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下的橘子树》 第1章 [现代情感] 《乌云下的橘子树》作者:一零九六【完结+番外】 简介: 【校园纯爱】+【双向暗恋】+【少年心事】+【he】 赵晓青敏感、矛盾,但永远清醒。她像一个脱离五线谱的音符,也像作业本上被划掉的错字。 对赵晓青这种人来说,谁和她亲近都有碰钉子倒霉的可能,但如果不和她朝夕相处,也就没了和她亲近的可能。 陈琦喜欢赵晓青,不是了不得的事,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 晓青高兴地笑:“我想见你,和你说说话,结果真的见到了你,也把要说的话说完了。” 此次此刻,那些做过的题,熬过的夜,那些抄到手抽筋的字词,背到想吐的课文,那些他不愿提起不愿被发现的努力都变成了值得。 原来晓青看得到他。 不管是成绩榜上的他,还是在她身后的他。 作者简介 一零九六,女,言情小说作者。现实生活里打工人一个,理想生活是以诗作伴,以文会友,以码字和想象为稻粱谋。 第一章 乌云女孩 赵晓青的姑婆死了。在暑假的末尾,夏天的太阳比雨更猖狂的时候,报丧的亲戚把电瓶车停在院子门口:“赵斌不在,你们过去也是心意。” 赵斌是晓青的父亲,为了生计常年在外打工,留下妻女租住在镇上的平房。这里离赵家村很远,离赵晓青就读的初中很近。 赵晓青对姑婆的印象停留在过年去她家拜年。那个嗓门很大也很和蔼的老人,用土话招待晚辈时总是离不开一句“多吃”。赵晓青的爷爷奶奶早已去世,姑婆是父亲唯一的姑姑,也是她嫡亲的长辈,但她看着那报丧的亲戚说完话就骑车走了,心里竟没什么波澜。 傍晚,母亲张萍跟父亲赵斌聊起此事,看她过来,便把手机递给她。 “爸爸,”赵晓青接过手机问,“您能赶回来吗?” 那头的赵斌情绪不是很高,操着乡音道:“来不及了,你好好陪着妈妈。” “我知道。” “快开学了,有没有想买的东西?” “没有。”赵晓青看着母亲走向厨房。 赵斌说:“初三了,要加把劲。” “我知道。”晓青还是这句话。 文化程度不高而对未来抱有希望的父母,总认为考学是最有效的摆脱困境的办法。赵晓青这届有十四个班,她在六百多人里能排前五十名,足以给父母相应的慰藉。 张萍白天在来料加工厂当裁缝,入了夜又在镇上饭店找了份端菜洗碗的零工,今天也是接到亲戚电话,她才请了两个钟头的假。 等父女俩聊得差不多了,张萍切了块西瓜递给赵晓青。赵晓青接过的同时把手机递还,张萍便开始和丈夫商量白事的礼金。 吃完西瓜后,赵晓青用菜刀削去外面那层硬壳,再把拇指厚的西瓜皮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晚上可以切条炒着吃。 厨房外,最后一道晚霞像褪去的潮水,隐匿在逐渐变暗的天幕里。张萍从外省远嫁至此,娘家的亲戚对晓青仿佛陌生人,赵斌虽在本地,可是亲缘又不稳固。打记事起,赵晓青便很少参加葬礼,连带着对告别和失去的概念也很模糊。 早点开学吧,她想,哪怕她在学校没有交心的朋友,但比起放假的无所事事,她更适应被安排紧凑的生活,那样,她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不必因为浪费时间而感到愧疚。 姑婆葬礼后的第三天,赵晓青走进了永贤初中的大门。 初中是寄宿制,初三开学比其他年级早,赵晓青去完宿舍再去八班教室,一进门就听见吵闹声。 陈琦向来是班里最引人注目的,只见他坐在第三排靠讲台的中心位置,正拿着本作业敲旁边同学的头:“平时抄我的就算了,暑假作业还抄,后面不是有答案吗?” “老师说一发下来就要把答案撕掉。” 陈琦:“让你撕你就撕,你有这么老实?” “听他放屁,他是没撕答案也懒得抄,这会儿想临时抱佛脚。”班长王思齐夺下陈琦的作业本,翻开里面果然一片空白,“可惜你抱的是陈琦,他压根没有当佛祖的资格。” “那是,语文的十篇作文我能写完就谢天谢地了。”陈琦嬉皮笑脸地从桌上跳下来,看见门口走进来一个人。 不知是嫌弃还是不安,在人多的地方,赵晓青的眉头总是皱着。大家随陈琦的目光看去,谁也没有和赵晓青打招呼,而当陈琦发现她的短袖上别了个黑色的布条,一个“赵”字硬生生卡在了嘴角。 赵晓青没有注意他们的反应,走到倒数第二排的座位坐下。同桌王颖看着中间那堆恢复热闹,感慨说:“陈琦的人缘可真好。” 赵晓青:“人缘好怎么了?” “招人羡慕啊。要是我有他的成绩和性格,我也会很受欢迎的。”王颖想起什么,“上学期他全班第一,你不羡慕吗?全校排名第十二名,是他考得最好的一次。” 赵晓青想起两个月前考场上的遭遇:“也是最不要脸的一次。” 王颖停下转笔的动作:“你干吗这么骂他。” “事实。”赵晓青清楚地看见他在数学考场上和人传纸条。当时监考老师在外面讲电话,陈琦被她抓包,竟还吊儿郎当地朝她笑了下,而当老师进来,他已正襟危坐奋笔疾书,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2章 赵晓青朝他扔纸条的方向看去,作弊证据已不见踪影。一念之差,她选择继续做题,但事后回想,陈琦那一笑显然是强装镇定以及心虚的讨好,以至于月底成绩公布,她除了为自己全校第三十八的排名感到失落,也为他的全校第十二感到不齿。 赵晓青正准备收拾书本,王颖阻止道:“‘龙哥’刚才来过,说八点半开始换座,我们恐怕不能坐一起了。” 赵晓青疑惑:“为什么?” “因为今年不按身高排,按成绩,你们考得好的先选座位。”王颖问,“你会愿意坐后面吗?” 赵晓青皱眉,考场按成绩排,座位也按成绩排,那干脆吃饭睡觉的顺序也按成绩排好了。她一时忘了自己对排名的汲汲以求,只下意识排斥这种唯分数论的歧视,而当她正要回答王颖的问题,一道讨厌的声音却近距离响起。 “你家里出事了?” 赵晓青抬头,看到陈琦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袖子上,没好气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问问而已。”陈琦往后走,顺便把手里的垃圾扔进塑料桶。 过后,王颖也注意到赵晓青戴着的一抹黑。赵晓青不愿解释,也解释不清。那天她去参加姑婆的葬礼,听姑婆的两个儿子,也就是她的表叔说,姑婆一度把她爸赵斌当作亲生子,如今赵斌没来送别,让她替着戴孝戴完头七。 赵晓青听出表叔话里的遗憾和不满,但父亲在外,她作为晚辈也不好拒绝。 人要到什么年纪才能坦然地接受死亡?赵晓青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是在送殡时听着哀乐和一声声直冲云霄的鞭炮,她才被一种陌生而深切的孤独包裹。她竟然开始想象如果棺材里的是她的母亲,那么她是否能像开厂做生意的表叔那样,在灵柩前痛哭流涕完就能自如地给客人递烟,又或者,如果棺材里躺着的是她自己,那么在外面给她送终的会是谁?她会希望看到大家哭还是笑,会有一个平时不来往的小丫头因为她的死去感到惆怅吗? 她想着想着就出了神,扔完垃圾的陈琦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敲敲她的桌面:“哎,醒醒。” “干吗?” “把作业交到讲台上。” 晓青嫌他多嘴:“我知道。” 陈琦又问:“数学写完了吗?是自己写的还是抄的答案?” 晓青忍不住道:“你以为我是你,不靠自己,只喜欢抄来抄去。” 陈琦笑意骤然止住:“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清楚。” 陈琦“嘿”了声:“我不清楚。你说我喜欢抄来抄去,你看见我抄谁的了?” 赵晓青白他一眼。 陈琦顿时觉出味来:“我刚还奇怪呢,我一大早哪里惹到你了,原来不是今天,是好久以前,你当时没告诉老师越想越生气是吧?” “是,我越想越生气。”赵晓青起身,他不提就算了,现在堂而皇之地提还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真是可恶,“你最好不是惯犯,下次看你偷不偷得到第一名!” 陈琦没来得及反驳,被闻声过来的王思齐挽过肩膀:“你俩怎么回事,开学第一天就吵?” 陈琦不爽:“她栽赃嫁祸,血口喷人。” 晓青于是又白他一眼:“是xuè口不是xiè口。” 陈琦被堵,王思齐立马替他出气:“赵晓青,你又不是语文课代表,还纠正读音来了,就算是xuè口你也不能喷他啊。” 赵晓青愤愤:“我懒得跟你说。” “你别是不好意思说。”王思齐和陈琦的关系比和赵晓青亲近,自然帮陈琦打抱不平,“就算陈琦抢了你的第一,你也不能嫉妒他。” “王思齐,从来没有规定说第一只能是我的。”赵晓青不甘示弱,“你也别急着替他出头,期末考你和他不是同个考场,他的成绩怎么来的你不如好好问问他。” 班里的同学被他们的争吵吸引,表情各异地往这边凑,王颖不想被看热闹,拉了拉赵晓青的衣角,后者却不动。 僵持间,姚章龙走进教室:“围在那儿干什么?课代表数下作业,其他人先去外面排队。” 闻言,大家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旁边七班和九班的人也已经在走廊上聚集。 外面的说话声盖过班里的动静,陈琦在对面女孩的脸上看到类似厌恶的情绪:“嫉妒让人丑陋,赵晓青。我跟你说过很多遍我没作弊。” 赵晓青一根筋:“但我更相信我看到的。” “你相信为什么不跟老师说?” 这根筋没那么容易拐弯:“我当时没证据。” “没证据那叫造谣。” “我知道。”赵晓青甩下警告,“所以你别让我抓到第二次,否则我一定不饶你。” 姚章龙是八班的科学老师,也是班主任。大学刚毕业的他第一次带班就从初一带到初三,对这帮孩子充满了新鲜持久的感情。他也是农村出身,知道农村的孩子没那么多选择,县里的重点高中只有一中一所,而学生能否考上一中,影响着他们这批初三老师的奖金和名气,所以他也要服从命令听指挥,遵守更有经验的老师制订的规则。 他手里拿着期末考试的排名表,在短暂地维持秩序后,让学生们依次进去选座。 “陈琦。”他友好地扒过男生的头,“你第一个。” 陈琦进去,按照老师的意思,选择坐在第二排的中间。 第3章 “叶玉玲。” 听见姚章龙点名,穿着绿色短袖的女孩微微笑着,进去坐在陈琦旁边。 赵晓青跟在叶玉玲后面,径自走向原来的倒数第二排,惹得姚章龙“哎”了声。 陈琦也转头看赵晓青,赵晓青却继续收拾她的书包。等到选座结束,王颖兴致勃勃地碰碰赵晓青的手臂:“你怎么不去坐好位置?你是为了我坐这儿吗?” 赵晓青想的是自己个子高,坐前面会挡住后面同学看黑板,说:“不是。” 王颖笑笑没说话。前排的徐伟杰也转过头来,他是个很内向也很努力的男生,虽然连班里的前十都没进过,但每次的前十名他都记得很清楚。眼下,他好奇而和善地对赵晓青说:“他们都坐一块了。” 赵晓青看向第二排,无端觉得滑稽。陈琦前后左右被八个女生围着,把他围得密不透风。很快,王思齐也发现了陈琦的境遇,嘲笑他是万花丛中一点绿,叶玉玲闻言点头:“他上课都不能找人说话了。” 王思齐叮嘱说:“你别和他说话就行,小心他影响你成绩。” “滚滚滚。”陈琦笑着赶人。 赵晓青懒得理那边的吵闹,打开笔袋,里面是她新买的中性笔和各式各样的替芯。她习惯买针管型的而不习惯买子弹头型的,用完后的笔芯和各式各样的包装纸被她一一收藏,成为她的廉价宝贝。 静校铃响了,姚章龙进来让大家自习,又叫了班长王思齐和几个男生去拿新书和作业本。 窗外蝉鸣聒噪,风扇在头顶精力充沛地转着。明天就要开学考,赵晓青默默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她不能放过任何一次摸底的机会。 晚自习九点半结束,晚上十点准时熄灯。陈琦洗漱完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像一只猪,哦不,猪还有睁眼闭眼的自由,他却没有。尽管他毫无困意,但一开学他就受控,时间不再是自己的,这让他感到无比痛苦。 宿舍里有八个人,没那么快消停。在磕磕碰碰窸窸窣窣的噪声中,陈琦睁眼看着天花板。 一众主副课老师里,他最喜欢的是姚章龙,最讨厌的是胡莉。胡莉教语文,快退休了,资历老脾气也差,经常说他们班是“阴盛阳衰”。 虽然八班女生在成绩上的确是压倒式的优势,但陈琦不喜欢胡莉那副指指点点的样儿,特别是她只对男生指指点点,对女生,尤其是对赵晓青,那叫一个春风拂面暖人心。 不过,谁让赵晓青语文好呢。陈琦即便不服,也不能否认事实,他上学期期末的全班第一只是超常发挥,赵晓青却从来没离开过前三宝座,这样的她很厉害,也很恐怖。 正胡乱想着,床板被人从下面顶了顶。 陈琦“啧”了一声:“干吗?” 王思齐不安分地问:“跟班花同桌感觉如何?” “你又不是没和她同桌过。” “我就两个月,她嫌我中午睡觉翻白眼。”王思齐笑,“你就信我吧,她特别温柔特别好说话,而且她的数学成绩和英语成绩比你更好,你有福了。” 陈琦翻了个身:“大哥,我数学能考120分。” “班花期末考了119分,相当于120分。” 陈琦不说话了。期末考他们班就三个人在第一间考场,叶玉玲那天考完语文心里没底,找到他说数学和英语得对一对答案。陈琦无所谓,期末考又不是中考,只是对答案又不是抄。谁承想他和叶玉玲离得近算地利,坐在赵晓青前面却丢了人和,等他考完数学出教室,赵晓青立马把他揪到角落里一通臭骂,不仅让他脑瓜嗡嗡无地自容,也让他放弃了继续对英语答案的念头。 因此,他不知道叶玉玲有没有照着他的答案改数学,毕竟就算不改,她考个满分也不稀奇。当然了,换作赵晓青那个脑子,能考到一百分就算老天开眼,可她在数学被拉了二十多分的情况下还能和他一较高低,陈琦觉得她更恐怖了。 王思齐像猫一样起身,握着上铺的栏杆不放手:“哎,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赵晓青那儿?” 陈琦否认:“没有。” “没有她总是对你臭脸?”王思齐打算帮他出口气,“想不想报仇?” “报什么仇?” “九月份不是有运动会吗?我每年都得求着你们报名,今年我不求了,自己安排,给赵晓青报个女子1500米。” 陈琦无言以对:“那你就等着挨揍吧。” “她敢揍我?” “被你报名的都得揍你。”陈琦拿被子打他的头,“睡觉。” 王思齐动作利索地下床,想上厕所却发现拖鞋没了:“嘿,谁把我拖鞋踢走了? “还吵!302是不是八班的?”门口巡逻的老师敲了下门,惊得屋子里鸦雀无声。 黑暗中,同宿舍的徐伟杰悄悄摸回床上,故意把王思齐的拖鞋踩了一脚。 开学考如期举行。 和期末的规格不同,这次不用换考场,大家把桌椅板凳拉开,考了四门主课就结束。 题目是老师自己出的,对赵晓青而言没什么压力。 果然,成绩出来后,她的语文答题卷又被胡莉贴在了教室后面。她的字好,卷面漂亮,得分清晰准确,旁边黑板报上的粉笔字是她的,答题卷上的水笔字也是她的。 叶玉玲第一时间去后面看了作文,回到座位后心情复杂。就像她考数学游刃有余,赵晓青的作文随便一写就能在七班和八班出风头,为什么数学老师不能把得分高的卷子贴在墙上给大家看呢?叶玉玲的心里有点不满。 第4章 “你怎么了?”陈琦从食堂回来,看叶玉玲脸色不对。 “没什么。”叶玉玲压下情绪,告诉自己要大度,赵晓青每次都表现得习以为常波澜不惊,自己不能藏不住心事。 她问陈琦:“你去看后面的作文了吗?” 陈琦不以为然:“看了我也学不会。” 叶玉玲心理平衡了些,八班前几名就没有不偏科的:“以后你多教我数学,我多教你英语,互相补补。” “别逗了,你的数学还用我教?” 叶玉玲好奇:“你和赵晓青同桌时,她有没有教过你语文?” 陈琦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初二他和赵晓青差不多同桌了半年,她嫌他吵嫌他闹嫌他老是掏个镜子照照照。 陈琦:“她比你难相处多了。” “陈琦!”突如其来的厉声让陈琦的心跳短暂停滞,“你又在背后说我坏话是吧!” 陈琦僵住。 赵晓青的脸绷得紧紧的:“姚老师叫你去办公室。” 陈琦警觉:“你不会是和他说了——” 赵晓青看着他:“怕了?怕就别去。” “去就去,谁怕谁啊。” 叶玉玲不明白他俩在说什么,但对上赵晓青转向她的眼神,竟有些心虚。赵晓青没理她,昂首挺胸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陈琦在走廊把东窗事发的后果快速过了遍,尽管他一再嘴硬自己没作弊,但赵晓青的指责有理有据,就算他只是送纸条没收纸条,但一开始他就是奔着对答案去的,“作案”动机依旧成立。 他犹犹豫豫慢慢吞吞,在办公室门口喊了声“报告”,迎接他的是姚章龙年轻严厉的目光。 “你这些全部没写。”姚章龙把他的空白作业翻给他看,“整个暑假都在玩?” 陈琦没反应过来。 姚章龙:“这次开学测验,你除了数学分数能看,其他哪门比得过赵晓青。” 陈琦顶嘴:“我才不跟她比。” “那你要跟谁比?” “我不比。”陈琦觉得比来比去烦得很,“赵晓青这次也退步了?” “没有,刚才是胡老师找她说作文竞赛的事。” “哦。” “你不能因为一次考好就骄傲自满,就这忽上忽下的表现怎么叫人放心。”姚章龙把他当成考一中的苗子,“务必把你学数学的那股劲保持住,陈琦,时间真的不多了。” 陈琦不能说自己学数学其实没花多少劲,为了早点解脱只能讷讷点头。叶玉玲等他回来,担心赵晓青说了对他们不利的事,陈琦摇头:“跟那没关系。” “真的?” “嗯。”陈琦以为叶玉玲也担心赵晓青秋后算账,“她那天应该没看见你捡纸条,不然不会只针对我。我昨晚没睡足,再趴会儿,老师来了叫我。” “行,我叫你。”叶玉玲软软糯糯地答应一声,陈琦的心顿时变得松软。看来王思齐说得对,班花温柔可亲不会举报,能当她同桌的人的确有福气。 充实的开学第一周结束,赵晓青放学回家先洗衣服,再去收拾屋子。母亲张萍在来料加工点干完活,还要转战饭店打第二份工,赵晓青知道她回不来,自己煮了一碗榨菜鸡蛋面,吃饱后就去房间做题。 其实初中学的东西就那么点,这学期把新课上完,剩下半年多就是不断复习不断“炒冷饭”。数学是她的短板,她逼着自己做了半小时,出门看见同院的老爷爷在扫地。 赵晓青不喜欢傍晚,傍晚是收束,是被人过掉的一天,正如一片凋零而翩然落地的枯叶。相比之下,她喜欢清晨,或许因为名字里有个“晓”字,或许因为晓是天亮,是明,是使人知,所以她更爱旭日劈破云层——那是一天之始,是暗夜过后被按下的琴键,流淌出或轻或重的鲜活的乐声。 然而,此时此刻,夕阳把老爷爷的白背心染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难得地,赵晓青觉得傍晚也很美。 张萍直到深夜才回家。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赵晓青还没睡。 “妈。” “看电视呢?” “嗯。”赵晓青关掉风扇,出去给母亲拿冰箱里的绿豆汤。 张萍欣慰而满足地接过:“我留给你,你又留给我。” “你比我更累嘛。” 赵晓青跟母亲说起开学测验,说起九月的运动会:“妈,我想报名长跑。” 张萍意外:“可你不喜欢跑步。” “不喜欢的也要做好,体育中考30分,明年五月就测了,我们学校规定报的项目是长跑、垫排球、乒乓球对墙打,女生800米满分是3分24秒,我现在还跑不进去。” 张萍摸摸她的马尾:“不是一开始跑就要满分的。” “不是一开始。我们从上学期就要求每天晨跑,而且大课间也要集体拉练,我计过时,我的水平还不够。” 张萍知道女儿凡事都要提前准备,鼓励她说:“行,你想报名就报,但不要太看重成绩,要是班里有长跑很厉害的女生,你也不要去抢,因为运动会是要给班里争分数争荣誉的,知道吗?” 也是被母亲一点,赵晓青才意识到企图用比赛刺激自己练习的动机是多么直白功利,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希望到时不要有人来和她争这个名额。 事实上,这个名额压根没人想和她争,运动会一年一届,不用上课不用考试,可以光明正大地买零食侃大山,除了有体育特长的,其他学生更愿意看别人戴号码牌,而不是自己被迫上场。 第5章 因此,当王思齐和体育委员宣布报名开始后,报名结果和往年差不多:大部分田赛和短跑项目很快被瓜分,剩下几个苦活累活还有空缺。 王思齐按照计划,走到赵晓青位置先斩后奏:“这次给你报了女子1500米。” 赵晓青皱眉,从桌前抬头:“我不要那么长,我跟体委说了报800米。” “是吗?那体委没告诉我,800米已经报满了。”王思齐故意叫了其他两个女生顶上,本来她们还不愿意,但一听不报800米就要报1500米,只好妥协。 王思齐计谋得逞,装模作样地说:“项目不报满要扣班级积分,我已经把名单交上去了。机会难得,赵晓青,你成绩这么好要起带头作用。” 赵晓青一下子火了:“那你是班长不要起带头作用吗?你报了什么?” “短跑和跳远,你肯定没给我加过油,我可每年都有名次。” 前桌的徐伟杰替赵晓青鸣不平:“她每年都写广播稿给你们加油。” “哦对,广播稿。”王思齐被他提醒,笑嘻嘻地跟赵晓青说,“那今年也靠你了,你五十份,语文课代表五十份,你们俩足以保证任务完成。” “神经病。”赵晓青恼火推王思齐,王思齐往后一跳顺利躲开。赵晓青要追,他耍无赖地逃,经过陈琦座位时还冲陈琦使了个眼色。 陈琦正在玩魔方,抬头瞧见赵晓青嘴唇紧抿,浑身煞气地往这边来,他赶忙说:“哎,我可没招惹你。” “王思齐!”赵晓青没理陈琦,冲始作俑者发难,“你自作主张,我跟你没完。” 王思齐不怵,做了个鬼脸,赵晓青抢过陈琦手里的魔方就要扔,陈琦起身:“大姐,这是方的,有角。” 赵晓青瞪他,陈琦不怕,忙不迭抢回东西:“你不想跑就别跑,谁还能绑了你上场?” 王思齐:“嘿,你这家伙,你哪头的?” 旁边的叶玉玲拦住王思齐:“好了好了,你少说几句。” 赵晓青和王思齐不睦已久,觉得他越发不可理喻。她拳头紧握,虚挥了一下以示警告,愤愤走回自己座位。 王思齐的御敌状态随之解除,陈琦皱眉看他:“我就说你会挨揍吧。” “你个叛徒。”王思齐跳起来锁他脖子,闹了两下才罢休。 王思齐觉得赵晓青最讨人厌的地方就是开不起玩笑,模样看着正儿八经,脾气却一点就着,成天冷冰冰凶巴巴,压根不像个女的。 “上课了大哥。”陈琦踢王思齐一脚。 王思齐还他一个脑壳,迅速归位。另一边,赵晓青余怒未消,把书页翻得“唰啦唰啦”响。 提前练习的好处在于有备无患,坏处在于需要为别人的愚蠢买单。赵晓青怒骂王思齐,想起母亲的话又决定咽下这口气,只在第二天晨跑时多加了两圈。 体委知道自己这事办得欠妥,找了个机会解释,赵晓青没跟他计较,自己一个人足圈足量,按时按点,默默练到运动会开幕。 比起千篇一律的入场队列和冗长重复的领导致辞,跑旗仪式更能吸引学生们注意。廉价鲜艳的彩旗在主席台迅速交汇又迅速错开,猎猎风声让前排学生欣喜感叹,后排学生踮脚伸脖,却只能看见旗角的残影。 “你看王思齐!”王颖拍着前面同学的肩膀,“他跑得好快!” 同学笑道:“废话,他领跑。” 王颖心想,班长不愧是班长。她侧身往后,看见赵晓青双手抱在胸前,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同桌日久,她知道赵晓青的脾气,哪怕是运动会,赵晓青也并不喜欢掺和她们的叽叽喳喳,宁愿坐在树荫里,找张凳子搭在腿上写广播稿。 其实广播稿谁都能写,但写完交到主席台不被播报就只能凑数。赵晓青和语文课代表的稿子经常被播报,播了就有加分。王颖之前经常帮忙把稿子送到主席台,所以知道赵晓青写了很多,但班里同学心照不宣,都觉得叶玉玲功劳最大,因为她是广播站站长,自始至终都坐在主席台上。每当场上出现一道甜美的女声播报八班的稿子时,班里同学就会露出得意的表情,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上面有人的好处”。 很快,校长宣布运动会开始,叶玉玲和广播站的男同学已经搬好桌椅,组成他们的工作台。 “请运动员到指定场地进行检录,请没有比赛项目的同学回到自己班区域有序观看。” 人群像开局被击打的桌球往四周散开。赵晓青踩着操场中央的杂草和碎石,独自往前走,还没走到跑道上,有人叫了她一声。 她转身,徐伟杰追上来:“你今天没有比赛吧?” “嗯,我明天下午。”稍不注意,赵晓青手里的号码牌被人抢走。 陈琦展开一看:“438,死三八,这号码怎么在骂你?” 赵晓青反感他的无礼:“要你管。” “不换个吉利的数?” 她跟别人换,别人也会被他这样无聊的人取笑。赵晓青嫌弃地瞪他:“闭嘴吧你。” 她抢回号码牌放进裤兜,旁边的徐伟杰看着笑着跑远的陈琦,忽然希望有块石头能绊他一脚。 王思齐当不了学习的表率,在运动项目上倒能找回一点班长的底气。他的短跑进了决赛,跳远拿了第四,回到班里喜气洋洋:“我的老天爷,可累死我了。” 负责后勤保障的同学忙给他递水和纸巾。过了会儿,结束铅球裁判工作的姚章龙也过来了,他戴着顶灰色的帽子,脸上没有平时的严肃,坐在凳子上听学生跟他讲班里的积分和排名。 第6章 姚章龙没有争第一的雄心壮志,但看着孩子们兴致勃勃,他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他把右腿架在左腿上,看着一群群少男少女在煤矸石铺就的跑道上经过,知道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自由时刻。 《运动员进行曲》还在循环播放,他再坐了会儿,离开时提醒大家准时去食堂吃饭。王思齐等他走了,环顾四周:“陈琦呢?一整天没见着他。” 同班男生说:“我也没见着。” “打球去了吧。” “他打什么球,篮球碰都不碰,排球一垫就手抽筋,乒乓对着墙打还羡慕墙比他省力。” 这话一出,大家都笑。陈琦的懒在男生里是出了名的,爱吃爱喝爱睡爱躺,有人叫他“小济公”。陈琦不喜欢这个称呼,谁叫他他就打谁。他喝酒吃肉不拜佛,读书写字不念经,从来只有他开别人玩笑而不能被开玩笑,这是他让他们抄数学作业的必要条件。 因此,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但谁都不担心他会受罪。 事实上,陈琦溜回宿舍睡了一天的觉。木门一关,铜锁一落,再没人能管得到他。操场那边的声音远远传来,像是胡莉上语文课的催眠曲,他闭上眼睛,睡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酣畅香甜。 直到晚自习,叶玉玲才等到失踪人口回归。她忍不住问:“你怎么老是没影?” 陈琦不答,朝后看了一眼,赵晓青低着头在那儿写东西。 陈琦伸手去抽屉里找魔方。 “魔方在我这儿。”叶玉玲说,“我吃完晚饭玩了会儿,弄乱了就没复原。” 陈琦接过魔方,看似随意地鼓捣几下,就好了。 叶玉玲惊讶:“怎么这么快?” “有说明书。”他从笔袋里拿出折叠的纸递给她,“要吗?” “要。”叶玉玲看得认真,学得一板一眼,差点被来班里巡视的姚章龙抓到。 自习结束后,王思齐在回宿舍的路上找陈琦算账:“我看见了,你害班花不学好。” 陈琦打掉他搭过来的手。 “还不能碰你了。”王思齐坚持揽陈琦的肩膀,“明天我没项目,帮我给班花送点喝的呗。” “你手残送不了?” “哎呀,她老在台上,我不好意思上去送。再说了,只送她一个容易被她知道。” 陈琦揶揄:“知道什么?” “你说知道什么?”王思齐给他一拳,“就这么定了,明天必须陪我去小卖部。” 第二天,王思齐从枕头底下拿出存下的巨款,盘算着是买一箱喝的还是买几瓶,是光买水还是买雪碧、可乐、果粒橙。陈琦听得烦躁:“等你买完人都渴死了。” “那你替我出出主意。” “水。” 王思齐:“为什么?” “便宜。” “那我不买便宜的。”王思齐存着表现心思,一直等到午后太阳烫得吓人才去小卖部。店里很挤,挑东西要排队,付钱也要排队。冰镇的饮料没有整箱装,两个人只能问老板拿了大号的塑料袋。 出门前,陈琦自己付了两块钱,往袋子里扔了一瓶冰水。 沉重的塑料袋把掌心勒出红印,王思齐受不住,先把自己那袋送去班级场地,再折返接过陈琦那袋:“你走前面。” 至于吗?陈琦觉得王思齐过于紧张,懒得戳破。两人走到半路,碰上往主席台送广播稿的王颖。 王颖拿手遮着额头,嫌晒,想让陈琦帮她送广播稿。 陈琦接过广播稿,快速瞄了眼:“有赵晓青的?” “你怎么知道有她的?” “废话,这字你写得出来?” “嘁。”王颖撇嘴,“是有,这三份都是她的。” 陈琦看了眼手表,下午有1500米的决赛。果然,王颖催他说:“你赶紧送,晓青和盼盼她们马上开跑,我正准备去加油呢。还有班长,你别公报私仇,你之前让晓青写满五十份,这可是她吃完饭赶出来的。” “她真傻还是假傻?我那是开玩笑。”王思齐没想到赵晓青当了真,“写字机器也写不出五十份啊,你告诉她写不完没事,而且就算跑倒数第一也没关系。” 王颖“哦”了声,忙往检录处去。谁知她把班长的话带到,赵晓青却不领情:“我写我的稿,练我的笔,关他什么事。” 王颖不知该说什么。 赵晓青自顾自活动筋骨:“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跑倒数第一的。” 王颖点头,悄咪咪挪到了何盼那儿。何盼也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可怜虫,加上她身高偏矮,体重偏高,大家都担心她跑不完全程,围在她这边的同学自然多些。 “请注意,女子1500米决赛马上开始,请第一组运动员做好准备。”广播里传出甜美不失爽利的声音,“无关人员请离开跑道,请勿随意走动和穿越跑道。” 很快,戴着号码牌的女生们在起跑线上排成一条线。接下去的指示交给裁判和发令枪,主席台上的叶玉玲关掉话筒,得空看向王思齐:“哪瓶是给我的?” 王思齐献殷勤:“你随便挑。” “怎么都是饮料,越喝越渴。”叶玉玲朝陈琦伸手,“我要水。” “问他拿。”陈琦旋开自己那瓶,喝了两口,往主席台前一站便看见了赵晓青。 她穿着白色短袖,把头发扎成低低短短的兔子尾,一个人在操场内侧拉筋。 第7章 看来她是第二组。 但,第二组有体育特长生。 陈琦双手搭在主席台边缘的栏杆上,听到一声枪响。身后,叶玉玲打开王思齐递过来的冰橙汁,再把其他饮料送给周围认识的人。王思齐笑着陪在叶玉玲身边:“你爱喝哪种?我再去给你买。” “不用了,我要播音,你走吧。” “我再待会儿。这里看得清楚。”王思齐挠头。 叶玉玲旁边的男生也收到免费的可乐,边喝边翻看刚才收到的一沓稿子。他挑了几张给搭档,叶玉玲粗略过一遍,然后打开话筒:“下面播报初三(8)班的来稿……” yes!又加一分。王思齐心里叫好,但不敢打扰叶玉玲,走到陈琦那儿:“这组有没有我们班的?” 陈琦抬抬下巴:“何盼。” “哦,盼盼。”王思齐很快捕捉到那抹身影,两圈下来已经被拉了半个操场。 一股歉意涌上他心头:“不行,我得去给她加油。” 他“噔噔噔”跑下去,又折返找陈琦:“站这儿干吗?一起呀。” “不去,太热了。” “男人还怕晒。”王思齐只好自己追到跑道边,班里已经有不少人在那儿。 等到何盼跑近,只见她脸颊通红,嘴唇发白,气喘吁吁,热汗涔涔,而当她艰难经过起跑线,姚章龙也来了,他拍打着计分板,吹响胸前的口哨:“何盼加油!” 四个字顿时点燃了同学们的热情,大家一起喊:“何盼加油!” 赵晓青被这叫喊吸引,也凑过去看,但何盼已经跑不动了。她双手叉腰,艰难而坚韧地以快走的速度往前,赵晓青有些心疼,但更讨厌王思齐。强人所难也是冷漠的一种,当班长的人不该和她这种不当班长的一样冷漠。 “赵晓青。”徐伟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快轮到你了。” “我知道。”赵晓青问,“你不去给何盼加油吗?” 徐伟杰摇头,跟在她身边,但赵晓青并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她看见王思齐这家伙终于良心发现开始陪跑,也看见王颖加入进去,其他人加入进去,然后组成一个快速移动的云团。 姚章龙在终点朝他们招手,何盼终于开始加速,当裁判因为她的到来摁下秒表,赵晓青和发出欢呼的人群一起笑了。 “好!第一组结束!第二组同学上场准备!” 闻声,主席台上的陈琦站直身体。 学校不准男生留长发,也不准女生穿短裤。在一众上白下黑的校服身影里,两个特长生穿着背心和运动裤,露出的健美长腿格外吸睛。 他的视线移到最外侧的赵晓青身上。 “预备——”裁判枪口朝天,打出清脆的一声啪,两位特长生顿时像骑上马背的女将般往前冲。 同组的女生都不想跟,但被这么一带动,到底不敢被甩得太开。同样,赵晓青跑了两百米就开始喘了,但喘归喘,脚照样动,手照样摆,跟特长生比不了难道跟其他人也比不了吗? 她握紧拳头,憋着股劲,死命咬着第三第四。 “第一圈,一分二十。” 赵晓青心里一喜,但来不及庆幸,因为嗓子干了。 “第二圈,三分二十。” 速度明显变慢,但愿望达成,赵晓青松了口气。 姚章龙站在操场内侧,带着班里同学一块喊加油,可惜赵晓青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不管之前怎么练,跑完一千米,她觉得自己要倒了……一千零一十米,她开始耳鸣眼花……一千零二十米,她满头大汗,觉得自己要死了……然而,当她一步步跑到冲刺阶段,当她听不见广播里在播些什么,当她前面还是只有两个熟悉的背影时——她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她的步子变大,超过了第四名,成为第四。 腿已经打战,但她继续加速,超过第三名,成为第三。 “哇哦!”王颖难以置信,眼看着赵晓青像上紧了发条直直往前冲,“晓青!” 场地周围发出陌生而热情的欢呼,越过终点线的那刻,赵晓青知道自己做到了。 班里同学冲上前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给她鼓掌,给她递水递纸递饮料。 “你太棒了!”王颖激动无比,“你肯定能进前五,你比第一组她们都要快!” 赵晓青的嗓子里满是血腥味,她很想坐下,很想喝水,但她只是握着冰凉的瓶身,没有打开。她低头继续往前走,然后折返,确定完成绩再慢慢走回八班的场地。 “英雄请坐。”陈琦不知什么时候从主席台上下来,给赵晓青搬了张凳子。 赵晓青不理他,环顾四周,看见何盼坐在树荫里休息。 她走过去,陈琦便跟着她,在她伸手之前,先一步把凳子放下:“英雄请坐。” “你叫谁英雄?” 陈琦不答,只乐呵呵地看着她。赵晓青不习惯他突然的示好,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就顺势坐下。 何盼看着他俩的动作,有些奇怪。她在班里的存在感很低,和赵晓青也生分,不知道赵晓青坐到自己旁边是什么意思。 赵晓青同样默了会儿才开口:“这段时间太累了,对吧?” “……嗯。” “幸亏中考只考800米,我们今天能跑完就是胜利。” 何盼说:“但我停下来走了。” “这有什么,总比临阵脱逃好,”赵晓青笑了笑,“说明平时没白练。” 第8章 何盼低着头,声音很轻地说了句“我没练过”,直接走了。 赵晓青怔住,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旁边的陈琦听得直摇头,坐到何盼刚才坐的地方:“想跟人套近乎,先问问你自己会不会。” 赵晓青懊恼:“你又偷听。” “是你嗓门大。”陈琦把手里的水放到凳脚边,“你报名的时候没理她,天天练也没拉上她,现在跑完了,她倒数你第五,你还巴巴过来没话找话,就不怕让人觉得你在显摆?” 赵晓青发现自己真不爱和他聊天:“你的思想境界可真低。” “那你有多高?”陈琦看她,“拿到名次开心成这样,被人围住表扬几句,就以为自己还挺受欢迎,是吧?” 赵晓青被他戳中心思:“就你聪明,你是扫把星投生,扫兴第一名。” 陈琦笑,看她依旧发红的脸:“要不要喝饮料?我去买。” “不要。”赵晓青拧开手里的水,忘了刚才是谁递给她的。瓶身都是液化的水珠,里面却不怎么冰了。她一口气喝了半瓶,喉咙里那股混浊的血腥味缓解了不少。 王颖她们已经去检录处等男子组开赛,何盼和她同桌在另一棵树下说话。太阳大剌剌地晒着,赵晓青打量周围,班里的空座比人还多。 她哪儿也不想去,把腿伸直,看着操场上三三两两的同学,忽然有点羡慕他们。 身边的人也安静下来,赵晓青想,陈琦说话和不说话是两副样子,笑和不笑也是两副样子。 她问他:“你怎么不参加比赛?” 陈琦坦白:“多累啊。” “是怕累还是怕比不过?”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天不怕地不怕。”陈琦同样看着前方,“术业有专攻,体育特长,艺术特长,业余的跟专业的比什么,何况凡事要争第一,最后还争不过,这叫自找罪受。” “……你又在影射谁?” 陈琦无辜地笑:“你别这么敏感行不行?” “那你别这么消极行不行?” “我哪儿消极了,这是我的人生态度。”他开始胡侃,“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没有好坏没有喜悲,也是人生一大快活事。” 赵晓青皱眉看他:“你才几岁就开始谈人生?你不觉得它是特别空泛的东西吗?” “哪里空泛?” 赵晓青想,她要是解释肯定要被他说故意找碴儿,但她实在想反驳他的快活:“人生这两个字多抽象,什么都能往里装。你说不争无尤,我说不争无趣,只要活着,就很难做到真正的超脱。” “举个例子。” “用不着举,你刚说书里写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后面跟着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古代的大家有几个不求功名得过且过的,超脱只是一种选择,而且大部分是被动的,是不得已,是自我安慰,才不是你不思进取的借口。” “哦,这么说我没有名人的才气,就连他们的自我安慰都不能有?你也太苛刻了。”陈琦觉得她发表长篇大论的样子跟胡莉上语文课的样子像极了,但胡莉讲多了让他昏昏欲睡,她讲多了咄咄逼人,“赵晓青,你要允许我上进,也要允许我不上进,谁都有自己的活法。” “你少偷换概念,我没规定你的活法,我只是在跟你讨论。如果讨论必须有对错,那就失去了讨论本身的意义。”赵晓青语气认真,“我也没说我们非得变成名人,我们读书,留在书里的人和知识不过沧海一粟,而就连这一粟也复杂得不像话。” 陈琦看着她的侧脸:“所以呢?” “所以这些复杂让我们看到了无名和有名的差距,也给我们提供了参照——哦,原来名人也吃过这样的苦,原来谁都不是一帆风顺。前人和后人走的路可能是同一条,相似的心境前人描述过,后人可能也绕不开,这就表明其实我们并不孤独。” “怎么,你很怕孤独?” “我才不怕。”赵晓青对上他的眼神,“往往是越怕孤独的人越不会让自己孤独。” 陈琦用她的话反问道:“你又在影射谁?” 赵晓青失笑:“你别这么敏感行不行?” 陈琦陪她一起笑了,这人横竖是一点亏都吃不得:“你说了这么多,渴了就喝口水。” 赵晓青变脸:“你看你又这样,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就不乐意听。” “我没不乐意,就是你上课上累了,我好心让你歇会儿。” 赵晓青愤愤:“算了,你插科打诨,我跟你鸡同鸭讲。” “喂。” 赵晓青不理他,仰头把瓶子里的水喝尽。 微风不知从哪儿溜过来,拂动赵晓青鬓角的碎发。阳光灼热,陈琦的视线从她微微上翘的睫毛移到她手中的瓶子,看见透明的矿泉水在闪闪发光。 他学着她的样子,喝完水后把瓶身捏成一小团,然后盖紧。 他朝她伸手:“给我。” 赵晓青警惕:“干吗?” 陈琦起身,从她手里抽出瓶子,像投篮般故意踮脚,然后左右手各一个,把“瘦身”后的塑料瓶双双扔进垃圾桶。 “可以啊陈琦。”不远处,何盼的同桌给他叫好。 陈琦冲对方嘚瑟地点头,然后跟赵晓青说:“走了,找地方睡会儿。” 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毕竟是少数,陈琦有自知之明,他对体育的热爱连装都装不出来。 第9章 运动会结束了。 闭幕式上,领导宣布八班总分第六。这是八班三年来第一次排名中上,姚章龙和同学们一样高兴。 王思齐和其他班的代表一起上台领奖,下来后意气飞扬,打算请叶玉玲和几个好友去镇上撮一顿。可惜回到班里,大家都等着下午放假和假期的作业,响应的人很少。他不死心地去闹陈琦,陈琦说:“我今天值日。” “找人替你。” “算了,值完日我还有事。” 王思齐只能不了了之。 到了最后一节自习,语文数学和英语老师相继布置完作业,姚章龙一进来就听见大家在哀号。 “初三了各位,醒醒,在家和在学校得一样。”他满脸笑容,下手却毫不留情,五张试卷连本带利,把这几天的“放松债”都讨了去。 哀怨归哀怨,下课铃响,同学们还是归心似箭地冲出了教室。 陈琦今天值日,被分配的任务是倒垃圾,他严格按照分工,扫把、拖把绝不沾手。等其他人风风火火地扫完拖完,他才放下手里的魔方,慢悠悠地走向垃圾角。 当他结束值日离校,校门前的空地已不再拥挤。路边的奔驰车足足停了半小时,眼见这位大爷不慌不忙地踱步而来,驾驶座上的人忍不住连按几声喇叭:“嘿!陈琦!这儿!” 陈琦看见车窗里的人,先是一愣,而后惊喜地跑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废话,哪个学校国庆不放假?”开车的还没出声,副驾上的男生先接话,“赶紧上车。天昊哥心情好,请我们吃饭。” “哟,我今天走大运,怎么这么多人请客。”陈琦打开车门坐到后座,“但我得先去老街买几双手套。” “行,先去老街再去吃东西。”驾驶座上的男人叫胡天昊,二十出头,脾气好得不得了。如果他不是开着上百万的车在路上跑,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个温和的人是当地纺织大户家的独生子。 陈琦等他开出去几百米,问副驾上的男生:“雷立弢,你们放学这么早?” “没有,我请假了,自习有什么好上的。”雷立弢把腿上的书包甩到后座。 他比陈琦小一岁,在市里上学。这次跟着胡天昊的车回来是因为外婆给他打了电话。他和胡天昊的外婆都在陈家村,也正因此,他俩和陈琦打小就认识。 雷立弢身上的校服还没来得及换,问陈琦:“今年稻子熟得早,你家开始割了吧?” “开始了,所以我才买新手套。”陈琦往窗外看了眼,有个熟悉的身影快速闪过。 他扒着窗户:“哎?” “怎么了?”胡天昊轻点刹车。 “没什么,看见个同学。” 胡天昊好奇:“男的女的?” “女的。” “嘿,你小子。”胡天昊笑着,“怎么着?我在前面掉头?” “不用。”陈琦想,如果他没看错,坐在电瓶车后面满脸开心的人就是赵晓青,但那个骑车的男人是谁?是她爸爸吗? 如果是,她爸爸为什么赤着上身、留着络腮胡,还是个上了年纪的光头? 要是这样,那她和她爸爸长得一点也不像。 第二章 橘子与魔方 时隔数月,赵晓青再见到父亲竟有些恍惚。他胖了点,晒得更黑了,边打电话边从家里走出来时,正好和掏钥匙的她碰上。 看见女儿,赵斌的眉间顿时舒展。他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然后挂断电话跟赵晓青说:“我正打算去学校接你。” “不用接。”赵晓青笑着,看向院子里的电瓶车,“妈妈也在家?” “晓青!”张萍在屋子里喊,“赶紧洗手,爸爸给你买了奶油蛋糕。” “哦!”欣喜像蜂群般将赵晓青围住。她进屋,高兴地打开蛋糕盒子,赵斌却已经去院子里骑车。 “爸爸!” “哎!我去买点菜。” “我陪你去。”她不顾张萍阻拦,出门跳上车的后座。 电瓶车轻便,赵斌身材魁梧,把轮胎往下压了几寸,赵晓青未觉,兴奋地问:“爸爸你怎么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这次要待几天?是一直在家还是要去其他地方转转?” 赵斌被连串的问题问笑了:“不急,爸爸陪你待久一点。” 父女俩去菜市场买了好多卤味。赵斌知道赵晓青爱吃鱼,又绕到水产那边买了条养殖鲫鱼来红烧。返程路上,赵晓青感到难言的幸运,是谁说努力不一定有回报?开学考顺利,运动会得奖,语文老师推荐她去参加县里组织的作文比赛,这些都可以让她跟父亲邀功,分享她的开心。 “爸爸。” “嗯?” 赵晓青看到他后背的汗珠,伸出手给他抹掉:“家里很热是不是?比你干活的地方还热是不是?” “还好。我刚才搬了箱子,又把空调的滤网拆下来洗了,动来动去就出了汗。” “哦。”赵晓青还是笑,想抱抱他却又不敢往前贴。 “爸爸。” “嗯?” 她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晚霞映红了整片天空,她的心里充盈着温暖的色彩。 永贤镇和陈家村之间连着一条笔直的大路。十几年前由村民集资的水泥路基,在一次次被大车碾压后,终于铺上了厚厚的沥青。 沥青大路被分成两段,靠近镇上的半段,路旁种满了银杏,靠近村里的另一半则种着高大的水杉。黑色轿车在晚霞渐隐的天色中疾驰,后座的陈琦吃饱喝足,打了个哈欠,旁边的雷立弢则闭着眼睛不理人。 第10章 胡天昊无语:“我说你们两个初中生怎么一天天比我还累?在学校是没觉睡吗?” “三岁一代沟,天昊哥,你比我们大几岁了,现在的初中可不是你以前的初中。”陈琦回嘴。 胡天昊的父母学历都不高,他自己的成绩也拿不出手:“所以一届比一届拼?拼死拼活都跟打仗似的。” 雷立弢说:“我爸妈上学那会儿更拼,想上高中的都得去自习室,连挑灯夜战的位置都要抢。” 雷立弢的爸妈都是陈家村人,也都是永贤初中的学生,当年的求学条件的确更简陋。雷立弢故作老成地说:“学校就是梯子,自己不主动爬肯定上不去。” 陈琦笑道:“你已经是年级第一了大哥。” “唉,老当第一也没意思。” “这话真欠揍。”胡天昊摆出哥哥的架子,“这都没意思,那什么有意思,打游戏?打球?你小子别是动了别的心思吧,要真这样,我绝对告诉你妈去。” 告诉我妈?雷立弢想,我爸妈自己都不以身作则。胡天昊见他不出声,说:“怎么,被我猜中了?” “被你猜中的可不是我。”雷立弢转头看陈琦,语气不无调侃。 胡天昊疑惑,但从后视镜里看不见陈琦的表情。陈琦忍住回呛的冲动,转向窗外。 车子停在陈家村的篮球场上,陈琦和雷立弢各自拿好书包,跟胡天昊示意后拐向了不同的小路。 家里亮起了灯,但爷爷还没回来。陈琦听母亲一说,放下东西往地里跑。祖孙俩半路相逢,爷爷把挂在锄头上的水壶递给陈琦,他却把爷爷肩上的锄头一并拿了过来:“不是割稻吗,怎么又去锄草了?” “都在那一片,我顺路把西瓜秧拔干净,再去番薯田里逛了逛。”爷爷笑,跟着他回到家,老伴和儿媳已经摆好饭菜。 晚上七点钟,陈琦他爸爸陈志强也骑着摩托进了院子。一家五口人,爷爷奶奶守着田地,爸爸在厂里当电工,妈妈在厂里织布,打工的收入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 陈琦给爷爷奶奶倒上冰啤酒,陈志强给老婆夹了只鸡腿:“明天我请半天假,把稻子割了再去上班。” 陈琦妈妈点头:“行,琦琦陪你一块。” 奶奶慈爱地摸摸陈琦的头:“我的乖孙一回来就要干活,还是待在学堂里舒服。” 陈琦笑:“待太久也不舒服。” 奶奶见他不动筷,才知他在镇上吃过了,可是她又怕他晚上饿:“长身体的时候不好不吃的,你爸年轻时可是一根梁柱都吃得下。” 陈琦调皮求证:“爸,您吃得下吗?” “我吃得下就不会这么矮了。你有胃口就听奶奶的话。”陈志强一度担心儿子身高随他,好在从去年开始眼见陈琦跟竹笋出土玉米拔节似的“噌噌”往上长,“你在你们班里算不算高?” “不算最高。”陈琦知道老爸的担心,配合地去电饭锅那儿盛了半碗饭,就着红烧鸡块吃了个精光。 赵斌在家里待到第三天,破天荒地请来了两位客人。 赵晓青的表叔们穿着高档t恤衫,第一次走进这间出租屋,先跟赵晓青打招呼。 赵晓青礼貌地叫人,给他们倒茶,然后在张萍的示意下回了房间。她先前就有猜想,父亲这次临时回来应该是要拜祭过世的姑婆,但眼下她有些拿捏不准,两位表叔“纡尊降贵”来到她家,难道代表他们更敬重她爸爸?还是说她爸为了表示歉意才做东,抑或——她忍不住往好的方向猜——爸爸想让他们帮忙找份本地的工作,以后就不再去外地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然而满心欢喜在张萍叫她出去吃饭后悄然收束。餐桌上,表叔对父亲坚持在外的决定同样不解,还打趣他的光头和啤酒肚,说既凶相又富态,肯定是混得不错。 酒足饭饱后,赵斌和表叔们一起去公墓祭扫,屋子里剩下母女俩在收拾残局。 赵晓青问母亲:“爸爸还是要走的,对吗?” “他说等你放完假再买票。”张萍有些愧疚,“别怪爸爸。” “我怎么会怪他呢?他在外面赚钱很辛苦。我只是不明白,那边的工资比家里高那么多吗?我们开销又不大,他到底要赚多少钱才算够?” 张萍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人的习惯难改,就像在家待久的男人不愿出远门,在外面漂久了的大概也不习惯新环境。但是,家为什么会是新环境?赵斌如果真觉得他待的地方更好,真为她们着想,为什么不直接带她们一起走呢? 赵晓青没从母亲这得到答案,等父亲折返,开门见山地问了同样的话。 赵斌在女儿面前总是显得慈爱有耐心:“你听话,爸爸过年再回来。” 张萍也接话:“明天我们去县里逛逛。” 作为妻子,她能感觉到赵斌的变化,他没再当甩手掌柜,做了些家务,没成天躺在床上睡觉,主动联系了亲戚,他还给了她比以往更多的钱,让她给自己和赵晓青都买一部新手机。 张萍开心,赵晓青却开心不起来,她十五岁了,不是五岁,他们不该在明知她诉求的情况下,还用转移话题这招来敷衍她。 她看着赵斌,赵斌却没有看她。那是他抗拒的姿态,大概是觉得她不懂事。 赵晓青没有再问,第二天也没有跟着他们去县里。她觉得父亲变了,变大方了,也变忙了,他时不时就有电话进来,总要和电话那头说完再和她说。 第11章 假期结束那天,赵斌送她去学校。进校门前,他承诺道:“你好好上课,期末考试考好了,爸爸带你去岚城玩。” “我不去。”赵晓青提出自己的要求,“要是我考好了,你带我去你打工的地方。” 赵斌没说话。 “爸爸!” 看着女儿坚定而期盼的眼神,赵斌难得妥协:“……好。” 赵晓青微笑,上前抱住了他。 不远处,王思齐看着赵晓青抱着一个光头大叔,不禁好奇:“哎,那不会是她爸爸吧?” 陈琦循着他视线看去,和几天前电瓶车上的那人很像,那就应该是了。 王思齐:“我去问问。” “别。”陈琦揪住王思齐的书包带。 “问问怎么了?” 陈琦也说不清怎么了,大概是因为他很少见到赵晓青笑,而如果他们出现在她面前……恐怕她的笑容就会消失不见。 因为得了父亲的允诺,赵晓青学习的动力更足了。第一名对她来说不是痴心妄想,但也非唾手可得,她不想把最后的结果寄托在所谓的运气上,所以给自己制订了更紧凑的学习计划。 年级规定六点半起床,七点半开始早自习,她决定再往前推半小时。为了避免影响别人,她给足自己心理暗示,闹钟只响一声,她便醒来关停,然后拿着脸盆牙杯梳子,去走廊尽头的公用水池洗漱。 晨跑从两圈改成三圈,早饭是固定的白粥加两个肉包,她像执行命令的机器不知疲倦,每天早上从食堂走到教学楼下,都能撞上刚来开楼梯门的大爷。 转眼一周结束,她放学后立马去理发店剪了个头。张萍晚上回家被她吓了一跳:“怎么剪这么短?老师又强制要求了?” 年级组之前也要求过女生全部剪短发,但正是爱美的年纪,心甘情愿听令的没几个,姚章龙又是年轻教师,比较尊重孩子们的想法,最后也就不了了之。赵晓青这次剪短头发,纯粹是嫌洗头吹头浪费时间。张萍听了不免无奈:“你呀,总是这么要强。” 赵晓青想,母亲最大的优点是要强,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坚定地要强——年轻时明明从外省来这边谋求更好的生活,却愿意嫁给家境能力平平的男人;明明不怕吃苦努力赚钱,却不敢找些更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明明希望她上进努力学无止境,却又担心她学习太用力而过犹不及…… 临睡前,赵晓青给离家的父亲打了个长途电话。赵斌体贴地安慰:“有想要的东西一定要跟爸爸说。” “嗯,我想要的已经跟你说了,我想去你打工的地方。” “……好吧。” 大人们经常会问小孩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赵晓青以前总会说爸爸,因为爸爸每次回来都抱她哄她,给她买好多东西,让她觉得他很爱她。可是,她对父亲的爱是血缘加成,还是思念加成,还是除朝夕相处以外的自我想象加成?她不曾细想答案。 新的一周,王颖初见短发的赵晓青,微微张大嘴巴:“你受什么刺激了,干吗剪成这样?” 赵晓青摸头:“不好看吗?” 哪里是不好看,简直是有点丑。王颖托着腮帮子:“像个男的。” 像男的说明够短,不然剪成半长不短,节约的时间也有限。 徐伟杰转身:“你是嫌洗头麻烦吗?” “是的。”赵晓青感谢他的理解。 相比之下,王思齐就没这么善解人意了。他忍不住跑到赵晓青这儿嘲笑:“你这什么审美,干脆学你老爸那样剃个光头算了。” 赵晓青翻书的动作顿住:“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爸了?” “上礼拜,陈琦也看见了。你爸不是送你到校门口吗?” “但凡你把注意力放在该放的事情上,也不至于只考这点分。”赵晓青浑然不知告别的那幕被他们瞧见,“还有,我剪短我的头发,不用你来多嘴。” “你真是读书读傻掉了赵晓青,真正的学霸就算每天梳半小时头也还是学霸,你这么注重细枝末节,劲都没使对地方。”王思齐自觉有理,看到陈琦和叶玉玲正好从后面进来,“哎!过来看赵晓短,哦不,看‘赵短青’。” 这话连王颖也听不下去:“好了班长,你别老是找晓青麻烦。” “我哪里找她麻烦,是她来污染我的眼睛……”话音未落,他的肩上被击了一拳,是赵晓青拿书捶他。 “嘿,你还跟我动手,我……”王思齐见状躲开,赵晓青却继续追打。 “你怎么这么粗鲁!母老虎!”他忍不住嘴贱,准备还手,谁知身前突然多了一道人影。于是,赵晓青的作业本不偏不倚地甩到了陈琦身上。 “有病吧你俩。”陈琦眼疾手快地捡起作业本,转向赵晓青,“他怎么你了?” “你没听见他叫我什么吗?” 陈琦看了眼她的短发,把作业本往她桌上一扔,圈着王思齐的脖子离开。 王颖拉着赵晓青回座:“班长干吗老是针对你呀,太没风度了。” “别理他。”徐伟杰也劝。 赵晓青沉默,右手卷着作业本的页角。她不该动粗,不该理王思齐这个家伙,不该被他几句话一怼就恼羞成怒出洋相。 “晓青?” “我没事。”赵晓青懒得理前面的骚动,恢复应有的平静。 赵晓青的厉害不仅在于成绩,还有性格,这是班里同学对她敬而远之的主要原因。王思齐原本还有顽劣心作祟,招猫逗狗似的凑到她面前,但被咬了一口发现她逗不熟,该认真还是认真,于是好几天没理她。 第12章 赵晓青对此求之不得,而为了不让烦恼丝白剪,她也不得不做到心无旁骛。王颖察觉她的变化,半开玩笑道:“你这么用功,我都不好意思赖床了。” 赵晓青一愣:“我早上起来吵到你了吗?” “那倒没有,我醒来时你床上已经没人了。”王颖不仅羡慕赵晓青的脑子,还羡慕她的不会困和专心致志。当然,作为同桌,王颖还知道赵晓青其实只对王思齐那样的男生凶,对女生还是很客气,就像她每次心血来潮问赵晓青问题,晓青都不会拒绝,而且开头总是先垫一句“我是这样想的”。 语文和英语需要语感,数学和科学讲究步骤,但不管什么题目,解题思路很关键,徐伟杰这家伙问赵晓青的次数比她还少,但每次问都会卡住:“为什么我这么写就不对呢?”赵晓青会告诉他一开始就错了:易溶于水的气体不能用排水法,浮力的计算怎么连液体密度都会看花眼,还有,阻值不同的电阻串联在电路中时电流相同,把条件值代到公式里不就可以了吗? 徐伟杰最爱问的是科学,没一个问题超过一分钟,时间短到赵晓青以为他在捉弄她:“你细心点好不好?这些都是基础题,你不能被它们一遍遍绊倒。” “哦。”徐伟杰老老实实地应声,腼腆得让赵晓青不忍和他说重话。 重复的日子就像正方形的纸张,有边有角,有规有矩,有人把它当试卷,有人把它当草稿纸,有人把它折成千纸鹤。 不知是谁买了第一本课外杂志,不到两周,《读者》《意林》《格言》《萌芽》《漫客》《故事会》,这些被老师弹性没收过的刊物卷土重来。初三的课表越紧张,忙里偷闲的乐趣就越丰沛,渐渐地,有人把手机带进教室,看小说打游戏,行动像做贼,胆子比天大。 有次王颖在自习课上看杂志,被值班的胡莉抓到,王颖狡辩说在搜集好词好句,胡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收走。过后,王颖把杂志给赵晓青:“你看不看?” “算了,这些我还没看完。” 王颖瞄了眼赵晓青的“这些”,好吧,十几本《中学生天地》。 “你还真看?” “花钱买的为什么不看。”赵晓青想,里面既有同龄人的佳作,又有各科名师的教学指导,扔到一边未免太浪费。 王颖懊恼:“你怎么总是和他们不一样?” 赵晓青疑惑:“他们?” 王颖朝前面努努嘴:“那一圈成绩好的都看课外书,还玩魔方,陈琦把他们都带起来了。” “你也想玩?” “想,但我不会。陈琦和叶玉玲最厉害,两个人还比赛谁先把魔方恢复原样,速度都很快。” 原来如此,难怪晚饭后的课间总有人围过去,还不时有叫好声。 “叶玉玲比陈琦厉害吗?” “不相上下,叶玉玲应该是徒弟吧,但她那么聪明,超过师父也说不准。”王颖来了兴致,“今天下午应该还要比,加上王思齐他们,我得过去看看。” 赵晓青没应声,等到晚饭时间,她照例以最快速度吃完,早早回到教室。 陈琦坐在座位上摆弄魔方。 有这么好玩吗?竟然废寝忘食。 她经过时,看他桌上竟摆了五个魔方。 “你怎么……” 陈琦抬眼:“你吃得也太快了吧,别人吃饭你吞饭,小心肠胃报复你。” 赵晓青无语:“你买这么多是要开班授课吗?” “行啊,一猜就中。”陈琦笑,“两元超市买的,老板给我优惠,十块钱六个。” 赵晓青简直觉得他脑子坏掉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初三了,还玩?” 陈琦仿佛没听见,嘴角的笑意吊儿郎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管东管西,以后要是当了老师得操心死。” “陈琦!” “少发火,多微笑;笑一笑,十年少。”他挑了个没被打乱的新魔方递给她,“你想不想玩?想玩我教你。” 晓青觉得他简直无可救药,瞪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王颖围观了一次五人大战,陈琦和叶玉玲的水平完虐其他人。 “太帅了,晓青。”王颖激动道,“你没看见,他们两个像在变魔术!” 有那么夸张吗?赵晓青不信:“电视里的高手都是蒙眼还原,比他们精彩。” “你不懂,电视里的和亲眼看到的不一样,就像你看奥运会跟看校运会也不一样。”王颖说,“我想跟陈琦学。” 赵晓青:“别。” “为什么别?他免费教。” “但时间不免费,你有这精力多做几道题。” 王颖无语:“你真没意思,做题做得多就有好成绩吗?我又考不上高中,读读技校不用多少力气。” “可技校也有好坏之分。” “我要在乎好坏之分,就不会心甘情愿读技校了。”王颖看着赵晓青,“我就是个人,也不做梦能有多大出息,有门手艺出来工作,能养活自己就行了。” 赵晓青沉默了下,然后开口:“人各有志。” “对,就是人各有志。”王颖兴致不减,“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找陈琦?你比我聪明,他肯定愿意带你。” 赵晓青刚才义正词严地拒绝了陈琦的邀请,这会儿依旧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但她不想再扫王颖的兴:“算了,你去学吧,学成归来再当我老师。” 第13章 “好说好说。”王颖展颜,跑去陈琦那儿聊了几句,然后擦着上课铃声回座。 叶玉玲见陈琦又收了王颖:“你是打算因材施教吗?不管水平高低都来者不拒。” 陈琦口吻随意:“玩玩而已。” 叶玉玲羡慕他的脑子,更佩服他的心态:“马上就要期中考了。” “干吗,你也跟赵晓青似的催我学习?” “我催你干吗,你不学对我的好处更大,我只是想……”班里的动静小了很多,叶玉玲掏出草稿纸,在上面写完再挪到他那边,“再对下。” 陈琦头疼:“你可饶了我吧,再被赵晓青抓到我真就一命呜……” “嘘!”叶玉玲示意他轻声。其实要不是和陈琦关系好,她也不敢来提这样过分的要求。可是上次期末她都对过答案了,还是没能进年级前十,实在心有不甘。 “赵晓青才没空来管我们。”她低头,和陈琦悄悄说,“还是只对数学,选择加填空,到时看考场位置吧,要是我们坐她后面就试试,要是坐她前面就算了。” 陈琦不答应:“其他人也长了眼睛。” 叶玉玲推他:“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胆小?” “我从来没胆大过,不要对我有误解。”陈琦好脾气地笑,笑得叶玉玲拿他没办法。 她把刚才的草稿纸揉成一小团:“那你上次怎么就答应了?” “玩玩,没试过。” 这话让叶玉玲有些生气,原来给她困扰给她信心给她期待的计划对他而言只是玩玩。她用力地翻开作业本,转念又觉得这只是他拒绝配合她的借口——难道他就这么怕赵晓青举报吗?还是说他对成绩真的那么不在乎?要真是这样,那她的在乎岂不是显得斤斤计较,远不如他潇洒随性? 她转头,正要和他辩个明白,却见姚章龙就站在旁边。她的心猛地一跳,姚章龙已经将陈琦手里的魔方抽走。 “玩上瘾了是吧。”姚章龙沉着脸,“跟我出来。” 叶玉玲惊讶,眼看陈琦敛去笑意,起身跟上,姚章龙却似想起什么,忽然转头对着她:“你也出来。” 这让她第一次在同学们的注视下羞红了脸。 毫无预兆的抓包在班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赵晓青专心伏案,没注意姚章龙什么时候出现,等到两个座位空了,才从王颖这儿得知他们的去向。 活该。这是她的第一反应,太过招摇就该承担后果,陈琦是该被敲敲脑袋,但她并不认为姚章龙会对他们做出处罚,毕竟只是益智玩具,没严重到玩物丧志的地步。 果然,不出十分钟,两位主角就回到了班里。不知是谁笑着说了句苦命鸳鸯,立马被王思齐打了一下。 姚章龙紧随其后,老调重弹“三颗心”:专心、细心、恒心。 底下人只顾低头装傻,也不知听进去的有百分之几。 和叶玉玲持续的沉默相比,下课铃一响,陈琦就恢复了他的活泛。有好事者取笑他,有“徒弟”关心他,他都三言两语带过去,然后和他们站到走廊上吹风。 晚自习结束后,大家一窝蜂地下楼梯回宿舍,陈琦正被王思齐教训说少殃及班花,想起自己饭卡没带,便逆流回去。 才几分钟,班里已经空了。赵晓青习惯错峰,此时也起身背包。 陈琦去抽屉里拿了饭卡,走到墙边:“好了没?好了我关灯。” “好了。” 两个人分别带上前后两扇门。 赵晓青走得快,“噔噔噔”下楼梯,锁门的大爷手机外放,一首《好汉歌》翻来覆去唱了好多遍。 陈琦加速,跟在赵晓青后面,看着她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又瘦又长。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很没劲。每天都是这样,人是这些人,课是这些课,早出晚归,过不出一点新鲜的花头。他以前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随手买了个魔方倒玩出点兴致,可是当他学会了复原,接下来就是提速。在经历了高强度的重复练习后,他终于得心应手,这才想到把这招教给其他人。 叶玉玲是班里最聪明的女生,这点毋庸置疑,但教她没有成就感,只能另选目标。他原以为徒弟多了能让无趣的日子变得有趣,可是再教也就这么回事,中考又不考魔方,不会玩的弃了,会玩的腻了,千变万化到最后还是毫无变化。 办公室里,姚章龙应该提前掌握了证据,说他的几句比说叶玉玲的要重得多。叶玉玲面子薄,保证说以后不玩了;他脸皮厚,故作乖巧地听了几句,出来想的是还有没有人敢到他这儿来学。 广播里的音乐接近尾声,陈琦看着赵晓青走进女生宿舍。 他抬头望向天空,云层遮住月亮,没有星星闪耀。 魔方都有六个面,他却只有一条路。 读书读书,读个什么书。 不出意外地,赵晓青期中考试考了全班第一。 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是赵晓青小学毕业写在同学录上的座右铭。直到现在,她依旧相信努力就有回报,事实证明她是对的,这让她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张萍收到成绩短信后十分高兴,用一顿芹菜水饺犒劳用功的女儿。赵晓青喜欢吃芹菜,因为那股特有的清香,确切地说,她喜欢所有带香气的东西,香菜、香菇、香瓜,还有院子里爷爷种的兰花和茉莉——尽管她很少近距离地凑到它们跟前,但只要它们开花,她一进院子,就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 第14章 晚上,张萍把好消息告诉了赵斌,赵斌却只说了句好就挂了。张萍日渐疲惫的脸上露出深切的困惑:“忙成这样,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 “我来说。”赵晓青接过手机,重新拨过去,“爸爸。” “哎。”赵斌对女儿永远客气。 赵晓青不无自得:“这只是我的阶段性目标,你等着看吧,我期末肯定还会拿第一。” 赵斌笑:“爸爸相信你。” 张萍的嘴角这才随着赵晓青的一起上扬。 和赵晓青的心想事成相比,陈琦这次掉到了班里第六,连年级前五十都没进。叶玉玲想不通他怎么会发挥失常:“我就说要对答案吧,你考数学的时候是发昏了吗?” “可能吧,幸好你没和我对。”陈琦数学从没考过115分以下,这次只有105分,除了他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姚章龙和数学老师先后把他叫到办公室,也没问出究竟,当事人倒一点没放心上,礼拜一还带了两大袋橘子给班里人分。 “卷子做完了就好,对了错了那是后话,就像这院子里的树,刚种下去头几年光在长个子,长成了结果,也不是每年都多,每年都甜。”陈琦爷爷对孙子的期望是不聋不哑、不矮不傻,陈琦已经达到了他的期望,所以他不会再给陈琦额外的压力。 因此,陈琦并不担心退步难跟家里交差,担心的是爷爷又要让他去分享丰收的果实——陈家院子里果树很多,枇杷树、石榴树、李子树、桃树、橘子树,到了秋天,那几棵橘子树跟较劲似的,一棵比一棵能挂果。 陈琦不敢不听话,把橘子带到班里,按亲疏远近往外送。王颖作为他的“关门弟子”也拿到了两个。 “多谢师父,橘子很甜。”王颖很高兴。 “没吃就说甜,马屁拍得太假了。”陈琦笑着,见赵晓青从外面进来,好心问她,“要不要?” “不要。” “就知道你不要。”他把手里的橘子放在王颖桌上。 赵晓青这几天一直听王颖夸他聪明大方好相处,眼下随口一说:“你还挺会收买人心。” 陈琦觉得这话有意思:“是吗?像你这种顽固的死脑筋,我怎么也收买不到。” 赵晓青横他一眼:“你说谁顽固?” “你耳背听不清?人生的乐趣在于分享,赵晓青,你懂不懂分享和收买人心的区别?” “我不需要懂,我跟你说过少跟我谈人生,何况人生的乐趣也不只是分享。” “那你说是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陈琦发现和她说话真是超了三句就要吵:“你老是这个脾气,大家都正正常常好言好语,就你一个专挑我毛病。” “因为你毛病多,让人讨厌。” “原来如此。”闻言,陈琦把剩下的橘子往王颖桌上一甩,气冲冲地走了。 陈琦和赵晓青同桌时,拌嘴比开玩笑多,争辩比交心多,有时吵得过火,别扭一节课,课后又斗志重燃动起嘴皮子。 都说距离产生美,但在封闭的环境里,近距离产生美比远距离更容易。陈琦以为自己和她很熟,就算交集少了,见到还是能搭几句话,但今天不知怎的,一声“讨厌”像箭矢般戳了他的心——原来他找她吵架是假的,她和他吵架是真的,原来他自以为她对他的特殊,其实只是特殊的讨厌。 陈琦面无表情地回到座位,哪怕前后左右都用好奇而戏谑的眼光看他,他也没露出贱兮兮的故作轻松的笑容。 另一边,王颖往前分完陈琦的橘子,再把空塑料袋扔进垃圾桶,回来把仅剩的一个橘子放在赵晓青桌上:“你干吗呀?陈琦好心好意,他每年都分,难道你去年没吃过?” 赵晓青吃过。陈琦去年坐她旁边,往她抽屉里塞了七八个,让她吃到上火。可是,她和王颖坐久了越来越亲近,和陈琦的关系自然不如之前那么好,那她怎么能白吃他的呢? 赵晓青沉默,念及自己刚才说的话的确刻薄了些,什么收买人心、让人讨厌,她和陈琦性格不合是一回事,但她再逞口舌之快也不该否定他乐于分享的初衷。 王颖剥开橘子,散发出清新的香气:“你真不要?” 赵晓青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巧克力面包。 陈琦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感觉手臂被捅了捅,以为是老师来了。他抬头,却见赵晓青在他的书堆上放了面包。 “干吗?” 赵晓青不知该说什么:“快过期了,我吃不完,浪费。” 她看了他一眼,移开,又看,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出声。 陈琦等她走了才抓过面包,包装纸上的生产日期很醒目。 旁边的叶玉玲看他倏然绽放的笑容:“给你点东西把你开心成这样?” 陈琦撕开面包,直接往嘴里送:“饿了。” “我也饿了。” 陈琦便把另外一个给她。 叶玉玲没接:“甜不甜?” “面包哪有不甜的。” “那我不要了,这种面包里都是添加剂,容易发胖。” “那我都吃了,我瘦。” 叶玉玲观察他的神色变化,饶有兴致地问:“哎,说老实话,你觉得我瘦还是赵晓青瘦?” “你。” “我聪明还是她聪明?” “你。” “那——是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第15章 陈琦没说话。 “你为什么不回答,这问题很难回答吗?”前桌的女生偷听至此,回过头来,“陈琦,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全班就你一个男的离班花最近。” 陈琦回嘴:“那你也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全班就你离我最近,一回头就能被我帅晕。” “呸,真不要脸。”前桌女生被他逗笑。 陈琦也笑,吃完面包去扔包装纸,看见徐伟杰正转到后面跟赵晓青说话。他和徐伟杰不熟,觉得徐伟杰闷闷的、憨憨的,学习勤奋,但脑子不够用,未免有点可惜。 赵晓青在给他讲题,徐伟杰却忽然抬头,和陈琦视线碰上。 然后,徐伟杰假装没看见似的,伸手拿过赵晓青桌上的橘子:“这能给我吗?” 赵晓青奇怪:“王颖刚才没分给你?” “我想再要一个。” “行,你拿去吧。” 徐伟杰把它放到了自己桌上,再回头凑近,继续听讲。 陈琦看见他们两个的脑袋越贴越近,不由得皱了皱眉。 张萍知道赵晓青课业紧张,怕她在学校吃不好,变着法地给她补充营养。鸡汤猪蹄鸡蛋羹,芹菜木耳胡萝卜,荤素多样,做法不一,简单的食材有不简单的滋味,是她从饭店厨师那儿请教来的手艺。 赵晓青不想母亲过于劳累,张萍却乐在其中。她让赵晓青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就算你考不好,你爸也会带你去。” “不对,考得好不好关键在我,只有我说到做到才能要求他说到做到。”赵晓青自信满满,“妈妈,您可别小看我。” “我怎么会小看你,你这么厉害,班里人是不是也都高看你?” 赵晓青摇头:“我只是成绩好,被人高看不是成绩好就够的,而且比我厉害的人有很多,他们很受欢迎。” “是吗?” “嗯,我们班有个男生,数学特别厉害,人缘也好,排名靠前的几个女生也都很优秀。”赵晓青明白就算不跟其他班的同学比,自己班里的劲敌也让她不能掉以轻心,“我以前不相信女生比男生早熟,这学期信了,女生勤奋努力,男生却大多活在云里雾里。” “但你不能否认他们后劲足,女生长大了容易被分心,男生晚熟,发狠起来不是女生能比的。” 赵晓青不服:“你这是偏见,我们学校考上一中的,每年都是女生比男生多。” 张萍笑,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绝对不能让她像有些女孩子一样因为家里的琐事分心。自己给不了她优渥的物质生活,但要给她照拂和陪伴,给她宽慰和支撑:“晓青,凡事过犹不及,越想得到的反而越得不到。你平时保持紧张,多记多练,真到了期末考或是中考,反而要学会泄劲放松,正常发挥就是超常发挥,知道吗?” “知道。”赵晓青收下叮嘱。她做不到母亲的温柔,却受用母亲的温柔。母亲对她没有畸形的控制,只有尊重的表达,这让她在枯燥的学习和生活中找到了支点。 转眼半个学期过去,做完的卷子越垒越高,用来修改的透明胶带也被卷成实心的小球。初三迎来期末,印着五校联考的卷子准时分发。考场外冬雨淅沥,考场内笔声簌簌。有些女生的手上长了冻疮,戴着手套也不见好,赵晓青幸运,不用遭受又痒又疼的折磨,写出来的字还是端正小楷,赏心悦目。 尽管姚章龙屡次强调不要对答案,但每当一门科目考完,回班的同学都会进行一波动静不小的信息交换。 赵晓青不主动打听,但避免不了声音往耳朵里钻。 好吧,数学最后一道选择和最后一道填空似乎又错了。她深深叹气,很想把那几张讨论最欢的嘴巴堵上,但想了想还是没去露出狰狞的面目,以免影响他们和自己考下一场的心情。 等到最后一门历史与社会考完,大家对答案的热情转换成了对寒假的热情,没到中午十二点,已经有人主动去办公室刺探军情。 到底是胡莉经验丰富,最先进教室布置作业:“好好过年。寒假本加五篇作文,其他没有。” 班里响起一阵欢呼。 数学老师紧随其后:“十五张卷子,不准抄答案。” 英语老师给的分量和数学老师相当,全部的希望压在了姚章龙身上。姚章龙沉得住气,先把寒假注意事项过了一遍,再提醒三天后的家长会,最后只甩了十张试卷,把后面几排男生感动得稀里哗啦:“龙哥,我们爱你!” “等开完家长会,你爸不打你再来爱我。”姚章龙笑着离开,徒留班里一片沸腾,大家都急不可耐地收拾东西。 陈琦和王思齐一起去了宿舍拿行李。王思齐住镇上,走个十来分钟就到了。出了校门,他正想说帮着陈琦把棉被等重物送去公交站,却听陈琦惊喜道:“我爸来了。” 王思齐随他看去,陈琦他爸戴着安全帽,坐在摩托车上,正朝他们示意。 陈琦和王思齐道别,跑得飞快:“爸!” 陈志强下车,帮他把被子绑到车后:“爷爷把地里的菜拿到镇上卖,刚卖完,我送了他回家才来接你。” “您今天休息啊?” “休半天。”陈志强问,“饿不饿?路上给你买个饼吃。” “饿死了,我要吃面。” 摩托车驶过路口时,陈琦目光一扫,看见赵晓青抱着一大床被子走得很费劲。 第16章 “哎。”他下意识地叫了声,赵晓青抬头也看见了他。然而不等他开口,摩托车尾喷出一股尾气,把赵晓青远远甩在了后面。 陈志强问:“这次感觉考得怎么样?” “一般。” “班里前十总能进吧。” “能。”陈琦心不在焉,再往后看,赵晓青的身影已被淹没在人群里。 五分钟后,父子俩在面馆落座,赵晓青也已经抄了近路到家。她的心情很轻松,因为上个礼拜父亲就打电话说要提前回来,要是她猜得准,不早不晚就是今天。 果然,她一进院子,就见母亲的电瓶车停在墙边。 “妈妈!”她心里一喜,像只笨拙而欢快的蝴蝶往屋里飞,谁知还在门边就看见母亲脸色煞白地站着,而坐在一旁的父亲好像又胖了些,见她进来先灭了烟,再朝她露出艰难而心虚的笑容。 不知怎的,赵晓青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爸爸。” “我和你妈……” 赵斌一句话没说完,张萍忽然身子颤抖,捂住嘴巴呜咽出声。 赵斌在赵晓青九岁时外出打工,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赵晓青不懂事时会问张萍:“妈妈,我是留守儿童吗?”张萍告诉她不是,赵晓青又问:“那我们是单亲家庭吗?”张萍说当然也不是,她和赵斌是异地,不是离婚,暂时的分别是为了更长久的团聚,他们是辛苦但完整的三口之家。 尽管赵晓青并不理解父亲离家的苦衷,但她相信母亲说的,父亲离家有他的道理。也因为相信,她在儿时记忆的基础上不自觉美化父亲的形象——他高大、魁梧、不怒自威,但又朴实、勤奋、心肠柔软。这得益于张萍从未说过赵斌的坏话,得益于她总是温柔深情地目送赵斌的离去,又高兴而满足地迎接他的归来。因此,赵晓青预设了母亲的高兴和满足,却不得不面对母亲突然的崩溃和哭泣,这让她的大脑短暂地停滞。 她放下行李,紧张地走到张萍面前:“妈妈,您怎么了?” 张萍的泪水再次滚落。 “晓青……”赵斌过来,“你先回房。” 赵晓青不动,赵斌握住了张萍的手臂。 张萍被逐渐加重的力道唤回了理智,她擦掉眼泪:“晓青,听话,你先回……” “我不听,我也不回,”赵晓青的视线落在张萍的手臂上,“爸爸,您不要捏妈妈。” 张萍张了张嘴,在女儿直白的提醒中,一股愤怒油然而生。她挣脱了赵斌的掣肘:“晓青,你爸把我们家的房子弄没了……” “张萍!” 张萍话音一顿,胸前因激动而微微起伏。 “我不是小孩了,爸爸,我也是家里的一分子,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赵晓青猜到父亲在外面犯了错,但不知错得多严重才会让母亲这样伤心。 “你爸被人骗去做生意,三十万被骗了个精光。”张萍没有意识到赵晓青的出现给了她刺激,也给了她勇气,“我们没有家了,晓青,妈妈想等你上高中就去县里买房,可是爸爸糊涂,妈妈也糊涂……妈妈给不了你一个像样的家……” 赵晓青看着母亲的泪花,意外地,她的情绪没有剧烈地起伏。原来家里的存款有三十万,原来三十万可以在县城买房子? 她皱眉,握住张萍的手,转身问赵斌:“爸爸,您不是在厂里打工吗?被骗去做什么生意?” 赵斌犹豫着,脸色难看:“……实木家具,前手倒后手赚差价。” “和你做生意的人你不认识吗?” “认识。” “那你报警了吗?” “……报了。”赵斌摸摸鼻子,“一出事就报了,可是钱付给供货商,供货商没了消息,警察要找也没那么快。” “我跟你说了天上不会掉馅饼,跟你说了不生不熟的人不能交心,你跟我保证过的,跟我保证了一笔有两三万好赚我才把钱给你!我为什么要把钱给你!”张萍失望而凄厉地哭着,“赵斌,全没了,半辈子的心血全没了!” 赵斌在妻子的控诉中颓然低头。赵晓青看着母亲紧握的拳头,看着父亲棉衣上积攒的脏污,再看向桌旁的两个大行李箱,那是父亲从千里之外带回来的,一路的辛酸与忧愁,一路的迟疑和无措,直到现在也没被彻底打开。 赵晓青开始难过,为他们这个辛苦而完整的家庭,但她只有难过,没有眼泪。或许是因为她没赚过钱,或许是她突然意识到她的成绩只能锦上添花而解决不了现实的烦恼,或许她第一次遭遇母亲的受挫,连带着所有的欣喜和期待都无影无踪。 她拥紧了母亲,希望能借此给母亲一点力量,而与此同时,她对父亲的敬重和感恩成了被戳破的肥皂泡——贪婪和愚蠢是不可饶恕的。赵晓青想,母亲对父亲的宽容更像是一种包庇。 她讨厌这种包庇。 张萍还没从打击中缓过神,午饭是赵斌做的。白水煮挂面,卧了三个鸡蛋全碎了,赵晓青刻薄地想,像猪食。她阻止父亲给她碗里盛满,给母亲和她的两份放了点猪油和酱油。 赵斌被她的举动刺了一下。他以为这次回来最大的难关是面对张萍,但女儿似乎冷静得反常。 “晓青。”他握着筷子,“要不我出去买点卤味?” “不用,就这样吃吧。”赵晓青说,“爸爸,您过来,告诉我们详细的经过。” 第17章 赵斌踟蹰,端着面碗过去。 “现在不是以前,除非他凭空消失,否则找个骗子没那么难。”赵晓青安慰母亲,“妈妈,您要振作,爸爸已经报案,但等待是很考验人的事,您不能把自己急坏。最差的结果无非钱一分都要不回来,但往好的方面想,幸亏我们家没有欠债。” 说到这儿,晓青顿了下:“你们有没有其他事情瞒着我?我们有欠别人钱吗?” 张萍看了眼赵斌,赵斌想否认,但没法否认。和孩子缺少交流的好处在于可以扮演孩子心目中的形象,坏处在于形象一旦变差,很难动用日常相处的感情来补救。 这时候,张萍缓缓开口:“你爸出去打工的第一年,问你姑婆要过五千块。你姑婆心疼你爸没爹没娘,答应了下来,这么久了我们也没想着还给她。” 赵晓青挑面的动作顿住,想起姑婆的葬礼,想起两位表叔的态度…… “那爸爸上次请他们吃饭,也没提起还钱吗?” 张萍叹气:“你姑婆应该不会和你表叔说,而且你表叔那么有钱,五千块根本不算什么,你爸上次找他们……” “张萍!”赵斌喝止。 “找他们借钱是不是?”赵晓青一猜就中。 “但他们没借。”张萍再次叹气,“当老板的人说话三分真七分假,我当时还以为他们是嫉妒你爸找了个好门路,现在想想他们早就看出名堂,不讲亲戚情分就等着我们当傻子。也怪我耳根子软,听你爸一说有钱赚就生了贼胆……” 听到这儿,赵晓青觉得母亲的想法过于简单,姑婆把父亲当亲生子,父亲却没把姑婆当母亲。不参加姑婆的葬礼也就算了,请客吃饭也是无利不起早。这样想来,难怪父亲上次会突然回家,难怪那几天会有那么多电话,难怪会买东买西出手大方,原是吃到了诱饵上了钩,大概也正因此,母亲交出了三十万的血汗钱,殊不知背后有好几双眼睛在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就等着他们掉进挖好的坑。 赵晓青倒抽一口凉气,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事后再看当时欣喜无知的自己是多么可笑。然而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父亲工作这么多年,哪儿来的经商决心?那人是怎么认识的?谁介绍认识的?钱是怎么给的?合同在哪儿?其他受害人在哪儿?转账记录还在不在?有没有作为证据交给警察? 她想问个究竟,但赵斌沉默地吃完了面,把碗筷往水池里一扔便进了房间。 张萍满脸怔忡,一成不变的生活彻底磨掉了她抵御风险的能力。 “等你爸休息好了再说。”张萍鼓起勇气,“实在不行,我陪他去报案的地方,就算跪下也要让警察帮忙追回钱。” 赵晓青再不说话,把无味的挂面吃了个精光。 期末成绩的短信发到了张萍的手机上,总分全班第一,年级第八,是赵晓青考得最好的一次。 张萍短暂地兴奋了一阵,而后继续陷入失财的苦闷。提及家长会,她连去的力气都没有,只让赵斌陪着。 这天上午,赵斌穿着干净的棉衣,跟着赵晓青走进初三(8)班的教室。 教室里的家长并不多,基本都在附近的厂里上班。虽然快过年了,但厂里没放假,耽误工夫就是耽误挣钱,有些家长因为没空不来,有些是因为孩子成绩差不来。 赵斌是第一次见姚章龙。姚章龙年轻、英俊,缺乏经验,在家长面前反倒不如在学生面前自在。 王思齐和其他两个同学被姚章龙叫来帮忙。他们去开水间打了水送进教室,再出来和走廊上的同学聊天。 叶玉玲不在,王思齐抓住一个熟悉的身影:“第一名,龙哥在班里表扬你呢,估计等会儿胡老师还要表扬你,作文比赛一等奖,我们学校就你一个。” 他难得说好话,赵晓青却看都不看他。 “你怎么没反应啊?” “不想理你。” “嘁,还摆架子。”他转去和其他人说话。 赵晓青嫌吵,自己一个人下了楼梯。 赵晓青双手插兜,沿着校园大路一直往前,在操场的入口处停住。 今天阳光很好,金灿灿暖洋洋,像榨出来的橘子汁。她抬头,被光线晃了眼,下意识地用手去挡,掌心却被人拍了下。 “干吗呢?”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怎么在这儿?”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陈琦在单杠那儿等他爸开完会带他去买年货,远远瞧见她,跟她挥手示意她却像瞎了似的。 赵晓青说:“王思齐在上面。” “我知道,他有任务在身,我是‘自由民’。”陈琦打量她,“怎么感觉你不太开心?” “是不开心,所以你最好别惹我。” “不是吧大姐,非要全校第一才开心?干吗这么逼自己?” 赵晓青不说话,盯着操场的铁网门。 “喂,”陈琦凑近,“听得到我说话吗?” 赵晓青问:“你说我能打开这扇门吗?” “你要当锁匠还是小偷,难不成要越狱?可越狱是从里往外跑。” 赵晓青看着门上的网格,里面的操场被切割成一个个整齐的方块:“所以我打不开,我也跑不掉。” 陈琦脸上的笑容隐去:“赵晓青,大早上的你别吓我,说话莫名其妙的。” “好吧,那我不说了。”赵晓青伸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铁网。 第18章 尽管她不愿承认,但迟到的疼痛还是袭击了她。 第三章 谁是真的勇士 赵晓青的沉默堵住了陈琦的话口,他没再主动发问,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单杠那儿。 他灵活地跳起,握住横杠做了几个引体向上,再转去双杠,时而用手臂支撑身体来回走,时而分腿坐着快速移动,到最后,他双脚抵一根,屁股坐一根,在并不雅观的姿势中获得了舒适的平衡。 从他这个位置看去,往右直对初三教学楼的楼梯口,往左则是空无一人的操场,哦不,不是空无一人,赵晓青依旧像个雕塑似的站在那儿。 陈琦早就觉得赵晓青是个异类,在他们这个连做眼保健操和午睡都要被老师监督的年纪,她却死板听话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她不像是十几岁,倒像几十岁,陈琦一度反感她的拼命,她理智成熟,而他幼稚懒惰,他唯一比她强的,大概是他有这个年纪专属的,没心没肺的快乐。 陈琦无法确定赵晓青刚才的不快乐是自找的还是别人给她的,按理说她并不在乎班里同学的看法,何况现在放假,也没人会惹到她。那是她因校外的朋友受了气,还是她家里出了什么事? 过了会儿,教学楼里下来了一群其他班的同学,有人跟陈琦打招呼,陈琦笑着朝他们示意,几个男生便也来玩双杠。 陈琦跳下,看向左边,赵晓青已经沿着操场旁边的小路越走越远。 冬天的太阳温柔慷慨,但建筑和树冠投下的阴影也足以笼罩住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赵晓青看着路边的樟树,它们好像永远在掉叶子,好像永远都掉不光,可是,她的小家连一棵树的顽强也比不过,她家里的冬天比风雪更早一步地到来了。昨天她整晚失眠,直到现在也想不出自己能做什么,她的冷静是假的,对母亲的劝慰也是假的,她迟钝而深切地意识到三十万对她家意味着什么:省吃俭用的日子还要继续,母亲的压力和懊悔还要加重,这不是靠报警就能解决的问题。 身后响起脚步声时,她的心情也像被踩了一脚:“你还跟过来干什么……” 她倏然收音,眼前的不是陈琦,是徐伟杰。 “我……只是想说声恭喜。”徐伟杰这次考得不好,也不愿候在教室门口,下来转转便看见了她。 赵晓青无法对他疾言厉色:“没什么好恭喜的,成绩出来就说明已经过去了。” “……哦。” “你怎么样?” “排名掉下来很多,你怎么教我都没用。” 赵晓青没有安慰人的本事,只说:“还有机会。” “希望吧。”徐伟杰习惯了她的淡淡,没有察觉她的反常,只陪着她慢慢走。想象不出自己和她除了学习还能聊什么,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不远处,追过来的陈琦停在了路的尽头。他看着他们从小路走到了水泥空地,从成片的阴影走到灿烂的阳光下。 徐伟杰侧头转向赵晓青,不知说了句什么,露出了紧张的笑容。 家长会结束了,赵晓青回到班里接父亲。 赵斌摸摸女儿的头:“这学期辛苦了。” 赵晓青偏头躲开。她觉得自己很冷漠,那个抱着父亲跟他要奖励的赵晓青不见了,铁面无私、锱铢必较的赵晓青又出现了。 她等了两秒没等到父亲说走吧,再抬头,只见父亲看着班级门口,姚章龙正和一个穿着粉色大衣的女人说话。 “实在抱歉,姚老师,我们下次肯定不会迟到,谢谢你对玉玲的照顾,我们一定会督促她认真学习。” “玉玲很懂事,也很聪明,只要继续保持,明年肯定会有好结果。”姚章龙略显局促地笑着。 旁边的叶玉玲很开心,扯扯母亲的手说:“妈妈,别耽误老师的时间了,我们走吧。” “好。”女人莞尔,踩着高跟鞋离去,背影窈窕优雅。 赵斌一时看痴,直到赵晓青皱眉:“爸爸。” “你同学的妈妈这么年轻?” “有钱就会年轻。” 赵斌被她一戳,正要辩解,赵晓青却走进班里,看到黑板报旁边贴着的排名表。叶玉玲这次全班第二,总分和她只差了三分,陈琦落到第四,但数学和科学都是满分。 “你小子可以啊。”陈志强下了楼梯,看见不远处的儿子,笑着走过去给了他一下子,“这聪明劲像你妈,绝对像你妈。” 陈琦捂着头:“我上回期末考第一也没听你夸我。” “上回你妈和爷爷奶奶都高兴得跳起来了,我就没凑热闹,省得你骄傲,这回是鼓励你。说吧,想买什么?” “别买了,我什么都不缺。” “怎么能不买,爸妈给奖励是天经地义的。”叶玉玲的妈妈正好经过,友善搭腔,“要不是过完年就要补课,我还打算带玲玲出去旅游放松呢。陈琦爸爸,孩子懂事大人可不能不懂事,光是口头鼓励可不够。” “你说得对。”陈志强在班里就和叶玉玲的妈妈聊上了,此时再见也不生分,“你真是厉害,把女儿教得这样好。” “哪里,玲玲说陈琦经常帮她。” 叶玉玲礼貌地叫了声“叔叔”,陈志强笑得褶子都挤了出来。 气氛正好,两家人愉快地道别。陈琦抓到父亲略带不舍的眼神:“陈志强,你在看什么?” 陈志强不好意思地笑:“她妈妈穿得真漂亮。” 第19章 “吼,你完蛋了,”陈琦站到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你个色鬼,我告诉老妈去。” “你去告去告。”陈志强扭过他的头,心里生出难言的愧疚。陈琦他妈嫁给他这么多年,除了定亲的三金,其他什么首饰也没给她送过。别人家的老婆穿金戴银,想旅游就旅游,他却连出个岚城都找不到北。 父子俩出了校门,骑着摩托去街上买年货。新灯笼新对联新的灶王爷画像,老人最图吉利,瓜子花生芝麻片,零嘴和甜食的生意也最红火。两人逛了一圈,回到家把东西卸了,陈志强又匆匆跑去上班,直到入了夜,一家五口又在餐桌聚齐。陈琦这个“烧包”想起白天的事,故意跟妈妈告状:“我爸看我同学妈妈看得眼睛都直了。” “是吗?”陈琦妈妈拧了老公一把,“真讨打!电视里的还不够你看!” 对面的老两口憋笑。过后,陈志强自觉地收拾碗筷。洗到一半,陈琦妈妈过来检查,一碰池子里的水就骂:“要死了你,热水不是给你烧了吗?这么冰冷生了冻疮怎么办?” “我又不是你,生不了。”陈志强吹着口哨,“你们厂里几号放假?” “大后天。” 陈志强:“我们也是。那大后天我陪你去买衣服,新街那边开了家店,好像是什么专卖店,牌子没听过,但看装修挺高档。” “专卖店里的东西都贵,给琦琦买两身。” “给他买也给你买,要是选不出来我们再去县里,今年必须给你买件好的大衣,管它几百几千,又不是买不起。” “哎呀,干吗把钱花在穿的身上,几十块的棉袄也穿不破,家里要开销的地方还多哩。”陈琦妈妈拒绝,脸上却笑着。 厨房外,陈琦拿着个被老爸遗忘的菜盘听了好久,对着里面的腻歪翻白眼,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好你个陈志强!他在心里说,甜言蜜语一套一套的,我看你今年买不买。 张萍被赵斌的蠢事砸得头晕好几天,心中怨气不吐不快。不管是来料加工点还是饭店,只要有熟人的地方,她都把苦水大吐特吐,但招来的反馈除了同情再无其他。 赵斌知道后敢怒不敢言,蹲在家里也不露面。 这天一早,张萍问赵斌那边的警察有没有进展,赵斌一问三不知,于是两人大吵一架。 赵晓青听得心烦意乱:“妈妈,您和爸爸要不要过去一趟?” “我肯定要过去。”张萍下了决心,催着赵斌订火车票,又跟赵晓青交代,“到时给你买部手机,有事就打给我。” 赵晓青这次没反对,也不去县里,直接去镇上的店买了一部最便宜的智能机。 张萍回家后追问赵斌车票买了没有,赵斌支吾,只说县里火车少:“我去汽车站看看,能不能坐到市里再转火车。” “爸爸,”赵晓青在他出门前问他要手机,“我加下您的微信。” “回来再加。” “我不,我要自己研究。” “你这孩子。”赵斌难得听她主动和自己搭话,只好同意。 “密码。” 赵斌拿回手机,开了密码再递给她。 赵晓青这几天很想把事情问个明白,但母亲上班,父亲和她独自在家,她竟然不敢主动提及,甚至不敢接近他。 眼下,她拿着手机跑回屋,想找到父亲和骗子的聊天和转账记录,这些都是证据,她笃定父亲不会删。然而,当她在手机里发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巨大的羞耻和愤怒会让她宁愿从来没有打开过。 人的欲望是多样的,越能满足欲望的事物越容易让人上瘾。 学校规定不准带手机,但规定只能约束愿意遵守的同学。班里的男生会在抽屉里偷偷摸摸藏一部,经常讨论打什么游戏看什么比赛。赵晓青以前不带手机,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她的世界封闭却简单,无聊但安全,这点和张萍差不多。四十出头的张萍在流水线上的重复工作没有给她带去新鲜的刺激,日复一日的习惯也无法让她从网络中得到世界互联的反馈。就连院子里的爷爷都会和女儿视频聊天,张萍和赵斌却永远是电话沟通。 张萍的新手机是去年买的,赵晓青用过几次,但对各种软件的熟悉程度有限,不过现在的手机之所以叫智能手机,主打一个轻松上手。赵晓青打开微信,迅速翻看父亲的聊天和支付记录,但都没有找到与三十万相关的信息,她又去翻其他支付软件和短信电话,却发现近几个月的痕迹都被清空了。 这是为什么?赵晓青感到疑惑,想打开手机银行却不知道密码。犹豫间,她转去查看qq和相册,相册里除了风景和房屋的照片,还有很多女性的照片。 她放大照片,快速滑动,高矮胖瘦各式各样,都是些很年轻的女孩,她们有的露脸,有的不露,但都露胳膊露腿露胸,除了照片,还有很多视频和截图的合集。 前所未有的羞耻和恐慌席卷了她。 这是父亲的手机吗?她宁愿相信这是他从不正规的店里买的二手货,可是,明明他买这部手机的时间比妈妈那部更早,而且就算是二手的,为什么到现在也不删掉照片? “晓青,你在房间里干什么?”张萍看门关着,“我去菜场买菜,你去吗?” “我不去。”赵晓青急忙起身,把房门反锁。 等母亲离开,赵晓青强迫自己冷静。她继续找她想找的东西,在一张张图片中艰难地浏览。忽然,她意识到有几张右下角都有“aaa福利”的字样,于是一个激灵,进入微信通讯录界面,开头果然有个同名的联系人,但是点开聊天页面,里面什么都没有。 第20章 这让她觉得古怪,父亲的联系人不少,基本都是中介和推销。她按顺序点开他们的朋友圈,逐渐锁定了几个——对方的动态里基本都是类似的充满暗示意味的打码图,还夹杂着“一本万利”的赌博广告。 在一阵阵难堪中,她寻着蛛丝马迹,终于找到了没有被完全清除的聊天记录。那是个用鲜花当头像的联系人,详情里多是对方主动打的语音电话,时长都在半小时左右,父亲这边打过去的不知是删了还是怎的,空空如也,唯一的一次主动是给她发了句语音:“最近没钱,玩不了。” 赵晓青不死心,一直往上划拉,发现他们早在去年就认识了。对方发的第一句语音是妩媚的女声:“老板好。”最后的语音定格在“老板,明天老地方见”,而父亲除了在深夜回了个“哦”字,再无其他。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赵晓青脑海中浮现:父亲先是通过网络认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而后跟他们进行了某种交易,但问题的关键是没有父亲付钱的记录。 赵晓青用力掐着指尖,在短暂的犹豫后,她用自己新买的手机,拍下父亲相册和微信里的内容。她感觉自己在颤抖,她是多么希望父亲能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她的行动表明她压根不想给父亲解释的余地。 做完这一切,她的掌心里全是汗。她木然而决然地坐在房间里,直到母亲回来,她出去,用克制而微微颤抖的声音说:“妈妈,我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张萍把菜放到厨房,见她脸色难看,“不舒服吗?” 赵晓青拉母亲在沙发上坐下,把“证据”和她的“推理”一股脑地告诉了母亲。在张萍惊恐而愤怒的眼神中,赵晓青觉得自己像个冷血的判官:“等他回来,你一定要让他给你看他的转账记录。” “可、可他说给了他们现金……” “那你的钱是怎么给他的呢,难道他是带着现金上路吗?他肯定是存到卡里,就算是给骗子也有取款记录。”赵晓青压抑着哭腔,“妈妈,根本没有实木家具,没有生意伙伴,爸爸在赌博,而且可能不只是赌博。” “晓青。” “你一定要问清楚,一定要问他!”赵晓青逐渐失控,“他是坏人,他没有你说得那么勤劳顾家,他是浑蛋!他好恶心!” “晓青,我……”张萍被她突然蹿出的眼泪吓到,“我一直以为他在外面过得很苦,我以为……对不起,是我没有管好他。” “他几岁了,为什么要你去管他?你的手机里会有这么多恶心的东西吗?”赵晓青咬着嘴唇,“他不是我爸爸,我不想要他当我的爸爸!” 张萍又惊又痛,她可以忍受赵斌的懒惰和无能,却不能忍受他的下流和欺骗。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赵晓青抹掉眼泪回屋,把房门摔到了墙上。 赵斌骑车骑到半路,随便找了家面馆进去。他不可能去车站买票,也不可能带张萍去他打工的地方。他没有报警也没有生意,甚至没有认识任何朋友,而是被勒索诈骗了二十万,原因无他,没有女人的日子不好过。 工地上的临时夫妻不在少数,他看不上,别的路子他又嫌脏,只能通过手机快活。他经由一个个所谓的“朋友”接触到了赌博,前几次的小赚让他信心大涨,结果从张萍这儿拿了钱,投注的金额一大就一直输。“朋友”哄他怨他,骂他没种,他气急,忍不住动了粗,谁知没过多久,“朋友”带人把他揍了一顿,还抢了他的钱。被揍蒙了的他乖乖照做,等清醒再算账,前前后后损失了二十多万。 他痛苦万分,后悔得头晕想吐,但他什么也做不了。这帮人凭空消失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报警而是隐瞒,他删除了记录,编圆了漏洞,数了数另一张卡上剩下的九万多,万幸自己还不至于饿死,而他没有告诉张萍这笔钱,是想着等她真追究起来,他上缴的同时能说警察追回了一部分。 他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于是提前离开了伤心地,回来找安慰。如果问他难不难受,答案是肯定的,然而难受是不可逆转的结果,他对不起张萍,对不起晓青,他不是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一盘炒面吃完,赵斌又要了瓶啤酒。等到结账,他才想起身上只有钱包,手机还在晓青那儿。 不知怎的,他有些不安。再待了半个小时,回去的路上,他想着只要说没票,拖到年后,就可以借口警察破案有了进展,而当他自以为是地推开家门,迎接他的不是张萍的关心,而是冷冰冰的气氛和失望透顶的质问。 张萍双眼红肿:“把你的手机打开,我有话问你。” 赵斌愣住。 “我要知道你到底把我的钱弄哪儿去了。赵斌,我是傻的,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张萍,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晓青都看到了,你的混账事晓青都看到了!” 赵斌身躯狠狠一震。 外面传来父亲的狡辩和母亲的歇斯底里,伴随着怒吼、低泣,还有东西破碎的声音。赵晓青躲在屋里,眼泪无声地往下流。在父亲回来之前,她还抱着一丝幻想,希望并祈祷自己的推测都是错的,可是事实证明她没有错,她从来都是“常对将军”。 她在屋里待了很久,久到争吵慢慢平息,她开门出去,父亲正跪在母亲面前求原谅。 赵晓青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们离婚,我选择跟妈妈。” 第21章 这话一出,张萍和赵斌顿时哑火。 赵晓青站在门边,仿佛对他们无比陌生,大概他们看她也是如此。 这感觉真令人讨厌。 没滋没味的年过完了。赵晓青回学校的那天,赵斌给她煮了一碗面,她没吃。确切地说,赵斌这段时间煮的东西她都没吃,包括她曾经期待的年夜饭。 她的抗拒和固执让张萍心疼,赵斌却没脸摆出父亲的威严。在事无巨细地和张萍坦白后,他挨下了所有的斥责和巴掌,还是没躲得过一句“离婚”。他不想离,也不能离,于是把剩余的积蓄尽数上交,再不提出去打工,每天赖在家洗衣做饭表忠心。 张萍看在眼里又气又痛,以至于今年连娘家也没回。她脑子里乱极了,她曾深爱这个男人,可是这个男人如此可恨。她看到了那些被隐瞒的转账记录,知道钱大概率追不回,面子也丢光,更别提他们夫妻间的裂痕再也无法修补,可是,真要和他离婚,她心里竟有深深的不舍。 赵晓青明白母亲的痛苦,因为得知真相的她也曾觉得天塌了,但她比母亲幸运的是,父亲在她的世界里只占了一个角。在十几天荒诞而晦暗的寒假里,她并不后悔戳穿了父亲的谎言,只不过,直到现在,她还没有走出难解的死局——她不知该如何与父亲相处,也不知母亲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安心在学校待着,放学了爸爸来接。”校门口,五大三粗的赵斌对女儿束手无策,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别饿着自己。” 赵晓青不要,抱着被子往里走。 她烦他,厌恶他,希望远离他。 她有母亲就够了。赵晓青想,父亲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一点。 开学第一天,大家都穿上了过年买的新衣。王颖看着一身黑棉袄的赵晓青,不知是衣服衬得她瘦,还是她真的瘦了。 叶玉玲在发巧克力,据说很贵。王思齐跟在她后面当助手。叶玉玲给完王颖又给赵晓青。赵晓青没接:“谢谢,我没什么可以跟你分享的。” “不用跟我见外。”叶玉玲执意给她,“我觉得挺好吃的。” “真的好吃。”王颖那块已经进嘴,顺滑浓郁,跟超市里买的不一样。 “给你就拿着,装什么呀。”王思齐看不惯赵晓青的做派。 “你管我装不装。”赵晓青再次跟叶玉玲说了“谢谢”,还是拒绝。 叶玉玲有点尴尬,收回手走了。 王颖等他们陆续分完回到座位,跟赵晓青说:“你老是这样,班长就更不喜欢你了。” “我才不需要他喜欢。” 王颖叹气,从前门进来的陈琦则穿过闹哄哄的人群直奔她们这儿:“赵晓青,龙哥叫你。” 赵晓青去到办公室,姚章龙开门见山:“最后一个学期,班里前十五名都往前靠拢,晓青你也一样。” 赵晓青沉默了下:“我不想坐前面。” 姚章龙皱眉:“为什么?” “不为什么。” 姚章龙不喜她的固执,但也没勉强。现在的孩子比他们那时候有个性多了,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他也不能太专制。 等赵晓青回到教室,陈琦正在发他自家做的红薯脆片和黑芝麻片。赵晓青想,他总是这样开心,脸上的笑容总是这样明亮,不管考第几名,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好像不被困扰没有烦恼。 两人的目光在某个瞬间交汇,赵晓青的艳羡黯淡下去,像光线躲进云层。 过了会儿,姚章龙进来通知换座,照例拿了张排名表。这次赵晓青第一个进,仍旧往原来的座位走,叶玉玲则去了第二排。落座后,叶玉玲下意识地把凳子往前移了移,却见第三名选了第一排,第四名陈琦则经过她旁边:“我去跟赵晓青坐。” 叶玉玲一愣,只见陈琦笑盈盈地走到后排,赵晓青却习惯性露出疑惑和警惕。姚章龙见状,不禁头疼地闭了闭眼。 等到选座结束,王颖气鼓鼓地跑过来:“陈琦,你干吗抢我的位置?” “怎么,学我手艺要我吃的就叫师父,占你点便宜就叫陈琦?” 王颖改口:“我跟晓青坐惯了呀。” “久了跟谁都能惯,规矩是先到先得,下次争取考过我。” “你!” “我什么?” “你真气人!”王颖怒推陈琦一把。 陈琦笑着帮她收拾桌面上的杂书:“风水轮流转,新的地方更旺你。” 赵晓青摸不透陈琦的想法,但正如他所说,选哪儿是他的自由,她也没跟他争辩。 大扫除开始后,同学们都去墙角抢扫把,可惜扫把有限,抹布也被拿光。晓青不喜这样的喧闹,也不想犯懒不合群,便去讲台一侧拿了旧报纸擦窗。结果擦到一半,几个男生互相推搡打闹,挥着抹布直接甩到了她胳膊。 赵晓青横眉冷对:“你们能不能认真点?干活就好好干,要玩出去玩。” 为首的男生闻言不爽:“我们怎么没认真,没看见我们在劳动?你又不是班干部耍什么官威。” 赵晓青:“少给我扣帽子,谁让你刚才碰到我了。” “我碰你哪儿了,你是千金小姐还是纸片人,一碰就倒啊。”搭腔的是班里一个高个男生,不读书,脾气差,我行我素惯了,很少看人脸色。 赵晓青和他杠上:“脏抹布甩到我不道歉就算了,你还这种态度。” 第22章 “这种态度怎么了,有时间乖乖读你的书去,当八婆我可对你不客气。” “你骂谁八婆?” “谁管我谁八婆,我看全班就你一个最八……”男生话音突然止住,脖子被圈紧的瞬间,他本能地后撤。 陈琦把他往后拖了两步,很快松开:“让你擦个讲台怎么就这么费劲,得让讲台自己长脚跑你眼前来?” 那男生咳咳两声:“你讲讲道理好不好,是赵晓青先挑的事。” 陈琦没空跟他讲道理:“垃圾桶满了,你倒我倒?” “我倒。”男生虚揍陈琦一拳,带同伴走了。 王颖忙凑过来问赵晓青:“他真打到你了?” 赵晓青不说话,倒是何盼,她刚才也在擦玻璃,就在赵晓青旁边。她小声说:“打到了,我看到了。” 王颖安抚地摸摸赵晓青的手臂,又听陈琦冲着赵晓青喊:“哎。” 赵晓青抬头,只见他点了点自己的脸。 她以为自己脸上脏了,去擦,没东西。 “这儿。”陈琦走近,用手背碰掉她左边脸颊的一点污渍。赵晓青光顾着吵架,真没感觉,而当她的视线落在陈琦的手上,不由得嫌恶皱眉。 抢过来的抹布还被他攥着。好吧,陈琦理亏:“手背又不脏……算了,我去洗洗。” 他一出门,赵晓青也出门。王颖看着他俩一前一后,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但其实那两人一到走廊就变成了赵晓青在前头。赵晓青紧握着半干半湿的旧报纸下楼,速度很快,像一条鱼在水草中闷声穿梭,可是每个班都在大扫除,校园里都是人,她再快也无法抵达真正属于她的安静且安全的角落。 冬日的阳光总是那么暖,总是把人的影子拉得那么长。赵晓青越往前走,越觉得自己像一根沾了墨的毛笔,在纸上写久了,没了墨的划痕仿佛道道撕裂的印痕,让她的心也被艰涩地摩擦。 直到她在操场边停下,跟了一路的陈琦终于忍不住开口:“赵晓青,你到底怎么了?” 赵晓青的声音很平静:“我没怎么。” “你变暴躁了。” “我一直都是这么暴躁。” “才怪,你以前只对我暴躁,对别人不算亲切,但也不会没礼貌,但今天你莫名其妙找人出气。”陈琦对着她的背影,“真就这么难开口吗?” “别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赵晓青没有回头,“我从来就不是好相处的人。” “所以呢?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要变本加厉?” “这不关你……” “我知道不关我的事,可我就想知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 “不要瞎猜。”赵晓青犯倔,“不管你是好奇还是好心,都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和我相处不是你的义务,关心和开解我更不是,你管好你自己就行。” 陈琦忽然笑了:“你数得清你一下子说了多少个不字吗?” 他朝她走近,语气懒散却真诚:“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是看不得别人受委屈,你有委屈跟我讲,我解决不了可以找人帮你解决。” “不用。” “为什么不用?”陈琦看着她,“你不愿意说是你的自由,但我愿意管也是我的自由,反正我们现在坐得近,你改变主意了可以随时找我。” 赵晓青沉默了下,然后问:“所以你的朋友都是这样交到的吗?” “可能吧。” “这样累不累啊?” “这个问题先问你自己。”陈琦顿了顿,“你没朋友没爱好没笑脸,除了读书就是读书,你累不累啊?” 陈琦的重音落在“你”上,听着像刺,也像并不锋利的锉刀。 “我不累。”赵晓青的性格没变过,运气没好过,自己不主动而等着有一两个大发善心的人和她交朋友,未免白日做梦,“读书怎么会累,我四肢健全有头有脑,不用下地,也不用扛包,不干体力活就不累。” 陈琦笑她:“你听懂我刚问什么了吗?” “听懂了。” “那你装傻。” 赵晓青没再说话。 “行吧,你不想说我也撬不开你的嘴。”陈琦放过她的固执,“只是以后咱俩同桌,你能不能少冲我发脾气?” 赵晓青安静,“哦”了声:“只要你不吵我。” “我尽量,”陈琦依旧笑着,他有一双笑起来很好看的眼睛,“你还要在这儿待多久?” “不待了。” “那走吧。”他瞄了眼她依旧紧攥的拳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开学考的试卷出得奇难。 七班班主任教七班和八班的数学,是永贤初中为数不多的获评市级名师还没被挖走的人物。这次他主管出题,第一版试卷据说下马威下得更狠,但被其他老师阻止说容易影响优等生心态,于是删删改改到了现在这版,依旧难住了大半同学。 数学一心狠手辣,其他科目也提高了门槛。因此成绩一公布,老师们反而笑眯眯地安慰说中考绝对比这简单,最后四个月,重点还是拼基础。 赵晓青基础不弱,可她拿到试卷后心情低落得很。语文、英语、科学都好,就一门数学,平时还算过得去,一旦有点挑战性,她的实力就像煮破的饺子露了馅。 下节就是讲评课,大课间的跑操因为下雨暂停,同学们可以自由活动。叶玉玲跑到陈琦这儿来诉苦。她这次只错了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二小题:“连结pc,∠cpe与∠abo能否相等,若能,请求出p点的横坐标,若不能请说明理由。” 第23章 因为第一小题已经求解得出抛物线的表达式,而p是抛物线上的一点,所以假设p的坐标为(t,√5/2t+√5),再根据已知条件,可以分四种情况来讨论和计算t的值。 叶玉玲已经推算出当t≤-2,当-2<t≤0,以及当0<t≤2三种情况的结果,就差最后一种当t>2,但时间不够,她心急火燎地交了卷,到底还是丢了两分。 “我的思路是对的,就是差一点,就差一点。”她不无遗憾地跟陈琦说,“不然就和你一样满分了。” 陈琦无所谓地转着笔:“又不是大考。” “你的卷子呢?给我看看。” “对哦,我的卷子呢?”陈琦站起来叫了声王思齐,王思齐早把卷子拿到他那一圈“瞻仰”。 “给你给你,步骤不写全,我看都看不懂。”王思齐凑近,“班花,你的给我呗。” 叶玉玲不给:“给你看什么,老师马上就讲了。” “那你要陈琦的干吗?” “我乐意。” 王思齐不敢怼叶玉玲,用手肘捣鼓陈琦的后背。陈琦扭腰左躲右躲,碰到一旁的赵晓青,立马举起双手以证清白:“不是故意的。” 见状,叶玉玲、王思齐双双无语。 “丢不丢人。”王思齐点点陈琦的脑袋,“她会骂你揍你,还是吃了你?你俩桌上又没三八线。” 陈琦:“你懂个屁,这叫自觉。” “这才同桌几天,把你的自觉都教出来了,某人手段可以啊。”王思齐故意找碴儿,“赵晓青,我说话这么大声你装听不见,考几分啊把你牛成这样。” “你这人是不是有病?我搭理你不行,不搭理你也不行。”赵晓青横他一眼,起身去接开水。 陈琦下意识地贴向桌子,给她腾位。 叶玉玲看陈琦的窝囊样莫名来气,等赵晓青走了便把卷子甩到他脸上:“你这么怕她还跟她坐一块,你有受虐倾向啊?” 陈琦只笑。 王思齐也反感他的没出息:“你怎么突然就变得逆来顺受了?别告诉我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我宁愿相信是你犯病或是赵晓青给你下药了。” 陈琦推他:“真有病就去治。” “嘿,还死活不承认。” “是说!我也觉得是不承认。”王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那天她分明看到他对赵晓青动手动脚的,“师父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陈琦:“鬼你个头。” 王颖率先被他赶走,王思齐也没能捉到他的心虚。叶玉玲实在搞不懂陈琦,竟然选赵晓青当同桌也不选她。那天她心口堵了好久,眼下鼓起勇气问陈琦:“和我相比,你是不是跟赵晓青更合得来?” 陈琦被她问得一愣,随即笑道:“有吗?我跟谁都合得来吧。” “我是说更,是比较。” 陈琦想,赵晓青就很少跟别人比较,尤其是在与人相处方面。他实话实说:“这有什么好比的,你和她都很好。我都合得来。” 叶玉玲不信:“可我觉得你对她不一样。” 是吗?陈琦没再接茬。有几个同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等赵晓青接水回来便暗戳戳地打量她。 赵晓青没察觉,陈琦的视线却追随着她。这人走路不爱看人,就显得很专心。纤细的手指紧握着老式的保温杯,有些拘谨,脚步却轻快。陈琦不知道接个水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但见她紧绷惯了的嘴角一放松,脸部表情也变得柔和了,还真比刚才凶巴巴的模样讨喜一些。 等到赵晓青回座,他别开眼,也拿了水杯起身。 赵晓青阻止:“水还没开。” “那你接了能喝?” “我这是最后一杯,接完就跳到95度了。” 叶玉玲看着他俩的互动,走之前拿起桌上的作业册砸了陈琦一下。陈琦发现晓青看着自己,无辜道:“我脸上有花?” 赵晓青在叶玉玲面前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对着陈琦倒可以坦率承认数学是她的短板。她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他的卷子:“第二小题有八分,四个分类讨论每个两分?” “不然呢?”陈琦说,“你写了几个?” 赵晓青的卷子被压在笔袋底下,这会儿旁边没人,陈琦把它抽出来看,最后的答案只写了“存在p点,∠cpe与∠abo能相等”。 “……没了?” 这次难度大,赵晓青做完前面的,最后小题都没来得及思考。 陈琦翻看前面,答题区还是很密,但至少比之前好多了。初二时他就嘲笑过她的卷面,解方程解到12x+8=32,都得再写一步12x=24再得出x=2。虽说步骤很重要,但可以在脑子里过的部分就不要往纸上写,否则纯属浪费时间。得分一看思路,二看答案,思路对了就算答案错也能得分。 “敢不敢看我的?”陈琦问她。 “有什么不敢的。” 陈琦的卷面并不美观,但要点都在。一种情况对应简单的分析计算,旁边还画了草图,指明p点所在的位置,以及所求的两个相等角的位置变化。 “这都是套路,赵晓青,考了这么多次你早该知道躲不开分类讨论。把前面烦琐的步骤丢掉行吗?轻装上阵,都是老对手了你怕它干吗?” 赵晓青觉得如果自己是阅卷老师,也会喜欢这种一目了然的卷面:“我没怕它,我就是打不过它。” “哟,难得听你承认自己。” 第24章 赵晓青没说话。 “好了,打起精神,就算你认输不做,放弃整道小题,一百二扣掉八分还有一百一十二分。这分差你又不是拉不回来。” 赵晓青听他说得云淡风轻:“那你去拉拉看。” “你看你又急了,好话赖话听不出来?你羡慕我有个好脑子,但脑子不经过训练能用吗?凡事都要讲方法。我从来不拿我的语文跟你碰,你呢,一考砸就闷头做做做,低头嘤嘤嘤,这种不良心态和不良习惯一样,都得好好调节。你要信我就照我教你的做,不信就当我放屁。” 赵晓青当然信他,可他教她不是一次两次,没有长进的是她自己:“同样的题目我这次错了,下次还会错。” “那你往错题本上记什么呢?你不理解,不琢磨,记再多也是形式主义,你每天早出晚归,花了多少时间在重复的事情上,是对记记背背用处大还是对提高数学用处大?” 晓青承认:“对记记背背。” 陈琦说道:“那不就得了,你记得住背得完是你的本事,数学题做不好也别怪自己脑子差,因为你真正花在它身上的有效精力并不多。” 赵晓青被他说得难为情,但他的确戳破了她的自我安慰。她对数学的恐惧胜过对它的兴趣,所以不曾深入,不曾抗争,总是被它不断拿捏。 “陈琦。” “干吗?” “你见过比你数学更好的人吗?” “比比皆是。”陈琦在学校自诩无敌,但出了校门大概会被直接打趴下,“我有个朋友在岚城读初中,比我小一岁,他做的竞赛题我都看不懂。” “他很聪明吗?” “聪明。” 陈琦以为她会问那他比你聪明吗?但赵晓青只是认真地说:“如果你在城里读书,那些竞赛题你不会看不懂的。” “这么抬举我?” “事实。”赵晓青端详他的卷子,“你不比任何人差。” 陈琦偏头,看她坦然而并无嫉妒之色:“赵晓青。” “干吗?” “你不发脾气的时候挺像正常人的。” 赵晓青瞪他:“你闭嘴的时候也像。” 陈琦笑,拿了水杯起身。 外面雨势渐大,他的水杯是满的,心情也是。 看来坐到赵晓青旁边真是正确的决定。 补课结束了。放假回家还能赶上元宵节,大家被开学考摧残的心又像花瓣睡醒般渐渐舒展。不出十分钟,班里已经走空,赵晓青想起赵斌之前说来接她,磨磨蹭蹭拖到最后。 她既怕他来,又怕他不来。 而当她出了校门,目光所及之处并无高大魁梧的身影,心情不由得复杂了几分。 回到家,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她忽然觉得在学校比回家更自在——如何跟赵斌相处是没有标准答案的难题,就连母亲也帮不了她。 桌上放了一盘半温的饺子,她没吃,拿了脏衣服去洗,却见洗衣机里还有脱完水的衣服。 她叹气,把它们拿出晒好,赵斌正巧从外面进来。 “晓青,”他先是意外,而后抱歉,“你妈不跟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几点放学……我估摸着是这个点,就给你煮了饺子,饿了吧?” “不饿,我不想吃。” “我今天去找你表叔了,看看他们厂里有没有零工做。” “……嗯。” 赵斌讨好:“我还买了条新鲜的鲫鱼,晚上红烧,要不要加点油豆腐进去?” “随便。” “晓青,你怎么连爸爸都不叫了?” 赵晓青拿衣架的动作顿住,他不问还好,一问那些污糟事又涌回她眼前:“我不想叫。” 她神情冷冷的,语调硬硬的,像石子往赵斌心里硌。 晚上张萍回来,父女俩一个躲在房里,一个呆坐沙发上,桌上的菜几乎没动。 张萍敲开赵晓青的房门,赵晓青的视线越过母亲,看向赵斌睡的那张破旧的沙发。沙发是房东留下的,质量不好,这段时间往上面叠了枕头被子,变成了赵斌的床。 张萍走进房间的同时带上了门。 她脸上露出熟悉的纠结和欲言又止的神情:“你连饭也不吃,一定要爸爸妈妈离婚吗?” “不是我一定要。”赵晓青知道母亲问出这句话就代表母亲的天平已经倾斜,但或许正因如此,她更想用自己的冷硬来抵消赵斌在母亲这儿得到的轻易原谅。 张萍比谁都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很倔、很傲,眼里容不得沙子。 “如果你爸再也不赌博,还会把失去的钱再赚回来,你能原谅他吗?” “不能。怎么,他又跟您做了保证?”赵晓青对母亲并无保留,“妈妈,您要知道,不管他以前有多好,现在的证据都表明他变成了浑蛋。一个人连低级欲望都管不住,连是非黑白都分辨不出,您还能指望他什么?” “可是谁能做到不犯错呢?我们也没有给他足够的支撑,我们没有陪在他身边,没有给他家庭的温暖,没有……” 赵晓青无法掩饰自己的错愕:“现在是他做错了,为什么要归咎到我们身上?” “可是晓青,一家人的意义就是分担,你爷爷奶奶都不在了,我们是他最亲的人。” “那他犯错时为什么想不到我们是一家人,他在外得到自以为的快乐和刺激,为什么把风险和累赘都让家里承担?” 第25章 张萍发现自己说不过女儿,而正因为赵晓青的态度比赵斌强硬许多,她自动把后者划归到弱势的一方:“晓青,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我知道你因为爸爸变坏了心里难受,可是他真的疼你,你想想他对你的好行吗?我不想我们这个家散了,因为……” “因为爸爸也是你的支撑,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你都狠不下心抛弃他,对吗?” 张萍心思被戳中。她这几天很累,累的时候就宁愿糊涂,宁愿睁只眼闭只眼,告诉自己赵斌没有十恶不赦。 赵晓青感到难言的气愤和悲哀,气的是母亲妥协,悲的是自己没有改变家庭处境的能力。半晌,她似是下了决心:“妈妈,我说过如果你们离婚,我会跟您,这是我的选择。至于离不离婚,那是您的选择,我不干涉,但您既然宽容,就不要光听他怎么说,还要看他怎么做,我不想您以后再被骗。” “那你呢?” “我暂时做不到原谅他,妈妈,但我也不能说永远。”赵晓青同样心累,“人是会变的,我也怕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张萍知道这是女儿的坚持,也是她最大的让步。 赵晓青看着母亲,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只是开口:“妈妈,今天元宵,我们给外婆打个电话吧。” 陈琦从小就不爱吃元宵,奶奶照顾他,专门给他煮了米饭,还炒了几个菜。一家人放完烟花爆竹,坐在桌前吃完团圆饭,村子里也热闹起来了。 陈琦妈妈听见远处若有若无的音乐广播,叫上陈琦去凑热闹,陈琦却说:“啊?我准备睡了。” “吃完就睡,懒成猪了。”她拉着他过去。 祠堂边的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广场上有健身器材,有篮球架,还有让妇女们跳舞聊天的水泥空地。陈琦妈妈看到几个男生正在有模有样地投篮,热情地过去打招呼:“立弢!” “哎!”雷立弢把球扔给同伴,小跑过来叫了声“阿姨”。 “你回外婆家过节啊?” “嗯。”雷立弢搂过陈琦的肩膀,“我说怎么叫你叫不动,原来是要陪妈妈散步。” “哪里是陪我,是我拉着他,他懒死了,你要带他多运动运动。”陈琦妈妈笑着,让他俩说话,自己往一边去。 陈琦肚皮吃得滚圆,满意地打着哈欠:“你之前跟我说你爸出差,刚才又说你在村里打球,我以为你蒙我。” “大哥,我照片都发你手机上了,是你不理人。”雷立弢问道,“你的体育中考项目练得怎么样了?” “乒乓球还行,排球垫球差几个,长跑也就凑合。” “你们老师没逼着你们加强度?” “逼了,越逼我越抗拒。”陈琦转移话题,“对了,你爸出差,你和你妈怎么回来?” “打车呗。我妈现在架子可大,有驾照也不自己开。我爸下了飞机赶来接我们,刚才给我打电话说马上就到。” “所以你们还要回城里?” “回。”雷立弢拿了挂在健身器材上的棉袄穿好,再和陈琦一人选了一个漫步机,“我们开始新的竞赛集训了,卷子还是发你一份?” “算了,我错的比对的多。” “得了吧,不该谦虚的别谦虚。我本来打算每期都发你,但怕你复习任务重,想说是不是四五月份就不发了。” 陈琦想了想:“那你再发我两期,无聊的时候看看。” “行。” 两人再聊了会儿,陈琦妈妈也和别人闲话完毕。 “我爸到了。”手机响起,雷立弢冲陈琦示意,又跟陈琦妈妈说了声“再见”,跑向对面的大路。 那里停着一辆轿车。陈琦妈妈看它短暂驻留,加速开走,想起雷立弢他爸在岚城的汽车厂当大领导,他妈则是岚城医院的儿科护士长。陈琦小时候生病,陈琦妈妈麻烦过雷立弢妈妈很多次,接触久了也知雷家的经济条件比她家好得多。 “琦琦,立弢家那么有钱,他爸怎么开来开去还是同一辆车?” “他家的钱也是一分一厘攒的,干吗乱花?” 陈琦妈妈笑:“立弢挺好的,跟你说得上话,还不嫌我们家穷。” “你现在夸他好了?小时候我和他因为抓蚯蚓钓龙虾打架,我被他打哭你还骂他浑小子。” “那是以前。” “那说现在,我们家也不穷,雷立弢有的我都有。”陈琦很满足,“他去年买了手机,您也给我买了。” 陈琦妈妈知道儿子懂事,颇感欣慰。然而这天晚上,陈琦坐在房间里做作业,不知怎的,越做越觉得不如在学校效率高。 他收到雷立弢发给他的卷子,又翻起手机里的日历,离中考还有一百多天。这一百多天他能改变什么,他要拼一拼吗?大家心心念念的县一中,他非上不可吗? 第二天去学校,他随口问起赵晓青。赵晓青正在抄英语单词,头也不抬:“一中去年高三六百五十个学生有四百三十人上一本线,紧随其后的三中,高三七百五十个学生只有五十八人上一本线。” 差距摆在眼前,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么白痴的问题:“你到现在才想起来要考哪儿?” “就算是吧,那——我们学校每年有多少人上一中?” “去年四十二人,上统招线585分的有十八个,统筹划拨的定向名额有二十四个,最低录取线是574分。” 第26章 陈琦笑道:“专家啊,记得这么清楚。”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记。”赵晓青停笔,指出他的痛处,“我发现你这人不靠谱,而且越到关键时刻越不靠谱。” 陈琦被赵晓青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言,他看着赵晓青,赵晓青也在看他:“你怎么不反驳?” “我反驳,你总要论证你是对的。”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糊里糊涂,一点紧迫感也没有。”赵晓青语气正经。 “是是是,我什么都没有,”陈琦难得没有与她争执,“你教训得对。” 闻言,前桌的徐伟杰回头看了他一眼。 陈琦没理徐伟杰的窥视,拿出魔方百无聊赖地复位。 他很讨厌重复劳动,所以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兴起和练习后,魔方已经被他玩腻了。他手指纷飞,在色块的翻转中找不到充足的乐趣,事实上,以王颖为代表的徒弟比他更早地丧失了热情,除了挂在嘴边的“师父”,他们的技艺压根没出师。 陈琦想找点新的有意思的事做,可是学期伊始,不考高中的同学逐渐我行我素,想考高中但希望渺茫的在做困兽之斗,愿意往前冲的则像赵晓青一样埋头苦干。陈琦看向旁边,她身上已然没有在操场边呆站的落寞的影子。 赵晓青察觉他的注视:“你要在我脸上看出个洞来吗?” 陈琦放下魔方:“问你个事。” “你问。” “要是你考不上一中怎么办?” “我不会考不上。” “我说的是要是,万一。” “闭上你的乌鸦嘴,没有这种万一。”赵晓青疑惑,“你今天怎么了?” “我怎么了?” “有点古怪。”她从他问录取率就发现了,“你不是什么都不在意吗?仗着自己聪明就摆出一副潇洒无所谓的姿态,现在怎么担心起升学了?” “看你这么拼有压力呗,你刚才还骂我不靠谱,就当被你骂醒了。” 赵晓青不信:“要是那么容易就骂醒一个人,我可以靠这个赚钱了。” “你看你,年纪轻轻这么功利。读书是为了明理开智,不能越读越盯着蝇头小利,读来读去一身臭气。” 赵晓青轻哼:“你有工夫耍嘴皮子不如多抄几个高级单词,用在英语作文里能让老师眼前一亮。” 陈琦心想,越是应试教育的受害者,越愿意做忠诚的拥趸。 “难怪你是好学生,老师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背这么多有用吗?一篇作文得18分和20分的差别在哪儿?” “不要为你的懒惰找借口,你自己不背还不让我背,我要是听了你的歪理才叫上了你的当。”赵晓青抄完,右手也戴上毛茸茸的手套,捂着耳朵开始记单词拼写。 陈琦再不与她争辩,见她又跟兔子似的蹬腿往前,不得不服气,他这只乌龟横竖是跑不赢勤奋的兔子的。 陈琦:“我趴会儿,老师来了叫我。” “我不,老师来了我就大喊陈琦在睡觉。” “随你。”陈琦把数学书往头上一盖,果断闭眼。 过了会儿,姚章龙来巡视,赵晓青想举报,但当老师真的往这边走,她还是掐了陈琦一把。 第四章 心上的巧克力 “你最近怎么老是蔫了吧唧的?”几天后,王思齐察觉陈琦的反常。 “别说了,我虚。”陈琦准备上床睡觉。 “林妹妹也没虚成你这样。”王思齐想起这周的体育课,陈琦打打酱油就过去了,“体育项目不满分可不行。这样吧,我从明天开始专攻1000米,你陪我一起。” “得了吧,我还是想想早餐吃什么比较好。”陈琦踢掉拖鞋,钻进上铺的被窝。 巡逻老师大概也着急回去休息,灯一黑就在外面敲门催促。大家像田鼠进洞般各归其位,过了会儿,王思齐在底下敲了敲陈琦的床板。 陈琦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 手机是早买的,这学期才开始带,他本想把手机带去教室,但被赵晓青抓住难免不会落到龙哥那里,于是只能藏在宿舍偷偷用。 王思齐给他发了新的小说,他瞄了两眼,退出。又是热血武侠小说,他第一次看时热血沸腾,看多了就有点假,主角有钱有权有武功,比做白日梦还爽,给赵晓青看到准会骂他不切实际喜欢逃避。 想到她那张时常乌云密布的脸,陈琦不自觉地笑了,但他很快又笑不出来。或许她说得对,他越到关键时刻越不靠谱,所以心越散,劲越松,犯起浑来就不管什么乐子都想找。 王思齐又给他发了几个恶趣味的搞笑图,陈琦没回。第二天一早,被气到的王思齐故意扰人清梦:“赶紧起床跑步,你可不能拖我后腿。” 陈琦无语:“我困死了。” “只要没死就得陪我,我顶风作案帮你签到多少次了。”王思齐软磨硬泡,声响颇多,被同宿舍的人说了几句,最后把陈琦从床上拖起来。 冬天的早晨天亮得晚,陈琦囫囵刷牙洗脸,走出宿舍楼,恨不能给王思齐一脚。而当他磨磨叽叽到了操场,看见在起点等着的叶玉玲,才知王思齐的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叶玉玲的体育成绩一般,离满分差了好几秒,自己练总没效果,就想着让王思齐带一带。王思齐虽然排不上第一,但和女生比还是绰绰有余,自然不会放过表现的机会。 第27章 “到时我带她跑,你随意,反正不能超过我。”王思齐得意扬扬地说。 “要你献殷勤,让她跟赵晓青跑不行吗?” “所以说你傻聪明。她俩是竞争对手,关系好到互帮互助了吗?而且赵晓青那个小心眼怎么能容忍得了班花样样比她优秀。”王思齐说完,拉着陈琦去叶玉玲那儿,三个人很快加入晨练队伍。 操场外围的灯光照着跑道,跑道上的学生像聚集的鱼群,拥挤地奔涌向前。陈琦跑了半圈就开始喘。他懒得去追王思齐,却在看到前面那个熟悉的身影时略微加速:“你也这么早?” 何盼转头见是陈琦,乐意跟他搭话:“嗯,我都跑第三圈了。” “强啊。” “我不强,王颖在我前面,晓青在王颖前面。” 陈琦笑:“你们宿舍要上光荣榜啊。” 光不光荣何盼不知道,反正这礼拜她被王颖说服,跟着赵晓青体验到了早起的好处:洗漱不用抢位置,上厕所不用等坑,跑完三圈去食堂,买早饭也不用排长队。 可怜她体力实在算不上好,坚持跑完时,赵晓青和王颖已经在终点等她。 “比昨天慢了。”赵晓青掐表,语气公事公办。 何盼失望地“哦”了声,陈琦也停下脚步。 王颖率先叫他:“哟,师父,难得见你一次,原来你的脚也能站上跑道。” 陈琦:“怎么,我的脚和跑道相斥,站不住只能悬浮是吗?” 王颖被陈琦逗笑。 陈琦凑近,看赵晓青没穿棉袄,只在黑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了件校服,便问:“你不冷啊?” 赵晓青看他一眼:“不冷。你第几圈?怎么比何盼还慢。” 陈琦:“我跑着玩,和她聊天来着。” “你不要瞎聊,害她注意力不集中。” 陈琦拿她没办法:“你一大早吃炮仗了?我好声好气地跟你说话你就不能好声好气地回我?” 赵晓青不为所动:“你要跑就认真跑,跑着玩算什么?考试时谁有闲情逸致跟你聊天。” “晓青,”王颖觉得她语气太冲,“你干吗呀?” “走吧,去食堂。”赵晓青率先转身,王颖和何盼自然也跟上去。王颖回头,同情地看了眼陈琦,陈琦紧抿双唇,赌气般地重新出发。 反正她看他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陈琦想,他在别人那儿讨到的巧,在她这儿总要变成一个个栽倒的跟头。 他再跑两圈,叶玉玲和王思齐也在终点等他。叶玉玲见他脸色不太好,以为叫他早起不高兴了:“你不适应吗?” “还行。” 王思齐:“明天继续?” 陈琦:“继续。” 三个人去食堂吃完饭,回到教室,姚章龙已经在了。他一直待到早读开始,才换成胡莉来巡视朗读情况。 半小时的早读,有人咿咿呀呀装样子,有人老实勤恳背古文。下课铃声响,赵晓青和陈琦同时合上语文书,同时伸手拿水杯,后者却打了个哈欠。 赵晓青说:“我这里有茶包,你要不要?” 某人气还没消:“不、要。” 赵晓青碰碰徐伟杰的凳子:“你喝不喝茶?” “喝。”徐伟杰伸手接过,“谢谢,苦不苦?” “茶包哪有不苦的。” 徐伟杰很久没和赵晓青说过话,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眼下他借机拿了道数学选择题问她:一次函数y=ax+b的图像和反比例函数y=k/x交于a、b两点,求y=ax+b>y=k/x的解。 赵晓青觉得这题简单:“用已知的a坐标求出反比例函数,再代入b的纵坐标求出横坐标,得出一次函数就能求解。” 闻言,陈琦忽然笑了下。 赵晓青:“你笑什么?” 陈琦说:“a的横坐标2和b的横坐标 -3都有了,c选项‘-3<x<0或x>2’就是答案,你多此一举去求一次函数干什么?” 赵晓青顿住,是哦。 “还有,一次函数有尾巴,你看题目旁边的图像就知道b大于0,所以两个交点的横坐标和纵坐标绝对值不可能相等,直接排除ab,至于cd,答案相反,题目求的是大于,看图像靠一个x>2就能得出c。”陈琦转笔转得溜,“我跟你讲讲几句话,做起来就两秒钟。” 陈琦看她皱眉,以为她会把试卷一甩,然后说“对,是这样,你做得快你了不起”,但她只是用笔在两点和x轴间画了虚线,跟徐伟杰说:“是我多做一步浪费时间,陈琦的思路更快。” 徐伟杰看向陈琦。 不知怎的,陈琦没有显摆的快感,反倒因为她对徐伟杰的轻声细语生出点烦躁。 徐伟杰还想继续问,赵晓青心里开始打鼓:“要不你问下陈琦?” 徐伟杰:“那算了。” “干吗算了。”赵晓青拿过卷子,指着用红笔圈出的填空题。 陈琦粗略地瞄了眼:“不会。” “怎么不会,你明明全对。” “你管我。”陈琦拿了水杯起身。 赵晓青不知他怎么了,等把自己的解题步骤告诉徐伟杰后,也拿了杯子出去。 他们这一层有四个班,两台饮水机再努力加热也难免运转不过来,所以队伍偶尔排到走廊上。 “估计又快没了。”叶玉玲排在陈琦前面。 陈琦“嗯”了声,等她走了再接。他的杯子是塑料的运动水杯,一年四季都用,容量大但并不保温。 第28章 他接了三分之一便让位,和叶玉玲回班,看见赵晓青也在排队。 尽管她穿着高领,但站在风口,还是被风吹得缩了缩脖子。 他走过去抽出她的杯子。 赵晓青下意识去抢,没抢到:“你干吗?” “我来。” 赵晓青以为他要回头再去接一次:“不行,这样等于插队。” “我帮你排。”陈琦把她推出队伍,递上自己的水杯,“帮我放回去。” 赵晓青觉得他发神经:“你吃饱了没事干啊?” 陈琦放弃幻想,他从她嘴里绝对听不到什么好话。 隔壁班的同学经过叫了声陈琦,赵晓青看他忙着搭理别人,到底先回教室。 陈琦的座位上叠着很高的书,用来阻挡老师自上而下的视线。赵晓青把他的水杯放好,瞄见书堆里露出的试卷一角印着“内部培训资料,请勿外传”。 这是什么? 她按捺住好奇,一直等到座位的主人回来。 “兑过冷水了,不烫。”陈琦递过保温杯时露出欠揍的笑意,“渴死了没?” “你肯定故意在那儿跟人聊天。”赵晓青又问起他的试卷,陈琦说这是他朋友竞赛训练用的资料。 陈琦:“想看?” 赵晓青:“不想,难度和中考不一样。” “你脑子里除了中考还能不能装下其他东西?”陈琦嗤笑,“我现在摇摇你的脑袋,估计能掉几个方程式下来。” “你试试。” 陈琦不试,抽出卷子开做。 下节就是数学课,他时而看老师写在黑板上的例题,时而埋头做自己的苦工。只有动起脑筋他才能专注,这种专注让时间过得飞快,也让他来不及无聊。 临近下课,陈琦做完大题,快速而畅快地舒一口气。转头看赵晓青认真思索但被难倒的模样,他轻声说:“赶紧算,比老师快你就赢了。” “快不了。” 陈琦看向黑板上的步骤:“到这步了你还不会?” “不会。”赵晓青跟自己闹起别扭,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仗着天赋俯视别人的努力是很没品的行为,陈琦想,如果被赵晓青知道他现在因为她的蠢笨而感到自得,她一定会打他。 下课铃响,数学老师留下最后的答案就出了教室。陈琦把卷子往赵晓青桌上一扔:“试试看,这个更有意思。” “我不要更有意思的。”赵晓青气鼓鼓的,老师讲得太快,她一个走神,关键思路没跟上,后面的步骤就听得很被动。 值日的同学已经上去擦黑板,赵晓青摊开作业本,叫了声徐伟杰。 徐伟杰拿着自己的本子转身。 他的本子上密密麻麻全是草稿,乱得一塌糊涂,但他明白赵晓青在问什么:“之所以在这里画辅助线是因为……”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这是中垂线能求解呗。陈琦觉得赵晓青的智商严重下降,抽回自己的试卷,折好塞进抽屉。 因为要帮叶玉玲练长跑,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王思齐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早早起床。 陈琦被他拉着当掩护,无奈之余只能端正态度。既然都起来了,再吊儿郎当未免太对不起被压榨的时间。他跑不过王思齐,又不能超过叶玉玲,索性迟些出发,而每当他跑完第一圈,总能看见已经跑完的赵晓青站在终点那儿等人。 她个子高,穿着校服,顶着一头长度不变的短发,好像从来不怕冷似的。 他偶尔会和她打招呼,但并不期待她有什么反应。赵晓青当然也看到了他,但她从不主动和他示意,只有一次,陈琦难得早到,她跟在他后面测了他的速度,并不比她差多少。 这天早上,赵晓青照例在那儿等王颖和何盼,王颖瞅见在一旁歇力的陈琦,过去问:“王思齐和叶玉玲呢?” “没来,叶玉玲例假。” “她连例假都跟你说?”王颖意外。 叶玉玲当然不会跟陈琦说,是跟王思齐说了再由王思齐告诉他。 王颖又问:“那王思齐怎么不来?” 陈琦:“他也例假。” “真讨厌,胡说八道。”王颖打他胳膊,陪他一起往操场外面走。 他们落在赵晓青和何盼的后面,王颖看着徐伟杰不知何时也跟在了赵晓青旁边,便问:“哎,你和徐伟杰同宿舍,你怎么不和他一起?” 陈琦反问:“你们同宿舍的一起吗?” “一起啊,现在晓青起床就把大家都叫醒,我们全体出动。” “这么团结?” 王颖认真说:“都什么时候了,再不练就没戏了。” “真够上进的。” “废话,我们才不跟你们男的一样,跑个一千米就要死要活。”王颖拉着陈琦追上赵晓青他们,“快快快,去晚了麻球就没了。” 食堂的麻球有白糖和豆沙两种馅,豆沙的更好吃,王颖和何盼每天都要买。 很快,五个人在同一张餐桌落座。赵晓青的早餐照例是包子配粥,徐伟杰的是大饼油条,陈琦的面前只有一碗豆浆。 “你怎么吃这么少?”王颖觉得他的食量远比不上她。 “刚跑完没胃口。” “那你中午吃得多吗?”赵晓青看着他问。 哟,终于不把他当空气了。陈琦有了存在感,答道:“中午菜好就吃得多。” 第29章 “那什么菜算好什么菜算差呢?你们男的就是娇生惯养。”王颖抢过话头,“在学校又不是在家,饭菜还能完全合你的口味?” 陈琦喝完豆浆:“你一口一个你们男的,什么时候对我们意见这么大了?” 王颖吃着麻球:“就事论事嘛。” 陈琦看向赵晓青,她问完那句就低头专心吃饭,碗里的粥很快见底。 “我先走了。”赵晓青起身。 “我也走了。”陈琦同样起身。 他们一前一后把餐具放到回收池,迎面撞上王思齐和叶玉玲。王思齐一愣,随即不过脑子地说:“你个叛徒,我还奇怪你连懒觉也不睡,原来是要投敌。” 陈琦没来得及答,赵晓青凶巴巴地瞪了王思齐一眼:“谁是叛徒谁是敌?” 王思齐:“嘿,我跟陈琦说话有你什么事?” “你骂我了。” “我骂你怎么了?” “行了行了,别吵。”陈琦推开王思齐,“排你的队去。” 叶玉玲看着陈琦跟赵晓青离开,听王思齐抱怨:“赵晓青一天天跟斗鸡似的。” 叶玉玲意有所指:“是吗?我怎么看你乐在其中。” “我乐?笑话,我又不是陈琦。” “你也觉得陈琦不对劲是不是?”叶玉玲带他排到队伍后面,“我猜他有秘密不跟我们说。” “谁还没个秘密了,你还有空猜他的秘密?” “我又不傻,我能感觉到。” 王思齐想,你能感觉到屁,说起别人聪明绝顶,提到自己全装傻。 “你说呢?陈琦对赵晓青是不是有点特别?” 王思齐故意说:“我才不管他们。” “你这人真没劲。”叶玉玲一直把赵晓青当成对手,自认除了成绩,不管是性格外貌还是人缘,她都胜过晓青。 可是,陈琦作为班里最受欢迎的男生,对赵晓青的关注远多于对她的关注,这让她有些吃味,而就连长跑也比不过赵晓青,更让她心有不甘。 因此,在接下来的几十天里,除去下雨和例假,叶玉玲没再赖过一天床,而除了体育,她在文化课上也下足了功夫。英语和数学她没问题,语文和科学她也迎头赶上,在日复一日的努力下,几次大考小考,她和赵晓青的成绩可以说是平分秋色,甚至双双进过年级前十。 “她俩太猛了。”王颖看着教室后面粘贴的排名表,羡慕不已。 “我们班还真是‘阴盛阳衰’。”王思齐不得不承认这一点,“陈琦,你加把劲啊,你都成‘千年老三’了。” 陈琦无动于衷,每天教室、食堂、宿舍,该学学,该睡睡,优哉游哉的状态跟报了技校的同学差不多。 直到四月下旬,春意在校园各处盈盈绽开,体育中考正式开始。姚章龙在班里做着最后的动员:“马上就要考试了,排球和乒乓球的技巧不用多说,上场不要过分紧张就一定能行。至于长跑,几万米都跑过来了,还差这八百一千吗?” 但他也不想给大家太多压力:“男生都给我打起精神,女生也不要有思想包袱,如果经期来了,吃不消,就申请缓考,我们要相信自己的身体,尽量发挥出真实水平。” 赵晓青听着姚章龙的交代,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想着待会儿该不会要下雨吧。 她没想到自己的经期会提前,也就压根没想到吃药那回事。不过,好在她没有痛经的毛病,哪怕今天第一天,应该也不会影响成绩。 姚章龙:“好了,大家把香蕉吃完,把巧克力放兜里,下楼热热身。” 闻言,赵晓青站起,拿过水杯喝了一口水。 陈琦看她微微发白的脸色:“你怎么了?” 赵晓青疑惑:“我怎么了?” “没不舒服吧。” 赵晓青摇头。 “喏,巧克力给你。” “不用,我有。”赵晓青推回他伸过来的手。都是班费买的,一人一份,她可不能占了他的。 姚章龙用班费买了红牛、香蕉、巧克力,还有抗疲劳的西洋参含片。陈琦收回巧克力递香蕉,香蕉被退又递西洋参。 赵晓青被他闹个不停,难得笑了下:“你干吗呀?” 陈琦却神色正经:“我看你有点虚。” “我才不虚,你顾好你自己,你只有两次跑进过3分38。” “这时候就别揭我短了。” “这时候也别愁眉苦脸了。”赵晓青跟他往教室外面走,“往好的方面想,考完就解放了。” “你是安慰我还是安慰你自己?” “不是安慰,是鼓励。我们要让身体和脑袋都兴奋起来,特别是你,老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今天是正式考试,正式的意思你懂吗?” “懂懂懂。”王思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接过赵晓青的话,“他又不傻,你跟个尼姑似的一天到晚念经,还怕他马失前蹄发挥失常啊,放心,他心态比你稳定多了。” 赵晓青淡淡扫了王思齐一眼,兀自走了。 王思齐撇撇嘴:“你觉不觉得这人越来越彪了?” 陈琦顿了下:“彪点挺好。” “哪里好?” “以彪攻彪。” ………… 两人笑闹,各自拎一个装着排球和乒乓球拍的塑料网兜往考试场地走。学校没有室内体育馆,乒乓球对墙打的场地在食堂一楼。选定两面没有窗户的实墙,涂漆画线,初三的学生们在这片简陋的场地上练了大半年。 第30章 平时他们还要自己移开餐桌椅再复位,今天全是老师动手,腾出的地方更宽敞。组织的老师一直在维持秩序,男女各占一面墙,十人一组,从左到右依次排开。 “每人两次机会,成绩取最高的一次。打到28下就满分,一组人全部结束再退场。”登记的老师严肃地重申规则。 八班的同学结束热身,在候场区排队。不多时,乒乒乓乓的声音如雨点纷飞,有人沉着应对,有人手抖冒汗。 两次机会稍纵即逝,赵晓青握紧球拍,心也慢慢提了起来。 永贤初中去年体育中考的满分率达到了70%以上,陈琦觉得这个数字已经相当理想。为了这三十分,他们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只有今天的成绩具有决定性意义,就像他们的文化课,周而复始的学习和训练,到头来只能凭几张试卷证明这几年没有白过,既合理又讽刺,既热血又滑稽。 考试场地的热闹胜过运动会,陈琦看着周围,同学们的脸上不复往日的轻松,多的是严阵以待和殷切的期盼。他在这种紧张热烈的气氛中感到一种难言的胆怯。满分固然令人高兴,得了零分为何不能翻身?为什么大家都要去够到一个所谓的像样的标准,为什么标准总是希望大家变得优秀,却不能允许或容忍一个人临阵脱逃,或是从一开始就选择相反的方向? “哎,陈琦,醒醒。”王思齐被他的安静弄得摸不着头脑,“我刚才的话你听没听见?” “什么?” “我说吓死我了。”王思齐满脸通红,语气激动,“我第一次只打了十八个,差点前功尽弃。” “顶住啊班长,”旁边的男生笑着说,“平时练得好好的,心态搞崩了多冤啊。” 王思齐“唉”了声,不由得佩服陈琦老僧入定波澜不惊的样儿:“瞧这位,跟雕塑似的站在那儿,球自己往他拍上打,估计闭着眼睛也能过。” 陈琦罕见地没有搭话。他的身体和脑袋全然没有赵晓青叮嘱的那种兴奋,反而陷入了奇异的冷静。身体素质的差距有时比智力水平的高低更残忍,他已经不是小时候动不动就发烧进医院的带病小孩,可是不受控地,他的心境暗沉如灰蒙蒙的天色,让他觉得累、疲倦,觉得特没劲。 “陈琦排球垫球没拿到满分,就差两个。”第二场考试结束后,王思齐在操场边告诉叶玉玲,“球一偏他就没追,白长了脚了。” 叶玉玲:“那他跑步得拼命了。” “他今天状态忽上忽下,掉链子了。”王思齐的羡慕变成了可惜,鼓励叶玉玲说,“你也加油,好好跑。” “还用你提醒。” 很快,叶玉玲站上跑道。带着青草气息的疾风划过脸颊,她转头看向操场内侧的另一组。 赵晓青穿着灰色的短袖,黑色的运动短裤,眼神自信而坚毅。 她想,陈琦暂时出局,她的对手应该只剩下晓青一个。 半天考试,姚章龙全程陪着班里的孩子,虽然尽心尽力,还叫上了语文老师胡莉帮着照应,但还是避免不了疏漏。 有人找不到乒乓球,有人的排球瘪了,有人突然嫌跑步的鞋子不合脚了,这些小事都能解决,毕竟借一借换一换就几秒钟,但学生服管老天不服管,转眼之间,雨下得如针如线,洋洋洒洒。 他皱眉站在雨中,焦急地等待第二组女生结束。就在刚才,赵晓青像火车龙头一样加速前进,谁知冲过终点线没几步,她就双脚一软栽倒在了地上。 旁边的老师连忙把她从跑道上拖走,以免影响其他同学。而当最后一名女生跑完,吹哨老师立即躲进提前搭建的大伞底下:“考试暂停!等雨小了再跑!” “三分十四秒,晓青!你太棒了!”何盼和叶玉玲在第一组,已经跑完,此时她好心跑过来给第二组的赵晓青和王颖打伞,“我三分四十六秒,我也满意了。” 王颖嘴里泛着血腥味,笑容却无比灿烂:“哈哈,终于不用再起早了!” 她高兴地扯着赵晓青的胳膊,却听赵晓青轻嘶。 “呀,我忘了你刚摔了。”王颖查看她伤势,看不出哪儿有血,但小腿和手臂上沾了碎石块,手掌心也有擦痕。 “赵晓青,你感觉怎么样?”胡莉亲见她被粗鲁地拖走,赶紧过来关心,“要不要去医务室?” 赵晓青却连眉毛也不皱一下,甚至有点兴奋:“我没事老师,一点都不疼。” “真的?” “真的。” “那赶紧回教室休息。”胡莉扬声招呼所有人,“女生考完了都上楼,别再淋着雨。” 不远处,王思齐看着鸣金收兵的女生队伍:“赵晓青什么人啊,两条腿跟风火轮似的,‘死’也要过了终点线再‘死’。” 陈琦没答,蹲下打量被雨淋湿的跑道,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到教室,赵晓青的心情十分快活,尽管她摔了、疼了,但身上的包袱卸了大半。她笑着听宿舍里的同学交流成绩,没有谁特别低。这就过关了,她想,没有发挥失常,不留遗憾,这页就翻篇了。 “我们看看男生跑得怎么样吧?”王颖提议,有不少人站到了窗边。 雨还在下,赵晓青没去凑热闹,拿出兜里的巧克力补充能量。 叶玉玲却走到赵晓青身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陈琦没有满分。” 赵晓青微愣,他没有满分为什么是好消息? 第31章 赵晓青:“他大意了是不是?是排球失误?” “对。” 赵晓青替他可惜:“他排球练得最少。” 叶玉玲听不出她有和自己类似的窃喜,聪明地不再多话。 半小时后,男生考试结束,赵晓青等到陈琦和徐伟杰落座,给他俩递了纸巾擦头上的雨水。 徐伟杰接过:“你刚摔了?” 赵晓青:“嗯,太急了,幸亏没在起跑时摔。” 徐伟杰:“我去给你买创可贴?” “不用。” “给我看看你的手。” “你看,洗干净了就只是一点红印。”赵晓青摊开手掌又握紧,转头看陈琦,竟难得见他蔫蔫的。 “你怎么了?” 陈琦:“我能怎么。” “我摔了是不是很糗?”赵晓青说,“你肯定和王思齐笑我了。” “没。” “这个给你。”赵晓青把自己剩下的红牛和西洋参给他,“下午还有课,你别太虚了。” 陈琦没要。他想,原来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和做到与众不同是两码事,或许,他厌恶重复和竞争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害怕竞争失败,但他不承认,所以才装作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赵晓青。” “嗯?” “恭喜你。”陈琦想,上次见她这么高兴还是偶然撞见她坐在她爸爸的电瓶车后座,“恭喜你如愿以偿。” “真心的吗?” “真不真心你听不出来?” “听不出来。”赵晓青笑着看他。 陈琦躲开她的视线:“问你个事。” “你问。” 陈琦想问她现在是不是特爽,是不是觉得这些天的努力都是值得的,是不是觉得他傻且自以为是且自作自受。但末了,他只是问:“你还有茶包吗?” “有。”赵晓青从抽屉里拿出茶盒,“你要几包?” “一包。” “那我也一包。”她递给他,拿了自己的杯子起身。好巧不巧,陈琦随意一瞥,瞥到她凳子上的淡淡血迹。 静默间,赵晓青顺着他的视线往下,顿时发窘。她跑得太投入,高兴得太投入,竟连经期也忘了。 她抽纸抹掉血迹:“……我去趟宿舍,要是老师来了你帮我说一声。” “行。”陈琦问,“你为什么不申请缓考?” “缓考人数少,还要去指定的陌生考点,压力更大。我才不给自己出错的机会。” 赵晓青说完就走,陈琦咀嚼她的话,过了会儿才想起雨还没停。 他犹豫几秒,拿了伞追下楼去。 赵晓青一回家就闻见饭菜的香味,张萍在厨房忙碌:“红烧鱼马上就好,洗洗手准备吃饭。” 赵晓青意外母亲回来得这样早,得知她是特意请了假,开心地过去抱她:“谢谢妈妈。” 赵晓青边洗手边汇报体育的满分、今天的作业、下周的模考。很快,母女俩高高兴兴地上了餐桌,张萍去冰箱里拿出雪碧,赵晓青摇摇头,说自己不能喝。 张萍知她来了例假,担心她剧烈运动会有不适,赵晓青却说没感觉,大概是长期坚持锻炼的好处。 “你爸要是有你的毅力也不会这样。”张萍忽然面露不快,“你表叔让他去厂里当仓管员,这才多久就厌烦了,说要自己找,我看他再找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 “妈妈,不要跟我提他。”赵晓青的语气一下子冷硬起来。 张萍:“……哦。” 赵晓青低头吃完饭,起身去洗衣服。 外衣放进洗衣机,内衣放进塑料盆。想起上午被陈琦瞥见的那一幕,以及他追下楼给她送伞时脸红的样子,她的耳朵有点发烫,但当她想起母亲的话,心情却很快冷静下来。 母亲已经不止一次像拉家常一样跟她提起父亲,她却总是冷漠回应,久了大概也会伤母亲的心。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想改变态度。她对赵斌的厌恶在加深,如果说这个愚蠢、懒惰、爱撒谎的中年男人,在悔悟的那段时间还有点分担家务的自觉,那么,自他去了厂里开工,就又开始故态复萌,连沙发上的薄毯枕头也不肯收拾。 赵晓青告诉自己,不管赵斌会不会离开表叔的厂,她都不能心软。血缘上的联系无法割舍,但她要让他知道,一个人如果连对自己负责都做不到,就不该奢望别人对他负责。 赵晓青拧干内衣出去时,母亲正站在院子里打电话。她看着母亲单薄纤瘦的身影,忽然很想带她离开这里。 等考完试,等进了高中,赵晓青想,即便是租房,也要和母亲租到县里去。 初三周六下午放学,周日下午回校。陈琦发现赵晓青每次回校心情总是不太好,脸一拉眉毛一皱,周遭就像聚了团乌云。 陈琦看她握着笔像握着枪,在纸上“唰唰”扫射。他问:“你在写什么?” “默写长难句。” “……这东西还要默写啊?” 赵晓青不答,继续“唰唰唰”。 叶玉玲走近,看见赵晓青在学习,陈琦则在旁边胃口颇好地吃着夹心饼干。 叶玉玲:“有没有咸味的?或者苏打饼。” “没有,只有草莓味和牛奶味的。”陈琦从抽屉里拿出塑料袋。 “散装称重的啊。”叶玉玲怕胖,也怕便宜货不好吃,“我不要了。” 第32章 陈琦收回。 叶玉玲又问:“你排球没满分也不能申请补考,龙哥找你没?” “你都说了不能补考,他找我有什么用?”陈琦咽下饼干,他今天急着回校补作业,晚饭也没吃,“你别一而再再而三揭我伤疤,王思齐叨叨叨已经够烦了。” “你还烦,我在替你可惜哎,你当时神经绷牢一点不就没事了吗?” “那我绷不牢有什么办法?” 赵晓青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想叶玉玲说得对,陈琦关键时候缺的就是抗压能力。抗压不是心态平就行,该放松放松,该绷紧绷紧,对陈琦这种过于放松和无所谓的人而言,适当的紧张和兴奋才能激发更大的潜力。 叶玉玲听他不服,也不再自讨没趣,转而问起他那几张竞赛的卷子,如果有新的她再去复印下,做着还挺有意思。 陈琦不是藏私的人:“没了,我朋友也不是每周都给。” “好吧。”叶玉玲说,“那——我该怎么报答你?” “少来,跟我假客气。” 叶玉玲笑笑,和他闲扯几句才走。 相似的人果然连爱好也相似,赵晓青想,叶玉玲在数学上的天赋不低于陈琦,这两人玩魔方一起玩,做卷子也一起做,不说完美同频,至少关系亲近,反观自己既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额外的学习资源,所以进步慢、心胸窄、人缘差。 陈琦看她停笔盖帽:“默写完了?” “嗯。” “你接下来还跑步吗?” 赵晓青被他冷不丁一问:“什么跑步?” “早上八百米。” “不跑了。”赵晓青想,体育课都取消了,大课间的跑操初三也不用再参加,“接下来要全心全意备战中考。” “行吧。” 赵晓青转头看他:“难道你想继续跑?你知耻后勇,幡然醒悟了是不是?” 陈琦失笑:“怎么什么话到你嘴里就那么刺耳呢?” “你直接说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好了。” “嗯,有自知之明说明还有救。”陈琦见她愿意搭理自己,“我考砸了你也不问问我砸在哪儿了。” “我不用问,早听别人说了,我不想刺激你你反倒自己提。不过你也别放心上,体育考完就翻篇了,这点分差你能拉回来。” 陈琦看着她:“原来你也会安慰人。” “你需要我的安慰吗?”赵晓青对上他的笑容,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潇洒的、乐观的,但并不意味着他的心里没有波澜,“吸取教训,再接再厉,前面还有更大的难关呢。” 陈琦想,他致力于举重若轻,赵晓青却总是举轻若重。不管遇到什么事,她总是做着万全的准备,冒出持续的勇气。 这并不让人讨厌,相反,因为她的压力都是给自己的,不会加诸身边的人,所以带着股专心练功以及自我突破的劲,有点持久,有点倔强。 “赵晓青。” “干吗?” 陈琦想再问一遍她早上还跑不跑步,但他没问。 赵晓青有引领人向前的能力,但没有引领他向前的义务。 王思齐原以为陈琦考完就会恢复当初的懒样,但接下来几天都见他早起早睡,每天去操场跑三圈不说,晚上发他消息也不回。 宿舍里已经熄灯,王思齐握着上铺的栏杆:“你怎么了?我刚发你的是新游戏,前面的新手关特爽。” 陈琦:“大哥,几点了?少玩。” 王思齐这次模考没发挥好:“玩着玩着也挺解压。” “解一点就行了,真把压全部解完时间也没了。”陈琦掂量着还有一个多月,“为了你的三中大计,忍忍。” 王思齐被他说得脸红,再玩了两天到底放下。老师们吹响冲锋号,学生们再装聋作哑也太没道理。随着大考小考接踵而至,各种评析和总结越发频繁,王思齐想向陈琦学习,但没了考试逼着,让他早起不如多睡十分钟,因而陈琦每天还是一个人跑。 他跑得慢,不会让自己累着,去食堂吃早饭的胃口倒大了些。有次去排队撞上王颖,王颖看他碗里的包子,说:“你不是嫌肉馅不好吗?” “生活所迫,不得不低头。” “三年了现在才低头?” “废话,哪有不战而降的。” 王颖笑,和他坐同一张餐桌。 陈琦问起她怎么不和赵晓青一块,王颖便说赵晓青还是雷打不动地起早,她们跟不上。陈琦没在操场见过赵晓青,猜她肯定是去了教室。 事实上,赵晓青依旧是每天在楼梯口等大爷开门的学生之一。 她是班里最早,但不是年级最早,她考过班里第一,但不会次次第一。 五月底的最后一次模考,叶玉玲在班里拔得头筹。她的高分试卷被张贴在教室后面,英语作文不论是书写还是行文都无可挑剔。 “这也太棒了。”赵晓青对着墙上的卷面感叹。 陈琦的视线从卷面上移到赵晓青的脸上:“比我强多了。” “你们俩要不要这么谦虚。”叶玉玲心情不错,“七班英语还有考119分的呢,我才118分。” 赵晓青在心里竖起大拇指,陈琦则笑笑:“别说118分,给我108分也够了。” 叶玉玲嗔怪地打了他一下。 回座后,叶玉玲翻开语文书,赵晓青继续做数学题,陈琦则拿出《历史与社会》背知识点。 第33章 他们都不是天才,都要用努力换分数,冲刺阶段的每一天都不能儿戏。 中考结束的那天,校园里的阳光格外灿烂。姚章龙站在讲台上,看着这群青涩而熟悉的学生,一时百感交集。 “明天早上八点,准时来班里对答案。”他的语气正经而温柔,“对完答案开毕业典礼,把你们的手机都光明正大地带来。” “哇哦——”教室里响起一片欢呼。 “龙哥!会有蛋糕吗?” “龙哥,我们可以喝酒吗?” “龙哥,班费还够吗?” “够的!班费还有两千多。”王思齐抢先回答。 姚章龙笑笑:“等对完答案,看你们有没有心情吃。” “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考不上也得吃。” “我也是!” 大家在欢声笑语中收拾东西,第二天一早,却都换了副面孔,各怀心事地坐到原来的座位。 答案册被下发到每个人手中,半小时后,姚章龙来班里询问估分情况,同时打开电视,播放校长的毕业寄语。 校长说了什么,大家都没认真听,有人在等毕业证书,有人在等送过来的毕业蛋糕,有人已经拿出手机光明正大地打起游戏。 陈琦等了半天,等到赵晓青合上答案册。 他直接问:“怎么样?” 赵晓青的脸上有忐忑,有雀跃,有谨慎的不确定和明媚的期待:“把语文作文估低点,总分应该有572。” “正常估呢?” “580分。”赵晓青没说自己正常估也只是把作文估到40分,“你呢?” 陈琦朝她伸出手,笑得自信坦荡:“九月一中见。” 第五章 好好看看你 赵晓青走进一中的大门,迎新生的红色横幅已经被雨淋湿。 一中开学堵了门口一道街,说话声和车子喇叭声沾了雨水,又黏又热让人心烦。赵晓青回头,赵斌和他的电瓶车已经不见了,尽管她路上没和他说一句话,但此刻竟有些后悔。她的冷暴力持续到现在,赵斌的脸上也未添欢喜,尽管他还是把她挂在嘴边,“晓青,你多吃点”“晓青,把钱拿着”,可是,他也已经习惯得不到回应,不再像之前那样小心而期待、愧疚而热情。 半小时后,赵晓青在新宿舍整理好行李,独自走向教学楼。她想起毕业典礼那天,班里的同学在一起分享蛋糕,一起唱歌拍照,想起出分后的第二天一早,姚章龙把淡绿色的录取通知书交到她手里,笑着让她来县一中缴费报到。 报到那天也是赵斌送她的,两个人开心却无措,走到室内体育馆,排队登记完就匆忙回去了。在此之后,赵晓青去母亲上班的代工点打起了零工:把成品衣折叠好装进塑料袋封口,一角一件。赵晓青的最高纪录是一天赚了八十五块。 她很高兴,但赵斌不高兴,为此她和他吵了一架,然后坚持了四十天。 为了摆脱枯燥的工作带来的混沌,赵晓青在手机里下载了很多英语听力材料和现代散文诵读,但即便如此,她拿到工资时的喜悦也被无聊的体力劳动透支,就连被一中录取的喜悦也淡了几分。 如今再次走进一中,她即将开始全新的高中生活。她会遇见怎样的人,考出怎样的分数,要给自己怎样的交代? 她毫无头绪,满肚心事,直到走近高一的教学楼。 楼前围了很多同学,虽然分班结果早已提前短信通知,但赵晓青还是过去看了看。 永贤初中今年有四十八位同学考上一中,按理说每个班都会有初中校友。她踮着脚,快速浏览一张张表格,一班没有她认识的人,二班也没有,三班,四班……陈琦呢?陈琦说他在七班还是八班来着? “嘿。”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拍,赵晓青转头,不无错愕。 陈琦看着她笑:“见鬼了你?” 赵晓青忽地绽开笑容:“我正想你呢。” “哟,想我了?” 赵晓青被他一逗:“不是,我说我正想着你。” “有区别吗?” “当然有。” 陈琦依旧笑着,不再闹她:“我说过我在八班。” 毕业典礼那天大家互加微信,都留了联系方式,陈琦后来收到分班结果也给她发了消息。 赵晓青狡辩:“……我记得。” “你记得?那你来找谁?叶玉玲和我同班。”陈琦说,“我们班主任是数学老师。” “那很好啊。” “你呢?” “我不知道。” 陈琦疑惑:“你不知道?吴昊和王天琪和你都是五班,他们说班主任是物理老师。” 赵晓青一头雾水:“吴昊和王天琪是谁?” “七班的,在我们隔壁三年你不认识?” “……我认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赵晓青想他朋友是多,别说七班,要是有十七班他也能聊到一块去。 她抬眼,看见他被雨淋湿的头发和肩膀:“你没撑伞啊?” “雨不大,我就从宿舍跑过来了。”陈琦想起和她说的九月见,领录取通知书那天没见到,如今提前到八月底也挺好。除了稍微变长的短发、稍微变黑的肤色、稍微变软的脾气,他发现了她变化最大的地方,“你配眼镜了。” “嗯,我怕坐后排看不清。” “之前上课看得清吗?” “看得清,老师写的板书很大,我怕新老师写的板书很小。” 第34章 陈琦想,这人怕的东西未免有点多,近视了都能坚持到现在才配。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有人喊了他一声。 “陈琦,”两个男生收伞走近,“叫你跟我们一起,你不听,淋到了吧。” 他们也心情不错的样子:“这是你同学?” 陈琦跟赵晓青说这是他的新舍友,然后跟他们介绍:“赵晓青,我以前的同桌。” 很快,陈琦跟他们上楼,走了几步回头说:“哎,八班就在楼梯口,刚好在五班上面。” 赵晓青没应,只点点头。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赵晓青想,陈琦的人缘比她以为的还要好,而能交到朋友的前提,应该是自己先成为一个很好的朋友。 她忽然有点感激他。 在混乱无助的开学第一天,他的出现让她心安,也让连绵的阴雨不再阴沉。 叶玉玲整个暑假不是在旅游就是在学吉他,一开学又撞上雨天,军训强度减弱,她嘴上抱怨自己的防晒霜买贵了,实则心里乐开花,跟陈琦说等太阳出来了分他涂一涂。 陈琦对防晒霜不感兴趣:“你舍得给我还不好意思涂呢。” “哎呀,没事的。”叶玉玲现在和陈琦坐在一起,不知何时才重排座位,“虽然我们俩在八班还挺巧,但赵晓青的五班比我们班更好。” 陈琦疑惑:“班还有好坏?” “当然,好班都得托关系进。不过晓青考了587分,超出了统招线5分,的确比我们考580分的有优势。”叶玉玲分享八卦,“这次中考第一名张扬就在五班,你不知道?” 陈琦知道,以往第一名都是城区学校的学生,今年的张扬却来自乡镇初中,如果不是报考限制,他的分数上岚城的一中也绰绰有余。陈琦羡慕第一,但未立志得第一,拔得头筹鹤立鸡群是天时地利与人和的产物,他既没运气也没实力,不掉队尾不拖后腿就算对得起自己和老师的付出。 这话要是被赵晓青听见肯定又会招致嫌弃,陈琦想,幸好她没和他一个班,否则他肯定又得想方设法地凑到她跟前去,而跟她吵完闹完只有他自己分了心。 之后两天,新生们白天以班级为单位在体育馆站军姿,晚上就在班里听老师统一广播讲论语。等天气由雨转晴,恢复操场训练,逼人的暑热让学生叫苦不迭。 “坚持就是胜利。”饶是穿着迷彩服的教官声音嘹亮地鼓舞,还是有不少同学报告不适,去了阴凉处休息。 陈琦不怕晒不怕跑不怕踢正步,最怕站军姿。他容易出汗,汗一出脸就红,教官以为他体虚站不住,好心问他要不要喝水,陈琦摇头。他细皮嫩肉娇生惯养,但也干过农活,这点苦头吃不了别说同学笑话,回家也要被老爸老妈笑话。 就这样连续训了一周,放假当天,老师通知下周四举行摸底考试:语数英加物理化学,五门齐上阵就是要掂掂大家的分量。 “我不会掉到百名开外吧。”叶玉玲心里没底,“我整个暑假都没碰书。” “掉到最后一名也不会开除你。”陈琦心态照常。 叶玉玲心想,等考砸了看你还会不会这么淡定。 “哎,你说那个张扬,他的压力应该比我们更大吧?” “我怎么知道。”陈琦收拾好书包,“你回不回镇上?” “回,但我爸开车来接我。”叶玉玲想问他要不要一起,转念想一次一起就有可能次次一起,让他老是搭顺风车也不合适。 正犹豫着,陈琦已经背上书包:“那我走了。” 外面的太阳晒得人头疼,陈琦回宿舍拿了衣物,出校后便往汽车站赶。王思齐考上了三中,也是今天放学。两人通过手机联系,最后在车站碰头。 “早知这样我也让我爸来接我了。”王思齐家的轿车比叶玉玲家的更高级。 陈琦不想再替他“刺探军情”:“你以后直接联系她,再找我,我要按次收费。” “别这样,我不好意思嘛,再说了她老是不理我。”王思齐暑假里碰过几次钉子碰怕了,“我仔细看了一圈,我们班没有比叶玉玲漂亮的女生,你们班呢?有没有美女帅哥?他们说美女帅哥都在技校,一中全是丑八怪。” “放屁。”陈琦说。 “我也觉得放屁,叶玉玲就是既漂亮又聪明。”王思齐看看陈琦,“还有你,你长得也不赖嘛。” 陈琦嘚瑟地挑眉,好像在说“这话我爱听”,但事实上,他见过的帅哥美女的确不少。 这不,朝这边走来的就有一对。 男生穿着军训的迷彩服,个子很高,五官端正;女生则穿着白色的短袖,没有刘海,带框的眼镜依旧掩盖不住她清秀含笑的面容。 王思齐也注意到了他们,碰碰陈琦胳膊:“哎,那是赵……晓青吗?” 陈琦视线固定:“不是她是谁?” “那她旁边的……” “不认识。” “你都不认识?”王思齐忽然拉高嗓门,“赵晓青!” 赵晓青循声望过来,脚步一顿,而后像是问了男生一句什么,男生点头,两人便朝陈琦这边走来。 周围已经有不少学生在等汽车进站。赵晓青想起陈琦开学那天跟自己大大方方地介绍,便也学着露了点笑容:“陈琦,这是张扬,我的新同桌。” 张扬不止一次听赵晓青提起过陈琦,中考数学满分,和他一样。 第35章 他冲陈琦淡淡示意,径直走向前面的候车区。 王思齐觉得这人挺横。赵晓青等张扬走远了,说:“他是永涧镇人。” 永涧镇和永贤镇方向相反。陈琦问:“你们很熟?” “同桌哪有不熟的。”王思齐插嘴,“赵晓青,你怎么戴眼镜了?看起来好傻。” 许久不见,王思齐还是这么欠扁。赵晓青收起笑容:“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王思齐当不了哑巴,一直和陈琦聊天。等车进站,三人一起上车,他挤开赵晓青,站到他俩中间:“你们也要开运动会吧,有没有新生篮球赛?” 陈琦不关心:“我又不会打。” 提到开学考,王思齐又说:“我们就考语数英,三中去年只有五十几个上重点,我肯定排不进,从孬到好得靠磕头烧高香。” 他和陈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等车厢里的说话声渐轻,他们也止住话口。王思齐打起游戏,陈琦接到爷爷的电话问他几点到家,他说五点左右。挂断后,他看向赵晓青,她自打上车就戴着耳机,神情专注却并不轻松,不知在听些什么。 半小时后,城乡公交车经停永贤镇。王思齐和赵晓青下车往镇里走,陈琦则转向另一边的加油站,那是永贤镇到陈家村的公交车停靠点。 回到家,陈琦先把包里的新鲜蛋卷拿给爷爷奶奶。这是他在从一中到车站的路上买的,据他的下铺同学说是县里知名糕点房的招牌产品。爷爷奶奶很捧场,连连夸赞又酥又香,奶奶吃了半根,从锅里盛出一大碗鸡蛋酱油炒饭:“这才几天就瘦成这样,赶紧垫垫肚子。” 陈琦哭笑不得:“奶奶您把我当猪养。” “你怎么会是猪呢,你属马,是千里马。”奶奶一本正经地说。 陈琦吃了饭,又从冰箱里拿了罐可乐。父母下班后,他还吃了半顿晚饭和四分之一个西瓜。临睡前,他跟父亲提起想买辆新的自行车,十几公里骑上个把小时也够了,父亲说好,母亲听了却不同意,乡道、省道、国道,一个人骑车过于危险。 陈琦没坚持,转而和他们提起开学考。陈志强没想到儿子刚上高中就有了比初中更大的压力,自然不会给他定下非得考第几名的目标。陈志强和陈琦他妈都不是大学生,都不聪明,儿子考上一中全凭他自己的天资和努力,他们帮不上忙也不能帮倒忙:“还是那句话,不要怕,凡事尽力就行。” 陈琦回到自己房间,想起过去的整个暑假,他放肆熬夜,放肆打游戏看电影,放肆地骑着他十岁时拥有的第一辆自行车在附近的村庄乡镇打转。那么,开学考会是一个惊喜,还是一场惊吓?家里不给他鞭策,他也不会鞭策自己,而真到了学校,真有了竞争,他大概也没有自以为的那样潇洒。 开学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教学楼前乌泱泱围了一群人。五班张扬数学148分,物理100分,六科总分甩了第二名一大截,以绝对优势续写了中考状元的荣耀。 叶玉玲站在榜前端详了几分钟,回班时心情不爽。她年级排名178,陈琦排名79,足足比她少了个“1”。叶玉玲记住他的成绩明细,说:“你的卷子给我看下。” 陈琦转着笔:“你应该说‘你的卷子能给我看下吗’。” “……快点。”叶玉玲轻打他的胳膊。 陈琦的答题风格还是没变,思路比笔墨多,空白比过程多。她看完有些地方没懂,陈琦好心给她讲了。她一点就通,这让她的心情舒畅了些。原来她和他的差距没那么大,就像数学,他最后一题也没全对,而她如果前面少错点,单科能和他打个平手。 她把卷子折好:“你怎么不问问我赵晓青考多少?” 陈琦把卷子压回笔袋下面:“我知道。” “你知道?” 中午去食堂,陈琦懒得跑也懒得排队,等班里空了才下去,正好撞见老师往橱窗里贴成绩榜。他找了半天,在中间靠后的位置找到了赵晓青,排名308,对她而言肯定不是理想的名次。 事实上,赵晓青已经被这个名次打击得喘不过气。除了语文和英语,其他几门的分数都不高,尽管她做题时已有折戟的预感,可是物理的正确率实在让她大跌眼镜。 “这次是加了难度的,有些知识点我们还没学。”张扬跟她说。 “可是大家都会。” “你也会一点,你又不是倒数第一。” 赵晓青后悔没参加收费的暑假衔接班了,尽管张扬也没参加,但她不是张扬。 “你的卷子能给我看下吗?” “数学和物理被借走了,给你化学和生物吧。” “谢谢。”赵晓青接过他的卷子,他连字都写得清爽好看。 张扬说:“你的语文卷子也给我瞻仰瞻仰呗。”尽管她的语文只比他高了两分,但他没想到会被她抢了他的第一。 赵晓青意外他的客气,也不藏私。张扬看着她的作文卷面,都说字如其人,这人长得平平无奇,竟能写出这样娟秀清丽的小楷:“你练了几年书法?” 赵晓青说:“我没练过。” “真的假的?” “真的。” 张扬挑眉,不无意外。 上课铃响,这节是物理讲评课。物理老师黄永平身兼班主任,身材矮胖气场十足,还喜欢叫人回答问题。赵晓青习惯了姚章龙的龙哥式陪伴,遇着这么个物理名师,不禁有些发怵。等到下课,她把所有的错题订正完再去食堂,在门口撞见了陈琦。 第36章 陈琦问她:“放学铃你听不见?” “我听见了,事情没做完,耽搁了会儿。” 陈琦双手插兜,跟她一块下楼:“你这两天没事吧?” 赵晓青奇怪:“我能有什么事?” “没有受不了?” “你说成绩?我特别受不了。”赵晓青从来没考过这么差的分数,“但这是我自己做的卷子,我不接受,自欺欺人又有什么用。” “你能这样想就好,我还怕你会趴在桌上哭哭啼啼。”陈琦看她,故意说,“还是你已经哭过了,现在死不承认?” “你巴不得我一蹶不振一击即溃是吗?” “你看你,老是把我想得这么坏。”陈琦笑了笑。 赵晓青看见他的笑容,情绪莫名提振了些。她知道他和叶玉玲考得都比她好,那么,对她而言,中考分数的领先再没任何意义。重新开始需要的不只是经验,还有自信和勇气,她绝对不能一次就被打趴下。 她跟着陈琦去了食堂,但没去同个窗口排队,没在一起吃饭。也是拿了餐盘落座,她才想起忘了问他为什么会在五班门口,还是说她问了他没答?他应该只是从八班下来顺路吧。 哦,对了,她还忘了夸他数学考了148分,肯定只有最后一个大题的最后一个小题没答完。 真是天才般的让人羡慕的脑子呢。 赵晓青夹了一筷子鱼肉进嘴,希望自己也能变得更聪明。 五班在开学考后组织了换座,没让学生选,班主任自己排。赵晓青以为和张扬无缘了,结果只有部分座位有调整。 “往前调的是关系户。”张扬说。 赵晓青问:“你确定?” “大概率。从小到大我们见惯了这一套,不是吗?” 赵晓青想说不是,但听他语气嘲讽,便笑了下:“你的实力让‘这一套’显得用处不大。” 张扬“哼”了声:“我最讨厌这些。” 赵晓青闭嘴,又听他说:“不是讨厌你。” “我知道。你讨厌我就不会跟我说这些。”赵晓青有感觉,“讨厌一个人是巴不得离他远远的,跟他张嘴都嫌费劲。” “那你有讨厌的人吗?” 赵晓青:“有。” “谁?” 我爸。赵晓青想,她和赵斌的对峙不知要持续多久,而她对他的讨厌一如她对自己的讨厌。 张扬见她沉默,忽然指着自己:“你说的不会是我吧?” “怎么可能,和你成为同桌是我的荣幸。” 真虚伪。张扬想。 赵晓青发现他时不时会露出嘲讽或鄙夷的神色,但没有深究。百分百的优等生和她这种人是不一样的,比起深入交心,两个人和平相处更重要。 只不过,当她和张扬相处日久,她发现他比自己想的还要优秀。他会软笔书法,会吹笛子,会用文言文写周记,甚至还会打篮球——体委组织男生参加新生篮球赛时,他第一个举起了手。 这样光彩夺目的人无疑成为全班的焦点,同班的女生开始向赵晓青打听张扬的信息:“你近水楼台,问问他的八卦啊。他那么高、那么帅,还文武双全,绝对不是书呆子。” 赵晓青想,他当然不是书呆子,可是他是不是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你们自己去问吧。” 女生们觉得她没劲,不再指望她。而等新生篮球赛开幕,张扬的表现出挑,更是成了全年级的重点关注对象,就连叶玉玲也忍不住跟赵晓青说:“你整天对着张扬可太幸福了,球赛你看了吗?他打球帅得大家一片尖叫。” 赵晓青没看,叶玉玲疑惑:“你们班体委没有组建啦啦队?预赛就不提了,今天半决赛,正好我们八班对阵你们五班。” 赵晓青不是啦啦队成员,也不关心,只觉得自习课班里空了大半很清静。 “走吧,一起去看张扬。”叶玉玲难得邀请她,“虽然陈琦也在,但我可能要倒戈给你们班加油了。” 陈琦也在?赵晓青问:“他不是不会打球吗?” “是不会,但是他人高,被我们体委抓了壮丁当替补。”叶玉玲想起陈琦唉声叹气的样子就想笑,“你说他要是上场出丑了怎么办?” 赵晓青说:“那他最好还是不要上场吧。” 半决赛四支队伍,分成两个场地,五班和八班这边明显人气更旺。 五班有特长生,加上实力不俗的张扬,是夺冠的热门。陈琦看着计分板上的数字,短短十几分钟21:8,这分差怕是没有打下去的必要。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陈琦候场候到现在,热情比不过旁边的啦啦队。叶玉玲是啦啦队里的中流砥柱,尽管迟到,嗓门还是一顶一的高,相比之下,赵晓青就显得憨多了,她跟块木头似的站在他旁边,谁进球都好像跟她没关系。 “看得懂吗你?”他忍不住问。 “懂一点。”赵晓青说,“三分线内投进得两分,线外投进得三分。” 陈琦笑。 赵晓青看他:“我说错了?” “当我没问。” 赵晓青觉得这人怪怪的。叶玉玲说他是替补,但他作为替补并不紧张,还有闲心跟她们打招呼,而当她问他能不能行,他又顾左右而言他,只像现在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搭话。 赵晓青转而去看张扬。张扬没穿和特长生一样的篮球服,身上是件黑色短袖。他个高,但动作灵活,跑起来带风。他每进一个球就会引发场上欢呼,可他的表情始终沉着淡定,衬得其他男生有些急躁和忙乱。 第37章 利落完美的一道弧线后,篮球准确进筐。分差被拉到34:12,比赛中场休息。 两个班的同学拥上去给队员递水递纸巾。 陈琦没参加预赛,不知五班实力强劲如此,这样下去他们班未免输得太难看。他皱眉,边给大家递水边说:“他们班除了张扬和那特长生,其他人也是打野球,我们得注意配合。” 他和体委关系不错,直截了当地道:“你拿到球别紧着,马上给出去,他们不防你,你直接内切跑位,等球回传给你你再投。” 体委擦着汗:“我知道,我大个子往里切更容易,但没人给我啊,刚才谁给我了?” 旁边的队员说:“他们那特长生特猛。” “他是田径特长生,又不是篮球特长生,”陈琦接过他的水,盖上瓶盖,“你半场被他打蒙了?” “他一过来我就紧张。” “那你别看他,看自己人,挡拆的时候动动脑子。”陈琦刚才看得分明,“他们班的球虽然都往特长生那儿送,但投篮最准的是张扬,收缩回防时得有人盯着他。” “我想防也得防得了。”被安排任务的男生说,“我可没他那体力。” 陈琦看向对面:“他上半场差不多打满,体力肯定下降。” “那我们换人,”体委搭上陈琦的肩,“你上。” “别,我是替补里的替补。” “陈琦,你就只会纸上谈兵。”旁边的叶玉玲故意激他,“有本事你自己跟张扬较量。” “我没本事。”陈琦不上她的当,“你说得对,我就只会纸上谈兵。” 叶玉玲“嘁”了声,继续听他们分析。体委一瓶水落肚,这才发现陈琦身侧站了个女生:“哎,同学,你几班的?” 叶玉玲说:“她是五班的,我们初中同学。” “五班的?间谍。”有人起哄。 “什么间谍,卧底。” “噫,军机都泄露完了。” 体委笑着问赵晓青:“你是来刺探军情的吗?” 赵晓青一愣,忙说不是,陈琦看着她:“我在你脚底下画个圈,你在圈里不动就证明你不会通风报信。” 赵晓青瞪他:“去你的吧。” 闻言,大家都笑。 五班那边正期待八班自动放弃,提前结束比赛,听见那边的欢笑不由得好奇:“我还以为一个两个被打哭了呢,怎么比我们还高兴。” 张扬轻嗤:“一群没心没肺的。” 五班体委问:“下半场你要不休息休息?” 张扬拒绝:“我还能打。” 很快,裁判吹响哨声。八班这边派了个人专盯张扬,用陈琦的话说就是在保证不犯规的情况下当讨嫌的狗皮膏药。不过这膏药没起作用,回传的效果倒有了,五班的男生依旧只把球往特长生手里送,八班则更注重走位配合,体委看着替他上场的同学横冲直撞,既想笑又着急,陈琦也被调动情绪,时不时喊一嗓子。 “传球!传!” “对!直接投!” 八班的奋起直追把比分拉到了42:28,赵晓青还是站在陈琦身边:“你们班的战术和他们班的不一样?” 什么“你们班”“他们班”,陈琦想笑:“你是哪个班的?” 赵晓青顿住。 他又接着她的话说:“哪有战术,别把球搁手里,别都争着抢着自己去投篮就行。” “可你刚刚明明……” “理论归理论,你们班的整体实力比我们班强多了。” 赵晓青看着眼前人,他明明很认真,但就是要用不在乎的表象去掩盖他的认真。 陈琦察觉她的目光:“干吗?我又没真在你脚底下画圈。” 赵晓青没好气,正要说话,叶玉玲挤过来催促:“陈琦,他们都累成那样了,你还不去分担一下?” 陈琦自认使命只是替补:“我讨厌剧烈运动。” “那你刚才分析得头头是道,真就只动脑子不动脚?” 陈琦无奈:“你别只盯着我行吗,难道你很想让我上场?” “才不是。”叶玉玲拍了他一下。 赵晓青看着他俩的互动,忽然记起叶玉玲经常拍陈琦,确切地说,不是拍,是碰,是熟人之间亲昵而轻微有度的碰。 她往旁边站了半步,想离他们远些,陈琦却慢慢挪到了她身后。他低头看见阳光洒落在她头顶,绑着马尾的细皮筋跟她的发色一样乌黑。 “赵晓青。” 赵晓青没应,体委却很快过来叫陈琦。 原来是五班终于换人,总算等到上场时机。 交换眼神后,陈琦和体委前后顶了上去。叶玉玲不无兴奋地跟同学说:“快看,陈琦这个狗头军师终于被赶鸭子上架了。” 赵晓青不知陈琦是“狗”是“鸭”,但见他并不激动,只希望他是难得出马的“马”。 事实上,陈琦让体委节省体力就是为了钻空子,因而张扬刚歇口气,他们俩就和另一个在场上的男生内外接应,在篮下连得四分。 八班的啦啦队鼓噪得更加热烈,张扬在旁边看着他们的自我感动式赢球,再次轻蔑地勾起嘴角。就这分差,还想创造奇迹不成?但他有轻蔑的底气,五班顶替他上场的男生却有点急了。那男生跃跃欲试却自始至终没碰到球,还被判了犯规,让八班获得了罚球机会。 体委调整呼吸,推陈琦出去。陈琦随意应下,拍拍打打,屏息凝神。篮球离手往上抛的瞬间,他就预感有戏,谁承想一次有戏还有第二次,两投两中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第38章 周围响起的叫好和掌声让他赧颜,这叫什么?无心插柳柳成荫,得亏雷立弢偶尔拉他去村里的球场,这不,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他得到鼓励,心情不错地看向右边,原本站在人群前面的赵晓青却没了影。 比赛继续,体委过来和陈琦击掌。陈琦跑了两步,把注意力放回场上。 激情的欢呼被抛在道路尽头,赵晓青逃离了人群。 她没有进入观赛状态,也罕见地不想回班。越是热闹的场合她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是她迄今没有克服的性格缺陷。 下午四点多的太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低头看路,忽然希望影子从地上站起来成为她的朋友,这样,她就不必假装平静地站在陈琦身边,不必掩藏自己无法加入五班队伍里的失落。 班里的同学都很好,是她不好,不主动是她的问题,后悔不主动则是更大的问题——她既无法做出改变,也无法悦纳自己。如果说她在初中还曾因为学习好而拥有特别的光环,那么现在,她连这点光环也彻底失去了。 赵晓青的步伐和心情一样沉重。不知不觉间,她来到了图书馆门前。 开学第一堂语文课,语文老师带着全班同学来过这儿。学校为了方便管理,没有在馆里设自习室,只设了借阅室和报刊阅览室,所以藏书比座位多,座位比学生多。 赵晓青走上台阶,走进右手边的阅览室,找了个空位坐下。 这里比教室安静,是可以喘气的地方。 赵晓青的手轻轻划过棕黄色的桌面,想起母亲在开学前否定了搬来县城住的想法,理由是镇上房租更便宜,而她在那座小院住惯了,在来料加工点和饭店也工作惯了。 惯性是很难摆脱的,赵晓青理解母亲,所以没有坚持,但在母亲面前不坚持似乎也是她的惯性。 赵晓青看着窗外的阳光,忽然有点后悔跑来了这里。她的孤僻、任性,自以为强大却时常受挫的矛盾心理,靠自己估计很难摆脱。要是陈琦比赛结束,她或许可以找他说说话,按他的脾气肯定不会拒绝她。但转念一想,他向来不缺和他说话的人,那他何必自讨苦吃来听她的倾诉或分担她的烦恼呢? 还是回去做题吧。赵晓青勉励自己,都说闲愁闲愁,只要忙起来,或许就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了。 五班在新生篮球赛中得了第一,张扬因此大出风头。每个年级都有站在金字塔尖上的同学,而张扬除了成绩优异,在外貌上也略胜高年级的学霸,在紧随其后的运动会上,有不少学姐也慕名来五班的场地凑热闹。 “张扬人气真高,”看台上,叶玉玲向赵晓青打探,“他欣赏哪种类型的女生?” 赵晓青回答不了她的问题:“我不知道。” 叶玉玲不知赵晓青是真不感兴趣还是假装不感兴趣以免去是非:“你这个同桌当得不合格,难道你不和他聊天吗?你们班没有人嫉妒你吗?” “要嫉妒也是嫉妒张扬,嫉妒我干什么?”赵晓青奇怪,“你怎么老是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你看,这就是赵晓青不讨人喜欢的原因。亏叶玉玲还以为能从近水楼台的赵晓青这儿得到八卦,现在看来是她想多了。初中三年都不怎么亲近,还能突然变成朋友?那天一起去看篮球赛,她以为赵晓青转了性,结果这人云淡风轻地看了会儿就扫兴消失,果然还是本性难移。 叶玉玲被赵晓青戳穿心思有点着恼,但她理直气壮:“什么叫我想,哪个女生不想认识优秀的男生?要是我有机会接触张扬,绝对不傻兮兮地当木头,他这种人在哪儿都会受到关注,我不主动也多的是人主动。” “那你去主动好了。” “我当然会,我还要让他看到我的主动。”叶玉玲面不改色,起身往旁边走,很快和等她的八班女生会合。 赵晓青看着她们结伴下了看台,走向不远处的跳高场地。 跳高是门技术活,张扬很早就报了名,他说他在初中运动会上把其他项目都试了一遍,感觉自己蛮适合跳高。赵晓青想他应该不会做无把握的事,因而所谓的适合应该等于擅长,如果不出意外,他会拿到名次,然后收到叶玉玲式的艳羡和钦佩的目光,那是他应得的,也是身为他同桌的她不可得的。 赵晓青失望地承认自己还是融入不进五班。五班的体委不会强迫她报名哪个项目,因为一下子就报满了,大家都愿意通过运动会展示自己;班长也不会要求她写超多的广播稿,因为班里不缺既有文字功底又有兴趣动笔的同学。赵晓青感到一种淹没在人群里的被遗忘的无用武之地的痛苦,而她似乎并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就在刚刚,她甚至把主动来找她的叶玉玲也惹恼了,她为什么就这么难相处呢? 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环绕着整个操场,赵晓青像一个脱离五线谱的音符,也像作业本上被划掉的错字。 她神色黯然,把写好的两份广播稿交到主席台,低头往操场的大门走去。 “你是没听到赵晓青说了什么,我要被她气死了。”叶玉玲跑去跟陈琦告状,“我还自作多情跟她套近乎,可她把我当笑话,一点也不念同学之情。” 陈琦不知赵晓青和她说了什么,皱眉道:“那你念念同学之情,少抱怨她。” “我就抱怨了,怎么了。”叶玉玲看不惯他的偏帮,“你是在维护她吗?你这么偏心吗?” 第39章 陈琦说:“如果你对她也是这么咄咄逼人,那就不怪她给你气受了。” “我咄咄逼人?她对你咄咄逼人的次数不比我多?” 陈琦不打算和她继续拌嘴:“你消停会儿。” “不行,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叶玉玲忽然收声,因为张扬正好在不远处站定。 如果说陈琦的成绩和性格曾让叶玉玲倾慕过一阵,那么耀眼的张扬一出现,她的倾慕便自动转移。 “张扬,加油!”她放过陈琦,和其他女生一起给张扬鼓劲,既兴奋又不安,既满足又吃味。 张扬的背越式过杆引发了周围一片欢呼。还在排队候场的八班体委压力山大,他耸耸肩膀,向陈琦索取安慰:“我过不去别笑话我。” 陈琦:“尽管跳,又没人看你。” 体委给了他一拳。 陈琦笑着呼痛,陪着看了会儿,等体委进了第二轮便转身走了。经过五班看台时,他没见到想见的人,而当他回到教学楼,去了五班门口,里面只有两个女生在做作业。 他奇怪,问她们有没有看到赵晓青,得到否定的回复后,一时不知去哪儿找她。 难道只是去上厕所了?那他为什么非得找她不可?真找到了又该和她说些什么? 陈琦在走廊上站了会儿,看着楼下青郁的雪松。 虽然五班和八班离得不远,但他没像之前承诺的那样经常下来找她。 对赵晓青这种人来说,谁和她亲近都有碰钉子倒霉的可能,但如果不和她朝夕相处,也就没了和她亲近的可能。 高三不参加运动会,所以图书馆还是开着。赵晓青在阅览室一角待到下午五点,看完了一本小说。 去食堂吃完饭,回到班里,她的座位旁围了好多人。张扬跳高得了第四名,又是喜事一桩。 她安静地坐下,把借来的书放进抽屉,拿出没有做完的卷子。 直到静校铃响,大家陆续回去自习。张扬心情颇好地问她:“下午都没见到你人,去哪儿了?” “图书馆。” “偷偷用功是吧。” “不是,我看闲书去了。” 张扬:“什么书?” “《天堂蒜薹之歌》。” 张扬了然:“哦,我早看过了,莫言得诺贝尔文学奖那年我就把他的书全部看完了。” “……哦。” “你没看?你不爱凑热闹是不是?” 赵晓青想说镇上没有书店,而她在上一中前连县里的公交车都很少坐,所以也没去过县里的书店买过像样的书。 张扬看着她:“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还记不记得内容,读完什么感受?” 赵晓青想,书是自己读的,有没有感受自己知道就好:“你那时还在上小学吧,遇到生僻字都是查字典吗?” “用字典也用手机和电脑查,我爸妈都是乡镇中学的老师。”张扬发现她的关注点和他想象的不同,“问这个干什么?” 赵晓青也不遮掩:“问这个就不用问你读书的感受了,感受是很私密的东西。” “私密?我觉得一本书好不好看也算私密吗?” 赵晓青没有说话。 “你并没有和别人分享的习惯,除了食物。”张扬承认,她的安静或许是让他愿意和她一直坐同桌的原因之一,除了题目,她从不主动问他,而被问题目对他而言非但不是打扰,反而让他有种被仰望的高人一等的自得,“对了,你上次给我的面包还有吗?我晚饭没吃饱。” “有,我有很多。”赵晓青拿出袋子,打开袋口让他自己拿。 张扬拿了两个:“你喜欢吃甜的。” “甜的能让我开心。” “你不开心?” “我学不进去就不开心。” 张扬笑,又拿了一个,该说不说这面包还挺不错:“下次多买点,巧克力味的比牛奶味的好吃。” “好的。”赵晓青笑。 张扬看她眉眼一弯,心想,物以稀为贵,这人笑起来比不笑时好看一些。 运动会结束了,老师们的监督重新加强,同学们也从放松愉快的状态回到紧张充实的学习中来。 赵晓青比不上张扬的收放自如,但她只有收,没有放,所以也不用适应这种转变。九门课一门门学,作业一页页做,她比在初中时更勤奋踏实,给自己定的目标也从促进全年级前二十名变成全年级前两百名。 和持续的努力对应的是持续的消耗,而因为有了消耗,赵晓青的精神和胃口都变得越来越好。一中食堂的饭菜便宜又好吃,赵晓青整天坐在班里,除了大课间跑操就再无运动,体重不知不觉地往上蹿。 而就在赵晓青以为自己步入正轨时,期中考试给了她重重一击。她的其他科目都还过得去,就连数学也上了一百分,唯独物理,还是醒目的不及格。 她站在成绩榜前,没去看张扬的第一名,找到自己232的年级排名又去找陈琦的,他排名第65,又进步了呢,数学148分,物理96分,这两门的分数足以让她忽略其他。 一旁的叶玉玲却没有忽略人群中的赵晓青,她这次考到了第130名,又赢了赵晓青一把。 她走过去,在对上赵晓青的正脸时微微愣了下:“你是不是胖了?” 赵晓青被叶玉玲一说,考试失利的阴影骤然加重。她知道叶玉玲不会说谎,漂亮的人往往对胖瘦更敏感。 第40章 赵晓青有点尴尬:“我最近是挺能吃的。” “哦。”叶玉玲了然,没再多提,赵晓青却转身上楼,不期然碰上陈琦。 和以前一样,陈琦先开口叫她。 赵晓青没应。 “想什么呢?只低头看路不抬头看人。” 赵晓青见是熟悉的陈琦,那点被揪出的小自尊严丝合缝地裹住了她。 陈琦察觉她表情不对:“怎么了?” 赵晓青为难:“你看看我。” “看你?” 赵晓青拉他站到旁边:“你看我胖了吗?” 陈琦无语:“你胖没胖自己不知道?” 赵晓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好好,我看。”陈琦双手插兜,低头凑近。 赵晓青摘下眼镜,近距离和他对视,却忍不住心虚地眨眼,一下,两下,陈琦的心也似被她的睫毛轻轻触碰。而后,他站直,只将目光移向别处:“看不出来。” “和以前比呢?” “怎么比,我以前又没好好看过你。” “那你大概……” “没法大概。”陈琦摸摸鼻子,只留给赵晓青一个匆匆的背影,“走了。” 张萍记得女儿今天放学,下班后赶去菜市场买了条鲫鱼。爱吃鱼的人聪明,这说法不知从何而来,女儿比她更相信。而当她做了鱼炒了莲藕煮了干菜汤后,女儿却没像前段时间那样连吃两大碗米饭,像是没什么食欲。 她问:“怎么了?” 赵晓青放下筷子:“妈妈,您看我的脸,大了一圈。” “什么大了,这叫圆润,白白胖胖气色好。”张萍很欣慰,女儿胖了表明学校伙食不错,“读书很累的,不能太瘦了。” 赵晓青从来没有太瘦过,她身高一米六七,体重没下过一百一。一中的新校服早已发放,藏青色的长裤掩盖住了大家身材的差异,可是脸蛋天天露在外面,谁看了都有数。赵晓青想起叶玉玲随意的提醒,如果她继续胖下去该怎么办呢?管住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管不住就意味着自制力的丧失,她怎么会变得如此迟钝粗心,连身体的变化都不曾察觉? 张萍不知女儿在脑子里推演了一段乱七八糟的,只往她碗里夹了截鱼肉。赵晓青没吃,进房间拿出抽屉里的红包,那是她暑假打工赚来的零花钱,买完眼镜还有得剩,买自行车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张萍放下筷子,听赵晓青说想骑车上下学,来回二十几公里,每周就有了保底的运动量。张萍不同意:“去一中要经过国道,一个人骑车太危险。” “可是我从学校要走路到汽车站,坐城乡公交车还要等,太浪费时间。” 张萍还是不同意,晚上等赵斌回来,跟他提起,赵斌也反对:“胖点有什么关系,胖点像我。” 张萍:“像你这么胖就完了。” 赵斌讪讪,摸着他的啤酒肚敲门进入赵晓青的房间,赵晓青正坐在桌前看书。 孩子太乖也不是好事,没有孩子心性,跟大人显得生分。当然,赵晓青可能只是对他生分。赵斌沉默着进,沉默着出。张萍恨铁不成钢,拦住他伸过来的手:“别碰我,一点用都没有。” 没了张萍的支持,赵晓青的买车计划暂时搁置。她只能开始跑步,开始把每周的生活费省下三分之一,只点食堂里的素菜。可是吃素容易饿,吃饭又容易胖,她只能忍住补偿性进食的冲动,催眠自己多喝水。 张扬察觉到她的变化:“你的面包全变成给我带的了,你自己怎么不吃?” “我不能吃。” “为什么不能吃?” 赵晓青没说话。 赵晓青越不承认,张扬越要她承认。他也开始买零食,除了面包,还有饼干,甜的咸的软的酥的,说是要为了报答她的投喂。赵晓青一次两次不要还行,次数多了张扬就有意见:“你不吃以后别问我题目,有来有往的道理都不懂。” 赵晓青被他一凶也来了气,不问就不问,还真有用自己的优势拿捏人的。 张扬原本只是想让她妥协,结果她的脸绷得紧紧的,真就整天闷头苦干没理他。敢情先前都是装的,她也跟其他女生差不多,和他说话只是为了拉近距离,而非真正想弄懂题目,没有真正的求知欲。 “赵晓青,赵晓青。”他连叫两声。 赵晓青转头。 “今天的物理随堂作业你都做完了?” “做完了。”赵晓青疑惑,“课代表刚才不是都收走了?” “所以你都会?” “做完了不代表能做对。”赵晓青有几道没把握,憋着没去打扰他。 “那你不问我?” “是你让我别问你。” 张扬皱眉:“让你吃点零食就这么难?” “吃零食当然简单,但零食等于诱惑,被诱惑绑架也是简单的。”赵晓青不想承认自己饿的时候真想往嘴里塞东西,可一时满足带给她的是短暂的快乐和长久的懊恼,她不允许自己周而复始,陷入循环的情绪消耗。 “你对自己的认知有问题。”张扬下了结论,“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要减肥,但是一个不会正视并满足自己欲望,只知道践行原则却不会奖励自己的人,是没有办法获得持久的内在动力的。” 赵晓青看着他。 “难道我说错了?” “没错。”赵晓青想,她的内驱力在拿到一中录取通知书时已经消失大半。 第41章 张扬看她忽然黯淡的脸色,凑近道:“胖瘦就那么重要?” 赵晓青想说是,又觉得说是很肤浅,于是躲开他的询问,拿起水杯起身。 而当她撞上另一道熟悉的视线,不禁握紧杯子。 许久未见的陈琦就站在门口,但显然不是来找她的。 陈琦来这儿是因为吴昊找他。 吴昊是永贤初中七班的同学,虽然和赵晓青分到了一个班,但赵晓青和他并不熟。 他这周忘带了换洗的运动鞋,以为能将就,结果昨晚把鞋子放阳台外面散味,被夜雨浇湿,今天上体育课只好问陈琦借。眼下他父母已经把换洗的送来,他就把鞋子还给陈琦。 陈琦接了鞋子就走。赵晓青不自觉露出的笑容又不自觉收回,等他离开才去问吴昊。吴昊意外她跟自己搭话,简单说了原委,赵晓青好奇道:“你怎么不问宿舍里的人借?” “问了一两个尺码不同就不问了呗,我初中跟陈琦借过好几次,跑到他们宿舍他就直接给了。” 赵晓青“哦”了声,重又去外面接水。另一边,陈琦板着张脸,回班继续自习。 “你看我这样写行不行?”叶玉玲递给他一个天蓝色的信封,“我要落款吗?要写我自己的名字吗?” “不写名字谁知道你是谁。”陈琦说,“加个微信而已,至于吗?” “至于。”叶玉玲郑重其事。不然她“噔噔噔”跑到五班去找张扬,直接说想要对方的联系方式,那样不管是被当场拒绝还是他被迫同意都很尴尬,所以,她选择给他写封短信,附上自己的号码让他主动来加,要是他不加,她就再想其他办法。 “你说我要不要在里面放上我的照片?你们男生都喜欢漂亮的,我应该也算漂亮吧。” 再漂亮,放照片也夸张了吧。陈琦无心和她探讨,眼前都是赵晓青和张扬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的画面。 “喂。”叶玉玲打断他的走神,“你听没听见我刚才说的?” “听见了,但我不是张扬,别问我。” “你真讨厌。”叶玉玲将信封小心折好,陈琦则翻开作业本,把“张扬”两个字从脑海里赶出去。 周五放学,汽车站的客流高峰已过。陈琦在候车区再次和王思齐碰头。 “叶玉玲把我拉黑了。”他痛苦地说,“我这些年的情谊终究是错付了。” 陈琦拦住扑过来拥抱的他:“你戏精上身?” 王思齐苦笑、耷眼、嘟嘴一条龙:“你说她眼里怎么只看得到好的,就因为那张什么扬次次考第一?我考不了第一就连和她做朋友的资格都没有吗?”他翻出手机里的聊天记录,“你看她发的,这么决绝,还让我别骚扰她,我每周六晚上给她发个消息问她睡没睡是骚扰吗?” 陈琦知道他心里难受,由着他发了会儿牢骚。只不过,叶玉玲给陈琦的感觉也的确不同了,以前文静温柔说话都轻声,现在敢想敢做的事也不少。他正打算安慰王思齐,王思齐自己却先止住:“你看那是不是赵晓青,她旁边的是不是张扬?” 王思齐记得曾在车站和张扬碰过面,也看过叶玉玲给他发的张扬在成绩之星公告栏里的照片。 陈琦目光锁定,看着张扬和赵晓青告别,然后走向永涧镇专线的候车区。 赵晓青同样看见了他们,过来打招呼:“你们怎么这么晚?” 王思齐从鼻子里哼气:“你也不早啊。” 赵晓青逐渐摸准了发车时间,在学校多做了会儿作业是专门等这个点,既能很快上车又能保证有空位。 也正因此,她很久都没碰到过陈琦。 赵晓青问:“你今天这么晚,是备战竞赛吗?” 陈琦看她:“你怎么知道?” “张扬也是。”学科竞赛在全县几所高中举行,数学加理化生四门,赵晓青没有参加的资格。 车子来了,三人上去坐到最后一排。某人肚子叫得很突兀。 “你饿了?”王思齐听得分明,笑话赵晓青,“这么大的一中不让人吃饱饭?” 赵晓青瞪他:“我减肥。” 王思齐:“减肥?我只听过施肥化肥拖肥,还有猪八戒吃素取经越减越肥。” 陈琦“啧”了声:“你哪儿来这么多段子?” 王思齐“嘿嘿”两声,结果又听见赵晓青肚子叫。 陈琦拿出一个面包递给她,她不要。 “怕我下毒?” 赵晓青:“我戒糖。” “戒什么?” 赵晓青侧身:“你不懂,我在锻炼意志。” “那你的意志够可怜的,饿了不吃,困了不睡,跟自己作对不有病吗?”陈琦把面包扔给她,“净重八十克,两口就没的东西把你吓成这样。” 赵晓青回嘴:“什么叫吓成这样,难道我还怕它?” “你不怕它,你跟自己较劲。”陈琦不明白她的爱美之心怎么就突然膨胀到这种地步。 赵晓青从中午就没吃过东西,眼下的确饿狠了。她撕开包装纸,把面包一口气塞进嘴里。 陈琦失笑:“又没人跟你抢。” 赵晓青含含糊糊地顶了句。 “……什么?” 赵晓青鼓着腮帮子:“车厢里不让进食。” “呵,还挺有公德心。”王思齐哼声,去陈琦的包里翻找还有没有东西吃。 陈琦看着赵晓青松鼠似的脸蛋,轻轻笑了。 第42章 深秋的天气捉摸不定。 公交车开到半路突然遭遇阵雨,等到了永贤镇,雨又变成丝丝缕缕的银线洒在半空。 陈琦下车,和王思齐道别后走向加油站,去那儿等从永贤镇到陈家村的公交车。 雨丝纷飞,陈琦加快脚步,头顶却落下小片阴影。 是赵晓青追了过来:“你怎么不打伞?” 伞其实放在包里,但陈琦懒得拿:“雨又不大。” 他往旁边避,想了想又钻进伞底:“你不回家?” 赵晓青抬高手臂以适应他的高度:“我先去加油站,那边有卖电瓶车和自行车的店。” 赵晓青在网上看过款式,想着去店里比比价,要是合适就尽快订一辆。 陈琦好奇,赵晓青便说想骑车上下学。她买不起高档的变速自行车,心仪的是带车筐以及后座的,前面可以放杂物,后面可以绑雨衣和书包。 陈琦听完:“国道线这么多年没拓宽,非机动车道又窄,一堵车还被占道,你爸妈能放心你自己骑?” “我想试试。” “那我建议你绕去工业园区那边,路都是新的,横平竖直,红绿灯也少,到了创业大道路口往右拐就是一中方向。” 赵晓青:“工业园区在哪儿?” “西边,离这儿三公里左右。你不是住镇上吗?” “我是赵家村人,不是永贤镇人。”赵晓青最熟的只是初中到家的那段路,“没去其他地方转过。” “你住在哪儿就是哪儿的人。”陈琦漫不经心地道,“翻翻地图,看看导航就认识了。” 赵晓青又问:“那周围的路你都认识?” “差不多。”他暑假里连犄角旮旯都转遍了。 “你去过工业园区?” “嗯。”陈琦心知肚明。园区里的厂有大有小,毛巾家纺牛仔布,相框文具化妆品,最西边是一家上市的五金集团,最东边在建的新能源电池厂,则是去年招商引资落地的大项目。 赵晓青看他慢吞吞地打起哈欠:“你很困吗?刚才车上那么吵,你都快睡着了。” 经过的电瓶车“嘀嘀”两声,陈琦接过伞柄,让她走在靠右的一侧:“我们老师很啰唆,也很上心,逼着我们用功,我晚上有点失眠,睡不好。” “是因为竞赛?” “嗯,你知道我不抗压。”如果说初中班里就一个赵晓青,那么高中班里有一半女生都是赵晓青。大家都很自觉,这让他感到有种被包围的憋闷。 他没等到赵晓青接话,赵晓青也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她悄悄看他,印象里这是他们俩走得最近的一次,可是差距偏偏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大。竞赛名额不是谁想有就能有,五班的综合成绩全年级第一,可她身处其中总是格格不入,物理对她的打击甚至超过了语文给她的自信。 陈琦打量她:“你怎么了?” “没怎么。”赵晓青避开他的视线,不想被他嘲笑,随口问了句,“你和叶玉玲还是同桌吗?” “是。” “你们班的女生很强吧?” “强。”陈琦想起赵晓青的成绩,“你的物理怎么回事,我看你好几次不及格。” 他不提还好,一提又戳到赵晓青的痛处。 “你们班藏龙卧虎,就没人带带你?” “有,但我太笨。”赵晓青想,张扬那种好学生不是老师教出来的,她这种笨学生也不是一下两下就能教会的,“我都不想学了。” 她以为陈琦会哈哈两声,说你也有今天,但他只是又打了个哈欠:“不想学就别学,高二选文科一了百了。” “哪里还有文科?政史地?可我听张扬说我们这届可能不开政史地的班了。” 自从高考改革,语数英以外的科目变成七选三,学校就倾向于文理搭配开班,两门文科加一门技术。技术是信息技术和通用技术合并在一起,以前只是作为学考的必考科目,赵晓青不太想选。 陈琦明白她的担心,一中向来是十二个理科班,两个文科班,数量本就悬殊。他似乎是深思熟虑过:“我倒觉得不管加不加技术,都可能保留一个纯文科班。之前考理综文综,理综好的同学能考个两百七八,文综考个两百五十几就顶了天,但现在都是赋分制,就算一百分的试卷实际考八十七分,只要排名靠前,赋分也能赋到九十七或一百,所以文理其实一样。” 赵晓青考虑现实:“可这个排名是全省一起排,我怎么可能排进前3%?” “怎么不可能?”陈琦语气认真,“其实从整体上看,文科分差小,变数大,我们县中不一定比不过城里的高中,倒是物理,县中以及乡镇高中的生源和师资力量比不过大城市,他们的竞赛辅导是常态,理科水平完虐我们,而我们只有少数的尖子生能赋分到九十几,大多数在六七十分,一中要是考虑升学率,肯定少开物理班。” 赵晓青觉得他分析得有道理:“所以虽然政策是让大家想选什么就选什么,但其实做不到,就像一中没条件给每种科目组合配备足够的老师。” 陈琦点头:“我猜明年调整,五班是唯一含物理的理科班,十四班是唯一一个政史地的文科班。” 赵晓青微愣:“为什么?” “猜的。”陈琦的根据是五班的班主任是物理名师兼年级副组长,十四班的班主任则是历史名师,班主任和领导一般不会有大变动。 第43章 赵晓青想了想:“那你到时要选物理吗?” “要是开我肯定选。论有趣程度,数学排第一,物理排第二。” 做擅长的事是会生出趣味来的,赵晓青默然,在她为单门课不及格挠破脑袋时,陈琦已经从认知和心态上甩开她一截。 “我们的差距好大啊。” 陈琦不解:“什么差距?” “成绩和对事情的看法。”赵晓青闷闷,“我连年级前两百名都考不进,你的名字却印在第一张成绩榜上。我自认搜集了很多关于高考的信息,可是你得到的、想到的,甚至比老师告诉我的还要早,还有……” 陈琦难得从她这得到一种被捧的优越:“还有?” “还有你体育也并不差,你能长跑,能打篮球,你只是懒得做而不是不会做。” 陈琦发现今天的她有点反常:“你受什么刺激了?” “才没有。” “没有你把我夸成这样。”陈琦撑着伞继续往前走,见她无动于衷,伸手拨了她一下。 秋风变向,陈琦把伞往她那边倾斜,罩住她比他更窄的肩膀:“我和你没有差距,只有差别。目前来看,最大的差别是我会自我调适,而你不会。” 赵晓青反驳:“我也会。” “等你笑脸比愁眉苦脸多的时候再来告诉我会不会。”陈琦说,“人一旦封闭自己就跟井底之蛙没什么两样,以为天就那么大,以为天会塌,塌下来就完了。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太紧绷了。张嘴闭嘴就是分数、排名,失利带给你的全是负面的反馈,但如果你试着把情绪和别人分享,试着主动去找一些轻松的、有意思的,除了死板的知识以外的愉快的交流,就会更像个正常人。” 赵晓青的表情由疑惑变为愤怒:“你不止一次骂我不正常了。” “不是骂,是提醒。”陈琦说,“学习不是生活的全部,当你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它身上,你就被它绑架了。” 赵晓青不服:“诱惑才会绑架人。” “那你是爱学习,还是爱学习带来的名列前茅?你要是每次考最后一名还会有继续学下去的热情吗?你想变得优秀,想被人看见,这种‘想’不是诱惑吗?” “不是,这是动力。”赵晓青反问,“难道你不想被人看见吗?” “想啊,我想被我在意的人看见。” “这不就得了,你想被你在意的……”赵晓青忽然顿住,是她听错了吗? “你刚说……你也……” 陈琦注视着她:“什么叫也?” 赵晓青暗叫老天,是叶玉玲影响了他还是他影响了叶玉玲,这两人竟默契成这样,都有了不合时宜的心思。 “你不会是想早恋了吧?” “早恋”这个被老师家长列为高压线的禁词,从赵晓青嘴里说出来还真有点冲击力。陈琦的心乱了乱,又听她直截了当地问:“是你们班的女生?” 陈琦否认。 “那她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陈琦不得不辩解:“你听不听得懂我说话?我说在意而已,跟早恋有什么关系,何况我说想被她看见,意思就是没被她看见。” “哦……”赵晓青继续问,“那她有很多优点吧,她成绩很好是不是?” “不是,她成绩不拔尖,但关心成绩是她的优点之一,”陈琦看着她,“在大多数情况下,她更像一个让人生气的笨蛋。” “……啊?” 陈琦看她吃惊而茫然的表情,把伞还给她:“光顾着听我八卦了,前面就是卖自行车的店。” 赵晓青这才发现他们走过头了。 陈琦说完就走,赵晓青冲着他的背影喊:“伞你拿去用吧!” 然后,她就看见他边走边从包里掏出了一把藏青色的大伞。 ………… 雨越下越大,赵晓青握着伞柄,站在原地许久。 她有些惊讶,陈琦竟然会有在意的人。 不知怎的,她又感到隐隐的失望。 原来成绩不太好的笨蛋,才是他藏在心里偷偷在意的人。 第六章 我喜欢的 再坐了几回公交车后,赵晓青还是坚持骑自行车,张萍拗不过女儿,到底还是同意。周日下午,赵晓青骑着新车提早出发,她带上手机,打开导航,花了一个半小时才顺利抵达学校。 收到她发的报平安消息,张萍直接打了电话过来:“在路上吓到没有?累到没有?” 赵晓青不累,反而很高兴:“妈妈,您放心,要不是第一次边骑边记路,我早就到了。” 张萍既欣慰又无奈,叮嘱了几句才挂断。赵晓青把车停在图书馆的地下室,又上了锁,等到周五放学再“吭哧吭哧”骑回家。 主动权回到了自己手里,赵晓青很安心。她不用再计算时间,不用故意留在学校做作业,而当她骑完车发了汗后,多吃几口饭似乎也没负担。当然,光靠这点运动还没法达到标准,晚餐过后,她总是要去操场上走三圈,加上大课间的活动时间固定,久而久之,她的饭量和体重也不再突飞猛进。 张扬得知她骑车上下学,给的评价是低效。赵晓青不以为然。如果她有他打篮球的强度或是吃不胖的体质,她也可以从容很多,但她没有,所以要用自己的方法。 赵晓青仿佛又回到备战体育中考那会儿,日程是既定的,步伐是稳健的,心无旁骛有事可做的状态可比瞻前顾后好多了。渐渐地,张扬发现她不再揪着一道题翻来覆去地问,不再因为随堂测验来不及做而愁眉紧锁。他问:“你是不是因为外貌焦虑影响上进心了,怎么不问我问题了?” 第44章 “我只有物理要问你,其他的我能做,做错了看答案也能懂。”事实上,赵晓青在物理上摔的跟头已经严重影响了她的心情,她决定暂时认输,把它排到最后,“谢谢你愿意帮我,但凡事靠自己,我明白的。” 张扬不再多说,他的心肠没有好到上赶着给人当老师的地步:“那行。你不问我我倒有话问你,你和叶玉玲是同班同学?” “是的。” “她人怎么样?” 赵晓青说:“很好。” “怎么个好法?” “聪明、上进、漂亮,还当过广播站站长。” “那她这么好,没人接近她?” “有吧。”赵晓青想起王思齐,也想起叶玉玲跟她提过张扬,“你问这些干什么?” “对她有点兴趣。” 赵晓青顿了顿:“你也想认识她?” 张扬微愣,随即失笑,她问这话的语气就跟啄木鸟啄虫、兔子啃胡萝卜似的:“不行?” 赵晓青心想这有什么不行的。她忽然有点开心,为叶玉玲当时的勇敢,也为张扬的眼光——原来优秀的人真的会互相吸引。 她想了想问:“你是要她的联系方式吗?” “不用,我已经有了。”张扬从抽屉里掏出一个黄色的普通信封,那是他从他爸妈的书房里拿的,上面还印着“永涧初级中学”的红字,“你帮我把这个给她。” 张扬前后收到了叶玉玲的三封信,一封比一封长,第三封足足有八百字,引经据典翻来覆去,溢出的热情和小心翼翼让他不得不加她的微信。 赵晓青疑惑:“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她?” 叶玉玲的信是托人放在他桌上的,那他就不能直接还,以免显得他比她更重视这段小插曲。他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我还要自己制造话题吗?” 也是。赵晓青接过信封,很快去了三楼。 正是课间,赵晓青站在门口张望,没看见叶玉玲,只看见被围住的陈琦。 他像是在跟人讨论什么,脸上带笑。赵晓青让坐在门口的女生帮忙叫他,女生也不过去,提高嗓门说:“陈琦!有人找!” 陈琦看见赵晓青不无意外,很快过来:“稀客啊,找我?” “我找叶玉玲,她人呢?” “走开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那你把这个给她吧。”赵晓青递过信封,封面上空无一字,“是张扬的。” 陈琦没接,说:“张扬的东西为什么你来给?他俩的事用不着你掺和。” “……什么叫掺和,举手之劳而已,叶玉玲是我同学不是他同学,我帮忙送封信怎么了?” “怎么了?他让你跑腿你就跑?”陈琦不满,“他今天给这个送,明天给那个送,你兼职当免费邮差还乐在其中是吧?” 赵晓青觉得他莫名其妙:“算了,你不乐意就不用你给,我自己等她回来。” 陈琦却猛地抽过她手里的信封。 “哟,陈琦,又有人给你送信啊?”上厕所回来的男生眼见这一幕,打趣他道,“这是第几个了?” 闻言,原先围在陈琦座位上的短发女生朝这边看了眼,赵晓青和她视线相触,又见她在陈琦位子上坐下,翻开陈琦的作业本。 莫名地,赵晓青有点不舒服。 陈琦赶走那开玩笑的男生,正要说话,叶玉玲刚好打水回来。 赵晓青抢过信封,递给叶玉玲。叶玉玲听完她的来意,眼睛一亮,在她下楼前还不忘追了句:“谢谢你!” 叶玉玲满心欢喜,又满是忐忑,回到座位忙不迭拆开信封来看,然而张扬给她的只有苦口婆心,一列校规校纪,二列课表排名,三列他对自己的学业要求。这让叶玉玲难堪的同时又加深了对他的好感:他如此正经、踏实,温和有礼……天哪! 她忍不住对陈琦说:“张扬怎么会这么完美?我为什么没早点结识这么完美的人?” 陈琦无言,只“呵呵”两声。 叶玉玲:“……你这是什么反应?” 陈琦没接话,拿出卷子继续做题。 理科竞赛的结果出来了,张扬毫无悬念地拿到了一等奖。老师在升旗仪式上通报结果,赵晓青混在人群里鼓掌,她不仅听到了张扬的名字,也听到了陈琦的名字。三等奖也很好,她想,获奖给人的鼓励直接而有效,在过程中建立的自信和结果一样重要。 她没有去问张扬和陈琦任何关于竞赛的细节,那与她无关,她有更紧迫的任务:要通过其他科目的优势把物理丢掉的分拉回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十二月底,气温越来越低,筹备多时的元旦晚会终于拉开了序幕。开学时大家做自我介绍,有人喜欢唱歌,有人喜欢跳舞,而喜欢实际上约等于擅长。 赵晓青没有特长,只有爱好。尽管看书的爱好不是她的专属,但她的确落实得不错。图书馆里的书多,都免费,她马不停蹄地借,如饥似渴地读。下半学期以来,张扬总是看见她专心致志地对着书。 赵晓青习惯性地挺背,姿势永远是端正的。她左手压着书脊,右手翻着页角,机械却又沉浸其中。张扬觉得她像一杯茶水,茶叶上下浮沉却姿态尽展,茶味苦涩却让人净口静心。赵晓青默读的基本是小说,朗读的却是散文。张扬喜欢听她读课文以外的文字,她声音很轻,富有感情,对他而言不是干扰而是一种享受,只不过,当他终于忍不住对其表示赞赏时,赵晓青的反应却有些无措:“我吵到你了吗?这学期都快结束了,你不适应怎么不早说?” 第45章 “你理解能力是不是有问题?”张扬笑,“我说你读得很好,我很爱听。” “所以你不是在说反话?” “你觉得呢?” 赵晓青松了口气,原来他和陈琦一样宽容。 张扬又问:“你老读这些,课文记得住吗?” “记得住。”赵晓青自豪又苦恼,必背的她早就背下来了,她的眼睛大概只能识别并存储文字而非数字。 张扬想,她过于努力的表象容易让人忽略她的天赋:“我记得你上次借了三本书,一周就读完了?这么快不会囫囵吞枣吗?” “我基本都是囫囵吞枣,除了需要细读或是特别喜欢的,其他都是一段旅程式的体验。”赵晓青想起往事,“我读小学那会儿,我们镇上每年赶两次集,会有卖书的摊子,十块钱一本还是两本,我舍不得买,站在那儿随手选本有眼缘的,两个多小时就读完了。我那时感觉特别幸福,可是后来知道那些书都是盗版的,就不敢看了。” 张扬虽在乡镇,但父母都是老师,家里从没缺过书:“你家很穷吗?” “不富,我爸妈赚的都是辛苦钱。” “那你别买纸质书,买电子书,墨水屏挺护眼的,价格也不贵。”张扬说。 赵晓青摇头,她不了解这些。 张扬好心道:“我宿舍里有一个,明天借你看看?” “不用了。” “你别这么死板,科技改变生活。” “科技已经改变了我的生活,但没必要改变我全部的生活。”赵晓青犯倔,“谢谢。” 好吧,张扬似乎习惯了她的拒绝,这是她的烦人之处,也是她的特别之处。 元旦晚会那天,美术老师在观众席里支起了相机架。有同学邀请了家长进校,体育馆里一时热闹非常。赵晓青戴着眼镜坐在台下,看流光溢彩的舞台,觉得并不真切,于是,当晚会进行到一半,她在乐声中走出了场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籽,雪籽簌簌,像揉皱大片的尼龙。 教学楼离体育馆不远,然而除了二楼和四楼的办公室,其他窗户里都没有亮灯。赵晓青转去图书馆,守馆的老师早就下了班。路上有不少同学从超市折返,揣着零食有说有笑,赵晓青一时不知该去哪儿,恍惚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她走来。 陈琦穿着和她一样的校服,里面是件超厚的卫衣。他戴着卫衣帽子,见了她便笑:“这么冷还出来瞎逛,节目不好看吗?” “好看。” “嫌吵是不是?你有人群过敏症。” 赵晓青停下脚步,问他:“那你呢,你瞎逛什么?” “我饿了,买烤肠吃。” “烤肠呢?” “吃完了。”陈琦问她去哪儿,赵晓青只说随便走走。陈琦说回去拿把伞呗,她却说雪籽不是雪,是雪也淋不湿。 陈琦和她擦肩而过,再回头,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跟综合楼大钟表上的分针一样长。 他走回去和她并肩,摘下帽子:“陪你走会儿,消消食。” 赵晓青笑了。 陈琦摸摸鼻子:“你笑什么?” “谢谢你。”赵晓青受用他的好心,“不管在哪儿碰到,你总是比我先开口,你一开口就让我觉得我们好像天天见一样。” “能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话真是不容易。”陈琦眉眼舒展,看她双手紧紧揣在兜里,“冷吗?” “不冷。” 周围一时安静得只有雪籽落地的声响,陈琦没话找话:“你觉得这声音像什么?” 赵晓青很快说:“像鸡踩笋壳,小火煎蛋,竹笤帚扫落叶,盐粒跳踢踏舞。” “……你为什么有这么多比喻?” “多想点,存着能用。”赵晓青问,“你觉得这声音像什么?” “像我奶奶在刷锅。” 赵晓青凝神听了会儿,想起细细的竹丝刷一下下擦过土灶上的大铁锅,清晰、爽落、均匀,唯独不像现在这样连贯。要是他们撑着伞,雪籽打在伞面上的动静会更大。 陈琦觉得她今天有点反常,似乎比平时和善一些:“你受什么刺激了?” 赵晓青发现他好像很怕自己受刺激:“没有啊。” “那我们回去吧,后面有小品,我看过他们彩排,挺搞笑的。” “哦,你去看吧。”赵晓青不感兴趣。 陈琦嫌冷:“你打算走到什么时候?” “再走会儿。” “别折磨自己。”陈琦意识到哪怕她和年级第一坐同桌也不能让人彻底放心,“想点高兴的事,明天就放假了。” 赵晓青“哦”了声,继续往前。其实她也捋不明白心情到底如何。这次月考,她的语文得了年级第一,但总分排名还是没进前两百,说明她所谓的努力,所谓的曲线救国都没实质性的作用。 陈琦沉默地陪她再走了段,遇到了不少同学。这样快乐而放纵的夜晚,一年只有一次,某些人却不懂珍惜。 他想到什么:“你在这儿等我。” 赵晓青不解,但叫他不住,只好停在原地。 陈琦跑向超市,买了两瓶热乎乎的奶茶,排队结账时,他瞧见张扬站在收银台那儿,而等他付完钱出去,张扬已经站在路灯下和赵晓青说话。 他一直等张扬走了才慢吞吞地挪过去:“你和他聊什么?” 赵晓青站在绿化带的水泥沿上:“他说好多人在体育馆二楼看节目,那里很安静,视野也更好。” 第46章 “那你怎么不去。” “你不是让我等你吗?” “算你识相。”陈琦把奶茶递给她,“要喝就喝,不喝就焐手,别说不要,一人一瓶避免浪费。” 赵晓青犹豫着接过:“谢谢。” 陈琦故意说:“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谢!谢!” 陈琦挑眉,拍了下头上的雪籽,和她往体育馆去。 赵晓青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陈琦是个好人,她或许很早就知道,而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他给她的温暖,比她手里的奶茶还要多。 元旦过后就是期末,个把月的时间,赵晓青不曾有一刻放松。张扬发现她越发沉默寡言,也不再主动和她说话。 赵晓青每天学习、吃饭、睡觉,枯燥而充实,机械却上进,可惜即便她用尽了全力,期末成绩出来的那天,她还是受到了打击。 张萍一收到短信就转发给了她。看清屏幕上的数字时,赵晓青依旧端正地坐在书桌前,可是显然,她的心已经瘫倒。 张萍过了会儿才推门进来:“怎么了?” “妈妈,您愿意去参加家长会吗?” “当然。”张萍其实并不失望,按一中的实力,年级前三百的学生都能上一本线,但她也知晓青向来要强,“不管你考多少分,妈妈都去。” 赵晓青有点想哭,年级前两百名于她仿佛是个魔咒。张萍走近,俯身挽过她的肩膀:“开完家长会,我们就收拾东西,今年回外婆家过年,外婆见了你肯定高兴得不得了。” 赵晓青忍住泪意,伸手抱住她:“妈妈,外婆会问我的成绩吗?” “不会的。” “那……”她轻声问,“就只有我们回去吗?” “对,你爸不去,你表叔安排他在厂里值班。” 赵晓青不知这是事实还是母亲善意的谎言,但她没有多问。想当初,她的拼命争先是为了让父亲满意,可如今她连让自己满意都做不到。 张萍用力地抱了下她,然后出去做饭。透过半掩的房门,赵晓青看见外面的沙发。她记不清父亲什么时候睡回了房间,也记不清他在表叔厂里做什么工作,离赚够原本的三十万还有多远。 她好像忽略了很多东西,而且是在不确定它们是否重要之前就选择了忽略,这不是好的习惯。正如她一直排斥父亲,总有一天,父亲也会同样排斥她。 腊月二十七这天,赵晓青和张萍坐上了前往西南的火车。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婆,心情谈不上紧张或兴奋。直到深夜,赵斌给她发来一句问候,问她有没有睡着、赶路累不累。赵晓青很累,她想起小时候和父亲回外婆家,在拥挤潮湿的车厢里,父亲把她抱在怀里,边给她扇扇子边给她唱歌。 “爸爸。”她握着手机打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还是没有回复。 没有回复就代表她在睡觉,她想,爸爸会明白的。 陈琦期末考试考了年级第五十名,让父母在亲戚面前挣了不少面子。相比于母亲对夸赞的坦然接受,父亲的谦虚显得有些假惺惺:“都是孩子自己学的,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聪明……清华北大?别开玩笑,轮不到他,他上个211还是985什么的就谢天谢地了。” 陈琦把老爸的话原封不动地传给雷立弢听,雷立弢听了哈哈大笑:“你爸是不是喝酒了?还行,喝多了也不吹牛,对你的认识很到位。” 陈琦问:“你爸想让你上清华北大吗?” “这是他想想就能成的吗?”雷立弢有自己的志向,“我跟你说过我要当飞行员。” “是,你还跟我说过你要当画家,当和尚,当医生,还有当魔术师。” “……志向是会变的嘛。”雷立弢不好意思地笑,“那你呢,你想当什么?” “不知道。”陈琦心里没底,高一上转眼就过去了,年也转眼就过完了,他现在想不清楚的问题以后一定会有答案吗? 雷立弢见他沉默,翻书时把手机开了免提:“你怎么不说话?” “我可能被赵晓青传染了,也变得多愁善感、郁郁寡欢。” 雷立弢从陈琦嘴里听到赵晓青的名字不是一次两次:“都放假多久了,她还能影响到你,也是没救了。” “她影响我?笑话。” “把喜怒哀乐系在一个人身上本来就要闹笑话。” 陈琦不服他的指导:“大哥,敢问你几岁?” “别叫我大哥,叫我大师。”雷立弢早就看出这是怎么回事,“英雄不问出处,大师不问岁数,天昊哥这么多年了都没敢跟女生说过几句话,你就不一样了,早熟不是罪嘛。” “雷立弢,你在干什么?” 一道严肃的男声响起,通话随即切断。陈琦叹气,几乎可以想见雷立弢被他老爸抓个正着,然后故意装傻充愣的样子。 十分钟后,他给雷立弢发语音信息:“不开免提会死啊,挨揍没?” 雷立弢回复语音:“我妈在家,谁敢揍我?” 紧接着,雷立弢给他拍了一桌子寒假作业,附言“100%完成”,这是陈琦难以忍受的强度。 陈琦:“别秀了,我滚去补就是。” 陈琦放下手机,回房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笔。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雷立弢说得多做得也多,显然比他更靠谱。 新的一年开始了,陈琦想,他应该更自觉、更勇敢,而不是一直口是心非,一直被人推着走。 第47章 高一正月十六开学,赵晓青正月初三就从外婆家回到了永贤镇。外婆的和蔼让她感到亲切,陌生的环境和亲戚来往却让她有些无措。同样,张萍似乎也做不到像未嫁女般自在,就连聊天时也会偶尔卡壳,觉得家乡话比永贤镇的方言还要拗口。 临别时,外婆一直往赵晓青的背包里塞腊肉腊肠,她怜爱地摸着赵晓青的马尾,眼里泛起泪光却说不出挽留的话。两小时后,赵晓青坐上返程的列车,看母亲脸上有和外婆相似的伤感,忍不住说:“妈妈,您比我勇敢多了。” 张萍捂了捂眼睛:“我哪里勇敢。” “您能离开外婆,我做不到。我想象不出和您分开的日子要怎么过。” 张萍伸手搂她:“妈妈不会和你分开的。” 赵晓青又问:“那您会后悔生了我吗?” “当然不。”张萍察觉她的不对劲,“你上了高中以后就常常不开心,是压力太大了吗?” “其他都还好,就是物理课让人难受。”赵晓青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头骆驼,像课本里描写的那样上牙和下牙交错地磨来磨去,只知道安静而用力地咀嚼。可是,她没有骆驼那样沉得住气,她想走得快些,再快些,想离开沙漠而不是一直待在沙漠里。 “妈妈,到了高二我想选文科。” “文科?”张萍在来料加工点和饭店干活,接触到的人多是四五十岁的家长,“我听他们说,招文科的专业要少一些,读完文科出来找工作也难一些。” “……是吗?” “你的科学成绩不是一直很好吗?” “没有一直很好,高中也没有科学课。”赵晓青直起身,拿过小桌板上的水杯,这是她上初中那年,母亲陪她去镇上的超市买的,用到现在也没坏。 二十几块钱的东西能撑好几年,似乎比学习的心境更持久。赵晓青看着窗外,眼下的难关还没过,日后选专业找工作的难关就已经在不远处等着。 她要走的路就像这趟回家的列车,一步都不能错,可为什么没犯错非但没有让她感到高兴,反而只有加倍的困顿和迷茫? 赵晓青觉得自己要在沙漠里迷路了。 假期结束,高一迎来开学。大家被开学考和排名搅得有些麻木,赵晓青更是在拿到答题卷后郁闷得连晚饭也没吃。 张扬也没吃饭,他在球场打完球,去超市买了牛奶和面包,回来见赵晓青趴在桌上不太舒服的样子:“怎么了?又没及格?” “62分。” “这么简单才考62分,”张扬发现她比交了借读费和走后门进来的外校生还要差劲,“我也没见你上课打瞌睡,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赵晓青不说话,再趴了会儿才起身整理错题。 她整理错题时总会想起陈琦批评过她的假用功,但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其他办法来加深印象,更别提在张扬旁边,她看到的是他的光芒,身处的却是他的阴影。好在下礼拜就要换座位,赵晓青对物理的排斥已经加重为对物理老师,甚至对张扬的排斥,她在被虐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才意识到,如果没有战胜它的能力,就要有逃离它的勇气。 然而,当张扬得知她不想和自己当同桌时,明显有点惊讶:“我以为我们相处得不错。” “岂止是不错,”赵晓青说,“你帮了我很多。” “那你嫌弃我。” “不是嫌弃,是我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和你待得越久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赵晓青说,“我适合一个人坐。” 张扬想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孤僻,但她的优点在于坦诚,不管好话坏话都是真话:“什么适合一个人坐,说到底就是不想学物理,这样吧,我一对一辅导,保证让你及格。” 赵晓青却拒绝:“我的学费交给学校没交给你,老师都没能让我开窍,我也不能浪费你的时间。” 张扬见她油盐不进,说:“赵晓青,多的是人想让我教。” “我知道啊,可我已经沾了你不少光,再沾下去就是资源的不合理配置,这样不好。” 张扬被她气到,也懒得再动嘴皮子。难道她不求他帮忙,他还逆反心理作祟故意赖上她?当然不可能。于是他气呼呼地“哼”一声,只说“你别后悔就行”。 赵晓青没有后悔,她换到了最后一排的中间座位,左边是个戴眼镜的胖胖的男生,右边是个细瘦细瘦的女生,他们仨成绩一般,都不爱说话,也都没有抱团取暖的故作熟络。 赵晓青埋头学自己的,物理成绩依旧没有起色。她像回到了初三,有足够专注的环境,足够密集的日程,唯一不同的是没有足够的回馈。初三那会儿陈琦常在旁边闹她,现在想来被闹也是忙里偷闲的运气。如今她和陈琦只能在教室以外的地方遇到:楼梯、食堂、晚饭过后空旷的操场。遇到时,她也会跟他打招呼,但要是他身边有人,她就会假装没看见。 当然了,陈琦似乎很难落单。赵晓青习惯了晚点去食堂,总能碰见陈琦和其他人坐在离大门很近的那桌有说有笑。赵晓青还发现有个短发女生和他关系不错,有次体育课因为下雨改成自由活动,她去图书馆还书,赶上八班在上素质拓展课,她就看见陈琦和那女生在借阅室里,在最后一排书架旁边,并肩站了一分多钟。 那天陈琦没有转身,她却因为陈琦没转身发现她而感到别扭。 第48章 到了周五,天空依旧没有放晴。赵晓青穿好雨衣,推着车从图书馆的地下室出来,不期然见到了陈琦。 陈琦也没想到会突然碰上,他今天值日,一手撑着伞,一手拎着倒完的空垃圾桶:“这鬼天气骑车是自讨苦吃,你要锻炼也不差这一趟。” 赵晓青拉了拉雨衣的帽檐,说:“雨又不大,我能骑。” “你能骑,怎么就不考虑实际情况,要是雨下大了呢?鞋子湿了呢?梅雨下这么久,路上长青苔,你轮胎打滑摔了呢?” 赵晓青攥紧车把手:“你能不能不要乌鸦嘴。” “把车放回去。”陈琦说。 赵晓青没放,只催他去坐回家的公交车。陈琦看她毅然骑进雨幕的背影,心想这人真是倔得让他头疼。等回到班上,叶玉玲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叶玉玲难得邀请他坐她爸的车,陈琦谢过:“我做完作业再走。” “这么拼啊你。” “不拼做不完,我回家就躺着。” 才怪,叶玉玲觉得他这学期上进多了。 很快,班里只剩陈琦一个,他驾轻就熟地做完物理,正准备离开,却在黑板报旁边驻足。墙上贴着期中考的高分试卷,语数英三门,每门两份,赵晓青五十九分的语文作文,是全年级的独一档。 陈琦不知五十九到六十的这一分扣在哪儿,只觉得这分扣不扣没什么区别,当然,他也知道赵晓青并不会因为一门课的优秀而志得意满,她向来是只能看见别人的长处和自己的短处,这习惯差得要死,多少年了也改不掉。 从一中走到车站,陈琦没有坐开往永贤镇的公交车,而是坐了开往工业园区的23路环线。他觉得自己很可笑,赵晓青不一定往这边骑,他也不一定能看到她,可是,他的视线总忍不住往非机动车道上瞟,直到公交车走走停停十三站,在临近终点的倒数第二个红绿灯,他终于看到路边那抹和几辆电瓶车混在一起的亮黄色——是的,那就是赵晓青的雨衣,鲜艳、醒目、灿烂,像漂亮的、刚洗完的柠檬,让人不得不注意。 陈琦骤然心安,赵晓青已经比他更熟悉这条路,她向来是比他更有斗志、更有冲劲,也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不是吗? 几分钟后,车子停在终点。这里离永贤镇的加油站还有很长的距离,陈琦下车往前走,想起父母工作的厂就在附近,或许可以问问他们下没下班。而当他拿出手机,却听身后传来清脆的车铃。 赵晓青的声音比车铃更清脆:“陈琦!陈琦!” 陈琦转身。 “真的是你!”赵晓青急匆匆骑近,刹车摘了帽子,既意外又高兴,“你怎么跟大变活人一样,突然就在这儿了。” 陈琦被她看得心虚,只好说爸妈在这儿上班。赵晓青“哦”了声:“那你要去找他们吗?” “……不找。” “那你是回家?这里没公交车,得走很久。”她抹了下被打湿的额头,“不过好在雨停了。” 陈琦说:“看来我的乌鸦嘴没显灵。” “显灵了我就要骂你了。”赵晓青笑笑,“你还是去加油站吗?我带你。” “你带我?” “对啊,”赵晓青说,“你上来。” 陈琦看着她:“赵晓青,你能不能把我当个男的?” “我怎么没把你当成男的?” “要带也是我带你,我两条大长腿,坐后面伸不直。” 赵晓青心想这人自恋得很:“你的腿有多长?骑车不是更伸不直?我带你你还嫌弃了。” 语文高手就是这种理解能力,陈琦被她气笑:“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赵晓青脱掉雨衣:“你上不上?” 免费顺风车,不上白不上。陈琦等她把雨衣放进车篮,伸手抢过了她的书包。 陈琦一人两包压在后座,赵晓青往前蹬了段路,心想陈琦这人看着瘦,倒比想象的要重。 陈琦笑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才不后悔,带你我可以多吃两碗饭。你别有心理负担。” “我能没心理负担吗?堂而皇之地欺负你一个弱女子。” 赵晓青可不觉得自己弱:“你给我增加重量是让我更强。” “傻了吧你。” 赵晓青笑,不知是因为他的语气还是因为他嘴上反对身体却配合。赵晓青想起以前问过他怎么能交到朋友,其实不用他告诉,她心里也有数,他聪明、风趣、会迁就人,总是传递快乐的情绪,谁会不喜欢他呢? “我说真的,赵晓青,就算你停下来我也不会笑你。” “我知道,你安心坐着吧。”赵晓青用力踩着踏板,心情渐渐松快。反观陈琦却陷入了矛盾,他既觉得自己不够绅士,又觉得赵晓青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未免过于听话,可是,听她的话有什么错呢? 他忽然想起初二刚和她坐同桌那会儿,两个人还不熟,她看不惯他的自由散漫,老是劝他上课专心。他嘴上答应,实际左耳进右耳出。时间一长,她觉得他朽木不可雕,就不爱理他了,可她一不理他,他就后悔,就犯贱地故意找些可笑的话题闹她。有次课间,他弄巧成拙闹得她不高兴,直到上课,一颗心还挂在她身上,想着怎么认错才能让她的眉头舒缓些,结果他侧头看她看得太入神,被语文老师当场抓住,叫他起来回答问题—— “找一下文章的中心句。”他至今对胡莉隐怒的语气记忆犹新。 第49章 他心虚,从头开始找,却因为紧张,只觉得纸上的字都在翻跟斗。 直到赵晓青把她的本子移到他面前,他一眼看到用红笔标注的横线和五角星。 他松了口气,从容地给出答案,胡老师却还不打算放他坐下:“为什么说它是中心句?” “因为……”陈琦想不出来,“因为赵晓青说它是。” 这话瞬间出卖了队友,班里有人笑出声。胡老师表情严肃:“赵晓青说是它就是?你这么听她的?” “听。” “要是错了呢?” “她不会错的。” 班里又有人笑,陈琦却偷瞄赵晓青,见她不像生气的样子才放下心。 事后,他觍着脸去谢她没有害他难堪,赵晓青“哼”了一声:“别的题目我不敢说,阅读理解我很少失手。” 她好像忘记了他们在闹别扭,嘴硬骄傲,却又心软坦荡。当时的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故意惹她生气却又怕她真的生气,现在想来,那些情不自禁的在意、前后矛盾的心思,早就像深埋的草种,等待一场雨水的唤醒。 陈琦抬头望天,雨已经停了。旁边经过的电瓶车、自行车渐渐变多。陈琦原先被人看了几眼还有些扭捏,后来接受了现实,只厚着脸皮坐着。然而,当他们靠近镇上,陈琦余光瞥见熟悉的电瓶车车身,定睛一看,果然是妈妈。 陈琦妈妈也看见了他:“呀!陈琦!你怎么让女孩子带你!” 赵晓青闻声减速,下一秒,陈琦双脚点地,灵活地跳下后座。 等电瓶车靠边停住,陈琦跑上前。 赵晓青犹豫着过去,听见他说:“这是我妈。”又对他妈妈说,“这是我同学,赵晓青。” “哦,赵晓青,你也在一中对不对?”陈琦妈妈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我们陈琦懒得很不像话,挺大的个头还要麻烦你。” “没关系,阿姨,就几步路。” “几步路他也不能白占你的力气。” 陈琦说:“那我带她,我把力气还给她。” “还什么还,路上车多,你别找事。”陈琦妈妈犯起嘀咕,“晓青,来,你坐阿姨的车,你家住在镇上是不是?阿姨送你。” 赵晓青看陈琦一眼:“我的包。” 陈琦没应,直到她朝他伸手,才如梦初醒般把包递过去。 赵晓青回到家,刚拿出手机就收到语音消息:“我妈有跟你说我坏话吗?” 她觉得好笑,回复语音:“没有。” 陈琦:“那你们有聊天吗?聊的什么?” “忘了。”赵晓青问,“你还没到?” “在菜场买菜。”他们刚才在镇中心的圆盘那儿会合,陈琦把车还给赵晓青后就被母亲拉去了菜场。菜场嘈杂,他的内心也不平静,半晌才发了句“明天学校见”。 “好。”赵晓青笑,盯了手机几秒才去开冰箱。冰箱里东西不多,她拿出土豆、鸡蛋和榨菜,打算炒个酸辣土豆丝,再做个榨菜鸡蛋汤。 她正兴致勃勃地切着菜,听见门口有动静。她以为是赵斌,过去一看,却是两个女人站在外面。 赵晓青的突然出现让她们有片刻的愣怔。很快,年长的妇人警惕地瞪了赵晓青一眼,而后迅速打量屋子,在赵晓青关门之前,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夹杂着永贤镇的方言问:“赵斌住这儿?” “不住。”赵晓青说。 “不住?”妇人看向身旁,年轻的女人则拿出手机翻找些什么,但她突然转向赵晓青,看见赵晓青校服上的校名和校徽,“嘿嘿”笑了。 赵晓青被她笑得心慌,连忙关门,反锁。妇人反应不及,骂了几句粗话还要敲门。赵晓青一直等到她骂完了,才从窗户里看着她们前后脚离去,那年轻女人穿着条黑色的裙子,走路有点外八,好像是怀孕了。 “嗯,她是大肚子,来了好几次,我看你爸你妈都不在,问我我也没理她。”同院的爷爷正好扫完地,跟赵晓青交代,“她之前来的时候,我跟你妈提过,今天你也跟你妈说一声。” 赵晓青应下,把爷爷扫出来的垃圾一起拿去倒了。 晚上张萍回家,听赵晓青说起这事,原本平静的脸上露出气愤和担忧:“她们缠着你没有?” 赵晓青摇头:“是爸爸……不,是赵斌,他又开始赌钱了吗?是他惹的麻烦吗?” 张萍不知道,她问过赵斌,他绝口不提。今年以来他经常在外出差,说是跑业务。张萍以为他转性,也萌发出和他好好过日子的念头,可是这两个女人一出现,她的心又恢复忐忑。 赵晓青不指望从母亲这儿得到答案,直接打赵斌电话。赵斌起初还因为赵晓青的一声“爸爸”一喜,等听清她的话,忙跟被烫到似的跳起了脚:“你看见她们了?” “看见了,她们是谁?找你干什么?” “你别管,这是大人的事。” “你还是把我当小孩,还要瞒我。”赵晓青从他的反应确定他又犯了错,这让她感到气苦,“你非要把我和妈妈的生活破坏得一干二净才罢休是吗?” 张萍眼睁睁看着赵晓青把手机往桌上一摔,去了浴室洗漱。 赵斌的电话却又打了过来。 张萍以为赵斌在女儿面前没法撒谎,以为赵斌最多是承认乱交朋友,把别人叫去一起赌然后输了,逼得人找上门要钱,可是,在她重复的詈骂和发泄中,在她长串的数落和哀怨中,赵斌终于失控爆发:“钱钱钱,你就知道钱,那个女的你理她干吗?她二十几岁外地人,想男人想得要命,和我睡了一次还没完了!” 第50章 张萍如遭雷劈,怔在当场:“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在外面打工摸不到你,找别人你嫌我脏,我回来睡了那么久的沙发,你还是嫌我脏!” “你是说你们……”箭矢扎进血肉,张萍的泪水奔涌而出,“赵斌,你个畜生……你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那个女的她……她挺个肚子……” “我知道!是我的种,不然她来找我干吗?我让她打掉她不打,我有什么办法?我要养着她吗?生出来要是也痴呆,我是不是一头栽到塘里死掉算了?” “赵斌!” 母亲尖厉的喊叫像剪刀扎进赵晓青的耳朵,她从浴室出来,只见母亲死死握住手机:“刚才那些话你跟晓青说没有?” “我没说!你敢跟她说!”赵斌恶狠狠道,“她比你更恨我,都是你教的,她总把我往坏了想。” 张萍凄惨地闭上眼睛。 “……妈妈?” 手机被狠狠砸到地上,张萍瘫倒在椅子上捂脸失声大哭。悲愤的泪水打湿她的掌心,恍惚间,她落入一个熟悉的有力量的怀抱。 “妈妈,”赵晓青紧紧拥着她,“您怎么了?是爸爸又犯赌瘾了对不对?” 赵晓青的心被母亲的痛哭搅得支离破碎。她笃定是爸爸再一次伤害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在她刻意遗忘腌臜的往事,刻意忽视他存在的这段日子里,父亲也刻意遗忘了对她们的责任和承诺。 “晓青,我要和他离婚。” 赵晓青没说话。 “妈妈对不起你。” “不,没有。”赵晓青摇头,身体随母亲一起颤抖。 夜深了,陈琦第n次点开和赵晓青的聊天界面,她留给他的还是下午的那个“好”字。 虽然他们加了微信,但从通过好友申请的第一句话开始,他们在手机上聊的天不超过五十行。他没有主动找她的契机,她也不会问他问题,都毕业了,又不是同班,交集只少不多,哪有非他不可的道理。 当陈琦第n+1次点开晓青那朵云彩的头像,房门被敲响。 “爸。” 陈志强笑着进来:“你怎么知道是我?” “妈从来不敲门。” 陈志强拉了他书桌旁的椅子坐下:“你妈说她今天看见赵晓青了,我记得那女孩成绩挺好,在初中跟你不相上下。” 陈琦放下手机:“她成绩是挺好。” 陈志强观察他的脸色:“你妈说她和你走得挺近,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我妈还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陈志强试探,“你是不是……” “不是。” “真的?” “真的,”陈琦想了想说,“就是觉得她挺不容易的,人挺好的。” “嘿!” “嘿什么嘿?”陈琦妈妈进来,站到陈琦床边,“你觉得她不容易还让她骑车带你?哪有你这样的。” “我哪样了?”陈琦无辜,拿了手机下床,“我喝水去。” 他没管爸妈的脸色变化,也没管他们在他房间操什么心,他在意赵晓青,不是了不得的事,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只不过,他今晚想她的时间的确有点久了。于是,他接完水没有立即回房,而是拿着手机细细琢磨,如果他现在打电话给她,她一定会吓一跳吧。 其实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但他还是打了过去,而当他好奇她的反应,准备被她骂莫名其妙时,耳边传来的却是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陈琦试了几次都没打通,只好安慰自己,横竖约好了明天学校见,与其急着找她,还不如想清楚找她说什么。 第二天下午返校,陈琦去地下室却没看到赵晓青的自行车。难道请假了?总不会是被雨淋感冒了吧?陈琦很快否定,先不说她身子骨没那么弱,照她那一根筋的死性,就算感冒了也是轻伤不下火线。 他忍不住去五班找了吴昊打听,吴昊只知赵晓青的座位空着:“她没请假吗?” “我问你你问我?” “问我,不过我可没你这么关心她。” 陈琦:“你没来我也关心你。” “屁嘞。”吴昊笑着,帮忙去问赵晓青的同桌。那女生文文静静的,说老师让她替赵晓青记下要做的作业,但具体没说记几天。 陈琦没再继续问,自嘲一颗心系在别人身上到底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不过这么一来,发信息的理由倒有了,他晚上给赵晓青发消息,问她请假原因,既嫌弃自己沉不住气,又怕她真是遇到了什么事。 连着几次的消息都是泥牛入海,等到周三,正当陈琦盘算着要不要跟其他同学打听,叶玉玲的一句话让他竖起了耳朵—— “张扬有那么闲吗?竟然帮赵晓青还书。” 陈琦忙问:“你碰到她了?” “谁?我说的张扬。我在图书馆碰到他,他却不怎么理我。我看他手里的书,什么《孽海花》《老残游记》,问他好不好看,他说都是帮赵晓青还的,你说他怎么这么热心?” 陈琦不在意张扬热心与否,叶玉玲却奇怪,赵晓青不好相处是真,张扬也不见得平易近人,按理他俩换座后再无交集才是。 叶玉玲欣赏张扬是真,被他刻意保持距离后也难免怄气:“哎,你说,像张扬那样优秀且高冷的人是不是更喜欢挑战不可能,我对他越热情,他就对冷冰冰的赵晓青越关心?” 第51章 陈琦皱眉:“你在脑补什么东西?” “类比而已。” “别拿赵晓青比。” 叶玉玲辩解:“我又不是骂她。” 陈琦直言:“也不是夸她。” “你真没劲。”叶玉玲承认对赵晓青有点敌意,但也知赵晓青在人际关系上向来一根筋,“你说,张扬有可能对晓青不同吗?” 陈琦听了她的“你说你说你说”,反而什么都不想说。他合上作业本,又听叶玉玲问:“我老在你面前提这些,你会不会嫌我不上进啊?” “我嫌不嫌不重要,你别跟我提张扬就行。” 陈琦直接下楼去五班,五班门口有人进出,他看见赵晓青趴在座位上。 擦完黑板的吴昊先一步瞧见了他的张望,故意走到赵晓青那儿提醒:“哎,陈琦找你。” 赵晓青回头,被吴昊将了一军的陈琦突然心虚。 赵晓青很快走到门口:“你找我?” “……路过而已。”陈琦说,“我发你消息你怎么不回?” 赵晓青说:“我手机坏了。” “骑车摔了?” “不是。” “不小心掉地上了?” 赵晓青没说话。 陈琦看她脸上明显的黑眼圈:“怎么了你?” “没怎么。” “别是家里出……” “说了没有,”赵晓青抬头,“你别问了行不行?” 这话的语气冲,陈琦收声:“行。” 上课铃响,陈琦说:“那我先走了。” 赵晓青没有看他离开的背影。转身回班的片刻,她的心情似乎比刚才更差了。 物理老师黄永平踩点走上讲台,今天上新课,他要求大家打起百分百的精神。 他的嗓门很大,语速很快,每次讲到重点,就习惯性地咳嗽两下,然后双手撑着讲台,微微耸肩前倾,像老鹰扫视猎物般寻找他中意的倒霉蛋。 张扬漫不经心地玩着透明胶布,看他视线睃着,第三次锁定最后一排趴着的身影。 果然,黄永平眉心微皱,音量提高:“赵晓青?” 刚睡过去的赵晓青迷糊地睁眼。 “困成这样?” 赵晓青的脸颊在同学们的注视下变得通红。 “起来站会儿,醒了再坐下。” 讲课继续,张扬放开手里的胶布,既觉得乏味,又觉得滑稽。他偏头,从没见过赵晓青这种表情:尴尬、懊恼,不知在跟谁生气。 几分钟后,黄永平再次叫人回答问题。在得到满意的答案后,他的宽容惠及赵晓青:“你也坐。” 然而赵晓青没有反应。 同桌碰了碰她的胳膊:“老师让你坐。” “我想站着。”赵晓青说,“我还没醒。” 这话声音不小,黄永平脸色微变,张扬却不自觉地挑了挑眉。 下课后,赵晓青被叫去办公室。 物理老师的身份转变成班主任,黄永平看着赵晓青,这个成绩中等的女孩在班里的存在感并不高,但给他的印象还算勤恳认真,这是她第一次在他的课上睡觉。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情绪波动,黄永平教学经验丰富,但不一定能及时发现所有的反常。他耐心而缓慢地询问了几分钟,换来的还是赵晓青的沉默,于是他选择喝水润润嗓子。 “行了,下不为例,先回去吧。” 赵晓青回班,在走廊上被张扬拦住:“挨骂没?” “没。” 张扬笑说:“那醒了没?你在家没觉睡啊?” 一个“家”字再次拨动赵晓青的神经,她表情凝固。 “你怎么突然变得生人勿近了。”张扬想起她刚才去还书,下楼太快差点摔了,他想着顺路帮她还一次吧,她竟连句谢谢也没说,压根不像平时的她,“你要睡也别在物理课上睡,老黄脾气最差,再被抓到估计得让你去外面罚站。” 赵晓青顶嘴:“罚站就罚站,正好不用听了。” 张扬打量她:“你今天吃枪药了?” 赵晓青没答,一走进教室就趴回座位。她请假的这两天,母亲也没去上班,原因无他,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赵晓青一想到赵斌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就又气又怕。他回来的那晚浑身酒气,几句话不和,母亲扑上去和他扭打,他挥掌吓唬完还要推人。他明明知道她和母亲都在等他给一个解释,却还是喝得烂醉如泥,明明知道他应该给她们解释,却还是忍不住跳脚动粗——这样野蛮而不负责任的人,她到底该怎么面对他呢? 赵晓青心乱如麻,连带着鄙夷自己没能及时制止赵斌的犯浑。她听母亲说了很多遍离婚,赵斌酒醒后,她也听他说了很多遍对不起,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清楚母亲歇斯底里要离婚的真正原因。母亲丝毫没提赌博或钱的事,赵斌的愧疚却更深更重。赵晓青在他们默契的保密和凶猛的对峙中感到窒息,她前所未有地笃定,她的家要散了,尽管这是她早就想过的结局,可是结局临近,她的悲哀还是盖过了解脱。 泪水打湿了睫毛,打湿了手臂,打湿了响亮悦耳的上课铃声。赵晓青头脑发胀,刚才被罚站的羞耻又像蛛网般笼罩住她。 她揉揉眼睛,拿起笔专心听讲。 请假不来学校的是她,在家待不下去的也是她。她可以任性,可以放纵,可以放弃,但不可以跟母亲一样老是哭。 第52章 哭只能排遣痛苦,不哭才能解决问题。 周五放学,陈琦收到了王思齐发的消息:在车站等我。 陈琦:有事? 王思齐:没事,好久没见了。 陈琦想了想:今天不行。 王思齐:为什么不行? 陈琦:我得去看看赵晓青走没走。 王思齐发了个吐血的表情包,语音电话追了过来:“不是,赵晓青不也同路吗?叫她一起。” “我问问。” “重色轻友的家伙,她要不同意我还见不到你人了?” 陈琦挂断,背着书包下楼。五班的教室已经差不多空了,吴昊动作慢,撞见他又是一哂,这位仁兄最近出现的频率有点高。 吴昊:“如果你是来找赵晓青,我劝你先回去,她下午翘课被班主任抓了,这会儿估计还在挨训。” 陈琦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翘课?” “嗯,就最后一节自习,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班长打小报告,老黄守株待兔守到放学,直接把她拎走了。” 陈琦皱眉,给王思齐发完回复,就站在走廊上等人。 想到某种可能,他嘴角的弧度渐渐收敛。 赵晓青走出办公室,看见陈琦先是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 “为什么等我?” 陈琦反问:“你为什么翘课?” 赵晓青没回答。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没否认。”赵晓青翘课时已经想到后果,“所以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陈琦:“你错没错自己不知道?” “我知道,但我不想学物理,一点也不想,就算考零分我也不想在自习课上对着物理作业发呆,那只会提醒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你们老师走没走?没走你可以再大声一点。”陈琦拉她进了教室,严肃地看着她,“所以你去哪儿了?” “图书馆,我在那儿比在教室快乐一百倍。我讨厌物理,讨厌物理老师。” “那物理也会讨厌你,老师也会讨厌你。” 赵晓青赌气:“我不在乎。” “是吗?”她的态度也让陈琦来了气,“你最好是真的不在乎。” 一句顶一句的结果是话不投机,赵晓青没想到陈琦在这儿等她是为了吵架,只闷闷地回到座位。 她在乎的东西很多,但不是所有东西都值得在乎。她开始收拾作业,收拾完了看陈琦还没走。他背对着她,单手插兜,漫不经心地斜倚着门框,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要不要回宿舍拿东西?”陈琦忽然问。 “要。” “那一起吧。”陈琦陪她下楼。 赵晓青这周没有骑车。教学楼外,五月底的春意正浓。草坪是绿的,树叶是绿的,在被连续的雨水滋润过后,绿色或疏或密,或浓或淡,变得清新干净,明丽可人。 赵晓青进了女生宿舍,再出来,陈琦已经站在路边。 路上有同学经过,他闲不住似的,伸手去够樟树的叶子。阳光细碎温暖,赵晓青的心情却有点酸酸的。 赵晓青:“你动作怎么这么快?” 陈琦看着她:“两句话不合你意你就气哄哄,不比你快一步,谁能保证你不会自己先走。” 赵晓青的肩膀慢慢塌下来。 “好了,开不开心是你的事,没逼你非得把我当知心大哥。”陈琦没本事撬开她的嘴,只是——“你翘课不怕被请家长吗?” “我们班主任不会的,他没空管我,也懒得管我。”赵晓青和他一起往校门口走,“上次我在课上打瞌睡,他说下不为例,这次他虽然严厉很多,但我只是翘课,又不是逃学,没有安全隐患。” 陈琦听出她的无所谓:“你的胆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 赵晓青却说:“如果我早点变大,就不会被物理折磨得身心俱疲了。” “你学得这么难受为什么不跟我说?” “跟你说,然后让你帮我?”赵晓青做不到,“学习是自己的事,我的无能何必强加到你身上。我以前总以为自己了不起,只要肯下苦功就能掌握知识,但事实证明我掌握不了,我偏科,学得又慢又累,也是这两天我才想通,反正我下学期不选物理,早点放弃还能落得一身轻。” 陈琦不说话。 当初安慰她不想学就别学,高二选文科一了百了的是他,眼下亲耳听见她放弃物理,感觉遗憾的也是他。 年级组下周就要公布七选三的开班组合,所有人都要填分班志愿。陈琦听叶玉玲说了不止一次,她提前打听,旁敲侧击,心心念念就想和张扬同班。 尽管和张扬同班并不意味着成绩的进步,但陈琦挺佩服叶玉玲。 同样是心有所系,自己既不能改口让赵晓青继续和物理战斗,也没有追随晓青去选文科的勇气。 两个人各怀心事,走近校门,赵晓青忽然停住脚步。 不远处那个坐在电瓶车上玩手机的人,不是赵斌还能是谁? 她皱眉,打算避开,赵斌却正巧抬头。 赵晓青脚步再次顿住。 陈琦见那膀大腰圆的男人下车往这边走,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他是你爸?” “不是。” 赵斌露出小心翼翼的讨好的笑容,赵晓青却径直走向旁边。 陈琦跟上她:“你躲什么?” 第53章 “我不想理他!” 陈琦被她吼得一怔,但是见她不管不顾地跑向对面,只好追了上去。 赵晓青的影子和树影一样斜在人行道上,树的影子是静止的,她的影子在移动。 陈琦跟了她很长一段路,直到她转身说:“刚才对不起。” 陈琦不是没被她凶过,绝大多数时候是他自己讨骂,而像今天这种情况,他也不好追究:“不用这么郑重其事,谁还没和爸妈闹过矛盾,能理解。” “能理解?你爸也好吃懒做满嘴谎言?” “你刚还说他不是你爸。” 赵晓青一噎。 “好了,我收回。”陈琦知道她没有和他斗嘴的心情,和她继续往汽车站走,“我们每天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家,烦恼也基本来自这两个地方。” 赵晓青说:“我以为我可以处理好。” “但事实证明你不行。” “对。”赵晓青承认,“其实我很想刚才追过来的是我爸,但他没有。即便他追过来我也会对他恶语相向,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来,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陈琦说:“听上去是有一点。” “所以他不是个好爸爸,我也不是个好女儿。” “……这两者有因果关系吗?” 赵晓青想起和他妈妈短暂的接触:“你家庭和睦,可能感受不到,反正我们家挺失败的。我曾经以为我爸和我妈很恩爱,只是迫于生计不得不在外务工,可其实他是一个赌鬼、一个骗子,他身上的缺点被我的幻想和自以为是掩盖掉了,这段时间,我和我妈妈的生活也被他毁掉了。” 陈琦看她忧伤的侧脸,想起初中那会儿,偶然看见她坐在她爸车后座的笑容:“但你很爱你爸爸。” “爱有什么用呢?我妈很爱我爸,最后还是要离婚;我爸也很爱我,但他的爱只让我害怕。”赵晓青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变质的,我对我爸的感情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现在剩不了多少,以后也会慢慢消失。” 陈琦没有反驳。他不是她,也许她说的才是对的。 街上车水马龙,赵晓青看着来来往往的电瓶车,看不见赵斌的身影。 她没有让陈琦帮她保密,这不是可爱的故事、可笑的谈资、可分享的新闻,而是她必须一个人经历和度过的困境。只是不知为何,她对着陈琦会忍不住倾诉,会对他抱有倾诉后能消解部分痛苦的期待:“如果你不想听我说这些,我就不说了。” “我想听,但听你自揭伤疤似乎太不人道。”陈琦静了两秒,“我想象不出如果我爸妈要离婚,家里会闹成什么样。” “干吗要做这种假设?”赵晓青说,“我是事到临头无处可躲,你可别同情心泛滥自找罪受。” 陈琦无奈,他的猜测得到了验证,滋味却并不好受:“我没同情你,我只是想安慰你,想帮你,结果发现连设身处地都做不到。” 赵晓青感谢他的好意:“你听我说这些就是在帮我了,知心大哥。” “刚才我想当,你不叫,现在我自认学艺不精,你一叫我倒不敢应了。”陈琦笑。 他一笑,赵晓青心里似乎也明快了些。 对面的红灯变绿,他们随人群一起往前。 赵斌没接到赵晓青,回家憋了一肚子火。 他去菜场买了菜,做好红烧鱼才去敲赵晓青的门:“可以吃饭了。” 赵晓青没有应声。 “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爸,你妈这样对我也就算了,你不能对我这样!” 赵晓青还是没有应声。 “你非要我们离婚吗?你以为我们离婚了你的日子会好过吗?晓青,你长大了,我谢天谢地你长大了,可是,你不能和你妈一起逼我!” 房间的反锁被解开,赵晓青站在门边,用悲伤而怜悯的眼神看他:“爸爸,您想想清楚是我在逼你,还是您在逼我和妈妈?” “我……” “我在做题,你不要吵我。” 房门重新关上,赵晓青一直等到外面的动静消失才动笔。在教室和在图书馆的感觉不一样,在家和在学校的感觉不一样,在陈琦身边和一个人待着的感觉也不一样。 她在陈琦面前坦诚了对物理的抗拒,却没有坦诚被老师教训时自己的固执——她非但没认错,反而振振有词,以至于激怒了老师,被要求写一份八百字的检讨书。 检讨书她是不会写的,在教室自习是规矩,在当惯了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后,她第一次在破坏规矩时获得了快感。 她不是故意跟老师作对,却意外挑战了他的权威,在五班的一众优等生里显得突兀而难搞。在被老师叫去办公室时,她经过张扬的座位。张扬跟她说:“我偷溜去打球都只溜半节课,被老黄盯上你会很惨。” 赵晓青不知他所说的惨具体指什么,她只知道六月初就要交分班志愿,她笃定黄老师不会费太多精力在她这个准备离开五班的人身上,就像她笃定只要她够强硬,赵斌也不会费太多精力在她这个和他划清界限的女儿身上。 桌上的闹钟滴滴答答,赵晓青记起什么,从抽屉拿出手机。 手机被摔坏,还没拿去修,不发光的屏幕映着她模糊的脸。 这样平凡的五官,这样冷漠刻薄的心肠。 赵晓青眼前浮现陈琦的笑容,又很快挥开了它。 夜深了,陈琦的房门第三次从外面被推开,他终于忍不住拉长音调:“妈——” 第54章 “你怎么还不睡?” “我说了做完作业再睡。”陈琦起身,“妈,我不锁门是听您的话,是信任您,但您真拿这当自己房间,我就要改主意了。” 陈琦妈妈“哎哟”一声:“我是关心你,熬夜对身体不好。” “我知道,没人比我更惜命,我又不是天天熬。”陈琦推她出去,“您早点休息。” 陈琦妈妈虽不放心,但听出他有点恼火,还是转身回房。陈琦重新伏案,继续帮赵晓青梳理知识点。 他不是第一次领教赵晓青的死鸭子嘴硬,却是第一次了解她的难处。也怪他以为她一向刻苦上进百毒不侵,对她的帮助始终停留在嘴皮上,殊不知像她这种缺乏沟通又不肯主动示弱的人,怕是灌了满肚子苦水还得装作若无其事。 这叫自作自受,陈琦总结,但他总结完只骂自己粗心,他被她一吓就走,一凶就,不敢靠近不敢心疼不敢刨根问底,这算什么狗屁的关心。 他越想越后悔,即便他不欠赵晓青任何,但在这样温和的春夜,他拿出比应对考试更足的劲头,也是想弥补一点良心上的不安。在提起精神奋笔疾书后,满足和疲惫同时裹住了他。他躺在床上,后知后觉地开始担忧,赵晓青会嫌他多管闲事吗?会拒绝他的多此一举吗?她会需要他迟到的关心和帮忙吗? 第二天下午回校,他把这几张写满字的纸折了又折,想貌似随意地送去,结果折完一展开,对着折痕不禁埋怨自己笨手笨脚,这样一来像是故意不让她看清楚。 再纠结下去就没完了,他直接下楼,走到五班的走廊上,正好叶玉玲也在。 “不用每次都让别人叫我。”张扬从教室出来,“说吧,又给我送什么?” “送喝的。”叶玉玲递过奶茶,“黑糖玛奇朵。” 张扬没接。 “顺路给你带的。” 张扬和叶玉玲已经比他跟班里大多数同学都要熟,但她献殷勤的目的太过明确,张扬不常接茬。 叶玉玲看他走进教室拿篮球。 一出来,张扬的视线落在旁边的赵晓青身上。只见她接过几张皱巴巴的纸,常年不见笑容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 对面的陈琦很快开口:“我也不知道你们班进度到哪儿了,你看得懂就看,看不懂就算。有几道题我做过,感觉考得挺全面,懒得抄就直接剪了贴上去,有不懂的再问我。” 赵晓青数了数,一共有八张:“那我有不懂的到底是算了还是来问你呢?” 陈琦噎住。 “你写这些花了多长时间?” 陈琦撒谎:“随便写的,没多久。” 赵晓青把东西塞回他手里:“那我不要了,给我也是浪费。” 还真被他猜中了。陈琦忙如实告知:“别呀,为了它我一晚上没睡。” “那你还说是随便写的。” “那你是真不要还是为了套我话说不要?” “当然是套你的话。”一旁的叶玉玲听到这里,不由得好奇。她过去抽出那几张知识点,“你为什么不写本子上呢?或者直接把你的笔记和错题集给……哦,你没有整理错题的习惯。” 叶玉玲把它们还给赵晓青:“他有心你就收着吧,送东西比收东西难,你收下他比你更高兴。” 她说完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张扬,张扬却没反应,只走到赵晓青身边,瞅了瞅纸上的字:“你有时间看这个还不如看教材精讲。” 叶玉玲、陈琦双双一噎。 赵晓青赶紧折叠,下意识离他远了一步。 张扬笑,意味深长地打量她和陈琦,不知是跟谁说:“平时上课就够累的了,少做些自我感动的事。” 闻言,叶玉玲神色一黯。张扬把篮球从左手换到右手:“赵晓青,来看我打球?” “不去。” 张扬不客气地道:“那你就等着老黄找你要检讨吧。” 赵晓青瞪大眼睛。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训你时办公室又不是没人。”张扬受用她的惊讶,调侃道,“把‘我不该翘课’五个字扩写成八百字,以你的实力应该不在话下。” 赵晓青觉得他说风凉话的样子很讨厌,但张扬拉了她胳膊:“走了,静校前肯定回来。” 没走几步,她听见陈琦叫她。 她转头,陈琦脸上满是不解和不悦。 逃避心理在此刻占了上风,赵晓青挣开张扬,脚步却没有停留。 张扬打球不缺观众,但和之前的表现相比,他今天明显心不在焉。 静校铃还没响,他叮嘱同伴待会儿把球送回来,提前结束走向赵晓青。 赵晓青在那儿看陈琦给她的“礼物”。 “你和他关系很好?” 赵晓青不明所以:“谁?” “陈琦。” “比在初中那会儿要好。”赵晓青见他又伸手,忙往后退,“你干吗?” 张扬被她的避之不及逗笑:“周围的人都看着呢,难道我嫌绯闻不够多?” “那你继续打球,来我这儿干什么?” “回班吧,免得害你再次背上翘课的罪名。”张扬知道老黄没那么好对付,“你回家真写了八百字?” “没写。” “那你一点不着急?” “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好吧,敢情不是他成功拐了她,是她自己要躲到这儿。他问:“你就不怕老黄冲你发火?” 第55章 “怕,但跟你没关系。那么多人看着呢,你别理我了。”说完,她朝教学楼相反的方向走去。 张扬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不自觉地笑了下。 晚自习时,黄永平把赵晓青叫去办公室:“你的检讨书呢?” “我没写。” “所以你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 “不是的老师。” “那是怎样?不守纪律就要反省,这是天经地义,你一个女孩子这么叛逆,所有人都乖乖待在教室就你待不住,直到现在你还没有认错的觉悟。” 赵晓青做了个深呼吸:“我认错,老师,但我不认为我的错大到要写检讨。我只是不喜欢待在班里,换了一个地方学习,既没有制造麻烦也没有影响别人。” “你还强词夺理?” 赵晓青被他打断,继续开口:“您说我不守纪律,我也可以说纪律太多、太细了。很抱歉我违反了一次规定,但我在这件事上浪费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我待在图书馆的时间,所以我不想再小题大做。” 一时间,办公室里非常安静。还在敲键盘的老师也停下动作,悄悄往这边看了一眼。 黄永平执教多年,碰到过各式各样的学生,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生像是突然长出来的愣头青:“你的意思是我小题大做了?” 性格让他火气上涌,经验阻止他激化矛盾。他把灌满浓茶的水杯往桌上一放:“成绩一般,个性倒强,你要是还不服,就在这儿好好反思,什么时候反思完了什么时候走。” 这天晚上,赵晓青在办公室站了两个多小时,黄永平进出几次都没理她。直到下课铃响,最后一个锁门的是七班的英语老师,她走过来劝解:“先休息吧,你们黄老师不会为难你的。” 赵晓青说了声“谢谢”,回到班里,同学们也都走了。 她拿出订书机,把陈琦给她的知识点订好,然后珍重地夹进语文摘记本里。 没什么比被牵挂更让人感觉温暖。 尽管爸妈闹得不可开交,尽管她在学校并不受欢迎,但好在生活不是无底洞。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也应该学会更多的忍耐,忘记更多的烦恼,选择更得当的抗争。 之后几天,黄永平没再问她要检讨,她把借来的书看完还完,也没再去过图书馆。开班组合公布后,她在志愿上勾选了十三班,选考科目是历史、地理和生物。 期末考试前夕,分班名单张贴在了公告栏,赵晓青没有去看。回家后,她意外撞上了表叔。表叔来通知父亲以后不用再去厂里干活,话音未落,父亲像被踩了尾巴,当场和母亲大吵一架。 母亲并不否认是她扬了家丑,哭着骂他不要脸。表叔见状匆忙离开。争吵正酣,赵斌把他所有的积蓄扔在破沙发上:“那就离吧!离吧!你记住是你铁了心要离!” 半小时后,他拉着行李箱走出院子。赵晓青看着他的背影,就像从前看他出去打工一样。 母亲的痛哭还在继续。她过去抱住母亲,没有再问父亲到底犯了什么错。 母亲爱她,保护她,但只是把她当成小孩,并不信任她。 所以她也和母亲一样不敢信任别人。 她擦去母亲的泪水,把沙发上的现金理好放进抽屉,然后拿了自己的零花钱:“妈妈,我想去修手机。” 张萍哭得头晕,没有应声。 外面阳光刺眼,赵晓青走在镇上,忽然很想见陈琦。 她好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但,见到后除了跟他说“我有点难过”,又能跟他说什么呢? 期末成绩公布那天,张萍没去参加家长会,赵晓青自己去了学校。 教学楼外,赵晓青沉默而长久地站在成绩榜前。 奇迹没有发生,她排在了第二百零一位。 陈琦排在第十,比上次又进步了。这可以佐证他的用功,也表明他越来越出众。她既欢喜又惆怅,想得太入神,没注意陈琦在楼梯上看了她很久,然后才慢慢走到了她身边。 成绩榜前不时有人经过,赵晓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会儿才发现陈琦。陈琦看她瞬间的意外和欢喜,习惯性逗她:“马上就放假了,你怎么还在这儿面壁思过?” 你才面壁思过呢。赵晓青在心里回嘴,转念想起自己成绩的起伏,又觉得的确应该好好反省:“这学期过得太快了,总是停留在原地,就跟白过一样。” 陈琦却说:“从‘308’到‘201’怎么会是在原地?我要是老师就给你颁个进步奖。” 赵晓青受用他的好意,笑道:“我才不要得奖,免得下次退步受之有愧。” “也就是你,进步了想退步,把好事变坏事。”陈琦示意她往旁边,“别看了,随便走走吧。” 赵晓青便跟着他走向种着樟树和银杏的校园大道。 陈琦知道她在考虑什么:“不用可惜,以后没了物理拖后腿,你的排名肯定往上升。” “希望吧。”赵晓青踩着地上的树影,想起那年冬天,也是开家长会,也有这样好的阳光,不同的是,她的情绪没有当时那么糟糕。 “虽然我离前两百名就差一口气,但这次考试我自认尽力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一直过不去反而会吃更大的亏。” “这听着才像话。”陈琦看着她,“你被谁点化了?怎么跟吸管插进牛奶盒似的一下就通了。” 第56章 赵晓青被他的比喻逗笑:“那我没被点化前是什么?” “自动铅笔芯,只知道‘唰唰唰’写,被按压也不叫唤。”陈琦说,“不过你到底算个人,没那么脆也没那么容易断。” 赵晓青一噎。 陈琦嘻嘻哈哈道:“好久没被你瞪,你一瞪我倒不适应了。” 赵晓青在心里“哼”了声,他竟然把她想得这么。不过,她和他的确好久没见了,那么,在她“唰唰唰”写的时候,他一定也在暗暗发力吧。 “陈琦。” “听着呢。” 赵晓青说:“恭喜你这次考到年级第十。” “同喜。” “同什么喜,我又没考到。”赵晓青察觉他的开心,“你这次是八班第一,没有一门短板,别跟我说是运气好,谦虚不是你的风格。” “那我的风格是什么?我是天降奇才,还是逆天改命?如果我说我的法宝是整天睡觉,才能考的全会蒙的全对,你肯定觉得我虚伪。” 赵晓青说:“少来了你,我不觉得你虚伪,觉得你嘴硬,要你承认一句努力就这么难?” “难,每个人都能努力,但聪明就不一定了。我宁愿被人说我不努力,也不想被人说不聪明。” 赵晓青:“……你说的明明是我。” “哦?反应这么快不像不聪明啊。” 赵晓青又是一噎。 “好了。”陈琦嘴上不饶人,脸上却带笑,“别把我的成绩跟天赋以及所谓的努力扯上关系,我的天赋你学不了,你的努力也比我更多。如果非要找出一套理论来总结我的进步,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我没办法帮你达到前几的目标。” “可你已经帮过我了。” “你是说那几张知识点?得了吧,你还不如去看教材精讲。” “才不是,它们比教材精讲好得多。”赵晓青语气认真,“不说那些题目,光是跳出单元划分重新整理的要点,给我几个晚上也理不清楚。我学物理和学数学都是不讲方法讲运气,一道题做不对,看完答案解析觉得自己会了,但其实没吃透,下次遇到同样的题还是蒙。这种蒙和语文的蒙还不一样,语文有语感,有惯性,它讲情谊认熟脸,不会给我难堪,但物理比数学的脾气更大,它嫌我笨,嫌了几次就再也不理我了。” 赵晓青想听他承认努力,也是想告诉自己,他的物理好是因为他付出了很多,是他应得的:“我要向你学习,而不是盯着差距自怨自艾。” 陈琦问:“我们的差距很大吗?” “大,从一开始就大,高一开学考你就年级第七十九了。” 陈琦一愣:“所以你知道我考多少。” “当然,我每次都会看。” 陈琦忽然有点紧张:“为什么每次都看?” “因为……”赵晓青想了想,“因为我和你最熟,而你是尖子生,也是给了我最多力量的朋友。” “赵晓青。”陈琦停下脚步,“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第一次夸我。” “你不喜欢我夸你?” “喜欢。”陈琦看着她,语气似认真似玩笑,“以后你要多夸夸我。” “好说。”赵晓青点头,看了眼楼顶的大钟表,离家长会结束还早得很。 陈琦见她准备自己先走,问:“你不等……” “不用等,我妈妈没来。”赵晓青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可以不来,但我就想知道你考了多少。” 陈琦提醒她:“赵晓青,有个东西叫手机,你想知道可以直接问我。” “那如果我想见你呢?”赵晓青高兴地笑,“我想见你,和你说说话,结果真的见到了你,也把要说的话说完了。” 她往图书馆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她记得陈琦和她说过一中见,说过明天见,那这次换她先说吧:“陈琦,开学见。” “好。”陈琦点头。 此时此刻,那些做过的题,熬过的夜,那些抄到手抽筋的字词,背到想吐的课文,那些他不愿提起不愿被发现的努力都变成了值得。 原来赵晓青看得到他。 不管是成绩榜上的他,还是在她身后的他。 暑假里,赵晓青再次去了母亲工作的代加工点。 老板娘给她安排的活没变,工资也没变。她做了半个月就腻了,但还是坚持,除了想赚点零花钱,更重要的是想陪着母亲。 赵斌把钱扔在家里后一走了之,张萍的状态却越来越不好。老板娘接了新单,让张萍给大家做样品,结果上午给了她,下午还没完工。 “你也是老裁缝了,手脚怎么这么慢?”老板娘难得黑脸,“男人跑了就跑了,日子总要过下去。” 加工点里多是妇女,什么八卦都能聊。虽然她们不在赵晓青面前多嘴,但时间长了,赵晓青心里也有了猜测。 事实上,张萍的确被赵斌伤透了。她自动忽略了他在外地嗜赌的前因,误以为他还有救,而当那个怀孕的年轻女人找上门来,张萍第一次直面被挑衅和被抛弃的悲哀。她甚至开始后悔没有及时原谅赵斌,以至于他受够了折磨另寻新欢,她甚至还把所有的错误归咎于自己,以便解释赵斌为什么不爱她不要她了。可是,她不敢和女儿说这些,以至于时间一久,就连她自己也厌弃这样懦弱和卑微,张萍啊张萍,难道没了赵斌你就完蛋了吗?可你跟着他也压根没享过几天福啊…… 第57章 这天晚上,赵晓青去到她的房间:“妈妈,我要和您一起睡。” 张萍一愣:“为什么?” 赵晓青原以为她和母亲相依为命,但事实是她们之间也有看不见的隔阂:“不为什么,就是想,我们一人一条空调被,我不贴着你。” “晓青,”张萍心疼,“妈妈不是故意不理你,就是……” “我知道,您工作很辛苦,爸爸走了您也很难过。”赵晓青钻进空调被,“可是有我陪着您啊,这么多年我们都一起过来了,有他没他都一样。” 张萍被她点出心声,不由得怔然。 赵晓青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说:“妈妈,要不您把饭店的工作辞掉吧?我们开销不大,您晚上休息够了也能轻松些。” “再等等吧。”张萍摸了下她的脸,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接下去的一个多月,赵晓青白天打工,晚上就在房间做作业。在和母亲的相处中,她教母亲怎么网购、怎么退货、怎么用微信和其他常用的app。而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她如饥似渴、全神贯注地阅读——她不停地买,不停地看,心情被文字一次次安抚和照亮——这让她平静,也让她满足。 开学前,赵晓青去办了身份证,又拿着身份证去银行办了借记卡,把暑假里赚来的四千五百块和赵斌留下的钱都存进了卡里。 这是她的学费、她和母亲的房租以及生活费,她告诉自己不必觉得羞耻。 返校那天,张萍帮她把行李绑上自行车后座。 “路上小心。” “我会的。”赵晓青保证。 九月的天气炎热,她不知疲倦地骑向学校。 新的学期开始了,她像是一条在池塘里闷久了的鱼,奋力跃出了水面。 第七章 跟紧我,靠近我 开学第一天,张扬在五班门口看到了赵晓青。 他见她小心打量,起先故意不理她,过了会儿发现她还在,于是假装出去有事,经过她身边:“你是不是糊涂了?这不是你的班。” “我知道。”赵晓青说。 “那你站这儿干吗?” “找人。” “找谁?”张扬觉得有意思,“你现在对我怎么连好脸色都没有了,我欢迎你故地重游,你什么态度?” 赵晓青心想,要不是非来这儿一趟不可,她才没兴趣故地重游。 她不说话,手里的东西却被张扬看见。他正要嘲笑她的审美,陈琦从楼梯口那儿走近。 他见赵晓青和张扬站一块,下意识地蹙眉,赵晓青却因为他的出现而暗暗松了口气。 “陈琦。”她叫他一声,言简意赅,“这给你。” 递过去的是个保温杯。 张扬表情玩味:“开学礼物啊,见者有份吗?” 赵晓青见陈琦没接:“不贵的。” 张扬:“不贵为什么我没有?” “你干吗老是打岔,我又没和你说话。”赵晓青不高兴了。 张扬被她一凶,也不高兴了:“我说你怎么平白无故跑这儿来,真以为在文科班不用读书了?” 赵晓青被他的冷嘲热讽一激:“你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冲,我招你惹你了?” “你说你怎么招惹我了?” 赵晓青一副“懒得理你”的表情,把水杯往陈琦手里一塞就转身上楼。陈琦叫她没叫住,又听张扬说: “她也不怎么爱搭理你嘛。” 开学第一面连句像样的招呼都没和赵晓青打,陈琦看向始作俑者:“你有事没事?” “没事啊,逗逗她,你不觉得她的反应很好玩?” 陈琦回呛:“只有幼儿园没毕业的才觉得没礼貌等于好玩。” 四目相对,张扬笑意明显,陈琦却难得露出一点冷冰冰的排斥。他和张扬并不熟,如果不是他分到了五班,他们不会成为朋友,当然了,就算他分到了五班,他们以后也不一定会成为朋友。 张扬看陈琦找了个座位坐下,感觉不爽的同时冒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 只不过,想到赵晓青那张傻乎乎又带着虎气的脸,他又有点犹豫了。 十三班的班主任是个上了年纪的女老师。开学第一课,她走上讲台,看着班里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笑着总结道: “我们班男生不要觉得自己是弱势群体,虽然我们倡导男生有绅士风度,但不会要求凡事女士优先,在这里,我们讲道理不讲特权,拼效率不拼蛮力。可能有部分同学的第一志愿不是这三科,但希望大家都能珍惜眼下的缘分,我很期待和大家一起进步,你们呢?” 话音一落,班里鸦雀无声。 “怎么不说话,你们不期待吗?”她失笑,又问了一遍。 “我们也期待,老师。”这次有女生配合地说。 赵晓青的心被这句应和轻轻安抚。 每个集体里都有“破冰”的人,他们或许数量很少,但作用很大,总是带着兜底和托举的温柔。 自我介绍完毕,班主任也交代完毕,同学们开始换座。而当一切收拾妥当,赵晓青发现新同桌老是盯着她看。 “我知道你,我看过你的作文,应该说,我们都看过你的作文。”同桌女生笑了笑,“我叫周媛媛,原来八班的。” 赵晓青也笑:“哦,那你一定认识陈琦和叶玉玲吧?” “认识。”周媛媛还是盯着她。 第58章 赵晓青没忍住:“你为什么老是看着我?” 周媛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 她矢口否认,赵晓青却慢慢想起什么。虽然只是在教室外匆匆一瞥,虽然只是在图书馆里撞见过她和陈琦并肩而立的背影。 赵晓青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感觉,周媛媛应该就是那个经常在陈琦身边,却没有被她记住脸的女生。 “你以前是短头发吗?”赵晓青问。 “是啊。”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渐渐熟络。周媛媛的物理成绩和晓青差不多,其他几门的成绩还没晓青理想,但她心态似乎更平和:“要是人人都能考第一,考试也没意义了。如果下周的开学考我能发挥不错,那说明这里更适合我。” 赵晓青同意:“我们要对自己有信心。” 话虽如此,赵晓青自我勉励的同时,不敢在行动上懈怠。她曾经被摸底考砸得眼冒金星,如今站在新的起点,也希望考试结果能证明自己的选择正确。事实上,得益于她在暑假里没怎么放纵,知识点在脑海里虽扎根不深,用来答题倒绰绰有余,成绩出来那天,她看着自己全班第四的排名,胸中的浊气散了大半。 教学楼外的成绩榜变了排版,只公布每个班的总分前20名以及单科的年级前50名。赵晓青照例第一时间跑过去,看见陈琦数学考了148分,物理和化学都是满分,简直恐怖。更恐怖的是,五班前20名的总分平均分也拉出其他班一大截,张扬更是七门课只丢了35分,打遍年级无敌手。 “我又败给你了,赵晓青。”张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每次都能压我一头,你是故意的吗?” 赵晓青的语文考了133分,拉了张扬5分:“什么叫你又败给我了,我只有一门比你高。” “一门高也是高。” “高考只考一门吗?” 张扬似笑非笑。 赵晓青没理他,很快上楼。一旁的叶玉玲见张扬这副做派,既气恼又无奈,但她不敢质问张扬,只能追上晓青:“张扬怎么每次都要找你说话,他跟你说了什么这么开心?” 赵晓青不解:“开心?我看是好胜心吧,他对自己太狠了,总分第一还不够,要门门第一。” “你也很厉害。” 这次赵晓青没谦虚:“比以前稍微强点。” “说明你也有好胜心。”叶玉玲同样选到五班,自认发狠用功但结果不尽如人意,何况别说前二十,就算她考进前十前五,恐怕也不能入张扬的眼。 赵晓青停下脚步:“你怎么了?” 叶玉玲拉她到旁边的休息平台,声音很轻:“我这两天很难受,张扬不搭理我我难受,成绩退步更让人难受,这是不是说明我对他的欣赏不是真的欣赏?” 赵晓青意外她突然问自己这种问题。 叶玉玲又说:“其实我并不擅长物化生,却一心一意想和他同班,到头来可能只是证明我在犯傻。” 赵晓青问:“张扬对你态度不好吗?” “挺好的。” “那你……”赵晓青不知怎么给她分析,“争取下次进步吧。” “我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叶玉玲说,“其实我最近都早睡早起,但就是容易累。” “那可能是情绪累。”生理和心理是相通的,赵晓青有过类似的感受。她对赵斌的排斥和怨恨,对自己的失望和厌倦,久而久之像把她困在茧蛹里,“你是不是刚到五班还没适应?找人聊聊天,或者看看书放松一下。” “和我关系好的女生都去了其他班,现在五班男生多。” “那你试试找陈琦?” “算了,他现在像打通了任督二脉,牛得很,而且性格又比张扬好,我不想和其他女生一样排队找他。” 赵晓青一时没有安慰她的办法,只能和她一起上楼。谁知刚到楼梯的转折处,就见陈琦在走廊上和女生说话。他略微低头,笑盈盈的,似乎听到什么滑稽的事,目露惊讶又很快收敛。 叶玉玲过去打招呼,跟闹惯了似的打了他一下。陈琦“嘿”了声,没还手,再抬眼,只见赵晓青站在楼梯那儿。 他对面的女生也随即转身。 赵晓青见是周媛媛,冲她示意,随即视线落在陈琦手上,被握着的还是他自己那个大容量的运动水杯。 也是,水杯又没坏,只要没坏就都能用,何必换新的。 过了会儿,周媛媛也回班了,她没提陈琦,赵晓青自然也没问。然而不知怎的,陈琦的笑容一直在赵晓青眼前挥之不去——原来他对谁都乐呵呵,对谁都和和气气,他和叶玉玲还老是打打闹闹呢,跟周媛媛说话还凑那么近呢。 赵晓青没发现自己在生气,而等她发现了又不禁问自己:难道你也想跟陈琦打打闹闹吗?你也想和他凑那么近吗?如果你不想,无缘无故计较这些做什么呢? 她旋开笔头更换笔芯。 赵晓青,吸引你注意力的应该是英语生物数学题,而不是没理你的陈琦。 秋季运动会原本安排在九月底,因为下雨延期,年级组就还是按正常课表上课。这周周六,乌云成片成片地压在天上。赵晓青把作业都做完了,背着空书包去到图书馆的地下室。 看见陈琦的瞬间,她有些恍惚。他虚靠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上玩手机,听见动静,冲她挑了挑眉:“哟。” 第59章 赵晓青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啊。” “等我就可以明目张胆地玩手机吗?” “老师都下班了,你想告状也找不到人。”陈琦站直,“这是我买的新车,看着还行吧。” 赵晓青心想他明明是最怕累的:“你骑得动?” “这车出现在这儿就表明我已经从家骑到学校了。”他扶着车先出,赵晓青后脚跟上。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一时竟怕扰了他专门等她的好意。她既高兴又困惑,难道这意味着他们以后可以一起上下学吗? 陈琦不知她的沉默代表什么,只在出了校门后让她带路,然后放慢速度跟着她。 赵晓青会偶尔回头确认他有没有跟丢,他便抬手简单示意。两个人一前一后经过国道,穿过工业园区,直到一路畅行停在永贤镇的加油站旁。 赵晓青见他从包里掏出那个眼熟的运动水杯,犹豫着,还是决定直接问:“我送你的你不喜欢?” “喜欢啊。”陈琦问,“你渴不渴?” “不渴,你不用新的,是不是质量不好?” “就是因为质量好我才不用,上午接的开水到下午还烫得很,没法喝。” 原来如此。 赵晓青说:“那是我送的杯子不实用。” “不是这个意思,实不实用我都喜欢。”陈琦看她,“你怎么不给你自己买一个?” 赵晓青笑笑,正要说话,却见不远处的下客点停了一辆出租车。从车上下来的男人刚站稳便迫不及待地掏出烟盒,然而他没来得及点,又腾出右手护住下车的年轻女人。那女人怀里抱着个婴儿,后面跟着个拎着大包小包的中年妇女。 “要死了真是,就这么几步路都不愿往前开。”中年妇女骂骂咧咧,被男人凶了句,只好跟着他往旁边走。而那男人突然回头,对上赵晓青的注视,露出明显的错愕。 陈琦只见那男人松开女人往这边来,赵晓青却已掉转车头直接骑向岔路。 “哎,赵晓青!” 赵晓青没有回应,像遇险的小羊往前奔逃。 尽管陈琦在途中不止一次追上她并让她停车,但赵晓青真正停下已是很久之后。陈琦等她边打电话边走向路边的田埂,默默把两辆车移到水杉树下。 天压得越发低了,怕是要下大雨。乡道上车来车往,他担忧而专注地看着赵晓青,她沿着田埂小路越走越远,时不时伸手擦一下脸,而后驻足,沉静地对着路边的杂草。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陈琦觉得他看到的不是场景而是一张定格的相片,她才缓慢折返。 猜测得到了验证,疑虑得到了答案。赵晓青眼见为实,母亲无法隐瞒,按理她该恍然和揪心,但她似乎麻木了。 她站在陈琦面前,带着后知后觉的迷茫:“这是哪儿?” 陈琦说:“都快到我们村了。” 手机“嗡嗡”振动,赵晓青接听。陈琦捕捉到她眼中的厌恶,等她挂断才问:“怎么了?” “我爸在家等我。” 陈琦在心里琢磨,如果没认错,那个男人就是赵晓青的爸爸,可那个年轻女人…… 赵晓青忙说:“很狗血是不是?你肯定猜到了,不用同情我。” 陈琦看了眼天色,故意转移话题:“那你能不能同情同情我?这个点我也饿了,再待下去怕是要下雨。” “对不起,”赵晓青说,“你先回家吧。” “那你呢?” 赵晓青不想面对,也无处可去。 “那你陪我回镇上吃点东西吧。”陈琦提议,“看你刚才落荒而逃的样子,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我也不放心。” 赵晓青不想被他看穿:“我逃我的,你别迁就我。” “我对谁都迁就,你不知道我行善积德很多年了吗?” “走吧,我真饿了。”陈琦催促,既想让她听话又不想戳破她的自尊,“雨下大了挺麻烦的,我来找店,你跟紧了。” 陈琦找了家马路边的面馆。因为没到晌午,空座还挺多。他点了两碗青椒牛肉炒面,付完钱坐到赵晓青那儿,赵晓青便把自己那份的钱转给他。 赵晓青见他盯着自己,问:“我不高兴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多?” “是。”陈琦说,“不过谁不想整天开开心心的呢,但没值得开心的事,总不能硬挤笑容。” “那你见了人就笑,有多少是硬挤的?” 陈琦看着她:“怎么,要向我讨教经验?” “如果能讨教并学会就好了,”赵晓青说,“我和我妈妈都不是会自得其乐的人。” “因为你爸?” “可能吧。”赵晓青顿了顿,“但我都这么大了,应该学会摆脱他带给我的坏影响。” “事实上很难。” 赵晓青承认:“我处理不好和我爸的关系,包括和我妈,更别说同学和老师了。” 这次陈琦没有接茬。赵晓青同样陷入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然后开口:“你还记得王颖吗?” “当然,你和她关系不错。” “是,我也这么以为。”但自从初中毕业,她和王颖就只在微信上聊过几句。 赵晓青知道王颖报的是技校的幼师专业,学的东西很多,也很杂。因为王颖经常抱怨老师,赵晓青想约她出来见一面,却被拒绝,结果这一拒,她们就再没联系过。 第60章 人和人的关系脆弱多而坚固少,大多数就像浮在水面上的落花,不是随波逐流就是被打翻沉底。她和王颖尚且如此,和徐伟杰更是。赵晓青记得那天毕业典礼,她看徐伟杰闷闷不乐,就去问他考得怎么样,他先是无言,而后极复杂极漫长地看了她一眼:“反正远远不如你。” 赵晓青拿了一小块蛋糕给他,他却只是用叉子在尖角上插到底,一口没吃就扔了。 赵晓青当时觉得这人平时好好的,怎么突然变得莫名其妙,念及他考得不如预期,也就没再和他说话。现在回想,不管是对王颖还是徐伟杰,如果她当时更主动些,主动的次数再多些,他们会不会依旧保持着联系?尽管联系有时是负担,尽管一直保持会耗费心神,但是,她的脾气能不能变得好一些?能不能不用在每次陷入孤独时都归咎于家庭导致的性格缺陷? 陈琦理解她的心情:“关系都是要维护的。” “所以我挺佩服你的。”晓青说,“你经常主动维护,并且养成了习惯,这很勇敢。” “但我和徐伟杰也不熟。” “因为你们没……” “我们没有联系的契机,也就没有维护的必要。”陈琦说,“人都不傻,没人只在乎付出不在乎回报。别的不说,如果我每天主动找人一百次,但对方始终对我不理不睬,我也心累。但如果我主动一百次,对方有几次回应我,那我就得到了鼓励。” 晓青指出关键:“可是你能尝试一百次,我只尝试十次或者一次,然后得不到就算了。” “这说明我们的预期和能量不一样。我能接受百分之一的概率,你却要求百分之百,我的能量能支撑我试一百次,而你用来和别人打交道的能量本来就少,反倒是用于自省和自驱的能量更多,这是我们的差别,不是差距,更不是对错。”陈琦诚恳地道。 赵晓青看着他:“你好会安慰人。” 陈琦笑笑:“这叫自圆其说,把你绕进去就算成功。” 陈琦起身,去冰柜里拿了两瓶可乐,转身瞧见赵晓青拒绝的眼神,想起她的减肥大计,便换了一瓶矿泉水。 炒面上来了,两个人再不说话,埋头认真吃。吃完走出面馆,赵晓青忽然有点舍不得和他告别。 “陈琦,谢谢你陪我回家。” “跟我还客气,不过——”陈琦邀请她,“明天要一起去学校吗?” “要,下雨我们就坐公交车,我不会请假的。”赵晓青把自己车上的雨衣递给他。 “你怎么办?” “我多近呀,马上到了。”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她要回去面对赵斌,并保持理智。 陈琦拿着雨衣,等她骑远了才收回视线。当初他要骑车上学,爸妈不同意,现在看来他的坚持是对的。 赵晓青说他勇敢,其实她比他勇敢。 她一直在前,所以他才朝她靠近,她能给他反馈,所以他才愿意主动。而他没有告诉她的是,他拥有的很多能量,都是她给他的。 时隔数月,赵斌再度出现在家里,预想的狂风骤雨没有来临。 面对赵晓青,他满是横肉的脸上露出些许自责。他有很多话难以启齿,但事到如今,难以启齿的又不得不交代。 张萍低头坐在那张破沙发上,有好几次,她想起身和赵斌对质,但因为女儿身姿笔挺地站在门边,她怕多说一句就先替女儿败下阵来。 赵晓青听了个大概,总结无非两件事,一是赵斌和那个年轻女人有了孩子,二是他和张萍已经办好了离婚手续。她听懂了先后,心想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是非,当那个年轻女人第一次出现在家门口,就预示着有些人离心,有些事隐瞒,有些关系已在不可见的地方生长和腐烂。 屋子里安静得很,张萍没有像往常一样哭哭啼啼。 “晓青,在你二十岁之前,爸爸还是会供你吃穿。”赵斌再度打破沉默,他不负责任了半辈子,现在被那娘仨套住,也不得不挑起重担。这是他的命,他认了,张萍怨他恨他,他也认了,只是——“晓青,不管你原不原谅我,不管我和你妈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女儿。” 赵晓青嘴唇紧抿,转头去看院子里的雨。 赵斌见她这副模样,自知多说多错。半晌,他摸摸膝盖起身。 他没带伞,出门前习惯性地回看一眼,撞上两道冰冷的目光。 赵斌怔然,只听赵晓青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如果今天没有碰巧遇到,您和妈妈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赵斌看了眼张萍,为难地说:“我们瞒着你是怕你不开心,刚才我看你跑掉就急了,叫你又叫不住,所以……” “您不想让我不开心,做的却都是让我不开心的事。”赵晓青眼神带刺地问了第二个问题,“您现在还住镇上吗?” 赵斌点点头:“就在国道旁边那排店面屋里,你要是有事就来找我。” 赵晓青冷静地说:“我不会去找您的,您只管忙,以后少来这儿就好。” 赵斌嘴角一抽,平时的厚脸皮仿佛被剥了两层。也正因为这一剥,他的愧疚在女儿的冷硬下转变成羞恼。一时间,他竟然庆幸身上的钱没被张萍以离婚为由扒光,转念又不禁埋怨张萍没教女儿半分温软贴心,只教得她冷口冷面理大于情。 他似乎已经把那个像蝴蝶般飞进他怀里,像花儿般笑着叫他爸爸的赵晓青忘了。此刻的他不想横生事端,从钱包里掏出几百块钱往桌上一放:“我那边花钱多,下个月发工资再补给你们。” 第61章 最后,他叫了声:“晓青,爸爸走了。” 赵晓青看他走进雨里,肩头很快被打湿。她心中漠然,未及转身便听母亲声音凄凉:“他死性不改,以后吃苦头跟我们再没关系。” 赵晓青反手关上门。 如果说撞破事实的瞬间她还失望难过,那么当她直面现状,倒比任何时候都真切地看清了赵斌。 “晓青,难过就哭一哭。” “我哭不出来,妈妈。” 外面雨声淅沥,她想,其实比起哭泣,她应该感到解脱。家不是自由人的牢笼,也不是无能者的避难所,她可以怨恨赵斌离开了家,却不能阻止他离开,而既然赵斌可以匆匆挥别过去,那么,他也无法阻止她和母亲奔向更好的生活。 周日上午,天短暂地放晴了。陈琦拿着手机思索许久,正犹豫着要不要给赵晓青发个消息,王思齐的消息先进来了。 陈琦便借着告诉赵晓青,王思齐和他们一起去学校的事,“顺便”问了句她家里情况怎么样。 赵晓青回说“还好”,陈琦不信。到了下午,他在公交站台眼见赵晓青撑一把暗红色的大伞,脚步轻快地朝他走来,又觉得那句“还好”应该不是骗他。 王思齐手里拎着一袋橘子,等赵晓青走近才和她打招呼。陈琦则等她收伞,让她往站台里挪了挪,以免被遮雨棚边缘的水淋到。 公交车进站,三个人排队上车。车厢里湿哒哒黏糊糊,只有最后一排有两个空座。赵晓青见他俩一个手里拎着橘子,一个背包鼓鼓,自觉放弃,陈琦却先她一步拉稳了头顶的扶手。 王思齐回头:“赵晓青,你傻站着干吗,陈琦还能跟你抢座?” 赵晓青看陈琦,陈琦也示意她往后走。 王思齐等她不情不愿地过来,故意说:“宁愿陪他站也不跟我坐,我就这么招你烦?” 赵晓青不理他,王思齐却递给她一个橘子。 “干吗?” “干吗?毒你。”王思齐见她警惕,不由得好笑,“陈琦给我带的,水特多,特甜。” 赵晓青接过橘子。 “你说他怎么给我带不给你带?是不是因为你喜欢扫兴,不喜欢占人便宜?” 赵晓青就知道他没安好心,收到几个橘子显摆什么呀? 王思齐被她横了眼,心道就这脾气,陈琦还巴巴地记挂着,真是令人费解。不过他自己也没强到哪儿去,叶玉玲心狠成那样,他王思齐不还是忘不掉?只可惜叶玉玲从不坐公交车,要是现在坐他旁边的是她,别说是橘子,就是橙子柚子面子里子,他都得好声好气送到她满意为止。 赵晓青皱眉:“你古里古怪盯着我干吗?” 王思齐轻咳一声:“问你个事呗。” “你问。” “叶玉玲跟那个张扬关系怎么样?” 赵晓青听叶玉玲提过心事,但不准备告诉王思齐:“我不清楚。” 王思齐轻声说:“本来我跟她没戏,她跟张扬没戏,她跟我一起失意我该高兴,可是偏偏我又高兴不起来。如果再让我碰到张扬,我非得问问他怎么想的。” 赵晓青觉得他真的病得不轻:“你少想点这些事吧。叶玉玲才不跟你一样,她想的更多的是成绩,你去问张扬怎么不问问叶玉玲为什么看不上你呢?” “当然是因为我不优秀,但我不优秀还不能欣赏她了?” “能,但你不能阻止她欣赏更优秀的人。” “太功利了你。”王思齐说。 赵晓青理直气壮地说:“我功利我承认,你呢?你自己和张扬比较,比不过又来问我,好像我能说出你想听的话似的。你要争就争,想放弃就不要争,哪有只做白日梦,原地踏步还要求别人等你的。” 王思齐被她说得悻悻,心想自己不过专挑叶玉玲和她逞口舌之快,结果被她直击要害,一时觉得她既可恶又可恨:“真受不了你。” 赵晓青心想,我还受不了你呢,念及他和陈琦要好,到底忍住。 车厢里声音嘈杂,陈琦起初看王思齐和赵晓青靠得越来越近,不知聊什么聊个不停,后来又见他俩忽然摆出一副谁也不理谁的架势,便知情况不对。 果然,手机振动一下,王思齐给他发了消息:赵晓青戳心一戳一个准。 陈琦:谁让你惹她。 王思齐气得打字也懒得打,夺回赵晓青手里的橘子自己剥开吃了。赵晓青更气,瞪他一眼直接离他远远的,走向陈琦。王思齐哪能受得了这个,追过去故意挤进他俩中间,和赵晓青眼神斗法。 等车到了终点,王思齐和陈琦示意,径自去旁边拦出租车。陈琦则和赵晓青一人一伞往学校走。 赵晓青问:“我是不是不该和王思齐吵架?” “他输了?” “没有,输了他也不承认。”赵晓青心想老同学没必要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算了,我下次让着他点吧。” 陈琦笑:“他和你说叶玉玲了吧?” “说了,可和我说再多有什么用呢?解铃还需系铃人。” 她这话像在陈琦心上按了按。 赵晓青见他沉默,想起今天自打见面,他就由着王思齐和她闹,也不插嘴,就连刚才那一笑也是淡淡的。 “陈琦,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没有啊。” “那你是累了吗?回家没休息?” 第62章 陈琦休息了,但晚上没睡安稳,赵晓青只当他发奋图强,心想五班果然不好混,明里暗里宽慰了他几句。陈琦原先还挺疑惑,后知后觉回过味来,她有闲心照顾他的情绪,想必家里的事的确解决了。 等到了一中,陈琦从包里拿出一袋橘子递给她:“我爷爷让我带给同学尝尝。” 陈琦怕她不要:“你别看皮青,挺甜的。” 赵晓青的嫉妒顿时烟消云散,王思齐还跟她显摆呢,原来她也有份。 陈琦继续说:“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喜欢就吃几个,不喜欢就分给同学,总比浪费了好。” 赵晓青当然喜欢,只是——“你自己呢?” “包里还有。” 赵晓青过意不去:“你送我这么多,还替我背了一路。” “小事,下次你有好东西也分点给我。” “那肯定的。”赵晓青应下。 陈琦见她领情,忍不住嘴角上扬,一颗心这才稳稳当当落了地。 赵晓青回班把橘子分给了邻近的同学,大家都说好吃,周媛媛最喜欢,拿的橘子也最多,而当她知道这是陈琦给的时,顿时绽开笑容:“他人真好,我去谢谢他。” 赵晓青被她一提才意识到自己连句谢谢也忘了说,然而周媛媛出去几秒又折返:“算了,为这点小事找他,被他笑话……再说这是他给你的,我谢你就够了。” 赵晓青察觉她的羞涩,想问些什么却不知从何问起。周媛媛同样看她:“你和陈琦一起上下学,感觉你们很亲近的样子。” 赵晓青第一次听别人用“亲近”形容她和陈琦。这两个字对她而言不无陌生,对陈琦应该是稀松平常。她笑了下,没有接话,周媛媛却把她当成默认。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有人迟钝,有人敏感,有人喜欢探案,有人喜欢脑补。 周媛媛嗅出不寻常,但没有深究,只把话题绕到运动会上:“国庆回来以后再开,将近十天不用上课,感觉还挺爽的。” 她开始畅想不用待在教室的日子,赵晓青的表现却很平静。学习是一项既定的任务,她只有在别人休息时才能拉快进度条,因此不管在校还是在家,她都做不到完全的放松。 长时间的紧绷其实挺危险的,当赵晓青自以为付出很多的努力而结果并不如意时,挫败感会消灭她努力的动机,而她向来习惯相对稳定的环境,一旦环境改变,适应力很差的她也可能遭到反噬。她曾经短暂地反思过,成天以题为伍,不玩手机不追星,是不想还是不敢?一天三顿吃食堂,连外卖也不会点,是犯懒还是舍不得花钱?如果她到了一个没有管束的自由环境,她会一如既往地服从和保持低欲望,还是会彻底解放天性? 赵晓青发现自己除了读书没有培养出其他的爱好,那么,当没有人告诉她应该要做什么时,她就不知道做什么了,当她有充裕的时间去装填和丰富自己,她的心性和技能却让她把时间荒废了。她也许会变得讨厌学习,会离不开手机,会借食物满足口腹之欲而贪恋被满足的感觉……物极必反,如果自律轻而易举地消失,那么堕落就会肆无忌惮。 周媛媛看着她沉静的侧脸,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接触日久,周媛媛觉得赵晓青无趣封闭,却又神秘特别。 她想起第一次在八班看到赵晓青的作文时,陈琦刚好站在她旁边,说:“厉害吧这人,我以前的同桌。”他语气懒散,脸上却带着笑。 周媛媛当时和他刚熟络,不好驳他的话,实际上并不认为赵晓青厉害,除了字写得好看点,行文流畅点,引用的名人名言多点,好像也没其他特别之处。于是她告诉陈琦:“我以前也是语文课代表,语文考试要看运气的。” 事实证明,她这个课代表的运气不如赵晓青。而赵晓青的厉害不仅在成绩,还在于她的专心。周媛媛看着赵晓青的课桌,书立的最左边是一本社会学的名著,她问:“晓青,你还读这些呀?” “读不下去,断断续续到现在也没看完,我脑子不够用。”赵晓青伸手去拿书给她看。 周媛媛忙拒绝:“我不要,我不感兴趣。”她见赵晓青的指间夹着水笔,“你的手还挺好看的。” “好看?”赵晓青疑惑。 “嗯,你的手比我的大,但手指更细长,手背更瘦,我的手背就软软胖胖的更可爱一些。”周媛媛似乎很有心得,“据我的经验,男生手好看的也很多。” “是吗?” “是的,陈琦的手就是。他会转笔,会转书,还会转篮球,他明明不喜欢打球对吧,但碰到球就很熟练灵活。有次他去黑板那儿做题,握着粉笔,显得手又瘦又有力量,有次我进教室,他刚好在我后面,帮我推门的瞬间真是赏心悦目……” 赵晓青听到这儿听出古怪了:“别人都关注脸,你怎么关注手?” 周媛媛懊恼自己嘴快,赵晓青却没细问,眼前浮现陈琦快速地摆弄魔方的画面,嗯……她只记得色块转动飞舞,又想起他紧握着自行车把的样子,嗯……他的车头好像没有车铃……好吧,赵晓青放弃,敬佩道:“你的记性真好,观察能力也很强。” 周媛媛笑笑,把自己的手伸到她面前,轻声说:“国庆假期我想去做个指甲,你觉得我做什么颜色好看,粉色灰色还是黑色?” 赵晓青想了想:“粉色吧,黑色容易被老师抓到,而且看起来像中毒一样。” 第63章 周媛媛睁大眼睛,“哈哈”笑出了声。 运动会开幕的那天,叶玉玲坐进了主席台后面的广播室。 她自认嗓音条件不比任何人差,无奈广播站招新时把她刷了下来,所以去年运动会没让她发挥特长,元旦晚会的主持人也不是她。今年的机会是她自己争取的,她缠着学姐缠了很久,又保证绝对不会犯错,这才得到了半天的许可。 半天的时间里她读了几十份稿件,结束后回到看台,班里的男生夸她:“可以啊你,一点不输专业的。” “我就是专业的。”叶玉玲自信地说。 她从地上拿了一瓶水:“张扬呢?” “打球去了吧。” “啊?那不是压根没听到我的播报?”叶玉玲有点失望,眼见操场上热闹依旧,自己回教室拿饭卡。 陈琦趴在座位上睡觉,她走过去拍了他一下:“你什么时候溜回来的?” 陈琦睁眼:“有事?” “没事。” “那别吵我,周媛媛刚走。” “周媛媛?她来找你?”叶玉玲奇怪,看到桌上的蛋糕又不奇怪了,“你现在人气够旺的,在八班我就看她和你最熟。” 陈琦没搭理她。 “赵晓青还让我找你聊聊心事呢,结果她看错你了,你忙得很。” “她让你找我?”陈琦坐直。 叶玉玲看他桌上的卷子,昨天晚上刚发,理化生三门竟然全部做完了。 “你要跟张扬争第一吗?他都没你这么高效。” 陈琦原本不想争,但觉得这人很讨厌,所以要争,但自知争不过,所以对谁都说懒得争。他说:“我有拖延症,早做早省心。” “那你下午去不去看台?” “去,”陈琦答得很快,“赵晓青要跑3000米。” “3000米?七圈半哎,谁又逼她报了?”叶玉玲感叹。 事实上,赵晓青没有被逼,是自愿的。原因无他,十三班的氛围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她更自由,更舒服,也就更愿意做出尝试。不过她没打算拿名次,就没跟陈琦提起,也是听周媛媛转述,陈琦才知赵晓青的倔劲又冒头了。 下午的阳光比上午更澄澈,明晃晃跟柠檬水似的。陈琦手里拿了一瓶运动饮料,先去十三班的看台,听到广播宣布检录又匆匆跑去操场上的起点。 果然,赵晓青一身运动装束正在那儿做拉伸。 张扬原本正和班里的男生说话,瞥见陈琦走近,故意去赵晓青身边说:“你比我以为的还要猛一点。” 赵晓青不理他的调侃:“你去准备你的项目吧。” “我不急。”张扬再近一步,“反正跳高没开始,我给你加油助威怎么样?” “算了吧,我跑一圈就累死了,肯定听不到。” “那你自找罪受。”张扬笑,伸手摸她的马尾,她立马跳开。 张扬不爽:“我手上有针戳到你了?” 赵晓青刚要回嘴,见陈琦站在不远处,忙小跑过去:“你怎么来了?” “路过。”陈琦看张扬一眼,再看赵晓青,无缘无故的气闷变成了更深的气闷,“谁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什么?” “你说什么。” 赵晓青赔笑:“我报名凑个数而已。” 陈琦:“吃不消就停下来走。” “瞧不起谁啊。”赵晓青问,“你有空吗?有空可以去终点等我。” “没空,你继续热身吧。”陈琦瞄了眼她身前的号码布,“你们班体委教你这样戴?” 赵晓青低头,号码布用四个回形针固定,但上下位置取得太近,导致中间凸起。她解开底下两个,把布料摸平整,回形针却掉了一颗。 陈琦捡起来给她。 赵晓青接过,把他的手翻了个面。 陈琦:“干什么?” “周媛媛说你的手很好看。”赵晓青掰他的手指让他握成拳,显出起伏和微微绷紧的筋脉,再松开,看他修长的手指和明显的指节。 陈琦被她的动作搅得心中一荡,嘴比脑子更快:“赵晓青,想牵我就直说。” “……谁想牵你了?” “那你摸我。” “我摸……”赵晓青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连忙抽离,然而下一秒,陈琦却在她抽离的同时迅速回握。 动作太急,他只堪堪抓紧她的指尖。 四目相对,指尖的温度在升高。陈琦心跳加速,忽然不敢看她。 他松开手,很快转身,没再多说一句话。 赵晓青顺利跑完,班里的同学热心地给她递水。她接过,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从兜里拿出眼镜戴上。 陈琦没在终点等她。 有同学帮忙去确认成绩,赵晓青听到结果后会心一笑,在跑道边歇了会儿再走向看台。此刻阳光明媚,她回到座位撑起一把伞。融融暖意中,她闭上眼睛,慢慢卸下全身力气,感觉自己像是一块泡在热水里的肥皂。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响起热闹的说笑声,赵晓青睁眼,是隔壁班的几个男生回来休息。困意消失,她翻开刚才带来的小说,专心往下读,正看到关键情节,眼前有人打了个响指。 她心头一喜,抬眸,找她的却是张扬。 张扬冲她挑眉:“还有力气看书?” “看书又不累。” “也给我遮遮。”他抬高她的伞,在她身旁落座,跟他一起过来的叶玉玲则坐到他旁边。 第64章 张扬似乎拿叶玉玲没办法:“你是黏上我了还是怎么?” “没有啊,我找晓青。” “你找她倒把我夹中间?” 张扬扒拉赵晓青手里的书:“这时候看武侠,真有你的。”他觉得自己有点高估赵晓青了,《神雕侠侣》,呵呵,“你看到十六年前还是十六年后了?” 赵晓青合上书,瞧见陈琦和周媛媛、吴昊他们上了这边的台阶。吴昊乐呵呵地过来和叶玉玲搭话,周媛媛手里拿着陈琦给她买的冰激凌,坐到赵晓青身边,又让陈琦也坐。 陈琦双手插兜,目光扫过一排,赵晓青没理他。 于是他很快招呼吴昊离开。 张扬察觉他和赵晓青的反常,等他走了便饶有兴致地问后者:“你俩怎么了?” 赵晓青:“什么怎么了。” “装不认识,可我刚才还看你和他拉拉扯扯的。” 张扬不提还好,一提赵晓青还有点生气。陈琦刚才莫名其妙就走,也不知她哪句话说错了,而当她低头看了眼放在书上的手,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赵晓青,别怪我没提醒你,少看闲书,少碰花花绿绿的东西。” 叶玉玲听见这话,心上像被打了一枪。 赵晓青却说:“谢谢你提醒,也难为你老是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来指指点点。” 张扬笑,再坐了会儿便起身。叶玉玲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回到五班的看台,只见陈琦坐在最高的位置,手臂搭在腿上,姿态放松,对上他们的视线却有些锐利。 张扬淡淡掠了陈琦一眼,继续往前。叶玉玲陷入思索,在张扬下了看台,走向跳远的沙地时,鼓起勇气叫他:“张扬,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叶玉玲紧追:“你真的和赵晓青关系那么亲近?” “为什么要加‘真的’?” “我感觉是真的,可是又感觉怪怪的。”叶玉玲攥紧手心,犹豫道,“我的想法你很清楚,今天被你刻意忽略,我很难堪。”她停顿了下,“如果你不想见到我,请你告诉我,我会和你保持距离,毕竟我也有我的骄傲。” “所以你的骄傲比你的心意重要多了。”张扬像是预料到了她的反应,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她,“行吧,你跟我把话挑明,那我也直说,不管我跟谁走得近,都跟你没关系,如果你要保持距离,也请你说到做到。” 叶玉玲原想以退为进试探他,不料被他冷酷的话刺得满腹委屈:“张扬……” “别这样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拒绝的人多了去了,要是拒绝了你还得心疼安慰你,岂不是自找麻烦?” 叶玉玲的自尊被他戳破:“我到底哪里让你不满意?” “哪里都不满意。”张扬扔下一句话就走,“收好你的骄傲,别问了。” 比赛还在继续,周围有不少同学结伴经过。叶玉玲怔在原地,失落和恼火齐齐上涌,让她鼻子一酸。 晚上九点四十分,晚自习结束。赵晓青坚持今日事今日毕,不会把没做完的作业带去宿舍挑灯夜学,所以即便她今天有两道数学大题没做完,也只是伴着铃声在草稿本上记下,争取明天一早解决。 走出教室,叶玉玲在门口等她。 叶玉玲双眼微红,像是哭过一场,显得可怜巴巴的。 赵晓青意外:“你怎么了?” “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她看了眼赵晓青旁边的周媛媛。 周媛媛意会,只说先走一步。 叶玉玲自知和赵晓青并不亲近,可她萎靡一个晚上,思来想去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把事情捋明白。 下楼梯时,她忽然很想像抓住好友的手臂那样贴近赵晓青,这会让她更容易问出口,但赵晓青脚步更快,已在楼下提醒:“十点就熄灯了。” 这语气完全是担心来不及洗漱。叶玉玲想,赵晓青和张扬一样不会照顾别人的情绪。 路灯下的树影像一张张带着针孔的黑色面具,叶玉玲追上她,两人靠边走。 时间紧迫,叶玉玲打算速战速决:“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不想答就说不想,千万别说假话或是瞒着我。” “嗯。” 叶玉玲开门见山:“你对张扬有好感吗?” “我对他的成绩有好感,其他方面没有。” “为什么?” “性格不合。” 她的直截了当让叶玉玲沉默:“那你知道张扬对你……” 赵晓青像是听到了奇怪且滑稽的话:“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经常找你。” “那是他故意的,是他的计策。”赵晓青有自己的推断,“他比谁都聪明,也比谁都较真,在成绩上想要门门第一。我有几次语文超过他,大概打破了他的预期,所以他就来接近我,为的是干扰我。” 叶玉玲辩解:“他才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这不是小肚鸡肠,是斗志。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猜测。” “那你也不能这么猜。”叶玉玲说,“反正没有莫名其妙的靠近,靠近是吸引,就像他吸引我,而你吸引他。” 赵晓青懒得和她争:“随便你吧,可能你是对的。” “喂。” “你既然不信我,那要我怎么说?” 叶玉玲也陷入纠结:“那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毕业后来找你,你会接受他吗?” 第65章 这下换成赵晓青沉默。 片刻后,赵晓青幽幽叹口气:“叶玉玲,你看和我们走在路上的同学,都是上完三节晚自习巴不得早点睡觉,有谁是宁愿不睡觉而想些有的没的呢?有的人成绩好,精力充沛,在学习之余还能考虑其他的。他们可能会幸运地得到回应,然后默契地一起进步,但我肯定没有这样的运气。我只做学习这一件事就已经很累了,其他任何让我分心的东西我都要远离。” 叶玉玲想不通:“你就这么爱学习,不怕变成学习机器?” “你恰恰说反了,我一点也不爱,尤其是不擅长的科目。可是除了学习,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当周围的人都告诉我高考是唯一的出路,我只能说服自己的确如此,因为我的能力、个性和家庭条件都不允许我行差踏错,我输不起。” 叶玉玲听她这么说,反而有点难受:“可你已经很棒了,大家都认为你的作文出类拔萃。” “难道你不觉得我的作文很‘紧’吗?”赵晓青心里有数,“我必须要在八百字内尽可能表现我的文采,要大张旗鼓地告诉阅卷老师,我的字很好,我读过很多书,我的遣词造句很考究,这是带着目的的表达,不是随心的,也并不松弛,而我要依赖它去获取高分,以便进行自我肯定:哦,原来我能学以致用,原来我写的东西讨人喜欢,原来我也挺不错。” 叶玉玲被她的话说得心软:“晓青……” “别这样,我不是在诉苦。” “我知道,我只是没想到你给自己的压力这么大。”叶玉玲感到抱歉。 赵晓青眼看宿舍近在咫尺:“你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有。”叶玉玲想起陈琦,“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对张扬没感觉,那会对陈琦……” “不会的,”赵晓青率先抢断,“他有在意的人了。” 这倒打了叶玉玲一个措手不及:“谁?” “我不认识。”但赵晓青记得他说过,他想变得优秀是因为想被那个女生看到,只可惜那个女生是个笨蛋,没那么快察觉。 熄灯铃响,叶玉玲被她唬住,又被她挽了胳膊跑进宿舍。 这天晚上,叶玉玲心里百转千回,赵晓青同样难以入眠。她摩挲着指尖,脑海中不断浮现被陈琦握住的那一刻。 熟悉的念头飞快闪现又被她甩开。赵晓青告诉自己,你不用去好奇陈琦心里装着的笨蛋是谁,你只要记住,永远不要当一个笨蛋,哪怕是想想也不行。 陈琦去地下室没看见赵晓青的车,回到宿舍,手机新收到的消息来自十分钟前:我今天有事,先走了。 十分钟前他还在教室,赵晓青却已急匆匆地往家赶。陈琦直觉她其实没什么要紧事,而是故意找了借口。通知他是出于礼貌,逃避才是本能,这让他开始后悔那天的唐突——显然,他的情不自禁把她吓到了。 现在再去解释似乎太迟,何况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回味的事,至少,陈琦在电光石火间看清了自己的懦弱——他没继续攥紧她的手,没再靠近一步,甚至连句像样的可以缓解尴尬的话也没有说。当时的他被心动与羞涩击得头脑空空,所以选择躲开,而现在赵晓青也开始躲他,他倒有些不是滋味。 赵晓青到家先煮米饭再炒菜,加热后的油脂激发出食材的香气,让她得到一种具体可感的抚慰。 她没有特意学做菜,因而厨艺水平只能果腹。书里写古人箪食瓢饮,身居陋巷不改其乐,赵晓青理解,但不向往,她的生活既非贫瘠也无丰裕,她没那么知足豁达。 张萍下班后带回半只烤鸭。天气变冷,镇上的熟食店摆出了现烤的柜子,一只只冻鸭被涂抹上预制的调料,被挂在烤柜中不知疲倦地旋转,时间一长,鸭皮里的油滋滋滴落,连带鸭肉也变得又干又柴。餐桌上,张萍提起自己辞去饭店的工作,又说正在考虑要不要把加工点的活计也辞掉:“晓青,你之前想说搬去县里住,我们要搬就早点搬好不好?” 赵晓青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后来不了了之。她以为是加工点的人又说闲话让母亲不开心,张萍却解释她和大家乃至老板娘都相熟,闲话不至于让她难以忍受:“我只是不想和你爸碰面了。就算隔了好几条街,就算只在菜场碰到一次我也受不了。” 张萍放下筷子:“你爸不是个靠谱的人,他说供你到二十岁,意思是供你到大学毕业也不肯,现在他心里有愧,我们问他多要些钱他还能愿意给,等真的耐心磨没了,他改了主意,我们能找谁说理?所以我们干脆搬走,让他付新家的房租水电,以免他对我们不负一点责任。” 赵晓青看着母亲:“他还有钱吗?” “没有就让他去借,他穷得只剩一条裤子,也得把裤腿撕了一边一半。” 赵晓青沉默了下:“这些话又是别人教你的吧。” 张萍默认,加工点的姑娘媳妇都觉得她吃了亏,争相给她出谋划策。 对赵晓青而言,其实住哪儿都一样,但毕竟在院子里多年,离开也需要决心。赵晓青想起那个年轻女人,感觉自己家的摇摇欲坠似乎也要传染到她家,至于那个未曾谋面的婴儿,他或她会和自己有同样的命运吗? 算了,赵晓青按下浮起的担忧和怜悯,告诉自己没必要考虑那么多。 张萍见女儿不反对,又提起工作:“搬去县里我得新找一份工,我跟你表叔联系,问他能不能帮上忙,如果他不帮,我就先去商场做导购,或者继续找家饭馆当服务员。” 第66章 “妈妈,您是老裁缝了。” 张萍的眼神黯了黯:“我当厌了。” 赵晓青没说话,收拾了碗筷去厨房。张萍阻止她做家务,赵晓青却坚持。在某种程度上,她觉得母亲更需要休息。 上午阳光明媚,天空中还飘着洁白的云朵。陈琦爷爷坐在院子里,看陈琦手脚利落地剪橘子。 “今年橘子丰收,你愿意带就多带些。本来我和你奶奶说要拿到镇上卖,你爸不让,我们俩腰腿不好,没他的摩托车也扛不动一筐。” 陈琦说:“爷爷您省省吧,家里就两棵树,又不是二十棵,你拿去卖不过十块钱五斤。” 候在树旁的奶奶说:“哪里十块钱五斤,市场上卖十块钱三斤,还是外地的,标的‘蜜橘’,哪里有蜜哦,皮都粘在果子上了,比不上我们家的鲜甜鲜甜。” 陈琦笑:“再甜的橘子也上火。” “你们年轻后生还怕上火?” “怎么不怕。”陈琦把手里两个橘子扔进竹篮,摘下手套。 陈琦奶奶接过剪刀:“这次就带这么点?你上次摘了好几斤。” “上次两个人,这次一个。” 陈琦奶奶记得他那天一个个挑,一个个数,一会儿嫌多一会儿怕少,放进袋子前还用纸巾把橘子上沾的雨水擦干净。今天的橘子比那天更黄更干净,她说:“你同学应该喜欢的哦。” “嗯。”陈琦虚应了声,装好橘子收拾好书包,和爷爷奶奶道别。 他早上问过赵晓青要不要一起走,得到的回复是意料之中的“有事”。陈琦想,这事估计没完没了了,因此也没勉强,转而答应了胡天昊的邀请。 中午十二点,他抵达饭店,胡天昊和雷立弢已经到了。 雷立弢今年考上了岚城一中,从八月底开学到现在就没回过陈家村。今天赶上胡天昊有空,三人便约在岚山县见面。 雷立弢从市里坐车,陈琦从村里骑车,顺利碰头后,胡天昊点了一桌菜。他前段时间在县里买了新房,眼下好心情地招呼道:“你俩没喝我的新居酒,这顿就当补上,吃饱了再去我那儿看看。” “算了,我不爱看人炫富,从小到大你家乔迁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我爸连红包都不想给了。”雷立弢对新房没兴趣,“你什么时候换车倒可以再请我坐坐。” 胡天昊笑:“别呀,这次是真新居,我爸买了给我结婚用。” 陈琦意外:“你要结婚了?” 胡天昊:“明天第一次相亲。” 雷立弢和陈琦双双吃惊。 “我爸嫌我没出息,不指望我去大城市有大事业,岚城两套房、县里一套房,到时女方在哪儿我就住哪儿。”胡天昊看着这两小子,“长大真痛苦,要是我结婚了,就不能跟你们称兄道弟,感觉不是同时代的人了。” 雷立弢和陈琦面面相觑。 三个大小伙子战斗力还行,吃完了四菜一汤加大桶米饭。饭后,胡天昊坚持带他们去了新居,又因为新居和一中离得不远,雷立弢就提出去一中逛逛。 “我也想,我没进去读过,逛逛也沾沾书生气。”胡天昊说。 今天是返校日,虽然没到返校高峰,大门到底开着。陈琦推着车,雷立弢和胡天昊跟在他身后,谁知尽职的保安放过了两个背书包的,只拦住了胡天昊:“这位家长,你不能进。” 雷立弢憋笑,只好冲胡天昊示意自己马上出来。 陈琦带着雷立弢转了一圈校园:“比岚城一中小吧。” “是小了点,不过也挺美的。我们那儿有很多鹅掌楸,你们这儿都是樟树。” 陈琦说:“樟树不好看,叶子也掉不完。” 雷立弢嗅出反常:“你怎么了?” “我能怎么。” “感觉你上高二后有点变了。”具体哪儿变了,雷立弢也说不上来,“压力很大?” “一般吧。以前没目标,过一天算一天挺开心,现在盯着分数学,有点没劲。” 雷立弢理解,但没接茬,只让他带自己去高二教学楼。看见五班的第一名时,雷立弢笑了:“这分数可以啊,跟他比不怪你有压力。” 陈琦心累:“高三联考他要还是这水平,肯定能上清华北大,我能保住省大就不错了。” 雷立弢疑惑:“省大?你不是想读电气工程?我还以为你准备去北方的学校。” 陈琦身后有人经过,听见这么句话,那人脚步一顿。 陈琦察觉,下意识地和她打招呼:“赵晓青,你来这么早?” 赵晓青回头,打量他和他身边的男生:“……你们也挺早的。” 陈琦看她往楼梯上踩了一步,话到了嘴边又收回,只从包里拿出那袋橘子:“你帮我给周媛媛。” 赵晓青“哦”了声,接过。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雷立弢碰碰陈琦的胳膊:“她就是赵晓青?” “怎么?” “你和她到底熟不熟?” 陈琦没说话。 雷立弢笑而不语,过后推着陈琦去教室:“你走吧,我回了。天昊哥等久要骂人,我也不耽误你学习了。” 周媛媛下午五点才到班里,看见桌上的橘子时明显一喜:“我随口问陈琦要,他竟然给了这么多。” 上回运动会,她请他吃蛋糕,他就请她吃冰激凌,有来有往真是比爱搭不理让人开心。周媛媛兴冲冲地分给同学,最后分给赵晓青。赵晓青婉拒:“我自己有,多了吃不下。” 第67章 赵晓青从抽屉里拿出一袋,是张萍在镇上买的,十块钱三斤。 “哦。”周媛媛笑笑,剥开一个橘子。 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果香,赵晓青封好自己的袋口。 原来她的担心都是多余的。陈琦没有不理她,她也不必再因此感到困扰。可是,为什么她还是不开心呢?是因为陈琦给周媛媛带了橘子没给她带?陈琦为什么只能给她带?难道她希望陈琦对她是特别的吗? 她有点搞不懂自己了。 离考试结束还有一分钟,赵晓青把答题卷翻到正面,确认选择题填涂完毕,默写题没有错字,然后盖上笔帽,长舒一口气。 尽管她无数次地提醒自己要给作文留够时间,但每次都只能留四十五分钟左右。这样的好处是前面的题目思考充分,不会失误,坏处是写作必须全神贯注速战速决。也正因此,她右手中指的薄茧会被笔尖压得微微凹陷乃至发麻,直到落下最后一个标点,战斗结束,她才有余力做一次潦草的复盘。 铃声响起,监考老师开始收卷。赵晓青拿了笔袋和水杯回班,看见张扬站在十三班门口。 他等赵晓青走近:“这次语文挺简单的,对吗?” 赵晓青不清楚他问这话的目的,实事求是地道:“……我没觉得简单。” “是吗?选择题你选的什么?前五道我是abcda。” 赵晓青没刻意记,张扬以为她不理人,笑了笑也不多说:“中午记得休息,下场数学有你受的。” 赵晓青不知他是好心提醒还是故意炫耀,回到座位,周媛媛忍不住问她:“张扬怎么又来找你了?他对你有点特别哦。” 赵晓青说:“我不需要。” “被他关注是件幸运的事。” 被他虎视眈眈地盯着才不是幸运,赵晓青佩服张扬,但因为一些被他刻意营造的假象而成为大家议论的中心,并不是她期待的。 “媛媛,你觉得这次语文简单吗?” “……不简单,比月考难。” 好吧,赵晓青现在确定张扬是来故意炫耀了。 两天后,新的成绩榜被粘贴在公告栏。分班后的第一次期中考,有人前进,有人泄气。张扬懒得去看,在班里听着同学的讨论,状似无意地问:“语文谁第一?” “还能是谁?十三班的,135分。” 张扬忽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赵晓青大概专门克他。 一旁的叶玉玲见他如此反应,想起了赵晓青跑3000米的那天,张扬让她带他去广播室,为的是拿过话筒喊一句“赵晓青加油”。她不知道赵晓青有没有听见,只知道即便自己忍住震惊和气恼没和任何人说,消息也一下子传开了。那天下午她追在张扬身后,被他的冷言冷语气哭,然而到了晚上,她却从赵晓青身上得到了警醒——张扬很好,但不识她的好,她盲目追捧还不如不追捧。 眼下,班里乱糟糟的,叶玉玲走到陈琦那儿:“你考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陈琦物理拔得头筹,其他科目中规中矩。 “我这次英语还行,数学和你就差三分哦。” 陈琦笑笑。 他一笑,叶玉玲倒有些不得劲。曾几何时,她的成绩是和陈琦不相上下的。她说:“其实我挺佩服晓青的,你看到她排名了吗?数学102分还能考全班第一,全靠其他五门硬生生拉上去。” “五带一比七带二轻松。”陈琦说。 “看来她死活不选物理是对的。” 陈琦点头:“她向来是对的比错的多。” “是吗?”叶玉玲心想,赵晓青在学习上优势尽显,有可能在其他方面错得离谱。 叶玉玲看着陈琦,忽然“哎”了一声:“赵晓青在你心里算笨蛋吗?” 陈琦瞬间警惕。 叶玉玲直觉自己猜中了。按理她该继续问陈琦,可是,她有问这些话的立场吗?叶玉玲想,她要跟赵晓青学的不仅是做功课的踏实,还有处理关系的分寸,虽然长时间的冷漠会拒人千里,但自以为是的亲密也会让人硌硬。 于是她只淡淡地问:“陈琦,你在赵晓青面前会不会自卑啊?” 陈琦认真地想了想:“有时候会。” 叶玉玲生出一股和他同病相怜的错觉,但显然,陈琦比她更自持。 两人再聊了几句,叶玉玲回到座位,然而她还没拿出下节课要讲评的卷子,对面的高三教学楼忽然发出一声巨响。 班里同学齐刷刷地涌到走廊,陈琦也很快起身,看见了对面那扇碎裂的玻璃窗。 尽管学校领导明确指示不要随意讨论,但不用半天,碎玻璃背后的流言就传到了高二。 流言的主人公是高三(14)班的男生,砸窗的版本却有两个,一个是男生期中考试成绩下滑,接受无能,另一个是他故意逗弄班里女生,被当面羞辱后怒而砸窗。谁也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但都偷偷摸摸地议论着,而当那扇窗户被换掉,男生也被家长带回家,高三那边又流传出一个新的更复杂的版本:男生因为父母离婚变得厌学,上课经常玩手机后被老师针对,课间和同学又因为两三句话不对付…… 赵晓青从周媛媛那儿听到这些流言时很是惆怅。校园生活看似平静,实际藏着很多“不该”“不敢”“不得不”,一旦冲突浮出水面,就意味着矛盾不可调和,有人受罚也有人受伤。 第68章 此时此刻,高二的表彰大会正在进行,赵晓青坐在体育馆里,听着领导的总结发言,思绪却慢慢飘远。 主席台上堆着高高的笔记本,是马上要分发的奖品。学习标兵,单科之星,进步之星,大大小小的名单提前报送,等领导发言完毕,被点到名的同学就上去领奖拍照。 赵晓青喜欢领奖,也期待领奖,可是她挺直腰板看着周围的同学,意识到大部分人都不会有上台的机会,又觉得所谓的表彰也没那么重要。 旁边的周媛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见赵晓青神色异样,问:“你在想什么?” 赵晓青摇头,她在想上午高三的表彰大会,那个出了事的男生肯定不在现场。 周媛媛给赵晓青看自己的指甲。她上次涂了个粉色的,第二天就被班主任叫去训话,吓得她不敢再招摇。赵晓青看她的手白白胖胖,小巧可爱,指甲也修得平平整整,说:“你涂粉色真的挺漂亮的。” “是吧,都怪老师不识货。” 赵晓青用力握住周媛媛的手,忽然有些庆幸,周媛媛和她一样,暂时没有对立和冲突,也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终于等到颁奖环节,赵晓青从年级领导手里接过本子时,竟有些紧张,而当她转身拍照,意料之外地,底下突然一阵骚动。 她不明所以,也是旁边换了个人,才知是张扬从后面绕了几步,从中间站到了她身侧。 “哦呜——”五班和六班的男生率先起哄。 张扬碰碰赵晓青的手臂:“看镜头。” 赵晓青皱眉,原本就不带笑容的神情显得越发古怪。 主席台上的领导也察觉到不对劲,但很快稳住局面进入下一个流程。等下了台,张扬揪住她的手臂:“抓紧时间,马上得领单科。” 赵晓青挣开他,跑到座位放本子,再跑回主席台边的候场区,陈琦也已经站在那儿。 他身量和张扬差不多,穿着和大家一样的校服,袖子却往上捋了一截。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赵晓青,看得她心虚又委屈,紧张又难堪。 操场那次莫名其妙的握手之后,她就一直躲着他。她忽然倍感后悔,躲他干什么呢? 单科语文奖和数学奖前后颁布,赵晓青和张扬上台时,底下又有人对着并肩而立的他们起哄。尽管这次的声音很小,但赵晓青竟然更局促,以至于掌心微微汗湿,想在下一秒便逃离这是非之地。 好在拍照留念的确只需一秒,等到结束回座,周媛媛看赵晓青微微发红的脸,不免有些同情:“张扬胆子太大了,他不怕老师发现吗?” 赵晓青一言不发,神情却气鼓鼓的,像被蜜蜂蜇了满头包。 大会散场便是放学时间,赵晓青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去五班找张扬算账,看到课代表写在黑板上的提醒,只好先把历史的单元作业解决掉。 半小时后,她快步走向地下室,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陈琦照例虚靠在他那辆自行车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那股酸溜溜、黏糊糊、委屈巴巴的感觉又往心里挤,赵晓青慢慢往前,问出问了无数次的话:“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啊。”陈琦答得轻飘飘,“我看你今天车还在,你也没通知我你有事。” “我……” “你有话跟我说吗?” 赵晓青犹豫,过去解车锁:“没有。” “那我有话和你说。” 赵晓青一愣,转头时钥匙却掉落在地。陈琦习惯性走近:“我是妖怪吗?你一见我就吓得手抖。” “……才不是。”赵晓青在他弯腰之前迅速捡起。 “不是就好。”陈琦的语气忽然变得温和,“赶紧走吧,再不走得天黑才能到家。” “哦。”赵晓青解开车锁,只听“咔嗒”一声,心中的烦闷顿时烟消云散。 第八章 不是笨蛋 两碗青椒牛肉炒面上桌,陈琦照例去冰柜里拿喝的。他回来把矿泉水放在赵晓青手边:“天气冷了,冰柜没插电。” 赵晓青骑了一路,的确有点渴。她以为他把她带进店里是想找个地方坐,结果他只是单纯饿了。一碗十六块钱看不到牛肉的牛肉炒面对赵晓青而言有点贵,但她记起之前和他来这交过一次心,竟有些怀念那种好好聊天的感觉,于是她陪他坐下,给母亲发了消息。 母亲的语音回复给了她安慰:“你慢慢吃,我还没下班,你吃饱了我就不用回去做了。” 语音外放时,陈琦也听到了:“你妈妈跟你讲普通话。” “嗯,我妈和我时而普通话时而永贤镇话。” 陈琦:“那她和你说老家的方言吗?” “很少,她和我外婆会说,但有些发音她也忘了。” 陈琦“哦”了声:“那她要是记起来应该教教你,这样你就会三种……哦不,加上英语,你就会四种语言了。” 赵晓青笑,拿出手机转他钱,然后拧开瓶盖喝了口水。炒面热气腾腾,蒸白了她的眼镜。她随手摘下,陈琦给她递来一次性筷子。 仔细想想,她和陈琦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别说高中,初中那会儿每人有固定的桌次,她和他也从没分在同一张桌上。 初中食堂的饭菜很难吃,王思齐他们经常去小卖部买方便面,陈琦虽然很少去,但也很挑食,只不过他一向吃得少,又吃得快,所以再嫌弃菜色也能咽饭充饥。那次晨跑结束,赵晓青发现他的早餐只是一碗豆浆,还挺瞧不起他,以为他的瘦都是自讨苦吃饿出来的,然而眼下,她看他比她更高的个头、更结实的身材,一时竟有些恍惚。 第69章 “别以为我抓不到你偷偷看我。”陈琦停下筷子,“我帅到能让你下饭的程度了?” 赵晓青被他揶揄:“我只是奇怪你饭量大了这么多,怎么一点都没胖。” 陈琦笑道:“能吃是福,福气到了就瘦了,我又不用减肥。” 赵晓青心虚:“我嘴上说要减肥,实际上跟你一样一人一盘面,压根没少吃。” 陈琦悄悄瞄她,见她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送,竟然感觉很踏实。奶奶以前骂他细手细脚嘴巴金贵,赵晓青应该是奶奶眼里最不觉得自己金贵也最听话省心的小孩。 两个人认真光盘,走出面馆,外面的天已微微擦黑。赵晓青有点担心他怎么回去,陈琦却提出送她回家:“我不是有话和你说?” 好吧,她差点忘了。 她推车跟他穿过国道线,走到镇前街。陈琦想起她这些天的避之不及,想起自己的犹豫和飘忽不定:“是不是只要我不主动找你,你就不会主动找我?” 闻言,赵晓青捏紧了车把。 “你挺长时间没理我。”陈琦不打算给她搪塞的机会,“我那天不过抓了你一下,你至于躲我这么久?” “我……” “你什么?” 被他直白地挑明,赵晓青反而理直气壮了:“那谁让你抓我了?” 哈,也不知是谁先心血来潮对他上手的,陈琦想怼,但又忍住,毕竟她大大方方,他却嘴上调笑心猿意马。 原先的纠结和计较被她一反击,已然褪去大半,陈琦自我说服:“那我和你道歉行了吧。反正我不想老是听你说有事有事,既然要和好,总得有人道歉,既然要道歉,那谁道都一样。” 这是什么歪理,赵晓青想,难道她躲来躲去就是为了他服软吗? ……好像是的。 于是她也走下台阶:“好吧,我也跟你道歉,应该早点和你把话说开的。” “那这事就翻篇了?” “嗯。”赵晓青有点开心,又有点不开心,好似翻篇得太容易,显得他们都不在乎似的。其实她和他不是没吵过架,奇怪的是这次压根没吵却比面红耳赤怄起气来更让她难以自处,“你在地下室等我就为了说这个?” “还有。” “还有什么?” 陈琦大脑飞速运转,现编了一个:“周媛媛跟我说你帮了她很多,尤其是历史。” 赵晓青没想到他会提周媛媛,刚刚平复的心情又开始起伏:“我没帮她很多,她历史主观题挺厉害的,答得都很全面。我帮她也就是几道选择题,出现迷惑性选项时她容易想多,就容易选错。” “哦。” 赵晓青问:“她为什么会跟你提到我?” 陈琦打着哈哈:“因为我们都认识你,聊天嘛,有共同话题很重要。” 晓青反问:“所以我们聊天也要聊她吗?” 陈琦止住话头,犹豫着要不要问她和张扬,却听赵晓青先出声:“对了,你听说高三有人砸玻璃了吗?” “听说了。”陈琦表情变得凝重,“那人我认识,去年新生篮球赛,他是半决赛的裁判。” “他是裁判?那我是不是也见过?可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 “你只见过一面,不记得也正常,赛后我跟他打过几次球,感觉他性格挺好。”陈琦知道运动是排遣坏情绪的途径,但高三抓得严,可能这位裁判学长很少打球,而坏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他也没心力打。 赵晓青又问:“那他爸妈……” “他爸妈是离婚了,但早就离了,不是最近。”陈琦听学长说过他爸再后带他去省城看联赛,语气中开心比遗憾更多,“他人看着凶,其实脾气挺好,我和他配合打一节,一分没得,他也不嫌我菜。当然,后来他可能知道我是真菜,真不喜欢打球,就没再叫过我。” 赵晓青“哦”了声。 陈琦打量她的神情:“你那天被吓到了?” “没有,就是挺意外的。”赵晓青觉得那块玻璃是那学长的伤口,却不是别人了解他的豁口,“我们很难真正了解一个人不是吗?哪怕是朝夕相处,我们也不知道他在经历什么,应该怎么帮他。”她轻轻叹气,“如果我是他,我那一刻肯定是崩溃的。” 陈琦听懂了她的困惑和担忧,但不会像她那样去代入、假设、自寻烦恼。他说:“不是所有人都想去了解别人,也不是所有人都想被了解。” 陈琦想她看到被砸碎的玻璃,听到关于学长的传言,怕不是在心里把他可能遇到的困境都想了一遍,然后开始共情,想着要是我是他该怎么办,我要是他同学该怎么办。于是他停住脚步:“赵晓青,他不是你,你也不是他,不需要像做题那样去找所谓的解决方法和正确答案。” 赵晓青意外陈琦如此敏锐,看向他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信任:“我知道的,我知道我不是他,也不能改变什么,我只是希望他好过点,那样,作为旁观者的我也能好过点。” 陈琦心想她一定好过不了,太细腻的人往往被各种各样的事情牵动神经。他说:“你爸妈离婚对你影响很大,对吗?” 赵晓青摇头。 陈琦没有非要她承认,但她的反应出卖了她。 “影响是有,但会越来越小,我爸妈都能走出来,我肯定也能。”赵晓青坚定地说。 陈琦没再追问。 第70章 直到现在,赵晓青才发现他替她掩饰的难堪远比他带给她的难堪多得多。她忽然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握紧车把手,转到和家相反的方向。 就让他再陪我走一会儿吧,赵晓青难为情地想,再占用他几分钟。等街上的路灯亮起来,他们的影子和车的影子慢慢缩短又慢慢拉长,就像一段反复播放的无声的动画。 可是,有陈琦在的地方怎么会无声呢?他告诉她好多班里的趣事,有些名字赵晓青很熟,有些不熟,但她很愿意听,也听得很认真。 直到她带他拐进小巷,看见小巷尽头那座低矮的平房,她不得不鼓起勇气:“陈琦,其实我也有事跟你说。” 陈琦转身,和她面对面。 “我妈妈要换新工作,我们很快要搬到县里住,所以,我以后就不骑,或者很少骑自行车到永贤镇了。” 陈琦乍听愕然,但见她一副不是很高兴的样子,问:“然后呢?” 赵晓青遗憾:“然后我们就不能一起上下学了。” 陈琦疑惑:“……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 “搬到县里,你回家肯定更方便。” 赵晓青犹豫着:“那你……” 陈琦低头:“我?你担心我?” “我担心你没伴,而且一个人骑挺危险的。” “你一个人骑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危险?”陈琦掩盖住失落,无所谓地道,“危险我就不骑了呗,反正天冷了,我还省得买手套,要是路上结冰,我摔个跟头进医院更得不偿失。以后你不骑,我也有理由不骑了。” 赵晓青被他说得轻松了些:“怎么什么事到了你这儿都是好事?” “本来就好,是你老往坏处想。” 赵晓青心里一阵温暖,看着他,笑了。 陈琦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那我走了?” “等等。”赵晓青推车进院子,回家拿了个便携手电筒递给他。 清亮的光在地上收拢成一团,陈琦单手握着车把,骑出小巷。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可以问,问她的数学,问她的新家,以及经常出现在她身边的张扬。可是,当他骑出巷口,回头看见她还站在原地,心里一时又酸又甜。 夜风微凉,他好像什么都问不出口,又好像什么都不用问了。 赵晓青搬离镇上那天,许久没露面的房东来了现场收房。他常年住在县里,知道张萍从未拖欠房租,也从未找他报修,眼下看着被搬空且被打扫干净的屋子,感觉和刚租给她们时没什么两样。 他站在门口,夹着烟头示意客厅:“这破沙发还能用啊?” 张萍说:“没用了,怕你扣押金就没扔。” 房东笑笑,很快关门锁门:“行,那就到这儿,你们要走,我也先回了。” 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走出院子,赵晓青过去踩灭烟头,再把它踢进簸箕。隔壁的爷爷在门口坐了很久,从房东进去检查门窗水电时,他就坐在那儿。 “他和他爸妈住这儿时他还小嘞,现在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了。”爷爷的视线落在路边排开的一溜儿花盆上,不知在跟谁说。 “你好好的,注意身体。”张萍和他打了招呼,带着赵晓青往外走。没走几步,赵晓青让她等等,转身去把簸箕里的垃圾倒了。 十五分钟后,她们坐上去县里的公交车。张萍看她脸上不见喜色,问:“舍不得?” “没有。”赵晓青靠着母亲的肩膀,从现在开始,她们变成了彼此唯一的支撑,“妈妈,房东会把那间屋子重新租出去吗?” “应该会吧。” 那就好,赵晓青想,那样就不会只剩下爷爷一个人。尽管他们在院子里同住多年,但始终没有建立起亲密的关系。爷爷是封闭的,母亲是忙碌的,而她是坚硬的,三个孤独的人没有抱团取暖,而是继续各自的孤独,未免让人可惜,但也正因为这点可惜,离别的伤感倒被冲淡了,爷爷不必目送她们的远去,她们也不必留下廉价的牵挂。 回到县里的新家,赵晓青和母亲做了大扫除。家电和衣物等生活用品是上周搬过来的,认真布置后,五六十平方米的小套间显得越发逼仄。这里没有院子,没有朝南的窗户,就连阳台和卫生间也都只有一块豆腐干那么大,但这里离一中很近,离张萍工作的地方也只有两公里,张萍每月能借此多问赵斌要一千五百块钱,这将明显改善母女俩的生活质量。 “以后你就安心读书,等你高三了,还可以每天回家住。”张萍怕女儿不习惯,晚上带她去楼下附近走了走。走到一半,赵斌打来电话,问晓青喜不喜欢新家。 “喜欢就行,我由着你妈乱来,可都是为了你。” 赵晓青没出声,听到那头婴儿的啼哭,等他自己挂了电话。 回校的下午,叶玉玲拿着做完的数学试卷去陈琦那儿:“我跟你对一对。” 陈琦把卷子递给她,继续玩硬币。他这两天学了个新魔术,能把硬币从人眼前变到出其不意的地方。叶玉玲看他专心练习的样儿:“你找乐子找到障眼法上去了。” “玩玩。” 叶玉玲对了会儿,问陈琦两道填空题,陈琦讲了下思路,她一点就通。她说:“还是你好,我现在一想起自己不认真听课就后悔,本来还故意在张扬面前装笨呢,后来就变真笨了。” 第71章 她盖上笔帽看陈琦:“哎,我跟你说件事呗。” “说。” “赵晓青搬到学校附近住了。” 陈琦反应淡淡:“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不告诉我。”叶玉玲提起刚才她爸开车送她来学校,她想吃兰花路上的煎饺,就绕去那边买,结果她正排着队,看见赵晓青从旁边的老小区出来了,“那里有很多家长租房给小孩陪读的,她家很有钱吗?” “不管有没有钱,父母肯定都想给她最好的。” “也是。”叶玉玲说,“明年我可能也要租房子,学校宿舍八人一间,哪有自己住舒服。” 她把卷子收好,张扬拿着篮球从后门进来。她下意识避开,眼角余光却瞄到他拿了东西出去:“他是不是又去找晓青了?” 陈琦:“谁?” “张扬。”叶玉玲自言自语,“算了,懒得管他。” 她愤愤起身,陈琦却想起什么,犹豫几秒也出了教室。一到四楼,张扬果然在。走廊上人来人往,他和赵晓青隔了一米多的距离,不像是在说悄悄话,但还是引人侧目。很快,张扬也发现了陈琦,他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轻蔑,对着赵晓青的笑意却更深:“几张电影票而已,我爸妈单位发的,你想看什么看什么。” “我不喜欢看电影。”赵晓青说。 “别呀,我一番好意。” 赵晓青还是不收,转头看见陈琦站在楼梯口。张扬端正神色,在他俩说话之前先一步离开。 “他找你干什么?”陈琦问。 “没什么。” 陈琦沉默了下,递过手电筒:“你那天借给我,我一直忘了还给你了。” “哦。”赵晓青接过。 一下子就没有要聊的了,陈琦欲言又止,下楼回班。 来时满腹心事,走时两手空空。陈琦不确定赵晓青是不是把手电筒的事忘了,反正他是撒了谎,他不仅记得,而且等着她来取,结果他什么也没等到,只等到时不时摸摸手电筒又时不时想起她的发神经的自己。 张扬等陈琦走进教室,像是故意找碴儿:“这么快就下来了,看来赵晓青也不怎么爱搭理你。” 陈琦:“你很闲?” “比你闲。赵晓青觉得我是天才,你是什么?” 陈琦看他:“天才还管别人是什么吗?” 张扬笑笑,开门见山道:“你很欣赏赵晓青,我也是,你不敢让人知道,我敢。就凭这点,你的赢面没我大。” 陈琦警告:“你别给她惹麻烦。” “麻烦?”张扬胸有成竹,“要是成绩下滑了,的确有麻烦,如果我和赵晓青一起进步呢?” 他说完就走,在陈琦皱眉的瞬间获得了一种争抢的快感。 尽管他并不认为陈琦是他的对手,可是纵观全班,所有人都高看他一眼,只有陈琦,连面子上的礼貌也懒得给。 陈琦和赵晓青这两颗钉子,不论拔掉哪颗对他而言都是胜利,而抛开难易程度不谈,和赵晓青作对显然要有趣得多。不管他是突然端着饭盘坐到她面前,还是走在路上故意大声叫她名字,她都会露出受惊生气的表情,这让他有种强势干预的自得,而当他发现赵晓青开始躲他,开始不理他,这种转变更是让他觉得自己占了上风。 只不过,赵晓青在相处中的溃败没有体现在成绩上,就算她总分没法保持次次第一,可是语文总是130分以上。临近期末,张扬花在语文上的心力比其他几门加起来都多,正打算扬眉吐气一回,被他盯上的赵晓青却破天荒地主动找他。 正是放学时间,赵晓青站在五班门口:“有时间聊聊吗?” “和我聊?”张扬意外,“你确定是找我?” 赵晓青没看见陈琦,心想他大概是回家了:“你们班还有第二个张扬?” “没有。” “那走吧。” 赵晓青一路沉默,带着他去了教学楼旁边的小土坡。土坡上新修了水泥阶梯,供学生们回宿舍抄近路,顶上还有个亭子做装饰,但没什么人在意。 “这里挺好,挺安静。”张扬说,“你想说什么,说吧。” 赵晓青不理他的调笑:“本来我对你的恶作剧是想置之不理的,可是班主任找我问情况了,所以我必须找你说清楚。如果我的置之不理让你以为我不敢和你说或是我希望你这样做,那就误会大了。” 张扬直勾勾地看着她:“所以你今天是要拒绝我?” “我为什么要拒绝你?你又没说什么出格的话。” “……那你找我是——” “请你不要再骚扰我。”赵晓青直截了当,同样直视他。 原来他的接近对她来说是骚扰。张扬挑眉:“那行,你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否则我不信你真的这样想。毕竟我们高一刚认识时,你对我很亲近。” 赵晓青想了想说:“我对你亲近是因为觉得你很优秀。” “但是?” “但是后来我发现,只要在你身边,我的光芒就会被掩盖。不说你的那些高分,就连上次期中考我拿了第一,就因为你在主席台上刻意的靠近,同学们看见了八卦却看不见我。” 张扬奇怪:“你为什么不认为我当时是真情流露?” “这话你自己信吗?”赵晓青不跟他绕弯子,“如果你觉得你用这样的方式让我变成焦点,我就会摆不正自己的位置,那你就错了。” 第72章 “我错了?”张扬听出问题所在,笑道,“赵晓青,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对我的排斥来源于不相信,你不相信我是真心接近你。” “因为我的确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 “为什么这样觉得?”张扬目露探究,“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明确告诉过你你值得被欣赏?还是说你希望有人告诉你,但那人迟迟不开口?” 赵晓青被他说得一愣,张扬却揪住机会,朝她俯身:“如果那个人不是我,你希望他是谁?现在只有我站在你面前,但你心里想的是谁?” 那两个字和那个熟悉的身影掠过心间,赵晓青忽然有种被看透的不安。 四周无人,寒风带起落叶沙沙作响。赵晓青握紧拳头,没有让自己泄气:“我现在想的是谁,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陈琦收到叶玉玲的消息时已经骑出了校门。耳机里的音乐顿了一下又一下,他停车,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跃入眼帘的是密集的感叹号。 叶玉玲:晓青来找张扬了! 叶玉玲:他们一起走了! 叶玉玲:我跟着他们去了小山坡! 陈琦打字回复:你跟着? 叶玉玲:没跟太紧,你来不来? 陈琦:我回家。 叶玉玲被他气得连发几个表情包,然后把手机往兜里一塞。 冬天的风吹得脸疼,她站在水泥台阶旁的树下,时不时向坡上张望。刚才她还能看到张扬的黑色羽绒服,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他和赵晓青是站在那个亭子里吗?他们说话时是离得近还是离得远?她要装作恰好经过打声招呼,还是在这儿傻傻地等着? 叶玉玲有点后悔回班了,如果她不去拿那份该死的英语报纸,她就不会撞见张扬笑吟吟地跟在赵晓青身后。可是,她为什么要骂英语报纸该死,要骂的明明是自己口是心非。在强迫自己忽视张扬的这段时间里,她对他的关注并没有减少,系在他身上的心情反而一直松松紧紧。 几分钟后,手机振动起来,是老爸在催她。 叶玉玲没接,飞快地打字:爸爸,再等我十分钟。 十分钟要是他们还讲不完,那她就真的要过去假装偶遇了。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杂绪涌入脑海,张扬的热情是她翻不过去的心病,马上就要期末了,她端正了学习态度却没有提高成绩,虽然爸妈不会怪她,可是自己这关也过不去……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竟是陈琦大步流星地上了台阶。 “你不是不来吗?” “我说回家,没说不来。”陈琦平复呼吸,“他们人呢?” 叶玉玲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在亭子里,我没敢过去。我看张扬没背包,想着他肯定要回教室,就在这儿守株待兔……”她拽住陈琦的校服,“哎!你别去,去了被他们看见怎么办?” 陈琦不知怎么办,但赵晓青和张扬单独待在山坡上总不会是在讨论数学题,而他匆匆折返也不是为了站这儿吹冷风。 也是掉转车头的刹那,他再度窥见了自己的懦弱。尽管他知道张扬一直对赵晓青是不同的,可他既没有探究,也没有阻止。就像他以前看见徐伟杰和赵晓青走得很近,也从没想过干涉。因为他认为徐伟杰不是他的对手,也认为赵晓青从来不是可以竞争的对象——她想和谁说话、和谁交往都是她的自由,他没有权利介入。可是,他现在为什么要去介入她和张扬?是怕比不过,还是怕赵晓青误解他的心意?如果赵晓青真的反感张扬,难道她没有找他帮忙,他就能袖手旁观,让她自己去处理张扬带给她的困扰吗? 叶玉玲看陈琦不知跟谁赌气似的越走越快,忙跟上他,结果跟得太急脚下一扭:“哎哟!” 陈琦回头,见她整张脸皱成一团。 “怎么了你?” “你说怎么了?”叶玉玲一瘸一拐,“都怪你!” 陈琦朝她伸手:“怪得着我?” “不怪你怪谁,我天天课间跑操四肢协调得很,刚才就因为你……”她扯住陈琦胳膊,蓦地止住话口,因为张扬和赵晓青已然走出了亭子。 张扬的神情依旧高高在上,语气不失戏谑:“你俩不回家,跑这儿来玩?” 叶玉玲松开陈琦:“谁玩了,不都是因为你们。” “因为我们?”张扬看看她,看看赵晓青,“哦,跟踪我们。” 叶玉玲否认:“没有,我正好路过。” “那你怎么……” “好了,”赵晓青打断张扬,“你走不走?” “走。”张扬跟着她往下。 叶玉玲见他俩一唱一和,不知是扭到难受还是心里难受。她委屈地别开眼,赵晓青却注意到她的不适:“你还好吧?” “我不好。” 赵晓青扶她,她躲开。兜里的手机又开始振动,她按停,哀怨地看向陈琦:“我爸在校门口等我,你骑车载我过去吧。” 陈琦:“我车后面没座。” 叶玉玲哀怨更甚,正要说话,陈琦却忽然抓住赵晓青的手腕。赵晓青的手很凉,陈琦的比她更凉,相触的瞬间,他似乎也意识到不妥,便往上拉住她的衣袖。赵晓青被他的举动一激,微微瑟缩了下。她低声叫他:“陈琦。” 陈琦没出声。 “陈琦?” 陈琦一言不发,拉着她重新往上走。 第73章 一旁的叶玉玲不由得惊讶,张扬出声唤醒她:“看戏呢你?” “你不也是?”叶玉玲继续一瘸一拐。 张扬跟在她身后:“别装了。” 叶玉玲当然是装的,除了扭到的那一下,这会儿早就不疼了,可她偏不承认:“又没要你扶。” “你要我扶我也不扶。” “是啊,我又不是赵晓青。” 张扬“哼”了一声:“赵晓青才不会做出走几步路都能扭到的蠢事。” 叶玉玲来了火气:“是啊,她聪明,我蠢,她厉害,我没用。那你去找她,你不是要跟她一起走吗,怎么陈琦来了你就变了?” “我变了?”张扬冷笑,难道他要和陈琦打一架?嘁,他还不屑于通过武力去争取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只不过——“你知道陈琦对赵晓青……” “废话。” 张扬被她一呛,倒没有生气。看来他的逻辑站不住脚,他自认比陈琦勇于表达,可是在他和赵晓青关系好的时候,陈琦也没有掩盖自己的心思。 叶玉玲和他下了水泥台阶,看见了陈琦的那辆自行车。眼见张扬往教室去,她鼓起勇气问他:“你和赵晓青说什么了?她答应你了吗?” “她答应什么?我又什么都没说。” 叶玉玲的脸色变了变:“那你们……说了什么?” 时事政治?人文地理?才怪。张扬想,赵晓青习惯把话说透,可是有些话说透了就丧失了美感。 他说:“她语文那么好,心思应该很细腻,有时却表现得像块硬邦邦的石头。” “有可能她只在你面前这样。”叶玉玲扔下一句,独自朝校门口走去。 阳光躲进云层,山坡上的风变得更大。 赵晓青耳边的碎发被吹乱,陈琦靠近,替她挡掉大半的风:“要不换个地方,别把你吹感冒了。” 什么嘛,把她拽上来才说这种话。 赵晓青想怼他,但看他被冻得通红的手,以及被冻得通红的耳朵,难免于心不忍。她说:“不换了,就在这儿,你有话就说。” 于是陈琦直接问:“张扬为难你没有?” “没有。” “那是老师找你了?” 赵晓青意外:“你怎么知道?” 陈琦想她一贯的原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外力推动,她不会主动招惹麻烦。 “老师让我专心学习。”她谢谢老师的点到即止,但和张扬点到即止是不够的,“所以我也和张扬说清楚了,之后应该不会再被重点关注。” 陈琦没有应声,安静地盯着她看。 赵晓青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捏住自己手腕往后退了半步:“怎么了?” “你和张扬说了很多。” “……嗯。” “那我也有很多话想说,你要不要听?” 赵晓青心里“咯噔”一下:“不要。” 她回得太快,陈琦目光微顿。 风声在耳,赵晓青感到局促。她在张扬面前能信誓旦旦地袒露心事,在陈琦面前却不能。陈琦对她的好多于对她的坏,这是感觉也是事实。可是,对一个人好就等于在意吗?她赵晓青能说是,但不敢替陈琦说,毕竟他对很多人都好,而她不想去比较他对谁最好。 只不过,陈琦今天表现得异常执拗:“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也许吧。” “但你不想听。” “我不敢听。”赵晓青忽然很怕他继续。她敢告诉张扬是因为相信他不会告诉陈琦,那么,只要陈琦不知道,只要维持现状,她就可以安心学习,然后分辨清楚那些心思是一时起意还是按捺不住。可是,当陈琦毫无预兆地出现,她的希望和失望,她的勇敢和退缩,竟然让她开始讨厌自己被他牵引。 陈琦看出她的纠结,自己的心也乱了。他装作不在意地笑了下:“好了,不吓你了,我换个时候说吧。” “换什么时候?” “再想想。”他笑意收敛。 赵晓青看清他的神色变化,不知怎的,理智竟甘拜下风。 她捏紧被他握过的手腕,抬头看他,像在寻求确认:“陈琦,你跟我说过你心里有个在意的人。” 峰回路转,陈琦明显一怔,但他很快点头:“嗯。” “她是笨蛋吗?” “以前是,”陈琦轻咳,“但现在不是了。” 赵晓青又问:“她变聪明了吗?” “没有。”陈琦低头,声音因为紧张变得格外低柔,“是我错了,我以前以为她是,但她一直很聪明。” 阳光冲破云层,赵晓青心里一紧,一酸,一软。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过身去,嘴角扬起羞涩的笑意。 从坡顶到校园大路不过几十级台阶,直到樟树叶子飘落肩头,陈琦才意识到自己和赵晓青已经走了下来。 赵晓青看到了他的自行车:“原来你还在骑。” 他茫然地看着她。 “你不是说你怕冷怕摔倒吗?” 陈琦没反应过来。 “陈琦!” 被叫的人如梦初醒,露出憨憨的笑容。 赵晓青质问:“你笑什么?” “吓死我了。”陈琦凑近,“你刚才一直背对我,我以为我说错话惹你不高兴了。” 原来如此。赵晓青才不好意思告诉他,她是羞到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微微昂头,神色早已恢复如常:“可我怎么记得你是在认错?” 第74章 陈琦不答,依旧看着她笑。 如果不是有同学经过,他们大概还要在亭子里继续当雕塑,而眼下,他重新面对和他呛嘴的赵晓青,忽然有了从半空落地的踏实感。那些紧张和悸动都被寒风裹挟而去,取而代之的,是笃定的欣喜。 “赵晓青。” “干吗?” 陈琦踢掉自行车的立脚架:“我送你回家吧?” “怎么送?” 陈琦说:“走着送。” “算了吧。”赵晓青不要他绕路,陪他走向校门,“你平时骑的时候也不戴手套吗?” 手套在包里,陈琦懒得戴。冷风的确难以忍受,但骑上一会儿就热了,被套住的手一旦有了黏糊糊紧巴巴的感觉他就得摘:“我嫌麻烦。” 赵晓青提醒:“那你小心生冻疮。” “没事,冬天都过去一半了,要生早生了。” 什么歪理,赵晓青不信:“可你的脸都被冻红了。” 陈琦想,脸红可不是因为冻的。他说:“你不也是?” 赵晓青看不见自己的脸,伸手摸了摸,好像没刚才那样烫了。她想辩解,转头却撞上陈琦的目光。 陈琦没躲,她却下意识地避开。转念一想,为什么要避开呢?于是她再次转头,陈琦的目光专注、真诚,带着笑意,如同今天浅淡透明的阳光,在风里轻轻摇晃。 于是,赵晓青的心也轻轻摇晃了起来。 夜深了,房间里漆黑一片。 陈琦试过把被子盖过头顶,也试过翻身把脸埋进枕头,可他的心情还是堪比火车进出隧道,忽明忽暗得厉害。 屏息数秒,他再次投降,掀开被子去卫生间洗脸。冰凉的水流击退混沌,让他双颊由内而外地发烧。他试图在重复的折磨中找到一个拐点,可是事与愿违,他最先想起的,依旧是他和赵晓青告别的场景——赵晓青坚持不要他送,拐过一条小路就朝他挥了挥手,她挥手的那几秒好似被无限拉长,让所有他想说的、想说却没说的、没说又不必说的话都留在了拥挤的路口。 他好像还没跟她正式说什么吧,如果那算……老天,那怎么能算呢?他可是连那个在意的人是谁都没告诉她,也难怪她表现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哦,等等,难道你还想要发生什么?陈琦严厉地把矛头对准自己,但凡你稍微克制一点,也不至于直到现在还傻瓜般地复盘来复盘去。 如果说他在赵晓青面前还算冷静,回到家和爷爷奶奶待着还算冷静,那么当他无事可做,无心可分,那些冷静就前功尽弃了。 临睡前他千叮万嘱自己不要去联系赵晓青,结果忍到现在,不安倒越来越重,赵晓青也会像他这样吗?原来说出口和不说出口都这么耗神?他不禁责怪自己的鲁莽,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头脑一热在期末考试之前说,万一影响她发挥怎么办,万一自己考砸了怎么办,他们俩不论是谁成绩下滑都代表他们不理智对吗?如果真是这样,她会不会怪他、会不会后悔? 此时此刻,陈琦很想找人说话,可他不能找王思齐,因为王思齐会笑话他,然后迫不及待地去找赵晓青验证。 他也不能找雷立弢,雷立弢一定会缠着他问各种问题,而这些问题连他自己也回答不了。 于是他回到房间,像翻书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到最后实在难扛,也只能两脚一伸用力合眼。只不过,他在这抓心挠肺愁肠百结,那边的赵晓青却早已睡熟,甚至比以往睡得更加香甜。 这段时间的干扰都集中结束了。她找到了张扬,张扬给了她痛快;她向陈琦问出了想问的问题,陈琦也给了她想要的答案。 这让她觉得好神奇,曾几何时,她和陈琦互相看不对眼,她骂他懒惰犯没志气,他嫌她固执凶恶假正经,那么,她现在怎么会看他哪儿哪儿都顺眼呢,他们是什么时候把对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都放在心里了呢? 赵晓青想起他的笑容,他的神态,他带给她的安慰和松弛。和他在一起,她好像不用去考虑让她神经紧绷的事。这样温暖的他,怎么会和她成为朋友呢?她既不漂亮也不温柔,有的是小小的敏感和大大的脾气。可是,陈琦竟然说她聪明——尽管这听上去不可思议,但她似乎并不怀疑这是和张扬相似的故意为之——她相信自己没有猜错,也相信陈琦不会骗她。 赵晓青越想越舒坦,今天解决了两件重要的事,回去学校肯定可以好好复习。她才不会让成绩受到影响呢,在排除外界的干扰之后,在理清自己的心绪之后,她没有理由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失手。 于是她很快进入梦乡,睡了个又长又饱的好觉。 上午八点,奶奶左等右等没等到陈琦,忍不住上楼推开他的房门:“琦琦,鸡都吃饱生蛋了,你怎么还……” 她话音顿住,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唯独不见人影。她边下楼边给老伴打电话,那头很快接通:“琦琦在地里帮我砍芥菜呢,你急什么……喝粥?他没喝,我刚看他吃了两个番薯。” 爷爷说完挂断:“你奶奶又不长眼睛,没看见你出来。” 陈琦笑笑,嘴里哈着白气,把砍下来的芥菜放进竹筐。 爷爷想陈琦今天起得比他爸妈都早,等爸妈上班去了又陪着来地里:“在学校那么累,下礼拜又有期末考,你应该多睡觉。” 陈琦没敢说自己昨晚熬到凌晨,这种心理素质别说上战场,上考场也肯定败北。 第75章 他问爷爷:“要砍多少回去?” “再砍几株吧。芥菜不怕多,熬菜羹用得着,晒霉干菜也用得着。”爷爷嘴里念叨着,“再摘点落汤青,我去镇上买点豆腐和肉,让你奶奶给你包汤圆吃。” 陈琦不爱吃汤圆,但知道爷爷喜欢:“那行,我去镇上买,吃完再去学校。” “好嘞。”爷爷拿过竹簸箕里的手套戴上,又拿过保温杯喝水,有陈琦陪着,他总是不用亲自干活。他觉得自己命很好,儿子勤劳,儿媳和善,孙子又聪明孝顺。孝顺的孩子本性都不会太差。 “琦琦。” “嗯?” “你想考个什么大学啊?” 陈琦直起腰:“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在茶馆里听人谈天说地,有些老货比我年纪还大,说起他们的孙子孙女就停不下来,有当兵的,当老师的,当官的,说是好单位都要考试才能进?” 陈琦“嗯”了声:“那肯定的。” “在学校里当学生要考,不当学生了也要考,怎么考个没完?”爷爷笑了下,“你奶奶年纪大了,老想家里出个医生就万事大吉,我听你妈说让你去当官,你爸呢,开玩笑说当大老板最威风,你自己想当什么?” 陈琦被爷爷一问,想起自己和雷立弢说过,他想和老爸一样当个电工,但至少比老爸强,得是技术过硬不愁没饭吃的高级电工。 “爷爷,我说我以后想待在家,随便找个班上,你会不会嫌我没出息啊?” “没出息?世上总是没出息的人多有出息的人少。”爷爷安慰他,“你愿意在家最好,家里有地,我教你种粮种树种菜,当个农民肯定饿不着。” 陈琦“哦”了声:“那别人在茶馆里说他们孙子孙女都考出去,你只能说我考不上。” “考不上就考不上嘛。” 陈琦失笑,他的随遇而安很大程度上继承了爷爷。爷爷看他不接话,以为他嘴上不在乎,其实心里也要强:“你们班聪明生很多哦。” “多。” “我们不跟他们比,琦琦,开心最重要。” 陈琦想,他的运气已经够好,最近也够开心了。他加快速度,砍了满满两大筐芥菜,再用扁担挑着回家。 爷爷要帮忙,陈琦阻止:“我挑得动。” “你不常挑,要磨肩膀。” “挑担哪有不磨肩膀的。”陈琦让爷爷放心,“我有的是力气。” 爷爷在后面护着:“你的力气哪儿来的?” “练练就有了。”就像赵晓青说的,长跑能练,作业能练,体力和勇气还能练不了吗? 肩上压着重量,陈琦沿着田埂,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期末考的成绩出来了,家长会也结束了。张萍从超市下班,回来不忘跟赵晓青道歉:“对不起,妈妈又没去。” “没关系的。”赵晓青不觉得家长会是非去不可的任务,何况她这次考了全班第二,总是好比不好更多。只是,她发现不管数学试卷难易程度如何,只要她考不上110分,靠其他五门拉分就有些吃力。 餐桌上,张萍提起回老家过年的事情:“你外婆年轻时老是骂我,结果年纪越大心越软,你喜欢回外婆那儿吗?” “喜欢呀。” “也喜欢外婆家的亲戚?” 赵晓青点头。她明白母亲和他们的感情并不深,但这并不影响她在遥远的故乡找到一点生根的归属感。几天后,她们坐上往南的列车和外婆团聚。从除夕到正月初二,一连几晚,母亲和外婆都坐在床边聊到深夜。 赵晓青听见外婆说母亲命苦,骂舅舅和舅妈没良心,又劝母亲趁着年龄不算太大再找一个。赵晓青面朝墙,装睡不参与,张萍则虚虚应着,偶尔替她掖掖被子。直到外婆离开,张萍也躺进被窝:“放心,妈妈不会给你找新爸爸的。” 赵晓青不会因这句话而放心,相反,她有点难受。这几天她看到外婆家的热闹与忙碌、琐碎和是非,最大的感受是外婆有自己的生活,她和母亲也有她们的生活,就像两辆从同一起点出发的列车,却只能短暂地并行一段。 床边的手机轻轻振动。赵晓青知道是谁,但没有去看。 张萍拉掉房间里的灯。无声的黑暗中,她们难得同床依偎,等待着新的黎明。 高二寒假放了半个多月,王思齐胖了整整八斤。叶玉玲约他出来见面,第一句话就把他刺激得跳脚。王思齐辩道:“胖怎么了?我一米八的个子多吃点怎么了?脑力劳动也是劳动好不好。” 叶玉玲不提他一米七五的事实,只好奇他的脑力劳动。王思齐便说他不但做完了学校发的作业,还问陈琦拿了一中的作业复印。 叶玉玲皱眉:“你变上进了?” “不上进不敢跟你俩坐一块。”王思齐知道陈琦和她一个全班第三一个第八,水平都能完虐他。 他想起什么,问叶玉玲:“你真叫赵晓青了?她为什么不来?” “她说她有事。”叶玉玲没想到自己的人缘差到只能和这两个男生为伍,转头问陈琦,“你知道晓青在忙什么吗?” 陈琦不知,事实上,他和赵晓青已经很久没联系过。 “她连你也不告诉?” 王思齐奇怪:“她为什么非得告诉陈琦?” 叶玉玲白了他一眼。她以为陈琦和赵晓青的关系在那天的小山坡上有了突破,但她不论问谁都没得到确切的答案。赵晓青的嘴紧她是领教过的,陈琦这么沉得住气倒让她有点意外。 第76章 没过几分钟,王思齐帮叶玉玲去取餐。其实他不想和她斗嘴,要是被她再次拉黑,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虽然她对他的“仁慈”纯属临时起意,可她主动释放和好的信号,他就屁颠屁颠地接了,她主动邀请他看电影,他也屁颠屁颠地来了。 很快,王思齐端来炸鸡和可乐,听叶玉玲埋怨陈琦:“难得出来一趟,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陈琦揉揉眼睛:“我没睡醒。” “我做证,他刚才在电影院快睡着了。”王思齐说。 叶玉玲半信半疑,听他们说在家不是打游戏就是做作业,除此之外就是睡觉:“真无聊。” 陈琦也觉得无聊,在学校想放假,放了假又嫌假期长,好像总不能十分满意。半小时后,三个人吃饱喝足,在路口分开,陈琦替叶玉玲付了打车钱。 等车开远,王思齐怪他:“她说请客就让她请,待会儿她又嫌你不领她的情。” 都是爸妈的钱,请来请去有什么必要。陈琦没想那么多:“你走不走?” “再待会儿,找个地方打几局。” “得了吧,跟做贼似的,最近查得严。” “也是。”被他一说,王思齐收了这念头,“那我去找我爸,他在附近的朋友那儿。” 陈琦和他道别,去非机动车停靠点找到自己的车。街道两侧挂着迎新年的红灯笼,他的心情却不如它们喜庆明艳。他想起赵晓青,想起她除夕那晚发的朋友圈,是一扇老旧的贴着春联的木门的照片。自从她告诉他要回老家过年之后,他就没再打扰她。 眼下,他一个人骑在车流如织的柏油路上,冷风依旧吹不断他的心绪。他觉得这样很危险,不管是热闹还是孤寂,是黑夜还是白天,“赵晓青”这三个字几乎如影随行。而当他“吭哧吭哧”骑到工业园区,在等红灯时看到手机上的消息,差点以为是幻觉。 竟然是赵晓青找他:你方便来一趟镇上吗? 他秒回:方便,怎么了? 赵晓青:我有东西想给你。 陈琦:哦,你在哪儿? 赵晓青:镇前路的中心圆盘。 陈琦指尖纷飞:等我几分钟。 赵晓青:你在附近? 下一秒,屏幕上多了个小狗敬礼的表情包:对。 陈琦不敢耽搁,脚下生风,心也好像飘了起来。而当他赶到圆盘那儿,只见赵晓青穿着件橘黄色的棉衣,手里拎着好几个袋子。 看见他的瞬间,她露出笑容:“这么快?” “正好从县里回来。”陈琦说,“公滩那边开了家新的电影院,我和叶玉玲、王思齐第一次去。” “……哦。” “叶玉玲叫你了?” “嗯,但我今天要回镇上。”赵晓青感激叶玉玲的好心。 陈琦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初四。”赵晓青递给他一袋老家的特产,“木耳、香菇干是买的,不贵,腊肉是我外婆自己做的,很香。” 陈琦没接:“这么客气?” “带了很多呢。”赵晓青给他看其他的袋子,其中一个她原本准备给院子里的爷爷,可是到了才知爷爷被接去城里住了。这变化似乎是好的,因为爷爷不会孤单,又似乎是坏的,因为衰老不允许人孤单。 赵晓青说:“还有一袋是给我爸的,他前几天都不在家,说是只有今天休息。” 赵斌年前给她转了一笔钱,让她交给外婆,她交了,外婆没什么表示,母亲却在回家的火车上提了句:“这么多东西我们也吃不完,到时给你爸送点。” 陈琦没多问,推车跟在赵晓青身后,陪她一起去她爸那儿。赵晓青按照赵斌告诉她的位置,走向国道旁边的商铺,再绕到商铺后面的楼梯。那些深夜的信息此刻成了积灰的扶手,她似乎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 陈琦在楼下等着,不时看向手机,自觉十分漫长,然而赵晓青从上楼到下楼其实不过五分钟。于是,这次换成他在前,带着她去公交站坐车。 路上,赵晓青忽然开口:“我本来以为我没办法原谅我爸,可是如果他忽然死了,我应该还是会心痛。” 陈琦脚步变慢。 “我是不是很可怕?” 陈琦声音温柔:“这有什么可怕的,很正常啊,你想原谅他,所以才做假设,才去找可以原谅他的理由。” “可我一直以为自己爱憎分明。” “你爱他值得爱的地方,憎他应该被憎的地方,应该也算分明吧。” 赵晓青想,陈琦的松弛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他从不要求别人怎么做。 陈琦好奇:“你怎么不反驳我?” “我为什么要为了反驳而反驳。”赵晓青再次递过袋子,“我应该谢谢你。” 她露出笑容,陈琦也笑。她送给他的保温杯还没舍得用,这些特产他却不能舍不得吃。 公交站近在眼前,赵晓青提起他年前告诉她的好成绩,陈琦则没敢说自己考试那会儿心也不定,但老天大概可怜他患得患失的样儿,考的题都是他会的。他说:“我难得没掉链子,是不是?” 赵晓青“嗯”了声。 “那——我说的那些话会让你有负担吗?” 赵晓青反问:“你后悔了?” “没。” 那就好。赵晓青想,这不是学习的阻碍,而是学习的一部分:“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没负担,你也别有,我们今年能拿奖学金,明年也能拿。” 第77章 陈琦:“我……” “我知道你要说拿不到也没关系,但是总要拼一拼不是吗?高二下学期上完所有新课,考完所有学考,之后就是复习巩固,”赵晓青可以预见高三将变得更充实忙碌,也更枯燥难顶,但是——“我们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 赵晓青说完,见他还像刚才那样看着自己,便问:“我说错了?” “没有。”陈琦目光专注,满是欣赏。 赵晓青敏感、矛盾,但永远清醒。 陈琦看见她的伤口在慢慢愈合,为她感到高兴,而他也要变得更优秀,才能自信地站在她面前,告诉她自己有多么认真。 第九章 夏木阴阴正可人 以前高考都是六月份一锤定生死,这几年推进改革,新高考除了语数英三门,其他选考科目都有一月和六月两次考试机会。如此一来,战线被拉长,压力似乎得到了消解,但其实大家都清楚,因为两次取较高的一次作为最终分数,所以但凡第一次赋分不理想,大多数同学还是会参加六月的第二次。 尽管学校和社会相比已然算是象牙塔,但在网络高度发达的今天,同学们已经从各种渠道获知社会的容错率有多低,而当周边的环境充斥着焦虑和功利时,他们也很难独善其身,对未来有着浪漫单纯的幻想。 这天下午,老师讲解完不知是第几次的随堂测验后,扔下粉笔走出教室。周媛媛的前桌实在憋不住心中的火气:“教材正文要背就算了,正文底下的注释、旁边的小贴士、章节前面的导语和后面的思考题,这些为什么也要背?编教材的时候就表明它们不重要了,为什么要考这些不重要的?难道我要把整本书都给吃了?” 旁边的同学无奈地笑笑,她却义愤填膺:“还有按年份记各种第一、历史上的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去网上一搜,从前到后从大到小全列得明明白白,我记住一九几几年谁放了第一部 电影有个什么用,第一部电影放给我看了吗?” “电影的正式诞生是1895年,中国的第一部 电影才是1905年。”周媛媛纠正前桌,“你现在记不住,高考记住了就好。” “我不是说这道题,我是说我们学的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前桌知道她历史好,语气有点冲。 周媛媛没和前桌继续争辩。谁都有情绪不佳的时候,她不必避之不及,也不必火上浇油。她看向赵晓青,刚要开口,老师却折返叫了赵晓青和另外一个女生去办公室。 过了几分钟,赵晓青回到座位,周媛媛好奇:“老师找你干吗?” “还是偏科的事。她说要是我数学再往上提一提就保险了。”赵晓青叹气,“可我真提不动。” 周媛媛理解:“说说简单做到难,老师也是关心你。” 她等前桌出去接水,又问赵晓青:“你觉不觉得我们在坐牢啊?外面阳光那么好,迎春花开了,紫荆花也开了,我们却只能坐在教室里,一点也没意思。” 赵晓青往窗外看了眼,是啊,春天再次路过人间,那些新绿的嫩芽,醒来的虫鸟,活泼的重叠的热闹的动静,都带着潮气和暖意往人身上扑。 周媛媛问:“你不想出去逛逛吗?” 赵晓青收心:“体育课可以逛,放学了也可以逛。” 周媛媛心想她果然是老师喜欢的学生,安静、聪明、服从规则:“难道你不向往外面的风景?” “向往,但外面的人也会向往学校里的风景,都一样。”赵晓青想,如果现在是战争年代,那么有一小块地方放得下几张书桌就算奢侈;如果她是大山里的孩子,那么她见到全新的没有皱角的书本就会高兴半天。不过她没有把这些假设说出口,怕周媛媛笑她惯会用精神胜利法。 周媛媛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未听她抱怨过什么:“晓青,你不会累吗?” 这个问题赵晓青被问过很多次,她也想得很清楚。没有谁拿着鞭子抽她去努力,而她所谓的努力,也只是因为对现状不满,想要做出改变。 她家境普通、能力普通、样貌普通,必须拼尽全力才能拿到打开人生之门的钥匙。尽管这把钥匙可能会生锈,尽管打开这一扇可能还有很多扇等着她,但她不能明知机会摆在眼前,却环顾四周希望拔地而起一座可以直接推开的门,从而放弃去拿那把钥匙——这样的风险不是她能承受的。 周媛媛以为她不知如何回答:“其实我也觉得我们每天学这些没用,就连老师也只是强调重要,没告诉我们什么最重要。” “因为每个人情况不一样,我们需要什么、能用什么,自己都没弄明白,老师怎么会知道呢?”赵晓青有自己的看法,老师不是生来就注定当老师的,他们有的学了师范,学了好多教育的课程;有的只是学了相关专业,然后考了编制;有的为了教书育人;有的只是为了一份薪水…… “他们也要面临很多的现实问题啊,又不是神仙,何况我们才是自己的第一责任人。” 周媛媛黯然:“所以我们只能一起茫然度日。” 赵晓青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残酷:“但不这样,我们不读书,不来学校,又能去做什么呢?我们接触的信息很多,但不一定都是知识,至少课堂上的还有质量保证。我们先把现有的知识装进包里,等出了校门,再去找安顿的目的地。如果路程很短,包里的就是金银财宝,如果路程很长,包里的就是干粮和水。我们得先保证包里有东西,再去考虑它重不重,对吗?” 第78章 周媛媛被她一说,笑了,原来晓青也不是神仙,也有烦恼,但她懂得怎么去排遣和自我修复。 “你心态这么稳,坐我旁边我也好踏实呀,感觉你能消化很多负面情绪。” 赵晓青想了想:“因为我是实用主义,我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好好活着,而活着就需要保障。” “所以你会让自己有安全感,也愿意给人安全感。”周媛媛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那你想过以后学什么吗?学经济、法律、教育?我们也选不了理工科和医科。” 赵晓青没有犹豫,认真地说:“我想学新闻。” “新闻?”周媛媛惊讶地“啊”了声,“现在新闻名声很臭哎,你不怕毕业即失业?” 赵晓青笑笑,她的目光一直很短浅,想不了大学毕业以后的事:“到时再说吧。你呢?你想读什么专业?” “我?我不知道。” “哦,没关系,迟早总会知道的。” 周媛媛看赵晓青拿出数学卷子,如临大敌而又斗志满满,自己心里也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期中考试的结果一出,张扬的第一还是毫无悬念。数学课上,老师直接让他上去讲解题目,等他讲完了不由得赞许:“所以看明白了吧,张扬同学的思路跟参考答案的不一样,他更快、更简洁,大家可以参考,毕竟这种思维的锻炼还是很重要的。” 叶玉玲看张扬神色淡淡,不知该吐槽老师爱秀,还是张扬爱装,但她忍不住再次偷瞄时,又不得不感慨他真的好牛好酷啊。 笑容不自觉浮上嘴角,她努力克制,等到下课,她拿着杯子跟张扬出去打水,没跟几步,前面的人忽然转身:“你上课看了我好几次。” 她被他的直接发难弄得脸红,但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叶玉玲:“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我敢承认我看了,你敢承认你看我的次数比我看你的多吗?” 叶玉玲不敢。 张扬语气讽刺:“也不知是谁,开学那会儿信誓旦旦跟我说,‘你等着吧,我英语,陈琦数学,晓青语文,我们要对你围追堵截,杀杀你的锐气。’” 叶玉玲底气不足:“所以我没追上,你很得意哦。” 张扬炫耀完毕,潇洒走开。叶玉玲则连水也没接,转身回班。 陈琦又在座位上练他的魔术,右手一抛一接,硬币转眼消失于掌心。 叶玉玲气鼓鼓道:“你和张扬打一架吧,他嘴好欠。” “算了吧,我可打不过他。” “你这么?”叶玉玲把刚才发生的事一股脑地告诉了他,“我已经很认真学习了,但还是水平有限。” “那就接受事实,别犯主观唯心错误。” 叶玉玲也想跟陈琦打一架了:“你怎么这样啊,你和晓青也这么说话?” “我和她已经很久没说话了。” 叶玉玲错愕:“你们闹别扭了?” “没。” “那是她忙着考第一吧。” 陈琦笑。 “我真是服了。”叶玉玲觉得陈琦可恶就可恶在他从不焦虑,但偏偏想做的往往都能做到。 陈琦等叶玉玲走了,把硬币抛进笔袋。他现在除了学习就是想了解赵晓青,本来要骂自己没出息的,但是,为什么想了解她等于没出息?他觉得这不合理,于是心安理得。 只不过,人不在跟前他可以毫无顾忌,真见到了人,他高兴之余还有小小的紧张。这不,今天中午老师拖堂,他在餐厅碰到赵晓青,竟连招呼也忘了打。 赵晓青为了避免排队,习惯延迟几分钟再下楼,因此也是难得看见他。 陈琦什么也没说,排到队伍末尾,然后让出一个身位。 赵晓青犹豫两秒,过去站在他身前。 “你这次数学有进步。”他温声细语地。 “是试卷比较简单。”赵晓青转头,“不过这是我第一次数学考118分,我要奖励自己一个大鸡腿。” 陈琦笑,和她随队伍往前。 既然如此,那他这次考了全班第二,也要奖励自己一个大鸡腿。 周六放学,陈琦骑车回到家,院子里的橘花已经谢了。今天阳光明媚,地上的竹篾席晒着去年腌的霉干菜。陈琦想,幸亏橘子树上只剩下叶子,不然清清白白的花香混着干涩的咸菜气味,未免有点可惜。 他把车停好,笑着走进家门,桌上已经摆好饭菜。爷爷奶奶一礼拜见孙子一次,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饿肚子。陈琦奶奶扶着八仙桌的桌边:“先喝汤,海带排骨汤是你爷爷放的盐,咸了怪他。” 陈琦笑,喝了只说正好,然后耍个小招,从手里变出一枚硬币。 奶奶眼睛一亮:“哪儿来的?” “还哪儿来的,”爷爷笑她大惊小怪,“一块钱没见过?” 陈琦似乎猜到爷爷会这么说,放下碗筷,动作利落地连续变出好几枚。奶奶看得眼花缭乱,高兴地拍手:“哎哟!你会变戏法!” 陈琦很是得意,陪他们吃饱喝足,又跟着爷爷去了趟地里。回来后,他洗完澡进屋看书,拿出的第一本是英语听力教材。 虽然年级组每周四下午都有听力练习,但对他而言显然不够。音源已经下到手机里,他翻到第三十页,花二十分钟做完一套,对完答案还得再听一遍。等到结束,他不免想到赵晓青。 其实他很能体会赵晓青面对数学的痛苦,就像他看不懂很多英语单词,做起来也经常心浮气躁,不同的是,英语题型固定,套路也少,哪怕是他最讨厌的阅读理解,只要按照答案选项去原文里匹配也能蒙对几道,而数学一旦卡在开头,思路闭塞,脑袋空空的感觉实在让人抓狂。 第79章 赵晓青上次说期中考数学简单,事实也的确不难。张扬满分,他148分,赵晓青只有118分,这样大的差距肯定不是因为她粗心,而是她有很多不会的地方。 陈琦很想像整理物理知识点那样给赵晓青再弄一份秘籍,但是,先不说整理的量有多少,单论效果,他也更倾向于是无用功。赵晓青那么要强,真到了复习后期,肯定会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数学上,而最后要真是毫无起色,她能说服自己接受吗? 这学期还没结束,叶玉玲已经准备在暑假找家教补习。赵晓青肯定不会找,她总是体谅父母,不敢伸手要钱,但不补习光靠她自己,说实在的,提升肯定有限。到那时,他再安慰她有些人就是不适合学数学,安慰她考差了也没关系,大概也是于事无补。 赵晓青不知陈琦在替她担心,晚上收到他的微信,问她在干什么。 赵晓青:刚吃完晚饭,我妈妈给我做了红烧鱼。 赵晓青最喜欢吃鱼,但一直不会做,总是被鱼下锅的瞬间吓退。 陈琦想了想:我跟你说个事。 赵晓青:你说。 陈琦:能语音吗? 赵晓青:能。 于是陈琦打了语音电话,告诉她姜伟航回了学校。 姜伟航就是去年高三打碎玻璃的男生,有消息说黄永平在办公室和他以及他爸妈聊了好久,最后有可能转到五班。 赵晓青问:“他出事之后一直没上学吗?” “没吧。” 赵晓青安静了会儿:“那他是要跟我们一起参加高考了,如果我是他,应该会很难受。” 陈琦就知道她会说“如果我是他”,他就从来不会想这种如果。 一星期后,姜伟航果然被老黄带进了五班教室。他似乎比去年胖了些,眼睛也不怎么愿意瞧人。陈琦找了个空当走到他身边:“中午一起吃饭?” 姜伟航不看他,也不吱声。 “你不认识我了?我陈琦,高一时跟你打过球,你是裁判。” 姜伟航这才用正眼瞧他:“你变样了?” 陈琦失笑:“看来我的球技是不够好。” 姜伟航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我生病了,一直在医院,有些事情记不太清。” 陈琦微愣,姜伟航却又陷入沉默。 沉默的人向来激不起水花,也正因此,班里同学对他的好奇和讨论也很快消散。 这天体育课,老师让大家跑完步就宣布自由活动,陈琦和同学去小卖部买完吃的,正往教室走,看见姜伟航双手插兜地站在路边,注视着不远处的篮球场。 陈琦叫了他一声:“想打?” 姜伟航摇头:“手生了。” “再怎么生也比我强,我的手就没熟过。”陈琦揽过他的肩,“走吧,过去试试。” 陈琦这一揽,两个人的身体距离和心理距离都被拉近。 球场里侧,张扬见他俩过来,不禁挑眉。他把篮球往陈琦的方向扔:“今天怎么转性了?” 陈琦接过,又把球扔给姜伟航。姜伟航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加入。他的体力不占优势,好在技术够硬,张扬防他不住,和其他人一起盯着,陈琦则大多数时间在看热闹,等姜伟航抛了个利落的三分球,才过去跟他击了下掌。 “那个姜伟航打球比张扬还好?”事后,叶玉玲听同桌说起当时场上的情景,深表怀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同桌知道她对张扬有滤镜:“不信你去问陈琦。” 叶玉玲没去问陈琦,反倒去问当事人。张扬看她一眼:“你还懂球?” “我懂不懂不重要,你别被人比下去才重要。” 话一出口,她有些难为情,张扬却不以为然:“不是谁都能跟我比。” “你不要这么自负。” “你不喜欢我的自负?” 叶玉玲被他一戳,不甘示弱:“反正赵晓青不喜欢。” “我对她充其量就是有好感,别说得我好像情根深种一样。”张扬想起前两天他在图书馆见到赵晓青,他跟她打招呼,她也回以寒暄,既然她能拿得起放得下,他当然也能。 不等叶玉玲再说,他又露出冷淡的表情。叶玉玲愤愤,但也无可奈何。强者都是孤傲的,要是他跟陈琦一样性格好人缘好才是老天真正的偏心。 话虽如此,接下去的体育课,她也和同学一起去球场当观众。 以前她怕张扬说她阴魂不散,现在可以借着看陈琦和姜伟航的由头站在人群里。当然了,她并不觉得姜伟航打得多出色,可惜她还没明目张胆地看几次,体育课就因为期末临近而被迫取消——在考试面前,所有无关紧要的课都得靠边站。 “期末是十校联考,大家都要重视。与其说是对这两年的总结,不如说是摸底,让我们知道自己和其他学校的学生差距如何……”动员广播还在继续,班里的同学都在沉闷地听着。其实他们对联考并不陌生,也并不排斥,毕竟联考的规格接近高考,不管嘴上怎么抱怨,很少有人真把叛逆当正道,把排名当玩笑。 只不过,就连老师也没想到期末的卷子会这么难:不仅是三门主课,就连选考科目也有几道题很是刁钻。如此一来,不按常理出的牌把大家打蒙了,赵晓青自然也没能幸免于难,虽然她其他几门考得不算差,但她的数学只有96分——真真切切只有96分。 第80章 她看着答题卷如鲠在喉。那些自我安慰自我鼓励自我劝解,都像回旋镖般击中她的心。 班主任在讲台上宣布完补课时间,忍不住安慰道:“高考不是跟十校比,是跟全省的学生比,大家不要盲目自信,也不要妄自菲薄,从现在开始努力都来得及。” 班里谁也没有应声,等老师走了,大家整理东西回家。赵晓青照例留到最后,可她今天没有作业做,只能一遍遍复盘数学,一遍遍誊写答案,结果她越想越气,越想越难受,憋得胸口发涨、眼眶发红,最后颓然地趴在桌上,像一张被风刮倒的船帆。 她怎么会这么差劲,这么不堪一击? 不知过了多久,她重新抬头,眼睛因为受压而有短暂的模糊。 听见有人叫她,她转身,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肯定是陈琦。 没来由地,她委屈更甚。 陈琦看她嘴角下压,走过去问:“数学没考好?” 赵晓青说:“再低6分我就不及格了。” 陈琦在周媛媛的位置上坐下:“这会儿没人,想哭我去把门关了。” “不想,哭又没用。”赵晓青语气恨恨,承认自己愚蠢真是件苦差,“同样的题型,老师复习时讲过,我考试做不出,刚才我看了好几遍答案,现在不看,还是做不出。” 陈琦放下书包:“高考不会这么难。” 赵晓青像是没听见,别过脸去。 陈琦拿了她的答题卷,又听她问:“你考了多少?” “141分。” 赵晓青攥紧红笔,看向窗外。 窗外只有高大的绿意葱茏的松树树顶。她看不见松树脚下的草,草旁边的路,也看不见路旁被修剪的、低矮的龙爪槐。 张萍收到学校的放假通知,七月上旬和八月中旬要补课,真正让孩子们休息的时间只有三十来天。她也收到了年级组的成绩通知:赵晓青除了数学的排名是三位数,其他几门都进了年级前五。 赵晓青这样聪明,张萍觉得自己前世积了德,因此,她今天没等超市关门再把挑剩的便宜菜带回家,而是特意提前买了最新鲜最好的水果。 谁知,当她准时下班时,赵晓青正在厨房煮绿豆汤。 “妈妈。” “早知道你想喝,我昨天就该煮一锅,让你一回来就能喝冰箱里的。” 赵晓青洗手后,忽然过来抱住她。 张萍一怔:“怎么了?” “我这次数学没考好,”赵晓青闷声说,“题目一难,我就被打回原形了。” 张萍急忙放下手里的塑料袋,又听赵晓青说:“妈妈,您不要对我失望。” 张萍不会失望,反倒心里有愧,她既没有给女儿创造好的物质条件,也没在学习上帮过女儿任何。跟她一起上白班的大姐每次说起自家子女总是乐呵呵的,自己却好像从来没有乐呵过,她咬紧牙关撑起一个家,很少带女儿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什么玩具、娃娃,女儿不要,她就不买,什么公园、商场、电影院,她没去过,就想不到让女儿去——她好像从来没有让自己和女儿拥有快乐的能力。 “你不怪妈妈没本事,妈妈都要高兴地去拜老天爷了。” 赵晓青鼻子一酸,张萍却不怎么会表达,只能收紧手臂,抱得更用力,就连过年睡在老家的床上,她们也没有这么紧密地相拥过。 原来一个拥抱胜过千言万语。赵晓青明白母亲爱她,家里单薄、压抑、冷冷清清,可是母亲一回来,家就变得鲜活温暖。这是她的幸运,也是她的底气。 夜深了,赵晓青合上书,拿过手机,看见陈琦给她发了一连串消息。 她点进聊天界面,回复他的最后一问:没事,我好了。 那头的陈琦从床上弹起:怎么好的? 赵晓青认真打字:有时候想想,我妈妈没给我那么多压力,她很坚强,很理解我,我不该一遇到挫折就好像天塌了一样。 陈琦:天不会因为你考了一次96分就塌的。 赵晓青:是这样,我老是给自己心理暗示:要加油要用功要一直上进,看似理智,实际上是不放过任何证明自己的机会。可是,我举轻若重惯了,举重若轻就不行了。 陈琦知道她又开始自省。这让他想起今天白天在十三班,他原本准备安慰她,但那环境不安全,她又保持缄默,弄得他也有些吞吞吐吐。现在看来,他的安慰没派上用场也挺好,他不是赵晓青失意时唯一的倾诉对象,她自己也能找到可以依赖的人和方法。 陈琦在床上坐直,犹豫几秒,给她发去两个链接。 那是他找的数学网课,他发来一个长长的语音:“我看了前面几节。第一位老师是讲基础的,比较细,也比较慢,但会说笑话,就是板书写得一般。第二位是女老师,正儿八经不苟言笑,跟胡莉差不多,有种什么题被她一讲就变小儿科的感觉。” 赵晓青听话地点开链接,各看了几分钟。再退出,陈琦已经连续给她发了好几条语音消息。 陈琦:“你遇到一两道难题可以问我,系统复习还是跟着老师靠谱。” 陈琦:“网上资源很多,你看不惯就再找,价格肯定比线下便宜。” 陈琦:“今年暑假短,你还要去打工吗?手头要真紧张可以问我借,我过年的红包基本存着没动。” 赵晓青没多少用钱的地方,以前在母亲工作的加工点还能摸点活做,今年住在县里自然也不方便。陈琦的交代和关怀让她心里一暖,她给他打来语音电话:“你对我有点太好了。” 第81章 “有点太好了?那是有点好还是太好了,这是不是病句?”陈琦开着扬声器,看着中间那个小小的头像,笑道,“我可是唐僧的心肠、猪八戒的脑袋,你千万别客气。” 赵晓青被他逗笑,也不回嘴。 陈琦又说:“你别数学课一点开,看着看着就去点语文课了。现在算法推荐厉害得很,知道你喜欢什么,就拼命让你把时间花在喜欢的东西上。” 赵晓青依旧不说话,陈琦“喂”了两声:“怎么,难得被我劝学,就这两句都听不下去?” 赵晓青却忽然叫他的名字:“你以后想读电气工程是吗?” 陈琦一愣,意外:“你怎么知道?” 赵晓青想起他让她给周媛媛送橘子的那天,有个男生和他站在成绩榜那儿说话,她路过时偷听到了。 她说:“陈琦,我们可以去同一座城市吗?” 陈琦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赵晓青攥紧手心:“是不可以,还是不想?” 陈琦关掉扬声器,把手机放到耳边:“怎么会不想,只是,为什么我们要去同一座城市,不能是同一所大学吗?” 赵晓青说:“可我读不了电气。” “你想读什么?” “新闻。” “行,我去查查,有没有电气和新闻都是王牌专业的院校。” 赵晓青说:“没有吧,理工学校很少有强势的文科专业。” “……也是。”陈琦话锋一转,“所以你看,连学校都很难做到文理兼长,更别说我们了。” 赵晓青失笑,难为他变着法地宽她的心。 陈琦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看了眼时间,不忍再打扰:“那——要不今天先到这儿?你不熬夜的哦。” 赵晓青“嗯”了声,很快挂断电话。 陈琦扔掉手机,往后躺倒,在床上滚来滚去。 赵晓青不仅领了他的情,听了他的啰唆,竟然还想和他去同一座城市! 他心情激动,笑容甜蜜,把脸贴在枕头上犯了好一会儿傻,才甜甜地睡了过去。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叶玉玲的爸妈给她请了一对一家教,又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用来陪读。 叶玉玲理解他们的苦心,自己也想争口气,从头到尾都不敢懈怠。一中今年的高考成绩整体没有去年好,高分段没有清北,升学的压力便转移到了下一届。八月底的补课一开始,高二年级就迁了教学楼。叶玉玲办了通校手续,每天回家吃母亲做的饭,她建议赵晓青也通校,赵晓青只说妈妈上班,家里没人,自己在学校吃更方便。 和其他年级相比,高三有提前五分钟放饭的特权,赵晓青也不再故意错峰,和周媛媛成了固定的饭搭子。她们习惯去食堂一楼,经常看见陈琦和五班的男生排在前面。陈琦和赵晓青基本上不说话,但仅仅是对视一眼,也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日子就像餐盘,不断被端出、回收、清洗、消毒,然后被堆叠好,等待下一餐的来临。转眼半个学期过去,到了选考报名时间,老师交代完注意事项,同学们便开始交流报名技巧。有人说把接收成绩的号码填成父母的,有人说填成自己的,也有人说:“你们都填成我的,考得好来我这领奖,考得不好我替你们先哭。” 话虽如此,还真没多少人会因为考差了痛哭流涕。退一万步说,就算高考考砸了,难道人生就完蛋了吗?被这种狭隘的想法裹挟才是完蛋了。 报名结束后,老师们巴不得学生头悬梁锥刺股,言语上却不敢逼得太紧。他们巡视教室的次数变得频繁,真正抓到开小差的学生,除了口头警告,却也没再揪着不放。只不过,就在这样宽严并济有紧有松的气氛里,还是会有头铁犯错的学生。 赵晓青也是听叶玉玲说起,才知陈琦被老师叫去谈话——不只是他,还有张扬、姜伟航等几个男生,他们在自习课逃出去打球,被抓了个正着。 体育课已经全面取消,除去早上的大课间跑操,学生很少有活动的机会。黄永平向来爱惜张扬和陈琦这两个尖子生,却不知他俩会在这事上一拍即合。 成绩不是免罪金牌,黄永平铁面无私,惩罚的方式还是老一套。周六放学,张扬大笔一挥写完检讨,正去办公室交差,出门看见赵晓青来了。 好久不见,他对她的印象停留在期中考的642分:“找陈琦?他早走了。” 赵晓青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的检讨书上。 “又是叶玉玲跟你说的吧,班丑不外扬,她倒传得开心。” 赵晓青担忧地说:“她说黄老师发脾气了。” “管他呢。” 赵晓青听他语气很冲,问:“你心情不好?” “不好很久了,烦得很。” 赵晓青想,他当了两年多的第一,在她眼里跟神仙无异:“好吧,就像穷人不懂富人的烦恼,我也不懂你在烦什么。” 张扬看着她,忽然笑了:“那你想不想懂?” “不想。” “不想也等我一会儿,我先去把检讨交了。” 几分钟后,赵晓青和张扬并肩往校门口走。张扬问:“记得吗?新生军训后第一次放学,是我们俩一起去的车站。” 赵晓青当然记得。 “那时候一进来就发现高中和初中差不多,老师严厉,学生听话,大家还是一样幼稚和吵闹。” 第82章 张扬看赵晓青噎住的表情:“实话总是很伤人,对吗?” 赵晓青有点后悔等他了:“如果你只能通过伤人来让自己没那么烦,那我祝你一天比一天烦。” “喂。” “我以为你跟我一起走是想跟我聊聊天,但你好像把我当成了攻击目标,还是说你平时对班里的同学也这种态度?” 张扬语气无所谓:“自己爽到就好。” “那你爽到了吗?刚才是谁跟我说‘烦得很’?” 张扬被她一激,自觉在她这也讨不到什么便宜。他带她走出校门,状似随意地说:“我爸妈一直希望我能考清华北大,希望久了,我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我擅长读书,可是读出来能干什么,谁也没教过我。小升初第一,中考第一,高考我就算没特长没加分,裸分肯定也是第一。我没想过出国,基本就朝着清北去,可是就这两所学校也有那么多专业,我读哪个都行,又好像读哪个都不行。” 如果不是察觉到他情绪不高,赵晓青一定会以为他在臭显摆:“你不想读可以不读。” “那我这十年不就亏大了?” 张扬继续说:“所以你看,哪怕我表现得像个格格不入的天才,实际思维还是狭隘,还是要走被大家认可的路。可能你会说这路不是谁都能走的,可我空有头脑,却没有明确的目标,其实也是一种失败。” 赵晓青沉默了下:“那你是完全没有方向还是方向太多,放弃哪个都舍不得?你没有最喜欢最想要去做的事吗?” “我最想要跟人作对,算不算?” 赵晓青语气酸溜溜的:“算,怎么不算,你这次不就是跟老师作对吗?结果八百字检讨起步。” “说得好像你没写过一样……哦,你是没写过,你跟老黄明目张胆开了战,最后还没输。” 赵晓青也很快想起那段并不愉快的经历:“去图书馆可比在教室写物理作业幸福多了,我不理亏。” “那我去打球也不理亏。”张扬说,“你不觉得学校领导有病吗?上届高三最后几个月才禁体育课,可是到了我们,这学期就取消了。他们并不尊重也不在乎我们的需求,只把我们当考试的机器,还不准我们有怨言。” “那你最后为什么又写了检讨?” “因为老黄催了我好几次。他是个暴君,但又人格分裂,先发火再灭火,摆出一副慈父形象我就觉得他也不容易。”张扬说,“其实老师们都挺好的,教书的同时还陪伴照顾我们,放弃了很多自己的时间,可是,他们也被严苛的教育环境和工作环境驯化了,就像我明明做出了抗争,但最后还是妥协了。” 赵晓青想起什么:“那其他人呢?” “陈琦说老黄规定写八百字,实际不会真数,就让大家一人写一段,然后交换互相抄。”张扬没答应,他和陈琦是不一样的人,他自负、较真,讨厌弄虚作假,陈琦却随和、灵活,不会为难自己。 赵晓青听完莞尔:“他是这样的,经常是无可无不可,但逻辑又能自洽,所以没什么心事。” “那——这就是你跟他关系好的原因?” 被他冷不丁一问,赵晓青不禁脸热:“他很好啊,不为难自己,也不为难别人。” 张扬听她骤然变软的语调,心里酸了下:“也就是你眼光不好。” 赵晓青变脸:“你才眼光不好!” 张扬心想,我对你特别关注我眼光不好?但见她一副着急维护的样,他也懒得和她计较:“算了,不跟你争。”他看着周边的商铺,故意嘴硬,“叶玉玲说你住在学校附近,这都被我拐到车站的方向了,我可不会送你回去。” “不用你送。”赵晓青心想,难道你以为我跟你聊晕了不识路?要不是同情你没人陪我早掉头走了。 于是张扬装聋作哑,又带她继续往前,快到车站时才问:“对了,你以后想学什么?” 赵晓青如实相告,换来他的一句:“虚头巴脑的。” 赵晓青一噎。 张扬不想惹她生气,说:“其实文科专业都差不多。你要学新闻,最好还是选名气大的综合性院校,至少接近权威,有机构和平台的保障,不管是抢热点还是做深入报道,不管是拼流量还是去寻求真相,这些保障就是你的通行证。横竖你也不是轻易低头,轻易同流合污的性格,别的不说,新闻人的职业操守应该还是有的。” 赵晓青庆幸自己没有打断他:“你说了这么一大段,也就最后几句能听。” “本来要笑你的,想想算了。毕竟这是你的目标,有目标的你比没目标的我还强一点。”张扬心知,她这么拼命往上考,肯定也不是想随便去一个学校混日子。 “赵晓青。” “嗯。” “你觉得我适合读什么?” “我怎么知道。”赵晓青才不敢随便给人当老师,“你慢慢想慢慢找呗,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总有一天是哪天?” “最早高考前,最迟高考后。”赵晓青笑,“船到桥头自然直,清北招生办打你电话那天,你肯定要告诉他们要去哪个学院。” 张扬笑:“谢谢你的废话,到时答不出来就找你算账。” 赵晓青心想得了吧:“你别害我得红眼病。” 张扬“哈哈”笑了起来。 陈琦收到赵晓青的消息时已经到家。看着她频繁的“关心”,他字斟句酌地回复语音:“嗯,就打了会儿球,挨骂了,写检讨了,老黄那也翻篇了。” 第83章 赵晓青:“那你下次还敢吗?” 陈琦:“嗯……我多写几份备着吧。” 赵晓青不理解:“打球有那么好玩?” 陈琦:“不好玩,就是想打。球场修那么好凭什么不让打,塑胶铺了在那儿晒太阳,不浪费吗?” 赵晓青见他如此说,也没再纠结,他和张扬叛逆的理由不同,劲头却相似。到了晚上,赵晓青收到了叶玉玲发的消息,问她有没有跟陈琦聊过,赵晓青说有。 叶玉玲又发来语音:“被他们这么一闹我都不敢去请假了。今年元旦晚会,我好不容易能当主持人,但老黄连张扬都罚,摆明了杀鸡儆猴。” 广播站的学姐毕业后,叶玉玲在站里混了个脸熟。本来元旦晚会的主持都是高二的学生,但她想穿漂亮的礼服、化好看的舞台妆,还想被录进vcr里给自己留个纪念,就努力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赵晓青想她口齿清晰,人又长得漂亮,当主持人绝对合适,只是——“高三不是不参加吗?” 叶玉玲:“所以我头疼,就算老黄放我去,也没有认识的同学来现场看我。” 赵晓青明白她的意思了:“你想让我去?” “五班的我不敢指望,你们班艺考生多,老师应该不会管那么严吧?”叶玉玲又提起自己的主持稿,“等节目顺序定了,你再帮我润色润色。” 赵晓青:“好说。” 叶玉玲:“你这口气有点像陈琦。” “是吗?”赵晓青倒没意识到。 叶玉玲:“哎,你在家忙什么呀?” 赵晓青:“写数学作业。” 叶玉玲:“一月份考选考,你还把重心放数学上啊?” 赵晓青自觉那三门选考科目问题不大,数学却是她长久的克星:“我不学不行。” “好吧,那我不打扰你了。”叶玉玲回完,同样去书房学物理。主持是兴趣,复习是主业,她知道轻重缓急,也知道只有成绩稳住了,老黄才没有理由为难她。 元旦放假前夕,晚会如期举行。 十三班的班主任虽不像老黄那样暴脾气,但听到赵晓青请假,还是给了她一顿语重心长的劝告。过后,赵晓青出现在体育馆,有点抱歉:“我可能拍不了很多。” “没事,重要的是开场。”叶玉玲递过相机,快速教了她几分钟,“拍不全没关系的。” 叶玉玲越这么说赵晓青越不能让她失望。离开后台,赵晓青抓紧练了练,又去找机位。最好的机位在正中央,已经摆着桌子架着录像机。赵晓青等同学们入完场,正准备埋伏过去,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这时候还穿着高三校服,不怕老师抓你?” 转头去看,竟是陈琦。除了他,身边还有吴昊、张扬,以及一个高高胖胖的男生,晓青猜测他就是姜伟航。 赵晓青问:“你们怎么来了?” 陈琦:“看节目,叶玉玲义务宣传一个月了。” “那——你们偷偷摸摸来的?” “不能这么说,我们只是出来上厕所,蹲个大号的时间够看两个节目了。”一旁的吴昊狡辩。 赵晓青有任务在身,没和他们多聊,等晚会一开始,她就钻进观众席里。乐声响起,灯光闪亮,叶玉玲袅袅而出。赵晓青把镜头对准舞台,身后,陈琦退到人群里,视线却没离开她。 莫名地,他很庆幸今晚来了这儿。 几分钟后,赵晓青拍完开场躲到后面,瞧见陈琦收了手机。 “你也拍了?”赵晓青心想长得高就是好,“给我看看。” “……算了。” “算了?” 陈琦没来得及答,张扬幽幽地看了他俩一眼,朝赵晓青伸手,说:“相机还是给我吧。” 叶玉玲忙了两个多小时,妆都没卸干净,就换了衣服回班上自习。班里同学朝她投去好奇而艳羡的目光,也给她带去最新消息:“张扬、陈琦、姜伟航,他们仨跑去看晚会,又被老黄请去喝茶了。” 看晚会?叶玉玲心头一跳,怎么可能呢?她当选主持人后马上和张扬分享,他可是明确嘲讽她不务正业的,至于陈琦,她开玩笑让他去表演魔术,他只说没出场费还要跟老黄请假彩排,懒得做亏本的事……叶玉玲转身向后,不期然对上张扬的视线,于是慌忙看向陈琦,只见他正专心致志地做题,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 她满腹疑问,翻书翻得心烦意乱,老黄却又来班里巡视。等到下课,她赶紧跑到陈琦那儿:“你和张扬去体育馆啦?” “嗯。” “那——老黄又让你们写检讨了?” “没。”陈琦觉得张扬的话有道理——班里肯定有老黄安插的线人,否则不会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我们在那儿待了半小时,有十分钟是晚读下课,但凡老黄去体育馆转转,就知道其他班也有人去,我们班的人算是最少的。” “那他骂你们了?” “骂几句又不痛。”陈琦看见姜伟航走近,接过他递来的草稿纸。 纸上是一道物理题的解法。老黄不管是坐镇讲台还是在办公室休息,总不缺找他问问题的同学。姜伟航懒得等,又刚被他骂过,自然不会去触霉头。虽然姜伟航比陈琦他们多学了一段时间,可是成绩并没有优势,也得亏陈琦愿意帮忙,不管什么题都做得出,不管去哪儿总想着带上他,让他感到一种被接纳的安全感。 第84章 姜伟航还了陈琦给他的草稿纸,很快离开。门口的同学叫了叶玉玲一声:“有人找。” 是赵晓青来还她相机:“我就拍了开场和你的单人照,节目没怎么拍。” “嗯嗯,没事。”叶玉玲接过。 赵晓青看她的头发被发胶喷得整齐服帖,脸上涂着粉底,贴着亮片,睫毛变得又黑又长,说:“你今天好漂亮啊。” “只有今天漂亮吗?”叶玉玲皱皱鼻子,笑道,“化妆化了半小时呢,回家我要让我妈妈帮我卸干净。” 赵晓青也笑,叶玉玲整个人看上去白白软软的,身上又香香的,别说站在台上,站在人群里也肯定吸引很多目光,难怪张扬会忍不住拍她。 赵晓青低声告诉叶玉玲:“开场之后有一些是张扬拍的,我没教他他就会操作,应该挺专业。”赵晓青第一次用相机,只保证对焦成功保存成功,既不敢乱按也不敢往前翻进行对比或删除,“你有空自己理一下,真不满意就当我对不住你。” “不会啦。”叶玉玲听到张扬拍她,意外之余又有淡淡的羞涩,“谢谢你帮忙。” 赵晓青笑笑,临走时瞧见陈琦在后面冲她招手,脸上微微一热。 叶玉玲回到座位仔细翻看,心想晓青真是实在,大大小小远远近近,基本都在拍舞台上的她,直到翻到前面才看见好多不一样的: 穿着高一校服的男生在兴高采烈地分零食;站在最后的老师三两结对,双手抱胸面露微笑;准备上台表演诗朗诵的女生们在舞台右侧候场;坐在桌上盯录像机的老师则低头摸起烟盒…… 她意识到这些有可能就是张扬的作品,而当她继续,就看见一对熟悉的人——赵晓青位置靠前,凝神正对舞台,陈琦则在赵晓青身后举着手机,屏幕里全是赵晓青安静的背影。 叶玉玲心里微微一动,抬头只见陈琦坐在位子上,依旧像上课那样专注地写着什么。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发现陈琦变认真了。当然了,或许他一直认真,只是现在比从前更认真。 上课铃响,叶玉玲关掉相机。 她期待的晚会结束了,她的全力以赴也要开始了。 一月的选考如期而至。同学们第一次迎来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大考,发现再多的模拟终究是模拟,真正提枪上阵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长时间的付出都期待回报,成绩公布后,五班的张扬三门赋分总分300,一只脚已经踏进清北。陈琦三门297分,只有化学失了3分。 老黄满心欢喜,考前因为他俩的不痛快早就抛之脑后,只是明面上不敢表扬,私下里叫了陈琦:“我对张扬是百分百放心,但对你的语文和英语要多说两句。” 陈琦讷讷听着,心想,我也巴不得考得越高越好,可是他这两门从没上过130分,除非高考有神兵相助,否则几所top的双一流大学都有可能不要他。 “怎么这么没自信。”老黄觉得陈琦对他自己的判断有偏差。 “可能运气都在选考用光了。” 老黄“啧”一声:“你呀,拎拎清楚!靠点谱!” 陈琦不答,回到班里,学习的氛围依旧浓厚。离高考不过百余日,大家都想交出一份让自己满意的答卷。 今年的春节只放十天假,陈琦期末考考了全班第二,家里人都很高兴。陈志强怕给陈琦压力,想着提前跟亲戚们打招呼,拜年不要问成绩。陈琦笑他战战兢兢:“不至于,爸,除了您和我妈,也没谁真正在乎,说完转个背就忘了。” 陈琦奶奶笑着点头:“这话对,拜个年还搞这么麻烦,琦琦聪明干吗不让人说,谁家没学生,谁能不明白?” 于是,陈琦笑着抱了抱老太太,毫无负担地过了个春节。 临近开学,他和雷立弢难得见了面,雷立弢神神道道地给他分析:“最乐观估计,你数学145分,语文120分,英语125分,加上297分,就有687分,至于化学……你还要拼一拼吗?” 陈琦了解自己,他向来是松劲时间长,卖力时间少。高三真正投入学习后,才有了不适应的瓶颈期。得益于老师的高压和自己的转变,如今瓶颈期已过,他学得更高效,也更自在。 “我觉得够了,赵晓青说不够,反正有保底,建议我再考一次。”陈琦笑,“她比我还相信我。” “她知道你这种人不逼不行。”雷立弢嘲笑道,过了会儿又问,“她考得怎么样?” “288分。” “可以啊你们,学习都这么好。” “那是我们一直专心学习好吗?”陈琦不敢承认自己也常常走神,“其他的只能等高考结束再说了。” “那到时你要我替你出谋划策吗?”雷立弢忽然有点期待。 陈琦却笑:“算了吧。” 他自己还没跟她待够呢,真到了毕业那天,他就想和她两个人走走路说说话,轻轻松松地待一会儿。 赵晓青选考后仔细复盘,历史满分不用再管,生物她花了很多心思才97分,想再挣3分不容易,地理的91分则是她轻敌,必须再争取一次。因此,她决定放弃生物,把时间匀到数学和地理上。 高考的倒计时已经悬挂在班里最醒目的位置,赵晓青也给自己制订了学习计划:主线严格跟从老师,细枝末节由自己补充,既不能乱,也不能急。 她不再去做怪题难题,把重心放在稳固基础查漏补缺。都说行百里者半九十,她绝没有在最后时刻撑不住的道理。 第85章 大张旗鼓地学了三年,心血系在短短四天。高考拉开序幕后,天公很配合地收起烈日,连着的阴天让在考场外的家长都宽了不少心。 有些同学前两天就考完,潇洒地和高三说了再见。赵晓青的地理被排在最后一天的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她看着从云层里漏出来的阳光,竟有点恍惚。 等待越是漫长,结束越显得匆忙。 回到教室,班里的毕业快乐和同学们的签字还留在黑板上。她和周媛媛告别,拿出手机拍了照,赵斌的电话正好打来。 “爸爸在学校门口,保安不让我进去,要搬的东西很多吧。” “没事,我自己拿。” 赵斌主动来献殷勤,受宠若惊地“哦”了声:“那我在外面等。” 赵晓青清空抽屉下楼,忽然想给陈琦打个电话。他最后一门考的是化学,昨天下午就回家了,但她犹豫许久,还是没打。然而,当她先把书包拿去给赵斌,准备回宿舍拿行李,却看见一辆自行车快速靠近。 她眼前一亮,没敢出声,陈琦也强装镇定,在传达室刷了学生卡就推着车往里走。 很快,陈琦和她并肩而行:“考得怎么样?” “自我感觉良好。” 陈琦笑,难得听她不做最坏的打算。 没什么比亲眼见到她的放松更让人心安。陈琦想,为了她这句话,就算他再骑十几公里也是值得的。 高考成绩公布前夕,张扬给赵晓青发来喜报:“被你说中了,最后定了临床医学。” 果然是实力决定结果,赵晓青由衷地替他高兴:“恭喜恭喜。” “谢了,你应该也ok吧?” “嗯。”赵晓青问,“你告诉叶玉玲了吗?” “还没。不过,要是她问起,你不用瞒她。” “你也太能忍了,要是我考这么高肯定要告诉全世界。”赵晓青向往地说。 张扬心想,你才不会告诉全世界,你的世界里就那么一两个人。 他这边尘埃落定,其他人的提心吊胆之旅才刚开始。不过,好在终究是喜大于忧——分数公布那晚,陈志强收到成绩短信,高兴地抱住妻子,又重重揉了陈琦的脑袋。 陈琦接过一看,不得不骂一句雷立弢神仙:除了数学估低了,语文和英语竟和他随口说的分毫不差,更幸运的是,化学缺的3分也被补足,没留一点遗憾。 另一边,赵晓青看到数学的116分,比看到语文的135分还要激动。她的眼睛有些湿润,用力地攥紧了自己的手:“妈妈,你帮我看看清楚,总分是不是679。” “是,是,全省排名1235。”张萍眉开眼笑,她的喜悦夹杂着酸涩,紧紧抱住女儿,“你太棒了,妈妈要谢谢你。” 积攒的压力和苦闷在这一刻得到释放,赵晓青忽然也很感谢努力的自己。母女俩庆祝了一会儿,张萍抹抹脸颊:“你爸打了一百个电话了,我去告诉他,再告诉你外婆。” 赵晓青点头,把成绩短信转发给赵斌,再转发给陈琦。 不多时,陈琦给她打语音电话。 赵晓青笑问:“这么快,你看清楚了吗?” “看了看了,真厉害,真棒,真牛。”陈琦语气欢快,提起明天学校有志愿填报的讲座,“要不要去?” “你呢?” “你去我就去。” 赵晓青想了想:“还是去一下吧。”她记起他们的约定,稍微平复了心情,“我们分差有点大。” “就差16分。”陈琦做梦都没梦到自己能考这么高,他轻声报了两所院校,“我查过了,它们去年的录取位次跟我们差不多,而且校区离得也近,明天有招生办的老师在现场,我们直接问一问。” 第二天,他们在学校见面,得到了招生办老师肯定的答复。陈琦笑容灿烂,陪她一块出了体育馆。谢天谢地,他想,他和赵晓青如愿以偿,其他人也没发挥失误,王思齐和姜伟航能上一本,叶玉玲能上省大,不落空的希望就是真希望。 夏日的风吹过树间,叶子和地上的影子轻轻抖动。两个人并肩走了段路,陈琦忽然说:“要不要去亭子那儿走一走?” 赵晓青一愣。 陈琦暗怪自己提议突兀,但仍带着她拐弯往小山坡上去。有好几次,他们相邻的手背相互碰触,赵晓青的心有些痒,想着他是不是要牵自己,但他没牵,又奇怪他为什么不牵,而当他真的没牵,她又想为什么不能我牵他呢?正要主动,却听陈琦说:“到了。” 好吧,她放弃。走进亭子,手心里传来柔软的触感。 她停下脚步,拿起一看。 “这是橘子树的花,我奶奶用毛线织的。”陈琦示意,“真花比这个更小、更白,开起来满院子都是它的香气。” 赵晓青细细打量:“你奶奶的手真巧。” “还有更巧的。”陈琦在她手心轻点,落下大小颜色各异的桃花梨花桂花石榴花。开花的树被爷爷种了多年,也被奶奶护了多年。 赵晓青听叶玉玲调侃过陈琦会变硬币,却不知他变花也变得这样纯熟。她掌心轻握,收好毛线花朵,好奇道:“你刚才把它们藏在哪儿了?” 陈琦只问:“你最喜欢哪朵?” “橘子花吧。”赵晓青莫名对它更亲切。 于是,陈琦伸手,就像电视里放的那样,从她头顶捻出一朵,然后左肩一朵,右肩一朵,每每在她视线跟过来之前,他就捻出小巧洁白的花儿在她眼前晃过。 第86章 “陈琦!”赵晓青笑着叫停,“太多了!” 陈琦好像知道她要这么说,从兜里掏出个锦囊般的袋子,再拿回她手里的,把它们和刚变出来的握在一起,凌空作势往袋口一扔——神奇地,不见花朵簌簌掉落,只见袋中悄悄鼓鼓。 “都给你。”陈琦嘚瑟,“看懂请给掌声。” 赵晓青笑着接过:“看不懂。” “想学吗?想学我教你。” “好啊。” 陈琦听她应得爽快,想起以前自己要教她魔方,被她拒绝还有点失落。那时的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会对她日渐倾心吧,还是说,那时的自己已然倾心却不自知? 陈琦忽然有点紧张:“赵晓青,接下来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说好,行不行?” “为什么?”赵晓青警惕,“你要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确认下,我们第一志愿就报那两所学校,好不好?” 赵晓青点头:“好啊。” “那,我们以后都要开开心心的。” “好。” 陈琦继续:“待会儿我送你回家?” “好!” “赵晓青,做我女朋友吧。” 赵晓青静默两秒,随即绽开笑容:“好。” 陈琦的心被她的停顿弄得一缩,他委屈地凑近:“你为什么犹豫?” 赵晓青的脸慢慢红了:“因为我也想确认下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于是陈琦凑得更近,认真重复,然后一字一句地补充:“赵晓青,我喜欢你,很早以前就喜欢了。” 赵晓青被他说得一羞,陈琦却心动神摇,上前牵住了她的手。熟悉的悸动和甜蜜让他觉得自己的胆怯全是多余:“晓青,我……” “谢谢。”赵晓青踮脚,在他耳边轻声回应,“我也喜欢你。” 夏日的阳光热烫,陈琦的耳朵更烫。两个人呆呆地看着彼此,傻傻地笑。 良久,陈琦牵着晓青下了小山坡。他的手心里全是汗,但他没有松开,只把赵晓青牵得更紧,越来越紧。 第十章 番外 每天闹钟响一遍就起床的赵晓青: 你好。首先声明,这不是恶作剧。当你在床头看到这封信时,应该已经过了早上八点。不用怀疑,今天是周末,而关掉你闹钟的我,正在厨房做早餐。 你肯定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对吧。七年前的今天,我牵着你走下一中的小山坡。六年前的今天,我去你的学校陪你吃晚饭。送你回宿舍的路上,你第一次主动亲了我。当时我完全蒙了,压根儿没听清你说了什么。 五年前的今天,你和妈回了老家。晚上,你跟我视频,要给我看天上的月亮。我不看,一遍遍说想你,结果被妈听见。当时我还只能叫她阿姨,和她问好时紧张得红了脸,而你只顾躲在她身后偷笑,一点忙也不帮。 四年前的今天,我们考完期末最后一门课,相约去看电影。出了影院,你收到了实习面试通知。你挽着我的胳膊说要买正装,我说现在没人穿正装,很老土,你非说不老土,气得我陪你逛了一大圈,才给你买了身最好看的。 三年前的今天,毕业的我们从上海回到岚城。之后,你如愿入职风相,我也进了央企。我提出带你见见我爸妈,你不肯,说要等到转正。去我家的那天,院里的橘子树上结满了果,我们在树旁给爸妈和爷爷奶奶拍照,听他们讲了很多以前的故事。 终于,两年前的今天,我们有了六位数的存款。爸妈陪着我们商量彩礼、新房,以及陌生而令人憧憬的生活。时至今日,我仍感到不可思议,从十四岁到二十六岁,仿佛只是一转眼,而我又如此庆幸,我们已经占据彼此一半的时间与生命,所有的默契、争吵、甜蜜、体谅,都滋养着我们鲜活的爱情。 你知道我有多爱你,晓青。你倔强、聪明、轻盈又美丽。你像云、像树、像皎洁的月光,总让我抬头欣赏你。你说我们都是普通人,但天道酬勤,亦能圆满。你说我们要坚持求索,知识也许冷酷,但不会背叛。你说我们很幸运,身体和思想都正年轻。年轻是个美好的词,它让人看到四季,相信希望,期待随机的可能性。 我也知道你是爱我的,你愿意嫁给我,就是最好的证明。当你接受我的求婚,当你在婚礼上替我擦去眼角的泪水,当你和我在嘈杂的车站相拥,当你在我怀里安静地入睡,每一个与你相关的瞬间,我都对幸福深信不疑。 晓青,你有你的棱角、才情,具体的新闻理想。我有我的脾气、本领,渺小的人生目标。你向来清醒,我偶犯糊涂,你会做最坏打算,我却盲目乐观。感谢老天,让我们如此不同,也感谢我们,学会接受和包容,从此一如既往地相爱。 今天是你结束连续出差的休息日,也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为此,我准备了一系列的休闲娱乐活动,当你看到这里,活动已经拉开序幕,早餐也已经做好了。 所以,请你立刻、马上来厨房亲我。 还要把你出差欠下的吻都补上,用力亲我一百遍。 终于把字练得好看的陈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