模糊了方向。
如来时一样, 孤零零的几个人, 再无其他。
“我们真的不用写信给赵将军吗?”星台嘟囔着, 依依不舍地望着远去的城垣。高大的城楼慢慢缩成小小一点,最终什么也看到。
城楼处, 亦有一人驻足远望, 见马车杳杳而去,眸中浮出一丝怅惘。
“郎君为何不去送送女君?”庚寅见他站在那里好几个时辰, 一动不动,像是要把自己站成一方石雕般。也只有见到马车的那一刻, 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然而也是转瞬即逝, 很快就被浓厚的哀伤所取代。
庚寅以前从未在自家郎君眼中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他这一次,被伤得太深, 恐怕要很久才能走出来。
那杨家女郎也真是的,出了这么大的事, 郎君还没说什么, 她倒好,一走了之,连一个招呼都不打。若不是宫中内侍传了一句话,两个人连一个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她这一走, 那本就只是口头上的婚约肯定作废。郎君一片痴情,到底错付了。
谢衍从腰间拿出玉笛,横在唇边,悠悠乐声缓缓而起,却是一曲《折杨柳》。曲调忧伤婉转,袅袅向远方飘荡,不知那个人能否听到。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一曲罢,他也像是放下了心事,缓缓对庚寅道:“她的性子,既然决定了离开,便是不想让任何人挽留,我又何苦勉强她。她一直想要摆脱与我的婚事,我岂能不知。有时想想,既然勉强无果,何必要苦苦执着,既伤害了她,也困住了我。”
“鸿雁于飞,何必困在樊笼。”谢衍低低叹了一声,闭上眼,将满腔酸涩都压在了心底。过了这个冬天,他也要去南阳赴任。听说匈奴扔已磨刀霍霍,做好渡江而战的准备,南阳位置重要,他此去名为国相,其实便是监军。
本信誓旦旦,说好绝不入军营,却还是免不了要为国为家而战。
她说得对,谁不想过安定的日子,但若无人挺身而出,只怕江南终有一日会和江北一样,变成白骨遍野的人间炼狱。
若是有一日替她报了仇,她会不会待他有一丝不同……
……
谢衍于立春之日离开建康,前往南阳。
那一日,正逢赵缨凯旋。他此次平叛十分利落,不但收复了所有沦陷的州郡,还劝降了流民将领冯籍。皇帝龙颜大悦,册封和赏赐还未及他返回建康,早早就等在路上。
可惜并未如他所愿,得封扬州刺史,而是在荆州刺史之职上,加封了征西将军,都督荆湘司梁四州诸军事。
“谁为扬州刺史?”他问前来封赏的常侍李雍。
李雍虽谨慎,但对赵缨却知无不言,低声在他耳边道:“应是谢渊,不过尚未降职。”
赵缨了然,命心腹纯钧将一张琴交给了李雍,道:“素闻中贵人雅好音乐,此次徐州平叛,偶然得此琴,听闻是钟夫人遗物。赵缨是粗人,不懂这些,还是交给中贵人才算物得其所。”
李雍一面说着不敢,一面将琴接到手中。
琴身古朴却极有光泽,桐木的纹细腻紧致,琴弦如冰玉,轻轻一拨,声音铿然。果然是极品。
他不觉啧啧,自然是千恩万谢,也就投桃报李地说了更多。
赵缨听完,便知自己又被王裕老匹夫摆了一道。皇帝性子本就多疑,王裕将他要娶王家女之事传得人人皆知,难免不让皇帝疑心他们私下勾结,达成了什么默契。思来想去,还是后族更可靠些,所以有了这个决定。
第73章
他回荆州,王冀南下广州为刺史。如此,王家与他,两败俱伤。
皇帝利用自己将江东的军力尽数握到了手中,他忙碌一场,不过替人作嫁罢了。若说谋算深沉,谁能比得过这个看似温和的当今圣上呢。
但现下的处境,容不得他计较这些。他接下来唯一能做的,是收敛锋芒,忍耐蛰伏。
“玄鉴,为何立了大功,却又这般心事重重?”冯籍比赵缨年岁略长,本就交好,这次交手后更加敬佩对方才华谋略,于是结为莫逆之交。
算起来,此次叛乱,冯籍当为祸首。可是皇帝却因赏识冯籍才华,不仅饶恕了他叛乱之罪,还将他封为淮南太守,整编流民军,驻扎寿阳,护卫江南。
此次回建康,冯籍亦随之而来。
赵缨摇了摇头,并无打算将自己的忧虑放在这里说。何况他的忧思中,有多少是朝政军务,有多少是儿女之情,他也说不清楚。
朝政之事太过敏感,儿女私情却不是不能为外人道,于是叹息一句:“君夫妻和美,如何能知相思之苦。”
冯籍自诩过来人,知他有个牵肠挂肚的女子,于是朗声笑道:“人都回了建康,待会儿面见完圣上,直接去找不就结了。不过也是奇怪,如你这般年岁,身边连个妾侍都没有。在徐州时,那么多美人,你也看都不看一眼。那女郎生得究竟什么模样,让你痴情至此,说实话,我还真想见见。”
赵缨听完他的话,这才有了一丝笑颜。
“会有机会的。”他说。
轻轻扬鞭,二人打马过了街巷,向着宫城而去。
太初殿内,皇帝龙颜大悦。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数月前此人曾给他带来过多大的麻烦。现在的他只为赵缨平叛功成,还为他带回一员虎将而兴奋。
“早听玄鉴说过,将军悍勇且足智多谋,今日一件,果然名不虚传。朕有你这样的良将相助,何愁社稷不固,江山不宁啊!”萧祁对眼前高大英武的男子十分欣赏,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但更深的意思,他没有说。
此番徐州之乱,王家受挫,但并不能动摇世家掣肘之根本。他太需要像冯籍这样的人与之抗衡。哪怕他们毫无根基,哪怕他们来路不明。
冯籍是个进退有度的人,口道惶恐,不愿领受皇帝赏赐的财帛之物,只说他身负罪责,愿以功来报答天子之恩。
萧祁愈发看重他,特赐宴宫中,只道不醉不归。
此次宫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但作为头功的赵缨却显得魂不守舍。肩上的伤口疼痛入骨,心口那里也闷痛不已,他不由地寻了个借口离席,茫然走在太液池边。
一轮明月高悬,清辉倒映在水中,随着水波荡漾,仿佛碎成了一池的星子。
他被这月色唤起了满怀的惆怅,勾起了心底的相思。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圆月吗?”
“因为你生在望日1,对不对?”
“阿兄好聪明啊,我阿父说,我出生的那一天,月亮特别圆,他亦希望我如天上的圆月一般,圆圆满满,人生没有任何遗憾……”
他的圆月,本该拥有圆满无缺的人生啊,到底是他无能,不值得她信任和依靠,所以她才选择独自面对一切,把愧疚和悔恨都留给他,独自承担。
1望日:农历每月的十五日
第60章 六十、悔意 想起她坐在灯下飞针走线的……
一阵枯枝轻响, 有脚步声缓缓趋近。
赵缨警觉,向后望去,只见树影婆娑处站着一个清瘦娇小的女子。那女子碰到他犀利地目光, 瑟缩了一下, 还是选择向前走了几步。
月色明亮,将来人的脸映照的清晰,原来是自己送给灵徽的那个医女。听说灵徽给她改了名字, 唤作“楚楚”。这个名字倒也贴切, 眼前之人微垂着眸子, 看着确实温顺又羞涩。
“见过使君。”她俯身行礼。
“怎么没有陪女君一起去宜城?”赵缨开口,态度冷淡。
“奴以为, 使君更关心的是, 女君为何会突然回了宜城?”她说话声音也小小的,原以为是个怯懦的, 却原来胆子比谁都大。这一点,倒和圆月有几分相似。
赵缨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声音不冷不热道:“各种情由,我自然是知晓的。只是我派你在女君身边, 是让你照顾她的身体,并不是为了其他人。”
这里的其他人, 自然指的是皇后。
女君让她照顾皇后安胎,没想到皇子平安诞生, 仍无意让她回去, 只说照顾皇子亦重要万分。
“奴也想随女君去宜城,可是京中却有更重要的事情。女君所托,奴绝不会拒绝。”她缓缓道,并未因为赵缨的指责而惶恐。
“你想说什么?”宫人私见外臣是重罪, 赵缨并不认为她是专门来闲聊的。
楚楚环顾四周后,又向前了一步,赵缨嗅到了她身上清苦的药香,微微皱了皱眉,一瞬间又想到了什么,眼中涌现出一抹悲伤。
“那日事发,奴不在女君身边,但是后来跟在皇后身边,也将事情听了个大概。”楚楚声音忽然哽咽,“女君受了好大的委屈,差点被彭城王侮辱,这些全是长公主一手促成。”
“我知道……”赵缨低声道,手握成拳,方能抑制心中的愤恨。
第74章
“女君在事发前,曾找过我,问询过能让人昏迷或者致幻的药物。我给她一一说了,其中有一个便是西域曼陀罗。那日长公主所用的,正是西域曼陀罗。”
“你的意思是?”赵缨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女君想必早就料到那日会发生什么,所以她不仅提前有了防备,还将所有证据都留的充足。正是这一点,才让陛下颇为不满,怀疑此事为女君设计,哪怕皇后多次进言,陛下还是将女君遣回了封地。不过,这想来也是女君之愿。”楚楚叹息。
“奴猜想,女君早就料到长公主会趁使君不在,对她下手,但她避无可避,只好提前做好了防范的准备。或者,更有可能是将计就计。女君在建康无依无靠,所能仰仗的唯有您一人,但使君却未给她足够的依仗和安全,所以她才会铤而走险,选择这样一条玉石俱焚的路。”
这个医女何止大胆,简直放肆。
赵缨隐有怒火,却无道指责她对灵徽的一片忠心,只能忍着听她将话说完。
“使君与王家婚约一事,建康城谁人不知。传入女君耳中,她会如何想?”楚楚见他仍无动于衷,干脆将话挑明。她不是女君那样的名门贵女,守着满心的牵念,不肯表露分毫。喜欢便是喜欢,就该让对方知道。
赵缨却苦笑:“她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的。”她私下的心机谋划,赵缨都知道,哪怕自己早就在她刻意编制的情网中泥足深陷,他仍不敢肯定灵徽对自己到底是利用多一些,还是依赖多一些。
她肯让自己对她好,便够了。
“若不在意,怎会拒绝谢家这般唾手可得的好姻缘?若只是为了报仇,嫁给谢郎君不是更简单吗?何苦折磨得自己缠绵病榻!”楚楚实在想不明白,这样英武出众的郎君,在儿女之事上,竟然能迟钝到这种地步。
楚楚只为灵徽,哪怕赵缨发怒,降罪于她,她也不在乎。
原来是这样!竟是这样!她的疏离,她的拒绝,她突然生得那场重病……原来都是因为他么?
身体中仿佛血脉逆行,他忽冷忽热,胸口满是酸涩的激荡。悔意和爱意,歉疚和悸动交织,原来她的爱从不是依赖,不是习惯,更不是利用。
原来她心中有他。
都是他不好。是他辜负了她。
他怎会娶王家的女儿,他的心中从来都只有她一个。那个惊艳了他一整个少年时光的女郎。
“女君待奴婢好,奴婢不愿她受任何委屈,所以今日冒死来见使君。若是有言语唐突之处,还请使君宽恕。可这世道纷乱,真心最是难得,还往您珍惜。”说罢,她匆匆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月色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仿佛穿梭在树林中的花妖精怪。或许便是吧,在最迷惘的时候,一个忽然出现的,帮他破除一切迷障的精怪。
赵缨感念她的一片赤诚。
……
是夜,赵缨扔下侍从,打马去了雁回山。空夜寂寂,风中传来虎啸猿鸣,月亮压在山脊处,压得很低很低,散出惨然的光。
他就这样,独自行到了空无一人的观中。
门扉轻阖,无人应答,连一向勤快的郑叟也没有出来迎他。他燃起手中的火折子,慢慢向内走去。
熟悉的小径上残雪未消,堆满枯叶,想是多日未曾有人打扫。她院中的那棵梧桐此时也仿佛陷入了沉睡,赵缨靠近时,枝头的夜枭也被惊扰,发出凄厉地叫声,抱怨着他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赵缨怔怔然,望着它扑腾着翅膀,远远飞走,心中有说不出的寂寥。
内室中,一切如旧,他燃起残灯,在她梳妆的案前坐下,就着微弱的光,抚摸着她留下的首饰妆盒,好些都是他送来的。她是个不爱打扮的姑娘,一件件都崭新不已,她走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带。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一个靛蓝的荷包上,细密的针脚,绣了一半的比翼,就那样放着,想是主人心灰意冷,不打算再将它完成了。
想起她坐在灯下飞针走线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就红了眼眶。
这一次,是灵徽不想要他了,那个从小就无比依恋他的女郎,选择了独自面对一切,选择了放弃对他的信任和依赖。
赵缨拿起荷包,将它掖在胸口,慢慢地走到榻前,和衣躺下。榻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味,清甜的,惑人的。
记得他第一次将她抱在怀中时,也是这种味道,仿佛盛绽的梨花,一瞬间便将他拽入无边春日之中。阴霾密布的人生,第一次被光照亮,从此惧怕黑暗,贪恋她给予的不敢奢望过的一切美好。
世间所有,都不及她。
第61章 六十一、上巳 上巳日,郊游踏青,水边……
宝宁四年二月, 当第一缕春风吹到建康城时,赵缨终于完成了修筑卫城的任务,得了天子允许, 返回荆州。
一行人浩浩荡荡, 昼夜不休,到刺史府时,也已是半个月之后。
彼时夜色深浓, 府中的桃李已尽数绽放, 在夜风中, 摇曳出动人的姿态。
仆从结绿侍候在内室,帮赵缨解下佩刀, 低声相询:“都督身上伤势未愈, 为何这般匆匆赶路?”
他如今最重要的身份是四州都督,所以结绿便改了称呼。
第75章
赵缨不大习惯人服侍, 自己动手脱下外衣。动作间,不觉扯到了肩上的伤口, 呲牙吸了口气,才缓声道:“上巳节就要到了。”
这的确也是个重要的日子, 但依都督的性子,他断不会为了过一个节, 就这般没日没夜的赶路。
结绿不明白,赵缨也不解释。刚要退下时, 又听赵缨问道:“这几日, 宜城那边如何?”
说来也巧,女君的封地宜城离襄阳颇近,而荆州刺史府恰也设在襄阳。所以对于女君的消息,结绿也算了如指掌。
他替赵缨打内宅事务很多年了, 知道赵缨最在意什么。
“女君一切都好,前几天总爱夜里吃东西,一不留神积了食,可把星台她们急坏了,还特地去请了一趟医士。”结绿说完,便看到赵缨唇角牵起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也别太纵着她,她脾胃一直不太好,克化不动的东西少让她吃。”赵缨叮嘱到,声音带着难得的温柔。
她在宜城过得自在,那是她的封地,没有人敢去招惹她,伤害她。其实在没有他的地方,圆月也会过得很好,是他太自负,以为她会一直等在原地。
……
那一夜,灵徽也梦到了赵缨。
他仍是少年时的模样,板着一张脸,给她受伤的膝盖上药。态度虽然凶了些,不过手上的动作却轻柔。
少年的轮廓已初长成,利落又干净,她禁不住用手去触。白嫩的指尖轻轻落在他高耸的鼻梁上,还未滑下,就被他反握住了手。
不知是羞赧,还是尴尬,她骤然红了脸,忙往后缩去。但他却得寸进尺,追上来将她抱在了怀中。下一瞬,他的唇就落了下来。
灵徽睁大了双眼,发觉在这一刻,眼前的他已褪去了所有的青涩,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成熟英武的男子。而她在他的怀中卸掉了全部的力气,柔软地像是丢掉了骨头一般。
原来不是梦啊,他们都已长大,再不会有曾经那样纯洁无垢的情谊。
那一刻,恍然若失,望着白惨惨的月光,辗转难眠。
……
再次醒来时,外面已天光大亮,鸟声虫鸣透过窗纱传了进来,想来又是晴好的一天。
星台听到帐中动静,知灵徽已醒,上前打起床帐,笑道:“太守夫人不是邀女君去踏青吗?女君怎么睡到这会儿了。”
她口中的太守夫人,是襄阳太守刘建的夫人韩氏。刘建自诩前朝皇室之后,为人傲慢得很,但他的夫人却很好相处,热情直爽,最喜欢张罗冶游宴席之事。宜城在襄阳郡治下,灵徽也不好总是推辞,偶尔也会参加。
但今日她实在困倦,打着哈欠对星台嘱咐:“想个办法推了吧,今日我不打算出门了。”
话音还未落,云阁已端着铜盆进了屋,笑着问她:“女君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灵徽摇头:“反正不是我的生辰。”
她自离开建康,不仅没了束缚,心事也似乎少了许多。偶尔使些小性子,倒又像回到从前在洛城一般。
云阁将睡眼惺忪的灵徽牵过来,温柔地替她编起衣袖,服侍她洗漱,又在耳边提醒道:“今日可是上巳节啊!”
上巳日,郊游踏青,水边祓禊,可去灾祸。
灵徽这才睁开了眼睛,由着云阁她们又将她带到妆台边,替她梳妆打扮。
之前是女冠,到底不能太艳丽招摇,如今在自己的封地,她也没了约束,想打扮也可,不想打扮也可。
云阁梳妆功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又是贴花钿又是抹胭脂,不一会儿镜中便出现一个般般入画,桃羞杏让的容颜。灵徽本是冰玉般清而冷的样貌,但这么一打扮,隐隐多了几分艳色,少了一些拒人千里的疏离。
在鬓边插上最后一支步摇,云阁左看右看,满意地不得了:“女君今日之容,不知会让几个少年郎失足掉到水中去。”
星台也笑着拿出一件浅妃色衣衫,献宝似的捧着:“今日装扮,配着这件最合适。女君尚未出阁,万不可再穿那些老气横秋的颜色了。”
灵徽今日只纵着她们,但笑不语。
軿车缓缓行在春风之中,河边青草新绿,茸茸方没过马蹄。夹岸桃花盛绽,揽尽芳华。大概是花朵开得太密,一枝枝都慵慵懒懒地低垂着,由桃花构成的盛景便绵延了整个河岸,好似将天地都染成了桃花色。
灵徽掀起帐幔,望着眼前美景,心情十分舒畅。
韩夫人是个会张罗的人,早就选了一处视野开阔的空地,在那里提前设好了围屏,茵席,坐榻,只等宾客前来。
灵徽的车还未停下,便听到一阵笑声,正是出自韩夫人。她与几个妙龄女郎也不知在说什么,看上去聊得极开心。但一看到灵徽的车驾,便舍了那些人,亲自带着侍女前来迎候。
也不用云阁她们相扶,她一手握住了灵徽的柔荑,将她扶下车来,笑道:“女君再迟些,可就错过好玩的了。”
“有什么好玩的?”灵徽被她牵了手,略局促,却还是跟着她的脚步来到围屏这边。
这里已聚起了数十个女郎,皆衣着不凡,妆容美丽,明焕鲜艳地仿佛夺走了一半春光。见她出现,齐齐俯身,对她行礼,唤她“女君”。
第76章
却唯有一人,坐在上首,不过打量了她几眼,唇角带着矜持的笑容。
“这是南阳王妃,今日特从宛城而来。”韩夫人低声向灵徽介绍道。
南阳与襄阳比邻,南阳王妃来此踏青,也没什么新奇的。灵徽便上前,叫了声“王妃殿下”,行礼如仪。
那王妃看着不过二十许,瘦高身材,相貌算不得美丽,却自有一番清雅之气。见灵徽行礼,也只是浅浅笑了笑,略寒暄了几句。
她身边的女子倒是很夺目,大约十七八岁,肌肤如雪,艳光逼人,一见到灵徽便笑:“原来这就是宜城君啊,早听人说宜城君容貌出众,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便将我等都比下去了。”
“这是王妃的女弟,王十六娘,闺名唤作令华。”韩夫人知她不识,便又提醒。
等等……这名字好生熟悉……王氏令华
灵徽心里陡然一颤,笑容几乎都僵在了脸上。这不就是那日王裕口中的“小女令华”么?她……
赵缨不看好他的小未婚妻,怎么让她跑到襄阳来了!灵徽胸口闷闷的,只觉地一口气半天上不来,然后变成了无数小虫子,在啃啮着她的心。
不知说了句什么,勉强维持了一个虽然僵硬但算得上得体的笑容,匆忙落了座,但方才赏景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只觉得花气太刺鼻,胸口疼的老毛病似乎又犯了。
得赶紧找个借口离开了,她实在不想和这些人有什么瓜葛。
第62章 六十二、重逢 一盏薄酒,且敬重逢。……
可惜, 她还未找好由,便听到几声马嘶,花木那边走过了几个朗声交谈的男子。
其中一人, 白衣玉冠, 身材修长,正是许久未见的赵缨。
很少见他穿这种颜色,倒衬得他十分俊秀清致。和风吹过, 花瓣如雨而落, 他的目光便在此刻寻了过来, 看着甚是温柔多情。
灵徽的心没来由地刺痛了一下,但她并未躲避他的目光。
仰起头, 负气般地与他对视, 唇角带着毫无温度的敷衍笑容。
这时,韩夫人却率先站了起来, 上前行礼:“妾韩氏,见过南阳王殿下, 见过赵都督。”
灵徽这才收回了目光,随着众人一起, 对着那个面容俊雅,缓步而来的紫衣男子行礼。
那男子只是温和地笑着, 命大家起身,和气道:“今日上巳, 本王随都督一道赶个热闹, 但愿没有扰了诸位雅兴。”
他的声音很好听,说话慢悠悠的,像是脾气很不错的样子。灵徽依稀从他脸上看出些先帝的影子,一时感怀, 便没有回避对方同样投射而来的目光。
“宜城君也在?”他笑着点了点头,又道,“今日谢相有事未到,真是不巧。”
他口中的谢相便是谢衍,灵徽与谢衍的婚约早就在建安城里流传,南阳王知道也不奇怪。不过这里的人直到的不多,所以他一说完,便有几个女子窃窃私语,笑容羡慕又暧昧。
说起来,南阳不远,但灵徽这些时日却从未见过谢衍。他定是被自己伤到了,见面徒增尴尬,不如不见。
灵徽并不会南阳王的调侃,神色如常,自然也未多看赵缨一眼。
南阳王妃神色始终淡淡的,见到丈夫也并未上前逢迎,只是独自饮着茶,像是蕴着什么心事。
南阳王却很爱护这位王妃,一来便坐到她身边,用手触了触她手中的茶盏,温声道:“茶都凉了,怎么还在喝,回头又该说肠胃不舒服了。”
说罢,命侍从为妻子重新煮茶,他自己则拭干净手,拈了果子亲自递到她手边。
这对夫妻,看着甚是恩爱。
灵徽并无窥探别人生活的爱好,拿起自己手中的残盏,要入口时,却发现自己的茶也凉了。
一杯新茶递到了她面前,手指纤长,上面却生着薄茧,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只手。
记得她以前打趣过,明明是个武将,偏生了这么文气的手,这要是上了战场,怎么能拿得动那么重的兵器。
那一日,他拿着刀,在她面前舞了半晌,像是急切地需要证明什么似的。
往事跌跌撞撞地冲进脑海中,让她忽然伤感不已,也让她心中的烦闷之气愈盛。
她负气不去接,冷哼一声,道:“都督如此体贴,若是被你未过门的娘子看到,怕是又要生误会了。”
他也不辩驳,就那样端着茶,双眸里流淌着深浓的情意:“怎么瘦了这么多,定是没有好好吃饭。我那里有个洛城来的庖厨,我把他给你送过去,可好?”
若说执拗,灵徽这么多年就没有胜过赵缨,只不过他喜欢用温和沉稳的表象迷惑人罢了,每次倒显得是她任性。
譬如此时,他就这么端着茶,任她冷落着,还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
灵徽只好接过茶盏,语气算不上好:“我不要你的人,今后不要再送人过来了。”
赵缨不恼,只看着她笑:“云阁和星台也是我遇上,然后送回你身边的,怎么,连她们也不要了?”
这便是强词夺了。灵徽不由柳眉倒竖,瞪了他一眼。
她的脾气一直不算好,以前在洛城时,半点委屈也受不了,尤其喜欢在他面前耍性子。
第77章
重逢后,她变了许多,心事喜欢藏在心里,总是敛着脾气委屈求全,这些改变让他心疼不已。
他倒宁愿她还是从前那般,有不开心的自由。
此时见她这般模样,赵缨竟然觉得安心愉悦。
但灵徽并不愉快,反而觉得如坐针毡。
他们坐得太近,已经有探究的目光向他们投来,她本就声名狼藉,不在乎多一重流言,可她不想与他再扯上什么关系。
曾经怎样的亲密无间,辅车相依,也不过是过去的事情。她喜欢回忆,却不代表她会执着在回忆中,抱残守缺,画地为牢。
还未想到怎么逃离,就见一女子袅袅向他们走来,身姿若柳,芙蓉如面,款步到赵缨面前,声音很清越:“建康一别,不想这么快又见到都督了。”
说罢,她嫣然一笑,将手中的酒盏奉上:“一盏薄酒,且敬重逢。”
此女正是王令华。
赵缨没有多余的表情,接过酒,浅饮一口,点头道谢。
王令华却很开心的样子,在赵缨不远处坐下,与他侃侃交谈起来:“都说建康繁华,在我看来襄阳也不差什么。都督将这里治的很好,怪不得我阿父一提起都督,总是颇多赞誉。”
赵缨不置可否,敷衍了一句:“相国抬爱罢了。”
他的视线看向了灵徽。她似乎对他们的谈话半点兴趣也没有,自顾自地和手中的核桃斗气,不用工具,就那么徒手捏。
但很显然,她对那个坚硬的东西无能为力,只好颓然丢开。
赵缨被她逗笑了,伸手将她丢开的核桃拿回手中。微微用力,坚硬的壳应声碎裂,他一点一点取出果肉,放在帕子上,递给了她。
一套动作娴熟至极,像是经常这样做。
灵徽也不客气,捧着帕子,将里面的核桃风卷残云的吃了干净,只是余味过于苦涩,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都督与女君十分熟稔?”王十六娘试探地问,大大的眼睛里带着满满的好奇。她生着一个讨喜的长相,总是笑眯眯的,任谁也不好意思拒绝她。
但赵缨显然是个例外,他一直都是那种不解风情的存在,冷硬的像块石头。听此一问,回答道:“她于我而言,是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怎么,女郎竟不知?”
赵缨语带讽刺,谁听不出来。若灵徽是王十六,定会很尴尬。可王令华却只是僵了一下,笑得依旧妍美:“哦,我想起来了,女君与都督是一同长大的情分,那自然是非比寻常的。”
说罢,她又斟满一杯给灵徽,口中道:“这一杯,敬女君。”
灵徽刚打算接过,酒盏却落到了赵缨手中,他蹙眉,语气不悦:“吃伤了脾胃,还敢饮酒。”
说罢,将盏中酒一饮而尽,脸上仍是淡淡的,并无抱歉之意,也不打算解释什么。
赵缨是个从不露锋芒的人,很有城府,很能沉住气。灵徽觉得他和王令华之间很是奇怪,但怪在哪里,她也说不清楚。
第63章 六十三、解释 我食不下咽,辗转不眠,……
灵徽还是寻了个借口提前离开了, 毕竟春光再好,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眉目传情,也难免扫兴之至。
星台不知她的心事, 还一直在耳边夸赞王令华的琴技:“那王女郎生得漂亮, 琴也抚得好,方才一曲下来,连奴婢这种不通音律之人都听呆了。”
可不是么, 春日里弹奏《凤求凰》, 果然恰如其分。别说琴弹得好不好, 单那多情的眼波,旖旎的情思, 听不懂便是傻子了。
“将琴代语兮, 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听听, 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呢。
赵缨又不是不通音律,相反, 他在音乐上的造诣连阿父都常常夸赞。方才若是给他支洞箫,他怕是忍不住要和人家琴瑟和鸣呢!
云阁一向比星台细心, 对于灵徽和赵缨之事也知道的更多些。灵徽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满城传遍的赵缨要娶王家女的事情, 灵徽有多介意,她不是感觉不到。
可惜, 赵郎君心思莫测, 女君想法亦难明。
云阁忍不住叹气,但见灵徽怏怏不乐,忙又转了话题:“都督今日似乎很忙,短短半日, 就有五六拨人来找他。”
灵徽心不在焉,听她这样称呼赵缨,还有些不习惯:“你都叫他都督了,便知他如今位高权重,忙些不也正常吗?”
她今日耐心不好,说出的话就像是刀子一般,也不知是要伤别人,还是要伤自己。
星台没注意,听云阁那样说,想起了这些日子的传言:“都说匈奴集结了二十万人马,兵分三路南下,其中一路便直奔南阳而来,足足有八万人。”
“如此军事机密,怎会在坊间广为流转,此传言不一定为真。”灵徽思忖了片刻,道。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并没有如此笃定。匈奴刘棼野心勃勃,趁大魏内乱不休,挥师南下也不是不可能。
赵缨主官荆湘司梁四州军事,此番匈奴若来,他身上的担子会很重很重。
灵徽恼恨自己心软,明明他身上还背负着晋阳叛徒的嫌疑,明明他背信弃义要与王家结亲……但她就是不肯相信,还是会担心他。
正在郁闷中,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起,快要靠近軿车时,却减缓了速度,只是跟随在后,亦步亦趋。
第78章
星台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然后冲着灵徽眨眼睛。
灵徽狐疑,亲自去看。
軿车后,骏马上,赵缨白衣落拓,春日的风拂过他的发,花树上落花如雨而下,坠满他的衣衫。
他很少有这样潇洒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心上拂过一丝怅惘。这些日子,找尽了由去疏远他,甚至是厌恶他,但始终拗不过自己的心。在心底里,他绝不是一个会背叛的人。
要给他一个机会吗?会不会因为一时的心软,让自己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灵徽放下车帘,沉默地将头靠在车壁上,将那如潮水般徘徊跌宕的感情,一寸一寸的压往心底,但眼睛还是忍不住泛起酸意。
然而那马蹄声仍旧不徐不疾地跟着,一声又一声,声声敲在心口上,好像做好准备,一直相随下去。
终于还是灵徽先忍不住了,吩咐车夫停下,然后径自跳下马车。
赵缨坐在马上,望着站在眼前的灵徽,笑得温柔。
皎皎如月,灼灼如华,婀娜绰约,明眸善睐。尽管春光如许,但桃花得气,皆因美人。他的女郎,终有一日,长成了连他都惊叹的样子,而他竟然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赵缨忽然打马上前,弯腰伸手,在灵徽的惊叫声里,将她拦腰抱到了自己身前,然后在云阁等一众人的怔愣中,策马扬长而去。
“咱们可要追上去?”星台忐忑地看向云阁。
云阁摇头:“那个人是赵郎君啊。”
有他陪着,女君自然安全无虞,他们何须担心。
赵缨的马停在了一弯溪水边,夹岸绿柳濯濯,溪水潺缓,清澈见底。
灵徽挣扎累了,放弃了抵抗,只僵着身体,用沉默来反抗赵缨的无礼。
他待自己,一贯温柔,何曾这般粗暴过。
灵徽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赵缨显然料到了这一点,刚将她抱下马,便揽住她,柔着声音道歉:“圆月,今日是阿兄唐突了。可你我之间有误会,若不解释清楚,我食不下咽,辗转不眠,你给我个机会解释,好不好?”
灵徽本就怒气未消,见他如此,更有一股委屈弥漫在胸口,怎么也无从发泄。于是低头,重重地咬上了他的肩膀。
他的皮肉太硬,硌得牙疼也未伤他分毫,但奇怪的是,他却颤抖着,呼吸仓促又缭乱,像是忍着巨大的痛苦。
灵徽抬头,触到了他苍白如纸的面色。
“你……”她隐隐猜到了什么,还未探查究竟,就见那白色的春衫之上,血迹缓缓渗出,斑驳成一片。
赵缨下意识地捂了捂,笑得匆忙:“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从小到大,听他说过太多次这句话,无论他受多重的伤,从来都是“不碍事”“没关系”“圆月不要担心”……他是个不知道爱惜自己的人,以为自己有什么钢筋铁骨,以为自己任何时候都能化险为夷!
灵徽的眼中忽有泪水大颗大颗落下,喉口哽咽,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赵缨最看不得她这样,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心中却只怪自己,要不是听了结绿的建议,穿了这样浅的颜色,她怎会发现这样的端倪。
一时懊悔不已,但那般情绪弥漫之间,又隐隐闪过一丝愉悦。她在乎他,这些泪都是为了他而落。
“之前在徐州被一箭射中了肩膀。这不是什么大事,战场受伤都是难免的,你看离心口很远,不要紧的,是不是?”他拍了拍她单薄的脊背,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发,如以前常做的那般。
“你与那冯籍早有勾结,他杀你干嘛?”灵徽嗡着声音,反驳道。
赵缨愣了一下,旋即沉了声,敛了方才的调笑之意:“你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我和冯籍有勾结……”
他松开了怀中的女郎,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是,我的确很欣赏他的才能,早有招抚之意。但是,徐州之乱是真,我前去平叛也是真,若不是打得让他退无可退,如何能让他心甘情愿投降。”
“何况,谁会以百姓和将士之命为饵,只为谋取自身私利?圆月,师父教导过我们,有些事不可为,赵缨此生也绝不为。如果说徐州之乱我做过什么,不过就是因势利导,将计就计罢了。这一点,我与令狐望想法一致。若不让王冀也搅入此局,恐怕再无可能动摇王冀分毫,师父之仇,便是无望。”
第64章 六十四、情歌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他说得确有道, 可有些事情却讲不通,譬如王裕为何忽然要将女儿嫁给他,他也并没有拒绝。譬如他为什么又回了荆州, 那个王家女郎紧随其后……
“不能以百姓之命为饵, 便要以自己的婚事为饵吗?我竟不知令狐望有这般嗜好,惯爱用这样上不了台面的计策。”灵徽止住了哭泣,离开了赵缨的怀抱。
她极易心软, 却并不容易被情绪左右。当今日所有的委屈和幽怨随着泪水流淌而出时, 头脑慢慢就走向了清明。
赵缨肯解释是好事, 但他们之间并不是误会那么简单。与其守着小儿女的情态来猜忌,不如冷静下来, 将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清楚, 忠奸善恶总会有端倪。
赵缨再清楚她不过,知道若是话说不透, 他会永远失去她的信任,今后怎样去弥补都会是惘然。
第79章
“与王家的婚事, 非我之计,而是王家之计。我用令狐的计策, 让王冀在徐州吃了亏,却没料到王裕以婚事为离间, 让我也失了皇帝的信任。此次,两败俱伤。”赵缨自嘲地笑了笑, 伸手替灵徽了她被风吹乱的发。
灵徽低头认真的思索一番, 方明白了其中的纠葛。
皇帝既想逃避王家的掣肘,又不愿全盘信任一个靠军功起家的寒门,更惧怕看到二者联手,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当初连她都能看到的事实, 王裕如何看不到。当预感到王家会沉入徐州泥潭之中,他顺手就连赵缨一起拽下,只要不再多一个大权在握的政敌,他们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老狐狸……”灵徽切齿,嘟囔了一句。
赵缨叹气道:“此次王冀明升暗贬,心中定然积怨。王裕把控内朝,门生故旧,姻亲关系遍布天下。只怕王家还有后招,你我不可不防。”
灵徽挑眉,揶揄他:“你不也是他的姻亲么,人家女郎一曲《凤求凰》,端的是情意绵绵,若赵都督闻弦歌而知雅意,怕是用不了多久便会和南阳王成了连襟。赵都督背靠王家这棵大树,又与诸侯王相交甚笃,到时荆襄九郡,乃至半个大魏,怕是都得听你的。”
她犹自说着自己的话,半点没有注意赵缨的动作。
只见面前有东西晃过,头顶便落了个水淋淋的东西,微凉的水珠顺着额头滑下,蜿蜒过她的脸颊,掉落于她的下颌。
她打了个寒颤,定睛一看,罪魁祸首是赵缨手中那支沾了溪水的柳枝。
见她狼狈,赵缨笑得开怀,口中却念念有词:“绿柳生发,净水荡尘,去疾无灾,平安康顺。”
灵徽气得跺脚:“你怎么每年都要来这么一次,水很凉的!”
赵缨宠溺地笑着,又将柳枝递给灵徽:“师父说你自小体弱,要我一定记着,每年上巳节都要为你祓禊去灾。你若是不高兴,那就给我也来一下,我保证不躲。”
灵徽睚眦必报,自然不放过这个机会。沾了溪水的柳枝直往赵缨身上招呼,溅得满身满脸都是水,才停下了动作。
看他形容狼狈却又不好发作的样子,灵徽不觉心情大好,双眸灼灼,笑意满眼。
赵缨见此情景,忽然背对她,缓缓蹲下身来,他的双手于身后圈了圈,做出邀请。这个动作,又将她拉回了从前。仿佛已经娴熟到不需要思考,她本能上前几步,趴在了他的脊背之上。
他的身躯如山巍峨,背着她向前走时,亦如从前,轻松自在,脚步一丝不乱。灵徽用手圈住他的脖子,嗅着他身上干净的草木气息,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过去。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1
有人遥遥唱着一首古老的情歌,歌声顺着溪水飘来,旖旎柔婉,诉说着炽烈的爱意。上巳日,宜相会,男女之节也。
那歌曲唱了一遍又一遍,当灵徽终于听懂了词中之意时,顿觉羞赧不已,将头深埋到了赵缨的颈中。
赵缨闷闷地笑了,声音轻柔:“我怎敢无思,若是圆月另寻了他人,我岂不追悔莫及。”
灵徽勉力露出半面羞红的脸,不依不饶道:“我可不会弹什么《凤求凰》,也没有明眸善睐的本事。”
赵缨侧首,用唇触了触她的脸颊:“你又怎知那曲《凤求凰》是奏给我听的呢?”
“座中男子只有你和南阳王,不是你,难道还是……”灵徽说着,忽然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赵缨。
南阳王分明是她的……王令华竟然如此大胆,此次目标竟不是襄阳,而是南阳……
南阳王妃可知道?
“圆月,我要被你勒死了……”赵缨提醒时,灵徽才注意,自己因为太震惊,手上的力道都失了分寸。
“王家家风严苛,怎会允许她这般行事。”灵徽不解。
赵缨冷哼,道:“所以,我才成了最好的掩护,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对我多情根深种呢。圆月,这次你必须要救我。”
灵徽摇头:“赵都督,自己种下的因,自己就要吃下果,我可帮不了你。”
“你可以。”赵缨忽然停下脚步,将她放了下来。
他迫着她看向自己,一双眼眸幽黑深杳,仿佛要将她吸进去一般。然后用轻而缓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圆月,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救我于水火。”
灵徽的呼吸一窒,心慌乱的无路可逃,却还是撑着面子,装作茫然无知:“这话说得,我确实糊涂了。你是大都督,我只是个小女子,我如何能救你?”
赵缨忽然就局促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声音都不成调子:“圆月,我此生想要相依相伴的人从来都只有你。这份自私又龌龊的心思,我从不敢说出口,我怕你觉得我待你的所有好,都只是图谋不轨。我也害怕你心中,只当我是阿兄,我若说出来,恐怕连亲人都做不了了……”
他横了心,一股脑地将心中的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有种视死如归的壮烈。他甚至不敢看灵徽的眼睛,他怕从她的眼眸里看到的只是冷漠,轻蔑和嘲讽。
第80章
可是她却始终没有说话。
漫长的静默里,他如同一个将要被惩处的犯人一般,连呼吸都不敢,只是垂着头,全没有了平日的威风凛凛。
“你觉得这是非分之想,是对我们这么多年情意的亵渎?”许久,她才开口,却是反问的语气。
赵缨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间,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或许他是唐突的,哪怕灵徽对自己有依赖,他也不该会错了意,生出这样的冲动。是谁给了他这样的勇气,是那个雪中的吻,还是今日上巳节的春风。
他缓缓点了点头,因为自己的冲动而不知所措。
然而下一瞬,她柔软的身体带着桃花的气息缓缓靠近,她的唇贴在了自己僵硬的脸颊上,声音轻轻地拂过:“这算什么非分之想,等你攻入洛阳,杀了刘棼,我自当嫁给你。”
1出自《诗经·郑风·褰裳》,大意是一个女子抱怨情郎,你若是喜欢我,就涉江渡河来看我,你不思念我,我又不是没有别人喜欢……
第65章 六十五、过往 她的一部分灵魂却死在了……
她究竟知不知道, 自己有多能蛊惑人心?想必是不知道的。
她本无心,是他自己迷了心窍,心甘情愿地被她驱使。又或者她只是说中了他的心事和愿望, 所以他才无法拒绝。
赵缨几乎没有思忖, 直接道:“我本就立志,此生必收复故土,报师父血仇。这怎么能算条件呢?”
不是说他与匈奴有勾结吗?为什么对于她的试探, 他可以如此坚定?究竟是他太过机敏, 还是这些本就是别人编造出的骗局。
她本来就该信他的, 对不对?
灵徽不知道,也不敢去赌, 她的心中, 陡然思绪万千,愁绪亦万千。
“圆月, 你的要求,真的只是这个吗?”赵缨觉得幸福来得过于突然, 心中难免忐忑,仿佛一直仰望的月亮, 忽然有一天被抓在了手中,可他很害怕, 那只是一抹水中的倒影。
灵徽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这是我的誓言, 谁又敢违背誓言呢?”
她曾起誓:北地不收复, 血仇未报完,绝不出嫁。若他真的可以做到,为什么不嫁呢?
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年少时便知道。
那一日她就坐在秋千架上, 梨花映着溶溶月色,飘散在仲春的风中。白衣银甲的少年就那样突兀的出现,带着矜持的羞涩,给她转达着他阿父的话。
她其实一句都没听进去。
阿父的话,来来回回都是那些,无非是满满的亏欠,空洞的关心罢了。他扔下女儿一个人跑到边关去守城,一守就是那么多年,若是关爱,怎会舍得。
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生得很好看,好看到她心坎里了。不是时下最被追捧的纤弱精致,做作风雅。他高大又英气,周正又俊朗,有风沙磨砺过的阳刚。哪怕官话说得磕绊,乡音犹存,也掩盖不了璞玉浑金的气质。
说来也怪,她一面怨恨着阿父,一面又无比向往他为自己构建的金戈战鼓,铁马冰河的神话。
这个人满足了她所有的向往,让她梦中的轮廓,第一次有了清晰地模样。
她其实可以很早就嫁给他的,可是,人这一辈子,禁锢太多太多,变数太多太多。
乳母说,他是寒门,就算立再多战功,阿父也不会将自己许给他。就算阿父同意,弘农杨氏也不会同意。士庶不通婚,虽无明法规定,但早就是约定俗成。
她等啊盼啊,却只盼来了和琅琊王氏的一直婚约。
彼时年少,不懂相思,心头只觉得遗憾,却也很快接受了来自于皇帝的赐婚。只说服自己那无法更改,而且琅琊王家的九郎容貌甚好,性格也温和。
可他却很受伤害,自此去了晋阳,宁可醉卧沙场,也再不回洛城一步。
再后来,便是晋阳城破,阿父战死,他失去了消息。他们离散了三年,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自私任性,爱恨皆写在脸上的小女郎了。经历过的东西,都成了心头密密麻麻的伤疤,成了午夜梦回挥之不去的梦魇。
再次归来,他们之间已经横亘着晋阳城的万千人命,横亘着她和慕容桢的过往,也横亘着她的难以释怀。
她明白自己的心,却不敢相信自己的命。
“既然阿兄有顾虑,那么……我便再说一事。若是阿兄也觉得可以接受,那我再无话可说。”灵徽声音微哑,眸光黯淡了下去。
赵缨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不知为何,手轻轻颤抖起来。
灵徽却并不给他退缩的机会,揭开伤疤也好,给了彼此更多的可能,不会因为隐瞒而生出更多龃龉。
“我那三年经历了什么,阿兄不想知道吗?”她平静地问,直视着赵缨的眼睛,似乎包含了某种期待。
赵缨却敛下了眸,浓密的睫毛翕动颤抖,掩饰着心头涌过的慌乱和不安。一只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才勉强控制住因为心绪激狂而带来的颤抖。
他摇头,轻声道:“若我说不愿听呢?”
第81章
灵徽想笑,泪水却忽然涌了上来:“何必逃避,毕竟迟早是要知道的,不是吗?阿兄既然有心娶我,便该接受我的一切过往,不管是你愿意的,还是不愿的。”
“圆月,你为什么就一定认为我会介意?”赵缨终于抬起眼眸,直视着眼前这个他爱了多年的女郎,“我不想你说,只是不想你难过,不想你和过往纠缠不清。在我眼中,你就是你,和什么经历过往根本就没有关系。我心悦你,无关乎其他,只是你这个人而已。”
“可是,我过不去。”灵徽的眼泪簌簌而落,指了指自己的小腹,“这里有过一个孩子,我亲手将匕首扎了进去,了结了他,也断送了自己能做阿母的机会。”
她的唇剧烈颤抖着,扯了一个诡异的笑:“你想必也从楚楚那里知道了,但肯定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我亲手造成的。我不是你心中那个天真明媚的女郎,这双手沾过人命,而这里已经脏了。”
她指的地方,是自己的心。
身体污损了,并无关系,但是心若是浑浊肮脏,那该用什么才能挽救呢?她知道,哪怕她人已经回来了,她的一部分灵魂却死在了北地,残缺难以拼凑。
“我曾说,此生不嫁,那根本不是气话。纵使是阿兄,我也不敢奢望你能接受。今日既然阿兄已经话说开了,我自然不愿欺瞒。毕竟是终身之事,阿兄想明白些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有怨尤,我们还和以前一般,此生你都是我的亲人,不会改变。”
说罢,她疾步离开,几乎是用跑的方式,仪态狼狈。
不想让他追上来。
不想看到他的犹豫,哪怕只是一瞬。
经历了太多伤害,背叛,以为自己早就不再相信人性,不会再将心捧出来,交给另一个人。可是赵缨不是别人啊,无论迷途多远,他都会等在原地。若他不在,又该何以为继呢?
她自诩坚强,以为自己不会在乎。说服自己即使这个世上所有人都舍弃了自己,她仍爱自己如珍宝。
可是她还是会有期待。期待有人携手同行,不离不弃。
第66章 六十六、辽东 若是她肯忘了那个人,安……
回忆太苦, 却还是无法从身体中剔除,想起时便有剜心之痛,但又不能真剜去了, 也算一了百了。
那一夜, 灵徽又梦到了辽东郡公府,梦魂回到了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
辽东的冬天太过漫长,一旦下起雪, 好像几天几夜都下不完似的。漫天飞雪如扯絮, 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密密麻麻地交织在眼前,将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白色之中。
她已经来到这个地方三个月了, 无名无分地被慕容桢藏在后宅, 像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侍女们汉话说得不好,只是依着慕容桢的吩咐, 叫她小夫人,与她再无更多交流。
灵徽很寂寞, 也很委屈。
她一个世家贵女,因为战乱, 流亡在这苦寒之地。家仇未报,却被一个蛮夷困于后宅, 这样下去,声名恐怕是难保。
小夫人……去他的小夫人, 谁要当他的小夫人!若是阿父还在, 定会打得他满地找牙。他一个异族男子,还敢觊觎弘农杨氏的女郎,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可是,阿父已经不在了, 玄鉴阿兄也没了消息,洛阳城也陷落敌手……她引以为豪的一切,都随着战争的烟尘,消弭无踪。
慕容桢回到院中时,身上全是雪珠子,连眉毛都被染成了白色。一进门,便带着一股寒气,急冲冲往内室而去。
“小夫人在书房。”侍女跟上来,说道。
于是他又径直折去了书房。
灵徽正在画画,几枝墨梅刚刚落就,被忽然闯入的人陡然一惊,一大滴墨迹就落在了画上,晕成了难看的一团。
“哎呀,又白画了。”她怒目嗔怪,娇气任性的厉害。
慕容桢最喜欢她这个样子,忍不住上前,一把将她抱起,冰凉凉地吻就落在她的颊上,激地她一面躲,一面又要咒骂哭喊。
他的吻蜿蜒在她耳边,低低地笑:“别躲,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她果然就不躲了,侧过脸,眨着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此次冬狩,我猎了好几张虎皮,白山上最好的吊睛虎,给你拿来做毯子。”他颇自豪,炫耀之意分明。
灵徽眸中的光瞬间黯淡了下来,摆脱了他的桎梏,闷闷道:“我不喜欢,也不想要。”
她的期待和他的给予,总是有很大的差距,他拿自己当无知的孩童,以为用些小玩意就可以让她展颜。可是她想听的想要的,分明不是这些。
慕容桢被她的态度激怒,冷着声道:“这虎皮多难得,你可知道?多少人向我讨我都没给,一心只想着你怕冷,你这般扫兴却是为何!”
灵徽不他,自顾自走到窗边,执起书卷。
慕容桢却追了过来,将书卷夺了过去:“看来我是太纵着你了,让你以为这里是洛阳,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灵徽跳起来便要夺,但哪里是慕容桢的对手,不过轻巧地一旋身,她便踉跄地摔在了地上。
第82章
她没有哭,也顾不得形容的狼狈,爬起来又要抢,仿佛执着地要证明什么似的。
撕扯间,慕容桢忽觉得脸颊一阵火辣辣地疼,他顿觉不妙,走到镜前定睛一看,只见一道触目惊心的划痕,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脸上,血珠慢慢渗出,看着又突兀又尴尬。
他望向事情的始作俑者,然而她并未有丝毫抱歉和恐慌,只是看着自己修剪的分外尖利的指甲,沉默又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果然是太纵着她了,一个堂堂的万军主帅,竟然被一个小女子伤了脸面。
他忽然生出了一丝恶念,看不得她那样桀骜不驯的样子,不想再捧着她的骄纵,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可笑的尊严。
于是装作漫不经心,扔下了一句话:“既然你觉得得到虎皮不是好消息,那我便再给你说一件吧。”
在她好奇的目光里,他的声音低沉又缓慢:“你口中那个玄鉴阿兄,可是叫赵缨?”
她听到这个名字,双眸睁得很大,仿佛一室的光都落满她的眸心,那样鲜活,那样动人。可是他反感这样的动人。
“有他的消息了,他在钟离城。”他将一枚玉佩扔到了灵徽手中,看着她爱如珍宝般的细细摩挲,寸寸打量,然后落下了一句冰凉凉地话,“不过,他死了。”
那一瞬间,她眸中聚起的所有光,尽数散了,只余空洞。
他以为自己会有抱负的快感,可心却不听他的,只有刺痛一片。
她将玉佩攥得很紧很紧,一双眼睛一直盯在上面,好像能看出什么不一样之处。然而,那样的纹路,那样的色泽,分明就是他的东西啊。
可她不信:“你胡说,单凭一枚玉佩,就能断他生死么?诅咒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胡说?这不是他的东西吗?”慕容桢觉得自己很奇怪,被一股莫名的情绪牵引着,说出的话都不像他自己的,“他死前交给别人的东西,还能做得了假?”
慕容桢以为她会继续追问。追问赵缨的死因,追问他死前的遭遇,追问自己为什么能得到这个东西……
毕竟成日挂在嘴边的人,定然是很牵挂的。
可是,她什么都没说,整个人仿佛是泥塑木雕般,就那样握着玉佩,呆呆地坐着。若不是她灰白一片的脸色,他几乎以为灵徽只是在发呆而已。
过了片刻,见她仍不动,慕容桢便失了耐心,拂袖而去。
不过就是个对她很好的兄长罢了,她一定会难过,但也只有难过而已。等她缓片刻,也许就能想开了吧。这样的乱世,生离死别,原本也是常事。
慕容桢不肯承认,他捂了这么久的消息,始终不敢说出来,就是因为猜到了灵徽对赵缨的感情,怕她伤心难过,怕她郁郁寡欢。今日骤然说出,也不仅仅是被她激怒,他也是在负气,气他这么久的陪伴爱护,始终无法代替那个人的地位,始终无法让她动容。
他携着风雪,一路来到了他阿母的住处。赫连氏一看到儿子,便注意到了他脸上的伤,嗔道:“这个汉家女子,怎么如此刁蛮,再如何也不该伤到脸啊。”
慕容桢摇头,说不介意:“我和她玩闹,一时失了分寸,她也不是有心的。”
赫连氏不满他的包庇,一面吩咐侍女去取药,一面又道:“要不是你纵着,她能如此无法无天?除了长得有些姿色,我是看不出这个汉女有什么好的。依我说,你再宠她也该有个度。将来若是段氏女入了门,见你这样偏颇,肯定要闹了。”
阿母口中的段氏女,是段夫人的侄女,也是段部鲜卑的第一美人。可是他厌恶段夫人,自然也不会将段女放在眼里。
“阿母听谁说我要娶她了?谁喜欢谁便去娶,我是看不上她。”慕容桢在她母亲面前,并不像个杀伐凌冽的将军,反而随意极了。
赫连氏摇头,有些惶恐:“可不要乱说,夫人肯将侄女嫁给你,这是看重咱们母子。你阿父也很满意这桩亲事,说待你及冠,便要让你完婚呢。”
慕容桢很不满阿母对于段夫人的畏惧,冷哼一声:“她一个没有子嗣的妇人,着急给自己找后路呢,阿母怕她作甚。我后宅的事,她也想插手,未免管的太宽了些。”
“段氏也没什么不好的,我看生得也不比你屋里这个差。你看她,瘦瘦弱弱的,恐怕难以绵延子嗣呢。”
慕容桢想到了什么,弯了弯唇角:“不试试怎么知道,待她生了孩儿,便是我的长子。我自当给她一个名分。”
叫她小夫人,到底也舍不得让她当妾。若是她肯忘了那个人,安心在辽东住下,他一定明媒正娶,抬她进门。
母子俩正说着话,忽听到门外有侍女惊慌禀告:“公子,大事不好了,小夫人骑马出府了!”
外面冰天雪地,她又不会骑马,这是要送死去吗?慕容桢仓皇间连大氅都没有裹,匆匆跑了出去。
第67章 六十七、玉碎 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注……
慕容桢追上灵徽时, 她已出了城。整个人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连马镫都踩不住,只是一味拉扯着缰绳。
第83章
那匹马被她扯得狂乱, 甩着头, 想要将她颠下马背。可即使如此,她仍没有停下的意思。
若不是空影脚程快,几步便追上了人, 恐怕她这会儿早已堕马而死了。
慕容桢催马上前, 在追至其身旁时, 微微弯腰,然后趁灵徽不备, 揽住她的腰, 将她搂抱过来,放在自己身前。
一气呵成, 迅捷如电,在她还没有来得及挣扎时, 便已调转马头,打马回了府中。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气, 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寒霜般的一张脸, 便如风雪般侵袭而来,仍是谁都不敢招惹。
他一路沉默着, 将灵徽打横抱回了内室, 所过之处奴婢纷纷低头,识相地退了开去。
“你放开我,慕容桢,你放开我!”当看到他的目的地时, 灵徽挣扎的越发剧烈,本就苍白的脸,因为羞愤,染上了一抹诡异的红。
他浑然不,一脚踢开了门,对外面的仆婢道:“都给我滚远一些!”,然后又将门重重阖上。
暖意融融的室内,飘散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帷幔低垂,颜色冶艳又旖旎。
看着近在咫尺的娇美容颜,慕容桢的怒意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渴望。那渴望如火,灼烧着他的智,燃得他五脏六腑的难受。
“你当真心里只有他么,为了他连命都不要。那我算什么,我这样待你,你竟然如此无动于衷。杨灵徽,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他控诉着身下女子的无情,动作狠厉,但眼中却满是悲伤凄惶。
珍之爱之,不如得到。她若是成了他的女人,便会在这里安心地待下去了吧。
他自诩痴情,不屑于身边男子那样的专横无情,视女子如草芥。他只想和她相伴朝夕,可她从来不屑一顾。
白山之虎凶猛异常,他拿出拼命的气势为她猎虎,只因她抱怨天寒地冻,榻上太凉。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怕她听了担心,可她却淡淡地说自己并不喜欢。
原本不值得,与其看着她为另一个男子要生要死,不如将她据为己有。他慕容氏的血性男儿,从没有成全这个说法,更何况那个人早就死了,凭什么和他争!
一片莹润如玉的肌肤掩藏在衣物遮蔽的地方,散着清甜的香气,诱着他的探索之心。
慕容桢皱眉,再不容灵徽躲避,伸手箍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就将衣物从她的肩上剥离下来。
她的后背上有斑驳的伤痕,就像是美玉中交错混沌的纹路,新旧叠加在一起,昭示着她在流亡过程中曾遭遇过的折磨。他忍不住,用指触了触,还来不及体会心酸的感觉,就被她挣扎着推开了。
她的脸颊上呈现出诡异地潮红,一双眸子愤怒地盯着他,大有鱼死网破的气势。
慕容桢心下,一片惘然。
“你……你不可无礼!”她颤抖着唇,半天吐出这样一句话,或许是因为激愤,手也跟着颤抖起来,好半晌才勉强将衣服拉了上去,遮掩着自己的身体,仿佛那样就能挽留住自己所存不多的自尊。
慕容桢叹了口气,努力不暴露自己的恼羞成怒,不愿让她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看着她避无可避,犹如困兽的样子,轻笑道:“你大约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容不得你自己作践。同样,你早就被人送给了我,是我的女人,府中乃至辽东无人不知,我若是太守礼,岂不是很奇怪。”
她眨着大眼睛,像是终于想起来自己糟糕的处境,终于,两行清泪盈盈落下,露出一丝脆弱:“慕容桢,你莫要动怒,有话好好说,不行吗?你是辽东郡公的儿子,自然少不了女人,不一定非得是我,对不对?”
这么多天,这是她说过的,最温柔小意的一句话。他以为她会永远那样张牙舞爪,恃宠而骄。
“你果然不明白,你当真没有心。”慕容桢切齿,只觉得这句话说出来,连他的爱都亵渎了。
她不在乎他的喜欢还是不喜欢,她的心中,自己始终只是个蛮夷罢了。
“你有句话说得很对,我不过是个蛮夷,做不来恪守礼法的事。”说到这里,慕容桢的眸子冷了冷,望着灵徽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漠然。
“你混蛋!”她咒骂着,不再装柔弱来博取对方的怜惜。她以为自己已经陷入了无比可怕的深渊,却没想到深渊之下,仍不可见底。
她不由地哭了起来:“世道动荡,才容你这样的豺狼横行。”
众生皆苦,无人不冤,若不是萧家皇帝胡作非为,他们鲜卑人原也该有一个平静幸福的生活,不至于一个个男子早早上了战场,在苦寒之地想要拼杀个活路。
他要的是早日结束这乱世,平定天下,安抚百姓,而不是陪着一个娇养的女郎,演这出矫情的戏码。
“这世道如此,不是你们汉家皇帝作孽过多吗?我一个蛮夷,尚知体恤百姓,可他们却只知内斗,不管苍生死活。”慕容桢说完,俯身,用唇轻触她的脸颊,意料之中的温软触感。
她的身上有三月桃花的味道,蛊惑着他的心跳。
灵徽受了这样的唐突,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连唇都泛出了夸张的苍白。
第84章
哪怕听说阿父战死,她失了依祜,哪怕听了赵缨的噩耗,她心如死灰,她也从未动过了断的念头。
她以为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可是现在,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注定在这场乱局中粉身碎骨。
慕容桢见她一言不发,安静地近乎诡异,微微诧异。室内光线昏昏,他看不到她眼里荒芜的颜色。
“你真的……不肯放过我?”她的语调哀婉地不成样子,就算是再冷酷无情的人,也难免生了几分恻隐。
“灵徽,你踏踏实实待在这里吧。跟了我,我定会竭尽全力护着你,宠着你,不让你再受委屈。”慕容桢俯身将灵徽紧紧揽在了自己的怀中。
她消瘦的厉害,落在他怀中的分量,轻的像是一抹随时消散的云。
她呜咽了几声,慢慢归于平静,用纤弱的手轻轻攥住了慕容桢的衣襟,悲哀又绝望的语调自耳边传来:“你不要后悔……”
他绝不后悔,沙场悍将,战无不胜,从来不是因为妥协,而是因为无所畏惧。
此刻,心爱的女子就在自己身下,犹如枯井般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生长。随着他轻柔的吻落下,随着她的衣衫落下,随着他们的呼吸声慢慢纠缠,随着烛火慌乱不安的跃动……
他的心田芳草萋萋,繁花似锦。
真是奇怪呢,原来有人陪伴的感觉是这样的美好。香气缭绕中,他仿佛跌入了云端,随着起起伏伏的心跳,肋生双翼,九天翱翔。
……
不知何时,更漏已断,香气渐冷,烛火寂灭,月华满天。屋内的人才渐渐没有了声响,相拥着安眠。仆婢们早被带了下去,没有靠近打扰。
万籁俱静之时,唯有一人睁着双眼,眼里藏着灰败和死寂。
月华悄然流转,转过朱阁,漏过绮户,铺陈在内室的地上。人若是如月一般该有多好,哪怕残缺的不成样子,也终有圆满的一天。
可她却要撑不下去了,梦里期盼过的团圆,竟是遥遥无期,就算再相见,也不过是七零八落后的委曲求全。
或许她当初就不该逃,在洛阳城破的那一天,就该静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若是那样做了,至少还有尊严,不像现在,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第68章 六十八、访客 你当真不知道他心中的人……
噩梦再无休, 也终有清醒时。
灵徽醒来时,晨曦正好,恰有一抹春光穿过屋外的花树, 落在了天青色的窗纱之上。那花树之形便如精心雕刻在窗上一般, 有种慵懒从容的美。忽有一只喜鹊落在窗台上,便和它一起入了画,共成春景。
灵徽不愿困在过往的悲伤中无法自拔, 她想要走出来, 想要新的生活。
赵缨说得话, 仍在耳边。
那日他并未容她独自离开,而是追上去, 沉默地将她抱在怀中, 像是安抚孩童般,轻轻拍着她的背:“圆月, 这个世上你我只有彼此,曾经虽有分离, 今后再无离散。后面的路定然艰难,我想和你携手同行。”
他说得其实是事实, 荆州暗流涌动,并不比建康安稳多少。诸事艰难, 容不得她自怨自艾。
灵徽本欲带着云阁去郊野。
如今正是春耕之时,阿父说过, 若生焦躁不足之心, 便去田野乡间多看看。那一日,车马经过,恰逢雨后。只见雾气蒙蒙的山脚下,沃野绵延, 其间阡陌纵横,新绿早生。有农夫驱赶着耕牛,穿梭于田地间,辛苦忙碌却笑意满眼。
战乱多年,很多地方都变成了荒无人烟的废墟,但只要有一丝生存的机会,便能看到挣扎求存的忙碌身影。阿父说得对,他们戍卫边关,阻挡敌寇入侵,为的就是保一方安宁,保百姓的安居乐业。
若传言为真,匈奴大军挥师南下,城池攻陷之日,便是这些安定祥和被踏破之时。守土之责,不可谓不重。
方要出门时,却听仆婢来报,说有一位建康的王十六娘前来拜访,还请一见。
怎会是王令华。
虽不明白她前来的意图,但到底不好不见,只能收起东西,坐在堂室中等候。
来的人果然是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的春衫,格外明媚,一见灵徽便亲昵地寒暄起来,好似她们很熟稔。
“早仰慕女君风华,可惜我那时身体不好,一直病着,错过了相见的机会,现在都觉得可惜。”她接过云阁递上的新茶,轻轻嗅了嗅,又夸赞道,“这茶清香之气绵长,应是树上新茶,尚未待雨吧。”
品茶清谈,皆为建康风雅,王令华自然是行家里手。灵徽浅笑,却不欲同她一起谈论这些,只是淡淡道:“宜城本地之茶,闻着不错,女公子见笑了。”
王令华在建康时便听过灵徽之名,知她为人疏淡,才有了高士之名,拥趸者甚多。若不是出了后面的彭城王之事,她在建康过得倒很是得意,连谢后都对她十分礼遇。
可是偏就倒霉,招惹了最不该招惹的长公主。那件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长公主设计,萧季瑶一向跋扈,闯了这么大的祸,却只得了个禁足的处罚。
她很为灵徽惋惜,不过此事最可怜的还是堂兄,被贬谪去了交州。那地方瘴气严重,三叔母每每提起,总是掉眼泪。
第85章
她暗暗抬头,打量着灵徽,越看她越美,便
第86章
灵徽躲开他的触碰,声音颇冷:“可我现在想知道,为什么要等以后。”
赵缨叹息:“因为我不想你担惊受怕,一切有我,你只需无忧无虑就好。”
“什么都不知道,那不是无忧无虑,那是糊里糊涂。我阿父当年也如你这般想,可事实呢?他活着的时候,我担心他,牵挂他。他死了,我受他牵连,无处可去。我不想当一个被蒙蔽欺骗的金丝雀,我原本可以和你一起面对一切,只是你并不相信我。”灵徽睁着一双明澈的眸子,灼灼看着赵缨。
她依旧柔弱,但此刻看着分外凌厉。
“阿兄,你我之间有很多问题,都没有解决,你还没有看出来吗?”灵徽见赵缨仍旧沉默,只是皱着眉看着自己,不由怆然。
“你以为我和你因为一些儿女之事在闹脾气,所以你觉得只要解释清楚你和王家女的事情,我便能够释怀。”
“你以为我不过是个春心萌动的小女郎,满心满眼都是婚嫁之事。我会困在情爱之中,辗转着到底是嫁你更稳妥,还是嫁别家郎君更幸福。”
“在你心里,男子便该建功立业,女子就该红袖添香。天下大事与我无关,我只需躲在你身后,过你口中的安稳日子。”
“可是阿兄,我的所求,从来都不是这些。我讨厌你事事欺瞒,我不喜欢自以为是,我根本就不需要你保护,而且你也保护不了我。每一次遇到危险,都是我自救的,如果真的等你,我现在早就死在了裴府,声名尽毁……不对,我早就死在辽东了……要不是我自己逃到清河,还托人带了消息给你,你以为你能成功将我带回吗?”
她说了太多太多话,用了太多太多气力,看着赵缨的情绪慢慢从震惊到气恼再到愧疚,她终于忍不住,捂住了脸瘫坐在了地上。
可惜,眼中却无一滴泪水。
说出来真好,不必活在可以营造的假象之下,和他猜忌怀疑,彼此都看不清楚对方最真实的嘴脸。
她说过,经历太多,早就面目可憎,再也回不到以前的天真烂漫,岁月静好。
让他知道真相也好,生了疮的地方,就该用利刃剔除腐肉。否则表面掩饰的越好,内部溃烂的越快。这个道,也是慕容桢教给她的。她虽然生恨着那个人,可也会时时念起,他教给自己的东西。
赵缨的爱,是纵容也是禁锢。慕容桢的爱,是伤害也是成长。
她不怨他们任何一个,她只怨自己太过弱小,无法完全把握自己的命运。
大约是被她的离经叛道所惊,赵缨怔怔地坐在几案前,目光落在局势胶着的棋盘之上,许久许久,不发一言,也没有挪动一下。
他就那样坐着,以为这样便能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以为这样就能接受自己编织的那个幻梦的破灭。
这么多年,保护她、照顾她已经成了刻入骨髓的本能。可她现在却告诉自己,她觉得这是一种禁锢,是他的自以为是,多此一举。
气恼也有,但更多的是无奈和迷惘。
他们便那样僵持着,固守着自己的倔强。过了很久,赵缨才长叹一声,说了这样一句话:“此次匈奴南下,南阳王必有动作,你无需做什么,只要提防你身边人便好。殷沣虽为师父旧部,但你万不可信任他。我如此说,可算得坦诚?你不奢望你信我一面之词,但以你之聪慧,只要不被旧情蒙蔽,总能发现端倪。若真想帮我,便不要受人蒙蔽,让我分心担忧你。”
他说完,拂袖而去,去时似有怒气。
灵徽明白他为何生气。他既然知道了殷沣的存在,自然也就知道自己欺瞒了他的事情。这样想来,他对自己有所保留,也在情之中。
原本是她先不坦诚的。
可她如何坦诚,难道要指着鼻子问他,是否背叛了阿父吗?
不过他说得也有道,殷沣说得话到底是真是假,总不能听信一面之词,试探一下便知道了。
她易受旧情所扰,也是事实,赵缨并没有说错。
当夜,灵徽便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百里外的新野。驻守新野的宁朔将军胡意之乃是阿父旧部,灵徽以印信与他取得联系,并将殷沣安插在他身边,做了随军司马。新野为南阳和襄阳间的重镇,万万不可有失。
她虽颇多猜忌,但匈奴来犯这样的大事前,她不敢有丝毫懈怠。若真因为自己不查,而让战事有失,她万死难赎。
第70章 七十章、危局 他的人生太过于平顺,遇……
去往新野的信始终没有回音, 灵徽正疑惑焦虑之时,却听云阁来报,说殷沣亲自登门前来拜见。
彼时正是午后, 阳光落在庭中的海棠树上, 晒的花瓣都有些葳蕤。灵徽不料他会此时前来,正躺在窗边的睡榻上半梦半醒。
听到时,猛然坐起, 诧异万分。
她与殷沣见面, 一直都是避着人的, 毕竟晋阳旧事至今仍不知内情,而且她私下结交阿父旧部, 怎么都不能让人知晓。可是殷沣就这样公然出现在她的府邸, 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但当她见到人时,却瞬间明白了。
因为随殷沣一道前来的人, 确是谢衍。
灵徽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再见到他, 会是这样的情况下。她更没有想到,谢衍还愿意再看到她。
第87章
他们的婚约, 皇帝虽无明旨,但毕竟金口玉言, 建康城又人尽皆知,谁能撇的干脆清楚呢?
但毕竟是那样的结局……
她以为他会避着自己, 永不再见面。毕竟对于他这样的世家公子, 名声受损远比失去性命来得还要可怕。他的人生太过于平顺,遇到她,是为数不多的劫难。
有些事情开始的太荒唐,结局总会潦草不堪。他们的相逢便是如此。
“女君, ”殷沣恭谨行礼,直说来意,“宛城有危,我今日随谢相一起前来,实为求助。还请女君救吾等,救南阳。”
灵徽不解:“匈奴大军虽来势汹汹,但都督早有布放,何须惊慌如此。”
殷沣看了眼灵徽身后,神色犹疑。灵徽了然,吩咐云阁和星台去备膳,只道:“二位远来辛苦,怕是还未用膳,不如也尝尝宜城之味,试试可否入口。”
云阁机敏,带着星台退下,于是堂上便只有三人。博山炉中沉香缭绕,落在衣间发上,灵徽端坐时颇端雅,浅浅笑着,只等对方开口。
殷沣与谢衍对视一眼,这次由谢衍开口:“灵徽……”
这个称呼一出口,他似乎又觉得唐突,随即便改了:“宜城君,若非事态紧急,实在不该来叨扰你。”
灵徽摇头,并不像他那样刻意规避着他们的过往,只道:“七郎如今为南阳国相,职责颇重,既然是为了国事,那自然说不上叨扰不叨扰的,何须如此客气。”
谢衍赧然,却又忍不住望向灵徽。
她仍如往昔,清冷大方,满面从容。不过比起在建康时,眉眼间总是隐隐透出忧愁,她在宜城过得应该不错,看着明媚了许多。
与她相比,始终无法释怀的那个人,从来都是他。
谢衍吸了口气,让自己摒弃那些私情纠缠,尽量舒展一些:“那我便直说了。匈奴此次派的是大将军张仲符,人马约有十万。”
“刘棼义子,平定凉州的羌人张仲符?”灵徽眉心深蹙,那个人号称万夫不当之勇,便是之前从无败绩的慕容桢,在遇上他后,也吃了第一次败仗,回来后懊恼不已。
“不错,”殷沣接过了话,“既然女君也听过他,那便知道此人悍勇。刘棼此次并非寻常袭扰,几乎是倾举国之力,定要灭了大魏。”
“如此……”灵徽点头,示意他们说下去。
“匈奴大军来势汹汹,一路南下到了鲁阳。那鲁阳原本兵力充足,守将孟晰也算身经百战,固守此处敌军也不会轻易攻破。可是就在三日前,他竟然不战而降,匈奴大军一路再无阻隔,怕是过不了几天就会到达宛城之下。”谢衍道
“不战而降?”
“他是赵缨的心腹,赵缨一向信任他,才将这样重要的城池交给他守卫。”殷沣补充道。
灵徽听得出来殷沣的言下之意。
“叔父不妨明言,这里也没有外人。”灵徽语气很淡,并没有因为殷沣的暗示而心神大乱。
殷沣窥着她的脸色,试探着说道:“南阳之地太过重要,若被匈奴人所得,那荆州便危险万分。若荆州有失,匈奴人瞬间而下,恐怕建康也危在旦夕。”
“赵都督身兼重任,为荆州之州牧,他自有筹谋,断不会允许荆州有失。”她说。
“可若是赵缨与匈奴人早有勾结呢?女君莫要忘了我之前给你说的事情。”殷沣有些焦急,语气算不得和善。
灵徽抬眼,看向谢衍,他似乎也知道了内情,点了点头:“我一向信任赵都督人品,并不认为他会如此做,可此事重大,不可不防。”
“如何才能妨?若他真的与匈奴人勾结,别说南阳,他将荆州拱手送上,我等皆无能为力。”灵徽看着谢衍,平静地饮了口茶。
这是她心中的一根刺,搅扰了她太久,让她无法对赵缨交付信任,坦诚以待。可是人总不能听什么便是什么,赵缨说让他试探殷沣,她也觉得有些道。
所以她必须智,才能看清真相。
“女君手中尚有太尉印信,若能集结更多人马,尚有力一战。”殷沣的回答,早在灵徽的预料中。她知道,二人今日此来的目的,才不是为了告知她荆州危急这么简单。
于是,仍做懵懂,问道:“就算当然仍有部曲散落,一时之间,如何能抵挡匈奴十万之众?”
殷沣的目光在灵徽和谢衍之间逡巡,半晌后,才沉着声音道:“对抗匈奴自然不够,但若是解决赵缨,绰绰有余。”
他比了个“杀”的手势,目光中寒意森森。
谢衍皱眉,看了眼灵徽,只等她说话。
没想到灵徽却深以为然地点了头:“若他真有谋逆之举,自当人人得而诛之。可惜……”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顿了顿,“若赵缨一死,荆州群龙无首,又当如何?若是生了乱,朝廷也不会放过我们。”
殷沣说不用担心:“有南阳王在,如何能乱。他素有贤良之名,女君与他合作,万无一失。”
“这么说,诛杀赵缨也是南阳王的意思?”灵徽挑眉,问道。
殷沣似乎感觉到了自己言语有失,讷讷半晌,才笑道:“南阳王当然不知道,这都是我的一点愚见。我跟随太尉多年,辨忠识奸的本事还是有的。”
第88章
灵徽想了想,点头同意:“我当为荆州安危竭尽全力,二位放心。”
殷沣欣慰地点头,直说忠义之后就是不一样。可谢衍却皱眉,似有忧虑,看着灵徽仿佛想说什么,却碍于有人在侧,犹疑难言。
灵徽见此,只装无事。在二人用完膳食要离开时,才垂首作羞赧之状,低声对谢衍道:“七郎,许久不见,你连半封尺素也无,当真狠心。”
谢衍听她这样说,也猜到意图,但仍免不了血气激涌,烧得连耳根都红了,只低声责备:“殷司马尚在,不可如此……”
灵徽咬着唇,一双眼睛水光潋滟,脉脉生情。
殷沣见此,还有什么不懂的,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很有眼色地先行离开:“我先在外等候,国相不着急,处好私事再说。”
一面往出退,一面打量着二人痴缠情状,心中只叹杨家女郎多情,谢家郎君单纯,不由摇了摇头。
第71章 七十一、调兵 这个世上谁也不能背叛我……
“七郎似有疑虑?”灵徽低声问道。
谢衍点头, 因她一如往昔的称呼,心神微微一荡,但也很快敛起了无关的情绪。荆州之局, 迷雾重重, 危险万分,容不得他们儿女情长。
“起初听到孟晰叛降的消息,我也确实怀疑过赵玄鉴与匈奴有所勾连。不过仔细想想, 却说不通。”谢衍认真道。
灵徽只听他说, 并未插话。
“赵玄鉴手中握有四州之兵, 匈奴人能给他什么好处,除非裂土封王, 否则并不值得。”谢衍缓缓说, “何况,如今之计怎么都该是先抵御外敌, 他一口一个诛杀主帅,不是很奇怪么……”
数月不见, 一个绝口不谈政事,只一心于圣贤之教的人, 如今成熟了太多。思虑问题细致且稳妥,早非当年风流散漫模样。
灵徽听他如此说, 不觉展颜而笑,认同道:“我方才有意试探, 确实也觉得奇怪。依他的说法, 我觉得此事与南阳王或许有关。”
“南阳王那边有我盯着,若有异动,我会见机行事。”谢衍应道。
灵徽却摇头,忧虑道:“只盯着南阳王不够, 我害怕宛城有危,更怕襄阳有危……”
“那你还会召集旧部吗?”谢衍问。
灵徽眸光坚定,看着谢衍,一字一句:“会,不管是真是假,有人马在手,总是无虞。”
她皱眉思忖:“我目前知道的,我阿父去后,他的右将军裴述带兵流落在上庸,大约有一万人马。裴述不仅忠心耿耿,曾多次派人探访我的下落,知我被封了宜城君,还写信前来,邀我归附。”
“裴将军大名我亦听过,他驻守上庸多年,城池稳固,治下安宁。无论是匈奴还是南夏都在争取他,可是他谁都不降,也不会朝廷的征召。”谢衍道。
上庸处于汉水上游,益州、荆州和雍州交界之处,位置十分重要。
谢衍口中的南夏,由益州刺史皇甫承趁中原大乱,反叛朝廷而建立。大魏偏居一隅,自保尚无力,更别说出兵平叛。皇甫承借助益州之富饶,养精蓄锐,短短数年便占了宁州,成了一方割据之势,更有东进北上之心。
可惜,上庸是他始终无法攻破的城池。上庸不破,他只有龟缩在西南一隅。
匈奴亦多次出兵,但上庸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所以也只有无功而返。刘棼只有不断派人前去招抚,给予高官厚禄相诱,但裴述丝毫不为所动。
至于朝廷……当年王家怂恿,朝廷见死不救,眼睁睁地看着城池陷落,并州之兵战死无数,他心里怎能不痛,怎能不恨。哪怕如今的皇帝,早非当年天子,但毕竟也是萧氏一脉。
“上庸之兵可顺汉江而下,一两日便可抵达襄阳。只可惜……”灵徽也有疑虑。
上庸不属于任何一国,若真出兵,恐怕阻碍重重。赵缨治下严谨,这么一支人马直奔襄阳而来,他不会不警觉。她用手摩挲着印信,愁容满面。
谢衍知道她忧愁的是什么,不过那是她和赵缨的事,他没有任何立场置喙。
“依你所言,当初印信在殷将军手中,为何他不能调动上庸人马?”谢衍转而望向灵徽手中的印信,疑惑不解。
她的眼眸亦落在印信之上,这是阿父留给她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在这样的乱世,她不知道这到底是福还是祸。不过阿父既然给了她,她必要继承阿父之志,用自己微薄的力量,还天下一个安宁。
“我阿父有遗言,唯我与印信同在,方可调动他的部曲。并州军哪怕只有最后一人,也不可忘了保家卫国之志。”灵徽叹息,说起阿父,眼圈又红了。
“既然如此,必要让此物得其所,不可让忠义之人陷入困境。灵徽,依我所见,莫要擅动,先静观其变。”谢衍嘱咐。
她心中已经有了成算,无论如何,尽力而为。
“无论如何,你都要当心,只要用的上我,遣人来知会一声便好。”谢衍轻声道,话未说完,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沉沉靠近,绝不是云阁和星台。
灵徽本能惊慌,猜到是殷沣去而复返。
尚未作出反应,下一瞬,她便落入了一个檀香气的怀抱之中。然而对方的臂膀却矜持着礼数,不过虚虚的圈着,身体僵得厉害。
第89章
她仓皇抬头,见谢衍脸上写着一丝紧张与羞赧,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反手环抱住他,又看向殷沣,眸中有娇羞仍在,像是刚说完绵绵情话。
谢衍未回答,就听到身后之人低咳,笑道:“国相,车马等候已久,还请速速离开,莫要横生枝节。”
谢衍依依看着灵徽,不知是贪恋此间温柔,还是做戏渐入佳境。他的声音温柔如水,亲昵之情溢于言表:“我先走了,你千万照顾好自己。”
说罢,匆忙将她放开,几乎是逃跑般的转身而去。
他的气息,沾在衣上,久久徘徊。灵徽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怅然一叹。她早就将名节看得极淡,可他显然不是,就怕这些逢场作戏的举动,让他心曲再次被缭乱,她着实承担不起。
转身时,却看到了云阁,她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眼神有难掩的疑惑。可是她一直是个聪慧又稳重的女子,所以不会贸然又唐突地开口相问。
但这次,她却一反常态,没有继续装聋作哑:“方才若是让赵都督看到了,怕又该难受了。”
灵徽明知缘由,却还是免不了尴尬,顿时满面通红:“我与谢七,原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云阁摇头,神色谦卑:“是奴多言了,女君无需给奴解释。”
“我何曾视你为奴为婢,云阁,你这样说,我很伤心。”灵徽上前,握住了云阁的手,缓声道,“你不用拿这样的话来搪塞我,我知道你对我这样三心二意很不满意,我也知道咱们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你更看重玄鉴阿兄。”
“你们都觉得他待我好,我万死难报。可是云阁,感情不是报恩,我就算心中有他,他也得懂我。他什么都瞒着我,这便是对我好吗?”
“都督有苦衷。他并无根基,靠着一刀一枪拼杀出了如今的地位,多少人虎视眈眈,他不可以不谨慎。就算他对女君有所保留,也只是害怕你担忧。这么多年,他做那件事不是为了女君着想。奴有时也在想,女君得都督如此相待,实在不该再对其他郎君……”云阁殷殷说,声音低沉颤抖。
“他能有如今,不也是借阿父之名望吗?这个世上谁也不能背叛我阿父,他也不可以。”灵徽说这句话时,自己都觉得自己残忍、冰冷的像个怪物。
不过是嘴硬,她想过一切可能,从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他们会争锋相对。她盲目的希望,这次的准备,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有备无患。
当务之急,她需要见他一面。他再生自己的气,也总不好一直避而不见。
第72章 七十二、情动 圆月,待此战结束……
来荆州这么久了, 灵徽从未到过都督府,赵缨一向是个不重物欲的人,但都督府却仍可以称得上气派豪奢。
这“得益”于上一任荆州刺史虞翻。
虞翻权势最盛时, 掌荆州和江右六州军事, 当时皇帝带着北地世族刚到江南,立足未稳。庾氏仗着扶立之功,拥部曲十万, 和琅琊王氏势如水火。
后来虞翻率众造反, 顺江而下, 被当时的丹杨太守韩子渊阻在建康城外,主力鏖战三日三夜, 鲜血把江水染得红彻, 才将来势汹汹的叛军打退。
当时那一战的主将正是赵缨,他也靠着军功, 得到了擢升,一路扶摇而上, 最终坐到了虞翻当年的位置上。
世事无常,从来都是这样荒诞的巧合。
她的名帖递进去还未一盏茶的功夫, 就见结绿飞奔而出,到了她面前只是告罪:“女君提前让人知会一声就好, 奴派人去接你。如今外面乱得很,若知道你亲自前来, 都督定要责怪。”
说罢, 又斥责门房:“宜城君来了,直接请进来就行,怎能让她在外枯等。”
门外守卫和老仆都未见过灵徽,自然不知她的身份。但都督府往来之人众多, 从未有一人受过这般优待,管家态度如此殷勤,便知她特殊,急忙告罪。
灵徽从不为难下人,直说无妨,问结绿道:“都督不在府中?”
结绿一面请她入内,一面忧愁道:“出去了三日,一个时辰前刚回府,一回来便去了书房,连茶都不让送进去。”
灵徽抬头,只见天边落日如金,夕阳笼在青瓦白墙之上,绮丽炫目。但檐下却昏暗幽深,视物模糊,显然做好了入夜的准备。
走到书房外,屋中一片安静,尚未燃灯,守卫在门口的兵士见到他们,刚要行礼,却被灵徽阻止。
“准备夕食给都督,他喜欢饿着肚子赶路,定然没有用膳。”灵徽吩咐结绿道。
结绿乖觉,立刻就带着守卫一道离开,只留灵徽一人。
灵徽推门而入,室内却无声息。几束晕黄的光从窗中透进,铺陈在地板之上,又落在描金错银的博山炉上。炉中香气已冷,残留着几丝沉郁的味道,是他惯常喜欢的沉香之气。低垂的帘幕后光影幽暗,一个黑影伏在几案之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大约是听到脚步声靠近,黑影立时警觉而起,手也按在了佩剑之上。但在看清楚对方后,又很快舒缓了下来,唇角牵起一抹慵懒的笑意。
灵徽轻轻帮他取下佩剑,放在一边的剑架上,然后坐在了他身边的莞席之上。赵缨顺势躺下,将头枕在灵徽的膝上,眼睛依旧闭着,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你怎么来了?”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a>|
第90章
他浓密的睫毛下,是一片青黑的阴影,看着十分疲惫。
灵徽用指帮他按揉起太阳穴,缓缓道:“我也不想来啊,反正你也生了气,并不想见我。”
赵缨顺势抓住了她的手,睁开眼睛,望向她的眸光深情又婉转:“我哪里会生你的气,又哪里不想见你,不过事情太忙罢了。”
灵徽浅笑:“是啊,所以我自己来了啊。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休息……”
赵缨也笑:“我若说没有,你又该怎么办?”
灵徽蹙眉,作思忖状,片刻后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你是大都督,我能拿你怎么办!”
赵缨的吻缠绵地落在灵徽的手上,一点一点地轻柔的触在她的指尖,声音沙哑又沉缓:“你怎么会拿我没办法,我从来都是听你的,你若说往东,我绝不往西。”
灵徽抽出自己的手,脸红的一塌糊涂:“当真么?我竟不知,你何时这样……无赖……”
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只垂着头,懊恼地把玩着自己的衣带。
赵缨只觉气血涌动,心跳得半点章法也没有,身体也失去了控制。
他翻身将灵徽压在了身下,看着近在咫尺的娇美容颜,再也忍不住,俯身吻住了她。
灵徽一惊,身体立时有些僵硬,本能地想要推开。但是当她嗅到他身上的气息,感受到他的温存小心,看到他英气俊美的脸时……她慢慢放松了下来,试着去回应他的热切与渴望。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他们从未有过分离。时间又似乎就在当下,他失而复得,欣喜难言。
灵徽听到赵缨叹息般的耳语:“圆月,待此战结束,我们成亲,好不好?”
她迷迷糊糊地点了回头,心中激荡着澎湃汹涌的感觉,如巨浪般拍打过来,让她严重不由涌出泪水。
正在此时,门扉轻叩声响起,结绿的声音传来:“都督,宛城急报。”
短短几个字,便如寒风吹过,让此间气氛骤然冷却。赵缨慌乱地放开了灵徽,坐直了身体,唯有脸上久久未散的血气,暴露了他方才的冲动和狂乱。
灵徽的眼睛湿漉漉的,无措地看着赵缨,看着楚楚可怜。
赵缨帮她了凌乱的发,还是忍不住又在她额上落了一个吻:“回宜城好好待着,哪里都不要去。荆州如今形势复杂,连我都没有把握能应对。我知道你不想总让我护着,可是圆月,我若连你都护不住,一切有何意义。我绝不会再弄丢你了……”
灵徽的眼眸慢慢褪去迷乱,刹那明澈如水。
她静静地看着赵缨,就那样安静地看着。直到赵缨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无论在他面前表现的多么温柔娇媚,都不会愿意躲在他身后,依附他而活。她渴望他的坦诚,比他的溺爱更甚。
赵缨终于妥协,对门外的结绿道:“进来说。”
结绿进来时,身后带着一名将领打扮的男子,见灵徽在场,犹疑了半晌,才道:“回都督,张仲符大军已到宛城之下。南阳王听都督之令,坚守不出,但他让属下禀告都督,城中粮草只够三日,若援军不至,城池便守不住了。”
赵缨却不慌,只道:“回去告诉南阳王,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只需固守,一切等我将令。”
那将领仍不肯退,看着赵缨,像是一定要等他一句准话。
赵缨声音依旧冷淡:“张仲符勇猛无比,荆州将领无人可挡,若轻易出战,只会死路一条。我自有计谋,勿要多虑。宛城若有失,我与南阳王谁都无法交代。”
那将领见他有了怒意,急忙应了,匆匆而去。
“为何要死守宛城?”人走后,灵徽不解地问。
赵缨这次没有回避,回答简短却耐人寻味:“君命难违。”
君命难违……萧祁这样命令,又是为何。
“你真有把握相救?”灵徽又问。
“虽无万全把握,但只要萧庭能撑住,或许可以全歼匈奴之兵,而且还能救他。”赵缨又答。
灵徽表示不解。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萧庭并非小人,更无不忠之意,但此次陛下并没有准备给他活路。”赵缨说完,长长叹息,好看的眉深深蹙起,显然心事重重。
第73章 七十三、手书 不要学阿父,抛下我一个……
灵徽用了很久才明白了赵缨话中的意思。
虽说萧家兄弟阋墙, 内斗不休是传统,当年若不是先帝薨后,各路诸侯打得你死我活, 也不至于让匈奴人在破了晋阳后如入无人之境, 短短数月就占了洛阳。
但当今圣上携世族渡江,勉强在江南站稳脚跟,才过去了多久。
萧家皇族凋零, 萧庭作为景帝一脉, 已是硕果仅存, 皇帝竟然连他都容不下吗?不过灵徽从殷沣口中听出了归附之意,也不知是南阳王却有不臣之心, 还是这仅仅是殷沣的一厢情愿, 又或者萧庭并不信任赵缨,也想从他手中夺荆州权柄。
权力让人疯狂, 何况是这样煊赫的权力。
荆州乃形胜之地,兵多粮足, 荆湘水道密布,顺流而下可控制江南多地。仿佛是一种魔咒, 每一任荆州刺史都兼具野心和实力,最终都走上了反叛自立之路。
第91章
赵缨也是如此吗?
灵徽静静望着他。
岁月是最精巧的工匠, 用锋利的刀雕琢着世间万物,刀刀都有变化, 却刀刀都无痕迹。
“那阿兄准备如何做?”她问赵缨, 想要从他的回答中,找到支撑自己信任的依据。哪怕顾虑重重,她仍是愿意相信他。他的忧愁,挣扎和烦乱都不像是作伪, 她愿意相信他是夹杂在皇权斗争中左右为难,而不是被名利所惑失了本心。
他是赵缨啊,是她困境中唯一的念想,是她绝望时唯一的牵挂。
她该信他。人总要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才不会因为当初的怯懦而悔恨不已。哪怕代价沉重,只要有一口气在,总是有机会重来。
赵缨将她拥在怀中,带着无限依恋:“张仲符虽然悍勇,但脾气焦躁。只要宛城多坚持一些时日,他必失去耐心,定会分兵去攻打附近的舞阳,湖阳等城,以断绝宛城粮草接济,成围困之势。到时我再出兵,各个击破,既能解困,也不算违背圣意。只是……”
灵徽听得认真,仔细思考着他的意思。
若是能分兵,荆州军占据天时地利,胜算自然更大一些。皇帝只是放弃了萧庭,但并不能怪罪赵缨履行都督之责,救助荆州其他城池。
“阿兄的顾虑是什么?”灵徽仰头,问道。
赵缨喜欢她明澈的眼眸,喜欢她这样看着自己。于是他谨慎斟酌着用词,像是怕吓到她般,轻声道:“襄阳易守难攻,本该固守。可是若我不亲自前去对战,便无人可胜张仲符。但我担忧后方不宁,若此时有叛乱,我必然会陷入困局,连退路都没有了。”
灵徽明白他的意思。那一刻血液忽然如沸腾了一般,热切又冲动,激昂又灼热,再也控制不住,她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听着平静,仿佛只是情话的延续:“若我说,我帮阿兄守襄阳,阿兄可信任我。”
赵缨愣了一下,努力地想要从她脸上找到玩笑的痕迹,但是她分明那样诚挚认真。
他一直都知道,圆月是个倔强有主见的女子,哪怕是最单纯不谙世事的年纪,也对自己认定的事情一往无前。
她拼命在长大,拼命想要证明自己。那他就不该和以前一样,只拿她当一个需要保护的存在。
“圆月想要如何做?”他问得也认真,然后轻轻地用手摩挲着她的发,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
灵徽却摇头,唇角带着莫测的笑意:“阿兄可以不问吗?总之,你若真能击退匈奴,如当年阿父一般安定山河,我便答应你……”
“答应我什么?”赵缨心弦颤动,握住了灵徽的手,迫她看向自己,准备从她的眸光里找寻出让他安心的答案。
灵徽垂眸,狭促地躲着他目光的追寻。
“你自己说过的话,既然忘了,那我自然也不记得了。”她弯着唇角,小声嗫喏。
“圆月?”赵缨叹息一声,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惘然,“我太过冲动,方才所言……我尚不知自己能否好好回来,如何敢许诺你终身。武将之身,旦夕祸福,我……”
下一瞬,手上便传来一阵刺痛。这么多年,她还是那样,生气了便会咬人。而此时她更是气得眼圈都红了。
“赵缨,你以为我还会像当年一样,无依无靠地枯等在洛阳,最后只等来阿父身死的噩耗吗?此次你想好怎么做,全力以赴去做就是了,无需有顾虑。若你功成,我杨灵徽必遵守诺言,嫁你为妻。”
“只是你再无后悔的机会了,既然敢出口求娶,就不能食言。我乃将门之女,容不得半点背叛和轻视。否则,碧落黄泉,我绝不放过你。”
她凶巴巴地看着赵缨,但是眼中却有泪水夺眶而出。
赵缨再也忍不住,将她紧紧抱住,自己也红了眼圈:“既有此诺,必守一生。此战我定不负你的期待,让匈奴人再不敢踏足中原半步。”
“比起建功立业,我更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不要学阿父,抛下我一个人。我不要一个人,我要阿兄陪着我……”灵徽将头埋在赵缨的胸口,呜呜咽咽地说。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女郎,此时又做如此小儿女情状,赵缨只觉柔肠萦损,心中哀苦更甚。
灵徽于第二日晨曦微露时离开了都督府,身上携走了赵缨的私印和三封手书。
赵缨的嘱托仍在耳边徘徊:“参军沈攸为人稳重周全,我若出兵,必会将荆州之事托付给他。不过他胆气不足,犹豫温吞,若真有变故,恐怕会因为思虑太多而贻误战机。你拿我手书,关键之时交给他,务必催他早做决断。”
“另一封,若新野有变,你莫要担心,交给王十六,她看完后会知道怎么做。”
“那第三封呢?”
“荆州大战若起,恐南夏趁机袭扰,拿着第三封信去南郡,交给南郡太守谢岑。”
“你是都督,用军令调兵不是更好吗?”灵徽狐疑。
“谢岑自诩为皇帝所派,并非由我任命,极易贪功冒进,我需趁机敲打敲打。”赵缨耐心回答。
他是持节都督,依荆州人事皆为他任命,可南郡太守这般要职,皇帝自然有心选用亲信。萧祁为人心狭而猜忌,轻贤而偏私,着实算不上英主。
第92章
“你说了他便会听?”灵徽才不相信,那个谢岑是谢衍的叔父,素有狂妄之名,一向不将寒门放在眼中。
赵缨语带笑意,低低说:“谢元和不还在宛城么?”小国舅尚在前线,谢家谁敢轻举妄动。
灵徽了然,又想到那方印信,便问:“既然有手书,你给我私印做什么?”
赵缨眸色深深,笑容清浅:“荆州之境,总是忠心于我的人多,无论你遇到什么危险,以这枚私印,总会保你平安无虞。”
“阿兄,你一定要亲自去吗?”
“除了我,无人能阻张仲符。匈奴有屠城之习,丢失任何一城都会危及城中百姓性命,我不敢冒险一试。”
……
她的安危,自然会由自己负责,她只希望赵缨能平安。天意见怜,晋阳的事,此生只要经历一次便够了。
第74章 七十四、错缘 灵徽,算我求你,我绝不……
灵徽回到宜城的第三日, 便听到宛城将破的消息。似乎无形中有一种力量,在引导着荆州的流言,所以就连宜城都有些人心惶惶。
王令华急匆匆赶到府中时, 灵徽午睡刚起。
院中的海棠开得正艳, 一株株繁茂热闹得绽放在枝上,在午后炙热的阳光下显得葳蕤。有那么一两枝伸到廊下,远远望去, 就像嵌在花窗之上般。
云阁先去奉茶, 灵徽换了件衣裳才缓缓而至。
王令华显然失了耐心, 着急的在屋中踱步,一见灵徽便捉住了她的手, 殷殷道:“南阳危急, 赵玄鉴却不肯出兵,他究竟意欲何为?”
灵徽安抚地拍了拍她, 引她坐下,示意她喝茶:“我也听说敌军已至宛城, 可宛城兵精粮足,城池坚固, 只要防守得当,匈奴人未必可以讨得便宜。”
王令华哪里能喝得下去, 听完灵徽的话,眼圈都红了:“匈奴此次派的, 可是号称万人敌的张仲符。他率领十万大军而来, 本就野心勃勃。此番鲁阳失守,大军长驱直入,宛城如何能坚持?”
“如此,”灵徽顿了顿, “的确很危险。”
“我原本敬仰赵玄鉴为人,只道他是个英雄。可他此番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宛城围困多日,粮草不济,难道真如传言中所说,他与匈奴早有勾结?”王令华越说越激愤,手将几案叩得砰砰直响。
她本是个教养严苛的名门淑女,若不是气急了,本不会有这样失礼的举动。
灵徽从赵缨那里已经探知了事情的真相,所以并未好奇和激愤,但她也不能表现的过于平静,于是道:“怎会有如此传闻,那孟晰叛变,也出乎阿兄所料,他也十分震怒。不过现下匈奴来势汹汹,就算援兵前往,若是正面遭遇,只会无功而返,说不定会被全歼。所以十六娘,如今让南阳王先拖着,是最好的办法。”
王令华听她如此说,柳眉倒竖,脸色通红,叱道:“我原以为女君是赤诚之人,这才冒着危险而来,却不想如此喜欢说风凉话。你说得轻巧,但那张贼断了粮道,如今城中粮草根本无法支撑。只怕再过几日,就该饿死人了,到时候怎么守城,拿什么来战。”
灵徽被她说得面色通红,只能道:“阿兄这么做,必有道,我又能做什么呢?”
王令华摇头,急切不已:“便是他做好了决定,只要你肯说,他也会考虑的。灵徽,算我求你,我绝不能看着他去死啊。”
她口中的那个人……
这是第一次从她口中真真切切地提起南阳王,那个她名义上的姊夫。她如此不管不顾,只因为那个人深陷险地,有旦夕之危。
灵徽懂她,若是赵缨遇到了危险,她不一定会比王令华沉稳多少。
王令华见她神情松动,切切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嘲笑我,好好的一个世家女,非要恋慕自己的姊夫,将自己置于这样尴尬的境地。可是这不由我决定的啊,当年我第一次在家中见到他,他的仪容风度就让我久久难以忘怀。他想要求娶一个王家女,但我阿父哪里能看得上一个落魄皇族,怎么可能让我嫁给他。所以勉强给了皇帝一个面子,找了半天才从我堂叔父家找了个适龄女儿嫁过去,那便是如今的南阳王妃,我的远房堂姊王令舒。”
“可笑的是我堂姊那时本都已经定亲了,对方是个当地小族子弟,如今有了这般亲事,她阿父如何肯再履行旧约。当即就退了婚,从头至尾就没问过我阿姊的想法。”王令华说着旧事,眼圈慢慢变红,神色哀戚。
若不是今日的情势,她大概会将这些话都咽在肚子里,永远不说出口。
“我们这些人的婚事,从来都不由自己做主。对于家主和长辈而言,我们如同一件件物品,随时都会送出去,为家族交换利益。对于夫家也是如此,与其说取回来一个中意的妻子,不如说娶回一个可以炫耀的资本,一个可以装裱门楣的装饰。可是我不甘心啊,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她的眼神看上去木木的,里面盛满悲伤。
灵徽叹息,心有戚戚。若是没有晋阳之事,她大概也会嫁给家族更看重的琅琊王家,而不是自小就守在她身边的寒门子弟赵缨。无论赵缨多么惊才绝艳,多么积极进取,他们都不会同意。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a>|
第93章
在那些人眼中,莫说庶民,便是那些落魄的贵族,大概都是不入流的。
乳母说,世庶之隔如天渊一般,想跳过去难如登天,只会将自己摔得粉身碎骨。男子或有纳妾自由,可女子,只求自己在出嫁前不要动情,否则此生必定痛苦。
“可我见南阳王对王妃十分体贴……”大约他也是喜欢王妃的吧,王令华的爱若是一厢情愿,其实对她来说更好些。毕竟看着人家夫妻恩爱不疑,琴瑟和鸣,慢慢也就会死心了。
王十六却苦笑:“他性子温和,不管娶了谁,爱与不爱,都会对对方很好很好的。只是堂姊心中放不下曾经那个人,和他相处冷淡,二人这么多年连子嗣也没有。可即使这样,他也没有纳妾心思,只说来日方长。”
“所以你放心,我此次来不过是赵玄鉴说荆州风物甚美,我可以借他的名义出建康游历一番。这次不出来,大概一辈子都没机会出来了。只要看一眼,了无遗憾,后半辈子才能好好过啊。”
赵缨原来也有这样细密的心思……又或者另有目的,不过是顺势开导一番。
凝神认真听着王令华诉说自己的故事,听得灵徽都十分怅然。
她或许会放手,但没有道眼睁睁看着萧庭孤立无援。如今南阳乱成一团,她一个娇养长大的女子,冲破重重危险来此,定然鼓足了勇气,遭遇了许多磨难。
灵徽做不到麻木,却也不敢大乱赵缨的计划。
思忖半晌,终于想到一个折中的方案,于是缓声道:“阿兄早有安排,你不要太过忧虑。回去告诉南阳王,只需再坚持三日,坚守三日情况必有转机,到时赵都督一定会去救。只是这三日千万要按兵不动,绝不可以主动出击,否则谁都救不了他。”
“当真?”王令华扬起泪痕斑驳的脸,狐疑地问。
灵徽点头,并将赵缨的那封手书拿了出来,一字一句道:“这封信只能在三日后拆开,绝不可以提前看,不然后患无穷。你听明白了吗?”
王令华点头,答应了下来。
灵徽不放心:“你必须发誓,绝不提前打开。”
王令华虽然不知她为何这般严肃,但仍如她所言,用手指天起誓:“若违此誓,神佛不佑,不得好死。”
灵徽这才将东西交给了她,派了几个武力高强的侍卫,送她返回南阳。
第75章 七十五、风雨 他知她甚多,她知他甚少……
夜半时, 灵徽猛然从噩梦中惊醒。
外面呼啸的狂风拍打在门窗上,发出让人恐惧的声响,仿佛千军万马在攻城, 又好像无数野兽在嘶吼。外面的树影扭曲出恐怖的姿态, 仿佛活了过来,随时要破门而入。
灵徽拥着锦被,冷汗从额上滴落, 一颗心无措地跳动着, 说不上是噩梦未散, 还是被此时的声响所震慑。
云阁也已醒转,端着烛台进了内室, 见灵徽眼神空洞地坐在床榻一角, 忙上前安抚,并吩咐跟在她后面进屋的星台去倒水。
星台揉着眼睛, 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木木然往外走。忽然一记闷雷砸在头顶, 她一个激灵,差点摔倒, 人也就完全清醒了过来。
“女君不怕,这个季节气候就是这样, 阴晴不定的。”云阁拍着灵徽的背,哄孩子一样的将她揽在怀中, 柔声安慰。
灵徽的情绪仍沉浸在方才可怕的梦境中, 半天走不出来,人也显得呆呆的。
“云阁,我梦到阿兄受了伤,浑身是血的站在我面前。”她的声音剧烈的颤抖着, 手紧紧地攥住云阁的衣襟,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有呼吸的力气。
听她说完,云阁的心口也陡然空成一片,失重一般的难以呼吸。她勉力维持着镇定,安慰灵徽:“不会,梦是反的,都督吉人天相,定会凯旋。”
话音甫落,忽有一道闪电劈裂了天幕,将漆黑的夜空骤然照亮,又瞬间重新跌进更深的永夜。闷雷一声接一声响起,仿佛要将世间万物都敲碎。
“这动静也太吓人了。”星台抱怨着回了屋,将水递到了云阁手中,看着灵徽就着她的手,浅浅抿了一口,又摇头推开。
她魂不守舍,望着外面无穷无尽的黑夜,只是发呆。
后半夜,大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地打在院中的花木之上,带着摧毁一切美好的力量。她听到有东西坍塌的响动,再也忍不住披衣而起,推门而出。
门外大雨滂沱,在暗黑的夜幕中,织成白茫茫的纱幔,将世间一切都遮蔽起来,看不清前路。
她就那样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昏暗的天出现了一抹微光,勉强可以看清廊庑之外的景致。仆婢们陆续起身,抱怨着水积满了庭中,刚开得花落满一地。
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止。
灵徽再也坐不住,吩咐郑叟备车,她要亲自去襄阳一趟。赵缨什么事都喜欢瞒着别人,尤其是瞒着她。
云阁和星台的劝阻都无济于事,当她们追上去时,马车已经绝尘而去,没入白茫茫的雨雾之中。
雨雪其雱,孑然独行。
一路上,灵徽都被一种茫然无措的情绪包围着,她觉得自己仿佛淋湿了翅膀的鸟,悲哀的,孤独的,无助的……雨雾深困的天地,好像一张绵密的网,她无处可逃。
第94章
远远可见襄阳城楼时,灵徽立刻就发现了不寻常之处。守着城门处的兵士多了不止一倍,各个披甲执刃,神色肃然。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城门口,今日却少人行走,偶有一两个入城的百姓,还在大雨中被盘问半天。
这些显然都不能用天气来解释,定是出了什么事。
灵徽用赵缨的私印叩开城门,守城的将领不敢怠慢,直接放行。马车不敢稍歇,一路驰骋到刺史衙署,司马沈攸见她前来,目露惊诧之色,却依旧强装镇定,吩咐众人退下,亲自替她收起了簦笠。
“女君怎么忽然来了。”他神色慌乱,却强装镇定,笑着问道。
“战事如何?”她开门见山,并未绕弯子寒暄。
沈攸蹙眉,讷讷:“女君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这句话一出口,便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有事发生。她心里咯噔一下,几乎是本能地捉住了沈攸的衣袖,惶急地逼问:“我阿兄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攸见瞒不过,只能垂着头,如实交代。
一切本该如预料。
宛城坚守不出多日后,张仲符果然失去了耐心,分兵向宛城附近的淯阳、涅阳、舞阴等城池,欲将其一一攻破,对宛城成包围之势,让其孤立无援,束手就擒。窦慎早有安排,以逸待劳,利用地形之势准备各个击破。
谁知忽从江夏郡来了一支五万人的兵马,过随州,直达宛城九十里处。张仲符立刻将散在各处的兵马召回,合兵决定一战。江夏军不敌,逃亡时恰与赵缨救援之师相遇,于是赵缨只能被迫迎战张仲符。
那一战打得惨烈,双方皆死伤过半,赵缨虽勉强获胜,将张仲符逼退,但也急需休养。谁知回师准备驻扎新野时,新野城却忽然判变,守将胡意之不仅拒不开门,还以乱箭射向大军。赵缨中了箭,只能往穰县暂避。
“阿兄中了箭?伤势如何?”灵徽心口一紧,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忽然绞痛不已。
然而沈攸却没有给她一个期待的回答,他只是摇了摇头,无奈地说:“穰县粮草不多,恐无力支撑大军消耗。而且张仲符不会错失这样的战机,哪怕先不攻宛城,也要集结所有人马来对付都督。”
灵徽觉得腿软,头脑嗡嗡作响。是不是自己将那封信过早给了王令华,所以才导致了这场大祸。王令华一再起誓又如何,她那样担忧萧庭,自己为什么会信她。
比起担忧和慌乱,那种撕心裂肺的懊悔此刻正啃啮着灵徽的心。她做不出来从容不迫的样子,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先崩溃。
赵缨遇险,她没有任何崩溃退缩的机会,她必须要快速想个办法。只有他平安无虞,自己才有悔罪的机会。
如今的杨灵徽,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能等待的小女郎,不能等待,那只能放手一搏。
“女君,我想带兵救都督,但是都督临行前一再告诫,必须固守襄阳城。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沈攸道。
灵徽看着他,控制不住的双手颤抖,但她勉力将手缩在衣袖中,咬了咬下唇,保持着声音的镇定:“襄阳绝不可有失,你必须带着都督留下的人,继续守城。谁也说不好张仲符之兵会不会忽然出现在城下,若是此城有失,他定不会原谅我们。”
说罢,她从衣袖中取出了那封手书,这一次时机恰好,这一次她不负所托。
沈攸恭谨接过,快速浏览后,又将手书拢回衣袖里,对着灵徽又行了个大礼:“都督说,女君有主见,也有决断。他信你如信他自己,让在下无论如何都要听你调遣。如果女君想要从其他地方调兵,用他印信即可,圣上若怪罪由他一力承担。”
灵徽想不到,赵缨的手书里竟然会写这些,她更想不到那个口口声声要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做任何事情的男子,竟然会对自己有这样的评价。
他竟然早就知道自己有后手,但他不说。不说便是信任,不说也是尊重她的选择。
灵徽眼眶一热,忽然就落下泪来。
他知她甚多,她知他甚少。
“我们当如何?”沈攸跟随赵缨多年,对赵缨可以说是言听计从,灵徽并不怀疑他的忠诚,况且她也没有怀疑的资格。
穷途末路,背水一战罢了。
“坚守襄阳,不可擅动。襄阳城易守难攻,粮草充足,樊城占据地形之利,可有拱卫之能。张仲符不过是强弩之末,他动不了襄阳。”灵徽掐着自己的手心,迫着自己镇定,头脑里拼命思索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她的每一个决定,都涉及荆州安慰,涉及到她和赵缨的命运。
赵缨将这个重担压在她身上,真的只是信任她吗?这么多年的聚合离散,难道真的只有彼此,可以命相托……
她比任何时候都恐惧,也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不管赵缨如何安排,她都要遵从本心,尽力而为。
“挑选两个武艺高强,头脑灵活的侍女,随我一起去新野。”她淡声吩咐道。
沈攸不解,再三确认:“侍女?”
“只要两个?”
“去新野?”
灵徽点头,并未给他太多质疑的机会:“明日一早出发,莫要耽误。”
第95章
外面的雨仍在下,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她的心情亦如雨丝纷乱,焦躁、担忧、恐惧……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可是她顾全自身,谁又能保全赵缨呢?
将军沙场半死生,哪怕他身经百战曾百胜,但这次却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落入险地。她不敢心存侥幸,何况对手是那样难以战胜的存在。
新野此时叛乱,定和殷沣有关,她不管殷沣背后站的人是谁,都要阻止此事的继续恶化。这个时候,在为自己轻信于人而懊悔,毫无作用。她也在赌,赌胡意之的人品,赌胡意之是被人蒙蔽,赌她能有方法震慑住他。
只带两名侍女,是她的诚意,也是诱敌之策,若真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她也算尽了最大的力。
临行前,灵徽卜了一卦。卦象为“益”,初九爻。爻辞为“利用为大作,元吉,无咎。”
她惨然而笑,想不到当初学着糊弄谢衍的把戏,竟然成了此刻风雨飘摇的内心,最可依靠的港湾。
或许,会顺利的吧,天意见怜,当不会让她再次失去一切。
第76章 七十六、新野 一切都交给时间吧,时间……
灵徽决定前往新野, 并不完全是凭着一时冲动,或者是存了什么必死的决心。
胡意之这个人,她曾听阿父和赵缨提过许多次。
草莽出身, 为人豪爽豁达, 且忠介耿直。若非如此,胡意之也不会顾念阿父旧情,直接给殷沣安排那般重要的位置。毕竟当年在晋阳, 他们之间相处并不融洽。
但人心易变, 殷沣如此, 谁知道胡意之会不会如此。她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殷沣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地置赵缨于死地。如果他背后真的有人指使, 那么那个人是谁, 目的又是什么。
一路前行,一路忐忑, 一路心事重重。
但这一切顾虑,都随着胡意之本人站在她面前, 而消弭了大半。高大粗犷的男子留着络腮胡子,笑声朗朗。一见到她时, 并未如其他旧部一般恭谨行礼,而是打量了她一圈, 满含欣喜道:“女君甚肖太尉。”
灵徽注意到,说完这句话时, 胡意之的眼中有泪水隐隐闪动。
她也不明白, 明明印象模糊,但她就是觉得亲切。
关于晋阳的一切,她都说不上熟悉,但那里却是她人生中最不可分割的部分。那不是一段回忆, 那是她的整个童年。
“将军风采依旧,亦如当年。”灵徽曾远远见过他一次,高大魁伟的男子坐在马上,扬手挥鞭,十分英武。如今再见,却无更多变化。
胡意之哈哈大笑:“老了,老了……看到女君,才知岁月匆匆,当年你阿父还拿着家书给我们炫耀,说你才三岁,就会背许多诗了。”
灵徽眼睛有些发酸,勉力笑着,走进堂室中落了座。
环顾四周,见胡意之早已屏退了外人,她不由感慨这个人的细心周到,于是直说来意:“听闻那日赵都督退守新野,阿叔却没让他入城,反而以箭射之,不知这是何故?”
胡意之没有回答,脸上的笑容却逐渐隐去,只留一个复杂难明的神色:“难道不是女君着意告诉我,赵玄鉴与匈奴有勾结吗?”
这次却是灵徽惊愕不已,她果断摇头:“我并未由此举动。”
胡意之低头思索了片刻,神情肃然:“我以为女君特地安排殷子川来此,必有深意。”殷子川这个人,性情古怪,他们在晋阳时一直不和,但女君特地来书,这个面子他不得不给。
最要紧的是殷沣信誓旦旦地说,女君让他来此,是因为赵缨与匈奴有勾结,他作为太守和建威将军,不可不妨。
说实话,他们和赵缨也算同袍,再熟稔不过了。
晋阳时,少年寡言,战场却勇猛。杨将军一向爱重他,时时将他带到身边加以教导,信任他远比别人更多一些。他也颇争气,几战下来便让敌人闻风丧胆,名气遍传关外。那时他们也曾说笑,若是他再多立功劳,或许会成为杨将军的乘龙快婿。
杨将军的掌珠容色美丽,冰雪聪明,杨将军每每提起,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骄傲和疼惜。
可偏偏就在赵缨屡战屡胜时,赐婚的旨意传遍了军中。
胡意之很少在这个少年脸上看到惊惶无措的神色。他好像一直都是内敛从容,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可那一日,他不顾侍卫阻拦,冲入大帐之中,然后怒气冲冲地出来,不顾军令和战事,擅自离开了晋阳,回了洛城。
擅离职守,实乃大罪。
不久后他回来了,人消瘦了一大圈,又恢复了以往沉稳内敛的模样,不过似乎比以前更加寡言了,没有人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杨将军并未追究他的罪行,更未有任何处罚,反而待他比以往更好。
他再未离开晋阳,忠于职守,作战勇猛,擢升的速度比所有人都快。人人都羡慕他,比起失去一个高不可攀的未婚妻,实实在在的军功和随之而来的高官厚禄显然更真实些。可胡意之却知道,赵缨并不这样认为。
明月高悬,少年披甲执刃地站在城楼上,目光望着洛阳的方向,一曲曲胡笳吹响,曲中全是相思。胡意之曾安慰过他,但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苍白。一切都交给时间吧,时间会疗愈每一个伤口,不管是癣疥之疾,还是心腹之痛。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a>|
第96章
可惜,没有时间了。
当乌泱泱的匈奴兵围在城下,当朝廷的援兵久久不至,当城中的粮草皆已见底,当所有的人都生出了绝望之心……
城破的那一日,杨将军以身殉城,头颅被高高悬在晋阳城上,用来羞辱和震慑这座坚持了十多年的城池。碧血连天,白骨参地,同袍死伤无数,就连他也是在死人堆里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可是,本该守在杨将军身边的赵缨却不见了踪迹。
后来,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是当朝新贵,皇帝心腹,掌大魏最精锐的荆州之兵,威名震慑半个天下。
“他当年在城破时,行踪成迷,这一点也是事实。此次匈奴大军南下,他虽是我的顶头上司,但我也不得不防。我答应过太尉要尽忠职守,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谁要觊觎荆州之地,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胡意之双眸炯炯,神色坚毅。
灵徽更加确定,他亦如自己一般,被人蒙蔽了。
“阿叔,恕我直言,我并不认为赵缨会这样做。”她缓缓将自己的由道出,“他已掌四州之兵,勾结匈奴于他并无好处。”
胡意之摇头:“若匈奴给他更大的利益呢,比如……封王。”
这个灵徽也想过,或有可能。
“他本可以看着宛城被攻陷,何必多此一举,冒险和张仲符一战。”
“若为苦肉之计,诱敌深入,直取襄阳。”
“他临走时,将私印交付给我,让我可调荆州之兵,也默许我可借上庸之兵……他早早在襄阳做好了布防,甚至连南郡的安危都考虑到了。”
“……”胡意之沉默了一瞬,细细思量着灵徽的话。
“此番他遇险,哪怕退避到穰县,也只吩咐襄阳守军不可轻动。”
“如此……”胡意之听完这句话,叹息道,“或许其中确实有什么误会。可惜,我已将他射伤,若他真得有个好歹,我岂非成了罪人。”
灵徽摇头,宽慰道:“冤枉与否,我们一试便知。阿叔,若真得只是误会,我们还有挽救的机会。新野乃要地,也是南下襄阳必经之处。只要大军可来此暂避,从长计议,倒是可以与张仲符周旋。”
灵徽示意胡意之附耳过去,轻声说着自己的想法。胡意之神色慢慢凝重起来,到最后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意见。
第77章 七十七、用计 无论当年是怎样同生共死……
殷沣得了消息赶到太守府时, 却见灵徽正在和胡意之聊着什么,看着十分开心,全然没有焦急忧虑之色。
这倒是反常, 依她和赵缨的情分, 她不该如此自若。
外面的雨仍不停歇,殷沣走到廊下,收起了伞递到仆从手中, 又了被雨水打湿的衣衫, 才徐徐入内, 笑道:“下这么大的雨,女君前来, 怎不提前告知一声。”
灵徽笑了笑, 却没答话,只对胡意之道:“如此就拜托阿叔了, 此事耽误不得,还望早做决断。若成, 自然是大功一件。”
胡意之点头:“女君放心,我心里有数。”
说罢, 又赞许道:“当真虎父无犬女,女君智谋出众, 不逊太尉当年啊。”
殷沣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见二人言辞隐晦, 又隐隐涉及战事, 不由好奇,追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情,难道还避着我么。咱们都是晋阳旧人,若有立功之事, 怎能少了我?”
说罢,他的目光落在灵徽脸上。
少女眸光清亮,聪慧中透着不谙世事的单纯。
灵徽神色犹疑,欲言又止,不由看向胡意之,似乎想要讨个主意。胡意之是直脾气,见此情景,拍了拍大腿,朗声道:“却也不是大事,告诉子川也无妨。不过我这个人脾气不好,若是让我知道有人将消息泄露,我可不饶。”
“瞧你这话说得,”殷沣冷笑,“当年太尉面前,你就言谈无礼,如今在女君面前还这般跋扈。你我皆晋阳旧臣,我不过流离在北地数年,比不得你位高权重,何必说这样难听的话。”
灵徽见此,急忙打圆场:“都是自己人,莫要伤了和气。殷叔父,我们也非有意瞒你,实在是兹事体大,不敢大意。”
说罢,她像是下定决心般,缓声道:“如此……我便说了,不过此事只能我们三人知道,绝不可以传到其他人耳中。”
殷沣一口答应:“这是自然,女君大可放心。”
胡意之仍有怒气,扭头只是沉默,便只能由灵徽开口:“玄鉴阿兄伤势大好了,困在穰县恐有不测。我与府君商议,明日夜里允大军过新野至湖阳,攻匈奴左路军。待张仲符发觉,已断一臂,元气大伤。”
殷沣显然愣住了,半晌后,才讷讷道:“这是谁的主意?赵玄鉴乃叛徒,如何敢引狼入室。况且……”
他逼问胡意之:“你以箭伤他,他如何能善罢甘休。”
“这一点无需担心,有我斡旋,阿兄不会介怀。”灵徽笑道,“何况说他叛降,不过一面之词,我才不会信。”
“女君糊涂!”殷沣双眸圆睁,脸涨成了猪肝色,“女君怎可因为儿女之情,而将忠义之道弃之不顾。太尉一生忠君爱国,断不会看到他的女儿如此糊涂。”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a>|
第97章
“叔父说玄鉴阿兄叛国,又有何依据?”灵徽亦动了怒。
“朱虚还活着不就是证据?他是赵缨副将,他亲眼所见还能有错?”
“那朱虚所言,不也只是一面之词……”胡意之补了一句,见二人起了争执,又温声安慰灵徽,“女君所说,亦有道,莫要动怒。”
灵徽缓了几个呼吸,勉强扯了个笑意:“叔父莫要生气,既然谁也说不准的事情,不妨都赌上一把。若是他不曾背叛,那正是击败敌军的好时机。我虽不懂兵法,但也知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道。”
“新野借道,做好布防便是。”胡意之同意灵徽的题意,看来事情再无还转余地。
“当真如此?”殷沣问道。
灵徽笃定:“信使已派出,明日入夜,雨中行军,再隐蔽不过。”
……
戌正时分,灵徽坐在廊下听雨,侍女匆匆入内,附耳低语。
“当真?”她挑眉,眼里并无太多惊讶,反而更多的是怅然。
侍女点头:“人是在西门捉到的,行踪鬼祟,如今就关在太守府中,并未惊动其他人。”
“可用了刑?”
“尚未用刑,就全招了。”
灵徽缓缓颔首,茫然望着漫天的雨雾,心中说不清是慨叹多一些,还是伤感多一些。
不过三年时间啊,人心便离散至此,无论当年是怎样同生共死的情意,都抵不过世事无常,抵不过岁月变迁。
她自然有错,错在轻信,错在固执,错在囿于旧情却又不肯相信那个本该信任的人。
“若真想帮我,便不要受人蒙蔽,让我分心担忧你。”他曾这样说过。
到底是她不好……
她只是好奇,殷沣背后所站的,到底是匈奴人,亦或是……
那一刻,灵徽心头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之前那些细小如牛毛的线索慢慢被串联起来:赵缨被召回建康修筑卫城……
徐州动乱王冀父子被贬谪……扬州刺史给了谢家……谢衍被封了南阳国相……匈奴南下圣旨却不让援救宛城……
那会不会……
赵缨被杀,得益最大的会是匈奴人还是南阳王?或许都有。可若是一战折损了萧庭和赵缨,却有另一只兵马将已经受损疲累的匈奴人赶走,那么得益的人又会是谁?
南郡有谢岑,江夏有赵辅,豫州是韩济韩子渊……这些都是皇帝信重的人,且都不会如赵缨一般,羽翼已丰,威慑朝廷。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只不过放着大将不用,也不思虑着内除痹症,外御强敌,只一门心思阴谋算计,这算什么明君。
灵徽觉得心口一片冰凉,她甚至怀疑,阿父当年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否值得。
“我们去看看吧。”她对侍女道。
廊庑曼回,杳长曲折,檐下垂着的夜灯,泛出昏黄的光,随着风吹雨达,于夜雾中阑珊迷离。
灵徽到时,胡意之刚刚从屋中走出,满面凝重之色。
“怎么说?”她问,语气却极平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说是殷子川让他送信到张仲符处,约其在新野至湖阳之间设伏,击杀赵都督。”胡意之说着,气愤不已。
“果然……”灵徽轻笑,眼眸冰冷。
“女君何时开始怀疑的?”胡意之好奇,殷沣一向谨慎,若不是他们故意设计,事发突然,他断不会铤而走险。
灵徽却不大想说,只是道:“我当初若不是错信于他,何至于伤了玄鉴阿兄的心。他一心护着我,我却连信任都做不到,受了挑拨,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置于险地。”
胡意之亦羞愧:“我又何尝不是,赵都督受伤,皆是我的过错。”
“阿叔当时肯信他,不光是因为我的缘故吧。”她看向胡意之,眼中的光也如雨幕般朦胧。
胡意之便将当年赵缨失踪的消息,如实告知。
“这些话,殷……叔父也曾说过。”事到如今,她仍舍弃不了曾经的旧谊,换不了熟悉的称呼。
“我也想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依照他和阿父的感情,他绝不会抛下他,抛下晋阳擅自离开的。”灵徽喃喃。
风声萧萧,夜雨缠绵,她忽然有些想他了。也不知他伤势如何,是否如她一般心有挂念,寝食难安。
“接下来该怎么办?将殷沣绑了算了。”胡意之对背叛的人,一向恨入骨髓,如今证据确凿,殷沣无论如何也抵赖不掉。
灵徽却摇头:“若无人指使,他并无由针对赵玄鉴。不如将计就计,就算引不出幕后之人,也该让匈奴人吃个苦头。”
“女君准备如何做?”
“若你是张仲符,得了消息你会如何?”灵徽问。
“自然是按照约定,赶在赵缨到湖阳之前,设伏将其一举歼灭。”胡意之回答。
“他会伏击,我们便不会吗?”张仲符的伏兵总还是要经过新野的。
胡意之了然,忙道妙计。
“信照旧送出,莫要打草惊蛇。此外,张仲符既然要设伏,定会带走精锐部队,剩下的那些……让赵都督断其后路吧。”
“至于殷沣,先让人看管起来,等到我们事成,看看他拿什么抵赖。”灵徽切齿,“我想看看,他准备拿什么颜面去见我阿父!”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a>|
第98章
……
那一夜,灵徽仍旧辗转难眠。她本该为戳穿一场谎言而庆幸,但那场谎言的编造者是她从小就熟悉的故人,被谎言蒙蔽的是她和她阿父的爱将,受到伤害的人是她的玄鉴阿兄。她怎么能高兴的起来。
恍惚又清醒,似梦又如真。
她迷迷糊糊时,又想起了胡意之的话,当初的赵缨究竟去了哪里,关键时刻他为什么会离开晋阳城?那会不会是阿父的命令……
一道闷雷乍响,有千军万马的气势。她忽然庆幸,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打雷时,需要有人捂耳朵的小女郎了。
彼时年幼,不知避忌,她记得有一次,也是这样的雨夜,她哭喊着跑到了赵玄鉴的卧房中,掀起他的被衾就钻了进去。
他的反对被充耳不闻,她抱着他的腰,将头缩进了他的怀中。
“圆月,男女七岁不同席,你是个大姑娘了,不可如此……”赵缨拼命地挣扎,满面涨红,竭尽全力地逃避着她蛮不讲的束缚。
“阿兄,我害怕……”便只这么柔柔的一句,他便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找不到由推开她,不忍心看着她瑟瑟发抖,缩成一团。
尝试着将她抱紧,拍着她的背,看着她慢慢平静。
“阿兄,你的身上真好闻……”她懦懦地说,声音因为困倦,迷迷糊糊地可爱,可是赵缨却再也睡不着了。
第78章 七十八、英雄 长河日落,白马银枪。……
一觉醒来, 风停雨住,久违的阳光透过浓厚的云层投下,仍带着湿漉漉的感觉。院中侍女侍弄着花草, 翻新着泥泞的土地, 青石路上也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午后,有消息传来,胡意之亲率五千精兵伏击于道旁, 张仲符毫无准备, 兵马迅速被击溃四散, 胡意之趁乱击之,斩杀敌寇无数, 张仲符纵然悍勇, 也只勉强顾得上自己,向东狼狈而逃。
到了晚霞漫天时, 又有消息传来,赵缨带兵直冲张仲符大营, 一举歼灭留下的一万人马。张仲符归来时,见已无退路, 急忙带着残队向着鲁阳方向逃窜。
十万人马南下,先前与赵缨鏖战就折损了一半, 如今又连连遭受大败,剩下的不过伤兵数千, 形容十分狼狈。
但偏偏时运不济, 连日来的大雨,让他们的归途变成了汪洋一片。北人不识水性,胡马亦惧怕涉江,眼看着前面人仰马翻, 落入滚滚河水中,本就困乏饥饿的士卒再也没有了战力,任凭张仲符的马鞭落在身上,他们仍不为所动,只望着漫成一片的浑浊大水,涕泪交错。
张仲符抽出刀,砍杀了几个人后,自己也陷入了无边绝望之中。他到底也想不明白,他堂堂一介英雄,如何就落到了这样的田地。
英雄本该死于沙场,哪怕刀斧加身,又有何惧。但绝不是这样,被阴谋所害,为天灾所误。
当赵缨带兵追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幅场景。高大的男子立在一片水泽之外,满身血污,夕阳被那些浓烈的颜色渲染地更加沉郁,微微泛出了紫色。那个人看向他的眼神,像是无奈,又像是不屑。
“果然是我的手下败将,若是我,不出半日便能追上。”张仲符哈哈大笑,笑音悲凉。
“雨势连绵,必起大水,张将军懂兵法,为何不知水文。”赵缨不恼,只是淡淡道。因为有伤,他的脸色不好看,但身体却依旧挺得笔直。
长河日落,白马银枪。
“阴谋诡计之徒,有本事真刀真枪打一次,这样算什么英雄。”张仲符执起长矛,对准赵缨,轻蔑道。
“愿意奉陪。”赵缨朗声,眼眸灼灼。
……
很多年后,有人说起那一战,仍不免感慨万分。
北地名将张仲符,号称万人敌,手中的长矛刺破过凉州的重重关山,□□的骏马踏破了黄河的滚滚巨浪。他曾连胜六战,无论是沙场老将还是冉冉将星皆非对手。
可是这次,他的对手是赵缨。少年英雄,有勇有谋,一只银枪横扫疆场,曾为了报仇带领五百兵马深入敌营,带走了领军将军的首级,自己却毫发无伤。也曾在立足未稳的时候,带兵北伐,收复豫州四郡,一举成名。
两个人从日暮打到夜深,熊熊火把燃起,蜿蜒在苍茫一片的水泽之滨。
“我败了,”一个声音低低传来,“你果非浪得虚名,受了重伤还能有如此凌厉攻势,居了下风仍能处变不惊,我不及你。”
张仲符从马上颓然而下,长枪横在他的脖颈处。那个面容俊美的男子端坐在马上,冷然睨着自己的手下败将,并为因为自己战胜了眼前之人而生出多少欢喜。
他很倦,连日奔波操劳,不眠不休,伤口撕裂,疼痛入骨,今日鏖战已让他筋疲力竭。可是,他不能闭上眼睛,他需要好好的出现在灵徽的眼前,让她放心啊。
他的圆月已经做得很好了,比自己想得还要好。他想过她能够照顾好自己,也相信她会替他守好襄阳城,她并非无依无靠,她的身后还有师父留下的忠臣义士,她并不完全需要和依赖自己。
但他想不到,灵徽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够替他解了眼前的困境,还能够创造机会让他们反败为胜。
她的聪慧远比美貌更值得人赞佩。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a>|
第99章
“若你不是匈奴人,我或许会放你一条生路,毕竟,你也算个英雄。”赵缨叹道。
张仲符苦笑:“难道我会为了苟活而向你摇尾乞怜?赵缨,你算个人物,但你们大魏却尽是鼠辈,迟早有一天会被我们匈奴所灭。你这次侥幸逃过算计,下一次却未必得活,待到那时,谁人可挡我族南下?”
赵缨的眸光黯了黯,若这时还不明白这次险象环生的原因,他枉为荆州都督。
忽然手中银枪一紧,牵着他的整个身体往前一送,那尖利的兵器立时刺穿了张仲符的胸膛。
鲜血喷出,溅在了他混着汗水和泥土的战甲之上,有几滴还刺入他的眼睛里。满目的血红色中,他看到了张仲符阴冷的笑容,仿佛诅咒。
“我等着千军南下的那一日,我要看着我们匈奴人的铁蹄踏碎你们的河山,看着你苦苦守护的城池全都落入我们手中,如同当年的晋阳。”
死不瞑目,怨气冲天。
赵缨引袖拭掉脸上的血迹,自马上跃下,抽出佩刀,对准了张仲符的头颅。
他只要活着一天,就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晋阳城只是过往,他不会重蹈覆辙。
……
灵徽等在太守府外,等的太久,身体都微微发僵。
天色已晚,胡不归?
云阁将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无意中触到了她的手,不由皱眉:“怎么这么凉,女君,还是回去等吧。”
灵徽却固执摇头;“我就在这里等他,他一回来就能看到我。”
云阁无奈,只好将她的手捂在自己的手心里,陪着她一起等下去。也不知她何时有了这样的勇气,丢下她与星台在宜城,一个人去了襄阳。等到她们赶去襄阳时,又听说女君已经去了新野,身边只带了两个会武艺的奴婢。
司马沈攸亦忐忑,直到新野的消息传来时,才松了口气。于是云阁未敢停歇,和星台驱驰来此,定要守在女君身边。沈攸不敢松懈,自己守着襄阳城,另派了一千人马来新野接应都督。
丑时已过,才听到马蹄声响起,向着太守府而来。火把燃起的光,照亮了静谧的黑夜,那些火光的最前面,一人坐在黑色的骏马上,银甲如月光一般,皎然于夜色中。
她向前奔了几步,踉跄着差点摔倒,而马上的人也察觉到了她的存在,策马疾驰了几步,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坐骑很有灵性,见到灵徽时,微微弯下了身子,乖顺地用头蹭着她。灵徽替它顺了顺鬃毛,然后仰头看向了马上的那个男人。
满身血污的男人,此时正用一双疲惫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唇角带着温存的笑意。这个笑容牵动了灵徽的情肠,她亦弯了弯唇角,与他四目相对。
他下马,不顾身后已经跟随而来的卫兵,于长街之上,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第79章 七十九、治伤 灵徽的脸刹那红透了,腹……
混杂着汗水、泥土和血气的味道, 实在算不得好闻,赵缨记得灵徽最厌恶这个气味。那时他每次从晋阳回洛城,必须先沐浴更衣, 才会出现在她面前。
可是此刻, 她却紧紧地回抱着他,一言不发,只是啜泣。
“我不是好好的么, 你不要担心。”赵缨柔声安慰她, 却听到她哭得更凶了, 呜呜咽咽地让他听得心都要碎了。
最怕她这样哭,委委屈屈的, 让他觉得自己愧疚心疼, 觉得自己罪该万死,觉得把什么给她都不过分。
“圆月, 我带了礼物给你?你敢不敢看?”他忽然神秘地说道,然后松开了怀中的人, 伸手从马上取下一个带血的包袱。
灵徽不是娇养在深闺的女子,这些年的流离曲折, 她见过太多血腥残忍的东西。
大概猜到那是什么,她展颜, 笑得依旧明媚:“阿兄若是觉得我会害怕,就不会带回来给我了。”
赵缨沉默地摩挲着她的发, 眼中有赞赏, 也有伤感。
往事匆匆,只剩追忆,如今他爱的女子就站在他面前,他不该模仿着记忆去爱他。向前看, 一起面对属于他们的未来。
她亲手解开包袱,血肉模糊的头颅传出刺鼻的血腥味,她掩了掩口鼻,嫌恶地皱了皱眉,但眼中却闪动着灼人的光芒。
“这是……张仲符的头颅?”她捉住赵缨的臂膀,颤着声音问。
赵缨不明白,她到底是害怕,还是兴奋,但习惯性地抱紧了她的肩膀,将她笼在自己的怀中。
“对,拿他来祭奠晋阳亡魂,圆月,你可欢喜?”赵缨沉声道。
怀中的人点了点头:“待有一日攻入洛城,拿了刘棼的头,阿父和晋阳城的所有忠魂,皆可瞑目。”
“阿兄,我替他们感谢你。”灵徽的眼圈红了,一行泪蜿蜒而下。
赵缨触到了她的泪,炮烙般地缩了一下,心头漫过无尽的悲伤和慨叹,慢慢替她拭干:“圆月,此次皆是你的功劳,我何敢居功。”
说起这个,她有些赧然:“我不过是担忧你罢了。”
赵缨听她这样说,心弦如乐奏响,颤动出悦然的调子。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轻声道:“我记得有人答应过我什么……”
她却装不懂,推搡着他:“我却不记得了,一个大都督,这般无礼成何体统,让人看了笑话。”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a>|
第100章
赵缨捂着伤处,脸色苍白了几分,却故作无所谓,只朗声笑道:“言有信,行有果,女公子是巾帼英雄,绝不会食言的,对吧?”
灵徽却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敛了调笑的心思,正色道:“我让人去找伤医,你先进府躺着,不许擅动。”
赵缨无奈,只能答应。
她执着起来,总显得娇蛮,谁敢违拗。
……
赵缨的伤显然很重,老伤医虽自诩医术高明,但处起来仍觉得棘手。旧伤未好,新伤又至,饶是见惯了这些,老伤医仍不由咋舌。
这样重的伤,若是偏移到心口一点,人都活不成了。可他非但硬撑到现在,竟然还一声不吭,面不改色。其意志之坚,非常人可及。
“如何?”灵徽攥着衣角,不觉手心皆是汗意,听到伤医舒了口气,才敢隔着屏风缓声相问。
伤医苍老的声音传来:“箭伤崩裂,胸口又被长矛所刺,胳膊上也多了两道刀伤……唉,先止血吧。若都督这般不爱惜自己,老夫就算是个神仙也救不了你。”
“你既然叫我一声都督,便知征战之事乃我职责所在。将军沙场半死生,原本也是宿命。”赵缨的声音隔着屏风,略有沙哑。
“唉……”伤医又叹了口气。
“圆月,你若担心,便进来看看吧,我无碍。”他对灵徽说。
于是灵徽绕过屏风,一进去便看到赵缨靠坐在榻上,长发披散,身躯半裸。
他从未以这样的形容面对过她,从懂事后,他便一直恪守着君子之道,面对她时严装整服,从无逾礼。
灵徽竟不知,他何时已长成了如今这般伟岸模样。
忽略那些密布交错的伤疤,他的身材修长又健壮,一丝多余的赘肉都没有,皮肤算不得白皙,但却肌细腻,骨肉均匀。
灵徽的脸刹那红透了,腹诽着他的用心不良。
然而对方却似乎并无此意,面色如常地对伤医道:“这些天用什么药,怎么换药,你都交代给女君吧。她最是细心,定会将我照顾的十分妥帖。”
老伤医显然不是个通透世情的性子,瞅了瞅灵徽,摇头道:“这些苦活自然是要交给仆婢们做的,如何能劳动女君去做。”
赵缨的笑容僵了一下,看到灵徽忍俊不禁的模样,想了想,反驳道:“我身边从无侍女,军中那些人粗手笨脚的,哪里干得了这样精细的活计。依我看,女君很合适,我又不是全然动不了,哪里会让她太过操劳。”
侍卫纯钧就站在旁边,不住点头,帮腔道:“我端个药,递个水倒是没问题,但这些换药的事情,我还不如结绿……淳于先生,你也真是的,管这么多做什么,只要都督的伤好得快,咱们求之不得呢。”
说罢,将伤医拉了出去,还顺势阖上了门。
灵徽有些目瞪口呆。
瞧瞧纯钧的样子,若谁还能认为赵缨是个纯良君子,那才是瞎了眼。他分明脸皮很厚,而且还喜欢装无辜,自己以前怎么就被蒙蔽了呢?
灵徽瞪了赵缨一眼,扭头就要离开,却忽然听到身后“哎呦”一声痛呼。她回头,见赵缨皱着眉,五官扭曲,脸色难看,想来是行动时又扯到了伤处。
忍不住又生了恻隐,别扭着走了过去,也不看他,只道:“既然伤了,就不要乱动,好生养些日子吧。”
“我想回襄阳。”他抓住了灵徽的手,央求道,声音听着柔弱又可怜。
灵徽嫌恶地看着这个高大的男子,不解道:“你是伤到了身体,不是伤到了脑子,怎么连好好说话都不会了。你如今伤着,路上难免颠簸,就在这里住些时日又如何。”
赵缨才不她话里的嫌弃,用未伤的那一只手臂圈住了她的腰,轻声道:“毕竟是别人的屋子,住着多不方便。再说了,你要为我上药,这本属正常,但若是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乱说些什么污了你的名声,那我怎么过意的去。”
灵徽都要被他气笑了:“我替你上药,哪里正常,你敢做还怕别人说,也不知道是谁拿我的名声不当回事儿。”
赵缨低笑:“你不是要嫁给我吗?未婚妻给未婚夫换药,天经地义,而且……我受了伤,你好歹心疼我一下,我又不是铁铸的身体,也会疼的。”
灵徽自然知道他在无取闹,但这句话还是让她心中一酸。赵缨没说错,那么多的伤,那一处会不疼呢?他总是坚强,想要给她撑起一片天,这次便由她来护着他,照顾他吧。
第80章 八十、审讯 成王败寇,只求速死。……
灵徽为赵缨换好药后, 决定去看看殷沣。
此时天色将明,东方的天际已出现了一条白色的细线,深蓝色的云慢慢退了色, 变换出形状各异的姿态。
清新的空气里, 残留着夜的幽冷,残灯昏昏,朝雾蒙蒙, 几声鸟鸣清脆, 惊扰了晨起的寂静。
云阁为她掌着灯, 沉默地跟随她绕过太守府的曲折小径,来到一处破败的院落。
守卫站了一夜, 人因为疲倦而反映有些迟钝, 勉强认出来人后,才拱手道:“卑职怠慢了女君, 还请赎罪。”
灵徽从不计较这些,神色依旧温和, 点了点头,示意他打开屋门。
身后的云阁从袖中掏出几贯钱, 递给守卫的兵士,笑道:“几位将军守卫在此, 实在辛苦,些许小钱, 拿去打些酒吃吧。”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a>|
第101章
那几个守卫却怎么都不肯收, 摇头惶恐道:“这些都是卑职的分内之事,怎敢讨要赏赐,若是被我家将军知道了,非得扒了我们一层皮不可。”
灵徽闻言, 温声道:“早听说胡将军治下严谨,新野军军纪严明,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过今日是我诚心感谢,到了胡将军面前,我还会夸赞你们,所以安心收下,他不会怪罪的。”
守卫们自然千恩万谢,一面打开门锁,一面和她汇报着情况:“也不吃东西,也不喊叫,将军吩咐我们不能动刑,所以就一直这么关着的。”
灵徽点头:“你们退到院外等待,我与他有些话要说。”
守卫应了,随着云阁一起,退出了院外。
屋中只亮着一盏灯,昏惨惨的,视物不大清楚。灵徽勉强才从角落找到了殷沣的身影。他背对着屋门坐着,仰头看着墙壁,一动不动,好像是一个雕像。
灵徽慢慢靠近,到他身边时,他才转过了头,看着灵徽,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意。
“一别多年,女君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果然是杨将军的女儿啊!”他的声音散在幽幽晨雾中,有些渺然。
灵徽听过太多这样的评价,似乎所有人都想竭力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她,她曾有过一个怎样传奇的阿父。
可是他们都忘了,那样完美的一个人,究竟是以怎样惨烈的方式离开的。
太多人受过他的庇佑,太多人亏欠于他。
“你不配提起我的阿父。”灵徽声音冷冷的,带着薄怒,“我会怀疑任何人,但是对于他的部下和亲朋,我一向亲近。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背叛他!”
殷沣透过凌乱的发丝,沉默地看着灵徽。几日的幽禁,他的头发白了几乎一半,整个人颓唐又苍老。
他苦笑,并不认同这样的指责:“我从来都没有背叛过将军,从未。我只是针对赵缨一人罢了,如果你认为赵缨便能代表将军,那我无话可说。”
“他忠心为国,一心替阿父报仇,你为何要针对他!”灵徽是真得不明白,明明大家都是从晋阳出来的,为什么不能团结一心,何必要做出伤害手足的事情。
殷沣冷哼一声:“我收回方才的话,杨将军的女儿,本该是聪颖通透的女子,怎可把悲喜都寄托在一个男子身上。赵缨不过就是生得好看些,举止殷勤些,他有什么资格继承将军的一切。”
“他为何没有资格?阿叔这句话,我却是不懂了。”灵徽望着殷沣脚上的镣铐,心里亦不好受。
她记得很多事情。记得殷沣那时候教她骑马,可是她怎么都学不会,他也不忍心勉强,又耐着性子教她射箭。他是个很温和的人,脾气完全不像个武将,比阿父麾下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有耐心,连赵缨都比不过。
“赵缨不过一介寒门,未有尺寸战功便能得将军青眼,将军将兵法韬略一一教给他,甚至连洛城一字难求的书法,让太后赞不绝口的琴艺,锦园才子无人可胜的棋艺……全部都倾囊相授。”殷沣苦笑起来,整个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阿父从不藏私,若是你想学,他亦会教你。玄鉴阿兄一向比别人更加勤勉虚心,阿父愿意教他,又怎么样。”灵徽叹息。
殷沣说不是:“我难道会嫉妒一个后生晚辈么?我说这些,不过是想告诉你。你阿父待他恩重如山,可是他渡江南下,想得却不是给你阿父报仇,而是跟在那些权贵身后,逢迎着他们,一步步往上爬。如今他位高权重,掌兵四州,可他又是怎么做的?你不是查出来了吗?他练的是水军!打匈奴要水军做什么?”
灵徽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不过是个忘恩负义,狼子野心的小人。我对付他,全都是为了将军。”殷沣幽幽说道。
“不是!”灵徽忽然开口,声音因为激愤而颤抖,“阿叔,我从不知道,你如此能说会道。”
“你口口声声指责玄鉴阿兄,但勾结匈奴的人不是他,坑害同袍的人不是他,欺骗故人的人不是他!你此番勾结匈奴人是不争的事实,为何要狡辩。我阿父死在谁手中你不是不知道,忘恩负义的人从来都是你!”灵徽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尖利。
“你到建康见我本来就是阴谋,你处心积虑地让我怀疑赵缨勾结匈奴,不惜利用朱虚捏造当年晋阳旧事,早就为今日做准备了吧。我起初没有生疑,是因为你手中的印信。我想你若是有异心,早就用印信调动阿父旧部了。直到我收到了上庸裴将军的信,我才知道阿父当年的遗言。没有我,你拿着印信也没有用。”
“你一步步框着我怀疑赵缨,又利用我来到新野要地……这一次,若不是朱虚落到我手中,你又在言谈中露了马脚,我差点就成了你伤害赵玄鉴的一把刀了。”
“不过……”她的眸光陡然尖锐,“你的图谋绝不仅仅是赵缨,你背后一定还有人指使。是南阳王,还是……陛下?”
殷沣猛然一怔,看向灵徽,又匆忙低下了头,咬牙道:“无人指使,只印妒忌。我妒忌他罢了!他何德何能,凭什么有今日荣光。”
灵徽忽然笑了起来,摇着头:“当年你都不在乎的事情,如今怎会在乎。自从婶母去世,你再未娶妻生子,一个无牵无挂的人,要那些权柄有什么用?”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a>|
第102章
“阿叔,若你告诉我实情,我念在阿父的面子上,会放你一条生路。”
她以为自己足够赤诚,但对方显然油盐不进。
“无人指使!”
“成王败寇,只求速死。”
第81章 八十一、圣心 无非是些兔死狗烹的把戏……
灵徽从屋中出来时, 面色如纸,浑身是血,唇角带着一抹苍凉的笑。
云阁急忙上前, 将她抱住, 这才阻止了她瘫软下去的身体。
“女君,你受伤了?伤到了哪里?”云阁仓促地打量着她,问道。
然而灵徽却只是摇头, 声音凉凉的, 颤动着悲哀的余音:“我把他杀了……我亲手把他杀了。”
云阁这才注意到, 她手上握着那把镶金嵌玉的匕首,匕首被鲜血所污, 折射出暗沉沉的光。
“女君……”云阁不知该如何安慰, 只有将她紧紧抱住。这个动作让她颤抖的身躯稍稍平静了些许,可她还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 美丽的脸上带着奇怪的笑意,眼角却有泪急流而出。
“我说过, 谁都不可以背叛阿父,谁都不可以……”
她的阿父, 是世上最好的男子。谦谦君子,耿耿忠臣, 为人谋而忠,与人交而信, 对得起朋友, 对得起百姓,对得起社稷。这世上唯一能指责他的人,只有灵徽自己,可是她舍不得……
那样好的阿父, 便是对她疏于关怀,她仍知道,他爱自己。曾有人劝他另娶,诞下男丁,延续香火。可是阿父拒绝地果断:“十一娘善妒,我若另娶,梦里都见不到她了。何况,我女儿圆月聪明灵秀,胜过别家儿郎百倍,我何须忧心香火之事。”
“生前事无愧于心,身后事何须会。”
阿父的话一直在她心中,她受此影响甚深,从不求什么来世,只盼着此生能竭尽全力,活得清楚明白,活得无悔无愧。
但是,她心里很难受……
她蜷缩在云阁的怀中,觉得天旋地转,昏昏沉沉。她太累了,这些天不眠不休,殚精竭虑,担惊受怕……她真的太累了……
恍惚间,她落在了一个宽阔的胸怀里,人被拦腰抱起,一步步走出了那个血气浓郁的院子。
“阿兄,我又杀人了……”灵徽哭道,这一声气力衰竭,然后她再也没了知觉。
赵缨的眼底一片晦暗,仿佛一汪深潭,藏着看不见底的情绪。但若仔细去看,便知那里面暗流涌动,澎湃着汹涌的怒气。
他隐忍太久太久,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谦恭内敛的人,不断地试探着他的底线时,却忘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骨子里偏执又激狂,步步为营到现在,全是为了灵徽。若是谁伤了她,他绝不会轻易放过,哪怕那个人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灵徽聪慧,但她也绝对想不到殷沣身后站着的人是谁,但他一清二楚。不仅清楚,连他的意图也了然于心。
无非是些兔死狗烹的把戏,玩得太早,只会让人觉得凉薄又愚蠢。
……
灵徽醒时已是日暮,夕阳铺满整个院落,金色的光透过窗棂,投射到内室的屏风之上,落到了她的眼中。
睡得太久,头有些昏沉,云阁不知去向,不过她已经闻到了浓浓的药味。果然,没多久就看到云阁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走了过来,还自以为贴心的放了几颗糖渍梅子。
“为什么又要吃药?”灵徽揉着脑袋,闷闷地问道。
云阁自然有什么说什么,谨慎地扮演着传达者的角色:“都督说,这个方子是楚楚特地托人送来的,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一顿不落地喝三个月,到时候身体就大好了。”
“三个月?她疯了?”灵徽皱眉,不满道。
云阁便笑:“楚楚一向较真,而且她对自己的医术最满意,你若是不按她说得来,她非得亲自来荆州。”
“那让她来吧,我又不怕她。”灵徽捏着鼻子,嫌恶地将药盏推开。
“女君明知她暂时来不了,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吧。”云阁揶揄她,又把药盏端起,递到了她面前,“你就喝了吧,不然楚楚会不会生气我不知道,但都督一定会生气。”
“当真不怕?”一个含笑的声音传来,灵徽猛然抬头,发现赵缨已经走进了内室中,站在了她面前。
她的气势瞬间弱了下来,眨着眼睛看了赵缨半晌。发现对方对于她的故作无辜已经毫无反应了,这才颓然地拿起药盏,叹了口气,一饮而尽。
再难喝,也不过是药罢了。
酸苦的味道还未蔓延在口中,一颗梅子就送到了她面前,她负气吃了,扭着头不再会赵缨。
云阁拿了东西,识趣的退了下去,空荡荡的内室只留他们二人。
“吃个药都要生气么?”赵缨将手搭在了灵徽肩上,笑着哄她,“不是说自己不怕喝药了吗?怎么到了我面前,还是这样孩子一样的脾气。”
灵徽委屈地看着他:“我不是怕,是不想。我不想喝药,你为什么强迫我。”
赵缨俯下身,在她耳边低语:“喝了对你的身子有好处,你这动不动就晕倒,我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再说了,楚楚医术虽然好,但今后再让她陪在你身边照料你,却是难了。”赵缨补充道。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a>|
第103章
“为什么呀?”灵徽茫然地问,“皇后只说用她一段时间,可没说让她一直留在宫里呀。如今皇子已经大了,她也该给我还人了吧。”
赵缨却摇头:“皇后自然不会食言,不过若是另一个人非要留她,那我可就没有办法了。”
另一个人……皇帝?
“陛下留楚楚做什么,御医不够用了?”灵徽说完,心里忽有一个念头跳了出来,让她猛然愣住,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陛下……”她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不想将事实想的过于不堪,“他有那么多嫔妃,怎么就看上了楚楚一个小姑娘……他……”
“帝王之心罢了,哪怕只有一丝好感,也要将人留在身边。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楚楚再不愿意,也无路可逃。”赵缨为灵徽着耳边的碎发,叹息道。
这话让灵徽心底愧疚之情陡生:“若不是我送她入宫照料皇后,怎么会害了她,耽误了她一生。”
“或许是牢笼,但也金装玉砌,或许大有可为。”赵缨宽慰道。
灵徽说不是:“她醉心于医术,从不喜欢弯弯绕绕,为人虽然细心,但也单纯。她向往的是山间采药,尝遍百草,而不是在深宫里勾心斗角,等待圣恩眷顾。”
她捂着脸,心里难受万分:“将她困在那里,便是折断她的羽翼啊。后宫并不缺少一个宫嫔,但世间却少了一个救死扶伤的神医。这太可惜了,当真毫无回旋余地吗?”
赵缨摇头,也觉无奈:“陛下心思,谁能猜的透。”
他若真对楚楚动了心思还好说,若是利用她的身份做些什么,那才是防不胜防。
第82章 八十二、未眠 背叛这种事情,只有经历……
关于殷沣的死, 赵缨没有多问一句,连胡意之也只字不提,好像她的杀人之举不过是一场梦, 只困扰了她一个人的噩梦。
午夜梦回里, 她听到殷沣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何她会那样不念旧情,出手果断又残忍。
“若你死在了晋阳城, 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忠义。可你活着, 却背叛了晋阳军, 背叛了我的阿父。我本想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只要你说出幕后之人, 我会念着旧情放你一条生路。可惜, 你仍旧抵死不说,那说明你毫无悔过之心。你活着, 终究还是会背叛我们,我绝不冒这样的险。”
“你说得对, 我比不上我阿父。但他满心仁善换来了什么,就算你口口声声念着他的旧情, 又能如何。他不会死而复生,再多哀荣, 再多身后之名,又有何用!”
“他不会回来了!”
灵徽惊醒, 冷汗浸满额头, 那些糟糕的记忆见缝插针地折磨着她,她不堪其负,身心俱疲。
她披衣而起,迎着满院的月华, 顺着残灯摇曳的回廊,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都督府的布局她不太熟悉,但她一点都不想惊醒别人。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走一走,将心中纷乱的情绪都丢在夜风之中,让风帮他一一排遣。
谁想不知不觉,却是来到了赵缨的书房外。
他本要给她单独安排住处,但她并不愿这般不清不楚地在一起。于是赵缨妥协,暂时将住处让给了她,他自己则住到了书房。
这个时候,本该万籁俱静,但他的书房却灯火通明。
灵徽靠近时,守在外面的侍卫本要阻拦,但结绿却立时就看到了她,忙上前行礼,口中关切道:“女君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她摇了摇头,指了指里面。
“事情太多,还没来得及休息呢。”结绿压低了声音,无奈地摊了摊手。
灵徽皱起了眉头:“他伤势未愈,你怎么也不劝着些。”
这哪里劝得住,结绿心里默默道,不过若是灵徽劝说,就不一定了。他笑得谄媚,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还请女君试一试,也救救我们吧。”
灵徽被他逗笑了,还未说话,就听到里面低沉地声音响起:“谁在外面?”
结绿缩了缩脖子,急忙回话:“是女君来了。”
片刻后,门由赵缨亲自打开,他站在灯火明亮处,笑意温柔:“怎么不睡,来这里做什么?”
说罢走了过来,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手心里,牵着走进了屋中。
灵徽见他衣着齐整,发冠端正,一看就半眼未阖,叹了口气:“我明日就回宜城。”
赵缨顿住了脚步,低头看她,不解道:“这是为何?在这里住着不习惯,还是有人怠慢于你?”
“都不是,”她抬头看他,“我鸠占鹊巢,让你住在了书房,这下让你更有借口不休息了。你伤势还未见好,这般作践自己,我是看不下去了。”
赵缨听完,哈哈大笑,摁着灵徽的肩膀让她坐在了几案边的坐塌上,又顺手扯了个薄毯过来,盖在了她的腿上。
“我事务繁杂不休息,你又是为何夤夜不睡?”赵缨反客为主,敲着她的脑袋问。
灵徽如实回答:“我被噩梦惊醒,睡不着了。”
赵缨细细看了她片刻。
她的寝衣外只披了一件外袍,仓促地连衣襟都有些发皱,乌发披散而下,上面半点坠饰都没有,双目疲累,里面血丝密布。
忍不住心疼,将她抱在了怀中。
第104章
“圆月若是睡不安稳,我寻几个武艺高强的侍女守在你身边,可好?”赵缨拍着她的背,低声说。
灵徽摇头,声音软软的:“我不是害怕,也不是后悔……我只是心里难受,很难受很难受……”
赵缨如何不明白,背叛这种事情,只有经历的多了,才会让自己的心变成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他的圆月,不该承受这些。
“你愧疚,是因为你太善良,真正做下错事的人,只会觉得所有人都亏欠他,所有人都该为他之命是从。圆月,不要愧疚,你都是为了我。”
“不是,”她说,“我是为了自己。”
赵缨不想和她争这些,在她的额上吻了吻,笑道:“你说是要避嫌,这个时辰,穿成这样跑到我这里,就不怕有人非议了吗?”
灵徽低头看了看自己,赧然:“你胡说,我何时在意过别人的看法……而且你是君子,君子才不会趁人之危。”
赵缨看着她,眸光幽深,笑容却越发深了:“我何时说过自己是君子?况且,你拿这个事情来考验君子,是不是有些过分?”
“以前我去找你,你都是将我哄睡着后,交给乳母的。”别人喜欢翻旧账,她却总喜欢翻旧情。
赵缨无奈,被她气得哭笑不得。
以前……那时她才多大,他不是君子,却也不是禽兽。
“我想让阿兄像以前一样,拍着我哄睡,好不好?”灵徽稚气地像个孩童。谁能想到这个看着无邪的女郎,前些日子还曾运筹帷幄,清除叛徒,将张仲符都骗的无路可逃。
岁月匆忙,有的人却总在回忆过去。这么多年的聚合离散,她刻意地遗忘,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深埋起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赵缨忽然觉得失落,也许她心中喜欢的,是曾经的赵玄鉴,而不是现在的赵都督。
他沉默地拍着她,直到她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他才勉力回过神来。诸事纷扰,如一盘乱棋,他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是棋子,还是落子之人。
但无论如何,总要拼力一搏,若只是等待,那便是坐以待毙。
赵缨将灵徽抱起,放到了床榻上,想了想又燃起了几盏灯,希望这样能帮她驱散黑暗与阴霾。然后他重新坐回去,从几案上翻出那封从京城来了密函,又细细看了几遍。
皇帝似乎笃定王家已然失势,一面将王氏众人以各种由贬出京城,另一面不断擢拔新人。诡异的是那些新人中,后族谢氏人数并不多,反而龙亢桓氏和颍川庾氏有了超越王谢的趋势。
扶持新贵,打压旧人,这一招算不得高明,尤其还是立足未稳的情况下。
赵缨摇摇头,将这一封扔到一边,又去看另一封信。
“陛下有意拆荆州为二,都督居襄阳以抗匈奴南下,谢岑居广陵以阻南夏。”短短几行字,皇帝用意昭然若揭。看来借着他的手打压了王家,下一步便是要针对他了。
四州之兵,荆州之重,皇帝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他这个潜在威胁除掉,根本不考虑他曾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
分权给谢岑的下一步是什么?是直接用计处死,还是借他人之手不断蚕食……
赵缨将这一封密信拿起,慢慢凑近了灯烛,随着火苗吞噬干净一切,他的脸在骤然亮起的光芒中,阴沉如铁。
而这一切都被睡而复醒的灵徽看在了眼中。
第83章 八十三、摘月 他便是那妄图摘下月亮的……
赵缨的身后仿佛生了眼睛。
当火光重新暗了下去后, 他又回到灵徽身边,轻轻坐下,大掌覆在了她的眼睛上, 温声道:“你装睡的本事怎么还不如从前, 竟然连我都骗不过了。”
灵徽着了恼,拉开他的手,气鼓鼓地瞪着赵缨:“你知道我醒着, 还看那么重要的东西, 难道不怕我窥视?”
赵缨揉了揉她的头, 无奈道:“那怎么办,总不好将你赶出去吧。”
“你……”灵徽气噎。
“圆月, 我同你说过, 你我之间没有秘密。”赵缨又一次强调。
灵徽顺势靠在了他的怀中,撒娇般的柔软语气:“那阿兄要不要告诉我, 上面写了什么?”
她似乎一直都有种执着的求知欲,什么都想要探查个究竟。若是得到欺瞒和敷衍, 她一定会很生气,然后对方就会在她心中被打上一个“不可信任”的烙印, 从此疏离,再不亲近。
赵缨自然不敢冒险。
“圆月, 陛下对我已生不满之心,估计……”他斟酌了一番用词, 言语之间颇有委屈之意, “都督之位怕是保不住了,恐怕还有性命之危。”
灵徽怔住,觉得脊背发凉,殷殷道:“为什么?你明明刚打胜仗, 立功了呀?”
赵缨苦笑:“朝中有人说我与南阳王勾结,又说我拥兵自重,迟早生乱。”
“无凭无据之言,如何能让陛下信服?”灵徽反驳,气血上涌,眼睛都红了。
赵缨的脸在阑珊的灯火下,敛着几分苦涩:“无根无基又手握重兵,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不可信的。我之前多次违拗陛下,想必他也认定我非可用之人。而且……世族势力盘根错节,不好擅动,但是对于我这种人,动起手来,却根本不用顾忌。说到底,我能依靠的,不过是圣心罢了。”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a>|
第105章
“可你军功卓著,于社稷有功,他们凭什么那么对待你?”灵徽攥着赵缨的手臂,哀楚地问。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赵缨被利用地彻底,然后在强敌退散之后,又被弃如敝屣。不甘心他拼杀半生,尽忠职守,满身伤疤,却仍落得一无所有。不甘心建康城中的纨绔膏腴之徒醉生梦死尚拥有一切,而他枕戈待旦,殚精竭虑却要失去所有。
是啊,凭什么。
阿父当年抛弃安闲舒适的生活,苦守边关十数年,最后落得惨烈牺牲的结果。可那些汲汲营营之人,照样可以换个地方,继续骄奢的生活,把持朝政,左右他人的生死。
为谁辛苦为谁甜?值得吗?
“圆月,若我一无所有,你可还愿意……”他说这句话时,明显犹豫了,长久以来藏在内心的敏感和自卑,总是会在脆弱的时候暴露无疑。战场上万夫不当的大将军,在深爱了多年的女子面前,永远都有无法言说的无奈。
灵徽没有听他说完,便用行动打断了他的话。她轻轻抱住赵缨,将脸靠在他的胸口,慢慢道:“阿兄,我们成婚吧,我随你一起,荣辱与共。”
赵缨的手抖了一下,胸口的心狂乱地跳,嗓子都有些发干。
“无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还冒着违抗圣意的风险,就这样你也愿意?”他问,箍着灵徽的手臂却越发紧了,好像唯有这样才能让他知道,这不是一场幻梦。
多年夙愿近在眼前,然而更多的却是近乡情怯的恍惚。
灵徽笃定点头:“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阿兄,人生匆匆,前路莫测,喜欢了便在一起,没有什么犹豫退缩的道。”
“我不想你陪着我受苦。”赵缨低头,不敢看她灼灼的目光。
“什么叫陪着你受苦?我自己选择的生活,苦乐自知,不由别人说了算。”灵徽用手抬起了赵缨的脸,迫他对视,“阿兄,只要你不离,我绝不弃。”
说罢,她圈住了赵缨的脖颈,轻轻吻上了他的唇。桃花的气息又一次闯入赵缨的呼吸中,提醒着他这么多年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当年晋阳城破,他带着师父的重托一路回到洛城。他本想按照师父的想法,将他偷偷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女郎带走,一起去一个远离战火的地方。
可他却看到了那样一幕。他的圆月坐在花树下,仰着头和那个衣着华贵,举止文雅的青年说着什么。她的语气那般温柔,笑意也那样明媚,是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婉转多情。或许,这才是她命定的姻缘。
自己寒苦出身,只会沙场拼命,永远也不会讨她欢心。
离开自己,灵徽会有很多选择,更好的选择。
赵缨笃定那是上苍的惩罚,惩罚他背弃了晋阳,没有与那些同袍死在一起。那时他想,也许死了也好,至少她在听到噩耗后,会陪几滴眼泪吧。
他没有带走她。数月后,洛阳城破,她杳无音讯,再相见时,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娇蛮单纯的女郎了。
终究丝他不好,亲手弄丢了她。
……
赵缨回过神时,灵徽已在他身下。
她仿佛天上的一轮皎月,素影皎然,清辉漫天,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他便是那妄图摘下月亮的狂徒,带着不顾一切的莽撞,迷乱无措的执着。
他听到她在身下细细地啜泣,感受着她柔软的躯体微微地颤动,听到她一声声叫着他“阿兄”……
他从不知,自己会有这样失去智的时候,仿佛置身在烟波浩渺的江上,星辉满舟,摇曳向远处。片刻后,风急浪大,他勉力维持着平衡,控制着扁舟不被巨浪侵扰。然而,天旋地转,小舟禁不得风浪,还是被掀翻了。
于是他沉入江水中,一点点被裹挟,一点点窒息沉沦,越沉越下……
风浪终于停歇,他听到耳边迷乱却细弱的呼吸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晨风拂动起青色的帐幔,缭绕着香炉中的青烟,沉郁的香气盈满一室,满目皆迷离。空气里泛出幽蓝的色彩,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退色,最终清晰地暴露出屋中的一切。三两声鸟鸣响起,却又让黎明显得比夜里还要寂静。
本该困倦,可他偏偏清醒到了极处,再难成眠。
他终于完完全全拥有了她,可是他却还是不知所措,仍旧患得患失,恍惚无措。
第84章 八十四、遗憾 点滴相处都在心头,拿得……
灵徽再见到谢衍时, 时令已经过了小满。
那日灵徽的车马停在官道上时,远远就看到一个身着葛衣的男子站在田垄处,正在和一个农夫交谈着什么。
大约是生得太出众, 纵使头戴草帽, 衣着简素,灵徽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一望无际的麦田绵延到了看不见的远方,阳光密密地筛落下来, 铺满整片金黄大地上。气候开始炎热, 已经成熟的麦子似乎不堪烈日灼晒, 纷纷垂着头,显得无精打采。
谢衍抬头时, 也恰好看到了灵徽。和农夫匆匆又说了几句后, 便抬脚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他比先前黑了些, 但依旧俊美秀雅,而且比在建康时更多了几分利落从容。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a>|
第106章
“你这是要去宛城?”谢衍注意到了灵徽的马车, 开口问道。
灵徽却指了指他额上的汗,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递给他, 笑道:“七郎怎么放下圣贤文章,开始求田问舍了?”
谢衍接过帕子, 神色迟滞了一下,道:“以前只知道清谈苦读, 从未关心过黎民生计之事。现在来了南阳, 才知道原来史书所说的‘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诚不我欺。此番匈奴南下劫掠,宛城困守多日, 城中无粮可食,危在旦夕。那时我才明白,所谓民心安稳,江山社稷都在这田园阡陌之中,不可以不重视。”
他的神色颇为认真,说话时眸光灼灼,闪烁着动人的华彩。灵徽便知曾经那个吟风弄月的世家公子,早非旧时模样,成长和成熟便在旦夕之间,这样虚心诚恳的郎君,让她也赞佩不已。
谢衍拭了拭头上的汗珠,见灵徽笑着看他,以为她不认同,便忙转身又去了田里,不一会儿手中拿了几只麦穗,递给了她:“可知这是什么?”
灵徽自然识得,流离多年,见过太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务。
“这是麦子啊。”她拿过,轻轻在手中摆了摆,沉甸甸的触感,已然成熟的标志。
谢衍点了点头,惊喜道:“我以前并不认识,它未黄时,我以为是草呢。后来我才知道,髓饼,汤饼,蒸饼的原料都是它,着实惊讶了一番。”
“灵徽,说实话,你其实一直视我为无用的纨绔吧?”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陡然暗了下来,语调也显得低沉,“我当初的靠近,也许在你看来只是一种纠缠,让你不堪其扰。”
灵徽哑然,顿了顿,摇了摇头:“你怎么会这样想?”
桑枝低垂,谢衍昳丽的脸落在阴影下,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经历了许多事情,我才慢慢明白,当初在建康时,我们这些世家子自诩的风流倜傥,洒脱高雅,只会让你觉得幼稚又做作。你本不是娇养在深闺中,没有见过世面的女郎,我的那些举止在你眼里一定是荒唐可笑的吧。”
他看着灵徽,自嘲的笑了笑。
“我那时也不明白,赵玄鉴有什么好,你为何总对他青眼有加。现在倒是明白了,你们才是一种人,和建康那些虚假繁华格格不入,注定要在这样的乱世清醒挣扎。”
“不知道我现在明白这些,是否会太迟了。”
灵徽回望着他,目光柔和,声音亦轻缓:“你从来都与那些纨绔是不一样的,为什么要这样妄自菲薄。我认识的谢家七郎,待人诚挚,心地善良,是不折不扣的谦谦君子。若非如此,我为何愿意与你相交。”
谢衍微微牵了牵唇角,然而神色却愈发落寞:“可是,你还是不喜欢我,对不对?”
感情之事,最易伤人。明知他是很好很好的男子,但她的心不在他身上,自然无法强求,也做不到骗人骗己。
她一直认为,若是那个女郎能得谢家郎君这样的男子为夫婿,当是极幸运的。可那个女郎,不该是她。
有一种人,你一旦不喜欢他,自己心里都觉得十分愧疚。谢衍便是这样的人。
灵徽叹息了一声,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得太过绝情,曼声道:“七郎很好,是我没有福气。谢家乃是高门,我无依无靠,不敢高攀。”
但他显然会错了意,也许更可能是一种自我慰藉,匆忙地说:“若是你肯嫁给我,我无论如何都会护着你,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谢家人口虽然庞杂,但你总归有我,我会待你好,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会任何人。”
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他的真心,或许起初怀疑过,但经历了许多事后,才知他从不是见色起意的轻薄之人。他有赤子心肠,认定的事,认定的人,会毫不犹豫的倾心相待,从无保留。
可她也是这样的人啊,她既然选择了赵缨,便不会朝三暮四,左摇右摆。
唯有对不起他了吧。
时间是一剂良药,天下好女如云,或许过不了太久,他便会遇到一个命定的女郎,和他相知相爱,相守永年。那时他会觉得遗憾,但绝不会再被错情所扰,误了良缘。
“七郎,我该把话说清楚的,也许是我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让你生了误会,都是我不好。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珍视的友人,从来都是,可也仅仅如此了。我已和玄鉴阿兄有了百年之约,今后的身份会是他的夫人,有他相守,绝不敢再贪心更多。”
一字一句,哪怕温柔如水,在谢衍听来也如刀斧加身,让他疼痛万分。
他想要去笑着祝福,把一切看成是所应当,水到渠成。因为她找到了更值得依靠的人而替她高兴,替她欣慰。可是,他做不到。
点滴相处都在心头,拿得起,放不下。
终究还是红了眼圈,连叹息都酸楚而悲伤:“你们何时成婚?也不知我能不能……去喝杯喜酒?”
谁知灵徽却摇头:“我们都是孤儿,无亲无友,无牵无挂的,我已经同阿兄说过了,我们不置喜酒,不宴宾客,焚香拜月便是礼成了。”
“那不可以……”谢衍急急道,“怎么可以这么仓促!”
她明明值得一切最好的东西,红毯百丈,三媒六证,凤冠霞帔……若是她嫁的人是自己,他恨不得倾尽一切,用最隆重的礼节迎她入门,让她被万众艳羡。管她什么公主妃嫔,皆比不上她。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a>|
第107章
赵缨也算位高权重,如何连这些都
第108章
灵徽还听说,匈奴南下占领洛城,逼死先帝后,有人曾建议萧庭自立称帝,以为先帝报仇的名义召集天下兵马。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