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笼》 破笼 第1节 《破笼》作者:仙苑其灵【完结】 晋江vip2024-12-31完结 总书评数:2649 当前被收藏数:6698 营养液数:1918 文章积分:129,360,512 简介: 【强取豪夺】【正文完】 靖安王晏翊,是大东最尊贵的王爷,他重权,惜才,却是个喜怒无常,性格乖戾之人。说来也奇怪,他那后宅养了无数姬妾,个个生得貌美,他却从不碰触,将她们当做玩物一般随意赏人,众人暗猜靖安王有龙阳之好。 可众人不知,晏翊实则染了怪病,自幼便肤敏畏触。 宋知蕙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她为罪臣之后,又沦落青楼,原想寻个机会离开,却没想最后入了晏翊的手中,从她第一次见到晏翊时,就十分清楚,他在云端,她为草芥。 她没有生出任何奢望,只求此生能安安稳稳的活着。 可她明白,待哪一日她不再有利用价值时,知晓晏翊那般多事,他定不会让她活命。 宋知蕙第一次逃跑,晏翊毫不留情射穿了她的左肩。 “若再有下次,孤会对准头颅。”他居高临下,冷睨着她。 第二次逃跑,晏翊不算食言,将赵凌的头颅扔在她的面前。 “真当孤不知,他在春宝阁养了你三年?”他神情阴鸷,眸底看不出一丝光亮。 第三次,他捉她回来时,颤抖着手将她紧紧锢住,明明他最是嫌她脏,那晚之后却待她食髓知味,不知餍足。 【坚韧貌美的高智商名妓vs口嫌体正的疯批王爷】 阅读指南: 1,女非男处 2,古早,狗血,强取豪夺 3,听说友好的宝宝们都会发大财!发!大!财! 【每晚21点更新,如有特殊情况,会提前请假】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相爱相杀 正剧 高智商 主角视角:宋知蕙 晏翊 配角:赵凌王良 一句话简介:他高筑牢笼,她来破之。 立意:活着就是最大的希望 第一章 不想吃苦 “广阳侯世子来了!” 十月清晨,天刚微亮,春宝阁的正门还未开,便有人策马而至,一脚踹在那紧闭的大门上。 守门的叫来打手,正欲破口大骂,待看清来人,连连作揖,忙不迭开了门喊人去叫给刘妈妈传话。 按照常理,这个时辰没人会来春宝阁,顶多是留了夜的客人晨起要离开,走的也是后院侧门,可这广阳侯世子不是寻常人,自也不按常理行事。 刘妈妈忙活了一晚,被人从睡梦中推醒,正想发脾气,一听来人是广阳侯世子,那双老眼瞬间亮起,拎着罩衣就朝外跑,还不忘对身旁那小婢女喊道:“跟着我作甚,快去后院将那位给我唤起来!” 刘妈妈口中的那位,便是春宝阁所有姑娘们最艳羡的对象,宋知蕙。 此刻后院的厢房内,宋知蕙早已洗漱完,坐在桌旁点灯看书,她向来眠浅,也不贪睡,每日都是踏着鸡鸣声起床。 若是旁的姑娘,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梳妆,宋知蕙却与她们不同,她不必去前院迎客,只踏踏实实待在后院便是,因她的客人只广阳侯世子一人。 而世子每次过来前,都会托身边亲信先来春宝阁带话,宋知蕙自是有时间准备妥当来迎。 可这次,宋知蕙也不明白这位爷是怎么了。 “那传话的婢女说,世子爷气不顺,脸色沉得吓人。”岁喜搁下手中食盒,掀开珠帘快步走进内室,招呼宋知蕙梳妆。 宋知蕙柳眉微蹙,缓缓合上手中的书,起身问道:“可还说什么了?” 岁喜摇了摇头,那小婢女还急着去备水,丢下两句话就没影了。 宋知蕙见状,也不再耽搁,她刚在妆台前坐下,外间廊道便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听便知是男子的。 宋知蕙从岁喜手中接过梳子,朝她摆了摆手,岁喜意会,躬身退至珠帘外。 “咣当”一声,门被用力推开。 立在外间的岁喜,惊得不敢喘气,忙将头垂得更低。 在幽州地界,可以不惧那远在洛阳的天子,却不能不惧广阳侯。 广阳侯长年驻守幽州,据传光他手中直属兵力便足有万人,若遇急情,他可直接书信一封,甚至不必等洛阳回信,便能调遣整个北疆的四万驻军。 一想到坊间关于那位杀神侯爷的传闻,岁喜便牙齿打颤,再一想到即将进门的世子赵凌,更是后脊发凉。 倒真是虎父无犬子,这位世子爷十六那年,头一次随广阳侯出军,便一枪扎穿了敌军将领的头,那满是络腮胡的脑袋,现在还在城墙上挂着,不过经了三年的风吹日晒,早已风干,看不清容貌…… 一只黑底银云靴倏然闯入视线,岁喜猛地一抖,便听男子沉声呵道:“出去。” 岁喜如蒙大赦,关上门,脚底抹油般退了下去。 人人皆惧赵凌,宋知蕙自然也惧,但她不能跑。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来到珠帘后,一手轻撩珠帘,一手拢在鹅黄色薄衫领处,压住心底那丝怯意,用沉静柔婉的目光朝他望去。 “世子怎地……” 宋知蕙想问问他为何今日忽然过来,又这般不愉,可话还未说完,便见那高大身影两步来到眼前,一个俯身,将后话全部堵了回去。 两月未见,还是熟悉的那般疾风骤雨。 “蕙娘……” 他呢喃出声,粗粝的掌心重重按压在她腰后。 她未施粉黛,连发髻也未来及梳,冰冷光滑的一头墨发,就这样披散在身后,与两人之间那道琉璃珠帘一同晃动。 “可曾念我?” 在她快要喘不过气时,他终是松了口,将她横腰抱起,朝床榻走去,问她。 宋知蕙敛眸,忍住唇瓣的麻意,低道:“念了。” 赵凌心头一颤,生出股莫名的痒。 他喜欢宋知蕙说话时的语调,低缓沉稳,有时还会带着几分沙哑,不似那寻常姑娘般娇滴滴,柔弱弱,听着就让人心烦。 不过比起声音,赵凌最喜欢的还是她这双眼睛。 这双眼并未含情,也生得不算惊艳,却总是在与她触目时,能将他撩拨。 赵凌也不知为何,他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偏就她宋知蕙,勾住了他。 这一勾,就是三年。 还记得三年前他出征归来,那是赵凌第一次上战场,也第一次立军功,在那个满是男人的军营里,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只要凯旋而归,必定豪饮一番,与女人翻云覆雨,仿佛这般才能让人忘却刀下的那片血泊。 军中那群武将,得知他虽长得高大,却未经人事,后院连个通房都无,便开始起哄,也不知是饮了酒的缘故,还是战场厮杀后激起了某种冲动,他虽不情不愿,但还是被拽进了春宝阁。 那一排特地为他挑来的莺莺燕燕,各个干净又生得绝色。 他冷眼一一扫过,有惊艳的,有清冷的,有温婉的……可最终,他目光却是停在了角落处。 赵凌觉得奇怪,这些女人听了他的名号,或多或少都要惧上三分,可那女人却平静的过分,尤其那双眼睛,幽暗的看不出神色,却又好似藏着一股说不出的力量。 赵凌当即就朝她走去,拔出腰间佩刀,挑起她下巴。 她没有半分躲闪,淡定与他直视。 “就她了。”赵凌收剑,朝那一旁将心提到嗓子眼里的刘妈妈扔去一个银饼。 那是赵凌第一次经人事。 也是宋知蕙来春宝阁后的第一次。 那一夜,他竟没有在一开始就碰她,而是坐在桌旁一面喝醒酒汤,一面审起了她。 “哪里人?” “汝南郡。” “名字?” “知蕙。” “我问你真名。” 宋知蕙没有立刻回答,抬眼朝那双冷眸看去,片刻后,才低道:“刘妈妈不让说……” 是了,来春宝阁的姑娘,第一件事就是要忘了从前,这曾经的名字自然不能再被提起,往后只能用刘妈妈取的名字。 这里的姑娘,皆没有姓,而是根据各自的条件,取相应的名字。 模样清纯的叫冰心,腰身纤细的叫媚月,生得美艳的叫娇蓉……而她,让刘妈妈好一顿犯愁,这丫头哪儿里都不算出挑,还透着股说不出的劲儿。 最后,刘妈妈无奈摆了摆手,“读过书,有眼色,也算听话……那就知蕙吧。” 知书达理,蕙质兰心。 这以后就是她的名字。 “我问你,你回答,旁的不相干的,莫再多言。” 赵凌面无不悦,但宋知蕙却听出了警告意味,她自然知道他身份,若他想,明天整个春宝阁都可消失不见。 “姓宋,名心仪。”她垂眸道。 赵凌没有说话,仰头喝尽最后一滴醒酒汤,起身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若说清楚,我可保你荣华,若遮遮掩掩,幽州不是没有押人的地方。” 能来这种地方的女子,要么不是心甘情愿,要么就是走投无路,不巧,宋知蕙就是这走投无路的。 而走投无路的人中,有几个经得起细究? 宋知蕙眸中幽暗,说出了赵凌想听的答案,“奴是汝南郡,杨家之婢。” 破笼 第2节 “杨歙?”赵凌眉心瞬间蹙起。 杨歙之名,天下文人皆知。 他精通五经,才华横溢,门生遍布天下,被当今天子赏识,一路官至大司马。可到了最后,却因结党营私之罪,获罪满门。 “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许是人太多了,他们杀到最后晃了眼,麻了手,没将奴刺穿。” 说着,宋知蕙拉下衣领,露出左胸靠外那侧。 那里有一道小指粗细的褐色疤痕,若不仔细瞧,还当只是个不起眼的胎记。 原是出自名门的婢女,怪不得与那些女子不同。 赵凌信了。 因为整个大东,没有人会主动将自己和杨家牵扯到一处,这件事怕是连刘妈妈都不清楚,若她得知这些,不说将她送去官衙,也要将她撵出春宝阁。 赵凌脸上惊讶渐散,又是那冷冰冰模样,问她为何来幽州? 宋知蕙如实回答。 她醒来时,身边全是死人,她哭晕过去,待再次醒来,是被饿醒的。 她吃了鸟,吃了猫,吃了兔子,吃了虫……只要能活着离开那座荒山,她几乎什么都吃了。 等她下了山,不敢往回走,跟着流民一路来到幽州。 她无路引,也没有户籍,又身无分文,要么饿死,要么寻个人牙子,将自己卖了。 “是你主动的?”赵凌颇为讶异。 必然是自愿啊,若不然她如何熬得过那个冬日,哪怕还有路边尸首能食,怕也还得被活活冻死。 不过这番话,她没有直说,只是道:“奴不想吃苦了。” 说这番话时,她神色坦然,可赵凌不知的是,袖中的双手早已死死握紧,娘亲伏在耳旁的那声低语,又一次在脑中响起。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你是杨家唯一的后人……活下去……” 旁人皆以为,杨歙膝下只有一子,却不知他那胎为龙凤,长子午后出生,幺女直到第二日夜里,才被诞下。 娘亲说,生下来时,她面容是紫的,没有气息,是个死胎。 可娘亲不舍得,硬是要亲眼看她,亲手抱她一次,可谁知就在娘亲怀中这短短一瞬,孩子哭了起来。 算命的说,她若想日后康健,过了及笄才可入族。 经历生死,娘亲不敢不信,哪怕父亲呵责这有损大儒名声,娘亲也没有半分退让,最终,她只是一个鲜少露面,从远方投奔而来的表姑娘。 可直到及笄,她也未曾入族,而她的族人,也已经全部陨在了那座荒山。 “你不怕我说出去?” 赵凌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短暂的沉默。 宋知蕙抬眼,直视那高处的眸子,“奴说了实话,世子爷应保奴荣华。” 见赵凌不出声,宋知蕙又道:“君子不重则不威。” 赵凌轻嗤一声。 呵,她竟拿话压他,倒当真是聪明。 一个婢女罢了,掀不出风浪。 他既是先前许了诺,那便护她就是了。 此刻的赵凌已经酒醒,再看这女人,还是没觉得厌烦。 他将人横腰抱起,说了一声莫怕,从此,宋知蕙便是他的人,也只能是他的人。 第二章 最后一面 可男人是不会长情的。 在软香如玉的怀中,他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可当他们餍足之后,那些山盟海誓便会烟消云散。 春宝阁里每一个姑娘都懂得这个道理,但在那旖旎之时,她们还是要装作一副受用模样,或是心花怒放,或是感激涕零,总之,刘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哪怕心中再清楚,也不能在这个时刻戳破真相。 可第一晚的床帐内,赵凌没有说任何情话,只在她终是忍不住痛到连吸气都在颤抖时,缓了速度。 许久后他起身穿衣,眼角瞥见那染了血的帕子,低道了一句,“日后会轻些。” 日后? 宋知蕙忍着疼痛撑起身子,眉眼间并未流露出任何喜悦或是期待,反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其他情绪……轻蔑? 没错,是轻蔑。 赵凌没有看错。 她表面不言不语,实则根本没有信他。 不管是最初审她时,说好了会护她,还是这最后一句,往后会待她温善,她皆没有信。 赵凌不再言语,转身大步而出。 第三日,一大箱银饼被送进了春宝阁,刘妈妈喜笑颜开地拉着宋知蕙的手,说她往后一整个月,都不必理会任何人,只专心伺侯世子爷便是。 只一个月,便足以羡煞旁人。 春宝阁里不是没有长期畜养的姑娘,可那些恩客们若是不在,刘妈妈也会将人喊出来应酬一二,或是弹奏一曲,或是陪酒一杯,只要不行过分之事,还能多得些赏钱,姑娘不多嘴,恩客大多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像赵凌这般,特意嘱咐只能见他一人的,之前从未有过。 活少,恩客又是贵主,且年纪轻轻,模样俊朗,这如何能不让人羡煞。 那一个月里,赵凌一直未曾露面,刘妈妈还在想,可是贵人多忘事,这位爷将他养在春宝阁的姑娘忘了? 月末,赵凌终于出现。 姑娘们蠢蠢欲动,之前畏惧的那些,也开始壮着胆子朝赵凌使眼色。 有个模样艳丽的姑娘,佯装与赵凌擦肩而过时,不慎踩了裙摆,整个身子都朝他怀中倒去。 赵凌侧身的动作极为敏捷,几乎是眨眼的瞬间,就已避开来人。 那姑娘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还未来及拂袖拭泪诉出委屈,一道银光便停在她面前。 刘妈妈吓到腿软,忙朝赵凌作揖。 赵凌面露寒光,待片刻后,才缓缓收剑。 宋知蕙记得那日,赵凌进屋时脸色冷得骇人,他问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可曾念他? 宋知蕙是看到了楼廊上那一幕的,她敛眸回道:“念了。” “是怕我,所以说了谎?”如果她怕他,那和旁的那些姑娘有何不同?赵凌不悦。 被当面戳穿的宋知蕙,却未惊慌,而是抬眼看他,用那沉缓的语调道:“不是,是刘妈妈让我多哄哄世子,说这样我才不会辛苦。” 赵凌忽地笑了。 虽不是因为害怕,但她还是说了谎。 而他是当真念了她。 赵凌还是头一次会念一个女人,他自己也很好奇,这份念想会维持多久? 半年后,他为宋知蕙在春宝阁里建了座小院子,只属于她一人的住处,而她的一应开销,皆记他赵凌的名下。 一年后,他开始不满足只与她云雨。 会闲谈一二,会对望喝茶,会小酌一盏……哪怕屋中静谧无声,他似也不觉无趣。 两年后,这屋中多了书柜,也立了桌案,赵凌伏案忙碌时,宋知蕙会静静坐在一旁做些女红。 一次,赵凌在为《吴子》做批注时,笔墨顿住许久,着实叫他难以参透内中缘由,正愁眉不展时,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一旁的宋知蕙。 赵凌微愣,她似乎也是许久未动,而那目光正落在他的笔下,似也在深思。 “看得懂?”赵凌忽然出声。 宋知蕙恍然一愣,忙敛眸继续做起手中女红,“不太懂。” 赵凌不信,他将书册朝她面前推去,“若是懂,便告诉我,有赏。” 说罢,他拽下腰间玉佩,搁在宋知蕙面前。 赵凌与她相识已有两年,他自认已经深谙宋知蕙喜好。比起铜钱银饼那些,她更喜欢这些身上佩戴的玩意儿。 果然,宋知蕙眸子一动,明显是有了犹豫,“奴只是……只是从前在书房伺候过一段时日,听主子们聊得久了……便隐约知晓一些,算不得懂……” 她回答得相当谨慎,赵凌笑了一下,亲自帮她沾墨,又将笔提到她面前,“无妨,只管写便是。” 宋知蕙搁下手中针线,缓缓抬袖,在握笔的瞬间,眼前出现了久违的那道身影。 在那座竹林环绕的学堂中,杨歙从少女手中接过一整张笔记隽秀的批注。 他先是蹙眉深思,再是震惊到指尖微颤,到了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感慨,“若吾女是男身……日后之才可在吾之上。” “不是男身,便不可吗?”十二岁的宋知蕙偏着头问。 杨歙微顿,随后忽地笑了,抬手搭在她肩上,缓缓道:“是啊,女子亦可。” 世人皆说大儒迂腐,可在宋知蕙眼中,父亲不仅学富五车,且开明包容。 他会将自己所知一切,还无保留的教于自己的门生,所以在他讲述《伏生尚书》时,才会招来祸事。 那检举杨歙之人,正是他的得意门生。 他拿着杨歙亲笔批注的纸张,跪在圣上面前,那上面句句皆是治国之道,落在年轻的帝王眼中,再由人一通刻意阐述,如何能不激起圣怒? 母亲曾不止一次劝过父亲藏拙,可他每次都只是笑着摆手,“传道授业,岂能藏拙?身为师表,当以所学诲人,不可吝惜。” 宋知蕙紧紧握住的笔杆在颤抖着。 赵凌以为,她是不敢落笔,正想着若是实在写不出,便作罢。 他刚要出声,却见笔墨而落,那娟丽灵动的字迹,让他几乎看愣,许久后,他才缓缓抬眼,深望着身旁女子。 破笼 第3节 “不愧是声名远扬的大儒,连府中女婢都能耳濡目染到如此地步。” 听出赵凌语气不含试探,而是真切在感叹,宋知蕙暗暗松口气,将那玉佩收入袖中。 赵凌压住眸中翻涌,拿起那写满纸张的批注,细读许久后,面上更是掩不住的惊叹,虽这当中还是有些错漏,但比起侯府中那些幕僚,竟也丝毫不让,且角度之奇,赵凌从未见过。 他喝下两盏茶,待心绪稍稍平静,才指着书册上的山图道:“此处不妥,若因胆怯而不推进,便失了先机……” 父亲当初所为,宋知蕙不能轻易评之,但如今的她,必须藏拙。 宋知蕙佯装不解,凑上前去蹙眉去听,待赵凌说完,她似有片刻揣摩,尝试再次做出解释。 这一次,赵凌满意颔首。 这张批注最后在赵凌的修改后,重新誊抄,呈至广阳侯面前。 那日之后,赵凌再来寻宋知蕙时,看她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与从前那种喜爱截然不同。 从前若不能见面,赵凌约摸只是在夜深时才会想起宋知蕙,可到了后来,白日里他也会念起她,尤其身处军营,需议出坡地之策时,他竟也会第一时间想到她。 若她也在,可否给出不同的见解? 在这三年里,他与她的事几乎在整个幽州传开,世人皆道世子养了妓子在春宝阁,被迷了心窍,竟一宠就是三年之久,那被金屋藏娇的美人,该是何等容貌,才能让世子待她如此情深。 可他们不知,赵凌贪的从不只是这副容貌,他贪她整个人,从头至脚,从内到外…… 晃动的绯色床帐,在一声喟叹之后,终是徐徐停歇。 巳时的天已大亮,日光穿过窗纸,将屋里也照得雪亮。 赵凌餍足,松开了宋知蕙,却是在宋知蕙起身准备挂帐子时,又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宋知蕙没有准备,重新跌进他怀中。 习武之人的胸膛,宛如铜墙铁壁,撞得她脸颊生疼,她闷哼一声,眼底生出一丝恼意,口中却什么也没说。 赵凌轻扬唇角,将她脸颊捧起,用指腹摩挲着那处碰红的地方。 他此刻动作轻柔到了极点,仿佛与半刻钟前的他判若两人,可就在他目光与她染着几分水汽的双眼相触时,怎知心头那股痒意会再度袭来。 他在她面前,总是会吃不够。 赵凌深匀一口气,逼那目光移开。 今日不能再吃,一是怕她遭不住,二也是怕时间不裕。 “我今日赶回来,是有一事与你说,待两个时辰后,我还要回营。”赵凌道。 宋知蕙听出他语气肃了几分,便撑坐起身,问道:“世子请说。” “乌恒此番,不知寻了何军师,兵法用得极其古怪。”赵凌也缓缓坐起,又开始把玩她的手。 三年前的这双手,掌心处生了层茧,饶是来了春宝阁被尽力搭理,那也比不上旁的姑娘娇嫩。 如今这手却是又软又嫩,甚至比从前在杨府时养得还要好。 宋知蕙跪坐而起,一手撩开床帐,作势便要下床道:“奴去取笔墨。” 赵凌却不动,再次将她拉入怀中,用下巴抵在她那头墨发上,低道:“今日过来不是与你商议对策,是……” 赵凌微顿,嗓音也变得更沉,“只是念你了,念得紧。” 两月未见,应也不至于如此,又不是日后不能再见。 忽想至此,宋知蕙神情未变,心头却是一紧。 只听额上赵凌继续道:“乌恒此次突然来犯,原以为与从前一般,小打小闹而已,却没想那厮蓄谋已久……” 广阳侯从未受过乌恒如此之辱,昨日下令肃整军营,东调驻军来援。 “此番之战,绝非尔尔,快则半载,慢则……”赵凌深深吸气,将怀中之人揽得更紧。 宋知蕙明白了,今日一面,兴许会是最后一面。 光洁的肩头,一滴温热触感,宋知蕙微怔,侧眸看向身后的赵凌,却在还未看清时,便被她吻住眼睫。 人在想到生死时,是会落泪的。 总不能,是放不下她吧。 第三章 纳她入府 这一吻,轻柔绵长。 待结束后,宋知蕙朝外间喊了一声,岁喜应声进屋,将一盆温水搁在桌上,又缩着脑袋退了出去。 赵凌常在军营,不喜旁人伺候洗漱,他很快穿好衣服,便来到外间等宋知慧。 女子衣物向来繁琐,宋知蕙知赵凌今日赶时间,也不敢太过耽搁,只简单用玉簪挽了发髻便掀帘而出。 赵凌此刻立在书柜前,手中拿的是有关《虎韬》的批注。 宋知蕙对兵法的见解相当独到,却总会因为缺少实战经验,而在一些地方有疏漏,所以几月前赵凌特地寻了此书给她,让她闲来无事时翻看一二。 却没想两月工夫,宋知蕙竟将批注都写了大半。 抬眼看到宋知蕙已经收拾妥当,赵凌合了书直接塞进怀中。 “奴还未做完呢。”宋知蕙见状忙道。 赵凌却不在意,牵住她的手便朝外走去,“无妨,只是回去应付一二。” 要知道广阳侯麾下,无人敢违抗军令,轻则军棍,重则人头落地。像赵凌这般没得军令,直接摸黑而出的,几乎从未有过。 赵凌能想象到此番回营之后,父亲会如何震怒,不管他寻什么借口,那顿军棍是免不了了。 只是到底会挨多少下,还是有机会为自己争辩一二。 如今两军交战,乌恒强势,军中正是需要集思广益之时,他摸黑外出是为了取这兵法批注,倒也能算个理由。 且他方才翻看,宋知蕙比过去一年的见解,更加透彻,没准此番真能派上用场。 十月初正值桂花盛开之时,院里满满都是桂花香。 两人从屋中出来,那守在院外的刘妈妈,听见院中传来动静,一个激灵又清醒了,满脸堆笑着朝那对儿璧人望去。 自从建了这小院,赵凌只要过来,刘妈妈不论再忙,都要放下手头事,亲自为赵凌领路,生怕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贵人,待赵凌要离开,刘妈妈也是会亲自去送。 有时候碰到赵凌心情好,还会顺手赏她个银饼,刘妈妈自然不觉疲惫,就是等上半宿也值。 眼看两人就要出院门,赵凌忽地停了脚步,当着院中婢女与刘妈妈的面,转过身看向宋知蕙。 她发髻挽得松散,此刻一缕青丝从耳畔而落,赵凌轻柔地将发丝帮她别致耳后,又体贴地帮她拉紧衣领。 赵凌几乎从未当着人面,对宋知蕙有过亲密举动,今日这一出当真是看呆众人,原来那活阎王一样的杀神,竟当真还有怜香惜玉的一面。 迎着众人想看又不敢直视,只能偷瞧的目光,赵凌沉冷的声音竟也温了几分,“待此番爷回来,便纳你入府。” 这句话是与宋知蕙说的,却让院中的仆役都听了真切,包括站在门口的刘妈妈。 要知道“纳”字一出口,这便是给宋知蕙许了妾室的名分。 刘妈妈那双老眼几乎都要瞪出来了,那可是侯府世子的妾室啊! 原还忧心两月不见身影,该不是世子爷腻了这位,却没想到世子爷是她的活财神,竟要给人赎身,这赎身价,可不就是刘妈妈说得算的,想到平日里赵凌阔绰的出手风格,这笔买卖她肯定亏不了。 刘妈妈心里笑开了花,在迎到赵凌身侧时,甚至都少了往日的惧意,只当这是个财神爷,怎么看怎么让人心里舒坦。 宋知蕙倒是神情淡淡,就如往常一样,只站在院门旁,目送赵凌身影消失,便叫岁喜合了门,转身往屋中走去。 岁喜方才也在院中,自然也听到了赵凌的话,她脸上的惊讶不必刘妈妈少。 从前春宝阁里姑娘们的婢女大都是混用的,有的不争气的,甚至没有婢女伺候,像宋知蕙这种入了贵人眼的,才能有自己的婢女。 岁喜也是穷苦人家的,不到十岁就被卖给了人牙子,被送到春宝阁干杂货,一干就是好几年,也不曾动旁的心思,就踏踏实实做自己的活。 刘妈妈就是看重她老实本分,不会动旁门左道的心思,给世子添堵,这才让她跟在宋知蕙身边,一跟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岁喜跟着宋知蕙学了不少东西,从前她认不得字,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到一起去。 要知道笔墨纸砚于寻常人家都是奢侈,于岁喜而言几乎从未碰触,她怕自己笨,浪费了东西不说,还耽误宋知蕙工夫。 却没想姑娘不计较,不嫌弃,还待她极为耐心,如今简单的话本子,她自己就能通读下来。 平日里做活多,难免有疏忽大意的时候,宋知蕙也从未训斥过她,只是平静地出声提醒。 听说前几日媚月在客人那里受了磋磨,明明她那婢女什么错也没犯,还是让她斥了一顿,罚了月钱不说,还跪了一个晚上。 一想到这些,岁喜忧从心来。 她是真心实意希望姑娘好,可又忍不住想,若日后姑娘去了侯府,她怎么办,刘妈妈会让她去伺候哪个,可还会有姑娘这般好脾气? 宋知蕙正在吃见岁喜将一块地板擦了十几遍,还不挪步,询问,“怎么了?” 岁喜回过神来,忙笑着道:“没、没事……奴婢是替姑娘高兴呢,以后去了侯府,姑娘便有享不尽的富贵了。” 宋知蕙眉眼微弯,似有些无奈,“你信了?” 岁喜愣住。 宋知蕙笑着摇了摇头,“那番话是说给刘妈妈听的。” 岁喜彻底迷糊了,她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搁下帕子起身便快步来到桌旁,“姑娘何出此言?” 若是三年前,岁喜是不会问的,因为那时的宋知蕙很少说话,也很少笑,但现在的她与之前不同了,不仅时常会笑,也会愿意和她分享很多事,岁喜很高兴她的转变,人要是总不说话,肯定会憋出病来。 宋知蕙轻呼一口气,也低了声音,“世子这一走,许是半载才归,他恐是怕我受苛待,所以……” 岁喜明白了,有了那番话,刘妈妈便知道了姑娘在世子心中的分量,哪里还敢苛待她,恨不能将她捧在手心里好生娇养。 “可奴婢看世子当时说得认真,不像唬人啊?”在岁喜的印象中,世子爷虽然让人害怕,可对姑娘是极好的,去年入冬他人不在幽州,还不忘特地书信一封,令人送了上好的沉香炭来,那一小盒炭,据说得两块金饼呢。 岁喜不信世子爷对姑娘这样好,还会骗她。 可姑娘平静的神情里看不出一丝惊喜,这也不似作假啊。 岁喜糊涂了。 宋知蕙也不肯继续解释,只朝她弯了弯唇,“去歇会儿吧。”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且此事是赵凌故意说给旁人听的,只不过半月,整个渔阳郡都传开了。 广阳候世子在春宝阁金屋藏娇了三载,终是要将人接入府中。 破笼 第4节 一个妓子出身,竟然能入侯府为妾,这可是多妙的一个人啊,多少男子心中抓挠,想一睹美人风采。 有人暗中出重金,只求见知蕙姑娘一面,不必献艺,也不必敬酒,就只是见个面而已。 刘妈妈故作为难,等人将价抬到不能再高,就让人先记下来,说回头与知蕙姑娘商量一番再做定论。 刘妈妈是做生意的,可不能坏了自己口碑,屎盆子都是往宋知蕙头上扣,等那些客人来问,她便说是宋知蕙不同意,忌惮着广阳候府的势力,那些人也不敢闹事,刘妈妈再让媚月弹个曲儿,娇蓉跳支舞,这事也就含糊揭过。 总之,经这一番折腾,百姓茶余饭后除了要笑那小小乌恒不自量力以外,又多了一桩英雄爱美人的话题。 年底,大雪漫天,乌恒趁夜偷袭,竟闯入辽东郡城外大营,据传那晚大东将士死伤一片。 消息传到渔阳郡时,刘妈妈吓得一个哆嗦,她的大财主可不能出事。 传讯那小厮连忙摆手,“侯爷和世子无事,只是不知这场战事何时才能了啊……” 转眼又是一年春暖花开,赵凌已经半年未归,但每月的那箱银饼还是如期会有人送到春宝阁。 见到钱,刘妈妈心里就踏实了。 又过两月,桂花树旁那片茉莉开了,满院尽是幽香。 “哎呦我的姑娘啊,窗子开这样大,可莫要被风吹着了!” 刘妈妈人还未出现,声音先传入屋中。 宋知蕙正在窗后作画,被这突然一嗓子,惊得笔尖顿了一下,一滴浓墨坠在茉莉花瓣上,显得十分突兀。 她也未恼,只是微叹一声,搁下笔,转身朝刘妈妈弯唇。 岁喜倒了茶给二人。 刘妈妈喝了一口,啧啧,这上好的白茶,比她房里的不知好了多少倍。 她笑着拉住宋知蕙的手,在那白软的手背上轻轻拍着,“知蕙啊,妈妈这几年待你不薄吧?” 宋知蕙如今表面功夫已经能够做到如火纯情,她笑着点头,“妈妈待我是极好的。” 刘妈妈听到了想要的答案,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想到宋知蕙刚来春宝阁的瘦弱模样,再看如今白净丰腴之姿,可不就是她的功劳。 “日后登高望远,可莫要忘了妈妈,也莫要忘了这教养你的地方。” 刘妈妈这话也并不算错,宋知蕙在她身边也是学了许多东西的,在揣摩人性上,她的确教了她很多,所以宋知蕙明白了,大东与乌恒的这场战事已经结束,赵凌要回来了。 “自是不会忘的,若不是妈妈当初肯留下我,我还不知会被卖到何处……”宋知蕙说着眼眶微湿。 瞧着楚楚可人的模样,怎能不叫人心疼。 刘妈妈也跟着抹泪,“罢了罢了,都过去了,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说着,她垂眸呷了口茶,眉梢不由微挑,“你知道的,这半年来,刘公闹了好几次要见你,那价格说出来都吓了我一跳,可我硬是没同意,妈妈心疼你,不想你被折腾……” 刘妈妈的话宋知蕙怎会听不明白,她这是要宋知蕙提前做个准备,待赵凌真要来赎人那日,刘妈妈给出的价可能会高到令人瞠目。 宋知蕙也不问价,只满怀感激地将刘妈妈哄了一阵。 送她离开的时候,宋知蕙随口说了一句,又想吃饴香斋的松饼了。 他家松饼外皮酥脆,内里柔软,每日铺子外都要排起长龙,都是等着吃那刚出炉的,若是过了片刻再吃,外皮便会塌陷,口感就减了大半。 春宝阁的姑娘若是出门,身后至少得跟着两个护卫,倒不是怕姑娘跑了,没有路引和身契,连渔阳郡的城门都出不去,又能跑到哪里。 是因为姑娘们模样娇美,又身姿窈窕,怕贼人惦记,到时候让姑娘们吃亏。 出门一趟也是麻烦,寻常姑娘想出去,刘妈妈肯定不允,如今的宋知蕙要出门,刘妈妈定然不拦,只是要叮嘱她遮好面容,早些回来。 宋知蕙是懂规矩的,她也不给刘妈妈添麻烦,通常三两月才出去一次,每次最多一个时辰就回来。 送走刘妈妈,宋知蕙回屋合上门窗,支开岁喜,爬上床榻,掀开被褥,从最中间一块木板下,取出一盒红木盒。 那里面最下层铺了一层金饼,中间一层是银饼,最上面是五铢钱。 宋知蕙取出一串五铢钱,又将红木盒锁好,放回原处。 从她入春宝阁的第一日,她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里待一辈子,而赵凌也不可能纳她为妾,他若当真喜欢她,何必让她在这里待三年,才动了带她离开的心思? 刘妈妈怎么忘了,那些话还是她教给她的,男人嘴里的话,能信吗? 再者,便是赵凌当真要她入府,以她青楼的出身,在那偌大的侯府里,凭什么立足? 凭赵凌的宠爱? 呵,再是宠爱,日后他不娶妻? 能做广阳候世子正妻的人,又该是何等身份,能容她吗? 第四章 重新接客 宋知蕙取了一串五铢钱,将盒子重新收好,随后又来到妆台前,从妆匣里拿出一块玉佩,这是赵凌曾经戴在腰间的那块,在两年前赏给了她。 宋知蕙原也是名门出身,一眼就能识出玉的质地好坏,这一块玉佩抵她十盒银钱也不在话下。 午后日头正好的时候,宋知蕙带着岁喜从春宝阁的后门而出,两人皆以面纱遮面,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两位面露凶光的壮汉。寻常人一看便能猜出这几人身份来。 饴香斋离春宝阁不远,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这一片向来热闹,尤其今日天气好,外出的人更多,饴香斋门口依旧排着长龙,估摸得排半个时辰。 宋知蕙拿了钱给岁喜,嘱咐她买一盒松饼,三盒红枣糕。 松饼是她要现吃的,三盒红枣糕是要带回去分的,她与岁喜还有刘妈妈各一盒,“剩下的钱你看着买吧,若出了什么新鲜东西,买些尝尝也成。” 这便是由着岁喜做主了,岁喜脸上的欣喜没有藏住,高兴地连连点头,让宋知蕙放心去休息,待她买了就去茶楼寻她。 宋知蕙每次出来买松饼都是如此,岁喜负责排队,她则在对面的茶楼等,就在那二楼最边上的包厢里喝茶听书。 两个护卫也会分开,一个跟着岁喜,一个跟着宋知蕙。 宋知蕙也不会让人干站着,她会自掏腰包,让小二在包厢外拿把椅子,再添壶茶水给那护卫。 人若是太舒坦了,就容易分心。 那护卫便是如此,此刻他端着温热的茶盏,靠在座椅上,听着堂内说书先生那些扣人心弦的故事,根本没留意与他只隔一扇门的包厢里,又多了一个身影。 那人翻窗而入,身姿敏捷,眨眼功夫稳稳落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宋知蕙低低地唤了一声,“兄长。” 王良朝她点头,压声问道:“你怎知我今日回来?” 宋知蕙道:“今日听刘妈妈说,战事已停,便想着出来碰碰运气。” 她很聪明,知道两人已经一年未见,待他回来以后一定会来等她,所以一得消息就来这茶楼。 “兄长等了许久吗?”看到他额上冒汗,宋知蕙有些歉疚。 “不久,也就刚到。”王良没有说实话,他已经连续半月,几乎每日都会等在外面,“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最近一年可还好?” 一年未见,小姑娘似乎又长高了,模样似也有了变化,王良说不清哪里变了,但若是三年前他们未曾相认,怕是看到现在的宋知蕙,王良会认不出来。 要知道他当年拜在杨歙门下时,这小姑娘还不到十岁。 王良师承杨歙七年,后被杨歙举荐入洛阳为官。 当年在杨歙被关入狱,扣上结党营私之罪,公然为他求情的人足有上千,王良便是其中之一。 龙颜震怒下,王良被革职并贬至幽州充军,恰好就入了广阳侯帐下。 能让杨歙举荐至洛阳的人,岂是无能之辈?尤其这王良,原本出自武将世家,为人品行端正,且能文能武。仅仅两年时间,便得到广阳侯的赏识,被提为参军。 两年前赵凌拿着《吴子》的批注给广阳侯时,王良就在现场,那独特的布阵法,立刻就引起了王良的注意。 他还在杨府读书时,老师曾拿出过与此法极为相似的批注,只那时的批注要比赵凌拿来的还要复杂与精妙。 王良猜测,许是赵凌得了某位谋士,而那谋士也曾师从过杨歙。 王良好奇那人到底是谁,可曾与他同窗过。 带着好奇,王良暗中跟了赵凌一段时间,却没想最后寻到的人竟是宋知蕙。 在杨府时,王良见过她,那时府中之人说,那孩子是是娘家的亲戚,与师娘有缘,便一直养在膝下。 她是恩师族中唯一还在世间的人,却不知经历了多少苦难才沦落至此。 堂堂七尺男儿,在与宋知蕙重逢那刻,眼泪控制不住地向外涌出。 他想替她赎身,但那时她已是赵凌的人,贸然插手进去只会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他心痛不已,又暗恨自己无用,当初未能救回恩师,如今也未能替师娘护住这孩子。 宋知蕙也是没曾想到,那个总被师父夸赞的少年,会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她哪里对王良会有怨言,她只有满心感念,感念他当初肯冒死替杨家求情,也感念如今的他还肯来帮她。 “兄长放心,我一切安好。”宋知蕙轻轻弯唇,倒了盏茶递给王良。 王良未接,他向来谨慎,宁可渴着,也不愿留下任何端倪。 他一面盯着门,一面从袖中拿出两块金饼。 这是上次见面时,宋知蕙给他的那对红玉髓耳坠换来的。 宋知蕙原本是想通过王良帮忙变卖物件,攒钱寻个机会为自己赎身,但今日听刘妈妈那意思,她如今的身价已经高到整个幽州,恐怕只有赵凌才出得起的地步,那她辛苦攒下来的银钱,便成了笑话。 宋知蕙没急着去拿,而是关切询问,“兄长此番战事可有伤到?” 两月前辽东军营被袭一事,整个幽州人尽皆知,宋知蕙当时也被惊了一身冷汗。 王良回道:“我无妨,被袭时我与侯爷皆在城中,倒是世子……” 他略微一顿,朝宋知蕙看去,“那晚侯爷亲自率兵出城支援,我并未一同前去,据说世子虽然受伤,但伤势不重,只是……” 宋知蕙头一次见王良这般吞吞吐吐,不免有些疑惑,“是有何事不便我知道吗?” 王良忙摆手道:“不是这些,是……是自那日之后,世子便被侯爷禁足,据说是因他要纳妾一事,传入了侯爷耳中……” 广阳侯觉得向来谨慎的儿子,能疏忽大意被敌军偷袭,正是因为心思不静,所以当场震怒,将赵凌禁足,哪怕如今战事已停,人还在府中拘着,不允外出。 王良知道她所求,就是个安稳,侯府那深似海一样的地方,于她而言不是一个好去处。 看到宋知蕙神情里没有半分哀愁,王良松了口气,又问:“你可有何打算?” 破笼 第5节 宋知蕙从袖中拿出那块玉佩,递到王良面前,“兄长可能帮我寻到路引和户籍?” 渔阳郡与鲜卑相近,向来在此事上查得严苛。 宋知蕙知道这个提议实属为难,但眼下她已不可能为自己赎身,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便是跑。 王良垂眸看到那块玉佩,神情又是一滞,显然也是认出了这玉佩的主人是谁。 见他还未应下,宋知蕙又从发髻中取出那根金簪递上,“这是给兄长的,与路引无关,不管事成与否,这根簪子是我的心意,这些年来……是我连累兄长了。” 宋知蕙手中的金簪,虽比不得那块玉佩,可上面镶嵌的那颗红宝石,一样价值连城,这可是她所有的发饰里,最名贵的一个。 这便是宋知蕙比起真金白银,更喜欢物件的原因,银钱虽好,但很难带出。 比如此刻,她需要求王良办事,若直接拿银钱外出,实在太过惹眼,而现在,只是一块玉佩,一根金簪,从价值的角度来说,足够了。 剩下的,便看王良愿不愿意承担那份风险。 “好,此事我来办。”王良犹豫不是因为不想帮她,而是路引和户籍这样的东西,要想办成,只能寻找黑市,而那帮人一开口,便是漫天要价。 他只是一个参军,又曾被贬,手中的确不裕。 他长出一口气,抬手接过那玉佩,却没碰金簪,“这个足矣。” “阿兄收了我才踏实。”宋知蕙将金簪又往前推。 王良抬眼看了她许久,最后移开目光,从她手中接过金簪。 她还是在与他客气,就像当初帮她变卖物件时那样,非要五五分账。 见他收下,宋知蕙呼了口气,道:“我没有催促之意,只是想知道大概需要多久,我好安排下次外出。” 王良道:“最快三月,最慢半载。” “好,三月后我寻机会出来,若等不到兄长,半载后我再来。”宋知蕙弯唇道。 岁喜提着松饼过来之前,王良早已翻窗离开。 一进包厢,岁喜兴高采烈地介绍起这几日新出的酥点,“奴婢买了半盒绿豆梨酥,那掌柜的说,吃这个降火……咦?” 岁喜抬起眼道:“姑娘头发怎么乱了。” 宋知蕙打了个哈欠,朝她柔柔一笑,“方才困乏,趴了一会儿。” 岁喜不疑有他,低头将红枣糕推至她面前,“那姑娘多吃两块,补补气血。” 宋知蕙脸上笑意还在,只是看岁喜的眸光里多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探究,待许久后,她才缓缓收回目光。 回到春宝阁,刘妈妈看到那盒红枣糕,眉开眼笑地将宋知蕙又夸赞一番,倒不是说一盒枣糕买不起,而是难得她有这份孝心。 然而两个月后,再看到宋知蕙时,刘妈妈笑不出来了。 “世子爷那次离开前,可曾与你说过什么?”刘妈妈神色不愉,语气倒还算客气。 宋知蕙眉心微蹙,故作回忆道:“世子说这番离开,许久后才会回来……” 说罢,她又露出不解模样,“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常在前院接客的姑娘们,因为见得人多,消息自然也就灵通,宋知蕙不必接客,又有这座小院,很少能探听到什么消息,岁喜又是个老实的,平日里就只是在宋知蕙身边埋头干活,自也是瞪着一双眼睛,什么都不知道。 “那纳妾的事呢?”刘妈妈着急道。 宋知蕙又是一番细想,“只说让我耐心等……别的我也不敢多话,我一直记得妈妈的教诲,不该多嘴的时候不要多嘴……” “哎呦!这样要紧的事,你多问两句无妨啊!”刘妈妈有些压不住气了,但看宋知蕙屋中这些摆设,还有那一柜子书,又强让自己平复心绪,“不是妈妈心急,你看自去年世子爷离开到现在,眼瞧着就要一年了,怎么不见人影呢?” 按道理说,赵凌正是贪吃的年纪,一年不碰荤腥,哪里受得了,除非他腻了,厌了,另寻新欢了? 刘妈妈只要一想这些,就心里发堵,恨不能寻到侯府好生问问,可侯府重地,岂是她能去的。 怪只怪她太过贪心,被那一箱一箱银钱迷了眼,真以为这世间还有男人的嘴是能说出实话的。 “罢了。”刘妈妈长出一口气,拉住宋知蕙的手,语重心长道,“甭管世子爷说的话算不算数,你都是个有福气的好姑娘,想来便是没有世子,也还会有贵客争着宠你的。” 说着,她在那白皙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妈妈就与你老实说了,若这个月银饼还未送到,你便回前院吧。” 这是要她重新接客的意思。 第五章 来贵客了 “世子爷这三年多给刘妈妈送了多少银饼,便是给姑娘赎身都够了,如今不过耽搁两月,刘妈妈就这般心急?” 岁喜一直压着气没说话,待送走刘妈妈,回来合了门窗,这才开口替宋知蕙不平。 “要是世子爷哪日回来了,知道姑娘去过前院,那铁定是要生气了!”岁喜最害怕赵凌生气,光是想到他沉着脸的模样,就让她生寒,不由道,“姑娘你说,刘妈妈怎就不知道害怕呢?” 刘妈妈是谁,她的大半辈子都在春宝阁里,见过形形色色多少男人,她只是不愿承认这次被蒙骗,但其实早就意识到,她的美梦空了。 “因为她知道,世子不会来。”宋知蕙盯着桌上的茶盏,语气轻飘飘道。 岁喜连连摇头,“不不不,奴婢觉得世子爷肯定是有事耽搁了比如、比如……” 岁喜想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理由来,她坐在一旁的小木杌上,默了许久,最后瓮声瓮气地道了一句,“我只是觉得,世子是在意姑娘的。” 不然,怎会养她三年,怎会给她建小院,怎会天还未亮就从军营跑来寻她…… 岁喜想不通,她是真的想不通,这感觉怎么比自己被骗还要难受。 “是在意的。” 久不出声的宋知蕙,忽然开口打破了屋中的沉闷,她抬眼看向岁喜,“但要分清楚,他在意的究竟是自己,还是我。” 岁喜茫然。 宋知蕙道:“如你所说,这些年他给春宝阁的钱,足以替我赎身,可为何他没有?若他在意的是我,又何必在春宝阁里建院子?” 哪怕是畏惧广阳侯,赵凌也大可先帮她赎身,再将她养在府外,做他外室便可。 可为何没有这样做? “是因为……因为……”岁喜想要辩解一二,可她却发现无从辩驳,只怔怔地望着宋知蕙。 “你可知刘公?”宋知蕙问。 岁喜点了点头,此人年近五十,也是春宝阁多年来的贵客,没有人不知道他。 “我听闻,他家中妻妾成群,有南方瘦马,有北方胡姬,各色各样美人皆齐聚在侧,可为何他还要来春宝阁?”宋知蕙道,“是这里的姑娘比她府中的好吗?” 岁喜垂眸不语,她似乎懂了。 将姑娘带回府中,不论如何恩宠,旁人看不到;但在春宝阁的高台上,那些姑娘们像一件件精美的物件,任由恩客们来挑选,竞争。 获胜之人,会成为所有恩客们瞩目的焦点。 让刘公沉迷其中的不是这些姑娘们,而是那份众人瞩目带来的满足感。 “世子……他也是这样?”岁喜耷拉着脑袋,哪怕是已经听懂,却还是不愿相信一样,抱着最后一丝希冀。 宋知蕙看她道:“春宝阁是做什么的地方,我想每个人来时心里都清楚,世子自然也清楚。” 说至此,宋知蕙轻轻地呼了口气,“他就是来玩的,只是每个人的喜好不同,玩法也各不相同罢了。” “姑娘。”岁喜是真的听懂了,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鼻子酸酸的,她忍住那股酸意,抬眼问道,“男人都是这样吗?万一、万一有不一样的呢?” 宋知蕙笑了,“再不一样,也是男人啊。” 岁喜彻底沉默,那双眼角似乎染了绯色,明明此事与她无关,可她总有种被人欺骗的气闷感。 许久后,她鼓足勇气问宋知蕙,“姑娘可会怨他?” 这个他是指谁,不言而喻。 宋知蕙以为小姑娘是已经想通了,没想到她还在纠结这个话题,颇有些无奈道:“我为何要恨他?” 从她来春宝阁的第一日就想明白的事,现在又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 于她而言,赵凌与那些人……没什么不同。 这日之后,岁喜没有再提起过赵凌,也不再问这些问题,她是真的明白了。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飞快而逝,院里那颗桂花树在某夜忽然绽放,一觉醒来,尽是甜香。 宋知蕙坐在院中喝茶,刘妈妈跟前的婢女进到院中传话,“知蕙姑娘,妈妈喊你过去一趟,有事要与你说。” 宋知蕙搁下茶盏,唤岁喜与她前去。 两人这一路上,引来不少侧目,有窃窃私语的,有故意扬声说给她听的,还有那掩唇偷笑的,不过不管他们如何,宋知蕙全当没看见,自顾自地走路。 刘妈妈在屋中等着,看到宋知蕙的时候,也不似从前那样起身去拉她,而是坐在那里,用下巴朝她示意,“坐吧,妈妈有事与你说。” 宋知蕙落座后,婢女皆退了下去,屋中便只剩她与刘妈妈。 “今年中秋祭月,你跟着我们一起去滦河。”刘妈妈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通知她,要她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春宝阁每年会游船两次,一次是中秋祭月,一次是上元节。 刘妈妈会提前在滦河租船,带几个春宝阁里的姑娘,使出浑身解数在船上揽客,那一晚对春宝阁来说非常重要。 整个渔阳郡的烟花之地,都会租船在滦河争奇斗艳。 能被刘妈妈选中带出去的,不论琴棋书画,还是模样身条,都是阁中最出色的。 “你知道的,妈妈每次只能带那么几个人出去,而那滦河上的恩客,非富即贵,姑娘们是抢破头了也要去,若较起真来,此番你也是很难去的,可妈妈疼你啊。”刘妈妈朝宋知蕙笑。 “谢妈妈抬爱。”宋知蕙乖顺点头,似乎对此毫不意外,“那我需要提前准备什么?” 据她所知,姑娘们是要在船上展示才艺的,若比起歌舞,她真的是比不过阁中的其他人。 刘妈妈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摆手道:“什么都不必做,你只需提前记住几个恩客的脾性,不论他们谁得了你,那晚都要好生伺候,万不能惹恼他们。” 旁的姑娘卖的是样貌才艺,宋知蕙卖的是名气。 得了广阳侯世子四年恩宠的女人,只这一点就能勾起多少客人的欲望。 宋知蕙再次点头,“妈妈安心,我知道了。” “好,那咱们先说刘公,他虽年纪大些,却是出手最阔绰的,那晚若是他得了你,你莫要什么都一口应下,要半推半就……” 刘妈妈最擅看人脸色,此刻她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着宋知蕙。 起初宋知蕙还是一副乖巧模样认真听着,后来听到那姓赵的爱打人时,她终是没忍住,偏过脸去,垂了眉眼。 破笼 第6节 “伺候世子自然与伺候旁人不同,但做咱们这行的,什么客人都要应付,世子那样的又能有几个?” 也不能全然怪她,哪个姑娘遭了此事,心里都是要有落差的。 刘妈妈耐着性子一通宽慰。 到了最后,宋知蕙长出一口气,“妈妈说得是,我会牢记在心的,我可能是在那院中待得久了,心里闷得慌,也不知我能否出去逛逛,买点酥饼,听上会儿书……” 刘妈妈不喜她苦着张脸,怕她得罪恩客,想着出去散散心也不错,到时多叫个护卫跟着,别惹出什么事便好。 第二日午膳一过,宋知蕙如从前那般,带着岁喜出了春宝阁,今日她身后跟着三个护卫。 一个陪岁喜排队,两个跟她来到茶楼。 宋知蕙在包厢里坐了片刻,在堂下众人喝彩声中,王良翻窗而入,将一个竹筒递到她面前,低道:“办妥了。” 听到这三个字,宋知蕙的心头蓦地颤了一下。 她今日本是没有抱希望的,因三个月实在勉强,却没想当真让王良办成了。 宋知蕙接过竹筒,打开来看,那户籍与路引一应俱全,几乎看不出任何端倪。 “日后有何打算?”王良问道。 宋知蕙没有说话,她收好竹筒,挂在宽袖中,随后双膝落地,朝王良叩拜。 王良忙弯身去扶,她却跪着不起。 “此一拜,代杨家百人,代姑父姑母,代我自己,谢过王良兄长。”她声音虽轻,却说得字字清晰,待说完后,她缓缓抬头,朝王良露出微笑,“日后,不必相见,不必挂念,祝兄长前程似锦,万事如愿。” 说罢,她双手抵额,深深伏地而拜,待再度起身时,包厢内只剩她一人。 每年的中秋祭月,都是渔阳郡最热闹的时候,尤其今年乌恒大败而退,为了一扫晦气,便显得比往年更加热闹。 姑娘们今日一大早便开始准备,宋知蕙也是如此,且她还是刘妈妈特别关照的对象,从宋知蕙的发饰到鞋靴,都是经刘妈妈点头才选定的。 此时已是申时,距离登船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姑娘们大多都在泡浴,新采的花瓣再加上刘妈妈特调的香胰子,会让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气。 小院的侧房内,宋知蕙半阖着眼,也在浴中。 身后的岁喜却不知为何,忽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宋知蕙睁眼问道。 岁喜拧着一双细眉,在地上来回打量,“香胰子不见了,我明明记得放在这椅子上的,怎么没了呢?” “可是忘到正屋了?”宋知蕙也蹙起了眉。 岁喜急得团团转,“不会啊,我明明方才拿进来了……” 宋知蕙道:“别着急,不算什么大事,你先去正屋看,若是没有,便去前院再拿一个便是,若刘妈妈问起,便说……说是我不慎弄丢的。” 岁喜也不敢再耽搁,连忙应声推门而去。 听到她远去的脚步声,宋知蕙连忙从水中而出,她用长巾将身子擦干,包住湿发,随后开始穿衣。 她拿出藏在里衣中的那根细竹管,绑在上臂内侧,到时她从船上落水以后,只需将宽袖中的那条绳子一拉,细竹管便会落在她手中,她可一路潜水至远处岸边,不必忧心呛咳。 待绑完竹管,又拿出用蜡布包好的户籍与路引,塞进亵裤中。 片刻后,岁喜拿着香胰子跑回来时,宋知蕙已经穿好衣裙,坐在椅子给自己烘发。 “那香胰子是不小心掉到了水中,我也是光顾着在外面看,忘了在桶里去寻。”宋知蕙朝她苦笑。 “寻到便好,方才真是急死我了。”岁喜顺着心口,上前帮她烘发。 今晚是宋知慧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脸,岁喜不敢有半分马虎,若是在梳妆上出了岔子,刘妈妈恐是要将她撕了。 眼看天色渐暗,就要到登船的时辰,岁喜终是长出一口气,将宋知蕙扶起身,一并朝屋外走去,哪知刚开门,便见刘妈妈着急忙慌走进小院,不住朝两人挥手,催促着,“快进屋,快进屋去!” 宋知蕙没有动,蹙眉望着刘妈妈,“为何?” 刘妈妈已是跑到她身前,喘着粗气道:“你今晚不必去了,来贵客了!” 第六章 逃之夭夭 不容宋知蕙询问,也不容她拒绝,刘妈妈话音一落,便将她推进屋中。 很快,院里就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是前院的婢女送来了茶果,还有棋盘,搁在外间桌上,又立即退了出去。 “妈妈可能与我说之一二,那贵客是何身份,有何脾性?”宋知蕙不再纠结去滦河的事,很明显她的计划已经落空,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将今晚应付过去。 可刘妈妈并未回答,而是迅速将她打量一番,肃了语气压声道:“你且记住,不论如何都要将贵人伺候好了。” 刘妈妈说完,深吸一口气,握着拳转身离开房间,临走前将岁喜也扯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宋知蕙也来不及再去细想,只赶忙来到里间,准备将那细竹管与蜡布先取下来。 她刚一撩开裙摆,便听“咯吱”一声,门被推开,桌上的陶瓷油灯猛然一跳,整间屋子都在这一瞬黑了下来,一股莫名的压抑感在屋中迅速蔓延。 然只一瞬,屋中重新恢复光亮。 宋知蕙匀了一个呼吸,缓步上前,撩开珠帘。 她未曾抬眼,余光却是扫到了门后身影。 是两个人。 宋知蕙微微屈腿,语气恭敬道:“贵人安好,奴给贵人添茶。” 说罢,她转身来到桌案旁,提壶倒茶。 “你便是知蕙姑娘?”身后传来一声问话,虽未见容貌,但从他带着一丝稚嫩的声音,也可推断出是位还不到弱冠的少年。 “是奴。”宋知蕙淡道。 少年从她身旁走过,径直坐在桌旁,并未接过她递来的茶盏,而是继续问道:“可会下棋?” 宋知蕙回答:“略知一二。” “那便与我下一盘。”少年一面说,一面抬手示意她落座,待她坐下后,他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根金条,放在案上,“你若赢了此局,这便是你的。” “若奴输了呢?”宋知蕙眸光从金条上缓缓移开,落在棋盘上。 “输了?”少年眉梢微挑,正欲开口,那第二道身影不动声色闯入了烛光中。 宋知蕙神情再平,眼角被那身影闯入的时候,眉心还是不受控地蹙了一下。 她原以为,少年是主,立在他身后之人是仆,就如某些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哥外出游玩,身旁总会跟着一个武艺高强的随从。 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猜错了。 因那身影靠近的瞬间,面前少年修长的手指也跟着一紧,他在畏他。 宋知蕙也跟着生出一股莫名的惧怕,这种感觉许久都未曾有过,便是四年前头次遭赵凌审问的时候,她也没有这般恐惧。 屋内静了片刻,最后还是少年出声打破沉默,“别做他想,只管尽力便是。” 宋知蕙听得出来,这番话是带了几分警告意味。 便是在傻也看得出,这两人今晚恐怕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来, 宋知蕙不敢再多言,她手执黑骑,落在盘中。 少年持白棋,紧随其后。 起初少年落子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知道该落何处,可随着棋盘上的棋子变多,少年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宋知蕙不骄不躁,从头至尾垂着眼睫,没有想要打量这二人的意思,其实不必用眼睛看,光是猜想也能知道一二。 先前岁喜去寻刘妈妈拿香胰子的时候,还未听说今晚登船一事有变,也就是说,那时候这二人还未寻到刘妈妈面前。 从岁喜回来后到刘妈妈着急寻来,这中间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所以他们二人是在这一个时辰中,说服了刘妈妈,让她不惜得罪刘公,赵爷等一众春宝阁的常客,也要将她留下。 是给了足够多的钱,还是亮出了足以震慑刘妈妈的身份? 宋知蕙暗忖,不论是哪一种,这二人都是非富即贵的主,且在刘妈妈眼中,他们已经盖过了当年的赵凌,不然刘妈妈方才不会那般紧张,紧张到吸气时都带了几分颤抖。 “你……” 少年哑然出声,眉眼间俱是不可置信,他盯着面前女子看了好半晌,最后才缓缓移开目光,呼了一口气,将那金条推到了宋知蕙面前,“你赢了。” 听出他有几分不悦,宋知蕙忙起身朝他屈腿,“奴侥幸,是贵人怜惜。” 少年“嗯”了一声,还想再说话,一只大掌忽然落于肩头,那手掌戴着黑色的手套,力道不重不轻地捏了一下少年的肩膀。 少年咽了口唾沫,起身让开座椅,立于桌旁,对宋知蕙道:“再来一局。” 宋知蕙自然要应下,重新坐回椅子上。 这一局,对手从少年换成了那男子,而奖励也变成了两根金条。 宋知蕙故将眸光在那金条上留了片刻,待少年轻咳提醒,她才赶忙垂眸,抬手落子。 宋知蕙全程还是没有抬眼,只盯着棋盘,但她能感觉到,对面男人却在看她,尤其是在她设局时,那目光令人有股说不出的威压,仿佛周身空气都变得稀薄,让她心口窒闷。 可不得不说,男人的棋艺远高于少年,但并非没有任何破绽,就如父亲所言,百密终有一疏。 这世间但凡是人,便会有破绽。 宋知蕙知道该从哪里着手,可以阻断男人暗中布下的陷阱,但她没有那样做,而是每落一子,便用余光去寻金条,一副浑然未曾意识到,场中局势即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终于,男人落下了那关键一子,宋知蕙极为明显的倒吸一口凉气,她怔在那里,下意识抬头想要说什么,却又连忙敛眸,唇畔微翕,最后叹了口气,低低道:“奴输了。” 说罢,她又朝那闪着金光的两根金条看去,眉眼中有懊悔,也有不舍。 “抬起头。” 男人忽然出声,他音黯气沉,却有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宋知蕙后脊顿时生出凉意,她轻呼一口气,缓缓抬头,却依旧没有抬眼。可即便如此,迎着油灯的光亮,男子的身形依旧落入了她的视线。 他一身玄衣,用黑色面罩遮着容貌,看不出神情与模样,只知与少年相比,他明显肩宽体高,俨然已是成年男子的体格。 宋知蕙眼睫微颤,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等待着他下一步指示。 可他却半晌无声,似只在盯着她看。 也不知过去多久,面罩终是传来了男子低低的嗤笑声,在那笑声中,他起身离开,却未将桌上那两根金条带走。 夜阑已浓,热闹非凡的渔阳郡内,也慢慢归于平静。 破笼 第7节 宋知蕙倒在床榻上,她没有洗漱宽衣,甚至连鞋袜都未褪,只躺在那里,盯着窗子看。 她许久都未曾这般疲惫,就好似身上压着重石,心口也压着重石,让她快要喘不过气。 从那两人离开之后,她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里间,倒头就躺了下去,这一躺便是两个时辰,却迟迟未曾入睡。 错过中秋祭月,便只能等到来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那日。 若户籍和路引没有办妥之前,她也不觉得难熬,左右熬了四年,再等三月便是。 至于所伺之人是谁,是赵凌还是刘公,又或者是赵爷……还是旁的什么人,对她而言从未有过区别。 可是,今日她做了一切准备,只差走出春宝阁登船这一步,却被那莫名奇妙的二人阻了计划。 她安能做到真正平静。 再一想到那二人,那身玄衣似又出现在了她余光中。 他到底是何身份,为何只与她下棋,又为何没有将金条拿走,莫非看出她是故意输的? 不可能,她做得那样逼真,他怎能看出? 到底还是挨不过困意,想着想着,宋知蕙沉沉合了双眼。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她坐在一辆牛车中,与她一起的还有几个女子,年纪都不大,模样也都算得清秀,赶车之人便是那人牙子,他将车赶得极快,说要赶在天黑前进入城中。 山路很抖,牛车又快,有个女孩呕了一路,起初还能呕些酸水出来,到了最后,腹中实在太空,只能干呕。 她的模样宋知蕙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很瘦,比那时候的自己还要瘦一圈。 待入了城中,那孩子已经没了气。 如果当时她能再撑一个时辰,也许就能活命。 撑撑吧。 梦里她对她说,也对自己说。 “那就撑住,不要管旁的事,能活着就成……” 宋知蕙鲜少有说梦话的时候,却不知怎地,睡梦中的她竟将这梦话念叨出声了。 “醒了?” 微黯的声音蓦地传入耳中,宋知蕙猛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入眼是一片黑暗,耳旁是马蹄狂奔之声。 宋知蕙到抽冷气,已是惊得说不出话。 “何处寻得户籍?” 又是那令人生寒的声音,就在她面前响起。 昏暗中闪现出一道火光,男人点亮了马车中的薄瓷油灯,挂在了车顶上,四周顿时明亮起来。 宋知蕙被光亮刺得合上了眼,片刻后缓缓睁开。 这马车极大,车内还有一张软榻,而她此刻正在软榻上躺着,那说话之人背对她而坐,一身玄衣,肩宽体大……是他。 “不说?”男人见她不回答,轻嗤一声,拉开车窗,将那户籍随手扔入风中。 “别……” “晚了。” 男人说完,顺手拿起路引也丢了出去,随后回头看向宋知蕙。 “若孤没有出现,想来昨夜你已逃之夭夭了。” 第七章 肤敏畏触 普天之下,能有几人敢自称为孤? 宋知蕙瞬间头皮发麻,满眼尽是惊惧与警惕,没了那面罩做遮掩,男人的面容清晰的出现在眼前。 果然与她之前猜测一致,有如此身量的男人,定然已过弱冠,约摸二十五六的年纪。 他浓眉似剑,眼眸深遂,高挺的鼻梁让整张脸都多了几分冷冽。 明明这该是一张俊美之颜,可男人身上那股不怒自威感太过强烈,压得人根本无法去想美丑,只在心中瞬间生出惧怕。 宋知蕙知道,这是久居高位者自带的气场,她几乎已经猜出了男人的身份,却不敢确信。 “你没猜错,孤的确是靖安王。” 晏翊神情平静,只用那眼尾低睨着她,仿佛拥有读心术,根本不必她开口,就能看出她心中所想。 宋知蕙不敢再看,赶忙垂眸从软榻上爬起,谁知她腿脚具软,再加上马车晃动,下榻时一个闪身,直接扑到在地。 她的手在晏翊鞋靴上压了一下,但很快就收了回去,却还是让晏翊蹙了下眉头。 “民女……拜见王爷。” 宋知蕙跪缩在晏翊面前,细看能发现她后脊在颤,显然是被吓到了。 晏翊垂眸问道:“可知孤为何要带你走?” 掌握生杀大权的高位者,做事何须理由。 宋知蕙伏在地上,望着眼前鞋靴,心中渐起冷意,面前之人是晏家人,他若真是靖安王晏翊,那便是当今皇上的胞弟。 正是他的亲兄长,下令灭了杨家满门。 可现在的她,若想对他做些什么,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宋知蕙深深吸气,迫自己合上眼,摇头颤道:“民女不知。” 晏翊拿出她的身契,丢在她手边,问道:“上面所说,你生于汝南,姓宋?” 宋知蕙“嗯”了一声。 上方传来一声嗤笑,晏翊抬起脚,踩在那身契上,“孤不喜谎话,再说一次。” 一股浓浓的压迫感再度袭来,宋知蕙宽袖中的那双手已紧紧握拳,她深深吸气,再次开口:“民女姓宋,原名心仪,入春宝阁时,被刘妈妈取名为知蕙。” 晏翊又是一声冷嗤,低睨着眼前还在假装颤抖的女人,她当真是好大胆子,当着她的面做戏不说,还满嘴废话。 当他是个好耐心之人? 晏翊抬脚,碾在那鲜红宽袖中紧握的拳上,不紧不慢地加了力道。 宋知蕙实在想不明白,堂堂靖安王为何会来刁难一个青楼女子,他先是寻她下棋,又将她赎身,最后在这马车中对她逼问。 除了想到与赵凌有关,宋知蕙想不出别的缘由了。 她忍着痛咬了咬牙根,再次开口:“民女……民女是杨家婢……” 她所言与四年前初见赵凌那晚一致,应挑不出错了。 可谁知,晏翊脚下丝毫微松,还再一次加了力道,痛到宋知蕙额上落汗,颤声又道:“民女实在不知……王爷究竟要知道何事,但凡民女知晓的,绝不隐瞒……” 晏翊冷道:“孤在于你说最后一次,孤不喜谎话,你日后可要记住了……杨氏之女。” 宋知蕙身影顿时僵住。 “杨歙待学生宽厚无私不假,但他为何会费尽心思教一个小婢女?”晏翊冷嗤,还真当他与赵凌那蠢货一样。 手背上钻心的疼痛让宋知蕙猛然回神,企图继续辩解,“奴婢在书房做事,府君宅心仁厚,见奴婢喜欢读书,才慷慨教之一二,更多是奴婢自行悟出,还望王爷明鉴。” 晏翊没有说话,只用脚下力道表示他可否相信。 “嘶……”宋知蕙疼得倒吸凉气,汗珠已是顺着脸颊滑落,颤着气息勉强开口,“杨歙为我姑父,我自幼亡母,父亲不待,是姑父姑妈念我可怜,将我养在府中,视为亲出……” “咔哒”几声脆响。 宋知蕙彻底垂泪,伏地道:“我是……杨家女。” 晏翊缓缓抬起鞋靴,“名字。” 宋知蕙颤道:“杨心仪。” 晏翊让她抬起头来。 他见过杨歙父子,虽是在多年前,但那二人的模样依旧还在他脑中。如今再看眼前面色苍白的女子,晏翊眯起眼若有所思,片刻后,他有了定论,直接道:“你与杨昭为双生子。” 至于杨心仪为何迟迟未入族谱,其实并不难猜,双生子通常会有一个体弱,而民间若是幼子体弱,不仅会寻郎中,还会寻个方士帮忙看相,定是那方士出的主意。 晏翊不觉意外,只是觉得好笑,那大东人人皆敬的大儒,竟也是个私下里会信鬼神之辈。 杨歙的才智与谋略,是能得晏翊钦佩的,至于其他,想来也不过尔尔了。 “心仪为哪两个字?”晏翊又问。 “家父言: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故取名心仪。”宋知蕙声音很轻,腰背却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挺直。 “杨歙给你取此二字,便是希望你端庄稳重,就算历经风浪,也能巍然不动。”晏翊唇角微挑,露出几分讥讽,“若杨歙九泉之下,得知她女儿入了青楼,不知会作何感想。” 宋知蕙抬起眼皮,头一次毫不避讳直视他双眼,她眼眸清澈,没有怨恨,没有羞愧,也没有后悔与自责,只一字一句地轻声问他,“人想活着,有错吗?” 话落,车内一片寂然。 许久后,晏翊喊停马车,起身扔了一瓶药油在她膝旁,推门而下,上了前面那辆马车。 宴信今晚根本没有合眼,满心都是对宋知蕙的好奇。 见马车停下,他探头朝外看去,看到晏翊下车朝他走来,便赶忙起身,恭敬地推门去迎,“义父。” 待晏翊落座,宴信才敢在旁坐下,看他唇瓣微干,又极有眼色地递上水囊。 “义父,那女子可当真与杨家有关?”宴信问道。 晏翊擦了擦唇角水泽,“嗯”了一声,眼前又浮现出那双胆敢与他对视的眼睛。 “那她是杨家什么人?”晏信又问。 “女婢。”晏翊将水囊丢到他怀中。 晏信顿了一瞬,忍不住蹙眉又道:“一个婢子就这样厉害?” 晏翊没有说话,只用那微黯的眸光看他。 晏信似是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质疑晏翊,便赶忙垂眸道:“儿臣错了,儿臣只是……” “只是觉得一个婢子不可能胜过你的棋艺?”晏翊道。 破笼 第8节 晏信头垂更低,不敢再轻易开口。 晏翊似是自嘲般冷冷笑道:“她不仅胜你,还胜了孤。” 只是晏翊当场就看了出来,晏信却毫无觉察。 明明当年在一众孩童中,他是最聪慧的那个,怎地过了数载,愈发蠢笨。 晏翊收回目光,懒得在看他。 晏信却是默了片刻,壮着胆子又弱弱出声,“义父……那、那给赵凌献计之人……也是她?” 广阳侯在幽州势力愈发强大,民间传言入了圣上耳中,据说那幽州百姓只知侯爷,不知天子。 皇上震怒之下,却也忌惮幽州兵力,于是寻靖安王晏翊暗中商议此事。 去年乌恒突犯幽州,赵凌口中乌恒那兵法古怪的军师,正是受控于晏翊。 简单来说,此番之战广阳侯起初必然受挫,待他书信回洛阳时,皇帝便会立即派心腹入幽州,直入军营与广阳侯共同指挥那四万驻军,待战事结束,广阳侯还会因最初武断误军一事被问责,朝廷便也能顺理成章收回部分幽州兵力。 此计之初,极为顺利,就在皇帝打算派人入幽州之时,幽州却连连传来捷报。 晏翊不信赵凌那小儿只短短一日工夫,就能想出破敌之计,且那布阵之法,他从未见过。 广阳侯麾下自然有晏翊眼线,那眼线回报,赵凌在十月初的一日忽然离营半日,说是为取兵书,回来还被广阳侯杖责了二十军棍。 晏翊岂会相信,派人继续去查。 几番深究,最后还是查到了春宝阁。 那日赵凌在宋知蕙房中待了半日,除此之外,他谁人都未见,直接回了军营。 任谁人来看,都是那广阳侯世子赵凌贪恋美色,身在军营心在温柔乡,忍不住外出去寻了美人,因在众人眼里,一个妓子怎可能出谋划策,扭转两军局势。 可晏翊并非常人,身处帝王家,他自幼就重猜忌。 既然赵凌可不顾军法要寻那妓子,他便与她一会,看看究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还是这妓子真有古怪。 第一眼看到宋知蕙,晏翊心头便是一沉。 此女心思细密,不知二人身份时以静制动,全程未曾抬头朝他们看去一眼,这种心性岂会是个寻常女妓? 晏翊不信。 再看第一盘与晏信下棋之时,起初她全神贯注,落棋谨慎,到她摸清晏信路数之后,明显落棋时手臂上的动作明显不如之前紧绷,她那是有了十足把握将晏信赢下,只是为了顾忌男人颜面,后面故作深思,走了迂回的路数。 此举已让晏翊有了结论,即便不下第二盘棋,他也不会让她继续留在春宝阁。 可昨晚的晏翊莫名起意,他忽然想看看若是与她直接博弈,她可招架得住。 起初两人互相试探,在他以为摸清了她的路数,开始布局之时,她暗暗松了口气,那轻柔的气息就落在了晏翊的手背上,那时他正要落子,若非他天生肤敏畏触,她的那丝鼻息便不会被觉察。 面罩下晏翊蹙了眉心,幽幽地朝她看去。 原来她已是猜出他在布局,甚至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那方才她频频看向金条的举动,也是为了所谓的疏忽大意来寻个合理的理由? 她能赢过他,只是不敢赢罢了。 晏翊笑了,他竟险些被她玩弄。 一个妓子,她怎敢? 他唤她抬头,她乖顺照做,却依旧不敢抬眼与他直视。 可方才在马车中,她似又不再怕他,竟敢看着他的眼睛,问他话。 晏翊忽又觉得口渴,待饮下几口冷水,那双幽暗又坚毅的眸光才从他脑中消散。 第八章 柔柔弱弱 晏翊离开后,宋知蕙长出一口气,整个人歪倒在软榻旁,马车的摇晃让她胃里不住翻涌,几次干呕后,她又抬手在额上试温,方知是起了低热。 怪不得昨晚身子那样困乏,想来那时就已经热了起来。 宋知蕙打开药油,在鼻尖下闻了闻,确认是红花的味道,这才开始给左手上药。 她的手骨并未断裂,只是伤了软骨,一碰就会传来钻心疼痛。 宋知蕙咬着泛白唇瓣,按摩药油时全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药油被彻底吸收,她才松了口,长出一口气。 此时外间天色微亮,马车早已驶出渔阳郡,朝南而行。 一路上昼夜兼程,途径客栈时赶车的随从会去置办一些干粮,待回来后便继续赶路。行至第三日,终是出了幽州。 这三日里晏翊未曾再来寻她,她低热未退,整个人也是晕晕乎乎,便老实的待在车中,偶尔下车出恭时活动一下腿脚。 到了冀州某处山脚下,随从去村中采买,宋知蕙实在待得难受,看到不远处有条小溪,便拿出帕子想过去擦拭一下。 马车距小溪不过二十步,宋知蕙从车上下来,按这几日出恭时那般,与前车的随从说了一声。 随从又朝马车里传话,得了应允,宋知蕙才敢离开。 她撩起袖子,用溪水沾湿帕巾,擦完脸,又擦脖颈。 身后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咔嚓”声,宋知蕙眉宇微蹙,转头去看。 十七八的少年郎背光而站,望着蹲坐在溪旁的宋知蕙道:“你病了?” 这还是多日以来,两人头一次碰面。 之前两人从未说过话,只是偶尔宋知蕙听到外面有说话声,推开车窗露出一条缝隙朝外打量。 她听到晏信称晏翊为义父,那些随从也称他为公子,便学着模样站起身,朝他屈腿行礼,“回公子的话,许是水土不服,奴婢起了低热。” 方才刚擦过脸的缘故,宋知蕙鬓角与额前细发,都沾着水汽,那脸也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让晏信不由多看了两眼,才缓声让她起身。 宋知蕙起来时身影微晃,晏信下意识便要抬手去扶,手已悬在空中,又连忙顿住,顺势在自己鼻尖上摸了一下。 其实是晏翊方才吩咐他过来问的,晏翊的原话是看看宋知蕙染了什么病,别死在车中都不知。 可看到眼前弱不禁风的姑娘,这番话晏信说不出口了,只轻咳一声道:“要紧么,可需服药?” 宋知蕙自然能感受到晏信的目光,也能从他语气中听出他与晏翊的不同,便抿唇道:“怎敢因奴婢耽误行程,奴婢只是有些头晕,撑几日无妨的……” 说着,她身影微微朝左一晃,晏信又是手臂一抬,两人快要碰触时,宋知蕙又正了身子,只那绯红薄衫的衣袖从他指尖轻轻拂过。 要说靖安王府中侍妾无数,多少美人晏信也是看在眼中的,但他是晏翊的义子,整日都跟在晏翊身侧,晏翊轻欲,身边连个婢女都无,还不允晏信有女婢。 十八岁正是欲望蓬勃之时,宋知蕙虽算不得绝世美人,但她生得五官精致,且一副杨柳扶风之姿,再加上她身上本就有的那股气质,稍一撩拨,就让晏信耳根发热。 他握住拳,将手背在身后,“那你……早些回车中休息。” 宋知蕙柔道:“车中闷,奴婢想透透气,不知公子可允。” “允。”晏信随口就应。 宋知蕙点点头,又蹲坐在水边,用帕子在脖颈处轻轻擦着,“不知此番路程还需多久?” 晏信别过脸去不看,却也没有要回的意思,站在那里道:“约摸还得三四日,待回了王府,我让府内郎中给你瞧瞧。” 果然是要回兖州,那里是靖安王的封地,与宋知蕙所猜一致,她撩开衣袖,露出纤长手臂,十月下旬的溪水很凉,但她身上烫,并不觉得难受。 在擦到手背上红肿之处,宋知蕙吸了口气,晏信又是下意识垂眸看去。 “你……你手怎么了?”问的是手,眼睛却落在那白玉般的臂弯处。 宋知蕙赶忙将手缩回袖中,抬眼朝上方看去,微红的眼尾带着一丝湿润,“是奴婢头一日惹了王爷不愉……” 一说至此,晏信是深有感触,他原本是晏氏一族旁支之子,十岁那年忽然被拉到晏翊面前,那时的晏翊已经名声在外,二十岁的年纪,不近女色,还喜怒不定,坊间说什么的都有。 几个同龄的孩子怕他,晏信也怕,但他还是装着胆子朝晏翊看了一眼,长得可真好看,心里这年头一动,就对上了晏翊的目光。 他招手将他叫到身前考究一通,晏信家中重文,自幼就寻了名师教导,在一众孩童里,他答得最是流畅,晏翊满意颔首。 几日后,他就随晏翊去了兖州,从此就跟在他身侧,成了他的义子,两人只差了不到十岁,哪里就能真如父子,且晏翊的性子根本不会疼人,从为与他亲近过,若他哪里做得不好,晏翊冷冷不出声,只看他两眼就让晏信冒冷汗。 晏翊没有打过他,但打过旁人,晏信是亲眼见到的,手段只狠辣让他毛骨悚然。 所以看到宋知蕙红肿的手背时,他也不由心口一揪,提醒道:“你莫要忤逆他,尤其不要在他面前扯谎。” 宋知蕙乖顺地点点头,巴巴地望着晏信,“奴婢怎敢,只是奴婢不知……王爷为何这样待我……” 看到美人垂泪,晏信叹气,“你与赵凌出的那些计谋,害义父……” 话说至此,晏信回过神来,立即噤声。 宋知蕙却是心中有了推断,果然是与赵凌有关,但她未曾给赵凌出过什么计谋,顿了一瞬,宋知蕙恍然想起,莫不是那些兵法的批注? 可她若能助赵凌取胜,靖安王不是该高兴吗,为何会生出怨责? 宋知蕙一时想不明白,遂又试探道:“赵凌?那是与世子有关吗?” 晏信心知一时疏忽,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过好在没有道出什么关键点,他轻咳两声,转了话题,“赵凌要娶幽州刺史之女,你可知晓?” 宋知蕙听出他在打岔,便不继续追问,只缓缓摇头,故作失落,“不知……这些事世子不会与我说。” 晏信看她道:“你可会难过?” 宋知蕙缓缓起身,拉了拉衣领,向前走了一步,让自己处在迎风处,背对晏信,“奴婢无依靠,原本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入了那种地方,肯有个人护着便已是幸事,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十月寒风让她身影微颤,发丝也在颊边轻舞,越是看不清神情,便越是能够脑补出最好的画面,怎能不让人生出怜惜? “你不怨他,一点也没有吗?”听闻赵凌在春宝阁里护了她三年多,晏信不信她就一点怨言也没有。 “世间儿郎皆薄情,若要真怨……哪里是怨得完的……”宋知蕙幽幽叹气。 晏信却在不知不觉中挺起腰背,扬了语调,“也不全然是那薄情之人,定也有人守信重诺。” 宋知蕙回眸望他,柔柔地勾起唇角,“公子说得是,只是那样好的儿郎……定然难寻吧。” 晏信微怔,转而眨眼移开视线,又换了话题,“你那晚下棋时当真是让了王爷?” 晏信还是不敢相信,有人能在棋盘上胜过晏翊。 宋知蕙道:“不是让,是一紧张就疏忽了……” 看吧,晏信觉得自己没有想错,是义父太重猜忌,便不由想多了,她就是个柔柔弱弱的姑娘,从前跟在杨歙身侧,耳濡目染下懂得多了一些罢了,没准能胜过他,都是侥幸。 待回了王府,他定是要寻她再去切磋的。 不过想到是宋知蕙在无形中让晏翊栽了跟头,依照晏翊的脾性,宋知蕙往后多半要不好受,晏信心中生了恻隐,提醒她道:“义父的心意不是你我能随意揣度的,日后你在他面前务必谨言慎行,老老实实在府中待着,没准过些日子义父便将你忘了。” 再是聪慧,也终究是个女人,与后院那些个没什么不同。 破笼 第9节 回到马车内,宋知蕙拿起水囊大口喝着,又将湿冷的帕巾叠好,放在额上,开始回忆方才与晏信聊得那些话。 晏信应当不知她真实身份,她在他面前自称奴婢时,他没有任何异样。 宋知蕙不知晏翊为何帮她隐瞒,但一想到她询问晏信缘由时,晏信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有最后那段明显带着提醒的话,让宋知蕙心中警铃大作。 什么叫没准把她就忘了? 若是没有忘呢? 晏翊要待她如何? 她的户籍与路引没了,连身契也被他踩得稀碎,看着手背上红肿的印痕,宋知蕙眉心越蹙越深。 晏信身为晏翊义子,提及他时都会满眼畏惧,宋知蕙不信等回了王府,她能好过得了。 她将车窗推开一条缝隙,朝外面看去。 此处已入冀州,快至太行山东麓的丘陵一代。 宋知蕙曾看过《太行山游记》,她记得那里的地势虽然较为复杂,却不算险峻,有小溪一类的充足水源,还有各种草木与小型鸟兽来果腹,至于猛兽,宋知蕙记得游记中说,在此处会鲜少出现。 将要入夜,山中寒风萧瑟。 宋知蕙脱下外衣,将薄毯裹在身上,然后将外衣罩在最上,她来到车门后,对外道要出恭。 今早她与晏信也说过,低热时需要多饮水,饮水多了自然出恭频繁。 随从很无奈,但还是停下了车。 宋知蕙连声道歉,从车上笨拙而下,快步行至茂林中。 第九章 王爷恕罪 经过宋知蕙多日观察,此行晏翊身侧总共就那两个赶车随从,她是女眷,下车方便时,那两个随从也不会跟过来,只是坐在马车上远远朝这边望。 宋知蕙前几日表现得十分乖顺,每次下车都会很快就回去,次数多了以后,她会刻意拖延时间,也不会太久,就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在心里多数十个数。 这次是宋知慧特意看好的地方,近处草丛皆矮,远处高丛才能遮住视线,她有充足的理由往远处去,待身影被高木遮住,她俯下身朝马车那边看去,黑暗中马车未动,似也未有人觉出异样。 宋知蕙不再停留,提起裙摆转身便朝更远更黑处跑去,身上的衣摆被两侧荆棘勾破,鞋袜上也沾满了泥土。 宋知蕙知道这样跑会留下痕迹,所以她一边跑,一边又在寻找水源,只有寻到水源,才能掩盖她的行踪。 可谁知她正跑着,忽然眼前闪过一个人影拦住了她的路。 月色下,这人戴着面罩,一身黑衣,腰间还挂着佩刀,他开口便道:“知蕙姑娘要去何处?” 来人并未表明身份,但宋知蕙一看便知,这是靖安王的人,他与那日在春宝阁的晏翊戴得是一样的面罩,且一开口就唤了她名字。 怪不得她先前还纳罕,靖安王出行怎就只带两个人,原来暗处有护卫,只是未曾在人前露面。 宋知蕙顿时心如擂鼓,脸上还是强装的镇定,“我发热,脑袋有些糊涂,便迷路了……” 也不知这黑衣男人信与不信,他手便指着她来时的方向,“烦请姑娘速往回走。” 宋知蕙是被黑衣人一路送回来的,她爬上马车后,又从车窗朝外看,那黑衣人果然去寻了晏翊,就是不知他会怎么和他说。 宋知蕙身心俱疲,这几日头一次这样疲倦,方才那一通折腾,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可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她也不知晏翊要是起了疑心,会不会过来找她麻烦。 她迅速脱下裙衫,将裹在身上的那条薄毯拿了下来,正要重新穿回衣裙,马车门便被人从外推开。 宋知蕙顺手拿起薄毯挡在身前,抬眼看去。 昏暗中她看不清来人神色,只知那宽阔的身影一看便知是晏翊。 宋知蕙立即垂眼,忙从软榻而下,来不及去穿鞋袜,捂着身前薄毯,便朝那身影跪下,“王爷吉祥。” 晏翊没有说话,待他坐下,马车又开始在山中狂奔。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首终是飘来两个字,“想逃?” 宋知蕙心头一紧,在说实话与扯谎中犹豫了一瞬,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扯谎,“没有,荒郊野岭,奴婢没有户籍与路引,能去何处呢?只是这几日身子不适,走错了路……”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嗤。 宋知蕙闭了闭眼,吸气道:“是……是害怕,因为不知道王爷为何要带我走,所以才想逃。” “不错,懂得步步为营,一次只多了十个数。”晏翊语气中带着嘲讽。 宋知蕙头垂得更低,原来他早就觉察出了异样,却一直没有说出口,是为了看她出丑,还是为了此刻的羞辱与惩处? 宋知蕙猜不出晏翊所想,但晏翊却又一次道出她的想法。 “你是在赌孤为了赶路,不会耗时来抓你。”晏翊嗤道。 的确,宋知蕙不认为自己可以重要到那个地步,待晏翊抓她两日无果,会以为她一个弱女子,在这深山老林中无法立命,兴许就会作罢离开。 却没想不光是她的行为,连她的心理都让晏翊摸了个清楚。 宋知蕙顿觉足底生寒,未再敢有半分狡辩,忙伏地叩首,“王爷恕罪,奴婢知错了。” 宋知蕙说完,见晏翊半晌没有说话,便悄悄掀了眼皮朝上看,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大致轮廓。 晏翊似是合着眼,正揉着自己的眉心。 他向来眠浅,再加上一连数日的舟车劳顿,此刻头也是沉得厉害,静默了片刻,他挥手似是不愿再追究,只带着几分警告意味道:“孤喜欢的是聪明人,而非自作聪明之辈。” 宋知蕙忙垂眸,再度叩首,“奴婢记得了。” 晏翊缓缓睁眼,看向伏地不敢妄动的宋知蕙。 月色透过车窗照进一丝光亮,那微薄的亮度使大多数东西都看不真切,然而地上那雪白的后背与肩颈,在这一丝光亮下却显得格外清晰。 “可读过《礼记》?”晏翊望着那瑟瑟发抖的身影,问道。 宋知蕙道:“读过。” 晏翊道:“第一句。” 宋知蕙自幼便记性好,只要深度一遍,能够理解其意的情况下,基本都能背诵,她虽不知晏翊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但还是依照吩咐念了出来,“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 晏翊看着她道:“自知为婢,便做婢子该做之事。” 宋知蕙以为又是在说她胆敢逃跑的事,便恭顺应是。 见她不动,晏翊蹙了眉头,语气骤然沉冷,“别将你在春宝阁里学的那套,用在孤身上。” 宋知蕙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当她望见面前的薄毯,才恍然大悟。 若是四年前的杨心仪,会羞愧难当的与晏翊解释,可现在的宋知蕙不必开口解释什么,便是说了晏翊也不会相信。 她坐起身,将遮在胸前的薄毯撑开,盖住了后背,随后便又伏地而叩。 晏翊合了双眼,语气中隐约透着几分倦意,“背《礼记》。” 宋知蕙凭着记忆,开始从第一篇背起,也不知具体是背到何处睡着的,只知道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晏翊已经离开,她斜靠在软榻上,手中还紧紧抓着那条薄毯。 往后一连多日,宋知蕙心中都在惴惴,她有些不敢相信晏翊会这样轻飘飘将此事揭过。 直到第五日,马车驶进山阳郡,也就是靖安王在兖州的封地后,她被带进王府后宅,那悬着的心才稍稍安定。 后宅管事是秦嬷嬷,年约五十岁,模样有些凶,话也少,看人时是用下巴尖。 领宋知蕙过去的是刘福公公,在前院伺候晏翊的人,秦嬷嬷对他倒是十分客气,再看宋知蕙时,只扫一眼就蹙了眉头,问刘福,“这是从何处寻来的,怎么灰头土脸,这身打扮?” 宋知蕙这一路没有衣服换,也只简单在溪边擦洗过一次,又在那晚跑的时候刮破衣裙,脏了鞋袜,此刻不用秦嬷嬷嫌弃,她自己都觉得这身装扮难以见人。 刘福笑眯眯上前与秦嬷嬷低语一番。 得知是王爷带回来的,秦嬷嬷神情更是嫌烦,压声问那刘福,“这次又是何人送的?” 刘福摇头道:“是王爷自己带回来的,让你找个地方将她安置。” 一听这话,秦嬷嬷终于开始拿正眼瞧宋知蕙。 别说细看之下,这女子身条的确诱人,是那成年男人会喜欢的,但这五官比起后宅那些姬妾,只是有些姿色,算不得出挑。 秦嬷嬷与刘福都是府中老人,自然知道王爷的脾性,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碰过那个女子,整个前院连个婢女都寻不到,只这后宅满是姬妾,但这些姬妾也并非晏翊所喜,其中几个是圣上赏的,更多的还是旁人为了讨好晏翊,送到他府中来的。 晏翊虽不近女色,但也从未拒过,他将这些姬妾收入府中,好吃好喝将她们养着,待每年府中设宴,便会让她们出来待客。 瞧了半晌,秦嬷嬷还是没忍住再次确认,“这当真是王爷自己带回来的?” 刘福朝她点头,看到宋知蕙在寒风中打着哆嗦,不由道:“快些安排个去处,咱家还要去前院伺候呢。” 秦嬷嬷只好按下心中疑惑,领着宋知蕙上了长廊。 于秦嬷嬷而言,这女子虽说是王爷亲自领回来的,但没有多余交代,那就不用特别关照,省得回头生出什么事端。 一路上秦嬷嬷与她简单说了一些府中规矩,在说到入了后宅,想要外出必须先得秦嬷嬷应允时,宋知蕙听出了其中之意,这是想要好处的意思。 可宋知蕙如今身无细软,浑身上下只头上的两支珠钗,她索性取下一根,塞给秦嬷嬷道:“嬷嬷辛苦,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嬷嬷不要嫌弃。” 比起旁人给的东西,宋知蕙这珠钗的确算不上贵重,但她的情况秦嬷嬷也是看在眼中,遂勉强收下,将她带到一处幽静小院。 院中有个婢女正在洒扫,看到二人下廊,赶忙搁下扫帚,小跑到跟前,甜甜唤了一声,“秦嬷嬷。” 秦嬷嬷叫她安宁,“这是宋知蕙,以后就在降雪轩里住下,你去扫个屋子给她。” 安宁看到宋知蕙,也是一惊,但她是个守规矩的,也不多话,连忙应是,笑着就拿扫帚去了西边的小屋里。 东厢房的门被推开,里面走出一个女子,那是去年晏翊尚未离开王府时,兖州长史送来的女子,名为顾若香。 “先来我这里坐坐吧。” 顾若香莞尔一笑,朝宋知蕙道。 第十章 活活打死 十月中旬的山阳郡,早晚温差较大,此刻正是清晨,若是要宋知蕙站在院里等,怕是会染上风寒。 顾若香明显出自好意,宋知蕙也领了这份情,道谢后与她一并进屋歇息。 后宅的侍妾每人只一个婢女,平日里跟在顾若香跟前的便是安宁,她此刻正在对面小屋打扫,屋中便只剩她们二人。 顾若香很是随和,未见半分倨傲,见宋知蕙进屋以后还在搓手,便赶忙倒了温水给她,遂又转身去柜前,挑起衣裙,“我瞧着咱们身形相当,也不知该称呼你姐姐还是妹妹?” 宋知蕙道:“我生于秋日,快至二十。” 破笼 第10节 顾若香回头朝她看去,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又将手中红裙搁进去,取了件湖蓝色的出来,“我小姐姐两岁,夏日生,刚过十八。” 说罢,她又招呼宋知蕙进里间来换衣。 “这套是今年府中新裁的,我年初的时候穿过两次,还望姐姐不要嫌弃。”顾若香道。 宋知蕙哪里会嫌弃,只是无功不受禄,她身无分文,只头顶那一支簪子还能值些银钱。 她彻底散开发髻,几日未曾梳洗过的头发就这样散在身后,她将发簪在身上擦了几下,拿给顾若香。 “姐姐这是作何,快些收拾起来了吧。”顾若香连连摆手,“我就明摆了说吧,这一年来,这小院只住了我一人,旁的院子大大小小皆有人气,唯我这里凄凄凉凉,叫人心里发闷,如今你来了,便可以与我做个伴。” 宋知蕙在春宝阁那四年里,到底也是独惯了,虽能看出顾若香态度诚恳,也并无恶意,可还是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层,很难像她那样热情。 “正是要互相照应,妹妹才应当收下,不然我受之有愧。”宋知蕙道。 顾若香见状,只好收了那发簪,但转身又从柜中拿出一套给她。 像宋知蕙这样进府时两手空空,连个包袱细软都没带的人,顾若香也是头一次见到,再看她这身模样,想来一路上是吃尽了苦头的,同为女子,生于这个世道,都不容易。 顾若香没有嘲笑之意,只是心中颇为怜惜,“月俸要每月底才能送来,这还有将近半月,你拿两套换洗了穿。” 宋知蕙这次也不在推拒,感激应谢。两人又回到外间坐下闲聊。 多是顾若香在说,宋知蕙在听。 这府中侍妾具体数量顾若香也不知,只知西苑这边,算上她们两个,就已经有十七个侍妾了。 “听安宁说,东苑那边有二十多个,反正满共加起来,应快至五十人了。” 顾若香望着窗外,眼神有些轻飘飘看不出在想什么,只继续道,“外头那些猜不出王爷喜好,便换着花样往里送人,最小的有十二岁,最年长的据说三十好几了,听闻有个徐州富商,将刚生过子的妇人也送了过来,说那些个汁水能养人……” 宋知蕙垂眸默不作声,这些她从前在汝南的时候就听闻过,但那时年岁小,觉得有这些癖好的应是少数,可到了春宝阁才知,什么养的人都有,明明他们家财万贯,羊乳牛乳皆能喝足,却要喝妇人的,美其名曰能养身子,实则养的是什么,他们自个心里清楚。 说至此,顾若香终是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宋知蕙,压了音量道:“有些话我本不该说的,怕姐姐觉得我有旁的心思,但我与姐姐投缘,看姐姐第一眼心中就喜欢……” 顾若香说得不假,她混迹风尘多年,头一次见到宋知蕙这样的侍妾,论容貌算只能说是上乘,算不得绝色,可她眉眼间带着股说不出的劲儿,莫名就让人想要多看她两眼。 “妹妹说吧,我不会多想。”宋知蕙也朝她弯唇。 “我也是进府将近一年,才把这些摸清楚的,皆是我的经验之谈,姐姐还需认真听着……” 顾若香看着院里,声音极低。 “王爷从不过问后宅之事,也从不唤人去身前伺候,一切都是交由秦嬷嬷做主,咱们进了王府后,过得好不好也全看和秦嬷嬷的关系……” 晏翊根本不记得后宅有多少女人,也不记得她们长着模样,有何本领,只是会在设宴前叫人通知秦嬷嬷,挑出几个姬妾送去宴席。 至于挑选何人,全凭秦嬷嬷做主。 姬妾们不知设宴招待的是哪些权贵,秦嬷嬷却是能提前知晓,若是席面上的宾客位高权重,且素有名望,她便会优先挑走那些个平日里懂得巴结的姬妾,谁不想借此机会入了贵人的眼。 “王爷不会拘着咱们,若被贵客们相中,他会直接点头将人赠予,往后兴许就飞黄腾达了,不必在这小院中熬着。”顾若香说这番话时,眼神又开始飘远。 “那若是平日里不巴结秦嬷嬷的,可是一直都不用出去待客?”宋知蕙忽然问道。 “这便不好说了,有些贵人喜好与常人不同……”说着,她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宋知蕙,“我听说……王府中就有几位幕僚,很得王爷赏识,他们便喜好与常人不同……一次席面上,西苑这里送了五人过去,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了一个……” 似是怕宋知蕙听不懂,毕竟看着她与旁的姬妾不同,举止投足中未见魅惑,反而是有一副名门闺秀之态。 顾若香想了想,还是打算说得更清晰些,“不是送予了他们,而是……” “没了是吗?”宋知蕙垂眸道。 似是没料到宋知蕙这么快就能明白,顾若香怔了一下,才缓缓点头,“我怕说了这些吓到姐姐,但是不说,又怕姐姐回头吃亏也不知。” 宋知蕙听懂了,就算不想待客,也要巴结好秦嬷嬷,否则她会将她们送去给那些难伺候的宾客,轻则受顿磋磨,重则便没了性命。 怪不得秦嬷嬷拿下巴看人,想必整个后宅,没有姬妾敢不孝敬她老人家。 顾若香说完,又变得犹豫起来。 宋知蕙看出她还有话想说,便先是道谢,感谢她特意的提醒,随后又让她但说无妨,提壶帮她倒水。 顾若香到底还是没有憋住,说出口来,“我进府时日尚短,这些也都是安宁告诉我的,别看她年岁不大,可是在府中待了四年的,她说之前有些个姬妾想要爬床……” 宋知蕙蹙眉,“王爷的?” 顾若香点头压声,“就在那杏园里,活活被打死,还叫着阖府上下女眷,不论是奴婢还是姬妾……全部得亲眼看着……” 想到晏翊那双眼睛,宋知蕙蓦地打了个寒颤。 “总之,那些心思万万不可动。”顾若香道。 宋知蕙明白了。 最好的法子只有一条,先与秦嬷嬷将关系搞好,不论是想跟贵客走,还是想在府中熬着,都比没了性命强。 半晌屋内无声,两人皆朝窗外看去,萧瑟的园中只有一颗光秃秃的桃树,迎着寒风轻颤着那些干枯的枝丫。 皎月西悬,安泰轩的书房中,刘福领来府内郎中向晏翊回话。 晏翊看着手中公文,问那郎中,“她如何,死得了?” 郎中躬身道:“知蕙娘子并无大碍,先前的低热已退,就是喉中还有寒症,需调理几日便可。” “几日?”晏翊问。 这郎中也是府上老人了,待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王爷询问后宅的事,他一时也拿不准晏翊的心态,到底是着急还是不着急,最后一想,应是着急的,不然也不会大晚上想起来让他去给人家瞧病。 捏了捏手中的汗,郎中开口道:“这……半月应可康复。” “应?”晏翊不喜这种不确定的答复,遂合了书蹙眉朝他望去。 郎中袖中的手一哆嗦,忙道:“只要知蕙娘子按时服药,绝对能够康复。” 若没有康复,便是那小妮子没按时喝药。 第十一章 需要排遣 晏翊近一年未曾回府,去年皇帝召他回京时,对外称是因阴太后突然疾症,甚为念他,传令让他回洛阳侍疾。 大东素来遵孝,晏翊闻令当日便带了晏信驱车赶往洛阳,这一去就是一年。 兖州刺史得知他今日归府,立即便差人送来案卷,这一年中各郡的大小事宜足有三百余件。 从清晨入府到此刻夜深,他几乎未曾停歇,连用膳时都有幕僚在旁,直至傍晚,刘福见他面色实在难看,才小心翼翼上前提醒,要他注意身子。 这一提醒,晏翊想起了宋知蕙,这才唤郎中去给她诊脉。 刘福是晏翊还是皇子时就跟在他身边的,他表面没有异样,心里却是暗将宋知蕙的分量抬了几分。 晏翊入睡前要-泡汤,刘福从书房中退出,一面派人去池房准备,一面又亲自跑了趟西苑,与那秦嬷嬷嘱咐,“这半月要将那宋知蕙看好了。” 刘福点到为止,至于半月后可是王爷要做什么,他没有再说,秦嬷嬷也不敢问,但都是府中的人精了,便是不说,秦嬷嬷也能觉出不同。 “你且放心,这半月绝不会出岔子。”秦嬷嬷拍着胸脯和他保证。 刘福回到安泰轩时,晏翊已经进了池房,如从前还是一样,晏翊沐浴时不必人伺候,侍者们皆候在门外。 他也跟着站了过去,抬眼望着月色,不由轻叹一声。 心道若是没有七岁那年的事,也许他家王爷早有子嗣承欢膝下,这偌大的王府也不会看着这般冷清了。 晏翊已是许久未曾这般放松过,他来到池边,满眼皆是氤氲水汽,这汤池中的温泉是自徂徕山处引至而来的,倒不是说劳民伤财只为享受,而是他患有肤敏之症,太医说常泡温泉水可缓解此症。 起初晏翊会信,如今二十一年已过,要说能有什么效果,除了能洁身解乏,于他的病症没有任何有用之处。 晏翊脱去衣衫,拎起酒壶缓步踏入池中。 他双手搭在池边,温热的泉水没在他胸前,那素来犀利的眸光此刻终是显出疲态。 他仰头喝尽手中美酒,将酒壶扔去一旁,带着些许昏沉,手掌缓缓沉入水下。 他是个成年男性,也有需要排遣之时,可因身患肤敏之症,不论男女,但凡有人与他肌肤相触,便会有一股窒闷的眩晕感直冲头腔。 这便是为何他美妾成群,却从不与她们碰触的原因,久而久之,他看到她们时便也没了那股年少时生出的冲动,只在少数时候,就如此刻一样,合上眼自行排解一二。 通常此时,他脑中出现的身影只是书中寥寥几笔的简易形象,并不会出现什么具体的轮廓,可今日不知怎地,脑中那模糊的身影竟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晏翊动作微顿,不可置信地睁开眼来,空荡荡的温泉池中,依旧只他一人。 他撩起水朝身后灯芯拂去,池房内瞬间漆黑一片,只月色穿过窗纸,带来几分幽兰微光。 而那微光之下,是光洁的后脊与修长白皙的脖颈。 晏翊眉心深蹙,眼神从疑惑到飘然,再到最后低沉地传来一声喟叹。 此时西苑最北侧的那座小院中,宋知蕙熄了灯,躺在床上。 屋中一切已经打理妥当,这小屋不大,与顾若香那间相似,分里外两间,东西都不算精致,但一应俱全,算不上苛待。 安宁白日里收拾好后,还与她说了安排婢女的事,秦嬷嬷说明早会带个丫头给她,日后就留在她身旁伺候。 宋知蕙早就想好好洗漱一番,可她又不想再麻烦安宁,毕竟这是顾若香的婢女,她身上也再也寻不到什么能给人的东西,只好又用那铜盆里备的凉水,简答擦拭了一下。 原是打算先凑合一夜,没想刚躺下,秦嬷嬷竟带着郎中寻来了。 又恍然记起应是晏信的缘故,那日两人在溪边说话,晏信似是说过待回府会帮她叫郎中的事。 原以为少年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是记在了心里的。 好在郎中说她无碍,只是喉咙还有一些寒症,让好好休息。 送走那郎中,宋知蕙又躺下准备睡觉,谁知迷迷瞪瞪将要睡着,秦嬷嬷又寻了过来,还端了碗药给她,亲自盯着她喝了干净才离去。 那药里不知有什么,苦得她快要将胆汁都呕了出来,这下躺在床上,是真的合不上眼了。 第二日昏昏沉沉醒过来时,天已大亮,宋知蕙开门出来的时候,看到门外站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眼神怯怯地望着她道:“奴婢给娘子请安,是、是秦嬷嬷让奴婢在这里等娘子起来的。” 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晨起这般冷,也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冻得鼻尖都是红的。 宋知蕙唤她快些进屋。 小姑娘怀里抱着一个用布袋裹着的铜壶,里面是过来之前烧好的热水,进屋后她将壶盖打开,发觉水已不太热了,赶忙又说要去柴房重新烧。 宋知蕙摆了摆手,“不必了,温着就行。” 这小姑娘还未及笄,十二岁的年纪就被卖进了府中,在府里待了两年,一直是个低等婢女,做那洒扫的活。 这一年来晏翊不在府中,府内也没有添置新人,今晨秦嬷嬷出门时正巧看她清扫廊道,查问了一番,也知不算新人,就指了她过来伺候。 “奴婢名为倩睇,第一次入宅内做事,若是哪里做得不好,娘子莫要怪罪……”小姑娘开口说话时,总是会低着头,手指也在身前来回掐,那种局促不安的感觉,落在宋知蕙眼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破笼 第11节 “倩睇?”宋知蕙喝了口水,“家中给取的名字?” 小姑娘咬着唇点了点头。 这名字代表何意,身为女子的人都懂。 其实就算是权贵人家,也会盼望生个儿子,只是碍于脸面,不能明目张胆取这样的名字。 宋知蕙咳了两声,缓缓道:“我帮你换个名字,可好?” 小姑娘头一次抬起眼来,那双眼睛水灵灵的望着宋知蕙,“可以吗?” 她回的是可以不可以,而非不愿意。 宋知蕙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为何不可以,王府不允我改你名讳吗?” 小姑娘赶忙摇头,“不不,王府没有这个规定,我今日入了娘子的屋,就是娘子的婢女,娘子当然可以改我名字。” 小姑娘说完,又垂了眼睫。 从她记事以来,爹娘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她欠了家里一个弟弟,所以叫她倩睇。 他们说都是因为她,家里才会这样苦,如今爹娘生了儿子,又将她卖进王府的钱全部都带走了,如今她应是不欠他们什么了。 想至此,那小姑娘深吸一口气道:“那就劳烦娘子,帮我重新取一个吧。” “行云流水,舒畅自然。”宋知蕙已有了主意,“那就叫你云舒可好?” “云舒?”小姑娘虽识字不多,却也能听出这是一个极好的名字,她不由抬眼,头一次冲宋知蕙弯了唇角,“好美的名字,是在说我要像那云朵一样吗?” 宋知蕙也笑着点头,“是啊,高高在上的云朵,想化成什么模样,就化成什么模样。” 云舒回头朝着窗外看去,待回过脸时,眸中多了丝晶莹,她跪地而拜,“谢谢娘子,那我日后就叫云舒。” 宋知蕙抬手唤她起身,让她坐到身前有话要问。 云舒不敢坏了规矩,端了个小木杌坐在宋知蕙腿边。 “云舒,你说你之前一直做洒扫的活,那对府中各处环境都比较熟悉吧?”宋知蕙问。 听到宋知蕙唤她云舒,云舒美滋滋地点头道:“王爷不在的时候,奴婢连前院都洒扫过,这府中没有一处是不了解的。” 若问旁的,她还兴许答不上来,若问府中地形环境,这是她最熟悉不过的。 “若让你画图,你可行?”宋知蕙又问。 云舒犹豫道:“奴婢不通笔墨……” 笔墨自然不能用,一旦画出来就是把柄,宋知蕙淡笑着道:“无妨,你可会用树枝在沙土上画?” 云舒道:“这个会的。” 宋知蕙长舒一口气,不在说话。 待用过早膳,她带着云舒出来散步,让云舒挑一处平日里人少的园子。 宋知蕙所住之处,本就已是西苑最北之处,两人出了院子走不了片刻,就到了一处小园子。 这园子一看就荒了许久,没有一样显眼的花草,四处光秃秃的,只园子中间立着一块山石。 “我对府中不算了解,害怕哪日不慎误入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宋知蕙折了根枯树枝,交给云舒,“你帮我在地上画画,西苑周围,可有什么禁地,或是通往府外的偏门……” 第十二章 来找茬的 云舒拿起树枝,有模有样地在地上开始画图,最先画的就是整个王府的框架,也是按照顺序从王府正门开始,一边画,一边与宋知蕙讲解。 也不是云舒自夸,作为一个洒扫婢女,她的确对王府各处的路段都了解,但王府有许多地方是她不能进的,那些地方云舒就很难与宋知蕙描述了。 就比如前院,云舒去的次数少,只知每一处居所的大致用处,如一进府门,位于东南处的智贤轩,她只知道是王府幕僚所居之处,并没有见过内中详情。 “王爷的主院在安泰轩,也就是咱们王府最居中的地方,年初落大雪那几日,主院人手不足,奴婢就被叫去帮了一段时间的忙。”云舒脸上露出几分莫名的自豪,还有惊叹与感激。 因那王爷的主院,不是何人都能进的,如果没有得了刘福公公的允许,随意进去便是重罪。 “奴婢干活认真,也从不多事,刘福公公还夸奖过奴婢呢。”云舒说着,脸上浮出笑意,但很快又压了声音,“王爷回来后,女婢们就不能再入安泰轩了,像上次那般的情况实属少数。” 昨日顾若香提醒过宋知蕙,晏翊不近女色,宋知蕙原以为多少是带了些夸张的,如今听到云舒也是这般说,才知晏翊那院子里竟真的连个婢女都没有。 宋知蕙知道晏翊带她走不是为了女色,可到底为了什么,他却也不与她明说。 罢了,与其担惊受怕,不如早些离开,反正不管是因为什么缘由,靖安王都是个不好相处之人,万一哪日误触了他的逆鳞,恐怕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安泰轩里特别大,奴婢就没见过那么大的院子,这边是书房,这边是池房,王爷池房里可是温泉呢……” “安泰轩后面是王爷平日练功之处,这里我们也不能进的。” “杏园是府内最大的园子,平日里我们也是进不去的,但是杏园之后的东西两苑,我们就可以随意通行了。” 也就是说,后宅的女子若想去安泰轩,需穿过杏园和校场,但这两处对女子皆是禁地。 “那府内平日可有侍卫巡逻?”宋知蕙道。 云舒点头道:“自然是有的,尤其前院特别多,后院都是女眷,所以较少,不过每处的府门内外,都是有侍卫守着的。” 宋知蕙指着西苑旁的一处府门问,“这里距离降雪轩,大概有多远?” 云舒抬起头,用手朝北边指着,“其实就在那里,穿过这座小园子就是了,也就是百十步吧。” 宋知蕙也朝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处平日里有几个侍卫?” 云舒道:“有时候是四个,有时候是六个。” “你可知哪个时辰会换班?”宋知蕙又问。 云舒偏着头蹙眉想了片刻,道:“奴婢也不知,如果娘子想知道的话,奴婢可以去问问。” 宋知蕙忙摆了摆手,“不必问,只是话赶在这儿,我顺口提一下罢了。” “那逢年过节的时候,府中可曾热闹?”想到还有两月多就该过年,宋知蕙转了话题。 云舒笑道:“热闹,尤其是前院,可热闹了,从年初一起,整个兖州的达官显贵们,都会来府中赴宴,就是过了上元,日日都还有人登门拜访。” 宋知蕙不再出声,只眉心微蹙地望着地上歪歪扭扭的图。 往后一连数日,用完早膳后,宋知蕙都会带着云舒出来散步,每一次都会来这座小园子,她让云舒给她在地上作画,讲解府中各处。 云舒知道她爱听这些,便也私下里会去问,比如去灶房烧水时,就会刻意与旁人闲聊,多多少少都能问出些她从前没有留意到的。 那灶房的人还觉得纳罕,这丫头以前瞧着不爱说话,也不爱理人,总低着头干活,没想到如今入了宅内,短短几日就变了性子。 云舒还是腼腆一笑,挠着头说,“是我们娘子好,从不苛责我,还与我说,我如今改了名字,就不该像以前那样了……” 云舒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宋知蕙的,大道理她也不通,只知道她是她近婢,往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主子好了,她才能好。 宋知蕙这几日旁的倒还习惯,唯一难熬的就是每日那一大碗汤药,还非得是入睡前给她送来,次次都是在秦嬷嬷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有一次宋知蕙实在是被苦到胃里翻腾,当即就呕了出来,不解地问那秦嬷嬷,“我这两日已经不咳,喉咙里也不痒了,这药是不是可以停了?” 秦嬷嬷大手一挥,让人重新煎一碗再送来,“这是刘福公公特意叮嘱的,总共半月,十五碗药,务必让娘子按时服用。” 宋知蕙与那刘福无冤无仇,她实在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一出,且这药明显不对劲,她从前又不是没有染过寒疾,那些药虽苦,但也不至于苦成这副模样,且稠的好像是在喝粥。 宋知蕙当即反应过来,许是怕她半月内无法痊愈,便加大了药量。 想至此,她心中不免又觉古怪。 晏信为何着急要她好,若是出自好意,那郎中岂会不知,定要给她开的药不苦且有效,如今这一大碗汤药,哪里像是得了主子令,要好生待她的模样,完全是将她当做牛马,只要医好了就能交差。 眼看已至第十三日,还有两日便不用再喝药,宋知蕙却越来越不安,总觉得十五日一到,便有不好的事在等她,可她纵是觉出不对来,眼下也无能为力,想从这守卫森严的王府逃走,又是谈何容易。 这日她用过早膳,又与云舒出来散步。 云舒带着几分兴奋地拿起树枝蹲在地上画,“奴婢知道了,东南处的智贤轩里,住着十七位幕僚,这些幕僚有时候不从正门出,就从这里……” 云舒在智贤轩西侧,画了一扇门,“这里就有一处府门,每日都有人频繁进出,守门的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班……” 宋知蕙正耐心记着,身旁的廊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她猛然回过神来,立即用脚去抹地上图案。 云舒不知她为何怕人看见,但见宋知蕙这样,便也跟着照做,忙不迭上前帮忙。 “呦,这是在写什么呢?” 一个娇柔的声音从二人身后传来,云舒最先回头,见是姬妾打扮的女子,便赶忙转过身,朝来人行礼。 云舒从前不进宅内伺候,只在屋外洒扫,再加上她胆子小的缘故,很少会与这些姬妾碰面,每次见了也是垂着头行完礼,就自顾自地做事情。 她不认识柳溪,柳溪也不认识她,却是在前几日见过宋知蕙。 她绕过假山,款步上前,见方才那句话无人应答,脸上明显露出不悦,她来到云舒面前,扬起手便要朝她脸上抽。 那手臂还未彻底落下,便被人从空中稳稳截住。 “你要做什么?”宋知蕙已不知何时迎了过来,她手上力道不算重,但微冷的神情却是吓了柳溪一跳。 她将手用力抽出,朝后退了一步,一旁的婢女赶忙就护在了她身前,朝宋知蕙道:“大胆,竟敢打我们娘子?” “是她要先打云舒,我拦了一下而已,怎就成我打人了呢?”宋知蕙语气没有半分娇柔,还带着些沉冷。 早在秦嬷嬷那日带着宋知蕙去降雪轩的路上,柳溪就看到她了,当时只觉得那张容貌与破破烂烂的穿着,兴不起什么风浪。 谁知这几日西苑都要传开了,这新来的侍妾,竟是王爷亲自带回来的,且一回来就有郎中给她瞧病。 有几个侍妾猜,王爷对此女不一般,没准日后她能进那安泰轩,可柳溪觉得不会,王爷既是上了心,怎会让她在那么个小地方住着,早就该单独划个院子给她,找人好生将她伺候着。 柳溪实在压不住心里好奇,今日豁出去了,过来寻她看一看,却没想到竟还是个不好惹的。 要说柳溪并不害怕宋知蕙,她身后是山阳郡太守,入府已有三年,又在秦嬷嬷那里打点的不错。 此刻躲在婢女身后,也只是怕宋知蕙举止粗野,让她吃了眼前亏。 “我是想来关心一下新入府的姐妹,却没想刚一见面,就见你与你这婢女拿沙土挥洒。”说着,她抬手指了云舒,“便是她,方才扬土时迷了我的眼,我教训一二有何不可?” 宋知蕙看出来者不善,定是故意来找茬的,这样的人她在刚入春宝阁那半年,也就是还未遇见赵凌之前的日子里,就已经见识过了,想来春宝阁的姑娘们可不比靖安王府的少。 “她是我屋里的人,便是当真何处做的不妥,也应当是我来教训,用不到旁人。”宋知蕙说着,抬腿向前迈了一步,彻底挡在了云舒身前,“我听秦嬷嬷说,靖安王府最重规矩,不知你这般可是逾矩了?” “拿秦嬷嬷来压我啊?”柳溪笑了出来,“你既是知道这西苑由秦嬷嬷做主,便不该头一日进来就生事,你猜嬷嬷要是知道你与我起了争执,会信谁呢?” “不知道啊,那不如就叫秦嬷嬷过来评评理吧。”宋知蕙说完,便吩咐云舒去请秦嬷嬷。 云舒怕只留她一人在场,会受欺负,拉着宋知蕙衣袖直摇头。 柳溪只是觉得这女人脑子不好,旁人若是生事,生怕惊扰到秦嬷嬷,惹了嬷嬷不愉,她倒是好,上赶着将嬷嬷喊来。 破笼 第12节 “好啊,那便去请嬷嬷呗。”柳溪掩唇低笑。 宋知蕙捏了捏云舒手臂,“去吧,没事的。” 云舒见她如此,一咬牙朝廊道跑去。 宋知蕙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身旁假山,又是提步朝柳溪二人走去,问那婢女,“你方才说,我打了你家娘子?” 那婢女也莫名觉得有些害怕,但还是嘴硬地点头道:“对!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你打了我家娘子的手臂!” “哦,既然如此,便让我看看她伤到了何处?”宋知蕙抬手就去拉柳溪衣袖。 柳溪吓了一跳,慌忙抽袖躲闪,可谁知手臂刚一扬起,就见宋知蕙忽地大叫一声,整个身子重重朝那假山倒去。 第十三章 偏好独特 宋知蕙的那声惨叫,用了十足的力气,恨不能整个西苑的人都能听见。 距离此处最近的院子当属降雪轩。 顾若香也是用了早膳后,就在院子里溜达,猛然听到一声惨叫,那声音听着又有几分熟悉,便叫上安宁,提起裙摆就朝这边走来。 等她快步赶来时,正就看柳溪与婢女又急又恼地指着宋知蕙叫嚷,而宋知蕙则倒在假山旁,唯唯诺诺地抬手遮在脸前,一副不敢与二人争执的模样。 “柳姐姐这是作何,有话直说便是,怎能动起手来?”顾若香见状,赶忙出声叫住这二人,几步跑进园里护在了宋知蕙身侧。 安宁见状,也急急挡在了她们面前。 “谁动手了?”柳溪竖眉道,“是她故意往那石头上撞,想诬陷于我!” “对!”那婢女也跟着附和,“且还是她先动的手,我们根本没碰她!” 顾若香是见过柳溪的,也知道她背后是山阳郡太守,又同秦嬷嬷关系近,她本不该多事的,可是垂眼看到宋知蕙衣袖被划破,光洁的手臂也出现了一道血痕,心里便是一惊,还是没忍住开口道:“谁能有如此狠心,将自己摔成这个模样?” 柳溪见平日里闷不做声的顾若香敢质疑她,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再次扬了语调,“你什么意思?我柳溪向来敢作敢当,这不是我做的,可别想扣到我头上!” 几人争执间,云舒已带着秦嬷嬷赶到。 柳溪见了秦嬷嬷,便收了几分脾气,迎上前就与她解释。 云舒一眼看到宋知蕙身上的伤,当即就落下眼泪,哭着道:“娘子怎地被打成了这样?” 此时顾若香已将宋知蕙扶起,又刻意撩开她衣袖将手臂伤口露出。 秦嬷嬷看见也是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想起了刘福的嘱咐,要她这半月将宋知蕙看好了,她当时可是拍着胸脯保证的,如今这人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 秦嬷嬷狠狠朝柳溪瞪去一眼,柳溪还欲解释,却被她扬声制止,“都吵什么吵?” 众人立即噤声。 秦嬷嬷在府内这么多年,深知王爷不可能对女色心动,所以也没怎么将宋知蕙当回事,只想着盯着她将药喝了,等半月后她身子康健就能交差了,毕竟若是真让王爷上心的人,怎么可能让她和这些姬妾们住在一处,还不给任何赏赐,就那样破破烂烂进府。 可到底是被嘱咐过的,秦嬷嬷看到宋知蕙身上的伤,心下难免也有些慌神。 柳溪见她面色不好,当即背过身去,挡住顾若香等人的视线,当着秦嬷嬷面卸下手上玉镯,软着声道:“嬷嬷是知道我的,我这人虽性子直,但从不会给嬷嬷添麻烦,我今日真的没有出手伤人。” 秦嬷嬷垂眼看了看那玉镯质地,干咳两声,转头对众人冷声道:“从你们进府第一日,我便与你们说过,这王府里规矩重,可不必别处,若是敢寻衅滋事,便是重罪,你二人可还记得?” 众人皆是垂头道:“嬷嬷教训的是。” 秦嬷嬷敛了几分情绪,朝宋知蕙看去,“你是忘了郎中是如何叮嘱的吗?要你这半月按时喝药,好生休息,你跑出来是作何?这秋日里的风这样寒,我看你站在那里都打哆嗦,万一晕倒或是加重病情,可如何是好?” 宋知蕙没有辩驳之意,只低着头道:“嬷嬷说的是。” 顾若香听出秦嬷嬷是要护着柳溪了,心里再愤,也不敢出声,遂也跟着低头不语。 秦嬷嬷很满意这两人态度,缓缓点了点头,又朝柳溪递了个眼色。 柳溪意会,满脸歉意地朝宋知蕙道:“都怪我,看出妹妹气色不好,也不知上前扶着点,竟真叫你给摔倒了。” 云舒下意识想反驳,却被宋知蕙再一次握了握她的手腕,便抿唇忍住不说。 宋知蕙也附和着道:“姐姐不必内疚,是我自己没站好。” 此话一出,秦嬷嬷当即拍手,“这便了了,今日之事莫要四下去传,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罢,她又嘱咐云舒,快些带宋知蕙送回屋,将那伤口好生清理,她这就差人去取药,待会儿便送去降雪轩。 柳溪也回了自己房中,却是越想越生气,那玉镯是她心头好,这么多年都舍不得摘下,如今为了宋知蕙那个贱蹄子,白白给了那秦嬷嬷。 柳溪心里一横,左右今日都是破费了,那不如干脆做到底,她打开妆匣,从最里侧取出一支白玉发簪,这可是当年太守赠予她的,比那玉镯可一点不差。 她将玉簪装好,带着婢女又寻了秦嬷嬷。 秦嬷嬷刚叫人送了药去,看到柳溪的时候,多少也还是带着些愠气,柳溪嘴甜,上前温哄,将那发簪和玉镯一并塞进秦嬷嬷手中。 秦嬷嬷颇有些惊讶,怎么又多了一支不菲的玉簪,不由诧道:“这是……” 柳溪低道:“我这不是今日没将知蕙扶住,眼看着她摔倒,心里也是有几分自责,想到年底王爷定会设宴款待先生们,便求嬷嬷到时候能给知蕙个露脸的机会……” 柳溪口中的先生们,便是府内智贤轩里住的那些幕僚。 “我听闻洪先生,最是喜欢知蕙这般模样的,倒是定会给她不少赏赐呢。”柳溪眉眼弯弯,笑着道。 后宅姬妾人人皆知,那洪瑞是王爷面前最得脸的幕僚之一,他看着模样清俊,却在男女之事上偏好独特,从前便有几个和柳溪不对付的姬妾,最后都是殒在了洪瑞房中。 那贱蹄子不是胆子大得很,不怕伤了病了? 这不是正好合洪瑞的口味,下次便让洪瑞好好满足她吧。 降雪轩这边,宋知蕙斜靠在床头,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方才撒药时,一旁的顾若香都不敢看,她却咬着牙跟一声不吭,别说掉眼泪,连眉头都未蹙一下。 顾若香对她是又心疼,又佩服,也不忘提醒她,“姐姐以后避着点柳溪,她不是个好相处的。” 顾若香说了柳溪的身份,得知她是山阳郡太守送给晏翊的人,便明白过来,为何秦嬷嬷会那般偏袒她,原她是有底气的。 想到方才园子里,顾若香明知道柳溪难惹,还是挡在她身前为她说话,宋知蕙便对顾若香又多了几分好感。 两人闲谈了片刻,顾若香回了自己房中。 云舒也补好了衣裙,拿来给宋知蕙看时,余光瞥见她手臂上的纱布,忍不住转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莫哭坏了眼睛。”宋知蕙轻叹了一声,让云舒过来些,与她叮嘱道,“今日这事便就此揭过,你在外也不要与旁人说什么,尤其是柳溪院中的人,日后要是打水或是取膳的时候碰见,尽可能避开。” 云舒闷闷点头,嘴上应是,那神情显然还是没有想通。 宋知蕙原是不想说的,可又害怕云舒惹出什么事来,当时在园子里她先支走云舒,便是担心她年纪小,被人厉声呵责几句就乱了心神。 宋知蕙拍了拍床边,示意云舒过来坐,云舒低头坐下,抿着唇仿佛是她受了委屈一般,宋知蕙语重心长解释道:“西苑的主事是秦嬷嬷,此事若是当真闹开,秦嬷嬷也是要担责的,上面可以责她没有管教好姬妾,所以对于秦嬷嬷而言,最好的办法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姑娘就白受着一遭了?”其实道理云舒也明白,就是看着宋知蕙受委屈,她心里难受。 宋知蕙笑着摇了摇头,“谁说白受了,不白受的。” 宋知蕙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让秦嬷嬷来问责柳溪的,单看柳溪那身穿衣打扮,便知不是个寻常姬妾,这样的人平日里定会打点秦嬷嬷,秦嬷嬷又怎会舍得苛责她。 宋知蕙只是想到再过两日,就是她入府正好半月的时间,她总觉得要出何事。 如果晏翊到时候将她忘了是最好的,若是没忘,她如今伤到了就可借机继续休息。 再者,万一府中设宴,她一个伤病之身,怎可去宴上侍人。 所以她今日目的已经达到,至于柳溪会不会受责,根本不重要。 两日后,秦嬷嬷盯着宋知蕙喝完了最后一碗汤药,看了看她手臂上的伤,嘱咐她好生休息,便离开了。 第十六日,无事发生。 第十七日,整个西苑风平浪静。 第十八日,秦嬷嬷一边坐在院中喝茶,一边晒着太阳,心中不免得意,她就知道王爷素了这么多年,怎可能对宋知蕙那样的上心。 宋知蕙也是这样觉得的。 刘福也是,原本到了十五那日,他还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一下王爷,谁知这两日江南飓风导致水患严重,晏翊忙得没日没夜在与那些幕僚商议对策。 刘福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讨嫌,心想王爷兴许早就将那女子忘了,若是没忘,依照王爷的性子,又何必他来多嘴。 却没想到,这日清晨,晏翊用早膳时,冷不丁飘来一句话,“今日已是第十八日,她那身子总该康健了吧。” 第十四章 一并杖毙 晏翊早膳过后去了前厅商议事宜,刘福这才得空带着郎中赶去西苑。 秦嬷嬷看到这两人来时,到底还是心虚,但想也不算什么大事,谁都有个不小心跌跤的时候,便压着没说。 等郎中从降雪轩出来以后,却是跟刘福说了个清楚,“宋娘子的寒疾已经痊愈,可我方才诊脉时,看她手臂有一道血痕。” “啊,怎么还伤着了?”刘福登时惊得眼角褶子都撑开了。 秦嬷嬷也是心头一紧,却听郎中回道:“宋娘子说前几日在园里摔得。” 秦嬷嬷松了口气,忙也赔笑着道:“可不是么,我嘱咐她好生休息,她还不听,非要去园子里透气。” 刘福从前可是在宫中当差的,比起后宫那些争斗,王府这东西两苑算得了什么,他只是瞥了秦嬷嬷一眼,就觉出不对劲来。 “哦,这样啊……”刘福朝秦嬷嬷扬了扬下巴,示意二人避开郎中,去了一旁说话。 “嬷嬷与我说说,那日园子里都有谁呀?”刘福面上是带着一丝笑意的,但此话一出,秦嬷嬷立刻就明白过来,他压根没信。 秦嬷嬷忙从袖中掏出备好的金饼,要往刘福身前推。 刘福笑着摆摆手,“我与嬷嬷在府中共事多年,不必如此,只与我说说清楚就成。” 府内人人皆知刘福是在前院做事的,又是王爷从宫中带出的人,秦嬷嬷哪里敢惹恼他,只得说出个名字来。 “是那柳溪,山阳郡太守送来的人。” 秦嬷嬷故意搬出太守,又收回金饼递去玉镯,“几个娘子都是明事理的人,此番也都是无意,往后定不会再生事端。” 刘福笑着点了点头,也没有在说什么,带着郎中便离开了。 秦嬷嬷望着那两人远走的身影,再看看手里的玉镯,长出一口浊气,宽慰自己道:“不就是个小娘子,我还真不信她入得了王爷的眼……” 前院议事厅的大门已经关了足足两个时辰。 刘福也不敢贸然进去,只得与那郎中守在门外,眼看快至午膳,那门终是从里打开,七八个幕僚愁眉苦脸陆续出来。 刘福哈着腰等人都走完,与那郎中才俯身进了厅中。 破笼 第13节 晏翊坐于上首,扶额揉着眉心,晏信在他身侧而立,也是垂着眼角一副受过训的模样。 “如何了?”晏翊合着眼,语气也尽是不耐。 刘福先道:“回王爷,宋娘子的寒症已经痊愈。” 郎中朝刘福看去一眼,也是瞬间就明白了刘福这番话的含义。 他并未一上来就与晏翊说明宋知蕙受伤一事,便也是不想生事,算是卖给秦嬷嬷一个人情。 郎中也拱手附和。 晏翊揉着眉心,也不知在想什么,并未说话。 刘福这便与郎中准备退下,谁知刚要抬脚,就听上首传来沉哑的声音,“她看着如何?” 这明显是在问宋知蕙近日以来的状态。 这可是实打实的关心了,若此时再装糊涂,便是给自己惹麻烦,刘福心里一沉,上前道:“奴才没进房中瞧,却是听秦嬷嬷说,宋娘子一切安好,只那前几日,不慎摔了一跤,伤了手臂。” 晏翊手上动作一顿,眼皮倏然抬起,“王府的路什么时候这般不平坦了,好端端走着还能让人给摔了?” 想到宋知蕙当初在路上逃跑时,摸黑在山林里跑了那么长一截路,一跤都未曾摔过,来他这王府还不到半月,就摔得伤了手臂,晏翊瞬间就觉出不对劲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福知道瞒不住了,遂叹了口气,看那晏翊道:“这后宅人的女子多了,难免就多些事来……” 晏翊生于后宫,自幼也是见惯了女子相争,对这些事并不陌生,他冷冷问道:“是与谁?” 刘福回道:“据说是那山阳郡太守送进来的柳溪。” 晏翊嗤了一声,没有说话,挥手让刘福同那郎中先行退下,留了晏信在屋。 片刻后,晏信推门而出,对那门外的刘福道:“王爷要你去西苑将人叫来。” 刘福原以为此事已经告一段落,毕竟方才在屋里的时候,王爷虽然面上不愉,但终究什么都没说,想来便是那宋娘子还是没入王爷的眼,白让他心里一番紧张了。 可眼下听到要将人带来,刘福的心又不免悬了起来,若是叫柳溪过来,便是要审问的意思,若是叫宋知蕙来,便是想看她伤情。 可晏信的话说得不清不楚,叫刘福犯了难,“王爷可说了,具体叫哪个过来?” 晏信也是一愣,他被晏翊训了一早上,脑袋都是胀的,哪里想得了这么多,只想着把话带到就是。 回头看看紧闭的大门,又看看刘福,晏信没好气道:“这还不简单,将两人都带来不就好了。” 宋知蕙得了消息的时候,午膳刚摆到桌上,云舒赶紧去拿衣裙给她换,还要帮她梳妆,她却是摆了摆手,先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 柳溪那边也是正要用午膳,一听要去安泰轩,搁下碗筷就跑去梳妆台前,那婢女也是没有耽搁,很快便给她梳好发髻,化了妆面,尤其眼尾那抹淡淡嫣红,看了便叫人心生怜惜。 临走前,秦嬷嬷还是不忘再次与二人嘱咐一番,宋知蕙乖顺应是,柳溪压着紧张与兴奋也连连点头。 一路上,刘福从前引路,柳溪与宋知蕙跟在后面。 三人路上一言未发,快到时,柳溪才低着头凑在宋知蕙身侧,压声道:“你可莫要耍滑,说到底那日我也什么都没做,王爷如此聪慧,定会明察秋毫。” 宋知蕙知道她还是害怕她临时变卦,在王爷面前咬她一口,便朝柳溪低低道:“安心,我不会改口的。” 两人走进安泰轩,一并跪在厅外。 刘福叩门而入,却是许久未见出来。 柳溪为了显出窈窕身形,过来时只穿了一件湖蓝薄裙,里面未敢多穿,此刻深秋寒风吹在身上,再加上她未来及用午膳,整个人都在发颤。 反观宋知蕙,她可是吃饱喝足才出来的,衣裙也穿得是冬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双腿跪得发麻,旁的倒没觉得多受罪。 屋内,晏翊正在用午膳,刘福没有多言,直到桌上餐盘撤下,他才上前一步道:“王爷,人来了,在屋外候着呢。” 晏翊慢条斯理擦着唇角,似没听见一般,完全不予理会,起身去净手,又拿起一本书看。 也不知过去多久,倏然就丢出一句话来,“去问她可知错在何处。” 是她而不是她们,刘福微愣,但还是转身就去屋外传话。 宋知蕙最先叩首出声,“回公公,奴婢不该抱恙时在外闲逛,摔了自己不说,还给府上添了麻烦。” 柳溪也顺着她话说,说自己错在没有及时拉住她。 这明显不是真话,也不是晏翊想要的答案,刘福不由上前低声提点,“王爷面前,我劝你们如实相告,若不然……” 刘福没有说下去,只沉了脸色,垂眼望着这二人。 宋知蕙神色未变,柳溪的兴奋劲早就被寒风吹散了,她莫名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咬唇没有改口的意思。 刘福等了片刻,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又进去传话。 这次一去,再出来时,天色已暗。 饶是做足了准备的宋知蕙,也已经跪得浑身僵硬,脸颊如冰。 更别提柳溪,早已冻得唇瓣青紫,手脚都失了知觉,她觉得自己快要死在这院中了。 “可想明白,错在何处了?”刘福的声音从二人头顶飘来。 这次不等宋知蕙开口,柳溪宛若看到救命稻草,连滚带爬来到刘福脚边,带着哭腔颤声说:“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她冲过来扯我衣袖时,我不该躲避的,哪怕被她扯倒,也不该躲避的……若、若是我不躲避,她就不会扑空撞到假山……就不会给王爷添麻烦了……” 柳溪说的是实话,可刘福明显不信,觉得她还在隐瞒,摇了摇头就要进屋,衣摆却是一沉,被那双冻僵的手紧紧抓着,哆哆嗦嗦道:“公公别走!我真的没有说谎……是、是她自己扑过来的,真的……” 刘福朝宋知蕙看去。 眼见柳溪改了口,宋知蕙也只能继续顺着话说,“是……是我那日头晕快要跌倒,心急之下就去拽柳娘子……没想惊到了她,也摔了自己,给王爷添麻烦了。” 刘福见这二人都不像说谎的样子,且都是些平日里养在宅子里的女娘,在寒风中跪上四个时辰,哪里受得了,还敢不老实交代,便耐下心又问一遍,“当真如你们所说?” 可还未等两人回答,身后的大门被缓缓拉开,一道高大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刘福赶忙甩开柳溪,躬身来到晏翊身旁,柳溪与宋知蕙也是一惊,随即又朝上方叩首。 月色下,那身影卑微地跪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只那发丝间隐约露出一寸白皙的脖颈。 晏翊的思绪瞬间飞去了那晚摇晃的马车内,又从马车内飞去了冒着氤氲水汽的池房中,最后,慢慢被拉回到了眼前,这空旷的小院内。 从晏翊出现那刻起,他的目光便直直落在宋知蕙身上,神情晦暗不明,让人猜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许久后,静谧的院内被一声抽泣打破,晏翊终是移开视线,用眼角看向离他更近一些的柳溪。 “不经孤允许,私闯安泰轩是何罪?” 听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令所有人都抽了口凉气,齐齐抬眼朝晏翊看来。 晏翊冷眸落在柳溪身上,语气依旧淡然地道:“拖去杏园,杖毙。” 柳溪身影一晃,遂猛然惊醒道:“王爷恕罪啊!妾身没有私闯,是、是秦嬷嬷让妾身过来的……还有刘公……” 不等她话说完,晏翊便冷声将她打断,“既是那秦嬷嬷之责,将她叫去一并杖毙。” “不不不!王爷!我是张太守的人……你不能杀我……张太守救我啊!”柳溪彻底瘫软在地,口中不住哀求,可不管她说什么,晏翊都未见到一丝动容,很快,便有两个护卫赶来,左右两侧将她架住,狠狠朝那院外拖去。 她见哭求不管用,便泄愤般大骂起宋知蕙来,她骂她害人精,骂她不得好死,骂她天煞孤星…… “慢着。”晏翊缓缓掀起眼皮,又是淡淡地道了一句,“将她舌根抽了,扰得孤头疼。” 第十五章 他意动了 晏翊话音刚一落下,便传来一声极为痛苦的哀嚎,随后整个院子便倏然安静下,只那空气中多了丝淡淡血腥。 晏翊目光重新落在了宋知蕙身上。 她似是抖了一下,随即将头垂得更低,整个身子也几乎全部贴在地砖上。 “池房可好了?” 晏翊幽幽出声,是在问身侧刘福。 可此刻的刘福已经吓愣,比眼前还要血腥的画面他也是见过的,可从前之事皆与他无关,今日那柳溪可是他亲自带进来的。 “愣着作何?”晏翊不悦。 刘福倏然回神,意识到晏翊并未责他,也顾不得细想,赶忙上前回话,“已备好了。” 晏翊拂袖离开,刘福紧随其后,待快至池房时,刘福终是明白过来,为何王爷罚了柳溪与秦嬷嬷,唯独放过了他,王爷可不是念旧情之人,他向来赏罚分明,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件事他做对了。 若照这个方向琢磨,王爷便是故意含糊下令,为的就是寻个借口将那两人处理了? 想至此,刘福后脊更觉寒凉,那宋知蕙还当真入了王爷的眼,否则王爷怎会为了她,驳了太守的脸面,还有那秦嬷嬷,处置她更是意在敲打整个后宅众人。 这样一来,今日万般事由全部明朗。 可还有一事刘福始终没能想通,王爷既对那宋知蕙上了心,为何还要让人跪在那院中? 罢了,刘福叹了口气,王爷的心思他又如何能明白,不过经这一遭,他往后只记住一条,宋知蕙他开罪不起。 晏翊来到池房外,抬手推门而入时,手臂却是在门前顿住,也不知在想什么,悬了片刻后,吩咐刘福去将宋知蕙带来。 门外候着的几人无不惊异,要知道自这王府所建至今,晏翊在沐浴时还从未唤过人进去伺候,且这次所唤之人还是女子。 刘福却已不觉奇怪,他应声后,立即回了前厅。 片刻后,宋知蕙被带到了池房外。 这一路上,刘福态度极其和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恭敬,她因为长跪不起的缘故,腿脚皆已僵硬,站起身的时候都险些摔倒,是刘福用那拂尘帮她稳住了身形,且路上还说不急,要她慢慢走。 宋知蕙隐约猜出了什么,可一想到靖安王不近女色的传闻,还有那日马车上晏翊对她的态度,便觉得也许是她多心,晏翊那般喜怒不定,没准是要她来做旁的事。 宋知蕙暗暗握了握拳,推开了池房的门。 池房内烧着暖炉,温暖如春,屏风后是漫出的水汽,她没有直接上前,而是对着屏风恭敬道:“王爷有何吩咐?” 屏风那头传来两个字,“过来。” 宋知蕙深吸一口气,垂首绕过屏风,来到池边。 氤氲的水雾模糊了视线,她只隐约看到六尺的地方,有一个宽阔身影,坐在水中,一丝未挂。 宋知蕙未敢细看,只余光扫了一眼,便垂首朝那身影俯身行礼。 “是故意,还是无意?”晏翊问的含糊,但宋知蕙瞬间就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她受伤一事。 宋知蕙头垂更低,宽袖中的手也随即握紧,但面上还是维持着平静回道:“那日摔倒实属无意。” 晏翊冷笑,“杨歙的女儿果然好胆识,在孤面前说谎眼睛都不眨一下。” 宋知蕙出言解释,“奴婢所言……” “入了孤的后宅,还自称奴婢?”不等她说完,晏翊忽地沉声将她打断,“你是不想当孤的侍妾?” 破笼 第14节 宋知蕙双膝立即落地,再次跪在他面前,用那极其谦卑的语气道:“奴婢自知身份低贱,怎敢觊觎王爷。” 月色穿过薄窗,柔柔的幽兰光亮就落在她的肩上。 明明她衣着齐整,可此刻晏翊眼前莫名就出现了那日马车中的场景……在那晃动的车内,光洁又白皙的肩颈也在有节奏地颤着。 晏翊喉结微动,喉中也忽地有些发干,还生出一丝莫名的痒意,他缓缓移开视线,哑声道:“你不肯说,那孤便替你说……定是那柳溪先寻了你麻烦,你便趁机撞了过去,故意伤了手臂,以此便有了理由不必侍人。” 她的心思再一次被晏翊猜中,想到柳溪和秦嬷嬷的下场,宋知蕙不敢再争辩。 见她默认,晏翊冷嗤,“撩开衣袖。” 宋知蕙跪坐起身,露出小臂,白皙的肌肤上,那道疤痕显得尤为突兀。 晏翊又是一声冷笑,还当真是低估她了,原以为不过是小娘子故意跌倒磕碰一下,却没想到她对自己都能这般心狠,那伤口若是不小心护理,日后必然落下一道长痕。 思及此,晏翊恍然明白过来,一双剑眉瞬间蹙起,“受伤只是一时,若能留疤,岂不是往后一劳永逸?” 一辈子都不必出来侍奉。 宋知蕙落下衣袖,彻底放弃争辩,再度叩首道:“奴婢知错了。” “奴婢?”晏翊想到她自始至终都是以此来自称,从不肯在他面前称妾,心头那股莫名的火气更重,不由讥讽道,“也是……如此低贱之躯,怎配做孤的妾。” 原以为宋知蕙会出声争辩一二,她不是最喜欢嘴硬,却没想她默不作声,身影似还松了一下。 晏翊当即愠怒,冷声便道:“脱衣。” 宋知蕙愣住,不知晏翊是要做什么,他不是说她不配,为何又要她脱衣? 可她不敢问,也不敢违抗,便站起身脱了衣裙,只留了里衣与亵裤。 “过来。”又是那熟悉的沉冷说。 宋知蕙垂着眼走上前去,最后停在他身侧。 “跪下。”晏翊道。 宋知蕙跪在了他的手边,只要他抬手,便能触及到她。 可晏翊并没有碰她,而是抬手熄了身侧的灯,只那眼睛望着宋知蕙,片刻后哑声道:“背过身,再往远些。” 他总共调整了三次,直到幽兰的月光不偏不倚落在她白皙光嫩的肩颈上,与那日马车中的景象几乎一致,晏翊才不再出声,缓缓将手落入水中。 果然,在这一幕出现的刹那,他意动了。 第十六章 害怕死亡 宋知蕙没有看到晏翊在做什么,可这池房内外太过安静,她与晏翊之间的距离也太近,那越来越沉乱的呼吸,却是传进了她的耳中。 这声音对于宋知蕙而言,不算陌生,毕竟赵凌当初是养了她三年的。 若是旁人,宋知蕙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在做什么,可面前之人是晏翊,传闻中那个位高权重,不近女色的靖安王,她实在无法想象,晏翊在她面前会这样做,或者说,是只这样做。 她睁开眼,用眼角看向身侧水面。 水面荡漾着波纹,在有节奏的由慢至快。 宋知蕙收回目光,在心底还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不由想起许久前刘妈妈说过的话,越是位高权重之人,兴许那癖好越是怪异,只要不伤及性命,配合一二又有何妨? 宋知蕙轻缓地长出一口气,合上眼规规矩矩地跪在那里。 许久后,随着一声沉闷的喟叹,池面也渐渐恢复了平静,整个池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安宁。 也不知过去多久,面前忽然“咣当”一声。 宋知蕙被惊得打了个颤。 “抬眼。”晏翊声比之前又哑了几分。 宋知蕙缓缓抬头,看到一柄匕首丢在了她的面前。 “选哪个?”晏翊又丢了一个药膏过来,“是自刎,还是将你那伤口除去?” 宋知蕙几乎没有犹豫,抬手拿起了药膏。 比起伤好后被拉出来侍人,她更害怕死亡。 晏翊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若宋知蕙当真有骨气,从前的她便不会自甘堕落去那春宝阁,如今来了他的王府,倒是与她装起来了。 晏翊冷嗤道:“抹药。” 宋知蕙应是,将那药膏打开,细细涂抹在伤口处,她并没有刻意去做什么,可在这幽兰月色的衬托下,她细长指节打着圈的在伤口处缓缓划动,莫名添了一抹娇媚。 晏翊这次未将目光移开,直直地望着她,顺手拿起酒壶,一口一口饮了起来。 宋知蕙自始至终未曾抬眼望他,只低头坐自己的事,待抹完药膏,她将盖子合上,朝着晏翊的方向又是一拜,“谢王爷赐药。” “退下。”晏翊道。 宋知蕙如蒙大赦,却不敢做得太过明显,只慢慢从地上爬起,背过身开始穿衣。 她动作不快不慢,让人挑不出错,但落在晏翊眼中,还是让他看出了她想要快些离开的念头。 就在宋知蕙穿好衣裙,退至屏风处,准备转身离开之时,晏翊忽地开了口,“明日来孤面前涂药。” 宋知蕙快要落下的心,倏地一下又悬了起来,直到这一刻,她终是理解何为伴君如伴虎。 回去时天已黑透,是刘福亲自将她送回了西苑。 出来迎她的是赵嬷嬷,宋知蕙第一次见她。 赵嬷嬷与那秦嬷嬷年岁相当,却看着便十分面善,她笑着与刘福简单说了几句,便带着宋知蕙朝降雪轩去。 “奴婢姓赵,从前在东苑做事,今日被调到了西苑,日后娘子要有何事,只管吩咐奴婢便是。” 赵嬷嬷满面笑容,说话时也点头哈腰,与从前秦嬷嬷的态度截然不同。 宋知蕙未用晚膳,又跪了许久,此刻只觉得夜风渗人,牙根都在微颤,她也回了一个微笑,朝赵嬷嬷点头道:“有劳嬷嬷了。” 赵嬷嬷赶忙摆手说不敢当,待将宋知蕙送到降雪轩,她才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云舒在院里盼了一天,此刻冻得正在搓手,听到院外有脚步声,赶忙就跑了出去。 听到院里的声音,顾若香也披上薄袄,跟了出来,“是知蕙回来了?” 宋知蕙知道云舒肯定还未歇下,却不知她竟傻傻一直等在院里,不知在屋中避寒,更是没想到顾若香也一直等着未睡。 这一瞬间,宋知蕙酸了鼻根,她已记不得上一次被人这般记挂,是在何时了。 是娘亲因她去花灯节归家太晚那次? 还是她在书院待了太久,忘记回屋用膳那次…… 那无数个许久未敢触碰的记忆,如潮水般疯狂涌上心头,宋知蕙用力握拳,指尖的深刺让她倏然冷静下来。 见她似是有些怔愣,顾若香三两步迎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怎么愣着了?快些回屋暖暖身子……呀,瞧你这手冰的呦……” 顾若香一边说,一边拉着她朝屋里走去。 院里黑,屋中点着灯,顾若香凑在灯下,才看到她面色苍白,唇瓣都是干裂的,甚至还渗出了血迹,这与顾若香所想截然不同,她以为王爷肯为她处置了那二人,必得是要恩宠于她的,不然怎会这个时间才回来。 可看到如此模样的宋知蕙,顾若香才发觉可能是她想错了。 “可……受了伤?”顾若香试探地问道。 宋知蕙摇了摇头,从云舒手中接过水杯,捧着热水喝了半杯,才缓缓开口:“只是让跪着。” 想起方才她走路的姿态,顾若香便恍然大悟,又心疼又惊讶,“跪了很久?” 宋知蕙点了点头,那边安宁敲门进屋,端来了一碗红枣姜汤。 “我不知你今日可还回来,又怕你回来后走夜路身上寒凉,就让安宁一直将这汤煨着。”顾若香道。 宋知蕙谢过后,端起碗喝了起来。 一碗汤入腹,整个人瞬间就暖和起来,浑身筋骨似也疏松不少。 顾若香看出她已疲倦至极,也没敢多留,与她简单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了。 回到房中,顾若香重新爬上床,安宁夏日里睡外间,天冷时便与她一道睡里间,里间除了床榻,还有一个贵妃椅,安宁就睡在那椅贵妃椅上。 今日阖府上下几乎要传疯了,王爷为了一个姬妾,杀了秦嬷嬷与太守送来的人,那简直是把宋知蕙说成了靖安王的心尖宠。 可安宁方才看到宋知蕙一脸疲惫又未见半分喜色的模样,不由觉得疑惑,小声问道:“娘子,你说宋娘子是真的入了王爷的眼吗?” “这……”顾若香也摸不准了,王爷处置那二人是真,可让宋知蕙跪了许久似也不作假,那要是真的疼惜一个人,会让她受这份罪吗? 顾若香觉得不会,所以归根结底,王爷大概率并没有多宠着宋知蕙,至于那安泰轩里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这我也不知道。”顾若香道,“不过……不管王爷如何想,往后这西苑无人敢寻降雪轩的事了。” 安宁笑着应是,可转念又想起一事,“娘子觉得,今日那二人是宋娘子让处置的吗?” “肯定不是。”顾若香就是再不了解晏翊,也知堂堂靖安王不可能受一姬妾的指挥,“知蕙她心善,做不出这样的事。” 若不是王爷忽然来寻,此事也就这样压下了,只能说是不巧,又或者有旁的缘故,总之,顾若香不信是宋知蕙让做的。 如此一想,顾若香又有些不放心了,她缓缓撑起身朝窗口方向看去,虽说那两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可到底是两个活生生的人,今日那二人之死,可会让知蕙心中不舒? 宋知蕙未曾不舒,简单洗漱一番后,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睁眼就已到了晌午,她起身更衣才知自己双膝又红又肿,每走一步都扯得疼。 她几乎一整日未曾出门,想到昨晚晏翊所说,宋知蕙用过晚膳后,让云舒帮她梳发,穿戴齐整的坐在屋中等候。 她心底是期盼着晏翊能将此事忘了,可等到天色沉下,赵嬷嬷来寻她时,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朝外走去。 今晚还是刘福亲自带路,路上见她走路迟缓,刘福依旧没有催促,还刻意放缓脚步等她。 进了安泰轩,刘福脚步未停,上廊直往后走,宋知蕙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公公,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刘福笑着道:“是去王爷的寝屋。” “寝屋?”宋知蕙脚步一顿。 刘福点头,“宋娘子,这路上已经耽搁许久了,前面便到了,可莫要王爷等太久啊。” 破笼 第15节 第十七章 各种尝试 宋知蕙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山河图屏风,在那屏风外还隔着一张矮案,案上的朱雀熏炉里冒着青烟,是龙涎香的味道。 她先是规矩行礼,被晏翊唤起身后,一如既往地垂手缓步而行,绕过屏风,余光扫到那罗汉椅上斜靠着的晏翊,便又是屈腿俯身。 晏翊今日已经洗漱过,只穿了一件玄色绸缎薄衣,腰间的红带也是松松垮垮随手系的。 他撑在眉心处,用手肘压在四方小桌上,另一手拿起药膏朝宋知蕙丢去。 宋知蕙因一直盯着脚下地毯的缘故,没来及反应,慌忙抬手去接,却反将药膏打了回去。只见那小瓶子在地上翻滚数圈,最终滚进了罗汉椅下。 晏翊未见恼意,只淡声吩咐让她上前来捡。 宋知蕙小步上前,跪坐在罗汉椅旁,那罗汉椅与地面距离太低,她弯身也看不清楚,只得将脸颊几乎贴在地毯上,才依稀看到那药膏的位置。 宋知蕙探手进去,不论从哪个角度,多么用力,都是只差三两寸才能碰到药瓶。 见她伏地半晌也没将药膏够出,晏翊调侃道:“你是打算睡在孤这房中?” 宋知蕙赶忙解释,“是奴婢够不到,能允奴婢寻个什么物件来取吗?” 晏翊睨了许久的眸光从她腰侧倏然移开,低哑的声音也跟着沉了几分,“没有,自己想办法。” 当初便是觉得她聪慧,才将她带在身边,若她连个药膏都取不出,那留她便是没必要了。 宋知蕙不知上方之人脸色已沉,但那股忽然传来的威压感,却是让她蓦地一惊。 她索性直接拔出发髻上的银簪,伸进椅子下将药膏三两下掏了出来。 宋知蕙松了口气,从地毯上爬起时,发髻忽然一松,一头青丝便这样披散开来,似有一缕从椅边搭着的手背上轻扫而过。 宋知蕙并不知道,她起身后便立即垂眼退至原位,晏翊的眉心却是在那微不可查的触碰下,微微蹙起。 宋知蕙撩开衣袖开始抹药。 晏翊则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手背,那双剑眉越蹙越深。 记忆中是从七岁那年开始,他从围场回来后,便染了这肤敏畏触的怪病,当时太医对他做了各种尝试,连诊脉时太医的手指碰到他,都会让他头晕目眩,如同窒息。后来搁了薄纱,却也不行,只那悬丝诊脉才让他不会太过难受。 不论是相熟的宫人,还是陌生男女,甚至连父皇母妃,也碰不得他,哪怕隔着衣裳,只要让他感受到被人触碰,那窒闷感便会倏然袭来。 不论是汤药,还是各类药浴,晏翊皆试过,无一例外全是白费,后来那太医实在想不出办法,犹犹豫豫说出一个猜想,兴许是染了心疾。 毕竟那围场刀光剑影,俱是血腥,少年皇子被吓破了胆,也是极有可能的。 可这个可能对于驰骋天下的父皇而言,便是一种羞辱,要知道晏翊可是一众皇子中,最得他看重的儿子,他身形模样皆似他,且还才智过人,毫不夸张地说,便是那长大八岁的太子,与他相较都略逊一筹,可就是这样被寄予厚望的晏翊,怎能因为一场狩猎落下心疾? 要知道那年先皇是将他抱在身前,策马步入围场的,望着那四散逃窜的鸟兽,先皇抬臂便是一箭三雕。 他在他耳旁低语,“若将来吾儿能如为父般英勇,这天下便许于你。” 晏翊早慧,这番话意味为何,他当时便已经知晓,他四下看去,那声低语似是没有任何人听见。 可就在那晚,太监去帐中唤他,到底还是年岁小,又是母妃身侧之人,他并未生疑,直到觉出不对,开始询问时,那太监却是一转身没了影踪。 身后一阵淅淅索索,一条蟒蛇从林中而出,朝他扑来,晏翊立即抽出随手携带的匕首,却还是没能躲过蟒蛇的缠绕。 那滑腻冰凉的身体如铁链般紧紧缠住了他的腰身,每一次收缩都好似要将他骨头挤碎,一股窒息的压迫感与阵阵恶寒几乎让他陷入绝望。 他尝试挣扎,却没想越用力,便被缠得更紧。 晏翊记得,那时他似是快要晕厥过去,却不知何处而来的一股力量,让他倏然睁开了眼,握紧匕首,猛地刺入蛇身。 直到现在回想起那一幕,晏翊眼中依旧会渗出狠戾,那条蟒蛇在被他攻击之后,本能愈发收紧,可紧接着,又开始松弛。他抓住了这一瞬的机会,像是疯了一般,用尽浑身力气将匕首再次深深刺入。 就这样不断地拔出、刺入、拔出、再刺入……到了最后,他瘫软在地,模糊的视线中,那满天的繁星似也染成了鲜红。 那晚是刘福第一个寻到他的,他将他背回帐中时,他已起了高热,昏睡不醒,直到几日后烧退醒来,才知那晚诱他外出之人已经畏罪自尽。 母妃分明知道背后之人就是那郭皇后,却让他莫要声张,便是父皇也不知到底出了何事,只知那次围猎回来,晏翊染了怪病,连他都碰触不得。 晏翊自知往后与帝位再也无缘,便一心辅佐兄长宴庄,两人一母同胞,皆是殷贵妃所出。 他帮他逼退太子,铲除异己助他称帝。他也给了他无上尊荣,与绝对的信任,这便是时至今日的大东之盛。 自然,晏翊没有将那郭氏忘了。 在郭氏被废黜后,世人皆以为她已病逝,却不知那郭氏残喘至今,就押在他这王府中,世间蛇虫鼠蚁如此多,到底曾经唤过她一声母后,知她喜欢那些,便日日送去一样孝敬。 他要她好好活着,将这世间毒物皆感受一遭,才不枉费当初她对他的那番苦心。 许久未曾念起这段往事,如今再度想起,晏翊已觉恍如隔世。 他将手背凑近鼻尖,抬眼朝认真抹药的宋知蕙看去。 跳动的灯光下,她修长柔软的指尖在伤口处一圈又一圈轻轻揉搓着。 一股淡淡花香漫进晏翊的鼻腔中,这香气是寻常发油的味道,却不知为何,与那幽兰光亮下的肩颈一样,让人心尖生出一丝痒意。 晏翊记不清当初做各种尝试时,可曾触过旁人的头发。 应是没有试过,不然方才那发丝掠过手背时他为何未觉难受。 可万一试过,只是他忘了,而这发丝触得太轻太快,所以他的身体还未来及难受? 晏翊冷眸微眯,再度陷入沉思。 宋知蕙已涂完药膏,她将盖子合上,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生怕如方才那般又掉在了地上。 “王爷,奴婢涂好了。” 宋知蕙的声音打破沉默。 晏翊将手落下,敲了敲身侧的四方小桌,示意她将药瓶搁在此处。 宋知蕙垂眸上前,不敢凑他太近,只在能触及矮桌的地方停住脚步,她俯身去搁药膏,颊边青丝垂落。 晏翊忽地抬起手来。 既是不确定,试一试又有何妨。 在他握住面前那缕发丝时,两人皆是一怔。 然而很快,晏翊眼底那隐隐的一丝惊异,便被一股强行压制住的浓烈情绪所取代。 “转过身去,跪着。” 他微沉低哑的嗓音,正与那日池房中时一样。 第十八章 怕孤杀你 宋知蕙看出晏翊要做什么了,她转身跪坐在地毯上,神情平静地望着身前那条威严的龙,龙头为金丝线所勾,龙神身为青红,周围环绕着祥云与莲花。 一朵,两朵,三朵…… 宋知蕙在心里数着,数到一朵被压在桌下的云,她下意识想要偏头去看,但发丝的拉扯,让她回过神来,立即稳住身形,宛若定住般一动不动。 晏翊从未与女色近身,却是在许多场合看见过,那些姬妾们稍一撩拨,就会攀扯上来,从前也有那不长眼的,明知晏翊不喜,还要变着法子往他身上凑,晏翊从不惯着,杀上几个让旁人看了,往后就清闲了。 对于宋知蕙的这份规矩与乖顺,晏翊无疑是相当满意的。 清凉顺滑的墨发,将那团炙热的火焰层层包裹,这是晏翊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一刻他似是懂了为何会有人痴迷此事。 随着那股层层递进的意动,晏翊呼吸愈发沉促,这比从前快乐许多,他让自己慢下节奏,用那沙哑的声音低道:“你的棋艺是何人教的?” 宋知蕙盯着身前最近的那朵莲花,正分析是用何针法时,猛然听到后背传来的声音,她顿了一下,才道:“是……家父。” 听到她的声音,也不知为何,那明明已是控制住的涌动,竟险些失控。 他从前未曾留意,宋知蕙的声音与旁的女子有些不同,印象中那些女子或轻柔,或娇媚,或温婉又或是灵动,总之,没有她这般低缓沉稳的,似是隐隐透着某种力量。 晏翊顿了片刻,待压住那份冲动后,才又缓慢开始,哑着声继续问:“杨歙还教你什么了?” 宋知蕙早已对这些事情麻木了,但骤然听到父亲名讳从晏翊口中道出,她还是没忍住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 这一下足以让晏翊警铃大作,他面色瞬间沉下,整个身子也朝后退了几分,手中的墨发也随即被猛然一拉。 宋知蕙疼得吸了口气,却也不敢再动。 “杨心仪。”晏翊冷冷念出她名字,警告道,“莫要以为这两日孤兴致好,就让你生出那不该有的心思,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自己心里清楚,孤不是非你不可。” 宋知蕙合眼道:“奴婢自知低贱之躯,从不敢心生妄念。” 晏翊冷笑道:“知道便好,若你敢脏了孤,孤不介意送你去见杨歙。” 宋知蕙宽袖中双手紧握,整个小臂都在微颤,睁开眼时,眸中微红,他明明知道父亲的名字和她的真名,都会将她刺痛,偏还要不住去提。 宋知蕙深深吸气,继续用那沉缓语调回道:“奴婢谨遵王爷教诲。” 晏翊垂眸,剑眉又一次蹙起,按理来说方才这插曲,该是让扫了他兴致才是,却未料到此刻似是又添了一把火,他重新坐定,充斥在五指间的发丝也变得更加顺滑。 “如实回答孤。”晏翊声音虽沉,尾音却带着几分微颤。 宋知蕙冷眸盯着那龙头之处,缓缓道:“琴棋书画,皆是家父所授。” “书?”晏翊挑眉,“可是兵法?” 宋知蕙忽然想起在回山阳郡的路上,晏信与她在小溪边的那番话。 晏信那日一时失口,只说了半句便慌忙转移话题。 那半句所言,是在指她与赵凌的计谋,害苦了晏翊。 “是在盘算什么,为何不回话?”晏翊声音冷冷传来。 宋知蕙眨眼回神,“闲暇时,兵法一类的书籍,家父是略教了一二。” “略?”晏翊冷笑,“略教一二便能让广阳候扭转局面?” 宋知蕙一直以来隐隐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她身影未动,却是明显紧绷了一下。 晏翊似已到了兴头,他朝后微仰,下巴也随之扬起,那冷眸低垂落在宋知蕙身上,用那毫不掩饰地凌乱气息道:“猜出什么了?说。” 宋知蕙不敢开口,沉默中发丝却被倏然一拉,迫着她也扬起了头。 晏翊从身后高处,望着那白皙的轮廓,喉结用力滚动,命她开口。 宋知蕙道:“乌恒一战……王爷隐在其中。” 这个“隐”字用的极妙。 晏翊低笑起来,也不枉他千里迢迢将她带回府中,当真是聪慧过人,他哑着声问她如何猜出。 破笼 第16节 宋知蕙隐去了溪边晏信的失言,只说听闻晏翊近一年对外称在宫中侍疾,却莫名出现在了幽州,且还要将她带走,如今又提及兵法。 “自从到了幽州,奴婢从未提及任何有关兵法一事,唯独无意间看到广阳侯世子的兵法批注,才与他简单说起过一二。”宋知蕙道。 空气中的味道愈发浓烈,晏翊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顿了顿,才挤出两个字,“继续……” 宋知蕙只得又道:“奴婢一开始猜想,乌恒起初占据上风,许是圣上暗中下令让王爷去幽州助广阳侯一臂之力,可……” 许是被这几下扯得疼了些,又许是后面的话说出后太过风险,宋知蕙停了下来,但一想到晏翊的性子,必要她全盘道出。 最终,宋知蕙还是说出了口,“广阳侯在幽州的势力太过雄厚,洛阳只会忌惮,怎能要他再立战功……” “嗯,赵凌可与你说过什么?”晏翊问。 宋知蕙如实回答:“只道乌恒兵法独特,旁的皆未提及。” “单从这些,便能猜出……”晏翊语速变得沉缓,发丝间却愈发得快,“看来不光是兵法,连治国之道杨歙也教于了你……” 晏翊从她身后,且还处于高位往下看,看不清她全貌,却是能看到那纤长眼睫合了许久,在他这番话音落下之时,那眼睫倏然抬起,带着几分微颤。 他冷笑了一声,即便不用宋知蕙开口,他心中已有答案,“伏生所传《尚书》,你可学过?” 伏生乃杨歙之师,他曾将《尚书》中内容口传于杨歙,杨歙当初被问斩前,就已开始将部分内容记录下来,却在未完本前,离了人世。 宋知蕙道:“未曾学,只父亲……生前于我偶尔讲述一二。” “哦?”晏翊身影微躬,粗沉的气息就在她额定的发丝间,“想好了再回答孤,你可知伏生所传的《尚书》内容?” 宋知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晏翊,“王爷为何将我带离幽州?” “如此才智,只两条路……”晏翊话说一半,忽地停了下来,那被压抑许久的火焰,即将冲破而出,他已彻底乱了气息,声音又闷又沉,却还在做最后隐忍。 “一条为孤所用……”他颤着吸气,“一条死于孤之手,杨心仪……你作何选择?” “奴婢会替王爷将《尚书》著完。” 沉缓的声音在落下的刹那,晏翊松开了手中青丝。 他双手撑在身后,心口还在起伏,那沉冷的眸光在此刻竟变得虚浮。 宋知蕙依然不动,只继续道:“所著不止伏生之解,还有杨歙之解,若王爷不嫌,奴婢所解到时也可写出。” 晏翊半阖着眼,望着面前凌乱的发丝,不知在想什么,只低低“嗯”了一声。 “那若奴婢著完此书,”宋知蕙抬眼看向那山水屏风,声音竟比以往又沉了几分,“王爷可允奴婢自由?” “嗯。”晏翊应得很快,有些出乎了宋知蕙的意料,她似是不放心,又道:“王爷一诺千金。” “别试探孤。”晏翊长出一口气,慢慢坐直身子,将身前薄衣重新系好,起身朝里间走去,“孤既已答应允你离开,便不会反悔。” 里间传来洗手的声音,宋知蕙待那声音结束,才再次开口,“奴婢是说……自由。” 离开可以有许多种方式,一刀毙命不也是离开。 晏翊一边擦着手,一边笑着走出,“怕孤杀你?” 两个聪明人之间,装糊涂是最没有必要的事,那《尚书》内容乃治国之道,当初杨歙之死,不正是因为如此。 “王爷不会吗?”宋知蕙抬眼朝他看去。 晏翊缓步停在她身前,没有说话,只居高临下地望着与她不过咫尺距离的宋知蕙,她是个什么东西,竟敢与他直视,竟敢质疑他的话,竟敢要他的允诺? 这一瞬间,晏翊已经想了无数个可以让宋知蕙死在眼前的办法,但他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这样直直地看着她。 许久后,他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将罗汉椅上的薄毯拿起,朝宋知蕙身上扔去。 “滚。”他喉结微动,哑着声敛起眸光。 第十九章 嫌她卑贱 刘福守在屋外,见宋知蕙从寝屋出来时,身上裹着薄毯,连头也裹在其中,很快便反应过来,忙唤了个下人到身侧,要他先一步跑去西苑,吩咐赵嬷嬷备水。 到底是人精,只是看一眼就能猜个七八分,便是他猜错,这夜晚风寒,忙了一日备水沐浴一番暖暖身子,也是桩好事。 等宋知蕙被送回西苑的时候,那热水已经备好,赵嬷嬷看到她裹着毯子,只露出一张雪白面容,也是心里咯噔一下。 原昨日听闻宋知蕙进了王爷的池房,就已经觉得难以置信,今日又知她夜里去了安泰轩,回来时还要沐浴,更是震惊到不知说什么好,要知道她入府这般久,可是头一次见有哪个女子能连续两日进安泰轩的。 两人来了水房外,云舒已经等候多时。 赵嬷嬷询问可否留她在旁帮忙,宋知蕙谢拒了,“这么晚了,不必劳烦嬷嬷了。” 赵嬷嬷笑着摆手,“一点也不劳烦,这都是老奴分内之事。” 宋知蕙见她站在原地,还是不走,不由道:“嬷嬷若是方便,可给我屋中添两个汤婆子吗?” 这是宋知蕙入府以来,第一次提出要求,虽不算过分,可若是从前的秦嬷嬷,自然是要收些好处才肯做,如今的赵嬷嬷可是极有眼力价的,一听便立即应下,甚至还问她,“两个够吗?要不老奴送上四个过去?” 宋知蕙弯唇颔首,“那就劳嬷嬷费心了。” 赵嬷嬷笑盈盈退出屋外。 在西苑,姬妾们的小院里通常不会备水房,若只是寻常洗漱,会由婢女们来水房打水,若是想要沐浴,便需要提前与水房的管事说,有时候碰巧好几位凑在一起,便要讲个先来后到,又或是看哪个娘子肯出银子。 总归,这沐浴之事也是有规矩的,像宋知蕙今晚这样,只招呼一声就全部做好准备的,在西苑也是头一遭了。 房中只剩云舒,宋知蕙没让她近身,只叫她在屏风外等着。 屏风这边的浴桶里冒着热气,一旁的衣架上也有备好的干净衣裙。 宋知蕙终是取下薄毯,这薄毯是上好的羊毛所制,于晏翊而言,这毯子算不了什么,对于宋知蕙来说,却是冬日御寒的好东西。 既是给了她,那日后便是她的了。 宋知蕙舀了一瓢温水,浇在毯子中沾了污秽之处,用香胰子揉搓了一阵,再冲了几遍水,等彻底看不出那些污秽以后,这才将毯子与身上衣服扔进桶中,又开始用瓢将水舀出,先洗净了头发,最后才整个人才进了水桶。 桶里的水不如最开始那样热,宋知蕙唤了云舒进来添热水。 云舒虽为做过近侍,却也是知道规矩的,她进屋后没敢抬眼,害怕看到宋知蕙身上的痕迹,全程都是低着头的,待添了热水后,又垂着眼退去了屏风外。 宋知蕙也不予解释,只静静坐在水中。 她一开始的确不知晏翊为何寻到她,如今是彻底明白了,她给赵凌的那些兵法批注,助力了广阳侯与乌恒之战,晏翊应是恨她的,同时也怀疑她才智,这才会带着晏信寻她下棋。 那晚若是她棋艺不佳,兴许晏翊就将她放过了。 不对,依照晏翊多疑的性子,怕是她输了,也要将她带走,这便是宁可错过,不可放过,兴许知她无用,还会直接将她杀了。 宋知蕙合眼长出一口气。 方才她当面要个保障,他都不愿给,只应了会放她离开,却不愿给她自由,哪怕敷衍或是欺骗,都不愿开口。 是了。 她如今知道许多晏翊的事,他更加不会将她放过,往后若她无用,定是杀之灭口,才最为保险。 片刻后,宋知蕙缓缓睁眼。 那《尚书》中包含治国之策,父亲当初批注时也从未瞒她,还曾与她共同商讨,也正是因为父亲从不避讳与人探究这些,最后才落人口实,背负罪责。 宋知蕙能够想到,若洛阳知道《尚书》完本在靖安王手中,且里面所著内容还有伏生与杨歙之解,便是这兄弟二人情谊再深,依照帝王之性,也会对晏翊生疑。 所以《尚书》完本之时,便是她无用之日。 她必须要拖延,赶在完本前离开王府。 降雪轩距离北边偏门更近,但守卫森严,正常情况出不去,若是纵火之类造成混乱,她就算当场能出了王府,怕是以晏翊智商,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以她的能力,单枪匹马无人接应,根本逃不出山阳郡。 硬跑是下策。 只有寻到合理的理由外出,才会给她的逃离创造更多机会。 “云舒。”宋知蕙朝外唤道。 云舒应声垂眼进来,又帮宋知蕙添置热水,这次宋知蕙没让她出去等,而是留她说话。 宋知蕙语气轻松,好似随意闲谈般开口询问,“过几日便要入冬,待入冬后眨眼又要过年,上次你与我说过,过年时府中热闹,那府内女眷们可能参与其中?” 云舒道:“若是府中设宴,官员带了女眷来,后宅的娘子是不能露面的,如果是王爷为了犒劳府内幕僚设宴,娘子们便可去前院伺候,若有旁人设宴相邀,王爷赴宴时也会带人,但通常不会带女眷,带也是带刘公公他们……” 宋知蕙若有所思道:“那坊间可热闹?” 云舒笑着点头,“自然热闹,尤其是上元夜里,街道上满是花灯,王爷还会与兖州刺史他们一道外出巡游,就是那个,怎么说来着……” “与民同乐是吗?”宋知蕙也弯了唇角。 云舒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 宋知蕙又问,“你见过吗?” 云舒见过许多次了,一说起那场面,她眉眼都弯了。 那晚在尚阳郡最热闹的街道处,会搭建台子,有百戏人杂耍,还有艺人歌舞,最后还有太守散钱。 “奴婢小时候挤不到前头去,每次都捡不到几个钱,后来大一些,因着力气大,还捡过不少呢!” 宋知蕙见她笑,唇角也弯得更深,“那后宅女眷……可也能出去逛逛?” 云舒摇头,“这可不行。” 宋知蕙缓缓叹道:“你们想外出,还能乞假,我若想出去逛逛,可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么?” 便是从前在春宝阁,她请示过刘妈妈之后还能外出走动走动,如今进来王府,便形同坐牢。 云舒也跟着叹气,过了片刻,她低道:“若娘子能得了王爷应允,肯定可以吧?” 在云舒眼里,宋知蕙所提不算过分,且王爷一连两日都要她去身前,想来待过年的时候,定能允她外出。 宋知蕙笑而不语。 许久后,她开始起身穿衣,云舒帮她烘发时,她忽然压声道:“对了,王爷身边无人伺候,那信公子呢?” 云舒没有多想,只随口回道:“也没有的。” “为何?”宋知蕙道。 云舒手上动作一顿,欲言又止道:“他们说……说……” 宋知蕙起来好奇,坐起身看她,“怎么了,与我可直说。” 云舒凑过去将声音压得极低,“传言这信公子面上是王爷收养的义子,实则……两人……” 云舒还是不敢说出口,但宋知蕙已然明白过来。 破笼 第17节 她点了点头,重新半倚在暖炉旁,继续让云舒烘发。 宋知蕙知道传言为假。 晏信当时在溪边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他不好男风。 晏翊则更不可能了,虽她未曾亲眼看到,但根据昨日与今日的时长来推断,在那种事情上他不是不行,且还极有兴致。 不碰她是因为嫌她卑贱,不碰旁人却不知是因为何故。 许也是觉得这些女子都配不得他? 宋知蕙唇角浮出一抹冷意,想不明白便索性不想了,又不是重要之事。 从水房出来时,赵嬷嬷已将四个烫手的汤婆子备好,回到降雪轩后,宋知蕙让云舒送去两个给了顾若香。剩下两个她留了一个,一个又给了云舒。 顾若香也是备了红枣姜汤让安宁送了过来。 喝下姜汤,宋知蕙沉沉睡下。 第二日一早,她带着云舒来到杏园。 再往前走,便是教场,没有刘福领路,门吏不会允她出去。 云舒上前递了银钱,表明来意。 “要见刘福公公啊?”门吏将银钱踹进袖中,犹豫了一下,点头应承,让她等着。 若是从前,后宅有哪个姬妾要带话,这门吏是不会答应的,可宋知蕙要见的是刘福,且这两日她风头正劲,王府内早就传开,她入了王爷的屋,进了王爷的眼,自王府所建至今,只她一人有此殊荣。 故而这门吏才会替她跑这一趟。 平日里这个时辰,若无要事,晏翊会在教场练功,今日也是如此,刘福也跟在教场中。 门吏来传,他愣了一下,与另一近侍叮嘱一二,跟着这门吏来见宋知蕙。 “娘子寻老奴,所为何事?”刘福笑着问。 宋知蕙恭敬有礼道:“昨日王爷与我有约,我怕扰了王爷清静,所以想着先寻公公询问一番。” 没有晏翊吩咐,刘福也不能做主,只得让她继续等。 王府教场极大,宴翊身骑高头骏马,在场中驰骋,扬起阵阵尘土,除了在练骑射的晏翊,西北角的沙地上,还有几人在近身搏斗,晏信便在其中。 刘福不敢上前叨扰,只得耐心等晏翊下马休息时,上前与他禀报。 听到宋知蕙突然来寻,晏翊眉心微蹙,“可说了是何事?” 刘福道:“宋娘子说是昨夜与王爷约定好的。” 晏翊想起是何事了,不由冷笑,她那般惧他,竟是着急写那《尚书》,不怕她写完了他将她灭口? “将人带来。”晏翊说完,再度跨上马背。 不多时,教场内骤然出现女子身影,虽模样不算惹眼,但能在此处看到女人,已经令场中之人无比惊奇,但见她身侧站着刘福,便立即意识到那女子便是一连两日都近了安泰轩的宋娘子。 众人连忙压住新奇,敛眸不敢再看。 晏信这两日也听说了,起初他还不信,直到现在看见宋知蕙就站在那里,才知道那传言是真,王爷当真宠了那女人。 想起两人在溪边那光洁白皙的手臂,还有那轻轻柔柔的声音,晏信心里不知怎地忽然空了一瞬,且还有股无名火朝心头涌来。 他撩起袖子,喊了声“再来!” 随即扑上去与对面而来的武师傅扭打在了一处。 场中晏翊已经连射七箭,皆是在快马加鞭之下,正中靶心。 最后这次,他索性三箭齐发,用力拉开弓箭,朝那最远处的靶心看去时,莫名朝那青色身影看去了一眼,这一眼,却是让他瞬间沉了眸光。 那原本该老老实实低着头的宋知蕙,却在此时抬眼看着某处。 晏翊随着她目光幽幽看去。 晏信已将那武师傅摔在沙地,迎着周围几人的叫好声,晏信仰起头,在晨光下笑容灿烂。 少年人的俊逸笑容,可真是引人眸光。 晏翊调转马头,抬臂重新拉弓,在众人倒吸冷气声中,三箭齐发…… 第二十章 图个新鲜 三支箭如闪电般离弦而出,直朝宋知蕙的方向而去。 她身侧站着的刘福,刹那间已是吓软了腿,朝一旁跌去。 宋知蕙也不知是吓愣了神,还是说她笃定不会中箭,竟站在原地未动,只直直望着马背上面容决然的晏翊。 三支箭带着破空的啸声,从头顶的发丝间飞速闯过,精准地扎进身后的墙壁中,入墙的瞬间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头顶银簪坠地,如瀑布般的墨色长发随之倾泻而下,迎着晨风凌乱飞扬。 方才那一瞬间,整个教场都静了下来。 此刻未见血迹,众人立即回神,继续做着各自的事。 刘福也从地上麻溜爬起,用拂尘掸了掸衣摆灰尘,硬挤出一个笑容,小跑着去迎翻身下马的晏翊。 晏翊步伐宽阔,面上不喜不怒,可越是如此,越是给人一股难以琢磨的威压感。 他将手中弓箭朝刘福扔去,从宋知蕙身侧走过的时候,只用眼角睨了她一下,脚步也未见半分停留。 刘福又将弓箭递给侍从,一边小跑跟上,一边朝宋知蕙做手势。 宋知蕙脸色已是煞白,双眼似也方才回神,她深吸一口气,握紧宽袖中的双手,垂眸不声不响跟在刘福身后。 教场内凝重的气氛,直到三人身影彻底消失,才慢慢散去。 许久后,晏信缓步上前,来到宋知蕙方才所站的位置,他垂眼望着地上那银簪,默了片刻,弯身拾起,藏于袖中。 安泰轩里,晏翊洗漱过后开始用早膳,宋知蕙与刘福皆站在屋外等候,待撤了膳,晏翊在房中休息了片刻,起身又去书房。 一炷香后,书房内终是传来沉冷的声音。 “滚进来。” 宋知蕙与刘福对视一眼,虽未指名道姓,但显然刘福听出了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他让开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宋知蕙深吸一口气,垂眼推门而入。 这是宋知蕙第一次进晏翊的书房,与池房和寝屋不同,书房内没有屏风,一进门就能感受到通透与敞亮。 宋知蕙眼皮微掀,便看到了坐在左手边书案后的身影。 她小步上前,朝那人极为恭敬地俯身行礼。 晏翊抬手敲了敲书案上的纸,一开口,又是那熟悉的沉冷声音,“写吧。” 宋知蕙应是,上前取了纸笔,却又站着不动,不知该坐何处,她抬眼扫了一圈。 这书房内明显分了三个区域,正中铜鼎后的罗汉椅处,为休息之处,那上面搁着一盘果子。 右手边是藏书之处,高大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 至于二人此刻所在之处,便是晏翊平日里书写的地方,此处的红木桌案极为宽大,上面除了文房四宝等书写必用的东西以外,还有一尊小巧的香炉,焚着淡淡的龙涎香。 屋内所有物件皆齐全,唯独只是一把椅子,就在晏翊身下,宋知蕙想寻个小木杌都寻不到。 “如此心急火燎要来写,拿了纸笔站着不动为哪般?”晏翊幽幽抬眼,朝宋知蕙看来,“是要孤给你挪地方?” 宋知蕙听出他话中讽意,赶忙朝后退开,“奴婢不敢。” 说罢,她索性走到书案左侧比较空的位置,屈膝而跪,撩开衣袖提笔沾墨。 写下两行字,正在思量时,便听身侧传来冷冷的讽刺声,“既是心急如焚来寻孤,想必你定是思如泉涌,那孤便给你十日写完,可够?” 宋知蕙眉心轻蹙,知道晏翊是要故意刁难她了。 她并不知道方才教场中,晏翊为何突然发难,要拿箭射她,毕竟她全程都是垂眼低头,只在晏信朗笑时朝那边看了一眼,便立即敛眸。晏翊不至于因那一眼而愤怒,能激怒他的定是旁的缘由。 因为她在试图打破他的掌控? 今晨她是主动寻来的,不是被他唤来的,所以他心中有气,觉得她在挑战他的权威? 宋知蕙只能想到这些了。 “十日……”她笔尖微顿,用那极为乖顺的语气道,“若奴婢每日有足够时间,十日可写完《尚书》,但要将伏生与杨歙的批注也道出,恐怕不够。” “哦?”晏翊挑眉,面容含笑,“有意拖延的话,便是十年也不够。” “并非是奴婢拖延。”宋知蕙想要解释,但她明显能感觉到晏翊是故意这般说的,便不再争辩,知低了声音道,“那粗略一些的话,十日倒也勉强可行。” “粗略?”晏翊敛了笑意,彻底合上书,重重丢在书案上,“你是在要挟孤?” 宋知蕙赶忙搁了手中笔,俯身朝他叩首,“奴婢不敢。” “不敢?”晏翊垂眸望着脚边倾泻而下的墨发,喉结微微滚动,“若孤催你,你便随意写来糊弄孤。” 宋知蕙摇头道:“王爷请明鉴,正是因为奴婢不敢糊弄,才会如实向王爷禀报,这十日当真是不够。” 那头柔软的墨发,跟着她说话的声音一起在靴边晃动。 晏翊顿觉口干舌燥。 他已连续两日行了那事,尤其昨晚,纵是她起身离开后,他靠在罗汉椅上,一合眼便是她跪在他身前,抬眼望向他时的画面,便由着自己又纵了一回。 在这种事情上,他向来克制的住,因也是觉得无趣,从前便很少去做,如今却是只短短两日,就行了三次,甚至在此时此刻,他竟再次意动。 晏翊气息似比方才又沉了许多,他自诩养气功夫相当厉害,安能被这宋知蕙三两下就乱了心神,他冷嗤一声,移开视线重新拿起面前的书,翻开望着上面的字。 “多跪一时,便能捱过一时,这般拖延下去,来世你再将这《尚书》给孤吧。” 额上飘来一句冷嘲热讽,宋知蕙又是慌忙起身,重新提笔开始写。 片刻过去,她动作轻缓地搁下笔,飞速朝晏翊看去一眼,见他眉心微蹙,正在认真看书,似是并未觉察到她的举动,便又立即收回视线,慢慢起身研墨。 为了尽可能降低存在感,不扰到晏翊,宋知蕙研墨时动作极其轻缓,且侧身垂眸,争取不与他视线相撞。 偏晏翊在她敛眸的刹那,就抬眼朝她看来,看她是要研墨,便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却又不知为何,看了两行,又斜睨过去,这次是将视线落在了她的手上。 那白皙柔嫩的手正握着一节十来寸的墨条,在砚台上朝着一个方向反复的打着圈,一圈更比一圈轻柔。 破笼 第18节 就如她前两日在手臂上涂抹药膏一样。 想到那节白皙纤细的手臂,晏翊喉结发紧,再次收回视线,扯了扯衣领,闷声道:“去将窗子开了。” 宋知蕙应是,搁了手中墨条,又去一旁开窗,待回来时,朝晏翊偷瞄了一眼,见他眉心蹙得更深,宋知蕙动作便更轻,几乎是蹑手蹑脚脚回到了桌旁。 正要跪下继续书写,便见晏翊倏地一下合了书,带着几分不耐地在茶盏旁敲了两下,示意她来添茶。 宋知蕙思绪又被打乱,眉心蹙了一下,但很快又逼自己舒展开,起提壶来给晏翊倒水。 就在她俯身之时,墨发又从身后滑落,明明与晏翊并未触碰,也还有一定距离,可还是让他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清香,那丝滑冰凉的触感,仿佛将他再度拉回昨夜。 “是在春宝阁里学的?”久忍后的晏翊,幽幽开口。 宋知蕙愣了一下,似不解他为何这样说。 晏翊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叶,缓缓朝那墨发看去,“勾搭赵凌那套,莫要用在孤身上。” 宋知蕙终是意识过来,晏翊为何这般说她。 明明是他用箭射开了她的发髻,此刻这般说,倒是显得是她有意为之,不过宋知蕙也不打算与他争辩,挽起来便是。 宋知蕙从笔架上随手拿了根笔,见晏翊没有阻拦,便用那笔充作发簪,简单挽起一个发髻。 整个过程皆是在晏翊的注视下完成的,他脸上神色幽幽沉沉,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直到宋知蕙重新回到书案旁,提笔开始继续书写,却不知晏翊的视线再也未从她身上移开,且那蹙起的眉心愈发紧凑。 松松垮垮,似开非开…… 如此还不如不系。 晏翊越看越觉得那破布条碍眼,恨不能上去一把将那破布扯掉。 也罢。 纵着便纵着,满共一年到头也不过几次,这两日不过就是图个新鲜,待他厌烦了便不会如此。 晏翊倏然起身,手里的书却未放下,他三两步来到窗前,一把合了那窗子,转身又大步走到宋知蕙身后。 宋知蕙还未来及反应,便感到一本书册从后方按在了她的头上。她猝不及防,身体向前一倾,白皙的脸颊就这样被压在了还未干透的墨迹上。 第二十一章 非你不可 宴翊一把扯下破布条,墨发如瀑布般再次倾泻而下。 粗粝的大掌在感受到那股丝滑与冰冷的瞬间,他撩开衣摆,久忍后的火焰眼看便要被冰凉覆盖,便听那书册下传来了宋知蕙的声音。 “若奴婢在著书时还需常行此事,还望王爷能将十日延期。” 饶是宋知蕙的语气再是轻缓,甚至还带了丝请求的意味,可此刻落在晏翊耳中,便是一种挑衅,因为从未有人敢这样与他说话。 “你在拒孤?”晏翊轻抚着手中墨发,语气却明显起了怒意。 刘妈妈曾教过,若是有求于人,便在他承兴之时开口,且还要将分寸把握得当,就是在他起兴后迫不及待的时候,只要你开口,他必定一口应下。 从前与赵凌的时候,宋知蕙尝试过这个法子,刘妈妈没有说错,赵凌毫不犹豫就能点头应下。 她知道晏翊不是寻常男子,这个法子兴许于他无用,可她还是想试一试,却没想都到了这种时刻,宴翊还能如此克制。 “奴婢不敢拒王爷,只是……” “滚。” 晏翊扔下手中墨发,也重新系了腰带,落下衣摆。 他动作不紧不慢,语气也是平平淡淡,可越是如此,越让人后脊生寒,“你是真当孤非你不可?” 说罢,他将宋知蕙头上的书取下,抬手便朝炭盆中扔去,就好像与她肌肤相触后,那书便变得肮脏不堪。 “杨心仪。”他念着她名讳,一把将她面前的纸抽出,随意看了一眼,便又扔进火中,“这世间,还无人能拿捏孤,至于这东西,孤不介意它失传。” 不等宋知蕙开口,他扬声唤来刘福,“日后不得孤的传见,她若敢自行寻来,先责二十棍。” 二十棍落下,能折半条人命。 刘福听出晏翊这是真的恼了,赶忙应声,将宋知蕙带了出去。 他也不知这二人之间到底怎么了,按理来说,一连三日都允宋知蕙近身,说明这人是入了王爷眼的,怎就好端端下了这样的令。 两人正朝院外走,正好碰到寻来的晏信。 宋知蕙脸上墨迹未擦,头发也是散乱在身后,她垂首行礼时,轻柔的嗓音听着有些沙哑,且那眼尾似还有些发红。 晏信很想问问她怎么了,可碍于刘福在身旁,只拦了他道:“公公是要去何处?” 刘福俯身行礼,笑着回道:“老奴送宋娘子回西苑。” 晏信颔首道:“先代我进去通传,我有事要向父王禀报。” 这安泰轩也不是没有旁人能进去通传,可晏信既是开了口,点名要他进去,刘福自然不好拒绝,正打算唤个人来送宋知蕙,便听晏信有些不耐地蹙眉道:“让她在此等着便是,你还不快去。” “这……诶,是,奴才这就去。”刘福让宋知蕙莫要乱走,随后转身一甩拂尘又跨进院里。 “你怎么了?”晏信屏退身侧侍从,压了声问宋知蕙。 “奴婢无事的。”宋知蕙眼尾愈发红了,洁白的贝齿轻咬着红唇,一副不敢诉说的模样。 奴婢?晏信不解,她已是府内姬妾,怎么还以奴婢自称,且不是传言她被义父恩宠了两日,怎瞧着一副受了磋磨的模样? 再想起早晨教场那一幕,晏信心中疑惑更深,实在想问个清楚,“你与……” 可话才刚出口,便看到刘福迈着小碎步朝他走来,晏信长出一口气,只好移开视线,将话重新憋回肚子里。 但宋知蕙散着发髻,垂眸红眼的模样,却在晏信脑中久久不散,他站在书房外,匀了几个呼吸,逼自己平复心绪,随后推门而入。 到底是做了多年父子,晏信一进门就能觉出晏翊情绪不对,那神情看似平静,却含着一股怒意。 他小心翼翼上前行礼,一抬眼看到凌乱的书案,又看到地上那撕破的青色布条,瞬间又想起了宋知蕙。 “何事?”晏翊沉冷的声音打乱了晏信的思绪。 晏信立即敛眸,咽了口唾沫,“儿臣……儿臣想到修建大坝一事,若国库不盈,可下方至地方,以各处封地往年税收为参照,定额收贡。” “有何益处?”晏翊问。 晏信分析道:“先前所提全国提高税收一事,恐会引起民怨,若朝廷根据各方情况定额,再由各方自行想办法补齐额度,便不会让百姓怨至朝廷,至于地方是用何手段敛财的,便是后话,至少先解决了眼下江南灾情一事。” “依你所说,是要将朝廷压力,转移至地方?”晏翊抬眼看他,“你可知地方急于上贡,势必会欺压百姓?” 晏信上前道:“若是何处的百姓生怨,便让朝廷派人去平息,对那地方官员或是罢免,或是贬职,总之,此计一出,百姓只会怪至地方,怨不到上头。” 说着,晏信朝着洛阳的方位拱了拱手,“且还会感恩上面,替百姓平怨。” “谁与你出的主意?”晏翊唇角含笑,让人猜不出他是喜是怒。 晏信犹豫道:“是……是儿臣自己……” 晏翊低低笑道:“这计谋若是智贤轩里任何一个人提出的,孤今日定是要剁了他脑袋。” 晏信小腿一软,将头垂得更低,“儿臣……” 不等他开口,晏翊便冷声将他打断,“若四处皆生民怨,你晏信可是打算将大东地方官员全部撤换一遍?” “儿臣知错,儿臣只是……” “单说这兖州若是惹了民怨,到时候是杀了你平息民怨,还是杀了孤?” “儿……” “滚。” 晏翊彻底不愿再听下去,他实在不明白,少时聪慧的男孩,如今怎地笨至如此程度。 晏信被骂的脸颊通红,整个人都跪在地上。 这可是他想了许久才想到的法子,也是问过自己院中门客,确认无误后才鼓起勇气寻了晏翊。 却没想还是被贬得一文不值。 见他跪在地上窝窝囊囊,半分血气也无,晏翊心中更是来气,顺手操起砚台就朝晏信砸去,“还不滚?” 连躲闪都不敢,如何能做他靖安王的儿子? 宴翊眸中怒意更甚。 左肩挨了重重一下的晏信,却不敢出声,他蹙眉起身,恭敬行礼后,这才转身离开。 出了书房,在院中侍从的注视下,晏信逐渐挺直了腰背,面对晏翊的羞辱,他早已习以为常,旁人更是见怪不怪。 他提步朝外走去,余光扫见肩头的墨迹,恍然间又想起了宋知蕙方才见他时,红着眼尾,咬唇不敢直言的模样。 是她害了义父失了幽州大计,义父自是恨她都来不及,怎会恩宠于她? 且义父还用弓箭射她,那般远的距离,三箭齐发,先不提义父会不会失手,万一忽然掀起一阵风,她也会当即毙命。 宠爱一个人会对她行如此危险之径? 晏信不信。 这般想来,义父只是将她叫至身前折磨吧? 定是如此。 这般一个柔弱女娘,怎么能受得了? 晏信一边琢磨,一边走,不知怎地,一抬眼便来到了西苑。 第二十二章 少年悸动 此刻的宋知蕙已经回了降雪轩。 与昨晚不同,今日她没有薄毯做遮掩,一路上许多人都看到了她的狼狈。 有些整日无事,好凑热闹的姬妾,便会打发婢女故意到降雪轩外闲逛,想探些消息回去,只可惜这院里的没有一个肯开口。 云舒自不必提,那嘴紧得比铁桶都严实。 有人实在好奇,拦住了安宁,小嘴甜滋滋地唤她姐姐,还塞银子给她,想知道宋知蕙今日在安泰轩到底出了何事。 破笼 第19节 安宁没收那银子,笑盈盈地摇头道:“人家是主子,哪里会与我说。” 再说她也是真的不知道。 不过安宁向来机灵,害怕旁人看人下菜,以为宋知蕙失宠,便看低降雪轩,以后她提水取膳都要不便,于是又故作叹气道:“再说了,王爷的性子岂是咱们能琢磨透的,总归宋娘子每次回来,都是那个样子……” 安宁又没有说错,打从她第一次见到宋知蕙的时候,不就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这几次从安泰轩回来,也都大差不差,这些人又不是没看到。 经她这般一说,那几个小婢女都觉得很有道理,许是王爷癖好独特,而非这宋娘子失宠了。 有个小婢女就压着嗓子道,“若当真是出了什么事,王爷还能留她活命?” 想想多年前那些个爬床的姬妾,再想想前几日的柳溪与秦嬷嬷,安泰轩里的那个可从来不是个仁慈的主。 到了夜里,那院外终是消停。 宋知蕙却是在房中坐立难安,不知该穿衣等候,还是宽衣入睡。 白日在书房时,她惹恼了晏翊,按理来说,晏翊应当不会叫她再去跟前涂药,可晏翊的性子那般阴晴不定,谁能摸透? 万一他忽然想起此事,唤她过去,她要是穿衣梳妆慢了些,他又要指责她有意拖延,若是着急忙慌梳妆过去,他又该说她是蓄意勾引,总之,只要他气不顺,总能挑出错来。 眼看亥时已过,宋知蕙实在有些熬不动了,她选择放弃,起身开始宽衣,却听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那赵嬷嬷前来唤她。 云舒闻声去开门,宋知蕙又穿了衣裳,来到外间。 “宋娘子还未睡呢?”赵嬷嬷一脸歉意,“老奴还怕扰了你睡觉,这下正好。” 说着,她将手中东西递给云舒,“这可是上好的玉露消痕膏,娘子记得按时抹药,好生养伤。” 宋知蕙上前道谢,“有劳嬷嬷跑这一趟。” 赵嬷嬷笑着摆了摆手,满眼疲惫的离开了。 想到这是晏翊不打算让她再去身前抹药了,宋知蕙松了口气,却是在接过药瓶的时候,微蹙了眉宇。 之前那药瓶与手中这个这药瓶模样不同。 宋知蕙打开盖子,这药膏还未被人用过,上面膏体平整,却隐约被压出了一个小字。 宋知蕙将药膏拿到灯下细看,那上面清晰地刻着一个“信”字。 今晨晏信在西苑外驻足了片刻,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转身回了自己院中,他以为只是一时失神,却没想到一整日宋知蕙时不时就崩进他脑袋里。 有她在溪边擦洗的模样,有她与他说话时那柔柔弱弱的模样,还有她在安泰轩里受了苦,垂眸不敢与他诉说的模样…… 到了最后,晏信终是没忍住,派人送来了这玉露消痕膏。 送的人是晏信身边的近侍,赵嬷嬷是认得的,但那近侍只是说这药是给降雪轩的,没提宋知蕙,也没提晏信。 在王府做事多年的,哪个不是人精,且出了秦嬷嬷那一事,赵嬷嬷只会更谨慎,她心领神会,将药膏送来给宋知蕙时,便故意没说是何人送的,索性宋知蕙也没问。 此刻看到那整齐的小字,宋知蕙合上了盖子。 怕是只有这般未经人事的少年,才会有如此心性。 一连三日,宋知蕙未出过西苑,刘福未寻,她也不敢再去。 私底下议论声还是有的,却是只敢在院子外面转悠,一想到柳溪的下场,谁还敢往宋知蕙身前凑。 倒是赵嬷嬷这边,非但没有冷落她,还变得更殷勤起来。 昨日叫人端了十来盆花草摆在降雪轩里,今日又来给她添窗纸,据说明日还要再加个炭盆给她。 连顾若香都觉出不对劲来,这些东西已经超了寻常姬妾的份例,赵嬷嬷定然不敢做主,那便是背后有人授意。 顾若香想着定是王爷吩咐的,宋知蕙笑而不语,总之赵嬷嬷不提是谁,她便也一直不问。 直到立冬这日,那背后的正主终是露面了。 午膳过后,宋知蕙照往常一样,带着云舒去院外散步。 一出降雪轩,便碰到了赵嬷嬷。 “娘子来府邸也有两月多了,许多地方都还不熟吧?”赵嬷嬷提议要带她去西苑外逛逛,当饭后消食。 宋知蕙自是应好,这便跟着赵嬷嬷出了西苑,一路上她与宋知蕙边走边介绍,最后越走越偏,偏到云舒都有些认不得路了。 直至赵嬷嬷将她领至一处园子外,才终是停了脚步。 “哎呦!”赵嬷嬷拍了一下脑门,“你瞧我这脑子,还有要事去做,怎就同娘子走了这般远。” 宋知蕙很配合地道:“那嬷嬷快些去忙吧。” 赵嬷嬷抬眼朝园里看,笑着与宋知蕙道:“好,这附近景色不错,娘子随意逛逛,那老奴就先回去了。” 赵嬷嬷走后,宋知蕙故意在园外候了片刻,才提步往里走。 石子小路旁,种着两排冬青,这抹淡雅的鹅黄迎着正午日光款步朝园中而行。 这小园里风景还算雅致,园中立着一处石亭。 石亭中坐着的人,在那抹鹅黄出现的瞬间,就已站起身朝这边望来。 比起刚及笄的小姑娘,十八九岁的女娘正当年华,那一颦一笑皆能拨动少年人的心弦。 看到亭中晏信,云舒讶然止步,宋知蕙未见惊色,只低声与云舒吩咐,让她守在路口,随后继续点着步子朝石亭而去。 宋知蕙未上台阶,站在亭外朝晏信屈腿行礼,“奴婢见过信公子。” 软软的声音,就如此刻正午的日光一样,让人心中生出一股暖意。 晏信抬手唤她起身,又要她入亭落座,那石凳上还贴心的放着软垫。 宋知蕙抿唇,一副受惊模样不敢落座。 “怎么不坐?”晏信疑惑。 宋知蕙低低道:“奴婢……奴婢低贱,怎敢与公子坐在一处……” 晏信顿时蹙眉,“谁说你低贱了?” 宋知蕙抿唇朝园口方向看了一眼,眼睫垂得更低,“在安泰轩时……从来都是让奴婢跪着的……” 不必她直接点明,晏信也听出来了,是父王说她低贱。 晏信下巴微抬,端着一副肃然模样,“不必在意其他,此处只你我,只管踏实坐下。” 宋知蕙感激抬眼看向晏信,与他眸光刚一相撞,作了一瞬的失神装,便仓皇移开视线,缓缓落座。 “为何见我时未曾惊讶?”晏信以为,是那赵嬷嬷多了嘴。 宋知蕙微微扬起唇角,“奴婢猜到了会是公子……” “哦?”晏信好奇,“你是如何猜出的?” 宋知蕙看了他一眼,语气比方才更低更软,“这靖安王府中,只公子会待我如此好……” 晏信可不止是少年,还是个被晏翊一指拴着,未经人事的少年,听到面前娇娥如此说,他瞬间红了耳垂。 意识到自己失神,晏信干咳一声,垂眼指着桌上棋盘道:“我今日来寻你,实则是想与你切磋棋艺。” 父王不是说她棋艺高绝,那他来与她切磋学习,合情合理。 宋知蕙点头应声,用那兰花指捏起一颗黑子,鲜红的蔻丹在这棋盘中尤为惹眼,晏信想不多看都不行。 他棋艺不是宋知蕙的对手,但宋知蕙并未一开始就让他陷入困境,就与两人在春宝阁那晚一样,她让着他,只在最后关头险胜便是。 棋盘上子已落了大半,宋知蕙明显能感觉到,晏信今日的心思根本未在下棋上。 “那药膏可管用?”到底是耐不住性子了,晏信落下一子,似随意开口般询问道。 宋知蕙就知他会提这个,从袖中取出那药瓶,捧在手中,“奴婢没有用。” 晏信抬眼,诧异道:“为何不用?” 宋知蕙将盖子小心翼翼打开,捧在掌中给晏信看,“这上面的字……奴婢若是抹了,这字便不在了……” 看到她像是捧着宝贝一样的动作,少年的心口像是长了绒毛,痒痒的,软软的。 “用吧,这是我专门给你的。”晏信望着面前女子染了绯色的面颊,许久都未曾移眼。 “那公子怎知,我受伤了?”宋知蕙一面问,一面撩开衣袖,当着晏信的面,开始抹药。 与那时在晏翊面前截然不同,那时的她只是正常给伤口涂药,今日的她则是特地提前染了粉色蔻丹,在抹药时用那指尖轻柔地沿着伤口位置,由上至下,缓缓抹了一遍,随后又画着圈的来回慢揉。 晏信视线从她面容缓缓移至那白皙的手臂上,看着他亲手在药膏上写下的字,入了她的肌肤。 那心底生出的绒毛似是又痒了一分。 “那日义父唤你们去安泰轩的时候,我在场,便听到了。”晏信缓缓移开视线,又朝宋知蕙面上看去,“我早就想给你送药了,但那几日……义父总唤你去过去,我想着许是他已经给了你药膏,便不必多此一举了。” 宋知蕙打圈的指尖微微一顿,也朝晏信看去,“王爷……王爷怎会给奴婢药呢?” 他不过是让她用了两日,谈不上是给她药,如晏信这般的,才是正常人做出来的事。 晏信抿了口早已放凉的茶水,又一副无意间想起来,随口一提的语气道:“外间都传义父宠你,我便也这般以为,却没想那日见到你时,竟会如此狼狈。” 晏信以往从不敢私下里打听晏翊的事,可心里的好奇实在压不住了,便试探地询问一二。 且他只是在关心宋知蕙,而非是在探究义父的行径,这应当是合乎情理的。 宋知蕙自然听出他到底想问的是什么了,也不在为难他,直接说了出来。 她垂眸盯着鞋尖,低低道:“奴婢低贱之身,王爷避之还来不及,怎敢奢求宠之……” 晏信倏然抬起眼来,望着她。 只见宋知蕙抽出绣帕,点着泛红眼尾道:“每每去安泰轩,奴婢便觉惶恐……” “为何?义父都对你……”晏信恍觉失言,赶忙改口,“你、你都做了什么?” 宋知蕙低低道:“奴婢只是跪着听训,王爷……在做自己的事。” 第二十三章 切莫放纵 晏信觉得他果然没有猜错,义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就连圣上都说,只要他看中的,但凡开口,便立即赐婚于他,可他从来都是摆手不愿,那般一个不近女色之人,定然不会去碰宋知蕙了。 至于那散乱的墨发,教场那命悬一线的场景,他是看在眼中的。 还有那脸颊上的墨迹,想到晏翊朝他扔来的砚台,他也能猜想出来,定是晏翊训着训着,一怒之下也朝她扔了东西。 想到这些,晏信沉默下来。 破笼 第20节 世人都以为他成了靖安王的义子,当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却不知这些年来他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宋知蕙说得不假,义父那张嘴一动,便叫人心中生惧,他自幼是在族人的夸赞中长大的,可自从来了义父膝下,每日便是数不尽的贬低与羞辱。 片刻后,晏信长出一口气,提醒道:“王爷严苛,日后你在他身旁做事,定要谨慎。” 宋知蕙尴尬道:“想来……应当也没有日后了,奴婢这般低贱,惹了王爷不悦,已被下令日后不允奴婢再去安泰轩了。” 想到时隔多日,的确未见义父在寻过宋知蕙,晏信心里那根弦又松几分,缓声宽慰她道:“不必妄自菲薄,个人的出身,又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说着,他又看向棋盘,“我还从未见过这般聪慧的女娘,日后与你下棋时,你莫要让我,我可是真心实意来请教的,待日后我与洪瑞那厮下棋时,看他如何再目中无人。” 仗着义父赏识他才智,那洪瑞连他都不放在眼里。 想到这些晏信便来气。 晏信口中的“日后”二字,可绝非随口一说,往后一连多日,他都用这法子将宋知蕙引到此处,与他下棋闲谈。 也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同宋知蕙在一起时,心情会极为舒畅,她又聪慧,又貌美,还总是用那钦佩的眸光看他,哪怕他下棋输了,她神色中也未见半分鄙夷,而是笑盈盈夸他进步飞速,只是稍微大意了些。 “公子要专心,定是很快就能赢我。”宋知蕙在他面前,已经不提那奴婢二字,这是晏信要求的。 晏信点头,朝那眉眼弯弯的眸子看去。 “公子又分心了……”宋知蕙说得声音极低,就像用羽毛在耳朵里撩了一下。 晏信垂眸吸气,将今晨叫人去买的栗子糕提到宋知蕙面前,这是山阳郡的特产,她前日说从未在山阳郡逛过,他便买了特产给她。 宋知蕙双手去接,鲜红的指尖从他手背轻轻划过。 这不经意的触碰,让少年的脸颊瞬间就起了薄红。 宋知蕙一副不知的模样,还在那里看着手中糕点,一双明眸中是兴奋与感激,也有一丝隐隐期待。 “我听云舒说,每年到了上元节,街上便极为热闹,还有花灯会,还有那百戏人……”宋知蕙越说声越小,眼中期待变成了失落。 晏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而出道:“我带你去。” 宋知蕙按下心喜,不可置信抬眼望她,“可我只是府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姬妾,未得王爷允许,我如何出得去?” “姬妾……” 晏信没有着急开口,却是在此刻给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 是啊,她不过是个姬妾罢了。 智贤轩的那些人凭什么可随意挑选,他身为府中公子,却连个女眷都未曾有过,凭什么他不可以? 义父不近女色,他难道也要与他一样,忍受着旁人私下里的那些话,一辈子都不碰女人吗? 晏信愈发下定主意,挺着笔直的后脊,向宋知蕙保证道:“蕙娘你放心,我既是开口承诺于你,便不会作假。” “好,我信公子。”宋知蕙朝他柔柔弯唇,那红色的朱唇也不知为何,在日光下闪着亮光,晏信也不似最初那般不敢直视,而是看了许久,才缓缓收回视线。 宋知蕙知道少年心弦已动,却不知待他真正寻到机会还需多久,索性就加快了节奏。 那日之后,赵嬷嬷再来寻她时,她并未与他见面。 因她染了风寒,病倒在床榻上。 情最浓时,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晏信吩咐下去,抓了最好的药给她,钱财都不是事,只要能将她快些医好,才是最要紧的。 那种盼着与她相见,却见不到的日子,让晏信太过难捱,也在这份煎熬中,心底的那颗种子正疯狂的成长着。 另一边的晏翊,明明两月未与宋知蕙见面,却从某种角度来讲,他时常都能见到她。 最初那次,便是盛怒之下将她赶走的那个晚上。 他在池房的温泉中,喝下一壶酒,半阖着眼休息时,却见那幽兰月色下,宋知蕙只着一件里衣跪在池边。 那白皙肩颈落在眼中,他不由意动。 可就在他将手放入水中之时,那宋知蕙竟忽然起身,走入池中。 她竟敢不遵从他的旨意。 晏翊瞬间沉了脸色,正要斥责出声,却见宋知蕙已来到他身前,用那令他一听便厌烦的沉缓语气问道:“王爷这般辛苦,便让奴婢帮王爷吧?” 话落,她从水中推开了他的手,握住的刹那,一股强烈窒闷的眩晕感袭来,晏翊瞬间睁眼。 看到面前薄帐,晏翊长出一口气,原是着了梦魇。 好在是个梦,若是真的,那宋知蕙便没命活了,他必是先将她那只爪子砍掉,想到梦中那白皙修长的手…… 晏翊阴鸷的眉眼微垂,才意识到不知何时,那亵裤湿了。 类似这样的梦,还不止一次出现。 就在那罗汉椅前,宋知蕙跪在地上,请求于他,望那《尚书》著完以后,他能允诺许她自由。 他眸色阴沉,望着身前那胆敢与她直视的眉眼。 可就在此时,宋知蕙忽地落了眸光,望向他身前松松垮垮系着的腰带,眉梢微挑,“若奴婢知道王爷那晚这样难受,奴婢便不走了……留下来帮王爷便是。” 说着,她竟抬手扯了那腰带,身前的丝绸薄衫彻底敞开。 他在梦中叫她滚,她却是一脸挑衅地越凑越近,直到唇瓣相触的瞬间,晏翊再度猛然睁眼。 晏翊揉了揉眉心。 比起最初骤然清醒时的窒闷感,这两月梦的多了,似是有了几分缓解,没有那般难受了。 屋外夜色正浓,淡黄的薄帐内,晏翊坐起身来。 亵裤再次湿透,喉咙如冒火般干涩到有些发痛。 “来人。”他哑声朝外喊道。 很快便有侍从提灯而入,“王爷有何吩咐?” 想到宋知蕙那带着挑衅的眼神,还有书案旁胆敢拒他的那番话,晏翊便想直接将她杖毙。 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最后又给生生咽了回去。 就这样过了两月,某日一早,晏翊在教场练习骑射。 口干时在一旁饮水,晏信寻到他面前,明明这二人日日都要见面,晏翊却恍然间发觉晏信高了许多。 “这几日看你有所长进。”晏翊缓缓颔首,少见地夸赞了两句,还示意他坐下喝水。 晏信未坐,似有话要说。 晏翊挥退身侧侍从,抬眼看他,“说。” 晏信道:“父王,儿臣已近弱冠,院中……尚无女眷。” 晏信不提,晏翊倒是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一个是他自己在女色之事上向来克制,与晏信一起时,很难往这些方面去想;还有一个便是在他眼中,他一直将晏信当做孩童。 想到当初十岁的孩子才及他腰侧高,如今已经快要与他平视,晏翊心中也生出怅然。 “男女之事,人之常情,你这年纪是该添置了。”晏翊点头道。 这是晏信第一次与晏翊开口,他已经做好了会被训斥的准备,却没想晏翊竟会答应。 “但行此事,必要克制。”晏翊提醒他道,“若克制不住,日后必然生乱。” 晏信点头应是。 晏翊抬眼看他,“是看中了何人,可需孤去替你做主?” 见晏信似在犹豫,晏翊又道:“只管开口,只要是大东之内,纵是洛阳城中的天之骄女,但凡你看中,孤都能为你做主。” 晏信相信晏翊有这个能力,可此话一出,便让他更加难以开口。 晏翊明显对他寄予厚望,可若是听了他的答案,怕是会当场动怒,又要责骂他不争气。 晏信不想挨骂,也不想听见那些羞辱蕙娘的话。 他握了握拳,低道:“儿臣尚未立业,暂还不想成家,只是想平日稍作消遣。” “好。”还算是个有抱负的,晏翊搁下水杯,点头道:“东西两苑,随你。” 临了,他还不忘又提醒道:“切莫放纵,当心伤了根基,迷了心智。” 想他能够走到今日,正是因为克己。 晏信离开之时,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这是晏翊从未见过的。 晏翊不免有几分怔神,待片刻后,他起身回了安泰轩。 用早膳时,晏翊又想起方才教场上的事来,也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他唤来刘福,问道:“晏信去了何处?” 刘福忙差人去查,片刻后回来禀报,“回王爷,信公子去了西苑。” 这个时间人在西苑,那便是未曾用过早膳。 他才刚刚应允,晏信就这般迫不及待,如此沉不住气,往后岂不是要被女色牵着走? 想到诸多王孙贵子家中的那些个只知吃喝玩乐的混账们,晏翊便沉了脸色。 他搁下碗筷,不紧不慢擦着唇角,“去西苑,孤倒要看看,他是着了何人的道。” 第二十四章 你杀了她 晏信在教场得了晏翊的应允后,少年激动的心再也安耐不住,直接就寻到了西苑,抬手就是两个金饼赏给了赵嬷嬷。 “蕙娘的风寒如何了?”晏信还是想亲自将这好消息说于她听。 赵嬷嬷道:“老奴日日都去看,这两日宋娘子明显是好多了。” “那便好,我还在亭中等她,让她多穿些,莫要着急。”一提到宋知蕙,晏信眉眼中尽是暖意。 宋知蕙这风寒本就是她故意为之,算不得重,再加上晏信送来的各式药材,早就好了七七八八,她是故意熬着不去见他,为的就是激这少年一把。 如今似是有了效果,不然他也不会这般早,便着急忙慌来寻她,且听赵嬷嬷说,他直接来了西苑正门,能够如此明目张胆,以晏信的性子,事情应当是稳妥了。 窝在这王府后宅里,她根本逃不出去,只有去了晏信身侧,她才能寻机会离开,只是没想到,事情会进展的如此顺利。 宋知蕙等这一日已经许久,她坐在梳妆台前,细细查了指尖上的蔻丹,又清了口齿,将唇脂在唇瓣上薄薄点了一层,待快干透时,又添了一层她特地调制的蜜油,这蜜油不仅吃起来香甜,在日光下还透着晶莹的亮光。 她从柜中挑选了两人头一次在石亭见面时的那件衣裙。 破笼 第21节 淡淡的鹅黄色,虽说有些单薄,可越是单薄,才能越是激发男子的保护欲。 宋知蕙穿上衣裙,梳好发髻,深吸一口气,带着云舒朝外走去。 石亭内,晏信已是坐不住了,不住朝那园口的方向张望。 直至那抹鹅黄出现,他终是忍不住头一次快步迎了过去。 看到来人的瞬间,宋知蕙红了眼尾,“公子……” 晏信一阵心疼,忙问她,“怎么了蕙娘?” 宋知蕙摇了摇头,那双勾人心弦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晏信,“我只是许久未见公子,心里惦念……” 她声音越说越小,耳垂也在寒风中愈发红润。 晏信又是何曾不想,不过想到接下来的话,他扬起了唇角,与宋知蕙一道并肩而行,朝那亭中走去。 “我今日有一喜事。”晏信道。 宋知蕙惊讶问他,“何事?” 晏信故作神秘,只笑道:“先与我下棋,若你能赢,我便告诉你。” 第一盘宋知蕙故意输给了晏信。 她笑盈盈望他道:“公子好厉害啊,我都招架不住了。” 晏信何曾被人这般夸赞过,且还是如此娇滴滴一女娘,他那后脊不由又挺直了几分。 要说他近日来棋艺的确得了长进,前两日与那洪瑞下时,逼得洪瑞都失了脸色。 第二盘晏信又赢了。 宋知蕙一副没心思再下的模样,将晏信逗笑,指着棋盘道,“蕙娘今日不够专注,总是看我作何?” 宋知蕙红着脸颊,轻咳两声。 直到现在晏信才反应过来,宋知蕙今日穿得太过单薄,赶忙起身脱下最外面那层裘衣,要给宋知蕙穿。 “这可使不得,我若穿了,你可怎么办?”宋知蕙连连摆手,自责道,“都怨我,一想到要见公子,便着急出来,忘记添衣了……” 晏信一听这话,心都要酥了,哪里还会怪她,干脆直接起身过去将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 两人靠近之时,一股好闻的甜香扑入鼻腔,晏信心绪骤然凌乱,恨不能当即便揽她入怀。 “听话,穿上。”晏信语气轻缓,双手隔着那裘衣,按在她肩上,“你刚病愈,不能再沾了寒气。” 宋知蕙缓缓点头,终是接受了这番好意。 晏信望着面前那红润晶莹的朱唇,喉结抽动,慢慢朝她靠近。 宋知蕙慌忙垂首与他避开,不管晏信现在说得多天花乱坠,不到她离开西苑的那一刻,她是不能轻易让他触碰的,否则男人那性子,轻易得到便不再珍惜,没准过两日就又寻了旁人,她岂不是白费一番力气。 宋知蕙作势羞涩,朝那园口方向的云舒和侍从看去一眼,“下完这盘棋,公子该与我说到底是何喜事了。” 晏信深吸一口气,也慢慢恢复了理智,他将她松开,又坐回了原处。 这第三盘棋,眼看宋知蕙又一次处于劣势,晏信彻底安耐不住,他这养气功夫到底还是略逊一筹。 他落下一子,抬起眼目不转睛望着宋知蕙,“今晨父王与我说,东西两苑,随我挑。” 宋知蕙讶然抬眼,“挑什么啊?” 晏信含笑看她。 宋知蕙怔了一瞬,一副此刻才反应过来的模样。 她唇瓣微张,不可置信地望着晏信,“王爷允了?” 这当中的惊讶也不全是作假,毕竟她的确没想到,晏翊会将她这般轻松放过,不过仔细想来,晏翊那般性情不定之人,做出什么都不算稀奇。 晏信眉眼柔情地朝她点头,“蕙娘,日后我定不再让你受苦了,今日就从那西苑搬出来吧。” 虽说之前已经猜出几分,可如今切切实实听到这番话,宋知蕙深吸了一口气,遂又缓缓呼出,那激动的神情溢于言表。 “日后……便有公子护我了。” 她与他眸光相视,那双水一样的眸子里,泛着晶莹, “蕙娘……”晏信缓缓抬手,一面要帮她拂去那眼尾的泪珠,一面想对她诉说情愫,可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面容之时,一道熟悉的沉冷声音忽然传来。 “怪不得洪瑞说你棋艺渐长,原是在躲在此处偷学了。” 亭中二人皆是一惊,朝那园口看去。 是晏翊。 晏信知道晏翊不喜宋知蕙,下意识便立即收回了手,可转念一想,他已得了晏翊应允,便正了正神,起身去迎。 宋知蕙只是扫了一眼,便赶忙垂首,跟在晏信身后,随他一道上前。 晏翊弯着唇角,似笑非笑,又是一副辨不出喜怒之色,只三五下,便阔步来到亭外。 身后的晨光将他身影照得极长,再加上他原就体格宽阔,此时竟如同一团阴云笼罩在这二人身前。 “父王。”晏信朝他行礼。 “王爷吉祥。”宋知蕙屈腿,尽可能将自己隐在晏信身后。 晏翊没有说话,神情也不辨喜怒,只静静打量着身前这两人。 他的目光最先落在宋知蕙身上,看到她今日一身明亮的鹅黄衣裙,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之前几次去安泰轩时,她皆身着冬衣,将自己裹得厚厚实实,哪里能如此刻一般凸显出玲珑身姿,再看她肩上搭的裘衣…… 晏翊眸光沉了沉,提步朝亭中走去,“来,孤看你们下棋。” 在他走过宋知蕙身侧时,宋知蕙莫名感到一阵寒意,她又朝晏信身侧缩去。 晏信朝她做了一个唇语:别怕。 宋知蕙缓缓点头。 与三人初次在春宝阁见面的那晚一样,晏信与宋知蕙下棋,晏翊站在二人身旁观看。 只是与那时相比,此刻晏翊带给宋知蕙的威压感,似乎更加强烈,对面的晏信却浑然不觉,当真开始与她认真下棋。 晏翊垂眸的瞬间,就被那白花花的指尖上那抹鲜红所吸引。 呵,还特地染了蔻丹。 晏翊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握拳,“可选了人?” 听似平静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晏信脸颊腾地一下便红了,下意识抬眼看向宋知蕙,想到晏翊对她的不喜,遂还是先将话咽了回去,“儿臣正、正在选……” “哦?”晏翊语气依旧淡然,“孤听闻,你是直接从教场寻过来的?” 宋知蕙早已心中敲鼓,晏信似还未听出异样,红着那张脸道:“是。” “未曾用膳,不饿?”晏翊问。 晏信落下一子道:“不饿。” 好一个不饿,想必是此处的美色就能将他喂饱了。 晏翊不再开口,从身上取出那双黑色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了起来,“这两月多,你日日会来?” 宋知蕙余光扫到他动作,那股不安感更加强烈,她怕晏信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便抢先道:“公子与奴婢只是偶尔会……” “放肆。”晏翊语气倏然沉冷,“孤何曾问你?” 宋知蕙当即搁下手中棋子,起身跪地。 晏信也是一惊,可看到宋知蕙如此惊惧的模样,便顾不得其他,立即护在了她的身前。 看到这一幕,晏翊忽地嗤笑一声,那声音令人心尖也跟着颤了一下,“你想要之人,是她?” 说罢,一双冷眸落在晏信身上,“想好了再回孤。” 晏信此刻已然意识到了不对,但一想到身后之人是他的蕙娘,便握紧双拳,肯定道:“是,儿臣想要之人正是宋知蕙。” “不可。”晏翊冷道。 晏信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竟开口反问,“为何?父王不是说了,随儿臣挑?” 晏翊没有回答,只含着那抹冷笑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宋知蕙。 好一副柔弱不堪,惧怕到极致的模样。 他记得在安泰轩时,她可比现在的胆子大多了。 晏翊眸中更冷,嘴上还噙着那抹冷笑,开口问道:“你呢?你可愿意?” 宋知蕙颤声回道:“奴婢卑贱,不敢做主,全凭公子……” “自知卑贱,还敢觊觎孤的儿子?”晏翊沉声将她打断,那不怒自威的神色,连晏信都被吓得朝后退了一步。 可垂眼看见猛地瑟缩了一下的宋知蕙,晏信又顿时心疼不已,想到他已是男人,而非一个孩童,便再度鼓起勇气。 “不关蕙娘的事!”晏信抬起眼来,生平第一次出言反驳晏翊,“是儿臣心悦蕙娘在先。” 蕙娘? 晏翊没有说话,缓缓朝两人身前走去,晏信这才发现晏翊戴了手套,蓦地心口一沉,定定地站在那里不敢再动。 “府内姬妾无数,孤要你挑,你便挑了一个妓子出来?”晏翊脚步停在了宋知蕙身旁,居高临下地低睨着道,“便是随意拉个婢子过来,也比她干净。” 晏信着急反驳,“不,蕙娘不脏,她……” “晏信。”晏翊幽幽朝他看去,“一个妓子就勾得你方寸大乱,若日后上了战场,去了朝堂,你何如立身?” 单听看这番说词,便如同一个苦口婆心的慈父,在教导儿子。 可这话从晏翊口中道出,那诡异的平静感却让人感受不到半分慈爱,反而愈发觉得胆颤。 “蕙娘没有勾引儿臣,是儿臣……”晏信这次开口,气势已明显不如方才。 未曾勾引? 他从前以为她在他身侧那番举动是在蓄意勾引,如今看到她与晏信在一处的模样,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处心积虑。 晏翊面色已是沉得可怕,他抬脚踩在宋知蕙鹅黄的衣袖上,“如此天寒地冻,她与你见面只着单衣,不正是要你宽衣给她?” 被当面戳破戏码,宋知蕙将头垂得更低,却听身前又传来晏信的声音,“父王真的错怪蕙娘了,这裘衣是我硬要给她的。” 晏翊忽地笑了。 破笼 第22节 那沉沉的低笑声仿若是从地底而出,令人毛骨悚然。 片刻后,“咣当”一声,一柄匕首落在两人身前。 “是你杀了她,还是孤亲自动手,将你二人一并了结?” 第二十五章 【三合一】奴婢帮王爷…… 石亭内, 随着那道寒光坠地,空气仿佛瞬间凝结。 那朗润的少年已被吓得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里, 晏信见过晏翊杀过许多人,每次看见之时, 他都会心中生惧, 惧怕某一日, 那刀便要冲他而来, 所以他从敢与晏翊争辩,也不敢再他面前躲言。 可今日他也不知为何,竟将事情走到了这一步。 晏信望着脚边匕首,那垂在身侧的双手在不住轻颤,这一日到底还是来了…… 不, 他还有的选,他还能活下去, 只要捡起刀……杀了蕙娘。 此刻身后的宋知蕙也已慢慢抬起头来, 见晏信缓缓躬身似要捡那匕首,便用力阖了阖眼,待再次睁开时,她神色已定, 忽然跪坐起身, 扬声打破了这片沉寂。 “奴婢知错,愿王爷宽恕,给奴婢赎罪的机会。” 宋知蕙深知不论晏信选了哪个, 她今日都要死在这石亭当中,所以她不能等下去,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为自己某条活路。 晏翊没有说话,只居高临下地用那幽冷目光望着她。 见他并未呵斥,宋知蕙干脆壮着胆子继续道:“不论孔、孟,孙、吴,又或是《三略》《六韬》,奴婢皆能为王爷所著……若到时王爷不满,再杀奴婢也不迟。” 清冷的声音里不见半分娇弱,方才还惧到颤抖的身影,此时也挺得笔直。 死到临头,还能巧舌如簧的与他谈条件。 这般模样才是真正的她。 晏翊冷冷扬起唇角,朝一旁晏信睨去一眼,带着几分讽意地幽幽道:“孤以为你二人情深,到了此刻你会说,都是你的错,你一力承担,让孤宽恕晏信,你倒是好,开口闭口只提自己。” 这是明晃晃的挑拨。 晏信是晏翊的义子,便不是亲生,也养在膝下近十年,如今只是挑选姬妾时与他争执几句,她不信晏翊真能下得去手,今日这亭中唯一需要为性命忧心的,只有她自己。 可晏信却想不明白这当中道理,还当真捡起那把匕首,缓缓朝她转过身来。 宋知蕙连忙朝后退开,双眼瞬间泛红,“公子!公子不要……公子说过会护蕙娘的……” 明明已是下了决心,可看到这张泪眸,晏信还是停住了脚步。 这是蕙娘,是他生平头一次心动之人。 见他似有所动,宋知蕙便噙着眼泪朝他弯唇,“公子无双,蕙娘相信公子……” 晏信顿觉刀柄烫手,烫得他快要握不住。 余光扫到一旁的晏翊,一个念头陡然生出。 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见过晏翊与人近身肉搏,也许他不善于此…… 似是觉察出晏信的异样,晏翊那双冷眸倏地一下朝他看来。 眸光相触的瞬间,晏信猛然一个哆嗦,回过神来,连忙移开视线看向宋知蕙。 “蕙娘……”他朝她迈出一步,举起颤抖的手臂,“对、对不起……我……” “蠢货。” 一声轻嗤,晏翊箭步而上,不等那二人反应,便见匕首已回到他掌中,眨眼之间,一道鲜血飞溅长空。 晏信倏然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晏翊,双手拼命捂住脖子,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涌出,他摇晃着朝后退去,整个身子重重倒在地上,不住地挣扎颤动。 宋知蕙当即愣住,失神地望着眼前一切,那额上被溅的血迹,缓缓向下滑落,落入她眼中,模糊了视线。 他当真杀了晏信,杀了养在身侧多年的义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绝望在心中不断翻涌这让她瞬间想起了许久前那片血红的荒山。 “可知孤为何杀他?”晏翊沉冷的声音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宋知蕙木然地缓缓抬起眼来。 血红的视线里,晏翊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面前,用那冰凉的匕首将她下巴缓缓抬起,迫她与他直视。 “因他无用。”晏翊语气中听不到任何情绪,那双眼睛里似还带着几分嘲讽,“你落泪了,这眼泪是为他,还是为你自己?” 宋知蕙望着晏翊,那闪着晶莹光泽的朱唇,不住轻颤,却半晌也说不清楚一个字来。 “杨心仪。”晏翊眼眸微眯,冷冷念出她真名,“别与孤装,死人堆里你都爬得出来,死一个晏信便将你吓傻了?” 听到名字的刹那,宋知蕙骤然回神,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她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用力屏住呼吸,紧紧将那发颤的牙根咬住。 见她已是清醒过来,晏翊收了匕首,晏信的帐已经清算,如今该到她了。 “去安泰轩。” 说罢,他将沾血的黑色手套丢在身后,提步便朝石亭外走去。 听到身后步伐声越来越远,宋知蕙再次用力合眼,待睁开后,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她扶着石凳摇晃起身,余光中的那道身影已是不动,她紧了紧袖中双拳,脱下裘衣,盖在了晏信身上,随后一步一步走下石亭。 云舒已不见踪影,等在园口的是刘福。 那亭中一切刘福皆是看在眼中,虽是因为站得远,没有听清几人谈话,但晏信的举动却不难猜,他要挑的那人是宋知蕙。 刘福不由叹气,那晏信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当年那般机灵的孩子,怎么就这样执拗,半分眼色都瞧不出,这么多年来,王爷房中可进过哪个女子,便是进了,又有哪个能活着出来。 叹完晏信,又叹晏翊。 但凡是个人,八年的光阴怎么也要生出几分情谊,怎就说杀就杀……便是养个猫儿狗儿,也下不去手啊。 不过他跟在晏翊身旁几十年了,对晏翊的脾性相当熟悉,这就是个冷面杀神,做起事来不讲情面,也不留余地。 再看这身旁的宋知蕙,刘福又是一声长叹,忍不住低声道:“到了安泰轩,娘子可莫要与王爷争辩。” 宋知蕙边走边用帕子擦了面上血迹,朝刘福点头应是。 没走两步,刘福再一次低低开口:“老奴也不知猜的准不准,还望娘子将这句话放在心上,王爷是在意娘子的。” 在意? 宋知蕙可不会相信,他在意的只有他自己。 两人回到安泰轩,晏翊已清了身上血迹,衣裳鞋靴也皆已换过。 他半靠在罗汉椅上,也不知在想何事,望着那山水屏风出神。 片刻后,刘福带着宋知蕙在外求见。 晏翊敛眸,只唤宋知蕙入内。 推门前,刘福笑着朝宋知蕙递了个眼色。 到底是从宫里出来的,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唏嘘过后也就翻篇了,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宋知蕙意会,朝他点头时也扯了下唇角。 与放在亭中相比,此刻的宋知蕙才是她原本该有的样子,且单从面上已经看不出惊惧来。 她一进屋便跪在了地毯上。 身着单衣走了这一路,手脚冻得几乎失了知觉,幸好一到冬日,晏翊这屋里会烧地龙,温热的气息穿过地毯,渐渐让她的腿脚恢复了知觉,那苍白的脸也有了几分血色。 晏翊没急着说话,只静静端倪着她,没了那碍眼的裘衣,哪怕她衣裙染了血迹,也让人莫名舒心。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晏翊终是缓缓开口:“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知蕙垂眼盯着地毯,一开口,嗓音有些干哑,“立冬那日。” 晏翊淡道:“说谎。” 宋知蕙没有说谎,但很快意识到晏翊可能问的不是这个,便又立即补充道:“立冬那日是与公子初次在石亭见面,在此之前,我们在安泰轩外也碰到过一次,那晚公子送了药膏给奴婢。” 晏翊指尖在矮案几上敲了两下,“还是谎话。” 宋知蕙不急着争辩,心平气和阐述道:“奴婢那日从书房离开后,碰巧在外遇见了公子,刘公公也是知晓的,他见奴婢模样狼狈,便起了怜悯。” 她徐徐说着,晏信送来药膏给她,又命人给她填了炭盆等等事宜,到了后来,两人立冬见面,也只是下棋。 “有个名为洪瑞的幕僚,他棋艺高绝,公子想让我教他,所以才会时常来寻。” 她此刻将那“偶尔”碰面,已经改口成了“时常”,这便是在告诉晏翊,她所说句句为真,她不敢再欺瞒于他。 话说至此,宋知蕙微微抬眼,碰上晏翊那微黯的眸光,又立即垂下眼睫,“下棋的过程中,会闲谈一二,得知奴婢未曾来过兖州,公子就与奴婢介绍这边习俗,带些栗子糕……” 她说了两人之间许多事,但大多都是用寻常词汇去形容,比如这栗子糕,还有上元节的热闹非凡,因好奇未曾见过,所以晏信才说要带她去。 “奴婢身份不便,信公子便想了……这个主意。”宋知蕙说着,又去看晏翊脸色。 他已是坐起了身子,手中端着茶盏,“他想的?” 宋知蕙答是。 晏翊弯唇抬眼,“再不说实话,那舌头便不必要了。” 宋知蕙喉中一紧,连忙垂眸,“是……是奴婢暗示的。” 晏翊收回视线,呷了一口茶,悠悠开口:“西苑现在管事的是赵嬷嬷吧,要孤杀了她,你才肯说实话?” 宋知蕙是彻底不知道晏翊到底要听什么,她已经承认了,他为何还要咄咄逼人,“奴婢方才句句为真……” “从幽州回来的路上,你二人在溪边可是聊了许久。”晏翊搁下茶盏,提醒道。 宋知蕙恍然抬眼,又对上了晏翊那双狭长双眸。 “来,孤今日无事,你细细说予孤听。”说罢,他从玉蝶中拿出松实,剥开吃了起来。 宋知蕙一阵心慌过后,逐渐稳住了心神。 晏翊知道溪边之事,但具体知道到何种程度,宋知蕙并不清楚,可不论如何,晏翊的耐性是有限的,她不觉得他只是拿赵嬷嬷吓唬她。 她之后所言稍有不慎,今日便还会有人遭殃,或是旁人,又或是她自己。 她深深吸气,开口道:“奴婢那时很害怕,不知道王爷为何要带走奴婢,在溪边时就想趁机套公子的话。” “套出了何事?”晏翊问。 破笼 第23节 宋知蕙如实回答:“公子说奴婢给赵凌出的计谋,害苦了王爷。” 晏翊冷笑。 怪不得这宋知蕙能猜出他与乌恒有关,原是那蠢货失言,初次见面的女子都能套出他的话来,果然不堪重用,没白杀。 “继续说。”晏翊声音比之方才多了份寒意。 宋知蕙仔细翻寻着有关晏信的记忆,“回到府中那晚,公子请了郎中去西苑……” “是孤下的令。”晏翊冷声打断。 宋知蕙愣了一下。 晏翊不耐地又敲案几。 宋知蕙连忙继续道:“回府之后的事,便是奴婢之前所说……直到教场那日……” 提起教场,晏翊剥那松实的手停住了,他抬眼朝她看去,“所以那日晨起来寻孤,的确是为了晏信。” 他不是在问,而是说得肯定,因他早就这般猜测了,没想到当真如此。 想到那日听刘福说她一早寻来,他还以为她是着急要见他,晏翊便想要发笑。 冷冷笑了两声,晏翊的眸光更加沉冷,那三箭也没白射,应该再往下一些,让她知道疼了,也许后面她就不敢生事了。 这“的确”二字一出,宋知蕙立即就明白过来,那日的三箭原是因为晏信。 那日她也是看到晏翊一直在全神贯注练骑射,才敢偷偷朝晏信看去,满共就那两眼,好巧不巧就落入了晏翊眼中。 “为何勾他?”晏翊问。 “因为害怕。”宋知蕙慢慢抬眼,去看晏翊神色,“怕奴婢写完《尚书》后,便没命活了……” 晏翊也看着她,语气里透着不屑,“孤若真要你死,你以为他能护得住你?” 宋知蕙吸气道:“是奴婢愚笨。” 愚笨?她可不笨,这阖府上下寻不出第二个这般诡诈之人了。 “日后记住了,”晏翊说着,缓缓起身,“你的命,由孤说得算,孤若要你死,这世间无人能护你。” 宽阔的身影再次如高山般伫立在她身前,那熟悉的威严与压迫,让她心跳倏然一紧,呼吸也愈发不畅。 宋知蕙泛白的唇瓣微颤,伏在他身前叩首道:“是,奴婢谨记。” 默了许久后,上首轻飘飘落下一句话,“可喜欢他?” 伏地的宋知蕙摇了摇头。 屋内再度陷入沉默,片刻后他又淡淡问她,做过什么,到了哪个地步。 “公子恪守礼仪,未经王爷允许,奴婢与他从未碰触。” 宋知蕙不明白晏翊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她是入过春宝阁的,又与赵凌在一起过,这些他应当是知道的。 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许是晏翊嫌她脏,怕她污了自己的义子,不过晏信已死,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晏翊的心思宋知蕙实在猜不透。 他顿了片刻,又问道:“知道孤为何留你?” 想起他在亭中动手之后,说出的那些话,宋知蕙思忖着试探出声,“因为……奴婢于王爷有用,王爷赏奴婢才智?” 晏翊冷然地望着那伏在脚边的身影,恍惚间那梦中的场景似有浮现在了眼前。 她此番回答,是对,却也不全对。 须臾,晏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收回冷眸,沉声道:“做错事是需要承担后果的。” 宋知蕙态度诚恳地起身再度叩首,“是,全凭王爷责罚。” “跪着,待孤何时气顺了,你何时再起。”晏翊说罢,提步而出。 听他脚步声越来越远,宋知蕙才缓缓从地上起身,她抬眼环顾四周,这房中看似仅她一人,可她不信晏翊寝屋这般重要之地,背后没有那些暗卫盯着。 在来兖州的路上她就吃过一次亏,同样的坑她不能跳两次。 宋知蕙就这般穿着染了血的衣裙,不吃不喝,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地毯上。 晏翊在前厅议事,午膳也没回安泰轩,直到夜里在旁间用晚膳时,刘福差人去备浴,想起那还在屋中跪着的宋知蕙,便试探性地提了一嘴。 “她给了你什么好处?”晏翊细细咀嚼着五香牛肉,不冷不淡问刘福。 刘福赶忙摆手,“王爷莫要打趣奴才,老奴可与那宋娘子不熟,是想着沐浴过后,王爷要回屋就寝,不知可要安排一下那宋娘子?” 晏翊没有回话,望着面前饭菜若有所思。 刘福也不想再叨扰晏翊,可奈何还有一事,已经让他头疼了一整日,眼看天色已晚,不得不开口了,“王爷,那……信公子身后事……” 晏翊慢慢回神,又夹一片牛肉放入碗中,“这世上每日死那般多人,他死了算什么稀奇,埋了就是。” 刘福面露难色,说起来是义子,可当初晏信也是入了族谱,算是半个皇室众人,他这一死,对洛阳那边也是需要交代一番的。 “那……宫里要是问起,该如何呈上?”刘福又问。 “如实呈上便是。”晏翊淡道。 刘福又是一噎,试探道:“那那……那能说是被王爷……” 晏翊剑眉微沉,“是孤杀的,杀便杀了,一个不成器的,留着也是祸害。” 他不是没给过晏信机会,毕竟他也不愿承认当初自己挑选义子时走了眼,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挑战他的耐性。 光是在今日的石亭里,他就给了他数次机会,可他偏是一次都抓不住。 他让他想好了再回答,他明明已经觉察出异样,却执意说了是那宋知蕙。 他已表明不可,他还敢与他争辩,且一而再再而三为那宋知蕙与他辩驳。 最为可笑的是哪怕他已明确点出,宋知蕙是存了勾引之心,他竟还看不出,继续为她说话。 他最后一次给了他机会,明明连那宋知蕙都看得出,所谓抉择,并不是毫无退路。 他可求他,可服输,可他却笨到当真握了那刀刃,且还敢在看他时动了杀念。 “人可以无能,也可以不忠。”晏翊搁下碗筷,擦着唇角道,“但不能既无能,又不忠。” 话落,晏翊眸中闪过一丝隐隐的异样。 从池房出来后,他回到寝屋。 今晨晏信寻宋知蕙时,她也未来及用早膳,本以为两人只是说说话,她便能回西苑,却没想生了这样的事端。 所以这一整日,宋知蕙滴米未进,也未曾饮水,还在外冻了一路,又跪了这般久,她这身子早就熬不住,晕了过去。 晏翊绕过屏风,看到地毯上那一动不动鹅黄身影,眉心倏然紧蹙,可紧接着他看到那胸口还在起伏,深蹙的眉心便松了几分。 他轻慢了脚步上前,立在她身旁,从那绣鞋一点一点向上看去,却是越看越想发笑。 他笑的是自己。 笑他以为他的意动是因为她耍了手段,可看到眼前这番装扮,他才知道那些意动,当真是他自己想动。 她甚至从未有过勾引他的打算。 一团莫名的火气瞬间涌上心头,堵得晏翊呼吸都快要不畅,他冷冷收回目光,快步走到罗汉椅旁,一把拿起小案几上的茶水,转身就朝宋知蕙脸上泼去。 冰冷的茶水落在额间,宋知蕙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可沾了水的视线变得无比模糊,大脑也浑浑噩噩变得迟钝。 她缓了半晌,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在哪儿,这面前的黑影是谁。 “王爷……”她双唇已经干裂到渗出血迹,嗓子也干涩的几乎听不到声,柔细的胳膊也是撑了好几次,才勉勉强强半撑起身,“王爷恕罪……奴婢是晕倒了,不是偷懒……” 晏翊不知为何,看她在他眼前这般模样,便心中更加烦闷,在加上那方才升起的火,两股情绪叠在一处,让他一开口便含了怒意,“可知错?” 宋知蕙赶忙垂眸,“奴婢知错……” “错在何处?”晏翊冷道。 宋知蕙不必细想,就能脱口而出,“自知卑贱,还妄图勾引公子……” 她因为实在无力的原因,说起话来便十分费力,光这两句话便说得她气喘连连,她身前被茶水沾湿,在加上衣裙单薄的缘故,此刻就贴在她胸口上。 晏翊本是要看她,却莫名扫过那一处时,视线有了片刻停留。 未见晏翊再有声音,宋知蕙以为是她没有说对,或者还有何遗漏,拼命的让自己回忆,可她头实在太痛,想了半晌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还有错处,直到眸光无意从那丝绸薄衫下扫过,她才恍然间想起一事——晏翊总说她勾引他。 宋知蕙虽然并未这样做,可他不止一次这样警告过她,她心中微叹,言不由衷道,“奴婢……也不该勾引王爷。” 心口那团火气似是瞬间被人倒了盆油,晏翊骤然回神,那双眼睛更加冷沉,他不由斥道:“滚出去跪着!” 宋知蕙实在不知哪里出了错,她只能领命,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走出了寝屋,就跪在院中。 晏翊不信他几十年养下的定性,能被一个女子左右。 他不去理会心中意动,搁了床帐合眼躺在床榻上,屏气凝神,开始在默背《礼记》。 今晚屋外风寒,吹得窗纸直颤,那繁杂的声音让晏翊不由蹙眉,他觉得自己今日约摸是睡不着了。 正准备起身唤人,便听见有人推门进来。 推门声很轻,但晏翊耳力极好,还是让他听出来了。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起身,而是不动声色将手伸入枕下。 一个身影缓缓走进里间,眼看便要来到床边,却见那身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微哑着嗓音轻唤道:“王爷……” 熟悉的声音让晏翊松开了枕下的匕首,“谁让你进来的?” “奴婢知错了。”她哽咽着抹泪,“往后奴婢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王爷……” “王爷,外面好冷啊……奴婢可否进来暖暖身子?”她柔柔唤他,甚至一面哭求,还一面朝床榻膝行。 两人之间此刻只隔着薄薄纱帐,屋外的月光透光窗纸,又一次变得幽兰,而这幽兰光线,就落在宋知蕙的身影上。 晏翊想要拒绝,可莫名觉得心口燥热,喉中生火。 宋知蕙抽开衣带,缓缓退去那身鹅黄,只留里衣在身,那修长白皙的脖颈,在幽兰光线下让晏翊再次意动。 他坐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纱帐外,那缓缓抬起的细长手臂,隔着纱帐,那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试探性在他身前轻点了一下。 晏翊顿觉头皮发麻,那意动之感从未如此强烈,强烈到能觉出胀痛。 “奴婢帮王爷……”她说着,俯身上前,用那闪着晶莹亮光的红唇慢慢地,轻轻地,一点点碰触。 没有窒闷,没有眩晕,只有那无与伦比的舒意。 破笼 第24节 一阵寒风猛烈地敲击在窗纸上,晏翊倏然睁眼。 房间内一片昏暗,帐外也没有任何身影。 意识到又遭了梦魇,他蹙眉起身,按揉着太阳穴。 在那梦中,她似是越来越放肆了,可从前她碰他时,他都会因为发病而惊醒,可方才却不是因为发病,而是因为风声的缘故。 晏翊坐在床榻上,许久未动。 深冬的山阳郡迎来了第一场雪。 细密的雪花从夜空飘落。 宋知蕙跪在院中冰冷的石板上,膝盖已不知疼痛,似也不觉得如之前那般冷了。 兴许,她要熬不过今夜了吧。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被她狠狠压了下去。 一个人想要活着,这有错吗? 她没有错,错的人不是她,既不是她,她便不能死! 强大的意志力支让她没有倒下。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中默念着,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昏暗的前方,一道光亮倏然出现,宋知蕙缓缓抬起落着冰雪的眼睫。 晏翊身着大氅,如巍峨高山。 “王爷……”她用尽浑身力气,才堪堪从嗓子里挤出了些许声音。 晏翊站在她身前,低道:“孤做梦了,梦见了你。”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他语气,只颤了颤唇瓣,没有说话。 “你猜,梦里你做了什么?”晏翊问道。 宋知蕙缓缓摇头,声如蚊蚋,“奴婢不知,若是做了不敬之事,还愿王爷宽恕……” 晏翊冷笑,梦里她做的事,可无法宽恕。 “别死了,孤还要用你。” 他脱了大氅,丢在她身上,扔下一句话,转身回了屋中。 宋知蕙愣了一瞬,随后用那冻僵的手捡起大氅,将自己包裹在那大氅中。 待她慢慢觉出温热,感受到手脚的触觉之后,才试着从地上爬起,许是跪得太久的缘故,她跌跌撞撞好几次,都未能让自己站稳,她索性一点一点爬至廊口,扶着那石阶,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靠在廊柱上,又是缓了片刻,才踉踉跄跄地朝着院口的方向而去。 直至她身影彻底消失,晏翊才合上了那道窗。 宋知蕙当晚回到西苑就晕了过去。 上次风寒多半是装的,这次她是真的病倒了,高热不退,烧得人脸颊通红,如那熟透的柿子。 郎中一日来三次,汤药也是一副又一副的往降雪轩里送。 白日里顾若香和安宁会来帮忙,让云舒去休息,到了晚上,便是云舒来守着她。 三日后,高热终于退去,人也瘦了一圈。 这三天里,她也时不时会醒来,只是头痛的难受,便也不说话,只是看看身旁之人,又慢慢昏睡过去,有时迷迷糊糊中,还会梦呓。 顾若香听到她含糊中多次提到汝南,眼角也会滚落泪珠,那神情看着便叫人心疼。 这几月的相处中,两人虽说愈发亲近,可她并不了解宋知蕙的出身与经历。 从前也未曾问过,毕竟在这世道的女娘,有哪个是真正好过的。 顾若香轻叹一声,抬手落在宋知蕙臂膀处,就如同哄孩童入睡一般,一面哼唱出声,一面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 她哼的便是汝南地区的曲调,悠扬婉转的声音很快便让昏睡中的宋知蕙平复了心绪。 一连多日皆是如此,到了第四日午后,宋知蕙的高热终是退了下来,睁眼看人时,那眼珠子明显有神了。 看到身旁守着的顾若香,一脸疲惫,却还是朝她笑,宋知蕙反握了她的手,缓缓道:“妹妹这几日……辛苦了。” 她的嗓音粗哑低沉,开口时仿佛含了刀片,划得她难受。 顾若香上前将宋知蕙扶起,又唤安宁端来薄荷水,温声宽慰着她,“别着急,郎中说了,这嗓子的事不打紧,待过个十天半月,也就慢慢恢复了。” 宋知蕙起身靠在床头,后背抵着软枕,她朝顾若香点了点头,接过水杯小口抿着。 云舒白日里睡在顾若香那边,安宁见她醒了,便去寻她。 很快云舒就跑进了屋中,看到宋知蕙朝她笑,云舒忍不住落下泪来。 安宁也是鼻子一酸,她转过身道:“奴婢去看看今日的汤药可送来了。” 顾若香早已湿了眼睫,正拿帕子轻轻擦着。 “不哭,我这不是无事了么。”宋知蕙朝她们弯了唇角。 宋知蕙喝不出汤药里放了何物,但她知道这些药都不差,毕竟只又喝了两日,她就愈发精神起来,嗓子在说话时也没那么疼了,只是下地的时候,还是觉得腿脚乏力,走上几步便走不动了。 郎中教了手法给云舒,让她每日给宋知蕙按压腿脚。 云舒学得认真,力道也把握的极好,每次她按压过后,宋知蕙便觉得腿脚暖呼呼的,好似气血全部通畅一般。 这日晌午,云舒扶她来院中透气,顾若香正在院中练嗓,看到宋知蕙来,便笑着款步上前,用那手中帕子在她面前撩拨着逗她。 宋知蕙坐在日光下,抿唇朝她笑,“妹妹这几日怎么练得这样勤?” 顾若香脸上笑意淡了几分,道:“眼看便是除夕,每至此时府内都要设宴。” 从前秦嬷嬷在时,规矩其实是摆在明面上的,不管想不想去,都是提前要打点的,如今换了赵嬷嬷,反而有些让人摸不准她的脾性。 “赵嬷嬷来了之后,从不拿咱们的东西,便是想着法子送,她也会退回来。”顾若香叹气道,“不管我那日会不会去,这歌舞也是要练的,若是日后生疏了,终归对我不好。” “那……妹妹想去吗?”宋知蕙问。 顾若香又是一声轻叹,抬眼朝院口方向看去一眼,压了些声音道:“今日与姐姐说句实话,我不想。” 宋知蕙没问为何,顾若香自己却是道了出来。 她还不到十岁就被家人卖出去了,十二岁的时候被一官员相中,收入府中,再后来又被那官员赠予了友人,友人又为了讨好旁人,将她再次转赠,兜兜转转了好几年,最后被山阳郡的长史送进王府。 “我不求荣华富贵,也不求恩宠加身,我只想要个安稳。”回忆起往事,顾若香眉心里布着愁云。 一片厚重的云朵遮住了日光,院内忽地暗了下来,似也冷了许多。 “姐姐……”顾若香低垂的眼尾泛着水光,“我是真的不想……我、我看到他们我就恶心……我是真的恶心……” 她用手背抹了把眼角,强扯出一个笑容看宋知蕙,“我不该说这些的,别吓到姐姐了,姐姐与我不一样的。” 虽不知宋知蕙的来历,可顾若香见过那般多人,单看宋知蕙的举手投足,就能猜出她并非出自烟花之地。 可宋知蕙却道:“我与妹妹一样。” 顾若香不免讶然。 宋知蕙也不能说得太细,毕竟晏翊是在幽州将她带回来的,此事万一传出,被有心之人知道了,恐还是会留有隐患。 她只是道:“我是及笄之后被卖出的。” 顾若香愣了愣,没有多想便脱口道:“是在汝南郡吗?” 看到宋知蕙似是怔住,顾若香便提醒道:“你忘了吗?之前你高热那几日,嘴里念叨了许多话,一边念还一边落泪,我听你似是提了汝南,就唱了那边的曲子哄你。” 宋知蕙一直以为,那是她昏睡时做的梦,梦到还在杨府,自己生了病,母亲与奶嬷嬷在旁唱曲哄她,如今知道那不是梦,是真实的,且哄她之人是顾若香时,鼻腔中便开始酸胀。 “你去过汝南?”宋知蕙暗匀了几下呼吸,压住那酸意问道。 “是啊。”顾若香道,“那时我刚十四岁,被人送到了汝南郡丞府中。” 听至此,宋知蕙眼垂更低。 顾若香小她一岁,她十四岁那年,正是杨府出事之时,两人从前并不相识,却莫名的被命运牵引在了一处。 一个年少时就被人辗转变卖,活得毫无尊严,一个出身名门的贵族女子,却惨遭家破人亡。 她们各有自己的苦难,而苦难无需比较,一切的根源都是这不公允的世道所致。 她们能如何,又该如何? 厚重的云层被风慢慢吹开,日光重新落在二人身上,小院也变得更加明亮。 宋知蕙抬起眼睫,弯唇看向顾若香,“我娘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顾若香却是觉得,有时候越是活着,越找不到希望。 但她没有说出口,只是笑着朝宋知蕙点了点头。 入夜,赵嬷嬷来降雪轩看望宋知蕙,问她身子可好了,还有何不适。 宋知蕙揉了揉眉心,故意道:“旁的已经无事,就是白日里吵得我头疼。” 赵嬷嬷纳罕,这降雪轩已经够偏了,怎么还能吵到她,“是何吵闹声啊?” 宋知蕙抬眼朝对面看去,又故意摆了摆手,“也不是什么大事,府内设宴才是要事。” 赵嬷嬷瞬间就反应过来了,这几日东西两苑的姬妾们都在练习歌舞,想必是对面的顾若香在练习,扰到了宋知蕙。 “那老奴明日将顾娘子调去别的院里住吧。”赵嬷嬷提议道。 宋知蕙笑着摇头,“不必这样麻烦,我与顾娘子投缘,且她前段时间一直照顾我,我可舍不得她离开。” 赵嬷嬷略一思索,又道:“那就让顾娘子莫要再练了。” “可这……耽误府内宴请,可怎么办?”宋知蕙故作为难。 这次轮到赵嬷嬷笑着摆手了,“咱们王府后宅的姬妾这般多,少她一个又如何?” 宋知蕙笑着谢过,又亲自起身去送。 赵嬷嬷从她房中出来,便直接去了顾若香那里。 日子便这样一日日安生渡过,宋知蕙的嗓子也慢慢恢复,体力也渐如从前。 郎中还是会隔几日来给她诊脉,赵嬷嬷也是每日都要来寻她,问她身子可好利索了。 宋知蕙每次都说好多了,但又要说嗓子还有些难受,或是身上还觉无力,总之,好是好了,但没有好彻底。 破笼 第25节 她不知道如果彻底好了以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一想到晏翊那晚对她说,日后还要用她,就让她心中不安。 她实在不知,晏翊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单只是写书,于她而言不算难事。 可她始终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到底是什么,却又想不明白。 宋知蕙也曾往男女之事上想过,不过很快就又否定了这个念头。 晏翊嫌她脏是事实,不然怎会宁可自己做,也绝不碰触她,也不会因为晏信选了她而起争执。 可仔细一想,晏翊也未曾碰过别人,她的确是这些年里头一个能去他身侧之人…… 除夕这日一早,赵嬷嬷亲自送来了衣裙,全是这个月新裁的,一看那料子就知,每一件都价格不菲,且颜色极为鲜丽,与她从前发来的衣裙皆不一样。 “老奴听娘子这嗓子似是好了,一点也不哑了!”赵嬷嬷喜笑颜开道。 宋知蕙也含笑道:“多亏嬷嬷照顾,是好多了。” “那……”赵嬷嬷刚一开口,宋知蕙又蹙眉轻叹,“就是这腿脚,还是不得劲,若不是云舒帮我按压,我怕是站不住多久,就要坐下歇息。” 赵嬷嬷脸色有些难看,但终归也是没说什么,笑着与她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离开了。 辞旧迎新的日子,是要图个喜气的,宋知蕙挑了件红裙换在身上,让云舒去请顾若香来。 她这房里更暖和,这段时间顾若香白天都会在她房里,两人一起喝茶闲谈,也会做些绣活,有时候还下两盘棋。 前段时间顾若香还托人从府外买了六博棋,这棋可四人同玩,云舒和安宁学会后,她们四个有时候一玩就是一整日。 今日除夕,按习俗是要守岁,她们便约定好了,干脆就在宋知蕙房中玩上一夜的六博棋。 王府除夕宴设在智贤轩对面明德堂。 今晚赴宴者皆是晏翊名下幕僚,府内未成家者有十七人,还有五人已经成家,住在王府外。 酉时已到,门庭处便是人来人往。 侍从们会将宾客引至明德堂,厅堂内宽阔典雅,案几上摆放着美酒与菜肴。 很快堂下众人皆已就位,待晏翊露面时,已是快至戌时。 此刻天色已黑,他立于上首,提壶斟满酒杯,抬手与众人共饮。 随后便是大掌一挥,奏乐声在堂内响起,门外的姬妾们踩着乐曲声徐徐而入。 往年晏翊只稍作片刻,便会起身回安泰轩,让堂下众人自行玩乐。 今年却是一曲作罢,他还端坐于上首,似也没有离开之意。 有他在,堂下众人多少还是放不开,互相递了眼色,便只是与姬妾们饮酒谈笑,只等着晏翊离开后,再纵情酒色。 晏翊从前不沾女色,这种场合要么早早离席,要么自顾自饮酒。 今日他似是多了几分兴致,竟一面饮酒,一面打量着堂内众人。 有揽着腰喝酒的,有几乎贴在一处喂果子的,还有的面上无异,桌下已是一片混乱…… 晏翊收回目光,将手中酒盏一饮而下。 他将刘福叫到身前,问道:“她如何了?” 刘福回道:“今晨去问过了,腿脚还是不利索。” 晏翊道:“可寻了郎中问?” 刘福道:“郎中说了,正常情况下应是好了,可每个人体质不同,所以……” “一个多月了还好不了,她是泥捏的?”晏翊冷笑。 他自幼便知,这些会医术的说话贯会留余地,也正是这份余地,才能让人寻到借口。 “去看她在做何。”晏翊道。 刘福赶忙下去吩咐,片刻后,有人从降雪轩传了消息过来。 刘福听后,又回来与晏翊禀报,“回王爷,宋娘子在下六博棋。” “哦?”晏翊挑眉,既是身子不舒服,竟还有兴致与人下棋? “是和谁?”他问。 刘福道:“同院的顾娘子,还有她二人的婢女。” 晏翊盯着手中酒盏,眸光愈发黯沉。 片刻后,他对刘福道:“将她同院那个叫来。” 既是她身体不适,那换个人也一样。 他要她知道,他不是非她不可。 第二十六章 【二合一】殒在他房中…… 降雪轩的西厢房内, 四人围坐在方桌旁,怀里都抱着烫手的汤婆子。 上局输的人是顾若香,按照先前所说, 输的人要给大家灌汤婆子,安宁见她输了, 怕将她烫伤, 便抢着去灌水。 顾若香却是个输得起的, 摆了摆手, 执意自己来灌,四个汤婆子灌好后,她又坐回椅子上,挽了挽衣袖,“我就不信这局还是我输。” 六博棋拼的是智谋和运气, 今日下了这么多盘,宋知蕙一盘未输, 即便有时掷骰子的点数不佳, 她也能迅速调整布局,扭转场上劣势。 安宁下得中规中矩,虽赢得不如宋知蕙多,但她也很少做最后一个。 倒是顾若香, 明明往常她也会赢, 有时候还能赢过宋知蕙,却不知今日怎么了,那骰子似是在与她作对, 想要点数多的时候,它点数投得少,想要少的时候, 它有投得大,哪怕是直到现在,还稀里糊涂没太明白该怎么玩的云舒,竟都没有她输得多。 好在顾若香脾气好,并未生气,只是觉得纳闷,莫名心慌。 一局下玩,又是顾若香的子最先被吃掉。 她又好气,又好笑,起身说要去外间拿香胰子洗洗手,换换手气。 这边刚起身,就听有人在叩门。 云舒麻利起身,跑出去将门打开,见来人是赵嬷嬷,先说了讨喜的吉祥话,随后便问:“嬷嬷可有事?” “顾娘子可在里头?”赵嬷嬷语气有些着急。 云舒愣了一下,没想到赵嬷嬷一开口问的人会是顾若香,正要开口回答,身后便传来顾若香的声音。 “嬷嬷寻我有何事吗?”顾若香慢慢走上前来。 宋知蕙听到外间动静,也掀帘而出。 赵嬷嬷朝她颔首,随后又对顾若香面带喜气的催促道:“顾娘子快些收拾一番,随老奴去明德堂。” 屋内四人皆是一愣,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宋知蕙,她急走两步上前,语气温缓地笑着问:“不是都已经选定了,怎么又来叫人呢?” 照理来说,这个时辰明德堂应当早就开始宴饮,怎么会中途又要送人去,且这赵嬷嬷明显是直奔顾若香而来,如何能不让人觉得古怪。 刘福还在外面等着,赵嬷嬷这边也顾不上解释了,只赶紧又朝顾若香招手:“是王爷的意思,顾娘子可莫要再耽搁了,快些随奴婢过去。” 顾若香今晚本就心里发慌,一听这话,小腿肚子瞬间有些发软,整个身子都晃了一下。 安宁一把将她扶住,在赵嬷嬷的催促下,抓起衣服披在了顾若香身上,连忙扶着她回了房中。 宋知蕙见状,也是披了件衣服就跟了过去。 换衣梳妆还需片刻工夫,就趁着这个时候,宋知蕙将一个玉镯子往赵嬷嬷手里塞,赵嬷嬷自是连连推拒,“娘子可莫要为难老奴了,这事情可不是老奴能做主的。” 宋知蕙强挤出笑容问道:“那嬷嬷可知,王爷为何要寻她?” 赵嬷嬷为难道:“老奴也不知啊,只听刘公公说,明德堂那边要顾娘子去伺候。” “是要去伺候谁?” 宋知蕙话一出口,镜中呆愣的顾若香倏地一下抬起眼,看向身后的赵嬷嬷,那正在往她脸上扑粉的安宁,小手也是一顿,目光朝这边扫来。 赵嬷嬷向来谨慎,哪怕心里有了答案,也不会直说,只提点道:“老奴也不清楚,但刘公公催得紧。” 能让刘福亲自来寻的,那到底是要去伺候谁,不言而喻。 安宁的手蓦地抖了一下,香露瓶子瞬间落地。 顾若香瞳仁微颤,抿着唇似要哭出来。 不说从前那些想近王爷身的女人,最后都落得什么下场,单就是这短短几个月里,便有秦嬷嬷与柳溪被杖毙,还有晏信公子,也死的不明不白,再就是宋知蕙,虽她并未和她说起那晚发生了什么,可她死里逃生的那般模样,顾若香可是看在眼中的。 她可从不奢望能入王爷的眼,去想什么荣华富贵,若此刻还能让她选,她宁可去伺候那些幕僚。 见顾若香欲哭无泪,那双手也在不住发颤,宋知蕙便又与赵嬷嬷道:“我前些日子病重,妹妹也染了……” “哎呦!”赵嬷嬷自是听出宋知蕙又要拿染病当借口,连忙将她话音打住,“这都什么时候了,王爷就在那明德堂里等着,娘子若再是如此,咱们今晚都别想好过了!” 说罢,赵嬷嬷也不再与宋知蕙废话,上前走到顾若香身旁上下打量一番,便拉着她就朝外走去。 顾若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明德堂的,只知再次幡然醒神之时,眼前是一双崭新的金线纹龙黑靴。 望着跪在脚边的女子,晏翊许久没有出声,只端着酒盏一口又一口慢饮着,直到将酒盏里最后那一口入喉,他才重重搁下酒盏,沉声道:“斟酒。” 顾若香一个激灵,慢慢从地上爬起,俯身上前去拿酒壶。 通常这种场合下,若被唤来斟酒,便不能单单只是规规矩矩来斟酒,她是姬妾,又不是个奴婢,安分的话会被训责说不懂风月之情。 可方才进来前,刘福是与她叮嘱过的,不得王爷的令,不可随意攀扯,老老实实照吩咐做事。 顾若香没有心存侥幸,斟酒时不做他想,提壶倒酒时只将自己当做婢女,待倒完后又退到一侧。 晏翊端起酒盏拿到唇边,一股淡淡的脂粉味道飘入鼻中。 他眉心倏然蹙起,莫名生出一股烦躁,将那酒盏“咣当”一声再次重重搁下。 一盏酒洒出大半,堂下众人齐齐抬眼,朝晏翊身侧那女人看去。 那女人低着头,看不真切模样,但那玲珑有致的身形,却是让人忍不住多瞧了一眼,但很快,众人便收回视线,混当不知般,继续饮酒作乐,只那喧闹声明显小了不少。 顾若香方才被晏翊那一举动,吓得跪在了地上。 这一幕多少熟悉了些。 那宋知蕙也是如此,稍一觉出他有怒气,便会立即跪伏在地。 破笼 第26节 莫名想起宋知蕙,晏翊喉结微动,一时间又觉得她二人身形也极为相似。 “你,上前来。”晏翊沉沉出声。 顾若香心脏倏然悬起,一点一点朝前膝行,重新回到了晏翊脚边。 “抬起脸来。”晏翊道。 顾若香缓缓起身,抬眼望向晏翊,在与那幽暗眸光相触之时,她瞳仁又是一颤,眼尾瞬间就红了。 比起宋知蕙,顾若香的面容更偏柔媚,此刻噙泪模样,论哪个男人看了心尖都要跟着颤上一颤。 可晏翊不是常人,他在顾若香抬头的瞬间,原本心头那丝刚刚生出的意动,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意识到这一点,晏翊更加烦闷,沉着脸要去饮酒,结果手刚碰到酒盏,又想起那难闻的脂粉气。 “滚!”他彻底失了耐性,那张脸可谓是沉得骇人。 顾若香慌忙起身,哆哆嗦嗦俯身后退,却是一不小心踩到裙摆,整个人摔在桌案上,案上的瓜果滚落一地,酒壶也倒在了一旁,盖子被撞开,一壶酒正正浇在了晏翊的鞋靴上。 堂内众人皆默了声音,再次齐齐朝上首看。 顾若香几乎被吓破了胆,从那案几上翻滚而下,连连朝着晏翊的方向磕头认错。 “王爷恕罪……妾不是故意的……王爷恕罪……” 顾若香哭得泪眼摩挲,脑袋不住在地上敲着。 晏翊只觉血气上涌,似那久压的怒意已经快至顶峰,众人皆已屏气凝神,静待晏翊发难。 可就在他将要开口之时,堂下忽然有人站起身来。 “王爷。”来人走至堂中,上前两步,含笑朝晏翊拱手,“今乃大喜之日,满堂宾客齐聚,皆来感恩王爷多年栽培,如此欢庆之时,想必此女是因欣喜过望才不慎出错,若王爷不嫌,可让卑职代为管教。” 开口之人乃是洪瑞,在一众幕僚中,唯他最得晏翊赏识。 这个节骨眼上,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也只有他敢站出来说话。 果然,晏翊脸上怒气微松,起身朝洪瑞抬了抬下巴,这便是允了的意思。 随后,晏翊阔步朝外走去。 众人以为,晏翊是看在洪瑞的面子上,饶了这姬妾,却是不知,在他余光扫到伏地叩首的顾若香时,脑中又出现了那人的身影。 随着晏翊身影走远,堂内逐渐恢复喧哗。 顾若香即便听到周围喧嚣,也是惧怕到还不敢起身,伏在地上不住颤着。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大掌落在了她的肩上。 那人温声与她道:“无事了,起来吧。” 顾若香缓缓抬起眼来,对上了那双含笑的眸子。 顾若香认出了这声音,方才替她求情的正是此人。 他将她慢慢扶起,又拿出手帕替她拭泪,将她领到自己桌旁落座,倒了杯温酒给她,朝她笑着道:“在下洪瑞……” 洪瑞二字一出,顾若香接住杯盏的手倏地一抖。 这一整晚,降雪轩里的三人坐在一处,都未合眼,面前的棋盘也已收起,三人皆无心在玩。 到了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安宁便等在西苑的院门口处,有些姬妾已从明德堂归来,安宁想要探听一下消息,可这些人也是累了一个晚上,哪里有空搭理她,一脸疲倦地回了各自院中。 安宁只好继续守着。 早膳时未见顾若香回来,宋知蕙也没有胃口,简单喝了些粥,就揉着眉心坐在窗子后。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也起身想去外面等,却是刚一起身眼前便倏然一黑,扶住那桌子站了片刻,眼前才慢慢清明。 云舒劝她去床上歇一会儿,宋知蕙心中不安,却也不敢再硬撑,便上床去睡。 待再次睁眼时,是被寻来的安宁叫醒的。 此时外间天色已沉,安宁从昨日到今日都未曾入睡,看到宋知蕙时,那双眼睛瞬间就红了,“宋娘子……求你救救我家娘子吧!” 宋知蕙赶忙穿鞋下床,“顾妹妹是怎么了?” 安宁哽咽道:“她们说,娘子是被洪先生带走了……” “洪……洪瑞?”宋知蕙对这个名字不算陌生,之前听晏信提过好几次,说此人仗着得晏翊赏识,连晏信都不放在眼中。 “是听睡说的,这消息可准,不是说是被叫去伺候王爷的吗?”宋知蕙问道。 安宁将打听来的消息与宋知蕙一一道出,听得宋知蕙心里阵阵生寒。 说到最后,安宁再次哭求道:“娘子啊……你可要救救我家姑娘,那洪先生可当真不是好人……呜呜呜……” 宋知蕙心中一沉,“他做过什么?” 安宁原本是羞于说这些的,可到了此时,她也顾不得了,直言道:“这府中姬妾人人皆知,那洪先生在房事上偏好独特,这些年殒在他房中的人少说也有七八个……便是能活着回来的,今后……今后也伺候不得人了……” 宋知蕙刚来王府时,就听顾若香说过此事,但那时只是说有些幕僚会如此,并不知她口中之人便是洪瑞。 安宁抹着泪道:“旁的院里的娘子们都回来,只有我家娘子还未回来,这般等下去,奴婢是真的害怕啊……” 宋知蕙明白了,她站起身来,随手从柜中拿出一件灰色厚袄穿,一面穿着,一面朝小脸蜡黄的安宁道:“我来想办法,你先回屋休息会儿,若一有消息,我会让云舒回来与你说。” 安宁许久都未曾合眼了,早就已是晕晕沉沉,她抹掉眼泪,感激地朝宋知蕙点了点头。 宋知蕙先是带着云舒寻了赵嬷嬷,这赵嬷嬷一听她问起顾若香的事,便赶忙摆手,一脸难色道:“那可是王爷下的令,奴婢可没有法子管,再说,老奴只是个西苑管事,智贤轩的事我可做不了主啊!” 宋知蕙没打算让她做主,来寻她只是想确认此事真伪,看她这般说,宋知蕙便心里有数了。 她让云舒先回去,自己来到杏园外,还是寻那门吏给了好处,让他帮忙往前院给刘福传话。 白日倒还好说,此刻天色已暗,那门吏不愿意跑去叨扰,怕讨不得好,还被训斥一顿,便让宋知蕙明日天亮再来。 宋知蕙没办法去等明日,她深吸一口气,抬眼与那门吏正色道:“王爷之前有过吩咐,我可随时去寻他,不信你去安泰轩寻刘公公一问便知。” 看她这般架势,那门吏反而不敢拒了,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转头往安泰轩跑去。 刘福过来时已是两刻钟后,见到宋知蕙,他啧了一声,将她带到一旁道:“你可是忘了王爷之前怎么说的?” 宋知蕙点头道:“我知道,要先挨二十棍。” 只要今晚能见到晏翊,那二十棍她可以承受。 刘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抬手指着她道:“你呀,当真不知死活,那教场的人打军棍,不出十棍就得让你皮开肉绽,你是如何想不开,非要上赶着过来挨打?” 宋知蕙朝刘福行礼,“公公好意奴婢心领了,但今日着实是有要事要见王爷。” 见她执意如此,刘福却是犯了难。 要知道宋知蕙养病这一月里,晏翊可是日日都要询问他,宋知蕙病情如何,若是听到好多了,那脸上沉郁明显会松上几分,若是听说这里疼,那里不舒服了,那阴沉便又添上几分。 刘福不知这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但他非常清楚,他家王爷是想宋知蕙这身子赶紧康复的。 眼下风寒可算好了,若她今日再挨上二十棍,想来活命都是问题,更别说要将人带到身前了。 可那日王爷也是特地与他吩咐过的,若宋知蕙要来求见,要先挨二十棍。 思来想去,刘福只好想到一计,他将宋知蕙带来教场,寻来两个机灵的,朝他们递了眼色,随后干咳两声道:“满共二十棍,你们这边先责着,咱家去与王爷禀报,待回来后,见与不见在与这宋娘子说。” 两个侍从瞬间便心领神会,知道这前几棍不能下狠手,做做样子慢慢打,一切都等刘福回来再做决断。 宋知蕙跪伏在地,当中一侍从手拿棍棒,高高举起,速速落下,却是在即将挨打她后脊时,忽然懈力。 宋知蕙心存感激地朝刘福看去,刘福朝她点点头,一甩拂尘便快步上廊。 晏翊此刻正在池房泡浴,听到屋外刘福有事禀报,便叫他进来说话。 刘福知道晏翊的规矩,进屋后没有上前,只在屏风后道:“王爷,那西苑的宋娘子方才来寻,说有要事想要求见王爷。” 晏翊半阖的眼倏然睁开,那原本困乏的身子似也跟着唤醒了,他朝水中睨了一眼,暗道没出息,只是听到那人要来寻他,就这般德行。 晏翊深匀了几个呼吸,愠怒出声:“叫她滚。” 明明日日询问的人是他,如今人好了要来求见,将人赶走的还是他。 刘福摇头叹气,躬身退出,却是在关门之时,听到屏风那边忽然又传来晏翊的声音,“叫她滚进来。” 刘福愣了愣,遂赶忙上前两步,冲屏风道:“那二十棍……” 晏翊蹙眉,顿了片刻才记起还有此事,便冷下声道:“孤今日没那耐性,下次一并罚之。” 刘福心头一喜,又小跑着去了教场,那边也才刚刚打到第五棍。 刘福让那二人记着,便将宋知蕙虚扶起身。 这五棍敲在身上还不如云舒给她捏腿的劲大,宋知蕙根本未觉疼痛,她心里只着急顾若香的事,一路提着裙子快步而行,只是片刻工夫就来到了池房外。 听到她脚步声,晏翊蓦地弯了下唇角。 但当宋知蕙绕过屏风闯入他视线时,晏翊却是瞬间冷下脸来。 她今日特来寻他,又是未施粉黛,未染蔻丹,穿得也是灰色的大厚袄子,将那玲珑身姿遮得严严实实。 这是生怕勾到了他? 越看越觉得碍眼,不等宋知蕙走上前来行礼,晏翊便沉冷斥道:“滚。” 宋知蕙倏地一愣,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她不敢抬眼朝水中那身影看,只垂着眼道:“王爷……奴婢今日真的有要事相求,还望王爷能容奴婢……” “杨心仪,你求人时便是这般模样?”温泉水中传来晏翊讥讽的声音。 宋知蕙眉宇微蹙,恍然间又想起了那个被她否定的念头。 默了一瞬,她直起身来,脱掉身上厚袄,露出裹在里面的那条鲜红薄裙,随后抬手抽出发簪,任由一头墨发倾泻而下。 “妾,见过王爷。” 宋知蕙少见的在晏翊面前柔了语调。 她一面走上前屈腿行礼,一面缓缓抬起眼睫,朝那水中之人看去。 第二十七章 【二合一】水中的试探…… 温泉池上, 水雾缭绕。 晏翊宽阔的肩背靠在池岸,胸口以下皆没入水中。 他一手握着水壶,一手搭在岸边, 那狭长双眼半阖,辨不出情绪地望着宋知蕙。 破笼 第27节 “你勾晏信时, 便是这般模样?” 宋知蕙知这是在讽她, 她神情未变, 好似没听到般, 又款步上前,蹲在池边,那柔软的细腰朝池内偏去。 她抬手撩起衣袖,露出一小节细长白皙的手臂,随后将手缓缓落入水中, 在那池面上柔柔撩动起层层涟漪。 晏翊慢慢朝后仰去,氤氲的水汽中, 看不出那水下是何景象, 但那微动的喉结,起伏的胸膛,却是落在了宋知蕙眼中。 她修长指节撩拨着水面,斜斜朝他望去, 声音很缓, 却不如往常那般沉,“可要妾来帮王爷?” “孤嫌脏。”他沉冷的声音透出几分哑意。 宋知蕙没有被这句话刺到,她在问出口的时候, 就已经猜出了答案。 她眉梢微挑,露出一抹浅笑。 晏翊微怔了一瞬,随后轻嗤一声, 怪不得那晏信能被她迷得五迷三道。 “王爷嫌弃妾……”宋知蕙一面低声自语,一面用掌心舀起温热的泉水,她忽然抬头,将泉水朝自己身前泼来,“那妾便清晰干净……” 跳跃的烛灯下,金色水珠在雪白的肌肤上倏然绽开,自上而下,从那脖颈,到锁骨,在到胸前……水花将那片薄衣溅湿,随着她刻意放大的呼吸,而愈发贴身,最终,胸前那抹鲜红彻底沾在身前,薄衣之下的那片玲珑,仿若就在眼前…… 宋知蕙眼睛微眯,朝着水雾后看去。 晏翊没有说话,似也未曾动作,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在那水雾后直直地望着她。 第一次,只露出肩背,就能让他意动,后来是用她的头发,此刻她已经做到这一步,他反而不动,那手臂还在池边搭着,没有半分要做的意思。 顾若香生死未知,宋知蕙心底是着急的,她不能再这样与晏翊耗下去。 宋知蕙心中一沉,索性直接步入池中。 温热的泉水湿了鞋袜,湿了衣裙,湿了发梢……最后她整个人都站在了水中,就在与晏翊七尺之处,水位正好就到她心口的位置上。 宋知蕙朝前迈出一小步,随着波动的水面,那圆润之态也跟着若隐若现地上下浮动。 “放肆……” 沉默许久的晏翊,冷然出声,那嗓音低沉沙哑,分明已是久忍。 宋知蕙没有停步,迎着晏翊警告的目光,继续朝他身前走去。 晏翊身侧的银盘中,除了酒水,还有一把匕首,宋知蕙认得那匕首。 眼看他沉了眸光,搭在池边的手臂似要去取匕首,宋知蕙终是停下脚步,就在与他仅半臂距离的地方站住,“妾自知卑贱,怎敢触王爷贵体。” 说罢,她从腰间抽出一条鹅黄丝帕,那丝帕被水彻底浸湿后,变得轻薄透明,宛若云雾中的轻纱般,被她从水中提到二人身前。 晏翊那警惕的眸光中,似是多了抹隐隐的灼光。 未见拒绝,便是默许。 宋知蕙在水中撑开丝帕,一手捏起一边,她眼眸微眯,朝那水中望去,在看清那水中早已意动不安之处时,她眸光怔了一下。 “何处碰到孤,孤便削去何处。” 晏翊说着,朝后微仰,拿起了银盘中的匕首。 宋知蕙知道此话并非玩笑,那心跳骤然加快,她暗匀了几下呼吸,小心翼翼用那轻柔丝帕,朝水中探去。 与赵凌的三年里,他们床笫之间虽看似欢愉,但多数都是赵凌占据主导,像此刻的这般情形,还从未有过。 当初在她刚入春宝阁的那段时间,刘妈妈是教了她许多,还给她看了很多书画,那书画上画得极为详细,加上她记忆好,又聪慧,几乎看过后便能学会。 可到底这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且还是对着宴翊,稍有不慎便会没命,宋知蕙到底还是有些紧张。 她按照记忆中的模样,并未直接用丝帕去包裹,而是缓缓用那丝帕在水中搅动,就在它四周,却并未触及,直到一次,那丝帕的一角微微从它顶处扫过,在那一瞬间,它不可抑制地跳动了一下。 一股莫名的痒意从水中直冲头颅,这是晏翊二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感受,他抬眼看向宋知蕙,那胸口似在强忍怒意般不住起伏。 宋知蕙知道,那不是怒意,而是旁的。 她心绪稍稍安定,估摸着是时候了,她又拎起丝帕两边,将丝帕彻底撑开,随后缓缓沉入水中,小心翼翼移至下方,随后慢慢包裹而上。 在丝帕与晏翊触碰的刹那,上下皆是一颤,那呼吸也跟着猛然一滞。 晏翊倏然合眼,紧紧握住手中刀柄。 然很快,他便缓缓睁开了眼,那布着血丝的眼底,生出了一股浓烈的情绪。 他望着面前认真看着水面,用那帕子小心翼翼做事的宋知蕙,沉哑出声,“寻孤何事?” 宋知蕙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候,晏翊还能与她说话,看来那不贪女色的传闻,当真不无道理,若是寻常男子,恐是早已抑制不住,要与她碰触,可想来晏翊并非常人,且他嫌恶她,自是不会碰她。 这般更好,早些完事,便能早些去寻顾若香。 宋知蕙道:“妾想求王爷放回顾若香。” “谁?”晏翊皱眉。 宋知蕙动作顿住,她没料到晏翊竟连顾若香的名字都不知,不由抬眼看向晏翊,“王爷既不知她名字,为何昨晚会挑她来伺候?” 晏翊没有回答,而是望向水面,哑声道:“继续。” 宋知蕙连忙回神,垂眸继续晃动手中丝帕,咬唇不在做声。 看到那红唇被咬的泛白,晏翊心头那股情绪又起了翻涌,他让自已移开视线,沉道:“孤的姬妾,想唤谁便唤谁,轮得到你来问?” 宋知蕙自知关心则乱,方才她不该一时失言,此刻为了平息晏翊心头不悦,便将丝帕从上交叉,稍稍用力地拉扯了一下,感受到那股紧致的包裹感,晏翊吸气时明显又颤了两下,“说,到底何事?” 宋知蕙小心翼翼抬眼道:“她从昨晚离开西苑,直到现在都未回去,听闻……是王爷将她赏给了洪先生。” 如此费尽心力,原来是为了一个姬妾。 晏翊冷笑,“为何这般关切她?” “前些日子病重,她对妾多有照顾。”宋知蕙听出晏翊还在不悦,便又是故技重施,且又加了几分力道。 晏翊呼吸又是一滞,却是没有生气,反而轻笑看她,“若孤不允呢?既已赏赐出去,再收回,岂能服众?” 宋知蕙忽地抬眼看向晏翊,“可拿妾去换。” 这一瞬间,晏翊想到的是她在拿自己要挟他,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她算个什么东西,哪里能轮的到拿她来要挟自己。 只是片刻的思量,便让晏翊眉宇间起了愠怒,这一幕落在宋知蕙眼中,她恍若没看见,又敛眸继续。 屋内重新陷入沉默,只剩下那愈发粗重的呼吸声,与那水下丝帕在快速搅动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须臾后,那宽阔身影忽然微躬,随着一声久忍的喟叹沉,手中紧握的匕首“咣当”一声落入银盘。 晏翊缓缓抬起头来,用半睁着的狭长眼眸,看向身前垂眸退开的宋知蕙。 许是太过舒意而昏了头,这一刻他忽然想问她,与那赵凌在一起的三年,她可也会这般做。 然这个念头几乎是刚一生出,便被晏翊狠狠压了回去。 赵凌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与他相提并论,且这宋知蕙,不过也就是个玩意罢了,又凭什么让他去在意这些。 “王爷……”宋知蕙轻轻出声。 晏翊知道她要说什么,不等她开口,便冷下声道:“退下。” 宋知蕙抿着唇,转身准备上池岸,却是提步之时,忍不住又开了口:“那顾……” “要孤说两次?”晏翊道。 宋知蕙那发麻的手,倏地一下紧紧握住,但很快,意识到那双落在她身上的眸光越来越寒时,便又缓缓松开。 她从水中而出,浑身湿透,立于池边,背对着晏翊,弯身去捡地上厚袄,又去寻那方才丢在地上的发簪。 她本就不是瘦弱身形,在加上这一月久在房中不出,那身子便更加丰腴,此刻湿透的鲜红薄裙,将她每一处都勾勒到极致。 晏翊不知她这般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落在他眼中,便又是新的一轮隐忍。 “还不滚?” 身后传来晏翊沉哑的声音。 宋知蕙长出一口气,起身转了过来,“王爷……” “刘福。”晏翊扬声打断了她的话。 宋知蕙眼尾瞬间红透,她用力咬着下唇,听见屏风后传来的推门声,便将那厚袄迅速裹上,提步朝屏风走去。 待屋外脚步声渐渐远去,晏翊才猛然回过神来,那宋知蕙方才离开时竟未与他行礼。 回到降雪轩时,安宁与云舒都在院中等她,见她浑身湿透,便又是一惊,忙扶着她回到房中更衣。 安宁想问,但见她这般狼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等她换洗完,才终是忍不住问出声来,“可、可有法子了?” 宋知蕙咬唇不语,安宁不再开口,转过脸去便开始默默拭泪。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仓皇的脚步声,还有那赵嬷嬷大声唤安宁的声音。 安宁夺门而出,宋知蕙与云舒紧随其后。 “顾娘子回来了,快去备水!”赵嬷嬷朝安宁吩咐。 安宁看着那被人抬进房中的顾若香,整个人都愣住了,还是云舒将她推了一下,她才猛然回神,咬着唇朝水房跑去。 云舒和赵嬷嬷将顾若香从架子上抱回床上,那两个侍从便匆匆离开。 床榻上,顾若香面色惨白,气若游丝。 这一路上,她不知自己被带去了何处,直到此刻听见身旁传来宋知蕙的声音,她才知自己还活着,活着回到了降雪轩。 她用尽力气睁开了眼,眸光落在宋知蕙身上时,似有满肚子的话想与她说,可那身子实在无力,身下的疼痛让她难以开口,只唇瓣跟着眼睫不住地颤。 宋知蕙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宽慰,“妹妹莫怕,回来了……回来了便好……有我在,我陪着你……” 很快,安宁提水回来,云舒提着灯,由赵嬷嬷掀开了顾若香身上盖着的薄毯。 在看到身下那一幕时,屋中之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府内无专治妇科的郎中,但后宅的这几个嬷嬷,却是都懂一些,赵嬷嬷从前也是见过这般惨状的,她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浊气。 用药水清洗时,顾若香便已是疼晕过去。 安宁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云舒也是哭到双眼红肿,宋知蕙眼尾微红,却硬是未曾落泪,只冷冷望着顾若香身上的那条薄毯。 人是王爷下令带回来的,自然用的都是上好的药。 可即便如此,最初这几日上药时,顾若香都会疼得死去活来,她会拉着身旁人的手,或是安宁,或是云舒,又或是宋知蕙,她对她们哭求着,说让她死吧,她想死,死了就不疼了。 那日云舒与安宁皆去忙了,顾若香身旁只宋知蕙在。 顾若香又一次绝望地拉着她,说了想死的话。 破笼 第28节 宋知蕙沉吟许久,最后附在她耳畔,低低于她道:“你若真想死,我不会拦,只是那洪瑞还未死,你可心甘?” 洪瑞的名字一出口,顾若香猛然一惊,一股浓烈惧意瞬间涌上心头,然默了片刻,那面上惊惧又渐渐转为愤恨,最后,她用力咬着唇齿道:“我……我不甘……” 然话一出口,再对上宋知蕙平静到过分的眸光时,顾若香似又惊觉,连忙拉住宋知蕙的手,颤声问她,“你、你要做什么?” 宋知蕙没有回答,只是在她手背上轻轻拍着,默了片刻后,若有所思地问她,“那日去明德堂,王爷可曾碰过你,或者……你可曾碰到过王爷?” 顾若香眯起了眼,将那晚明德堂内发生的事与宋知蕙缓缓道出。 自那日之后,顾若香不再寻死觅活,整个人的起气色似也慢慢缓了过来。 赵嬷嬷送药过来时,见她能笑着与她说话,便松了口气,说她是个有福气的,毕竟赵嬷嬷见的多了,深知伤成那模样,还能笑出来的人,几乎没有见过。 很快,降雪轩里似又恢复了从前的氛围。 安宁逢人还是笑盈盈的,身上装着一把瓜子,时不时就跑去别的院子寻人聊天。 若有人问她关于顾若香的事,她也不藏着掖着,直说那洪先生没怎么伤到她家娘子。 “我们娘子早就好了,就点皮外伤,哪有那么恐怖!”安宁说着,又嗑一颗嚼着道,“再说了,洪先生又怎么了,我们娘子可是王爷让她回来的,千年的人参你们见过吗?日日往我们降雪轩里送呢!” 安宁说得好不得意,云舒甚至也加入其中,从前不怎么喜欢与人攀谈的她,如今不论是去灶房领饭,还是去水房提水,碰见人了都要与人闲谈几句,这当中话题,自然还是离不开顾若香。 王府内没有不透风的墙,且这后宅姬妾之事,不是什么机密事宜,也没有人会刻意瞒着。 再说顾若香当时被抬进西苑的时候,多少人是看在眼中的,如今她身子渐渐康复的消息,自也是落在了有心人耳中。 洪瑞正是这有心之人。 也不知这话是怎样传的,总之传到洪瑞耳中,便成了顾若香逢人就说,那洪瑞床笫之事,不行。 还说王爷是拿姬妾敲打他,所以给了又要回。 洪瑞那脸色气得一阵白,一阵红,只恨当时还折磨都不够,没让那贱人死在他眼前。 这些年,洪瑞很得晏翊赏识,但凡有要事相商,必然有洪瑞在场,且他提出的方案,十有八九都能被晏翊采纳,便是不被采纳,也能给晏翊不一样的思路。 依仗着这份赏识,便是那晏信活着的时候,洪瑞都不曾将他放在眼中,如今不过一个下贱胚子,竟还敢背后如此诋毁他。 这口恶气,洪瑞是出定了。 一晃半月过去,便到了山阳郡最热闹的上元节。 这是晏翊一年中最忙的日子,他早早出门去去城外施粥。到了夜里,还要与兖州刺史等官吏一道在街上巡游,待巡游之后,刺史府中还会设宴,他也需要前去应付一二,每次回来时,便已至深夜。 今日府内倒是无事,且大多数人都会择这日上街游玩。 但那后宅姬妾是不允外出的,许多姬妾光是听着墙外那隐隐传来的喧闹声,便觉得心痒痒。 赵嬷嬷一年内难得几日清闲,便一早就往上面告了三日的假,便是打算趁着过节,连凑热闹带玩一番。 她昨日便离开了王府,临走前还来了一趟降雪轩,见顾若香已经能下地散步,彻底放下心来。 赵嬷嬷离开后,顾若香便来到了宋知蕙房中。 入夜,街道上灯火通明,一片繁华。 王府西苑的降雪轩里,却是一片漆黑,早早就熄了灯。 一个嬷嬷却是忽然寻来。 这嬷嬷去敲顾若香的门,开门的是安宁,见是帮赵嬷嬷当差的嬷嬷,她打着哈欠问:“嬷嬷有何事啊?” 那嬷嬷道:“顾娘子睡了吗?” 安宁点头,“我们娘子最近这段时间,身体不舒服,早早就睡下了。” 那嬷嬷为难道:“是这样的,智贤轩那边有人寻来,说顾娘子前些日子用了那边的毯子……” 来讨的人说,洪瑞房中那毯子,可是王爷赏的,是用那上好的驼绒所制。 安宁恍然道:“对,我记得,就在那柜子里放着呢,我这就取来给嬷嬷。” “等一下。”那嬷嬷将安宁叫住,“人家那边的人可是说了,这毯子价值不菲,怕传来倒去,有了破损可就说不清了。” 安宁疑惑道:“那嬷嬷的意思……” “人家就在西苑外候着呢,让顾娘子拿着毯子亲自过去一趟,当面查验清楚了,再回来。”那嬷嬷道。 “不就是个毯子……至于么?”安宁有些不满。 里间的顾若香却是想息事宁人,“罢了,也不为难嬷嬷了,我去一趟便是。” 说罢,顾若香干咳起来,安宁赶忙进里间帮她穿衣。 片刻后,两人一道而出,安宁提着灯,顾若香穿着披风,又带着兜帽,步入夜晚的寒风中,许是害怕着凉,又拿巾帛挂在耳上,遮着面容。 西苑外站着三人,两个膀大腰圆的小厮身后,正是那洪瑞。 看到顾若香被人扶着走出西苑,洪瑞阴恻恻地朝她笑起,“顾娘子,许久不见。” 顾若香身影一晃,又是一阵急咳。 安宁双手抱着驼绒毯子,正要朝前走去,便听洪瑞忽地冷下声来,“那日我可是将毯子亲手帮顾娘子盖在身上的,还是让顾娘子亲自还于我吧。” 顾若香似是不情愿,立在那里迟迟不肯迈步,寒风吹得那嬷嬷牙齿打颤,不由催了两句。 顾若香终是从安宁手中接过毯子,慢慢朝前走去,谁知她刚来到洪瑞身前,便见洪瑞忽然抬手,一把将她拽入怀中。 安宁见状,连忙上前,却被那膀大腰圆的小厮拦住去路。 那嬷嬷也是一惊,还不等她开口,洪瑞便将怀中之人直接横腰抱起,转身便朝廊上走去。 那拦路的其中一个小厮,上前横道:“看清楚了,这可是咱府中的洪爷,这顾娘子是在明德堂上,当着众人面,是王爷亲自下令,要他代为管教的!” “可王爷不是下令,让我们娘子回来了吗?”安宁与他争辩。 那人继续横道:“王爷说让回来,只是休息几日,可未曾说日后不用再管,再者,你算个什么东西,洪先生的事你也敢问?滚!” 说罢,两人转身便走。 那嬷嬷虽不是西苑管事,可这半月以来没少听闲话,这事她是知道的,且比起在王爷身前得脸的洪瑞,那区区一个姬妾算得了什么,便是王爷知道,只会将人直接赏了。 洪瑞一路将人抱进房中,抬脚便将门踹开。 他带着怒气正要将人摔在地上,却见怀中之人的手臂忽然挽住他脖颈,娇娇柔柔地与他道:“早就听闻洪先生英武非凡,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这声音…… 洪瑞愣了一瞬,倏然间蹙起眉来。 宋知蕙已是从他怀中跳下,摘掉兜帽,扯下巾帛,露出那张精心粉黛过的面容,朝他弯唇浅笑。 洪瑞未曾见过宋知蕙,他此刻正是满腔怒意,得知自己被骗,便更加恼火,那原本还算朗润的面容,已经逐渐狰狞。 “顾若香在哪儿?”洪瑞咬牙切齿道。 “洪先生莫要生气。”宋知蕙那双眼里似是有一道幽光,落在洪瑞身上,用那沉缓又带着一丝魅惑的语调道,“顾若香不懂洪先生,而妾却是深谙这当中妙处……” 她说着,她缓缓解开了身上披肩,那披肩慢慢地滑落在地,露出那身鲜红薄裙。 “这王府中,只妾能受得住……” 说罢,她再次朝洪瑞弯唇。 晏翊回到府中时,已近子时。 那刺史府中宴请,免不了又是酒色歌舞,他虽不沾女色,却是要喝酒暖身。 此刻回到安泰轩,便差人去池房准备,要将这身酒气洗掉。 晏翊在前厅等时,朝西边看去一眼,问身旁刘福,“今日府内可有事?” 刘福一开始如实回答,说并无大事,见晏翊沉着脸望他,才恍然反应过来,连忙道:“赵嬷嬷昨日告假前,说那降雪轩的两位皆好着呢。” 晏翊垂眸望着鞋靴,不由又想起酒宴上那堂内扭动的舞姬,那些女子不敢朝他身前凑,却是与旁人缠抱在一处,那些香艳画面,从前晏翊似也不觉在意,甚至一想到与人相触的感觉,便觉厌烦恶心。 可如今,一看到那些,他便回想起水中那丝帕缠身的滋味,还有那故意背过身捡袄子的圆润身形。 老实说,这半月以来,他已想了不止一次。 可若是频繁将她叫来去做,便当真让那宋知蕙以为可以将他拿捏。 此刻回想起来,晏翊便觉心口燥热,还不等池房准备好,便起身朝那池房走去,又对刘福吩咐道:“去将宋知蕙带来。” 刘福领命,躬身而出。 却是在片刻后,满头冷汗地跑了回。 刘福站在那屏风后,瑟瑟发抖道:“回、回王爷……宋、宋宋娘子……她、她不见了……” 那池水中的晏翊,原本正在小憩,听到这话,忽然睁眼,那双本就阴沉的眸子,冷得骇人。 “掘地三尺,也要将她给孤找回来。” 说罢,他一把握住手边匕首,从水中而出。 第二十八章 想如何都可 晏翊不信, 一个大活人能凭空消失。 王府府门守卫森严,高墙林立,那宋知蕙一看便知未曾习武, 想从府内逃出那是痴人说梦。 “可问了赵嬷嬷?” 晏翊站在池边,用那长巾擦身。 听到他沉冷的声音, 刘福忍不住又是一个哆嗦, 赶忙道:“赵嬷嬷今日告假, 替值的嬷嬷说, 宋娘子今日未曾出院,连那降雪轩也没有出来过……” 那嬷嬷原是去敲了宋知蕙的房门,开门时云舒也睡眼惺忪的,又去里间唤人,结果却是一声惊呼, 那床榻上的宋知蕙竟没了影踪。 刘福能跟在晏翊身旁二十余年,便是因他做事向来仔细, 瞬间就能意识到事有蹊跷。 “老奴又问她, 今日那降雪轩中可还有旁人出入,那嬷嬷说,洪……”刘福顿了一下,抬袖擦着额上汗珠, “说是洪先生……他、他今晚去西苑, 带走了顾若香……” 晏翊眸中寒意瞬间更重,“谁让他去的?” 刘福按照那嬷嬷的转述道:“洪先生说王爷虽那日叫人送回了顾娘子,却并未说日后不允再要……” 这是在拿他话柄。 晏翊惜才不假, 却最忌被人拿捏,待明日一早,他便要寻那洪瑞好生敲打一番。 破笼 第29节 若是聪明人, 合该知道日后要怎么做,若是不知,便不必再留。 “这与宋知蕙有何干系?”晏翊丢下那长巾,开始穿衣。 屏风后刘福用力吸气道:“那……那顾若香此刻还在降雪轩中……” 晏翊手上动作倏然顿住,却只是顿了一瞬,便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没有系那腰间系带,直接披上外衣,取了大氅便阔步朝外走去。 这一路他脸色沉凝,步步生风,那宽袖中匕首越握越紧,直到走进智贤轩,一脚踹开那紧锁的房门,奔入里间后看到宋知蕙的那一刻,晏翊阴沉到极致的神情中,似才有了一丝隐隐的松动。 这屋内一片狼藉,各式工具散落一地,从床榻到地板上,皆是飞溅的血迹。 晏翊将宋知蕙从头至脚看了一遍,知那身血迹并非是她自己的,这才将冷眸移开,看向倒在地上支吾呻吟的洪瑞。 他手脚皆被软绳所捆,一丝未挂的身上满是血迹。 他口中塞着三根玉/茎,许是塞的时候太过粗暴,那粗壮的玉/茎戳破了他的喉咙,也撑破了他的唇角和脸颊,口中鲜血朝外渗出时,在那碧绿的玉/茎上滑出各种蜿蜒的血色轨迹。 而他身上鲜血最浓之处,已是血肉模糊,痛到他几乎失了知觉。 在看见晏翊的刹那,洪瑞宛若看到救星。方才还对着宋知蕙不住哭求,点头认错,此刻全然换了副嘴脸,一面奋力地朝晏翊的方向蠕动,一面愤恨地看向宋知蕙,那含糊不清的口中,似是在说:“王爷……杀了她,杀了她!” 宋知蕙眸中瞬间浮出一股冷意,方才那所谓的道歉不是因为他知错了,而是他意识到自己要死了。 果不其然,男人的话信不得。 她敛眸,丢下手中满是血珠的银线,朝着晏翊屈腿行礼,“王爷吉祥。” “吉祥?”晏翊那强压愤怒的声音从喉中挤出。 一想到她做出这般事迹,还能端着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朝他行礼,便有一团怒火从心头直冲脑顶。 手起刀落。 那令人生厌的呻吟声终是停了。 那白花花的浆水与鲜红血迹交织在一处,从那匕首插入的地方缓缓渗出。 晏翊抬脚踹开那身影。 随着那身影轰然倒地,口中的三根玉/茎砸在地上,断裂而出,那被戳在最深处的细小之物,也在此刻从口中掉出,在那血泊中翻滚而落。 这一幕落在眼中,晏翊似也愣了一瞬,待意识到那是何物后,便见他脸上寒霜更重,一把扯下身上大氅,抬手便朝宋知蕙狠狠砸去,“给孤滚回安泰轩。” 回安泰轩这一路,晏翊一言未发,只阔步走在最前。 宋知蕙紧随其后,用那大氅遮着她身上破碎的红裙与血迹。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刘福从外将门合上,随后支开屋外侍从,自己也站在了石阶下。 屋内未来及点灯,昏暗中晏翊正坐在罗汉椅上,那忍了一路的盛怒似是并未退散,且还愈发加剧。 “杨心仪。”晏翊少见的因怒气而颤了尾音,“你是拿准了孤不会杀你?” 宋知蕙双膝落地,却是故作疑惑道:“王爷为何要杀妾?” 竟还敢与他装? 晏翊重重一掌拍在手边的四方桌上,“那洪瑞是孤的幕僚,你胆敢杀他!” “妾没有。”宋知蕙是垂眸低道,“是……王爷杀的。” 晏翊晏翊怒极反笑,那沉冷的笑声令人头皮发麻,“孤若不动手,他此番可还能活命?” 如何就活不了?那东西两苑多少姬妾,不都是这样从他房中出来的? 宋知蕙心中这般想,但嘴上却是缓缓道:“王爷许是不知,但东西两苑的姬妾却是无人不晓,那些看似让人害怕,实则只是房中之乐,洪先生最喜欢如此。” 见晏翊不言语,宋知蕙便继续道:“王爷若不信,可寻人去他柜中搜寻,定能寻出诸如此类的书册来,方才是洪先生让妾按照那书中模样所作,妾从前未曾做过,也不知手上轻重,但妾自知身份低贱,又怎敢抗拒,只能照做……” 想到那东西是宋知蕙亲手割下来的,想到她在洪瑞身前旖旎勾引的模样,晏翊便觉心口火焰又开始翻涌,恨不能干脆将她也一并除之。 “刘福!”他扬声便朝门外喊道,“去降雪轩将那三人拖去……” “王爷不要!”宋知蕙终是不再装了,她跪伏在地,朝晏翊叩首,“与她们无关,此事全是妾一人所为。” “一人?”晏翊冷嗤,“来,那你与孤细细说来,只一人是如何做到的,若让孤听出半句虚假,降雪轩那三人……” “妾错了。”宋知蕙似是彻底放弃了争辩,她伏在地上,带着几分哽咽道,“妾是为了替顾若香出一口气,所以让云舒与安宁二人,四处传言来激怒洪瑞……” 所传皆为真,从前那些死了的人说不出,苟延残喘的又被吓破了胆,便没人敢将实话道出。 但顾若香说了出来,她将那晚的一切都说给了宋知蕙。 宋知蕙这才知道,原那洪瑞身下小如稚童。 因为最是在意,才会扭曲残忍至此,所以宋知蕙敢断定,那洪瑞听到之后,必然心怀嫉恨,定要再来寻顾若香。 “为何知道会是今日?”晏翊冷冷问道。 宋知蕙道:“府内管事若需告假,提前一月便会往上报,赵嬷嬷上元前后告假的事,洪瑞不难查出,替值的人定会因为洪瑞府内声望而不敢抗拒,想着只是一姬妾罢了,带走便带走,王爷定不会计较……” 若今晚赵嬷嬷在,她定然不敢就这样将人放走,哪怕洪瑞将人强带走,她也会想办法去寻刘福。 “再加上王爷今日繁忙,顾及不到府内。”说着,宋知蕙抬眼朝晏翊看去,只是昏暗中,她看不清他神情,“且洪瑞认定即便王爷回来知晓了,也不会为一个姬妾寻他麻烦,毕竟这府内人人皆知,洪瑞最得王爷赏识,大小事宜皆要先与他过问,才可放心……” 黑暗中晏翊又是一声冷笑,“所以你扮作顾若香,去了他房中?” 宋知蕙应是。 晏翊没在说话,只冷冷望着眼前的宋知蕙。 片刻后,他沉沉问道:“若孤今晚不去,你作何打算?” 等了许久,未见宋知蕙回答,晏翊忽地冷笑出声。 即便他回来之后没有寻她,洪瑞重伤一事也会桶到他面前。 毕竟她扮作顾若香出来,真正的顾若香还在降雪轩内,她大可让那婢女等到子时一过,估摸着晏翊回到府中之后,便仓皇失措去寻那管事嬷嬷,说宋知蕙不见了。 旁人不在乎顾若香,却不能不在乎宋知蕙。 所以最后,他还是会出现。 “很好,你筹谋一番,根本没有善后之意,你这是故意做给孤看的。” 她在洪瑞房中等他,等他亲手了解那洪瑞。 黑暗中,那宽大袖袍中的手掌,越握越紧,那手背上青筋也在不住跳动。 “杨心仪。”他又一次低念她名字,“你认准了孤不会杀你。” 宋知蕙再一次缓缓抬头,朝那上首看去,郑重其事道:“王爷才智过人,经今日之事想必心中已有定夺,那洪瑞根本不堪重用。” 说罢,她膝行两步上前,“既今日洪瑞因我而死,那日后我便竭尽所能为王爷尽力。” 话落,她双手抵在额前,重重叩在地上,“恳请王爷宽恕。” 上首许久无声,宋知蕙开始隐隐不安,她试探性又低低道了一句,“我之才智在他之上……王爷若信的过,一试便可知晓……” 还用试? 她这番设计,可谓是有勇有谋,引了洪瑞入套不说,连他也跟着入局。 宴翊还是久久不语。 宋知蕙那心跳愈发加快,等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又低低出声,“那日池中,王爷若觉满意……妾日后还可……” “日后如何?” 晏翊终是有了回应,那微哑的声音让人听不出情绪,却又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宋知蕙一时不敢确认,又试探性开口道:“王爷若想……如何都可……” “哧——” 一道火光在黑暗中倏然亮起,是晏翊用那火折子点了四方小桌上的灯。 灼灼火光下,那黑色鞋靴抵在了她下颚上,将她脸颊缓缓抬起。 他仔细端倪着这张面容,一字一句地与她道:“你记住了,待明年今日,孤必定亲手割了你的喉。” 宋知蕙并未生惧,反而听完之后,唇齿间呼出一口气来,“谢王爷开恩。” 晏翊落下鞋靴,解开外衣,那里间薄衫未系腰带,倏然便大敞开来。 不等宋知蕙反应,他用力扯开那面前发髻,倾泻而落的墨发瞬间在掌中摊开…… 第二十九章 他不想克制 晏翊向来自持冷静, 不论喜怒爱惧,皆可一副淡然之色。 先帝在世时,便曾夸赞过在一众皇子中, 唯他养气功夫绝佳。 可此刻,那冰亮与炙热相触的瞬间, 一股强烈的舒意由下至上阵阵袭来, 流于他眉宇之中, 还有那逐渐粗重的呼吸, 与不住起伏的胸口,如此这般毫无隐藏,是晏翊自从记事以来,还是头一次让自己纵于此事之中。 可晏翊却并不认为他今晚是在失控,这只是他不想再去克制罢了。 只要他想, 随时都能停下,拿了那匕首将宋知蕙就地了结。 只是死有何惧, 眼睛一闭的工夫就没了意识, 活着才是最难熬的。 他不能便宜了她,他要留她性命,不论是她才智,还是她这身子, 他皆要物尽其用。 顶多就是一年, 待明年此时,饶是她再有用处,他也该将她弃之。 心里有了决断, 那克制似是彻底消散一般。 疲惫过后又饮了酒的身子,本就热得厉害,再加之方才被宋知蕙激惹至气血上涌, 他此刻只想如何舒意,便如何来。 宋知蕙跪伏在他脚边,头一次听到那样的声音来自晏翊。 她暗暗舒了口气,那紧蹙的眉心终是舒展开来。 她知道自己今晚算是要熬过去了,至于往后这一年,她却还是不能彻底放下心来,晏翊喜怒无常,片刻前他能允你一切,片刻后便能让你一刀毙命,晏信如此,洪瑞也是如此。 待他某日厌倦,或是她一不留神触了他逆鳞,兴许那时他也会一眼不眨将她送入黄泉。 只是松懈了片刻,额上便又传来了晏翊那沙哑的声音。 “今年江南水患,嗯……”他气息陡然一顿,缓了些力道才接着说,“会稽郡内诸河皆泛滥成灾,曹娥江、若耶溪水位暴涨,冲毁堤岸,淹没良田……” 宋知蕙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听他叙述。 破笼 第30节 “天灾当头,国库不裕,如今却是需要大量资金,增强水利建设……” 他气息时而微颤,时而沉缓,原本三言两语便能说清的事,硬是说了半晌才说完。 他问她可有何计策。 宋知蕙直言道:“我已许久不知各地详情,单只听这些,无法给出完善之策……” 她声音并未刻意娇柔,甚至可以说在谈及正事的时候,比之前还要肃正几分,可偏她一出声,那酥麻的舒意便加倍朝他袭来。 晏翊没有立刻开口,合眼待稳住了那股冲动,才哑声开口:“无妨,想到何处便说何处……” 宋知蕙从一开始就听出了晏翊今日没有过分克制,想着应当很快就能结束,却没想饶是这种状态下,他还是未曾尽兴。 此刻已近寅时,宋知蕙早已筋疲力尽,便是强打精神,一开口还是透着浓浓疲倦,“调整赋税,节俭开支,募捐,以工代赈……” 她声音越缓,那掌中的发丝越快,随着她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一声喟叹缓缓而出,屋内倏然静下,只那浓烈的一股味道,与龙涎香一道在四周弥漫开来。 许久后,宋知蕙壮着胆子小声问道:“这般……可行?” 她故意没将话说得太明确,意在一语双关。 晏翊自是听出来了,可他没有说话,慢条斯理先用帕子净手,随后拉上薄衫,又重新穿起外衣,这才冷冷出声:“若只是如此,自然不可。” 此话让宋知蕙身上的疲倦一扫而光,她赶忙道:“若给妾时间去深入了解,妾定能让王爷满意。” 晏翊站起身来,望着那凌乱墨发下的身影,想到她今日那身血色,便忽地一下又生出一股冲动,想将她直接扔入池中,让她将自己清洗干净。 “何处满意?”晏翊揣着明白装糊涂。 宋知蕙只是愣了一瞬,便反应过来,她缓缓跪坐起身,抬眼望向那立于身前的晏翊。 “何处都可满意。”说着,她眸光下落,望着那近在咫尺之处。 感受到身前跳动,晏翊喉结滚动,但到底还是移开了目光,冷下声道:“好,那孤便等着,若你无用,孤不介意将那期限提前。” 果然,他给出的承诺随时都会更改。 好在宋知蕙是有了心理准备的,便也不觉得太过意外,否则,骤然听到这番话,必是又要吓出冷汗。 “杨心仪。”晏翊提步来到桌边,一面倒水,一面又念她名字,“你莫要以为,孤今日肯留你性命,是当真不舍杀你。” 宋知蕙回过身来,再次朝晏翊叩首。 自知卑贱的话已经在晏翊面前说过无数次,索性这次她便不说了,直接道:“妾今日敢于起誓,此生在王爷身前绝不生出一丝妄念。” 屋内久久无声,最后是那杯盏重重压在桌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如此,甚好。” 晏翊那压着无名火的面色,沉得骇人。 宋知蕙回到降雪轩的时候,她房中三人皆在。 “他死了。” 说着,宋知蕙冲顾若香弯了唇角。 顾若香抬手捂在嘴上,那被死死掩盖住的一声呐喊之后,泪水从眼角涌出。 她哭着笑,笑着哭,却是在看到宋知蕙脱去大氅,露出身上那身染血的破烂红裙时,瞬间愣住。 然下一刻,顾若香便摇晃着起身,扑过去将宋知蕙紧紧抱住。 云舒与安宁也是如此。 四人抱在一起,还分什么主仆,分什么贵贱,分什么善恶。 这一夜注定漫长,待宋知蕙合眼躺在床榻上时,天已渐亮。 她沉沉入睡,很快便入了梦中。 她许久未曾梦到过那座荒山。 也许久未曾再回忆起那日场景。 她看到那时的自己从鲜血中慢慢爬起,澄澈的双眼里是绝望与迷茫,她望着身前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生前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活下去……活下去……” 山间的夜风似要将她活活冻死。 她一面低声念着,一面蹲在那些尸首旁,脱下那一层又一层沾着血迹的衣衫,她将那些衣服紧紧裹在身上。 她知道夜里山中会有猛兽出动,便没急着下山,她用那些尸首掩在身上,听着那不远处啃食肉骨的声音,直到天亮,周围只剩鸟鸣,她才从那堆尸首中,缓缓爬出。 梦里画面倏然一转,她看到那时的自己被一个流民压在身下。 她发疯般又哭又叫,但那分明就在不远处休息的人群里,却无一人敢出来帮忙,全当做没有听到,也没有看见。 她只能靠自己,靠那刚及笄的身子,与这个成年男人抗争。 便是那时的她尚不知男女之事,却也知道何处是男子最弱之处,她先是绝望地望着夜空,放弃了抵抗,随后在趁那男人放松警惕之时,朝那处狠狠踢去。 痛苦的哀嚎在身前响起,宋知蕙拿起早就看中的那块石头,一下又一下朝那男人头上狠狠砸去。 她一面砸,一面落泪,泪水与血水交织在一处,她看不清那人最后到底成了什么模样,只知砸到最后,她已是累到实在使不出力,才摇晃着站起身来,拎着那石块回到了人群中。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一整日降雪轩内都是无比的安静,安泰轩那边也无人来唤。 宋知蕙起床用了些饭菜,便又去了顾若香房中,只是简短说了几句话后,便又回来了。 自这日之后,二人鲜少往来,只偶尔在院中碰见时,互相点头示意。 安宁与云舒不知为何,问起她们时,她们也不曾解释,只是平静地岔开话题。 五日之后的一个午后,刘福来唤宋知蕙。 她知道这个时辰来寻,应当是为了正事,她便没有过多梳妆,穿了件湖蓝色长裙,外面搭了件兔毛短袄。 安泰轩各处房中皆有地龙,宋知蕙进到书房以后,便脱去了短袄,只着衣裙上前与晏翊请安。 几日未见,晏翊发觉她似是瘦了些。 他缓缓收回目光,敲了敲手边桌案,那里隔着纸笔,一看便是提前为她而备。 宋知蕙垂首上前,跪在那书案旁,提笔书写《尚书》,还是先从伏生批注开始。 晏翊又是盯看了她片刻,才重新翻阅起面前书册。 不知过去了多久,再抬眼朝外看去,已近黄昏。 宋知蕙没有座椅,就这样跪了许久,浑身好似已经僵硬,且她今日来了月事,本就腰后泛酸,身上无力。 她停下笔来,缓缓转动脖颈,却是在抬眼之时,瞥见晏翊正在沉思的眉宇忽然蹙了一下。 她知道是她忽然的举动,让他分了神。 宋知蕙强忍住身上不适,赶忙端正不在晃动,只用余光扫着身侧,想等晏翊喝茶时,或者看完这张,翻页的时候她再舒缓一下筋骨。 结果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就在宋知蕙实在难受到有些受不住时,门外有人求见。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晏翊蹙了眉心,他长舒一口气气,丢下手中书册,将人唤进房中。 进来之人看到宋知蕙时,眸中有一瞬疑惑,但很快便回过神来,上前行礼。 “王爷,京中……”来人话音倏然一顿,朝晏翊手边看去一眼。 宋知蕙暗松口气,正欲起身退下,却听晏翊道:“但说无妨。” 宋知蕙身影略微摇晃了一下,低声叹了口气。 来人见晏翊如此说,便不再避讳,直接道:“下月初五,太后六十大寿,皇上下旨令王爷提前回京,为太后贺寿。” 此事晏翊前几日便得了消息,便点头道:“此番回京还有何人?” 来人道:“除了王爷之外,圣上还点名要让东海王归京,但那东海王却道染了恶疾,暂无法回京。” 宋知蕙虽许久未曾了解朝政之事,但这东海王晏疆她是知道的。 他原本是先帝长子,也是先太子,后因先皇后被废黜一事,自动请辞,这才让当今圣上坐上了太子之位。 自此之后,那东海王便一直待在封地,几乎从不回京,可当今圣上并非那容人之人,否则她杨家又何故沦落至此。 宋知蕙又去看晏翊神色,果然,他蹙眉深思,许久不语。 腰背的酸疼让宋知蕙紧抿双唇,也白了脸色,她握了握拳,却又因手腕的酸疼更觉难受,她甚至已经能感觉到腿在发颤。 “还有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晏翊似又开了口。 宋知蕙却已是因为腹痛与僵硬的身姿让她无心在听。 “此番还有一人乃圣上亲自下令,便是那幽州广阳候之子,赵凌。”来人道。 “啪嗒。” 那发颤的手中,早就握不住的笔终是滑落而下。 屋中瞬间静下,晏翊那双冷眸倏然射向宋知蕙。 她脸色苍白,双唇紧抿,手臂轻颤,分明一副失神模样,却佯装淡定地弯身去捡笔。 晏翊沉着脸抬脚压在那只手上,用那染了寒霜的声音问:“可探出为何?” 来人道:“对外,好像是因为陛下知道广阳侯世子尚未娶妻,便想趁此机会,让他归京,指一门婚事于他,至于对内到底何因,属下尚未探出。” 晏翊沉冷目光还在宋知蕙身上,又问那人,“孤听闻那赵凌不是在幽州已有了婚约?” 来人道:“今年原是定了婚约的,是那幽州刺史之女,却因赵凌推拒不肯,最后两家便未曾结姻。” “可知为何不肯?”晏翊脚下力道加深。 来人摇头,“尚不知。” “不知便去查。”最后这句话,晏翊几乎是含着怒意而出的。 来人立即躬身退出屋外,随着他脚步声越来越远,屋内再次静下。 “想到了何事,竟如此心乱分神,将那手中的笔都要握不住了?” 在这异常安静的书房内,传来晏翊幽冷的质问声。 破笼 第31节 第三十章 王爷可满意 书案下, 宋知蕙有气无力道:“回王爷,是因为跪得太久的缘故。” “哦?”晏翊明显不信,嗤道, “今日才跪了几个时辰?孤记得你在院中跪过整日,也不见如此?” 宋知蕙一手被晏翊踩在脚下, 一手捂在小腹上, 她匀着呼吸与晏翊解释, “之前王爷让妾跪的时候, 大多时候妾都是跪伏在地,或是跪坐着,比今日这般跪在书案旁书写要舒服一些,且……” 通常男子会避讳女子月事一事,宋知蕙从初次来潮时, 便觉不解,还问过娘亲, 但娘亲也没有给过她准确答复, 只道男子避讳,便莫要在他们面前提便是。 时至今日,宋知蕙还是不解,此该是人之常情, 怎会是不吉之意, 但在晏翊面前,她定然还是要妥协。 所以她话音顿了一下,并未继续说下去。 晏翊却是听出了她有所隐瞒, 那脚上力道不由加重,“说。” 宋知蕙“嘶”了一声,索性说了出来, “妾来了月事,身体发虚,跪不住。” 听到月事这两个字,晏翊似是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然片刻后,他才恍然想起这是何意。 可他还是没有将脚抬起,眯着眼似要将宋知蕙看穿一般,问道:“到底是身子虚,还是心虚?” 宋知蕙如何听不出来他意有何指,但他不提,她也没必要往那话头上引,只得继续解释,“王爷很少如妾这般下跪,所以许多事都不知,但若王爷还是不信,随意寻个婢女一问便知。” 这番话宋知蕙说得句句在理,晏翊乃高高在上的王爷,又是男子,他今生也无法体会女子每月身体上带来的煎熬,也无法体会身为下等人,时不时跪地带来的疼痛。 晏翊又是倏然一愣,似是没想到宋知蕙会这样说,虽说在理,却隐含挑衅。 晏翊正要开口,却见那门外又有人来求见。 晏翊那心头火气还未散,便没有让宋知蕙起身,直接允了求见。 这次进来的是另外一人,他不知屋中还有旁人,只看到那书案后端坐的晏翊,便上前躬身行礼。 “何事?”晏翊缓缓抬眼,望向两丈外那来人。 晏翊的手下素来懂规矩,既敬他,又畏他,此刻与他回话时,也不敢随意抬眼与他直视,只望着眼前地板道:“属下已将近三年来兖州各处商户的税收,全部梳理在案。” 说着,他拿出一本册子,垂首呈于面前。 若是以往,此刻的晏翊便会让他呈上,随后一边翻阅,一边与他问话,或是干脆自己看,直接要他退下。 可今日那上首正坐之人,却未唤他上前,只继续与他问话,“可还有何事?” 书案下的宋知蕙也觉出晏翊故意,既是如此,她干脆跪坐在地上,揉起小腹,纾解疼痛。 那来人放下书册,回道:“还有流民一事,因各地筹款未至,流民已纷纷涌入各州。然诸多州城拒之门外,不予接纳,有些地方因此事还生了事端,兖州刺史恐那流民来兖州作乱,便想请问王爷之意。” 此事的确两难,若开城安置,恐有人趁乱生事,若闭城拒之,又会引起骚乱,且还有损声名。 晏翊下意识便想起了洪瑞,若是以往,他便会将那洪瑞唤至书房,听一听他有何见解,可如今,那洪瑞已死,造成这般局面的人正是这书案下的宋知蕙。 一时间想起宋知蕙的诸多行径,晏翊那本就没有消散的火气,又在心头上翻了几翻。 宋知蕙跪坐在书案下,地下烧着地龙,她又在那小腹上揉了许久,身子倒是有了几分缓解,可这边刚舒服一些,手上那鞋靴却是忽然加了力道,疼得她直吸气,想要将手抽回。 可能是感受到了宋知蕙的挣扎,晏翊一面与那属下说话,一面又将力道加深。 宋知蕙疼到快要受不住,却又不敢将晏翊推开,最后她拿起地上的笔,用那笔杆在晏翊的鞋靴上敲了两下。 “想至兖州必先经过颍川,先去问清颍川那边作何打算,若颍川……” 晏翊话说一半,脸色骤然大变,一股狠戾瞬间从眼底生出,垂眸便朝身下看去。 迎上晏翊那似要吃人的眸光,宋知蕙露出几分哀求之色,用笔来与他示意,又指了指他鞋靴下那已经踩得红肿的手指。 意识到宋知蕙是用笔来碰他,并未直接上手,晏翊眼底狠戾似是渐了两分,可眼前这一幕,让他恍然想起了许久前的那个梦。 在梦里,宋知蕙跪在他床榻边,正是用这哀求之色望着她,隔着那薄薄纱帐,用那透着光泽的红唇…… 那属下原本正在认真记着晏翊的话,却听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他等了片刻,还是未见晏翊继续开口,便微微掀起眼皮,飞速朝上首扫了一眼。 只一眼便立即垂眸。 那属下不解,怎么提到颍川时,王爷脸色会这般难看,可又不敢问,只好垂首耐下心来继续等。 书案下,宋知蕙还在做着哀求模样,那余光却无意间扫见了晏翊薄衫下那起了异样的一幕。 书房暖和,晏翊也只着了一件单衣,那丝绸质地的薄衫,根本藏不住这般景象。 宋知蕙缓缓抬眼朝上方看去,迎上晏翊那似有几分失神的眸光时,她心中一动,再次用笔在那墨色纹龙的鞋靴上缓缓滑过。 晏翊瞬间回神,看到那笔杆从下至上正一点一点向上滑动,他下意识又沉了眸光,正要警告宋知蕙,却是在对上那水润眸光的刹那,那梦中隔着纱帐湿滑又温热的触感,仿若顷刻间便能再现…… “兖州这边不必心急,先看颍川如何。”顿了许久再次出声的晏翊,声音似是哑了些许,但那语气与神情却是沉得吓人,让人不敢直视。 那属下赶忙应是。 只听那上首又传来晏翊深深吸气的声音,那属下下意识便觉晏翊这是要发怒,虽不知原因,但还是赶忙将头垂得更低。 “晏疆那边对流民是何态度?” 那吸气声后,晏翊顿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似是又哑几分,且更加低沉。 宴疆便是东海王,先帝长子。 他所处封地位于徐州,与此次水患之处更近。 那属下道:“徐州未曾开城迎流民,却是在城外特地扎了营帐……” 宴疆每日亲自会去城外施粥,甚至有日未曾回城,在那营帐内与流民共住了一晚,也就是那个时候,宴疆染了风寒,再回去之后,又有大批冬日补给送出了城外。 晏翊冷笑,“此番举动,既得民心,又不会让城中生乱,嗯……” 那笔尾原本正在一圈又一圈轻柔地画着,却毫无征兆地忽然停在当中,不重不轻地压了一下,晏翊话说一半,骤然吸气。 他立即垂眸看向案下,宋知蕙发髻不知何时拆开,那散乱的墨发从在她颊边,将她那本就白皙的面颊,衬得更加柔嫩。 晏翊抬起了鞋靴,朝后微仰,用那故意压出的沉冷声道:“退下。” 那属下早就听出他语气不耐,赶忙应声离开。 房门合上的瞬间,晏翊又是一声微颤的喜气,整个身子朝那椅背靠去。 可紧接着,那沉冷声音缓缓从喉中呼出,“依你所见,兖州当如何?” 半晌没有回应,只那笔尾还在不住的画着,晏翊忽地冷笑两声,“你之才智在洪瑞之上,此话你当真是……” “王爷。”宋知蕙沉缓声音在身前响起,“依妾所见,王爷所说无错,兖州的确不急,但兖州所需不是要等颍川,而是先要筹备款项,不论是充盈国库对灾后修建,还是流民至此的应对,只有足够款项,才能解此危难。” 晏翊道:“筹款一事,于整个大东都是难事,孤是在问你解决之策。” 宋知蕙动作微顿,那水润的眼睛朝上看去,“王爷难道不疑惑,徐州为何能筹到款项?” 徐州那般近,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流民安置妥当,这所耗资金绝非少数。 晏翊眸光虽沉,但那唇角却是微微扬起,“继续。” 宋知蕙垂眸望向眼前,一边继续画着,一边用沉缓的声音道:“妾曾听闻,东海王舅父郭框,曾在先帝身前得以器重,家中珍宝无数,不如王爷先派人去洛阳暗查,那东海王可曾与郭框暗中往来……” 提到郭框,宋知蕙下笔时力道不知不觉加重几分,晏翊没有说话,那眸光却始终在看她。 “假公济私?”晏翊问。 “当年杨家之案,郭框确有推波助澜,但他与此事可否相关,还需王爷去查。”宋知蕙平静道,“若查出与郭框无关,便是妾推测有误,若是有关,东海王称病得了圣令不归京,却又与京中重臣暗下往来,此为何罪,相信圣上与王爷自会定夺。” 晏翊唇角含笑,显然对这番回答极为满意,但片刻后,他那涣散的眼神,似又逐渐锐利起来,“可知皇上为何给赵凌赐婚?” 兜兜转转一大圈,又回到了赵凌身上。 宋知蕙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温热的气息就呵在身前,晏翊蓦地又颤了呼吸。 “忌惮幽州,像用赐婚来牵制广阳侯。”宋知蕙道。 “那你觉得会许何人?”晏翊声音沉哑,但那眸光始终不离宋知蕙,似是要将她任何一个细微神情都不放过。 宋知蕙却是一副极为认真的模样,分析道:“若许公主,赵凌会被留在京中,可作为牵住广阳侯的掣肘,但如此,也可能引得广阳侯不满,反而适得其反。” “那依你所见,许谁最为合适?”晏翊问。 宋知蕙道:“保守起见,应许京中权臣之女,随赵凌嫁娶幽州,但到底会是何人,因妾这些年很少关注朝政,所以不敢妄下结论。” 说至此,她倏然再度抬眼,正与晏翊那审视的眼神撞在一处。 与此同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又呼出一口幽兰之气,那早就氤湿的深蓝丝绸,瞬间便感觉到了这股温热。 晏翊不再说话,那袖中的双手却是倏然紧握,片刻后,沉闷之声缓缓而出。 宋知蕙落下手中的笔,又是一语双关,“此番,王爷可满意?” “尚可。”晏翊说完,唤她起身。 宋知蕙暗暗松了口气,拿起那笔从地上起身,却不料刚站起来,那眼前便倏然一黑,朝着一侧便要倒去。 晏翊下意识抬手要扶,可那手臂只在半空僵了一瞬,便立即转去书案,飞速抓起书册,抵住宋知蕙腰侧。 这一幕落在宋知蕙眼中,她却佯装没有看见,半阖着眼揉着太阳穴,待片刻站稳,才慢慢朝后退开,躬身谢过。 晏翊脏了衣衫,要洗漱更衣,宋知蕙便正好回去休息。 回到降雪轩,那灶房送来一碗当归红糖水。 宋知蕙喝下后,又躺下睡了片刻,待再次醒来后,小腹的疼痛便缓了大半。 她让云舒腾出一个箱子,又要她多取些蜡烛,要亲自做些蜡布。 云舒不解,问她要做什么。 宋知蕙没有过多解释,只淡笑道:“再过几日兴许要出趟远门,想提前做好准备。” 云舒更加疑惑,“娘子要去何处?” 宋知蕙道:“别问了,还未定下呢,待定下了再说也不迟。” 宋知蕙原是想今日趁晏翊满意之时,向他提出要一并跟去洛阳,却又一想,他明显在意那赵凌,若当时提出来,他定然要拒。 不如缓些时日,最好是能耐下性子,等他主动提及,那时她在提出,便能有十成把握。 第二日,云舒便备齐了东西,宋知蕙将她支开,自己坐在那窗边开始做蜡布,之前她做的那蜡布亵裤,在来时的路上便已被割开,里面的路引与户籍皆让那晏翊扔出了窗外。 如今没有这两物,她便只能自己来。 缝制好那蜡布亵裤,天色已然暗下,宋知蕙让云舒去房中收拾,说要来院里透气。 却是在那假山的一处花盆下,寻到了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她将木盒收于袖中,抬眼朝东边那屋中看去。 破笼 第32节 顾若香从那露出一道缝隙的窗后,朝宋知蕙弯了弯唇角。 宋知蕙点点头,转身回了自己房中。 夜里,她落下床帐,盘腿坐在榻上,在那微弱油灯下,打开木盒,盒中有朱砂印泥,小刀,磨砂纸,黄杨木块…… 早春的风光最好,且为了避开流民,想要顺利入京,最优之选自然是乘水路而行。 宋知蕙想到即将要面对的一切,那雕刻许久的手不由开始发颤。 她停下来,擦了擦手心的汗,匀着呼吸心中默念: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第三十一章 怎会不满意 那日之后, 宋知蕙每日都会去书房待上几个时辰,书房里多了把圆凳,就搁在书案旁, 晏翊的手边。 那凳子没有靠椅,也不够宽敞, 但对于宋知蕙而言, 已是足够, 尤其那凳上还有软垫, 坐在上面倒也算舒服。 起初宋知蕙还没有在意,认真伏案书写,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为何要给她圆凳,而非座椅。 不过在这段时间里, 宋知蕙也算对晏翊的习性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他在纾解的时候,很少会做到真正的静下享受, 而是会与她说话, 并非是那软侬细语,而是肃着一张脸,与她相谈正事。 比如此刻,晏翊看了许久的书, 明显乏了, 他先是喝了一盏茶,又起身来到他立于她身后,抬手抽掉那发簪, 他一面看着她书写,一面还会询问当中不解之处。 气息明明已经乱了,声音也是低沉沙哑, 可那说起话来,脑子不见半分含糊。 那些离开之后需要用到的东西,宋知蕙已经全部备齐,如今只差让晏翊开口让她一道跟着回京。 酝酿了许久,以至于在晏翊沉乱的呼吸下,宋知蕙都有些失神,那手中的笔已是停了许久。 “为何不写了?”身后晏翊问她。 宋知蕙回过神来,索性搁下笔道:“先生从前讲过,哪怕再多智谋,也不能单论书册而论道,必要结合当今局势,书写出的才具实用性。” 晏翊动作渐缓,半晌没有说话,不知是在暗忖,还是在等她继续往下说。 到底还是宋知蕙等不下去了,毕竟还有三日便到了要离府的日子。 “王爷。”宋知蕙袖中双手渐渐握住,“妾想帮王爷分担,但苦于对天下局势所知甚少。” 晏翊似是嗤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宋知蕙都怀疑是不是听错。 但紧接着,晏翊便忽然开口:“孤以为,你到了后日才敢提。” 宋知蕙猛地一顿,这才意识到原来晏翊早就看出来了。 “怎么?”见她不敢再说下去,晏翊便低低笑道,“从那日你得知赵凌要回京开始,便时不时提醒孤,你不知朝中局势,如此反复暗示,不正是想等孤先开口?” 晏翊猜出了她的心思,却没有完全猜对。 宋知蕙暗松口气,与那身后已经彻底不动的晏翊开始解释,“王爷没有说错,妾的确是想跟着一道前往,此事与旁人无关,只是……” “不可。”晏翊声音骤然沉下,他背过身用那屋中一直备着的温水开始擦拭。 宋知蕙知他今日未曾尽兴,生生憋回去后可能会更加不愉,可话已至此,若不说清楚,待明后两日再提,只会更加惹他不悦,甚至还有可能不给她来见面的机会。 “王爷。”宋知蕙站起身道,“妾不想死。” “不想死?”晏翊将帕子丢入水中,系了腰带后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身前之人,“既是不想死,便将你那心思压住了。” 宋知蕙赶忙道:“王爷许了一年期限给妾,可妾所求并非一年,所以于妾而言,这短短的一年里,妾必须在王爷身前发挥出足够的价值。” 见晏翊这次没有一口回绝,宋知蕙便立即又道:“只要王爷应允,不管此番京中生出何事,妾定能助王爷一臂之力……” 宋知蕙抿着唇,抬起那微湿的眼睫,带着几分哀求道:“妾会让王爷满意……会让王爷不虚此行……会让……” “杨心仪。”晏翊冷冷将她话音打断,“若杨歙在世,看见你在孤面前这番姿态,不知会作何感想?” 宋知蕙知道,他是故意拿父亲刺她,她咬住唇,垂眸不再言语。 晏翊冷嗤一声,提步走至衣架,拎起大氅批在身后,便朝外走去,待走至门后,抬手要将那门拉开之时,却听宋知蕙忽地将他叫住。 “王爷。”她小跑着来到晏翊身后,低道,“王爷不肯带妾,可是因为赵凌?” 晏翊阴冷眸光倏然朝宋知蕙脸上射去,顿时一股骇人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宋知蕙当即垂眼朝后退开,她望着鞋面,低道:“妾知错了。” 晏翊没有说话,推门而出。 屋外冷风吹在身上,宋知蕙蓦地打了个寒颤。 这晚宋知蕙没能入睡,她实在没有料到,晏翊会将她拒得这般干脆,完全不留余地,可一想到提及赵凌时,他那骇人的神色,宋知蕙不由陷入沉思。 晏翊当真在意赵凌? 嗤,那赵凌算个什么东西? 安泰轩的池房中,晏翊倚靠在池岸边,手中把玩着匕首。 他不过是用了她几次,她便忘了自己身份,竟妄图拿捏于他,用那赵凌来激他。 嗤。 晏翊冷笑,用那匕首扎进银盘。 池房外,刘福忽然来报,是宋知蕙有事相求。 晏翊不见。 刘福跑去传话,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宋娘子说,想到了应对之策。” 晏翊还是不见。 刘福再度跑去传话,但很快又在门外禀报,“宋娘子说,若王爷不满意,可将期限直接定到今日。” 刘福只是如实转达,并不知这二人到底所说何意,还有这期限又是什么意思。 他气喘吁吁说完,却听那屋中晏翊似是低低说了一声,“叫她滚进来。” 刘福暗松口气,转身又小跑着离开,等带着宋知蕙回到池房外,那额上已是层层细汗。 宋知蕙推门而入,绕过屏风来到晏翊身后,余光扫见那扎在银盘中的匕首时,不由愣了一下。 “来,让孤看你有何解决之策?” 宋知蕙一面宽衣,一面徐徐道:“妾想出一计,可暂解国库不裕之局。” 已经不是兖州,而是直接想到了国库。 晏翊眉宇间沉色又深几分,看来她此番是非要与他一道不可了。 “说。”晏翊冷道。 宋知蕙只留心衣与裈裤,迈入池中,“妾想王爷定是听闻过‘金窟’一词。” “你是指郭框?”晏翊蹙眉。 世人皆知这郭框家中财力雄厚,先帝曾为拉拢郭氏一族,不仅宠爱郭皇后,还将她这哥哥郭框加官进爵,赏银无数。坊间早有传闻,说那郭框府中建有一塔,日夜皆有专人看守,据说那塔内尽是奇珍异宝,还有黄金无数。 宋知蕙来到晏翊身前,那本就贴身的白色里衣,浸湿过后,全然贴在身前,且变得仿若一层薄纱,只将那纱后之物遮住两分,“早在几年前,妾便听闻一句话,一愿得邓氏铜山,二愿得郭家金穴。” 晏翊幽冷眸光毫不避讳地落在薄衫上,仿若是在欣赏一般,“你想取他家中之财,来充盈国库?” 宋知蕙缓缓点头。 晏翊冷笑,“他如今身为大鸿胪,多年来兢兢业业,从未出错,要拿何理由来取?总不能昭告天下,说国库缺钱,要拿臣子家中之财?” 说着,他喉结微动,那沉冷眸光中,似有一丝火苗在隐隐跳动,“且孤已差人去查过,宴疆许久未曾与京中之人联系,若非要以此来定罪,寻不到证据,便难以服众。” “王爷莫着急,让妾慢慢来……”宋知蕙停在晏翊身前,解开身后鲜红丝带,顺滑的墨发从颊边倾泻,丝带也落入水中,被两手各勾起一端,打着圈缠在两指间,在水下拉出一条飘逸的红线,“王爷可书信一封,差人送去徐州,给那东海王。” 晏翊眉心倏然蹙起,正要开口,却见那红色丝带从水中而出,直朝他胸前而来。 “放……” 放肆二字还未说完,红线便先一步在左尖处剐蹭而过。 这突如其来的碰触,让晏翊瞬间屏气,且下意识便朝前躬身,整个人似都颤了一下。 然他很快便重新挺直腰背,靠回池边,用那似笑非笑地眼神,冷道:“继续。” 宋知蕙柔柔应是,一面又用红线去触另一侧,一面缓缓道:“那信中以郭框名义,与他暗中密谋……” “嘶……”晏翊深深吸气,气息不仅凌乱,且隐隐带着颤意,这是他自七岁那年之事以后,头一次被人触及此处,平日里便是他自行擦身洗漱,胸口也只是极为简单的清洗一遍。他还从不知,原此处也能引人意动,且这舒意不可言喻,无法言说。 “若他……”晏翊倏然合眼,双拳也一并握住,手背与额上青筋也全然突出。 “若东海王收下信后不动声色,那便正好说明他早有谋逆之心。”宋知蕙话音落下,手中红线也沉入水中。 晏翊缓缓睁眼,“那要是他大义灭亲,或者根本不信呢?” “若不信,他必要将此信呈于殿前,圣上也自然会下令彻查,届时何愁东海王不归京?”宋知蕙说着,用那丝带开始一圈一圈的缠绕起来,“且郭框为表忠心,不必圣上开口,那金窟必定会双手奉上。” “此计可谓一石二鸟。”宋知蕙拉紧丝带。 晏翊眸中幽暗似是已被某种情绪彻底取代,他灼灼望着眼前女子,“若查到最后,查到了孤的身上呢?” 宋知蕙染了鲜红口脂的薄唇中,轻呼道:“是啊,此计到了最后,总得有人站出背锅,若王爷怕污了自己名讳,那便也可作罢,可若圣上信得过王爷,可提前知晓此计,届时因圣上念及手足情深,不忍过分苛责,只轻处而过。” “如此,圣上既能落个仁德之君的名声,又能解燃眉之急,再者还能令东海王归京,如此便一石三鸟,只是要苦王爷……恐是要有损声名。” 宋知蕙一席话落,晏翊沉闷地喟叹之后,便又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怪不得赵凌得她提点之后,那兵法行之如此古怪,他这计谋简直闻所未闻,绝非寻常谋士敢想。 “王爷可曾满意?”宋知蕙转着发酸的手腕,抬眼朝那仰靠在池边的身影道。 满意,怎会不满意呢? 晏翊虽没有直接回答,但那神情和方才的反应,皆给了她答案。 在那跳动的烛火下,晏翊那眸光里的灼热依旧未散,他望着宋知蕙,许久后缓声开口,“到底为何?” 费尽这般心力,为何非要与他一道归京。 宋知蕙正要回答,却见晏翊那眸子忽地沉了几分道:“想好了再回孤。” 余光中那银盘上的匕首似是闪过一道银光,宋知蕙蓦地想起了晏信,那日在石亭中,他也曾这样问过晏信。 破笼 第33节 宋知蕙吸了口气,垂眸不再看他,也未立即回话。 须臾,她她双眼紧闭,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沉,“去拜家父尸骨。” 杨歙是在京中被处死的,那尸骨早已不见所踪,许是被处刑之人收殓,也许是早就曝尸荒野被那野兽啃食干净…… 总之,所谓祭拜,必是要先将尸骨寻回。 “求王爷……”宋知蕙缓缓睁眼时,那双眼已是噙满泪水,“若此举逾规,那我只远远跪拜,绝不给王爷招惹祸端……” 晶莹泪珠落在许久未动的水面上,激起层层涟漪。 “后日寅时三刻,若迟一步,便在王府好生等孤回来。”晏翊垂眸,望着那水面冷冷道。 宋知蕙感激涕零,连连谢恩,直到穿衣离开前,那眸中还在不住趟泪。 若她最开始用这样的理由,晏翊不会轻信,且即便信了,也不一定会应允,只有在他抽丝剥茧下,寻到了所谓的答案,这答案才可信。 回到降雪轩,宋知蕙脸上泪痕已干,她将云舒唤到身前,将手中一包银饼推到她面前,低声道:“三日后,你寻赵嬷嬷自行赎身,赎身后,定要以最快速度离开兖州。” 云舒不解,也不敢接那银子,只愣愣地看着她,“娘子这是……” “别问。”宋知蕙朝她弯唇,“不是想做云朵吗?待离开后,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第三十二章 朝远处游去 寅时向来是一日中, 人最困乏的时候,晏翊将出行的时间定为此时,便是有了隐匿踪迹的意思。 此番晏翊出行, 还是只带了两个侍从,宋知蕙认得他们, 正是晏翊去幽州带在身边的那两位。 这二人样貌平平, 身材隐在衣衫中, 若混入人群, 丝毫不会引人注意,只觉得是哪户人家的两个小厮。 但宋知蕙却从他们眼神中看出,这二人绝不是泛泛之辈,光是手握缰绳时的姿势与力道便与寻常车夫不同。 上次负责驾宋知蕙那辆马车的侍从,看见她提着箱子出来, 便快步迎上,从她手中将箱子接过, 放入马车当中。 宋知蕙早来了一刻, 晏翊还未到,她便没敢先上车,只老老实实站在车外等候。 初春的兖州早晚温差极大,且这个时辰最冷, 好在宋知蕙早有准备, 出来时裹了厚袄,身上才不觉寒凉,但那脸颊却是被风吹得有些刺痛。 一刻钟后, 晏翊从那侧门而出,眸光从宋知蕙那灰暗的袄子上扫过时,眉心不留痕迹地蹙了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上车, 车内空间狭小,晏翊原是合着眼在休息,却是感觉到随着马车摇晃,宋知蕙身影时不时朝他这侧偏去。 宴翊睁开眼道:“离孤远些。” 宋知蕙没有说话,只朝他衣角看去一眼,闷闷应了一声,便缩在那最远处。 黑夜中马车朝南驶去,不到半个时辰,便来至渡口。 从山阳郡到洛阳,这一路需两次乘船,先在沁河行驶两日,到达沁阳后,换乘马车,也是一两日工夫,到达孟津之后,再度乘船渡黄河,只需半日工夫,便能抵达洛阳。 黄河浑浊,水流汹涌,若择此处逃离便太过艰险。 所以于宋知蕙而言,这两日的沁河之行才是最佳时机。 渡口旁只停着一艘船,此船尖头平底,长约四丈,宽不到一丈,有三间舱房相连。 宋知蕙弯身走进船舱,她的东西被侍从放在最靠船尾的那间里,她进去后,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件薄毯,盖在身上,拉上竹帘。 竹帘那一边,也就是中间的舱房里,是晏翊的地方,他躬身进来时,看宋知蕙已经落了帘子,略微凝神,但还是什么也没说,在这不算大的地方半倚着。 最外那间则是两个侍从轮回休息的地方。 宋知蕙心中已有盘算,所以她今晚不会浪费体力,要养精蓄锐。 这一夜风平浪静,到了第二日正午,听到晏翊那边传来动静,宋知蕙才试探出声,“王爷,可需妾将这帘子卷上?” 那边的晏翊“嗯”了一声。 宋知蕙卷起竹帘,还是裹着那身灰色厚袄。 晏翊将眸光从她身上快速移开,又推开窗户朝外看去。 一股淡淡鱼香,飘入舱内。 宋知蕙“咦”了一声,那眸光似是一动,也推了窗子朝外看去。 那不远处的河岸旁极为热闹,聚集了不少人,尤其那卖核桃饼,与卖烤活鱼之处,明显围着的人更多。 晏翊在吃食上是会讲究的,但若逢赶路,他便也能随意应付。 他只看了片刻,便合了窗,回头却见身后的宋知蕙已是将半个脑袋探出窗外,看得入了迷一样,将那原本就修长脖颈伸得更长。 他没有说话,只淡淡望着她,似是已经看出等不了多久,她大概就要开口。 眼看船要从那热闹之处行驶而过,宋知蕙终是收回目光,带着几分失落地坐在窗后,时不时还朝外瞥去几眼。 “沁河烤鱼为当地一绝,现烤而出的鱼,外皮酥脆,内肉鲜嫩,在用那核桃粉与豆酱调味,用过之人无不称赞。” 晏翊不知何时手中拿了一本书册,他目光落在那些字上,嘴里却不冷不淡道出了这样一番话。 宋知蕙靠在窗旁,正午的日光洒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她只用丝带简单地将头发从后轻轻一系,那头浓密的墨发中,便又一缕从丝带中散出,落在她一边脸颊旁。 兴许此时没有那般冷了,她那灰色厚袄也不再紧紧裹着,松松垮垮朝一边滑落,露出了里面的一抹绯色。 原那里面穿了这样鲜亮的裙子。 晏翊余光扫过之后,那目光便彻底落在了宋知蕙的身上。而宋知蕙却是浑然不觉,还在那里望着不远处的河岸出神。 一阵微风从那窗户吹进,宋知蕙眼睛微眯,抬手将颊边发丝别致耳后,可就是因为这个举动,那厚袄便更加下滑,由于过分沉重,连带着绯色薄裙的领口也跟着敞开,将那颈下白皙分明的锁骨全然露出。 但宋知蕙还是没有回神,眼看要将烤鱼错过,她细长双眉微蹙,轻咬住唇,时不时用那红润舌尖,在唇间轻轻探出。 细长的脖颈微动,安静的舱房内宋知蕙咽了口水。 那手中许久未曾翻过的书被倏然合上。 “馋了?”晏翊问。 宋知蕙慌忙收回目光,垂眼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晏翊将手中书扔去一旁,“正好,孤也馋了。” 说罢,他轻嗤了一声,倒不是嘲笑宋知蕙,而是在自嘲。 只两日未与她行那些事,便将他馋成了这副模样,那东西仿若不争气般,好似要将那衣衫烫化。 晏翊从前最是看不起那些沉迷此事之人,却没曾想他也有这急不可耐的一日。 但他与那些人还是不同,他不会让这些来左右正事,更不会被女人牵着鼻子走。 于他而言,这与饮酒无异,可让身心愉悦,却不会让他嗜酒如命。 晏翊转过身去,撩开竹帘,对外面那两人道:“将船停去岸边,你二人下船去买烤鱼。” 外面那两个侍从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便立即应声,当中一人却在迟疑,不由提醒道:“王爷,那鱼通常都是现钓现烤,许是要耽误一阵,才……” 另一个侍从用胳膊肘碰他,又朝他递了个眼色,这侍从话音戛然而止,余光瞥见晏翊身后那抹绯色,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赶忙闭嘴转过身去。 其实也怪不得他,以前的晏翊可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耽误工夫。 两人将船刻意停得离人群更远,随后一人去买烤鱼,一人站在岸边,只留了晏翊与宋知蕙在船上。 晏翊回过头来,看到宋知蕙还在朝窗外张望,便问:“已经去给你买了,还看什么?” 宋知蕙合上窗,跪坐在那里对晏翊俯身道谢,松散的丝带终是滑落,那头墨发倾泻而下。 晏翊未动,只淡淡道:“昨日已派人去查你父亲遗骸之事,此事不难,待归京之后,便能寻到。” 宋知蕙瞳仁微颤,明显顿住,片刻后又恍然回神,朝晏翊叩首谢恩,抬眼时,那双杏眼中添了一层水雾。 晏翊还是那惯有的沉冷眼神,但那喉结却是明显在滚动,他朝一侧墙边微仰,用那低哑嗓音唤她,“过来。” 宋知蕙彻底脱了厚袄,露出里面那件轻薄纱裙,却是没有上前,而是低低道:“王爷……可、可以让船再远一些么?” 大概知道她在害怕何事,晏翊便道:“无妨,不得孤吩咐,他们不会上来。” 宋知蕙却还是没有上前,反而转身打开了自己那箱子,很快便从里面翻出一根手掌长的白色鹅毛。 这鹅毛干净浓密,上面还被提前喷过花露,带着股淡淡花香。 宋知蕙耳根微红,垂首用那鹅绒羽毛在自己锁骨前极为轻缓地一点点划过。 随后,她抬眼望向晏翊,虽声音与平日一样沉缓,但莫名让晏翊听出了几分怯怯,“王爷养气功夫好,妾却未曾练过……若今日想论些不同章程,妾怕那声音入了旁人的耳……” 怕晏翊听不出她话中之意,宋知蕙干脆继续向下划那鹅绒,在拂过身前时不重不轻哼咛了一声。 晏翊从前虽不近女色,但有些场合也是见过,他知道女子那声音会有多大。 从前觉得呱噪厌烦,如今只那轻轻一声,便让他呼吸乱了一瞬。 晏翊微微吐气,不在说话,弯身走出舱房。 他刚一出去,宋知蕙便立即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朝外看去。 眼看着船离岸边越来越远,远到她已看不清楚那等在岸边的侍从面容,这船的速度才渐渐慢下。 宋知蕙赌的便是晏翊不愿让人听见那声音,果然,这距离比她预计的还要远。 晏翊再次走进舱房时,宋知蕙连那绯色裙衫退去,只剩中衣在身。 她跪坐在原地,垂首没看来人,用那仿若羞怯般的模样,来掩饰此刻那快要将心跳出身外的紧张。 看到晏翊在她身前坐下,宋知蕙缓缓将鹅绒羽毛捧给他。 待他将羽毛拿在手中,宋知蕙缓缓解开中衣,却只脱去半边,露出一层的肩颈和腰身,还有半边的红色心衣。 那心衣并未系紧,且那尺寸好似并不合身,要比她往日穿得要小了一圈,如此松松垮垮,哪里还能彻底遮蔽。 在看到那雪白的半圆之时,晏翊的气息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粗沉。 他缓缓抬手,却并未着急拿羽毛触她,而是先从那涂了鲜红口脂的唇瓣拂过。 这张嘴平日里贯会巧舌如簧。 在他一番拨弄下,那白色的鹅绒羽毛逐渐也染了抹鲜红,且那鹅绒扫得宋知蕙鼻尖发痒,但她并未躲闪,只是握住那白皙的双拳,一动不动垂眸任由他去。 晏翊唇角似是向上弯了一下,但很快便收敛情绪,将羽毛缓缓向下,在扫过脖颈时,宋知蕙脸颊忽地朝那转去,明显是被痒到了。 晏翊又是淡淡勾了下唇。 目光终是重新落在那半圆之上。 破笼 第34节 在那羽毛轻扫之时,又是一声轻轻哼咛与微颤,晏翊索性直接拿那羽毛将那遮挡彻底拨开。 浑圆随即而出,晏翊呼吸微滞,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何有人会喜欢丰腴之姿。 想起那日池中,宋知蕙第一次用丝带触及他此处的感觉,晏翊便觉口干舌燥,那衣衫下更加滚烫,他索性如她那日一般去做,宋知蕙忍不住用手臂撑在舱壁,声音也是一声高过一声。 平静的河面,微微摇晃的木船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哨声。 那隐在暗处之人,也纷纷远离。 身下木船似是传来一阵隐动,那躬身垂眸,许久未曾抬眼的宋知蕙,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骇然。 原这船身下还有暗卫。 不过晏翊不愿他们听,这倒是让宋知蕙在那骇然之后,暗暗松了口气。 估摸那些人已经离远,宋知蕙终是抬起眼来,用那羞怯眸光看向晏翊,一面解开头发上的丝带,一面轻哑着出声道:“妾来帮王爷……” “不必。”晏翊好似并未玩够一般,很干脆的拒绝出声。 宋知蕙又是一愣,原是觉得若让晏翊能宽衣解带,他便来不及拦她,可眼下她又发觉摸不住晏翊性子,那隐隐的不安与紧张又再度升起。 “好。”宋知蕙垂眸低道。 那便再等等,总归晏翊不可能一直忍下去,却不想很快,晏翊便对她道:“脱了。” 他眸光落在她裙摆下。 宋知蕙暗吸口气,一面慢慢起身,佯装要乖顺照做,一面将垂眸看向晏翊身侧空出的位置。 就在她撩开裙摆之际,宋知蕙忽然抬眼看向晏翊,那倏然锐利的眸光,让晏翊瞬间觉出不对,那大掌去抽匕首的瞬间,却见宋知蕙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相触的瞬间,晏翊陡然一滞。 宋知蕙却是抓住了这个空挡,从那缝隙挤过,快步冲出舱房,扑通一声跳入水中。 他没有机会杀她。 他不敢碰她,也不敢碰任何人。 所谓不不近女色是假,不能与人相触才是真。 冰冷的河水将宋知蕙淹没,然很快,她便浮出了水面,拼了命般朝那远处游去…… 第三十三章 覆在血珠上 晏翊从舱房出来时, 宋知蕙已在水中游出了一段距离。 看到她没命似的模样,再想到方才她握住他手时那眼神,晏翊瞬间就能反应过来, 今日这一出戏是她做给他看的。 晏翊顿觉气血上涌,太阳穴突突直跳, 盛怒之下几乎让他失了语调, “杨心仪!” 他的怒火并未让宋知蕙停下, 反而让她更加卖力的朝那片芦苇荡的方向游去。 宋知蕙知道这是她此行唯一的机会, 不管是那两个侍卫,还是方才撤走的暗卫,想要短时间内追上她,皆不可能。 她只有赶在他们追来前,入了那芦苇荡中, 才有机会真正的逃离。 “杨心仪……” 晏翊再度出声,这一次他语调不高, 却从那沉沉的声音中明显听出了更多怒意, 便是没有回头看他,宋知蕙也能感觉到那渗人的目光正在朝她身上射来。 她忤逆了他,又欺瞒了他,甚至还在最后关头利用了他的软肋, 宋知蕙深知晏翊不会在留她活命, 便不顾一切地游,拼了命地游。 船头上,晏翊手背上青筋直跳, 那紧握的匕首都在跟着发颤,他已经唤了她两次,可她却没有一丝迟疑。 最后这次, 晏翊那眼神可谓阴鸷,“杨心仪,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入眼的身影依旧决绝,晏翊丢下匕首,从宽袖中抽出一柄袖箭,似是怒极反笑般忽地弯了唇角。 很好,她果然是看出来了,知道他不敢下水去追,也知道那暗卫与侍从追赶不急,所以才这般拼命,丝毫没有给她留余地。 兴许当真是他错了,他从最开始便不该手软,在那教场时就应当将她射死。 晏翊抬起袖箭,直直对向那水中身影。 她知他软肋,且胆敢利用。 那今日便要她必死无疑。 袖箭飞射而出,穿过血肉时传来一阵闷哼,鲜血从金色的水面上开始蔓延。 剧烈的疼痛让宋知蕙身影倏然顿住,然很快她又开始继续摆动手臂朝着前方游去。 活下去……活下去…… 她咬紧牙根,一遍又一遍在心中默念,可那肩膀上的疼痛犹如钻心刺骨,让她无法再使出力气…… 看着水面那身影渐渐停住,开始往下沉去。 船头上晏翊眸光阴沉地望着这一幕。 那远处的暗卫在看到这边动静时,便已朝这边赶来,可他们因距离过远,便是速度再快,赶来时宋知蕙也无生还可能。 晏翊手心逐渐握紧,神情已是可怖到极致。 这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既是她想死,那他便成全她。 一想至此,心口那本就怒到极致的一团火,好似因某种莫名的情绪,着得更旺。 不,若让她这般死了,岂不是便宜了她。 她这条贱命合该由他来做主。 一年期限未至,谁允许她这般死了? 就在那波涛起伏的水面,慢慢恢复平静时,一个宽阔身影跳入水中。 宋知蕙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那碧波之上,湛蓝天空中的那片光晕中,一群鸟雀飞驰而过时,似有一只黑色的手闯入了视线中,然还不等她看清,便失了意识。 晏翊在触碰到宋知蕙的那一刻,许是愤怒至极,又许是衣衫沾水又戴着手套,总之,他没有窒闷,也没有眩晕,只有一腔怒意让他用力将宋知蕙从那水中捞出。 “杨心仪……你给孤睁开眼!” 晏翊沉怒地一遍又一遍唤她,又在她身前一下又一下不住按压,到了最后,毫不犹豫扶住她下颌与她渡气,直到那胸腔中的水被吐出,他那猩红的眉眼才好似渐渐缓了几分…… 入夜,孟津县的一处偏远宅院中。 晏翊坐在榻边,幽冷的眸光在那掌中已是望了许久。 船舱内她猛然握住他手时,哪怕速度再快,也还是让他有了一瞬窒闷,但为何他入水救她,与她渡气这般亲密,却并未感到眩晕。 当初太医曾说,他这肤敏畏触之症,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疑难杂症,而是心症。 心病还须心药医,说不准何时解开心结,不怕了,想通了,那便能慢慢恢复。 可若一直无法解开,便是一辈子难以治愈。 那时晏翊为了能将此症治愈,他曾尝试各种法子,最后都是徒劳无功,他便认为是那些太医为了保命,故意不将话说死,实则这病症根本无药可医,所谓心药,只是托词。 然今日种种,却让他重新想起了这些事,兴许那太医所言非虚,此症当真可医? 是因戴了手套,又在水中,还隔着衣衫? 还是因他过于愤怒,情急之下影响心绪,反而压过了心症带来的难受? 又或者…… 晏翊缓缓抬眼,朝床榻上的宋知蕙看去。 她入过他梦中不止一次,起初稍一碰触,梦中的他便会骤然惊醒,那眩晕与窒闷感也会极为明显。 但随着梦中触碰次数变多,不管如何缠绵悱恻,所感皆是享受。 许是在这当中,他逐渐适应了她? 晏翊眉心正在深蹙,目光中宋知蕙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那合了许久的眼皮下,眼珠也在快速地移动。 知这是快要醒来的反应,晏翊眸光倏然沉下,他一面起身朝柜中走去,一面又将那黑色手套拿出。 与其这般去猜,不如直接试。 拔步床内,宋知蕙渐渐恢复了意识,她想要睁开眼来,却觉那眼皮千斤重,不论怎么用力,都无法睁开,她急得额上渗汗,用尽浑身之力,才慢慢看到了一丝微弱的橙光。 在那光亮中,一道宽阔身影朝她走来,随着那身影逐渐清晰,宋知蕙心跳倏然一顿,一阵嗡鸣声在耳中响起。 “醒了?”晏翊立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王者自带的气场,压得宋知蕙几乎喘不过气。 她苍白的面容上神情极为复杂,有困惑,有不安,有惊惧,还有一丝茫然,但不论晏翊如何审视,都未从她神情中看出悔意。 “哑了?”晏翊冷眉渐蹙。 沉冷的声音骤然打断了宋知蕙的思绪,她猛地吸了口气,却因吸气时太过用力,拉扯到了左肩的伤口,那伤口的疼痛让她痛苦蹙眉,又是“嘶”了一声。 她下意识想要抬手,却恍然间意识到她手脚皆已悬空。 宋知蕙连忙朝自己手脚看去。 在这宽大的梨花木四方拔步床上,她手脚皆被麻绳系,就系在床榻四角的床杆上,让她整个人犹如大字。 再看晏翊,他戴着黑色手套,手中还拿着一把匕首。 宋知蕙对眼前这一幕万分熟悉,瞬间便想起了石亭中晏信双手捂在脖颈上的画面。 “谢……谢王爷不杀之恩。”宋知蕙沙哑出声。 也不知是因受伤失血,还是因她此刻太过惊惧,宋知蕙觉得浑身冰冷,冷到这简短的一句话,几乎每个字音都在发颤。 晏翊冷笑,不愧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到了这个节骨眼,她竟还能冷静到与他道谢。 “可知寸磔?”晏翊上前一步,用那匕首从她脚背上缓缓滑过。 寸磔是大东最残酷的极刑,是用那刀子将人身体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至死。 这二字一出,宋知蕙顿觉头皮发麻,她呜咽地“嗯”了一声,很轻,却含着浓浓惧意。 “你是如何看出的?” 晏翊落下匕首,沉冷凝她。 “啊?”宋知蕙似是被吓的三魂丢了七魄,恍恍惚惚开口道,“看,看什么……” 破笼 第35节 晏翊倏然抬手,只眨眼功夫,那光洁的脚背上便顿觉一凉,一道细长红线缓缓渗出。 宋知蕙到抽冷气,再度吃痛拧眉,但很快便朝晏翊哭求道:“妾知错了……妾再也不敢了,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她贯会如此,错了便哭求认错,但认错之后却不知半分悔改。 晏翊缓缓摇头,这可不是他要的答案。 他冷冷移开视线,正欲再度抬手,却听方才还在哭求的人,忽然转了语调,不再怯怯,也不再哭求,而是沉了几分声音道:“王爷没有杀妾,便是说明妾还有用,既是如此……王爷何不放过妾,让妾为王爷效犬马之力……” 宋知蕙用力闭眼,将那眸中噙着的一滴眼泪挤掉后,朝晏翊看去。 终是不再装了,但这还不是晏翊要的答案。 手起刀落,又是一条鲜红细线在小腿面上赫然渗出,且那渗出的血珠比脚背上的更大更多。 宋知蕙疼得又是一颤,脱口而出,“在府邸时,我便看出了。” 未见晏翊在抬手,宋知蕙便继续道:“起初我以为王爷是嫌恶妾,所以不肯触妾,可后来细细一想,京中闺阁贵女无数,王爷但凡想要何人,应都不在话下,可王爷这么多年来,却从未触及任何女子……”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额上已经渗出冷汗,缓了片刻,才又接着道:“后来……妾发现王爷不仅不触妾,且每次当妾靠近时,都会警惕……” 那警惕并非来自嫌恶,而是一种只要碰触便会立即毙命的警告。 “若真嫌妾脏,那妾的头发又能干净到哪儿去,妾入过的温泉池水,王爷为何不嫌?” 从那时起,宋知蕙便有了怀疑,但她还是不敢确认。 “还有……妾发现王爷除了妾以外,似也从未同任何人有过碰触……哪怕是在接属下呈来的册子时,似也刻意会避开旁人的手。” 这是宋知蕙在他书房那几日观察到的,在一联想晏翊日常种种习惯,她愈发肯定了心中那个怀疑,直到那日她在书案下,故意用笔尾触他。 “王爷当时向下看的时候,眼中并非是嫌恶……” 宋知蕙当时也不知那是什么情绪,直到他意识到碰他的只是笔尾的时候,他心口微微松了一下,才让宋知蕙恍然大悟。 再后来,便是她从书案下爬出,麻了腿脚险些摔倒,那时的他下意识是想要扶她,却又在匆忙中换成用书册来撑。 晏翊明白了。 寻常人很少与他待在一处,又这般过分相近,便难以看出他的肤敏畏触之症。 但宋知蕙却不同,她是这二十年来,唯一与他有过亲近之人,后又日日坐在他身侧,再加上她本就聪敏过人,能看出便也不是意外。 晏翊缓缓出了口气,将匕首丢去一旁。 随后侧过脸来,望向悬在一旁那白皙的玉足。 他先用指尖轻触,隔着手套并无太大感觉,随后整只手将那玉足缓缓握在了掌中,如同今日他将她从水中拉出时一样。 似还是未觉有异。 想到与她唇瓣相触时渡气的画面,晏翊那幽冷的眸光落在了足背上那条鲜红的细线上。 他缓缓垂首,用唇轻覆在那渗出的血珠上。 只刹那间,晏翊抬了眉眼。 第三十四章 他细细探之 此处宅院乃今日临时盘下, 是当地一富户在山中所建,里面东西一应俱全,还配有管家与婢女将近十人, 知晏翊这边要得急,那边便狮子开口, 却没想晏翊这边毫不犹豫便将银钱一次付清。 跟在晏翊身侧这二人, 从未见他面色可以沉到如此地步, 哪怕是当初领命去幽州夺权广阳侯一事落败, 也不见他这般骇人。 回到宅院的时候,甚至未曾换衣,湿淋淋坐在卧房,看那两个婢女给宋知蕙擦身换衣。 那两婢女也不知他们身份,只知这新主非富即贵, 盯着她们时有股强大的压迫感,让她们根本不敢抬眼, 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在看到宋知蕙肩头那血窟窿时,这二人心中更是一惊,上药时手明显在发抖。 晏翊就定定坐在房中,观了全程, 却是在准备换下心衣与亵裤时, 忽然出声喊停,从出水到现在,那薄薄两件也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他未让那二人碰,只让她们简单擦洗之后,给宋知蕙套了件干净衣裙。 挥退婢女, 晏翊开始自行擦洗换衣。 再之后,他便一直坐在屋中等她醒来。 此刻,那鲜红的血珠在唇瓣绽开,一股浓浓的甜腥漫入齿间,当中还隐隐夹杂着一丝花香。 没有任何眩晕,也没有半分窒闷,某种奇异的情绪在心头瞬间燃起。 晏翊抬眸,看到已是彻底惊愣的宋知蕙,他眸中闪过一丝异样。 “你未曾猜错,孤的确畏触。”晏翊直起身来,开始摘卸手套,“你既如此聪慧,可知孤为何留你?” 说罢,那手套便扔至一旁,他再度抬手,还是先用指尖去触,指尖与肌肤相触的瞬间,那眼底的情绪更加浓烈。 这次他未曾收回手,而是顿了一下后,一把将那脚踝握在掌中,力度渐深,宋知蕙觉出疼痛,不由吸了口气。 晏翊缓了力道,手却未曾离开,他闭上双眼,再次用粗粝的手掌在那光滑的腿面上,轻轻拂过。 依旧未觉出半分异样,没有眩晕,没有窒息,只有股异常强烈的情绪在胸腔不住翻涌,二十年来未曾与人的碰触,心底早已高筑起一道围墙,然如今,这道墙被轰然推翻,墙后那即将而出的雄狮,仿若要吞噬一切。 晏翊深深吸气,再次睁眼时,眼底已是有了明显的血丝。 “因为,”宋知蕙怔怔地道出了那个猜想,“王爷可触妾,所以才留妾的性命……” 答案显而易见,晏翊没有否认。 当中缘由到底为何,晏翊并不知晓,只能推测可能与那些梦境有关,但不论如何,眼下他可确定,对于宋知蕙,他触碰时不会引发任何病症。 晏翊朝前挪了半步,抬手从另一条红线上轻轻拂过,针刺般的疼痛让宋知蕙呼吸又是一滞,小腿在不住轻颤。 晏翊朝那伤口处用力一压,血珠再次渗出,宋知蕙疼到吸气,晏翊却是半眯着眼,仿若在观察,在体会与人相触的这微妙感觉。 “王爷……”宋知蕙左肩上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可谁知她这边刚一开口,求饶的话还未说出,晏翊便骤然又加力道,那再度涌出的血珠朝着大腿处滚落,拉出一条更加鲜红的长线。 “既是知道孤为何不杀你,便做好自己该做的。”晏翊冷眸朝上睨去,“你当庆幸,若孤碰不得你,今日必要将你灭口。” 说着,他将那鹅黄衣摆拨开,那沉哑的嗓音里明显含着愠怒,“你若让孤厌了你,那此刻便是你的死期。” 晏翊说罢,垂首继续触之。 宋知蕙知他不是吓她,在那番话说出口的时候,他眼中是含着杀意的,宋知蕙紧咬住唇,将那双眼也用力合上,任由那探究的手掌缓缓而上,一处又一处的细细触之。 直到那粗粝的大掌探到那亵裤中,宋知蕙才陡然一惊,赶忙睁眼朝下首看去。 这是晏翊第二次从她亵裤里翻出蜡布,第一次是在马车中,他未曾触她,只用匕首隔开亵裤,将这蜡布挑出。 这次是他直接将蜡布取出,沿着那细密的线一把撕开,里面还是户籍与路引。 想到她一直在王府,根本未曾外出,却能寻到这两物,晏翊眉宇间那情绪又被怒意所压,“何处寻的?” 宋知蕙低道:“是……是妾自己做的。” 晏翊似是不信,彻底跪坐起身,将那户籍摊在掌上,对着榻旁的烛灯看去。 片刻后,他抬眼看向宋知蕙,那眼神中某种异样的情绪更浓,扔了手中户籍与路引,他探身上榻,去触她的手,“松开。” 宋知蕙紧握许久的双拳立即松开。 她这双手修长纤细,那指甲淡粉,看着透亮晶莹,晏翊许久前便注意到了,从那时她在他面前抹药,再到后来她坐在他身侧研磨书写,每次他都会盯着这双手来看,越看那喉中越干涩。 他摸了摸那指甲,果然被磨得极为光滑,与他的手截然不同,原这就是女子的手指,晏翊大掌将她整只手握在掌中,很软,很凉,但手心里却是汗津津的。 因她在紧张,在害怕,也在不安,也在忍着伤口的疼痛。 晏翊朝宋知蕙看去,宋知蕙已是又合上了眼。 他紧了紧掌心里那柔软的手,她似是觉得疼,瑟缩了一下,却又恍然想起什么,赶忙又放松下来。 “可会仿人笔迹?”晏翊问道。 宋知蕙没有睁眼,只低声回道:“需练些时日。” 晏翊似是对她的反应很感兴趣,他将手松开,又朝她藏蜡布的那一处探去,在丛中轻抚而过时,她明显呼吸一滞,眉宇也立即蹙起。 晏翊心思缜密,擅观神色,他敏锐的捕捉到,此处会让宋知蕙有不同反应。 晏翊从未经过男女之事,从前看过的画册也只是那美人图,并未有何详细说明,因他对此事不热衷,便觉得是浪费精力,所以不曾去详查这些东西。 偶然去些酒色场合,看到他们黏在一处,搂搂抱抱,他又觉得恶心碍眼,不等他们在深入,便会先行离席。 如今,他头一次可以触碰女子,才算是知道为何那些姬妾随意一攀,便有人按捺不住,拉住人就往怀中腻。 晏翊已是不知咽过几次口水,他喉结抽动,沙哑出声,“那信交由你来写。” 晏翊开口时手并未停下,变换着各种力道来尝试,眼睛也在一直望着宋知蕙,看她的反应。 宋知蕙手心再度握住,眉心蹙得更深,一开口那低缓的嗓音带着微颤,“是要……要妾用那郭框的名号……来写信给东海王么?” 晏翊觉出手中异样,他忽然愣了一下,垂眸去看,顿了片刻恍然明白过来,男子与女子虽不同,但在意动之时,也会有一样的反应,她并非出虚,只是在意动。 晏翊不必去看,也知他早已意动,那东西向来在她面前就会如此,没出息极了,还不等他多去探究,便染湿了身前薄衫。 “嗯,可能做到?”晏翊哑声问她。 宋知蕙轻轻地“嗯”了一声后,由于太过紧绷,那纱布下的伤口开始朝外渗血。 那渗出的鲜红闯入视线,晏翊脸色倏然沉郁。 见晏翊不再碰她,宋知蕙暗暗舒了口气,睁眼看去。 晏翊已是背过了身,看不出在做什么,但从那声音和背影也可猜出。 许久他长长地呼了口气,又是缓了片刻,才重新转过身来。 “有一事你猜错了。” 他用帕子擦着手,那舒缓后的眸子里还是含着那股情绪,可声音依旧沉冷,“孤不触你,确是嫌你脏。” 话落,晏翊转身离去。 片刻后,又两个生面孔的婢女垂眼走进房中,一人负责清理,从头至尾低着头,不敢往床榻这边看,另一人跪上床榻,帮宋知蕙解开了绳子,又将她缓缓扶起,拿药帮她重新处理了伤口。 晏翊那袖箭极为锋利,当场就从她肩头最上的那处皮肉穿过,所幸未伤及骨头,再加上用药及时,并未引起高热,但那伤口处应是要落疤痕。 包扎好伤口,婢女又端来肉粥给她喝。 一碗肉粥入腹,宋知蕙身上逐渐有了暖意,待两人退下,她又昏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宋知蕙是被痒醒的。 晏翊不知何时进的房间,就坐在她身侧,当真将她当做玩物一般,揪着她耳珠来回揉捏。 只看了一眼,宋知蕙便又合上眼,不敢乱动。 破笼 第36节 晏翊也不记得是在何处看到过一幕,是那男子将女子耳珠含在口中的画面。 他心中起了好奇,便探手来触。 起初宋知蕙只是蹙了下眉,后来他用了些力,她终是醒来,看了他一眼后又乖顺合眼。 晏翊松开她耳珠起身离去。 宋知蕙松了口气,但不免又觉得奇怪,晏翊昨日恼怒成那般模样,竟当真只射她一箭,便将她放过? 宋知蕙总觉得何处不对劲,那股隐隐的不安感越来越强。 夜里晏翊又来了一次,还是用手来触她各处,有些事也不用去学,像是天生就会一般,触及最多的地方,无非就是那几处,他还是未与他行床笫之事,他嫌她脏,嫌她卑贱。 翌日黎明,天还未亮,婢女便来房中唤她,简单洗漱过后,便穿衣上了马车。 马车比之前出兖州的那辆要宽敞许多,里面有一张软榻,约四五尺宽。 晏翊还未到,宋知蕙还是沉困,就靠在软榻上合眼休息,片刻后,车外传来谈话声,听到是晏翊来了,她赶忙坐起身来。 “回王爷,属下已差人去送了信,最多一日便可送至府中。”是那侍从在说话,晏翊“嗯”了一声,提步走进马车。 宋知蕙半站起身,朝他行礼。 晏翊扬了扬下巴,坐在那软榻上,宋知蕙则在一旁较远之处坐下。 由于晚了两日,那侍从将马车赶得飞快,摇晃中宋知蕙又觉伤口在疼,她蹙眉咬着唇不敢出声。 半晌后,晏翊缓缓睁眼,看她谨小慎微的模样,便不由冷笑。 宋知蕙听到那声轻嗤,忙睁眼朝晏翊看去,两人眸光相撞,宋知蕙率先移开视线。 “可知孤送了何信回去?”晏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宋知蕙低头道:“王爷的事,妾不敢妄加猜测。” 晏翊又是一声冷笑,“你此番做得的确不错,步步为营,紧密细致,却忘了善后。” 宋知蕙搁在腿上的双手倏然握紧。 看到她反应,晏翊面色骤然沉下,阴冷的眼神看向她肩头,一开口便是沉沉威压,“这次有那三人代你去死,若再有下次,孤会对准头颅。” 第三十五章 又没出息了 宋知蕙坐如磐石, 饶是马车颠簸再甚,那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也未见她挪动半分。 车内再无声响, 耳边只有那马蹄狂奔与车轮转动的咯吱声。 软榻上晏翊也未曾说话,只冷冷地望着她, 等她如从前那般跪地哭求, 却没想等了许久, 宋知蕙依旧没有开口, 只那眼泪大颗大颗朝着手背砸去。 吧嗒吧嗒地,让人心中生厌。 晏翊不愉,脸色更加阴郁。 怎就哭成这般模样,还不肯开口为那三人求情。 晏翊似有几分不耐,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着, 宋知蕙却是眼泪还在一颗又一颗地落着。 须臾,一声冷笑打破沉默。 “那三人将因你而死, 你还能如此坦然自若。”晏翊笑道, “看来是孤低估你了。” 又是一颗泪水砸在手背,宋知蕙一动不动,只低哑着声道:“妾若开口相求,王爷可会改口?” “不会。”晏翊没有一丝犹豫。 宋知蕙一副早就知道如此的模样, 缓缓点了点头, 又不再出声,继续垂眸落泪。 晏翊莫名觉得烦闷,许是这车里太憋, 他抬手推开车窗,呼啸的晨风钻进车内,宋知蕙打了个冷颤。 晏翊下意识抬了手要去合窗, 可心里莫名又生出一股恼意,索性干脆将那窗户推得更大。 脸上沾满泪水,再被风猛地一吹,宋知蕙顿觉脸颊生疼,她别过脸去,用帕子开始擦泪。 见她终是有了动作,晏翊又是一声冷嗤,这女人心思诡诈,怕不是要以进为退,故意不声不响想让他开口。 既是如此,那他便开口,看看她这番到底是有何打算,他不信她当真不在乎那三人性命。 晏翊冷道:“洪瑞死那晚,孤要将那三人处死,你可是哭着跪在孤身前,万般哀求。” 这番话里藏着暗示,既然那时晏翊可以松口饶过那三人,今日兴许也可以。 宋知蕙果然抬眼朝他看来,犹豫了片刻,开始朝他身前慢慢挪动,待坐到他腿边,随着马车晃动二人几乎就要碰触在一起时,宋知蕙才停下。 晏翊没有出声,抬手合了窗子,拿那幽冷眸子低睨着她。 宋知蕙那握紧的拳头缓缓张开,又慢慢抬起,却是悬在半空迟迟不敢碰触。 就在这时,晏翊忽然抬手,一把将这白皙的手攥在掌中。 还是那般柔软又冰凉的触感,因那眼泪的缘故,手背上带着几分温湿。 单只是这握手,那晚她只着单衣被绑在床榻上的模样,便瞬间涌现在脑中,那东西又开始没出息了。 似是觉察出晏翊沉了呼吸,宋知蕙语气低低地试探出声,“若妾让王爷舒意,这次可否将她们……” 果然,晏翊心中冷笑,就知道她不是真的作罢,还是存了侥幸,他沉声将她话音打断,“你是孤的妾,让孤舒服难道不是应当的?” 觉察到掌中的手朝后微缩,晏翊便握得更紧,一把将手拽到身前,按在那衣衫上。 感觉到衣衫后在隐隐跳动,宋知蕙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不用晏翊再开口,她也能让他满意。 比起墨发或是丝帕,又或是那笔尾,此刻的相触虽隔着两层衣衫,却是让晏翊最为意动的一次,他一手还在她手上,另一手撑在身侧,距那匕首不过半寸。 他大意过一次,便不可能再大意第二次。 片刻之后,晏翊终是放开了她的手,宋知蕙轻转着发酸的手腕,慢慢起身跪下,一面小心翼翼用帕子清理,一面再次低低出声请求,“妾知王爷英明,定是心中清楚,那三人虽与妾同在一处院子,却与妾毫无关系,她们是王府中人,王爷才是她们的主,妾一个卑贱之人做了错事,怎能叫王爷的人受到牵连。” 晏翊将窗子露出一道缝隙,散着车内气味,随后居高临下地低睨着她,那逐渐平缓的心绪似又有了几分凌乱,他将视线从她手中移开,落在她那双眼睛上。 “口才不错。”晏翊夸了她后,又点头道,“你所言极是。” 宋知蕙微蹙的眉心明显平缓下来,又快速朝上看去,见晏翊在看她,便又立即垂眼。 马车内再度静下,直到全部整理完,宋知蕙起身落座,暗舒一口气后,那身旁低沉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正如你所说,孤是那三人的主,孤要如何,便该如何。” 宋知蕙倏然抬眼朝身侧看去,对上晏翊那带着几分嘲意的冷眸,她似有几分惊愣,然片刻后,她又垂了眉眼。 她知道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从晏翊主动开口那时起,便是他在玩弄她,给了希望,再将希望摔个粉碎,一丝冷然从她心头划过。 晏翊知她定是恨极了他,可那又如何,雄鹰猎杀猎物时,可不在乎那猎物如何想。 他只需让她知道,莫要再激怒他,也莫要以为他如那群酒囊饭袋一般,随意卖弄几下就能左右得了他。 马车还在飞速朝着洛阳的方向狂奔,到了夜里也未停下,只是中间换马匹时,休息了一个来时辰,便又继续赶路。 夜里,晏翊坐在软榻旁,唤宋知蕙来榻上躺下,晏翊嫌她坐在那里摇摇晃晃,一副半死不活模样,看着便碍眼。 且还又用那半嘲讽的语气与她说,说他还未用厌了她,哪里舍得她死。 宋知蕙也不推拒,躺着的确比坐着舒服,既是他这般要求,那她心安理得睡在榻上。 只是刚躺下,那灼热的手掌又朝她而来。 到了后半夜,晏翊靠在软榻旁不知是醒是睡,只知他已经闭了许久的眼,心口起伏也是又沉又缓。 宋知蕙睁开了眼,车内昏暗无灯,车外皎洁的月色穿过薄窗朝在车中,宋知蕙的目光落在他腰侧时不时闪着银光的匕首上,盯看了许久。 最后,她还是收回目光,望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出神,不知不觉中,她微肿的眼尾再次湿润。 这镯子原是顾若香的,在洪瑞死了的第二日,她醒来后去了她房中。 宋知蕙与她说,洪瑞死后,晏翊盛怒下要刘福来降雪轩要将她们三人处之,宋知蕙哀求一番才叫他松了口。 “此番王爷定会认为可用你们来要挟于我,他性格多变难测,往后又会时常将我唤至身前,我忧心万一哪日又触了他逆鳞,到时连累你们。” 宋知蕙当时与顾若香提议。 “我想着过两日寻个由头,咱们二人争吵一番,最好是能让赵嬷嬷将你安排到别处去,往后咱们也尽可能不要往来。” 顾若香听了却是淡然一笑,“你可是想要逃跑?” 宋知蕙没料到顾若香当时就能猜出,不免有些愣住。 顾若香朝她继续道:“不论胆识与智谋,姐姐是我见过的人里,最让我敬佩的一个,我知你与旁人不同,你不在意王爷的恩宠,虽我不知你们当中发生了什么,但明显王爷是在意你的,有谁能杀了洪瑞还能安然无恙?” 顾若香年少就在外谋生,也并非只是一个花瓶,她看得出来的。 宋知蕙这般聪慧又得晏翊在意,能触他逆鳞的事,定是只有逃脱。 当时被顾若香猜出,宋知蕙索性也不瞒她了,“我若出逃,他盛怒之下,许会拿你三人出气,所以我想趁还未寻到机会前,先与妹妹疏远,再替云舒赎身。” 顾若香又是淡笑着望她道:“你想逃,我可以帮你,就如你帮我杀了那洪瑞一样,只要我能出上力,会竭尽一切来助你,至于我与安宁,你不必在意……” 顾若香说至此,顿了一下,似在做着某种决定,待片刻后,她轻道:“原我不想与任何人说,但我又怕突然这般,会吓到你……姐姐。” 她抬眼看向宋知蕙,异常平静的眸光,好似没有半分光亮,“我想解脱了。” 宋知蕙心中一凛,正欲劝说,却见顾若香朝她弯唇摇头,“我心意已决,不必言劝。” 她此生自记事以来,便无人疼惜,早已活似行尸走肉,她以为在降雪轩中,能有这三人与她作伴,便已是万分感恩上苍,却没曾想经了洪瑞这一遭,磨掉了她最后的那丝希冀。 “姐姐曾与我说过,活着就是希望,我那时便想说,我怎么觉得人在世上这一遭,怎就这般辛苦呢?” “从前我虽这样想,但也不敢这样做,到底还是存了一丝希望的,可如今的我……” 顾若香望着屋中那盖着严实的恭桶,还有院里晾晒的那些比从前多了数倍的衣裙。 “从前我还曾幻想过,若我不再做姬妾,攒些钱也能给自己某个生路,可如今我的生路没了,我甚至连个人都算不得……” “我也有我的骄傲,我不想苟延残喘,连自己遗秽都不知……” “我一想到往后那漫长的一生,我日日都浸在那秽物中,我便恨不能现在便死了去……” 这番话顾若香说得时候依旧平静,待说完,她又朝宋知蕙柔柔地弯了眉眼,最后道:“不必劝我,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他们兴许……也无错吧,是这世道错了。” 是,是这世道错了。 宋知蕙轻抚着那镯子,在最后离开那晚,她又敲开了她的房门,她笑着和她说,安心走吧,她此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定能上天的,到时候九霄云上,她庇护着她。 顾若香会在她离开后自戕,安宁和云舒也会拿着她们的钱为自己赎身。 他说她忘了善后,却不知她既是在乎了她们,又怎会独身一人逃离,留了把柄给他。 破笼 第37节 那些眼泪不是以退为进的故意作态,那是她为这世道中无数女子而流的。 宋知蕙眼神逐渐冰冷,她缓缓拉上衣袖,盖住那玉镯,再度抬眼朝晏翊看去,才知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 幽暗中那两道沉冷的眸光相撞,晏翊冷意不变,宋知蕙却是倏然间就缓了神色,垂下眼来。 第三十六章 似小鸡崽子 黎明天刚亮时, 马车停在了渡口,这次是一艘舫船。 黄浊的河水不住翻涌,舫船较大, 则相对平稳。 晏翊立在船头,望着那黄河水, 又朝宋知蕙冷嘲热讽, “你若此刻跳下去, 孤绝不拦你, 若能逃出生天,孤还会撰写文章让天下人皆知你杨心仪的能耐。” 宋知蕙低眉顺眼道:“妾是王爷的人,王爷要妾跳,妾便跳,王爷若不准, 妾不敢肆意妄为。” 装腔作势,口是心非。 晏翊又是一声冷嗤。 洛阳北的渡口热闹, 停靠着很多船只, 宋知蕙戴了帷帽遮面,跟在晏翊身后,下船后很快便又上了马车。 奢华宽敞的马车上挂着靖安王府的旌旗,行至街头, 无人敢靠近, 远远看见便赶忙避开,待那马车走过,这才敢抬眼偷偷张望。 马车还未驶至王府外, 府内各处管事便已候在府外相迎,听到车上铃声,众人立即站立齐整, 退至两侧,待马车挺稳,王管事最先迎上,带头行礼。 马车停在靖安王府外,这是晏翊尚未去封地前的府邸,他久居在兖州,这些年却也时常被圣上宣旨回京,府内下人自不敢惫懒,每日照常兢兢业业的洒扫修整。 众人纷纷俯身,却看那墨色金纹祥龙的鞋靴出现在眼前,可紧接着,视线中便多了女子裙摆与绣鞋。 在场之人皆是一惊,靖安王宅院里姬妾成群不假,可这般与他共乘一辆马车的,二十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 晏翊阔步入府,王管家小步跑着跟在他身侧,晏翊与他嘱咐之后事宜,他频频点头应声,说到最后,王管家忍不住回头朝跟在身后的宋知蕙看去,“王爷,这位……要如何安排?” 晏翊也跟着回头,长廊上宋知蕙未摘帷帽,见他们停了脚步,自己也跟着停下,看起来无比乖顺守礼。 “安泰轩。”晏翊声音沉冷,却并不低,宋知蕙与那王管事皆是一怔。 晏翊很少在无用的事上费心思,所以不论是洛阳还是兖州的府邸,各处院落的名字皆是一致。 安泰轩便是他的主院。 皇宫御书房内,东明帝晏庄正在作画,身旁侍卫与他报,晏翊在半个时辰前入了靖安王府,此番同行四人,当中有一女子,帷帽遮面,不知身份样貌。 “女子?”晏庄正要落在梅花枝上的笔尖霎时一顿,脸上先是一惊,再是一喜,最后那神情便莫测起来。 惊是觉得意外,喜是想到那胞弟二十年来不近女色,如今也能有人与他亲近,自是觉得欣喜。 但那莫测之色,便是想到不不久前接到兖州来信,说晏翊亲手将他那义子割喉一事。 以晏翊本事,能心甘情愿辅佐于他,与他那病症分不开关系,若这心症痊愈,可触女子,可孕育子嗣,那可还会忠心于他? 晏庄细长眉眼微眯,将手中的笔直接丢在了画卷上。 靖安王府,晏翊回去之后未曾休憩,只简单洗漱一番,换了身衣裳,便只身一人出了府。 宋知蕙被他留在府内,暗处有暗卫盯她,明处还有位嬷嬷与她寸步不离。 晏翊来到皇宫,先是去了长乐宫,此为太后所居之处。 阴太后是在先帝起义之前,最是落魄时与他相识,两人本是原配,却因后来起义,战乱之时意外分离。 那时的阴太后带着当今圣上,饥寒交迫中几次将要丧命,好在最后先帝登基,重新寻回了他们,可那时又为了稳固朝政,便与世家联姻,娶郭氏为后,又将她子嗣封为太子。 年幼时的晏庄便因此时不愉,明明他为父皇长子,母亲又是明媒正娶的正妻,为何他们要受这般委屈。 阴氏却毫无怨言,还教导晏庄要兄弟和睦,莫生事端给先帝添乱。 便是这般委屈数载,直到最后郭氏失德被废,阴氏才再次坐在了先帝身侧,坐在她原本就该属于她的位置上。 阴氏贤德谦虚,为后至今,后宫从不生乱,她与先帝那段情谊,也被世人津津乐道,有时候她还会差人从宫外请那说书先生,与她讲讲那些过去的事情,若是听到有与事实出入之处,还会笑着来纠正。 便是这样一个温善之人,却是无人知晓,她在心头压了一桩事,那事压得她这些年来,每每想起时,便会偷偷拭泪。 听闻晏翊入宫,正在朝长乐宫的方向而来,阴太后当即便坐不住了,她硬是要去迎晏翊,如那送子入学的母亲一般,站在宫门处眼巴巴地瞅着,直到认出那宽阔身影之时,那脸上的愁云便瞬间展开。 “母后怎地亲自来迎。” 早春的晌午还是有些寒凉,晏翊躬身对阴太后行了一礼,随后起身便问。 阴太后下意识想要抬手碰他,如对皇帝一般,可到底那手还是在空中悬了片刻,最后只虚虚在他面上似扶过一般,带着几分微颤道:“仲辉,你……” 晏翊字仲辉,除了先帝,便也只有当今圣上与太后会这般唤他。 太后眼睛眯了眯,顿了片刻,也未曾说出个所以然来,但心头却总是觉得,这次见到这小儿子,总觉得他何处变了,但到底是何处,她又说不上来,最后只又如那寻常久未相见的母子一般,说他:“你瘦了。” 晏翊那沉冷的神情里,难得一见失笑几分,却是没有反驳,只缓缓点头,与阴太后一道又朝正殿走去。 两人进殿后,太后便立即将人挥退,整个殿内便只剩他们母子二人。 晏翊肤敏畏触之症,知道的人越少他则越安全,阴太后比任何人都小心谨慎,她直接唤晏翊坐在身侧,将备好的茶点推到她面前,一会儿劝他吃这个,一会儿又劝他吃那个,那只布满褶皱的手,想拍拍自己儿子,又想抱抱他,但最后都化成一声轻轻地叹息。 晏翊二十年来,对与自己相近之人,皆会即刻警惕,便是与太后在一起时,那手与他稍一靠近,他那双眼睛便习惯性渗出寒意。 然晏翊很快便敛眸不再去看,他知道母后不会碰他,可又忍不住会想,他如今这病症可是只能与宋知蕙碰触,还是说与旁人也可。 看到儿子愣神,阴太后抬手又在他眼前晃了晃,正要开口,却见手腕被倏然握住。 阴太后顿时一愣,正欲问他可是病症已愈,便见晏翊脸色瞬间泛白,连忙将手松开,又如从前那般,开始大口喘气,仿佛顷刻间便要窒息而亡。 阴太后急急起身,那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朝外唤道:“去请郑太医,快去!” 郑太医年近六十,二十年前就是他负责晏翊病情,如今他已是太医令,听闻长乐宫急召,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看到唇畔青紫的晏翊时,也是心口倏然一紧,搁了药箱匀了呼吸,上前开始悬丝诊脉。 当初知道晏翊病情之人,大多数已经不在,郑太医能官居太医令,除了医术了得,也深谙宫内为医之道。 片刻后,他拭了拭额上汗珠,朝那一脸急色的阴太后起身拱手,“回太后,王爷是因旧疾复发,才会如此,稍作休息片刻即可,只……” 郑太医这一顿,又让阴太后那还未彻底落下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只是如何,仲辉他怎么了?” 郑太医欲言又止,朝身侧晏翊看去。 晏翊此刻已是渐渐缓过劲来,他略微颔首,那郑太医才继续道:“臣方才诊脉时,发觉王爷心火过旺,如此下去易伤肝肾。” 晏翊冷眉骤蹙,在兖州府邸时,那府上郎中也会时常来请平安脉,却未曾听说过他有此症。 阴太后一听,又是着急道:“这可怎么办,有没有什么药方可医,快些开出来。” “太后莫急,这……不是用药的事。”郑太医又朝晏翊看,语气低缓道,“王爷素来严于律己,这原本该是好事,可毕竟王爷年近三十,又尚未婚配,如此久抑……恐会成疾……” 言下之意再为明显不过。 阴太后红了眼圈,这便是那一直压在她心头上的事,没有哪个母亲不盼望着子女成家,尤其晏翊又是她小儿子,说白了当初若不是郭氏记恨她,也不会让晏翊遭了此事,那件事一直在阴太后心中是一根刺,她觉得对不起晏翊,觉得儿子遭受的一切,皆是因她而起。 “二十年了,还好不了么?”阴太后侧过脸去拭泪。 见母亲如此,晏翊心头更觉烦闷,便冷冷道:“好不了便好不了,无妨。” “怎就无妨呢?”阴太后见冷冷清清浑不在意的模样,心中更急。 眼看这母子二人要起争执,郑太医又是擦了把汗,忙又缓声宽慰道:“心症这事说不准的,兴许某日忽然便好了。” 又是从前那番说词,明显就是在敷衍。 阴太后长出一口气,摆手将人挥退。 晏翊起身要送,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两人来到殿外,晏翊似是随意问道:“那忽然好了,是指对任何人,还是说单对一人?” 郑太医道:“心症难医,其实当初下官也曾说过,王爷可尝试慢慢与人接触,先从信任之人开始,一点点去适应……” 那时晏翊是听进去了,也照着郑太医的方法去试,可每每与人碰触,便是阵阵眩晕往头上直冲,还有那窒息感,让他根本无法忍受,最后晏翊便以为是郑太医医术不精,弃了此法。 如今想来,此法似是管些用处的。 就如他与宋知蕙一般,在那梦中一点点适应了碰触,只是没料到,梦中也会影响现实。 心症果然难以预料。 晏翊算是彻底明白郑太医所说,并非只是敷衍了。 送走郑太医,晏翊又回殿内去陪阴太后坐了片刻,濯龙园那边又传他面圣。 兄弟二人快至两年未见,此番见面,晏庄也莫名觉得晏翊有些变化,但让他说,又说不出来到底何处变了。 此刻两人立于阁楼,朝着不远处那乐游苑看去。 晏庄年长晏翊七岁,如今膝下皇子已有四个,公主也有五人,最年长的那位公主,年已十六,过了及笄。 眼前那乐游苑的看台处,站得最近的女子,便是那大公主。 她那眸光毫不避讳地直直落在一人身上,那人容貌俊朗,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姿挺拔,如松柏傲立。 阁楼上,晏庄问道:“好端端你杀了那晏信作何?” 晏翊那微黯的眸光也落在那场中之人身上,“那逆子不堪重用。” 晏庄无奈道:“当初那人可是你自己选的,若觉无用,送回去便是,杀了岂不白费功夫?” 晏翊声音更冷,“他深知诸多事宜,唯有死了才能绝了后患。” 晏庄颔首,的确,光是幽州与乌恒的事,便不能轻易叫旁人知晓,那晏信的确当死。 只是晏庄听到的,还是与晏翊所说有些出入,想到王府里那女子,晏庄眸光又朝晏翊扫去。 正欲开口,便听场内传来一阵高呼。 是那赵凌三箭齐发,皆中靶心。 晏庄不由感慨,“旁的不提,那广阳侯教子的确有方,朕那几个儿子,皆不及他。” 越是看到这些,晏庄心头越堵,可又不得不佩服。 晏翊却是冷嗤一声,“似小鸡崽子一样,有何可惧。” 晏庄被他冷冷一句话,逗得失笑,“仲辉啊,你偏颇了。那赵凌年将二十,与你这般体格自然是难以相比,但若论及那些年轻之人,他确是出类拔萃,你瞧瞧那些女郎们,个个眼睛都要长在他身上了……” 晏庄正说着,忽然觉出身侧传来一股寒意,他侧目看去,只以为是乌恒之战那赵凌让晏翊吃了瘪,所以此刻他脸色才如此沉郁。 晏庄看看身侧晏翊,又看看场中赵凌,忽觉这二人眉宇间的沉冷还有几分相似,皆是那心狠果决之人。 不过晏庄还是觉得赵凌不如自家兄弟。 破笼 第38节 他抬手指着最远处那靶心道:“朕记得你与他这般岁数之时,便是那处靶心也不在话下,这孩子到底还是差……” 话还未完,场中又是三箭齐中,不偏不倚齐齐立在晏庄所指的那处靶心正中。 晏庄愣了一瞬,随即便忍不住同那场中之人一齐拍手叫好,话锋也倏然一转,“朕看他这功夫,若到了你这年纪,怕不是要高过于你了。” 年轻之人…… 你这年纪…… 高过于你…… 晏翊袖袍中的双手被握得咯嘣作响。 默了片刻,却听他冷然一笑,“那得先看他可否活得到我这年纪。” 想与他比,也要先看命够不够长。 第三十七章 她可会怨我 对于晏翊那说一不二的性子, 晏庄是极为了解的,他方才听出了晏翊话中杀意,便低咳了一声, 提醒道:“赵凌不可碰。” 非但不可碰,还要将他此番洛阳之行好生看护。 “广阳侯可就这么一个儿子。”晏庄敛眸低道, “若他当真没了, 那广阳侯岂不是真的无所顾忌。” 到时候便可打着替子报仇的名号, 做出任何出格之举, 都是极有可能的。 所以,此番广阳侯收到圣旨,才敢让赵凌回京,他知道皇上不不仅不会动手,还会重点来看护赵凌, 不给旁人可乘之机。 这般简单的到道理,晏翊又何曾不知, 可他依旧不紧不慢地回道:“不折在洛阳便是。” 晏庄只觉心口一窒, 少见的在晏翊面前带出几分帝王威严,“绝不可,他此番之行必当安安稳稳回那幽州。” 晏翊并未生惧,也还是丝毫不退, 又是幽幽出声, “那就折在幽州。” 此话一出,阁楼上半晌无声。 晏庄没有再说可与不可,只心口不住起伏, 沉着脸望那场中,待片刻后,他似缓过劲儿来, 又如兄长般语重心长地般转了话题。 “此番朕叫你回来,是有几件事想当面与你相商。” 首要解决之事,便还是江南水患引起的一系列事件,国库不裕,各方难筹款项,此事便从去年秋日拖至现在,灾后修建未果,流民数量也在激增。 晏庄登基至今,最在乎民间声望,百姓向来称赞他为仁慈之君,他不愿轻易去增赋税,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与百姓而言便是失信于民。 至于国库一事也怪不得他,先帝当初骁勇善战,起义称帝,后为稳固江山,一面扩充军队,大肆修建防御工事,一面又为拉拢人心,对朝臣封赏也是毫不吝啬。 那郭框便是借那时机,几乎日日都对先帝歌功颂德,据说光是书册就写了百十余册,先帝喜爱至极,打赏起他来,可谓是毫不手软,那时阴氏还未寻到,又因皇后郭氏的原因,先帝对郭框私下里敛财行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晏庄登基,那郭框眼睛极亮,丝毫不给他寻到纰漏的机会,将那尾巴夹得极紧。 “这天下只是朕一人的天下吗?”一提及此事,晏庄便一肚子气,“身为朝臣,国家有难不只出力,个个朝后面缩,尤其是那郭框,就以他为首!” 阴氏曾多次遭郭氏迫害,纵然那是后宫之事,阴氏后来坐上后位时,也曾多次叮嘱这两人,莫要牵连郭家,为臣而言,郭家的确深得先帝之心。 也是看在先帝面上,这才让晏庄忍他郭家至今。 晏庄忽问:“那《拾遗录》你看曾看过?” “未曾。”晏翊向来不喜看那闲话本子。 “黄金为器,白玉为堂。”晏庄冷笑,“连朕都未曾这般奢华,他郭家倒是会享受。” 晏庄口中所说,便是那书中所记,那书中甚至还写了,郭家坐拥数亿两黄金,府内家仆四百余人,家中高建楼阁,用于藏哪金窟。 “闲话本子,未免夸张一些。”晏翊淡道。 晏庄却说,“无风不起浪,他郭家到底如何,朕不信你不知。” 要说对郭家的仇怨,晏翊定比晏庄更甚。 果然,此话一出,晏翊那眸中冷意瞬间更浓,他慢慢抬眼看向晏庄,用那低沉嗓音道:“那便以郭框之名暗与东海王通信。” 晏庄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莫名蹙眉。 直到晏翊将宋知蕙所出计策全盘托出,晏庄才恍然大悟,愣在远处许久不语。 晏庄还从未听过这般诡诈之策,东海王与郭框若无反心,那一个需归京,一个需上缴银钱,若有反心,便正好借机将二人一并除掉,倒是钱财更多,且还了绝了晏庄心头之患。 “妙哉,妙哉,妙哉啊……”晏庄缓了片刻,连连称赞,但思到最后,又是忧从心来。 “不可。”晏庄肃正摆手,“如此到了最后,万一那二人当真拿信回京寻朕,最后还需你来背锅,你那名声该如何?” “名声?”晏翊垂眼理了理衣袖,浑不在意道,“我何时还有名声可言?” 嗜杀如命,性格乖戾,喜怒无常,不近女色,龙阳之好……晏翊自己都要数不清了。 晏庄再次沉默,想到今晨得知晏翊归京时带了一女子,他便心中生疑,害怕晏翊病症痊愈后,觊觎帝位,却没想他所提之计,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便是将他整个后背都露在了晏庄面前。 要知道晏庄但凡与他心中不合,便可借机坐实晏翊谋逆之心,到时是杀是留,全凭晏庄一句话。 哪怕亲兄弟,一母同胞,谋逆也是重罪,晏庄杀他也不会被后人诟病。 但晏翊还是选择与他提出此计,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 晏庄想要抬手拍拍晏翊的肩膀,但那手刚一抬起,便又落下,垂眸低道:“容朕再想想。” 晏翊却是蹙眉不悦,身为帝王,安能优柔寡断,此计从宋知蕙口中而出的那日,他便已是下了决断。 片刻沉默后,晏庄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又想起那女子来,既然他已经知晓,便干脆不要乱猜,直接问道:“朕听闻你身侧有一女子,可是你那病症有了缓解?” 对于晏庄暗中探他,晏翊并不在意,那是一个帝王该做的事,若他是皇帝,只会比兄长做得更甚。 晏翊抬眼,又朝那热闹场中看去,冷然道:“一个玩意儿罢了,不足为提。” “玩意儿?”晏庄分明是来了好奇,带着几分探究道,“你那病症不是不能碰触?” “谁说必须碰触才可行,只要想,法子多了。”晏翊神情冰冷,但那眸光似是闪过一丝异样。 晏庄没想到他这弟弟生人勿近二十余年,如今却是开了荤,且听他那番话,那女子想来定是让他十分满意,否则他姬妾众多,怎就独带那一人。 “你喜欢便好。”晏庄笑道。 晏翊却还是端着一副沉冷模样,“没什么喜不喜欢的,玩够便杀了。” “哎呀!”晏庄对他是彻底无语,“你别总打打杀杀的,母后这些年为你的事没少忧心,若当真合你心意,不管什么出身,为兄都能替你做主,不行就给她随意封个县主,这般进门身份便也说得过去。” 晏庄改了自称,以兄长口吻和他说话,便当真是好心想帮他,晏翊却不领情,倏地一下沉了脸色,那冷眸聚在远处赵凌身上,沉沉开口:“想做孤的妻,她不配。” 场上赵凌翻身下马,将手中弓箭递给王良。 那大公主已是款款朝他走来,赵凌却是肃着一张脸,朝她行礼。 大公主脸上钦佩与爱慕藏不住,但奈何佳人有心,君子无意。 甚至连敷衍都不愿,行过礼便直接告退。 临走前,赵凌莫名觉出有股寒意朝他而来,抬眼朝那方向看去,便见阁楼上立着两道身影,一道为皇帝晏庄,另一道便是从前未曾见过,他也能猜出八分。 两人眸光撞在一处,先离开的是赵凌。 “方才可看到那靖安王了?”赵凌问身侧王良。 赵凌回京后被安排进了南宫的承恩苑,此番太后寿辰,回京之人不在少数,但能得到圣上亲自安排在宫里居住的,也只这赵凌一个。 诚如晏庄所说,旁人他不管,赵凌这条命在回幽州之前,出不得任何意外。 王良其实早已注意到那不远处阁楼的两位,“属下看到了,世子射中靶心时,皇上还为世子拍手叫好,靖安王似也一直关注世子,只是那神情看似有些过分冰冷了。” 赵凌对这些似是早有预料,不在意道:“来时父亲与我说过,说那靖安王喜怒不定,性格乖戾,此番莫要与他沾惹。” 王良点头应是。 两人回到承恩苑,挥退侍卫,房间只剩他们时,王良才敢开口劝道:“世子那旧疾还未彻底痊愈,这几日还是当心些,莫要再触及伤口。” 赵凌也是害怕旁人看出,方才场中在故作无异,骑马射箭皆很卖力,如今坐下休息时,那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他转动着肩膀,隐痛道:“明日随我去宫外转转,那教场便不必再去。” 说罢,他想起一事来,又问道:“可有她消息了?” 赵凌口中的她,便是宋知蕙。 当初乌恒在辽东郡夜间偷袭,营地伤亡惨重,广阳侯为救世子,率兵支援才挽回局面,外人只道,世子赵凌被父所救,受了轻伤,却不知那晚凶险,赵凌身中数剑,险些丧命。 坊间以为,广阳侯后来是因赵凌与那春宝阁女妓纠缠不清,气坏侯爷,才将他关在府中不允外出,实则是因赵凌伤势过重,只能寻借口在府中休养。 此事就连王良都不知情,也是因后来他为借着赵凌寻宋知蕙,做了他亲信才知晓。 “属下已将画像下发,想必过段时日洛阳附近便能收到回应。”王良口中画像,除了宋知蕙,还有刘妈妈口中所说那两个替宋知蕙赎身之人。 其中一人身材魁梧,气场凛然,便是遮着面容,往人身前一站,也能叫人莫名心头发慌,牙根打颤,这与刘妈妈见赵凌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刘妈妈是知道赵凌身份的,也知他做过何事,所以见他时会心中生惧,但那戴面罩之人,她可是什么都不知,却莫名生出惧怕。 那画像画了无数张,最后刘妈妈指着两张最相近的,一张遮着面,只能看出大致身形,一张则信息更多,是位十七八的郎君,五官清俊,却没有什么太过引人注明的特点,寻起来也甚是麻烦,无异于大海捞针。 当初赵凌揪住刘妈妈逼问时,若不是还要寻人,需得刘妈妈提供消息,赵凌恨不能将刘妈妈当即斩杀。 他不过就三两月未送银子过来,这厮竟敢让宋知蕙待客,更是敢将她卖出。 每每提及次,想到他的蕙娘跟着不明不白的人离开,如今生死不知,赵凌喉中就会涌出一股咸腥血气。 那时他身负重伤,昏迷不醒,根本不知广阳侯杀了那替他每月去送银钱的小厮,这才让春宝阁那边断了供,待赵凌知道以后,与广阳侯闹了一番,将他看中的婚事也决然推掉,如今得了圣令,他这才不得不来到洛阳。 洛阳人多消息杂,兴许还能多寻到些线索。 “她可会怨我……” 赵凌声音很低沉,眉宇间冷色里多了丝少见的柔软。 王良心里担忧不比他少,起初他以为春宝阁里叫不到宋知蕙,是因她已经逃离,直到赵凌将那春宝阁几乎掀翻,搞得人尽皆知,王良才知道,宋知蕙不是逃离,而是被人赎走。 黑白两路王良没日没夜地查,却一无所获。 知赵凌也未放弃,他索性弃了仕途,不再跟与广阳侯身侧,而是开始替赵凌做事。 赵凌还不知他与宋知蕙的关系,只以为他忠心耿耿,且办事有利,这才肯将他带至身侧。 “属下觉得,宋娘子若是得知世子当初是有隐情,定不会怨责世子。”王良压下心中情绪,宽慰赵凌道。 破笼 第39节 赵凌不欲再说,挥退王良后,合眼倒在床上休憩,晕晕沉沉中,再度回想起那阁楼上高大的身影,赵凌莫名醒神。 再说晏翊,回府时天色已晚,那侍从跟在他身侧,与他说着今日阖府内外事宜。 府内今日无事,府外却是热闹至极,自晏翊今晨回京,那府外商贩明显多了数倍。 靖安王府原本建在洛阳以北的偏僻之处,附近向来幽静,今日光是那卖鸡蛋的,便有五户。 “都是谁的人?”晏翊听后也是笑了。 暗卫已将那些探子几乎全部查明,侍从便与晏翊一一道出,这当中各方势力皆有,晏庄的人自不必提,晏翊也不在意,倒是没想到郭家也派了人来,看来所谓兢兢业业,安分守己,也只是做样子罢了。 “既是想看孤的消息,那孤便索性让他们看个够。”晏翊说着,慢慢停下脚步,“明日一早便去下帖,凡今日派了探子过来的,一一去请,孤后日设宴,定要好生将他们款待。” 说罢,他冷眸凝在那寝屋紧闭的窗子上。 那窗后点着灯,映出了屋中女子的身影。 片刻后,他沉沉道:“给那广阳侯世子也下一份帖。” 那侍从愣了愣,小声提醒道:“王爷,广阳侯那边今日并未派人来探。” 晏翊没有说话,只垂眸冷冷看了他一眼,那侍从虽不知原因,但立即闭嘴,躬身退下。 晏翊站在院中,静静看那身影,许久后,他大步上前,那握了许久的大掌终是缓缓松开。 只听“咣当”一声,那红木门被重重推开。 第三十八章 【二合一】可曾如此过…… 一连数日舟车劳顿, 再加上宋知蕙还受了箭伤,好不容易回到府邸,宋知蕙原是疲惫至极, 想找张床来睡。 奈何晏翊一句话,听着是宠她, 让她进了安泰轩, 可这安泰轩是晏翊的主院, 整个院子就一间寝屋, 寝屋里也就一张床,晏翊不在,她安能爬他床铺去睡。 且她自打进了安泰轩,便有一老嬷嬷跟在她身侧,与她可谓寸步不离。 但到底是王爷头一个带在身侧的女子, 那嬷嬷也怕得罪人,待她倒是十分客气, 只是不允她外出。 眼看天色渐暗, 晏翊还没回来,宋知蕙实在困乏得不行,便先去洗漱换衣,待一切做完, 天已彻底黑沉, 她便坐在窗后看书,看的是《太平经》。 宋知蕙喜好看书,看的也杂, 这《太平经》便是讲那问道之说,宋知蕙对里面符咒一类的事情没有太多兴趣,但对于一些仁义礼智信的道德教化, 还是能看进去的。 她手中捧着书正看得认真,身后那突如其来的声响,将她吓了一跳,手中的书也倏然落地。 能这般闯晏翊寝屋的人,除了晏翊自己,不会是旁人。 宋知蕙不必去看,光听着推门声便知晏翊情绪不对。 她赶忙将书捡起,随手先搁在桌上,便小跑着掀帘而出,对着外间那满身寒霜之人屈腿行礼。 晏翊没有唤她起身,就这般正正立在那里看她。 明明胸腔内一团怒火在翻涌,可一看到这身影立在眼前,那怒火便莫逐渐被火气取代,这火气并非怒意,是在那忍不住要意动时才会生出的。 所以郑太医说他心火过旺,说的便是此刻这股火气。 宋知蕙不知晏翊又怎么了,只猜测可能是在宫中不顺,她怕晏翊拿她撒气,便更加谨慎不敢妄动。 默了片刻,头顶飘来一声含怒的斥责,“你是死了?” 宋知蕙赶忙抬眼,才看到晏翊已经双手撑开,便恍然意识到他是要她上前伺候脱衣,便赶忙起身上前。 晏翊二十年来,头一次被人近身伺候。 她立在他身前,去帮他脱那外衫,细长指尖落在衣领处,一股淡香飘入鼻中。 晏翊眉宇间怒气似多了丝异样,还未等宋知蕙将那件外衫脱下,他又忽然沉声吩咐,“去打水。” 说罢,转身又开始自行脱衣。 宋知蕙无奈地吸了口气,推门到水房去取水。 水房就在院中,与寝屋隔着两间,几步便能走到,宋知蕙未曾添衣,早春的洛阳夜里还是有些冷。 好在水房里一直有火气,进屋后便顿觉暖和,房内有侍从,得知是晏翊要水,赶忙起身倒了一桶温热的水给宋知蕙。 因左肩受伤的缘故,宋知蕙提那水桶时,便根本不敢使力,只用右手在提,摇摇晃晃回到房中,裙摆已被沾湿。 晏翊此刻已经宽衣,只披着件玄色丝绸薄衫,那腰带还是松松垮垮,让里面紧实的线条若隐若现,他坐在那罗汉椅上,半撑着头,脸上怒意似是缓了些,但那双眸依旧冰冷。 宋知蕙来到墙角,拿瓢去给铜盆里打水,许是弯身时又抻了一下左肩伤口,那瓢里的水便洒了出来,将她身前又是沾湿一片。 宋知蕙偷偷朝罗汉椅看去,见晏翊似是在出神,并未有责怪她的意思,便忍着疼痛赶忙重新舀水。 磨蹭了半晌,等她端着铜盆来到晏翊身侧时,那水温似也凉了不少。 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重新去打些热水回来,罗汉椅上的晏翊忽然坐起身道:“愣着作何,要孤自己洗?” 宋知蕙索性将帕巾放入微凉水中,沾湿后拧至半干,朝上首递去。 晏翊去接帕巾,与那冰冷指尖从他指腹清扫而过,一股奇异的触碰感让他觉得心里生出一丝痒意。 再看宋知蕙时,那晚她被绑在床榻上的画面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每次想起那画面,晏翊便会心烦意乱,明明那时他心头一团火气,想要全部撒在她身上,如他曾看过的那些画册一样,直接压上而入,可到了最后那团火气还是被他强行咽下,咽得他一连几日都心口闷疼。 晏翊也说不清楚,不是已经下了决断,在这一年中可与她放纵,可为何每到动了那压入的念头时,便非要逼自己忍下。 思来想去,便只有一个可能,他嫌她脏。 他二十余年未曾与人碰触,如今终是有人可用,却是这宋知蕙,一个妓子,不知被多少人用过,光是那赵凌就用了三年之久。 一想起赵凌,晏翊那脸色瞬间又阴沉下来,将手中帕巾朝着宋知蕙身前丢去。 宋知蕙没反应过来,那身前被帕巾打湿,本就因在屋中穿得就单薄些,此刻衣衫打湿,那最里面赤色心衣的轮廓便清晰可见。 晏翊脸色似是更加沉郁,喉中似又泛出那久忍后的淡淡咸腥。 宋知蕙赶忙垂首,又湿了帕巾朝上递,这次晏翊未接,而是低道:“你来。” 说罢,他朝后微扬,彻底松了腰带。 “夜里寒凉……这水已不够热了,妾怕王爷擦身后染了风寒……”宋知蕙小声提醒。 凉了好,正好帮他浇了那火气。 晏翊不以为意,带着几分不耐,“孤让你来你便来。” 宋知蕙是怕万一晏翊染病,拿她问罪,此刻听他这般说,她便放下心来,乖顺地跪坐在他身前,抬手从脖颈处开始帮他擦起。 可谁知微凉的水与轻柔的动作,并未让晏翊心头火气浇熄,反而烧得更旺。 尤其掠过喉结时,那喉结明显用力地抽动了一下,宋知蕙下意识垂眸去看,那光滑的丝绸下,当真是有了异样,但晏翊不说,她便装作不知,只盼着早些做完便能休息。 也不知晏翊到底是在宫中受了什么气,怎就气成这般,她可不想触晏翊眉头,便在擦拭身前两侧时,加了些速度,也略有几分敷衍。 在擦至腹部时,晏翊呼吸沉了下来,那撑起的丝绸似在隐隐跳动,就在她面前。 宋知蕙垂着眼睫不去看晏翊,继续装作不知。 晏翊咽着那咸腥,目光始终不离她。 看到她跪在身前小心翼翼的模样,晏翊强忍中又想起梦中那一幕,她便是这般在他身前,隔着那纱帐…… 晏翊眸光落在她轻轻抿起的红唇上。 但很快,宋知蕙便擦拭完,将帕巾放回水中,起身准备退开。 许是跪坐太久,弯身端那铜盆时,她身影又是一晃,一盆水险些就要泼出。 晏翊深吸一口气,终是看不过眼了,他起身从宋知蕙手中接过铜盆,斥她笨手笨脚,还不如他自己来。 宋知蕙原以为可以退下,却没想晏翊让她先进屋去。 此刻那桶里的水已经彻底冰凉,晏翊索性就拿那水来擦身,宋知蕙不在身前,那意动便能渐渐压住,可洗漱过后,转身朝里间迈步时,那久忍的意动似又有抬头之势。 晏翊不喜欢这种感觉,甚至说有些憎恶,他可以与她去纵,但不能控制不住,这种掌控的感觉,让他没来由更觉烦躁。 又是沉着脸走进屋中。 瞥见桌上的书,晏翊顺手拿起,“呵,这是打算要给孤下符咒了?” 宋知蕙没有着急解释,而是反问他道:“王爷信这些么?” 晏翊将书重新丢回桌上,转身朝床榻走去,“子不语怪力乱神。” 宋知蕙点头道:“王爷英明,妾只是闲来打发时间。” 想到他奔波一整日,在宫里几乎时时刻刻都被迫忆起她,郑太医诊脉时他会想起她来,与晏庄谈及朝事,也会想起她,在看那赵凌之时,想到的还是她。 而她,却是闲到坐他屋中打发时间,晏翊又是一声冷笑。 他落下床帐,上了榻,却一直没有提要如何安排宋知蕙。 宋知蕙此刻是真的困乏至极,她装着胆子朝前走了一步,小声道:“王爷,安泰轩东侧有间房,妾可否今晚在那里添置床铺……” 帐内,晏翊未曾躺下,而是盘腿坐着,透过那薄纱看她。 默了片刻,他忽然冷冷出声,“今日皇上听了你的计策,很是满意,连说了三次妙。” 宋知蕙屈了屈腿,“能助王爷,乃妾之幸事。” 此计能得夸赞,宋知蕙毫不意外,但她不明白,若皇上和晏翊皆皆应允的话,能相处解决之策,晏翊应当高兴才是,为何今日打从进屋起,便一直不对劲。 莫不是晏翊猜出她背后另有所图? 宋知蕙在最初提出这个计策之时,与晏翊面面俱到去分析,可唯独一点她始终未提,便是那帝王疑心。 大东无人不知,晏庄文韬武略皆不及晏翊,若非先帝忽然不喜晏翊,这大东皇位非他莫属。 宋知蕙不信晏庄心中不忌,所以此计便是给了晏庄机会,他大可到时借谋反由头,将晏翊一并除之,但以晏翊势力,定不会束手就擒,势必要与他抗争……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晏翊沉冷的声音响起。 宋知蕙眨眼回神,垂眸道:“没、没……” 晏翊冷笑,方才她那眼神中分明含了杀气,就如那晚她看洪瑞的时候一样。 “杨心仪。”他念出她名字,低低嗤笑起来,“你该不是以为,借皇上之手,便能将孤一并除去?” 宋知蕙顿觉后脊发麻,忙将头垂得更低,“妾是王爷的人,与王爷一心,王爷若有事,妾如何能独善其身,还望王爷明鉴。” 又在装模作样,口是心非。 破笼 第40节 晏翊听后却是未恼,反而笑容更深,“那你便放宽心,孤能送他上去,便能拉他下来,只要孤想,这大东无人动得了孤。” 宋知蕙抬手贴在额前,朝着床榻方向伏地叩首,“王爷英明。” “不过,就冲你这番话,孤也要好好褒奖你。”床帐内传来晏翊冷笑的声音,“孤为你备了份礼,也不知你可否喜欢?” 宋知蕙缓缓跪坐起身,朝那纱帐后看去,男人唇角似是勾着,可那眼底分明透着寒意,哪里是当真要送她东西。 但宋知蕙还是极为配合道:“王爷所赠,不论何物,妾皆欢喜。” “好啊。”晏翊沉沉一笑,“那孤到时看看你到底有多欢喜。” 一股强烈的威压感扑面而来,似是隐忍了许久的怒意即将而出,宋知蕙顿觉不安,她索性一咬牙,抬起头来朝那纱帐柔柔道:“王爷既是今日高兴,那妾便唱首曲子,给王爷助兴?” 呵,这是看出他恼了,想唱曲哄他? 晏翊不免觉得好笑,但还是问道:“那若是孤听后,未觉兴起呢?” 宋知蕙细眉微垂,“那王爷便责罚妾。” “如何罚?”晏翊嗓音莫名哑了几分。 宋知蕙不等他下令,便自觉起身,来至桌旁,一口幽兰气,熄了那烛灯,“王爷想如何罚,都可……” 话落,她款步走去各处灯旁,很快整个屋中,只剩下榻旁那一盏烛灯。 灼灼橙光中,宋知蕙吟唱出声,她嗓音不细,甚至还带了几分沙哑,却在入耳时,莫名让人生出一股隐隐的痒意。 她缓步朝他而来,退去那半湿的纱裙,最后跪坐在那纱帐外,未曾将纱帐撩开,而是抬手隔着纱帐,谁知那手刚一靠近,却被晏翊那灼热的手掌一把握住,并未如上次马车中一般,他拉着她的手压上,而是直接将她手拉去了一旁。 宋知蕙还未来及反应,便被他拉得朝前而去。 想到从前在幽州时,与旁人也会这般,晏翊那心头怒意倏然升起,一并涌来的还有那久忍不出的火气。 两者搅在胸腔,晏翊终是压制不住,索性撩开床帐,五指入那墨发中,直接压上。 晏翊顿觉身处云霄,比那时而想起的梦中更甚。 “你可曾……如此过?”晏翊低哑又带着微颤地问出声。 宋知蕙含糊回道:“未曾……” 谎话。 他与那赵凌三年之久,怎会一次未曾有过? 他不信那赵凌小儿能忍住。 随着怒意不断翻涌,最后翻涌而出的那个瞬间,晏翊终是明白过来,那久抑为何会成疾。 他缓缓垂眼再朝宋知蕙看去,她眼睫已湿,正掩唇低咳,有那么一瞬间,看到她这般难受,他忽觉不该如此,但很快那丝隐隐愧疚,就被过分的舒意而取代。 有些事,一旦尝过,便会时时想起。 只是晏翊没有想过,随着他眸光落在宋知蕙身上越久,他想起的便越快。 一次已是放纵,不该再多留,他不喜那种失控感。 晏翊移开目光,冷道:“退下。” 宋知蕙立即起身,没有片刻停留,拎起地上薄裙便掀帘而出,待到了外间,才将衣裙穿好,她用帕子擦完唇角,顺手丢进筒中。 有了晏翊的发话,她便能让那嬷嬷给她安置房间,又是熬了半个时辰,宋知蕙才彻底能在床上躺下。 睡之前自然是重新洗漱了一番,待合眼的时候,原本困乏至极的身子,却又忽然清醒许多。 她想到方才浓烈之时,晏翊问她的话,便不免又觉奇怪,他是知道她的出身的,也知道她与赵凌三载,问这样的话有何意义,且她回答了,他又不信,既是不信,又何故问出口来? 宋知蕙长出一口气,不管他如何想,便是按照刘妈妈教的那般去做便是,他只是客,用哄客的法子哄他,只要他高兴了,她不就能少遭些罪了。 寻常主家若是设宴,下帖至少要提前半月,也是为了让宾客有时间提前做安排,如晏翊这般今日下帖,明日就要设宴的,几乎闻所未闻,但以他身份,那些人便是当天夜里接到帖子,想必连夜也要赶来赴宴。 赵凌接到请帖时,自是觉得意外,让王良再三确认,此贴的确是靖安王府所送。 广阳侯府与靖安王府这般多年来,几乎从未有过往来,一个在东,一个在北,且广阳侯长期驻守边疆,便是他本人都与晏翊连面都未曾见过几次。 赵凌原是想应了大公主的约,推了靖安王府的宴,用晏翊的亲侄女来做借口,想来也应当不会得罪晏翊,但赵凌一想到阁楼上那冷冷朝他看来的眼神,还有那高大的身影,便生出一股莫名的情绪。 最后这日,赵凌还是带着王良,去了靖安王府赴宴。 明德堂内,侍从繁而不乱,将今日到场各路勋贵权宦引至两侧桌后落座。 赵凌坐在左手边第四排那桌,王良跪坐在他身侧靠后的地方。 不到半个时辰,堂内便已坐满,除了那上首的靖安王还未到。 郭框今日未来,自得知靖安王要入京,他便对外宣称染了寒疾,休沐在府,一躺就是半月,今日所到是他长子,被安排在左手边第一桌上。 须臾,堂外传来脚步声,众人屏气起身,朝外看去。 随着那玄色金纹四爪蟒袍的宽硕身影而入,众人立即俯身拱手,“王爷金安。” 晏翊阔步朝上首而去,在路过赵凌身前之时,他冷眸朝他面上扫过,一股令人窒闷的压迫感瞬间袭来。 王良心头猛然一凛,赵凌蹙眉更深,恍然想起刘妈妈所言,等他回过神来诧异抬眼时,却见晏翊已是撩开衣摆,稳稳在上首落座。 “免礼。”晏翊虚虚抬手,举起面前杯盏,用那似笑非笑地沉冷声音,对着众人道,“来,与孤说说,这几日你们从孤这里都探出了哪些消息?” 堂内瞬间一片寂静,那正要举杯的手,皆是一个哆嗦。 唯赵凌坦荡荡拿起杯盏,朝着上首扬起。 晏翊居高临下低睨着他,片刻后,低笑道:“赵世子不算在内,孤是久仰世子大名,今日才特地借此机会,想与世子一见。” 说罢,他手臂微抬,先抿一口。 赵凌为表敬重,将酒盏一饮而尽。 随着赵凌落座,堂内再次恢复寂静,无人再敢出声。 “郭荣是吧?”晏翊出声打破沉默,他朝左侧为首之处看去,郭荣宽袖中的手颤了两下,强忍住惧意,扯出一个苦笑道:“回王爷,正是卑职,卑职家父近日病重,便一直在家中尽孝,不知王爷方才所言为何?” 晏翊似在思忖,“这般啊……那想来你近日到十分辛苦,那便好生食补一番。” 说完,他抬手击掌,堂外侍从应声入内,将各式菜肴摆放在各处众人面前。 众人脸上又是一惊。 每个人身前菜色都不想同,郭荣面前全是用萝卜所制的饭菜,刘智面前皆是鸡蛋,袁怀面前全是柑橘……有的甚至没有饭菜,而是放着逗弄孩童的拨浪鼓。 总之,只赵凌面前菜肴看着并无异样,也只有赵凌神色寻常,其余人皆是又惊又惧。 众人皆知晏翊势大,却以为他这些年久居兖州,京中势力应当早有消减,再加上皇帝地位逐渐稳固,他便是再能耐,到底也不如从前,有些事许是不敢做的太过明目张胆。 却没想只短短几日工夫,他竟有本事将府外所有探子摸出底来。 想到从前那些传闻,有人已拿出帕巾在哆哆嗦嗦拭汗。 晏翊很满意他们脸上神情,不冷不淡道:“那靖安王多年不近女色,怎会带女子回京,此女身份必然可疑……” 说着,他朝郭荣笑着望去,“是吧郭荣,孤记得这话是你说的。” 郭荣吓得当即白了脸色,一开口那舌头便在打结,“不不不,卑、卑职未曾……” “孤可不喜人说假话。”晏翊声音倏然沉下。 郭荣彻底不敢再开口。 晏翊沉冷收回目光,又朝王管事看去,王管事颔首小跑而下。 须臾,一女子垂眼走入堂中。 赵凌正在饮酒吃菜,本是未朝那身影看去,是身侧王良陡然的一声吸气,让他觉出异样,这才抬眼朝来人看去。 第三十九章 世子不喜你 从宋知蕙走进明德堂的第一步起, 晏翊的目光便落在了赵凌身上,待他看到赵凌从惊讶到激动的似要起身时,晏翊沉沉搁下手中杯盏, 那勾起的唇角又添寒意。 赵凌在认出宋知蕙的瞬间,的确是动了想要起身的念头, 但他身影刚一晃, 手臂便被王良从后压住。 王良已是缓过神来, 若眼前之人的确是宋知蕙, 那赵妈妈口中那戴面具之人岂不正是靖安王。 可依照那时的时间来推论,靖安王应当在太后身前侍疾,怎会出现在幽州。 王良按住赵凌的同时,赵凌也恍然想起此事,那双眼睛瞬间就朝上首看去。 晏翊此刻已经将目光落在了宋知蕙身上, 他脸上依旧是沉冷的笑容,他敲了敲身侧桌面, 宋知蕙便乖顺地坐在他手边, 为他斟酒。 “怎么各个都耷拉着脑袋,抬眼看看啊,孤记得你们不是对她万分好奇么?”晏翊笑道。 堂下又是齐齐倒吸冷气的声音,哪里敢真地抬眼, 若当真去看, 岂不是承认了晏翊的话。 满堂之内,也就只有赵凌,直到此刻还敢将目光落在宋知蕙身上。 晏翊一手端着酒盏, 一手撩动着宋知蕙的发丝,“来,你们说说孤这姬妾如何, 可是孤那男宠假扮?” 此话一出,堂下传来一阵拨浪鼓落地的声音,是那少府家的好端端坐着,却不知怎么忽然摔了一下,将面前那一堆拨浪鼓全部碰倒在地。 晏翊连看都懒得看他,那少府是掌管皇帝私库的,这般蠢笨,也难怪他那皇兄会为银钱的事发愁。 “怎么都不说话呢,可是觉得孤款待不周?”晏翊冷眸微抬,有那反应快的,赶忙夸赞起宋知蕙来。 有人开了头,便有人接着跟上,所言无非就是借夸宋知蕙,来拍晏翊马屁,说他英雄人物,就该有这般美人相配。 至于到底多美,没人知道,因为没人敢看,所言皆是想到什么赞美之词,便往外倒。 宋知蕙仿若没有听见,只继续做着她该做的事,为晏翊斟酒布菜,乖顺到连眼皮都未曾抬过,神情也是冷冷淡淡,异常平静。 直到那久违又熟悉的声音从堂下响起,正在斟酒的宋知蕙,那手指不经意地颤了一下,几滴酒洒在桌上。 “此等佳人,不知王爷是从何处觅得?”赵凌说着,又将目光从宋知蕙身上扫过。 晏翊未去接那酒盏,而是用那指腹将桌上那几滴洒出的酒,缓缓擦去。 他动作很轻缓,却是让宋知蕙心头倏然一紧。 她没有听错,也没有猜错,那开口之人是赵凌。 晏翊搓着指尖上的酒,唇角笑意不仅未减,反而又深几分,但宋知蕙却是能清楚的意识到,此刻的晏翊是她绝不能招惹的。 宋知蕙忙将头垂得更低,尽可能不让一点目光触及那声音传来的地方。 可晏翊似是不打算将她放过,他笑着一把将宋知蕙落在膝上的手攫进掌中,“赵世子既然好奇,你便与他说说。” 破笼 第41节 桌案挡在身前,赵凌未曾看到二人手握在了一处,但他看到宋知蕙似与晏翊坐得更近,两人几乎碰在一处时,那眼中也骤然生出寒意,尤其想到方才晏翊用手触了她发丝,赵凌那心口的起伏似也变得更加明显。 晏翊既是发了话,宋知蕙便不得不开口,她略微抬头,眉眼却还是低垂,“回世子的话,妾身原自烟花之地,后被胡商赎走,辗转卖至兖州,又被人送入王府……” 众人虽知晏翊不近女色,却也知他府中美人大多都是旁人所赠。 宋知蕙的话挑不出错来,也同时能解了赵凌心中疑惑。 胡人向来人高马大,面容又生得奇特,的确喜欢遮面而行,这便与刘妈妈所说极为吻合。 显然,宋知蕙的回答也令晏翊极为满意,这便是他喜欢聪明人的原因,他似是带着宠溺地看向宋知蕙,又在桌后紧了紧她的手。 赵凌自然知道,宋知蕙被赎身后,会与旁人亲近,可想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要知道宋知蕙是他头个女人,也是迄今为止唯一被他睡过的女子,他心头安能平静。 眼看赵凌眸光还在宋知蕙身上,那眉宇间冷色更浓,王良赶忙膝跪上前,抬手为赵凌斟酒,却故意一抖,将那酒洒在了赵凌的衣摆上。 赵凌倏然回神,冷眼朝王良扫去,王良朝他摇头示意,又扬声道:“属下愚钝,还望世子恕罪。” 王良声音出来的瞬间,宋知蕙又是一僵,那双手下意识便倏然握拳。 晏翊自是觉察到了,但他没想过宋知蕙这般反应是因为王良,他冷眼斜睨身侧的宋知蕙,粗粝又炙热的大掌,一点一点将她拳头掰开。 这一幕被上首的桌案挡住,无人看见,只知晏翊脸上的笑意更加令人头皮发麻。 王良本是害怕赵凌冲动下做出何事,便想借此机会,让赵凌先离开去换衣,却没想赵凌只淡道无妨,拿出帕子随意擦拭几下,那眸光又朝上首看去。 这一次,晏翊也垂眸朝他看来,同是男人,他怎会看不出赵凌那眼神是何意。 “赵世子似乎对孤这姬妾很感兴趣啊?”晏翊沉冷地声音缓缓响起。 王良后背已是渗出冷汗,连忙在桌下又拉了赵凌一把。 不等赵凌回答,上首又幽幽飘来一句,“孤也不是吝啬之人,你若想要便只管与孤开口。” 此话出口的同时,桌案下那大掌撩开了裙摆。 宋知蕙眼睫微颤,深吸了一口气,便又立即恢复那平静模样。 堂内众人皆知,赵凌此番归京是因皇上要与他赐婚,若在赐婚之前,赵凌当着众目睽睽下敢从王府讨人回去,那便是在打皇上的脸。 在王良不住地提醒下,赵凌终是敛眸,冷冷道:“谢过王爷美意,臣并无兴趣。” 倒还算聪明。 晏翊冷笑着又朝宋知蕙看去,“世子不喜你,想必是不知你的本事,不如你去与世子舞上一曲?” 说话间,那似能将人皮肤灼伤的大掌,已是与她紧紧贴在一处,所幸有桌案挡着,再加上她此刻跪坐,襦裙的裙摆也足够大,能将晏翊的手臂遮在其中,且堂内氛围已是不敢有人轻易抬眼朝上首看来,便是有人敢看,那人也只会是赵凌。 宋知蕙强匀了一下呼吸,低声道:“望王爷恕罪,妾不擅跳舞。” “这样啊……” 晏翊长出一口气,眉宇微蹙,故作思忖的模样,但那指腹却未停下,自他知道自己对宋知蕙有了免疫以后,便将她探了个遍,得知此处最能让她意动,便直接寻到此处。 “那便唱上一曲。”晏翊指腹用力一压,含笑着朝她低道,“你这两日给孤唱的那首不错,就唱那首。” 宋知蕙耳根微烫,脸颊也染了薄红,她想要将他手臂推开,谁知刚一碰,那手便又加力道,让她气息陡然一颤,忙将头垂得更低。 “好。” 她又是深匀了几个呼吸,这才缓缓唱出声来。 这一曲唱得音颤声抖,哪怕宋知蕙再能隐忍,好几处需要转音之处,也还是被她唱得断断续续。 比起寻常侍妾,宋知蕙的确不擅歌舞,赵凌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从前在春宝阁的时候,便没有让她歌舞过,如今听她一开口,听那第一句的气息都在抖,便以为是她疏于练习,再加上原本就不精的缘故,并未想到其他。 一曲唱罢,堂内众人皆违心地拍手叫好。 晏翊也沉沉笑了,慢慢将手拿出,一面在案后用那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面又抬眼看向众人,“今日孤招待不周,便备了厚礼相赠,还望诸位莫要见怪。” 话落,只见两侧上来几名侍从,手中皆提着一个红木食盒,待将那红木食盒放在桌案上,又立即躬身退下。 迎着众人道谢的声音,晏翊拉起宋知蕙,便笑着朝外走去。 “啊——” 一声又一声骇然的惊呼在明德堂内响起。 凡在靖安王府外探过消息之人,他们的首级此刻便静静躺在食盒中,望着自己的主子。 “你方才在看何人?” 从明德堂出来的瞬间,晏翊脸上的笑意便彻底散去,他大掌用力掐在宋知蕙的细腕上,沉着脸朝安泰轩的方向大步而去。 宋知蕙一手被他拽着,一手提着裙摆,那两只脚不住小跑,仿若但凡慢上一步,就会被他拽倒在地,“妾一直低着头在看脚下的路,未曾看过何人。” 宋知蕙在堂内的时候的确未曾看过谁,但在最后出门的时候,她侧眸朝赵凌的方向看去了一眼,确认在赵凌身侧的人的确是王良后,她便立即垂下头来。 她实在没有料到,只匆匆瞥去那一眼,就被晏翊逮了个正着。 见她否认,晏翊没有说话,只脸色更沉,那掌心温度似要将她手腕灼伤。 宋知蕙便这般一路踉踉跄跄回到了安泰轩。 房门被一脚蹬开,宋知蕙被晏翊用力甩在床上。 “那看来孤今日份礼,当真是送到了你心坎上。”晏翊面色沉怒,将那外衫一把脱去,“孤倒是想起来了,你拼了命也要跳那水中逃脱,可是为了来洛阳寻这赵凌?” 宋知蕙似是猜出他要做什么,并未抗拒或是退缩,强压着惧怕与他解释,“没有,妾并非是要寻赵凌,妾所求只是一个安稳活着。” 晏翊听后似是更怒,扯了那腰带,连鞋靴也未曾脱便跨上床榻,“这世道如你一般姿容的女子,没人护着安能活命?” 她这番话是要将他当傻子哄吗? 宋知蕙深吸一口气,半撑起身,那绵软的双手直接环在了晏翊腰侧,将脸埋进他身前,还用那脸颊轻轻蹭了几下。 “所以妾后悔了, ”她一开口,声音又轻又缓,每一口微凉的气,都呵在他腰腹,“妾如今只想跟在王爷身侧,让王爷庇护妾……只有王爷才护得了妾。” 第四十章 孤两者皆要 许是脸颊与发丝在腰腹上轻蹭的缘故, 一股酥麻的痒意由下至上逐渐袭来。 可晏翊心头怒火并未消散,双手压在宋知蕙肩头,便要将她推开, “你与赵凌三年,当真对他一点情念都无?” 宋知蕙那左肩的伤还未痊愈, 被她大力一推, 当即便疼得吸气, 整个身子都抖了一下, 晏翊似也意识到了,那左肩上的手便不知不觉松了几分力道。 “妾只拿当他客,但王爷不同,王爷是妾之主。”见他松开几分,她便忍着疼痛再次将他用力环住。 这一次, 她甚至还特意不着痕迹地调整了高度,正巧让那炙热撞进了绵软之中。 晏翊怔了一瞬, 转念便知她是故意, 却也未曾将她推开。 宋知蕙抓住这个空挡,连忙又是开口道:“王爷应当知道,妾从不是愚笨之人,那赵凌若是真的在意妾, 何故养妾三年, 而不曾给妾赎身?” 随着她说话时心口起伏,那绵软中的炙热似在隐隐跳动。 “因为他也觉得妾卑贱,觉得不配, 若将妓子养在青楼那是情调,若将妓子赎身带走,那是色令智昏。”宋知蕙此言虽难听, 但却是事实,她打从一开始就心里清楚,所以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情绪并未太过波动,反而有股异常的平静。 “那依你所言,孤可是色令智昏?”那沉默片刻的晏翊,终是开了口,语调已不似方才那般气恼,但明显还未彻底消气。 宋知蕙忙又在他怀中蹭了两下,“王爷不一样的……” “何处不一样?”晏翊喉结抽动。 “王爷所贪并非妾之色,而是妾之智。”宋知蕙缓缓道。 “杨心仪。”晏翊沉沉唤她名字,抬手捏住她下巴,用力迫她抬起脸来与他直视,那强压怒意的冷眸,带着一股强大的威压,哪怕做足了准备,在抬眼看到他时,宋知蕙的呼吸还是陡然滞了一瞬。 “孤两者皆要。”他嗓音微哑,但字字分明。 “谢王爷赏识。”她模样乖顺,好似当真感激。 “呵。”晏翊忽地弯了唇角,但手中力道却丝毫未减,且还愈发用力,仿佛要将她这下巴捏碎,“你这张嘴,贯会哄人。” 就如哄那赵凌,哄那晏信一般来哄他。 当真是将他当做了酒囊饭袋。 眼看疼得快要受不住,宋知蕙索性不再开口,而是抬眼朝他看去,一面轻颤着湿软眼睫,一面薄唇忽启,直接咬住了那捏在唇下的指尖。 温湿的触感瞬间将拇指包裹,她逐渐加了力道,从轻到重,在即将能觉出疼痛的时候,又倏然微松,用那皓齿一点点向前,慢慢将整个拇指都含入了口中。 舌尖从指腹滑过时,眼前那紧实的腰腹倏然颤了一下,在之后便是极为明显地起伏,与那之前怒极时的起伏截然不同。 看到晏翊这般,宋知蕙心里稍稍安定,这才呢喃般含糊地说道:“但王爷喜欢,不是么……” 的确,虽知她满口假话,可这张嘴的确能令人舒意。 晏翊沉冷地笑出声来,却没想他竟有一日也成了那昏主,被这般生硬的假话混弄,不过至少说明,她在他面前还是乖顺,知道如何才能讨他欢心。 作为一个玩意儿来说,这便够了。 可为何他还是有股说不出的烦闷堵在那心口处。 夜色浓郁,宋知蕙实在累得筋疲力竭,晏翊那身怒气在一次又一次入了云霄般的舒意之后,才好似渐渐散去。 可谁知在宋知蕙临退下之时,他又忽然问她,可曾与赵凌有过这般。 宋知蕙回他没有,但晏翊还是没信,阴阳怪气地冷嗤一声。 宋知蕙也不再解释,有些事不说出来还有余地,说出来许会更加适得其反,反正她也不止一次回答过晏翊,信不信并非是她的原因,而是取决于晏翊自己如何想。 再者,她其实并未说谎,赵凌一直喜欢占据主导,大多数情况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是他来主动,她在配合,哪里像现在这般累。 且与赵凌一起,虽也会惧他势力,但也没有现在这般提心吊胆,生怕哪句话没有说对,便招来杀身之祸。 宋知蕙躬身退下,回了房中洗漱,待彻底忙完躺到床上,才又将今日宴上之事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越想她心中越不安,最后整个人都坐了起来,那疲惫也一扫而光。 赵凌明显与那些人不同,晏翊何故要叫他来? 且以她对晏翊的了解,他若今日真的动怒,又怎会被她几句软言细语所哄? 他心中若是有怒,绝不会轻飘飘接过才是…… 宋知蕙猜不出晏翊到底要做什么,眼下便只尽可能做到不招惹他,在他身前小心翼翼,他说什么她总会乖顺应从。 两日之后,晏翊再次入宫,皇上同意了他之前的提议,让他待太后寿辰之后,便开始准备。 晏翊拿了些郭框从前称颂先帝的诗集,让她开始临摹,宋知蕙白日里伏案书写,知她在做正事,晏翊只是在旁观看,倒很少碰她,偶有几句提点,但耐了一日,到了夜里便不会将她轻易放过,或是池中,或是床榻,或是待她练完刚一搁笔,便直接压在这书案上…… 初五这日,太后寿辰,晏翊一早便去了长乐宫。 一入殿内,便看见茉阳公主坐在太后身侧,一看那缠人的神情便是有求太后。 破笼 第42节 太后见晏翊进殿,赶忙就对茉阳公主道:“你求哀家也没用,不信你问问你王叔,只要他点头,何用哀家开口?” 茉阳公主已是缠了多日,眼看太后还是不允,她顿时气冲头顶,起身就在殿上跺脚,“王叔根本不沾女色,他哪里懂男婚女嫁之事!” 话音一出,殿内倏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茉阳再是骄纵,此刻也意识到失言,她略缩着脖子朝身后的晏翊看去。 晏翊步伐沉缓走上前来,面色虽看不出喜怒,但那浓浓的压迫感却是看得茉阳心头一颤,赶忙退开。 “母后。”晏翊行礼。 太后抬手唤他起身,随后干咳两声,朝茉阳摆手,“你先行退下。” 茉阳欲言又止,是那嬷嬷在身后用力拉了她一下,她这才不甘心地咬唇离去,在转身朝殿外走去时,她又偷偷朝晏翊看了一眼,当撞上那沉冷眸光时,她心中又是一凛,脚下不由加快步伐,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茉阳前脚离开,太后后脚便挥退殿内旁人,只剩晏翊在侧。 她含笑问他,“说到这婚嫁一事,哀家听闻你近日来与一女子相近,那女子是哪户人家的?” 晏翊冷道:“寻常姬妾。” 太后原只是听说,如今得了晏翊回答,便知的确为真,想到儿子二十有七,眼看三十还未成家,便笑着道:“姬妾就姬妾了,若喜欢,就先给个名分。” 一样的话与晏庄说过一遍,如今到了太后这里,又要他再说一次,“做孤的王妃,她不配。” 与晏庄的反应不同,太后愣了一下,连连摇头,“哎呀,你不是说她是个姬妾吗?一个姬妾做什么王妃,哀家的意思是,许个什么庶嫔之类的,实在不行,就封个侧妃,你是怎么想到给她做王妃的?” 晏翊脸色微凝,喝茶不语。 “你怎地不回话,今日是哀家寿辰日,你可莫要气哀家。”太后一直以来将儿子太过沉冷的原因,归结在身旁没有个知冷热的女子,如今好不容易知道他身旁有人,自然心急如焚。 面对太后催促,晏翊依旧不冷不但,“那今日便不提,改日再议。” 太后到底还是拗不过他,最后只是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不再开口。 晏翊回府时天色已沉,他先去了书房,宋知蕙今日已经练完,此刻回了自己房中。 晏翊在看她今日所练的那些字,不过短短几日,已经临摹的有了七八分像。 那小嘴虽会哄人,但也是有实话的,比如她这才智,这能耐,的确未有半句虚言。 晏翊满意颔首,又叫侍从进屋询问事宜。 那侍从低道:“回王爷,这两日府外依旧清静,但从王府通往洛阳城各处城门之路,皆有探子蹲守。” 晏翊冷眉微蹙,“何人的?” 侍从道:“皆是赵凌的人……” 赵凌在得知宋知蕙就在靖安王府后,便撤了所有寻她消息的探子,却将那些探子召回城中,就安在他靖安王府所经之处。 原以为那赵凌是个聪明的,那日将他叫来便是杀鸡儆猴,却未料到他竟这般愚笨,又或是没将他放在眼里。 莫不是觉得有皇上护着,他根本不敢拿他如何。 晏翊那原本就阴沉的脸色愈发冷凝,听到最后,又忽地冷冷笑了起来。 挥退侍从后,他在书房内静坐了片刻后,唤人去将宋知蕙叫来。 宋知蕙原以为晏翊今晚回来的晚,大概是不必她上前伺候,此刻已经上了床榻,听到要见她,便赶忙穿衣起身,将那发髻随意一挽,便赶忙来了书房。 一进门,便觉房中有股寒意。 晏翊坐在那书案后,手中是她白日仿的字迹。 宋知蕙低眉顺眼走上前,行礼道:“王爷金安。” 晏翊未曾抬眼,还在望那字迹,“你仿得不错,还需多久可彻底分辨不出?” 宋知蕙略一沉吟,回道:“需再过半月。” 晏翊冷道:“太久。” 宋知蕙深吸一口气道:“那……再十日。” 晏翊掀起眼皮,那幽冷的眼神让宋知蕙再度改口,“至少也要七日,不然……” “五日。”晏翊直接将她打断。 宋知蕙想要争辩,但对上那冷眸,心头莫名一紧,顿了片刻后,她低低应道:“那便五日,但这五日妾无暇顾及其他,日夜皆需练习。” 晏翊听出她言下之意,什么也没说,只冷冷“嗯”了一声,以示应允。 往后一连五日,他当真未在寻她,她白日黑夜几乎都在练字,直到第五日,晏翊才在她面前现身,望着她那随意一写,便无法辨出真伪的字迹,晏翊冷冷弯唇。 他拿出早就备好的笔墨,他念一句,宋知蕙书写一句,待那信件写好,便唤来暗卫将信取走。 “想要何赏赐?”晏翊缓缓起身,用手轻抚着她冰凉的墨发,这触感五日未碰,如今碰来心中那丝舒意还是会令人想念。 宋知蕙乖顺道:“为王爷尽责乃妾之本分。” 晏翊虽是有几分不舍,但还是松开了那发丝,弯唇问道:“可曾逛过洛阳?” 宋知蕙顿觉古怪,但还是如实道:“未曾。” “那想去何处?”晏翊似是随口一问。 他越是如此,宋知蕙越觉不安,她还是没有给出答案,只摇头道:“妾在府中便好,不必……” “老君山如何?”晏翊不等她说完,直接将她打断,“孤看你之前看那《太平经》,想来对那老君山应当也感兴趣。” 老君山在洛阳城外,许多文人墨客来洛阳必会去此处游览。 对于从前的宋知蕙而言,那里的确值得一去,但眼下她却不敢应声。 晏翊不重不轻捏起她下巴,望着她那乖顺无比的眉眼道:“怎么,孤想陪你,你不愿?那你想让何人陪你?” 话说至此,宋知蕙若再去推脱,晏翊定会恼火,她只好低低应道:“妾自然愿意。” “好,那孤明日便带你去老君山。” 那老君山地势复杂,山林崎岖,若是有人在那处逃窜,的确难寻。 戏台子他亲自来搭,他倒是要看看这二人要给他唱一出什么戏来。 不如来场苦命鸳鸯殉情的戏码吧。 晏翊笑着将手松开。 第四十一章 世子莫强求 第二日天还未亮, 靖安王府便有马车而出,朝着洛阳城南的方驶去。 宋知蕙之前已经一连五日不分白昼在练字,昨晚终是得了空, 想踏踏实实睡一觉,她知道晏翊说今日要带她去老君山, 却没料到会在寅时便将她唤醒。 晏翊说是要带她看日出, 便得赶在卯时之前达到山顶。 此刻她靠在马车上, 便是知道身侧坐着的是晏翊, 她合该装作满心欢喜与期待地与他一起,可那双眼睛已经不受控制,随着马车地摇晃,彻底闭了起来。 昏暗中,晏翊却未曾合眼, 感觉到肩头一沉,他眉心微蹙, 下意识便抬手想将她推开, 可那淡淡清香嗅入鼻中,那悬在半空的手到底是没有用力,反而缓缓上前,用那指背从她那白皙的脸庞上轻轻拂过, 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触到, 总之宋知蕙没有任何反应,仿若丝毫未觉。 晏翊那素来沉冷的眸光中,似在此刻多了丝完全不该属于他的柔软, 但顷刻间,那丝柔软便被更加浓重的寒意所取代。 他手掌握拳,肩膀用力一抖, 宋知蕙险些一头栽倒在地,是晏翊从后一把揪住了她的腰带,才将她又给拎了回来。 “孤几乎一夜未眠,便是为了陪你观日出,你倒是睡得沉稳。”晏翊讥讽道。 宋知蕙觉出晏翊近日来古怪,便不敢与他争辩,忙应声认错,端正坐在一旁。 到底是被吓了一跳,她也彻底睡不着了。 马车出城后,没过多久便行至老君山脚下,通往山顶的路修有石阶,马车上不去,只能步行。 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宋知蕙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也许晏翊就是卸磨杀驴,想要将她直接累死。 顶着那有些泛青的眼眶,宋知蕙深深吸气,开始朝石阶迈步。 晏翊外出还是带了那两个侍从,二人原本是一前一后提着灯,奈何晏翊步伐太快,宋知蕙又实在太慢,很快这四人就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跟在宋知蕙身旁这个,几次都看不下去,却又不敢轻易扶她。 眼看快至山腰,宋知蕙终是爬不动了,她气喘吁吁在后喊道:“王爷……王爷……” 晏翊停下脚步,眯眼朝身后看来。 宋知蕙咬着牙根,逼自己又走到晏翊身前,“王爷,妾看那边有处石亭,想来在哪里赏景应当别有一番雅致,不如……” “不成。”晏翊语气不容置疑,“那山顶有处长清观,昨夜孤可是特地派人留了院子,赏了日出后要用早斋。” 宋知蕙眉心瞬蹙,正欲再说,晏翊却转身提步便走。 宋知蕙扶着一旁树干,不住地擦着额上汗珠,那侍从见她半晌不动,忍不住低声催道:“宋娘子,还是请快些吧。” 宋知蕙喝了几口水,只得继续爬,待彻底行至山腰处,她已是浑身无力,再也迈不动步子。 “我真的走不动了,你别催我了……我感觉我整个脑袋都是沉的……”宋知蕙哑着声与那侍从道。 侍从见她脸色难看,的确不似作假,那侍从又朝上方喊,很快,晏翊折返回来,冷着一张脸看她,“真上不动了?” 宋知蕙垂着眼点了点头。 “好。”晏翊冷眸朝那幽暗的树丛扫去,“那孤便先上去,你在此处休息片刻,再慢慢朝上走,如何?” 宋知蕙又一次觉得奇怪,若等她慢悠悠爬上去,定是要误了日出的,可晏翊竟没有怪责她。 可她此刻实在是太累了,若再继续,定会晕厥过去,索性不再去想,只连连谢恩。 晏翊留了一个侍从陪她,自己则快步而上,很快便没了影踪,宋知蕙总算能喘口气,她与那侍从寻了一处空地,坐在那冰冷的石头上,小口喝着水。 今日水囊里的水似乎装得不多,没喝几口便见了底。 那侍从道:“宋娘子可还要喝?” 宋知蕙擦了擦唇角,“不必了。” 没想那侍从愣了一下,又道:“便是现在不喝,万一一会儿上去的路上,又渴了呢?” 宋知蕙累到不想说话了,哑着嗓子“嗯”了一声,那侍从便说去旁边寻处水源,很快就会回来。 宋知蕙提着灯,起初只顾着休息,还不觉得有何异样,但越等她越觉出不对劲儿来。 就在她准备起身去寻那侍从之时,忽然背后传来一阵响动,不等她回头,大掌便从耳后伸出,按在了她的嘴上。 破笼 第43节 宋知蕙立即开始挣扎,却听耳旁传来熟悉的声音,“是爷。” 这声音足足听了三年,宋知蕙当即便认出了赵凌,她那方才那稍稍平缓下来的心跳,瞬间又开始狂跳不已。 见她不再挣扎,赵凌松开了手,却又立即拉住了她手腕,将她带至一棵高大的松树后。 两人身影刚一隐入树影中,赵凌便将她按在树上,俯身就去寻吻她唇瓣,却没想宋知蕙连忙避开,抬手用力撑在他胸前。 赵凌愣了一下,再次出声道:“蕙娘,看清楚了……是爷。” 宋知蕙脸上未见一丝喜色,反而满是怔懵与惊慌,“世子怎么会在此处?” 此刻夜幕尚未完全褪去,但东边的天色已经露出了淡淡的鱼肚白,赵凌借着那微弱光亮,端倪着眼前这张令他朝思暮念的脸庞。 “既是认出了爷,为何还要拒?” 他声音与晏翊一般,有着惯有的沉冷,但在与宋知蕙一起时,他那沉冷的声音中总是会透出几分温意。 宋知蕙见他说着,便又要压身而上,赶忙将另一只手也抵在了他的胸前,用力将他朝后推,“世子不要这样……” 赵凌一手按在她肩头,一手直接将那两只细腕握在掌中,明显起了愠怒,“宋知蕙,你可是在怨爷当初弃你不顾?” 宋知蕙却仿若忽地想到起什么,那漆黑的瞳仁倏然变大,顿时又惊又惧。 她终是反应过来了,怪不得晏翊心血来潮要带她来老君山,怪不得会择在凌晨这个时段,怪不得他非去山顶不可。 那晏翊之前分明与她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除了自己,恐怕谁也不信,又怎会这般辛苦为了去那道观中用什么斋饭。 且刚好他一离身,那侍从便要去接水,恰好给了赵凌寻她的机会。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晏翊设计好的,那此刻定有他的眼线躲在暗处。 这个念头一出,宋知蕙顿觉脑袋里嗡了一声,眼前似也黑了一下,她再开口时竟有些失了语调,“世子快些松开……这、这般是不合礼数的……” 见她如此生疏,赵凌顿觉血气上涌,她可知道为了寻她,他背地里费了多少工夫,昨夜一得他们今晨要来长清观的消息,他便彻夜未眠,只为能寻到机会来找她,可如今,她却对他这般抗拒。 眼看赵凌要恼,那守在外面的王良连忙出声提醒,“世子,该走了。” 赵凌深吸一口气道:“蕙娘,我知你怨我,但此事说来话长……” 他一面说着,一面拉着宋知蕙要走,宋知蕙却在极力挣脱,“世子莫要强求!” 这一句话,彻底让赵凌沉了眉眼。 三年的相处,宋知蕙对赵凌太过了解,她知道赵凌要恼,又知那暗处定有人看,匀了个呼吸后,尽可能提醒赵凌道:“世子此番归京,是要等皇上赐婚的,与靖安王府一个姬妾纠缠,岂非……” “蕙娘。”赵凌却不等她说完,直接将她话音打断,“莫要与爷说这些,爷知那靖安王生性残暴,定是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此番爷带你回去,日后定会百般护你宠你……” “世子还听不懂吗?”宋知蕙快要被他气晕过去,索性便说得更加直白,“我是王爷的人,世子这般行径……嘶……” 赵凌气急之下,那掌中力道也不由加深,那紧紧握着的肩膀忽然一颤,宋知蕙顿时面露痛苦。 赵凌见状,赶忙将手松开,望着她方才颤抖的地方问:“你受伤了?” “我没事。”宋知蕙咬着唇瓣摇了摇头。 “晏翊所为?”赵凌眉宇沉色更重。 宋知蕙连忙朝后退出一步,与他彻底拉开距离,“世子不要问了,我如何皆与世子无关……” “怎会无关!”赵凌压着怒气朝前一步。 “原是不想说的,世子又何故这般逼我?”宋知蕙退无可退,后背撞在那树干上,“若世子当真待我真心,那当初在春宝阁时何不替我赎身,不还是将我当那妓子一般?” 赵凌顿时愣住。 宋知蕙所言虽难听,但多少也是戳破了事实,赵凌最初的确是将她视为妓子,可随着两人日渐相处,他是真的对她动了情意的。可那时他尚未定下婚事,若执意将她赎身,定会传入广阳侯耳中,以他父亲的雷霆手段,他未必能护得住她,所以他想要先定婚事,或是立那乌恒一战军功之后,再许她名分。 却没想他太过激进,最后身负重伤,没能将她护在身前,让她误解了他,又受了诸多委屈。 “蕙娘……”赵凌抬手去抚她脸颊,“你还是在气我没有护住你……” 话已至此,见赵凌还是不走,宋知蕙索性将话说得更难听,“世子将我当做妓,我将世子当做客,如今……” “宋知蕙。”赵凌沉声将她打断,再次将那细软的手腕攥在掌中,“你再说一遍,你将爷当做什么?” 宋知蕙是有些怕他的,可一想到那暗处的眼睛,她还是心一横,用那平静又冷漠的语气道:“世子将我当妓子,我将世子当做客。那三年里到底还是世子护了我,我不胜感激,可如今我已入了靖安王府,还请世子放过我,也莫要招惹王府!” 宋知蕙已经做好了赵凌要恼怒的准备,却没曾想,赵凌愣了一瞬后,竟忽地软了语调,掌中力道也倏地轻了许多。 “蕙娘,不必忧心,我已安排妥当,这是天子脚下,靖安王再是如何跋扈,也不敢拿我怎样。” 赵凌此话一出,宋知蕙便明白过来,他是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可即便如此,他还不作罢。 宋知蕙抽出手腕,不由急道:“那我呢?” 赵凌却是上前一步,肃声与她保证,“我护你。” 宋知蕙没想到赵凌那般果敢之人,有一日在她面前会如此磨蹭,一想到那侍从离开这般久还不见回来,她心里便更觉惊恐,干脆扬声喊道:“你护不住我!我此生跟定靖安王了,只有王爷才能护我,王爷……王爷……” “蕙娘!”赵凌立即出身斥道,但宋知蕙一副不管不顾,将他视为洪水猛兽般不住挣扎叫喊。 两人的谈话一字不差落在王良耳中,其实早在昨晚接到探子消息时,王良便觉此事蹊跷,想劝赵凌不要跟来。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赵凌执意要来,他也是关心则乱,想寻宋知蕙问个清楚,这才有了今日这番。 可此刻见到宋知蕙如此反应,王良俨然已经觉察出不对劲来,他心头一紧,立即闪身走到树后,“世子,既宋娘子不愿意,不如今日……” “滚。”赵凌脸色已经冷得骇人,抬手便想先将宋知蕙劈晕后再带走,可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那侍从的声音,“宋娘子?” 王良不等赵凌吩咐,直接护在了宋知蕙身前,抬手便接住了赵凌那掌。 赵凌顿时朝他怒目,宋知蕙便借此时机,提起裙摆便从王良身后朝外跑去。 她一边跑,还一边不住地扬声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第四十二章 王爷想不想 宋知蕙跑到侍从面前时, 这侍从正一手拿着水囊,一手压在身侧剑鞘上,那犀利的目光正朝宋知蕙身后看去, “宋娘子怎么到此处来了?” 宋知蕙见赵凌并未追出,便掩住慌乱, 笑着去接他手中水囊, “是饮水过多的缘故。” 侍从意会, 点了点头, 但那眼神还是未从宋知蕙身后移开,宋知蕙象征性又喝了口水,便说已经休息好,可以继续往山上走了。 待两人彻底离开,树影后的人才现身。 “谁给你的胆子拦我?”赵凌额上青筋直跳, 一把揪住王良衣领,那不过是晏翊身旁的一个侍从, 饶是武艺高绝, 赵凌也不惧他,便是再多来几个,也不在话下。 王良知他在气头上,只得劝道:“属下是怕打草惊蛇, 若彻底闹开, 回了幽州侯爷定会怪责。” “别拿侯爷压我。”赵凌嘴上如此说,但到底还是松开了手,又朝那石阶上方看去, “长清观是么,正好我也未曾来过。” 王良见状,又是挡在了他的身前, “世子,那宋娘子今日明显不愿,若上去后再与王爷说些什么,对咱们确有不利啊!” 想到方才宋知蕙与他的态度,赵凌脸色更加难看,他与蕙娘同床三载,她在他面前向来温柔小意,怎会忽然性情大变,将他拒之千里。 赵凌越想越觉不对。 见他似被说动,王良连忙又低声提醒,“世子,这里不是幽州,咱们还需谨慎啊。” 宋知蕙爬上山顶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明亮。 她本就没有那赏景的兴致,便也不觉可惜,一路随着道长来到观中一处小院,在看到晏翊的刹那,手心顿时生出一层细汗。 小院里有张石桌,桌上搁着一盆水,还有一块香胰子。 晏翊坐在那石桌旁,抬眼朝她看来,“斋饭在屋中,先净了手再吃。” 宋知蕙应是,缓步上前来,开始洗手。 晏翊弯着唇角,喜怒不变,只那冷眸一直落在她手上。 一遍洗完,便立即又侍从打来水,让她再洗一遍。 就这样洗了十多遍,洗到宋知蕙从手腕到手掌皆已通红,晏翊才缓缓敛了眸色,起身朝屋里走去。 宋知蕙用帕子擦了手,也跟着进了屋。 屋里陈设极其简单,那四方木桌也只是松木而制,无法与王府紫檀木相比,且这桌边圆凳矮小不说,也没有靠背,晏翊坐在上面,明显格格不入。 宋知蕙打算给他布菜,他却是唤她落座,要她与他一道用膳。 这还是二人头一次同桌吃饭,宋知蕙自是要行礼谢恩,但她坐下后看到面前饭菜,便又如坐针毡。 方才晏翊能让她将手洗成这般模样,足以证明了她的猜测。 晏翊夹起哪道菜,宋知蕙才敢碰哪道菜,且专挑与他所夹的菜最相近的那几块。 屋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最终这份安静是被晏翊的一声冷笑所打破,“怎这般胆怯?” 宋知蕙搁下筷子,恭敬回道:“妾误了日出,怕扰王爷兴致被怪责。” “怎会怪责你?”晏翊抬眼看她,“今日可是孤特地为你安排的。” 宋知蕙连忙再次谢恩。 晏翊那眸光却是忽地沉下几分,望着她半晌不语,这眼神看得宋知蕙后脊发凉,垂眼不敢与他直视,待片刻后,他沉冷出声,“你今日做得很好。”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宋知蕙却故作平静道:“谢王爷夸赞。” “哦?”晏翊冷眉微挑,“那你可知孤何故夸你?” 宋知蕙这次没有避他眼神,而是抬眼与他直视道:“虽高山难越,但妾能持之以恒,坚持不懈,最终还是到了山顶。” 晏翊没有说话,而是抬手捏住了她下巴,冷冷端倪着这张脸,就如他隐在暗处,望着她与那赵凌时一样。 山崖越高,摔得越惨。 所以他想将这出戏放在山顶,偏她不够争气,这身子骨弱到只能上至一半,但这一半的高度也足以让二人尸骨难辨。 他那袖箭在赵凌出现的刹那,便对准了宋知蕙的头颅,那赵凌自有人去杀,但宋知蕙今日便是要死,也必须死在他手中。 在看到赵凌俯身而上时,那袖箭几乎已要飞射而出,却是在下一瞬赵凌被推开后,晏翊手中力道瞬间收起。 那一刻,他不知为何心头沉闷倏然松了大半。 尤其看她一次又一次躲开赵凌,一声高过一声地推拒不从,晏翊那沉到极致的面色上,逐渐浮出了一丝轻笑。 晏翊将她下巴松开,用手指在她额头正中的位置上,不重不轻点了两下,“孤忘了,你向来才智过人,不必有人点明,定也能猜出孤所指何事。” 宋知蕙手心已彻底被冷汗浸湿,面上却还是带着几分淡然笑意,“王爷带妾来爬山,不就是想要考验妾,看妾可否能有这份毅力?” 破笼 第44节 还在与他装模作样。 晏翊没有回答,而是拿出帕子不紧不慢地拭着唇角。 不论她那番说词是真是假,但至少经了今日一出,她定能清楚的认知到,那赵凌护不住她,她若想安稳活着,便在他面前将这戏演到他厌倦为止。 晏翊的厌倦代表着什么,宋知蕙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待她在晏翊面前失了用处那一日,定是她的死期。 宋知蕙也拿出帕子擦唇,含笑着再次谢恩。 下山时,宋知蕙腿肚子开始打软,只下了几层便扶着一旁树干面露难色。 晏翊却是上前俯身,直接将她横抱起身,腾空那一瞬,宋知蕙低呼了一声,手臂下意识便环在了晏翊的脖颈上。 “王爷……” “孤可没空再与你耗。” 下山这一路,她都是在他怀中,从最开始提心吊胆,生怕晏翊忽然哪根筋不对,将她直接摔下山去,到后来那困意慢慢袭来,她逐渐意识涣散,最终不知不自觉合了眼。 再次睁开时,她已坐在马车中,眼看马车便要驶入城中。 宋知蕙意识到自己睡了许久,连忙从晏翊怀中起身,她侧过身整理妆容,身后传来晏翊不冷不淡的声音,“皇上忌惮幽州兵力,你觉得当如何?” 那慌乱的身影略微一顿,然随后便故作镇定地回话道:“广阳侯年已过百,早不是当打之年,赵凌也尚未弱冠,广阳侯短时间内不会交权于他,妾以为幽州暂不为惧。” “暂?”晏翊抓了重点。 宋知蕙因背对晏翊,此刻那幽冷眼神便没有让他看到,她缓缓吸了口气,握着拳道:“幽州将士常年驻守边关,包围大东安宁,广阳侯屡立战功,更是为大东建国功臣,若圣上难以容他,岂不是叫所有将士心寒,若忠臣不敢再尽忠,那周而复始的王朝兴衰便是……” “杨心仪。”晏翊冷声将她话音打断。 宋知蕙咽下喉中咸腥,装作整理额前乱发的时候,抹去了眼角的湿润。 在方才那席话中,她说的是广阳侯,想到的却是杨家。 晏翊如何听不出,他默了片刻,略缓了一丝语调,“杨歙教你的治国论,看来是白教了,身为帝王,合该权衡势力,你不知吗?” 宋知蕙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已看不出半分异样,平静分析道:“王爷所言极是,幽州此刻无战,那数万大军的确该被朝内忌惮,但圣上重任君之名,便不能贸然对幽州出手,妾觉得应先解决世子婚事。” “一个女人罢了。”晏翊冷嗤,“上过沙场之人,若真铁了心要做何事,便说是世子妃,便是那赵凌,都未必能让广阳侯在意。” 晏翊从一开始就对所谓赐婚觉得无用,当初能那乌恒之战时,他便打算直接将那父子二人除去,可到底还是因这身份原因,他无法亲自出面,让那半死不活的赵凌被广阳侯生生救了回去。 想到此,晏翊眸中那冷然的杀气便倏然生出。 宋知蕙莫名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轻易开口。 须臾,马车停在广阳侯府门前。 还未下车,便听外间传来朗笑之声。 晏翊瞬间就听出来人身份,那眉宇间沉色散了几分。 来人是晏京,生母早逝,自幼便过继到了太后名下,虽不是亲出,但太后素来疼爱他,将他惯得一身毛病,明明赐了封地,却不愿去做那逍遥王爷,对外称是要在太后身前尽孝,实则是想留在京中享乐。 晏翊烦他,看见他便没有好脸色。 他却是满心欢喜,虽对旁人爱胡闹,但在晏翊面前还算规矩,知他不喜与人亲近,便是迎上前来,也不曾碰他。 “听闻兄长明日便要回兖州,我便起了一大早,想送些东西给兄长道别,却没想扑了个空,那守门的不让我进去,我也不敢硬闯,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候着。” 晏京笑眯眯地说着,目光却绕过晏翊,落在了正下马车的宋知蕙身上。 “进去。”晏翊声音一出,晏京赶忙回神,笑嘻嘻跟在他身后朝府内走去。 宋知蕙直接回了安泰轩。 晏翊将晏京带到前厅。 路上晏京就忍不住小声问道:“那便是母后说得女子啊,看模样很是寻常啊,哪里是绝色了,倒是那身形不错,细腰丰……” 晏翊顿住脚步,冷眸扫在晏京脸上,晏京顿时缩了缩脖子,“我不说了还不行么?你可别瞪我,你一瞪我,我心里就敲锣打鼓。” 知他是个混不吝,晏翊也懒得与他计较,两人走进厅内,便有侍从上来倒茶。 “到底何事?”晏翊冷道。 晏京笑道:“我今日可是来给你送礼的,前些年送的那些,也不知兄长可是腻了,若腻了,我今日送的这几个,保准让你满意!” 晏翊揉着眉心,朝他挥手,晏京小跑而出,没过多久,便带着五位姬妾走进厅内。 这五人皆是金发碧眼,骨骼高大,哪怕穿着单薄,也未见半分娇羞,大大方方朝着晏翊看。 晏翊顿觉那脂粉味呛得他头疼。 那晏京却是没看出来,兴致勃勃与他介绍,“兄长那个哪里有我这五个厉害,一个有什么趣味,一起玩乐才是乐土仙境,这些可都是我精挑细选给兄长的,一得知兄长要来,我便早早就开始驯她们。” 说着,晏京指着其中一个女子道:“这个最乖,要她做什么便做什么,绝不含糊,要知道她最开始可如那疯狗一般,逮谁咬谁呢!” “哦?”晏翊忽地抬起冷眸,下意识便想起宋知蕙在他面前的模样,明明比谁都乖顺,却还是能让他一眼看出那是在做戏,但晏京所指那女子却不同,并非是被打骂之后才愿意听话的模样。 晏翊随口问了一句,“如何驯成这般的?” 晏京总算逮到机会能炫耀了,便得意道:“这可不能打,也不能吓,否则站在面前畏畏缩缩就失了情趣。”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瓶,“将这五石散给她吃下,不出半月便能乖乖听话,别说抗拒了,便是推都推不走,黏在你身上都不想下去……” 晏翊微怔,但很快便沉了脸色,“这东西你可碰过?” 晏京已是说到眉飞色舞,想都没想开口便道:“兄长可是不知其中妙处,少吃一些不伤身的,再者那人参灵芝,什么药我求不来,白日喝药,晚上吃粉,两两相抵,伤不了身的!” 说罢,他又在自己胸口拍了两下,已是自己身强体壮。 晏翊彻底失了耐心,沉怒出声:“带着你的人滚。” “我还没说完呢,我还有一箱东西……”晏京对上那骇人眸光,心里一个哆嗦,赶忙拉着那些姬妾跑了。 晏翊挥着面前那呛人味道,一脸寒霜起身而出,那侍从赶忙跟上,“王爷,那琅孝王还给了一箱东西,说为王爷挑选的书籍,可要留下?” 晏翊脚步顿住,那乌七八糟的事他不感兴趣,但说到书册,兴许还能挑上几本有用的。 晏翊让人将箱子抬进书房,又差人去唤宋知蕙来。 等待的间隙,他随手从箱中取出一本翻开来看。 只顷刻间,他脸上神情倏然凝住。 这敞开的书页里,画着一幅图,那图比他最早看的那些画册皆要细致,细致到连人物神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此刻那画中男人跪坐在女子身前…… 晏翊一把将书合上,丢进箱中,他那双冷眸里写满嫌恶,仿佛直到现在都还觉得入眼那一幕太过肮脏。 这晏京真是个混账,他莫不是也舔过? 晏翊简直恨铁不成钢,身为皇族之人,竟不顾身份做出这般低贱之事,实在愧对先祖。 正是他恼火之时,宋知蕙来到了门外。 晏翊强匀呼吸,沉声让她进来。 在看到宋知蕙时,那画中的一幕瞬间又涌上心头,他下意识便朝她腰下看去。 然很快便移开视线,转身朝书案走去,谁知刚走两步,他又倏地一下停住。 那赵凌与她三载,可也做过如此行径? 这个念头刚一生出,晏翊那双拳便倏然握紧,手背上青筋都在涌动着寒意。 他坐在书案后,许久无声,待再次抬眼时,那沉冷的声音里夹在着一丝沙哑,“去帮孤看看,可有能用的书。” 宋知蕙自是觉察出了那股寒意,她不敢抬眼,只低低应是。 随后来到箱子旁,一眼便看见那扣着的书册,她犹豫了一下,将那书册拿起。 这些书上没有名字,她便从第一页看起,在看第一眼时,她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便恢复常色,翻开了第二页。 “可与孤有用?”晏翊那双审视的眸光全然落在宋知蕙脸上。 宋知蕙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缓缓抬了眼皮朝上首看去,试探般低低出声,“妾也不能轻易决断……要、要看王爷……想不想用。” 第四十三章 不是真嫌恶 宋知蕙脸上没有难堪与厌恶, 有的只是小心翼翼地询问。 晏翊一眼便看出,她此刻怕的是他不愿,而非觉得这般行径实属不该。 晏翊后仰靠向椅背, 那审视的目光愈发冰冷,“他舔过?” 晏翊问得很直白, 宋知蕙也不是什么闺阁女娘, 脸上依旧没有半分羞色, 也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又将手中书册朝后翻去,这一整本几乎都是男子在服侍女子的画面,从前在春宝阁的时候,赵凌的确做过,便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那日, 赵凌便自上而下吃了不止一次。 “没有。”面对晏翊的沉冷,宋知蕙并未说出实话, 她抬起眼直视着晏翊, 似是怕他会不信,说完后又朝前走了两步,翻开最前面那两页道,“只这般过, 后面那些……未曾。” 最开始那两页, 只是耳朵和脖颈。 可即便如此,晏翊眸光扫过那两页时,眉眼却瞬间更黯。 宋知蕙不明白, 早晨在老君山时,她已经表现的那般明确了,他不是很满意么, 怎又突然开始纠结起赵凌来了。 不过眼前之人是晏翊,他自然是阴晴不定,与常人不同。 宋知蕙觉察出了他的不悦,也不知他可否信了,便不由又道:“赵凌乃广阳侯世子,妾不过是春宝阁一个妓子,世子身份那般尊贵,是不会对妾做这种事的……” “你可知人一心虚起来,话便会多。”晏翊冷冷出声。 这话明显是不信的意思,宋知蕙索性也不再解释,直接道:“这些书册所画内容,妾从前在春宝阁时的确见过,但与世子之间,妾所言句句属实,王爷若是在不信,妾如今也无法自证。” 这便是信不信由他的意思。 到底还是在他面前胆子大了,敢与他这般说话,晏翊沉声道:“你可知,你若没了舌头,孤照样可以用你?” 他不介意她成个哑巴,毕竟那手还能执笔不是? 聪明人之间谈话,顷刻间就能理解其意,宋知蕙却未如从前那般惊惧,而是试探性又朝书案迈出一步,见晏翊并未拦她,她胆子似是更大了些,索性一边朝他走去,一边地道:“的确,妾还有手可来书写,依旧能为王爷出谋划策,但……” 宋知蕙将书搁在那书案上,慢慢跪坐在地,晏翊脸色虽沉,但下意识还是朝后又仰了几分。 “但往后这些事上,妾便不能了……” 晏翊呼吸陡然一窒,那腰腹也跟着微颤了一下,连他自己大都未曾意识到,那玄色丝绸内,早已不知何时起了异样。 “王爷若舍得,那妾无话可说,就将这舌抽了去。”宋知蕙说完,便将其覆在那丝绸上,那玄色丝绸很快变得更深,却不知是先被哪一边染了深色。 破笼 第45节 上首传来一声冷嗤,似终是不再追究她与赵凌,但那话锋一转,又问道:“与旁人呢?” 旁人? 宋知蕙愣了一下,抬眼朝上看去,“妾在春宝阁……是被独养了三年。” 晏翊在将她赎身之前,便差人去查过,他知道那赵凌养了她三年,却不知在赵凌之前,她到底如何,毕竟那时晏翊对这些好毫不在意,只是确定那些用兵之策的确是她而出才是正事。 却没想时至今日,他竟会在意这些。 “在赵凌之前呢?”晏翊幽冷眸光落在那红润的唇瓣上。 男人向来三心二意,却总会对女子起独占念头,明明他们才是最脏的,却还要女子守身如玉,好似这一辈子只为了等他才活着一般。 不过晏翊倒算特例,因那肤敏畏触之症,他倒是成了那“守身”之人。 宋知蕙面上无异,心里却也是冷嗤了一声,若无那病症,晏翊只会与那些男子一样,且依照他的心性,没准会更加丧心病狂。 “妾与赵凌之前,未曾服侍过旁人。” 犹豫片刻,宋知蕙还是打算说实话,毕竟那些床笫之事上,她便是说了谎,晏翊也无从知晓,除非他去询问赵凌,但在此事上,晏翊若有心要知,根本瞒不住,那时赵凌可是头一次被拉去春宝阁开荤,知道的人不在少数。 “从汝南一路到幽州,你途中也未曾有过?”晏翊似不信,那语气里带着几分阴阳怪气,“你总不能与赵凌之时,还是完璧?” 宋知蕙这张面容从不与惊艳绝尘搭边,但她容貌也绝不算差,再加上书香门第的熏陶,举手投足间那气质却不容忽视。 晏翊的确不信这般模样的女子,孤身一人行至千里,还能安然无恙,说句难听的,她能活着走到幽州,已算奇事。 却没想宋知蕙神色无异,那眉梢似还朝上微挑了一下,“有啊,但他们皆没成,便死在妾手里了。” 晏翊先是一愣,后便低低笑出声来。 若旁的女人与他说这些,他会觉得那是将他当成蠢货来骗,可这话从宋知蕙口中道出,晏翊信了。 然他不知又想到何事,那脸上笑意瞬间凝固,“赵凌那小儿,与你一起时可也是初次?” 宋知蕙看出他已是愠怒,便垂眸不语,干脆直接将那玄色丝绸入了口中。 瞬间涌出的酥麻并未让晏翊将她放过,他知她又是用这般法子想来压他气恼,这次晏翊没有上当,直接将她推开,抬手便捏住那下巴,迫她抬起眼来。 不回答便是默认。 想到他们二人痴缠三载,初尝云雨皆是彼此,晏翊顿觉气血上涌,那手中力道都在不由加深。 宋知蕙疼得吸气,那细眉也越蹙越紧。 原本她一连多日便未曾好好休息过,好不容易想要睡个安稳觉,却被这晏翊连夜叫起来去爬山,提心吊胆与那赵凌一番周旋,总算应付过去回到府中,正想着先补一会儿觉,那眼睛刚闭上,却就又被侍从再次唤了过来。 过来后又是一连串的盘问,她自认回答的已经算是滴水不漏,他却步步紧逼还不满足。 饶是再沉稳的心性,此刻那许久未曾休息的脑子也要转不过来了。 宋知蕙只觉浑身都在酸痛,脑袋也在发胀,也不知怎地倏然扬了语调,“那三年里赵凌是客,客要如何,我一个妓子安能左右?再者,我是王爷亲自从春宝阁赎出来的,难道你还指望我是个闺阁女子,什么事都不通、不知、不做吗?” 一番话落,晏翊明显僵了一瞬,但随即那汹涌而来的怒火便直冲头顶,他气到胸口都在不住起伏,那用力掐在她下巴的手也在微颤。 这番话代表何意,根本不用细想也能听出,她与那赵凌在一起时,定然什么都做过。 什么身份贵不贵重,那晏京还是天家之子,不照样如此。 怪不得赵凌为了她敢去推那刺史之女,敢在不将他靖安王放在眼中,原来这二人早就亲密无间到如此地步。 一想到那赵凌跪坐在她身前的模样,晏翊当即便后悔了,他今晨不该手软,就该先将赵凌的头射穿,再将这宋知蕙射了。 不,若两人一道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晏翊越想越觉如火中烧,他松开了宋知蕙的下巴,单手便将她从地上拎起,只是稍微一甩,便让她整个人转过身,趴在了那书案上。 “这大东还无人敢与孤这般说话。”晏翊大掌用力压在她脸颊上,几乎要将她按进那书案中,“是孤太纵着你了。” 宋知蕙被撞得生疼,那腿肚子本就发软,此刻更是站都站不稳了。 她强忍着眼前那阵阵眩晕,咬着牙根道:“王爷既是如此在意,那不如将我放……” “将你放了?”晏翊怒极反笑,“杨心仪,你倒是想得美!” 久压的欲念似乎终是找到了宣泄的理由,伴随着绸缎撕破的声音,那裙下顿时一片微凉,但也只是凉了那么一瞬,炙热到滚烫的温度便随即而来。 虽无任何经验,但这种事向来也能无师自通,且自他意识到对宋知蕙有了免疫之后,便已是探寻过无数次,几乎眨眼的工夫他便寻到了地方。 “所以王爷……”宋知蕙疼得又是阵阵吸气,她已经许久未曾如此过,便是从前与赵凌一起时,除了那头一次,之后三年赵凌皆遵了那承诺,凡行此事,待她皆是温和,不似此刻晏翊这般横冲直撞。 “王爷……并不是真的嫌恶……”宋知蕙在眩晕与疼痛,还有那不容她来控制的反应中,要将那层纱戳破,“若嫌恶……怎会如此待我?你分明是……分明是怕……” “闭嘴!”晏翊怒斥出声,那大掌直接按在她唇瓣上,将她后话全部压回口中,“杨心仪……你该庆幸,若有一日孤嫌恶了你,便是你的死期。” 宋知蕙想要问他一个问题,但此刻她呜呜咽咽开不了口,只能先将那问题按下,随着许久后一声沉闷喟叹,晏翊缓缓将她松开,她才用那沉哑的声音问出了口。 “王爷不愿杀我,到底是因为只能用我,还是因为……” “别逼孤真的抽了你那舌头。” 晏翊抬手将她从书案捞起,她半坐在案边,那酸软的身子顷刻便要倒下,又被他臂弯揽在怀中。 “杨心仪,孤最后一次警告你,往后你这张嘴,若是不会说话,便不必再开口了,毕竟那旁的地方,也不是不能舒意。” 宋知蕙没有说话,但那看他时的眼神里,却好似什么都说了,最后合眼前,她又朝他忽然弯起唇角。 当时的晏翊以为,这是她因突然高热的缘故,才会莫名其妙与他笑,许久后那日,晏翊回想起这个笑容时,才猛然间意识到这代表何意。 第四十四章 尊严全无,与狗无异 宋知蕙是一头栽进了晏翊身前的, 晏翊当场便白了脸色,他一面将人抱回床榻,一面差人去请郑太医, 待听到只是身子太过困乏,才起了高热的缘故, 晏翊面上无异, 却是在她迷迷糊糊起身喝药时, 附在她耳旁低道:“孤还未倦之前, 你死不得。” 宋知蕙昏昏沉沉似没听见,面上看不出半分畏惧,只蹙眉一副病中难忍的模样。 因宋知蕙忽然起了高热的缘故,晏翊在洛阳多留了两日,待两日后她高热退去, 晏翊才离了洛阳。 回去的马车极其宽大,虽未挂旌旗, 但一看便知里面的人非富即贵。 宋知蕙躺在车内软榻上, 身上盖着层薄毯,虽已经退热,但她整个人还是有气无力,嗓子也是刺痛难忍, 时不时便是一阵急咳。 水囊就搁在她枕边, 每次咳嗽完,她便撑坐起身用些水,待喝完水后, 又赶忙躺下去拉上薄毯合上眼。 晏翊就坐在榻边,看她这两日借着生病的缘由,一路上不言不语, 仿佛故意避他的模样,便忍不住嘲讽道:“若不是太医说你只需多休息,孤还以为你是染了什么不治之症。” 宋知蕙轻咳两声,眼睛都未睁开,只哑着声道:“妾是怕过了病气给王爷。” “孤与你不同,不是那纸糊的。”晏翊继续嘲讽。 宋知蕙终是睁开了眼,朝身侧看去,缓缓道:“是妾之过,妾日后定会多注意,不让自己再如此,既耽误了王爷行程,也扰了王爷兴致。” 比起那日书房的表现,眼前的宋知蕙仿佛又恢复了以往的恭敬与乖顺,但晏翊还是听出了她这话中隐含的怨气,“你是将你的病怨在了孤的头上。” “妾不敢,妾只是怪自己不争气,哪里敢怨王爷……咳咳……”话还未说完,宋知蕙便又开始咳嗽起来。 晏翊脸色微沉,将那水囊朝她递去,宋知蕙赶忙起身去接水囊,许是太过着急,再加上马车行驶过程中一直在摇晃,她微凉的手拿了两下都未将水囊拿稳,晏翊索性朝她身前挪去,直接将她环在身前,拔开那水囊盖子,递去她唇边。 水里有止咳的药,宋知蕙喝了几口,便觉嗓子有所缓和,她匀了几个呼吸,这才朝晏翊道谢。 又是那般小心翼翼,恭敬乖顺的语气。 “怎么不顶撞孤了?” 耳旁传来晏翊冷笑的声音,宋知蕙眉心微蹙了一下,便是不看晏翊神情,她也能感觉到身后男人的情绪有了微妙的变化。 她想与他拉开距离,重新躺下,他那结实的臂弯却纹丝未动,甚至好似觉出她意图,又添了几分力道,将她环得更紧。 “妾那日是因身体不适的缘故,才稀里糊涂惹了王爷不悦,嗯……”宋知蕙陡然吸了口气,薄毯里的身子也微缩了一下,但缓了片刻,又哑着声道,“王爷不与妾计较,是王爷宽厚仁慈,妾日后身子调养好了,定要好生服侍王爷,已报赏识之恩。” 听出她是有了推拒之意,薄毯内的手掌倏然一顿,但很快便继续起来。 有些事尝过一次,便想要第二次,且那日书房中的舒意是晏翊从未体会过的,饶是宋知蕙那伺候人的工夫会的再多,也比不得真正行事时的包裹与温湿让人沉沦。 一想起那日,身后的呼吸声愈渐粗重,那掌心的温度也愈发炙热,宋知蕙细眉拧起,在他即将探入的瞬间,拉住了他的手。 “王爷……”宋知蕙轻咳道,“妾这身子近日实在难以承受……不如、不如妾来帮王爷舒缓一二?” 看她在他怀中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哪里还有力气帮他?再者,已经试过了那一处,别处的美妙回味起来都似是少了些滋味。 晏翊长出一口气,将那手从薄毯中拿出。 宋知蕙也暗松口气,可等了片刻,身前那臂弯还是迟迟没有松开。 “王爷?”宋知蕙低唤一声,晏翊那刚压下的意动,却因这一声被击溃。 他索性直接将她从身前抱起,让她彻底坐在了他的腿上。 仲春的正午衣衫皆薄,尤其是宋知蕙一直缩在薄毯中,那身上衣裙便更加轻薄,几乎瞬间就能感觉到来自晏翊的炙热。 “王爷。”宋知蕙连忙出声提醒,“这软榻恐是经不住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样的话,那日书案上那一次又一次激烈的碰撞便再一次涌入晏翊脑中。 马车还在不住前行,即便晏翊一直未动,那马车自身带来的摇晃已是足以让那舒意愈发浓重。 “若不想……”晏翊似当真被染了病气一般,嗓音也沉哑得可怕,“便闭上嘴。” 车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晏翊那极度强忍下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缓缓睁眼,入眼却是轻薄衣衫与那丝滑微凉的墨发,在马车的摇晃中,墨发内白皙脖颈也若隐若现。 恍然中,他又想起那书册中的画面,最开始几页里那男人便如同现在这般,环抱着怀中之人,从后吃着那脖颈与耳珠…… “嗤。” 晏翊忽然冷嗤一声,让自己将目光从宋知蕙身后移开,可便是移开,那些画面却未曾一道消失,脑中还是会浮现出之后那男人低三下四趴在女子身上,两人吃来吃去的模样。 尊严全无,与狗无异。 晏翊瞧不上那般行径,可那身上的炙热愈发滚烫,仿若要将两人烫伤一般,还在不住朝上跳动。 宋知蕙喉中又开始发痒,她早在片刻前就已经在忍了,可忍到现在愈发难受,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地开始急咳,随着她急咳时不住颤动,再加上马车行驶在山间的摇晃与颠簸,似是怕她跌倒下去,那坚实的手臂便收得更紧,将那团温软挤得有些变了形状…… 许久后,晏翊终是松开了手臂。 宋知蕙像是被抽了魂魄般,整个身子朝着软榻倒去,晏翊眼疾手快,又是一把将她拉住,慢慢扶着让她重新躺下。 宋知蕙眼尾染着薄红,脸颊也添了抹绯色,至于那耳珠,已是红得似火。 晏翊眸光一点一点从她面前扫过,最终落在耳珠上,望了许久,他忽然问道:“可喜欢吃那樱桃?” 宋知蕙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哑声回道:“不喜。” 破笼 第46节 晏翊淡淡收回目光,“孤喜欢。” 从洛阳回去这一路未行水路,用了半月时间才抵达兖州。 宋知蕙身子其实早已康复,但她不想受累,便一直装作有气无力的模样,晏翊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怕那马车经不住,当真是一直忍而不发,直到最后这两日,似是有些将忍不住,看宋知蕙的眼神愈发摄人,宋知蕙也不敢再装,索性就起身帮了他几次,饶是再卖力,那晏翊似还是意犹未尽。 这几次结束之后,晏翊总是会盯着她看,有时候看她耳珠,有时候看她身前,有时候会拿那冷眸扫那下处,却只是扫上一眼,那眸光便会迅速移开,似染了寒霜般让人不敢多看。 回府这日,刘福早早就在城外相迎,看到这两人的时候,刘福莫名有股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这二人哪里有了变化,却又无法细说。 直到看见晏翊将宋知蕙从马车上拉下来,刘福那双满是褶子的眼睛倏然瞪大,他先是一惊,待反应过来后便是满心欢喜。 晏翊没有回安泰轩,而是先召集府中幕僚,去了前厅议事。 宋知蕙被刘福亲自送回了西苑,赵嬷嬷也一早就在西苑外候着她,在看到她时,赵嬷嬷脸上虽笑,神情却有几分不自然。 在赵嬷嬷身侧,站着一个婢女穿着的女子,看年岁与宋知蕙差不多大,她笑着上前行礼,缓了声娘子吉祥后,便从侍从手中接过宋知蕙那箱东西。 三人朝降雪轩走时,赵嬷嬷与她说道,“云舒那丫头也不知哪里来的钱,竟在娘子走后,给自己赎了身,这是碧桃,在府内做了七八年,也算是老人,懂规矩,人也踏实。” 说着,她语气里似藏了些怨气道,“娘子放心,这碧桃是死契,走不了的。” 走不了的。 简简单单四个字,宋知蕙却是心头一颤,回头朝碧桃看去。 春末的兖州已能让人落汗,碧桃紧紧抱着那木箱,那额上正冒着细汗,似是感觉到了宋知蕙的目光,她也抬头朝前方看去,朝宋知蕙露出一个惯有的笑容。 宋知蕙神情淡漠地收回视线,待远远看到那降雪轩三个字时,宋知蕙脚下缓缓停住。 赵嬷嬷干咳两声,“还有一事,老奴想提前问问娘子的意思,若是介意,老奴也已让人提前收拾了一个新院子给娘子。” 宋知蕙装作不知,询问出了何事。 赵嬷嬷低道:“是那顾娘子,她殁了。” “无妨。”宋知蕙声音微哑,垂眸继续朝前走去。 前厅的晏翊,手中拿着册子,正在一面翻阅,一面听那堂内之人禀报事宜,也不知过去多久,晏翊倏然抬眼叫停,唤那刘福进屋。 “让她住进安泰轩,择一间屋子给她。” 晏翊话落,房内之人皆是一惊,只那刘福眉眼间更是欢喜,不必问是何人,他也心里清楚。 正要躬身退出,刘福仿若忽然想起一事,那身影蓦地一顿,抬头便朝晏翊看去。 多年主仆,晏翊也可谓是立刻就觉出了异样,扬声便道:“可有何事?” 刘福那老眼朝堂内旁人扫去,他一时也辨不出这事对于晏翊而言可否重要,便支支吾吾道:“是……是那上月王爷书信回来的事……” 晏翊眼眸微眯,将众人挥退,只留了刘福在前,冷声问道:“到底何事?” 刘福悬着口气道:“王爷先前下令,要处死那降雪轩那三人,但那安宁与云舒两个婢子,在王爷离府的当天,便为自己赎了身,至于那顾娘子,是在第二日夜里自缢的……” 刘福声音越说越低,因那上首传来的寒气太过逼人,说到最后他彻底不敢再张嘴。 原本刘福也是想过差人去送消息过去,但晏翊此番回京有意隐匿行程,若非突发的要事,刘福也不敢擅自做主差人去寻他,且这件事怎么看也怎么不算要紧,只是死了一个姬妾,又不是那宋娘子的事。 “呵……” 上首沉默了许久的晏翊,忽然沉冷地笑出声来。 枉他还怕她回了那院子触景生情,念起那三人来太过伤感,便想着让她直接住来安泰轩,原来是他多虑了,那宋知蕙这般善谋,又怎会真的留了把柄给他? “去将那宋知蕙给孤带来。” 晏翊这句话明显含着怒意,刘福赶忙应声朝外退去,谁知刚退至门外,还未将门合上,便见那上首的晏翊倏地一下站起身来,阔步而出。 第四十五章 他只能如此 宋知蕙坐在屋中, 面前是刚沏好的茶汤,还配有一盘绿豆酥,身旁的碧桃正在帮她整理那箱带回来的东西。 正如赵嬷嬷所言, 碧桃心思细腻,再加上年纪稍长, 做起事来极有眼色, 不必宋知蕙开口, 她只是略微思忖, 便知东西该归置到何处去。 直到看见那箱子最底的羽毛等从前未曾见过的物件时,碧桃的动作才停下,朝那自打进了降雪轩,便一直出神不语的宋知蕙看去。 “娘子?”碧桃轻声唤道。 宋知蕙似疲倦至极,慢慢抬眼朝她看。 “奴婢不知这些物件, 该放去何处?”碧桃拿出那羽毛。 宋知蕙平静地望着那羽毛,默了片刻, 才指向一旁柜子下的抽屉。 碧桃应是, 正要弯身去搁,便听那静谧的园中忽然传来响动,一听便知是成年男子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极沉极快,只是听着便让人心口莫名揪起。 宋知蕙自是也听到了, 但她不似碧桃这般惊慌, 而是终于将那端了许久的茶盏,拿到了唇边,入口之时, 房门被用力踹开。 碧桃立即跪地,却被晏翊一声怒斥赶出了屋。 茶盏落在桌上的瞬间,那大掌一把将宋知蕙用力拽起。 宋知蕙没有惊惧, 没有挣扎,只随着那股强大力道,踉跄着被拽出房门,直接压在那院子正中的山石上。 一直小跑着跟在晏翊身后的刘福,看到这一幕时都未曾反应过来,直到晏翊狠戾地让他滚出去,他才一个激灵转身便朝院外跑去。 春末的兖州,午后的日光给冰凉的山石添了抹薄温,但宋知蕙此刻却觉得身下这片石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凉。 宣泄般的疾风骤雨应声而来,好似是故意要让她疼,要让她痛,要让她忍不住扬那语调,仿若只有如此,晏翊那满腔怒意才能得到一丝释放。 宋知蕙的脸颊在那山石上磨得生疼,发髻也逐渐松散开来,随着一阵春末的温风,那一头墨发终是散开,遮住了她的眼睫。 沾着水光的眼睫倏然睁开,朝那东厢房半阖的窗子看去。 那窗后无人,漆黑一片,她却看了许久,到了最后,在那疼痛过后无法控制的反应中,她忽然弯了下唇角。 他只能如此,也只会如此,不然……他还能如何? 山石中逐渐漫出水流,晏翊倏然愣住,但顷刻间似又反应过来,再继续时变得轻缓了许多,毕竟他的怒意还未平息,自然不可能就此作罢。 许是怕这突如其来的轻缓让宋知蕙误解,他冷嗤一声后,含着怒气道:“来……孤与你算算……嗯……你欠了多少条命。” 宋知蕙没了魂魄般瘫软在山石上,“是……妾错了……” “你可知这句话你说了太多,便不再可信。”晏翊又是一声冷嗤,开始数落起。 “柳溪是你害死的……那顾若香,也是因你而死……”晏翊冷眸微眯,一开口时尾音也带了几分微颤。 “不,不对,”既然他不信,宋知蕙又是冷冷弯起一边唇角,那她不如说出实话,“柳溪是被王爷下令杖责致死的。” 晏翊似是没想到前一瞬还认错的她,后一瞬便敢这般反驳于他,晏翊那将要平息的火气,瞬间又添了几分,那原本还存的一丝怜惜,也在这句话之后荡然无存。 原本以为宋知蕙该是又要服软,却没想她竟不识好歹,继续道:“王爷原可以有万般中方法解决此事,但你想到的只有打杀,这又与我何干?” 晏翊没有说话,眉宇间的沉色可谓已至阴鸷,他一把将她身子捞起,她根本无法站稳,顷刻间便要倒下,却是被他臂弯紧紧锢在身前,将她彻底抵在山壁上。 又是一声低软的闷哼,宋知蕙依旧没有认错,只那嗓音似是变得更加低沉,“还有……顾若香也不是我害死的,是洪瑞……或者说,还是王爷……若不是你允许手下草菅人命,他们定不敢这般放肆……” “呵!”晏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冷笑出声,索性用力将那掌中的柔软捏到完全变了形状,“你倒是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一切都怪责到了孤的头上,好……好极了……” 晏翊倏地撤开,猛然将她一把转过身来。 后背重重撞在山壁上,宋知蕙疼得又是倒吸一口冷气,她抬眼朝上首那怒目之人看去。 晏翊想要看看她在挑衅他时,到底是何等模样,便将她直接抱起身来,那绵软的双腿顿时跨坐在那腰身两侧。 “若不是你称病避孤,那顾若香怎会牵扯其中?”再次寻到地方,晏翊只是略动腰身便立即而入。 “嗯……”宋知蕙细眉骤然拧起,但那眼神却异常平静,她没有继续争辩,只直直地望着面前这双含怒的眼睛。 “怎么不说了?”晏翊粗重的气息呵在她面容上,将那颊边发丝轻轻拂起,“是在心里骂孤?” “妾……妾……”宋知蕙那平静的眼眸中莫名涌出一股情绪,她忽地抬起手,用指尖在眼前薄唇上轻轻拂过。 晏翊倏然愣住,然很快便要开口训斥,却在还未出声之时,那面前的宋知蕙忽然扬起头来,含住了那冰凉的薄唇。 相触的瞬间,那压抑许久的喟叹终是从唇齿间缓缓呼出。 “放肆……”晏翊嘴上如此训斥,但并未将她推开。 宋知蕙呢喃道:“妾是真的知错了……” 说罢,她缓缓松开了他,用那噙泪的眸子对晏翊道:“那些皆是妾之前所想,也是妾之前所为,日后妾真的不会了……真的……妾如今……只有王爷了……” 晏翊低睨着她,那眉眼间的沉色并未消退,似也没有因这番话而有所意动,他将她彻底松开,宋知蕙瞬间跌坐在地。 这日之后,晏翊几乎隔三差五便会来上一次,每次过来不再说话,只冷冷将她拽出房间,就在这院中山石上。 所以,即便她这般顶撞,他还是没有将她如何,无非还是说着那沉怒的话,故意用这样的法子来羞辱她,可他似乎忘了,这些对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但在这所谓的“惩罚”中,宋知蕙似是彻底软了脊背,乖顺到从言语到身姿,皆是尽了全力地配合着晏翊,哪怕晏翊很少与她说话,所说之言也多是嘲讽,她神情都未见半分异样。 宋知蕙掐算着时间,能那东海王应当已经收到了信件,即将回京,待他回京后,皇帝定要先是一番装模作样的查究,待查到晏翊身上,将他再次召回京中,应当要到了月底,也就是仲夏之时。 快至夏日,宋知蕙总觉得皮肤有些干燥,作为整座王府内,唯一被晏翊碰触过的姬妾,哪怕晏翊待她总是一副盛怒模样,但到底还是无人敢当真亏待她。 赵嬷嬷送来最好的杏仁油,她每次要拿那油将全身涂抹两遍,一次就是整整两盒,涂到整个房间都是那杏仁的香味。 白日无事,宋知蕙又要栽花,尤其是要往那假山周围栽种,这假山如今意味着什么,赵嬷嬷与碧桃心知肚明。 那各式花草搬进降雪轩中,她要了许多草木灰,每一盆花草皆是她亲自打理。 且每次打理的时候,她喜欢穿着简单,将碧桃支开,自己一人在院中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修剪花枝,怡然自得。 入夏后,晏翊来得频率忽然骤减。 宋知蕙回想起上一次,还是在五日之前,若是算上今日,那便是第六日了。 她拉开床辱,掀开床板,将一瓶杏仁油倒进床板下那铜盆中,随后立即将床板盖上,又将被褥铺展,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将那两盒空瓶放在桌上,正要唤碧桃进来取走,却听院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宋知蕙有些不安地朝床榻看去一眼,她匀了几个呼吸,主动迎了出来。 晏翊推门而入,在看到宋知蕙的刹那,他脸上勾出一抹淡笑,这笑容莫名让宋知蕙心头一紧。 “王爷金安。”宋知蕙朝他屈腿。 晏翊缓步来到她身前,“孤带你去一处地方。” 宋知蕙恭顺应是,跟在晏翊身侧。 起初路上无声,待走出降雪轩后,晏翊不冷不淡道:“赵凌已被赐婚,是那马宗正家的嫡女。” 破笼 第47节 宋知蕙思忖道:“宗正乃九卿之一,且专门负责皇室宗族的各项事宜,宗正之女,配广阳侯之子,的确能够突显出皇上对广阳侯的重视,且……那马宗正可是皇后族中之人?” 晏翊颔首道:“乃皇后胞弟。” 所以那马家女子,便是皇后的亲侄女。 宋知蕙点了点头,怪不得皇上放心让正宗之女嫁去幽州,这层关系的确足够稳固。 只是那马家之女还未及笄,今年刚至十四,皇后说要将她带在身前教养一年,再嫁去幽州。 后话晏翊没有道出,只是冷冷朝宋知蕙脸上瞥去一眼,“孤明日便要回京。” 宋知蕙脚步微顿,抬眼朝晏翊看去,“妾愿随王爷一同前往。” 晏翊也停下脚步,冷睨着她道:“孤此番是去受训,如何能带你?” 宋知蕙垂眸咬唇,“那……妾便在府内恭候王爷归来。” 晏翊没再说话,只冷冷笑了两声,遂又提步朝前走去,宋知蕙略有几分犹豫,但很快又跟上了他的脚步。 跨进安泰轩的红门,晏翊再次停住脚步。 夜里的安泰轩向来幽暗寂静,此刻已至深夜,除了门外有人看守,廊道与院中几乎看不到一个身影。 晏翊从袖中抽出一条丝带,提步来到宋知蕙身后,用那丝带遮住了她的双眼,随后那粗粝的大掌便将她细腕紧紧攥进手中。 宋知蕙有心在记步数,可晏翊却是忽快忽慢,有时候那步伐大到宋知蕙已成跌跌撞撞的模样,根本记不得到底走了多少步,只知她最后走到了一处楼梯处,那楼梯又窄又长,让她下了许久。 而那周围的环境也愈发闷热潮湿,气味更是有股令人作呕的刺鼻感,是恶臭与血腥融合的味道。 终是停下了脚步,眼前倏然一松,一丝幽暗的橙光射入眼帘,宋知蕙缓缓睁眼。 那许久未见光亮的视线,在陡然看到光亮时,陷入了一瞬的刺目,然很快,眼睛便适应了眼前光线。 在她面前不到两丈之处,放着一个巨大的坛子,而那坛口处,是一个人的头颅。 那人发髻凌乱,面若枯槁,双眼无珠,鼻尖已剜,那嘴里正有蠕虫在来回钻爬。 晏翊抬手拍了两声,密室另一段,传来推门声,一个女子提着木桶缓缓走进房中。 这女子的身影宋知蕙再熟悉不过,认出她的瞬间,宋知蕙猛然抽了口气,那含了许久的眼泪,顷刻间涌出眼眶。 “云舒……” 正提着桶朝坛子走去的云舒,忽然听到有人唤她,怔懵地抬起眼来。 第四十六章 太过乖顺,太过迎合…… 宋知蕙与云舒明明只是两月未见, 如今再次看到彼此,却恍若隔世。 宋知蕙提步就要上前,手腕却被猛然一拽, 整个身子便撞进了晏翊怀中。 云舒那双无神的眼睛,在看到宋知蕙的刹那, 也倏然多了光亮, 可也只是那么一瞬, 在意识到余光中还有一道冷冽的身影, 她便立即垂下眼来不敢再看。 “王爷……妾知错了。”宋知蕙哭求道,“此事皆是妾一人所做,与云舒无关,她只是听从妾的吩咐,旁的事一概不知啊……” “孤记得那日在马车上, 你也是这般哭着求孤,让孤放了她们三人。”晏翊冷眸微眯, 神情中除了寒凉, 再无任何情绪,“那时你心里可是在笑孤愚钝?” 话落,他捏住宋知蕙的脸颊,迫她抬头朝他看来, “将孤玩弄于股掌中, 可是会生出快意?” 宋知蕙慌忙摇头,“是妾的错,王爷责妾便是, 求王爷放过云舒……” “放?”晏翊抬眼朝那坛中看去,“为何要放,可不是随便哪个婢子都能有机会服侍太后, 你当为她高兴才是,哭什么?” 太后? 听到晏翊管坛中之人称为太后,宋知蕙当即愣住,缓缓朝那坛口处看去。 显然那坛子里的人并非是皇帝与晏翊的母后阴氏,那普天之下除了阴太后之外,便只剩下已故的中山王太后郭氏。 先帝当初废黜郭氏皇后之位时,原是一怒之下将她贬为庶人,让其在别宫思过,后因郭氏一族屡次求情,先帝病故后,当今圣上不计前嫌,在郭氏病故之后,还追封其为中山王太后。 当初郭氏与阴氏后宫那般争斗,皇帝还愿对其追封,对外称是出于仁孝,到底从前也唤过其一声母后,但实则还是为了稳定郭氏一族势力。 可宋知蕙万万没有料到,那郭氏竟然没有离世,就在这靖安王府中苟活至今。 宋知蕙顿觉后脊生寒,寒到她牙根都在发颤。 “怕了?”晏翊慢慢俯身,靠在她耳旁低道,“杨心仪,你还会怕?” 宋知蕙咬唇不语,只那眼泪还在止不住地朝下落。 “你不是知道孤拿你没法子么?”晏翊那沉冷的声音缓缓爬入她耳中,让人不寒而栗,“但你可知,孤现在一看见你做出这般乖顺模样,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一想到这份装出的乖顺背后,是一次又一次地挑衅与试探,晏翊便怒火中烧,恨不能将她扔进那坛中。 “对不起……”宋知蕙声音轻颤,那眸中似是当真生出了悔意,“妾是真的知道错了,这次是真的……” 晏翊轻嗤一声,低笑出声,“你无需向孤认错,于孤而言,你如今到底知不知错已无大碍。” “聪慧之人重在观其行,愚钝之辈才听其言。”晏翊说着,抬手指向那坛中的郭氏,“当初她也是同孤这般认错的,但后来还不是对着孤破口大骂。” 晏翊说话时,云舒已是走到坛子旁,她颤抖着打开了那木桶盖子,那里面是数十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不,妾不会如此的。”似是已经猜出之后要发生何事,宋知蕙别过脸去不愿再看,再次字字句句向晏翊保证,“妾日后定会一心一意服侍王爷。” 可晏翊似乎根本不信,那唇角勾出的笑意里看不出任何温度,“孤记得,你不是害怕孤哪里厌倦了你,便将你杀了,你应当处心积虑逃跑才是,怎会耐下心来服侍孤呢?” 宋知蕙袖中的双手用力握拳,匀着呼吸将眼泪咽下,“让王爷厌倦,是妾无能,无能之人便该死,又怎能怨怪王爷?” 说的比唱的好听,晏翊敢打赌宋知蕙心里绝不是这样想的。 又是一声冷笑,他抬眼朝那坛子看去。 随着无数条细长的毒蛇倒入坛中,刹那间痛苦的呻吟便在面前响起,因那郭氏早已失了喉舌,她所有的咒骂与哀嚎皆变得断断续续、含糊不清,而她的面容也在极度痛苦中不住地扭曲,狰狞。 云舒最初看到这画面时,吓哭到趴在地上站不起身,而现在的她只是退去一旁,一面垂泪,一面神色木然地盯着鞋尖。 宋知蕙却是初见,在看到那蛇入坛中的瞬间,她顿觉头皮发麻,整个身子下意识便朝后趔去。 揽在她身后的手臂不由缩紧,让她再度回到了他的怀中。 望着怀中那双眼紧闭,满面泪痕的宋知蕙,晏翊心头又是没来由的生出一股烦闷,他索性再次捏住她下巴,迫她去直视那郭氏此刻的惨状。 “孤知你胆子大,这点事应当吓不到你啊?”他语气中尽是戏谑,“杨心仪,你可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一路去幽州不是还亲手杀过人么?” “给孤睁开眼睛好好看着。”晏翊手上力道倏然加大,宋知蕙被迫抬眼。 “还没有人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孤,杨心仪啊,你还是头一个。”晏翊说着,又让自己声音更加阴冷,“孤有时在想,是不是孤太纵着你了,让你误以为可以将孤随意拿捏?” 虽不知郭氏到底与晏翊有何纠葛,但明显眼前这一切已是超过了她可承受的范围。 宋知蕙紧闭的双唇在不住颤抖,也不知是应为疼痛,还是因为惊惧。 她越是如此,晏翊心头那股烦闷莫名越甚,他忽然觉得有些无趣,那些狠戾的话全被咽下,默了片刻,转而道:“死了的人,孤没有法子,但只要还有一口气,便是翻遍整个大东,孤也能帮你寻回来。” 晏翊终是松了几分手上力道,他将她脸颊摆到自己眼前,“另一个叫安宁是么?那丫头应当很讨你喜欢,孤定会帮你将她寻回。” 这骤然缓了几分的语气,落在宋知蕙耳中,却生出了更浓的惧意,她眼睛登时睁大,瞳仁都在不住颤动。 晏翊低睨着面前这张脸,粗粝的指腹将她颊边泪痕拂去,唇角勾出一抹淡淡弧度,“待此番孤回来,便让这云舒回你身边伺候,可好?” 宋知蕙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朝他谢恩,但谢恩之后,便又试探开口:“王爷可否让云舒现在便……” “又再挑衅孤了?”晏翊沉声将她打断。 宋知蕙立即噤声,垂眸低道:“好,那妾安心盼王爷归家……” 归家。 晏翊漆黑的瞳仁微缩,但很快便又是那惯有的沉冷,他抬手重新将那丝带系在宋知蕙眼睛上,随后将她横抱起身,朝那石阶而上。 原来夏日的夜风也能让人通体生寒,比那年在荒山的冬夜里还要让人颤栗。 晏翊一路将宋知蕙抱回了降雪轩,在他踢开门将她放在榻边之后,才再次出声问道:“你要那么多草木灰与杏仁油做什么?” 屋内未曾点灯,碧桃也不知去了何处,整座院子只他们二人。 宋知蕙眼前一松,丝带被抽开。 黑暗中她额上已是一层细汗,“妾……” 不等她扯出谎话,晏翊便又是一声嗤笑,“是想等孤明日里了兖州,一把火将这降雪轩烧了?” “你这般怕死,显然不是想自缢。”晏翊勾起一抹冷笑,“兖州夏风多是东南朝向,此处为西苑最北,夜里那北侧府门只四人看守,若起火势,势必要吹至北侧府门……” 晏翊不必再说,宋知蕙已然清楚,原来自己这些日子的筹谋,全部落在了晏翊眼中。 “妾……”她唇瓣刚动,晏翊便抬手压在她双唇上,用那沉冷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道,“你这张嘴,还是用起来更舒服,日后那哄孤的话,还是莫要说了……” 所有的辩解在此刻都显得无力又苍白,宋知蕙彻底不再言语,只回望着晏翊,任他那粗粝的指腹从她唇瓣上轻轻揉抚。 “孤不会信了。”晏翊喉结微动,嗓音比之前又沉哑了几分。 他指腹刚一移开,宋知蕙便倏然踮起脚尖,仰头含住了面前那冰凉的薄唇…… 马车自快至寅时起,便停在了王府一处偏门外,通常这个时辰晏翊应当已经出来,可今日等了许久,眼看已迟了半个时辰,还未等到晏翊现身。 这不是晏翊平日的作风,除非有了要事耽搁,两位侍从眉心紧蹙,互相看了一眼,当中一个便打算立即入府去寻,刚一提步,却见晏翊忽然现身,他三两步跨上马车,坐进了那车中。 随着马车前行,晏翊缓缓合了双眼,可一合眼,那昏暗中晃动的身影便顿时浮现在眼前。 他自诩欲念淡薄,却没想到他竟没忍住去吃那耳珠。 倒也不能全然怪他,实在是今日的宋知蕙太过乖顺,太过迎合…… 想到方才那滋味,晏翊似是自嘲抬手轻触着喉结上那抹红痕,他还是不信她所言,但经了今晚那一出,她的确吓得够呛,应当能老实一阵,便是她还要生事,他此番离府也留了两名暗卫在她院中。 与此同时,绛雪轩的床帐内,宋知蕙慢慢撑坐起身,她浑身酸软,尤其这双腿,站起身时都在打颤,她费了好半天才来到桌旁坐下,一口气饮下两杯冷水。 坐了片刻,她又起身去了妆台前,从妆匣中取出羊脂膏,往那耳珠上轻拭,这两边的耳珠已被吮到又麻又肿,完全没了知觉一般。 宋知蕙这边刚抹完羊脂膏,门外便传来赵嬷嬷的轻唤。 “哎呦,这个时辰原是不该扰了娘子清静的。”赵嬷嬷语气与神情皆是恭敬,但话锋一转,赔笑着道,“但老奴也是听了王爷吩咐,说娘子有东西要让奴婢来取。” 宋知蕙此刻腿脚皆软,自是无法自己去拿,索性直接让赵嬷嬷来了里间。 那赵嬷嬷在惊愕中掀开床板,看到那盆杏仁油时更是擦起冷汗。 “还有院里那些花草,我不喜了,一会儿差人搬走吧。”宋知蕙疲惫道。 赵嬷嬷走后,碧桃进屋换了床褥,宋知蕙又简单洗漱了一番,等她彻底合眼睡下时,天已微亮。 破笼 第48节 在这之后,宋知蕙再也不提修剪花草的事,那杏仁油也不再涂抹,倒是忽然想起来要做画。 碧桃拿来纸笔给她,她还是喜静,支开碧桃独自一人在窗后作画。 她知道暗处有眼睛在盯,所以没有做出任何可疑行径,只老老实实在作画。 她所画是一幅山水图,不论如何看都觉不出问题来。 可不知为何,宋知蕙每落一笔都需要深思熟虑想许久。 晏翊腿长,步伐也向来宽阔,一步约为三尺半……从安泰轩府门之处的第一步,便是朝着左侧廊道而行。 宋知蕙那笔尖落在山中左侧,朝着东边的方向弯去了一条小溪。 笔尖微顿,宋知蕙合眼开始继续回忆,约摸走了十五步,晏翊又朝右侧走去,似是走了三步便抬腿上了一层台阶。 睁开眼,笔尖顺着溪流又朝右侧画去。 宋知蕙画了许久,画到外间天色已经开始暗下,再之后有许多地方变得难以梳理,她揉了揉太阳穴,终是收起了笔。 夜里洗漱之后,她上榻而眠。 许是害怕忘记,自那日之后,她每晚上了床榻都会再将那晚的一切在脑中细细过上一遍。 不知不觉宋知蕙呼吸变得冗长起来,再次睁开眼时,她又回到了那潮湿阴暗的密室中。 晏翊站在她身后,用臂弯将她紧紧揽在身前。 面前那坛中钻出一条细长的黑色毒蛇,正在朝着她不住地吐着信子。 妾错了,妾再也不敢了…… 她一遍又一遍向晏翊保证,晏翊却默不作声,只看着那蛇一点一点向她靠近,从她腿脚爬至身前,慢慢缠在了她脖颈间…… 妾真的知错了……求王爷宽恕…… “王爷!” 冰凉又湿滑的触感让宋知蕙猛然一个激灵,惊呼出声。 原本以为只是梦境,却在睁眼的瞬间,切实的感受到有人正在触摸她的脸颊。 眼看她要出声叫喊,那脸颊上的手却忽然紧紧捂住了她的唇瓣。 “蕙娘,是我。” 赵凌低沉又带着几分不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第四十七章 随我回幽州 昏暗的屋内, 赵凌一身夜行衣立在床榻边,见宋知蕙慌忙坐起身,他摘了脸上面罩, 那脸上的神色不算好看,却也还是对着宋知蕙挤出了一丝笑意。 却没想宋知蕙神情中未见半分激动与喜悦, 有的只是惊慌与不解。 “你疯了?” 这是她今晚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是, 我是疯了。” 赵凌俊朗的面容上, 沉郁更重, 他抬手将宋知蕙的手臂握在掌中,起初力道极重,但感觉到宋知蕙瑟缩了一下,便立即松了手劲。 宋知蕙却是趁着这个空挡,连忙将他甩开, 还不住朝那床榻里侧退去,“世子不要闹了, 快些离开!” 一想到方才她在睡梦中唤的那声王爷, 赵凌便顿时觉得有口气憋在心口处,上不去也下不来。 眼看赵凌脸色越来越冷,宋知蕙终是缓了几分神色,毕竟同眠三载, 他的性子她是了解的, 虽不比晏翊阴狠,但也绝不是什么善类。 “世子。”她软了语调,像从前那般低声唤他, “我是为了世子的安危着想,那靖安王喜怒无常,万一让他得知你我私会……” 原以为赵凌多少要忌惮一些, 谁知他一听到宋知蕙这番话,神情更是不愉,“蕙娘别怕,我此番便是要带你回去。” “回去?”宋知蕙连连摇头,那对他的抗拒又压不住般向外倒出,“我上次明明与世子已经说过了,世子怎么还不死心,我现在靖安王的姬妾……” 赵凌不等她再说下去,直接沉声将她打断,“你便这样想跟他?” 宋知蕙默了一瞬,索性点了头,“是,烦请世子不要再纠缠我。” 说罢,她又想起一事,不安地朝四处打量。 许是看出她为何忧心,赵凌冷冷道:“放心,这院中此刻无人。” 那两个守在暗处的暗卫,已被他的手下引开,但那二人武艺极佳,他的人能招架多久,便不好说了。 所以赵凌还是想先将宋知蕙带走,再与她细细去说这些事。 眼看赵凌又来拉她,宋知蕙又朝一侧躲去。 赵凌伸在半空的手悬了片刻,最后膝跪上榻,再度将宋知蕙手腕紧紧攥在了掌中,“蕙娘,我可以给你更好的,绝不会让你用此身份在后宅度日。” 说好听些是王爷的姬妾,说难听些便是王府里专供人玩乐的物件,他赵凌不会让蕙娘如此,他会按照先前许诺,给她名分。 “随我回幽州,到了幽州,无人再敢伤你。”赵凌一把将她拉至身前。 宋知蕙已是急出泪来,抬眼看向身前赵凌,“世子不懂,我走不了的……云舒还在他手中。” “谁?”赵凌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宋知蕙道:“是我的婢女,她被王爷关在府中不知何处,我若今日胆敢与你离开,那她定然会被……” “一个婢女罢了,你管她作甚?”赵凌似也不愿再拖下去,直接将她话音打断。 宋知蕙眸色微黯,声音也凉了几分,“可我也只是一个妓子罢了。” 屋内幽兰的光线下,宋知蕙那黯然失神的模样映在眼帘,赵凌不由微怔,“你与她们怎能一样?” 说罢,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却是用那双手捧起了她的脸颊,还不待宋知蕙反应,那灼热又疯狂的吻便向她袭来。 宋知蕙用力推拒,可在赵凌面前,她所有的挣扎起不到丝毫作用,反而还让他将她贴得更紧。 “世子……赵、赵凌……别这样……”宋知蕙的声音从唇齿间含糊道出,赵凌此刻心里嫉妒得疯了一般,眼前之人明明该是他的,却在他意外受伤之时,成了旁人的姬妾。 偏这人他又不能轻易去动,他好不容易费尽心机寻到了她,她却说甚也不肯与他走。 “嘶……”赵凌口中漫出血腥,他终是将宋知蕙松开,不可置信地看着宋知蕙,“你咬我?” 宋知蕙哭着摇头朝后退去。 这一刻,三年中二人痴缠在一处的画面,不住在赵凌心头翻涌,但口中的咸腥却让他眸色瞬间沉下,那陌生的神情让宋知蕙心头猛然一跳。 “蕙娘,我们该回去了。” 赵凌冷冷说完,那掌风便落在了宋知蕙的后颈处,她闷哼一声,软软倒在了他的怀中。 降雪轩西厢房的床帐上忽然着起了火,那兖州夏夜的东南风将那火势眨眼间便吹得更旺,等夜里有人发现时,那火势已经朝着北门蔓延开来。 昏沉中,宋知蕙看到那团刺眼的火光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不见,只眼尾的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再度睁开眼时,已是第二日午后,见她手指先动了几下,赵凌便立即打开水囊,坐到她身侧来,另一只手则覆在她手臂上。 看到赵凌的刹那,宋知蕙眼中依旧没有喜悦。 原来昨晚一切皆为真,而非做梦。 想到晏翊若是知道她离开了王府,会拿云舒如何和泄愤,一股伤心与绝望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见她如此伤心,赵凌又生出不悦来,“与我一起这般为难么?” 宋知蕙想要开口说话,只觉脖颈在隐隐作痛,嗓子也有些干涩,赵凌也不再说话,冷着一张脸将她缓缓扶坐起身,递去那水囊。 宋知蕙一面小口喝着,一面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间较为破旧的小宅院,里面仅两间屋子,一看便是赵凌为了隐匿踪迹,随意盘下来的地方。 赵凌不知宋知蕙心中所想,只那眼睛一直在看着她,看她那干裂的唇瓣慢慢有了血色,也逐渐湿润起来,赵凌越看越觉得自己喉中也开始干涩。 自他当初受了重伤至今,他还未曾碰过任何女子。 一个是他身负重伤一事,需要隐瞒,便不能随意脱衣,再一个是他的确无心男女之事,纵是近几月需要出席一些场合,看到那些女子,他也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宋知蕙来,一念起宋知蕙,便只觉眼前绝色皆索然无味。 “世子。”宋知蕙喝了许久,也思忖了许久,终是放下水囊,抬眼朝赵凌看来,缓缓道,“我自知身份低贱,所以不想让世子为难,所以才百般推脱,不愿再与世子见面。” 赵凌拿起她喝过的水囊,仰起脖子大口喝了起来,缓解了几分口中干燥。 再垂眸看向宋知蕙时,他忍不住抬手轻抚着她的脸颊,这一次宋知蕙并未推拒或是躲闪,只略微垂下眼睫。 这才是他熟悉的蕙娘。 赵凌喉中更干,他喉结微动,将手落下,“你若在意婢女,回了幽州我将岁喜赎出,叫她来你身边伺候。” 宋知蕙细眉微拧,淡道:“不必。” 赵凌正要开口继续说什么,门外传来随从颇为急促地叩门声,是那晏翊身侧的暗卫,朝着这边寻过来了。 赵凌脸色瞬间冷下,将榻上的宋知蕙直接横腰抱起,来到院中扶她上马,随后自己也跨上马背,将她护在身前。 赵凌此番身侧带了两人,一出屋宋知蕙便看到了王良,他手腕上缠着绷带,显然是昨晚受了伤。 两人眼神短暂的对视后,便装作不识般立即移开。 王良骑马上前道:“世子,那二人武艺绝佳,且极擅长追踪,属下已经尽力掩了踪迹,但……” 话至此,他又朝宋知蕙看去一眼。 “你二人留下断后。”赵凌说罢,双腿用力夹那马腹,抬手便是一鞭,胯下马儿飞速朝院外奔去。 宋知蕙却是不放心地回头去看王良。 赵凌显然误会,安抚她道:“放心,我的人便是拼死也会拦住他们。” 这话却是让宋知蕙更加不安。 从兖州快马加鞭赶回幽州,通常加急不眠不休骑马也需五日,赵凌自己的话顶多七日,但他如今带着宋知蕙,两人共乘一匹马,少说也要奔着十日去了。 头一日忧心身后那暗卫追上,赵凌快马加鞭一路疾行,宋知蕙只觉浑身都要被颠散架,且每日至休息两次,每次只片刻功夫便要继续赶路。 到了第三日黎明,出了兖州地界,赵凌终是缓下速度。 也得了空与宋知蕙去解释当初为何会失言。 两人寻了一处溪边,炎夏清晨的山间,有几分舒爽的凉意,宋知蕙浑身酸痛,也一直未曾洗漱,采了些叶子,在溪边清理着口齿。 赵凌早已一身黏腻,他脱去外衣,直接跳入水中擦洗,他这身上还是如从前一般紧实,许是男子一至二十便长得极快,不到两年光景,竟比从前又宽了许多。 破笼 第49节 赵凌一面擦身,一面不住地朝宋知蕙看。 见她一直低头洗漱,未曾抬眼看他,索性直接淌水行至她身前,指着那心口处的疤痕道:“当初军医说,若再往里侧偏半指,世间便再无赵凌了。” 宋知蕙终是抬眼,在看到那骇然的伤口时,呼吸也跟着一紧,她知道赵凌身受重伤,却没曾想伤得这般厉害,不止心口那一处,腰侧还有几道明显的伤痕。 赵凌缓缓上前,低道:“蕙娘,我未曾骗过你,只是我身受重伤,险些丧命……” 他字字句句与她解释,将最初第一眼看到她时,就起了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悸动,也说了出来。 “我当初羽翼未丰,无法护你周全,才不敢轻易将你带出,让你受了诸多委屈。” 话至此,赵凌抬手握住了宋知蕙的手,又带着她的手,缓缓触在身前那一道道疤痕上。 触碰的瞬间,赵凌的气息便陡然粗沉起来。 三年的相处,宋知蕙实在对他太过熟悉,她知道面前之人这般的声音代表何意。 其实早在二人这两次骑马之时,她也能感受到他在颠簸中的那些异样。 “蕙娘。”他一把将她拉至怀中,哑声唤她,“随我回幽州,此生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第四十八章 你似乎变了许多 赵凌这番话说得的确动听, 也许他真的出于真心,可宋知蕙却难以相信,因她是女子, 凡是女子皆知,入了男人的后宅, 任谁都无法做到真正的不受委屈。 宋知蕙神情淡漠, 任由他拿着她的手, 在那一道道疤痕上轻拂, 最后缓缓向下而去,在触碰到的瞬间,宋知蕙抬眼朝赵凌看去,“世子可有想好,此番带我回了幽州后, 要将我作何安排?” 赵凌还是如最初那般回答她,“纳你入府。” 他尾音带着几分微颤, 说罢后便要俯身去覆她唇瓣, 宋知蕙却是又开口道:“可是问过了马宗正之女?” 赵凌动作瞬间顿住,剑眉也不由蹙起,“你如何知道的?” 不等宋知蕙回答,赵凌便倏然反应过来, “是他告诉你的?” 宋知蕙抿唇默认。 “他倒是什么都与你说。”赵凌这话里藏了一丝酸意, 他深吸一口气,与宋知蕙温声道,“不必惧她, 她不过是皇帝派到幽州的眼睛罢了,如何与你相比?” “她是皇后的侄女,又会是你日后明媒正娶的发妻, 我呢?”宋知蕙淡笑着摇了摇头,“世子,便是广阳侯此番愿意你纳我入府,待入府之后呢?” “我原本就是妓子出身,又做过靖安王的姬妾。”宋知蕙说着,长出一口气,将手从那顿了许久的大掌里抽出,缓缓朝后退去,“我不想瞒世子,所以有些话我想今日便说清楚。” “蕙娘,别说了。” 不知是久忍失了耐性,还是不愿意让她开口,赵凌眉宇中带着几分威压。 宋知蕙却并未停下,而是直接道:“靖安王并非如传闻般不近女色,他碰过我。” 赵凌脸色瞬沉,他没有说话,三两步又来到宋知蕙面前,抬手再次揽她入怀,俯身便含住那双唇。 他从前便是如此,不喜与她解释,与其说那么多,不如直接做给她看。 从他下定决心要将她寻回那一刻起,她在外面经了何事,都已不再重要。 这是他的过失,又怎能怨到她头上。 他赵凌要的就是这个人,与旁的无关。 这一吻,轻柔绵长,仿若一切都回到了最初,他冷面示人,却独在她面前有了温柔,那细细密密的温柔缓缓来至耳根,再朝脖颈而去。 赵凌对她的痴缠,的确出乎了宋知蕙的意料,但越是如此,她越觉棘手。 “世子可曾想过……”宋知蕙匀着呼吸道,“这般放不下我,只是因与我为初次的缘故?” 赵凌没有理会,只将头垂得更低,朝那更软之处而去。 “三年的相处,世子只是与我有了习惯,啊……”宋知蕙忽觉心口处传来一阵疼痛。 垂眸去看时,赵凌已松了口,他直起身,盯着那白皙柔软的浑圆上那道渗血的牙印。 “蕙娘,这些话今日说过之后,往后便莫要再说了,若再说……”他抬眼看向那因为疼痛而染了雾气的眼睫,沉哑着声道,“便失了你我情分。” 说罢,他彻底蹲在了宋知蕙身前,那细密的温柔继续朝下,却是在撩开裙摆之后,那动作倏然顿住。 片刻后,赵凌再次压下所有意动,长出一口气后,起身将宋知蕙横抱在身前,踏水而出。 将近三日皆在马背上,宋知蕙皮肤本就光嫩,那双腿内侧早已磨破。 “伤成这样为何不说?” 赵凌将她抱进林中,此处乃是荒山,幽静偏僻,且此时天刚微亮,更是鲜少能见到人影。 宋知蕙被他放在一处石头上,赵凌拿出药膏,宋知蕙伸手去接,他却没有给她,而是直接掀开裙摆,用指腹沾着药便开始帮她涂抹。 他力道很轻,但那腿上的伤实在严重,还是让宋知蕙忍不住咬了唇瓣,但全程她也仅是如此,并未哭喊或者哼咛一声。 涂完腿上的伤,见赵凌要将药膏合上,宋知蕙连忙低道:“世子,方才那咬痕还未涂……” 赵凌没有说话,只眉梢朝上微挑,还是将那药膏收进了袖中,俯身再次将她抱起。 两人重新回到马背上,赵凌这次是让她横坐在身前,这般就磨不到那伤口处,往后这几日,赵凌策马的速度也缓了许多。 临近幽州,在冀州边界处,设有一处驿站。 身下马匹已有四日未换,眼看便要跑不动,赵凌索性带着宋知蕙寻到了此处。 再行半日便至幽州,此郡的太守说白了也是广阳侯的人,所以赵凌已是不再忧心。 驿站的守卫看到赵凌官文,得知他是广阳侯世子,此番是从洛阳回幽州,立即恭恭敬敬将两人请了进来。又赶忙找人为赵凌安排住处,那马匹也是挑了驿站内最好的一匹给他。 两人回屋休息片刻,便来到一楼堂内用膳。 堂内原本只他们一桌,两人点的菜刚端上桌,二楼便下来两人,直朝他们桌子这边走来。 赵凌在这二人下楼时眸光便已冷冷扫上,微怔了一瞬后,那眸光便更加冰冷。 宋知蕙也觉出不对,不动声色朝赵凌这边挪了两下。 那二人当中一个,却是直接来开凳子坐在了赵凌的另一侧,也就是宋知蕙正对面。 坐下时,她大掌用力在桌上拍了一下,一双眼睛含着怒气朝宋知蕙瞪来。 宋知蕙被吓了一跳,抬眼看时,也是不由一愣,虽未曾见过此人,但一看此人面容也知,该是位女子才对。 宋知蕙不知她身份,却是隐约能猜出是与赵凌有关,便朝赵凌看去。 “公主不该如此。”赵凌声音冷漠,眼神也未再看身侧,只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吃饭。 听到公主二字,宋知蕙心里顿时一惊,估算面前之人的年岁,那便只能是当今圣上长女,茉阳公主。 早在赵凌离开洛阳那日,茉阳公主便跟了出来,原是想一路尾随赵凌来幽州,却没曾想刚跟了一日,便被赵凌发现,赵凌没有戳穿她,略施小计便将她远远甩开。 本以为她会就此放弃,却没想她竟胆大到如此地步,只带着一位侍女,就敢跑到幽州来。 茉阳虽说任性,但也并非全然无脑,她身侧这侍女,可非寻常婢女,也是有高绝的武艺傍身,茉阳便是仗着如此,被甩开后才一咬牙,索性直接要来幽州寻他,那侍女劝阻不住,又不敢违抗命令,只好一路将她带到此处。 茉阳何曾受过这般辛苦,这一路上走走歇歇,耽搁了不少时日,硬是走了二十余天,才到了此处。 本以为赵凌早就回了幽州,来此一打听才知,这二十多天里,赵凌未曾来过此处驿站。 那侍女与她分析过,往东虽只有半日路程就能入幽州,但这段山路却并不好走,通常入幽州的官吏,皆会在此处换上一匹良驹。 茉阳觉得奇怪,便想着不如再此多等两日,结果当真让她等到了赵凌。 小女娘满心欢喜,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缘分,谁知这赵凌身侧竟还坐着一个女子,看着便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是何人?”茉阳抬手指着宋知蕙的脸道。 赵凌还是未曾看她,一面吃饭,一面淡道:“我的妾。” “妾?”茉阳眼睛顿时瞪大,“你、你……你纳妾了?你那后宅不是无人吗?” 赵凌眉宇微蹙,没有回话,而是转头看向身侧宋知蕙,“吃好了吗?” 原来赵凌温柔起来,声音是这般的。 茉阳又是一愣,随即心头便是翻江倒海的委屈与怒火,却颤着唇半晌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赵凌拉着宋知蕙走上楼梯。 回屋后,宋知蕙没有问,赵凌也没有解释,两人简单洗漱过后,便上了床榻。 “可好了?”赵凌问道。 宋知蕙知他是在说腿上磨破的那些伤,起初赵凌还是能忍的,但这两日他明显快忍不住了,那药抹着抹着,手便去了别处。 可只能摸,不能真正而入,对于赵凌而言,更是折磨,最后这两日,索性就将药膏给了宋知蕙,让她自己去抹了。 宋知蕙摇了摇头,“还未痊愈,再者……此处也不方便,公主好像就在隔壁……” 提到茉阳公主,赵凌顿时没了兴致,他长出一口气,背过身去。 宋知蕙却不知为何,从今晨开始眼皮便一直只跳,她也是憋了许久,终还是没忍住,低声道:“那靖安王性格乖张,向来睚眦必报,一个姬妾他未必多在乎,但世子此番让他失了脸面,我怕他……” “怕他作甚?”赵凌转过身来,幽暗中拿起宋知蕙一缕发丝,如从前般在手中揉搓,“明日便能回幽州,只要踏入幽州,便是我赵家的地盘,晏翊再能耐,也不敢伤我分毫。” 此话一出,宋知蕙并未安心,反而更慌。 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赵凌方才下意识直接说那幽州为赵家的,又直呼了晏翊的名字。 想到晏翊不止一次说过,皇帝忌惮幽州势力,她便忍不住低声劝道:“世子方才所言,还是莫要让旁人听了去。” 赵凌却是浑不在意,松开那缕发丝,直接撩开衣领,去看那浑圆上的牙印,“放心,只是与你才这般说。” 从前与她在春宝阁商议兵法时,他便不曾瞒过她,如今他又怎会与她见外。 宋知蕙还是不安,又开了口:“可靖安王到底是圣上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从前做了诸多事,圣上都未曾责罚过他,万一……” “没有万一。”赵凌终是露出不耐,他没再与她解释,而是抬眼用那审视的目光看着她,“蕙娘,我怎觉你似乎变了许多。” 正如宋知蕙熟悉赵凌一般,赵凌也对她无比熟悉,此次将她寻回之后,赵凌不止一次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屋内陷入短暂沉默,片刻后,宋知蕙垂眸低道:“是奴多言了。” 赵凌没有说话,缓缓移开视线,背过身合上了眼。 赶路这十多日里,洛阳城出了两桩事,一桩是茉阳公主私自离宫至今未寻回一事,此事不仅关乎公主名节,还关乎皇家脸面,自然瞒得密不透风,只皇帝派亲卫去四处搜寻。 还有一桩,可谓是震惊朝野,是那史书中都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事。 那靖安王晏翊,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仿照朝臣郭框笔迹,私与那东海王宴疆书信,密谋造反一事。 那东海王得了此信,当即便带着书信回了洛阳,亲自交于圣上手中。 破笼 第50节 郭框更是极力配合,据传私下里散了半数郭氏家产,以表忠心。 最后查到此事竟是靖安王晏翊所为,皇帝震怒之余,却并未重罚,相传是因阴太后的缘故,皇帝仁孝,不忍年长的母后伤心,这才免了重责,只罚了三年俸禄,责令靖安王三年内不得离开封地。 洛阳城外,摇晃的马车朝着兖州的方向而去,马车中除了晏翊,还有那负责在这三年内监察他的都察院的刘御史。 刘御史早就有所耳闻晏翊的作风,马车上不敢多言,见他闭目养神,他便也跟着合眼假寐。 谁知马车刚行到夜里,忽然停了下来。 有人在车外说有要事禀报,刘御史正疑惑,却听身侧传来晏翊沉冷的声音,“何事?” 车外那人支支吾吾,晏翊冷道:“但说无妨,刘御史并非外人。” 刘御史暗暗松了口气,车外那人终是开口道:“人跑了,未曾追上。” 谁跑了?在追谁? 刘御史听得稀里糊涂,回头朝晏翊看去,却见晏翊那脸色沉得骇人,强大的威压让他都跟着心头一颤。 “一个女子而已,你二人竟追不上?”晏翊那指节已是捏得咯嘣作响。 车外那人说话声似也多了些颤抖,“那晚共有三人,皆是高手。” 三人? 晏翊沉沉合眼,暗忖片刻后,沉声便道:“去幽州。” 那刘御史这句话算是听明白了,当即一个哆嗦,“这怎可行,皇上下令,王爷不得出那封地,怎能在此刻去幽……” 话音未落,便见晏翊倏然起身朝外走去,在从刘御史身侧走过时,手臂略微一挥,一道红痕便在他脖颈生出,不等刘御史反应过来,那鲜血便喷涌而出。 沉沉的夜色中,晏翊翻身上马,朝那幽州的方向而去。 第四十九章 没有孤不敢杀之人 第二日天一亮, 赵凌便骑马带着宋知蕙离开了驿站,这二人前脚刚走,茉阳公主与侍女后脚便也立即跟上。 看到宋知蕙与赵凌共乘一匹马, 就在他怀中坐着,茉阳只觉得心头冒火, 恨不能冲上去将宋知蕙一把拉下马背。 只忍了半个时辰, 茉阳便忍不住了, 气呼呼朝侍女道:“你去杀了她!” 那侍女立即勒马劝道:“公主, 这可使不得。” 茉阳脾气上来,哪里是能被劝住的,且越劝她越来气,“你敢不听我命令?” 那侍女赶忙垂头解释道:“奴婢若是前去,世子必然要与奴婢动手, 万一奴婢受伤,这一路怕是难以再护公主周全。” 赵凌是广阳侯世子, 此处又近幽州, 这侍女自然不敢伤赵凌分毫,两人交手她必然要落下风,受伤便是在所难免。 茉阳却是扬着下巴道:“一个妾罢了,我不信他敢为了那女人, 伤我的人!” 茉阳也是认准了赵凌知道, 她此行只带了一个侍女,这侍女便是她安危的保障,他纵是再疼那女人, 也得要顾及她的安危。 见侍女还在犹豫,不肯驾马上前,茉阳再次厉声催促, 那侍女最终还是不敢违抗命令,只好抽出腰间软剑,驾马朝那两人而去。 这侍女一早拿出剑,又是马蹄急促朝前行,便是故意想让赵凌提前发现。 果然,赵凌听出身后动静不对,回头看到那持剑而来的侍女,眉宇间瞬起寒意,勒马的刹那,腰侧的刀便退了鞘。 两人只过了不到十招,那侍女便被赵凌一脚踹下马背。 赵凌多少是留了情的,未曾真下狠手,侍女身上没有刀伤,却是坠落的时候摔伤了腿。 这一幕落在茉阳眼中,她不通武艺,只以为赵凌竟将那女人护到如此地步,顿时震惊至极,驾马直直冲到赵凌身前,几乎怒斥出声,“你为了她,竟敢伤我的人?你可知这是父皇赐我的护卫,你这是……” “公主,我的耐性是有限的。”赵凌再次勒马,侧眸朝茉阳看去,那冷漠的眼神里似是没有半分情绪,“再往前便是幽州,我劝你最好立即回京。” “我不回、不回、不回!”茉阳气到落了眼泪,朝着赵凌喊道,“我的侍女伤了,谁能护我周全,我还怎么回啊?” 赵凌瞥了眼那地上那侍女,方才两人交手时,赵凌也能觉出她是有意如此的,她此刻腿上虽然在流血,但不至于动不得。 “那是公主自己的事。”赵凌冷冷说完,扬起马鞭便朝前去。 茉阳见状,心里一急也不顾那地上侍女,慌忙驾马去追,眼看赵凌要将她甩开,茉阳气恼之下,再次扬声喊道:“赵凌!你可知幽州要倒大霉了!” 果然,这句话能让赵凌再次停下。 茉阳见状,颇有些得逞的意味,再次追到赵凌身侧,“我父皇忌惮幽州兵权已久,我不信你不知道,那马鸢能被指婚给你,只是派到你身边的眼线,只有我,我才是真心的喜欢你!” 宋知蕙全程没有出声,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直到听见这番话,她才头一次抬起眼朝这位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看去。 茉阳也注意到了宋知蕙在看她,但她似乎没有看懂宋知蕙的眼神,反而还将那下巴扬得更高,对赵凌道:“只要你让广阳侯修书一封,代你向我父皇求娶,我父皇自然会应允,到时有我在幽州,便可保你幽州安稳!” “我幽州……”赵凌眸色微沉,一字一句地冷冷道,“不需一个女人来保。” 茉阳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似没想到她将话已经说得这般清楚,赵凌却依旧不为所动,她想要在说些什么来挽留赵凌,却动着唇说不出话来。 眼看赵凌又要走,茉阳心里着急,再度朝前,直接抬手去拉赵凌手臂。 赵凌下意识将她甩开,只听一声惊叫,茉阳坠马而下,当即痛哭出声。 赵凌只低扫一眼,便要驾马而去。 宋知蕙却是连忙将他叫住,“世子等一下!” 方才这二人的对话已让宋知蕙骇然不已。 如果说昨晚赵凌睡前那番话,将幽州称为他赵家的地盘,属于与她的私语,而非对外的共识;那么方才茉阳公主下意识的一段话里,却是当着赵凌与她的面,明晃晃地说出了这句:“可保你幽州安稳。” 而赵凌,也毫不避讳地回了一句:“我幽州。” 宋知蕙那眼皮又开始不住地跳,不安地回头看那痛哭流涕的茉阳道:“当真不用管公主么?” 赵凌明显因方才茉阳那番话动了气,一开口时语气也不算和缓道:“管她作甚,是她自己要来,与我何干?” 宋知蕙对皇室之人自是没有好感,之所以叫住赵凌,并非是她心善仁慈,而是有些事情不得不考虑深远。 “她到底是公主,万一在幽州附近出了事,让有心之人利用,怕是会对广阳侯与世子不利。”宋知蕙低声提醒。 赵凌没有说话,满脸的不耐与寒意却是给了宋知蕙答案。 他不在乎这些。 赵凌直接驾马离开,却没想刚行一段,便听身后忽然传来马蹄狂奔的声音。 一股莫名杀意由远及近,赵凌立即蹙眉回头看去。 远处一道冷冽的身影正朝这边而来。 宋知蕙也觉出不对,回头看去,在看清来人身形的瞬间,脑中顿时传来阵阵嗡鸣。 “走……快走……” 她几乎用掉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才艰难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可赵凌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掉转马头,似是特地要等那人过来。 “不、不、不……”宋知蕙再次开口时,那祈求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世子……走,求求你了,我们走吧……” 赵凌却没有理会,只将手中刀柄握得更紧,那双眼中也渐渐漫出寒意。 从接到暗卫的消息至今,晏翊仅用了三日时间追到此地。那几乎不眠不休的状态,使得他本就阴沉到极致的威压,在此刻犹如活阎罗一般狠戾可怖,那周身散发的煞气,让人根本不敢直视。 连那一直在痛哭嚎叫的茉阳,在抬眼看到身影时,都吓得顿时止住了哭声。 晏翊没有直朝两人而来,而是远远认出茉阳之后,先是在她身前勒马。 茉阳错愕地结巴道:“王、王、王……王叔?” 晏翊居高临下,用那阴鸷的眼神低睨着茉阳,一开口,那声音沉哑到让人头皮发麻,“是赵凌害你如此的?” 茉阳虽然害怕晏翊,但她也知道两人才是真的亲眷,那眼泪再次落下,委屈巴巴指着不远处道:“他们欺负我……” 俨然一副小女儿家向长辈告状的模样,可茉阳却是忘了,眼前的长辈可不是寻常长辈。 晏翊那骇人的神情微顿,但很快便生出一丝笑意,这笑意落在宋知蕙眼中,却是让她顿觉不妙,再次央求赵凌离开。 可她越是畏惧,赵凌便越坚定不愿离开。 晏翊没有说话,敛起笑意,缓缓驾马朝赵凌而来,随着他身影越来越近,宋知蕙的呼吸也越来越抖,到那马蹄停下之时,她已是不知在何时落下泪来。 “杨心仪。”晏翊布满血丝的眼睛,未曾朝赵凌看去一眼,而是直直落在宋知蕙身上,他头一次当着旁人面唤她真名,他朝慢慢她抬起手,“过来。” 只简单的两个字,却是让宋知蕙蓦地颤了一下。 赵凌立即将她揽得更紧,朝晏翊冷冷道:“靖安王怕是认错人了,这是我府中妾室。” 晏翊勾起唇角,那沉冷的眸光终是从宋知蕙面上移开,落在她身前那收紧的臂弯上,“孤以为,你二人情谊如此深重,你该是知她真实身份才是。” 赵凌倏地愣住,下意识朝怀中之人看去。 宋知蕙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那脸色更加苍白,唇瓣似也抖得更是厉害。 赵凌再次泛起酸意,心头那怒火也开始翻江倒海,再次看向晏翊时,那双眼睛也染了寒意,“我与自家妾室如何,不必靖安王来插手。” 晏翊嗤笑出声,缓缓抽出腰间佩剑,“的确,旁人家事孤不该插手。” 寒光出现的刹那,晏翊顿时敛了笑意,那不怒自威地压迫感与杀气再次袭来,“但当朝公主被广阳侯世子挟持一事,孤岂能坐视不理!” “王爷!”宋知蕙忽然颤抖着喊出声来。 哪怕此刻的她已是浑身僵硬,那脑中仅剩的一丝理智,还是让她意识到晏翊想要做什么,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晏翊,更知道他的冷绝与疯狂。 “不要……王爷不要,我、我……我与你回去……”她脸上神情近乎是在哀求,若不是赵凌将她抱得太紧,此刻她定是要跪伏在他身前去说这番话。 赵凌不明白宋知蕙为何这般惧怕晏翊,他没有松开宋知蕙,反而将她抱得更紧,还故意凑到她耳畔,表面是在安抚她,实则是在说给晏翊听。 “蕙娘不怕,此处已是幽州地界,无人敢伤我们分毫。” “这大东,还没有孤不敢杀之人。” 话落的瞬间,空中赫然出现一道冷冽的寒光。 第五十章 血债血偿 幽静的山谷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嘶鸣。 马儿在剧烈的疼痛中哀嚎倒地, 在它倒下之前,赵凌已是抱起宋知蕙跳下马背,却是在落地的瞬间, 宋知蕙因太过惊惶而未能站稳,不慎扭伤了脚踝。 破笼 第51节 晏翊蹙眉冷嗤, 到底还是高估了赵凌, 连个女人都护不住, 不过如此也好, 没有了马再加她伤了脚,便没有机会趁乱逃跑。 赵凌方才算是失策,没曾料到晏翊会突然动手,此刻反应过来,便怒火中烧, 松开宋知蕙后,那冰冷的眸光瞬间锐利, 转身提刀便朝晏翊而来, 那肃冷的刀光划破长空,几乎只在眨眼的瞬间,便逼近到晏翊身前。 似是没有料到赵凌动作会如此快,晏翊连连朝后退去, 避开了那当空劈下的一刀, 待身形稍稍站稳,这才得以持剑与之应对。 许是因连夜赶路未曾休息的缘故,场面上从开始便是赵凌占据上风, 他下手果断且刀刀毙命,似是没打算让晏翊今日活着离开。 晏翊被打得节节后退,似乎只剩招架之力, 毫无还手的可能性。 那不远处的茉阳已是看傻,本以为晏翊过来后只是训责赵凌,却没想到二人竟打了起来,且打得这般凶狠,那赵凌恨不能招招毙命。 “赵凌!那、那是我王叔,你疯了吗?”茉阳又惊又怕直朝这边喊道。 赵凌却丝毫没有手软,且还肉眼可见的越战越勇,似乎只要晏翊一个不留神,就会死在他刀下。 比起茉阳的惊惧,宋知蕙却纹丝未动,反而还不知在何时已经止了泪水。 许是被晏翊压制太久,她竟险些忘记赵凌也是自幼习武,还是广阳侯亲自教导,十多岁的年纪便能上阵杀敌,赵凌不差的,也许……该怕的人应当是晏翊。 这个念头一生出,宋知蕙那因畏惧而蒙了一层雾气的眼睛,瞬间变得明亮起来,且似乎还隐隐含着某种期待。 终于,那刀光中出现了一道血腥,是晏翊伤了左臂,虽不致命,但那衣袖已是划破,血痕也染红了刀尖。 晏翊神情未变,躲闪之余也终是朝着宋知蕙的方向看去。 连茉阳都在哭求赵凌停手,她却看不出任何紧张与忧心,只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 呵,这般期盼他死在赵凌刀下么? 那怕是又要让她失望了。 晏翊敛眸的同时,忽然一改颓势,那骇人的冷然与飞快的招数打得赵凌措手不及。 “孤为阻拦你挟持公主,才斩杀了你的马。”晏翊一面沉沉出声,一面将那手中的剑招招朝着赵凌那胸膛刺去,“而你不仅伤了公主,还刺伤了孤!” 话落,那快到令人眼花的乱剑中,传来一声闷哼。 赵凌单膝落地,一手用刀撑在地上,一手用力捂在身前,而那指缝间很快便朝外渗出血迹。 “不愧是广阳侯之子,的确武艺高绝,但可惜了。”晏翊说着,幽幽地抬起眼朝宋知蕙看去,“为了一个女人,色令智昏到如此地步,难成大器的东西。” 赵凌啐了一口鲜血,颤抖着握紧那手中刀柄,似还想起身再战,却被晏翊那剑尖抵在了额头上。 赵凌却还是未惧,反而嗤嗤笑了起来,“你若敢杀我……我父必要你晏家……” “赵凌!”宋知蕙终是尖叫出声,打断了赵凌的话,她顾不得脚踝传来的剧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跪上前,朝着身侧的赵凌不住摇头,“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王爷!”宋知蕙跪伏在地,那滚落的眼泪再次沾湿了面容,“王爷……为了大东安宁,放过他吧,求求王爷了……” 晏翊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身影。 方才在他受伤险些毙命时,可不见她这般急色,此刻到了赵凌,她却能如此卑微地上前来求。 晏翊那手中的剑又朝前刺了几分,血珠顺着赵凌额头朝下滴去,“你这般心急如焚,到底是为了大东安宁,还是舍不得他?” “自然是为了百姓安宁!”宋知蕙毫不犹豫哭求出声,字字恳切,“王爷,广阳侯膝下仅世子一子,若他有半分闪失,大东定会不宁啊王爷!” 也不知晏翊可否听进去,但手中的剑到底还是慢慢落了下去,“孤从前对广阳侯是有几分钦佩的,但他实在太过纵子,让你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既他无能教责于你,那孤今日这番便为代他教子……” “呸!”赵凌再次啐出一口血痰,“凭你也配……你今日伤我……” 宋知蕙立即抬眼,再次出声制止,“世子不要说了,我求你不要说了!” 赵凌却是并未停下,而是抬着那猩红的双眼,朝上首继续道,“我幽州……” 话音戛然而止。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若凝结。 只那喷涌的鲜血在不住飞溅。 入目皆是一片猩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这三字,你便命中该绝。” “记住了,杀你的不是孤,是你自己的无能。” 晏翊一面沉冷出声,一面朝着那滚去一旁的头颅走去,待弯身将那头颅捡起后,再度转身回到原处,将手中之物扔在了宋知蕙面前,“可要下去陪他?” 宋知蕙已是面如死灰,耳中又是那尖锐的嗡鸣,眼前似也黑了一片,在那一直不断的嗡鸣声中,她僵硬地开了口,“王爷……饶命……妾、妾……妾错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好似是那本能的反应,让她又向晏翊开口在求饶。 “妾?”晏翊问她,“你是谁的妾?” “是、是王爷的妾。”脑中那嗡鸣声实在太大,她还是没有听清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呵。”晏翊冷嗤了一声。 “真当孤不知,他在春宝阁养了你三年?”他神情阴鸷,眸底看不出一丝光亮,“你该是他的妾才对,你二人情深至此,你舍得他泉下孤单一人?” 宋知蕙无从辩解,只觉天旋地转,她伏地去叩首时,那额头重重撞在地上,她觉得额头应是破了,但却觉不出疼痛来,只麻木地一遍又一遍地认错,“王爷……恕罪……妾错了……” 最后不知说到第几遍,她忽然觉得身下腾空,木然抬眼时,便看到是晏翊那张阴郁的脸,就与她不过咫尺之间。 晏翊抱着她翻身上马,再回头看茉阳时,她已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早在那惊叫声中昏厥过去。 很快,那一路追随过来的暗卫也终于到了。 地上的尸首被暗卫收走,直接带回洛阳面圣。 茉阳在第二日醒来后与晏翊见了一面,便由晏翊的两名暗卫护送回京,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许多,一路上再也未曾哭哭啼啼,只坐在那马车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晏翊说的那番话。 “赵凌挟持了我……王叔一得消息,便马不停蹄赶去幽州救我,是赵凌……他要杀王叔灭口,王叔为护我,也为自保才……才杀了他……” 茉阳垂眼望着手中将近一月骑马磨出的茧子,在模糊的泪水中,她仿佛又看到了在那教场中,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姿挺拔如松柏傲立的那道身影。 她抬起眼来,望着那摇晃的马车顶,许久后那含了许久的泪终是被生生咽下。 她紧了紧袖中的手,再次默念:“是赵凌挟持了我……王叔一得消息……” 半月后,这番话在德阳殿内说出时,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赵凌叔父赵家二叔授广阳侯亲笔书信,特来朝中面圣,自是不认赵凌罪状,要皇帝给赵家一个说法。 大殿之上,茉阳公主垂泪哭诉,她为当朝大公主,尚未婚配,怎会自毁名声冤枉赵凌。 而靖安王手臂上的伤痕,经验证也的确出自赵家刀法。 朝堂内一时分了数派,有斥责广阳侯世子包藏祸心,实该杀之。也有觉得此事尚且不明,不经查证直接将人杀之,实属冲动,靖安王合该受责。还有一派始终持狐疑态度,望皇帝明察,给广阳侯一个交代。 到了最后,皇上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这桩事归为赵凌年少冲动,钟情茉阳公主,却因皇帝不允二人婚事,挟持公主而逃,皇帝知情却为维护皇室名声,派靖安王私下去将公主寻回,赵凌拒不配合,又口出狂言,靖安王也是情急之下才将其当场斩杀。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诸多大臣不依不饶,联名上书,罗列出足达上百条罪状,要皇帝务必惩处靖安王。 “你自己看看吧,此番他们咄咄逼人,非要朕给个说法。”晏庄指着那桌案上堆满的册子,气得胡子都在打颤。 见晏翊垂眼喝茶,没有说话,他便随后拿起一本,翻开给他念,刚念两句,又气得一把合上,看那晏翊道:“你说说,那刘御史招你惹你了,你将他敲晕找个人看着便是,你杀了他又是作何?” 晏翊道:“是为了替皇兄解决。” “替朕?”晏庄以为自己听错。 晏翊淡淡掀起眼皮,“皇兄要是待见他,会让他随我去兖州待三年?” “朕……”晏庄蓦地哽住,顿了片刻后,缓了语气,“朕烦他倒是不假,但也只是想让他跟在你身侧吃吃苦头,倒也不是非得让他死不可。” 晏翊嗤了一声,搁下手中杯盏,“幽禁十年,削减护卫,”他目光如冰,指节在紫檀桌案上不轻不重地敲击着,“并诏令其终身不得嗣续。” 话落,晏翊幽幽抬眼朝晏庄勾了唇角,“如此,皇兄可曾满意?” 晏庄微愣,遂故作皱眉,负手长叹,“身为兄长,怎能满意,但如此也算给了幽州一个交代……” 此诏传入幽州。 那床帐内卧榻许久的广阳侯,被侍从缓缓扶坐起身,他咳了片刻,才沉沉出声。 “我驰骋沙场半生,纵横铁马,竭力为大东镇守边陲。未曾料想,陛下疑心重重,竟使至于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之地!”广阳侯又是一口鲜血而出。 闻言,屋中副将大骇,连忙劝道:“侯爷息怒,莫要急坏身子,此番陛下已经算是重责了那靖安王,要知道陛下向来宠护那靖安王,这些年来靖安王不论行径如何放肆,陛下都未曾有过真正责罚,连先前他私信东海王密谋造反一事,也只是幽禁三载,罚了俸禄而已。” “宠护?”广阳侯冷冷嗤道,“你小瞧了咱们这位圣上,那靖安王只是他手中刀剑罢了,那东海王迟迟不敢归京,如今经那谋逆一事,不是已经乖乖住在了洛阳城中,至于那郭框,散去家产为求自保,而我凌儿……” 广阳侯紧紧握拳,眼睛似是滴血般道:“他这是在……在逼我反呐!” 屋内几名副将纷纷跪地,朝着广阳侯拱手道:“卑职愿追随侯爷!” 广阳侯却是抬起手道:“若反了,我赵氏一族百年忠义的名声皆毁。若是不反,这便是在挖本侯的心!” 滑落,他再次合眼,许久后才缓缓睁开,沉冷着声道:“晏翊,我要你血债血偿。” 从洛阳回兖州这一路,晏翊遭了五次暗杀,各方势力皆有。 最后这一次,是在兖州边界之处,埋伏了近二十余人,各个皆为高手,那护送晏翊的卫队几乎全军覆没,所幸最后关头那城中来了救援,才让晏翊顺利回了山阳郡。 回到府邸时已是深夜,晏翊身上已是沾满鲜血。 他阔步走进安泰轩,直奔那寝屋而去,刘福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侧,与他禀报着这三月以来,自宋知蕙回府后的情况。 “老奴依照王爷信中吩咐,让宋娘子回府后便住在安泰轩中,将那云舒叫出,就在她身前伺候着,这整整三月以来,两人皆未曾迈出过这院中半步。” 晏翊来到门前,摘掉那沾着鲜血的手套,扔在脚边,回头看向刘福,“她可曾还会梦魇?” 刘福垂眸道:“郎中瞧过……说……说是心病难医……” 晏翊冷眉微蹙,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门推开。 第五十一章 心病还需心药医 寝屋的里间, 只榻边点着一盏灯。 随着帘子掀开,那抹淡淡的橙光突然开始摇晃跳跃,屋中顿时忽明忽暗。 宋知蕙坐在床榻上, 身旁是云舒,两人听到声响, 齐齐抬眼看去, 在看到那踏入房门的高大身影的瞬间, 皆是愣了一瞬, 然很快云舒便垂首起身退开,而床榻上的宋知蕙却没有任何反应,只双眼无神地望着那逐渐走近的晏翊。 待他彻底来到榻边,步入那光亮中的刹那,宋知蕙陡然一个激灵, 似那丢了魂魄之人猛然回神一般,连滚带爬朝里侧缩去, 口中还不住喃喃, “王爷恕罪……妾不敢了……妾知错了……” 晏翊没有说话,只站在榻边,直直望着还在不住瑟缩的宋知蕙。 他抬手挥退云舒,解开身后披风, 缓缓坐在榻边, 探出手去拉宋知蕙抱在膝前的手腕。 宋知蕙却如惊弓之鸟,倏地一下将手抽了回去。 破笼 第52节 “认得孤,也知道怕, 那便是没有糊涂。”晏翊说着,又去拉她,宋知蕙却仿若没听进去, 再次将手挪开。 晏翊那眸中冷意瞬间重几分,语气中也多了警告,“既是将孤惧成这般模样,便知不该躲。” 床榻上默了片刻,那背在身后的手,果然颤颤巍巍地拿了出来,一点一点满含试探地缓缓上前,仿若面前坐着的那人是洪水猛兽,稍有不慎便会被他吞噬一般。 显然晏翊的耐性还不足以等到这只手自己过来,直接便将那手臂握在了掌中,两人触碰的瞬间,那手臂再次猛地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抽离,只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三个月的时间,原以为宋知蕙会好一些,却没想她比之前似是更严重了。 自那日他将赵凌斩首之后,他将她抱在马背上,与那些暗卫嘱咐完后,她便在他怀中昏睡过去,待醒来以后,那双眼睛便好似没了魂魄,只要他声音一大,或者在她面前有何动作,她便会立即起身跪地,不住地垂首认错。 到了夜里入睡后,还会忽然惊叫起身,满眼皆是惊慌地看着他。 那时只短短三日,她便瘦了一圈,眼看就要入京,想到入京后会发生的种种事端,晏翊还是先让暗卫将她送回了兖州,到底在府邸会安稳一些,有她在身边回来这一路上便更是累赘。 待他回来了再与她算账。 “三更半夜为何没睡?”三月未见,晏翊拇指在那白皙的手腕上轻轻摩挲着,带着几分从前惯有的嘲讽道,“与云舒在密谋要事呢?” 宋知蕙愣了一瞬,随即便朝着晏翊跪伏叩首,“王爷恕罪……妾知错了……” 晏翊方才缓了一丝的神情,瞬间又变得如同冰霜,他一把将宋知蕙拽到身前,“杨心仪!” 骤然听到本名,宋知蕙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开始惊慌失措,想要起身去叩首认错。 晏翊却是一手揽在她腰后,一手将那手腕紧紧攥在掌中,“装成这般模样,是要孤怜悯你,还是厌倦你?” 说罢,他又沉声补了一句,“你该知道,孤若厌了你会如何?” 这句话仿若当头一棒,将宋知蕙瞬间敲醒一般,那失魂的眼睛倏然生出一道光亮,她抬眼看向面前晏翊,眼泪顺着眼尾便缓缓滑落。 “王爷……”她眼神中带着一丝祈求,虽在落泪,但每一个字说得都无比真切,“如果哪日倦了妾,可以在下手的时候,快一些么?” 晏翊顿觉心跳顿了一拍,似还莫名生出了一股隐隐的疼痛。 是他在城外杀得太狠的缘故,所以此刻太过疲惫。 定是如此。 晏翊沉了沉眼,缓缓将宋知蕙松开,起身去了池房洗漱更衣,待半个时辰后才重新回了寝屋。 那一身血腥味已被洗去,浑身只有那香胰子的清香。 屋内那最后的一盏灯,已被熄灭,床榻上的宋知蕙似已经熟睡过去。 晏翊缓步上前,脱去鞋靴上了床榻,躺下后抬臂落在了宋知蕙的腰间。 黑暗中,宋知蕙眼睫微睁,却没有瑟缩与颤抖,呼吸也还是如方才一般沉缓冗长。 她背对着晏翊,看不到晏翊此刻神情,晏翊自也看不到她已是睁开了眼。 晏翊原本以为,这般举动可能会将她吓醒,可见她没有任何反应,竟有那么一瞬间他在心底松了口气。 待他意识到以后,晏翊自嘲般冷嗤了一声。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太过在意,他那已经逐渐炙热的手掌,便开始缓缓上移,却是在准备探入领口的时候顿住了动作。 她向来夜间入睡时会只着里衣,今日却是将那领口处的对襟交叠得这般高,几乎已经高至脖颈。 宋知蕙眼睫微颤,呼吸依旧未乱,在那粗粝的指腹开始轻轻将那对襟朝下拉时,宋知蕙倏然一声惊呼,瑟缩着要爬起身来。 晏翊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也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有些愣住,但很快也反应过来,那眉眼间是不悦的沉冷,“是孤。” 宋知蕙缩在床尾,还是那般紧紧抱着双膝,那心口不住起伏,口中再次喃喃出声,“王爷……恕罪……妾、妾错了……” “过来。”晏翊朝她冷冷命令。 宋知蕙没有动,只垂着眼不敢看他一般。 晏翊彻底撑坐起身,在黑暗中审视着那蜷缩的身影,“杨心仪,你全族死在眼前时,也未见你这般模样,死一个赵凌,便将你吓傻了?” 宋知蕙没有回话,垂着眼还在发颤。 晏翊扬起下巴,低睨道:“还是说,赵凌是你最后的挂念,如今他死了,你便生无可恋,盼着早些超生?” “好,孤可以成全你。” 晏翊说完,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匕首,退下那剑鞘,空气中倏然多了一道寒光。 宋知蕙终是有了反应,她立即跪伏叩首,又开始朝晏翊求饶,“王爷饶命……妾真的不敢了……” “不敢作何?”晏翊几乎是压着最后的耐性在询问。 宋知蕙哆哆嗦嗦回话道:“不敢……不敢……” “说。”晏翊冷道。 “不敢……”支支吾吾半晌,宋知蕙似是寻回了一丝理智,终是回道,“不敢再惹王爷不悦了……” “好。”晏翊收回匕首,朝着她抬起手道,“那孤要你过来,你可要忤逆孤?” 宋知蕙慢慢抬起头,怔然地朝着那宽阔身影看去。 “过来,莫要孤再说一次,你应当知道的,孤不喜欢将话说两遍。”晏翊声音虽沉,却不似从前那般冷绝了。 宋知蕙脸上惧意似也缓了几分,但还是没有动,继续怔懵地望着他。 “来,过来。”到底还是缓了语调又说一遍。 眼看宋知蕙就是不动,晏翊深吸一口气,弯起唇角朝她道:“杨心仪,你若此番是装的,孤有一百种法子送你去见赵凌。” “赵凌……” 宋知蕙跟着念了一声,随后那眼睛骤然睁大,惊恐再次出现,她落着泪不住对着身侧的空气摇头,“不要说了世子……不要再说了……” 晏翊抬手捏了捏眉心,最后干脆将身后软枕扔去脚边,随后来到床尾,宋知蕙见他过来,便连滚带爬要离开,却又被他一把拎住,也不顾她挣扎尖叫,直接压在床榻上,用那如铁铐一般的手臂,将她紧紧环在身前。 宋知蕙所有的力气在他的掣肘下都是徒劳。 没过多久,她便彻底失了力气,整个人如那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在他怀中,只小口不住地喘着粗气,眼泪也还在不住朝外滚落。 “杨心仪。”他低声念着她名字,将下巴抵在了她额上,“你最好不是装的,你若是装的,那便给孤装一辈子。” “你怕是还不知,孤被下令禁足十载,往后有的是时间与你耗,若让孤看出你又在愚弄孤,孤便让你与……” 赵凌那两个字,晏翊生生咽了下去,顿了片刻,感觉到身前人的呼吸似又重新变得冗长,晏翊也长出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第二日醒来时,两人还是这般抱在一起。 先醒来的是晏翊,这胳膊已经僵住一般,随意动了一下那关节都在作响。 怀中的宋知蕙还在睡梦中,似被他扰到了,那细眉忽地蹙了一下,晏翊莫名便屏住了呼吸,待那片刻后,那细眉微舒,晏翊才缓缓呼了口气。 却是在这一声轻呼过后,怀中之人蹭地一下睁开了眼。 晏翊顿觉心脏倏然一紧,正欲打算收紧臂弯,重新将她死死锢住,却见宋知蕙恍惚了一下,轻缓开口道:“王爷……回来了?” 晏翊狐疑地看着宋知蕙,“你说什么?” “王爷……是昨晚回来的?”宋知蕙声音平缓,神情是那久违的乖顺,正如那晚在降雪轩时一样。 晨起刚睡醒时的意动,再加上那舒缓至极的记忆涌上心头,晏翊喉结微动,那许久未曾释放过的地方似是瞬间又增大了一倍,且愈发滚烫,似要将两人之间那薄薄的衣衫全部融化。 晏翊缓缓垂首,朝那红润之处靠近的同时,低沉着嗓音道:“杨心仪,你莫要再给孤……” 杨心仪三个字出来的瞬间,怀中之人猛地颤了一下。 不等晏翊说完,也不等他唇畔覆上,那挣扎与尖叫再度袭来,他又一次将她紧紧锢住。 他说她若是再动,便将云舒泡入坛中。 她听后未见老实,反而哭得更凶,求他将她放过。 他拿她自己来要挟,说若是再哭喊,便先将她舌头抽了。 她听后倒是知道怕了,可怕的结果是跪在他身前,一遍又一遍叩首。 到了最后,晏翊派人叫来郎中,那郎中要他先行回避,待晏翊离开屋中,屋里的哭声立即止住。 屋外那晏翊的脸色沉得可怕,待片刻后郎中出来后,他含着怒气道:“她可是装的?” 那郎中破有几分为难道:“这心病向来难断,卑职也不能全然去下定论,但依照这三月所看,宋娘子此番恐怕是因为受了刺激,惊吓过度所致。” “哦?”晏翊那眸中冷意森然,“今晨刚醒来时,她明明极为正常。” 只要他一打算碰她,她便开始疯癫。 这后半句话晏翊没有说出来,但郎中也听得懂大概是发生了何事。 “依卑职看,宋娘子并非完全失智,只是在感觉到惊恐,回想起之前曾刺激过她的事情时,才会如方才那般失控。” “如何医治?”晏翊道。 郎中叹了口气,“心病只得心药医,还是需要看娘子当初是因何而受了刺激,才能对症下药。” 晏翊没有说话,抬手将郎中挥退。 他儿时曾是因为蟒蛇缠身,而导致只要与人碰触便犯心症。 而她所受的刺激,明显是因为他。 晏翊沉思了片刻后,忽地沉沉笑出声来。 第五十二章 孤不介意陪你玩 晏翊从七岁那年染了心病至今, 父母兄长无人能触,唯一能解他心病之人便是宋知蕙,如今倒是换作她得了心病。 还是不能被他所触的心病。 晏翊唇角笑意愈发冰冷, 他缓步来到帘后,习武之人若不想旁人听到声音, 那脚步声几乎可以彻底隐去。 里间的宋知蕙此刻坐在桌旁, 手中端着茶盏, 小口轻抿着, 全然看不出半分异样。 晏翊知道,若他敢掀帘而入,她的这份平静便会倏然打破。 如此心病,得的很巧,也很妙。 搁着一层帘子, 晏翊就这般静静望了许久,最后, 他还是提步走了进去。 宋知蕙似有些意外, 抬眼看到是他进来,赶忙放下手中茶盏,起身朝他恭敬行礼,“王爷。” 晏翊朝前走了一步, 宋知蕙没有躲闪。 破笼 第53节 他又走一步, 她眼睫颤了两下,还是没有犯病。 直到他来到她身前,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才又成了那副模样,似被人忽然抽了魂魄般,整个身子都朝下倒去。 晏翊松开了她的手腕, 却是立即将手揽在了她的腰间,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则横扫过桌面,将那桌上杯盏全部推翻在地。 在一阵叮呤咣啷破碎的声音中,宋知蕙被抱坐在了桌面上,整个人都被压在晏翊怀中。 她的惊叫声被晏翊用唇堵在喉中,所有的推拒也全部锁在了面前的铜墙铁壁中。 那深重又极具压迫性的吻,让她脸颊很快便涨得通红,脑袋也开始阵阵发晕,仿若再如此下去,便会因窒息而昏沉过去。 终于,晏翊松开了口,宋知蕙颤着那发麻的双唇,不住地张口呼吸。 “杨心仪,你若是装的,孤不介意陪你玩,你若是真的病了,那孤亲自来为你医治。” 晏翊的气息也是乱的,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垂首便将那通红的耳珠含在口中。 “王爷……王爷不要杀我……我错了……”宋知蕙没有力气逃脱,只瘫软在他怀中,不住地喃喃哀求。 晏翊心头那股燥热,在这一声又一声的哀求中被慢慢浇熄。 他到底还是松开了她,望着那跪伏在地,颤抖不已的身影,他那脸上寒霜愈发凝重,最后转身离开,去了书房。 郑太医年岁已高,又有太医署官职在身,晏翊无法直接命他来兖州诊脉,便只好书信一封。 信中他隐去了宋知蕙的身份,只道遇见一个患有心症之人,此人为女子,多年前曾亲眼目睹家眷遇难,当时并未有何异样,还能独自一人讨生活,而如今,守在她身侧的下人死在了她的眼前,她却忽然受了刺激一般,被吓得时不时精神混乱,陷入一片惊慌之中。 明明从前所受刺激更重,为何那时的她未曾疯癫,而如今只是区区一个下人,便叫她失了神志? 晏翊问郑太医,此女的心病可是故意装的,若不是装的,那有何法子可医。 这封信晏翊让暗卫加急去送,来回顶多十日他便能等到答案。 整个白日,晏翊离开后便未曾再回寝屋,直到夜里他才露面。 宋知蕙那时已经躺在床榻上睡去,他洗漱之后,缓步上前,掀开床帐,也躺了下去。 原本赶路多日,路上又遭了多次暗杀,晏翊几乎一直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昨晚终是回了府邸,却还是折腾了一夜,未能好好休息。 今晚的晏翊的确是乏了,他躺在床榻上,不打算再去做什么,只想合眼睡觉,但在临闭眼前,他还是朝着里侧的宋知蕙看了一眼。 床帐内那幽兰的光线中,宋知蕙背对着他,玲珑的身姿就在他手边,那一头飘着淡香的墨发也在他眼前。 晏翊喉结滚动,勾起一缕发丝在手中,冰凉又丝滑的触感,让他压了多月的那团火又渐渐燃烧起来。 黑暗中,宋知蕙缓缓睁开了眼。 她知道他在动她的头发,也知道他此刻的粗沉的呼吸代表何意。 在突然的疯癫与佯装不知中,宋知蕙忽然有些犹豫。 晏翊的性格向来难测,她从昨晚到今晨的几次试探里,虽最后皆是晏翊让步,可明显他已经快要压抑到了极限。 如果她此刻发疯,他可否还会选择退让,是强压下心头躁动,将她紧紧锢在身前,如昨晚一样与她相拥而眠,还是说会暴怒之下,直接将她强要,若强要时看到身前那道痕迹,他又会做出如何的疯事? 赵凌已死,他心里的那份狠戾便只能宣泄在她的身上。 宋知蕙有些不敢赌了,可万一她不发作,晏翊又是那般心机诡诈之人,他会一步步试探,一点点得寸进尺,到那时若让他看到这印记,以他的智谋来看,定然能猜出些什么来。 到时的她只怕会更惨。 两厢比较,宋知蕙只得继续试探,她如睡梦中的人被轻扰到一般,蹙起眉头低低地哼咛了一声。 身后的手顿了一下,但随即那手臂直接压上,从后将她揽入了怀中,宋知蕙自然又要一番挣扎叫喊,却见晏翊直接翻身而上,再次将那些尖锐的声音全部封在了喉中。 他已然意动到了极致,隔着薄被都能感觉到那股坚硬。 宋知蕙料到晏翊许是会强上,却没料到随着她呜呜咽咽的哭求,那翻涌而出的意动会被再次浇熄。 到了最后,又如昨晚一样,她带着满身的疲惫,沉沉睡在了他的臂弯中,他压住所有的欲念,也合上了眼。 翌日,晏翊起身下榻时,外间天色还未明亮,他穿好衣衫掀帘而出,来到外间的罗汉椅上小憩。 目光扫过屋中地毯时,他眉心微蹙,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 去年深秋之时,他应当已经碰过她了,是用那头墨发。 而今年的深秋,他还在罗汉椅上,她却从地毯上去了他的床榻。 晏翊冷冷勾起唇角,带着几分自嘲。 原来已经一年了,他不仅未曾倦她,想要的似乎还更多了。 不得不说,她杨心仪的确是有本事的,能让那赵凌豁出命跑来寻他,也能在他面前百般折腾还能安然无恙。 昏暗中,晏翊的指节在那身旁的四方小桌上轻轻地叩着。 她能从死人堆中爬出,孤身一人走到幽州,能一次又一次在这一年中与他周旋,她这般坚韧,这般聪颖果敢,会因为死一个赵凌而大受刺激? 除非她爱那赵凌至深? 嗤,晏翊冷嗤,他不信。 可若是故意装成这副模样,那又是为何? 不愿他碰? 他碰的还少,何处不曾被他碰过? 晏翊停下了手中动作,再次缓缓起身,来到帘后朝那床榻上熟睡之人看去。 她莫不是想故意惹他嫌恶,可以她的聪慧难道猜不出,他若真厌了她,必定是要夺了她性命的。 又或者是……她已经认准了他不会杀她。 这个念头生出的瞬间,晏翊那双冷眉骤然蹙起,心口涌出的烦闷让他脸色极为骇人。 他冷冷移开视线,推门走了出去。 再有几日,待那郑太医的信一到,一切便有了定论。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晏翊白日尽可能与她避开,待到了夜里看寝屋熄灯之后,他才会回到房中,强行揽她入睡,若是哭叫,便用唇来堵,总之,她折腾不了多久就会累得放弃抵抗。 第五日晌午,暗卫送来一则消息。 顾若香身边的婢女安宁寻到了。 这安宁比云舒机灵许多,赎身当日就先出了山阳郡,到了三日后出了兖州,最后寻到她时,她人在豫州,在当地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帮人照顾孩子。 通常这般村户的人是请不起下人的,所以两人的雇佣关系多是口头协议,你今日来我家帮忙照顾一天孩子,我当日就能将工钱给你,你若做得好,日后还会来寻你,做的就是一个口碑,哪里还会去管身契之类的文书。 如此才增加了暗卫寻找的难度,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凡她走过正路入州城,就会留下痕迹,只要想寻还是能寻得到。 到底是机灵,那晚一看到暗卫现身,安宁便立即跪在了地上,没有半分争辩,也不得暗卫使出什么手段,便一股脑全部交代了。 说的都是实话,她知道顾若香打算自缢,也知道宋知蕙可能要逃,所以拿了银子立即给自己赎身,没了命般跑去了豫州。 晏翊让侍从将安宁带到面前。 这是安宁第一次见到她,扑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那强烈的威压让她一开口牙根都在打颤,“奴婢……奴婢知错了,求王爷开恩。” 如今一听到这番话,晏翊那眉心便倏然蹙起。 屋内阴郁更重,连侍从都将头垂得更低。 半晌后,那沉冷的声音道:“孤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当天给宋知蕙送午膳的人便是安宁。 云舒也在场,三人碰面时皆落下泪来。 “可有责罚你?” 面对宋知蕙的关切,安宁哽咽着摇了摇头,“奴婢害怕,见那暗卫的时候便什么都说了,娘子可会怨我?” 宋知蕙垂眼道:“怎会怨你,是我连累的你,那此番回来,可是签了死契?” 见安宁点头,宋知蕙眉眼间郁色更重,又道了一遍,“是我连累你了。” 安宁极有眼色,赶忙道:“娘子不要这样,无妨的,总归都是伺候人的命,要不是娘子,我自己也是没法赎身的。” 说罢,她擦掉眼泪,上前道:“倒是娘子,这些日子受苦了。” 此话一出,一旁的云舒没有什么反应,宋知蕙却是忽然抬了眼皮,但很快又缓了神色。 她用过膳后,想趁着午后日光好,去院中消食。 这三月以来,皆是云舒去与刘福知会一声,刘福允了她便能出门,但还是出不得安泰轩。 如今晏翊回来,便是云舒去问晏翊。 云舒离开后,安宁便来到宋知蕙身前,帮她系那披风,“娘子往后可有何打算?” 宋知蕙还是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安宁又拿手炉给她,“就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吗?” 宋知蕙抬眼看她道:“你回来后,可曾见过王爷?” 安宁愣了一瞬,赶忙摇头道:“没有,王爷哪里会见奴婢,是那刘福公公领奴婢过来,说要奴婢以后踏踏实实伺候娘子。” 宋知蕙继续问道:“那刘公公可有与你说什么?” “没有啊……只是一些要奴婢小心着伺候之类的话。”安宁疑惑道,“娘子问这些做什么?” 宋知蕙朝她淡淡一笑,“没事,就是怕他们训责你,云舒那时候回来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安宁暗暗松了口气,笑着道:“娘子放心,奴婢没事的。” 云舒回来后,三人去了后院消食。 深秋午后的日光落在身上,带着浓浓暖意。 安宁见四周无人,便再一次上前低声道:“娘子,我们日后该怎么办啊?” 宋知蕙闭着眼晒那日光,淡淡道:“这里是安泰轩,是王爷的主院,我如今能住进来,是多少人修不来的福气,有什么怎么办的,住着就是了。” 安宁似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愣了一下后,又蹙眉问道:“那娘子梦魇的事该怎么办?” 宋知蕙缓缓睁开眼,朝她看来,“你知道了?” 安宁压住心中慌乱,点头道:“奴婢……奴婢听刘公公说的,他让奴婢夜里要多仔细些伺候娘子。” 宋知蕙叹了口气,那眼中浮出几分哀怨,不等安宁追文,自己幽幽地开了口,“我的确会梦魇……每晚都会做同样的梦……” “我会梦见自己被断了手脚,泡在那坛子中……”宋知蕙垂眼落下泪来,搁在身前的手也开始隐隐发颤,“还会梦见……王爷立在我身前,用那剑断了我的……我的……” 破笼 第54节 宋知蕙没能说完,便掩面痛哭起来。 云舒见状赶忙拿出帕子朝她递去,“娘子不怕了……没事的,是梦而已,王爷不会的,不会的……” 安宁怔住了神,片刻后也赶忙蹲在她身前温声去哄。 与此同时,晏翊那盼了多日的回信送到了书房中。 那手中沉甸甸的信件是郑太医执笔而写。 郑太医向来细腻严谨,从分析病情到如何判断真假,再到如何医治,密密麻麻写了整整五页。 晏翊翻开第一页,这第一句还是与府内郎中所说一致,说这心病难医,且不好断定。 不过他还是根据晏翊所述,试着去分析这女子得了心症的原因。 “此女精神之变,并非不可理解,往昔亲眷惨死眼前的惨状,虽未即时表现出影响,但其伤害早已深植于心,如今其常伴身侧的下人之死,恰似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得那些积攒在心底多年的伤痛,全然而出,这才使得其恍恍惚惚,惊惧不安……” 看完这第一页的病因,晏翊沉沉地出了口气。 他暂且没有去看如何医治那几页,而是直接抽出最后一页,去看到底该如何断定此症真伪。 “心症难断,然非全无办法。若王爷意要探其究竟,不妨一试此法,虽非万全之策,亦可窥见一二。” 郑太医写下一道安神药方,叮嘱此药久服会伤身,偶有一两次便不打紧。 “王爷可言此药为驱寒之效,令其服用之后,观其神色,待药效渐起之后,此女应觉得身心平静,此时王爷可去尝试,若其骤然发狂,惊惧挣扎,那便可能是故意为之,意在装疯。” “反之,若此女只是双眼迷离涣散,王爷尝试时也只会略微畏惧,而不曾激烈反抗,则极有可能是真心受惊,得了心症。” 晏翊抬起眼来,默了片刻后,出声唤来刘福。 第五十三章 不想将这心症治好? 宋知蕙在院中消食回来, 刘福已经候在了门外,笑眯眯上前对她道:“那郎中前几日给娘子请过平安脉的时候,特地与老奴说了, 娘子去年受过寒,今年眼看要入冬, 必得提前驱寒护体, 这样今年的冬日就不易受凉了。” 宋知蕙“嗯”了一声, 客客气气应谢。 回屋只坐了片刻, 那驱寒的汤药便送到了宋知蕙面前。 刘福没有退下,还是笑着与她道:“娘子快些趁热喝吧。” 宋知蕙心中隐隐觉出有些不对劲,但转念一想,若晏翊想要害她,又何须这般欺哄?以他的性子, 会直接掰开她的嘴强行灌下。 宋知蕙将药端起,一股浓浓的苦涩钻入鼻中, 她没再犹豫, 一口气喝了干净。 刘福满意地点了点头,收了药碗退出门外。 别说这一晚汤药喝入腹中,身上瞬间就生出了一股暖意。 一连几日的夜里都要晏翊同眠,宋知蕙自然睡不踏实, 再加上时不时还要装作一副疯癫状, 每次装完都要将她累得满头是汗,这便指望着每日午后的小憩来补眠。 落下床帐后,云舒和安宁便退到了寝屋外。 宋知蕙打了个哈欠, 那眼皮刚要合上,就听外间传来推门声。 她心里咯噔一下,朝着帘子的方向看去。 往常这个时间晏翊会在书房, 今日却是破天荒跑来寻她,莫不是也要午憩? 宋知蕙正琢磨着,那帘子一动,晏翊缓步进了屋中。 “睡了?”他嗓音微黯,眸光也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古怪。 宋知蕙再次想起方才那碗汤药来。 她一时没有发作,而是缓缓撑坐起身,未掀床帐,轻声与他回话,“尚未。” 晏翊一步一步朝床榻走来,宋知蕙也慢慢朝后退去,最后整个后背都贴在了床榻最里侧。 撩开床帐,晏翊坐在榻边,侧过身朝她伸手。 “过来。”他声音虽冷,但语气明显比从前平缓了不少。 宋知蕙垂眼没有动。 晏翊耐着性子又道一遍。 宋知蕙还是未动,晏翊稍一俯身,那手掌便握在了被中的脚踝处。 宋知蕙故作惊愣了一瞬,然很快便用力要将被中的小腿抽回,可晏翊的手劲实在太大,那如铁铐一般的手掌,将她的脚踝紧紧拷在原处。 宋知蕙终还是如之前一样,开始惊叫挣扎,不住哭求,“王爷……妾错了……” 晏翊坐在榻边冷冷地望着她,什么也没说,也没做,就这样一直望着,待片刻后,他缓缓松开了手,起身朝屋外走去。 待他离开,云舒很快进屋,打了水帮宋知蕙擦洗面上泪痕,宋知蕙觉得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简单洗漱之后,她又是累得筋疲力尽,躺在床榻上沉沉合了双眼。 晏翊去了书房,刘福上前来报,将安宁方才与他所说全部转述了一遍。 晏翊在听到宋知蕙哭着阐述梦境中的景象时,那一直垂着的冷眸忽然抬了起来,“她每晚被惊醒,皆是因为此梦?” 刘福点头道:“宋娘子是这般与安宁说的。” 想到她在身前那涕泪直流的模样,晏翊长出一口气,揉着眉心让他继续说下去。 到了夜里,还是熄灯后晏翊才进屋,一如既往折腾一番,最终宋知蕙累倒在他臂弯中,两人相拥而眠。 第二日午后从院子消食回来,刘福又端出汤药给她。 宋知蕙却是在喝了一口后,忽然停了下来,“是换了药方吗?” 宋知蕙不通药理,但还是能喝出今日的药与昨日的味道是有差别的。 刘福笑着与她解释,因晏翊吩咐给她的药不能有损身体,那郎中便在药方中做了调整,且不止今日的药方会调,这几日的药方都不相同,但终究都是避寒护体的良药。 宋知蕙还是觉得有股谁不出的古怪,但喝完药之后,她身体又的确会生出暖意。 还有一桩怪事,午憩之后,晏翊又一次来寻她,没有激烈的对抗,只是拉住她手腕,静静看她在榻上哭闹,待片刻后,他又起身离去。 一连几日皆会如此。 以至于宋知蕙每次喝完药以后,都会习惯性地躺在床上等晏翊,等他离开后,她再踏踏实实去午憩。 到了第五日的一个午后,外间天色有些阴沉,宋知蕙用过午膳后未曾外出,而是在屋中看书。 晏翊来到书房的窗子后,看到刘福提着食盒进了寝屋后,他慢慢落下窗户,回头望着那房中冒着龙涎香的铜鼎出神。 这五日药方一直在变,却都是真正驱寒护体的药,只有今日这副,才是郑太医的药方。 晏翊知道宋知蕙向来细腻多察,又聪慧过人,头一日去给她送药喝,她自然会警惕,万一她识得药草或是觉出端倪,那他的试探便会落空,真伪依旧难辨。 所以晏翊才一连五日,皆给了她驱寒的药,要她养成习惯,放松警惕,到了真正要试她这日,才知她到底是真是假。 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晏翊敛眸朝书房外走去。 寝屋的宋知蕙此刻已经上榻,也不知怎地,今日这服药喝进去后,身体虽有暖意,却是让她觉得异常沉困,只这短短片刻时间,就打了好几个哈欠,那眼皮似都要睁不开了。 原是想等晏翊走后再睡,可谁知就这样等着等着,宋知蕙竟合上了眼皮。 待猛然一个激灵睁开眼时,晏翊已经坐在床边,手掌正在她手腕上握着,他动作很轻缓,不似前几日那般用力在桎梏,但那双望着漆黑的眼睛里,依旧是沉冷的审视。 宋知蕙觉得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应该是惊慌才对,可不知为何,睁开眼睛的瞬间,她竟觉得有股异样的平静感。 而晏翊在意识到她并未惊慌失措地躲避,那眉眼间的沉冷竟也多了丝少见的和缓。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凝结,屋内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但很快,这片静默便被一声尖叫所打破。 宋知蕙抽回手,从被中爬起,惊慌失措地躲在那床尾。 晏翊没有去拉她,也没有起身,而是背对着她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待片刻后,在宋知蕙一遍又一遍的低喃哀求声中,他缓缓回过头来。 这一瞬间,宋知蕙只觉有只无形的大掌,一把捏在了她的心脏上。 “杨心仪。” 他用极为平静的语调唤她,可这股平静却让她顿觉毛骨悚然,一时间甚至忘了呼吸,只下意识屏住气,用那泪眸怔怔地看着他。 晏翊没有在说话,只在临走前,朝着宋知蕙诡异地勾了下唇角。 直到他走后,宋知蕙都未曾回过神来。 她总觉得自己何处似是出了岔子,可不知为何明明思绪烦乱,有一堆事情想梳理清楚,却无法深思,只觉脑袋发沉,不知不觉便倒头睡下,待再度醒来后,已是入夜。 屋内屋外皆是一片昏暗。 “云舒?”宋知蕙哑声朝外唤道。 无人回应,诡异的幽静中,传来了一声轻嗤。 宋知蕙这才看到,原晏翊就在屋中,坐在那两丈外窗后的桌旁。 不必去装,此刻的她已是被他这般行径吓到头皮发麻,可通常两人这般远的距离时,她并没有犯过病,此刻便压住心中不安,低低朝窗子那边唤了一声,“王爷?” 一束火光在屋中亮起。 晏翊打开火折子,点了桌上的灯。 “太医署的郑太医,最擅心症。”他面前放着几张信纸,一面说着,一面拿起其中一张看,“年初孤回京后,特地询问过有关孤这心症一事。” “孤能触你,是遵了循序渐进之法。”他抬眼朝床榻扫了一眼,指着那信中的几行字道,“郑太医特地写明,如今你所患心症,也可依照此法来医。” “王……” “不想将这心症治好?”晏翊幽幽抬起眼皮,朝那正欲开口的宋知蕙看去。 “想……”宋知蕙只觉心跳蓦地加快,几乎是下意识便应了一声。 晏翊满意颔首,收回视线重新朝信上看去,一字一句念出声来,“此女之所以表现出极度恐慌,乃内心缺失信任所致,故对其治疗之时,尽可能让其莫要再次受惊。” 念完,他抬眼问道:“你觉得郑太医所说可有错处?” 宋知蕙摇了摇头。 “那便先从最初的阶段开始。”晏翊垂眼,继续念道,“起初可在此女情绪平缓之时,尝试对其轻触,若其稍有惧意,便即刻松开,断不可强求。” 念至此,晏翊再度抬了眼皮,“你觉得如何?” 破笼 第55节 宋知蕙一时哑然,但一触到晏翊那幽深的眸光,便觉得他似是已然将她看透一般,她深吸一口气,低道:“那便依……依太医所言,若妾实在害怕……王爷……王爷莫要强求。” 诚如信中所述,她一旦觉出畏惧,他便会将她松开,至于这个阶段要持续多久,信中并未明说,只提醒晏翊需有足够的耐心才可。 “唔。”晏翊似是忽然看到了某句话,那沉冷的眉宇微挑,“他说若你实在害怕,最初的阶段,可以先将眼睛蒙上。” 晏翊眯眼做深思状,搁下手中的信,缓缓站起身来,提步走到衣柜前。 他的柜子里已经皆是宋知蕙的衣裙。 他指尖在一众衣裙中缓缓滑过,最终停在一件红色里衣上。 他指尖微勾,那鲜红里衣便滑落在他掌中,只稍一用力,丝绸破裂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他用两指夹着一条红色绸带,背着窗后的那道橙光,一步一步朝着床榻走来。 “孤怕吓着你,这丝带便由你自己系上。” 他停在床榻边,手臂用力一挥,一道鲜艳的红色从空中缓缓而落。 第五十四章 渗出血迹的烙印 这是晏翊自幽州回来后, 头一次私下与宋知蕙独处时会保持距离。 他端立在屋中,并未上前,一手负在身后, 一手朝着床榻上的宋知蕙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不紧不慢道:“待你全然准备好了, 孤才会过去。” 晏翊何曾这般耐心过? 想到午后晏翊回过头来朝她笑的神情, 宋知蕙又觉得一阵心慌, 总觉得何处出了岔子。 她慢慢从最里侧朝外挪, 颤着手将床边的红色绸带拿起,一副不敢抬眼朝晏翊看去的模样,在拿起绸带后,便又立即缩了回来,却迟迟没有将绸带系上, 但那心口的起伏却是更加明显,仿佛不知何时就会叫喊出声来。 似是看出了宋知蕙的意图, 晏翊幽幽地开了口, “需要再朝后退两步么?孤记得之前这个距离的时候,你似乎并未犯过心症。” 这句话表面是在询问宋知蕙,实则是在提醒她莫要将戏做的太过。 此话一出,宋知蕙心头又是陡然一紧, 她只得颤颤巍巍抬起手臂, 将那绸带系在眼前。 陷入黑暗的瞬间,耳旁似也忽然没了声响,周遭一切静止般, 只剩下她不安地心跳声。 忽然,似有什么东西从她鼻尖轻拂而过,如鹅绒般轻柔, 带来细微的痒意。 “王爷?” 宋知蕙一开口,声音有些发颤。 晏翊未曾回话,又用那手中的羽毛在那耳珠上轻轻拂过。 宋知蕙明显又是一怔,朝床榻里侧缩去,许是太过紧张,她脸颊已是微红,耳珠也逐渐深了颜色。 以晏翊的身手,若不想让人听到,便是到了那人身后,那人也察觉不出。 宋知蕙此刻便是如此,她知道晏翊定是来了床榻,却不知他具体方位在何处,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晏翊真正的用手碰到她,或是在她身前说话,她便立即发病。 可晏翊不知为何,今日极具耐性,竟能忍着一句话也不说,且也未曾用手来碰她,只又用那轻柔的羽毛,从她脸颊扫过,不重不轻滑落在了脖颈处。 宋知蕙呼吸微乱,将身前蜷缩起的双腿也抱得更紧。 羽毛在手中反转过来,用那颇为尖锐的羽根,顺着锁骨朝肩头的方向轻轻划出一道浅白色的痕迹。 耳旁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原本只会生出略微的痒意,此刻却被无限放大,让人顿觉头皮发麻,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微颤。 “呵……” 宋知蕙忽地吸了口气,是那羽根倏然点在了浑圆上。 明明穿着衣衫,晏翊却是能不偏不倚一眼就寻到位置,那原本小小的一个点,在时而轻柔,时而微重地点压下,很快就有了变化。 可就在那羽根准备换去另一边时,宋知蕙忽然将双膝抱得更紧,彻底挡在了身前。 晏翊冷眉骤蹙,脸色也忽然沉下几分,那喉中的干涩让他此刻想要将那碍事的双腿,直接拉开后,如那晚在降雪轩一般,与她直接融合在一处。 但最终,他还是强缓了那凌乱的呼吸,生生压下了所有念想。 久忍后的宣泄,似是比想做便做有时候来得更让人期待。 晏翊收起羽毛,意味深长地望着面前只咫尺距离的这张脸。 便是这样一个东西,让他策马奔了三日未曾合眼,让他一次又一次去做退让,但凡换一个人,那人也该死八百次了。 骤然的安静让宋知蕙不知所措,她正要开口说话,却忽感眼前红绸微微一沉,似有轻柔之物在上面不重不轻地压了一下。 宋知蕙有些怔然。 晏翊已是离开床榻回到了窗后桌旁,他端起水杯,将唇瓣上的清香与水一并送入了喉中,但喉中的干涩有了些许缓解,他才终是出了声,“今日便到此处,如何?” 宋知蕙此刻才意识到晏翊已经不再身前,她回过神来,微哑着嗓音“嗯”了一声,摘下红绸。 晏翊立在窗后,背对着她,抬手收走了桌上信纸,临出里间之前,他对宋知蕙道:“明日入夜后,孤再来寻你。” 宋知蕙再次愣住,有些不可置信,但正如晏翊所说,今晚他未曾如之前那般,强揽着她入睡,而是洗漱后睡在了外间的罗汉椅上。 到底下午那一觉睡足了,夜里宋知蕙便极有精神,在寅时人最困乏的时间,尖叫出声,口中不住地喊,“王爷不要杀了,不要杀我……” 外间罗汉椅上,晏翊原本以为今日分开睡,能睡得踏实一些,却没想还是被她这一声叫喊猛然惊醒。 他慢慢掀开眼皮,待里间动静慢慢小了,才又缓缓合上了眼。 到了第二日夜里,晏翊准时来到里间,却是看到宋知蕙的时候,脸色倏然沉了下去。 宋知蕙多少是存了几分故意,将那领口系得极高,几乎是只露出了一张脸给他。 “妾觉得冷。”她垂眼道。 这明晃晃的挑衅并未将晏翊激怒,他敛眸冷笑,“无妨,孤命人去备池房,那池子里的水正好可以驱寒,往后在池房也是可以。” 晏翊说完,便要出声唤人,宋知蕙却是心头一紧,赶忙拦道:“不必,妾不冷了。” 说着,她赶忙脱去了最外层那件裙衫,只着一件单薄里衣,便朝晏翊道:“王爷,开始吧。” 晏翊缓步来到屋中,望着缩成一团的宋知蕙道:“昨日成效不错,孤未曾惹你畏惧,今日便依旧如此,可好?” 宋知蕙点了点头,正要用红绸去遮眼时,却见晏翊拿出一支毛笔。 见她细眉拧起,晏翊不冷不淡道:“怎么,你可用它来触孤,孤却用它触你不得?” 宋知蕙哑然,只好继续用红绸先将眼睛遮住,只这一次,她系的时候故意松散了一些。 晏翊不动声色来到榻上,那沾了水的笔尖将昨日羽毛所触之处,皆走了一遍,但因宋知蕙已有了准备,那双膝紧紧环在身前,挡住了去处。 只是短短片刻,她又一次来挑衅他。 晏翊匀了几个呼吸,再次压住心头那团火,用笔杆在她耳后画过一笔,带着湿润的微痒让她缩了缩脖子,索性将脸也埋进了膝前。 墨发从她身后滑落至两侧,其中一缕发丝落在了晏翊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呼吸再次凌乱。 晏翊反手轻握住那捋发丝,从前用这墨发时那种怅然的舒意,瞬间涌上心头,那衣摆下早已意动之处,已随着他的呼吸而隐隐起了跳动。 可就在此时,红绸倏然松开,从宋知蕙眼前滑落。 抬眼的刹那看到晏翊就在面前,且手中还握着她的发丝,宋知蕙很合理地开始惊叫起来。 她惊恐地落下眼泪,不住朝着床尾蜷缩,这逼真的程度比戏台子上那些名角还要让人信服。 可晏翊并未离开,而是坐在榻上冷冷望着她,“待你哭累了,孤再继续。” “王爷!”宋知蕙涕泪直流,哭求他道,“放过妾吧……求求王爷了……王爷不是说了……不会强求,若妾害怕就不治了么?” 晏翊知她定是故意将绸带系的这般松,待他上前之后,稍一晃动那绸带便会松开,到时只需如眼前一样装作受惊,便能让他不得不离开。 感受到宋知蕙再一次的挑衅与愚弄,晏翊心头的火气还有那久忍的念想在这一刻几乎要爆发而出。 “王爷……求求你,妾真的害怕……”宋知蕙也低了语调,抬起那泪眸朝他望来。 眸光相视的瞬间,晏翊心口那股烦躁再次翻涌而出。 他忍了这么久,还能耐下心来陪她演,昨日他胀痛成那般模样,不还是没有将她强要,结果她倒是好,这才第二日便沉不住气了。 晏翊越想那脸色越沉,他手中的毛笔直接断在了他的掌中。 宋知蕙听到声音,抬眼扫了一下,随即那张布满泪痕的脸陡然失了血色。 她得心症是假,但畏他却是真。 晏翊看得出来。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沉着那骇人脸色大步而出,来到外间后,扬声让门外那两个进屋伺候。 云舒跑去拎热水,安宁则进到里间开始安抚宋知蕙。 晏翊坐在罗汉椅上,拿起手边早就凉透的水,全然灌下,试图浇熄心口的那团火焰。 “娘子别怕,是奴婢来了,奴婢陪着娘子,不会有事的。”里间先是传来了安宁的声音,随后便是宋知蕙哽咽地回答,“我是真的怕……怕他将我放入坛中,也怕他手起刀落,让我身首异处……” 晏翊那团火似是更旺。 他对她这般,她却将她同那二人比。 “怎么可能呢?”里间的安宁不似云舒,虽听说过晏翊狠戾,却未曾亲眼所见,恍然听到宋知蕙这般说,便连连摇头否认,“那都是娘子做的噩梦,做不得准的。” “不是梦……是真的……”宋知蕙声音里透着绝望,“他说过会亲自将我割喉……他说过的……呜呜……” 那是年初上元日当晚,就在他书房中,他用那鞋靴抵在她下颚处,让她抬眼与他直视,一字一句地说,明年今日,他定要将她亲自割喉。 帘子两端,皆有了一瞬的沉默。 “不会的。”安宁的声音打断了这份沉默,“王爷多宠护娘子啊,怎么舍得伤害娘子,你看看这么多年来,有哪个娘子能住进王爷寝屋?” 宋知蕙没再开口,但她心里却是知道,哪里会有真正的宠护,她自跟在了他的身边,哪一日不是提心吊胆的活着。 他用她智谋,用她身子,可如今他被禁在兖州,朝堂上已无需他过问,而这身子上还有着赵凌的痕迹。 他定然不会接受,在看到那痕迹时,他是会直接杀了她,还是说要将那皮肉先削了去? 宋知蕙的心症是装的不假,可她是真的害怕晏翊,真的怕。 怕到他手臂一抬,便会想到赵凌的头滚落在她面前的场景。 宋知蕙真真切切地落下泪来,“宠护?一个男人的宠护会有多久……” 宋知蕙知道眼下的晏翊的确待她是在意的,否则她怕是早已死过无数次,可这份在意会有多久,没有人能知道,尤其他已是知道了治那心症的法子,待有朝一日他可用之人变多,她便不是那个唯一。 所谓的在意,所谓的爱,是最不牢靠的东西。 破笼 第56节 宋知蕙不会信的。 她唯有自救,绞尽脑汁地自救,拼尽一切地自救。 安宁见她不再说话,只漠然垂泪,便朝帘子那边看去一眼,压了几分音量道:“娘子若实在忧心,可想过为王爷添个子嗣?” 宋知蕙缓缓抬眼。 安宁以为有戏,便继续道:“奴婢这几月离开之后,一直在外面帮人带孩子,那孩子奶胖奶胖的,可好看了,成日里在怀里对着人笑,娘子看到自个儿孩子那张笑脸,便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真的。” “再说,”她又低了低语调,“有了子嗣傍身,便是日后没了宠爱,王爷也断不会将娘子如何了,到底娘子也是王府长子的生母。” 宋知蕙忽地想笑。 那晏信是入了族谱,养在膝下八年的养子,不还是被晏翊直接割了喉,所谓子嗣的生母,对他而言又能有何要紧。 再说那郭氏,也是晏翊曾称呼为母后的人,可到了最后,又是何等模样? 还有赵凌,他与广阳侯皆为大东立下军功,不还是死在了晏翊的手中。 她凭什么认为,晏翊不会杀她? “安宁,我未曾与你说过,所以你并不知晓。”宋知蕙长出一口气,朝她淡淡弯了唇角,“我是从青楼出来的,一早就喝过那绝嗣汤,又如何能生出子嗣呢?” “再者……”她顿了顿,也低了声音,“这世道烦乱,生孩子出来做什么,我又能给她什么,我什么都给不了他,我甚至连个安稳的住处都给不了她,生下来也只是让她跟着一并受苦罢了。” 帘子两端,再次陷入沉默。 片刻后,帘子那边传来晏翊微冷的声音,“靖安王府不是你的住处?” 宋知蕙心口倏然一紧,抬起泪眸朝那帘子看去。 “你这般说词,可是还打了那逃离的念头?” 话落,屋内仿佛被冻结一般,冷得人莫名想要打颤。 帘子一动,沉冷的身影迈入屋中。 床榻上顿时传来一声惊叫。 “怎么,孤这般耐心与你治病,未曾将你治好不说,还让你病情加重,如今这般远的距离看见孤,都要犯那心症?” 晏翊朝着安宁挥手,安宁立即退去屋外。 他一面朝床榻走来,一面沉冷着声道,“那日你说会安心等孤归家,但等到最后,你却等去了旁人的怀中。” 晏翊原是不想再提,反正那赵凌已死,可今日听到宋知蕙这番话,他才是真正的明白过来,她对他这般抗拒,只是因为她根本未曾在意过他。 所谓归家,又是那花言巧语,为了欺哄愚弄他的把戏。 所以那晚她在他面前做出那般乖顺迎合的模样,也只是为了稳住他。 “孤给不了你安稳之处,赵凌可以,是么?” 晏翊宽大颀长的身影来到床榻边,那面容在背光之下显得尤为阴沉可怖。 宋知蕙自己也是分不清此刻的绝望与泪水,究竟是在做戏,还是真。 “哦,孤忘了,在你面前又提了赵凌的名字。”他朝她沉沉一笑,“你的心症这般严重,看来郑太医之法并不管用,那索性便试试以毒攻毒,如何?” 晏翊话落,直接上了床榻,随着绸缎被撕裂的声音,那被紧紧锢住的双手,未能去将浑圆之上的印记挡住。 而眼前片白皙到几乎发光的皮肤上,连一根发丝都显得格外地明显,更何况是那曾经被狠狠咬过一口,渗出血迹的烙印。 第五十五章 可还怕孤杀了你 晏翊什么样的伤痕没有见过。 便是那被狼啃过的伤口, 他也一眼能辨识得出。 他一只手掌捂住宋知蕙两只手腕,用力抵在那梨花木雕纹床头上,另一只手朝那白皙上的粉褐色印记抚去。 他微眯着眼, 用指尖沿着略微凸起的痕迹上缓缓触了一遍,那原本带着愠怒的神情, 此刻却静得骇人。 “王爷……”宋知蕙的声音里除了惊惧, 还有透着一股求生般的乞求, “放过我吧……” 晏翊没有抬眼, 幽深的目光还在那痕迹上落着,“孤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可得了心症?” 他的手还在沿着那痕迹,轻轻地抚触着,那冷然的声音里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 “想好了再回答孤。” 简单的一句话,却是让宋知蕙瞬间头皮发麻, 比方才在这痕迹露出的刹那, 还要让她胆寒。 “我不知道……”索性合了眼,任泪水从眼尾划过脸颊,沾湿颊边乱发,“那些噩梦我是真的会做, 看到王爷时我也是真的会惧……” “你是怕孤, 还是怕孤看见这个?”晏翊的手指终是停住,就停在那最淡褐色的痕迹上。 宋知蕙依旧不敢睁眼,颤了许久的唇, 才哽咽着开口道:“我怕死……” 这三个字虽然颤抖,但字字清晰。 晏翊没有说话,只忽地弯起唇角。 她的确该怕, 因他不止一次动了想要杀了她的念头,便就是在此刻,他心底也还是存了这个念头。 恨不能抬手便将她脖颈捏碎。 可他还是未曾动手。 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普天之下他晏翊想要的女人,哪个要不来,哪个敢推拒,偏就是她,一次又一次挑衅他,一遍又一遍将他戏耍玩弄。 感觉到晏翊指尖力道逐渐加深,宋知蕙明显抖得更加厉害,那颤动的肌肤就在晏翊指下,他自是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宋知蕙的恐惧在加深。 晏翊松开了手,“你以为孤看到后会如何?” 宋知蕙抽泣着道:“会……会杀了我,或是……削了我的皮肉……” “削皮?”晏翊冷嗤一声,“他何处未曾碰过,若要削皮,岂不是得将你凌迟?” 凌迟二字一出口,她又是颤了一下,浑身紧绷得更加厉害。 晏翊长出一口气,也合了双眼,许久后带着几分自嘲地开了口,“杨心仪。枉你这般聪慧。” 话落,晏翊翻身下榻,朝那屋外吩咐,让人立即去池房准备。 宋知蕙缩在床中,那眼中有不安,还有迷茫,似是根本不知晏翊到底要作何。 屋内无声到令人心惊。 片刻后,屋外传来刘福的声音,那池房已经备好。 晏翊阔步来到床边,抬手将宋知蕙从里侧拉了出来,顺手用大氅包住,横抱在了身前。 从寝屋到池房这一路,所经之处,所有侍从皆立即背过身去,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更不敢轻易抬眼窥视,待身后那带着隐隐肃杀之气的身影走远,众人才暗暗松了口气,重新转回身来。 池房的门被一脚踢开,刘福将身子躬得极低,连忙上前将门合上。 绕过屏风,晏翊的脚步终是停在了池边。 大氅抽开,宋知蕙毫无准备地坠入水中,她迅速从水中爬起,站在那里用力呛咳,而池边的晏翊,正在一件件脱去身上衣衫。 等她呼吸逐渐平缓,那宽阔身影也步入了池中。 晏翊手中拿着帛巾,朝她道:“过来。” 宋知蕙站在原地,没敢上前,晏翊深吸一口气,朝她走来,一手放在她脑后,一手用那沾了水的帛巾,帮她擦拭着面上泪痕。 可他前脚擦完,那眼泪后脚就跟着涌出。 眼看已是第三遍,晏翊手上动作已经开始变得有些不耐,宋知蕙用了抽搭了两下后,终是将眼泪憋了回去。 晏翊将她拉至池边,让她后脊抵在池壁上,“如何与他联系上的?” 他声音依旧冷然,还是让人听不出他此刻到底是何情绪,但显然,这句话让宋知蕙意识到,晏翊到底还是要追究这件事的。 “没有。”她如实回道,“我没有联系他,是他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的。” 晏翊幽暗的眸光并未看她,而是继续用帛巾开始擦拭她耳珠,又从耳珠擦她脖颈。 “我知道王爷派了暗卫在降雪轩,那几日我除了作画,旁的事什么也未曾做过,更是无从与人书信往来,而我屋中的草木灰与杏仁油,也全部让赵嬷嬷取走了……” 晏翊未说信与不信,擦完脖颈,又脱去了她的里衣,眸光在扫过那印记时,那看似平静的眉宇,倏然间多了几分沉冷。 宋知蕙深深地吸了口气,气息又开始隐隐发颤,“我所言句句属实,赵凌寻过来时,我也拒了他,可不论我怎么赶他,他都不走……” “我未曾骗王爷……我是要等王爷回来的……可、可……”说至此,宋知蕙绝望地合了眼,那眼泪再次垂落,“可他将我打晕,待我再次醒来时……已在马背上……” 晏翊不想在意,也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可此刻一想起他们二人共乘一匹马,在一起共度十余日,那已经压了许久的怒意,再一次不住翻涌。 他长出一口气,从池边的银盘中拿出香胰子,从她脸颊处开始揉搓,甚至连唇瓣都未曾放过,待脸上皆是泡沫之后,便用帛巾开始沾水来擦。 池房内只有水流与擦拭的声音,再无任何言语。 从脸颊到耳珠,再到脖颈与身前,直到那粉褐色的痕迹时,他手上力道终是加深,且唯有那一处,反复洗了数次,洗到那片白皙彻底成了绯红,他也还未停下。 还是一遍又一遍的擦洗。 直到那温热的泪珠落在手背上,晏翊才好似从某种情绪中回过神来。 “除了此处,可还有旁的地方?” 晏翊冷然的声音响起。 宋知蕙连忙摇头道:“没有,只此处……是因我拒了他,他气恼之下……” “闭嘴。”晏翊不想听这些,直接将她话音打断。 他继续帮她擦洗,仿若面前之人只是一个物件,而他也没有任何欲念,只想着将眼前之物清洗干净便是。 另一边虽没有留下印记,但还是在他反复的擦拭下,红了一片。 那浑圆之上的点,也是擦了许多遍,他知道他吃过,光是那三年怕是已经吃了上千次,如何能不仔细擦洗。 宋知蕙在这一遍又一遍的擦洗中,已是不再落泪,但那神情中的不安却未曾消散。 她身靠池壁,紧咬着唇,纵是不看,那自然的反应也是无法控制,尤其打过香胰子的地方,起了泡沫,那些泡沫让原本就光洁的地方显得更加顺滑。 洗净这两处,晏翊将她直接架起,让她坐在了池边上,仅一双小腿浸在水中。 池房里备着炭盆,就在宋知蕙身后便有两个,骤然从水中而出,她也并未觉得冷,只是此刻她居高临下望着水中晏翊,看他盯着自己时,心里没来由又是一阵慌乱。 这是晏翊头一次去观此处,咫尺的距离,比书册中还要细致。 破笼 第57节 看到这一幕,那早已意动之处,又开始隐隐胀痛。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用那香胰子开始擦洗,先是从腰腹开始,那细密的泡沫从腰间朝着水中滑落,拉出一道白色长线。 他淋水去冲,又用帛巾去擦。 眼前开始轻颤,尤其是淋在那垂眼便可观之处时,那里似也跟着动了一下。 晏翊眸光微凝,蓦地想起书册中的一幕来,想到那一幕赵凌从前做过,晏翊再次狠狠压住那隐隐作痛的意动,开始朝此处清洗。 与那粉褐色印记一般,此处也被他反复清洗,里外皆是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晏翊意识到,便是不必用那香胰子,也依旧滑手时,他终是停了下来,一把将她拉回水中。 不等她惊呼出声,那炙热的唇瓣便将她的一切声音堵在了喉中,久忍后的宣泄里带着浓浓压迫,还有那近乎要克制不住的疯狂。 从唇瓣到脸颊,到耳珠,再到脖颈,他所洗之处,皆布满了他的痕迹,直到那粉褐色痕迹落在口中之时,他眉宇间那狠戾的沉色终是不再隐藏。 突如其来的刺痛让宋知蕙抬手去推他,可垂眼迎上那阴鸷的眼神时,她忍着痛,颤着手缓缓松开。 浓浓的血腥充斥在齿颊间,晏翊缓缓直起身来,淋水让鲜血冲开,见那印记已被彻底遮盖,他才终是不再隐忍,直接上前揽住了她的腰身,用那手臂垫在她身后,以防那一次次的撞击,让池壁伤了她后脊。 这次之后,他问她可还怕他杀她。 宋知蕙如实地回了一个怕字。 第二次他吃了那浑圆,再次问她,“可还怕孤杀你?” 宋知蕙垂眼没有说话,但答案显而易见。 第三次,他让她吃了他…… 到了最后,已不知到底是几次,只知那池畔的油灯已经熄灭,幽兰的月光透过窗纸落在池中。 他含着她耳珠,沉哑出声,“如此,可还怕孤杀了你?” 宋知蕙已是无力到但凡他将手松开,她便能直接沉入池底的地步,她匀着呼吸,一时半刻已经无力开口回答。 晏翊没有强求,只继续哑声问道:“侧妃如何?” 宋知蕙倏然愣住,似不敢相信晏翊的话。 见她还是没有回答,那结实的臂弯再次用力朝着池壁上撞去。 “那便正妃。”他给出的是答案,而非在询问。 “妾身份如此卑微,恐担不起正妃之位。”她在沉默了许久后,终是哑然出声。 “杨歙之女配孤,担得起。” 随着一声沉闷喟叹,晏翊懈了力道,但齿尖的耳珠还是未曾松开,他细细吮着那耳珠,哑着再次问道:“可还怕孤杀你?” 幽兰的光线中,宋知蕙被遮着一层水雾的眸子,却是忽地闪过一丝光亮,只那一下,便又成了那副带着几分不安,染着薄薄水汽的可怜模样。 “还是……有一点怕……” 晏翊带着几分不舍地松开了口,他缓缓撑起手臂,望着眼前面容绯红的人,那惯有的沉冷神情中,竟头一次生出了一抹淡淡的温软。 “这一点怕,便留着。”否则以她的性子,往后岂不是要蹬鼻子上脸了。 说罢,他又垂眼看向那还在渗血之处,“除了赵凌,可还有旁人是孤不知的?” “妾的一切,王爷皆知,早已没什么可瞒的了。”宋知蕙也顺着他眸光看去,应是已经麻木了,所以那一处早已没有了任何痛意。 第五十六章 未免有些狠绝 宋知蕙已是彻底站不起身, 又是一路被晏翊抱回了寝屋。 两人同榻而眠,许久未曾这般安稳。 他将她揽在怀中,垂眼望着她, 语气里又是从前那惯有的嘲讽,“孤未曾想, 如今孤的医术这般高绝, 只几个时辰, 便能将人心症医好。” 宋知蕙累得不愿和他多说, 只看了他一眼,便朝他怀中靠去,俨然又是一副乖顺至极的模样。 晏翊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她。 很快,宋知蕙就合了眼皮沉沉睡去, 晏翊却是在她睡得正沉时,忽然朝她腰间不重不轻捏了一把。 宋知蕙陡然惊醒, 看到晏翊的瞬间, 似有几分怔愣,然很快便反应过来,蹙了那细眉道:“王爷为何如此?” “你说为何?”晏翊望着怀中之人,冷嗤一声, “孤没有在你耳边大喊出声, 已是仁慈。” 宋知蕙哑然,险些便忘了晏翊也是睚眦必报之人,这半月她佯装心症, 的确没少折腾晏翊,虽他未曾惩她,但他心里定还是憋着气的。 宋知蕙是真的疲乏至极, 没有任何力气再与他周旋,她抬起眼,望着那似带着一丝愠怒的眸子,哑声低道:“王爷可以这样报复宋知蕙,却不该这样报复自己的王妃。” 说罢,她又抬起头,在他下巴处轻啄了一下,温哄道:“睡吧王爷,只要王爷不再吓妾,妾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 晏翊原本是想要再讽几句,但那带着温湿的碰触,却是将他心头压得那些火气,瞬时浇熄大半。 还有剩下那一半,便等明日再与她清算。 晏翊紧了紧臂弯,那眼皮也渐渐合上。 待许久过后,屋内只剩二人冗长沉缓的呼吸声时,宋知蕙却是缓缓地睁开了眼,朝上首的男人看去。 晏翊此刻睡得沉稳,几乎毫无防备地让自己在她面前,可宋知蕙知道,若她稍有动作,他这双眼睛也会立即睁开。 宋知蕙又朝他枕下看去,那里压着一柄匕首,是晏翊方才上榻时,当着她的面压在枕下的。 这看似他未曾瞒她的举动,有与她交心之意,但实则宋知蕙如何看不出来,他意在警告。 他可以给她王妃之位,也可不记前嫌免了她的惩处,可若是她横生出任何逾矩念头,他还会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靖安王。 正如晏翊自己曾说过的那样,聪慧之人观其行,愚钝之辈听其言。 在她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与挑衅中,她知道晏翊对她动过无数次杀心,那狠戾决绝的话也是随口就能说出。 可即便到了现在,哪怕她佯装心症之事被拆穿,他依旧未曾对她出过手,且还许了她正妃之位。 从外而言,晏翊无异处于高位,她卑贱如蝼蚁一般,但在两人的较量中,宋知蕙知她已是渐渐占据上风。 可这眼前的上风能维持多久,若她在不经意间若触了晏翊底线之后,可还能安稳活下去,她并不敢言。 与虎谋皮,非长久之计。 宋知蕙收回视线,敛眸合上了眼。 第二日醒来时,已近晌午,她扶着床榻起身,那身下似还没有彻底恢复力气。 简单吃了些东西,宋知蕙便又想去床上躺着,刘福却是忽然来唤,晏翊要她去书房一趟。 宋知蕙扶着云舒,三步一停两步一歇,短短一截路,走了许久,终是到了书房。 晏翊唤她上前,将面前写好的信拿给她看。 这是要往洛阳给晏庄过目的信,在第一句晏翊便直接写明,他要娶杨歙之女为正妃。 宋知蕙脑中当即嗡了一声,抬起眼便朝晏翊看来,面上是遮不住的惊慌,“王爷不可。” 晏翊却是毫不在意,“有何不可?” 宋知蕙直接双膝落地,又是跪伏在了晏翊面前,恳切道:“杨家当初涉及谋逆之案,满门皆被下令屠之,若圣上得知杨家还有孤女未绝,王爷未曾惩处,反而要娶其为妻,这般无异于是在挑衅皇权,不仅将妾置于险境,许也会让皇上与王爷心生嫌隙。” 许是这段时间见得太多,如今看她跪在他面前,他便会下意识生出几分愠怒,“孤不怕,你也不必怕。” 宋知蕙看出他不悦,可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她软了语气,缓缓抬头朝晏翊看去,“妾此生所求不过就是安稳度日,王爷如今愿意宠护于妾,妾便足以,所谓名分,无关紧要。” 见她畏成这般,晏翊更加不愉,做他晏翊之妻,不该只是如此胆魄。 “记住了,”他声音微沉,伸手将她下巴缓缓抬起,“将你的这点畏惧,用在孤一人身上便是,其余不论何人,你都无需在意。” 他说着,用那拇指指腹轻抚着她微颤的唇瓣,“这大东,只要孤不点头,无人能伤你分毫。” “可……可妾的身份,如何能入皇室宗族?”宋知蕙还是不安。 “孤既是敢这般写,此事便定能解决。”晏翊说着,喉中又生出痒意,那指腹缓缓下去,从她细长脖颈上细细抚过。 宋知蕙心中的不安并未因这一两句话而被抚平,她再次开口道:“王爷,还有一事妾必须与王爷说清,妾喝过绝嗣汤,不能诞下子嗣。” “巧了。”晏翊拉开她领口,朝那印记之处看去,不冷不淡道,“孤不必嗣续。” 宋知蕙只知皇帝下令让晏翊禁足兖州十载,却不知这当中还有一条不能嗣续的惩处,可此刻听他这般说,再一联想到他方才信誓旦旦与她保证,便是提了杨歙之女,她也绝不会有何意外。 宋知蕙当即便反应过来,“是圣上下的令?” 晏翊没有说话,只“嗯”了一声,那手已是开始轻抚起那结痂的地方。 宋知蕙怔了一瞬后,似是无意般自言自语地低喃了一句,“未免有些狠绝了……嘶……” 他两指倏然用力夹住了那个点,沉冷的眸光看向宋知蕙,“有些念头,趁早绝了。” 这便是晏翊口中,还要留住的那点畏惧。 他在意她不假,可以给她尊贵,可以不计较从前,也可于她宠护,但他还不至于色令智昏到如此地步。 宋知蕙疼得吸气,却也没动,只拧着一双细眉,垂下眼不再看他。 晏翊那两指缓缓懈了力道,如同夹豆子般,将那指间的点夹起又松开,松开又夹起,反复多次,见她方才被吓到泛白的脸颊,逐渐有了血色,他才松开了手。 余光扫到桌案上的笔,再看她此刻跪在身前,晏翊恍然间想起那次她用笔与他碰触一事。 嗓音再次沙哑起来,那手掌也倏然升温,“是你自己起来,还是孤来帮你?” 宋知蕙跪坐在地,用那央求语气道:“妾真的累了……能走到这书房,已是不易。” 她自是听出来晏翊想做什么,她实在不明白,晏翊哪里来的力气,昨日从池房回来后已过午夜,今晨又是一早去了教场,此刻也才刚至晌午,他怎又动了那心思。 “又不必你出力,这般抗拒作何?”晏翊说着,起身便将她架起,手臂用力一挥,那桌案上叮呤咣啷又是掉成一片。 他坐在椅上,望着身前那道新结的疤痕,问她,“可还疼?” 宋知蕙点了点头。 “疼了好,疼了便能让你记住。”说罢,晏翊便含住了那方才被他夹立之处。 进书房时刚至晌午,从书房出来已至午后。 往后半月,他几乎日日都要如此,也不知从何处学了那般多花样,折腾得宋知蕙每日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筋疲力尽的模样。 他每日都要亲眼去看那浑圆,眼看那上面疤痕掉痂,成了褐色印记,他心头一直隐含的怒意,才逐渐开始消散。 自打开始关注起这浑圆,那耳珠的滋味便少了几分,有时无意间垂眼扫到低处,那书册中的画面会倏然在眼前浮现,他还是会冷嗤一声,敛眸不再去观。 月底,洛阳的回信送到晏翊面前。 破笼 第58节 他将宋知蕙叫进书房,如今一看到书案,宋知蕙心里便不住打鼓。 “杨苍此人你可知晓?”晏翊将手中的信递到她面前。 宋知蕙接过信道:“曾听父亲说过,杨苍位列三公,乃先帝身前司空,圣上继位后,他因年事过高而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晏翊颔首,示意她先看信。 宋知蕙垂眸看去。 信中所述,靖安王晏翊请旨赐婚,要求娶前司空杨苍孙女杨氏为妻。 “杨苍年近八旬,如今就在冀州,孤记得从前时常听父皇提及此人,说他品行端正,有君子之风。”晏翊说着,抬眼朝宋知蕙看去,“可愿意?” “圣上有心,择此重臣给妾,且还特意挑了同姓之人,妾自然愿意。”宋知蕙俯身谢恩,那唇角带着淡笑,但袖中的手已是紧紧握住。 “你不愿。”晏翊一眼看穿了宋知蕙的心思。 宋知蕙索性站起身来,任那泪珠从眼尾滑落,可一开口,语气却是异常的平静,“圣上肯点头,已是开了天恩,妾便是不愿,也该知足。” 总不能指望晏庄良心发现,自打脸面为杨家翻案,向天下大儒言明,是他从前过错,误害了忠臣良子。 于晏庄而言,能做到这一步,已是给足了晏翊脸面。 见她还在口是心非,晏翊那久违的威压感再次袭来,沉着语气道:“皇上不能错。” 宋知蕙的眼泪还在滚落,但她神情依旧平静,“妾知道,妾未曾有过妄念,只是陡然间想起双亲,便有些伤怀,王爷若是不喜,妾这便敛了情绪。”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抬手便将面上泪痕抚去,弯唇朝他看来,“喜服还需提前裁剪,是请人来府中,还是王爷带妾出府去做?” 晏翊冷冷收回目光,道:“请人入府。” 月底,冀州那边送来户籍,且连杨氏族谱都被誊抄了一份,甚至还有杨苍亲笔所写的书信。 既是认了这个孙女,杨苍便在信中所写,会将她视为亲出,但凡在兖州遇了何事,皆可书信传于冀州,便是想要回家探望,也可提前书信,家中定会做足安排。 在这信的最后,杨苍唤她吾孙,祝愿她此生安稳长乐。 鼻根倏然泛起的酸胀,让她不知不觉垂下泪来。 宋知蕙抬眼看向窗外,雪枝上立着一只麻雀,不知待了多久,它身上已是落下一层银白,又是一阵寒风袭来,那看似已经冻僵的麻雀,却是忽然抖了抖身上雪花,随即展翅而飞,朝那天空而去。 宋知蕙缓缓收回眸光,拂去泪痕,提笔写了封回信。 婚期定在了来年开春,晏翊得知杨家待宋知蕙还算重视,便也出手大方,所送聘礼相当可观。 这日,府内来了两位绣娘候在前厅,是特地来为宋知蕙与晏翊量身做喜服的。 一位年纪轻些,一位年纪稍长,是个约摸四十左右的妇人。 那妇人满脸堆笑,拿着几本册子弯身递到宋知蕙身前,先让她挑选款式,宋知蕙不是犹豫不决之人,很快就已选定。 量衣时,晏翊不允人与他靠近,直接让刘福将他尺寸给了那妇人,那妇人也不敢多言,连连点头。 但这女子喜服繁琐,必得仔细丈量。 隔着一道屏风,晏翊坐在一边喝茶,另一边宋知蕙脱了外衣,由那妇人开始量身。 量至手臂时,妇人拉开手中线绳,让她将手掌也撑开,可就在她扬声与外面那绣娘报尺寸时,宋知蕙忽觉手心落下一物,抬眼看去,是一块细长布条,上面似还写了字。 宋知蕙立即握拳,朝这妇人看去。 妇人朝她弯唇笑了笑,未见任何异样,继续垂眼认真量身。 片刻之后,宋知蕙穿好衣裳绕过屏风而出,晏翊已是搁了茶盏,一双冷眸落在那一直认真书记的绣娘身上,待她收了笔,与那妇人开始收拾东西打算退下时,久未开口的晏翊,忽然沉冷着声道:“你二人,上前来。” 两人皆是一愣,一旁端坐的宋知蕙也是心头蓦地一紧。 两位绣娘互看一眼,笑着朝前迈了两步,那妇人先开了口,“王爷还有何吩咐?” 晏翊道:“将手摊开。” 两人缓缓抬起手,将掌心露在晏翊面前。 晏翊垂眸朝那布满茧子的掌中看去,那眸光中的压迫与审视,让年轻的这个很快便支撑不住,心虚地出声解释,“民女这手中厚茧,是多年裁衣所致。” 话落的瞬间,一道银光从空中闪过。 鲜血顿时飞溅而出,两人皆是朝后趔趄,那双手紧紧捂在脖颈处,却依旧未能将血止住,很快,这二人便应声倒地。 晏翊拿出帕子,一面擦着匕首,一面朝外唤人,刘福闻声而入,看到屋中场景,后脊立即渗出一层冷汗。 “去将此店关了,不必留活口。” 晏翊明显已是愠怒,原以为山阳郡内至少安稳,却没曾想连他府中都能进人。 “将今日当值者一并处之。”他将手中沾血的帕子重重砸在地上,“这山阳郡守也别做了。” 提步便要外出,晏翊蓦地又顿了脚步,回头看向宋知蕙,“方才量衣时她可待你有何异样?” 宋知蕙此刻脸色已是苍白,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晏翊不知去做何事,直到夜里都未曾回来,宋知蕙则一早就被侍从送回了安泰轩。 此刻屋内无人,她留了一盏灯在榻边,落下帐后,借着那微弱光亮,终是将那布条拿出。 这布条上只写了一行字:前程似锦,万事如愿。 这是宋知蕙在幽州与王良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对他的祝词。 第五十七章 我只是想了解你 晏翊是在寅时前后回来的。 宋知蕙还没有睡, 那布条已让她佯装去炭盆旁暖手的时候,丢入了火中,她不确定晏翊可还给她身边安插了暗卫, 只得万事都小心行事。 听到晏翊进屋的声音,宋知蕙便掀开帘子直接迎了出去。 晏翊周身都染着寒气, 抬手没让宋知蕙上前, 脱了大氅与外衫, 站在那炭盆前暖了片刻, 才与她一道进了里间。 “怎么还未睡?”晏翊坐在桌旁,倒了杯水。 宋知蕙又跟着上前,在灯光下打量着他,“忧心王爷,睡不踏实。” 似是不相信一般, 晏翊听到后下意识便是一声轻嗤,可旋即看到宋知蕙微垂的眉眼, 心里便莫名生出一股异样, 开口时遂缓了几分语气,“孤无事,不过就是捉了几条虫子罢了。” 宋知蕙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但那眉眼间的愁色还未彻底散去。 晏翊搁下杯盏, 抬手便又揽住了她的腰身, 将她按在身前,“又吓到了?” 今日前厅晏翊一刀将两个全部割喉,那场面的确不算好看。 宋知蕙“嗯”了一声, 朝他怀中靠去。 晏翊喜欢摸她的头发,那一头墨发就在身后披散着,冰凉又顺滑, 他五指伸进发丝中,一面把玩着,一面低道:“莫怕,往后府内不会再如此了。” 宋知蕙点了点头,细眉又缓缓蹙起,带着几分好奇道:“那两个绣娘看着慈眉善目,与妾介绍起喜服事也说得头头是道……妾也一直没有觉出他们有何异样,王爷又是怎么发现的?” 晏翊将她横腰抱起朝床榻走去,那目光冷峻而深邃,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习武之人的步伐姿态,还有眼神皆与常人不同,尤其是掌心的茧子,惯用的兵器不同,茧子走向都会不同,她们身为绣娘,又怎会生得一手使刀的老茧?” 宋知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上了床榻后,便挪去了里侧。 晏翊回府后已是去过池房,将那身血腥清理之后,才回的寝屋,他脱去鞋靴,上了床榻后,又将宋知蕙揽入怀中,那温暖又柔软的身子朝他靠来时,心头那股冷冽莫名变得安定几分。 他将手探入被中,合着眼一点一点又去各种探触,自他知道能与宋知蕙相触之后,便总喜欢如此。 “王爷可有好好审问过,到底是何人派来的?”宋知蕙也没闲着,一面关心询问,一面用那指尖在他腰腹上一道道明显的沟壑处缓缓划过。 晏翊未曾睁眼,但那呼吸已是随着她指尖的滑动,逐渐粗重起来,“普天下想杀孤的那般多,孤何必去费那个工夫?” 只要有人要杀,他便先将他们杀之,至于到底背后是何人,无关紧要。 此话一出,宋知蕙的指尖却是倏然顿住。 今日在前厅时,晏翊便与刘福说过不留活口,宋知蕙以为他亲自外出,兴许还有变故,可如今听他这般回答,那便是已经没有任何余地了。 那绣娘给她的布条,必定出自王良之手,而王良与那裁衣铺之间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此时此刻,他究竟是生是死?可是已经倒在了晏翊的刀下? 黑暗中,晏翊睁开了眼,大掌覆在她逐渐冰冷的手上,用那微哑又低沉的嗓音问她,“为何慌神?” 宋知蕙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定了定神道:“是……是在忧心王爷安危……” 晏翊带着她的手,慢慢朝下而去,“是怕孤死了,没人能护你,还是……” 冰凉与炙热触碰的瞬间,晏翊再度合上了眼,那大掌将她的手包裹得更加紧实,“还是怕孤死前,将你也一并带走?” 这样的话宋知蕙似是已经听习惯了,并未让她生出太多惧意,她缓缓撑坐起身。 幽暗中,她望向晏翊,这张脸在男子中绝对称得上俊美,可有哪个人敢如她此刻般这样细细打量,寻常人怕是只看一眼,便会被他的冷然的气场吓到不敢直视。 “王爷。”宋知蕙早已不惧这般看他,她轻缓了一声,并没有回答,而是一手任由他握着搢动,一手慢慢抬起,在他那透着寒意的眉宇间轻轻抚过,“我想与你说说话,可还有精力?” 这句话里,没有妾的自称,也没有称他王爷,而是只用了你我。 晏翊未见愠怒,随着两人手中的炙热逐渐臌隆,他喉结滚动,沉哑着声道:“说。” “我记得最初见面的时候,你就猜出我与阿兄是双生子的事,那时我就想,眼前这个人可当真聪慧,竟这般快便能识破我的身份来。” 晏翊低笑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宋知蕙会用这般轻松的语气说话,从前的她不管情绪如何,那语调皆会向下压些,透着股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缓。 而此刻,她眉眼间淡然又轻快的笑意,才是属于她这般年岁的女子该有的模样。 “我当时就拼命的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样的人物,我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他放了我,不要伤我性命。” “想想那些恍若隔世,如今你我同榻而眠,而我手中……” 宋知蕙说至此,用那掌心轻轻覆在了他的脸颊上,拇指则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了晏翊的下唇上。 她拇指指腹在他唇瓣上一遍又一遍轻抚而过。 “仲辉。”宋知蕙知道这是他的字,但却是头一次这般唤他,在这两字而出的瞬间,掌中那炙热似是跳动了一下。 “如今可还想跑?”晏翊忽然出声,那嗓音明显变得更加沙哑,手中动作也倏然停住。 “这便是我今日想说的。”宋知蕙将手从他脸颊处移开,偏着头少见的露出几分俏皮模样,将那原本就未曾系住的丝绸衣领拨开,学着他那次在书房的样子,用两指夹起那小点,“我从汝南一路跟着流民去幽州,说起来只是一句话,我却走了数百万步……” 她手法只会比他更好,只短短几句话的工夫,便让晏翊的气息彻底凌乱,且此刻她愉悦又松弛的模样,仿若在幽暗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光亮,让人莫名移不开眼。 “如果不是娘亲,在替我挡了那一剑时,在我耳旁说得最后一句话,我定是撑不住的……” 她长出一口气,朝晏翊笑了一下。 破笼 第59节 “我从未与人说过,其实早在最初我睁开眼睛,看到尸横遍野的那一幕时,我生出的头一个念头,便是想寻个山崖,一跃而下,去与他们团聚。” 听至此,晏翊那冷眉倏然蹙起,带着几分低斥道:“这种念头日后不许再有。” “不会再有了。”宋知蕙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上扬,“你想啊,我能借了死人的身份,将自己卖去春宝阁,不正是因为我觉得,比起所谓的清白、尊严,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她没得选,若不是同行那个被冻死的少女身上还有一张路引,能让她替了她的身份,她甚至连卖去春宝阁的资格都没有,早早便陨在了幽州的那个冬日。 提及从前的苦难,宋知蕙没有露出半分苦涩,她用掌心不重不轻地在那点上画着圈,“当初我怕王爷会将我杀了,所以拼了命的想要逃离,如今我知……” 她收起掌心,垂首去尝,那轻快的声音变得有几分含糊,但每个字都清晰的落入了晏翊耳中,“如今我知,仲辉不会杀我,我已有安稳之处,何故再去涉险。” 说罢,也不等那大掌去做,便自行与那炙热开始来回较量。 晏翊沉默了片刻,忽然抬手拦住了她,坐起身便朝她唇瓣而去,他将她揽得极紧,恨不能与他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这一晚,她叫了他许多次仲辉,尤其是在那舒意之时,这两字一出,两人便仿若更加紧密。 到了最后,宋知蕙嗓音已是沙哑,软软躺在晏翊怀中,那身上四处皆是红斑。 她捏起自己颊边一捋发丝,用那发尾在那点上扫着玩般,带着几分挑衅地语气,轻声念道:“仲辉……” “是当真不打算睡了?”晏翊一把压住她的手,“那便再来一次。” 宋知蕙弯起唇角,将脸又朝他怀中蹭了蹭,“王爷舍得将我用到这个地步?” 晏翊翻过身来,居高临下又望起她,“是你用孤还差不多。” 宋知蕙抬起手,轻轻抵在他身前,“不要了不要了……若还有力气,留着与我说说话吧……” 晏翊长出一口气,俯身又在齿间轻噬起那耳珠,“说吧。” 她今晚的话格外多,除了说起两人之间的事,还断断续续说了自己童年的事情,有趣事,也有不满,还有童年便想要游遍山河的梦想。 原以为她还要继续说下去,没想到宋知蕙却是在他耳边道:“我说了那么多,到王爷了……” “孤?”晏翊松开了口,起身看她,“孤有何要说的?” 宋知蕙似是来了兴致,细长又柔软的手臂,勾着他脖颈道:“我已是将自己的过去与你全然说出,可你的过去,我一所知,若你是王爷,如此也可,可你若是仲辉,是杨心仪的夫君,那我想听……” 晏翊神情看不出情绪,还是那惯有的冷然,他轻嗤了一声,重新躺回榻上,“孤没有什么可说的。” 宋知蕙眉心微蹙,带着几分失落地侧过身来,又将头钻进他怀中,让头顶那绒毛在他下巴处蹭着,“王爷不愿与妾交心……那便罢了。” 她又改了自称,他还是王爷,她也还是妾。 晏翊没有说话,合上了眼。 夜色渐渐褪去,屋内有了一丝灰蓝的亮光。 许是因为一夜未眠,还有那一声声仲辉的叫着,再加上床帐内弥漫着的滋味,和她在动荡中与他的诉说,让晏翊脑中烦乱,乱着乱着,那了最后,那冷唇还是微微张开,“要听何事?” 宋知蕙心跳倏然顿了一拍,旋即睁开了眼,她强压住心头震动,继续用那温软的语气道:“我想拿王爷当夫君……是真心实意想与你共度此生……” 说着,她寻到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握,“随便说些什么都行,我只是想了解自己的夫君……” 第五十八章 我又有家了 夫君。 晏翊反复咀嚼着这个词。 晨光中, 他许久没有说话,身旁的宋知蕙以为他可是太过疲乏已经沉睡,缓缓抬起眼才看到, 他那双冷然的眼睛还在睁着,只是不知想到了何事, 那眼神变得有些缥缈。 晏翊情绪向来难断, 便是现在的宋知蕙也不能全然摸准, 她怕晏翊又突然后悔, 不愿再与她说下去,便缓缓起身,将下巴轻轻搭在晏翊胸膛,便这样灼灼地望着他,试探性地轻声问道:“为何……会得心症?” 晏翊那眉心下意识便骤然蹙起。 要知普天之下, 除了已死之人,得知他心症者不足五位, 阴太后与晏庄与他至亲, 自不用提,而郑太医负责于他医治,自也是必当清楚他病症一事,剩下一位, 便是刘福, 那时的刘福年轻尚轻,是他第一个发现了晏翊,将他背回帐中, 这份忠心也不必怀疑。 见他半晌还是无言,宋知蕙心中已是开始敲鼓,她默了片刻, 敛眸轻道:“若不想言,便……” “七岁那年,围场狩猎,郭氏假借母后之名,深夜唤我前去。”晏翊漠声道,“年幼不知深浅,便随那人出了营帐。” 提及当初,晏翊叙述时异常平静,语气冷漠到仿若此事与他无关,他只是在说旁人的事,甚至宋知蕙还从里面听到了一丝隐隐的自嘲,是在嘲讽年幼的自己,在埋怨那时的他不该轻而易举便被欺哄。 在说到郭氏时,晏翊那平静的眸光中终是有了情绪,几乎是瞬间便生出寒意。 宋知蕙恍然大悟,怪不得晏翊会对郭氏残忍到如此骇人地步,原当初的郭氏竟也是那般狠绝,只一个七岁孩童,便让她忌惮到要用那蟒蛇将人生生缠死。 这一瞬间,宋知蕙神情变得有了几分复杂。 古往今来,生在帝王家,皆非易事,虽锦衣玉食,却也是福祸难料,先帝当初便是草莽出身,起义后推翻暴君,前朝皇帝斩首之后,子孙中出挑者也跟随而去,有几个愚钝的反而被留了活口。 东海王宴疆便是深谙其中之理,当初见郭氏被废,自愿让出太子之位,正是要明哲保身。若他那时敢为母亲郭氏发声,只怕一早便失了性命。 而晏翊,原本他该是先皇最寄予厚望的那一个,却因得了心症被弃,如今看他位高权重,又得晏庄庇护,可实则正是因为郭氏,才让他与帝位彻底无缘。 再者,晏翊为皇嗣,不能与人相触的心症,一旦让人得知,便是致命软肋,也难怪他行径如此冷绝。 宋知蕙不由暗叹,所以最终的上位者,才会万般多疑。 但这绝非残害忠良的理由。 晏翊从未与人说过这些,宋知蕙是头一个,也会是最后一个,说完心症之事,他抬眼又朝宋知蕙看去。 觉出她有些欲言又止,遂直接问道:“想说何事?” “ 宋知蕙摇了摇头,垂眼低道:“无事。” 若是从前,晏翊约摸不会再去追问,既不想说,便不要说,若想说,不等人问也会言。 可如今,看到宋知蕙这副模样,他还是吸了口气,将掌中那绵软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说。” “我怕……怕你会觉得我在动不该动的念头。”宋知蕙声音很轻。 晏翊似是觉出她想问什么,那声音里透着几分冷意,“那你可是动了?” 宋知蕙又是摇了摇头,“没有,我怎敢呢?” 晏翊移开视线,又是不冷不淡地一个字,“说。” 宋知蕙反手握住晏翊那大掌,坐起身来,与他眸光相视,反复思忖着该如何将话说得既明白,又不会惹人生疑,最后开口时,她只道:“为何要这般帮着兄长,不惜毁了自己名声?” 晏翊已是猜出她大概要问何事,听到这番话时便也没有太大反应,只是骤然听到她将晏庄称为兄长,颇有几分讶然。 “父皇与母后之事,你应知晓。”晏翊半阖着眼,将她重新拉回怀中。 整个大东,无人不知帝后当初的那段佳话,众人皆道二人情深意笃,先帝将阴氏寻回后,是如何对她宠爱有加,又如何为了她而废后,让这位毫无背景权势的正室,坐在了大东皇后之位。 可在这些一段又一段的佳话中,却从未听人提及过,在最初失散的那几年中,阴氏是如何以一人之力,带着两位儿子在这乱世中求存。 那时的晏翊才是个三两岁的稚童,记忆不算深刻,却直到今日,也能想起瘦弱的晏庄,是如何每日替母亲将他背在身后,每当遇到险要之事,又是如何死死将他护在身前,一遍又一遍轻声在他耳旁安抚。 他说长兄如父,他们的父亲寻不到了,他便是家中脊梁。 当后来战火蔓延至他们所处村落,原本那间小屋也被人侵占之时,三岁的晏翊指着那越来越远的房子,嚎啕大哭,“咱们的家没有了……” 那时晏庄背着他一边跑,一边说,“没事的,我们以后的家会比这个还要好,到时候你要什么,兄长都给你,再说……” 年少的晏庄气喘吁吁,明明也在流泪,却用那淡然的声音朝他笑着道:“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晏翊没有将此事说得太过详细,只是很笼统的道出,那时他们三人过得不易,晏庄总能护他。 说到此,他眸光落在账外那逐渐明亮的窗户上,语气没有任何异样,还是那般平静。 在后来,他们当真回了家,便是那洛阳的皇城中。 在他以为那是家的时候,他得了心症。 太医束手无策,他们的父皇将他弃之,郭氏还在高枕无忧,母后却日日以泪洗面。 最后不知阴氏听了何人所言,从宫外请来某位术士,那术士说他命薄,活不过三十,除非能找至亲续命。 阴氏被吓得说不出话,晏庄却是倏然起身,没有半分犹豫,当场就与那术士说,要将自己的命续给晏翊。 他说自己为兄,本就比弟弟年岁长,合该他来续命,“我若能活五十,便续二十五于他,我若能至七十,便续三十五!” 最后那术士,死在了皇帝刀下,与阴氏胡言的嬷嬷,也是被一刀斩下。 十多岁的晏庄,许是在说出那番话时,含了其他深意,但于晏翊而言,已不再重要。 晏翊说起此事,也还是三言两语,用那最简单的话与最是平静的语气道出,他甚至没有将晏庄所言全然叙述,只是道那时晏庄护了他几次。 可即便如此,还是让宋知蕙红了眼尾,那眼泪氤湿了晏翊的胸膛。 晏翊莫名不喜这种感觉,就好像他是在被人怜悯,只有弱者才会被怜悯。 晏翊不想再说了。 他松开手臂,直接坐起身来。 宋知蕙却是立即从后将他抱住,“仲辉。” 她轻念着他的字,用那带着几分微颤的声音,与他道:“我又有家了。” “家……”晏翊低沉的嗓音,跟着念了一遍。 这日之后,两人未曾再提及过此事,晏翊还是那般冷然,只有在与宋知蕙一起时,那份沉冷才似有了几分缓和。 月底,洛阳送来一份加急信件,晏翊将宋知蕙叫至书房,那是阴太后特地为她挑选的喜服款式,让她从中择一款来。 绣娘是宫里的,喜服与喜冠也是由阴太后亲自督制,顶多一月便能送回兖州。 宋知蕙心怀感激,择了一款之后,还特地回了一封信于阴太后。 又是半月,洛阳又送回一物。 这次送来的,是杨歙遗骸。 宋知蕙的身份在晏庄面前已是走了明面,遗憾之事所求便是顺水推舟。 晏翊让她自行择了一处地方,将那遗骸安置妥当,又在府中设了一处灵堂。 宋知蕙为父亲守灵七日,这七日里未曾与晏翊见面,直到第八日,他才前来迎她。 她瘦了一圈,气色也看起来不算好,那暗卫与他道,这七日里宋知蕙几乎日日都要哭上一阵。 晏翊脱下大氅批在她身后,与她并肩走上廊道,也不知可是心理作用,此番再与她见面,她于他似冷淡了不少。 他垂手去拉她,她抬手去抚泪,他强行握住了她的手,她却是侧过脸去,不朝他这边看。 破笼 第60节 晏翊停住脚步,手中力道不由深了几分,“这是作何?是孤多此一举了?” 宋知蕙深吸一口气,抬起那红肿的眼,朝他看来,“我自觉……有愧罢了。” 晏翊深吸一口气,用指腹在她干涩的脸颊轻轻抚触,“你忘了,这是你我的家,与旁人无关。” “仲辉。”宋知蕙唇瓣微颤,朝前一步入了他怀中。 晏翊不由又想起一事来,那脸色微冷,语气也是带着几分不悦,“枉孤当初动了暗卫要帮你去寻,你那时是如何对孤的?” 她在那船上使出浑身解数来诱他,又明知他畏触,还故意触他,最后跳入水中逃离…… 往事何必再提,宋知蕙闭了闭眼,匀了几个呼吸,再次抬眼朝晏翊看来,岔开话题,只道:“那王爷不觉得,妾这眼泪哭花了,该去洗漱一番吗?” 她环在他身后的手指,不重不轻在他腰背上轻轻画圈,晏翊眼睛微眯,朝那早已垂着头退去一侧的刘福道:“备池房。” 刘福躬身快步离开。 宋知蕙将手臂缓缓上移,勾住晏翊脖颈,“妾没有力气了。” 晏翊笑了,头一次不含冷意,不含嘲讽,就只是朝她弯了唇角。 他将她很要抱起,朝着池房的方向而去。 这是宋知蕙入靖安王府第二个除夕,去年今日,她与顾若香,还有安宁和云舒,四人在降雪轩中,玩那六博棋。 而今年,晏翊未曾外出,连那明德堂的除夕宴也未设,应当说,自那幽禁一事之后,那智贤轩中大多幕僚,已被遣散。 翻过年,便是婚期。 宋知蕙未曾料到,冀州杨家对此事甚为上心,竟特地派人提前来了兖州,颇有些要给杨家孙女撑脸面的意思。 杨家三爷走的早,宋知蕙便记在了他的名下,所来之人为次子,便是宋知蕙名义上的二伯。 眼看杨家之人的马车要至山阳郡,晏翊打算亲自去迎,宋知蕙也想跟着前去。 自那次绣娘一事,山阳郡内外皆已被肃清过,想到有他在侧,应当不会生出何事,犹豫片刻后,晏翊还是点了头。 马车从靖安王府驶出,马车四周皆有护卫,声势颇为浩大,如此反而所经之处,百姓皆会提前避让。 许久未曾外出的宋知蕙,忍不住掀开车帘朝外看去,繁华的街道让她有些移不开眼,直到马车快驶出城外,看到那一个熟悉的身影时,宋知蕙那心跳倏然便快了几拍。 那身影戴着帷帽,身着藏蓝色衣衫。 而那衣衫的布料样式,正与那日绣娘塞进她手中的布料一般无异。 第五十九章 她不是最怕死么 “在看什么?” 身侧的晏翊忽然出声, 随着宋知蕙目光看去的时候,宋知蕙却是立即落了车帘。 “无事,许久未曾出来, 新鲜罢了。” 宋知蕙说完,又朝晏翊挪了挪, 将身子朝他靠去, 合了眼佯装休息, 可一想到王良还未死, 她心里便开始翻江倒海,朝着鼻腔中涌出阵阵酸意。 在这世间,王良已是她唯一亲人,虽无血缘,却是每每看到他, 便能想到汝南的那座学堂,想到父亲在竹林授课的模样, 想到杨家下狱, 那千百学子跪求开恩的画面。 宋知蕙的异样还是让晏翊有了觉察,他却是以为,宋知蕙是久居王府太过闷乏所致,便道:“待成婚之后, 孤带你在兖州游玩一番, 可好?” 宋知蕙眸中微亮,原是想等成婚后再与晏翊暗示一番,没想到今日他倒是先开了口, 宋知蕙自然顺坡下驴,但还是害怕表现得太过兴奋,让晏翊起了怀疑, 便故作忧心道:“可行吗?万一遇见刺客……” 晏翊不屑道:“怕何,有孤在侧,还能护不了你周全?” “好。”宋知蕙松了口气,将他靠得更紧,那脸上是甜甜笑意,仿佛对那未来有着无限憧憬。 晏翊敛眸,唇角也浮出一抹淡淡笑意。 马车在摇晃中快至城外,宋知蕙又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这几月在晏翊的雷霆手段下,将整个山阳郡内外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肃清。 特别是城门处,守卫森严,护卫的人数已是达到了往年的两倍,不论是出城或是入城的行人欲马车,皆要排起长龙,被细细盘查之后才允通行。 宋知蕙的目光在不远处排队的百姓身上一一扫过,未见到王良身影,她心里又开始隐隐不安起来,总觉得王良特意的现身,是有何事想要与她联系。 “怎么了?” 感觉出她手心里渗出汗意,晏翊又随她目光看去,那低沉的声音让宋知蕙立即回神道:“想到此刻是要去见亲人,颇为感慨。” 晏翊淡道:“只是名义上的亲人罢了,如今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将脸面做足便是,不必愁思。” 宋知蕙一时哑然,竟不知要说什么好,她深吸一口气,索性不再说了,只迎合道:“是,你我才是家人。” 轻柔的声音钻入耳中,晏翊再次侧眸朝她看来,抬手用那手背在她颊边轻蹭。 马车听到城门处,那守城都尉便是看到靖安王府的马车,也未敢松懈放行,而是立即带着几人跑上前来,看到车中是晏翊本人,那都尉才立即躬身拱手,带着几名个护卫退至一旁。 靖安王府的马车先一步来到城外,杨家的马车还未到,侍从先一步骑马去迎。 片刻后,那侍从驾马归来,上前与晏翊回禀,“王爷,冀州杨家二郎的车马已至。” 晏翊掀开车帘,抬眼朝着不远处缓缓驶来的那一行车马看去,为首是两匹高头大马,驾马者腰间佩有宽刀,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不难想,杨家虽是文臣之后,但也深知如今兖州不平,此番杨家之人外出,自是要配齐护卫,以免遭受牵连。 马车行至中间,车内应就是杨家二郎,宋知蕙名义上的二伯,在其后的四辆车里,便是杨家给宋知蕙添置的嫁妆,自是比不得晏翊的阔绰,但说白了非亲非故,能亲自派人前来,又拉了四车东西走这一路,已经算是给足了靖安王府与宋知蕙的脸面。 依照礼数,杨家二郎为长辈,晏翊也合该带着宋知蕙一道下车去迎,可他坐在车中,只掀开帘子朝外张望。 那沉冷的眸光未曾去看那几名护卫,而是落在马车车轮行驶过的痕迹上。 幽深的眸光逐渐变得凌厉。 眼看那马车越来越近,宋知蕙有些安耐不住,正要出声询问可否下车,便见晏翊忽然松开车帘,与她道:“莫要出来。” 说罢,也不等宋知蕙去问,便起身推门而出,临下车前,又在那驾车的侍从身侧低语了一句,宋知蕙没有听清,却莫名心跳开始加快。 晏翊下了马车,便有护卫立即牵马过来,他翻身上马时,杨家一行车队已经停在了四丈之处,一蓄须的中年男子早已出了马车,立在车门外,朝着晏翊笑着颔首。 晏翊驾马向前几步,那上位者的威压感莫名让周遭之人皆屏住气息,他扬着下巴道:“可是杨家二郎?” 他语气听似平静,却隐隐透出一股波涛汹涌的寒意。 “在下杨若,见过靖安王。”马车上的男人笑着回道。 晏翊那狭长的眸子微眯,朝他身后看去,“此番杨家,可还有何人一并前来?” 杨家二郎脸上神色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异样,但还是故作轻松地笑着道:“路途遥远,家父便只差了我一人。” 晏翊颔首,回头朝着靖安王府的马车看去一眼,只这一眼,那侍从便忽然驾马,调转车头朝城中而去。 与此同时,晏翊腰间佩剑几乎是瞬间便被抽出,朝着那杨家二郎的胸前直直飞去。 众人还未来及反应,便见一道寒光闪过,那飞出的利剑便直直插进杨家二郎胸前。 马车中的宋知蕙,一直掀帘在看,看到这一幕时,只觉脑中一阵嗡鸣,却还未来及细想,便见倒下的杨家二郎身后那车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 一时间杨家那马车里钻出了五位身着黑衣之人,几人皆是用面罩遮着脸颊,手中持着刀剑。 晏翊在方才扔出利剑的同时,也纵身跃起,直接落在了杨家马车上,他抬脚踹下当中一人,顺手便将杨家二郎胸前的剑重新抽出。 打杀声一响起,杨家那后面的四辆车里,纷纷有了异动,每辆车内都有数名黑衣人持剑跳出,且那不远处的山林里,也开始有人手持兵器朝这边驾马而来。 场面来看,晏翊此番带出的护卫明显少了一半。 但能让他带在身侧的,各个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这边的喊杀让城门处也立刻引起了城门处的注意,守城都尉连忙派人前来支援。 宋知蕙的马车正好已被侍从驾至城门处,百姓早已四处逃窜,那正在排队的一行百姓中,却也忽然露出刀光剑影,朝着那都尉所带的守卫而去。 眼看宋知蕙的马车便要入城,却在此时,有人跳上了她的马车。 马车猛地一震,当即停下,只隔着一道木门,便是侍从与人搏斗的声音。 宋知蕙连忙拿起手边早已凉透的汤婆子,三两步便来到车门后,将那汤婆子高高举起。 马车在还未停下之前,晏翊已是朝着宋知蕙这边而来,奈何此刻刺客众多,且目的非常明确,却是朝着晏翊而来,绕是他再是英武,一时也难以从中脱身。 可即便如此,晏翊还是扬声朝那几个一直护在他周围的暗卫喊话,让他们即刻去护宋知蕙。 这几名暗卫正朝这边赶来之时,却是见那马车上的侍从身中一剑,应声倒下。 “心仪是我。” 王良在推门之前,先朝里面喊了一声。 宋知蕙只是愣了一瞬,便立即丢了手中汤婆子,将门拉开。 然就在此刻,一名暗卫已经赶到,手中的剑直朝着王良身后而来,宋知蕙抬眼见状,侧过身便护在了王良身后。 暗卫自然立即收手,没敢刺下。 王良也不敢再去耽搁,跳下马车后,立即朝宋知蕙伸出手来,宋知蕙未曾有过半分犹豫,抬手便紧紧握住了王良的手,跳下马车。 这一幕落在晏翊眼中,他只觉周身所有声音都变成了阵阵嗡鸣,而那心脏仿若被人用力捏了一把,疼得让他几近窒息。 顷刻间的怔愣,已是给了刺客机会,一把短箭射中晏翊左肩,他倏然回神,抬手直接将箭尾折断,抬手便朝暗器射来的方向便是一剑,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了晏翊的脸上。 眼前被一片鲜红遮住了视线,他却并未将鲜血擦去,便就着这片猩红,抬手又是一剑,生生断了那挡在眼前之人的头颅。 一剑,一剑,又是一剑…… 很快,所近晏翊身侧之人皆是惨死在地。 他此刻满脸已被鲜血染红,那阴沉可怖的模样竟一时无人敢再上前。 他顺手牵过一匹马,翻身而上,朝着王良与宋知蕙的方向疯魔般疾驰而去。 城门外,王良也是杀开了一条血路,且因宋知蕙在他手中,许多人不敢硬朝前去。 便是这般,他寻到机会牵住一匹马,翻身而上。 就在此时,晏翊手中的剑已是高高举起,他用尽全力朝着正准备拉宋知蕙上马的王良掷去。 然利剑出手的瞬间,宋知蕙坐在了王良身后,她回头看着晏翊,眸中虽是惊惧,但双手却紧紧环住了王良腰身,似是势必要将他护住一般。 晏翊的手有了一瞬的微颤,利剑从她手臂飞过,破了衣衫,却未曾伤她丝毫。 她不是最怕死么? 她此生不是求的只是安稳而活么? 破笼 第61节 她为何会挡在那男人身后? 一股浓郁的咸腥从口中涌出,晏翊又中一箭,然他似乎并未觉得疼痛,也并未勒马停下,而是朝着那身影的方向,用力抽了马鞭。 第六十章 他畏触 山阳郡外地势险要, 易守难攻,所以当初晏庄才将此地给了晏翊。 王良先前虽已熟悉过路线,但肯定不如晏翊熟稔, 再加上他身后还带着宋知蕙,马速自然比不上晏翊, 被追上也是迟早的事。 王良听到身后马蹄声愈发靠近, 他略微偏过头, 朝宋知蕙叮嘱道:“抓紧了。” 说罢, 他一手驾马,一手抽出佩剑。 晏翊几乎已经追上,眼看便要与二人并驾齐驱,他啐了口鲜血,朝着宋知蕙沉声喊道:“杨心仪!” 那含怒的声音就在身侧响起, 宋知蕙当即便落下泪来,那双手在不住颤抖。 “与孤回去, 孤可以……”看到那双泪眸与惨白面容, 晏翊将涌出的咸腥咽下,几乎已是用尽全力不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太过骇人,“可以既往不咎……” 晏翊驾马的身影已经闯入视线,甚至马头已经快要超过这二人。 见宋知蕙没有回话, 反而将身前男人环得更紧, 晏翊那怒气便再也沉压不住,他抽出匕首,将马朝王良身前逼近。 若非害怕伤到宋知蕙, 他怕是一脚便能将这男人踹下马去。 “杨心仪!”晏翊再次怒极出声,这一次带着浓浓警告。 宋知蕙还是没有开口,她死死抓着自己那两边衣袖, 那深深的恐惧与不安让她没有意识到,由于太过用力,十指的指甲皆已断裂。 而此刻的晏翊,宛如地府中的厉鬼要将这二人生吞活剥。 王良见他目光落在宋知蕙身上,再加之两人距离逐渐靠近,便看准时机,提剑便朝晏翊的头颅而去。 晏翊立即俯身,避开这近乎致命的一剑,回头再看宋知蕙,她那情绪复杂的眸中,已是噙满了泪水,她望着他,朝他不住摇头。 又是一剑朝晏翊而来,晏翊终是移开了目光,用那匕首与王良手中长剑周旋,王良虽兵器占优,却到底不如晏翊功夫高深,只短短片刻,那手臂已是中了几刀,却依旧不肯退让,持剑还要与他周旋。 再看宋知蕙。 晏翊便恍然间明白了何为真正的担忧。 原来她将这人看得这般重要,便是当初与赵凌时,也不见她如此忧心。 他怒极反笑,再次啐出一口鲜血,避开迎身这一剑的同时,松开缰绳,抬手便将利剑握住掌中,指缝中瞬间渗出鲜血。 王良着急抽剑,却奈何晏翊身沉力足,哪怕空手接刃,也让他使出浑身力道都未能将剑拔出。 晏翊唇边是残忍的笑,他余光冷冷朝宋知蕙最后扫去一眼,将掌心的利剑猛然朝身前用力拽去,王良朝他倒来的瞬间,晏翊另一只手里的匕首,便狠狠朝他脖颈而去。 只眨眼的刹那,一只白皙的手护在了王良的脖颈处。 此刻收手已是不及,只见那尖刃从白皙的掌中直直穿过。 周围空气仿佛瞬间凝结,不管是晏翊还是王良,目光皆朝宋知蕙看去。 “他……”剧痛让宋知蕙连呼吸都在发颤,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朝着王良喊出那三个字,“他畏触!” 王良并非愚钝之辈,只愣了一瞬便倏然反应过来,立即松开手中剑柄,抬手便拉住了晏翊手臂。 两人触碰之时,那久违的窒息感再度袭来,晏翊险些直接坠下马背,他忍着沉沉传来的眩晕,抬腿一脚便重重踹在王良腰侧。 王良却是并未松手,忍住疼痛嘶吼出声,用尽浑身之力将摇晃的晏翊从马背上生生拽下。 若非方才打斗时缓了马速,让晏翊的暗卫从后追上,王良今日必要跳下马来直接了解了晏翊性命。 然此刻他已是来不及再做其他,只得快马加鞭朝着远处奔去。 鲜血逐渐遮住了视线,那身影已是彻底看不清楚,只剩那渐渐远去的马蹄声,还在耳中回荡。 晏翊不知自己是如何被暗卫救起,送回了靖安王府,只知在那马蹄声远去之后,耳旁便传来稀碎的谈话声。 仿佛说话之人就在耳边。 她唤他仲辉,说她求的只是安稳,说她此生不会再与他分离,说她再也没有任何事与他隐瞒…… 她说他们是家人。 靖安王晏翊被刺杀险些丢了性命,洛阳一得消息,皇帝便立即下令调令至山阳郡,整个山阳郡内外皆是前所未有的森严。 至于那日刺客,经查实与冀州杨家无关,杨家的确派了来人去兖州,可路上莫名受阻,耽搁了两日,那幕后之人便趁机冒充杨家人,才有了此番的刺杀一事。 所幸晏翊并无性命之忧,身中那两箭皆不致命,其余刀剑之伤于晏翊而言只能算得上是皮外伤,最重的伤应是从马背坠下,摔断了他两根肋骨。 半月之后,晏翊已是能扶坐起身,他手中端着药碗,仰头将那褐色汤药一饮而尽。 身上所要上药之处,这半月以来皆是由他自己处理,每次上完药便是疼得一身是汗,可自始至终,他眸光沉静到看不出任何情绪,如那冬日里冻结的湖面一般。 “可有消息?”晏翊搁下手中药碗,问身侧刘福。 “今晨最新得到消息,是说宋……”刘福提及宋知蕙名字时,蓦地顿了一下,抬眼去打量晏翊神色,见他依旧不喜不怒,才继续道,“宋娘子应是去过泗水河,有渔民见到一女子手中缠着纱布,似是受了伤的模样……” “继续查。”晏翊面无表情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刘福应是,躬身退下。 屋内便只剩晏翊一人。 向来不留活口的晏翊,却是在那日下令,留了几人性命,不出所料,皆是广阳侯的手笔。 而那带着宋知蕙所逃之人,名为王良,是杨歙曾经得意门生,被杨歙亲自举荐到洛阳为官。 晏翊朝着床榻里侧空荡荡的位置看去。 原他们那时便已是相识,这般情深,宁可冒死那王良也要替杨家求情。 晏翊双眼微眯,从枕边捏起一根发丝,那细长柔软的墨发,一看便知是她的。 说来也巧,王良因杨家一事被贬至幽州,又成了广阳侯的部下。 晏翊将发丝在手中轻轻缠绕。 与乌恒一战之后,他从幽州归来,带走了宋知蕙以后,那王良便又自请去了赵凌身侧。 晏翊想起来了,去年在洛阳之时,他见过那王良,就跟在赵凌身侧,在那山中时,赵凌想要强行将宋知蕙带走,也是他出面阻拦,才让宋知蕙能趁机离开。 晏翊将发丝彻底缠在了食指上,随后将指尖贴近鼻尖,他深深吸气,仿若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淡香,可当他眼睛合上,眼前却是出现了她紧紧抱在王良腰间,哪怕手掌中插着匕首,也能生生忍住疼痛,将他的软肋说予那王良听。 她是想要他死啊。 晏翊冷冷睁开了眼,将那发丝含入口中,细细咀嚼,“王良……” 他低念出声。 一个八尺男儿,文武双全,明明有远大仕途可为,他却不管不顾,心甘情愿做这杀手,只为将她寻到救出。 这份情意可当真感人肺腑。 王良一早就备了路引与户籍,一路带着宋知蕙用了不同身份,辗转多地来掩盖踪迹,先是离开兖州去了豫州陈留,在那里短暂休息了几日后,继续南下,进了荆州江陵。 王良在江陵有些门路,寻到了可帮其隐藏身份的郎中来为二人疗伤,宋知蕙手上的伤势严重,之前为了摆脱追踪,顾不得细看,也生怕寻到的郎中口风不严,给晏翊派出的人寻到踪迹,故而只是简单做了止血包扎。 如今已过半月,宋知蕙手掌上的伤口虽已结痂,但周围皮肤依然红肿,偶尔还会传来隐隐刺痛。 郎中开了药方给她,除了每日需要入口的汤药,还要用草药来清洗伤口,自然也有要涂抹的药膏,总之,她手上的伤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那郎中千叮咛万嘱咐,哪怕觉不出疼痛了,也需将这样缺一不可皆要做全。 宋知蕙尝试轻轻活动手掌,可立即感觉到一股酸痛从伤口处蔓延开来,疼得她当即变了神色。 郎中赶忙将她叫住,“你这手伤,若无感染,三月之内应能好转,但若想要全然恢复,切忌不可急于求成,还需日后慢慢去练。” 宋知蕙点头应是,不敢再去轻易尝试。 一旁的王良倒了茶水给那郎中,关切询问,“那若调理得当,往后这手可能与从前一样?” “伤成如此模样,落疤已是必然。”那郎中看了眼宋知蕙,到底还是没将话说得太直白,“若恢复得好,简单的抓握、捏取,应当不是问题,至于灵活度……应会稍有偏差。” 宋知蕙已经心中明了,她神情无异,起身朝郎中谢过。 王良出门去送郎中,半个时辰后回来手中已是取了药,打开院门看到院中的宋知蕙正从井中打水,赶忙跑上前来,温声责备道:“怎不知等我回来?” 宋知蕙朝他笑了笑,“兄长放心,我有分寸的,只是用左手而已。” 王良上前接过水桶,拿去灶房烧水给她。 宋知蕙跟着进了灶房,抿着唇欲言又止,这几日每当她如此,王良便沉默下来,便是她不说,他也能猜出几分。 “兄长日后有何打算?”宋知蕙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王良将木柴丢入火中道:“从年前未能护住师长,如今只你一人,我自要保你周全才能安心。” “此处偏僻,离兖州较远,他又有禁足令在身,且那些护卫光是护他都未必足够,哪里有空能满天下的来寻我。”宋知蕙脸上是松弛的笑容,“兄长可记得幽州时你我分开前,我便说过,你我二人日后不必相见,不必挂念,护我并非是你之责,你做的已是足够,杨家上下对你只有欠,没有怨。” 王良许久没有说话,盯着眼前火焰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长出一口气,轻道:“你护不住自己。” “我有我的路要走,前方如何没人能预料,兄长也该有自己的路,而不该是与我困在这四方小地。”宋知蕙说罢,轻笑了一声,“这话若是说出,便显得我有些不识好歹,但事实便是如此,便是没有兄长来救,我也会有法子自行从他身边逃出……” “便是逃不出……”宋知蕙深吸一口气,释然道,“那便是我自己的命,我认。” 说罢,她又抬眼去看王良神色,还是用着轻松淡然的语气道,“其实他那时已是答应了我,待成婚后与我在兖州四处游玩,我原本是打算那个时候再使计逃脱,但那时遇到兄长,我又当着他面挡了暗卫来护你,此事便会揪扯不清,依照他的性子,那日决不会放过兄长,我唯有与你一道离开……” 宋知蕙并非是当真怪他,世间之事本就难如人意,又不是那话本子,什么事都依照着人的所思所策进行,往往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数,才最是考验人。 王良又如何不知,宋知蕙此言不是责怪,而是不想将他牵扯其中,故意要他离开才是。 有赵凌前车之鉴,宋知蕙自然会怕,便是直到现在,她还会时常被噩梦惊醒,那梦中王良与她骑在马背上,晏翊就在身侧,挥刀便斩下了他的头颅。 王良几次被她扰醒,却也未曾进屋去看,只站在那门外,静静等候着,待屋里再次静下,他才转身离开。 他知道的,皆知道。 “原来如此,是我骤然出现,才扰了你计划。”王良也是垂眼轻笑,随后抬头朝她看来,目光落在她右手上,“是我之过,害你受了伤,那便等你的手伤痊愈之后,我就离开。” 第六十一章 兄长 这一晚, 宋知蕙睡得格外踏实,睁开眼时外间天色已亮,恍惚中她还是会下意识紧张起来, 但随着眼前视线逐渐清晰,看到屋中简单又淳朴的陈设, 心口的大石便很快就落了下来。 穿好衣裙推门而出, 院子里已经飘起了饭香。 破笼 第62节 他们是前日里才住进这座小院的, 小院不大, 满共就只三间屋子,一进院门的空地上又一处水井,井边有处单独的灶房,在灶房对面便是主屋,主屋分为里外间, 宋知蕙夜里睡在里间,她原是想着在外间支一张床给王良, 王良却不愿意, 硬是要挤在主屋旁边的那巴掌大的小屋里。 那小屋只是搁下一张床铺,便几乎什么也放不进去了。 他说只是将就三两月就离开,睡哪里都一样。 宋知蕙劝说不过,索性便不再去提。 她寻着香味来到灶房外。 前两日刚来的时候, 王良身上还有干粮, 两人为了隐藏踪迹,尽可能会减少外出,将就着吃了几顿, 却没想今日王良会亲自下厨。 “昨日送完郎中,我也不敢冒然走远,只在山下村里简单买了点东西。”王良看到宋知蕙拉开门, 笑着就与她道,“待过段时日我对周遭更熟一些,再买好东西给你做着吃。” “兄长不必麻烦,我在吃食上不讲究的。”宋知蕙说得是实话,从汝南到幽州那一路上,她什么东西都吃过。 “兄长可知,有一次我饿极了与人抢那野菌子吃,吃完后一连昏沉了两日,大晚上能看见彩虹,白日里却是满天繁星。”回想起那一幕,宋知蕙忽然轻声笑了出来。 她站在灶房门外,背后是晨起山间的日光。柔和的光线穿过薄雾,为她蒙上了一层金色薄纱,那细碎的金芒在她因笑而轻颤的发间闪烁。 王良微怔,但很快便收回目光。 他剑眉虽蹙,唇角却也是带着几分温笑,“山野间的菌子可不能随意食用,运气好便你所说那般,运气若差,毒发身亡也是常见。” 宋知蕙点头道:“只那一次,往后便是再饿,我也不敢吃了。” 说罢,她上前去接王良舀好的肉粥,王良却是赶忙让她退后,“你那右手还未痊愈,要是再将左手烫了,可如何是好?” 宋知蕙深吸一口气,只好作罢,跟在王良身后回了主屋。 主屋正中是一张四方松木小桌,两把椅子,两人对面而坐,桌上只有鸡肉粥和一碟荠菜。 这山鸡是王良昨日去山下买的,荠菜则是他回来时遇见了一个大娘,那大娘来山里摘野菜,看见他时,笑盈盈上前攀谈,非要送他一把。 这些王良也当做趣事说给宋知蕙听。 宋知蕙喝粥倒是不受影响,用左手夹菜却是有几分困难,有时候好不容易夹起来,还没有放入碗中,便掉在了桌上,但她未见急恼,很是耐心地慢慢练习。 王良也不催促,故意放慢用膳的速度在陪她,且宋知蕙没有开口求助,他便不会刻意去帮忙,他知道她是在锻炼,毕竟他要走的,待他走了之后,很多事都得她自己来做。 许久未曾吃到热乎的饭菜,尤其这粥中的鸡肉,入口软烂,一尝便知是王良熬了许久的。 王良问她,“味道如何,可吃的习惯?” 宋知蕙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兄长今晨是何时起来的?” 王良知道她要说什么了,“煮粥不麻烦,且我每日晨起都要练功,顺手的事罢了。” 宋知蕙也懂了,在做饭这件事上,他约摸是不会听她的了。 “兄长手艺很好。”她说完,又舀了一碗。 见她比前几日胃口好了不少,王良也不知为何,莫名生出几分成就感。 一连多日便是如此,王良白日里多数时间都在灶房,一日三餐由他来做不说,熬药的事也落在他身上。 清洗伤口和涂药是宋知蕙自己来做的,这个过程难免还是有些困难,但她不开口,王良是绝对不会上手去帮。 到了月底,王良每日会抽空出去一趟,买些新鲜食材回来,同时也为了尽快熟悉四周环境。 这日他从外面回来,看到宋知蕙坐在院中,已是打了水在单手洗衣,又是蹙了眉头,三两步赶到身前,语气虽温,但明显带了几分责备,“不是说过了,这些重活我来做?” “这……这不是衣物……这……”宋知蕙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且抬着手臂刻意挡着那盆中衣物。 王良垂眸看了一眼,立即移开视线,脸颊似也忽然升了温度,他不在说话,转身回了屋子。 当天傍晚两人用晚膳时,宋知蕙唇色便有些发白,额上似也在隐隐冒汗,她吃了几口,便会忽然停下,将手搁在小腹处,片刻后才似忍着痛疼般,继续吃饭。 “可要去寻郎中来?”王良关切道。 宋知蕙却是摇了摇头,“不必了,只是……是那……” 支支吾吾半晌未见言明,王良愈发担忧起来,起身便要穿衣下山,宋知蕙见此,深吸一口气,索性直接说开,“是我来月事了。” 王良动作顿住,愣了片刻,才恍然意识到此为何事,他未将手中衣衫挂起,而是站在那里疑惑问她,“我不知经此事时,这般腹痛可是寻常?” 若非寻常,这一趟还是要跑的。 宋知蕙又是疼得吸了两口气,才缓缓道:“腹痛为表现之一,有人会痛,有人则不会。” “那可有何缓解之策?”王良继续问道。 宋知蕙看了眼外间天色,摇头道:“多喝些热水,早点休息便是。” 王良自幼也未曾养在娘亲身边,随着父亲四处游学,身边也没有女眷,便对此事一窍不通,只是简单知道女子每月会经此事。 见宋知蕙这般说,他便松了口气,搁下衣服推门而出,去了灶房烧热水给她。 宋知蕙的目光落在了王良那还未吃完的半碗饭上。 这一夜宋知蕙几乎未曾入睡,她原本自幼便体弱,月事来时便比寻常女子更疼一些,后来入了春宝阁,一碗绝嗣汤喝得她月事彻底不准,有时候大半年未见来,有时候一个月会来上两回,若那段时日赵凌来得频繁,刘妈妈还会端药给她,生怕她因此事扫了赵凌兴致,硬是又将月事给压了回去。 如此反复三载,她月事不准不说,且每次来时,要么只一丝鲜红,要么便如同血崩。 今日便是血崩,她腹痛不说,还会不住害冷,迷迷糊糊到了天亮才合眼,待醒来后已是晌午,她坐起身时眼前黑了一片,扶着墙走出里间,外间方桌上已是搁了饭菜,还有一壶温水,和一张字条。 是王良晨起做了早膳后,便下了山,让她醒来后莫要等他,快些吃饭和热水,他去去就归。 王良赶在午膳之前回了小院,手中拎着几服药,皆是对女子月事有助的药材。 宋知蕙坐在院里晒日光,春末温暖的日光照在身上,也能有几分缓和。 看见王良回来,她准备起身,王良朝她抬手道:“郎中说了,已静养为主,你坐着莫要来回走动。” “你去看郎中了?”宋知蕙讶然。 “嗯。”王良搁下手中东西,拎起一包药走进灶房,房门未关,一面煎药,一面与她道,“日后若再有此事,不必瞒我。” 宋知蕙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王良却是扭头朝她看来,缓声道:“既是有这缓解腹痛的药方,你便与我直说,不必去想其他,这三月我与你在一起,本就是为了照顾你,你若总忧心这个,忧心那个……便是我这做兄长的没有尽责。” 这一瞬间,宋知蕙想起了杨昭,是她那双生的兄长。 若他还在世,可也会这样? 宋知蕙忍住鼻中酸意,起身去屋中喝水,又进里间躺了片刻,迷迷瞪瞪醒来后,听到院中有声音,便起身再次出来,是王良正在洗衣。 “药好了,我在灶台上温着,你去喝便是。”王良道。 宋知蕙头脑发胀,应了一声后,进了灶房,一碗汤药入腹,也不知可是心理作用,很快便觉得身子起了暖意,小腹的疼痛似也有所缓解。 她出灶房时,余光扫见王良手中衣裙,这才恍然想起一事,忙上前道:“兄长不要洗了,这裙子我是打算过两日自己清洗的。” 王良正在拧水,坦然道:“已经洗完了。” 说罢,他还抬眼看向宋知蕙,“可还有要洗的衣服?拿出来我顺手便帮你洗了。” 见她站着不动,王良起身一面搭衣,一面用那稀松平常地语气道:“你可觉得月事为不吉之事?” 似没想到王良会这样询问,宋知蕙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不觉得。” 她自知道女子都会来月信一事开始,便不这样觉得,但书中会这样写,身边女子也皆这般认为。 王良不由点头应道:“是啊,此为人之常情,怎会是不吉之意,女子本就不易,再加上月事一来,体虚腹痛,合该好生休息才是,安能再动水洗衣?” 说罢,他搭好衣裳,拿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朝宋知蕙道:“刀剑所染的血污可洗,月事的血污为何不可?” 宋知蕙没有说话,默了片刻后,她朝王良笑了,“是,兄长说得极是。” 转眼便至一年中暑气最浓之时,便是在山间,到了正午也会发闷,尤其是那小院子里空荡荡的,连棵树都没有,那日头将地面晒得都会烫手。 每日一到此时,王良便会带着她外出,两人不会走远,就在小院附近的竹林里,王良会教她如何使用匕首来防身。 宋知蕙如今右手伤势已是渐渐好转,除了刮风下雨时还会隐隐作痛,平日里不用力抓握的话,已是不会再疼,但她还是不敢轻易去用,先是从左手练起。 王良只是手臂微抬,那匕首便能将竹子直接插穿。 相比之下,宋知蕙最初连瞄准都是问题,经过一个多月的练习,准心度已经不是问题,问题是她力气不够,连扎数下也只能勉强将那竹子扎开一道浅浅缝隙。 王良用手压在她的手腕上,在一旁提醒她道:“不要去用腕力,要用臂力,甚至还可以用你整个左肩,乃至身体上的力度。” 说着,他将动作放慢,指着每一处发力的肌肉处,与宋知蕙细细演示,“身体的力道自然要比腕力重,若能瞄准要害之处,必会一击毙命。” 话落,竹身微晃,匕首瞬间深嵌其中。 宋知蕙学着他那般使力,虽说还是未能见效,但使力的方式对了,王良赞许地点头道:“如此练下去,半年后必见成效。” 这是王良第一次说她方式对了,她脸上瞬间便露出喜色,照着方才那模样又练许久,练到额上满是汗水,这才收了匕首,拿出帕子擦汗。 “招式不在复杂,直中要害才是关键。”王良递去水囊,又与她讲解道,“男子要害在下身,不必在意招数是否君子,反正能逼你出手之人,定然不是君子。” 宋知蕙笑着点头,“好,我记住了。” 眼看日头快要落山,两人便开始往回走。 路上,宋知蕙问王良日后有何打算,王良说待过几日离开后,打算去陇西。 “陇西虽归大东管辖,但其地势复杂,又有羌族部落聚集此处,朝廷实际控制远不如中原这般严密。” 王良说着,见宋知蕙敛了笑意,垂眼望着脚尖,便知她又在愧疚,她总是觉得,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耽误了他的前程。 王良无奈地笑了笑,“与你无关,其实早在老师出事的时候,我便已是不想再为那所谓的朝廷尽力……” 或许最初的他也有过宏图大志,想要辅佐君王为国尽力,可当他一次又一次看到忠良之士被诬陷迫害,清正之人遭排挤打压,还有诸多尔虞我诈,权谋斗争,让他已是无比厌倦,若与他们共事,才是真正让他良心受谴。 “我在陇西认识些人,那里有羌族势力还能庇护一二,若你在江陵不安,可随我一道过去。”王良说可以先将她送去枹罕,“那里地势复杂,人烟稀少,只有少数羌族部落居住在此地,最是适合隐蔽行踪,只是……” 他脚步微顿,看着宋知蕙道,“若去了那里,不论是语言还是生活习俗,皆要重新学过。” 便是真正意义上的从新开始。 宋知蕙不怕这个,她也抬眼看向王良,“那你呢?” “我去临洮,那边许能有我施展的余地。”王良抬眼看向远处,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这两地所离不算远,若到时有何事,你我也能相护照应一番。” 宋知蕙的确是有些心动,可到底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计划,一时没敢直接应下,只道:“容我想想。” “不急。”王良提步朝前走去,“我不是还有几日才走么,不管你有何打算,到时与我再说也不迟。” 宋知蕙笑着“嗯”了一声,提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夕阳的余晖照在他们的面容上,两人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愉悦。 他让她先回屋休息,他来将院里搭的衣衫收了,她笑着说不累,与他一起便是。 他取下绳子上那条灰蓝色衣裙,递到她面前,她伸手去接,却听倏地一声,眼前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破笼 第63节 宋知蕙蓦地愣了一下,想问他可否看见。 可当她抬起眼之时,却看一根短箭赫然立在王良眉心正中。 第六十二章 定要将你亲手杀了…… 这一瞬, 周遭一切皆被凝固。 只有尖锐剧烈的嗡鸣声在脑中瞬间炸开。 眼前的视线也在这一刻变得模糊起来,她忘却了呼吸,只僵在原地, 看着眼前身影仿佛慢动作般,从视线中缓缓离开。 沉重的倒地声仿若将人从凝固中瞬间抽离, 宋知蕙如梦惊醒, 她嘴巴大张着急促喘气, 整个身子不受控般扑通一声朝下跪去, 她浑身都在不住惊颤,几乎是连滚带爬来到王良身前。 那眉心正中的伤口处正在不住朝外溢出鲜血,那爬满鲜血的面容,没有任何神情,只跟着浑身的抽搐在不住颤动。 “不不不……不要、不要……”她神情仓皇, 双眼无措,那颤着的双手在空中徘徊, 似是想要帮他止血, 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做。 “兄长——” 她忽然大喊出声,那绝望又凄惨声音冲破了脑中嗡鸣,她的眼泪如泉水般不受控制地朝外涌出。 “不!不要……兄长……不……不……”她双手紧紧抓住了王良的肩膀,想要将他唤醒, 让他看看她, 让他与她说话,“醒一醒……我求求你了……不要死好不好……好不好……” “不要丢下我……” “求求你了……” “不要啊……” “兄长……” 她一声低过一声,声声如泣, 字字乞求,可那身影却没有给她任何回应,而是渐渐没了动静, 变得冰冷,沉重。 她终是不再说话,缓缓松开了他的肩膀,在那早已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寻到了他的手,她双手紧紧将那只手攥在掌中,用力抵在自己的额头正中,她双眼紧闭,整个人蜷缩在地,无声痛泣。 不知过去多久,她缓缓抬起了头,朝头顶的那片湛蓝天空看去,在悲痛,绝望,愤恨三股至极的情绪中,那嗡鸣声终是停下,眼前也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黑暗。 沉旧的院门被慢慢拉开。 宽厚的身影缓步而入,来到她身侧。 他弯身掰开了她的手,将那男人的手从她掌中扯开,随后将她横抱起身,朝外走去。 摇晃的马车在山间颠簸前行,他已是没有任何可焦急忧心之事了,马车便行驶的极其缓慢,仿佛是某户人家来山中游玩一般,尽是闲情雅致。 他用帕子擦了她脸上泪痕,又将她那双手反复擦洗了无数遍,直到双手红肿,才长出一口气,将那帕子丢去车外。 他拿出一个小瓶,从里面道出几粒褐色药丸,放入了她的口中,见她吞咽不下,便直接以唇压上,将那药丸送进了她的喉中。 他回味着方才那让他怀念又贪恋的味道,将她重新揽入怀中,那结实的臂弯仿若要将她镶入体内。 他将鼻尖埋进了她的颈窝,闻着那发丝间的淡淡清香。 “杨心仪……” 他用那沉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轻唤着她的名字,从始至终也不敢合眼,好似生怕他合眼后再一睁开,眼前景象便如这数月来的梦境一般,再次成了幻象。 宋知蕙在昏沉中缓缓睁开了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她想将手伸到面前,手腕上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腿脚也使不出任何力气,她匀了几个呼吸,每次的吸气心口都会传来一阵撕扯般的疼痛,她只得强让自己的呼吸变得轻缓,那疼痛才稍稍有所缓解。 宋知蕙缓了片刻,再次用力睁眼,可眼前除了黑暗,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恍惚中,她感觉到面前似有什么东西晃过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风。 “谁?”宋知蕙沙哑出声,喉咙也不知为何,也会有股隐隐刺痛,让她一开口,语调尽失。 可等了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 宋知蕙几乎是下意识便脱口而出的,“兄长?” 这一声出口的瞬间,她自己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那细眉便立即蹙起,她看不到自己在哭,可她能感觉到温热的泪从脸颊开始流淌。 可就在此刻,明明炎炎夏日,周遭空气仿佛忽然涌出了一阵寒意。 她虽看不见,可也不知为何,还是莫名地朝着一个方向抬起了头,“是……谁在哪里?” “赵凌死的时候,也不见你如此伤心欲绝,他便这般重要?” 沉冷又熟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宋知蕙双眸中的泪水瞬间止住,整个人如遭雷击,不论是眼睫,唇瓣,还是那被系在床榻上的手脚,几乎身上的每一寸都在不住颤抖。 她那昏沉的脑袋仿若骤然清醒一般,惨绝的画面再次浮现在了眼前,她用力吸了口气,已是顾不得心口的疼痛,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愤怒地嘶喊出声,“晏翊!” 这是她头一次直呼他姓名,没有半分的情谊,有的只是咬牙切齿和那浓浓恨意之下的诅咒。 “你怎么还不去死?” “你合该去死!” “该死的人是你!” “你去死,去死……”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极尽的怒意,仿若将他恨之入骨,恨不能生吞活剥,若不是她此刻被绑着动弹不得,她定会立即起身朝他直扑而去。 “你无耻卑劣!” “惨无人道!” “不配为人!” 这也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般痛骂,从前的她不论如何,在他面前都端着一副谨小慎微,乖顺迎合的模样。 也不知骂了多久,骂到最后,也不知是用尽了力气的缘故,还是觉得辱骂他没有任何用处,她不再说话,只不住地垂泪,似要将眼泪哭干哭尽。 忽然,眼角处有帕子在帮她拭泪,宋知蕙愣了一瞬,便反应过来,张嘴便朝那帕子的方向咬去。 她动作很快,却不至于快到让晏翊来不及反应,他看到了她要咬他,便没有将手移开,甚至还有几分配合地将手往她面前凑去。 她是真的恨透了他,很快便咬出了血迹,比那时他在她身上落下痕迹的力道还要深。 鲜血的浓腥在口中瞬间蔓延,黑暗中宋知蕙又想起了王良倒在地上抽搐,眉心不住朝外渗血的一幕。 她颤着唇在哭,可那牙齿却并未松动半分,且还在不住地加深力道,似要将他腕骨一并咬碎。 “你为何恨孤?” 沉默了许久的晏翊,忽然出声问道。 宋知蕙并没有着急回答,而是继续死死咬着他不放,直到齿中一松,那块皮肉被彻底咬下,她将那东西朝着他声音传来的方向吐去,这才怒极反笑道:“我不该恨你?晏翊,你是怎么问得出口的?” “孤待你不好?”晏翊仿若不知疼痛,顺手拿起帕子压在伤口处。 宋知蕙仿佛听到了天大笑话般,朝着晏翊笑了起来,她无神的眼睛如同黑洞,鲜血也已经将她唇齿全然染红。 此刻的她如同鬼魅一般,明明带着一种异样的恐怖,却让晏翊片刻都未曾移开目光。 他与她分开了一百三十七日。 他曾想过无数种将她抓回来后,该如何惩治折磨的法子,可直到她再次走进了他的视线,晏翊才知,他根本做不到。 他给她日日服药,将她揽在怀中,从江陵到兖州这一上,他片刻都不曾与她分离,他喂她东西吃,又亲自帮她擦身,哪怕没有任何回应,她如那活死人一般,他也不觉无趣,甚至有时候还是自言自语地与她说话。 他问过她,为何非要离开,他明明待她这般好,在她无数次冒犯与挑衅下,还能许她正妃之位。 他将她软肋与她说,将那儿时的伤疤揭开给她看,甚至在她与那王良逃离之后再度寻回,也未曾想过伤她分毫。 她还有何不满,她到底要他如何? 晏翊手腕不觉疼痛,但一想到她与王良二人立在院中,望着对方露出笑颜,而那笑颜是她从未给过他的时候,心口便有股被撕扯的疼痛。 他缓缓站起身道:“你莫要忧心,你这双眼未瞎,是因服药之后,长久陷入昏沉未曾睁眼的缘故,只几日便能慢慢恢复,还有你这腿脚也是如此,会好起来的。” 他被禁足在兖州,此番亲自出去将她带回,本就要躲避一众眼线,若她路上不安分,惹了那旁人注意,便会平添许多麻烦,晏翊不惧那些人,来一个杀一个便是,但他惧她,惧她趁乱逃离,也惧那些人知道她是他的软肋后,以她相挟,又或是她又如那时一般,将他畏触一事大喊出声。 总之,他晏翊如今又多了一个软肋,便是她杨心仪。 晏翊说完,转身准备离开,床榻上的宋知蕙却是忽然反应过来,连忙出声问道:“这是何处?” “安泰轩。”晏翊脚步顿住,回头道。 宋知蕙又是一愣,随后便又是那痛到极致的哭泣,他死在了那座小院,孤身一人在山中,与她所有的亲人一样,就静静躺在那里,尸骨都无处安葬。 “晏翊……你真的该死……你去死……好不好,你为何不死?”她一面痛哭,一面断断续续又开始对他诅咒。 晏翊合眼深吸一口气,那沉闷在心口的怒气,似是快要压抑不住,他突然转过身来,大步走至榻边。 “谁给你的胆子这般咒孤?是因为孤杀了那王良?”晏翊沉怒出声,“怎么,王良一死,你也不想活了,你这般咄咄逼人,是打算让孤杀了你与他陪葬?” “畜生。”宋知蕙没有回答,因实在没了力气,便只继续低声咒骂,因她知道,与一个疯子,与一个畜生,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他要杀孤,你也帮他要杀孤,那孤杀了他,有何不对?”晏翊想到那日山阳郡外,她宁可自己的手被匕首扎穿,也要护住王良,想到王良对他痛下杀手之时,她不仅没有半分忧心,反而还将他畏触一事说予王良,晏翊那心口又开始撕扯起来。 “孤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你还不满足?”他抬手便捏住了她的下巴,气到一开口时,声音竟也有几分微颤,“若是旁人早已死了千八百次!” “因为你没有杀死一个无辜人,这个人就得对你感恩戴德?”宋知蕙原本不想与他说话,但她实在觉得太过可笑了,索性便带着嘲讽地笑道,“晏翊啊,你实在可笑,可悲,可恨。” 晏翊指尖力道不由加重,眼看宋知蕙疼痛蹙眉,他又不争气的将手松开,最后也冷冷地笑出声来,“孤如何不由你说,但你如何……如今却是孤说了算。” 晏翊慢慢俯身,望着那双无神的泪眸道:“与其骂孤,倒不如省些力气早日恢复。” 宋知蕙看不清楚,却知他此刻就在面前,便也冷笑着低声道:“你说得对,待我恢复后,我定要将你亲手杀了。” 晏翊没有说话,却是直接将那染着鲜血的红唇含入了口中,她没有力气挣脱开来,却能将他这唇瓣咬破。 晏翊蹙眉将她松开,抬手擦着唇角鲜血,带着几分嘲讽道:“好,有骨气,那孤便等着。” 第六十三章 他逃不掉了 晏翊说完, 转身掀帘而出。 宋知蕙听到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应是彻底离开了寝屋,但很快, 便又有人掀帘而入。 “娘子!”云舒见她醒来,跑到榻边便开始落泪。 安宁手中提着食盒, 放在桌上后, 便也赶忙上前。 宋知蕙看不见她们, 却是一听声音就能认出。 破笼 第64节 方才与晏翊周旋, 已是累得筋疲力尽,此刻她躺在床榻上,脸色发白,额上是虚汗,脸上有泪, 唇角还有晏翊的血。 看她这般模样,云舒已是哭出声来, “王爷怎能伤娘子, 他……” 云舒想要怨责,安宁的手却是在她肩头上掐了一把,云舒立即闭了嘴,只哽咽着拿帕子替宋知蕙拭泪。 “可以……扶我起来吗?”宋知蕙今日才是初醒, 情绪激动地与晏翊叫骂那般久, 喉咙早就干痒难忍。 云舒收了帕子,小心翼翼将她扶坐起身,但她身上实在太过无力, 后背塞了软枕也靠不住,整个人顺着便要倒下。 云舒索性直接将她揽在了怀中,两人一并靠在那床头上。 宋知蕙先是漱了口, 将口中的鲜血清了干净,随后才小口喝起水来。 她与云舒靠得太近,便是看不见,也能感觉到云舒还在流泪,待喝了半杯入喉,安宁将杯子取走,她长出一口气,低哑着嗓音道:“我未曾伤到,是吃了药的缘故,过几日便能恢复。” 不等云舒开口,安宁在旁先一步道:“刘公公提前交代过,这些奴婢都是知道的。” 说完,她看了看云舒,“云舒是因为太想念娘子了,这才哭的。” 云舒深吸一口气,抹掉眼泪,“是……是奴婢忧心娘子。” 想念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这靖安王府如同牢笼,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娘子不该在此处,她对她有的只是忧心。 安宁有些不安地朝身后窗子看去一眼,干咳两声道:“娘子是不知道,这一次你离开之后,我与云舒都快要吓死了,尤其是王爷伤势那般严重,据说从马背上摔下时,肋骨都断了几条,我与云舒还以为,我们定要跟着遭殃……” 说至此,安宁声音里也有几分微颤,那时她是的确怕,生怕晏翊拿她俩撒气。 “可王爷并未怪责我们,这说到底……”安宁叹了一声,语气里似是隐隐带着了一丝刻意规劝,“还是因为王爷在意娘子,他知道若当真杀了我们,待娘子回来后一定会心痛的。” 云舒垂着眼没有看安宁,那脸色明显不大好,安宁也是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娘子……其实我知道你还是不愿留在王府的,可那外间世道凶险,咱们又都是弱女子,出去以后该怎么活啊,还不如在王府里,你想啊,王爷这般在意娘子,甚至将那东西两苑的姬妾尽数遣散,娘子若踏踏实实在府里待着,往后定然吃喝不愁,安慰无忧啊。” 说完,她用胳膊肘碰了碰云舒,“你说是吧?” 云舒不想说,却也是朝窗子那边看去一样,不冷不淡“嗯”了一声。 宋知蕙有何听不明白,她沉默不语,片刻后,才缓声道:“原是想……先将你们做了安排再走的,但那日事发突然……” 云舒忍着泪,连连点头,“奴婢知道的,奴婢没有怨怪娘子的意思。” 宋知蕙摸到她扶着自己肩膀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往后不会了。” 说着,她抬起头朝着安宁所处的方向道:“我日后不会跑了。” 安宁以为她想通了,那脸上紧绷的神情瞬间放松,却没料到唇角刚一扬起,便听宋知蕙幽幽开口:“你与他说,这些规劝于我无用,这一次我会杀了他来以绝后患的。” 安宁与云舒皆是一惊,齐齐朝那窗子看去。 还是安宁先一步反应过来,干笑着道:“娘子莫要说气话了。” 说罢,她恍然想起一事,跑到桌旁从食盒里拿出一碗汤药,“这药已经不烫了,娘子先把药喝了吧。” 安宁走上前来,舀了勺褐色汤汁,递去宋知蕙唇边。 感觉到云舒的手微颤了一下,宋知蕙蹙眉道:“这是何药?” 安宁道:“是刘公公吩咐的,说是喝了此药,有利于娘子这眼睛和身子的恢复。” 宋知蕙没有张嘴,而是偏过脸来,去听云舒呼吸。 云舒一直没有说话,但那呼吸却明显愈发慌乱。 宋知蕙当即便意识到这药有问题,绝不是利于她恢复的药,可晏翊又没有必要毒害她,那这药到底有何用处? 宋知蕙知道问她们是问不出来的,便没有再去追问,只疲惫道:“我不想喝,我头晕要睡了。” 云舒似是松了口气,慢慢将她松开,让她重新躺回榻上。 安宁着急道:“这怎么行啊,不喝药身子怎么会好?” 云舒闷闷道:“你没听娘子说么,她此刻头晕难受,万一喝进去又吐了出来,不是更遭罪。” 安宁还欲开口,那床帐已是被云舒搁下,里面的宋知蕙也朝她们二人挥了挥手。 安宁只好作罢,将药重新放回食盒。 两人推门而出,刘福就在门外候着,不必她们开口,他也知那药没有喝,叹了口气,去书房与晏翊回禀。 安宁拉着云舒寻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压声道:“你怎么回事,你可知你这般做会害死娘子,也害死我们啊?” 云舒咬着唇不说话,但那眼睛又开始泛红起来。 “你与娘子在一处这般久,你自是比我清楚她月事不稳,每每疼起来要死要活的,”安宁叹气,语重心长道,“生不生子是后话,眼下先劝她将药喝了,把月事调理好,难道不对吗?” 云舒抹掉眼角泪珠,抬眼看安宁,“月事万一好了,不还是会生子?” “生了好啊。”安宁低道,“若娘子真的能为王爷添个子嗣,不论是男是女,王爷定是会将他们宠到心尖上去。” 云舒摇头道:“不,娘子不想要这样的宠。” “你怎么这般不开窍?”安宁实在对她无语,“你想想,一旦子嗣生出,娘子便是再不喜欢王爷,看在孩子的面,日后也不会想着跑了,她的心思安定下来,咱们可不都安生了吗?” 云舒未曾见过,安宁却是知道的,女人一旦做了娘,这心就会软起来,哪怕再累再苦,也不舍得让孩子跟着受罪,她们会忍,会让,久而久之,也就不在意了。 可这话听到云舒耳中,却是叫她头皮发麻,心绪更加不宁。 见她这般模样,安宁无奈地又一声叹息,谁也不想去做那恶人,可她们当奴婢的人,如何能做得了主。 她深吸一口气,最后说道:“王爷那性子咱们也是知道的,一旦他下了决断,必是要做到的,咱们今日不能将这药哄给娘子喝,那王爷势必会亲自去喂,说到底受罪的还是娘子。” “且万一哪里惹恼了王爷,首个拿来开刀之人,定然是你。”安宁可谓是直接将话挑明了,说完便要离开,可谁知她走了两步,又红着眼折返回来,将云舒的手握在掌中,“云舒,你好好想想我的这些话。” 刘福那边,已是提着食盒进了书房,将寝屋的事全部转述了一遍。 晏翊沉着脸许久不语,最后接过那食盒,起身朝外走去。 寝屋内,宋知蕙也不知睡了多久,再次清醒时,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却莫名觉得周围有人。 “云舒?”她强撑着唤了一声。 屋内屋外皆是一片安静。 宋知蕙默了片刻,朝着帐外的方向,低斥出声,“畜生。” 晏翊却未曾气恼,反而还莫名地弯了一下唇角。她的确是聪明,聪明到他方才那满肚子的火气,几乎顷刻间就浇熄了大半。 晏翊没有说话,起身挂上床帐,坐在她身侧,捏起一缕墨发在手中缠绕着把玩。 宋知蕙已经确定是他,便不再客气,各种辱骂他的话轮番而出。 晏翊等她骂累,躺在那里气喘吁吁不再开口,这才缓缓出声道:“可还记得晏京?” 宋知蕙偏头不语。 晏翊继续道:“他曾与孤说,若姬妾难驯,便让她们吃那五石散,吃一段时日,便会千依百顺,别说想逃,纵是打骂都舍不得走。” 宋知蕙依旧不语。 晏翊声音微沉,“你是不信,还是不惧?” 宋知蕙冷笑,“你这般吓我没有用,你若是想给我吃,去年从洛阳回来便给了,轮得到现在?” “你那时乖顺,哪里如现在一般?”晏翊冷道。 宋知蕙自然也听闻过那种药,她扯着唇角语气中尽显嘲讽,“难道不是因为那药伤身,你怕我伤了残了,或是死了,你那东西便无处纾解了?” 她的确聪明,聪明到知道说什么样的话,便能将他激怒。 晏翊当即沉了眉宇,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闭嘴。” 终于抓住了晏翊痛处,宋知蕙一面试图将他甩开,一面又乘胜追击地道:“堂堂靖安王,天潢贵胄,权势滔天,却只痴迷于一个罪臣之后,青楼女妓。有那畏触之症不假,可他明明知道所治的法子,却依旧非那女人不可,唔……” 晏翊俯身堵住了她的嘴,手臂也全然撑在了她的两侧。 她还是无力去挣脱,却能再次将他咬伤。 晏翊抬手一把擦掉唇上血迹,沉冷着声道:“孤如今是亲不得你了?” 宋知蕙双眼虽然无神,那愤恨的神情却是无比清晰,“我虽身份低微,却嫌那大东的靖安王脏。” “好,好极了。”晏翊怒极反笑,彻底上了床榻,“你非要逼孤是吧?” “是你在逼我!”宋知蕙激动到落下哭来,朝他骂道,“晏翊你不配为人!畜生……” “这张嘴孤亲不得……不还有别处?”晏翊垂眼冷嗤,“你这何处孤没触过,从前不嫌,如今又是嫌哪般?” 夏日的衣衫单薄,只三两下便露出了那白皙的肌肤。 “晏翊!”宋知蕙没有力气再去大声咒骂,只抽泣着低低道,“我对你只有厌恶,鄙夷……从前种种皆是做戏,自你出现的那一刻起,我便是如此所想,只是……啊……” 那许久前在白皙上落下的印记,就在晏翊眼前,他带着警告地意味用齿尖咬在那点上,只是些许力道,便让她闭上了嘴。 耳根终于清净,那压抑了数月的意动便再也压制不住,他吃完一边又吃另一边,宋知蕙自始至终也没有开口,那眼泪也不再垂落,只是用那无神的眼睛,似望着床帐外侧的窗子,也不知到底在看什么。 见她仿若如从前般又开始乖顺起来,晏翊一面吃着,一面含糊出声,“过往……孤可不再追究。” 宋知蕙一直咬着唇瓣,此刻听到他这番话,到底还是没忍住,嗤了一声,“得利者自然可以坦然地不去追究。” 晏翊又是用齿尖去磨,“那你要如何,要孤死?” 宋知蕙颤颤吸气,“杨家之仇,可能帮我报了?” 晏翊松了口,彻底坐起身来,“你知道不可能。” 宋知蕙冷笑合眼,“那你怎么不去?” 晏翊没有说话,垂眼看到那片湿润时,眸光有一瞬的微怔,“你当真要孤死?” “不然呢?”宋知蕙反问。 “杨心仪。”晏翊那沉冷的声音里生出了一丝温软,“你明明也对孤有心……” 宋知蕙不知他在看何处,也不知他此刻神情,只觉得他约摸是疯了。 晏翊的确疯了,他用手触了那黏腻,放在了唇边,没有想象中那般厌恶,他索性俯身去吃。 宋知蕙瞬间愣住,黑暗中她无法看到,但唇瓣的温热柔软,是与旁处截然不同的,这样的感觉从前也是有过,只是晏翊从未如此而已。 惊愣之后,宋知蕙忽然嗤笑出声,“王爷不是最嫌那处肮脏,怎能如此呢,可别玷污了王爷啊。” 她那笑声与语气皆是嘲讽,尤其“王爷”二字,咬得极重,仿若是在提醒他,莫不是忘了自己从前的话,堂堂的靖安王怎能吃这些东西。 晏翊脸色不算好看,但他却并未停下,也没有回话,而是直接将那点吃在口中。 宋知蕙吸气,见他不为所动,便继续冷嘲热讽,“王爷是忘了吗,那赵凌可是将我养了三年,那三年中他何处都碰过,他最是喜爱此处……” 晏翊承认,宋知蕙是知道如何能将他激怒的。 破笼 第65节 “他所碰之处,孤皆不放过,如那咬痕一般,孤将他的痕迹一一覆盖便是!” 沉哑又带着愠怒的声音传入耳中,宋知蕙已是笑不出来,她只能再次出声骂他,“所谓那高高在上的靖安王,也不过如此……晏翊,你才是真正的卑贱!我从未与你动心,一点一丝皆未有过……” 用力的吸吮之后,宋知蕙彻底说不出话来。 晏翊松了口,望着眼前这一幕,他抬手擦掉唇角水渍,“你若对孤从未动心,为何会意动?” 宋知蕙没有说话,待那感觉彻底过去,她才哑着声沉沉开口:“你大可去问,此为人的正常反应,即便是一头猪如此,我也会……” 晏翊不信,他不是没有试过,在那寻不到她的日日夜夜里,他也曾想过,难道他晏翊此生还非她不可了,他依照从前他们相处时那般,寻了人上前来试,可别说去触,便是一看见旁人,他心头便没来由的心烦,脑中所想到的还是她杨心仪。 晏翊不再与她去辨,索性俯身继续,她骂的越狠,他便吃的越深。 他承认,他逃不掉了。 但所幸,她也逃不掉。 第六十四章 不试试如何知道 风雨最盛之时, 他的双手在两侧握住了她的手,那原本冰冷的指尖,此刻已是热得发烫, 她早已没了骂声,再一次又一次的倾泻之后, 只剩下筋疲力竭。 晏翊那空手接刃的剑伤, 在掌中留下一道显眼的痕迹, 那日的伤直接翻了他的皮肉, 饶是再好的药,止得了血,却消不褪痕。 而宋知蕙的那只手,掌心正中的位置,也有一道白色的痕迹, 在那痕迹两端微微泛红,仿若还未彻底痊愈。 两道痕迹压在一处, 在动荡中愈发紧密, 到了最后时刻,也未曾松开。 他躺在她身侧,与她十指交握,将下巴抵在了她的颈窝处, 鼻尖再次深埋进她的墨发中。 就好似这几月的事未曾发生过, 她会轻轻唤他仲辉,说要与他安稳度过这一生。 晏翊的呼吸逐渐沉缓,他闻着这熟悉的清香, 哑声在她耳旁开口:“给孤生个孩子。” 合眼休息的宋知蕙,猛然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都明显的僵了一下, 她倏然睁开了眼,缓缓朝着晏翊这边偏过头来,她没有开口说话,似是要透过那眼前黑暗,想要看清身旁之人到底是如何能将此话说出口的。 “那药中无毒,是调理身子的,待你身子好了,与孤生下子嗣,往后余生孤宠你护你,绝不欺你……” 晏翊的每一个字,都让宋知蕙胸腔愤意更重,待他说完,她颤着那唇瓣终是沉哑出声,“人与畜生,安能有子?” 晏翊眉心骤然蹙起,他深吸一口气,抬眼半撑起身,垂眼望着那因愤恨而红了的眉眼,“孤是畜生,那你呢?方才叫成那般模样,你便没有半分享受?” 说过一次的话宋知蕙实在不愿意说第二次,但显然晏翊听不懂,她只得再次开口:“便是猪狗牛羊,我也会如此。” 晏翊依旧不信,嗤了一声后,彻底坐起身来,他将她的手拉到眼前,望着那伤疤,眼底浮出几分愠怒,“那你想与谁生,赵凌?还是王良,又或者还有谁是孤不知道的?” “你不配提他。”听到那个名字,宋知蕙眼尾再次湿润,她用仅存的力气将手握成了拳。 晏翊却是强行将她那拳头掰开,将那疤痕强压在他的掌中,冷冷道:“看来孤当真是杀对人了,原那王良才是你心头好,你二人是在汝南便有了苟且,还是在幽州才……” “晏翊!”宋知蕙将他话音打断,虽声音轻哑,但那语气中却是满满愤恨,“他是皎皎明月,是君子之风,我与他清清白白,不容你在此诋毁污蔑!” 晏翊再次冷嗤,那日院中一切他皆是看在眼中,他们一前一后进了他的视线。两人站在那些衣衫前,她看衣衫,那王良却是在看她,同为男子,那种眼神代表何意晏翊太过清楚明白。 那一箭他射得毫不犹豫,也射得丝毫不悔。 “好一个清清白白。”晏翊将视线从掌心移开,落在了宋知蕙的面容上,他双眼微眯,似是要将宋知蕙任何一个细微神情都不愿错过,“那你敢说,你对他没有半分动情?” 王良已死,他心思到底如何对于晏翊来说已经毫不重要,但宋知蕙不可以,他要她的人,更是要她的心。 宋知蕙似是敏锐的捕捉到了晏翊的心思,她微抬起下巴,朝着他的方向道:“不敢。” 说罢,她眉眼中似是有了隐隐爱慕之情,一字一句地开口道:“兄长如此君子,何人不会心动,若有来世,我必要与他成婚,生一双儿女,相伴终老。” 晏翊那怒火再次被点燃,他松开了她的手,没有说话,直接翻身下榻,来到桌旁,将那食盒中早已凉透的汤药取出。 宋知蕙不知晏翊为何忽然下榻,但她知道他此刻定是气极,至于气急之下要做什么,陷入在黑暗中的她愈发觉得无助。 很快,晏翊回到了床边,他一手便能将她揽起,让她靠在了他的怀中。 一股浓浓的药味飘入鼻中,宋知蕙恍然间反应过来此为何药,她偏过头去,冷冷道:“我喝过不止一次绝嗣汤,我此生再无可能生子,晏翊你死了这条心吧!” “不试一试怎能知道?”晏翊抬手将她脸颊掰了过来,将药碗往她面前凑。 “晏翊你别费工夫了,我纵是喝进去,也会吐出来!”宋知蕙言语狠厉,但眼角却已是彻底湿润,一颗颗眼泪落在那褐色的汤汁中,激起层层涟漪。 身后之人许久无声,似也一直未动,直到那眼泪不再落下,耳边才传来那沉闷的声音,“先将身子调理好。” 宋知蕙带着几分绝望地闭上了眼,“晏庄……晏庄不会允许你有子嗣,还有广阳侯,你杀了他的独子,他若得知你有子嗣,豁出去那条命也要将你的孩子除去。” 听到她直呼皇帝名讳,晏翊蹙起眉头,却没有太过计较,只低道:“只要你不再口无遮拦,孤的子嗣孤自能庇护。” “晏翊……”宋知蕙轻颤着睁开了眼,用沙哑的声音,缓缓道,“你想逼死我是么?” 耳旁那沉冷的呼吸骤然一顿,紧接着便是药碗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 晏翊将她松开,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寝屋。 她平静地躺在床榻上,她如今一无所有,唯一有的便是这条命,偏晏翊最为在意的,也是这条命。 晏翊你输了,你定然是要死在我手中的。 宋知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合上了疲惫的双眼。 昏沉中,她知道云舒与安宁来过一趟,床榻与地板上的狼藉被收拾干净之后,她们便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到了午后,晏翊再次出现,桌上摆着几样小菜还有热粥,见她没有醒,他也没有动筷子,只静静坐在那里看着床榻。 待她醒来后,他夹了几样菜在碗中,亲自坐在榻边喂她。 晏翊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她会抗拒他,会辱骂他,可她明知身侧之人是他,却没有任何推拒,将那碗粥喝得干干净净,甚至说没有吃饱,又要晏翊添了半碗。 到了最后,他拿茶水帮她清口,又用帕子帮她擦拭唇角,临走前还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却是在那吻落完之后,宋知蕙忽然朝他骂了一句,“畜生。” 晏翊脸色微沉,但也没有反驳,坐在桌旁开始用膳,等他吃完,差了安宁进屋收拾,他则起身坐回榻边,帮她开始按揉腿脚上的肌肉。 到了夜间,晏翊会来床榻揽着她一道入睡,宋知蕙不知可是之前那二十多日的药效作用,她总会频繁醒来,每次醒来后,感觉到晏翊在身侧,便会在他耳旁叫骂两句。 晏翊被她惊醒,也不气恼,直接会拿嘴堵她的话,有时被咬了,松开后便钻入被中,迎着她的叫骂去吻另一处,直到她彻底说不出话,他才重新回来将她按在怀中继续睡。 “可是孤让你太舒服了,你便故意如此?”晏翊咬着她耳珠,粗沉的气息低低入了她耳中,他的大掌将她小手紧紧包住,在晨起后的意动中,得了纾解,他喟叹之后,松开了她的手,将大掌不重不轻地盖在那处温湿上,“你与孤不必羞赧,若喜欢,与孤直说便是,何必要先来激惹孤?” 宋知蕙已经能够感知到微弱的光线,手脚也比昨日有了力气,但距离全然恢复还尚早,她朝着那团模糊的影子冷嗤,“畜生。” 晏翊“啧”了一声,挑眉道:“这是又想了?” 说着,他两指用力一夹,宋知蕙立即蹙眉,偏过头吸着气道:“我……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晏翊松开了手,坐起身开始穿衣。 一连多日皆是如此,他会给她喂饭,会给她按摩腿脚,会在夜里揽她入睡,会在她骂到他气血上涌时直接将那股气与她一起宣泄。似乎也只有在那个时刻,晏翊才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和睦。 直到一日夜里,晏翊忽然睁开了眼,幽暗中宋知蕙正直勾勾地看着他,那手已是伸进了枕下。 晏翊抬手便将手掌重重地压在了她的手腕上,将她那细长的手腕一把从枕下拽出,她手中的匕首从空而落,就落在两人中间。 “你若是想用这法子取孤性命,那还是趁早绝了这份心思。”晏翊那眸光透着股令人生寒的冷沉。 他似是已经许久没有用这样的神情看她了,这一瞬间,仿若又回到了许久前,那时的宋知蕙会如何做? 她约摸是会跪伏在他脚边,说这妾不敢了,是妾错了。 可如今的宋知蕙,亦是用同样冷沉的眸光看着他,冷冷道:“不试试如何知道?” 晏翊冷嗤,将匕首重新放回枕下,抬手将她用力揽回怀中,那两处柔软也跟着重重撞在了他身前,宋知蕙吃痛蹙眉,他似是带着惩罚般并未将她松开,反而还加了力道。 几日之后,宋知蕙明显有了好转,在搀扶下已经能够缓缓坐起身来。 晏翊将她抱至桌旁,她却是要自己吃饭,不让他来喂她。 晏翊将粥碗推到她手边,又递了勺子给她,也帮她夹了菜在面前盘中。 在晏翊的注视下,宋知蕙拿起勺子,颤颤巍巍舀了一勺粥,递去唇边时那手腕一抖,勺中的粥掉在了碗边,她并未懊恼,而是重新用勺子再去舀粥。 晏翊却看不下去,直接将她手中勺子夺回,将那碗也拿了过来,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张嘴。” 宋知蕙将头偏过一旁,道:“我想自己吃,我要练……” 晏翊趁她开口说话,直接将勺子往她口中塞,却没想到宋知蕙瞬间蹙眉,将那粥直接吐了出来,“烫!” 晏翊愣了一下,恍然意识到这粥碗温度的确不低,应是真的将她烫到了,他也未曾细想,直接脱口便道:“是孤的错,是孤的错……” 他这手掌糙,觉不出烫来,她却不同,她娇嫩着呢。 晏翊重新舀了一勺,拿到唇边轻轻吹着,再抬眼时,才看到宋知蕙正看着他,那眼神似有些恍惚。 晏翊似也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方才那脱口而出的话。 他动了动唇,似想要再说些什么,宋知蕙却是冷冷地收回了目光,张开嘴将面前的粥吃了下去。 眼看快要入秋,宋知蕙终是可以下地走路,但还需人来搀扶才行,一开始是云舒发现她能下地,便扶着她在屋里走。 宋知蕙在屋里闷了太久,实在想去外面走走,便让云舒扶着她出了寝屋。 两人前脚刚上廊道,晏翊便闻讯赶来,看到她身着湖蓝色衣裙,站在那片木槿花前,他神色微怔。 云舒朝晏翊屈腿行礼,喊了一声王爷。 宋知蕙却是直接冷声骂道:“畜生。” 这几日云舒已经听到过许多次,她当着他们的面这样骂晏翊,可即便如此,这一声还是将云舒吓得心脏一紧,赶忙垂下眼来。 院中的几名侍从也是见怪不怪,随着宋知蕙身子逐渐恢复,她这嗓音也是一日比一日大,这些侍从几乎日日都要听见那寝屋里传来她叫骂晏翊的声音,且整个安泰轩的人皆知,宋知蕙要杀晏翊,但似乎没人将这句话放在眼里,每次听到这话,也只是如此刻一样,立即垂头,佯装耳朵被堵住,全然没有听到般,尽可能降低存在感。 晏翊沉着脸上前,一把将那细长的手臂握在掌中。 不必等他开口,只一个眼神便让云舒赶忙俯身退了出去。 宋知蕙甩开了晏翊的手,自己扶着廊柱便要离开,却是刚走两步,那身影便朝一侧缓缓倒去。 晏翊冷笑上前,将她一把揽入怀中,“你是故意的?” 宋知蕙正要继续骂他,却见他忽然低头,在她唇瓣上啄了一下,如今的晏翊算是学聪明了,只那么一下便离开,绝不给她咬伤他的机会。 夏末的兖州还是热,两人在廊道上只慢悠悠走了两圈,便一身是汗。 晏翊叫人去池房准备,待备好后,他抱起宋知蕙便进了池房。 晏翊早起去了教场练功,回来后也未曾清洗便急着去看她,此刻这身子黏腻难忍,先跳入池中开始清洗。 池畔的银盘里是新鲜的瓜果,宋知蕙坐在池畔吃着瓜果,这段时日她是一点也不肯委屈自己,该吃吃,该喝喝。 晏翊也曾问她可是不再难过了。 破笼 第66节 毕竟正常人悲伤至极时哪里还有胃口吃喝。 宋知蕙却是这般回答的他,“不吃饱了,哪有力气杀你?” 晏翊只是冷笑,“好,那便多吃些,孤等着你来杀。” 氤氲的水雾中,宋知蕙将一颗葡萄放入口中,那锐利的目光穿过那层朦胧的薄雾,直直落在晏翊身前那心口的位置上。 他这般壮实,那胸前硬的能将她撞疼,也不知到底需要多大力气才能一下便将那处扎穿。 池中晏翊不知为何,蓦地也抬了眼皮,隔着这层水雾,他看到宋知蕙正细细嚼着东西,那双细眉微蹙似是一直在盯着他身前看。 晏翊喉结微动,嗓音哑了几分道:“又想了?” 宋知蕙愣了一下,恍然抬眼看他,“嗯?” 晏翊不再说话,直接上前将她一把拉入水中。 他将她扶住,让她靠在那池畔边,拆了她身后鲜红发带,正如许久前她在水中头一次用发带那般对他时一样,只是如今发带在他手中,她是那被发带所缠绕的那个。 到了最后,他干脆探入水中去吃,看着水下波动的身影,那发带就飘在水面上。 她忍着那水中传来的阵阵酥麻,抬眼朝四周张望,两人若在此刻,暗卫定不会看。 她收回视线,抬手将那发带从水中拿起,不由暗忖,便是身上再是紧实,这脖颈应当人人无异?只是不知这发带可否结实,到底需要多久才能让人窒息而亡。 第六十五章 上 晏翊从水中而出, 撞上了宋知蕙那冷冽的眸光。 他口中还是她的味道,她却是用这般眼神看他,晏翊见过太多想要杀他之人, 这样的眼神代表何意,他怎会不知。 他冷嗤一声, 将宋知蕙手中丝带夺走, 几乎毫不费力那丝带便在手中断裂, “想用这东西勒死孤?” 晏翊将丝带扔去身后, 上前垂首咬在她耳珠上,“孤实在未曾想到,只是杀了一个王良,竟让你将孤恨到如此地步,那孤此生做的最对的一件事, 便是杀了他。” 宋知蕙抬手便要将他推开,他却是将她两只手放在她身后, 一只掌便钳住两只手腕, 带着几分愠怒道:“孤已经忍你一个多月了,这一月中对你百般忍让,讨你欢心,事事皆不与你计较, 杨心怡, 人该知足才是!” 宋知蕙将脸别去一旁,也含着怒意道:“一个王良?晏翊,你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难道不是?”晏翊抬手将她脸颊掰到面前, 迫她与他直视,“若非是他,你如今已是孤的王妃。” 宋知蕙直直望着面前之人, “晏翊,你实在太可笑了,你莫不是忘了晏信?从前你是如何嗤笑于他,笑他识人不清,那你呢?” “杨心仪。”他似是警告般念了她名讳。 宋知蕙却是没有理会,继续嘲讽道:“便是没有王良,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从你身边逃离,那所谓与你今生相伴,皆是虚与委蛇,我以为你该会存疑,却没曾想,堂堂靖安王竟当了真?被一个青楼女妓玩弄与鼓掌中了?” “杨心仪!”晏翊仿若彻底怒极,掐着她下巴的手明显加了力道。 他这是怒了,怒了好啊,从前她便是太怕他怒,才会万般讨好乖顺,让他享受其中,如今,该是他怒的时候了。 晏翊越怒,宋知蕙脸上笑意越深,继续道:“从前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何这般对我,为何不愿将我放过,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我到底何处做错?我已是尽可能去讨好伺候,可你为何还不满足?” “你是大东位高权重的王爷,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贵胄,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为何偏要纠缠与我?” “如今,我想明白了,”宋知蕙朝晏翊嗤笑一声,“一个疯子的想法不重要,错的人是你,而非我,我要做的不是逃避,而是解决。” “赵凌已死,王良已死,杨心仪,还有谁能将你带走?”晏翊虽怒,但还是松了几分力道,“纵是还有谁,来一个孤杀一个便是。” 宋知蕙又是一声冷嗤,“我自己啊。” “你?”晏翊松开了她身后的手,随意抓起一只软弱无骨的手,放在鼻尖下细细嗅着,“哦,孤忘了,你还有那游水的本事,那你觉得孤日后可还会中你的计?” 宋知蕙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从他唇瓣缓缓往下,指尖划过他脖颈,喉结,最后停至心口处。 “你忘了,我如今不逃了,我是要杀了你的。”她说着,用指尖在那心口处不重不轻地点了一下。 晏翊眸中泛起一股沉沉寒意,那久违的压迫感充斥在整座池房内,他一把握住身前的手,“这世间没有孤驯服不了的,若无法驯服,那孤便将其杀之……” 说着,他冷冷弯唇,“是你杨心仪走运,孤舍不得杀你,那便唯有将你驯服,若一年不够,便两年,三年,十年,二十年,或是三十年……孤有的是时间与耐性。” 宋知蕙脸上未有半分惧意,也冷冷勾起唇角,“你能活到那时在说吧。” 此话一出,晏翊又是一只大掌便将她双手紧紧钳在身后。 两人不再言语,只那水面上的波纹在不住晃动,到哪即将登顶的至极之时,哼咛了许久的宋知蕙,忽然低颤着唤了一声,“轻点……世子……” 晏翊脑中瞬间嗡了一声,所有的动作都在此刻停住,那怒意只刹那间便填满了胸腔。 迎着他盛怒的眸光,宋知蕙那微红又迷离的双眸中,带着几分嘲弄的笑。 她自然知道说什么能刺痛他。 那怒火中烧的晏翊,却是忽然勾起了唇角,“这般激怒孤,看来是你今日想要得厉害了?” 宋知蕙唇瓣勾着,细眉却是故意蹙了一下,“从前忧心王爷怒极将我伤了,如今我已不再畏惧,索性就说些实话吧,你不如赵凌的。” “是么?”晏翊狠狠又一下,“孤记得你二人初次时,他不过是个十六七的毛头小子,那小鸡崽子一样的身板,怎能与孤相比?” 再者,晏京所送的书,他已全部阅完,他不信那赵凌能强过他。 宋知蕙吸了口气,那双眼更加迷离。 见她如此,晏翊脸上笑意更浓,心中便更加笃定宋知蕙所言只是为了气他,“孤若当真不行,你会泛滥至如此地步?” “杨心仪。”他敛起笑意,又是一撞,“收了你这些心思,若你下次再在此时提他,孤便亲自将他刨出鞭尸,或是直接放你床畔,让他与你同眠如何?” 说完,他将她车行地翻过身去,他们之间太过熟悉,熟悉到他的每一个举动,都能让她沉沦其中,而他也沉沦在了这一圈又一圈的水波中。 入秋后,宋知蕙身体渐渐康复,如今不必人来搀扶也可自行走路。 越是如此,晏翊将她看得越紧,宋知蕙自然还是不肯乖顺配合,不论当着何人的面,她只要想起来了,便扬声骂他。 从最初听到畜生时心头会怒,到现在一连听了数月,晏翊仿佛已经习惯一般,只淡淡看她一眼,神情没有半分异样。 有时候她见他如此,便会故意一连叫上好几声。 晏翊见她怒骂时急红了脸颊,反而还会弯唇轻笑,甚至有一次当着刘福面,宋知蕙骂他时,他还饶有兴致地回应她,“好啊,孤是公畜生,你是母畜生,你我刚好凑成一对,再生个小畜生,不是更好?” 这话听得刘福落下汗来,赶忙就退了下去。 宋知蕙也是一愣,没想到晏翊脸皮竟已经如此厚了。 入冬那日,晏翊在书房处理公事,待回寝屋时天色已沉,刚一掀开帘子,脚步还未彻底迈进,便见宋知蕙立在桌旁,拿起手中水杯朝他身前直直砸去。 晏翊眼疾手快,抬手便将那水杯握在掌中。 宋知蕙又拿起一个砸他,他再次用手抓住。 随后又是花瓶,晏翊稍微侧身就能躲闪开来。 她仿若还不死心,看到什么便扔什么,所有东西都是朝着他心口处而来。 砸到最后,屋里实在没有什么顺手的物件能再砸他。 晏翊忽然笑了,朝外唤来安宁与云舒,让这二人收拾残局,他则上前将宋知蕙横抱身前,放上了床榻。 “将她们二人换了。”宋知蕙垂眼望着云舒与安宁,“我不喜欢她们在我身前伺候。” “哦?”晏翊挑眉,“是怕孤杀了她们,所以想要将她们支走?” 宋知蕙冷冷道:“别装了,她们两个死活与我何干,她们如今不都是听从你的命令,你若不在我身侧,我的一言一行,不还是会由她们于你转达?” 正在洒扫的安宁与云舒,身影皆是一晃,云舒已是落下泪来,却不敢与宋知蕙解释,也不敢抬眼朝床榻那边去看,只强忍着泪,忙着手中的活。 “换了她们。”宋知蕙垂眸道,“我不喜欢这样的婢女。” “不喜欢?”晏翊忽地沉下声来,“那还不简单,直接杀了便是,让主子不喜欢的奴婢,还有何用?” 安宁与云舒立即双膝落地。 宋知蕙骤然抬眼,朝着身侧的晏翊骂道,“晏翊,你真是个畜生!” 晏翊朝她看来,“既然想要杀孤,要做那狠人,她们两个你便不该在乎,当你有了软肋,有了在乎之人,你便做不成那真正的狠人。” “如你这般?”宋知蕙道。 晏翊“嗯”了一声。 “狠人?”宋知蕙嗤道,“你是畜生,可不是人,这世道正是因为如你一样披着人皮的畜生太多了,以至于让那些畜生傲慢的以为,它们才是人,是那人上人,但其实……它们只是畜生罢了,掌权的畜生而已。” 晏翊没有说话,待安宁与云舒退下,他才江南宋知蕙直接按在床头,“愈发的伶牙俐齿了。” “我看你如今很喜欢我这般骂啊?”宋知蕙故作无辜。 “是。”晏翊笑了,“孤喜欢,再骂两句听听。” 宋知蕙用力推他不动,便一面挣扎一面叫骂,“晏翊,狂悖失心,丧尽天良,禽兽不如!” 她如今力气全然恢复,但还是拦不住他,他如高山压得她喘不过气,还是用那一只手就能随意将她钳住,且不论她如何咒骂,她也不为所动,哪怕喊出赵凌,他似也浑不在意了。 甚至还会一边用力,一边问她,“赵凌是么?这般想念赵凌,当初你不再春宝阁老老实实等他去纳了你,动那逃跑的心思作何?” 她越是提赵凌,他越是要将她狠狠折腾,有时候直接折腾到天亮,仿若是要换着法子来证明那赵凌会的不如他多。 宋知蕙明白了,用赵凌刺他已是无用。 她索性又想到了别的法子,她忽然软了语调对他道:“晏翊,我可怜你。” 果然,晏翊倏地一下抬了眼,动作也略微顿住。 “我知道你为何非我不可,哪怕我屡屡挑衅你,你还是非我不可。”宋知蕙朝他叹了口气,摇头道,“因为你可怜,这世间没有人真正的在乎你,你自己心里也清楚。你那兄长,父母……他们皆不是真的在意于你。” “闭嘴。”晏翊沉怒低斥。 宋知蕙见他反应,自然要继续说下去,“你父亲因你得了心症而将你放弃,你母亲表面心疼你,可明知是那郭氏所为,为了讨一个贤惠之名,还是要你生生忍下,还有那晏庄……” 宋知蕙长出一口气道:“能坐于高位之人,有哪个是蠢的,他年长你那般多,哄哄年幼的你岂不是轻而易举,他哪里是会相信术士之言的人,可他还是头一个站出来,说要续命给你。” “只有你当了真,不过你不当真又能如何?”宋知蕙替他惋惜,“你父亲将你弃了,你又能如何,你只能去做晏庄手中的剑,将仁君之名给他,而你却遗臭万年!” “杨心仪你给孤闭嘴!”晏翊剑眉微红,沉哑的声音再次斥道。 宋知蕙朝他挑眉,“你无人疼爱,你便寄希望于我身上,可当你发现我对你毫无情意之时,你便难以接受,你要拼尽一切想要证明,你晏翊不孤单,你晏翊是有人疼爱的……啊……” “啊……” “晏翊啊……” “你实在太可怜了。” 破笼 第67节 第六十六章 下 那晚的晏翊出奇的沉默, 他从未想过他将那些伤疤揭给她看,到头来却成了她刺向他心口的毒箭。 他从床榻起身,冷冷望着已是瘫软在床榻上的那道身影, 就这般静静望了许久,最后转身而出。 自这以后, 晏翊有半月都未曾来寻宋知蕙,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 靖安王终是将那成日里发疯的宋娘子放弃时, 除夕那晚,晏翊忽然叫人备了马车,将她从寝屋拉出。 他用那特质的软绳,将她手脚牢牢捆住,抱入马车上, 又强塞了药入她口中,待片刻后, 宋知蕙说不出话来, 他才吩咐侍从驾马去了府外。 除夕这晚极其热闹,街道上灯火通明。 晏翊将她揽在身前,掀开车帘与她共赏繁华。 他买了许多东西给她,皆是那些女娘们平日里喜欢之物, 将偌大的马车填了大半。 宋知蕙却是面无表情, 不论看到如何景象,眼神里都好似没有生出半分光彩。 “此药无毒,只是让你失语片刻。”晏翊帮她捋着额前碎发, 自言自语道,“孤记得你说过,对兖州的除夕很是好奇, 孤便带你来看。” 晏翊说着,抬手指向车窗外,与她介绍起兖州的风土人情。 这次之后,回府休息了两日,晏翊又带她去了别处。 他说他记得宋知蕙与他深切交谈那晚的每一句话,“你说你童年便有了游历山河的梦想,那孤便带你去。” 先是从兖州开始游历,但每次需去人多之处,他还是会先将她捆住,再喂那哑药给她。 若是那人烟稀少之处,他也会将那软绳解开,紧紧攥着她的手,与她一道赏那秀丽美景。 她自然还是要给他添堵的,什么话难听便寻什么来说,但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仿若什么话都再也伤不到他,哪怕说他是晏庄的狗,他也只是朝她轻嗤一笑,“那你便是母狗。” 兖州游览之后,他不顾禁令直接带着她出了封地。 宋知蕙想让晏翊死不假,可她自己还不想死,“我要回王府,我不想与你游历山河!” 晏翊将她看穿,那手在她后脊摩挲着道:“放宽心,广阳侯上月已是病逝,其他人还不足为惧。” 宋知蕙骤然听了此话,沉默着望着脚下,许久没有言语。 广阳侯虽死,他曾经麾下之人还是有那忠心之士来刺杀晏翊,但就如晏翊所说,到底也是没了主心骨,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是头一年里来势汹汹,到了第二年,也只是三两个贼人前来,甚至都不必晏翊动手,就能将其轻而易举拿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带着她游览山河,迎着那叫骂与打闹还要同她欢好,有时在山间,有时在楼台,那法子与花样也是层出不穷,他仿佛从那个人人畏惧的靖安王,便成了一个他从前最是瞧不起的那些只知游山玩水,沉迷女色的权势子弟。 马车停在牂牁郡的一处山谷中,周围是湿润的气息,还伴随着潺潺流水的声音。 这两年来,他已是不再将她捆绑,也不会给她吃那哑药。 她不会四处乱跑,也不会大声叫嚷,只是还是会推拒他的靠近,时不时骂两句,再拿顺手的东西砸他。 晏翊将她扶下马车,下车时她刻意用脚重重踩在他鞋靴上,他似也不觉疼痛,将她紧紧锢在怀中,指着那面前瀑布,“如何,可是比那书中所记还要壮观?” 她抬眼赏着美景,口中却是不冷不淡对晏翊道:“畜生。” 晏翊笑着垂首在她唇瓣飞快落下一吻,她如今也还是会咬人,晏翊心中腹诽,也不知谁才是那畜生。 宋知蕙嫌恶般擦着唇瓣,“可悲,可笑,可怜,可恨。” 晏翊笑着点头,“还有呢?” 宋知蕙抬眼看他,晏翊朝身后抬手,不管是近处侍从,还是暗处暗卫,皆是齐齐移开视线,背过身去。 “不说了。”宋知蕙瞪他一眼,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花丛中。 晏翊将她松开,她走过去蹲在那片花丛中,觉得颇为稀奇,这花的模样她从未见过。 晏翊缓步来到她身后,抬手松了她发带,墨发如瀑布般在身后披散,他喉结微动,拿起一缕在掌中把玩。 宋知蕙转身便斥,“晏翊你……” “杨心仪。”他缓声将她话音打断,“三年了,你的那些话孤已是背过了,若是还能被你激怒,那孤便不是靖安王了。” 宋知蕙不再说下去,拿起面前石块,转身便朝晏翊心口处直直砸去,晏翊如无数次那样又一次将石块握紧了掌中。 只这一次,他眉心蹙了一下,这一下落在了宋知蕙眼中。 “不错。”晏翊夸赞道,“力道比从前强了不少。” 说罢,他似是冷笑了一下,将手中石块扔进了水中,“再练个两百年,兴许真能将孤砸死。” 宋知蕙没有理会他,转过身垂眼赏花之时,却是将目光落在了自己掌中,那道依旧醒目的疤痕上。 晏翊上前一步,俯身握住了她的手掌,用他的那道疤痕将她的盖住,“还要去何处,孤带你去,游尽这大东山河。” “我那是骗你的。”宋知蕙道。 “孤知道。”晏翊将她拉起身,从背后将她环在身前,将下巴抵在她发间,与她一道望着眼前美景,“无妨,孤不在意,孤只看眼前,你在孤身边便是。” 他闻着那股只属于她的淡淡香气,慢慢垂首又寻去那耳珠,“与孤说,还想去何处?” 宋知蕙没有说话,直到那身后意动已是快要压抑不住,她方回过神道:“日出,你还欠我一次日出。” 晏翊那幽冷多年的眸光中,似在这一刻闪过了一丝光亮。 “好。” 他一口应下,将她抱进马车中,直到入夜,那马车的摇晃才慢慢停下。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带着她便往山顶而去,与那年在洛阳时一样,她上到一半便走不动了。 这一次晏翊没有将她抛下,而是笑着将她抱入怀中,怕这山中寒气沾了她身子,又将披风脱下将她紧紧包住。 许是昨晚他欢喜之下让她太过疲倦,她很快便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便是到了山顶,她也还未醒来。 晏翊没有将她叫醒,寻了块石头坐下,在她额上,鼻尖,轻轻一路吻下,最后落在了她唇瓣上。 见她未醒,他便撬开贝齿,与那温湿不住缠绵,直到她呼吸微乱,他知她已是醒来,却还是没有松开的意思。 三年多了,她头一次没有咬他,而是怔愣了片刻后,一点一点地给了他回应。 晏翊将她后脊的那只手,用力地朝前按着,似是要将她镶进体内。 她最后实在喘不过气,含糊中不住叫停,他才依依不舍地让这一吻结束。 东边的那片墨蓝中,渐渐露出一丝白线。 她靠在他宽阔的肩头上,朝着那白线看去。 晏翊唇角已是不知扬了多久,看到金光慢慢溢出,他与她十指紧握,“杨心仪,纵然你不承认,孤也还是要说……你是在意孤的。” 宋知蕙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脸上是淡淡笑意,“我问你一事,你可敢坦然回我?” 晏翊道:“说。” 宋知蕙问:“杨家一事,你可曾参与其中?” 晏翊沉默。 宋知蕙从前为求自保,从不敢在晏翊面前去触这个话题,但如今不同,她知道晏翊绝不会伤她分毫了。 她语气平缓,没有悲愤与责问,只是平静地开口,“你向来敢作敢当,为何不回答于我?” 晏翊紧了紧她的手,声音有些微沉,“这世间若聪明人太多,皇权该如何压制?” 宋知蕙没与他争辩,还是那淡淡语气,“从前我觉得父亲错了,他错在不知藏拙,竟想将毕生所学教于天下,如今我才终是明了,父亲无错,总有人要站出来去做,他便是敢于站出来的那个人,那个真正的大智大勇之士。” “不管扣何等罪名给他,谋逆也好,受贿也罢,一切的一切皆不重要,他所授的万千学子已经给出了答案,他们跪求开恩之时,每个人都已将他铭记,历史也会将他铭记,你们杀得尽杨家,却杀不尽天下千千万万之人。” 她声音与这清晨山间第一缕日光一般清冷,没有那炙阳般刺目,却是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力量。 “而晏庄还有你,你们所作所为,皆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无妨,孤只在意眼前。”晏翊也没有气恼,还抬手帮她拉了拉身后披风,随后抬眼与她一道看着远处金晖,沉缓说道,“你的确聪慧过人,可便是再聪慧,也没有那般能耐,历史如何,不是你我能书写的,除非你杀了孤,在去洛阳杀了皇帝,还要杀尽文武百官,再去自行执笔修那史书。” “我自认渺小,做不到你上述所说,我的确无法改变史书,也没有能力杀尽那般多人,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只蝼蚁虽不足为惧,但成千上万的蝼蚁呢?” 宋知蕙眉眼中还是淡然笑意,但那幽暗的眼眸已被逐渐升起的金光一点点填满。 “那日出之时,沉睡之人便会一个一个醒来,人们总会意识到的,随着历史的长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归会清醒,这个世道,也总归会变的。” “好。”晏翊应道,“那孤等着看,看这群蝼蚁如何让世道扭转。” 宋知蕙抬眼看向那群从后飞起朝着光芒中展翅的鸟儿,弯唇道:“你等不到的,我也等不到,但终有一日,这天会来到。” 晏翊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忽然问道:“你可知孤对你的心意萌于何时?” 宋知蕙思忖了片刻,开口道:“洛阳靖王府,书案上那次?” 那是二人头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融合,他口中最是嫌她脏,却因知道赵凌与她床笫之事而恼羞成怒,将她强按在书案上,与她行了一次。 晏翊自然记得那次,他的头一次如何会记不得,只是宋知蕙猜错了,“孤记得你那时在晕厥前,朝孤笑了,可是因为你知我已沉沦,所以才有了之后一次又一次挑衅?” 宋知蕙疑惑,“不是么?” 晏翊道:“再想想,你这般聪慧,如何猜不出来?” 宋知蕙又是沉吟片刻,回道:“奔去幽州寻我那次?” 晏翊深吸一口气,“没有这般晚,是很早之时便有了。” 宋知蕙不再开口。 晏翊缓缓说道:“孤未曾见过哪个女子,能再孤面前处乱不惊,张弛有度……” 晏翊回想起那一晚,宋知蕙垂眸盯着棋盘,明明不知他与晏信身份,却不见半分逾矩,她智谋无双,不管是他还是晏信与她下棋,那棋盘上每一处都是她的布置,她自始至终掌握全局,输赢只是她的念想,与他们二人已无关系。 她甚至还能一面下棋,一面故意去看金饼,来让他误以为她所谓的聪明只是痴迷金银。 直到现在,晏翊都清晰的记得那日在灼灼橙光中,她坐于他对面,智慧,恬静,果决,审视有度的每一个画面。 “那时孤初见你,分辨不出此处莫名那微颤代表何意,”晏翊说着,抬手指在他心口处,而如今的他却是再清楚不过,那一刻的他便已经被她牵动。 “孤当时觉得,这女人……太奸猾,奸猾到让人觉得……”他顿了顿,弯唇看她道,“惊艳。”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女子。 宋知蕙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目光还是落在那片金芒上。 晏翊却是慢慢收回视线,将脸颊朝她靠去,“杨心仪,往后与我共度此生吧?” 此刻,日光已经洒满大地,那轮鹅黄彻底跃出,柔和而明亮的光芒瞬间弥漫在大地万物之中。 宋知蕙终是收回了目光,她平静地看向晏翊,将手掌抬起,露出那道刺目的疤痕,“还了这个,你我两清,过往不究。” 破笼 第68节 “杨心仪。”他念着她名字,端坐在她身前,那轮金芒就在两人之间。 他将匕首拿出,压在她掌中,却为松开,他看她的眼神里,有着隐隐的卑微与祈求,“还了这次……待我们归家后,可生个孩子于我?” 宋知蕙“嗯”了一声。 晏翊唇角轻轻勾起,却仿若没有任何喜色,“心仪,自今之后……可愿教我,何为倾心相待,何为深情不负,我从前不懂……也不会……无人与我说过这些……” 宋知蕙又是“嗯”了一声。 晏翊唇角弧度更深,却依旧不见一丝欢喜,他缓缓抬起了手,将那匕首彻底交给了她。 宋知蕙应了一声,抽出匕首。 她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拉着他的手掌,望着那掌心正中的位置,高高举起手臂。 这一瞬间,耳旁仿佛有人与她在说,身体的力道自然要比腕力重…… 一道银光从两人之间闪过。 三年了,她练了三年,在这一刻鲜血喷溅而出,在金芒的照耀下,血点飞溅在了她的眼中。 纵然最后这一时刻,他意识到了不对,抬手护在了心口处,可那强劲的力道,还是穿过了他的掌心,直直扎进了他的胸前。 他宽阔的脊背依旧端立,那树林中人影晃动,疾朝此处而来时,却见他用着最后的力气抬起了手,将那些身影挥退。 他望着她,在那喉中涌出的鲜血中,含糊出声,“为何……不肯教我……我学得会的……一定学得会……” 她在那片血泊中,慢慢站起身来,她望着朝阳,望着鸟群,望着山水,望着花草树木。 “我教不会你的……” 眼泪与飞溅的血水一并溢出眸框。 “因为我也不会啊……” 她的心也早已死在了那年的荒山中。 ------------------------------------- 【后记】 大东靖安王晏翊,权倾一时,行迹谲诡,号为“疯王”。 早岁曾欲与东疆王暗结图谋不轨,然东疆王将其状告,事发遭谴,敕令幽居兖州,禁其出入。 然晏翊数犯天威,私离封土,民间相传其逆心未泯,更有甚者,传他频繁深入偏远深山,遍访隐居术士,沉迷炼丹以觊觎长生。 然究其实,长生之说,殆为空谷传响。 晏翊之所愿,实乃再世为人。 因其生平多有憾事,惧殁后坠入地府,遂祈来世重临,以偿宿愿,求得心安。 纵诸般传说纷纭,唯“疯王”之名,炳于青史,流芳百世,举国上下,莫不闻其名。 靖安王离世后,大东明帝晏庄八年后病逝,大东江山历经动荡,六朝更替,如同急流中扁舟,时而颠簸,时而平缓,但每一次政权变更,百姓皆苦。 如今圣上晏保,为人勤勉国政,纪纲四方,天下获安。 豫州颍川郡阳翟县,早在五十多年前,便有一名女学者在此创立书院。起初,不过是一间茅舍、一处小院,男女皆招。然因那学者为女子,时人多有偏见,男子安能听女子授课?是以无男子前来,久而久之,唯有女子愿意来此求学。于是,书院逐渐成为女子教育之所。 然随着时间推移,书院中涌现出不少才华横溢的女子,其名声远近闻名。这些才女不仅精通诗书礼乐,更以其智慧和德行赢得了社会各界的尊重与赞誉。书院之声名渐起,终有男子慕名而来,愿拜于女学者门下,学习经史子集。 竹林的学堂外,年迈的老人手持蒲扇,她那头墨发早已花白,见不到一丝墨色,她半阖着眼,那眼角已是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听到身旁有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朝着那身影看去。 她年过八旬,双眼早已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大致轮廓,却识不得那信上的字,只缓缓出声道:“是你师兄来的信吗?念于我听吧。” 身前那学子打开信件,开始慢慢念起,“师兄说,洛阳此番重新复了察举制,又着重推行孝廉科……” 年迈的杨心仪缓缓颔首,面上没有太多神情,直到此话而出。 “吾以入廷尉府,负责重新审理早年卷宗,翻阅明帝晏庄在位期间,杨歙一案涉有多处疑点,今已呈于殿前,陛下应准重新彻查,以昭公道,弟子特此告知师长,望师长知悉。” 她合眼深深吸气,颤着手臂朝挥了挥手,身前嫡子颔首退下。 她坐在藤椅上许久不语,只那双唇在不住微颤,到了最后,园中微凉,她身子生出寒意,这才缓缓起身,手持拐杖,独自一人走上廊道。 浑浊的双眼随着步伐的缓缓前行,视线莫名愈发清晰,她看到那片竹林里,父亲坐在石凳上,正在与兄长探讨何事,余光扫到她时,他们停了下来。 父亲朝她笑着招了招手,身旁兄长也起身朝她点头示意,她没有顿足,也只是浅浅笑着点头,继续朝前走去。 她看到母亲坐在小院里,正在与她的奶嬷嬷说话,两人看见她时,也是朝她笑着招手,让她快些回屋休息,莫要总看书,仔细眼睛。 她笑着应好,提步继续向前。 这一路上,府里好生热闹,她看到每一个杨家之人,都在朝她笑。 走到最后,她来到一处小院,小院里一座假山,她径直走去了西边厢房。 她抬手想要推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屋里的四方小桌旁,坐着三人。 顾若香笑着与她道:“还愣着作何,到你掷棋了,我就不信我今日赢不。” 安宁宽慰她道:“我们只是运气好罢了。” “是啊是啊。”云舒也浅浅一笑,应和道。 她们三人说罢,皆是笑着抬眼朝她看来。 “好,我这就来了。” 她笑着迈进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