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过境》 第1章 [现代情感] 《台风过境》作者:一零九六【完结+番外】 简介: 【八零年代+现实向+乡村爱情+破镜重圆+双向治愈】 【克父克母小混混vs 逆来顺受小哭包】 一个南方乡村爱情故事 雷明出生那年,父亲出了车祸,母亲跟人跑了。 奶奶抚养他到十八岁,打工路上摔了一跤,年底葬在了村子的西北角。 寒风中,雷明裹着奶奶的破棉衣,在坟前磕了三个头。 转过身,天地寂寥一片。 罗慧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红了眼眶。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救世主但因为有你,我的苦难都将远去。 上卷 光隐 第一章 天亮了。 雷明头疼半夜,此刻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公鸡叫,痛苦地翻了个身。 他先前被水塘边的棒槌声吵醒过一次,下床撒了泡尿继续睡了,这会儿公鸡扯着脖子不依不饶,让人生出宰了它的冲动。 雷明正盘算着怎样把它从矮墙上一脚踹下,怎样用磨得锃亮的菜刀吓破它的鸡胆,咚咚两下敲门声却震碎了他的恶念。 陈秀春站在门边:“你个小王八蛋真是天生的懒骨,再睡头都睡扁了!” 雷明烦躁,陈秀春走过来,用她那刚晾完衣服的湿漉漉的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雷明一个激灵,歪头坐起的同时扯过枕头回击。 陈秀春不防被他砸了满脸,低骂着一手抓住枕头,一手摸他的后背。她摸到他湿淋淋的汗:“你傻啦,热不知道扇风?给你的扇子呢?” 雷明睁开眼,看见奶奶肥胖的红彤彤的脸庞。不等她开口,他的手左抓右摸,然后移到床边,弯腰,把掉下去的稻秆扇捡了起来。 陈秀春伸手抢过,把扇子掉了个个,用扁平的竹片尾巴抽了下他的胳膊:“个小祖宗,赶紧起来喝粥!” 陈秀春每天都会煮粥,但煮粥耗时,还有其他活要干,她就经常往灶膛里塞了足够的大柴再出门。她总是挎个脏衣篮,拎个空桶,像一只矮胖的老母鸡般迈着小步去塘边。 陈家村一共有三口水塘,上风塘用来洗衣服洗菜,下风塘供人刷马桶浇田,还有一口荷塘,离得最远,陈秀春并不常去。 近来天晒得厉害,上风塘的水位一天比一天低,能用的埠头就越来越少。什么东西都是少了就贵,就要抢,于是水塘也成了女人们的战场。陈秀春住得近,按理不怕抢不到,但她喜欢和那些年轻的姑娘媳妇叽叽呱呱,因此每每听见棒槌敲衣服的声响,就急匆匆地赶过去。 今天她去的时候,埠头上已经挺热闹。以往大家都蹲在石板上够着水面洗,如今水浅石板高,她们便挽起裤腿站到塘里洗。陈秀春等了会儿,把脏衣篮放一旁先占个位,再拎着空桶去隔壁的姚村称塑料珠子。 称完珠子回来,天亮得有了热气,埠头旁也换了一批人。 这批洗衣服的媳妇里,数陈顺发的媳妇金珠闲话最多。她一会儿埋怨中风的婆婆前世不修,一会儿嘲笑谁家的女儿说了几次媒还不成功。陈秀春跟她斗嘴斗惯了:“你还有脸笑别人,你不也二十好几才嫁人。” “所以嫁得晚就没好运气啊,投身到陈顺发这样的烂人家。”她阴阳怪气道,“雷明他奶奶,你当新妇年纪也不小吧。” “不小,二十七。”陈秀春并不遗憾,“但我四十九当了婆婆,五十当了奶奶。” 金珠嘲笑道:“你这婆婆就当了一年。” “一年怎么了?” “说明你当得不好呗,难怪媳妇要跑。” “嘿!”陈秀春挥起棒槌,金珠却不怕她,拎起篮子扭着屁股走了。陈秀春忿忿地骂她没大没小,旁边的人都笑着劝她。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张嘴,一开一合跟吐珠子似的,跟她妹妹像是两个妈生的。” 这话倒没错,陈秀春在村里待了几十年,谁家娶的媳妇,啥模样啥脾气她都门清。顺发家这几年日子过得不如意,她不和金珠一般见识,至于金珠的妹妹金凤,嫁给了村里的外姓户罗庆成,自始至终都是个闷葫芦。 陈秀春想起那个病恹恹的苦命人:“那什么,金凤还躺在家呢?” “躺着呢,这么热的天怕是躺出一身的痱子。”有妇人插嘴道。 陈秀春叹了声造孽,再不言语,等其他人叽叽呱呱聊起其他的,她也洗完了衣服回家。 她把装着塑料珠子的桶放到屋檐下,把衣服晾好,进了屋发现雷明还没醒。十四岁的小子,本来就瘦,在陈江华家干了个把月的活,又被晒得乌漆嘛黑,整个人看着跟收割后的芝麻秆似的。 她有些不忍心叫他,但天已经亮透了,不叫会耽误他上人家里出工。 于是她把他闹下床,赶他去灶台边。结果这臭小子走了几步,眼屎还没擦干净呢,就放了个又长又响的屁。 陈秀春怕雷明挨饿,煮粥时习惯性地多放米,粥就特别浓稠。她还喜欢给把最上面一层的粥皮刮给他,说米里的营养全在里面。实际上,雷明讨厌死了粥皮黏糊糊的口感,但不吃要被翻来覆去地念叨,他嫌烦,就每每还是就着咸菜咽下去。 很快,他扒拉完早饭,把筷子一放,拿了草帽出门。 就这么会儿工夫,外面已经被太阳晒得惨白。村里人说今年夏天特别热,怕是不热死人不罢休。于是,不管是去自家田里还是给别人出工,大伙都安排在早晚两头。 第2章 雷明穿着不太合脚的解放鞋,从村子东边走到村子西边,很快看见了陈江华家马上要结顶的新房。 陈江华在陈家村当了多年的村支书,今年买了地基盖新房,在村里是件引人注目的大事。按照惯例,他得请认识的人当帮工。陈秀春早早上门求他给雷明一份活做,陈江华嫌雷明年纪小,没力气,只说不合适,陈秀春又拉着老脸去求他老婆姚芳仙。 当初雷明一落地就没了娘,是姚芳仙心善分了他奶水喝,他现在有胳膊有腿,恩人家办喜事他没道理不帮忙。姚芳仙想起这些年每回见着,这老太婆没有不露笑模样的,逢年过节也总是送些瓜子糕糖,既是讨好,也是感恩。 姚芳仙心一软,就劝老公。陈江华虽然不愿意,到底还是点头让雷明来搬搬砖头拎拎泥桶。 说实在的,他不太喜欢雷明这小子。这人年纪不大,心事却重,成天默不作声,只用一双带刺的眼睛打量人。相比之下,他觉得罗家那小子更有孩子样,看着也顺眼得多。 罗家那小子叫罗阳,小时候也喝过他媳妇的奶水。当然了,罗家的媳妇金凤和雷家媳妇不一样,金凤没跟外地人跑,只是身体底子差,奶水不够。因此,要真仔细算,他媳妇姚芳仙对这两个小子都有哺育之恩。 俗话说好人有好报,今天看来是不错的。罗家那小子性子活泛,却不爱读书,雷家这个跟着奶奶长大,多少有些穷酸气,只有自己儿子陈清峰,人长得俊不说,还知书达理,聪明孝顺,亲戚朋友没有不夸的。这三个同年佬,数自家的最优秀,陈江华想到这里就高兴。一高兴,他对雷明的宽容度就高些。他来到新房的施工地,看到雷明正在整理水泥桶,便像个大气而温厚的长辈冲他打招呼:“来得挺早啊。” 雷明看他一眼。 陈江华问他:“泥水和木匠师傅到了没?” “到了。”雷明低着头,拿过铁锹把散落的石子重新归到大堆里。陈江华进了屋没多久,村里其他几个帮工也来了。他们一手拿着草帽扇风,一手拿着烟,大清早就抽得神清气爽。 陈江华家造的是村里第一幢三层的小楼,和土坯房相比,红砖和水泥造就的砖瓦房更结实。以前谁家动土建屋,只要管饭管烟,村里人都会免费帮忙,这次陈江华开了先例,说工期太长,不能占大家便宜,还要加发工钱。 雷明对工钱没什么兴趣,一来奶奶肯定不好意思收,二来陈江华也的确没给他。只是今天新房结顶,按理是要给点利是意思意思的。雷明刚才看见了那根新梁,圆滚滚的木头,又粗又长,还盖着红绸,说是十点零八分要请师傅架上去。 果然,九点多的时候,陈家的人都来到了工地。陈清峰的三个姐姐穿着短袖短裤走在前面,后头跟着姚芳仙,陈清峰则捧了盆扎着红布的万年青走在最后。 经过雷明身旁,清峰冲他开朗地笑了笑:“今天天热。” 雷明摘下草帽:“嗯。” 他热情邀请:“你也上来看看呗。” 雷明摇头:“不上了。” 陈清峰哦了声:“那好吧,你在这等我,待会儿他们上梁,我来下面点鞭炮。” 雷明这回点点头,看他好心情地进进出出,跑上跑下。到了吉时,大人在房上一声吆喝,陈清峰拿了炷香,点燃了门口铺好的红色长条。 噼里啪啦,白烟冒起,响声震天。 陈清峰的三个姐姐捂着耳朵站在屋角,雷明坐在远处的石子堆旁。 热烫的风裹着鞭炮的硫黄味,雷明抹了把汗,伸脚踢走了不知是谁丢的空烟盒。 一番忙碌过后,姚芳仙带着子女回家准备午饭。上午架梁椽,下午盖瓦片,中间这顿得吃点好的。雷明本来对这顿好的还有期待,但陈江华喜气洋洋地从楼上下来,给了师傅和帮工一人一份利是,唯独没给他,非但如此,陈江华还把他叫到一旁:“你的活干完了,以后就不用来了。” 闻言,雷明抬头看他一眼,陈江华则干笑两声,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雷明看着他的背影,只觉一股无名的火气涌上心头。跑去楼顶,大人们正边忙活边谈天,谁也没注意他。他脸色难看地下楼,出门,头顶的太阳愈发猛烈。 他在心里骂起陈江华,骂完了又骂奶奶,这个老笨蛋,总要报答报答,报答个屁。还有她那个逃跑的媳妇,他那可恨的妈,一想到他这段时间当牛作马用掉的力气几年奶也喝不回来,他的头又开始痛了——比早上起不来床还要痛。 他低着头,闷声不响地走到家附近,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进屋,否则要跟奶奶吵起来,于是转去上风塘边,脱了衣服往里跳。 伏天的水又热又烫,但他像条被放生的鱼,灵活而急切地从这头游到那头。几个来回之后,他憋足了气往下沉,一直沉到沉不下去,再慢悠悠地浮上来。 如此反复,他边游边玩,玩够了再向着岸边靠近。不料一睁眼,只见埠头旁站了个女孩。女孩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戴着草帽正拿棒槌敲衣服。雷明看着她敲完,拧干衣服,再转身漂洗,她却忽然抬头,直愣愣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雷明皱眉出水,加速游近,刚想说话却听远处传来奶奶的呼叫: “雷明!明明!你个小祖宗逃去了哪?” 雷明忙不迭转向,去旁边那块石板抓了自己的衣裤和鞋子,用手举着带到了女孩这边。 第3章 他匆匆往她面前那堆湿衣服里一塞:“别说我在这!” 话音刚落,他重新潜进水里,很快地,竟连水花也看不见了。 陈秀春迈着小短腿经过池塘边,看清正在洗衣服的小人:“呀,慧囡!怎么这时候才来,太阳晒人喽。” 罗慧手里还攥着刚才拧过的衣服:“……啊。” 陈秀春想问候她妈金凤有没有好点,但见她一脑门的汗,心想金凤怕是虚得厉害,不然不会是她来洗这么一大桶衣服。 她没多说,继续向前,然而走了几步又折返:“你有没有看见雷明?这臭小子,到点了不吃饭,还要人家来叫他。” 罗慧下意识看向池塘水面,然后转过来摇了摇头。 陈秀春于是骂骂咧咧地走了。雷明等了会儿,悄悄浮上来,手臂搭着石板不住喘气。 这次时间太久,差点就憋不住了。 他等了半晌,然后跟青蛙似的跳上了石板。他左右张望,确定奶奶往竹林那边走了,便从衣服堆里挑出他自己的往身上套。 “诶!”罗慧被他的水溅到,后退半步。 雷明弯腰:“你诶什么!” “湿了。” 雷明扯扯衣服,在罗慧面前站直。罗慧看见他黝黑而瘦弱的小腿,下意识地还要往后退,雷明却重新蹲下,从衣服堆里翻出他的鞋子。 他抬眸,看见她额前豆大的汗珠,以及她那双警惕的眼睛,跟在学校里看见他时一模一样。 他轻哼,甩了甩头,细碎的水珠像雨点一样洒到了她的帽檐上:“看我干什么,洗你的衣服。” 说完,他拎着解放鞋迅速跑远。 田埂被太阳晒得烫脚,他回到家,囫囵换下衣服,又拿着洗脸布在太阳下飞快擦头。 他可以跟奶奶解释他没去吃陈江华家的饭,可以让奶奶知道陈江华不要他干了,但他不能让她知道他在池塘里游爽了,否则她一定会气得用干细的竹枝抽他——因为他的爷爷就是在水里淹死的。 第二章 陈秀春转了一大圈回家,雷明已经将全身擦干,还把衣服放井水里漂了挂在竹竿上晒。陈秀春以为他汗出多了,没作他想,一进屋便道:“你到哪里去了,清峰姐姐来叫你了。她家好菜好饭地伺候着,为什么不去吃?” 雷明把陈江华的话重复了一遍:“他不要我干了。” “不要你干还不是因为你干得差,他本来就嫌你力气小,怕你累坏了。” “那你怎么不怕我累坏了?”雷明听了不服气,“他白用了我这么久,不给烟也不给工钱,今天连利是也不给我,怎么,我们的债还没还清吗?” 闻言,陈秀春默了默,像在思考怎么回答,但最后也没思考出个结果:“你一个小孩,这么计较干什么。” “哦,出工的时候我是大人,要钱的时候就成小孩了。” 陈秀春被他一堵,既觉得好笑,又不免心酸。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问他:“饿了没,我去给你煎面饼,再加个鸡蛋?” 雷明说:“我不要。” “那加两个。” “……” 陈秀春知道有戏:“赶紧来给我烧柴火。” 她一上午都在串珠子,本打算把早上的冷粥当中饭,眼下雷明回来,光喝粥肯定是不够的。 好在家里什么都缺,唯独鸡蛋不缺。她在后院里养了几十只鸡,虽然被鸡屎味熏得难受,但鸡屎可以当肥料,从稻草堆里捡起来的鸡蛋可以拿去集市卖钱。 当然,也正是因为能卖钱,鸡蛋再多她也舍不得吃,包括给雷明的,她也都抠着,一是怕他吃腻,二是怕他嘴养刁了就不吃粥饭,因此,鸡蛋偶尔还能当当哄人的法宝。 眼下,她往锅里倒了点菜籽油,等油热了,再把加了鸡蛋和盐粒的面糊沿着锅边,完完整整地倒满一圈。 灶膛里的茅草像加了红色素的阳光一样燃烧着,它把热度传给锅底,锅底再往上传,激发出扑鼻的面香和蛋香。 陈秀春给大饼翻了个面,想了想说:“不要我们干就不干,反正快开学了,你明天陪我去收破烂,拼拼凑凑加上存的钱,应该够你的学费。” 雷明却突然抬头:“算了,我不读了。” “为什么不读?” “不想读。” 陈秀春皱眉:“学堂里有人欺负你?” 雷明放下了火钳。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人不打你,你不打别人,别人要打你,你就把他往死里打,把他打服了,他就不敢欺负你了。” 雷明反问:“那要是我被他打服了呢?” “那你就回来跟我说,我帮你去打。”陈秀春看不上连拳头也不敢动的人,“是他先欺负我们,我们又没错,世上的理还能叫流氓无赖占了去!” 雷明看了眼奶奶,没说话,起身去橱柜里拿了盘子。陈秀春接过,低声问:“学堂里真有人欺负你?哪个村的?” “没有。”雷明改口,朝热腾腾的面饼吹气。 “老实说,你可别瞒我。” “真没有。”雷明捧着盘子,坐到外面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到一半,他想到什么,重新走到正在洗锅的奶奶身边。 “我不饿,我去把衣服收了,再晒就晒焦了。”陈秀春倒完最后一勺洗锅水,摸了摸他的头,“只管吃你的吧。” 罗慧洗完最后一桶衣物回家,饭还没做好,父亲和哥哥就满头大汗地进了家门。 第4章 罗庆成给自己倒了一茶缸的凉水,边喝边问罗慧:“今天怎么这么迟?” 罗慧不敢说自己在他们出门后睡了个回笼觉,也不好意思说今天洗的东西多,除了一家人的衣服还有换下来的蚊帐和床单。她急急忙忙往灶台的汤罐里加水:“菜炒好了,米饭也马上熟了。” 罗庆成看她一眼,坐到灶膛边添柴,儿子罗阳则把新买的两只猪崽赶进了猪圈。按理这不是买猪崽的时候,村里人大多是开春买了,养到过年正好吃肉,但罗庆成去年买的猪崽,养到今年年初卖了,赚的钱都借给了连襟陈顺发家,加上自己老婆金凤也得看病吃药,手头就一直紧张。 前段时间他听老丈人说金家村有头老母猪一胎生了十三只,主人现在吆喝准备卖了,他就赶紧带着罗阳去买了两只。 两只小猪加起来有五六十斤,付账的钱是从陈顺发那里硬要来的。虽说是亲戚,但陈顺发和金凤两口子都爱装糊涂,借了钱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罗庆成坐着缓了缓,然后走到里屋知会金凤:“猪我买好了,药给你配了,你爸还让我带了两把茅花笤帚。” “嗯,两把够扫了,我们也别多要。”金凤的脸庞清瘦而苍白。 罗庆成给她算了笔账:“阳阳的学费够了,慧囡的还差点,真要读的话,估计得跟老师说声迟点交。” “反正每年都迟,老师心里也有数。”金凤想了想,她和慧囡这两个月串了不少珠子,“过两天我叫我姐带她去姚桂娥家结账,也能添凑点。” 姚桂娥是隔壁姚村人,弟弟在岚山县打工。托她弟弟的关系,她今年在村里新开了个代加工点,厂里的塑料珠子运到她家,她就把珠子和针线分给附近几个村里的姑娘媳妇。 姑娘媳妇们按斤称走,按斤送还,重量对了再算钱。简单的珠串便宜,一串二十来颗相对固定,多是老太婆在做,复杂的珠串得把大的小的,不同花色的珠子搭配齐了,这种就得年轻姑娘来干。 中饭做好后,罗慧拿碗装了一人份送进里屋,跟母亲说:“外公给了哥一包棍棍糖。” “那你去问他要点。” “他不给。” 金凤便把儿子叫进来:“妹妹给你洗衣服做饭,你怎么好意思吃独食的。” 罗阳看了眼罗慧,他这个妹妹读书第一名,告状也第一名。他不情愿地从油纸包里拿了根糖给她:“外公说他专门留给我的,你自己不去他那里,还要来抢。” 罗慧闷不作声,罗阳自讨没趣,捏紧纸包走了。 金凤看着罗慧:“怎么不吃?” “你吃。”罗慧把棍棍糖往前递。 金凤心里一暖,笑着摇了摇头。 她看着罗慧,想想自己,又想起自己那早死的妈。 她妈因为只生养了两个女儿,不知讨了婆家多少的嫌。她爸想儿子想了一辈子,如今有了三个外孙,恨不得当宝贝似的供着。如果她妈还在,她想,她一定也会给罗慧一包糖,因为罗慧是她唯一的外孙女,而且比阳阳,比她大姐金珠家的两个儿子都更聪明,更听话。 她摸摸女儿的麻花辫:“吃完糖去吃饭吧。” 罗慧却摇头:“我不吃,我吃这个就够了。” “这个哪够?” “够的。”她冲母亲不好意思地笑,“我把米饭烧煳了。” 父亲刚才大概饿急,添了把多余的柴,她想到去撤出已经来不及:“不过只有丁丁点煳,我给你的是最上面一层。” 金凤看一眼米饭,上面盖着绿油油的番薯叶。她既无奈又窝心,轻叹了句:“你呀。” 我呀。罗慧趁她不注意,掰了半块糖塞进她嘴里。 金凤微怔,眼前的小人却开心地笑了出来。 几天后,金珠带着罗慧去了姚桂娥家,同行的还有陈清峰的三姐陈清娟。陈清娟比罗慧大四岁,小学没读完就在家务了农。按她爸陈江华的安排,大女儿标致就早日嫁人,二女儿精明就出去打工,三女儿虽笨拙,好在结实,在家插秧种田能当半个男人。 因此,陈清娟活干得越多,越像个粗糙的男人婆。村里半大不小的男孩背地里总笑她,女孩却都羡慕她,因为她四肢强壮,浑身是劲,男孩子们再取笑也不敢欺负她。 在这群羡慕她的女孩中,她最愿意亲近的要数罗慧。陈江华和罗庆成交好,也不嫌罗家是外姓户,老早就有结亲的想法。可惜罗阳生得晚,得当她们三姐妹的弟弟,只有陈清峰比罗慧大,陈江华找人一算,这两小孩的生辰八字还真相合,因而结亲的笑话又被提上日程。 金珠作为长辈,知道这段嘴上姻缘的来由,对陈清娟的态度也比旁人和善。她带着这俩姑娘去到姚桂娥家,很有面子地讨到了绿豆汤。 “这可是加了糖的!也就是你,赚我的钱我还得倒贴。”姚桂娥给姑娘们也盛了两碗。 金珠笑道:“你倒贴个屁,我给你新拉了多少人头,你快成老板娘了!” “少来,你给我拉的都是老太婆,有些珠串我还得自己返工。”姚桂娥嘴上不停,手上也利落,加加减减撕下这个月的账,“你对对,错了回头可别找我。” 金珠把纸递给罗慧,罗慧心算了明细和总数,核对了红指印,不出半分钟便说:“其他都对,就是陈秀春少算了半斤的钱。” 姚桂娥一愣:“是吗?” 第5章 她接过,照着罗慧指的地方:“哦,是错了。” 她从兜里掏出一毛钱:“丫头厉害啊。” 金珠嘿嘿笑:“我家出了个女先生。” 回程路上,金珠把纸单和钱分给她和陈清娟:“还是你们去送。” 罗慧接过,不无可惜地说:“大姨,其实你可以从她那里拿一百斤,然后分给村里人串,她们到你这称,到你这结账,还能省点力气。” “那我白给姚桂娥打工啊。” “不会的,她现在便宜的珠子两毛一斤,你拿一百斤,让她给你一毛八,这样就算你不用串,分完就能赚两块钱。” 金珠想了想,随即否定:“姚桂娥可不傻,你看她连半斤都要抠,肯给我赚这个便宜?不过……她拿到的珠子价格肯定比一毛八还低,真她娘的发财了!” 罗慧想,姚桂娥给她们的绿豆汤比上次的甜,肯定是发财了。她数了数手上的八张单子,正和陈清娟商量着拐去小路,便听大姨说:“陈秀春的那一毛钱你自己拿着,人家给她算错账,也让她吃吃哑巴亏。” 罗慧没应,和陈清娟跑向小路。两个人挨家挨户地送完钱,只剩下最后的三块三毛。 陈清娟的家离陈秀春家远,不太愿意绕,就让罗慧自己去。 罗慧犹豫着哦了声。 其实她有点怕陈秀春,同村的老人里数她最奇怪:不种麦不种稻不养猪,一天到晚只知道做生意。她养鸡是做生意,收破烂是做生意,去社戏场里卖油炸馒头油炸粿也是做生意。她是村里最矮最凶嗓门最大的老人,也是最神秘最勤奋做生意最厉害的老人。好在她只对大人凶,不对小人凶,就像每次见了罗慧还总叫她慧囡,所以罗慧就没有很怕她,只是有点怕, 罗慧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了陈秀春家,见大门微掩再转去后院。陈秀春正在收拾她那小山般的破布头,一抬眼:“呀,我们慧囡来了。” 罗慧上前,把纸单和钱递给她,陈秀春让她把东西放进自己衣兜:“我手脏。” “你不对一对吗?” “你没帮我对过?” “对过的。”罗慧帮她放好。 陈秀春问:“你今年还去学堂吗?” “去的。” “记住,去学堂别太文气,当心那些坏小子欺负你。”陈秀春好心交代,“被欺负了跟你爸妈说,别跟我家雷明学,他被人打了也都瞒我。” 罗慧心想,他被人打?他怎么会被人打?他不打人就不错了,还有人敢打他?转念一想,可能是上了中学遇到比他更厉害的人,那也活该,她想,总不能只有他打别人的份。 陈秀春又问:“慧囡,你哥和雷明同级,他知不知道雷明跟谁家的小子结怨了?” “……不知道。”罗慧没听罗阳说起过。 她见陈秀春忙,也不打算再待。而当她转身,却见矮墙上站了只大公鸡。大公鸡气宇轩昂地对着她,鸡冠一抖,鸡爪一抬,正要飞跃而下,旁边却突然冲来一只粪勺,直接将它砸落在地。 她惊呼一声,随即看见光着上身的少年人狂奔而来,提起了公鸡的两只脚。 总算逮到你了。雷明泄愤地似的晃了它两下,把它扔到墙外。院子里的母鸡忙往这边聚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亲爱的公鸡在地上扑腾两下,然后飞快地逃走。 下次再来就真把你宰了。雷明报了仇,捡起粪勺,这才瞧见旁边的罗慧。 罗慧脸色微变,难以置信地想,这人凶狠至此,竟连鸡也不放过。 第三章 人都欺软怕硬,鸡也不过如此。雷明看它张皇失措地消失,也看罗慧神情复杂地离开他家的院子。 他把粪勺往墙上一靠,再折返把刚才放下的空粪桶拎回。得亏已经在池塘洗过,否则他还真不敢出手。 陈秀春见他半身赤裸:“让你穿长袖你不穿,穿件背心也好啊,慧囡在这也不知羞。” 雷明不答,在外面收了一天的破烂,回来还要把鸡粪出清,去地里浇菜,他又累又热,恨不得脱干净了跳进凉水里,哪还管什么羞不羞。 他走进鸡圈里捡鸡蛋,母鸡们亲见他方才的英明神武,只敢在喉咙里叽叽咕咕。他边捡边想,后天就开学了,中学要求住校,他一礼拜才能回来一次。奶奶嘴上不说,他心里门清,他自觉地挑完粪、浇完菜,昨天更是去荷塘摘了熟透的荷叶,去水渠抓了几条活蹦乱跳的鱼。 荷叶是拿来晒的,鱼是放缸里养的,暑假结束了,下半年的活计就开始了。晒干的荷叶浸软了用来蒸米糕,养肥的鱼刮完鳞可以用酱油焖,贫瘠的日子里,让人期待的不过是一点油水,一点红糖,一点等得到的鱼羊鲜。 陈秀春见他刚到家又往外走:“你还要去哪?” “我拿个篮子放鸡蛋。” “哦。”陈秀春想起什么,“刚才清峰来找你了,你要不过去看看。” 雷明脚步一顿,脑袋里闪现一个美妙的猜测。 他哦了声,把鸡蛋放好便匆匆出了门。 陈清峰和雷明同在镇里的初中读书,在已经读完的一年里,他们很少一起去学校,也很少一起回来,但因为同班,他们的感情倒还和小时候一样。 陈清峰不知道他爸理应要给雷明一笔像样的工钱,只知道他爸费了很大的劲才托人要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这意味着他不用再背着行李走几里路去学校,而可以把草席绑在后座,像大人一样把脚踏板踩得自信又飞快。 第6章 雷明听他神采奕奕地介绍着骑车是什么感觉,心想你刚开始学的时候,哐当摔在地上的倒霉样我又不是没看见。而当他察觉陈清峰真是因为要骑车去学校而满是兴奋,他却失落了——原来他不是替他老爸良心发现,不是来给他补工资的。 他坐在树荫里看向陈清峰,逐渐不耐烦起来:“诶,你渴不渴?” “不渴。” “那也歇歇。” 陈清峰过去坐在他旁边:“后天你的草席也放上来,我帮你带去学校。” “不用。” “我跟罗阳都说好了,他的也放上来。” “放不下。” “放得下。”陈清峰好心情地说,“罗阳也学会骑了,学的时候把我的车摔掉了不少漆,还说要赔,我说赔什么,以后让你爸给你买辆新的,借我骑几天不就行了?” 雷明若有若无地嗯了声。 “之前你教我骑,我现在教他骑,其实没想象中的难,对吧。” 雷明没答,只说:“我是你师父,你是他师父,那他就是我徒孙,得叫我爷爷。” “谁得叫你爷爷?”罗阳不知什么时候跳了出来,“鬼知道你一连车把都没摸过的人怎么会骑车,哦,说不定就是跟鬼学的。” 罗阳声音洪亮,身形却瘦,如果说雷明瘦得像根芝麻秆,那罗阳瘦得就像长途跋涉好几年也没找到花果山的猴子。他俩一个宁愿被收割了躺在田里也不想动弹,一个不让他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就难受。 “谁得叫你爷爷?”罗阳又问了一遍,还挑衅似的踢了下雷明的腿。 陈清峰阻止,雷明却眯了眯眼,看向逆光站着的罗阳:“谁叫谁知道。” 陈清峰无奈:“你俩怎么一见面就杠啊。” 罗阳伸手掰了树枝玩:“我俩八字不合呗。” 陈清峰笑:“你俩还有八字?” 罗阳:“怎么,就你有八字?” “他又不稀奇.”雷明语气欠欠的,“你妹不也有吗?” “嘿!”罗阳瞬间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雷明靠向树干,安静等他炸毛。 果然,罗阳拿手指着他:“我警告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他不是那意思,罗阳。” “你还替他说话,”罗阳把炮火转向陈清峰,“他什么意思你听不出来?你不护我妹倒替他劝起我来了。” 陈清峰觉得冤枉:“我能劝得动谁呀。” 大人们开玩笑也好,真有意思也好,结亲这事传了开去就有人嚼小辈的舌根。他想了想说:“雷明,你不要把这事挂在嘴边,我不要紧,罗慧是女孩,年纪又小,叫人听了怪不舒服的。” 罗阳觉得这话说得靠谱,雷明却冲陈清峰笑:“什么叫说你不要紧?不能说她可以随便说你?” “我……”陈清峰语塞。 “你还要不要脸。”罗阳觉得雷明欠揍,“你刚才闹我,现在闹他,你就靠看着别人出洋相过活。” “不是不是,我没出洋相,你也没有。”陈清峰被他俩一搅,差点把正事忘了,“你们别吵了,在这等着,我很快出来。” 雷明看着他进屋,又看着他抱了一堆衣服朝他们走来:“这些是我奶奶给我做的。我们仨个子差不多,都可以穿。在学校里不能老穿背心,长袖长裤你们随便挑,虽然现在热,但天总是说凉就凉了。” “好嘞,你奶奶怎么这么有本事。”罗阳高兴地翻找,挑了两件短袖,一件长袖。 他把树枝夹在胳肢窝,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衣服:“谢了,全新的,我会记着的。” 陈清峰等他高高兴兴地走了,把剩下的递给雷明:“这都是你的了。” 雷明问他:“你家里人知道吗?” “知道。”事实上,陈江华一早就教他对人要大方,朋友人脉都是送礼送出来的,朋友一多,以后的路就好走得多。 陈清峰觉得罗阳和雷明不是送礼送出来的朋友,但给他们送点东西也是应该的:“我姐的衣服稍微改改我就能穿了,何况新的我也不缺,又不是冬天的棉袄,几块薄布料一扯也没多少钱。” 雷明没有接话,默了会儿才说:“我没什么能还你的。” “不用你还。” “那我不要了。” “别。”陈清峰一再坚持,到最后,雷明满脸为难地拿了条裤子。 回家路上,夕阳染红了半边天,蜻蜓低飞,像一团团快速移动的雾。 雷明握着裤子,只觉得它越来越重。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陈江华欠他的工钱,不给就不给了吧。 夜雨在天幕黑透之后渐渐起来,陈秀春听着势头不对,庆幸前段时间让雷明爬上房顶堵好了漏洞。 这房子是她嫁过来的时候建的,土方土法,经得起风吹日晒,经不住倾盆大雨。她躺在床上,听着屋顶窗外的雨声,很快羡慕起陈江华家,那幢村里独一份的新房,红砖,黑瓦,挖深了地基还往上盖了三层,怕是台风来了也吹不开一个洞。 她想到什么,突然起身,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官皮箱。 这是她的陪嫁,里面的首饰传了好几代,当初为了给儿子娶媳妇,还被她卖了不少。现在,被她卖空的格子又一格格地满起来,里面塞的都是被她卷起来的纸币,有捡破烂赚的,有赶戏场卖馒头赚的,也有卖鸡蛋卖菜,卖手工活赚的。 第7章 等纸币把格子塞满了,她想,塞满了就给雷明造间房,再娶个媳妇,这样她的任务就完成了,不管是跟着雷明享福,还是去下面见雷家人,她都能挺直腰板问心无愧。她慢悠悠地把它们数了一遍,然后数出十二块,加上从底格里拿的几个一分钱,几个两分钱,一起放进了小布包。 她把官皮箱放回原位,忽然听见声音:“你干什么呢?” 她被吓了一跳,站起来直拍胸脯:“讨债鬼,大半夜的还不睡。” 雷明被风雨声吵得睡不着,陈秀春缓缓心神,把手里的小布包给他:“这是你的学费,放好别丢了,明天我再给你收拾衣服。” “我自己会收。” “你收个屁,我来。”陈秀春很快赶他回屋。 第四章 转眼到了开学那天,天刚蒙蒙亮,陈清峰便骑着他那自行车,载着三张草席冲在了前面。他速度快,人又热心,等雷明迟迟赶到学校宿舍,他已经帮忙把席子铺在了床位上。 雷明任由他忙碌,袖手旁观,不一会儿,孙浩和姚建明过来找雷明:“两个月不见,你怎么黑成这样了?” 雷明不耐烦:“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孙浩和姚建明面面相觑。 他们习惯了他的臭脾气,孙浩率先献殷勤:“我带了包子,你吃不吃?捂到下午可要馊了。” 姚建明则开始告状:“你刚才看见那孙子没,前面有人帮他拎包,后面有人给他拎席,旁边还有个给他扇扇子的,真拿自己当土皇帝了。” 他俩说得起劲,雷明却懒得听。等到三人一起出了宿舍,下楼就撞见了那孙子。 孙子确实姓孙,名叫孙旺辉,身体强壮,比雷明要高一个头。他看向雷明的眼神不怀好意,却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不是说家里穷吗?还来读书?” 雷明冷脸。他以为上次那一架打完,孙旺辉不会再找他,看来是他想简单了。 他回头,刚才在他耳边嘚吧嘚的两个人站得离他有几米远。孙旺辉同样瞧见了孙浩和姚建明,没搭理,只把一个纸袋递给雷明:“我哥给我带的好货,桃酥。” 雷明:“算了,不吃。” “不吃是什么意思?” “穷嘴,吃不惯。” 孙旺辉那张不像中学生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点少年人的笑意:“上回怎么就吃了,回家闹肚子了?” 雷明没答,孙旺辉这才冲他身后的人示意:“姚建明,你小子见了我也不打招呼。” 姚建明眼神闪躲。 “你们手里拿的什么?”孙旺辉又问。 孙浩说:“包子。” “我正好饿了。”他过去,打开饭盒,拿起包子就往嘴里送。 “你俩是雷明的两只狗吗?”他边吃边骂,“孙浩,你和我同村,反倒和他比我亲?” 两人都不应答,孙旺辉轻蔑地笑了声,把手里的桃酥纸袋塞给姚建明:“雷明要吃你就给他,他不吃就给你姐。还有,下次见我要叫辉哥,知道吗?” 姚建明闷声,接过的同时挨了他一头皮,只好应下:“知道了。” 陈清峰在班里等了半天才等到雷明出现,也看到了跟雷明在后门说话的两个人。 他认识孙浩和姚建明,但不熟,只知他们和罗阳同班,跟罗阳的关系很好。眼下,他不清楚雷明说了些什么,他们的脸色却都变得灰败,然后悻悻走开。 他等雷明回来,不免好奇:“他们找你有事?” 雷明不瞒他:“还是孙旺辉那货,又开始欺负人了。” 这名字晦气得连清峰都要皱眉。清峰虽没和他正面打过交道,但打心眼里反感这种野蛮人。论年纪,孙旺辉比他们大了好几岁,前两年家里开砖窑发了财,才被父母塞进学校读书,但他基础太差,又不肯学,老师凶他几句他还要和老师干架。渐渐地,老师不再管他,他便愈发胡作非为,逃课打人拉帮结派,谁见了都避之不及。 其实孙家还没发财时,孙旺辉就已经有了混混样。他喜欢在镇里和周边几个村里的小路上拦人,凡是看着瘦弱或落单独行的,不管男女,他都要上前刁难。他早上抢饭盒,放学抢零花,闹的次数多了,小混混都跟在他身边叫老大,他的气焰也越来越嚣张。 陈清峰清楚记得,有次罗慧早上去学校迟了,就被孙旺辉的手下抢了饭盒。尽管里面只是红薯,他们也不吃,但他们就是恶劣地把红薯踩了个稀巴烂,害罗慧饿了一天肚子。 当时他们还在读小学,罗慧照例来罗阳班门口等他回家,委屈巴巴地说起早上被抢了。罗阳边骂她中午不知道来找他一块吃,边嚷嚷着去找那人报仇,结果好巧不巧,回家路上碰到了他们的老大孙旺辉。罗阳火气冲脑,上去要理论却被打了个鼻青脸肿,最后是罗慧边哭边扶着他慢吞吞地回了家。 陈清峰一想到罗慧哭的样子就心疼,但心疼的同时,他也痛恨自己的懦弱。其实那天他们仨是一起的,但他被对方的一句“你上来就是找打”给吓退了。为此,罗阳骂他不讲义气,好几天没理他,罗慧却反过头来安慰他,说他要是被打就更便宜那帮坏人了。 罗慧的话把他羞得无地自容,可是比起羞愧,要他不管不顾地跟人打架,似乎更有悖于父母的教诲。为此他十分难受,忍不住和雷明说起,雷明听完沉默好久才出声:“你没惹孙旺辉是对的。” 第8章 他当时以为雷明也在宽解他,后来才知雷明早就和孙旺辉结下了梁子——孙旺辉在不同的路上抢了几次雷明的饭盒,后来变本加厉,直接翻兜拿钱。 终于,雷明忍无可忍,在他最后一次掏他兜时,抄起路边的石块砸向了孙旺辉的头。 陈清峰几乎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你不怕把他砸死啊。” “我只恨没把他砸死。”雷明的眼里闪过一道寒光,这寒光让陈清峰噤声,也让他记忆犹新。 如果说他是陈家村最走运最文气最被人捧着的男孩,那雷明就是村里最倒霉最小气最被人瞧不起的男孩。 雷明的父亲是个瘸子,母亲是个傻子。在他出生的那年,母亲跟人跑了,父亲也出意外死了。他一落地就带了克父克母的衰运,加上家里穷,奶奶又横,别说帮衬,多的是明里暗里欺压他的人。 罗阳以前也是欺压者之一,爱爬到雷明头上耍威风,但雷明从不还手,直到大家一块去别的村子上小学,自己村的要跟自己村的混,罗阳才偃旗息鼓把雷明划入同阵营。清峰一直以为雷明惯来懦弱,总是忍气吞声,所以才敢把自己不讲义气的事情告诉他,可是雷明的胆子原来比他大多了,敢和混混头作对,还敢还手,这让他难堪的同时,对雷明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和信任。 当然了,清峰作为旁观者,只庆幸自己并未惹祸上身,却不知雷明在用石头砸人后遭受了疯狂的报复,以后也会经历更多的暴力和难关。 孙旺辉的桃酥最后进了姚建明和孙浩的肚子。他们既不敢扔了,也不敢勉强雷明收下,更不敢把它拿给姚建明的姐姐姚建兰。 姚建兰长着一张找遍全镇也找不出第二张的极其标致的脸,但这张脸给她招来的却是大大小小断断续续的麻烦。她讨厌那些偷摸打量她和议论她的人,更讨厌那些狗仗人势占她便宜的人。如果世界上有后悔药吃,她宁愿不上这个鬼初中,那样她就不会碰到孙旺辉。 一想到他那健硕的身躯,猥琐的眼神,下流的话语,一想到上学期期末,他把她拖到学校后门的小路上抱她,她就恶心地想吐。为此,她整个暑假都待在家里没出门,甚至连书也不想读了,要不是老师亲自上家里劝父母继续供她,说她的成绩能上中专,她肯定不会再踏进学校的大门。 然而越怕什么越应验什么,今天开学第一天,她就见到了孙旺辉。 “你知道我吃软不吃硬,所以你对我态度好点,我肯定不气你。”孙旺辉带着不知从谁那里抢来的值班袖套,在她耳边轻声。 姚建兰忍不住攥紧拳头。是男人都这么恶心,还是只有孙旺辉恶心?为什么她的父亲,她的弟弟,她的同学老师对她都很好,偏生孙旺辉这么可恶? 她几乎是煎熬地过了一整天,而当傍晚来临,她收拾完书包,孙旺辉已然在班门口等她。 “我送你回家。”他高兴地笑着。 班里有不少同学往这边瞧,姚建兰心里恨得牙痒痒。 孙旺辉见她不动,笑意渐渐敛了:“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今天正好有空,没空才懒得理你。” 他往她这边走了两步,正要伸手,却听旁边的人叫他:“辉哥,你看那小子。” 孙旺辉转头,立马吆喝:“雷明!” 雷明骑着清峰的自行车,用脚刹了刹。孙旺辉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跳上了他的后座。 雷明厌烦:“我骑不动。” 孙旺辉啧了声,示意跟班把他的车推来,手却死死扣住他的肩膀:“上哪去?” “出去转转。” “哪来的钱买这个。”他起身,踢了脚车胎,“二手的,没我那辆好。” 姚建兰趁他俩说话的工夫,飞快地往校门口走,孙旺辉看着她的背影笑:“小丫头越长越好看。” 雷明认识姚建兰。哪怕孙旺辉这么肆无忌惮地骚扰她,她还要每天走读。可能是觉得孙旺辉住校,她回家更安全,也有可能是家里事情多,她没法安心读书。按理说好看的人命都不错,但人太好看,不错的命就又变成了错。 “走吧,一起出去转转。”孙旺辉接过自己的自行车,跟着雷明出了学校。 经过姚建兰身边时,他得意地吹起口哨:“兰兰,明天再坐我的车!” “去死吧你。”姚建兰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 第五章 放学了,罗慧和同路的女孩走在回家路上,边走边商量着除了串珠子还能不能找些其他的活做。虽然串珠子简单,但姚桂娥给的价格太低:砖窑里新出的红砖一毛半一块,她串三天赚五毛钱才抵三块砖。 罗慧心想大姨说得对,姚桂娥岂止是不傻,她精明得很,知道村里的老人小孩没活计,好糊弄,就用最低的成本赚最大的差价。 她不羡慕姚桂娥的精明,只羡慕姚桂娥的门路。做生意无非就是低进高出,但货从哪里进,卖到哪里去,各人有各人的法门。姚桂娥有门路是她的本事,罗慧心知比不了,但她明年要上初中,母亲还要继续看病吃药,一家四口的生活费光靠省是省不出来的,她得找生钱的办法。 同行的女孩们有说继续串珠子,有说不读书去外面打工,也有说家里有爸妈兄弟,钱轮不到她们赚。大家最后也没讨论出个像样的结果,等到了岔路口,就都朝着自家的方向分散而去。 第9章 罗慧落在末尾,还没拐到往陈家村的小路上,身后传来了自行车的铃声。 她转身,瞧见一个大个单手插兜快速骑行。她认出了他是打过她哥的孙旺辉,也认出了跟在他后面的雷明。 雷明经过时随意地瞥了她一眼,罗慧脸上的表情畏惧而疏离。 她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攥紧了背包带:他们现在是一伙的。 雷明并不担心别人把他和孙旺辉划在一起,因为这可以替他省去很多麻烦,但他担心村里人知道他和孙旺辉沾了关系,因为他们知道意味着奶奶也会知道。 这个要强而固执的老太婆不怕穷不怕苦,最怕他走弯路,吃牢饭,不能给她送终。雷明觉得奶奶很可怜,她教给他的东西都是错的,什么别人不打你你就别打他,世上明明多的是猖狂无礼而占尽便宜的人,还有什么人要打你你就往死里打,笑话,怎么可能打得过,有些人甚至不用自己动手,就能把他欺负得爬不起来。 雷明当时真想一石头打死孙旺辉了事,后来交集多了,变成了嫉妒和恨,还带点讥嘲。孙旺辉有钱有势有爸妈,还有个二话不说罩着他的哥,按理说怎么也比一般人逍遥自在,可他也得上学,也得待在笼子里,这又让雷明觉得他实际上懦弱无用,在真正的大人跟前也是小孩一个。 孙旺辉再骑了一里路,发现不对劲,停下来问雷明:“你他妈到底要去哪儿啊。” 雷明没有减速,反而超过了他:“收破布头。” 孙旺辉低咒一声:“这么肮脏的行当也做,你真是想钱想疯了。” 他跟上去:“过两天跟我去集市,我给你一块钱。” “不去。” “两块。” “算了。” “你他妈又欠揍是不是?” “现在没人,你不一定打得过我。”雷明语气冷硬。 孙旺辉心头火起,逼停他就要给他头皮:“我真给你脸了是不是?” 雷明下车,踹向他的自行车,又在他来踹他之前,死死抓住他的腿,往右边一拧直接把他摔到了地上。孙旺辉哪忍得了这口气,起身挥拳,于是两个人迅速扭打到一起。雷明背上吃疼,趁他不注意咬住了他的耳朵。孙旺辉诶呦一声,手上松了劲,雷明却不松口,直到他声音变急,才快速地从他身上蹦开。 “你是娘们还是属狗的?都是下三滥的招。”孙旺辉气急败坏,摸摸耳朵倒没出血,“你真想我找人把你打死是不是?” “你试试。”雷明重新跨上自行车。 孙旺辉知道他又犯倔了,妈的,自己花在他身上的功夫比花在姚建兰身上的还要多:“一口价,打赢三块,打输一块,这次之后我再不找你。” 雷明握着车龙头的手顿了顿。 孙旺辉看着他:“怂了?” 雷明却问:“打谁?” “一开砖窑的,跟我家抢生意,”孙旺辉捂着耳朵走近,“前几天我哥去送砖,跟他在路上撞了,两个人动了手,我哥吃亏了。” “那你叫人把他打死得了。” “打死人不得坐牢啊。”孙旺辉这会儿倒换了面孔,“人家里四个兄弟,都二十来岁,干体力活出身。” 他看着雷明:“给句准话,敢不敢上?” “打赢五块,打输三块。” “靠,抢钱啊。” “我他妈拿命陪你玩。”雷明眼底窜起微弱的火焰。 孙旺辉似乎认真地想了想。他别开头,摸了下裤兜,里面的烟已经被他抽完了。 他手下的兄弟不少,但多是跟着他混吃混喝撑场面的,这次要和别人动真格,一个个怕是拳头都捏不紧。反观雷明,他那一石头打得他脑袋开瓢,竟让他落了点名声,平日里怕他孙旺辉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往他身边靠。如果这次用钱能让这小子站在自己这边,那也算是“和平演变”,何况雷明出手又狠又准,如果能把他哥的对手打赢了,就替他出了恶气,如果输了,他也把自己撇出去,横竖都不吃亏。 他越想越觉得花钱雇人打架比自己去打更划算:“到时候叫你。” 雷明从鼻子里哼了声,骑上车走了。 雷明沿着奶奶带他走过的路,用了比平时快一倍的速度转完了几姓人家。近的人见了他说你奶奶今天来过了,远的人见了他说已经卖给别人了。再小的生意也有竞争,哪怕是破烂,也没有规定必须要留给谁。雷明转了一大圈收获寥寥,骑车往家赶。 天黑了,陈秀春从后院的小凳子上起身,看见雷明正拖着半麻袋东西往这边来。 “你个讨债鬼,我要你上学读书,没要你收破烂。” 雷明把东西往里一扔:“有车省力多了。” “又不是你的车。”陈秀春压低音量,“没叫你江华叔看见吧,不然他肚皮里要不舒服。” 雷明心想我管他舒不舒服,我又不是白借他的车。陈秀春听见他肚子咕咕叫,从里屋拿了两个面饼塞给他:“你别操心这些,收破烂丢人,读书才长门风。我们家就你爷爷识字,到死都叫人看得起。” “他被看得起是因为他救了人。” “是,他救人也是心善。你爸就是靠着你爷爷的好名声才能娶到你妈,你妈虽然脑子傻,但长得那个漂亮哟……” “别跟我提她。”雷明恼火地打断。 “我不提她也是你妈,没有她就没有你。她是对不起你,但没有对不起我,她给你爸留下一个种,我还得谢谢她。”陈秀春拍拍他的肩,这年纪正是长个的时候,雷家的种按道理只会高不会矮,“种善因得善果,你爷爷当了一辈子好人,会和你爸在天上保佑我们。我吃了一辈子的苦,为的就是你平安聪明有出息,你不要分不清轻重。” 第10章 雷明受不了奶奶的啰唆,转身折返:“我回学校了。” “慢点骑。”陈秀春看他干瘦的背影,既欣慰又心酸,而当她准备回屋吃点东西,就看见院门外站了个人。 “呀!慧囡!” “雷明奶奶。”罗慧拿着个小纸包,直愣愣地站着。 “什么时候来的?” 其实她从雷明回来时就站这儿了。她原本想把今天在路上看到的事情告诉她,但没想到雷明是去收破烂的,难不成他只是和孙旺辉碰巧同路?还没确定猜测,她又听见了雷奶奶敦促他读书的话,心想老人家不愧是老人家,经历多了见识也多,比她那个心甘情愿供罗阳读书,却心疼给她交学费的父亲还要通情达理。 陈秀春问她:“你找我有事?” “……有。”她还有一件比告状更重要的事,“雷明奶奶,你还继续串珠子吗?” “串,但不指望这个当家用。”下半年天气凉了,各个村庄开始请戏班子唱戏,她要全心全意去赶戏场。 她看着这个比她矮半头的丫头:“你比我能干,串珠子串得比我好。” “可我也不想串了。”罗慧指了指旁边跟小山似的破烂堆,“我想跟你学这个。” 陈秀春一愣:“你娘叫你来的?” “不是,”罗慧摇头,把纸包递给她,“这个给你。” 这是罗阳从外公那里拿来的棍棍糖,他没舍得吃完,剩下的藏在米缸里,全被她找到了。 “我说你怎么突然叫我雷明奶奶了呢,这会儿不怕我了?” “……” “小孩子哪来的心思做生意,考不上学可没后悔药吃!”陈秀春突然加重语气,“你要和你清峰哥学,别跟雷明学。说句难听的,雷明一个男孩,不读书也能种田养活自己,你一个女孩,不读书就会被你爹你娘随便找个婆家嫁了,一辈子都得依靠别人。” “我才不依靠别人,我也能种田。” “那是种田辛苦还是读书辛苦?” “……” “傻丫头,奶奶我以前没书读,一辈子困在村里,你呢,你大姨金珠说你是得了好几年奖状的人,以后说不定就是我们村的女状元。我现在不要你的糖,等你当上状元了再给,到时我都收着。” 罗慧的心里涌起一股陌生的感动,陈秀春却看着她的小脸笑:“干嘛,扁着嘴要哭不哭的” “我想我奶奶了。” 陈秀春想起那个跟她同年生,却比她早死十几年的苦命人:“你都没见过她,想她干什么。” “就是没见过才要想,奶奶就跟妈妈一样。” “那可说不定,她到时只跟你哥好,不跟你好,变着法地欺负你。”陈秀春故意说。 “那就让她欺负好了,再欺负我她也是我奶奶。” “傻样。”陈秀春才不信她不在意,可是照她家的境况,多个老人帮忙照应,的确比让她一个小孩照应全家要好。 “慧囡。” “雷明奶奶,你就拿着吧。”她把糖塞进她怀中,“你说的话我记住了,我交了学费肯定不会不读,但如果这学期学的东西简单,我家里又需要钱,我还得来求你带带我。” 她露出天真而美好的笑容,陈秀春心里一软,忙诶了声,再刮刮她的鼻子:“又哭又笑,小猫上吊。” “我才没哭。” “我这手可刚摸过破烂,你不嫌脏?” “你刚还用手拿饼给雷明呢。” “嘿!你早来了!还学会听墙角了!” 罗慧开心地笑出声,在陈秀春把糖还给她之前,离开了破旧的后院。 第六章 一连几天,雷明都踩着陈清峰的二手自行车在学校周边逛。罗阳知道了心理不平衡:“车倒成他的了。” 陈清峰以为他也要用,罗阳却只是觉得雷明得了大便宜:“我有什么用,他那么爱往外跑,干脆别住校了。” 其实雷明压根不想住校,无奈奶奶抱着在学校时间越多,书就能读得越多的观念逼着他住。好在他耳聋心硬脸皮厚,很多话听了就跟没听一样。这几天他要是收到些东西就往后院一扔,横竖奶奶舍不得不要,要是没收到,他也顽劣心性作怪,非要带着空麻袋去家里晃一晃。 转眼一周过去,罗慧从小学走到初中门口,在树下等罗阳一起回家。十分钟后,罗阳和姚建明他们勾肩搭背地出来,扶着自行车的陈清峰也加快了脚步。 自行车在陈家村是稀罕物,在镇里算不上什么宝贝。村里人的亲戚在镇里,镇里人的亲戚在城里,对他们来说,倒腾几张自行车票是好话加好脸就能解决的事。 罗阳见罗慧站在树荫下,想起什么,问姚建明:“你姐呢?” “她不愿意跟我一块走。”姚建明挠挠头,却听见几声欢快而集中的口哨声。转眼望去,几个混混样的男生正靠在路边的树上,轻佻地挑逗他那不愿意跟他走的漂亮姐姐。 “姐!”他忍不住叫她。 姚建兰横了他一眼,建明则忙不迭跑过去。罗阳也把背包交给罗慧:“别做我的饭,我去哥的铺子里一趟。” “喂!” 罗阳没理她,和孙浩,还有班里的两个男孩都帮忙围到姚建兰身边。那几个混混老早知道孙旺辉对姚建兰有心思,顶多就是饱饱眼福。这会儿人多,等下还有正事,他们懒得和这几个小子计较,由着他们充当护花小队。 第11章 罗慧气呼呼地把罗阳的背包甩到地上,又捡起来甩了一次。什么人啊,包里全是脏衣服,都得她来洗。陈清峰见状,把罗阳的包和她的包都接过来:“上车吧,我带你回家。” 罗慧跳上后座,又跳下来:“不行,都给你太重了,还是我来背。” 她要回了一大一小一深一浅两个包,斜挎在身上。坐上车后,她伸手掂了掂陈清峰的,那里面有棱有角,装满了书。 “清峰哥。” “诶。” “你有空教我骑车吧。” 陈清峰笑:“你的脚都够不着地。” “我可以站着骑。” “那样危险,摔了可疼。” 他放缓速度,在人群中不太灵活地穿梭。罗慧感觉到车身摇晃,有点怕,一面想着是不是自己太重了,一面紧紧抓住后座的细铁杠。没过多久,身后传来叮铃叮铃的响声,她转头,看见孙旺辉骑在最前面横冲直撞,后头则跟着刚才站在路边的几个混混,都是一个带一个,神情严肃而威风凛凛。 陈清峰被他们超过,也不加速,再往前骑就是一个下坡。他提醒罗慧抓紧,罗慧却见孙旺辉带队停在路边,拦住了一个人,正是握着个空麻袋的雷明。 他揪着雷明的后衣领说了些什么,然后旁边的一个胖胖的男生把车让了出来。雷明犹豫了会儿,把麻袋一扔,握住他递过来的车龙头。 陈清峰专注往前骑,没注意到这一幕,等那边变成雷明在前面带队,陈清峰的车已经下了坡。 “清峰哥,清峰哥!” “怎么了?”陈清峰扭头,握了握刹车,“什么东西掉了?” “没掉。”罗慧说,“我看见雷明了。” “雷明,哪儿?” “他跟着孙旺辉干坏事去了。” 孙旺辉?陈清峰眉心一皱,松开刹车把,仍由车子按照惯性往下溜到平坦的岔路口。 然后,他重新握紧,拿脚刹住:“你看见他们在一块了?” “看见了。”罗慧说,“他不学好。” “不会的。” “会的,我看见他们好几次了。” 陈清峰沉默不语,罗慧却从车上跳下来:“孙旺辉刚才给了雷明一把刀。” 刀这个字眼让陈清峰心头一紧。想到某种可能,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 孙旺辉说见面的地方离学校不远,事实上的确只有两里路。学校原本是坟场,这儿就是坟场旁边的林地。如今林子里的树被卖光,林地变得空旷,而因为过段时间要造新房,这里的地基打了一半,临近路的一侧已经堆着山包似的红砖。 孙旺辉家和人结怨,就是因为这堆红砖。起先买卖谈好了,第一批砖也送来了,结果对家托了层关系,中途截了这门生意,还打了孙旺辉的哥,这就是爬到人头上拉屎了。 雷明看着旁边的红砖,想着它们从泥土变成这副平整坚实的样子,要被捶被捏被火烧。一块砖是一毛五,一万块就是一千五,这些哪里是土,分明是白花花亮闪闪的钱。他要是有个砖窑,哦不,他要是有辆车,能把翻斗装满砖头一堆堆地卖出去,再收进来一张张平整整的钞票,到时别说跟人抢生意打架,真抢红了眼打折了腿也干。 “待会儿都给我精神点,他上一个,我们上一个,他上一队,我们就上一队。给我哥出了气,你们有甜头,要是被打得屁滚尿流,走出去别说认识我孙旺辉,听明白了没?” “听明白了。”众人应道。 孙旺辉满意地点点头,蹲在地上等今天的对手来。他看向雷明,这小子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诶,”他递过一支烟,“壮壮胆?” 雷明不接,起身去摸砖块。这些颜色看上去比陈江华家买的砖要深:“这你家烧的?” “我怎么知道,都混一起了。”孙旺辉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但已经越等越不耐烦。半晌,他捡起手边断了的半块破砖往前一扔,只见它骨碌碌往前翻了两下便不再动弹,而它面前很快停下一截沾满灰尘的车胎。 众人陆续站直了身体。 对面停了台小型的拖拉机。一个年轻男人叼着烟从驾驶座上下来,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 “看样子等挺久了。”他往后瞥了眼,“别说我欺负人,腿酸了就动一动,拳脚不长眼,哭出鼻涕来可别叫我擦。” “少废话,要打就打,不打滚蛋。”孙旺辉叫嚣道。 “真是想死也不挑日子。”年轻男人把烟一扔,拖拉机后边的翻斗里下来几个帮手,都身手敏捷,眼神轻蔑,凶神恶煞。没等孙旺辉出声,为首的年轻男人已捡起那半块破砖,直接砸向了他的脑门。 众人惊呼,来不及反应,却听一声哀嚎,那年轻男人竟也倒在了地上。 原是雷明眼疾手快地推开孙旺辉,同时往前一个扫堂腿,直接掀翻了他。孙旺辉惊魂未定,雷明已骑在那人身上用拳头招呼。 “你他妈打不打?”雷明转头怒喝,比孙旺辉反应更快的是却是那几个唬人的帮手。 他们膀大腰圆,浑身是劲,像拎狗一样拎离了雷明,对着他的脸和肚子好一顿揍:“你小子挺狂哈。” 雷明疯狂挣扎,却难敌乱拳。孙旺辉看得浑身血涌,冲上前去,后面的混混也跟上,双方顿时陷入艰难的缠斗。 空地上的哼啊乱叫此起彼伏,被扬起的土灰足有小腿高。孙旺辉这边人数虽多,到底是少年郎,对方则都是像模像样的男子汉,骨肉里浸满了粮食和米酒,力气更大,拳头也更硬。不多时,孙旺辉这边有几个逃离战场,蹲在一旁粗喘,年轻男人见状愈发来劲,死死钳住雷明喉咙。渐渐地,雷明眼前一片模糊,嗓子酸疼苦涩,压根发不出声音。孙旺辉正冲着对方不知是谁的耳朵又扯又咬,眼见雷明的脸越来越红,急忙提醒:“雷明!刀!” 第12章 “你还带了刀?真嫌命长是不是?”年轻男人吐一口唾沫,几乎将雷明带离地面。恶念滋长之时,忽听一声凄厉的尖叫: “你们别打了!” 男人抬眼,见不远处来了个女孩。 罗慧神情满是惊恐,她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罗阳和别人打架不是这样的,学校里的男孩打架不是这样的,哪怕是孙旺辉打她哥也不是这样的…… 陷在战斗里的人无暇顾及突然出现的她,就连年轻男人也只是一哂,然而就在他分神的片刻,雷明从裤腰带里抽出了刀。 确切地说,那是一把用布条裹紧把手的破菜刀,但因为有刀锋,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割开皮肉。 变故的发生只在一瞬,尖叫和淋漓的鲜血短促地涌出。年轻男人疼得抽气,雷明忍住不适,果断转身,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雷明!”匆匆赶来的陈清峰也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轻。好在他身后还跟着罗阳和姚建明,以及陈顺发的大儿子,也就是罗阳的表哥陈有志。 陈有志在镇上的打铁铺里当学徒,正打算带罗阳和他同学去面摊吃面,陈清峰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他一听雷明跟人打群架,本不想管,但好歹同村,哪能眼睁睁看他被人欺负,于是叫上打铁铺的其他学徒一起帮忙,以至于他们的师傅怕他们惹祸,也跟在了后头。 “你们这群造孽鬼,粮食吃狗肚子里去了,书也读狗肚子里去了!”铁匠师傅用他那破锣嗓门痛斥,“真是倒败门风!” 他们这一群打铁的男人急哄哄地跟着陈清峰往空地上赶,沿路就引来了乌泱泱的一群人。 罗阳和陈清峰跑过去扶起雷明,恶狠狠地瞪着那帮始作俑者。 年轻男人见势不对,冲孙旺辉和雷明这个刺头放了几句狠话,开着拖拉机扬长而去。 很快,铁匠师傅给了徒弟们一人一头皮,带着他们回铺子,陈有志指指罗阳,意思是叫他不要再惹事,罗阳看着他的背影直叹气,好端端的一碗面就这么没了。 半晌,人潮退散,孙旺辉什么也没说,也带着一帮人骑上车走了。 雷明嘴里充满了血腥味,吐了几口唾沫,却没见血丝。他声音沙哑地问陈清峰:“你怎么来了?” “罗慧说孙旺辉和你……”陈清峰没想到真被她说中了,“你惹他干什么?” “我没惹他,我在帮他。” 罗慧跟在他身后:“帮他也是不对的。” “要你管!”雷明忽然转头,朝她大声, “都是因为你!我的钱全没了!” 罗慧整个人懵住:“什么你的钱?我没看见你的钱。” “你懂个屁!” 他语气失控,下一秒被罗阳打倒在地:“你有病啊,你冲她发什么火?没她你死这儿了!” “行了!你们俩也要打是吗?”陈清峰扶起雷明,雷明却挣开了他的手。 “好,好,我也有病,我多管闲事。”陈清峰放弃,拉了罗慧,“我们回去。” 罗慧被雷明莫名其妙一顿吼,这会儿被陈清峰牵着,只好听话地坐上他的车。 等到车子渐行渐远,后面两个身影渐渐变小,罗慧听见陈清峰说:“你别理雷明,别放心上,他就那狗脾气。” “嗯。”罗慧知道他在安慰自己,也知道自己没做错,可是她胸口堵得厉害,不一会儿,在后座无声地抹起了眼泪。 第七章 陈秀春知道今天放学,早早地摊好了蛋饼,结果等天快黑了,饼凉透了,也没见雷明回来。她去陈清峰家问,姚芳仙告诉她清峰早到了,这会儿跟他爸和清娟在地里收芝麻,于是陈秀春又去他家的芝麻地,路上碰见拔完猪草的罗慧,问道:“慧囡,你哥到家了没?” 罗慧点点头。 “雷明这个讨债鬼,不知道去哪里了,”她估摸着清峰放学也要骑车,雷明肯定不会再借他的车去收破烂,“别告诉我跌了一跤,镇里回来的路上水塘可多。” 陈秀春提心吊胆,继续往地里走,罗慧有点难受,但想起下午发生的一切,觉得自己这会儿最好不要多嘴。雷明会出什么事呢?难道打他的人和孙旺辉又重新回来找他?不会的,他哥到家的时候丝毫没提及,只因为找不到米缸里的棍棍糖凶了她一顿。 她最讨厌别人凶她,而她要是还嘴,罗阳还会动手打她,她打不过,每次哭哭啼啼跑到母亲那里,母亲也无能为力。罗阳讨厌她哭,觉得她软弱无用,而爱哭也似乎佐证了生女不如生男的结论,于是父亲也常因此指责她:“你以为哭是什么好事,哭丧哭丧,哭多了把家里的运气都赶走了!” 父亲从来没有打过她,但他的指责总是附带警告的眼神。印象里,父亲对母亲笑过,对罗阳笑过,唯独没对她笑过。他会带着罗阳去外公家,会让罗阳骑在他的脖子上,会把树上摘的第一把枣先递给罗阳。时间久了,罗慧记住了这些细节,也渐渐明白,人有无缘无故的喜欢,就有无缘无故的讨厌,而正因为无缘无故,她不必纠结自己哪里做错,也不必硬揪个因果,讨个说法。 她扛着一大捆猪草继续往前走,快到家时,迎面走来一个半身赤膊的光头。她花了几秒时间才认出他是雷明。昏暗的天色下,他一手捏着书包,一手捏着短衫,脸上的伤口比神情更清晰。 他似乎看了罗慧一眼。罗慧脚步微顿,想告诉他雷奶奶着急找他,但她忍住,像抿螺丝一样抿紧了的嘴巴。 第13章 雷明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前院,坐在石门槛上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摸摸自己的光头,像在摸一件珍贵的宝物。这是他花了钱从剃头匠那里买来的:一洗一剃,沾着土灰和血迹的头发都留在那儿,只剩一颗光洁的鸭蛋似的头。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带伤回家,哪怕是孙旺辉欺负他最狠的时候,他也鲜少被奶奶发现。孙旺辉为非作歹惯了,知道打在脸上容易被家长找麻烦,就专挑被衣服裤子遮住的地方下狠手。 雷明安静地坐了会儿,跑进屋里找吃的,很快找见锅里的蛋饼。他迫不及待,狼吞虎咽,正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就听见奶奶骂骂咧咧地回来了。 陈秀春从陈清峰那知道了放学后约架的事,这小子,不管教还真不行了!她一进屋就去柜子里翻煤油灯,嘴里絮絮叨叨:“让你闯了祸就知道躲,我提着灯找遍永贤镇也得把你耳朵揪了。” 她灯还没找着,忽听一声叫嚷:“那你揪吧,把我两只耳朵都揪了,什么都听不见最好!” 陈秀春被吓了一跳,捂住胸口反应过来是谁:“要死啊你!” 雷明从鼻子里哼气,拿出刚在灶台上拿的火柴,轻车熟路地点亮桌边的蜡烛。微弱的烛光映出陈秀春焦急而骇然的脸庞,而后,她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脑壳:“谁让你剃的?学什么不好学当和尚。” 雷明反驳:“和尚头顶有洞,我没洞。” “那还得给你烫几个?” “奶奶——” “别叫我奶奶,你有种,还会打群架了。” 雷明喉咙一噎,这下他不坦白也得坦白了。他按照刚才的盘算,刻意跳过谁也不知道的他和孙旺辉的“买卖”,只说是和别人相互看不惯加不相让。见奶奶不错眼地盯着他,他又装怂卖惨:“他有几个兄弟,还叫了帮手,我差点没被他们打死。难道我不能还手吗?你不是说被人欺负要欺负回去吗?” “那也不能一天到晚惹事。”陈秀春吼他,“过来给我看看,哪里伤着了。” “都伤着了,哪里都疼。” “活该!”陈秀春拽他的胳膊,“让你长长记性,伤筋动骨可不是好玩的。” 雷明一听奶奶开始关心他的伤势,便顺坡下驴不再和她争论。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奶奶白天晒的两桶水还有余温。雷明吃饱喝足,单手冲完了澡,也不管奶奶还有多少活要干,直接躺到了床上睡觉。 陈秀春嘴里含着千句百句话要啰唆,见他这副模样,也只好硬生生忍住。第二天一早,雷明还没完全清醒,感觉腿上和手上冰丝丝的。他本能躲避,奶奶却按住他:“别动,擦擦好得快。” 他睁眼,见奶奶拿了个小碗,碗里是些白色的黏糊糊的东西。他很快认出这是她以前常给他擦的捣烂的苎麻根,想必是起早去地里挖的。 “我给你擦完,你再睡会儿,要是还疼得厉害,我叫清峰给你打假条。”奶奶顿了顿,“不对,我要去找老师,我要看看是哪个王八蛋把你打成这样。” “奶奶,”雷明忙坐起,“我说了,打我的不是学生。” “那我也要讨个说法,不是学生的王八蛋欺负学生,学校还管不管。” 雷明不想把事情闹大,也不想奶奶替他操心:“我又没伤多重,流血的是他,他不来找我赔钱就……啊!” 他失声尖叫,因为陈秀春重重地按了下他的眉骨:“还嘴硬是吧,还嫌不够疼?” 雷明痛苦而警惕地瞪着她,陈秀春恨铁不成钢,犹豫许久,到底放下小碗,转身出去拿了个小纸包。 纸包里竟是几根棍棍糖。 “想不想吃?” “想。”雷明眼睛顿时亮了。 他从小就爱吃糖,喝别人家的奶水喝不长久,断奶的时候整天哭,陈秀春就卖了鸡蛋换蜂蜜,拿筷子一蘸,甜得他手舞足蹈眯眯眼。后来大了些,她背着他走街串巷,有些姑娘媳妇愿意逗他玩,就给些糖稀冰棍麻酥糖,雷明每次都要,要了都吃,吃得满嘴蛀牙疼起来没完,要不是陈秀春拦着,他新换的牙恐怕还得受一遍罪。 雷明抢过一根放进嘴里,裹着芝麻的糖衣有点烊了,略微粘牙,里面带着气孔的麦芽糖倒还是脆的。以前姚家村有户人家会做这个,每天早晨,熬煮糖浆的香气吸引着附近所有的小孩。雷明当年也是趴在他家窗台上流口水的小孩之一,但自从这家的女人死了,男人另娶了老婆,新老婆就把做棍棍糖的家伙全扔了。 雷明吃完一根又一根,等舌尖上的甜都挥之不去了才想起问奶奶:“哪来的?” “慧囡给的。” 雷明一愣,咀嚼的动作放缓:“她给你这个干什么。” “她懂事,知苦,要跟我学收破烂。” “你答应带她了?” “没答应。”陈秀春说,“人比你小两岁,却比你勤力肯做,你知不知羞。” 雷明不服:“……我跟她比什么。” “你不跟她比,你也比不过她。”陈秀春以前觉得有个孙子就能挺直腰板,可是这孙子真有孙子样。她昨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后怕。是雷明难教呢,还是自己教不好,和他同年的没一个像他这么胆大气傲的。 眼下,她百感交集地看着他:“我一个老太婆,只会嘴上逞能,你爸要还在,肯定见不得你这么闹,见不得你受委屈。” 第14章 雷明心想,他爸是个瘸子,自己不受委屈就不错了。但他没有抢白,只安静地听着。 陈秀春再次叹气:“我不是不让你打,但打多了容易得罪人,容易出祸。我怕你出祸。” “我知道。”雷明听这话听了上千次了,“我又不傻,真打不过我就跪下,就逃,就让他吐口水。” 他吊儿郎当,似真似假,陈秀春脸上闪过一丝凄然的怒意。 雷明没有察觉,继续说:“奶奶,你给我收辆自行车吧,破点也行。” 陈秀春没应,快速地摸了下他的光头:“这剃得也太难看了。” 雷明顶着难看的光头在家休息,吃了两顿红糖水铺蛋,一碗梅干菜面条。第二天上午,他帮奶奶割完鞋底,被差遣去代销店买酱油。 买完回来,在村口瞧见几个熟悉的身影。 “雷明!”孙旺辉拿了挂在自行车把手上的糕点,边走边嚷,“他妈的,我一下子没认出来。光头可真丑,你脸上怎么花了?我以为他前天没打着你。” 雷明没想到他会来找自己,听他废话一大堆,难免有些烦躁:“关你屁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诺。”他把糕点递给他,又从兜里掏出五块钱,“都是你的。” 雷明看着他,像在确认他是不是在耍他玩:“你被打傻了?” “你才被打傻了,说好了输赢都给,赖账算不上男人。”孙旺辉反常地给了雷明好脸,倒不是因为良心发现,而是他验证了雷明是个能打也敢打,还愿意听他指挥怎么打的人。 “干嘛,怕我下毒啊,鸡蛋糕和薄荷糕,我在镇上买的。” 雷明依旧不接:“我不要。” “嘿。”孙旺辉觉得他蹬鼻子上脸,“你是敬酒不吃吃罚……” “我不要你的钱。”雷明忽然压低声音,“我要其他的。” “你要什么?” 雷明使了个眼色,孙旺辉虽不解,但还是跟着他走到一边。 短短几秒里,雷明的脑袋飞快转动。在陈江华家干活他就盘算过,砖瓦房比土坯房结实、漂亮,虽说成本高,但造起来也快。他对周边村镇的情况还算熟悉,见到很多村里尤其是大路边,有不少人家开始造砖瓦房,他估摸以后还会越来越多:“你给我一批砖。” 孙旺辉一怔,随即警惕:“什么意思?” 雷明皱眉:“你听不懂人话?” “我听懂了,你要我一批砖?可我就给你五块钱,要买也就三十……” “三十三点三三块。”雷明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小学生,“知道你小气,我也不多要,凑个整,你给我三十五块。” “这点砖能干什么?搭个土灶都不够。” 雷明心想你懂个屁:“你不给,我就去找他要。” “你找谁?” “你让我拿刀砍谁我就找谁。” 孙旺辉想起那个年轻的对手,神情骤然严肃:“雷明,我今天给你脸可不是因为我怕你。” “你怕不怕我跟这事关系不大。”雷明看了眼他身后的跟班,故意激他,“我就要这么点砖,你不会还得回家问你哥吧。” 第八章 陈清娟和罗慧去姚家村称了珠子回来,远远看见村口围着几个人。陈清娟很快捕捉到一个光头:“那人有点眼熟。” 罗慧低声道:“是雷明。” “雷明?他怎么跟这些不三不四的家伙在一起。” 原来不三不四也跟穿在外面的衣服一样,是能被一眼看破的。罗慧心里嘀咕,拉着陈清娟从旁边走,那边的孙旺辉朝她们瞥了眼,没在意,继续和雷明说话。 中秋快到了,陈清娟的两个姐姐要回家过节,她这次就称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珠子:“她们肯定要骂我,说我想靠她们的力气。” 罗慧笑:“那你就让她们骂,反正她们嘴硬心软,会帮你串,还会给你带好吃的。” “她们才舍不得给我带,”陈清娟生了闷气,“上次新房结顶,一回来就说我胖,哼,她们倒瘦,去田里干活试试,两个人抬不动一袋谷。” 罗慧想到清娟那个漂亮的二十一岁的大姐,又从大姐想到清娟的母亲,她生了这么多孩子身体还是很好。相比之下,自己母亲年纪轻轻,却落下一身的病。 听大姨说,母亲在家做姑娘时是活泼爱笑的,不知是因为嫁了人还是生了孩子太操劳,很快就变得虚弱。 虚弱这个词经常被安在女人身上,罗慧不服,但也无法避免,她希望妈妈快点好起来,前提是自己不能变得虚弱从而制造更多的麻烦。 今天陈清峰在家,陈清娟可以下午再去地里,便带着罗慧去她家老屋的院子里串珠子。 两个人边串边聊天,陈清娟和她分享家里的八卦:“我爸说下个月村里就能通电,他打算在新房里全部装上电灯,就推迟了进新屋的日子,结果我妈跟他吵了一架,说这样得再请一次算命瞎子挑吉日,还骂我爸死要面子活受罪,交电费时有他好受的。” 罗慧好奇:“电费很贵吗?” “贵,不然为什么镇里早装了,我们村却没有,电不是谁家都能用得起的。”陈清娟学着父亲惯常的动作,摇头说,“我们这还是太穷了。” 罗慧又问:“那哪里不穷?” “城里不穷,有车有路的地方不穷。金家村离我们这不远吧,它有火车站,所以早通电了。”陈清娟提起自己的姑姑,“我姑命更好,嫁到了海边。我姑父家自己有渔船,出一趟海能赚好多钱。” 第15章 罗慧想了想:“但海边有台风。” “不怕,把船收进港口就好了。我们这里连台风都吹不进,不在山里,像在洞里。” “不是洞,是盆地。”罗慧记起老师的话,反驳说,“台风来了也会影响我们,房顶会被掀开的。” “被掀开的是茅草房顶,盖上瓦片就不太会了。”陈清娟笑了笑说,“等我家装好电灯,你晚上来我家吃饭。” “好啊。”罗慧开心道,“那我家也能装吗?” “能,有钱就能装,我爸会告诉你爸怎么装的。” 罗慧心里感激,却没多说。陈清娟以为她是想到家里恐怕没钱装而感到难过,刚想安慰,却发现明明两个人同时开始,罗慧脚边的珠串已然比她多得多。 她既羡慕又奇怪,抓了她的手道:“你的手上装发动机了吗?这么巧,还又软又好看。” 同样要干粗活,怎么她的就不一样呢?陈清娟看了眼自己粗粗壮壮的五指,忽然说:“我给你染指甲吧。” 罗慧却摇头。 “干嘛不染,我去摘凤仙花。” “别。要被骂的。” “谁骂你?” 罗慧提起班里的那些男孩,不管高矮胖瘦,经常拿女孩们开玩笑。她同桌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之前绑成大麻花,尾巴上系着彩色的发绳,有些男孩就去抓她头发玩,把她抓哭了还要骂她骚鸡。 罗慧听了特别不舒服,跟男孩吵架,他们就调转枪头骂她。渐渐地,他们变本加厉,看到穿裙子的要骂,戴手镯的要骂,看到谁的胸脯鼓起来,做操时一跳一跳就更要骂。 “别理他们,”陈清娟恼火地想,她读小学时班里的男孩就这样,结果现在还是没改,“就是缺少管教。骚不骚鸡,要他们来指指点点,你看吧,等他们大了些,碰到漂亮的女孩全都跟狗似的围上去,到那时嘴也不臭了,人也不浑了,还巴不得女孩子越骚越好。” 罗慧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可是骚这个字侮辱意味实在太强,有时老师在讲台上讲离骚,讲文人骚客,底下就有人在笑。罗慧不喜欢他们的笑,喜欢老师一本正经,哪怕听见笑也假装没听见的淡定。她喜欢听老师讲书上没有的东西,那会让她向往继续读下去的以后,以后可以是初中,高中,甚至大学,似乎都比现在的小学要来得遥远而美好。 每到这时,罗慧就特别希望长大。但长大未必是件好事,正如比她大的陈清娟已然比她知晓了更多的不公:有的地方富,有的地方穷,有的村里早早通了铁路电路,而仅仅因为隔了半亩田或一条渠道,对面的村就还是只能靠着柴火和星光过活。 所以很多事情没有道理可讲,漂亮的人不一定好命,勤劳的人不一定富足,好人难免受欺负,坏人反而春风得意。乱葬岗上建起书香地,高楼之下尽是贫民窟。 许多年后,罗慧回想起儿时的自己是怀着怎样单纯的心境去期待成为一个更好的大人,也许会释然一笑,而眼下的她却无法预知,在时代的洪流中,她的努力和期待只是被激起的浪花和随波的漩涡,不容自己忽视,不值他人一提。 快到饭点,罗慧和陈清娟告别,拎着桶走出了她家的院子。 虽然这活计赚不了多少,但她还没找到别的门路,几角几分积少成多,有总比没有强。她伸手看了眼自己的指甲,上面有淡淡的粉色,是陈清娟坚持给她涂的凤仙花汁。不用叶子或碎布包着,这样染的一层很快就会不见,罗慧没告诉清娟,她不爱涂指甲,她爱玩凤仙花的果实,它们像一个个绿色的长着细毛的小炮弹,只需轻轻一捏或一摔就炸开,里面褐色的种子掉得满地都是。 她边走边看指甲,忽听有人叫了她一声:“诶。” 她抬头,竟是雷明。 他站得离她两步远:“你走路不看路的?” “……”罗慧把手背到身后,眼神像在问:你找我有事? 雷明抹了下自己的光头,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这给你。” “什么?” “自己看。” 罗慧看见纸包上贴着长方形的红色纸条,上面用黑笔写着“镇前糕点坊”。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雷明没有解释,他前天冲她发火是觉得她害得他没了五块钱,但其实不关她的事,如果她不叫陈清峰,陈清峰不去叫其他人,他真被打残也说不定。回家后,她给奶奶的棍棍糖进了他的肚子,今天孙旺辉又来跟他示好,他这一场架怎么算都打得不亏,所以,他和孙旺辉说了半天话,回来路上瞧见她坐在陈清峰家串珠子,就打算还她点甜头。 这糕点是孙旺辉硬塞给他的,他站在墙边等了会儿,见她没出来的意思,自己又不想当着陈清娟的面给,就先把酱油放回了家。当他折返再往这边走来,就撞见她拎着桶低着头心不在焉的样子。 罗慧等半天没等到他出声,只说:“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这不是你的,是孙……旺辉给你的。” “他给我的怎么了,是他买的又不是他做的。你怕他下毒?” “他不是好人。” “我也不是好人。”雷明知道她怕他,“但东西是好东西。” 罗慧依旧说:“我不要。” “那我扔了。” “你扔吧。”她绕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6章 雷明没曾想自己的示好会是这么个结果。他转身,见她丝毫不领情,扬声道:“诶,那天你表哥帮了我,替我跟他道个谢。” “……”罗慧不应,只加快脚步,不料被石子绊了下,手一斜,桶里掉了些珠子出来。 好在她今天称的是大颗的珠子,刚才又把串好的珠串放在上面压着。她弯腰捡了几颗,剩下的被雷明帮忙捡好扔进了她的桶。 他低头,和她四目相对:“和上次一样,别跟我奶奶说孙旺辉的事。” “我上次没说。” “我知道。” “所以你现在跟他是同伙的了?” “不是。” 罗慧看着他。 雷明忽然有些烦躁:“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罗慧是不懂,她不懂为什么他以前被孙旺辉欺负得没了脸皮,那天却敢用石头揍他,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转变阵营,能和孙旺辉勾肩搭背站在路边说悄悄话。 雷明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疑惑,但他不必跟一个比他小的女孩解释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他只希望她继续怕他,继续视而不见,继续帮他保守秘密。 罗慧看着他,忽然问:“你打架这么厉害,为什么以前我哥打你你不还手?” 雷明不屑:“一个村的结什么仇。” “所以你一直装蒜。” “我白让他打还不好啊。”雷明没了耐心,把糕点往她桶里一扔,正要离开,陈清峰和罗阳出现在了路的尽头。 “嘿!你又欺负我妹是不是?”罗阳扛着锄头往这边跑。 雷明懒理,抄了旁边的小路。等罗阳和陈清峰走近,罗慧只把糕点往他们怀里一塞:“雷明给的,说谢谢你们帮了他。” “还算他识相。”罗阳低头看纸包上的字,清峰却看向了小路上跑远的身影。 第九章 孙旺辉说到做到,傍晚就给雷明送来了砖块。按照雷明要求的,他让他哥在送货的时候顺路给他送到路边,雷明就用扁担和篮筐分三次挑回了家。 陈秀春在后院忙着整理东西,问他砖块从里拿的,雷明随口撒谎说问陈清峰要的。 “又占人便宜,被他爸看见没?” “没有。” 陈秀春瞪了他一眼:“砖头很贵的。” “我知道,我玩玩还给他。”雷明面不改色地卸下砖块,他刚才已经数了一遍,整四十。看来孙旺辉这次是真的想拉拢他,但他并不感激。孙旺辉欺负他毫不手软,打完了给一颗甜枣吃,他要是只记吃不记打就纯属没脑子。 雷明懒得再去想孙旺辉,开始回忆陈江华家泥水师傅的一手好本领。他亲见过那师傅怎样用墨绳迅速而准确地画线,怎样用水泥糊好一块叠着一块的砖头,所有动作都既干脆又熟练。于是,他从土墙角落里翻出藏了许久的破旧的抹泥板,是那师傅不要了被他偷偷捡回来了的,上面涂满厚厚的发硬的水泥,像穿了件用料扎实的棉衣。 他学着他的样子比划两下,心想,以前造土房的是这些人,以后造砖房的也是这些人,那是谁第一个学会并教会他们新手艺的呢?学校里的老师一本书教好几年,换了一届还是同样的教法,这样看来,泥水师傅们传授经验和技巧的本事比老师还厉害。 陈秀春见他对着那堆砖头出神:“你没事做就去挖些菱角,我给你煮了明天带学校去吃。” “我不要,在抽屉里放两天就馊了。” “那你就分给要好的同学。”陈秀春想到什么,“你多挖点,我送给老师,问问他知不知道你被谁打……” “别别别,你别去。”雷明阻止,敢情奶奶还记着,“我都好了,我保证再不打架再不挨打还不行吗?要是我下次再惹事,我随便你去找谁,让学校把我开除了也没关系,但这次你千万别去。” 陈秀春见他态度坚决,犹豫了会儿到底没再勉强。雷明松口气,拎了个空桶去摘菱角,半路上忽然意识到自己把两盒糕点都给了人,也没记着给奶奶留一些,真是没良心。 雷明骂自己,骂完又兴冲冲地想,等以后有钱了,就把各式各样的糖果糕点都买回家,甜得奶奶牙齿掉光了也能笑出来。 第二天一早,雷明天没亮就起了床。奶奶把这段时间整理好的旧鞋底捆成两个包,让雷明挑去镇里卖。 以往都是两个人拉着板车去,但今天雷明自告奋勇说要先挑担去卖一批,陈秀春便依了他。雷明嫌轻,又让她用绳子穿了些破的搪瓷罐,叮叮当当地上了路。 这当然不是雷明无事生由头,而是他想要把力气留住再练大。之前他总觉得在陈江华家白干活吃了大亏,但吃的亏让他疲倦不堪,也让他疲倦过的骨肉里滋长了新的力量。那天他被人扼住喉咙前,也朝对方挥过拳头,这让他发觉到搬过砖拎过水泥桶的拳头当真比握笔的更硬一些。如果瘦弱是被人盯着欺负的理由,那他必须要让自己更强壮。 他挑着两捆破烂一口气走到镇里,后背出了大片的汗。收破烂的老板娘早已和这祖孙俩相熟,却不料他来得这样早。 她从门里搬出秤和小板凳,雷明说:“你别称,你数。” “这么多怎么数?称还能称便宜了?” “你少来。”雷明擦了下脑门,他知道坏的八分钱一双,半坏不坏的一毛二,全好的要一毛五,“你要称也得给我分开了称,多少钱一斤讲清楚,混一起我就亏死了。” 第17章 老板娘嘿嘿笑,打消了哄他上当的念头,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数。等数完了,她从衣兜里掏出钱递给他:“告诉你,鞋底要涨价了,以后要多收,多收你就发财了。” “呵,我发财你也发财了。” 老板娘笑骂一句,雷明接过钱,连走带跑地经过街角的早餐摊,买了个馒头吃。他拿着馒头往前走,修鞋铺和修车铺还没开门,再往前,卫生院门口倒有人进进出出。 他没怎么进过卫生院,只进过金家村的赤脚医生家。那医生据说是医术不精被赶了出来,不得已找了个给村里人取药送药的活计,但他自以为很了不起,对卫生院和那些穿正经白衣服的不以为然:“那就是个烧钱的地方,医生只管伸手要钱,跟生意人没什么两样。” 雷明每次经过这都要停下来看看,因为这里似乎从来没有断过人。赤脚医生的话或许是有几分道理的,这是最容易做生意的地方,全镇上下没人争没人抢,这也是生意最好的地方,附近都是人家,家里都有人住,孩子该生还得生,有病该治还得治。 回到学校,雷明把奶奶给他煮的菱角分了些给陈清峰,又分了些给隔壁班的姚建明和孙浩。 姚建明对他的主动很是意外:“雷哥?” “你叫我什么?” “雷明。”男生憨笑。 孙浩说:“我们都知道你和学校外面的人打架了。” “谁传的?” “不用传,大家都看到了。”孙浩那天没跟姚建明在一块,但从别人嘴里听闻了“盛况”,“雷哥,你要小心,动刀子和动拳头不一样,到时候别进局子了。” “你倒是喜欢咒我。” “哪有哪有,你帮过我和建明,我怎么会咒你。”孙浩好奇,“你现在和孙旺辉什么情况?” “跟你没关系。”雷明给他们菱角,只是因为上周他们俩给过他包子,虽然他没吃到,但有来有往,心意起码不拖欠。 孙浩见他又恢复那副冷硬的面孔,心里叹道他还是这么难接触。孙旺辉太狂,雷明太傲,同班的罗阳虽然吃得开,但比起这两个人总弱了些。这年头想找个靠山怎么这么难?孙浩看向姚建明,他边剥着菱角边说要给他姐送去,这让他愈发难受,姚建兰漂亮成那样,孙旺辉要当建明姐夫,自然不会真的为难他,只有他孙浩,夹在所有人中间,怎么都憋屈,哪头都不讨好。 雷明没和他们多说,也回到班里剥菱角。他觉得第一个发现这东西能吃的人肯定是个天才,长得像牛角,外壳邦邦硬,里面却软糯清甜,唯一不好的地方是吃不饱,再美味也只能当零嘴。 雷明看着桌上的一堆壳,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这才几点,他就开始想要中午的米饭了。 雷明的光头在学校引起了不小的议论,好在老师没有批评他的光头,只批评了他在校外的寻衅滋事。雷明左耳进右耳出,任由他教训一通,傍晚依旧借了陈清峰的自行车出门。只是不知怎么,两天下来颗粒无收,他也懒得特意骑回家一趟,直接转回了学校。 期间孙旺辉找过他几次,问他出去转有没有转出什么名堂,有没有人问他买砖,雷明都说没有。孙旺辉故意和他勾肩搭背地去食堂,又故意在食堂把饭盒里的菜分一半给他,雷明没有下他的面子,只在陈清峰朝他投来疑惑的目光时微微别过头。陈清峰私下里问他怎么想的,雷明和他交底:“逢场作戏。” “哟,还用成语。” “你以为就你会?”雷明难得露了点笑。 他能理解陈清峰的关心,相较之下,他不能理解姚建兰对他的白眼相向。这个走到哪里都能引人注意的女生有着和样貌并不相符的性格,如果说雷明之前只拿她当姚建明的姐姐,那眼下在校门口遇见,她突然的一句你也是个混蛋,就让他感到莫名其妙了。 “我哪里惹到你了?”他握着自行车把问她。 姚建兰是通校回家,雷明是为了收破烂离校。两个人匆匆对眼,她撂下一句:“你和孙旺辉一样货色。” “切。”雷明懒得理她,脚下一蹬就蹬远了。不知是被她骂得倒了霉,还是最近真的没生意,雷明这晚照旧空手而归。 他躺在床上愁得睡不着觉,出去起夜,正好撞见从自习室里回来的陈清峰。他不免劝道:“又没初三,明年再发狠也来得及。” “不,初三就来不及了,自学的人很多。”陈清峰打了个哈欠,“你也去呗,学校新装了电灯,里面可亮了。” 雷明真羡慕他,除了读书就没其他的事情要做。陈清峰被夜风激得打了个喷嚏,跑回宿舍,雷明则抬头看着月亮,月亮不说话,他也没什么话好说。 第二天,雷明不甘心一个礼拜跑空趟,打算中午吃完饭再出去试试。结果陈清峰败兴摇头:“我的车被罗阳借走了。” 雷明皱眉:“他借你车干什么?” “他去他妈那,他妈住院了。” 雷明一愣:“住院?” “对,卫生院,昨天晚上进去的。” 雷明又问:“什么病?” “不知道,他没说,”陈清峰露了愁容,“罗慧也没说。” “她刚才来了?” “嗯,她来找罗阳,罗阳才急着要走。”陈清峰想起罗慧肿得跟桃子似的眼眶,“她一定吓坏了,我放学后去卫生院看看,你去不去?” 第18章 “不去。” “那你帮我买点月饼先带回去,我姐她们回家过节。”他从兜里掏出几个硬币,“我去完卫生院,如果和罗阳一起回肯定挺晚了。” “他不住卫生院吗?”雷明问。 “哪里住得下,那里很挤。”陈清峰的奶奶去年摔倒,在里面住了几天,一天到晚诶呦诶呦地叫。 “行吧。”雷明接过他的钱:“我帮你买。” “谢了。”陈清峰转回前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第十章 初中离卫生院不过两三里路,罗阳不会带人,自己骑了车往前赶,等罗慧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站在病房门外,他已经在床边傻站了好久。 母亲面色苍白地躺着,父亲眉头紧锁地坐着,罗阳完全不知道要做什么,时而看看吊瓶,时而看看窗外,走廊里的护士风风火火地进来又出去,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半晌,他和父亲对视一眼,双双看向病床,病床上的母亲十分疲惫,索性闭了眼睛。 罗慧在外歇了口气,看了眼走廊尽头挂着的时钟,进去跟父亲说:“我去买点饭吧。” 罗庆成耷着眼:“这里的饭比外面贵。” “那我去外面买。” 罗庆成给了她几毛钱:“我不饿,你给你哥带点。” 罗慧接了钱重新穿过走廊,刚下楼梯,罗阳忽然拽了她的肩膀:“我跟你一起。” 罗阳直到出了楼站在空地上,才总算比在病房里自在了些。来时的那些心慌已消释几分,他埋怨罗慧:“你话也不说清楚,着急忙慌找我,我还以为妈怎么了呢。” “……” “妈应该没事吧。” “……” “医生怎么说?还是贫血?还是因为贫血晕倒的吗?”罗阳不耐烦地扯她胳膊,“你说话呀!” 罗慧被他扯疼,转过来生气地看着他:“是!妈晕倒了,医生说很严重!她晕的时候爸不在家,是大姨背着她在路边拦车过来的,还有,不是我要找你,是爸要我找你,你要凶就……” “嘿!”罗阳意外她突然大声,下意识给了她一个头皮,“冲我发什么火啊,反了你了。” 罗慧瞪着他,满心委屈,而这委屈也从心里满满当当涌到眼睛里。罗阳见她这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又来了,你就知道哭。妈是病了,不是死了。” “你才死了呢!” “嗬,你这么希望我死啊,我死了你能好过吗?”罗阳低下头看她,“行了,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肯定能活得久。” 他点点她的额头,本做好了被她嫌弃的准备,可她只是抹抹眼睛,然后用喑哑而低沉的声音说:“我们能活着,但弟弟要死了。” 罗阳没听清:“什么弟弟,谁的弟弟?” “你的,我的,我们的弟弟要死了。” 罗阳怔住,意外地张了张嘴。而后,他像是想到什么,粗鲁地低咒了一句。 金珠忙完自家的事,很快赶来了医院。她一见罗庆成就来气,这人白天累死累活就算了,晚上也不消停,可怜她妹子身体本来就虚弱,被他时不时折腾几番竟折腾出个倒霉种。 “生不了,没法生。”医生昨天说得斩钉截铁,“你要吃药,我给你配药,你要做掉得去县里,县里不行还得去市里的医院,那里做手术不容易感染,手术不是小事,要开膛破肚的。” 金珠听完吓得不行,一直等到罗庆成来了才有说话的力气。闻言,罗庆成面露痛苦,犹豫许久才说那就去县里。医生给他们开了吊瓶:“要去也得先补补营养,你老婆底子太差了。” 罗庆成在病床旁痴痴待了许久,被金珠提醒才想着去学校告诉孩子。他在去初中的路上转了方向,先去叫了罗慧。罗慧进了医院失声大哭,被金珠死死捂住嘴巴。三个人挤在病房里熬了一夜,直到金凤好转醒来,金珠才放心地回了家。 眼下,她吃完午饭重新赶到,见两个孩子都在这,便拿出大姨的气势:“慧慧和你爸回去洗个澡,阳阳去学校,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守着。” 两个孩子都不依,直到傍晚,罗庆成硬要拉罗阳回家:“这里不干净,待久了不好。” 罗阳无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你听听他这张狗嘴说的话,我还没出声呢,他倒嫌这嫌那了。”金珠等父子俩走了就埋怨,没注意妹妹脸上划过一丝痛楚。 “妈。”罗慧凑近。 金凤摇摇头,像在说没事。 金珠见罗慧握紧金凤的手,又去给她调枕头,捋头发,忽然说:“男人都要儿子,我们女人还是得要女儿。你有慧慧,老死不愁,我要躺在病床上,想那两个臭小子给我端屎倒尿?哼,我直接一头撞死算了。” 金凤无力地看着姐姐,心想人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换作是她这样半死不活地过日子,怕也是早就疯掉。 病房里的嘈杂不减,金珠待到天快黑了,拉了罗慧出去说:“我最多再在这里陪一晚,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来了,你和你爸轮着守。” 罗慧点头:“要守多久?” “问你爸,他要舍得出钱就养几天,舍不得就回家养,到时候去县里市里,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罗慧知道这是医生说的话,但她更想知道:“弟弟一定要死吗?” 金珠不免后悔昨晚跟她多的那几句嘴,只好找补道:“都没成形,叫什么弟弟。它害你妈晕倒,害你妈出血,是个坏种,不要也罢。” 第19章 罗慧呼吸微窒,像是被大姨的话吓到。她第一次觉得人的生命如此脆弱,在未出生之前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 许多年后,当她第一次知道宫外孕这回事,她很快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这个可怜的懦弱的女人,曾把丈夫当作靠山,把欺侮当成疼爱。尽管她从未试图教给她的孩子行走于世的道理,但她的孩子很早就知道了穷苦的事实,而当他们长大,试着把穷苦和爱情联系在一起,他们会比别人更快发现,这两样东西都残酷得令人难以想象。 雷明用陈清峰的钱去糕点铺买了两盒月饼,又用自己的钱给奶奶买了半斤薄荷糕,回到村里,陈清峰竟然已经在家。 “我去卫生院正好撞见罗阳出来,就和他一起回了。” “哦。” “清峰!搬桌子!”她姐姐在院子里叫他。 “来了。”陈清峰应道,对雷明指了指当中那个年轻的男人,“那我姐夫,在五金公司上班,我大姐带他回来过节。” “哦。” “我爸妈吓了一跳,骂我姐瞒得这么好,但我感觉他们对他挺满意的,说不准今年就要结婚了。” “哦。” “你老是哦哦哦地干什么。”陈清峰笑。 雷明也笑,但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回家路上,他经过罗慧家的小院,看到她家房门半掩,罗阳不情不愿地拎了桶衣服出来:“爸!明天再洗吧。” “今天洗!”屋子里嚷了一声。 雷明加快脚步离开,而等他回到自家后院,忽然见到一件梦寐以求的物什。他眼前一亮,像狗见到骨头,猫见着老鼠,鸡鸭见着嫩草:“奶奶!奶奶!” 陈秀春在灶台前忙活,走到窗边骂他:“瞎喊什么?” “哪来的?” “偷来的,抢来的。” 雷明脸上飞起笑容,扔下书包和糕点,忙跨上自行车握紧车把。 “诶!轮胎没气!” “我知道。”不止轮胎没气,刹车片也没用。低头一看,车身掉了漆,链轮和链条生了锈,就连辐条也断了几根。即便如此,雷明还是如获至宝:“哪个王八蛋把他骑成这样的?” 陈秀春笑:“没那个王八蛋,还没你骑的份。” 她故意说:“你不要我就拿去卖掉。” “我要,当然要!我能把它修好。”雷明兴奋,“你多少钱收的?” 一提到这个陈秀春就心疼,床底的官皮箱为此空了好几格:“你不是要车嘛,我把你讨老婆和造房子的钱拿来买了它,以后有你后悔的。” 雷明心想他才不后悔,他高兴得要蹦起来。他拿起书包和糕点进屋,冲奶奶傻笑,奶奶给了他一巴掌:“就这点出息。” 这天晚上,祖孙俩也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吃饭。陈秀春煮了点毛豆,不知从哪变出一小壶酒,悠游自在地边剥边喝。 她问雷明:“尝尝?” 雷明摇头。 “真怂。”她笑,雷明却不上当。他知道奶奶很少喝酒,但每次喝都要醉。果然,没过多久,陈秀春身上就带了酒气。 “我没跟你说过吧,哈,你爷爷怂的哟,三十一岁讨不到老婆,是我看他可怜,嫁给了他,结果呢?老好人一个,为了救人把自己命搭进去了,狠心剩我们孤儿寡母。” 她瞪着雷明:“你爸也不是个好东西,十七八岁的人了,走夜路走到水渠边上能把腿摔断,大概眼睛生出来是为了闭的……” 陈秀春把毛豆扔进嘴里,又咕咚喝了口酒:“还有你……” 雷明无辜:“我怎么了?” 陈秀春看着他,忽然大叫:“你可怜!跟着我一个老太婆过活,被人看不起!” “奶奶……”雷明想反驳,陈秀春却伸手摸他的光头嘿嘿笑了起来,“真难看。” 雷明无奈,由她吵吵闹闹。过了会儿,酒劲上来,陈秀春又默默睡了过去。月色如霜,夜风似乎带了些凉意。雷明静坐半晌,藏好一腔翻滚的情绪,把奶奶背回了里屋。 桌上的酒还没喝完,他和以往一样,一口气解决了剩下的,再慢慢剥豆。 酒很辣,豆子很咸,他吃得沉默,睡得也沉默。第二天一早,天还像夜里一样黑,喝酒喝得头疼的陈秀春还没醒,雷明已经拖着那辆破败不堪的自行车出了门。 他怀着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忐忑等待着修车铺的开张。那个戴着眼镜的老头说话并不客气,但雷明对这老头的敬重不亚于对泥水师傅的敬重。毕竟,在他没学会骑车之前,老头的手已经摸了不知道多少个车龙头了。 这么大年纪的人脑子还这么灵。雷明胡思乱想,在路边打了几个哈欠,打得双眼湿润肚子空空,决定去前面买个馒头。 他拖着他的宝贝破车一路走,远远瞧见一个半熟不熟的身影。等到近了些,他看清她灰扑扑的短衫,乱糟糟的麻花辫,听见她哑着嗓子说:“我要两个。” 摊主掀开棉被,拿了两个馒头给她。她接了,往旁边走了几步却忽然转身。雷明不防,脚下一滞,语气生硬:“干嘛。” 罗慧本来怀疑自己看错了,这下确定了就是他。 她不作声,雷明倒开口:“我来修车。” “……” “你起得挺早啊。” “……” “你妈她……”雷明有点后悔在这和她碰上了,这人像哑巴,显得他多嘴多舌奇奇怪怪。 第20章 他觉得无趣,掉头就走。 走到一半,想起馒头没买。 再转身,罗慧的身影已经隐没在熹微的晨光里。 第十一章 金凤生病的事很快传遍了陈家村,没人知道她得了什么病,为什么突然恶化,但都对这个长年累月下不了地的苦命女人给予了深切的同情。 在她离家的几天里,上风塘边的姑娘媳妇把她的处境假设了个遍,碰见金珠,也不免多问几句。金珠被问得不耐烦:“什么没了死了,治好就回来了。” 金珠这话不假,罗庆成让她在卫生院里养了几天,就收拾行装带她去了大医院。同行的还有罗慧,罗慧好像生怕她妈会一去不回,非要跟着,因此只有罗阳被扔了下来。 罗阳被扔的第一天还挺得意,觉得没人管着,后来就开始在上课走神。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的母亲生个孩子屁事没有,他的母亲没生出来反而变得金贵。但很快,他又陷入了一种陌生的感伤,是病找上他家,不是他家找上病。他非但不能让母亲不受苦,明里暗里还要嫌弃她,简直就是乌龟王八蛋。末了,他又想起他的妹妹,她大概也是上辈子欠他的,从小就给他做饭洗衣服,被他抢了东西要哭,哭又不敢大声,消气了还得跟在他屁股后头一声声叫哥哥。 他忽然发现,罗慧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叫他哥哥了,是因为她喜欢叫清峰哥,还是心里对他有了怨气?父亲老是跟他说只有他是罗家的种,可是他这个种在关键时候一点忙也帮不上…… “罗阳!”讲台上的老师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站起来。” 罗阳回神,放下手里的笔。 “我刚才说了什么?” “……” “上来做题。” “我不会。” “不会还不听!”老师把手里的粉笔头朝他扔去,却误伤他的前桌,“不会就滚到外面去!” 罗阳撇嘴,不耐地踢了下桌子。走出教室,他懒散地靠在墙上,看着灰蒙蒙的天色,难过地闭了眼睛。 这天傍晚,陈清峰找了罗阳一块吃饭。 两个人打了些咸菜和白菜豆腐,吃完又去操场。陈清峰问起他爸妈和罗慧什么时候回来,他始终摇头,并不愿提起。正要回教室,他远远看见孙旺辉和雷明站在操场旁边的矮墙下。夕阳下,树影婆娑,两人靠近说了些什么,而后,孙旺辉拍了拍他的背,轻笑一声,捏了根旁边的狗尾巴草走了。 雷明转身时也看见了他们,但并没有朝他们走来。 罗阳嘀咕:“他现在找着靠山了。” 陈清峰解释:“不会的,逢场作戏而已。” “屁的戏,他现在帮孙旺辉家卖砖,狗腿子一个。” “你听谁说的?” “孙浩。”罗阳不服道,“他还不知道从哪儿弄了辆车,你看见没,破成一堆烂铁还能骑。” 陈清峰看见过,不仅能骑,雷明还能把它骑得飞快。 等到雷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两个人转身往教学楼走,路上碰见姚建兰,她梳了个马尾,穿了条白色裙子,在黯淡的人群中像朵清丽的白莲。 经过他们身边,姚建兰龇牙:“看什么看。” 闻言,陈清峰羞涩地挠了挠头,罗阳却失望地在心里嘟囔:和姚建明送她回家多少次了,她对他还是没有好脸。 金凤从市里的医院回家已是七天后,别说她了,就连罗庆成也好似被扒了一层皮。这个年方四十的男人脸上满是倦容,搀了妻子回房后,疲倦就变成惨淡。医院是救人的地方,也是吃人的地方,去之前他觍着脸去陈江华家借钱,陈江华依旧爽快,但末了说了句:“老话是救急不救穷,你体谅体谅,我这些也是硬挤出来的。” 罗庆成心里清楚,这话的意思是这笔钱要是不还,下次再借就没有了。进城办事伤一次筋动一次骨,罗庆成年轻时没料到会把生活过成这样。穷酸穷酸,穷久了才容易酸,同样两条胳膊两条腿,多的是人高高在上,像他这种却就只有被看低或被人踩的份。 罗慧一走近就见父亲坐在椅子上发呆。她没出声,先去猪栏看了看。她临走时拜托陈清娟帮她喂猪,眼下石槽里剩着些草料,想来是清娟早上喂过一次。于是她回屋把这些天的脏衣服都理到竹筐里,出门前喊了声爸:“锅里坐了水,你看着点。” 罗庆成没应,过了会儿才跟听见响似的,拖着鞋底朝灶台走去。 自打入了秋,上风塘的水位就涨了不少。罗慧蹲在青石板上洗了半天,陈秀春正好从旁边经过。 “慧囡。” 罗慧诶了声:“雷明奶奶。” “你娘还好吧。” “嗯,还好。” 陈秀春看着她,这孩子脸上本就没多少肉,这会儿眼睛红肿,两颊消瘦,看着也病恹恹的。她不禁轻叹出声:“造孽哦。” 罗慧恍若未闻,勉强挤出一点笑:“你下来洗吗?” “不了,我洗粪桶,我去下风塘。” 陈秀春走远,听见身后传来的棒槌声,无力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一早,金珠知道妹妹回来,忙拿了些自家树上摘的桃子前去探望。金凤和她说起在医院的经历:“再也不去了,难受,遭罪,花钱吃苦。” “可别这么说,到底救了命。你吃过这苦头,以后得安顿点,强硬点,别让那个没良心的碰你身子,不然……” 第21章 “姐……这事谁能想到呢?我明明上过节育环,那东西有用没用……” “好好好,不说了,这年头,女人就像猪狗,都是任人摆布的命。” 金珠陪着妹妹扯了几句,正准备走,罗庆成不知何时站在了房门外。 “你还学会听墙角了。”金珠一见他就来气,不料罗庆成一句话堵得她满腔火气没处发。 “你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什么钱?” “年猪的钱你们没还完。” 金珠先是心虚,再是震惊,见他态度如此强硬,刚灭的气焰又慢慢升了上来。她看看这个不成器的妹夫,看看妹妹:“这是合起伙朝我伸手是吗?我有钱难道不还你?我自己家都揭不开锅了!” 罗庆成冷冷地看着她,金珠回瞪:“你个杀千刀的,这么快就调转枪头对着我了,只记得我占你便宜不记得我帮衬你们了?你仔细想想,我家的境遇和你家有什么两样?陈顺发年纪那么大,他妈还中风,我就干些杂活贴补家用,不是照顾这个就是照顾那个,我的命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金凤听得难受:“姐,他不是那个意思。” “那他什么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罗庆成道,“你有两个儿子,你还怕赚不来钱?到我这哭什么穷!” “嘿!我两个儿子怎么了,欠你的?我没告诉过你吗?有志在打铁铺跟人学打铁,是,我们是不用交钱,人家还管吃管住,但他出师要给人白干三年,再说有强,他修水库每天扛石头扛得累死,出的全是苦力,我多怕他一个头晕眼花栽倒在地上起不来!罗庆成,我有儿子你也有,以后讨生活讨媳妇哪里不要用钱,你怎么好意思来跟我张这个口?” 金珠在外人面前泼辣蛮横,对着自家人也是毫不相让。她两张嘴皮子一开一合,简直像机关枪。罗慧在灶台屋实在听不下去,拿了两个鸡蛋跑出来:“大姨……” 金珠冲她哼气:“慧慧,你爸真不是个东西。” 罗庆成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无力与其争辩,又觉得丢了自尊,抬脚走了。金珠接过罗慧手里的鸡蛋,想起那天在医院,也是她起早买了热乎乎的馒头递给她。 “好好照顾你妈。”她捏紧鸡蛋,指指桌上的桃子,“吃了吧,别给你哥留,他以后也是个白眼狼。” 罗慧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送走大姑,又里里外外地干起家务。今天罗阳回来,她当然不敢把桃子吃了,但她也没能把它留给罗阳,因为下午外公来了一趟,大概赶路口渴,抓起桌上的桃子就洗了吃。 外公活到这把岁数按理没什么看不破,但她两个女儿都不让他省心。他知道她们俩嫁了人都没过上好日子,就总是幻想等外孙长大了,歹运就没了,可是接二连三的苦水似乎要把这幻想也浇灭。 罗慧给他做了几个水铺蛋,他一口没动,临了把罗庆成叫到一旁:“我把女儿嫁给你不是让她当牛作马的,你不把她服侍好了,以后也别去金家村。” 他在碗底放下一沓钱就走了。罗慧看见母亲在床上抹眼泪,自觉追过去送外公。老人看着这个外孙女,不由想起金凤小时候也这么瘦瘦高高,笑起来像朵花,不笑就正正经经全是大人样。 “你妈过得不容易,你也该为家里想想,读书读读有什么花头?没有花头就省点钱。这几年家里一点东西都没置办成,你们指望我也指望不上。” 外公挥挥手让她别送,罗慧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大姨和父亲的争吵,耳边又重复着外公心酸而悲凉的话,不知不觉,手心里满是汗意。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寄希望于以后,以后有钱不代表现在有钱,现在撑不下去,什么都是空的。 她的心上仿佛压了个秤砣,每往前走一步,秤砣就重一分。 她没有立即回家,痴痴地靠着路边的乌桕树,靠了会儿才猛然想起乌桕树上常有虫子掉落。她拍拍头顶,忙站远些,继而听见一阵清脆的铃声。 雷明像个精神奕奕的急先锋,将自行车蹬得飞快。罗慧看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眼前急掠而过,想起那天在卫生院附近,他扶着它立在清晨带着尘土味的空气里,如同年轻的战士带着他的武器。 想到什么,她心里一紧,而后快步朝他追去。 车胎在土路上扬起一段灰尘,雷明回到家把车停好,正在井边摇水洗手,罗慧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他眼前。 “你怎么……” “奶奶在家吗?” 雷明握着摇杆:“你找她干嘛?” “我……” “慧囡?” “诶!”罗慧听见声音,忙跑向后院。 雷明就着水匆匆搓了两下,也跟过去,只听奶奶说:“这有什么难的,是个人都会干,但你要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罗慧蹲在她身边,“我现在怎么弄?” “你先分,把好的和坏的分开。”陈秀春看了眼雷明,“把你的刀和手套拿来。” “干嘛。” “叫你拿你就拿。” 雷明看着奶奶,又看向罗慧。罗慧背对着他,注意力只在那堆破烂上。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别用我东西。” “嘿!” 陈秀春起身,罗慧也转了过来。 雷明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罗慧浮起的心往下一沉,手指在地上刮了道浅痕。 第22章 第十二章 雷明记得罗慧之前就打过收破烂的主意,也记得奶奶回绝了她,但他想不通奶奶这次为什么要让她留下来。在被奶奶骂了句小气后,他被赶回了屋。而等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大锅,一边肚饿一边又忍不住好奇,还是站到了窗边。 他看见奶奶教她把破布和破鞋分开,再用刀把破鞋的鞋圈割下来:“这很简单,你看过两遍就会了。” 罗慧却问:“那除了简单的,哪些是难的?” “收和卖都难。” “那我也想跟你学。” 陈秀春轻轻叹道:“你为什么非要学这个,我说过,你这个年纪应该读……” “应该读书,我知道。”罗慧乖巧地蹲着,“我也想安心读书,可我家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我爸种田再厉害,一把锄头养四张嘴还是很辛苦。奶奶,我这学期的学费已经交了,后面的课肯定会上完,但不上课的时候我还是想找点事情做。” 陈秀春知道她家的境况,加上这两天姚芳仙时不时在上风塘边提起罗家向她家借了一大笔钱,心想这两家人哪怕嘴上要好到准备结亲,但只要这亲一天没成,账还是得一笔笔算。 她看着罗慧:“你哥在家是干什么吃的?让他也找些活。” 罗慧解释:“他住校,自由活动的时间少,而且他和雷明不对付,他跟你学,你也不一定愿意教他。” 陈秀春听到这话倒乐了:“我不愿意教他,怎么就愿意教你?” 罗慧被她问得一愣:“你经常跟我说话呀。” “跟你说话怎么啦,我跟谁不是经常说话?” 可你还叫我慧囡,还关心我妈的病,关心我家里的情况呀。罗慧心里反驳,可是对上陈秀春促狭而暗含笑意的眼神,一时竟不确定她是在逗自己还是怎么。 罗慧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茅花笤帚扫过平整的地面:“我一直以为你对我挺好的。” 陈秀春笑意更深:“那我不带你收破烂,是不是就不对你好了?” 罗慧摇了摇头:“你带我是帮我,不带我是希望我读书,都是为我好。” 陈秀春心上似被轻轻一拂,接着问:“来钱的活计有很多,养猪串珠子也好,跟着你大姨干些杂活也好,怎么偏偏要来做这最脏的行当?” 罗慧环视眼前堆满杂七杂八东西的院子,再看向手边黑乎乎的破鞋:“这不是最脏的行当,出粪才是。而且出粪没钱,收这个还能有钱,雷明不就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你门路广,有本事,他才能有自行车骑。”罗慧直言道,“所以这行当是赚钱的,只是你平时都藏着不跟别人说,一是怕坏人盯上,二是怕他们跟风学样都做这行,你赚的就少了。” 要是金珠跟她说这些,陈秀春一定会反击她的阴阳怪气,但罗慧不是金珠,所以陈秀春非但不着恼,反而摘下脏兮兮的手套摸了下她的马尾辫:“这些话谁教你的?” “我自己想的。” 陈秀春笑着,用慈爱的目光打量她:“慧囡,有时候是这样的,哭穷的人占便宜,露富的人触霉头。但是,收破烂绝对不是谁都愿意干的,因为人除了要钱还要面子。” “我不要面子,我家穷。” “不,穷人也要面子。” “穷人要的不是面子,是骨气。我不偷不抢,正当做买卖一点也没丢骨气。”罗慧反问她,“你觉得面子和骨气是一回事吗?” “……不是。”陈秀春似乎被她说服,但她还是坚持,“你的话我听得进,但你爸妈不同意,我是不会带你出门的。” “奶奶……” “听话,先去和你家里商量,商量好了再告诉我。”陈秀春的目光充满怜爱,罗慧先是欣喜,这话的意思是奶奶答应了,但她又马上陷入为难,爸妈会同意她的决定吗? 她默了默,没再多说。陈秀春听她应了声好,等她出了院门,才重新戴上手套。 意外地,窗户中央立马出现了一颗圆滚滚的头。雷明偷听到现在,心里满是不忿:“奶奶,你偏心。” “你个讨债鬼,吓我一跳!”陈秀春随手捡起鞋圈扔向他,却被雷明伸手接住。 “我哪里偏心了?” 雷明:“你对她比对我好。” 陈秀春气恼,又扔了个鞋圈过去,这回结结实实撞在窗框上:“还不都是你,骑着车到处显摆,把慧囡招来了。” “那我要是把别人招来了,你教她吗?” “不教,我就教慧囡,我喜欢她,怎么啦?气死你个小气鬼。” 闻言,雷明胸腔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委屈。他重重地哼了声,把刚才接住的鞋圈重新扔了回去。 罗慧左思右想,决定先把这事告诉母亲。父亲本就不愿管她,只要母亲答应,她就可以试上一试。 金凤听了连声叹气,但被罗慧缠了又缠,犟不过她要自食其力的决心。金凤再去跟姐姐商量,金珠不以为然:“有什么大不了的,吃得消就干。但慧慧你要当心,那老太婆精得很,你别到最后钱没赚着,力气让她白占了去。” 罗慧心知大姨和雷明奶奶向来是嘴上的对头,也不反驳。到最后,金凤被金珠说服:“行吧。” 她自觉这趟从医院回来,身子轻了不少,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能下床,到时也能分担些家里的杂务。 第23章 罗慧得到批准十分高兴,立马去知会了陈秀春。到了礼拜一,罗阳起早上学,罗庆成起早下地,罗慧也提前煮好了粥,背着书包跑到陈秀春家。 陈秀春正往雷明的车后座绑蛇皮袋,雷明见了罗慧没什么好脸色,罗慧却冲他甜甜一笑,上前帮忙。 “干什么你?” “我帮你。” “谁用你帮。”雷明把绳子从她手里抽出来。 “臭小子,会不会好好说话。”陈秀春拍了下雷明的后脑勺,把一个空麻袋递给罗慧,“你今天放学后先随便找找,觉得什么有用就拿什么,别拿太多。” “诶。”罗慧应了,推开陈秀春的空麻袋,“我有,我从家里拿了。” 陈秀春奇怪:“那你过来干什么?” “我以为你要早上去卖,想帮你推板车。” 陈秀春意外她如此细心,笑道:“不用,收收慢,卖卖快,这些贵的先让雷明带去,剩下的我再理理。” “哦。” 陈秀春看了眼她的包:“你也上学吧,快点坐上来,让雷明送你。” “不用了。” “我才不送。” 两个人同时出声,陈秀春看看这边,看看那边,罗慧却先一步走了。雷明本就有气,这会儿见她压根不想坐他的车,倒落了个轻松。他跨上车骑了几步,听奶奶在后头喊:“诶!伞忘拿了!” 他停下回头:“又不下雨。” “现在不下,指不准过会儿下,我看要变天了。” “天才刚亮。” “比你多活好几十年,你知道还我知道?等着。” 雷明懒得和她争辩,到底接了她给的大黑伞挂上车龙头。而当他载着破烂经过陈江华家门口,就看见罗慧小跑着跳上了陈清峰的车后座。 “今天够早的啊。”雷明停下,冲陈清峰打招呼。 清峰嗯了声:“先送她去学校。” 雷明看向罗慧,刚才还带笑的眼里此刻只剩下淡淡的疏离。奇了,这人还会变脸,他几不可闻地嘁了声,蹬着踏板走了。 雷明卖完东西再去学校,回班的路上碰见了孙浩和姚建明。这两人似乎比平常开心些,问起雷明报了什么项目,雷明这才记起这周有运动会。 说是运动会,其实就是以班级为单位,在那破旧的满是石子和野草的操场上跑跑步跳跳远。雷明对此没兴趣,但运动会期间不上课,学生能自由活动,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许是昨晚睡得迟,上午的课一结束,他就趴在了座位上睡觉。正迷糊着,感觉有人拍了拍他肩膀。他不耐烦地睁眼,瞧见是孙旺辉。 “还有心思睡觉呐,”孙旺辉踩着凳子坐上桌,“砖头卖得怎么样了?” 雷明把抽屉里的书包拿出来,孙旺辉打开一瞧,里头装着块红砖:“什么意思。” “我成天背着它帮你推销,没人要啊。你家的砖太差了。” “放你妈的屁。” 雷明也在心里问候他妈,开口说:“你家的砖比别家的颜色浅,里面黑色块也比别家的少,而且砖块更重,一锤容易碎,懂行的一瞧就知道没烧透。” “你听谁说的?” “你自己卖砖自己不知道啊。”雷明强忍住不屑,“现在卖得最好的是县里开在公滩的那家砖厂,你上次叫我打的那人,叫胡汉对吧,他大伯之前就是在公滩砖厂干活的,你爸呢?你爸从哪儿学的?” 孙旺辉他爸是听说烧砖赚钱,托人建了窑子请了师傅直接上马。结果那师傅去年不干了,他爸和他哥依样画葫芦地继续烧,外人看是生意依旧红火,只有自家人知道越来越难卖。 孙旺辉低头看他:“那你前两天还告诉我说能出货。” “能啊,要么你把砖烧好,要么降价,”雷明说出打算,“造房子没人要,搭灶要。有些人家没钱造房子,但改改灶台,修修猪圈,用便宜的砖还是舍得的。” “那我得便宜多少?” “便宜几分吧,卖个一毛二。” “你他妈怎么不去抢呢?” 雷明心里冷笑了声:“你也不是没出去转过。那些大户买砖造房,专挑好货,不在乎几分的差价,造不起房的呢,想试试砖头,都是哪便宜哪买,我现在问到的有三户人家,一个灶台一个猪圈一个化粪池,你卖不卖?” 孙旺辉目露怀疑,但视线落在他镇静而相对真诚的脸上,一时又找不到错处:“我先回去问问。” 雷明等他走开才从抽屉里拿出饭盒。里面是奶奶做的酱油炒饭和两个煎蛋。 他往嘴里扒拉,对着门外那个走远的高壮身影,低声骂了句蠢货。 第十三章 最后一节课上完,罗慧背上书包,去了学校后门倒垃圾的地方。她想在里面翻找看看有没有好东西,但值日的同学接二连三地来,她只敢躲在树旁探一探脑袋。 她一无所获,心有不甘地出了校门,看见枯水的渠道里有几本不知被谁丢的写字本。她先是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这边,再跳下去捡起放进了包。 这是她“入行”的第三天。她依旧小心谨慎,依旧收获寥寥,依旧把早上带去的空麻袋重新带回了家。 她进屋放下东西,正准备做饭,听见院门吱呀一声,是父亲回来了。 罗庆成把锄头往墙角一靠,进来见罗慧在生火,意外地没冷脸,反而从兜里抓了把枣子给她。 第24章 罗慧接了,有点高兴:“你去打枣子了?” “嗯。”罗庆成说,“我中午饭做多了,再炒个菜就行,你去拔些猪草喂猪。” “好。”罗慧去外面拿了竹筐出门。 陈家村少金少银少田地,唯一多的是遍地生发的枣树。没人知道第一棵枣树是谁种下的,但村前村后都得了这人的好处。上了年纪的老人幼时从父母那里听闻,当了父母后又把听闻传给子女,说枣树这东西出奇,一趟趟生,一趟趟灭,跟人的起伏轮回一样。你看它这两年懂事茁壮长得好,指不定明年就会被一场雨水一场虫灾祸害完,所以各家的树各自珍惜,早吃早了,不要辜负老天爷的恩惠和先辈积下的福泽。 罗家跟着上一辈从外乡迁居至此,得了几亩旱田已是千恩万谢,不敢再受陈家先辈的庇荫,于是每年打枣,罗庆成只是村里人的帮手。今天没出太阳,不凉不热,陈江华临时起意要打枣,就叫了罗庆成帮忙。 罗庆成跟着陈江华辗转几个地头,铺布爬树打细枝,扑簌簌掀落阵阵枣子雨。陈江华迎来大丰收,叫了村里人帮忙装进竹篾筐,到后来,他指着一地枣子让大家自己分,罗庆成没多要,只塞满了衣服的两个口袋。 他把口袋里的枣子拿出来洗了洗,先给了金凤几颗,再把剩下的煮了汤。 枣子又青又小又脆,熟的甜,半生不熟的就带点涩气,如果煮成一锅汤,甜味就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放凉了还会晶莹剔透得如同搅拌后的蜜糖。罗庆成知道金凤喜欢吃甜食,特意放少了水,只消咕咕嘟嘟煮一会儿,屋子里就飘起了浓郁的甜香。 眼瞅着快要天黑,罗慧抓紧时间,去野地手脚并用地拔猪草。她决定明天早点起床,上学前把猪草拔够了,放学后就有时间捡破烂了,可是,她又不免感到丧气,她能捡什么呢?一想起自己的缩头缩脑,她就暗骂自己不中用。 原来嘴上说说和实际去做是不一样的,罗慧明白陈秀春说的面子是什么东西了。她在垃圾堆旁边躲着不只怕被生人看到,更怕被认识的同学看到,她思来想去,正不知怎么说服自己,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慧囡。 她回头,是陈秀春挑着扁担往这边来。 “这么迟啊。” “嗯。”罗慧心虚答应,瞧着她扁担两头的大麻袋,“这些是你收的?” “嗯,在金家村那边,我紧赶慢赶,抄了小路还是现在才回来。”陈秀春问,“你呢?今天捡了什么?” “什么也没捡。”罗慧声音沉闷,心想她肯定要嘲笑自己。 果然,陈秀春哈哈两声,笑声短促爽朗:“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徒弟再能干,也得要我这个老师傅教。” 罗慧第一次听陈秀春夸奖她能干,虽然有点不适应,但好过被她嫌弃只会吹牛。她想帮陈秀春扛一段路,被拒绝只好跟在她身后,听她这个老师傅中气十足地教诲:“收破烂说简单也简单,你看上什么,要拿什么,捡了或问人家买都作数,但说难也是真难。面子是最难的,我跟你提过了,你不信,你一个姑娘家掉不下脸来,叫别人看几眼说几句就脸红,这事就没法做。” 罗慧承认自己怂:“她们甚至都还没看我,我就躲着不敢出来。” “所以你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嘛。” 罗慧没反驳。 “这关不过,你大话说破天也没用。”陈秀春缓了缓,“不过,这才刚开始,你一时没拐过弯也正常。” 罗慧不想让她违心安慰自己:“我明天注意。” “注意,”陈秀春却轻嗤,对她的回答不满,“那你明天要收什么?还是去翻垃圾堆?” “嗯。” “不要嗯,嗯有什么用。我现在跟你说的就是第二点,干这行要脑子。什么值钱什么不值钱,你要有数。靠垃圾堆发财是最慢的,你不但得找,还得忍着臭,一不小心还容易被针戳了,被玻璃瓶子刮了,简直要命。所以你要记住,收破烂的大头不在‘找’,在‘收’,你去人家门口收,等于他已经把有用的没用的给你分出来了,就节省了你的时间。” “但是收要本钱。” 陈秀春心想这丫头一听到钱就起反应:“还想不想听?” “想听。” 陈秀春继续说:“这脑子一要算,二要记。要算的是进进出出的价格,要记的是附近大大小小的路。算不要我说,你在学堂里有计算课,比我这个老太婆厉害,至于记呢,首先这附近的路要记清楚,别转着转着把自己绕晕了。另外,谁家去过谁家没去过,这也得记,不要三天两头到人眼前晃,也不要隔一段日子不去,让别人钻了空子。当然了,你还要记得谁是谁,走路时眼睛要往人脸上瞧,嘴巴要甜,这样人家跟你熟了,关系好了,生意就会促成你,对吧。” “对。”罗慧点头,听得认真,这第一是放下面子,第二是要有脑子,三呢?她问,“除了这些,还有呢?” “还有就是胆子。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什么脏的,破的,旧的,只要你想要的,一定要去拿,哪怕拿不到也要有胆量去抢,但凡让人知道你不敢抢就完了,他们就开始盘算到你头上抢点回去了。做这行的没什么大善人,要是善,也都是做了很多年有了钱的,不想再斤斤计较的。不过一般发了财就不愿意干这行了,毕竟打交道的都是阿猫阿狗。” 第25章 罗慧听了不服:“你怎么能说自己是阿猫阿狗呢?你也瞧不起自己吗?” “我的瞧不起跟你的瞧不起可不一样。” 罗慧又问:“那你之前也都抢吗?” “抢啊,不然怎么办,雷明这个讨债鬼,一生下来就要我养,我能指望谁?你现在空着手回家还有饭吃,我可没有。” “所以你厉害。” “我才不厉害。”陈秀春笑嗔,“不要乱拍马屁。” 陈秀春的话仿佛一滩滩河水,悄悄滋润了罗慧敏感而急躁的心。两个人边走边聊,很快到了大路。罗慧忽然意识到她说的不仅是收破烂需要具备的能力,也是做其他生意,做其他事需要具备的,甚至是读书上课,也离不开这三个方面。 “做学生要放下面子,不懂就问,不能憋着怕老师骂,就把问题越积越多。脑子要算要记,这是肯定的,读书不动脑不行,至于胆子……” “胆子呢?读书要抢什么?”陈秀春既喜欢她的聪慧,又好奇她听完自己的话能套出怎样的子丑寅卯来。 罗慧想了想说:“人多的地方就要抢,有胆子就是去面对竞争。我要比别人考得好,要当班干部,都要跟别人抢时间抢人缘。” 陈秀春哈哈大笑,忍不住放缓脚步:“你呀。” “我什么?” “你个白聪明,是我教你还是你教我?” “是你教我。”罗慧也笑,笑自己的脱口而出,胡思乱想,反客为主。心头的杂绪消散不少,她背着一大筐猪草和奶奶告别,没注意大路尽头停了辆车。 雷明懒散地靠着车后座,身形掩进渐暗的暮色。他的视线随着罗慧的身影移动了一段距离,再慢慢收回,低头踢走脚边的碎石。 他心中滋味难明,以至于陈秀春走近了,他才有了些反应。 陈秀春问道:“怎么站在这儿。” “你把门锁了。” “我让你待在学校,不要老是回来。” “明天运动会。”雷明让她放下扁担,自己俯下身,再站直挑起,“你们说什么这么好笑?” “你说慧囡?她鬼精鬼精。” “她有东西给你。”他刚看见她腾出手来塞了什么到奶奶的衣兜。 陈秀春微愣,随即掏出来看,是几颗枣子。 “呀,这傻囡,路上不都是吗?” 雷明心想,路上都是,但姓雷的没份。 他别过头,没有接奶奶递过来的枣子。他小时候在路边随手摘了两颗,被村里人看见,啪地一下拍到了地上,还要跟陈秀春告状。 自那以后,他再没吃过枣,而自那以后,他也学会了,吃不到的东西可以说不想吃,不想吃的东西可以说不喜欢。 第十四章 明天就是运动会,寝室里的男生兴奋得睡不着觉,时不时传出些骚动。不知是谁先咳了声,紧接着就有人跟上,于是一个传一个,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到最后变成集体咳嗽,牵动一屋子的笑声。 黑暗中,陈清峰也跟着大伙弯了弯嘴角。等到有人开始窸窸窣窣地说话,他就知道这一晚很难消停了。宿舍是原来的教室改造的,摆了十几张高低床,能住满整个班的男生。果然,没过多久,上铺的跑到下铺,门口的跑到门外,陈清峰被吵得心烦,正要翻身,忽听一道低低的呵斥:“还不进去。” 屋里闹腾顿止。陈清峰抬头见是雷明,又重新躺下。不知从何时开始,班里的人都默契地和雷明保持距离,说他们怕他吧,雷明压根没欺负过谁,说是故意孤立吧,他们还不敢跟和孙旺辉有关系的人作对。雷明没理其他人的动静,进来带上门,只把一竹篓枣子递到上铺:“你爸给你的。” 陈清峰坐起:“我家打枣子了?他不是说等我回去再打吗?” 雷明也是回学校路上碰见陈江华才被支使。陈清峰下床接过竹篓,往大家伙的床头或手心都塞了一把,只给自己留了十几颗。他坐到雷明床边:“你最近越来越晚,看门的老头肯放你进来?” 雷明没说他前后给了老头不少好处,烟卷炒米花生豆,包括今晚的两把脆枣。他淡淡敷衍:“怎么不肯放,他老眼昏花。” “那你明天出不出去?” “出。”雷明看他,“还不睡?” “睡了。”陈清峰没再多问,在一众啃枣子的细碎声响中爬上了床。 雷明刚开始神出鬼没时,王老师管过他几次,但他发现管了没用,这小子明面上不跟你吵,其实主意天大,来去之间仿佛一阵穿堂风。他通过陈家村的几个孩子知道他无父无母,对他的同情是真,厌烦也是真。教了这么多年书,他早就习惯了很多孩子读到初中就读到了头,而真相信读书能改变命运的也就那么几个成绩好的。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他不求学生个个拔尖,只求他们平平安安别给他惹事。 雷明早知老师对他这种不上进的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为了表示感谢,他也偶尔装得乖顺听话给老师面子,以维持他们之间微妙的平衡。于是,第二天一早,天依旧灰蒙蒙的,雷明参加完运动会的队列式,看完简陋而草率的跑旗,一直等班里同学都拿着板凳去操场落座,才溜到车棚取了车。 他去修车铺找老头给他的车链条上油。老头扶着老花镜不情不愿地说:“合着你这辆车是为我买的,我得管你一辈子。” 第26章 雷明贫嘴:“没办法,它骨头痒了,一骑就叫,谁让你上次不肯给我换副好的。” “嘿,好的不要钱啊!” “那你就不能给我换副不好不差的,锈得没那么厉害的?” 老头像是习惯了他的强词夺理,不耐烦地哼了声,到底从桌下拿了罐固体润滑油。雷明见了却说:“你怎么这么抠,给我上点机油。” “机油?”老头怒目圆睁,“我还得给你上机油?” “不上也行,”雷<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他伸手,“那这油给我自己涂,你给我涂的地方还没指甲盖大,糊弄谁呢。” “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老头骂骂咧咧地放回罐子,又去拿机油。雷明抢过,不用老头动手,也不浪费,自己小心翼翼地把链条和轴承都涂抹了一遍。他涂完也不着急,趁着手脏,帮老头理了理堆着的破损的内胎:“这些我拿走了。” 老头没阻止,雷明就把它们装进麻袋,又陪着他坐了会儿。期间来了一个补胎的生意,老头懒得动,只使唤雷明。雷明把车倒立,再把外胎拆了,扯出内胎一截一截地放进脏兮兮的水盆,很快找到了冒气泡的小洞。 修车的人坐下跟老头扯起闲篇,雷明则双唇紧抿,继续干活。他用锉刀在破洞周围锉了几下,再扯了张橡胶贴,涂上胶水,把它和车胎紧紧按在一起。老头之前为难他,嫌他力气不够,他就抢了轻便的小锤子哒哒哒地敲,或是把内胎放在地上,单膝跪地,用膝盖顶一顶贴合处。一来二去,他补得越来越熟练,来人还没把凳子坐热呢,他已经交还一辆可以重新上路的车。 “什么东西戳破的?” 雷明把从外胎摸出来的小石粒给他看:“你这刹车片也该换了。” “嘿,你还替我当起老板来了。”老头啐他,笑着向那人收了钱。 修理铺的位置好,每天都有可观的流水。雷明在铺子里消磨半个上午,临走时将剩下的破烂也席卷一空。老头拿话激他:“你老是跑我这来捡好货,心浮了吧,不读书了吧?” 雷明阴阳怪气:“怎么会不读,我这不是在挣学费吗?我还得考高中,考大学,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是个文盲。” 老头不信:“吹牛吧你就,考试肯定考倒数第一。” “不能够,你去学校问问。”雷明把东西绑到车上,给他几毛钱。 老头接过数了数:“黑心鬼,比上次还少。” “我帮你补胎不要工钱啊。”雷明得逞一笑,骑上车走了。老头看着他单薄而精瘦的背影,既想气又想笑,这小子有种没心,是头养不熟的狼狗。 运动会还没结束,天公不作美,从早上就开始飘雨。今年夏天热得又长又猛,别说台风吓得没敢来,连秋雨也好似贵如油。如果说种地的人见着这雨还有点高兴,学生们则巴不得它赶紧消失。 “今天礼拜五,都是决赛,可千万别下大了。”罗阳和姚建明望了望天,边念叨边吃着姚建明奶奶送进学校的花生和瓜子。住在镇上就是好,买什么都方便,罗阳心生羡慕,又见陈清峰坐在隔壁班的队伍里发呆,就招手让他过来。 陈清峰没什么胃口,他昨天跑步比赛得了名次,今天上午有一个四百米决赛,下午还有一次接力。他问罗阳:“你怎么不紧张?” 罗阳待会儿也有一百米:“紧张什么,想着狗在后面追,我在前面跑呗。” 陈清峰笑了笑,正提议去热个身,姚建明却伸长脖子,见操场右侧的场地边围了不少人:“呀,我姐跳高快开始了。” “不是三点吗?” “可能提前了。”姚建明忙起身,罗阳和陈清峰也收拾了瓜子壳,跟着他过去。 跳高的场地不大,里里外外却都跟笋条似的站着人。这些人里,十个有一个是看人摔倒闹笑话,剩下九个都是来看姚建兰的。姚建兰读书好,长得漂亮,体育还厉害,一半女生羡慕得不行,一半男生喜欢得要命。 因此,比赛开始后,不用刻意去记顺序,只要欢呼声和掌声变得热烈,就肯定是轮到姚建兰。她初一初二都进过跳高前三,今年不出意外肯定能得个第一。在大多数女孩的跳高水平局限在撞杆和跌倒时,姚建兰的能力无疑被衬托得愈发出众。只见她先快速助跑,再像一只振翅的蝴蝶般翩然而起,随即背越式过杆,就连降落也是翻个跟头再稳稳站立。 在周遭的赞美和呼喊声中,她褪去平时的谨慎和冷硬,脸上的笑容明艳得如同破云的阳光。 周围的学生齐声叫好,不远处,孙旺辉靠在树上,也正盯着那一抹被众人簇拥的红色倩影。 旁边的人开着玩笑:“孙哥,姚建兰今天穿短裤诶。” “他妈的全让人看光了。” “你不过去看?” “晚上看。”他抖了抖烟灰,视线不移,唇边泛起一丝浅笑。 旁边的人观察他的表情,像是想到什么恶心而让人兴奋的场面,色眯眯地附和了声。 比赛结束,陈清峰四百米拿了倒数,接力拿了集体第二,心里高兴的同时也感觉丢了半条命。罗阳笑他比赛时和比赛后判若两人,陈清峰没反驳,回教室收拾了书包,打算和他一块回家。罗阳却说:“别急呀,等下请你吃面。” 陈清峰疑惑:“平白无故请我吃什么面?” “没有平白无故,”陈有志从打铁匠那得了几天假,兴冲冲来找罗阳,罗阳告诉他自己跑了个一百米第二,加码敲了他一笔,“肉丝面加豇豆粿,去不去?” 第27章 “去。”陈清峰马上改口,又想起什么,折回教室拿了雷明的包,“他昨天晚上没回学校。” “管他干嘛。”罗阳陪陈清峰去取车,不料在车棚正巧撞见雷明。 “哟,大忙人。” “忙你个头。”雷明回来拿包,见陈清峰肩上背了两个,便伸手去接。 陈清峰邀请他一块吃面,罗阳立马开瞪:“我没打算请他。” “没事,我请。”陈清峰得了奖确实高兴,雷明本想拒绝,但见罗阳横眉冷对,摆明了不想他去,好啊,那他就偏要去。 “走吧。” 罗阳忿忿,到底没驳陈清峰面子。而当他们仨一块出了校门,罗阳东张西望也没瞧见罗慧的影子:“人呢?” “可能先回家了吧。”陈清峰说。 “不应该啊。”罗阳有点奇怪,也有点惋惜,这人往常宁愿绕路也要来等他放学,偏偏今天不来,实在是没口福。 三个人先到了巷子里的打铁铺,把车停在檐下。陈有志见了他们笑盈盈的,用挂在脖颈上的毛巾抹抹汗,然后给了罗阳钱,让他们先去面馆吃,他等会儿再过去。 “罗慧呢?”他忍不住问。 罗阳肚子空空:“不知道,没看见。” “你小子。”陈有志推了下他的头。 去面馆的路上,雷明慢悠悠跟在最后。听见几声猫叫,他往旁边一瞧,垃圾堆那站了两个戴箬笠的妇女,正拿着细长的铁钳弯腰翻找。 这地方人太多,办法又太笨,肯定捡不着好货。然而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定睛一看,那妇女身边还站了个绑着麻花辫的女孩,不是罗慧还能是谁? 绵雨方歇,面馆生意太好,老板在门口也摆起了桌子。罗阳和陈清峰点好了先找地方坐,罗阳忽然捅捅他胳膊,“诶,你看。” 从不远处走来的竟是姚建兰。她穿着红色的短袖短裤,扎着高高的马尾,和一个女孩并肩说笑。即使在拥挤混乱的巷子里,她也漂亮得仿佛不沾烟火。她的皮肤白皙,五官出挑,柔软的腰肢下是两条又细又直的腿……陈清峰看痴了,罗阳也看痴了。等到她从眼前走过,老板把面端上来,罗阳勾着陈清峰的脖子:“我的妈呀,姚建兰也太好看了。” “是好看。”陈清峰表示同意。 “你也这么觉得?” “觉得啊。” 罗阳逗他:“那她好看还是我妹好看?” “……” “你说啊。” 陈清峰挣脱他的钳制,有点不好意思:“姚建兰好看。” 两个人说说笑笑,没注意雷明也落了座。同样地,他一坐下就盯着一个人,但那人梳着麻花辫,站在路边拿着个破灯座,也跟别人似的痴痴傻傻地瞧着姚建兰。 镇里的女孩子怎么能这么漂亮?罗慧一时忘了自己曾在校门口见过她几次,但现在的她显然比那几次都要开心和耀眼。罗慧觉得她比清娟姐漂亮,比清娟姐的姐姐漂亮,直到姚建兰走出巷子,她才拍拍自己脑袋,暗怪自己不识礼数又耽搁时间。而当她把破灯座放进包里,继续往前,却很快对上两道意味不明的目光。 隔着人来人往,她心头一紧。而等她看见方桌旁的罗阳和陈清峰,显然更添慌乱。 雷明见她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转身就跑,忽然一哂。 罗阳以为他在笑他们:“你笑什么?” 雷明敛了敛嘴角,抽出筷子挑起他的清汤面:“管得着么你。” 第十五章 罗慧生怕罗阳看见自己,跑的时候脚下不注意,差点被湿漉漉的石子绊倒。快拐出巷口时,她回头探了眼,头顶却被人拍了拍:“看什么呢?” 她转身,竟是表哥陈有志。 “找到罗阳没,他在面店。” “没、没有。”罗慧把手里的破灯座放到身后。陈有志笑着请她去吃面,她拒绝,却被他不由分说地拽住了书包带。 陈有志拽了几下,见她一再扭捏:“不听我话是不是?” 罗慧不想听话,但他面露不耐,她权衡两秒只好顺从。当她跟着陈有志去到那家面店,比她反应更大的罗阳和陈清峰。前者嘿了声,给她搬了凳子,后者问她要吃什么,她当然挑最便宜的:“清汤面吧。” 她在陈清峰旁边坐下,大家便热闹地讨论起学校和打铁铺的事。她只顾低头动筷,雷明也全程沉默,直到他的碗里只剩漂在清汤上的葱花:“我吃完了,先走了。” 呼——罗慧莫名松口气,却听他问:“你不走?” “……” “她走不走关你什么事?” 雷明看了眼插嘴的罗阳,无声离开。罗慧捏着筷子,眼前晃过他嘲弄的嘴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捉弄她。 陈有志吃完去结账,老板告诉他有一碗清汤面已经付过钱。过后,他要带罗阳和陈清峰去书摊看看能不能借到《天龙八部》,这倒合了罗慧的意。在确定罗阳借完就回家后,她撒谎说自己要去同桌家做作业,先一步拐到了小巷里。 也是经过几次寻摸,她才发现收破烂的人比她想象得要多。有次看到一大堆废弃的纸板箱,她费力拉到路边却背不回去,没过多久就有骑着三轮车的人问她要。 她虽然不舍,但还是给了他。这让她明白到干这行除了需要陈秀春教她的面子脑子胆子,还需要力气和工具。她今天收获不多,便脚步不停,往更深更密的弄堂里走。 第28章 她闻到别人家饭菜的香味,闻到浮在空气中的桂花味,天快黑时,她在一片小树林前面的垃圾堆里捡了个破塑料桶,再把翻找出来的破鞋破布、磨废的铁锹和烧水壶装进去。她庆幸运气变得不错,还没走远,忽听一阵混乱的夹杂着笑骂的声音。 她转头,瞧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拽着一个女生往小树林那边走,几个跟班似的人物则在后面推着自行车。 那高大男人似是不满:“你们磨磨蹭蹭的,怎么还不滚?” 有人笑道:“辉哥,你真不够意思。” “意思个屁,我谈恋爱还是你们谈恋爱?” “你谈你谈。”那几个跟班互看两眼,心照不宣地笑了,孙旺辉也笑,拿出手电筒照了照,催他们快走,身边的女生却趁机挣脱,直接挥了他一巴掌。 孙旺辉暴怒:“你他妈找死是不是?” “是,怎么了?” 孙旺辉骤然捂住她的嘴,女生挣扎,那几个跟班上前帮忙却被孙旺辉喝退。这里虽偏僻,但也有路,也会有人经过,要是谁好奇心发作多管闲事,那他还谈个屁恋爱。 于是跟班们纵有不舍,到底灰溜溜地转身。他们把孙旺辉的车停在垃圾堆旁,孙旺辉则制住女生把她往前拖:“我的天仙妹妹,我的姑奶奶,你再动手我可就不客气了。” 那女生嗯嗯啊啊,全程挣扎,孙旺辉一把抱起她往树林里冲。罗慧这会儿才敢冒出头,她攥紧破塑料桶的把手,看向不远处,如果那凶神恶煞的人是孙旺辉,那他带走的女生穿着一身红色衣服……怕不是姚建兰? 环顾四周再无人影,她心头狂跳,急忙跟了过去。 孙旺辉灭掉手电筒,把姚建兰按在一棵不粗不细的树上。天色更暗了,他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觉她的头发是香的,嘴巴呼出的气也是香的。姚建兰咬牙切齿:“你个畜生,我爸会来找我的。” “你爸?”孙旺辉面露轻蔑,伸手摸了把她的大腿。姚建兰十分恶心,大叫的同时又扇了他一巴掌。 罗慧听见响动,凝神细看,只恨手电筒为什么现在不亮。再往前走了两步,不料踩到了坑里,她顺势蹲下,忽觉身后有人。她惊恐,这人却冲她嘘了声。 她惊魂未定地捂住胸口,雷明凶她:“不怕死啊。” “……” 罗慧哪里敢答,雷明定睛,瞧见不远处的两个黑影,心想这孙大狗果然憋着坏。他刚才碰见出来找姚建兰的姚建明,原本没放心上,结果骑了一段路又碰上孙旺辉那几个跟班。他们知道因为和胡汉的那一架,雷明和孙旺辉有了层模糊的关系,便献宝似的炫耀起孙的猖狂和艳福。雷明往他们相反的方向骑来,正好看见一个绑着麻花辫的人影往树林里跑。 此刻,他半蹲着,警惕观察对面。 罗慧问:“他又在干坏事了对不对?” 雷明懒理:“跟你有什么关系。” 罗慧被他一噎,只听那边传来两声闷哼。随即,黑影倒下,这让她愈发紧张:“我们要过去看看吗?” “看个屁。”雷明越过她,摸着树干往前走了几步,又听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止,取而代之的是女人的哭和男人的哄。他脚步顿住,灵巧而迅速地折返,跟罗慧说:“知不知道派出所在哪?” “知道。” “你先过……算了,我去更快。”他抬脚往回跑,罗慧眼睁睁看他径自消失,不知该和他一起去还是继续待在这。她心底恐惧愈盛,顺手摸了块石头握在掌心,再抬眼,那两人却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 孙旺辉听不得姚建兰骂,混蛋心思一起就把她压在地上脱裤子,可他也听不得她哭,她一哭他就想扇自己嘴巴。于是他放弃行凶念头,想要送她回家,他心里既不爽又不甘,故意走得十分缓慢。而当他想讨个便宜地去牵她的手,却碰到了粗糙而坚硬的东西。 变故来得太快,姚建兰还没来得及砸他,手腕就被他制住。 孙旺辉心寒,恶念也重新滋生:“你想砸我?” 他用力一捏,石块掉落,也不等姚建兰出声,便低头堵住她的嘴巴。 “真当我是好惹的?你个贱货。” 姚建兰被他的力气和咒骂戳疼,又被他强行压在树上。她后悔万分,她见到他就该掉头跑,跑不掉就该早点揍他。眼下,她拼了命地咬他的舌头,结果孙旺辉狂性大发,也不怜香惜玉,吐了口唾沫便啪啪啪扇了她几个耳光。 姚建兰顿时头晕目眩,又觉肚子上挨了一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倒。孙旺辉报复似的亲她的嘴和脖子,甚至手钻进去揉她的胸。他色心大发,正要脱自己的裤子,肩上传来一记剧烈的疼痛,下一秒,罗慧的石块和桶里的破烂全部砸到了他身上。 他振臂,直接把罗慧推了个跟头。罗慧大骇,失声尖叫:“救命啊!救命啊!” 孙旺辉被她的救命声激得清醒了些。他跪坐在姚建兰身上,匆忙拉扯起裤腰带。然而罗慧还在叫,他恼火地去扇她,被躲开,再扇,罗慧直接往地上趴。 “你个混蛋,畜生!”猛然间,一道手电筒的光刺破浓重的夜色。 姚建明跑得飞快:“姐!姐!” 姚父跟在后面,身形瘦长而略显孱弱,他也扯着嗓子:“建兰!” 孙旺辉闻声想逃,姚建兰被弟弟和父亲拉回点意识,本能地弓腿去顶身上人的裤裆。孙旺辉吃痛,在地上翻滚两下,被姚建明和姚父阻截。然而这两人一小一瘦,哪里是孙旺辉的对手。孙旺辉急忙摆脱,弯着腰跑向垃圾堆旁的自行车,不料有人比他更快——罗慧已然在那拔起了气门芯。 第29章 罗慧的脑门冒了些汗,清峰哥教过的,对,教过的,她手忙脚乱,强迫自己冷静,头发却被人狠狠一扯。她哀嚎着摔到地上,对面却晃起了数道白光,是派出所的民警匆匆赶到。 孙旺辉这下变了脸色,撒腿就跑,但不出几秒,他就被身手更敏捷的民警逮住。 “你们也过来!”其中一名民警冲姚家三人吼道。 姚建兰面容痛苦,由姚建明搀扶着往前。那民警拿手电筒重新照照周围:“刚才不是还有个孩子?” 野风四起,路边冒出不少被抓捕动静惊扰的人,那孩子却已在混乱中奔逃。 罗慧头发散乱,身上满是脏污,她边走边后悔,应该早点回家的,一放学就回,拔草剁草做饭,好过一个人在路上瞎晃。她今天捡的东西全丢了,白干了,还被孙旺辉的粗喘和民警的追赶吓破了胆。 她强忍住眩晕,几乎连走带跑地出了镇子,而当她转到更黑的回村的土路上,许是心急加脚急,竟无端在平地摔了跟头。 脸贴上湿润的土面,她的脑子霎时空白。而后,她听见几声近在咫尺的笑,以为是幻觉,抬头却见一个惨白的鬼脸。 “啊!”她嗷呜大叫。 雷明把手电从下巴底下拿开,继续笑她。 罗慧隐约觉得这声音熟悉,爬起来细看,竟是雷明。 她忍不住骂:“你有病啊。” 雷明心想你才有病,一栽就起不来。 罗慧瞪他,瞪着瞪着,这一晚上的怒气和怨气,混着恐惧过后的心慌齐齐往上蹿。她咬着唇,两行眼泪跟逃离云层的雨点似的,不打招呼地往下落。 雷明一愣:“诶。” 罗慧闭眼,压抑地哭出声来。 雷明似是被她吓到:“诶诶诶。” 罗慧不理,撑着地站起,边走边哭。 雷明在原地蹲了会儿,直到她走远,哭声变得断断续续,他才扶着车追过去。 他的手电筒又旧又锈,灯光也不清亮,像一团米白色的薄雾。 “你哭什么,又不是我让你摔的。” “……” “摔疼了?” “……” “你脸上还有泥呢。”他又开始笑,罗慧却突然停住,用她那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 她忍不住问:“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我?我没去哪啊。” “你去派出所了。” 雷明嗯了声:“去了。” “然后呢?” “捡破烂。”雷明给她看车后面绑着的麻袋。事实上,他半路遇到姚建明,给他指了方向再去派出所,趁着他们往小树林赶的功夫就逃了。 被孙旺辉知道是他通的气,他得死一回,被派出所的人带回去,让奶奶知道了他又得死一回。 他提醒罗慧:“你流血了。” “我哪也不疼。” “因为你瞎。” 雷明照她的裤腿,罗慧这才看见布料被划破,露出一长条伤口,好在伤口不深,血也早已止住。她索性不理,雷明觉得她十分古怪,该怕的时候不怕,该哭的时候不哭:“诶。” “干嘛。” “你上车,我带你回去。” “不用了。” “你自己走,再摔,再哭。” “不会。” 雷明看她这么狼狈还这么讲不听,不耐道:“我说带你就带你,你帮我照个路。” 罗慧看了眼车上的麻袋:“我没地方坐。” “坐前面。”雷明跨上车,让她踩着踏板,再把她扶上前面的横杠。罗慧吓得发抖,他还偏把手电筒递给她。 罗慧接过,把手电筒照得颤颤巍巍。她又想哭了,孙旺辉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她觉得雷明也是。可是雷明和他不太一样,所以她希望雷明不是。 车子上路,雷明察觉她身体紧绷:“放心,不会让你摔下去。” 罗慧没应,迎面的风吹起她的乱发。雷明下巴微痒,别过头打了个喷嚏。 第十六章 孙旺辉一连几天没在学校出现,姚建兰也请了长假。有好事者碰见姚建明,随口多问一句,姚建明的脾气变得很坏:“怎么,在家割稻子不行啊。” “割稻子?那你怎么不去割?你家不是弹棉花的吗?谁还种田?” “关你屁事。”姚建明圆不了谎,但绝口不提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民警把他们带到派出所,态度很差地问清来龙去脉,直到半夜才放他们走。他爸回家后要拿刀,被他妈拦下,他妈听清原委,一面心疼建兰,一面哭哭啼啼求他们别再惹祸。全家人失眠整晚,决定让建兰在家待段时间。可怜他姐那么泼辣骄傲的人,眼睛和脸蛋肿了好久都没消。 所幸到了农忙时节,请假在家割稻打豆的学生渐渐变多,熬过一阵后,到姚建明这瞎打听的人就都没了声。建明耳边消停,私下找到雷明,想感谢他帮了自己一把,雷明却不领情,只警告他:“这事只有你知我知。” 姚建明点头,不无失望:“你怕孙旺辉报复。” 雷明随他怎么想,等院子里打起午睡铃,别人都往教室走,他反而要下楼梯。 姚建明问他:“你去哪。” 雷明不理,姚建明却跟上。窗户里的陈清峰见他们前后脚离开,不禁皱起了眉。 雷明知道姚建明的心思,但如果孙旺辉真的来了学校,他要报仇的气未必会像现在这么足。 第30章 见姚建明还跟着自己,雷明不无调侃:“你想动手不如去找孙浩,让他带你去孙旺辉家。” “我去找他,他肯定要问我发生了什么,何况我们不是你,只有你不怕他。” “我怎么不怕,我没被他打过?” “那我们就让他白打了?” 雷明心想他之前被抢被揍总是忍气吞声,这回亲眼看见姐姐被欺压,或许是真的生了些勇气。 他语气试探:“其实你也知道,对付他这种人,有用的只有拳头。” “对,”姚建明一听这话,“你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除非拳头比他硬,力气比他大,否则说什么都是空的。 姚建明想起孙旺辉那天在民警面前的怂样:“你说他这次会被警察打吗?” “他没到你面前哭丧,你倒替他担心了。”雷明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他欺负我们,没欺负警察,警察能帮我们打他?何况冤有头债有主,自己申冤讨债才痛快。” 姚建明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瘪下去的心思又鼓了起来:“那我们该怎么做?” “等他回来。” 不管他是夹着尾巴做人,还是狗改不了吃屎,等他放松警惕,以为事情都过去了,再把他揍到趴在地上起不来。 他有意问姚建明:“他们村几月份做戏知道吗?” “孙家村?知道,立冬过后。他们村离镇上最近,每年都最早。”姚建明意外他忽然问起这个,但脑子一转,不由冒出个念头,“你不会是打算——” 雷明没把他接下来的话补全,但姚建明的猜测显然在他的沉默中得到了印证。一股混杂着惊惧和兴奋的勇气从脚底慢慢往上升:“雷明,你要说到做到。” 雷明故意:“我跟你说什么了?” 姚建明不禁笑了,这些天积压的坏情绪,都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而得到释放。他停住脚步,不再跟着,但等雷明骑上自行车,他又忍不住追过去确认:“既然这样,那你还帮他卖砖吗?” “卖啊。”雷明毫不犹豫,“有钱为什么不赚。” 姚建明怔住,雷明却往前蹬,出校门前还回头瞥了眼。姚建明对上他似笑非笑的侧脸,心情复杂:他很想信他,却又怕他只是逗自己玩。这人时好时坏,时冷时热,他甚至分不清他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连着下的几场雨把成块的田野染得金黄,等到放晴,天空高而空旷,阳光澄澈透亮,夏的余韵变成秋的爽利,雷明骑在土路上,宽大的裤脚被风吹得飞起,像一只鸟儿在迅疾地穿梭。 这会儿午休刚过,胡家村的一处小院子里,几名粗工正准备开干。看见雷明又骑着自行车赶到,他们冲着墙里扬声:“老胡,你徒弟来了!” “什么狗屁徒弟。”胡文海把嘴里的烟一摔,探了个脑袋,“你又不上课?” 雷明答得随意:“半上不上,班里七八个人没来。” “那你回家割稻。” “我家不种稻,批斗我太公时把田都分光了,我奶奶为了养我,把我爷爷留下来的也都抵给别人了。”雷明开始动手搬砖,“我空得很,所以来给你帮忙。” 粗工们听他这套说辞,嘿嘿笑了。胡文海走出来骂他:“你专在我身上打算盘。” 天底下什么东西都买得起,唯独免费的东西价最贵。他之前在陈家村给陈江华当泥水匠,对这个免费帮工的小子挺有印象,不曾想他后来死皮赖脸要认自己当师父,还往他家送了几回砖。 一块砖差不多五斤重,四十来块就两百多斤。胡文海不打算欠他人情,直截了当地说:“让你拿回去也是为难你,这样吧,我给你钱。” 雷明却摇头:“我不要钱。你看不上我,就让我来你这练练力气。” 于是他不打招呼,断断续续来,一直到现在。 胡文海当了好些年的泥水匠,教过的人也不少。他攒够了钱想造套砖瓦房,真徒弟假徒弟没一个主动贴力气帮忙的。他知道雷明这小子心思不纯,但经过接触,他知道雷明是平时四处搜罗破烂才晓得他胡文海住哪,也知道了雷明家情况的确清苦不堪。因此,他排斥之余觉得这小子有主意有脸皮,保不齐是个人精。而就在前段时间,雷明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包烟,说让他帮忙推销推销砖头,他才恍然这人精是专门来给他下套的。 无奈拿人手短,胡文海试图为难他:“你老实说,卖砖的门路哪来的?” 雷明插科打诨:“给财神爷磕头磕来的。” 他给了他一拳:“小小年纪这么不老实。” 雷明当然不能老实,做生意越老实就越容易吃亏。他笑赌赢的,送给师父你就成了敲门砖,他又夸胡文海买的砖比陈江华家的还要好,真是内行人才懂门道。 这话让胡文海觉得他不仅嘴甜胆大,还生了双鹰眼和一颗玲珑心。于是他告诉雷明,他家有亲戚开砖厂,生意好到要预订,他也是插队先去砖窑拉的。雷明很快猜到那亲戚就是孙旺辉的对家,也就是上次打架差点让他断气的胡汉。 胡文海一听他和自己侄子胡汉动过手,意外之余对他刮目相看:“你还是个刺头。” 雷明听了却难掩失望,他原本想和胡文海搞好关系,再通过他认识各路泥水师傅,推销几批砖出去,但天底下谁会跟亲戚对着干呢? 胡文海见他蔫:“怎么,跟胡汉有仇,跟我也有仇了?” 第31章 雷明装大度:“不会。早知道你们是一家人,我跟他打什么,我得拍他马屁。” 胡文海心里发笑,但也少了负担,心想这小子大概不会再来了。不料雷明没打退堂鼓,照例抽空送力气。有次快天黑了,胡文海看他还不走,反而拿着把旧刮刀,抬手轻落,颇具技巧地磕开了碎砖。他好奇问:“谁教你的?” 雷明:“这还用教,看久了就会了。” 胡文海心想这孩子烦人但不缠人,莽撞但不蠢笨。时间久了,他到底过意不去,给他牵了条化粪池的线,毕竟胡汉家的砖得等,生意也不可能都在胡家做。 这天傍晚,胡文海等活干完了,粗工们回家了,把在手头扣了好些天的钱给雷明:“你数数清楚,数清楚以后就别来了。” 雷明接过,数完递还一部分:“这些砖我出厂谈的是一毛二,卖你们一毛三,赚的都给你。” 胡文海皱眉:“你脑子进水了?给我干嘛。” “你帮我的忙,我不会让你白帮。” “有病啊你。” 雷明拒绝接他塞回来的钱,转身就逃。胡文海看他单薄的身子融进夕阳里,到底没再骂骂咧咧。 雷明觉得不仅自己要累死,自己的车也要累死了。年纪小做买卖没人信,折腾这么些天,灶台和猪圈是去常收破烂的人家磨破嘴皮要来的,化粪池是给胡文海当牛作马讨来的。好在最后一笔账款收齐,他歇了口气,又紧赶慢赶地骑到孙旺辉家。 孙旺辉正坐在拖拉机上嗑瓜子,瞧见雷明:“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了,钱呢钱呢,自己偷花了我可得打到你吐血。” 雷明把送货单和钱都给他,孙旺辉接过核对无误,转变脸色:“可以啊你,吃不吃瓜子?” “不吃。” “这么久了没有新生意?” “人还我一毛一,你卖吗?” “不卖,让他滚。”孙旺辉换了话题,“我下礼拜回学校,有没有人打听我?” 雷明说:“没有。” “真没有假没有?” “有也不会向我打听。” “这倒是。”孙旺辉摸摸下巴,不禁遗憾,他奶奶的,那晚差一点就得手了。都怪警察好死不死地撞上来,害他不但被关了一天,还得让他爸拿钱走关系,要是被他知道是谁去举报,打不死那个多管闲事的小畜生。 他吐了口瓜子皮,又问:“姚建兰回学校没。” “不知道。” “再装,她弟没跟你说?” “他跟我说什么,我跟他又不熟。” 孙旺辉想着他是懒得搭理姚建明,也对,怂货没必要拉帮结派。他不耐烦地挥手:“行了行了,你滚吧,有人买砖再告诉我。” 雷明出了孙家村,直接回学校。 对付孙旺辉这种又蠢又坏的人靠骗,对付胡文海这种嘴硬心软的靠哄。 灶台和猪圈赚的差价已经够自己用段时间,那么,化粪池的差价送给胡文海就当放个诱饵。 胡文海是个好人,这点,从他几次赶自己回学校上课,雷明就知道了。之后他还帮忙牵线,就更让雷明确信自己赌对了。于是,他想继续赌,他想赌胡文海良心不安,愿意再给他介绍几笔生意,再不济,帮他和胡汉牵个线也是好的。 胡汉和他都是孙旺辉的对头,对头的对头就是朋友,帮胡汉卖砖或许更心安理得。 陈清峰察觉身后有动静,回头看见雷明:“你没回家啊。” “累了,想睡觉。”雷明往桌子上一趴。 “你这样不好。” 雷明从胳膊里微微抬眼:“什么不好。” “你不能老是不上课。” “现在又没课。” “现在自习。” “自你的习吧。”雷明不理,“我累死了,老师来了也别叫我。” 第十七章 院子里的丝瓜长了一茬又一茬,陈秀春留了批老的,等它们熟透,干透,变成丝瓜络就可以用来洗碗。她摘了几根青嫩还能吃的,打算拿去炒个鸡蛋,想起今天雷明放学,他爱吃南瓜煎饼,就又拎了篮子去菜园。 亏得雷明时不时挑几桶粪水,园子里的菜青青绿绿,加上两垄还没熟的番薯,想必够吃到冬天。她摘了两个嫩南瓜,又在叶子底下翻到个老得发红的,回家路上碰见金珠,金珠见她篮子里的东西满满当当:“呀,这老南瓜蒸了肯定好吃。” “蒸了?一股南瓜味,我打算刨了丝喂鸡。” 金珠翻了个白眼,南瓜要是没南瓜味,那成什么了:“不识好货,你试过没有,不放糖就很甜,和了面一蒸还能当点心。” 虽然雷明喜欢吃甜的,但陈秀春对蒸瓜的厌恶大过雷明对甜食的喜欢,所以从不给他做。她略微伸手:“喏,你要就拿去。” 金珠一愣:“给我?我以为你宁愿喂鸡也不舍得给我呢。” “废什么话,要不要。” “要要要。”金珠这两天忙着下地,汗出得多就容易饿,加上没时间做像样的饭,被陈顺发骂了好几次。 金珠把南瓜往怀里一揣:“等荷塘里挖藕,我给你送两截来。” “谁稀罕。” 金珠笑笑,想她一个老太婆没田没地,嘴巴再厉害,日子到底不算如意。她拉起家常:“你今年不叫雷明去陈江华家帮忙割稻了?” “我哪里叫得动。” 第32章 “要我说你也是死脑筋,他老婆不就给了雷明几口奶嘛,还真的还一辈子人情?”金珠没心肝地开着玩笑,“你不如换个门路,等雷明长大了,就让他娶陈家女儿,他家要是不肯,你家就入个赘,到时别说还人情了,雷明的生活绝对比现在好。” “去你的。”陈秀春歪她一眼,就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想要好生活,你儿子怎么不去入赘?” “你看你,年纪大火气也大,我欠陈江华什么了要赔个儿子。”金珠和陈秀春边斗边往回走,好巧不巧撞见去上风塘的陈清娟。金珠要叫人,却被陈秀春掐了把腰肉。 “你给自己留点脸吧,开孩子玩笑。” “还孩子,不小啦,再过几年二十了。”金珠以为她的想法和自己类似,“你我都在嫁人上吃过亏,人活着就跟庄稼一样,该浇水浇水,该施肥施肥,到时间了该割就得割,不然同岁的女孩都嫁出去了,就自己剩在家,多可怜啊。” “可怜个屁,哦,别人嫁了我就得嫁,别人死了我怎么不去死呢?” “你这、你这专跟我抬杠。”金珠说不过她,气冲冲地走了。 罗慧赶到陈秀春家的前院,刚放下背上的东西,就看见大姨和雷明奶奶站在远处的田埂上。她慌忙躲到矮墙后,不一会儿,见大姨忿忿走开,雷明奶奶却像打了胜仗似的往院子这边来。 她冒头叫了声:“奶奶。” “诶,今天够早的。”陈秀春声音一软,“还是从姚家村那边抄的小路?怎么跟做贼似的。” 罗慧不好意思笑笑。那晚的惨痛经历让她学会了随身带根绳子,今天她没去初中等罗阳,路上捡到些纸箱,顺带串了几个坏得厉害的搪瓷罐。 陈秀春把她的东西搬到后院一角,那里已经攒了一米多高的纸板和破布鞋头,都是罗慧捡的。她以为罗慧姑娘家家撑死三分钟热度,没想到她嘴上不响,却肯下功夫。事实上,罗慧那次夜里晚回被罗庆成骂得很惨,但她思来想去,还是不想半途而废。人都是先吃苦头再吃甜头,没道理她比别人命好,再说孙旺辉都被抓了,她也不会再碰上第二次。于是她不但每天起得更早,还把活干得比平时快,磨着磨着倒也能挤出时间来。 她看着这些积少成多的破烂:“奶奶,这里能有多少钱啊。” “想知道?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县里卖。” “县里?”罗慧意外要去那么远。 “现在县里收的更贵。”陈秀春见她犹豫,也不勉强,“算了,你忙你的,我帮你卖掉。” 罗慧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先回家准备晚饭。陈秀春等她走了也开始动手。她把嫩金瓜刨成丝,加鸡蛋,番薯淀粉,再用小火煎成薄饼。雷明回来闻见饭菜香,忙不迭去洗手。陈秀春看他把南瓜饼和丝瓜炒鸡蛋都吃得精光,心想他正是长骨长个的时候:“明天给你买点肉。” “要肥的,肥的更香。” “好。” 陈秀春收拾完碗筷,瞧见她的房门半开,雷明正蹲在床边翻东西。 她忙过去:“你找什么?” “你那个箱子。” “小心点,别给我弄乱了。”陈秀春以为他要用钱,雷明却说要放钱。 陈秀春看他手里抓着的纸票:“哪来的?” “反正不是偷的。” “……” “真不是。”雷明见她微怒,只好撒谎说是修车铺的老头给他的工钱。陈秀春疑惑,但见他神色自若,那辆车也的确争气没怎么出过岔子——难道那老头真愿意教他? 她半信半疑:“你还有这本事。” “我本事多着呢。”雷明给自己留了点零花,把整数的钱放进箱子里,顺手摸了摸下面的两格,“奶奶,底下的你真不给我看?” “棺材本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我的老婆本?” “记这个倒记得清。”陈秀春笑着啐他一口,想他这段日子没怎么往家跑,的确也算听话。于是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开给他看:木质的小方格里有个精致的锦盒,锦盒里盛着墨绿色的绸缎,绸缎托着的两只玉手镯,即使是在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温润透亮。 雷明一时怔住:“哪来的宝贝?” “你太婆给我的,藏了几十年,也没让它见见太阳。” 这就不奇怪了。雷明看着手镯:“难怪你说你家很有钱。” “你也跟我分你家我家。”陈秀春揪了下他的耳朵。她家是有钱,但也是祖上,到她爸这辈就人丁稀薄,家里的地都种不过来。她妈嫁给爸后一辈子只生了五个女儿,斗地主分田地时她家没男丁撑腰,谁都能骑到他们头上踩两脚。 陈秀春想起这事就心塞,她娘家建国时被斗过一次,她爸吓怕了,非让她嫁给外姓户,她虽然有气,但也靠着雷家的赤贫身份逃过一劫。不承想之后“文革”又翻旧账,她娘家被重新抄家。 老人惨死,姐妹失联,娘家人都陆续抛下她走了,再后来,丈夫和儿子相继去世,只剩她和雷明这个孙子孤零零地过活。 雷明见她眼神呆滞,神情怔忡,猜想她又想起了不开心的事。他清清嗓子:“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嘛,没有你家我家,你家就是我家。” “这才像话。”陈秀春从回忆中抽离,摸了摸玉镯,半晌才说,“这也就是玉的,我怕人不识货,要是金的,我早就拿去卖了。” 第33章 雷明却说:“别卖啊,你戴着,以后我给你买金的。” “对,买金的,吹牛又不花钱。” “我不吹牛,我买得起。我肯定买得起。” 陈秀春不答,只笑,摸了下他已经长出头发的不光滑的头,再把官皮箱重新放到床底。 “人啊,总是要留点什么才会被人记住。你太公太婆留给我这一对手镯,我记他们一辈子。你爷爷给我做了这么个小箱子,我也记他一辈子。” 雷明知道家里的床凳木箱,碗柜八仙桌,都是爷爷亲手做的,却不知道这个箱子也是。 “你太婆也留给过我一个,但被人抢去烧了,你爷爷见我心疼,就重新做了一个。别看这东西小,可费功夫,你爷爷喜欢做木,你爸也喜欢,他腿摔断了还做过十二张高凳,卖了不少钱,你死去的外公外婆也是看你爸聪明俊俏,才把你妈嫁过来的。” 雷明提起他妈:“她生了我就跑了,跟没嫁一样。” “但她生了你,对你对我就不一样。”陈秀春笑意更深,“你们姓雷的都喜欢手工活,你要是想当木匠泥水匠,都行,要能当修车匠,更行,但有一点,不管当什么都得先学……” “识字和算数嘛。”雷明阻止她的老调重弹,“奶奶,我没有不读书。” “没有就好。”陈秀春拍拍他后脑勺,“行了,明天还要去县里,赶紧洗洗睡吧。” 罗慧回家纠结半晌,还是决定和陈秀春去趟县里。她撒谎说和镇上的同学逛逛书摊,买点皮筋发绳,还要留在同学家吃饭。罗庆成虽有不满,但见金凤挺高兴女儿有伴,便也准许,只交代她带点镰刀和锯片回来。 罗慧窃喜,早早收拾好书包,天刚蒙蒙亮就赶到陈秀春的院子里。陈秀春正和雷明把破烂装车,没想到她能被放出来:“你真去?” 罗慧笃定:“去。” 陈秀春笑了笑,也不客气,让她帮忙往纸板箱上泼水。罗慧不解:“为什么呀?” “这是称重的,泼湿的夹中间,塞两块石头进去,边上再用干的包住绑紧,老板看不出来。” 罗慧吃惊:“这不是骗人吗?” “对,骗人,你泼不泼?”雷明站在车上看她。 罗慧想了想:“我不泼。” “那你走。” 你让我走我就走啊。罗慧腹诽,也不看他,只去陈秀春身边,“奶奶,这样是不对的。” “是不对,但别人都这样做,我们不做就吃亏了。”陈秀春拿过她手里的桶,罗慧不敢拦,只说: “那你泼你的,别泼我的。” “行,我不泼你的。”陈秀春让雷明下来,“把慧囡的也绑上去。” 雷明不太情愿,但也照做。他过去抱起一大摞鞋底,没走两步,顶上的两只被颠到地上。 “喂。”他示意罗慧。 罗慧弯腰,一手一只捡起往上放,不小心抽到他的嘴巴。 “呸,呸。”雷明转头吐空气。 陈秀春笑:“慧囡,剩下的你拿个麻袋装吧。” “哦。” 三人打起配合,没过多久就装了满满一车。雷明把粗绳顶在脖颈和肩膀上,在前面拉,陈秀春则在后面推。罗慧扶着自行车过意不去:“奶奶,我们换换吧。” “别,女孩子别干重活,累着了我没法跟你爸妈交代。” 雷明握紧手里的木头把,酸溜溜地想,奶奶还真是会做人,只会欺负他爸妈不用交代。 第十八章 县外的公滩原为岚山江和衢安江交汇处的一片沙滩,相传清代有武官在此引弓射箭,遂为弓滩,后来以讹传讹,误作公滩,县志就以此定了名。从陈家村去公滩有二十余里脚程,陈秀春陪着两个孩子从朝露遍地走到日头当空,终于来到了大平房门口。 罗慧看见大门洞开,旁边墙上用炭笔写了“废品”两字。等到推车进去,院子里排了条队伍,队伍尽头则放着一把巨大的秤。有人吆喝有人称,有人记账有人给钱,景象可谓热火朝天。他们说的话和陈家村的土话不太一样,但互相都听得懂。一番忙活过后,陈秀春的东西该数数,该称称,很快被人装到卡车上。 罗慧提心吊胆,生怕陈秀春的纸板箱穿帮,但装车的人似乎并不关心,只在老板娘出来让他们灭烟时不太情愿地吐了句脏话。在周围源源不断的嘈杂中,陈秀春顺利结了钱,罗慧跟着她出门时才敢舒气:“奶奶,他们怎么都不检查的?” “生意太好啦。你看那辆卡车,一天到晚要进出好几回。”陈秀春猜到她的心思,缓慢道,“以前他们生意难做,抓到一个有鬼的就要和他吵架,现在,他们赚的比我们从他那贪的多得多,自然懒得管了。” “所以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抓。” “嗯,反正等他们抓了再说呗。”陈秀春抿了抿唇,似有些站不住,但很快稳了身子。 她沉默地带着他们去了引桥底下的早餐摊。虽然已经十点多,但买卖还在做,陈秀春要了三份油条大饼,正要付钱,罗慧先把小手里的钱递过去:“再要三碗豆浆。” 陈秀春没再出声,罗慧扶着她去坐旁边油腻腻的方桌:“奶奶,你怎么嘴唇都白了。” 陈秀春以为她夸张:“怎么会。”她只当平时在家都是吃了再干重活,今天路上走得急,收废品那人又多,连口水都没得喝。 第34章 等豆浆上来,陈秀春看看雷明那碗:“呀,忘给你要甜的了。” “豆浆还有甜的?”罗慧疑惑。 “放了糖不就甜了。”陈秀春笑,“雷明小时候吃拌米粉都要糖和醋呢。” “啊,还能这样吃?”罗慧难以想象。 她家往往是入冬后做豆腐才有豆浆喝,罗庆成从来也只给她加盐和酱油,至于夏天的米粉,都是咸口的辣椒汤,哪里舍得放糖。她一面觉得雷明口味奇怪,一面心生羡慕,看来奶奶平时肯定把好吃好喝的都给了他。 雷明见她时不时瞄一眼自己,也懒得回应,只闷头一口气把咸豆浆喝完。他吃得最快,等到手里空空,看向罗慧:“你还买不买?” 罗慧一时没反应过来:“买什么?” “镰刀和锯片。” “哦,”罗慧没想到他替自己记着,“我怕县里的比镇里的贵,打算回去再买。” “不会,县里的东西多,贵的便宜的都有。”陈秀春慢悠悠地嚼着大饼,“我还没吃完,让雷明带你去看看吧,那条街上新开了家农资店,他正好去买东西。” 罗慧没怎么来过县里,对这些并不熟悉,但见雷明起身,她还是把大饼塞进嘴,匆忙跟了上去。 她两腿分开坐在后座,这样哪怕不握住铁条也很稳,但见旁边经过的女生们都侧身坐着,而且长发飘飘,戴着五颜六色的发圈,不免羡慕她们既轻盈又漂亮。当然了,她更羡慕的是自己骑车的女生,等她学会骑车,她想,到时她也能经常往返村里和县里,经过很多陌生而有趣的地方。 雷明骑上另外的车道后,罗慧看见了岚山江。江的对面是县城中心,沿岸有白墙黑瓦飞檐的老屋,也有更高更新的钢筋楼房。再往东边去,工厂的轮廓依稀可见,那是她从小就听说的冶炼厂和发电厂,要是往相反的方向去,她就能看见国营的棉纺厂。岚山县以前水运发达,从码头延伸出去的商埠集市,有着十里八村最繁荣的景象。近年来铁路兴起,火车拉来了煤炭和矿石,也拉来了外来的人口,因而工业发展远快于农业和商业。 罗慧上次陪母亲去市里看病,从金家村坐火车,也在窗口看见过这个大烟囱。她好奇地问雷明:“那个大烟囱的烟每天都在排吗?” “啊?”雷明没听清。 “我说,那个大烟囱。” “那不是烟囱,是冷却塔,排出来的是水蒸气。”雷明纠正道。 “哦。”罗慧看着水汽向上高高漂浮,仿佛混入云层,“那这里有发电厂,是不是整个岚山县都有电了?” “整个岚山县?”雷明哼笑,“你们村有电吗?” 罗慧马上明白他的意思,嘀咕道:“我们村不也是你们村,隔壁村子早就通电了,为什么陈家村这么迟?” 雷明想了想:“因为穷。” “可又不是我们想穷的,金家村有火车站,姚家村修了大路,只有我们被夹在中间。”罗慧有点不舒服,“我们不比他们懒,也不比他们笨。” “所以呢?”雷明觉得她天真,“谁规定勤劳能致富,笨蛋就该受苦?以前地主不用干活就能收租,农民累死还吃不饱饭。” “那是以前。” “现在也是。”雷明不客气地道,“你外公村里有靠铁路出去做买卖的,也有在家抽烟赌博的,陈家村有我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也有富足得一家能养活十家的,你能说谁懒谁笨?” 罗慧没法回答他的问题,但隐隐听出他的不忿:“所以你的意思是,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靠机会的是一批,靠自己的是一批,指望路通过来不如去找路……但是这样很难啊。”她像在自言自语,“不过难也没办法,谁不难呢?我家还有好多债没还。” 雷明没接茬,转而看了眼江对岸的厂区。这些工厂是岚山县打通的路,可对他们这些离得远的人照例哪哪不通。他告诉罗慧:“这些电不是给我们用的,是给城市里的人用的。” “为什么?”罗慧不明,“为什么不在市里建?” “因为有污染。” “污染什么。” “水和空气。” 岚山县有山有江,有以前开商埠积累的钱,所以造得起也耗得起,但十年二十年后呢?雷明说:“等空气和水土污染得差不多了,国营的厂可以去别处开,国营的铁路可以往别处修,这里保不齐就要被抛弃。” 罗慧忙问:“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该赚的钱赚了,该吃的亏就得吃,哪有平白无故的扶持。” 罗慧陷入思索:“可起码现在是有钱的,用现在赚的把厂建好,以后的污染不就变少了吗?” “谁有这本事。” “……” “那就去外面请有本事的人。” 雷明似乎觉得这话很傻,轻声笑了:“你以为什么是本事,把钱装兜里才算最大的本事。再说了,即便棉纺厂和冶炼厂倒闭了,倒霉的也是工人,厂长该怎么快活还怎么快活。” 罗慧愈发迷惑:“国营的厂也会倒闭吗?” “以前不一定,以后不赚钱就会倒闭。”雷明想起陈江华挂在嘴边好几年的改革开放,想起修车老头那台破收音机里的横向经济,想起胡文海干活时闲聊的不知从哪传过来的八卦,“当然了,鬼知道是不赚钱还是钱被贪了,公家的东西谁去管呢?” 第35章 这回换成罗慧沉默,她不是没听清,而是听出这话带着愤怒、轻蔑以及很多她辨别不出的意思。她不自觉地握紧了后座的铁条:“你怎么什么都懂啊。” 雷明自嘲:“我懂个屁,我都是听别人说的。” “别人是谁?” “太多了,早忘了。” 闻言,罗慧由衷一笑:“你真厉害。” 雷明皱眉:“厉害?” “和那么多人搭得上话还不厉害?而且感觉你有很多朋友。” 雷明却说:“我没朋友。” “怎么会,清峰哥不是吗?” 雷明捏着车把:“他说是就是。” “他肯定说是啦。”罗慧笑着,看向旁边波光粼粼的江面。车轱辘碾过一地的樟树叶子,雷明直视前方,没再说话,超过了前面一辆三轮自行车。 雷明带着罗慧买了东西,自己又去买了几包菜种,再去油厂附近的铺子称了十来斤起酥油。罗慧看着白白的固体,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雷明告诉她是奶奶用来炸馒头和菜盒子的。 罗慧知道陈秀春每到冬天就会赶戏场,她去看戏时,常常看到陈秀春生一个煤炉,炉上架口铁锅,锅里的热油会把白馒头煎得两面金黄。陈秀春等馒头好了,先把它们放到铁丝网上沥油,沥完了再用剪子剪开,塞进菜盒和臭豆腐,三样并成一份卖。 陈秀春见着村里的孩子,总会免费送几个尝尝,因此罗慧也吃过。比起外酥里软的馒头,罗慧更喜欢吃菜盒子,盒子有皮有馅,馅有时是萝卜丝豆腐干,有时是雪菜豆腐干,外皮则是面粉做的,被油炸得薄而不透,色泽金黄,一口咬下去满是油香和菜香。逛戏场的人们总是买一份这样的油馒头,再去馄饨摊上买碗馄饨就着吃。罗慧见了心里羡慕,却舍不得买,哪怕经过陈秀春身边,被她热情地塞一份,她也心里有愧,一直留到回家给父亲或是哥哥。 眼下,她看着雷明把里里外外包了好几层的油块装进布袋,再绑到后座:“奶奶今年也要去赶戏场吗?” “嗯。” “那她还来得及收破烂?” 雷明:“我收。” “那你不上学了?”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雷明把她的镰刀和锯片也绑在后座,只把坐垫上的种子递给她,“东西放包里,上车。” 罗慧犹豫着:“又坐前面?” “难道你想走回去?” “我上次……坐得屁股疼。” 雷明一愣,嘴角半勾不勾:“上回是土路,轮胎没扎破都算运气,现在是平地,不会颠的。” 罗慧半信半疑,最后还是坐到了横杠上。她双手虚虚地扶着车把,不敢用力,雷明却照例蹬得飞快。 头顶的呼吸均匀而清晰,罗慧低着头,感觉自己像在遭难,又像在享福。车子穿过人来人往的街道,拐过原来的路口,她察觉到雷明在减速,而后刹车,在他停下来的瞬间,罗慧跟着他转头,看见左后方停了两辆自行车。 车上是两个身量差不多高的男生,或者说强壮得更像年轻的男人。其中一个看着雷明,眉心深皱,雷明也无声地和他对视,而就在罗慧以为自己最好先下车时,雷明却压压她的脑袋,重新上路。 罗慧后知后觉:“那个人很像……” “像谁?” “像上次你拿刀去捅的……” “捅个屁,你眼睛够尖的。” 罗慧吃不准他是夸是贬,忍不住道:“你怎么老骂人。” “我骂谁了?” “你总是个屁个屁的。” “……” 罗慧觉得他粗鲁,雷明却无暇反驳,只在心里揣摩胡汉刚才那个眼神,这人是想揍他,还是想喊他? 他忽然有点想折返去买副新的砖刀和刮刀,但转念又觉得胡文海那张脸估计还没被贴热。算了,等他愿意教自己手艺,再孝敬他也不迟。 第十九章 雷明骑回引桥底下,摊主正在收摊,木桌也被折好放在一旁。罗慧东张西望,没看见陈秀春。 “她先走了。”雷明加快速度,过了三岔口就往土路上拐。土路两旁种满了成熟的可以收割的大豆,罗慧的屁股则再一次受到了颠簸。 她惦记着后座的东西,雷明说:“没掉。” “你都没回头看。” “绑得很牢。”他后座放东西的次数比不放要多得多,心里没数怕是骑上几步路就要瞄一眼或停一停。再往前去,他看见了路边的身影,奶奶弯着腰,拉着比她更矮更宽也更重的车,闷头快步前进。 罗慧扬声叫她:“奶奶!” 陈秀春回头,瞧见两个孩子朝自己这边赶,笑着说:“我快不快?一下子走到这儿了。” “是我们太慢了。”罗慧急忙下车,“我帮你拉。” 罗慧把包往板车上一放就要去握木头把。陈秀春被她推到一旁,心里微暖,但也有点难受,只冲雷明嘟囔:“你怎么好意思干看着的。” “我又没四只手四条腿。” “……”陈秀春瞪他。 雷明待会儿还有安排:“我去趟胡家村。” 陈秀春以为他要去收破烂,便让他追上往前走的罗慧,又让他把后座的东西卸到板车上:“你要去就去,但这段路陡,你帮我先把车拉到茅厕那。” 于是换作陈秀春扶着自行车,雷明顶了罗慧的班。罗慧被他莽撞一扯,也没生气,在旁边帮忙推。 第36章 “你歇歇吧。”陈秀春笑着拦她,“哪有上赶着使力气的。” “我不累。” “不累也得说累,”到了坡顶,陈秀春阻止罗慧再伸手,让她和雷明并肩,“慧囡,人太勤奋可不好。懒惯的人背个锄头都能被夸转了性,勤力的人稍微休息下,就会有人说你犯懒倒退。” 陈秀春觉得她和自己小时候的性子真一模一样,可事实证明到头来做得越多吃亏也越多。她好心提醒:“你跟着我卖破烂的钱得藏好了,别让人知道,等攒够了也给自己买辆车。” 罗慧当然想买,但不知要攒到猴年马月,而且她现在也不会骑。 “学呀,让雷明教你。” 罗慧记起陈清峰的话:“我腿太短。” “腿短就伸到杠里。”陈秀春冲她比划,“雷明就是这样练的,蹬着蹬着就平衡了,坐着蹬不到底,站着蹬也行,就是有点累。” 罗慧被她说得生出几丝期待,下意识看向雷明:“不难学吗?” “反正摔不死。” “……” 罗慧转问陈秀春:“他是跟谁学的?” “这我还真忘了。”陈秀春试图回忆,“他前两年经常跟我出去,我在村子里转,他就跟人在晒谷场玩。玩熟了之后,大孩子小孩子,穷孩子富孩子就分得没那么开,一辆车跟宝贝似的你骑我骑。当然了,没骑坏时什么都好说,一骑出毛病就得翻脸了。” 陈秀春似嗔似怒似抱怨:“我给他不止赔过一次,几毛几块都有,气得我再也不让他去碰车,结果,嘿,他脸皮倒厚,还要去蹭。现在他不仅会骑,还会修,没少占便宜,这么想想,我那些钱赔给别人也值当。” 罗慧被陈秀春的语气逗笑,又觉得雷明比她以为的厉害很多。她想起他和罗阳,和孙旺辉,和那些她没见过却感觉很有意思的老的少的朋友……她转过头,像是想看清他是好是坏,是勇是孬,到底有着怎样的真面目,但雷明似乎察觉她的视线,也忽然转头看她。 她被他的眼神微微一刺,转瞬又告诉自己他的刺并非刻意针对她,于是冲他露出率真而灿烂的笑容:“你还会修车啊。” “……” 她由衷佩服:“你既会赚钱,又会省钱,以后肯定会发大财的。” 闻言,跟在后面的陈秀春勾勾嘴角,再看雷明,这小子竟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算起来,雷明见过罗慧很多次,不论是暮色四合,还是晨光熹微,但他很少见她在青天白日下的样子。哦,有一次,他去上风塘玩水,上岸时她正在洗衣服,他记得那顶大草帽下藏了张小小的脸,而那天的太阳晒得人心慌,她的汗珠似乎比他甩给他的水珠还要多。 今天的阳光比那天清浅不少,她的皮肤却比那天更白。这人怎么晒不黑呢?雷明错开视线,瞄了眼自己的胳膊,呵,跟在酱油汤里浸过似的。 “我跟你说话呢。”罗慧靠近,“你怎么跟没听见一样。” “听见了。”他也希望自己会发财,而且巴不得早点发,发大点,就像滚动的轮胎一样永远不停。 路边接二连三有自行车经过,再往前走了一刻钟,陈秀春看见了村口,也看见了村口的茅厕。 她让罗慧去人家里讨口水喝,让雷明留下看东西。罗慧早先喝了豆浆,以为陈秀春渴了,也不推脱。等她折返,路边只有雷明在摆弄狗尾巴草。 “奶奶呢?” 雷明抬抬下巴,罗慧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见不远处的树旁站了两个老人。很快,陈秀春冲她勾了勾手。 罗慧小跑过去,那树底下竟有四只小狗崽。 旁边的老人只叹气说作孽,不知是谁扔在这里,没碰到就罢了,碰到不知该不该捡。罗慧蹲下身,脚边伏着的小狗两只白,两只花,眼睛还没开呢,缩在一块既可爱又可怜。 雷明在路上等了半晌,用狗尾巴草做了两三个环,再抬眼,那老人不知去了哪儿,罗慧则跟着陈秀春慢慢吞吞。等她们走近,他瞧见陈秀春怀里竟揣了四只狗。 他瞪她,陈秀春也瞪他:“干嘛。” “你要养?” “养得活养不活还不知道呢,没奶恐怕得饿死。” “那你捡它。”雷明看清那四坨大老鼠似的肉块,以为是罗慧的主意。 罗慧发现他不太高兴:“不能养吗?” 雷明烦躁:“被扔出来的狗不是母的就是身上有虫,不是瞎了眼睛就是断了尾巴,捡狗还不如捡垃圾。” 罗慧心想还真被他说中,那老人就是扒拉四只发现都是母的才一只不要。雷明从她的沉默中知道自己猜对了:“你刚才抱了没?虫肯定爬到你身上。” “听他乱讲。”陈秀春怕吓着罗慧,只说,“这狗不捡是死,被虫咬是死,哪怕养了也是死,但只要能让它多活一两天也是好的。” 她弯腰拿了些砖,再拔了成堆的枯草,在车上搭了个简陋的窝。 “你做你自己的事去吧。”她冲雷明摆摆手,罗慧却抢在她前面握住了车把。 “奶奶,你在后面看着,我来拉。” 陈秀春拗她不过,雷明骑上单车自己走了。 罗慧略微不安:“奶奶,他好像生气了。” “不管他,他不喜欢狗,以前差点被狗咬过。” “……哦。” 陈秀春嫌弃:“他胆特小吧。” 第37章 “不会,他胆子可大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 “……”罗慧怕说漏嘴,“猜的。” 陈秀春哈哈两声,没再追问。 雷明想不通陈秀春为什么会把狗抱回家,自己都吃不饱了,哪有余粮养狗,何况它们还那么小,要喝奶,去别人家讨吗?狗奶就不用还人情?他越想越没劲,索性懒得管,直接去了胡文海家。 他照例干了半天活,照例没吃他家的中午饭。女人家的心肠到底比男人软些,临近收工,胡文海老婆见不得他这样苦着自己:“你听话,留家里吃完晚饭再走,饿坏了你奶奶得要了我们命。” “不会,我奶奶知道我是为了学本事,我不中用,学不到,吃点苦也是应该的。”他故作可怜,等粗工们走了才抖抖自己衣服上的灰。 他跨上自行车,迎面正巧开来一辆拖拉机。 等车轮停住,驾驶座上的胡汉拿下嘴里的烟:“一天到晚忙得很嘛,帮人卖砖,还来搬砖,两头吃不怕把自己撑死?” 雷明听出他的讥讽:“我这人饿惯了,有什么吃什么。” “别和我叔套关系,我不和你搭伙。” 雷明一听这话,便知胡文海已经跟胡汉提过。 好吧,看来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雷明心里失落,维持表面镇定:“你不和我搭也好,我就跟着孙旺辉干了。” 胡汉打量他:“意思是非要跟我对着干咯?” “试试吧。” “怎么试,拿刀砍我?” “上次拿刀是我不懂规矩,我认,你要想重新来一次,我随时奉陪。” “呵。”胡汉眼神挑衅,意欲下车,不料被胡文海叫住: “车停这干嘛,你爸早到了,还不进去吃饭。” “好嘞,”胡汉应了,又问,“叔,请这种墙头草帮忙,你造房子造得安心吗?” 胡文海不答,拖拉机重新启动,往村子里开去。 胡文海看向雷明。 “放心,等造好我就不来了。”雷明紧紧握着车把,明知继续待下去会更受辱,可是哪怕他的投诚是步错棋,他也该报答胡文海对自己的一点怜悯。 胡文海目送他骑远,回到家后,大哥胡文山和侄子已经在桌前喝酒吃肉。他们一边说生意越来越好,一边让他跟他们一起干:“你就出个两三千,我保你半年内翻番。” 胡文海不感兴趣:“房子马上就结顶了,我还要装修,哪还有钱。” “没钱去借啊,真的,你别干泥水匠的活了,累得慌,还是做生意有出路。”胡文山哈哈笑,“当初我还想让胡汉跟你学手艺呢,幸亏他不学。” 胡文海笑,给自己倒了杯酒:“是,有生意做当然好,傻子才给人当徒弟。” 第二十章 陈秀春把小狗崽带回家,想不出谁家养了母狗生了崽,只记起金家村有户人家养羊。临近傍晚,她来回一趟讨了半搪瓷罐的羊奶,正打算用手指沾了一点点喂,罗慧小跑着进了她家院子。 罗慧被金珠拉去姚桂娥家称珠子算账,现在是把钱给陈秀春送来:“奶奶,你最近串得不多。” “嗯,是不多,谁家最多?” “清娟姐家。她妈妈和奶奶有空就串。”罗慧把钱和单子塞进她的衣兜。 陈秀春说:“她奶奶平时闷在家里跟哑巴似的,其实细致功夫比谁都强,做衣服绣花纳鞋底,年轻时是有名气的。” 她又问起金凤,罗慧便说她身体好多了:“我妈最近也一直串,但我爸怕她伤眼睛,就叫我少称些。” 罗慧蹲下想帮忙,陈秀春也的确兼顾不了四张嘴,就让她去洗手。罗慧去井边细致地把手洗干净,再蹲下身,学着陈秀春的样子,把沾了羊奶的手指伸进小狗嘴里。 小狗们还没长牙,她一开始有点怕,适应那股被吸吮的感觉后就好多了。喂着喂着,她觉得这样太慢,跟奶奶商量拿块布沾上奶水给它们挤着喝。 等到罐子里的羊奶浅了一层,陈秀春把它们放回用草和碎布搭建的新窝。 “这只明明抢得厉害,进了嘴却要吐,看来是活不长了。” 罗慧心里一揪。她看这四个肉团子紧紧依偎着,忽然问:“我们捡它们回来是对的吗?” “嗯?”陈秀春没明白,“难道让它们自生自灭?” 罗慧想起她刚才说羊奶讨了一次没第二次,到时得花钱去买:“如果我们不捡,被其他人捡了呢?如果她们家正好有狗,或者正好养羊,又或者,扔掉它们的人后悔了想捡回去呢?” 陈秀春第一次被她问住。 她疑惑地看着罗慧,罗慧却很快露出浅淡的笑容:“但我们不能因为可能有这些‘正好’,就断定这些‘正好’会发生。我们不能因为别人会做好事就不做好事,还安慰自己不做也没关系,对吧。” 陈秀春听懂了她的话,默了默才凑近她:“你想这么多干什么。” “不知道,想太多感觉怎么做都不对。”罗慧不好意思地后退半步,“我去问问我外公吧,他去买羊奶说不定会便宜点。” 陈秀春跟那养羊的人也认识,但她看罗慧真心实意要帮忙的样,不想辜负她的好意,只欣慰地点了点头。 罗慧从外公那讨到了买奶的门路,也讨到了一顿激烈的责骂:“我看你的脑子是读书读傻了,人都舍不得喝的东西给狗喝,狗是吃屎的!你妈给你的钱?她也是在家待傻了,人畜不分,轻重不分,我迟早要被你们给气死。” 第38章 那收完钱挤完奶的老汉看了眼低头的罗慧,忍不住替她回嘴:“你这人也忒不讲理,金凤病了多少年,我给她喝,她喝不惯,我送给你喝你也不要,现在给狗喝你又不乐意,我倒要问你发什么神经。” 外公嘁了声,敲了敲烟杆头:“你么反正是谁给你送钱,你就把脸贴给谁,我管教我外孙女轮得到你插话。” “我听不惯。”老汉说,“我要有外孙女,别说骂了,把她托在手掌心都怕她掉了。” 他把挤好的奶递给罗慧:“放久了要坏,你先给你一点,过两天你再来。” “诶。”罗慧道谢,被外公扳了肩膀。 往村口走的路上,外公跟她说:“你别听他上下嘴皮碰得开心,他生了四个儿子,年轻时威风得很,还嘲笑你外婆肚皮没用,结果呢,儿子再多,老了也只有羊做伴。” 罗慧不敢搭话,外公又问她在学校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还说起罗阳给他送枣子:“你哥和有志经常往我这里跑,只有你最没良心。” “我不来是因为你要骂我。” “我骂不得?” “你骂得,是我心眼小,我听不得。”罗慧委屈地想,外公明明不喜欢她,却要她去巴结他,凭什么嘛。 外公听她顶嘴,又见她别过头蹙着眉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小时候就喜欢横眼睛,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小心让鸟儿叼了去。” 这话罗慧小时候怕,长大了压根不怕,一米多高的人了,还能让鸟儿欺负了去? “又在心里骂我。” “没有。”罗慧避开他的手,“外公,你别送了,我认识路。” “嗯。”老人嘱咐,“别上铁轨,沿着旁边的石头道走。” “知道。”罗慧快步往前,走到半路回头看了眼外公。他把烟杆放在身后,披着长袖衫,原本高大笔直的背影竟微微佝偻。 罗慧有点难过,外公好像比以前更老了。 农忙结束,田地里的庄稼被移到晒谷场,被装进麻袋,被叠进粮仓。田里一下子空了,天空一下子高了。 陈清娟给罗家送来柿子时,金凤正在院子里收被单。 “呀!姨,你气色好多了。” “是,我也觉得身上有劲了。”金凤接过她的半篮柿子,“真是谢谢你,你家的好东西都让我们沾了光。” “哪里的话,庆成叔一年到头帮了我们多少啊。”陈清娟终于不用再忙农活,这几天梳起了大辫子。 她往屋里探了眼:“罗慧没回?” “嗯。” “她忙什么呢?我老是看她往陈秀春家跑。” “是吗?” “是啊。”陈清娟提起下礼拜开场的社戏,想约罗慧去戏场淘几块便宜又好看的衣料,金凤自然同意。 陈清娟得了准许,立马笑了。她手脚勤快地帮金凤抖被单,提起自己大姐农历年前要结婚,二姐前两天也把对象带回来了,是同厂的工人,说要是爸妈同意,她们就去县里的冶炼厂或棉纺厂找份工作,不在外面闯了。金凤听了微笑:“都说龙找龙,凤找凤,你两个姐姐都是有福气的人,以后日子不会差。” “可是我大姐夫还好,我二姐夫很矮诶。而且我二姐才十八,她要是明后年就嫁了,怕不是马上要轮到我?”陈清娟哀怨,“她们俩有福气,我哪里比得过她们,我活这么大了压根没见过几个男人,反倒是我爸把我当男人用。” 金凤见惯了清娟懂事勤恳的样子,少见她的小女儿情态:“你别急,你爸妈肯定会替你打算的。” 陈清娟天真地问:“嫁人好吗?” “好。” “可我觉得不好。”陈清娟心直口快,“我们村里的女人都苦,老一辈的不说了,你和金珠姨也过得不怎么样。” “……”金凤不知如何反驳,“你别跟我们比呀,你妈妈不很好?” “她是很好,但有几个像我爸那样不用干活就有钱进账的。她不赚钱就理亏,有时跟我爸吵架气得直哭,最后都是她先服软。”陈清娟想起什么,“不过庆成叔好像从没和你吵过架。” 金凤笑:“他要跟我吵架,娶我干什么?” 陈清娟也笑,觉得她说这话的语气不像病人,不像妇人,像年轻的女人。她们在院子里再闲扯了会儿,罗庆成扛着柴回来了,陈清娟逃走,在路上碰到了罗慧。 罗慧刚帮陈秀春理好一大车破烂,回家路上被陈清娟拉住胳膊:“老实交代,最近忙什么?” 罗慧怕别人知道,不怕陈清娟知道。她故意哼了声:“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 陈清娟不上她的当,也哼:“你现在才想起来告诉我。” 于是两个人肩抵着肩,头碰着头,罗慧跟她说自己通过收破烂赚了不少钱,跟她说自己慢慢把周边转熟了,跟她说有时能捡到好东西,还会遇着好人专门把破烂留着等她。 “同学也知道我收纸,会把废纸给我,还让我去他们家收。” “但也有人会背地里笑话你。”陈清娟握了她的手,心疼道,“你看看,被划了这么多口子,你这双书生手小姐手变成丫鬟手啦!” “手难看没关系,字不难看就行。”罗慧不在意地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我才不要。” “为什么不要?有钱?” “钱你个头。”陈清娟点点她脑袋,“小小年纪这么贪。” 第39章 罗慧摸摸额头,随她嘟囔,又想起什么:“我带你去看小狗吧。” “我不看。”陈清娟对狗没兴趣,反而跟她提起自己姐姐。她一提这事就声情并茂,眉飞色舞,正讲得兴致盎然,听见后面传来车的铃铛响,一回头,是陈清峰载着罗阳往这边来。 清娟扬声:“今天回来怎么这么迟?” “在村头看架电线,你们俩怎么不去?”陈清峰下车,“说这两天就能装好,村里能通电了。” “通个电把你高兴成这样。”清娟记起父亲提过一嘴,但她在家串珠子摘柿子,还真没出门关心。 “罗慧,你去看了吗?我带你去。”陈清峰说。 “算了。”罗慧也不感兴趣,只问,“雷明没一起回来吗?” “你管他干嘛。”罗阳扒拉妹妹的麻花辫,“饭做好了没?” “你就知道吃。”陈清娟骂他,“罗慧忙着赚钱,你要吃饭怎么不自己做。” “……赚什么钱?” “没有没有。”罗慧推了下陈清娟,阻止她再说,跟罗阳回了家。 陈清娟看罗阳不太高兴:“他怎么了?” 清峰心想,无非是因为中午在食堂的冲突。 当时孙旺辉和跟班把姚建兰堵在角落的饭桌,罗阳和姚建明冲上去,双方就有了口角。 清峰很讨厌孙旺辉,这人回校之后变本加厉,跋扈得让人心烦。如果不是雷明拦着,他就马上跑去叫老师了。 陈清娟见他不作声:“发什么呆呀,回家。” 陈清峰跟着她往家走,另一边,雷明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飞快地赶着作业。 他今天下午又去了胡文海家,进校门时撞见下班的老师,收到两记白眼。 回到班里,陈清峰已经帮他把作业写在纸条上。 他先把代数和几何写完,轮到语文,不耐烦地把字写得极其潦草。至于植物学,动物学,还有地理,唉,上课明明挺好玩,作业……算了,反正不交也不会被打。他过完一门划一门,直到剩下英语,哼,学个鬼的英语,老师读的句子自己都听不懂。 他把该做的做完,隐隐约约闻到肉饼的香气。他以为自己饿过头出现幻觉,结果转头,姚建明不知何时站在了窗外。 “我就知道你没走。”他递过来,“刚出锅,还热着。” 雷明不接,他又说:“你中午在食堂帮了我姐,我姐让我给你买的。” “你姐稀奇些?她让你买我就得吃?” 姚建明在他这碰惯了钉子,姚建兰没有。 “你这人怎么好赖不分?” 雷明被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敢情她就站旁边呢。 他看着姚建兰,姚建兰也看他:“孙旺辉为什么听你的?” “他不是听我的,他是给我个面子。” “他为什么给你面子?” 因为我又帮他赚了一笔钱。雷明不说自己付出的心力和刮扣的油水,他的沉默却让姚建兰不无恼火:“建明说孙旺辉欺负过你,你有计划整他一顿。” 雷明侧眼:“嘴巴缝不牢是吧。” 姚建明心虚:“她是我姐。” 雷明懒得理他们,拿起包出了教室。姚建兰不让他走:“你想怎么整?我帮你。” “用不着。” “可我实在受不了他了!” 雷明轻挣:“关我屁事。” “你不是也要……” “关你屁事。”雷明瞪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十一章 姚建明被雷明的出尔反尔当头敲了一棒,连带着姚建兰的盼头也跟芽苗似的被掐断。回到家后,建兰对着书包里的课本发了好久的呆,转头看见衣柜镜子里那张熟悉而好看的脸,忽然生出把它划烂的冲动。可真拿起剪子,她又不忍下手,父母把她生得漂亮,是让她开心,快乐,不是让她折磨自己,她为什么不敢把剪子对准伤害她的人,反而伤害自己? 她泪眼蒙眬,眼前再次出现孙旺辉那张猪脸,她忿忿,剪子的尖端扎进了老旧的木桌。 “姐?”姚建明推门进来,姚建兰回头,脸上有清晰的泪痕。 她看孙浩:“你来我家干什么?” “我……” “他来做作业。”姚建明说。 “你们做作业来我房间干什么。”姚建兰着恼,起身赶他们。 姚建明和孙浩灰溜溜地回到外屋,姚建明跟他诉苦:“看到了吧,我姐脾气不好。” 孙浩听完他在学校碰的钉子:“你找雷明压根就找错了,他现在和孙旺辉穿一条裤子,是孙旺辉的摇钱树。” 姚建明听他说雷明是怎样出入孙家,怎样去逛孙家的砖窑,怎样去摸砖窑里的拖拉机,难以置信的同时也感到莫名的屈辱:“我简直上了他的当!” “所以,要我看还是算了吧。” 姚建明试图让自己冷静,但一想到是自己以为有了帮手,害得姐姐先有希望再失望,就忍不住自责。 他觉得自己太笨了,不管是谁都能把他玩得团团转:“你说雷明到底什么意思?” “不知道。”孙浩摇头,“反正他和孙旺辉都不好惹。” 两个人接连叹气,但事实上,雷明巴不得自己变得不好惹,一个人独来独往我行我素,比被人膈应要好得多。 他不知道其他学校有没有孙旺辉这样的混蛋,如果有,那些运气差的,被欺负过的倒霉蛋和他的经历大概差不多:先是气愤,再是逃避,末了要么认命要么反抗,而就连这反抗,也有可能被戏谑为狗急跳墙。 第40章 狗是欺软怕硬的动物,给块骨头敲打两下,被驯化了就永远忠心服从。雷明不想当狗,也不想跳墙,跳墙有个屁用,要跳得往敌人头上跳,先砸他个眼冒金花,再咬他个口吐白沫。 你要问他和孙旺辉有深仇大恨吗?或许有,以前有。一个习惯从对弱者的欺凌中获得快感的人,必然要承受弱者反击所带来的代价。雷明没有义务为他的恶劣买单。 雷明想反击,只是身边没有可以信得过、能给他提供实质性帮助的人,所以到头来,他只能靠自己。 陈家村的电线架好了。天黑之后,各家各户透出的光不再像融化了的蜡,而是一个个均匀的黄色方块。 陈江华家的新屋点起了所有的灯。这座陈家村首屈一指的砖瓦房露出了它高贵而出众的面目。陈江华的三个女儿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早早进了新房间的被窝。 当夜色趋深,陈清峰站在三楼的窗前,静静凝视着周边匍匐着的矮房,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自豪。 他看着不远处的罗慧家,她家院子最小,但屋上的瓦是新的。等到自己家摆新屋落成酒,他一定要请她和罗阳来吃席。他又看向最远处,离上风塘最近的房屋轮廓,那是雷明家。村里人感到奇怪,雷明家怎么有钱装电灯,还一装就是三盏。但陈清峰知道,他家是人尽皆知的穷,不动声色的富。 这三盏灯到现在还没熄。陈清峰好奇,他们在干什么呢?但其实陈秀春什么也没干,她只是一遍遍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遍遍高兴地重复:“呀!怎么这么亮!”“呀!这屋怎么变大了!”“呀!老鼠再来偷吃我就看得见啦!” 雷明被她“呀”得心烦,灯泡再亮能有白天亮?怎么跟到了别人家似的看哪哪新鲜。陈秀春见他毫无反应,撇了撇嘴,从柜子里拿了酒壶:“今天是好日子,我得喝几杯。” “你喝吧,等人来收电费你就喝不下去了。” “……”陈秀春被他提醒,忙拔了两个房间里的线,只留着堂屋一盏。 她脸上还是挂着笑:“你算什么呢?” 雷明在算他从孙旺辉那捞的钱。做成的几笔生意里,用料省的砌一二墙,一平米六十四块砖,用料好的砌二四墙,一平米用一百二十八块砖。自己每块赚一分,已经赚了百来块,扣除这段时间买灯泡等杂项的开销,数目也还可观。 一想到和孙旺辉撕破脸后没了这肥滋滋的油水,他有点可惜,但他很快把这点可惜抛开:这是他忍气吞声奴颜婢膝赚来的,要是被这点甜头迷惑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陈秀春见他走神:“算账还发呆,上课也这样吧。” 雷明想从她手里拿回笔,却见她在纸上写了很多名字。 “陈锦文。姚淑宁。 陈秀春。 陈在春。陈芳春。 陈文春,陈小春。” 雷明知道后面几个都是奶奶的姐妹,他的姨婆,但早就失去了联系。他看着最上面六个字,心想,太公太婆的名字还挺好听的。 陈秀春祖上风光,到她这代虽已没落,但父母都还愿意教她识字。雷明嫌弃自己的名字满大街都是,陈秀春笑而不语,在纸上写了雷生、雷光耀、姚英,再把笔递给他:“你来写。” “写什么?” “想些什么写什么。” 雷明写了雷明,写了钱,写了陈家村上风塘,还有陈秀春看不懂的hello。陈秀春知道他跟自己显摆洋文,便也测他个题目:“慧囡怎么写?” 雷明写了罗慧。 “我是说慧囡,”她纠正,“囡字怎么写?” 雷明以为囡字是土话:“没这个字。” “怎么没有。”陈秀春朝他比手势,“一个口里一个女。” 雷明皱眉,照着写完,这是口头叫女儿的意思?难道口头叫儿子就是口里有个男? 陈秀春看他自创的怪字,嘲笑道:“你个笨蛋。” 她拔掉他的笔:“赶紧去洗脸睡觉。” 雷明把纸一推,起身去院里打水,他回头,看着奶奶对着那几张纸出神,连拿出来的酒也忘了喝。 第二天一早,陈秀春从木箱里翻出泛黄的白围裙和白手套,又把钳子剪子和炸菜盒的模具洗净晾干,把许久不用的小推车和小煤炉都拾掇出来。 两天后,孙家村的戏场开了,陈秀春的油炸摊也摆好了。孙家村的祠堂是镇里各村最大的,请上台的戏班子也是最贵的。陈秀春的摊位靠着馄饨摊,既能做生意又能听见喇叭声锣鼓声。鼓点一密,她便知那武生在翻跟头,鼓点一停,咿咿呀呀就是旦角在唱戏。戏到高潮,祠堂外也围满了人,她个子矮,也不去争,只和包馄饨的老板娘聊天。 等戏演完了,看客们鱼贯而出,这时最忙的就是卖吃食的小摊。鸡子粿那边排起长龙,馄饨摊压根没座,陈秀春的油炸馒头也生意红火。提前炸好的馒头得回锅,她一边翻动,一边收钱,还要一边剪开馒头塞进油炸盒子和臭豆腐,压根忙不过来。 心里正急得跟油锅似的,忽听一声奶奶。 罗慧放了学和陈清娟来这买布料,买完又陪着她过来吃馄饨。陈秀春看见罗慧,眼前一亮,也顾不上寒暄:“好慧囡,过来帮我找个钱。” “哦。” 罗慧应答,被陈清娟抓住:“诶,馄饨摊那可没位子。” “你先去吧,有位子了叫我。” 第41章 她把手里的东西给陈清娟,听陈秀春的吩咐找了两分钱给小姑娘。见油锅里的臭豆腐浮上来了,她又去拿钳子。陈秀春阻止:“别,我来,小心烫。” “没事。”罗慧在灶台边站了两三年,不怕油也不怕烟。于是两人打起配合,她负责炸和收钱,陈秀春负责夹和剪。等到现成的全部卖完,陈秀春终于松了口气。她抖抖自己油腻腻的手,朝罗慧笑:“下午没啦,再卖要等晚上戏开场了。” 罗慧嗯了声,吃完馄饨又等了好久的陈清娟却有淡淡的怨气。陈秀春忙给她装了半纸袋的臭豆腐:“清娟,这些带回家吃。” 陈清娟不要,只拉着罗慧走。陈秀春也是等她们走了才怪自己忙糊涂了,慧囡还饿着肚子呢。好在没过多久,雷明带着五十个白馒头来了,这是晚上要卖的,陈秀春便从袋子里拿了两个放进锅里炸,炸好了又让雷明送去。 雷明远远瞧见路边的两个身影,追上去递馒头:“喏。” 罗慧意外,客气婉拒:“我不要。” “萝卜豆腐的。” “萝卜豆腐怎么了?”陈清娟问。 雷明没解释,只把纸袋往罗慧怀里一塞。 陈清娟看他骑远:“这人怎么不理人的。” 罗慧想他一直是不理人比理人的次数更多,让清娟别放心上。然而两人走着走着,忽然意识到空了只手,竟是把买好的布料忘了。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罗慧又好气又好笑:“我回去拿。” “别呀,一起。晚了我还不用干活。”陈清娟说,“拿到了从小路走,那边到家更快。” 好在馄饨摊老板娘心眼细,把它们收好给了陈秀春。罗慧谢过老板娘,又谢奶奶,难得被陈秀春骂了句糊涂蛋。陈秀春趁机给她买了碗馄饨,让她吃了再走,还硬塞给陈清娟一个现炸的馒头。 就陈清娟这体格,什么吃不下,但她见陈秀春和罗慧这么亲热,不免泛起嘀咕。快吃完时,她抬头打嗝,看见罗阳:“诶,你哥。” 罗慧抬眼,还真是。罗阳和几个男生正簇拥着一个女生往前走。那女生穿着件宽松的毛衣,漂亮得厉害。 陈清娟也被吸引住了:“那是你哥同学?” “不是吧。”罗慧认出了姚建兰。 “跟去看看?” 罗慧点头,和她拿上东西追过去,还叫了声罗阳,但罗阳没听见,逐渐混入人群。 带头的姚建明东张西望,原是来追雷明,但雷明此时已经站在了孙旺辉家后面的空地上。 他今天是来送最后一笔账款,也是来报积到现在的第一次仇。 孙旺辉数完钱:“这次够慢的,捂在手上还能捂成你的了。” 他身上有隐约的酒气,罕见问他:“进屋吃点东西?” “不了。” “你小子。”他哼笑,转身时却听他叫了声孙旺辉。 他回头:“你叫我什么?” 雷明看着他:“你的狗名我可以再叫,但你的破砖我不会再卖了。” 只一瞬,孙旺辉目光变得凶狠。他去揪衣领,雷明后退,他伸手揽头,雷明别开,眼疾手快地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正中他鼻子,孙旺辉捂脸,随即心头火起。他跨步向前,发了狠一踢直接将雷明踢倒,正要过去踩他,雷明却避开,翻身,一记扫堂腿给他来了个平地摔。 孙旺辉怒火中烧,雷明却没趁机上前。某人搞偷袭,他不搞,但这反而给了孙旺辉机会。孙旺辉重新扑了过去:“还想跟我斗!你还想跟我斗!” 他体格强壮,拳硬如铁,几下重锤顿时让雷明疼得龇牙咧嘴。雷明强忍泪水,稳住心神,趁他手上使劲,脚下虚浮,朝他膝盖狠狠一顶,再次将他撂倒在地。两个人缠斗得愈发凶狠,也愈发难看,而不远处的树下,胡汉叼着狗尾巴草,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旁边站了几个早先帮他和孙旺辉打过架的人:“这就叫狗咬狗?” 胡汉轻笑,他来孙家村是看戏的,不想祠堂里的戏没看全,在这儿看了场更有意思的。 “这小子够猛的,光打不叫,”胡汉的同伙说,“孙旺辉叫得我他妈快尿了。” 闻言,一干人等起哄轻笑,然后没等他们笑完,孙家的后门却涌出一大帮人。 好家伙,这是搁屋里喝酒喝懵了才听见呢。这帮人大多是孙旺辉的跟班,夹杂几个孙父的朋友,都是被请来做客看戏的。瞧见地上这两人脸上满是血,他们一时愣住,只有孙父拿起铁锹:“辉子!” “都他妈傻了?!帮忙啊!”孙旺辉痛苦地喊叫,这叫声让被怒气上头的雷明也恢复了些意识。他死死扣住孙旺辉的手腕,瞥了眼朝他冲来的人群。 他算到今天放学早,算到孙旺辉家人可能在砖窑,算到这次肯定能把他打服,但他千算万算都落了空。 真是见鬼! 孙旺辉请他进屋他就该发现的! 后院那停了很多辆自行车他就该发现的! 雷明又悔又惧,又惊又怒,一刹那邪火满身,想着干脆一了百了,临死前也要拉个垫背的。下一秒,孙旺辉的叫声从痛苦变成凄厉,而在凄厉的叫喊中,有人听见了那声惊慌到极致的—— “雷明!” 铁锹落下的瞬间,罗慧吓得全身发软。孙浩和姚建明脸色一白,顾不上其他,赶紧冲到了最前面。 第42章 第二十二章 雷明被女孩的尖叫晃了神,铁锹砸在了他的后背。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像只断翅的乌鸦扑倒在地。 剧烈的疼痛让他发出沉闷的低吼,再抬头,额前的血混着泪水混着泥土,模糊了他的双眼。 一双柔软而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胳膊,罗慧声音颤抖:“雷明,你怎么样?怎么样?” 姚建兰和其他男生随之赶到。他们等雷明起起身,和他站在一块,但因为人少,立马被对方围住。 孙旺辉带着伤走过来:“你他妈帮手还挺多。” 他扒开孙浩肩膀,抬脚欲踹,罗慧挡在雷明身前:“你们过分了吧,几打一啊!” “闭嘴。”罗阳忙将她往旁边扯。 孙旺辉抹了把脸上的血,还没动作,有人却鼓了两下掌。 “我还以为孙家的人多像样,敢情孩子打架,大人还要插手。”胡汉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瞥了眼孙父手里的铁锹,“你那一下可不轻。” 孙父和胡汉父子因为砖厂的生意积怨已深,自然不会给他面子:“谁到我家门口找事,我就教训谁。” 胡汉笑:“我怎么看是家门口的被教训了呢?” “胡汉,你要找打也直说,我们俩单干。”孙旺辉的视线从姚建兰身上收回,胡汉则不屑看他,瞧见一个不认识的黑黝黝的壮实女孩挤了进来。 陈清娟被雷明的模样吓到,歪头跟罗慧说了句什么,罗慧拽拽罗阳的衣服,罗阳听了她的话,先探脑袋,但边上都是人,他看不见外面。 他鼓起勇气说:“还打吗?再打要进派出所了。” “你吓唬谁呢?”孙旺辉作势拽他,谁知手一伸,姚建明孙浩等人全涌了上来。孙父见状,重新拎起铁锹,胡汉和他这边的人却没让步,沉默着和他对峙。 孙父的朋友不想激化矛盾,拦了几句没效果,孙旺辉的跟班倒跟罗阳他们打了起来。然而,穿着围裙的孙母拿着锅铲冲出:“还打,还打!打没完了,不想过日子了是不是!” 她原本不想露面,但被她请来帮忙烧菜的同村妇女看到情况后催她去管管。做戏是大喜事,她家客人多,村里人本就因为她家开砖厂发了财而眼红疏远,这下当着客人的面和一帮孩子斗殴,这事再从妇人的嘴里传出去,怕会落下不少口舌。 “脸都被你们丢光了!”她一手握着锅铲,一手扯住孙父,不料后者怒目圆睁。儿子被打已经够怂了,他被老婆吆五喝六更是怂上加怂。孙母被他一凶,懒理他的臭脸,冲进扭打着的人群:“都给我住手!” 她心疼孙旺辉:“天杀的,哪个畜生干的好事!” 当家的女人出来闹,客人们不自觉拿她当了台阶。他们厉声劝阻,分开两堆孩子,混乱中,孙旺辉看向雷明,他脸上满是血污,嘴角却勾起一抹冷漠阴沉的笑。 胡汉旁观至此,顿觉没劲。孙母来搅浑水,这事恐怕就不了了之了。果然,等两边分开了,消停了,她便骂骂咧咧地护着头破血流的孙旺辉往家走。胡汉再看雷明,这小子一声不吭,浑身却依旧紧绷,像只带着戾气,随时能冲上去咬人的狼狗。 不知怎么,他觉得雷明这副样子比平时顺眼得多:“诶。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吧。” 雷明不答,等孙家那帮人走远了,转头吐了口沫子。 胡汉也没计较,带着一块来的人往大路上走:“饿了,吃面去。” 到最后,空地上只剩下姚建明他们。姚建明既兴奋又懊恼,既痛快又担心,提议让雷明去他家休息,姚建兰却说太远了,先找个地方坐。罗慧抬头看着雷明:“去卫生院包扎吧。” “不去。” “得去。”姚建明说,“我背你。” “用不着。”雷明捂着头,自顾自朝小路走。姚建明无奈看向建兰,建兰的视线却跟随雷明,直到他停住,回头。 她心颤,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雷明却开口:“罗慧。” “叫你呢。”陈清娟见她眉头紧蹙,像是没听见。 罗慧当然听见了,她甚至知道他叫她过去无非就是让她不要跟奶奶说,可罗阳清娟也在场,靠瞒能瞒多久,难道奶奶眼瞎自己不会看? 雷明绷着张脸,终于等到她走近:“你让罗阳和清峰他姐别多嘴。” “他们不多嘴,你晚上回家也露馅了。” “露不了,我不回去。” “那你回哪?” “学校。” “学校放学不关门?你进得去?”罗慧觉得他大概是被打傻了,“你流了很多血,还是去卫……” “说了不去就不去。” 陈清娟和姚建兰见雷明走了,罗慧却站在原地,前者过去问她:“怎么了你?” 后者跟着问她:“他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 陈清娟道:“他不识好赖,我们帮了他,他一句客气话都没有。” “不是我们帮他,是他帮了我。”姚建兰帮忙解释。 “他帮你,他为什么帮你?”陈清娟打量她,心想,因为你长得好看吗? 姚建兰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探究,也不多说。姚建明和孙浩则完全像吐了口恶气般畅快。他们边骂孙旺辉边走向戏场,姚建兰只想回家。 “我送你吧。”罗阳说。 “不用,今天谢谢你。”姚建兰婉拒。 第43章 等人散光了,在歪脖子树下站了好久的陈清峰推着车走到他们面前。四个陈家村的孩子顺利会合。陈清峰目睹全程,担惊受怕:“再打起来我真去派出所了。” “所以留你在外面接应,没去也挺好,省得麻烦。”陈清娟不想他掺和,也怕他掺和,问起他们怎么一窝蜂都来了,罗阳答说是因为姚建明叫上了他,陈清峰则是因为看见姚建明叫上了罗阳。 陈清娟捂捂胸口:“我们去跟雷明奶奶说下吧。” 罗慧阻止:“别说。” “为什么?” “是别说。”陈清峰也站她这边,“他奶奶自己会问,我们去说,雷明再怪到我们头上。” “行吧,那回家。”陈清娟把后座上的布料拿下来,把罗慧那份给她,“清峰,你带我还是带罗慧?” “带你。”陈清峰载着姐姐先行离开。 罗阳陪着罗慧刻意绕开戏场,罗慧忽然反应过来:“雷明的车呢?” “你管他。” “我们往小路走吧。”罗慧推着罗阳,折返去看,孙旺辉家的客人正在道别,四周再无破车的影子。 罗慧默然,希望是雷明自己骑走的。 破车当然是雷明回来骑走的,尽管他浑身都疼,但疼可以忍,车不能丢。 他半推半骑地来到溪边,把鞋里的泥和石子抖出来,再蹲下身,慢慢把脸和手臂洗干净。他闻到血的腥味,桂花树的香味,闻到遥远的空气中混着牛粪和草料的怪味。 他的鼻子似乎更灵敏了,哪怕是自以为是的灵敏,也总比孙旺辉的好。孙旺辉的鼻子一定被他打坏了,而且不止鼻子,还有右脸,脖子,乃至他的膝盖,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 这是他的报应,雷明解气地想,这种架打一次就有第二次,不管几次,只要他不怕,就能让孙旺辉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他握紧拳头,拳峰虽红肿,但让他自豪。这段时间他吃的饭、使的力气都是值得的。饭吃了会饿,力气用了会长,他闭上眼,回忆酷暑的天气,湿透的衣衫,一阵高过一阵的蝉鸣……他有点想哭,原先想忍,到了还是忍不住,一低头,咸苦的泪水划过伤口,刺得他隐隐作痛。 他抹了两下,再次用冰凉的溪水洗干净了脸。 夜戏散场,陈秀春卖完馒头,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雷明已经睡了。 她以前总羡慕别村有电,如今回家也有电灯亮着,感觉到底不一样。等到收拾完毕,她走进雷明的房间,拉亮电灯,瞧他把自己包得跟个蚕蛹似的,无奈的同时也有些宽慰,夜里越来越凉,她别的都不怕,就怕他冻着。 第二天一早,她起床烧好粥,打算让雷明去镇里买点豆腐干,切好要做油炸菜盒的馅料。谁知雷明床上空空,人不知去了哪,她只好先去池塘边洗衣服。 她没逮着机会见雷明,埠头上却哗啦啦传开了。陈秀春昨晚在孙家村就听人说打架,以为是混混们斗殴,现在才知主角是雷明。 “还问我真的假的,芳仙能骗人?她女儿清娟亲眼见到的。”金珠提着嗓门,“你真得管管雷明,不把心思放学习上,人迟早得废。” 陈秀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撂了棒槌就赶去罗慧家。金凤说罗慧去了她外公那买羊奶,陈秀春说:“你让她回来了到我那去。” 金凤应了,想起兄妹俩昨晚一起回来,去问罗阳,罗阳看热闹不嫌事大:“雷明舍得打别人,她舍得打雷明吗?” 陈秀春岂止舍得,回去路上就拗了几根细竹条。罗慧拿了羊奶回来就去雷明家,结果还没到,就看见矮墙边围了些人。 陈秀春的骂声盖过了细竹条挥在空中的呼呼声:“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我要你平安,不去惹事,要你读书写字做功课,你倒好,给我打架!家里再穷,我穷着你,苦着你了吗?你跟别人斗气,被别人打成这副鬼样,是要让我气死还是要我心疼死?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下去怎么见你爸妈?” 她打得又凶又急,金珠劝道:“你悠着点呀,再把孩子打坏了!” “用不着你装好人。”陈秀春没给她面子。 金珠赌气走了,有老太太看不过眼,哀声道:“雷明你别倔了,张嘴服个软,你奶奶打你跟打她自己没什么两样啊。” 雷明恍若未闻,脸色铁青,缩着身子任由她打。罗慧从没见过陈秀春气成这样,怯生生道:“奶奶……雷明他是做好事,那人是个混蛋,他欺负了很多人,雷明他在帮……” “帮个屁,要他当出头鸟!”陈秀春眼眶发红,手里的竹条应声而断,她捡起半根,还要再抽,罗慧赶紧跑了过去。 陈秀春手上有惯性,一不小心抽到了罗慧。 罗慧呼痛,旁边人替她打抱不平:“回来,秀春这人不讲理,再把你伤了。” 罗慧捂着手,只看着陈秀春。陈秀春瞧见她眼里的泪花,许是被她打疼了:“慧囡,你别管……” 罗慧感到委屈,之前雷明这样说,昨天罗阳这样说,现在就连奶奶也这样说,为什么他们都让她别管呢?只有自己管自己才是对的吗?“奶奶,雷明没做错,坏人打他就算了,你为什么也要打他?” “我要让他长记性!” 只要雷明平安,再多的辛酸与苦楚陈秀春都能承受,可是他偏不听她话,越危险的地方越要去,越危险的事情越要做,越危险的人他越要惹。 第44章 她再打了两下,心里一片揪疼,而后扔掉竹条,扶着墙走进里屋。 等村里的人散去,陈秀春没去出摊,去坡上挖了半篮子苎麻根。她边挖边哭,边哭边怨,回到家,见雷明坐在院子里,低头沉默地盯着狗。 一股强烈的自责席卷了她,她紧紧握着锄头:“把衣服脱了我看看。” 雷明不动,陈秀春过去,也是逼着他脱了,才看到他身上的伤痕比脸上更密更醒目。 陈秀春无言,洗完苎麻根,再碾出汁水一点点给他搽。搽到一半,她想起做饭,让雷明自己搽仔细些。 她把米和水放进锅里,添好柴,想着去鸡圈里捡几个蛋,却在窗户里看见罗慧。 她不知何时坐在了雷明身后,陈秀春听见她小心翼翼地问:“不疼吗?” “……” “我要不要轻点?” “……” “昨天疼还是今天更疼?” 雷明终于出声:“你来看我笑话是不是?” “不是。”罗慧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昨天真睡学校了?” “没,回来躲被子里了。”雷明轻嘶,“我让你别说,这下好了吧。” “不是我说的。”罗慧压下刚才的难过,“你别怪奶奶。” “我怪她干什么。”雷明咬了咬唇,“她打完我出完气就好了。” 两人再无交流,罗慧替他搽好后背便走了。雷明拿了个她带来的番薯,剥开送进嘴里,尝到细腻的甜香。 这是他今年吃的第一口番薯。 在他孤军奋战,遍体鳞伤后,他会记得是谁给他的。 第二十三章 因为姚建明的添油加醋,孙旺辉和雷明打架的事传遍了整个班。有好事者再往外敷演,两个人的矛盾逐渐变成一方的复仇。虽然孙旺辉人多势众让雷明倒了地,但有个词叫胜之不武,这四个字落在失利者身上是安慰,落在胜利者头上是贬低。 跟孙旺辉有过节的人通过对他的贬低获得了快感,好似雷明的“揭竿起义”有他们的一份。可惜这种快感在见到起义领袖的刹那就烟消云散,因为第二天早上,雷明是顶着他的猪头脸来上课的。 王老师听到一声报告,转头看见狼狈的雷明。 雷明是被奶奶逼来的。在惊讶而错愕的目光中,他走向自己的座位,然而没等他坐下,半截粉笔准确地丢到了他的脑门上。 王老师厉声:“不准坐,给我站到下课!” 雷明不服,但没顶嘴。他眼睛睁不开,困极也累极,好不容易挨到下课,王老师把他叫到走廊上:“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章纪律,拿学校当什么地方了?你看看你的样子,还像学生吗?简直是地痞流氓!” “……” “怎么?我说错了?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学校比你家还自由?我懒得管你,你傻了吧唧还以为我对你好是吧,现在你看看,好出祸来了!” “……” 王老师把米尺和大圆规并在同一只手,腾出右手拎了拎裤腰带。他看着雷明桀骜不驯而又没消肿的可怜模样:“怎么,我说错了?骂不得你?” “……” “还装哑巴。”他拍了下雷明后脑勺,“真是缺管少教。” 雷明被他喷完了才回教室睡觉,接下来的几节课,倒没老师再找他麻烦。午休时,他让陈清峰帮他打碗饭回来,不料姚建兰姐弟抽空找到了他。 姚建兰递给他一瓶红花油,“你拿去用吧,礼拜五的事谢谢你了。” 雷明心想他和孙旺辉打架要她来谢个屁。他抬抬眼皮:“用不着。” “雷哥。”姚建明出声。 “你叫我什么?” “雷哥。”姚建明坚持,“我不骗你,这回很多人都佩服你。” “你再给我乱传,我饶不了你。” 姚建兰变了脸色:“你这人怎么里外不分的,我们是你朋友,又不是对头,你朝我们凶什么?” “姐……” “我爱朝谁凶朝谁凶,你管得着吗?” 姚建兰气得把红花油一甩,这人真是可恶,她才不要热脸贴他的冷屁股。姚建明叫不住她,等她走了才把红花油摆正在雷明手边。 他顿了顿,把憋着的心里话告诉他:“雷哥,我知道你不想跟我做朋友,但你这人怎么样,我心中有数。要是下次你想跟孙旺辉开干,叫上我,我以前怂,以后争取朝你看齐。” 雷明想起那天是他匆匆赶到,自己才免遭更多的欺侮,于是问他:“你那天跟踪我?” “不算……吧。”姚建明不好意思,“我记得你问过我孙家村做戏的日子。你不是孙旺辉,不会欺负人,也不会故意耍人。我想着你大概是嫌我们没用才不告诉我,但是雷哥,没用的人凑一块会变得有用。我们和孙旺辉的梁子彻底结下了,像他那样拉个帮结个派说不定会好过很多。” 雷明一时没说话,半晌,他嗯了声:“尽量别落单,别让他得手。” “知道。” “还有,别再给我吹牛。” “……知道。”姚建明终于松气。 雷明坚持不受他的好意:“你拿走,我贴了药膏,过几天就好了。” “……行吧。”姚建明这才收回。 雷明等他走了,撩开衣服摸了摸前后贴着的跌打膏。奶奶碾的苎麻根水毕竟是草药,他再涂,到了晚上还是筋骨疼。这几片跌打膏是罗慧从她大姨金凤家讨的。罗慧在打铁铺的大表哥和在水库扛石头的二表哥之前也常受伤,她大姨就在家备着些东西。 第45章 罗慧帮他把药膏贴上,还用手快速摩擦表面让它发热,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话。 雷明起先觉得烦,听久了也会应两声。奶奶说得对,罗慧的确细心,脾气也的确好,好到让他觉得如果奶奶没有他这个爱惹祸的孙子,有个听话懂事的孙女也不错。 通过孙浩从前线探回的情报,姚建明等人知道了孙父正考虑要不要让孙旺辉退学。当初他是为了让老师管儿子,才托关系把人塞进去,可塞到现在,儿子非但没管住,还惹了个带刺的小喽啰,还进了派出所,而从胡汉的插手来看,这个小喽啰怕不是早就憋着坏。 孙旺辉得了父亲好一通教训,但因为心里念着姚建兰,还是想读完初三。他装模作样在家招呼客人,又去砖厂出力,只是一想到雷明撂挑子不给他卖砖了,他难免气得胸口发胀。 他以为雷明至少也要像他这样休息一段日子,岂料雷明早就照常上学。到了周五,雷明提前离校去胡文海家,骑到一半,想起胡汉要是把他的糗样一传,自己去了反而让人笑话,于是折返,只去镇上买了两盒跌打膏。 回家进了院子,奶奶在整理鞋头,罗慧正在给狗梳毛。 有一只因为喂不进奶死了,现在还剩三只,倒霉的是,陈秀春又在它们身上发现了蜱虫。罗慧决心不能让它们再受苦,极认真地梳着它们身上的细毛。 陈秀春不想她做无用功,“就算这次梳干净了,狗长大了虫还会再生,不生虫也会生跳蚤。” “那等它们生了我再来抓。”罗慧不服也不信,这梳子是用来抓发虱的,梳毛又硬又细,她有信心让虫子无所遁形。 雷明见三只小狗亲昵地贴着她,也不劝,把新买的膏药递过去:“还你。” “不用了。” “还你大姨。”雷明坚持,“拿着。” 罗慧只好接过,问他:“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奶奶还以为你去胡家村。” “不去了,再也不去了。”他故作无所谓。 “怎么了?”陈秀春察觉他情绪不对。 雷明懒得解释,陈秀春却警惕:“你又遇着谁了,和谁结怨了?怎么哪哪都不顺心?” “……” “你说呀!你越不说我越担惊受怕!” 雷明无法,只好把他想学胡文海的手艺,在胡文海家打的白工说了一遍,但故意没提胡文海帮他牵过线卖过砖。 陈秀春听了从鼻子里哼气:“活该,真是活该。” 她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他是你爹是你娘,要你上赶着巴结。你以为你脸皮厚,人比你脸皮更厚。” 罗慧听了:“那你不打算再去了?” 雷明没答,与其说不打算,不如说不知道。 罗慧疑惑:“他家都快结顶了,你为什么不做到最后呢?” 陈秀春说:“再去被人当傻子。” “应该不会吧。”罗慧有自己的想法,“你一开始就跟他说明了要拜他当师父,他要真不想教,找人把你赶走就行。他不动手赶,说明在乎名声,也是个好人。你在他那干了这么些天,你在磨他,说不定他也在试你,等新屋造成了,他试成功了觉得你还行,就愿意教你。” “慧囡,你把人想得太好了,有些人就是占便宜没够。”陈秀春觉得她过于天真。 “可他是泥水师傅,手艺厉害,徒弟也挺多,为什么要占便宜,不怕人笑他吗?” 雷明不答,他也正是吃准了胡文海的好心和要脸才赖上他。 “他真的一直让你白干活吗?”罗慧不解。 雷明心虚,没有直视她,只说自己再出去转转。孙家村的戏场昨天结束,陈秀春累得不想出门,便由他打算。 这天晚上,雷明躺在被窝里反复斟酌,最后还是抱着有始有终回报好人的想法,决定去趟胡文海家。 胡文海见了他竟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雷明抬头看了眼他的新房:“很快就不用来了。” “那最好,等完工了我把工钱给你。” “我说了不要。” “那——还是想当我徒弟?” “……” “我就奇怪了,我干活的时候你不都看着吗?” 雷明说:“不一样。” “哪不一样。” 雷明心想,他通过看和模仿学会了敲砖叠砖砌砖,但不知道怎么打地基,怎么定进深纵深,两开间三开间。他也不知道拌水泥时,水泥石子和沙子怎么配比是干的,怎么配是稀的:“我不是整天在这帮忙,也偷听不到全部,我不会的东西还有很多。” “所以你不会我就得教?” “……那算了。”雷明自知无望,破罐子破摔。 胡文海见他这副衰样,也不逗他了:“这样吧,我测你个题目,你要是答不上来,那就真的算了。” 雷明微愣。 “不敢答?” 有什么不敢的:“你测。” 胡文海测的是算砖的题。 雷明略微思索,先说明不算承重墙,按二四墙和一二墙的砌法分别给了答案。胡文海点烟的动作一顿,又让他砌个三七墙。 雷明刮了地上和桶里剩下的水泥,闷声叠砖给他看。 胡文海嘿一声:“你个鬼小子,还说什么都没偷到!” “……” 临走时,雷明的失望好似少了些。他把空地上的泥桶收拾好,把地扫好,听见胡文海叫他名字:“冬天造房子的人少,我没活。等你放假了,可以来我这。” 第46章 雷明怀疑自己听错了。 “发什么呆。”胡文海见他痴愣,给了他一烟杆,“听没听见。” “听见了。”额头上传来的疼痛让他欢喜,“师父。” “学不会不准叫。”胡文海瞪他,把烟袋往烟杆上一卷,走了。 雷明站在原地,想笑也想哭。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强迫自己冷静,压抑着翻涌的心潮,骑车回到镇里。 他买了两套泥水匠的工具,又买了两双手套,终是按捺不住高兴劲,去菜市买了豆腐和肉骨头。 回到家,陈秀春正在灶台边切藕。她接过他手里的菜:“正好,慧囡她大姨给我送来的,你要煮汤还是炒着吃?” “……” 陈秀春见他东张西望:“你找什么?” “罗慧没来吗?” “来了。” “她人……” “又走了,清峰来叫她,说带她学自行车。” “……” 陈秀春没注意他神采的变化,让他去捡几个鸡蛋。雷明出去,在鸡圈里待了会儿,不自觉走到了陈江华的新家。 他朝半开的院门里瞄一眼,没动静,再往前,看见祠堂门口的空地上有几个人影。 罗慧坐在自行车上,陈清峰扶着她。陈清娟站在她旁边笑:“你往前蹬呀。” “我、我蹬不动……”她左脚够着踏板,右脚就够不着,想站直身体,车前的横杠却容易卡着她的裆。 “清峰哥,要不还是算了吧。” “行吧。”陈清峰放弃,横竖试了几次也不算没教。 罗慧一只脚先着地,下车去擦被她蹭到的横杠,再抬眼,瞧见雷明站在不远处。 她喊了他一声,笑着冲他招手,雷明却没反应,像是不太愿意搭理他们,径自走了。 第二十四章 陈秀春晃眼的功夫,雷明不知跑去了哪儿。她等半天没等到人回来,决定先把骨头炖了。 灶膛里火苗舞动,她握着铁钳坐在矮凳上,开始盘算过冬的木柴。田里的秸秆谁家都缺,她讨不到,得去远点的山里砍树。 夏天热的年份冬天也会冷,大多数老人扛得过暑气扛不过天寒和地冻。陈秀春数数自己的年岁,再过十年,哦不,五年,要是冬天来得猛些,别说砍柴,她恐怕连走远路都会腿脚打颤,可转念一想,哪怕再过五年,自己也才七十不到,要真活得定时定点就去见阎王,多少有些不甘心。 她这辈子光顾着为别人活了,年轻时为父母和从未投生的兄弟,嫁了人为丈夫和儿子,临老了孙子不省心,她总要再陪他一段。雷明这小子个头像他爸,模样像他妈,性格则取了两头,饶是勤恳良善时多,心狠决绝时少,但一想到他的心狠决绝容易惹祸上身,陈秀春的心就跟冬天的木柴般又干又皱。 她现在打得动雷明,等他再大些,脾气上来了,她再动手,想必他会怨起她这凶巴巴的死老太婆。比起小时候,他现在的话已经越来越少了,那她死了之后他怎么办呢?他没人疼也没人管,是会更自在快活,还是更犯倔张狂? 她脑筋里七拐八拐,正想得出神,雷明踩着他那双踢踢踏踏的破鞋进了屋。 她收回思绪,问道:“你去哪儿了?” “没去哪。”雷明舀了勺缸里的水,冲完手站在墙边。 他犹豫了会儿才开口:“奶奶,我跟你说个事。” “你说。” 雷明便把胡文海改口的事告诉她:“我不太信,可是他不像在骗我。” 他无法控制住心想事成的兴奋,但又不想经历攀上高峰又摔下来的落差。陈秀春看着他满含期待而小心翼翼的眼神,意外竟被慧囡说中了:“那你想学吗?” “想。”雷明不假思索。 陈秀春忽然意识到自己总是不准他这样,不准他那样,从未正儿八经地准他去做什么,即使是读书,也只一味口头规劝,实际连他老师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感到深深的内疚,这内疚平日深藏于心,以免显露过多而削弱她的威严。她不由设想,如果她不是奶奶,而是父亲或是爷爷,就能教他很多手艺,会助长他的信心,会在他受欺负时冲到对头家里讨个说法,而不只是怪他招惹是非。 雷明看奶奶半天不说话,叫了她一声。 陈秀春回神:“啊。” “我让你给我出出主意。”雷明说。 哦,陈秀春收拾好纷乱的念头:“你要学就去学吧。” 胡文海没骗他最好,要是骗了他,那她就陪他去讨说法:“有些人的话像放屁,有些人的话落在地上能有声。” 雷明觉得胡文海不像爱放屁的人:“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我不答应你就不去学了?”陈秀春笑着反问,这人不把事情敲定是不会跟她说的。 闻言,雷明心里恢复松快,但他也怕奶奶没了自己帮忙。对此,陈秀春倒不担心:“我会叫慧囡。” “她不一定忙得过来。” “是吗?”陈秀春往灶膛里添柴,想了想说,“那她不来也没事。反正你是放假了再去,上人家里去学还能跟住校似的?我就不信了,砌墙还能比读书难,手艺活入个门怎么着比读书更快吧,就看师父肯不肯点拨,你肯不肯用功。” 雷明觉得奶奶的话有道理,又听她问:“给人当徒弟得怎么做?” 第47章 “得聪明勤力。” “还得忠厚,有良心,靠得住。” “这也太多了。”雷明掀开锅盖,蒸汽混着肉香扑面而来,“别说给人当徒弟,凡是想讨人喜欢就都得这样做。” 陈秀春听这话有点耳熟,但记不起来谁跟她说过。她笑了笑:“那你要努力去做,起码不能让人觉得你心浮气躁靠不住。” “我哪靠不住了?” “我刚让你去捡鸡蛋,蛋呢?” “……”雷明语噎,忙盖上锅盖,跑去后院捡了回来。 过了大雪,天气冷过一天。田地里的秸秆和茅草全被人存进了家。陈秀春腾出几天工夫,跟着村里人去了山上挑柴,回来后累得浑身酸痛,也不休息,只继续出摊。 冬天让土地休养,却让生意人忙碌。附近的村庄轮番做戏,到处都有得了空的农民拿着个茶缸赶场。人越多的地方买卖越多,陈秀春舍不得歇,盒子里的分分角角满了又满,她就跟人去换整票。 以前一个人没帮手,她全天也就卖百来个馒头,自从罗慧听她招呼,一放学就到她这儿帮忙,光是夜场就能多卖四十来个。罗慧会炸菜盒找零钱,也会提醒她在合适的时候换炉子里的煤饼。在煤饼被烧过头前换上新的,火气就窜得快,油锅加热时间减少,就不会出现来不及炸的情况。 陈秀春真心喜欢罗慧的懂事和机灵,决定等腊月那波结束了,好好给她算笔钱。当然了,罗慧不能像陈秀春那样待到最后一场戏散场,因为她家里还有活干,而父亲对她的早出晚归已经颇有微辞。 这天晚上,罗庆成临睡前跟金凤嘀咕:“我看她是越来越不想在家待了。” 金凤心想这家的确没什么好待的,替罗慧说话:“你也让她松松气,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有伴总比没伴好。” 自打陈清娟跟她提过罗慧往雷家跑,她就一直等罗慧跟自己坦白,但罗慧没说,她也装作不知情,想这孩子总不会干些不好的事:“罗阳平日也总跑去镇上和其他村的同学家玩,你从不教训他。” “他是男孩,野点没事。” “你就是偏心。”她替丈夫揉肩,“反正我的身子天热时虚,冷了反而轻松,做饭扫地我会管,就让孩子歇歇。” 罗庆成听她为罗慧辩解,也不想忤她的意。只是她身上一爽落,他又忍不住生出其他心思。 金凤推不动他,怕孩子听到,声音极其隐忍:“你就是在这种时候对我最用心。” 她既怪他不懂得怜惜自己,又觉这是变相的怜惜,但她若是知晓他们屋里的声音偶尔会被罗阳听到,那她恨不得咬下罗庆成一块肉来。 罗阳这段时间失眠,半夜起床撒尿时会听见些声响。他原先不知这是什么,也是从其他男生嘴里听到淫词秽语,从不知是谁传出来的抄本绘本上看到些奇怪东西后,才把这些声响和某些字眼对上。 他明白了脏话里的“操”和“操你妈x”是多么露骨和可恶。意外的是,这些露骨可恶的字眼让他恼火反胃,也打开了潜藏在他心里的某个开关。 他开始注意到身体的变化,思绪的变化,特别是每回见着姚建兰时都会脸红心跳,当晚还会梦到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他就会睡不着觉。 他觉得自己很恶心,而当他把这种恶心的变化告诉陈清峰,陈清峰表现得很平静:“这是正常的性冲动。” 罗阳懊恼上课时没好好听,陈清峰却告诉他老师压根没好好讲。他问陈清峰有没有冲动,陈清峰说没有,罗阳便觉自己比他厉害,发育得更快更成熟,又觉自己比他倒霉,怎么早早地就要受这种羞耻的折磨。 这天天才蒙蒙亮,他没梦到姚建兰,裤子里却又跟梦到了她似的。他十分羞愧,下床想拿条干净的换上,却从窗户里看见罗慧拎了一篮子脏衣服出了门。 不知是谁家的狗叫了一声,等罗阳反应过来,罗慧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这么冷的天,再跌到池塘里去。罗阳心里有点难受,但没难受多久,还是一头钻进了暖乎乎的被窝。 冬天的池塘水冷得不讲情面,罗慧手指一碰到就觉刺骨,只能逼着自己揉搓。等到适应了,手指就被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好在她不像村里的其他妇女那样会生冻疮,冻疮一生,冷水一浸,简直像是酷刑,所以罗慧不敢让母亲帮她做这种苦活。 太阳光逐渐劈破了云,罗慧洗完衣服,回家晾晒,再把刨好的番薯丝和米糠混在一起喂猪。这时罗阳已经上学去了,她就拿上两个昨晚母亲贴的面饼子,背着书包小跑去学校。 谁知半路碰到雷明,他看见她,突然刹车,却不说话。 她意外他今天这么晚,雷明这才开口:“奶奶睡懵了,烧粥烧大半天。” “她这段时间忙坏了。”罗慧算着日子,“好在下个月就放假了,一放假就快过年了。” “嗯。” “奶奶说你要去那个泥水师傅家里……” “你上不上来?” “?” 雷明捏着刹车把:“不怕迟到?” “哦。”罗慧转到他后面,坐上他难得空着的后座。 她陪奶奶忙活的这些天,雷明一直在收破烂。罗慧偶尔在放学路上碰到他,都没打过招呼,因为他比她更忙,轮胎往前一转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自己。 有一回她在摊子上跟奶奶聊天,奶奶告诉她预防冻疮可以在夏秋季节用凤仙花的汁水擦手,入了冬就用干凤仙花泡的水或是羊油擦,她刚开始信以为真,但又发现不对,这法子要是有用,谁还会受这苦?奶奶这才笑着改口说没用,冻疮会留根,时候到了就跟种子发芽似的冒出来。 第48章 奶奶握着她的手夸了几句,说从她的手相就能看出她命好。她们从冻疮聊到算命瞎子,再聊腌咸菜做腊肉,雷明骑着车来了。 奶奶接过他买来的馒头,把炸破了的菜盒子给他,让他带回去给狗吃,又让他带罗慧先回家。罗慧记得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说了句还有事,就先走了。 罗慧和奶奶熟得快,和他却熟不起来。她觉得雷明打心眼里不喜欢她,因为她胆小怕事却爱多管闲事。眼下,她在后座咬着干硬的面饼,猜测他今天这样好心,大概是奶奶替她美言几句的缘故。 正好,雷明提及奶奶答谢她的打算:“她说赚了的钱会分你一点。” “我不要。” “你帮她帮得都没怎么收破烂。” “但我学会摆摊了呀。”罗慧觉得吃食生意比破烂生意更干净,而且不用再往破烂里洒水和塞石头,赚得心安理得。 雷明不懂她的想法,在心里骂了句傻得可以。等他骑到小学门口的路上,罗慧拽了下他的衣角:“你骑快点。” 雷明以为她担心迟到:“来得及。” “不是来不来得及,是……” 她话没说完,眼角瞄见的那人已经叫了声雷明。 雷明停下,路边小摊上的孙旺辉喝完豆浆,捏着半根油条走过来。 “怎么着?” “什么怎么着。” 孙旺辉对罗慧的印象不可谓不深:“我早想问了,这是你妹?” 他伸手去碰罗慧的头,罗慧急忙跳下车。雷明挡住他的试探:“别动手。” “我就动了怎么着?”孙旺辉眼里满是血丝,“你不会真以为我怕你吧。” 他当然不怕,但雷明也不见得有多怕他。他揪住雷明领口的瞬间,雷明反应极快地抵住了他的喉咙。 罗慧忙扶住车把,听见孙旺辉撂下句狠话:“你给我等着。” 临走前还给了罗慧一记白眼。 罗慧惶惶,等他走了才问:“他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对吗,还是想报仇对吗?他让你等着就是要找机会收拾你,对吗?” 雷明冷笑,要打就直接出手,就刚才一对一都只会嘴上斗狠,再找机会又能怎样。 雷明让罗慧上车,听她问:“都这个点了他怎么还在这?” “你管他。” “他不上学了?” “上。”但雷明只在食堂见过他两次。 “初中的坏人是不是比小学多啊。”罗慧忽然有点害怕。 雷明只说:“你多吃饭,力气大了就不怕。” “那长大力气就会大吗?明年的我肯定比今年厉害吗?” “会。” “那——初中比小学好吗?” 雷明载着她往前:“好。” 罗慧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 “干嘛。” “你的胳膊是比我的硬。” 雷明失笑,明年她初一他初三,有他在学校,她有什么好怕的。 日头升起来了,路边的白霜一晒便不见踪影。雷明迎着风,阳光照在他的背后。 他的棉衣上缝着奶奶打的补丁,也贴着罗慧被放大的影子。 第二十五章 转眼又是一年冬天。 西北风吹得越猛,村庄里的烟囱就越不消停。柴火烧了一堆又一堆,灶膛里的温暖转移到手拎的竹火笼里,黑漆漆的木炭被小心收集,存进陶罐,成为驱散寒意的武器。 陈秀春去年柴砍得不多,武器就少,但赶戏场生意不错,煤买得宽裕,算是没把自己和雷明冻着。今年她吸取教训,专门拉了批煤堆在墙角,虽然因为贪小便宜捎带了些碎煤渣,但好在烧起来不心疼。于是,在其他人边跺着脚边感叹今年比去年更冷时,陈秀春已然储好了过冬的补给。 金凤看罗慧带回来一簸箕煤饼,瘦弱白皙的脸上多了笑意:“又是雷明奶奶给的?” “是,奶奶专挑好的给我。”罗慧把它们叠在狗窝旁,再用捡回来的油布盖好。正月里要是有客人,用煤炉烧茶也方便些。 金凤看着女儿一会儿拉煤饼,一会儿扫院子收拾狗窝,想她眼里全是干不完的活。今天罗庆成和罗阳去镇上买年货,她们娘俩在家说忙不忙,说闲不闲,能抽空聊聊天:“你年后不去收破烂了吧。” “不去了,二十四扫完房子,我们就收得差不多了,而且过年过节去村里瞎转也不好。”罗慧想起明天做豆腐,“妈,我们捞几张豆皮做素包吧,奶奶去年做了落汤青馅的,我要做萝卜馅的,萝卜更好吃。” “行,我们做。”金凤当然遂她的意,只是听他一口一个奶奶,想起她跟陈秀春的来往已经密切得让人嚼舌根,“慧慧,你要一直跟雷明奶奶做下去啊。” “是啊。”罗慧不知多少次这样回答。 金凤也不知多少次这样提醒:“自从你爸从你江华叔那知道你东跑西跑捡东西,他嘴上没骂你,其实觉得挺没面子的。” “我知道,可面子不能当饭吃。” “你爸让你吃不起饭了吗?” “没有,是我自己吃饱还不够,还想吃点好的,新鲜的,想留点钱买别的。” 金凤沉默,田里的收成再多也要还债,全家人的吃穿竟由罗慧添凑了一部分。今年九月她上初中,连罗庆成给她的学费也没接。金凤想起丈夫态度变化,年初怪罗慧在外面瞎跑没养好两只猪,以至于没肉吃也没人要。清明后养肥卖掉了,手头压力小些,他就想劝罗慧别跟着雷明奶奶,还说陈江华家钱那么多,清娟这孩子也才上到小学,要是罗慧上初中住校,家里就缺了只手帮忙。 第49章 金凤听了这话满是愧疚,清娟不是不想读,是她功课不好加地里的农活多。何况清娟在家当劳力,陈江华夫妻日后肯定不会亏待她,而他们能给罗慧什么补偿呢? 金凤很想知道罗慧有多少钱,但罗慧只说还有,够用,不报具体数。事实上,当罗阳从父亲那里拿过学费,还问罗慧怎么不把他那份也出了时,罗慧马上记起了奶奶财不外露的叮嘱。要是她赚得少,家里人会让她别干,要是赚得多,怕是会既不给她应得的,又让她给不该给的。 所以在她问罗阳要不要跟她一块干而被拒绝时,她就打定主意对他以及其他人保密。哪怕大姨因为有志哥学成打铁手艺,有强哥修完水库结了一大笔工钱而来她家分享吹嘘,她也只是默默地听着,生怕大姨把话题转到她身上。 大姨和母亲是最先支持她去做事的人,但或许她们都没有想到她能跟陈秀春这么久。其实罗慧自己也挺意外,毕竟她有好多次,搬东西搬累了,被别人臭骂了,下雨天没地躲被雨淋湿了,她都委屈得想哭想放弃,但当她记起奶奶是怎样教她认路,怎样带她串门混脸熟,怎样撺掇她独自去公滩那边卖货,她的委屈和放弃就让她难为情。 “我就是这么带雷明的。”奶奶常常鼓励她,“他能做到,为什么你做不到?” “做不到就不要做。”奶奶也经常安慰她,“老是为难自己干什么,长大了多的是苦头吃。” 雷明因为奶奶对她的轻声细语很是不爽:“她就对你这样。你是怎么拍她马屁的?” 罗慧知道雷明不爽的原因,但她知道奶奶对她永远不可能比对雷明好。再后来,雷明也不到她跟前酸了,有时在外面撞见,他身边总有一两个人,她不过去,他也不打招呼,只高高在上地瞥一眼,当作搭理。 罗慧班里的同学基本听说过雷明的名字,想接近他的有几个,畏惧他的则更多,原因无他,他和孙旺辉的斗争一直持续到孙旺辉毕业离校,而孙的离校以不体面的落败告终——罗慧从清峰那里得知,因为孙旺辉色心大发,尾随姚建兰进了家门,若非姚建明和雷明及时赶到,孙旺辉怕是酿成大祸。 雷明最后把人打进了卫生院,而孙家没有追究雷明的责任,为了息事宁人,甚至没让姚家报警。姚家父母气得全身发抖,倒是姚建兰最为镇静:“不报也行,赔我钱。” 陈清峰跟罗慧说到这时骂了姚建兰一句傻,这笔钱不仅败了自己名声,还让孙家瞧不起。罗慧听了却只心疼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女孩。后来,她问起雷明是否确有其事,雷明说是,大概见她义愤填膺,又补充说:“别乱关心,人好好的,还考上了县里的高中。” 罗慧心里稍宽,对她不禁增添敬意。她非但不傻,而且坚强、聪明、厉害。罗慧记得那天自己正跟奶奶在院子里说买了张住校用的凉席,姚建兰的爸妈就拎了酒和肉来拜访,说是马上就要开学了,带女儿上门来感谢雷明的帮忙。奶奶听完先骂雷明什么都瞒着,再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落了座。罗慧记得姚建兰好奇地打量院子:“雷明就住这儿啊。” 罗慧点头:“是。” “真破,真小。”姚建兰微笑,“和我想得差不多。” “……嗯。” “你是他妹妹?” “不是。” “她是罗阳的妹妹。”姚建明过来纠正。 “对。”罗慧也笑,也同样好奇地打量这对姐弟。送走客人后,奶奶和她感叹怎么会有这么水灵出挑的姑娘,又夸这一家子都是通情识数的,唯独对雷明照骂不误。 “他要当英雄,总比当狗熊好,但我倒要看看他能当几次。人孩子争气,受欺负咬着牙都能考上高中,他呢?明年能考几分?考不上回来连田也没得种。” 罗慧当时在心里反驳雷明也许压根不需要种田,因为一整个暑假,他都跟着胡文海外出干活。拜师拜的是手艺,更是门路,胡文海把他带在身边才算手把手地教。 下半年以来,雷明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出活,既神出鬼没,又忙忙碌碌。罗慧猜他一定赚了比她多得多的钱,更重要的是掌握了一门可以安身的本事。相比之下,她呢?一晃眼初一读完了一半,到了初三,她的成绩会和现在一样好还是越来越差?她能读高中,中专,还是胆子大些,像清峰哥那样直接瞄准重点高中? 罗慧有点不敢想下去。她握着扫帚,抬头看了眼蓝盈盈的天空。在一旁晒太阳的呜噜不知何时挪到了她的脚边。 奶奶捡回家的四只小狗剩了三只,呜噜是奶奶养不下,送给她的一只。 呜噜已经长大了,罗慧笑着蹲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 次日一早,罗庆成和罗阳正把压定型的豆腐从豆腐袋里翻出来,就听见清娟的喊声压过狗叫声:“罗慧!罗慧!” “诶!”罗慧放下洗锅的竹刷出去迎。 陈清娟抱怨道:“亏我给他喂过几次番薯,喂不熟的,见了我还要叫。” 罗慧虚踢了脚呜噜,它便听话地钻回窝里:“它笨得很,岂止见了你,见了我爸都要叫。” “所以当初叫你别养吧,人和狗都得挨骂。” 罗慧带陈清娟进了屋,陈清娟开口叫人:“叔,姨,我来讨块新年豆腐。” “行,随便切,正想给你家送去呢。” 陈清娟笑:“那我多切点,说好了后天去我家吃年夜饭,我妈可开始备菜了。” 第50章 金凤嗯了声:“你爸妈有心了。” 清娟很快切好,拉着罗慧出门,高兴地说起她家新买的电视:“我爸逞威风,恨不得嘴长成喇叭让村里人都听见,你吃完别急着走,一起看联欢晚会,看完了就跟我睡一张床。” 罗慧被她说得有些动心,但婉拒她的好意:“守岁还得接新年呢,我妈一个人做新年菜羹忙不过来。” “也是。”清娟理解她的忙碌,也不强求,只看她手里也有碗豆腐,“你是装了给雷明家送去?” “嗯。” “你对他们真上心。” 两个人边说边走,很快到了陈清娟新家。陈清娟看见大路尽头停了辆拖拉机,两个身影从车上跳下来。 陈清娟盯着那个强壮的大高个,这人最近来得有些频繁,车子停得还威风威相,总是碍着经过的人。但还好,这次他很快掉头走了,因为雷明压根没跟他说话,就从拖拉机后面拿下了那辆破自行车。 “你说他明明不是混混,怎么一直跟混混待在一块。” 罗慧认出那又高又壮的人是胡汉,没有应声。 清娟进屋拿了个大白萝卜,是给罗慧做素包馅的,她又抓了把糖果:“我大姐嫁人后过年也不回来了,好吃好喝的东西倒多,这是我给你的,你别给罗阳,男孩吃甜的没出息。” 罗慧笑:“哪有这种说法。” “真的,清峰从小就不爱吃糖,不然这些也不会全落我手里。” 告别后,罗慧拿着东西去了奶奶家,奶奶不在,雷明坐在院子里摆弄他的自行车。 “她去池塘洗东西去了。” “哦。”罗慧放下豆腐碗,想他刚才从清娟家门口骑过时闷声不响,这会儿眼里倒有她这个人,“豆腐新鲜做的,不够我家里还有。” “行,放着吧。”雷明看了眼她艰难握着的萝卜,“还吃得下去?” “……”罗慧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罗慧却反应过来,学校里有人爱给别人取绰号,包子胖子猴子,怎么顺口怎么来,她姓罗,长得又不算高,不知是谁先叫了声萝卜头就引发了笑话,得知罗阳是她哥后,还有人叫她小萝卜头。 罗慧不理这些绰号,凡是不叫她名字的都不应。她看着雷明:“你又去你师父家了?” “嗯。”奶奶让他送几只鸡过去。 “我看到胡汉送你回来。” “我车胎破了。”雷明试图找到小洞,抬眼道,“你站旁边点,挡我光了。” “……” 雷明又说:“帮我把橡胶贴拿过来。” “哪?” “那。”雷明用下巴示意,罗慧拿了,蹲在他旁边,看他找到气泡,把内胎拿出擦干。而等他用锉刀磨平破损处,她正好把涂满胶水的橡胶贴递给他。 雷明没接,反问:“试试?” “哦。”罗慧接过他递给她的内胎,“那我试试。” 第二十六章 奶奶的板车坏掉时,罗慧跟雷明去镇里换过一次新胎。那个修车的老爷爷和雷明很熟,临走时要送他几张橡胶贴,被雷明拒绝也没不高兴。在这之后,罗慧在院子里撞见过雷明补胎,他下手狠,速度快,补完了还故意把脸盆里的脏水往狗身上泼,狗躲开了冲他叫,他却笑笑,抬手扬了空盆继续逗它玩。 罗慧瞧他信手拈来的样子,觉得补胎算不上难活,于是眼下,她接过车胎,对准他示意的小孔贴上去。 “压紧。” 她用力按住,想起他的操作,拿过一旁的小锤子哒哒哒敲了几下。 “这样就好了,对吧。” “嗯。” 罗慧笑:“还挺简单的。” “那你把它装上去吧。” 罗慧便扒开外胎。 “先检查。” “……哦。”罗慧往橡胶圈里打了点气,确定没有漏的地方,再摸摸外胎内侧有没有没清除干净的硬刺。雷明看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很快被弄脏,有点想叫停,但她很快冲他示意: “真的有,你看!” 雷明无语:“有就有,你高兴什么?” “说明没有白检查。”罗慧没被他的语气浇冷水,试着把内胎塞回去。刚开始还挺顺利,但塞到最后一截,她十分使劲却觉得哪里被卡住了,只好不断调整位置。 于是陈秀春一回来就见雷明袖手旁观的懒散样。 “奶奶。”罗慧打招呼。 “诶,”陈秀春应了,放下竹篮就过去拉她,“你蹲着,他坐着,惯的他。” 她瞧罗慧脏兮兮的手:“你呀。” “我在试着装回去,雷明在教我。” 陈秀春瞪了眼雷明,后者不情不愿地扯过她手里的东西,用撬棍一撬就轻而易举地塞好了。罗慧瞪大眼睛,下一秒被奶奶拉了去井边洗手。陈秀春按了几下杠杆,等冷水流完了,底下的水涌上来才让她伸手。 罗慧看着奶奶的手又红又紫,想是在池塘里泡了好久:“奶奶,我家做豆腐了,新鲜的你可以煎着吃。豆腐干你要不要,我怕你咬不动就没给你拿。” “不用拿,你自己多吃点。”陈秀春想起姚芳仙在埠头上说的话,“你要去清峰家过年?” 罗慧搓手的动作微顿:“是,我爸妈答应了。江华叔大概心情好,他家买了电视,还装了天线,说是让村里人都去他家看呢。” 第51章 “我不去,他没请我。” “这样啊……那清峰哥肯定请雷明了。” 陈秀春看了眼还在捣鼓车的雷明,也不问,只低声对罗慧说:“你去他家看电视行,别去他家过年。” “为什么?” 陈秀春撇嘴:“你很想去吗?” 罗慧不怎么想,她觉得去别人家过年怪怪的,哪怕是去外公家或大姨家都比这要好。可是父亲答应得爽快,母亲也不反对,清娟对她又那么热情,她不想拂任何人的意。 陈秀春见她默不作声,心里不免有些失落。陈家的算盘打得叮当响,外人看来谁不说他陈江华夫妻好心和气会做人,可是,兄弟姐妹成了家都各自过各自的年,哪有异性不结亲坐在一起吃团圆饭的道理。 “我也不是要管你,就是觉得清峰他爸妈和你爸妈都有点拎不清。”陈秀春直言不讳,“你要是信我,就听我的话,就算你去吃,也不要热心肠地帮这帮那,你爸妈欠他们家的,你可不欠,活干得越多,越上赶着,人越把你瞧矮了去,知道吗?” “……知道。”罗慧虽不知奶奶为什么说这些,但她听出这不是在打趣,而她也不想奶奶为此不开心,“奶奶,我记住了,我不干活,我光吃,吃得江华叔嫌我饭量大,明年舍不得再请我。” 陈秀春被她逗笑:“你一丫头能吃多少?他舍不得我舍得。” “那你可要说话算话,”罗慧洗完手,笑着宽解道,“还有奶奶,我不怕人管,就怕没人管,你千万别说你不管我。” “好好好,我不说。”陈秀春心里的不快被几句话驱散得一干二净。她自打嘴巴,又拿了罗慧的豆腐进屋。雷明看着这俩人你一句我一句,还依偎着进进出出,好似全然忘了他这个人。 等罗慧走了,他叫了声奶奶:“你为什么不想让她去陈江华家吃饭?” “就是不想。” “你小气。” “你大气。”陈秀春在心里骂他傻瓜。 明明雷罗两家才是外姓户,按理应该走得更近,但罗家攀陈家攀久了,最后只剩雷家无依无靠。照这样下去,日后她要想攀一攀罗家的亲,怕是只会越来越难。 大年三十这天,天刚刚擦黑,金凤就去了陈家准备年夜饭。 罗阳把猪喂了,把院子里的竹竿收了,见罗慧还在包她的素包。 他坐在灶膛边嘀咕:“真是的,在家过不好吗?跑别人家像什么样子。” 罗慧以为罗阳会很开心,但事实并非如此。罗阳感到期待又憋屈,期待的是陈家的好菜好饭,憋屈的是仰仗别人才有得吃。 锅里的鸡肉和猪肉煮熟时,陈清峰来叫他们。他帮着罗阳把肉装进大盆,催促罗慧,罗慧便说:“马上好,我把素包送去就行。” “给雷明奶奶是吧,我去。你和罗阳关门直接去我家。” 于是陈清峰端着一盘子素包先走,罗慧和罗阳断后。昨天祭拜太公太婆,她家已经煮了鲜鸡和双刀肉,这些熟肉是罗庆成专门给陈江华煮的。 兄妹二人到了陈家,姚芳仙和金凤已经穿上围裙忙开了。相比于姚芳仙的笑脸相迎,陈清峰的奶奶似乎不太乐意,坐在一旁既不烧柴也不出声,见了罗慧把头一点,连叫她奶奶也不应。 陈清娟把罗慧拉到一边:“我奶奶就这样,在家里待久了认生,不喜欢搭理人。” 罗慧心知不是这个原因,但理解地笑了笑。她去清娟房间待了会儿,再下楼收到母亲含怨带嗔的眼神:“怎么只顾着玩了。” 于是罗慧没敢继续装聋作哑,帮着摆了碗筷,又端起盘子。过了会儿,陈清峰和罗阳放完鞭炮,陈江华和罗庆成也从观音阁回来了。两人抖抖身上的寒意,融进一屋子的饭菜香:“外面冻死人了,赶紧吃饭!” 陈江华一声喊,众人便落了座。陈奶奶坐在上首没什么话讲,陈江华倒略显兴奋:“我妈生了几个儿子,但我哥都住县里市里,算起来我和庆成最像兄弟。” 他看看陈清峰和罗阳:“清峰的姐姐多,性子又软,这么多年幸亏罗阳照顾着,没让他受欺负。” 罗阳笑:“叔,你客气了,清峰成绩好,没人敢欺负他。” “是吗?”陈江华笑意变深,“你的成绩也不错吧,明年能上高中吗?” “怕是上不了,和清峰没法比。”罗庆成欣赏地看着清峰,“你要考县里的高中吧。” “不是县里,是市里的重点高中,他以后还要考大学呢。”陈江华面露骄傲。 这话他说了多少遍,罗庆成就听了多少遍,但后者每次都要装作第一次听。两个男人在饭桌上你来我往尽叙亲热,罗慧有点坐不住,而当罗阳被罗庆成叫起敬酒时,她便猜自己也要敬。 果然。 “你也敬一敬你江华叔。” 罗慧没注意清娟拉她的衣角,硬着头皮去敬:“谢谢江华叔。” “诶,真乖。”陈江华受了,对罗庆成说,“我是看着慧慧这孩子长大的,从小就喜欢,真的,我们两家的缘分还在后头。” “酒还没落肚呢就开始说胡话了。”姚芳仙轻轻推他,转头招呼大家吃菜。金凤配合地接过她夹给自己的鸡腿,而罗慧对着满桌美味佳肴,只吃了几个自己做的素包。 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密,罗慧听大人们聊祠堂聊农事,聊哪里的学校哪里的领导,陈江华说他不会让罗阳没书读,托人也会把他塞进高中。 第52章 “你要早点打算,孩子的事永远是第一位。”姚芳仙也握着金凤的手说,“你知道吗?连陈秀春都一肚子花头经,她家雷明学习差,但她想把他塞进县里的中药班,出来也是高中学历。” “是吗?”金凤不由懊悔自己消息闭塞,“中药班,学出来当医师?” “药师。学费可贵,好几百一年。” “她家哪来这么多钱?” “谁知道呢?也可能陈秀春吹牛,毕竟这两年没听说谁家的孩子去读这种班。” 罗慧正听得入神,被清娟捅捅胳膊:“吃饱了没?饱了去看看我的新衣服,再坐着可要你洗碗了。” 她拉着罗慧上了楼,开心地分享她两个不回家的姐姐给她买的红色棉袄:“我太胖了,给你穿更好看。” “不会,红色很衬你。”罗慧陪她说了几句体己话,没过多久,听见楼下变得十分热闹,原是村里人来陈江华家看联欢晚会。 陈江华拿了茶水花生招待大家,罗庆成和金凤则自觉坐到旁边。罗慧被姚芳仙支使去灶台屋拿些糖糕,过去却听见清峰奶奶和村里的两个上了年纪的媳妇说:“过年过节让生病鬼来家里吃饭,我要被他们气死。” 罗慧闻言一愣,随即胸口堵得厉害。 她犹豫半天,等她们岔开话题才假装刚刚过来:“清峰奶奶,姨让我来端糖糕。” “哦。”老人家忙去开锅,“正好,蒸透了,快拿去他们吃。” 罗慧和旁边人打过招呼,笑着端走了糕点。 清娟和众人看电视正看得入神,听罗慧说她要回家,以为她待会儿肯定回来,就由着她去。 罗慧一出门就被冷风激得打了个哆嗦,但她没有停顿,反而加快了脚步。她看不惯在她面前高大严肃的父亲对着别人顺从,也听不惯有些人明里暗里说的不太好听的话。她想让爸妈回去,想让罗阳回去,但他们估计要在得到体面之后还给对方体面。她不禁有些挫败,比起他们,自己更像得了好处而不知足,丢了脸面却还嘴硬要自尊的虚伪的人。 除夕的晚上无星无月,罗慧情绪低落,沿着村里的路慢慢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上风塘边。这里离村子里的灯火更远,鼓噪的寒风更大,唯一的好处是让人更清醒。 她把手揣进袖口,打算从这走到姚家村的大路上再折返,然而她刚走到埠头旁的田埂上,就看见一点红星忽明忽暗。 凝神细看,不远处竟坐了个人。 “雷……” 雷明听见声响,下意识拿手电照,但在听出她的声音时把光束转到了另一边。 “你在这干嘛?” “你来这干嘛。”雷明关掉了手电筒。 罗慧不答,只问:“奶奶呢?” 雷明不知该嫌她烦还是该夸她有良心,她向来只关心奶奶。 “她喝了酒,趴在桌子上哭。” 罗慧忙说:“我去看看。” “她见了你就笑了,让她哭会儿吧。” 罗慧意外他说这种话,脚步顿了一顿,到底朝他靠近:“怎么,奶奶不开心吗?” “有人开心,就有人不开心。”雷明想她一个人瞎转到这也未必开心。 “这么冷你坐地上干什么?” 雷明用手电的光闪给她看:“有衣服垫着。” 罗慧默了会儿,闻到他身上也有淡淡的酒味,却只捉住另一股味道问:“你抽烟?” “不抽。” “我都看见了,烟头一亮一亮的。” “……” 雷明指间夹着刚才着急按在地上的烟头,想了下,把它甩进池塘。冷风把烟味吹散,他听见罗慧开口:“烟很贵吧。” “好的贵,差的便宜。我师父给的。” 她不解:“你这也跟他学?” “学什么,整条的我拿去转手,这半包是他从口袋里掏的好烟,潮了可惜。”工地上的粗工们一有空就抽,说是没它就干不了活。雷明累的时候也想试试,但怕自己试了就喜欢,就断不了,横生一笔开支。今天奶奶年夜饭吃着吃着就开始喝酒,喝着喝着又念叨起让他头疼的锦文淑宁光耀姚英。他不想听,逃到这,就想用烟把这些名字从脑子里熏走。 罗慧吸吸鼻子:“回去吧,不然奶奶要来找你了。” “她没那么快。” “她是想到你爷爷和你爸爸才哭的吗?” “可能吧。” “那——”罗慧怕惹他生气,“你想他们吗?” “有时候想。”雷明语气依旧,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想了也没用。” “也是。”罗慧站在他身旁,“不过偶尔想想也挺好的,我连能想的人都没有。” 雷明转头看她,她却像陷入回忆。无奈她的爷爷奶奶和外婆都早早去世,连模糊不清的回忆都没留给她。 “雷明。”她忽然叫他。 “嗯?” “站着有点冷,”罗慧把手从袖口里拿出来,“你能让我坐会儿吗?” 第二十七章 刚才让他回家,这会儿又要坐。雷明想说坐着也有风,但还是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了位置。 罗慧感觉地上的衣服很厚,猜想他身上的也许很薄。 “你不冷?” “不冷。” 罗慧屈腿,用双手抱着,这样风就吹不到她的前胸。她忽然意识到他的衣服脏了会被奶奶骂,不安地转过了身,他却像猜到了她的想法似的:“破衣服,穿个把月了。” 第53章 罗慧心疼:“奶奶不舍得置办东西。” “嗯,她赚一块要省九毛。” “她省下来是想让你上学。” “?”雷明不解,“什么意思。” 罗慧便跟他讲了中药班的事,雷明并不知情,也并不在意:“她打算归她打算,我不读。” “那……你毕业就跟着你师父干了?” “再说吧。”雷明不信再往上读能多识几个字多算几个数,中药班的收费离谱,想来也不是为穷人开的,何必打肿脸充胖子。 他把玩着手电筒:“你觉得读书好吗?” “好。” “哪里好。” “不累。” 雷明顿了顿:“其他活是你自己要做,没人要求你做。” “不是这个意思,”罗慧怕他误会,“奶奶带着我干活我很高兴,真的,我就是发现我体力不行,至少和你比差远了,你让我去骑个几十里路或是搬几十块砖头,我不是腿酸就是手臂要断,而读书只需要坐在位子上听课写字,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情。” 雷明心想她把自己说得太没用了些,去公滩来回一趟没见她走不动,一筐筐的猪草也都是她一个人割了扛了回家:“我是男的,你是女的,不要跟我比力气。何况要我跟你比读书,我也比你差得多。” 罗慧听了笑笑,不知是因为他难得的和声细语,还是因为他卸掉了白天常见的疏离:“所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个人喜欢和擅长的东西都不一样。” 雷明不同意:“但你和清峰一样。” “嗯?” “你们都是好学生,要考好学校。” 罗慧却摇头:“没有。他要考重点高中,我想考卫校。” 雷明打开手电,一束光照在静谧的水面上:“卫校?” “对,卫生学校。”罗慧被风吹得鼻子痒,便把自己缩得更小,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前年我妈去市里看病,那些医生和护士比镇里卫生院的厉害,他们穿着白衣服,讲话轻轻的,做起事情来却又快又专业,我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雷明看着那束光:“那你想当医生还是护士?” “护士。”罗慧答得很快,“医生比护士少,考医生应该更难,我不一定行。而卫校就设在市里,离家近,读出来还能包分配到下面的医院,等于我毕业就不用我爸妈养了,这样挺好的。” 她原本以为初中会比小学难,但她开学考和期末考都是第一,年前放假还拿了奖状,感觉还是轻松。她相信自己明年还能拿,毕竟学校里上课不是今天教一加一,明天就教设未知数,只要老师循序渐进地带,她就能循序渐进地跟。 雷明习惯把她和陈清峰的想法归为一类,但照她的打算,她在学校待的时间要比陈清峰少得多:“你喜欢读书可以再读几年,钱不够问我……问奶奶借,她会给你。” “我不要,我外公跟我说过,救急不救穷,如果我不靠自己,靠这里借一点那里借一点,以后就还了这里还有那里。我不想欠债,想一身轻松地走出去。” 雷明没有立刻接话,过了会儿才嗯了声:“你能考上是你的本事。” “那你呢?”罗慧却问。 “我?再说吧。” “又是再说,再过几个月你就要考试了,那时候再说还来得及吗?”罗慧也看向延伸到水面的那束光,真心实意地感叹,“镇里县里市里,几乎哪里都比陈家村好,就好像你要给人造房子,外面要造房子的人总比村子附近的多。我们难道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这里的东西就这么点,有田的人永远有田,没田的人一直没田,富的人怎么都是富的,穷的人却会越来越穷……说句难听的,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雷明心想这话不难听,但她话音刚落,不知谁家又放起了鞭炮,池塘对面的姚家村也放起了烟花。 罗慧抬头看着绚烂无比的光束,心里晦暗的角落似乎也被照亮。在混乱而渐隐的声响中,她听见雷明问:“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什么。” “你从来没说过你要考卫校。”雷明看着她,“也从来没说过想离开这里。” “因为今天是大年三十啊,说不吉利的话要被草纸擦嘴说是擦屁股,如果不吉利的话会应验,那吉利话也会应验,心想就肯定事成。”罗慧笑了,对着满天的绚烂和绚烂消失后重归寂静的天幕,今晚如此忙碌美好,又如此短暂,“何况我们刚好在这碰到了不是吗?他们都有要做的事,只有我们俩有空,我不和你说,好像也没有人愿意听我说了。” 她又往旁边打了个喷嚏,然后笑:“我是不是有点啰唆。” 岂止是有点。雷明了悟,难怪她和奶奶在一块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可是仔细咂摸,她跟自己你来我往地说,和她跟奶奶说而自己在旁边听的感觉不太一样。 “还好,不算啰唆。”雷明关掉手电,“我们回去吧。” “……”这就要走了,还说不算啰唆,明明嫌她烦。 罗慧腹诽,雷明率先起身,等了几秒发现她没动静,原是腿酸起不来。他伸手拉了罗慧一把,肌肤相贴的瞬间,他掌心柔软温热,而她的拳头紧绷,冰冷得厉害。 “坐太久了。”罗慧不知是解释自己冻僵的腿还是冻僵的手,弯腰捡起衣服,先抖了抖灰,再把它递还给雷明。 第54章 雷明则把手电筒给她:“你赶紧回去。” “我先看看奶奶。”罗慧摁下开关,缩着身子在前面走,偶尔回头问他一句,“看得见路吗?” 雷明想把衣服给她披上,怕她嫌脏,只说:“前照七,后照一,我看得见。” 罗慧转身想说些什么,见他扔了颗东西进嘴。 “你吃什么?” “花生。” “你有花生?” “没几颗。”他在她来之前差不多已经剥完了,但见她站在原地盯着他瞧,只好把兜里的给她。 罗慧这才看见他破棉服里面还穿着件灯芯绒的外套。她接过花生,尝了两颗,是她不喜欢的盐水味:“算了,我不要了。” “……”雷明由着她还回到他的兜里。 她的手又小又白,轻飘飘的,伸进来跟没伸一样。 罗慧往前走,忍不住交代:“我想考护校的事你别跟别人说,考不上就闹笑话了。” “嗯。” “你有什么愿望也可以跟我说,我保证保密。” “真的?” “嗯。” 雷明语气平静:“我明年想造房子。” 罗慧停住,而后目露兴奋:“真的?” “假的。” “……” 罗慧半信半疑:“你存了很多钱吗?” “说了假的。”雷明走到她跟前,转过她肩膀,“看路。” 罗慧心里被他激起的涟漪慢慢熨平,她压下好奇,带着他远离被烟火吵醒的池塘。两个人的影子融入夜色,指示不了方向,但光束就在前方,他们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北边来的风顶着雷明的后背,他双手插兜,离罗慧近了些,再近了些。 第二十八章 因为罗慧中途不知去向,罗庆成回家后语气颇重地说了她几句。罗慧一味听着也不回嘴,眼前浮现的是奶奶那张通红而满是皱纹的脸。 奶奶见她去了先是一笑,随后像是把她当成雷明,搂着她嘤嘤地边啰唆边哭。罗慧无助而惶恐地看向雷明,他表情很淡,只默默收起酒杯和筷子,再把桌上的两三道菜放进已经掉漆的木制橱柜。 罗慧没想到他家的年夜饭这么简单,也没想到奶奶喝醉了是副胡搅蛮缠的孩子样,难怪雷明要逃到外面,不然这么个大高个缩在奶奶怀里肯定又难受又滑稽。 雷明眼看她陷入窘境还有心思笑,过来解围:“你赶紧走吧。” “走?走哪里去?”奶奶看看他,又看看罗慧,像在确认什么,而后握紧了罗慧的手,“不理他,我们睡觉去。” 雷明在她要给奶奶倒热水擦脸时拉了她出门。外面的寒冷和屋子里的暖和紧气形成了鲜明对比:“奶奶我会管,你再不回去要挨骂了。” “我就待一会儿。” “半会儿也不行。”雷明说,“你要是怕,我送你。” 罗慧不明白他为何急着催促,但自己死乞白赖待着也没意思。她没要他的电筒,徒步在村里转了圈,代销店里有人聚在一块打牌赌博,谈的却是陈江华,什么就他爱出风头,爱逞威风,都是沾了在冶炼厂工作的大哥的光,有本事自己买电视啊,装什么大孝子,要不是把老娘绑在身边,他兄弟的钱能心甘情愿给他用? 男人们边喝酒边聊天,舌头不一定比在埠头上洗衣服的女人们短。罗慧听了几句觉得厌烦,进去买了两盒火柴,有人认出她:“哟,这不是庆成家的嘛,不在江华家过年了?人太多把你挤出来了?” 罗慧不作声,那人又说:“你得把他们赶出去,再过几年指不定是你当家了,年夜饭会不会烧,菜羹会不会熬?什么都不会陈江华他儿子还要你不要?” “哎呀,发什么神经,开这种混蛋玩笑。”代销店的老板娘和金珠关系好,忙给罗慧打圆场,那男人见罗慧瞪他,下了牌桌却要摸她的脸。 “长得真像你妈,细皮嫩肉的。” 罗慧烦躁躲开,撒腿就跑。到家不久,罗庆成和金凤也回来了,她正想把那人背后说坏话的事告诉他们,罗庆成先堵住了她的嘴,把她一顿数落。 罗慧听着父亲重复着“不识礼数就不讨人喜欢”,告状的念头像他嘴里的烟味一样很快消散。 “好了,别傻站着了。”金凤摸摸她的麻花辫,“我们要准备熬菜羹了,罗阳拿柴,我去筛粉,你去把芥菜切了。” “哦。”罗慧闷声,揣手踱到了灶台边。 新年的菜羹是接新年祭祀天地用的主食,也是接下去几天热一热就能吃的早饭。 当旺火把生米冷水煮得咕嘟咕嘟冒泡,金凤就把米粒捞出,剩下一锅白色的汤水。紧接着,她把搅拌黏稠的米粉一筷子一筷子地挑进汤锅,等它们定型,再放入煎好的豆腐片,炒过的胡萝卜丝,白萝卜丝,最后撒进一砧板的芥菜。 罗慧看着这一锅五颜六色的菜羹,想着它的寓意是来年清清洁洁。虽然她不喜欢喝,但估计天上的地里的神仙都喜欢喝,所以才一代代传下来。 夜深了,外面的鞭炮噼里啪啦,准备迎接零点的到来,罗慧犯困,却被吵得头昏,直到罗阳过来叫她:“别睡啊,清峰家今年有烟花,等会儿看。” “我看过了。” “看过了?别村的吧,在头顶放更好看。” 罗慧不信,但到了时间,还是被罗阳拽到了门口。果不其然,她家摆好接新年的阵仗,清峰家的烟花真上了天。罗阳看完,兴致勃勃地去自家院子里摆好的长龙般的红鞭炮,今年除夕不下雪也不下雨,鞭炮的声音特别亮,扬起的灰尘也特别多。 第55章 罗阳把点炮的香往墙角一插,进屋捂住罗慧的耳朵:“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啊。” 罗慧听不见:“啊?” “我说你胆小,怂包。” “你才怂包。”罗慧挣扎,被他继续捂着,“好了好了,不闹,待会儿去换新衣服。” 罗慧没应,打了个泪眼迷蒙的哈欠。 第二天正月初一,罗庆成带着罗阳去观音阁里拜佛祖,又去给祖辈上坟。罗慧在被窝里躺到九点多,怕父亲责骂,穿好衣服下床。 金凤笑:“我当你还睡着呢,清娟来找你了。” 初一不开火不做工,大家都当闲人。罗慧用红头绳绑了两个低低的麻花辫,身上是灰扑扑的新棉袄和厚厚的黑色棉裤。清娟一见了她忙说:“这是新衣服吗?” “是呀,我特地买的,耐脏。” “耐什么脏呀,你穿我这件。”她把红棉袄脱下来给罗慧,罗慧不要,被她强行扒下,“你的不给我穿,想让我冻伤风是不是?” “……”罗慧只好由着她。 陈清娟胖,罗慧的棉衣她伸得进手臂绑不住纽扣。她问在院子里晒鞋的姚芳仙:“妈,我穿这件好不好看?” “好看。”姚芳仙说,“你穿这个显瘦。” 陈清娟又朝着三楼的窗户叫:“清峰!” 陈清峰拉开窗户,看见三姐朝他招手,又看见旁边的罗慧。今天天气很好,她笑起来比阳光还要干净。 “清峰哥。” “诶,你们去哪儿玩?” “跳皮筋。”陈清娟抢答,“你来吗?” “不来。”陈清峰笑,关了窗户又忍不住偷偷看了眼罗慧。 她穿红色真好看,新鲜温暖,饱满轻盈,像绽放在枝头的一朵花。 雷明骑车出村时,远远瞧见祠堂那边有人在跳皮筋。他停下看了眼,没看到罗慧,只看见穿着红棉袄的陈清娟和几个矮她两头的女孩在玩。 他很快骑远。 车后座上的空麻袋是用来装烟花纸筒的,昨晚一顿热闹,今天想必有所收获。奶奶在他兜里装满了落花生和香瓜子,大过节的上人家里收东西要客气,要带笑脸,奶奶本来想陪着,可惜宿醉头疼,被他勒令在家。 罗慧没有清娟那样和妹妹们玩的兴致,换回衣服一到奶奶家,就听她说雷明前脚刚走。罗慧想追,被陈秀春一把拉住:“完了完了,我把你教坏了,你也钻到钱眼里去了。” 罗慧笑,问起奶奶吃了没有,昨晚睡得怎么样,陈秀春想起雷明替她打抱不平:“我把你的衣服都哭湿了。” “哪有,就一点。” “我越老越不像话。”陈秀春自嘲,“难为你记挂我,不嫌弃我。” “你也没嫌弃我呀。”罗慧提起昨晚可怜的几碗菜,陈秀春却解释说她家正月没客人,做多了得吃好几天剩菜。所以她待会儿熬菜羹,明天炖鸡,后天包饺子,大后天烤红薯烙蛋饼,会变着花样做,让雷明吃得新鲜点。 罗慧这才放心,陈秀春又让她也来吃,罗慧嘴上说好,实际也没去过。她爸爸这边孤零零,妈妈那边倒有些亲戚,初二他们去外公家拜完年,初三开始,外公的外甥也就是她的表舅们也陆续来拜年。外公一个人没法招待,大姨家客人又多,表舅们就按约定好的到她家吃饭。 罗慧怕母亲累坏,凡事都上赶着做,亲戚们见她操持得像模像样,都忍不住夸她。外公陪见了几次小辈,觉得罗慧今年比前两年更能干,于是初七回家时塞给她两块钱:“过年没给你利是,现在补上。” 罗慧从小到大没收过外公超过两毛钱的红包,一时受宠若惊,推拒不要。 “不要就给你哥。” 罗慧想了想,真把两块钱给了罗阳。初三开学比初一早,他要交的学费伙食费肯定也比她多。 罗阳接过才说:“外公也给了我两块。” “……那你还我。” “给我了就是我的。”他提醒,“有志和有强哥没有,你别跟他们说。” “那这些可能就是有志哥给外公的。” “所以呢?等我赚钱了,我也会给外公。” “你什么时候能赚钱?” “再说吧。”罗阳把钱放进床头的竹筒,里面已经存了不少,他打算攒够了买辆自行车,“你收破烂要是能给我收一辆,我就给你钱。” “你要自行车干什么?” “跟你没关系。” “那我不给你收。” “不收我就买,钱不够再问你借。你的钱全夹在课本里吧?” 罗慧瞪大眼睛:“你个小偷!” “偷什么偷,被我找到是你笨,你去看看少了没,我才不干偷鸡摸狗的行当。” 罗慧气鼓鼓瞪他,他却捏捏她的脸:“有了车带你去上学。” 罗慧不信他有这么好心:“我才不用你带。” 事实上,罗阳的确没打算带罗慧,他要买自行车是因为姚建兰。自打姚建兰上了高中,他能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听姚建明说她要学骑车,来去学校也方便些,他便自告奋勇要去教她。 他借了几次陈清峰的车,约了姚建兰出来,学的效果却不理想,于是他让陈清峰教,结果半天就学会了,这让他很是挫败。姚家父母不放心建兰一个人骑车上下学,没打算买,他就想自己有一辆然后按时接送她。 罗慧不知道十六岁的罗阳把接送姚建兰放在了比上课更重要的位置,她只知道新学期一开始,她要更努力地学习,更努力地赚钱。 第56章 因为小学同学的好心帮忙,一个年级四个班,有不少人已经知道了她是收破烂的。有些同学特别善良,会专门把一些能卖的纸张布料转给她,有些同学会嫉妒,有些同学则看不起她,好在她成绩突出,受老师关注,所以他们再看不起也只敢在背后说,只有班长最大胆,嘴巴也最讨厌,不是叫她破烂大王,就是叫她小萝卜头。 开学第一天,老师让班里的同学去搬新书。 班长坐在她后面,扯扯她的辫子:“小萝卜头,一起。” “老师叫你找人搬。” “所以我找你啊,你不听老师话是吧,你不是爱收破烂吗?说不定领书的地方剩几本,刚好你能捡回家。” 罗慧听得火大,但实在不想和他吵,最后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出去。 十来个人组成小队,罗慧脚步最慢,等大家拿了书出去,剩给她的有高高一叠。 她硬着头皮一次性捧起,出门时班长竟然在等她:“小萝卜头不愧有经验啊。” 罗慧不搭理他,他却上前,把四五本书合到一只手上,故意去扯她的辫子:“你了不起啊,还不理人!” “胡霖!”罗慧吃疼,转身瞪他。 她这一喊,前面的同学也回过头来。胡霖脸上微臊,正要理论,大腿却被扫帚打了下。 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雷明。 同样握着扫帚的孙浩和另外两个带着值日袖套的男生走近,站在雷明旁边。 雷明往前走了两步,低头看着胡霖:“你有完没完?” 第二十九章 雷明刚才就看见胡霖跟在人群后面闹罗慧,这会儿见他动起手脚,不免加深反感。 胡霖想起对面这人是什么来头,没敢回嘴。他看向罗慧,仿佛催她快走,罗慧却赌气地离他远了半步。 一旁的孙浩见状,自作主张地把罗慧最上面的几本书移给胡霖。 胡霖脸色微变。 孙浩问:“怎么,你有意见?” “……没。”胡霖心知他和雷明是一伙的,把书叠在一块走了。 罗慧确定他走远了听不见才跟雷明说:“其实我拿得动。” “拿你该拿的就行。” 雷明看了眼孙浩,孙浩摸不准这是嫌他多事还是觉得他有眼力见:“雷哥。” “你先扫地。” “行。”孙浩因为打扫包干区不认真被罚出来重扫,这会儿继续做事。 罗慧又等他们走了才问雷明:“你不上课吗?” “上。” “那你怎么还站着。” “因为你挡我路了。” “……” 罗慧用膝盖顶了顶书,还没来得及往旁边挪,雷明已然擦过她的肩往教室去。 路这么宽,他随便一说就当真了。雷明想笑,罗慧却被他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 回到班里,新书已经分发得差不多,胡霖正在书和作业本上写名字,见她落座,他下意识地又去扯她的头发,但在马上就要碰到时收了回来。 “诶。”他叫她。 罗慧不想理:“干嘛。” “我又没对你怎么样,雷明凶我干什么。” 这就叫凶了?罗慧心想你是没见着他真凶起来的样子:“所以你最好管住你的嘴。” “他跟你关系很好?” “我们同村。” “同村怎么了,我们胡家村在这读书的人比你们陈家村多了去了。”胡霖不服,转念又想大抵是陈家村在这读书的女孩就她一个,“你还说他不是混混,你看他那样,不说话就有人帮着出头。他喜欢逃课,还跟别人打架,老师为什么不管他?” “老师管不管他我不知道,老师确实要管管你了。”罗慧反驳说,“他不是每节课都逃,跟别人打架也是因为别人先欺负他,你不要造谣。” “我无缘无故造他的谣干什么,还别人欺负他,谁敢呀,你看他猖狂的样子。” 罗慧懒得和他争辩,胡霖自讨没趣,不由想起去年运动会上听到的传言,说初三有个人叫雷明,打败过一个老大后就自己当了老大。虽然初二初三的同学还挺服他,但新生初来乍到,一耳朵一耳朵拼凑听来的故事难免被歪曲夸大。 胡霖瞧不起雷明这样的人,再有本事也该在对的地方用,来学校是读书的,用拳头解决问题是流氓做法,说是行侠仗义其实就是以暴制暴。 胡霖没意识到自己先入为主的偏见不一定就是事实,而当去年的运动会开幕,有人指着跑旗时的一个身影告诉他:“你看,那大高个就是雷明。” 雷明是跑旗队里最高的一个,而且跑得快,握得直,一圈下来在主席台前标好的位置上立定。 胡霖看他的皮肤黝黑,五官端正,像年轻的农民而不像作恶的坏人,运动会开始后,他也没像平时那样被人簇拥着晃来晃去。其实那两天雷明忙着去外面收东西挣钱,压根不在学校,直到跳远比赛那天才出现在了沙坑旁边。 雷明不是来参加跳远,而是来看跳远。男生的已经比完了,女生的刚刚开始,如果说立定跳还有点样子,那么接下去的三级跳压根没法看,女生们高高矮矮,不是踩不到线就是跳不进坑,估计不犯规在沙子里留个脚印就能有名次。 胡霖当时正在给罗慧和其他两名女生鼓劲,这倒不是他好心,而是这项目没人参加,这三个女孩的名字是他和体育委员硬着头皮填上去的,虽然完成了任务,但也讨了几通臭骂。罗慧是她们仨里脾气最好的一个,除了说班长你怎么能这样,怎么一点都不民主之外就没再为难他,但她也是她们仨中最怂的一个,说自己到场了就行,千万别指望她有名次。 第57章 胡霖亲见那两个女生跟逛马路似的走过了沙坑,祈祷罗慧别跟她们一样因为心里有怨而丝毫未做准备:“小萝卜头,你得给我争气。” “争什么气?”在旁边站了好久的雷明突然出声,“给你争气你来跳?” 胡霖一噎,对上他貌似平静实则冷硬的眼神:“我又不是女的。” 雷明不答,周围人倒开始窃窃私语,不一会儿,胡霖被他们挤到外侧,踮着脚看见罗慧像只灵活的鸟儿轻飞,然后像根笨拙的弹簧跳着进了沙坑。 很快,老师报数:“138号,第一次,一米六五。” 人群中响起“哇”的感慨和稀稀拉拉的掌声,罗慧脸颊通红,拍拍手站到了雷明旁边。 胡霖想挤过去想和她庆祝,却见雷明抹了下她脸上沾到的沙子:“走不走?” “我还想再跳一轮。” “那我走了。”雷明扔下一句话就离开了人群。 罗慧最后跳满了三轮,第二轮没成绩,第三轮一米八五,拿到了第四名。围观的同班同学都很高兴,胡霖也要拉着罗慧去计分牌那,然而罗慧摘下胸前的别针和号码牌:“班长,待会儿结束,你帮我把这个交了吧。” “你去哪?” “我要出去。” 胡霖拦她不住,后来才知她是趁运动会最后半天管得松,提早跑出去收破烂。再后来,他知道了陈家村有个陈清峰,成绩好得不得了,也知道陈家村有个罗阳,成绩很烂,但体育厉害,是罗慧的亲哥。 眼下,他不自觉地又去拽罗慧的辫子,罗慧恼火:“你要让我头发掉光变成秃子是不是?” “……不是。”他否认,“没有。” 罗慧很想打他一顿。 胡霖看她恶狠狠的眼神:“你别生气嘛,我下次不扯了。” “才怪。”罗慧转过身去,把凳子往前移了移。男生真是太烦了,小学的是,初中的也是。 她忽然很想长大两岁去清峰哥的班里,这样她不仅能向他请教问题,耳边还能十分清静。而当她想起小学时那个漂亮又聪明的同桌,因为家里弟弟妹妹还小,她爸妈没让她继续读书,这样一比,罗慧觉得自己能坐在这里已经算是幸运。 时间宝贵,她不允许自己被胡霖影响上课的心情。 陈秀春得知罗慧要剪掉头发很是意外,但罗慧决心已下:“奶奶,头发不是可以卖吗?你知不知道我能卖给谁?” “傻囡,你绑辫子多好看啊,剪掉可惜。” 罗慧不觉得可惜,反正头发会长。 “那你就绑个马尾,一根皮筋,高高低低都没关系。” “不了,头发长洗的时间也长。” 陈秀春劝不动,到底带她去公滩时找了个收头发辫子的地方。那个中年男人出价高,下手也狠,被陈秀春念叨烦了才不至于贴着头皮剪。男人把辫子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递给罗慧商量好的钱:“你够本事的,我剪十个有八个要哭,跟剪着她们肉似的。” 罗慧本来不想哭,一听这话有点委屈。回家路上,陈秀春故意讲笑话逗她开心,她开心不起来,但还是体谅:“奶奶,我没事,他给了钱,又不是白抢我的。” “嗯。”陈秀春摸摸她的头,“其实这样更好看更清爽。” 陈秀春带她去剃头师傅那简单地修了修,罗慧对着镜子,第一次看见短发的自己,感到很新鲜。虽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到了家后,父母也足足埋怨了她半晌,但她过了自己心里这关,倒也不再觉得难受。事实上,比她更难受的是胡霖,胡霖看见她剪头发,好像被打了一连串的耳光。 “现在你可以叫我小萝卜头了。”罗慧大方地说。 胡霖却再不敢叫:“你怎么这样啊。” “我哪样?” 这回换胡霖不再理她。 罗慧松了口气,愈发觉得这个决定是对的。 第三十章 尽管雷明已经许久没和孙旺辉打过交道,但当他不止一次地从孙浩嘴里听到孙旺辉这三个字,他的反应还是厌恶居多:“他有病?” 孙浩没法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摸不清孙旺辉的心思,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约见雷明。 雷明不想见,孙浩还想争取,被姚建明知道后义愤填膺地夹住了脖子:“你站哪头?他对我姐犯的浑你不知道吗?” 孙浩当然知道,他对孙旺辉也竖够了小拇指,但同在一个村,他爸今年还去了孙家砖厂上工,他有他的不得已。 他没能说动雷明,几天后,雷明却在镇上的菜场碰到了孙旺辉。孙旺辉比之前胖了点,体格更显壮硕,和他爸买完猪肉正往停车的地方走。他眼角的余光瞟到雷明,脚步一顿,雷明却面无表情,自顾自往熟识的摊位去。 食堂前两天烧的梅干菜,不知是学校自己晒的还是问哪个没良心的农户买的,晾晒时估计直接摊在地上,所以烧熟了还夹杂着硌牙的砂石。然而就这么点干瘪的菜和带点猪油味的咸汤,非但没打消雷明的食欲,反而勾起了他的馋虫。这不,今天放学,虽然停了雨的天色依旧阴沉,但雷明还是绕到菜场,决定买些猪肥膘回家熬上一大罐油,再买些五花让奶奶给他做实打实的梅干菜炖肉。 陈秀春难得见他早回,忙洗了手进屋开火。尽管她一直让她的官皮箱像磁石般吸进雷明赚来的钱,但她从来只吸大头,不会让他两手空空。所以每到这时,家里有人花钱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雷明不会像她那样什么都舍不得,他想买就能买,想吃就能吃,还顺便让她这个抠门的老太婆沾沾光。 第58章 祖孙俩一个烧火,一个掌厨,等锅里的肉咕嘟嘟开滚了,忽然听见院子里有人叫奶奶。 陈秀春放下勺子出去,雷明伸了伸脑袋,好像是罗慧,但她没往这屋来。 他等了好久也没听到新动静,往灶膛里塞了些柴火便起身。他来到堂屋,见奶奶拎了半竹篮衣物从房间出来往门口走,似乎没看见他。他疑惑,走到房门边上,只见一个短发女孩坐在凳子上抹眼泪。 他上礼拜听奶奶说带她去剪了头,没曾想剪得这么短。 剪短点好,洗头省事。雷明开口想叫她,她却在他开口之前抬眸,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哎呀!你过来干嘛。”陈秀春把罗慧换下的脏裤子放到井边,一进屋就把雷明往外推,“走走走,别瞎看。” 雷明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被从里面关上的门撞到脸。 什么情况? 他皱眉,又听奶奶轻声说:“怎么不穿呀,嫌我的裤子脏?” “不是,一条够了。”罗慧声音怯生生的,“我怕再弄脏一条。” “怎么会。”陈秀春刚才给她换上的是自己的棉毛裤,这会儿又催她把棉裤也套上,“千万别冻着。” 两个人的声气慢慢低下去,雷明搞不懂她们在干什么,转身炖肉去了。 罗慧今天的运气特别不好,放学时雨还没停,罗阳来她这拿了她的伞,让她和清峰哥一起回家。结果半路雨停了,她就让清峰哥先走,自己折返,把在垃圾堆里捡的东西,拎去了镇上收废品的地方。 那收废品的老板娘嫌她的纸湿,故意压了她一毛钱,她不痛快,想着再去附近找找,半路遇到了胡霖和其他几个男同学。 其实遇到也没什么关系,但她着急,掉头就走,结果被他们看到了屁股后面的污渍。 那污渍是血,罗慧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以为是脏东西,轮番提醒,她往后拍却拍不准,胡霖好心来帮她,结果一碰,沾手,他愣了,她也愣了。尽管她比他更早地反应过来,但她的脸也比他涨得更红。 “我……” 罗慧羞得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快速拿掉书包,脱下外套把下半身裹了起来。 她怕路上有人看见,回程专挑小路走,不料泥路湿滑,她屁股着地摔了一跤。好不容易回到家,她又摸不着钥匙,几扇门竟还都锁着。 她在门槛上坐了会儿,等不到罗阳,肚子又开始隐隐约约地痛,这才想起去大姨家。 大姨的邻居见她吃了闭门羹,说:“你住校不知道吧,你外公两点多来叫的,你姑表舅家生孙子,要你大姨和你妈去看。” 罗慧这才记起拜年时表舅父们提过一嘴。喜事来得这么快,外公要面子,知道两个女儿在操持家务和照顾人上是有用的,自然要来讨力气。 罗慧心情低落,回家再等了会儿,终是熬不住来找陈秀春。 她又冷又饿,想讨杯热茶,却被陈秀春勒令先换衣服。陈秀春见了她这狼狈样,翻箱倒柜,忙进忙出,让她用沾着热水的毛巾擦擦下身。 “第一次?” 罗慧羞臊而难过,陈秀春却笑了:“傻囡,哭什么,这是你的好日子。” 罗慧知道月经初潮是怎么回事,小学同桌两年前就来了,清娟姐十三岁的时候也来了,可是轮到自己,她全然没有准备,别说把它当成好日子,当她亲见那些又黑又红的污物,竟然是惊恐的。 陈秀春等她收拾干净,给她在新的宽松的三角裤里垫上足够厚的粗纸,再让她穿上。 “我虽然老,箱子里的东西都是干净的,有纸隔着也不挨着你的肉,不怕。”她让她穿好内裤,穿上棉毛裤,再帮她把脏污的东西整理出去。 眼下雷明被她赶了出去,陈秀春打开电灯,抹抹她的眼泪:“怎么了,雷明吓着你了?这臭小子。” “没有。”罗慧连忙否认。 陈秀春又问:“那是疼得厉害?” “不是,不疼。” “那你哭什么。”陈秀春替她高兴,“这不是脏东西,慧囡,你是大姑娘了,明天让你妈去买条月经带。” 罗慧却说:“怎么就大姑娘了,小孩子都不尿裤子了,我还……” “你还什么?”陈秀春哈哈笑,“你个傻囡,这跟拉屎撒尿一样吗?我看出来了,你嘴巴再厉害,其实是个小怂包,这么点事还哭鼻子,以后怎么办?以后你每个月都要流血,每个月都哭?” 罗慧心想我不会每个月都哭的,只是现在有点忍不住。陈秀春捏捏她的脸蛋要走,罗慧阻止:“奶奶,你别帮我,我自己洗。” “不行,你碰不得冷水。” “那我带回家,我烧热水洗。”罗慧虽然怕,但也不觉得自己流点血就变虚弱了,“求你了,奶奶,让我自己来。” “好好好,你自己来。”陈秀春妥协。 罗慧见她还要走:“奶奶……” “干嘛,不让我出去了?我锅里还烧着肉呢。”她慈爱地拽了她的手,“烧了一大锅,你爸妈要是再不回来,就在我家吃。” 罗慧跟着奶奶走到了灶台屋,掀开锅盖,里面的五花肉块油滋滋水汪汪,香得让人流口水。 陈秀春从缸里抓了一大碗梅干菜,简单冲去灰尘再放进锅里。 她大刀阔斧地搅拌几下,盖上锅盖:“还得等会儿。” 罗慧不急,她却又去泡了碗红糖水。罗慧受宠若惊,捧着小碗迟迟没动作,陈秀春笑说:“喝呀,趁热,我放了很多糖,可甜了。” 第59章 罗慧依旧不喝,转头看着雷明,他自打她进来眉头就紧蹙,这会儿蹙得更深了。 “这……给你吧。” “给你泡的,没我的份。” “……”罗慧抿抿嘴唇。 陈秀春觉得好笑,问雷明:“你老是看她干什么?” 雷明疑惑:“她穿你的裤子。” “不好看?” 这跟好不好看没关系。雷明说:“太短了。” “那是我矮。”陈秀春被他提醒,才意识到罗慧不知不觉抽了条,已经变得比她要高。她催促罗慧把红糖水喝了,又去帮她涤碗,涤完再让她坐灶膛边烤火。 雷明给她让了位置:“你冷成这样?” “还好。” “慧囡来红了。”陈秀春说,“惊蛰刚过,天气还没回暖,她可冷不得。” 雷明听懂后半句,没懂前半句:“来红?来什么红。” 他瞧着罗慧的脸倒是一下子红了。 陈秀春心想这小子真是笨蛋无知,学堂里不教吗?还是没认真听课。 雷明被奶奶剜了眼,只好问罗慧,罗慧局促地避开视线:“来红就是,就是……来月经了。” 这下雷明不问了,他握着铁钳的手一顿,而后不知怎么,耳朵开始发烫。 他坐直,而后塌腰,再慢慢坐直。 罗慧以为挤得他难受,连忙起身,他却放下铁钳,很快走了出去。 第三十一章 外面的天色暗了,罗慧第一次在陈秀春家的灶台屋里待这么久,手脚渐渐暖和,肚痛也渐渐缓解。她仔细回想这混乱的下午,钥匙是丢在摔跤的地方了,还是落在学校没带回来?要是找不到,父亲肯定要因为换锁说她几句。她又想起猪栏里的新买的三只小猪,不知它们有没有被喂过,家里刨好的番薯丝已经没了,之后要用米糠或黄豆,等田间地头的草都慢慢长高,它们才能有新鲜的吃食。 雷明在院子里劈完柴,捡了几块进屋,两只狗比他更快地冲到了灶台前。 陈秀春一赶,它们又摇着尾巴围去罗慧身边。罗慧心想一只狗妈妈生出来的狗也不一样,这两只大概因为有伴,明显比她家的呜噜活泼好动。 它们大概忘了还有个姐妹在我家吧,她心里想着,摸摸它们的头,给雷明让了位置。 雷明弯腰摞柴,陈秀春则兑了汤罐里的热水给罗慧洗手。她说起明天要去公滩,让罗慧在家休息,罗慧却想起上回那老板娘抓了个在纸板箱里放石头的妇女,直接扣了她一半的钱不说,还在院子里大声辱骂,说这些年不知被有心眼的人偷了多少便宜。 自从公滩上收纸的价格和镇上差不多后,陈秀春就已经让她就近卖,虽然她们那天运过去的鞋头布料没有弄虚作假的成分,但罗慧还是听得脸红发虚,跟被人揪住了小辫子似的。 陈秀春面不改色地结了账,回家路上跟她说:“这家生意看样子是不太好了。” 罗慧明白她的意思,现在骑车的人越来越多,走街串巷变得容易,卖破烂和收破烂的都比以前更难。直到现在,罗慧也没物色到称心的二手自行车:“奶奶,车应该也会越来越便宜吧。” “会的,新车都降到一百以下了。”陈秀春收货只看破铜烂铁几斤几两重,也不管车原来是永久凤凰还是杂牌,唯独给雷明收的是辆稍贵而好用的。 她敏锐地察觉罗慧话里的期待:“你也想买车?” “嗯。” “你要买新的,存下来的钱怕得花完吧。” “还不够呢。”罗慧不好意思地笑笑。 陈秀春看向雷明,雷明却看罗慧:“你又不会骑,买车有什么用。” “我哥会。他不能总是借清峰哥的。”罗慧觉得他哥好像有点变化,“我也不知道他是去同学家还是去哪,希望是去做作业吧,不然考不上高中就惨了。” 雷明听完哼了声:“那他惨定了。” “……” 雷明想起姚建明的嘀咕,罗阳借车哪里是去做作业,是为了接送在县里上学的姚建兰。姚建兰起先不愿意坐,但学校离汽车站远,离家更远,她舍不得买票也没同路的伙伴,就给了罗阳献殷勤的机会。 雷明觉得罗阳对别人姐姐这么上心,对自己妹妹不见得有多好,无疑是个蠢货。当然,他也觉得想帮罗阳收车的罗慧不太拎得清:“你多替你自己打算,他考不考得上跟你没关系。” “这话说的,他们兄妹俩,总有互相帮衬的地方。”陈秀春反驳雷明,“你说别人之前,能不能想想自己的成绩。” 雷明坦言:“我比他好点。” “好多少?” 好不了多少,但主课还过得去。 罗慧见他沉默:“初三会比初一难很多吗?” “也不是难,就是安心读书的人少。” “为什么?” “因为升学名额少。”雷明想了想,一个年级百十来号人,不是谁都有中考的机会,“六月初有轮预选,得先通过这轮拿到准考证,才能在23号参加正式的。去年一届考上六个中专中师,加上重高普高一共也才二十来个,剩下的都得回家讨生活。” 罗慧预想过升学的困难,但他平静的讲述竟让它陡添几丝残酷。 “预选要刷下来多少?” “百分之六十。” “那……” “那什么?” 第60章 罗慧想问他有没有机会,但怕戳中他的痛处:“清峰哥应该没问题吧。” “他考过几次第一了。” “……哦。” 陈秀春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插嘴问雷明:“你要考六门课,哪门课心里最有数?” 雷明反着答:“我英语最没数。” 罗慧说:“英语是按50%算的吧,你主课好能拉分,影响不会很大。” “你怎么知道我主课好?” “我希望你主课好。”罗慧笑了笑。 雷明被她的笑意一晃,两秒后才反应过来是奶奶拉亮了灯。他低头,又抬头,对上她同样亮的眼睛。 “还有三个多月,还有好些复习课,你一定要坚持。”她想起他除夕那晚的愿望,“钱可以慢慢赚,活也可以慢慢干。奶奶有我,你不用担心。” 陈秀春被她最后一句话说得忍俊不禁,再看雷明,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但语气竟然是轻松的:“什么叫有你就不用担心?” 罗慧不答,只笑,这笑容让他的心松松紧紧,一时竟有些难以自处。他想他大概是饿坏了,正要问奶奶可以开饭了没有,罗慧却说要回家了。 “别呀,吃了再走。”陈秀春忙挽留。 “不了,你们吃。”罗慧找借口离开,“我爸妈去帮忙,肯定会带好东西回来。” 陈秀春拦她不住。雷明看着奶奶和两只狗都追到门口,可以想象她轻盈而快速的逃离背影。 他耳边回响她的话语,眼前浮现她的短发,和被短发映衬得清晰秀气的五官。 还有三个月,来得及吗? 来不及就不学吗? 他忽然记起她在更冷更深的除夕夜给他提过的醒,是,他是不一定要读高中,但奶奶性子倔,他要是考不上,得花百来块去那个鬼中药班交报名费,他要考上了,既是省钱也是赚钱。 他的确该分清轻重缓急。 罗慧从陈清峰那里听过几次雷明数学不错,也是听雷明自己说起考试,才发现他不是不关注,相比之下,真正不关注也不上心的只有罗阳一个。 她看过罗阳的成绩单,其他还过得去,数学和物理绝对垫底。她也翻过他的书,内页上多的是乱涂乱画。怎么办呢?他在家不算安分,让他赚钱他又不肯,他到底在忙什么? 罗慧拎着半篮子脏衣服回到家,父母已经在了,但屋内的气压很低,竟是罗庆成在数落金凤。 原来他们和金珠前去贺喜,老丈人只抬举陈顺发多能干,却让罗庆成搬桌搬凳出劳力。罗庆成憋了许久,回来路上问陈顺发要钱,又被金珠噼里啪啦地甩晕了头。他觉得金凤没在丈人面前替他争气也就罢了,竟然还不帮他在姐姐这讨回公道,怒火难耐就朝她发难。 金凤原先一句话都不说,听他越来越激动,不由回嘴:“你怎么好意思说我爸,我爸对阳阳怎么样你心里没数?” “他当外公,对阳阳好是应该的。” “那你是女婿,对我爸好,给他面子不也是应该的?” 闻言,罗庆成重重地拍了下桌面,吓得罗慧急忙走到母亲身边。结果罗庆成前脚出了屋,罗阳后脚也从房间里出来,拿起桌上的糯米糕团就吃。 罗慧难以置信:“哥,你一直在啊?” “我刚回来,快饿死了。” “你去哪了?” “关你什么事。” 罗慧见他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等他拿了糕团进屋,金凤瞧见罗慧的穿着,不由多问几句,得知情况后,她不像奶奶那样高兴,只说:“你也开始受苦了。” “妈——” “明天妈带你去买月经带。”金凤的手搭着她的肩,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她的疲惫似乎传到了罗慧身上,但罗慧握着桌角,不让疲惫继续。她吃了一个糕团,决定先把脏衣服洗了。等水开的间隙,她拿了手电在院子里寻找,又沿着往姚家村的小路寻找,最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家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 轻轻叮了一声,久寻无果的钥匙掉在了骨牌凳的凳脚旁边。 罗慧懊恼,捡起把它牢牢地攥进手心。别人是急中生智,她是急中出错。她告诫自己,以后可别再犯同样的错。 陈清峰近来熬了几次夜,白天没什么胃口,去食堂打了饭菜也只是慢悠悠地吃着。过了会儿,雷明在他对面坐下,把打开的搪瓷罐移到他那边:“前两天没见着你,我吃得快,就剩了这么点。” 陈清峰挑了两块肉,再用勺子擓了梅干菜拌饭吃:“你奶奶又放盐了吧。” “没办法,她口重,讲不听。”雷明也觉得咸,但总归比学校里的好吃。 陈清峰看着他:“王老师找你了?” “嗯。” “你是过分,昨天下午就不见人了。” “没办法,胡汉找我。” “还是为卖砖的事?”陈清峰下结论,“你现在跟着他干了。” “带货而已。”胡汉家的厂子越做越大,缺的不是出路而是人手。因着胡文海的关系,雷明不仅揽了手工活,也得了些买卖活。接触多了,胡汉大概要给叔伯面子,加上雷明脑子力气都有,两个人的关系便不像之前那样剑拔弩张。 昨天送的一批砖迟到个把小时,修院墙的人家误了工,买主发了火,胡汉就来问雷明的责。雷明心里不爽,嘴上倒应承,跟着胡汉上人家里,还专门带了两条烟。 第61章 在外面奔走多了,雷明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他性格中隐忍的部分渐渐变成明忍,遇上胡搅蛮缠的,哪怕拳头硬了,嘴角也得绷住。激烈的冲突往往从口角开始,所以他逼着自己少说话,不该吱声的时候绝对不吱声。 当然,他之所以愿意忍还是因为到手的油水可观。胡汉傲,倒也大气,雷明无法和他成为交心的朋友,能各取所需就行。 陈清峰见他沉默,也不多问,等到米饭全部落肚,雷明才切入正题:“我求你个事。” “你说。” “晚上帮我占个位置。” 陈清明先是没明白,而后了悟:“怎么,你转性开始读书了?” “没时间了。” 陈清峰似笑非笑:“你总是有求于我的时候才主动。” 雷明接得坦然:“你不就指着我来求你吗?” “这倒也是。”陈清峰吃完去水槽边洗碗,想了想忍不住说,“其实王老师对你挺好的,你早该听他的话。” 雷明嗯了声,心里自有盘算。他和罗慧都住校,没道理让奶奶两头牵挂。不管是砖头还是破烂,学累的时候再出去跑,指不定他中途学着学着发现实在难顶,就回头往钱堆里钻呢? 走出食堂,外面阳光清透而明亮。 春天的脚步近了,雷明心情难得愉悦。 他想起课本上的文字,想起罗慧,想起她在奶奶面前显摆背诵,却忽然背不出来的那一句: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他领着我们上前去。 第三十二章 学校没通电时,所有学生都是走读,自从新校长争取到了电力和宿舍,离家远还愿意交钱的学生就可以住校。不出两届,住校的学生越来越多,学校为了管理宿舍,定时定点熄灯,还请了专人值守,至于宿舍旁边的自习室,则成了特殊的存在。 自习室只有一间,里面原来放着杂物,现在放着成套的老旧课桌椅。因为数量有限,人多的时候就得抢。陈清峰帮雷明抢了三次,雷明迟到一次,他便不再帮忙。不舍得睡觉而来这里用功的人心里都憋着股劲,占着空位害别人没座的行为十分讨嫌,于是雷明就学其他人,迟了就从教室带张凳子,坐在地上把凳子当桌。 他人高腿长,这样的姿势十分怪异,无奈效仿者渐多。路过的老师见他们高高低低没规没矩,埋怨他们平时上点心,不要临时抱佛脚。同学们听了不说话,只有雷明顶了句嘴:“我们没有佛脚抱,有凳脚就不错了。” 老师听了不太高兴,把情况反映给了校长。他一来觉得这种努力形式大于实质,二来想撤掉自习室省得自己加班巡逻,谁知校长听了十分后悔晚上没去那边转转,简直愧对学生们高涨的学习热情。 于是,校长新开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自习室,但又担心学生进去磨洋工,浪费电,就规定初三学生优先,入内不准吵闹,电灯最迟亮到晚上十一点。 使用规定贴到门板上的那天,罗阳也来了,他看看屋子里仅剩的几个空位,转身跟罗慧说:“叫我来干嘛,我坐不住,一坐就要睡觉。” 罗慧气道:“你要是上课不睡,我就不让你来了。” 罗阳破罐破摔:“我又不是你。” “你当然不是我,我又不能帮你考。” 罗阳被她推着进去,瞧见陈清峰和姚建明他们坐了一桌。姚建明对此有些意外,拿了本子移到旁边:“你也来了?” 罗阳不答,环顾四周:“你雷哥呢?” 姚建明因为和雷明走得近,不知得了他多少揶揄,此刻只赔笑道:“他在隔壁。” “你怎么不去隔壁。” “那里人更多。” “都是些跟香屁的。” 姚建明挠挠头,见他拿了本语文书:“快背吧,明天要默写。” 罗阳收声,转头瞧见罗慧像小老师般盯着他,颇觉无趣地拿起了笔。 雷明喝完最后一口水,出来伸伸懒腰。他瞧见罗慧站在窗边,走过去问:“看什么呢?” “看我哥。” 雷明背着手,手指勾着搪瓷罐,低头打量她。 察觉他的视线,罗慧离开窗户,往后退了一步:“你出来干嘛?” “玩。” “不认真还不如去睡觉。”罗慧问,“你都不跟清峰哥坐一起。” “谁规定我要跟他坐一起。” “……”就寝铃响,罗慧心想这人不识好赖,转身便走。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急促而欢快,雷明看她小跑而去,不自觉勾了勾嘴角。 上午第三节 课结束,胡霖去办公室拿了作业本分发,发到最后手里只剩下罗慧的,走过去叫她。 “干嘛。”罗慧语气淡淡,看他的眼神也没什么变化,可胡霖清楚,她已经好久好久不愿意理他了。即便他认识到了给她起绰号的错误,也认识到了大庭广众下碰她屁股的错误,可前一件能说他坏心,后一件不能歪曲他的好意。 他看着罗慧说:“如果你是因为我嘴巴欠才不跟我好,那我改,我以后绝对不说你了。” 罗慧见他又露出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觉得他奇奇怪怪:“你到底怎么了?” “我……”胡霖憋得难受,“我害你剪了头发,你恨死我了对不对?” “……” “我每天踢你凳子,你也恨死我了对不对?” 第62章 “……” 罗慧起身,却被同桌拉了胳膊。后者看向胡霖:“班长,你是在负荆请罪吗?” “是,我是在负荆请罪。” “那你的荆呢?” “我……”他看看周围,又看看罗慧,“我去负。” “负你个头。”罗慧想起昨天老师找她说的话,扯过他手里的作业本,“你都把它捏皱了。” “对不起。” 罗慧把本子放到桌上:“你跟我出来。” 胡霖哦了声,屁颠屁颠跟她出了门。 罗慧站在楼梯口,跟他简明扼要地说:“换班长的事是不是你去跟班主任提的?” 胡霖一愣。 “不准骗人。” “……是。”胡霖点头,“你成绩这么好,不能不当干部,我想过了,体育委员不行,劳动委员太累,学习委员压力大,指不定要戴眼镜,还是班长最适合你。” “你是觉得班长最适合我,还是因为你欺负过我,良心不安要给我补偿?” “都有。” “那我都不需要。”罗慧说,“我不想当班干部,我也当不了,更别说是你让给我的。” “那你要什么?” “我要的我自己会去争取。” “罗慧。”胡霖忧伤地看着她,“你剪了头发之后变得好凶啊。” “我对你凶了吗?”她停顿了会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胡霖却笑了,“你要是只对我凶就没关系。” “……”罗慧皱眉,“我要说的说完了。” “那你不怪我了?” “不怪。”他不取笑她,已经达到了她的目的,何况那天他也不是故意要自己难堪。 她冲胡霖笑笑:“走吧,快上课了,你也别在老师面前贬低自己,我觉得你当班长当得挺好的。” “是吗?”胡霖嘿嘿两声,凑近罗慧,“我跟你说个秘密吧。” “你说。” “班主任是我小舅舅。” “?” “亲的。”他压低声音,“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能当上班长?这叫暗箱操作,懂吗?” “……”罗慧无话可说。 “你怎么一点都不吃惊的样子?这秘密我谁也没告诉。” “那我去告诉别人,让他们都知道你这个班长是暗箱操作得来的。” “你才不会。” “我会的。” 胡霖见她气哄哄走了,心想她没肯定没真生气,但自己怎么就非要惹她生气呢? 过了几天,罗慧把这事告诉了陈秀春。陈秀春听了点点头:“你同学还算老实,班长不一定是成绩最好,但一定要得人心,不然他自己拉帮结派高高在上,谁还愿意搭理他。” 罗慧嗯了声,把攒了半个月的废品绑到板车上。陈秀春说这次挺多,等雷明回来再去公滩,罗慧摇头:“别了,他现在的时间很宝贵。” 陈秀春打趣她:“你这么替他着想呀。” 罗慧只说:“特殊时期特殊对待,等他考完了就都留给他做。” 陈秀春笑而不语,晚上等雷明到家,问起他一整天去了哪儿,雷明说在学校背书。一个人背的效率似乎比课上一起背要好,他背困了就睡,睡醒了就站,站久了就想骂人。如果说数学物理还能把记住的知识点往题上套,那么语文和政治是既要理解又要背诵,可怜他从第一册 到第六册,认认真真吃进肚子里的没几个章节,老师一上复习课,对别人来说是炒冷饭,对他来说都是新上的菜,于是他白天动筷,晚上消化,遇到难啃的骨头直敲脑袋,敢情读书是一份比他想象得更苦的苦差。 陈秀春听他复习并不容易:“你让清峰帮帮你。” “他也忙。找他问问题的人多。” “那你和罗阳?” “他?”雷明不屑,这种人一根筋歪了就掰不直。别人在想分数,他在想女人,昏头昏得陈清峰都拉他不动。 陈秀春一提罗阳就见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心想这两人大概是前世的冤家,但他要想和慧囡处得好,老是跟罗阳这么针锋相对可不行。 陈秀春建议他:“那你就找慧囡帮你。她记性可好,何况她学的也是你要考的。” 雷明却拒绝:“我不找她。” 他不想在她面前暴露自己无知,尤其是和陈清峰比起来,他落下很长的一段路,是临时抱佛脚在后面追的人,是羡慕他们两个聪明才子而无法做到跟他们一样拔尖的人。 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睡不着,爬起来拉亮了电灯。 还有两个月。 他多背一点,多拿一分,就能多赶超一个人。 陈秀春凌晨起夜,见雷明的房间亮着,走进去一瞧,他竟然和衣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心里又涩又暖,感到欣慰而无助。 她没有叫醒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床薄被盖在了他身上。 姚建明和孙浩察觉到雷明的不对劲,以为他的不对劲是暂时的,像猫逗老鼠般过过瘾,可是十天半个月下来,又是十天半个月,雷明在学校的时间远比他们预计得要多。 这天下午,他们俩吃完饭想找雷明去操场走走,雷明回了两个字:“有事。” 孙浩追问:“不会还要背书吧。” 是要背,但不是现在,是半小时后。雷明骑车出校,在镇上的面馆见到了胡汉。 第63章 “在食堂吃过了。”他阻止胡汉点单,“现在天气不好,梅雨天也快来了,动工的人家不会很多。” “不是跑生意的事。”胡汉往面碗里加醋,“是孙旺辉。” “他怎么了?” “腿断了。” “嗯?”雷明没听清。 “腿——断了。”胡汉压着店里嘈杂的声音,“送砖路上差点撞到人,方向盘一别,栽到了渠道里,前两天刚从卫生院回家。” “……” 胡汉对他的反应并不满意:“人好歹也是你的老朋友。” “少来这套,看完他笑话再来看我的?” “不至于。”胡汉表情很是痛快,“就觉得恶有恶报这话不假,没人收得了他老天收他。” 他诶了声:“你知道孙旺辉输在哪吗? “你说?” “女人。”胡汉有他自己的逻辑,孙旺辉要是不把心思放那姚什么兰身上,不讨他爸嫌,就不会被家里管手管脚,越变越窝囊。 雷明听完,心想得了吧,他就一强奸犯,要不是几次未遂,这会得在局子里哭爹喊娘:“他出车也是为了女人?” “听说。”胡汉笑得暧昧,“他爸给他介绍对象,逼他结婚,他去对象家里大闹一场,喝酒喝醉才上了路。” 雷明冷笑,胡汉简直乱扣帽子,这关女人什么事,分明是他祖上积德换了他临门一哆嗦:“撞上了就是故意杀人,得偿命。” “也是。”胡汉停下筷子,表情慢慢变得严肃。 雷明不知他特意叫自己过来只是为了这事,再聊了两句便要走。 胡汉觉得他有病:“你他妈还真要当大学生?” 雷明不理,回到学校刚一上楼,就瞧见罗慧站在走廊上。 她冲他莞尔:“你可算回来了。” “找我?” “是啊,找你。”罗慧递给他一本本子,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是我的摘抄本。你拿去用吧。前面是拼音词语,加一些文言文常见的通假字和多义字,后面是好词好句,课本上和课外的都有,不深奥,都挺容易记。”罗慧以为奶奶来找她帮忙是因为雷明不好意思开这个口,“这是我从六年级一直摘抄到现在的,你别瞧不起它。” 雷明不看本子,只看她:“为什么给我?” “因为你语文差。” “你可以给你哥,也可以给清峰。” “我哥说看到就烦,清峰哥自己有,应该比我的更好。”罗慧实话实说,又怕他心生负担,补充道,“我开始摘新的一本了,这里面的我差不多记熟了。” 上课铃响,罗慧急着回班:“你翻翻看,真觉得没用再还给我。” 雷明握着本子站在原地,只觉被她碰过的地方在渐渐发烫。 他翻开第一页,淡黄的纸张中央写着一行字: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这对雷明来说是首陌生的诗。它写在最便宜的纸上,没有涂改,没有褶皱,只有因为被不停翻阅而增加的顺滑和蓬松感。 雷明的指尖划过字迹,缓慢停留,遮住了右下角一朵小小的梅花。 第三十三章 一颗糖掰成两块吃,等于多吃一块糖,两节课并成一节上,简直头昏加脑涨。雷明低头打着哈欠,讲台上的声音还在继续:“记住,行百里者半九十,不坚持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放松。你们现在放松,以后吃苦,现在吃苦,以后享福……” 尽管雷明不止一次地反思自己学习不好的原因,但他最后还是很不要脸地,把责任推到了肚皮没货加嘴巴啰唆的老师身上。语文老师年纪大了,操着一口改不掉的浓重乡音。雷明希望他喝喝水或歇一歇,不要总是从喉咙里吐痰,但转念又想人老了大概控制不住,他可以嫌他没本事嫌他教不好,唯独不能嫌他老。 终于熬到下课,雷明尿急去厕所,被语文老师一声叫住:“过来过来。” 他心里叫苦。 班里的同学走进走出,老师抓了抓他的脖颈:“吃什么补药了长这么高。” 雷明低头,又听他责难:“上课看闲书吧。” “没。” “还没,我看你翻来翻去的。” 雷明懒得解释,由他教训了几句,再回去,倒是陈清峰在翻他的本子。 “罗慧给你的?” “嗯。” “承不承认差距。” “承认。”雷明不知她哪来那么多精力,明明脏活累活已经快把她填满了不是吗?还是说聪明人真有三头六臂? “借我看看。”陈清峰忽然说。 雷明坐下:“你自己问她要。” “她给你是因为你问她要了?” “……” 雷明看陈清峰,陈清峰也看他,轻轻笑了:“她对你是好。” 雷明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种话。 其实他很想把整本的内容都抄下来,可惜没时间,罗慧的字又太好看,好看到他一落笔,一对照,整片的狗爬字竟让他觉得对不起她。 雷明很后悔在初中生涯的最后三个月才尝到学习的苦头和甜头。他之前看别人刻苦多少带着点事不关己,如今摊到自己身上,却是头悬梁锥刺股也没了用处。他不是天才,做不到一点就通,只能像种地一样一锄头一锄头地挖,一个坑一个坑地撒种。小时候去菜地浇粪,他偷懒犯浑直接把粪水拿来泼,被奶奶揪疼了耳朵才用粪勺沿着菜根一点点地浇。 第64章 他累极时感觉脑子里装的东西跟粪水没什么两样,睡醒了吃饱了又安慰自己尽力就好,毕竟临阵磨枪就能文曲星附体,对寒窗苦读的其他同学也不公平。这天下午,他背烦了书偷溜去胡文海家,胡文海见了他不由打趣:“哟,这谁啊,没活就不上门,你还真是有良心。” 雷明在他家门槛上坐了会儿,胡文海给了他一篮子昨天去地里挖的鲜笋:“这雨下得跟哭娘似的,也晒不了笋干,你拿回家吃吧。” 雷明拿了要走,又听他说:“我也在家歇着,别两头挂心。两头空空怕是哭都来不及。” “知道了。”雷明把笋拿回家,让陈秀春炒了吃。陈秀春见他脸色不太好,以为他在胡家挨了骂,就劝他还是以考试为主。 “清明那天我们去坟头认真拜了,你放宽心,你爸你爷爷还有太公太婆都会保佑你。” “他们保佑?他们见过我嘛就保佑,别再保佑错了。” “怎么没见过,清明冬至七月半,你每次都去,他们是看着你大起来的。” 雷明笑。 这一笑让陈秀春宽心,她想起自己给他打听到的后路,中药班要花钱她不怕,她怕的是即便高收费也有门槛,总不会考个零蛋也能读:“我不是让你当状元,就是想让你把会做的题做对,拿到该拿的分。” “知道了。”雷明还是这句话,扒拉完两碗饭又冒着绵绵细雨回了学校。以前没人对他好,他很痛苦,现在很多人对他好,他感到高兴的同时也感到痛苦。为了消解这些复杂的感觉,他试图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复习上,别人六点起床,他就五点半,别人十一点睡觉,他就等他们起鼾了再在被窝里打起手电。陈清峰劝他这样下去不行,他却说他打的不是持久战,是闪电战,早睡晚起压根来不及。 陈清峰担心雷明在透支身体,但其实雷明的体力支撑得住他的消耗。临近尾声的两次考试,老师公布了成绩没公布排名,雷明的数理化分数都差不多,倒是语文前一次98后一次78,让他挠破头皮——预选的时候作文偏题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听天由命吧。考不好谁还能把他枪毙了不成。 下课铃响,雷明把卷子揉成一团,拿了碗去食堂抢饭。 如果说雷明的实力还有待验证,那他破罐破摔的心态无疑让他做到了自我解压。奈何预选考试那天,从凌晨开始就大雨滂沱,在一众黑黢黢的屋子里,有三户人家早早地亮起了灯: 陈江华早跟大哥约定,让他来接陈清峰去县里的考点,此刻正焦急地盯着路口。罗庆成则难得在灶台边忙活,去县里考试有很多变数,他担心罗阳饿肚子,特意蒸了几个热乎的馒头。 罗阳要搭陈家的车,等馒头好了就匆匆出门。罗慧把一道小小的黄符递给他:“哥,好好考试。” “还说你聪明呢,也搞封建迷信这一套。”罗阳嘴上不饶人,到底接了,临走时还摸了摸罗慧的头。另一边,雷明也穿上蓑衣,接过了奶奶给他求的黄符。 “路上慢慢骑,时间肯定够。你穿雨鞋去,湿了再换凉鞋,别苦着脚。” 雷明嗯了声,打了个哈欠。 “没睡醒?” “睡醒了。”雷明跨上自行车。 雨还在下,农村的考生都提前往县里赶,考点学校附近堵了不少人和车。陈清峰大伯借来的小汽车挪不动步,陈清峰便和罗阳下车走过去。 他们在校门口等到雨渐渐小了,罗阳拿出馒头:“你吃了吗?” “还没。我爸说吃太早容易饿,县里有早餐摊,让我买点。” “你爸真是……” 真是什么?罗阳左顾右盼,哪里有早餐摊,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把剩下的馒头全给了他:“赶紧吃。” 陈清峰接过,不出十分钟,姚建明和孙浩也来了。他们进去找考场,雷明则一直等雨停了才到。他大跨步上楼,走廊上有不少人在背书,陈清峰手里什么也没有,只低头看着楼下。 雷明走过去问:“怎么还不进去?” “有点闷。” 雷明低头瞧见他被溅湿的裤腿:“你鞋没湿吧。” “湿了。” “……”雷明想不通,“雨鞋凉鞋都行,你穿双胶鞋干什么。” 他把油布包里的凉鞋拿出来给他:“赶紧换了。” 陈清峰意外,但不好意思消受:“那你……” “我没事,干的。”雷明想骂奶奶,骑车不比走路,雨鞋口大,非但不防水还接水,他也想骂自己,一路上尽打哈欠了,等到反应过来又犯懒,想着横竖有鞋在包里,到了再换也不迟。 他不由分说地把凉鞋给了陈清峰:“别紧张,在哪考不是考。” 他把包放在外面的课桌上,昂首挺胸地进了教室。 陈清峰看他进去,莫名松了口气。 也是,紧张什么,这几年的第一又不是白拿的。 他去厕所换了鞋,把裤腿往上卷了卷,再出来,走廊里的人只剩零星几个。 他在老师催促之前递上了准考证:“老师,我6号。” “往里走,靠窗倒数第二排。” 他点点头,座位倒数没关系,排名正数就行。 预选考试和正式考一样,六门分两天,但第二天就有部分学生弃考了。罗阳难得坚持到最后,结束时和姚建明孙浩去了面馆吃面,而陈清峰的大伯接一次送一次没第三次,陈江华只好亲自出力,早早地候在考场门口。 第65章 陈清峰坐上陈江华的自行车,一路上听他问了几百遍考得怎么样,都只说还行。雷明回家也听陈秀春问起同样的话,只把沉甸甸的包往凳子上一甩:“我先洗个澡。” 陈秀春给他烧了满满两大锅热水,让他在院子里从头到脚酣畅淋漓地洗了干净。雷明洗完也不吃饭,立马回屋睡觉,从晚上七点一直睡到早上七点。第二天,他睡饱了出来,桌子上摆着白米粥和白煮蛋。 “酱油没了,凑合吃吧。”陈秀春期待而欣慰地看着他。 雷明却戳破她的期待:“没戏。” 陈秀春的老脸颓下去:“算了,没戏就没戏,说明我们家没秀才的命。” 她见他吃完又出门:“你去哪儿?” “学校。” “不是没戏吗?” “没戏也得读完,不然学费白交了。” “这会儿倒明白了,前几年的可不就白交了吗?”陈秀春撇嘴,很快又跑出去,把剩下的鸡蛋揣进他兜里,“这些给慧囡。” “她在学校也没酱油。” “她就喜欢吃白口的。”陈秀春说,“我们俩去观音阁求的黄符都是开了光的,不知道她的有没有用。” 雷明习惯了她俩稀奇古怪的同好,也不多问,回学校直接找到了罗慧。 罗慧目露关心:“考得怎么样?” 雷明直言:“其他还行。英语不行。” “怎么不行?” “文章太难了。”雷明说,“我只能去原文里找和答案选项一样的句子,找到哪个选哪个,有一题我选不出来,看半天才看到题干里有个‘not’,然后我就……” “就怎样?” “我就觉得自己选对了。” “……” 雷明看她不太高兴,把奶奶煮的鸡蛋给她。 “我吃过了。” “吃过了也拿着。” 过后,罗慧想起该去问问清峰的情况,却得知他因为感冒请假了。她没看到陈清峰,也没看到罗阳,谁知周五放学回家,罗阳竟然躺在床上看小说。 “哥!” “哥什么,我没考好,不读了,提前毕业行不行?” 在一旁串珠子的金凤冲罗慧摇了摇头,罗慧压下情绪,走过去说:“那你把你的书给我。” “什么书?” “课本,还有摘记,我要预习。” “哦,我撕了。” “?” “他一回来就说解放了,把书都撕了,我和你爸拦也拦不住。” 罗慧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不只是因为他压根没想着她要用,还因为他的粗鲁和莽撞:“你怎么连书都撕!哪怕留着卖钱也比撕了好。” “谁说的,撕了也可以生火啊。”罗阳不把几分几厘放在眼里,但见她既焦急又难过,到底生出几丝愧疚,“行了行了,我帮你问清峰借,他的更好。” 罗慧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他的愧疚变得更好。预选结束,初三的学生又少了一部分像罗阳这样的人。罗慧不想用失败定义这样的结果,但她怕自己不努力,也会像罗阳般不堪一击。 陈清峰回校那天,预选的结果也出来了。大红色的纸上用墨笔写着几十个学生的名字和分数,胡霖把罗慧拉下楼时,贴着红纸的矮墙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大家焦急而热切地寻找着想要看到的名字,如愿的人欢呼雀跃不肯离场,看不到的人往前挤,罗慧挤不进,跳了两下只看到左上角的初三二班陈清峰。 排在第二个是第二名的意思吗?天哪,罗慧心想,竟然有人比清峰哥更厉害。 “雷哥。这!这!”姚建明挤在人群中,回头看见雷明,兴高采烈地大叫,“有你的名字,雷明!” 雷明双手叉腰站在外围,听见这句话,紧锁的眉头不由舒展开来。 周遭的人都认识他,冲他投来或艳羡或惊诧的目光。有人给他让位置,他却不打算进去,只退到树下,罗慧正站在那儿,伸长脖子使劲瞧。 他不知她在凑什么热闹:“清峰第二。” “嗯,我看见了。”她说,“我没看见你的。” “你站高点。” “?” 雷明指了指树下围了一圈的水泥砖头。 “哦。”罗慧退到他身后,站到砖上,这样倒比他高了些。 “当心摔着。” “不会的……诶!”罗慧忽然拍了拍他的肩,“初三2班,雷明,512分!” “倒数第几?” “倒数……第九。” 雷明笑,伸手扶住她胳膊。罗慧开心地握着他的手掌晃了晃,跳下来时小心问他:“这是你最好的成绩吧。” “是。” “还有半个多月。” “嗯,”他对上她谨慎而暗含期待的眼神,“我再试试。” 第三十四章 倒数第九不是一个好名次。雷明高兴一阵,但他心中有数,名单上一半的人末了还是要被筛下来。他安慰自己虽排名靠后,好在分差有限,如果他当时把数学压轴大题做对……算了,他抛开无谓的设想,做对就满分了,他没有这样的实力和运气。 王老师把能继续考试的学生叫到一起开了个短会,让他们保持状态,调整心态,特别是注意休息。雷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当一回事。王老师又说考试成绩能决定一些东西,但不能决定全部,不管结果如何,做人比做题重要,诚信考试老实做人才会受益终生。大家听完点点头,回去复习,雷明却被他留到最后。 第66章 王老师看着他:“我说话你怎么老是走神?预选的分数条收好了吧。” “收好了。” “这次只有各科分数,原卷不送回来。”王老师靠着桌子,站直身体和他平视,“我怎么听说你考完就知道数学有114?” “我跟陈清峰对了答案。”雷明以为他要责怪自己不听嘱咐。 老师却问:“只是和他对?” 不然呢?雷明不理解他的疑惑。陈清峰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二个小题推算结果全有,就答案写错了正负号,所以他估116,事实上只扣了两分,结果118。而自己压轴题的第二个小题,求线段df/bf的比值,他一开始就看岔了,构造三角形直接奔着cf/bf去,6分全扣也不冤枉。 王老师又说:“你们是同一个考场,他6号,你8号,z字形排位你就坐他旁边。” 这下轮到雷明皱眉——他隐约听懂了他的暗示,原本平静的脸色蒙上了一层阴翳:“你的意思是我作弊?” “我没说,这是很严厉的指控,你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吗?”王老师没想到他如此敏感,一时后悔自己轻率的试探。 雷明这几个月的用功他都看在眼里,只是雷明之前不守纪律不上课也是事实,名单一出,平时成绩比他好的人还比不上他,难免会有不服。 王老师看过失意学生的眼泪,也看过得意学生的惊喜,他不信命,但有时又不得不信命,有些人就是天生有考运。 他叹完气,随即露出宽容而友好的微笑,即使雷明眼里的防备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笑容十分不合时宜。 “你不用去管别人说什么,只要你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当然不会去管别人说什么。”雷明忽觉滑稽,不就是刻板印象嘛,谁没有啊,但他的语气依旧带刺,“你不用担心我作不作弊,我不作,皆大欢喜,作了,没让两个监考的抓住也是我的本事。” 王老师被他的阴阳怪气臊得摸了摸鼻子:“那什么……” 雷明却轻蔑地笑了声,转身走了。 教室里的同学还在闲聊胡侃,自打雷明踹门进来,混乱的声音便逐渐消失。 雷明扫视一圈,按下心中怒火,他告诉自己,这会儿猜测是谁去老师面前中伤他没什么用,而他这种猜测,跟那些没有证据只会主观中伤他的人也没区别。 陈清峰觉察他的不对劲:“怎么了你?” “没怎么。”雷明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没头没尾的事上,翻开了罗慧给他的摘记本。 这本子厚,他看完后面忘前面,经常像看课外书。当然了,她摘抄的本来就是课外的好词好句,所以他也不背,只是过过眼,有些短的巧的倒自然而然记住了。 他翻看几页,难得看见一句长的: “居逆境中,周?皆针砭药?,砥节砺??不觉;处顺境中,眼前尽兵刃??,销膏靡??不知。” 这叫什么话,雷明懊恼:身处逆境要靠自我催眠,身处顺境连自我催眠都不敢,合着不管怎样都要磨练意志居安思危呗——难道人就没点轻松的时候? 他一手拿起笔,一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他这辈子好像就没怎么顺过,以前不顺就算了,以后呢,以后能过上销膏靡骨的生活吗? 他闭了闭眼,随即合上摘记本,还是把错题过完再做梦吧。 自打雷明出了成绩,陈秀春每天早上都要步行去观音阁拜菩萨。观音阁是附近几个村一起出资修建的,还请了三个老人轮流守门开光。他们调侃陈秀春,照你这个拜法,以后孙子考大学娶媳妇怎么办,一天拜三次?陈秀春笑而不语,完了又去经堂,去五神殿,土地庙,一路把纸钱清香烧干净。 然而她诚心诚意,神明倒跟她开玩笑。这天上午,她照例穿着破鞋拜了一路,结果回了村,在村口的大路上摔了一跤。 陈清娟戴着箬笠迎面走来,先是诶呦一声,而后见她撑着地起了又跌跌了又起,不由笑出了声。她边笑边过去扶,陈秀春发窘,愣了半晌才摸着屁股走了。 罗慧傍晚放学,经过清娟家时听她说起,便改道先去奶奶那。陈秀春正在捡鸡蛋,弯着腰牵着筋骨,脸一下一下地皱着。罗慧过去帮忙,她倒抱怨起来:“清娟这张嘴我得拿针线给她缝一缝,到明天怕不是半个村都知道我老眼昏花屁股摔成了好几瓣。” “你怎么这么不当心呀,太着急了还是扭到了?大路上也没砖块石子啊。” “不知道,”陈秀春撒娇,“谁知道呢,大概是鬼绊脚了,反正我不知道。” 罗慧让她坐下,快速地帮她捡了圈鸡蛋。后天就要考试了,她看看里屋:“雷明还没回来?” “没呢,”陈秀春已经十来天没见他了,她是既希望他用心,又怕他太用心。 罗慧放好鸡蛋洗完手,先帮奶奶揉开尾巴骨往上的淤疼,再从屋里找了膏药给她贴上。陈秀春由她伺候了会儿,握住她的手:“别按了,再按该累了。” “不累,我妈以前在床上坐久了也是浑身酸痛,我常给她按。”罗慧挣开,换成两只手掌相贴,竖着给奶奶敲背。 陈秀春心里乐开花,但又阻止:“好了好了,你真厉害,我现在舒爽了很多。” 她近日在水塘边瞧见金凤,心想这个苦命人的生病日子总算到了头:“你妈的身体是你养好的,有你是她的福气。” 第67章 罗慧却摇头:“不是我养的,她以前天冷犯支气管炎,天热又体虚多汗,吃了西药和中药都不见好,但自从她恶病一场,我爸对她关心多了,加上这两年我外公身体还行,我大姨除了不还钱以外,其他方面都愿意帮衬,我妈大概觉得日子没那么糟糕,心情一好,气血也慢慢补得进了。” 陈秀春听她说这说那就是不说自己的功劳:“那你哥呢?你哥就只看着不动手?” 罗慧其实到现在也摸不透罗阳的性子,说他懒吧,地里的活他不是不干,说他勤吧,家里的油瓶倒了不知道扶,还可能抓只老鼠把油舔了:“他就一幼稚鬼,我觉得我更像姐姐。” “别呀,当姐姐不好,劳心。” 罗慧不怕劳心,怕的是罗阳没心。她想了想:“奶奶,我问你件事。” “你问。” “你知道中药班在哪里读,读它要多少钱?”罗慧提起爸妈的打算,“我哥这次考了四百多分,说有报名资格。” 陈秀春默了会儿才告诉她中药班在公滩过去的镇上,离县三中不远:“报名费要一百,体检过了录进去了,学费一年要一百二左右。” 罗慧点头,暗自咋舌。除夕夜在饭桌上的谈资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记住了陈秀春给雷明谋的出路,她爸妈也记住了给罗阳留条后路。这段时间,雷明和小部分学生在为最后的中考努力,大部分学生在为期末考试以及毕业证努力,和她哥一样的学生和家长,则在为可能争取的新学校努力。 陈秀春看她为难:“你不想你哥去读?” “我想,要是他读出来能有高中文凭,我巴不得他早点去读,可是……” “可是你爸妈问你要钱。” 罗慧默认:“奶奶,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怎么会,要我我也舍不得。” 罗慧仔细想过:“他要是愿意帮我干活,我就借他一点钱,让他以后再还,他要是死性不改,我就……” “你就怎么?” “我就给他收辆车,收完再也不理他。” 陈秀春被她气笑:“你怎么嘴硬心软这么没用,还给他收辆车,哼,他要是敢到你头上吆五喝六,尽管来找我,我去说他。” 罗阳倒没对罗慧吆五喝六,相反,这次他也不愿意去,说糟蹋钱,把这百来块给罗慧说不定够读到大学。罗慧对此十分无奈:“他就是这点难缠,什么都做不好,坏又坏不透,弄得我也不知道该对他好点还是差点了。” 陈秀春心想老话说得不错,一儿一女一枝花,多儿多女多冤家。她希望罗慧活得跟花一样:“要是清峰是你哥就好了。” 罗慧问:“清峰怎么能当我哥?” “怎么不能?”陈秀春以为她听信了大人的话,罗慧却说: “清峰哥现在家里条件多好啊,当我哥到我家来就要受穷了。” “那你到他家去。” “我不去。”罗慧不喜欢这种假设,“清峰哥很好,但我不要他变成我哥来帮我,为什么要他来迁就我,我就不能向他学习,变得和他一样强吗?” 雷明一走近就听见这么句话。他看向罗慧,罗慧随着奶奶的视线,也转过头来看他。 “你怎么回来了?” “换衣服。”后天考试,陈清峰本来约他一起去县里的大伯家住。雷明拒绝,但怕像上次那样下大雨,就打算去县里找个小旅馆。 他看向奶奶,罗慧说:“奶奶摔伤了。” 雷明皱眉,陈秀春却笑着安慰:“没事,我自己不当心,你饿不饿?” “你歇着吧。”雷明说完便进了屋。 罗慧察觉他情绪不高,也没多问。等她回家,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她看着桌上的红苋菜和半碗梅干菜肉:“我哥去哪了?” “不知道,一下午没见人,你爸被你大姨父叫去喝酒了,估计是为有志的事。” 罗慧的心提了起来:“不会又要借钱吧?” “不会,他是想让你爸帮忙去讲一讲清娟。” “?” “有志不小啦,清娟也十八九了,他家想攀亲。不过估计这如意算盘打不响。” 罗慧听完一愣,随即讶然。 金凤被她的表情逗笑:“还没懂?” “懂了。”罗慧直觉这事不可能成,也不发表意见,只问,“妈,梅干菜肉就剩这么点了吗?” “嗯,吃完了。” “那端午剩下的咸鸭蛋还有吧。”她边说边去橱柜里找,还真找到了四五个。她拿碗装了要给陈秀春送去,金凤心想自己吃了她家不少鸡蛋,也没阻拦。 雷明回来时买了些花生米和肥肉,这会儿正熬着油渣。罗慧在满屋的香气里有些尴尬:“我以为你晚饭没菜,想给你几个咸鸭蛋吃。” “诶呦。”陈秀春接过,都说养鸡包过年,养鸭包种田,今年端午她没包粽子没点蚊香,就撒了点石灰吃了两根黄瓜,“这鸭蛋可是好货。” 罗慧等她放好,拿了空碗要走,却被雷明叫住。他盛了一勺猪油渣给她:“别动,手一抖再掉地上。” “你这给的也太多了。” 两只狗在灶台边兴奋地转圈,雷明踢了它们一脚,再在油渣上面撒了点盐:“尝尝?” 罗慧挑了颗大的,吹了两下先喂给奶奶,自己再尝了颗小的:“又酥又香,特别好吃。” 第68章 她下意识地拿一颗伸到他嘴边,雷明吃了,再把剩下的猪油和油渣分开装到搪瓷碗里。临走前,罗慧跟他说了句考试加油,他头也不抬:“知道。” 这天晚上,祖孙俩在八仙桌旁吃起油渣酱油拌饭,陈秀春把咸鸭蛋黄全给了雷明。过后,雷明起锅烧水,等奶奶擦了身子洗了脚,再扶她上床。 “你以后走路小心点。”雷明说,“我去考试管不了你,你别再摔着碰着。” 陈秀春嗯了声:“你明天几点去县里?” “下午吧,吃饱了再去。”雷明从外面带上了门。 陈秀春对着满室的灯光,心里涌起难言的宽慰。 中考结束了,永贤镇的初中也放假了。陈江华从六月伊始便忧心忡忡,等陈清峰一脸淡定地从考场回家,他又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到了七月初。 “一定要是重点高中。”他早起在井边洗脸时这样说。 “不可能不是重点高中。”他晚上在姚芳仙耳边说。 “清峰一定是,一定是……” “爸,爸。”陈清娟实在听不下去,“你再这样老师会被你吓到的。” “也是。”今天是放榜日,陈清峰心神不宁,原本打算去学校候着,结果拖到九点正要出门,村里人已经来向他贺喜,“江华!清峰头名状元!市重点,市重点!” 只一瞬,这个中年男人脸上的褶皱仿佛全部消失了:“谁说的谁说的?” “大红纸都贴到菜市场了!我去买菜就看到了,今年二十五个,他妈的!全县的农村初中就我们镇考上的最多,清峰争气!校长发大财了!昨天晚上还放鞭炮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陈家院子里顿时被喜悦的氛围笼罩。陈江华脚下虚浮,红光满面地揽了陈清峰:“走,我们看看去!” 相比之下,陈清峰的反应要平静得多,直到在校门口看到了红榜上的名字,少年人的神情才露出欢欣和自得。 他的预感没错,考完一对答案,就知道先前的志愿填得也没错。他只是意外,总分竟然比他想象得还要高。陈江华在人群中收获一众恭喜声,回家路上买了好酒好菜,不忘夸奖陈清峰:“你小子真沉得住气,真行!宠辱不惊,真有大将之风。” 回到村里,贺喜还在继续,陈清峰趁乱跑到罗家,罗慧正在切猪草,见他来了忙起身:“清峰哥!” “我考上了!”他朝她露出笑容。 “我知道,清娟姐跟我说了。第一名,你好厉害!”她蹦蹦跳跳地过去,“我哥在姚家村剃头,估计快回来了,我爸妈跟着清娟姐去你家了。” “你呢?怎么不去?” “人太多啦。” “那你替我高兴吗?” “当然!” 陈清峰笑意更深:“我来帮你切。” “不用不用。” 罗慧阻止,他却非要试。他虽然动作笨拙,但力气挺大,罗慧便蹲在旁边帮他递草。陈清峰鼓励她说:“你以后肯定也能上。” “嗯,我会努力的。” “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是雷……” “对,雷明,他考上了县三中。” “哇塞。”罗慧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 “我去告诉奶奶。” “我和你一起。” 陈清峰的好成绩像风一样传遍了陈家村,而当陈秀春听见两个孩子来报雷明的喜,一颗心终于稳稳当当着了地:“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陈清峰环顾四周:“雷明人呢?” “他一考完就跟师父出活去了,说是永涧镇那边有厂房赶工,包吃包住半个月,但这两天应该得回来一次。”罗慧解释说。 “肯定得回。”陈清峰点头,“再忙也得记着日子。” 三个人没说几句话,清娟小跑着来了:“你们俩叫我好找,赶紧回家吃饭。” 闻言,陈清峰拉着罗慧走了,陈秀春想叫人没叫住,一时竟有些不爽,只好怪起雷明不知轻重,害她一个人在家都不知如何庆祝。 她吃完饭,收拾完院子,想起去观音阁五神庙还愿。转了一大圈再回来,日头已经西斜,而同一时间,雷明走进了镇上的修车铺。 老头的眼镜耷拉在鼻梁,他从上面的缝里瞧他:“哟,这谁啊。” 雷明把一大篮杨梅放在桌上:“我的车呢?” “全好啦,你多少钱收的?” 雷明报了个数,老头不由佩服他的精明:“你就使唤我吧,我帮你把链条车胎刹车线全换好了,就连坐垫我也找了个舒服的,跟新的一样。” 雷明不上他的当:“拉倒吧,你换的也是二手的。” 老头笑:“你原来那辆呢?” “在家,我从永涧镇回来。” “够发狠的啊,大忙人。”老头说,“我真以为你是个不读书的,结果还是个秀才,县三中以前不怎么样,这两年还行吧。” 雷明奇怪他怎么知道,老头却说:“学校、镇政府还有菜场门口,几张红纸都快被人看烂了。” 雷明放松地挑眉,他刚从学校过来,看见名字时,这几天没日没夜干活的疲倦仿佛一扫而空。 想不到他雷明也有今天。 他仔细检查了遍车,掏出钱给老头。 “这么客气。”老头摘下眼镜,指指他那篮杨梅,“永涧镇的?那里山多,杨梅熟得晚。” 第69章 “嗯,最后一批。” “你把它全给我,我不收你车钱,今年杨梅贵,我没舍得买,烧酒也没浸。” “你这人就会占便宜,”雷明让他摸着良心说,“这一篮杨梅够你改几辆车?” 老头嘿嘿笑:“材料不贵,我人工费贵。” 雷明心情好,不但把钱塞给他,还给他留了一大盘。老头识货,知道这比前段时间街上卖的要好,便让雷明替他看会儿店,自己洗了手,一边往嘴里塞,一边送去家里给老太婆吃。 二十分钟后,雷明提着篮子,骑车上路。 这些杨梅花了他半天的工钱,好在量足,新鲜,酸甜可口,奶奶一定喜欢。 那——罗慧会喜欢吗? 会吧。 他加速蹬了两下踏板,这车比他那辆更轻便,更灵巧,再按一按铃,声音清脆悦耳,像泉水叮咚响。 晚霞染红了半片天空,他抬头,轻轻哼起了小曲。 这车,想必她也会喜欢吧。 第三十五章 夏至过后的白天比夜晚更长。罗慧去地里拔完草,回到家,父亲和罗阳在整理布满灰尘的抽水管,母亲则在灶台屋往汤罐里加水。 “你爸和你哥说中午吃太饱了,吃不下,你饿不饿,饿的话我煮点面条。” 罗慧想起江华叔中午太高兴,拉着父亲边喝边聊,一顿饭吃到两点才结束,罗阳剃完头回来,也去蹭了好些卤鸡爪和卤小肠皮,想必是过足了嘴瘾。 她还没来得及答,罗庆成在屋外叫她:“你去江华叔家借下皮圈和柴油,再晒下去田里要抽水了。” “哦。”罗慧应了,小跑而去,只是还没到陈家门口,就见两道熟悉的身影从院子里出来。 她一喜:“雷明!” 对面的人闻声看她。 陈清峰把手插进裤兜,微微耸肩:见到雷明就这么高兴? 被叫的人倒没什么反应,只看清峰一眼:“走了。” “嗯。” 罗慧见清峰朝自己挥了挥手,也伸手冲他示意。而当他转身进了院子,雷明已经走到她跟前。 “找我?” “不是。”她笑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 “那你知道成绩了吧。” “嗯。” “奶奶特别开心,她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还没做。”他一到家就被奶奶支使来这,眼下送完杨梅,他把大搪瓷罐从右手换到左手,“给你看个好东西。” “什么?” “跟我来。” 他带着罗慧往家走,一路上听她问他在永涧镇干得怎样,还要不要去,录取通知书大概什么时候到。他告诉她他在那边干得不错,通知书明天先去学校领,再去县三中报到,报完到就直接从县里坐车去永涧镇。 “厂房的活这么急啊。” 活再急也没有他急,雷明解释:“这是包工,我提前做完拿到钱,能早点接其他的。” 罗慧不解:“什么是包工?” “包工就是给一个总包和期限,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过后统一结账。点工是按天算,你干多少给你结多少。” “那要是同样的活,点工会不会故意拖吗?” “会,但名声坏了下次就没人敢请。”雷明说,“大家心里都有数,点工干活没那么拼命,拿的钱也少些。” “所以一般急活都用包工,时间宽裕想省钱的东家就请点工。” “嗯,反正拿多少饭钱买多少力气。” 罗慧笑了笑。 两个人边聊边走,陈秀春在院子里远远瞧见他们,忙把自行车从墙角拉到正中央:“慧囡!” “诶!” “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罗慧先一步过去,竟是辆自行车。她第一反应以为是雷明买的,心道眼光真好,不仅比那辆破旧的要轻便好看,车身上的商标还表明它是个名牌。 而当她听清奶奶的话:“给我的?” “给你的。”陈秀春看看雷明,啧,这人无动于衷——于是她添油加醋地把车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尽管雷明的交代只是四个字:“收了改的。 ”但谁让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小生意呢?把好东西贬得一文不值是本事,把像点样的吹上天也是她的本事。 雷明听她夸得越来越离谱,打断道:“你骑上去试试。” 罗慧反应过来这是在跟她说:“我不会。” “座椅高度可以调。” 雷明过来调整,再让她握住车把。罗慧也是跨上去才意识到她人长高了,这车又比老款的要低,脚能够轻松着地。 陈秀春再次提点雷明:“你教教慧囡。” “他没空。”罗慧说起他刚才的打算,“外面有好多钱等着他去赚呢,我叫清峰哥帮我吧。” 雷明嗯了声,陈秀春却忍不住道:“外面的钱就是因为太多了才赚不完啊。” 罗慧听出奶奶的不满,大概是怪他长时间不着家。于是她爱不释手地左摸摸右摸摸,岔开话题:“这车多少钱?” 雷明说:“不用你给。” “怎么能不给呢?我上次碰到辆和这个差不多的,那户人家开价六十,我想着不如买辆全新的就没要。”罗慧观察雷明的神色,犹豫了会儿才转过去说,“奶奶,你也知道,我收车是想给我哥。” 她估摸着雷明和罗阳关系不好,自己这样做怕是不太妥当,然而雷明看着她,声音淡淡:“给了你就是你的,你的东西,你想给谁给谁。” 第70章 “……” 他说完去井边洗手,罗慧从他的话里得到一种被体谅的感觉,她心间一松,又一暖,听见陈秀春问她:“雷明对你好不好?” “好。” “你知道他为什么对你好吗?” “因为他大气。” 陈秀春笑,用力地挽了挽她的肩膀:“傻囡,因为你对他也很好啊。” 她又去屋里端了杨梅,罗慧惊喜,拿了颗尝尝,咬下去满口生津。 “雷明买了很多,你在我这吃够了再拿回家,别都省着给你哥。”陈秀春喜欢看她吃东西的样子,动作文气,表情却生动。 她温声提醒:“你只管挑大的,好的,小的我拿去浸杨梅烧。” 她跟罗慧显摆过排在橱柜底下的酒瓶。冬至以后黄酒最多,但过完年天气热了发酸,就用来做菜。剩下的白酒有高粱荞麦等粮食烧,是专门去镇上吊的,如果往里加上杨梅和白糖,放久了别有一番风味。 罗慧听着她的关怀,看着手里红得发紫的果实,不禁感叹:“奶奶,我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哪里好?” “和你和雷明熟起来之后,哪里都好。”罗慧想起以前对他们的生疏,尤其对雷明的畏惧,真心实意地,凑在奶奶耳边轻声,“我以前真挺怕他的,他又高又凶还会打架,老是吓唬人,我觉得他很坏。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不怕他了。” 她的语气忧伤而感动:“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杨梅,这不是雷明卖给我的,而是他自己出力免费带给我的,奶奶,你对我有多关照,我早就知道了,现在雷明也关照我,你说我运气好不好?” “好。”陈秀春摸摸她的耳垂,“我告诉你,你以后的运气会越来越好。” “奶奶你也是。”罗慧挑了颗最大的给她,“跟着雷明肯定有好果子吃。” “哈。”陈秀春被她逗得脸上全是皱纹,而在井边不知搓了多少下手的某人,听见最后一句话,嘴角也忍不住上扬。 罗慧在奶奶这待得太久,直到回家才意识到忘了去要皮圈和柴油,幸好自行车和车上的杨梅转移了家人的注意力。自打预考结束,罗庆成就没见罗阳这么开心过,他看看金凤,又看看罗慧:“这是你收的?” “我让奶奶帮忙收的。”罗慧撒了个谎,说花了五十块,罗庆成便去里屋拿钱,让她给陈秀春。 罗慧接过,心知父亲虽惦记她的小金库,但对外是不肯丢了脸面,白占人便宜的。于是她快速盘算:虽然罗阳不愿意上中药班,但父亲私下里请了江华叔走门路,接下去三年怕还是得在学校过。所以,如果门路走通,她就把这五十还给父亲,让他以为是自己出的,就不会骂她小气,至于奶奶那,她通过卖破烂慢慢还她,反正奶奶每次去公滩都跟对方算总账,而她一直管拆分,如果她卖了十块,就只拿八块,还奶奶两块,牵来扯去总会有还清的时候。 她心里打着小算盘,殊不知第二次多给奶奶时就被揪住了小辫子:“你真当我老糊涂了?” “那我心里过意不去嘛,一辆车诶。” “一辆车算什么,”陈秀春给她比了个数,又跟她说了事情经过,“雷明心狠会还价,跟修车铺的人很熟,你再要一辆他也能给你变出来。” 罗慧啧啧赞叹,这人还真有变废为宝的本事。陈秀春转而问她车学得怎样,她说会骑,但转弯掉头还不灵活,得亏清峰哥教得耐心,帮她扶着车尾,差点被带摔好几次,她倒一点皮也没擦破。 事实上,家里有了车后,罗庆成就一直催罗阳教一教她,但罗阳似乎很忙,常在外面跑,罗慧骑的就还是陈清峰那辆。 这天晚上,罗阳照例擦着黑回来,罗庆成难得冷了脸:“你一天到晚没个定性是怎么回事,你要真怨我给你报了名,我就当百来块沉了塘喂了狗,不用你天天躲出去。” 面对父亲的责难,罗阳也罕见地较起了劲:“我说我不读,你非要我读,好了,现在放暑假,又没开学,我在家里干什么?跟妈串珠子吗?还是喂猪收破烂?” “喂猪收破烂怎么了?你妹妹能做,你为什么不能做,就算你不能,帮我干点农活总行吧,我一个人去抽水,柴油机背都背不动,你帮我出点力气能要了你命?” “可我就是不想干力气活。” “那你去外面……” “我去外面不是玩,是摆摊,”罗阳觉得父亲没见识,“你去过县里的车站吗?车站外面全是小摊,卖冰棍的,卖瓜的,卖麦芽鸭蛋糖的,做买卖的都比种田轻松。” 金凤听了疑惑:“那你去卖什么?” “我不卖,我去擦皮鞋,姚建明和孙浩弄了个箱子,我跟他们一块。”罗阳看了眼罗慧,“谁不知道钱好啊,我用你的钱去交学费还得看你脸色,你以为我不憋屈吗?” 金凤奇怪:“你这话说的,慧慧什么时候给你脸色看了?” “她现在没给,以后呢?她整天跟着雷明和陈清峰,不就是嫌我没出息,嫌我这个哥没他们俩聪明有本事。”罗阳心里门清,尤其是那俩上了便宜的高中,自己却给家里添了负担,全然矮了他们一截。 他看罗慧,罗慧也看他,但比起金凤的愁眉紧锁,罗慧只抿了抿唇,然后从桌上站起来说:“是,我就是嫌你没出息。” 金凤阻拦:“慧慧……” 第71章 “你怕我嫌吗?” 罗阳转过身去。 罗慧没跟他生气,说出的话却不好听:“你不上课,成绩差,考不好就是应该的,难道我们要睁眼说瞎话?何况你没学校读,爸妈比你还急,他们现在不是怪你花钱,是怪你出门不打招呼,怕你不干正事,这有错吗?” “那我有错吗?” “有没有你自己想想。”罗慧走近他,“哥,不管你是要读书,还是想出去见世面挣钱,我都支持你,可是你得保证自己不是三分钟热度。如果你想待在外面,那家里的活我来干。” “就你这细胳膊细腿。” “你看,你不干就不干,为什么要讽刺我,在力气方面,我是不如你,但总能给爸帮帮手吧。”罗慧故意刺破他的调侃,不无认真地道,“爸和江华叔的关系好,怎么好的你不清楚吗?田里插秧先帮他家插,夏秋抢收先帮他家抢。得亏江华叔是明事理的人,所以才经常帮助我们。哥,人都得先付出才有得到,兄弟朋友间需要互帮互助,有来有往,家里就不需要吗?如果你觉得我们做得不对,那就说出来,我们听到了会反思,但同时你也要反思,为什么从小到大你付出的比我少,得到的东西却比我多,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这下不只罗阳,罗庆成和金凤听了这话,也双双沉默。罗庆成看着女儿,一时间不知她在骂罗阳还是骂他,又或者,她就是要两个都骂。而金凤,也是直到此刻才清晰地意识到,哪怕罗慧平时表现得再乖巧再懂事,她的心里也是有怨的。 罗慧在一室安静中拿起筷子。 她知道爸妈重男轻女,也知道他们的偏心没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她不止一次地安慰自己,他们并非天生没来由地讨厌她,只是家里条件有限,只能选择照顾一个而亏欠另一个,而她只能通过让自己变得强大来掩盖亏欠所带来的创伤。 她以为她够强了,论成绩,期末考不管单科还是总分全是第一。论干活,不管粗的细的轻的重的,她都毫无怨言,只当是必经的磨炼。可是,她的努力在罗阳面前不值一提,他从未全力以赴,却轻而易举地得到关切和体谅,一旦得不到,还要质问她为什么不一直给。 罗慧能找出千百种安慰自己的办法,但她现在不想找。她能想象爸妈此刻的惊讶和愧疚,但她不想管。 她感到一阵痛快,直到罗阳在她对面坐下。 “憋了这么久,说出来是不是很爽?” “是。” “你是不是看我不爽很久了?” “是。” “那你揍我一顿会不会更爽?” “……” 罗阳看着妹妹,忽然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你说得一点没错,都是我的错。” “知道就好。”罗慧起身盛饭,掀开锅盖的一刹那,蒸汽蒙住了她的脸。 第三十六章 厂房要在入伏之前完工,胡文海和雷明负责的东片区块进度拉得快,结束之后被安排去隔壁帮忙,便多耽误了两天。等到终于结顶,总把关的泥水师傅被邀请上了楼,领了烟和红包再分发给底下的人。雷明接过后转递给胡文海,胡文海拿着草帽扇风:“用不着,不差你这口。” “嘿,拍马屁拍腿上了。”旁边的人笑道,“你师父不要给我,他小肚鸡肠,怨你半天了,理他干嘛。” 雷明不应声,把烟拆了分了。大家刚一抽上,厂房的主人就下来跟他们打招呼,招呼打完就可以各回各家。 日头晒人,雷明沉默地跟着胡文海走到路口,一直等到周围再无人声。胡文海单手叉腰,忽然转过来疾言厉色:“我跟没跟你说过离脚手架远点?” 雷明知道他这火不发出来难受:“说过。” “说过你还不听!不怕毛竹不长眼睛,就怕拆的人不长眼睛。出事那会儿谁都往后躲,你倒好,偏往前冲,万一被砸到怎么办?刚好砸到你脑壳怎么办?我是背你回家还是去卫生院?”胡文海破口大骂,“长手长脚就是不长记性,我们是卖力气,不是卖命,那人是你爸是你爷要你过去救他!” 胡汉车还没停稳,就听胡文海噼里啪啦一大堆,再看雷明,这人离了半米远,难得低眉顺眼,像只蔫了的公鸡。 他猛吸了口烟,在他们面前停下:“怎么了叔?” “你问他。”胡文海火气冲冲。 胡汉看雷明:“我叔对你够好的了,你他妈有没有点良心。” “你在说什么屁话。”胡文海瞪一眼侄子,“我骂他是他该骂。” 他提起上午惊险的拆脚手架:“干活的是两个年轻蠢货,一个粗工在底下搬水泥桶也他妈没看见。那粗工耳聋反应慢,上面直接拧铁丝了,他还弓着腰,铁丝一开,毛竹木板还不往下掉?结果雷明更蠢,直接跑过去拉人——” “那砸着没有?” “砸着他就顶着开瓢脑袋见阎王了。”胡文海把包甩进拖拉机后仓,提高音量道,“那聋子吓得摔了一跤,被雷明拉了只有腿上磕碰,那俩蠢货倒是吓得魂都没了,在上面半天一动不动。” 胡文海当时没在,听人到他这来告状,心都凉了半截。好在最后没出祸端,又碰上结顶,大家不想节外生枝,就约定好了瞒着不告诉东家。 “你们俩真傻,就算不冲东家的喜气,也该敲敲那聋子或者俩蠢货的竹杠。”胡汉似乎很遗憾的样子,“哪能自己吃哑巴亏呢。” 第72章 “就是,我还当了半天哑巴。”胡文海憋到现在,发泄出来才好受了些。 他转头看雷明:“我骂不得你了是不是?在这跟人混熟了,眼睛就长到头顶上去了?” 雷明不吱声,由他骂,由他阴阳怪气,很快也上了车后仓。 胡汉昨天送砖经过这时就说顺路带他们回去,今天这趟送完,后面还没来得及收拾。雷明坐在满是灰屑的铁板上,听胡文海问:“老实说,有没有哪伤着?” “没。” “真没有?” “嗯。” 车子上路,胡文海往外吐了口唾沫。拖拉机的烟多噪音大,雷明靠着仓板,慢慢闭上眼睛。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干,累得他浑身酸痛,四肢无力,好像被拆掉零件的破车,遇着颠簸就濒临散架。 胡文海听别人添油加醋以为发生了不得了的事,雷明却心知当时没那么夸张。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胡文海骂的也没错。既然都没错,那就不必再想。 他一会儿双臂搭着膝盖,头往下沉,一会儿双手环在胸前,头往后仰,总找不到舒服的姿势。 胡文海见状把包扔了过去:“垫垫。” 雷明抓过,把他的当枕头,把自己的抵在仓板和后背中间,艰难地睡了过去。 从永涧镇回去有好几十里路,胡汉抽完三根烟,照例把车停在陈家村村口。他看着不远处的院门外停了好些车,人们进进出出热闹非凡,像是在办喜事。 他下车叫醒雷明:“嘿!睡死过去了?” 雷明睁眼,没瞧见胡文海。 “我叔先到家了,让我把你送回来。” 雷明把胡文海的包扔给他,再拿了自己的跳下后仓,陈清娟正好抱着个小婴儿经过。 她瞧了眼雷明,胡汉瞧了眼她:“大姐今天不扫地?” 陈清娟一愣:“有病吧,谁是你大姐。” 胡汉在这停过几次车,常见她在院门外拿个扫帚。算起来,这还是两人头回面对面说话。陈清娟很快认出他是和孙旺辉斗过的混混,厌恶地瞪他一眼,抱着外甥女走了。 胡汉不爽:“这人谁啊,有孩子了我还得叫她小姐?” “人才十八。” “十八?”胡汉噎住,这人膀大腰圆,健壮得跟男子汉似的。 他看看雷明:“我那还有不少活,干不干。” “等这回结了钱再说吧。”雷明打了个哈欠,把包扛在肩上走了。 陈江华今天请谢师酒,大张旗鼓地发了很多请柬。陈秀春先前送去礼金,这会儿正在家梳头,瞧见雷明进来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日子呢。” 雷明听陈清峰说过要请,也听他说过大致日子,但没想到正好是今天。陈秀春见他风尘仆仆,催他洗澡换衣服,雷明原有其他打算,无奈奶奶非得等他一块,只好打消了去上风塘游一圈的念头。 陈江华请了做菜师傅和村里人帮忙,屋里屋外摆了七八桌。有人恭喜也有人笑话:女儿嫁人要请,造了新房要请,儿子考上高中也要请,敢情只有他收礼金的份,别人都是往外出的份。饶是如此,陈江华并不在意闲话,依旧是怎么风光怎么来。 陈秀春带着雷明一进去,就看见满院的茶杯碗盏鸡鸭鱼肉。陈江华见了他们,点头就当示意。雷明左右看了看,没找着人,陈秀春倒比他眼尖:“慧囡在那。” 她指指屋里,罗慧正跟在陈清峰奶奶身边,给村里的孩子们发糖果。 陈秀春心里莫名醋了下:“我们去角落吧,坐着不碍事。” 雷明嗯了声,站着没动。他看着罗慧走动的背影,直到她转过头来。 她一愣,随即一喜,冲他招了招手。 正巧陈清峰走进院子,挽了雷明的肩膀:“站着干嘛,进屋啊。” “不了,外面凉快。” 他很快转身,陈清峰却顺着他刚才的视线看向屋里,了然地笑了笑。 陈江华夫妻带着清峰在主桌陪老师,罗慧和罗阳则被清娟拉着和姐姐姐夫坐在一块。清峰的大姐难得回家,听母亲说起陈顺发有意要来攀亲,和母亲一样嫌弃他们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于是这会儿看罗家兄妹俩,总觉得哪哪不得劲。 陈清娟见大姐时不时打量罗慧,心直口快道:“你该吃东西吃东西,看人能吃饱啊。” “我又不饿。”大姐抱着孩子,“我就是长久没见着慧慧,感觉变样了呢。” “可不变样了嘛,”清娟知道罗慧放了暑假在田里干活,“她皮肤白,一晒就红,红了就掉皮,受老大罪了。” “这么金贵,我以前没嫁人也干过粗活。” “你干个屁,你都是叫我干。” “就你话多。”大姐白了清娟一眼,二姐只笑,给罗慧夹了个鸡腿。 罗慧不动筷子,大姐见了又问:“怎么,没胃口?” 罗阳插嘴道:“大姐,你体谅体谅我们吧,隔壁桌就是老师,我们哪里来的胃口。” “你毕业了还怕呀,慧慧又不跟你同届。” “谁知道开学了会不会换呢,”罗阳又叫了声大姐,“我可一直腿抖,怕你笑话才没告诉你。” 大姐听了这话笑哼一声,罗阳碰碰罗慧的胳膊,又给她夹了鸡蛋她才开吃。没过多久,陈江华带着清峰去各桌打招呼,大姐和姐夫抱着孩子上了楼,罗阳一个不留神,没注意罗慧溜去了哪儿。 第73章 院子里嘈杂热闹,吃得快的人拿着馒头和扣肉早早离场,吃得慢的则围着一壶酒开始划拳。罗慧过去角落那桌时,奶奶旁边空了两个位置,陈秀春故意问她:“屋子里的菜是不是更好吃?” 罗慧只笑:“奶奶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那你要进去看电视吗?里面在放西游记,人很多。” “算了,我要回去。”陈秀春由衷羡慕陈家的排场,相比之下,她连进去跟老师打个照面的勇气都没有。 她问雷明:“你说我们要不要也摆次酒?” “算了,”她立马改口,“我们摆也不一定有人来。” “奶奶,我肯定来。”罗慧捧场道。 陈秀春笑笑,想再说些什么,金凤却来叫罗慧进去。过了会儿,陈江华夫妻笑容满面地送老师出门,酒宴也接近尾声。陈秀春拿了馒头起身,清峰过来留雷明:“奶奶,我和他说几句话。” “行,你们聊。”陈秀春踱着步走了。 厨师和帮工开始忙碌收拾,陈家一楼的电视机前坐着不少大人小孩。陈清峰带雷明去了自己房间,关上门,把混乱的声音隔绝在外。 他把打火机扔给罗阳,问雷明:“你抽不抽?” 雷明摇头。 烟是罗阳从桌上拿的,第一次抽没经验,呛得他皱眉:“这算香算臭?” 陈清峰笑,雷明说:“我那有几包红塔山。” “什么意思,那烟更好?” “比你这贵点。” “难怪。”罗阳在烟摊上见过各式各样的小方盒,包装都挺好看,“我就想不通了,这玩意怎么这么多人爱抽。” 雷明抽过,但没习惯,也爱不起来。他见一副罗阳吃屎的样,懒得多劝,清峰倒热心:“你别学了,学了又怎样,你爸妈肯定要骂你。” “我倒不怕我爸妈,我怕罗慧骂。”他算是服了这个妹妹了,“这人记仇,好几天不理人,那天要不是我从你这借了书给她,她才不愿意跟我说话。” “你少惹她。” “我吃饱了撑的惹她,我不也是想做出点样子嘛。” “你那是想做出点样子?不是因为和姚建明待在一块能和姚建兰亲近?” 心思被戳破,罗阳摸摸鼻子,也不遮掩:“没办法,谁让我栽她身上了。” 雷明嗤笑一声。 “你笑什么?” 雷明笑他发神经,但没说出口。 罗阳有一瞬的羞恼。他看着雷明,讨厌他这副漫不经心而盛气凌人的样子。 “你俩怎么没说几句话就能杠上。” “命里犯冲。”罗阳挥挥面前的烟雾,“我下去看电视了。” 他一走,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雷明开了点窗,外面的天快黑了,里面没开灯,光线就有点暗。 陈清峰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你觉得姚建兰漂亮还是罗慧漂亮。” “嗯?” 陈清峰笑:“这应该不难回答吧。” “你什么意思。” 陈清峰站在他对面:“你喜欢罗慧。” “你不喜欢?” “喜欢。”陈清峰说,“她聪明上进,不止我,我爸和我姐都喜欢。” 雷明关上窗户。 “你知道我爸和他爸关系好,我们两家以后会结亲。虽然大人的话有时是挺讨厌的,但等我们再长大一点,他们对这事会更认真,而我应该并不排斥。” 雷明方才的困意和疲惫因为他的这几句话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呢?” “所以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欢她,是不是罗阳对姚建兰的那种喜欢。” 第三十七章 雷明不知罗阳对姚建兰是哪种喜欢,但他莫名反感这种比较。他想起自己也曾说过罗慧和清峰的浑话,不免懊悔当时的口无遮拦,至于罗慧为什么会在他心里有了分量,这点他无从追溯,也不必追溯。 清峰夸她聪明上进,这是事实,她聪明到期末考试总分单科全部第一,上进到看书看不够,笔记做不够。可是比起聪明上进,他对她印象更深的是她被他威胁时不得不听话的胆怯,是她一次次冒失却勇敢地挡在他身前——她胆小却热心,勤奋且善良,尽管他早就发现她对谁都是如此,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奢望她对他是特别的,而他可以借由这点特别,去随心所欲地,光明正大地和她待在一起。 陈清峰制止他的沉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雷明思索,如果他看到她就跟看到奶奶一样安心,如果他给她花钱不会心痛反而很高兴,如果他在外面干活干累了,躺在陌生坚硬的床板上会想起她跟他说的话、她对他的笑,如果这些没来由的情绪和想念是喜欢——那他可以承认并回答: “是,我挺喜欢她的。” 房间里有片刻的安静。 陈清峰咂摸他的语气:“那行,说明我猜对了。” 雷明却问:“你猜这个干什么。” “很有趣不是吗?”看他们的关系从生疏到亲密不自知,旁观者却能洞察一切,陈清峰有点享受这种清醒的感觉。 他试探开口:“所以你明知我和罗慧有可能,但还是要插一脚。” 雷明皱眉:“你刚才说大人的话很讨厌。” “可我也说了我不排斥。”清峰对他剖白,“我之前想过我是因为听多了他们的调侃才对罗慧亲近,但后来发现不是。她很可爱,会让人开心,会照顾我的情绪,但是——” 第74章 “但是什么。” “但是我的喜欢和罗阳对姚建兰的不一样,我没有栽她身上的感觉,因而我以后会碰到更多更好的女孩。”陈清峰没有察觉雷明瞬间变得警惕的眼神,“不管我们承不承认,考试总是像筛子一样筛掉不同的人。我们越往上走,筛眼越细,优中选优的概率就会越大。我们现在说的是什么?早恋。而老师早就提醒过,早恋是不成熟的。” 从小学到高中,陈清峰收到过不止一封情书。长的短的,玩笑的真诚的,有的蹩脚无聊,有的让人心动,可是在他目前遇到的女孩里,没有一个比得上罗慧。聪明的没有她漂亮,漂亮的没有她聪明,哪怕姚建兰比她漂亮得多,因为太漂亮惹来的麻烦也足以让他望而却步。 陈清峰对着雷明能说实话,因为他相信雷明不会外传,就像雷明相信他能替他的逃课离校打掩护一样:“我家三个姐姐,大姐知道我爸妈非生个儿子不可,早就替自己谋划了出路,我二姐跟着大姐学,但为人更和气,我三姐最笨,出的力最多,对我也最好。我这个弟弟小时候当得容易,好处都是我得,但越长大越难,如果我不争气,我姐就会觉得我爸妈付出的心力和她们的牺牲都打了水漂,”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所以我要支撑起她们的希望,必须向前,不能停止,否则就是没良心和不孝顺。” 陈清峰很少诉苦,他的苦处来源于不确定的未来是否能让他进行反哺,而罗慧似乎是他的过去和未来中稍微可控的部分:“你知道我家里谁对罗慧最满意吗?” 雷明看着他。 “是我爸。”陈清峰说,“我爸喜欢她的懂事,就好像十几年前押宝押中了一样。罗慧家条件不好,没关系,她成绩好,性格好,和我三姐关系好,和她一样愿意付出,这就够了。他以为给我提早安排好了我就该知足,我是挺感谢他,但也会想摆脱他的约束,去尝试新的东西。人不知足才会上进,不是吗?等上了高中和大学,我通过更多筛选,拥有更多选择,到那时,我要走哪条路,和谁谈恋爱,都由我自己做主,这难道不比现在更好?” 雷明听完了他的长篇大论,也听懂了这长篇大论背后的意思:他喜欢罗慧,但他不确定以后会不会继续喜欢。他的任务是变得更优秀,而罗慧不一定能帮他完成任务。 雷明还是很反感他的比较,特别是把罗慧和甚至还没出现的人比。他眉间的烦躁却越拧越深:“照你的逻辑,她以后也会遇到更好的人,你怎么就能确定她非得选你?” “我不确定,她也有可能选……” “选谁是她的事,她也不是非我们俩不可。”雷明觉得现在说以后都太早,他的喜欢是一回事,把喜欢落实是另一回事。十六岁的喜欢值多少钱?罗慧喜欢他吗?如果不喜欢,十六岁的单向喜欢又值多少钱? 陈清峰原以为自己是同龄人中最成熟理智的,对待萌发的感情,罗阳单纯而直白,雷明滞后而未开窍,但现在看来,雷明比他们都要冷静和认真。 “你会告诉她吗?”他忽然问。 “?” “我们聊的这些。” 雷明心想我还没闲到这种地步,还没回答,房门却被敲响。 陈清峰过去开了,大姐抱着孩子略微不满:“你还真在这里,今天你是主角,不是酒请完了就没事做了,楼下还有客人,不好躲起来当缩头乌龟。” “行,我马上下去。” 雷明和陈清峰一前一后下楼,他先瞄了眼角落,陈清娟坐在凳子上,罗慧站在她身后,似乎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 他径直走出屋外,长长地吐气。 他背离陈家的一室亮光,走进浓重的夜色。夜风徐徐,他心中郁结难舒,而当他拐到小路,身后却传来脚步声。他很快猜到是谁,但有一瞬间怕猜错,直到罗慧边追边叫他:“你等等我呀。” 雷明停住脚步。 “你不等你哥?” “他要看完才回家。”罗慧想起她刚才瞥到的一抹红,“你腿怎么了?” “没怎么。” “红药水,你受伤了?” 雷明心想,刚才奶奶给他涂时他就该阻止。上午在紧急关头磕碰的伤口,不轻不重,再过两天自然会结痂愈合,若搁以前,即便是流血破皮也顶多抓点蜘蛛网或房门后面的灰尘堵一堵,可是自从家里多了药膏药酒药水,奶奶信任它们就像信任建议她买这些东西的人一样。 他简单交代了今天发生的事情,罗慧听得心慌:“这么危险吗?你确定没被砸到?地上有没有铁丝钉子,生没生锈?” “没有,石子硌到的,又不疼。” “那你还要去吗?” “不去了,等我师父过去收账。” 罗慧放下心来:“你是得好好休息。” 雷明没有反驳,心里却飞快地打着算盘:在厂房干活时他听人提过一嘴,永涧镇那边的水泥厂要招大量临时工,他想去,可是距离太远,吃住成了大问题。胡汉则跟他提过他家新收了台二手拖拉机,他一个人开不过来,请来的人又是亲戚,架子大不说还时不时把车开回家私用。 雷明对开车没兴趣,但听了跑长途的收入又有点心动,当然,心动之余他还怕胡汉设了个坑:且不说自己这年纪能不能拿到驾驶证,就算能,这一车车的砖头往外拉,出一次事故把他卖了也赔不清。 第75章 除此之外,他还想学一学钉壳子,就是先用木头钉成中空的楼板模壳,然后把水泥浇灌进去,等水泥定型了再把木头拆掉,经过不断的浇水加固,直到楼板变得完整而坚硬。 他把这些打算跟罗慧说了,罗慧听完:“那你岂不是又要拜很多师父?” “师父就不拜了,有机会从帮工做起,我出了力气,人家提点我也是应该的。”虽然他很少挂在嘴边,但他实际很感谢胡文海毫无保留的教授,以至于他现在端稳饭碗,不论走哪都是算得最快,垒得最快的年轻泥水匠。只是胡文海接下去要陪老婆回娘家待段时间,雷明自己闲着总觉浪费。 他今天本来想好好理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但和陈清峰聊完,竟没了整理的心情。 罗慧见他越走越快:“你急着回家吗?” “这么晚,又没带手电,你不怕?” “我不怕,我还想问你借本书呢。”罗阳帮她借了清峰的一套初二上册,唯独缺了本数学,说是被亲戚提前借走了,“你的还在吗?在的话借我用用。” “我找找。”雷明想起她的宝典,“对了,还有你的摘记本。” 他好奇:“你从哪找到那么多课外的好词好句?” “清峰哥那,他的房间里有好多好多的书。” 雷明不知道这事:“所以你边看边记?” “嗯。” “清峰哥看的又多又杂,我不行,我专挑能用的记。”罗慧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你们俩真挺厉害的,他是读万卷书,你是行万里路。” 闻言,雷明放缓脚步:“你觉得哪个更好?” “都好啊,他在书里博古通今,你在路上不断经历。”罗慧羡慕加佩服,“你们都在积累财富。” “那要你选,你会选哪个?” “如果我有时间,我都要。” “不能都要。” “那——我选行万里路。” “为什么?” “因为我没去过不同的地方,光围着陈家村打转了……”她话没说完,意识到不对劲,“呀,我们走错了,这是回我家的路。” “那就先回你家。”雷明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比讨厌,“数学书我明天拿给你。” 第三十八章 雷明一到家就去堂门后翻箱倒柜,陈秀春听见动静,走过去问他找什么,雷明直起身来:“我的书还没卖吧。” “卖书?我怎么会卖书。”陈秀春说,“都在你床底下放着,我只搜走了作业簿。” “那里面有本……” “有本慧囡的,我看到了。”陈秀春不无自得,“我还是认识几个字的。” 雷明松了口气,回房把书箱拉出来。箱子里先盖了块的确良,下面第一本就是摘记。他又找出数学书,翻到很多页上都有乱涂乱画,铅笔的还能擦,钢笔的得用胶带才能粘掉。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动手,听见陈秀春问:“我们真不摆酒?” “不摆。”雷明并不认为考上高中就万事大吉,何况县三中又不算好学校,他要是不服管,能不能毕业还是未知数。 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奶奶,我们还有多少钱?” “怎么,你要用?” 雷明合上书,跟她提了造房子的事——最近的形势似乎很有利:去年新建的砖厂今年都陆续投了产,几个月以来,饶是胡汉家也意识到了买家比砖头更紧俏,于是为了拼出货,他家跟别家一样接受了赊账。至于水泥沙子和石子,雷明都已摸清价钱:除了沙子要从河道底挖,卖沙的一家独大不肯降价之外,其余的材料都有大小作坊,总销分销。何况一幢两层的小房子用不了多少东西,雷明觉得咬咬牙掏点家底没事,毕竟用掉的他又不是赚不回来。 谁知陈秀春听了非但不高兴,还有点责怪:“这是你爸和你爷爷造的房子,我住着挺好。你要造新的等你娶媳妇了再造。” 雷明觉得奶奶死脑筋:“以后造跟现在造有什么区别?现在动工还能多住几年。” “我住哪都一样。”陈秀春有自己的打算,他现在十六,再过五六年,新房变旧房又得翻新,索性把钱全部留着,以免他日后做大事时手上不宽裕。 雷明劝她不动,琢磨了会儿,决定往后退一步:“那今年把瓦片换了。” “瓦片就……” “一定要换。”他受够了暴雨天挨到半夜,第二天一早还得爬上屋顶处理狼藉的疲惫,“我忙完这阵就去找人。” 陈秀春不知他早就盘算了这些,噎住的同时不免感慨这小子确实一天天大了。她估摸着瓦片哪怕三分一片,加上两天人工费,数目总归有分寸,于是压下纠结,决定让雷明像模像样地做一回主。 雷明在家休息够了就收拾行李去了永涧镇。罗慧听说他选择去水泥厂,不无可惜,感觉他放着手艺不用反倒去卖力气,终究有点不划算。 整个七月,雷明在家的时间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没人知道他在外面过得怎样,赚了多少,只知道他再出现在院子里,带来了一车青瓦和两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学生。 三个人模样一般高,也一般黑,从早上扔瓦到上去铺排,都是新手,一边摸索讨论一边干,累得满头是汗就在房梁上咕噜噜地喝水。 陈秀春杀鸡煎蛋摊饼,客气地招待了两个年轻后生,她在透光的房子里睡了两晚,第三天终于看到了一整片平坦合缝的屋顶。 第76章 “还好这两天没下雨。”她等两个后生拉着空车回去,忍不住问雷明,“你上哪找来的人?” “一起干活的,他们村上有人造瓦片,我省钱,他们赚钱。”雷明完成任务,全身湿透。他撒谎说去地里摘点丝瓜和南瓜头,实际却是跑到上风塘边,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他原以为造厂房算是累得天昏地暗,没曾想水泥厂条件更苦,环境更差,那些扬起的尘灰仿佛要把喉咙和鼻子堵住,燥热的天气仿佛能把人身上的水分蒸干。 他那时是多么想要下雨啊,可是一下雨就要去场地上盖油布,盖油布出的力还不算钱。好在一切都结束了,高强度的工作对应的是现结和略微丰厚的报酬,他现在又用报酬顺利地整饬了屋顶——他一口气憋完,慢慢浮出水面,看着天边被晚霞穿透的厚实的云层——那当然不是雨云,而他今年不再怕任何雨云。 他重新潜入水底,温热柔软的池水包裹着他酸痛的肌肉,却让他沉溺其中。直到他露出半张脸,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埠头边的罗慧。 他悄悄游过去,在准备吓她的前一秒收回了念头。 罗慧冲他笑:“我早发现你了。” 雷明也笑,泼湿她身边被晒烫的石板,坐上去。 他裸着的半身全是水珠,长开了的后背宽阔结实,颜色要比黝黑的小臂浅几分。他甩了甩头,细密的水花把夕阳撞得稀碎:“怎么这时候来洗?” “我明早要跟奶奶去公滩,想着现在洗完,明天干了,我爸和我哥就能穿。他们的衣服透气,不闷汗,我得给我妈也买两件。” “你自己呢?” “我有,这料子是清娟姐和她姐姐去县里找到的,说店里时兴这个。”罗慧把衣服浸到水塘里,“奶奶摸了也说好,还给你买了一大匹布,她舍不得买现成的,要自己给你做。” 雷明哦了声,见她打量自己,下意识摸了下脸。 罗慧说:“你又变黑了。” “晒的。”雷明放下手,“明天你歇着,我和奶奶去公滩。” “不,我去。我们还要卖鸡蛋,拿鸡蛋换酱油,你不要抢我的活。” 雷明看着她:“那奶奶不去,你和我去。” “好啊。”她答得不假思索。 一阵晚风吹过,雷明心里松松紧紧:“罗慧。” “你说。” “……你书看完了吗?” “还没呢。”她难得调侃他,“你的字好丑,我有些地方都看不清。” “跟你是没法比。” 罗慧有点得意,更多的是不好意思。她笑笑:“你过几天还要出门吗?” “要。” “为了造新房?” “就算不造,我也不能老是待在家。”今年暑假长,和他同龄的基本往外跑。 “我不是说你不能出去,只是——”罗慧组织语言,“现在天黑得晚,奶奶一个人走街串巷挺累的,这几次去公滩,她拉满车明显走不动,人还倔,上坡实在上不了了才肯让我拉车。” “那你们等我回来再去。” “我也这样说,可她不听,何况公滩可以等,收破烂不能等吧。”罗慧想过其他解决办法,“要我说,奶奶年纪大了,要不就别干这个了。” 雷明皱眉:“这话她更不可能听。” “我知道。”罗慧认真地分析:“奶奶干这个就是为了赚钱,但如果有其他门路,为什么不试试呢?我听我外公说,金家村的火车站今年增加了几列停靠班次,上下车的人一多,做生意的小摊小贩就多。如果奶奶去那摆摊,炸馒头和菜盒子生意应该不错。至于煤炉油锅,她可以放我外公家,她一天备一次料,卖完就收摊,来回也就几里路,不会太累,你觉得呢?” 雷明听出她细细考虑过这件事:“你跟她提了吗?” “还没,我想先跟你商量,你同意了她才有可能同意。” “那我回去问问她。” 罗慧点头,草帽却被一阵风吹斜。雷明伸手帮她扶正,没注意岸边的乌桕树下站了个人。 陈江华看完稻田里的水,经过这儿时瞧见他俩近距离地坐着,就一直守到现在。 等太阳落山了,会有不少人来这洗澡,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他心生不满:雷明没人管教就算了,罗慧得知礼,不该和不正经的人走得太近。 罗慧还小,雷明不小了。他得找个机会跟罗庆成提一提。 第三十九章 罗阳在门口偷听半晌,始终没能听清里面在说些什么。他放弃,去井边洗了洗脸,看见罗慧揣着一大包吃的进了院子。 “这什么?” “酥饼。” “哪来的。” “我拿梅干菜去镇上换的。”罗阳早早出门,她没车骑,徒步一个来回跟上学没什么两样。 罗慧问他:“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生意。”罗阳不好说是姚建兰嫌天热,任他软磨硬泡也不肯出来。他多嘴说爸妈在屋里不知商量什么,伸手拿了个酥饼往嘴里送:“你一下子换这么多。” “雷明要出远门,酥饼不会馊不会坏,可以当干粮。” 罗阳一愣:“你用我们家的梅干菜给他换酥饼?” 罗庆成一出房门就听见这么句话,他见罗阳伸手去抢,罗慧急忙后退,不由想起刚才陈江华跟他提的事。 第77章 “多大的人了,还闹。” 于是罗阳随口告状,金凤也从房里出来听清了原委:“冬天的芥菜是慧慧洗的,也是她腌的,你没出过力就不要管东管西,她爱换什么换什么。” “妈。” 金凤不理,叫了声罗慧:“你不是要去秀春奶奶那吗?” “嗯,要去。”罗慧进屋留了几个酥饼,再拿了把理好的竹叶芯。罗阳则等她出门了才不服气地回嘴。 金凤不喜他的斤斤计较,就像不喜陈江华多口多心,到他们家来说罗慧的不是。她虽和雷明不熟,但知他奶奶勤劳朴实,这两年对罗慧的帮衬和照顾,饶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也心生愧疚。她消受雷家的好意,也希望罗慧能感恩图报,至于其他不好听的流言,她不信,也不想信,小孩子走近点不一定全是坏事。 然而罗庆成和金凤在这事上的意见相左,他不认为陈江华是满嘴跑火车的人。陈江华受过教育,见过世面,思想本就比他们开放,一定是亲眼见着了什么才来好心提醒。十六七岁的男孩脑子里装着多少污糟事,只有男孩最清楚。就连儿子罗阳,或早或晚在被窝里闹出的动静,也挨过他好几个头皮。罗慧和陈秀春走得近,他看在钱的份上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和雷明走得近,不管是出于对陈江华的承诺,还是出于父亲的警觉,他都不能忍。 另一边,罗慧对父母的担心一无所知,她这几天全在盘算怎么利用暑假让手头更宽裕一点。 雷明跟奶奶透露了金家村火车站的热闹,奶奶有兴趣,但还没打定主意。她不想帮奶奶做主,只让她仔细考虑,于是眼下更关心雷明什么时候出发。 她把酥饼全给了雷明,陈秀春拦着:“这有二三十个吧,他哪吃得完。” 雷明却爽快接过:“我吃得完。” 罗慧笑,想起前两天和他一块去公滩,一车的破铜烂铁,他一路上半口气没歇。卖完去大桥底下吃早点,他给她买了块肉大饼,自己则花同样价钱买两块葱的,不一会儿就把大饼豆浆和油条都吃得精光。 罗慧见识到了他比以前更大的饭量,这才生怕他在外面挨饿:“奶奶,带过去是麻烦了点,但用油纸包着不会潮。” “那你自己不吃吗?” “我吃的,只是我喜欢用梅干菜混猪油渣当馅的,我今天去,那家没开门,就只买了这家,这家用的不是油渣,是肥肉,我嫌腻。” “没事,他不嫌腻。”这回换陈秀春笑。 罗慧松了口气,再递过一小把竹叶芯,是她清早去竹林里采的:“酥饼多油,吃了容易上火,你拿这个泡水可以降一降。但不新鲜的想必也不好,所以我就采了点,够你泡两次,金银花莲子心什么的要去店里买,今天没准备,下次我会记得。” 她本来还想给他买个可以挂在身上的水壶,但想着他现在这个是奶奶去年在戏场里给他挑的,横竖也没坏,可以继续用。 雷明又接过竹叶芯,回屋继续收拾行李。陈秀春看着罗慧额前的汗,不知她花了多少心思:“傻囡,你这么记挂他,他在外面不记挂你怎么办。” “我才不要他记挂,在外面和在家是两码事,一个让人操心,一个让人省心。”罗慧以为奶奶不想让他出门,“奶奶,人长大了就是要去闯的,雷明敢闯,能闯,已经比很多人厉害了,你该高兴。” “是,我是高兴。”陈秀春因为他俩关系好高兴,为雷明摊上这么个知心的朋友高兴,为两个孩子慢慢长大,为可以想见的安定富足的以后高兴。 不多时,雷明带着比上次更多更重的行李出了门。陈秀春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多送,只转身跟罗慧说:“我们去数数还有多少瓶辣椒。” 她说的辣椒是腌好的剁椒酱。鲜辣椒摘了洗了,把水分阴干,再用菜刀剁碎,加盐搅拌均匀后放进小罐子里,要吃的时候再打开。 罗慧一听奶奶提这个就知道她有决定了。去年赶戏场,奶奶累得嘴里没味,带了瓶剁椒酱去摊上拌白饭,结果买炸馒头的人以为可以自取,舀了一小勺就着臭豆腐吃,自那天起就回回看戏回回买,一买还就二十几份,临了还要问陈秀春买剁椒酱,问她有没有秘方。 陈秀春哪里有秘方,不过是在把剁椒放进罐子后倒了点烧酒封口。她自己吃不出来好味,舌头厉害的人吃得出,笑说她下本钱。罗慧心想大概是奶奶酒量好,手里没数,往罐子里加的就比较多,加上家里的酒都是买了存,存了买,放久了香气够足,自那之后,陈秀春每次出摊都带上一瓶。 今年这批剁椒是她趁菜价便宜时采买的,总共十来斤,原本是给天气凉时预备着,但她昨晚细细考虑了下,金家村的火车多,是因为县里的火车站台大改造,来来往往的人不得不从这儿中转。雷明也说金家村附近催生了往返载客和载货的人力车,所以要做生意今年还行,等火车站完工,村级的停靠站怕是都要被弃用,到那时想做也没机会。 于是她和罗慧商量完毕,决定之后都晚上开摊。最热的两三点在家备料,去了从四点卖到七点,回来收拾完正好睡觉。 罗慧觉得这样没问题,而等她们真到了那儿才知道,馄饨摊比她早了两个月,卖麦芽糖鸭蛋糖的比她早了一个月,他们一摆还都是大半天。就连平时关门比较急的茶摊,在晚上也会变成赌场——那些来往的客人和附近的村民得了空,会来这里玩棋玩牌玩麻将,最常见的就是中间一张八仙桌,旁边先坐一圈人,人身后又围了圈凳子,男人们就站在板凳上伸长脖子往里瞧,高高低低宛若一座座小山。 第78章 小山里有人坐庄有人出鬼,赢了欢呼输了跺脚,急眼了打起架来花生瓜子壳乱飞。 每到这时陈秀春就把沥油的铁丝架往油锅上一盖,拉着罗慧躲到墙边:“看看,这就是赌鬼,红了眼跟公狗一样。” 罗慧头先看了几次胆战心惊,看到后来也不怕了。这些人不管是赢得红光满面还是输得垂头丧气,不管是戴了鸡冠喝了酒,还是打完架短袖被抓破,后背被挠红,完事了就都胃口大开,饿得嗓门发粗,要买一份炸馒头夹菜盒子,多加两块臭豆腐,再去馄饨摊上要份汤汤水水配着吃。 有一次,一个老赌鬼买了份馒头,扔下好几块钱笑眯眯走了。罗慧要追,陈秀春不让她追:“赌赢的钱跟大风刮来似的,他不稀罕我们稀罕。” 有不义之财进账就有无妄之灾临头。要是碰上派出所的民警来抓赌,场面乱得那叫一个狼狈不堪,小摊被逃窜的人们冲得油锅热水倒地,锅碗瓢盆全碎。罗慧外公闻讯前来找她们,见状不由大骂:“你们这一老一小都是要钱不要命,不知道躲家来呀,乱成这样也不怕。” 他冲罗慧发难:“你一丫头被赌鬼打了怎么办。” 他又骂陈秀春:“你个老东西也是骨头硬,害得我家小孩平白无故遭殃。” 陈秀春想不通,这么个凶巴巴难相处的老头,怎么会有金凤那样好脾气的女儿和罗慧这么纯良的外孙女,但念着他老伴走得早,现在又同意帮忙让她放东西,便也不跟他计较,“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照应着,慧囡就跟我孙女一样,我不可能让她伤着。” 外公哼道:“她什么时候成你孙女了,还挺会占便宜。” “我哪里占便宜了,你要觉得我占,我家的雷明给你也行。” “我要你家的干什么,我可是有三个孙子。” “不都是外孙吗?” “嘿——”外公怒目而视。眼见两个老人又要吵起来,罗慧赶紧好言相劝。她扯扯陈秀春的衣角,讨好似的露了个笑脸,陈秀春再气,到底舍不得让她为难,于是先一步求和:“好了好了,我们俩争个屁。只要有孝心,管他里外,都是好孙子。” 她这话给了台阶,外公也不再跟她对口。他帮忙把小车煤炉安放在院子角落,看着天空说:“这些天热得难熬,今晚起风了,保不齐要下雨。” “下雨我们就不来了。”罗慧一开始就和陈秀春约法三章,超过八点的生意不做,刮风下雨的生意不做,两个礼拜休息一天,否则累坏了雷明回来要骂死她。 “不来也好,你发狠也要有个度。”外公问,“你妈说你不只干这个行当,平时忙得过来?” “忙得过来。”罗慧吃不消就找罗阳帮忙,“最近铁价高,我还继续收,要是去公滩的话我哥会帮我。” “他肯干这活?” “不肯,但我给他钱,比他擦皮鞋还多,不过……我让他来这擦,他不愿意。” “他当然不愿意。”外公心里门清,“你哥常去县里是因为看上一姑娘,这里哪有姑娘。” “啊?”罗慧意外。 外公笑,他喜欢罗阳,就是喜欢他常跟自己交底,祖孙俩没秘密是最大的亲近。 陈秀春听见这话,转头问:“你家罗阳看上谁了呀。” 外公心想这你可管不着,反问道:“你家那什么明也不小了,他看上谁了呀。” 陈秀春白他一眼,不接话,罗慧却因为外公的挑破硬生生添了忧虑:罗阳这人这么不靠谱,被他看上的姑娘可太倒霉了。 罗阳不知自己在妹妹心目中的形象已经跌到谷底,他一边嫌弃拉车太累,一边觉得拿了钱像妹妹那样自力更生也不错。于是,一整个暑假,他都在持续性犯懒和间歇性抽风中度过,直到临近开学,他数了数自己手头的零花,决心要给姚建兰买个礼物。 他去找罗慧借钱,罗慧一口回绝:“我穷得很。” “再穷哪有我穷。”高昂的学费让他没脸去问爸妈要额外的花销,“我好歹帮你拉了几趟车,是吧,而且这段时间的猪草都是我去拔了煮的,你没发现猪胖了很多?” “没发现。” “……” 罗阳气闷,但罗慧嘴上不饶他,实际上还是需要他帮忙。这天一早,兄妹俩一起去了公滩,回家路上,罗阳想去汽车站看看姚建明在不在,硬拉着罗慧一起:“我没跟你开玩笑,我开学了也想继续来这擦皮鞋。” 罗慧无法,跟着他绕了远路,然而他们还没到出站口,就看见不远处站着两个人。 灰蒙蒙的天色下,姚建兰背着个蓝色书包,笑容灿烂,而她对面的男生扶着辆车,头发剃得很短,似在专心听她讲话。 罗阳一眼认出了那是雷明。 罗慧一眼认出了那是辆全新的三轮自行车。 第四十章 姚建兰已经很多天没来陪建明出摊,一来因为天热,二来看不惯他的做派:别人都把小凳木箱往路中央摆,他不敢,总是躲在后面的树荫里,因此每每最早到,最迟走,挣得还没别人多。 在这点上,她希望建明能学学罗阳的大胆拉客,而不是等着罗阳给他拉来。至于罗阳,她虽知这人没有坏心,但实在不喜他的唯她是瞻——他老是问她来不来,她一来,他跟打鸡血似的,她来了要走,他就送她回家,而她若是不来,建明说过他宁愿掉头回去白跑一趟也不再待。 第79章 姚建兰不肯承认她在罗阳的执着里获得了被人惦记的优越感,可惜因为惦记她的人不是她惦记的人,这种优越感反而成了更难摆脱的烦恼。 她今天本来也想躲在家,但早上难得没出太阳,她就和小姐妹约了来县里转转。几个女生怕走路出汗,选择坐车,下了车又一起去吃街边小店里的豆浆油条。姚建兰在家里喝过粥,也不想去坐店里油腻腻的桌凳,就先来了姚建明这儿,没曾想碰到了雷明。 许久未见,她一开始还没认出他,等到他因为前面人多,皱眉打了打车铃,她才敢叫他:“雷明!” 雷明闻声回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她打着伞朝自己挥手,才记起这是姚建兰。 “听说你考上县三中了?” “嗯。”他刹车。 “怎么不请酒啊,建明跟我说了,我们都替你高兴。” “嗯。”雷明问,“他人呢?” “撒尿去了,车站里的厕所不让用,他们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她仔细打量他,抿了抿唇,收起伞,离他近了些。 她想问问他的近况,但不好意思,只说:“你现在还做砖头生意吗?” “做。” “和孙旺辉?” “不是。” 不是就好。姚建兰笑笑,踮了踮脚又站直,脑子里飞速闪过一些事:“那什么……我大姑家准备造房子,你要是有买砖门路,能不能帮忙联系下?” 雷明一听这话便来了兴致:“几月份造,造几层?” 他下车:“我现在帮胡汉家跑,他家的砖在市面上算好的,价格也公道。你大姑请泥水师傅了吗?” 姚建兰被他连番的问句问倒了,她只是随口一提,不料他竟真把她当买主似的:“……要不我回去问问清楚。” “行。”雷明点头,“砖头水泥石子,我那都有,泥水师傅也可以给你排期。” “那……你能给我便宜点吗?” “当然,都是朋友,价格好说。”雷明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姚建兰不知是被他的当然吸引,还是被他爽朗的一笑吸引,羞涩的同时觉得心里痒痒的。 她暗骂自己不该这样没出息,低头又抬头,故作大方地说起大姑家的情况:“她就在县三中那边,离中药班那块也挺近的……对了,罗阳去读中药班了,你知道吧,我去过那,名号是私立的职业学校,学费贵得很,但地方挺大,教学楼操场都有,就是少个实验室,不然可以评上中专……” 雷明听她不知不觉就跑了题:“诶,说你姑。” “哦。”姚建兰笑得灿烂,“我姑家挺有钱的,她在县初中的食堂切菜,我姑父开车,常年在外跑,他们儿子也就是我表弟比我小几……” 雷明听得认真,却发现她的滔滔不绝里全无自己想要的信息,他耐着性子再等了会儿,直到等不住要打断,就见一个人影冲过来:“你俩在这干嘛呢?” 姚建兰错愕:“罗阳?” “我陪我妹来卖破烂,累死我了,板车比纸板箱还重。” 雷明一听,放下扶在车龙头上的手,一转脸,就见罗慧拉着板车往他这边来。 他忙过去接:“你怎么……” “哪来的车?你买的?”罗慧兴奋地指着他那辆涂漆的小三轮。 他笑:“对,我买的。” “哇——”罗慧走近,车里有他的行李,一顶新草帽,还有一个用细绳扎紧的方方正正的布包。 雷明没来得及说话,姚建明和一起擦皮鞋的伙伴撒尿回来:“呀!雷哥。” 姚建明挽了他的肩,跟伙伴说这就是雷明。 伙伴问:“因为打架厉害进了县三中的那个?” “放屁,县三中是武校吗?我说的是不光打架厉害,读书也厉害,你这人听话都听不全。” 几个人打着哈哈,偷偷看两眼姚建兰。有的叫她姐姐好,有的叫她妹妹好,其中一个看见罗慧,伸手指指她俩小辫:“呀,这是新……” 罗阳在雷明伸手前打掉他的指头:“这我妹。” “你妹?不像啊。” “我和我姐也不像。”姚建明推他一把,大家就回到擦鞋箱边坐下。不一会儿,姚建兰的女伴们也来了,她冲建明示意,又对雷明笑了笑:“那事回头再说,我先走了。” “嗯。” 罗阳的视线追随姚建兰而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十字路口才转向雷明:“你俩什么事?我警告……” “你警告谁呀。雷哥和我姐说几句话怎么了。”姚建明充当和事佬,“雷哥你吃过早饭没有,我请你吃馄饨。” 雷明的确没吃,转身问罗慧:“你去没去大桥那边?” “没去。” “那一起。”他婉拒姚建明的客套,拉过板车,让罗慧扶着小三轮往前。 罗阳要阻止,却被姚建明拦住:“今天孙浩不来,幸亏你在,咱俩一人半天。” 他按下罗阳,后者却站起:“罗慧!” 罗慧脚步猛地顿住。她看看雷明,看看罗阳,最后还是往回走。 “诶,这才对……”罗阳抓过她的肩,不料她只从兜里掏出了几角钱。 罗慧把钱递给他:“哥,今天你辛苦了,早饭中饭买点好吃的。” “……” 她说完便走,罗阳气恼,奈何姚建明重新按住他坐到小凳子上:“诶,你妹妹和雷哥这么熟啊。” 第80章 “熟你个头。”罗阳一脚踢开了旁边的擦鞋箱。 车站附近人来人往,雷明带着罗慧去了另一条街上的面馆,要了两份葱油拌面。 罗慧见他端给她的那碗里有煎蛋和猪油渣:“我分你点吧。” “不用。” “那我分你点面。” 雷明笑:“我让老板加过了。” 罗慧拿起筷子,兴冲冲地问:“你这趟出去发财了?” “算吧。”他给她比了个数。 罗慧瞪大眼睛:“怎么赚的?” “跑车。”他往嘴里送了一筷子面,告诉她他在八月初学会了开车。胡汉让他跑了两趟,没出事,就撺掇他往县外。县外的路好开,但距离长,雷明没证怕被人抓到,只能算准路上花的时间,后半夜出去,凌晨把砖送到。这样昼夜颠倒了个把星期,胡汉觉得回来时后仓空着总不是事,就让他爸联系了县外的钢筋厂。 钢筋厂的确有往岚山县做生意的意思,但一来没找到靠谱的经销商,二来嫌胡汉家就一辆小车,运输量不够折腾,胡汉想了想,对方运进岚山县的钢筋目前有限,而自己少一次空跑,不管拿多少都是赚,于是咬咬牙说只要他平时雇车的一半钱。 协议达成后,雷明觉得胡汉是个彻头彻尾的奸商。如此一来,县外的进进出出都有油水,雷明晚上跑县外,胡汉白天跑县内,有次见雷明在车里从早上睡到傍晚四五点,还来提醒他开工,气得雷明直接给了他一脚。 罗慧听完更生气:“他就是压榨你,你也傻,夜里跑车那么危险,干不了就别干了。” “我干得了。”雷明说,“跑黑车的不止我一个,现在生意好做,半夜路上都是车灯。” “但你跟他们不一样。” “哪不一样?” “你还是学生。” “不在学校就不是学生。”雷明遇到过刮风下雨的天气,遇到满是泥泞的路况,但不管年纪大小,只要人在车上就都得克服。他提起新的见闻,“我们造矮楼用水泥柱和木头柱,造高楼就得往水泥柱里加钢筋,越高的楼钢筋越粗,地基也打的越深。人挖不深就靠机器,连机器都挖不了就得炸,用炸药把石头炸碎炸飞,再一层层往上造。” 罗慧听得好奇而害怕:“要是炸坏了怎么办?” “炸坏了就完蛋了,所以得有专门的人去专门批炸药。”车轮延伸了雷明能用脚丈量的距离,这段时间,他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各式各样的房子和机器,建筑不只是材料的堆砌,而是规划、实施、不断调整的过程,是极端耗费体力财力物力,还需要一点运气的工程,“干这行的得会抢,也得互帮互助,获取信息很重要。” “再重要也没有你自己重要,”罗慧觉得他胆子太大了,“万一你……” “放心,没有那种万一。”雷明看着她,“我跟你……” “你跟我说这些,是又要让我替你保守秘密,不要告诉奶奶是吗?”罗慧放下筷子,“不行,我一定要告诉她。” 罗慧忿忿:“清娟姐说得对,胡汉就是个坏人,他把你带坏了。” 雷明哭笑不得。他凌晨跑完最后一趟,连家也没回就来县上买车。他思来想去决定要瞒着奶奶,结果冷不丁遇见她,竟臭显摆似的把前因后果一股脑地告诉了她。 “罗慧。” “这次你说什么都没用。”罗慧气道,“奶奶肯定骂死你,说不定还要打你。” “那你帮我劝劝她。” “我不劝,除非你不开了。” “我不开了。”雷明答得快,“都要开学了我还能开去哪?” 罗慧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 见她还是一脸警惕,雷明失笑,催她动筷:“赶紧吃吧,吃完我带你去买书。” “买什么书?” “你想看什么就买什么。”雷明看她油润润的嘴唇,一时羞涩,“放心,不是给你的封口费。” 第四十一章 县里的第一家新华书店从60年代开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十年,但汽车站和乡镇间的公交三年前才开通,所以农村孩子要看书往往去镇上的书摊借,很少特意来县里买。 罗慧听陈清峰说过书店在人民路上,可真到了地方,看着醒目的标牌和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竟有些胆怯。 两个人把车停好,雷明给她壮胆:“进去以后随便挑。” “嗯。”罗慧摸了摸兜里的钱,跟着他走到二楼,里面要比外面凉快得多。宽敞明亮的屋子里,书架排排站,风扇呼呼吹,买书的人神色悠闲地逛着,读书的人则安静地坐在墙边或架子边的凳上和地上。 “东西放外面。”结账的女店员追过来提醒。 罗慧两手空空,雷明则拿着那个方正的布包。他把全部行李扔在三轮车里能放心,这个倒不放心。好在书店外面有专门存东西的柜子,他找了一格锁住,再重新进去,依旧感到眼花缭乱。 这才九点多钟,这些人吃完早饭不用干活吗?雷明不解,跟着罗慧经过最中央的书柜,看到一群小孩围在一起轻声说话。书店的地上铺着砖,被拖把拖得干净锃亮,那小孩从地上起来时,屁股上竟没沾一点脏东西。雷明看了眼自己的鞋子,又抬脚看了眼鞋底,还好,没泥,不然店员大概不会让他进来。 罗慧慢慢往前走,两只手紧紧地插在中裤的兜里,连续晃过的书脊上的字像一颗颗跳动的音符。 第81章 她停住,声音压在喉咙里:“雷明。” 雷明低头:“怎么。” “我想多待会儿。” “行。” “你想买什么类型的书,我们一起选?” 雷明:“不用,我不买。” “那我给清峰哥选,白看他那么多怪不好意思的。” 雷明没反对,而后轻轻嗯了声:“你决定。” 他没陪她继续逛,找了个人少的靠窗的地方坐下。窗户没关,路上的声音像被搅拌着往上晃,头顶的电扇不知疲倦地打着转,他抬头,盯得有些晕,再目视前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他沉默地坐了会儿,不敢把腿伸直,又怕谁到这儿来找书,慢慢挪到墙边。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对面的窗户,以及最后两排书架中间供人行走的空道:小孩在这开心地捉起迷藏,被大人喝止后灰溜溜地走开;穿着黑色高跟鞋的女人像一阵风般轻巧地经过;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牵着手在书架旁驻足许久,最后什么也没拿…… 雷明的眼皮越来越重,他调整姿势,想打个盹,却见罗慧出现在了窗户边。 她穿着灰布的短袖,灰色的中裤,那裤子不知是自己做的还是她哥穿旧了给她裁的,裤腿很宽松,衬得她的小腿纤细而紧实。她的穿着朴素,可她的小辫一点也不乱,脸蛋一点也不黑,她侧着身子站在雾蒙蒙的光影里,像一棵生长在盐碱地里的小树。 雷明没有见过盐碱地,但从书上和老师的描述中可以猜想那是多么贫瘠和荒芜的地方,而罗慧,正如一棵南方的树,直白突兀,洁净葱茏,扎根在他同样贫瘠和荒芜的心上。 他安静而贪婪地看她,她则安静而专注地翻看手里的书。 她在看什么?外国文学,哪个国,什么文学。她会给陈清峰选什么书?早知自己也该要一本的,不要就活该被她嫌弃不上进。他一边疑惑一边懊悔,无声注视良久,久到他以为她会发现他而提前收回目光,结果下一秒,目光外的人转身离去。 他终于开始哈欠连天。 罗慧给陈清峰选了两本外国名著,给罗阳选了一本武侠小说,再给自己选了本去年出版的诗集。 过程不长,时间很短,然而回到墙边,雷明已经闭着眼睛睡过去了。 怕不是昨晚开车没补觉,实在累得狠了。罗慧在他身边坐下,转头看他:他的头发大概没洗,沾了灰,有点乌糟,好在因为剃得短,不至于软塌塌的。他的脸倒干净,或许是因为黑而显得干净,这让她有点想笑,于是凑得更近了些,看清他粗长的睫毛,睫毛下紧闭的眼睛——他睡着时毫无凶相,反而像她家吃饱了就趴在地上犯懒的呜噜。 罗慧忍住笑意,把书放到一边,小心将他的头扶正。他的头很重,额前还有汗,下巴则硬得硌手。她又扶正他搭在膝盖上的胳膊,心想这人冬天一定不怕冷,全身上下哪哪都是烫的。 她不忍心叫醒他,自己拿起书翻看。而这一看竟过去了大半个小时。雷明打完盹,睁开眼便见她挨着他,她的耳朵和耳边的鬓发都近在咫尺,顿时有些局促。 “那什么……”他揉揉脖子,“怎么不叫我?” “你又没打呼,没吵到人。”罗慧笑着看他,“睡得舒服吗?” “不舒服。” “那走吧,到家都过饭点了。” 她先他一步起身,坚持把属于奶奶的那份给他,再用自己的钱去结账。书店很好,书也很贵,她买了五六本,一半高兴一半心疼。难怪读书从古到今都不是唾手可得的事,人总得先吃饱了才有余力去买别人的聪明才智。 临近中午,外头的天还是阴阴沉沉。雷明解开绑在树上的锁链,数了数车里的东西,让罗慧扶着三轮,自己拉着板车,很快走到了回陈家村的路上。 他用绳子把板车头和小三轮绑在一起,又让罗慧坐上去:“不用扶,掉了叫我。” “你带人又带车,骑得动吗?” 雷明用动起来的风打消了她的顾虑。 两个人平地靠轮子省力,到了上坡就下车推拉,到家时间竟提早了个把小时。陈秀春刚做好饭,瞧见他俩跟打完胜仗回来似的:“怎么高兴成这样?” “奶奶你看。”罗慧给她展示三轮车。 陈秀春听到价钱简直想骂人,可是一犹豫就骂不出口,她想陪他们高兴,又觉得拿辛苦钱买这玩意实在不划算。她看着久未归家的雷明,天真烂漫的罗慧,不由感叹自己不知是命苦还是命里有福,遇着这么两个尽干蠢事的孝顺孩子。 “呀,奶奶,你哭什么呀,”罗慧有点慌,“我们做错了吗,你生我们气了吗?” 陈秀春情绪复杂,背过身去抹眼泪,抹完了才转回来:“我没生气,我就是想起雷明他爷爷了,他爷爷活几十年了也没骑过这么好的车。” 罗慧听她这么说略微安心,雷明却觉奶奶惯会扫兴。享福当然得活着的人享,人死如灯灭,他爷爷再泉下有知也不可能从棺材里跳出来抱抱他这个好孙子。 “奶奶。”他打断她,“我饿了,有吃的吗?” “有有有。”她用手擦擦围裙,“我再去刨两根丝瓜,炒鸡蛋,慧囡也在这吃!” “我不吃了,奶奶,”罗慧冲屋里应声,对雷明说,“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雷明点头,把布包递给她:“这你拿着。” 第82章 “里面是什么?” “拆了就知道了。” 她不想要:“你怎么老是送我东西。” “随便买的。” “你随便买的我不好随便收呀。”罗慧为难,“我今天可小气,都没舍得给你选书。” 雷明装作不在意:“那你下次记得给我选。” “你喜欢看什么?” “我喜欢看你喜欢看的。” “……” “怎么,嫌我看不懂?” “不是,”罗慧说,“我喜欢看诗,你看吗?” 雷明记得她的摘记本:“古诗?” “嗯,也喜欢现代的。”罗慧背诵出她刚才在书里看到的那一段,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 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 她问雷明:“不会流泪的眼睛不会累吗?羽毛为什么属于天空,夜晚为什么是淡绿色的,苹果那么贵,我都没吃过,诗人把它画进夜晚,那还看得见吗?” 雷明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原来你喜欢这些?” “我是喜欢,但我不懂。”她哪里懂什么朦胧不朦胧,她只是佩服诗人们能用极短的篇幅,写尽极长极丰富的意蕴。她读诗的时候不敢用力,可不用力又觉得自己无知。雷明看着她陷入思索和陷入思索时脸上的神采,一时恍惚,直到罗慧拿着布包在他眼前晃了晃,“诶,反正不管里面是什么,这次我收了,但你记住,下次千万别买了。” 雷明回神:“……好。” 罗慧得了允诺,稍感轻松,而当她回家一看,里面竟是两块布料。一块浅蓝,一块是白底碎花,中间还夹着几根五颜六色的发绳。 “妈!”罗慧去喊金凤,“妈,你进来。” 金凤不明所以,直到瞧见这两块漂亮的细腻的布料,一时怔住:“谁给你的?” “雷……奶奶给我的。”罗慧撒了谎,“我要还给她吗?” “这挺贵的吧。”金凤想了想,“你还给她,这颜色她也没法穿,不如拿点其他东西还。” 金凤觉得不如陈秀春大方:“妈给你做成裙子吧。” “我不要。”罗慧从记事起就没穿过,“妈,你给你自己做一身。” “我穿哪里像话。” “那我给清娟姐送去,或者给大姨?” “傻丫头。”金凤叫停,“别人好心送给你的东西,你转手就不礼貌了,何况在一个村里,被奶奶看见了该怎么想?” 罗慧心想奶奶还不知道雷明送了她这个:“那……” 她小心叠好:“那先放着吧,等我长大了再穿。” “嗯。” 罗慧想,等她考上卫校了,工作了,家里生活好一点了,她就可以穿着漂亮的裙子去书店。 她把布料放进箱子,告诉自己这里装着该还的人情,却不知它们是不用还的心意——那是某人在漫天砖土中,抬头才能看到的色彩,而他摘下这些色彩,只想送给低头就能看到的人。 第四十二章 高一新生开学前要军训,雷明回来没休息两天,就打包行李去学校报到。 天公作美,广播里预警的大到暴雨还没来,云先急哄哄地一层叠一层。学生们在露天下被训得汗流浃背,但少了阳光的暴晒,到底不算难熬。老师们站在远处观察情况,笑说光从肤色就能大致分辨出县城和农村的孩子。一眼望去,到底是男比女多,城里的比农村的多。 学生们白天吃苦,晚上累得脱了鞋就上床。好在宿舍床位不分县城农村,一屋子八个人,开学分配完就要同住三年。 和永贤镇初中的大通铺和脏厕所相比,高中宿舍的面积小,但单独配有阳台和蹲坑。手脚勤快的男生把脏衣服洗了挂在绳上晾,懒的人则把衣服往袋子里一塞,或者挂在床头等醒了再穿。 几天后,空气中开始弥漫臭汗臭脚发酵的味道,爱干净的人最先受不住,揪住始作俑者:“老天爷,你起码得把臭袜子洗了吧!” “我就带了两双,洗了不干怎么办?” “这天气还会不干?” “刮台风了,老天爷。” 一阵笑闹过后,执勤的老师在外面敲门,大家便跟罗汉归位似的迅速跑到床上。 匆忙中,有人撞到床腿。上铺的雷明被震了震,沉默地翻了个身。屋子里渐趋安静,窗外的风雨开始明晰。他不由记挂起奶奶——她睡了吗?他盖的新瓦经得住吗?她会爬起来拿脸盆接水,骂他手脚不伶俐,还是夸他聪明有远见,花钱换了瓦到底比不换要好? 他又想起之后的打算,如果要和胡汉继续开车,他得让胡汉配合把车开过来,从学校上大路倒也方便。如果要安心读书,那从高一开始认真还是等高三再收心发狠又是个问题。要是书中真有黄金屋就好了,他看一页就能从一页里掉出一分钱,那他肯定变成了富翁,但如此一来,世上富翁多而穷鬼少,人们怕是又巴不得生出三头六臂翻书,长满眼睛看书,大概不会再去菩萨殿里求佛祖,而是要当千手千眼观世音。 “诶。”忽然有人叫他名字。 雷明睁眼,面前站了个黑影。 是睡他下铺的同学。 “早上记得叫我。”他今天集合动作慢,差点挨了批。 第83章 雷明说:“下雨去班里,不军训。” “那我也想去食堂抢馒头,不然只能喝粥,稀得跟米汤一样。”他听其他人说雷明每天起得最早,“你下床踢我一脚就行。” 雷明嗯了声。 “你晚上睡得着吗?” “你不吵我我就睡得着。” “……” 同学不再说话。这几天大家为了混个脸熟,都摆出交朋友的姿态,只有雷明闷声不响。他独自吃饭,独自进出,从来不主动和人打交道。 雷明不知已经有人把他划到难相处的阵营,只觉得自己还未适应新的学校生活。 他习惯了混在大人堆里,凡事论斤两,一和同龄人接触反倒有点陌生。县三中前两年考上大学的人数都是剃光头,他们这届表现会更好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他们这群十六七岁的人躺在这是要做什么春秋大梦? 屋子里响起一记清脆的击掌,不知是谁低声骂了句,想是打蚊子没打着。雷明翻了个身,强迫自己睡去。 人只有睡醒才能清醒,只有清醒才能一直往前。可惜的是,过于清醒的人往往更早预见了前路的艰难,因此总比别人更悲观。 陈秀春坐在屋里,一直等到檐下的雨帘变成断断续续的虚线,才起身把三轮车拉到院子中央。 三轮车崭新,轻便,最重要的是省力。有了它之后,她去镇上买馒头和豆腐干成了美差,去金家村也不用再走小路。村里不少人看见她的新坐骑,都来问她价钱,她把车停在摊位边,还有四五岁的小孩跳上跳下地玩。 陈秀春因此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这关注让她自得,也让她不安。所谓财不外露,她心里夸赞雷明的懂事,对外人却只骂他的败家,以免让人觉得她靠卖破烂发了财,心生嫉妒,便不再照顾她的生意。 罗慧知道奶奶昨天因为台风歇了业,今天肯定要去金家村,但清娟姐中午就来约过她去镇上,她答应了,等雨小了就穿上低帮胶鞋去了清娟家。 “清峰他们运气好,这天气还军个屁训。”陈清娟带上院门,看了眼天空,“台风刮过了吧,那叫登什么?” “登陆。” “对,登陆就完了。”陈清娟早晨听见村头的大喇叭播放消息,“幸亏我们不住海边,不然一年几个月,台风想来拦也拦不住,烦死人。” “你怎么了?” “没怎么。”她陪她走了几步路,忽然想起什么,“清峰的自行车在家呢,要不我们骑车去?” “好。” “你带得动我吗?” “当然。”罗慧自信又心虚,“不过我没怎么带过人,你不要怕。” 陈清娟不怕,她腿长,坐在后座伸直就能够到地。两个人上了路,雨渐渐停了,天光从厚实的云层中破出来,像菜刀切开一块变质的豆腐。 “罗慧。”陈清娟忽然问,“你表哥人好吗?” “表哥?”罗慧不解,“你说有强哥还是有志哥?” “打铁的那个。”陈清娟絮絮叨叨,“我姐前几天回家,好像生怕我嫁不出去似的,竟然要给我安排男人了,她说她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开始谈恋爱,我却整天围着田地和锅台转,要是不抓紧,只能靠爸妈抓个男丁来入赘。” 陈清娟心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她爸妈还没怎么着呢,大姐却教训起她了。可是就在昨晚,她因为大风大雨打得窗户吱呀作响,跑去奶奶房间睡,却听奶奶说原来有不少人来过家里提亲,远的有孙家村,近的有陈家村。 “陈顺发的儿子我是不大喜欢的。”奶奶原话是,“他家家底薄,儿子又都是吃苦力饭的,日子比较难过。” “那什么日子不难过?” “有钱的呀,最好是做生意的,我们家的条件不差,娶的媳妇可以不如我们,但找女婿要高过我们。” 她把奶奶的意思转述给罗慧:“你知道孙家村的是谁吗?” 罗慧想了想,心里一跳:“不会是孙旺……” “就是他,那个混混!真不要脸!” 罗慧也急了:“那你爸妈怎么说?” “他们说我还小,没答应,可!是!”陈清娟拽了拽她的衣角,“我爸今天早上去了他家砖厂,到现在也没回来,你说他要是见钱眼开怎么办?” 罗慧深深皱眉:“清娟姐,孙旺辉人品有问题,你要跟你爸妈说,千万千万不要上了他家的当。” “我知道,所以我很生气,也很烦。”陈清娟说,“我爸妈可能因为清峰考去了市里,闲得没事干了,就开始盘算我。不过你放心,我哪怕最后跟你表哥了,也绝对不会和孙旺辉有任何牵扯。” “你怎么能把我表哥跟孙旺辉一起比呢?”罗慧说,“我表哥是好人。” “我没说他不好,就是……”虽然她和陈有志年纪差不多,但一点也不熟,“我就感觉他闷闷的。” “闷点没关系,他踏实勤奋,还有手艺。” “我知道,但我喜欢细皮嫩肉的。”陈清娟笑了笑,“西游记里的唐僧,你看过吧,还有<a href=https:///tuijian/honglou/ target=_blank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我喜欢这种。” “可他们是电视里的。” “电视不也是人演的?”陈清娟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对,“你呢,你喜欢哪种?” 罗慧答不上来。她不喜欢看红楼梦,喜欢看西游记,喜欢悟空八戒沙和尚。 第84章 陈清娟没等到她出声:“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罗慧只虚握刹车,说:“清娟姐,你抓紧我,马上下坡了。” “好!”陈清娟一把抱住她的腰。也是贴近了,她才发现罗慧今天没绑小辫,绑了个马尾。 她看着她的黑色发绳,和她送给自己的一样,比便宜的橡皮筋要好用不少。 两个人随着车快速下行,没注意路边停了辆破旧的拖拉机。 胡文海的账收清了,胡汉送完货,顺路来这帮他给雷明结钱。结果开到半路,想起那小子大概还在学校,于是骂了几句读书碍事,停车解解烟瘾。 半根烟还没吸完,他看见一辆车飞驰而下。 就这小身板,还带人。他挥走烟雾,看清一前一后两张脸。 呵,大姐还挺开心。一米七的大胖子有多重,自己没点数吗?他嘲弄笑笑,也不怕把轮胎压坏了。 第四十三章 半个月后,胡汉再次来到陈家村,特意选了礼拜六。他把车停在老位置,慢悠悠地在村里晃,一直晃得有些不耐烦了,才晃到雷明家的院子。 早知他家住得偏,没想到这么偏。他走过去清清嗓子:“高中生。” 雷明抬眼,没什么反应,继续往棚顶盖石棉瓦。 胡汉饶有兴致:“哪来的?” “捡的。” “哪有的捡?我也去。”他嗤了声,“你怎么干来干去离不开砖瓦行当。” 雷明没工夫陪他闲扯,家里那块大油布坏得没法用了,石棉瓦是他买的,搬回来费了不少劲,但拿它搭个凉棚可以放破烂,可以放车,冬天还能放柴火。 胡汉见他不搭理自己:“你对谁不客气也不能对财神爷不客气,我特地绕远路给你送钱来。” 他把兜里的纸票往井边一放,开始打量面前的矮屋。雷明则盖好最后几公分空隙,下了梯,把手上的灰尘拍干净。 他数着数着不禁冷笑,他七月份跟胡文海去永涧镇打工的酬劳,现在就剩这么点:“你那口袋会吃钱是么?” “天地良心,我压根没动……诶!”胡汉躲过他泼过来的水,“你看你,一提钱就急,是,我是扣了不少日子,但八月跑夜车的钱可都是高于市价现结给你的,怎么你只占便宜不出血?再说了,我今天有更重要的事跟你商量。” 他离他远了些,然后问:“你知道外面现在流行什么吗?” “什么。” 他靠在井边,伸开三根手指,说了三个字:“开公司。” 雷明看他。 “你知道,除开公滩那家,我家的砖窑在县里能叫上号,但真要去外地抢生意,没规模没排头谁也不会来瞧。我爸想过了,公司要开,越早越好,有证了才好办事,砖厂是他的,我管不着,运输公司是我的,我得好好干。”虽然他手底下才两辆车,但搁十几年前,正儿八经跑运输的都是国营单位里的人才,他们这种货色连方向盘都摸不到,“所以趁现在开放,我们得抓住机会。” 雷明不感兴趣:“那是你的机会。” 胡汉笑笑:“别这么说,是我的也是你的,你以为我那驾驶证怎么来的?两百八十块,说是保真,估计是批证单位的贪污分子放出来的口子,毕竟假证才五十。你说我要有这门路,何苦跑来跑去,坐在椅子上盖章就能盖成万元户。” 他又啐了口唾沫:“所以你还真别跟我计较我吞了你多少钱,可能我路上买两包烟拆了你的整,我忘了,你也当忘了。你要是愿意跟我干,我给你买本驾驶证,咱俩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保证不亏待你。” 雷明自打他教自己开车就做好了给他打工的准备,但直到听他说这番话,才意识到他的野心并非只有运货这么简单。 他默了默,然后问:“你谈成了多少?” 胡汉心里一笑,这人果然不笨:“不多,钢筋水泥木板框,两条腿运不动的都得四个轮子运。我爸办了执照,答应帮我去银行贷款,到时我会再租两辆,一开始运费少点没关系,等把路跑熟了,把老板脾气摸熟了,到那时我的价才算价。” 他见雷明反应不似自己预想的那般激动:“怎么,没听懂?” 雷明只说:“我在学校不方便。” “?”胡汉噎住,“你读书读傻了?” 他外面兄弟一抓一大把,来这算是给了他面子。然而雷明不为所动,正如他所说,天上掉的馅饼哪有给外人而不给兄弟的道理。 “你这几条线是靠烟酒送的,还是靠抢的?” “……” “你不跟我交底,还想让我卖命,没有这样的买卖。” 胡汉站直身体:“靠什么有区别吗?” “靠烟酒我得闭嘴,靠抢我得挨打。” “你猜。”胡汉睨他。 雷明了然:“你以前可瞧我不起。” “那是以前。”胡汉瞧不起打架挥刀的手段,但这刀要是帮他对准别人,那他就欣赏这股狠劲,“雷明,跟在别人屁股后头那叫捡钱,让别人跟在后头才叫挣钱。做生意就那么回事,早吃早饱,晚吃晚了,你破烂收得再多,大头全被站点赚了,但跟着我不一样,砖是我的,车是我的,压低价挤出对手,以后的大头就是我们。” 雷明听完没立即表态。他低头看着鞋尖,耳边似乎闪过很多声音。过后,他冷静地抬眼:“那行,你帮我拿证,我帮你带人。车要是往我那去,我一个礼拜开三天,行还是不行,你也想想清楚。” 第85章 胡汉微微皱眉,同样没有立即答复他。 雷明便由他思索,自己洗了手,关了门,拖上破车往外走。 “诶,你去哪?” “金家村。” “赌钱?” 雷明懒得答,带着他离开院子。两个人一路无话,直到快出村时经过陈江华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被扫帚赶出来。 “你他妈能不能讲讲道理,我是你爸请来的客人。” “你算什么客人。”陈清娟从外面带上门,“这里不欢迎你。” “你说不欢迎就不——”孙旺辉声音滞住,眼里的烦躁顿时变成警惕。 “哟,我当谁呢。”胡汉双手插兜,笑吟吟的,“你家那破砖卖到这儿来了?” 孙旺辉看看胡汉,又看看雷明:“卖砖有个屁意思,我来给我老丈人送礼。” “你放屁。”陈清娟作势动手,被他扼住手腕。 孙旺辉低声恐吓道,“你爸和我爸在谈事,要是闹起来,你猜他会不会揍你。” 陈清娟愤怒挣脱,还没来得及反击,便听胡汉笑道:“老丈人?大姐,别怪我没提醒你,他断过腿,身上残疾,家里也快倒灶了,你要嫁他不如嫁我,我这人不挑,高矮肥瘦我都咽得下去,只要你晚上给我倒洗脚水就行。” 一番话得罪两个人,孙旺辉竖起毛来直接揪了他衣领,而胡汉气定神闲,仿佛挑衅的不是他。 陈清娟没听懂他的挖苦,受惊的同时不免想起孙家村做戏那天,这人也是这么嚣张地顶在孙家一群大人面前。 “赶紧进去。”雷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思。 “那你们……” “别管。”雷明低声,推开院门又推她。 孙旺辉冲他大声:“轮得着你多管闲事!” 雷明不答,转身沉默地,用力地掰开了他的手。 胡汉得了解脱:“孙旺辉,当不了财主当骗子,我真替你丢人。” 他说完,开着那辆拖拉机扬长而去,而孙旺辉只瞪着雷明:“你还跟他混是么?” “……” “我拿你当过兄弟,现在终于找对主人了?”他伸出手指指他,“你给我记住,以后我见你一次揍……” 雷明恍若未闻,脸色铁青地骑上了自行车。 雷明去奶奶那吃了份油炸馒头当晚饭,又帮忙收了摊,对胡汉找他的事只字不提。 第二天,他买了酒和猪头肉去找胡文海,胡文海听清来意:“那小子是会折腾,但折不折腾得出名堂,现在也不好说。” “师父。” “你别问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读完书也才十九岁,等不及?” 雷明没接他递过来的筷子,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等不及。 胡文海没再多劝,由他空着手出去。 和预想中的一样,过了几天,胡汉开着车去学校门口找他,说是安排好了,永贤镇上一个点开展西边的运输业务,公滩那边一个点则往东,往东的先归他跑。 高中的本地学生大都通校,雷明提前跟老师报备说母亲早死,父亲有病,要经常照顾,因而在通校本上盖成了章。宿舍里的同学对他的行踪产生了好奇,尤其是下铺,时常问他:“你不是陈家村的吗?你爸做什么的,现在住县里?” “嗯,卖了房子和地,就为了看病。”雷明阻止他的好奇,又要博取他的同情,“我没法安心念书够苦的了,你替我保守秘密,我谢谢你。” 同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雷明却无暇顾及,忙着上课加开车,经常连着十来天不回家。陈秀春觉得不对劲,每回问他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跟罗慧诉苦。罗慧虽也好久没见着雷明,但陈清峰去了市里读书后也两个礼拜才回一次,所以她以为高中比初中更忙,于是安慰完奶奶,又提醒自己问问雷明到底在忙什么。 这天下午,她放学回家,照例来院子里剪鞋圈。她见院子里停着车,屋门洞开,便探头叫了声:“雷明?” “……” “雷明,你在吗?”她走进,瞧见房门半掩,床上躺着一个人。 然而她的手刚碰到门把,床上的人就醒了。雷明隐约听到动静,惊坐而起,瞧见是她,又有片刻恍惚,懊恼地伸手从脑门往后捋了下。 “你这么困?” 雷明坐在床沿:“有事?” “没事。” “……” “奶奶不在。” “我知道。” 雷明打了个哈欠:“你进来吧。” 罗慧进去,瞧他无精打采的:“我吵醒你了?” “没。”雷明口渴得厉害,“帮我倒碗水。” 罗慧环顾四周,屋里没有,就去外面拿碗,从水壶里倒了点给他。但细细一看,水里竟有不少翻斗虫,只好泼了,从热水瓶里重新倒。 热水瓶里的水是冷的。 “奶奶在家喝什么呀,”她觉得他们俩过得太糙了,“我得去把水壶洗干净。” “你放着,我自己洗。”雷明咕嘟咕嘟喝了,穿鞋下床,不料刚挪步就差点一个趔趄。罗慧忙去扶,无意间碰到了他的手。 “呀。”她立马握住他的,“怎么这么烫?” “……” “你不会发烧了吧。”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雷明一回来就往床上躺,躺到现在头脑依旧昏沉。他第二个哈欠没打完,罗慧的手却快速下移,先是用力地压他的脸,再往下,用手背紧贴他的脖子,像在分辨不同位置的温度。 第86章 “就你这样还当护士呢。”雷明失笑,“有你这么检查的吗?” “我又没当上,我怎么知道。”罗慧皱眉,下一秒,手却被他握住。 “我没事。”他把空碗塞进她手里,很快走了出去。 掌心相贴的热度犹存,罗慧握着碗,不知怎么,耳朵渐渐红了。 第四十四章 雷明昏头耷脑,一到灶台边,倒能动作利落地烧水下面。罗慧没想到他下床是要开火,打算帮忙,却被他指挥坐着,只能眼睁睁看他点盐打蛋加酱油。 不多时,两碗鸡蛋土索面出锅,雷明去碗橱里拿了熟猪油和辣椒酱。 他率先落座,挑了点猪油拌进面里:“赶紧吃吧。” “我吃?” “嗯,面下太多了。” “……” 罗慧在家干了半天活,本想割完鞋圈再回去烧饭,这个点的确是饿了,但让她堂而皇之地饭来张口,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她比了比两个碗里的分量:“这我吃不下。” “吃不下就倒,反正家里有狗。”雷明把筷子递给她,她接过,见他一挑一大坨地往嘴里塞,胃口倒很好。 雷明不经意抬眼,轻咳了声:“别老盯着我看。” “……” 罗慧心想看你怎么了,但没应声,埋头开吃。她家养猪也养鸡,可鸡少,鸡蛋不是给罗阳就是给母亲补身体,她的碗里从来没有卧过两个。她动动筷子,觉得现在再问雷明要不要已经迟了,索性咬了一大口,蛋清软,蛋黄嫩,配着酱油汤又咸又香又鲜。 雷明舀了几勺辣椒酱,拌匀了再狼吞虎咽,故意要吃出点汗来。等连汤喝完,他擦了下嘴,看罗慧低头对付得认真:“味道怎么样?” “不咸不淡,正好。” 他偷笑了下,又忍住:“你动作这么慢,在学校抢得到饭吗?” “抢得到,不过也没什么好抢的,除了豆芽就是白菜,都是水煮,吃了就饿了。”罗慧提起运动会那会儿没好好吃饭,“幸亏胡霖给了我很多饼干和鱼皮花生,不然我晚上都睡不着觉。” 雷明知道胡霖这个人,但没想到今年运动会都开完了。也是,高中开的那两天他在外面没参加,初中的按理也在十月底就结束:“他又逼着你参加项目了?” “没有,我今年自己报的,四百米和八百米。”罗慧说,“幸亏我都拿了奖,不然这两个名额给别人能拿给我却拿不了,就浪费了。” 雷明心想她总是这么要强,德智体美劳,哪样都不肯放。早知如此,那两天他该去学校看看的,不说鼓励加油,送点好吃好喝的也行:“你没跟我说你们要开运动会。” “我连你人影都见不着,怎么说?”罗慧像是找到突破口,“奶奶也总跟我念叨,你上了高中后就像被狼叼走了似的,一点都不记挂她,要我猜,你不是在发狠读书,而是在找出路做买卖,对不对?” 雷明看着她,没说对也没说不对。 “你跟我有什么好隐瞒的。” 雷明吸吸鼻子:“我告诉你,你不是要告诉奶奶?” “……” 这话让罗慧觉得自己是个间谍,可是明明她站在他这头的次数更多。雷明看她陷入纠结却又十分好奇,忽然笑了,而罗慧在他敛去笑意前猜到了答案:“你是不是还在开车。” 当然是。雷明的身体完全转向她,把胡汉找他,他接茬,以及从九月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罗慧听着听着,被他所谓的教徒弟,车爆胎,以及雨夜的意外吸住了神——那晚下大雨,雷明因为视线不好,在路边停车吃馒头,结果经过一辆车,几只猪从后仓滚下来。那司机开出十多米才发现,冲下来大喊大叫,叫得路过的司机以为遭了抢劫,有的加速离开,有的听清原委后冲他发火,只有一两辆停下来帮他抓猪。 罗慧忘记了吃面:“那后来猪抓回来了吗?” “抓回来了。” “所以你是被雨淋了才发烧的。” “不是,好几天以前了,我当时穿着雨衣,手电都没事我怎么会有事。” “你还和手电比。”罗慧皱眉道,“你当时怎么敢下车呢?要是真的抢劫怎么办?那人要是故意引诱你们怎么办?坏人之所以坏,是因为他能利用好人的信任和同情心为非作歹,你……” “我知道,我想起来也后怕,所以这种事有第一次没第二次。” “才怪,你上次是第一次,这次已经是第二次。” “上次是哪次?” “你腿受伤的那次。”罗慧有点理解奶奶的担忧了,在安全的环境里,谁都愿意当好人,可要身处危险,再当好人就是圣人,而她远没有伟大到希望雷明成为圣人的地步。 她没再说话,低头看着碗里的面,雷明却在她一瞬的敛眉中明白了她的忧虑。他的心好似被刀背敲了下,碎开几道裂痕,而温热的水流自上而下浇灌,将裂痕悉数填满。 他不禁柔声:“我又不傻,是不是圈套,还是能分辨的。何况那天我是看别的司机去帮了才过去,还留了人在车上候着,要是只有我一个,我肯定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罗慧有了小情绪,“你刚还说买证呢,买证不等于违法吗?” “违什么法,法都是滞后的。”雷明有他自己的理论,“只有犯错犯多了,危害程度大了,法才来管束你。现在路上人比车多,开车算是新行当,人想罚也不知怎么罚,等车比人多,不管不行了,那考证就会更严肃更透明,我想买也买不到。” 第87章 他细细考虑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答应胡汉做,是因为目前来看收益大于风险,等再过一两年,大小工厂有资本自己买车,而开车的好手越来越多,开车的人会先内部竞争,结果就是拉低工资,利润却转移给了运输公司和工厂。 “我得抓紧时间干,有钱了可以当老板,去租车买车请人开,也可以学习新的技能,比如修车造车。当然,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做,用这些钱给奶奶造新房,而我就专门读书,拿到毕业证,然后—— “然后什么?”罗慧立马追问。 然后我就成人了,雷明想,再等两年,你也成人了,那我就能大大方方地告诉你,我有能力赚钱,有能力对你好,我们可以一起花钱,一起去你想去的地方。 罗慧在沉默中迎上了他的目光。那目光炽热,温暖,又带着充盈的希冀。她的耳朵再次烧了下,想起他刚才的话,连带着声音也有些紧张:“你、你干嘛老看我。” “我跟你说话当然要看着你说。”雷明笑了,朝旁边打了个喷嚏再起身。罗慧的视线一路追随着他,直到他提着茶壶走出屋外,去到井边,她才回神自己发了痴。 于是,碗里的面条怎么也吃不下了。她把它们倒进狗盆,又洗了碗筷,收拾灶台。收拾到一半,雷明让她去休息,她不,擦过他的肩膀说去院子里剪鞋圈:“需要休息的是你,你才是病人。” 雷明的确想吃完热汤面就睡,他在床上把自己裹成一个粽子,想借此憋出汗,却总要走去窗前看坐在凳子上干活的某人。直到他鼻子发痒连打喷嚏,引得院子里的人回头,他才跟做错事般回到床上。 这一次,他终是沉沉睡去。长久的疲倦让他这一觉又深又长,还做了个半真半假的梦:梦中池水干净温热,他快活而舒畅地潜泳,露出水面时,罗慧正坐在岸边瞧他。 她穿着白色的裙子,扎着两根小辫,光洁的小腿泡在水里,冲着他笑。 他也笑,朝她挥了挥手,她身后的稻田变成了崛起的楼房和街道。街上的车辆川流不息,他向她游去,而她也跳入水中。 他在水下第一次触碰到了她的胳膊。她手臂的肌肤比豆腐还软,他忍不住摸了又摸,再拉近,她却将手臂环上他的脖颈,柔软的胸脯贴紧了他的胸膛。 他全身紧绷,手都不知该放哪了,只好一遍遍叫她名字,脸颊却不自觉触碰她湿漉漉的发丝。 他想听她叫他,她却不出声,到最后竟埋在他肩膀低声哭泣。他的心似乎被她的哭声疼化了,终是一下接一下地抚摸她的背,而后紧紧拥住了她…… “雷明。” “嗯。” “明明?” “嗯……” “雷明!” 一声夹杂着担忧的怒喝让他从梦中惊醒。他睁眼,看清奶奶的脸庞,甫一坐起,额头上的湿毛巾就掉了下来。 陈秀春捡起湿毛巾:“你发烧了!” “嗯……”雷明忍不住掐了下眉心,“现在几点了?” “十点多。”陈秀春问,“难不难受,给你泡点盐汤?” “要热的。” “盐汤哪有不热的。”她说完要走,却被他叫住。 “奶奶……” “干嘛。” “我刚、我刚说梦话了吗?” “说了,你说没事没事,这叫没事?” 雷明松了口气,脸上却难掩羞臊。结果陈秀春又补充:“我还听你叫慧囡了呢。” “……” 瞧见他脸色变化,陈秀春失笑,等泡了盐汤回来,嘿,这人竟重新躲回了被子。她扯了几下扯不动:“你还喝不喝了?” “不喝。” “哦,梦见人家的时候不怕羞,这下怕羞了。” “……” “有什么好羞的,敢想不敢承认?我又不往外说。”陈秀春拍了他藏在被子里的头,玩笑道,“我还怕我会错意了,这下倒好,等你书读完了,我就去罗家给你说亲。” 雷明听见这话心里咯噔一下,陈秀春见他有了反应,虽觉滑稽,但不免正了神色:“得亏被我撞破了吧,你这小子,我一直以为你不懂事,看来有些东西我不教你你也能开窍嘛,要不趁今天晚上,我们把话讲清楚……你这样闷着,听不听得见?” 雷明大感窘迫,但还是应答:“你说吧,我听得见。” 陈秀春点点头:“那好,我先问你,你在学校里肯定碰到过其他姑娘,你对她们动过心思没有?” “……” “老实说,动过没有?” “没有。”雷明声音沉闷而笃定。 “那好,你得记住,慧囡是个好姑娘。我把这句话放这,过十年二十年你再看我说得对不对。好姑娘都心软,她对你肯定也心软,这孩子,你吃块饼分她一口,她都能高兴半天,所以你绝不能欺负她,也绝不能让别人欺负她。” 陈秀春微微叹气:“我告诉你呀,你要是喜欢一个姑娘,自己有十分,可能会给她五分,但你喜欢她喜欢得要命,就恨不能把十分都给她。反过来也一样。不是说姑娘都得靠你给的东西活着,但是你要掂量,你给她的和她给你的对不对等,总不能尽让人吃亏而好处你全得,对不对?” 缩在被子里的人嗯了声。 陈秀春语气认真:“那我再问你,你想对一个人好,最重要的是什么?” 第88章 “赚钱。” “是,也不全是。”陈秀春说,“最重要的是说到做到。” 雷明解释:“我说赚钱,就一定能赚到。” 陈秀春不想打击他的幼稚:“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和别人家比,我们家还做些小生意,所以你知道钱很重要,但做生意有赚有赔,赔掉的人就一定怂吗?那岂不是只有有钱人才能结婚生子,穷人都得孤苦伶仃?难道穷人没钱还不够,连个伴都不配有,人的三六九等就只能靠钱来衡量?” 雷明探出头:“可是穷的日子很难过。” “是难过,如果大家一样穷,不会觉得什么,难过的是看别人富而自己穷。”陈秀春想起自己这一生,“我们这些种田的农民尚且要比谁家的收成好,别说去外面打拼的人了。努力赚钱是对的,但不能被钱蒙蔽了眼睛,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骗人存黑心。你不犯懒不赌博,凭本事赚钱,好好对老婆孩子就算男子汉。男子汉的肩膀宽,是因为能扛得起家,扛得住事,奶奶不求你出人头地,只求你一辈子平安,能和喜欢的人慢悠悠地过日子,这样,等我去找你爷和你爸了,还能安心闭眼保佑你们,你说是不是?” 雷明这下掀开被子:“说我就说我,怎么又说到你自己身上了,保佑要有用,先让他们保佑你长命百岁吧。” 陈秀春笑,拿过桌上的盐汤:“我可不就指望着他们嘛,我争气,你也要争气,我那副手镯可预备好了。” 雷明微愣:“什么手镯?” “玉手镯呀,你不让我卖的那副。”陈秀春骂他不长记性,“我可是要一代代传下去的。” 雷明不接茬,把盐汤一口气喝完,又听她郑重道:“你在学校还好吧,不让我提心吊胆。” “你放心吧。”雷明也郑重交代,“高中课多,我不会不读书,礼拜六就在县里找点零工做,我以后尽量每半个月回一次,如果不回,你也别多想,我有朋友,也有地方住。” “行,”陈秀春听他不像扯谎,略微心安,“家里用不了你多少力气。我现在卖馒头,收破烂是顺便带带,慧囡每个礼拜都会骑着三轮车去公滩,流水还是有的。” 再扯了几句,陈秀春打起哈欠,回房睡觉,雷明重新钻回被窝,睡到半夜终是捂出了一身汗。 他长长舒了口气,他不是不允许自己生病,只是不允许自己脆弱。 毕竟,等着他去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第四十五章 每到周五,县三中的门口就挤满了人。姚建兰站在传达室门口,从摩肩接踵一直等到人影渐稀,没等到罗阳,却看见孙浩站在马路对面的树下。 孙浩也看见了她,过来打招呼:“建兰姐。” 她以为是罗阳让他来的,孙浩却说:“我不等他,我等雷明。” 他陪她站着,很快有几个男生经过。他们看向这边的眼神不太友好,其中一个笑着调侃:“今天换了个弟弟?” 姚建兰司空见惯,等他们自讨没趣地走了,不禁责怪罗阳今天怎么这么迟。她和孙浩没话聊,再等了会儿,倒是雷明从里面出来了。孙浩眼睛一亮,比她更快地凑上前去:“雷哥!” “嗯。” 这一声嗯吸引了姚建兰的注意力。她想起自己曾在车站答应他牵线卖砖,结果转个身就忘得一干二净。 她这会儿记起,走过去有些难为情:“我在学校也碰不到你,关于那事……” 雷明看她:“?” “我大姑家的房子开始造了,我一小辈,说的话不作数,也没能帮上忙。” “哦。”雷明听到房子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他不是没等过她的消息,但等了没动静也就罢了,总不能指望口头一说就板上钉钉。 “你不怪我吗?” “怪你?”雷明看他,“我有病?” 姚建兰被他看得心痒,想继续开口,却听车铃渐近——纵使隔着数米远,罗阳的声音也能比车轮先到:“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姚建兰呲他,“你还知道来,风这么大,我脸都被吹疼了。” “怪我怪我,打球打忘了。”罗阳看看雷明,又看看孙浩。孙浩的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但也叫了声阳哥。罗阳点点头,让姚建兰坐到后座,一言不发地走了。 姚建兰转身看孙浩也上了雷明的车,朝相反的方向去:“他俩现在这么熟吗?” “谁知道,反正他拉拢人心最厉害。” 姚建兰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你对雷明哪来的这么多意见。” “那你对他哪来的这么多好脸?”他从中药班赶过来最起码半个小时,要较真,他再苦再累也是心甘情愿贱兮兮,可他看不惯她在雷明面前的做派,“你是喜欢和他搭腔,还是喜欢他这个人?” “你说呢?” 罗阳烦躁:“我说不准。” “那就闭嘴。我没有逼你来接,你要是以为来接我就能管我,就大错特错。”姚建兰不无生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吗?你对我好不就是因为我漂亮,如果我不漂亮,你还会献殷勤吗?” “……” “被我说中了吧,你和其他人一样,就是肤浅。” “……” “怎么,这会儿哑巴了?” 罗阳无奈:“是你叫我闭嘴,我闭嘴又闭错了?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第89章 “不能!” 罗阳压住脾气:“你也不用翻来覆去提醒我,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漂亮,但是你不漂亮,我也喜欢你。” “骗子!” “你试着喜欢喜欢我,就知道我是不是骗子。” 姚建兰哼了声:“我才不试。” “那你别试,你喜欢雷明去,”罗阳握紧车把,沉声道,“以后别坐我的车。” “不坐就不坐,谁稀罕。”姚建兰跳下去,头也不回地往前。罗阳胸口烦闷,她总是要一次次伤人心,他的心难道活该被她伤吗?他要怎么做才算对她好,如果她一直不识好,那是她白痴还是他白痴? 姚建兰大步流星地朝着家的方向,不到十分钟,心里已经咒骂了罗阳千百遍。还说喜欢她呢,除了惹她生气瞎吃醋,什么都不会,学习学习不行,暑假打工三心二意,现在连接送她都做不到准时准点。她生气地踢走路边的碎石,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要理他,可是,当他骑着车从身边经过的一刹那,她竟清晰地想让他停下来,就像之前无数次她在路上闹脾气,而他觍着脸始终跟在她屁股后头,直到把她劝上车为止。 意料之中地,罗阳的脚很快沾了地:“坐不坐?” “不坐。”这一次,她的嘴巴比脑子更快。 然而这一次,罗阳没有再劝,也没有再停。 孙浩让雷明骑到面馆,一下去就点了两碗肉丝汤面:“你找位置坐,我付钱,我请。” 雷明等他落座:“怎么了,发财了?” “发什么财,前天出了水泥厂,日清日结,我现在是自由身。”孙浩苦笑,自觉对不住他,但实在吃不消那恶劣的环境。 暑假他和罗阳姚建明擦鞋,一副箱子三个人分,压根赚不了多少。九月份罗阳上学,姚建明被爸妈逼着复读,就只有他是名副其实的落榜生。 他试着自己去车站擦鞋,可没了伴一天到晚呆坐着实在难熬,就找到雷明问他哪里还有活干。他心知雷明是一步步摸索过来的,而他眼睛不好胆子小,学不了砌墙开不了夜车,只能去工地搬砖。 结果搬了两天,他又嫌往返路途远,去找雷明诉苦。雷明不耐烦,让他去水泥厂当临时工,他起初因为日薪高,干得还算踏实,可后面越来越枯燥,咬牙坚持三个多月,到现在西北风都起了,到底选择放弃。 雷明知这碗面不能白吃,但他的确饿了。他听孙浩老调重弹,说他爸在孙旺辉家砖窑里遭的罪:“行了行了,你现在跟我说我也不可能立马给你变出办法来。” 孙浩慢吞吞拿起筷子:“唉,我要是聪明点,体力好点,也不至于落到这副田地,雷哥,我身边发达的就你一个,你真得带带我。” 雷明想拿筷子打他:“谁跟你说我发达了?” “我爸说的,他说孙旺辉家的砖窑效益不好,胡汉家的倒节节高,他们两家斗得狠,胡家几乎下死手,听说把孙家拉拢的关系全撬了。”孙浩提到八卦又来了劲,“你们村那个……不对,就是陈清峰家,他爸不是你们村官嘛,说是跟附近村的人都通了气,谁家要用砖,找他拿能便宜不少,而他是问胡汉家要的货,我爸说胡家给了他回扣,但回扣具体怎么给谁也不知道,反正比孙家给的多。” 雷明这段时间没见着胡汉,无从知晓他在哪敛财。眼下听孙浩这么一提,他并不意外,毕竟这只是坐实了孙旺辉家快倒灶的消息。不过,这手段让他心里生出隐隐的担忧:“那你爸有没有说孙家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呗。他还敢跟胡家叫板?”孙浩怨怼,“孙家的本事都用来为难自己砖窑里做工的人,压着工钱不发,还指望我们不吃不喝给他干,我每天听我爸回来唉声叹气的难受死了。” 他继续絮叨,雷明却想这样下去的确不是办法。他开始思考有没有不用垫本而比较容易上手的行当,又听他问:“雷哥,你一边读书一边开车不累吗?” 当然累,所以他一有空就打瞌睡。好在他不争着考第一,只争取中游水平,就没那么重的心理负担。 他该听的课好好听,该做的作业好好做,实在来不及,宁愿不交被老师骂也绝不抄别人的。数学物理这些科目,他做错了题就随手整理,发现粗心失误的最少,完全不会的占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就是有更优解的典型题。有了这本小集子,他考试之前翻一翻能长记性,靠数学物理拉拉英语的分应该不成问题。 孙浩见他沉默,以为他嫌自己话多,不再出声。十分钟后,他把碗里的面汤喝得一滴不剩:“雷哥,你回家吗?” “回。” “那带带我。” “走吧。” 于是孙浩好心帮他拿书包,却被他抽走:“我自己来。” “你这么用功啊,回家还看书。” “就装了本杂志。” “杂志?” “杂书,里面印着故事散文还有诗歌。” “你还看这个。” “我不看。” “那你……” “啧。” 孙浩打嘴:“我多问,我的唠叨随我妈。” 雷明忍不住给了他一头皮。 书包里的杂志是带回去给罗慧的。杂志很薄,但很贵,他买了一次后某人连接都不愿接,只好改成借。 学校有专门的图书室,订阅的报刊种类不少,喜欢看文学杂志的人则比雷明想象得要多。比较热门的他抢不到,就只能借些没人看的,或是过期很久已经被翻出褶皱的。他嫌弃,罗慧却视若珍宝。明明从不向他催要,每次拿到却高兴得眉眼轻盈。 第90章 在罗慧看来,她每拿到一本就等于赚了一本,于是翻阅时特别小心,只能在房间的木桌上,仔细地过目,仔细地抄,保证不让纸张染上一点污渍。半个学期下来,她看的杂志数量不超过十本,得到的满足却比所有文字加起来还要多。 凭着这样的谨慎和用心,期末成绩出来那天,她又成了全年级同学讨论的第一名。胡霖看完老师张贴在班里的成绩表,跑到她座位旁大叫:“你是天才!我的妈呀,门门第一!是你爸妈给你取的名字太灵了吗?要不我也改名,我叫胡慧是不是也很好听?” 罗慧还没答,胡霖的同桌便笑道:“就你这脑子改名有用?要改就改叫胡涂,保证倒数第一。” “……” 胡霖白了他一眼,凑近罗慧说:“你成绩这么好,以后去当老师吧。” 罗慧摇头:“我不当。” “那你当什么?” “到时再说吧。”成绩好是她的目标,但这次的语文成绩没达到她的预期,这是她说不出口的失落,毕竟得了第一名还说不满意,会显得矫情。 她不想让别人觉得她矫情,而当她拿着奖状和成绩单回家,爸妈要顾及罗阳,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夸她,于是她的喜悦和失落只能跟陈秀春分享。 陈秀春听完她的反思,奖了她一份油炸馒头一碗馄饨一个鸡子粿。她吃得肚皮圆圆,站在摊位边给油锅里的菜盒子翻身。 “奶奶,我是不是特厉害。” “当然,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厉害的人。”陈秀春欣慰看她,“清峰和你哥他们都放假了,雷明也快回来了吧,今年煤贵,我买得不多,还等着他去山里砍些柴回来。” “他快了,说是腊月二十二就不做了。” “那就好。” 事实上,雷明想趁着寒假多送几趟货,但天寒地冻的,生意淡了很多,胡汉舍不得发钱,要亲自上阵收尾,雷明也懒得和他争。 这天凌晨,他跑完最后一趟,把车开到了东边的停靠点。说是租的场地,其实就是一大片空地,胡汉家的车能停,其他车哪怕是黑车,只要交钱也能停。 冬天的天亮得晚,雷明打了个哈欠,拐了方向盘想停到老位置,对面的车却忽然闪了闪灯。 他皱眉,警惕地眯眼,那车上竟下来七八个人。 “雷明!” 这声音熟悉却刺耳。雷明心头一跳,是孙旺辉。 “我他妈等你等得快感冒了。”孙旺辉阴冷一笑,“都给我醒醒,活动完筋骨就去吃早饭。” “好嘞。”话音未落,几道手电筒光束齐齐照射,众人拿了铁棍围住雷明的车。 毫无预兆,窗户玻璃被一棍砸碎,雷明护住头往右侧躲,右侧又是嘭地一声巨响。 孙旺辉像只野兽般探入,用力扯住他的脖子:“非要给胡汉当狗是么?这就是你的报应。” 他对着雷明的头哐哐就是两拳,泄愤的痛快让他浑身热血沸腾。 “辉哥,把他扯出来。” 雷明被揍得眼冒金星,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拉扯,而当孙旺辉发出狞笑,这笑声像是打开了雷明的一处开关。他奋力往后缩,金蝉脱壳般脱离了棉衣,随即重重地往外踹,直击孙旺辉面门。 孙旺辉抓了个空,扯着棉衣摔倒在地,雷明则眼疾手快地拿过车里的破扳手,直接往伸进来的腕骨上砸。 “诶呦!”伴随着清脆的铁棍落地声,扒在车门上的同伙面露痛苦。雷明强忍疼痛,启动车子想要逃离,孙旺辉却挣扎着站起,抡起铁棍砸他的车前盖。 “雷明,我说过,我跟你没完!” 雷明怒吼:“不滚开我撞了!” “你有本事就撞!” “辉哥!” 殷红的鲜血从头顶往下流,雷明无暇顾及,冰冷的眼神中满是愤怒与屈辱。 只一刹那,车灯划破夜色,映亮了周围一圈惨白的脸。 第四十六章 胡汉一回来就听说东边那块出事,忙开车过去。这帮狗娘养的,他不由恼火,老子又不是没交钱,竟然眼睁睁看着畜生欺负人。 谁知到了空地,管场地的老头先倒打一耙:“我说我这只停车只停车,你偏当耳旁风,这下好了,流氓过来一闹……” “少废话,到底怎么回事。”他看向远处,“我这是租的车!真他妈要我命了。” 老头这才把凌晨的事详细说了。他睡得正香,被嘈杂声吵醒,一出去就看见两个人在车门那缠斗。他吓到回屋,却听??????几下,外面那高个竟捂着耳朵跌落在地。 里面那人随即跳下了车,因着脸上带血,老头愣了半天才看清他是在这经常进出的小年轻。 “姓雷这小子我能不认识嘛,手里还拿了个大号的活动扳手,但那帮人我压根没见过,估计是半夜来的。”老头提起那情景就冒冷汗,“你说他招惹这些流氓干什么。” 胡汉沉声:“后来呢?” “后来就开打了,棍子直往人身上砸,那小子被打得跟瘟鸡似的。”老头抖抖棉袄,“不过我以为他残了吧,嘿,不知哪来的力气,最后爬起来,追过去,一脚飞踹,直接把那为首的踹倒了。” 当时别说老头,其他人也都懵了:“姓雷那小子杀红了眼,最后一扳手估计砸了人肩骨,害得他死命叫唤,你看那,看见没,有个坑,要是全落到脑袋上,怕是得开成西瓜瓢。” 第91章 胡汉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所以你就光看戏?” “不然冲上去送人头?你让我去叫人我也不敢呀,到时派出所把我这地封了,把你们这些车也封了。” “封个屁,老子合法经营。” “合,你合法,别人不合就你合,就你有仇家。”老头心虚,但自认不义不勇不是错,“放心吧,那小子揍完还能跑路,那流氓头子倒被同伙扶着说是要去医院,不知道后来去没去。” 胡汉听完,把抽出来的烟重新放回,拉长着脸去了陈家村。他第一次希望雷明福大命大,别缺胳膊少腿,不然真成了他的罪过。而当他半路买了糕点花生,拎着去他家探望,院子里只有个老太婆在喂狗。 老太婆喂完狗,又拿了井边的竹筐进屋,里面是些白白胖胖的大萝卜。 “诶。”他出声,“雷明在吗?” “不在,他在外面打工呢,说是昨天回来也没回。”陈秀春既和善又好奇,这人看着面生,“你是谁呀,他同学?” “不是。”胡汉转身就走,走到半路才意识到自己东西没给,也懒得折返,直接拿去陈江华家献人情。 陈江华客气收下,觉得这父子俩挺会来事,不由庆幸自己当初选择正确。 “我家做了红曲酒,也吊了点烧酒,明天去镇上拿,二十六杀完年猪,给你家送去?” 胡汉没心情,摆摆手走了。陈清娟全程没搭理他,这人和她爸谋划事时一口一个叔,真开始给回扣了又总是面热心冷,因此,她一面感激他说到做到,打压了孙旺辉的气焰,一面又确定他是个不能招惹的家伙。 在路上,胡汉越想越心烦,雷明能去哪呢?实在没头绪,他决定回场地把那辆车先送去修再找他算账。谁知当他风尘仆仆地赶到,一探头竟吓了一跳——穿着破棉袄缩在座位上呼呼大睡的不是雷明还能是谁? 他直接搡了他一把:“大白天装死人啊!” 雷明抬头,起身,看向他的眼里布满血丝。 “是孙旺辉打的你吧?这孙子,只会这一套。”胡汉手扶着门,“胳膊腿伤着没?能不能动?你也是蠢,就不能去医院包扎下。” “胡汉。”雷明的嗓子哑得厉害。 “怎么。” “我上辈子欠你了吗?” “……” 胡汉理亏,但不能承认理亏:“你这话说的,这能算我头上?你和他又不是只打过一次。他那人就是怂货,真的,对我只会口头叫嚣,对你倒耍起威风……” “他说你把他爸揍了。” 胡汉收住话口。 “你还请人下套,订了万把块砖,却让他家的帮工把砖烧坏,到最后钱没赚着还折了本。” “那是他蠢,一家上下全是蠢货。不收定金就开烧,自己当老板还懒得盯,笑话,拿那么点工资谁给他好好干,我出双倍的钱,摆他一道怎么了,他爸要是不跟我死磕,也要做送货的生意,我揍他干嘛?”胡汉瞪着雷明,“你别给我犯贱啊,挨了打还想当菩萨,不去恨他倒教训起我来了。” 话音刚落,雷明一伸腿直击他面门。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捂着口鼻怒目而视,转瞬却被他冲倒在地。 雷明的手臂紧紧制住他脖子,像只黑豹压在他身上:“少在我面前作威作福,孙旺辉不敢动你,我也不敢动你?” “雷……”胡汉呛住,脸一下子憋得通红,“我……我他……” “你他妈是给了我钱,我也做好了替你消灾的准备,”雷明的眼神带着冰碴子,平时有人黑心钉扎他轮胎,他认,路上别他的车,他也认,混同一口饭吃,你争我抢使点脏手段,谁也别说谁干净,可是这次不一样,“孙旺辉动真格,是因为你对他赶尽杀绝,他挑软柿子捏,我让不让他捏是我的事,你让我替你挡枪,好处给够了我也不会多要你一分,但你现在毫发无损,还对我叉着腰说风凉话,就纯属狼心狗肺恶心人。” 胡汉被他压得面部狰狞,调动全身力气,才艰难地从他身下挣脱。他狠狠咳嗽两声:“我狼心狗肺?我恶心你?我恶心你跑到你家关心你死没死。” “你是怕我死还是怕我没死。” “你说这话才叫丧良心。”胡汉拍拍土站起来,“我还真低估你了,就你这身手,别说铁棍了,就是电棍你也扛得住。” 胡汉环顾四周,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告诉自己,雷明一股子邪火没处发,发在他身上好过背地里使坏:“你从凌晨到现在一直待在车上?” 雷明不答。 “中饭吃了没?都这个点了,我也饿了,请你吃面。” “滚蛋。” “……”胡汉压住火气,雷明却重新上车,继续躺着睡觉。 “嘿!你还赖我车上了!” “……” “你再待下去,说不定孙旺辉会再来!” “……” “这车不得修啊!靠,冷风吹死你。”胡汉骂骂咧咧,从兜里拿出一本证扔给他,“说是今年7月开始实行新证,给你买的还是老的。” 雷明全程毫无反应,气得胡汉撂完直接走人。凛冬的夜像块黑幕般沉沉地往下压,雷明躺在车里毫无睡意,他又冷又饿,又愤怒又绝望,可除了这里,他无处可去。 他不怕奶奶责怪,怕奶奶心疼,怕奶奶知道他一辈子难有出息却还是不得不好言安慰。 第92章 他做不到出人头地,也做不到健康平安。丧家之犬是什么样,现在的他就是什么样。 胡汉回家跟父亲提起这事,胡文山的反应比他冷静得多:“孙家要是上门,该赔就赔,不上门就大事化小,一仗打得他没法翻身,倒合了我的意。” 胡汉描述经过:“真打起来雷明不一定赢。” “那你上去试试,你试试单挑能不能受得住。”胡文山心想他从小一呼百应,勇气增长的同时也让他渐渐自负,“你不要跟我说什么胜之武不武,都是假道理,打架就是打架,大难临头就是自保第一。” 胡汉听了不服,但也没反驳。他爸这几年青云直上,在家里的权威不容挑战。如果他爸比孙旺辉的爸怂,那他和孙旺辉的境遇可能会掉换,这是他不敢想的事情,于是听父亲说对雷明客气点,他也只能应下。 他在家歇饱了,第二天下午去场地,雷明还是跟躺在棺材板上似的一动不动。他去问老头他吃过东西没,老头披着棉袄对他没有好脸色:“过年了,胡老板!这里除了黑车都开回家了!你的人你自己管。” 胡汉在车外等了半晌,到底失了耐心,回家路上先转去陈江华那拿酒。 陈清娟见了他:“你又来干什么?” “来跟你爸搞关系。” “真不要脸。” “哪里不要脸,我跟你爸搞,又不是跟你搞。” 陈清娟拿着鸡毛掸子就要打他,被准备做饭的奶奶喝止。胡汉说:“你弟人呢?他和雷明的关系是不是挺好?” “他去给我姐送东西了。”陈清娟警惕,“你问这干嘛。” 胡汉心想不能让雷明继续在那待下去,否则谁也不安稳:“那你和雷明关系好不好?” “不好。” “你们村里……” “没人和他好。” 得,也是个万人嫌。胡汉叹气,默了默又想起什么——那个经常扎着小辫的、好几次冲突都拦在雷明身前的小姑娘,有次他还见过她坐在雷明自行车前的横杠上, “诶,跟你关系挺好的那个妹妹,是不是罗什么阳的……” “罗阳的妹妹。” “对,你带我去找她。”胡汉拿下她的鸡毛掸子,“赶紧的,天黑了车难开,下雨了更难开。” 雷明在车里睡得天昏地暗,再睁眼,头重得仿佛挂了十来个秤砣。他嘴唇干涩,喉咙发疼,伸手去拿水壶,里面已经一滴不剩。 今天二十几了? “雷明?” 一声似曾相识的呼唤拉回了他的神智。 是幻觉吗? “雷明!”窗外亮起车灯。他被刺激得眨了眨眼,看见一个人从车上下来。 不是幻觉。 罗慧瞧见他鼻青脸肿的狼狈样,吓得在车门外停住。 “给你送吃的来了。”胡汉坐在驾驶座上喊,又推推陈清娟,“她手上有东西,帮她开个门。” “我不会。” “蠢货,我刚才给她开没看见?”胡汉只好熄火下车,刚转到那边,却听一声响,雷明已经拉了人上去。 “……” 大车不比小车,哪里的空间都更宽敞。寒风把两人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雷明看她,仿佛在问:“你怎么来了?” 陈清娟带胡汉去找罗慧的时候,她正在帮奶奶下汤圆。二十四小年夜,她们搓满了一块砧板,奶奶三句话不离雷明,听得她也心烦意乱,生怕他出了意外。 结果陈清娟招呼她出去,胡汉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 “他说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不敢让奶奶知道,锅里熟的捞了七八个,骗她我嘴馋,先带回家吃。”罗慧打开搪瓷罐,又从兜里掏出用方巾包好的筷子,这是她着急忙慌跑回家拿的,“他开得快,汤还热着,我怕你吃不饱还带了番薯,我妈中午煮了一大锅,后天杀猪,说要让猪吃几顿好的……” 她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可是她忍不住,仿佛一停,喉咙就被棉花填满。 她的手伸向那袋番薯,问道:“你要吃吗?我给你剥。” 雷明没让她剥,把番薯放到一旁,先吃汤圆。 汤圆是萝卜和豆腐馅的。他吃了两口,夹不到了,摸出陪了他很久的手电筒。 “我来照。”罗慧给他打光,看酱油汤里的汤圆一个个变少。 雷明的右手从一开始就在发抖,就像他被孙旺辉拉扯时,用扳手猛砸车架,被反作用力震得一直颤动。 有好几次,他的扳手都可以砸向孙旺辉的脑门和眼睛,但每一次,都有一股无名的力量狠拽着他的理智。 最后理智胜利了,他的身体遭了殃。 罗慧察觉他的反常,不敢出声,直到他用他那被炭火烤过似的嗓子哑着声说:“这馅是你调的?” “嗯。”罗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怎么尝出来的?” “奶奶调的咸。” “嗯,她口重,不过她从不嫌我调的淡。” 雷明嗯了声,继续埋头吃。良久,罗慧看他停住,而后伸出手抹了抹眼睛。 她心头瑟缩。 她在来时路上听到的一切,不及此刻让她惊慌。 “罗慧。”胡汉的车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头,停在他们旁边。 车灯照亮前路,也照亮往下落的雨。 陈清娟拉下窗户:“罗慧,雷明!赶紧走了,雨要下大了。” 第93章 罗慧握住雷明的手:“我们走吧。” “……” “奶奶不会怪你的。” “……” “雷明。”她近乎恳求,“我们回家吧,好吗?” 雷明低着头,像在思索,过后,他抬眼,只是把番薯送进了嘴里:“你先走吧。” 陈清娟再叫了两声,胡汉也摁起了喇叭。罗慧下车,想了想,又折返,把身上的棉袄和围巾都脱了下来。 她有些生气:“你要挨冻我没办法,但你不回去就不准不要。” 她说完,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离开。车子在原地停了数秒,然后疾驰而去。 半路上,陈清娟抱怨雷明只会惹事,让人不省心,胡汉却沉默。罗慧缩在窗户边,眼前浮现雷明脸上的伤痕——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是有那么倔的脾气,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可是——为什么是她在心疼和难过? 雷明不难过吗? 他一定难过,且比她多十倍百倍。 他只是什么都不说。 雨点落在车窗上,两道黑色的杠来回摩擦。胡汉肚子饿得直叫:“妹妹,你那番薯还有吗?给我一个。” 罗慧的眼泪流过脸颊,被她轻轻拭去。她希望孙旺辉永远不要出院,希望恶人的报应永远报在恶人身上。 “妹妹?” “没有了。”罗慧的指甲抠着掌心,“你别叫我,我不想和你说话。” 第四十七章 胡汉找罗慧的初衷是想让她劝雷明回家,眼下目的没达到,只能作罢。到了陈家村,陈清娟叫不住往雨里冲的罗慧,胡汉却拽住了陈清娟:“我怎么觉得她看我不顺眼?” “你很好看吗?谁能看你顺眼。” “……”胡汉懒得理她,这人光长肉不长脑子,松手让她下车。 与此同时,院门打开,陈清峰撑着伞:“姐?” 胡汉知道陈清峰对自己印象不好,没跟他打招呼。姐弟俩往屋里走,陈清娟说起雷明的惨况,半是唏嘘半是埋怨:“我以为他上了高中能安分些呢,谁知还是跟孙旺辉过不去,可怜罗慧不得不跟他打交道,要再这样,以后肯定还有苦头吃。” 陈清峰没吱声,走了几步却停住,说要去罗慧家看看。 “别去,她心情不好。”陈清娟阻止,“胡汉叫了她一路妹妹,她半句没应。” “他倒叫得亲热。” “脸皮厚的人就是这样的。”陈清娟抖抖身上溅到的雨水,先他一步进了屋。 第二天一早,胡汉再次来到场地,想着无论如何都得把雷明赶回家,谁知到了一瞧,连车带人全都没了影。 他大骇,四处寻找后开去医院,没见着车,倒撞见出来买早饭的孙旺辉他爸。 两个人远远对视,直到孙父走近:“人在做天在看,小心在路上被车撞。” “你没事吧?是我动的你儿子吗?” “你就等着现世报吧。”孙父瞪完他就走,胡汉却冷哼,什么狗屁,自己儿子伤得重就忘了谁先挑的事,真有现世报也轮不到他来咒。 只不过,孙父的眼睛肿成这样,怕是熬了大夜加哭过。好在雷明没爸没妈,不然也得找他胡汉来兴师问罪。这么一想,胡汉耐着性子再找一圈,准备回家跟父亲通个气:看样子孙家暂时不会上门闹,至于雷明和车…… 他心生担忧,绕去陈家村还是一无所获,决定回家找人帮忙,谁知一进门,胡文海正好要走,还跟他重复了雷明的口信。 “人去给你修车了,”胡文海简明扼要,“但他修好了,一时半会儿不会还你。” 胡汉一听急了:“什么叫不还,他要硬抢啊。” “他想开就借他开,哪怕油费到我这报都行。”胡文山往外送着胡文海,既是表态也是敲打胡汉,“这小子有种,我不可能把他往外推。” 胡文海撂下一句:“他跟着我跑活可没受过这种委屈。” 胡文山了然,拍拍他肩膀:“你惦记他我知道,但他心大,委屈不委屈的,他比我们有数。” 胡文海不再多说,他们父子是生意人,自己是手艺人,至于雷明选哪条路,也不由他胡文海做主。 陈秀春小年夜的汤圆没吃完,听了罗慧冒雨前来的“告状”,整整一夜没睡。第二天雨停,她的提心吊胆没停,直到下午雷明回家,她看着他的鼻青脸肿满脸颓相,积压的责骂和怒火都一股脑儿地转成了心疼。 雨打风吹一夜,修车奔波半天,雷明去胡文海那交代完毕,自以为做好了翻篇的准备,结果还是扛不住奶奶的眼泪。 他起锅烧水时奶奶在哭,洗完澡进屋奶奶还是哭,他拎着一篮子脏衣脏裤去池塘洗,洗完回来晾在屋檐下,奶奶还是跟在他旁边擦着鼻涕和眼泪。 “大过年的不吉利。” “你还知道不吉利。”陈秀春的袖套湿了一大片,“你就是要害我不安生,慧囡都去找你了,你还不跟她回来。” “早知如此,我是该和她一起回来,她跟你说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陈秀春把罗慧的话说了个八九不离十,雷明听着倒没错处。行吧,既然她不隐瞒,那他扯不了谎。陈秀春怎么也没想到这俩孩子瞒了自己这么久,慧囡昨晚哭得鼻子红红,她对她怜爱多过埋怨,原想着雷明回来恐怕也是一头的筋,但他主动服软,她一时竟不知是他把慧囡带坏了,还是慧囡把他拉了归位。 第94章 “奶奶。”雷明走近,“你再哭可真招霉运了。” 陈秀春艰难忍住。 雷明安慰一笑,上扬的嘴角却牵动痛处,让他极短暂地皱了皱眉。他答应过奶奶不让她担心,可惜总是事与愿违:“奶奶,说到做到真的好难啊。” “你才知道。”陈秀春揪了揪他的耳朵,浸在冷水里的心这才活泛了些。 她擦掉最后的眼泪:“这两天霜冻,等衣服不滴水了就拿回屋,我起个火盆烘一烘。” “好。” 半小时后,雷明吃到了一大碗汤圆,但和昨晚的相比,糯米皮一热就烊成了黏稠的浆糊。 陈秀春得知昨晚罗慧给他送了去,而她今天连搪瓷罐也没来还:“大冷天的淋了雨,要是冻伤风就造孽了。” 事实上,罗慧的确被冻得不轻,可是临近过年,家里有好多活要干。杀完猪做完豆腐,转眼就是二十七。她从鼻涕咳嗽转到头疼脑热,强撑着洗完所有脏衣服,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床上。 当雷明罕见地站在她家院子里,只有金凤面露难色地扫着地:“她没出门,但身体不舒服。” “怎么了?” 金凤不答,问他:“你手里拿的什么?” “围巾和棉袄。”他下意识捏紧了,“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没什么好看的,给我吧。” 金凤想接,他却不递,只是重复:“我想进去看看她。” 罗慧在床上躺得不久,但躺着似乎比站着更难受。她想喝水,一只手比她更快地拿到了碗。 “雷明?”她怀疑自己看错了,“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雷明让她喝了水,再把烘干的围巾和棉袄放在床边,没说话。 金凤站在门边,想问他看完了没,想送他出去,但他就直直地站在那儿,低着头,竟让她有种错觉:他不是十六七岁的学生,而是在外奔波带着一身风雪回家的青年。 她没催促,把门开到最大,出去继续干活。 罗慧想起身,但没力气,只定定地看着他,挤出艰涩的笑容:“你是第一次来我家吧。” “……嗯。” “我房间里的东西很多。” “不是东西多,是地方小。”雷明站在这里略感局促。床小窗小桌子也小,他的头几乎能够着往下吊的白炽灯。 罗慧打了个喷嚏:“外面有风,你去把门关上。” 雷明犹豫两秒,还是照做。 罗慧这几天很难受,伤风是身体难受,但心里比伤风更难受。 她憋了半天问出一句:“你还好吗?” “好,奶奶没骂我。” 罗慧看他脸上是消肿了:“奶奶是讲道理的。” “也可能是她老了,打不动了。” 罗慧鼻子一酸,又问:“那你身上呢?他们不是用铁棍打的你吗?” “也都好了。” “可是细想真的生气。”她侧着身子,仿佛自言自语,可雷明听得一清二楚。 “就算你和孙旺辉是对头,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帮他家卖砖,面子上就已经和解,结果旧恨没了又添新仇,你和他为姚建兰打,为胡汉打,每一次都和他站在对立面,他是绕不过的一道坎吗?恩怨永远没法了断吗?” 雷明走近,于是罗慧声音更低:“雷明,我是真的想不通,为什么你明明没做错,可受苦的是你,憋屈的也是你。就因为你单枪匹马,还是运气不好?我觉得你已经很努力了,不管是找师父还是找行当,都全靠自己,没有踩着别人伤害别人……” 她顿了顿:“可是,如果是运气不好,要怎么改变呢?求神拜佛吗?如果神佛能保佑给他上香进献的人,坏人也去,他们会保佑坏人还是好人?要是坏人上的香比好人还多,而神佛按多少排序,好人拜得再诚心又有什么意义?” 雷明蹲下身:“罗慧。” 罗慧抹抹眼睛:“我这两天心情一点也不好。你被打就和我被打一样。因为我们的情况差不多,我们都要摆脱贫穷,摆脱无所依靠的处境,可是事实证明摆脱这些一点都不容易。” 虽然她没被打,但暴力充斥在她的周围。她作为女生,一个能读书的、成绩优异的、被老师看重的女生,在学校优先享有不受侵扰的屏障,而在屏障之外,恃强凌弱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她连获知和阻止的能力都没有。 雷明看她眼眶湿润,不知她这些话背后积压了多少情绪。这些情绪或许早就存在,或许在她来找他的晚上就该爆发,可是她没有。她的愤怒、无助、对他的怜悯都如此清晰,而她的自省比他来得更深刻。 雷明想像安慰奶奶一样安慰她他没那么怂,他能报仇,可是仇恨就像锁在身上的巨石拉着人下坠。 “你还要继续跟着胡汉吗?”罗慧担忧地问。 雷明看着她,随即点头:“会。” 这也是他在凄风苦雨中考虑清楚的事。胡汉是奸,但后面跟着个商,和他算账能算得清:“我和他不会成为朋友,只能互相借力。” “他是你的靠山。” “不,他是我要翻过去的山。”雷明说,“以前孙旺辉是,我打赢了他,翻过一次,但最后打败他的是胡汉。” “现在胡汉拦在你面前,他比孙旺辉更厉害,对你也更友好,但这只是因为你对他有用。”罗慧试图理解他的意思,“你要翻过他,不是从山脚绕,是要往上爬,要比他站得更高。” 第95章 罗慧没他那么乐观:“你要怎么做呢?” 雷明没有立刻回答:“等我做成了再告诉你。” 罗慧看着他,半晌无言。 雷明深深看进她的眼里,不忍惊扰她的沉默。末了,他试图让她高兴一点,只拣着好消息说:“我拿到了驾驶证,等过完年,我带奶奶出去玩。” 果然,罗慧的眉间略微舒展:“好啊。” “你也去。” 罗慧却摇头。 “你爸妈不同意?” “我大姨家客人多,我要帮忙。” “有些忙不是只有你能帮。” “但能帮上也挺好的,你带奶奶痛痛快快地玩。”罗慧勉强扯了点笑,小声说,“你在车里挨了冻,怎么也不生病的。” 雷明这才去摸她的额头。触碰的瞬间,她轻轻发颤,抓住了他要缩回的手。 “你的手好冰。”她闭上眼睛,“真舒服。” “你家里有药吗?” 罗慧还是摇头。 “那我去镇上买。”他由她抓了会儿,压下满腔怜惜,起身出去。不料甫一开门,正巧撞见罗庆成和陈江华进屋。 陈江华今年没邀请罗庆成去他家过除夕,就来送些桂圆干和荔枝干,路上碰见罗庆成,两人一起回来,结果就撞见这一幕。 陈江华脸色瞬间变了。罗庆成也微愣,随即粗声粗气叫金凤。 金凤进来,看见雷明从外面带上了房门。 “雷明。”罗庆成语气不善,“你在罗慧屋里干什么。” “她病了,我来看她。” “看她要关门?” “我刚才把门开着,”金凤解释,“可能天冷,孩子就……” “这么大了还算孩子?”陈江华想起自己之前提醒过罗庆成不能让他们走得太近,目前看来毫无作用。 他话语直接:“雷明,你做事要有分寸,要注意影响。” “什么影响。” “你还好意思问我?” “我不问你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雷明惦记着药,冷着脸没再理他。 第四十八章 药店关门早,雷明紧赶慢赶,买了两板退烧药和给自己消肿化瘀的红花油。再回去,罗家父子在院里收拾做豆腐的木桶架,他犹豫着,正巧罗阳往他这边看了眼,于是他把药往矮墙上一放,走了。 罗阳和雷明不对付,但知罗慧和他往来颇多,于是一看到药就明白了七八分。他这个妹妹不娇气不柔弱,连生病也要硬撑。他想了想,把药拿进屋,床上的人却已经睡了。第二天起早,他叫罗慧吃药:“过年了可别病怏怏的,爸嘴上不说,肚皮里会有意见。” 罗慧知道父亲的意见来自哪,她一病,家里碰冷水的家务活都要母亲来做。过年对小孩而言是消遣,对大人只是忙碌中偷得的补偿,她在家年纪最小,但为了一顿年夜饭,要准备的仪式和要完成的琐碎人人有份。 她翻了个身,把被子拉过头顶,像是要试试自己和风寒到底哪个更厉害。直到母亲拍拍她,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 豆浆清火暖胃,她喝完,发了点汗,终是过意不去下了床。等到下午烧退了,她就去池塘边洗豆腐袋。池水冰冷,但她有点高兴,雷明能靠自己从难受挨到不难受,她也能,说明她的身体素质尚可。事实上,她宁愿自己生病也不愿母亲生病,所以她又开始大包大揽,揽得罗阳嘲讽她实在是劳碌命。 除夕一过,她和母亲去大姨家帮忙招待拜年的亲戚,亲戚们听金珠炫耀她的期末成绩,夸她本事天大,一对种田的夫妻竟生了个吃墨水的女儿。罗慧不敢自吹自擂,也不好故作谦虚,笑了笑去院子里透气。 陈有志兄弟俩站在井边抽烟,冲她招手:“别忙活了,罗阳呢?” “他去金家村了,顺便给外公送个新烟斗。” 陈有志哦了声,想起件事:“你们今年没在陈江华家过年吧。” “嗯。” “他家是挺势利眼的,之前巴着你爸的力气,面子上多亲热,攀上高枝就瞧不起人了,初二那天我看见胡汉上门拜年,陈清娟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来干什么?” 罗慧没听清娟提起,也不知表哥怎么知道胡汉的身份和名字。陈有强见罗慧一脸无辜,推推他哥:“行了,陈清娟还能什么都往外说?你也是,人不要你就不要你呗,之前和她说话也没超过十句,被拒了倒惦记这么久。” “谁惦记她了。”陈有志被弟弟说得黑脸一红,“我就是……” “你就是出师太顺利,又去其他镇上开了打铁铺,不缺钱不缺活就缺个老婆了。”陈有强说完便笑,罗慧也笑,只是略显勉强。她开始希望罗阳早点回来,要是他在,表哥就会和他而不是和她说这些话。而另一边,给外公送完烟斗的罗阳,此时正坐在小马扎上和孙浩聊天。 “我没骗你吧,这里的生意真的不错。” 孙浩年前光卖馄饨和面条,就把置办小车煤炉的本钱赚回来了,这会儿工夫卖了几斤蜜枣花生,两个陀螺一个风车。 他难得在罗阳面前挺直了腰板说话:“你和建明都要读书,我不读,多亏雷明给我指了条路。虽然金家村车次会变少,但这里赌博的人多了,以后也是个小集市。别说吃食摊代销店,就连在路口望风防抓赌的人都有外快拿。” 罗阳哼了声:“这么说你该给雷明磕两个响头。” 第96章 “那多见外,再说他也不会受。”孙浩想起当初他提点自己,吃食生意没有店面,需要垫的本钱就少,但新摊容易被老摊挤,所以脸皮要厚,马屁要拍,拿出手的东西还得干净实惠,“好在我摊位不大,他们也没太为难我,加上雷明奶奶也在这,前后帮了我不少忙。” 罗阳轻嗤:“她要想帮你,不教你煎馒头卖馒头?” “卖馒头要备馅料调面糊,又翻又炸又切,比这难多了。”孙浩笑笑,“再说我要真跟她卖一样的东西,不就成忘恩负义了吗?” 罗阳听着听着不免想到自己,相比之下,成天浑浑噩噩的是他,没学业没进账的也是他。 他坐不下去,起身要走,孙浩立马给他装了蜜饯:“阳哥,这些你带回去吃。” “给你的雷哥吧。” “他是他,你是你,你们都帮过我,我都记着。” 罗阳不肯白要,把零钱硬塞进他的铝饭盒。孙浩拗他不过,临走时问他:“建明说你和他姐闹别扭了?” “……”罗阳皱眉,“要他多嘴。” “那你……还追建兰姐吗?” “她眼里没我,我再追有什么用。”罗阳一想起这事就心烦,“开学了再说吧,她有的是人接送,不缺我一个。” 罗慧察觉罗阳从金家村回来就拉了张脸,她问他怎么了,他不说,她也放弃追究,去陈秀春的院子里喂鸡。 雷明正月初五带奶奶出了门,她主动接下照看的任务。她在天黑前把鸡喂了,又把吃完剩饭的狗拉到棚子底下。去年冬月有人偷狗卖肉,村里被偷了两三只,陈秀春就让雷明做了狗绳,不让它们晚上出去乱跑。 正当她把一切收拾妥当,陈秀春却回来了。她一见罗慧就高兴:“呀!你在!” 罗慧意外他们怎么只玩两天,陈秀春诉苦:“在外面哪有家里好哟,雷明真是败家,开到快出市了说要住什么宾馆,就租张床搭搭脑袋,好几块钱一天,我心疼得整晚没睡,差点牙疼上火。” 陈秀春对此行极不满意,罗慧听完,劝她说这是雷明大方,想让她见见世面,陈秀春摆手道:“我都这把岁数了,不见世面也没关系。倒是你,该跟他出去看看,市里的路不一样,那些灯呀旗呀都特别漂亮……” 她突然止住话口,因为路口已经出现雷明的身影。她朝罗慧使了使眼色,开门进去。 雷明:“奶奶一回来就急着骂我。” “没有,她挺高兴的。” “她在路上已经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了。” “……” 其实雷明也意识到正月十五前出去是个错误,因为有很多店面没开门,但他初七以后要出车,再没空闲时间。 他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买了点糖。” “很贵吧?” “还行。” 罗慧探究:“你现在怎么财大气粗的。” 雷明笑,由她拿过袋子抓了两把。 “我给清峰哥一点。” “你都拿着吧。”雷明没接她递回来的,想起停完车经过陈江华家时,见院子里有不少人唯独没有陈清峰,“他不在家吗?” “嗯,他去他大伯家了。” 两个人再聊几句,雷明进屋,被奶奶逮着又是一顿数落。她知道他孝顺,可如果这些孝顺等同于乱花钱,她还是不敢享用。 雷明理解奶奶的心情,她反应这么大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穷。因为穷怕了,所以什么都不能失去,去哪都还是不自由。陈秀春看着他,问了不知重复多少遍的问题:“你到底在外面赚了多少钱呀?” 雷明照例把数字报出口。 陈秀春沉默,半晌又下结论:“所以你被打还要继续干。” 雷明当然要继续,毕竟这点存款离他的最终目标还远得很。他的假期比别人更早结束,哪怕开了学,他也始终保持半工半读的状态。 他像摇上车窗玻璃一样摇上了自己的心。除了打工和读书,再没有事情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老师眼睁睁看着他的排名从二十来名到三十来名,把他叫到办公室:“你家里的人身体好点没有?再这样下去你的成绩没眼看。” 雷明不能驳老师的面子,听完安分了一阵,等老师对他的关注少了,他又故态复萌。渐渐地,对他有意见的不仅是老师,还有同学。周一回校上课,他座位上的书会乱成一团。他明明已经上交的作业本,老师没改反而重新出现在他的抽屉,课代表一句忘了或漏了,未交的纸条上就会出现他的名字。 更过分的是,有时他不跑夜路长途,周四周五回校睡觉,宿舍的门竟反锁得比熄灯铃还早。他在外面等得周围安静无声,气不过开始砸门,一直砸到边上寝室都出来看,值日的大爷上来发火,他的下铺才会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打开。 他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是有人看他不顺眼。看他不顺眼的人召集班里同学一起针对他,被针对的他也不能坐以待毙。有次周五放学,他把始作俑者堵在巷子里,找他讨要说法,对方有意为难,他也不屑,两个人动起手来一输一赢,结果周一开学,输家赢得了同情,赢家则被泼了浑身的脏水。 他的特立独行和蛮横粗鲁招致了越来越多的议论,他索性也不打算和班里的同学建立所谓的同窗情。他开始将重心放到车队——他有驾驶证,技术好,还愿意带人,十里八乡就没有他不熟的地方。再加胡汉结钱时为了鼓励和笼络人心,总把他树立成先进,而他不端架子不说空话,和大家更能打成一片。久而久之,所有人都把他当成车队的二把手,全然忘了他是个还要考试的高中生。 第97章 一年半的时间,雷明记不清自己考了多少次试。他只记得从冬到夏,从高一到高二,胡汉的车队从个位数变成了十位数,他的存款也从百位数到了千位数。 房子有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尽快动工。这是他的第二打算。 他细细谋划着新房的面积,所需的工期和材料,有了底之后再跟奶奶商量。奶奶听完,终于不再打击他的士气,只是说:“七八月太热,大家干活容易累,我给他们烧饭也吃不消,往后延一延。” 雷明不想往后延,放暑假他还能在家砌砌砖,再往后延就开学了。他去镇上找了人择日子,最后定在九月八号,农历八月二十,正好白露当天。 陈秀春瞧他跃跃欲试,提醒他不能冲动浮躁:“离开工动土还有两个多月,你好好的,先把期末……” “先把期末考试考完,我知道。”他见她洗完脸又梳头,“你要去哪?” “去庙里,替慧囡拜拜菩萨。” 中考临近,他算着日子:“不用拜她也能考好。” “你懂什么,心越诚福报越多。”陈秀春想他难得在家,“陪我去一次。” “不去。” “就去一次。” 雷明觉得奶奶的毛病加重了,特别是今年以来,真是日里夜里菩萨殿里。一小时后,他手里握了个开过光的好运符,又被奶奶催促:“我去经堂那边找人说说话,你快给她送去。” 来殿里走的是田埂小路,雷明没骑车。他慢吞吞往回走,一直走到罗慧家门口,看见她正和陈清峰在说话。 “别紧张。”陈清峰鼓励她,“正常发挥就行。” 罗慧在预考中已经拔得头筹,不仅让老师十分满意,自己也多了几分底气。陈清峰看着她,很难想象她在最后的冲刺阶段还在收破烂。 “我爸说我要向你学习。”他由衷欣赏她的毅力,“你可比我厉害多了。” “等分数出来才知道厉不厉害呢。”罗慧谦虚,说完看见不远处的雷明。 陈清峰跟着转头。 雷明清清嗓子,走过去递上黄符:“这是奶奶给你求的。” “谢谢奶奶。”罗慧接过,笑了,“清峰哥刚也给了我一个。” 她从兜里掏出来给他们看。 陈清峰说:“我这可是自己求的。” 他说完便笑,笑完便走。雷明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罗慧出声:“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考试。” 雷明点头。 “祝我心想事成吧。” 雷明对上她明媚而干净的笑容,有那么一瞬,他很想伸手去拥抱她。 最后,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在离开前清晰而郑重地说:“你一定会心想事成。” 第四十九章 做事需要天分,把事做成则需要天分和为此付出的实际努力。罗慧在学校当了三年好学生,既没有上演高开低走的戏剧性场面,也没有给人提供超越逆袭的机会。成绩出来的那天,她的名字被写在红榜第一位,很快传遍了永贤镇。 出了女状元是一家之喜,三年出了俩状元是一村之喜。 “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就说她天生聪明。”陈江华享受着别人对罗慧的夸奖,就像享受陈清峰给他带来的荣耀。渐渐地,有人说他对罗慧是实打实的好,有人则说他爱出风头竟把自己当成了罗慧爹。有人旧事重提,开起玩笑:“要不说陈江华眼光毒,这俩孩子以后凑成一家,怕是可以开学堂了。” 陈江华听了只笑,姚芳仙听了却不舒坦。罗慧能干是真,但她家这些年拖欠的旧账,直到今年清明过后才还清,可见底子多薄。她私下也问过清峰有没有那方面的心思,清峰的态度并不明确。这让她想起埠头边那些闲话,什么雷家那小子盯上清峰的人啦,陈秀春这个老太婆早早把孙媳妇圈在身边啦,听多了实觉刺耳。于是,当她得知陈江华准备提醒罗庆成摆酒,赶紧叫停,还用他之前的抱怨来堵他的嘴:“你明明因为罗慧和雷明的不清不楚生过气,怎么现在又急着认女儿了。” “什么叫不清不楚?罗慧的成绩摆在这就说明他们清清楚楚。”陈江华底气十足,“我看得出来,动歪念的是雷家那小子,罗慧可没上当。” 姚芳仙撇撇嘴,陈江华则兴致颇高地拉着她去罗庆成那贺喜。罗庆成见了他们很是热情,让罗慧再倒两杯茶。陈江华接过,笑盈盈地对罗慧说:“这下可好了,你和清峰一起在市一中读书,他还能照顾你一年。” 罗慧笑笑:“谢谢叔,但不麻烦清峰哥了,我没报市一中。” 陈江华一愣:“没报?那你报了市三中还是中师?总不会只报了县里的学校吧。” “没有,我报了卫校。” “卫校?” “嗯。” “读卫校当护士?”陈江华不由瞪眼,“你没搞错吧,护士跟医生可不一样,要替人端屎倒尿。” 罗慧心里反驳才不是,罗庆成却一头雾水:“考得好不能自己选学校吗?什么报不报,报完了还能改吗?” “改个屁,先填志愿再出分,她分数这么高,不论填哪里的学校都能进。”陈江华很生气,“你和金凤也是,怎么糊里糊涂也不教教孩子,这下好了,分数彻底浪费了。” 他瞧了罗慧两眼,又粗着喉咙骂了罗庆成。罗庆成把他送走,回来时脸色都变了:“你怎么能自作主张?不知道市一中最好,读书读傻了吗?我和你妈不懂,你江华叔和清峰不懂?不会问一句?” 第98章 罗慧被他突如其来的指责指蒙了:“我不用问他们,卫校是中专,很难考,而且读出来就能……” “简直乱弹琴!白供你这么多年。” 罗阳一进家门就听父亲情绪激动。他看向罗慧,她抿嘴不语,眼神中半是无辜半是委屈,好似犯了错在挨骂。 “爸,你冲她嚷什么啊。” “你问她!”罗庆成手一扬,罗慧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罗阳无奈:“妈呢?” “她去你大姨家就不知道回来。” 罗阳不想往火上浇油,想劝罗慧,她却不领情,擦过他的肩膀跑了出去。 午后的阳光敞亮干燥。罗慧坐在埠头边,看着一方安静的池水,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江华叔的话一定对吗?他又没读过卫校,怎么知道学什么,出来干什么活。旁观者发表意见总是轻而易举,她不怪陈江华的义愤填膺,只怪父亲的不分青红皂白:考之前不关心她没关系,不知道志愿怎么填也没关系,就是不要马后炮。她的学费是自己攒的,三年来没让他供过,她的选择是自己做的,读出来光景如何也不需要他负责。 她既生气又懊恼,把捡起的碎石用力往前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慧囡。 她转头:“奶奶——” “怎么在这傻坐着。”她走近,“雷明今天回来,我做了水晶糕。走,去家里吃点。” 罗慧掬水洗手,起身时忍不住抹了抹眼睛。 水晶糕是用番薯粉做的,干粉兑水在锅里煮成糊状,盛出来晾凉就会凝成糕体。 陈秀春用刀把透明的糕体切成小方块,再放凉水,加白糖,乐呵呵地捧到罗慧面前:“尝尝。” 瓷勺碰着瓷碗,甜味碰着舌尖。罗慧舀了两口,还没咽下去,委屈慢慢涌了上来。 陈秀春见状:“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罗慧放下勺子,气鼓鼓地告起了状。陈秀春听完,语调认真:“我觉得护士挺好,真的,谁家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护士多本事呀,该扎针扎针,该抽血抽血,一般人谁会?” 罗慧感激地看着她:“我爸就不会这样想。” “他是气性上来了。”陈秀春问,“你从没跟他提过吗?” “没有。”罗慧解释原因,陈秀春不免感慨,“你呀,凡事做得太周全,太小心,以后会很累。” “我才不怕。” “你是不怕,拼死拼活,从不肯休息。” “没有人可以一直休息。”如果拼死拼活可以达到想要的目标,那她乐在其中。罗慧放下勺子,忽然问:“奶奶,你觉得我和以前比,有变化吗?” 陈秀春很快说:“胆子变大了。” “我也觉得。”罗慧像获得认可般点了点头,“胆量和本事都是越练越大的。” 小时候跟父亲学插秧,水田里的蚂蟥吓得她嗷嗷大哭,可是哭没有用,秧苗不会自己竖起来,所以她就不能怕。 “奶奶,你刚带我收破烂那会儿,我也怕,可你从没嫌弃我往你身后躲,而是慢慢推着我去主动说话和报价。其实我算错过账的,我不敢说,可你发现了只是笑。” “你又不是算盘精,错了比不错要好,错了更长记性。”陈秀春听出她的意思,“所以你不后悔跟我学这些。” “一点也不后悔。”罗慧肯定地说,“种地和收破烂是劳动,读书也是劳动,劳动会教人很多道理。奶奶,你不觉得吗?土地是很善良的,我们耕田松土,拔草施肥,它就认真抚养庄稼长大。不善良的是天气,虽然有晴空万里,瑞雪甘霖,但也有狂风暴雨,酷暑霜冻。我们改变不了天气,只能在土地上想办法,土地任我们折腾却宽容温和,就像慈祥的老奶奶。” 陈秀春被她逗笑:“那你叫她一声看看它会不会应。” “……“罗慧也笑,“那倒不会。” 陈秀春陪她慢慢聊着,等她脸上的郁结慢慢散开,想起什么:“你跟我进来。” 罗慧跟她进屋,看她从床底下往外拿杂物,弯腰帮忙,却发现她的最终目标是个官皮箱。 “这里面不会都是钱吧。”她不敢碰这么精致的物什,“我还是等你打开再进来。” 陈秀春揶揄:“你越这样我越要给你看,不管值不值钱,丢了没了就找你,你找不到就得负责。” “原来你是要拉我下水呀。” “对,拉你下水。”陈秀春笑着打开箱子,罗慧却识趣地闭上眼睛。很快,陈秀春翻出那对玉镯,这是她给罗慧准备的升学礼物,原想着等她家的热闹劲过去,再郑重地交到她手里,可孩子眼下受了委屈,那就不用再等。 “慧囡。”她让罗慧睁眼,“奶奶没什么好东西,思来想去,还是这镯子配你。你能吃苦,能扛事,但不要认为自己是块粗糙坚硬的石头,你是金子,是玉,最最漂亮也最最干净。奶奶没金子给你 这点心意你一定要收。” 罗慧怔住,这怎么可以?陈秀春察觉她的惊讶,目露宽慰:“你说得对,我们都是农民出身,跟土地最亲,可我不希望你当一辈子的农民。你有头脑和文化,有出息是早晚的事。你爸妈也许给不了你钱财上的支持,但你不要急,你还年轻,可以慢慢攒。” “奶奶……” “别嫌奶奶啰唆,奶奶的嘴巴上不了锁,但心是好的。我以前常想,这么听话的囡囡怎么就不是我亲孙女呢,可是亲孙女尚且要跟我顶嘴,你却听话得要命。”陈秀春亲昵地点她的额头,“你说,会不会上辈子我们就是一家人,所以这辈子明明不是,却还要续续缘?” 第99章 罗慧怔怔地看着她,眼圈渐渐红了。 “怎么了?” “……” “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动不动要哭。” “我就哭。”罗慧的心好似软糯透明的水晶糕,被泡在清甜纯净的糖水里。她撒娇,哽咽,而后伸手将陈秀春紧紧拥住。 “奶奶。” “诶。原来你都比我高一个头啦。”陈秀春拍着她的后背,“好孩子,听话。” “你别给我,你留着给雷明。” “他一个粗人哪里需要镯子,再说了,他要是知道我给了你,他也会高兴的。” “……他为什么会高兴?” “这你得去问他。”陈秀春从她怀里出来,很容易就给她戴上。女孩的手腕又细又白,把质地并不很好的玉镯衬得十分玲珑。陈秀春想戴第二只,罗慧却轻轻抖落。 “奶奶,我就要一只。” “不行。” “不行我就一只也不要。” 她态度坚决,陈秀春劝说无果,只好由她:“那以后让雷明给你。” “他也舍得给我吗?” “舍得的。”陈秀春说,“他还有一个秘密没告诉你。” “什么秘密?” “你自己问他好了。” “我自己问他好了。” 两个人同时出声,又默契对视,陈秀春捏捏她的脸肉:“你呀。” 一直都是个鬼灵精。 雷明回家口渴难耐,看见桌上的水晶糕,忙给自己切了一大碗。他加糖加醋囫囵吃完,屋门终于开了。陈秀春见了他先是一愣,再是调侃罗慧:“人在这呢,你问不问?” “……”罗慧突然扭捏。 雷明疑惑:“问什么?” “问你去不去还愿。”陈秀春笑着解围,“你这次有没有带好东西回来?” 雷明经过镇上,红榜的成绩看得分明:“什么也没带。” 他看罗慧:“明天去拿录取通知书?” “嗯,我明天先去看看,但市里的可能要后天。” “慧囡考上的可是市里的卫校,比你争气多了。” 雷明不反驳:“拿了通知书,我送你去报到。”他想的是报完到顺便在市里逛逛,到时想买什么买什么。 他又看罗慧,她眼睛红红,脸蛋红红,想问她是不是哭过,罗慧却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奶奶,我、我回家拿点清香。” “好嘞。”陈秀春送她出门,回来敲敲雷明脑壳,“把人吓跑了吧,去菩萨面前你也这样盯着她好了。” “……” 这天下午,三个人去庙里还完愿,罗慧回家开始收拾这几年的课本和作业。 她把它们整齐理好,放进箱子,剩下几本厚厚的摘记。 摘记是她抄的,再熟悉不过。淡黄的纸张写满了她喜欢的文字,每一本的第一页都是一首古诗,都有她自己画的小小梅花印。 她珍重抚摸,把它们收进箱子,再把最后几本杂志搁在最上层。尽管她一再说不要,但雷明还是会偶尔给她买几本。 她随手翻开,如果她没记错,这是雷明买给她的第一本,她一直没舍得看完。眼下当她慢慢浏览,直到最后一页,竟在右下角发现了一首诗。 不是印刷,手写的字体很小,不好看但还算端正。 是首《咏梅》: 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 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 罗慧目光停驻,指尖轻捻。 这是雷明写的吗?不是他还会是谁呢? 无端地,她回忆起考试前雷明给她的那个句福。那么少的字眼,那么近的距离,那么快的心跳——即便他们没有身体的碰触,可是她似乎能感知到他的温度——那一刻,她竟很想让他抱抱她。 如果奶奶没骗她,雷明真的有个秘密,那类似的秘密,她罗慧也有一个。 第五十章 罗慧上次去市里还是因为母亲住院,一转眼过了几年,当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得像藏在抽屉里的相片底片。 陈清峰好心想陪她买火车票,结果被拒,因为她说雷明答应了送她。陈清峰若有所思:“你是不是宁愿麻烦他也不愿意麻烦我?” “……” “罗慧。”他叫她名字,“我感觉你和我没有以前亲了。” 罗慧不知怎么回答:“清峰哥。” “你填志愿时我问你想填哪儿,你没跟我说实话。”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你并不信任我。”陈清峰心知她对他而言是特别的,但也是听父亲说了她填卫校才意识到这种特别并不足以让他们交心。不过他没有为难她:“你去了市里可以去一中看看,希望你不要后悔。” 罗慧没有后悔,她一进卫校就看到了好多脸上带笑的女孩子。她们也像她一样,从市辖的各个区县以及乡镇考到这儿,眼里满是新奇和向往。雷明陪她在校园转了转,又载她去一中门口。罗慧没下车,扒着窗户远远瞧了几眼,被雷明带着去了市里的医院。 医院门口的大车小车和学校附近的不相上下,罗慧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 “不知道,随便开的。” 罗慧笑:“我争取顺利毕业,被分配来这工作。” 雷明点头。 罗慧以前见不得母亲虚弱,对照料她的医护存着感恩之心,这是火柴划亮的一点微光。现如今,母亲的身体好了不少,而她想变得聪明、专业、有用,又急于把这些变成工作的报酬贴补家里,所以当护士是她自以为的最优解。 第100章 “人只能在有限的认知范围内做出选择。”罗慧说,“我现在觉得卫校好,到时可能发现我根本不适合,压根读不下去。” “你读不下去就没人能读了。”雷明说,“你的脑子比绝大多数人都好用。” “包括你?” “当然。” 罗慧笑:“可我的认识远不如你,我在这里转几圈怕是要迷路,而你对市里很熟悉。” “因为我跑得多。” “所以见多识广。” “不算,我的认知也很有限。” “但你已经帮到别人了。”罗慧想起罗阳跟她说的,那个听雷明建议而去金家村摆摊的同学孙浩,“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机会,还愿意分享和提点。” “提点也有限,我空口白牙一句话,事情是孙浩自己干的。”雷明想起孙浩前段时间刚找过他,起因是孙浩爸从孙旺辉家出来,专职摆起了摊,可是耳濡目染竟也开始赌博。时运时运,金家村从火车下客点变成了远近闻名的赌村,这两年风头愈盛,可真要闹出点治安事件,日后不知何去何从,“人在时运面前总是被动的,我没伟大到愿意替别人的选择负责,我甚至怕孙浩来找我。” 罗慧不解:“为什么?” “我和他算不上多要好,他现在发展顺,念着我一点情,要是赔了就会调转枪头来骂我。” “你不要把人想得这么坏。” 雷明却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正我是没碰到过什么好人。” “你在学校里没有亲近的同学吗?” “没。” “说得上话的呢?” “没。”雷明不想提那些明里暗里的针对和孤立,横竖他既没时间也不情愿和这些所谓的同学为伍。 他对上罗慧柔软的眼神:“不用同情,我不靠朋友活着。” 罗慧想说这不是同情,而是她也无能为力的愧疚:“你在胡汉的车队里有相熟的人吧。” “有,都给别人打工,骂他时都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雷明笑了下,问道,“肚子饿不饿?去吃点东西。” “现在?” “嗯,现在。”雷明没忘记带她来好好逛逛,离医院不远就是城东市场,市场里满是衣服鞋子的摊位,门口还有一长条吃食店铺。 罗慧推说不饿,跟着他一路走,市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让她眼花缭乱。老板娘们挂着小皮包热情揽客,蝴蝶牌和西湖牌的缝纫机则隔几步路就有一台。裁缝们有的在裁裤脚,有的在上拉链,有的接到订单就闷声苦干。罗慧走进一家店铺,要了几件短袖,正要付钱,雷明过去结了账。 “诶。”她没拦住,“我买的挺多的。” 她不仅给爸妈挑,给罗阳挑,还给清娟和奶奶挑。 雷明说:“给奶奶的更应该我付。” “不行,是我要送。” “你送他们,我送你,一样。” 雷明心想她记得这个记得那个,唯独记不得他。于是他拐弯抹角地说:“你再给清峰挑两件。” “我也想,可是他衣服多,我怕他看不上。” 哦,原来也想过清峰,那就真是唯独没想过他。雷明接了老板娘找的零钱,拎了袋子,却听罗慧问:“这里有卖鞋子的地方吗?” 老板娘搭腔:“有的,往上走,名牌杂牌多的是。” 罗慧不懂什么名牌杂牌,只知道雷明在外面奔波不比在家种田,鞋子必须得合脚舒服。雷明见她选了双鞋子,又问他的尺码,一颗心顿时从水里被捞起来。 “你试试吧。”罗慧等老板娘拿了鞋,“这颜色不容易脏。” 雷明试了两双,都挺满意。罗慧低声警告:“这是我送给你的,不准再抢着付钱了!” 雷明的笑意藏不住:“行,我不抢,你心不心疼?” 罗慧心疼,买两双新鞋得攒几十双旧鞋底,可是这鞋穿在他脚上比穿在她脚上更让她高兴:“你还缺什么吗?今天一起买了。” 雷明想,有她这句话,不管他缺什么,现在都不缺了。 两个人从市场出来,路上车水马龙甚是热闹。尽管有车可坐是件顶威风的事,但雷明的车大,开进开出不便,就还是让它停在原来的位置。他们把买的东西放回车上,再沿着人行道原路返回。逛了一圈,罗慧真有点饿了,雷明便找了家面馆,点了两碗牛肉面,罗慧觉得他出手阔气:“跟你出来真是享大福了。” “钱赚来就是为了花。”雷明还给她加了个蛋。 面里的浇头是现炒的,牛肉加雪里蕻酸菜,旺火滑油,再放入粗盐黄酒黄豆酱,炒透了往手擀面上一浇,那叫一个鲜嫩爽滑。罗慧在家甚少饭来张口,这会儿当了食客,吃得既小心又满足。雷明往碗里放了好些醋和辣椒,很快额头冒汗。他提起下半年的造屋计划,砖头水泥等材料不用愁,粗工他也可以请认识的人,只是不论包工还是点工,都得管人的中饭和点心。罗慧一听就知道他的顾虑在哪:“你怕奶奶忙不过来?” “嗯,九月我没空,你也开学了。” 罗慧觉得这日子挑的是巧,但既然是吉利日那也不好改动。她想了想:“我去跟清娟姐打声招呼吧,她应该有空,毕竟割稻要十月以后,她不答应我就让我妈来,如果我爸不同意,我再跟我大姨说,到时给她开点辛苦费,她会乐意的。” 雷明听了点点头:“辛苦费没问题。” 第101章 罗慧有了数,又想起收破烂:“我一在市里住校,就不会每个礼拜都回来,我能……让我哥替我吗?” 雷明喝汤的动作一顿:“他怎么替?” 也是,罗阳是没少帮忙,但他是把东西运到县里,而不是挨家挨户去收。雷明看出她的纠结:“其实破烂停了也没关系。” “?” 事实上,雷明连金家村也不想让奶奶继续去:“我们存的钱够造房子,不借外债还能剩一点。奶奶在家养养鸡,串串珠子,打发时间就行。” “那家里……” “开销够用。”雷明跟她交底,“你看这街上的人,基本在用bp机,它刚上市时贵得很,但现在连我们村里都有人用。还有电视,以前就清峰家一台,今年是不是很多人家都有了?时兴的东西流行得快,一流行厂家就造得多,价格就会降。我运货时帮人带过成箱的bp机,也带过电视,人有渠道,不通过店里,从厂里拿来一转手就是真金白银的差价。” 罗慧好奇:“那通过这种渠道买的人多吗?” “多,只是纠纷也多,因为容易以次充好,还不保修,没良心的赚一次直接跑路。” 罗慧皱眉:“那这种黑心钱赚不得。” 雷明嗯了声,他跑的地方越远,顺藤摸瓜找他运货的人就越殷勤。除了这两样,还有熨斗香烟收音机,他根据单子的缓急定价格,从中捞了不少油水,所以赚的比胡汉实际给他的工钱还要多。 罗慧听出名堂:“那胡汉也赚吧。” “嗯,他不仅赚运费,还直接倒卖。卖的最多是柴油。”雷明说,“不过他不允许我们接私活,所以我这些都是偷摸接的。” 罗慧直觉其中有不少风险,可以她的认知并不能评估出风险具体在哪,她只是担忧:“你要不要当心点。” “没事,我跑完这个暑假就不干了。” “不干了?” “嗯。”这是雷明思索许久做出的决定,今年下半年开工动土,明年上半年专心读书。不管考不考得上大学,他都要拿毕业证,要是能以班里中上游的分数拿,也能打一打那些看不惯他的人的耳光。 他跟罗慧说完这些,带着她起身:“我以后出账比进账多,带你出来的次数会比较少。” “那有什么关系!当然是你自己的事情最要紧。”罗慧听了很高兴,谁能像他一样赚钱读书两不误?“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都担心奶奶没帮手了,下半年也不会天天在家督工吧。” 雷明笑:“不会。” “那你又不开车,你要干什么?” “我去修车铺当学徒。”他已经跟县里那家修车铺老板混熟了,那铺子离三中近,专修汽车,他依旧可以半工半读。 罗慧就知道他不会不给自己留退路,她笑吟吟地看他:“你喜欢修车啊。” “喜欢。”他喜欢动手,一幢房子他造不了,但院墙可以自己砌,新家的桌椅板凳,他也想自己做。 罗慧赞叹:“你真厉害。” 雷明却说:“只是喜欢,又没做成。” “能把喜欢的变成擅长的已经很难了。” “东西是这样。人不能这么说。” “那该怎么说?” “……” 罗慧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接快了。喜欢的东西能变,人会变吗? 午后的阳光照得人脸颊发烫,她莫名想起那个所谓的秘密。她要问吗?他会回答吗?要是一直以来是她会错意会不会很尴尬? 罗慧心里百转千回,直到他沉默地带着她上了江堤。岚江和岚山江一样穿城而过,但前者宽而平静,后者窄而汹涌。她时而看看江面,时而低头寻路,却听雷明叫了自己一声。 她抬眼,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离她远了些。她追过去,他站在她面前,替她挡住了多半的光线。 “罗慧。” “嗯。” 雷明清清嗓子:“我想问你个问题。” “……你问。” “你刚吃饱了吗?” “……” 罗慧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她吃饱了吗?哼,她当然饱了,她饱得不得了。 一时间,罗慧分不清是羞涩还是错愕还是失望,微微撅起嘴又放下。真是的,不想问就不要问嘛,他不问那就她来问。 她清清嗓子:“雷明,我也想问你一个问……” 雷明却笑:“不用问。” “不用问你怎么知……” “知道,喜欢。”雷明笑,笑得她声音停住,融化在他因灿烂而显得清晰的眉眼里。 “雷明……” 雷明对上她的错愕和惊喜,轻轻叹了口气。 他上前拥她入怀,怀抱要比梦里那次紧得多:“我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 第五十一章 夜深了,罗慧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她看着暖黄的灯光透过蚊帐,被细分成无数点斑驳的光影,脑海中频繁出现雷明在江边搂她的瞬间。 他的拥抱那么突然,说出的话那么清晰,和她想对他说的简直一模一样——她也好喜欢他呀,喜欢他皱眉的样子,笑起来的样子,喜欢他安静地看她以及认真和她聊天的样子。每当和他靠近,那些畏惧与羞涩,那些秘而不宣的期待和担忧都有了默契的归依。 那——是他先喜欢她还是她先喜欢他呢?是他更喜欢她还是她更喜欢他呢?她翻了个身,忽然后悔在他牵她的手时下意识地缩了回来。那时江边有人,她似乎能感受到旁边看过来的目光。虽然他们如何跟旁人并无关系,但他们毕竟是学生,没有哪个学校的男女学生会牵着手走在大街上。可是转念一想,他们没有牵手,却拥抱了,拥抱比牵手更严重更大胆——她敢和他拥抱却不敢和他牵手,是不是太虚伪了呢? 第102章 想到这里,罗慧哀叹一声,用力地摸摸自己的脸蛋。务必要冷静,她在心里跟自己说,雷明很好,他没有生气,没有非要牵你,而是带你继续逛了很多地方,你也很好,你跟着他并没有说错话,你只是紧张,激动,难以置信,请不要变成自寻烦恼的傻瓜。 于是,金凤一进来就见她翻来覆去,而后孩子气地趴在棕黄色的竹篾席上。这么大的姑娘了,睡觉的姿势还这么不安分。 “这样睡容易压着胸。”金凤出声提醒。 罗慧被吓了下,而后扯过被单:“妈。” “连敲门声都没听见?” 罗慧坐起身,试图掩盖自己胡思乱想太过专心的事实,金凤则随手关了门,记起罗慧刚发育时,因为摸到胸前的硬块,愁眉苦脸了好几天。 书上的知识重道理却不重感觉,少女的青春发育比文字和图画要具体和细腻得多。金凤在床边坐下,看着罗慧秀丽的眉眼,细白的脖颈,以及棉布短袖下若隐若现的弧度:“给你新做了几件小背心,睡觉时记得脱掉,不能一天到晚都勒着。” “……我知道。”罗慧被打量得不好意思,“妈,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 “没事,我看你房间的灯还亮着,以为你忘关了。” 罗慧想说她不会忘,否则要浪费一晚上的电。金凤却继续道:“你今天和雷明在外面待到很晚。” “……” “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她犹豫了会儿,“你没跟我们说清楚,罗阳也不在,你爸从田里回来又得回去拔猪草,比平时累就开始骂人。” 罗慧已经见识了父亲的差脸色,但她并不想因此检讨自己:“妈,我今天很开心,难得很开心,你们权当给我放个假行吗?” “当然行,但你也知道,你爸和你江华叔都不喜欢你和雷明走得太近,而且天都快黑了,你们单独在一起,还从那么远的市里回来。” 罗慧听懂了母亲的意思。村里多是狭窄的土路,雷明的车开不进,只能停在清峰家那边的路口。停停走走,上上下下,看见他们共同进出的人不在少数。 罗慧不由好奇:“妈,你是担心我被人说闲话,还是担心你和我爸被说闲话?” “这不一样吗?” “不一样。”罗慧说,“我自认没做错,所以不怕被人说,如果你和我爸怕,我可以改,但你先得告诉我为什么要改。” 金凤不知她是真不懂假不懂:“村里人都知道你和清峰的事,那是你爸和你江华叔早就约好的……你和雷明比和清峰亲,等于打你江华叔的脸。” 罗慧觉得这两者并不存在等于关系,何况她预感清峰和她一样,也认为所谓的亲上加亲是无稽之谈。金凤看出她的抵触:“你老实跟妈说,你和雷明是不是很要好?” “是。” “你拿他当伙伴还是哥哥?” “都不是。” “慧慧……”金凤皱眉,想说的话却被敲门声打断。 “有什么不能白天说,电费烧出来的话更好听是吧。” 金凤只好答应一声马上睡了,临走时捏了捏罗慧的手。罗慧重新躺下,在她家,空闲比忙碌更难得,电费比知心话更金贵,那么,在睡不着的晚上想念喜欢的人,大概也成了奢侈的事。 陈清娟收到了罗慧的礼物,立马把它们现给姚芳仙看:“我姐只会嘴上惦记我,罗慧比我姐大气多了。” 姚芳仙打趣她:“一点小恩小惠就让你高兴成这样,这些东西你买不起?” “自己买和别人送不一样,你不懂。”陈清娟去问陈清峰,陈清峰收到的是几本书。他似乎并不喜欢,确切地说,他并不喜欢这种被捎带着送礼而毫无新意的体验。 “你这人,罗慧考上中专诶,我们不给她送东西替她庆贺就算了,收了她的心意你还没笑脸。”陈清娟懒得理他,穿着新裙子跑去罗慧家道谢,“现在的机器这么厉害吗?不用尺子量都这么准,我这是最大码吧,幸亏没去店里试,不然真丢人。” “怎么会,厂家做衣服都是一批批的,我买得到就说明有很多人跟你穿一样的尺码,再说这也不是最大的。”罗慧着,“清娟姐,你穿着挺好看的。” “岂止是挺好看,是非常好看,我快把我家镜子照裂了,所以来你家照照。”陈清娟的裙子是衬衫领,能把脖子上的肉遮得一干二净,“等胡汉那家伙来了,我就这样站在他面前,看他还有没有脸说我胖。” 罗慧想起雷明说过暑假之后就不跟胡汉干了:“清娟姐,他还是经常来你家啊。” “嗯,他说我妈和我奶奶的饭好吃,我才不信,他是怕他爸管他。” “他的生意做得很大吧,家里特别有钱。” “哼,都是黑心钱。”陈清娟看不惯他在饭桌上指点江山吹牛皮的样子,无奈除了她和陈清峰,其他人都很受用,“我爸老说两家知根知底,反正我家的底是被他摸透了。” “我听你妈说,你爸和他爸想撮合你们。”旁听的金凤插了句嘴,“清娟,你要是嫁过去,会比你的两个姐姐更好。” “姨,你别取笑我了,撮合一两年了有什么花头?他家条件这么好,会没人替他说亲?”陈清娟呵了声,“他眼光可高,一般女的压根看不上,而且他再会赚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他在外面玩女人你们知道吗?说是玩,其实是买,我就奇怪了,怎么会有女人愿意卖的。” 第103章 金凤听得变了脸色:“这些是谁跟你说的?” “他自己啊,一口一个大姐,跟我说笑话似的,他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什么都懂。”陈清娟想到重要的事,“罗慧,雷明是不是跟他很久了?” 罗慧还没从她的买和卖中回过味来,金凤却因为她的提醒,面色又往下沉了几分:“慧慧,雷明在外面做什么行当,你清楚吗?” 罗慧说:“我清楚。” “那他……” “他和胡汉不一样,他是正经运货。”罗慧非但没忧虑,反而松了口气:雷明走得好,要是胡汉真的心术不正,再跟着他赚钱怕会被他的犯浑劲反噬。 她没注意自己是无条件相信雷明,而这种无条件并不足以让人信服。她也没注意到清娟的随口一说和自己对雷明的信任共同引发了母亲的担忧。 这天晚上,金凤和罗庆成提起,罗庆成便去找罗阳求证,罗阳对雷明的评价一直是中等偏下:“他是这样的啦,别说自己不走正道,连身边人都被他带歪了。我那个同学,孙浩,不是跟你们说过吗,他爸现在是一头栽进赌场,这段时间手气还好,等过些日子风水轮流转,庄家开始做手脚了,他爸估计就得哭。” 金凤听完:“那你不劝劝他?” “我劝?孙浩劝都没用,我说的话能有几斤几两?” 金凤细细揣摩:“他爸赌博不能怪雷明吧,雷明是让你同学去做小生意,没让他上赌桌。” 罗阳不服:“可归根结底就是雷明出了馊主意。” “行了行了,不要管别人的家事。”罗庆成心里有了数,嘱咐金凤多看管罗慧。金凤的确想管,可是雷明长时间不在家,罗慧和陈秀春相处的时间更多,她挑不出点破的契机。 另一边,陈秀春自打那晚从雷明手里接过罗慧买给她的新衣新裤,不知穿着显摆了多少天。哪怕是去金家村,见了人外公还得说道说道。外公听了,觉得这人真是不知亲疏,罗慧这丫头给他买的好烟他说什么了?不过他也不想压陈秀春一头,免得说他欺负人。他不知道的是,陈秀春真正能显摆的反倒不舍得亮出来。 那天她收拾屋子,在抽屉里看见雷明的准考证,那么小的纸,印着的人脸却既清晰又有精神气。 她只是看了会儿,随口问了句罗慧有没有,这丫头就心领神会,说奶奶我有。她把中考证件照给她看,等她看完又说:“我们也去照一张吧。” 于是,她坐着罗慧的小三轮去了镇上新开的照相馆。她把头梳得油光水亮,穿着罗慧买的新衣服,冲着机器笑。几天后,她拿到罗慧从镇上给她带回来的相片,看着它们不想笑,想哭——要是雷明爷爷和雷明他爸那会儿能照相该多好啊,起码能留个影,省得她越想他们就忘得越快。 罗慧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吓到了,好声好气地安抚了她一阵,还说等雷明回来了再去照一次。 她嫌贵,推说不要,等雷明真的回来却第一时间拿出给他瞧。 这小子看得目不转睛,脸上带笑,说没见过奶奶这么年轻。 “那慧囡呢?” 他不答,粗糙的手指小心捏着相片一角。 “奶奶,以后不收破烂了。” “我知道,慧囡都跟我说过了。” 雷明嗯了声,把相片揣进胸口。今年的暑假特别累,但过得特别快,他这次带回了木料、油漆、开过光的安居符,接下去还有得忙。原址开建,他打算明天去找下陈江华,让他给奶奶安排个暂住的地方。过两天他还要去找胡文海,跟他确认水泥砖头的数量,并请他开工那天过来观摩和捧场。 长大很难,也很好。雷明现在不觉得难,只觉得好。 第五十二章 胡汉听说雷明要从他这离开,第一反应是他要单干。可他哪来的本钱买车?如果不买只租,等于还是给别人打工。 他否决了这一猜测,随即感到气愤,难道说雷明又攀上了其他人?也是,这家伙本来就有叛变前科,这让他的气愤变成不解、难堪,尤其是反应过来雷明没有先跟他说而是直接跟他爸挑明,再由他爸拐到他这来,无异于扇他巴掌嫌他做不了主。 “我就知道你留不住人。”胡文山不无指责,更多的是警惕,“要我说,你先试着劝,劝不动再提加钱,要是加钱也留不住,小心他会带走一批人。” 胡汉明白:“他在车队里算积极的,但到底是个毛头小子,威望不及我。” “你一个老板跟员工去比威望,本身就掉价。” 胡汉无言以对,消化完又觉得父亲考虑不周。雷明既然直接告诉他,肯定是铁了心要走。他思虑再三,等人跑完长途回来,直接去了县东边的场地堵他。 “雷老板恭喜发财。” 雷明拔下钥匙,拿着水壶跳下车:“搭错筋去找郎中。” “找郎中干嘛,带你去个好地方。” 雷明本想直接回家,但不难猜到胡汉找他的原因,于是抬脚跟上。胡汉从跟班那接过钥匙,坐进铁皮小轿车,这是从市里淘汰下来的四手货,不用柴油用汽油,胡汉对它爱护得恨不能每天洗一遍。 “才开两天又脏成这把相了。”胡汉发动车子,从窗户鼓进来的风又热又潮,吹得人脸上发痒。 雷明渐渐不耐烦,把窗关了:“到底去哪儿?我饭都没吃。” 第104章 “哦,那是饿坏了。”胡汉笑,“别急呀,我就想找你说说话,给你买的驾驶证已经换新了吧,以后还用不用?” 雷明没有正面回答:“一码归一码,这证我不欠你的。” “我知道,我没跟你算账。”胡汉加速,偷摸瞥了他一眼。明明他比自己小,可是从来没有小弟的样。半小时后,他把车停在路边,带雷明走进了狭窄的街巷。 雷明边跟边打哈欠,谁知胡汉压根不是带他来喝茶吃饭,而是要请他按摩。按个屁,他的饿意和困意顿时变成了怒意:“你逗我玩?” “啧,谁有空逗你。”胡汉让他进屋,看了眼旁边的胖女孩,“有吃的吗?” “吃的加钱。”那女孩横他一眼,很快拿了酒和小菜。胡汉喝酒,雷明不喝,抓了几把盐炒花生米,胃口倒开了。胡汉似笑非笑,眼神扫过从楼上下来的男人。那男人也打量他,但彼此都没打量出结果。不一会儿,楼上又下来个穿背心的白皮肤女人:“哟,胡汉哥来了。” 她眼神暧昧,像拿钩子一钩,胡汉就开始催雷明。雷明不解其意,跟他上了楼,走进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屋里有床,有桌椅,有三个穿着暴露的女人。 那白皮肤女人说了句土话,其他人离开了房间。她走过来抱了下胡汉,又黏去雷明身边。雷明被她身上的味道熏得打了个喷嚏,躲开她伸过来的手:“干什么你!” “你都来这了,不知道要干什么吗?” 那女人嘟嘴,胡汉却笑:“最近生意不好?” “天气太热。” “我说呢。”胡汉瞥了眼雷明,跟女人说,“你先出去。” “还要劝啊。”女人挑眉,“这种事不谈好我可是不做的。” 胡汉赶她离开,环顾四周,眼中有明显的嫌弃:“我平时累了就来这让人按按,那女的看着瘦,手劲最大,你待会儿可以试试。” “不用。” “怕什么,我出按摩的钱,她就只按摩。”胡汉意味深长地看他,“这两年你吃了苦,我知道,但外面好看好玩的新鲜东西那么多,你跟着我绝对不亏。我靠我爸是一部分,靠自己摸索出来的也不少。我看重你,你也能帮我,咱俩不必分道扬镳。” 雷明笑了下:“你要是担心我带人走就直说。” 胡汉看着他:“别怪我多心,他们和你关系好。” “关系好不代表一切,你能给他们钱,我不能,这就无解。”雷明索性点破,“我现在要是有个厂,你提防我也应该,但我和你爸说得明明白白,我离开是去干其他活,你再犯疑心病也不该犯到我身上。” 胡汉听他语气板正,一时间对他的信任竟占了上风。他默了默,然后点了根烟:“所以你们也只是面子上过得去。其实你跟我差不多,真的,都没知心朋友。” 雷明却说:“我有。” “你有?谁,陈清峰?”胡汉露出一副调侃的神色,“你别说我挑拨,越聪明的人越精明,你和他从小玩到大,主要原因不是你们投缘,而是你成绩差,要是他考第一你能考第二,你信不信,他绝对比现在忌惮你。” 雷明没反驳,不管他是不是挑拨,人心冷暖都经不起假设。他抬眼打量这个晦暗不明的鬼地方:“所以你找我就是要说这些废话。” “怎么是废话。”胡汉往外喊了一声,再把他从头看到脚,“来都来了,按了再走。要是我没猜错,那方面的事你还没试过吧。横竖我今天我加点钱,给你送个成人礼?” 靠墙的木桌上放着个劣质的塑料台灯,雷明心里呵了声,他真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来这浪费时间。 陈江华得知雷家要造房,想了两天还没想好找谁家腾地。陈清峰建议说:“让他住我们家老屋吧,他和他奶奶就两个人,两间空房足够了。” 陈江华和姚芳仙都不同意,陈清娟则不发表意见,倒是陈奶奶和孙子站在一块:“秀春憋苦了半辈子,就让她威风威风吧。” 陈江华思忖一番,最后让陈清峰去告诉雷明。雷明也不推辞,站在院子里跟他谈好价格,说九月初就搬。陈清峰原想怪他藏得太深,听完他的解释倒表示理解,不过——“你还怕我取笑你造不了?” “我不怕你,我怕你爸。” “……”好吧。 陈清峰认真听完他规划的进度,大体认可,只有一点:“泥水匠没关系,粗工你最好还是在村里找,要是全让远地方的不相干的来,会有人说你没亲气,不分生熟,肥水流了外人田。” 雷明心想的确是这个理,横竖他也没跟几个熟人正式邀约:“那我看看村里有谁愿意吧。” “只要给钱谁都愿意。”陈清峰没再多分析,转而提起今年的高考,“今年题难,别人我不知道,姚建兰反正没考上,姚建明复读两年,今年也还是哪所学校都没进。” 陈清峰十分清楚,罗阳这段时间忙进忙出,都是为这姐弟俩。姚建兰铁了心要打工,姚建明则铁了心要跟孙浩干,罗阳谁也劝不动,只能陪着前者坐车去找机会,最后高不成低不就,姚建兰在市里找了个袜子厂当计件员。 雷明对这些事不感兴趣,陈清峰则觉得他太不关心身边的人。之后几天,雷明常跑去胡文海家商量事情,等事情商量完,家里的东西一趟趟搬完,便到了开工动土的日子。 九月八号一早,雷明穿上陈秀春特意准备的新衣服,在太阳还没升到头顶时就去了老屋。 第105章 他锄好土,上完香,在屋前屋后贴好了五方龙神护佑宅邸平安的黄符。陈秀春全程陪同,但她在一旁只看,不动手,等到胡文海带人来了,雷明已经摆好梯子,于是一干粗工上房揭瓦,热闹的动静顿时传遍了整个村。 陈秀春一退再退,看着搬空的屋子被毫不留情地破坏,高兴的同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哭什么啊。”胡文海笑着打趣她,“雷明办喜事,有出息,你享福的日子多了去了。” 陈秀春抹眼泪:“都是你这师父教得好,我替雷明他爷爷、他爸谢谢你了。” “你谢得够多了,逢年过节送给我的鸡,我吃不完都拿去还人情了!”胡文海环顾四周,“诶,你家鸡呢?” “卖了一半,剩下的养在笼子里,慢慢给你们做了吃。” 这话胡文海受用,粗工们更受用。陈秀春再看了会儿,金珠过来叫她:“再不去烧饭要让人饿肚皮了。” “哦哦,烧饭烧饭。”陈秀春跟她回去,“慧囡呢?我没见着慧囡。” “她在学校。” “今天礼拜六。” “学校在市里,还能每个礼拜都回来?” 陈秀春记得罗慧跟她通过气,可是上个礼拜军训结束她都没回,这礼拜又不回吗? 事实上,罗慧当然要回,可她昨天没买到车票,今天一大早坐火车坐到金家村又晚点,还被外公叫住,让她把罗阳瘪胎的自行车拉回家。 于是,等她着急忙慌地赶到,胡文海和粗工们已经去陈秀春暂住的地方吃中饭。她看着破损得不像样的屋子愣了半天,直到收拾残局的雷明从屋后头走出。 “都搬空了,里面什么也没有。” 罗慧想说没有也好可惜,可是这话不妥,于是她走近,看他崭新的衣服上沾了不少灰:“你忙活半天了吧,脸都脏了。” “哪儿?” “这儿。”她指了指,雷明照着她指的地方拍了下,没拍到,于是她伸手给他擦。 她擦得极准,极快,雷明却在她缩回的瞬间触碰到她的掌心。 罗慧下意识去看周围,没人。 雷明只说:“洗洗。” 他带她到井边,给她摇水。冰凉的井水流过指间,罗慧稳稳心神,雷明却忍不住看她的手,再看她的侧脸和脖颈:“你好像晒黑了点。” “不是一点,是好多!”罗慧皱皱鼻子,委屈道,“我同学说太阳晒久了会长雀斑,可我在家晒了这么多年也没长,难道市里的太阳不一样吗?” 雷明笑,扯过衬衫下摆给她擦手,罗慧胡乱捏了两下,想收回,被他再次握住。 布料微湿,轻柔的摩擦带点黏糊劲。罗慧低着头,觉得热,再抬眼,撞进他熟悉而专注的目光。 她听见他说:“我这几天挺想你的。” 于是她说:“我也是。” 两人相视而笑,在被摇杆挡住的看不见的地方,雷明紧紧牵住了她的手。 第五十三章 房子拆倒不过两三天,接下去就要打地基,往下一直打到见了石塔,靠人挪不动,就得放炮。雷明头先让胡文海帮忙联系了在矿洞里干过活的老汉,灼灼烈日下,一声炮响炸开了地底,也炸开了陈秀春憋闷这些年的灰土气。 在村里人好奇而羡慕的议论声中,她流了数日的眼泪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愈发勤快的手脚和愈发灿烂的笑容。她不知雷明哪来的门路,也不知他何时联系了水泥钢筋砖头厂,何时学会了弹画墨线浇地基。她看着材料准时送到,看着雷明有模有样地清点,然后戴上手套跟粗工们一起把它们垒好,不免想起他陪她搬空院子里的破烂时跟她说:“奶奶,除了做饭,其他的你都不用管。” 现在看来,她的确不用管,她念叨房子念叨了半辈子,看见别人家造只敢打听打听砖瓦的价钱,雷明却早早找好帮工,付完定金,算好工期,每次放学回来还带上够吃的米面和猪肉,就连帮忙做饭的金珠看了也感慨:“雷明年纪不大,做事情怎么这么牢靠。” “是说。”陈秀春困惑是真,得意也是真,“你的两个儿子不牢靠吗?” “我是儿子,你是孙子,我没见过孙子跟儿子一样当家的。”金珠不由对这祖孙俩刮目相看,这才几年工夫,她家还住着两层的土房呢,雷家就赶在前头了,“你别告诉我你是急着给雷明讨媳妇。现在女儿家金贵得很,媒人传话都是要先看房子,还要问怎么分田分家。哼,我还不知道儿子娶老婆要分家,但人嫁过来当媳妇不想着孝敬公婆,光想着公婆拿钱孝敬她了,什么道理。” 陈秀春一边切菜一边反驳:“不是现在的女儿金贵,是父母聪明,女儿嫁到你家,力气好处都你得,那她娘家取点东西不应该?” 金珠不以为然:“那不就成买卖了嘛。” “你以为?做买卖还论斤论两称呢,媳妇反倒不值钱啦?” 金珠被她一呛,嘀咕道:“我家有志又不种地,他有手艺,谁嫁过来都不会吃苦,而且他们生了孩子我会带,都是我在操劳。” “你带是因为她生的孩子姓陈。”陈秀春不客气地道,“孩子要是跟她妈姓,你会带吗?” “我……”金珠一时哑口,“那几百年下来就是这么规定的呀。” “规定就不会错?以前女人没奔头,不靠男人干活就没得吃,现在女人会读书会赚钱,凭什么还得被挑挑拣拣。”陈秀春把切好的菜放进大盆,“你别脑筋转不过来,你想讨便宜媳妇,可以,但不能占媳妇便宜,而且得是孩子们自己谈,自己不把结婚当买卖,你只抱着添丁的心思,等于花钱讨个人,不出血肯定是讨不了的。” 第106章 金珠被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我也没说不出血,讨媳妇不给彩礼,那不比旧社会还旧社会了吗?我只是埋怨自己命苦,我问我妹借的钱上个月才还清,要是有志有强谈了亲事,我又得去借。” 陈秀春横她一眼:“你怎么好意思的呀。” “那我不问她借问你借?”金珠回瞪,又轻轻叹气,“其实我妹日子比我好过,她就一个儿子,还有那么好的女儿,慧慧有模样有文化,以后肯定不愁嫁,要是嫁个当官的或是当老板的,我们全家就发达了。” 她拍拍膝盖从凳子上站起,陈秀春却不接茬,反从她的话里听出点苗头:“你不是在说陈清峰那孩子会当官当老板吧。” “他当什么都好,跟我没关系。”金凤因为有志和清娟的事受了陈家好些数落,心里自然不痛快,可她也疑惑陈秀春问这话的原因,“怎么,你看不惯我妹家和陈江华家亲近?” 陈秀春只笑。 金珠转而记起是罗慧找自己来这帮忙,这孩子心热,她原本没多想,只是眼下渐渐回过味来:“你这老太婆,敢情我猜对了,你造新房真是为讨媳妇?你早看上我家慧慧了是不是?” 陈秀春还是笑,红润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神色。她喜欢慧囡,雷明也是,可重要的是慧囡看不看得上他们。她并不想给两个孩子带去麻烦,于是把盆端到灶台边:“赶紧点火吧,烧菜烧菜。” 金珠见她欲盖弥彰,追问一番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只好先忙正事。 房子盖了多少天,她就在这忙了多少天。期间她还让陈顺发也来干了两天粗活,不为别的,为的就是雷打不动的好伙食。中午肯定有一只鸡,一盘梅干菜烧肉,一大碗烂酸菜滚豆腐,下午的点心不是鸡蛋饼就是水晶糕,别人家请饭都是吃饱就算,陈秀春这不能算请饭,得算请客,就连家里两只狗,都因为剩饭和鸡骨头肥了一圈。 金珠觉得陈秀春肯定是要脸面要得犯了傻,但陈秀春自有她的主意。胡文海指导两天就叫了朋友来当主事,其他干活的也都是村里的闲汉,所以她既要给雷明撑场面,又希望他们平时用心些,少返工少误工,让雷明省点心。 当然,她这样做事先也跟雷明通过气,雷明只叮嘱她不要太过。和她的大方好客相比,雷明表现得冷静甚至于冷漠。他是专业的泥瓦匠,也是结工钱的小东家,所以常常揪出一些小错。被揪的闲汉起先插科打诨,后来就闷声不响,肚皮里再有意见也不敢偷懒。 除去两次台风和来势汹汹秋老虎耽误了二十来天工期,其余时间雷明都按时往家跑。持续的身累加心累让他偶尔郁闷,告诉自己明天待在学校不去修车铺了,可在铺子里守夜能看书,遇到的又都是爆胎,业务简单还有提成,他舍不得歇。于是,罗慧每次见到他都心疼:“你开车从跑夜路跑起,现在又逃不开值夜班,身体真不要了吗?” “我吃得消。”雷明只笑,“你别说我,你以后也要值夜班。” “那是以后。”罗慧不知道他怎么笑得出来,但其实雷明只要一看到她,就睡意全无满是喜悦。他甚至理解了罗阳之前为什么犯傻去接送姚建兰,忍不住,就是忍不住,可他还不如罗阳敢想敢做,他再忍不住也没法付诸行动。 罗慧在班里交到的要好同学也是岚山人,住在县城,所以她这次回来没买火车票,而是和同学买汽车票先坐到汽车站,然后去三中找雷明。 雷明看到她时以为自己眼花了,而当他用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载她回陈家村,眼花就成了怒放的心花。 “你等了多久?” “没多久,我以为你不在呢,看来我运气不错。” 一路上,两人有说不完的话,罗慧跟他说她凶巴巴的班主任,砖头一样厚的课本,雷明则跟她说修车铺的生意,考试的难题,搬家的日期。 “好快呀。”罗慧的书包被他背着,“奶奶上回跟我说结顶的日子就是你自己定的,那这回也没找风水先生吗?” “不找了,九月初九重阳,挺好。” “是挺好。”罗慧简单一推,“又是礼拜六诶。” “嗯。” “那你要请新居酒吗?” “不请。奶奶会做一桌好菜,你来吗?” “来啊。”罗慧问,“我作为客人可以点菜吗?” “可以。” “那我想吃清炒萝卜丝和梅干菜煎蛋。” “还有呢?” “没了。” 雷明想,这季节没鲜萝卜,只能用晒干的萝卜丝。他正盘算着加哪些菜,却听罗慧叫他名字:“我现在好高兴啊。” “高兴什么,你都没点肉。” 罗慧笑,才不只是因为要去他家做客呢,而是——“我以为舍弃很难的。” “舍弃什么,收破烂?” “嗯,你和奶奶把院子清空后,其实我挺难过的,感觉我的生计一并被清掉了。可是事实上,我在学校花得并不多,我也不用经常回家,不用惦记去哪里收,价钱变没变,不用搬东西扛东西,竟然很轻松。” 她顿了顿:“我从来没有这么自在过,雷明,我原以为我很勤劳,其实不是,我勤劳是因为想过懒惰的生活……我收破烂是为了读书,读书却是为了不收破烂,这样是不是很忘恩负义?” 雷明听完默了一阵:“你刚才还说你很高兴。” 第107章 “我是很高兴,我再忘恩负义也阻止不了我的高兴。” “别这么难为自己。”雷明认真道,“谁也不是非收破烂不可,你之前存的钱够用,现在的轻松是应得的。何况我们再收,赚的也有限,既然没办法做大,继续下去只会更累。” “……嗯,我知道。” “所以不是舍弃不难。” “是舍弃不重要的、可替代的东西不难。”罗慧明白这个道理,又问,“那你干了这么多行,换的时候不觉得可惜吗?” “换错就可惜,为了不可惜,就只能证明自己没换错。” 罗慧轻轻笑了笑。 雷明往前骑了一段,朝后伸出右手。 “干嘛。” “给我。” “……被人看到了不好。” “……” 两秒后,罗慧又说:“要不我换一边坐吧。” 于是雷明停车。 这回她没有把手给他,而是放在了他的腰间,这让她脸颊红红,但她更羞涩、更紧张,也更高兴。 雷明从没有被她这样抱过,脸上也一阵热。可他喜欢,这就像城市里的男女一样。男与女,他并不避讳这三个字,他们都会长大的不是吗?如果长大的他们每天都要牵手拥抱,为什么现在半个月一次反而不行? 罗慧搂他半晌才意识到不妥:“我这样贴着你会不会难受?” “你贴了吗?” “贴了啊。”罗慧疑惑,加了点力道,身子也靠近,就差把脸贴上去了,结果听见他的轻笑。 “你骗人。”她蓦地抽回。 “不骗了。”雷明重新向她伸手,“你抱紧点。” 罗慧掐他腰腹:“紧得你喘不过气。” 雷明微痒,把车蹬得越来越慢:“那就让我喘不过气。” 新居落成,陈秀春每天跑上跑下,擦墙扫灰,一直扫到把旧床旧桌搬进空荡荡的屋子,才感觉原来的家又回来了。 雷明看旧家伙不顺眼,决定自己再打几副,床他没办法,八仙桌骨牌凳应该还简单,陈秀春笑他吹牛皮:“你会吗?木匠的手艺又是谁教你的?” “遗传。”雷明夸下海口,“我寒假就做,两副。” 陈秀春轻哼,心里却满足得要命,跑到雷生和雷光耀的坟前报喜,说你们都没我命好,都没住过这样大气的房子,瓦是新的,窗户是大的,电灯还有好几盏。她絮絮叨叨直到天黑才回家,当天夜里睡不着,数数官皮箱里的钱,嘿,还有的剩! 她不知还有账款没结,也不知这是雷明把手头的现钱先放进去哄她开心,只一遍遍摸着箱子里的玉镯,想起那晚雷明做了一桌子菜,从五点等到六点,菜都等凉了,慧囡才满脸愧疚地进来。 她没见过雷明那样高兴,也没见过慧囡吃那么多。尽管他们只是坐着,光聊天,但她的心里更笃定更踏实,以至于礼拜一给胡文海家送完礼,她还没头没脑地给金凤家送了份,而为了掩饰自己的忙中出错,又不得不给金珠和陈江华家各送一份。 在上风塘边洗衣服的姑娘媳妇们听说她的阔气,开始真真切切地羡慕她,她也不再故意哭穷,时而请她们来院子里坐坐。 “那你以后就在这养老了?” “养什么老啊,我要去炸馒头了。” “还炸呀?去金家村?” “对,金家村。”她这副老骨头长久不动怕是要生锈。她打定主意,歇到立冬就重新搬出她的小车煤炉大油锅。 雷明知道后不同意:“你在家串珠子不行吗?” “串珠子费眼睛,钱也少,我不干。” “那其他的你也别干。” “嘿,臭小子,你真以为你出息了能管我了?”她软硬兼施,“我给自己攒点棺材还要你同意?” 雷明忍住火气瞪着她,她又拍拍他的胳膊:“哎呦,我就活动活动筋骨,到时给你买些棉花弹几床被子,做几件棉袄,今年西北风起得快,天冷,买煤也要不少钱呢。” 雷明气得两个礼拜没理她,她还真就演戏似的听话地等了两个礼拜,直到雷明终于妥协:“那你什么时候歇?” “腊月二十五……不,二十。” 雷明嫌晚:“十五。” “行行行,那就十五。”陈秀春骂了句臭小子,等他一回学校,她就骑着三轮车去了金家村。罗慧外公见了她好一顿揶揄,被她用两副馒头堵住了嘴:“我东西还得放你家。” 外公当然让她放,只是觉得这人太拼命,哪怕起了霜冻还天天出摊。 “你不懂,我在煤炉旁不冷。” “那路上呢?”外公问,“你骑车骑得动?” 陈秀春的确骑不动,特别是上坡,但她有秘密武器——喝口酒热热身子,上坡就下来推嘛。 金家村今年社戏做得迟,看完戏的人要去赌博,还得吃东西,这天晚上最后一场夜戏结束,在吃食摊前的人也比平时多,孙浩早前得过雷明的嘱咐,过来提醒她:“雷明奶奶,你该收摊了。” “马上马上。”陈秀春笑着问,“你饿不饿,给你做一个。” “我不饿,下雪籽了,我先回了。” “叫你爸也回去。” “嗯,我试试。” 陈秀春把馒头卖得精光,再收摊,天已经彻底黑了。她高高兴兴地喝了口酒,浑身轻松,慢悠悠骑到上坡,她就下车推。寒风裹挟着雪籽往脖子里挤,她摇摇头,拍拍脸,并不觉得冷,甚至哼起了刚才的戏文。 第108章 只是不知怎地,她脚下一滑,忽然摔倒在地。 她愣住,随即哈哈两声,敲敲脑袋再站起来,无奈车因为她松了手,往下退了一段,再斜着绊入草丛。 “你呀你,推车还会跌倒。”她自言自语,急着过去,不料又是一滑。 “诶呦。”这回是仰面摔,她叫出声,摸摸头再缓过劲,又去够扔在一旁的手电筒。 她人矮,身上衣服多,跟个胖粽子似的,过了好久才艰难爬起。她喘着粗气,笑话自己人老不中用,再走到车边,握住车把,慢慢推回大路。 她越推越觉得晕,停下等了会儿,回身去看那个放钱的铝饭盒还在不在车里。 怎么不在了?在的吧,看错了。她略微安心,今年棉花贵,她让金珠去姚家村给她买了三大麻袋,下完雪籽就该下雪了,早知道提前给雷明做好,他回来就能穿…… 她眼前出现雷明穿着新棉衣嫌袖子短而皱眉的样子,又出现罗慧也穿着新棉衣,替他往下拉袖子的样子……这俩孩子,她笑笑,忽然脚步虚浮,伴随着一阵天旋地转,重重栽倒在地。 第五十四章 孙浩进去一次被赶一次,回头看一眼,父亲还是没有出来。 其实他今天挺高兴的,村里做戏热闹,小孩子买完了糖人陀螺孔明锁,大人们买完了蜜饯红枣葵花籽,生意难得好成这样。可是他最忙的时候,父亲赌得正酣,这让他十分恼火。更别提昨天半夜,他竟然发现母亲裹着棉袄一个人坐在灶台房哭,一问才知父亲问她要钱,她没给,竟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孙浩觉得自己不像个十八九的男子汉,像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他的身高随了母亲的矮,身材随了父亲的胖,脑子约等于他俩的平均数。自力更生本来还能助长他的自信,可是他带上父亲自力更生反而让家陷入了泥潭……他越想越烦,想着这次横竖得拉人出来,罗阳的车正好停在他面前。 “还没回去?” “我早想回了!我爸眼睛赌红不肯歇。”孙浩问,“你来找你外公?” “嗯。”高三课多,罗阳避之不及,加之他为姚建兰翘课都翘习惯了,这学期隔两天就回家。 孙浩羡慕:“你外公又给你钱了吧。” “嗯,他卖了大豆和两担棉花,”罗阳看了眼里屋,“我帮你去叫?” “行,反正他骂我不会骂你。”两人进去,罗阳亲切地叫了声叔。 孙父玩的是押宝,连输几把气得跳脚,当着罗阳的面又不好发作,指使孙浩说:“我饿了,你去给我买副炸馒头来。” “哪还有馒头,雷明奶奶都收摊了!” 孙父微愣,又听罗阳说今天太晚,这才不情不愿地推掉旁边人的挽留,出门扛东西。 发觉摊子空了,他很快变脸,笑嘻嘻地问孙浩拿钱。孙浩懒理:“我货都没补,明天得进。” “你什么脑子,进货都能忘。”孙父用扁担挑起两头,快步走了。孙浩也不痛快,由着他抄田里的近道先回。 他看向罗阳,罗阳笑:“上来吧,我送你。” 雪籽下得愈发大了,孙浩搭上顺风车,心想要不是父亲不争气,他早就能买上三轮了:“我爸再死性不改,我就去县里跟雷明混。” 罗阳讥笑:“跟他?他没日没夜跑车,那是玩命,他没爸妈管,你妈知道后要急死。” 孙浩想了想:“那我跟建明混,他应该还好吧。” “还好,他爸妈在找关系,想让他进冶炼厂,她姐要靠自己,但计件员估计也做不长久。” 孙浩忽然笑了下:“那你跟他姐还好吧。” “好个屁。” “那你还死心塌地追着她。” “谁让我犯贱。” 这倒是。孙浩想起当初自己也被姚建兰迷了阵,可他知道她那样的人永远看不上自己,所以早早掐了心思,现在看来掐掉倒是正确的。 “阳哥,你骑到陈家村我就下来。” “说了送你就送你到家。”罗阳坚持,等到了上坡,孙浩下来走,看见路边围了一群人。 “出什么事了?” “谁知道,我来的时候就有人,现在更多。”罗阳不以为意,孙浩却瞥见被手电闪到的三轮车。 他脚步微顿:“那不是雷明奶奶的车吗?可她早走了。” “老太婆爱管闲事吧。”罗阳催他跟上,孙浩却不死心地再瞧一眼,这下,他在嘈杂的议论声中听到了馒头。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就是那个炸馒头的,你们不去金家村?她天天在的呀……哎呀,陈家村人!就是,保证是!” “你保证是,那你去把她家里人找来呀!就知道叫,大晚上死在这里多骇人……”中年妇女的回呛停住,因为她肥硕的身躯被撞了下。 孙浩着急地撞进来,蹲下身:“雷明奶奶!” “你认识她啊。”女人弯腰,“你陈家村的?谁来叫你的,你是她谁……” “罗阳!”孙浩提嗓,罗阳也一惊,甩了车子往这边来。他手电的光照到陈秀春的破棉袄,再照到她满是皱纹和污泥的脸上。 他也叫:“雷明奶奶!” “别喊啦,听不见,人死了。”中年妇女是早到的一批,“刚才我给她脱了鞋,脚后跟都快咬下来了,没反应,要么跌死,要么冻死。” 她叹气,孙浩和罗阳也脸色铁青,一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作何反应。 第109章 雪花混着雪籽往下落,夜晚的风带着寒意,像割脸的利刃。 “你们把人抬回去吧。”妇女好心用尽,“是你们谁的奶奶?” 谁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天亮了,雷明打了个又长又解乏的哈欠,抖抖身上的棉袄。 铺子的门从外面被推开,老板收伞:“进账怎么样?” “还行。”雷明起身,老板咬了最后一口番薯,把剩下带筋的皮往地上一扔,再去翻看抽屉里的登记册。 雷明过去把番薯皮踢到簸箕里:“走了。” “诶。你们快期末了吧,寒假替我看店,过年给你加钱。” “加多少?” 老板心想,他把该教的都教给这小子了,这么久以来也没出过差错:“加一半。” “一倍差不多。” “嘿。” 雷明笑,料到老板不肯,可就算加两倍他也不干,寒假要做木工,他还得让奶奶奖他一顿甜汤圆呢。 早餐店的蒸笼里白气袅袅,他骑车回学校,在食堂买了份比外面便宜的白米粥,再要了两个肉包子,想起罗慧,不知道这周她会不会来。 其实她总共也没来多少次,可这种不确定反而增加了他的期待。没见到她,日子半天半天过,见到她,日子半个月半个月过。他看着窗外树上和草坪上积起的薄雪,难怪昨晚打瞌睡打得起了寒战,原来气温降得这样低。刚才一路过来,街上被车压过和被人走过的地方都露出了湿漉漉的脏灰,田间地头的雪没人去动,这会儿肯定还干净着。 今年雪下得早,估计年前还会下。他记起雪下得最大的那年,去县里的路都封了。奶奶柴砍得少,怕他晚上挨冻,从灶膛里夹出仅存的炭火放进竹火笼,先给他暖棉被,再给他烘手脚,等他困了往被窝里一钻,那感觉就跟小时候睡在她怀里似的。 他思绪混乱,在班里稀稀拉拉的早读声中睡去。上午两节英语课,他不爱听,打算睡到第三节 数学再醒。这一觉贪婪自在,又莫名不安,隔段时间就浑身颤一下,直到肩膀上传来拍打。 他以为英语老师来找麻烦,睁开眼却是班主任。 “有人找你。”班主任跟讲台上英语老师示意,“我带他出去。” 雷明出去看到了孙浩。 孙浩犹豫着朝他走近。不知怎么,雷明看他每走近一步,心头的疑虑便深一分。 “你来干什么?” “雷哥……” 雷明皱眉:“我奶奶不收摊是不是?她骂你了?”说完又觉不可能,奶奶向来对他亲热。 孙浩闻言也是一滞:“奶奶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孙浩动动嘴唇,雷明的世界瞬间安静。 “你刚说什么?” 孙浩艰难重复,只一瞬,雷明脸色大变,飞快地跑了出去。 他耳边嗡嗡,赶到停车棚,上了车,骑不动,才发现锁没开。他找钥匙,翻遍所有兜都没有,直接用手拽。 孙浩追过来:“雷哥,你上我们……” 突然爆发的低吼吓了孙浩一跳,灌注的力气竟让雷明硬生生扯断了锁链。孙浩看他骑了两步,脚一软,车头一斜,竟差点跌落,正欲上前,他却加速离开。 校门口的罗阳和姚建明等到孙浩出现,前者嫌他多事:“我叫他理都不理,你偏让我们来。” 孙浩不是多事,他是怕,他既不知如何单独面对雷明,也不知如何解释昨晚发生的一切。 他把气喘匀:“罗阳,你说要是我们早点过去,他奶奶是不是还有救?” “你是说我见死不救?”罗阳大声,“你拎不拎得清?我是早看到有人在路边,可当时下坡,我急着去我外公那……” “知道知道,你说了好几次了。”姚建明忙劝和,“阳哥,你别吼他,他吓坏了。” 罗阳忍住怒火:“你他妈别坐我车。” 孙浩没应,姚建明则等罗阳先走了,再示意自己的后座:“我们直接回家,陈家村就别去了。” “为什么?” “麻烦。” “可雷明当初救过你姐,你们还去他家谢过他和他奶奶,现在有事不去帮忙?” “雷明没叫我们帮,怎么帮?”姚建明叹气,“你先让他缓缓吧,要去也等罗阳通知。” 孙浩听完没说话,慢吞吞上了他的车。 陈江华连夜从罗庆成那听说陈秀春的事,披着大棉袄问:“人真没了?” “没出气没进气,可不没了。” “怎么没的?” “谁知道,估计路滑摔了。” “摔了也不应该啊。”陈江华抽起了烟,半晌才说,“祠堂门先不开。” 于是罗庆成和罗阳只能去砸陈秀春家的门锁。他们把人从三轮车上卸下,随便找了张床放。第二天,陈秀春的院子里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好奇地猜测着、心酸地感叹着,只有金珠,率先走进里屋,一看清人模样就哀叹。 “你这人就是吃得了苦享不了福。”她想起自己因病去世的婆婆,“哪怕是动不了躺在床上让人伺候几年也好啊。” 她出去拿了脸盆,不料陈顺发站在人群中骂她:“要你多事,饭不做跑这来出洋相。” “你……”金珠气得脸红。 有人好心劝她:“顺发说得对,你别上手,进新屋不请酒就是不吉利,估计还会祸害人。” 第110章 “怎么是屋子不吉利,是这块地不吉利,他家前后死了多少人?” “那你不如说人不吉利好了,雷明这小子克父克母克老人,全家都让他克完了。” “你这张嘴呀,再这样陈秀春得气活了跟你拼命,你忘了她当初就是为了这话和你翻的脸……” 路口传来的动静让她们不约而同地闭了嘴。雷明跌跌撞撞地从车上下来,走进院子,停了停,再走进里间,看见床上的奶奶。 金珠犹豫再三,把脸盆放在门口:“给你奶奶擦擦吧。” 她退出去,劝走围观的人。 院子慢慢空了,两只叫累的狗重新躺在了青石阶旁。 屋里,雷明看着陈秀春,她闭着眼睛,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他凑近:“奶奶。” “……” “奶奶?” “……” “奶奶,你应一声。”他弯腰,触摸她的脸庞,“你答应一声。” 没有任何动静。 雷明跪在床边的垫脚凳上,对着虚空笑了笑,再靠近,牵住陈秀春略微僵硬的手。 怎么这么冰。 他用力地搓了搓,哈气,再搓,一直搓到他觉得热了。 “奶奶,你要去金家村,我让你去了。” “……” “你说你会早点收摊回家,我也答应你了。” “……” “是因为我不好好读书吗?还是上课睡觉?奶奶,我挺累的,你骂我打我都没事,但别吓我,你睁眼看看我,奶奶……奶奶!” 窗外的飞鸟刺过雪幕,落在高高的水杉枝上。它茫然地动动脑袋,看着屋里的一片死寂。 冰凉的泪水划过雷明同样死寂的面容。 第五十五章 列车一进站,人们便跟听到号令似的往前冲。列车员被挤到一边,看着有人敲开窗户递包,似是习以为常。他们不去阻止,也没法阻止,只能在短暂而有限的时间验到能验的票,然后,列车要继续出发,他们按照月台上挥旗人的指示,大声催促乘客往里挤,挤到他们能上车并顺利关门,艰难的几分钟才宣告结束。 要不是今天下雪,罗慧不会来挤这趟车。她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窗玻璃因为内外温差变得雾蒙蒙。不知是谁放了个屁,臭得她不敢呼吸。陈清峰看出她突然的静止,笑了笑,扳过她的肩膀让她对着玻璃窗,而他就近距离地隔着棉衣贴着她的背。 如果不是来挤这辆车,陈清峰也不会碰见罗慧。他和她一样从学校赶来车站,一样没买到座票。两个人从市里一直站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个把小时,罗慧问他:“到县里了吧。” “嗯。再坚持会儿,很快到金家村了。”市县往返的火车多,到了岚山县里再继续开往金家村的火车班次已经越来越少,但因为速度慢,价格也便宜,沿线的人图方便就还是风雨无阻地守着。 陈清峰打趣她:“后悔了吧,早知道坐汽车了。” 罗慧摇头:“天寒地冻的,汽车也难开。” “那——你不去雷明学校没关系吗?” “没关系,”罗慧也是为了他一个人好骑,省得雪天路滑,他还得带上她。 陈清峰早前约过她一起上下学,被她拒绝了才知她要去等雷明。这种等待在他看来太过浪费时间,可是因为浪费的是罗慧的时间,他又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等终于到了站,他们前后脚下车,罗慧想起什么:“我去奶奶那,你去吗?” “这么晚了,先回家吧。”陈清峰觉得她有点不明事理,“你记挂雷明奶奶,却不记挂自己外公。” “我外公也不记挂我呀。” “可他是你亲外公。”察觉这话有点重了,陈清峰又说,“要不这样,你去雷明奶奶那,我也去买碗馄饨吃。” “好。”罗慧并未生气,带着他走下月台,出了候车室。一出去看见比平时更多的摊子,才知道金家村这几天社戏。 现在下午场结束,夜场还没开始,茶馆店里的赌徒倒依旧兴致高昂。罗慧没看见陈秀春,问旁边馄饨摊的老板娘,老板娘忙着用老冰棍的木条往馄饨皮里擓肉,一擓一捏就是一小个白里透红的馄饨:“你奶奶没来。” 罗慧疑惑:“做戏人这么多,她舍得不来?” “我也奇怪呢,昨天她发狠极了,很晚才收摊,别是回去冻着了吧。”老板娘看看她,又看看她旁边的陈清峰,“这你同学?” “来碗馄饨。”陈清峰付钱。 “一碗?慧慧吃吗?慧慧吃我不收钱的。”老板娘笑,用笊篱数了三十个往锅里一甩。陈清峰坐下,环顾四周也没看见孙浩,不是说他也在这固定出摊吗? “罗慧。” “……” “罗慧?” 罗慧莫名心不在焉,决定去代销店买包烟再去趟外公家。陈清峰叫她不住,等她回来,碗里的馄饨都凉了。好在罗慧听外公说奶奶这段时间或早或晚的确没个定数,加上今天礼拜五,她可能特意待在家给雷明做好吃的。这么一想,她心里松快许多,狼吞虎咽地吃了馄饨喝了汤,又把零钱往桌面上一放,和陈清峰一块走了。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铁轨旁的路肩上。陈清峰犹豫着,问出在车上一直想问而不方便问的问题:“罗慧。” “嗯。” “你和雷明在谈恋爱吗?” 第111章 罗慧明显愣了下。她转头,陈清峰的神情很认真。 “你跟我说,我不会跟别人说。” 闻言,罗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明显吗?” “挺明显的,你和他,和他奶奶都特别亲。” “我和奶奶亲不是因为他。”罗慧顿了顿,“不过我是喜欢和雷明待在一块。” 这就算承认了。 陈清峰故作轻松地笑:“我能知道我比雷明差哪儿了?” “你不比他差呀。”罗慧继续往前走,“你不用和他比。” “不用比还是比不了?” “不用比,真的。”罗慧往下拉了拉围巾,似乎这样能让她因为尴尬而微微发热的脸颊得到缓解,“清峰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啊。” “为什么。” “恋爱谈得太早了。” “那不会。”陈清峰想,这年纪不谈什么时候谈?别说他们,他也谈,不过方式不一样,没他们等来等去这么滑稽。去年他还在读高二,就收到了隔壁班班长的情书。她是城里女孩,样貌好性格好成绩好,周末从家里跑出来带他去公园。他们在公园隐秘的角落里牵手、接吻、看降在大楼后的落日和晚霞。晚霞很美,女孩也很美,可是美则美矣,看久了也就那样。尤其是当女孩的成绩因为和他在一起后分了心而变得不如他,他就感觉她一下子没了加分项。 他看着罗慧的背影,不免担心她会经历和那个女孩同样的问题:“你和雷明进行到哪一步了?” “什么哪一步?”罗慧先是不解,等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又觉十分突兀。 陈清峰也意识到自己问得不妥:“雷明应该没影响你学习吧。” “没有,他不会影响我学习。” “那就好。不管怎样,还是要以学业为主。” “我知道。”罗慧嘴上答应,心里却略微不适,不由加快了脚步。她和陈清峰鲜少有单独相处的时刻,而或许正因为相处太少,她只记得他是清峰哥,她该尊敬他,信任他,却不知如何面对他们的半亲半疏和偶尔的话不投机。 接下来的路,两人陷入沉默,直到远离铁轨,穿过田地,回到陈家村。 他们看见罗庆成和金凤从陈江华家的院子里出来。 “爸,妈。”罗慧过去,闻到父亲身上的酒气,“你们怎么来这了?” 金凤斟酌着:“我们来跟你江华叔商量祠堂的事,雷明奶奶死了,按规矩要放在偏厅,你爸……” 接下去的话罗慧一个字也没听清,她呆在原地,难以置信地问母亲:“你刚说奶奶怎么了?” 金凤清秀的脸上闪现一丝悲哀:“你先把包放回家,然后去看看雷明吧。” 雷明在床边跪得手脚麻木,意识模糊,身后忽然传来动静。罗慧跑得太快,不小心踢到了门口的脸盆:“奶奶!奶奶!” 屋子里半明半暗,雷明被她的哭腔拉回现实,罗慧似得到感应,进屋看清床上的情景,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这是奶奶吗? 怎么会这样? “雷明……” 没有人告诉雷明怎么会这样,所以他也无法回答她。他还抓着奶奶的手,眼神黯淡空洞。罗慧吓坏了,她胡乱地摸到了灯线,往下一拉,暖黄的白炽灯光刺得她眼泪发了疯似的往下掉。 她也跪下来,小心靠近,却不敢触碰。 “是我不好。”雷明突然出声,但嗓子哑得厉害,“我把奶奶克死了。” 罗慧狠狠一怔。 雷明匍匐过去,摸奶奶的后脑,那里肿得厉害,肿得他浑身发颤:“我不该让她出门,不该让她炸什么馒头,不该让她下雨下雪还在外面挣几块几毛钱。” “雷明。” 雷明的手不受控地发抖,奶奶肯定摔了不止一次,肯定很痛很痛。 “你知道我当时在干什么吗?我在睡觉,罗慧,我在铺子里睡觉,我还嫌天冷没被子盖,奶奶在地上冻着我还嫌没被子盖……” “雷明……”罗慧泣不成声,“你别这样,不是你的错。” 雷明的眼泪从苦笑的嘴角流下来,这让他看上去狼狈而狰狞。 他以为他够努力了,他以为他努力赚钱,奶奶就可以少赚一点,可以像别人一样在家休息,只用扫扫地,做做饭,洗洗衣服……可是这样也是错的,凭什么她老了还要做这些,反观自己,这么多年了,他没给她扫过地,没给她做过饭,更没像模像样地陪她说过话,他甚至嫌她啰唆—— “她每次提我爸我和爷爷我还不耐烦,我不该打断她的,我应该让她说个够,她对着我,肯定会想起是我的出生给家里带来了霉运,而我除了霉运……” “不准你这么说自己!”罗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雷明,他脆弱、无助、语无伦次,让她无法想象他正在承受怎样的痛苦。她恨自己来得太晚,恨自己无力回天,于是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只能紧紧地拥抱住他。 屋外,陈清峰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心头滋味难明。而当他转身欲走,看见站在窗边的陈江华。 陈江华背着手,脸色难看。 “你让罗慧出来。”他压着怒意说。 “爸。” “这像什么样子!”陈江华转向井边的金凤,“你让你女儿出来。” 金凤刚才怕罗慧跑太快摔着,于是跟着清峰过来,在屋外听得难受才出来抹眼泪。她这会儿不作声,气得陈江华直接去找罗庆成。 第112章 不出十分钟,罗庆成来了。 他冲屋里喊:“罗慧!” “……” “罗慧!” 罗慧抹抹眼泪,拿着脸盆出门。 “你在这干什么?回家。” 罗慧忍住悲痛:“我给奶奶收拾干净就回。” “她是你的谁?要你收拾。” “她是我奶奶。” “放屁,”罗庆成酒意未消,口不择言,“你奶奶早死了!在土里埋十几年了。” “爸!”罗慧第一次失望而愤怒地瞪他。 金凤忙劝:“庆成,我们先回吧,慧慧心里难受。” “你还说!刚才就是你多嘴,要不然她会跟没了魂似的往这跑?” 金凤被他一吼吼得眼热,陈江华见状,只好让清峰先送金凤回去。而后,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罗慧一眼,再冲窗子里说:“雷明,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懂点事,就赶紧去定副棺材,再去姚家村请吹喇叭的白事先生,让你奶奶早出殡早入土,也算你孝顺。” 话音未落,窗前站了个人影。雷明面色如冰,眼里满是阴沉的寒意。 第五十六章 陈江华被雷明冷冷一盯,拉着罗庆成回去时,心里颇不是滋味。他觉得雷明是筷头挑不起的烂面,让人想帮忙也伸不出手。 第二天一早,他开了祠堂门,叫人简单清扫,谁知等了半天没见祠堂有动静,不免抱怨雷明磨蹭难管。 陈清峰听得心烦,想着自己去叫,却被拦住:“你还记挂他,昨天晚上你没看见是不是?” “昨天晚上怎么了?”旁边的陈清娟一脸疑惑。 没人回答她,她撇撇嘴,捞上围巾去找罗慧打听。罗家的院子里,金珠对着妹妹长吁短叹:“陈秀春跟我斗嘴归斗嘴,但对谁都没坏心,我和雷明不熟,开不了口,他有什么要帮忙的,你让慧慧叫我一声。” “别叫了。”金凤面露难色,提起昨晚罗慧很迟才回,“她心里难受,又被她爸骂,哭得眼睛都睁不开。” 金凤瞧见清娟,止住话口,后者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叫了两声姨:“我来找罗慧。” 她一进罗慧的小房间就愣了:“呀,怎么了你?” 罗慧不答她也心知肚明:“想开点吧,人固有一死,或死得早,或死得晚,雷明奶奶死得早,但是快,一点也没受罪……你和她就这么好吗?我爷爷死的时候我还小,压根感觉不到。” “清娟。” “我知道这不一样,我那时不懂事,现在要是我奶奶不行了我也得哭死,可是,”陈清娟呸呸呸三声,“算了,我嘴笨不说了,我爸在骂雷明呢,你劝劝他,早点把人葬掉才最要紧。” 罗慧忍住悲痛,想了想:“你认识姚家村的白事先生吗?” “不认识,但我知道他家在哪。” “那你带我去吧。” “你去干嘛呀,你让……” “你带我去吧。”罗慧坚持,不顾母亲的阻拦,跟着陈清娟出了门。两个人走进村里,七拐八拐到了小巷,远远听到了唢呐声。 师傅在家,这让罗慧松了口气。她做了两个深呼吸,进去说了事情经过,那师傅问她:“哪天观灯定了没?” 罗慧说:“初五观灯,初六出殡。” “那行,这么近不用愁,初五我肯定到。” 罗慧从兜里掏出钱,师傅摆摆手:“干完活再给。”见她脸色灰败,又随口安慰,“生死有定数,不做恶事不生恶病,好来好走也是喜事一桩。” 师傅送死人送久了,看活人看多了,知道丧礼要遵守规矩,也知道规矩再多不过一场戏,真真假假百无禁忌。罗慧得了点安慰,离开时经过姚家村的水塘,妇人们在冰冷的池水里洗菜,聊得却热火朝天。她慢慢走近,慢慢走远,觉得恍惚而虚幻,直到陈清娟搂住她的肩膀:“你还好吗?” “还好。” “你别管太多了,丧礼很麻烦的。”陈清娟想起村里一有死人,她爸就得管,她虽听得厌烦,但并不排斥,“雷明家还有其他亲戚吗?要不要报丧和请他们来吃流水席?亲戚不多,白布白帽总要做吧,出殡的日子定了,哭灵的人要定,挖坟抬棺的人也要定,要做的事可太杂了。” 罗慧听了这些,混乱的脑子开始恢复灵清。她和雷明商量的是简单操办,奶奶孤零零地去了,她不能让雷明孤零零地忙。 陈清娟见她沉默:“你怎么不说话?” 罗慧不知该说什么,她也没力气说。陈清娟陪她走回陈家村,没陪她往雷明家去:“你不怕呀。” 罗慧不怕。她推开门进去,奶奶还是安静地躺在床上。昨晚她在灶台屋烧热水,烧完来给奶奶擦洗,一进屋就见雷明搂着棉衣坐在地上。 那棉衣是她让他从箱子里翻出来给奶奶换的。那么高的个子,靠在墙边像被折成两截。他的脸埋在臂弯里,哭得肩膀一抽一抽,可当抽动停了,他的眼泪也停了。他和她一起给奶奶擦脸、洗脚、再换上干净的棉衣和鞋袜。夜深了,他哑着嗓子还不忘让她先回家。 罗慧听他的话回去,他却没听罗慧的话,又是整晚没睡。等天亮了,他先去县里找修车铺的老板要钱,要完钱再去胡文海家报丧,然后去临近村找抬棺人,最后才去镇上的棺材铺。 “现成的没了,最近死人多。”老板搓搓手,从兜里掏出烟点上,“你要的话我给你调一副,应该来得及。” 第113章 雷明不要应该,他又改变口风:“好好好,你放心,我还能误了老人家的时辰。”他把店里的寿衣纸钱香宝蜡烛都推销一遍,“喏喏喏,纸房子最好,烧的人有排面,烧过去那边又住得舒服。” 雷明买了白布蜡烛一大堆,唯独没要纸房。他头脑发昏地骑了一天,回到家灯竟然是亮的。他惊喜万分,进去却见陈清峰和罗慧站在桌前,桌上用盘子盖着个大碗,是给他送的饭。 罗慧清楚看见他脸上的笑意隐去。 雷明顿了顿,回到现实,把买的东西放到一边。 “我给你换了把锁。”罗慧把钥匙递给他。 雷明没接:“没人偷。” 陈清峰劝:“你先吃点东西吧。” “不饿。” “明天我们来帮你扎白条做白帽。”清峰叹气,“你不请席,哭灵的人总要有,这钱我来出。” “不用。”雷明知道奶奶不喜欢他哭哭啼啼,更别提让别人在她耳边声泪俱下,“时候不早了,你们先走吧。” “那行,有事随时叫我。”陈清峰往外几步,回头看罗慧。 罗慧把钥匙放在桌面上:“对不起,我爸把大门的锁砸坏了。” 她没有等到雷明回应,亦步亦趋地离开。 陈秀春出殡前一晚,祠堂里吹吹打打,哀乐不断。树状的长明塔冷清地待在角落,一直待到灯盏里的油芯燃尽。 天亮了。罗慧和金珠给白事先生送来热粥和番薯,众人急哄哄地吃完,祠堂外的空地上炸开一道鞭炮,抬棺人来了。 八点过半,胡文海带着妻子,姚建明和姚建兰也一起来送别,跟在他们后面的则是胡汉以及车队里几个和雷明相熟的人。 他们看着雷明披麻戴孝,有的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有的虚虚握住他的手臂,胡汉把红包塞进他口袋,被他抽出来推回。 “干什么你,懂不懂礼数?” 雷明懂,但疲于应付,白事礼金先收再退:“我没工夫找你。” “那就别退。” 雷明坚决不收,气得胡汉翻了个白眼,给陈秀春鞠了一躬便走。抬棺人看了眼时间,催雷明起棺,于是雷明走在前头,昨天夜里来送过陈秀春和单纯看热闹的人也慢慢聚集在偏厅门口。 罗慧在人群中看见了外公,她过去,有点想哭,外公却扯下她肩膀上的黑白布条:“你胡闹,非亲非故戴这个干什么。” 罗慧不敢顶撞,跟着他走了段路,又看见陈清峰的奶奶也站在路边。在鞭炮和哀乐声中,送葬的队伍来到村子西北的竹林,竹林里有两座坟,一座还完整,一座被提前破开。 雷明把奶奶和爷爷合葬在一起。 寒风四起,竹林掩映,周遭杂声满地,唯独没有哭声。 仪式结束后,雷明给抬棺人和白事先生结钱,村里人不免交头接耳:“发神经,哪有这么办事的,急成这样。” 钱递到手边没有不接的道理。如此一来,他们出工卖力收工也快,人群散去,竹林里转眼空荡一片。 雷明在坟前驻足许久,再出来,孙浩站在路边等他。 “雷哥……” 雷明没反应。 他走近:“雷哥,对不起。” 雷明摘下白帽:“不关你事。” “不,是我不好。”孙浩这几天一直良心不安,直到今天才有勇气来面对他,“如果我早点劝奶奶回家就不会这样,如果罗阳及时发现,我们及时赶到,奶奶说不定还有救……” 雷明迟钝地反应过来,等听清他接下去说的话,脸色瞬间变了。 姚建明姐弟过去和他打招呼,说要先走,却听他问:“罗阳人呢?” 姚建明看一眼孙浩:“我不知道……” 雷明眉目一沉,撞上迎面走来的陈清峰。陈清峰被他问得一愣,又听他转向姚建明:“我再问你一遍,他人呢?” “我……” “怕他干什么,我在这。”罗阳从路边的枣树后面出来,恶狠狠瞪孙浩一眼,“我就知道你嘴巴不牢,不给我找麻烦就浑身难受是吧。” “……” 罗阳对着雷明,理直气壮道:“我本来懒得解释,但不解释反倒让人觉得我心虚,是,我是看见得早,那又怎么了,别说我不知道那是你奶奶,就算我知道,非得下车看吗?都几天前的事了,再拎出来说有意思没。” “……” 罗阳把手揣进裤兜:“雷明,你也是讲道理的人,你要知道你奶奶死不是因为我没下车,是她命该如此老天要收她,如果这也要怪我的话,那……” 话音未落,他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众人大惊,姚建兰离得近,过去扶,却被雷明一把扯开。 “你有病吧?听不听得懂人话,”罗阳捂住鼻子,挣扎站起,“你奶奶还是我背回来的!” 他十分委屈,他明明没做错什么,这两天却因为这事不敢出门,就怕冲撞了某人:“又不是我害的她,你光记我仇不记我好,穷死哭死也活该。” “罗阳,你少说几句!”陈清峰急忙阻止。 “我哪句话说错……”剩下的音节被一拳打歪,罗阳喉咙艰涩,发出恶毒的诅咒却无济于事。 姚建明赶紧劝架,姚建兰也吓坏了:“雷明,你疯了!” 孙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道歉惹出了麻烦,他正要劝,却听一声哥,是罗慧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 第114章 罗慧刚才被父亲勒令回家,现在送完外公紧赶慢赶,被眼前景象吓到。陈清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拽开两人,罗阳脸庞通红,雷明拳头发硬,刚往前迈了一步,罗慧挡在了他面前:“雷明,你别……” “让开。” “有话好好……” “我说让开。” 罗慧对上他视线,没让,在他挥拳的瞬间想去阻拦,却被攒劲的拳风带倒在地。 众人一愣,罗阳先急了:“你敢打我妹?”他往前挣,却挣不脱,被陈清峰和姚建明合力拖走,姚建兰回头看了眼雷明,脸上有惊惧、指责,以及零星的怜悯。 罗慧拍拍土起身,雷明却朝竹林走去。他浑身发冷,觉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悲。 他回到奶奶的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把棉衣盖在坟上,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第五十七章 奶奶的官皮箱空了,雷明的房子也锁了。罗慧和陈清峰跷了课,被家里催着回学校。出发前,罗慧拜托金珠:“大姨,你有空能去喂喂两只狗吗?” 金珠不想挑这个担子,人都没了,还管畜生,但她没有拒绝:“我倒点米糠拌粥吧,要是狗被偷了你不能赖我。” 金珠觉得雷明扔得掉她却扔不掉,难怪说生女儿倒贴,这还没怎么样呢就对人家掏心掏肺。 罗慧喂完两只狗,给它们的窝里铺上厚厚的稻草。回到家,罗阳鼻孔里塞着粗纸,没好气地跟她抱怨:“雷明就是个混蛋,你看到没,他总是用拳头解决问题,小时候这样,长大了还是,不在这方面吃点亏他还真以为自己无敌了。” “哥。” “你还知道我是你哥。”罗阳心虚,她当时不知前因后果能替他阻拦,现在知道那晚的阴差阳错,说不定也有责怪,“不是我满嘴跑火车,我真不是故意躲开雷明奶奶。” 罗慧黯然:“我知道。” “所以你信我?” 罗慧信。他和雷明生过口角,和奶奶无冤无仇,不至于撒谎来推卸责任。 “那你还不理我。” “我不理是因为你做得不对,奶奶的意外和你无关,但你不该去刺激雷明。” “我那是火气上来了,你看他那副态度,摆明了不放过我。” “他不是不放过你,他是不知道怎么放过自己。”罗慧万分后悔,早知雷明会不知去向,当时她就该冲进竹林抱住他的背影。 田野萧索空旷,她的心被化雪的风吹裂,此刻仍疼痛难耐,然而不等她缓神,陈清峰已经背着包来催她:“再晚就赶不上车了。” 她抖擞精神,从盆里拿了个番薯出门。他们买的是同一趟班次,六点半从金家村上车,到学校天都黑透了。因为时间太晚,车厢不如之前拥挤,他们坐在同一侧座椅上,陈清峰看着她忧伤的侧脸,和映在车窗玻璃上模糊的影子:“雷明把门锁了?” “嗯。” “他没跟你说去哪?” “嗯。” “让他冷静冷静吧,你也别太难过了。” 罗慧的难过早已缓解,可是意识到这一点反而让她更难过。这两天的忙碌加深了她的疲惫,占据了她的思念,像把她从一团污泥中生拉硬拽了出来,可是她知道雷明没有出来。他走投无路,痛苦在加深,所以才急于找一个宣泄的出口——如果出口是罗阳,他不惮诉诸武力,可罗阳不是,他比谁都清楚罗阳不是,所以他的迁怒短暂地结束了。 她相信雷明也是发现了她的难过比他要浅得多,因而宁愿孤身也不愿意再让她看见他的眼泪。罗慧感到一种被推开的落寞,她转过脸,揉了揉又疼又胀的眼睛:“清峰哥,你说雷明会去哪?奶奶一走,他什么都没有了。” 陈清峰不像她如此感性:“他不是什么都没有,只是看他想不想要。现在看来他并不想,一走了之连声招呼都不打。” “可他要怎么打招呼,他不走该怎么办呢?”罗慧心想,他一进房间可能就会记起奶奶在那里睡过,一进灶台屋可能就记起奶奶给他生火做饭,“他拼命攒钱就是为了让奶奶住好房子,可是房子好了,没人住了,他曾经得到的和想得到的爱护,如今都成了他的痛苦……他怎么待得下去呢?” “你不用替他辩解,如果他不能向前看,那他只会一直痛苦。”陈清峰发现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你忘了他怎么对你的?” 罗慧微怔:“他怎么对我了?” “他把你扯倒在地,扶也不扶,你帮他忙前忙后,但他关键时候并不在意你。” 清峰替她打抱不平,罗慧却默然,随后否认:“不是的。” “怎么不是,他再伤心也该有理智。”陈清峰想,傻子都知道这种时刻陪在身边的人有多难得,雷明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但不屑,就像不屑他爸和村里人想要帮忙的好意,而这只会阻碍别人靠近他。 罗慧听出他的不满,陈清峰却问:“如果你拦不住他,他打了罗阳又打了你,你还喜欢他吗?” 罗慧被后面两个字轻轻震了一下,不禁想起回来的车上她刚跟他承认自己对雷明的感情。可是物是人非,这两个字现在听起来如此遥远。 她长久沉默,而后把包放在腿上,低头愀然。这种时候还谈什么喜欢呢?他们的喜欢在生离死别面前太过单薄,太不值一提,她这几天甚至在想,如果他们没有恋爱,那雷明就不用陪她聊天、逛街,不用骑车接送,可以多花点精力陪奶奶……“你说他现在是不是也在后悔?” 第115章 “你把谈恋爱说得像是罪过。”陈清峰皱眉,“难道你后悔了?” “我不知道。”罗慧掩面。 “能跨过去的。”陈清峰没想到她的思绪如此纷乱,“你别给自己加太多担子,也别再去想如果,我们想想以后,想想要是雷明回来,我们该怎么安慰他。” “安慰有用吗?” “有。” 他答得快,快得让罗慧心安。她艰难地扯扯嘴角:“谢谢你,清峰哥。” 清峰没答,目光在她清秀的脸上逡巡,他觉得雷明很幸运,如此粗鲁、孤僻、难以驯服,却能被罗慧深刻地喜欢。 夜色渐深,火车停靠入站,陈清峰调整姿势,往她那边挤了挤,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冰凉加静电,让他的心轻轻颤了下。 他看出她的失神:“你在想什么?” 罗慧在想:“我做过很多梦,但梦和现实不一样。梦里劳有所获,现实却求而不得。越想求富贵,越不得富贵,越想求圆满,越不得圆满……”她的声音怆然低柔,“大概是我太贪心了吧。” 陈清峰看着她微乱的鬓角、白皙而脆弱的脸庞,第一次明确感到自己被她深深吸引。 他靠在座椅上闭了闭眼睛,突然很想拥抱她。 他原应比雷明更早地拥抱她,不是吗? 原来,贪心的一直都是他。 雷明戴着黑白布条回了学校,旁边人一看就知道他家里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冒着风险来打听,也就没有多余的关心。班主任知道原委,见他面容消瘦,脸颊上的肉竟夸张地凹陷进去,便跟任课老师打好招呼,没在课上找他的麻烦。 再过两周就是期末,学生们一半担心考试,一半期待放假,又因为还有半年就要高考,担心和期待都变得具体而割裂。这天晚上,班主任照例去宿舍检查纪律,却见漆黑的走廊上有个人影。 他走过去:“怎么不睡?” 雷明声音还是哑着:“睡不着。” “出去打工能睡,在学校反而睡不着了?别拿老师当傻子,你以为睁只眼闭只眼是对你好,不管你我反倒轻松。”班主任敲了一排房门,等里面的声音静下来,才轻声开口,“人活一世,多的是逆水行舟。” “老师。” “通校的学生多了,宿舍就空了,没朋友也没对头。”老师拍拍他的肩膀,“进去睡吧,你还年轻,头顶的天塌不下来。” 雷明缩进简陋而湿冷的被窝,第一次冻得牙根打颤。他手脚僵硬,强迫自己睡去,想梦到奶奶却只梦到罗慧。 他梦到她在操场上跑步,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她穿着灰布短袖,不知疲倦地跑过一圈又一圈。他站在旁边看,然后越走越近,近到他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她的胳膊。原来他也在跑,这让他松了口气,而当他伸手,落入掌中的是她泫然欲泣的脸。 她沉默地哭,哭得他心痒、心疼,于黑暗中睁眼,才恍觉梦中的泪水沾湿了枕边。 他坐起身,思索许久,没有再睡。第二天起床,他去食堂吃了这些天以来第一顿饱饭。 “不是说歇一阵吗?” “不歇了。”晚上,雷明又去修车铺,决定让自己忙碌起来,不然那些趁空钻进的思念和悲痛要把他逼疯,“过年我来看店。” “这么快改主意了。”老板想起他那天来找自己结钱的急切,“缓过来就好,放心,我不会亏待你。” 约定完毕,雷明觉得自己像撑船人手里的竹竿一样探到了水底,而水底回以他同等力道的支撑。他恢复他的胃口和作息,像自行车的链条合上齿轮,脚踏带动链条,车轮便慢慢往前。 腊月二十这天,卫校放假。罗慧背着沉重的被褥行李,在县三中门口等到天黑不见雷明出来,决定去趟修车铺。 雷明只带她去过一次,那天她说想看看他打工的地方,他就笑着答应了。罗慧不太记得路,兜兜转转,站在铺子前倒有些无措。 下班歇息的人前后脚出来,好奇看她:“修车?” “雷明在吗?” “你找他,你是他谁?” “……” “问你怎么不说话?” “不说肯定不是妹妹呗。”年轻男人嘿嘿一笑,“他在,他住这。” 说完又踢了脚门,离开前故意闹点大动静:“雷哥,有人找!” 雷明正在整理工具,皱眉出来,瞧见罗慧时脚步停滞。 “我放假了。”罗慧的手攥了攥棉衣,然后冲他笑了笑。 雷明比她放得早,提前把东西搬来这里:“你去三中等了?” “没等多久。”罗慧站在门口,“你回家吗?” 雷明把手里两个坏掉的后视镜往地上的箱子里一扔:“不回了。” “哦。”罗慧握紧书包带,肩上扛着的行李把她往下压,“那我走了。” 她说完转身,没走几步,手臂却被人拽住:“这么晚了还有车?” “我走回去。” “骑我的。”雷明伸手去卸她的行李,“我晚上值班,明天给你送回去。” 罗慧不让他卸:“你的车被我骑走了,怎么送?” “……” “雷明,我不是来给你添麻烦的。” “我知道。” “我只想来看看你好不好。” “……” “你以后都不回去了吗?” “罗慧。” 第116章 罗慧强撑笑容:“不回也没关系,真的,只要你心里舒服,怎么做都行。” 她后退半步,似乎这样能让她站得更稳当。雷明看着她被冻红的鼻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不该来这,但是是他害她来这。 他给自己打的结还没解开,她一来,他就忍不住要她帮忙。 这不公平,他想,他应该让她走,让她回家,让她暂时远离他,可是他的手比脑子更快,非要把她的沉重的行李拿下来。 “吃过饭没?”他的嘴也比脑子更快,“饿了先去面馆。” 罗慧又冷又饿,但她哪儿也不想去。她贪婪而依赖地看着他,眼眶不争气地红了。 第五十八章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雷明扔进一把土索面,用筷子迅速翻搅,再从柜子里拿了两个鸡蛋。 铺子里学徒多,老板娘每天中午会来这给大家做饭,锅碗瓢盆都是现成的。罗慧看着他把鸡蛋打进面里,再把火调小了些:“这不用放木柴和煤饼吗?” “不用,这是煤气灶。”雷明用脚示意旁边的钢瓶。 罗慧打量这一方杂乱而拥挤的隔间:“那你睡哪?” “外面。” 罗慧出去,看见停车位和工作区以外的角落放了把躺椅,躺椅上摆着被子和书,前面是张l形的木桌,木桌上堆着本子和一部电话机。 她的视线停在电话机上许久,不妨它突然响起。很快,雷明闻声过来。 罗慧不知那头说了什么,雷明答得却快:“他放屁,就换了机油,别的地方压根没动。轮胎是他让老王修的,我检查过,不会有问题。” 老板听完骂了句脏话:“那行,我跟他说清楚,这小子,好心给他弄还算计到我头上了。” 雷明挂断,见罗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解释说:“老板亲戚,在冶炼厂给什么经理老总开车,今天换完机油修完轮胎,说有疙瘩,不想给钱。” 罗慧哦了声:“老板不会怪到你吧。” “不会。” “这电话是你们老板自己装的?” “嗯,他大哥在电话公司上班,住宅电话刚开放申请时就装上了。”雷明的老板本来在市里的特约维修中心干,那里培训多,技术进步快,但他不想拿死工资,要开店,除了这还在市里开了一家,主要做保养,生意更好。 雷明重新进厨房,把烧好的面端出来。罗慧看着他忙碌,也插不了手,早知这样,当时就该去面馆——她不免后悔自己的犹豫,寒冷和饥饿能忍,怎么就忍不了和他分开呢?是因为知道分开并不短暂,还是自己无法接受?他现在过得比她想象中好一点,难道不该高兴吗? 雷明见她不动筷子:“怎么不吃?” “对不起,我还是给你添麻烦了。” “你吃完就不麻烦。”雷明给她换了张低一点的凳子,让她够着桌子更加舒服,“面馆的面又贵又少,不去也罢。” 罗慧看他:“所以你瘦了。” “还好,中午伙食不错,饿了能自己烧。”雷明坐在她旁边,“尝尝咸淡。” 罗慧挑了一筷子。 “要是奶奶煮肯定偏咸,她放了盐还要放酱油。” 罗慧咀嚼的动作停住。 雷明脸色惨淡,语调却装作浑不在意:“头七那天我回去过一次,说真的,我待不下去,房子大得没法住。” “……” 雷明犹豫着:“我不是不想回去,罗慧,我回不了,所有人都告诉我往前看,我当然要往前看,不然我就跟着奶奶死了,可我没有……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吗?” 他看她瞬间湿润的眼眶:“因为我怕。” 他比谁都清楚奶奶不在了,可他怕死,他竟然怕死……“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怎么会,”罗慧哽咽,“你别这样想,奶奶绝对不希望你这样想。” 罗慧不是没做过假设:如果奶奶不是在生活明显向好的时候跌倒,而是再活几年,哪怕只是一两年,雷明都不会这么难过。他和奶奶的光景正像风筝一样乘风而上,眼见着越飞越高,引线却毫无征兆地断裂,雷明甚至连奶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种落差和遗憾实在刺骨锥心。 雷明的眼里没有异样,罗慧的泪水却往下流淌:“我知道你还没走不出,但没关系,雷明,我们慢慢来。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奶奶走得那么急呀,我以后吃到的好东西她都吃不到了,我能去的好地方她也去不了了,我能得到的、能拥有的都给不了她,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可是转念一想,奶奶走了也是福气,毕竟如果我们过得不好,她还得替我们操劳忧心,现在起码落了个安定,所有的穷困和悲苦都远离了她。” 罗慧心知这是自我安慰,可是安慰别人前总要让自己相信安慰有用:“雷明,你不要愧疚,奶奶不会希望你一蹶不振。如果你对以后不抱期待,那奶奶不用跟你过无望的日子,你该高兴,如果你以后幸福美满,也不要想着奶奶享受不到,而是要替她多享一份,因为你越好她就越心安,对吗?” 雷明动容地看着她,像梦中那样伸手,轻轻托住她的脸庞。他的指尖抹去她的泪水:“你伤心成这样,劝完自己还要来劝我。” “我只想让你好过一点。” “你来了我就好过了。”雷明的指尖和他的心意一样温热,他以为他什么都没有了,但原来他还有她,“罗慧,你给我点时间,等我把要做的事做完,我来找你。” 第117章 罗慧重重点头。 即使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要等到什么时候,但有他这句话,她就有了以后。 金凤给罗庆成倒完洗脚水,听见院门外有人叫了声妈。她拎着空盆过去,见是罗慧:“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走回来的?” 雷明送她回来的。 小件行李放进车篮绑在横杠,她背着大件坐在后座,明明很重却一点也不觉得重。她怕耽误他看店,让他送到大路转小路的分叉口就回去。 金凤看她拿着的手电:“这哪来的?” “我去同学家吃了饭,同学给我的。” “你爸又得骂你贪玩不知事。” “让他骂吧。”其实学校前两天就放了,但她等到期末考成绩出来才回,为的是不用等邮寄的成绩单,“妈,我这学期还是年级前三,继续保持的话明年还有奖学金。” “真的?”金凤眼睛一亮,赶紧进去报告好消息,罗庆成难得没有因她晚归而大做文章,只跟罗阳说了句跟你妹妹学学。 放假第二天,罗慧在池塘边蹲了一早上。她洗完衣服又去煮猪食,想起什么,去雷明那看了两只狗,决定把它们带回家。 “三只狗抵三个人的饭量了。”罗庆成不同意,“还是母狗,到时一窝窝生,谁吃得消?” 之前生的小狗除了生病没活下来的,陈秀春都带去金家村送人,罗慧想效仿奶奶,罗庆成还是不点头,最后金珠要走了一只,这才勉强答应。 年关将近,家家户户开始大扫除做豆腐,罗庆成也着手准备杀猪。这是他最风光也最受器重的时刻,杀完给这家称几斤,那家留几斤,最好的部位还是给陈江华送去。只是今年,陈江华给了他钱。 他脸色阴郁地回到家,金凤也讶然:“他什么意思?” 罗庆成看了眼在院子里收衣服的罗慧:“你说什么意思。” “慧慧和雷明……” “别提了。”罗庆成气罗慧,也气陈江华。金凤晚上跑去罗慧房间问她和雷明到底怎么回事,罗慧心虚,不好明说也不好不说: “妈,我现在只想把书读好,其他的事读完了再想也来得及。” “那雷明呢?” “他也要读,奶奶在天上看着他呢。” 金凤略微心安,到了二十九,罗慧贴完家里的春联去帮奶奶贴,却见红纸更红,旧的已经换下。她没来得及惊喜,瞧见门还锁着,便知雷明来了又走了。 陈清峰到罗慧这问起雷明:“他过年也不回来吗?” “不回。” “他什么都放得下,那就希望他考上大学,远离这里吧。” 罗慧实事求是:“可他很难考上。” 陈清峰看她:“那我呢?你为什么不问问我?” “你肯定可以。” 陈清峰笑了笑:“我要考到北京,那里都是好学校。” 优质资源是稀缺的,越稀缺就越集中。尽管他面对学业也会力不从心,但他不允许自己失败。 罗慧觉得北京熟悉却遥远,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地方。陈清峰让她保密,她自然不敢对外说,等开了学,陈清峰进入冲刺阶段,和家里约定不再回来,与此同时,雷明也按照当初的计划,站在了跑道上。 他像回到初三毕业前的那段日子,那时为了省中药班高昂的学费,他不得不学,现在为了履行诺言,证明自己,他也不得不学。 只是,如果光靠头悬梁锥刺股就能有书读,那么站在金字塔尖的不是聪明与勤奋并存的佼佼者,而是伤痕累累的苦心人。因为取消了预考,今年的战线全部延长到了七月,雷明对时间的感知除了上下课的铃声,就是黑板上每天更新的倒计时。 他应该感激紧凑的课表、顽固的难题,这让他没办法分心去想其他事。可是已知的结局,偏执的坚守,又让他时而陷入迷惘。 修车铺的老板笑他临时抱佛脚,越粗越抱不动,他明白,但停不下来。高考结束那天,和他同一考场的同学欢呼雀跃:“解放了解放了!回家种地了!” 解放了吗? 雷明看着头顶的阳光,他没有家也没有地,但无论如何,他毕业了,拿到毕业证,对奶奶就有了交代。 陈清峰考完回家,像被宝贝似的供了几天,气得清娟非要让他去菜地浇水。陈清峰用长柄水瓢挂着木桶,经过竹林时看见了雷明。 他意外,走进去打招呼:“回来了?” “嗯。” “有把握吗?” “不去想了。” “还是很忙?” “还好,”雷明离开奶奶的坟前,朝陈清峰走近,“我回来收拾东西。” “……去哪?罗慧说你在修车铺干得挺不错。” “干腻了,想去外面换换。” 陈清峰跟着他走出竹林:“罗慧知道吗?” “我以为她在家。” “她打工去了。”陈清峰无法理解他们缺钱的恐惧,“按理奖学金加稿费,她应该够用的,她们学校女孩子多,买衣服买零食还买磁带,但她好像不喜欢,最近连书也不买了。” 雷明问:“她在哪打工?医院?” “不知道,我姐跟我说的。”陈清峰疑惑,“你和她很久没联系了?” 多久算久?清明他没回来,上次见面还是在修车铺。 陈清峰问:“你几号走?” 第118章 “二十五号。” “那是往南往北,目的地总定……” “清峰,”雷明打断他,“要是罗慧回来,你跟她说一声吧。” 罗慧从陈清峰那得知雷明要走,像是听到明天高温的天气预报,只轻轻地哦了声。 “你不生气?” “不生,他有目标是好事。”罗慧顿了顿,“就是他怎么跟小猫钓鱼似的,干一行扔一行,他老板不应该容不下他。” “说明他还没定性。”陈清峰问,“他从县里坐火车走,你去送他吗?” “不送。”罗慧把手里的床单拧了好几遍,“你帮我带点东西吧。” 罗慧去房间翻出杂志,把存在抽屉里的钱整理好,塞进纸页的缝隙。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她要给他很多时间,他要做的事永远都做不完,他说房子太大住不了就是真的住不了,他要走要逃要去哪儿都是他的决定,她不去找他,他就不会来找她。 预感成真,猝不及防的眼泪在纸上绽开。罗慧伸手一抹,艰难忍住。 不许哭。她告诉自己,以后的事还多着呢,动不动就哭那还了得? 陈清峰等了半晌,等到一个微微隆起的布包。 “就这些?” “就这些。” 陈清峰莫名替她不值,但没有多说。今天才二十号,一个要走的人想要告别,多的是时间,雷明是没有还是不肯,他无从知晓。 雷明等到了成绩,拿到了毕业证,在车站见到了陈清峰。 “恭喜你能去北京。”他向清峰贺喜。 “分数估高了,好在上了重点。”陈清峰给了他一个拥抱,看他心不在焉,“罗慧忙,没来。” 雷明哦了声,递过一沓钱:“那你把这些给她。” “不怕我私吞了?”陈清峰笑,但很快收了笑意,把罗慧给的东西递过去, “什么?” “书,路上打发打发时间。” “谢了。”雷明上车,因为是始发站,人不是很多,他找到靠窗的座位,先把行李放好,再拆开手里的布包。 映入眼帘的是绸缎包着的圆圈。 他隐约猜到什么,果然,是他以为奶奶丢了一只的玉镯。 他心中微震,重新包好,翻开杂志,里面夹着钱,两张硬邦邦的相片,还有张折叠的纸。 相片里是奶奶慈祥而局促的面容。 列车员关好门,车轮缓慢启动。雷明紧紧攥着相片,忽然抬高窗户,急切地探寻站台上的人影。 送行的人有的转身离开,有的不舍挥手,影影绰绰中,他看见陈清峰站在柱子旁边,热风吹过,吹起一道洁白的裙角。 “罗慧!” 鸣笛声盖过了他的呼唤。 风吹动云,云遮住天,雷明宛若泥塑般痴立,直到色彩消失,对面乘客摇着扇子让他把窗户往下拉一点。 雷明视线模糊,把相片塞回杂志,展开那张折叠的纸,纸上写着一首诗: 你离开这里, 结束一场年轻的幻觉。 启程时阳光寡淡, 你带上包裹,倚马仗剑, 向着村庄、田野,还有万里山河。 你会途经草原,听见笛声, 浪花咸涩,星辰比海洋更辽阔。 你消耗着热量、新鲜与安谧, 昼夜不休,沿途风生水起。 直到你遇见黛青的黄昏, 落日把影子带回故乡。 你伸手触碰你的眼睛和良心, 抬头看见烟火。 那是黑夜爆裂的窗户, 但月亮不会消失。 下卷 风至 第一章 罗慧至今还记得上第一堂基础课时,年长的老师站在讲台上,用慈爱而不失威严的语气和她们说: “不管你是农村人还是城里人,不管你在初中排第几名,是家里的第几个孩子,从现在开始,你们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这是岚城最好的卫校,你从这里毕业,多的是医院请你去当护士,你不当护士去做其他,良好的学习习惯会让你受益终身,当然,你跟我说,老师,我不想工作,我爸妈让我读完就去嫁人,那请你记住,在这个时代,你的中专文凭比婆家给你的彩礼更重要,所以,不管你们给自己规划了怎样的道路,我都希望你们能珍惜当下,用功读书。” 虽然这位老师教完护理学基础就提前退了休,但她把这群孩子领进门,给了她们真切的鼓舞和规劝。高一课多,除了语数外等文化课,还有免疫、解剖、诊断、生理病理药理等基础课,到了高二,护理分得更细,内外妇儿再加实操技术和应用心理,要记的东西更加繁杂。 罗慧的同学徐琳琳也是岚山县人,她高一学得有模有样,到了高二一听明年就可以进医院,反倒觉得护理的学问实在太浅:除了生化公式就是专业名词,只要理解加背诵,哪怕临时抱佛脚也能拿高分。 因此,她并不理解罗慧的孜孜不倦,当护士有多难?给医生当助手而已,临床几年都是熟练工。但罗慧觉得治病救人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她学得越认真,以后越少犯错,心里就越踏实。 徐琳琳嘴上嫌弃她死板无趣,实际却喜欢这人的无趣但不无脑,上进却不小气——罗慧不买磁带不听歌,却会帮人抄歌词,平时既热心解答问题,也愿意把作业给别人抄。所以哪怕她样样拔尖,班里也没人嫉妒她讨厌她,到了分配实习时,大家得知她被班主任叫去谈话,还催徐琳琳找她打听:“老师怎么跟你说的?为什么让你去乡镇?” 第119章 “说是去乡镇实习完直接转正,而且离家也近。” “别听她的,她就是欺负你农村人好糊弄,想把你的名额给别人。”徐琳琳早先还不信传言,现在看来老师的确会在节骨眼上耍心眼,“你等着看吧,到时名单出来,去市医院的人里肯定有成绩一般的,她会说是随机分配,哼,谁信呀,不就是收了好处或是亲戚朋友托了关系嘛。” “就是就是,罗慧,在市里实习不能直接转正,但能考试,你还怕考不上?” “老师真过分,你都这么用功了还对你这样。” 徐琳琳在众人的打抱不平中问她:“你不会已经答应了吧。” 罗慧没答应,进市医院是她一直以来的目标,哪怕前途未知,她也不能试都不试就选择更安全的一条路。 “这就对了,人往高处走,你要真答应了,谁也不念你好。”徐琳琳替她高兴的同时也替自己惋惜,“要是我能保持高一的水平,就能和你一起了。” 罗慧也有点伤感,出了学校,不知道还遇不遇得到这么多可爱又善良的朋友。实习名单公布那天,几个小姑娘去食堂吃饭,徐琳琳看着罗慧的餐盘:“你终于舍得点两个菜了。” “今天高兴。”罗慧笑。 其他同学也笑,她们每天嫌弃食堂的饭菜不好,罗慧从来不嫌,她夏天每顿点一个红苋菜,冬天点一个大白菜,其他时间就是豆腐豆芽洋芋丝,哪样便宜点哪样。她们私下里讨论她家很穷,试着点了荤菜又分给她,她总是很开心地吃了,然后第二天请她们喝汽水,于是她们知道了她并不穷,只是舍不得。 罗慧觉得自己很幸运,无论到哪,对她好的人远比对她差的人多,就连打菜的阿姨,都因为她常排同一条队伍而对她有印象,每次都给她饭里舀勺肉汤。 分别在即,大家都有淡淡的伤感:“以后我们就不能常常见面了。” 徐琳琳嗯一声:“都要好好的。” “都要发财。” “都要嫁个好老公,当上护士长。”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意冲散了落寞。 毕业至今,徐琳琳和罗慧依旧保持着亲近的关系。这天下午,罗慧在人民路上的公园门口等了半天,等到公交进站。徐琳琳穿着黑色的长款大衣,边下车打伞边冲她招手:“我来啦。” 以往都是罗慧坐到县汽车站再回家,这次是琳琳来市里看电影,罗慧当然作陪。 “新衣服吗?真好看。” “是过年衣,我今年买了两件,这件提前穿了。”徐琳琳摸了下自己新烫的发尾,笑容灿烂。 徐琳琳一进县医院就负责打屁股针,打到现在见了成百上千个大同小异的屁股,十分羡慕罗慧能在人民医院站稳脚跟。 她随口问起人民医院最近招不招人,哪个科室最好:“要我说你当初选什么急诊呀,又累又苦还不讨喜,去住院部多好,有忙有闲还有人拍马屁。” 罗慧没答,她却兴致高涨,看完电影逛完街,四点多才告别。罗慧把她送上车,先回宿舍拿包,再赶去江北的火车站。 陈清峰一月上旬就放了寒假,因为要帮老师写文章,拖到现在才回。 雨势时大时小,出站口停满了人力三轮车。罗慧等得哈欠连天,直到几波乘客走完,看见掉队尾的陈清峰。他穿了件卡其色的棉衣,下面是黑裤黑鞋,背了个又大又沉的包仍显身姿挺拔。 陈清峰快步走近,很快锁定了罗慧的身影。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过去揉了揉她的头:“抱歉,火车晚点了。” “没事。”罗慧笑,接过他手里的小包。从北京坐到这要一天多,他怕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可陈清峰脸上看不出半点疲惫。他跟着她出去,没找三轮车,在路边叫了辆出租。 司机听他说要去岚山县永贤镇,报了一百多块钱:“今天天气这么差,我回来估计还得空跑。” 罗慧说:“清峰哥,现在去还能买到最后一班汽车。” “汽车到了县里还得转。”陈清峰不想浪费时间,跟司机说,“我可以加钱,你直接开到村里。” “好嘞,到时你帮我指路。”司机看他气质不凡,闲聊时得知他是大学生,更是来了兴致。然而陈清峰没心思搭腔,他看着罗慧心疼钱的样,宽慰地捏了捏她的脸。 罗慧没再多劝,偏头看向窗外,陈清峰则沉默地打量她。 她比半年前更瘦了些,因此鼻子显得更挺,暗沉的天色则给她的轮廓增添了几分柔和。这三年他们通过不少书信,但每次见她都感觉和书信里的不一样,即使笑起来还是天真烂漫,可敛了笑意之后,她的气质似乎比文字更安静。 他打断她:“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罗慧把包抱在胸前,转过头,“有点困。” “上夜班?” “嗯。” 陈清峰让她睡会儿,罗慧却提起表哥陈有志明天结婚,大姨请她当陪堂的伴娘,她这才和同事调了班。 “你哥也回来吧。” “回的。”罗阳毕了业没活计,经陈江华介绍,去了金家村的铁路工区当修路工,这次也请了假。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等到了土路,陈清峰坐到前面去指方向。半小时后,车子停在陈家村的路口。陈清峰付了钱,看着尾灯消失在潮湿朦胧的夜里,忽然说:“早知开出租这么赚,雷明可以不用走那么远。” 第120章 罗慧打伞的动作一顿。 陈清峰接过伞柄,离她近了些:“他还是一次也没回来?” “……嗯。” “有给你写信吗?” 罗慧希望他写,但他肯定没写:“我没收到过。” 陈清峰不说话了。 陈家院门开着,灯光照到外面的路上。 罗慧看他三步两回头地进去,很快听见屋里传来惊喜的叫喊。她微笑,回到家,母亲和大姨在忧心明天的天气。 她陪她们核对了流程,等大姨走了才洗漱睡觉。被窝冰凉,她手脚蜷缩,脑海中全是昨晚抢救失败的情景。 被拉长的时间里,她配合医生尽了最大努力,可结果是家属的急切变成哀嚎,白布盖过男人的面容——那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妻子悲痛地带来了农药瓶,说不知道他喝了多少,而丈夫早没了生命体征。 罗慧自认修炼了坚硬的外壳,可亲面死亡和家属的崩溃还是刺痛了她。世上很多遗憾是本应该,她本应该更积极更专业,从死神手中抢时间,可有些遗憾让本应该的假设都成了奢侈——好几次了,她连死神的影子都看不到,摆在她面前的是既定的、不得不接受的无力回天。 她胸口发闷,躺了会儿听见外面响动,是父亲和哥哥回来了。她起床打开桌上的台灯,抽出一张纸。 钢笔在纸上用力地刻写雷明两个字。 她有好多话想和他说:金家村的火车站点明年就要停用了,胡汉家和江华叔合本开了纺织厂。她还想和他道歉:奶奶的坟头长满了草,大姨带回家养的那只狗去年十月就被偷了……她有好多村里的事情,和她高兴的、惆怅的、模糊的心情想告诉他,可是每次写完开头,笔尖就像抵上磐石般艰涩滞住。 和她相比,他不想她,他什么都不想跟她说。 房门被人敲了两下,罗阳进来问她:“你今天去接清峰了?” “嗯。” “我和爸去了村民会议室,有你一封信。” 罗慧盖笔帽的动作一僵。 罗阳看着寄件人的名字:“胡霖,谁啊,你同学?” 罗慧神思归位,过去接了。 冷雨潺潺,另一边,陈清峰收拾完东西,站在窗边看黑夜里的灯。村里这些年有不少老房翻新重造,这么晚了,暖黄的窗格比魁梧的屋影更清晰。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困意袭来。 他把钥匙和车票放进床头的抽屉,抽屉的最下面露出信封一角。 那年暑假,他给隔壁班的班长写了分手信,一面等她的回音,一面等录取通知书。后来,他在村民会议室等到了通知书,也等到了雷明给罗慧报平安的信。 他看着信封上清晰而用力的“罗慧(收)”,不由想起她那天在车站想送又不敢送,等火车走了才哭得一抽一抽的可怜样。他替她不值,替她生气,权衡之后决定把信扣下。 他以为雷明会继续写,定期写,但整个暑假,寄到村里的只有两封。 如今他一去不返,杳无音讯,陈清峰合上抽屉,嘲讽地勾勾嘴角。 年少的喜欢大多有始无终,自认深刻难以割舍的,也不过如此。 第二章 雷明在县三中附近的修车铺干了不到一年,最熟练的是补胎钣金和喷漆。虽然老板后来把店里的大事小事交给他管,算是一种肯定,可雷明清楚,这种肯定对自己好处有限。 因为没有特许维修资格,来铺子里处理的车辆问题都不复杂,有次难得遇到辆倒挡延迟的,得修变速箱,几个人拆了大底捣鼓一阵,最后还是打电话给老板,再由老板请更专业的人来。 这种大活少,又因为请人修得付钱,利润不高,所以老板早早瞄准了操作难度低的基础维修。雷明理解老板的选择,但他不能满足于一直待在这。 高考的失利改变不了他的处境,他只能主动寻求出路。老板知道他要走后笑他心高,结了工钱连杯水也没让他喝。 那年夏天,雷明背上行李徐徐往南,去了他在收音机里听到过次数最多的地方。如果说他在路上还有不切实的希望,而等他下了车,被坑人的旅馆坑浅了口袋,这点希望就荡然无存。 之后几天,他游走在各个招工点,打听怎么进车厂。 什么车厂,自行车还是摩托车? 汽车。 “汽车?”同样等着被招工的男人打量他一眼,“汽车厂哪会要我们这种。” 我们这种是哪种?雷明不知,但把自己明码标价却兜售不出,让他很不痛快。 他晚上在逼仄的旅馆房间睡不着觉,白天继续跑,终于看到一家“伟通车业”。守门的老头拉低眼镜乜他:“你听谁说这里是造汽车的?你以为造车是炒菜做饭谁都能上手?我们这招的是业务员,不要你造要你卖。” 老头态度随意,雷明没应声。他大老远来这连车屁股都没摸到,掉头就走实在太不甘心。他掂量轻重,第二天穿戴整齐,来这里应聘业务员。招待他的男人戴着两只手表,指间的烟把小房间熏得乌烟瘴气:“岚城来的?真十九假十九?” “真十九,我没考上大学。”雷明以为他嫌自己没经验,他却笑了笑,把他填的信息表往桌上一扔。 “会喝酒吗?” 雷明没明白,他又点了一根烟:“先说清楚,卖不出去没钱,做不满一个月也没钱。” 第121章 “为什么。” “哪来的为什么,要干就跟我进去,不干出门不送。” 雷明快速思索,还是决定试试。男人掐掉烟头,带他进了个特大的车间。里面的工人在流水线上忙忙碌碌,等穿过廊道,走到办公楼,一层大厅停了辆绑着大红花的微型面包车。 雷明的心一下子就活络了:“这是你们造……” “我们哪造得出,买的。”男人不理解他突然的兴奋,带着他去见了业务一组的组长。组长看上去很和气,中午带雷明和其他人去外面的餐馆,一桌人全都喊他刘哥。 刘哥爱笑,也爱说,半顿饭的工夫,雷明已经知道伟通的老板是干餐饮出身,后来靠着老丈人的关系拿到了摩托车生产证,结果没干几年,又心血来潮要造汽车。 刘哥对老板的态度并不恭敬:“他没他老丈人算个屁啊,产线卖得只剩两条,还说要去外省投资房地产,真是肚饱眼睛饥。” 饭桌上的其他人附和,雷明这才知看到的车间生产的是摩托配件。散场时他问刘哥:“那我们要卖的汽车从哪来?” “买呗。” “买来又卖?” 刘哥笑笑:“你还不懂。” 雷明初来乍到,没再追问。过了两天,他退掉旅馆的单间,在附近找了个房子。一楼朝北,采光不好但价格公道,等搬完家,他坐在桌边给罗慧写信。 难得安定下来,他有太多的话想跟她说。他一直想,一直写,直到话语铺满三张纸,一开始端正的字迹累得歪歪扭扭没筋没骨,他才不舍停笔。 停下来想起离别时的车站,心头涩得像揉开没成熟的柚子。她明明来送他,却不见他——有那么一瞬,他想跳下火车,不管她是哭是笑,不管他是穷是富,他都留在她身边。可是这念头转瞬即逝,他举目无亲,前路茫茫,在安身立命之前,他不敢给她任何承诺。 刘哥把雷明介绍给组里的人认识,嘱咐他脸皮厚点,嗓门大点:“哥啊弟啊亲亲热热,熟络了生意就来了。” 雷明按照他的嘱咐去试,试着张嘴,微笑,见人先问好,可忙前忙后半个月,愣是一笔单没开。 “我能先看看车吗?”他觉得自己都没开过就去推销实在没底气,刘哥却把烟吐到他脸上。 “看一眼十块,摸一下二十。” 雷明买了两包烟给他。 刘哥见他识趣,抽空带他进了组装工区,雷明这才知道所谓的买和卖,就是把几乎报废的汽车买回来,然后取这辆的大底,那辆的铁皮,东拼西凑卖给人重新上路。 “别瞧不起这手艺,这叫变废为宝。我们收的是正规合资车,新车十几万,现在只卖两三万,谁买谁赚。” 雷明心想这人怕不是谎话说多了自己都当了真:“那坏了怎么办?” “坏了就修呗。”刘哥拍拍他胸脯,“买这些车的大多是装阔的小年轻,贪便宜就得被占便宜,大家心里都有数。” 雷明估摸着这些车顶多是按破烂的价格收进,不然一个月十七八的销量怎么养活组装和销售的几十号人? 接下去一个礼拜,雷明照例开不了张,刘哥却忙着带其他新招的业务员。雷明耐不住,宁愿转去其他组卖摩托,谁知刚提一嘴,组里人马上开始孤立他。他找到刘哥说自己会钣金,可以去组装车间,刘哥一改和气,泛起冷笑:“嫌我没本事是吧,你有本事你来这?组装车间都是老板挖来的摇钱树,你算老几?” 雷明接连碰了冷钉子,实在待不下去。招他进来的男人算算天数,一分钱没结,收了他的bp机和用来装相的衬衫:“走吧走吧,我就说你干不了。” 雷明回到出租屋,心情前所未有地糟糕。他可以怪这怪那,但最后只能怪自己不中用。 他一夜无眠,记起那封石沉大海的信……哦不,不是一封,是两封。他没等到罗慧的回信,追寄时还附上了联系号码,可依旧毫无动静——是寄丢了,是她不想理他,还是他没写这儿的地址?不会的,信里没有信封上有,她要是想回,十天半个月肯定到了。 当初的期待变成失落,如今失落又变成庆幸。雷明颓丧地想,幸好她把他丢在一边,没来问他过得怎么样,不然他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这烂成一团的日子。 时隔月余,雷明重新回到招工点。他觉得自己像只贪吃的狗,被一块骨头勾进了院子,但不愿戴狗绳,所以又被人举着扫帚赶了出来。 墙上的招工启事撕了又贴,等着被招的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唯有他,走时钱包半瘪,来时口袋空空。 现实的窘迫让他不得不妥协。他开始有样学样,买了烟见谁都递一支。冰箱厂来招工时,领头的年轻男人穿着厂服,熟练地点了前二十个。今年天气热,订单加急,赶工抢钱,招了几批还是不够。 雷明当时刚买完包子回来,眼看着一堆人被带走,抬腿就追。混乱中,招工的男人扯脖扬声:“有没有会开车的?再要个开车的!” “有!有!有个小年轻。”已经被选中的中年男人突然转身,焦急地打量,看见雷明时,他明显一喜,“就他,就那个!” 雷明来不及咽下嘴里的包子,急忙挤过去。 “你会开车?”领头的人问。 “嗯。” “我说的是大货车,不是小三轮。” 雷明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掏出兜里的证件给他看。 第122章 领头的人皱了下眉:“那行,走吧。” 峰回路转,雷明按捺不住喜悦,在空荡而颠簸的车厢里把包子分给了同行的人。那个中年男人没要,雷明坐过去,听他笑着说:“我姓李,你叫我老李就行。” 雷明不记得自己给他递过烟:“你怎么知道我会开车?” “听人说的,他们说你在这挺久了,桥头招开车和扛货的人多,怎么不过去。” 雷明自嘲地笑笑,不禁感激老李的热心。他们进的冰箱厂是上半年新建的分厂,行情一好,没日没夜赶出来的冰箱要送往各地的经销点。 工厂内外忙得热火朝天,雷明不用记路,直接跟老手跑了一趟,他以为自己会虚,会手生,可握到方向盘的那刻,他竟觉得无比踏实。 两条线跑了两个月,他把过手的车都摸了个透。分厂造的家用冰箱送完,上面指示要调人去总厂送商用冷柜,本地人不愿意去,他自告奋勇,跑完省道再跑国道。 等到过年,工人陆续回家,产线和运输只留了几个人。雷明为了钱,没回岚城,在租住的小房间喝了两瓶二锅头。 他把奶奶的相片看了一遍又一遍,把罗慧给他的小诗叠了又折,折了又叠,直到眼眶湿润,头晕眼花地睡去。 一整个正月,他在路上的时间比在屋里的时间更多。当他跑完长途回来,对面搬来了新的租客,竟是老李一家。 “咱俩有缘分。”老李竟也还记得他,“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雷明笑笑,背井离乡难得讨到饭吃,还能走哪去? 也是慢慢熟了,雷明才知老李原有一儿一女,但儿子被车撞死,老婆因此得了失心疯,在村里变成万人嫌。他带着妻女外出讨生活,因为之前在分厂干得不错,被调到这儿来当检验员。 “你过年没回家?” 雷明嗯了声:“家里没人了。” 老李意会,不再多问。 比起他的形单影只,老李很快和总厂这边的工友混熟。凡是休息日,他就请人来家里吃饭。老李女儿看着二十出头,干活那叫一个利落,白天照顾母亲,晚上招待酒菜,有时在过道里撞见雷明:“你怎么不跟别人吃饭的?我爸叫你你也不来。” “你们自己吃吧。” “我还不知道自己吃,你不能这么独来独往的呀。” 雷明笑笑,她瞄见他手里的书:“你是大学生?” “不是。” “不是大学生怎么看这些?”她不太识字,但认识车,事实上,雷明已经从《车型手册》买到《汽车故障维修实例》,再到《电气及控制电路图集》。他看其他书会睡,看这些不会,越看不懂他越觉得有意思,越要把它看懂。 比起当初那个死皮赖脸缠着胡文海的雷明,现在的雷明更冷静也更无助,冷静的是他知道凡事都得靠自己,无助的是他没了求师交友的勇气,只能被困在忙碌和窘迫的生活里。 在冰箱厂干完一整年,他存了四千块钱。他把它们放进奶奶的官皮箱,告诉自己存够五千就回去。 第二年,他当上了车队长,存款接近一万,车队里的人找他去炒股,他没炒,告诉存够两万就回去。 第三年,冰箱厂在海边建的工业园开始使用,老李和他是外地老员工,分到了一大一小两间宿舍。十月国庆,雷明买好车票请好假,还没走出园区,听见噼里啪啦鞭炮震天响。 他绕到办公楼那边,看见远处站了不少工友。他们穿着厂服,靠墙或站立,大楼门口则铺开数米红毯,旁边停了七八辆高级汽车。 红色横幅下,西装革履的男人们奋力鼓掌,两位老板站在正中,笑容满面地握手,不出半分钟,照相师完成拍照,点头哈腰地退场。 众人簇拥着老板进楼寒暄,热闹散去,雷明抬头,看见红底的横幅印着大号的黑字:“热烈欢迎北川汽车董事长莅临我司参观考察。” 雷明盯着横幅,直到盯得红不像红,黑不像黑,字不像字,才发现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出了汗。 他跑回宿舍,撞到下了白班的老李,老李问他:“怎么了你?不是要回家过年?” “是要回。”雷明隐隐激动,“你听说过北川汽车吗?他们老板今天来厂里了。” “?”老李没明白他的意思,“他们老板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老板来当然和雷明没关系,但雷明不止一次听到过北川汽车经营不善的消息,如果雷明的老板把北川收购了,那就和他有关系……吗? 有个屁的关系。 雷明忽然笑了,笑自己的白日做梦,自不量力,神经兮兮。 他进屋收拾东西,拿上两万块,出发去了车站。 火车向北,从黑夜驶进弥漫的晨光。雷明看着初升的旭日,裹紧棉衣,也裹紧自己的一事无成。 第三章 金珠这两年四处请人说媒,终于给陈有志说到了像样的媳妇。一夜雨过,露脸的太阳让金珠松了口气,清早去她家帮忙的人则笑说新娘子小时候肯定没骑过白狗,不然结婚时不是雨就是雪,现在看来是有福之人。 金珠听得心花开,穿着新衣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也不知干些什么。陈顺发被她跑得眼晕:“有志人呢?” “你傻啦?有志去接亲了!” “哦哦,接亲,怎么还不回来。”陈顺发难得紧张,戴了个帽子站在院子里抽烟,金珠则和金凤去新房收拾被褥。 第123章 金凤看着被整饬过的床桌衣柜和刚买的梳妆台,由衷为姐姐高兴:“你算是一桩大事了结了。” “谁说不是呢。”金珠夸了几句新媳妇,笑着说有强的婚事也要开始准备了,这是她接下去的大事,当完婆婆和奶奶才能彻底歇息。 姐妹俩从年少待嫁到如今年近半百,相处陪伴的时间多过一般姐妹。金珠问起罗阳的近况:“他应该不用你愁吧,那个女同学和他还好吗?” “不知道什么情况。”金凤摇头。 “阳阳肯定很中意她。” “嗯。”金凤没有否认。其实她和姚建兰只打过两次照面,她清楚记得,第一次是陈秀春下葬那天,这姑娘陪着流鼻血的罗阳回家,刚开始还心平气和,后来不知怎么吵了一架。第二次是罗阳毕业,要去铁路工区上班,她和她弟弟一起过来约雷明去吃饭。因为这姑娘漂亮得过分,所以她对建兰的印象很是深刻。憋了几天后,她多嘴去问,罗阳说是同学,挺熟,但他追了她好几年全都白追,所以以后不会再追也不再想谈恋爱。 金凤被这话吓了一跳,这才知罗阳这些年把心思放在了哪。她吃惊之余,开始懊悔自己和罗庆成对他重视有加却关心不够,导致一有不顺就幼稚得跟闹着玩的小孩一样。 她把这事告诉罗庆成,罗庆成只道这小子跟他年轻时差不多,见着漂亮姑娘就走不动路,但不知罗阳有没有像他这样能靠死皮赖脸把老婆娶回家的运气。相比于罗庆成的心大,金凤的担忧要多上许多,她怕罗阳在家猖狂惯了,怕他和那女孩断不干净反受折磨。他把这事告诉金珠,谁知金珠听了竟然羡慕她:“孩子早开窍早安心,现在说不谈恋爱是气话,天底下就没有不想讨老婆的男人。” 也是被她一激,金凤才意识到儿子已经二十来岁,她要操心的该操心的绝不能像小时候那么没分寸。好在罗阳上了工后还算勤恳踏实,虽然每次回来话很少,但冷脸和坏脾气也变少,这种转变让金凤分不清是赌气还是懂事了。 “孩子好像一下就长大了,做父母的怎么赶也赶不上。”金珠见她不乐意说罗阳,转而问起罗慧,“慧慧是女孩,你也得抓紧,要我说,她单位这么好,找个医生最合适了。” “医生?”金凤不敢抱太大希望,“城里的医生眼光高,不会要我们这种小门小户。” “那不一定,慧慧条件不差,一起做事的人见她年轻能干,肯定会牵线搭桥的呀。” 金凤没搭腔,很快,陈顺发进来叫金珠:“外面人这么多,在这说什么屁话。” 金珠顶了句嘴,跟他出去招待客人。金凤合上梳妆台的小抽屉,忽然有些犯难。自打那年陈江华收了猪肉给了他们钱,陈家就再没提过结亲的事,她一面觉得陈江华做事不厚道,一面因为罗慧和雷明的牵扯,没有底气责怪陈江华,只怪一走了之的雷明。 时至今日,金凤对雷明的恼意不降反升——没有这么办事的,用着罗慧的时候拉她近身,用不着就拍拍屁股走人。自己女儿什么个性,当妈的心中有数,虽然罗慧明面上看不出异样,可是她一回家就去雷明家转转,清明冬至还去陈秀春坟头前烧纸,肯定是还没放下。 “金凤!”金珠和两个姑娘媳妇过来催她,“队伍到了!新娘子到了!” 陈顺发在院子里点起鞭炮,金凤思绪被打断,看着蹿升的浓烟,心情忽然有些低落:罗阳和罗慧的姻缘,看来都不会太早。 罗慧陪着父亲和哥哥去接亲,热闹折腾一天,在宴席结束后等母亲一起离开。 她甜甜地笑:“表嫂,我走啦。” “嗯嗯。”新娘子牵了牵她的手。 陈有志喝得满脸通红,打趣她说:“你只叫表嫂不叫表哥。” “表哥叫腻了,我和表嫂更亲。” 陈有志笑,新娘子也笑,往罗慧兜里塞了好些奶糖,再客气把她和金凤送到门口。回家路上,金凤问罗慧:“你们怎么这么熟了?” “还好吧,表嫂娘家远,今天肯定有点难受,我只是陪陪她。”罗慧想起新娘子红色的喜服和头花,脸上搽了白白的粉和亮片,很是年轻漂亮。 “慧慧。” “嗯?” 金凤又问起她的工作:“快过年了,今年的排班会变吗?” 罗慧去年排到除夕和初六休息,今年是初四初五休息,其他日子值班。金凤听了无奈叹气:“年夜饭也吃不上,你在家的时间怎么这么少啊。” 罗慧没有多说,这是她的工作,获益和牺牲不由自己做主,但都有限度。她挽紧了母亲的手臂,这样忙碌和喜悦的夜晚,她的心热得快也凉得快,又是一年将尽,她的生活好似处处不同,却并没什么不同。 和农村相比,城市对节假日的欢迎仪式更提前也更统一。街上挂起了灯笼,商铺贴起了新年促销的红纸,罗慧回医院上了两个大夜班,这天早上回宿舍没直接睡觉,而是洗了脸换了衣服准备出门。 休息的室友问她:“急着去哪?” “江心公园,初中同学约我见面。” “哇哦,男同学女同学,关系可以啊。”室友江珊看她简单梳了个头,“我这里有口红你要不要,或者背个小包?发卡我也有。” 罗慧笑着拒绝,如果胡霖的信没有寄到她这,她原本是打算去剪头发的。她不清楚胡霖为什么突然联系她,如果是家里人身体抱恙而向她咨询入院的事,她恐怕还帮不上忙。 第124章 十点过一刻,她在公园门口见到了胡霖。 “幸亏我记着你家的地址,不然真失联了。”胡霖的脸和初中时没什么两样,但人蹿高了些,穿着件看上去很贵的皮衣。 他笑着打量罗慧:“你长开了。” “什么叫我长开了?” “就是……”胡霖语噎,“就是以前是小萝卜头,现在是小萝卜花。” 罗慧本能皱眉:“你约我出来就是开我玩笑吗?如果开完了我就走了。” “别呀。”胡霖阻拦,忙跟她交换了bp机号,“你家装电话没有,我再给你我家的电话号码吧。” 他自说自话自来熟,倒一下子把罗慧拉回了读书那会儿。罗慧拒绝了他邀她看电影,直截了当地问:“你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你最近怎么样……你是在人民医院上班?” “是,你怎么知道?” 胡霖看着她,忽然笑了:“我婶婶是你们医院小儿科的护士长。” “……” “怎么,不认识?” 罗慧认识,但没想到护士长和他是亲戚,那岂不是……她有片刻的羡慕和懊恼,胡霖的舅舅是他们的初中班主任,婶婶又曾经是她的领导:“所以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当然不是。”胡霖察觉她的警惕,“我只是觉得很巧,我婶婶跟我一提我就回过味来了,名字年龄和住岚山县陈家村都对得上,肯定是你。” 他笑得不怀好意:“我婶婶看上你,你怎么就没看上她介绍的人呢?” 罗慧的脸瞬间泛红,但再红也不能由他打趣:“我为什么要看上她介绍的人。” “他又高又帅,还在银行工作,条件相当不错。” 罗慧转身要走。 “诶!”胡霖追上去,“你别急呀,我不是来当说客的,我是因为多嘴说了句我们俩是同学,那人托我给你送个礼物。” “我不要。” “不要我多难做人呀。”胡霖本来是好奇加好玩,故意逗她,没想她不禁逗反而生了气:“你别多心嘛,我真没看笑话的意思……行行行,礼物我不转送了,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看不上那个人……” 胡霖扯了下她的胳膊,被她挣开,只好往前追了两步,可她走得又急又快,两人距离被拉开。 胡霖想,几年过去了,她的性子还是没变。 罗慧站在公交车上,刚才的困意已经被尴尬取代。李汉川,她想起这个比她大五岁的男人,她和他只吃过一顿饭,但吃得很失败,很不开心。失败是因为她没吃过新时式的海鲜,把摆盘用的大海螺拿来吃,结果吸到一口又腥又臭的脏水。不开心则是因为丢脸加反感,她反感自己为了不得罪护士长而答应了这次见面,特别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年轻人认识认识交个朋友”等于相亲,简直想连连拍脑袋。 小儿科是她实习的第二个科室,她以为自己有了理论知识和实操基础,表现不会很差,可是小朋友和大人的输液方式不一样,哪怕她反复练习,等到真拿起针头找小朋友的静脉血管,还是太过小心翼翼。 她的犹豫直接导致了效率低下,有次扎了一个小朋友两次都没扎准,家长就发了火。护士长事后把她叫到一边:“谁家的孩子都是宝贝,不要觉得委屈。” 罗慧不觉得委屈,业务能力不过关就得挨骂,她认骂,她只是自责加难过,别说当一个优秀的护士,她距离成为一个合格的护士也还差得远。她不断和同事请教,不断观摩练习,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等到适应节奏,明显进步,又不敢沾沾自喜。 而当她完成实习,通过考试转正,落定急诊科,却收到儿科那边护士长的约饭邀请,她犹豫许久还是答应。 眼下,距离和李汉川的碰面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久到她甚至快记不起他的名字。她不知道他让胡霖送礼是出于什么目的,也无心探究,她只是有点后悔自己对胡霖的粗鲁,但粗鲁若有作用,那她希望一切到此为止。 第四章 雷明买了最便宜的车票,早上七点到了岚城。因为行李不多,他先去理发店剃了个头,等回到陈家村已是中午。虽然一路没吃饭,但他一点都不觉得饿,来时生出的许多感触也在他推开门的瞬间通通消失——中堂摆放着的旧方桌积了灰,新居落成的红纸蔫嗒嗒地贴在屋柱上——家里的一切跟走时并无差别。 他转动留在房间门上的钥匙,左右轻旋,消除时间带来的阻塞。奶奶的房间很紧气,也很干净,他没有坐,拿了脸盆抹布去井边,水却被冻住。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放起了鞭炮,噼啪两声后,雷明想起什么,去池塘边提了几桶水。他开始生火、洗锅,把水煮开,再舀一点去井里面化冰。两个小时后,他收拾完睡觉的地方,把路上买的饼热了吃了,再拿着清香纸钱去了奶奶坟前。 风过竹林,吹得他脖颈和心头微微发凉。他坐在坟前的石头上,像陪奶奶寻常说话那般,亲昵地、虔诚地、慢吞吞地烧纸钱。他烧一张,眼前就闪现一幕从前的场景。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五彩的晦暗的印迹搅和在一块,搅得他心里发酸。 他往火堆里继续扔纸钱。 纸钱的灰烬随热气旋转往上,雷明抬头憋回多余的眼泪。飞鸟掠过竹枝,惊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碎响,他用袖口把碑上的刻字擦了一遍,略微转头,这才注意到旁边种了棵柏树。 第125章 再看另一边,还有一棵。 青翠的柏树站在茂密的竹林里,坟身上则是新生的小草。雷明收敛心神,想起当初奶奶下葬,封棺材用的是衔缝的棺椁砖,临走前,他又在上面铺了层造新房剩下的水泥,在水泥上覆满了新土。眼前这片莹莹的绿,大抵是鸟衔来的草籽,在湿润温暖的竹林里发了芽,在万物肃杀的凛冬独留一份春意。 雷明一直等到香火烧尽,告别奶奶,在回家路上碰见了陈清峰。 陈清峰从地里拔完萝卜,瞧见他明显一愣,而后嘴角慢慢上扬,走近了变得笑容满面:“什么时候回来的?” 雷明双手插兜,踢了下脚边的石子:“就刚刚。” “怎么不说一声,回来过年?”陈清峰放下篮子,上下打量他,“看上去发财了。” “哪有。”雷明从兜里掏出烟盒,又收回,“你……抽不抽?” “不抽。”陈清峰给了他一个拥抱,在他后背拍了两下,很快松开。 “拜过你奶奶没有?” “刚拜完。” “这次回来还走吗?” 雷明:“走,初二上班。” “怎么忙成这样。” 雷明只说还好,也问起他的情况。陈清峰明年六月就毕业了,打算回来工作,这是他最后一个寒假:“之前工作包分配,现在大部分要自主择业,所以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我爸妈离了我不行,我还是争取在岚城吧。” 他没有过多地谈自己:“你呢?还是觉得外面的钱好赚?其实还真不一定。” 雷明没有直接回答:“是不一定。” “所以罗慧运气真好,现在中专毕业也不包分配了,她能在市里找到饭碗,起码十几二十年不用愁。” 雷明听见罗慧这两个字,心上像开了个豁口。他犹豫了会儿才问:“她现在……” “不在家,上次跟我说二十九回来,之后都要值班。其实能在城里待着,何必经常回村,我爸之前还说她选错路,现在也改口说她早点摆脱家里挺好的。” 雷明看着地:“护士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放心,她做什么都游刃有余,表现都很不错。” 两个人继续往前,清峰提起自家和胡汉家合作开厂:“我姐和胡汉的事是板上钉钉了,岚山县现在鼓励个体经商,发展纺织业等轻工业,胡汉脑子活,手段多,我爸也信任他。” “嗯。” 陈清峰说完给了他两个新鲜的大萝卜,雷明不要,他却坚持要给。雷明握着冰冷的萝卜,似乎感受到一丝温情,但这温情稀薄而短暂,他想,他和陈清峰不该是这样的,不说和之前那样亲近,至少不会无话可说。 距离让人疏离,雷明可以忽略因此产生的不适,但他竟然有点胆怯。罗慧二十九回来,她会想见到他吗?她会和他生疏吗? 他能任由他对她的思念疯长,却无法预测她对他的态度和反应。如果这种无奈是对他的惩罚,那他只能做好接受的准备。 陈家村的人很快知晓了雷家院里的动静,他们随意而添油加醋地讨论了一阵,而后重新投入准备过年的活计中。金珠听说后去看了眼雷明,折后告诉金凤:“我和他打完招呼就走了,人看着老成了些,性子估计没变,还是没什么笑模样。至于混得好不好,这我没数,一个人过年总是可怜兮兮的。” 金凤不说话,金珠又问:“慧慧知不知道他回来?你让他们见面吗?” “要看慧慧愿不愿意。她回来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帮我干活。” 金珠知道是罗慧建议家里人手不够,不要养猪,每月还给罗庆成一点钱填补开销:“你生了慧慧一个等于别人家两个。” 等不等于,金凤心里跟明镜似的。别人都说她命好,老了老了身体还越来越健康,其实她的身体都是罗慧多做多操劳换来的。罗阳不在家,罗庆成的手只握锄头不握锅铲,二十九这天要煮肉上坟谢年,没罗慧帮衬压根忙不过来。 姐妹俩又开始絮叨,另一边,罗慧置办了年货,再专门买了两双红袜子给父亲罗庆成。本命年要穿红,这是她在科室同事那听到的规矩,虽然不确定父亲会不会要,但心意到了总比没有心意强。 这天上午,她下班洗漱完,辗转回家,被父亲指使去给陈江华送她买的新鲜苹果。 罗庆成顾及罗阳工作,对陈家保持着相对恭敬的礼节,而当罗慧拿着装苹果的网兜,还没走陈家,竟远远看见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 她脚步僵滞,心头猛跳。那人显然也看见了她,先是来了个急刹,而后痴痴愣住,蹬起踏板朝她骑来。 恍惚间,罗慧的耳边仿佛出现几声狗吠。下一秒,陈家院门打开,陈清峰出来迎客:“送什么好东西来了?” “几个苹果。”罗慧递过网兜,“我想着你家有,但我爸想让大家尝尝味道。” “你们客气。”陈清峰这会儿才跟看见雷明似的,“你从哪回来?” “镇上,去买点馒头。” “哦,我家也有,你要是不够……” 他的话说到一半,雷明已经去追罗慧。 罗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但当她确认这不是幻觉而是事实,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走。 “罗慧。” “……” “罗慧!”雷明追上她,触碰了她的手臂。 第126章 罗慧躲开,眼神刺人。 雷明握着车把的手紧了紧,在她继续向前后,拿车堵住了她的去路:“你听我说。” “听你说?听你说什么?” 雷明见惯了温顺听话的她,被她突然的咄咄逼人吓得一怔:“……对不起。”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罗慧心里一痛,“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请你让开,我要走了。” 罗慧脚步虚浮,伴随气性上来的还有懊悔。她不想被人看到她凶巴巴的样子,于是转向更窄的小路,她很想停下回头,可理智不允许她扑灭自己的气势。 几分钟后,感性推翻理性,她猛地转身,看见雷明扶着自行车跟在他身后。 她嘴比心硬:“你跟着我干什么?” 雷明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对不起。” “你又说对不起。” “我该早点回来。” “早点是几点?你从来都不想奶奶,也从来没想过联系我。” “我想。” 罗慧气愤:“你骗人。” “我给你写过信。” “我没收到。” “可能是寄丢了。” 罗慧瞪大眼睛:“什么叫可能?你写了几封?” “两封。” “两封?三年半的时间你就写了两封。”罗慧心想他真是懒蛋加坏蛋,“你既然想到可能寄丢,而我又一封没回,为什么不多寄几封确认下,为什么不换个地址寄到我学校?” “……” “还是说你在外面忙到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 雷明无言以对,罗慧却把这沉默当成心虚的默认。她感到十分委屈,她念他怨他多少次,全部没有回音,现在要她满心欢喜笑脸相迎?抱歉,她做不到。 她努力平复心情,但还是想哭。她觉得自己特别不争气,攥紧拳头转身,却被雷明直接拉进怀里。 她本能挣扎,雷明本能拥紧:“我换了干净衣服,不脏。” “我才不是嫌你衣服脏。” “我知道,你是嫌我。”雷明心头绞成一团乱麻,“你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是我该骂该打。” 他的力量透过厚厚的棉衣传给罗慧,罗慧心想他嘴上厉害,自己不能输,可是丢人的眼泪不受控往下掉。 雷明对上她亮晶晶水汪汪的眼睛,想起她送给他的浪花和月亮,满腔思念化作满腹柔情。 他抱她更紧,低头捕获她的嘴唇。 寒风吹过罗慧因惊吓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吹不开地上两道紧密相依的影子。 第五章 谢年用的双刀肉快煮熟了,金凤掀开锅盖,把洗净的鲜鸡放进去,看见罗慧推开了院门。 “送苹果怎么送这么久?你爸找你找不到,自己去塘边洗酒壶碗筷了。” 罗慧哦了声,又被母亲叫住:“你别去帮,让他洗吧,门联写好贴一下。” “行。”罗慧不敢耽搁,先把干硬的毛笔用水化开,再铺纸裁纸倒墨书写。 她的软笔比硬笔差多了,胜在笔画匀称,结构端庄。她利落写完,拿了浆糊去贴。 金凤见桌上剩了副门联和两个写着福字的斗方:“还要给雷明家贴吗?” “不用,他回来了,我给他送去让他自己贴。”罗慧盖好浆糊盖,“妈,你也不告诉我一声。” 金凤一听便知他们见着面了:“我告不告诉你不都知道了。” 罗慧捏着门联发了会儿呆。她想起雷明和她在僻静处的亲吻,两颊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热意又蹿了上来。他们几乎没说什么悄悄话,但那些吃惊、愤怒、慌乱,终究敌不过丝丝缕缕的甜蜜——她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他呢?明明分别的时间比在一起更久,可是一进他的怀抱,竟然觉得他从未离开。 罗慧将门联和斗方仔细卷好:“妈,我去趟奶奶那。” 金凤没应声,由着她走了。罗慧半路遇见陈清娟,被她半嗔半恼地拽住:“你忙什么呢,我有急事跟你说。” 罗慧见她眉头紧皱:“怎么了?” 陈清娟先瞥见了罗慧手里的东西:“送去给谁?” “给雷明。” 清娟这么大人了,还有小孩子气,她不想搭理雷明,但舍不得罗慧,只催促道:“我陪你去送,送完了我再跟你说。” 罗慧怕她这事要紧,一路小跑进了院子。雷明正往外泼脏水,泼得陈清娟嫌弃止步。她看着罗慧把门联和浆糊递给他,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雷明也说了两句,但沉默了会儿才点点头。 陈清娟挽了罗慧的手臂,回头看见雷明还往他们这边瞧:“他的眼珠快黏到你身上了。” “……别瞎说。” “你不转过去看看他呀。” 罗慧不敢看,他刚才说他初一就要走了,就像把一根刚舒展开的绳索打了个结。按理她的气愤该卷土重来,可是她明早也要去上班,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怪谁。 陈清娟见她恹恹,罗慧却更亲密地和她靠近:“你说吧,什么急事?” 陈清娟便告诉她一个令人心情复杂的消息:“胡汉明天要到我家吃年夜饭。” 罗慧脚步一顿,很快反应过来:“不会是……” “就是!”陈清娟压低嗓门,忍不住跺脚,“他真的死性不改,叫了我几年大姐,我爸妈却中意他中意得要命。” 罗慧替她着急:“那你没跟他们说……” 第127章 “我说了呀,可是他们帮我们算了八字,说是天生一对,而且胡汉那人你不是不知道,他跟抱了财神大腿似的,干一行成一行。运输公司赚了钱又开纺织厂,我爸以前靠我大伯那点分红,现在自己翻身当老板,笑得嘴都合不拢,怎么会让婚事黄了。” 罗慧不免埋怨江华叔的固执和糊涂:“胡汉能赚钱又不代表能和你结婚,他们必须要尊重你的想法。” “尊重?”陈清娟不是不理解这新词的意思,可是理解也没用,“我姐的小孩上学了,我都熬成老姑娘了,我尊重别人谁尊重我呀,用我爸的话说就是胡家不嫌弃我已经算是诚心诚意了。” 罗慧不由生气:“你爸在你这说不通,但总听清峰哥的话吧,你让清峰哥帮你。” “他帮不了,他是家里的金凤凰,飞出去哪里还管我的死活。” 罗慧从未听她说过清峰半句不是,但这话里分明带点怨气。陈清娟看出她的疑惑,没给她疑问的机会,像吐苦水般不断往外涌:“罗慧,我爸妈一直交代说,结婚万万不能跟没钱的人结,因为钱是地基,有基才有墙,有墙才能过日子。我两个姐姐样貌好,找的姐夫饭碗就好,我没样貌,但胡汉捧的饭碗比他们都大,这是我的福气。” 她看着罗慧:“你知道我今天去哪了吗?我去了胡汉家送火腿,但实际上火腿是他买的,路上是他接送的,我去的时候他爸妈舅公都在,还送了我红包和金戒指。你说我是不是傻呀,我像送到老虎嘴里的肉一样让他们看笑话,可是今天都二十九了,大过年的谁能想到他家这么着急?” 罗慧察觉她的慌张,紧紧挽着她的手:“那你把东西还给他们,当你没去过。” “哪有这么简单。”陈清娟把矛头对准自己,“其实我也弄不懂我,你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可能,可明知道他们的打算,没有坚决反对,哪怕嘴上反对,身体也会遂他们心意。你说在他们眼里我会不会是拿乔,害羞耍小性呢?你说我是不是也因为胡汉条件挺好而不想放过他?你说我到底讨厌胡汉什么呢?” 罗慧还没回答她的问题,又听她问:“对了,是你一直讨厌他,你讨厌他什么呢?” 罗慧毫不犹豫:“我讨厌他的心机和算计,也讨厌他的手段,他不是好人。” “可好坏哪有绝对的,人心也会变,他没点手段怎么当老板?” 罗慧轻轻掐她:“你怎么帮他说话?”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乱,才要找你。”陈清娟忽然有点说不出口,她对胡汉的感觉复杂极了,她不喜欢他叫他大姐,不喜欢他铺大场面广交朋友,不喜欢他没分寸地在她家进进出出,可哪怕她这么不喜欢他,在他拉她手,亲她嘴,摸她胸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软了身子。 “这都是上个月的事了,他那天开车带我去县里买新被套,买完天黑了,又下着雨,他一直往小路开,开到没人的地方就说他其实挺喜欢我的。”陈清娟摸摸脸,“我知道他嫌我丑,也不一定是因为喜欢我才对我这样,可是……” 罗慧听清她后面的话,瞪大眼睛:“他就是耍流氓!” “嘘!轻点。”陈清娟制止她,拉她往小山坡上走。 罗慧义愤填膺:“清娟姐,你该报警,该打他,你被他占便宜了!” “刚开始我也觉得是,可是他摸我我也摸过去了,他亲我我也亲回来了,难道就光是他占我便宜吗?”陈清娟难得露出思考的认真样,“罗慧,我从来没谈过恋爱,他说我让他碰是接受他了,我觉得这话不对,可我没有生气,没有打他,反而紧张不敢看他,我猜就是因为这次他碰了我而我没跟他算账,所以他就大胆往结婚上提,他年纪也不小了,要说外面没女人,我不信,可是你说——如果他只对我一个人耍流氓,只占我的便宜,我会喜欢上他吗?” 罗慧老是听她说你说你说,可偏偏这时不知该怎么说。她的神情比陈清娟更凝重:“清娟姐,结婚不是赌气,你赌他浪子回头真心对你,他也会赌你无路可去非他不可,到时他再犯浑,你压根管不住他。” “可我就是无路可去非他不可啊,”陈清娟苦笑,“罗慧,如果你是男的,你会要我吗?” “我当然要。” 清娟自卑:“可我又丑又胖又不爱读书。” “不,你勤劳善良,热心孝顺,对谁都一片真诚。” “这些算什么?” 罗慧看着她:“这些是你的美好品质,它们和外貌一样重要。” “才怪,对于男人来说,外貌最最重要。”陈清娟看着她,“你什么都有,所以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不知道我嫉妒我姐的漂亮,嫉妒我弟的聪明,我在家时间最久,可连我爸妈都是自私的。他们把好脸色给他们,把钱给他们,希望他们越过越好,转过头呢?就只会用我的力气,希望通过把我嫁出去来换到彩礼和名声。胡汉不傻,他在外面见的女人多,想找个老实朴素的,帮他打理家务生儿育女,还能利用我爸的身份。既然这样,那我也利用他好了,他帮我在娘家撑场面,我就光明正大地花他的钱享福,指不定比我在家还开心。” 罗慧不知她在说气话还是真的早有打算:“清娟姐,你要不想待在家,就跟我去市里。” “去市里给你添麻烦吗?”陈清娟满是羡慕,也满是落寞,“我家一家都是自私鬼,幸亏你不是我亲妹妹,也幸亏我爸当时嫌弃你读中专,要是你进了我家门,我还真不敢和你说这些。” 第128章 “清娟姐。” “你老实告诉我,你真不喜欢清峰吗?” 罗慧:“说你的事,别说我。” “我不,我的事说完了,也要听你的事,你喜欢谁?真喜欢雷明?” 罗慧沉默。 陈清娟却了然:“原来你比我更傻,你想想清楚,雷明穷得厉害。” “穷就不能喜欢人,不能被人喜欢了吗?” 陈清娟的反驳堵在了喉咙里,她在罗慧眼中看到了坚定的决心。 这就是她们不一样的地方,清娟羡慕地想。 罗慧被陈清娟的婚事搅得心烦,帮着父亲祭拜祖先,敬献天地,又帮母亲把哥哥罗阳的床铺收拾出来。 次日早上,她本打算从搪瓷盆里拿个冷番薯路上吃,不承想爸妈起得比她更早。 金凤用煮肉煮鸡的汤下了一锅扯面,旁边的锅里还煮了几个鸡蛋:“吃饱了再走,鸡蛋带着,上班饿了垫垫肚子。” 罗庆成说:“我们就过年熬个大夜,你天天熬,面孔都熬青了。” 罗慧解释:“没有天天熬,我们有排班,大家都差不多。” 她盛了半碗烂糊的面,吃完拿手电出门。金凤送到门口:“路上小心。” “知道的。”罗慧挥挥手,“妈,外面冷,你回去吧。” 罗慧想着去跟雷明道个别,可是这个点他应该还在睡,算了,等他初一来市里再说吧。她裹紧围巾,小跑着往村口走,村口却有一束白净的光。 自行车停在电线杆边,雷明靠在自行车上,握着手电不知在这等了多久。 罗慧犹豫着,到底快步过去。 雷明问:“怎么不骑车?” “现在镇上和县里通公交了,我走到镇上坐最早的一班。”她嘴里呼出热气,“你几点醒的?专门等我?” “不等你等谁?” “我没想让你送。” “你不想我想。”雷明晚上压根没睡,早知她来去这么匆忙,他就多请几天假,“上车吧。” “你戴手套了吗?” “戴了。”雷明捞过挂在车头的大衣,给她披上。 罗慧坐在后座,伸手搂住他的腰时,才真切地感觉到这的确是她日思夜想的人。 心酸和甜蜜再次笼罩了她:“你送我到镇上还是县里?” “市里。” 罗慧意外:“你不在家过年?” 雷明往前踩着踏板,觉得自己像块牛皮糖:“我想和你一起过。” 第六章 雷明本想直接骑到县里的火车站,但怕罗慧被冷风冻着,就还是停在镇上。 最早的一班车不是正规公交,是几个人合本买了辆大车搞的客运,早中晚来回三趟,送学生去县里上学,老头去茶馆喝茶,赌鬼去牌桌快活,靠着基本直达的速度跟走走停停的公交抢生意。 大年三十,车上人不多,雷明和罗慧抢到了后排的位置,抹抹窗户,那辆破自行车停在光秃秃的树边。 罗慧担心:“会不会被偷?” “有锁锁着。”雷明说,“卖不了多少钱,被偷也就偷了,要是还在,你下次回来可以骑。” 罗慧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背了个包:“那你不准备回来了?你的行李呢?” “我没行李,过完年直接从市里走。”他这次压根没带多少东西,也不必谈带去。罗慧安静了会儿,等车门关上,把捂了一路的鸡蛋塞到雷明手里,转过头去不看他。 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县里。两人转乘火车,罗慧提前买了票,雷明只排队买到一张站票,于是两个人都站在车厢的连接处。 罗慧还裹着大衣,她轻抿嘴唇,不错眼地盯着他,雷明原先还试图躲闪,渐渐地也不躲了,他靠着车厢,居高临下地,欲言又止地和她对视,直到她先他一步问:“你就是这么陪我过年的?” 初升的太阳穿透云层。雷明说:“我想让你高兴。” “让我高兴的前提是你自己高兴。” “我哪里不高兴了?” “哪里都不。”罗慧往前凑近,她觉得他在外面过得不好,可他一直不说,她也不敢问,“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走?那边没了你不行还是这里容不下你?岚城也是城市,其他地方有的机会岚城都有,你还记得我那个初中同学胡霖吗?他没考上高中,后来也去学开车了,但他学的是小轿车,给人当司机,今年在市里的国企找了份工作,很稳定,收入也还可以。” 雷明对胡霖有印象,可是被罗慧一提,他才发现自己的强撑毫无作用,她轻而易举地戳穿了他的伪装,让他三年多的漂泊显得如此荒唐。 “怎么,开小轿车比开大货车高贵吗?”他被国企、稳定刺了下,“我是还在开车,可拿的钱不会比他少。” 罗慧没想到一试就中:“所以你还是在跑长途?” 雷明辩解:“在哪跑都一样。” 罗慧犯倔:“不一样,现在看来,你不是因为外面有更好的机遇要离开,你是逃避,你没有方向,是为了离开而离开。” 雷明的眉心蹙紧:“你要这么想也行。” 罗慧却问:“如果这次我非要让你留下,你会留吗?” 雷明看着自己灰扑扑的鞋面,没有正视她。 一对男女从身旁匆匆经过,躲进了厕所。半分钟后,列车员过来检票。罗慧把兜里的票掏出来给他,雷明没动,她解释说:“我们一起的。” 第129章 列车员狐疑地看了眼雷明,把票递还,走向下节车厢。罗慧的手在兜里握成了拳:“我今天白班五点半下班,还有个后夜班,明天一点到八点。你到了市里自己逛逛吧,看看岚城和你要去的地方有哪里不一样。”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雷明本想用互相陪伴把既定的告别推迟,现在看来是他自以为是。 窗外掠过没有花的杜鹃花,掠过高耸的落了叶的水杉。雷明下意识去掏烟盒,兜里没有,他忘记把它丢在哪了,就像他被罗慧一责怪,原本的高兴劲也不知丢在哪了。 交班结束,罗慧开始新一天的忙碌。她在分诊台工作到十点,被护士长调到抢救室,等病人脱离危险,恢复意识,她去询问姓名等身份信息,病人一一答了,却不肯告诉她怎么联系家属。 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泪水却从眼角溢出。罗慧把情况告诉护士长,护士长语气淡淡:“下午再说。” 到了下午,救护车派了两辆回了两辆,科室过道里的床还在一张张地加。罗慧和同事把病情稳定的病人转到相应科室,然后整理病历、处理医嘱、指导家属缴费及领药。时间越忙越快,快到让人难以察觉。口袋里备着的糖果忘了吃,大号玻璃保温杯里的水见了底。晚交班后,罗慧摘掉护士帽,去更衣室换完衣服,和同事道一声除夕快乐就下了楼。 她慢吞吞地走在楼梯上,紧绷的神经开始缓解,想起早晨的对话,其实她在火车上就后悔了,她和雷明相处的时间本就不多,偏偏气性上脑要去勉强他,最后搞得不欢而散。 她去医院门口的小卖部,拿起公用电话拨到寻呼台,呼叫雷明,想了想,又给他发文字消息。 “我下班了,在医院门口。” “你走了吗?” 她挂断电话,等了几分钟也没等他打过来,便走到队伍后头重新排队。 结果刚排到,手背上传来熟悉的触感,雷明把她拉到一旁。 他一直在附近等着。 “饿不饿?” “……有点。” “那先去吃东西。” 罗慧说:“我要回宿舍。” “在哪?” “就在医院后面,新进的护士可以便宜租两年,我去拿点东西。”罗慧忽然哽咽,“我早上不该那么说你,也不该不理你。” 雷明心疼,悔意压过他的理智:“我态度也不好。” “那……” 雷明问:“我的衣服呢?” 罗慧这才回神:“哦,我放在柜子里忘拿了。” 她转身就跑,跑了两步又回头:“你在这等我,哪也不许去。” 罗慧拿了大衣,回宿舍拿了存折,再跟雷明去吃饭。和医院相比,街上冷清多了,在病床上煎熬的人无暇顾及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多数人却清楚知道一年到头忙下来就是为了一顿团圆饭。 他们并肩往前走,大小店铺都关了门,直到看到一家宾馆。 从门口停着的汽车和旋转的大门就能知道这是家高档宾馆。罗慧心生胆怯:“我们去这里吃?” “嗯。” “不用吃这么贵的……” “先去看看。”高档的地方当然什么都有,里面的客人也比想象中的多。罗慧没来过这,雷明也是第一次,他点了三四个菜,在服务员的礼貌笑容中把烧肉时蔬和米饭都吃了个精光,然后带罗慧去了楼上的房间。 他白天真的有在好好逛岚城,这里的面貌和几年前也的确不尽相同。他在这找不到归属感,但罗慧在这,他知道她需要什么,就要给她最好的。 罗慧跟着他进了房间,里面灯光温暖舒适,中间一张大床,看上去簇新干净。 “我们晚上睡这?” “嗯。” 这间是最贵的,也是最大的,雷明说:“你后半夜还要上班,在这能睡舒服点。” 罗慧听他的语气又不像早上那样冲:“……你不怪我了?” 雷明却说:“怪你干什么,该道歉的是我。我的确混得不好,不管跟谁比都一样,清峰、胡汉,包括你那个同学胡什么霖。” 罗慧想说不是这样,可她更关心他的现状:“那你把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都告诉我好吗?我想听。” 两个人难得有独处的空间,雷明舍不得浪费,于是他把在冰箱厂无聊而不清闲的工作,孤独而不颓败的生活讲了一遍。他讲得很平静,很简单,但罗慧揪着不放,一直问一直听,尤其是在听到他不与人交心时,担忧更甚:“你要把自己打开,雷明,没有朋友的日子是很难过的,你要像对我那样去对待他们,他们会发现你是很好的人。” 雷明苦笑:“我怎么可能像对你一样去对待他们?谁也不会像你一样对我。” “可是……” “不用可是,交心的人难得,一起吃喝玩乐的还是有几个,出车多了,共事久了,一回生两回就熟了。”雷明和她坐在床边的小沙发上,又硬又软,里面有弹簧,大概跟他领导办公室里的差不多。 他反思自己:“我刚开始不想回,后来是不敢回,你说得对,我是在逃避,可是逃避没用,所以我逃不下去了。” “但你还要回那边。” “要回,我还有想做的事。”雷明谈起自己这段时间的琢磨,“那边和我们这是不太一样,就拿岚山县来说,它承担了岚城大部分的工业,多的是冶炼发电水泥厂,那边则基本是民营企业。” 第130章 “经营什么?” “大到家电家具,小到发卡螺丝,有人买就有人卖。”雷明看着她,“你知道我喜欢车,我当时以为政策一吹,那边的车厂会造得最快,可原来造车要有许可证,民营企业的老板拿不到,钱再多也造不了。我跟傻子似的上了次当就不敢试了,找了家大的冰箱厂混日子,混久了就不敢出来……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罗慧想了想:“是你怕了,你宁愿一直开车,也不敢出去试。” “对,我怕了。”雷明承认他的怯懦,不管是当经销商卖家电,还是倒卖柴油推销电话,沾上新时式的东西都能赚钱,而他就跟缩头乌龟一样缩在驾驶室里不敢出来。 罗慧不由好奇:“那你想做的事是什么?” 雷明反问:“你听说过北川汽车吗?” “没有。” “它是一家国营车厂,靠模仿外国汽车和超低的价格风光过一阵,但因为质量太差,发展不起来,去年开始就有消息说它要被收购。”雷明想起他关注的新闻,以及回来那天撞见的欢迎仪式,“我现在待的这个冰箱厂,老板可能要有大动作。” 罗慧一点就通:“你们老板要收购它?” “我只是猜,北川汽车的老板来了我们厂里,那天还请了记者,估计会上报纸,而在此之前,我们老板也走访过他们厂。” 罗慧想到关键:“北川汽车一定有生产许可证对吧。” “对,这是它值钱的地方。” “那你们老板肯定不会白用功,他们比我们厉害,知道什么生意是赚钱的。” “嗯。” “所以你想继续留在那,想跟着造车?” “如果收购成功,我会申请调岗。” “如果调不成功呢?” “我就换一家车厂。” 罗慧想了想,郑重点头:“那行,你大胆申请,大胆去换,试错也没关系。” 她从口袋里掏出存折:“我哥工作后,家里压力小了,这些钱全部是我的,我可以做主,你拿去,不够我还有。” 雷明的心像被大手揉了下,他没接,反而也从兜里掏出张存折:“不用,你先把自己的放好,再把我的放好。” 罗慧打开一看,里面是两万块钱:“我才不要。” “你得要。”雷明意外他俩想到一块去了,但是罗慧必须比他先松口气,钱赚来干什么?就是讨心上人喜欢,他又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两个玉镯,奶奶当初留了一个给他,送了一个给罗慧,而罗慧还了回来,现在由他重新移交。 罗慧拒绝:“这个你更不用给,奶奶说是给我的升学礼物,但你比我更需要它。” “我不需要。”雷明说,“奶奶没告诉你她原本要给谁吗?” “给谁?” “给她孙媳妇。” “……”罗慧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一时羞臊,“你骗人。” 雷明问:“你戴不戴?” “不戴。” “不戴也放你这,两个得成一对,我带走路上颠簸,再把它们摔了。”他把玉镯塞到她手里,“你戴过吗?松了还是紧了?” “刚开始戴过,有点松,但我现在胖了。” “那你再试试。” 罗慧拿起一个,被他握住手才反应过来他的圈套。雷明一捏一送,一时之间不知是玉镯衬得罗慧手腕纤细肤如凝脂,还是罗慧衬得玉镯润泽无比,连做工也比单看更精致。 灯光下,罗慧的脸愈发红了,雷明看她含嗔带怒,低头垂眸,一时情难自抑,倾身衔住了她的嘴唇。 这吻猝不及防,却让人心颤。 一想到他明天要走,罗慧竟连推拒也犹豫不舍。雷明得到默许,搂她愈紧,吻她愈深,直到两人气喘吁吁,情丝在近距离的对视中纠缠。 外面爆竹声声,烟花漫天,罗慧的外衣被脱掉,里面贴身的高领毛衣,勾勒出她曼妙轻盈的曲线。雷明的呼吸也紧了,他将她抱到床上,轻轻重重地吻她,一直吻到两个人意乱情迷,连毛衣也快离身,仅存的理智扼制了他的冲动。 眼下的他实现不了任何承诺,但他不能连承诺也不给她:“罗慧,再等等我。” “多久?” “一年。” 一年能够干出什么名堂?他不确定,但是迎风而上,还是头破血流,总会有个结果。 罗慧搂着他的脖子:“只要你回来,我就不怕等,你不来找我,我可以去找你,贫穷不能分开我们,其他东西也不能,任何东西都不能。” “好。”雷明闭眼吻她,吻到他自己都觉这是种折磨,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 这天晚上,罗慧在昂贵的淋浴间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再躺在舒适的大床上睡了个前所未有的好觉。她不知道雷明一直醒着,也不知道他是怎样贪婪地看着她,怎样设想他们逐渐成型的未来。 第七章 罗阳回家吃了年夜饭,守岁到零点,睡到初一下午才起床。 自从在铁路上干活,他有得睡便睡得特别沉。陈江华帮忙找的空缺不是让他坐办公室写字,而是和一群二十岁到四十岁的男人们沿线维护做苦力。这活累,工资不低,但他一开始压根干不过其他人,扛几根枕木就疼得死去活来。 工友们笑他书生气像只弱鸡,让他一度抬不起头。可是,自己的头自己不抬能指望谁呢?他读书读不过别人也就算了,干活再干不过,怕是连农民的儿子也不配当。爸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争做工人,他也想争,可是他们这种劳工都是签合同,没编制,为了零星的转正名额,大家都抢破头,明面上同吃同住像是兄弟,背地里都送烟送酒巴结领导,生怕来个新人把自己顶下去。 第131章 他原先想不通为什么他喜欢姚建兰喜欢得要死,她却怎么也不喜欢他,后来和那些被晒得黝黑的、喝水全靠抢、吃饭直接塞的粗鲁男人们待久了,他就知道了自己的确讨不了建兰的欢心,因为他没有前途,没有前途的男人是没用的,是活该被丢弃的,如果姚建兰没有读过书,家里条件比他家还差,那他还有希望追到她,可是一个漂亮的女高中生,哪怕做着计件员的工作,也完全可以嫁给老师医生或是风光的大老板,绝不可能嫁给他这样一个没有出头之日的穷小子。 他在家待到初三,金凤看他待得并不痛快,问他怎么不和去年那样找孙浩和姚建明玩。罗阳耸着肩膀在院子里晒太阳:“多大了还玩,玩什么?” “那不玩也别睡,越睡头越重。” 罗阳嫌她唠叨:“行了,我去趟外公那。” “一起,我和你大姨也回去拜年。” “不用,你们管你自己。”罗阳不想和她们同行,换了双新鞋,把年前带回家的香烟往臂弯里一塞,去了金家村。金家村的火车站没了,但客车没了还有料车,所以铁路和工区都还在,可惜的是人流量一少,赌场和代销店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 罗阳慢吞吞走到村里,家家户户都贴着新门联,而外公就在他的院子里拨弄那个脏兮兮的竹火笼。 “外公。” 老人的脸顿时皱得像朵菊花:“呀,回来了?怎么又瘦了。” “没瘦。”罗阳把烟递过去,“你还咳不咳?” “不咳不咳。”外公摆手,“他们说抽差的烟要咳,好的烟没事,你给我的都是好的。” 他开始絮叨:“有志有强没心肝,一年到头也不来看我,娶了老婆更想不起我这个老不死,慧慧呢反正就是忙,她人不高,心高,他们说她干的都是替人端屎倒尿的活,气死我了,笑话她的人说不定去市里都不认识路。这丫头其实也烦我,不肯一个人来,每次跟在你妈屁股后头。” “她就那样,你又不是不知道。”罗阳觉得外公老了之后的话是比以前多了,“你对我最好,所以我跟你最亲,他们不跟你亲我也会跟你亲,不过你也别气,谁都不能成天围着你转。” 外公又哼了声,罗阳捡了根地上的枯枝把炭火拨亮:“明天我带你去县里买点东西。” “买什么?” “衣服鞋子锄头刀片,想买什么买什么。” “傻子,你妈给我买过,再说初四哪有店开门?” 哦,也是。罗阳忘了这点:“那我下次回来给你带。” “行,你带的我就要。” 罗阳陪外公聊了会儿,又给了他一笔钱,足够他在村里吹几天牛。回去路上,他想起什么,去找陈清峰,瞧见陈家新修的院子里停了两辆车,屋子里似乎很热闹。他进去找人,陈清峰得了空出来:“我姐定亲。” 罗阳看见了戴着红色领带的胡汉。 “这就嫁了?” 陈清峰陪他往外走:“不管什么年代,父母之命都有一定的分量。” “胡汉不算怂吧。” “做生意还行。” “对你姐呢?” “不太清楚,要是好,我姐不会到现在才点头,但要是不好,我姐也不会点头。”陈清峰想了想说,“雷明今年回来了。” “我妈跟我提了。”罗阳想起母亲的转述,“我妹还是傻,等他等得那么苦,人一回来还急成那样。” 陈清峰笑。 罗阳想问他对罗慧有没有心思,可是这话问了倒像罗慧非得选他,于是罗阳只说:“你看着吧,我妹其他方面还行,看人的眼光不怎么准。她等着雷明绝对要受苦,雷明这人报复心特重,他也就是现在没翻身,要是翻身了,肯定眼睛长在头顶,恨不得穿着龙袍回来,再一脚把我踹到地上。” “不能这么说。”陈清峰觉得他太幼稚,“你们的恩怨和罗慧没关系。” “但罗慧对他是好是孬跟我有关系。”罗阳似乎要在这事上争个高低,陈清峰却一直想缓和罗阳和雷明的针锋相对,只是现在看来也并非好时机。 他转而问起姚建兰,罗阳的脸色微变:“别提这人,我不想着她了。” “为什么?” “外面的女人多,看花了眼。” “是吗?” “你别不信。”罗阳故意举例,提起火车上那些女列车员。他和工友在线路上干完了活要回家,也不买票,在站里等到客车来了就往最后一节挤。 列车员多是女孩,穿着干净的衣服,头发扎紧,还戴着帽子,一张张脸都白皙秀气,比不出哪个更漂亮:“她们常常被我们这些粗工吓到,我刚开始还害臊,后来也不臊了,能搭得上车就搭,搭错了大不了搭另外一趟。气人的是正式工不用抢,他们随便坐,因为他们坐哪一趟都不要钱。我就不明白了,都是一个系统里的人,我在这个系统里干的活不比别人少,工资分等级就算了,其他待遇还要分,凭什么?” “就凭他们是正式的,你是合同工。”陈清峰试图打消他的不平衡,“人就是分三六九等的,你想有待遇,就锻炼本事自己去考。” “考个屁,都是关系户。” “那你也是关系户,只不过你的关系没有别人硬,再说了,关系本身就是资源,你没有,别人有,别人还非得因为你没有而让着你?” 第132章 罗阳不服:“照你这种说法,有本事有关系的人活该高人一等,什么都没有的人就得认命,而且连抱怨的资格都没有,那世界上就留你们这些聪明而神通广大的人不是更好?” 陈清峰想说这就是生存法则的残酷之处,但他不能这样伤好友的心:“留我们这些人,我们里面也还会分三六九等,我不是贬低你,我只是想让你提升自己。” “狗屁的提升。”罗阳骂了句,要是提升那么容易,改变命运的人也不会因为特殊而变成传奇。 “好了好了,要是我哪说错了,我收回。”陈清峰不想把气氛弄僵,也不想刺激他,于是转了话锋,“罗慧初五休息,我不想去亲戚家拜年,我们去找她怎么样?” “找她?她不一定乐意我找她。” “不找也去逛逛,我还没怎么去过市里。” 他既然有心,罗阳也不好拒绝,于是和家里说了,初五一早坐上了火车。谁知好巧不巧,在县车站见到了熟悉的人。 姚建兰和姚建明和他们站在同一侧月台,前者就好像磁石一样吸住了罗阳的目光。他静默地看了会儿,想着要不要过去打招呼,建明却在看到他后,先一步露出了惊讶而尴尬的神情。 姚建兰的身旁还站着个男人,和她差不多高,但穿着立领大衣,看上去三十几岁,笑容可掬地跟姚建兰说着话。 姚建兰并不想搭理,但他一直说,她只好扯扯略微僵硬的嘴角。火车鸣笛时,她也看见了罗阳,她不无欣喜,手伸到一半,又蔫蔫地放下。 罗阳没有朝她走去。 “姐,我看见阳哥了。”姚建明说。 “我没看见。”姚建兰却否认,跟着人群上车。 那矮个男人问:“罗阳是谁?” “我同学。” “哦。”男人笑笑,护着姚建兰进了车厢。 罗慧和室友江珊给宿舍做了场彻头彻尾的大扫除,正准备歇会儿,收到了陈清峰给她发的消息。 她忙换了衣服,跑去医院门口,大老远便看见他俩双手插兜地站着。 “哥!清峰哥!你们怎么来了?” “来找你啊。”陈清峰笑,罗阳却似乎不怎么开心。 罗慧又叫了声哥:“你们吃饭了没?这边店铺开门少,人民广场那边更热闹。” 罗阳这才开口:“没吃,你带我们去吧,我再给外公买点东西。” “好。”罗慧照做,带他们去了市中心。她并不算合格的导游,罗阳和陈清峰也不算专心的游客,不到三点,他们就说要走了。罗慧得知清娟姐定亲的消息,一时之间失落加懊悔,忍不住把自己这段时间的打算告诉陈清峰:“你们看这里的人流量还不错对吧,我原想着清娟姐要是感兴趣,我帮她在这找个店面,做些小本生意。” 陈清峰还没来得及细问,罗阳先责怪:“你哪里来的花头经,先不说清娟感不感兴趣,她爸和胡汉就不同意。” 罗慧心想江华叔不同意就算了,胡汉凭什么不同意,但她也不指望罗阳拎得清,想着等清娟来了或是她回去,可以好好聊一聊。 送走罗阳和陈清峰,她又往宿舍赶,照例打开楼下的信箱。 还是没有。 雷明在初一的晚上给她来了电话。她去公共电话亭那儿回拨过去,听到他说平安抵达,说住在他对面的老李给他的房门上贴了福字,还说他初二就要出车,让她不用担心。 罗慧试图不再担心,他要去他想去的地方,她鞭长莫及,不能关心则乱。只要能联系上,天涯咫尺,思念成海也成线。然而电话里的声音是即时的,没法保存,她便忍不住期待,期待收到他的第一封信,因为他写给她的文字是真实可触的,而且他答应过她每次跑长途前都要给她写——这次他写了吗?从他那到自己这要运送多久呢? 江珊边戴围巾边下楼:“你哥回家了?” “嗯。” “陪我去买菜呗,明天上班,我们又没地方拜年,吃点大鱼大肉。” “好。” 江珊挽了她的手,罗慧则估算起自己计划的可行性: 清娟姐愿不愿意来是一个问题。小本生意做什么,餐饮还是服装?这是一个问题。要垫的本钱从哪来又是一个问题。 “罗慧。”江珊打断了她的思绪,“你觉得我们科室新来的那个医生帅不帅?” 罗慧想了想:“哪个?” “苏医生啊!” “……哦,挺帅的。” “和你对象比呢?” “……” “别瞒我,除夕那天他送你来上夜班,我在门口都看到了。”江珊狡黠笑笑,“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知道你肯定觉得你对象帅。” 罗慧笑着嗯了声,被江珊哼着掐了一把。 第八章 元宵节后,罗慧见到了清娟。她本来是叫清峰带清娟一起,结果陪着来的是胡汉。 “我们正好来买些结婚要用的东西。”清娟一开口就把事情定了性,“我们这个月办事,他过两天要去外地,时间挺紧的。” 罗慧意外:“这么急?” “哪里急,要不是她一直不松口,我去年就想办了。”胡汉穿着新衣新裤,头上还抹了点油。他把车钥匙往皮包里一扔,手臂夹着包,看上去有点年轻企业家的气派,“你们什么打算,吃了再买,还是买了再吃?” 第133章 罗慧本想和清娟好好说话,但瞧着他的架势,有点犯难:“我们自己逛,你到点来接清娟行吗?” “不行,鬼知道你们要商量什么,我老婆耳根子软,我得守着。” 罗慧不爽:“那你觉得我要跟她商量什么?我的话要是比你的有分量,你守着也没用。” 胡汉被她一顶,轻笑道:“你这人有意思,她两个姐姐都不管,你偏来管。那好,我今天空得很,你们到哪我到哪,我也当回跟班,清娟跟你亲,按道理你该叫我声姐夫,所以少冲我阴阳怪气,女人还是温柔点比较可爱。” “呵,听出来你想要温柔的了,可惜我不是,罗慧也不是,可不了你的鬼爱。”陈清娟反感他的拿腔拿调,“你要当领导回厂里去,我和罗慧聊天不要你教训。” 胡汉脸色微变,看她挽着罗慧走向公交站台:“嘿!你傻不傻,我有车。” “哦,他有车。”清娟被叫住,挽着人转身,“去年买的,我也没坐过几次,我坐久了容易晕。” 胡汉说:“你就没享福的命。” “所以命苦嫁给你了呗。” 闻言,胡汉伸手捏她的脸,陈清娟连忙躲到罗慧身后。等走到停车的地方,她们坐进后座,清娟对着站在外面抽烟的胡汉:“你少抽几根会死啊。” 胡汉把没抽完的烟往地上一扔,开门进来:“你少骂我两句会死啊。” “会死。” 胡汉额角青筋微显,插钥匙时忍不住扯了扯领带。 罗慧陪着清娟买了些床单被套,又挑了几件衣服。其实这些东西家里早就备好,但清娟就是要买,还专挑贵的。进金店时,清娟有些露怯,好在胡汉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给的眼色都是让她随便挑,挑着挑着,她就高兴了,金手镯金项链还有戒指耳环,全都戴了好几遍:“胡汉!胡汉!你过来。” 胡汉过去一看:“你有几条脖子,戴几条项链?” “我妈一条,我奶奶一条,我姐姐每人一条。” “神经,你结婚她们结婚?”胡汉不肯付,“你自己两条够了。” 陈清娟嘟起了嘴,胡汉看得烦躁,转向罗慧:“你劝劝。” 罗慧不劝,清娟也不改主意,胡汉再皱眉,也只好掏包付了钱。不带着出来逛一次,还真不知道她会大手大脚,胡汉觉得可笑,转念一想真娶个守财奴也没劲,肯花他的钱至少说明会听他的话。 他看着陈清娟略显浮肿的圆脸,又看看罗慧白皙的鹅蛋脸,思绪飘远了些。他和罗慧不算熟,也不想她跟清娟待在一块,但他并不讨厌她。 她是个厉害的女人,不管哪方面,如果她和清娟调个个,投身到厉害的父母家,追她的人会排起长队。胡汉想起自己碰过的女人里,有主动贴上来的,有花钱买的,高矮胖瘦床上床下他都试过,最后选了清娟,一是因为她家底厚,二是因为她淳朴,淳朴而难看的女人往往有处女膜,虽然他胡汉不以这层膜论成就,但要娶个二手货,传出去总叫人笑话。 想到这,他的眼神在罗慧身上逡巡,和清娟比起来,她不仅淳朴,而且纯,在城市里待久了,像褪掉一层壳,比小时候长得更水灵…… 罗慧陪着陈清娟走在前面,回头撞上他略显露骨的眼神,感到不适。 胡汉却淡定走上前去。 他神色无异,让罗慧误以为刚才那一瞬间只是错觉:“我们要去吃饭了。” “那就去吃。”胡汉过去挽了陈清娟的肩膀,“吃点好的。” 陈清娟打掉他的手:“我要吃贵的。” “贵的就是好的。”他把皮包换到另一边,接过她手里的金器袋,“东西先放车里。” 罗慧跟在他俩后面,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三个人最后进了家饭店的包厢,罗慧开门见山,跟陈清娟提了开店的事。陈清娟早前在清峰那听过一嘴,感觉云里雾里,这下听罗慧说起选址,租金,办执照时的经营内容,隐隐兴奋又满是不安:“我当老板娘?我能吗?” “你能什么?你连算数都算不过来。”胡汉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他朝罗慧露出警告的眼神,“你别把我老婆教坏。” “你能做生意,为什么清娟姐不能做?” “她做个屁,我有的是钱,她有我就够了,折腾开店干嘛?还做服装,她长这么大就没瘦过,自己穿都不好看谁会来买?” 罗慧听不惯他老是把清娟姐的身材挂在嘴边:“清娟姐是不算精瘦,但也不难看,难道只有瘦子才买衣服?真好笑了。” “我好笑?你才好笑,你是嫁不出去指着跟清娟过日子了还是怎么,要把她带到城里来。我告诉你,要开店对我来说很简单,我正想在市里买房,再加一套店面也不是不行,但清娟自己当老板娘,想都别想,她得在家给我生儿子,懂吗?” 罗慧被这番话弄得有点恼火,又被他拿手指了指:“我看在雷明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你要是再出这种馊主意,我绝对不让清娟跟你来往。” 陈清娟嘿了声:“你凭什么不让……” 胡汉却瞪她:“你闭嘴!” 罗慧这下彻底被激怒:“什么叫你看在雷明的面子上?他跟你很熟吗?他出去好几年了在你这还有面子,清娟马上要嫁给你,你却对她大呼小叫,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对她有起码的尊重吗?” 第134章 “我只是嗓门粗,关尊不尊重屁事。我跟清娟常这样,你不知道就别乱说。”胡汉也瞪她,给自己夹了块白切鸡又给清娟夹。察觉罗慧余怒未消,他看向她:“你别上纲上线,掺和夫妻俩的事就数外人讨嫌。” 罗慧不想讨嫌,更不想因自己的莽撞让清娟难做。胡汉见她气鼓鼓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觉得滑稽,自己吃了个饱再出去结账。 陈清娟乘隙握住罗慧的手:“你别理他,他就一混蛋。” 罗慧想不明白:“那你还嫁给他。” “老姑娘配老混蛋嘛,他肯给我花钱就行。”陈清娟已经适应了和胡汉的相处模式,倒没见过罗慧伶牙俐齿的样。 她笑着安慰罗慧:“你比以前胆大多了,你把他吵赢了。” 罗慧平时上班也会遇到糟心事,也做不到全部忍着。陈清娟心想,罗慧以前因为雷明受委屈不理胡汉,如今又为了她跟胡汉成了冤家,想来他俩是真的天生不对付。 一顿饭吃得满肚子气,罗慧不让胡汉请,把钱给了清娟,回家路上清娟却得了胡汉数落:“她给你就接,你是巴不得我俩划清界限。” “不是你跟她闹得不愉快嘛。” “我跟她闹,又不是你跟她闹,你就说是你请她不就好了?” 陈清娟想了想:“也是。” 胡汉见她这蠢样,好笑又好气,邪念上来,把车从大路开往野地,把人搂紧怀里就一顿猛亲:“爸妈同意了,金器也给你买了,那事可以做了吧。” “你有病,脑子里都是不干净的东西。” “我就是不干净。”胡汉去扯她的裤子,却被她拍了一巴掌,“滚开。” 胡汉受不了她的泼辣,只把她的泼辣当作矫情。他没再动她的裤子,只把她亲得脸颊绯红,身体软得一塌糊涂。 还是肉多捏起来爽,他咬她耳朵:“这一巴掌我记着,等到洞房那天,再让你打到算我输。” 罗慧送别清娟姐,心里颇不是滋味。她想打电话跟雷明说,但短讯发过去直到下午也没回音,想必在开车。罗慧不敢打扰,回宿舍写了信,贴上邮票,在去医院路上绕到邮筒那边,把信塞了进去。 她今天值大夜班,十点过半,输液室里的人已经少了很多。她出去,坐回电话旁边,很快听到有人叫:“医生!护士!” 她起身,进来的人一眼看到了她。 胡霖着急忙慌,忙凑过去:“罗慧?赶紧赶紧,救命。” 罗慧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只见胡霖拉过来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你看看他,流了这么多血,我的老天。” 罗慧忙过去掰开那男人的手,他半边脸沾了些碎草污泥,混着血迹斑斑,很是狼狈。她摘掉他的眼镜,看了看伤口。 “不用叫医生吗?不用抢救吗?”胡霖急道。 “抢什么救。” “抢什么救。” 罗慧和男人一齐出声,后者语气无奈,看向罗慧,罗慧却微愣,反应比他更快:“你是……李汉川?” 胡霖:“什么李……” “你是?”男人却疑惑。 “没事。”罗慧把眼镜递给他,“脸上毛细血管多,所以看起来严重些,但伤口不深,清理包扎下就好。” 她守着值班台,另外的护士把人带走。胡霖等他们离开,凑到罗慧面前:“真没事?” “没有。” “可把我吓坏了。”胡霖松了口气,“都怪我婶婶,非要卖人情,让我带他开车练练手,结果从下班练到现在,差点撞树上了。” 罗慧奇怪:“那你怎么一点事没有?” “说了差点撞上,不光我没事,他买的新车也一点事没有,但他方向打得太急,车停得太偏,他下去查看,结果一脚滑进路边的沟里被东西刮脸了。” 罗慧哦了声,又听他问:“没想到正好碰上你值班。” “嗯。” “你还记得他啊。” “……记得。” “记得你叫他李汉川。” “他不叫李汉川吗?” “他姓林,叫林汉川。” “……” 胡霖看她错愕,觉得好玩:“难怪上次我听你提也不想提,原来真没看上,连人姓什么都没记住。” 罗慧感到抱歉:“他真姓林?” “真的。” 包扎完毕的林汉川回来,见只有胡霖一个人站着,下意识看了看旁边。 “她忙去了,走吧。”胡霖说,“幸好你没事,不然我婶婶要骂死我。” 林汉川要去付钱,胡霖却说:“记罗慧头上吧,在医院里有人就这点好处。” “那不行。” “她自己说的,权当跟你道歉。”胡霖心想,罗慧记错名字也就算了,这人比她更狠,“上回你说对她印象挺好,我还自作主张,编了送礼的由头给你探口风,敢情你连人长什么样都忘了,相亲相太多早昏头了吧。” “是昏头了。”林汉川搜寻不到罗慧的身影,“她是护士对吧,你婶婶给我介绍的,你那个初中同学。” “嗯。” “你知道我这人,喜欢交朋友,碰到谁都想礼貌下。没想到她穿护士服比那天好看多了。”林汉川笑笑,“你说……” “我不说。”胡霖打断,“你这段时间不是转去追那什么局长的女儿吗?” 林汉川还是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第135章 第九章 众人吃饱喝足,留下一桌狼藉。李丽华看着父亲微醺的脸庞,默不作声地把碗筷收拾好,再把圆桌恢复方桌,把凳子椅子归置到角落。 老李看她不太高兴:“累着了吧。” “还好。”李丽华不想指责父亲,出门在外靠朋友,请客吃饭的道理她懂,只是一直以来只有他家做东的份,而且最近太频繁了些,“爸,我们要请到什么时候?” “没时候,别人到你这来吃惯了,突然没得吃,心里会不痛快。”老李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织毛线的妻子,又看了眼女儿,准备出去抽根烟,一开门,却见雷明的屋里亮着。 “丽华。”他握着门把手的动作一顿,“下酒菜还有吗?” “没了。” “面条呢?” “也没了。”李丽华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瞄了眼,“你要的话我现下一碗。” “嗯,你下吧,打个鸡蛋,待会儿送来。”老李披了外套出去,敲了敲门,雷明过来开了。 “这次回得挺早?” “两辆空车,扛着老王回来的。”为了节省过路费,空载回城基本是大车扛小车。 老李低声说:“幸亏我听了你的,买厂是真,赶人也是真的。” 这让雷明想起半个月前的公告:收购北川汽车的事顺利落实,右下角的公章印证了老板的运筹帷幄,却像石子投入湖心,在不知情的员工中掀起了波浪。 雷明意外之余有隐隐的激动,但他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说之前的判断都是基于外部的报道和猜测,如今尘埃落定,他要给自己规划更具体明确的方向。北川汽车的总厂在外省,会不会搬到这的工业园?底下的工人是被赶走还是调用,会不会降工资?事实证明,老板的实力没有雄厚到吞一家车企而不用拉紧裤腰的地步,这头锣鼓喧天完成收购,那头已悄无声息地卖掉了商用冰柜的生产线。 老李是家用冰箱产线上的检验员,对商用冰柜那块并不熟,雷明则因为运货工作的调整,知道不同产品的销量差异明显,所以风声收得更早。 同为底层员工,他们被动承受着公司的保密和知会,危机来了想的也都是切身的利益。老李被他提醒,这段时间请了不少客,一来搜集消息,二来维护人脉,以免做决策的人先拿没眼力的老员工开刀。结果他那边风平浪静,雷明这边倒变数颇多。这次出车前,雷明被车队经理叫去说辞退的事,按理他干了三年多没出过一次错,经理不会对他不满意,只是上面任务下来,摸摸底也有必要。 经理试探说:“不光我们这边要缩减,北川那边也要,而且更多。当老板不是做慈善,买了厂就得用,还得心安理得争分夺秒地用。” 雷明问他:“那我们这边是不是要有人去北川?” “当然了,接管北川的是老板他小舅子,其他过去的领导也都是信得过的。”经理想了想,“北川的能人肯定得留着,不过听说老板在园区专门腾了块地盘,让研究的人都搬到这儿来,那边则要改造组装车间,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雷明又问:“那不愿意来的人怎么办?” “还有人不愿意来?” “在北川那边结婚生子的,当地的,不是非要挣这口饭吃的,都不会来。”雷明略微思索,如果消息是真的,老板要把研究造车的团队放到眼皮底下,那估计是因为这边有政策支持,加上周边地市人口流入多,还有大学大专,不怕招不到可用的人才。 经理和他又聊了几句,坦诚道:“其实我是蛮看中你的,你自己呢?想不想留?” 雷明想,但不想留在这个岗位,他没掩饰自己的心思,经理听了微讶:“研究车?你跟谁学的?” “没学,一窍不通,就想趁这个机会试试。” “怎么试,既想攀高枝,又想让我给你留个位置兜个底?”经理也是明白人,“你小子脸皮挺厚啊。” 雷明笑笑,经理却没有清晰表态。谁知这趟回来,同组里的人走了五六个。经理再一次把他叫去:“你有没有后路?” 他不解:“什么后路?” 经理喝了口茶水,原是二组的组长趁机挖了不少老司机去对家:“他没找过你?” “没。” 经理盯着他,盯不出任何异样:“他和我不太对付,估计是想背刺我,结果帮了我的忙。怎么样,他这一走,我让你坐他的位置?” “算了。”雷明回绝。 经理眼神犀利:“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雷明说,“他带走的人要是比预计开掉的多,我可以等你招到人再走,要是差不多……” 经理皱眉:“你就急成这样?” 雷明是急,他不想耗,也耗不起,一年就十二个月,开完春就热了,热过头就半年没了,罗慧不会责怪他原地踏步,他不能两手空空回家。 “雷明。”经理若有所思,“你在我这干了三年多,和我半熟不熟,要再换个地方,就得从头开始。” “嗯。” “想折腾是本性,求安稳才是常态,机会摆在你面前,错过不觉得可惜吗?” “以后说不准,现在不会。”雷明诚恳道,“我自认是出来闯荡的,可荡的地方多了,闯的心思却没了。我以前有车开挺高兴的,可开到现在只觉得累,回到宿舍听听广播,看看电气和机械相关的东西才好过些。” 第136章 经理无奈:“你是不是一个人没事干,太没劲了?” “是挺没劲,但知道没劲还继续干,等于跟自己过不去。”雷明对上他的视线,在他的凝视中暴露出自己的浮躁和决然。不知怎么,经理先他一步收回了目光,然后把茶杯盖合上又移开,放在桌面上。 “行吧,人各有志。”他从座位上起身,“厂里调整动作多,底下人都走光了我脸上也难看,你稍微等等,等到四月吧。” “嗯。”雷明应下,既有失落也有释然。 眼下,他把车队的现状和经理的谈话告诉老李,老李听完才说:“其实你们头还算客气,倒是你,真铁了心了?” 他看雷明桌上翻开的书,想起丽华说他看着是个粗人,实际细得很,点灯点蜡用功得要命:“你的事要不我去打听打听?” “不用。” “别不用,你平时不跟我交底就算了,都这时候了还嘴硬。”老李调侃,“你为什么喜欢研究车不喜欢研究冰箱?” “我没用过冰箱。” “那你用过车就喜欢车啊。” “嗯,用过就熟,就亲切。” 老李笑,雷明则看了眼时间。不一会儿,门从外面推开,李丽华端了碗面条进来:“你还没吃饭吧。” 雷明说:“吃了。” “吃了不早说?”她愕然,“我爸还让我下面。” “年轻人一天十顿也吃得下。”老李让她把面给雷明,“她还给你加了鸡蛋呢。” 雷明想了想,接过的同时从抽屉里拿出两包花生糖:“这给你。” 李丽华接过:“给我?” “我买了开车路上吃的,存货。”雷明感谢老李一家对他的善意,李丽华却想这人心是好的,就是嘴巴不伶俐,说买给她不比把存货给她更讨人喜欢? 她没说谢谢,离开时看了他一眼。老李等女儿回屋,跟雷明说:“丽华今年二十四了,比你大一岁?” “是吧。”雷明随口应道。 “她正月里胖些,这段时间忙着忙着就又瘦了。” 雷明没注意胖瘦,也没注意老李打量他的眼神。 他吃完把碗洗了才还回去,看了眼时间,转身噔噔噔地跑下楼。 楼下的空地摆了几张牌桌,有工友或坐或站,打牌押宝。他穿过人群,去到最外面的小卖部,排了十分钟的队才摸到话筒。 他和罗慧有书信往来,会定期收到她的排班表,只要得空,他就会打电话给她。 已经超过了约定时间,罗慧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喂?” 他问:“等久了没?” “没,今天我这边没人排队。”罗慧的手指绕着电话线,“我以为你会迟到呢。” “是迟了。” “就一小会儿。”罗慧不放心上,跟他提起明天清娟要来市里看房。清娟后忙碌了不少,一会儿收拾胡家父母在县里给他们买的新居,一会儿去胡汉的运输公司和纺织厂参观,因为出嫁,陈江华不再指望她在家干活,清娟倒像模像样当起老婆和媳妇。 雷明对胡汉和清娟的事提不起兴趣,听闻他们近况,除了嗯嗯答应便是感叹有钱的日子真是好过。罗慧察觉他的不耐:“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些?” “没有,你想说什么说什么。” “可一直都是我在说,你没什么跟我说的吗?” “……” “雷明。” 雷明不支持她去给清娟和胡汉的婚事出谋划策:“他们有他们的过法。” “我知道。”罗慧压下倾诉的欲望,“我不提了。” 话筒串联一阵静默。 “最近忙吗?”雷明问。 忙,但跟他说忙也解决不了问题。罗慧不想他担心:“都一样啦,交班都很准时,你呢?有没有希望进北川?” 没有,不但没有,他还放弃了当组长的机会。 雷明握紧话筒:“罗慧。” “嗯。” 他如实交代,做好了她失望、责怪或者安慰他的准备,然而罗慧只是问:“那你现在有没有轻松一点?” “有。” “那就够了,你对得起工作,对得起领导,也要对得起你自己。你还记得我信里给你写的诗吗?” “记得。”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千沟万壑,云雨阴晴,今人的苦处古人都尝过,相似的心境也被一遍遍滋润过。 “雷明,生活是起伏也是重复,现在你暂别重复,要给自己由伏到起的信心。” 雷明说:“我的信心都是你给的。” “够用吗?” “够。” 罗慧笑,看了眼在往茶缸里倒水的老板,凑近话筒低声叫他:“雷明。” “嗯。” “我有点想你了。”罗慧说,“你有空回来一趟好吗?” “好。” “回来提前跟我说,我请假。” “好。” “那——你也想我吗?” “很想。”雷明看了眼身后抽着烟的工友,“我这边还有人排队。” “哦。”罗慧的脸微微发热,“那你早点休息。” 她说完挂断,像一朵含羞的小花,行走在温柔的春夜里。 第十章 因着雷明的许诺,罗慧多了好多期盼。哪怕她一个人过得并不无聊,但心里牵挂着人就像放飞了鸟儿,既希望它飞得高远畅快,又希望它平安飞回。她估摸着日子,猜想雷明会四月动身,先跑去剪了个聪明头,结果剪完听他改口说还忙,就还是自己去竹林里给奶奶扫墓。 第137章 “动作快点。”罗阳站在外面,拎着清明祭扫的时令吃食和香火纸钱,不知催了几次。 他们先去祭拜了自家祖先,最后才绕到这。等罗慧出来,罗阳接过她手里的火柴盒:“你老是拜拜拜,能拜出什么名堂。” 罗慧看他脸上明显的黑眼圈,不与他争辩:“你就别管我了,平时也挺累的,这次回来好好歇着。” “哪有得歇,爸还有一大堆活留着我干呢。”罗阳看她的短发不顺眼,“你这样能戴护士帽?” “能啊,比长发省事。” 罗阳想她也是能省一点精力是一点:“你给妈带回来的药膏贵不贵?” “不贵,我觉得效果不好,她倒说冰冰凉凉,涂上去挺舒服。” 不知怎么,春分过后,金凤就浑身发红起疹子。金珠说她是“青草发”,等天气变化自己会好,罗庆成则说是皮肤病。罗慧劝不动母亲去医院,只能请医生同事按症状开了药膏:“妈可能是年纪大了,免疫力下降,小毛病拖久了也麻烦。” 罗阳无奈,母亲大事小事都得操心,偏偏不操心她自己。他忆及昨晚的旧事重提:“我不在家,妈会跟你念叨我的婚事吗?” “……会的。”罗慧点头,“估计是大姨开始替有强哥张罗,把妈也带急了。怎么,你不想她去帮你问人家?” 罗阳取笑:“你还懂什么叫‘问人家’?” 罗慧当然懂,室友江珊虚岁比她大,从去年开始就成了被问的对象,然而不定时出现的媒人,摆出的男方没一个让她满意的。 “媒人就像称猪肉的商贩,知道几斤几两能换几张钱,从她给我挑的人来看,我的市价也不过如此。”江珊调侃自己到了思春期,不禁羡慕罗慧这么早就有了对象,可罗慧心知,雷明是回来后才跟她谈起了恋爱,而他们真正谈的时间恐怕比他往返的时间还要短。 罗阳见她忽然沉默:“怎么了你。” “没怎么。”罗慧藏好心事,和他一前一后往家走。进了家门,母亲正拿着水壶倒水,而连连推拒的一男一女瞧见兄妹俩进来,脸上神色各异。 “阳哥。”姚建明先打招呼,“你可回来了,阿姨太客气了,一直要我们喝茶。” 罗阳意外:“你找我有事?” “我没事,我姐有。” 罗阳转向姚建兰,姚建兰瞥了他一眼又移开。金凤见状:“阳阳他爸还在油菜地里,你们慢慢聊,我去看看。” 她说完给了罗慧一个眼色,姚建明也识趣,等她们走了便找个由头离开。罗阳好奇加别扭,忍不住打量眼前人:“你找我有……” “没事就不能找了,你以前找我都是有事才找吗?” 一句话把他想说的都堵了回去。 算了,罗阳认命,凡是在她面前,他总抢不了先,总占不了上风。 “你为什么不出声?” “你倒是让我出。” 姚建兰讽刺:“你这么听我的话?” “我哪次不听了。” “很多次,”姚建兰兴师问罪,“那天我在车站看见你了。” “哪天?” “你再装。” “你不也看见我了。”罗阳给自己倒了碗水,“所以那个男人是谁?” “是建明冶炼厂里的一个小领导。” 罗阳哼笑。 “你笑什么?” 罗阳变本加厉:“你看上他了,还是他看上你了?” “……” “还是你们看对眼了?” “罗阳,你的思想真龌龊!” “是,我龌龊,我哪有领导清高。” 姚建兰被他一刺,来时的紧张和不安都变成了自嘲:“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那你要我怎么想你,漂亮女人不就是好办事吗?” “是好办事,但我为什么不找你找别人,不就是因为你怂吗?” “姚建兰。” “别叫我名字。”姚建兰简直被他气死,说完就转身离开。罗阳迎上她眼里的愤懑和失望,也被刺得一疼。 他又说错话了,反正不管是在她身边待久了还是待不久,他就没说对过,就没讨她欢心过。他把碗往桌上一放,匆匆追出去,撞上姚建明。 “你俩怎么了?你把我姐气着了?” “她人呢?” 姚建明皱眉啧了声,陪着他急忙往村口赶。听罗阳问起车站那人,他先是一愣,而后解释:“我跟那领导其实关系一般,但想让他帮我姐介绍工作,就送了两回礼。你知道,我姐当个计件员是屈才了,我领导拿钱办事,见了我姐一面,说女孩子到厂里当会计挺好的……” 姚建明话音刚落,就被罗阳甩在身后。罗阳又急又悔,拐过路口眼见姚建兰要跨上自行车,忙上前拽住了她胳膊:“对不起,我误会你了,我向你道歉。” “收回你的道歉,我不需要。”姚建兰看了眼不远处的建明,了然道,“你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都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不,你比他们更坏,你明知道我因为漂亮受过欺负,还用下流的想法来揣测我。” “我没有,话赶话我气糊涂了,建兰……” “你松手。” 罗阳舍不得松:“对不起。” “我说了,对不起没用。你以前追我多热情,现在对我就有多冷漠。”姚建兰戳他的心,“其实你早就腻了。”, 第138章 “我没腻,我一辈子都看不腻。” “放屁,你多久找过我了?” “我不找你是因为我快忙疯了,”一想到他累死累活赚点辛苦钱,她却干着体面干净的行当,他就不敢找她,“你有你的前途,有你的后路,我什么都没有。是,读书的时候是我幼稚,我以为缠着你陪着你就是喜欢,可是到了现在,这种喜欢一文不值,建兰,我知道,是我配不上你。” “对,你是配不上我。”姚建兰用力挣脱了他,“亏我听了别人建议努力学记账,找到新工作的第一时间就想找你分享,结果你根本不待见我。我骂你怂你就真怂,你把自己想得那么低,我有什么办法?你除了嘴上说喜欢,对我有什么帮助和支持?你怎么不早点发现你配不上我,这样从一开始就不要来招惹我,我也不至于被你吊到现在。” 罗阳被她说得无地自容,却在听清她最后一句话时怔了怔。 “你什么意思。” “你说我什么意思。” 罗阳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可能,她不可能希望他继续找她,可若不是,她的埋怨和失落从何而来:“建兰,有些话我重复了一百遍你也装听不见,我们俩到底是谁吊谁?” “是你不理我,是你在吊着我。” 罗阳心跳乱了:“我……” “你什么?你想说什么?你忽然哑巴了?” 罗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试图冷静,没有哑巴却有点结巴:“我没吊着你,我发誓,我只是不敢……不对,建兰,你等我存点钱,我在工区的时间不算特别长,要转正也得排队,要是我能转,我就……” “你就怎样?凭什么要我等你转正?”姚建兰被他的慌张弄得有点心软,可她依旧高傲,“我来找你是要个准话,我现在有了新工作,如果你知错能改,继续托着我哄着我,那趁我高兴,我愿意跟你试试。如果你说要等你转成正式工,那我为什么不去找正式工要找你?” “建兰,我是男人,我不能比你差。” “少来,什么男人女人,我不爱听,你要拿工作的好差当借口,说明你更在意面子,你心里还是没有我。” “有,我心里有你。” “那你还凶我。” 罗阳忙说:“不凶了。” “再凶怎么办?” 罗阳保证:“不凶了,绝对不凶了。” “蠢货。”姚建兰见他痴痴看着自己,忍不住骂出声,可是转过头去,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按捺不住。 过后,她半恼半娇地嗔他:“还看我干嘛,我要回家了。” “哦,我送你。”罗阳去握她的车把,想了想,转身跑回家,“你等着,我去骑我的车。” 金凤和罗慧从地里回来,正巧撞见罗阳揣了把伞,推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出了院子。金凤不放心,让罗慧跟去看看,罗慧照做,到了村口只见罗阳把伞递给姚建兰。 后者不明其意:“干什么?” “出太阳了,你怕晒。” “蠢货。”姚建兰接了,“这才几月,你嫌我黑了?” “不嫌。”罗阳傻笑,让她坐到后座,“我看城里的人都骑摩托车了,我争取早点买一辆。” “怎么争取,要上万呢。” “不用,国产的只要七八千。” 姚建兰哼了声吹牛,撑着伞侧身坐着。她朝建明示意,让他自己骑车。 姚建明无语望天,转而看向同样困惑的罗慧:“什么感觉?” 罗慧疑惑:“什么什么感觉?” “刚没听见?我姐骂你哥是蠢货。” “怎么,你要骂我骂回来?” “……”姚建明被逗乐,跟她说了声再见再骑车走了。 罗阳一去不返,直到天黑也不见人影。金凤听罗慧讲了从姚建明那听到的原委,又跟罗庆成交代。 “没出息的东西。”罗庆成放下筷子,“这下你不用愁了,你的好儿子上赶着倒贴。” 他看一眼罗慧:“女儿也一样。” 罗慧假装没听见,收拾完碗筷,洗干净手,去房间里给母亲擦药膏。 她看着母亲背上成片的红斑,和之前比是瘪下去也黯淡下去了:“妈,是不是还很难受。” “没有,好多了。”金凤说,“替我谢谢你那个医生朋友。” “付了钱的。” “那也要谢。” “好好好,我去谢。”罗慧笑,第二天回医院,把带去的土鸡蛋送给了苏医生。 苏医生不好意思收:“阿姨太客气了。” 罗慧和江珊很少开火做饭,苏医生顾及她带着上下车也是一片心意,最后拿了一半。 罗慧把剩下的一半给了胡霖,这个当着司机却常跑医院的大闲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最近有没有空,一起吃饭。” “没空,不饿,不想吃。” “干嘛拒绝得这么彻底。”胡霖接二连三碰了钉子,“你最近心情不好?” “抱歉,是不太好。” “那我等你心情好点了再说。”他大大方方离开,罗慧则继续忙碌。等到下午交班,她确认bp机上的确是雷明发的消息:“有空打我电话”,便小跑着去了小卖部。 她拨了很久的号,接电话的都是那边的老板。 “雷明?他出去了……我认得,开车的大高个嘛,他和老李下馆子了,一群人陪着……行,九点半,我让他打给你。” 第139章 罗慧回宿舍洗了个头,写了封信,等时间到了再去小卖部,老板指指搁在一旁的话筒:“小罗,找你的,一直打这部。 “哦。”她忙接听。 她猜测雷明先是急着联系她,后来又去和人下馆子,大概是有好消息要告诉她,不料他开口第一句是:“我暂时不回来了。” “为什么?” “活太多干不完。” “厂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干完再回。” 雷明下了决心:“算了,不回了。” “那五月呢?六月呢?” “……再说吧。” 罗慧有点生气,为他的出尔反尔,也为自己不断拔高的期待:“雷明,你答应过我的。” “我知道。”雷明忽然笑了下,不知冲谁招呼,“我那还有两瓶。” 罗慧听出不对劲:“你喝酒了?” “嗯,高兴。” “为什么高兴?” 她没有得到回答,短暂的电流声后,那边迅速切断了电话。 第十一章 雷明因为要开车,不常喝酒,所以谁也不知道他酒量如何。这是他第一次请客,请了车队经理和平时有来往的工友,去了老李推荐的饭店。 也是坐在同一张桌上,他才知道老李是个怎样的人精,明明他在这群人里年纪最大面孔最生,但他很快就自称老哥,陪着大伙熟络地胡侃划拳。 酒酣耳热之时,唯二清醒的要数雷明和经理。尽管经理的脸也微微红了,但他看其他人和老李喝得正欢,便自己拿了酒杯坐到雷明旁边。 “他这年纪,算你哥算你叔?” 雷明给他倒酒:“我们一起进的厂,他一直挺照顾我。” 经理笑了笑,想起昨天接到的内部电话:“你跟我交个底,你是怎么进去的?”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瞒的,雷明如实告知:“公司在报纸上登了招工广告。我打了电话过去,接电话的就跟我约了时间。” 仔细想想,上周五还是雷明第一次走进园区中央那幢办公大楼。经理跟他透的风不假,北川的重要部门是要搬来这,相应的招聘工作就要提前展开。雷明到场时,走廊上已经有不少人,也是等了半小时后,他和另外两个人才被领进了小房间。 桌对面的领导样人物让他们先说说自己的情况,雷明没怎么准备,听到旁边戴眼镜的男人是大学毕业,不由转头打量他。 领导显然也对大学生更感兴趣:“你知道我们招什么工吗?学校没给你分配工作?” “今年分配的比例低,配给我的我看不上。” “工资太低?” “差不多,我的要求的是一千往上。” 闻言,领导脸色微变,转而看向雷明,“你呢?和他一样?” 雷明想说他可以不要钱,可以当学徒,但这种自轻自贱反而会让对方以为他在闹着玩。于是他跟风,报了个高得让他心虚的数字。如此一来,在场的另一位初级工被他俩弄懵了:“这里不是招技术员吗?报纸上写的工资是四百到八百,我在汽修厂干过三个月,我只要四百。” 对面的领导笑了,过后,他们三个被带到隔壁,那里坐着个穿工装的男人。 他开口便问:“认得吗?” 桌子上摆了台发动机和一台变速箱,变速箱旁边是不同品牌的轿车和各种零部件的照片。直到这一刻,雷明才松了口气,他从修车铺里,从书和报纸上,从街头广告和同事的谈论中获得的信息,到底派上了用场。那男人背着手打量他们,雷明则看了眼发动机前那张丰田皇冠的照片,这是近几年销量靠前的进口车型,从低档到高档四款配的都是3.0升直列6缸发动机,豪华款配的是手动变速箱,皇家款配的是4速自动变速箱。 穿工装的男人看了眼雷明,没说什么,而后问了几个很基础的问题。 大学生轻车熟路地答了发动机的五大系统两大机构,雷明答了进气、压缩、做功、排气四冲程循环。那位只要四百元的初级工没答出空燃比,上手摸了摸变速器,憨笑两声说:“我师傅没教透,我没学过这个。” 他局促地擦了擦手,对面的男人又翻出几张整车的图片,但都没车标,让他们找出北川去年面世的新款。 雷明等了会儿没等到他们上前,上去点了一张。 “这辆和第一辆不一样吗?”初级工不无疑惑。 大学生反驳:“一样他会放在一起让你找?” 雷明没出声,他知道自己找对了。早在被收购前,他就研究过北川车的配置和外观。它们的车身比原版车高一点,长一点,车灯更丑,门把手的线条更硬,不知是故意设计,还是只是为了避免一模一样,既闹笑话又惹恼原厂家。 眼下,照片里的红色汽车让他想起几年前伟通车业卖的四不像,相比之下,北川的车也是明目张胆地抄合资款,但用的都是买来的正规零部件,而非东拆西补专造残次品。 他看向桌上的变速箱,它已经漏油,还有铁屑,应该是服役多年的老家伙。 “北川现在用的还是这个?” 考他们的男人没有回答,他在纸上勾画完毕,结束前叫住雷明:“我看看你的高中毕业证。” 雷明没带:“我回去拿。” “住得远吗?” “不远,园区宿舍。” “……” 第140章 那人很快反应过来:“你在凯鸿冰箱干?” “我是送货司机。”雷明直言不讳,“你们没说不能报名。” “是没说。”那人忽然笑了,“那你不用去拿了,把你的部门、小组、领导名字写上。” …… “难怪昨天打我内部电话,一开口就问我手底下有没有雷明这个人,我还以为你犯事了,结果是问你活干得怎么样。”经理听雷明说完经过,摸着自己的头,“早知我就骂你几句了,现在怎么着,我得提前放你走?” “说是十五号。”雷明朝他举杯,被录用的好心情怎么也藏不住,“这杯谢你嘴下留情,给了我机会。” “你小子,”经理眯着眼,“那边待遇怎么样?” 雷明故意报低两百。 “不是跟你现在差不多?” 雷明答:“是差不多,所以我要是待不下去,夹着尾巴逃回来还得找你帮忙。” “这么说来,我这顿饭吃得是心安理得。” 经理这话给了雷明台阶,雷明自然也要给足经理面子。酒过三巡,他去老板那另买了些烟和酒,先客气送走经理,再和老李以及其他工友一起回宿舍。 老李挽着他的肩走在前头:“今天大出血了吧。其实你想早点脱身,请你们头喝几杯就行了。” 雷明不在意:“人多点热闹。” 他以为人叫不齐,结果大家都愿意赏脸。 身后的工友追上来:“雷明,一起玩两把?” “玩牌?挺晚了。” “没事,院子里肯定挺热闹。” 等到了宿舍,空地中央果然围了两张牌桌。雷明喝得微醺,难得高兴,便也放下手里的两瓶酒,在旁边的空桌坐定。 新起一桌,小卖部的老板过来送牌。 “你们俩不厚道,嘿,喝酒不叫我。”老板点点老李,又点点雷明,“有个姑娘找你,让你九点半打给她,我九点关门,你们钱别忘付,电话别忘了给我锁。” 雷明一听这话酒意全无,白天的那股高兴劲又窜回来。他去看bp机,打算起身却被按住。 “什么姑娘?不是九点半嘛,玩两把来得及。” 雷明看了眼老李,老李却没帮腔,反而把手里的酒开了,再去买了点花生瓜子往桌上一摆:“明天不出车,今晚得尽兴。” “就是,我还没和雷明打过呢。” 雷明除了跑长途歇脚时跟人打过,其余时间很少摸牌。他不常打,不代表不会,他会打再加会算,基本只赢不输。几轮下来,他面前的花生壳堆了半个拳头大,对面的人不服气,把手里的二锅头干到见底:“再来!” “不来了。”雷明把花生壳往地上一推,拉了老李坐他的位置,自己跑去小卖部那。老板关了门,电话还忙着,握着话筒的也是经常打长途的熟客。 空地上的笑声和吵嚷声不断,雷明等了半晌,终于轮到自己。 雷明拨过去,心往上提,直到听见罗慧的声音,才觉得这两天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梦。 只是,罗慧的催促和询问,又让他确定这不是梦。 她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如果说他之前是因为既定的工作抽不开身,现在得了契机,好运降临,他就该履行承诺,可是经理答应他十五号走,剩下一周多的时间,他还有两趟活。更别说他今天上午拿着高中毕业证再次走进办公大楼,发现大学生和那个初级工都在——他们被一起录取了,要接受半个月的培训,要考试,要先试用再签合同——他预感接下去会更忙。 “雷明,你答应过我的。”罗慧有点生气了。 雷明陷入为难,老李却冲他示意:“让老徐拿点二锅头。” 老徐已经关门走了,雷明诶了声,指指桌底下:“我那还有两瓶。” 罗慧察觉他的反常:“你喝酒了?” “嗯,”雷明把话筒换到另一只手,“高兴。” “为什么高兴?” 因为我进北川汽车了。 雷明呼了口气,正准备把白天就想和她分享的事告诉她,却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冲进了空地。 “妈!妈!”李丽华直往前追。 “成华,儿子,”老李老婆笑着,挥动着手臂往人群中挤,“妈来找你了,不哭不哭,妈来找你了。” 在宿舍住久了的人都知道老李家的情况,但没见过他老婆发疯。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老李的酒瓶盖还没拧开,趔趄着去拦老婆。 “妈。”李丽华急得去拽住她的手,结果被母亲捉住就要咬。 “诶,”众人见状忙去拉她,李丽华脚下不稳,正要摔倒,被雷明一把扶正。 雷明握紧她的胳膊又松开,帮老李控制住了他老婆。 “你抓紧。”老李气喘。 “知道。” “成华?成华。”老李老婆看着雷明,还是笑,等到被三人合力扶上了楼,却突然敛起笑意,抓起桌子上的织针,继续织她的毛衣。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看牢她。”老李责怪女儿。 “我已经看得很牢了,还要怎么牢?我就上个厕所!我是得时时刻刻跟着她,还是拿根绳子把她绑起来?” 老李抹了把脸,无话可说。 几分钟后,雷明带上门出去,李丽华跟出来。 雷明下楼,李丽华看着他下楼。 院子里的工友继续打牌,似乎并不在意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有刚和老李喝酒吃花生的人问起雷明:“那精神病还好吧。” 第141章 雷明不喜欢这个称呼,但没纠正:“她不伤人。” “要伤人还了得,谁都不敢让她在这住了。” 雷明抬头看了眼顶楼,他房间的灯暗,老李的家亮着,李丽华站在走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收回视线,转身去锁电话,却抱着一丝期待,犹豫着拿起话筒,回拨过去。 转接转了好久,竟然通了。 “罗慧。” “……” “罗慧?” “我在。” 短短两个字让雷明的心瞬间落定:“对不起,我刚才有急事。” “什么事?” “老李他老婆。”雷明简单说了下原委。 饶是罗慧刚才气得不行,这会儿也不好发火了:“那她没事吧?” “没事,冷静下来了。” “那你有没有太用力?有没有弄疼她?” “应该没有。” “你说她不伤人,可是她明明去咬她女儿了,她女儿肯定又自责又难过。”罗慧不免担忧,“真的不去医院看看?” “以前看过,没效果。” 罗慧帮不上忙,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雷明也陷入沉默。 “你现在是不是一点都不高兴了?” “还好。” “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还好是说不出哪里好,也是不高兴。” 雷明的心情的确不比刚才:“今天挺晚了,我明天打给你。” “随你便吧,要不是你我早就去睡了,小卖部老板已经骂死我了,”罗慧不是非要跟他煲电话粥,但有些郁气不吐不快,“哪怕你再急,说一句有事再挂也不难,除非信号原因,不然不准这样,突然断掉真的让人很难受。” “……嗯。” “那先这样,拜拜。”罗慧挂断,抬头看着月亮。 他在那边那么忙,到底在忙些什么呢?如果她等不了,能不能她过去找他呢? 凯鸿冰箱的厂址在沿海工业园区,那应该离海很近吧。 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海呢。 第十二章 护士长听说罗慧要请假,整理病历的动作顿住:“你家里有事?” “嗯。” “请几天?” “两天,再调一天班。” “好吧,工作交接一下,不要出差错。”她在请假条上签了字,罗慧接过往兜里一塞。 江珊从分诊台那边过来问她:“批了?” “嗯,你到时帮我顶一天。” “没问题,你请假少,她肯定不会不答应,我上半年请了两礼拜,她眼都不眨直接扣我奖金,真是绝情。”江珊跟她嘀咕,见护士长往这边走来,忙把手背到身后。 罗慧掩护她,过了会儿说:“你快把手套带上吧。” “天气热了,闷得很。”江珊涂了新的指甲油,既想自己看又怕被人看,也是这会儿快吃饭了才敢露一露。 五分钟后,她们俩去食堂排队,江珊问起她什么时候搬出宿舍,罗慧想了想:“月底吧。” “还是定了你自己找的那间?你同学不是给你找了套离医院很近的,租金也便宜。” 罗慧想起胡霖自告奋勇给她找的房子,挑不出错处,但她本能地不想接受。胡霖性格开朗,对人又热心肠,在哪都吃得开,罗慧一面觉得有这么个朋友在身边特别安心,一面又怕自己太过安心而给他添麻烦。 “你那朋友有没有对象啊。”江珊问。 “没有吧。” “难怪他经常来找你,估计一个人也闷。” 罗慧心想胡霖交友广,不至于闷,经常来找她的也不止胡霖一个,还有徐琳琳。 徐琳琳喜欢来城里看电影,说是选择更多。前两天她刚和罗慧见完面,说起家里给她安排了一次相亲,对相亲的态度和罗慧室友大相径庭: “我才二十一,干嘛想不开给别人当老婆?要是结了婚生了子,我能想烫头就烫头,想看电影看电影吗?何况就算我要结婚,总得先谈恋爱吧,两个人在桌上自报家门有什么意思,要谈就得跟书里写的电影里放的那样,不是青梅竹马欢喜冤家,就是才子佳人民国虐恋,在闷热的教室、雨天的书店,在战火纷飞的……” 她看着目瞪口呆的罗慧:“干嘛,我哪里说得不对?” “你说的这些恋爱跟我们有关系吗?” “没关系,但你要知道,打屁股针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工作,所以我要想象恋爱和结婚没那么无聊,我不能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 罗慧没有反驳她的火坑论,徐琳琳则拉着她去了服装店。其实罗慧和她一样爱逛,但没她那么豁本。也是想着天气热了,再加要去雷明那,罗慧便也试了几条裙子。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琳琳,你觉得我要不要去剪个头?” “还剪啊,再短就像男人了。” “可是洗头真的方便。” “那你干脆剃光好了。” 剃光?罗慧想起雷明以前剃过的光头,一眼过去净看他五官了:“剃光显得凶,还是算了,再把看病的人吓着。可和尚和尼姑怎么都慈眉善目的呢?” 徐琳琳被她逗笑,过去掐她的脸:“你管尼姑干什么,你该管管我,你怎么不长青春痘啊,我脸上都是印子,擦乳膏都没用。” 罗慧说:“可能是激素水平引起的,你要不要查一查?” 第142章 “激素?难怪我听她们说,和男人那个以后就不会再长痘了。” 罗慧没听懂:“哪个以后?” “就是——”徐琳琳凑近,轻声道,“男女上床那个一下,激素不就调和了嘛。” “……”罗慧看她,“视恋爱为火坑的人对这种事还有研究。” “我抗拒恋爱不代表没有好奇心啊,性这种东西,自己体验和讨论别人体验是两种不同的乐趣。” 罗慧瞪大眼睛:“原来你是这样的徐琳琳。” “对,我就是我,独一无二的徐琳琳。”她轻笑,“谁让我是护士呢,别人不敢讨论的,我可是上过课考过试的,男女那点事写在书上是知识,放在床上就是姿势……” 罗慧连忙拽她的胳膊:“公共场合,你还说个没完了。” “有完有完。”徐琳琳笑着闭嘴,不再逗她,买完衣服又去买搞促销的卫生巾。罗慧看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小方包,想起自己用过的月经带,对比起来,到底是一次性的东西更方便。 小时候穷成那样,哪知道城里有这么多好东西,如今她身处城市,更觉得人越多的地方发展越快。这几年自行车跌价,电风扇跌价,连彩色电视机也跌价,生产技术普及了,产品多了,原先新奇的东西进了寻常人家,而维持高价的永远是供不应求的东西。 那——以后汽车也会供不应求吗?她能开得起汽车吗? 她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但一想到雷明,她就信心十足,他以后一定开得起。 夜深了,雷明坐在窗前摆弄他新做的模型。 “还不睡?”黄奕良打开电风扇,“见鬼了,今天比昨天更热。” 雷明没反应。 “你别弄了,又不给你加工资。” 雷明似乎没听见,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半晌才放下模型:“厂里的车床怎么还没启用?” “谁知道呢,不过不可能不用,不然老板要跟他们算账。”黄奕良捞过一旁的扇子,“凯鸿的冰箱都卖给谁了,怎么不给宿舍配,还是刘鑫磊命好,大学生就是大学生,配的是独门独户的单间。” 刘鑫磊是跟他们一起进来的大学生,黄奕良则是那个只要四百的初级工。四月底,北川的研究部门整体搬迁,北川正式更名为新川汽车,园区的宿舍也进行了重新分配。 黄奕良和雷明通过培训和考试,成了室友,因为雷明住的这片区正好是归给新川的一半,所以他也不用搬家。 “诶。”黄奕良问,“我没搬进来前,你跟谁住啊。” 雷明只短暂地有过两个室友,都是送货送了不到半年就走了:“基本一个人住。” “这么爽?那你是不是特烦我。” “烦了两个多月了,大哥。” 黄奕良嘿嘿两声,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自打他搬来这,他对象来了好几次。他对象一来,雷明就要去别的宿舍挤,加之他平时话多唠叨,雷明反应冷淡,他总怕雷明和他不对付。 事实上,黄奕良一开始以为雷明从凯鸿到新川肯定是关系户,也是熟了之后,才知雷明十几岁就修过汽车,算是个老钣金工。 五月中旬,刘鑫磊分到了开发组,雷明进了测试组,黄奕良则是维护组。相比之下,刘鑫磊工资最高,自己的活最杂,雷明则最忙。雷明的忙有一部分是自找的,就像现在,哪怕下了班,他还是不给自己留空。 黄奕良觉得雷明属于理论知识都有,基本手艺还在的能人,可这位“能人”从一开始就告诉自己只是厂里花钱买的人力。工作时间是消耗自我,自我补给只能在下班之后,而这才是他能否和别人拉开差距的关键。 如此一来,他就像回到中高考的最后三个月,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好在他不用学很多门,专攻机械电气这块。他越攻越觉得兴奋,也越觉得自己无知,就像他手里这个简易的差速器,就像其他或简单或复杂的零部件,都是蠢材复刻,人才改进,天才发明。而雷明只能努力摆脱无知,不做一个蠢才。 一阵有力的风刮过窗户,黄奕良起身固定插销:“天气预报有点准哦,真刮台风了。” 雷明的思绪被打断:“台风?” “不是吗?白天就下过雨了。”黄奕良说,“不过预计不在我们这里登陆,影响不大。” 雷明略微宽心,过两天罗慧要来,这风可别耽误事。 罗慧等家里油菜割完,手头忙完,没告诉除了雷明以外的任何人,自己买了去南元县的车票。 她本想坐晚上的车,第二天一早直接到他那,但雷明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车上过夜,就还是白天出发。 跨省的火车开开停停,罗慧在医院站习惯了,为了省钱又定的硬座,坐到半程已经不太舒服。 她想起来走走,但车厢里乘客很多,睡觉的,嗑瓜子的,打牌的,喂奶的。临近中午,空气中开始弥漫复杂和混合的食物味道,她从包里拿出买的大饼,就着水喝了,喝完有点困,便靠着座椅背眯了过去。 再睁眼,天竟然变得阴沉沉的。 “前方到站昌元,下车请带好随身的大包小包。”列车员过来提醒,罗慧打了个哈欠,那就还有三站才到南元。 车厢闷热,她摸了把额头上的汗,把车窗玻璃往上抬高了些。 天是低的,风是热的,裹着湿漉漉的水汽直往脸上吹。 第143章 是要下雨了吗?还是下过了? 罗慧捋了捋短发,猜想雷明会来接她吗?会一眼就认出她吗?他会穿什么衣服呢? 雷明穿着黑色长裤和白色短袖,已经在车站外等了两个小时。 雨点打湿他的大伞,他皱着眉,一次次在鱼贯而出的人群中搜索。 火车晚点了,这很正常,他意识到自己的焦急,决定先去买点吃的。而当他买完回来,远远便看见出站口有个熟悉的身影。 她背着包站在屋檐下,正四处张望。 “罗慧!”他扬声,往人群中挤。 罗慧也很快看到了他,她冲他招完手就往下跑,雨点落在她的发顶和肩头,台阶下到一半,她就被雷明挽过了肩膀。 “我不知道这儿下雨,伞也没带。” “没事。”雷明只笑,罩着她快步走出人群,而后去路边等车。 罗慧把伞往他那边推:“你肩膀都湿了。” “管它呢。”雷明拦停一辆计程车,先让她进去。 合上的车门把风雨隔绝在外,封闭的空间里,罗慧伸手去捻他头发上的水珠,笑了。 雷明的左手握住她的右手,拉过来放在身前。 “吃点东西。” “我不饿。” “坐太长时间了?” “嗯。”罗慧凑近,“你那离车站远吗?坐车会不会很贵。” “没事,钱带够了。” 视线交错,罗慧在低头的瞬间抽回了手。 雨势模糊车窗,雷明却重新握住她的手,在低得不能再低的地方重重摩挲。 尽管罗慧从信和电话里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也无数次想象它实际会是什么样,但当她真的走进宿舍,只觉得逼仄和陌生。 她略微打量四周,在雷明给她搬的椅子上坐下。 本想漂漂亮亮地出现,奈何天公不作美。她懊恼地并拢膝盖,雷明则蹲下,帮她把裙摆往上理了理,看见她白鞋上的泥点和水渍。 “早知下雨我就不穿了,就这么几步路,把我的亮相全毁了。” “没有。”雷明抬头看她。 “我穿裙子好看吗?” “好看。” “第一次哦。” “不是。” “?” “那年你去车站送我,我见过。” 罗慧一愣,想起那年夏天。 岚山县的车站客流如织,她躲在柱子后面,硬着心肠不去见他。 她站起来:“我那天穿的是白裙子。” 雷明知道。 “那是你给我买的布料,我妈给我做的。”罗慧说,“还有块蓝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 “我拿去店里做了几件短袖,这次给你带来了,大小尺码是按罗阳的,你能穿就穿,不能穿就算了。” 雷明心中一动,见她拿过旁边的包。 “怎么这么多?” “没有啦,”罗慧往外拿出蜜枣和酥饼,“你不是说有了新室友吗?还有李叔叔一家对你不错,我就带了些特产。” 罗慧看这地方除了两张床也放不下其他的了:“你的室友呢?” “上班。” “那你带我去李……” “不去。”雷明在她唇上轻啄了下。 罗慧整理的动作停住,低头笑了。 来时的期待成了雀跃。 上楼的紧张成了羞涩。 房门关着,窗户关着,她转眼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雷明在她伸手之前,拉上了挡光的布帘。 腰间多了一股力量,随之而来的是绵密的亲吻。 雷明看她亮晶晶的双眼,低头卷走她的呼吸。罗慧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攀上他结实的后背。 情生意动,思念成真。 屋里很热,桌上的风扇也忘了开。 第十三章 距离上次亲密接触已经过去数月,唇舌相触的瞬间,感官的刺激卷土重来。 罗慧踮着脚,身体与他贴紧。她的手慢慢往上,指尖触到他短袖上被雨淋湿的地方,不自觉攥出褶皱,下一秒,雷明重重吻她。 舌头无骨,软而湿润,暖而诱惑,让人有片刻的战栗。罗慧心如鹿撞,闭上眼睛回吻他。交融的呼吸让彼此的体温上升,察觉到他的急切与蛮劲,她有点挨不住了,她推开,捧住他的脸颊,看他自耳根到脖颈泛起的红晕,感到有点羞耻。 雷明目光灼灼:“怎么了?” “我不知道怎么了。”她贴他的脸,转而搂住他的脖子,“有点热。” 雷明便将她拦腰抱起。 风扇打开,他往椅子上一坐,让罗慧坐在他腿上。两个人还是黏着,雷明问她:“有风吗?” “有。” 罗慧摸他后脑勺短而粗糙的发根,有好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屋子里并不明亮,她看着他,努力回忆过年那会儿他的模样,却分辨不出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你好像没以前那么黑了。” 雷明笑:“真的假的?” “假的。”罗慧去蹭他的鼻子,反被他啄吻。她要躲,扯住他微湿的衣领,正想开口,房间门被敲了两下。 这声音极轻极短,她转头,缓了缓说:“有人找。” “?”雷明没听见。 罗慧从他身上下来,他只好过去开了。 走廊上除了风声并无其他动静。 “没人吗?” 第144章 “嗯。”雷明疑惑回屋,看她亭亭倚在桌前,像夏天的花枝。 他过去抱她,想要继续刚才的温存,罗慧却从身后拿出她刚才一眼看到的模型。 “这是什么?” “差速器。” 罗慧没听过:“差速器是什么?” “是控制两个轮子在不同速度下转动的东西。”雷明的模型十分简陋,原先是木头做的横条和轮辐,就像很多根短筷子插在一起,后来就改成了铁片和齿轮。他抵住一边,拨了下齿轮,另一边的小圆盘开始转动。 “把它和传动轴连接,放到车上,引擎的动力就会被传送到后轮。” 罗慧问:“很难做吗?” “不难,是很基础也很成熟的技术,现在车上配的差速器已经很精密。”雷明说,“我就是做着玩,比玩具还粗糙。” “挺好玩的,”罗慧转了两下,“我学的物理知识早就还给老师了。” “我基础也差,和别人一比就露馅了。” “慢慢来呗。”罗慧想他基本靠自学,书上的知识滞后死板,学到的部分在工作中可能用不到,剩下的部分又难,光靠自己也学不精,“你们领导对你们要求很高吧。” “还好,我暂时只需要负责一小块。”雷明从身后虚搂着她,由着她翻看他桌上的其他模型和书籍,其中有几本书是他问刘鑫磊借的,看到现在,一知半解的地方比完全掌握的更多。 罗慧扫了眼书脊,没抽,只抽出最左边厚厚的本子。 本子中间是黑色,四个角是红的,翻开来看,里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毫无章法,画的图倒有模有样。她笑道:“这你看得懂吗?” “看得懂,自己写的。” “那就只有你懂,这能保密,还是孤本。”她细心地把页脚抚平,笑着说,“幸亏这不是答题卷,不然你卷面分肯定低。” 雷明嗯了声,轻吻她耳后的肌肤。 罗慧被他吻得发痒,拿本子拍了他的手背:“我跟你说话呢。” “听着呢。” 罗慧心里受用:“我来了你就这么高兴啊。” “高兴。” 她不让他得逞,“你站好,我有话要问你。” 雷明照做:“你问。” 罗慧挣脱他的怀抱,拉开了窗帘。从窗玻璃往外看,不远处的办公楼和厂房高高矮矮,墙体都是显眼的黄灰色。 外面的风吹得猖狂无比,罗慧没见过这架势:“这儿经常刮台风吗?” “每年都刮。” “这次几级?” “十二级,不过登陆点离得挺远,”雷明从昨晚到今天上午一直在听天气预报,“预计后半夜登陆,明天就减弱了,不知道能不能去成。” 罗慧问:“去哪?” “海边。你不是想看海吗?” 才不是呢,罗慧心想,岚城往东也有海,可是往南才有他。 雷明以为她不高兴,罗慧却更担心安全:“明天能看也不去,除非出太阳。” 她又问了他的排班,伙食,工作到底怎么样。雷明像在电话里交代的那般简单,罗慧却觉得他太忙太无聊:“你也说了造车不是容易的事,别到时车造出来了,你却垮了。” “哪有这么快。”不管是车和人,都必须经住长久的考验,扛住大量的消耗。 雷明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记得我刚来这时进的那家摩托车厂吗?” 罗慧点头:“记得,你提过,伟通车业。” “它去年就倒闭了。”那天雷明送完最后一次货,绕去那边看了下:厂房被推平,正在动土施工。看门的老头换成了年轻人,说老板亏完跑了路,原址要建商品房。 “它有摩托车产线,也在造汽车。当时我还看不起他们东拼西凑,其实能把车拆解再组装,组装调试完还能开,负责的人也挺有本事的。” 罗慧奇怪:“那怎么会破产?” “本事不够,东西不好,加上他们生产的摩托车销量下滑,资金周转不过来。” 罗慧听出他的情绪:“你替他们可惜。” “有点,虽然我对那厂没什么好印象。” “那你是不是也有点后悔?” 雷明明知故问:“后悔什么?” “后悔自己心急?”罗慧站在他的角度想,“如果你没有干一个月就走,而是坚持在那卖车,那么可能几个月后就和大家混熟了,或者,如果你像在凯鸿一样在那待个三年,那就算老员工,你可能变成销售老手,可能换到新的产线,更早地接触到这一行。” 雷明看着她笑。 “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有。” “但是——” 雷明握住她的手:“但是什么?” “但是这一切只是好的假设,事实上,你在那待个把月就已经受不了了。” “不,你猜对了,我是后悔自己心急。”雷明老实承认,“这毛病很难改,好比现在,我学东西比别人慢,越慢就还是心急。” 罗慧想,他在车队送货虽然枯燥,但论出勤率和驾驶技术肯定名列前茅,而到了新川,身边的高手可能很多,不管是老团队里的师傅,还是同一批进去的知识分子,都让他有一种别人比他更优秀的错觉。 她忽然笑了:“如果你学东西慢,考上三中的就不是你了。” 雷明自嘲:“那是以前。” 第145章 “现在也是,你已经很用功很用功了。你感到难受是因为你在进步。”罗慧并不觉得他会被一点困难打倒,否则他不会如此上进,他只是需要安慰,需要她在他疲倦忙碌的间隙给予他一点鼓励和信心。 “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车,但你有目标,且成功前进了一步,这很好。你要相信你自己,你没有技不如人,没有痴心妄想,你铆足干劲的样子特别令人着迷,真的。” 雷明想,她的话大概说反了,令人着迷的不是他,是她。 “谢谢。”他圈住她的腰,近距离看她清秀的眉眼。原来梦里的她和现实的她不一样,电话里的她和眼前的她也不一样。 “雷明……” “嗯。” 新一轮的热吻让罗慧呼吸困难。感性的冲动让她不能自已,她好想就这样和他吻下去,以此弥补许久未见的空虚,可是比起亲热,理智催促她去做一件更重要也更迫切的事情。 “扫把和抹布在哪?” “?” “地上有瓜子壳,风扇和里面的页片都积灰了。”她娇气地,嗔怪地咬他的嘴唇,“你大概是越忙越糊弄,我们抓紧时间做一次大扫除。” 雷明:“……” 李丽华看见雷明带着个短发女人进了房间,犹豫许久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然而她的手一碰到门,脑海中便闪过不好的猜测。她心虚,躲到楼梯拐角,躲到风声把一切盖住,再快速回了屋。 她掀开窗帘一角,边干活边打量对面。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雷明带着短发女人出来,去走廊尽头的厕所接了桶水。 她看清两人手里的抹布。 这天气打扫卫生? 她心生不爽,等五点过半,楼里变得热闹,她朝下班的父亲撒气:“我没买菜。” “没就去买。”老李皱眉,“晚上不准备吃了?” 李丽华气呼呼地摘掉围裙,从抽屉里拿了点钱:“你就不知道带回来?我出去一趟肯定得湿透。” “行行行,我去买。”老李妥协,一开门,却见雷明和一个女孩正往这边走。 原本跟在他们身后的黄奕良挤到前面:“老李!” “诶!” “我对象你看过了,雷明的还没见过吧。”他往嘴里塞了个蜜枣,“这是罗慧,医院护士,比我那位漂亮多了。” 老李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看向雷明,雷明站在罗慧身旁,低头看她。 罗慧打招呼:“李叔叔。” 老李压下惊讶,露出和蔼笑容:“早听小卖部的老徐说,雷明常和一女孩打电话,原来就是你啊。” 罗慧不好意思,递过袋子,里面满满的蜜枣和酥饼,还有几小块密封的火腿。 “怎么这么客气。” “她专程带过来的。”雷明接过袋子,往老李面前递。 老李诶了声:“那真是谢谢了,小罗难得来一趟,今晚在我家吃饭吧。” “不了。”雷明说。 黄奕良搭腔:“老李,我们准备去食堂。” “别呀,食堂有什么好吃的,反正明天休息,在我这喝点酒,我再让丽华给你们露两手。”老李脸上看不出异样,热情招待他们进屋。 黄奕良把蜜枣核往手里一吐:“那我能不能蹭一顿?” “能啊,你老大架子,前几回叫你都不来。”老李笑着叫了声丽华,李丽华却穿起雨鞋,拿起雨伞。 “你干什么去?” 李丽华面无表情,出门时撞了下雷明的肩膀:“买菜!” 第十四章 老李阅人无数,和罗慧接触不过尔尔,便知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她爱笑,笑得很真,她识数,会给他们一家带见面礼。她很勤劳,听小黄说把他们宿舍收拾得井井有条,她也很安静,一帮人围着小方桌喝茶聊天,她的话比雷明更少,回答最多的反而是他老婆的问题。 老李老婆还在织那件永远织不完的毛衣,过一会儿就抬头问:“你哪里人啊。” “阿姨,我岚城人。” “哦。”她压根没往心里,“你哪里人?” 罗慧耐心:“我岚城人。” 过了会儿,她又问:“哦,你哪……” 老李诶呀一声,粗糙的手轻捂妻子的嘴:“不要问了。”然后跟罗慧说,“你别管她,她脑子不正常。” 罗慧听雷明说起过,没有避开,只把掉到地上的毛衣和针线捡起递还。买菜回来的李丽华看见这一幕,有些不太高兴。 老李见李丽华买了臭豆腐油豆腐嫩豆腐,十分不满:“怎么就买这点?” “摊子都没了。”李丽华想发火,但在外人不跟父亲顶嘴是她谨记的家规,“反正人不多,吃吃算了。” 黄奕良闻言很是捧场:“就是就是,越简单越好。” 李丽华略微整理,拿了东西去公用的厨房。罗慧想了想,也跟过去。 老李见状阻止,罗慧却笑着说:“没事,我打打下手。” 老李看她离开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饶是他当爹的再偏袒女儿,也不能否认小罗的确更懂事也更有礼貌。 他和雷明交好至今,大概明白他心里有个记挂。这事小卖部的老徐知情,新来的黄奕良也知情,但他们不怎么提,因为雷明自己也不提。 老李好几次想去问个明白,问不出口。雷明这人模样周正,品性不差,在整片楼里算得上是勤恳踏实的后生,可是他不开朗,不热情,对谁都淡淡的,因此哪怕知道丽华对他有所关照,自己也不好意思去试探,毕竟长辈下场会让小辈难做,而若雷明心里有人,丽华再凑上去难免吃亏。 第146章 照今天的情形来看,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老李心想,小罗很好,好得让他庆幸没去雷明那多嘴。于是他压下那些不必要的失望和感慨,释然道:“小罗跟着你好几年了?你也是,从不跟我透底。” 雷明心想没什么好透的,话到嘴边婉转了些:“我们从小在一块。” 黄奕良哟了声,碰他胳膊:“早恋啊你俩。” 雷明默了默,而后喝茶,白色的杯沿挡不住他浅浅的笑意:“算吧。” “要我说恋爱是早点好。”黄奕良像是颇有心得,“我二十岁那年我妈就急了,到处打听谁家的女儿会吃苦能干活,找了几个都嫌力气小。我说你要找力气大的,直接拉头牛回来多好,每天供它三顿草就行,唯一可惜的是抱不了孙子。” 这话把老李逗乐了:“那你现在的对象是怎么来的?” “自己找的,我们好了一年多,准备结婚了。”黄奕良自来熟,“叔,丽华要找人家了吗?她能干,上门的人应该挺多吧。” 老李看了眼雷明:“还没,她心气高,不要我插手。” “那——要不我给你介绍几个,我朋友都还单着。”他问雷明,“我们组里的张贵李达你都认识,你们组里有没有?哦,那个谁,刘鑫磊不跟你……” 雷明不喜他拿别人当谈资,不搭话,只拍拍他的肩:“你坐会儿,我去拿瓶酒。” 黄奕良注意力被转移:“哪还有酒,二锅头早被我喝完了。” “拿其他的。” “你那瓶大曲?”黄奕良来了劲,“不开玩笑哈,要喝大曲我去跑腿。” 老李原想阻止,奈何黄奕良饶有兴致地去拿。桌前只剩下三个人,老李对着雷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雷明倒想起有件事得跟老李通个气。 “我们组里有个本地人,亲戚家开了个衣裤加工点,最近因为量多,人手不够,就打算把衣裤送出来给人剪线头。”雷明原先听过就算了,可那人说包收包送,按件计酬,就想到了丽华和她妈妈。 老李这些年待客大方,自己却省吃俭用,虽然靠关系在宿舍免费住到现在,但家用全靠他一个人撑,到底捉襟见肘。老李之前也试过让丽华接些活,可是丽华出门久了她妈就要闹,有回帮老徐看了半天小卖部,一回来,她妈毛线缠颈哭哭啼啼,不知道的以为要寻死。 也正因此,丽华得寸步不离在家守着。楼里有不少妇女儿童,妇女出去干活,儿童也按时上学,常年闷在家的大姑娘只有丽华一个。 老李听清雷明的建议,不免心动:“怎么个包收包送?” “有人定点把一批货送到,规定两天或三天把线头剪完,再定点来收。”雷明仔细想过,老徐那可以放货,还有平板车,李丽华上过几年学,算数不成问题,“丽华得了空可以剪剪,等这阵忙完了,她嫌累不做也行,反正钱是半个月一结,不会拖。” 老李便替李丽华答应:“你有空帮我和你组里那人约下?” “不用,我给你个号码,你直接联系他。”雷明只负责提供消息,不打算做中间人,“交不出货要赔钱,所以他挺急的,要是我们这边有人已经接了活,加上丽华应该也没问题。” 老李诶了声,去拿纸笔,雷明写完拦住他给自己倒茶:“喝饱了,我去厨房看看。” “看什么,丽华忙得过来。” 雷明坚持起身。老李很快意识到他担心的另有其人,只说:“那我把桌子收拾下。” 罗慧跟着李丽华去到厨房,里面的妇女齐齐打量她:“丽华,这你家新客人?” 丽华没有应答。 罗慧看她们忙得热火朝天,一时有些犹豫。这里的卫生条件不好,但似乎没人在意,五六口锅同时上阵,这人好了端出一盘菜,旁边的人就立马接上。 她等李丽华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碗猪油:“我能做些什么吗?” 李丽华不理她。 旁边的妇女叫罗慧:“妹子,你去把饭烧上吧,她有几次只做菜忘烧饭,被她爸骂了。” “诶。”罗慧得了指示,忙去洗手。李丽华熟能生巧,火速烧好了两盘菜,再一转身,瞧见雷明来了。 她想打招呼,雷明只朝罗慧示意:“怎么样了?” 罗慧从煤气灶旁走过来:“饭没那么快好。” “不急。” “你回去吧,这里太……” “雷明,”李丽华打断他们,“臭豆腐和红烧豆腐好了,你先端过去。” 罗慧不再吱声,等雷明走了,旁边的妇女也完工了:“丽华,没你这么招待客人的,我那还有副煮过的肺片,你拿去烧,再加个鸡蛋才勉强说得过去。” 李丽华心口一堵,又逢罗慧来问,只好让她炒了个蛋。等天全黑了,几个菜一上桌,老李惭愧说招呼得不像样,好在大家都不介意。 黄奕良实话实说:“丽华手艺是真厉害,臭豆腐又辣又鲜,相比之下,罗慧妹妹的炒鸡蛋淡了点哈,不过比我强多了。” 罗慧笑笑,安静地吃了几口菜,听李叔和雷明他们聊起厂里的事。 过了会儿,她去盛饭,再给大家带了一大盆,然而一进屋就听李丽华问:“我给你下面条你总是不要我放鸡蛋,怎么今天偏吃个没完?” 说完,丽华往他碗里舀了勺肺片汤:“这很好喝。” “好喝你自己喝。” 第147章 李丽华还想再说,看见罗慧进来只好收声,快结束时,有人来串门,寒暄热闹中,罗慧把碗筷收了送到厨房。 李丽华在那朝抹布撒气。 罗慧本想帮忙,但这次只是放到她手边就回了李叔那。黄奕良吃饱喝足,带头和老李道别,三个人走到对面宿舍,前者见雷明拿了钱说要去外面住,忙道:“干嘛呀,我刚才都把东西收拾好了,不会妨碍你们。” 他已经决定去刘鑫磊那凑合一晚,临走时低声和雷明说:“好东西给你放枕头底下了,不用谢,明早我不过来。” “……” 雨还在下,风到底小了些。门窗隔绝外面的声响,雷明走近罗慧:“吃饱了没有?” “饱了。” “我看你都没怎么动筷。”他有点后悔去老李那了,“是不是不自在?” “嗯。”罗慧承认,他说李叔一家都对他很好,但李叔女儿见到她并不怎么高兴。 罗慧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小题大作,但她实话实说:“我不喜欢别人给你舀汤喝。” “……” “她常对你这样吗?” “没有,第一次。” 罗慧看着他,他的脸被酒熏得微红。 “你别骗我。” “没骗你。” 罗慧为自己泛起的醋意感到不安,过后,问起这有没有洗澡的地方,雷明只说晚点带她去公共浴室。 “那我们……现在能做点什么?” 她原本打算借看书来消磨两个人独处的长夜,但消磨的速度反而衬出她的心不在焉。同样地,雷明似乎也有些难熬,他先是陪她看了会儿,再由她自己看了会儿,终究忍不住,凑过去让她坐在他怀里。 她的后背黏着他的胸,他扳过她的脸和她接吻。 嘈嘈切切,深深浅浅。情到浓时,书倒成了看客。 罗慧一面臣服于他的牵引,一面收回自己飘远的遐思——直到雷明把她抱到床上,她在短暂的舒展中碰到了枕头。 枕头移位,有东西掉到地上。 她提醒雷明,雷明也分神去看。而等他看清那是什么,那东西便被他一脚踢到了桌底。 第十五章 浴室里用的是白炽灯,暖黄的灯光照着妇女丰腴而松垮的身体,像速写未成的油画。 她们的屁股肥润,腰间带着赘肉,胸前的乳房软绵绵下垂——这是最后一批来洗澡的妇女,她们给孩子擦完痱子粉,收拾完屋子等他们上床,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 自上而下的水流冲掉疲惫,在短暂的几分钟里,她们交换八卦,倾吐怨气,也像男人讨论女人一样讨论男人。九点过半,她们结束洗浴,前后脚离开,浴室门口便鲜有人进出。 罗慧听雷明说浴室里只有成排的淋浴头,没有单独的隔间,因此等到现在才拿起脸盆。 雷明帮她拿:“我陪你过去。” 罗慧很快进了女浴室。偌大的地方只站了她一个人,水流冰凉,初时激得她打了个颤,但到底是夏天,身体很快适应了水温。 她洗脸洗头洗胳肢窝,脑海中的场景却挥之不去,不管是那个被踢进桌底的安全套,还是雷明把她压在床上亲吻的情态,都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心悸。 和她的沉默相比,雷明似乎有些尴尬。他越想表现得平静却越像在掩饰,只好一遍遍地亲吻她。罗慧原想揪住他的不轨心思嘲弄一番,结果话没出口,自己也觉得难为情,到最后两人气喘吁吁,进展寥寥,雷明不得不起身。 “你去哪儿?”她有些不知所措。 他缓了缓才说去厕所,结果不知怎么绕去了小卖部,给她买来了塑料牙刷和干毛巾。 他的别扭让罗慧失笑,她没再理他,直至撑过一段无声而无聊的时间来这洗澡。 她顺着水流,抚摸手臂和柔软的腰肢,比以往更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正处于一生中最青春也最美好的时刻。她有漂亮的脖颈和锁骨,有饱满的乳房和健康的体毛,虽然她的小腿因长时间的站立和奔跑显得有些结实,但这就像右手中指和掌心的薄茧,是她学习和劳动的证据。 她朴实、勤勉,年轻,而在雷明面前,她是一个青春的富有魅力的女人,这让她紧张也欢喜。他们已经长大了,除了分享心情和想法,还可以探索欲望和身体。尽管她没有承认,但她喜欢他的抚慰、怜爱乃至青涩的求欢——那让她觉得他被她深深吸引。至于吸引过后是温存还是狼藉,她不想深究,也无从深究。 雨还在下,伴着猛烈的风声,夜色变得又湿又重。罗慧擦干身体,换上裙子,出去看见雷明站在过道上。 他穿着件白色背心,双手插在深色的短裤里,抬头看着天空。 楼里的不少灯已经熄灭。罗慧对着他的背影,有片刻的恍惚,他的肩膀变宽了,背心的下摆被风吹起,显得他腰身更瘦。 “嘿。”她笑着碰他胳膊,“你怎么在这等着?” 雷明早已洗完,想替她守一守,不承想她待了这么长时间:“里面有人吗?” “就我一个。” “那——走吧。” 回到房间,雷明打开风扇,再用他那双大手把罗慧自以为拧干了的毛巾拧得水分全无。罗慧甩甩发梢的水珠,重新擦了下就坐在风扇前吹头。不识趣的蚊子绕着她下半身飞,找准时机刺一下,刺得深了便引来她的半慈半悲掌。 第148章 拍打过后难免发痒,这样的台风天,蚊子不躲着反倒出来张扬,也是怪事。雷明见状点了盘蚊香,再拿了新买的花露水,把她的腿放到他腿上。 蚊子欺负外地人。只一会儿,罗慧的腿上就有了几个小红点。 空气中满是花露水的清新味道,罗慧端详被他托着的小腿肚:“要是再细点就好了。” 雷明没听清:“什么细点?” “我的腿。”她翘了翘,想收回来却被他握住。 “还没擦完。” “够了。” 她是够了,但雷明没够。他用了些力,似摸似揉,像在按摩。罗慧原有些享受,但被他按着按着,再对上他深邃的眼神,竟有些心猿意马。 幸好雷明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等她吹完站好,然后把电扇搬到椅子上,对着她的床:“睡吧。” “那你呢?” “我睡黄奕良那张。” “……” 好吧,所有的心理建设敢情都成了无用功。罗慧怔愣一瞬,随即嘲笑自己的期待和纠结。也是,上次他花钱带她睡酒店都发乎情止乎礼,今天这种状况,何至于急色到不管不顾的地步。 看来自己被他吸引得更深呢。她压下表露爱意的冲动,也掩盖住内心泛起的失落:“那……晚安?” “晚安。”雷明摸了下她的耳朵,“我待会儿关灯。” 罗慧抿唇,坐了长时间的火车,又折腾到现在,一沾枕头倒真打了个哈欠。 她不忘交代:“明天早点叫我起床。” “好。”雷明沉声应下。 夜深了,楼里的灯灭得一盏不剩。黑暗中,走廊上的红点忽明忽暗。 这是雷明抽的第三根烟,他睡不着,胸口堵着絮状的情绪无法排遣。 罗慧来之前,他想过带她出去,晒晒太阳看看海,吃点新鲜的时令菜,但这坏天气打破了他的计划,如果明天还是如此,他们得继续待在屋里,而明天是休息日,楼里人一多,就热闹得厉害。他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罗慧没有,就像她在老李家的不自在比她承认的多得多。 不可避免地,他想起了李丽华,尽管他曾经十分感激她的热心,但这种热心过了头,他必须警觉。不管是他释放了什么错误的信号,还是她错误地接收从而反馈给他其他信号,不叫停的结果是让大家都难堪。老李是他敬重的长辈,李丽华是帮过他他也愿意帮的同龄人,他希望剪线头的活计对她而言是份好差事。 雷明抽完最后一根,把踩灭的烟头踢进靠墙的簸箕。还没转身,门忽然开了。罗慧披着他刚才给她盖上的衬衫,被他吓了一跳。 “你……”她捂了下心口,“你怎么不睡觉啊。” 雷明忙过去:“被吵醒了?” “风太大了,我也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叫了你几声都不应,吓死我了。” 雷明跟她进屋,开灯瞧见她微微发白的脸色,后悔道:“对不起。” “我睡这你很不习惯吗?” “不是。” “那你是有什么烦心事?” “没有。” 罗慧避开他上了床,方才的噩梦让她失神半晌。过后,雷明在她身后躺下,伸手搂住她的腰。 她阻止:“你睡那边去。” 雷明不依,搂过她再被她甩开,反复几次,罗慧有些生气,转过身却被他捕获唇瓣。雷明托着她的脸用力亲吻,比刚才更激烈。他用近乎蛮横的力道卸下她的防守,再转换力道,温柔地碾过她唇齿间的每一寸。 “不怕,我陪你睡。”他低声安慰。 罗慧因为这迟到的安慰生了委屈:“我以为你不在,以为你走了。” “我一直在,我只是睡不着。” “你睡不着就抽烟?” 雷明说:“很少,今天有点难受。” “哪里难受?” 雷明交代实话:“憋得难受。” “……”罗慧忽然清醒了些,“那要是继续难受呢?” “忍着。” “那你继续忍吧,是你自己把那东西踢走的。” “……”雷明被她的聪敏和揶揄打败,“也是,我活该。” 罗慧不理他,过了会儿察觉他的气息变化:“……真的难受吗?” 雷明握住她的手往下探。 罗慧不敢动,随后,桃花般的嫣红染上了她的脸颊:“那你刚才不说。” 雷明不知怎么说,他意气用事,迫不及待,也是被小插曲打断才冷静下来。在数不清的漫漫长夜里,在数不清的春情梦境里,他的思念都化作原始的冲动,可他的冲动,他的那些粗鲁的暴力的晦暗想法,在她的信任面前显得十分不堪。 雷明不常审视自身,现实的境遇却让他抬不起头:“你跑来看我,我连独立的空间都没有。房间是公用的,餐桌、厕所、浴室都是公用的。” 罗慧却说:“没关系,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雷明看着她,“我能将就,你不能。” 罗慧不喜他的区分,这像在否定她:“如果你认为我不能吃苦,那你就错了。” “能吃苦不代表要吃苦。” “我不觉得苦。”罗慧握住他的手,摊开,看他掌心的纹路,“雷明,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在对我好之前,你应该先问问我需要什么。”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第149章 “什么?” “富足稳定的生活。我会给你。” “我才不要你给,我要我们一起创造。”罗慧没有提他不告而别的三年半,那曾是她深夜的梦魇,如今他依旧固执坚韧,依旧把他的想法架在她的想法之上,可她不忍在这样的温存时刻和他争个谁对谁错,“雷明,我们过过穷日子,当然想过富日子,可是进步总有个过程。我不急,你也不许急,不管我们有过一年之约还是几年之约,只要你还是你,我还是我,那就够了。” 雷明嗯了声,顺着心意去亲吻她。 罗慧在亲吻的间隙中羞得满脸通红,娇气而轻缓地说:“我好喜欢这种感觉呀,躺在床上什么都不用做,就只有你陪着我,安安静静地说会话。” 雷明同样期待每天有她在身边的生活:“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家,感觉会更好。” 罗慧笑,畅想说:“到那时,我们要在房间里摆一张比这宽得多的床。” “好。” “还要垫上高高的席梦思,买好多好多枕头,买五颜六色的床单。” 雷明笑着答应,右手垫在她脖子底下,虚搂她入怀:“到那时,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罗慧被撩动心弦:“真的?” “真的。” 罗慧察觉他的左手触碰到她而又迅速收回,心想他和她都不是随便的人。 “雷明。” “嗯。” “原来你是正人君子。” “我不是。”他惩罚式地咬她。 他很想和她发生些什么,但不能在这。这里太小,太乱,不干净,不是属于他们的地方。 罗慧安心地背过身去,等他呼吸平复,肌肉放松,转过去亲他:“雷明,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不要好像,”雷明把她身上的衬衫往下拉:“也不要考验我。” “你已经通过考验了。”罗慧笑,“现在奖励你去把灯关了。” 几秒后,屋子里陷入黑暗。 罗慧在他怀里,一觉睡到天亮。 第十六章 第二天一早,雨总算是下累了。天空喘了口气,密布的云层便开了豁口,漏出的光线自上而下垂落、让人的心情骤然明朗。 雷明去外面的早点铺买了豆浆和油条,回到宿舍时罗慧已经起床。罗慧看他穿着她带的蓝色短袖,大小合适,也比她想象得平顺好看。 雷明放下早点,说:“我借了辆摩托车,吃完我们出去逛逛。” “好啊。”罗慧意外,笑着答应,“你还会骑摩托车呢。” 虽然雷明没拥有过一把真正属于自己的钥匙,但不管是摩托还是小汽车,不管是载货还是载客车,他有空就去考,一考就过。 他略微自得,过去亲她却被叫停:“不是吃饭吗?完了我还得洗衣服。” “不用你洗。” “你洗你的,我洗我的。”尽管他们身心亲密,但目前而言,罗慧既羞于替他洗贴身的衣物,也羞于让他看到她的。 两人错开时间去了洗衣台。台边铺着数排水龙头,雷明简单搓了几下便回去晾晒。过了会儿,罗慧下去找到雷明说的位置,用钥匙转开水龙头开关。许是她面生,旁边的妇女好奇问了句她从哪来,忽听右前方传来一声哼。 罗慧朝李丽华笑了笑。 李丽华却嫌弃:“真不要脸。” “……” “丽华,好端端的怎么骂人。”旁边的妇女奇怪,“谁惹你了?” “谁也没惹我,我就是看不惯,大老远跑来陪男人睡觉,你说要不要脸?” 闻言,罗慧的笑意顿时僵在嘴角。 李丽华没抬眼,用力地搓着洗衣板上的布料。罗慧明白这是在骂她,她有点蒙,随即感到气愤和委屈。 旁边的妇女也猜出点什么,她们交换着眼神,看看罗慧,又转向李丽华:“你一黄花姑娘懂什么,小夫妻就是躺一张床上睡啊。” “我不懂不稀奇,一张床也不稀奇,没结婚就睡才稀奇。” “没结婚?没结婚怎么好睡,睡完就不值钱了呀。”妇女们一下子激动起来,罗慧面红耳赤,一时只觉那些声音都是在针对她。她低头快速洗完,拔了钥匙对上李丽华半是戏谑半是鄙夷的眼神,感到无比气闷。 雷明在屋里等罗慧回来,没等到她笑眯眯地放下脸盆说“我们走吧”,而是等到她紧皱的眉心和下拉的嘴角。 “怎么了?”他察觉不对劲,“人太多没位置?” “……不是。”罗慧说,“我洗好了。” 她问他:“你下去时看见李叔女儿了吗?” “丽华?”雷明没注意,那边是公用区,刷牙洗脸没规定,洗衣服的一般都是女人。他下去时见周围十分热闹,也没拿正眼瞧人。 罗慧心里别扭加深:“你老是叫她丽华,她不是比你大吗?” “就比我大一岁。” “那你也只比我大两岁。” “……” 雷明一时不理解她的意思,罗慧却委屈更甚。李丽华没有指名道姓,她不能反驳,因为一反驳就等于对号入座,可她又无法忽视李丽华对她的不满,无端的脏水泼到身上,她连擦也来不及擦。 雷明见她沉默:“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罗慧不想被这一小插曲影响游玩的心情,“晒完衣服我们就走吧。” 第150章 既然如此,雷明也没再细问。他借的是辆踏板摩托车,近两年很流行,最初上市的进口货要万把块一辆,自从有了国产,价格很快被打下来,只要几千。 罗慧心想,如果两个轮子的车短时间内就能打破垄断,上市赚钱,那四个轮子的车需要多少时间? “雷明。”她坐上后座,“新川现在产的车很便宜,但卖得还是不太好,你们会亏本吗?” “亏得很厉害。” “那新川准备造的是便宜的还是贵的?” “便宜的。” “所以会一直亏,除非它卖得好。那汽车怎么才算卖得好呢?就算降到万把块,也有很多人买不起。” “不会的。”雷明否定她的设想,“抛开高档车,路上跑的大部分汽车,价格一直在下降,以后可能会像电风扇和电冰箱一样畅销。” “畅销不代表利润高吧。” “产量上去,成本会被摊薄,目前我们争的就是时间,得赶在别人前面造出像样的产品,人无我有才有定价权。” 罗慧担忧:“那要是真造不出怎么办?再换一家?岚城有别的车企吗?” 雷明发现白天的她和晚上的她不太一样:“怎么突然对我没信心了?”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工作。” “是,但我对一起工作的人都挺有信心。”白天的雷明也和晚上的不一样,他睡醒了更精神,想的是趋好的一面,“跟过来的工程师水平很高,哪怕核心技术还是靠买,但小处的自主也是自主。就拿车身来说,材料是一方面,结构也是一方面,结构设计要考虑安全性和加工难度,比如支撑柱的钢型、钢板的厚度、焊接时焊点的位置,以及整体传力结构的优化等等,这些数据的研究和测试都很有必要。” 罗慧听出他的投入,替他高兴的同时也感到落寞,因为这意味着他要在这里待很久很久。 她再次忍住了抱怨李丽华的念头。 丽华对她不满,不知会不会在雷明面前表现出来。丽华要是去骂雷明,雷明肯定生气,他们的关系就会变僵,她要是不骂,那是不是代表她喜欢雷明,专挑她罗慧出气? 罗慧摇摆着,一面不想雷明和李丽华来往,一面想着不能凭几句话就觉得她不好,破坏她和雷明的关系。 半晌,罗慧说:“我想回去了。” 她声音太轻,雷明在风中问了句什么。 罗慧的额头抵着他的背:“我说我想回去……我有点想家了。” 两个人最终没有看到海。 哪怕台风过了境,半路还是来了阵突击的大雨。雨衣失效,他们不得不掉头,回到宿舍,黄奕良和刘鑫磊站在外面聊天。 他们原想请罗慧吃饭,这会儿先嘲笑两人出门不顺,又计划着中午去搓一顿。 罗慧婉拒他们的好意,只说今天就要走。 “这么快,再待两天啊。”黄奕良挽过刘鑫磊肩膀,“我在他那住多久都没事。” 罗慧笑笑,这才后知后觉和雷明共处一室会招致怎样的麻烦和闲话。 雷明收好雨衣,表情没什么异样。到了中午,李丽华过来邀请他们吃饭,只有黄奕良搭腔:“我们去外面吃。” “够下本的。” “一起?” “不了。” 待李丽华走了,四人撑着伞步行到最近的小饭店。罗慧听他们谈工作上的事,也不插嘴,刘鑫磊对雷明不无欣赏:“你应该来开发组。” 雷明反应平平:“到时再说吧。” 一顿饭吃完,黄刘二人又提议带着罗慧逛逛厂区。罗慧应了,逛完便收拾背包,让雷明送她去车站。 屋子里只剩他们俩,雷明终于露出焦躁:“为什么突然要走?” 罗慧坦白:“待久了名声不好听。” “我们……”雷明忽然语塞。 他脑海中一时闪过熟悉的陈家村,闪过村里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想起她家的小院,想起她不苟言笑的爸妈。 他自认行端坐正不敢越矩,却忘了事实是一回事,别人看到的是另一回事。名声于他而言不过上下嘴唇一碰,可听可抛,但罗慧不该承受任何非议,哪怕是善意的调侃。 他陪着她去了车站,只能买到后半夜经停南元的票。 “是我做得不对。”雷明难舍地握着她的手,“昨天就该带你出去。” 罗慧却摇头:“没关系,你要记住我们的约定哦。” 雷明不会忘:“按时写信,按时打电话,买房买床,有我们自己的家。” “然后呢?” “娶你。” 罗慧的心瞬间发了一颗甜甜的芽:“……再说一遍。” “娶你回家。”雷明伏在她耳边承诺得清晰,小芽冒尖开出了花。 罗慧站直,拍了下他肩膀上的水珠:“你在这有朋友,他们对你很好,所以我很放心。但不管你有多少朋友,你的女朋友只能是我,要娶的也只能是我。” “知道。” 罗慧压下不舍,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她愿意陪他,愿意等他,相信他永远不会辜负她,却偏偏忘了问他什么时候回去找她。 列车开到岚城,再买票转到岚山县。 罗慧一路没休息好,打着哈欠正出站,肩膀被人抓住。 她猛地一惊,回头见是罗阳背了个白色工包。 “哥?” 第151章 罗阳以为自己看错了,结果真是她:“我从另外的工区搭上这趟车,正好,陪我去买点东西。” “什么东西?” “给姚建兰的。”罗阳说,“我难得回来,给她买点礼物,明天去她家做客不至于空着手。” 罗慧意外他俩进展这么快:“你去她家……” “想什么呢,就是吃顿饭。”罗阳拍她的头。 罗慧摸头:“我又没想什么,爸妈知道吗?” “先别告诉他们,不然啰嗦个没完。她到我们家好几次了,我一次也没去过她家,她爸妈要是不知情估计还急着给她找对象。”罗阳今天刚发了工资,有种土大款的豪气,“我买些他爸妈喜欢的,你买些女孩子喜欢的,不要怕贵,钱花光也没事。” 罗慧被他带着去了商店,看他挑了烟酒茶,又去买了三七粉和红参。 “她爸身体不太好。”罗阳解释,又让罗慧帮他挑了裙子和凉鞋。 罗慧问:“你知道尺码吗?” “知道。”罗阳报了数,想起什么,“你上次给我量身,做的衣服还没好?” “……还没。”罗慧庆幸他以为她只是从市里回来。 罗阳见她疲倦,想起这么多年也从来没给她买过像样的东西:“你也挑一套。” “不要。” “当劳务费。” “不、要。”罗慧才不稀罕他的施舍,“希望你的建兰姐别嫌弃就好。” “什么姐啊姐的,你就跟我一样叫她建兰。” “我叫名字不礼貌。” “她也没比你大多少,你俩走一块说不定她还显嫩些。” 罗慧听出他的偏心:“你再这样我不帮你挑了。” “反正也挑完了。”罗阳一句道谢没有,付完钱又催她离开。罗慧看着他心情颇好的样子,不知该讨厌他,还是该表扬他对姚建兰的用心。 等他们赶到车站,罗慧看他烧包地吹起口哨:“哥,我发现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花痴。” 罗阳竟然没有生气:“我就对姚建兰犯花痴。” “你就这么喜欢她?不会腻?” “腻个屁,工区要调我出省我都不乐意。”姚建兰好不容易答应和他试试,他才不会傻啦吧唧跑那么远——就算加钱他也不干。 第十七章 天色阴沉,金凤去地里给罗庆成送水回来,正好撞见兄妹俩走进院子。 罗阳往罗慧身后躲,但拎着的东西还是暴露了他的大手笔。他搪塞说给朋友买的,哪个朋友却报不上名。 金凤没捉住鬼祟的罗阳,转头问罗慧:“今天怎么有空?” “我请假了。”罗慧停好自行车,拎出车篮里的菜。 这车是雷明冬天离开时留给她的那辆,原本停在镇上的落客点。冬天过去后,落客点那些光秃秃的树抽出了叶子,罗慧也给车加了一把锁,用到现在也没被偷。 呜噜后知后觉地过来迎她。她像以往那样虚踢一脚,实则欢喜,等了几秒却未见另一只。 “那只被车撞死了。”金凤说。 罗慧心惊:“撞死了?什么时候?” “就前两天,在公路上,也不知被公狗缠去还是自己要去,我说怎么天黑了也不见影呢,拿了手电去找,经过你江华叔家,清娟哎呀一声说估计被撞了,她和她老公开车回来时看到路边血污烂流的。” 罗慧全身僵住:“我回来时没看见。” “皮骨毛发早被扔了,昨晚雨下得那么大,什么冲不干净?”金凤自顾自念叨,“所以养狗怎么算都吃亏,把人咬了要赔,过冬还怕被偷,生了狗崽子白送出去,狗娘养到几十斤重,不舍得卖就一分钱没有……” “好了好了,妈,你少念叨。”罗阳放好东西出来,瞥了眼旁边的狗,“再瞎跑就用铁链把你吊起来。” 它似是听懂了,低吠一声,随即委屈地趴下。罗慧心酸难抑,气愤伤心的眼泪夺眶而出。 “哭什么,畜生的命也是命,既然是命,都得天收。”罗阳虽也不爽,到底是气愤多过伤心。罗慧蹲下身,伸手去摸呜噜却又顿住,没把它们照顾好是她的过错,奶奶若泉下有知,定要责骂她的不称职。 罗阳想起清峰回来好几天,说是月底去工作单位报到,便往他家去。罗慧抹了下眼睛,站起身来。金凤接过她手里的菜:“你别怪我多嘴,清峰这孩子真是懂礼,你不在他还过来问候我和你爸,他进哪个局我忘了,好像是管田地还是管房子,反正是个好单位。” 罗慧嗯了声:“清峰哥每一步路都走得稳,再好的单位他也配得上。” “这倒是,那你们……” “我们?” “我厚着脸皮问他,他说他一直忙得厉害,没时间找对象。” 罗慧意外母亲重新生出希望,但她的不接茬也让金凤明白了大半。两人忙活一阵,饭做好了,罗庆成和罗阳也前后脚回了家。罗阳和陈清峰保持着亲密的联系,早知他的心想事成,因而并不显得十分惊喜,罗庆成却有种儿子抱到了大腿的痛快:“和有出息的人来往才会进步,你适当巴结清峰总是没错的。” 罗阳心想我可不会像你巴结陈江华那样低声下气:“我和清峰是兄弟。” “所以兄弟会帮你。” “得了吧,他要是进了铁路局我还能指望指望。”罗阳自嘲,转而跟罗慧说,“清娟问你有没有空,有空去找她一趟。” 第152章 自打清娟结完婚,两个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罗慧猜想她有要紧事,但怕胡汉在不方便,等到了陈家,胡汉对她的态度果然还是不冷不热奇奇怪怪:“护士妹妹又来了?” “去去去。”清娟推他一把,“别晒着你的猪头脸恶心人。” 一旁的姚芳仙不满女儿对女婿的态度,胡汉却用他满是酒气的嘴巴亲了下老婆,他在这比在家得宠,和老丈人喝欢了就容易忘形。 “姐夫。”陈清峰适时过来阻止,又看了眼罗慧,“好久不见。” 罗慧对上他温和自信的笑意,回以颔首。陈清峰却从她的神色中觉出一丝不对劲。然而没等他细问,陈清娟已挽了罗慧上楼。 进了房间,罗慧很快被她按在椅子上。 “我跟你说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罗慧附耳:“你说。” “我——”陈清娟顿住,转身去反锁了门,“我怀疑我肚子里有他的种了。” “……”罗慧反应两秒,“你怀孕了?” “对,怀孕。” “那怎么是怀疑?” “我猜的,我姐大肚子时我问她来红了怎么办,她笑我傻,说大肚子不来红,我也是两个月没来了才想到这个。” 罗慧忙起身,让她坐在椅子上:“那你们上次同房是什么时候,能推算吗?” “推不了,我们经常……那什么。”陈清娟圆脸一红,“他很喜欢,老缠着我要,还骂我白天不干活晚上也偷懒,你说,我要真怀了他的种可怎么办呀。” “还能怎么办,你们是合法夫妻。” “我知道,但是现在计划生育,要是我怀的不是儿子,是女儿,他家肯定不乐意。”陈清娟思前想后,“如果我第一胎女儿,要生第二胎,那得交罚款,如果他家跟我家一样必须生到儿子才能歇,我还得边逃边生,不知道要逃到哪个犄角旮旯才不被人发现。” 罗慧立刻明白了她的焦虑:“他和他爸妈跟你提过这些要求?” “嗯,而且他妈拜佛,每次拜都是为了求孙子。” 罗慧皱眉,握住了她的手:“清娟姐,生男生女不是我们决定的。” “我知道,所以我不是不愿意生,是怕生女儿。”陈清娟懊恼,“我是不是特没良心,我自己是女的还怕生女儿。” 罗慧默了默,这不全是良心的事。她紧紧地握住清娟的手:“你先别担心孩子的性别,当务之急是去做个检查,确定有没有怀。” “我想我肯定是怀了……” “不能靠想,要靠检查结果。” 陈清娟却沉浸在自己的的幻想里:“如果真是女儿,他不要怎么办啊。” 罗慧吃惊:“他会这么狠心?” 陈清娟抿了抿唇:“应该不会,但他家也是重男轻女。” “那我们千万别和他们一样。”罗慧试图安慰她,“胡汉虽然是大老板,但成长环境跟我们差不多,所以有些想法很难变,不过他家底厚,养得起,再喜欢儿子应该也不会亏待女儿,你说呢?” 陈清娟想了想:“刚结婚时我趁他喝醉时问过他,他说只要是他胡汉的孩子他都会养。” “那可不得养,不养还配当人?” “所以我多余担心?” “不多余,他那是酒话,可能脑子不清醒,可能哄你开心。”罗慧真切地道,“确定怀孕以后,你要跟胡汉打预防针,也要第一时间跟你爸妈说。逃生不是开玩笑的,如果他家真让你拼男孩,你爸妈的话有一定的分量,你不想去,他们也不同意你去,胡汉和他爸妈就很难左右你。” “也是,我爸虽然跟他合伙,但肯定会替我撑腰。”陈清娟被她一番话说得心安了些,转念想到哪怕自己的出生也满足不了长辈的期待,但从小到大的确没受过不公的苛责,胡汉若真对亲生女儿不好,这种烂人也不值得她嫁。 她一面嘲笑自己沉不住气,事情来了慌成一团,一面喜欢罗慧的温和冷静,解语消愁。 “罗慧,”她忽然想到什么,“要是我真怀孕了,我让孩子认你当干妈。” 罗慧却说:“我才不要,这称呼怪难听的。” “那你要当什么?” “我当她小姨呀,我给她买糖果买头花,教她跳橡皮筋,给她买小裙子。” “好好好。”陈清娟笑了,脸上露出点初为人母的向往,“其实大肚子也挺好的,不用来红,不用洗带血的内裤,还能坐月子被人伺候。” “才怪。”罗慧笑她的单纯:“这可不是好差事,以后有你受苦的时候。” “真的?” “真的。” 两人再聊了会儿,听见捶门声,是胡汉上来睡午觉。 胡汉婚后胖了点,笑起来时脸皱成肉团。罗慧懒得搭理,从外面带上门出去,心头一时滋味难明。 第十八章 清娟怀孕的消息在陈家和胡家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对陈江华而言,女儿有子嗣、儿子有官帽是双喜临门。胡汉拍了拍丈人的肩膀:“以后我有钱,清峰有权,家里肯定能再上一层楼。” “这话中听。”陈江华和他干杯,“不过清峰吃的是公家饭,你在外面不好太过张扬,免得落人话柄。” “放心,我有数。”胡汉笑着答应,心里却想儿子到底比半子亲,儿子刚端上饭碗,就来敲打他这个半子。 晚上临睡前,他把肚皮里的酸水往清娟头上倒,“你爸真是精刮得厉害,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靠过谁啊,你弟离当干部可还差得远呢。” 第153章 陈清娟不喜他在她娘家还说她父亲兄弟的坏话:“你不爱听就别听,听完也别到我这叽叽咕咕。” 胡汉拍了下她的屁股,被她飞了一记白眼。说句实话,他结婚前不觉得这人漂亮,处久了方知她含嗔带怒的小模样有多挠人,尤其身上一堆肉,怎么摸怎么软,怎么用力都不怕,真叫他日日夜夜都想得紧。 清娟见他又开始动手动脚没分寸:“你个臭流氓,我肚子里可有金疙瘩。” “知道知道,搁以前那叫母凭子贵。” 清娟照例呼起巴掌,却被胡汉制住:“你他妈打人就不知道轻重,我明天还得去见老板。” 清娟哼道:“又是上回那个女老板?” “关你屁事。” 清娟哼气,把风扇搬到自己那边再躺下。纺织厂的生意越来越好,胡汉接到各地的订单,也见到各地的人。想着他明天出去怕是又好几天不见影,她诶了声:“你给我点钱吧。” “打我还想要钱?” “我弟去城里报到,我想陪他去。他单位里分房子住,但东西还是要添置。” 胡汉:“让你妈去。” “我妈晕车晕得厉害。” 这下换胡汉哼了声,但也没说什么。到了月底,他给了她钱,又让厂里的司机送她们姐弟到了岚城。 下车后,清娟把钱递给清峰:“你刚工作,多的是开销。” “用不着。”陈清峰拒绝。 “就当姐祝贺你。” “真不用。”陈清峰说完便走,搞得清娟吃力不讨好,格外气闷。她驻足等他进了大门,让司机送她到了人民医院。罗慧正在值班,瞧见她便知是跟自己报喜来了。 “孩子她小姨,”清娟乐呵呵的,“我送清峰报完到,想请你吃个饭呢。” 可惜罗慧上午跟了两趟救护车,这会儿忙得很:“恐怕吃不了了。” “……”陈清娟两头碰壁,没说几句就告别,结果出了急诊大厅,罗慧蹬蹬蹬跑来,塞给她几个药盒。 陈清峰提前告诉了罗慧他们今天要来城里,罗慧就买了些维生素和孕初期的补充剂。清娟听她交代怎么吃,为什么要吃,不禁喜笑颜开:“我记住了,多谢你的大气。” 一点心意远不至于大气,好在罗慧一个人花不了太多,家里又暂时不需她贴补,再加上雷明还想给她汇工资——谁要他的工资?她甜蜜地想,那张两万块的存折还放在她的小保险箱等着他来取呢。 清娟收好药剂,让司机从车里拿出一个盒子:“我这人笨得连电话都不会打,胡汉还非给我买什么手机。” 罗慧认出那是只爱立信,她先前被广告吸引想买给雷明,怕他不要,买给自己,又舍不得。清娟打开盒子,里面写着一串号码:“我以后非得学会用它不可。” 罗慧笑,默念两遍记住号码,再冲清娟示意:“有空再聊哦。” “好。”清娟看她像只白鸽般飞进了门里,心里一时暖洋洋的。 忙碌一周,尤觉休息日宝贵。这天下午,江珊和罗慧一起下了班,边走边提起明天去庙里求姻缘的事。罗慧嫌天热,建议早去早回,江珊笑道:“也对,急的是我不是你。” 两人想着去外面小摊上吃个晚饭,罗慧却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 陈清峰刚停好车,于人群中捕捉到罗慧含笑的脸庞,不由也是一喜。 初来乍到,工作落定,他想着来请她吃顿好的,但信心不足,只好碰碰运气,目前看来他的运气不错。 于是小摊约会终止,江珊自动让位,临走时朝罗慧挤眉弄眼,似是感叹她颇好的异性缘。反观罗慧倒有些局促,她和清峰大半年未联系,交流只集中在最近一个礼拜。若不是他主动亲近,她肯定维持原状,这么想着倒生出些愧疚。 她顺从地跟着清峰去了附近的小馆子。清峰点了梅干菜扣肉,咸肉青豆汤,还有烂酸菜滚豆腐:“我就好这一口。” “是嘛,我还以为你吃不惯烂酸菜呢。” “怎么会。”陈家村的人们都有腌酸菜的习惯,不仅腌叶子,还腌芥菜梗和白菜梗。菜梗被切成段往缸里一放,等天气热了便腐烂,烂得彻底便化成了又咸又酸的水。芥菜梗质地硬,一般拿来蒸,白菜梗化得软烂,就用来滚豆腐。 清峰看她比刚才自然了点,开门见山道:“都是便宜菜,不会怪我小气吧。” “你请我吃大餐我还不好意思呢。” 清峰看着她笑:“我的同学朋友都在北京,毕了业就分道扬镳,我在这说是回家,其实也是人生地不熟,所以找你熟络熟络。” “嗯。”罗慧很是理解,“我刚工作时也这样。” “可惜罗阳不在市里,不然我们可以经常聚。他和姚建兰……好事将近了吗?” “我没听他说起。”罗慧意外,“他跟你说快结婚了?” “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他俩在一起挺合适的。”陈清峰问她,“你呢,和雷明怎么样?” 罗慧笑得真心:“我们挺好的。” 陈清峰嗯了声:“有机会我得去他那一趟。” 这下罗慧好奇:“你和他有联系?” 清峰反问:“怎么,我们不能有联系?” “当然不是,你们联系越多越好。”罗慧话音娇俏,“他这人有个毛病,一忙就不知道回来。” “那这得改。”陈清峰顺嘴一接,不免想起自己在大学谈的女朋友,谈起来你侬我侬如胶似漆,得知他要回家,还没开始异地呢,分手就分得一干二净。 第154章 他看着罗慧想说些什么,一道男声穿插了进来。 “哟,罗慧!”胡霖还是那副热情洋溢的老样子,“今天兴致好,出来吃饭?” 他打量她对面的男人,认出这是读书时高他两届的三好学生陈……陈什么来着? 罗慧起身给他俩作介绍。 “记得记得,陈大才子嘛,”胡霖口无遮拦,“你们俩谈恋爱啊。” 罗慧瞪他:“没有,多少年的好朋友了。” “我和你认识多少年了,怎么约你一顿这么难?”胡霖面露不悦,但听那边有人叫他,便不情不愿地走了。 陈清峰等他离开:“他纠缠你?” 罗慧摇头:“他就这样,跟谁都自来熟。” 清峰提点:“那你不想搭理就不要搭理,自来熟的人往往没多少真心。” 罗慧嗯了声,搪塞过去。谁知这次偶遇后,胡霖又恢复之前找她的频次,隔几天来一趟,但从不久待,问候两句就走。 罗慧奇怪,江珊却直言:“你好像从来没跟他说过你有男朋友吧,你是不是在吊着他呀。你的正牌男朋友不在,身边又是老同学又是老乡的,这样其实不好。” 罗慧被她点醒,却不知自己哪里过了界,她甚至从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你感觉不到老同学喜欢你吗?” “怎么可能?”罗慧发誓,她对胡霖没有一丝男女之情,可如果像对同性朋友一样对待异性会让人误解,这种误解是该怪误解的人多心,还是怪被误解的人不自知? 江珊见她沉默:“要不这样吧,下次你的老同学再找你,你跟他说你有男朋友了,看他作何反应。” 罗慧不想无端试探,毕竟胡霖压根没有表现出要追她的意思。可是,她仅有的喜欢人和被人喜欢的经验都来自雷明,如果在旁人看来她对胡霖的态度有些暧昧不清,那她不表明态度,岂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于是,当胡霖再一次找她,约她一起回永贤镇,她像以往那样干脆拒绝:“不用了,我坐车很方便。” “我送你更方便。” “我今天要绕路。”罗慧实话实说,她要给家里装电话机,所以要先去县里的电信公司。 胡霖一听来了劲:“那正好,我免费给你当司机。” 罗慧再次拒绝,后座的窗户落下:“罗小姐,女人可以矜持,但矜持太过就是装相。” 罗慧被他一句罗小姐叫得有些莫名,胡霖瞪了眼男人,随即跟罗慧解释:“我请汉川到我们家吃饭。” “……” “所以不是专门来接你,这总行了吧。”胡霖给罗慧开了车门,以为她会顺坡下驴,但罗慧还是坚持己见。 “谢谢,真不用了,”她决定听取江珊的建议,把话说开,“我男朋友会来接我。” 胡霖一愣:“男朋友,你上次不是说……” “不是陈清峰,是雷明。” “雷明?”胡霖皱眉,这人给他的印象比陈清峰更深,“我靠,那个混混头子?” 罗慧也皱眉:“他不是。” “才怪。”胡霖想,哪怕他不是头,但和混混打交道的会是什么好人?当时谁不知道初三有个姓雷的经常打架,下手还又重又狠。 “你瞎了眼,跟他谈个屁啊。” 罗慧瞬间沉了脸色。 胡霖心口发堵,也懒得掰扯。等想起来质问她是不是故意闹他,罗慧已经走远了。 林汉川等他坐进车:“你还真惦记上她了?” “没有。”胡霖否认,但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落。他的念头是罗慧和林汉川相亲不成后才起的,罗慧漂亮、优秀,和小时候一样明明不爱搭理他还愿意跟他搭话。他以为自己有机会,所以接二连三献殷勤,所以撞见她和陈清峰约会就失态,听她否认就开心。 可是没想到他正准备全力追求,她却给他来了当头一击。 “你说她是不是故意气我,还是真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林汉川好奇:“那雷什么明……是个什么人物,你跟他有过节?” “没。” 林汉川嗤了声,笑他白痴,笑完又回忆起上次和罗慧吃的一顿饭,平淡到已然忘了他们说了些什么。 林汉川不是没有考量过,罗慧家境一般,又没有漂亮到让人看一眼就非她不可的程度,加上胡霖那个婶婶不是第一次介绍科室里的小护士,明面上做媒,其实就是送人情,所以不成反倒省事。 只不过,他最近忙着追求戴局长的女儿,结果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让她正眼瞧他。如今,他看着罗慧年轻俏丽的背影,摸了摸下巴。 如果那时他早点下手,别说胡霖没戏,那个雷什么明是不是也没戏?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他搞过下属,搞过学生妹,搞过价格不等的站街女,还真没搞过有男朋友的小护士。 “胡霖。” “嗯?” 他打开烟盒:“把她的手机号给我。” “谁的?罗慧?”胡霖挠挠头,“她没手机。” “你不会给她买一个。” “我哪有钱,你坐的这辆还是我偷开的公家车。” “瞧你这点出息。”林汉川点燃打火机,想了想说,“那我给她买一个。” 第十九章 李丽华放下剪刀,把堆成小山的裤子按二十条一批绑好,一手拎着一捆下了楼。 第155章 来回几趟,屋子里的货都被转移上了平板车。相熟的妇女见她又火速完工:“丽华,你有几条胳膊,怎么做一天顶我做两天?” “哎呀,你是抽空做,我是当上班做。”李丽华问她,“你好了多少?” “一半。” “那得抓紧,15号交不齐我得扣你钱了。” 妇女诶了声,冲她的背影撇了撇嘴。李丽华不是楼里第一个剪线头的人,但因为干活利落,脑子灵清,没过多久就成了出挑的那个。现在她不但自己剪,还管起了人,当起了分发记账、跟厂里结算的头头。半小时后,平板车上已经堆满,李丽华拉着车去了小卖部门口,老徐边盖茶杯边冲她打招呼:“哟,够准时的。” “我准时有什么用,人呢?” “这不来了嘛。” 老李看着那辆熟悉的小面包车往这边开,不一会儿,司机和管事的人下车点货。 管事人跟李丽华说:“这批裤子剪完,下月起有毛线衣。” “价格怎么样?” “稍微贵点。” “行。”李丽华应下,“生意够好的你们。” “再好不都是进了老板口袋嘛,我又没份。”管事人看了她一眼,“上回那批不合格的我可没扣钱,要再来一次你可得请我吃饭。” 李丽华心想我请你吃屁,七八条东西记到现在还提个没完,一开口却是:“知道你照顾我,有机会你想吃什么我请你什么。” “年纪轻轻就知道哄人,让你叫我声哥都叫不出口。”管事人掏了钱,撕了对账单给她,一步两回头地上了车。 老徐看了半天戏,等人走了跟丽华说:“那小子铁定对你有意思。” 李丽华哼了声:“谁管他有没有意思。” 老徐笑笑,觉得这孩子近段时间开朗了不少,难怪老李开始打听附近的年轻后生。丽华这么能干的姑娘,干什么不是出路?嫁到别人家绝对是操持的好手。 丽华回到家洗洗擦擦到傍晚,见父亲站在对面跟雷明说话。 她侧身躲了躲,又忍不住偷看,直到父亲回来:“爸。” “嗯。” “你怎么不叫雷明过来吃饭?” “他哪回过来吃?” 李丽华便问起他们在商量什么,老李带上门:“你就这么关心他?” “……我关心他是因为他也关心我,对我们家不错。”李丽华试图掩盖内心的窃喜和甜蜜,“你不是说剪线头的活是他给我介绍的嘛。” 老李不答,李丽华却看他和黄奕良锁了门出去。 “丽华,你不要把心思放在不该放的人身上。” “什么叫不该放的人。” 老李直言:“雷明有对象。” “我知道,我又不是没见过。”她甚至当面骂过那个罗慧,哪有孤男寡女没结婚就滚一块去的?可是后来想想,黄奕良和她对象不也是,为什么她不去骂黄奕良的对象只骂罗慧? “你不要讲不听。”老李见她执拗,叹气道,“我没用,给不了你像样的帮衬,但婆家我会替你找。” “我不要你找。” “那你要谁找。”老李沉了脸色,“你一个女孩,不要做丢人的事,你看上雷明,雷明看上你了吗?” “看不上他也得看。”李丽华被他一句话激得脸色涨红。 雷明凭什么看不上她?就因为她比他大,没工作,不会跟他腻腻歪歪?但罗慧在他心里的分量也没那么重吧。就像那天她以为罗慧受了气会去跟雷明告状,可是最后先走的是罗慧,雷明不仅没来怪她,反而给她介绍活计,难道不是记挂她为她打算? 如果说她之前把心思藏着掖着生怕人知道,那么现在她再藏着掖着,等雷明和罗慧结婚了,她哭都没有眼泪。为此,她几次三番主动请雷明吃饭,结果都被拒绝,他是不想吃,还是怕得了她的好处所以才不吃?反正不管是哪一种,她想,只要他不讨厌她,时间久了,他就知道谁对他更上心。 雷明和黄奕良到了刘鑫磊的单间,刘鑫磊已经备好了酒和卤菜。 最近加班严重,上下都有怨言。黄奕良连轴转了几天难得休息,一口气喝了两杯白的:“真他妈服了,元旦前推新车,折腾我们维护组的干嘛。” “说了人手不够,都得听他们安排。”刘鑫磊同样忙得团团转,“领导们也是,北川的一派,凯鸿的一派,什么方案定得都慢。” “说到底老板就不该派他小舅子来管,这人是销售好手,但不懂车,只会当和事佬,不敢拍板不敢耍横还不敢和北川的人争。”黄奕良问刘鑫磊,“你们进度怎么样?” “在赶,本来就是买的东西,要改也都得谨慎,”刘鑫磊想起什么,“雷明,你上次提的异响那事有回复了吗?” “有了。”雷明夹了筷卤豆干,语气很是平静。 他所在的测试组有十几号人,车间里拆掉的车除了北川的主推车型,还有比北川卖得更好的竞品,但受限于成本,拆掉的都是低价收的二手车。 他上个月被分配到动力那边,目前最熟悉的也是动力总成这块。他跟着带他的师傅,第一时间查看了北川车发动机的积碳情况,活塞和气缸的情况都还好,喷油嘴部分会严重些,但也算正常,最大的问题是车辆异响。 这问题先前被记录在原车的维修单上,奇怪的是没有处理情况,不知是漏记了还是没有处理。而当雷明彻底拆开发动机,很快锁定了异响的原因: 第156章 “是气缸有问题。”雷明和师傅一致认为,“一二缸的内壁有很清楚的环状印,这就说明缸体的上沿和下沿直径有差异,而且活塞和气缸内壁的直径也不一致,我拿仪器量过,已经达到了大修标准。另外,凸轮轴也出现了磨损和生锈情况,这很不对劲。” 黄奕良靠了声:“凸轮轴浸油还生锈?” 刘鑫磊也皱眉:“这才开了多长时间?” “两万多公里。” 黄奕良:“真他妈糊弄,北川贪便宜,估计厂家也不做人,卖了次品货给我们,不知道是运气差拆了这辆,还是其他车也有同样的问题。” 雷明想了想说:“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联系厂家,让他们确认是发动机的制造环节把控不严,还是选材上有瑕疵。而且变速箱也有过热情况,要是北川车出厂时加的机油量不对导致了烧油,那当时的负责人得给个说法。” 刘鑫磊听完:“这么多国营车企都越做越好,北川厂体量小,东西还差,难怪做不下去。” 雷明无心捋顺这背后的弯弯绕绕,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怎么把发现的问题解决掉:“动力这块肯定要和厂商扯皮,但厂商估计不认,所以最后的结果不外乎当成个例,希望之后的采购能压点价。如果三大件的成本下来了,开发的压力会小些,防撞梁用好点的合金,防腐这块能做还得做,至于外观……” “别提防腐了,新方案恨不得直接拿块铁板当底盘。”刘鑫磊说,“只要新川推的新款,还是打价格战,细节这块绝对粗得要命。” 黄奕良表示同意:“没办法,有钱的直接买进口,国产的就是低人一等。大伙选车一看牌子名气,二看外观内饰,三看油耗低不低,至于安不安全,耐不耐开,说白了都差不多。” 雷明没有接话,在他看来,车子安全排第一,保命,耐久性排第二,省钱,剩下的外观油耗等等,他个人审美不行,又觉得高低油耗都有目标人群,不能单纯取舍,所以都得往后排。 当然了,他的想法不代表全部,否则市场部的调研,销售部的话术都成了废文废话。 工作翻篇,刘鑫磊和黄奕良开始讨论大老板何凯鸿。虽然他们很少见到他,但总觉得他是个很有魄力的人。 “听说他的第一桶金是赌博赢的。”黄奕良饶有兴致,“他爸妈都是农民,培养出了一个大学生。结果毕了业被分配到农机站,嫌工资太低,去赌场赢了两千块,险些腿被打折。你想想,那时候的两千块,他用这钱开了家零件厂,后来发财了开冰箱厂,娶了小学同学,对丈人一家特别照顾。” 刘鑫磊听到的版本不一样:“他老婆不是银行行长的女儿吗?” “你说现在这个?他二婚。但管新川的小舅子是他第一个老婆的弟弟。” 黄奕良问雷明:“你见过老板没有?” 雷明疑惑:“……什么?” “老板。”黄奕良笑他,“想什么呢你。” “我在想如果不是出厂机油的问题,买车的人会不会开去了没授权的维修点,所以没有维修记录。新川接手之后,要加强对区域里技术和服务人员的培训,最好把各种项目明码标价,免得人买是买了,修却嫌贵,跑到黑心点修不好还来败新川的名声。” “……” “……” 黄奕良听完:“你领着千把块的薪水,替老板操心啊。” 雷明:“不这样做,数据回传就少,就不准确,别说我测试没反馈,你的维护数据也没对照。” “是这个理,和其他厂家比起来,新川的售后是一团糟。”刘鑫磊看雷明一眼,觉得他似乎花了比他更多的精力在工作上。 黄奕良看看这边,看看那边,自觉比不过刘的学历,雷的脑力,也难怪几个月下来,还是自己工资最低。 “诶,你们说新车能在元旦前上市吗?” 刘鑫磊:“把关键问题解决掉就能。” “那——会给我们加钱吗?” “有贡献的会。” “怎样才算有贡献?” 雷明和刘鑫磊对视,默契地笑了笑:“把关键问题解决掉就算。” 第二十章 吃饱喝足,刘鑫磊送雷明和黄奕良下楼。黄奕良酒量一般,一手搭上雷明的肩膀,一手与刘鑫磊相握:“你们两个学东西快,本事大,发达了得带带你哥哥我。” 刘鑫磊无语:“让你少喝点你偏不听,这回真醉了吧。” “诶——没那么怂,”他拍拍这个,晃晃那个,“等我攒够了老婆本,请你们过茅台瘾。” “我可没老婆,早点歇着吧你。”刘鑫磊推他一把,黄奕良嘿嘿笑,靠着雷明宿舍走。中央的空地上照例有人在打牌,雷明扶着他穿过,上去,撞见在门口等着的李丽华。 “你们又去桃园三结义了?” “哟,你还知道三结义。”黄奕良满脸通红,看着李丽华笑。 雷明从口袋掏出钥匙,自己开了门。李丽华又跟进去:“你们有没有吃饭?不吃饭光喝酒肚子会很难受。” “……” “我烧了水,用毛巾给你敷一敷?” “……” “丽华妹妹,他不敷我敷。”黄奕良看着他俩笑,笑得李丽华心思被戳穿,双手虚虚地交握了下。 “反正我老是干些讨人嫌的事。”她骂自己一句,然后低着头走了。 第157章 雷明对上黄奕良不无调侃的眼神,宁愿他此刻醉得不省人事一些。 “她那么热情,你好歹给点反应。” 雷明面露愠色,喝完杯子里的茶,再出去,李丽华真端着一脸盆热水过来了。 “你放那。”雷明叫停,语气很是严肃。 “怎么了?” “我有话跟你说。” 李丽华双手一紧,忙将脸盆往自家门前的破桌子上一放,然后擦干净手,亦步亦趋地跟着雷明。 她眼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看一看他,又不好意思地躲开:“其实没什么的,我爸喝多了我也这样照顾他。” “我不用你照顾。” “我知道,我又不是你的谁谁谁。”李丽华有她的道理,“但她不在,我对你好,省心的是她,得便宜的是你,谁都不吃亏。”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对你好我乐意。” “我不乐意。” 李丽华:“你凭什么不乐意?我白让你占便宜还不行?我知道你不喜欢欠别人,其实我也不喜欢,所以你帮我找到行当,我感谢你总可以吧。你要觉得我谢多了,那你再还回来呀,干嘛老是冷着张脸不理人。” 雷明不想跟她讨论还不还的问题,事实证明他还掉一个人情反而引来了更大的麻烦。他想起老李让他物色周围同事,若有知根知底的当地人,可以帮丽华牵牵线。他不确定老李是临时起意还是拿话点他,但丽华对他的关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要再视若无睹,别说老李坐不住,就是他自己也要戳自己的脊梁骨。 “丽华。”他不跟她绕弯子,“我和罗慧打算明年结婚。” 李丽华的心猛地跳了下。 她强装镇定:“……所以你怕跟我走得太近惹她不高兴?” “不是高不高兴,是应不应该。”雷明看着她,“你没义务照顾我,我不该接受,受到现在已经讨骂。” 李丽华心想我怕你不高兴你倒怕她不高兴,你怕讨她的骂却不怕讨我的骂,果然人都是贱兮兮的爱拿热脸贴冷屁股:“她经常骂你吗?” 雷明觉得和她交流不无困难:“你别扯她,我跟你说的你听懂没有?” “听懂了,我又不是白痴。”她看了眼自己鞋尖,忽然有点气愤,“你们俩这么快吗?” “什么。” “结婚。” 雷明压下不耐:“我们在一起很久。” “是认识很久还是在一起很久?她爸妈和你爸妈都同意了?” “我没爸没妈,不用他们同意。”雷明露出惯常的冷酷,迅速收敛的音节像碎冰般击中了丽华。 丽华欲语还休,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拐角,一股强烈的委屈扼住了她的心口。 金凤听见电话响,忙放下抹布去接。一听来人,她先是皱眉,而后哦了声,把话筒放在一旁。 “慧慧!” 罗慧在里屋应了,出来看见母亲脸色古怪。 “找你的。”金凤站着不动,等她接了电话,清楚看见她眉间漾起的喜色。 “你怎么打这个号?”她侧身躲避母亲探究的目光,“我爸和我哥去清峰家吃饭了,我妈接的……把号码告诉你才不是让你打,我炫耀一下我家有电话了不行吗?……” 罗慧笑着嗯了声:“只要装机费和月租费,比我想的要便宜一点。” 她轻松的回应驱散了雷明眉间的阴霾。那天她写信说狗被车撞了,字里行间满是愧疚。雷明心疼,回信劝了几句自己却先添烦躁。他劝得再多有什么用,擦不了眼泪给不了拥抱,相隔千里百里,她真有难处他帮不了一点忙。 “你怎么不说话了?”这还是罗慧第一次在家里听到雷明的声音,“你最近很忙吧。” “嗯。” “信也不按时回。” “忘了。” 罗慧:“那你今天有空?” 雷明:“明天休息,和老黄他们喝了点酒。” “我说呢,原是喝多了脑子不清醒。”罗慧想象他脸颊微红飘飘然的样,嘴角也不自觉上扬。平时打个电话都要按部就班地跟着排班表,今天成了例外,他打过来,她正好在家,因而嗔怪之余还有零星的欢喜。 她转头看了眼母亲,想让她先走,金凤好奇有之担忧有之埋怨有之,终究敌不过女儿的含娇催促,只无声示意门外:你爸待会儿就回来了。 罗慧此刻恨不能把电话线拉到自己房里去,小声跟雷明抱怨:“我爸妈以前心疼电费,现在心疼电话费。” 雷明说:“我给你汇点钱吧。” “才不要,你忘了还有两万块留在我这?” “那是你的,”雷明想了想,“你去买只手机?” 闻言,罗慧忽然记起半个月前的遭遇:“我本来想买的,又退回去了。” “为什么。” “胡霖有个朋友在银行工作,那人人脉很广,数码广场的,水果商店的,就连电影院卖票的他也有人认识。上回他说他朋友进了一批手机,带我和胡霖去看看,我想着要是价格能优惠也不错,但到了那,卖手机的人不推荐不抬价,竟然让我自己选,还要送我。” 雷明和她一样困惑:“后来呢?” “送我的我可不敢要。”罗慧当时就打起了算盘,“虽然是正规商场,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不是正规来路,是小偷卖到这的赃物呢,不是赃物,万一是翻新机或是水货呢?哪怕它什么都不是,是真的好手机,如果那店主是想求胡霖的朋友办银行贷款,趁这机会送点好处,那我成什么了?” 第158章 雷明被她满脑子的斟酌考虑逗笑,略一深想却觉这事不妥:“银行里的人也不都是财神爷,你第一次去他们店里,卖手机的怎么会通过你去拍他马屁。” “就是,而且我说不要,店主还不理我,只看他,好像他才是做主的人。” 雷明沉吟:“胡霖朋友是男的吗” “是,他姓李……不对,姓林,叫林汉川。” “你连他名字都知道。” “见过几次面。胡霖说他拉存款一直很厉害,今年从支行调到分行,好像还升了点官,管信贷方面,我也不懂就没多问。”罗慧不想提他,重新说起手机的事,“要不这样吧,等下个月我发工资了,我和胡霖还有徐琳琳一起去挑,还有清峰哥,他也想买,我们四个人总不会被杀猪。” “也好。”雷明安心了些,“清峰来找过你吗?” “找,我们还一起回家,他说他不敢不听你的吩咐。” 雷明笑,他哪敢吩咐陈清峰,不过是觉得两个人在路上能有个照应。这么一想,他又有些赧然,本该他尽的本分还得麻烦别人:“罗慧。”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罗慧笑着抢白,“我们和清峰哥多少年的交情了,他不计较,我们也不能计较,以后有来有往便是。” 雷明在以后两个字中得了些安慰,想告诉她新车预计元旦前上市,想告诉她他接下来要忙些什么,但甫一出声,思念比交代更急迫:“罗慧,我争取早点回来过年。” “好啊,”罗慧心里一喜,又一沉,“可离过年还有一百多天呢。” 电话线连着两边的静默,罗慧吐露心意:“我好想过年啊。” 还有一百多天,我也好想你啊。 雷明看着座机上已然褪色的按键,有那么一瞬,不知自己在坚持什么。 另一边,罗慧不期然低声:“我爸他们回来了,到时再聊。” 耳边恢复的寂静像瞬时覆上的薄膜,雷明握着话筒失神片刻,然后结账,心情复杂地往外走。 楼上,李丽华一直看到现在。 老李不悦:“还没看够?” “雷明是个混蛋。”李丽华眼眶微红,“他欺负我,他的心狠得要命。” 老李疼惜女儿,但不能不分青红皂白:“他看不上你才对你心狠,你再缠着他,再叫他看不起。” “爸。” “回家吧。” “爸——” 老李扳过她的肩膀:“听话,回家吧,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好了。” 第二十一章 徐琳琳虽然赶时髦,见着新奇玩意就要买,奈何囊中羞涩,想到一只新手机够让她看几百场电影,临上了阵还是有些肉疼。 她见罗慧在柜台上专心挑选:“你真买啊。” “嗯。” “我不买你可别笑我。” “怎么会。”罗慧认真听着店主介绍什么是2g,手机有哪些功能,徐琳琳却心不在焉地看向一旁的胡霖。 胡霖其实也在犹豫,搁几年前这是充场面的高档货,他羡慕领导人手一台,自己能不能买来招摇倒要仔细考虑。上次为了配合林汉川,他陪了罗慧来这,结果无功而返被林骂了句不中用。到底谁不中用?自以为送点好货就能收买人心,真拿罗慧和围在他身边的女人比?胡霖对林汉川颇有微辞,可转念想到林家家境优越,别说自己亲戚多有溜须拍马之意,就连他胡霖的饭碗也是东拐西拐经由林汉川的父亲点了头才能端,因此面子上还是和和气气不敢得罪。 胡霖走到罗慧身边问:“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要,敢情是不想白要。既然这样,我们去上回那地方买不行吗?” 行是行,但那店主跟林汉川相熟,罗慧不想与他扯上关系。这人和胡霖不同,接触下来总觉难以捉摸。她想了想说:“反正我们也货比三家了,价位型号都差不多,而且这家店面大,保修也方便。” 罗慧轻声细语,胡霖倒笑了,想到之前跟她别别扭扭表明心迹,这会儿失落气愤乃至尴尬也全都过去了。他语气促狭:“你男朋友给你的钱啊。” “是啊。” “那你挑只最贵最漂亮的。” 都是差不多的黑,罗慧看不出哪只更漂亮,最后和陈清峰挑了同款。 趁着他俩结账,胡霖陪着徐琳琳看墙上的广告纸:“那叫电脑。” “我还不知道那叫电脑。”徐琳琳白他一眼,“你小学没毕业?” 胡霖吃瘪,转身靠着柜台。徐琳琳看着他瘦小的身材,泯然众人的五官,有点好奇罗慧怎么会和这种人搭班。 “想夸我帅就直说,瞄人算什么本事?” 徐琳琳哼道:“见过自恋的还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姑奶奶看你得低头,我还嫌脖子疼呢。” “嘿!” “嘿什么嘿?” “你俩怎么吵起来了。”罗慧抱着她的宝贝手机过来,徐琳琳却把她拉到一边。 “这地方这么大,不买点东西我不痛快,手机太贵,你陪我买只手表吧。” “好。”罗慧看了眼陈清峰,后者自然作陪,四人前后下楼,胡霖这个鬼头专门候着清峰,套完近乎得知他在机关单位工作,两只小眼睛里明显有了光。 “以后多多照应。” 徐琳琳回头瞥他一眼,心想这什么人啊,捧高踩低的势利怪:“这么滑头,老板让他开车能放心?凭嘴巴进的好单位吧。” 第159章 “喂喂喂,”胡霖听见她的嘀咕,“背后说人,小心舌头长热疮。” “我又没跟你说话,何况是你在我背后还是我在你背后?” 罗慧拽拽她衣角,徐琳琳嘟了嘴,不情愿地歇了。等买完手表出了商场,罗慧请客去附近吃饭,桌上两人还是呛声。 临别时,罗慧懊恼让他们俩凑一块,徐琳琳却不以为意:“我还以为你的同学都跟你似的文文静静,原来还有例外。” 胡霖则对罗慧说:“我也以为你的同学都跟你似的知书达理,原来白衣天使队伍里也有抢食的小麻雀。” “……”罗慧脑壳痛,想拉徐琳琳去车站买票,却听胡霖说,“别了,坐我的车吧,我正好回岚山县。” 徐琳琳问:“你回岚山县哪儿?” “回家呗。” “那你捎我一段。” 不顾罗慧的错愕,两人各说各话,一前一后地走了。陈清峰失笑,冲罗慧诶了声:“我们也走?” “他们这是唱的哪出?” 陈清峰不知几折几出,但知这两人都是厉害角色。好比刚才,罗慧还在埋头吃饭,对面已经交换了联系方式。 在县城呆闷了的小护士,碰着个贫嘴闹人但见多识广的小司机,拿土话对骂都毫无障碍,想必一路逗趣会比无趣更多。 罗慧看他嘴角略带嘲弄:“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本来担心胡霖对罗慧存着非分之想,眼下看来不过是见一个泡一个的泛泛之辈。 “先送你回去?” 罗慧摇头:“我要去趟邮局。” 陈清峰这才知手机是她给雷明买的。难怪刚才没交入网费,是要让雷明自己买号入那边的网。他见她极郑重地打包,极认真地填单,胸前不禁泛起一丝酸意。 从邮局出来,陈清峰问她:“雷明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过年吧。” “他说你就信?” 不然呢? 清峰意有所指:“你们俩挺能熬的。” “相互鼓励吧,他在那边比我困难得多。”罗慧不愿意承认有时是掰着手指过日子。 清峰却说:“你也不见得有多轻松。” “嗯,赚钱哪有轻松的。”罗慧逗趣说,“我像在干雕版印刷的活,有时是那块板,不断被人压来压去,有时是那张纸,印好了就被丢在一边,当然了,更多时候我是人,涂墨铺纸,恨不能跟机器比速度。” “你们科室就那么忙?” “习惯了还好,但一习惯又感觉消耗得更快了。”罗慧以前怕打针,现在是怕一直打,以前听到电话是神经紧张,现在是带点烦躁,遇上嗓门大说话还没头没尾的就想给他换张嘴,“……我的耐心也没了。” 清峰捕捉到她的无奈:“那你有想过转科室吗?” “想过,但想来想去还是想待在急诊。”罗慧抱歉地笑,“很矛盾对吧,我一边嫌弃处理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宁愿每天处理的都是这些,而不是着急忙慌地把心吊起来。” 骇人的场面她经历过很多次:谁被谁捅了,谁被车撞了,浑身带血地进来,没一会儿就撒手人寰。有的危机还没有血,痛苦都在身体里,剧烈的毒药、枯朽的器官、急性的病变说发生就发生了,罗慧的声音略微艰涩:“哭哭笑笑见得多了,可惜还是想不明白……人怎么会这么脆弱呢?” 清峰听出她的内疚:“人各有命,你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了,其他的无能为力。” “是,我的确无能为力。”罗慧最近一直在想,如果她当初选的不是护士,而是医生,会不会有用一点? “当时跟我们同届的男生进了医士班,然后毕了业去县里和乡镇锻炼,今年都开始往上考。我也想考,可是考什么呢?考职称年限不够,转行又得从头再来……” 陈清峰理解她的纠结,可人生就是一步错步步错,纠错的代价远比想象得大。他也知她并不是看不起护士,而是过早地预见了自己的上限,虽然医护平等,互帮互助,但人们会因为医生的医术高明去看病,却很少愿意为护士的护理水平买单,这是偏见,而改变偏见比制造偏见更难。 “罗慧。”陈清峰想了想说,“你不是当不了医生,而是为了贴补家里,选择了来钱快的一条路,所以后悔是正常的。” 罗慧想了想说:“我是有点后悔,但这份工作解决过我的燃眉之急,给我应得的回报,我很感恩,我只是想我可不可以做得更好一点,特别是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说句丢脸的,我越来越懒了,我宁愿去睡觉看电影也不愿意看书,我都好久没去过书店了,这很糟糕,我想提升自己却没有精力,想帮更多的人,每天做的却只是接收命令和机械执行。” “这没办法,学习也有黄金时间,等你到二十五,三十,那时你的效率可能比现在更低。” “嗯,”罗慧挫败,“所以我得试着调整了。” 她必须尝试进入学习的状态,也必须想清楚是为了自己去学,还是急功近利,只想获得一种被需要和被认可的感觉。 陈清峰看着她:“你很少跟我说这些。” 罗慧感激:“谢谢你愿意听。” “你跟雷明提过吗?” “还没,我自己都没找到答案,跟他提不是增添烦恼吗?”罗慧心虚补充,“……希望没有给你带来困扰。” 第160章 “不会,”陈清峰打消她的顾虑,“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何必想你之所想,愁你之所愁。” “那就好。”罗慧轻吐一口气。 清峰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忽然想起那天罗阳和罗庆成来他家吃饭时提起的事。其一关于罗阳的工作,想托他爸陈江华问问,能不能从合同工转成正式工,其二关于房子,问起是在县里买房贵还是在家里造房贵。 陈清峰随后搭着罗阳肩膀,打听其恋爱进展,罗阳先是吞吞吐吐,再是羞臊向往。他想和姚建兰办事,也卯足了劲准备办事,然而他家底稀薄,想拿出点像样的东西给女方,还是免不了筹措和奔走。 眼下,陈清峰看着罗慧,莫名生出几丝怜悯。 她瘦弱的双肩不该承受过多的重担,但罗阳的喜事未必等于她的喜事。他忍住提醒她的冲动,心想,罗阳若朝她伸手,她给不给,给多少,他作为外人也无从置喙。 罗慧是个好人,好人会被需要,但越被需要越容易被辜负。 罗慧很好,但她并不自由,显然,雷明也给不了她自由。 第二十二章 夜深了,雷明揉了揉发胀的眼睛,把手边的材料放进抽屉。 下午一场讨论会从三点开到八点,期间他第一次吃到了食堂送过来的饭盒。一荤两素加垫底的白米饭,扒拉几口就匆匆结束,领导从座位上起身:“休息十分钟,把数据定了再散会。” 这一定就又定了两个钟,雷明坐在靠后的位置,窗户里透进来的风吹散了饭菜味,让人头脑清醒。他目光深沉,无声地听着大家的争论,直到听到一句再改改,胸口的烦躁便如鱼虾出笼般逃逸而出。 他摔本子的动作引起了师傅的注意。 “干什么你。” 雷明想不通实打实的测试结果有什么改的必要,差就是差,往上报一百遍也是差:“改个屁,数据好能定这个价?” 师傅给了他一记警告的眼神,很快,领导开口:“上市时间摆在这,通不过上头得追究,就按最后一版来,基础数据从结果倒推,对完下周给我签字。” 一室寂静中,有人嗤笑出声。 视线聚焦,师傅的脸微微涨红,他没转头,以免暴露雷明,但领导显然已经听清。他扫视一圈,锁定右前方靠窗的位置,那里坐了个留寸头穿工装的年轻男人。 他对这人有印象,姓雷,叫雷明,才二十三岁,上个月发动机厂商代表过来,就是为了处理他提出的质量问题。这人前期不开金口,后来谈起正事胆子倒大,那代表本来趾高气扬,矢口否认产品不合格,结果雷明气性上来,把整理的一沓拆车数据和售后反馈给过去,直接让翻译翻。到最后,代表虽有不满,气焰到底低了些,只说随行的工程师会认真查验,届时和总厂如实反映情况。 事后的晚宴,厂里请代表们去了附近最高档的酒店,宾主尽欢,唯独雷明没主动敬酒。领导送完客人想秋后算账,却听雷明语气不善:“跟外国人也搞这一套。” 念及这次的确是对方不占理,领导没骂出口,只让雷明师傅私下教他应付场面的门道,现在看来,教的效果实在有限。 “我知道,我们在座的同事都很努力。”领导摆出惯有的腔调,“但是,努力是为了结果,难道我们花了这么多钱,到最后因为几个细节不达标就明年上新后年上新?何况我们要调的数据不是关键部分,是最基础的无关紧要的部分,这部分做好看了,非但不影响大局,还会锦上添花。所以我们个别同事不要眼界狭窄,不要心高气傲,你的努力和大家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雷明不由冷笑,钢板焊接、车门应力、刹车盘片,哪一项无关紧要?要真如此,何必花半天时间在这讨论怎么弄虚作假? 领导再次扫视一圈,然后说了句就这么定了,很快走了出去。雷明旁边的人做的是磨损测试,嘟囔了一句倒推怎么推,直接用合资车的数据?其他人也皱眉附和,真他妈是屁股决定脑袋,外行指导内行。 师傅等众人离开,和雷明说:“我们考虑实际,他们考虑效益,拍板的不是我们,有事也怪不到我们。” 雷明脸色难看,并不答话。 师傅知他脾气,也不多劝,说了句早点歇着就走了。 有本事的人都是刺头,雷明本事不大,但遇到憋屈只能忍着不是他的作风。 就在几天前,刘鑫磊告诉他公司收到了厂商关于发动机质检无工艺缺陷和质量问题的盖章函,与此同时,公司的采购团队也出发去了国外沟通新的订单——合作继续,而且是顺利地继续,似乎没有人在乎他参与的那场龃龉,但他并不失望,因为他做了能力范围内的事,只是结果不由他掌控。相比之下,他现在的问题更棘手,他非但尽不了职,还要违心粉饰,这让他反感且厌倦。 雷明去完车间,回到工位,翻出那份和刘鑫磊一起整理的资料。这里面有他们的工作笔记,关于流程梳理,问题记录,也有对新车的设想,关于工艺优化、细节设置、成本控制。他们原想把这份东西直接交给上面的大领导,但怕枪打出头鸟,现在,雷明打算把数据造假的逻辑一并附上,因为自欺欺人实在是件莫大的蠢事。他义愤填膺地写完,把材料锁进抽屉,关灯出去时撞见从车间回来的刘鑫磊和黄奕良。 黄奕良问:“冯胖子的会不是早开完了吗?” 第161章 冯胖子就是今天开会的领导。 刘鑫磊说:“在你们组肯定还是老一套吧,我们已经快被他搞死。” “别吓我啊,明天轮到我了。”黄奕良抖了两下,问雷明,“所以你免费加班?” “写点东西。” 他一说刘鑫磊就明白了:“正好,我也想再找你聊聊。” 黄奕良不知他俩打什么哑谜,只问雷明要手机:“再给我用一晚上。” 刘鑫磊:“这都几点了,你家那位不睡觉啊。” “唉,她现在习惯听我说晚安。”黄奕良甜蜜地笑。 刘鑫磊看了眼雷明,等黄奕良接过手机:“你可省着点用,他对象送的,坏了他取你狗命。” “胡说八道。”黄奕良调侃,“雷哥什么人,他大气,他才舍不得取。” 刘鑫磊挽过雷明肩膀:“取不取?” “取。”雷明躲开刘的手,爽朗地笑了下。 一连几个晴天,罗慧趁着休息日洗完衣服床单,又把被子抱到楼下去晒。想起给家里去个电话,母亲很快接了:“嗯,我在家,你爸去地里了……大豆得再留半个月吧,等落完几次霜,不急,你哥会回来帮忙的。” 罗慧问:“爸干活干累了有朝你发火吗?” “没呢,他没朝我发火,我倒是和你大姨吵了一架。” 罗慧疑惑:“和大姨?” “你有志哥要和他媳妇开打铁店,家里的米啊菜啊,都是你大姨给他们送去,你说送就送吧,自家又不是没有地种,何必惦记别人家的呢?也怪我平时不常出去走动,今天一看,那片菜地全被她给占掉了。” 罗慧听得云里雾里,但略微思索,一时明白大半:“大姨占的那片菜地……是雷明家的?” “是。”金凤觉得姐姐猖狂,金珠却说肥土变荒,不用白不用,“慧慧,其实你大姨有她的道理,但我就是不舒服,都说帮理不帮亲,雷家不是没有后代。” “妈。” “你既然和雷明有联系,要不问问他是什么想法。他如果答应,我不去讨你大姨的嫌,如果不答应,冬里的萝卜白菜我可不让她种。” 母亲当即应了声好:“我去问问。” 金凤又犹疑:“那你和他到底……” “妈,我们挺好的。” “好到什么程度?” “我想和他在一块,一辈子的那种。” 这话不是金凤想听的:“你还年轻,别老是想一辈子的事。” 她不禁感慨,兄妹俩这点倒有点像,认准一个就嚷嚷着要一辈子:“慧慧,你记挂雷明,雷明记挂你吗?同村这么多年,先不说他没走进过我们家一步,就说我们两家都是外姓户,按理该互相帮忙,可你爸和你哥为什么不喜欢他?因为他冷口冷面,眼睛长在头顶不看人。” 罗慧反驳:“他没有,妈,你不能因为爸和哥不喜欢他就说是他的错,爸和哥也没对他示过好。” “那以后怎么办?如果我们不同意你们也非得在一块?我现在替你瞒着,具体要瞒多久?我能不能瞒到他先来叫声叔叔阿姨,像模像样地上门示个好。” 罗慧不说话了。 “你连他愿不愿意都不知道,对吗?这就是你以为的一辈子。”金凤叹气,她这辈子好像总在叹气,“你下个礼拜回家一趟吧,小姚要来做客,你们最好亲近亲近。” 罗慧听出话里的意思:“她和我哥……” “他们打算元旦领证,我看阳阳是一天都不想等。”金凤想起结婚就犯难,而这也是她念及罗慧的原因——家里的钱得先给罗阳造房买房,要是罗慧和雷明也有计划,那她是一分钱也贴补不了。 母女俩没再深谈,过了一周,罗慧特意早早回家,陪母亲去村口接到了姚建兰。 姚建兰上身是红色粗线毛衣,下身是毛呢格子裙,她脸上扑了点粉,涂了层薄薄的口红,还扎了个高马尾,马尾部分烫成小卷,整个人显得既精致又洋气。 “阿姨好。”她笑着打招呼,转向旁边时轻轻点头,“我和慧慧也好长时间没见了。” 罗慧忙嗯了声:“建兰姐,你又变漂亮了。” “是吗?罗阳可说我胖了点。” “哪里胖了,明明瘦得很。”金凤怎么看怎么满意,接过她手里的两瓶酒,“阿姨今天给你做了肉圆,已经上锅蒸了,阳阳说你不喜欢吃肥的,我就全放了精肉。” “谢谢阿姨。”姚建兰回头看一眼罗阳,罗阳忙上前握住了姚建兰的手,“你冤枉我,我什么时候说你胖……” “我说你说了你就是说了。” “好好好,我说了。”罗阳把自行车往罗慧那边一推。 “……”罗慧接了,看着前面的三个人影,不由放缓了脚步。 雷明接到罗慧的电话时正从刘鑫磊那回来。 “十二月的第一个电话,顺利接通!”罗慧的高兴劲像一泓清泉流进了雷明的心里。 雷明问:“遇到什么开心事了?” “我快有嫂子了。” “嫂子?”雷明快步往前走,“你哥和姚建兰?” “嗯。”罗慧把经过说了遍,“家里人多,我现在在大队部的收发室,管收发的阿爷回家吃饭了,你呢?” “我也吃了。” “那你不问问我呀。” 雷明把手机贴近了些:“你呢?” 第162章 “我吃的大餐,建兰姐还陪我爸喝了酒,我也喝了。”罗慧看着旁边的信箱,觉得给他买手机真是明智的决定,这样她就可以随时联系他,“她说她在家也陪他爸喝,酒量比我好多了,她待会儿估计要去房间歇一歇,我妈换了新的床单和被套,我看到了,粉红色的,有花边。” 罗慧笑了下:“不说我了,说你吧,新川的车怎么样了?” 雷明想了想,把自己和刘鑫磊的计划告诉她。 罗慧呀了声:“被你们领导知道怎么办?” “知道就知道,谁对谁错总该有人来判断。” “那你们直接去找大老板?” “不是,找他小舅子,东西也给他小舅子的秘书。”老李托人打听到了他们的办公室,雷明和刘鑫磊准备明天去一趟。 罗慧担心:“要是他没有接受你们的建议怎么办?或者假装没看到?” “本来也不抱希望。”雷明笑,“没有建议必须被采纳,我们也不一定对,只是觉得该提就提了。刘鑫磊到底是个知识分子,有些话我能说不能写,他动动笔就行了。” “大学生要读写好多文章呢。” “嗯,老黄说他的学历没掺水。” 罗慧轻笑,想象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别人工作越忙越想走,他倒越忙越有动力似的,上回听他说见到了外国人,日语和英语一起飙得他脑瓜疼,现在想必也不疼了:“领导有奖励你吗?” “没,那边死不认账。” “毕竟样本也不够,他们不会轻易认账的,等新川做大做强,低头的就不是我们了。” 雷明感到窝心:“我在信里写着过瘾的话你也记得。” “当然,我记性好得很。”设身处地地想,她一个小护士怎么敢给正副院长写东西,但雷明敢,她也希望他一直敢。 她没有设想他的折戟,没有提前给他安慰,也没有提醒他这种提报包含很多人情世故,她只是顺着他的高兴说:“你们给领导看的东西不是手写的吧。” “是,还拿蓝印纸复印了一遍。” “……”罗慧失笑,“为什么不送去文印店打字呢,那种更正式。” 雷明一愣:“对啊,我怎么想不到?” 罗慧骂了句笨蛋,犹豫半晌,到底跟他说了大姨的事。 雷明折返去刘鑫磊那,随口应道:“让她种吧。” “那立个字据,让她每年给你点佃租?” “不用。” “要是她以后不还了呢?”罗慧更想问的是你回来也不种了吗? 雷明却没深思,只觉得她大姨是她家亲戚,就算给了她也没事:“一块地而已。” “可那是奶奶的心血,她浇了很多很多的肥才把它从红土变成黑土。” 雷明的脚步顿了下:“罗慧。” 罗慧没有应声,听着他清晰有力的呼吸,忽然感到很愧疚:“没事,你忙吧,我先挂了。” 第二十三章 元旦前,金凤和罗庆成去了姚建兰家下聘,给了老金耳环和新打的细金项链,再加五千块红包。姚母笑着接过,心里却不无遗憾,凭女儿的姿色和能力,嫁给这样的人家算是下嫁,可一想起女儿吃过的苦头,再看罗阳样貌和工作都过得去,最难得的是对建兰唯命是从,遗憾便又少了些。 饭桌上聊起酒席宴请,姚家父母对罗家延迟举办的作为略有不满。在他们看来,请酒比领证更重要,亲戚朋友来吃酒了算喜事到位,两张纸证谁管你盖不盖章?姚建兰忙说:“妈,你不懂,领证才是真结婚。” “我不管真真假假,嫁女儿哪有不摆酒的道理,又不是被人拐了去。” “阿姨,不是不请,是年后再请。”罗阳的手摸了摸膝盖,他要让建兰穿婚纱,坐婚车,再请人来拍录像,“结婚的钱我不想问别人借,但我的奖金要年后再发,所以……叔叔阿姨,真是抱歉了。” 他这样坦诚,姚家父母倒不忍责难。他们看向建兰,她整个人靠在他身上,眼里尽是甜蜜和欢喜。过后,罗庆成和金凤歇完便回了家,罗庆成在路上说:“我看他们对罗阳不太客气。” 金凤却知足:“算客气了,得亏是他们自己谈的,要是我们请人说媒,没个万把块彩礼讨不到这样好的媳妇。” 另一边,姚建兰也陪罗阳在镇上轧起马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爸妈就是这样,你家给的彩礼少,我的陪嫁也不会多,他们也要给建明留点。” “嗯。”罗阳理解,“是我没本事。” “以后别说这样的话。”姚建兰轻轻掐他,“本事大的男人管不住,我不需要你大富大贵,只要你在意我呵护。你追了我这么多年,如果因为追到手反而变了心,我一定饶不了你。” “不敢不敢。”罗阳把她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下。 姚建兰哼声,抽回手之后在他腰间挠了挠,罗阳别扭地左躲右躲,姚建兰却笑,听说怕痒的人怕老婆,她要做个让他怕也让他爱的老婆。 元旦当天,新川第一辆售出的小轿车举行了交付仪式。这是凯鸿收购北川后推出的第一款车型,车标换了,车名换了,外观颜色主打白和暗红,形制却只做了微调,在配置更新的前提下,价格不升反降。 新川销售和客户握手的照片登上了报刊,照片里,中年男人西装革履,年轻男人笑容满面,在他们身后,白色的“新豹一号”戴着朵显眼的大红花。 第163章 “这绝对是广告。”黄奕良放下报纸,乐呵呵地说,“笑得牙龈肉都出来了。” 因为北川原厂的生产车间还是主要阵地,所以他们也是延后几天才收到新车下流水线的捷报。如今正式上市,销售情况还有待检验。 “听说订单量比预期低,不知道接下来表现如何。”刘鑫磊想到那份泥牛入海的报告,不无可惜。投石入湖还有点声响,它却毫无回音。最后敲定的数据只是为了佐证可行,掺杂了诸多水分,他失望地笑笑:“目前看来,领导是对的。” 雷明明白他的意思,但没附和,只接过黄奕良手里的报纸。新车宣传的动静比他想象得要小,除了报刊和南方几个电视台,在其他地方投放的广告有限。 午休结束,回车间的路上,刘鑫磊跟他直言:“我们俩干了件蠢事。” 雷明却说:“至少没被开除。” 刘鑫磊微愕:“我以为你想力挽狂澜。” 雷明没有这样的志向,自下而上的意见经过传递和筛选,在领导眼里可能只是废纸几张。他想证明自己的价值,但证明的前提是被看见——结果显然并不如意。 刘鑫磊不理解他的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好的领导应该调动员工的积极性,而不是忽视和打压。雷明听了轻轻一笑,积极性要是这么容易被打压,有它没它又有什么两样? “所以你不后悔做无用功的事。” “做都做了,悔也没用。”雷明没空去想好领导是什么样,只是提醒,“这两天好好休息,年前还有得忙。” “也是,除非新川倒闭,不然哪有万事大吉。”刘鑫磊说完自己先笑了。 别说新川不至于倒闭,日后的事情倒是吉比不吉更多。仅仅四十多天,“新豹一号”的销量破了三百台,大小经销商从外地赶来看货,为了保障供应,原厂的生产线一直加班加点。 庆功大会上,传说中的小舅子吴勇国罕见地露了笑意。这位年过四十的老板一脸和气,发言却简洁,起完头就把表现时间给了底下人。雷明和同事在位子上百无聊赖,正昏昏欲睡,师傅却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这么不上心,有人找你。” 他坐正身体:“谁?” “我也不知道,叫你出去。” 雷明疑惑,跟着出门却看见刘鑫磊和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不远处。 那女人的脸紧紧的,嘴也闭着不说话,直到把他们带到办公大楼,上了顶层,才敲开会议室的门说:“何总。” 会议桌的正中央坐了个男人,他戴着眼镜,面前是一盘鱼和一盘红烧肉,手里端着碗米饭。 “来了?”他没起身,“随便坐吧。” 雷明和刘鑫磊面面相觑,等女人从外面带上门,这才拉开凳子落座。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何凯鸿。 “我刚从国外回来,肚子饿了。”何凯鸿结束用餐,开门见山地道,“我看了你们写的报告,你们谁是雷明,谁是刘……” “我是刘鑫磊。”刘鑫磊起身示意。 “很好。”何凯鸿朝他点点头,“我喜欢善于思考的人,特别是年轻人。” 屋里的气氛很严肃。 “你们不要紧张,也不要把我想得太可怕。虽然你们没有直接找我,但新川的总经理,也就是你们的吴总早就把情况报了上来。按理元旦前我就该找你们聊聊,但我实在太忙了,年纪越大,忙起来就容易忘事,当然了,比起忘事,我更怕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 刘鑫磊迎上他的目光,心想这把年纪说老未免太可笑了些。何凯鸿问他:“你是大学毕业就来了新川?工作感觉怎么样?” “还好。” “我最怕听到还好两个字。”何凯鸿说,“这个答案很保险,但不是我要的。” 刘鑫磊便解释说:“我感觉好是因为得到了学习的机会,不好是因为即使学到了,发挥的空间也很有限。何总,如果您看过我们的报告,就知道但凡多给我们一点时间,‘新豹一号’可以变得更完美。” “明白。”何凯鸿再次点头,“但首先我要纠正你一点,不要说‘如果您看过’,因为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已经看过,所以不要怀疑我的说辞。至于遗憾,我欣赏你的精益求精,但更想知道你所谓的‘更完美’是什么标准。” “……”刘鑫磊一时不知他是真的欣赏还是在为难他,“我——” “雷明,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雷明说:“标准就是实测数据好于预设数据好,成品质量好于市面上的竞品质量。” 何凯鸿:“但事实是我们保证不了质量。” “那就尽量争取极致的性价比。” 何凯鸿:“解释一下极致。” 雷明说:“质量达到平均水平,价格低于平均。或是价格达到平均,质量高于平均。” 何凯鸿看着他:“新豹一号现在卖得不错,性价比怎么说?” “它的价格是按预期数据设的,等实际提车上路,车主有了反馈,后续销量才能印证口碑好坏。上半年还有几家车厂推新款,到时一比较,新豹的优势并不大。” “你不看好它。”何凯鸿下了结论,但又问得似是而非,“难道你兜里有七万块钱,宁愿买十二万的合资车也不愿意买新豹?” “除非新豹卖五万。” 刘鑫磊看了他一眼。 第164章 何凯鸿也收起笑容:“这比对折还低。” “所以我会觉得我赚了。我借五万买辆十二万的车,坏一次我骂一次,但用兜里的五万买辆新车,我可以容忍它坏几次。” “换句话说,新豹一号还不够便宜。”何凯鸿沉吟,“那你们想造,或者能造出更便宜的车吗?四万五、四万,甚至三万,让他像一把利箭一样插进中低端市场,并且无可替代。” 刘鑫磊吃惊:“何总,那这样人们一提起新川,印象就是低端车。” “那又怎样?” 闻言,刘鑫磊看向雷明,后者却认真地看着何凯鸿。 还能怎样,北川不是死于低端,而是死于没有代表车型,没有优势市场。 何凯鸿双手交握在桌前,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不敢吗?你们写的是一套,想的是另一套?” 刘鑫磊和雷明对视一眼,没有立刻回答。 从会议室出来,雷明和刘鑫磊长长地舒了口气。外面阳光灿烂,他们没回庆功会的现场,在园区里慢吞吞地走。 他们不是何凯鸿约见的第一批人,自然也不是最后一批。在短暂的一刻钟里,何凯鸿给他们传递的信息无外乎两点:其一,新川愿意给年轻人锻炼的机会,其二,锻炼的前提是他们要和新川共进退。 “听他的意思,低端车的策略没有得到一致的支持,还有不少人希望增加利润空间。”刘鑫磊认真分析,“所以哪怕是北川过来的领导,也不是全部对他唯命是从。” “嗯。” “但我感觉其实他也在观望。如果新豹一号卖得好,他可能会妥协,要是卖得不好,他就坚定地执行低价策略。”刘鑫磊啧了声,“那他找我们干什么呢,难道以为我们没站队?站队哪有不站老板的呢?” 雷明陷入沉默。 半晌,刘鑫磊看着手里的外派人员信息登记表,这是刚才那个年轻女人,也就是秘书给他们的:“学什么要学半年,怕不是把我们派去当卧底,美其名曰轮岗,要是轮完回来能飞国外见识见识,我就填一张。” 他问雷明:“你呢?想不想去?都快过年了。” 快过年了吗?雷明回望那栋雄伟的办公大楼,眼前浮现罗慧的面孔。 只要他说想去,她肯定会同意他去。可是—— 他的答案并不肯定,只说:“我再考虑考虑。” 第二十四章 清娟的肚子越来越沉了,胡汉原先坚持让她去省里的妇保所,不料被家人一通骂,选在了县医院。生产不是看病,就近入院比来回折腾方便一百倍。这天下午,罗慧和清峰回城前去了医院看望,清娟正躺在床上嗑瓜子:“这孩子要是三十晚上出来,我连年夜饭都吃不上。” “少吃一顿饿不死。”胡汉夹着皮包,坐了又站,站了又坐,“预产期到底准不准?你再嗑几斤瓜子下肚,到时我儿子也火气老大。” 清娟横他一眼,开口赶人,胡汉便揽了陈清峰出去。单人间里,清娟问起罗阳和姚建兰的婚事:“他们决定在哪买房了吗?” “还没,我爸想造在村里,他们想在镇上或县里买。”罗慧知道无论在哪都要借钱,但兄嫂目前还未朝她伸手,不知是不是有了更好的打算。 陈清娟笑说:“要是你结婚,你缺多少我借你多少。” “这么大方。” “胡汉给的,他对我还算宽气,这次和他爸妈商量好了,孩子出来就给我包红包。” 罗慧看她珠圆玉润,气色颇佳,想必是被悉心照顾的。等清娟说起肚子上的妊娠纹和忽然勤来看她的姐姐,房间门被敲了下。 徐琳琳双手插在护士服的兜里:“呀!这是谁啊,过来一趟也不看看我。” 罗慧笑着说:“我想着你在忙。” “忙是要忙的,懒是要偷的。”徐琳琳上班上累了,跑到外面透气,见陈清峰和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妇产楼里出来,便猜罗慧也在。 其实她和陈清娟并不熟,那天只听同事说有个又胖又富的年轻女人来做产检,却和老公在大厅里吵架,后来撞见陈清峰陪着大肚婆过来,她过去一问才知他们的关系。 医院里有人照应是好事,陈清娟当时一听是罗慧同学,立马露了笑脸。眼下,徐琳琳打完招呼,碰上折返的胡汉和陈清峰,便等他们道完别。 下楼时,她拉着罗慧走在陈清峰后面,低声问:“胡霖最近有没有找过你?” “有,找过一次。” “那他有没有问起我?这个死人,我上次给他号码故意报错一位,他就再没动静。” “?”罗慧奇怪,“你给他错号干嘛?” “试试他的诚心。”徐琳琳对男人不抱幻想,但胡霖外放,嘴甜,家庭条件也不错,“结果他竟然试都不试,难道从零试到九很难吗?” “那你告诉他是第几位错了吗?” “没有。” “……” 徐琳琳觉得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脑子不好的人,忙掩饰说:“所以我的预感是对的,这人不仅不靠谱,还很笨,不好意思问我要可以直接问你要,对吧。” 罗慧正要反驳,前面的陈清峰却转身示意:“走了。” 琳琳便也收声,和罗慧做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 到了车站,罗慧回想起这两人见面不过是上次逛完商场,胡霖送人回家——难道琳琳一直等到现在?还是说他们私下有过其他接触? 第165章 陈清峰打断她的走神:“怎么了?” “你觉不觉得琳琳和胡霖有点奇怪……哦,抱歉你和他们不太熟。” “我是不熟,但他们应该熟得挺快。” “?” “你看不出来吗?我上次就说了,你那同学想追她。” 罗慧瞪大眼睛:“你上次没说,你只是笑。” “是吗?” “是。” 笑意转移到陈清峰脸上:“看来你没有被人追的经验。” “听上去你有。” “很多,想不想听?” 罗慧摇头。 “为什么?” “因为那些女孩子应该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们是怎么追你的。” “不,你说得太委婉了,你分明是怪我竟然要把她们追我的事分享给别人听。” 罗慧笑而不语。 客车到了,两人跟着大部队往上挤,没能抢到位置。透明的阳光洒在车玻璃上,陈清峰扶着座椅靠背,看着罗慧的侧脸,心想她谨慎至此,连她人的私隐都要保护,但在罗慧看来,哪怕是无名无姓的私隐,也不该成为别人嘴里的谈资。 小年夜的晚上下起了雪籽,罗慧交班结束,去街边小摊上吃了碗汤粉干。 汤底很烫,油盐酱油混着细粉,味道也一般,好在小方桌上有辣椒酱。罗慧往碗里舀了一勺,想起奶奶炸馒头摊上同样的玻璃瓶,同样的辣椒加烧酒,激发出的气味却有差别。 摊主和罗慧已经熟络,瞧她吃得微微发汗,笑着问:“不回家吃汤圆啊。” “不回了,明天还要上班。” “上班哪上得完,三百六十五天就一天小年,一天大年。”摊主顶着旁边的风,“我今天摆到七点也收摊了,小孩公婆都在家里,搓好了汤圆等我回去吃呢。” 罗慧笑,谋生再辛苦,背后有人支撑就有盼头,能省一半的心。 回到租住的地方,她先给家里去了电话,再打了通长途。连着两次未接通后,第三次拨过去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雷明:“怎么这时候打给我?” “不方便吗?那我挂了。” “方便。”雷明拿手拍了拍床铺,问她忙不忙。罗慧答得很简单,没什么特别的,每天就像撕日历纸一样撕完便扔。 “快过年了,你车票订好了吗?有没有多请几天假?” “……” “怎么了?” 突然的沉默让她心里犯了咯噔。 雷明看了眼旁边的行李,决定把外派北川的来龙去脉告诉她。罗慧从他开始解释时就冒了火,直到他收声,她竟有种过去敲他脑袋的冲动。 雷明理亏,半个“我”字还没出口,罗慧已经迅速搜索一遍,这事他没在信里提过,绝对没有提过:“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没来得及。”雷明感到抱歉,这不是一个等额分配的机会,所以他想抓住。 尽管他不确定抓住了是否能得到可观的回报,但因为那是他没接触过的新的一环,吸引力依旧很大:“申请的有二十来个人,最后定了五个。” “好啊,那恭喜你。” “罗慧。” “我现在不想听你说。”罗慧气呼呼地把话筒从左手换到右手,“厂里没了你不行,还是老板求着你去做?你平时已经忙得晕头转向了,现在更厉害,假也不用放了,你们厂里机器多,总不会是要把人也变成机器吧。” “……”雷明皱眉,“不至于,我们过来是学习。” “过来?你刚才明明说的是过去,”罗慧也皱眉,“你已经在北川了是不是?” 雷明下午刚到,这会儿屋子还没收拾好:“我们是统一出发,我想安顿好了再……” “再通知我。”罗慧的手握成了拳,“我是不是该谢谢你,幸亏你通知得及时,不然我还傻傻地期待你回来能多待几天,还要去跟同事商量怎么换班。” “……” 雷明无言,罗慧心想此刻更需冷静的是她而不是他:“对不起,我要挂电话了。” 她谨记和他的约法三章,但因为实在气恼,没再给他辩解的机会。 刘鑫磊站在桌前,看他的表情从镇定变得懊恼和沮丧:“她骂你了?” “……” “不应该啊。”刘鑫磊记得罗慧的温和,“她不像是不讲道理的人。” 雷明烦躁地往床上坐,她习惯了罗慧的讲理,但这次不讲理的是他。 “我不想来我爸非逼我来,你想来家里却有人在等你。”刘鑫磊拿着热水壶出去,“我先去洗,待会儿拿你手机报个平安。” 雷明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罗慧的一颦一笑。他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她生气,比起她那些真真切切的思念,他的隐瞒显得如此自私——难道提前告诉她她会不同意吗?还是说他更怕自己因为她的思念而忍不住动摇? 事实上,她对他的支持一以贯之,何曾给他带来过阻碍:十六岁的他确定了心意,十九岁的他因为变故选择了离开,三年多的杳无音讯,回去见到她的那个上午,迎接他的不是詈骂和驱逐,而是眼泪和原谅。 由此,从重逢到这一整年仅有的夏夜相聚,罗慧从未抱怨或向他索取什么,而光靠书信和电话的往来,又怎能支撑他们度过无数孤独和艰难的日夜? 雷明心里不安尤甚,回拨过去,电话却在下一秒被接起。 第166章 “你再不打过来我就被你气死了。”罗慧很没出息地走了又回,“我很想冷静,可惜并没成功。” 雷明满心愧疚:“对不起。” “对不起,然后呢?让你重新选择一次,结果还是一样,对不对?” “……对。” 罗慧只好承认:“虽然我很想你哄我,但比起哄骗,我还是希望你实话实说。” 雷明老实交代:“这机会很难得。” “可以理解成升职之前的调动?” “没有明说,但结束后我争取当组长。” 罗慧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想道歉,想说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发火,不该说那些厂里没了你不行的怪话,可是她不想把姿态放得太低,好似想他等他是她生活的全部:“雷明,我知道你不是在外面玩,也知道有事可做和心想事成都很值得高兴,但我替你高兴多了,竟然会怕你不回来了,毕竟你一直前进,一直往外飞,而我只能站在原地,充满希望而不无可怜地等你回头看看我……这种感觉很差劲。” “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不知道。”罗慧吸吸鼻子,嗅到风中混沌的尘土和枯叶的味道,这一年,表哥结婚了,清娟当妈妈了,罗阳和建兰姐也修成正果了,她看着他们磕磕绊绊,却都在谋划并努力实现具体的事情,感到很羡慕。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理智,结果有时头脑发热,还是不能免俗。如果雷明没有先一步告诉她不能回来,她原本想趁着过年请他去家里吃饭。到时不管父亲脸色如何,她都会给他摆一副像样的碗筷。 但现在,这顿饭要推迟到明年、后年、还是雷明发财的那一年? 没人能告诉她答案。 第二十五章 罗阳新婚,休假从年前休到元宵过后,被领导催了才回工区上班。因为第一趟活就要出远门,临行经过市里,他特地跑到人民医院找罗慧:“我这次要走个把月,你有空陪陪你嫂子。” “建兰姐不是办完酒席才住过来吗?” “住不住还不一定。”罗阳提起房子的事,“建兰一直不让我跟你开口,说她自己也是女儿,也不愿意帮衬兄弟,但我想过了,房子还是得买,位置我看过,离她上班的冶炼厂挺近,付一点贷一点应该吃得消。” 罗阳语气诚恳:“你要是有闲钱就先添凑下,我保证还,不还你打死我。” 罗慧没有立即答应:“爸妈同意吗?” “不同意也得同意,在村里住久了难免拌嘴,到时爸嫌她娇气,我夹在中间不是人,不如一早分开。” 罗阳交代几句便走,罗慧去外面买了个烤番薯当中饭,回去路上想起父亲因为罗阳除夕跑姚家守岁发了好一通火,初二等他们回来又什么话都没说。去外公家拜年时,外公看到小夫妻,乐得烟杆都忘了拿,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大红包,直说罗阳娶了最最宝贝的姑娘回家。 罗慧早知外公对罗阳阔气,大姨却似乎不满,随即替有志夫妻俩鸣不平。罗慧听得好笑又无奈,拉着表嫂和建兰姐去村里逛。她们逛到撤销多年的车站,逛到进站口那一排依旧经营但不敢明目张胆摆赌的代销店。店门口的空地上停了两辆车,不知是平时用的还是谁家子女从外地开回来的,进不了村里的羊肠小道,只能停在这里显摆。 逛完回去,吃饱喝足,她和母亲留到了宴席最后。母亲帮外公洗完碗筷,垫厚了床被,再把他穿了月余还没洗过的旧棉袄拿出去晒。罗慧要帮手,被外公阻止:“让你妈给我尽点孝吧,等我死了,你妈老了,你再给你妈尽孝。” 金凤叫了声爸:“大过年的说什么丧气话。” 外公不答,只看着罗慧,眼里有很多的嫌弃和很少的怜惜:“你打不打算嫁人?” 罗慧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蒙了,外公却自顾自点起烟:“有志和你哥都有了,有强的,金珠也快找着了,你妈就你一个丫头,你嫁出去了我和她都没心事。” 回家路上,罗慧和母亲提起外公比以前瘦了,母亲一面骂他的倔,逢年过节变得不肯凑热闹,一面嫌他的老,老是四处转悠老是说人闲话老是脾气不好。 老人年轻过,年轻人没老过。罗慧不想深究自己面对外公时的矛盾,猜想母亲或许也是一样。然而当母亲问起雷明,她的心还是像路边的枯枝般被踩了两脚。 “他宁愿在外面过年?” “嗯,厂里活多。” “再多也没有这种多法。” 罗慧没有辩白,只用沉默来避免自己变得小气而蛮不讲理。她不想怪雷明,因为他只是错误地估计了履行承诺的时间,而她也错误地估计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这有什么好计较的呢?虽然她还是一个人去他家贴对联,但年转眼就过完了,只不过,当她值班到通宵也没有等来他的问候,当她时至今日也没再收到他写给她的信,她的期待和不安便像正月十五后的爆竹声渐渐平息。 救护车呼啸而来,罗慧把剩下的番薯塞进嘴里,很快跑进了急诊大厅。 比起无谓的失落,她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连着上了几个夜班,罗慧忙进忙出,脸上少有疲态,护士长做完例行检查,听她和病人及家属交代用药次数,叮嘱复诊时间,心想小年轻到底厉害,熬到现在连个哈欠都不打。 等人走了,她过去提醒:“医生的事情让医生去做。家属问你你简单答几句,管好病历和收款单据,月底对账可别错了。” 第167章 护士长常把低级毛病挂在嘴边,转念想起罗慧从未犯过这类毛病:“15号的培训,科里有两个名额,想不想去?” 罗慧依稀记得组织方是省人民医院,本能点头:“想。” “那我把你报上去。” 罗慧惊喜:“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护士长笑了笑,参加培训而已,论资历能力早该排到罗慧。 下班后,罗慧把喜讯告诉徐琳琳,琳琳哦了声:“别抱太大希望,我也参加过一次,听两节课吃顿饭而已,走走过场。” “这么简单?不考试吗?” “不考,你想啊,考高考低又不关他们医院的事。”徐琳琳话锋一转,“对了,胡霖有没有找过你?” “没。” “可我们见到了,正月里我闲得慌,没去拜年,就跟朋友去了公滩那边的野岛,结果胡霖和他朋友也在。” 这下换罗慧哦了声,她听完琳琳峰回路转的讲述,想象胡霖责难她给假号码,然后互相拌嘴的画面,肯定热闹极了。 琳琳又说:“我这礼拜找你看电影吧。” “我要回家。” “回家干嘛呀。” 昨天建兰姐联系她,想让她陪着去银行问问贷款的事,徐琳琳听了便也作罢。 这天上午,罗慧坐车回了岚山县,又转道去冶炼厂。到了约定时间,姚建兰准时出来:“等久了吧。” “没有,刚到。” “我们厂最近在裁人,留下的就不怎么能休息。”姚建兰笑着说,“其实我不想麻烦你,但建明一直上工,罗阳就让我找你。他这人哪里都好,就老是把我当成孩子,难道我没他不行了?” 罗慧也笑:“我哥可听你的话了。” “听是听,太听了也有点烦。”姚建兰嘟囔,把小背包换到右肩,“我在银行也没熟人,我们多跑几家吧,省得被坑。” “好。”罗慧点头,在她挽上自己胳膊时明显僵硬了下。她和建兰认识多年,但并不亲密,如今身份转变,竟是她适应得更慢。 跑了两家银行,接待她们的工作人员都很客气。建兰被递名片,被倒水,被一声声小姐和您哄得眉开眼笑,转战的间隙和罗慧说:“镇上就一家银行,没得选,县里的态度果然不一样。” “银行主要的业务就是拉贷款,听说去厂里推销的也很多。” “是吗?我们厂里怎么没有。难道都是直接去找我们老板了?”姚建兰看了眼手表,还有一家银行没去,“得抓紧时间,不然他们就午休了。” “好。”罗慧走到路沿,姚建兰却拦了辆黄包车。 “累了。”她爽快付钱,拉了罗慧上去。等到了银行,罗慧照例先回应大堂经理的询问,刚答完,头顶响起一道男声。 “这么巧?” 罗慧愣怔,男人挑了挑眉:“见了这么多次还不记得我姓林,是不是太伤人心了?” 罗慧不好意思地笑:“我记得,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在这。” “我下来巡视。” “是,林行长来巡视我们的业务开展情况。” “别乱叫,我想当副的还不够格呢,”林汉川制止旁边人。 罗慧看着那人把手从林汉川肩上拿下来,心想他们或许是朋友,而非上下级,林汉川也不是巡视,而是经过这找老同事叙旧。 林汉川问她:“你来这办贷款?” “嗯,想了解下。” 林汉川了然,她一护士总不会还有时间做生意:“买房贷款吧,简单,你有城镇户口,又有稳定的工资流水,我给你争取好价格。” 罗慧说:“不是我买,我户口也没迁。” “是我买。”姚建兰笑着问,“这位领导能替我也争取争取吗?” 林汉川这才看到旁边的姚建兰:“好说好说。” 他旁边的同事邀请:“那我们进去聊?” “去外面吧,我请吃饭。”林汉川大手一挥,“罗小姐赏脸一次?” 罗慧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但在姚建兰的注视下,到底没有拒绝。 林汉川找了附近的一家饭馆,老板与他相熟,给他留了好位置。四人落座,他听清原委:“嗯,位置选得不错,不过那边都是小产权房,你们买一楼一底的还是上面套间?” 姚建兰说:“小套间,两个人住够了。” “你们冶炼厂应该分房啊。” “以前分,这几年效益不好,后面进去的人就都不分了。” “那是得买,结了婚还是住出来舒服。”林汉川应答,看向罗慧,“你嫂子这么漂亮,也没听你说起过。” 姚建兰听惯了褒奖,不以为意:“罗慧也没跟我说起过你。” 林汉川露出帅气的笑容:“我们认识很久了,第一次见面是——相亲?” 姚建兰意外罗慧和条件这么优秀的男人相过亲,她看林汉川,林汉川却看罗慧,仿佛回到初见那天,她也是这么紧张地坐在对面,对着一桌好菜也没什么胃口。 林汉川做事喜欢速战速决,给了个相当有诚意的折扣,再让旁边的同事参与进来。 “好,那我跟我老公商量下。”姚建兰也是直爽的人,“谢谢林行长。” “客气。”林汉川和她碰杯,示意罗慧。 罗慧拿起杯子:“谢谢。” “不用谢,我虽然调到分行,但也是从下面历练上来的,再说不是我帮你,是你帮我们完成业务。”林汉川想起在手机店的讨好失败,黏在她脸上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日后如果你要买房,也尽管找我。” 第168章 “好。”罗慧饮完杯里的酒。 林汉川等她轻轻放下,忽然意识到自己放了这么长的线也没等她上一次钩。 他松了松领带,靠向椅背:“其实胡霖跟我说我是不信的。” “不信什么?” “不信你有男朋友。”他目露调侃,“你不觉得吗?放进兜里的钱才算自己的钱,每天谈的恋爱才算得上恋爱。” 罗慧反驳:“我不觉得,放在银行里的钱也是我的钱。” “那恋爱呢?” “很少有人会在谈钱的时候想谈恋爱。”罗慧低头,抵触他的视线,“麻烦你不要一直看着我,这会让我感觉是被你打量的一盘菜。” “……” 旁边的同事扑哧一声,林汉川脸色微变。 姚建兰拿手遮住嘴巴,在桌下踢了罗慧一脚。 第二十六章 “我看得出来,那个林行长对你有意思。”回永贤镇的车上,姚建兰既笃定又好奇,“你和他相过亲,当时怎么没有看上他。” “他交际面很广。”罗慧实话实说,“我有点怕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那贷款的事……” “不影响,他不会直接管,到时对接的应该是支行的信贷员。”罗慧打消她的顾虑,姚建兰也松了口气。她刚才以为林汉川会因为罗慧的抗拒着恼,但他自然地转了话题,似乎并未生气。 “事成之后我和罗阳请他吃顿饭吧。” 罗慧没意见。 “对了,他说你已经交男朋友了?” “嗯。” 姚建兰不禁称奇,她一直以为罗慧是读书厉害的乖乖女,不会像她这样早早接触到男欢女爱,可原来她心有所属,前路已定,难怪罗阳说跟她借钱肯定有回音。 姚建兰想这是她唯一的小姑子,性情也有七八分相合,跟她亲昵些大概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罗慧,我跟你说个秘密吧。” 罗慧笑:“什么秘密?” “我在喜欢你哥之前,喜欢过别人。那人性格古怪,但很会打架,帮了我很多次。我被坏蛋欺负时,只有他能给我安全感。” 罗慧好像知道她说的是谁了:“建兰姐,我……” “后来我就一直跟他示好,结果他都不领情,所以我就放弃他了。”建兰调皮地笑笑,“我移情别恋的速度是不是有点快。” 罗慧摇头:“你只是在我哥身上找到了新的安全感。” 这话一针见血。姚建兰的确是在孙旺辉的威胁消失后,才发现雷明对她的吸引力不再,转而享受罗阳的呵护。 她不由心虚:“我跟你说这些你会跟你哥告状吗?” “不会。”罗慧心知她不可能信任她胜过信任罗阳,这事罗阳肯定也知道,“我才不做传声筒呢,何况传了他也无条件站在你这边。” 姚建兰被哄得眉间舒展,又听罗慧说:“建兰姐,我也告诉你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吧。” “好啊。”她附耳过去,听完却有片刻的愣怔,“你……和雷明?” 建兰眼前闪过很多琐碎的片段,过了会儿竟有拨云见日的恍然。她自认不论站在哪都魅力无限,但在雷明面前,输给罗慧似乎并不稀奇。 连着开了一天的会,刘鑫磊觉得自己脑壳要炸了。加班加点让产线上的工人怨声载道,订单下降的趋势又让领导着急上火。在无休止的轮转和口水战中,他回到宿舍,像只死鱼般瘫倒在床上,直到深夜被噩梦惊醒。 “几点了?”他去摸开关,发现灯开着,“你才回来?” 雷明把拧干的毛巾挂上架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十一点半。” “真羡慕你逃得早。”刘鑫磊双手交叠在脑后,“我再和那帮老家伙待下去,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他觉得自己中了圈套,名义上是来学习,实际尽是吃力不讨好。北川的老人和新川的领导不和,一派在会上建议加大宣传力度,提高经销商的返点,一派建议维持现状,不然吞了订单没法及时交付,吃亏的还是自己。 “我是搞技术的,不是搞销售的,不管事情大小都要叫上二三十个人一起开,就为显他们的官威?”刘鑫磊排斥这种风气,“人心不齐,组织混乱,反正我是受不了了,我要是何凯鸿,就把那些尸位素餐的人全都开掉,关键部门全换成自己人。” “他现在不就是在换?” “你的意思是……” “新豹一号的订单占比还是北川周边最大,其他地区的销量没达到预期,有些人得挨板子。”雷明预感这款车的表现和北川的旧款持平甚至更差劲,与其说是收购后的全新亮相,不如说是诚意不足的一次试水,要是外界反应寥寥,内部的改革就势在必行。 刘鑫磊看着天花板:“新川接了债务接了大盘,再继续内耗下去,冰箱的利润够贴补几年?” 他忽然乐了:“你说这算不算内部斗争?我要是能参与也去拱拱火。” “你刚还说你是搞技术的。”雷明不想掺和这些,所以置身事外,宁愿去车间也不去开会。 这几个月他啃手册啃说明书啃指导资料,学电脑学制图学车床操作,都是新的,都很有趣,所以他全身心投入,没怎么和罗慧写信。他的生活挤不出一丝轻松活泼的、让她感到宽慰的东西,好在马上就要回南元述职,等他做完报告,他就请假回家。失约消耗了他的信用,再多的道歉都是隔靴搔痒,他最应该做的,就是尽早回到她身边。 第169章 罗阳结束第一趟活,和姚建兰敲定了新房,结束第二趟,操办了梦寐以求的婚礼。因为想办得洋气些,他没让姚建兰穿红色的喜服,而是去县里租了婚纱,又因为新婚新居两件大事离得近,就合请成一次酒席。 陈清峰公务缠身,赶到罗家已临近开席。罗庆成请了陈江华全家和村里人,罗阳则请了同学和工友,姚建明等了半天才等来孙浩:“你小子,迟到要给两份红包。” “给给给。”许久未见,孙浩比以前更瘦了。父亲的滥赌逼得他在外打拼,但罗阳有喜,他无论如何也要来恭贺。他推建明去忙,自己坐了同学那桌,陈清峰则和父母坐在一块。胡汉原本懒得出席,但老丈人说要给面子,便也陪着清娟过来,还随了个大红包。 刚喝了两口酒,他看见靠近院墙的那桌有个熟悉的人影。 他怎么在这? 他俯身跟陈江华说了句话,陈江华循着他的视线:“散席了请他去家里喝杯茶?” “行。”胡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林汉川做惯了上位好人,一般不会喝这种小门小户的酒。他讨厌农村的落后和脏污,待久了总觉空气里也有粪便的味道,但他又享受帮完忙被恭维的感觉,因此,在吃了罗阳和姚建兰请的一餐饭后,他又接下了这对新人的婚宴邀请。 桌上的佳肴并不合胃口,他百无聊赖地打量这个粗糙而拥挤的小院,直到主人过来敬酒。姚建兰化了妆比不化妆时更惊艳,靓丽得和环境格格不入。他举起酒碗,错眼看向一旁的罗慧,她穿了件红色的陪堂喜服,扎了两根小辫,笑起来像朵娇俏可爱的花。 录像的人变换位置,罗慧往旁边避让,林汉川凑近:“你今天真好看。” 罗慧被吓了一跳。她摸了下被他呼吸触碰的耳朵,转头瞪他。 “等下带你回市里?” “谢谢,不用。” 林汉川觉得好玩,转过去与众人碰杯。 这一幕落在陈清峰眼里,胡汉却似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捅捅清娟胳膊:“你妹妹还挺招人惦记。” “什么?”清娟牵挂被奶奶照看的儿子,有些心不在焉。 胡汉努努嘴:“看到那个男人没有?最好让罗慧离他远点。” “啊?” 胡汉很少良心发现,但和林汉川接触几次都是在那种场合,便知他作风一般。清娟没等到他继续说,嫌弃他的没头没尾,只顾低头吃鸡。散席后,胡汉拿了包烟,拎着两包喜糖过去打招呼,林汉川压根没注意这人也在这,眼下只能勉强应和:“胡老板。” “去年多亏你帮忙。” “没事,牵个线而已。”林汉川漫不经心,“我怎么记得你是胡家村人?” “是,也是陈家村女婿。我丈人和罗家多年交好。”胡汉请他喝茶,林汉川却以赶回市里为由婉拒。 胡汉知他摆谱,也不强求。林汉川的心情毁了大半,直到看见罗慧出来才露了点笑意:“替我跟你哥嫂说一声,我先走了。” “好。” 他故意逗她:“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走?” 罗慧不答,林汉川保持应有的风度,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罗慧等他一走,心弦放松,以为和这人的交集就此结束,不料他的赏脸是麻烦的开始。先是父母觉得家里得了便宜,让她回礼,再是清峰向她打听怎么认识这号人物,紧接着,胡霖也滞后地从林汉川那得知她哥结婚的消息:“我简直被你气死,你和他亲和我亲,请他不请我?” 罗慧阻止他瞎闹:“又不是我发的请柬,你和我哥很熟吗?” “……”胡霖哑火,感觉自己撞枪口了,“干嘛呀,心情不好?” 罗慧的确郁闷,母亲今年的青草发症状愈发严重,从四月到现在涂了各种药膏,红斑瘙痒仍不见好。二来林汉川找她愈加频繁,前日竟在医院门口等了个把小时,只为请她喝咖啡。 她当时饿得要死,压根不想搭理,结果昨天又来送蛋糕。她在护士长的眼神警告中赶走了他,此时转而警告胡霖:“你再跟他说我的值班时间,我就到琳琳面前说你坏话。” 胡霖理亏:“我、我就跟他说了最近几天……其他的我也记不全。” 罗慧让他做完保证,撂下不提。下班回家后,她打开单元楼道里的信箱,拿出订阅的报纸和杂志。 意外地,这次中间夹了一封信。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条:“我六月二十回岚城,很想见你,有空打我电话。” 她的心顿时像被风吹皱的池水,在确认寄信人之后,她用力把它揉成一团,却舍不得丢,到底带上去细心展开。 谁要打你电话,她愤愤地想,我才没空,你让我打我就打吗? 她把信塞进抽屉,去洗澡时记起今天已是十七号。有本事再晚几天,二十二号寄到我还不用去接你。她又气又恼,自说自话,可是不知怎么,因为“很想见你”四个字,她的心又像发酵的米糕一样变得湿软而蓬松。 第二天上班时,护士长瞧她眉间阴翳尽散:“是答应了还是拒绝了?” 罗慧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那个追你的,我看着还行。”护士长一副了然的口吻,说完便走,罗慧来不及解释,懊恼私事被人注意,又不想落人口舌,只鞭策自己工作更加专心。幸好除去上半夜一场急救,后半夜到凌晨风平浪静。她收拾东西回去补觉,走到门口却见一辆熟悉的车。 第170章 林汉川站在车边,手里拿了份牛奶面包。 “顺路买的。”他走过来冲她微笑。 他的微笑让罗慧反感,甚至顾不上礼貌:“我已经跟你说明白了,我不需要你给我送任何东西。” “说归说,不至于一见面就生我气吧。” “我生气是因为你的做法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林汉川装傻,觉得她气鼓鼓的样子更好玩,“就算你有男朋友,他也没有阻止你和异性来往的权利,何况他现在不在。” “他在不在都一样。” “一样?他不是在外地吗?” “我在这。” 林汉川抬眼,看见一个背着包的男人。 雷明单手插兜,目光冷硬,却在罗慧转身的瞬间铅冰尽褪。察觉她的惊讶,他握住她的手,往前站了一步。 第二十七章 林汉川极短暂地打量雷明,神色依旧泰然自若:“你好,我是罗慧朋友,不知她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雷明同样打量他:“没提过。” “是吗?但她经常和我说起你。既然这么巧碰到,中午一起吃饭?” “不饿。” 林汉川语气加重:“我说中午。” 雷明和他对视:“我说不饿。” 僵持间,林汉川把早点往车里一扔。 “那行,先不打扰。”他朝罗慧淡淡一笑,“上班辛苦,好好休息。”说完便坐进驾驶座。 罗慧看着轿车驶入街道,把手从雷明的掌心抽出来。 雷明问:“这人谁啊。” “管他是谁。” 雷明略微晃神,注意力被车吸引:那是台去年上市的进口雅阁,2.0的发动机,油耗七个点,中控带半自动空调,还有气囊和定速巡航,全款落地起码三十万往上。 雷明念及罗慧曾跟自己提过一嘴:“上回就是他要送你手机?” “是。” “他经常来找你?有没有骚扰你?” “骚扰算不上。”她看雷明皱眉,“你想干嘛?” “教训教训他。”雷明后悔放过这个背地里耍阴招的家伙了。 罗慧不想提林汉川,摆出一副跟他算账的架势,“你不是二十号回来?” “预计。” “你在信里可没说预计,”她翻起过年时的旧账,他的话没有一次是准的。 雷明看她板了脸往旁边走,急忙拦住:“去哪?” 罗慧不答,雷明只好把包从左肩背到右肩再快步跟上。他来时做了充足的准备,她骂他也好,打她也好,他不对在先,该受的都得受。可他没想到一见面就撞上不速之客,而罗慧朝他发难的方式是爱答不理,这让他高兴又心虚,幸福又无措。 早晨的太阳斜斜地照着,他凑近了被甩,被甩又往前赶,于是地上的两道影子一短一长,一窄一宽,时而并行时而黏紧,直到罗慧心神不宁地来到书店门口,像只洄游的鱼儿跃上了台阶。 书店很小,人也不多,因为没到难耐的夏天,唯一的空调盖着白纱,风扇也只是开了最低档。罗慧径直走向最里面的书架,直到周围再无声响,才慢慢握紧自己的手腕。 日思夜想的人突然出现,天知道她刚才多想拥抱他。他好像瘦了,但精神很足,穿的棉布短袖有点皱,估计是洗了很多次。罗慧轻轻叹气,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抗拒而是在逃避,他背了个这么小的包,肯定待不了几天,她是继续不理他,给他点颜色看看?还是没骨气地原谅,再哄着他守着他? 她纠结半天,坐到平时坐惯了的位置。这位置靠窗,沿墙排开一长溜窄桌,窄桌底下是排木质的圆凳。她在这里坐久了会心静,会觉得自己远离了奔忙庸碌的生活,可是现在,她看着街对面热闹的早点摊,心情污糟得像包过烧饼和菜馃的报纸,带着油渍被丢在地上,让人踩来踩去。 一个男人左手用竹签串着两根油条,右手握了一搪瓷罐刚打的豆浆。罗慧的思绪和视线一样找不到焦点,意识到什么,她不安地起身,熟悉的店员正好拖地拖到这。 “呀,我刚都没看见你,昨天新书上架,要不要去翻翻?”店员指指入口处,“有喜欢的带两本走。” “好。”罗慧帮她挪开几张凳子,以便她清扫,往外走的脚步却变得沉重,直到她看见吊扇底下的那个高大身影——雷明斜背着包,手里握了本书,侧脸沉静正看得专心。 闹别扭不回头的是她,怕他跟不上的也是她:“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呢。” 雷明合上书,露出笃定明媚的笑容:“我傻还是你傻,这么点路还能丢?” “你一直在这?为什么不去里面找我。” “地拖得太干净,我怕踩脏了。”雷明把书放回木架,“不再看会儿?有想买的随便挑。” 罗慧摇头。 “我说真的。” “不买了,下次吧。”罗慧抿唇,出了店门回头看他一眼。 雷明如蒙大赦,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罗慧挣开,他不依不饶:“我饿了。” “听见你肚子叫了。” “你饿不饿?” 罗慧上夜班常备米糕和饼干,下了班不会饿只会困。但她眼下睡意全无,再次挣开雷明的手,去早点摊上买了两个葱肉烧饼和两个茶叶蛋。 一路上再无话说。雷明跟着她穿过街巷,走进一个半旧小区。罗慧租的房子在中间一幢,楼下的梧桐树粗壮挺拔,绿意葱茏。 第171章 镀金的阳光穿过叶与叶的缝隙,漏下细碎明亮的斑点,雷明视线停驻,等罗慧喂了声,才回神跟她上楼,进屋。 罗慧把钥匙和早点放到桌上,再转身,雷明已从里面带上了门。 拥抱来得猝不及防,背包触地的瞬间,罗慧的睫毛也轻轻颤了下。雷明一手扣着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脸,鼻尖贴着她小巧微红的耳廓:“消消气,我错了。” 罗慧的心被这几个字磨得涩疼:“你错哪了?” “不该出尔反尔,不该先斩后奏,不该一去不回。” “所以你都知道。”罗慧委屈,抵着他肩膀,“你宁愿我难受也不道歉,宁愿我痴痴等着也不联系我……要你先低头就那么难吗?” “不难。”雷明说,“我错了。”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罗慧使劲推开,奈何他力气实在太大,“你放开我。” 雷明不放:“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想听的时候你不说,你想说的时候我就不听。”罗慧挣扎,无果,迫不得已踩上他的脚面。雷明的表情有一瞬的痛苦,但他忍住,哪怕罗慧狠心地把全身力气压在他脚上,他也只是咬紧牙关,把她死死扣在怀里。 “我错了。”他还是说。 罗慧的防线在他的低语中渐渐崩塌,可她的理智又不允许她轻易缴械,纠结半晌,她卸下蛮劲,决定先不在武力上欺负他。 她阻止他的偷吻:“你先听我说。” “好。”雷明端正态度。 罗慧挣开他的怀抱:“我怪过你很多次,因为我找不到比怪你更简单的办法。” 雷明认真看她。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家里的狗都不在了,我伤心得要命,但我只能告诉你,因为只有你明白它们对我的意义。清娟结婚了,生了个儿子,我既替她高兴又替她不值,但你不找我,我怕你忙就会犹豫要不要和你分享,因为这对你并不重要。我哥和建兰姐终成眷属,我真的开心也真的羡慕,可你和我哥关系不好,我就要考虑你听到会是什么感受……”罗慧尽量不暴露自己的脆弱,“雷明,你对我而言是独一无二的,正因为这样,一旦你疏远我,抗拒我,我的很多情绪都没了去处,我怪我自己把你看得太重要,也怪你明知我们的联系仅仅靠一条细线,你却很少维护它。” “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呢?你有怪过我吗?” “是我不好,是我欠你更多。”雷明的语气带着撕扯的无奈,“我没办法想象没有你的日子。” “可是你天天在过没有我的日子。” “……” “一年半又过去了,雷明。”罗慧不无失望地看着他,“那年夏天你不告而别,三年多的音讯全无我也熬过来了。如果你现在告诉我再等三年,我等得起,哪怕十三年,三十年我也等得起,可问题是——我必须等吗?我能等到你回来吗?你要赚够多少钱才能踏踏实实和我在一起,十万,五十万,还是一百万,难道我和你在一起就是为了图你给我买车买房?” 雷明没法逐一回答她的提问:“当然不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她需要的是他,只是他,可是雷明一想到她要的如此简单,就更加无地自容:“罗慧,我想给你更多。” “多了我不要。” “你不要是因为习惯性地心疼我,”雷明想,被人心疼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可是你对我要求低,我不能只满足于达到你的低要求,否则太不思进取,太对不起你。” “为什么满足我反而是对不起我,”罗慧不理解他的逻辑,“难道我让你去摘天上的月亮才是思进取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别这样,”雷明无奈,示好地去挽她的肩膀,罗慧却一阵心酸。 她躲开他的碰触:“我先去洗澡,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罗慧。” 罗慧径自走向阳台:“你先吃早饭吧。” 第二十八章 罗慧洗完出来,屋子里没了人影。 慌乱的心在看到凳子上的背包时悄然落定。她擦擦头发,去阳台上洗枕巾被单和换下来的衣服,洗到一半听见敲门声。 门外的雷明抱着十来本书,不用问也知道去了哪儿。 罗慧心情复杂:“我不经常买,在那看的比带回家的多。” “没事。”雷明也是胡乱挑的,“打发打发时间。” 他把书放下,从背后的裤腰里拿出顺路买的凉拖:“我也想在你这冲个澡。” “你冲吧。” 雷明从包里拿了毛巾和换洗衣物。十分钟后,他洗完出来,罗慧正在阳台上晾晒。这幢楼里以前住的都是老师,学校搬迁后,房子大多用来出售或出租。她租的这间户型最小,格局倒还方正,虽然朝北,好在有个小小的阳台。 伸手去挂枕巾时,雷明过来帮忙。罗慧让位,站在他身后,看他因抬高手臂而略微绷紧的身体,都说身板身板,他的肩背的确算得上是宽阔板正,而当她意识到自己期待并向往的就是这样细微温馨的时刻,她又默默错开了眼神。 雷明阻止她再去水池那,晒完衣服又开始洗自己的,接下去擦桌擦凳,扫地拖地,把活全部干完再凑到她面前吹风:“这电扇太小,天热了买把落地扇。” 第172章 罗慧不答,屈腿坐在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上。雷明把凳子移近了些,贴着椅背,好像伸手就能把她拥进怀里。 罗慧转头:“你吹的都是我剩下的风。” “我不热。” “才怪。”她看他额前的细汗,雷明却只关注重点,“气消了没?” “……”罗慧瞪他,“就算消了,你这样问我也会说没消。” “那当我没问。”雷明忙道。 罗慧别过头去,手却被他握住。这样安静的近距离的接触仿佛是在梦中,让雷明心里泛起久违的柔软:“罗慧。” “嗯。” “你想过结婚吗?” 罗慧的脊背瞬间绷紧。 “我想过,”他声音低而清晰,“很多遍。” 他想和她结婚,想发财,想在二十五岁买房,但步步落实比凭空想象要困难得多,让他不敢轻易诉之于口。他长臂一捞,拿出包里的存折,他用一年半的时间攒够了以前三年半才能攒的钱,可事到如今还是杯水车薪:“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但总有一天,它会印上我们想要的数字。” 罗慧接过存折,再次问道:“你想要什么数字?十万,五十万,还是一百万?” “起码买得起这样一间房。” “这间房的租金每个月只要九十块。” “这是租。” “很多人都在租,你住进来,我们每人只要四十五。”罗慧也想过很多遍,纵有广厦千万,睡觉只需三尺,再大的房子又怎么样呢?“我们两个花销不大,你在岚城找份工作,慢慢攒是攒得到头的,城里太贵可以买县里,县里贵可以买镇上,你和奶奶花了那么多钱和心思在村里造了新房,你真正住过几次?我们重新把它收拾干净不也很舒心?” “这太委屈你。” “委不委屈不由你说了算,你总是站在你的角度想,哪怕我明确告诉你我怎么想你也不相信。”罗慧指出症结所在,质问他,“你到底是怕我委屈还是怕你委屈?” 雷明不怕委屈,怕的是退而求其次:“我们不是没有能力创造更好的生活,为什么不往前看?是,我回岚城也能打工,可我在新川干到现在,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却要从头再来,说实话,我不甘心。” “这是你今天说的第一句实话。”罗慧看清他眼中翻滚的情绪,“你不甘心,因为你的工作比我更重要。” “不能这么比,”他怎么舍得拿她来做比较,但新川的工作是他目前的最优选,他在旧厂待了几个月,前两天回南元作报告,结果是令他满意的,“我不敢说我的表现最好,但我提出的问题最多,对策也最多,所以领导给了我新的任务。” 罗慧本能猜测:“什么任务?让你去其他地方历练?” “差不多,我被提到了工程师,和刘鑫磊同级。”雷明成了开发组里唯一的高中生,但身份转换,学历的差距就被抹平,加上他是被点名的外派,工资比其他人还多了一部分补贴,“我要随组去全国各地的经销点和授权维修点调研,九月初回新川正式加入研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你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机会。” “对。”雷明言辞恳切,不知是企图得到她的理解,还是在勉励自己,从小到大他全被人推着走,经历越多越明白身不由己的难处,而他现在在走上坡路,自然想证明坡顶的风景是真的值得。 他牢牢握住罗慧的手,吐露深埋已久的往事:“我记事起就知道奶奶收破烂,七八岁那会儿正犯倔,老是怪奶奶不在家,后来才知她腿勤,偷摸收些机芯、五金去外县卖,油水很足。结果不出一年,收这些东西的老板因为生意做得太大,被人举报投机倒把,抛家弃子逃去了外省。” 罗慧从没听奶奶说起过这事:“那奶奶有被牵连吗?” “没有,这罪名只针对那老板,把他的厂封了就完了,但奶奶一听要抓人,就不敢再出去,后来只在村镇里收些最便宜的破布鞋头卖到县里,等风声过去再收些别人不要的破铜烂铁。” “因为这些安全。” “对,安全,”蝇头小利不会让人嫉妒,而被风险吓退的奶奶不知那是计划经济时代的苟延残喘,只继续在闭塞的乡镇靠劳力维持生计。后来雷明修自行车,当泥瓦匠,学问很浅,也很稳定,但很难和别人拉开差距。直到他毅然决然地去往他乡,在更前沿更自由的地方见识了优胜劣汰,才发现进步是跨过一道道更高的门槛。 “南元县争取到了试点,招商引资的口子一开,就给了很多私营企业机会。凯鸿工业园搬迁,新区几百亩的地说给就给,该免的税说免就免,光这两年,研发中心拿到的补贴就够在其他县再开一个工厂。”大环境如此,个人也一样,机遇稍纵即逝,雷明比任何人都渴望跨过新的门槛,“凯鸿收购北川,新造品牌,老板清肃队伍,提拔新人,现在比的就是谁能埋头苦干,而我只有把技术吃透,做到无可替代,才有谈判的底气。” “可是这样太难了。”罗慧不及他这般自信,“老板大多压榨人,怎么允许你无可替代,怎么愿意和你谈判呢?” “所以我要有资本。” 罗慧微怔。 雷明眼神坚定:“新川要造人人开得起的车,我就要造人人开得起,还耐用安全的车,你信我吗?” 罗慧不信,但她不能不信。 第173章 她在他脸上看到熠熠的骄傲和憧憬,那是与他旧时的孤僻冷傲截然不同的神采。 “你信我吗?”雷明又问了一遍。 “我信。” 雷明胸前千斤落定,他展颜,拿过桌上的钱包,里面有张奶奶的小像:“记得吗?这还是你给我的。” 罗慧当然记得,这张小像没有一丝褶皱,被保护得很好。她抚摸奶奶被定格的慈祥面容,想着到时可以去做个塑封。静默间,雷明将她搂进怀里,亲吻她鬓边的碎发。罗慧却瞄到夹层里露出的小角——抽出一看,原来是张车票,而当她看清发车的时间,方才还柔软温暖的心顿时变得僵冷。 雷明没有察觉她的变化,没有察觉她的指尖停滞良久,才将车票塞回。 罗慧闭眼感受他的温存,然后轻轻推开了他。 “我想睡觉了。”她说,“大夜班很累。” “好。”雷明起身,将她抱到里面的床上,再把风扇给她搬进来。 罗慧坐着,没有立即躺下。 他抚摸她的额头:“睡吧。” “嗯。”雷明亲吻她的唇,罗慧却忽然拥紧他,泪水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汹涌滑落。 第二十九章 房间里布帘紧闭,罗慧休息到三点,坐起身出了好久的神。混乱的梦境让几个小时变得破碎而漫长,早知如此,她该陪雷明一起回村里给奶奶扫墓。 梦里空虚犹存,她重重揉了下头,下床洗漱。镜子里的面孔有些苍白,眼圈微红,雷明临走时看她哭得厉害,束手无策地抱了她半晌,其实她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流那么多眼泪,湿润的毛巾盖住脸,盖不住她沉重晃动的心。 洗漱完毕,她出去想找点东西吃,看见桌子上放了两个面包。 她小心拿起,发现中间还有奶油,奶油很甜,但并不合胃口。她看向阳台,因为天晴,晾晒的衣物已经不再滴水,只是想到上午看到的车票,她的心情怎么也明媚不起来。 填饱肚子后,她决定去菜市场买点菜。她很久没开火,不敢做大荤,只买了些时令蔬菜和半斤酱牛肉。回来路上,她想起给陈清峰打个电话,若他愿意来吃那就再买些熟菜,谁知陈清峰接了便笑:“别麻烦了,我们下馆子去。” “不用,自己烧也挺好的。” “什么自己烧,我都跟雷明约好了,他没跟你说吗?”陈清峰知道老友回来,已经定了位置,“我现在还在单位加班,这样吧,你们五点半到人民路的新安酒楼,” 罗慧说:“新安酒楼挺贵吧。” “他难得回来一次,不谈钱的事。” 罗慧不再坚持。 雷明在村里待了很久,回来得晚,将近五点才敲响出租屋的房门。两个人去乘公汽,车上热闹拥挤,罗慧贴窗站着,雷明则护在她身后。短短一程路,吹进来的风抚过脸颊,罗慧看着不息的车流,一时有种未醒的错觉,只不过梦里的城市是黑白的,人脸是模糊的,她和雷明是在熙熙攘攘的集会中走散的。 “在想什么?”雷明突然凑近。 罗慧的身体对他没有防御机制,她笑了笑:“我在想大酒楼里会有梅干菜扣肉吗?” “想吃?如果没有我们就换一家。”雷明握着上面的横杆,看她因夕阳和风变得微红的侧脸。 他想起回去看到的场景:爷爷奶奶的坟前有松柏,坟碑下却无苔藓碎石,想是被仔细清理过。家里的门联换了新的,中堂的八仙桌只积了层薄灰,除了她也没有谁会去打扫。他很想跟她说句谢谢,但这两个字轻得他难以启齿。 他下意识地拨她耳边的碎发,她却避开:“下站就到了。” “嗯。”雷明默默把手收了回去。 两个人抵达酒楼,清峰已经到了。服务生听见雷明点扣肉:“梅干菜的卖完了,要不点个招牌干菇扣肉?” 陈清峰已经提前订了两道菜,现在还真不能再换一家。罗慧便说:“那就干菇吧。” 她拉着雷明落座,雷明看向桌上的酒,“这你自带的?” “别人送的,我带回家给我爸,他说喝着挺好,我就又拿回来两瓶。”陈清峰让店员上菜,回来再给雷明倒酒。 他看向罗慧:“你不喝,给你叫瓶汽水?” 罗慧却说:“我也喝一点。” “一点?” “我自己倒吧。”罗慧伸手,陈清峰有些意外,心想她大概是因为见着雷明实在高兴,也没阻拦。菜一盘盘地上来,罗慧夹了块豆腐安静地吃着,雷明和陈清峰则开始喝酒聊天。雷明讲他在村里看到不少田地挖成了池塘,山坡后面也有大块大块的划了白线,陈清峰说:“挖塘是为了养蚌,就是养珍珠,画白线的是卖给人建厂。” 雷明听出端倪:“建纺织厂?” “嗯。胡汉的纺织厂赚得盆满钵满,其他村和我们村的人见久了不服气,里应外合在山坡后头选地方,故意给我们家上眼药。”陈清峰喝了口酒,“至于胡汉这个人,我真有点搞不懂,他不知从哪听来养珍珠有赚头,说服我爸把家里枣树砍了挖珍珠塘,还让他收了其他人家几亩地一起干。” 雷明在南元见过海水珍珠养殖,淡水珍珠是听过没见过:“他哪请的狗头军师?” “哪有军师,他就是不定性,我妈和我姐,包括胡汉他爸都敲打过他。”陈清峰简单回溯,他家靠砖窑起的势,后来转做运输,因为接单多,给人开的工资低,司机嫌不合算跑了大半,他就转做纺织厂,现在厂开得好好的,他又生了邪心,一边大手大脚地买机器,一边不着调地试这个试那个,“他大概闲不住,不折腾就会死。” 第174章 雷明看着杯子里的酒:“他每次折腾都刚好踩在点上。” “所以这几年该他发财,但要是踩不准也容易完蛋。”陈清峰明面上和胡汉交好,实际颇有微辞,“最奇怪的是我爸,比他爸还支持他。” 雷明笑笑,拿了筷子夹肉。陈清峰则把新上的清炒虾仁移到罗慧那边:“你尝尝看,我们单位的女孩每次来都点这道。” 罗慧夹了一颗:“嗯,是挺好吃的。” 陈清峰问起雷明,“你想没想过回来干?白天上班,晚上看看电影,挺舒服的,何况我们聚一聚也方便。” 雷明笑着摇头:“算了,以后再说吧。” 陈清峰看了眼罗慧,没再多劝:“也是,现在不比当年,我们可以随时联系。” 两人你来我往,酒过三巡,脸颊都爬上了浅淡的红晕。包间里灯暖菜香,早已开了风扇,罗慧的心情却如汤水般慢慢变凉。 她擦擦嘴,出去透口气,看见街上灯光亮起,行道树下影影绰绰。 “罗慧!”一声叫喊突兀得让她以为听错了。 胡霖不知从哪窜到她眼前:“你在这吃饭?一个人?” “不是。” 胡霖奇怪:“怎么了你,魂不守舍的。” “有吗?”罗慧皱眉,“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你都踩到狗屎啦。” “?”罗慧惊觉,低头才看见是两个灭掉的烟头。 她恼火:“你无端寻我开心。” “看你低头数地砖,过来逗逗你嘛。”胡霖打量她,“汉川他爸今天过生日,我跟他来吃席。” “哦。”她淡淡应一声,“那你去吧。” “马上去,绕到这是来拿蛋糕,林汉川这个大老爷让我当司机还不够,还要让我来买烟。”胡霖说完,跑去隔壁的隔壁,那里有家烟店,而酒楼斜对着的蛋糕店外停了辆红色的雅阁,车的主人正双手抱胸地站在那。 “怎么不上来?”林汉川的母亲把蛋糕放在腿上,透过窗户问他。 “看到个熟人。”林汉川朝罗慧走去。 他在她看见他的瞬间加快脚步,在她走进酒楼前拽住了她的胳膊:“一见我就逃是什么意思。” 罗慧挣开:“我进去吃饭。” 林汉川心想谁管你吃什么饭,他频频对她示好,她却对他避之不及:“难道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你应该不缺朋友。” “但我缺女朋友。” “请你说话前先过下脑子。”罗慧不客气地道。 林汉川故作深情地看着她:“罗小姐,我滴酒未沾,耳聪目明,脑子没问题。” “那问题出在哪儿了呢?”罗慧直言不讳,“如果我有做得不妥的地方,让你误会我们有暧昧的可能,我向你道歉,但我相信我没有,所以请你适可而止,并保持必要的廉耻心。” “廉耻心?意思是我对你有好感,我追求你是不知廉耻?”林汉川笑了,“可能你没有被人追过的经验,你应该对追求者进行比较,选择条件更好的人,而不是傻傻地在一棵树上吊死。” “那你为什么愿意接受这种比较?是因为你自负到见到谁都觉得自己条件最好,想借此来满足你的虚荣心,还是希望有不同的人往你这棵树上吊?” “……”林汉川一时语塞,避重就轻,“怎么,难道我比你现在这位差?” 罗慧没有回答,只扔下一句请你自重便进去。旁边食客不绝,林汉川压下被戳中心思的难堪,转而觉得她这贞洁烈妇的样子真是特别,要是可以,他真想尝尝她的伶牙俐齿是硬是软,然后告诉她樱桃般的小嘴是不可以咄咄逼人的。 “嘿。”胡霖走过来打断他的淫思,“你老是招她干嘛。” 林汉川接过烟:“喜欢,不行?” “你别太过火,她是好女人。” “我也是好男人。”林汉川边点烟便往对面走去,胡霖跟在他身后,在心里踹了他一脚。 第三十章 罗慧进店,在楼梯碰见下来找她的雷明。 “怎么去这么久?” 罗慧看他脸上红晕已褪:“我想回去了。” “那就回。” 陈清峰已经买了单,见他们折返,说了句罗慧你都没怎么吃,再看向雷明:“你明天中午的车,今晚睡我那?” 罗慧听见这话,心里怒意又添一层,但她话语平静:“清峰哥,他拿完行李再过去吧。” “行。”陈清峰不想碍事,分别时拍拍雷明的肩膀。 夜风轻柔,雷明跟在罗慧身后,脚步略显急促。尽管她装作浑不在意,但他能感觉到她生气了。她的走神与沉默,礼貌与冷淡,逐渐啮噬他自以为无坚不摧的心。他追上去拦住她:“你今晚怎么了?” 罗慧近乎愤怒地甩开了他。 雷明吐了口气:“我哪里做错了你可以直说。” “为什么总是要我说,你为什么不能主动说一次?”罗慧看着他,眼里夹杂着恼火和失望,“我从上午等到现在,就是想等你主动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离开岚城,清峰哥知道是因为你提前告诉了他,可我没等到,你像火车靠站一样到点来到点走就我不知道!” 雷明这才后悔让一时的怯懦占了上风:“我和清峰打过招呼,他问我我就告诉他了。” “所以只有我问你你才说,我不问你就不说。” 第175章 “罗慧。” “这样太累了。”罗慧黯然摇头,“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的交代,但你连交代都给不了我。” 她嘴角下沉,在雷明伸手触到她的胳膊之前,缓慢而清晰地说:“我现在不想听你解释,也请你不要碰我。” 雷明看着她决然而去的背影,如遭棒喝。 人不怕失望,怕的是失望累积。罗慧站在公汽上,觉得自己像根皮筋,越拉越紧,越拉越紧,直至在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崩断。她不知是雷明变了还是自己变了,他道歉再多,保证再多,脚步却不会为她停留,而她对他信任有之,关怀有之,最后还是陷入自我安慰的怪圈。 或许他们都变了,她怅然闭眼,眼睛被撑得酸疼。泪水不一定是脆弱的表现,但对她而言是。她回到家,把他的衣服和毛巾收好,放进他带来的包里。包很重,重不过她受潮下坠的情绪。房门在十分钟后被敲响,她过去开,雷明强硬挤进,定定地看着她却不敢往前一步。 僵持没有意义,罗慧索性直言:“我想过了,雷明,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不分。” “那好,不分。”罗慧抬头,“你把票撕了,陪我半个月。” “罗慧,别这样。” “你撕还是不撕?” 雷明没有动作,他感到震惊且疑惑:“我不该让你喝酒,是不是?你是喝多了还是刚才下楼发生了什么?是医院的工作不顺心还是有其他难处瞒着我?你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所以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还是说我连无理取闹的资格都没有?” 雷明深深皱眉,眼前的问题似乎比他遇到过的所有问题都棘手:“你冷静下,我们好好谈谈,行吗?” “行。” 雷明把门关上,思索半天才开口:“我以为这次回来能让你高兴。” “我高兴过。”罗慧看着他。 雷明解释:“我在厂里干得顺,钱多了就有底气帮你的忙,我以为这至少能证明我选择待在外面没有错,但现在看来,我大错特错,是吗?” “不是,”罗慧指出关键,“你想让我高兴没有错,但你忘了能让我高兴的东西是什么。” “你说过,是我,所以我回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时间提前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定了一个日子,我可能正好在值班。如果我今天没有休息,而你明天又要走,你觉得我高不高兴有意义吗?”罗慧忧伤地看着他,“你要执行你的计划,我只能配合,而你笃定我会配合,甚至只是通知而不是商量,这种拼运气的惊喜,我宁可不要。” 雷明听懂了她的话:“那你要我半年回来一次,还是每个月回来一次?” “不止。我要你每天回来,要你接我下班,要你陪我逛书店,陪我洗衣做饭。我要你跟我唠叨工作上遇到的难题,也听我唠叨医院领导出了什么恶心规定,我要带你去认识我的朋友,告诉他们我们准备结婚,也要带你回家告诉我爸妈,你这辈子非我不娶而我也非你不嫁。” “罗慧。” “但这些你都做不到,对吗?”罗慧自嘲地笑笑,“你就当我幼稚好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没有你的时候有朋友,日子没那么难熬,可我搬出宿舍自己住以后,我和原来室友的联系就变少了,加上我看到身边的人都开始恋爱结婚,都有了亲密的另一半,我也渴望拥有一份稳定的只属于我的情感关系。雷明,可能以前是我推着你走,我和奶奶一起监督你,鼓励你,可这些年我们长大了,你有了目标和决心一直往前,而我在原地,不能奢求你回头看看或拉我一把,因为这会让我变得越来越卑微。” “别这样,”雷明心疼地握住她双肩,俯身看进她的眼里,“别这样说,罗慧,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考虑是一回事,能不能顾及是另一回事。”罗慧眼里微光潋滟,“既然做不到,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你也不必因为我放弃你的自由。” 雷明双手使劲,神色僵硬难堪。 他低声叫她名字:“我们不分。” “雷明。” “不分,死都不分。” 罗慧肩头隐痛,心也因为他的执拗而整个揪在一块。她不能要求他丢掉一切守在她身边,他又怎么能要求她一直无望地等待呢? 罗慧别过头,眨掉盈满而即将滑落的泪水。雷明扳过她的脸,眼里的无助和彷徨仿佛要将她淹没。 “对不起。”罗慧硬生生从他怀里挣脱,“你走吧。” 雷明不动,她开门,把他的包往地上一放,态度坚决:“我们要谈的都谈完了,如果没有其他事,请你走吧。” 屋门紧闭,雷明在台阶上呆坐,如坠冰窖。 陈清峰在家等到九点多还不见人影,打电话又不接,此刻赶来只看见雷明的颓相:“怎么了这是?” “……” “吵架了?” “……” “说话啊你。” 雷明垂头丧气,听他去敲门,听他喊罗慧,听屋子里无人答应。 “是我害你们喝酒喝多了?”陈清峰第一次拿他俩没辙,“闹别扭不能闹成这样吧。” 他坐了又起,起了又坐,到底重新去敲门:“罗慧,我是清峰,你在家吱一声。” 第176章 “……” “罗慧。” 上楼梯的住户狐疑地打量这两个男人,雷明心头阴翳未除,过去拦了陈清峰:“别敲了,去你那。” 陈清峰也意识到这样对罗慧影响不好,便缓声朝屋里交代了一句。雷明跟着他下楼,半道便听他问:“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怪我。” “我猜也是你的问题。”陈清峰把钥匙插进踏板摩托,“行了,罗慧不至于那么小气,明天再来负荆请罪也来得及。” 雷明抬头看向那扇小小的窗户,灯光很暗很暗。 台灯下,罗慧用力掐着自己胳膊,坐久了才觉夜深,洗漱上床。 一闭眼,雷明受伤的面容依稀浮现,她强迫自己睡去,半夜却被噩梦惊醒。另一边,雷明躺在陈清峰那张贵得离谱的沙发上更不好过。他心烦意乱,一夜失眠,第二天不顾清峰阻挠,带上行李直奔罗慧那,敲了几下无果,恨不得一脚把锁踹坏。 清峰站在拐角:“这么早就上班了?” 罗慧要上班,雷明也要。他不敢踹罗慧的门,更不敢踹医院的门,一个人去急诊张望半天,抓了个穿白衣服的小护士。 “罗慧?”小护士机警打量他,“你是病人还是家属,找她干嘛。” “找她当然有事。” “你不说什么事我怎么找,初诊复诊先去挂号。” “……” 小护士看他冷了脸,心想这人什么态度,兀自走了。雷明环顾四周,找到一个年纪稍大的护士打听。 “罗慧?她跟救护车出去了。”护士长看向雷明,“你找她什么事?” 直到这一刻,雷明才意识到自己既回答不了他是她什么人,也回答不了找她什么事。仅仅两个多小时的等待已让他焦灼不安,何况日日年年和不知道多久的更久? 坐在回北川的列车上,他双目紧闭,忽然记起年少生病时,奶奶在床边微微叹气。 “我告诉你呀,你要是喜欢一个姑娘,自己有十分,可能会给她五分,但你喜欢她喜欢得要命,就恨不能把十分都给她。反过来也一样。不是说姑娘都得靠你给的东西活着,但是你要掂量,你给她的和她给你的对不对等,总不能尽让人吃亏而好处你全得,对不对?” 当时病恹恹的他缩在被子里点头应和,如今却忘得一干二净。雷明睁开眼,对着窗外快速后退的风景,一时冷汗涔涔。 第三十一章 新来的实习生连人都没认全就被派去跟车。从呼啸而出到抵达商铺,再到接回伤者送进手术室,实习生心有余悸:“老师,那人会不会死啊。” 罗慧还没适应新称呼,在水龙头下用力而快速地搓洗手上的血迹:“等手术结果吧。” “那我们……一天到晚要出几趟车?我接下去就只负责跟车吗?那人的头被砍成那样,活下来也很难护理,得恢复好久。” “等手术结果吧。”罗慧看了眼墙上的钟表,“先去换衣服,换完带你去食堂吃饭。” “哦,”实习生点头,“对了老师,我中午能休息吗?” “今天还没正式排班,你累了可以眯会儿。”罗慧想她不过比自己小两岁,“你不用叫我老师,叫我名字就行。” “哦。” 在护士长指定的带教护士里,罗慧年纪最小,但过完六月,她在急诊也干满了三年。从实习到上岗,来急诊历练的护士很多,真正待久的却少,除去扎根的几个老人,新进的护士跟豆苗似的一茬茬换。 过了会儿,罗慧带着实习小姑娘去了食堂。打完饭落座,捧着空饭盒的护士长走过来:“有人让我把这给你。” 罗慧接过,是张折了三折的纸,纸上只有一句话:“我八月回来。” 她视线微凝,把它往护士服的口袋里一塞,又拿出来塞进裤兜。她握着筷子,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这张纸的主人——它当然是雷明写的,不管他是在清峰那写好了带过来,还是来这等她等不到才留了纸条,都算是个交代,而他难得交代的原因和结果,就是他又毅然走了。 罗慧昨晚在床上想得很清楚,她让雷明陪她半个月是十足十的气话,她也并不认为雷明会因为她的气话做出实质的改变。眼下的纸条佐证了她的猜测,让她既失落又欣慰,失落的是她在他心里无足轻重,欣慰的是自己可以把满腔思念用麻袋装好或用麻绳捆好,然后果断封口打上一个不必解的结。 下班回家,她看着架子上他买给她的书,把它们全部放进了箱子里。而后,她翻看那厚厚的一沓南省日报和昌城日报,尽管她鲜少从上面得知具体的南元县的消息,但她自打订阅后就习惯性地找,如今看来,她以后也没有再订阅的必要。 转眼一周过去,她带着新配的药水回家,母亲背部的红斑还在。在排除了去田间地头沾染毒气毒虫的可能性后,罗慧意识到母亲的免疫力下降得越来越明显了:“妈,你要是嫌市里远,那就去县医院,小病拖下去也伤身。” “没什么伤不伤的,我大病都撑过来了,小病不怕。”金凤想起以前的虚弱可怜,对现状还算满意,罗慧却反对她这样苦撑。 “去医院做个检查很简单,现在不做,以后发现大病治都来不及。” 金凤听女儿轻声细语,不忍反驳也不想反驳,只是她的身体她自己清楚,其他没什么异样,就是私处有些难熬:“那——那方面也能查吗?” 第177章 罗慧不解:“哪方面?” 金凤思索半天,想不出合适的词。罗庆成上了年纪,那方面的欲求并没有减退。儿女都长大了,家里剩下他们两个,夜晚清静漫长不知如何度过,他就老是缠着她。她自打生育后就会漏尿,前些年吃了宫外孕的苦头,对性事的热情陡减,几乎是抱着被折磨的决心去讨好,尝不出一点兴味。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身体的确出现了变化,她时常感到乏力,下腹也有隐隐坠痛。她看着罗慧,心想,别的农村妇女遇到这样的事没人说,她这个农村妇女要是也不对女儿说,倒真成了自找罪受。 罗慧听完她含糊不清的描述,先是皱眉,再是狠狠皱眉:“妈,这些症状持续很久了,是不是?” 金凤尴尬地没有说话。 罗慧当天下午便带了母亲去医院,晚上擦黑回家,还被父亲念叨。罗慧在路上被母亲千叮万嘱不要提检查的事,眼下只好装聋作哑,只说出去逛逛。 “那干脆逛到明天再回来,晚饭也不用吃了。” 因为她们去得晚,化验结果得明天才出。罗慧存着带母亲去人民医院的心思:“爸,下个月让我妈去我那住几天吧。” 罗庆成抬眼:“怎么?” “我住宿舍时不方便,现在搬家搬出来也好久了,妈也去城里玩玩。” “她不去。”罗庆成不知她哪来的臭毛病,“一个两个都躲到城里,家里就这么难待?别说你了,你哥的新房我也不去住,以为结完婚就了不得了,后头的一屁股债呢?都要我来还!媳妇媳妇,再漂亮的媳妇有什么用,只知道享清福不知道伺候公婆,我到现在没得到她一分力气。” 罗慧和母亲交换眼神,没有说话。晚上休息时,金凤拿了一小碗杨梅进了罗慧的房间:“你哥和你嫂子都忙,前两天打电话让你爸去永涧镇买些杨梅,说要送领导。你哥领导两篮,你嫂子领导两篮,你爸买了还得坐车给他们送县里去,所以憋了一肚子气,到现在也没消。” 罗慧看着碗里已经不太新鲜的杨梅,金凤解释说:“这些不是永涧镇的,是你江华叔早上给的,我忘了拿给你吃。” 罗慧说:“我不要。” “挺甜的。” 罗慧还是摇头,她年少时已经吃过最好吃的杨梅,其他的不尝也罢。金凤无奈,只好自己一颗颗吃了:“你这次回来不太开心?” “没有,挺开心的。” 金凤看她的黑眼圈,从来没这么重过。 “慧慧,”她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猜,“是不是和雷明有关?那天我洗完衣服……看到他回来了。” 罗慧想起他回来给奶奶扫墓,眼皮一跳:“然后呢?” “然后他在田埂上给我让路,什么也没说,我就回家了。” “……嗯。” “他不是个识礼数的人。”金凤心里有疙瘩,“他在外面过得好吗?” “挺好的。” “那你们……” 罗慧忽然有点后悔把她和雷明谈恋爱的事告诉了包括母亲在内的人,这意味着她有可能要一个个去回答并说明他们已经分开。 她露出难看的笑容:“妈,我不想提他。” 金凤明白了大半。 “那……”她忽然有点不知所措,“也好,不提也好。你哥……”金凤拿起最后一颗杨梅,“你哥没什么要愁的,我现在就愁你,你大姨上回还说呢,有志有强朋友多,在外面认识了几个条件不错的后生,问我要不要让你们见见面。” “妈,我不见。” 金凤唉声叹气,自顾自说了些有的没的,拿着空碗出去。房门从外面关上时,罗慧感到很难过,她其实很想让母亲抱抱她,但她说不出口,而一想到雷明比她有更多的说不出口,她就愈发难过。 从岚城到北川,从北川往北到洛城,再南下直接回南元,一个月的时间,雷明作为工程师解决了五辆车的大修,做了四场培训,见到了大小几家经销商,拿到了很多第一手的数据和反馈。 刘鑫磊陪他出差全程,从南元县车站出来直奔宿舍。黄奕良今天休息,约好了在小卖部给他们接风,一见着人却先听刘鑫磊抱怨:“我快累死了,饭呢?我吃完要一直睡到后天上班。” “不是吧你,这么虚。” “嗯,谦虚的虚。”刘鑫磊打了个响指,“赶紧的。” 黄奕良挽过雷明,上次他们回来作报告,歇歇脚就走了,这次应该能待几天。黄奕良不羡慕这种跑来跑去的差事,也不太想挣和他们一样的钱:“我结婚的日子定了,国庆,你们俩总该有时间来喝喜酒吧。” 雷明:“嗯,恭喜。” “同喜同喜,你带你那位也过来呗,是叫罗慧对吧,我应该没记错,距离上次见面都快一年了。” 雷明脚步看不出异样:“嗯。” 黄奕良的接风宴设在了老李家,李丽华忙前忙后烧了一桌好吃的,老李也眉开眼笑:“你们俩忙得脚不沾地,回来可得吃饱喽。” 李丽华好久没见雷明:“你先吃点饭再喝酒呗。” “不用。” “先喝酒难受。” 雷明:“你自己管自己。” “我还不知道自己管自己,惦记你也没有用啊。”李丽华把米饭往他手边一放,去窗边继续剪线头。 老李尴尬笑笑,雷明懒得回应,吃了点酒菜便说要回去睡觉。 第178章 黄奕良等他走了:“怎么回事,这人今天状态不对啊。” “岂止是今天不对。”刘鑫磊当了个把月的观察员,“他从岚城回来就一身煞气。” “是么。”老李也疑惑,“遇着事了?” “不肯说。” “他嘴巴比骨头还硬,能说什么。” 等散了席,黄奕良回到宿舍,雷明没在睡觉,而是在写信。他最近每天一封,有长有短,有厚有薄,写完就贴上邮票寄出去,收信人都是同一个,结尾也都是同样的话: 我一切都好,等你给我回信。 第三十二章 罗慧打开信箱,报刊上面有两个黄色的信封。昨天未达的和今天的一起送到了。她拿上楼,把它们放进报纸折成的方框,里面已经存了二十八封——原来一个月过去了。 她看着信封上的字,依旧用的蓝墨水,罗字底下的夕依旧细长有劲。有好几次,她想从头到尾拆开来看,可是放下拿起,拿起放下,仿佛手里的不是信而是从墙头拔下的草。 她知道一拆开就意味着她将重新陷入泥潭,于是努力忍住,她甚至不敢抱着“看你能写到什么时候”的心态,因为这意味着希望。希望是痛苦的,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尤其是。她和雷明之间的最大问题是说得多做得少,希望多而实现少,再继续下去无异于互相消耗,他们的感情是否经得起消耗,这问题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上了一天的班,回家看会儿专业书就困了。实习护士的一声老师叫得她汗颜。昨天早班交接,科主任讲完正事,说了新进的实习医生又提点实习护士:“一个个小姑娘长得么都水灵灵,就是口罩老是忘掉。” 主任抽查抽到了罗慧带的小姑娘:“你讲下输液的注意事项。” “要严格执行三查七对,要保证无菌操作,要注意输液的滴速、输液顺不顺畅等。” “等,等是什么,是说不清楚还是忘了。” “……” 罗慧事后跟她们补充了要注意输液反应和手部留置针的状况,安慰说紧张是容易忘,不过被问才容易长记性。 想到这,罗慧合上笔记,考虑起苏医生今天跟她提的事:院里规模扩大,新设了很多岗位,苏医生有意转到外科,问她想不想转。罗慧习惯了待在急诊,也喜欢急诊,但要是能进手术室,不论是当器械护士还是巡回护士,接触的东西会新一点,待遇也会比现在好。罗慧估计院里更倾向招毕业生,不会有多少内转的名额,如果她提前准备,会不会有竞争成功的可能呢? 罗慧无奈,如今的她既看不清前路,也找不到后路。 金凤的妇科检查结果是中度盆腔炎。罗慧带她去医院打了头孢曲松,又配了些口服多西环素和甲硝唑。金凤不愿被罗庆成看见,就把药塞进了抽屉底。 这天晚上,她刚在床上躺下,听见外面电话响。罗庆成起身去接,接完回来,他语气古怪:“你女儿给你约了个什么体检,明天回来接你去医院。” “是吗?那你要不一起?” “我不去,你背上的毛病不见好是得检查检查。”罗庆成担忧,“医院里都是生病鬼,打个喷嚏都脏得要命,你别把恶心东西传回来。” “瞧你说的,慧慧身上也沾恶心东西了?”金凤调整风扇的方向,“那我顺便去她住的地方看看,帮着收拾收拾也是好的。” 罗庆成不再唱反调,只让她保证当天来回。金凤应了,出发时什么行李也没带。七月的太阳凶,罗慧怕母亲遭殃,特意买了晚上的火车票去城里,如此一来,第二天空腹也不会太难熬。 金凤对所谓的体检存着好奇,到了现场才知和心里想的不一样。她除了在床上被罗庆成看光过,从没被其他人摸乳摸肚摸屁股,因而做完检查罕见地发起牢骚:“早知这样我就不来了。” 罗慧不想跟母亲讨论本就是男医生多女医生少才导致分工不合理,只从兜里掏出几颗话梅糖给她,再找了家面馆吃面。金凤一听她这碗肉丝面的价钱抵得上五斤谷子:“慧慧。” “嗯。”罗慧以为她不舒服,“怎么了?” “没怎么。”金凤心想难怪罗阳要和建兰住出去,他们这些在单位上班的年轻人是不愿和她这种没赚过钱的老妈子待在一块的。 吃完面,罗慧带她回了出租屋,屋子里简简单单,通透亮堂,一眼看去没有哪里需要收拾,而当罗慧让她洗澡,她弯腰去拿柜子里的拖鞋时,看到了昨晚没注意到的大号凉拖。 金凤:“这是……” 这是罗慧买给雷明的。 金凤也猜到什么:“雷明在你这过过夜?” “没有,本来要过的,后面吵架了。”罗慧不愿多提。 金凤心事重重地洗完澡,出去看见罗慧靠着椅子抬着头,手里的书抬得比头高。 察觉到身后声响,罗慧转身:“妈。” “你哥今天回家,你要不问问他从哪条路回?要是顺路,就让他来带我。” “别呀,我刚想说这会儿太阳大,你睡个午觉,我下午带你去公园逛逛。” “公园就不逛了。”金凤没有闲心,倒是同意眯会儿,折腾到现在,她的确有些累了。罗慧陪她进房间,拉上窗帘又开了落地扇。鼓鼓的风吹得篾席干燥而凉爽,她让母亲躺着,看她背上缓解的红斑,药水到底起了作用。 第179章 金凤握住罗慧的手,暗怪她和雷明纠缠至今,是真是假是分是合也没个定数。她想开口劝,但不知怎么劝,她帮不到儿女一点忙反倒要他们搭力气,是个十足十的累赘。 母女俩各自沉默,罗慧帮她涂了些清凉油,等她睡了才下楼联系罗阳。罗阳收到她的消息,背了包跑去工区最近的公用电话亭,回拨给她:“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今晚一起吃饭,你嫂子下了班也过来。” 罗慧奇怪:“找我?” “嗯,见了面再说。”罗阳吩咐,“你找个上档次的饭馆,我们好好搓一顿。” 罗慧不懂他的心血来潮,也不好扫兴,提了句妈在这,正巧享享口福。罗阳有些意外,但很快说:“在就在吧,我们顺道一块回家。” 睡醒的金凤听到儿子媳妇都来,不无高兴。到了下午,母女俩在车站先接到了姚建兰,建兰笑着叫了声妈,主动挽着金凤,提议去逛公园。 建兰要逛,金凤当然陪着。公园要门票,还要收费拍照,金凤一听价格萌生退意,建兰却付了钱。她在公园湖边摆造型,又拉着金凤罗慧一起。几分钟后,罗慧接过装着底片的小纸袋,忽然意识到自己很少拍照,而她和奶奶拍过,雷明和奶奶,她和雷明,却一张都没拍过。 “哎!”建兰挽着金凤,回头催她跟上。 这一刻,罗慧忽然有些羡慕建兰的快乐。快乐要凭运气,但让自己快乐是能力,罗慧好像一直缺少这种能力。 太阳西沉时,她们到了所谓有档次的饭馆,而罗慧得知今天的档次是为了招待林汉川,她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罗阳这个笨人,被我一提才意识到他帮我们贷款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建兰和她交代这餐饭的缘由,“他卖你一次面子,肯定会卖第二次。” “嫂子,我和他真的不熟。” “不熟?那我们请他他推三阻四,一说你请,他满口答应?”姚建兰不是蠢人,场面话说得十分光亮,“你也知道冶炼厂效益不好,明里暗里都在赶人走,我想来想去,我有高中学历,又有工作经验,进银行当个柜员或会计应该是不差的。之前跟林行长提过,他笑笑,不表态,想是我们的诚意不够,你哥脸薄,怕你知道我们借你的关系会不高兴,我说你不会,兄弟姐妹帮来帮去,不能算这么清楚,对吗?” 罗慧没有应答,兄嫂的先斩后奏让她很不舒服:“嫂子,不是我不想帮,只是我和他有过不愉快,你找我可能会帮倒忙。” “哦?我们有过什么不愉快?” 罗慧循声望去,林汉川衬衫黑裤,脸上神采奕奕。 “好久不见。” “人跟你打招呼,有没有点礼貌。”罗阳放下包,心想林汉川让他瞒着是有道理的——你妹妹知道你请我,肯定要摆臭脸——眼下看来的确如此。 “妈,这是林汉川,银行行长。”罗阳介绍。 “哦,我知道,上次来家里喝过你和建兰的喜酒。”金凤记起来人,也听懂了姚建兰刚才的话,忙说,“林行长,你坐。” “阿姨,您别听他们给我长威风,我不是行长,叫我小林就行。”林汉川客套,往罗慧身边移了一步,“你哥请客等于你请客,我人都到这儿了,总没赶我出去的道理吧。” 第三十三章 桌上人交谈甚欢,罗慧却食不知味。散席后,林汉川笑容不改,执意送他们回家。 新潮的轿车在路上驰骋,空调的冷气隔开夜晚的燥热。姚建兰以为他客气两句只送到车站,不想他踩着油门直接送到陈家村。 她暗喜工作兴许能有着落,搀了金凤下车,再和林汉川道别:“那我等你消息,有机会再请你吃饭。” “好说。” 金凤看了眼罗慧,无声询问。罗慧明天上班,本不想跟来,奈何林汉川以返程路上没人说话为由拉了她上车。经此长路,她有些乏了:“妈,我不在家睡,你们早点休息。” 金凤松了口气,跟着儿子儿媳回去,听姚建兰不无兴奋:“林汉川肯定在追罗慧。” “你别肯定,他那种人不一定看得上我们。”罗阳反驳。 “这你就不懂了,女人的直觉比你准得多。”她想从金凤这获得认同,金凤却转身看了眼消失在路尽头的车。 罗慧晚上并不开心,她看得分明却做不了什么。林汉川很好,好得让她激动却不敢深想,那样高级的轿车,她几十年来头一次坐,久了却发晕难受。 她摸出兜里的话梅糖,没有回应建兰的话。 林汉川难得开长途,路上不时看向罗慧:“真生气了?” 罗慧不理他。 “你才二十来岁,怎么整天不见笑容。我有个表妹跟你差不多年纪,经常缠着我买这买那,笑得那叫一个古灵精怪。” 罗慧还是板着张脸:“如果我嫂子的事让你为难,你可以直接拒绝。” “拒绝不是我的风格。”林汉川预料她一开口就是正事,“你放心吧,支行的柜员而已,我不走动别人也要走动。” “林汉川。” “嗯,我听着。” “这是你和我哥和我嫂子的往来,跟我无关。” “我知道,但我一听他们找我,竟然有点开心。”林汉川也不遮掩,“不管是能有理由见你一面还是再扮演一次好人,我都挺乐意的,就当是我之前冒犯你的补偿,我向你道歉,这总可以吧。” 第180章 罗慧不想跟他拐弯抹角:“我不会因为你帮了我家就对你感恩戴德,你要是想以此为筹码,我劝你不要浪费时间。” “果然,女人对不喜欢的人都无比绝情。”林汉川笑笑,“说句实在话,我没遇到过像你这样难追的,软硬不吃,面冷心冷,跟我刚开始见到的你完全不一样。” “所以——” “所以我该有自知之明,该有道德底线,不该去追一个有对象的人,但是罗慧,这些我比你更清楚,如果我能轻而易举地控制自己,那我就成了圣人,我的生活会少很多烦恼和乐趣。” “所以你承认是在找乐子。” “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想说的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是情非得已。”他敛了神色,想起饭桌上的场景,“我有个问题,你家里人似乎并不知道你在谈恋爱,否则不该对我这么热情。”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哦?这时候划清界限了,难道平时你也是自己管自己?”林汉川不信,他阅人无数,姚建兰模样好,性格也不错,就是算盘打得太响容易让人看穿。罗慧母亲脾气软,想必是传统的农村妇女,不说对女儿严苛,但凡事肯定以儿子为重,连带着对嘴甜的儿媳也会比对女儿好。 他想了想,和罗慧讲真话:“你爸妈偏不偏心我不清楚,但我要是你,肯定要替自己打算。你兄嫂都是精明人,有了小家想过自在日子,照看父母和贴补家里的担子就落到了你身上。你对我能凶巴巴,对他们不能,长此以往肯定会吃亏。” 林汉川又想起她的那位雷明,但凡他家里条件好,也不至于扔下她跑那么远去务工。他要是女的,绝对及时行乐而不是苦苦等着。男人贪图的是新鲜感,是刺激,有女人时想钱,有钱了就想女人,谁能保证自己回头看原配不是怜悯嫌弃而是兴奋喜悦,谁能保证自己永不变心? 他看向罗慧,莫名觉得她有点可怜。 于是他停了车。 “你干什么?” 他开灯,看清她脸上闪过的惊慌,罕见地有种真心错付的感觉:“不要把我想成混蛋,我不至于下流到对你动手动脚。” “那你……” “我就想跟你认真说几句。你从农村来到城市,为的是过上更好的生活,现在有人愿意给你想要的,你怎么反而把他推开呢?” 罗慧答得无力:“这人不是你。”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林汉川倾身,语气听不出真假,“罗慧,我今年二十七了,我谈过恋爱也相过亲,知道初恋很难忘,我没资格让你放弃别人选择我,所以从现在开始,喜欢你只是我的事,你不用如临大敌,不用觉得亏欠我,我们就像普通朋友一样相处,可以吗?” 林汉川以为他的剖白会换来一句可以,但罗慧还是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思索半天才点头:“我本来就不亏欠你。” 林汉川失笑,朝她伸手:“那我们化干戈为玉帛?” 罗慧犹豫,伸手伸到一半又缩回,被他迅速握住。 “谢谢。”他故作绅士,握了下便松开。 掌心残留的触感细腻,林汉川看她恢复正经的表情,竟有些留恋与她肌肤相亲的刹那。 车子重新上路,他开出很长一段才意识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对女人有过单纯的心动。 不该心动的。他告诫自己,罗慧只是他找的新乐子,他使劲浑身解数攻下第一城,没道理让她不战却屈了他的兵。 几天后,罗慧拿到母亲的体检报告,看到各项指标都还好,不免松了口气。 天气越来越热了,急诊大厅的冷风机全天候开着,外面的蝉鸣则嚣张得让人心浮气躁。 罗慧下了班,天上飘满了火烧云。她看到了金色灰色紫色黄色,看到了流纱的褶皱和奔腾的野马群。她抬头微笑,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夏天,但夏天也并不在意她的喜欢 回到家,她照例去开信箱,今天她收到三封信,一封是雷明的,两封是杂志社的退稿信。 她藏好小小的失落,上去做饭,收音机开始准时播报天气预报。 “受副热带高压边缘冷暖空气交汇影响,预计我市下周将连续出现雷阵雨天气,其中8月12-19日将出现持续性降水,13日、16日夜里将受强对流影响,出现较大范围的雷雨大风,请各位市民朋友注意天气变化,外出注意安全。” 另一边的北川,刘鑫磊看着从窗户里漏进来的雨水:“这都下了几天了,我听天气预报,南元倒是放晴,但海上有了热带风暴,不知道会不会加强。” 半年已过,他们在北川的外派马上就要结束:“上次听领导的意思,新豹二号还是明年上市,我都怕自己吃不消了。” 雷明只说:“熬熬就过去了。” “我不是你,身体素质没你好。”刘鑫磊看他盖上钢笔帽,“今天的这么快写完了。” 雷明坚持到现在,信件快成了日记。他动动脖子,起身舒展筋骨。 “我怎么只见你寄信,不见你收信?” “她忙。” “忙?”刘鑫磊心想是人不愿搭理你吧,“这次回南元请不请假?” “请。” “那一起,我也回去相个亲,你请几天?” “半个月。” “这么久?”刘鑫磊意外。 当初和他们同期来这的人中途退出了一个,雷明担起了两个人的活。他给北川出厂的新车做检验,给问题车做维修,何凯鸿八月初来这边视察,明面上鼓舞士气,实则把负责人换了血。新豹一号的销量难掩颓势,基本宣告失败,也宣告了部分领导内斗的失败。 第181章 雷明在他们眼里成了个难掰的刺头,又因为他最后要回南元,谁也不敢得罪他。刘鑫磊希望自己和雷明得到重用,也希望回去之后和他继续并肩作战:“你请半个月,不会是要抢在老黄前面结婚吧。” “不是。” “那你……” 雷明答应过罗慧八月回去,不管她信不信,他都要做到。罗慧对他的失望是他造成的,只能由他一点点消除。至于她说的分开,分开冷静可以,分手绝对不行。 第三十四章 火车进站时已是深夜,雷明叫醒刘鑫磊下车。 乘客一下子走散,出租车司机打着哈欠过来:“去哪?” 雷明报了厂址,把包扔进后座。 “台风没来就下雨,过两天来了就更没生意了。”司机看了眼时间,调小收音机的音量。 刘鑫磊笑道:“台风来了可以休息,省得这个点了还在外面跑。” “嗐,我白天睡,为的就是晚上接几个大单。” 雷明瞄了眼前路:“你这车灯够亮的。” “改装的,自掏腰包。”司机说,“亮点开着安心。”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厂区门口。为了不吵到黄奕良,雷明去刘鑫磊那睡了个囫囵觉。第二天一早,他回宿舍收拾,再把报销单据整理完去找领导签字。他和刘鑫磊的直属领导现在是同一个,六月份新挖来的,清华车辆工程系的毕业生,之前在央企干过,现在一年给他六位数。 这领导年纪轻,说话也轻:“按身份你归我管,论资历你是老员工,以后同组做事,希望合作愉快。” 雷明上次回来作报告时跟他接触过,眼下配合应声:“嗯。” “你写的东西我都看了,感觉上面的大领导挺器重你的。” “器重我没什么不好的。” “还挺自信,”他笑笑,“下个月有去北京和上海大厂参观的名额,想不想一起。” “想。”雷明不假思索,又问,“什么时候?” “月底。” 雷明松了口气。 “怎么了?” “我要请假,怕时间撞上。”雷明的报销单底下还有张请假条。 领导看他写了半个月:“这么久?刘鑫磊才请七天。” “我老家远。” “再远一个礼拜也够了,不然我批完了得再往上批,按规定也要扣工资。” 雷明想了想:“嗯,那按规定走吧,我请是请这么多,提前回来就销假。” 领导犹豫再三,最后给他签了字。黄奕良知道后看着阴沉沉的天色:“你几号走?这次台风会在我们这登陆。” “登陆了再走,趁这两天做下交接。” “行。”黄奕良扔给他一根香蕉,“和你说个事呗。” “你说。” “有人给老李女儿介绍了个男的,渔民儿子,家里有几条船。两人估计谈上了,李丽华心一野,手上的活也不想干了,上周点错了单算错了账,厂里少给她两百块钱,老李把她骂了一通。” 雷明:“做错了是得挨骂,钱没要回来?” “怎么要,厂里不贪,送货的人贪,他耍赖说账目核对过,字也签了,死活不给。”黄奕良复述完毕,“老李老实,他女儿也是个纸老虎,不敢跟外人争,这两天索性撂挑子了。” 雷明听完,去对面找老李,老李正坐在椅子上抽烟。女儿一走,他连班也不能上,请假在家看着老婆,只能吃些残羹冷炙。 见到雷明,他累积的怨和悔有了抒发对象。雷明听他说完,把酒瓶盖子旋紧:“你少喝点。” “早知这样我就不给她介绍对象了。”老李捂着额头,看了眼神经不像神经,痴呆不像痴呆的老婆,“我和丽华吵架那天,她也犯病了,拿把菜刀就要砍我,好不容易把她拦住,丽华脖子一扭没管她妈就走了。其实想想,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就两百块钱嘛,赔了就赔了,线头不剪就不剪了,干嘛非得揪着错不放呢?” 他自说自话,长吁短叹。雷明看向老李老婆,女人的左手被布条绑在椅背上,右手托腮,看着欲来的风雨。 雨是在入夜后下的,李丽华没带伞,回到家身上湿透。在楼梯口,他撞见穿着短袖的雷明。 她不无意外:“你回来了?” 雷明嗯了声:“你爸一直在等你。” “我现在有对象,不用他等。” 雷明看她:“你先回去换身衣服,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现在说吧,反正你也没什么好话。”丽华心想肯定是她爸跟他告状了,“如果你要劝我待在家,那就算了,我难得心安理得出去玩,也让我爸尝尝整天守在家里的滋味。” “你爸是迫不得已。” “那我就得已了?我要伺候我妈一辈子吗?” 雷明说:“他想让你伺候一辈子就不会请人介绍。” “所以我现在不是遂了他的愿?”李丽华有点生气,“你让我自己管自己,那请你也自己管自己,我对象对我很好,我明天还要跟他出海去追台风眼呢。” “台风眼?”雷明怀疑她糊涂了,“他一渔民的儿子不知道台风来了会死人,这时候出海是你有病还是他有病?” “我……”李丽华被他一凶,“那他说他小时候看过嘛,我们这每年都有台风,也没听谁家出过事。” “每年都有,直接登陆的少有,真出事了哭都来不及。”雷明皱眉,“你要玩也等天气好了,这两天先待在家。” 第182章 李丽华见他正经,只好哦了声,擦着他的身子过去又回头:“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些?” “嗯。”雷明回屋。 李丽华看着他的背影,不由感到酸涩。虽然她知道他对她的在意是因为和她爸的交情,但要是他真的在意她该有多好,那她就不用费尽心思去在意别人了。 这次台风来势汹汹,第二天起床,楼下的空地上掉满了叶子。云层压得很低,像蓄满了水的灰布袋,稍微一捅便倾泻而下。 暗沉的天色让亮满灯的车间身处黑夜,众人听着咆哮的风声,多少有些心神不宁。熬到下班,厂里下发紧急通知,除去必要岗位的值守,其余员工一概在家休息。 回到宿舍,黄奕良不无担忧,这次阵仗不小,希望晚上别停电,但他这张乌鸦嘴不到九点就显了灵,屋里电灯爆掉时,整幢楼和对面楼都陷入了黑暗。 “我去!”他用着雷明的手机,从床上跳起来,“我还没洗澡呢!” “让你不早洗,懒鬼。”未婚妻在那头骂。 雷明把没写完的信和笔放进抽屉,拿出手电。不一会儿,黄奕良发出新牢骚:“完蛋了,没信号了,这妖风也太猛了。” 猛的不只是风,还有雨,风雨交织成大网,仿佛在天地间打捞。不知是谁家孩子贪玩,跑到走廊上被风直往尽头推。焦灼的诶呦之后,关门声响得极重,随即激起一片不小的混乱。 这样的夜晚不会再来电,雷明和黄奕良一个点蚊香一个拿蒲扇,各自躺回床上。睡到半夜,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雷明!雷明!” 雷明惊坐而起,去开门,老李浑身是水,脸色煞白:“我老婆丢了!” 黄奕良也吓了一跳:“什么丢了?” 老李今天上完班,饿得前胸贴后背,回来吃多喝多,睡得太死,等丽华摇醒他,丽华她妈睡的半张床已经凉了。 “丽华睡得最晚,门是她锁的,我急得打了她一巴掌,我,我是个畜生,我找了一通没找到……” 雷明摁住他的手:“你别急,我去找。” 黄奕良:“这鬼天气怎么找啊。” 雷明不说话,从门后面拿了伞又放下,转去柜子上面拿雨衣:“老李,你别光脚,去穿双鞋。” “哦,哦。”老李踉跄着去了。 黄奕良挠了下头:“以前呼朋唤友一桌子人,这才多久没请,出了事叫谁都不应。” 雷明交代他:“老李酒还没醒,你盯着点,别让他走远,要是摔沟里就完了。” “知道,你也小心。” 雷明穿上拖鞋,用透明胶把塑料袋裹在手电上防雨,很快下了楼。风雨呼啸,他果断放弃了往空旷的地方去。一百多斤的他尚且寸步难行,丽华和她妈不可能顶风前进。 周遭一片漆黑,他沿着宿舍楼往厂区的方向,扶着墙,扶着树,尽可能快速地搜索周围。 “丽华!” “……” “丽华!” 他抹了把脸,见厂区大门关着,心想她们母女俩也爬不进去,便沿着外围找。手电的光切开汹涌的夜色,他照向左右,照向沟渠,忽然听到凄厉的哭声。 他循声跑过去:“丽华?” 哭声顿了下,而后开始颤抖:“爸?爸!我在这!” “不是你爸。”雷明照了照她的脸。 丽华避开,认清来人:“我没找到我妈,摔了一跤,手电也坏了……” 她的表情可怜而痛苦,雷明问:“能不能走?” “不太能……” “那你待着,我去找你妈。”他没有犹豫,继续往前。李丽华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滴,雷明的身形很快隐没在肆虐的风声里。 雷明神情凝重,恨不能眼睛带勾,他心急火燎,越走越急,终于在厂区后门看到了一个人影。 老李老婆像个孩子般缩在墙脚,怀里抱着个空白的相框,嘴里不停念叨着成华。 另一边,李丽华强撑着往前挪了段路,就看见对面闪了道光。 “雷明?!” 雷明的脚步几乎是一步步砸在路上。 “你慢慢来。”他说完匆匆而过,咬紧牙关把老李老婆背回了宿舍楼。黄奕良跟着老李在大门口,这下都打了个激灵忙接了人。雷明原路返回去找李丽华,丽华腿上的血被冲刷了好几次,已经看不见了。 她懊恼:“我妈怎么样了。” “在叫成华。” “她心里就只有成华!得病是为了他,每次发病也是为他!”李丽华无力地往前挪,雷明不停地抹着脸上的雨水,心想今晚大概得要他半条命。 “能不能走?” 李丽华止住哭,却不应声。 “上来。”他粗声粗气地说。 李丽华犹豫,而后照做,趴在他背上。雷明不知哪来的力气,真跟发动机似的拧足了劲,直到走回大路,他实在吃不消了,放下她正想着让她扶墙,却听一阵清脆混乱的响声。他来不及躲闪,断裂的树身径直砸向了他。 李丽华被他一推,转头时叫声凄厉:“雷明!” 她的凄厉顿时被淹没在漫天风雨里。 罗慧从梦中惊醒,浑身一震。她睁眼,看见洁白的墙壁,熟悉的标牌,时钟显示四点零五分,离她趴下才过了十分钟。 “怎么了。”同事见她抬头,“没到四点半,到了我会叫你的。” 第183章 罗慧全身发冷,悬着的心慢慢往下落:“做了个噩梦。” 同事知道她从昨晚十一点忙到凌晨三点,脸都熬青了:“我去给你倒杯水。” “谢了。”罗慧起身跺了跺脚,驱走睡意。 杯子里的水润喉,她的心却还是不踏实。 “你帮我盯会儿,我去打个电话。” “在这打啊。” “不了,占线容易耽误事。”她没用科里的,跑去外面的电话亭拨了雷明的号。 一直无人接听。 肯定睡了,罗慧想,这个点要是不睡才更让人担心。 放下话筒,她不由庆幸他没有接,不然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是说我连着三天没收到你的信了,还是说我做噩梦被吓醒所以想确认下你有没有事? 岚城前半夜风雨如注,现在已风停雨止。罗慧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细细的一道眉。 天气预报说南元有台风,不知他会不会受影响。 第三十五章 今年的15号台风正面袭击南元县,登陆后进入南部湾,在营阳镇二次登陆才渐趋消亡。 气象台的预警发得不够早,撤离人群的决定下得不够快,人们只知有台风,但没想到会这样严重。平均12级,最高17级的大风横扫南元及周边地区,造成近八千个自然村三百多万人受灾,最惨烈的要数沿海的村镇,船倒了,房子掀了,灾后的人们蹲在甲板上吃饭,不远处排着一具具被打捞上来的浮尸…… 广播里的信息不断更新,电视台的画面却没切全景。刘鑫磊拿着饭盒,愁眉紧锁地穿过拥挤的走廊,在尽头见到了雷明。 黄奕良跟他说雷明被树砸得五体投地,伤得最重的是背部和腿。此刻,床上的人侧躺着,半张脸贴着纱布,手脚打着石膏,像是打了败仗下火线的伤兵。 “怎么搞成这样。” 雷明微微抬眼,看清好友。 “老黄跟我说医院挤死,还真是,这环境太糟糕了。” 雷明问他:“你怎么没回去?” “本来买了汽车票,停运了,改到晚上十点的火车,火车晚点再晚点,直接停开。”风大雨急,刘鑫磊在车站熬了一晚,昨天回来又补了觉,“老黄他们今天都上班了,托我来看你,我给你带了蛋炒饭,你能不能吃?” 雷明没胃口,摇了摇头。 刘鑫磊看他下巴冒出的青茬,想他这两天肯定没休息好,因而听他说明天出院,简直难以置信:“开玩笑吧你,伤筋动骨了。” 小医院接治的人数有限,黄奕良把雷明送过来时,机器检查排不上队,医生护士开完单子就催他们去交钱。事后,雷明躺在临时推来的病床上,庆幸自己倒地时滚了滚,否则树干直接砸到脊椎和腿上估计要落个残废。 眼下剧痛已缓,他不愿在此遭受折磨,等刘鑫磊重新买票回家,就不顾医生阻拦坚持出院。 黄奕良那晚火急火燎跑去扶他,手机摔坏了,因此他只能打给小卖部的老徐。 一通电话过去,黄奕良下了班才来接他:“五脏六腑都查过了吧,要是有淤血或者肋骨插肺管子里,我可不敢带你走。” “活着算你,死了算我。” “嘿!” 雷明艰难地回到宿舍,沾了枕头便睡。屋里清静无比,让他像一颗石子沉进池塘,难得梦见了奶奶。 奶奶穿着粗布衣裳,在院子的水井边冲洗板车。她脸上都是皱纹,但好像不会老似的,转头骂了他一句,骂的什么他没听清,大概是嫌他欠教训,非跑去池塘游泳。过后,他被奶奶叫去浇菜。他背着长柄粪勺走在田埂上,远远看见了一个女孩,她戴着草帽,肩上的扁担挑着两个篮筐,他追上去帮她扛,却脚下一滑摔进了旁边的荷塘里。 篮筐里的红薯化作了鱼,扑腾着把淤泥甩到他脸上,他慌张地低下头,女孩却笑,蹲下身帮他擦脸,再摘了片荷叶给他遮太阳。 荷叶的清香让他意乱神迷,他仿佛在淤泥中扎根生长,直到他越来越高,与女孩平齐,她脸上笑意不减,忽又幻化成一朵飘零的花落在他掌心…… “雷明,雷明?” 耳边传来急切的呼唤,他视线模糊,仿佛看见了梦里的人,而当眼前人变得清晰,他嘴角的弧度随即敛去。 “你发烧了!”李丽华担忧地道,“你睡多久了?你自己摸摸看,烫死了!” 雷明略微侧头,感觉有把刀刮了下他生锈的脑壳。 黄奕良也凑近了:“送你去医院?” 雷明意识混乱,吐字不清:“抽屉里有药。” 黄奕良皱眉,找到药盒,倒了水给他服下。 雷明睡了一天一夜,而后出了满身的汗,在初晴的上午才转为清醒。 李丽华趴在桌边看他。 视线相触,两个人吓了一跳。 “那什么,”丽华有些慌乱,“黄奕良上班了,托我照顾你,你好点没?” 雷明拿下额头上的毛巾,努力坐起。 小卖部的老徐拎着二锅头来看他:“你小子,说你猛还是说你虚?” 老徐把他的雷锋事迹传遍了员工宿舍楼:“你对老李家有恩,让他来报答你吧。” 雷明这次回来明显感觉老李不如之前热情乐观:“他遇到什么事了?” “每天打工下工能有什么事,就是老来的苦处比年轻时更多。” 第184章 雷明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老李单独来找他。 老李还不到六十,脸上已然饱经风霜:“我是个不信命的人,雷明,我告诉过自己,无论如何我都要活出个样来。我没儿子,还有女儿,没亲戚,还有朋友,我凡事想做得妥帖,想给丽华长脸,可是我托人给她找的婆家,一听她妈有病,不是拒绝就是要她跟我们划清界限,这回这个……唉,我以为我走出来了,可是不管我怎么向前看,以前的苦难还是拖着我,而且它拖着我还不够,还要拖着丽华,现在还拖上了你……雷明,对不住,我真的对不住你。” 雷明半晌没有出声,这种无力的感觉他也有过,被困在阴暗的井里已是悲惨,更惨的是天光就在头顶,而无论自己怎么跳,最后都只能落在原地。 他没法安慰老李,等他情绪平复后碰碰他胳膊:“我去老徐那打电话,你扶我下楼吧。” 下了楼,老徐给他搬了张凳子。 雷明坐着,一遍遍给罗慧发消息。 她一直不回,他只好打给陈清峰。 清峰意外:“她家出事了你不知道?” 雷明忙问:“出了什么事?” “她外公中风了。”清峰叹气,“我也是我姐告诉我的,罗慧请了假整天守着,不然靠她妈一个人怎么能行。” 雷明脑壳又开始痛了。他想问罗阳呢,罗慧她大姨呢,但他一句也问不出口,直到耳边再无声响,他回过神来,清峰不知何时挂了电话。 罗慧的眼皮最近一直在跳,前一批实习生转了科室,新的一批又来了,她从早忙到晚,挤不出一丝放松的时间,老天却似乎还是嫌她太过清闲。 外公入院是父亲告诉她的:“我的话你们永远不听,我就知道你妈去医院会粘脏东西回来。” “这跟我妈有什么关系?” 父亲的默然让她心慌,第二天赶到县医院,哭红了眼的母亲告诉了她实情。 原是大姨金珠给有强哥定了人家,为了凑钱,把主意打到了外公那,结果一打才知外公早把金家村的地卖了,卖的钱则全部给了罗阳。 金珠气坏了,问金凤要说法。金凤哪里知情,打电话给罗阳,没接,被金珠拽着回了金家村。 外公见大女儿气势汹汹,不由骂道:“你一个当姨妈的人为难小辈干什么,罗阳是我外孙,成家立业以后还要生小孩,我帮衬下也应该。” 金珠:“那你只有一个外孙?只帮衬一个不帮衬其他?罗阳姓罗,不姓金,他不是你的亲孙。” 这话把老头气得脸颊通红:“我用你教,你生的那两个来看过我几次?尽孝的时候没人影,要钱的时候肯开口了?” “当然要开口,因为我们有份,你没儿子,死了不还是我和金凤分。” 金凤大骇,老人也怒上心头“好啊,你到现在还拿没儿子戳我的心,你还咒我死,我死了棺材也不用你来买!” …… 金凤说起这些,悔不当初:“其实你大姨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可你外公偏要赶我们走,谁知第二天,村里熟人照例去凑他喝茶,看,发现……” 金凤泣不成声,罗慧的心也揪成一块。好在医生诊断是高血压,到了晚上,外公也醒了,他跟孩子似的说这里的床干净舒服,再躺两天再回去,谁知两天没躺够,就突如其来地再次病倒。 脑出血的结论让金凤如遭电击,罗慧强稳心神,跟车到了市里医院,眼睁睁看着外公被推进抢救室。 提心吊胆半天,手术算是成功,但直到现在,外公的病床上还挂着重症的标识牌。 护士长和同事抽空来看过她们母女,除了安慰便是让她安心照顾。末了,护士长把她叫到门口:“你妈妈的状态不太好,你一个照顾两个怎么吃得消?叫家里人过来换换班也行。” 罗慧点头,电话却不知该打给谁。她给罗阳发了很多条消息,没有回音,想必在外省,给有志哥打电话,他说和大姨过两天再来,至于建兰姐,母亲吩咐她先不告诉,于是罗慧唯一能告诉的只有陈清娟。 夜深了,金凤累极,蜷在陪护床上浅眠。 罗慧坐在她身边,眼里满是血丝。 第三十六章 罗慧上班熬大夜,有时遇到难缠的家属,总是让自己换位思考。如今身份转变,她成了家属,却没了思考的心情。 外公于母亲就像父亲于她,母亲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心力交瘁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她身后无人,只能坚强。之后几天,她和母亲轮流看护,直到外公熬过了最难的一关,睁开浑浊的眼睛,她迫不及待叫来医生,医生做完检查也松了口气:“谢天谢地。” 那天中午,金凤神思归位,罗慧也第一时间联系了父亲和有志哥,让她们告知大姨,希望她来换换班。 陈有志在电话里问:“这次用了多少钱?” “挺多的。”罗慧报了个数,“有些还拖着没付。” “你怎么不付呢?你在医院上班不能便宜点吗?先不说了,店里生意忙,我们过两天去看外公。” 他推脱完就挂断了电话,罗慧只能联系罗阳。 罗阳这次回得倒快:“下午的车,对,我了假,下午就到。” 罗慧难得放松:“外公见到你肯定很高兴。” 罗阳说到做到,天擦黑时赶来了医院。外公见了他,果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罗阳的眼眶也一下子就红了,陪着絮絮叨叨地说了会儿,就让外公休息。 第185章 金凤见状,出去和他说清事情原委。罗阳支吾两声,骂大姨:“她怎么这么斤斤计较!” “你别说她,给你的钱呢?” 罗阳恼火:“钱钱钱,全部的地加上棉花芝麻大豆,一共才卖了八千五。” “你还真……” “外公非要给我,我又没办法,他说老了靠我养,我能不养他吗?” “那你靠什么养,靠贷款吗?” 金凤转头,见罗慧出来,便回病房只留他们兄妹讲话。罗阳不喜她质问的语气:“妈都没骂我,轮不到你来骂。” “我不想骂你,我只想跟你说实话,”罗慧看着他,“外公估计还要再住一个月,他的手术费和住院费没结,哥,这钱我出不了。” “那你找大姨了吗?两家一人一半。” “找了,但不可能她不来我们就不结账。” 罗阳又想骂人了,但他骂谁都不能骂罗慧,因为他比谁都知道她的钱去了哪儿。他有点不敢看她:“你们不是去年试点交医保了?” “是。” “那——你的医保不能给外公用?” 罗慧一愣:“还能这样?” “怎么不能这样,你自己傻,不会钻空子。”罗阳单位的正式工都已经开始交医保,有人抱怨扣钱,有人说是福利,他一个合同工赶不上趟,只有艳羡的份,“你去问问你同事,要是你名下的钱可以用,开单子时直接抵了不就行了。” 罗慧被他一提,也没细想:“那我去问。” “嗯。” “还有,你来了我就上班了。” “上你的班吧。” 过后,罗慧去收费窗口打听,特意等到没人排队再低声询问,里面那人却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她心虚,中午才敢去问护士长。护士长把她拉到旁边:“谁教你这么做的?” “……” “这样不是不行,你找个熟人帮你办了就办了,但实际上是违规的,日后查起来对你不好。再说,你替你妈挂个号建个档案也就算了,替你外公?性别都不对,查起来要牵扯一堆人。”护士长想她在科里干得勤勤恳恳,跟别的科室却没怎么打过交道,“你要是实在想用,我去替你打声招呼?” 罗慧不想违规,也不想让护士长沾上风险:“算了吧。” “怎么又算了?” 罗慧抿唇:“横竖去年才开始交,到现在也没多少钱。” 护士长看她:“……你真就难成这样?” 罗慧面露愁容,但拧着劲不想承认。 她说完便走,护士长看她背影,叹气叹到一半,肩膀上被人拍了拍。 护士长转头,见是老同事:“你不在儿科待着,跑我这来干什么?” “给你介绍个朋友。”儿科的护士长介绍身旁的妇人给她认识,“林老板的太太,孟红。” “林老板?哦——托你给他儿子找对象的那个老板。”护士长冲她点点头。 孟红似有不满,把手包从左换到右,看了眼儿科的护士长。后者讪讪,搭着老友的肩膀切入正题:“跟你打听个人呗。” “谁,罗慧?” “精得你。” “还精得我,很难猜吗?也不知道是谁,见着个好苗子就想帮人做媒。”护士长记得老友分享的“趣事”,调侃完不跟她废话,“你来晚了,要打听的人刚走,你没看见?” “你说刚才那个?太长时间没见我还真没认出来。” 她没认出来,孟红被提醒倒有点印象。那天晚上隔着马路,新安酒楼前人来车往,她虽看不清楚,但和儿子站着说话的女孩,的确是瘦瘦高高的。 她问护士长:“小罗护士在急诊干得好吗?” “好得很,人也踏实认真。” “那——” 护士长忽然反应过来她们在打什么主意:“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小罗最近家里有事。” “什么事?” 她简单提了:“她外公还没过危险期,哪有心思想别的,这丫头说能干是能干,说可怜也可怜,家里条件不好,这种时候也没个人帮衬帮衬。” 儿科护士长一听便有些后悔,这等于是带着孟红来触霉头。事实上孟红却无这般纠结,她心想难怪这小护士能被汉川惦记到现在,和那些莺莺燕燕相比,她勤勉、乖巧、孝顺,大概让人觉得新鲜又有趣。 他记得那天丈夫生日,汉川中途离席,独自去走廊抽烟。她嫌他待客不周,他却说自己有心事,看上了一个看不上他的女孩。 孟红来了兴趣,当即问个明白,而过去俩月没见动静,于是来找个明白。 眼下时机不对,她礼貌告别。护士长看她们俩并肩出了急诊,也没多说什么。 罗庆成以为老丈人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就能回来,一周过去没见着人影,又听说罗阳专门陪着,忍不住来了脾气:“三个人看一个人,谁家老货这么金贵。” 于是他把罗阳骂回工区,把金凤骂得失声,把罗慧骂得一根筋,唯独骂不动嫌老头偏心的金珠。 金珠心里又痛又气又悲哀,眼睛哭得红肿但就是不愿意看护。那一头,罗慧则在想办法筹钱。她想问清娟借,清娟在外面玩归期未定,想问徐琳琳借,但琳琳自己的工资都不够用,至于清峰……他倒是来找过她一次,还带了些水果点心,但他大概想不到她的处境会如此困窘,只宽慰说过几天就好了。 第186章 罗慧金口难开,怨气难吐,等护士再度来催交时,她实在抹不开脸,拿了单子去交了大半。 钱包彻底空了,她的心也空了,而心一空,被赶去角落的那个人,那个一直联系她的人,就无法被忽视。 她拖着脚步,艰难地走到电话亭。 电话很快接通:“喂?” 她放在按键上的手指还来不及离开:“你是……” “我是老黄,黄奕良,你是罗……哈,雷明在换药,唔……”黄奕良被蒙了一巴掌,手机随即被床上的人翻身夺走。 “罗慧。” 这才是熟悉的声音。 “你外公怎么样了?清峰说缓过来了,能不能出院?你钱够不够?我手机坏了,今天上午刚拿到,你打过我电话我没接到是不是?” “雷明……” “你说,你说。”雷明的手臂被黄奕良狠按一下,浸满药水的棉花疼得他轻嘶。 那嘶声极短,他踹向黄奕良,被他灵活躲开。 “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在给你换药。” 罗慧模糊听见这么一句,不禁提心吊胆:“你在换什么药?” 雷明避重就轻:“那天刮台风,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不小心?台风都过去多久了,还没好,摔得很重吗?” “不重。” “不重为什么不回来?” “我……” “明天就九月了,你又骗我,你伤得重说不重是骗我,伤得不重不回来也是骗我。” “罗慧。” “雷明,我好累啊,”她握着话筒,声音疲倦。 她想要成绩,出了校门的成绩不再是用分数衡量,她想要钱,打一份工能赚的钱实在少得可怜。她想被人疼爱,疼爱她的奶奶倒在了寒冷的冬夜,她害怕伤病,害怕意外,想要家人和爱人,可是到头来,她周围空空如也,无人在她身边。 黄奕良看着雷明表情僵滞,收起玩闹的心思,用嘴型问他怎么了。 雷明全神贯注地听着手机那边的声音。 “雷明,你说我是不是要的太多了?” “不是。” “那为什么我会这么失望呢?”罗慧的眼泪无声滚落,“如果我说我什么都不要了,你能不能也什么都不要了?” “……” “不能的,我知道。”她抹了下眼泪,“我一定也让你觉得很累了。” 她做了个深呼吸,压下所有的失望和无助:“就这样吧。” “罗慧……” 罗慧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她也听不见了。泪水洇湿她的双眼,她转身,低头一直走,走过停车棚,走过食堂,走过住院部门口的柏油路,直到撞上一个人。 那人轻轻呼痛,却没有躲,只低头打量,然后把纸巾递到了她面前。 第三十七章 罗慧全然没想到会在这见到林汉川。林汉川捕捉到她的神情变化:“怎么,还想躲。” 罗慧迅速掩好自己的失态:“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外公,结果你一路哭到这。”林汉川收回手,“虽然我很想撒谎,但你刚才打电话时我全听到了。” 罗慧愣住,随即恼羞成怒。 “别骂人,不是故意的。”林汉川求饶,“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应该也不需要我的安慰。” 他提起手里的三七粉和水果:“你外公住几楼?” 罗慧没接,眼神防备:“你怎么知道我外公生病了?”她没联系徐琳琳,自然也不会告诉胡霖。 林汉川不打算瞒她:“我妈说的。” “?” “有空再跟你解释。”母亲的闻风而动让他不满,但也给他带来了有价值的消息。他知道自己不该窃喜,因为这点窃喜在眼眶红红的可怜人面前可以说是卑劣。 他掩饰性地摸了摸胸口,跟着她上楼。 病房里的金凤看见来人,不无意外:“林、林行长?” “我真得找第一个叫我行长的人算账了。”林汉川和气笑道,“阿姨,之前说过,您叫我小林就好。” 金凤应了,带着乡音的寒暄并不自然。临近中午,罗慧拿过床头柜上的铝盒去食堂打饭,金凤却说:“你这就走?” 她看林汉川,后者靠近床头,叫了声外公。外公不认人,对上他灿烂的笑容,只瞪大眼睛,露出孩子般的疑惑。 “爸,这是慧慧朋友。”金凤用土话介绍,老人嗯嗯两声便再没反应,闭上眼睛睡了。 林汉川不以为意,宽慰金凤几句便告别:“您辛苦,我也先走了。” 金凤心知他不会和她待在这等罗慧回来,也不挽留,只说:“让你费心了,慧慧这段时间忙坏了,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出院了,你一定要来家里吃饭。” “一定。”林汉川客套,跟着罗慧下楼。 到了外面空地,他记起此行目的:“你现在手头很紧?” 罗慧:“有点。” “你哥呢?” “不要打听我的家事。” 林汉川被她的冷漠一激,停下脚步:“你对我爱答不理的样子实在不讨人喜欢,我好心好意想帮你忙,却只能看你冷脸,难道没有人提醒过你吗,女人最好不要像男人那样死要面子活受罪,比起凡事一个人扛,示弱的好处远比你想象得多。” 罗慧转头看他:“所以你来贴我的冷脸就是想让我示弱?” 第187章 “算是吧,你对着电话就哭哭啼啼,对我就夹枪带棒,我是该说你两面派,还是说其实我在你心里有不一样的位置?” “林汉川,请你自恋也有个限度。” “我没有限度,”他露出他真实的不甘心的一面,“别人到我这栽跟头,我却偏偏到你这栽跟头,你告诉我凭什么?” “那凭什么你能让别人栽跟头,我却不能让你栽?”罗慧揪住他漏洞,“你对我上心难道不是因为我对你爱答不理吗?你既然讨厌,何必上心,既然上心,又何必要求我变得和那些搭理你的人一样。” 林汉川被她一番话说得怔在当场,那些旖旎的心思都化作掌风扇了他的脸。是了,他被她勾起兴趣,挑起逆反心,所以才好声好气,倾囊相助,可是她的直白戳破了他的自尊,他想驯服她、想改变她,想让她接受他的爱情试验,但未曾想到自己的算计在她这会无所遁形。 他犹豫道:“对不起,我刚才口不择言。” 罗慧现在很怕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她心里泛起无奈和委屈:“今天谢谢你来看望,我去打饭,下午还有班,就不送你了。” 她说完便走,白色身影拐了个弯,消失在大路尽头。 烈日炎炎,林汉川没有再追。聪明女人不好拿下是他惯有的认知,可是此刻,他竟觉得拿下这个词用在罗慧身上近乎是种羞辱。她聪明,机警,坦诚,自我保护的机制却像牛角般顶撞着他,可他非但不想放弃,反而生出继续靠近的冲动。是对她的贫穷生出怜悯,还是对她的倔强生出怜爱?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打给父亲:“爸,今天晚上的酒局我陪你去。” “怎么改口了,不是懒得见机关单位的领导吗?” “多走动对工作有好处。” “这才像话。” 车里空调开着,林汉川却不觉凉爽。在他的爱情理论里,先犯糊涂的先落败,而当他开出几里,脑海里还有罗慧的影子,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栽了。 金凤在水果篮里发现了一个两千块的红包,等罗慧回来赶紧交给了她。 “我还给他。”罗慧收好,言语冷静。她跟母亲轻声,手术虽然成功,但到底有创,加之外公年纪大容易有并发症,所以要再观察一段日子: “外公回去后不能自理,大姨不接手,还是先住我们家?” 金凤愁眉不展,接过饭盒:“不然怎么办呢?我到时再找你大姨商量吧,钱的事要仰仗你和阳阳了。” “我打算问下嫂子。” 金凤知道罗阳的钱都交给建兰管,也没阻拦。这天下午,姚建兰接到罗慧电话,没有立即表态。银行的工作落实,她如愿穿上了制服,但外公的突然中风浇灭了她的高兴劲。她一面沮丧,一面劝自己不能不讲道理,便说她和罗阳的工资刚还完贷款,只能等下个月发了再给罗慧。 罗慧没有为难,转而联系林汉川,林汉川声音无喜无怒:“缺钱的是你不是我,我晚上有酒局,你来不方便,明天我出差培训,你要还钱也等我回来再说。” 罗慧无法,只能应下。之后两天,姚建兰来医院换了班,徐琳琳和胡霖也相继看望。陈清娟避完暑匆匆赶到,见了罗慧第一眼就嚷嚷着她瘦了。 罗慧开门见山,问她借钱付剩下的医药费。清娟应得爽快:“要多少只管说,胡汉有的是钱。” “……”罗慧笑容微凝,“你的呢?” “我又不干活,他给我的红包我随便买东西,但我给别人用要知会他,不过你放心,就知会一声,他不可能不同意。” 罗慧犹豫,最后打消念头转向陈清峰。陈清峰听完只怨自己后知后觉,忙去银行取了钱给她凑够整数:“你哥不跟我开口,我还以为你们没问题。” 罗慧苦笑:“我也没想到会穷成这样。” 清峰心有不忍:“你跟雷明说了吗?他一直联系不上你,问了我好几次。” 罗慧推过他递来的手机:“不用联系了,我们分开了。” 清峰皱眉:“我听他没那个意思,你们分手就因为他不回来?” 陈清峰当初并不看好他们,雷明第一次离家寄的两封信,至今还躺在他的床头柜里。可是现在,他清楚雷明在南元县做什么,从朋友的角度,他理解他的选择,所谓选择大于努力,在一个大平台拥有展现才华的机会,获得的自信和提升的能力比钱财更重要。 “异地是苦,但你也买只手机,每天说说话,日子不会很难熬。”清峰难免疑惑,“还是说你不相信他会成功?” “我相信。”罗慧比任何人都相信他会成功,“不是他的原因,是我,是我追不上他了。” 罗慧心酸,笑意不达眼底:“清峰哥,我没什么见识,小时候的抱负是读万卷书,可读书的心思早就没了。雷明跟我不一样,他喜欢行万里路,也许他的路走完了会想着回来,但也许不会回来。我离不开我的家,他不会离不开我,我目前能给他的只有自由。” 清峰认真看着她:“那如果——他得到了自由,有了另外的家呢?” “我会祝福他。”罗慧语气怅然而无悔。 我会真心祝福他。 台风夜的大树没伤到雷明的要害,清峰的转述却直击他心门。刘鑫磊销完假回来见他半死不活,质问黄奕良:“你怎么照顾伤员的?” 第188章 “天地良心,我端茶递水,接送换药,无微不至。”黄奕良叫屈,“雷明横得很,打算拆了石膏上班。” 领导原本怕雷明带伤上阵,但见他整日泡在车间十分拼命,倒也慢慢放下心来。转眼一月过去,雷明全身上下好得差不多了,便准时随调研组出发。 去厂区门口集合前,老徐叫住雷明:“有你一封信。” 闻言,雷明心头狂跳,一看寄件人果然是罗慧。 他按捺住冲动,塞进包里。一路上做了无数种猜想,最后等到登机才小心打开。 罗慧想说的话把纸张铺得满满当当。雷明的心随着她的文字或轻快或沉重,或舒展或紧缩,隐隐察觉不对,看到最后,他的指尖紧紧捏住纸张的边缘。 “雷明,我想我是爱你的,如果我要你说,那你一定也是爱我的。可是,相爱为什么这么难呢? 我们从小到大,好像都在经历残缺和遗憾,如果相爱也没有办法让我们变得更完整,那让我们暂时停止吧。 没有我,你会轻装上阵,会有更广阔丰满的人生,而不论你行至何处,请务必念及奶奶,务必乐观,务必平安。” …… 旁边的领导见他对着几张纸痴痴傻傻,全然没有第一次坐飞机的兴奋。 “这时候看什么信啊,看云。” 雷明转头,外面没有岚江,只有云山云海。 山海平静,光影深浅,似真似幻。 他脊背僵直,如梦初醒。 等他反应过来这就是他要等的回信,他把手里的纸撕成了碎片。 第三十八章 罗慧提交了转科申请,过了初试卡在了复试。虽然这结果在意料之中,但因为不公布具体分数,她并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也是一切尘埃落定,护士长才跟她说科里有其他同事转了过去:“转科重要的是对方科室愿不愿意接收,你考得好,他们都不认识你,肯定选提前打过招呼不用磨合的人。” 护士长以为她还是用学生时代的思维想问题,既失落于她想离开,又想安抚她的失落,但罗慧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这说明我还没优秀到不用打招呼就能被接收的地步。” 护士长不觉得她不优秀,只觉得她不太懂人情世故:“急诊有这么难待吗?” 罗慧承认自己想要更好的待遇,护士长见她坦诚,也不再追问,转而聊起与她有关的人情。罗慧初听林老板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把林老板和她认识的林汉川串上,才理解这好奇心的起源。 她意外风声竟传得这样广,如实答了,护士长便说:“能被有钱人追求自然是好,但有钱人家的媳妇恐怕没那么好当,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改变命运的是知识不是婚纱,要我说你还是适合找同行,既有共同语言又能经常见面,你要是愿意,我给你介绍其他科室的男医生。” 罗慧推脱:“不麻烦了。” “你不是怕麻烦的人。” 罗慧感激护士长的青睐,可惜自己并无谈情说爱的心情。外公出院后,母亲没能从大姨那要到分毫,父亲的脸色也越来越差。她不知道父母为什么能在骂大姨小气的同时忽略外公的偏心,就像忽略他们自己对女儿的偏心一样。而比起大姨的冷硬和决绝,她的一味忍让也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弥补。 斤斤计较不是罗慧奉行的信条,但不管她表现得如何云淡风轻,心底不是没有怨气。罗阳和姚建兰的工资准时发了,却没有准时给她,这意味着她如果不开口索要,就得用自己的工资还清峰哥的钱。 于是,罗阳回家那天,她也回家了。在她犹豫着如何在不伤和气的前提下提醒时,罗阳率先报告了好消息:“爸,妈,建兰怀孕了。” “真的?” “这还能有假。” 此话一出,罗庆成难得松弛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微笑,金凤的眼睛变得清澈而明亮,就连坐在椅子上的外公也乐了,拍着粗糙而瘦削的手掌:“好哦,好哦。” “那我要做姑姑了?”罗慧高兴,心里的弯绕变得熨帖,家里的沉闷也好似鼓进了快活的空气。只可惜,这样的快活只持续了一刻钟,因为当她去灶台帮忙做饭,母亲一边往碗里敲鸡蛋,一边只惦记再多养几只鸡给建兰姐补身子。 罗慧好久没吃到家里的鸡蛋羹,随口说:“妈,你再打一个,我也想吃。” “你也想吃?”金凤动作顿住,“你爸早上刚去卖掉,新捡的就剩三个。” “那我也要。” 于是母亲又拿了个小碗,变成建兰两个她一个。 罗慧看在眼里,觉得自己的较真挺可笑的。罗阳在的时候她不如罗阳,建兰来了她又比不上建兰。 吃饭时,鸡蛋羹她一口没碰,全部给了外公。她又提起江华叔和胡汉一起搞的淡水珍珠养殖,清峰的意思是他爸想找村里信得过的人去守塘,以免鱼虾和珍珠蚌被偷。罗庆成听完也说陈江华的确找过他,但他不太想去。 “是我让爸不要去,”罗阳插嘴,“爸不是他家的长工,没道理围着他家转。” “但是他按月给钱。” “不稀罕。” 兄妹意见不一,姚建兰忙打圆场:“我们也是觉得爸年纪大了,守夜太辛苦,还不如在家种种地养养鸡鸭。” 罗慧不理解,碍着外公在场也没争辩。等到下午回城,她把姚建兰叫到一旁:“嫂子。” 第189章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姚建兰打断她,“爸妈算不过大姨,该一起负的责任都要我们家负,世上的理总是嗓门大的人说得清。” 她从兜里掏出一千块钱:“按理大姨不出,我和罗阳该出总数的一半,但是孩子一来我不敢让存折空了,这你先拿着,下个月我再补。” 罗慧接过。 姚建兰本以为她会客气两句,眼下见她直接拿,自己也不拐弯抹角了:“对了,你和林汉川还有联系吗?” “有。” “那——”姚建兰机灵,“你能让他帮忙拉拉存款吗?我刚进去不知道,领导说每个人身上都有指标。我让我爸妈和我弟他们都存到我那,但和家里有钱的还是比不了。同事知道我是林汉川介绍的,都笑我为什么不找他,原来他家是做生意的,他爸开了几家百货公司呢。” 罗慧并不知情:“你有他的号码,要他帮忙可以直接说。” “我没那么大的面子,他要是谁的忙都帮,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办事讲究门路,有人情讲人情,没人情讲交易,我们连交易的本钱都没有,他又怎么心甘情愿一而再再而三地贴补我们呢?” 话里的意思罗慧听得分明,但她只说了句我也没办法就出了村。外公住在她的房间,她晚上没地方睡,只能赶最后一班车。 过了两天,她联系胡霖得知林汉川回来了,再打给林汉川,这回他没有推三阻四,而是说:“你来广德小区吧。” 广德小区是莲花路上的老小区,罗慧路过没进去过。两个人约在十点,她九点五十到了,林汉川已经站在那儿。 他手里拿了束桂花,笑着问她:“香不香?” “香。” “小区里都是,你那有没有?” “我那都是梧桐。” “梧桐也好,桂花开败了,梧桐就落叶了。”林汉川解释这么久不见人影的原因,“在外培训半个月,回来就一直忙,国庆带着我爸妈去旅游,结果旅游完就马不停蹄地出差,本来不想去的,但发现没有一分钱是能自己飞进口袋,所以还是需要当牛作马。” 罗慧笑了笑,拿出两千红包还他:“耽误太久,终于物归原主,多谢。” 林汉川知她坚持,还是接了:“不客气,外公恢复得怎么样?” “好多了。” 林汉川便提起另一件事:“你嫂子前段时间约我见面,被我推了。” “她应该是想让你帮忙拉存款。” “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帮?” “这是你们之间的事。” “不,这是我和你的事。你让我帮我就帮。”林汉川说,“她约我我没空,你要让我帮,我就得让他们知道全是你的功劳,不然他们拎不清,只感谢我不感谢你。” 罗慧对上他看似真诚的眼神:“你为什么愿意一次次帮我?” “喜欢。”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如果非要找出理由,可能是因为你爱憎分明。”林汉川说,“你喜欢别人喜欢得死去活来,讨厌我讨厌得不遗余力,这对我不公平。我想证明我没那么讨厌,也想试试被一个聪明的清醒的女人喜欢是什么滋味。” “你没被人讨厌过吗?” “没有,不管事实如何,传到我耳边的没有。”林汉川想起她那天在电话亭附近的失态,“我觉得我不该继续不知羞耻以招致你的讨厌,所以,你能坦白告诉我,你现在单身吗?” 罗慧没有说话。 “我们的交流不顺利从来不是我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你的原因。”林汉川拿着桂花起誓,样子很滑稽,“我保证我问的问题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 罗慧还是笑了笑,转身走开。 “嘿,如果你照照镜子,就能看见你脸上写着我失恋了四个大字。” “……” “你说说看,我要怎么做才能帮你?” “……” “喂!你不说我就默认你同意我可以继续追你。” 罗慧没有回头,十月的风带着花香,吹得人心神恍惚。她缺少遗忘的本领,也缺少前进的勇气,但只要在公交站等,总有确定的目的地。 林汉川不知什么时候追过来,站在她身边:“忘给你了,新摘的桂花。” “我不要。” “不要也得要,不然浪费。”林汉川把花枝塞进她手里,“爱情就是犯贱不是么,你越想逃我越想追,你越不要我就越想给。” “你说的不像犯贱,像犯病。” 林汉川没有反驳,陪她一块等车:“我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平和了,没凶我。”林汉川站在和她同样的阴影里,“分手会让人成长吗?” “会,也会让人成熟。” “有什么区别?” “成长是发现自己很重要,成熟是发现自己没那么重要。” 林汉川:“对谁而言。” “对身边人而言。” “现在站在你身边的是我。” 公交车来了,罗慧上去,冲他挥了挥手:“谢谢你的花。” 林汉川看不见花,眼里只有她真心的笑容。 她才二十二岁,理应笑比哭多,甜比苦多,只要往前一步,总有车能送她去远方。 他的视线追随车尾而去,仿佛同她一起摆脱阴影,驶进温暖的光亮。 第190章 第三十九章 新豹二号的测试结果出来了,报告做了一轮又一轮,最终被原封不动地送到何凯鸿手上。 会议在紧张进行,何凯鸿没有提前表态的习惯,照例先听发言。 坐在旁边的吴勇国盖上笔帽,清了清嗓子:“防撞测试和淋雨测试这两块表现还是比较亮眼,但是防腐这块完全没做,因为一开始就说了不在计划内,至于外观,我们心知肚明是抄的合资车,最大的改动是车身喷涂的颜色,当时做了三十八稿,定稿时大家都在场,我想这点也没有讨论的必要,唯一待定的是价格,刚开始的设想是比新豹一号低,五万打底,但临近上市,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 他看向会议桌边缘,那里有几张熟悉的年轻面孔:“我们今天开这个会的主要目的,就是讨论还有没有下调的空间。” 他看向何凯鸿,何凯鸿脸色无异,但抬表的动作透露出他的不耐。 于是吴勇国意会,指名道姓:“雷明,你说说你的想法。” 雷明的想法已经打印出来给到在场的每个人,他不想重复占用浏览的时间,起身道:“我们建议定价四万三。” 会议室有了轻微的骚动。 何凯鸿没有翻眼前的文件,目光严肃地看着他:“理由。” “锁定买家、扭转口碑、成本加成。”雷明言简意赅。 “不要叫买家,要叫客户。”吴勇国纠正。 雷明嗯了声,继续解释:“我们冲击的还是中低端市场,这部分目标客户不变,新豹一号的销量下降让市场反应偏向消极,卖不动的主要原因是车不好加价格高……” “等等。”有人出声打断,“进口车的质量比我们好,这是事实,但有没有好到一辆抵我们两三辆的地步,谁也不敢说。何况很多人买车看中排面,我们越是自降身价,越容易被看不起。” “看中排面的不是我们的目标客户。”雷明说,“我们要抢的是有开车需求且注重实用和性能的市场,除去个人还有出租车公司,除去城市还有城乡交界和乡镇,而且最初敲定的设计就是座位紧凑,尾部储物空间大,能满足短途和载货需要。” “可是四万三实在太低了,目前市场上没有低于四万六的,我们这不叫低价,叫廉价,到时别人一提起北川,就还是低级廉价车……” “老王,现在没有北川,只有新川。”吴勇国提醒。 说话的人哦了哦,雷明继续:“廉价的也不是新川,是新豹,就目前而言,价格是最大的突破口。” “那四万三,我们能赚多少?” “我们测算过,扣除给经销商的返点,每辆车估计赚不到两百块,”财务经理忧心忡忡,“和新豹一号相比是一个天一个地。” “但如果销量起来,我们有底气跟供应商议价,付款周期拖长,账面资金不会很难看。”刘鑫磊起身补充。 “你说得轻巧,一号卖得不好,我们都是按需采购,三大件的厂家直接要求先付款后发货,先不说他们同不同意,万一中途涨价了呢?两百块,别人嘴一张就吃掉了我们的全部油水。” 刘鑫磊被堵,雷明看向说话的领导:“别说没油水,就算亏损也要上,别人给不了的低价,我们能给,吓他们一跳把水搅浑再说。” 何凯鸿看了他一眼,拿过手边的茶杯。 那人很快将矛头转向雷明:“你这叫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一研发的管什么定价?你每天对着机器知道利润对公司有多重要吗?” “就因为我是研发的,我才知道技术上的落后要花多少冤枉钱。我们不是组装厂,要造整车,就要有自己的车床和专利。新豹一号卖到现在亏得厉害,后续没有像样的产品打开市场,不能通过量产来摊薄成本,持续的利润从何而来?” 那人也激动起身:“那如果二号也卖不动呢?你降到四万三,市场觉得它只值两万?” “这车值多少钱我比你清楚。” 会议室里陷入诡异的安静。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新川的主事人吴勇国,吴勇国则看向实际的主事人何凯鸿。 何凯鸿喝了口杯里的茶水,神色并不轻松。 半晌,吴勇国中止会议:“大家先休息,十分钟后继续。” 吴勇国跟着何凯鸿去了办公室,他看着烟灰缸里的烟头,心情复杂地喊了声姐夫。 “有话说?” “你怎么挑了这么个人。”吴勇国对后辈的欣赏限于勤恳和聪敏,雷明符合但并不安分,“他在树敌。” “树敌不怕,怕的是不敢树。”何凯鸿点了根烟,“我跟老张他们打过招呼,老张推他出来,说明业务能力是能服众的。你也看过他的报告,有轻有重,条理清晰,成本控制达到了我的预期,更重要的是,他对新豹有感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会不计得失?” “是不知疲倦。”何凯鸿的语气略带威慑,“我把新川交给你管,到现在成绩如何你心里清楚,你带不起队伍,我帮你带,什么样的人能当队伍的头?和我的主张一致,敢想敢干,还敢跟老人对着干。” “姐夫。” “你扛不了的责任,我找人替你扛,你反倒对我有意见?” “不是。”吴勇国被他一瞥,声量放低,“我就是觉得……” “不用觉得,标配四万三,元旦上市,待会儿你拍板落定。” 第191章 吴勇国讷讷,解开外套扣子:“明白。” 下午六点,黄奕良在宿舍楼门口等到了刘鑫磊和雷明:“怎么样?” 刘鑫磊打了个响指,也打开黄奕良笑容的开关。 “可以啊。”他揽过刘鑫磊肩膀,“庆功庆功,今晚下馆子去。” 刘鑫磊看向雷明,雷明说:“叫上老李。” “行,我去叫。” 刘鑫磊等黄奕良走远,缓缓吐一口气,其实他没有庆功的心情:“多少有点替老板挡枪的意思,对吗?四万三,卖不动我们会变成弃卒,会死得很惨。” “卖不动再说,压力不在我们这。”雷明安慰他,“我们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剩下的听天由命。” “你是听天由命的人吗?” 雷明笑得敷衍,眉间不见舒缓。 到了饭店,黄奕良点了酒菜,雷明给李丽华和老李老婆点了汽水。后者照例坐在雷明身边,拿着筷子先给他夹菜:“成华,你多吃。” 雷明当初躺在床上,被她一声成华叫得汗毛直竖,后来跟她讲不清楚,见她痴傻也懒得计较,随她乱叫只是不应。 十月份凯鸿和新川人员调整,黄奕良和雷明作为年轻骨干都有了入住单间公寓的资格,黄奕良收到通知立马搬走,雷明却还是留在原处,对他而言,搬不搬都是一个人,何况这边还有老李。 老李知道他忙,也知自己一家对雷明而言是累赘,可是丽华跟那个不靠谱的渔民儿子断绝来往后,他也觉托人介绍的女婿并不靠谱。他现在不奢求雷明看得上丽华,只求他不嫌弃他们,保持正常来往。 吃完饭后,刘鑫磊和黄奕良先回,李丽华一手拿着喝剩的酒一手挽着母亲:“上次听你们聊得那么高兴,我还以为你要升官了。” 雷明心不在焉:“什么?” “没什么。”李丽华不愿重复。 走到宿舍楼,雷明转去小卖部。老徐放下报纸:“没信,有会放你窗户上,不用紧着来问。” 雷明拿过货架上的一包花生。老徐隔着几步路问丽华:“你真不剪啦,收货的那小子又觍着脸来问你。” “问他个头,他要再来你把他骂走。” 老徐嘿嘿笑,低声问雷明:“我说你不打电话也不寄信,每天等着谁给你寄?” “没等谁。” “不是小罗护士?”老徐揣着袖子,“小黄结婚给了我喜糖,说你在外地没去喝喜酒,还说你心情不太好,我以为你和小罗护士吵架了呢,这都多长时间了,吵个架还没完了?” 雷明掏钱付账:“你不懂。” “我什么不懂,我懂的多了,你跟老李家走得近,长眼睛的人都猜你们关系好,他们不好意思问我好意思,你要真甩了小罗护士给老李家当女婿,我劝你当心。” “别废话,找钱。” 老徐从盒子里找出零钱给他。雷明拿着花生回宿舍,屋子里灯光明亮。 他脱掉外套坐下,几个月以来的长途奔波,宵衣旰食都有了结果,可是最重要的结果远没有到来。他顶着压力去讨骂,去计算和辩论,去做不擅长的事,只是为了证明他擅长的事能给新川带来价值,而那些未被验证的销量数据却成了可能被引爆的炸弹。 他忽然后悔急着去表现自己,就像一只争着出头的鸟逃不过被瞄准的命运。而比后悔更痛苦的是孤独和等待——反复琢磨的自信和自省、越俎代庖的苦闷和辛酸、面对结果的期待和恐惧,都无人可诉,无路可诉。 他闭上眼睛,任由酒精无形乱窜。他像背着重壳的乌龟,爬得缓慢而艰难。 罗慧。 罗慧。 他想起抽屉里堆着的未曾寄出的信件,扛不住情绪的翻滚折磨,在脑海里把她的号码碾过一遍又一遍。 然而他到底忍住打扰她的冲动,只拨给清峰。 清峰的声音很快响起。 雷明皱眉:“你那怎么那么吵。” “嗯,我们在外面,有事?” 雷明问:“你们?” “我和罗慧在一块。”陈清峰说,“我们刚看完电影,准备去吃饭。” 雷明睁眼,起身,手扶着桌子又松开。 “你要跟她讲几句吗?” “……” 耳边短暂地安静了会儿,很快,罗慧的声音传来:“喂?” “……” “喂?” 雷明没有说话,罗慧也没了动静。 半晌,雷明率先挂断,把手机摔到了床上。 第四十章 罗慧接听时的忐忑随着嘟的一声消失殆尽。她怔了会儿,直到林汉川提醒:“没信号?” 她摇头,把手机递还给陈清峰。清峰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徐琳琳过来催上车:“快点快点,我饿得肚子都扁了。” 今天的聚会得益于陈清峰的电影票。单位发的福利被他给了罗慧,罗慧则转送给了对大银幕的徐琳琳。于是琳琳叫上胡霖,胡霖扯上林汉川,一行五人正好塞满一辆车,林汉川心甘情愿当车夫。 徐琳琳对罗慧和林汉川的关系很是好奇,胡霖的回答只是朋友,但如她亲眼所见,林汉川显然是鞍前马后乐在其中。如果不是陈清峰在场,她会以为罗慧和林汉川在搞暧昧,可是罗慧总是大大方方的,举手投足间毫无越矩,又让她觉得自己是多心且多疑。 第192章 林汉川请客吃完饭,提出送徐琳琳回家。胡霖笑道:“你就别抢我的活了,让我的摩托也出出风头。” 胡霖新买的摩托花了他几个月工资,平时宝贝得不行。无奈徐琳琳喜欢四轮不喜两轮,不嫌价贵只嫌天冷,胡霖会意,等林汉川把他们送到停摩托的地方,就把围巾摘下来给她戴上。 林汉川看着胡霖的摩托骑远,随口问道:“他们这算谈了还是没谈?” “……” “罗慧。” “啊?” “我在问胡霖和徐琳琳。”林汉川直言,“你接完那通电话心就飞远了。” 罗慧感到抱歉:“不好意思,我没听清。” “因为雷明?至于么,他联系的也不是你。” 罗慧没有解释自己的失魂落魄,林汉川有点心烦,又不忍说重话:“我并没有逼你非得选我,但和我待在一块时,我没法吸引你的全部注意力,这让我感到很挫败。” 罗慧没有中他的语言陷阱:“我也不是非得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你身上吧。” “哪怕一小会儿都不行?”林汉川换了个提问方式,“说实话,今天开心吗?” “开心。”罗慧承认,“没有比连续加班后尽情放松更痛快的事。” “那就好,你最缺少的就是开心。”林汉川说,“有的人把忙里偷闲当成罪过,就连正常请假都觉得愧疚,这样很不好。” 罗慧说:“这难道不是责任心的体现?” “是,但也是博取领导好感的体现,优秀的领导不会以剥削下属的时间为己任。” “我不是领导,我不懂。” “不懂正常,人很难跳出原有的思考习惯。”林汉川提起她兄嫂,“上次我跟你哥吃饭,他说工区里新来的人跟他不对付,他的处理方式是跟他针锋相对,我建议他去打听下那人的背景,他说不用,其实这很有必要,不然无形中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能做到这两点已经超过大部分人,你哥干到现在转不了正有性格上的原因,这点你嫂子要比他厉害。” 罗慧嗯了声,又听他说:“你的性格不像你哥那么偏激,但更认死理,更偏保守。” “这样是不是不好?” “不算差,只是很难干成大事。”林汉川说,“相比之下,陈清峰的做事风格我很欣赏。” 罗慧奇怪:“你和他才见过几次?” “一次就有印象和基本判断了。”林汉川得知他在政府机关工作,看他待人接物又自有从容气度,“他在学生时期一定也是佼佼者。” “是的。” “那以后可以多约他出来。” “就因为他在政府机关工作?” 林汉川笑她的机敏:“不要觉得我势利眼,捧高踩低是人之常情,地位和人脉对男人来说有多重要,你不会明白。” 罗慧想,对男人来说重要的东西太多了,金钱、权力、前途、爱情、地位、人脉,有志者不兼得却想兼得,于是不断追逐不断取舍。 林汉川怕自己话说重了:“陈清峰值得信任,这个判断没错吧。” “没错。” 五分钟后,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林汉川解开安全带,安静了很久,再出声竟有浅淡的愤怒和不安:“按理我该表现得大度些,毕竟你没给过我确切的答复,可自从你答应跟我像朋友一样相处,我就忍不住想要更多。” 罗慧低着头,听清他的每个字。 “我自认没有哪点比不上别人,如果我今天一定要你表态,你会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林汉川。” “愿不愿意?” 罗慧心里很乱:“我回答不了。”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罗慧艰难地看着他:“等我把之前的感情处理妥当,把心里的痕迹清除干净,等我能够完整地拥有并回报其他人爱意的时候,可以吗?” “不是回报其他人,是回报我。”林汉川不好打发,“我等你三个月,三个月你说你忘不了他,我走,你说愿意,我们就结婚。” “结婚?” “结婚。”林汉川惯会拿捏她的软肋,“我会给你优渥的生活,替你排忧解难,分担家庭的压力。你不用把它当成人情,因为这是作为你丈夫应尽的义务,也不用怀疑自己应不应得,因为我知道你值得。” 罗慧皱眉:“你太冲动了。” “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替自己的冲动买单,恋爱和婚姻尤其是。”林汉川贪恋和她相处的感觉,她的理智让他平静且自信,“我年纪不小了,罗慧,过完年就二十八,搁以前孩子都上托儿所了,我想拥有独立的温馨的家庭生活,这并不是难以启齿的愿望,对吗?” 这一晚上,罗慧在床上辗转反侧,等夜深了,心绪便像被拔掉气门芯的轮胎,迅速地瘪了下去。 与此同时,雷明也躺在床上睁眼难眠。清峰后来回电,说起他们临时起意的活动,他却全然没有细听的兴致。而当他听到林汉川三个字,一种愤怒的屈辱几乎将他的喉咙攥住。 “你和罗慧还是朋友吗?”清峰最后这样问他。 他没有在电话里回答,但他清楚他们不再是朋友。他是被她丢下的丧家之犬,是被生活暴晒的扁身鱼干。 在找到归路和水源之前,他没有能力回到她身边。 之前的预热给新车赚足了噱头,半个月后,整车下线,新豹二号的如期上市,无疑在中低端市场投放了一颗炸弹。 第193章 精准全面的报道被铺天盖地传到了报纸和电视上。新豹对标合资车的外观和配置,价格却不到一半,引发的猜测和好奇顿时像沸水般滚开。一时间,广告在推,经销商在推,北川和新川的拥护者也在推。按照拟定的策略方向,一月下旬,销售部拿到了南元县出租车公司的招标文件,二月上旬,竞标成功的消息成了在当地投放的免费宣传。 “你猜一季度结束,我们会拿到多少订单?”办公室里,同事们津津有味地讨论着。 “五百,一千?” 有人翻了个白眼:“我赌三千。” “三千?北川有这么大的产能吗?”有人掰过雷明的椅子,“你说三千会不会有庆功宴?”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三千台二号还没三百台一号赚得多。”刘鑫磊插嘴,泼他们冷水。 “但最起码我们能过个好年不是吗?反正不用上产线。”那人知道刘鑫磊除夕当天回家,问起雷明,“你车票买了吗?这回歇几天?” 不等他回答,门口有人叫了他一声。 众人转头,见是雷明的直属领导。 “吴总回来了。” 雷明起身,拿过手边的文件,跟他走了出去。 第四十一章 吴勇国近来忙得脚不沾地。何凯鸿给他下的死命令还没完成,年后的宣发、招聘、拿地等几桩大事又压在了他肩上。他这个姐夫对里紧对外松,既要成绩又要名气,难的是他吴勇国夹在中间不上不下。 办公室里萦绕淡淡的香气,他看着眼前的外甥女,似真似假地感叹:“你舅舅我在你爸面前难做得很啊,你愿意回来也好,能替我分担点。” “我回来可不是替你分担的。”年轻女人口吻生疏,“何凯鸿只让我来公司见识见识。” “不会,你爸早想让你接班。” “我接班?那他儿子怎么办,行长老婆怎么办?”女人讥讽地笑了笑,“小舅,何凯鸿抛弃我妈的时候你揍过他一拳,这拳我念着你的好,所以这些年你跟着他混,我也安慰自己是人就不能跟钱对着干。现在我妈死了,我来投靠他是理所应当,你可以跟我站一头也可以跟他穿一条裤子,但是,你千万不要劝我跟他和好如初。” 吴勇国被外甥女说得嘴角抽搐:“你这性子呀。”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秘书提醒他去会议室。他挥挥手让她出去,缓声说:“你爸对你妈心狠,对你是尽心的。但家事归家事,公司归公司,这段时间你就先跟着我干,他让你当领导前得锻炼你的能力,你注意不要暴露身份。” 交代完毕,吴勇国带她去开会。这是他放假前召开的最后一次会议,延续了他事无巨细的发言风格。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雷明听完和新豹二号相关的内容后就没了专心听讲的兴致,比起空话套话,他更在乎今年能发多少奖金。 两个小时的会议硬生生拖到下班后,在大家开始讨论明晚的团拜会时,吴勇国起身介绍了新来的助理。 助理的脸胖乎乎的,皮肤很白,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涂过睫毛膏的杏眼:“各位好,我是何知星,以后请多多指教。” 眼见着众人看向她的视线从好奇变得意味深长,她款款一笑,坐下时偷摸翻了个白眼。 开了半天小差,她在会议快结束时再次扫视这套班子,围着桌子的一圈是各部门领导,靠墙坐的想必都是年轻骨干,或胖或瘦,或戴眼镜或不戴眼镜,脸上都是不耐且克制的表情。 终于熬到散会,她小幅度地打了个哈欠,余光瞄到坐在后门的男人也正巧起身。他身材高大,只穿了件藏青色的毛衣,和其他人拿着笔和笔记本不同,他只将手里的纸折了两下放进兜里。 她看清他胸前的别针扣,长方形的窄条上写了雷明两个字。 不期然地,他抬眸朝她这边看来。 她略微不适,随即冲他点了点头。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吴勇国身边来了个关系户。”黄奕良有可靠的信息来源,“性别女,身高一米六,体重不明,籍贯不明,学历不明。” “你这哪哪不明要我们听说什么。”刘鑫磊和雷明从食堂出来往外走,“你落后了,我已经见着真人,她来过我们车间一次,不算美女。” “你眼里有美女吗?” “怎么没有。”刘鑫磊呲他。 黄奕良拍拍手里的餐盒,分享他们部门的奖金通知,刘鑫磊问:“什么时候发知道吗?” “二月二十八。” “那稳了,我可以回家给我侄子侄女发红包了。”刘鑫磊笑,“过年的车票这么难抢,我争取下半年买辆二号开开。” “抓紧,员工购买便宜一千块呢。” 刘鑫磊问起雷明今年要不要去他家过年,黄奕良也附和:“是,你去他家挺好的,他家人多热闹。” “算了。”雷明拒绝。 两人没再多劝,到了年二十九,他们先回家,雷明则买了三十当天的车票。老李正在给窗户换斗方,见他背着包出门,忍不住问了句行程,他答说初五回,再看李丽华,她圆润的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愁容。 迟钝如她,也知他和罗慧的往来远不及从前。她思来想去,在他下楼前跑过去说:“你们那出的蜜枣很好吃,如果可以,你帮我带一点。” 雷明说:“店铺正月没那么早开门。” 第194章 “哦。” 李丽华绞着手指:“那——新年快乐。” “还没到新年。” “提前说嘛,”她看着他,“我……爸妈会想你的。” 雷明嗯了声,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陈清娟带着儿子回娘家拜年,满村转悠时看到了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姚建兰。 饶是月份大了显怀,她的身材也不臃肿。除了隆起的肚子,她四肢纤细,气色上佳,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清娟带着儿子过去打招呼,问起罗慧,姚建兰小口小口喝着鸡蛋羹:“她应该明天回来,要值班的。” “你们不用值吗?” “银行初八才开门。”建兰知道她丈夫胡汉有钱,“你家那位今年又赚了不少吧,听罗阳说年前把塘里的鱼卖了,有上万斤。” “嗐,都是用钱堆出来的,淡水珍珠得养几年,就指望鱼的收成,你是没看见一车车的鸡粪往里倒哦,不过我是不管的,我只管带小孩,赚钱的事让男人去做就行。” 姚建兰若有似无地笑了下:“也是,男人有本事,女人也不用那么辛苦。我反正认命了,希望罗慧的命好一点。” 陈清娟一听这话便来了劲:“是不是有人在追她?” “你知道?” “当然。”那人胡汉认识,她也打过照面,罗慧更是跟她吐露过心声。按清娟的眼光,这人要模样有模样,要家底有家底,比雷明好了不知多少倍。如果说少女时期的她还能理解罗慧对雷明的,而当她年纪渐长,跟着胡汉见过更多场面更多人,便觉罗慧是不知变通的一根筋。 “什么喜欢不喜欢都是浮在表面上的,兜里有钱才是硬道理。” “就是。”姚建兰和清娟接触不多,没曾想两人能聊得如此投机。于是,当金凤从屋里拿出被子来晒,就见清娟坐在竹椅上,把儿子放在两腿中间,跟建兰聊得眉飞色舞。 建兰说:“罗慧和你关系好,你得劝劝她,要真能抓住机会,以后不当护士都不愁吃喝了。” “我当然会劝,我劝一次还不够嘞。”清娟早替罗慧畅想过未来。 事实上,哪怕清娟不劝,罗慧也躲不开林汉川,因为他隔三岔五就要出现在她面前。 林汉川的耐心超乎了她的想象,她的不适在减轻,依赖在加强,尤其是当他提出正月里要不要去她家拜年时,她花了数秒才反应过来这是让关系更进一步的暗示。 他的急切让她不安,也让她以为这是真心的投射。喜欢一个人就是想时刻黏在一起,这种感觉她不是没有过。 这天下午,她结束值班,回到家天已擦黑。今年外公病了,来拜年的人比以往多,为了堵住亲友之口,大姨不出钱开始出力气。眼下,她帮着金凤服侍父亲上床,看见罗慧,悄悄把她叫了出去。 “雷明回来了你知道吗?” 罗慧心头一紧。 “他家院子里有动静。”金珠坦言,“我想着白种他的地也不好,家里有些刚拔的萝卜,还有蒸好的肉圆,你帮我拿去给他。” 罗慧:“你自己给吧。” “我不去,我跟他不熟的。” 罗慧踟蹰许久,还是拿了东西去到雷明家的院子。 被撬开的锁头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她推开门,灯光依旧是白炽灯的浑黄明亮。木门的吱呀声仿佛在她心上划开一道口子,她蹑手蹑脚地叫了声:“雷明?” “……” “我大姨让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 “放你桌上……” “我不要。”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个激灵。她转身,雷明穿着灰色的高领,外面披了件棉衣,睡眼惺忪地站在房间门口。 从大门吹进来的风裹挟了他身上的酒气。 他过去关了。 罗慧无措:“那什么,我、我马上走。” 雷明只问:“今天休息?” “嗯。”她放下萝卜和肉圆,指尖拂过棉衣的下摆。 正堂的老式钟表还在无休止地转着,因为许久没有调试,显示的分秒并不准确。嘀、答、嘀、答,罗慧煎熬,忍不住抬眸,雷明竟不知何时逼至眼前。 他深沉陌生的目光里带着凛冬的刺,让她无端瑟缩了下。她往后退,磕到了凳角,只能转向墙边:“你饿了就吃点肉圆吧。” 雷明却说:“我没让你来找我。” “……” “不是不要我了吗?”他气息逼近,“为什么还管我死活。” “……” “是好心,是习惯,还是朋友间的照顾?”雷明低头,眼里积压的不甘与怒意似乎要将她淹没。而没等她后悔不该来走这一遭,腰间已然多了股力量。 含糊的音节没来得及发出,被他近乎野蛮地尽数吞入。她羞恼别开,他的大掌却捧住她的脸。 罗慧沉默,在心里求他:不要这样。 雷明却读懂她的眼神:“如果我非要这样呢?” 长久的思念与纠结化作缠绵的热吻。屋外寒风四起,鞭炮零星,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怀里的猎物是他唯一的热量来源。 第四十二章 深色的棉衣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灯光把两个人的影子嵌在墙里,坚硬抵消柔软,对峙打败缠绵,雷明被罗慧的无声反抗磨得意志全无,他停下,在她模糊的泪眼里看不清自己:“你怕我?” 第195章 罗慧被蛮力弄疼,远胜于她的力量带来的压迫,让她恐惧且屈辱。 “放开我。”她说。 雷明没有放,酒精让他犯困,眼前人却让他清醒,他在这半梦半醒间做着徒劳的挣扎,直到罗慧决然迎上他的目光:“我要和你说的已经说清楚了,雷明,你破坏了我们仅存的体面。” 雷明冰冷的手掌贴着她的脸颊:“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 “我不想和你分开。”雷明定定地看着她,“我有能力给你富足的生活。” 罗慧苦笑:“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我是渴望富足,但更渴望陪伴,我想要独一无二的专属于我的亲密关系,你能给吗?” 雷明难以理解:“我们的日子还很长,熬过这几年我再好好陪你不行吗?” “不行。” “你就急成这样?”他紧扣着她,不知她在他们分开的时间里经历了什么,“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有。” “那为什么你前后像变了个人?你让我写信,我写了你不要,你给我买手机又让我不要联系。你不跟我交心,也不信我的话,那你告诉我,凭什么你说我就得照做,你要分手我就得分手?” 罗慧原以为一封长信足以诉尽衷肠,可是邮寄的情意怎抵当面挑明的百转千回。 她看着雷明,心绪冰冷沉重如覆雪的顽石,她应该回答他的问题,可是问题的答案已经说过很多遍,她受够了幻想和等待,受够了力不从心,受够了明明过得并不如意还要报喜不报忧——这样单薄的情感寄托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罗慧向来胆怯懦弱,凡事拼尽全力不过是为了免遭批评免罹是非,然而眼下,她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安慰人,也抓不住一根像样的稻草来摆脱漩涡。 “放开我吧,”她低声重复,“雷明,我想走了。” 雷明失望难忍,忽而恼火地将双拳砸向墙壁,然后转身背对她,不发一言。 两秒后,开启的木门迎进了寒风。 寒风吹散萦绕的酒气,不动声色地抽骨剥皮。罗慧擦干眼泪,从外面带上门。余光瞥见正堂不知何时挂上了奶奶的相片。她很快认出那是全新的,是小像放大后的样子。 她略微犹疑,而后拽住门环,谁料闭合的瞬间,雷明的手突然伸进。 她心惊,连忙松开,一句夹到没有硬生生滞在嘴边。 疼痛难挨,雷明却恍若未觉。他掰开门,高大的身躯挡住灯光。 “把你的东西拿走。”他声音愠怒,五官埋在厚重的阴影里,让人看不分明。 初五那天的雨一直下到初九才停,尽管如此,胡汉家的灶头也没断过炊烟。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他不止一次提议去镇上或县里的饭店招待亲戚,但母亲守旧,说拜年必须得在家吃饭,就坚持和清娟全程忙碌。 清娟贤惠惯了,即使嫁过来没有当家操持,做菜的手艺还是出众。眼见婆婆满意,她不无自得地跟胡汉邀功:“这点上你远不如我,你就知道吃,让你掀下锅盖都怕胳膊疼。” 房间里烟雾缭绕,胡汉按下烟头,没接她的话茬:“今天去了趟我叔那,你猜我看见谁了。” “谁?” “死人脑袋不会转一下。” 清娟被他骂得莫名:“神经病吧你,不说就不说,我才懒得问。” 胡汉斜她一眼,拖着身上的肥肉往床上坐。他的体重近来又增长了不少,这让他既高兴又伤心,高兴的是他越来越像富人,伤心的是他的肥头大耳很难再收到女人崇拜爱慕的目光——他二十出头时因为身材魁梧,在跟班的衬托下算是出挑,然而现在别说良家妇女,就是发廊里的洗头妹和足浴店里的洗脚妹也只图他的钱包。 他躺在床上喟叹,继续自说自话:“我在我叔那撞见雷明了。” 清娟抹着手霜:“……哦。” “你怎么不吃惊?” “他是我的谁,干嘛要吃惊。” “他样子没变。”胡汉想,没结婚的男人就是胖不起来,“他大概是发达了,给我叔送了很多干货海鲜,还有绿茶红茶。” “他发达不好吗?你气什么。” “我气他?笑话。”胡汉只是看不惯胡文海和雷明好,也看不惯胡文海那些或亲或疏的徒弟,“平常都没来往,逢年过节露一次脸有什么鸡毛好装。” 清娟冷笑:“你不跟你叔亲,还不让别人跟你叔亲?” “不是一回事。”按照胡汉的设想,雷明回来不是风尘仆仆就是灰头土脸,可他一出现,给人的感觉依旧桀骜凌厉。许是和人交好惯了,圆滑的胡汉被他戈芒般的视线轻轻一扫,竟率先冲他示意,反观雷明的不理不睬,他的气势倒弱了几分。 雷明未曾久留,胡汉等人走了去问胡文海,胡文海心情不错,答得却不太灵清。大意是雷明在南方的车厂里干,工资挺高。胡汉自从搞完运输公司就把重心放在了其他来钱快的路子上,对车厂不太了解:“他捧上铁饭碗了?” “不是。”胡文海解释,“现在私人老板只要有证也能造车。” “他造什么牌子的车?” “好像叫新豹,我没听过。” 胡文海没听过,胡汉听过,去年他还看到过广告,本来贪便宜想买几辆一号给纺织厂的小领导开开,但怕买杂牌车会吃力不讨好,也就不了了之。 第196章 胡汉想继续问,胡文海却没了回答的耐心:“你要找他自己去找。” 胡汉懒理亲叔的不耐,回家却越想越不对劲,雷明这次回来待这么久,是钱赚够了还是要办事,还是被开了滚回家故意逞威风? 他巴不得是最后一种可能,于是愉快地问起清娟:“护士妹妹和他还好着吗?让她转告下,要是雷明在外面混不下去,就帮我来守珍珠塘。” “你别找罗慧。”清娟阻止,“他们俩完了。” “什么叫完了。” “就是分了,断了,老死不相往来。” “你还知道老死不相往来。”胡汉嗤笑,“谁告诉你他们完了。” “罗慧说的。而且我弟这两天一直和雷明待着,也说雷明不太高兴。”清娟抹完手霜上床,“你别以为自己多了不起,雷明和我弟聊的都是市里的政策,什么招商大会,什么拿地补贴,压根不是一天赚几块的事。” 胡汉嗅到古怪:“难道他也想开厂?狗屁,你弟只是个小喽啰还管得了政策?” “你反正是用得着人就舔,用不着人就骂。”清娟嫌弃打他,雷明的事是她去娘家接孩子时,听清峰和父亲聊起的。父亲当时的反应和胡汉一样,不信且不屑,清峰的语气倒有些认真。她听得一知半解没多问,也是听胡汉出言贬低,才打算挫挫他的锐气:“你和雷明到底算不算朋友。” “不算。” “那你就别惦记他,最好罗慧也别再惦记他,那个银行的行长多踏实能干,要是跟了他,后半辈子肯定能享福。” “享福?你说那个姓林的踏实?”胡汉觉得她真是不开眼,“幸亏你跟了我,不然被其他人娶了卖了都不知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意思,睡觉。”胡汉按灭了床头的灯。 按照计划,雷明现在已经开工并去了北川出差,但他没有坐上火车,而是又托刘鑫磊请了几天假,背着行李在岚山县和岚城的大小修车铺里打转。 新豹二号的广告没有铺到岚城,好不容易找到几位知道新豹的师傅,回答都是听过没修过:“开了一年多,故障率应该不高吧。” “不高,本来就卖得少。”雷明给他们递烟,问起行情和收费标准,聊开了还问附近的店面租金。 师傅们都是打工的,给的信息有虚有实:“我们就赚点辛苦费,大头都在老板那,怎么,你要开店?这里地段好,但房东不跟你客气,你要是不急可以再找找,或是去南边规划的汽车城,卖车修车一条龙服务,不管你开什么店都行。” 汽车城的事雷明听清峰提过,去了便知规划的意思是还未动土,只有田地没有人迹和新楼。回程时,他拦了辆出租车,又跟出租车司机聊了半天。 车子驶进市区,他在天黑前抵达一间面馆,不料在面馆撞见了熟人。 “雷哥?”孙浩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我又改行了,现在在这当学徒,靠,白干三个月。” 他积怨已久,骂了几句再问雷明:“你在哪做事?” 雷明简单说了。 “待遇好吗?” “还行。” “那——我能去吗?你能带带我吗?” 话一出口,孙浩就后悔了,以雷明的习惯,对他向来是不能比能更多。但雷明这次一反常态,很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先把面给我上来,其他的等你想清楚了再说。” 第四十三章 罗慧上班上到正月十一,下班回家时收到了明信片。明信片是江珊寄给她的,看邮戳已经过了好久,想必是赶上放假一直延误了。 江珊年前和家里吵架,工作中又和家属不对付,被投诉扣了工资就火气上来辞职去了别的医院。罗慧当时劝了一顿没劝住,陪她去原宿舍后面的小摊上点了份辣米线。大冷的天,两个人穿着棉袄埋头苦吃,吃得舌头发麻嘴唇发红,好似回到了同住屋檐下的亲密。 眼下,罗慧被这张不期而至的明信片触动,跑去电话亭,留言给江珊发信息,结果没等几分钟,对方就打过来了。 “你才收到啊,我还以为你懒得理我呢,”江珊在那头笑,“邮费比明信片贵多了,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我妈从我出发念叨到我回来。” 罗慧也笑:“阿姨是担心你。” “我都多大了还要她担心,”江珊提起这趟远行的尽兴,“早知道约你一起去了,中国真的好大,出门走走会消除很多烦恼。” “等我有钱有时间了再说吧。” “你要这么想就永远没钱也没时间了。”江珊记得去年她家发生了很多事,也体谅她的难处,“你不能老为别人想,要多替自己想。反正我比你想得明白,人活着得先让自己快乐才能给别人带去快乐,心硬的人比心软的活得轻松多了。” 江珊想,罗慧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喜欢给自己加压这点不好。赡养老人不是她的主要责任她非要担着,科里评比混过及格线就行她非得拿第一,还有,护士长稍微对她客气点就加班顶班毫无怨言,何必呢?她是领导不是亲姐姑妈,江珊提起新单位:“我现在工作轻松,领导也好,你要不也跳出来试试?” 罗慧说:“我也想过转科,可是没成功。” “那是因为你只顾低头拉车,不顾抬头看路。人都有心眼,就你一板一眼傻傻的。”江珊笑笑,“不过你最好是傻人有傻福,早点遇到那个懂你护你的人,就可以把前对象忘干净了。” 第197章 “……” “干嘛?到现在还是一句都提不得?”江珊说,“我可是第一个知道你有对象的人诶。” “能提能提。你还是第一个知道我没对象的人。” “才怪,我不是,你那个打屁股针的同学才是,我是看你那段时间状态不对猜出来的,你没有第一时间跟我说!” “好吧好吧,怪我怪我。” “本来就怪你。”江珊转而聊起护理执业资格考试,她去年以为试点推行得慢慢推,就混过去没考,罗慧是一次性过掉了,“题目应该不难吧。” “不难,你现在有时间备考,肯定能过。”罗慧鼓励她。 江珊问:“那你今年有新的目标吗?” “有,攒钱,出去玩,然后自考考个大专。” “啊?中专还不够啊,我们当时成绩多好啊,学校的分数线比普通高中的还高。” 可是中专上面还有好多门槛,罗慧觉得远远不够,她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转行,事实证明她当护士也还行,那就慢慢试吧,先考大专,再看看有没有资格考本科,以后的日子那么长,不找点事情做做还真闲得慌。 江珊对她的打算不予置评,她们现在还年轻,等以后嫁人生子,怕是精力跟不上,连翻书都觉得麻烦。 两人再聊了几句,江珊就挂断去吃晚饭。罗慧也饿了,摸了下兜里的钥匙和零钱,打算去外面吃碗蛋炒饭,结果刚出单元楼就遇见了林汉川。 “我来找你你来找我,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 罗慧意外:“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在家?”林汉川缠她缠惯了,年后没见着面不免让他心浮气躁,“去医院找过你了,说你不在,我就来碰碰运气。” 林汉川送过她回家,也算轻车熟路,“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什么?” “当当当当。”他从身后变出一个搪瓷罐,“煮好的汤圆。” “……”罗慧看他,“今天不是元宵。” “知道,我怕你元宵节吃不上,让我妈提前做了。”他递给她,“怕你吃不上热的,我在车里拿棉袄保的温,怕你吃不惯咸的,我就……” 他的怕来怕去让罗慧觉得滑稽:“不,我喜欢吃咸的。” “……” 罗慧笑:“你送的都是甜的?” “恰恰相反,全是咸的,”林汉川看她略微错愕,这才露出得逞的笑容,“而且是萝卜豆腐馅。” “……” “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准?我去问了你嫂子。” “我嫂子才不知道。” “但你妈妈知道,我托你嫂子去问的。”林汉川依旧笑着,“给你送顿汤圆真不容易,要惊动很多人,看在我费尽周折的份上,你能赏脸尝尝味道吗?” 他上前一步,把搪瓷罐塞进罗慧手里,然后让她捂着罐子,自己则轻轻捂了下她的手背:“怕你觉得不好吃,也怕你怕胖,我就只盛了几个。” 罗慧笑:“你今天怎么老是怕这怕那的。” 林汉川也想知道答案,他从未对一个女孩牵肠挂肚这么久:“还不是因为你总拒绝我。” “林汉川。” “是,我知道,我给你的第一印象的确不好,所以我要先向你道歉,罗慧,我有的毛病我都会改,改到什么程度也都由你说了算。”林汉川真心实意地道,“虽然距离我们之前约定的三个月还有不少时间,我不能要求你给我明确的回答,更不可能逼你说愿意,但是我希望你正视我的心。” 罗慧又叫他名字:“我现在可以给你回答。” “老天爷,你不会真要拒绝我吧。” 事实上,罗慧压根没想到他会在她疲惫且饥饿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就像她未曾预料到他会在她最混乱时靠近她,在她最无助时追求她。 罗慧承认自己对他有了改观,但她不能确定这种改观能持续多久。她能确定的是,在外公情况稳定后,建兰怀孕后,家里的糟心事慢慢解决后,她的心比以前安定了不少 于是她缓缓开口:“如果我把心里的痕迹清除干净,但也不想再接受和回报新的爱意了,你会怪我吗?” 林汉川被她问得一愣。 “很可笑,对吧,对不起,我出尔反尔了,我想我暂时不需要谈恋爱。” 林汉川从怔愣中回神,心想,但凡换成他相处过的任何一个女人说这种话,他都会觉得她们在调侃调情或是闹脾气,但这话从罗慧嘴里说出,只让他觉得不安和心疼。 什么锅配什么盖,他抱着玩世不恭的心态,遇到的也都不是真心人,也正是因为罗慧的安分、率直,强烈的道德感,让她显得与众不同。 不知怎么,他的心绪因为她冷静的拒绝变得起伏:“罗慧,你知道吗,追你是件特省钱的事,我压根没付出什么,你却已经怕我吃亏了。” “我没有。” “还没有。”林汉川忽然生出疼惜,“我对你死皮赖脸你还能凶巴巴的,现在却小心翼翼的,是怕对不起我,是因为你也察觉到我的真心?在你这里,真心才是无价的,对吧,既然你明白我没有骗你,为什么不敢跟我试试呢?” 他低下头:“我没有怪你拒绝我的意思。三个月等不到你回心转意,我再等三个月。” 罗慧的语气带着愧疚:“何必呢?” 第198章 “我也想知道何必呢,可我就是忍不住。”林汉川明白她的顾虑,不由庆幸自己比她年长,有跟她剖心解惑的底气,“罗慧,我不是无条件爱你,爱上你也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仔细想过,你家庭条件不好,我家庭条件好,和我在一起保证你不会受苦。你爸妈偏心你哥,我偏心你,你会有完整美满的没有压力的生活。你可以继续工作,也可以不工作,可以放心尽情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在试图说服我。” “不,我在试图说服我自己,一个我在努力放弃追你,一个我在说不能错过你。” 林汉川专注看她:“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罗慧没有回答,往后退了退:“谢谢你的汤圆,也谢谢你妈妈。” “不客气。”林汉川跟她告别,恋恋不舍地看她转身往回走。 冬夜渐暖,路灯照出一排排梧桐的影子。 梧桐的背后有人经过,没有停留。 第四十四章 雷明回南元的一个月后,孙浩带着行李坐上了火车。 这几年他做过生意打过零工,家里的经济状况却没有起色。父亲好赌,母亲软弱,孙浩反复琢磨,决定舍弃面馆的学徒工去跟雷明混。母亲不喜他出远门,再三阻拦拗不过他离开的决心。孙浩想远离让他窒息的父亲,想要新鲜多样的环境,即使他在南元县同样混不出名堂,但在陌生的土地上至少有足够的自由。 为此,他在火车上兴奋得一路没合眼,等到出了南元车站,一股湿气扑面而来。南元的三月不像岚城的三月,路上没人穿袄,穿的是皮夹克和长袖衫。雨后的早晨清新而富有生气,他去站外买了碗粉,呼呼啦啦吃完,坐上了去工业园的公汽。 老徐坐在小卖部的躺椅上,远远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拖着行李往宿舍楼走来。 “你就是小孙吧。”等人走近,老徐起身,“雷明上班去了,钥匙在我这,让我带你去他住的地方。” 孙浩瘦削的脸上露出惊喜和感激:“哦,哦,谢谢你了。” 老徐笑着打量他,上楼后把钥匙交到他手里,然后去对面敲门。 孙浩看见屋子里出来个结实的女人,那女人斜着脖子看他一眼,然后冲老徐点点头。 孙浩冲他们笑了笑,她便走过来说:“你先收拾吧,等下到我家吃午饭。” “哦,你是——” “我是丽华,雷明没跟你说起过我?” “……” “他只在央我做事时记得我。”她看孙浩茫然而带点窘迫,“好啦,我乱说的,我们很熟,你是他朋友,也是我朋友,以后相互照应。” 孙浩诶了声,有些受宠若惊。他初来乍到,把行李收拾好后,坐在留给他的那张床上愣了半天。到了饭点,他去李丽华那吃完饭,回来补了觉,睡醒看着桌上乱摆的书籍和摊开的图纸,也不敢动,决定去外面走走。 雷明念及孙浩来,七点半就回了宿舍。孙浩见了他,难为情地从床上起身:“雷哥。” “吃了没有?” “吃了,丽华叫我去吃的。她妈妈……” “她妈妈精神状态不好。” “明白明白。”孙浩走过去,又听他问起下午怎么过的,“我没敢走远,转了两圈就一直在睡觉。小卖部的老头好像和你关系不错,对面的老李就是冰箱检验员对吧,他六点就下班了,跟我聊了下工作,工资和时间我能接受,就是内容太枯燥了点。“ “检验是枯燥,但老李从没出过差错。”雷明也理解他的想法,“要是你不想干检验,我就让老黄带你学修车,但他们组不是高中学历就是有经验的,你能不能留下得看你本事。” 孙浩不敢挑三拣四:“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明天礼拜六,我叫老黄出来吃饭,你们好好聊聊。” “行行行。”孙浩忙不迭点头。 第二天,雷明叫上刘鑫磊和黄奕良夫妻,五个人去了附近的饭馆。黄奕良听完爽快答应:“没事,跟着我吧,雷明推荐的我还不放心?” “不,我比雷哥笨多了。”孙浩怕丢脸,黄奕良却被他的老实劲逗乐。 “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谁比谁笨啊,我干活也不厉害,凡事多看多问,手脚勤快就行了。”黄奕良宽他的心,这事就算定下。回去路上孙浩觉得雷明还挺有威望,一颗心稳稳当当地放回了肚子。 接下去的一个月,孙浩一直跟在黄奕良身边。黄奕良觉得孙浩这人胆小却实诚,相处起来还挺舒服,殊不知孙浩并没完全适应,尤其是被同组的人嫌弃动作慢后,一度整理行李准备回家。 雷明没有拦,也没有劝,孙浩不知该怨谁,去车站排队,排到卖票的窗口关闭又灰溜溜地回到宿舍。 “雷哥,我来这是不是来错了?” 雷明没法回答他的问题:“想回去明天也有车。” 孙浩心生惭愧,他和雷明的不同,除了胆量还有面对困难时的毅力,学生时代如此,现在也如此。这段时间他每天六点下班,雷明通常十点才回。他听黄奕良和其他同事商量休息日去哪玩,雷明却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犹豫良久,他还是放下行李去跟黄奕良道歉,然后第二天继续进车间。虽然这班越上越让他觉得脑子不够用,但好在他勤奋的表现没有招致更多是非。 第199章 领到第一笔工资后,孙浩请大家吃了顿并不奢侈的饭。这顿饭让他第一次萌生出融入他们的成就感,慢慢地,他和其他人的关系越来越热络,反观和雷明的关系却停滞不前——他听黄奕良说过多次,雷明很受老板器重,年后还升了职,可他和雷明近距离相处久了,发现他不仅封闭,而且无趣,对工作以外的事漠不关心——就连香港回归那天,大家围在黄奕良那喝啤酒守电视直播,雷明却早就回到宿舍睡熟了。 孙浩知道他忙,却想象不出他在忙什么。这天下午,他趁雷明出差回来睡觉,收拾了脸盆里的脏衣服去水池边。 李丽华经过时瞧出名堂,笑着道:“你帮他洗啊,奇怪了,怎么比女人还贤惠。” 孙浩被她说得黑脸一红,结果洗完晒完,又讨了衣服主人一通骂。 “谁让你动我东西的?” “我看你太累了,就……” “再累也不关你事。”雷明不耐烦,自顾自出去买饭。孙浩气恼,又有点委屈,到头来只能怪自己吃力不讨好。 过了几天,孙浩听到热带风暴预警,准备请假回家:“雷哥,你回不回?” “不回。” “为什么?买张票不就好了。”孙浩原本的计划是一个月回一次,现在变成三个多月,宁愿扣工资也要在家待个够,“这里夏天太湿太热,还是岚城好,昨天我跟我妈打电话,她说她都想死我了。” 雷明没试过把人想死,试过差点被台风吹死。南元县今年吸取教训,把预警工作当成重中之重:“你要回赶紧回,风暴变台风就惨了。” “知道。”孙浩归心似箭,出发前一天的晚上睡不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扯话题。 “雷哥,你会想女人吗?” “什么毛病?” “……”孙浩觉得自己讨骂,“我的意思是,你这么拼命,都没法谈恋爱了。” “你管我。” 孙浩笑:“我不管你,老黄管,他说你打算跟机器谈。” “他懂个屁。” 孙浩翻了个身,不无好奇:“你们的机器比我们车间的贵好多吧,老黄说你们那是最烧钱的地方。” “嗯。” “新豹二号是你们研究出来的?半年卖了六千多辆。” “研究了部分,关键技术还是买的。”雷明对销量的估计变得更乐观,预计全年能破一万五,这是他们和各方谈判的筹码,但有限的利润空间又削弱了筹码的作用,驱使他们必须加快大小器件的自主研发。 这过程就像在种树,浇水施肥的阶段最难熬,而当树上结满果子,饿了渴了就摘一个,要用什么技术就伸手拿,肯定最便宜也最保险。 孙浩理解不了他的野心,就像理解不了那些烧钱的专利:“雷哥,那你会在这待一辈子吗?” “不会。” “难道你要回岚城开厂?” “我开不了。”雷明自知财力和胆识都有限,“但新川有可能把厂开到岚城去。” 孙浩一听来了劲:“为什么?新川的老板又不是岚城人。” “但岚城能做生意。”雷明细细想过,新川汽车远没有打开长三角的市场,而岚城的工业基础在长三角一带还算突出。政府规划用地,兴建汽车城,不可能全指望这两年大走下坡路的国企,所谓招商引资,既要结合自身优势,又要精准审时抓住行业苗头。 “旁边的望城靠橡胶制品和五金配件先起了家,岚城的建材厂和玻璃厂也开始大鱼吃小鱼。等配套产业成熟后,化工、物流、车企等大型企业的落地能将资源进行整合,到时不管是直道还是弯道都会变得好走许多。” 孙浩听得一知半解,但大致明白了他的用意,他带他来这不是单纯的怜悯,不是想找个同乡陪着,而是想让他来感受、见识,然后带着本事一起回家。 “雷哥。” “嗯。”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女人了。想这些可比想女人费劲多了。” 雷明懒得理他:“你还不睡?” “睡了,马上。”孙浩关灯,屋子里陷入黑暗。不多时,风扇的呼呼声夹杂着孙浩轻微的鼾声。 雷明闭上眼,想起很久都没有想起的女人。 工作让他麻痹,孤独让他清醒。两年前,也是在这样难眠的夏夜,他把罗慧搂在怀里,跟她做了好多保证。 他做的保证之一是他们会有自己的房子。如今他二十五了,揣着一兜钱没买到一块砖,陪他睡觉的人也不在了。他说他们会有一辈子,可是一辈子的零头都没有过到,他就失去了她。 他把双手垫在脑后,盯着虚无的天花板,直到眼睛发酸,他伸手按了按,成片的星星翻涌如海。 第四十五章 临近中秋,太阳威力不减。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在路上爆了胎,罗慧拖行两里地,回到家已汗流浃背。 金凤正在屋里包粽子,对面的姚建兰见罗慧进门,摇着蒲扇起身:“你这车早就报废了,这下吃苦头了吧。” 罗慧卸下后座的包裹,里面是她给小侄女买的棉布衣服:“小雨呢?” “从中午睡到现在,别叫小雨叫小猪算了。” 罗慧笑,去井边洗完手脸再进里屋,只见小家伙攥紧拳头仰躺在凉席上,像是在睡梦中打仗。 隔着蚊帐,罗慧不敢惊扰,没过多久,小丫头翻了个身自己醒了。四目相对,她清澈的眼睛露出好奇与探究,但只一瞬,便跟谁生气似的嗷嗷大哭。 第200章 这一哭把罗慧吓着,姚建兰却不慌不忙走近:“当孩子真好,一天到晚吃喝拉撒,大人还巴不得她吃多拉多。” 新手母亲动作熟练地换起尿布:“给她买了袋尿不湿,太贵,用完就舍不得再买了,现在得不停地洗晒,真是磨人。” 姚建兰产后一直住在县里的新房,只叫了自己母亲过去照顾。那间房子里有冰箱空调婴儿床,全是罗阳买的最新款,等她出了月子,罗阳还给了丈母娘一笔钱。 姚建兰农村出身,人生愿望之一是组建一个双职工家庭,罗阳的努力和听话让她感到满足,因此她也愿意配合他当知心体谅的媳妇和儿媳。虽然她察觉到罗庆成对小雨的性别不是十分满意,但这个做公公的知道家里添丁,花销用场大,不顾他们反对去了陈江华家守珍珠塘。 姚建兰每次回陈家村都被小心护着,孩子满月和百日,公婆也都包了红包,横竖没有亏待半分。她不奢望贫穷落后的婆家给她多少帮衬,只要不给她添麻烦,和和气气相安无事比什么都强。 她把换下的尿布往盆里一扔,抱着孩子轻哄。罗慧问起罗阳去哪了,姚建兰说:“去清峰那接客人去了。” “客人?” “林汉川呀,怎么,他没跟你说?” 罗慧摇头,自从她那次拒绝了他,他们的关系就变得很微妙。林汉川扬言要继续追,但并未刻意制造两人独处的契机。他会不期然出现在她和琳琳约好的电影院门口,会在胡霖带她一起回永贤镇时坐在汽车的后座。他会通过她和陈清峰吃饭见面,也会和建兰保持联系,收下几斤农家的土鸡和土鸡蛋。 他很懂和人相处的分寸,也知靠甜言蜜语得不到罗慧的真心。因此,他言语上的攻势只存在于不见面的问候,比如上下班的关怀,天气变化的叮嘱,有时时间宽裕,他还会和罗慧拉拉家常,但这种平淡的输出只是前奏,他想把主动权转移到自己手上,需要的不是一成不变,而是出其不意的刺激。 于是,自打他谢绝建兰的百日宴邀请,就有意陷入了工作上的忙碌。罗慧听他提过单位里有竞聘,便猜测他有一定的压力,从不主动打扰,殊不知她的不打扰让林汉川的欲擒故纵再度失败,时至今日,只能趁着中秋再来她家表现一番。 姚建兰现在是林汉川的盟友:“他要来你也不准逃,妈今天特意多包了几斤粽子送给他。” 罗慧想,哪有客人来了她逃走的道理:“我回来就是拿粽子的,端午的我没吃到,中秋要吃过瘾。” “这才对,逢年过节就是家里这点吃食最有味道。”姚建兰想起什么,“我那个弟弟是个拎不清的,岚城都没出过几趟还嚷嚷着要去什么南元,离开家有他好受的。” 罗慧听到熟悉的字眼:“南元?他去那干什么?” “打工呗,他有个同学,叫孙浩,年后过去落了脚,七月份时回来一趟,说那边厂多岗位多,工资都还不错。”姚建兰不置可否,“我弟也是耳根子软,孙浩家什么情况,当爸的有赌瘾,当妈的不离婚,当儿子的跑远点是为自己打算,但我爸妈哪点亏着我们了?” 罗慧认识孙浩,但不熟:“他去南元是去找雷明了吗?” “?”姚建兰反应过来,“哦!我说南元怎么听着有点熟悉,原来是……建明从小到大都这副德性,说话啰唆半天找不到重点,要真这样我铁定不让他去,一个两个聚在一起还真把他乡当故乡了。” 她眉心微皱,去打电话跟姚建明确认。罗慧压下心头波澜,把风扇调小,再把装着尿布的盆子拿出去。 金凤正在包粽子,看着许久没回来的女儿,想的第一件事是她瘦了,第二件是家里虽然新搭了淋浴房,但还是没有她睡的房间。 金凤把拌过酱油的糯米放进箬叶,然后抹出竖条的浅印,放上剥好的蚕豆和五花肉,“小林时常来家里,每次都不空手,让人怪不好意思的,你和他到底……” 罗慧不答,看到旁边桶里有几个插着黄色稻秆的粽子:“这些不一样吗?” “这些是鸭蛋黄和瘦肉的,你嫂子不吃肥的。” 罗慧哦了声,没有帮忙包,拿着带回来的糕点去了大姨家。 大姨在做手工活,正往渔网状的披衫上织椭圆形的塑料亮片:“我就猜你会买薄荷糕,我要吃的鸡蛋糕怎么不给我买?” “鸡蛋糕有油,不好带,而且容易上火。” 金珠接过糕点盒:“你哥和你嫂子一回来我就得把你外公接过来,凭什么呀。” 她把薄荷糕掰了递给父亲:“让你偏心罗阳,偏心金凤,到了还不是有我服侍你的份。” 罗慧无奈:“大姨,你少说几句吧。” “我偏不,我偏要多说,我巴不得你外公是装糊涂,能听懂,这样他就知道他不欠我我也不欠他。”金珠看着罗慧,“你也要当心,能嫁赶紧嫁出去,我们俩在家里都得不到半分好。” “唉呀——”罗慧过去撑她的肩膀,“你怎么怨气这么大?是村里人跟你闹别扭,还是有强有志哥又央你干活问你要钱?总不会是外公惹你吧。” “就你明白。”金珠心事全被她说中,轻掐她一把。 罗慧笑着躲开,把桌上的茶碗递给外公,正准备走,听见外面有人叫她。 陈清娟牵着儿子:“我可算找着你了。” 第201章 “怎么了?” “还能怎么,到我家去吹空调呀,这鬼天气。” 清娟旁边的小人盯着罗慧看。 “来,小姨抱抱。”罗慧笑着抱起小人,再轻轻颠了颠。男孩乐了,不嫌热地挽住她的脖颈。 “你让他自己走。” “走什么呀,我们还小呢。”罗慧抱着他,一直走到陈江华家门口,看见了那辆熟悉的红色轿车。 胡汉和陈清峰在里屋说话,林汉川出来抽烟的功夫,看见罗慧步伐轻盈地进了院子。 陈清娟:“好了,到家了,下来。” 小家伙不依。 “……” “嘿!胡天昊,你搞搞清楚谁是你妈。” 罗慧被逗笑,微微后仰看着小天昊:“小姨待会儿再抱你,好不好?” “好。”话音未落,她的脸颊被轻轻碰了下。 罗慧眉眼泛起温柔,陈清娟则拍了下儿子的屁股,强行把他扯下。 “胡汉!”清娟大叫,“给我拿块雪糕上楼,不,两块!不!三块!” “你瞎嚷嚷什么?有手不会自己拿?”胡汉出来看见罗慧,“哟,我说谁来了,贵客啊。你哥刚走,说回去准备晚饭了。” 胡汉瞧不上罗家拍马屁的手段,但不得不承认他们拍的这匹还真不是驽马:“你们要请林行长吃什么饭啊?” 林汉川这次没纠正外人的称呼,掐掉烟,走近了跟罗慧说:“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不在分行干了,调到丹阳路上的支行当副行长。” 罗慧替他高兴:“那恭喜你。” 林汉川笑:“丹阳支行在我家和人民医院的中点,以后可以每天接你上下班。” “……” “这段时间不是故意不联系你,实在是有点忙。”林汉川笑,“虽然你不是来请我的,但在我去你家之前就能见到你,我还是很高兴。” “……”胡汉在心里骂了句好家伙,“林行长,你看时候也不早了,再带你去村里逛逛?” “不麻烦了。”林汉川婉拒,先朝陈清峰伸手,再跟胡汉示意,“日后仰仗胡老板多多帮忙。” “好说。”胡汉应下,拦住要开口的陈清娟,目送林汉川和罗慧出了院子。 第四十六章 金凤提前备好了菜,等罗阳回来就开始动手。烧到一半,听见正堂有说笑声,便知客人来了。 林汉川给罗小雨买了对金铃铛,以表没有参加百日宴的歉意。罗阳不好意思收,姚建兰接过说了声多谢:“以后我们再给你送礼你不能不要。” “放心,我不敢不要。”林汉川去灶台屋和罗庆成金凤打招呼,“叔叔阿姨,你们少烧点,我不饿,吃不完浪费就不好了。” “没事,还有条鱼要焖,新鲜钓上来的。”金凤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让他去外面坐。罗慧见林汉川有电话进来,也不与他闲聊,去院子把自行车倒放在地上,开始拆卸。 她取掉气阀,动作熟练地扯出内胎。圆角矩形的橡胶片还剩最后三张,和以前要另外涂胶的比,这些自带胶的更方便,她第一次买来尝试时还怕粘不牢,到现在不知不觉已消耗掉大半。 “你还会修车?”林汉川接完电话,凑过来蹲在他面前,“可以啊,什么活都能干。” 罗慧:“这很简单。” “我就不会。” “你会开车,我也不会。” “不能这么比。”林汉川阻止她的动作,“别补了。” “还能用。” “哪怕是新的也不补了。”林汉川拿过她手里的锉刀,“有我在这,不可能让你去赶末班车,破的骑不远,我赔你辆新的,以后你想去哪我都陪着。” 他抬头看她的眼睛,“我保证随叫随到。” 罗慧没有出声,去抢锉刀,坚硬粗糙的锉面贴着她的掌心,两个人谁都没有松手,直到屋里的罗小雨发出一记响亮的哭嚎,锉刀被林汉川抽出。 “进去吧。”他目光坦然,牵着罗慧起身,“你妈妈做了鱼,我们吃饱了再回去。” 夜幕降临,车子从乡道转到省道,开始加速往前。后备箱放了一篮粽子和两壶菜籽油,窗户半开,罗慧在副驾能看到天上的月亮,白而圆润,如脂如玉。 林汉川说:“进城还有段路,累了可以睡一觉。” “我不累。” “那我们说说话?”林汉川看她。 “好啊。”罗慧转过来,“要说什么?” “你家人对我很不错,是不是代表他们对我相当认可?” 罗慧想,他不是会缺少认可的人:“恭喜你升职加薪。” “你已经恭喜过了,我在跟你说家事,不要扯开话题。” 罗慧笑。 罗庆成喜欢她笑,她眉眼一弯,整个人的状态就从紧绷到放松,让他想起伸懒腰的猫,打哈欠的狗,在树荫里慢慢舒展的花朵。 人的性格和样貌会受到长期所处的环境影响,林汉川心知像她这种从农村走出去的女孩,会因为城乡差距而感到割裂,家庭与自我,包袱和车票,选择的过程比结果更痛苦。 “罗慧。” “嗯。” “这段时间在忙什么?” 忙着上班,忙着休息,忙着备考和放空。罗慧告诉过他她的打算:“十月份就要考试了,真偷懒还是假用功,上了考场就见分晓。” 林汉川高中毕业,从未觉得自己是读书的料:“你打算考几年?” 第202章 “争取四年拿下。”十几门课要花费大量时间,罗慧不能急功近利,也不能一拖再拖,她本来想先考大专,了解过才知道可以直接考本科,只是毕业前要有大专学历,所以打算专本套读。 “四年以后我就三十二了。” 罗慧没听懂:“三十二怎么了?” “我恐怕等不了那么长时间。”林汉川笑笑,转而道,“等你考完试,去我家吃顿饭吧。” “……” “礼尚往来,我老是沾光也不合适。”林汉川传达父母的意思,“你太久不点头,他们对我很有意见,到时我妈又冷不防跑到医院突击检查,搞得大家都尴尬。” 林汉川怕给她压力,点到即止,转而提起罗小雨:“一次两次我都忘了问,这名字谁取的?” “我嫂子取的,”罗慧说,“一开始是罗小虎,因为她特别喜欢小虎队,但我哥不同意,就改成宇宙的宇。后来生出来是个女孩,我爸找算命先生测八字,说五行缺水,就定了雨水的雨,我嫂子挺高兴,说雨水遮阳,专克我哥。” 林汉川听她开开心心地讲,嘴角不自觉上扬:“你哥被治得服服帖帖。” “嗯,不过我嫂子对他也很好。” “他们算不算青梅竹马?” “算吧,我哥学生时代就喜欢她。”罗慧希望他们越来越顺,但不可避免地,她还是有些隐忧,建兰的弟弟姚建明之所以要问孙浩找出路,心不定是其次,大规模下岗是更主要的原因。罗慧可以不担心建明,但不能不担心罗阳,他在铁路上干到现在还是合同工,别说转正,能撑过这波不被辞退就很不容易。 林汉川没有察觉她的顾虑,两个人就这样没话找话,渐渐聊得兴起。林汉川关心新闻里的金融风暴,货币贬值,罗慧提起季度的奖金,要交的房租。她欠清峰哥的账已经还清了,家里的开销也不再归她负责,肩上的担子轻了一点,又轻了一点,这让她感到高兴和轻松。 车子开进市里,最后停在罗慧租住的小区。后备箱的粽子装了满满一篮,林汉川握着篮把,提出送她上楼。 虽然这是金凤给他的中秋礼,但也有罗慧的份,罗慧要了两三个,剩下的原封不动留给他:“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些够了。” 林汉川在门口跟她道别:“那我走了。” “嗯,再见。” 他走下楼梯,回头:“说好了,考完试去我家吃饭。” “……” “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去。” 罗慧沉默半晌,而后点头:“嗯。” 林汉川得了允诺,重又笑着走上来:“那——明天我来接你上班。” “不用,你忙你的吧。” 林汉川哦了声,不敢表现得太过激动,更不敢造次地离她更近,只是欢喜而贪婪地看她。 “中秋快乐。” 罗慧笑,把同样的祝福还给了他。 夜深了,园区里的路灯熄了大半。雷明裹着外套在风里走,抬头无星无月,只有成堆的厚重的云。 他今天下午没有进车间,一直在开会,自从升了副主管,他参加的大会小会比他当普通员工几年加起来的都多。 他并不热衷于通过集体讨论来解决问题,但有些问题不通过集体讨论又无法解决,这让他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为此,吴勇国私下批评过他的大包大揽:“小组长也好,副主管也罢,这些都只是你迈出的一小步,等你以后当大领导了还能凡事自己干?累都累瘫了,你要学会合作,学会用人,学会调动同事的积极性。难道技术主管只管技术?错,只要带个管字,就得统筹兼顾。” 雷明被他念叨多了,脸上的不耐烦就很明显。吴勇国觉得自己好心当成驴肝肺,有次等雷明走了,他问外甥女何知星:“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不怎么样,就是个乡巴佬。” “你爸也是乡巴佬。” “所以呢?我爸也没有当皇帝。”何知星当烦了助理,语气刺人,“你不会以为我很敬仰我爸吧?” 吴勇国和她谈不了几句就被堵,早想把她请走,奈何她在他身边压根没锻炼出什么,不好向何凯鸿交差,只能寄希望于来个项目让她独立去试,省得一天到晚怨气冲天。 好在项目很快就来了,今天下午,何凯鸿拉了个吹风会,没叫各部门的老人,叫了几个信得过的下属,简要说了收购的想法。 他想收购一家半导体厂,承接从东南亚国家转移过来的订单,可惜对方要价奇高,何凯鸿就想成立专门的项目组去谈。 按理老板发话,响应的人应该只多不少,但这次没有人敢第一时间表态度。吴勇国带头沉默,雷明作为与会者,同样不理解何凯鸿的操作,冰箱销量稳定,新豹也打开了市场,这时候该一鼓作气,继续在两条线上投钱,可是下半年开始,何凯鸿先是涉足了房地产,再是做起了代加工,现在又要搞什么半导体,不知是当老板的嗅觉更敏锐,还是受了刺激犯起了老糊涂。 因此,何凯鸿的吹风会开得并不顺利,最后问起新豹三号的研发进程,雷明作为报告人,只能实话实说,发动机的自研陷入了僵局。 回到宿舍,孙浩正在收拾行李。 “雷哥。” “还以为你明天回来。” “明天上班,今天再晚也得赶到。”从去年三月至今,孙浩每隔三个月就要回一趟家,过年更是歇足了十天。 第203章 他搞不懂雷明为什么这么多假宁愿浪费也不用,也搞不懂他为什么每月领这么多工资还这么拼,还窝在这里住,还过得像个苦行僧:“雷哥,喏,给你带的清明粿。” 又是一年清明。雷明有点恍惚,奶奶要是活到现在该几岁了? 他接过:“什么馅的。” “猪油馅。青皮白糖的容易裂,我就带了糖皮猪油的。” 雷明嗯了声,还没送到嘴里,手机响了。 “清峰。” 陈清峰今年以来一直在搞评比,忙得不可开交,深夜来电当然有正经事:“汽车城开始卖了,你还是要两间?” “嗯,临主路。” “位置好的贵。” “贵有贵的道理。” “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自己回来看。”陈清峰不晓得他在跟谁赌气,“你确定买商铺不买住宅?” “暂时不买。” “我倒是看中了一个小区。”清峰说,“我想着能买就趁早,反正爸妈帮衬,而我肯定要结婚,结婚时再买就来不及了。” 雷明笑:“那行,你结婚我肯定回来。” 闻言,清峰忽然默了默。 “怎么了?” 清峰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开口:“罗慧快要结婚了,定在五一。” “……” “我今天刚收到她的请柬。”清峰心情复杂,但觉得自己有告知的必要,然而手机的那一头毫无反应。 “雷明?” “……” “喂?” “……” “听得见吗?” “听得见。”雷明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聋。 “那——你回来吗?” “不回。”他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哑,但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浑浊艰涩,仿佛跟他毫不相关。 第四十七章 孟红既已知道儿子有个心上人,按她的个性,不把对方的底细摸透不会允许儿子浪费时间。好在罗慧的底细很容易摸,稍微打听便知是个家世普通的女孩,不管是单位领导的评价,还是实际接触下来的感受,她都觉得这个女孩符合她挑选儿媳的标准。 相比之下,林父对儿媳的条件有一定要求。因为他一度想和某位快退休的局长攀亲,但最后无果,父子俩还为此拌过几句嘴。 “他就是找不到像样的才找个没用的来气我。”林父得知林汉川上赶着追罗慧后很是不屑,“从小到大他都扛不了压力,专挑轻省的事做,读书是这样,工作是这样,讨老婆也是这样。” 孟红反诘:“那你明知他的个性如此还逼他干什么?你让他进银行他进了,让他升职他也升了,他现在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你都要指手画脚,等他谁也不喜欢了也不结婚生子了你就满意了?” 林父被堵,冷静下来后觉得与其全程唱反调不如让步看看情况,毕竟儿子要是因此生出逆反情绪,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当爹的。 他没有妻子的好奇心和执行力,也觉去医院见人太过失礼,便一边催一边等着林汉川带罗慧上门。 他第一次见到罗慧时,小姑娘长发齐肩,没有涂脂抹粉,穿着格子裙显得很文气。饭桌上,他问起她的家庭情况,她也如实答了。他没有在罗慧身上看到拘束和难堪,也没看到刻意表现的急切和奉承,在后续的来往中,在林汉川的坚持和孟红的枕边风攻势下,林父的态度明显松动,就这样吧,他想,让一个老实的女孩进门,和一个本分的家庭结亲,得不到借力也免去了是非。于是他在年底出资,将楼上的一层装修好了当婚房。 早年购置产业时他就算到了这一天,林汉川是独子,婚后不能住得太远,上下两层既有照应又互不干涉。今年三月装修好后,他们夫妻去了陈家村一趟,也请罗家父母来了新房。谈及彩礼,林父直说给八万八,罗庆成臊着脸,吓了一跳:“这也太多了。” 金凤初时的高兴劲也荡然无存:“我们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当陪嫁。” 林父心想,八万八还嫌多,把女儿看得也太便宜。罗慧坐在一旁看情况不对,悄悄拽了下母亲的袖口,金凤这才想起她之前的交代,改口说:“那行,我们小门小户,都是村里的做派,彩礼还是按亲家的规矩来,你们给我们撑门面,我们挺高兴的,其他事只要两个孩子商量好就行。” 这话让林父松了松眉头,事情就算定下。回到家,金凤在里屋抓住罗慧的手臂:“难怪你要提醒我,他家原是这么个大气法,八万八,天哪,弄得我们像卖女儿。” 罗慧回握母亲,没有提林汉川那辆车就要三十几万。林家有林家的亲戚朋友,打交道的圈子跟他们不一样,要是给得少,传出去也不好听。 金凤早想让她有个好归宿,可当她找了个这么好的归宿,自己倒觉得不真实:“嫁给汉川你开心吗?” 这话金凤不知问了不少遍,罗慧也不知问了自己多少遍:“当然开心啊,不然我为什么要嫁。” 林汉川对她的在意是真实可感的,她习惯了和他聊大大小小的事,习惯了坐在他的副驾驶,习惯了占据彼此工作以外的时间。她要的东西没变过,自始至终都是陪伴,两个人在一起有话可说,有情绪可以分担,这让她感到温暖和安全。 她没跟母亲多说,从屋里出去,林汉川坐在外公旁边打电话。 见了她,他很快挂断:“悄悄话讲完了?” 第204章 “讲完了。”罗慧笑。 林汉川也笑,一整天迎来送往,他回城路上不免有些疲倦,而当他想起父亲的临时要求,更是心情烦躁——父亲同意他们结婚,但不同意马上领证,因为罗慧是农村户口,领了证要迁到他家,既得不到村里的田地,又可以分他家的财产。 林汉川初听很生气,气父亲的小人之心,罗慧要是贪财,怎么会让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到手,可是这次就连母亲也站在父亲那边,说不领只是暂时的,等罗慧怀了孕,真正成了一家人再领也不迟。 林汉川争辩无果,鄙夷他们的精明算计,想告诉罗慧实情,可是告诉她不但会影响他父母的形象,也会影响他的形象,因而他百般犹豫,心想横竖她没催过他领证,干脆装聋作哑不主动提起。 然而他不提,有人要替他提。四月初他们去给陈清峰送请柬,陈清峰第一句话就把他问得心虚。罗慧对领证这事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清娟姐当初和胡汉办了酒席,等到要办准生证才去匆匆忙忙补上,而自己兄嫂则因为先领证后办酒,被女方家长嫌弃不守规矩。 可能证件在办事时更重要,酒席在家人眼里更重要吧,罗慧这样想着,并不着急,她四月有考试,两个人又忙着筹备婚礼,往后拖一拖也没关系。 清峰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林汉川,没有多说。 日子就这样如风如烟般袅袅而过,徐琳琳作为伴娘,把罗慧结婚的喜讯告诉了当时护校的同学,大家都愿意来参加。 “你不是最早的一个,也不是最晚的一个,但你的老公是最帅的一个。”在胡霖的衬托下,徐琳琳对林汉川的评价很高,但她并不羡慕罗慧步入人生新阶段,“我和你不一样,我很享受吊着男人,这是作为美女的乐趣所在,但你比我更美,却舍不得吊着男人,所以你比我更早地拥有稳定幸福的生活。” 她给了罗慧一个大大的拥抱,让不远处的胡霖嫉妒得要命:“我也要抱,罗慧,我们也是同学。” “去你的吧。臭不要脸。”徐琳琳正面给了他一掌,陪着罗慧去里间试婚纱。这是罗慧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这里,婚纱照快要洗好了,身上的这件跟拍照的不一样,袖子上有好多纱状的玫瑰。 她对着镜子,觉得镜中的自己很漂亮,但或许是因为太洋气,她没适应,所以笑容有点怪怪的。 她得抓紧时间练习笑容,不然婚礼当天被拍进录像,那时再不好看就难办了。 李丽华洗完衣服回来,见父亲还在桌上摆弄那两个木盒。 “可惜了,要是大小差不多,可以凑成一对。” “人家不要的你捡回来当宝贝。”李丽华不知雷明最近中了什么邪,听孙浩说他每天晚上都在玩木头,做了方盒子,扔,扁盒子,扔,用胶水和合页把盒子都做完了可以放东西了,还是扔。 她忍不住问孙浩:“他想转行做木匠了?手艺这么差能养活自己吗?” 孙浩没法回答,宿舍里不只有木头,还多了夹背锯弓形锯,各种刀片和砂纸。这天晚上,雷明继续昨天没干完的活,他的手边放着一张不知第几稿的图纸,他照着图纸用小刀在木盒的表面细心雕刻。 “雷哥。” “嗯。” “你这是揽了谁的生意还是在做定情信物?这木头不费钱它费眼睛啊。” 雷明从没做过这么精细的活,十几公分的盒子,榫卯结构简单,清槽上胶简单,画些图案并有模有样地刻上去简直要了他的命。 他问孙浩:“能不能看得出这是什么?” “纸上的能,梅花。盒子上的……” 雷明来了脾气,把刀往水杯那一扔。看来他真不是干这行的料,这么个小玩意,没抽屉没弧度,不知比爷爷给奶奶做的官皮箱廉价粗糙多少,但他花了这么长时间竟一点长进也无。 “雷哥,你做这个是送人的吧。” “嗯。” “其实市面上有卖,古玩摊上那些盒子都挺好看的,你有空的话我带你去逛逛。” 雷明算了下时间:“那明天?我三十号白天走。” “你走?去哪?” “回家。” 孙浩瞪大眼睛:“真的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 “这么突然。”孙浩摸不着头脑,追问几句雷明却答得含糊。第二天两个人叫上刘鑫磊,去市场逛了一圈没淘到什么好货,找着个卖木头玩具的老人。 老人接过他的盒子,结构完整,做工还行,合页锁扣该有的都有:“你这用来装什么?” “没想好。” “没想好做出来干什么。”老人嫌弃,“我不会雕花,雕花有雕花的本事,上漆有上漆的手艺,都是要下苦功练,你要是几天就能全套摸熟,木匠的饭碗也太好端了点。” 雷明拿着盒子回去,再一次把它丢进了簸箕。一周后,他坐上回岚城的火车,出站见到了陈清峰。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他打量雷明,“约她出来谈谈?”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谈的必要,雷明踢开路边的石子:“我是来看房的,你的消息到底准不准?” “怎么不准,开发商在酒桌上亲口说的提前开盘,先送了我们领导两套一楼一底。” “这话你也敢告诉我?”雷明开起玩笑,“小心我去举报,你的官帽不保。” 第205章 “尽管去,这官帽我早就不想戴了。”陈清峰也笑,问他,“今晚还是睡我那?” “不了,回去看看奶奶。” “也行,那明天再去汽车城。” 雷明没带多少行李,一路颠簸回到陈家村,直接去了竹林。清明雨过,迟到二十多天的墓也得扫。他拨开拦路的竹枝,踩着蓬松柔软的竹叶,很快看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那个他朝思暮想却没有资格再想的人,像一片坠落的云朵蹲在奶奶墓前。 有风吹过,锡箔的灰烬向上飞舞。窸窸窣窣的打叶声中,罗慧心事纷乱如麻。 “奶奶,今年清明有点忙,忘了来给你烧香。” “我明天要结婚了,还没带林汉川来看过你。他帮了我家很多忙,我爸妈很中意他,你也会替我高兴吧。明天你听见鞭炮声最密的时候,就是我出嫁的时候,你会在天上看着我吗?” “奶奶,小时候我老是想长大了该怎样怎样,可是长大了,我反而变得懦弱和无用。我不喜欢我的家,但我离不开它,如果结婚能让我开始新的生活,那我也会努力经营。不过,我没有把这事告诉雷明,因为我不敢,在这段感情里我是一个叛徒……”想到这,罗慧眼前浮现某人的面容,她捂住脸,没有继续。 又是一阵风吹过,她忍住泪意,起身站直。而当她转身,看见不远处的雷明,不由脊背一僵。 刚平复的心境瞬间起伏,雷明不知在这等了多久。 他风尘仆仆,目光灼灼,罗慧低头躲避,躲不开他视线的追逐。 “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他声音喑哑低沉,罗慧攥紧手心,努力露出一点笑意:“你、你来看奶奶啊。” “不然呢?” “挺好的。”罗慧说,“那什么,我明天中午在家摆酒席,你要是……” “你怎么会认为我愿意喝你的喜酒?”雷明打断她的邀请,“明明不想见到我却要假装客套,现在的你会不会太可笑了点。” 第四十八章 罗慧当然知道自己的话可笑。雷明的出现让她无措,意外的发难则让她无法招架,可她不能暴露自己的慌乱,因为那等于推翻她所有的心理建设—— “你不方便就算了。” 坚硬的短针扎进了水面。 “你和奶奶再待会儿吧。”罗慧后退,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先走了。” 竹林里只剩雷明一人,风还在吹,他把包从左肩换到右肩,低头看着墓前零星的青苔,看着墓碑上的先考和先妣,看着并排的雷生和陈秀春。 尽管爷爷从未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记忆里,但奶奶去世后还是被他自作主张地合葬。尽管他从未单独缅怀过爷爷甚至忽略他的存在,但爷爷和奶奶阴阳相隔数十年,乃至下了黄泉,名字还能刻在一起,原因无他,生不同衾死亦同穴,半辈子夫妻也是夫妻。 奶奶如果没有嫁到外姓户,就不会成为年轻的寡妇,如果没有生儿育女,就不会有他这个拖油瓶。雷明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但他很少想到死,而在这一刻,他忽然遥想自己孤独终老,魂归西天,人间却无一座他的墓碑。 “奶奶。”他在心里说,“是我没用。” 要实现的都在路上,要挽留的不在他乡:“我这辈子反正就这样了,但你向来疼罗慧,那就让她过得好些,至少要比和我在一起要好。” 不然,他会痛恨移情的她,也会痛恨放手的自己。 第二天上午,陈家村外响起了第一轮鞭炮,接亲的队伍由远及近,罗家的院子已站满了人。 村里人知道罗家的女儿听话而有出息,却从未发现她如此水灵乃至美丽。五一是结婚的好日子,但天公不作美,雨从半夜就开始下。好在天刚蒙蒙亮那会儿,雨停了一阵,罗庆成便和罗阳在院子里绑了几块大的尼龙布。眼下雨时大时小,有上了岁数的老太婆抬头看着云:“吃饭那会儿就停了。” “托你的福!吃饭不停我就惨啦!”请来的厨师要做流水席,听见鞭炮声响便开始加快速度。村里来帮忙的妇女们一边聊天一边往屋里瞧,罗慧坐在里屋被众人包围着,清娟的儿子最得宠,脱了鞋上床,赖在她怀里不动弹。 “小坏蛋赶紧起来,不起来不给你糖吃。”有妇女嗑着瓜子,开起玩笑,“新娘子的婚纱都被你坐扁啦!” 胡天昊哼哼唧唧,最后被清娟一把抓下。很快,门外动静渐多,新郎要进门免不了一番折腾。 林汉川平时看着就有模有样,收拾一番后更是不得了。他穿着质地良好的黑西装,面带笑容地和岳父岳母打过招呼,紧接着指挥伴郎向前冲锋。热闹一阵后,以徐琳琳为首的伴娘和以胡霖为首的伴郎达成共识,新郎终于攻擂成功。 罗慧看着一束捧花送到眼前,伸手拍了下他微湿的肩膀:“不是有伞吗,怎么还淋湿了?” “走得急。”林汉川看了眼手表,“快十一点了。” “十一点半吃饭,十二点走,新郎你好好歇着吧。”陈清娟推他一把,他顺势在床上坐下。姑娘媳妇们去外面等开席,林汉川主动伸手抱过了罗小雨。小丫头睫毛长长,像极了姚建兰。 罗慧也牵起丫头的小手,林汉川侧头看见她温柔的眼神,忍不住亲了她一下。 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大概真的会算,正式开席后,雨停云散,细密的阳光像流金般照亮了院子。陈清娟和胡汉坐在桌旁吃菜:“我弟也真是的,他应该算娘家人,怎么晚上跑到男方家去吃。” 第206章 胡汉心不在焉:“他在城里上班。” “上班怎么了,比不上班的人威风?” 胡汉夹了一筷子鸡肉,想起刚才过来时在路上看到的那个人影:“诶,雷明是不是回来了?” “大喜的日子提他干嘛。” “他不是跟罗慧好过嘛。” “就你知道。” “……”胡汉不跟她呛声,“和你这种农村妇女沟通怎么就这么难。” “我农村妇女?你不也是农村肥男吗?不想跟我沟通你去跟你的老相好沟通。” “清娟。”姚芳仙连忙制止女儿,“你又乱说话,败了胡汉的名声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还能有什么好处,陈清娟想,逛窑子的丈夫人前人后两张皮,名声压根不是她坏的。她想起昨天那通打到她手机上的电话,不知是那个该死的女人讨了胡汉的欢心,要来她这个正房面前耍威风,为此她和胡汉闹到半夜,但一觉醒来没跟任何人说,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所谓狗屁的名声,等罗慧的喜事过去,她在心里咬牙,我跟你这个混蛋没完。 胡汉没理清娟,看陈江华在帮罗庆成的忙,便抱了儿子率先离席。他问过陈清峰雷明在南元那边干什么,说实话,他纺织鱼塘玩腻了,手上又有闲钱,对汽车生意也感兴趣,只是碍着当年龃龉,不好意思主动联系雷明。 他抱着儿子经过雷明家院子,大门紧闭。再回到罗家,新娘子正好出嫁。 只见林汉川走在最前,罗阳抱着罗慧走在中间,利是奶奶用绑着万年青的米筛遮住新娘的脸,后面跟着金珠陈顺发,有强有志等女方亲戚。一路人马喜气洋洋,浩浩荡荡,风风光光,姚建兰抱着罗小雨,陪着罗庆成和金凤追了几步,最后停在原地。 金凤看着远去的女儿,满眼含泪。一转身,路的尽头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她很快认出那是谁,没来得及说话,他便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陈清峰猜到雷明会回来,也猜到他不会参加婚宴,却没猜到他看了一圈汽车城,看完便上车要走。 “这里地段不是很好,推的第一批价格也不算很高,能不能发展起来要看运气。”陈清峰说,“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全投进去要是黄了,可够你受的。” “你早不唱衰晚不唱衰,现在唱衰,”雷明已经签了合同,知道他是为自己担忧,“放心,赚了赔了都归我,就这样吧,别的地方我也买不起。” “我以为你会回来开店。” “以后再说,现在能租就租。”雷明拜托他,“等你的好消息。” 陈清峰默了默,问他:“几点的车?” “五点。” “送你?” “不用。” 陈清峰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陪他往公交车站走。路上的积水已经干了,他们聊天气,聊工作,聊下次见面的时间,直到最后,清峰语气有些沉重:“我思来想去,还是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你说。” “我喜欢过罗慧。”清峰背着手,看着天上的云,“和你差不多时间,或者说,比你更早。我不是没想过和你争,毕竟和她有婚约的是我,但那时我觉得我不该喜欢她,因为我会遇到比她更漂亮更好的女孩,但直到现在我也没遇到。” 雷明没说话。 陈清峰补充:“现在她既没有嫁给你,也没有嫁给我,对她而言也许是件好事。” 雷明依旧沉默。 “第二件事,你高中毕业走的那年,给她寄过两封信,她没收到,我收到了,但我没给她。”陈清峰说,“我以为你是一去不回头的人,但你不是,而因为她没有给你回信,所以你真的习惯一去不回了。” 闻言,雷明花了好长时间才想起他的确写过信,但要是清峰不提他都快忘了:“信在哪?” “在这。” 清峰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来给他:“抱歉。” “你他妈真会找时候。”雷明瞬间明白他的用意,一时怒上心头,“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扣我的东西?” “我以为……” “你凭什么以为?”雷明扯过信,想起最初的三年,他是那样渴望而矛盾地期待罗慧的回信,他宁愿她恨他,赌气不理他,可是事实上,她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纯粹苦等了三年,而当他再度回去,她只是闹了一点情绪,随即就哭着原谅了他。 这几年分分合合,纠纠缠缠,到底是谁先受苦,谁先放弃,谁先失望透顶?他那些所谓自矜自怜的情绪,到了罗慧那,是不是全由她自己消化? “你怪我是应该的。”陈清峰看着他,“但我不觉得是我让你们走到了这一步。” “……” “她何止留你一次,雷明。” 雷明紧紧攥着两封信,第一次觉得清峰陌生得可怕,他理智沉稳,值得信任,却又冷眼旁观,揣测人心。 “你在看戏。” “但我也在戏里。”陈清峰虽有愧疚,更多的是唏嘘。 “店铺我会帮你打理。”他看着公交进站,做出保证,“你这次让我转交的东西,我会原封不动交到她手上,你可以放心。” 雷明眸色转冷,态度疏离。 他忍住揍他的冲动,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夜深了,罗慧在桌子上拆完红包,本子上记满了一笔又一笔的人情账。 林汉川这边的亲友多,她的同学和同事也不少,办一次婚礼有这么多的进项是她没想到的。几分钟后,林汉川洗完澡出来,从背后抱住她:“还不困吗?” 第207章 “已经困过头了。”她在送客时又累又饿,后面被闹了洞房简直困得连笑都笑不出,但现在她并无睡意,“这些钱要给你爸妈吗?” “不给,这是我们的。”林汉川说,“这是我们的存款。” “那不能乱花。” “有你管着我哪敢乱花。”他嗅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快睡吧,明天还要回门。” “好。”罗慧已经洗漱过,去洗了手再回来,见他拿着张存折。 “不要告诉我这是你爸妈给你的,雷明。”林汉川把她拉进怀里,“他什么意思?挑衅我还是膈应我?” 罗慧想起清峰转交给她时的尴尬,她不想收,但她不收,估计他在雷明那也没法交代。她推开林汉川,上床躲进被子。林汉川心里吃味,但她不仅在本子上记了,也没藏到哪个角落,自己再揪着不放倒显得没气量。 算了,新婚之夜不翻旧账。 他也钻进被子,罗慧却不喜他身上的酒气。林汉川暗怪那些不识趣的伴郎和下属:“不是我要喝,是他们非逼我喝。” 他开始搂抱,亲吻,罗慧似有不适,依旧推拒。林汉川有点急了,没结婚前不让碰就算了,现在名正言顺怎么还这么扭捏。他略微用力,扯下她的短裤。 “诶!” “你要是害羞我去关灯。”他贴在她耳边提醒,“罗慧,你是我老婆。” “……我知道。” “那你亲我。” “……” 他扳过她的脸:“我让你亲我。” 罗慧看着他的眼睛,正要动作,他的吻已抢先落下。罗慧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侵入,搂着他脖子的手不由攥紧。 她本以为记完账就能倒头就睡,但林汉川并不这么认为。那些积攒已久的与她亲近的欲望喷薄而出,罗慧的反应比他预计的更加青涩。 直到他全然进入她的身体,紧致的快感让他兴奋而疑惑。 “你怎么……” 罗慧被弄得难受,皱眉抓着枕头,以为哪里不对:“……我怎么了?” “你好像还是处女?” “?” 意外之喜刺激林汉川加快身下的动作,而当罗慧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会说这种话,他却脸色微变,随即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第四十九章 尽管林汉川在床上经验颇丰,但新婚之夜的体验还是让他感觉美妙。罗慧的完璧之身让他意识到她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干净,也让他获得了一种胜利的快感——她的身心完全且完整地属于了他,他不用再去纠结她曾有过难忘的感情,因为那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这样想着,他更喜欢罗慧了,这是一个可爱且可靠的女人,他的选择没有错,确切地说,他的选择一直很少出错。 睡醒以后,他精神颇好地去爸妈那吃了早点,替罗慧打完掩护,又上来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电视。 然而到了九点,房间里的人还没醒。赖床可不是个好习惯,他犯起嘀咕,进屋瞧见罗慧还躺着,叫了她几声却没反应。 “怎么了?”他走到床边,眼前人眉心微蹙,似乎不太舒服。 他提高音量:“罗慧。” 罗慧这才缓慢睁眼:“几点了?” 她声音略带沙哑,脸颊微红,林汉川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不对劲:“你发烧了?” 罗慧拿掉他的手,想要喝水。等林汉川出去倒,她艰难地翻了个身。身上的不适是天亮以后加重的,整个人昏昏沉沉地直往下坠。 林汉川给她倒了水,失落而怜惜地去亲吻她的嘴唇,罗慧避开:“我想再睡会儿。” “睡吧。”林汉川想起昨天在公园拍外景时下起了雨,她被淋到了,当时大家都在赶进度,也没注意,加上他昨晚太粗鲁,对初经人事的她没怎么怜香惜玉,想必身上是不痛快。 他略感抱歉,更多的是懊恼,被雨淋了也好累着了也好,再怎么样都不至于如此虚弱。 “你给我爸妈打个电话吧,我们迟点回去。” 林汉川只好应下。出去等到十点半,罗慧自己起了。 两个人磨磨蹭蹭,一直到下午才回到陈家村。罗庆成有些不太高兴,金凤却满脸笑容,给新女婿烧了土索面卧了水铺蛋。 吃完饭林汉川让罗慧带他去村里转转,路上遇到昨天来吃席的熟人,都一一打了招呼。林汉川心情渐好,牵着她的手越走越远,直到经过雷明家的院子。 半人高的外墙已经开始坍圮,房屋的式样不算新潮,但显然比罗慧家造的时间要迟。那些封紧的窗、带锁的屋门和门上掉色的春联,无不表明这是被遗弃的角落。 林汉川说:“明天我们去买辆自行车,你骑着上下班也方便些。” 罗慧点头。 她陪他走完一段田埂,再转到池塘,撞见胡汉独自在埠头上打电话。 “哟,这不是林行长吗?”胡汉挂断,立马过来寒暄,“人逢喜事精神爽,再次恭喜。” 林汉川和他交情不算深,对他的态度也复杂。他一面瞧不起胡汉这种农民出身的暴发户,一面觉得能凭借运气和奋斗做到家大业大也实属不易:“胡老板喜欢跑丈母娘家,我来这十次能见到你五次。” “没办法,谁让我丈母娘疼我呢。”胡汉给他递烟,随口说出自己在资金周转上的一些状况。去年珍珠价高,他种的时间短,没舍得卖,布料却跌得厉害,一来二去亏了不少钱。 第208章 “那我怎么听说你在市里买了房?” “谁他妈给我乱传,没影的事。”胡汉看罗慧一眼,把行长往旁边请了两步,给他点了烟。罗慧识趣避开,过了会儿听见他们默契低笑,也不知在谈论什么。 直到胡汉友善地拍拍林汉川的肩膀,先行离开,罗慧这才过去。她的烧还没退,掌心微烫,林汉川握住后不免有些烦躁。晚上回去,林父得知罗慧的身体状况,更是说了他们一顿:“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一样,吃点退烧药不就行了?” 林汉川见她沉默,也不忍责备,上楼回到自己那儿正要亲亲抱抱摸一摸,想起她下午说来了经期,不由败兴。 罗慧也感到抱歉,但身体像在故意作对,让她不得安生。林父林母没有预见她刚结婚就病恹恹的,面子上不戳破其实心里已有疙瘩,私下问林汉川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汉川哪里知道,替罗慧打了几句掩护实际也觉失望无聊。 罗慧回医院上班那天,给大家带了喜糖,护士长问起她去哪玩了,有没有出市或是出省,罗慧一连几晚梦到无边无垠的蔚蓝大海,实际上连城区都没怎么出,好在经期结束,身子清爽多了,发烧带来的郁闷心情也一扫而空:“有机会再去吧,我还挺想吹吹海风。” “要看海去南边,越往南越好,我们这的海都是黄不拉几脏得很。” “嗯。”罗慧应下,认真投入工作。等到下午交完班,她去车棚开了锁,骑着新买的车回家。 那是一辆时尚的银色的女款自行车,刹车很灵敏,车铃的声音也很清脆,是她自己买的。林汉川话多,有些说了就忘,她不能忘。 汽车和摩托车从她旁边疾驰而过,它们的速度令她向往,她却无法掌控。 她像一只背着彩虹的蜗牛,慢慢奔向她想要的生活。 雨又开始下了,一阵一阵,一轮一轮,下得春天不像春天,夏天不像夏天。雷明看向窗外,雨点随风打落在粗糙的玻璃上,会议还在继续,他的思想和他的情绪一样急于逃离。 已经五点半了,车间里还有一大堆活要干,尽管他除了工作之外再无消遣,但并不表示他愿意在这像被绑住手脚般机械应对。 十分钟后,他趁两个小姑娘进来倒茶的间隙,起身去了吴勇国旁边:“吴总,我还有事,先走了。” “什么事?这里还没完。” 雷明胡乱找了个理由,出了会议室。不料刚下几级楼梯,何知星追出来叫住了他。 “你一走了之还真不怕得罪吴总。” “他要是这么容易得罪,我早就被他开了。”雷明和这位女士打过几次交道,觉得她除了穿着还算靠谱,其他方面压根不像个秘书,有次通知他开会,直接说吴勇国找你,也不说时间地点,既没礼貌也不专业。 他看她:“有事?” “还是上次跟你提的那件事,考虑好没有?”她直截了当,“这周末要是有时间,叫上刘鑫磊,我们一起吃个饭。” 雷明说:“没时间。” “何凯鸿有你这种员工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何知星双手抱胸,“你别以为他和吴勇国器重你就离不开你,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们是鬼是磨想想清楚。你也放心,我难得请人吃饭,不会带你去乱七八糟的地方。” “什么叫乱七八糟的地方。” “就是你们男人谈事喜欢去的,不正经的,让人恶心的地方。” 雷明懒得驳斥,冷冷看她一眼,走了。 回到车间,换好衣服进到工作区,刘鑫磊已经吃完饭继续开工。他把下午刚出的测试结果给雷明看:“还是不行,材料必须换,只是这里预算超一点,那里超一点,到时又得跟人扯皮。” “扯皮不是我们的事。” “但扯皮失败的压力不是还得给到我们?”刘鑫磊摇头,“上游全是大爷,下游经销商又不好搞,那次老黄说我们是什么?” “双乙方。” “对,双乙方,夹缝里求生存。”刘鑫磊靠着台面,“从去年到现在,二号不说扭亏为盈,说是销量王不过分吧,我们除了得到一笔奖金还有什么?大头全让老板拿了,七月份开年中会议的时候还嫌业绩差,难道指望一款车的销量跟冰箱差不多?” 雷明没答,仔细观察自建模型的优化细节,又听刘鑫磊问:“那个何知星找过你没有?” “找了。” “我就知道。”刘鑫磊对这个女人印象很深,虽是秘书,但权力比秘书大得多,“是不是又跟你提了项目组的事?” “嗯。” “说实在的,我挺心动,我没接触过半导体,要真成立新公司我愿意去,学点东西也好。” 雷明说:“何凯鸿要买的是组装厂,帮人代工,没什么技术含量。” “但要是赚钱肯定往深了走。” 雷明不抱期待:“他收购新川不是往深了走?当初砍了冰柜的业务线筹款,这才几年,又要收购新公司,还要买地建楼搞房地产,别到时把冰箱的产线全卖了还银行的债。” “这你就不懂了,举债是借钱生钱,是杠杆,老板可比我们精明。”刘鑫磊只是奇怪,“新公司的事为什么会找到我们?” “你不是自诩人才?” “我是人才,但没想到何知星是伯乐。”虽然厂里早就传遍她是何凯鸿前妻生的女儿,可他和何知星到底接触有限,“其实她能当挂名的项目组副组长,就说明了一切吧。” 第209章 雷明抬眼:“你真想去新公司?” “想。” “那你找她聊聊吧。”雷明转述何知星的邀约,“她周末有时间,准备请你吃饭。” 第五十章 何知星想替母亲出气,想赚到比何凯鸿更多的钱以证明自己比他强,无奈这么久过去,除了她的出身传遍了厂里,她的能力和品性都没有得到应有的认可。 仔细想想,母亲去世后,自认比较熟稔的亲属也就吴勇国这个舅舅。她知道吴勇国对她的态度模棱两可,是因为夹在中间难做人,她可以不服气,但不能不承认,自己还需要他的帮助。 新项目组成立时,雷明和刘鑫磊是吴勇国一开始就推荐的人物。这两人做事认真程度有目共睹,在公司年限也长,比较熟悉情况,更重要的是他们年轻未婚,深受器重,她一个单身女人和他们来往即使会招致别人的好奇,也不会有过多的流言蜚语。 何知星虽和吴勇国心生嫌隙,但也知这意见中肯,因此私下里主动接触了两人。刘鑫磊不愧是知识分子,理解能力强,也好说话,虽然一开始对她这位空降的秘书升领导有些不满,但大体是接受的,相比之下,雷明这个乡巴佬脾气要差得多,而且眼里只有车,对所谓的新项目不感兴趣。 察觉到这点后,她也试着找过其他人,可说到底她只是个副的项目组组长,不打何凯鸿的旗号没人理她,所以到头来混熟的还是只有他们俩。她隐隐觉得雷明的意见比刘鑫磊更重要,因为前者更像主心骨,后者则像是会尊重并参考他意见的人。 服务员已经进来问过两次什么时候上菜,门第三次从外面打开时,何知星不耐烦转头,却见雷明来了。他大概刚剪了头发,看上去只比光头多了薄薄一层,脸上的表情还是像谁欠了他半年工资似的。 “我把他硬拉来了。”刘鑫磊好脾气地道,“两个人只能点三个菜,多个人能吃多些。” 何知星戳穿他的蹩脚理由:“你要这么说,我早知道叫上十个八个了。” 刘鑫磊打着哈哈坐下,何知星则撇了撇嘴,落座时浅浅抿了一口茶。 等菜上来,她和刘鑫磊边吃边聊,雷明则是边吃边听。刘鑫磊怕孤男寡女待着尴尬,所以叫雷明来避避嫌,然而后者脑袋里装不下社交场上那些事,吃完盘子里的最后一块鸡蛋就让服务员上米饭。 何知星不喜他的个性,倒羡慕他的胃口,有意无意地笑了他一下,收到刘鑫磊阻止的眼神。 雷明不瞎,将他们的互动尽收眼底:“看我能看饱吗?” “不能,但我想看看你的嘴巴什么时候能有空。”何知星问,“你的意见还是不变吗?” “我干不了别的。”雷明直言,“我学了这么多年学到的技术,跟何总要玩的新技术完全是两码事,我不专业,转过去是害人害己。” “可是刘鑫磊也不专业。” “有意愿就去试,试试又不亏本。”雷明咽下米饭,饱腹感让他心安。 他看向刘鑫磊:“你转组不用我批吧。” 刘鑫磊被他问得摸摸鼻子:“我又、我又没说马上转。” 雷明笑,喝完碗里的汤:“我出去走走。” 他一走走了十几分钟,包间里的话题已经从工作转移到了他身上。 “他活得太紧了。”何知星对着刘鑫磊要比对着雷明放松,“人这辈子不可能只为工作活着,还是为了同一份,这样真没必要。” “他是有志气,再加心硬,骨头也硬。”刘鑫磊佩服雷明的坚持,“他像个电钻一样一直钻,最厚最实的地方都比别人先碰到,先用力,过程最痛苦也最艰辛。” “他是岚城人吧,不回家吗?” “回,很少,他家里没人了,之前有个女朋友,现在也分了。” 何知星意外这样的人还有女朋友:“他还会谈恋爱?” “你这话说的。”刘鑫磊觉得她对人的判断太武断,“他们一起长大,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那女孩特别好。” “是特别好还是特别好看?” “都是。”刘鑫磊记得罗慧的样子,个子不算太高,皮肤很白,说话声音软软的,和雷明站在一起,仿佛把他也软化了,“他俩青梅竹马,是那种纯洁的深刻的爱情。” 何知星默了一阵:“既然深刻,那为什么分开?” 这刘鑫磊倒不清楚,只是听孙浩说他五一回来那两天几乎没吃过东西睡过觉:“没缘分吧,那女孩都结婚了。” “所以深刻什么呢?”何知星讥讽,“还青梅竹马,青梅竹马算个屁,我爸和我妈也是小学同学到结婚生子,可后来某人生意忙,嫌我妈没文化添麻烦,说离婚就离婚。” 话音刚落,雷明正巧走进。刘鑫磊尴尬地摸了下头。 雷明问:“带伞了没?外面又下雨了。” 何知星不以为意:“我开了车。” 雷明想起在门口看到的那辆德系高端货,有种被欺骗的无奈。一个人的发迹要靠天时地利人和,何知星从出生至今显然轻而易举地拥有了三者,而他呢?他的天时地利在哪呢? 从饭店出来,他和刘鑫磊一人一把伞走在人行道上。刘鑫磊想他一向不肯低头示人,默默结账又从不肯占人一丝便宜:“其实你和何知星挺像的。” “哪像?” “心里都有疙瘩,家庭都不完整。” 第210章 “所以呢?” “所以她和你一样,很想做成一件事,不同的地方在于她有何凯鸿,而且何凯鸿愿意给她证明的机会。” “你也知道是给她,不是给我们。”雷明的自我认知很清楚,“她以前对人什么态度,现在用得到人又是什么态度,我反正不想和她共事。” “那这算不算同性相斥?”刘鑫磊笑,“性格的性。” 雷明没答,也笑,他和何知星不论性别还是性格都不怎么相似,但有一点刘鑫磊说对了,他们的家庭都不完整。他没有细究谁的家庭更不完整,更加不幸,反而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罗慧,即使在完整的家庭中,也未必能享受到同等的爱。 也是失去后,他才更心疼她,比之前更理解她,像他这种排斥正常社交的人,无法轻易相信别人的人,从来不会轻易放弃已经拥有的东西。他既不可能因为罗慧放弃在新川拥有的技术和待遇,也不可能放弃在这获得的成就感。 去年正月十一,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天是他离开岚城的日子,是他去罗慧的出租屋想要和她告别,却生怕打扰她的日子。他记得那天的气温、晴雨,甚至记得那天的梧桐树后有一坨新鲜的狗屎。而比这些更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他正好撞见林汉川给罗慧送汤圆。 林汉川说得没错,他有殷实的家境,完整的家庭,有钱有闲的爸妈,照顾罗慧是义务也是锦上添花,而他雷明呢?他什么都没有,他一个人的爱能抵公公婆婆,爸爸妈妈加起来的爱吗?不能。他这辈子有罗慧就够了,罗慧难道有他就够了吗?不够。 雷明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想明白,他和罗慧最大的问题就出在自以为是上,她以为逼他回来不好,他以为逼她等自己不好,于是双双委屈,双双放手——他们的放弃不是发生在某个瞬间,而是一直以来的疲惫的累积——七年,他在南元七年,分给她的解释和体谅加起来或许只有七天,七天能干什么?一场像样的婚礼都办不了。 刘鑫磊见他沉默:“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吗?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罗慧。” 刘鑫磊停下脚步:“何必呢?她都结婚了。” “她结婚跟我想她冲突吗?” “可你再想又有什么用?” “世上没用的事情多了。”雷明比谁都清楚,这么多年都靠着想她熬过来了,就算真要忘记她,至少也要花七年的时间。 倾盆的大雨把罗慧浇了个浑身湿透。她停好车,拎着雨衣往上走了几层,正好撞见孟红开门倒垃圾。 “呀,怎么狼狈成这样。”孟红忙让她进屋,趿拉着拖鞋去拿干毛巾,“汉川不是老早下班了吗?怎么没去接你。” 罗慧接过毛巾:“他是不是去和朋友喝酒了?” “很有可能,你要管管他,他爸头带得不好,歪风邪气很难纠正。” “又说我坏话。”林父从书房出来,问罗慧,“你在食堂吃过没有?今天听说菜市场那边淹掉了,我们没出门。” “我吃过了。”罗慧跟孟红说起科里的安排,“妈,昨天晚上到今天下午一直在下暴雨,岚江上游几个县都被淹了,因为转移不及时,受伤的老人和小孩很多,医院要抽调人手过去帮忙,我明天一早要出发。” 孟红呀了声:“怎么又选到你了,上次下乡不就是安排你吗?” 林父皱眉:“天气这么恶劣,外面洪水滔天,城里也内涝,你们怎么去?” “先坐车,车开不了应该有其他办法,”罗慧说,“我们去避险的集合点做些基础的急救包扎,等洪峰过去就回来。” 她这样说,林父林母也不好阻拦,只是脸上不太高兴。晚上林汉川应酬完回家,先从父母那里听到风声,进屋见罗慧在书房里看书,过去第一件事就是亲她:“又走,又走,这一天天我见客户的时间比见你都多。” 罗慧已经洗完澡,推不开他身上的白酒和雨水混合的气息:“你喝多了就别开车,很危险。” “我知道,我没醉。”连续的暴雨让很多支行的业务受了影响,林汉川因为安排值班出了问题,底下人被客户投诉,他处理不当又挨了领导的骂。 罗慧听他说起糟心事,体谅地抱住了他:“横竖是我们不对,领导骂就骂吧,让他出出气,我们也长长记性。” 林汉川点头,脸色酡红:“总有一天我会当上行长。” “嗯。” 林汉川笑着凑近:“你知道吗,这是你第三次主动抱我。” “第三次?” “第一次是我向你求婚,第二次是拍婚纱照,现在是第三次。”林汉川高兴地看着她,“你别嫌弃我,再抱紧点,好不好?” “好。”罗慧被他说得有些歉疚,“对不起,我以后多抱抱你。” “你喜欢拥抱吗?” “喜欢。” “比上床更喜欢?” “……”罗慧想了想,“可能吧。” 结婚之后的性生活次数不算少,但她几乎没有进入状态的时候。她怕疼,怕痒,怕他偶尔露出来的凶狠,以至于有几次中途叫停,她抗拒得难受,林汉川也憋得难受。 床上的不和谐可能会延伸到床下,林汉川尽量避免这种事的发生,而罗慧不断反思和尝试,可惜效果并不明显。林汉川试图找到她排斥的原因:“那你喜欢上床还是接吻?” 第211章 “汉川……” “我希望我能让你快乐,不管是用什么方式。”林汉川自从听她那次想去挂号看医生就知道她背负着很大的压力,“你喜欢接吻我们就只接吻,喜欢拥抱我们就只拥抱。” 罗慧的手抚摸他的脸:“你不生我气了?” “不生了,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 罗慧抱着他,忽然有点想哭。两个人安静相拥,直到外面风雨渐大,罗慧说:“赶紧睡吧。” 第二天一早,罗慧跟着队伍去到了香头县。临时驻扎的地方环境很差,好在被武警官兵转运过来的伤员都只是轻微的外伤。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暴雨还在继续,受灾的人们唉声叹气,救灾的人们严阵以待,罗慧连轴转了二十八个小时,回到休息区,收音机里还在播报洪峰到达的预计时间。 不知怎么,她这一觉极不安稳,直至半夜,外面雨声渐止,她被骤然响起的铃声吵醒。 床头的新手机发出光亮,她接听,林汉川的一句话砸得她如坠冰窟:“你妈妈刚才来电话,说你外公没了。” 第五十一章 人要经过多少等待和错过才能做到不留遗憾?罗慧扶着母亲站在金氏祠堂里,看见大姨跪在灵柩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由悲从中来。 岚江上游全面遭灾的那天,陈家村的人也被大雨拦在了屋外。 金凤因为亲家母休息,被接去照料罗小雨,所以只剩罗庆成看家。罗庆成照顾自己都冷粥冷饭,何谈把丈人服侍周全,于是送来让金珠看护。 金珠对父亲向来没好脸色,等陈顺发饭后去代销店和人打牌,自己收拾完碗筷,就把父亲和尿壶往门边一放就去睡午觉。她不管不顾地一觉睡到两点后,才发现门边的椅子空了。她环顾院子和猪栏屋,匆匆忙忙去叫陈顺发,结果找遍全村也不见人,直到骤雨方歇,她慌不择路地回家打电话,看见后院的粪缸里有熟悉的衣物。 她大脑登时空白,鬼哭狼嚎地和陈顺发拉人上来,瞬间跌坐在混着粪水和黄泥水的地上。她的眼泪和重新开始下的雨一样滚落,陈顺发脸色铁青,软着脚回屋给两个儿子通气。 洪灾的消息在收音机和电视里播了好几天,金珠父亲的死讯在雨过天晴后才传到金家村。村里有不成文的规定,死在外面的人不能直接进祠堂,出殡前一天也就是观灯夜才能停灵。罗庆成和陈顺发两个女婿罕见地穿上同一条裤子,捋起衣袖跟金家村的人理论:“他在这过了七八十年,怎么就不能进祠堂?” “因为他死在陈家村,他死在女儿家!”有人脸红脖子粗地理论,“我也知道他姓金,他要死在村里我背都把他背到这,你们这么牛气,陈家村的祠堂怎么不给他放?” 争辩无果,金珠姐妹拦着丈夫不要再闹。自打去年开始强制火葬,出殡不再是扛着棺材直接入土,而是先把人放进棺材,按照路线去坟头转一圈,再送去火葬场,最后把拿回来的骨灰盒连同棺材放进挖好的墓坑。 罗慧赶回来那天已是观灯,母亲替外公洗完身子换好衣服,让众人合力把老人抬进了祠堂。请来的白事先生开始敲锣打鼓吹喇叭,在嘈杂的乐声和念经声中,罗慧扶着母亲,看她怆然而凝固的神色:“妈。” “你叫你大姨歇歇。”金凤的视线从姐姐身上收回,“人死如灯灭,何必这样。” 罗慧过去扶金珠,被她用力扣住手臂:“慧慧,我该死,我要是陪着他多好,我要是把拐杖扔掉多好……他是怨我,报复我,这么大的雨哪里是去屙屎,他要死给我看!” 金珠泣不成声:“他是我爸啊,我怎么就那么小气不肯出钱,怎么就知道他中风还要说恶心话,怎么就不肯像你妈一样给他按摩手脚,搀着他四处逛逛走走……爸——爸——!是我不孝,是我害死了你……” 金珠凄厉的哭声像把刀子往人心上割,罗慧陪她跪了会儿,罗阳和姚建兰也赶回来了。 “孩子!孩子别进!”跟过来的姚母急声喝止,“建兰!” 姚建兰于是把罗小雨往母亲手里一塞,陪罗阳去灵柩前跪倒。有志夫妻俩过来递了白帽,再去门口把红帽给了罗小雨。 到了晚上吃豆腐饭,林汉川也来了,他和长跪不起的罗阳打过招呼,再看罗慧通红的双眼:“明天出殡,我叫了些朋友给老爷子撑 场面。” 罗慧没理解所谓的场面是什么,只说:“今晚我不回去了,我陪陪爸妈。” “那我呢,你家没我们住的地方。” “我大姨和我妈要守灵到天亮,我就待在这。” “我也待在这。”林汉川心疼地摸她的手,“你嫂子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哪有扔下你不管的道理。” 罗慧感激,跟他说了会儿话便催他去吃饭。熬到第二天早晨,来送行的客人络绎不绝,其中面生的多是林汉川叫来的客人。金珠收棉被和花圈收得发蒙,金凤则在一旁招待。 到了中午,场面撑完了,最后一顿白事饭也摆完了。客人散场,只有远近亲戚随着抬棺人,在鞭炮声中缓缓送行。 天色很暗,从火葬场来接的车在路边安静地等。罗慧扶着金凤,姚建兰扶着罗阳,回头看一眼队伍,罗小雨被外婆抱着,那顶小红帽像一朵开在半空的花。 孙浩一进屋就看见雷明对着手机发呆。 “雷哥。” 第212章 “嗯。” “刘鑫磊请客你怎么不去,我们几个喝了一箱啤酒,真过瘾。”孙浩和他们早已混熟,“听刘鑫磊说他要转走了,你不转吗?还是在实验车间?” 雷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看了眼钟表,现在是晚上九点半:“你国庆回家吗?” “回,车票买好了。”孙浩有坐熟的班次,提前,“我妈又开始催了,她今天有打你手机上吗?” “今天没有。”雷明起身,提起他在汽车城买的两个商铺,让孙浩有空过去看看。自打知道陈清峰背地里会有小动作,雷明对他的信任就少了几分。他知道清峰绝对不会害他,但他怕清峰骗他瞒他,这种怕被压在恼怒之下,雷明无法容忍类似的小动作再次发生。 他告诉孙浩那里租给了卖轮胎的,也告诉他那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孙浩立马应下:“雷哥你放心,我一定过去看看情况,然后打听清楚。” 雷明嗯了声,转而想起清峰上个礼拜告诉他的另外两件事和一串新的号码。罗阳的下岗和他无关,有关的是罗慧经历的一切。事到如今,想必她该忙的都已经忙完了。 “我出去打个电话。”他下定决心,拿起手机去走廊,拨了罗慧的手机号。 打了两次都没有接通。按理他该放弃,毕竟她有可能在上班,可是他还是不放心。第三次打过去时,罗慧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听见手机响忙过去接:“汉川,你大概几点回……” 那边安静异常。 半晌,男声沉沉开口:“是我。” “哦,”罗慧下意识地攥紧了毛巾。 “清峰说你外公走了。”雷明开门见山,“下葬了吗?” 罗慧意外他突然的来电,听他提起外公,原本恢复正常的心境又似过了翻水闸:“都妥当了,结束了。” 雷明:“今年洪灾很严重。” “嗯,上游受灾面很广,岚山县地势高就还好。”罗慧想,过了梅雨季,过了盛夏,雨水竟然还能多成这样,如果外公不出事,这段时间不会这么难熬。 人很容易说一套做一套,雷明心知自己没必要关心岚城的天气,但他忍不住,他更没必要打这通电话,但他更忍不住。 “罗慧。” “嗯。” “……真的还好吗?” 罗慧不明白他为何要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问:“我很好。” 尽管她仍旧做不到平静地接受死亡,但缓解的难度似乎比以前小了,可能因为她很忙,也可能因为她假装自己很忙,更有可能是她长大了,对情绪的感知更迟钝了:“我外公最疼我哥,我哥比我更伤心,但他不能哭,或者说不能哭得很厉害,那样会被说不像男人,对吗?” “你觉得对吗?” “不对。” 罗阳在姚建兰怀里流泪,大姨在母亲怀里流泪,每个人都有遗憾和思念,而人们习惯了被戴上成见的枷锁,也习惯了给别人戴。 罗慧想起母亲的话:“我这辈子没享过当女儿的福,服侍你外公自认尽心尽力,问心无愧,我把我能够给的都给他了,他不给我继续报答的机会,我也没办法。” 母亲说这话时近乎哽咽,罗慧用力地抱紧她,庆幸自己还有报答的机会。 雷明等她的沉默结束,正要开口,她却叫了自己一声。 “雷明。” “嗯。” “听清峰说你在汽车城买了商铺。恭喜啊。” 雷明知道她在岔开话题,也不多说。 罗慧自知他现在没有替她分担不开心的业务:“谢谢你记挂我外公。” 雷明很快切了电话。 晚上十点半,林汉川进屋换鞋。这两天总部来人视察,他除了准备工作还需陪同应酬。洗完澡出来,罗慧还在看自考的书。 “书是看不完的。”他贪恋与她温存的时刻,“妈说她明天想吃馄饨,你要不早起给她做一份?” “好。”罗慧点头答应。 林汉川合上她的书,吻她的脖子。罗慧伸手阻止:“汉川,我有点累。” “你哪天不累?”林汉川继续,“一个月五天月经,两天小夜班,四天大夜班,不凑巧的话一半就没了,加上我最近回来得晚,这个月都没正经做几次。” 罗慧不知怎么答,又听他说:“你嫂子为你哥的工作又找我了,说实在的,我不太想插手,我之前让他们打通关系,不听,现在下岗了,石头砸脑袋知道疼了,来得及么?我又不是万能的。” 罗慧无奈地嗯了声。 “还有,我爸妈有意让你转去康复科或是高干病房,清闲一点,我是觉得手术室也行,和外科大夫搞好关系,受益的也是我们。” 罗慧答得不假思索:“我不转。” “别犯倔,为了急诊这点奖金不值当。”林汉川把她抱上床,手往她的裙底探。 察觉她的抗拒,他说出心声:“其实你在床上可以骚一点。” “……啊?” “先不出声。”林汉川转过她的身子,自顾自弄了她一阵。罗慧挣扎不开,头被他用力摁在枕头里,感到憋闷和疼痛。 “林……”她的手往后伸,试图阻止他的动作,但这似乎刺激到了林汉川,让他忽然很想用绳子把她绑起来。 “罗慧,我们要个孩子吧。”过后,他伏在她背上发出舒服的喟叹,罗慧微微抬头,一眨眼,疼痛逼出的泪水滴落在枕巾。 第213章 她迅速地抹了一下,用力把他从身上推开。 第五十二章 林汉川很享受和罗慧的床笫之欢,她的身体年轻,干净,禁得住折腾,可她的反应让他扫兴——他希望她同样享受并沉醉其中,希望她搔首弄姿,给他刺激和乐趣,希望她爱他,依赖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既避开孩子的话题也避开他的亲昵。 “弄疼你了?”他重新贴近,试图得到她的原谅,她却撑着手臂坐起。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我不喜欢被强迫,你为什么就不能试着尊重我呢?”罗慧别过头去,“你好像只是把我当成泄欲的对象,这对我是一种侮辱。” “侮辱?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林汉川仿佛听到好笑的词,“你不把它当成夫妻情趣就算了,每次我努力讨你欢心你都一动不动,搞得我在演独角戏,难道这不算你对我的侮辱?” 罗慧反诘:“所以我应该风骚一点是么?” “我说的是骚,不是风骚。”林汉川纠正她,对男人来说不管风骚雨骚,明骚暗骚,上了床能用就都差不多。他爱她的纯净和矜持,但没有反馈的性事让他的满足感打了折扣,“你冷静被动惯了,要是晚上能热情主动些,大概能要了我的命。” 罗慧不想要他的命,他的话只让她感到恶心。或许是她不解风情,或许是他露骨过火:“你的脑子里整天想的就是这些东西吗?” “这东西让人快乐。”林汉川说,“只有你跟快乐有仇。” 她看向林汉川,忧郁的目光让他的脸色从轻松变得凝重。 “你想让我哄你,难道只能用哭这一种手段吗?”他掀开薄被,伸手搂她,罗慧却先一步下床,只留给他出门的背影。 林父林母察觉到了小夫妻的别扭,这天趁着罗慧值班,林汉川回家吃饭,孟红把他按在桌前受审。 “你们怎么了?” “不用你管。” “我们不管你的地方还少吗?”孟红皱眉,“老婆是你自己要娶的,这才多久就开始闹?” 林汉川不想回答,从兜里掏出烟:“没那么严重,我哄哄就好了。” 林父搭腔:“她又不是林妹妹,怎么要人去哄。你一哄,我们当父母的是不是也要跟着哄?” “随便。”林汉川不喜父亲的说辞,“你和我妈什么时候哄过她?衣服要她洗早饭要她烧,她不用照顾她爸妈倒被你们使唤。” “你这话说得没良心,我们要她做这些不是为了你好?”孟红素知他的个性,“但凡你懂得照顾自己,会过日子,我们也不用指望她。”她顿了顿,“她是不是为了钱跟你闹?” “什么钱?” 孟红指责:“还不是你在外面充阔。买车买表买手机,外人看来你是了不得,但你的存款呢?你爸的百货公司以前仰仗关系拿到专营资格,这几年行情怎么样你不是不清楚,你要是不改改你的……” “又来了又来了,每次都把小会开成批斗会。”林汉川不耐地摁亮打火机,起身要走,“我住在这要听你教训,住上楼还是要听,我几岁了?你们把我当几岁了?” 他说完上楼,看见罗慧的手机被落在客厅桌上,这是别人送给他的礼物,他借花献佛给了她,让她高兴了很久。 细细想来,罗慧是个很合格乃至很优秀的老婆。对外拿得出手,对内撑得起家,短短几个月,她和他的亲戚、朋友、同事都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让他得到别人的羡慕和夸奖,赚足了面子,可是为什么人生没有十全十美呢?为什么她不能像正常女人一样和他亲密地交流呢? 他拿起手机看了又看,忽然有点怕自己像它一样被遗忘和丢弃。 罗慧出门才发现忘记带手机,但这手机平常只有林汉川和徐琳琳会打,一般没什么要紧事,就懒得再回去拿。 又是一个小夜班。两趟救护车送来的病人经过诊治都脱离了危险,算是个平安夜。墙上的时针转到十二点半,她交班结束。迎风骑行在空荡的街道上,忽然有点难过。 她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性功能障碍,尽管她最近开始接受这一事实,但林汉川显然无法接受。她也反思过自己在婚姻关系中的态度和行为,为什么结婚前感觉她占优势地位,结婚后就变得弱势了呢?她是从什么时候让渡了表达和寻求安慰的权利,反而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时间是狡猾的,它让人以为可以靠伪装得到想要的东西,所以她靠理智成功得到了婚姻,但总有一天伪装会被撕开,所以她的软弱和纠结又暴露了出来,婚姻不是解决问题的途径,因为它解决一部分问题的同时会引发一部分新的问题。如果说她一直在与遇到的问题作斗争,那么她自认鲜有服输的时刻,她通过坚持读书进入了城市,通过坚守岗位获得了可观的收入,那么,她能通过坚持付出获得稳定的婚姻……吗? 最后的疑虑让她意识到她如此需要婚姻是因为希望自己也被强烈地需要,而这是主动放低姿态的妥协。 从小到大,她见过妥协最多的人是母亲金凤,而她交好的朋友,却多是不轻易妥协的人。 她明明向往自信独立,恣意潇洒,却总是迫于现实的压力低头退缩——这大概是她越活越狼狈的主要原因。 孙浩国庆回家一趟,给雷明带回了粽子。粽子结实,有米有肉,好吃扛饿,逢年过节办喜事,送礼迎客出远门,永贤镇的人们都习惯包上一堆。 第214章 雷明吃了两个,让孙浩把剩下的放到冰箱里。孙浩说:“我想给李丽华送去。” “嗯,送吧。” “雷哥,”孙浩有点心虚,“我是说给李丽华,不是给老李叔。” “送谁不都一样?” 当然不一样。孙浩嘟囔半句,终是忍不住问出口:“雷哥,李丽华谈过男朋友吗?” “好像谈过。” “那——” 雷明花了半分钟才确定他的后半句不是在开玩笑:“你来这是赚钱,不是讨老婆。” 孙浩摸摸鼻子。 雷明失笑:“什么时候动的心思?” “不确定,上班下班,碰到次数多了就有点……你懂的。”孙浩没碰过女人,年纪大了想法也复杂了。他看不起厂里有些工友去附近的街上嫖,心里希望有份正正经经的感情,而当李丽华走进了他的视野,他就不太舍得让她走了。 雷明没有阻止也没有撺掇,只建议他请人吃顿饭。孙浩做不到他置身事外的气定神闲,心知无缘无故请吃饭就等于宣告心意,雷明愈发觉得好笑:“那你要怎么办,你不告诉她,指望她来告诉你吗?” 孙浩没自信,和雷明捅破了之后,见到李丽华竟屡次躲开。李丽华找到雷明理论:“孙浩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有意见当面说,见了我跟老鼠见到猫似的算什么?” 雷明搞不懂孙浩也搞不懂她:“那你有意见也和他当面说,让我当传声筒算什么?” 李丽华被呛,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雷明下楼,问老徐借了自行车骑到厂区的办公大楼。 雷明今天休息,但他昨天接到了何凯鸿秘书的通知,让他这个点去顶层办公室一趟。 他准时到了,何凯鸿依旧在吃饭,面前依旧摆着一盘鱼和红烧肉。 但雷明不是第一次和刘鑫磊坐在他对面的雷明。他得了允许再坐下:“何总。” “听说你最近情绪很大?” 雷明承认:“发动机的测试结果不理想,有点心浮气躁了。” “这么多钱扔下去,不躁才怪。”何凯鸿说,“元旦上市的计划是不是要推迟?” “如果要上自主研发的三大件,肯定要推迟,要是部分采用,新豹三号可以上,方案已经在上次的会议上提交。” 何凯鸿点点头:“我知道你上心,但不认为你的坚持是对的。” 何凯鸿从吴勇国那里得知他对何知星的态度,而这态度的实质是在反对他涉足其他领域的决策:“你的专利留给公司,再帮带一批人,完了以后跟着何知星,我给你更好的待遇。” 雷明却说:“不必。” 何凯鸿抬眼:“你要摆正位置,车厂不是你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它是我的。”雷明看着他,“何总,我用劳动卖钱,你出钱买我的劳动,这位置没变过。” “你一定要造车?如果我把造车的实验室连同产线一块打包卖了,你怎么办?” “找新东家,或者一起被打包。” 何凯鸿笑了,吃完红烧肉:“你在我这干了七年,高中毕业到南元来,从凯鸿冰箱到新川,我对你算是知根知底。” “嗯。” “说说吧,你那封信我还没时间看。”何凯鸿给他机会,就像之前几次提拔他那样,露出严肃而富有震慑力的眼神。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雷明也不拖拉,简述信件中的内容: 一是申请放松专利红线。新川自研基础薄弱,哪怕把进口的发动机研究透了,也会因为专利限制哪哪都不敢学,雷明希望允许学,允许搬,但要规定比例,避开关键点,不要怕打官司。 二是准时推出三号巩固销量,再将自研的零件放到小批次的新车型上,双管齐下为完全自主生产的第一款车做准备。 三是加快在岚城建厂,既能扩大市场,又能减少组装和运输成本,还能吃到当地政府的补贴红利。 何凯鸿听完:“岚城我去过,没你说得那么好。” “但也不会比南元差。” “就因为你是岚城人?” “是,我想回去,自然先考虑家乡。”雷明直言不讳,“而且岚城的工业基础和营商条件的确高出其他地方一截。” “如果我不支持呢?” “不支持是你的决定,提上来是我的决定。” 何凯鸿看着他,良久,问道:“如果我要开掉你呢?” “那是你的损失,也是新川的损失。”雷明对他的试探感到无奈,“反正不是我的损失。” 第五十三章 何知星从吴勇国那得知了何凯鸿和雷明的谈话:“所以他真把人开了?” “怎么可能。”吴勇国转述何凯鸿的原话,“你爸说了,每个人都有私心,雷明的私心他看得见,拿得住,所以就不怕,反而知道这人能用。你爸还说要是新豹三号市场表现好,他有意把新川在南元的业务转到岚城,而从现在开始,他要正式考察雷明是否具备年轻领导的素质。” 何知星哼了声,什么考察素质,土老板还拽文化词:“所以何凯鸿还是把重心放在新川,那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接其他项目。” 吴勇国当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想推开何知星不夹在他们父女中间,但何知星太急,公司里要站队的人也太急:“你爸向来讨厌底下人拉帮结派,你是不是接触了很多老员工?” 第215章 “你就给我推荐了两个,我不够用。”何知星瞧不起何凯鸿的算计,“他一面想让我不计前嫌,一面怕别人捧我这个女儿,是不是太虚伪了点?” 吴勇国觉得她跟她妈生活了这么多年,学到最多的就是怎么怨别人刺别人:“虚伪不是贬义词,知星,你爸有他的难处。” “所以你现在是完全站他那边了?因为我是扶不起的阿斗,而何凯鸿有心提拔年轻人,所以你怕他对你不满,怕自己的位置被取代就来教训我?” “你不要这么尖酸刻薄,我怕什么,厂里那么多人说我走后门不作为,我不还是当了十几年的二把手?” 何知星听得心烦,所有长辈都指望不上,所有考量都不是为了她。她心内忿忿,当晚叫了刘鑫磊去喝酒,刘鑫磊犹豫,等雷明下班便生拉硬拽带他一起。 “我一看见你就来气,”何知星指着雷明,“你给我爸喝什么迷魂汤了?为什么他这么信任你?” “你有病吧。”雷明避开她逼近的食指,“你要理论去找你爸,冲我撒什么气。” 刘鑫磊忙打圆场:“诶,别这么凶,知星也是郁闷,怕她爸不重视她。” “谁会不重视自己女儿,你们的项目不是刚开始?找对接人,实地调研,扯皮谈价,凯鸿又不是没有收购经验,少拿自己当开路先锋。” 何知星被他说得脸红:“你觉得我们都是挂名司令,不用干活就能坐享其成是吗?” 雷明烦的就是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你怎么坐到这位置自己不清楚?你爸盘子铺得大,哪条线都要保,让你镀金还不乐意了。” “我不用你来提醒,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能猜中他的心思,为什么能让他接受你的提议?” “因为开厂就是为了赚钱,大小姐。我给你家打工是为了钱,你爸投资是为了钱,谁也不会跟钱作对。”雷明开了瓶啤酒,坐下痛快喝了,何凯鸿对他的信任是把双刃剑,既能让他青云直上,又给他招致更多压力和麻烦,“你俩还喝不喝,不喝我打包花生米走了。” 刘鑫磊看了眼何知星,她脸上的表情懊恼而无辜。 “我才不是大小姐。”她落座,把开瓶的起子递给刘鑫磊,“你帮我开,我还想吃卤牛肉,你帮我去点一盘。” 三人酒局七点结束,送走何知星,刘鑫磊和雷明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是不是选错了?猜对领导意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雷明看他一眼:“你是猜何凯鸿的意图还是猜何知星的?” 刘鑫磊笑:“你看出来了?” 雷明直言:“下次别叫我。” 刘鑫磊拍拍他的肩,然后放下:“我是觉得她一个女孩挺不容易的,从小得不到父爱,故作坚强,故作咄咄逼人,我能帮就帮一把。” 雷明默了默:“凯鸿的规模虽然大,但还是家庭作坊式的管理,何知星年纪轻,机会多,她要是能听劝,对凯鸿而言是件好事。” 刘鑫磊心想雷明现在想的东西已经比他远了:“我倒没考虑那么多,能学以致用,养家糊口就够了,但对你而言远远不够。” “因为我穷怕了。”雷明若有所思,“我没学历没家底,加班加到想一走了之的时候就想,天底下的百万富翁那么多,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冷静下来后又安慰自己,我没眼光没能力,凭什么多我一个?”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比我和老黄,比同期和往期进来的很多人。” “还不够。”雷明说,“我以前是用时间换钱,以后想用钱换时间。” “换什么时间,结婚生子的时间?你从失恋中走出来了,想找人谈恋爱了?” 雷明说:“我的恋爱已经谈完了。” “你看你,还这样。”刘鑫磊不理解:“她就那么好?” 雷明不答反问:“你跟何知星待在一起什么感觉?” “说不清楚。”刘鑫磊努力描述,“有点紧张、胆怯,但忍不住高兴。” “我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雷明说,“你跟着你的心走,我也跟着我的心走。” 刘鑫磊觉得他不像深情而近于痴情:“可罗慧对你的感情明显没有你对她的深,你别犯傻,只要你愿意,让老李或老徐给你介绍几个女孩子,最迟明年你也能结婚。” “结婚?”和别人结婚有什么意思。雷明失笑,眼里却有凝结的落寞。 刘鑫磊想,他是一个过于执着的人:“我要有你这股劲,或许也能像你这样成功。” “共勉吧,我离成功还远得很。”雷明拍拍他的肩,走了。 “我们对成功的定义是什么?有钱,有名,有社会地位,还是全部要有?我知道我们每个人给出的答案可能都不一样,但在这里,在医院里,我希望大家都先立志成为一名成功的医生。我相信良好的专业素养是成功的前提,其次是心态,好的心态有助于我们自省并处理好和患者的关系,好比……” 科室大会上,主任照例做总结发言。坐在后排的护士低声议论:“没看到我们这么多人坐在这吗?只有医生成功,护士就不能成功了吗?” “哎呀,主任一直都这样啦,不直接领导我们眼里就没我们。” 护士长回头警告一眼,交头接耳便停了。等到会议结束,有人提议下班聚餐:“想吃什么?” “烧烤。” 第216章 “砂锅。” “鱼头吧,天气这么冷,要不还是去罗慧老公推荐的那家店?” “行,可惜她今天值班,不然可以一起去。”护士们快步回到科室,撞见下楼的罗慧。 罗慧刚把病人转运到其他科室,听她们要去吃鱼头,有些羡慕。同事笑着推她一把:“你别跟我们比,我们这次报你老公名字还能打折吗?” “你试试呗。” 同事们笑,换完衣服便走。 罗慧把病历归档,苏医生过来约她去食堂:“你老公最近在科室里人气很高嘛。” “他要听见你这么说肯定很高兴。”林汉川交际能力强得令人艳羡,来科室露了几次面,已经和大家混熟,“他是吃喝玩乐的专家。” 苏医生笑:“专家挺好,我上回提了嘴我正月十九结婚,他就推荐了办酒席的地方,到时你们俩都来啊。” 罗慧点头:“正月十九是好日子。” 林汉川前几天也拿回一张请柬,是某位局长的女儿结婚。 “时间过得真快,又到年底了。”苏医生提起自己的假期和蜜月,“不知道结婚后会不会比结婚前更好。” 罗慧笑笑。 到家已是零点之后。她顶着一路的雪籽,进屋先脱掉手套和围巾。灯全开着,她去书房看了眼,林汉川坐在电脑前,见了她忙关掉页面:“回来了。” “你怎么还不睡?” “等你。”林汉川近来心情很好,“我买的几支股票都涨了,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 罗慧知道股票是什么,医院里也有不少人在炒股:“你当点心,赌博还能看见牌面骰子,股票只有数字,真真假假都不清楚。” “你真老土,这两者能比吗?”林汉川笑,“你当我傻啊,玩玩而已。” 他看着她,黑色的高领衫勾勒出她曼妙的曲线,他想不通,这样美丽的身子为什么对性事冷感:“我上网查过,你这种是生理因素加心理因素,你怕羞,不敢去医院看,那我来帮你治。” “怎么治?” “你听话点就行。”林汉川抱她,“你的肚子再不争气,我都要怀疑是我有问题。” 罗慧推他:“我让你去做体检,你为什么……” 话音未落,嘴唇已被他封住。罗慧短暂地挣扎,被他抱起,大跨步地往床上扔。他脱她的衣服:“今晚要是不行,你明天就穿护士服回来,我干护士。” 罗慧被他粗俗的话语一激:“你是不是变态?” “你再没感觉,我是要变态了。” 罗慧伸手打他:“你走开,我想睡觉。” “睡个屁。”林汉川解开皮带,“我等你等到现在是为了挨你的巴掌?” 他不顾罗慧反抗,用皮带把她的双手绑住。一股陌生的刺激让他开始兴奋:“你最好乖一点,不然眼睛哭肿了,明天回家你自己解释。” 被窝里很暖,罗慧的身体很冷。她像一根被连根拔起的树,一只被丢弃的折翼的鸟,在漫长的冬夜苦熬。 林汉川的手还留在她的腰间,她睁着眼睛,眼角干涩流不出一滴泪水。体力的劣势让她的反抗全然徒劳,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对林汉川从反感变成了恐惧。九个月的时间是改变了他还是改变了她?还是把他们两个都变成了令人讨厌的模样? 她拿开林汉川的手臂,却被他圈住:“去哪?” “天亮了,我去做早饭。” 林汉川贴着她耳廓的亲吻让她瑟缩了一下。 罗慧没做早饭,她坐最早的一趟车回了家。 金凤看到她时明显一愣:“汉川呢?没和你一起回来。” 罗慧摇头:“妈,我饿了。” “那赶紧喝碗番薯粥。”金凤去橱柜里拿碗,“你嫂子还在睡,你哥给你爸送粥去了,茅铺里冷呀,我昨晚让他添了条厚棉被。我给你剥个鸡蛋吧,酸菜在桌上,今年的酸菜都是用嫩茎腌的,你大姨那块地被她养得可好了,送了很多菜给我们。” 罗慧眼眶微热,刚坐下喝粥,罗阳回来了。 罗阳去年下了岗,忙完秋收就一直待在家。姚建兰起先天天和他吵架,吵完了觉得丈夫不在外面跑,每天都能陪着自己真是甜蜜得要命,结果黏黏糊糊地过了个把月,又不甘他赋闲,急忙催他出去找工作。 罗阳推销过电话卡做过苦力工,都只坚持了一小段时间,夫妻俩别无他法,前后央了林汉川好几次,但林汉川显然不愿帮忙,拖到现在也没回音。 姚建兰难免对林汉川有意见,罗阳倒没意见,只是感觉伤自尊,连带着对罗慧的态度也微妙起来:“这么早?” “嗯。” “我去叫建兰起来。” “哥。”罗慧叫住他。 “怎么了。” 罗慧起身:“你和嫂子想开店吗?” 罗阳转头:“开什么店?” “嫂子说她存款指标达不到,领导指名道姓点了她几次,压力挺大的。” “不都怪林汉川照顾有限?他后来就没再打过招呼。” “我们可以不要他打招呼吗?如果你们想开店,我能帮忙找店铺。” 罗阳问:“那你能帮忙出钱吗?” “不能。” “所以你是嫌我们占你家便宜?拐着弯让我们走人?” 罗慧心累,坐下喝粥不愿再谈。 第五十四章 第217章 罗慧许久不见徐琳琳,两人约在公园见面。天寒地冻的正月初六,老友之间有私密需要交心。 “我和胡霖上床了,在他要带我回家见他爸妈的那天。”徐琳琳挽着罗慧的手臂,声音很低,“我不想去,所以吵架了,后来我心软了,和他喝得很醉,第二天醒来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罗慧讶然,随即哑然。 “就当是我吊着他的补偿吧。这些年我用了他不少钱,他的三分之一工资几乎都花在了我身上。你说得对,他是个老实人,老实得有些笨拙。”徐琳琳烦心,“但是女怕嫁错郎,要我就此委身于老实人,又有些不甘心。” 若搁以前,罗慧也许会帮胡霖说几句好话,毕竟长久的追求和等待足以证明一个人的真心,但如今,这个判断要打个问号,她实在无法劝好友进入一段连自己都不完全肯定的婚恋。 “我以为已婚人士都会希望身边人尽快结婚。”徐琳琳坦言,“其实我挺羡慕你的,罗慧,嫁给林汉川可以少奋斗半辈子,虽然你并不愿意放弃工作而在家相夫教子,但说真的,要是胡霖有林汉川的条件,我不会这么犹豫。” 罗慧没再说话,她的婚姻质量在亲友眼里大概很高,可是个中辛酸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讨厌失控,更讨厌受控,林汉川的强迫让她的身心遭受了折磨。 “罗慧。” “嗯?” “要是胡霖来找你,你千万别告诉他我开始动摇了。” “放心,我不会的。”罗慧点头应下,谁知几天后果真接到胡霖电话。 “救命,罗慧,我快疯了。” 罗慧一听他的声调就知道他不好过,但两边都是同学,都是好友,罗慧保持同样的耐心听完胡霖的讲述:“求婚?你想清楚了吗?你觉得现在是求婚的好时机?” “我不知道,罗慧。” “这回答真糟糕。”罗慧决定不当和事佬,“我没有足够的经验来教你怎么做,胡霖。” “我明白。”胡霖沉默,随后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对不起。”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胡霖不想给她带去困扰,“我再冷静冷静吧,只靠发疯解决不了问题。” 林汉川自打罗慧接电话起便站在卧室门口看她,她的背影挺拔秀丽,却又无助落寞。 “打完了?” 他突然的靠近让她的身子微颤。 罗慧转身,掩盖眼里的惊惧,迅速恢复如常。 “胡霖找你?” “嗯。” “他和你的关系比和我要好。”林汉川提醒她,“十九晚上喝喜酒,我和你去苏医生那,我爸妈去戴局长女儿那。” 罗慧点头:“好,你先睡吧,我去把衣服叠了。” “我陪你。” 苏医生人缘不错,婚礼也很隆重。林汉川在这种场合如鱼得水,和桌上的宾客寒暄闲聊,举手投足间尽显轻松优雅。 罗慧收到其他人投来的目光,保持得体的微笑,等到新人来敬酒,她阻止林汉川换掉杯中的饮料:“待会儿还开车,今晚就别喝了。” 林汉川捏捏她的手,没听。等到宴席结束,他带着罗慧去另一家高档酒楼,刚下车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陈清峰看见罗慧,露出笑意:“你们也来喝喜酒?” 林汉川觉得清峰真是不简单,这么年轻就能和有头有脸的人搭上关系。他冲他点点头,任由罗慧过去和他打招呼,自己则在旁边等到门口的人散了些,先跟新郎新娘握手。 戴局女儿美貌非常,衬得旁边的新郎偏肥偏矮。 正巧里面有人叫新郎进去,新娘拿着捧花看向林汉川:“你结婚的时候我没去,我以为你今天也不会来。” “我来接我爸妈。” “是不是感觉挺爽的,你追我那么久我没答应,到头来却嫁了个不如你的男人。” 林汉川笑了笑:“大学教授怎么会不如我?” 新娘继续看他,林汉川的笑意渐渐收敛。 他朝身后伸手:“罗慧!” 罗慧和陈清峰挥手道别,过来给新人贺喜。 新娘打量罗慧,看向林汉川,仿佛在说:她不如我。 林汉川没理,拉了罗慧站到一边。 周遭人来人往,等新郎重新出现,林父林母也和局长夫妻一块走出。熟人间说了几句客套话,罗慧过去问好,再搀着孟红坐进了林汉川的车。 林父林母在后座讨论新人的不般配,以及婚礼的慌忙仓促:“说是怀孕了,不然不会急着嫁。局长挑女婿不看五官看脑袋,我觉得不够全面。” 林汉川听到第一句话就知道母亲意图,他不接茬,看了眼罗慧,她侧头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了家,罗慧接到母亲电话,说罗阳不打算开店,和姚建明商量了去纺织厂做普工。罗慧不确定是不是父亲又找了江华叔帮忙,但她懒得问。她以前建议清娟姐开店,现在建议罗阳开店,都没人听她,那就等她当护士当厌了,攒够本钱自己去开。 挂断电话,她回屋脱衣服准备洗澡,不想许汉川等得太久,进来跟她求欢。意料之中地,林再次被拒绝。 他不由冒了火:“年前你骗我做早饭,结果一声不响回家,我没跟你计较,正月里回娘家,去亲戚那拜年,我也都好声好气让着你,这段时间我碰过你没有?你别得寸进尺,没完没了我也会烦。” 第218章 “什么叫你也会烦?”罗慧停止脱衣的动作,“你说过给我时间。” “你也说过会配合,这是配合的态度?我他妈忍得够久了。” “我也忍得够久了。”罗慧把衣服重新穿好,回头看他,“林汉川,我在调整和治疗我的障碍,在此期间,能不能请你不要一次一次地迁怒,不要一次次地强迫我。” “强迫?你以为你是谁?是天仙下凡,我强迫你下凡?你连一个女人应尽的义务都做不到,我还要怎么宝贝你?” 罗慧挥开他伸来的手:“你摸着良心说你有多宝贝我?” “发神经,我帮衬你家不叫宝贝你?在你同事面前给你长脸不叫宝贝你?千方百计讨你欢心,就连在床上也一次次服侍你不叫宝贝你?是你自己不识好!” 罗慧被他一吼,愤怒和委屈齐齐涌上来:“我不识好?我除了不识你在床上的好以外,有哪些方面是你给了我而我没给你的?是,要是认真算,你对我家的帮衬肯定比我对你家的多,你要介意我可以慢慢还,我会让我爸妈少收你的时节礼,让我兄嫂不再求你办事,我们能不麻烦你的尽量不麻烦你。” “你这叫什么话,你要跟我撇清关系?” “如果你在追求我时的心甘情愿,会变成你对我的施舍,会变成斤斤计较的恶语相向,我为什么不早点撇清?” 林汉川恼怒:“那你为什么不想想我要对你恶语相向的原因,你在床上有满足过我吗?” “你永远只惦记这点,哪怕我在其他方面做到一百分,就因为你的不满足,在你眼里我就是零分。” “对,没错,你就是零分,你从来不想我真正需要什么,因为你根本不爱我,你之所以排斥床事就是因为你不爱我。”林汉川自认对她付出够多,可得到的实在少得可怜,“罗慧,婚姻就是各取所需,你要我精神上的陪伴,我要你身体上的陪伴,你不爱我,我认了,但你连合法上床的权利都不给我,我还不如找只鸡。” 罗慧难以置信:“所以你把婚姻和嫖娼放在一起比,把我和妓女放在一起比。” 林汉川自知失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想找还是找过了?” “……” 林汉川被揪住把柄,一时语噎。 “你不要转移话题,”很快,他恼羞成怒,但这反应显然佐证了罗慧的猜测。 “你听我说,我那时是……” “我不想听。”罗慧看他微微涨红的脸,感到陌生和恶心,“请你离我远一点。” “罗慧……” 话音未落,他被歇斯底里的人狠狠推开。 如果不是这一场架,林汉川差点忘了罗慧性格里机敏而尖锐的部分。她的指控像硬刺,像短刃,割开了他原以为可以蒙混过关避而不谈的往事。 林汉川觉得自己被反将一军,可恶的是他毫无还手之力,他甚至找不到可以出力的盟友,不管是罗慧家人还是他的父母,百分之百会站在她那边,他开始后悔没在她质问的瞬间堂而皇之地否认——他在她面前竟然说不了谎,这是让他害怕的地方——她没有藏私,没有污点,就像一面镜子照出美丽和丑陋。 两个人冷战半月,罗慧搬出了主卧。 两个人分房半月,林汉川开始夜不归宿。 林父林母瞧出端倪,问了林汉川好几次,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用你管。再去问罗慧,罗慧不像林汉川那样粗声粗气,只说工作忙,给大家都留有余地。 孟红越来越不放心,自己去打听才知医院在迎接三甲复评,的确是上下总动员。事实上,罗慧的工作量并没有因为评审而明显增加,她只是不想面对林汉川和他的父母。林汉川夜不归宿的次数多了,准时回家倒让她紧张,因为那表示他会恳求她不计前嫌,或是跟她义正词严地吵架。 罗慧在他的纠缠中很难再有看书的心思,四月份的考试第一次感觉没把握。出了考场,她安慰自己可以重新来过。可考试能如此,她和林汉川呢? 她撑着伞,走过湿漉漉的人行道。 雨停了,她在拥挤的站台等公交。 不远处,一辆崭新的新豹三号飞驰而过,在红灯前稳稳停下。 “这速度可以啊,换挡顺畅,刹车也灵,样子丑点就丑点嘛,价格摆在这里嫌丑都不好意思了。”驾驶座上的人笑吟吟的。 后座的新川代表恭维:“张老板,您满意我们就放心了。” “满意满意,不满意我怎么会争经销权,省城那帮人我比不过,在岚城我还是说了算的。”张老板看向后座,“我还有特许维修资格,你们这次来给我的员工做技术培训,我们一起把服务提上去,我还指望年底给我颁个奖嘞。” 车里坐了四个人,大家听了都笑。代表说:“张老板,培训这块您放一百个心,雷工程师带了核心团队过来,您让您的员工随便提问。” “好好好,感谢重视。雷工程师的名头我是早就听过的。”张老板说,“去年我去南元开会,我们还同桌吃饭呢,是不是?” 雷明打开窗户透气:“张老板好记性。” 张老板哈哈两声:“那桌人里数你最年轻,我能记不住嘛,我还以为你是何老板的儿子或女婿嘞。” “您说笑了。” 今年年初,省城开了第三家新川汽车的专卖店,张老板则在岚城开了第一家直营店和特约维修中心。雷明上周在省城,这周过来岚城一是继续做技术培训,二是作为随队人员,替何凯鸿的正式调研打前站。 第219章 红灯变绿,车里气氛融洽。雷明看向窗外,街上的轿车什么牌子都有。 公交进站,他看见一个女人拿伞上车。 张老板换挡加速,他视线停驻,向后转头。 车门关闭,那女人没挤上去,重新退回了原地。 第五十五章 张老板心情大好,晚上请了总部过来的一行人吃饭。宴席开场,他依次给众人倒酒,雷明的屡次拒绝却让他有点下不来台。 “怎么,是家里管得严,还是不给我面子?我真不给你倒多。” 雷明拿开自己的杯子:“真不会喝,一喝就发酒疯。” “那你这……”张老板不喜他搞特殊,但也不好过多为难。桌上没有女客,十来个男人喝完三瓶白酒,雷明则吃完了三碗米饭。晚上回到宾馆,他坐在不要钱的床上看着不要钱的街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大额的支出。出差的次数多了,日常花费不是别人请就是回公司报销,对钱的概念竟在不断模糊。 这次来岚城他没有联系清峰,为的是专心做事免得落人话柄,但他没见到清峰却见到了罗慧——尽管只是匆匆一掠,但他不会认错,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公交站,这样潮湿阴暗的天气,为什么她脸上不见笑容,她要去哪,还是回哪,那个娶了她的人当时又在哪……他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却没有探知的权利。上次她外公去世,他鼓足勇气联系,以为她会哭,会需要安慰,但她压根没问他要什么,两人之间平静而生疏的交流让他陷入了连续的梦魇。 他痛恨自己的波澜不惊和鞭长莫及,如果可以,他宁愿选择不打那通电话,那样就不用面对他们渐行渐远的悲哀。 雷明从兜里掏出钱包,奶奶的肖像清晰如昨。他忽然想,要是他刚才不怕出丑,在桌上醉疯醉死,这样漫长的夜晚或许能好过些,但这种假设让他不齿。他的手指划过奶奶慈祥的面容,低声告诫自己不可轻易松绑,人性的丑恶在于放纵,而一旦放纵,便有行差踏错的风险。 雷明在酒桌上的表现连同在培训会上的表现,被吴勇国指派的那位代表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两位老板。 吴勇国听了皱眉:“这人专业归专业,场面上的活一直懒得干。” 何凯鸿听了却笑,挥手示意那代表出去,跟吴勇国说:“那就这么定了,五月底我去岚城,跟的人不要太多,你那边再叫两个得力的,知星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就算。” “知道。”吴勇国心照,事前低调事后高调向来是何凯鸿的作风。 “姐夫,”他忽然改口,为的是不问公事问私事,“你对雷明这小子好过头了,有没有考虑过收他当女婿?” 何凯鸿摘下眼镜,看他:“我做生意到现在,提拔的雷明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他们都成了我的女婿?” “我不是那意思。” “勇国,知星已经够让我头疼了,你作为长辈别给我添乱。”何凯鸿提点他,“要做我的女婿很简单,只有一条,就是必须听话,雷明这小子身上有股烈性,进我家门不合格,但这是新川目前的领导身上稀缺的品性。新品牌要打市场,靠的就是出其不意和敢想敢拼,我们招进来这么多年轻人,出力最多的就出头,出了头的我就要用,不然怎么对得起我开的工资。” 吴勇国点点头:“是这个道理,但是……” “但什么是,别听外面乱传,”何凯鸿不无反感,“我去岚城在先,他写报告在后,岚城的政府官员认得我不认得他。你怕他有私心,我嫌你太没用,找人帮着你我才有时间去考虑其他方向的投资。” 吴勇国被说得不敢应声,退出办公室才彻底想明白,原来老的是早有打算,小的是伺机而动,所以表面上是误打误撞,实际是不谋而合——难道雷明这小子真这么走运? 事实上,雷明的确走运,也的确比厂里绝大多数人敏锐,他不至于愚蠢到认为是自己主导了新川去岚城建厂,相反,他必须保持警醒,在被何凯鸿使唤的同时,也要利用他的信任为自己铺路。 五月底,他陪同何凯鸿准时出发。在对接官员的带领下,他们先后参观了汽车城、工业园,走访了岚城当地的几家知名企业。 再次回到陌生而熟悉的土地,雷明表现得异常平静,就连何凯鸿和官员拉家常,提起队伍里有个土生土长的岚城人,他也没有过多的表情。他的身份是新豹汽车的研发主管,把新豹的技术优势、发展前景说透说全,就是他的任务。任务当然完成得很成功,而他的沉稳则让他显得成熟而得体。 调研的最后一天,岚城最大的汽车玻璃生产商傅氏组织了一场简短的碰头会,参会的多是整车制造相关的厂商负责人。各方就新川项目落地后的合作意向进行了沟通。笑语晏晏中,何凯鸿看清岚城政商的诚意,心底暗自落棋,当晚便签订了意向书。 第二天回程,一行人坐在飞机上闭目休息,脸上颇有凯旋的愉悦。雷明坐在窗边,看远处天高地阔,心境与来时相比已大不相同。 罗慧去店里拿了修好的收音机回家,孟红正在厨房里下面条。 “帮我带回来了?幸亏你记挂着,修理店的老板不靠谱,积灰了也不给我送。”孟红关掉煤气灶,“汉川他爸还在公司,生意好时不嫌腻,现在生意不好你说待着有什么用。” 第220章 罗慧把收音机放回原来位置:“那还是我们一起吃?” “我吃面,你上楼吧。” 罗慧过去:“家里没菜了吗?我去买点。” “不用不用,我煮我的,你上楼吃大餐。” “?” “汉川回来了。”孟红看她疑惑,“我虽然不知你们在闹什么别扭,但他对你真挺上心的,这次出差时间久,一回来马上给你做饭,肯定是要跟你道歉,你给他个面子,别让他受气,男人的自尊心比我们女人要强。” 罗慧没说话,这不是林母第一次劝她,虽然语气温和,但立场还是站在林汉川那边:“妈,你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不管什么错,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孟红隐隐觉得这次是汉川有错心虚才选择出差不激化矛盾,但她向来是帮亲不帮理,“罗慧,你脾气不要这么大。” “我先上去看看吧。”罗慧叫了声妈,“要真有大餐我们一起吃。” 孟红噎住,挑面出锅没有再谈。 林汉川准备的大餐是西餐,存放许久的红酒,用黄油煎的牛排,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东风在牛排快冷时自己开门进来了。 林汉川从椅子上起身。 罗慧换鞋:“你跟你爸妈说的是出差?” “不然我要怎么解释,被你赶出家门,分居,还是钱太多去宾馆订房间?”林汉川看着她,“你照顾我爸妈,我也去你爸妈那献了殷勤,每次你妈问我你怎么不回去我都得胡编乱造,这很难为我。” “可你很擅长说谎。” 林汉川心累,她还是不肯原谅他。 他过去关门:“我发誓,罗慧,自打我跟你结婚,我就没再去过那种地方。你怪我是应该的,我做错了我也认,但这不是一辈子的污点,你不要揪着不放,不要指望着时不时来将我一军。” “可我觉得这就是一直跟着你的污点。” 林汉川皱眉:“所以你就一根筋,就铁了心要和我分开?” “我们想想怎么和爸妈交代吧。” “不用交代。”林汉川辩解,“我拜托你能不能现实点,你情我愿的事一次性交易,警察都没来抓我你又何必上纲上线,你要实在不放心,我去做个检查,绝对没染上脏东西,何况这么久了你不也没……” “我是没有,我的报告出来了。”罗慧得知他有过不洁性行为后就去做了一次体检,“我很健康。” “这不就得了?”林汉川过去搂她,“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要多抱抱我,你做不到的我来做,从今以后我们好好过,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好吗?” “不好。” “罗慧。” “不好。”罗慧推开他,打算回房收拾行李,“我请了假出去玩,这几天你可以回来住,你妈妈不太会照顾自己,你多陪陪她。” “你去哪玩?和谁?” “和我以前的室友、徐琳琳,还有清娟姐。” “你们四个女的?” “对,我们四个女的。” 这段时间的负面情绪影响了她的生活,她不能任其继续影响到工作。江珊是游玩好手,经验丰富,清娟则是听了她们的计划申请加入:“只要能让我不带孩子,去哪都行。” 最后的目的地定在海边,罗慧一直想去但从来没去过。 海是辽阔的,深沉的,浪漫的。 也是无边的,无聊的,无望的。 没见过的人想见,最后变成执念。罗慧在执念里困得久了,跳出去才能看得分明。 林汉川伸手拦住她,口吻疏离而强硬:“所以你真不打算跟我过了是吧。” 罗慧挣开他,面容清丽而倔强:“越过越狭窄的生活,不过也罢。” 第五十六章 在罗慧的印象里,父母吵架的次数很少,常常是父亲的嗓门往上一抬,母亲就失了声。反观大姨和姨父,前者的泼辣对上后者的暴躁,两个人不遑多让,有时还会闹得村里人尽皆知。 因而不论少还是多,轻还是重,天底下鲜有不吵架的夫妻,吵完了该和好和好,该分开分开,像她和林汉川这种新婚一年就吵得身心俱疲人仰马翻,大概也是特例。 罗慧不想像母亲那样软弱到仰人鼻息,也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受到牵制。外面天色阴沉,她睁开眼,忽而想要捏皱云层挤出一道光来,为什么人总是希望体面地开始,做不到体面地结束呢? “因为太难了啊,我笨,压根学不会。”陈清娟把牌往小桌上一甩,“你们俩也不好好教。” “冤枉冤枉。”徐琳琳叫了声娟姐,“我规则都说了好几遍了,你记不住怎么能怪我呢。” “就是。” 四个女人一见面就熟络非常,陈清娟不想暴露自己的智商,挽过罗慧的肩膀:“别睡了,救命救命,她俩二打一,护士组团欺负农家大妹子。” 徐琳琳和江珊对视一眼,笑道:“罗慧也来,我们三个护士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罗慧知道徐琳琳最爱看的电影就是赌侠赌圣,却不知道她拿上牌也会犯戏瘾:“真打假打,来真的我可不客气了。” 陈清娟哀嚎:“连你也不帮我!” 话音未落,三人齐齐朝她做嘘的动作:“轻点声。” “哦哦,轻点声。”清娟朝罗慧那边挤,“我要赢,你和我一队,跟她们对着干。” 第221章 罗慧很少打牌,但她会记会算,几局下来哄得陈清娟喜笑颜开。火车隆隆往前,卖瓜子花生的列车员来回叫卖一遍又一遍。在拥挤而嘈杂的空间里,罗慧感受到了久违的轻快。 四个小时后,火车抵达站点,她们找了当地的人问怎么去海边,被告知坐公交还得个把小时。 “打车去,我出钱。”陈清娟豪气干云,不料紧赶慢赶到了所谓的小渔村,眼前的景色让她们大失所望。 “天是灰的,海也是灰的,漂亮的蔚蓝的大海是要收费的,摆在路边谁都能看的绝对是收不了费的。”江珊背着包戴着草帽,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我累了。” 徐琳琳:“我也累了。” 陈清娟:“我更累啊——” 罗慧看着满眼的灰蒙蒙,忽然生出一股被逗弄的释然。 原来事与愿违才是常态。 “罗慧,我饿了。” “那我们去找点吃的。”罗慧打起精神。 四个人你挽着我我挽着你,一边问路一边走了两里多地,找到了当地的集市。 罗慧不知道面里也可以加海鲜,看着招牌点了虾和花蛤,没等多久面就上来了。 四个土生土长的岚城人吃过河鲜江鲜没吃过海鲜,只记得带鱼冻货和过年鲳鱼干里的腥,没试过鲜货的嫩滑和微微的甜。 折腾一路的肠胃在此刻得到了抚慰,她们吃得畅快满足,又顺利地找到落脚的地方。亮着灯的小旅馆里,老板娘带她们上楼看房间:“明天早点起来,天气晴看看日出蛮好的。” 一句话重新点燃了她们的希望。等天彻底暗了,她们休整完毕,徐琳琳又提议去吃馄饨。夜风清凉,四人一顿饱腹,决定跟着当地人的脚步去海边走走。 不像样的海,不像样的滩,岸边有灯亮着,周遭人声浅浅。 罗慧抬头,天上黑乎乎的:“我们在一块做伴,星星和月亮也做伴去了。” 陈清娟问:“它们不一直在天上吗?” 徐琳琳说:“被云盖住了。” 江珊问:“被云盖住怎么了?” 陈清娟说:“能偷偷摸摸亲个嘴儿。” 徐琳琳一愣:“诶呦——你在家和姐夫这么亲热啊。” “怎么可能,我在家恨不得天天扇他巴掌。”陈清娟说,“他是个大胖子,大坏蛋,大流氓。” 徐琳琳以为她在说笑:“他是大老板。” 陈清娟哼一声,挽着罗慧:“老板是给别人看的,流氓是祸害家里人的。我现在只希望我儿子别像他爸那样,要斯斯文文的,白白净净的,开开心心的。” 罗慧补充:“健健康康的。” “对,还有健健康康的。” 徐琳琳说:“娟姐都有儿子了,罗慧也结婚了,你们都完成了人生大事,我也希望我早点把自己嫁出去。” 江珊说:“我希望工作顺利,钱包鼓鼓,爸妈不要再催我结婚。” 徐琳琳问:“结婚不好吗?” “不算太好,我没有遇到良人,只能这样自我安慰。” 徐琳琳:“那我觉得有一点好。” 陈清娟:“我觉得不好比较多。” 她们看向罗慧,罗慧说:“不好。” 清娟察觉到挽着她的手臂僵了一僵,不由好奇:“你竟然觉得不好?你和林行长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另外两人也都凑过来。 罗慧不好隐瞒,也不好将缘由和盘托出,只说:“生活从来不是十全十美的,结婚就是用好来纠正不好,但很难做到不是吗?不说纠正别人,纠正自己就够难了。” 琳琳:“也是,就像我没有钱,但我依旧懒。” 江珊:“就像我没有钱,还没有男人。” 清娟:“就像我虽然有钱,但没赚过钱。” “……”陈清娟收到了两记愤恨的眼神。 她们四个处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却或多或少都有烦恼。人这一生或许就是在不断地制造烦恼再试图将其解决,如此周而复始,永远不会被烦恼填满,也永远无法彻底摆脱。 罗慧决定想点开心的事:“明天要是天气好,我们请人给我们拍张照吧。” “行。” “再去吃顿像样的海鲜大餐。” “行。” 海风徐徐,陈清娟看她们三个被吹起的裙摆:“明天我也要穿裙子!” “行,一起穿。”江珊在沙滩上转圈往前,“罗慧!娟姐!琳琳!我们来唱歌吧。” “唱什么呢?” 很快,海滩上流淌起了温柔的音符。 “月亮在白莲花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呃!” 陈清娟突然的打嗝让她们短暂地停了一下,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活泼地笑了起来。 林汉川在院子里坐了半天,金凤在屋里看得难受,到底忍不住出来。 前几天罗慧跟她说了分开的想法,宛若一道惊雷打在她头顶,而当她继续追问,罗慧只说性格不合,没法再将就。 金凤失眠数晚,此时不免问林汉川:“你们还在别扭?她去哪玩不告诉你,玩了回来也不理你?” “妈,你知道她的性格,倔起来很磨人。” 第222章 金凤觉得罗慧这次实在做得不妥:“我找她问个清楚,或者你带我去城里,我当面问她。” “那她一定会认为我在搬救兵。”林汉川故意道,“妈,罗阳的工作我没帮上忙,建兰那边我也没一直照应,罗慧对我有意见也应该,但是我也有难处,我在单位里混得好,盯着我的眼睛都巴不得我犯错。” “妈知道,你帮衬我们家够多了,当然以你自己为重。”金凤听他如此通情达理,不禁责怪罗慧的不是。 临走时,林汉川给了金凤一笔钱,金凤让他带了篮土鸡蛋。他拎了,出村经过陈清峰家,看见清峰和胡汉在院子里说话。 “林行长。”胡汉跟他打招呼。 林汉川点头。 “你老婆把我老婆带坏了。”他走过来,“自从出去玩了一趟,整天嚷嚷在家待着没意思。” 林汉川勾了勾唇:“那你多带她出去。” “我可受不了那罪。”胡汉说,“你回岚城?带下我小舅子呗,反正顺路。” “求之不得,不耽误你们说话?” “没事,说完了。”胡汉情绪不高,“都说风水轮流转,这回我是真信了,以前处处被我压一头的小子如今抱上了大腿,妈的,回来建汽车厂,批地拿证一条龙。” 林汉川问:“哪个小子把你气成这样?” 胡汉看他一眼:“雷明,你不认识?他跟你老婆更熟。” 林汉川脸色瞬间变臭,陈清峰看出端倪,打圆场说:“市里捧的是项目,不是人,雷明只是主管之一。” “这岁数能当主管也够强了,他没跟你说他一年赚多少?抵你两三年吧。”胡汉酸溜溜地道。 陈清峰嫌胡汉添乱,后悔把这事跟他提了。他叫了声林行长:“我去屋里拿包,麻烦你等等。” 回城途中,林汉川的注意力果然还在雷明身上。雷明和陈清峰说的具体内容,清峰筛完能对胡汉说一半,对林汉川就只能说三分之一。 林汉川察觉他的防备,故意笑道:“我也没其他意思,这种项目资金需求大,合作的银行肯定不止一家。” 陈清峰意会,撇清说:“雷明不管融资这块,他的老板也不会允许底下人有利益输送。” “别说得这么干脆,我胃口没那么大,”林汉川到底比他年长,“你和他关系好,帮来帮去也正常,我是想着如果他手上真有点权力,管的人多,总有人要办卡贷款,以后合作机会多的是,你说呢?” 陈清峰笑:“这才刚有点风吹草动,我们就惦记上他了。” 林汉川也笑,但笑容不真,似在掩盖往上蹿的情绪。 回到家,孟红在客厅里看录像带学跳舞。 “罗慧呢?” “上班啊。” 他看到桌上的杨梅:“哪来的?” “病人家属送的,这傻丫头还舍不得吃,全给我了。”孟红说。 闻言,林汉川眼神倏地一软,可当他意识到她的体贴善良全然不是对他一个,她的处心积虑是要让他主动离开,他的怒意依旧按捺不住。 凌晨过后,罗慧值完小夜班,回屋准备洗澡。谁知一开门,床上的人把她吓了一跳。 林汉川全副武装地坐着,周身烟味浓重。 “你怎么在这?” “我不该在这?”林汉川起身,忽然笑道,“你的老情人要回来了,是不是很开心?” “你喝酒了吗?胡言乱语的,”罗慧皱眉,过去开窗,不妨他大手一捞,猛地将她圈入怀中。 “装什么,雷明要回来了,你不知道?” “……” “跟我冷战,想逼我放手是么?”他抵着她的额头,眼前出现的竟是她和雷明并肩而立,以及她在电话亭抽泣落泪的情景。 她是他费尽心力娶到手的老婆,却从没给过他恋爱的酸涩和甜蜜。 他箍住她,像箍住自己所剩无几的自尊:“放心,我是绝对不会成全你们的。” 第五十七章 如墨的黑暗中,罗慧听着身边人轻微的鼾声,如同身处油锅。 林汉川的暴力像不断加码的柴火,攀升的热度煎得她萎缩枯竭,水分全无。 天是什么时候亮的,她有点记不清了。林汉川用蛮横得到的餍足,让他的安慰既强势又怜惜:“再睡会儿,今天休息。” 整夜未眠,罗慧的脑子里有鸡嘴在啄。尖锐的疼痛让她不顾嗓子的难受:“林汉川,我要和你离婚。” 一句话击破了清晨的宁静。林汉川扳过她的脸。 罗慧注视着他,眼里满是恨意。 林汉川看不见,痛苦地去吻她的眼睛。 三十度的天气让人穿起短袖,罗慧却不得不用衬衫遮盖身上的痕迹。林汉川和她对峙到中午,被林父一通电话叫走,趁着空当,她收拾衣物去医院附近找了家宾馆,然后去了趟民政局。 “你们领证了吗?”工作人员很快问到了重点。 罗慧答:“没领,只办了酒席。” “好吧。”对方似乎见怪不怪,“法律意识要提高哈,九四年以后就不承认事实婚姻了。你要走离婚程序,可以先补登记再领。” “那如果我不补呢?我没有结婚证,是不是也不用领离婚证。” “对。” 罗慧握紧包带,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她和林汉川的正面交锋,而当她走出院门,又不免自嘲,原来他们对这段婚姻的不重视早就有迹可循。 第223章 林汉川同林父一起从公司回来,没看见罗慧,看见了桌子上的手机。他忙问孟红人去了哪儿,孟红哪里知道,跟上去一看罗慧的衣服鞋子都不见踪影:“你们两个能不能让我省心点?” 林汉川要去医院,要打电话给清峰胡霖徐琳琳,被林父冷言拦住:“你以为和老婆吵架是什么光荣的事,要到处宣扬,她这么有气性,你晾她一次怎么了。” 孟红罕见为罗慧打抱不平:“她好歹是我们的儿媳妇,一家人别说两家话。” “一家人?这么久了肚子也没动静,娶回家用来看还是用来供?” 孟红无奈瞪他一眼,交代林汉川:“你不要冲动,她要是晚上还不回,再找她朋友问问。” 林汉川心乱如麻:“她想和我离婚。” 孟红大惊:“什么?” 林汉川第一次在父母面前窘态尽显。 昨晚的气急败坏化作自责和后悔,他忽然陷入一种即将失去她的恐慌。 尽管他曾数次得到过她,但如今看来,更像是从未得到过她。 金凤得知了罗慧的决定,犹豫许久,把它告诉了罗庆成和罗阳。 罗庆成没有意料中的激动,抽了半天烟吐出一句:“这丫头就没消停的时候。” 罗阳在纺织厂里干得并不开心,和罗慧也没怎么联系:“她是不是在林家受委屈了?” “估计是,”金凤想不通,“汉川那孩子圆滑有本事,怎么舍得让她受委屈呢?” 罗阳没答,回家跟姚建兰提起,后者先是十分惊讶,而后猜测:“林家不会是嫌弃你妹妹吧。” “要嫌弃早嫌弃了,娶了再嫌不是有毛病么。” 所有人都一肚子疑问,直到金凤担心得紧,让罗阳带她去了城里。 也是见到孟红,她才知罗慧搬出去了。 “那你们就让她搬,也不找?她搬去哪了?汉川人呢?”金凤急得声音颤抖。 孟红不由抱歉:“汉川走访客户单位去了,这样吧,亲家母,我待会儿带你去医院。” 其实孟红先前找过罗慧一次,但在急诊大厅也说不了几句话。罗慧对她的态度和平日无异,但要离婚的态度很是坚决。孟红确定他们之间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回去质问林汉川是不是他心野,在外面有人了,林汉川却反问她为什么不是罗慧在外面有人了。 “她比你老实多了。”相处日久,孟红不是没长眼睛,罗慧一下班就回家,汉川和他爸不在时都是她陪着自己,交代给她做的事没一件拖拖拉拉的,除了生不出孩子,自己挑不出她一点错。 正因如此,孟红决定和金凤一起劝劝罗慧,要真是林汉川犯浑,她这个当妈的低声下气一回也不是不行。而等她们到了医院,罗慧忙得没空理她们:“妈,要不等我下班了再说?” “慧姐,”有护士叫她,“三床的痰吸不出来,他家属还一直吵着要转科。” “吵也没用,现在这情况没法转。”罗慧转身带她,“我操作时你注意看,不能一直不敢上手。” “嗯嗯。”小护士快步跟上。 金凤没怎么见过罗慧上班的样子,看她风风火火有条不紊,一时觉得陌生又欣慰。 两个人等到六点多,罗慧换好衣服出来,带她们去了食堂吃饭。在并不安静的环境里,她的回答简短而清晰:“妈,我和汉川过不下去了,你们不用劝我。” “罗慧。”孟红不解,“到底为什么呢?是汉川不够好,还是我和他爸对你不够好?” “妈,你对我很好,但请你不要追问我们分开的原因,这问题该由他回答。” 孟红执拗:“是因为孩子?” “不是,”罗慧不愿多谈,“你也不要怪我没有让你抱上孙子或孙女,说实话,我现在反倒很庆幸,没有让他们一出生就要面对父母的分离。” 孟红一时难过,金凤也心疼看她:“慧慧……” “妈,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她艰难地扯出一点笑容,“不过我这次想得很清楚,你和爸让我自己做决定,好吗?” 忠于自己的好处是想法和言行一致,不用陷入为难,坏处是做不到让大家满意。婆婆和母亲都没有表达对她的支持,金凤甚至不愿去她的宾馆留宿,坚持让罗阳带她回家。 罗慧没有过多挽留,夏夜的气温不低,她给了母亲一件披衫,罗阳的新买的摩托不足以让她受凉。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罗慧觉得自己的心肠变得比以前要硬一些。这不是坏事,她现在进行的是一对多的抗争,想要达到目的,就要以自己的意志为先,而不是以一贯强大的忍受力为荣。 孟红把罗慧的决绝转达到了家里,林父作为始作俑者,一面庆幸当时没领证,罗慧即便要走也分不到任何好处,一面又懊悔没领就没有办法留住她,到时传出去还会变成他人笑柄。 “汉川,你什么想法。” “我想让她回来。” “怎么回来?” 林汉川手里的烟还剩一半:“我去求她。” “没出息的东西。”林父恼火,孟红却因他明显憔悴的脸庞不忍指责。 自此之后,林汉川凡是有空便去医院守着,他一遍遍道歉,一遍遍护送,一遍遍示好,比当初的追求更热切。 “你是有两副面孔吗?为什么明明讨厌我却来装深情,”罗慧终于忍不住爆发,“我今天回家,请你不要再跟着我。” 第224章 “我从来没有讨厌你,罗慧,我爱你还来不及。” 罗慧没有理他,拦停了路边的出租。 “汽车西站。” 林汉川无法,只能坐回车里,一脚油门跟了上去。 自从得知雷明的近况,胡汉就想确认这小子是不是真混出了头。他向陈清峰接连打听,终于听到雷明要回来的消息,忙让清峰组局,在镇上最贵的饭店订了桌好酒好菜。 “他打什么算盘?”雷明不明其意。 “可能想套套近乎,他向来捧高踩低。”陈清峰当中间人,“一顿饭而已,你只要到场,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雷明反感,但也没一口回绝:“那等我回来再说。” 项目启动后,何凯鸿七月底来岚城参加了奠基仪式,雷明因为手头工作多,没有随队。他这次回来是给奶奶过中元节,加上孙浩说他妈一定要见见他,而他也想看看汽车城那两间店铺,便和孙浩一起请了假。 去镇上应约那天,他带上了孙浩。 “好久不见,雷老板。”胡汉表现得很热情,“人发达了果然变得难请。” “你别恶心我,我打工久了,听见老板就想躲。”雷明不跟他虚情假意,“找我有事?” “叙叙旧。” “我和你?” 胡汉笑,给他倒酒。 “我喝汽水。” “不是吧,特意买的五粮液。” “胡老板。”孙浩知道雷明跟熟人能尽兴,但场面上是不碰酒的,“雷哥他真戒了,不是不给你面子。” 一听这话,胡汉对孙浩的印象不免改观。这人和孙旺辉同村,不当跟屁虫不站队,平时也不打眼,没曾想和雷明混得挺像样。 “你是谋到好出路了,以后也得回来吧?” “肯定的,”孙浩说,“雷哥到哪我到哪。” 胡汉笑,想切入正题问雷明现在管多少人,手上有多大权力,手机却响了。 他接听,是陈清娟。 “又买买买,不花钱就手痒。”胡汉骂了句,“发什么癫,我找个屁的娘们,在镇上康庄饭店,你过来吧,你弟也在。” 胡汉挂断电话,招呼雷明吃菜,不多时,包间门被推开,陈清娟拎着几个袋子嚷嚷着进来,看见桌边的人不由一愣:“雷明?你怎么在这?” 雷明还没应声,便听她叫:“罗慧!” 陈清峰和胡汉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胡汉问她:“护士妹妹也来了?” “嗯,车站碰到的。”清娟今天带着儿子去县里玩,衣服玩具买了好几大袋,刚拎着下车,市里的客车也到了。 “你儿子当时还缠着要我抱,气得我想揍他,好在天降救兵。”也正因此,清娟拉着罗慧一起过来吃饭。 “护士妹妹。”胡汉忙招呼她,“我去给你加副碗筷。” “诶!三副!”清娟追出去,“我还得先洗把脸。” 罗慧侧身让路,不期然对上一道炙热深沉的目光。 她全然没想到会在这这种场合和雷明重逢。 她想避,避不开,无措地冲他示意。 雷明没有回应,只是专注地看着她。 陈清峰转动桌上的圆盘,把酒水和饮料转到她那边:“喝点什么?” 她心绪不宁,没听见。清娟儿子高兴抢答:“汽水。” 小家伙伸手够不到,扯扯罗慧衣角:“小姨,我要喝汽水。” “哦。”她回神,拿过玻璃瓶,用手扯了下瓶盖,反应过来要用起子。 凳脚和地面摩擦的声音让她抬头,雷明没再看她,只是沉默地走到她身边。 他拿过另一瓶汽水,开了盖递给小家伙。 又问罗慧:“你喝什么?” 罗慧说:“我不渴。” 雷明没勉强,看她白皙的被晒得微红的侧脸,以及小巧的同样微红的耳朵,把起子放在了她手边。 第五十八章 罗慧本打算把清娟儿子送到就走,但胡汉的先斩后奏晃了她一下,雷明的问候又晃了她一下。她稳稳心神,把汽水瓶从小家伙努起的嘴边拿开:“等妈妈回来,倒小碗里再喝。” “不嘛。”小家伙撒娇,“干嘛要用小碗。” “因为你是小孩。”陈清峰以舅舅的身份回答。 “我才不是小孩,我是男孩。”小家伙问罗慧,“小姨你说哪个对?” “都对,你是小男孩。”罗慧笑,碰碰他的脸蛋,“我去叫你妈妈回来。” 她一直没落座,出去打算和清娟说先走一步。然而没到结账台,却见胡汉陪着林汉川进来了。 “老板娘,再加一副碗筷。”胡汉招呼道。 正巧清娟也洗完了脸,她走到罗慧身旁,看看对面的男人又看看她:“怎么回事?你不坐你老公的车坐客车?” 罗慧默然,她的脸色在见到“老公”的瞬间就沉了几分。他跟了她一路,她竟丝毫没发现,这让她恼火而后怕。 林汉川看见她和陈清娟在下客点碰了头,但没有去骑她那辆破败老旧的自行车,而是抱着孩子往和陈家村相反的方向去,就又慢吞吞地跟到这。 胡汉眼尖,瞧见门口停着那辆醒目的车就去寒暄,而他到底不及清娟心细,只顾带人进去找老婆,顾不上夫妻二人间并不和谐的暗流涌动。 林汉川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他和罗慧的矛盾,搂过她的肩膀装相:“坐客车晕不晕?早知道和你前后脚,我就不让你先走了。” 第225章 胡汉笑:“这前后脚是正正好,看来我今天这桌饭是请对了,就上次我跟你说的转运那小子……” 他拉着林汉川往前,罗慧趁机挣脱,便跟陈清娟说先走。清娟疑惑:“干嘛呀,就剩我一个女的跟一帮男的吃饭,多没劲。” 罗慧不依,往外走了几步竟被胡汉拦住:“诶?你老公来了你反倒走了,这叫什么道理,难道是看见谁心虚了?不至于吧。” “是不至于,但胡老板想看戏也得挑对场合,”罗慧不理他,跟清娟说,“走了。” 胡汉心思被戳中,暗叹这丫头的嘴鲜有不刺他的时候。他冲着她的背影:“护士妹妹,你别冤枉我啊,我设宴的时候不知道你要来,要看戏也是临时起意。” 罗慧头也不回地出了饭馆的门。 清娟儿子见大人们回来,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小姨呢? “你小姨有事。”清娟用汽水堵住他的嘴。 “这女人吧,该管还是得管,有脾气是好,但脾气太大了就让人不痛快。”胡汉没看到三人同桌有些可惜,但难得见林汉川黑脸,不禁想天下的男人都一样,娶的老婆不管凶悍还是温柔,都要受被折磨的苦。 他看向陈清峰:“好好珍惜你的自由。” 又对着雷明阴阳怪气:“在外面有谈合得来的对象吗?” 雷明没动筷子:“一个人待惯了,能省就省点。” “也是,看看我这堆成小山的袋子,不是自己赚的花起来真不心疼。” 陈清娟一听这话就翻起了白眼,但碍着这么多人在场,硬生生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她低头吃菜,见雷明一脸云淡风轻,再看林汉川也没有多少情绪起伏,不禁想起刚进包间时两人握手的样子,不像互相眼红的情敌,而像生意场上的伙伴。 也是,林汉川没从雷明手上抢走罗慧,罗慧也没甩掉雷明攀上高枝,这两人有什么恩怨呢?可如果没有恩怨,罗慧为什么要走呢?陈清娟看着他们,忽然心生羡慕,比起她的猪头油腻老公,这两位连同她弟弟清峰,都年轻干净,都事业有成。 “雷明。”她想起胡汉的嫉妒,故意问,“你们厂大概什么时候建好呀?” “一期最快要明年年底。” “那你还要在那边待一年多?那边都快成你的家了吧。” “不会。” 闻言,林汉川看他一眼,口吻是高高在上的:“新川的项目总投资大概多少?” 雷明懒得看他:“不清楚。” “合作的银行是带过来的吗?还是也打算在本地找,不谦虚地说,我们行提供的服务是很有竞争力的。” 雷明看着杯里的气泡一个个涌上来,一个个破裂消失。 “不清楚。” “那你清楚什么?” 雷明看着他:“你觉得我清楚什么?” “……” 见状,陈清峰打起圆场:“汉川,雷明不负责资金这块,跟他谈钱不如谈汽车有几个轮子。” 林汉川笑:“轮子不要钱么?谈轮子比谈钱高贵吗?但凡钱够多,想买什么轮子买不到?” 胡汉听出他话里的讽刺,但不想让他抢走桌上的风头:“雷明,你不管资金,管不管招标承包,盘子那么大,有机会让我们分一杯羹也好,都说做生不做熟,我们是老相识了,我干纺织干腻了,玩点新鲜东西也不错。” 雷明不确定是不是陈清峰给他们做了虚假宣传,导致他们夸大了他的本事,他能确定的是,清峰的嘴在酒局上浸淫日久,到底沾染了坏毛病:“你别听人夸我几句就以为我不得了了,你是老板,玩玩不要紧,让我带你玩,我饭碗丢了你赔不赔?” 胡汉笑:“怎么会赔?你要是底子薄,今天不会应我的约。” “我应你的约是想蹭点贵的吃食,见见世面。” “但你没吃几样。” “所以是我没口福,汽水喝多了有点反胃。” “是吗?第一次听这种说法,”林汉川嘲弄看他,“是汽水的缘故,还是人的缘故?” “都有吧,想看的人走了,不想看的人来了。”雷明起身,掏了钱往桌上一放,“我和孙浩还有事,你们尽兴。” 胡汉:“诶。” 陈清峰也站起来:“雷明。” 雷明脸上毫无笑意,临走时绕到了清娟儿子那边,他的座椅后面挂着一把阳伞。 小家伙倒机警:“这是我小姨的。” “知道,我帮你拿给她。”雷明碰了碰他的脸。 身后传来长串的摩托车声,罗慧往路边避了又避,还是没躲过扬起的灰尘。 尽管去年就有消息说上面计划拨款把这条联通村镇的主路铺上水泥,但计划到现在,只有雨水的水和泥泞的泥,正经材料一点没看见。这段时间艳阳高照,灰尘把路边的草也盖得死气沉沉,罗慧顶着烈日骑了好长一段,骑到最后一个上坡想着加速冲到顶,却听一声异响,链条又掉了。 小洞不补,大洞吃苦,老车的新问题要追溯到数月以前,罗慧按照习惯,掉了就重新上,运气好时将就着骑也能按时抵达,但她最近没怎么回来,链条竟松得更厉害了,早知如此,她该在骑之前就去修车铺整一整,而不是又在路上吃倒霉。 大汗淋漓地回到家,金凤正在院子里洒水。罗慧把车往墙上一靠,洗手进屋看父亲。 罗庆成前天晚上守水塘,碰上一个偷放虾笼的小贼,拿着手电筒追了几十米,结果不当心踩到了扔在岸上的死蚌,崴了脚又割了脚。 第226章 罗慧把手机还给了林汉川,搬离了那个所谓的家,因而一直等到罗阳的消息发到她的bp机上,才火急火燎地赶回来。 她拆下父亲腿上层层叠叠的纱布,重新消毒,上药,用棉花盖住伤口,再把新纱布剪成长条盖住棉花,最后用胶带固定。 “爸,这几天你别去珍珠塘了。” “不去谁来守?到点了你妈会扶我去。” “不差这点钱。” “你现在倒说这话,和汉川闹离婚把你闹富了?” 罗慧沉默,把剪刀纱布等东西放进盒子:“妈。” “……” “妈?” “……” “妈,”罗慧出去,“家里还有没有挂面,我……” 她后半句话没说出口,因为雷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家院子外面。 “我说了我拿给她。”金凤连忙去接他的伞。 雷明仍旧紧握。 他的目光像燕子滑翔的轨迹,与他预想的追逐的那道视线准确相触。 金凤放弃,拿着脸盆过去劝女儿:“慧慧。” 罗慧犹豫两秒,过去拿伞。 物归原主,雷明打量她的神情,和饭桌上初见时的克制并无不同,同样用力,明显,让人感觉她想逃离。而当她真正逃离,雷明却不得不多想,如果是他让她不安,那很好解决,毕竟他离她远远的也不是一天两天,可要是让她不安的另有其人,那他就不得不来问个究竟。 余光瞟到墙边的老古董,他提醒说:“车的链条坏了。” 罗慧握着伞:“嗯,有点松了。” “不止一点松,我给你紧紧。”雷明问她,“有没有老虎钳,没有我回家拿。” 午后蝉鸣不断,金凤去灶台屋下挂面,时不时往院子里看一眼,还好,两个人隔得远远的。 雷明拆掉辅助轮,拧松固定后车轮的螺丝,再把后轮轴承往后敲了敲。等到调整好松紧度,重又进行固定和安装。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唯一的美中不足,是链条上涂的油弄脏了他的手。 “洗洗吧。”罗慧去井边给他按水。 “这车没一处地方是好的,为什么还不换?” “我有买新的,上下班骑。”罗慧说,“这辆只是在家和镇上往返用,停在那没人偷,风吹日晒也不心疼。” 雷明停下搓手的动作。 罗慧说:“肥皂在那。” 雷明:“用洗衣粉吧。” 罗慧便拿掉包装袋上的竹夹子,给他倒了点。 水声继续,雷明也继续:“平时忙吗?” “还好,习惯了。” “家里呢?” 罗慧简单说:“也还好,就是我爸闲不住,脚受了伤,不过不太严重。” “罗慧。” “嗯?” 她的平静让雷明无法平静:“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有吧……”罗慧笑,她的笑容可以掩盖她的不开心,这些不开心她可以跟其他任何人说,唯独不能跟他说,“我听清峰哥提过好多次,你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那你呢,你是今时更好,还是往日?” “当然是……”罗慧往旁边退了半步,因为雷明忽然握住了摇水的杆子。 他冲净手上的泡沫,声音和井水一样冰凉:“你可以不回答,但不要骗我。” 第五十九章 要说骗,最会骗人的是时间。熟悉的渐行渐远,安稳的逐步生变。罗慧没有让雷明问住,走过去给自己摇水:“没有往日就没有今时,说不上哪个更好。” 天太热了,她洗完手和脸,抹了抹抬起头:“今天谢谢你。” 她语气豁达,反客为主:“我现在记性变差了,走到半路才想起忘了拿,伞是放在地上还是椅子上?” “椅子。”雷明看她,“知道忘了为什么不回来。” “因为清娟会帮我带的。”她冲他笑,“你们吃得开心吗?” 一时间,雷明不知是阳光刺眼还是她的笑容刺眼。 那些再见她的惊喜与不见她的落寞,那些对她情绪的探究,以及对林汉川的敌意,眼下都无所遁形:“不开心,我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罗慧用手背擦掉下巴上的水滴,轻轻哦了声。 金凤站在门口叫她:“慧慧!面好了。” 罗慧看着雷明,他的目光还是那样直白坦荡,可事实上,他的心已经像被云盖住的烈日,变得灰暗且沉重。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想要听到什么答案,罗慧的反应让他清醒过来,他急切而盲目的求证除了让她努力维持体面之外,给不了她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你进去吃面吧。”他说。 “好。”罗慧问,“你这次回来几天?屋子收拾好了吗?” “懒得收拾,就不住村里了。”雷明在镇上订了宾馆,“等下先去看奶奶,晚上去孙浩家吃饭,明天给我师傅送完东西就回南元。” 罗慧明白,不知说现在还是说他走的那天:“那我不送你了。” “嗯。” 烈日高悬,蝉鸣依旧。雷明沉默地走出院子,井边的人影也消失不见。 金凤煮了面,舀了中午吃剩的丝瓜炒蛋当浇头。罗慧饿极,狼吞虎咽吃到一半,肚子却开始痛。 这种痛最近不是一次两次,她以为来了月经,但内裤都很干净。好在这次持续时间不长,她在凳子上坐了会儿,等疼痛止住便去上风塘里洗篾席。 第227章 篾席一共三张,父亲在珍珠塘边的茅铺里有一张,家里有两张,来来回回花了她大半个小时。等她把洗完的席子挂在竹竿上晒,屋里的电话响了。 是林汉川。 林汉川是来兴师问罪的,他的车在省道上疾驰,他的声音则带着明显的怒意。他指责她临阵脱逃的无礼,不敢面对的胆怯,以及和雷明不清不楚的关系:“你找他诉苦了是不是?所以你一见我就心虚,你是等不及要离开我了是不是?” “如果你非要用污蔑来证明你的想法是对的,那不论我怎么解释也没有用。”罗慧尽量不去顾及母亲担忧的目光,“汉川,我们现在不是夫妻了。” “是现在不是,还是一直不是?”林汉川怒极反笑,“你有把我当成你丈夫吗?你有真正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你一定要这样无理取闹吗?”罗慧反诘,“我不想吃这顿饭,所以我走了,你要不想吃也可以走,没必要因为吃得不开心来找我借题发挥。” “我借题发挥?你以为谁能惹我不开心?” 罗慧不知道雷明说的话有多不合时宜,但能让林汉川气急败坏的,肯定不是清峰和胡汉。她没有和他继续纠缠,很快挂断,即便铃声再次响起,她也没理。 金凤站在一旁,两只手放在围裙上:“慧慧,你的脾气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一直都这样,妈,跟不讲道理的人没法心平气和。” “那你们真就……”金凤叹气,“汉川那孩子不坏,真的,至少比雷明要好。只是你们俩闹成这样,雷明还偏偏这时候回……” “妈,这里是雷明的家,他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我和汉川分开不是因为他,你不要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比,也不要怕我这边分了又想不开和那边不清不楚。” “可我看着雷明像是对你不清不楚。” “你也说是像,既然只是像,就不用费心多想。”罗慧有自知之明,她不是什么宝贝疙瘩被人抢着惦记,也不至于蠢到分不清男女相处的界限。雷明于她是特殊的,特殊在一段年少时黏黏糊糊的缘分,让她无法和他形同陌路。可她也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们永远都回不到过去了。 “妈,恋爱也好,结婚也罢,我都试过了,结果都很失败,我现在很难受,你让我冷静冷静吧。” 金凤抿抿唇,不再说话,然而在床上休息的罗庆成却听不下去。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扶着墙,用没崴过的那只脚撑着地:“那你只想着自己不难受,想过我们吗?林家当时是风风光光把你娶过去的,现在你要分,我们的面子往哪搁?就算你不替我们想,也该替你自己想想,谁家的女儿不嫁人不生孩子,过了二十五,你跟老丝瓜似的待在家,以后谁还会来说亲?但凡像点样的男人都不会要你。” “所以爸,在你眼里,我的用处就体现在有没有男人要我。不管我怎么读书工作,不管我怎么照顾家里,你都不会记我的好对吗?因为我是你女儿,对你好是应该的,但让你丢脸就是我的错,我开不开心远不及你的面子重要,对吗?” “慧慧,你爸不是那个意思……”金凤阻拦。 “那他是什么意思。”罗慧转向罗庆成,“爸,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罗庆成看着愠怒的女儿,第一次喉咙哽住说不出话来。 毫无征兆地,罗慧的肚子又开始疼了。她勉强忍住,决定去清娟家看看,要是她回了婆家,那就问下清峰哥什么时候回城,她想搭他的摩托去镇里。 雷明给她修好的自行车,她不想骑了。 只会添堵不能分忧的家,她也不想待了。 孟红最近忧心忡忡。 以前罗慧住楼上,哪怕林汉川夜不归宿,她还能逮到一个问清原因,可如今罗慧搬走,一晃几天过去,林汉川连个动静都没,每次接电话总是不耐烦地说就回就回,可说完挂断还是玩隐身术。 这天深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决定让丈夫命令林汉川回家一趟。林父正为公司的业绩烦心,电话打过去语气也不太好:“你赶紧给我滚回来!” 孟红吓了一跳,揽住丈夫手臂想让他轻点,却听他说:“在楼下了?行,那你停完车就上来,你妈整天念叨你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 孟红听完,下床穿鞋去迎接。她站在楼梯口张望,果然见到林汉川夹着皮包走来了。 “加班加到现在?”她有些于心不忍,埋怨的话变成了关心,“饿了没?饿了我去给你热点吃的。” “不饿,”林汉川往旁边打了个喷嚏,“回去睡吧。” “家里不太平,我睡不着。”孟红陪着他到了楼上,“我给你们收拾过了,但没罗慧那么细,我看她擦窗户都是先用抹布再用报纸,一遍两遍弄得跟新的一样,我吃不消,就扫了地和桌子。” “不该你做的事情别做。” “那你倒顾顾家啊,”孟红嫌他一身的烟酒味,“衣服换下来吧,我明天洗。” 林汉川脱了衬衫和长裤。 “你去找过罗慧没有?” “没。” “所以你不想她回来了?” “我想,但我也想过了,要再求她复合,哪怕她答应了,我这辈子也在她面前都矮一头。何况她那么难搞,十有八九成功不了。” 孟红深深皱眉,接过他的衣物,却不经意间看到了他领口上的红印子。 第228章 “这什么?” “什么什么?” “我问你这个。”孟红上前,把红印子戳到他眼前,“你不要告诉我这是口红,罗慧从来不涂。” 林汉川抢过:“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 “你……” “我真不知道!”林汉川恼火,而比他更恼火的是孟红。她恶狠狠地把裤子也扔到他脸上,“烂泥扶不上墙,我不指望了,不指望了!” 林汉川听她骂骂咧咧地去了,烦躁地把衣裤往地上一扔。他打开空调,从冰箱里拿出酒,坐在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喝。 一张张或清晰或模糊的女人的脸像洗好的照片从眼前轮流经过,直到定格在一张白皙娇嫩的,年轻漂亮的脸上。 那是他老婆,是他最喜欢也最心疼的女人,可是她不理他了,不要他了。 他越想越难过,越难过越迷糊,等到沉沉睡去,却被一阵铃声吵醒。 “你好,请问是罗慧家属吗?” “嗯。”他困得睁不开眼睛。 “我是她同事,她在值班的时候晕倒了,你尽快过来一趟吧。” 林汉川猛地清醒:“你说什么?晕倒了?” 等对方重复了一遍,林汉川只觉太阳穴突突跳,忙穿好了衣服下去找妈。 罗慧搬过无数次病床,头一次自己躺在病床上,感觉古怪而不适。 她看着窗外晦暗的天色,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进市里的医院和病房,就是因为母亲的意外。 母亲肚子里那个未成形的生命没有降生,害得母亲出血、住院,面白如纸。好在母亲最后撑过来了,这些年家里起起伏伏,母亲也都撑过来了,那她呢?她一直自诩坚强,为什么此时此刻竟有种撑不住的感觉? “现在这情况是有点可惜,但宫外孕早发现早治疗,你们还年轻,最重要的是把身体养好。”苏医生昨晚值班,被罗慧的晕倒吓了一跳,如今见她没事也松了口气,“放心,手术很成功。” 罗慧有气无力:“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苏医生说,“你这段时间太累了,请个假好好休息。” 临走时,苏医生冲林汉川母子俩示意,但没有得到回应。 孟红凑到床前:“罗慧,你怀孕怎么不告诉我们呢?怀了孕为什么还要胡闹呢?” 罗慧没法回答她的问题,自从结婚,她和林汉川就没做过避孕措施。虽然这孩子还算不上是孩子,可毕竟是她身体里的生命迹象,虽然它让她想起那个屈辱的夜晚,想起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的焦虑和疏忽,但她还是无比懊悔,无比心痛,无比自责。 林汉川满脸憔悴,把母亲拉到后面,站在床头问她:“现在你满意了?” 罗慧看着他,沉默地收回视线:“我现在没力气和你吵架。” 第六十章 两天后,金凤从罗阳那知道了罗慧住院的消息。她急火攻心,话说得含糊,罗庆成扶着墙站在一旁,抢过电话问罗阳:“那林家什么态度?他们借机为难她没有?” “我不知道,我去市里看看。”罗阳和罗慧联系不算多,平时和林汉川的来往也全靠姚建兰维系。这次要不是建兰想请林汉川吃饭,顺便问他和罗慧有无转圜的余地,他们一家人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罗阳让母亲歇着,等建兰下班才一起去了医院。罗慧的病床前很热闹,护士长和同事们过来看望她,全程有说有笑的。见她娘家来了人,他们打过招呼提出先走。护士长出门前叮嘱罗慧:“饿了就吃,累了就睡,别心疼你老公,让他好好服侍你。” 罗慧笑,和她们挥手,再看向罗阳:“小雨最近还好吧。” “好得很,在她外婆那。”罗阳环顾四周,也是一个房间四张床,“林汉川呢?” “上班。” “这时候上个屁班,什么东西。”罗阳语气不爽,“要不要让妈来照顾你?” “不用,汉川妈待会儿来。” 姚建兰看她病恹恹的,支开罗阳去接热水,低声问道:“你婆婆这么好心?” 罗慧和孟红不算亲近,但没有不和:“她怕我情绪不好吧。” 姚建兰又问:“怎么会这么突然?你身上没感觉吗?” 感觉是有的,但都被忽略了。罗慧以前的月经很正常,这段时间不规律以为是精神压力太大,前两天出血还被她误当成月经迟到,结果是身体的预警。 “幸亏你在医院里,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妈急得都哭了,你不打个电话给她吗?” “过几天再打吧。”罗慧叫了声嫂子,“你让她别担心,还有,爸的手臂比脚好得慢,天气这么热,药还是得换。” “行,我会跟她说的,明天我和罗阳回家看看。”她没有多嘴问她和林汉川的事。 林汉川自打在罗慧这碰了钉子,之后几乎是全程不闻也不问。孟红对他的态度很是不满,奈何叫不动又绑不来,等到出院那天,还是她打电话给林父,让林父派了车来接。 她不让罗慧回自己那,坚持要接她回家休养。罗慧听她不容商量的口吻,忽然意识到,她们俩的婆媳缘分也要结束了:“妈。” “听话,跟妈回去。”孟红没见过她垂头丧气无法振作的样子,“妈知道你难受,难受时不要一个人待着,妈有经验。” 罗慧看她担忧的眼神,最后没有拒绝。 第229章 林父得知罗慧回来,下班后也上楼探望。他和妻子最初的设想是怀了孕就让这俩孩子领证,但或许是他们的算计抵减了孩子的福分,这几晚他也没怎么睡好。 “罗慧。”他说,“不要多想,你们还年轻,以后的日子长得很。” 罗慧淡淡回应。 即使林父对罗慧再有意见,此时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到了晚上,他把失望和怒气都撒到了林汉川头上:“你到底打不打算滚回来?” 林汉川和朋友在外面喝酒喝得晕晕乎乎,被吼得心烦,直接把手机砸了。彻夜不归对他而言不是难事,而当他酒醒恢复神智,又明白一直拖着只会让自己情场职场双失意,于是去店里修了手机,再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回了家。 林母闻见他身上的酒味和香水味就皱眉:“你出去鬼混了?和女人?” “喝酒而已。”林汉川走进卧室,罗慧坐在床上看书。 他过去抽出,是本诗集。 很早之前的了。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但这是我家。” 罗慧:“你家怎么了?” “我可以随心所欲。” “你一向是随心所欲的。” “罗慧!”他双手叉腰,又放下,“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是我害你这样的吗?是我想让事情变成这样的吗?” 问声,孟红进来劝阻,却很快被林汉川赶出。她无辜地张了张嘴,从外面带上门却没有合拢,生怕里面吵起来。 罗慧全然没有和林汉川吵架的心思,她甚至很平静:“你能好好说话吗?” 林汉川往床上一坐:“能。”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外面回来不要直接上床,很脏。” “但我偏要这样。”林汉川说,“你不是嫌我脏吗?正好脏给你看。” 屋子里气氛变僵,两个人谁都没出声,直到林汉川熬不住,盯着她并不红润的脸庞:“说实话,没了孩子是不是让你如释重负?” 罗慧想说是,但从他的眼神里,她能察觉到他心里也并不好过。 她沉默了会儿,然后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前两天想的是,如果这是一次正常的怀孕,它会不会成为我们的转机。” 林汉川脸色微变:“那你……” “但令人失望的是,我想得更多的不是他白白胖胖,健康可爱的样子,而是我们无休无止的争吵,难以改变的鸡飞狗跳,我甚至想到我在哺乳时眼泪会一颗颗掉下来,想到等他大了些,撞见我们闹矛盾时捂着耳朵躲在一旁,或是抱着我的腿哭着喊妈妈……”罗慧喉咙干涩,“汉川,我是个很片面的人,连温馨的场景都想象不出来。所以我很庆幸这不是一次正常的妊娠,庆幸这样可以减少我的负罪感,庆幸我对我身体的忽视,对我们情感的放弃,没有造成什么可怕的后果。” 林汉川看着她:“你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绝情?你难道不会感到痛苦吗?” “不会了。”罗慧不愿去说最初的痛苦已经被她消化得干净,现在占上风的是她自保的本能。 她看着那本被他扔在一旁的诗集:“我很久没有读诗,也没有写诗了,我好像丧失了感知生活的能力,也丧失了表达欲,这不是一个健康的状态。当然了,你的状态也不好,你应该是和别人谈笑风生,在任何场合都如鱼得水,可是每次见到我,你也愁眉深锁,不是在生气就是有很多心事。” 林汉川攻击她:“所以罗慧,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主要责任在你。你在我面前连装都懒得装,越到后面越暴露出你的冷硬,你一开始还会忍,可你压根不是一个会忍的人,你的心是捂不热的。” “可能是吧,当一段感情需要靠忍来维持时,大概率就维持不下去了。” 林父听见动静,上来见妻子贴着门偷听,正要开口,孟红却拼命摇头,让他过来一起。 两个人听见林汉川的声音很失望:“所以自从你嫁给我,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 罗慧却说:“不是的。” 林汉川的眼神停顿了一下。 “嫁给你的时候我很开心,因为你对我的在意,对我家的照顾,让我感到身上的担子一点点被卸下,我感到满足,也感到轻松。” 林汉川想起他们的婚纱照,想起他们的婚礼录像带,那里面她的确是笑着的。 然而眼下,罗慧的脸上没有笑意:“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很怕我妈生病,因为我爸和我哥的脾气不好,只有我妈最温柔,最疼我,所以我不敢去想如果我妈倒下了,我会陷入怎样贫穷且无望的生活。” “但你妈妈的身体变好了。” “对,这是她也是我的幸运。”罗慧看向他,“我也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关系特别亲近的奶奶,她嘴硬心软,大事小事都照顾我,我想着长大后报答她,可是没等我长大,她就永远地留在了寒冷的冬天。” “罗慧。” “你让我说完吧。”罗慧声音浅浅,“从那时我就知道,等待可以是希望,也可以是遗憾,所以我告诉自己只要能尽快去做的事就尽量不要等。” 她抓紧时间学习,抓紧时间工作,抓紧时间帮衬家里以减少他们的负担,但遗憾没有消失,恐惧也没有消失,更别提进了医院,一次次近距离地感受到生命的短暂与脆弱,她变得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急躁。 “我外公生病的那段时间,我的情绪跌落谷底,尽管他对我没有特别好,可我就是很难受,就是很舍不得他,我太渴望一个人来告诉我,没关系的,生病是一个过程,离别和死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我渴望一个这样的支撑,但我得不到,而当我以为我得不到了,偏偏你又出现了。” 第230章 罗慧的眼里有泪水打转,林汉川被她一激,意识仿佛清醒了些,他难堪而慌乱地去握她的手:“别这样……” 罗慧没有让眼泪掉下来:“说真的,我曾经以为你会一直撑着我,可事实是指望别人始终是危险的,不现实的。” “别这样,罗慧,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说到做到……” “不,我们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只不过现在改也来不及了。”罗慧抽出手,仿佛通过倾诉整理好了所有的思绪,“就这样吧,既然你正好回来,我们正好说清楚。如果我们领了证,可能还需要一张离婚证来宣告我们权利和义务的结束,既然我们没领,那也应该有一个彻底的告别,否则再继续纠缠下去,对我们都是一种伤害。我不想伤害你,也请你不要伤害我,好吗?” 林汉川看她拂去眼角的泪水,不禁心头钝痛。他混沌地,难过地将她搂入怀中,竟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谁也不知道这个拥抱持续了多久。 屋里落针可闻,门外的两个人相顾无言,外面的天色逐渐变暗,忽然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 “要下雨了。”罗慧说,“我去阳台上收下衣服。” 林汉川眼睛一热,将她拥得更紧。 风从窗缝里鼓进来,吹动厚重的布帘。 罗慧不喜欢告别,也不喜欢夏天,彻底的告别应该是平静的,夏天的告别却总是热烈而漫长。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今年的告别同今年的夏天一起,结束在了她喜欢的拥抱里。 第六十一章 雷明把湿漉漉的伞放在门口,进屋看见孙浩在摆弄收音机。后者的表情有些犯难,像是研究很久却进展寥寥:“雷哥。” “嗯。” “丽华的收音机坏了,你会修吗?” “不会。” “我也不会,”他有些后悔夸下海口,“现在这个点,维修的地方关门了吧。” “外面下雨。”雷明建议他明天再去,走到桌边倒了杯水,“老黄说你们部门最近跑掉的人很多?” “嗯,跟我同时进来的几个都跑了,我们部门领导不容人,这次季度奖金又少,他很不爽,我们不加班要骂,加班不出成绩也要骂。”孙浩不敢顶风作案,这个月的假都没好意思请,“我师父说他的靠山是吴勇国,扳不动,所以我们只能受着,但我估计他是借机赶人,毕竟新豹赚回来的钱,大头都发给销售和你们开发测试的了,新豹出问题少,我们维修组分不到油水。” 雷明想起黄奕良的抱怨,和孙浩的如出一辙。他喝完水,拿了毛巾和脸盆下楼洗澡。岚城的项目开工后,何凯鸿的工作重心就转移到了其他业务线上。刘鑫磊跟了何知星,收购却并不顺利,何凯鸿对他们的表现不满,下个月再不收尾估计要亲自出马。 今天在会上,吴勇国也提出了新的分拆方案。凯鸿冰箱和即将并入的半导体厂留守南元,北川的整车制造只生产北川原车型,新豹产线和新川的发动机研发线则被独立出来,组建迅川汽车,等明年搬迁到岚城,尽快实现第一款全自研国产汽车的上市。 雷明知道这是他必须抓住的机会,市场对新豹汽车的认可等于领导对他们团队的认可。明年业务分拆完毕,迅川高管将坐镇岚城,而他既然要回去,就必须在管理层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他现在主管的发动机项目是重中之重,但他有任务而无实权,有奖金而无分红,要是最后通不过测试,其他人才不会管他付出多少心血,该争得争,该抢得抢,要是何凯鸿一开金口,再从外面挖几个顶尖的技术管理人才,那他升迁无望,所有努力就成了给别人作嫁衣。 如果说他之前还抱着何凯鸿为难他他就卷铺盖的想法,那么现在他绝不允许自己沦为被杀的驴和被拆的桥。他对何吴二人抱有期待的同时也抱有平等的防备,毕竟他们只有利用他的本能而无怜惜他的义务,新川也好,迅川也罢,他要达到目标只能证明自己不可替代,岚城他要回,高位他要坐,决策他要下,他的压力不仅来源于向上爬的本身,也来源于他对人心一如既往的不信任。 洗完出去,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原来已是十一月的天了。他里面穿了背心,外面套了长袖,还是让黄奕良给他带的。黄奕良说他老婆买东西很有本事,最新鲜的菜和肉能砍到最低的价格,最实惠的衣服能转完整个批发市场再从口袋里掏钱。雷明不挑,也怕他老婆麻烦,常常是黄奕良穿什么他穿什么,黄奕良略矮但发了福,他身材瘦但个子高,两个人尺码一样,黄奕良老婆知道他好说话也乐意帮他带。 正巧李丽华拿了换洗衣物下楼,撞上雷明:“还有热水吗?” “什么热水。” “今天锅炉房检修,贴了通知说八点以后停热水,我干活耽搁了就没及时过来。” 难怪里面很空。雷明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冲澡醒神,洗冷水澡洗惯了:“没了,你明天再洗吧。” 李丽华只好和他一起折返,看他长袖的领口有些起毛了:“你的衣服给我爸穿我爸都不要了。” “我的衣服什么时候给你爸穿过?” “……”李丽华跟着他,“我是说,你穿得太旧太老土了,你不让我给你买,让孙浩帮你买也行啊,他眼光不错的,下个礼拜我们打算去买冬衣。” 第231章 “嗯。” 李丽华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他一个当领导的在普通员工宿舍住到现在,和她爸的来往不减从前,和她的相处却越来越少:“我爸说你明年肯定要回去,到时候孙浩也会跟你一起吗?” 雷明问:“你想他留下?”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事。”李丽华通过父亲介绍陆续接触了几个男人,但都没能修成正果,孙浩对她的示好更像是朋友之间的帮忙。她心情不好时想嫁人生子了却父亲的心愿,心情好了又觉得安心服侍父母是最大的孝顺,可是,爱情这东西总是让没得到过的人趋之若鹜,她再自我安慰也不可避免地怀春,不可避免地饱受煎熬。 “雷明。我真就这么差吗?你为什么就不能多看我一眼呢?” 雷明停下脚步,站在楼梯拐角看她。 李丽华在他眼里读到熟悉的疏离,这种疏离没有因为他对她家的拼死相救而消减,没有因为她持之以恒的套近乎和厚脸皮而消减,让她想起刘鑫磊离开雷明组里后,来她家吃饭时说的话:雷明这个人朴素到极致,拼命到极致,也冷酷到极致。 李丽华原来幻想过他的善良,善良的人都心软,但她爸也说雷明的善良只是知恩图报,而利用知恩图报去拿捏人是不道德的。 “马上就千禧年了,三十一号晚上我想带我爸妈出去逛逛,你有空吗?” “再说吧。”雷明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挂,快步上了楼。 新年每年一次,新世纪百年一次。为了迎接千禧年的到来,南元县人民路上的商铺被批准通宵营业,烟花表演则定在了晚上九点。雷明脱掉防护服,从车间回到办公室,何知星正坐在他的位子上。 刘鑫磊靠在桌边:“你总算出来了,打你手机怎么不接?” “没带进去。” “哦,忘了,你有时会放在更衣室的储物柜。”刘鑫磊心情很不错,在何凯鸿的加急令下,半导体厂完成了平稳过渡,“就当庆祝一下吧,年前的最后一个好消息,我们约了老黄吃烧烤,就差你了。” “他们人呢?” “提前排队,今晚的位子估计很紧张。” 何知星不喜欢吃烧烤,但喜欢庆祝。刘鑫磊的朋友比她多,她跟着他能去更多有意思的地方:“雷明,我们亲自来接你,不会不给面子吧。” 雷明想了想:“叫上孙浩。” “老黄叫了,他还叫了丽华,丽华比你爱凑热闹,带着爸妈都逛完了。”刘鑫磊挽过他肩膀,“真的就差你了。” 到了烧烤店,老黄看着刘鑫磊和何知星“你们俩有意思啊,老刘当时不做开发去做生意,我就猜你俩有苗头。” 何知星高傲地撇嘴:“他跟我做生意我也没亏待他呀,你问他是加班苦还是跟人谈判苦?” “一个人加班苦,两个人一起谈判怎么会苦呢?”黄奕良笑,横竖何知星不是他的顶头上司,也不用避讳。 今天店里热闹,男男女女坐满了十几桌。老板给他们这桌上了啤酒和两大盘肉串,他们边吃边聊,国家大事,部门工作,社会新闻,电影明星,话题很多,雷明是全程最沉默的那个。 到了八点半,黄奕良骑上摩托带老婆回家,李丽华打包没动过的几根烤肉,决定去人民路上凑热闹,何知星嫌弃烧烤味道不好,地方也脏,被刘鑫磊说了句你也是农民出身,哪来的大小姐脾气,就明显不高兴。等和大家告别,刘鑫磊察觉她情绪不对,只好把她拉到车里,哄完了才敢和她偷偷接吻。 街上车水马龙,雷明拿着半罐啤酒,对之后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像一棵无根的树,缓慢而孤独地与身边的人擦肩而过。虽然明天放假,但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无奈这个夜晚过于特殊,特殊到他明明置身汹涌人潮,却形单影只,无比想念远方的故人。 犹豫了会儿,他伸手打车去了海边。 海风冰冷咸涩,海边的人却比他想象得更多。他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这里看不见城区的烟花,有的只是人们握着的手持烟花,灿烂与斑斓混在风里和欢笑里,空气似乎变得温暖起来。 “你好,要买烟花吗?”推着小车的商贩前来兜售。 雷明摇头。 “要买打火机吗?” 还是摇头。 商贩见状便走,不想被雷明叫住:“有糖吗?” “有,泡泡糖还是棒棒糖还是口香糖?” “都来点。” “好嘞。”商贩一手接钱一手交货,继续往人多的地方去。 舌尖被甜蜜包裹。雷明竖起领子,抬头看着漫天的黑色,觉得周边的风也小了些。 “元旦快乐。”苏医生来到护士台,给值班的同事发糖。昨晚实在算不上是平安夜,飞来的车祸、鞭炮的炸伤、热油的烫伤让急诊的人忙到飞起,但儿子的降生让他在忙碌的同时收获了前所未有的心安,“这是我过得最有意义的跨年夜。” “恭喜恭喜,嫂子辛苦。”小护士接过糖道贺,“明天我去看嫂子。” “还明天,都今天啦。”苏医生笑,“等你休息好了我老婆也出院了。” 他打量四周:“罗慧呢?” “刚来了几个打架的,她在配合刘医生做清创缝合。” 四个醉汉,手臂和脑门通通见血,嘴里还一大串一大串地往外吐脏话。罗慧被其中一个什么哥拨了两下口罩,皱眉道:“不要动。” 第232章 “嘿。”那人还要拨。 罗慧拍开他那只还能自由活动的手:“我让你不要动。” “小娘们还挺凶。”那人笑,看向站在一旁的警察。 两个警察懒得管,看了眼时间问医生:“还要多久?” “还有最后一个,十来分钟吧。” 罗慧撤掉这边的无菌布,过去给症状最轻的那人清洗伤口。 “你们医院就这么点人啊。” 罗慧不答,外伤胸痛脑卒中,今晚像是受了诅咒,几乎没有喘气的时间。等她忙完回位,不禁像被霜打了的茄子往桌上一趴。 “慧姐,苏医生给的糖果,元旦快乐。” “元旦快乐。”她坐直,剥了一颗进嘴,查看bp机,收到了清峰哥的新年顺利,以及林汉川的一句平安如意。 分开数月,她过得似乎比之前如意不少。她租到了新的房子,通过了所有考试,还得到了一间商铺。 那商铺是孟红执意给她的,她不要,孟红非说过意不去,必须补偿。补偿这两字听起来荒唐可笑,但因不要而无法脱身,似乎会让事情变得更荒唐。僵持到最后,她要了一间离市区最远的,和岚山县接壤的商铺,那是林父在汽车城人气水涨船高后,在附近寻摸到的补救性投资,林汉川陪她去了一趟,说她应该要面积最大最贵的。 罗慧事后回想,难怪大多数人都羡慕她的婚姻,如果用钱来衡量,她跟了林汉川一次的确不亏,就连父母和兄嫂也将其作为终结的句号,安慰她说林家做得足够体面,汉川对你还算有心。 “慧姐,再这样排班我不想干了。”同事靠着台面,“我们买彩票去吧,中了奖去当包租婆。” 罗慧笑着起身,没有接茬。七床的急性肠胃炎合并脱水,这个点快要换液了。 第六十二章 罗慧没有隐瞒自己离婚的事实,也没有让父母刻意瞒。因此,当林汉川甚少乃至不再出现在陈家村,好事者就来问金凤,而当金凤被问得难堪说漏了嘴,罗慧离婚的消息就跟长了脚似的传遍了村里。 结婚时多风光,离婚时就多黯淡。谁也没想到罗家的女儿怎么就突然从人人羡慕沦落到了被看轻被厌弃的地步。姚芳仙在埠头边听到姑娘媳妇们议论,回家后问清娟:“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当长舌妇。”清娟不仅知道罗慧离婚,还知道她得了间铺子。这傻姑娘,给她五十个平方就够了,怎么不知道要个十万百万让婆家出出血呢? 陈清娟向来是无条件跟罗慧穿一条裤子的,她知道按罗慧深思熟虑的个性,要不是无可挽回,绝对不会走到这步,因此她非但没有探究两人分开的原因,反而心疼她独自撑着,直到尘埃落定才告诉旁人。眼下,她语气认真地交代姚芳仙:“妈,你不要去外面多嘴。” “我多什么嘴,我只是奇怪罗慧看着文静老实,怎么这么不安分,这才过了多久就离?要是当初进的是我们家门……” 清娟一听就急了:“你怎么说话呢?哪条王八蛋法规定了只需结不许离?” “哎呀。”胡汉听得头疼,在陈清娟继续开火前把她拉回了楼上房间,“你有病吧,为一外人跟妈吵什么。还有,你也是真长本事了,瞒了这么久连我都不告诉。” “我想告诉谁告诉谁,一外人的事你打听什么呀,整天妹妹妹妹的叫,谁愿意搭理你。” 胡汉被呛,心想她这张嘴是越来越刁蛮了:“我吃你不消,不跟你吵。难怪我约了几次林行长都约不出,还以为上次吃饭看戏得罪了他,原来是后院起火没空理我。” 他在床上坐下:“你把他俩的前因后果说一遍。” “不说。” 胡汉严肃起来:“说不说?” 陈清娟想反驳,但看他露了凶相,便关了门站在他对面。 胡汉把事情问了个究竟,点了烟下起结论:“分肯定是分少了,一来没领证,二来也是看罗慧好欺负,横竖收了商铺等于封住了嘴,她不会宣扬,保全了他们家的名声。” 陈清娟问:“你是说他们为的是自己名声?” “废话,农村有农村的圈子,城里人就没城里人的圈子?你看着吧,林汉川那种身份的人出不了一年,肯定熬不住再娶一个。他贪新鲜娶了个农村的,下回估计在城里找个娇小姐,要么门当户对,要么条件比他家好。你刚说他们是主动给罗慧,这是防她一手,既免得她出去闹,又显得他们大度。” “是哦,罗慧家里人没说他一句不是。”陈清娟越听越觉得有理,转而哼道,“你们果然是一路货色,做一步想十步,以后我要是跟你闹离婚,怕是骨头都被你算计完了。” 胡汉没答,眼前浮现罗慧姣好精致的小脸,这么个有模样有文化有脾气的人,怎么就不懂得攀上高枝珍惜好日子,怎么就不招人疼呢?他想起以往和林汉川见面的场合,觉得他简直犯傻,外面的女人再香,都是谈合作拉人脉的逢场作戏,哪能因此丢了自己家的,这样看来,他胡汉虽玩得更花更绿,到底还是有良心的。 陈清娟不知他的弯弯绕绕,只把他的话转告罗慧。罗慧听完沉默了会儿,让清娟不要再提:“把感情拿出来论价码已经够可怜的了,再因为价码闹得不愉快,我都看不起我自己了。” 爱不爱她能分辨,亏不亏她也能计算,决定是她做的,后果就得她来承担。农历新年后,她把商铺挂出去出租,很快被赶集市的老板娘看中,说要盘下来开服装店。四月,她满怀信心地奔赴考场,六月,她又去报名了摩托车驾照考试。 第233章 她不想每次回家都得搭清峰的力气,顺利拿到证后,她打算买一辆二手摩托。 “别买了,正好我要换辆轿车,以后继续带你。”清峰在单位踏实干了几年,家里只有补贴没有拖累,手里的存款比她多得多,“你一女孩骑摩托,夏天风吹日晒,冬天又冷,晚上还危险,绝对不行。” 罗慧笑说:“我只是为了回家方便,这样吧,你要买新的,我就买你的旧的,一举两得。” 清峰还是不同意,罗慧只好先不与他争辩,转而问起:“你想买什么价位的车?” 陈清峰想买合资的,性能和销量没得说,开出去也有面子:“但我也想试试国产的,毕竟便宜,在单位里也不会很招摇。” 罗慧知道他是低调惯了的:“嗯,国产的好开吗?都没有几家店卖,有问题维修会不会很麻烦?” “不知道,雷明反正只夸他们厂的车,第一抗撞击,安全,第二油耗低,在低端车里应该是不错的。其他地方我不清楚,但省城和岚城去年开了好几家新豹,我不出远门,有问题应该方便解决。” 罗慧听完他的解释,轻轻哦了声。 “月底有空吗?陪我去汽车城转转。那边开业这么久,你都没去过。” “我去过的。”罗慧因为商铺出租的事跑了几趟,“附近越来越热闹了对吧,还在造新的小区。” “对,我打算再买一套住宅。” 罗慧笑:“哇哦。” “爸妈的钱。”陈清峰不好意思,“长时间不谈恋爱,精力都花在投资上了。” “投资可比谈恋爱有意思多了。” 清峰说:“买房赶早不赶巧,雷明回来以后,我得劝他买住宅,不然以后住哪。” 罗慧刚才可以假装没听到,这下再次听到却沉默了会儿。清峰敏锐地察觉她的反应:“你不问问我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罗慧摇头。 “他这次回来要待很长时间。” “所以呢?” 陈清峰答不出所以。 “月底我陪你去看车。”罗慧打破不该有的沉闷,“如果可以,我再去报名,把轿车驾照也考出来。” “你考什么考不出?”清峰想像小时候那样去拍她的头,却在半路止住。 朋友比恋人可靠的地方就在于此。不会特别亲近,就能永远亲近,保持绝对克制,就能绝对安全。 得益于晴朗少雨的天气和施工队的紧锣密鼓,原定于十一月启用的岚城厂房将提前竣工。吴勇国在会上宣布了这个好消息,也正式宣布了内部竞聘结果,雷明焦灼数秒,在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肩上的重量就像雪块往下坠,让他既兴奋又清醒。 “产线的搬迁马上开始,当地的招工也要抓紧,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但相信大家能克服困难。”吴勇国难得露出笑容。 散会后,雷明在办公室里静坐半晌,用力把自己从心想事成的喜悦中拽出来。好消息的背面是坏消息,大面积的人事调动势必会让迅川像当初的新川一样陷入磨合期,愿意去岚城的中高层实行异地调岗,不愿意去的或主动辞职,或转岗到凯鸿,大量的一线员工则面临被裁的命运。 几家欢喜几家愁,雷明自嘲地笑,刚当上领导就学会了领导的假惺惺,何必呢?与其带有廉价的同情,不如早日实现迅川的盈利和扩张。于是他收好不必要的共情,等任命通知下来后,找了个时间去老李那。 “成华。”老李老婆第一个注意到门边的人。 “今天倒认识我了。”雷明进去,把买的小肠皮和酱牛肉放在桌上。 “刚才还指着我叫成华呢,这会儿又变成你了。”李丽华习惯了母亲的疯傻,搬了张凳子给雷明,“我去叫我爸。” 不出几分钟,老李拿着碗筷来了:“浩子呢?他不来吃?” “他今天加班,我先跟你说点事。” 老李替他高兴:“我早知道了!你是不敲定不透风,我是早就巴不得你升官。” “但是——” “但是你要走,要回家嘛,我也知道。”老李递过碗筷,“浩子也跟我打过招呼,说谢谢我一直以来的照顾,还谢谢丽华……哈,丽华是个死脑筋的,我没办法,他俩没缘,但你放心,雷明,我人不坏脑子也不坏,你对我们家的好那是情分,不是义务,你只管大胆走,大步走,我们绝不会拖你后腿,绝对不会说不让你走的话。” 雷明长久地默了一阵,给老李倒了酒,再给自己倒:“你说不说,让不让,反正我是走定了,但我今天来不是跟你告别或是划清界限,我是想问,你走不走?” 闻言,老李顿时愣住,站在门边的李丽华也握住了把手。 老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叫我走不走?意思是我愿意就能跟你走?” 雷明仔细想过,李丽华常年不干活,老李一个人干得再辛苦,家里也不见起色。再过几年,他体力下降,保不齐哪天就干不了活,丽华嫁不出去,又是烦恼一桩。 “我是觉得反正你不是南元人,携家带口,到哪都差不多。”雷明推心置腹,“当初在招工点,要不是你叫了我一声,我不会进凯鸿,也不会有现在的一切。我自以为我们离得近能方便照应,如果我想偏了,你待在这更好,就当我没说,日后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 老李看着他,忽然想起两人第一次打交道,就因为他的一句这个小年轻会开车,雷明便来不及咽下包子,急急忙忙向他跑来。 第234章 事到如今,雷明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开车的小年轻,他不再莽撞,青涩,变得成熟、像样,但没变的,是他又硬又软,又冷又热的心肠。 “成华,你吃啊。”老李老婆神经兮兮地冲雷明招手,“吃!” “行,我吃。”雷明简单回应。 老李看着他们,忽然低头,用手揉了揉眼睛。 九月底,雷明出差去岚城做准备工作。随队的视察结束后,他没有跟吴勇国等人一起折返,而是打算过完国庆再和孙浩回去。 这也是孙浩需要打报告的最后一个假期,在雷明的帮助下,等到十月底,他就能名正言顺地转到迅川,这意味着他的背井离乡即将结束,不仅是他,他妈知道后都高兴地要去殿里拜菩萨。 这天下午,陈清峰开着他那辆十二万的合资车,带着雷明和孙浩兜了半天风。比起后者滔滔不绝的交流兴致,雷明的反应让清峰摸不着头脑:“怎么不出声?转了几个楼盘都不满意?” 雷明还是刚开始那句话:“没想好住哪。” 清峰笑:“汽车城,工业园区,你不就这两个地方吗?我说了,我巴不得你和我当邻居。” “我可当不起。” “你这人,哭穷就没意思了哈。” 孙浩搭腔:“雷哥,你决定买在市里吗?县里会便宜点。” 陈清峰说:“市里的升值空间更大。” 孙浩掂量自己并不特别鼓的钱包,不说话了,雷明看着窗外的行道树,不知怎么,想起附近某个种满梧桐的小区。 “去医院附近看看吧。” “医院?哪个医院?”陈清峰意识到什么,“别吧,那边都是老房子。” “先看看。”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了人民医院附近的道路旁。雷明下车,被夕阳照得眯了眯眼。 不远处,罗慧抱着罗小雨,正从小卖部出来。 “小姑,一片不够,我要两片。” “那你要挨打了,一下不够,要打两下。”罗慧回头,奇怪姚建明和姚建兰怎么没跟上,却见他们已经站在了马路对面。 对面的身影都是熟悉的,她脚步一滞,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寒暄,下一秒,他们却齐齐朝她这边看来。 第六十三章 周围车水马龙,罗慧以一种被牵引的心情走近,以更自在的姿态站在了雷明面前。 她保持距离,笑着和清峰孙浩示意,然后冲对面的人说:“好巧。” 是巧。雷明的眼神从她身上转移到罗小雨身上——小丫头绑了两个冲天辫,有一张白皙的胖乎乎的脸。她的眼睛圆圆亮亮,和罗慧有点像,但睫毛跟小刷子一样又密又长,和罗慧又不太像。 罗小雨察觉大人们都在看她,凑到罗慧耳边问,“他是谁呀。” “哪个他?你问谁?”姚建明耳朵尖,挽着孙浩肩膀,乐呵呵地给外甥女介绍,“这是你孙叔叔。” “不不不,我是孙大爷。” “去你大爷。”姚建明一把将他推开。 罗小雨似乎嫌他们吵闹,挽着罗慧的脖子背过身去。手里的奶片掉到了地上,她没察觉,悄悄回头,再次对上雷明的目光。 她这次胆大,问雷明:“你是谁呀。” 罗慧蹲下去捡,对面的人比她先一步弯腰。 “啊——”罗小雨这才反应过来,挣扎着下去,“小姑坏蛋,就只给我买一片,我说一片不够!” “给你买就小姑最好,不买就小姑坏蛋,等下还想不想吃水晶糕了?”姚建兰阻止她的缠闹,罗小雨则气鼓鼓地看着雷明手里的奶片,眼睁睁看他扔进了垃圾桶。 她委屈瘪嘴,雷明蹲下:“谁是你小姑?” “她。”罗小雨指了指罗慧。 “什么叫她?没大没小的。”姚建兰抱起女儿,雷明也随之起身。 建明刚才约了孙浩他们吃饭,不想在这耽误时间:“姐,你真不跟我们一起?” “不跟。”姚建兰对他今天的表现很不满意,但碍着外人在场,也不好抹他的面子,“你吃完自己回家,你姐夫待会儿来接我和小雨。” “那行。”姚建明过去捏了捏罗小雨的脸蛋,“舅舅走了。” 说完,他拉上孙浩,孙浩则拉上雷明:“雷哥?” 雷明没说话,从兜里掏了块糖递给罗小雨。小雨反应很快,伸出手去却又像想起什么,看了眼小姑和妈妈。 “别人送你礼物要说什么?” “谢谢。”小雨知道这是允许她接,接过的瞬间却忽然害羞,“谢谢雷哥。” “嘿,学嘴倒快。”姚建明纠正,“这是叔叔,你要说谢谢叔叔。” 小丫头得了便宜分了心,哪里肯叫,哼了一声别过头,拿着糖果在罗慧眼前晃。 罗慧握住她的小手,皱起鼻子逗她,小丫头往后躲,咯咯缩进妈妈脖颈里:“小姑坏蛋。” 罗慧嘴角上扬,连带着雷明也不自觉浮现一抹笑容。 “雷哥?” 刚才的不安与失态都被抛之脑后,雷明敛了神色,跟着孙浩上车。 姚建兰不是第一次来罗慧的出租屋,和她那套住了几年的新房相比,这里的空间小了些,但因为东西不多,并不显得拥挤。 她今天进城有两件事,一是为了建明的相亲,二是想寻摸间像样的店铺。 建明老大不小了,父母为他的婚事急得白了头,让她介绍合适的人。她思来想去,最后找到以前的同学。 第235章 同学嫁得比她好,生了个儿子,老公还是岚城本地的,打听到同学老公有个大龄的妹妹,约会就这么订下。 为了避免双方尴尬,建兰和同学都过来撑场,也都带着孩子转移注意力。可惜刚见面,建兰对那妹妹就不满,身材臃肿不说,入了座只知道吃,连点基本礼貌都没有。她不由腹诽,这种人难怪嫁不出去,但转念一想,对方愿意来接触,大概也默认建明是差不多层次的人,于是她不知该骂老同学不靠谱,还是该骂自己资源有限面子有限,抬高不了弟弟的身价。 相亲无疾而终,她心情郁闷,只能再去忙第二件事。罗阳在厂里做普工,辛辛苦苦的工资只有她的三分之二,而她没了真亲实戚,靠自己拼不过其他的关系户,也渐渐萌生了出来开店的想法,可惜时间不等人,她还没来得及跟罗慧开口,罗慧的店铺就顺利租掉了,而且据说生意还不错。 这无疑给了她不小的刺激。衣服店谁不会开?一进一销赚差价而已。她人漂亮身材好,站在店里还能当免费模特。她越想越不甘,因此,趁着罗慧今天休息,她便约人出来,拉上建明一起在市里转转,要有合适的,问父母和建明借点钱,台子就能搭一搭。 然而她预想了很多,却没想到市里店铺的租金涨得离谱,当然,她更没预想到罗慧对应约并不热情,而建明压根不感兴趣,几圈转下来,她累得脚步虚浮,只好到罗慧那歇脚,再等罗阳来接。 至于撞见雷明他们,完全是意外中的意外。建明这个没心眼的热乎乎凑上去称兄道弟,她却有些难为情。而当她瞧出雷明对罗慧有那么一点不对劲时,她的难为情则成了好奇。 眼下,她看着罗慧从冰箱里拿出水晶糕,动作熟练地切成小块:“我昨天电话里就说了一句,你就做了,幸好你上心,不然真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个小祖宗。” “她哪里是喜欢吃水晶糕,分明是喜欢喝糖水,我偏不给她太甜。”罗慧在小碗里加了凉白开和半勺砂糖,“嫂子,你要不要?” “我不要,我最近胖了,什么都得少吃。” 建兰抱着罗小雨:“对了,雷明现在是发大财了吗?我看他穿皮鞋戴手表,有模有样的。” “应该是回来办事吧,要有办事的样子。” “也对。”姚建兰想问其他的,见罗慧去阳台上收衣服,便止住话口。 另一边,姚建明坐在饭店里也问了同样的问题:“雷哥,你是发大财了吧?孙浩说你在那边干得特别好,当初我想跟,家里不让我跟,我肠子都悔青了。” 雷明说:“你现在在哪?” “跟罗阳一起在纺织厂,累死。”姚建明知道迅川园区的落成和传开的招工消息,这也是他见到雷明高兴的原因之一,“孙浩说他没权利带我进去,你能吗?我不想在那破地方干了。” “你先想清楚能干什么活,再看看工资达不达得到你的预期。我们招人的要求不高,但你估计进来待一段时间,也会觉得这是个破地方。” 姚建明不好意思地笑:“是,我是没你和孙浩有定性。” 孙浩问他:“你今天怎么来这了?看病?” “不是,陪我姐。”他把今天的遭遇简单说了一遍,“我不想开店,也不想相亲,好姑娘太少了。” 孙浩说:“那倒不见得,我找到了好姑娘,但人不要我。” “我知道,那个什么丽华嘛。”姚建明对此深表同情,转而问道,“雷哥你呢?你有没有桃花运?”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雷哥没时间想女人。”孙浩替雷明解围,转而问清峰。 清峰不太喜欢和不熟的人聊私密的话题,只摇了摇头:“还没。” “原来一桌四个单身汉。”姚建明感慨,“太不公平了,好女人都不找好男人,都去找坏男人。” 陈清峰嘲笑:“这叫什么话。” “难道不是吗?我们四个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遵纪守法,勤勤恳恳,这么好但不得人喜欢,是吧雷哥。” 雷明说:“你对好的标准可以提高点。” 闻言,陈清峰和孙浩都笑。 姚建明只好转移话头:“行,不说我们,那说说女人吧,我们厂里好些女工,年纪轻轻,老是被油嘴滑舌的领导骗。镇上吴家那个女大学生,哪哪都好,就是不愿意嫁人,结果上个月被一个赌鬼搞大了肚子。” 陈清峰不置可否:“你的例子不是模糊就是极端,凡是听说的都不可信。” “怎么会不可信?都是我身边的人,而且你我都认识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啊,就说罗慧,她很好吧,好到挑不出错处,但遇人不淑该离还得离,吃的苦头也不少……” 这话一出,其他人脸色俱变。 孙浩打断:“你刚说罗慧怎么了?” “离婚了啊。” 孙浩看向雷明,雷明的手放在酒杯上,没动。 姚建明疑惑:“你们都不知道?我没跟你们……孙浩,我没跟你说过?” “你跟我说个屁,什么时候的事?” “老早,去年!” 男人八卦的功力不比女人弱,但眼下,姚建明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他看看孙浩,看看陈清峰,最后看向雷明。 气氛一时僵滞。 直到雷明转向陈清峰:“你也没跟我说。” 饶是清峰早就预想到他会有知情的一天,此刻也不免有些心虚,但他强装镇静:“哦,可能忘了。” 第236章 雷明看着他。 清峰拿起筷子:“不是故意瞒你,很久了,罗慧都放下了。” “所以呢?” 清峰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他抬眼,对面竟目光凌厉。这种敌意让他不适,他放下筷子:“你是现在去找她,还是吃完饭再找?” 姚建明一头雾水:“找谁?” 孙浩给了他一个闭嘴的眼神。 夜深了。 罗慧合上笔记,合上诗集,把铅笔放进用了很多年的铅笔盒。 小时候读书用铅笔,错了就用橡皮擦掉,留下的痕迹很浅。后来改用钢笔圆珠笔,就开始学修改的符号:多余的要打圈,增加的画一个小树杈,调换位置的要画长短不一的半包围。再后来,因为涂涂改改不美观,变成先用透明胶带粘掉原先的错处,再覆写上正确的。纸被撕掉一层皮,大概也会疼,墨水顺着纤维脉络或轻或重地漾开,卷面还是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年纪越大,越懂事,书写的证据越牢固,纠错的成本就越高。罗慧今晚心不静,想起来抄诗,用铅笔,遇到喜欢的就抄下来,抄错了想改就改,也没什么负担。 然而从九点到十一点,她翻了不下百页,抄在本子上的却只有两三首。效果不佳,按理她该去洗澡,去睡觉,但她还是执拗地坐在这,以仅有的一盏灯作陪。 她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放松。没过多久,手机却响了。 这个点的来电不是医院就是家里,她抖擞精神,传来的声音却略显陌生。 “是我。” “……”罗慧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他是谁。 她看了眼时间,这么晚了。 “还没睡吗?” “还没睡吗?” 两个人同时出声,随即有片刻的静默。 “马上要睡了。”罗慧关灯,周遭一片黑暗。 她没有问他哪来的号码,他的问候已经说明了一切。当然,雷明有一千个理由不去问清峰要,也有一万个理由不打这通电话,而在他想够这些理由之前,让他按下按键的理由只有一个。 “我想见你。”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清晰而深刻,“如果你愿意见我,我在你小区门口。” 第六十四章 罗慧出了小区,看见雷明站在路灯下。 他的头发剪得很短。灯光给他的衬衫晕染成暖黄色,像涂掉些锋芒。他背着手,身板和行道树一样挺直。 罗慧走近,他正好转身。她的笑容只露了一点,便因为他的注视默默收回。雷明的神情很严肃,严肃到让她比下楼时更紧张。明明他们见面的次数寥寥,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触碰到他的视线,罗慧总有一种溺水的错觉,他的眼里似藏着千言万语,隐忍却满溢,让她想听又不敢听。 雷明没有让沉默持续太久,时间很晚,百转千回的思念与担忧推着他来这,不是让他当木头的:“我一直告诉自己你结了婚,我不该再联系你,但现在看来,我也不该一直不联系你。” 罗慧微怔,随即明白他来找她的原因:“雷明。” “他欺负你了,还是他家里人欺负你?” 一句话重重敲在罗慧心上。她看着他:“没有。” “没有你不会选择分开。”雷明清楚她的性格,所有的决定都做得艰难,做完了却把艰难藏得干干净净,“他在外面有女人了,还是喝酒赌博,还是他爸妈容不下你?他有没有跟你动过手?” 他问得如此直白,罗慧只能掩好慌乱。她的对外说辞是统一的:“没有,都没有,我和林汉川磨合的时间太短,真正在一起了发现过不下去。” “那你现在。” “我现在很好,我觉得我没有做错,也不后悔。” “所以错的是我,后悔的也是我。” 隔着一米距离,罗慧看清他眼里翻涌的情绪:“雷明,你别这样……” 她的心揪成一块,为他的在意,为他对她一如既往的怜惜。 “照顾我不是你的责任。”她轻声说,“我过得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真的,你过得好,我也替你高兴。” “可我过得一点都不好。”雷明走近,压着嗓子,“没有你,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你为什么……” “你要问我为什么还放不下是吗?为什么没有和你一样找个人恋爱结婚,为什么不能平静地接受分分合合。”雷明抢在她前面,“罗慧,这些我都没想过,我也做不到。” 罗慧怔然。 时间让人淡忘很多,但有些刻在骨子里的爱恨能历久弥坚。雷明吃的苦头多,从未轻易原谅,得到的甜头很少,也未轻易放弃。他无法否认得知她离婚时的惊讶,无法忽视那像爆竹腾空般的窃喜,更无法遮掩窃喜过后的懊恼与沉重。他做不到祝她和林汉川恩爱一生,只能祝她过得顺遂,可是目前看来这种祝福屁用没有。 旁边有零星的出租车开过,两人无声对视,到最后,雷明打破这可恼的静默:“来之前我有很多话想说,现在又觉得说多了也没用。” 他看了眼手表,已经将近十一点,他的脑子和心情一样混乱,他刚才很着急,急到连一晚上也等不了,但她来见他这一面,已经让他的心慌意乱有了出口:“我下个月回岚城,不会再走。以后我会经常联系你。” 罗慧不答,她的畏缩在他的坦荡面前显得如此狭隘。 第237章 “那……我先走了。” “走吧。” 罗慧没再多问,转身回小区。她的步伐沉闷而快速,然而没走几步,雷明又叫了她一声。 “你看天上。” 罗慧停住,抬头看向天空。云层浅淡,一道细月如眉,绣在正中。 “罗慧,”雷明走近她,“今晚没有烟火,黑夜没有窗户,月亮也没有消失。” 只一瞬,重重心事化作回忆绵绵。罗慧回首,眼角噙泪,雷明的面容变得模糊。 几秒后,雷明目送她走进大门,融进夜色。 他在原地驻足许久,没有去追。 雷明的话扰乱了罗慧的心神。她设想过他工作的辛苦,不善与人交心的孤独,却不敢设想他对她的执念和眷恋如此之深。 她到底有哪里好,值得他这样难以忘怀?她感到内疚和无措,她可以在林汉川追求她时告诉自己,不必因为他的追求平添烦恼,可是面对雷明,她做不到自欺欺人。 他好像哪都变了,周身的气质,说话的口吻,带着一种陌生的压迫,可他又好像哪都没变,他的眼神还是那样专注,说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过去的一幕幕像放电影般在脑海中闪回,罗慧从床上坐起,刚才忍住的泪水此刻又涌上来,如果她没有选择林汉川,如果她选择了林汉川就和他相伴一生,如果她和林汉川不再相伴而她能够消除婚姻失败带来的影响……无论实现哪一种如果,她都能以一颗完整的、坚韧的、没有受过伤害的心去直面雷明的爱意,然而残酷的是,她现在竟然生出胆怯和疑惑——她和雷明分开的时间太久,她能靠以前的认知去判断他的变与不变吗?雷明喜欢的应该还是从前的她,现在找她是出于当初的遗憾,还是为了笃定而笃定? 泪水打湿了罗慧的脸庞,她无暇去擦。她心疼雷明,他一直背着回忆在流浪,也心疼自己,长时间的自省与追逐让她不再无知和贫穷,但在追逐的过程里,她也失去了一些东西,比如爱与被爱的勇气。 回到南元,雷明的工作日程变得很紧凑。除去必要的研究开发,他还要协调各方对产线的打包和搬迁。好在他早已习惯高强度的工作,又因为有倒计时有盼头,所以丝毫不肯松懈,丝毫没有怨言。 孙浩羡慕他被器重,也羡慕他良好的心态和充沛的精力。随着回岚城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孙浩越来越觉得自己和雷明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这天下午,雷明结束去北川的最后一趟出差,回到宿舍就开始整理东西。 “我下礼拜一正式过去,你和你们组的人会晚几天。”雷明打开行李箱,“明天叫上老黄他们吃顿饭,后天叫老李他们一家,还有老徐。” “好。”孙浩点头,又问“老李和丽华决定跟我们走了吗?” “还没,老李考虑的事情多。”雷明把该洗的洗完,该晒的晒完,开始收拾桌上和抽屉里的东西。孙浩啃着苹果,看他把大摞大摞的信件理出来开始动手,不由吓了一跳。 “雷哥!你干嘛撕了!”孙浩知道这都是他写了没寄出的信,“不都是写给罗慧的吗?她都没看过,撕了多可惜。” “不可惜。”雷明把他和罗慧有来有往的信都放在了自制的小木箱中,这些是没寄的,是他的独角戏,是他不敢向前不敢争取不敢阻止的证据。 孙浩不解:“她离婚了你不是有机会吗?这样一来,她都不知道你有多喜欢她。” “这不重要。” “那——” 雷明看他:“那什么?” “我问了你别生气。” “你问。” “你真的一点都不嫌弃她吗?”孙浩小心补充,问出早就想问的问题,“我不是说她配不上你,我是觉得她没有像你那样喜欢她,不然不会结……对吧,你不会觉得不值吗?” 雷明默了会儿:“为什么要去想值不值。” “你付出的比她多。” “我付出什么了?” “……”意外地,孙浩竟然答不上来。 “你和我待的时间长,看到我写几封信就觉得我心里还有她,但我没为她做过什么像样的事。”雷明心知,她需要帮忙,他不在,她有话要说,他不在,她想笑想闹想发脾气,他都不在,“她有选我的自由,也有不选我的自由。” “那如果她这次还是不选你呢?” “也是她的自由。”雷明把信笺撕成碎片,“但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两天后,雷明在南元完成了最后的告别,带着他的全部家当搬进了岚城的工业园区。 他有了独立的办公室,独立的房间,需要管理独立的产线。接风会上,他见到了很多熟悉和陌生的面孔。他们保持微笑,前后叫他雷总,这称呼让他感到不适。不管吴勇国常驻在哪,迅川的总经理还是他,够格被称为总的也只有他。雷明虽升了官,但和他平级的领导一共有五六个,加上他带领的队伍平均年龄最小,因此他还是习惯被叫全名或是雷工。 一顿饭吃到中途,行政部的同事给他打来电话,提醒他说后天举行迅川正式投产的剪彩仪式,领导们统一穿白衬衫黑西装,还有黑皮鞋红袜子:“还有,因为您到时要发言,所以当天请提前到场走下流程。” 雷明应下,又问:“剪彩仪式会请电视台和报社吧。” “会的,我们请了很多媒体。” 第238章 “其他人可以进吗?” 行政说:“可以,但要提前报备,因为现场的座位有限,我们会控制人数。” “那我现在报来得及吗?” “稍等,我看下……还有十几个名额。” “给我留两个。” “好的,下午给您送过去。” 第六十五章 罗慧接到雷明的电话时正在收拾东西,听他有事找她,十分钟后,她在小区门口等到了他的车。 雷明下来,看她站在一辆半新的摩托旁边。 “去哪?” “镇上的卫生院,清娟奶奶病了。” 雷明最近和清峰联系很少:“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天。” “那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骑回去。”罗慧拒绝他的好意,转而问起他找她的原因。 雷明提了明天的剪彩,把嘉宾证递给她:“你有空可以来。” 罗慧接过,她有空,这两天正好休息,可是—— “我希望你能来。” 她攥紧,看清上面的字,然后点了点头:“怎么有两张?” 另一张雷明打算给胡文海,他从这里经过原本也是想回镇上一趟,可是现在他改了主意:“既然你回去,帮我带给他吧,我省得跑了。” “好。”罗慧知道胡家村,但有点忘了胡文海家具体住哪。 雷明跟她说了位置,让她实在找不到就自己去问:“那我去忙了。” 罗慧应下,骑上摩托车。雷明等了会儿,忽远忽近地跟了她半程,目送她转到乡道才折返。他不是不想送,也不是不能送,可是罗慧显然更愿意帮他而非接受他的帮助,他不想因为他的频繁出现让她不自在。 罗慧赶到卫生院时,清娟正靠在床上打瞌睡。一见到罗慧,她就像在电话里那样喋喋不休:“年纪越大越说不听,让她不要去不要去,非要去,家大业大属她最小气,我爸央人晒十担谷还能被偷一担去?偏要去盯,盯晕了倒在谷场上没人救,救回家坐在粪桶上起不来,不让我们掉眼泪是死活不甘心。” 罗慧拦不住她一长串的输出,反观病床上的老人,睁着眼睛露着笑:“就你这丫头长了嘴,都当妈了还是一副没爹娘教训的小孩样,有你这么跟奶奶说话的嘛。” “我怎么不能说了?”奶奶其实进来没多久就醒了,无奈在这待了几天没人换班,因而清娟怨气大过喜悦。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她也不能免俗。大伯一家在外,只说出钱不说看护,她爸忙着田里和珍珠塘,她妈得看家,嫁出去的两个姐姐更是指望不上:“再待下去我身上都臭了。” 罗慧便问:“清峰哥呢?” “他忙得很。工作是一方面,谈恋爱才是正经事。”清娟说,“我大伯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家庭条件特好,见了一次就看对眼了。” 罗慧没听清峰提过,但现在不是探究的时机:“那胡汉呢?” “胡汉?”清娟咬牙,低声道,“让他去死好了。” 罗慧一愣:“他又怎么你了,把你气成这样。” 清娟看了眼病床,拉了罗慧出去,沉默许久说不出半个字:“算了,提他我都嫌恶心,以后再细聊。” 罗慧隐隐觉得他俩这次的情况有点严重,但清娟不开口,她也不好追问。回了病房,她帮着清娟给奶奶翻了身,擦了后背,知道奶奶这次检查出来是肠道里的疾病。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怕是癌,清娟却说医生没让开刀没让转院,只让养一养再回家去。 “要不要去市里再查查?” “不去不去,医院都是骗钱的。”清娟奶奶连连摆手,“一把老骨头了折腾什么。” 罗慧问:“你有没有便血,肚子痛不痛?” “屙出来的东西谁去看呀,不痛,不痛,就是人老了不中用了,我去池塘边洗衣服洗久了站起来也头晕。”老人指指吊瓶,“这些都是钱啊。” 罗慧不作声,等护士进来问了下情况,护士只说不清楚,罗慧觉得吊瓶的滴速有点太快了,护士又说医生配了好多袋葡萄糖,今天都要挂完:“听你的还是听医生的?你懂还是我懂?” “可医生也会出错,老人家只是留在这观察,又不是术后,明明可以正常进食,为什么一直挂水?” 那护士横了她一眼,量完体温就走了。清娟拦住罗慧:“算了,他们的态度就这样,我刚来的时候老叫她们,还被她们说我麻烦精呢,我爸说在镇上住住够了,镇上他有医生认识,可那医生这几天正好不上班。” 再聊了几句,罗慧听她接了个电话,说是二姐待会儿带孩子一起来,这才稍微放了心。过后,清娟送她出去:“你发现没,我爸不来,胡汉不来,我奶奶的床头就冷冷清清,你买的水果和补品,是这里最值钱的东西。” 罗慧张了张嘴,被她抢先:“我奶奶省钱省了一辈子,被我爸妈嫌弃了半辈子,你说她运气好吧,儿子有出息怎么会不好,可是说她过得好吧,很多苦头都是自找的。新鲜菜不吃吃剩菜,给一家人做衣服裤子,布料舍不得给自己用半块。人的观念是不是越老越难改?我觉得她跟几年前比都顽固了不少。” 罗慧说:“不是说老小孩老小孩吗?老人和小孩一样,都得管,也都难管。” “那为什么总是女人在管呢?为什么男人会赚钱就是有出息,女人管家却是天经地义得不到一句好呢?” 第239章 “清娟,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除了奶奶生病,还遇到了不好的事?” 陈清娟摇头,重重握了下她的手:“我只能告诉你,不要相信男人,特别是有钱的,越有钱心越大,碰的东西越脏。” 罗慧皱眉,正要问个究竟,清娟却还是那句以后细聊:“我先上去了,你路上慢慢骑,到了给我打电话。” 清娟做了个保持联系的手势,很快进了住院楼。 胡文海事先接到雷明的邀请,后来才接到罗慧带来的证件。他左看右看看不出个所以然,脸上的欣喜却怎么也掩盖不住:“这小子发达成这样?会开车不够,还会造车,能给知识分子当领导?别把尾巴翘天上去了。” 罗慧配合地笑了下:“你去了他肯定高兴。” “高兴吗?哈,他说我们俩一起,你对那地方熟不熟,我没去过,去了给他丢人就不好了。” 罗慧想了想:“我也没去过,要不这样,反正我今晚睡家里,明天上午我来叫你。” “行,你叫我就最好。”他看了眼她停在院外的摩托车,“这你的?” “嗯。” “你一女孩骑这车。” “也没规定女孩不能骑呀,很方便。” 胡文海笑了笑。他收好东西,请罗慧进屋坐会儿,罗慧拒绝了。也是等她走了,胡文海才想起来忘记问她和雷明是什么关系。当然,就算他问了,罗慧大概率也答不上来。 回到陈家村已是午后,罗阳夫妻不在家,罗庆成在补觉,罗慧吃过饭,决定去竹林一趟。 雷明这次回来的动静不小,每隔两天就要联系她,他像一股劲风,强势地吹进她原已恢复平静的生活里。因此,她不仅知道他的职位,负责的工作,也知道明天对他而言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她蹲在陈秀春墓前,思绪万千。 “奶奶,雷明真是厉害,如果你还在,一定会享到别人享不到的福。”罗慧看着墓碑上的字,真心实意地替雷明感到高兴。 迅川的投产仪式举行得很隆重。何凯鸿和吴勇国等领导前一天就到了岚城,和市里及开发区的领导见了面。雷明晚上陪着吃了顿饭,第二天穿上新买的西服,在会场见到了何知星和刘鑫磊。 陈清峰跟在岚城领导的队伍里,和雷明一样,他没有主动上前打招呼。在这种场合,他们不是主角,私下的关系也不必搬到台前。 十点零八分,仪式正式开始。会场里坐满了受邀出席的宾客,也站满了装备齐全的各路媒体。慷慨乐声中,雷明端坐前排,没有回头看,他知道重要的人会来。 果然,十点四十八分,在其他领导发完言后,主持人推进流程:“下面,有请迅川研发副总,发动机产线总经理雷明,上台致辞。” 座席间掌声热烈,雷明调高话筒,看向倒数第二排。 胡文海和罗慧坐在最靠边的位置。 发言稿在心里过了不少次,他神态自若,简要地概括迅川自研项目的建立,细数过程的曲折起伏,展望日后的发展和生机,条理清楚,语气诚恳,收获了台下一片赞赏的目光。 “他正经起来还挺有魅力的。”何知星对刘鑫磊说。 “这说明你看到他正经的次数太少了。” 发言结束,雷明把话筒恢复原来高度,颔首下台。 他看见罗慧脸上带着笑容,让他想起从前的从前,她笑着坐在他的自行车上,在大街小巷里快速穿梭。 此时此刻,他的心像那时一样满足。 第六十六章 胡文海没参加过这样正式的场合,从进来开始,他就时不时看向自己那双沾着水泥点的解放鞋。有好几次,他想从兜里掏出烟,但末了都没伸手,他在这只认识罗慧一个,而罗慧告诉他不能抽,于是他只好听她的话。 当他看见雷明走到台上,他的眼里便有了光彩。也是,他今天是来看这个早就出师的徒弟的,是被光明正大请来的,就像罗慧所说,要挺胸抬头,因为他们都是客人,和周围衣着光鲜的人没什么两样。 他听着雷明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差点忘了这也是个正经学堂出来的高中生。男人是该出去闯荡,他心想,别说村里,就是镇里,雷明这小子的个头和气魄也是排得上号的。他认真听完,认真鼓掌,认真看他再次上台和领导一起剪彩,直到仪式结束,才等到他朝自己走来。 “师父。” “诶。”胡文海笑得喜气。 雷明也笑,看向罗慧,近距离和远距离不一样,远能瞧见她的白衫黑裤和脸上的笑容,近能看清她眼里的真切和祝贺。 他说:“中午一起吃饭吧,旁边有酒席。” 胡文海接话道:“你这么忙,陪陪别人吧,我们自己回去。” 雷明没有立刻应答,胡文海瞧出端倪,改口说:“哦,我忘了,小罗在城里上班,你们吃吧,我先回。” “那我让人送你。”雷明打给孙浩,孙浩很快从门口进来。 “雷哥放心,先带胡师傅搓一顿,再保证安全到家。”孙浩像是提前得了指示。 临走时,胡文海叮嘱雷明:“好好干。” “知道。” 雷明目送他们走远,重又看向罗慧。罗慧说:“你让我们十点半到,其实早就开始了。” “说早了你们要赶,赶到了也要等,反正能看到我就行。”雷明想象她迎风疾驰的样子,“骑车带人会比自己骑难吗?” 第240章 “不会,你师父本来要带我,说坐我后面有点怕。” 雷明笑,想多聊几句,旁边却有人来叫他。他应下,离开前和罗慧说:“在这等我,我下午请了假。” 正好,罗慧也有些话想和他说清楚:“嗯。” 雷明被她嗯得熨帖,满面春风地走了。罗慧移步不起眼的角落,看见清峰也站在人群中。他应该不近视,此刻却戴了眼镜,大概是想看得更清楚。 不一会儿,主持人告知大家去隔壁用餐。罗慧犹豫着要不要等雷明,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走了过来。 “你就是罗慧?” 罗慧看她的红衬衫黑裙子,以及白皙的胖乎乎的圆脸,认出她是剪彩时站在大领导身边的人,位置比雷明更靠近中央。 “我是何知星,和雷明关系不错。”何知星察觉她的警惕,主动伸出手,“你好。” 罗慧也伸手:“你好。” “听说你是护士?跟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罗慧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味:“想象中的?” “对,我想象你会很高,很聪明,很干练,这样的女人才能让雷明念念不忘,但你好像……” “好像什么?” “很年轻,像妹妹的那种年轻。”何知星估计她的年龄,“你肯定比雷明小,对吧。你们谈过恋爱,但后来你不要他了,和别人结婚又离了婚,对吗?” “……对。” “我简直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了,不过,我向来搞不懂他的想法。”何知星心里犯起嘀咕,好在获得了窥私的快感,看来不管是挑项目还是挑女人,雷明的眼光都比不过刘鑫磊。 她再次朝罗慧伸手:“以后我们也许会再见面,不论如何,很高兴认识你。” 罗慧想和她相握,手机却响了,于是她冲她示意:“不好意思。”然后走到门外去接。 何知星以为她婉拒,娇气地撇了下嘴。 几分钟后,刘鑫磊在会场的角落找到了何知星。 “乱跑什么?” “你骗我。”何知星抱怨,“那个罗慧跟你说的不一样,她不爱笑,不好接触,还不跟我亲近!” 刘鑫磊试图化解她孩子气的责难:“冤枉,我只是提了一嘴,是你自己要跑过去和她说话,还有……你不会在她面前摆大小姐架子了吧?” “自从我升了官,我的架子就一直没放下过好吗?” “我也说过自从你当了大小姐,不是谁都受得了你好吗?”刘鑫磊左顾右盼,“罗慧人呢?” “走了吧。” “走了?”刘鑫磊疑惑,趁着吃饭落座的间隙,过去找了雷明。 偌大的宴会厅混杂着乐声和说笑声,何凯鸿和吴勇国陪着开发区领导进了包间,其他人则在外面用餐。 雷明极短地皱眉,问何知星:“你们聊了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你?” 整车产线的总经理朝他们示意:“你们几个年轻的凑一桌,是怕叫你们喝酒?放心,下午开工,桌上都是饮料,赶紧过来。” 雷明被刘鑫磊拉过去,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异样。 罗慧接到雷明的第四个电话时,人已经坐在公交车上。 “不用去管莫名其妙的人和莫名其妙的话。”雷明点名何知星,“她很没礼貌。” 罗慧遇到过很多不礼貌的人,如果说每次都要因为他们的不礼貌而耿耿于怀,那她的调节能力实在堪忧,何况——“我们并没有不愉快。” “那你为什么提前走?我说了让你等我。” “我走是因为我哥要过来拿车,那种场合我也待不惯。” 罗慧要挂电话,雷明问:“你在回家路上?我来找你。” “暂时不要。”罗慧知道这是他的露脸时刻,更是他的工作场合,“你不要缺席扫兴,不要特立独行,下午请假就不要无故提前。” 雷明被她一连串的不要说得心头微涩,她总是这样,还是这样,理性永远大于感性,为他考虑的永远比她以为的多。 他回到宴会厅,用半小时结束了席间的推杯换盏,然后随队送客。他看见陈清峰先和吴勇国他们握手,再替他领导开了后座的车门。 半天的仪式耗费了行政半个多月的心血,好在终于收官。雷明看了眼时间,摘下胸前的红花,去东门打了车。 他的新豹被孙浩开去送胡文海了,那是他自己花钱在内部申购的。没来由地,在赶去见罗慧的路上,他的心反而变得不踏实。 车子最后停在小区外,他看见罗阳拉了辆女式的自行车往外走,后座上还绑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布包。 罗慧似乎在和他交代什么,很快,她和罗阳挥挥手,罗阳便上车骑远了。 似是心有灵犀,她朝他的方向看来。 于是他掏钱结账,推门下车。 这是雷明第一次走进罗慧的出租屋,里面的格局和那个有梧桐树的小区完全不同。这里很小,有客厅有厨房但没有阳台,只在朝北的窗户外面安装了塑料的遮雨棚,扯了一条横杆用来晾晒。 房间里的采光也不是很好。雷明没有找地方坐,站在她面前:“吃了没有?” “吃了。” “那我们谈谈。” “好。”罗慧愿意和他谈,尤其是经历了很多次不曾见面的电话联系之后,他们难得有一个平静且完整的下午——这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 第241章 “这地方不如原来的好,原来的树多,面积更大,也更安静。”雷明说。 “但这里便宜,而我原来住的也不是你说的地方,我去年住在莲花路。”罗慧提醒他,“我和林汉川,和我公婆住在一起。” 只一瞬,雷明的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为什么强调这个。” “这是事实。” “事实我也不介意。” “但我介意。”罗慧很感谢他的理解,虽然这理解不足以让她卸下包袱,“雷明,一场短暂的婚姻对我来说不至于抽筋剥骨,但它的确让我看清了很多东西,人是会变的,而且可能变得面目全非。” “所以你觉得我变了。” “变了,变得更好。” “我变得更好反而让你更讨厌?”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她无法忽视他的光芒万丈,“我今天坐在下面看你,真的很高兴,可我知道,我能做的也只是高兴而已。你有今天不是靠运气,是靠比别人付出更多的时间和努力,那是你应得的,不是我应得的。” “罗慧。” 罗慧冲他无奈地笑:“说句老实话,因为你下台时看了我一眼,我不知羞地脸红了。我分不清我的脸红是因为心动还是惭愧。如果是心动,我是单纯对雷明这个人心动,还是对一个上位者,对一个成功的年轻男人心动呢?而当我把脸红归因于惭愧时,一切就说得通了,因为不管我是有和你比较还是和你复合的念头,都是出于其他因素的考量,而这种考量满是现实,和爱情无关,每进行一次都在玷污你对我的感情。” 雷明看着她:“所以你知道我心里有你。” 罗慧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的一个眼神就让她明白了一切:“可你心里的我是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有区别吗?” “以前的我,聪明上进,对未来充满希望。现在的我只想着明天不要遇到难缠的病人或家属,不要被护士长骂,不要扣奖金,家里不要再出什么事情。”罗慧说,“我们现在是两个世界的人,雷明,我还在原来的小天地里,离不开熟悉的环境离不开家人,而你的生活更广阔,更精彩。在我们分开的这些日子里,我们做不到深入地了解彼此,你只能通过回忆不断美化我,并且美化我们的感情,可这分明是虚假的,是不切实际的。” 雷明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沉静地看她。而罗慧躲开他的注视,心知再拖下去不是办法,他们有那么多的从前,只要她抽出一两页来细读,就有可能再度被年少时的炽热蛊惑,因而,她只有表现得更加冷漠才能说服自己:“我光是想想就替你不值了,你应该找一个开朗明媚的,懂你的,和你一样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去规划和实现人生的目标,而不是继续陪我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雷明咀嚼这四个字,到底忍不住反驳,“陪你是浪费,陪别人就不是?你让我怀着一种非你不可的心情去找另一个人谈情说爱,是要伤害我还是伤害她,还是要让我们三个都不好过,难道我必须要像你一样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才有资格来接近你,才能让你觉得和我相配?” 雷明想不通,为什么他一定要爱一个优秀的人,为什么不能爱一个曾经爱过他的愿意对他好的人:“你是不是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你配不上我,然后憋到今天,在我心情不错的时候拒绝我,推开我,以为这样做我就能好过很多,”他走近她,“我明确告诉你,这不可能。 “有句话你说对了,我们回不去从前,但问题是除非奶奶能活过来,否则我压根不想回到从前。”他的暴戾、拮据、日复一日的自卑和挣扎统统都是梦魇,唯有爱她是驱使他向前的动力来源,“我那时没钱没能力,陪不了也照顾不了你,和你分开,我认了,你要是能遇到好人,生儿育女平稳度日我也认了,但现在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我有信心实现给过你的承诺,你反倒拒绝我,不要我,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因为我不需要你的承诺了,雷明。”罗慧狠下心,尽力掩盖翻涌的悲伤,“我的钱够用,朋友够多,我有工作有爱好,没有你的日子我照样过来了。” “但有我的日子会更好。” 雷明被她眼里的哀愁裹得透不过气来,他松开领带,离她更近——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变得如此敏感无助,还要故作坚强? 罗慧再次别过头去,却被他用手托住了脸颊:“你怕我。” “不怕。” “那为什么躲我。” “……”罗慧犹豫着,直视他,“因为我变了,雷明,我变心了,不可以吗?” “可以。”雷明用力看进她的眼里,“如果你确定心里没我,我会跟你断干净。” “那好,我……” “别躲,我要你看着我说,我才信。” 罗慧双手紧握,指尖抠着掌心。撑住,她在心里告诉自己,看着他说,让他相信,可是……她喉咙发紧,泪水不受控地滚落,她一慌,忙不迭擦去,转而迎上他的目光:“雷明,我确定我心里没……” 后面的音节隐在突然落下的吻里。 “不要说了,我不信。”嘴唇贴紧的瞬间,雷明惊觉自己的怒意和恐慌。他简直着了她的魔,才会中她的圈套。 他抹去她的泪水,托着她消瘦的脸庞:“罗慧,我收回刚才的话。” 第242章 第六十七章 雷明如同烈雨打湿了罗慧的心,但很快,他的吻变得很轻,如云雨过境的怒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说的懊悔与怜惜。 被深埋的记忆破土萌芽——过年前的冬夜,除夕的酒店房间,以及他在南元窄小而拥挤的宿舍。他记得他们相拥取暖的爱抚,床笫之间的低语,耳鬓厮磨的温存……那些遥远的清晰的点滴,盖不住他的贪婪与渴望,他和当年的他一样,听不得她的拒绝,只想用蛮力把她留在身边,但那年的他把她压在墙上却说不出一句别嫁,如今的他再无理由藏着心意而忍受被她推开。 他一遍遍抹去她的泪水,耐心地轻啄她嘴唇:“罗慧,我们重新来过。” 直到听见这句话,罗慧才从紧绷的空白中回神。她在她面前总是不受控地失态,不受控地软弱,他的吻或激烈或轻柔,都让她在结束时才有接纳或推拒的意识。 对着他,她是如此迟钝和狼狈:“雷明,何必呢?” “你问我何必,怎么不问问你自己?”雷明搂住她腰身的手愈发用力,“你连再给我一次机会都不敢吗?”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我也好不到哪去,你觉得我要配好人,不也是把我抬高?”雷明理解她的固执,但无法接受,“为什么看轻自己,为什么不相信我?” 罗慧看着他。 雷明见不得她楚楚可怜,也见不得她铁石心肠:“要是我现在出门被车撞死,你会不会后悔没答应我?” 罗慧狠狠一怔:“你说什么傻话!” 雷明的声音平静而笃定:“你连这种假设都舍不得做,我又怎么舍得放开你。” 他最后一次擦掉她的泪水:“你有很多如果,如果你没嫁人,没离婚,我也有很多如果,如果我没留在南元,如果我一穷二白地跟你结婚,我们也过上了和别的年轻夫妻一样的生活,但是……” “但是那都是以前的,而我们不光有以前。如果我们重新来过,然后发现选择彼此是个错误,如果我们也将矛盾不断,形同陌路呢?”罗慧的信心好像海上孤帆被吹灭的灯火,然而,和刚才一样,接下来的话她又说不出口了,眼前人给她的拥抱太有力,心意太透明,而她给他输出的全是消极的低迷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情绪。 这不是她,至少不是完整的她。 她低声:“对不起。” “没听清。 “对不起。”罗慧又想哭了,可是这回她忍住,没有让一滴眼泪掉下来,“我想了太多的以前和以后,唯独没想过现在。” “所以现在是谁站在这?” “是你。” “还有你。” 只有我在你身边,也只有你在我身边。 “你没有自以为的那样不堪。”雷明怜爱地碰她微红的鼻子,“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画出笨拙的自由,画下一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 他声量浅浅,罗慧心里却浪涛翻涌。 原来他都记得。 “一片天空, 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 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 “不会流泪的眼睛不会累吗?羽毛为什么属于天空?夜晚为什么是淡绿色的,苹果那么贵,我都没吃过,诗人把它画进夜晚,那还看得见吗?” 罗慧对上雷明的目光,此时此刻,她的眼里蕴满和他一样的深情。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 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雷明低头吻她微红的鼻子,半晌,用温柔得不能再温柔地语气说:“我发现你骗人挺厉害的,肚子叫了又叫,刚才问你吃了没,你还说吃了。” 刚才她在家等罗阳来拿车,心情不好也没开火。 雷明:“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不买,我煮面。” “那给我也煮点,我没吃饱。”雷明说,“我还想吃水晶糕,南元没有,好多年没尝过了。” “那我给你做。” 雷明看着她:“再说一遍。” “我给你做。” 雷明心底涌起暖流,埋头苦干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罗慧从柜子里拿出番薯粉,将它泡水,搅拌,倒进装着热水的铁锅。等到番薯粉和水被烹煮成膏状的半透明的固体,一个个小气泡上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罗慧便关火盛出。 水晶糕做好,还要晾凉。这个天气,已经不再适合吃这种夏日解暑的甜品。她做得不多,只盛满了半个汤碗,但一个人吃肯定够了。 她看雷明打完电话,问:“是工作上的事?” “嗯。”雷明把手机往桌上一放,把剩下的面汤喝得一干二净,再把她的碗筷叠进来去水槽里洗。 “我来吧,你去忙你的。” “不忙,请了假,要忙也从明天开始。”雷明看了眼做好的水晶糕,“我现在住在公司租的地方,东西少,天气预报说下周降温,想买几件新衣服,岚城的商店我也不熟,你带我逛逛吧,逛完回来正好吃水晶糕。” 罗慧看了眼时间。 “我买东西不会很慢。” 罗慧又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不会下雨。” 罗慧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十分钟后,雷明坐上了她的摩托车。罗慧怕头发被吹乱,像在医院里那样在后脑勺窝了个发髻:“先去哪?” 第243章 “随便。”雷明对着她用于固定的小发夹出了会儿神。 罗慧带他去了熟悉的商场。也是进去之后她才想起他们早就来过这,城东市场,当年算是岚城的繁华地带,如今变成了中低端小商品的聚集地,里面的衣服鞋子也都是杂牌多于名牌。罗慧对这的好感大于对其他更新更高档的商场,可惜她一个人来逛的次数实在算不上多,没有建立起可以长期淘货和砍价的根据地。 “你在这给我买过鞋子。”雷明也想起了什么,“那时我还在给胡汉开车。” 罗慧记得他的车,记得他们逛完还去吃了面,那时她觉得跟他出来是件特别幸福的事,因为他请她很阔气,而当她再往后想,想起比岚山江更宽的岚江,他们在江边说的话……她叫停,跟雷明说:“我们上去看看吧,衣服在二楼和三楼。” “嗯。” “在这买会不会不够档次?你上午穿的西装应该很贵。” 西装的外套被他落在她的出租屋里,那是他回去吃水晶糕的筹码。西装是行政找人给他们这些新晋领导量了尺码定做的,没花他的钱,所以价格再贵质量再好他都没感觉。 雷明说:“这里很好,很适合我。” 罗慧和他往一家招牌布置还不错的店铺走,“进去看看吧。” 这一看只花了几分钟,雷明选了挂在最中央的两款外套,店家看他爽快,气质不像穷人,开口要价:“五百五十八。” 多少?罗慧一惊。 雷明从兜里拿出钱包,没有打开,问罗慧:“贵了?” “贵了。”罗慧过去,这不是名牌,又不是棉袄,怎么可能要将近六百块钱。 老板娘做惯了男装生意,知道男人要面子,不会扯皮还价,所以遇到一两个生客能杀杀猪。雷明是生客,她瞧着这两人也不像夫妻,以为是刚谈恋爱的小年轻,不管是男方自己买还是女方给男方买都要充充排面,不料罗慧直接用方言说:“便宜点,上次来是你老公看店,没有乱报价。” “哎呦,这是刚上的新款,不一样的。”老板娘看向雷明,雷明只看罗慧。 “要不你再挑挑,挑多了我给你打折嘛。”老板娘改口,转而推荐起长袖长裤。 雷明说:“你给我挑老款的吧,不要太贵的。” “好好好。”老板娘知道这猪杀不成了,给自己找台阶下,罗慧也知道价格水分大,还价时直接对折再往下压了点,两件外套一件长袖再加两条裤子,最后以四百七成交。 “我要亏死啦。”老板娘嘴上叫屈,手上迅速找钱,“下次再来哈。” 雷明接过零钱,拎了袋子,又听罗慧说:“再去买双鞋吧。” “好。” 罗庆成和林汉川都是汗脚,罗慧知道鞋子不能贪便宜,选了家有牌子的,结账时主动掏了钱:“就当是庆祝你升职的礼物。” 雷明当然收下,转了一圈下来,手里沉甸甸的,让他的心也踏踏实实的。 回去时,罗慧在一楼的金店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那人很像胡霖,但身边站了个面生的女孩。女孩身材圆润,个子矮矮的,绑着两条麻花辫,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她稍作停留,不料胡霖也朝她这边看来。 “罗慧!”他冲她招手,“过来过来。” 罗慧过去。 “这是我未婚妻。”胡霖给她们作介绍,“这是我初中同学,罗慧。” “哦,我老听胡霖说你,罗慧。”女孩还是笑着。 罗慧也笑,掩盖住惊讶和疑惑。 “你再挑挑吧。”胡霖示意女孩去其他柜台,店员也很热情地跟过去。 “你不问我点什么吗?”胡霖说,“我和琳琳。” “你没跟我提过。”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会站在她那边,你们都是女人。”胡霖的语气不无遗憾,但更多的释然,“她吊我吊够了,我也受够了,等不下去了。” 罗慧也没听琳琳提起过:“琳琳说她很忙,去了省城培训。” “是吗?打屁股针还要培训?”胡霖笑了笑,“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 “那你和……” “刚认识三个月,相亲。”胡霖解释,“瞒着你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确定,但上周她查出来怀孕了。” 罗慧一时默然。 胡霖似乎突然成熟了不少,他还想说些什么,看见了店门口站着的人,那是? 雷明安静地站着,没有走近。 “我们来买东西。”罗慧回头看了一眼,再转回来,“你什么时候结婚?” “下个月,到时给你发请柬。”胡霖的视线在她和雷明之间来回,“我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胡霖不答反问:“你和林汉川还有联系吗?” “没有。” “他最近不太顺。他和戴局长的女儿搞到一块之后,女方老公一上火,闹到了三个单位,老婆单位,林汉川单位,还有局长单位,反正很难看。”胡霖观察她脸色,“你别说我势利,林汉川吃心太狂,我以后不太会跟他来往。” 罗慧再次沉默,然后似有若无地嗯了声。 “胡霖。”正在试戴金镯的女孩叫他。 胡霖冲她应了声,跟罗慧说:“我先过去了,有事电话联系。” “嗯。” “别担心我和琳琳,向前看对大家都好。” 第244章 罗慧等他进去,转身看向雷明。 雷明把右边的袋子并到左边,朝她伸出了手。 第六十八章 罗慧问雷明:“刚才为什么不过来?” “你没等我,也没叫我。” 罗慧的确忽略了他:“你应该认识胡霖吧。” “认识,但不熟。” 商场里人来人往,雷明执意牵着她出门,力道不小。等到了摩托车边,他把买的衣服和鞋子放进后备箱:“我来骑。” “嫌我慢?” “有点。” 罗慧把钥匙给他。 雷明接过,告诉自己,她没有跟他说和胡霖聊了什么,那他也不必急着问。刚才她明明很顺从地把手交给了他,但并不放松,身子也没有朝他这边靠,因而他只能紧紧握着,不给她抽回去的机会。 罗慧看着旁边不断超过他们的摩托:“雷明。” “怎么。” “……你骑得比我还慢。” 雷明没好意思说他坐前面只是想让她抱一抱他:“那我加速。” “嗯。” 他转动把手,车子发出明显的响声。罗慧身子微微后仰,抓了下后面的金属杠,想了想,又把手放在了他腰间。 雷明把她的左手往他身前拽。 “抱紧了。” 前胸贴后背,罗慧的思绪也像被轻轻撞了下。刚才脑子发热的应允,如今变得具体可感的依托,那些自以为不切实际的丝丝缕缕的情愫,慢慢缠上了她的心。 她闭上眼睛,安静地抱了他一会儿,然后重新坐直了身子。 吃完水晶糕,雷明接到了孙浩的电话。 他报了小区的地址,让他过来接,转而对罗慧说:“那我先走了。” “嗯。” 清润的糖水抚慰了他的口干舌燥,罗慧的反应却让他添了几丝不确定。她纵容了他的亲吻和拥抱,可是她的身体和表情似乎比言语更诚实。 临别时,他跟罗慧说:“我会经常来找你,这个月还有几次夜班?” “还有最后一次,明年我把主管护师考出来,就能更少一点,我已经算我们科室的老人了。”罗慧走近他,“你不用担心我,我习惯了,并且会为当护士长的终极目标持续努力。” 雷明对上她的天真和诚恳,笑道:“那你也不用担心我,接下去我会有点忙,自研的发动机已经到了最后的测试阶段,各项参数如果能够达标,就可以正式投产,整车年后下线是早就立好的军令状,时间很紧,所以每一步我都得盯着。” 罗慧明白他的意思:“你只管盯吧。有点忙也好,很忙也好,要是因为我们刚在一起就变成你只看得见我,我只看得见你,反倒成了坏事。” 雷明点头:“那我走了?” “嗯。” 话虽如此,出门时他还是忍不住抱了她一下。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以往每一次的分别,好在这一次,分别的距离只有十几公里,再见不用长途跋涉,思念也不会鞭长莫及。 几分钟后,雷明在小区门口看到了孙浩。 孙浩正站在车边打电话:“行,到时收到跟我说……嗯,我会记得的,雷哥当然欢迎啊,他提过很多次了,是你拿不准主意。” 见雷明出来,他匆匆挂线,叫他:“雷哥!” “跟丽华?” “嗯,她说他们想通了,但要过完元旦,拿了奖金再来。”孙浩觉得雷明的主意很不错,“你怎么想到让丽华当你的秘书?” “不是当我的秘书,是部门秘书。”雷明纠正他。李丽华没文化,但老实勤奋,心眼不坏,在南元待了那么久也算识字识数。他手下二三十号人,平时的报销,会议的组织,各种数据文稿的打印和分发,杂活总要有人做。老李的岗位不愁落实,到时央个人在家照顾他老婆,丽华被解放,日后说亲嫁人都能容易些。 孙浩说:“她要是来了我可乐坏了。” 雷明问他拿过钥匙,坐进驾驶座:“心里还惦记她?” “惦记。” “那就主动点。” 孙浩嘿嘿两声:“我已经够主动了,就是怕她心里没了你也没了我,不过你有罗慧了哦,我必须表现得更好,让她看见我的优点。” 雷明笑。 “雷哥,你对老李家比我更掏心掏肺,他对你的恩情有那么大吗?” “他照顾了我很久。” 孙浩说:“你知恩图报,也很长情。” “有恩能报就很好了,”雷明难得跟他提起往事,“我小时候认识一个老头,他在镇上开了个修车铺,我刚开始的手艺都是从他那偷的。” 那个嘴硬心软的戴眼镜的老头,脾气跟奶奶很像,凶,但容易哄,雷明拿几个杨梅给他吃都能高兴半天,还省下来要给他老婆。而当雷明高中毕业去了南元,再回来路过那,铺子已经易了主,说是他和他老婆卖掉铺子给儿子卖房,跟去儿子家住了。 雷明再没见到他的机会,也没正儿八经地跟他道过谢:“时间不等人,很多东西一次错过就永远错过。” 孙浩若有所思:“那——幸好你和罗慧没有错过。” “我跟你说丽华和老头,你非要跟我说罗慧。”雷明看他一眼。 孙浩难得大笑:“那我表个态,我要认真追丽华,争取问心无愧,有始有终。” 雷明想,他也要认真追罗慧。虽然他能感觉到她的心没有完全朝他打开,但不管她心里硌着什么,他不怕,是石头就打掉,是坚冰就化掉,攻坚克难的路上他还没输过。 第245章 孙浩看着陌生的街景:“雷哥,这不是我们来的路吧,不回公司?” “先去金店。”雷明转动方向盘,变道加速。 罗慧没有把她和雷明的事告诉任何人,和胡霖的偶遇却成了一道并不讨喜的引线——没过两天,她竟然接到了林汉川的电话。 初听他的声音,罗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喂了两次才听那边说:“我找胡霖要了你的号码,他说最近碰到你了?” 罗慧这才意识到胡霖说的跟他不太来往并不等于不来往。 “……嗯。” “我知道你不想和我再有牵扯,但是——” “林汉川,我刚下班。” “好吧。”林汉川似乎喝了口酒,“我妈有没有找你。” 罗慧不清楚他问这话的原因:“没有,怎么了?” “胡霖应该也大嘴巴地把我的情况告诉你了。长话短说,我的行长位置要丢了,我爸很生气,把我赶出家门,说不会再给我一分钱。”林汉川顿了顿,尽管他爸的公司每况愈下,但到底比他赚的多,“我妈见我们吵得厉害,心疼我,生怕我入不敷出在外面丢人。你知道我花起钱来没数,名下的房产也都是我爸的,我怕我妈为了帮我,找你要回那间店铺。” 罗慧沉默,然后说:“你妈妈没有找过我,就算她找了我,我也不一定会还,你别把我想得太好。” “所以说你比我想得有主见多了,怪我,没看清你的绝情。”林汉川这次似乎真的受到了打击,“罗慧,我寻找的刺激现在刺痛了我,你是不是很庆幸离开得够早?” “你不要扯到我身上。”罗慧坐上摩托车,“你做出格的事就该考虑到后果,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你妈妈想一想。” “为别人想?那谁替我想?你以前骂我骂得对,我没有羞耻心,可是一个人的日子真的很难过。我爸经常要我去结交有本事的人,戴局长是我不得不过的一关,我和他女儿本来真没什么,但接触久了发现她也不幸福,她是被困在婚姻里的可怜人,我是被踢出婚姻的可怜人,我们只是各取所需,相互取暖。” “你到现在都没有认识到你的错误,林汉川,你的可怜不是别人害的,是你自作自受。” “我自作自受?罗慧,说话要有良心,我待你不薄,起码到现在了我也没想要回店铺。还是说我自作多情,你离开我以后行情更好,压根看不上几十平米?”林汉川忽然冷笑,“你跟你的老相好重新勾搭在一起了对吧,看来初恋还真他妈的难忘。别跟我说你已经和他上床了。” “林汉川!” “你别说,你的声音还真好听,吼人都挺勾人,不过,你的老相好知道你是块木头流不出水,知道你身体有病再也生不出孩子吗?” 罗慧万万没想到他的寒暄和剖白之后会是恶毒肮脏的揣测,她紧攥着手机,脸因为受辱而涨得通红。 “怎么不出声了,被我说中了,你不敢把事实告诉他?”林汉川语气带刺,“罗慧,听我一句劝,不要高看自己,也不要高看男人,大多数……” 她话没说完,罗慧已然挂断。 罗慧以为他们分开得还算体面,这一年多来从彼此的生活里消失,是放下也是尊重,可原来他对她的怨恨如此之深。 另一边,偌大的客厅里传出酒杯破碎的脆响。玻璃扎进掌心,林汉川面容灰败,恍若未察。 第六十九章 罗慧被林汉川突兀打扰,对他的耐心与体谅降到冰点。人的心境会随处境变化,她改变不了他的处境,也不想为难自己。只是听他提到林母,她不免有些感伤,从小到大,她得到的善意大多来自身边的女性,奶奶和母亲自不必说,大姨,清娟,相伴的好友和老师,乃至医院的同事都给过她细致的关怀。 在那个不属于她的家里,孟红对她的温情有限,相较林父却已细腻和善得多。因而她不去同情林汉川,反倒有些担心孟红,不料第二天,孟红也给她打来了电话。 “先替汉川跟你说声抱歉。”她的声音有些哑,“家里太折腾,我过得一点都不安生。” 罗慧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她,又听她缓缓开口:“那间店铺是我做主给你的,光是想问你拿回来,脸就红透了。都说家和万事兴,我到这个岁数没孙子孙女,面对一地鸡毛,以后也不知光景如何,希望你在外不要说汉川的坏话,他很好,是我和他爸没教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罗慧对着长辈做不到义正词严,加上她既不想也做不到把别人私事当成谈资,便答应保密。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她嘴巴牢并没有用,男女之间的风流俗事总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得又快又远。 罗慧回家那天,姚建兰抱着罗小雨在饭桌上说:“没有口水乱飞一通,你以为行长的位置这么容易丢?两家有头有脸的人物,系统里都传遍了,可气的是我的关系也被扒,差点成了笑柄。” “你沾过他的光,现在受点牵连也正常。”罗阳拿碗给小雨喂鸡蛋羹,转过头来问罗慧,“他没找你吧。” “没。”罗慧不想聊这个话题。 姚建兰看她不太高兴,转而问道:“你那间铺子租出去什么时候到期?” 又是铺子。罗慧觉得这简直成了她的烦恼来源:“那老板娘续租了。” “还是一年四千五?” “嗯。” 第246章 “我和你哥算过了,这点钱还是有的,你怎么也不问问我们。” 罗慧预感她接下来要老调重弹,只说去灶台屋盛饭。金凤正好掀开大锅的盖子,听罗慧问了句她爸去哪了:“开会呢,十点就去了,我也奇怪怎么还不回来。” “开什么会?” “修路修祠堂,反正又要开支了。”金凤拿抹布擦掉灶台上的水,“修路是清娟她老公提的,修祠堂是清娟她爸提的。当初开纺织厂挖珍珠塘,他家出钱浇了段水泥地,现在开车开破了,说要村里一起凑钱浇段更长更宽的。至于祠堂,不知道哪个天杀的把梁柱上的牛腿都偷完了,大家骂得不行,又觉得晦气,抓不到贼只能说重新修一修。” 罗慧听了:“那要多少钱?” “全部下来肯定要好几万,还想着修完祠堂修族谱,修完族谱请剧团来唱戏呢。” “家里还有钱吗?” 金凤默了默:“存下来的都给你哥了,你哥和你嫂子说不想出,祠堂和族谱都不是我们的……问题是你江华叔那边,我们家不积极他面子上过不去呀。” 罗慧眼看母亲为难,没有多问,想着到时找清娟姐或清峰会更清楚,而当中饭吃完,罗阳和姚建兰带了小雨回县里,罗庆成刚好晚了一步进家门。 许是在会上被陈江华当典型有了压力,他明显不太高兴,连带着叫罗慧的声调也粗起来:“我赚的辛苦钱给出去了就拿不回,你哥担子重,你怎么就不能帮衬下他?” 罗慧一愣,不理解他的责难:“我还要怎么帮衬?” “他们想开店,你租给别人也不给他们用,耽误他们发财。” 罗慧冤枉,先不说他们是在她租出去之后才有想法,就算有想法,他们开什么店没确定,能垫的本钱没确定,两边的工作辞不辞,小雨给谁带也没确定:“爸,我哥他们是真想开还是想不用付租金就能开,他们比你更清楚。” “难道你还想收他们的租金?”罗庆成难以置信,“他是你哥,他过好日子不就等于你过好日子?何况他好了,我和你妈也能轻松些。” “我过上好日子也一样。” “怎么一样,你是嫁出去的人,你要过的是婆家的日子。” 真是既通顺又狗屁的逻辑,罗慧火气上涌:“所以这次修路修祠堂,我哥不出,我也不用出?” 罗庆成被她一噎,赌气道:“不用你!村里有开销用场,登名造册轮不到外嫁女。” 金凤闻言脸色微青,罗慧却答得快:“好,那我明白了,本来我还想把店铺卖掉,先把家里的屋院修一修,再带你和我妈出省玩一玩,剩下的钱放到嫂子的银行给你们养老。现在看来我多想了,怪我把林家的东西当成自己的,所以你们才把我的东西划成我哥的,还划得有里有外一清二楚。” “别这么说,”金凤忙道,“慧慧,别这么说……” “妈,我觉得我已经够照顾家里了,但可能我的感觉和你们的感觉不一样。是我没有出人头地,大富大贵,没有让你们衣食无忧,可我也从没有要求你们给过我什么吧,为什么你们的眼里只有我哥,为什么我愿意给的你们不要,我不愿意给的你们反倒嫌不够呢?” 金凤同罗庆成一样被她问住,此时此刻,眼前的女儿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他们需要她,信任她,依赖她,却从未真心爱护她。 罗庆成的神情有些松动,但男人和父亲的自尊让他无法在女儿面前低下头颅:“你说你是不是傻囡,我不让你出钱还不好!” “不好。” “那你要怎么样?” 如果这话早问几年,罗慧可能还会眼眶一红,答说我要你们怎么对我哥就怎么对我,可是现在,她对亲密关系的渴望已经变成坚硬的防御和自卫:“我要你们顾好自己,不再指望我帮衬我哥,也别再管我。” “你这叫什么话,为什么叫别再……”罗庆成话没说完,字音随着罗慧的转身堪堪止住。 午后阳光稀薄,雷明站在院子里,就那样沉默而严肃地看着他们。 罗慧迟疑片刻,顾了眼墙角的摩托,朝他走去。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雷明握住她的手腕,罗慧踩着他的影子,消失在父母的视野里。 雷明完成了两千公里的试驾接力,见了两家经销商,参加了几场报告会,连轴转后得了空,却听罗慧说她要回家。 她有家要回,他也有,然而被她勒令去休息,只好先去床上躺。罗慧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压下方才的怒意与失落:“你怎么来了?” “清峰他爸说村里有事,催他回家,但他的车借给了朋友,就约了我,正好我也想早点见你。”他和清峰聊了一路,大致知道前因后果。 “那我们现在……” “不管清峰。你去我那坐坐,还是直接回城?” “回去吧。” 于是他带着她折返,经过陈江华家听见里面有说笑声也无暇顾及。车子上路,他看她强忍的表情:“我没听全,你和你爸妈吵架了。” “我以为可以避免,实际做不到。”罗慧问他,“你呢,睡醒了没有?” “早醒了,饭也吃了,不累也不饿。”雷明打断她的关心,“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吵?” 罗慧不说话。 雷明耐心地等。 他越耐心,车速越快,空旷平直的乡道上,前进只需加油门,于是轿车像一只黑色的猎豹在原野上尽情驰骋。 第247章 “可惜降噪没做好,”雷明关紧窗户,依旧阻隔不了响声,“不然你可以安静地睡一觉。” 罗慧心里堵得难受,轻轻软软地叫了他一声:“我是有点累了。” “那闭上眼睛眯会儿,我慢点开。” 这一慢就慢了半小时,等到车子停在单元楼下,天上的太阳已经往下挪了又挪。 他倾身过去,解开她的安全带,看她紧蹙的眉心,略微湿润的眼角:“罗慧。” 罗慧没有睡着,睁开眼,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 “想哭就哭。” 罗慧没有哭,她的眼神坚毅,只是声音有点潮湿:“我不想和我爸妈吵,我只想要他们多理解我。” “可他们更理解你哥。” “所以我错了,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怪他们偏心,因为家里穷,好东西就那么点,我哥比我更需要。很可笑吧,可惜我受的教育就是那样的,我习惯了找出偏心的合理性,却没想过不偏心才是合理的。” 可能是听说过或经历的对立太多了,大到贫富、城乡、公私,小到男女、婆媳、夫妻,如今连最亲的父子母女都有难以消除的隔阂,罗慧不免抗拒而怅然。幸好,在雷明给她的一路安静里,她细细想了一些重要的事,有些决定她可以自己做,有些话她要毫无保留地说。 “雷明,”她侧身,“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你说,我听着。” “林汉川的妈妈给了我一间店铺,我要把它卖掉。”罗慧语气认真,“我不知道现在市场价多少,按每平米两千算,也有好几万。村里要修路,这是好事,我想支持,但这事是胡汉牵头,我对他不放心,所以要问个清楚。” 雷明的脸色没有变化,仿佛很自然地接受她的主张:“是要问,不过店铺要卖也没那么快。” 罗慧点头:“我还要提前和租下来的老板娘打招呼。” 雷明嗯了声:“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罗慧略微犹豫,下意识放低音量,“雷明,我在性事上有障碍,而且我怀过孕,宫外孕,检查结果是我的输卵管肌层发育不是很好,这代表我有可能生不出孩子。” 虽然这令人难堪,可这是事实,林汉川的质问戳破了她的私隐,也让她不敢做积极的假设,尤其是察觉雷明的真心,察觉自己近来因为他的出现而本能和他贴近的扑通扑通的真心。 雷明注视着她,反应意外地淡然:“然后呢?” “没有然后。”罗慧说,“我怕你在意,也怕你明明在意,却假装不在意。” 雷明像是轻轻叹了口气,随即看着她的眼睛:“那我也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你说。” “我在汽车城买了两间店面,托清峰的关系,八十平米花了我十来万,”雷明巴不得她把不愉快的一切丢掉,“你要的东西可以自己挣,别人给你的我也都能给。” 他的眼神比回答更炽热,罗慧的心就这么被轻轻烫了下。 “至于第二件,”雷明的手抚上她的脸庞,“孩子少生少养,不生不养。我和你两个人的日子都没过够,孩子来不来也没那么重要。再说床上那点事,我都快三十了,罗慧,前面几年怎么过的,后面几年就怎么过,唯一的差别在于没你时我能忍,有了你再忍就有点难,不过你别怕,别把我想成没有自制力的烂人,只要你理我,陪着我,我管他什么狗屁的障碍。” 罗慧的心被他说软,软得忘记求证,忘记现在的表态不代表以后,可是,她为什么不能暂时忘记呢?为什么不能再相信一次呢? 雷明叹气,抹去她滴落的泪,她却微微战栗,而后伸手拥住了他。 雷明回以更紧的拥抱。 这让她变成一根在暖风中摇曳的花蕊,一颗在热水里融化的奶糖。 第七十章 暖色的夕阳从天边蔓延到窗边。屋子里很静,静得只有纠缠的亲吻和呼吸。 在溺水边缘挣扎许久,罗慧捧住雷明的脸,越过他看见在夕阳里摇晃的衣物。外面有风,她想,入了冬的太阳没有力气,即将入夜的天幕像一张粗糙柔软的毛毯,也像一声又长又慢的叹息。 她对上雷明因情欲而愈发显得深邃的目光:“雷明……” “嗯?” “你的耳朵好红啊。”她听见自己说。 雷明笑,亲她同样绯红的耳朵:“你看不见自己的。” 热烈的吻从车里持续到现在,两个人都陷入了朦胧的幻境。 有好几次,雷明想脱掉她的衣服做些什么,但不等她抗拒,他已经主动停止。面对他的退让,罗慧原先的不安变成愧疚,她很想告诉他没关系,可当她想起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身体却愈发紧绷。许是察觉到她的变化,雷明的吻更加耐心,也更加深入,纠缠的舌头像两条角力的神经,他进一寸,她退一寸,攻守的失衡让罗慧丧失了部分感知,也唤醒了她一直深藏的爱欲——她回拥他,回吻他,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把自己嵌进他的怀抱和真心。 “罗慧。” “嗯。”她躲开他落在耳朵上的吻,察觉他的手伸进了她的衣服,碰到她腰间的软肉。 雷明沉声“我好像高估自己了。” “什么?” 他的手转而向上,向前,隔着胸衣握住她的柔软。呼吸变得粗重,罗慧等待着,焦躁着,害怕着,直到他像前几次那样再度停住,她的心便同撤退的海水远离了礁石。 第248章 “很难受,是不是?”她歉意更甚。 雷明靠着椅背,往后仰:“你再抱抱我。” 罗慧不敢去想如果他们刚才去了床上,现在会是怎样的情景:“雷明……” “不关你事,我缓一缓。” 这一缓便缓了十来分钟,脸上的红潮褪去,勃发的下身也不再给人压力,罗慧替他扣好衣领的纽扣:“再给我点时间,好吗?” 雷明擦掉她唇上的水光,咬了她一口:“不急。” 罗慧娇软地赖着他,暂时忘却家人给她带来的不愉快。 雷明摩挲她的后背:“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米饭和菜。” “那我去买。” “一起。” 罗慧从他身上下来,去窗边收完衣服,很快出了门。这个点的菜场都收摊了,他们随便买了些卤味,回来煮饭又烧了个榨菜鸡蛋汤。 雷明的手艺都是从奶奶那继承的,贫瘠的冬天,腌菜和鸡蛋是简单易存的食物。罗慧本想自己动手,看他穿上她的围裙,觉得既窝心又好笑:“这和你穿西装的感觉一点也不一样。” “哪种感觉更好?” “都好。”罗慧想起那天他在台上发言,“你还戴了领带。” “装相而已。”雷明盛出鸡蛋汤,顺手就把锅洗了。汤碗很烫,罗慧端过去放到桌上,忍不住捏了捏耳朵。 雷明:“你尝尝看,可能淡了。” 的确淡了。他手艺生疏,也没敢放盐,只靠着榨菜的底味和一点酱油提鲜。不过好在偏淡,两菜一汤配着米饭最后吃得精光。雷明习惯了食堂的大锅饭和餐馆里的佳肴,一顿家常的抚慰,足以勾起记忆深处的某种眷恋和执拗。 过后,他有公事电话进来,罗慧便趁他接听的功夫去水池边洗碗。 他比她想象中的忙,脾气也比她想象中的好,尽管她听不见那头在报告什么,但从雷明稍显轻快的语气,可以猜测并不是工作上的难题或麻烦。 果然,雷明很快过来和她分享好消息:“碰撞测试的数据出了。” “很不错?” “比新豹三号强。”整个团队的自信得到了事实的验证,不管是正面碰撞还是侧面碰撞,不管是主梁结构还是车顶强度,都达到了平均线以上的水平,“这次舍本找了权威机构,数据会更有说服力,虽然免不了有误差,但从侵入状态和约束系统看,安全性可以保证,而且峰值负荷比接近5,也基本达到了当初设计的目标。” “真的?”罗慧听不懂,但替他高兴,“那是不是要上市了?” “快了。”雷明解释说,“上面求速,我们求稳,一步步来吧。” 罗慧被他的笑容感染,连带着她的包袱也减轻不少:“放心,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 “希望如此。”雷明想到什么,凑近她说,“等新车明年上市,召开股东会时我会申请入股。” 罗慧好奇:“员工有资格入吗?” “别人我不知道,我应该有。工作表现那块我不去考虑,要考虑的是资金。”清峰早前劝他买住宅他没听,目前手上有的资产是两套店面加一辆车,车不保值,原价又低,变不出多少钱,而他拿店铺抵押和个人信用贷出来的数目已经大致确定。 罗慧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不够我可以借你。” “不用。”雷明不打无把握之仗,“凯鸿还没改制,这两年才开放了员工持股,持股比例有上限,我想投多也投不了。我算过金额,加上几个月后的存款,加上直接抵进去的年终奖金,绝对可以应付,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要和你结婚,恐怕得拖到明年下半年。” 罗慧被结婚两个字一戳,还没来得及开口,雷明却解释:“你别急着拒绝,这不是求婚,只是我没执行但想执行的计划。” “而我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雷明看着她:“别生气,是我出尔反尔,又给你承诺,又让你等。” 罗慧却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拒绝?” “……” “还是说你觉得当你求婚的时候我肯定会答应?” 雷明没有出声。 罗慧觉得他们好像都比以前胆小了,他怕伤害她,她怕对不起他,这并不是坏事,因为他们都在替对方着想,只是相较于随心所欲,相较于真情流露,过分的小心反而提醒着他们的距离:“雷明,我说我们现在还处于试试的阶段,你会生气吗?” “不会。” “对新车而言,无数的测试是一个必经的过程,因为要对以后驾驶它的人负责。但对感情,试一试更像逃避责任,它是妥协,欺骗,是为以后的分开找理由。” 雷明的脸色变得凝重:“别这么说。是我心急,不该这么快跟你提结婚。” “不,”罗慧说,“是我没有准备好。” 她的心突然一沉,不知是因为发现自己怎么解释都显得无力,还是因为不知如何招架他的沉默。 在一片赤诚面前,她的权衡和犹豫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雷明的离开没有让罗慧觉得更轻松,他在她额前落下的轻吻像一个印记,提醒着她在他们关系更进一步时主动放弃了消除隔阂的契机。而当目睹他们相伴离开的父母打电话来责难,罗慧的回答比面对雷明时要坚定得多。 第249章 “对,我们重新在一起了。” 金凤忧心:“慧慧。” “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都要和他试着往前走一段。”她在母亲这抗争到了部分自由,“妈,你相信我一次吧。” “妈不是不相信你,但是,你想好了吗?他在外面那么多年,为什么一回来就……”金凤从未问过和柴米油盐无关的问题,“你喜欢他,他喜欢你吗?” “喜欢的。” “那他会要你吗?会娶你吗?” 如果罗慧没有爱上另一个人的可能,并且没有终身不嫁的打算,那么被雷明娶似乎是理所应当的归宿,但眼下,她觉得这个问题比预感得还要沉重。 对着母亲,她再无遮遮掩掩的必要:“我们会谈很久的恋爱。” “意思是他会娶你?” “会,但我暂时还不想嫁,我想去做一些比结婚更有意思的事。” 金凤本来就对他们的关系颇有微辞,如今听得愈发迷糊:“什么更有意思的事?” “做计划。”雷明有他的计划,她也应该有她的计划,而不只是等着被他执行的一部分。不论是对待工作还是感情,她远不及他的坚定,这是他们差距之一,而她要填补,不能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奋斗赚钱,然后转身朝她走来,而是要跟上他的脚步,像他那样找到自己热爱并愿意持续付出的东西,过得充实、丰富、满足。 仔细想想,她最自信的时候是在护校,别人说当护士不好,她觉得好,别人说学得浅,她觉得能学深,并相信自己学的东西出来会有用武之地,她的学费自己赚,未来自己拼,这种自由度让她感到幸福,而她已经很久没有幸福的感觉了。 家庭从来不是束缚,束缚她的是不理解她的家人。婚姻也从来不是坟墓,让她窒息的只是朝夕相处却不同步的人。 她的计划里有父母,有雷明,也应该有更优秀的自己。 “妈,我下礼拜要去省里进修,不会经常回来。”她说,“另外,今年过年,我打算和雷明一起过。” 第七十一章 罗慧上岗的第四年就有了进修的资格,但当时科里人手紧张,进修期又长,护士长让她先不要报名,这一让就让到了现在。 因而罗慧这次主动提出进修,护士长有些意外,但论资排辈,怎么都该轮到她了,加上省一院今年排了四期,每期只有三个月,护士长自然点头同意。 徐琳琳知道她要去省城:“真羡慕你,背靠大树好乘凉,机会那么多。” 罗慧奇怪:“你不是也去培训了吗?我还是因为你才去关注的报名消息。” 徐琳琳叹气:“你呀,反正我说什么你信什么,我说的是培训,你是进修,我们县医院一年到头有几个名额?就算有也轮不到我这个混吃等死的。而且我从头到尾都是骗你的,我压根没去省城,这段时间尽顾着相亲,就是怕你提胡霖,他结婚了不是吗?肯定给你发请柬了,他老婆是不是特漂亮?” “新娘应该没有不漂亮的,”罗慧交代说,“我是收到了请柬,但没去。” “啊——那你岂不是白出了礼金。”徐琳琳问,“你不会是因为我才不去的吧。” 事实上,罗慧愿意去祝福胡霖,但胡霖在婚礼的前一天给她打电话,说林汉川和他爸妈都确定到场,为了避免大家尴尬,让她最好不要去。 “那他怎么不让林汉川那边不要去呢?说到底还是挑你这颗软柿子捏。”徐琳琳替她打抱不平,“这就是男人,罗慧,趋利避害,自私势利,我和他分开分得对。” 罗慧对胡霖的行为不予置评,听到她这样说倒松了口气:“你能放下就好。” “我早就放下了,我不是说过吗,我和你不一样,我的人生信条是及时行乐,拿得起也放得下。” 之后几天,罗慧交接工作,收拾行李,忙完了联系清娟,跟她说了自己的行程,也想问问她村里修路的事,然而清娟的答案让她很是意外。 “别傻,要你出什么钱。胡汉和我爸豁出脸面,为的是刮村里的油水,替他的厂修路。” “可是只修那一段花不了多少钱,我听我爸说计划要通到金家村,金家村离镇上近,以后出去能方便很多。”这是罗慧愿意出钱的关键。 交通有多重要,从金家村的兴衰可以窥见一斑。多少年来,陈家村和金家村的互通有无都是靠着步行穿越铁路,如果能借道偏西边的铁路闸口,斜着修一条连通金家村的大路,就能缩短到镇上,尤其是到镇车站的时间。 “要是这样,村里的人卖米卖菜,碾米榨油都不用再绕道,赶路坐车也不用再起早。”罗慧说,“胡汉可以谋私,但他不要谋得太过分,我就想支持。” 陈家村处在边缘日久,当年通电通得最迟,大家只有高兴新鲜,没人理论其中的不公。罗慧从陈家村出去,进入城市,一度感到庆幸自得,可转过头想,她很少为生养她的家乡做些什么。 岚城这几年发展越来越快,下面的县与县差距却越来越大,村和县之间则更不用说,教育,交通,以及医疗资源,都在向城里倾斜。罗慧想起和琳琳的交流,下乡时跟乡镇医院的护士交流,她们每天碰到的都是很简单的病情,老人,小孩感冒发烧,头疼脑热,摔伤,凡是重一点的都往上转,可是急病恶病的救治时间就在转运的过程中被浪费掉了。 第250章 罗慧有时候做梦,梦见自己变成大富翁,想做的不是买地买房环游世界,而是想在镇上和村里盖医院和学校。城里人怎么看病上学,农村人就怎么看病上学,城里有高楼大厦,农村有山谷良田,但都应该有平坦的道路、干净的茅厕、便宜的自来水。 可是梦终究是梦,她在城里生活的这些年,每次回家,被雨淋过的路上还是泥泞,家里的粪桶还是得倒得洗,吃和用的水还是得去上风塘一桶桶地挑。 城乡差距不仅仅是新闻里的名词,报纸上的标题,是城里人来农村走几步,农村人进城转一圈就能感知的事实。罗慧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左右别人,只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而修路是她目前能做的第一件事。 “所以你要把那套城里的店铺卖掉?”清娟听完她的打算,忍不住骂她,“你别卖,真的,谁会念你好?” “我不用别人念好,我也不是把吃饭的钱拿来捐。” “你要是把吃饭的钱拿来捐,我要送你去看病了。”清娟嗔道,“本来我是不会跟胡汉那个死人说话的,但为了你,我还是去问问吧,他知道你有这份心思肯定会来脏兮兮地叫你妹妹。” 罗慧忽略她最后一句,敏感察觉她已经不止一次对胡汉进行死人的咒骂:“你和胡汉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 “清娟?” 陈清娟握着手机沉默许久,然后否认:“我没事。”她难得转动脑筋,故意岔开话题,“倒是你,是不是有话忘了跟我说?” “什么?” “还什么,雷明,雷明。”陈清娟连喊了两声,“我妈听你大姨念叨你们又好上了?你妈妈都快愁死了。” 罗慧估计是母亲忍不住跟大姨提及,而大姨嘴快传了出去:“清娟。” “你不用跟我解释,我也不知道雷明身上到底有什么厉害的地方让你又喜欢上了他,只有一点,别对他太好,男人都是贱骨头,越对他好越不知足。”清娟听她刚提到要去省城进修,意思是去更大的医院打三个月的工,“他会跟着你去吗?” “不会。” “那你们到底有没有在一起?” “我们试着在一起。” “你怎么……”清娟直言,“你也嫁过人,父母支持的婚姻都那样了,父母不支持的肯定更不靠谱。” 罗慧没有反驳,她明白清娟的担忧全是为了她好,可父母的不支持显然是因为用以前的偏见来判断她和雷明的感情,这段感情连他们自己都不敢妄言深浅,旁人又如何能理解呢? 出发去省城的那天,雷明开了车,准时在单元楼下等她。 时间很早,出了岚城看见道路两旁的田野,白色的落霜还没化完。 天气预报说寒潮正在南下,接下来几天要大幅度降温,岚城的冬天真的要到了。 罗慧擦去车窗玻璃上的雾气,看了会儿外面,又看向雷明,他的黑眼圈有些重,下巴冒了些胡茬,想是这些天劳累加没休息好的缘故。 “我说了不用送,去省城的客车只开三个小时。” “要送,你东西多,一个人不好拿。” “但你回来还要花费同样的时间。” “明天不上班,三十个小时也能开。”他转头看她,“不信?” “我信,三十个小时不睡觉的事你又不是没做过。”罗慧有点心疼,“这两天很忙?” “忙到元旦,收个尾就差不多了,之后是其他部门的事。” 罗慧想起跟他提及进修时,他长久的静默和思考,到最后别说阻拦,就连半个询问的字眼都没有。她告诉他三个月,他点头,告诉他农历新年可能在省城过,他也点头,横竖没有表现出高兴与不高兴:“雷明。” “嗯。” “你别生我气。” “如果你是为了躲我去进修,那我是该生气,但你说是锻炼,我就不气,而你要是为了怕我生气选择不去,那反倒是我的错了。”雷明握了下她的手,“别多想,三个月而已,何况去省城也不是去南元。” “南元实在太远了,对吗?那里的冬天和这里不一样吧,会有霜冻吗?” “没有,那里是真正的南方。”雷明顿了顿,“但不是我的家。” 罗慧微微攥紧了手心。 她是家庭观念很重的人,所以把家人排在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她身上有罗庆成的勤恳,金凤的温顺,尽管从小就不是被偏爱的一方,但传统的教育把孝为先的观念根植在她心里,回报和感恩是她逃不开的命题。 她看着雷明,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远超她的隐忍和遗憾——他对父母的认知应该比任何人都虚无破碎,因而才会更向往完整而温馨的家。很幸运,她是那个能满足他向往的人,而为了尽早满足,她必须和他一样拥有坚实有力的臂膀,才能共同支撑起家庭的重量。 分别时,她想起他跟她说的老李叔一家要搬来这里工作生活,那是在他孤单劳碌之时给过他温暖的人:“代我向他们问好。” “会的,他们一定会问起你。” 罗慧给了他一个拥抱:“别熬夜,别感冒,别让自己太辛苦。” “嗯,你也是,别太想我。” 罗慧笑:“要是忍不住怎么办?” “晚上打电话,第二天睁眼我就到。” 罗慧当然不可能让他如此辛苦:“雷明。” 第251章 “嗯。” “谢谢你对我的好。”在他面前,她的委屈辛苦都微不足道,因为她总想着给别人托底,他却是永远托着她的人,“我上辈子应该是个大善人,所以这辈子遇到了奶奶和你。” 雷明笑,他不信命,也不信轮回,信的是这辈子的真心换真心。 他松开她,从兜里掏出一个袋子,袋子里是一条金项链。 “别老想着当大善人,”雷明把项链递给她,罗慧接过,看清顶端是一朵小小的梅花。 “我不要你因为我爱你而来爱我,只要你因为我爱你,学会更爱你自己。”雷明低声问,“喜欢吗?” 罗慧目不转睛,嘴角上扬:“喜欢。” 车窗隔开寒风,情意随目光流动。雷明忽然有点后悔,他买了店铺买了车,倾心金银和股份,却迟迟没有买一套可以住下两个人的房子:“罗慧,你还喜欢原来的小区吗?” “你说种满梧桐树的那个?” “嗯。” “喜欢。” “那就好。”雷明拥她入怀,吻得缠绵而不舍。 他有了新的可达成的目标,而这是一次并不难过的告别:“等到冬天过去,树上长满绿色的叶子,应该会很好看。” 第七十二章 谈恋爱三个字,谈是开端,恋是过程,爱是终点,雷明和罗慧却像颠倒了顺序,一个深爱而自知长久,两个相恋却未得圆满,于是现在推倒重来,最后还是归到最初的谈上。 “我以为开年至少能收到一张请柬,结果你们跟约好了似的屁动静没有,”黄奕良难得过来岚城,叫了刘鑫磊和雷明喝酒,“要我看,孙浩肯定得抢在你们前头。” 刘鑫磊这次是来陪何知星开会,听了这话笑道:“你是说他和李丽华?” “不然呢?老李一家来了岚城,那小子多上心,带着老李熟悉情况,陪丽华填表格办入职,还给他们租房子,让他妈来城里住,顺便照顾老李老婆,这进进出出的,不让人刮目相看?”黄奕良说,“真不愧是我徒弟。” “这也能往你身上扯。”刘鑫磊问,“孙浩他妈是不是和他爸不和。” “闹多少年了,所以他心疼他妈,无论如何都要回来,没想到现在正好,有了妈还可能有老婆,还不用再在村里受气。”黄奕良调侃他,“你呢?做好给何凯鸿当女婿的准备了吗?” “早着呢,没做成一番事业,她爸哪那么容易点头。” “想当初我们三个一起进的新川,现在你们俩都当领导了,就我还在原位,但你们俩都还没修成正果,就我有老婆有孩子,所以说凡事还是得比着看,比这比那的东扯西扯才算公平。”黄奕良大笑,两杯酒落肚看向雷明,“你怎么不用去开会?” 雷明放下手机:“年终总结,迅川排在最后,明天开。” “那今天是半导体?何凯鸿够偏心未来女婿啊。” “就是因为偏心,我才压力大,被多少人盯着。”刘鑫磊跟他碰杯,“你几点的车?” “下午两点半。”黄奕良这一路去了几个特约维修中心,趁着在岚城中转才找他们叙旧。 好友间聊了公事再聊私事,他阻止雷明:“别跟我提你的发动机了,以后你来给我们做指导,我保证听得比谁都认真,但现在,我就问你一句,下次见面我能不能送出我的礼金?” 雷明笑:“争取。” “还争取,一杯酒没喝完,瞄了手机多少次了你!” “就是,”刘鑫磊帮腔,“我和何知星结不了是因为她爸,但起码我和她整天腻着,你倒好,追人都追到家门口了还定不下来,以为你凡事只顾往前冲呢,没想到在这方面这么怂。” “这就叫一物降一物,诶,摊上了没辙。”黄奕良挽着雷明的肩膀说,“以我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女人就得靠哄,她们也只服哄,她舍得离开你一次就有第二次,所以你必须嘴巴甜点,脑子活点,耍耍赖皮撒撒娇,绝对比硬撑管用。” “去你的。”雷明挣开他的手,拿了手机走开。 黄奕良下注:“赌两毛钱,给罗慧打电话去了。” “赌两块钱,她肯定不接。” 两人默契碰杯,相视而笑。老友重聚,一顿饭吃得十分尽兴。分别时,雷明把黄奕良送上出租,刘鑫磊则打电话叫人来接。等待的功夫,雷明瞧见对面停了辆熟悉的车。 陈清峰站在车前,正握着手机跟人打电话,抬眼也瞧见了雷明。 他冲雷明点点头,但没有过来,很快,旁边的饭馆里走出两个人,胡汉和林汉川喝得满脸通红,勾肩搭背相谈甚欢。后者先一步看见了对面的人,脸上笑意收敛,想必还没到醉的地步。 无声对峙中,雷明收回目光,没有让刘鑫磊察觉他的异样。 岚城的最低气温第二次跌到零下时,罗慧的进修已经过半。不知是她运气好还是科里有照顾进修护士的传统,除夕和初一没排她的班,因而她能满额休息两天。她早早地告知了雷明这一消息,后续的等待也随之变得漫长而甜蜜。 还有一个礼拜就农历新年了,金凤在电话里问她:“真不回家过了?” “嗯。” “你哥今年去你嫂子家,你爸要被你们气死了。” “我不想气他,他要气我也没办法。”罗慧只有新婚那年缺席了家宴,相比之下,今年的破例的确有些底气不足,但她提前知会过,也的确想拥有任性的自由:“妈,我最多回来帮你们做顿年夜饭。” 第252章 “那——你要是来,雷明来吗?” “如果你们同意,我可以问问他。” 金凤想了想:“还是算了。” 罗慧察觉母亲有点松动,这点松动相对于父亲的强烈排斥,似乎是向好的征兆。 事实上,金凤这次十分不愿站在罗庆成那头,先不说雷明值不值得罗慧这样坚持,单就罗庆成颐指气使的态度,就让她觉得他全然没有站在孩子的角度替他们想。 因此,她决定给自己和罗慧找个帮手,而金珠显然是她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金珠听清她的意思,一面骂她连老公都不敢反对,一面骂她早不跟她说,到底是心疼大过埋怨,连连点头应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她去金凤家送新鲜的萝卜和芥菜,果然听见罗庆成这个窝里横的还在数落金凤没用,连女儿都叫不回。 这下金珠连情绪也不用酝酿,直接就火了:“什么叫连女儿都叫不回来,你有本事你去叫呀。我真没见过你这样当爸的,别人家都指望女儿好,就你,天天要把女儿赶出去。” 罗庆成心情本来就差,忍不住跟她呛声:“什么叫我把她赶出去?” “本来就是,你对她不好,就等于把她往外赶。从小到大没见你对阳阳粗声,狠劲全用在慧慧身上了。阳阳陪他老婆过年,你敢骂他吗?慧慧过了年二十七,别人当妈当腻了她还没着落,你不替她着急打算,反倒说她这里不好那里不对,她的性子也就是随了她妈,要是随了我,早把家里八仙桌掀了不可。” “你……”罗庆成被她说得脸红脖子粗,“你今天这么空,到我家来耍威风。” “我是来送菜的,要不是听见你对我妹大吼小叫,我才懒得多嘴。”金珠不怵他,想起金凤唉声叹气就心烦,“罗庆成,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为雷明那点事嘛,他到底差在哪让你们嫌弃成这样?我看着也是有模有样的一个人物。” 罗庆成瞥了眼金凤,知道她又去宣扬家丑了,但眼下更重要的是对付金珠:“你拿人手软,种着他的菜地自然帮他说话。” “那不然呢?谁对我好我帮谁说话,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夸我有理,要是帮对头说话那叫犯贱。”金珠缓口气,“罗庆成,我两个儿子都成了家立了业,娘家小辈里头就剩慧慧一个,我喜欢她,也疼她,希望她嫁得好。你要是要把她留在身边当儿子,就对她好些,要是不留,让她找个邻近的,你们能得力,日后常回家看看你们也顺心。” 罗庆成从鼻子里哼气,倒也没再反驳。金珠翻了个白眼,忿忿走了。金凤沉默半晌,跟罗庆成说:“我觉得我姐的话有道理,我们别脑筋转不过弯耽误了慧慧,她这次认没认真,你看不出来吗?她死心眼,要做什么非得做成了才算。” 罗庆成被她俩一硬一软左右磨着:“那我就由着她跟雷明去?” “现在不是由不由的问题,是她真去了,我们也拦不住。两个小的不懂事,我们做长辈的也不懂事吗?慧慧嫁了人又离婚,村子里已经有闲话,要是没领证没请酒就又跟雷明在一块,传出去不更叫别人笑话?” “这就是雷明那个混蛋要考虑的事!”罗庆成终于忍不住说,“可他从来没替慧慧想过!他从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那他要是想到了,把我们放在眼里了,我们能对他客气点吗?他要是老早就想和慧慧结婚,只是慧慧不答应,你能答应让他进我们家门吗?” 罗庆成被她反将一军,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在约好的路口等了半小时,雷明接到了罗慧。 她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背了个包,看见他的车便笑盈盈朝他跑来。雷明先她一步打开副驾车门,等她坐进便握住她的手:“怎么没戴手套?” “收拾东西呢,不方便。”罗慧把包放到后座,“你肯定早到了,等久了吧。” “没有。”雷明看她,“好像瘦了。” 罗慧笑:“怎么可能,医院伙食可好了。” 雷明捏她的脸,凑过去亲了一下,不够,贴着她讨了长长的吻,吻得她嗯嗯挣扎掐得他躲开:“天气预报说晚上要下雪籽呢。” “行,我们赶紧回去。”雷明的笑意怎么也掩盖不住,启动车子的同时把兜里的糖果给她,是两颗格纹纸包装的花生糖。 明天就是除夕,路上的车不多。雷明开得又稳又快,下了省道绕来绕去,不打算进岚城市区。 罗慧猜到什么:“难怪问你在哪过年你都不说,原来是要回村。” “你要想在城里,我掉头。” “没事,反正今天不回明天也要回。”她故作轻松地问,“要是我爸妈让你去我家吃饭,你去吗?” “去。” “真的?” 雷明点头:“我买了些东西放在后备箱。” 罗慧微怔。 “你爸妈要是不愿意收,就说你买的。”那是些提早买的年货,火腿鱼干牛奶苹果,不容易坏也拿得出手,小时候吃不到想不到的,现在走进店里都能买得起,“你哥和你嫂子不在,我想着小雨也不在,孩子吃的用的要新鲜好玩,有机会我再送她。” 罗慧听得心里一暖,轻轻哦了声。 回到村里天已黑透,各家各户的谢年礼也都结束。罗慧拎着袋子,雷明抱着箱子,走进村里那道并不显眼的低矮的院墙。 第253章 “妈。”罗慧敲门,“我回来了。” 很快,屋门打开。 “你说你晚上回就给你留着院门,结果这么迟。”金凤笑着出来迎接,等看清她身后的人,也冲他点了点头。 雷明把牛奶箱和苹果箱放进屋里,再退出去,罗庆成披着大衣站在房间门口,没有理他。 雷明原本打算两个人过个安静的年,但思来想去,不论在他的宿舍,在罗慧的出租屋,还是在江边酒店订一间房,都不如回家合适,一来为罗慧方便,离她爸妈近些,二来为自己方便,可以陪陪奶奶。 阔别许久,屋子积灰积得厉害,因此他提前几天便过来打扫整理。院子里的井没了用处,他只能挑上风塘的水,来来回回效率很低,还撞见了不少村里的人。 他没有寒暄,只顾干活,他要收拾灶台屋,要做年夜饭;收拾正堂,要喝酒聊天;他还要收拾房间,要躺要睡。想到箱子里的床单被褥都旧了,他便从自己住的地方拿了套干净的,趁着最后一个晴天晒蓬松了再带过来。 眼下,他坐在完整属于他的房间里,想起罗庆成和金凤没有请他进屋,想必明天也不会请他去吃饭。 但不论如何,他觉得回来过年是对的,就算罗慧明晚不来陪他,他也不会怪她。 罗慧对父母抱有的希望,在经过一个难眠的夜晚后便消散了。她没有质问,没有争辩,第二天一早起床,帮着母亲切新年豆腐,做萝卜肉圆,仿佛只为了晚上的那顿饭。 “慧慧。”忙到傍晚,金凤忍不住叫她。 “嗯。” “你大姨刚才说,她想给雷明送点糕饼,却看见他家门锁着。” “他去他的一个长辈家了。”罗慧知道,因为他跟自己说过,见见老李他们就回来。 “谁家?” 罗慧没有解释,拿了香烛纸钱,去竹林里报了年喜。再回来,罗庆成从陈江华那结了最后几天守塘的工钱,数完便去灶台屋烧火:“今晚在家,哪里也不许去。” “我要去。” “反了教了,名声不要了?” 金凤劝阻:“庆成——” “每年都是十二个菜,今年也一样。”罗庆成态度不改,“抓紧烧,天黑了就吃,吃完了就守岁。” 堂中央被调校过的时钟恢复工作,短针转向八点时,桌子上摆好了四道菜。 外面鞭炮此起彼伏,联欢晚会开始了。 雷明没有电视,但屋子里依旧声响不断。黄奕良的电话来了,刘鑫磊的来了,孙浩的来了,老李的来了,公司里外认识的人给的问候也来了。雷明看一眼时钟,看一眼自己的手表,想着罗慧纵是不来,也该和他说一声,要是不说,那就一定会来。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籽。他熬不住,撑了伞出去。 寒风刺骨,未曾因除夕的灯火暖人半分。他的步子大而急,心头掠过无数可能,却见前路忽然亮起一道光。 罗慧像孩子一样在路上奔跑,那光便动来动去,晃晃悠悠。 “雷明!”她跑到他面前,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你怎么在这?” “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说过我会来的。” 从冰天雪地回到屋里,卸下一身的寒风。罗慧看着桌上的饭菜:“你都没吃,等我?” “我不饿。” 罗慧拍掉肩上的雪籽,脱掉外面的破棉袄,里面是件藏青色的大衣:“这是我的新衣服,好不好看?” “好看。”雷明目不转睛。 罗慧笑着,眼眶红红,忍住不断翻涌的委屈:“你打开那个袋子,那是我给你买的新衣服,看看喜不喜欢。” 雷明没动,走近她。 “你打开看看……我挑了很久的。” 雷明只顾她的反常:“你爸妈说你了?” “没有。” “那就是说我。” “都没有。”她伸手搂住雷明的肩膀,眼里没有可怜,只有坚韧的爱意,“雷明,今天过年,我们不提扫兴的事。” “好。” “你抱紧我。” 罗慧的身体和她的脸庞一样开始发热,她的手伸进他的毛衣,感受到他的体温,然后向下,继续往里伸。 只一瞬,欲念和羞耻像烈火缠上了雷明。他捉住她的手放在了皮带搭扣上,却又低头吻住她的唇,不让她多说一句话。 第七十三章 木柴在灶膛里燃烧,映红了罗庆成消瘦衰老的脸庞。一年又一年,他难得有时间坐着,什么也不干,可以想想自己过去的日子是怎样像砖瓦般堆叠起来,但他没有想自己,也没有想不在家的罗阳,他在想罗慧,这个一直任劳任怨乖巧懂事的女儿,怎么会变得如此倔强难管。 他和她的争吵在年夜饭之前,肢体的冲突则在年夜饭之后。他由着她帮金凤洗刷和准备接新年的菜羹,却又摆出父亲的威严,时刻提防着她要走。 果然,菜羹还没开始熬,她就要走了。他不让,用劝阻、教训,甚至是辱骂,都无法打消她的念头,只能抓住她胳膊。谁曾想怒气一上来,力道没控制住,猛地一拽竟害她跌在了地上。 他刚喝完酒,脑袋有片刻的失灵,于是眼睁睁看她起身,满脸羞恼。 “你太过分了!”她甚至没叫他一声爸,抄起早就放在长凳上的东西出了门。 锅里的汤水开了,金凤把米粒捞干净,开始往里面下搅拌好的米粉剂子。 第254章 “庆成。” “……” “庆成?” 灶膛旁的男人懊恼地摸了下头:“有话就说。” “火小点。”金凤看着他,“你专心照应,不要胡思乱想。” 罗庆成做不到不胡思乱想:“都怪你,该拦的时候不拦,还帮着她跑!” 金凤罕见地没有辩解,也没有叹气。这个和他相伴半生的男人,依旧朴实无能,偏执自我,可是,她没有办法离开他,这是她的幸与不幸,也是她的大半的喜悦和悲哀。 她慢条斯理地,无奈而温柔地说:“庆成,我觉得慧慧比别家的孩子都好,但我们,比别家的父母都差。我们当了二十几年父母,有哪一年让孩子们真正开心过呢?你别跟我说阳阳,我们对他掏心掏肺,只是自己以为,要是我们比建兰的父母好,他会带着小雨在那边住吗?” “这叫什么话,难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罗庆成嘴比心硬,“我辛辛苦苦供他们吃穿,不欠他们的。” “可他们也不欠我们的。” 罗庆成皱眉,懊恼而茫然地看着她。 “当初我姐生了有志,你羡慕得不得了,说我们也要生一个。后来我姐又生了有强,我们也有了阳阳,你说还要生,结果是个女儿……其实那时我很怕你骂我,但你没有,你说我们儿女双全是更大的福气。”金凤看着他,他们也有过平和温馨的相处,那是支撑他们一路走来的底色,可是长年累月的贫苦和疾病让底色变得黯淡无光。 “庆成,我以前身体不好,算不上有福之人,反倒是这些年里一天好过一天。你给过我福气,阳阳和慧慧也给过我,所以我知足,可你为什么偏偏变得蛮不讲理,变得喜欢折腾,连一点自在都不给他们呢?” 罗庆成看着她,张了张嘴。 “人是会变的,但千变万变,还是希望枕边人不变。我知道你辛苦,但我们再活一二十年,左右还能像现在这样有个伴,慧慧心肠软,放不下我们,难道我们要拉着她跟我们做伴吗?”金凤摇头,“我不想这样。我巴不得她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替她操心而不是只要她操心。你嫌雷明不是这样的人,那还有谁是?我们对他的晓得有慧慧晓得的多吗?她要傻到什么地步,才会为了一个不可靠的人跟我们作对。” “可你刚才也看到了,她跟我动手。” “是谁跟谁动手?我姐年轻时被我爸打过一巴掌,我爸死了她还记着。” 罗庆成理亏,在她的注视中败下阵来:“我没打她。”他宁愿发怒失态,也千不该万不该跟罗慧动粗拉扯。 他再次摸了下头,叹气道:“酒是害人的东西。” 锅里热气蒸腾,金凤觉得今年的年比去年更不开心,但她必须要为罗慧做一些事,否则这个妈当得名不副实,让人生愧:“等菜羹做好了,我会给他们送去。另外,我不想他们名不正言不顺。” 她把处理好的芥菜和豆腐放进锅里:“你把户口本找出来吧,两个孩子都不糊涂,应该也不会犯糊涂。” 雷明从罗慧一进屋就知道她情绪不对,她越是摆出一副决绝无畏的样子,就越是要掩盖真实的不安。他很想弄清楚她在家遭受了什么,难不难过,可她缄口不言,他无从追问,想给的安抚安慰也随着她的主动被抛到一边。 从堂中转到卧室,他解开了她那件藏青色外套的扣子。外套脱了,毛衣脱了,背心也脱了,他看她露出的纤细脖颈和锁骨,告诉自己不可以,不行,至少不能在她情绪低落时做这种流氓事,可她似乎被他的犹豫惹恼,竟拿额头撞他:“你在想什么?你到底会不会?” 这话像撩拨,更像挑衅,轻而易举地逼出雷明的自尊心。于是,当两个人倒在床上,雷明便知道停不下来了。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她纯真、娇憨,又带着她未曾觉察的魅惑,时时刻刻引诱着他。 原谅他做不了正人君子。他拧眉,转而急切地脱掉她身上最后一件里衣,大手拢上她胸前的柔软,只轻微用力,身下的人就乱了呼吸。 罗慧挣开他,双手伸向后背,自己解掉胸罩,下一秒,雷明压上来,他的大手握住她的左乳,本能地低头,去吸咬她的右乳。 唇舌的刺激让罗慧轻颤,她想躲,躲不开,雷明的反应出乎了她的意料,但她不知自己肌肤似玉胜雪,而那点嫩蕊宛如雪地盛开的零星春意,足以让人眼热。 冬夜的空气清冷,雷明压着她乱来一阵,转而想起什么,捞起被子将她裹住。 等他拿了东西回来,罗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露出清亮动人的眼睛。 她故意问他:“你去忙什么了?” 雷明不敢看她,握着拳头把衣服裤子脱了,再进去,他的身体比被窝更热。 两个人一高一低,呼吸相接,罗慧捧着他的脸,未及出声,颤音便被吞没在愈发凶猛的吻里。 雷明从未这样吻过她,又急又狠,搅得她只知承受,跟随,彻底放弃抵抗。而当罗慧察觉他的手开始往下,比恐惧更多的是紧张:“雷明、雷明……” “嗯。” “你听我说。” “你说。”雷明略微调整位置,心想,这时候再反悔实在太迟了些,然而罗慧只是强装镇定地搂住他的脖子:“你确定你想好了。” “?” “我不是处女。” 第255章 雷明一愣。 两个人近距离地对视,罗慧的表情却像在苦笑,她别过脸去,陷入沉默,但很快,雷明重新扳过了她的脸。 她以为雷明要发表他的看法和见解了,要跟她讨论处女的事情了,但他眼中情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复杂的探究,他像在忍着,等着,直到终于熬不住,低头狠狠咬了她的嘴唇,貌似愠怒而满是爱怜。 像要惩罚她的胡言乱语,雷明吻得她说不出话来。他吻她的肩膀,手臂,以及耸起的胸脯和下陷的腰肢。罗慧开始觉得热了,无奈身体被他掌控,动弹不得,那些担忧、委屈、被他理解的欣慰和感动,都随着他的亲吻化作汹涌的刺激。她比雷明更早地意识到身下的湿润,而雷明比她更准确地找到了湿润温暖的秘境。 短暂的停滞后,一种陌生的、不容忽视的力量侵入了她,她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只抓住厚实的棉被。她又开始叫他的名字,但被叫的人没有理她,他用手指探入,捕捉到她变调的呻吟,便先抽出,再趁她不注意继续,轻轻重重间,两个人的反应都有些激烈。 雷明没有忘记她跟她坦承过的事实,不放心,覆上去问她:“难不难受?” 罗慧难受,但并不十分难受,她觉得痛,但并不是不能忍耐。她扣住雷明的手臂,没有阻止,于是他的探索缓慢而认真,磨得让她心悸。 等到身体彻底被打开,罗慧不受控地啊了一声。因为生疏,身上的人没有任何技巧,但在她的默许下,横冲直撞的快感像浪潮一样将人吞没。 雷明被她一叫,随即被她无意识地一夹,差点就不争气地交代在她身上。他无奈,止住粗喘,凑过去吻她通红通红的耳朵。 意乱情迷间,罗慧难耐地蜷起腿。 老旧的木床吱呀了两声以示抗议,雷明的脸也愈发红了。他往下压,小心而珍重地啄她的唇:“你猜外面下雪了吗?” 罗慧的思绪被他冲散,只顾摇头。 “应该下了。”雷明说,“风停了,雪籽就变成雪了。” 罗慧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她只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遥远得像从梦里来。 第七十四章 夜深了,屋子里的灯还是亮着。 欢爱让人脱力,也让人把好的坏的情绪都抛开。罗慧躲在雷明怀里,轻轻摩挲他的手掌:“几点了?” 雷明从枕头底下拿出摘掉的手表:“十一点半。” 罗慧看了眼旁边,那些杂乱的衣物被整齐地叠在椅子上,是结束后雷明下去理的。他理完换完,还去外面倒了盆热水进来给她擦身。这样冷的天,嘴里哈出来都是白气,他也不怕冻,忙了一阵再钻进被窝,两个人的身上都干净爽利。 “零点到了我去外面插炷香。”迎新年有固定而繁琐的仪式,雷明在外日久,没那么多讲究。 不知怎么,罗慧很贪恋此刻的温存。这里没有争吵,没有失望,是被人遗忘又捡起的地方,在被雷明整理和修补后,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 雷明察觉她的失落,拥紧她:“在想什么?” 压抑的委屈和不满得到了释放,罗慧把自己和父亲的争执告诉了他。 雷明听完:“你说他喝醉了。” “醉没醉我不知道,反正喝了不少。” “你担心你妈妈?” “有点,但她应该比我更清楚怎么和我爸交流。” “明天我去趟你家,”雷明说,“他们赶不走我。” 罗慧却阻止:“我不需要你为我低头,任何意义上的。”没有和爸妈相处好是她的问题,“他们不喜欢你,你也不必喜欢他们。” 雷明默了默,起身穿衣。罗慧刚才没注意,这会儿看见他手臂和背上有些疤痕,不由伸手去摸:“怎么弄的?” 雷明被她提醒,自己扳过来看了眼:“没事。” “没事是什么事?” 雷明握了下她的手,想起那年混乱倒霉的台风夜:“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在哪摔的?”罗慧觉得伤口很深,尤其是手臂上的,深得流了血结了痂,因而愈合后的形状颜色和周边皮肤不太一样:“雷明。” 雷明怕她担心,简单把来龙去脉说了。被掩埋的记忆慢慢恢复,罗慧不由怔然。 她记得那场台风,更记得外公生病,家事不宁,她没钱没空,没有人帮忙,守着母亲心力交瘁,发了疯般想要他在她身边。 “我打过电话给你的,是不是?你当时也说你摔了一跤,但我没有细问,反而指责你爽约,为什么不回来。” “罗慧。”雷明看着她,“别这样,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过得去吗?罗慧自责:“都是我不好,我怕疼,一疼就要哭,一哭就只顾得上自己,可你哪怕再疼再苦也不肯掉一滴眼泪。” “傻瓜,你见过哪个男人哭哭啼啼的?” “但你可以哭,雷明。” “我以前都不哭,现在有了你,就更哭不出来了。”雷明在她的温柔面前摆不出刚强的做派,“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我不去反思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你也不要自我检讨,我们分过,错过,但只要在一起的时间比不在的要长,这就够了。” 罗慧看他坚毅笃定的神情:“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吗?” “你说呢?” 罗慧想,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了解并爱护她,她也从来没有如此想要了解和爱护一个人。那么,她还需要抱着试试的心态考验彼此吗? 第256章 雷明拥她入怀:“说好了,我明天去你家,就算你爸用笤帚赶我,我也不怕他。” 两人再腻歪了会儿,罗慧不再犯懒,跟着雷明一块起了床。 她让他穿上她买的新衣,是件羽绒服,轻薄暖和,唯一的缺点是贵。她给他买了件,给母亲买了件,加上父亲的羽绒背心,差不多是一个月的工资。 “钱是你花的,福是我享的。”雷明站在她面前,顺从地让她打量,“还行吗?” “你身材好,穿什么都像样。” “那你以后多给我买。” “嗯。”罗慧笑,陪他出去,看见桌上冷掉的饭菜,“你都没动筷子,饿不饿?” “有点饿,待会儿再吃。” 打开门,寒风裹着雪意吹进。罗慧以为他刚才乘兴乱说,不想院子里真积了一层薄软的白。她高兴地出去,天上绽开道道绚丽的烟花。 时候到了,家家户户开始接新年。雷明转身拿了准备好的清香和打火机,再把手套递给她。 雪还在下,罗慧戴上手套在一旁陪着。简单的仪式过后,雷明正要关门,却见有人走进了院子。 “妈?”罗慧眼尖,连忙跑过去,“你怎么来了?” 金凤戴着箬笠,怀里揣着搪瓷碗:“我菜羹做得多,想着给你们送来,你爸不依,非要我接完新年再送,好在锅里的还热着,芥菜萝卜,豆腐米羹,清清洁洁,事事顺心,这点彩头还是要的。” 罗慧心里一暖:“爸呢?” “在拐角躲着呢,你别叫他,他拉不下脸。”金凤又从兜里掏出手机,“你也是急,东西不拿全了就跑。” 雷明捞了伞和手电过来,金凤看他一眼,没有继续往外拿户口本。 “慧慧,你是后天上班?” “嗯,我明天下午走。”罗慧说,“雷明送我。” “哦,那你们——” “我们明天想回家吃饭。” 金凤精神一振:“真的?” 雷明把伞递给了金凤。 金凤接过,一时不知该不该对雷明笑:“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她看着罗慧:“那你……跟妈回去吗?” 罗慧摇头,凑过去跟母亲说:“妈,你明天把笤帚藏好。” 金凤一愣,看向暗处的拐角,随即笑了:“放心,初一是笤帚的生日,没人敢动它。” 罗慧送了母亲几步,被她劝回。很快,罗庆成亮起手电在前面带路,金凤撑着伞,转头看了一眼,雷明的老屋很破,好在不会久住——这是两个孩子相聚的新年,也是属于他们的特别的新年。 罗阳知道雷明来家里吃了顿饭,先是难以置信,后又质问母亲:“谁允许他进我们家门的?” “我允许,你妹妹也允许,”金凤握着电话,“你爸不允许,但一对二,要听我们的。” “我不允许。” “你不在家,不算数。” “妈。” “好了,等你到家了再说,电话费挺贵的。”金凤挂断,去堂门后打开苹果箱,拿了个大苹果出来。这种成箱卖的苹果都有鬼,上面一层大,下面一层小,大的好的要早早切成小片给小雨吃才不算浪费。 罗庆成等她出来:“罗阳是不是也骂我们做得不对,我不该给雷明那小子好脸色。” “你压根也没给他好脸色。” 罗庆成自以为让他上桌已是不易:“那小子能吃,三碗饭下肚,想来种田也是个好手。” 金凤笑:“那么结实的个子,吃得少怎么扛得住。” “可我第一次去你家,你妈给我煮了两个水铺蛋当点心,我从下午扛到了晚上。” “那是我妈小气,你也要面子不说。”金凤不想提往事,“男人还是胆子大点,随性点好。” 罗庆成又开始怪她在饭后就把户口本给了出去,金凤不作声,想起罗慧接过本子时还以为她是偷偷摸摸拿的,说不要偷来的允许,非要父亲亲口同意不可。这傻丫头,哪里知道让男人认错改口是多难的事,也是告诉她是罗庆成找出来给她,过后不会为难,她这才勉强收好。 金凤不指望雷明有多厚的家底给罗慧操办婚事,也不想罗慧二婚搞得太隆重惹人议论,能做的就是让他们领个证,别人问起她也好有个说法。 她看着手里的苹果,记起罗阳罗慧还小的时候,陈江华给了他们家两斤外地的大苹果尝鲜。她偏心,给了罗阳两个,罗慧一个,罗阳吃完了还要吃,罗慧舍不得让,又怕挨打,刨了皮拿刀切成两半,一半给罗阳,一半给了她,自己则乐呵呵地吃着苹果皮,笑着说就爸爸可怜,爸爸什么都没有。 金凤想着想着就有点难受,罗庆成过来看她:“怎么了你?我又哪句话说得不对?” “不关你的事,”金凤抹了下眼角,“慧慧爱哭的毛病也是随了我。” “你比她爱哭,老了还哭。”罗庆成无奈,拿了苹果去洗。 两小时后,罗阳带着妻女回了家。罗小雨一到爷爷奶奶这就有吃的,很是高兴,握着苹果片专心咀嚼:“奶奶,它好甜呀。” “嗯。” “奶奶你吃。” “奶奶不吃。” “小姑呢?” “小姑上班。”金凤把孙女抱在腿上,看罗阳不太高兴,建兰又欲言又止,“你们想说什么?” 建兰路上想了很多话,此刻却不知从何说起。罗阳与雷明素来不睦,如今要有来往自然不爽,可是从她的角度看,雷明虽然个性强,脾气不好,但人品方面还是信得过的,可惜因为罗阳,她再也不能像以前攀着林汉川那样攀着他。 第257章 罗阳和她交换眼神,说去清峰家一趟。 清峰新交了女友,感情稳定,今年也去岳父母家露了脸。今天初三,他的姐姐们要回娘家吃饭,罗阳便约了他谈工作的事,看有没有人情可以托。 谁知还没进院门,就见陈清娟抱着儿子出来,胡汉则满脸通红地追。 清娟破口大骂:“你个死人!肥猪!离我们母子远点!” 说完她头也不回。罗阳疑惑,见屋里众人出来,想避开,清峰却慢条斯理地踱到他身边:“走吧,换个地方说话。” 第七十五章 罗阳跟着陈清峰往田畈里走。 除夕下的雪第二天就化完了,今天太阳大,气温还是很低。 罗阳意外他的镇静:“你姐怎么了?” 陈清峰简略地说:“胡汉在外面有人了。” 罗阳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早就有了,换了不知多少,洗脚按摩的婆娘,发廊的小妹,你在厂里就没听到过风声?” “你知道我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每天上下班就够我烦的了,所以我一到点就回家。”罗阳的确不知情,“被你姐发现了?” “嗯,厂里的女工找上门,他把人肚子搞大了。” “靠!那你不揍死他!”罗阳跳脚,“早知道刚才我把他拦住,你和你两个姐夫一人给他一拳。” 清峰看他。 罗阳不喜欢他的眼神:“你老这么盯着我干嘛。” “打了他,然后呢?打残了,我姐照顾,闹笑话,打不残还是闹笑话。” “你还让你姐照顾他?这不直接离?” “哪有这么简单。我姐离了,带着孩子怎么过活?胡汉家大业大,他爸妈知道后不会轻饶他,肯定会补偿我姐,而胡汉在我家自此抬不起头,也会更孝敬我爸妈。我姐要是聪明,就知道这时候不该把人往外推。” 罗阳停下脚步:“你不会工作傻了吧,胡汉不就是有点破钱,至于留着他膈应你姐吗?” “破钱,而已?”陈清峰笑罗阳目光短浅,为了逞一时的能耐,吐一口恶气,就不考虑以后了? “好了,不说我姐了。”清峰岔开话题,“你今天找我是来问工作,你不在胡汉那干也好,我有个朋友在县里的种子公司当主管,你要愿意,我找时间约他出来见一面,你在他手下做些登账配送的活,离你老婆也近。” 罗阳本想和他争辩个明白,听了这话只说:“行吧,成了我请你吃饭。” “好说。” 两个人再走了一阵,回来路上,清峰问起罗慧,罗阳回答她和雷明自作主张在一起了:“我妹讲不听,跟着他图什么。” 清峰听了好久没说话:“她还是喜欢。” “你和雷明还有联系吗?” “不多。”清峰说,“他混得很好。” “以前他混得不好,还愿意和你联系,现在混得好了,就不理人了。” 清峰想,不是雷明不理他,是他不理雷明。雷明曾经样样不如他,如今想得到的都得到了,而他呢?为什么他的家境如此殷实,前途如此顺畅,就连女友也来得准时准点,他反倒不如以前那样开心? 清峰没有深究,他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意义的问题上。 胡汉连哄带骂拉了陈清娟回家,安抚完权当无事发生,又开始带着老婆儿子串亲戚拜年。 陈清娟觉得搞笑,更觉心寒,明明错的不是她,公公婆婆来劝也就算了,自己的爸妈也来劝,她看在儿子的面上把苦硬生生吞了下去,想着等三月初罗慧进修结束,再找她当面聊聊。 罗慧从省城回来的那天,雷明早早地在约定的地方等她。她看雷明穿着正式:“有好消息?还是老板视察?” “老板来了,开大会,新车春分上市。” “真的?”罗慧眼睛一亮,“那你能好好休息了。” 虽然明面上得了空,但其实休息不了,产线不停,研发也不能停,何况雷明的野心不只是推出一款车。 整车要经受检验,上市销售是必须过的一关,三大件单拎出去,能获得其他厂商的认可,这是日后让迅川活得更好的一关。 团队里多的是技术人才,雷明是年轻的领导,也是并肩的战友:“上市之后要是一炮打响,迅川就站稳了脚跟。当然,要是卖不动我也没办法。”他对销量有期待,但期待早已被前置,从交出成品的那一刻起,他就无法左右与性能无关的结果。 罗慧安慰他:“尽力就好。” “我自认尽力,所以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罗慧喜欢这四个字,人都怕付出,但不能不付出,更不能因为自己不付出而指摘别人的付出,至于有无回报,人生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的确是想开了就好。 “雷明。” “嗯?” “我以前总想着把事情做好,想着抓紧,想着一步到位,可是越急越容易乱,所以这次我不急,我们慢慢来。” “知道。” 心里的褶皱被慢慢抚平,罗慧有一种被人懂得的圆满。雷明对她太好,好得她自卑,但自卑只是一时的,两个人要长久地走下去,既要平等,也要互助。 车子在省道上疾驰,到了罗慧租住的地方,雷明帮她把行李拿上去,想带她去吃饭,罗慧却说:“我要先去找清娟。” “急事?” 第258章 “很急。”清娟早给她打过电话,约了她在公园附近的咖啡店见面。 雷明只好送她过去。 “这样难喝的东西,清峰和胡汉也下得去嘴。”清娟从没来过这样洋气的地方,见到罗慧才把不自在抵消了些。 她看向雷明:“我们要说悄悄话。” 雷明看罗慧,罗慧轻握他的手:“我不饿,你要不先忙你的?” “那我回趟厂里,有事叫我。” 罗慧点头,等他离开便问清娟:“你哭过了?眼睛这么红。” “我宁可瞎了聋了,也就不知道胡汉这个贱货和那个骚货勾搭在一块。”清娟语气愤怒而冷静,跟罗慧细说了那些腌臜事,嘴唇颤抖,“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她也配?她以为我稀罕胡汉,哼,要不是看在孩子的面上,我早跟他离八百回了。” 罗慧听得心惊,想起她近来态度的恶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胡汉乱搞我知道,搞出孩子来是头一次,所以我不想轻饶了他。可惜我没早听你的,没开店也没打工,也不过问他的厂,这才落到所有人都劝我忍气吞声的地步。” 罗慧没有问为什么连她父母也会劝,只问她:“你想怎么做?离婚?” “离婚?现在?”清娟说,“我不离。我要让骚货把孩子打掉,然后让胡汉分一半家产给我,存款该转转,房子该过户过户,等我儿子明事理了,听得懂话了,不整天喊爸爸爸爸了,我再跟他离。” “清娟。” “你觉得我糊涂了是不是?” “胡汉会同意吗?” “他会同意的,我家和他家牵扯太深,珍珠塘,纺织厂,闹掰了他不得利,我爸不得人心。胡汉以前倚仗我爸,现在跟清峰交好,肯定不想跟我家脱钩。”清娟似乎思虑很久,语气决绝,“我要他的钱,也不会便宜了那对狗男女。你不用担心我,我有对付他的办法。” 罗慧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清娟说:“你会支持我吗?” 换作罗慧是她,务必跟胡汉一刀两断,而且越快越好,但清娟不是她,罗慧知道清娟能说出这些肯定是细细琢磨过,在大家都以为她迟钝天真好糊弄时,她一遍又一遍地盘算过,挣扎过。 “清娟姐,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罗慧握住她的手,“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就说。” “我还真有要你帮的地方。”清娟回握她,也不遮掩,“你那间店铺卖掉了吗?” 罗慧已经挂到中介:“有人问过,但价格没谈好。怎么了?” “你卖给我吧。我用胡汉的钱买。我买了你的铺子每年收租金,也算稳定的收入。” 清娟思路清楚,不让自己吃亏也不让罗慧吃亏:“我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以为他会转性,但他狗改不了吃屎,那我就得让他出出血。” 罗慧没有立即答复,心疼地看她,清娟似乎从中得了些力量,起身坐到罗慧这边:“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你说。” “你那个林汉川,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是跟胡汉闹翻了才从他嘴里听出来,他老早跟那些所谓的有钱人大人物混一块,在什么垃圾洗脚城碰到过林汉川好几次。结果他嘴紧,男人间帮来帮去,护来护去,竟把我们瞒得死死的。”清娟懊悔,“我还傻了吧唧替人说话,现在看来你和他离得好,真的,这路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她深深叹气:“我现在就担心清峰。和这些货色待久了,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变。还有,你见过清峰对象没有?那女孩长得倒不错,眼睛还有点像你,但细皮嫩肉娇生惯养,跟我们农村人怎么打得了交道?去年来了趟我家说有蚊子叮,花露水用了半瓶还是皱眉头,快入冬了哪里的蚊子?这样难将就怕是只会把清峰带走而不会跟他回来。” 罗慧听完只问:“清峰哥知道胡汉的脏事吗?别到时替你出气伤了自己。” “替我出气,你以为他会打胡汉?”清娟忽然笑了,“他不会的,我也不指望他。” 罗慧用力摩挲她的手,到底忍不住抱住了她:“清娟姐,你憋得太久了。” 清娟被她一句话说得眼热:“是。” 直爽坚强的她没有其他关系过硬的朋友,也从来不曾独享父母的照拂,唯有在罗慧这,她能卸下一切,得到百分百的信任:“但我会赢的,罗慧,我撑得住,我会赢的。” 她的眼泪掉在罗慧肩上,罗慧不忍去看,只紧紧拥抱着她,良久良久。 罗慧送走清娟,心里难过得紧。她思索再三,打了个电话给雷明:“你还没下班吧,我想来找你。” “行,你快到了跟我说。” 罗慧坐上开往工业园区的公交,等她走到迅川厂区门口,很快看见了熟人。 “雷明让我来接你。”李丽华犹豫着上前,她觉得罗慧比以前漂亮了,“雷明今天请了假,不知道怎么又回来了,现在在车间。” 李丽华已经帮她登记过了:“我带你去找他。” 罗慧跟着她往里走,李丽华的话很密,说她在这的工资低,做的活也简单,罗慧心想,雷明帮她帮得对,她性格中有很开朗的部分,只是被长年累月地封存,现在从家到了工作环境,接触到了其他事物,她变得更新鲜也更有活力。 丽华对上罗慧的笑容,想了想还是开口:“说起来我该和你道个歉。” 第259章 罗慧不解:“道什么歉?” “就是以前,我心里还有雷明的时候,对你特别不客气。”这事在丽华心里藏了很久,“那年你去南元,我当着那么多人面说你,还骂你不要脸。” 也是被她一提,罗慧才记起来:“哦,没事,都过去了。” “你忘了我可没忘,就算你忘了我也得说对不起。”李丽华真心实意地,“我当时特别嫉妒你。” 罗慧不想她有负担,问得直接:“那现在呢?” “好多了。” 罗慧笑。 丽华心里稍安:“那——你这是原谅我了?” “当然。” 丽华松口气,连带着脚步也轻快许多。等到了车间,两个人先穿过更衣室,丽华便和看管的同事打招呼。 “哦。”那人拨了电话,“叫下雷工,外面有人找。” 没过几分钟,雷明出来了。他穿着工装,从里面打开门时脱了鞋套。 看见罗慧,他笑了下:“怎么来这了?” 李丽华自作主张:“啊,我以为带她直接过来比较好。” 罗慧怕打扰他工作:“没关系,我在外面等。” “别别别,我们去他办公室。”丽华不喜欢车间,拉了罗慧离开,雷明则重新穿上鞋套进去,看得旁边的同事一头雾水。 这是罗慧第一次来雷明办公的地方,很小,很乱,最整齐的要属办公桌,除了电脑就是文件,全都叠着,没有摊开,所以不显冗杂。 “他不让我们碰他的东西。”丽华给罗慧倒了杯水,“你坐会儿吧,我五点半下班,他没那么快。” “他一般几点?” “不加班六点半,加了就不知道。”丽华关了门,“他真挺辛苦的。刚开始他怕不如人,没日没夜地学电脑看资料,上手快了就挺开心。我爸看他不好好吃饭,老叫我照应,但他说不听,有时吃得多,有时吃得少,有时一顿吃撑就能顶一天。” 罗慧还没回应,李丽华话锋一转:“不过现在好了,他坐到这个位置,能服众,又有你陪着,不用再憋着股劲似的不痛快。” 她看着罗慧:“孙浩说他给你写了很多很多的信,你有收到吗?” 罗慧不知她说的是她结婚前还是结婚后,丽华却感慨:“到现在也没人给我写过信呢,我能感觉到,他一定很喜欢很喜欢你,就像我爸对我妈那样。孙浩还跟我说了你们小时候的事,如果我是他,我也会一直记着你。” 她像是嫌弃自己啰唆,吐了吐舌头:“好了,你坐,我去干活了。” 办公室只剩罗慧一个,她安静地坐着,安静地等雷明回来。 雷明下车间已近七点,回到办公室,罗慧正站在窗边上打电话。 他等她打完:“怎么了?” “是我之前的室友。”罗慧也是第一次听江珊提起这事,“她不准备在医院干了,要去护校当老师,问我有没有想法。” “当老师会轻松点吗?” “至少没有夜班。” 雷明:“要考试才能进?” “嗯,她没问题的,而且有工作经验,面试应该也能过。”罗慧过去打开餐盒,是丽华下班后带她去食堂买的饺子。 “我吃过了,味道还不错,你饿了就先垫垫。” 雷明的确饿了:“清娟找你说什么了?” 罗慧把胡汉的荒唐、两家人的反应、清娟的打算一股脑地告诉了他:“我真想揍胡汉一顿,清娟恨得牙痒痒,但还算冷静,她要问胡汉拿钱我就帮她拿,只是……” “只是你怕胡汉犯浑,不讲理,那就一切免谈。” “对。” “那你还想修路吗?” “想。” 雷明嗯了声,在村里做成像样的事的确困难,但罗慧对村里的感情显然比他深:“你缺钱可以跟我说,但我不会以我的名义出一分钱,我不想掺和。” “嗯。” “嫌我冷漠吗?” “怎么会,村里人对你也不热情,你没有义务出钱出力。”罗慧明白的,“你也不必因为我而勉强自己。” 雷明心里熨帖,看着她:“时候不早了。” “那就回家吧。”罗慧牵起了他的手。 几天后,清娟再次联系罗慧,说要跟她签合同。两个人到了汽车城那边的铺子,卖衣服的老板娘见了她们先是有些谨慎,听她们说买卖不破租赁,清娟暂时也不开店,还是照常收租,悬着的心便落了下来:“那就好那就好,我正做熟了感觉有点盼头呢,这样皆大欢喜。” “所以我今天就是来认人的,反正合同一年一签,你以后给我也行,给我妹子也行。”清娟和老板娘说,“我巴不得你租个几年发大财。” 老板娘高兴,非要送她们一人一套衣裳。罗慧没要,和清娟找了家小店坐着,签了转让协议。因为是小产权房,办不了过户,这边的商铺价格比汽车城那块便宜些,清娟也不跟罗慧争执,按市场价给了钱。 “你把这钱存了也好,买房也好,都只管用到自己头上,知道吗?” 罗慧坚持:“我先留着,修路用得着我还是捐一点。” 她看了眼路边车里的胡汉:“他有朝你发难吗?” “他敢!”陈清娟怒目,又收敛神色,“他爸妈来了我家两趟,都是求和,所以他现在抬不起头来。那个骚货他肯定也是拿钱打发的,多少我不问,横竖没那么大气。” 第260章 清娟想了想:“我没怎么见过他蔫了吧唧的样子,不过说到底还是我爸妈给了我底气。那天我爸把他叫屋里训了一顿,意思是路必须修,祠堂也必须重整,他胡汉占了陈家村便宜,做点好事不算为难他。” 罗慧听了略微安定,送她上车时,胡汉语意不明:“清娟就喜欢找你。” 罗慧不理他,后座上的胡天昊跳到前面来:“小姨,我妈昨天把我爸骂哭了。” “多嘴!”胡汉瞪他。 小家伙却笑,躲进清娟怀里,冲罗慧做鬼脸。 “先走了。”清娟跟罗慧示意,让胡汉开车。 半路上,她轻哼冷笑:“朝孩子撒气最没种,他跟谁亲你看不出来?” 胡汉觉得都是罗慧把清娟带得伶牙俐齿一下下戳人心肺,可事实上,清娟就是知道罗慧太过心软善良,才不让自己变成她那样。 遇到好男人可以谈感情,她陈清娟遇不到就算了,反正她当初也不是因为感情嫁的胡汉,原本就没有的东西,谈不上失去,也谈不上可惜。 手上一下子多了几万块钱,加上存款和刚发的奖金,罗慧发现可供自己支配的数目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多。 再看自己租住的这间小屋,她开始觉得哪哪都不顺眼,和雷明商量后,她把钱划成两半,一半用来买房,一半用来修路和以备不时之需。 建兰接到她的电话先是一愣,再是一喜,而后爽快答应:“贷款的事你放心,我找熟人给你办,你们买在哪?” “医院附近的一个小区。” 雷明早前让中介留心,最近中介联系他们,说遇到了一套空置的房源。原房东是对年迈的夫妻,老奶奶去世后,老爷爷跟着儿子去了省城,一直舍不得租,如今儿子又要买新房,钱不够,这才同意把老屋卖了。 雷明和罗慧去看了两次,里外都还满意,只是因为面积大,总价有点高。 雷明想着股东会还没开,不急着投钱,实在不行也可以跟刘鑫磊他们借点。他跟罗慧说:“买。” “买?我们还要重新装修,钱够吗?” “你喜欢。” “我喜欢的东西多了。” “喜欢的都买。” 罗慧笑了。 一个人的任性在两个人的支撑下可以被允许。于是他们回复中介,省城的房东很快来和他们签了合同。 春分下午,迅川举行了迅豪车型的发布仪式,岚城以及南元的媒体对此做了大篇幅的报道。 定价广告迅速往外铺,经销商提前下的订单则开始被客户接收。一台、两台、十台……一百台!两百台! 数字的增长刺激着销售的神经,虽然他们预料到迅豪的表现会比新豹三号亮眼,但它的发力还是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 四点八万元的价格算不上极致,可它的配置、外观、驾驶体验已经大体趋近合资车。当被广告吸引的客户走进店里,货真价实的东西一看就有数,不到半个月,迅豪的订单量就突破了一千。 喜报在厂里疯传,经销商则迫不及待地想要拿单。产线的灯光日夜不息,何凯鸿闻讯喜上眉梢,同意迅川进行庆祝,因而五月中旬,当产线交付第两千零八十八台新车,迅川的食堂请所有人免费吃了三餐。 暮色西沉,其他产线的总经理准备叫上雷明去喝庆功酒,然而雷明婉拒,开车去往即将完工的新家。 等味道散完,家电装好,最迟夏天就可以入住。他检查了下工人们干的活,没什么问题,然后站在窗前,看底下的梧桐树,给罗慧打了电话。 “成绩出来了吗?” “出来了。” “那你是大学生了。”雷明听见她笑就开心,“明天你上白班,我来接你吃饭。” “好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红苋菜和清炒四季豆。” “好。”雷明现在的主要任务一是装修,二是还贷,三是做饭。也是因为罗慧之前住的地方做饭空间太小,他特意在新家腾出一大块当厨房。 他的嘴巴不甜,但嗜甜,耳朵也喜欢听甜言蜜语。 “烹饪是创造的过程,而你的创造力是无限的。”他被这句话哄得信心十足,从那以后就放不下锅铲。孙浩知道后笑他中了美人计,他没恼,公司医院厨房,三点一线的日子过得重复但自在,他很知足。 罗慧原以为乔迁新居会在陈家村的路修好以后,不想雷明效率奇高:“等到八月我们就搬家。” 八月正值酷暑,罗庆成很不高兴,觉得日子择得不好,罗慧却不想要繁琐的仪式,简单摆了瓜果点心,敬谢四角屋神就正式入住。 刘鑫磊和黄奕良等人过来喝了乔迁酒,在桌上催问他们的婚礼:“我红包包得可大,酒菜标准不够我要退钱。” 赵知星语气酸溜溜的:“你放心吧,雷明还能差钱?他现在威风了,成了股东明年有分红,奖金恐怕比我都多。” 雷明顺利入股有她和刘鑫磊的功劳,因而也不回嘴,任由她念叨。赵知星看他,又看罗慧:“我结婚的时候你们也要来哦。” 罗慧笑:“一定。” 黄奕良问:“你们什么时候?” “不是国庆就是元旦。” “那好,放假我肯定有时间,我还以为这两个月呢。” “这两个月不是高温就是台风,怎么结?”赵知星说,“南元又有台风了,还好岚城这次吹不到。” 第261章 一桌人喝得尽兴,结束后雷明把他们送到酒店才折返。等到回家洗完澡,已是九点过半,然而罗慧还是很兴奋。 她在卧室转来转去,看全新的空调、桌椅,全新的大床和衣柜。衣柜上层是满满当当的棉被,中间是五颜六色的床单被套,都是她和雷明一起去买的。 “雷明?”她叫了两声,没听到回应,走去书房,他正坐在椅子上摆弄木盒。 那是个十分精致的木盒,里面有很多信。 雷明朝她伸手:“你记得奶奶那个官皮箱吗?” “记得。”那里面放着玉镯,奶奶给了她一只,她和他分开时还给了他,但领证那天,他把两只都亲手给她戴上。 “那个箱子是我爷爷做的,送给奶奶当礼物,奶奶记了一辈子。”雷明摩挲她的手背,“知道你要结婚的那段时间,我不知抽了什么风,特别想给你做个小木箱,但做不好,很难看,后来一直练习,练了又拆,最终只剩下这个。” 罗慧拿过木盒,上面有漂亮的梅花花纹。 “里面的信是你写了没寄给我的吗?” 雷明:“没寄的我都撕了,这些是你写给我的。” 罗慧粗略一翻,看到最下面几张纸明显被撕过,哪怕重新粘好也皱巴巴的。 “这是……” 这是她给他的最后一封分手信。那天他在飞机上拆开,气得撕碎却又不舍得扔,攥在手心良久,还是留了下来。 罗慧猛然察觉:“雷明……” “我就喜欢听你叫我。”他把她抱到腿上,“现在真好,好到我以前都不敢想,好到我觉得这些都可以扔了。” “不准。”罗慧忙抢过,把盒子盖上。 “我一看到它们就想起不开心。” “那就交给我,反正这都是我的东西。”她给他的甜蜜与温暖,坚硬和伤害,都让她来回收,“雷明,对不起。” “我不喜欢这三个字,”雷明说,“我要听另外三个字。” “什么?” 雷明故意看她。 罗慧微赧,被雷明笑着抱起。 夜深人静,房间里的窗帘被拉紧,床笫之间传出零星的闷哼和呻吟。不知是有了默契还是心绪使然,罗慧这次有了明显的情动,也更让人难以自抑。 “雷明……” “嗯。” 罗慧渴望更深的抚慰,雷明却试图控制住她作乱的双手,不出意外地,她又开始抗拒。 这不是雷明第一次发现她不喜被握手腕:“怎么了?” 罗慧恢复些许神智:“……啊?” “这里。”他握住她,不动,“我弄疼你了?” 罗慧摇头,本能的反应骗不了人,被限制自由的恐惧阴影还在,可是对着雷明,她不该恐惧。 “你只要别碰这里就好。”她如实说。 她脸上的红晕分散了雷明的注意力,雷明没怎么听清,将她重新压住。 良宵苦短,清醒时多渴望沉醉,沉醉后就多依赖清醒。如此热烈缱绻的夜晚,连入眠都舍不得分开,而或许是睡得太甜太好,第二天早晨,两个人在闹钟响之前就双双醒来。 雷明从后面搂着罗慧,语气憧憬:“等天气凉快了,我们去南元看看海。” “好。” 他想到他们少得可怜的合照:“还要多拍几张照片,挂在我们的婚礼上,挂在家里,让认识的人都看到。” “好。”罗慧笑着握住他的手,“你去看看外面下雨了吗?” 不知是做梦还是真的,她记得风声和雷声都很大。 雷明下床,拉开窗帘。外面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又是一个把人烧焦的大晴天。 几句想说的话 台风开文时计划分上下卷,写三十万字,时间跨度二十年,结果断断续续更到现在,完稿近五十万字,风声只吹过了雷明和罗慧的十五年。 十五年的时间里,他们尝过钻心的苦痛,也尝过真切的喜悦。他们有共同的成长背景、独立的人生底色,而因为家庭环境不同、对事业爱情的考量有异,所以走散了很短又很长的一段路。 雷明表面锋利,对待情感其实很被动,都是别人先闯进他的生活,然后他再判断是拒绝还是接受,相比之下,罗慧向来主动,她想赚钱付学费,就去找陈秀春,想走出农村,就去读中专卫校,想对身边的人好,就倾尽所能,她总是直接坦率地追求经济和精神上的自由,而当天光渐隐,爱人远走,生活的打击放大了她的胆怯和孤独,最后不得不主动放弃来之不易的自由。 两个人都有可怜且可爱的地方,和林汉川结婚是罗慧最被动的一次决定,而雷明的主动又重新拾起了原已破碎的感情,如果要问这两个人谁更爱谁,从我的角度,雷明更爱罗慧,但要问谁更懂得爱人,那我会说罗慧更懂,而雷明学得更快。早先的他们知道付出是爱,后来知道平等是爱,再慢慢学会表达、学会后悔、学会执着和不忍受。 九个月的时间,大家陪我见证他们的相遇、相知、分离、重逢,看到他们的理想和挫折,也看到我的追求和不足。所有的意见都已收到,或长或短,或正面或负面,碍于时间及平台规则,有些没有及时回复,还请大家见谅。 每个故事结束后,我都会重头看一遍,台风的故事最长,没有改掉平淡的风格,也有最多的不舍和遗憾。深夜更新的好处是静,没有干扰全心全意,坏处是紧,紧到力求简洁,逐字逐句地删,可有些表述还是不够紧凑准确。 第262章 我是个执行力很弱的人,体现在写故事上,说得好听是计划常常赶不上变化,说得难听就是写作时容易被情节和心情带着走,没有驾驭文字、掌控节奏的天赋和能力。这个缺点一直有,也一直改不掉,只能寄希望于更多的文字积累、更丰富的情绪体验、更完整的思维练习。 关于农村、家庭、关于父母兄弟,关于婚姻、两性、关于重男轻女,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但说的方式应该通过故事本身,如今输出未免单薄,所以即便有遗憾也不在此赘述。关于番外,起先觉得没有增加的必要,但有朋友提供了思路,以小辈的视角去描写长辈的爱情与生活应该也很有趣,或许可以试试。 故事始于80年代的夏日,终于00年代的酷暑。四季轮转,里面的角色同我们一样,在流动不居的长河中继续向前。我很爱他们,所以废话不停,我很爱大家,谢谢大家给我的鼓励和包容。 夏至已至,端午已午。六月的最后一次晚安,更新时再见。 番外一:罗小雨的流水账 我叫罗小雨,是陈家村最漂亮的小孩。这可不是我自封的,但凡你见过我,就知道我的皮肤有多白,眼睛有多亮,扎着小辫的样子有多可爱。 大人们说我像极了我的妈妈。我妈妈是镇上有名的美女,可她并不喜欢别人夸她漂亮,我就不一样了,谁夸我都高兴,都哈哈笑,笑出满嘴的蛀牙也不羞答答地捂上,因为美女的蛀牙也是美的,这是我吃糖的代价,美女的代价要自己承担。 天底下大概没有哪个孩子不喜欢吃糖吧。硬的软的,方的圆的,橘子味的草莓味的牛奶味的……啊,我真想把小卖部的糖果给买光。为这,我妈老是嫌我孩子气,可是一个小学生要什么大人气?人生下来不吃甜的难道要吃苦的吗?她给我绑冲天辫不嫌孩子气,给我买五颜六色的头花也不嫌孩子气,偏偏吃几颗糖就惹到她了,哼,这个被我爸宠坏了的女人太久没当小孩,一点也不理解我。 当然了,抱怨归抱怨,其实我不敢跟她争,毕竟她的话是对的,牙疼起来真是让人眼泪哗哗掉。我这人不长记性,又怂,哭累了老是叫妈妈,但她心狠,不仅不抱我,还要说我自讨苦吃,说我爸管不好我,说女儿随爸,没有自制力的人长大了也做不成事。 我妈觉得她是家里最厉害的人,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在银行上班,赚钱多,家里的事基本是她说了算。以前只有我爸听她的,后来我爷爷奶奶也听她的,她是我们家的女皇帝。 我有次跟小姑抱怨我妈好凶,小姑抱着我,低声细语地跟我说凶的人其实很累,当皇帝更累,因为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撑。我反驳说我妈只会耍威风,一点也不累,可当我晚上照着小姑说的去给我妈捶捶脖子捏捏肩膀,我妈竟然笑得特别开心,说生女儿就是比儿子好。 我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也知道她这话只敢趁她儿子也就是我的弟弟睡着的时候说。我弟弟是零三年出生的,因为我是农村女孩,所以我爸妈交了罚款就可以生第二个。我妈的肚子大起来后,我奶奶经常带我去菩萨殿里拜送子观音,还要让我双手合十,在心里默念保佑妈妈生个小弟弟。我问奶奶为什么不是生个小妹妹呢?奶奶说因为已经有了我,有儿有女才是真的好。 我当然巴不得家里好,所以很听话地求,我不光求菩萨保佑我妈妈,还求菩萨保佑我小姑。我小姑也大肚子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妈上班老坐着而我小姑上班老站着的缘故,那时的小姑比我妈瘦一些,人也精神一些。 小姑不常回家,但每次回家都要给我带好多吃的穿的。她喜欢抱我,我也喜欢抱她。她身上软软的,香香的,衣服上从来没有硬邦邦的塑料片。我有一回把手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问里面是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她笑着说还不知道呢。我说最好是个小弟弟,这样就表明菩萨听到了我的话。 小姑问我跟菩萨说了什么话,我就把奶奶教的告诉了她。她听完沉默了一阵,抱住我说弟弟妹妹都是大人求来的宝贝,如果我要求,要记得求菩萨保佑我自己健康快乐,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后来不知是不是小姑跟奶奶说了什么,奶奶也没再让我求这求那。幸运的是,没过多久,我真的有了两个弟弟。 我的表弟雷立弢是零三年上半年出生的。那时省城医院里有了非典,是个很严重的病,小姑她们医院也很紧张。小姑大着肚子没有外调,但其实比平时更忙。好在我表弟听话,平平安安地降生,什么坏东西也没沾到。 我的弟弟罗鑫华比他迟一个多月,这名字……算是我给他取的吧。因为我叫罗小雨,我妈就非要给他取名罗小虎,结果全家人都不同意,最后我说叫罗小花吧,我爸掐掐我的脸说叫罗小华,我爷爷憋了半天憋出一个罗鑫华,所以你看吧,因为我起的头,功劳还是我最大。 可怜我的小老弟,生下来连笔都不会握,以后就有那么多的笔画等着他写。当然了,我表弟更可怜,他的名字我都不认识。我小姑说那字是我小姑父翻字典翻的,我爸说我小姑父真是够了,自己的名字满大街都是,还想在孩子身上补救,非要显得自己有文化是么?(他一直看不惯我小姑父,我小姑父也不见得多喜欢他。) 话虽如此,我爸特别喜欢逗我表弟,还故意叫他涛涛(我们村里叫涛涛的小孩特别多),这点我又和他不一样了,我叫我表弟叫小鬼。这小鬼特别难搞,我爸抱他要被他拔胡须,我奶奶抱他要被他拽耳朵,有次他把我奶奶的银耳环拽下来了,我爷爷找了半天,生怕他误吞下去,结果这小鬼一拳头挥向我爷爷,叮当一声,耳环掉在了八仙桌底下,气得我爷爷照他屁股打了一巴掌。 第263章 这小鬼被打也不哭,瞪着眼睛要跟我爷爷干架,我爷爷又想笑又想恼,嘴里连连念叨:“像他爹,属羊的有了狗脾气,像他爹。” 我爷爷和我爸一样,也不喜欢我小姑父,但那又怎样呢?每回我小姑父来还是要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其实我小姑父嘴巴不挑,给他什么他吃什么,南瓜茄子四季豆,萝卜洋芋豆腐汤,他不客气,端起来就动筷。那年爷爷家修房子,他出了一半钱,我爷爷为了讨好他,浸了一大罐杨梅烧酒,结果他一滴没碰,气得我爷爷自己咕嘟咕嘟每天饭前一小碗,喝得醉醺醺还挨了我妈和我奶奶的骂。 家里三个孩子属我最大,也属我资格最老。我上小学一年级他们才断奶,我上三年级当班长了他们才开始为电视遥控器打架。小花要看这个台的动画片,小鬼要看那个台的动画片,我奶奶没法劝,我有,一人一颗糖果递过去,都得乖乖陪我看还珠格格和武林外传。 小花吃完糖会缠着我要,小鬼吃完就自己去柜子里找。我摆出老姐的架势教训他,小鬼脖子一横,两只手往身后一藏跟我做鬼脸。我当然不会像爷爷那样骂他,因为我喜欢他就像喜欢我的小姑和小姑父,当然了,如果他能像小花一样老是姐姐姐姐地叫,那我就会更喜欢他。 小鬼不爱叫人,也不爱被抱,我小姑父抱他他都要蹬腿哼唧。但在小姑面前,他很会装可怜,叫完妈妈就手脚并用地爬她身上去,黏糊糊地要亲亲。 小鬼有爸爸妈妈外公外婆舅舅舅妈,我也有,但我还有爷爷奶奶,他没有。有次我带他去村里小卖部买糖,屋子里打牌的大人吓他,说再睁眼睛,小心眼珠子被鸟儿叼了去。小鬼不理他,牵着我的手走了两步,又听那人问:“你怎么老是在你外婆家,你没爷爷奶奶啊。” 我还没说话呢,小鬼就把我的手一甩,上前凶道:“你也没爷爷奶奶啊!” “嘿!”屋子里的大人起哄说笑,小鬼却有了脾气,宁愿不吃糖也再不去小卖部。小姑父知道这事后,照例一次次给小鬼钱,逼着他去买盐买酒买泡泡糖,并嘱咐他不要多话,次数多了,那些大人激不起小鬼的反应,自讨没趣也就闭了嘴。 其实村里人都有点怕我小姑父,我小姑父虽然也是陈家村人,但和大家的关系都不太亲近,不过因为他有钱,以前看不起他的人都慢慢老了,比他年轻的就不敢看不起他。 我小姑父在岚城最大的汽车厂里上班,他不仅有上班的钱,还有收租的钱。尽管他和我小姑住在老小区,但家里的东西都是新的,而他们在市里和县里还有七八间铺子,靠收租就吃穿不愁。我小姑父还很大方,把其中两间低价租给了我舅舅姚建明和他朋友孙浩叔,两个人合本开了一家万里汽配店,据说生意很不错。 对了,说到我舅舅,我又想起小时候常学他叫我小姑父叫雷哥。那时我小姑父还没和我小姑结婚,但见了我总是很亲热。他喜欢吃糖,所以常给我带,可恶的是他哪怕吃再多也不会蛀牙。他还喜欢让我坐到他肩膀上,那样我就比他更高,不过我一点都不怕。可惜我妈觉得那样很危险,说了我小姑父两句,类似于要是自己的孩子就不敢这样玩,我小姑父就没再让我坐过。后来他让小鬼坐他肩膀,我很羡慕,小鬼嘴里哇哇呜呜地假装开飞机,而小姑从来不阻止,只是在旁边笑。好在我小姑父疼我,偷偷摸摸地抱着我飞了一次,要知道我那时已经是很重的大姐姐了,虽然非常不好意思,但我还是超级开心。 我妈曾经告诉我,我其实有两个姑父,第一个姑父在我出生时送了我一对金铃铛,我还戴过几个月。可我不记得那对铃铛,也不记得那个人,我只记得现在这个雷哥姑父,我每次叫他雷哥他都应,都不生气。直到那年他和我小姑办喜酒,在特别大的一个酒店,摆了几十张圆桌。我和胡天昊当了一天花童,又被我小舅推着上台问他讨喜糖。 雷哥还没喝酒呢,脸上就已经红彤彤的,他蹲下身子跟我说话的样子我记得一清二楚——他笑得嘴巴都咧开了:“要叫小姑父才有糖吃。” 我多聪明啊,立马改口,还说了妈妈教我的喜庆话:“祝小姑和小姑父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胡天昊这个笨蛋喜欢学我:“我也要祝小姑和小姑父。” 我纠正他:“你要叫小姨和小姨父。” 台下的人都笑,我看见他妈妈也就是我的清娟姨也在笑。那天我走了很多路,很累,但和小姑拍了好多录像,照了很多照片,吃了好多好吃的,所以也很开心。 这些开心都被保存在小姑家的抽屉里和我的肚子里,所以永远也不会丢。我希望我的小姑是世界上最开心的小姑,那样,小姑父就会是最开心的小姑父,小鬼就会是最开心的小鬼。 当然了,如果我能早点换完牙,而小鬼没有把我藏在奶奶家的糖果独吞,那我也会是世界上最开心的罗小雨。 番外二:日日是好日 徐琳琳知道罗慧要转去儿科时觉得很不可思议,她以为按罗慧的性子不是在急诊待到退休,就是去肿瘤心内或者骨科等收入更高的科室:“你想想清楚,转过去不一定比你现在更好。” 罗慧想得很清楚。和雷明结婚后,她甚至打算过回岚山县的医院当护士,毕竟生活条件改善,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回条件差的地方做一点专业的贡献。然而雷明不客气地反对她的想法,一来她不是什么名医圣手,即便有贡献也有限,二来虽然迅川厂区在近郊,离岚山县不远,但两人要因此异地,他绝对不干。 第264章 雷明能理解罗慧对物质的低欲求和常为别人着想的习惯,也欣赏她身上因为后顾之忧减少而恢复的理想主义精神,但他不舍得让她的无私大过他的自私。那段时间他很忙,她也很忙,两个人的交流本来就少,除了他一句叠一句的我爱你,只有身体上一次比一次更持久的探索能给予他们情感的补偿。 有次罗慧在床上企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哪怕我去小医院是为了早点当护士长也不行吗?雷明掐着她的腰,沉着脸警告:“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罗慧纠结的毛病一犯,就错过了报名。而她来不及懊恼,一个未曾预料的好消息又推翻了她所有的设想——她怀孕了,在她以为自己会一直享受忙碌而自由的二人世界时,已知的恐惧和未知的喜悦像蚌壳般包裹了她。 去医院做完检查后,她把消息告诉了雷明。雷明那天正好休息,在家围着围裙做饭,听清她说了什么,手上一抖,整勺的白糖掉进了锅里。等罗慧到家,两个人吃了顿甜到腻的红烧肉,晚上雷明又把她抱在怀里一遍遍地亲,亲得她神思恍惚顾虑全无,才看见他明亮的眼睛里泛起朦胧的光亮。 父亲这两个字对他有多重,罗慧心知,成为母亲需要多大的幸运和勇气,她也亲身体验过。她不想再来一遍得而复失,也不允许自己过于谨慎,于是两个人只能相互安慰,相互鼓励,调整好心态再去做检查,直到情况稳定,直到逐渐显怀,直到母子平安考验结束,他们才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雷立弢不知道爸爸妈妈是怀着怎样的忐忑和期盼在迎接他,也不知道他的出生给爸爸妈妈带来了怎样的改变。罗慧开始相信,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父母需要孩子胜过孩子需要父母。孩子是父母的主动选择,所以父母爱孩子是与生俱来的,天经地义的,而孩子反哺父母是孝,是德,需要鼓励和赞扬,因为回报要比接受给予困难得多。 罗慧告诉自己,她和雷明没有事先打过招呼,就创造了这样一个脆弱可爱的生命,所要做的是倾尽全力呵护他,爱他,是给他想要的而不是把他变成自己想要的,是让他喜欢这个世界而不是后悔来到这个世界。被激发的母性让她变得更温柔理智,也更细腻自私。在这之后,不用雷明反对,她也没再提过换单位的事。 立弢和鑫华同年出生,鑫华有外婆帮忙带,金凤就被请来照顾外孙。断奶之后,立弢又被罗庆成带去了村里。其实小家伙挺喜欢待在外婆家,村里的玩伴多,小雨姐姐又会陪着,和罗小花抢着吃的饭也比较香,可是小孩子考虑的是吃喝玩乐,大人却开始考虑户口学区和学校。 村一级的小学已经消失,当初罗小雨在镇上读完幼儿园,按理要读镇小学,但姚建兰找关系开口子,宁愿交借读费也要小雨去县里。罗慧孑然一身时想过的城市反哺农村,工业反哺农业到底缥缈无影,她做不到逆势而为,更别提是在替孩子做决定,于是为了教育资源,她和雷明双双转了户口,把雷立弢送进了市中心的幼儿园。 她以前满心满眼都是父母,如今生活全被孩子填满。等她意识到快把自己包括雷明彻底丢在一旁,雷明趁机讨要说法:“原来你还知道。” 罗慧撒娇:“都怪立弢太招人疼了不是吗?” “请你客观点,他的脾气和样貌像极了我。” “你不招人疼吗?” “一般。”雷明想,小雨姐弟俩像小姑,都比立弢漂亮可爱,“都说外甥像舅,要是立弢长大了像罗阳,我怕我忍不住揍他。” 罗慧笑:“你舍得吗?” “到时候再看。”雷明捧着她的脸亲吻,“我希望立弢像你,模样好,性格也好,最重要的是脑子好。” “你脑子也好,赚钱这么厉害。” “两码事。” “不,”罗慧回吻他,带着安抚和爱意,“你是世界第一好。” “又哄我。”雷明的大手压着她往他身上靠,“说吧,让我答应你什么。” 罗慧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有事和你商量?” “没事你不会献殷勤。” “……” 雷明受用她的殷勤,趁幼儿园没放学,拉着她去卧室温故情事。罗慧的身体很敏感,先失控的却是他。云雨过后,罗慧趴在他身上说她想调去儿科。饶是雷明外行,也知道调换科室不是容易的事。罗慧不喜送礼搞关系,他这边也没可以助力的地方,然而罗慧喜欢孩子,当了妈妈之后更是爱心泛滥,加上儿科人手紧缺,调科不用送礼托请:“我想去,但估计收入不会变多,你觉得可以吗?” “可以。”雷明的觉得抵不过她的一个想字,横竖不是去省里或县里,只要地方不变,两个人下班回家带娃依旧是他触手可及的幸福,“放轻松,即使调不成也没关系。” “不,我一定要成。”罗慧有这样的自信。 她去意已决,护士长知道后想留她也开不了口,玩笑道:“怎么,你不想接我的班了?” 罗慧也笑,又听她说:“你去哪我都是放心的,要是我没记错,儿科原来的护士长还是你的媒人吧,不过她去年因为身体申请了内退,现在顶上去的是护理部主任的亲戚。你好好干,拍不了马屁也不要得罪人,后悔了再回来,我保证不会给你气受。” 罗慧感激护士长的提醒和交心,郑重道:“知道,谢谢姐,我不会给急诊丢脸的。” 第265章 “这就对了,这么多年难得听你嘴甜一次。”护士长拍了下她的肩膀。 罗慧顺利转岗,离开前请科里的人吃了顿饭。在这之后,她迅速掌握了儿科护士的技能,也迅速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她有职称和学历,年资长又好相处,大家都喜欢叫她慧姐,护士长也因为她的得力对她很是欣赏。只有徐琳琳,之前不理解她的决定,现在照样不理解:“别人都选活少钱多的,就你反着来。” “哪里有真正的活少钱多呀,要真有也轮不到我。”罗慧放平心态,“只要有工作就有压力,有压力才会有动力。” “我得向你学习。”琳琳不嫉妒她,因为她得到的一切都有对应的付出,“你不觉得孩子很难搞吗?我对着我家那小公主都经常束手无策。” 罗慧笑:“和孩子相比,我觉得部分家长更难搞。” “也是。” 两人聊了几句就挂断,三十出头的女人都有工作要忙,也都有家庭要顾。 这天早上罗慧完成交班,听同事说昨晚病房来了个难缠的老太太。罗慧过去一看,竟是林母孟红。孟红见了她也有些意外,折腾一晚难免有些抱怨:“我说了不要吊水不要吊水,非要吊,孩子这么小,吊坏了怎么办!还说要住几天,医生人呢,怎么还不来查房?” 罗慧看向病床上的小女孩,三周岁,小儿肺炎,症状不算轻。她耐心解释了下,然后说:“医生查房也有顺序,马上过来了。” 孟红在她面前不好发脾气,只是奇怪:“原来你不在急诊了,我说昨天没看到你。” “嗯,转到这了。” 孟红握着女孩的手:“西西,叫阿姨,这是罗慧阿姨。” 女孩咳嗽两声,罗慧阻止,对她笑笑:“没事,先不急着叫。” 给女孩量完体温,罗慧转身出去。 孟红没再找护士的麻烦,罗慧在这,她仿佛吃下定心丸,也是等孩子烧退了咳嗽也减轻了,她才打电话给丈夫:“你和汉川还不打算回来?” 出院那天,林汉川终于化身慈父,带了两个好看的芭比娃娃。西西很高兴,抱着娃娃出去,看见奶奶在护士台和人说话。 她踮起脚尖,蹦蹦跳跳:“罗慧阿姨再见!” “再见。”罗慧笑着摸摸她的头,“西西很棒。” 孟红看着眼前这一幕,百感交集。不远处的林汉川也走近,接过母亲手里的缴费单。几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再见她忽然有很多话想说,但物是人非,他只能说一句谢谢:“我妈说幸亏你在,她才能放心回家拿降压药。” “不会,西西很听话。” “罗慧。” 罗慧不欲再谈,想找借口离开,手机却响了。 “妈妈,你下班了没有?” 罗慧惊喜:“今天这么早就到了呀,妈妈要六点左右出来,再等一会儿好不好?” “好!的!”雷立弢的应答掷地有声。 孟红和林汉川对视一眼,没再多说。 半小时后,罗慧换完衣服下班,在校门口看见那辆熟悉的新豹二号。一进车门,雷立弢就从后座跳到她身上:“妈妈,你看我。” 他额头上贴着两颗五角星。 “好漂亮,是老师奖给你的吗?” “嗯。” 雷明戳穿:“礼拜五放学,每个人都有。” “……” 罗慧笑:“那每个人都有两颗吗?” 雷明倒没注意这点,雷立弢嫌弃地看了眼老爸,坐在罗慧怀里说:“今天有小朋友打架,我去把他们拉开了,老师说我很勇敢,多奖我一颗。” 雷明问:“为什么打架?” “不知道。” 罗慧问:“你去拉开他们的时候不怕吗?” “不怕,因为他们打不过我。” “……” 罗慧看见雷明脸上那抹戏谑的自得:“你还笑。” 雷明摸摸儿子的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雷立弢握着拳头,说完又从凶巴巴变成软绵绵,“妈妈,你别担心,无缘无故欺负人那叫坏蛋,我不当,被人欺负不还手那叫笨蛋,我更不当。你不要把小孩子想得太好,小孩也有强弱善恶的,你告诉我人之初性本善,爸爸告诉我性本恶的也有很多,我在外面会保护自己。” 罗慧点点他的鼻子:“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一定要跟爸爸妈妈说。” “知道。妈妈你忘了?我是天才脑子,小雨姐姐的书我都看得懂,她说我和秀才一样,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一二年级不用上了,直接跳级学英语去。”他嘿嘿笑,“清峰叔说我爸上学时的英语很差,是不是?” 罗慧忍俊不禁,不想损害雷明的形象:“但爸爸坐飞机去过外国。” “真的吗?” “谁稀罕骗你。”雷明把小子拎到自己身上,“跟我待半天憋不出一个字,跟你妈就嘚啵嘚啵不嫌累是吧。” 雷立弢挣扎,学着小雨姐姐来了招点穴,正准备跳回罗慧那却被大手捉住,小家伙喊叫:“爸爸耍赖,你被我定住了!妈妈救我!” 罗慧被他们闹得不行,一手推一个:“好了,爸爸坐正,你也坐后面去。” 雷立弢忿忿往后,雷明却没那么听话,继续凑近她道:“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谁?” “林汉川。”雷明说,“每次见他我都很不爽。” 第266章 “没办法,岚城就这么大。” “他要再来找事,我绝对揍他。” “他不是找事,是女儿病了,再说你又不是没揍过。” 她和雷明办喜酒那天,从酒店出来就发现有辆车在跟着。雷明二话没说,让孙浩往路边一停,去后面揪出浑身烟味的林汉川就是一拳。 林汉川捂着嘴气急败坏:“我他妈惹到你了?有病吧你!再来我报警了!” “你报个试试!”雷明眼神不善。 林汉川吐了口唾沫,指着罗慧:“胡汉说你要结婚了,我就想来看看,我没胆,进不去酒店我认了,但我只是顺路回家,你们至于嘛?你看看你选的这个人,罗慧,你从不与人交恶,可他如此野蛮,如此无礼!” 罗慧不想被他破坏心情,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引人注目,和孙浩一起拉着雷明走了。自那以后,她再没见过林汉川,只从建兰那得知他再婚再离婚的消息。 眼下,罗慧握住雷明的手,试图打消他的不爽:“我们以后不提他了,好吗?” “好,再提我是狗。” “……”罗慧失笑,看了眼时间,“不早了,赶紧回家吧,明天还要坐火车。” 明天就是假期,雷明已经买好车票。除去新婚那年带罗慧去了趟海边,他们就没再长途旅行过。今年立弢大了,可以上路,他们决定一直往南,去看新鲜的风土和人情。 他的世界很小,小到一家三口,一日三餐,他的世界很大,三个人可以去东南西北,去往更高的山和更蓝的海,去找更美的日出和更长的日落。 雷明看向车里挂的平安符,想起久未入梦的奶奶。人间不止一个清明,他相信她在天上能看见,他的车始终在正道上,朝着家的方向前行。 温馨提示:找更多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