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会两败俱伤》 第1章 《为何会两败俱伤》作者:棠都废人【完结】 简介: - 狗血墙纸+破镜重圆,酸口,文案如下 程荆代表公司与梁氏洽谈合作,前后几轮磋商无果,终于在第三次价格谈判的现场见到了年轻才俊、手握重权的梁景珉。 程荆曾暗恋他许多年,然而高中毕业后断了联系,这是多年来头次见面。 是久别重逢,也是窥伺已久,他心如擂鼓,手上一抖,滚热的茶水泼在梁景珉的西装上,交易场上一向舌灿莲花的程荆头一回卡了壳。 然而对方虽然眉头紧皱,却也没有多加怪罪。这次谈判竟也异常顺利,他几番加码对方都全盘照接。 会后他找到梁景珉为泼茶水一事致歉,得体温和地问:“可以加您一个微信吗?我好将损失补偿给您,也方便我们后续的合作交流。” 梁景珉唇角微不可查一勾,低头看着微信上备注“程荆”的置顶空白聊天框,却冷脸道:“我不加微信。” * 一年后的春天,阿卡莱斯湖畔别墅举行了一场低调的婚礼。双方的父母都没有到场,仿佛从形式上就昭示了这是场不被祝福的婚姻。 然而即便宾客寥寥,两位婚礼主角的心情却难得都还可以称得上是不错。 其中梁景珉以为自己手段用尽终于得以把程荆强留身侧,而程荆则以为是自己的多年暗恋终于修成正果。 * 结婚第1083天,程荆终于打算跑路。 他住在湖畔别墅、卧床不起,强撑病体花了一整天重接网络线路,终于看见头条上搂着未婚妻的梁景珉。 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看着真是登对。 不是不爱了,只是真的累了,程荆眨眨眼睛,迅速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于是他平静地收拾行李,黑掉别墅监控,定了最早的班机,打算做个合格的前任,没有任何痕迹地彻底消失。 第二天得知消息的梁先生毫无意外当场疯掉了。 * 再度重逢是在初遇的街头,梁景珉大病初愈,不复从前的张扬跋扈,垂目低声恳求:“跟我回家吧,程荆。” 晚风中程荆面色淡漠,勾了勾唇挑眉反问道: “跟你回去?你是我什么人?” - 【阅读指南】 1. 天之骄子阴晴不定攻 x 清冷痴情反骨超硬受 2. he,狗血淋头虐身虐心逻辑出走放飞自我之作 3. 酸口,文不长 4. 强烈建议观前先看首章作话的排雷(高亮)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暗恋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程荆互动梁景珉 一句话简介:狗血强制爱,正文已完结 立意:关注罕见病群体 第1章 白化(加排雷) “梁景珉,订婚快乐。…… 西京没有秋天,一场雨后就入了冬。 梁景珉腰间围一条浴袍,眼角眉梢挂着水汽,慢腾腾从浴室迈出来。淋漓水渍覆盖着清晰分明的肌肉线条,一看就是金钱与天赋堆叠出的完美肉|体。 他抬眼,目光缓缓向床边扫去。 床边靠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低垂着头,双目微阖,只露出一张轮廓清晰侧脸,漂亮得让人心惊。他浑身皮肤冷白胜过雪色,就连睫毛都是近乎透明的。 此刻他赤|裸上身,白发湿漉漉贴在额前,下|身松散拢着薄被。远处略略瞥过,便见他白得骇人的皮肤上遍布青紫污痕。右手松松锁着一条银色手链,手腕上淤紫痕迹可怖,是方才挣扎动作落下的。 他皮肤下另略透出红晕,伤处隐隐透出血渍,和面容一样带点触目惊心的味道。像是薄如蝉翼的宣纸上镌刻着力透纸背的破碎凌乱墨色,让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雪白长睫下藏着偏紫色的瞳孔,这是基因突变所导致的临床表征,他是一个白化症患者。不似凡俗间能有的美丽背后,昭示的是无尽的痛楚。 听见梁景珉推门的声音,他偏头抬眼看过来。眼神疏离冷淡,仿佛是打量随便一个陌生人。 梁景珉最憎恨他这种眼神。 无名火烧起来,先是灼烧他的心肝肺肾,接着灼烧他的耻骨。梁景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右手狠狠掐住程荆的脸,让这张仿佛玉雕的美丽面孔变形扭曲,让他不得不看着自己,接着用力吻上去。 窒息的时候一切都化作无边的海,再次呼吸到第一次空气的时候有如复活。 终于松开手时程荆重重呛咳几声,苍白的脸上多了点血色。 太苍白的人总显出几分病态,梁景珉吮吸着他的唇齿,接着伸手一探,只觉得仿佛能摸到程荆纤瘦的脊骨。 其实程荆从前分明也有着骨肉匀停的躯体,高挑劲瘦,穿上西装时挺拔耀眼、俊美无俦。 梁景珉的怒火是沉默的,整个人行走着仿佛一场脾气温驯的火山爆发,不声不响,板块摩擦形成局部高温,平静地流出滚烫的熔岩。 他松开了程荆唇齿,然而并不是打算放过他的形容。他单手扣住了程荆双手,另一只方才捧着他后脑的手变换角度,拇指抵开他的牙关侵入唇齿,低沉的声音混合了复杂的情绪:“你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吃饭?” 他当然等不到程荆的回答。梁景珉的指节动作,压住了程荆舌根呕吐的关口,他不适地猛向后缩,后脑离开了梁景珉温热的包裹,重重磕上了墙壁,程荆合了合眼,发出难耐的闷哼,唾液不受控制淌了出来。 第2章 梁景珉离得太近,程荆的视线一片模糊,看不清他神色。 刚刚才结束一场折磨,他形容狼狈,对此十分抗拒。 “我累了…”程荆轻声恳求,然而这句话在梁景珉角度听来却是冷淡的拒绝。 他欺身上来,冷冷道:“闭嘴。” …… 在积压的痛苦即将到达阈值时,程荆往往会想象自己并不在自己的身体里。 和灵魂出窍的底层逻辑相似,他可以坐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一切,欺骗自己、想象着那个难耐颠簸的人不是自己。(做梦、坐船,所以颠簸) 可惜这种方式并不总是奏效,屋外仿佛传来雷声,疾风骤雨如摧,浸透他眼角眉梢。 程荆的肤色过分莹白,汗水浮于其上,像是水濯玉质,虽然动人心魄,却不至于淫|靡肮脏。他断续声音里也似有潺潺流水声:“求你……” 他感觉太冷,靠在梁景珉的身上发抖,睫毛轻颤,头晕目眩,沉溺般挣扎,不知道怎样才能离梁景珉更近些。 可惜梁景珉非不肯遂了程荆的愿。 尽管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但程荆仍然感觉自己要被撕碎了一般,暴雨过分猛烈,痛楚抑或是什么别的感受在浮沉间灭顶般灌入他颅中,像是要生生将他劈成两半,疾痛如摧,不可挣脱。 其实梁景珉看了他这般模样心里也不觉抽疼,像是蚂蚁啃咬般密密的麻痒感受,又仿佛有人伸手揪住了他的心尖肆意揉|捏。只是越是如此,他却越是克制不住下手更重。 其实从前梁景珉并没有什么太恶劣的习惯,只是每每瞧见程荆这幅油盐不进冷淡面容时都会激发出他恶劣的本质,忍不住要下狠手在程荆身上逼出他的本色,留下属于自己的抹不去的印记。 程荆太苍白,有点像一朵云或是一场雾,而梁景珉想要将他据为己有。可惜他越用力抓握,他便愈发快地消散破碎。 所以与其说是梁景珉强迫程荆,不如说是他们互相逼迫。在棋逢对手的狠辣对决中,不知不觉逼出彼此身上最黑暗肮脏的那一面。 只是如今看来,还是梁景珉更胜一筹了。 到后来,程荆当真有些招架不住,他整个人战栗着(因为冷),紧咬牙关也控制不住流泻出的声响。 他雪白的皮肤上只要轻轻一碰便留下印记,此刻浑身弥漫着异样的粉红色,眼里泛着水渍,带着哭腔般意识模糊地轻道:“我好难受……” 然而这句话却仿佛忽然击中了梁景珉,他停了下来,轻吻程荆的嘴角。 他慢下来,是想看见程荆的眼睛。然而那双冷色调的眼睛里除了弥漫着水光外,依旧是冰凉的。 他无数次查看,永远不死心,然而得到的永远只会是同一个答案罢了。 他冷笑一声,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程荆,转即却更为疯狂。他手上握着程荆的脖颈,紧一分怕他太疼,松一分怕他不懂得教训,然而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疼痛一分不少反噬到他自己身上。 手上的禁锢终于还是在绝望的、溺水般的窒息中缓缓收紧了。 血液的流通被缓缓阻塞,程荆感觉眼前慢慢变黑,停止了挣|扎。他终于不怕了,他明白缠绵淋漓的痛苦会在意识消亡的那一刻消弭殆尽,他可以继续在另一个世界欺骗自己眼前的人其实是爱他的。 程荆悲伤地想,或许死神会承认他的爱,将他的痛苦和忍耐美化升华,勉为其难称之为殉情。 传言道人在鬼门关外徘徊不前的时候会经历一种叫做走马灯的东西,程荆也不例外。而在这一刻,他不免想起第一次见到梁景珉时的情形。 十五岁,月城。 盛夏缠绵不绝的雨季,独有一种潮湿的沉重冷色调。程荆穿着洗旧了的白校服靠着楼梯间栏杆,立在公告栏外,这是一中的竞赛生选拔考试结束一周后,他在等成绩公布。 他正是抽个子的时候,单薄的洗旧了的白色校服外依稀透出少年纤瘦漂亮的骨骼,肩背脊梁微微的弧度显出并不单薄的量感。 程荆的脸和胳膊比衣服还白净,又有一头扎眼的白发和过分漂亮的五官,此时正是下课时间,眼前人来人往,路过的高中生都盯着他看,他是个安静的目光吸引器。 别的中考生都在家里等短信通知,只有他没有手机,不得不赶到一中本部等成绩张贴。 一中是全月城最好的高中,今天的结果决定着他还需不需要参加中考,他不可避免有些紧张,指甲掐进雪白皮肉里,在手背上留下一长条弯弯曲曲的红印。 雨下大了,漏进走廊里来砸在身侧,不轻不重的声响,像凌迟的滴漏。 暴雨有它特有的气息,程荆闻到灼烈的尘土草木气息,这味道让他冷静。 他原本没有察觉,直到一个人走到跟前温声道:“同学,要不要站进来一点,你背上都湿了。” 他高挑、肩宽、黑发、英俊。 程荆已经很高,却不得不抬头才能看清他面容。这是一张会出现在情窦初开少女梦中的脸。 梁景珉。后来程荆才知道他的名字。 程荆背后被烫了一下般,像受惊的鸟,后知后觉地动作,换了位置。 梁景珉把手里的一打资料递给程荆,大约是他的考卷和简历,道:“结果出来了,老师说你本人在这,所以要我顺便一起拿出来给你。恭喜。” 第3章 他话音刚落便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留恋和好奇的打量,步伐是轻快和沉稳的集合体。程荆没有来得及说声谢谢。 这时候梁景珉还很年少,没有张开成后来夺目逼人的英俊锋利,却仍旧让人挪不开眼。 新鲜的空气缓慢流入鼻腔,程荆被迫从回忆抽离到现实。他背靠在床榻上,那时疏离温柔的少年近得不能再近,带给自己的却不再是点亮一整天的好消息,只有无穷尽的折磨,求饶无用无果。 程荆好像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又想起曾绵延一整个夏天的雨季,脏水每天都会灌进他的鞋子,指缝都是润的。 就像是梁景珉强加给他的一切:肮脏、潮湿、痛楚,如同暴雨在泥土表面砸出的深坑与浑浊积水。 这感觉比淋雨更加糟透了。 终于结束后,程荆后知后觉地想着没有结果的问题。 如果不爱,为什么非要和他结婚?如果爱,为什么现在又要瞒着他去娶别人。 人在出神的时候往往会忽略其他的东西,所以在梁景珉捏着他的脸叫他的名字时程荆没有回答。 他常常出神,常住湖畔别墅后尤甚。成日的见不到旁人,只能任由自己胡思乱想。 梁景珉到底还是有些歉意,声音轻了些许,语气仍旧不容拒绝:“缓过来点了吗?”他伸手将程荆拦入怀中,骨骼与血肉碰撞,这曾经是能让程荆感觉到安全的姿势。 程荆没有立时回答,只是沉默着,泪水从他的眼眶中不可抑制地流淌出来。程荆从前其实很少哭。 汹涌的眼水像是一场迟来的对流雨,咸腥苦涩,本不该存在于西京的冬天。 久到梁景珉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的时候,程荆才用尽力气说出那句憋在心里的话,语气很平静,却莫名让人极其难受。 他的泪水积在下巴上:“梁景珉,订婚快乐。” 第2章 窥伺 程荆告诉自己,要惜命 程荆的一天很简单。 起床。被管家看着吃早饭,一点也不许剩下。被允许看书、看电影——只在梁景珉允许的范围内。午饭。午休,一个半小时一分钟也不能少。锻炼身体或者继续看书。晚饭。迎接梁景珉回来。 梁景珉虽然从来没有在明面上禁止程荆出门,只是经历了先前几次“意外”,他看程荆看得愈发紧。他的身体不适合白天出远门,而傍晚梁景珉总是在,不痛不痒的禁锢,一来二去就把人困住了。 程荆却不是一个容易认命的人。 他骨子里其实很偏激,也曾经闹过几次很大的。报了警、住了院,到头来还是回到了湖畔别墅,走不掉不说,还要独自消受梁景珉吓人的脾气。 那段时间他过得浑浑噩噩,分不清白天黑夜清醒沉沦,只记得睁眼的时候梁景珉永远坐在身边,仿佛偌大的地球濒临末日,只剩下两个相依为命的幸存者苦守这昏暗的小屋。 窗帘紧闭,昏黄的灯光洒在耳畔,梁景珉的表情总是很平和,好像什么都无所谓,把什么都玩弄于股掌的样子。看他的眼神很温和缱绻,有难以觉察的逼视和威胁。 在床上躺了两个月,程荆告诉自己,要惜命,于是终于学了乖。 其实程荆很不明白梁景珉为什么非要留着自己在身边。 譬如豢养一只兽物,也总要收获忠诚才称得上有兴味。程荆身体太差,人又倔强,他像是一株苍白、畏光、带刺的沉默植物,实在是无聊又乏味,一不留神还会被扎到手。 无事可做的时候程荆会思考这个问题,尽量寻求一些美好的爱情故事作为参考文献,麻痹哄骗自己不再钻牛角尖,放自己一条生路。 昨夜暴雨倾盆,今晨依旧阳光明媚,程荆缓慢地咀嚼着早餐,像小骆驼咀嚼草料,缓慢、沉默,甚至有些乖巧。 他往身侧望了望,宽敞的一楼原本装饰得很有格调,只是梁景珉不厌其烦地往里堆东西,现在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窗帘每日紧闭,程荆每天抽出几秒钟遗憾思考落地窗修建得毫无意义,窗侧摆放着一架钢琴,显得很占地方。 程荆还记得,是有一次梁景珉搂着他在小影院看海上钢琴师。电影是随手选的,很有名,程荆却看得昏昏欲睡,看完只留了一句:“我之前钢琴也过了十级的”。第二天一楼就多出一架锃亮的施坦威。 梁景珉喜欢做这样毫无意义的事情。他不知道程荆初中住校后就再也没有练过琴,现在一首曲子也弹不出来了。他也不知道程荆每每看见钢琴就想到闷热夏日的琴房,弹不好就要受到老师劈头盖脸的责骂,没有空调,汗水浸透身体的每个分寸。 程荆收回了目光,继续磨洋工一样吃他的早餐。昨夜的对白在他身体里留下一根尖刺,缓慢流淌出滚烫血液,伤口溃烂流脓,程荆习以为常地忍受痛苦。 在这个过程中,他对管家第十二次提出了同一个请求:“我要看电视。” 管家第十三次恭敬嘱咐:“电视坏了,您可以在小影院里看下载的电影和电视剧。” 他不想看电影或是电视剧,他想看电视。 昨夜梁景珉对他的质问和眼泪感到愤怒,矢口否认他的推断,有些疾言厉色地结束了话题。程荆得不到答案,只好当作默认,于是他整夜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幻想自己消失,幻想发生过的没有发生。 “电视坏了不能修吗?”程荆冷冷地噎了回去,嗓音沉冷嘶哑。 第4章 管家在能力范围内对程荆很照顾。程荆对他一向和颜悦色的,今天语气却很差,大约是自己过得不好,但看见别人也不好受,就觉得日子还算能过得下去。 管家沉默。这一定是梁景珉的嘱咐,为难管家没有意义。 程荆挑了挑眉,喝下去一口橙汁:“好,既然不能看电视,那我要出去。” “可以,梁总说过,如果您想,吃完午饭我可以陪您去俱乐部转转。” 他所指的俱乐部是西京的顶级会所之一,为数不多梁景珉没有明言禁止管家带程荆去的地方之一,那里绝对安全,在梁景珉掌控之内。 程荆抬眼,显露出惊讶,像是害怕管家收回这个提议般,没有丝毫犹豫答道:“好”。 在硕大的别墅消磨了一个无聊的上午,午后程荆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由管家开着车前往了俱乐部。 另一边,梁景珉对程荆复杂的心活动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他几个月来唯一一次出门聚会还能和程荆撞上。 俱乐部内的空气里若有若无弥漫着让人心旷神怡的气味。梁景珉和友人坐在公共区,气氛很不错,卡座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音乐声缓缓流淌,管弦声和点钞机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贺沛廷瘫倒在沙发里,左拥右抱着,还分出神来八卦梁景珉:“你要娶赵都宁你家里那位知道吗?” 贺沛廷是梁景珉的发小,两人从幼儿园就同班,只不过梁景珉高中逃去了月城念重点普高,贺沛廷念的是国际学校。他是个典型的二世祖公子哥,但人还算正经,各个圈子都很吃得开,也很爱组局喊梁景珉出门,今日是第八百回 ,梁景珉终于赏脸前来。 梁景珉手里拎着红酒杯,摇摇晃晃转着却没喝,修长的手指绕着杯颈,像一幅罕见的油画珍品。 他面容平静无波,听见贺沛廷的问句,百无聊赖答道:“他身体不好,成天在家里胡思乱想,告诉他干什么?” 贺沛廷勾起唇笑:“你们的消息网上好多,你不怕他刷到?” 梁景珉名义上的未婚妻赵都宁是个小有名气的网红,但其实网红这个事情对她而言连副业都算不上。她上头有个姐姐,用不着继承家业,主业是做海归高材生,副业是做赵家千娇百贵的小姐。 长得漂亮家境殷实,学历高会念书,随意在网上拍几张照分享生活便轻易坐拥万千粉丝,一条随手发的笔记角落里带了无名指上的戒指,现如今订婚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 被扒出来婚姻对象是梁景珉后这件事更是直接被吵上了热搜,年轻英俊、位高权重,梁景珉这样低调的人,名气却一直不小。 梁景珉掀了掀眼皮,答非所问:“做秀罢了,又不是真结,顺便把手头这个合作了结了,再过几个月就没人记得这件事。” 他语气很平静,派头也很平常,贺沛廷却察觉出不对劲,笑他:“景珉,听你语气倒像是在说服自己。” 梁景珉皱了皱眉头。想起昨夜的对白,想起程荆没来由的质问和眼泪,眉目笼罩上了一层阴云。 “非得结婚有什么劲,平白把自己套住了”,贺沛廷看着梁景珉和程荆一路走过来,深知程荆绝不是个好拿捏的人,十分不解地撇了撇嘴,“不过你俩最近是不是好些了,看你比以往轻松,他身体好点了吗?” 梁景珉摇摇头:“还是老样子。” 另一边坐着的谢函弋是学医的,之前受梁景珉所托给程荆看过几次身体,听见他俩聊到这个话题就凑过来嘱咐了两句:“他那个样子,再折腾该散架了,你可千万别……” 平心而论除了偶尔强势梁景珉从来不会动手折腾程荆的身体,几次出事都是源自于程荆对自己下手太狠的缘故。 但梁景珉并没有辩解,只是垂眼闷了一口酒。 贺沛廷是个识趣的人,看见梁景珉握酒杯的手紧了紧,很快换了话题:“昱霖最近,还算安分么?” 梁景珉母亲去世得早,梁昱霖是续弦所生,老梁总近年来身体不好了,梁家兄弟分庭抗礼是圈内心照不宣的事,但外人知道得少。 贺沛廷和梁景珉走得近,知道得更多些,也是为数不多敢问出口的人。 梁景珉顿了顿,像是突然听见什么开心事,冷笑道:“他敢不安分吗?” 不一会功夫梁景珉手中的酒杯就见了底,他点了点杯壁,立马有人看着眼色上来续杯,就在这时候保镖附到梁景珉耳侧说了些什么,梁景珉脸色一变,起身就要离席。 “诶诶诶,做什么,这就要走?”贺沛廷伸手去拦。 “有急事,料完了就回来。” 贺沛廷铁了心不让他走:“之前也总这么说,从来没回来过,天天窝在家里陪老婆,几个月才聚一回,今儿我还偏不许你走了。” 梁景珉脸色一沉,正待要说话,远处袅袅婷婷走来一个年轻女孩。她一头茂密的卷发顺亮垂在肩头,一身名牌套装,没有显眼的logo。脸小、精致、毋庸置疑的漂亮。 她落落大方笑着,顺手就挽住了梁景珉的胳膊,又对着贺沛廷打招呼:“小贺,好久不见,这么巧!我刚在那边,看见你和景珉,就过来打声招呼。” 说着她往身后点了点,另一桌坐了一群年轻漂亮的女孩,大约也是约着聚会的小姐妹。 梁景珉没有拒绝她的亲近,微笑得顺畅合宜。他就是这样,当着人永远不会失态,极其擅长伪装成正常人的模样,不熟悉的人都以为他亲切。 第5章 贺沛廷挑了挑眉,所应当地以为梁景珉方才得到的消息便是赵都宁也在这儿,他急着要走是想躲这个被硬塞的未婚妻。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保镖报告是由于梁景珉在俱乐部的副卡产生了消费,这意味着程荆离开了湖畔别墅,大摇大摆地来了俱乐部,完全没有打算瞒着他。 这件事的性质其实很难定义。 上一次程荆出事就是在俱乐部,然而梁景珉并没有禁止他再来,甚至还堂而皇之给了副卡。当然程荆很识趣地再也没有来过。 明知道不该来,却还是来了,一种可能是他当真放心地来随意逛逛,然而更通俗符合脑回路的解释便是他在明目张胆地挑衅。 梁景珉有点坐不住,所有涉及到程荆的事都让他血液鼓噪,然而在这个时候赵小姐的出现又导致他不得不留下应付这场毫无意义的寒暄对白,脱不了身。 赵都宁敏锐地发现了梁景珉的不对劲。 梁景珉是个看起来城府很深的人,这是她与他为数不多次数接触中唯一一次察觉到他的失态。她小心地没显露出来,十分自然地出口道别:“我今天陪姐妹出来的,就不久待了,不然她们该说我重色轻友。” 梁景珉如释重负地露出微笑。 远处来看,几人对白自然,言笑晏晏,英俊温和的天之骄子挽着他门当户对、貌美优秀的未婚妻,别提多相称了。 此时此刻,戴着墨镜、口罩的程荆在不远处放弃了长达半小时的窥伺。 黑色皮质手套包裹着修长的手指,鸭舌帽遮住他雪白的发丝。 程荆苦笑,亏得他还费劲心思想从广播电视里找蛛丝马迹,得来竟全不费工夫。 这么多年了,他甚至都已经忘记梁景珉笑起来如沐春风是什么样子。现在来看,原来他还没有彻底丧失这个表情功能。 女孩的手指纤细美丽,无名指上钻戒闪着刺眼的光,皮肤是健康的白皙。 程荆冷眼垂目看向自己的黑手套,厌恶到想剥去那层病态惨白的皮肤。 他轻轻摩挲了一下手指,感觉自己掌心出了汗,心跳节奏乱得不正常。对管家说的话听不出情绪:“我们回去吧。” 他说服自己收回目光,然而还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想要走到电梯口仿佛用了一个世纪。 然而刚出门没走几步,程荆就被人硬生生扳住了肩膀,力道不容拒绝。 身后传来阴冷的声音:“我说你能走了么?” 第3章 结语 “我成全你们,别折磨我了。”…… 程荆顿住了脚步,眼皮一掀,笑得不太分明。 转头时却显得很无辜:“怎么你也在这儿。” 梁景珉拉他的手使了八成劲,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他搂进自己怀里:“我觉得这个问题更应该问你才是,对不对?” 程荆很抗拒当着人和他贴这么近,挣了一下却没睁开,只得抬眼瞪着他,梁景珉无所谓地回望着他,两人针锋相对,几乎要剑拔弩张。 他们之间的气氛很微妙。 程荆的目光里混杂了莫名的东西,梁景珉感受到久违的失控感和心虚,不敢确认他看见了什么,松了手。 程荆心里冷笑。是了,当着人他还要装出绅士的模样。 于是他无所畏惧地说着平素不会说的话:“今日不回家,原来是另有艳遇。” 果然,梁景珉陪笑:“哪有?宝贝,是你看错。” 程荆嘴角上扬,眼底还是冷的。 “我以为你不爱出来,怎么今天想到来这里?”梁景珉进了一步,语气带了无形的压迫感。 “怎么,我不能出来?”程荆无所畏惧地和他对视,“我没有权利出来?” 他抬起手指,修长食指和中指之间轻轻夹着那张会员卡摇晃。 可见程荆今日相当挑衅,梁景珉却也很罕见地不想与他较真,大约是想起来先前在俱乐部的经历,不愿回想。 于是他上前搂过程荆的肩膀,打圆场:“好了宝贝,是我不对。我正要回去,咱们正巧同路。” 于是就这么拉着他出了俱乐部。 - 程荆靠在车窗上,外头大雨下得淋漓。 刚刚还晴空万里,现在就变天,西京的天气真是无常。 程荆在月城长大,西京和月城很不一样。月城一天到头下雨,西京却鲜少有雨天,是以一下雨就想到家。程荆贪看,眼珠都不动一下。 他的后脑勺对着梁景珉,却总能感觉到灼热目光的逼视。 “眼镜戴上。”他冷冰冰下命令。 梁景珉总是这样,现在他不再是他的老板,却还总是一副发号施令的作态。 平时到这个时候程荆就该听话了,但他今天忽然觉得特别没劲:“又没出太阳,带什么?” 一转眼梁景珉已经凑到了身前,把眼镜腿推到了他耳畔,长睫毛静静垂着。 “先送你回去,一会儿我还得出去一趟。”梁景珉道。 原因在于贺沛廷刚才微信警告他,梁景珉亏,还得回去陪几个狐朋狗友。当然,他从来不对程荆解释。 程荆听来却不是这么个意思,他回想起刚才窥见的美人,联系起梁景珉的行踪,心情一下跌落到谷底。 他说:“随便你。” 仍觉得不够劲,他非要当着梁景珉的面把那眼镜取下来,补充了一句:“你要是玩腻了,可以放我走。梁景珉,我绝对不会纠缠你。” 第6章 言罢程荆偏头冷冷看着梁景珉。肆意观赏着他瞳孔颜色的变化,梁景珉的心情是万花筒,程荆掌控着观测密码。 其实说这么一句话是一把双刃剑,想要刺痛梁景珉的同时程荆自己也疼的龇牙咧嘴。 即便他做好了准备,看见梁景珉脸色沉下来的时候心里还是一空。 “你说的什么鬼话。”梁景珉忽然咬住程荆的嘴唇,情绪像潮水弥漫上来。 和从前一样,“走”还是梁景珉那里不可触碰的雷区。 因为梁景珉看不见,程荆自暴自弃地再次允许自己不控制吐息和情绪,他漂亮的紫色眼睛此刻雾蒙蒙的,失神的悲伤是不需要颜色点染的。 因为他是男人吗?不能委屈了金尊玉贵的娇小姐,所以不许他走,利用他见不得人的劣等情意,留下了做他上不得台面的秘密情人。不对,其实他们结婚了,情人、妻子、丈夫,无所谓怎么称呼。 不可否认梁景珉一直以来的强势、极端、不容反抗都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像是一株有毒有害、张牙舞爪的花,他恐惧、厌恶,却收不住靠近的脚步,直至把自己拱手奉上。 然而在这一刻,他却忽然觉得好没意思。这个吻带点窒息,他好似可以品尝到梁景珉的怒火,耳边有潮汐拍打海岸的嗡鸣声,如果再来一次,他希望自己不要爱上梁景珉。 湖畔别墅的三年婚姻耗尽了程荆激烈的情绪,但不妨碍他的决绝。 梁景珉的手缓慢下移,程荆的呼吸急促起来,等到了别墅时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只能任由梁景珉打横抱着回到卧室,轻轻放进被窝里。 他被汗浸湿的侧脸晶莹剔透,眼皮缓慢掀起:“我讨厌你。” 梁景珉回头时微微一笑,很有初见时的温柔。 他说:“我知道。” * 下了雨的冬天很容易着凉,入夜后程荆所当然地烧了起来。梁景珉的晚归已成定局,程荆此时已经起了床,缩在钢琴旁的软垫上,身边摆着被大卸八块的遥控器,电视的确坏了。 管家手里捧着已经凉了的药碗,沉默地看着程荆折腾。 程荆捣鼓电器其实很在行,硕大的电视机很快也变成了一堆零件,此时他终于宣告放弃。 高烧烧得头脑混沌,肢体僵硬像灌了铅,钝痛像被尖刀剔除骨髓。他脑海里自动搜索起上一次这样痛楚的情形,和梁景珉在一起以后痛很多,程荆已经进化出保护机制。 但想起那个燥热的夜晚并没费他多大功夫。 他仿佛是躺着,不是自己的房间,手腕很凉。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吓人,像生锈的齿轮,艰难滞涩而顽强地运转着。他说,“我要离婚。” 梁景珉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眯了眯眼睛,款款轻笑时很有气质,声音低沉得好听:“不可能。” “那就分手。梁总,如果你只是想要那纸文件。” 梁景珉的指节轻轻抚过程荆汗湿的额头,很像爱人的温柔缱绻,“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宝贝,这件事你最好别再想了。” 梁景珉的双目猩红,全然不像语气那般平静。灼热的吻印在程荆的额边,程荆感觉到自己在颤抖,蛇似的,想要挣脱他散架的躯体。他疲惫地望向梁景珉,头一次看清他一般,提出了退而求其次的请求,“我要洗澡”。 他承认自己没有想着死,只是不想再整天整夜面对着梁景珉的面孔。见到其他什么人都是好的,只要不是梁景珉。 他觉得自己有点浑浑噩噩,水蒸气蒸腾起来,雾蒙蒙的他看不清。现实和虚无的边界逐渐模糊,流水蜿蜒盘旋,冷意和炙热交杂,他只是坐着。 十五分钟后浴室传来一声巨响,浴屏爆裂,万千碎片全部扎入程荆的皮肤里,程荆浑身赤|裸,近乎每一寸肌肤都在往外喷薄着汩汩鲜血。 梁景珉冲进来的时候面孔已经不似人色,程荆这时候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奇怪,生平头一次见梁景珉失控成那个样子。 梁景珉想要抱住程荆,却根本无从下手,手腕发冷似的抖。程荆睡过去之前还笑,莫名觉察出快意,几乎要张牙舞爪。 醒来以后鼻腔满是消毒水味,疼痛已经有点渺远。 谢函弋是一个温柔的医生,趁着梁景珉不在,他对程荆说:“不要为了其他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程荆的笑容柔和疲惫。没有,他没有在惩罚自己,更没有想要借由惩罚自己来惩罚别人。他只是在求生。 受伤的那一刹那很痛,过了片刻却有一种大病初愈的错觉,程荆久违地找回了对自己的掌控感,他轻轻地笑,新奇地看着身上雪白的绷带,觉得真的是很值得,好像看见新雪白白净净落在身上。 只是偶尔瞥见梁景珉的时候他又觉得脑袋很乱。 “程先生,你还好吗?”声音很遥远,是翟管家。 程荆烧得不清醒:“梁景珉回来了吗?” “梁总还在陪朋友,您想和他通个电话吗?” 程荆怔怔盯着管家,过了很久才对焦,半晌答:好。 他有手机,因为梁景珉总是监视他的使用,慢慢就不再用了。此刻终于拿到不受监视的手机,程荆迅速点开软件,甚至没看目的地,定了时间最近的机票。每个步骤都熟练得惊人,仿佛是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头一次下定决心实施。 他撑着酸痛的身体坐起来,翻出双肩包,收拾了几件衣服。他的东西很少,像个旅居的客人。 第7章 他在把手机递还给管家时利落给了他一手刀,扶着他瘫软躯体睡在地毯上后还贴心盖上了一床薄被。 接着他上了三楼,熟练输入保险柜密码取出自己的身份证件。 很奇怪,梁景珉想把他锁住,却又堂而皇之把钥匙递到他手里。 程荆眉头微蹙,反身下了楼,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看监控摄像头,很无所谓地转身开门,背着双肩包,大摇大摆从正门走了。 三年,任何剧目都有散场的时候,任何书籍都有终章,程荆利落地给这段面目全非的所谓感情收了尾。 至于结语—— 主卧床头柜上程荆的笔迹漂亮潇洒:“提前祝你新婚快乐。我成全你们,别折磨我了。” 第4章 月城 火舌舔吻耳畔,烈焰围烧心脏 程荆到达月城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月城的细雨扑在车窗上,程荆托着腮看着车窗外流动成残影的童年景色,想开口说些什么时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梁景珉没坐在身侧。 三年,梁景珉寸步不离的监视已经成为一种难以甩脱的习惯,程荆哑然失笑,重获自由原来也没什么实感。 他本来想回家看看父母,走到了楼下却没上去。 这些年来程荆的父母一直以为他保留着西京那份让人艳羡的好工作,找了个优秀英俊的对象,连同着多年前到手的那份漂亮学历一起,拼凑成一个世俗意义上完美的孩子,是邻里聚会绝佳的谈资。 仿佛这些名号就能满足一对父母的所有期望,多年的养育不过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投资,他们握着显而易见收益颇佳的筹码,并不期盼孩子越出轨迹的突然现身。 他们当然不知道一切都是程荆拼凑的骗局。 所谓优秀的对象,不过是个不择手段的变态,以折磨他们的孩子为乐。为了夺他在手不惜害他身败名裂,剥去他所有的社会身份和关系,一点一点将他削成一尊独属一人、漂亮无用的掌上珊瑚。 那份工作至今保留着,工资按时打入程荆的银行卡,尽管他已经不再被梁景珉允许前去上班。能做的只有枯坐在空旷华美的别墅里,逐渐退化成一株供人赏玩的稀有植物。 程荆离开小区,叫了辆车,目的地选的月城一中。 他出来时顺走了管家的手机,早在西京机场就买了这部新的,贴心地将管家的旧手机丢进了西京机场的失物招领处。 既然回了月城,那就回高中看看吧,程荆高中时记得学长学姐时常出现在窗外,他们兴高采烈地招手,讲台上的老师喜上眉梢出门迎接,余下的人可以自习,三全其美。 程荆责备自己竟然会怀念高中,那时压抑的优绩主义和苦涩的暗恋压迫着他,即便程荆已经是世俗意义的“天才”,生长痛依旧如影随形。 然而直到程荆走到校门口才发现一中早就重新装修,门口安上了面容识别闸机,他的手机里没有班主任的电话,根本进不去校门。 然而这趟并没有白来,因为紧接着他遇见了林殊珩。 林殊珩和程荆高中同班,因为是竞赛班,班里拢共只有两个女生,林殊珩是其中之一。 “程荆?”林殊珩一路小跑追过来。 月城下雨,程荆没有把自己裹成一只粽子。那种苍凉异化令人不安的白使得想认出他是件很容易的事。程荆顿步回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殊珩自来熟地走到程荆身侧:“太巧了,怎么在这里碰见!你回月城也不和我说一声,咱们应当一起吃饭呀!”看清了他面孔后她又讶异道:“你怎么瘦成这样!” 程荆轻轻笑了,他原本都有些认不出她——她现在和从前全然不一样了,头发留长,开朗从容。笑起来两眼弯弯才依稀看出原来的模样。 他记忆里的林殊珩是个留妹妹头、腼腆安静的女生,大约因为班里没有太多女孩,而她又不是那种能和男孩玩到一处的姑娘,永远坐在教室角落里不抬头地刷题。 说起来她和程荆同班三年,还传过一年多的绯闻,两人私下却一直不熟,上了大学才建立起联系来。 那时一班大多同学通过数化生竞赛进入国家集训队后直接保送top高校,少部分人竞赛失利不得不回来准备高考,她是其中之一。 对她最初生动的印象,是竞赛结束后的第一次联考,文化课丢了几个月,自然比不过其他日夜备战高考的同学,晚自习她抱着一摞试卷在走廊里哭,一边哭一边更正错题,卷子皱得像咸菜。 他那时候已经拿了降分,高考不过走一场流程,但依旧留在学校自习,出门打水正巧看到这一幕,走到她面前帮她把卷子叠起来,轻声道:“没关系的,慢慢来。” 说起来那时候他们只是陌生人,林殊珩后来却说她一直记得那个晚上。两人并肩散步,紫操的灯光照得她瞳孔亮晶晶,她说,程荆,你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 二模林殊珩就已经是年级第一,后来她裸分上了京大。 她后来顺风顺水,保研、出国深造,现在已经在月城一所很不错的高校评上了副教授,和丈夫一同怀孕进产房,一双儿女在程荆结婚前已经会讲话。 经济形势下行,年轻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生育率年年降低。林殊珩早年是个有点激进的个人主义者,到头来却做了乖女孩、早早结婚生子。程荆常以为只有家庭幸福的人才会渴望婚姻和爱情,他和林殊珩很像,只可惜没有遇上对的人。 第8章 程荆从前思索过林殊珩的人生,想着倘若林殊珩爱的人是梁景珉,那么她一定无法得到今天所有的平静,即便她前半段人生苦求的就是浪漫激烈颠簸的爱情。 两人在咖啡馆坐下,谈起人生近况,林殊珩打开手机相册全是孩子的照片,她笑着吐槽他们淘气得一塌糊涂。她的笑颜在程荆眼里缓缓被雨水晕开,皱缩成一团魔幻的虚影。她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 言罢她问:“你还和梁景珉还在一起吗?” 多年前湖畔别墅婚礼的受邀者不多,她也是其中之一。林殊珩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纠缠和细节,却敏锐地从氛围中察觉到了真相,还曾问过程荆是否需要帮助。 程荆那时害怕她引火烧身,拒绝了一切帮助,固执地断了联系,说来其实很抱歉。 在一起,这是个很微妙的词。程荆看来,平心而论不欺骗自己的话,他和梁景珉其实从来都没有在一起过。 “分手了,”他说,“他又要结婚了,你知道的吧?” “是的,不过他们这些豪门联姻不是很多?所以多问一句,”林殊珩撑下巴笑着解释,“我是不懂你们这些了,当真比小说还精彩些。” “但其实高中的时候我就看出你们感情不一般,梁景珉那么冷漠的人,却会在你说冷之后站起来关窗。” 她说的好像是另一段人生,无论是谁的,都不可能属于程荆。梁景珉的青春里,程荆查无此人。 程荆没有纠正她,脑海中却忽然浮现起一段久远的记忆。 洛港酒店的顶层套房,落地窗外飘着白毛大雪,冰冷又温暖,烈焰围烧心脏。 梁景珉摸到他身体某处,他快乐得颤抖,落到嘴边却只肯抱怨冷。火舌舔吻耳畔,温柔低沉的嗓音震得他心脏与一切同频震动,绵绵密密地绞进地崩天裂的风暴。他变得不是自己了。 “你一直都怕冷。”耳畔低热的窃语,冷漠的人也会缠绵温存。 高楼让他灵魂颤栗,却莫名喜欢被暴雪围困的感受。万千灯火踩在脚下,他无所顾忌地靠进梁景珉的怀里,仿佛可以就此不再想任何事情,就这般终此一生天荒地老。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好像在想,原来洛港也会下雪。 …… 程荆沉默许久,显然是不愿再就此话题多说,林殊珩也识趣没有多问。他借此提起别的来:“你回一中干什么?我刚想进去逛逛,门卫把我拦住了。” “我表妹在这里读高中,她爸爸妈妈在外地,我来送点东西”,林殊珩笑,“现在是管得严了,以前很容易就能混进去。” “纪老师还在吗?”纪老师是他们的高中班主任。 “还在呀,他好像现在带高二呢,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说着林殊珩就掏出手机。 “不用”,程荆连忙摆手,忽然觉得自己也并没有那么想见他。 林殊珩固执地要把老师的电话号码发给他:“你旧微信还用么?” 自然不用了。程荆现成注册了个新号,两人加上了微信。联系人表空空荡荡。 林殊珩一拍脑门又道:“你刚说你现在没在工作,我忽然想起一桩事。准高一直升生准备集训,化学组在招教练,过两天会去静乡基地,你去正合适,你想我帮你联系吗?” 一中地位置好但太嘈杂,假期会组织竞赛组去静乡校区集训,当年程荆也去过。 高中那些中年教师是做不来竞赛题的,招教练向来只找保送生或往届毕业生。程荆当年是一中化学竞赛组的,大学也修过相关的专业课,的确适合。只是毕业多年,后来工作方向也不同,程荆哪里还记得这些知识,苦笑摇头。 “哎呀你捡一捡,教高一的还不是绰绰有余?”林殊珩一拍桌子,“你愿不愿意?我和老师很熟的。” 走出咖啡馆和林殊珩告别时程荆还在想这件事,觉得自己大概是烧得不清醒——他怎么就鬼使神差点了头呢? * 梁景珉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很晚,他喝得有点头晕,却仍然敏锐地察觉出异常的气氛。 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翟管家,没人答言,他迅速上了楼,程荆屋门从外上了锁,一打开才看见被在里间着急上火的管家。 管家并没有昏迷太久,醒来时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程荆屋里,然而门却从外面反锁了。程荆的房间没有窗户,门也异常坚固,管家被偷了手机,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将事情一五一十对梁景珉说了一遍,等到话音落下的时候,梁景珉的脸色简直已经不能用难看二字来形容了。 “他走了多久了?”他沉声问。 管家沉吟:“他问我借手机的时候十点半……” 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半了,梁景珉的脸色又黑了一分。程荆闹过、挣扎过,甚至报警过,却从来没有一言不发的不告而别过。在梁景珉看来,他不能,也不敢。 他迅速打开手机开始马不停蹄地通电话,深夜里接起电话的人没有一个敢有起床气,线索也得到的很快——管家手机在西京机场,程荆的身份证下只有一张机票信息,是去月城的。 程荆仿佛真的深信梁景珉不会去找他,甚至不知道多买几张机票混淆视听,监控里他的最后一个回眸没有任何情绪,像某种无声的挑衅。也可能只是一个无声的告别。 梁景珉感觉到周身上下窜起乱火,深井荒原被焚烧出蛇形烟雾,他觉得自己忽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沦为情绪的附着物。 第9章 离开家的时候那里已经变成一片狼藉,本就坏掉的电视彻底损毁,管家平静地收拾残局。 梁景珉离开前只冷冷撂下一句:“给我订今夜飞月城的机票。” 第5章 梁家(纠bug) “他不敢。”…… 当天梁景珉并没有成功去往月城。 他其实已经到达了航站楼,然而一通电话把他召回了家。 梁家的别墅笼罩在沉闷的木红色中,这里是梁景珉长大的地方。夜色无垠,他嗅到到久违的窒息感。 他刷指纹进门的时候梁昱霖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一身衬衫西裤打扮得还算利落,见他进来,施施然站起身道:“哥哥。” 梁昱霖是梁景珉同父异母的弟弟,只比他小两岁,他的母亲在梁景珉母亲病逝后的三个月就进了门。 他从小就继承了他母亲的聪明相,可惜不过是小聪明,从前连尾巴都藏不住。两人从前也有过和睦的时候,如今却是人尽皆知的关系差劲。 如果说在梁建中还康健的时候两人还只敢明争暗斗,且梁景珉显然占着上风,那么随着梁昱霖这两年羽翼渐丰,又因为梁建中年前中了风卧床修养,两人之间已经是势均力敌的剑拔弩张了。 梁景珉的目光仅在他身上蜻蜓般点触了一刹那,沉着声音问:“他怎么样了?” 梁昱霖一挑眉:“还能怎样?还不是老样子?” 听他话音,梁景珉的眉头重重一锁。 先前打给他的电话中梁昱霖的声音是多年未有的正常,仔细听还有些无措,说梁建中病情急转直下,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梁景珉立刻打电话给梁建中的主治医师,接电话的还是梁昱霖。 他装得太真,连梁景珉都骗了过去。 梁昱霖笑了:“想见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啊,哥哥。” 哥哥两个字咬得很重,显然是在挑衅。 梁景珉接到电话后不得不驱车三小时穿越整个西京回家,而他本该今夜找到程荆并把他带回来。 第二日十点半他约了合作公司会谈,晚上有饭局,让梁昱霖整这么一出烽火戏诸侯,他至少得明日深夜才能再启程。 好比救人有所谓的黄金窗口,寻找失物也是同样的道。一旦让程荆跑远了,如同细针落入大海,虽然梁景珉不吝惜把海抽干,可那样再捞毕竟太麻烦。 他早该想到自己被人耍了,但弄丢程荆让他着急上火,捋不清思路。他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到了梁建中的房间,只见他果然十分悠闲地在一堆仪器里睡得安详。 回头,梁昱霖抱臂斜斜倚在门框上。 “弄丢了重要的东西吧,哥哥?”梁昱霖微笑。 “你想要什么?”梁景珉冷静地问他。奇怪,面对程荆时他常常失控,在面对别人的时候却总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联想到前夜程荆的含泪质问,他忽然想明白了一切。 梁景珉很擅长把事情做绝,如果他不想让程荆知道自己订婚的消息,那么程荆就一定不会知道。但事情还是发生了,自然是因为有人故意把事情捅到了他面前。 梁景珉看似很冷静,迈着悠闲的步子出了病房,甚至还松了松领带,反手带上了门。 然而下一秒,他就掐住了梁昱霖的脖子,将他重重惯在了墙面上。 墙体不愿承受梁景珉的怒火,哀哀发出闷透的重响,引来了好几位老宅的看门人。 梁景珉从牙关里逼出极低的质问:“是你告诉他的。” 难怪程荆那日会那样伤心,那样笃定,那样决绝。原来是梁昱霖。原来又是梁昱霖。梁景珉看着他的弟弟,仿佛头一次看清他,像是幼年时无数次行经的荒野,不察觉间着眼,其间竟生出了平畴绿野与重重荆棘,扎了一脚血。 见他气急败坏,梁昱霖眼角泛了点兴奋的红:“是啊,他一开始还不肯相信,我给他看了照片才信了三分。” 他低低道:“游戏还没结束呢,哥哥,谁输谁赢且走着瞧吧。” 梁景珉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仿佛是想给他一拳,但到底还是没有出手。 两人都长得像父亲,所以即便不是一母所生也看得出来是两兄弟,此刻相立对视,像个西装革履的恶魔在揽镜自赏。 气氛已经到了不能更差的地步,几个佣人呼剌剌的想上来劝架,被管家远远拦住了。 “他去哪儿了?”梁景珉松开了手。 梁昱霖那张和梁景珉十分相似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有毒的微笑,他缓慢着皱巴的领子,垂目时唇角勾出一个弧度:“我怎么知道?我只是给他捎个信。毕竟我和程总也算是老朋友了,对吧?” 他摊了摊手,又道:“梁景珉,说到底还是你太贪心。家里已经藏着一位,外头还想再娶?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你比我更清楚这是为什么。”梁景珉气极,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么句话来。 他还真是会装。梁景珉摔门而去的时候心里徘徊着这么一句话。 梁景珉在高速上不顾一切地开着快车,暗色的闪电疾行于险狭夜色中,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要抛下手头的所有事赶往月城。 程荆脱离视线的每个片刻都让他感觉有脱轨的失控感,更何况当梁昱霖开始插手,这件事的复杂性显然上了一个量级。当然,倘若不是梁昱霖致力于给他添堵,他与程荆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第10章 梁景珉再一次驱车到达机场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他此刻不再那么漂亮,目光有些混沌,胡茬从光洁的下颌上窜出,最锋利的刀刃也会磨损疲累。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可以为了感情任性的年纪,也怀着对程荆的最后一丝期冀,终于还是放弃了月城之行,掉头回了公司。 次日深夜他结束饭局,喝得半醉,上车时才发现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调包成了贺沛廷,于是顺手关了后座车门坐到了副驾。 他喝得胃疼,看起来只是脸色发青,漠然坐着,良久才问:“怎么是你。” 倘若不是贺沛廷那日非要他前去赴宴,此刻的种种棘手烦心事也都不会存在了。贺沛廷心大,没看出梁景珉当下其实很不想见他。 贺沛廷解释道:“我正好要去机场,可巧碰上老许等着接你,我顺路,就让他回去了……小盼突然说要和同学去泰国玩,告诉我的时候人都落地了,我妈和我都不放心,所以去看着她。” 小盼是贺沛廷的亲妹妹,过了年才满十九岁。 梁景珉不关心他的事情,支着手揉太阳穴,敷衍地嗯了两声。 贺沛廷永远安静不下来。看见梁景珉失态简直百年难遇,他也绝对不可能放过在这种时候打趣他的好机会。 “我上次说什么来着,让你防着点低调点,这下好,让他知道了吧。” 梁景珉看都没看他一眼,冷道:“开你的车。” 贺沛廷充耳不闻,如果不是手还把着方向盘下一秒必然要搓手偷笑了:“啧啧啧,看你吃瘪真是千载难逢。不过要我说,人铁了心要走,你去找也没用。捉回来还不是再跑么?” 梁景珉开了窗,风灌入车厢内,他十分平静地点了一支烟:“他不敢。” 贺沛廷虽然没出口,心里却暗叹程荆胆子也是真够大,之前跑了那几次的教训是真一点儿不吃,反而变本加厉了。 “那把他找回来之后你打算怎么样?又关起来?”他问。 梁景珉看起来越是平静就越是动了真火,贺沛廷替程荆默哀了一秒钟:既然跑都跑了,那就最好跑远一点别再给梁景珉抓住,否则以他的脾气,程荆再被带回西京之后罚酒是吃定了。 敢惹梁景珉的人掰手指就能数出来,其中最大头的两位一个是他老婆,一个是他弟弟。当真讽刺。 见梁景珉不答言,贺沛廷操着仅剩不多的良知劝了一句:“要我说,这次是你亏,人找回了之后就别动气了,好好买点东西哄着,否则你们两个硬骨头碰在一起,我真怕再闹出人命来。” 梁景珉还是没回头,沉默地吐出一口烟。良久他才说:“我还以为,他最近好多了。” 虽然还是犟、冷淡、不听话,但至少愿意和他说话,能和和气气坐在一张餐桌上吃晚饭了。几乎只要再近一点点,就能回到陌生人的状态。 他的声音有点空,贺沛廷莫名觉得陌生。他思来想去出了个馊主意:“不然你们生个小孩得了,到时候他关注都放在孩子身上,估计也空不出精力恨你了。” 梁景珉摇摇头,苦笑:“还用得着你说?梁建中催了多久了。但我之前去医院做过检测,异体反应风险太大,我大概率没法活着下来手术台的。” 贺沛廷有些讶异:“谁说要你生了,他不行么?”对标梁景珉的身份地位,身边圈子里喜欢同性的,哪个不是上赶着有人愿意生,梁景珉却所应当地认为该做手术生育的人是自己,不怪贺沛廷惊掉下巴。 贺沛廷踩了脚刹车,用全新的审视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梁景珉,隐隐有点兴奋。 梁景珉在烟雾迷蒙里偏头冷峻瞥了他一眼,狂风吹起他的发丝,他方寸分毫未乱。 贺沛廷转头笑了,手在嘴上比划了一下,示意自己识趣闭嘴。 的确,程荆身体不好,即便他自己心甘情愿,梁景珉也绝对不会允许。 更何况,程荆是一定不会情愿的。 第6章 静乡 程荆数到一千下,终于觉得心跳频…… 很遗憾,等到梁景珉终于赶到月城的时候,程荆人已经在静乡了。 静乡是月城代管的一个县级市,亚热带大陆性季风湿润区,四季分明,雨量充沛。 这一届的小孩看起来很兴致盎然,中午才到静乡校区落脚,了两个小时床铺和房间,下午两点半就几乎全部坐进教室里开始自习了。 严格来说,他们都还只是初中生。这些学生都是通过了重重考核筛选出来的佼佼者,凭借出色的数能力外加优异的综合成绩排名直升一中——相当于高考中的保送生,不用参加中考。 月城一中以竞赛出挑闻名,大半靠的不是师资而是这群优秀的学生,他们天生擅长逼迫自己,是应试教育培养出的完美产品。 直升后的这批学生大多需要选择意向的竞赛组别,并在高中开学前提前学完该学科高中三年的全部内容并开始竞赛训练。 即便他们的学习能力已经远超平均水平,自律能力和效率也都是顶尖,也仍然需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经历重重考核优中选优,最终剩下20%留在竞赛组。程荆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这次所有直升生都来到了静乡校区集训,而程荆的任务是在接下来的学期中以最快的速度教完高中化学的所有知识,方便后续衔接他们化学竞赛的教学内容。 第11章 他每日白天讲课,晚上往后复习高中化学的知识,如同林殊珩预料的一样,即便丢了十数年没学,讲高中化学课内知识对他来说也是轻而易举。 可惜教学之外,他并不如同其他教练一样和学生打成一块,享受着少年人赤诚的追捧抑或是兴奋地传授学习经验。 程荆过去也是这样高强度训练方式的忠诚信徒,也曾有过很长一段时间认为竞赛和高考升学就是人生的一切,不过现在那段岁月已经渺远又模糊,他的心态也已经大不相同。他惧怕被那些孩子的信念灼伤,出于本能躲避。 程荆不知道的是,他在学生中其实已经相当出名。 他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有距离感的人。身高腿长,一头白发和惨白的皮肤,完美的头颅配上一身笔挺风衣,看起来冷漠又疏离,似乎永远不会把目光放在别人身上。 除却这些,再配上他出色的学历背景。如此种种拼凑出一个可望不可及的高岭之花形象,令所有高中生仰慕钦佩,不由得认为他和这个破败陈旧的乡下校区简直不像存在于同一个图层。 每每有学生从他身侧掠过,余光皆尽在诉说着同一个观念——他和这里太不相称了。 大家私下都议论,议论他的病症、议论他长着一张不像竞赛生的脸、议论他曾经闪闪发光的履历。 只是倘若有人将这些观点告知程荆,他一定会疑惑又讶异。 他从前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披了一副冷淡的皮囊,掩盖住了他的好脾气、好性格,只在梁景珉的逼迫下显露出压抑的疯狂。 当程荆再一次涉足这片土地的时候,往事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压倒。 他不可避免回想起从前那些闷热的夏天。蛛网攀爬在破旧床沿,昏暗破败,一动就吱呀乱响。没完没了的考试,灰绿色的试卷,骨缝都浸润着新刷的油墨气味。考完教室后张贴的排名表,指尖划过表格黑栏时阻碍的触感。平静的目光无数次掠过同一张侧颜,火焰在心里沉默燃烧殆尽,一如那些他曾在这里度过的那些麻木压抑的日子。 他吐出一口气,强行将这些从脑海中剜去。 上课铃声响了,他有些着急般站起来,忽然想起这节并没有课。手机铃声却不合时宜地在此刻尖锐刺入头颅。 程荆已经很久没有接过电话,看着屏幕上陌生的、显示来自西京的号码,脑海中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警铃大作。 他手上被激得发抖,迅速将手机关成静音却没有挂断电话,任由它自己无助地在手掌心震动,频率与心跳吻合。 时间太长,电话自动断了。 程荆两只手抓着电话,仿佛被赦免了某种刑罚,然而还没等他一口气喘上来,手机又一次开始震动。 同样的号码,熟悉的行为模式,程荆的呼吸急促起来。 智告诉他不可能是那个人。他已经不要他了,厌倦了、腻了,怎么可能再联系他。但他心脏依旧剧烈跳动,半是雀跃,半是恐惧。 是骚扰电话吧,他这一阵子注册了很多软件的新用户,想重新和脱轨的世界建立连接。于是程荆按了挂断。 手机终于消停了,他长舒一口气,打开手边的作业打算开始批阅。 然而不过几秒,手机再度震动起来。这一次他几乎没有犹豫,在铃声作响的下一秒立刻接起了电话。 电话另一头是轻微的出气声,程荆没有说话。 那头终于开口:“程荆。” 再熟悉不过的声线,有些嘶哑,不知道是不是换季受了风。程荆重重合上双目。是他。 联系他做什么?程荆有些费解,分明是他来做这个主动的人,斩断一切关系,没有任何索求和怨言,心甘情愿成全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什么还要来联系他? 程荆脑海一片混沌,落到口头只剩一句:“您好,请问是哪位?” 电话另一头显然有些恼羞成怒,半是冷笑半是生气,恶狠狠道:“程荆,你真行。” 程荆偏头笑了,下一秒按断了电话,转头拉黑了这个号码。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总非要为梁景珉的种种行径找出一个原因。但答案其实是,他是个天生的变态,行为模式没有规律,享受的不过是拿捏猎物的快感,浪费时间了解他还不如浪费时间了解一头猪。 最初意识到自己被玩弄被抛弃的时候他也曾经心碎过,现在却已经相当平静,程荆用右手掐住左手脉搏,开始静静数自己的心跳。 梁景珉坐在车后座,望着被骤然挂断的电话,牙关几乎要咬碎。 再回拨过去,对方显示正在通话中,显然是被拉黑了。 他收敛了情绪,拨通另一个电话:“没关机……对……我现在就要,越快越好。” 不过多时,程荆的位置就发到了梁景珉的手机上,他盯着位置看了半天,眉心被拧出一道显眼的痕迹。 管家坐在前座问:“梁总,现在去哪儿?” 梁景珉的眼神黯淡了片刻,像是想起什么久远的事情。 他的情绪像是燃烧到一半被暴雨浇熄,唯余潮湿的余烬忽明忽暗:“静乡,月城一中的静乡校区。” 程荆数到一千下,终于觉得心跳频率回归正常,放下手机一偏头,眼看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当真没完没了。 其实已经闷热了好几天,手机弹出橙色预警,不出意外将迎来一场久违的暴雨。 第12章 一下雨校园小路就变成泥水坑,程荆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的场景。 他轻轻合眼,总觉得自己还能闻到少年时那股熟悉的气息,仿佛是午后暴雨停了,太阳蒸出的厚厚热浪,尘土味夹在其间,水泥地上攀爬着斑斑点点的水渍。味道远胜于记忆,身临其境则死去的回忆就地复活。 程荆站在破旧的高中里,在楼道里一直坐到天黑,任由自己沉沦过往。 三年前,西京。 那时候程荆做着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拿obal pay,已经是他所拥有的出身和学历等全部资源的最大化成果。工作很忙,他几乎没有私人时间,唯一的娱乐大约是落日时在办公区的落地窗前偶然驻足,透过玻璃可以看见西京盛大的晚霞和云海。 高中结束后程荆从没想过自己还会会再见到梁景珉。 说到底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同窗三年都没做成朋友,更遑论将来。所以在会议室玻璃门外看见穿着黑色西装的梁景珉时他几乎震惊得走不动路。 他沉着脸色谈工作,一言一行都妥帖完美贴合身份,神态和十几岁时几乎没有分别。 穿着打扮到底还是变了,眉眼比从前更锋利,变成程荆更陌生的样子。程荆花费了很多年和很多的心血忘记他,然而重新看见他的第一眼便几乎溃不成军。都说靠时间忘却的人经不起见面,程荆苦涩地思考,很惊讶这竟然是句真话。 他好像忽然又忘记怎样走路,肢体僵硬,一如十几岁时躲闪的目光。求你看我,求你别看我。 但他到底不再是可以随意逃脱退却的小孩,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敲门进了会议室。 对视的第一眼程荆就知道梁景珉早忘记自己是谁,他漂亮的黑眼睛里没有任何与老同学久别重逢的喜悦或讶异,只有平静。 毕竟高中三年,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令人印象深刻的对白。 贫瘠的几句对话在深夜被程荆反复用思绪咀嚼,忙碌的梁景珉可不像他这么有闲情逸致。 程荆心一沉,略微品出一点酸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会议后梁景珉在会议室外驻足喊住他,指节轻敲表盘上银色群星,轻飘飘说道老同学好不容易再见,邀他共进午餐。 那是一场糟糕的约会,为了躲避顶楼餐厅落地窗刺目的日光,偌大包间只坐了他们两人。他们都不是记性好的人,高中的往事显得太遥远、太贫瘠,配不上这场昂贵的大餐,最初的惊喜湮灭,室内越发让人觉得太空太安静。 那时候程荆还没学会游刃有余地面对这样的场合,梁景珉却从始至终显得很自如。他有着上位者的姿态,那种毫无顾虑的掌控感。 程荆隐约感觉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这餐饭将事实在他眼前血淋淋撕开:尽管他已经很努力想将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可时间推移,鸿沟只有越来越深。 暴雨敲打大地劈啪作响,程荆觉得方才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心跳大有卷土重来的架势。 大约是真的感觉难以忍受,于是他抬步走入了雨中。 第7章 求婚 “梁景珉,我想回家了。”…… 这是一场罕见的大雨,程荆不记得自己坐了多久,只觉得天色昏沉仿佛世界末日。 因为淋雨,本来就没有将养好的高烧大有卷土重来的架势。自从先前伤了几次后程荆便损了根本,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 其实暴风雨来临前他总有一种隐隐的兴奋,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极端的天气代替他的心情发泄出来,所有人逃回屋内,偌大的世界便仅属于他。 高中的时候每每晚自习看不进去题,或是小考失利,程荆便会和现在一样坐在走廊里。离奇的事这些事件往往与雨水伴生,于是看雨变成了一项常规活动。 不过年少的程荆没有现在的极端,同样是看雨,那时候他至少会保证自己不被淋湿,这时的程荆却任凭自己被淋成落汤鸡。 暴雨顺着他苍白的睫毛和下颌往下落,他沉默安静仿佛一具雕像或是美丽尸体。 他想起来高中三年很痛苦,竞赛生也难免更累一些,且不论几乎所有假期全部原地报废,每个月的淘汰考试都是一次对意志的消磨。 最后真的成了最后一批留在组里的人时他反倒很平静,很快忘却了一路艰辛,甚至有了美好的期望。倘若一切顺利,他可以在5月拿到保送名额,那时夏天应当刚刚开始。 几乎靠着着一口气撑着,他不分白天黑夜地训练,拿了金牌却差一步没进国家队,虽然有降分但还得参加高考。 拿到结果的那一刻他其实很平静,内心早就无数次预演过这场结局,况且这也不是太坏的结果。然而他低估了遗憾与悲伤的后劲,黎明时分一切成倍灭顶而入,他应付不暇,吞了大半瓶药片,当日被送往中心医院洗胃。 程荆忽然意识到和梁景珉分手竟然和竞赛失利略有相似,为了期待一个美好的结局而经历忍受了漫长的折磨和痛苦,最终却没能修成正果。 痛苦的产生似乎都有一个生效期,有长有短,现在想必到了发作时间。从看见梁景珉搂着那个女孩时他就该知道一切已经结束,然而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一切真的结束了。那么多年零零碎碎的折磨,咬牙和血吞咽的挣扎都是一场无用的笑话。 坐在雨里的程荆想到这里,终于觉得回忆无法忍受,站起身来逃也似的想离开。然而双脚像踩在棉花上,再往前走两步就要栽倒。 第13章 软倒的身体像一袋失去支撑的谷物,突然从高处倾泻而下,毫无生气地铺散开来。 天旋地转,周遭一切都模糊成淋漓水渍,恍惚间他好像看见梁景珉的身影。熟悉的一双手,以及一张黑色的打伞遮掩住了昏沉的天空。 程荆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仿佛是梁景珉冰凉的掌心托住自己的后颈,不让自己坠落下去。 狂风吹得他太冷,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意志模糊,悲伤地说着清醒时一定不会说的话:“带我回家吧,梁景珉,我想回家了。” 一语终了,眼前的人却不见有什么反应,程荆不知道自己用尽全力也没将这句话说出口。 梁景珉的手发抖,却仍旧稳稳当当将他打横抱在怀里,黑伞单脚朝天被抛弃在雨里,不过片刻便淤积成一片纯黑的湖泊。 …… 月城,中心医院。 因为程荆昏迷,梁景珉就近带他来月城的医院,他中学时曾经来这里看过病,还算熟悉。 医生打灯看程荆的喉咙,诧异地问搂着他的梁景珉:“都化脓了,这几天是怎么吃饭的?” 梁景珉垂目答不出来,有些心虚的样子。 医生摇了摇头。 好在程荆只是先前重感冒的炎症还没好,这次又着了凉所以再度高烧,虽然昏迷不醒但没有大碍。医生留了他在中心医院挂水,好容易才要到了单人病房,梁景珉在走廊里电话不断,管家坐在床前看护程荆。 管家很清楚,梁景珉这次其实动了大气了。 程荆的不告而别以及忤逆还在其次,每一次程荆住医院梁景珉都会情绪十分不好。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致命的底层原因。事实是,或许梁景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得知他订后,程荆的态度才是他糟糕情绪的源头,那张字迹工整的字条简直令他如鲠在喉。 虽然这个所谓“订婚”本来就只是个虚假的权宜之计,他最初想的只是封锁消息不让程荆知道,然而消息走漏,倘若程荆这时候发脾气、冷战、或者再做些什么别的,或许都不会让他如此不快。 程荆却偏偏选择了最令他恼火的一种方式——留下一句冰冷的祝福,接着平心静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景珉太阳穴突突地跳,几乎有些要控制不住脾气。 他很想进去看着程荆,用医院的x光仪器穿透他的颅骨看清楚程荆的大脑里究竟装着什么样的想法。 然而他的手机铃声随时随地作响,不接不行,接了又吵到睡觉的程荆,于是他不得不被囚禁在走廊里。但离开病房前他认真嘱咐了管家:倘若程荆醒来要见他,一定要立刻出来通知。 此刻他终于在电话和视频会议中抽出十分钟空闲,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却不好进去,只是坐立难安地漫无目的划拉着手机。 管家在此时走了出来,轻轻合上身后的门。 梁景珉立刻抬头,他没有说话,但灼灼目光在问,他有没有要见我? 他想,如果程荆叫了他的名字,他就即刻进去。 什么离家出走、什么狗屁祝福,这些事情他都可以不追究,只要人没事就好。 然而管家只是冷静陈述着:“他断断续续醒了好几次,没有彻底清醒,什么也没说。” 梁景珉目光黯淡下去,靠回了椅背,神色也冷了。 与此同时,程荆睡得很不安稳。 他睁眼前就知道自己在医院,然而身侧有些嘈杂,很不像经常去的那家或是别墅里自己安养的房间。 因为他受太多次伤,梁景珉在湖畔别墅安置了一整个简单的医疗房间,据说和他父亲是同样规格的。这样他若是受了些不方便出去看医生的伤,可以就近在家里得到治疗。 程荆虽然昏迷了却没有失忆,失去意识前的最后记忆便是梁景珉的怀抱。他浑身是水,似乎弄脏了他昂贵的外套。 他竟然真的来了。 为什么来呢?程荆想不出原因。 那天梁昱霖联系到自己,告知他梁景珉订婚的消息时,他的第一反应其实是荒谬。毕竟他们是合法结婚,有结婚证,有法律约束,有婚姻事实,这一切都不可能被简简单单一句话抹消。更何况他知道梁昱霖是怎样的人,所以最初他完全不相信他的话。 但梁昱霖拿出了证据,足以让人瞬间哑口无言的证据。 或许他们所谓的“联姻”,并没有人真的在乎这一切是否是真的,只要舆论和合作有商业价值就好。 在他亲口询问和亲眼确认后,程荆对这件事深信不疑,然而梁景珉的再次现身让他忽然又燃起了希望——或许他是来解释的呢? 一个简单的意志支撑着程荆努力维持清醒,他努力盯着不远处的时钟,尽管他眼睛不好,其实看不清楚现在几时几刻。 但他凭借着模糊的视线辨认着时光的流逝,暗暗祈求自己的要求不算太过分。 事实是他短短一个小时内断断续续醒来了5次,每次都没有维持很久的清醒,只有管家冷冷立在身边,眼睁睁看他每次醒来时都喃喃喊着梁景珉的名字。 程荆则在反复颠簸的苏醒和昏迷中丧失了意志力,浑浊视线中粗黑的时针转过90度,这时他知道自己等不到梁景珉了。 所以所谓道歉所谓在乎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他们之间并不存在这些不切实际的关系。 真是可惜。 第14章 程荆的目光缓缓黯淡下去,他再一次陷入冰凉的梦境,梦里不再存在美好的爱情。 但他罕见地梦到了一场久远的回忆,是他还在工作的时候,那天梁景珉的助stella叫住程荆,要他去一趟办公室。 正值黄昏,高层建筑落地窗外的西京暮色绚烂得让人挪不开目光,漫天云海晚霞,程荆却专注地盯着梁景珉的眼睛。 程荆站着,梁景珉仿佛是坐着,见他进来便冷淡地说:“嫁给我吧。” 他还在翻看手中的文件,音调没变,低温冷静,眼皮子都懒得掀一下,仿佛只是在吩咐他明日十点半在某会议室接洽648号计划的交易对手。 程荆听见自己压抑的声线刹那间没震住滚烫的心跳:“什么?” “你可以把这解为求婚。” “求婚你不应该单膝下跪吗?”程荆听见自己问。 梁景珉的眼睛很黑,盯住程荆的时候让他以为自己的所有心事都无所遁形。程荆忘记了自己当时的心情,只记得自己的手有些发颤。 常言道十指连心,程荆这时候才算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和肺腑再顺着手指的牵动不受控地喧嚣。 对面的声线依旧疏离,此刻隐约带了点不耐烦的逼迫:“所以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第8章 接吻 “和我说话就这么令人作呕?”…… 程荆难受的时候很难正常交流。大约是因为他花了太多心思来应付疼痛,所以对于其他此时现在当下发生的事情丧失了基本的感知力。 而梁景珉恰巧是没什么耐心的人。面对着程荆的沉默,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怒火中烧。 看着躺在病床上吊水的程荆,看着他瘦削的脸颊和显而易见的青色血管,他强忍住情绪,说:“和我回去。” 只这一句话,方才还浑身发冷的程荆便炸出一背的汗。 他条件反应似的回想起湖畔别墅昏暗的房间,情|欲与潮湿滚动,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 “我不去……”他低声说,手在被子下攥住了床单,眼睫剧烈抖动有如狂风席卷。 他的瞳孔颜色很浅,很多时候让人看不清楚他的情绪,然而在这句话话音落下后,恐惧却几乎从眼睛里溢出来。 梁景珉微微低了身,用尽了浑身所有的耐心,温和地说:“你一个人,不会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话音落下室内有点安静,挂钟秒针滴滴答答往前走。 “所以这是原因?”程荆出言的瞬间抬头看他,用的还是那套梁景珉最讨厌的眼神。 明明很平和,却莫名让人觉得在挑衅。 “这是原因之一,”梁景珉的声音重了三分,“另一个原因是你没有选择。” 见程荆没什么反应,他继续缓缓陈述着:“你淋雨昏倒后我就电话联系了你的父母,我和他们说你没事,只是着凉,但我当然也可以现在和他们通个电话,好好聊聊你的近况。” 梁景珉把“好好聊聊”四个字说得很慢。 他已经很久没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了,程荆想着,后知后觉地才想起来要生气。 他脸紧绷着,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梁景珉拿捏着程荆的软肋——他绝不会愿意让父母知道他过的是什么日子。 梁景珉笑了,在床边的椅子上松弛地坐下来,往后靠在椅背上说:“宝贝,我最爱看你生气的表情。” 他很懂得软硬兼施:“脾气也该闹够了,病养好了我们就回去,月底股东会,我们去博览园吃好吃的。” 梁景珉这么说其实是在求和,外人恐怕几年也难见梁景珉这样放下身段一回,程荆却全然没在意,只答非所问道:“你自作主张带我来医院,帮我请假了么?” 梁景珉轻轻抬了抬眉毛:“我帮你辞职了。” “辞职?”程荆一瞬间像是被逗笑了,下一秒却是气得手上颤抖:“为什么?梁景珉,你凭什么?” 这很像是梁景珉能做出的事情,既然不是第一次,自然也不会让程荆过分惊讶,然而他还是没能压住情绪。 这句没说完的控诉被梁景珉打断,他站起身来,一只手托住了程荆的右半张脸,将他紧紧抵在病床靠背上:“凭你是我太太,这还不够么?” 程荆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梁景珉为什么要来。 最开始他用尽手段逼他嫁给他,程荆解他留自己在身边方便他长长久久地折磨自己。 但现在他却很不明白,分明自己干干净净走掉对两人都是最好的选择,他却偏偏要跑这么远来毁掉自己贫瘠的生活。 不爱他也就罢了,却要侮辱折磨他,他已经很惨了,却偏要让他更加难堪。 程荆闭着眼睛冷笑:“我算是哪门子的太太?你不是正要有新太太了么?” 梁景珉神色略微变了,问:“你从哪里听说的?” “消息都铺天盖地了,偏我不能知道?” 梁景珉的表情很坚持。 “梁昱霖告诉我的,”程荆很无所谓地回答,“讲真的我对你们兄弟俩的把戏一点都不感兴趣,当初你非要和我结婚不就是因为他么?这么多年你也早该腻了吧?” 他轻轻凑近了梁景珉的耳侧,嘲讽地接着问:“还是说,你真喜欢玩男人啊?” 梁景珉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却隐隐显得有点兴奋,仿佛终于能从程荆面颊上看到一点像活人的情绪令他无比有成就感似的。 第15章 他低头斟酌了一下字句,挑衅似的开口:“是啊,程荆,这事情你不是早知道?” 他的吐息好像近了一点,程荆开始觉得有些缺氧,耳侧的话变得有些冷酷:“再说了,最开始喜欢我的不是你么?我记得我求婚的时候你看起来很高兴。” 程荆不说话了,室内还笑得出来的只剩下梁景珉一个。他乘胜追击着:“另外,我没时间回答你的所有疯话,”话音落下,他慢腾腾打开手机当着程荆的面在键盘开始拨号。 这是程荆烂熟于心的号码,在他年幼时母亲强迫他一个不落死死背在脑袋里以防走丢的号码,现在梁景珉居然也可以背下来,气宇轩昂地拿出来威胁程荆。 他点数字的速度很慢,留给程荆充足的思考时间,每个冰冷的“滴”声都是一次凌迟。 程荆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梁景珉盯着程荆的眼睛,号码输入完了,程荆还是没有说话。 后来程荆思考着梁景珉能成功的原因,或许和他的性格也是分不开的。这是他从他那个扭曲有毒的家庭长大所汲取的生存本能——他总有能沉住气的底气,敢于较劲到最后一刻。 在他的手触碰到屏幕的前一秒,程荆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赢了,我和你回去。”程荆说,接着把头掉转过去,一个眼神也不愿意分给他了。 梁景珉眼睛里冒出一点得意的光,去托程荆的侧脸,也不管过分的究竟是谁,只说道:“好了宝贝,别生气了,你真是这辈子发不完的脾气。” 梁景珉太了解程荆,太了解他的软肋是什么、他惧怕什么,以及他的行为模式。例如当程荆第一次出口试探时倘若他没有顺着话头给出答案,他就一定不会追问。他们都是太聪明冷静的人,一个眼神就可以省出许多情侣撕心裂肺三天三夜才能吵完的时间。 梁景珉不会去想自己这些伎俩还能用多少年,只要程荆不变,他就可以永远恶劣。 程荆的嗓子本来就难受,方才说了太多话,情绪又激动,这下忽然按着胃干呕起来。 他看起来简直难受极了,耳侧的血管清晰分明,脸上涌出一层痛苦的血色,像一朵皱缩的玫瑰花,迫切想将喉咙里的刺全吐出来。 梁景珉最初有点慌张地要按铃呼叫医生,但程荆往身后摆了摆手,很快缓了过来。 见他没事,梁景珉又出言刻薄:“和我说话就这么令人作呕?” 程荆难受得说不出话,低着头呼吸,过了很久才哑着嗓子回答:“是有一点。” …… 大概是因为向程荆表述出要带他回湖畔别墅时他的反应太过激烈,又或许是单纯因为更近,梁景珉没有解释,直接带他回了西京市中心的顶层公寓。 这里程荆也来过几次,从前梁景珉一直独居在此,其实一个人住平层远比别墅方便,那时候湖畔别墅还只是夏天度假的临时居所,现在反倒常住了。 管家回了别墅,偌大的屋子只剩下他们两人。 程荆嗓子好了些,咳嗽却重了,梁景珉给他冲了药又送进被窝,自己去浴室洗澡。 程荆光着脚踩在地面上,没有什么灰,想必梁景珉一早决定要来,吩咐人打扫过了。两人一直在一起,他竟然也没有察觉。 湖畔别墅太僻静,一开始他很喜欢,但久而久之就显得太孤独。这里却正好,从卧室的落地窗向外望,正好可以俯瞰首都市中心繁华的夜景。 他莫名觉得有点熟悉,这时候才想起来原先的单位就在隔壁大楼,看的是同一片景色,难怪熟悉。 这里无论是地段还是条件都无可指摘,日出、日落景色都好看,上班只要几步路,难为梁景珉竟肯搬出去,选择住在通勤一个半小时的湖畔别墅。 程荆听着远处哗哗水声,觉得前几天的几场出逃仿佛一场梦,地段决定记忆,一旦回到西京,月城的人生就好像上辈子一样。 可惜他还没和班上的同学告别,还没能讲完已经备好的课,拟化学题的时候他能感觉到一种沉静,这是似乎只有学生时代才能拥有的感受,浮华的西京没有那样的气氛。 他靠在床上思索着现状,不知道这次梁景珉打算怎么办。最初他看起来动了大气,回了公寓后又显得很平和,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程荆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只把思绪放在当下。梁景珉洗澡不会太久,现在想必接近尾声,程荆知道今天恐怕没机会了,一切还得从长远来看。 他小心翼翼地开始翻箱倒柜,很轻易地从床头柜翻出一包烟和打火机。梁景珉这种精英竟然也会抽烟,且某些时候抽得很凶,他刚发现的时候很讶异。 程荆点燃了烟,灰色烟雾袅袅升起,他是不抽烟的。 烟头微弱的火光倒映在程荆的眼底,他的眼神很平静,像是捕食者在夜色中静候猎物的平静眼神。 一支烟即将燃尽的时候梁景珉走了进来,坐在他身边,问:“你怎么学会抽烟了?” 程荆回答:“没有,点着玩。看你抽过,想知道是什么感觉。” 梁景珉的手放在了程荆的肩膀上轻轻摩挲,声音有点飘渺,问:“什么感觉?” 程荆的唇角抬出个看不出来的弧度,话说出口却很平淡:“呛,而且对身体不好,你以后别抽了。” “那你还不赶紧熄了?”梁景珉的语气带了点命令的口吻。 第16章 程荆没什么反应,下一秒伸手将烟按灭在梁景珉大腿上。 浴巾被烧出一个洞,火光触及皮肉,程荆闻到烧焦的味道在卧室里弥漫开,和这里一尘不染的精致气息格格不入。 程荆轻轻偏头,窗外明灭夜色衬出他清晰眉目,梁景珉没出声喊痛,反倒凑过来和他接吻。 第9章 欺骗 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梁景珉伸手抚摸程荆的腹背像是抚摸潮水,在潮涨潮落中程荆的呼吸缓缓重起来。 周遭的事物缓缓消散,身躯变为液体顺着依附的骨骼缓缓流淌,程荆伸手触摸梁景珉的轨迹与骨骼,顺着膝弯一路摸到腿上的烫伤,忽然后知后觉替他感觉到痛。 但同时他又有些隐秘的喜悦。伤口不大,但在行走的摩擦中不可忽视,每每作痛的瞬间,梁景珉一定都会不可抑制地想到他。 所以其实爱就是痛,他不过寻找了一个简单的替代品,妄图让梁景珉品尝自己每日经受的痛苦。 但很快他就无暇思索这些了,梁景珉拿捏他的身体比他自己还要更加在行。 身体愉悦时会爆发出一种类似于爱的虚伪感受,对于程荆而言这却是割裂的凌迟。他靠在梁景珉身上急促呼吸,下唇咬出血,试图抵御这种本能。 梁景珉的五指插入他的凌乱发丝,捧住程荆后脑,在他耳边低声说话,他向来低沉冷淡的声音里竟然也有听得出的意乱情迷:“喊出来吧,这里又没有别人。” 他用力地吻着程荆,程荆放弃了抵抗。灼热的心跳和呼喊像是大地的脉搏,悄无声息消弭于无边夜色中。 …… 醒来的时候程荆身上有一点酸痛,在正常的范畴内,大概因为他生病,梁景珉格外收敛。 他往身侧探手,被子是凉的,想必梁景珉已经离开多时。他本来就忙得抽不开身,非要往月城走一趟,堆起来的事情一定足够今夜撑至凌晨。 程荆没有马上起床,而是躺在被子里闭着眼睛听了十分钟,这漫长的十分钟里,房间里并没有脚步声。 他坐起身来,床头柜上放着透明的小盒子,六片分好的彩色药片,分别标明了服用时间,另外还摆着三瓶口服液。 不过只有早、中、晚三个字,程荆却一眼看出是梁景珉写的,他学生时代曾经无数次偷窥过他的作业本,梁景珉所写的议论文也曾与其余年级翘楚们一同打印成册分发,他的笔迹相当潇洒。 坐在大床上的程荆出了一口气,把没有用的思绪从脑海里赶去,将标着“早”的药片就着口服液吞了下去,整个口腔都是苦的。 他走下床,简单洗漱了一下,开始了对这个偌大公寓的探索。他没有放过每一个隐藏的柜子和箱子,到头来却几乎一无所获,梁景珉的私生活比他想象得更为贫瘠,估计也有这个屋子久未居住的原因,大部分储物空间都是空的。 他找到一把扳手,掂量了一下觉得颇合心意,于是顺手藏到了床底。此外他还在一个大收纳箱里翻到了一个老式的触摸屏手机,这个品牌似乎曾经也有过脍炙人口的广告词,但如今已经鲜有人使用,少说也有十年历史。 没电没卡,程荆原本没抱希望,然而他只略微一伸手就顺道翻到了充电器,书房的路由器上也竟然堂而皇之地贴了wifi密码。 二十分钟后,这个破手机竟然十分幸运地开了机。点一下要反应十几秒,好在程荆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手机下个应用仿佛要一个世纪,于是程荆百无聊赖地刷起自带的视频网站。 他忽然发现自己和现实世界脱轨太久,几乎已经很难融入,评论区的笑话和用语都很陌生,无法解。长视频太无趣,短视频太嘈杂,在湖畔别墅时已经看过太多电影和电视剧打发时间,程荆又一次百无聊赖了。 可巧此时门口传来电子锁开的声音,不过刚近中午,梁景珉竟然回来了。程荆有点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将旧手机也藏在床底下。 梁景珉很平常地宣告说要带他出去午餐,程荆冷漠地听着,有些不以为然。他的喉咙没好全,吃东西像吞刀片,再好吃的东西也索然无味。但他不舍得放弃出门的机会,所以并没有立刻回绝。 “你没有工作要做吗?”他问。 “我不回来,你会吃午饭吗?”梁景珉冷冷地噎回去。程荆哑口无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梁景珉已经比程荆自己更了解他的行为轨迹。 于是二十分钟后两人坐在了一家独栋的餐厅内,内部装潢是中式的,无处不精致,包间里竟然还带麻将桌。 程荆小口小口喝着粥,没想到梁景珉竟然能想到顾忌他的病。一碗再朴素不过的白粥里飘了些稀罕贝类,便要卖出够他吃一周饭的天价,有钱人当真是最好骗不过。 大概是程荆看麻将桌的眼神太炙热,梁景珉开口:“你想打麻将我下次喊几个人陪你。” 程荆摇摇头:“赢你的钱有什么意思,左口袋进右口袋。” “那也得你能赢才行,宝贝。”梁景珉一边收拾吃完最后一口饭,一边挑着眉答道。 “我两点钟有会,已经喊翟叔来了,他会送你回去。”他伸手看表,已经一点四十。 程荆不他,很怕他说出要回湖畔别墅住的事情。他先前逃跑的帐梁景珉还没算,他有点怕等自己病好了就是要付账的时候。 第17章 他很想开口问问,又怕梁景珉原本没想到这回事经他一提反而想起,于是犹犹豫豫最终也没说。 梁景珉补充道:“想要什么和我说,别再想着到处乱跑。” 程荆偏头说:“好,我受够了闷在家里,我想工作。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工作?” 梁景珉冷冷看过来:“哪一份?” 程荆无声地笑起来,觉得这个问题真是可笑透了,但还是耐心地给出了答案:“月城那一份。我才刚开始讲有机,课都备完了。”话说完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咳了几声。 梁景珉没有同意,只是冷笑:“说起来你还挺享受当乡村教师的?” 程荆听出他的嘲讽,没有回答,只是干干地反嘴:“你对破坏我的事业还真是相当热衷……但这回总没人和你打赌了吧?我教教孩子又是哪里碍了你的事?” 梁景珉受够了无用的斗嘴,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手轻轻按在程荆肩膀上,温声说:“只要你不再乱跑,等你养好了身体,这些都可以再议。” 话音落下梁景珉俯身想给程荆一个吻,被程荆偏头躲开了。 他罕见地没有追究,只是垂目浅笑,转身离开了。 翟管家来得晚了点,进包间时程荆正在与服务员聊天。她手里还拎着茶壶,但已经连孩子上哪家学校都和程荆分享了。 见程荆要走了,她还恋恋不忘地说:“程老师常来啊!”程荆对她温和一笑,摆手做告别。 管家有点诧异,大概是很久没见过程荆谈笑风生的样子。他心里琢磨着,若是程荆不那么犟,肯将给陌生人的好脸色施舍给梁景珉一半,或许所有人的日子都能好过很多。然而话又说回来了,站在程荆的角度,梁景珉的确不配。 正是他琢磨的这会儿,程荆已经先出了门:“你还愣着做什么?” 他摇摇头,赶紧跟着出去了。 送程荆回到顶层公寓之后管家就离开了,此时回到房间程荆打开藏在床底的旧手机,微信已经下载好,未读消息很多,他一条一条开始看。 先是一中的教研组同事问他为何突然由先生代为辞职,还有许多加上的同学微信发来同老师告别的信息。 这些都属平常,他一条条读完了却没有回复,倘若日后很难再逃脱梁景珉身侧,就最好不要多此一举。 然而读完林殊珩的消息后,程荆却仿佛被冻在了原地。 “程荆,你现在在哪里?在梁景珉身边吗?你爸爸妈妈接到消息说你生病住院,然而却没找到你,追着学校联系到了我这里。” “和他们聊了几句,明白你没有同他们说过这些年的近况,我也没有多嘴。但他们看起来知道的比想象多。如果看到这条消息,记得早些和他们联系,他们很焦急。” “如果需要帮助,随时联系我。” 他想起梁景珉信誓旦旦的承诺,说不会和他的父母说自己的近况,原来又是谎言。 程荆气得额前血管突突跳动,心跳得诡异般快,不敢置信梁景珉又一次骗了他。他失手将手机砸到了地上,本就在苟延残喘的老式机彻底宣告了报废。 程荆一直以来忍受着梁景珉为所欲为的原因在于,即便他强势、冷漠、肆无忌惮,但他鲜少触及程荆的底线。然而这一次有所不同。 程荆颤抖着呼吸,捏着脉搏数数,以期让自己不要发疯。 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华灯初上,程荆手里点着一根烟,靠在窗边吹风。发丝随风凌乱飘飞,他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冷静过。 这天晚上风有点凉,程荆没再动写着“中”和“晚”的药片,穿上了衣柜里梁景珉的衣服。果然人靠衣冠,穿上裁剪精良的西装,程荆整个人也显得昂贵起来。 门是从外边反锁的,他用座机打给前台让他们来开锁,15分43秒后到达了隔壁大厦楼下,手里捏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 梁景珉一早吩咐过前台,倘若程荆出门需要给他电话报备,此刻他刚接到电话正要下楼回家时,正巧迎面撞上斜倚在前台的程荆。 修身西装衬得身段挺拔,长衣长裤包裹住程荆的四肢,没人看出他走路时步伐略有些滞涩。大约是因为他惨白皮肤发色过分扎眼,此刻正是下班高峰期,身侧行经的人无一不为他侧目。 梁景珉看见这一幕的第一反应是荒谬,他憋着气走到程荆跟前,正要开口质问。 然而下一刻,程荆将喷了水的红玫瑰递至他眼前,晶莹剔透的浅色双眸含着潋滟笑意。 他用仍旧带些沙哑的嗓音开口道:“中午吃完饭和服务员聊天,听说今晚八点河边有烟花秀,你既然都下来了,那么今晚赏脸陪我去看看吧。” 梁景珉的心漏跳了半拍。 见他不答言,程荆垂目勾了勾唇,眼角笑意深了:“怎么,不方便?” 分明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梁景珉没控制住回答道:“难得你出口邀请,我怎么好拒绝?” 第10章 鲜血 脸侧立刻浮起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因为附近在举办音乐节,河边破天荒放烟花,夹道挤得人山人海,刚驱车赶到河边时梁景珉心里就泛出强烈的打道回府的欲望。 然而程荆看起来相当有兴致,这自然极为罕见。于是梁景珉最终也没说出要离开的话。 半小时后他才找到地方停车,程荆所应当地坐在副驾驶没动,等着梁景珉来替他开门。 第18章 梁景珉为他打开车门时开口问:“你穿的是我的衣服?” 程荆搭着他的手出车门:“不是你的难道是我的?” 梁景珉没和他计较,答道:“我们到附近定一个餐厅,从窗子里往外看岂不是更好?非得在这里人挤人?” “挤才有氛围嘛,”程荆挑了挑眉,将梁景珉的眼睛盯住,“偶尔挤一挤也很有意思。” 兴许梁景珉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天夜里的心情很不错,心动像是一种麻痹神经的药物,让人丧失对近在眼前的危险失去基本的感知力。 烟花炸开的时候他们正倚靠在河边的栏杆上,程荆中午时才偏头避开梁景珉的亲吻,此刻却拉着他的领带主动吻上去。 对此以梁景珉平日的直觉自然会发掘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即将发生,然而这一天却任由自己沉沦在程荆冰冷的亲吻里。 等到人潮散场,两人驱车回到云顶公寓,梁景珉便迫不及待将程荆摔上了床。程荆肆无忌惮地亲吻他,喘息间吩咐着要他关灯。 他这夜显得格外敏感,梁景珉被他的反应激得更为肆无忌惮。两个人似乎都比平时更加疯狂。 等到梁景珉终于睡熟,程荆也已经累得睁眼都费劲了。但他强撑着没有睡过去,而是起身去观察梁景珉的睡颜。 确认他睡熟后,程荆蹑手蹑脚下了床。那套他精心挑选的西装此刻皱皱巴巴扔在地上,他踩在上面,蹲下身从床底下翻出那把他藏的扳手。 早些时候他已经使用过,留了画龙点睛的一笔尚未完成,他起身稍微摸索了一下,捎上了梁景珉的手机,溜进了卫生间。 镜子里倒映出他惨白的面孔以及眼下两团浓重的乌青。然而此刻他身上未着寸缕,是以还有一些其他东西更为骇人—— 他的胳膊、两腿、脊背上,除却已经愈合的伤口外,此刻遍布青紫的淤痕,让人看来倒吸一口凉气,不觉要为他感受到钻心的疼痛。这是殴打才能形成的伤痕,自然不是来源于刚刚结束的这场缠绵。 程荆歪着头对镜端详着,认为效果还算差强人意。 因为担心若是所有伤痕都留到晚上来弄,或许淤青便不能很快显现出来,所以早在出门前程荆就早早下了手。 不知道梁景珉什么时候会醒来,他时间有限,所以动作很快,先是穿上了自己原先的衣服,废了些功夫将领口处撕烂,接着他将毛巾塞进嘴里咬住,双手举起扳手,长吸一口气,在心里默数了几秒,往自己的额头上重重一击。 这一击他用了全力,可惜人有规避痛苦的本能,劲略微使偏了,只砸中了眉骨,看起来不如正中眉心恐怖。 鲜血像一条蜿蜒的毒蛇,攀爬在程荆惨白的皮肤上尤其显得触目惊心。 同梁景珉斗智斗勇几年,程荆也并非全无成长,有着梁景珉做范例,他所学到最重要的一课就是:要想做成什么事,必须先能狠得下心来。 他任由血迹飞流直下染红了身上衣物,坐在马桶上缓了好一会儿才不再眼冒金星。 他喘了几口气,接着迅速抄起抹布清好卫生间多余的血迹,将一切痕迹冲进马桶,扳手物归原位,接着打开手机紧急拨号,按下110。 电话那头很快接通,程荆的嗓音极为沙哑:“我要报警。” 电话那头不知询问了什么,程荆冷静答道:“强|奸。” 话音落下,他轻轻勾了勾唇,然而这笑意很快消失了。 …… 最先赶到警局的是湖畔别墅的翟管家,他提起接到熟人报信,独自前来查看情况。 此时程荆坐在警局医务室轮椅上,身上穿着绿色手术服,刚做完验伤并进行了简单的包扎。 他身上血迹尚未擦拭,此刻愈发显得触目惊心。右侧额前肿起拳头大的包,包上的纱布已经覆盖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只眼睛和青紫侧颊。 程荆缓缓睁开眼睛看过来时像捕兽夹中的兽物,雾蒙蒙的眼睛里有无措的茫然,让人心里不觉为他心痛。 他双唇干枯皲裂,渗透出已干的血迹,衣服盖住了大部分身上的皮肤,然而仅仅是能看见的部分便是让人看了倒吸一口凉气的可怖淤痕,不可忽视。 他的五指上全是干涸的血迹,见管家来到,他抬起了右手,竭力支撑着身侧桌面站了起来。 尽管管家向来在有限范围内对程荆相当照顾宽容,但出于各种复杂的原因,他无法欺骗自己他喜欢程荆这个人。 管家发自内心厌恶这个看似温和无害的不速之客,但从未与程荆撕破脸,此刻看见他站立得费劲,便立刻走上前来要搀扶他。 只见管家上前走到程荆跟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程荆自己还未站稳,反手就是一个清脆有力的耳光打在管家左侧脸颊。 这一巴掌用了真劲,管家被打得后退一步,脸侧立刻浮起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程荆也向后退了一步,跌坐在轮椅上咳嗽,仿佛这一巴掌就用尽了力气一般,管家眼眶里先是没反应过来的不可置信,接着便是忿恨之意。 他正待开口询问,程荆的闷咳中便夹杂出一句沙哑的:“滚!” 医护人员冲上来,将程荆护在身后,温和地请翟管家离开。 程荆的视线被隔开了,管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猜不透这一巴掌是所谓何事。但他的伤痕血迹触目惊心,让人见之难以忘怀,这实在不像是梁景珉的手笔,于是离开医务室后他立即拨通了梁景珉的电话。 第19章 梁景珉其实是被警笛轰鸣声吵醒的,很快接到管家电话告知他情况,于是他没等到警察来请,是亲自驱车去的警局配合调查。 程荆据说被严密保护起来,拒绝在调查结束前与他见面,除此之外没有只字片语,前一夜的主动和温情都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陷阱,仿佛从未存在过。 梁景珉对此一直保持得很平静,直到看见程荆的验伤报告时才终于显现出坐不住的样子来。 眉骨开放性骨折伴活动性出血、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撕裂伤……他的手段相较于上一次又升级了。 梁景珉冷静地阅读这些字句,皱着眉冷笑,下一秒将报告撕成了碎片。 程荆为了逃脱他身边,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怒火散去之后,是有些空洞的悲伤。梁景珉沉默地想着,程荆宁肯忍受身体上的这些致命伤害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宁肯罗织这样一项肮脏的罪名,将两人的关系血淋淋撕扯成面目全非的样子,也要从他身侧脱身。 屋子浸泡在低气压内,翟管家似乎难以忍受沉默,开了口:“三年了,他还是一样的手段。” 梁景珉抬了头:“你不怀疑真是我干的?” “三年前,俱乐部斗殴,他不就是这样报警?看他身上那些伤,血流得到处都是,就知道不是你的手笔。” 精准、完美、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这是梁景珉的人生。他为人严谨,就算真的怒极要对程荆施加这样的伤害,也必然不会留下这么多血淋淋的证据。更何况他总犹如眼珠子似的看护着程荆,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三年前,两人还没结婚,程荆也曾经报过一次警。那时候梁景珉对他的管控更为严格,他不得不采取过激的手段脱身。 他扮了两个月乖巧,终于获得跟着梁景珉去俱乐部的机会,几句话便哄着梁景珉招来一个颇有名气的钢琴家在眼前奏乐。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他冲上前对着那弹琴的人就是一拳头挥上去,接着便是扭打在一起,简直豁出了命去,谁也没办法将他从那人身上扒下来,最后警方不得不介入。 他趁着笔录时趁机控诉梁景珉的行径,罪行洋洋洒洒记了几页纸,出来时警官脸已经黑得很难看。 不过那一次报警最终以失败告结。程荆身上痕迹太轻,警方无法做判断。梁景珉关系遍天下,最后只当情侣小打小闹不了了之。 程荆自然也为此事付出了代价,后来几乎不再踏足那个俱乐部。 梁景珉没有回答,想起验伤报告上冰冷的文字,问道:“他伤得厉害吗?说他眉骨断了,是怎么回事?” “是的,他倒也是真下得了狠手,我去的时候还一直止不住血,看起来……”翟管家看见梁景珉已经阴沉得不能再阴沉的脸色,止住了没说下去。 程荆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梁景珉仔细回忆,发现不了他转变的源头,只想起记忆里的程荆,他从前仿佛是全世界脾气最好的人。 一中的记忆对于梁景珉而言很稀薄,他被家庭和学业撕扯,自顾不暇,对于周遭的一切都没有好奇心。 一中风气使然——成绩决定社会地位,没有人歧视程荆的病情。印象中程荆化相当好,没分班的时候班上总有很多人爱在课间问他题目解法。 他讲得清楚,又来者不拒,大家都拿他当免费答疑老师,每次下课都要排成一条长队,乌泱泱的惹人讨厌,那时候梁景珉的朋友和程荆同班,总抱怨自己很不希望座位被排在程荆身边。 分班后他存在感低了很多,他们曾有过几次交流,不过时间隔了太久,梁景珉早已记不清了。 后来再见面时他和从前也几乎没变,好脾气、见人三分笑、从不让话头落到地上。 所以,温和有礼的程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极端而疯狂的呢? 第11章 心动 “你的眼睛是紫色的。”…… 梁景珉没有来得及思考完这个问题的答案,一位警员就开门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很年轻,制服笔挺,绷着脸宣告:“梁先生,刚才程先生出具了和解书,将不对您进行起诉,您可以离开了。” 梁景珉微微拧了拧眉头,问道:“什么?” 警员是最初接待程荆做笔录的那一位,亲眼见到了他身上的种种刻骨伤痕,一腔义愤填膺没处散发,只得没好气地重复了一遍:“你们存在婚姻关系,而且程先生的伤只属于轻微伤,他刚才决定选择私下和解,所以您不必留在警局,可以直接离开了。” 梁景珉迅速反应过来,站起身来问:“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是您的丈夫,您可以自己联系。”正义的警员转身离开,不愿意再同梁景珉说一句话了。 梁景珉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找到方才看护程荆的另一位警员问:“他人呢?” 警员被他拉住了胳膊,吃痛皱眉:“他刚签完字,说出去买包烟……” 梁景珉眉心痕迹又深了些——程荆根本不抽烟。 他迅速回头看向翟管家,吩咐得简短有力:“联系机场、火车站。不许程荆离开西京。” “我早些时候就考虑到了,”翟管家显得略微沉稳些,“如果他准备离开西京,我立刻会有消息,您别担心。” 梁景珉显然没有要宽心的模样,倒比刚刚脸色更差,顿在原地,不知想着什么,过了良久才终于开口。 第20章 “他上次坐飞机走的……”他此时的脸色已经煞白一片,“去高铁站。” …… 程荆站在人海中压低了帽檐,深知这次出逃的决定下得太过仓促冲动。 那日得知梁景珉违背诺言将事情捅到他父母面前,他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这些年来忍受痛苦,也有很大的原因是为了父母能不为他混乱的生活遭遇烦扰,能在小城平安顺遂一生。 直到在警局时首先看见翟振磊现身,他才明白这一定是梁昱霖做的局。 凶手总会回到犯罪现场观赏自己的成果,而当凶手本人不适宜出面时,出现的人有很大概率会是凶手的狗腿子。 翟振磊虽然为梁景珉服务,是跟他时间最长的管家,但程荆知道他真正效忠的对象是梁昱霖。他本人自然没那么大的狗胆也没那么大的本事私自做主骗到梁景珉头上来,所以背后做主的一定是梁昱霖。 程荆知道自己错了。然而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无法挽回。 伪造伤痕原本也不是为了构陷梁景珉,这类伤痕根本经不起细查,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充足的时间逃走。 所以报了警后他原本就该即刻离开西京。然而他优柔寡断,犯了大忌,先是留下来做验伤,紧接着就迎来了翟管家的监视。 他自己也没弄明白自己的想法究竟是怎样的,是迫不及待想看见梁景珉被押送到警局狼狈不堪的样子,还是隐隐想要见他最后一面。 他被围困在天地囚牢里,捆绑住手脚的是背叛自己的感情,即便要付出自由的代价也没力气挣开镣锁。 像是静乡酷夏曾经吹拂过无数次的燥热的风,他不得不在盛夏也穿长袖,汗水顺着脖颈淌入衣领,浑身湿透,难受得四肢发抖。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贪恋林荫道足迹下的光斑,不肯走得太快。 好在他没有糊涂太久,很快借着买烟逃离了警局。 我怎么了?程荆问自己。那天夜里走得那样干脆,为什么过了两夜就会这样难? 大约是那夜烟花太炽烈,河畔缭乱烟火极尽喧嚣,犹如顶楼别墅里耳鬓厮磨时胸腔迸发的共鸣。 若要说到令程荆此生难以忘怀的焰火,包含上这一次,也拢共只有两场。 与西京不同,月城的河畔每逢节假都有烟花。 从晚自习第一节 尚未下课开始,焰火炸裂声便响彻小半个月城,而一中占着个绝佳的地位置,走出教室来到走廊,正巧能看见不远处的盛景。 回想起来那时候程荆似乎是高一,正碰上中秋节收假的晚自习,他坐在教室里解题。 烟花刚开始放时整个教室便都开始骚动,有人迫不及待往窗外探头探脑,有人在桌底下按着诺基亚按键,想喊另一个班的女朋友课间一同去操场看焰火。 程荆的同桌是高瘦的学习委员,长得颇清俊,听见放烟花也蠢蠢欲动想出去,便与程荆耳语:“我们别等下课了,要早点出去占个好位置,不然一会儿走廊里全是人,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程荆失笑:“亏你是学习委员,带的什么头?” 学习委员有些心虚:“你不去我可去了!”他抄起课本便要从教室后门尿遁。 看烟花还带课本,假努力。程荆不以为然地继续写题目。 学习委员料事如神,等到下课铃打响的时候走廊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对面楼高三的同学也都挤满了过道,喧闹嘈杂仿佛世界末日,区别在于迎来的不是未知恐惧,而是一场盛大绚烂的告白。 程荆也是头一次看这样的热闹,隐隐的也十分兴奋,随着人潮挤到一处楼梯间的大玻璃后,这里视野相对开阔,看得更清晰些。 人太多,呼吸都碰撞在一起,灼热而恼人,玻璃上浮现出一层轻薄白雾,像无声的反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乱起来的,不停有人互相踩到彼此的脚,惊呼声超过了烟花炸裂的响声,程荆也皱起眉头,没心思看烟花了。 身侧这时候挤过来几句颇模糊的人声:“我看再这么挤下去一会儿要出踩踏事故,咱们尽早走的为好。” 和他对话的人声音懒洋洋:“不是你偏要拉我来?这下又说要走,你生在月城,烟花也看过上百回了,有什么新鲜?” “你不是头一次来吗?请你跟请皇帝似的,带你来看还不乐意……” 程荆侧耳辨认听见的人声,莫名觉得熟稔,他在心里缓缓翻过曾听过的声线,正待要想起这熟悉声音来自于谁的时候,一个人正正踩中了他左脚脚尖。 程荆吃痛低呼,右脚向后撤去,然而一个踩空,他就这么从台阶上直直要倒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他的胳膊,企图阻止他继续下坠,然而惯性使然,那人也被拉着向下倒去。 楼梯上零零碎碎立着不少学生,这么栽倒下去,几乎也同时要受到人潮的阻拦,两人顿时碰撞在一起,鼻腔混杂满了一股好闻的气息。 彼时程荆不知道为什么在一群臭哄哄的高中男生中,会有一个人拥有这样一种独特的气息,让他想起年少去过的森林,下过雨后重叠树叶散发出的味道。 人们纷纷往两侧闪开,不知碰撞了几次,骨肉终于触及地面。程荆很瘦,磕得浑身作痛,所幸没磕到头。他正想挣扎起身,忽然意识到是那人稳稳托住了自己的后脑。 他少年的手就有不容拒绝的力量,程荆僵住了一刹那,正巧与他目光碰撞交汇。 第21章 他忽然明白眼前这个人的气息为何会让他想起下雨,原来是因为他们初见于雨天。月城的雨季,满地水坑,放线菌缓缓散发出泥土的气味,孤美清冷的天气,是眼前这个人递给他试卷。 因为有人栽倒四周终于静谧下来,烟花的炸裂声不合时宜响起,程荆盯住了梁景珉修长的眼睫毛,心跳乱了一个刹那,余光仿佛触及姹紫嫣红的碎落群星。 两人的鼻息撞在一起,如果程荆不是一个苍白的男生,这或许很合乎一场青春偶像剧男女主角初见的浪漫情形。 就好比烟花绽放也只有一个瞬间,两人对视的目光刹那即分。梁景珉即便是栽倒在地时也只是低声闷哼,似乎生来就不具备有失态的本能,他迅速回过神来站起身,掸了掸身上衣服的尘土,随即伸出手来要拉程荆起身。 他肩背笔直,即便只是人手一件的校服穿出来也显得与众不同,举手投足颇有些不像个十几岁的男生。他眉眼深邃,有某种夺人心魄的漂亮,容易让人忽略额前那块不显眼的淤青。 手臂上还残存有那微凉的抓握感,程荆恍惚了些许,不敢看他深邃的眉眼,更不敢伸手去抓那支伸出来的手,自己站起了身来。 他眨眨眼睛,终于开口:“不好意思……谢谢。” 梁景珉仿佛觉得有点好笑:“你究竟是要道歉还是要致谢?” 程荆感觉脸颊有些涨红,大约是不适应这样多人的逼视,不等他回答,一个微胖男生咋咋唬唬跑了过来,是方才对白里的另一个声音:“我艹,你们怎么弄的,怎么摔了?同学你摔着哪里没有?” 程荆被打断了回答,没说出话来,只摇了摇头。 他听见身侧有细言碎语赞梁景珉英俊,于是也好奇似的去瞧他的眉眼,楼道里的声控灯都因为方才这一跌而为他们明亮着,正巧这会儿暗了下去,程荆没能看清。 早秋已经起风,烟花再次亮起的时候他的眉眼流光溢彩起来,程荆僵在原地。 他看见梁景珉轻缓摇了摇头,仿佛见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他略含笑着,似是讶异似是感叹,只平静地说:“你的眼睛是紫色的。” 多么简单的一句话,一切却因为烟花在远方亮起而显得与众不同起来。所以在这一个瞬间,程荆好像突然捕捉到恍若心动的东西。这只是一个瞬间,而在后来无尽岁月的消磨之中,程荆早已经将这个瞬间忘却了。 正因为如此,他后来曾多次努力思考过自己究竟是如何爱上梁景珉的,最终却没有结果,只好下一个略带遗憾的定义:爱上一个人似乎从来不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瞬间,而是一项无法左右的遗憾结局。 外头风很烈,好像有意要宣布秋天结束。程荆感觉此生每每一件事情要来临时,往往具有排山倒海之势,不可挣脱。 譬如季节更替、烟花碎裂,譬如十七岁的程荆身坠爱河,大浪拍出十米高,波涛汹涌此生未见。他无法可解,只能随波逐流。 然而愚昧的程荆并没意识到这一次下坠便使得他原本安宁的小半生灭亡。 就好像十七岁的程荆没有想到,那晚在凝着雾气的玻璃后看见的,竟会是此生见过最美的烟花。 第12章 听风 无疾而终的暗恋 严格来说,程荆再一次见到梁景珉是在高一结束的年级会上。 夏初的天像一块幕布,铺出乏善可陈却又自带浪漫色彩的季节。 家长会总是混杂着各色香水味的,像一场大型的赝品展览会,与会者为不属于他们的珍宝而洋洋自得或是自卑不满。 此时的程荆刚刚从竞赛组残酷的选拔中幸存,期末考竟然也相当运气,考了年级第一。 重点高中的年级第一通常很难卫冕,多数时候运气成分更大,程荆更多是惊讶,他的母亲却颇为喜悦,揽着他的胳膊漫步校园,笑容也比平时多,逛大观园似的。 程荆的母亲温柔优雅,见过她的人便会明白为什么程荆能养成这样知礼温和的性格。然而程荆的倔强也大多来源于她——她从未因为程荆患病而对他有所宽容,送他学竞赛、学琴、多次做眼睛手术、考重点高中……在任何一种意义上,程荆的生命都是由她而始的。 穿过校门口时,宽阔主校门外停下一辆极为气派的车,走下来的是背书包的梁景珉和他穿西装的父亲。 在此之前,程荆并不知道梁景珉的父母从未在家长会上露面过,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由陪读的家庭教师出席。 不知他因何原因拨冗出席,豪车大剌剌开到了校门口。这样大的阵仗,几乎所有路过的学生与家长都不由得为他们侧目,程荆也不例外。 然而他这次最首先注意到的竟然既不是梁景珉,也不是他那位面色冷峻的父亲,而是另一道逼视的目光。 这目光来自于降下的车窗内一个眉目阴郁的男孩。他看起来年纪稍小些,一身国际学校西式校服,和梁景珉眉眼倒有七分相像,垂下眼睫时都显得恹恹的神色,可见是亲兄弟。 然而他的眼神却全然不像十几岁的孩子,远远将程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目光顺着他的骨骼抚摸,眼神仿佛是在掂量什么极为独特的猎物。程荆被看得浑身不适,携着母亲快步离去。 他的身上也有淤青。 程荆眉头微蹙,联想起放烟花的夜晚梁景珉额前不明显的伤痕,没来由地觉得这不仅仅是巧合。 第22章 直到很久以后他也没有能够亲眼目睹梁景珉那位父亲对他的两个孩子施以暴行,只从学习委员同桌处偶然听到这桩秘闻,并在多年后凭借梁景珉赤|裸躯体上的各式疤痕得证传闻。 高二他与梁景珉正式被分到同一个班,一中每一届的一班都是竞赛生。梁景珉学的是物,两人没在同一个组里,平时交流很少。 竞赛生的生活注定和普通学生不同,大家都很忙碌,所有存在的沟通话题都仅限于必要范围内。到了他们的层次班级老师和教练已经很难教,教练都是往届优秀的学长学姐,周测由他们自己轮流出题批改。 月城总是阴雨,一中校园不大教学楼却很密,四方的天似乎将一切困在囚牢里,短暂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才获取刹那的自由。 假期自习,隔壁教学楼已经走空,只剩下一班学生留守,午后刚下了雨,此刻天边隐隐泛起云霞,大有要烧起来的架势。 教室里有些嘈杂,下午的课上完,学生们结对着要去校门口取家长送的饭,不一会儿就走空了,只剩下三两个人留守教室,几个分秒必争刷题,几个要保持身材的不吃晚饭,前后桌挨着聊天。 程荆趁此机会从后门溜出去,计较着去天台看晚霞。 一中的天台不对外开放,常年落锁,这一阵子却偶然没缘由开了,程荆率先发现这个秘密,天台成为他的秘密基地。 他刚抬脚准备上楼,却被身后声音叫住:“程荆。” 他后背一僵,回头看去。 梁景珉手里提着一张写满字的稿纸,表情竟不如往日的淡漠,挂出个浅笑,道:“原来你在这里。” 程荆这时候早已意识到自己注视梁景珉时日渐灼热的目光,为了掩饰只好故作冷淡的模样。他原本就不是热忱的人,没意识到自己矫枉过正,孤高过了头,这也在日后成为一个梁景珉极其讨厌的坏习惯。 他微微抬起目光,冷淡问:“有什么事?” “这周化学组周测是你出?”梁景珉问。程荆点头。索然无味的贫瘠对白。 梁景珉:“物组的题目出好了,数学他们提前考完了,我刚从宿思涵那里拿了生物组的题。我们约一会儿六点半去打印店复印,你时间行吗?” 周测题出好了后照惯例是每组出人一起去店子打印搬回来,叫宿思涵的女生一早请了病假,所以是程荆与梁景珉同去。 程荆记挂着屋顶的晚霞,私心更怕和梁景珉独处,思虑良久才惶然低声试探着答:“六点半我要去天台看日落,六点四十五可以吗?” 他声音不大,仿佛着意要让自己消失。可惜楼道太窄,每一点心事都无所遁形。 常人在年少轻狂时恋慕上他人,总一心一意要将对方追到手。死缠烂打也好,附庸风雅也好,总是不吝惜于费功夫的。然而程荆的思维天生与众不同。 于他而言,爱上一个人从不是意味着要他知道,只意味着要多费成倍的心力隐藏自己的心绪。他们原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多余的感情只会让自己徒增难堪,于是他不得不端出冷漠的作态,遮盖自己愈发难以掩饰的眼神。 挂钟上秒针轻移,静谧的楼梯间中似乎能听见它咔哒咔哒的行路声。 梁景珉仿佛有点不耐烦,手中的稿纸碰撞:“你每天总去天台干什么?” 程荆心里一片嘈杂,慌乱间交代了实话:“不干什么,我就是喜欢听听风。” 梁景珉别开视线,语气仿若很轻松:“今天天气好,我也想看晚霞,你带我一起去。” 这话来得太过所当然,程荆没能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来时梁景珉已经上了好几级台阶,正侧身回望过来,开始变色的日光为他轮廓镀上绚烂侧影。 “你是走还是不走?” 他俯视的目光高高在上游刃有余,像在打量一切无所谓的事物。是影视片段里“够劲儿”的眼神,却也因为其中的漠然刺痛程荆的心。 晚霞自天边一路熊熊灼烧到程荆咽喉,他看梁景珉像在欣赏一株令人不安的诱人玫瑰。 程荆不是一味温和的人,他最初爱慕梁景珉的温柔和每每惊天动地的出场、却不意味着他会愿意忍耐他的任性、霸道和冷漠。 他挑眉讥讽:“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天台不是你家开的,怎么偏我不能去?快点吧程荆,不然你赶不上六点半的日落了。” “六点半”三个字拖得很长,是朋友间打趣的语气。他很奇怪,时而又会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让人摸不透。 程荆最终还是去了,且构成了两人有史以来时间最长的一次交谈,从太阳淹没一直持续到漫长的蓝调时刻结束。 这一天他才知道梁景珉是西京人,但他母亲在月城长大,也曾经是一中的学生。 月城以竞赛成绩出挑全国闻名,是他不顾父亲反对私自报名了月城一中的自主招生竞赛考试,又翘了西京的中考,毁掉了所有退路才换来了一中的入学机会。 他说他曾坐过二十一次往返西京和月城的高铁线路,每一次都可以看见沿途波光粼粼的长河。 梁景珉的极端和孤注一掷像箭击中程荆的心,但令他难以忘怀的是梁景珉诉说这些往事时的神情。 他竟然相当平静,三言两语略过了那些必然极度艰辛的历程,随意概括了结局,像是诉说着旁人身上发生的事。 第23章 他总是淡然、得体的,这种神秘感仿佛时时刻刻发射出让人难以拒绝的牵引线,蛛网一般纠缠着程荆的目光,让他极力隐藏的心事无处遁行。 程荆听完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随意提问:“你刚说你妈妈是月城人,那么你现在在这里读书是她在照料你么?” 听见这话时梁景珉脚步一顿,日落时刻完全结束,他的半张侧脸浸泡在阴影里,瞳孔里有尚未燃尽的火光。 “不,她死了,”他略微偏头,很平静地说,“其实我已经快要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 …… 假期很快过去,时光像按下快进键,程荆没有再获得这样与梁景珉说话的机会。 随着冬天到来,他们都在四处比赛,程荆自己都焦头烂额,更无暇顾及他人。他只是略有耳闻梁景珉已经拿了cpho的金牌,决赛省前五十进了国家集训队,保送已经板上钉钉。 他有点为他高兴,于是更加刻苦,殷殷期盼着有一日在大学校园里重逢。那时候他可以不必再像如今这样胆怯,或许他们也可以成为普通朋友,再次于某个有风和晚霞的夜晚促膝长谈。 程荆告诉自己,只要这样他就满足了。两情相悦是很难的,他这一生都不曾成为过幸运的人。 然而后来这些隐秘的高兴都转为自己没能获得保送资格的悲伤。 他吞药,洗胃,住了很久医院。原本就很差的身体继续叫嚣,抗议着程荆对自己健康和生命的漠然。 程荆觉得很痛苦,很多次以为自己撑不下来,只有看见病床前焦头烂额的父母时会觉得很愧疚。他并不想伤害他们,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偶尔倾泻的绝望感。 八岁以前,他的全世界都是模糊不清的,只有将整张脸凑在课本上才能看清楚上面的文字,这是那双美丽的紫色眼睛所带给他的苦难。 后来,经历了无数次手术,他得以拥有一个差强人意的视力,开始在父母的指引下看这个世界。 十七岁那年他爱上一个男生,没有选择告诉他。他们在雨季初遇,焰火下对视,集齐了程荆贫瘠一生中足够令他饱和的浪漫色彩。 所以在躺在病床上插满各色管道、感觉自己也许快要死了的时候,程荆认真地想,或许他还想要再见到梁景珉。 他再一次撑了下来,证明自己顽强的生命无法被击倒,可惜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不见梁景珉的踪影。 他没有痕迹地消失了,程荆曾试图询问他同组走得稍近的朋友,回答是一概不知。 直到某一天他听见班主任和其他老师闲谈提到,梁景珉的父亲坚决反对梁景珉在国内读本科,将他强制带回西京申请国外的院校。 老师的语气是失望、无奈与难以解,大约觉得梁景珉若能成功入学京大对一中的数据很有助力,然而他临阵放弃,这些年占据的一中顶尖资源没能产出足够有效的成果。 他们聊完便兴尽而归,独留程荆僵在原地消化这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程荆在这一刻顿悟,对于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而言,一场晚霞和一次焰火的浪漫色彩不足以让他停留,廉价的浪漫是随用随丢的一次性物品。 没有告别,他人生中头一次爱的人就这样彻底消失了。 第13章 逃离 折磨他一个人就够了 “还有多久?”梁景珉第三次不耐烦地垂目看表,眉目显露出鲜少有的焦灼。 翟管家车开得快且稳,在半路上就接到了电话,称程荆果然买了离开西京的高铁票,目的地是明州,还有半个小时停止入站。 他不紧不慢答道:“还有两个红绿灯,就快了。不用担心,我们的人守在那里,他走不了的。” 即便程荆付出了那样多的心力逃脱,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一切都还是为时已晚。梁景珉的消息太灵通,他在西京手眼通天,程荆无处可逃。 程荆的计划的确严密,时间卡得很严,倘若不是翟管家提前吩咐人看住,这个时间差根本不够梁景珉将他拦在西京。 车停在入站口外,梁景珉三步并作两步下车,此刻工作人员已经候在一旁,见梁景珉下车赶忙凑到他跟前报备:“梁总,程先生在入站口,我们已经拦住了,您看要怎么处置。” 此刻旅客很多,高铁站人潮汹涌,梁景珉已经多年没有乘坐过高铁,但他依然对这里十分熟悉。隔着漫漫人海,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看见入站口旁的程荆。 他什么也没带,套着一身灰色夹克,身侧站着两个黑西装保安似的人物,还没看见此时站在远处凝视他的梁景珉。 梁景珉深深看了程荆一眼,看见他黯淡的目光,凹陷的双颊,眉骨上渗透血迹的纱布,耳侧已经青紫的伤口,雪白的头发。 几年来,他无数次强势地锁住程荆的手脚,限制他的出行,逼迫他生活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美其名曰为保护。这仿佛已经成为一种惯性,梁景珉已经忘记了他的执着是为了什么。 他已经追到了这里,并不打算就此放手,然而此刻,西京高铁站的穹顶透出一线橙红的落日余晖,将程荆的发丝染成金色,梁景珉忽然觉得有些动摇。 他想起三年前他不允许程荆回月城,他坐在床前哭得肝肠寸断,手腕被他强硬地锁在床头栏杆上,挣扎破了皮。 他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有那样多的泪水,就像从没想到过程荆这样强硬的人能哭得这样痛苦。 第24章 他冷白如纸的冰凉侧颊犹如一方净透的薄玻璃,内里游着几尾绚丽的金鱼,他只要轻轻一捏,那玻璃便能碎了满地,金鱼在地面绝望地抽动,继而溺毙于空气间。 他忘了那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大约希望自己可以忽然掌握一项超能力,可以将程荆的痛都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仿佛折磨自己就能消弭他身上的一切痛楚。 他从来不信佛祖命运,却在那一刻诚心祈求上天。折磨他一个人就够了,不要折磨他的爱人。 可惜他也只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并没有超能力。所以后来他每每看见程荆绝望黯淡的目光,那日程荆痛彻心扉的模样都会浮现在他眼前。 梁景珉回过神来,感觉自己阔别已久的智回笼。三年过去,带给程荆痛苦的人仿佛从旁人变成了他自己。 他竟然也会变成自己最恨的模样。梁景珉苦笑。 他盯着程荆的身影,好像看了一个世纪,久到仿佛一座被石化的雕像。 身边的人都很诧异,不知道为何一个简单的注视下,梁景珉的神色竟有如此大的改变。 当所有人都以为梁景珉不会再说话时,他终于开口。 他面色灰败,合眼低声说:“放他走。” 拦住程荆的两名保镖松开了他,程荆不可置信地问了两句话,但没有得到回答。 于是他回头张望,却没从重重人群中看见梁景珉的身影。 广播催促着入站,程荆终究还是没有看见远处的梁景珉,迈过了闸机,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视线中。 梁景珉转身离去,总觉得每一步都仿佛行走在淤泥中,离开的路那样远,身上仿佛给夕阳浇湿,冷意森森。 无论如何,程荆虽然留给他一项莫须有的罪名和一纸冰冷的和解书,到底还是没说要离婚。梁景珉依旧是他的合法丈夫。 先前去月城,梁景珉曾以为自己会永远失去程荆,然而明州却让他安心,他在那里没有家、没有亲人,绝不会永远停留。梁景珉坚信程荆会回来的,即便这样的想法一点根据也没有。 梁景珉有些出神,没意识到一个人梁昱霖出现在他面前。 “哥哥,好巧。”梁昱霖打扮得人模狗样,颇有点小人得志的神情,大约特地前来嘲讽。 梁景珉自然不知道一切是他的阴谋,然而见到梁昱霖也是无话可说,只停了脚步,打算听他的下文。 “刚收了你的婚礼请柬,刚却见你急匆匆往高铁站来,还以为你要逃婚。” 梁昱霖的口吻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梁景珉此刻没功夫和他斗嘴,只瞟了他一眼:“你不忙着自己的事,天天盯着我,是真恨我啊,阿霖。” “别叫我阿霖。”梁昱霖的神色冷了些。 看着他的眼睛,梁景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知道他这次为什么要走?”梁景珉的话音里多了几丝狠意,不复刚才的漫不经心,有了隐形的逼迫。 他这才注意到梁昱霖拿着行李,不知道是要出差还是要去哪里,一时有些分辨不出来这次相遇究竟是偶然还是刻意。 “成天的怀疑我,还不如好好把心思花在疼嫂子身上,不然人家也不会天天嚷着要走了,不是么?”梁昱霖扬眉答道,没有正面回答梁景珉的问题。 他每回在背后弄些小动作被揭穿后都光明磊落的,此刻这般回答,倒更为可疑。但梁景珉近些日子焦头烂额,更不必说刚刚看着程荆离开,却没有与梁昱霖深究。 旁人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怨和过往,不知道手足兄弟为何反目成仇,不知道为什么梁景珉明知道翟管家和梁昱霖私下一直保持联系的同时还任由他留在身边。 只有翟振磊知道,梁景珉是在纵容他这个弟弟。 很多人以为他们不和的缘由是两人并非一母所生,然而这其实并非事实。 梁昱霖只比梁景珉小三岁,他的母亲最初以为自己走了大运才嫁入梁府,不过几个月就看清真相,费了极大的功夫才仓皇而逃,留下个年纪尚小的孩子独自求生。 他看着两兄弟长大,还记得他们儿时是如何寸步不离的亲密,在梁建中的手下长大的孩子只能相依为命。 梁景珉看似听话懂事,为人处事也和梁建中最为相像,却在十几岁时不声不吭逃离了西京去往月城,自己逃脱魔窟的同时也把梁昱霖一个人留在了梁建中手下。 等到他再次回到西京时,梁昱霖已经变得冷淡阴郁,几乎完全成为了梁建中的翻版。 梁昱霖已经被母亲抛弃,紧接着是自己的哥哥。他怨恨自己的父亲,怨恨自己的命运,而他最怨恨的,还是亲手将他抛弃的梁景珉。 梁景珉那时还不够强大,只能暂时丢下弟弟,期望着在不远的将来能够回去救他。只是没有预料到他腐烂的速度会如此之快。 梁昱霖不知道梁景珉那时自身难保,早已在崩溃的边缘挣扎许久,月城的机会是他仅有的求生之索。 所以,当他终于能够自己立足后,便开始不遗余力地给梁景珉找茬,梁景珉心有愧疚,多数时候都在纵容他。或许他不会承认,但他依旧爱着那个年幼的阿霖,那个他宁愿自己挨打也要护住的天使,他们的感情曾是梁景珉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梁景珉看了梁昱霖一眼,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以和他说,径直离去了。 只剩下梁昱霖在身后疯疯癫癫地挥手告别:“慢走啊!” 第25章 梁景珉忍无可忍地坐回了车内,由管家开着扬长而去。 “我多嘴问一句,都已经把他扣下了,为什么还要放他走呢?”管家不解地问。 梁景珉在手机上飞快回着工作消息,似乎毫不在乎,只漫不经心道:“他想走便随他去吧,上回不是没抓过,还不是又跑了么?” 管家:“怪我多说一句,您既然爱他,就不应该让他离开。” 听见这句话,梁景珉抬头看了翟管家一眼。 他的眼神很平静,仿佛无机质一般盯着翟管家的后脑:“翟叔,你最近话很多。” 在翟管家看不见的视觉盲区里,梁景珉的眼神陡然森冷起来。 他忽然又郑重道:“做这份工作,话多不是好事。” 梁景珉平静的时候反而最有压迫感,翟管家点头道是,不敢再吱声了。 梁景珉警告完管家,却回想起他说的话来——“您既然爱他”。 联想起程荆曾问他的,问为什么世界上这么多人,偏要选择折磨他。 看着窗外浮动的夕阳,似乎今日西京又要迎来一场世纪火烧云。梁景珉还记得一切的开始。 仿佛是一次寒假自习,竞赛组要出卷子打印,他那周负责出物组的卷子,打算跑打印店复印题目,顺道找化学组负责出题的程荆约时间。 那天天气很好,月城少有晚霞,这日却大有要现身的概率。梁景珉问可否约六点半去打印店,程荆声音很低,只回答说:“六点半我要去天台看日落,六点四十五可以吗?” 鬼使神差的,梁景珉问:“你总是去天台干什么?” 话出口时他有点后悔——他们不过点头之交,他本不该知道程荆常常去天台的事实。然而对话时程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太关注细节。 程荆望向窗外时略微皱了皱眉头,眼睛里倒映出绚烂的天空,答道:“不干什么,我就是喜欢听听风。” 于是梁景珉也就很所当然地喜欢上了那个听风的程荆。 第14章 请柬 “很登对,新娘真漂亮。”…… 程荆住在明州第一医院附近的酒店里,已经是第十天。 当日去月城的高铁票售罄,他不得已转而选了离得不远的明州。 期间程荆给父母发了很多短信,却没有得到回复,想来他们很忙。身上自己造就的伤口尚需愈合时间,他又怕他们看见痕迹担心害怕,所以计划先养着伤,等好全了再回月城。 从前在别墅憋了太久,他不肯一个人待在逼仄的房间里。除却每日去医院换药,他便在陌生的城市街头四处观光。 酒店离医院很近,来来去去大多是身患疾病的人,他们被阴云笼罩,程荆却过得如鱼得水,在医院他不再因为自己的外表时时获得侧目,各人有各人需要担忧的病症,他躲在其中几乎隐形。 “程荆?” 一医院南门门口的扶梯上,程荆听见自己的名字,条件反射般诧异回头。 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身量很高、面容英俊、打扮齐整,鼻梁上一架银框眼镜。 程荆没看出来是谁,正待走近些看清他是谁,这人却抢先一步走上前来:“我是裴羲!你不记得了?” 程荆的记忆陡然回笼,他神情略微惊讶:“裴羲,你是……” 高一同班的学习委员,两人曾坐过一学期同桌。他原来是个清瘦的四眼仔,如今成了玉树临风的白领精英。故人重逢怎会如此巧合,相遇在毫无交集的陌生城市的随机医院内。 这个世界荒谬而疯狂,程荆来到从未涉足的土地想要忘记往事,却偏偏遇见一个一颦一笑都直指那段岁月的故人。 即便内心抗拒,程荆依旧笑得从容得体:“多少年没见了!” “高中毕业就没见了,真巧。”裴羲并步站到程荆身边:“你怎么会来明州?” 不过是偶遇,擦肩而过,程荆自然没打算说实话。 “我刚来没几天,休年假来旅游,”他指指额前的纱布掩盖住的伤口,“前两天平地摔一跤,还挺严重,所以来看医生。你呢,怎么在明州?” “我毕业后在这边工作,”他说出个很有名气的头部互联网公司,“爸爸最近身体不好,在住院部那边,我刚送完饭。你呢,在哪里工作?” “我在西京。”程荆不愿多说,显露出要走的形容,裴羲的眼神让他不舒服,他没来由想到梁景珉。 “你什么时候回去?”裴羲却很热心的模样,“好不容易见一面,总得一起吃顿饭吧!” 他问得太多,却出乎意料地不惹人讨厌,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是遇见老同学的热切,却又不过于急切。 这样让人舒服的态度,倒让程荆不好拒绝了。 他和裴羲从前关系也相当好,不过分班后见面少了,只偶尔走廊上碰见还能打个招呼,毕业后彻底没了联系。 他沉默地点点头,终于还是没说出拒绝的话:“我和同事们一起来的,他们工作忙先回去了,正好有空,不如就约今天?” 这是工作日,裴羲看起来不像工作清闲的样子,他等着将难题推给对方,谁知出乎所料,裴羲点头道:“好呀,我们正好去吃家乡菜,我请客。” 于是两人一同并排走出了医院。 这一阵子真是太奇妙,他前脚回月城才遇上林殊珩,这下又偶遇裴羲,简直像是被高中往事缠住。程荆说着这些经历,笑着说:“你们变化都好大,第一眼都认不出。” 第26章 “认出你可太容易了程荆,几百米开外人群里,也是头一个看见你。”裴羲温和地笑着,眼睛里有光,似乎和程荆说话是很让人愉快的事情。 多年不见的同学之间通常很有隔阂,但和裴羲交流却不让人有这类感受,除却刚见面的几句连环问,他没再问程荆他的事情,只平静说着几年近况。 工作稳定,生活平稳,家庭幸福,和女友前年和平分手,当时已经谈婚论嫁,有些可惜,所以至今独身。 他说话的模样和从前一样,程荆还记得学生时代他就不似同龄男生那样咋咋唬唬,是那类总能得到班主任偏爱的学生,永远从容冷静。 程荆听后温和打趣:“你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缺对象?把一百个你扔进求偶市场,不过几分钟都被抢购一空了。” 听完这句话裴羲笑出了声:“谢谢你啊。” 就这样,程荆和裴羲再次成了朋友。 一同做的无非是朋友之间做的事情,一同打游戏、一同相约去羽毛球场,抽时间一起吃饭,结伴去医院——他看父亲、程荆换药。 裴羲总是从容得体,也没过问程荆为何一直没有回西京,程荆似乎也从没想着解释。他没有工作,一直住酒店,账单日益拔高,花钱也大手大脚,裴羲似乎总没怀疑过,从不逾越边界。 自从察觉到程荆对于谈论往事的抗拒后他再也没提过高中的事情,即便如此,两人也不缺聊天话题。裴羲是完美的朋友。 直到程荆的伤口已经看不出来痕迹,西京已经下过好几场大雪,穿过明州的长河冰雪初融,裴羲接到了一封婚礼请柬。 程荆此时比初来明州话多,很自如地在他餐桌对面坐下:“你们月中下班确实早,竟然比我先到了。” 裴羲笑道:“是的,难道你才发现?前一阵子加班加得我头疼了。” 寒暄几句后他忽然问起:“程荆,你还记得梁景珉吗?” 程荆的脊背肉眼可见僵硬了一下,他呼吸节奏乱了,故作冷静低声问:“记得,我们后来同班。怎么?” “我们原来都是物组的,一直有微信,从没说过话,但你敢相信吗?他今天上午给我发了他的婚礼请柬。”裴羲的语气很平常,他对程荆和梁景珉的关系毫不知情,只把这件事当作个稀奇遭遇分享。 程荆没有回答,喉结滚动,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给你发了吗?”裴羲似乎没注意到程荆的反常,只继续笑道,“这也太奇怪了,是缺我的份子钱还是怎么着?我还没回呢。” 程荆摇头,眼神飘忽不定:“没给我发,我们没有微信。” 此时,程荆的手机震动,收到一条消息,是林殊珩。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截图,对面是备注“梁景珉”的联系人,空荡聊天框里只有对方的一条信息,也是婚礼邀请。 他竟然把邀请就这样堂而皇之发遍了高中朋友圈,而林殊珩当年还曾参与他们的婚礼。 程荆觉得可笑,大脑一片混沌,语言未经大脑,问裴羲道:“那你会去吗?” “我当然不会,”裴羲笑道,“我正愁怎么拒绝呢,我哪里有空去西京?更何况和他那么多年没联系。” “我能看看吗?”程荆很平静地问,从裴羲手里拿来手机。 消息很简单,一段复制粘贴的邀请语,与林殊珩收到的如出一辙。 另外还有一个小程序,点开后有音乐,封面是一张写真,新郎新娘各站在一侧,仿佛不熟。小程序里写了地点,程荆看一眼便记住。 他递回了手机,反应很合乎寻常:“很登对,新娘真漂亮。” “怎么了,程荆,你脸色很白,又不舒服吗?”裴羲皱起眉头来,这并非作伪的关切。 他伸出手来要探程荆的额头,被程荆躲过去了。 上半月程荆曾着了凉生病,一个人在酒店烧到40度起不来床,还是裴羲强硬地要求程荆才终于去医院看了医生,之后养病住进了裴羲家,这几日刚大好。 他加班加得不分日夜仍要看着程荆喝水吃药,程荆感激的同时其实很有些愧疚。 程荆道:“没有,哪有脸色不好?” 相处几个月,对于裴羲的感情,程荆也并非毫不知情。 他从前是很迟钝的人,这些年学聪明许多,裴羲对他的好逾越了正常朋友的限度,明显到迟钝如程荆也看出端倪。 从小到大,他从来都是同龄人中的异类,从未应对过这类感情,自以为装作不知便是万能答案,将一切粉饰太平。 像是努力想把某些情绪排除大脑,程荆急切想转变话题,仍旧不可避免有些慌乱,他垂目道:“我好全了,也该搬出去。”他没提回西京,大概这个初见时拙劣的谎言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裴羲皱眉,幅度很轻微,不会让别人感受到他的情绪:“好,但如果只是感觉叨扰,你完全不用有负担。” 程荆笑得很勉强:“这些日子,的确真是麻烦你良多。” 不等听见裴羲答言,手机“嗡”地震动,是林殊珩发来新消息: “程荆,千万别回西京。” 第15章 婚礼 “你明知道这是个陷阱” 程荆心里一沉,仿佛丧钟轰鸣,他逃避似的关闭手机,不愿看她接下来的话。 他抬头望向裴羲,眼神很专注,仿佛十分感兴趣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一般。 第27章 裴羲笑着垂目摇头:“程荆,你的手机在震动。” 程荆目不转睛抬手按下了静音键。 “程荆,别这样,”裴羲的目光迟缓地在他面部游走,带点不舍,温声道,“你如果再这样,我真要不许你走了。” 程荆见他明白,愧疚道:“对不起,裴羲。你一直都是一个特别好的朋友。” “你不用道歉。” “不,对不起。”程荆执意要说下去。 “独身、旅游,这些我通通都是骗你的,我感觉你有猜到,只是不肯拆穿我。” 程荆惊讶地发现裴羲的双目仿佛浅灰色的湖泊,像是混杂着蜻蜓倒影,这是落雨前的征兆。 他轻声含笑:“我的确猜到你没有在工作,来明州也不像有计划的出行。你没什么行李,成日住酒店,花钱像是花假|钞。” 他顿了顿,声音不着分寸低了些:“可我没猜到你不是独身,请原谅我。” 不是他的错。程荆盯着裴羲的侧脸,忽然觉得很心痛,像是透过他人的皮囊看见自己的心迹,隔空在照镜子。 他和自己一样,都是愚昧又爱而不得的可怜人。捧出自己的心也无济于事,高高在上的对方是不会在乎的,不爱就是不爱。 程荆明白裴羲无意以自己的感情打扰他,他从未表白,只是默默关照他。或许一切还要开始得更早一些,只是他从未发现踪迹。 在这一刻程荆悲伤地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回应他的感情,倘若他不曾遇见过梁景珉,倘若他从未体会过某种不容拒绝的感情,倘若他不曾将自己的手交由另一个人套上枷锁般钻戒,他会愿意试一试,或许给面前心碎的人一个吻。 然而这些都不可能改变了,他注定像现在一样,扮演一个自己厌恶的冷酷的人,对真心置若罔闻,将不回应当作拒绝。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并不享受裴羲这样泾渭分明、礼貌与斟酌多于激情的爱。 如果可以,他要疯狂肆无忌惮的爱,要至死不渝,要非他不可。 事实是,梁景珉像是一场足以焚烧一切的诸神黄昏,毁天灭地闯入程荆的世界,毁掉了他人生中所有其他的可能性。 所以他注定被这支离破碎的荒谬爱情支配,沉沦溺毙于火焰和灰烬中,永远笼罩在那场未燃尽焰火的阴云下,再无法欣赏到其他风景。 他有离开梁景珉的决心,有恨他的勇气,却没法忘记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不爱他。 “没关系,”程荆笑着说,“只是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了。” “你要去哪里?” “其实我也不知道,”程荆拧眉苦笑,“刚刚提到的梁景珉,很遗憾,他曾是我丈夫。我想如果他要结婚,我该到现场观礼。” 他从椅背上捞起刚刚脱下的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早春的风尚带足了寒意,程荆没穿好外套就闯入了寒风中,按开手机,是长长一串林殊珩愤怒的警告。 明州这些日子里程荆无所事事,刷朋友圈很勤,总第一个给她点赞。他从没觉得这举动不合常,她却相当惊讶,和他聊过几次天,是以又有了联系。 “程荆,你知道这是个陷阱,他把结婚的消息发遍了现在毫无交集的高中同学圈,就是等着你撞上去。” “……” “你再回西京就再也逃不掉了,别忘掉你费了多少功夫才离开他!” 最末,她再次强调:“程荆,千万别回西京。” 程荆没有回复,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到裴羲家,收拾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顺手打扫了一下家里,清除自己的所有生活痕迹,接着在餐桌上留下厚厚几沓现金和那串钥匙。 间隙中他订好了机票,坐在候机室吃零食时开始回消息。 他首先点开和裴羲的聊天框,打下一行字:“抱歉今天我有些冲动,和你说的事烦请你保密……” 然而还没等发出他便将这行信息逐字删除,只留下“抱歉”二字,犹豫几秒后按下了发送。 接着他点开林殊珩的头像,问:“你会去参加吗?” 对方很快回复:“不会,我没时间去西京。” “可以看看他给你发的请柬吗?” 林殊珩没有犹豫将那两条聊天记录打包发了过来,程荆点开请柬,记下了地址。 西京,博览园。 博览园是个庄园式的会议中心,梁家的家族地产之一,位置并不算太好,但胜在装潢相当气派,且占地宽广,仅仅走入宾客停车区就仿佛看了一场豪车展览。 正午婚礼在花园举行,晚宴在室内宴会厅,程荆到达时晚宴还没开始,许多中午无法到场的宾客排队进场,程荆也混在其中。 为了避免太显眼,他将头发和眉毛染成了黑色,只穿一身低调的深色西装。 走进大厦内,一眼望见的是极尽奢华的宴会厅,顶头有一盏巨大华美的吊灯,繁复的灯饰发出冷冽的亮光,四周墙面极高,地毯柔软,柔和的音乐倾泻而出,华服宾客相互寒暄,婚礼气氛相当浓厚。 程荆安静地打量四周,心想以新郎新娘的财力地位,这场婚宴办得也忒低调了。 他没有收到邀请,所以提前准备了用林殊珩的邀请函观礼,然而最终也没有用上,他只是跟着人群便轻松走了进来。 首先是博览园位置较偏,常人不会前来,其次是宾客相当多,并不会全部认真细查身份,所以虽然会议厅内站了几打黑衣保镖,入门处却根本没有细看,仅看衣饰气度便随意放入。 第28章 有时候,混入一场婚礼并不如想象中难。 程荆特意变换了装束,自然是不想被梁景珉认出来的,他被安排在某桌坐下,静等新郎新娘入场。 这一桌位置很靠边,甚至没有坐满,另一侧坐了几位新娘的大学同学,几个年轻女孩互相认识,坐了没一会儿就离席不知去哪里了,程荆独自坐在暗处研究伴手礼,顺带吃喜糖。 喜糖甜得他口中发腻,正待给自己倒一杯果汁,一侧袖子却忽然被人拉住了。 他偏头,发现竟然是一个小男孩。 他长着一张糯米团子似的精致脸蛋,看起来像个混血小孩,玻璃珠子似的大眼睛水汪汪将程荆盯着,声音奶声奶气的带点西京口音:“我也想喝,你给我也倒一杯好不好?” 程荆笑着点点头,找了个小杯子倒满递到他手上,声音软了些,是对小孩子说话的语气:“你爸爸妈妈呢,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男孩抿了一口饮料:“妈妈今天很忙,我在和苏苏阿姨玩捉迷藏。” 小孩子不懂事,程荆不再问了,将他抱到膝上捏他柔软的脸颊:“那我们一起在这里等阿姨来找你吧?” 他超大声回答了一句“好!”,笑得灿烂漂亮。 "我叫点点,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程荆笑得眉眼舒展,却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才几岁呀?要叫叔叔。” “我四岁了!”点点骄傲地挺着胸脯。 婚宴迟迟没有开始,前菜已经上了,于是程荆开始给点点喂食。直到点点的肚子撑得滚圆,和他捉迷藏的苏苏阿姨也没有出现。 程荆开始有点担忧,然而似乎也并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小孩的走失,于是他再度询问:“点点,你来这边的时候,妈妈和苏苏阿姨在哪里呀?” 点点吃得满嘴巧克力,讲得绘声绘色:“在房间里!妈妈今天要结婚,苏苏阿姨不高兴,刚刚在房间里吵架,我就和苏苏阿姨说:‘不要吵架啦,不然我不高兴了’,然后妈妈开始哭,苏苏阿姨就说要和我玩捉迷藏,让我多躲一下。” 他扬起手臂:“我手表可以和妈妈还有阿姨打电话的,但我最好现在不吵她们。” 故事简单,信息量却吓人,听到这里,程荆已经皱起眉头,心脏咚咚跳动。 “刚刚你说,你妈妈今天要结婚?在哪里?” “就在这里呀!妈妈是新娘子,你知道什么是新娘子吧?”点点瞪大眼睛。 “我知道。”程荆扯了扯唇角,却没笑出来。 伴随着流动的音乐声,新娘穿着漂亮的高定礼服裙登场,脸颊上有鲜明泪痕,美得像蝴蝶和玻璃糖纸。 “那是我妈妈!”点点贴着程荆的右耳小声道。 程荆有些恍惚地点点头。 室内的灯光暗下来,远处台上打下一缕追光,聚光灯下站着黑色西服的梁景珉,程荆只消一眼便能认出他的身形。 程荆一合上眼睛就想起湖畔别墅那场春天的婚礼,和今天一样清凉的天气,梁景珉在他的无名指上套上钻戒,指尖冰凉。 埃及人说,无名指上有一根血管直通心脏,在那一刻,他曾经以为自己所爱的人通过一只昂贵钻戒就将自己送到了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 某个刹那,他曾真切感受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而现在,他仿佛可以清晰感觉到玻璃般心脏碎裂的声音,思维滞涩血肉尽失。 过了不知道多久,程荆好像感觉到点点在疯狂摇晃他的手臂,听见孩童充满惊恐的尖声叫喊:“叔叔你的杯子碎了!” 他机械般垂目去看,原来没察觉间拧碎了手中玻璃酒杯,尖锐玻璃直直捅入手掌,约莫有半指深,橙汁混着血洒了一身,乍一看煞是吓人。 奇怪。碎裂的玻璃扎进手里,鲜血顺着皮肉流淌,他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慢慢回想,忽然意识到方才是自己故意将碎片扎入手掌的。仿佛是想要转移心脏的疼痛,可惜没有奏效。 程荆嗓音有些空洞,喃喃自语:“为什么……” 第16章 报道 “程荆,你就是贱。”…… 程荆用力将碎片抽了出来,血流得更急,耳畔好像静止了几秒钟,转瞬后点点的惊叫声再次传入耳畔。 孩子安静时的确可爱,吵闹时却不尽然,程荆听得神经衰弱,心脏愈发随着点点的声音节奏不正常起来,更不用说他极力不想吸引他人的注意力。 他伸手捂住了点点的嘴,转头沉声警告:“别喊!” 已经有些坐得近的宾客开始为他们侧目,程荆慌乱间是用的受伤的那只手,刺目鲜血瞬间糊满了点点雪白的脸颊。 方才还温和的叔叔忽然变得凶狠严肃,眼底冒出冷戾的光,且自己的口鼻处全是鲜血,再乖巧的孩子也要害怕,点点愈发用力地哭起来。 程荆又害怕地松开手,拿起桌上擦手的热毛巾替点点擦拭口鼻,却没顾上掌心的血越流越多,现场终于慌乱成不可收拾的地步。 黑衣保镖很快将他请离了席位,到了一旁独立的更衣室包扎伤口。点点还坐在一侧哭,哭了一会儿哭累了,顶着泪汪汪的小脸凑过来看程荆的伤。 急救医生小心翼翼一点点将碎玻璃从程荆的掌心挑出来,程荆皱着眉头,忍住没出声喊痛,另一只手松松捂住了点点的双眼。 “别看,”他低声说,“对不起,刚刚我不应该捂你的嘴。” 第29章 “没关系,”点点扭头避开程荆挡眼睛的手,却又抱住了他的腰,抽抽噎噎问,“叔叔你痛不痛啊?” “不痛的,点点替叔叔吹一吹好不好?”程荆伸手顺着他的发丝。 他心中没来由想到,梁景珉的新娘一定是个温柔善良的姑娘,才能养出这样的孩子。 点点隔空吹着气,程荆垂眼看他,眼神温柔得不像话。 另一位工作人员站在一旁,等到程荆的伤口处得差不多,才上前来询问情况:“裴先生,根据我这里的登记信息,您是梁先生亲自邀请的宾客,但并未确认出席,这里需要麻烦您再出示一下邀请函……” 他话音未落,门口冲入一个女人,她一身休闲黑西装,高跟鞋哒哒作响,半长发扎在脑后,五官深邃。 她一边冲到点点身旁将他搂到怀里,一边叫他名字:“点点!” 她看起来很匆忙,想必是刚才有工作人员联系她才临时赶来,她捏着点点的脸左右端详,看见一点没擦干净的血迹。 她扭头来看程荆,目光里有一点兴师问罪的意味,声音却很低,听得出有些疲惫:“你怎么回事?” 程荆知道亏,没有辩驳,只礼貌道歉:“我很抱歉,如果可以弥补,我希望可以赔偿孩子的精神损失。” 点点扯扯女人的衣服:“苏苏阿姨别生气,他刚刚已经和我说对不起了,我没关系的。” 苏潇蹲下将点点抱在怀里,站起身后亲了亲他的脸,说:“好。是阿姨不对,来得太慢了。” 她看了两眼程荆手掌上还在不断往外渗出血的伤口,似乎也是不好意思再多追究,沉声道:“算了,烦您之后多注意。” “点点,我们回家了。” “不等妈妈么?妈妈说想我们等她一起走的。”点点仰头问。 苏潇没有来得及回答,门却在此时开了。见到来人时她有一瞬间的讶异,仿佛不太愿意见到他的模样,谁知道竟是一旁坐着的程荆更加如临大敌——来人竟是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梁昱霖。 梁昱霖上前要握手:“苏总,您怎么在这儿。” 苏潇抱着孩子,自然没有伸手回应,只简短道:“来接孩子。” 想必不愿与梁昱霖寒暄,她也不是多话的人,只点头致意便立刻抬步离开了房间。 苏潇不待见他,梁昱霖只自然地收回手,也没有要恼的样子,偏头却要去瞧程荆。 身旁的工作人员还在等着程荆的邀请函,正急着要问,这时候见到梁昱霖仿佛得救,立马上前汇报:“梁总,情况是这样,这位宾客……” 不等他说完,梁昱霖便抬手止住了他话语:“没关系,程先生是我亲自邀请的。” 他三言两语就化解了程荆的危机,工作人员也不好意思深究程荆究竟是姓程还是姓裴了,得了令脚底抹了油似的逃离了房间。 梁昱霖饶有兴味地开口道:“瞧瞧这是谁来了。” 程荆原本坐在原地打量着手上包扎的伤口,听见这句话抬起头,神情冷漠地望着梁昱霖的眼睛,什么也没说。 “新发色挺好看的,我乍一看都没认出你,”梁昱霖继续说道,“为了参加我哥的婚礼,你还真是大费周章啊。” “这不是正合了你的意么?”程荆冷道,“当初特意来把消息透露给我,其实若不是你这么急切,我也看不出翟振磊是你的人。” 程荆当时被严格管控在湖畔别墅,唯有一次梁景珉出行,整栋别墅停电一刻钟,梁昱霖就这么大摇大摆闯了进来,而那次在场的只有翟管家。 早先他窥见真相,没控制住脾气一耳光扇上翟管家侧颊,也是早就积攒的怒火。 程荆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点痛,梁昱霖却忽然觉察出快意。 “梁景珉还在台上和新娘共舞呢,你的计谋是打错了,你见不到他。” “我不是来见他的。”程荆波澜不惊道。 “好吧,”梁昱霖一摊手,“但我是来见你的。” “其实我是特意来知会你一个好消息,时间不多,我尽快跟你跟进一下情况。”梁昱霖伸手递过来他的手机,界面上似乎正打开着一篇文章。 程荆接了过来,扫了一眼梁昱霖的脸。 梁昱霖说话还是从前那个感觉,程荆久违地想起来自己还在工作时的情形,当初他最先遇见的其实是梁昱霖。 他长得和梁景珉神似,他有点怀疑他们是兄弟,但从没有场合开口问。 认识几天后梁昱霖便对他展开了猛烈的追求。程荆承认,是他们兄弟的那一点相似吸引了他,于是答应了最初的约会,却很快发现这个决定做得荒谬至极,他并没有开始一段关系的心情,更何况梁昱霖和他哥哥完全是不一样的人。 清楚自己心意后他礼貌地拒绝了梁昱霖,自然没有说出真实原因,但一切都还算处得妥帖合宜,当时梁昱霖的表现也很平和。 本以为只是一次最简单不过、不会有结果的邂逅,一切却在意识到他们是兄弟后变得复杂起来。 几年过去,程荆自觉对梁昱霖的解也稍微更深刻了一点,但正如同摸不透梁景珉在想些什么一样,他也并非完全解梁昱霖的所作所为。 接过手机,上方是一篇看起来仍是草稿的新闻报道,标题赫然是“梁氏集团行政总裁梁景珉性|虐待罪行曝光”。 见程荆皱着眉头粗粗扫看整篇报道,梁昱霖轻步走到门口,伸手反锁了房门。 第30章 程荆看完,仿佛有滚烫的东西在胸前烧灼,他如同感觉到凉水顺着自己的后脑一滴一滴爬上来。 草稿中涉及的照片竟然全是他当初诽谤时在警局验伤拍摄的伤情照片,内容洋洋洒洒,竟涵盖了梁景珉家暴、性|虐、重婚等种种罪行,细节详实,半真半假,倘若不了解内情,必然要恨梁景珉恨得牙痒痒了。 “怎样啊,程总,写得还满意么?”梁昱霖笑道,“还得感谢你牺牲自己辛苦给我提供的素材呀,说到底这篇文章还是你的那一part最精彩。” 的确,整篇文章的基调建立在程荆的报案记录和真实笔录上,倘若没有这些铁证如山,这篇文章只能被归为一则不入流的虚假爆料,如今却是显得货真价实。 程荆的声音发紧:“这是已经发出去了么?” “自然没有,还得听你的吩咐呀程总,”梁昱霖愈发得势张狂,“我其实一直在想你看完会是什么心情。” “是高兴呢,兴奋呢,还是特别爽啊?大仇得报的感觉如何?” 程荆没有回答,只答非所问喃喃道:“你不会发的,这样的负面新闻,不止梁景珉本人要被调查,梁氏的商誉呢?你舍得自己家的生意?” 梁昱霖:“梁家的产业大部分都攥在梁景珉手里,出了这样的事,董事一定第一时间和他割席,说不定最终获益的还是我。程荆,这么简单的道你怎么想不明白?” 程荆仰头,眼神里有不解,说话时神情却让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是你亲哥哥,你就这么恨他?” 这句话音刚落,梁昱霖的神情却显出极为失望的模样。 空气恢复了漫长的静谧,直到他再次开口:“这正是我最不想看见的一种情况——你不忍心了。” 梁昱霖的语调陡然拔高,似乎是极为气愤:“当初恨他恨得牙痒痒的时候你是怎么来找我的,嗯?程荆?当初你想杀了他!”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是不是?”程荆冷静陈述,“他是活该,是该付出代价,但这些都不是真的。” 梁昱霖冷笑评价:“程荆,你就是贱。” 程荆觉得这个画面不知为何熟悉,想起那些影视狗血剧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用女主角,忽然感觉梁煜霖骂得很对。 “当时的事情已经不存在了。当初……是我太莽撞,不是他的错,我的父母现在也好好的……”程荆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不是要和梁昱霖争论,只是想要说服自己。 梁昱霖抱臂冷笑:“父母?也罢,我早料到你会这样。但当初选择要诽谤他的是你自己,要我不发也可以,那么你就亲自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吧。” 程荆冷笑抬眉:“你要我有什么用?” 梁昱霖唇角勾出个不明显的笑容:“我要你做什么,你不是早知道么?” 第17章 追逐 “梁昱霖,你真的喜欢我吗?”…… “梁昱霖,你真的喜欢我吗?”程荆平静地问。 “难道不是因为,你长久地嫉妒你哥哥,所以想抢来所有他的东西从而达到你自己变态的征服欲么?你从前就是这样,梁景珉评价你的话还真没错。梁昱霖,我已经很迟钝,你却都瞒不过,别怪我说一句,你真比不过你哥哥。” 程荆这人就是如此,再涉及到不在乎的人和事时总是这般刻薄的清醒,在自己关心的人事上却是愚笨而鲁莽。 梁昱霖脸上多了些被羞辱的悲愤,而那悲愤转即又变作恶毒的表情。 他终于显露出疾言厉色的本质,面色狰狞道:“不如他又怎样?现在他还不是被我揪住了把柄?而你不过是个没用的弃子,如果你想他蹲监狱,尽可以再硬气下去。” 他伸手抓住了程荆的衣袖,程荆手上使了劲,却仍没挣脱开他的手腕上的禁锢。 程荆摇摇头,他分明是坐着,仰视梁昱霖的目光也像是在俯视,浅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梁景珉心疼你,纵容你,我可不见得。” 话音落下,房间门却忽然被敲响:“请问谁在里面吗?” 两人皆是一惊,程荆起身想去开门,梁昱霖却一把按住了他肩膀,低声道:“这里不适合说话,我们得离开。” 程荆不可置信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走?” “听见音乐声了吗?一会儿他们一桌桌敬酒,马上就要到这边来了。你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你猜这次被梁景珉抓回别墅,你会怎样?” 程荆不敢想,梁昱霖却替他说出来:“关起来?锁起来?还是下……” “够了!”程荆厉声打断他。 他沉默良久后回答:“即便只是造谣,也是违法的,要我和你一起做这些事,尽早死了这条心。更不用说,他已经结婚了,还要我跟他走做什么?” 梁昱霖压着声音笑:“你刚见了苏潇,自然也猜出来他们这场婚姻不过是商业合作,这么问是想听我亲口说给你听吗?” 程荆的确猜到了,这么说是为了套话,可惜痕迹太明显被梁昱霖看了出来,此刻倒有些尴尬的形容。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最初在他问的时候,梁景珉不和他解释呢? 程荆蹙眉沉默之际,房门的敲击声更加紧促了,梁昱霖再次出言催促:“你是走还是不走?” 他底气很足,仿佛完全没有为程荆方才坚决的拒绝所动。 程荆偏头往门把手方向看去,再次重申:“我不会去你的地方。” 第31章 “那我送你到酒店,这总可以吧?路上咱们还能再谈谈。” 程荆当然没法全信梁昱霖的话,却也很操心如何从婚礼全身而退。 倘若只是普通宾客,方才出了那样的意外,或许会被请出宴会厅,但一定不会遭到盘问。方才守在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却仿佛早有准备,寸步不离,很像是已经接到了通知的模样,却对内情一无所知。 早先林殊珩的警告在程荆心中再度徘徊,或许这一切真的是梁景珉的陷阱。 程荆沉默时梁昱霖打量着他的脸。 程荆长得真是漂亮,骨肉贴合,极其匀亭完美的骨相头颅,仿佛一朵凄美夜里的昙花,永远散发着天色将明未明时潮湿的气息。 他是造物主的艺术品,甚至特意点缀了别样的色彩,只穿一件过时的廉价西装也让人挪不开眼,无怪梁景珉费那样大的心思也要攥在手里。 他此刻染成了黑发,染发膏颜色不算太自然,和惨白如纸的皮肤略有不合,白皙的侧颊倒像是旧雨下的白蛇,撕咬下玫瑰色的唇仿佛蛇信,危险却动人,映衬得眉目愈发夺目。 但梁昱霖对他并没有别样的意图,正如同他看透程荆的小心思,程荆也看透了他。 在他眼里,程荆只因为梁景珉的钟爱而耀眼。他热衷于观察梁景珉,所以从多年前校园门口的初见时便敏锐地感知到梁景珉在他身上驻留过久的目光。程荆是多年前月下的妩媚旧景,是孩提时留下的遗憾,怨恨积年累月滋长,已经化为执念。 梁昱霖合时宜地再度蛊惑:“走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的车就在门口。我想今夜的婚礼并不缺我们两个多余的人。” 仿佛曾听闻过这样一个传说的道:人在短暂的一生中会做出许多错误的决定,即便是最聪慧的人也没有例外。 几乎没有人在做决定的那个刹那能够预料到自己会因此懊悔多年,而这些重要的时间节点也往往极其不引人注意。 风险与收益,这本是程荆人生前几年深耕的领域,但今夜他显然不在状态。 或许是一念之差,或许是压力导致的谬误,这些或许都不得而知了。 无论如何,在这个刹那,程荆犯了一个错误,并且没有及时意识到它。 因为紧接着他抬起头回答道:“好,那就请你捎我到龙台坡地铁站。” 应付敲门的另一位更高级别的工作人员并没费太大功夫,显然有人吩咐过他们要寻找并截留一位白化病的客人,但程荆模棱两可的新发色让人无法做出判断。 梁昱霖板起脸来几句话又一次打发了他,并稍显自如地揽过了程荆的肩膀,带着他往门外走。 宴会厅只在几步之外,大门敞开,遥望时仍然可以看见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和悦耳的音乐声。 觥筹交错,宾客满堂,自然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低调前来又匆匆离开的伤心人。 程荆抽回目光,紧握掌心,撕裂伤口唤起的刹那痛感让他冷静,低头跟在梁昱霖身边出了门。 车开出大门时身后仿佛有些骚动,程荆坐在副驾驶试图探头向外看,却被梁昱霖喊住了。 “你想知道真相吗?”他问,“我想你应该很费解,既然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为什么梁景珉不肯告诉你。” 程荆抽回了目光,因他的确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漠然着洗耳恭听。 梁昱霖冷笑:“答案太简单了——我那不可一世的哥哥当真以为他手眼通天,他错误地估量了自己的能力,坚信将你关在阿卡莱斯湖边就能封锁一切消息。” “他不敢告诉你,偷偷摸摸地订婚又办婚礼,倘若不是赵都宁那个蠢女人的帖子里拍到了钻戒,他恐怕真的要得逞了。可笑,他是真的害怕你知道,而此前我从没见他怕过什么事。” 远处仿佛有雷声闷闷滚动,看不见的地方,银白闪电曾撕裂天空。 程荆忽然觉得有点荒谬。 所以梁昱霖是想在现在告诉他,梁景珉其实在乎他?尽管他当初践踏自己的心意,尔后用暴力和不忠强迫他、侮辱他,但仍旧是爱他的? 当真是烂俗的桥段——一个心智健全的现代人,却没有能力说出自己的爱么?一定要用缄默和痛来遮掩,将彼此折腾得两败俱伤。水若已枯,空留一条干燥的河床做什么? 程荆一点也不相信。 即便如此,他没办法骗自己,他的心念曾因此动摇了一个刹那。闪过的求生本能中,有一项殷殷期盼着这句话是真的。 屋外敲起雨来,沉重的雨丝暴力降落在车窗上,在公路两旁的土地上砸出深浅不一的凹陷。 程荆轻声道:“下雨了。” 谁知道话音刚落,仿佛被什么刺激到一般,梁昱霖忽的一脚油门,剧烈的推背感使得程荆的后脑砸在靠背上。时速飙升,随着雨势急剧加快着。 方才的窗户空留了一线透气,此刻狂风从中呼啸而来,夹杂着碎雨拍打到程荆手臂上,他惊呼:“为什么开这么快,你不要命了!” 梁昱霖没有回答。 雨水在车窗上的流淌的斜率缓缓降低,车子性能很好,开得这样快也很平稳,几乎没有噪音,然而程荆却莫名觉察到不对劲。 仿佛被电流击打,他的心脏猛然剧烈敲击起来,他直觉般往后视镜望去—— 那是又一道刺目的车灯,从身后不远处劈开险狭的夜色直逼过来,对方开着远光灯,车速极快且完全没有顾忌。梁昱霖也控制不住偏头去看后视镜,然而对方依旧是越来越近。 第32章 “那是谁?”程荆低声问。 梁昱霖恶狠狠道:“甩不掉的虫子……” 这条公路在夜色中透露出腐旧荒凉的气息,却也并非空无一人,尖锐的鸣笛划过,令人心悸,这是过分的车速引起了他人的不安。 程荆想要打开窗户向后去看,却被梁昱霖立刻止住,他警告道:“不想死就最好别让我分心。” 雨夜,两辆豪车在夜色中上演着一场惊险刺激的追逐,常有小报消息报道富家公子的飙车活动,身在其中自然又是另一番感受。 梁昱霖踩尽了油门,然而无济于事,对方终于追得足够近,距离梁昱霖的车尾只剩下几拳距离,这样嚣张的开法几乎让人立刻联想到一个人。 与此同时,程荆也终于通过后视镜看出了车型——那是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库里南。 据他所知,婚礼上现成的一位老熟人就有一辆。 就在此时,库里南的方向陡然一转,不过片刻便追到了平齐的位置,与梁昱霖并排疾驰。 窗外的夜色并灯火皆尽晃作虚影光斑,雨越下越大,雨刮器已经开到最大挡位,视线仍旧每秒被雨水刷新着。 库里南驾驶位正对着程荆的侧窗,它的主人却在此时撤下了车窗玻璃。 只见暴雨从那人的耳侧急灌而入,灼烈的狂风碎雨顷刻间将他一丝不苟的发型和昂贵西装浇了个湿透。 疾风下他不顾一切转过头来,与程荆目光相触。他的面色岿然不动,深黑双目透出摄人心魄的寒光,令人霎时胆寒。 刹那间,程荆仿佛感觉到心尖惊痛,痛感遍及周身,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库里南越靠越近,梁昱霖躲避不及,两辆车的后视镜有一刹那碰撞出火花,发出了令人胆寒的撞击声,梁昱霖不得不惜命,稍稍慢了些许。 程荆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被窗外牵引。 时速两百,只见梁景珉在暴雨中侧目逼视而来,那是一双绝望的、癫狂的眼睛,莫名让人想到燃烛将尽。此时此刻,暴雨中传来一声令人难以忽略的压抑低吼—— “程荆!!!” 第18章 离婚 “你走吧,我们不要再见了。”…… 程荆心头随之一震,他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般,逃也似的转回头来,盯着车前挡风玻璃,胸口积攒的酸意顺着眼角爆发,眼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两辆车再次发生了碰撞,梁昱霖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或许可以再赌一次,但他也再清楚不过——倘若方才的碰撞再发生一次,今夜这场角逐注定无法善终。 高速行驶留给驾驶员的思考时间十分有限,梁昱霖只有区区几秒钟用以做出抉择—— 停下,或是继续拼下去。 梁景珉这个疯子真是不要命,他偏头看了一眼,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但这一切的确不值得他豁出命去,梁昱霖没有抓住最后的机会加速,终于踩下了刹车。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与此同时,身侧的梁景珉竟也没有抓住这个机会撞过来。 他分明可以,却没有这么做,仿佛是忌惮着什么。 好在梁昱霖的减速仍旧给了他机会,他一脚油门超出去,一个急刹挡在了不远处的道路中间,摔门下了车。 暴雨横在他面前恍若无物,刺目的车灯浇在他身上,他身黑的瞳孔都变为琥珀,怒意烧将起来。 梁昱霖被迫停下了车。 梁景珉走到车侧,上手就要开副驾驶的车门,千钧一发之际,程荆却忽然伸手扣住了门的反锁按钮。 他降下车窗抬眼看去,正对上梁景珉的视线。 他没说什么,只等着梁景珉开口,或许他是无话可说,或许是当真好奇,梁景珉驱车高调逃出自己的婚宴,究竟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对他说。 梁景珉简直浑身都湿透了,定制的西装贴在身上成为沉重的累赘,雨水贴着他的前额向下急流,冰冷而残忍。 他眼底有难言的情绪,嗓音沙哑:“程荆,让我看看你的伤……” 分明他才是那个强势的人,站在眼前,驱车堵住他的去路,却竟然是这样一句开场白,程荆怔怔盯着他,混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水色也混入他的眼眶。 程荆神色的松动只有一个瞬间。 他额前汗津津的,像是斟酌着字句,仿佛有些长篇大论要发表,然而最终只说出一句冷淡的:“好久不见。” 他语气太平静了,仿佛只是和普通朋友隔了几个月没见的开场白,身侧呼啸的暴雨和浑身湿透的梁景珉都没有让他的情绪有分毫波动。 “程荆……”梁景珉再度沉声喊他的名字,“下车,我带你回家。” 程荆微微蹙眉,良久才答道:“我的伤早已经好了,不劳挂心。我在西京也没有什么家。” 梁景珉的脸上略有一些错愕,这简直是相当罕见的事情,正如他今日如此狼狈,也是百年难遇。 梁昱霖见了程荆这般态度便放了七成心,此刻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掏出手机来给梁景珉拍照,还不忘出言嘲讽:“你现在这个造型真是很有意思。” 梁景珉没出声,程荆再度开口:“你的新婚之夜,下这么大雨追出这么远来,就为了看我的伤?” “我们先回去,我和你解释,”梁景珉的声音很低,“你先从他车里下来,程荆,你不会想和梁昱霖混在一起的。” 第33章 说的话分明是人话,可梁景珉眉眼上永远憋着一股狠劲,让人不寒而栗,说什么都仿佛在逼迫。 而程荆此生,恰恰最讨厌被人逼迫。 “恭贺新婚,早先就祝过你订婚快乐,婚礼我也就没有多待了”,程荆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当然,我本来也没有指望收到邀请。” 梁景珉是永远不会说出“你听我解释”这般狼狈的话的,可此时此刻雨水顺着他的侧颊流淌,他湿漉漉的眉眼却分明在说这五个字。 可惜程荆没给他这个机会:“结婚三年,我自认对你也是仁至义尽,分手也从未纠缠,但你屡屡越轨,我的确是再也无法忍受了。” “你和赵小姐的婚姻是真也好是假也罢,我不在乎。今天太匆忙,如果不是你追来我也没提前料想到我们能见面。等我回家后,离婚协议会邮寄到你办公室,届时麻烦梁总签字。” 程荆的声音微微颤抖,却显得十分反常,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好像刚才长段的分手剖白是另一个人说的。 “你走吧,我们不要再见了。” 梁景珉的身形仿佛晃了晃,好像直到此刻尖刀般的雨才终于触及他皮肉。雨水顺着他的长睫毛流淌下来,湿漉漉的,莫名让人想起沉默的苍凉夜色。 程荆终于在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好像终于找到两人的共同点。说出这句话时仿佛将扎在心脏上的尖刀血淋淋抽出来插在梁景珉心上,好让彼此品尝对方的痛苦。 梁昱霖适时开口:“新婚夜上飙车,若是让媒体看到了又该怎么写,新娘子又该怎么想呢?” 梁景珉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仿佛不可置信般盯着程荆,就在他失神的刹那,程荆伸手按住了梁昱霖的右手手背,急促喝道:“快走!!” 梁昱霖和他配合得分毫不差,立时发动了汽车,从梁景珉横在路中央的车侧拐过。 过程中不经意剐蹭到了他的车头,发出一声剧烈的响声,碰撞过后,梁昱霖驱车一骑绝尘而去。 这简直是价值千金的一撞,梁昱霖爆发出笑声,仿佛极为兴奋,程荆却只别过头去往窗外看。 暗黑的玻璃上,倒映出他潮湿的双眼。 更远处,有一个僵直的背影立在雨中。 漫长的车程中,程荆再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梁昱霖开车不专心,不肯忍受安静:“不得不说,你这段分手宣言绝对超出你个人水平了程荆,我都没想到你能这么决绝。” 程荆没有搭他。 梁昱霖又偏头讥讽:“但是话都说了,现在又哭什么呢?我是该说你痴还是说你傻?自身难保了还为这个混蛋着想呢?” 程荆终于转过头来,他剔透的面颊浸满了水渍,部分来源于方才开窗时飘进的雨水,他看梁昱霖的双眼里有灼灼冷火。 要想解释他反常的神情,我们须将时间倒带回几分钟前,也就是梁景珉将车横在路上,下车走到梁昱霖车边的那短短几十秒。 梁昱霖逼停了车辆,两人肾上腺素都因方才的车速急剧飙升,尚未平息。 他抓紧时间对着程荆说:“或许你原本也没打算和他走,但我还是要警告你一句,程荆,别忘了刚才看的那篇文章。” 他的声音很缓很低,却引得程荆从见到梁景珉前来的震惊中抽出心绪来,震惊地望向梁昱霖的双眼。 这是一句威胁。 程荆有些错愕,不明白梁昱霖为什么笃信他会为了梁景珉接受他的威胁,然而他却当真这么做了。 他只有几秒钟反应时间,却无师自通地自由发挥出方才那段惊天动地的剖白,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太久,也算是终有一日得以说出。 但程荆知道这一切不是真的。 梁昱霖兀自笑着,笑他又一次拿捏住了程荆的本质,而程荆则沉默地流着泪。 他不是愤怒,也不是心碎,似乎只是很委屈。 因为在这一刻他绝望地意识到,无论梁景珉对他做了什么,造成了多么天崩地裂的伤害,他都依旧爱他。 从年少起便是如此,即便梁景珉那样冷漠,那样恶劣,他依旧每每见到他那张脸便挪不动步子。其实他自己也不想这样。 然而情感就是这样运作的,一切都来得没有缘由,无法选择无法逃离,而无能的程荆从来控制不了。 第19章 陷阱 他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夜色浓黑,程荆望着窗外放空出神,方才消耗了太多情绪,如今他像是一具耗空了电量的玩偶,处于沉默的待机状态中,强制不对任何外界刺激做出反应。 他从前是去过博览园的,那里和湖畔别墅倒离得不远,和市区却有些距离。在车开了几十分钟后,他很快迷失了方向感。 困意蔓延,车内静得可怕,梁昱霖点开一个嘈杂的摇滚歌单,金属乐声鼓噪刺痛耳膜,程荆听得头疼,开了窗吹风。 他所住的酒店离龙台坡隔了三站地铁,他为了避免梁昱霖知晓他住所才报了这个地点,实际上并不熟悉它在哪里,是以更加无法辨认梁昱霖是否带他来到了正确的位置。 又开了十几分钟,梁昱霖靠边停了车。 四周掩映在一片墨绿茂密树林中,不远处有一座教堂似的建筑,看起来像个庄园式的高档酒店或餐厅,然而夜色浓重,让人看不出是在哪里。 程荆坐着没动,声音朦胧带点困意:“这是哪里?” 第34章 梁昱霖原本已经开了车门,此时半个身子跨了出去,听见程荆的问句十分自然地回头道:“是汇林湾俱乐部,旁边是高尔夫球场和饭店。太晚了,在这里歇一下,明天再走吧。” 程荆本来很怕这里是梁昱霖的居所,他很久前曾到访过一次,是位于西山的半山别墅,别称叫小重山公馆,天黑后和这里看起来很像。不过仔细打量的确略有不同,他稍稍放了心。 约莫是第六感,程荆依旧略有些不安,面上仍旧平静:“你自己玩吧,我自己走出去打车,今夜就不留了。”说着便拿出手机要点开软件。 梁昱霖却关了车门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站在程荆眼前,笑道:“你不怕梁景珉去酒店找你?在这边歇一晚吧,我房间都安排好了。” 方才他还答应送到酒店,却自作主张开到这里,程荆心里冷笑。但他并非没有料想到这类情形,是以也没有太意外,仍是给了他基本的面子:“我真不留了,谢谢你送我出来。” 梁昱霖耸了耸肩,大约有些遗憾,却也没有强求:“好吧,天晚了,你慢走。” 程荆点点头,低头看着手机便往路另一头往外走。 这个俱乐部很僻静,大约因为也兼职承办室外婚礼,种植了不少高大树木烘托氛围感,路道入夜却显得有些阴森。 梁昱霖在身后挽留:“太晚了,这里不好打车,不然你边打着车,顺道进来坐着等吧。” 程荆驻足,低头看软件上写着的无人接单,伸手增加了车型,远远道:“谢谢你好意,但不用了。” 梁昱霖缓步走过来,很没边界感地探头来看程荆的手机:“哎呀这不是没人接单吗,一个人在外面等像什么话?进来喝杯茶吧,你别怕我,这边这栋只对会员开放的,我几个朋友在楼上打牌呢,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他伸手指了指一侧,树木掩映间露出不远处一幢别致的独栋小别墅,二楼的确亮了灯,只是远看不甚明显。 他不过愣神了一刻,便被梁昱霖拉着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 看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俱乐部,四周皆是阴森森的树林,远处一点暖黄的灯光倒让他稍有安全感,更何况他一个大男人,正常情况下本也不必怕和梁昱霖再多相处几分钟。 于是他沉默地跟着梁昱霖走了一段,最终没说出第三次拒绝。 这竟然是个隐藏得相当好的小屋,室内装修得很漂亮,程荆垂眼,似乎的确听见人声,大约梁昱霖所言非虚。 他回头去看同样刚进门的梁昱霖,正待要开口,却忽然察觉出梁昱霖不对劲的神色。 他那张酷似梁景珉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梁景珉绝不会有的神情,仿佛是残忍与狡黠的混合,程荆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极为不详的预感。 下一秒,身后不知何处冒出一双手,按着一张不知是毛巾还是布的东西捂在程荆口鼻处。 程荆只闻到一股甜腻腻的气味,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身体就缓慢软倒了下去。 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记忆,是梁昱霖盯着他的那双布满笑意的眼神。 他伸手抓过失去意识的程荆的下巴,抿嘴笑了,用着耳语的音量低声道:“你终于落到我手里了。” …… 贺沛廷作为伴郎在婚礼上吃足了酒,醉醺醺地起身去洗手间,回宴会厅的路上忽然被不知是谁伸手拉进了身侧一个陌生房间。 博览园里房间多如牛毛,这个里边铺着红色墙纸,甚至还有些颇为瘆人的中世纪挂画,他酒瞬间醒了一半,一抬头正正对上梁景珉的脸。 他整个人湿成落汤鸡,此刻脱去了外套,衬衫贴在身上,神色还算镇定但脸色惨白得难看。贺沛廷与他相识多年,几乎从未见他如此狼狈过。 贺沛廷讶异道:“你怎么了!就难受成这样?非得跑出去淋雨?” 梁景珉脸上没什么表情:“你喝酒喝糊涂了,几时见我难受?” 贺沛廷正要开口反驳,却被梁景珉沉声打断:“先说正事,刚才程荆跟着梁昱霖跑了,我猜他们或许会回小重山,你们家离得近,有没有人手可以动用的?” 贺沛廷虽早知道梁景珉大摆婚宴就是为了引程荆前来赴宴,仍然觉得事情发展出乎意料,自觉吃了一口惊天大瓜:“什么?他来了?人没捉住还和你弟跑了?” “别废话,先说有没有。” “有有有,我打个电话,现在就去小重山看一眼。”他说着便掏出电话,三言两语吩咐了几句,冲着梁景珉道:“他们去了,一会儿就给消息。” 他又问道:“怎么回事,一开始不是说他没来吗?” “他染了一头黑发,这里的人没用,单盯着白头发的人找。”梁景珉简短答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住哪里?先去酒店找,然后就是火车站飞机场,左不过就这些地方,你查了没有?” 梁景珉眼底晦暗不明:“他不想见我,找也是枉然,若是他自己走了也就罢了吧,就怕落在梁昱霖手里。” “他敢怎么样?”贺沛廷有些不解。 “他看着良生那个项目虎视眈眈,先前就拿程荆受伤的事情说事来威胁……”他顿了顿,续道,“那些我是不怕的,但若是他拿程荆在手里要挟,事情就不好办了。” “他手里养着一堆不要命的东西,我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不想他坐牢,但眼下不能不提防。” 第35章 贺沛廷终于正色起来:“他还不吃教训吗?” 梁景珉没有回答他,只说:“把你外套换给我,我还得去和赵都宁交代一声。” 他接过贺沛廷的西装外套套上,转身开门走了出去。梁景珉的脊背笔直得近乎僵硬,这般狼狈下步伐仍然是稳的,没有人看得出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新婚夜新郎高调地开车跑丢了,席内倒没有乱成一团,多亏了赵小姐还算冷静,她收拾完混乱的局面便离开了宴会厅,独自消化着这个复杂的夜晚。 过一会儿本应由新郎新娘开场共舞一曲,但梁景珉现在显然并无此意了。 他湿发较之平素一丝不苟的模样倒别有一种感觉,赵都宁不禁多看了两眼。 她手里抱着睡着的点点坐在空荡的化妆间,巨大的裙摆散落着,秀发披散,竟也显得微微失意。 “苏总呢?”梁景珉问。 “走了,”她道,“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也打算走了,来和你说一声,你和点点需不需要我捎一程?” 赵都宁没有回答,只是笑了:“可笑,一场婚礼,没了新郎新娘倒也丝毫不觉得少了什么。” “本来就是作秀罢了,没必要放在心上。”梁景珉心不在焉道。 “我不该答应的,你也不该答应的,”她低声道,“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梁景珉没空和她废话,也不知道如何出言安慰。此刻消息传递到了,见她也没有要搭顺风车的意思,便只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当夜贺沛廷的人自然没有在小重山找到程荆,费了百般功夫联系到他曾暂住的酒店后,消息显示他于凌晨退了房,不知所踪。 次日天亮后,梁景珉新婚中途离席、雨夜飙车的新闻铺天盖地,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梁景珉左支右绌,既要撑着收拾舆论残局、忙着应对大小问询、收拾集团的工作事宜,还得独自承受程荆失踪的坏消息。 有一度,贺沛廷都以为他会崩溃。 因为倘若他是一个普通人,或许可以哭一场、摔烂东西,抑或是发一通惊天动地的脾气撂挑子不干了,可梁景珉不行。他肩膀上担子太重,太多人虎视眈眈盯着他,倘若有分毫放松,他所要承受的代价将会是千倍万倍。 他自始至终冷静得可怕,那个雨夜鬼魅一般淋得湿透的失意人仿佛从没出现过。 他整宿地不睡觉,不是在办公室便是开车四处奔波,最终工作没出任何错漏,舆论难题竟也被他干脆利路地了结了,种种棘手问题在他面前似乎都不算什么,唯有寻找程荆的工作徒劳无果。 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无论是交通站点、各类他常去的公共场所,抑或是裴羲、林殊珩等零星几个他仍有联系的旧友处,都没有关于他的半点音讯。 程荆仿佛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梁景珉查了监控,看见那日梁昱霖驱车带程荆去了汇林湾俱乐部,然而那整片路段着意没有装设监控,只能看出那夜后程荆没有再出来。 梁昱霖坚称那日程荆下车后便步行离开,可汇林湾太大,要排查简直大海捞针。 尽管经历了万般阻挠,梁景珉还是强硬地带人将汇林湾和小重山翻了个底朝天,可惜最终也没有找到程荆的踪迹,而至此,他已经穷尽了能力的最大范围。 唯一令他宽慰的是,梁昱霖的表现滴水不漏,他看起来是当真不知道程荆此刻身在何方。他最早担心的事情似乎没有发生,因为梁昱霖没有由会在捉住了程荆后却不利用这个筹码。 漫长的混乱结束后,梁景珉终于意识到再也没有什么他能做的,只能默默忍受程荆消失的苦果。 他想,或许程荆真的找到了方法,逃脱了他精妙的天罗地网,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了这个城市,获得了他所向往已久的自由。这样即便他们或许此生再不复相见,两人中至少有一个得到了想要的。 可惜事实总不遂人愿。 程荆消失半个月后,那封他曾在雨夜承诺过的离婚协议书,被悄然放在了梁景珉的办公室门口。 第20章 落款 “怎么还想着他?” “什么叫不知道是谁?”梁景珉指节敲击桌面,发出一声低促的闷响。 集团大楼的行政主管站在梁景珉面前低着头,背上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 办公区的门禁其实相当严,每个入口都配备三位保安,每个进入大楼的员工都需要出示工卡才可进入,除此之外,进入办公区还需再次刷脸认证通过闸机。 监控没有拍到这个人的正脸,他穿一身普通的外套,戴鸭舌帽,扔进人堆里都找不出来,他持有有效的工卡进入了办公区,直奔梁景珉的办公室,将文件放在门口便即刻离开。 梁景珉已经翻看过有他身影的所有影像信息,确认这不是程荆本人,但也无法辨认这究竟是谁。 对比闸机信息,他所刷用的工卡归属一位实习生,她于月前离职,工卡也正常归还了,只是在职期间曾丢失过一次工卡。 主管一脸官司,一遍又一遍道歉说明状况:“她丢失的时候工卡没消磁,的确存在还能使用刷开门禁的可能性,他混进来的时候是上班高峰期,保安的确不可能细看每一个人的工卡……只能确定这个人很了解我们的门禁规则,这才能找到漏洞。” 第36章 梁景珉面色阴沉,一手支着太阳穴,垂目看着桌面,听完主管的陈述后抬起右手挥了挥示意他滚。 从脸色来看,他的确已经到达了忍耐的最后限度,主管再也不敢多说,十分识相地滚了。事件最终以裁撤更换所有保安并全面升级工卡系统为终结。 梁景珉的脸色很差,长时间的连轴转对他而言不可能一点影响都没有。他的确极为强悍,但只要是肉|体凡躯,都有能力的边界点。 他依旧浑身上下一丝不苟,若不细看,从他身上瞧不出任何力不从心的模样,然而他挂下巴的黑眼圈和消瘦了一圈的脸颊昭示着这些日子耗费的心神依旧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赶走了主管,梁景珉靠在椅子后背上,缓慢出了一口气。 他抬眼扫了一眼那张离婚协议,右下角赫然是程荆的签名。 无须笔迹鉴定,他一着眼便看出是程荆的字迹,简直分毫无差。 线索断在了这里,梁景珉轻轻摩挲着那张纸,眼帘垂敛,不知在想着什么。 单薄的纸张似乎也带点温度,他抬手抚过程荆的字迹,忽然没来由想起那日程荆从湖畔别墅逃出去时,留在床头柜上的字条。 梁景珉翻出钱包,找出了那张皱皱巴巴的字条。一张鹅黄色的便签纸,那日盛怒之下被揉得发皱,像颤抖花蕊上欲飞的粉蝶,字迹依稀还能看清—— “提前祝你新婚快乐。我成全你们,别折磨我了。” 落款是“程荆”二字。 梁景珉将字条放在离婚协议书边,眉头缓缓皱了起来。他皱起眉也是好看的,像风揉皱了湖水,起波澜时是另一番动人。他认真端详着,总察觉有哪里不对劲。 倘若不细看,两张纸上的签名几乎如出一辙。 都说字如其人,形容程荆算是恰如其分。他的字微微连笔,写得相当漂亮,和他本人一样,都可作为供人欣赏的艺术珍品。 梁景珉再度伸出手摸了摸签名处的纸张,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骤然翻过了那张纸。 一翻看便发现,若说这个签名有哪里不合寻常的话,那便是“程”字左侧偏旁中的“木”字格外用深,力透纸背,墨迹微微渗透了出来。 但这仿佛也代表不了什么。不过是一个笔画的深浅差异,兴许只是偶然。 但倘若是故意的,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梁景珉不可抑制回想起暴风雨夜程荆的眼神,想起他说出那句“我们不要再见了”时的神情。 他的眉目潮湿,眼神却是很淡然的,那种独属于程荆的淡漠。 他们亲吻时、更亲密时,程荆总偶然会露出这种神情。仿佛周遭一切都不是他所求的,他只不过是一具被攫取灵魂的苍白艳尸,亲吻也是亵渎。 真是奇怪,程荆曾说过很多次恨他,却都比不上这一句简单的告别让人难受。 这种回忆的感受仿佛搅动插在心上的尖刀,翻出的血肉令人剧痛作呕,梁景珉忽而觉得胃内翻涌,伸手按住,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灼热的痛楚仿佛从无形处缓缓攥紧了他的内脏,越来越用力地逼迫他,直到他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 如果悲怆的折磨是换取记忆的代价,那么梁景珉甘愿承受。 终于缓过来时已经天色将晚,日光西沉,天际仿佛拢着一层干涸褪色的薄纱。梁景珉沉默地吞咽着痛苦,独自碎裂又独自缝合。 他年少时在自己房间里看见的天,也总如同此刻一般是晦暗的。那时他躲在衣柜里,抑或是床底下,听着他父亲的脚步声。 一步近似一步,他的心脏随之剧烈颤动,双手紧紧捂住嘴,生怕发出呼吸声。这样一躲便是一夜。 后来他身边多了一个孩子。阿霖年纪小,总会控制不住吓得哭出来,梁建中会在这个时候找过来。他不得已走出房门,垂着头喊爸爸,迎接他的必然是彻夜的毒打。 那时候他从没想过值不值得。 入夜,骇人的记忆翻涌而来,呼吸也成为一种折磨,灌入肺部的空气像是钝刀切割神经,一面提醒他还活着,一面提醒他痛苦永远不会终结。 他想起那时伤痕累累地蜷缩在房间角落入睡时,他总会梦见一个人伸手捂住他的双眼。那个人符合梦境的一切特质,他伏在他肩侧附耳低语,梦醒时分他从来想不起他说了什么。 梁景珉唯一记得的,是在细长五指缝隙间曾看见过的,那个人雪白的睫毛。 …… 程荆醒来的时候,感觉喉间干渴万分,像是这辈子没喝过水一般,呼吸的空气都粗如沙砾,起伏间仿佛要割裂他的气管。 周遭漆黑一片,刹那间他无法回想起曾发生过的事情。 他剧烈地喘起气来,想要坐起身,此刻才发现自己被牢牢绑缚在了床上,双手卡着极粗的束缚带,他一看便知,这是用以防止精神病人伤害自己的。 他脑海中涌现出一种难言的熟悉感,然而只是一回想便觉得颅内刺痛,无法回忆。 他急促呼吸、用力挣扎着,却无济于事,只得出声呼喊。喊出来他才他才发现自己嗓音嘶哑难言,不经意间喊出的名字却极为熟悉。梁景珉。 奇怪,他分明要被渴死,此刻却又有溺水之感。 身侧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察觉了他的存在,下一秒“啪嗒”一声,室内陡然变得明亮,程荆再度开始呼吸。 第37章 “你醒了,”他转过头来。 是梁昱霖。 他是蛰伏的鬼魅,也像甩不脱的棘手蚊蝇。程荆合上双目,不愿看见他。 “怎么还想着他?”梁昱霖笑了,“还是说他绑你绑太多次,都出条件反射了。” “我应该提醒你别乱动,但我想你应该也很熟悉了,用不着我多说。” 程荆终于嘶哑道:“这是哪里?” “不重要,”梁昱霖轻快地答,“你只要知道你现在在我手上就行了。” 说罢,他伸出手来触碰程荆的眉心,缓缓抚过他的鼻尖和脸颊,仿佛恋人的温柔缱绻,然而这种温柔抚摸此刻却让程荆骨缝都散发出寒意。 他极力想躲开梁昱霖的指尖,却无法挪动,此时才终于看清四周的环境。这竟然很像个医院,四周是涂成淡蓝色的墙面,有些叫不出名字的熟悉器械,倘若没有梁昱霖阴森的脸在身侧,倒并不让人害怕。 他继续缓缓自说自话:“你睡着的时候帮你做了些检查,所幸你虽然不太健康,但好歹健全。” 这句话语义不明,莫名让程荆感觉胆寒。 他眼睫剧烈颤动起来,低声问:“你要做什么?” “别急呀,”梁昱霖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程荆感觉意识缓缓回笼,想起那夜自己一时失察落入了梁昱霖的圈套,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没有谈判的筹码。 既然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再挣扎也是无济于事,程荆还算镇定,大约是发生在他身上的倒霉事已经过于多,也极大地锻炼了他接受了现实的能力和速度。 梁昱霖绕着程荆躺卧的床缓缓挪着步子:“你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吧?” 程荆隐隐察觉自己已经昏迷了很久,也不回答,只静静等着梁昱霖告诉他。 “你睡着的这些天,我的好哥哥可是把西京翻了个底朝天啊。” 程荆面色毫无波澜,有些无奈:“所以呢?哪次不是?” 梁昱霖笑了:“这次不同,这次我当然可以卖他一个乖。如果他知道你在我手里,你觉得会怎样?” 老套,毫无新意。又是威胁,只有威胁。程荆简直无话可说。 但他的面色仍是缓缓凝重了:“梁昱霖,别得寸进尺,你已经威胁我很多了。” “我的确喜欢梁景珉,但你别以为他在我心里的分量就那么重,重到可以容忍他的弟弟多年如一日地胡作非为。” 程荆还没从长时间的昏迷中缓过来,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已经极为嘶哑,几乎是怒火强撑着讲完的。 梁昱霖竟然没生气,反倒笑得更灿烂:“别急着做决定,你先听我讲完。” 第21章 重逢 他猩红的泪眼如同稠丽的雾 七月的第二天,看似是一个平凡的日子。夏中的西京已经热起来,气温没日没夜烧灼,空调风刺骨,园中紫薇盛放,这是独属于汽水和烈阳的季节。 距离那个早春冰凉凄冷的暴雨夜,已经过去了足足六个月。 贺沛廷的新女友过生日,这日正巧天不太晒,他于是遍邀了一众好友从雁笙码头包豪华游船开派对,一路顺着白龙河而下赏景游船,梁景珉自然也在此之列。 他和贺沛廷的女友原本没什么关系,是不愿意来的。贺沛廷换女友如同换衣服,简直太没什么稀奇,只是这一任正巧和赵都宁认识,说什么也要见见姐妹的结婚对象,求着贺沛廷非要带梁景珉来。梁景珉不能不卖好友一个面子,到底还是拨冗前来了。 他不讨厌这种场合,多年来其实早已经习惯了,此刻只坐在一旁喝酒吹风。 他远远点着一根烟,烟雾掩映着侧脸,轮廓清晰又模糊,远看倒显得寂寥的模样。 “梁总瘦了,”苗驰手里捏着酒杯,对着贺沛廷低声道,“虽然说不出来,但总觉得上次见到他的时候和现在还是不一样。” 贺沛廷没有回答,他的沉默其实是在赞同。 “人还没找到吗?”苗驰问。 苗驰和梁景珉没有私交,但汇林湾是他家的,当时梁景珉遍寻程荆不得时他处处也帮了不少忙,可惜距离甚久,他和梁景珉也有好几个月没见了。 贺沛廷听完摇摇头:“你今天可千万别提这件事,然然过生日呢,别坏了气氛。” 苗驰用手在唇间比个拉拉链的姿势,示意自己不敢多嘴,坐到一旁去了。 恰在此时,穿着白裙的汪荷然捏着红酒杯走到梁景珉面前,笑道:“梁总!感谢你赏脸前来!” 梁景珉见她过来,立即抬手按灭了烟,端出个礼貌的笑意,举杯低着碰了碰,说:“没有。生日快乐。” 汪荷然优雅地抿了一口酒,将杯子在身侧小桌上随手一放,竟也没有打算走的意思。 她轻快地聊着闲天:“之前突然听说小赵要结婚,我都吓了一大跳,后来听说是和梁总,我又赞她好眼光。只可惜……” 她没说完剩下的话,但梁景珉听懂了。 他和赵都宁的婚姻已经达成了所需的商业价值,之后自然再无关系。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不少,大多是熟人,识趣地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谈。 但汪荷然和赵都宁是发小,是不怕说这件事的,梁景珉当然更不会和她计较,只问:“你们这么熟,她今天怎么没来?” “她出国了,和苏苏玩你逃我追的游戏呢,我都懒得管她。”汪荷然撇了撇嘴下了判断:“恋爱脑。” 第38章 “而且,梁总,倘若不是她今天不来,我怎么好喊你?你俩见面多尴尬,我肯定也邀不上你了。” 梁景珉笑了笑:“她最近还好吗?点点快上学了吧?” “还没,还有一年呢。”她轻声答。 梁景珉点点头:“是了,我记错了。” 空气霎时间安静了一秒,倘若是往常的攀谈,此刻便也该作结收尾了,然而汪荷然却罕见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继续说着:“早些时候听说梁总的朋友不见了,闹了好大一番,大约最近还没找着吧?” 梁景珉的脸色沉了沉。 见他变了脸色,汪荷然忙道:“别担心,梁总,我不是来窥探你的隐私,其实恰恰相反,我是有话要帮忙传给你的。” 她看着梁景珉的模样,却忽然有点明白那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为什么要迫切离开他身侧。此刻,他不过是简单的蹙眉抬眼,看过来时便已经仿若夹杂狂风金火,让人胆寒得想要即刻逃脱,更何况真发怒时? 但她答应了自己的朋友,自然还是要把话说完。 “其实这个话,恰恰是小赵要我告诉你的。苏苏在,她不好和你联系。” 赵都宁是个相当聪明且有教养的姑娘,也识分寸,从不刺探别人的隐私,只是婚礼那夜意外得知了程荆的事情,所以也曾热心地私底下帮忙问询过消息,只不过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是她的……医生。”汪荷然仿佛忽然有点难以启齿,眉目略有些迷茫飘忽,“见到了一个很像他的人,毕竟他的病很罕见。只不过不敢完全确定,所以只让我私底下和你说。” 梁景珉骤然合眼,仿佛是溺水的人抓住了绳索。 汪荷然亲眼见着梁景珉的脸色陡然变了,却仍忍着胆寒说完:“还是要麻烦您别将此事告诉他人。那家医院的医生本应对病人信息严格保密,可别让赵都宁的医生丢了工作。” 梁景珉沉默了良久。他不说话,汪荷然也不敢出言相催,眼见他敛眉不知想着什么,面色森冷。 终于,梁景珉沉声开了口:“别担心,这个分寸我有。” …… 游船到底还是为他靠了岸,梁景珉驱车赶往方才汪荷然所说的那家私立医院。 程荆离开后他才终于忍无可忍辞退了翟管家,没了得力的翟振磊时时刻刻替他做这些繁琐小事,他得事事亲力亲为。 他右手单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掐着烟,车内的烟灰缸里已经驻满了颓唐的烟头。他抽得极凶,愈发脸色苍白,车开得也不太平稳。 好在其他车看了他的车标都立刻往两侧躲,谁也不敢剐了梁景珉的车,不过是引得身后鸣笛一片。 几分钟前他刚刚致电谢函弋,他有同学在这家医院工作,已经秘密联系好了人在查就诊信息,与此同时梁景珉一路横冲直撞了过去,堪堪在医院门口停下时接到了电话。 “景珉,你已经来了吗?”谢函弋在电话那头问。 “刚到,你查得怎么样?” 谢函弋招手从正对着停车场的住院楼跑出来,面色凝重地说:“已经在问了,但不大好查,医院很看重信息安全,我同学的权限也不够。对了,她有告诉你程荆是在哪个科室吗?” 梁景珉摇头:“我问了,没有。现在也联系不上赵都宁。” “那恐怕还得找有没有别的熟人……他总不会现在就在里面,你这消息晚了一手,我觉得找到的几率不算大,”谢函弋不太有信心的模样,“倒不如不费这个功夫,本来这个消息也是捕风捉影的。” “景珉,你已经疯了太久了,好不容易看你生活稍微回归正轨……”谢函弋紧皱眉头,有些担忧地看着梁景珉。 梁景珉面色微动,只漠然道:“我们进去吧。” 他没有出言解释,但道其实很简单。程荆的消息既然已经三手传到了他耳中,那么就必然有别人已经知晓。他必须抢先找到程荆,不然等到程荆成为别人制衡他的筹码,事情就真的不好办了。 人常说爱一个人便有了软肋,但如履薄冰的梁景珉再也承担不起另一个软肋了。 他们快步往医院内走去,谁知两人还没跨过医院大门,梁景珉的电话竟先一步响了起来。 谢函弋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只看着梁景珉接起来后的脸色一点点被涂成极为难看的颜色。他眼眸中阴云笼罩,仿佛风雨欲来。 “到医院了吧,哥哥。”电话那头是熟悉的声线。 梁景珉没有问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的行踪,他从不做狼狈而毫无意义的事。 “让我猜猜,你终于听说了消息,是么?”他的声音雀跃。 这句话预示着两种可能:其一,消失半年的程荆被梁昱霖提前找到了并控制在了手里;其二,程荆从始至终未曾逃离过。无论是其中哪一种,都是梁景珉极其不愿看到的,且都只指向一种结局——梁昱霖的敲诈。 几乎只要几秒,梁景珉就想通了前因后果。 只见他握住电话的手上过分用力到青筋暴起,却面无表情沉声道:“你要什么。” 他的语气很平静,不知是习惯还是强装出来的。 “我就知道你是聪明人。”电话那头的声音稍微有些模糊,却没有首先提出“报价”,梁景珉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的诚意。 他分明知道不能表现出关切,否则梁昱霖必然会坐地起价,然而他关心则乱,早忘了什么谈判技巧,只干脆利落道:“良生的合作,还有你早就想要的股份。” 第39章 这都是这几年来梁昱霖费尽手段所求的东西,分量极重,梁景珉从未让步,此刻他一开口便全部抛出,几乎已经是诚意给足。 梁昱霖仿佛有点惊讶,顿了一刹那,语带笑意:“你还真是爽快。” “他在哪里?”梁景珉的声音发紧。 “不过我要先告诫你一句,你就算知道了他在哪里,他也不一定愿意见你。” 梁景珉加重了声音:“所以我刚说的筹码你是要还是不要?” 梁昱霖:“看在你是我哥哥的份上,我也就不多敲诈了,但还要再加上一项。” “什么?” “还记得我们当初的赌约吗?”梁昱霖的声音有点渺远。 话音落下,梁景珉几乎条件反射般想起程荆苍白清秀的脸。他猩红的泪眼如同稠丽的雾,若隐若现间他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所以,这一切都只是你和梁昱霖打的一场赌?” 那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他。 “那我算什么,梁景珉,”程荆难受的时候双眼微微眯起,这时挂不住的泪珠就淌了下来,“那我们算什么。” …… 梁景珉最终拿到了地点。 他赶到东城另一家医院的时候天色将晚,这或许这也是梁昱霖的嘲弄之一——从先前的医院赶到这里几乎要跨越整个西京城,漫长的路途也是一种折磨。 好在西京的傍晚总是美丽,此时从侧窗洒进来的光线很柔和,散发出琉璃般光彩。 私立医院的单人病房中一切都是崭新的,没有医院的嘈杂。走廊里弥漫着温馨的气息,许多病房的门口都挂着制作精良的布娃娃。只有梁景珉脸色发白,气息沉重,显得格格不入。 他冲进房门的时候没有人敢阻拦,此刻病床边守着梁昱霖的助,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立在外边当门神,可惜都没能拦住他。 他喘着气,恍若邪灵破晓而入,成为整个安静房间内的杂质。 而房间正中央的病床上,正正坐着格外消瘦的程荆。 半年不见,他显得有些陌生。 他竟然蓄起了头发,半长不短,此刻松散绑在脑后。先前染黑的发色并未完全褪去,此刻呈现着奇怪的渐变——发根是雪白的,发尾却是黑色。 深发衬得他皮肤愈发惨白,发根长出不长不短的一层白色来,分明很奇怪,却莫名让人感觉添了些许温柔。 兴许是见人前来,他微微抬起下巴,这才显出他的病态来。他简直瘦得吓人,脸色白里发青,像只不透亮的玉镯子,眼底下两团浓重的乌青,估计得至少有一个月没睡好觉了。 梁景珉不知道自己打开门之前想着什么,大约是希望这一切都只是梁昱霖的有一个低俗的恶作剧,然而惨败的现实却远比他想得要糟。 他想过重逢的,却不是以这样面目全非的模样。 梁景珉的心后知后觉酸痛起来,他怒火中烧,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只对着梁昱霖的助说道:“滚出去。” 助早知道他会来,麻溜地滚了。 程荆缓缓抬头看他,像个年久失修的机器人,脖颈处生了锈迹,运转不灵。 看清是梁景珉时他显然有些坐不住,眉头皱起来,浅色的瞳孔震动着,像看见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 他怔在原地,仿佛有些恍然大悟,眼神迷茫而难过。 原来真的是他,不择手段、卑鄙下流,他不愿相信的,原来都是真的。他放弃自由换来的人给他下了这样不可原谅的圈套。 程荆还是那样漂亮,不经意的几个神态便流转出让人挪不开眼的光彩,梁景珉却有些不敢看他,他枯败的身体有如荆棘刺痛他的眼睛。 更让他心痛的是程荆的眼神,他的内心活动太复杂,梁景珉从来解不了。 大约人在逃避某种情绪时便会四下看去寻求解脱,是以梁景珉挪开了直视程荆双眼的目光。 他首先是瞧见窗外的绿荫,漆成淡蓝的墙面,窗帘拉了一半,隐隐漏出些渐暗的天光来。 梁景珉的目光接着缓缓下移,看向程荆削尖的下巴,消瘦的肩膀。 下一秒他看见的东西令他极为震惊,终于没克制住双手颤抖起来,几乎要站立不稳—— 天不热,屋内开着适宜的冷气,程荆身上罩着一张浅灰色的薄毯。 而在这所罩的薄毯之下,他的小腹隆起了一条不可忽视的弧度。 程荆开口叫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可怕。 他的眼神此刻很空洞,像无机质一般,方才的迷茫和痛苦都消散了。他只是很平静地问道:“梁景珉,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第22章 真相 “你现在应该很恨我吧?” 梁景珉无法回答, 甚至觉得大脑一片混沌。 他冲进病房时并没有留意这是什么科室,此刻才终于明白为何楼道间的病房门口各个悬挂着娃娃。 原来是因为,这里是产科, 护士会在婴儿出生后按照性别在病房门口挂上对应的娃娃。这里并没有病痛折磨, 只有无数家庭迎接着美好的新生。 可眼前的程荆看起来一点也不美好,如果要说的话,似乎也并不期待所谓的新生。 梁景珉自然不知道程荆刚生了病。 因为怀孕医生不敢用药, 而梁昱霖下了死令要保住这个胎儿,于是所有人任由他咳嗽咳到全是血痰, 发烧发得呼吸困难,嗓子全哑, 已经连续几日滴水未进。 第40章 于是他问了个蠢问题:“你的嗓子怎么了?” 程荆忽略了他的问句。 他的目光有些恍惚, 瞳孔散了,仿佛已经从方才的悲痛中抽离。 他瘦得很厉害。通常人怀孕会发胖, 倘若仔细看,此刻已经能瞧出他笨重起来的腰身, 然而脸上和四肢上却只是愈发消瘦下去, 像是某种诡异的平衡和蚕食。 程荆原先身体就很差, 想来这个孩子怀得很辛苦。 在梁景珉前来时,梁昱霖并未向他提起过程荆接受了手术怀孕的事情。男人只能靠人工受孕,那么这个孩子是谁的? 梁景珉那张崩了足够久的完美面具,此刻终于显现出来了要崩裂的迹象。 他不敢想, 也没来得及去想,只因梁昱霖正巧在此时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他们也数月未见, 梁昱霖倒是分毫未变,瞧着反倒比从前容光焕发了些,他像一朵靠吞咽梁景珉的痛苦而疯狂滋长的食人花。 他开口仿佛要发表些什么见解,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梁景珉几乎没用得着思考,便一拳直直挥向了梁昱霖的脸颊。 这一拳用了十足十的力气,重重扎入了梁昱霖的面中,发出一声极痛的闷响。 梁昱霖没躲,向后仰倒在地,没控制住痛呼出声。 往后的一切都极其混乱,梁景珉的拳头像是流水般倾泻着,像要诉尽平生的怨气。拉架、劝和、呼呼喝喝,永无终结。程荆安静地坐在床榻上看着这场闹剧,事不关己一般。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专注地将方才散落的注意力一点一点拼图一样放在一起,弥漫成潮水的周遭事物在他的努力下缓缓恢复了清晰度,但他依旧没什么起伏。 程荆的保护机制生效,此刻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反应变得极度迟缓。他好像要将自己变成一只迟缓的树獭,隐没所有的视觉和听觉功能。 他逼着自己不去思考是不是梁景珉将他害至如今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逼着自己放空,忘记这个世界存在。 然而直觉替他做着反应,腹部突发极痛,他竭力撑着身子想去按紧急呼叫按钮,却好像无论怎么努力都够不到。 他再次努力伸手,却只牵动着无数缠绕他的器械连同着他那背叛主人的躯体一同泼洒在地上,发出绝望巨响。 这一摔的后果是严重的,程荆抱着肚子跪在地上,开始剧烈地干呕。 他没吃东西,什么也呕不出来,只能不停发出窒息的难耐声响,耳畔仿佛有钟鼓巨鸣。 远处的乱象终于因此终结,梁昱霖脸上糊满鲜血,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他方才有所反击,梁景珉的脸颊上也斑驳一片,两人身体里流淌着共通的血,此刻不分你我成为彼此的伤。 他恍惚地喊医生,片刻之间自然无人到来,于是他伸出双手将程荆打横抱了起来。 程荆曾经是那样一个高挑漂亮的男人,此刻在梁景珉怀中却瘦弱得像个营养不良的婴孩,他偏头仍旧干呕着,胆汁混着血化为污渍流淌在梁景珉的胸前。 他不顾一切抱着程荆冲出去,等不及一刻要将医生呼喊过来,终于在半路得到拦截。 病床将痛不欲生的程荆抬走,独留梁景珉颓唐跪坐在医院光洁干净的空旷楼道内嘶吼。 他终于自食苦果。 …… 亲兄弟斗殴,事情悄无声息地了结了,梁昱霖的伤没有大碍,梁景珉当日深夜便衣冠整齐地坐在了程荆主治医生的桌前,和他谈终止妊娠的事宜。 医生有些为难,显然梁昱霖并没和他透露太多,而他最初在为程荆动手术时也对复杂的背景并不知情。 “当初我也提出过,程先生的身体确实很不适合移植手术,很多指征不符合,尤其是他刚来的时候刚刚受了重伤。但另一位梁先生很坚持,他自己也同意……” “什么重伤?”梁景珉此刻稍稍平静了些,也不好对着医生发火,只竭力压低着声音。 医生翻着电脑上的档案:“他在一月初的时候曾尝试割|脉,抢救回来了,但梁先生带他来找我的时候他情况仍然很不好。” 他调转过头来,推了推眼镜郑重说道:“提到‘不好’,我指的是身体,外加心。” “他们很坚持。且程先生虽然状况不好,但始终很配合。实话实说,最初的过程相当坎坷,失败过不止一次,坚持到今天稳定实在是太不容易。” “手术已经做了,没有挽回的余地。何况以程先生的身体状况,这时候终止妊娠对他身体的伤害只会更大,我的建议是正常生产,虽然吃苦,但至少不会有性命之虞。” “……” 医生说了很多,中心思想无外乎是流产是绝对不能做的,且这些事情早在最初接受手术受孕前就已经知会了程荆本人,他自己也是同意的。 梁景珉强忍住砸东西的欲望,声音沉闷吓人:“如果现在手术拿掉胎儿,他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少?” 医生沉重地出了一口气,无奈道:“我没法保证,但最多百分之二十。” 梁景珉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再没什么话好说,于是起身向医生颔首后离开了。 他回到病房的时候程荆已经睡着。 他替程荆重新盖上了散乱的被子,调低了空调温度,趁着一点稀薄月色瞧程荆睡脸。 他已经太久没看见程荆,此刻贪看入了神。程荆睡得不太安稳,眉头微微蹙起,像是从前每每遇见难解的习题时的神情。 第41章 通常数化很在行的学生总在语文英语上短板,譬如程荆,然而梁景珉是那类很少见的全科选手。 由于程荆的语文简直是要命的差劲,高二上期的段考测试第一篇阅读三道选择全错,于是语文课评讲被分配给语文单科之星梁景珉做学生。 梁景珉掉转过头来,手肘撑在程荆的课桌上,冷静地讲第一道阅读题的选择思路,程荆却只顾盯着他手腕上的黑色机械表,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个时候同桌的女生忽然凑过来开玩笑:“程荆,你的字写得这么好看,语文怎么会这么烂。” 程荆苦笑,曲着指节揉太阳穴:“哪能那么好运气?人不能要一头没一头。” 题讲到一半的梁景珉忽然抿着嘴笑了一下,只有一个瞬间,却被程荆敏锐地捕捉。 他的双眼像鹿,笨拙而生动,看着梁景珉的时候忽闪闪的像林间湿漉漉的泉水。 梁景珉想起那时候生机盎然的程荆,身影和此时枯槁的他重叠,苍白得像一片纸,好似没有重量,呼吸和心跳都格外明显。 梁景珉感觉肺腑抽痛,心跳比泪水先一步决堤。 检测仪放大了程荆活着的痕迹,随着一声骤响,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身体蜷缩,想来是某个不让人愉快的梦境。 ——他梦见了被梁昱霖抓住的那一天。 …… “别急着做决定,你先听我讲完。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梁昱霖笑得灿烂:“第一,还记得刚才看的新闻稿吗?我会保证你在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上看见它以及你创痕遍布的脸,不仅如此,你的父母、同学、亲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我会把你这些年的处境遭遇打包发给他们,我想大家都不会嫌八卦太少。” “第二,你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全都按照我的要求做。” 程荆缓缓抬眼看他,声音刺骨冰凉:“你不要以为我会选的。我最恨别人逼我。” 梁昱霖稍微走近了些,伸出手指抬起程荆的下巴:“我觉得我给你的选择和你所说的逼迫还是有很本质的区别。” “我觉得逼迫意味着你还有其他的选择,可是程荆,你看看四周,”梁昱霖笑着摇摇头,“你现在没得选了。” 他低头伸手托程荆下巴时很像梁景珉,两个人由下而上都可看见清晰分明的下颌线以及优越的鼻梁眉骨。此刻,两个人在程荆眼中变得同样可恨。 程荆绝望时依旧不肯低头,只恶狠狠从牙缝中咬出一句话来:“你别以为我会顺了你的意……” “程荆,别急着拒绝,你先仔细想想。” “想想倘若出了这样的事情,梁景珉会怎么样,你会怎么样?”他低语,恶魔般蛊惑程荆,“他会因为你的诽谤丢了一切,多年的事业、努力、名誉,全部毁于一旦。程荆,从高处跌落的感觉你懂吗?他会永远恨你,而你,你会一辈子活在害了他的痛苦和内疚中。我知道你会的。” “多年以后,你的事迹会被揭穿,他会得到毫无用处的正义,而你会因为造谣诽谤锒铛入狱,你会被所有人唾弃。” “至于你的父母……我想他们培养你到今天也很不容易吧。无论说将你视为珍爱的孩子也好,投资也好,倘若你选了第一种,我想他们是必然要血本无归了。” 梁昱霖说得很慢,像给孩子念睡前故事。说到后来,程荆难耐的呼吸越来越重,他被提前假设的代价逼迫得双手颤抖。 看着他的反应,梁昱霖满意地眯起了眼睛:“看起来你有所动摇。” “我想你一定拉不下脸来问我第二个选择是指什么,想我告诉你吗?” 程荆垂眼呼吸着,像被捏住了后颈拎起来的猫,只不过看着他的不是面带笑意的友善人类,而是扬起的屠刀。 “实话和你说吧,我这辈子是不会结婚生子的,而我家里那位中风偏瘫的父亲可眼巴巴等着抱孙子呢。你和梁景珉结婚也几年了,我觉得你们也早该有个孩子,不是么?” 程荆的目光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梁昱霖:“你说什么?” 他轻快地答道:“不用担心,人工受孕嘛,几场手术的事情。现在技术都很成熟了,很多人做的。” 这句话简直天方夜谭。其实无论如何,除了折磨程荆之外,这个选项对梁昱霖而言这都没有任何好处。 可他先前那么多句的威逼利诱,全是为了逼迫程荆做第二个选择,这是为什么? 程荆简直百思不得其解,微不可查地缓缓摇头,终于忍无可忍皱眉哑声问:“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梁昱霖一摊手:“刚不是已经和你解释了么?老爷子想抱孙,我才费尽心思帮他满足呀,我是很孝顺的人嘛!” 程荆闭眼冷笑出声:“是人都知道你们兄弟恨他入骨,倘若你想要我答应,编谎话好歹编个像样的吧。” 梁昱霖看着程荆的眼睛不说话。 程荆从他的双眼中看出了很多东西。有嘲弄,以及怨恨。 他脑海中忽然涌现出恐怖的假设。 此刻梁昱霖拿他的情意当筹码,利用他的不可控制来威胁梁景珉,倘若他生下孩子呢? 孩子会将他的命运和梁景珉的永远捆绑在一起,再也无法挣脱,而那个稚嫩的婴孩将会成为新的筹码。 梁昱霖恨梁景珉,程荆不知原因,但今日才从梁昱霖疯狂的双目中切身感受到这恨意之炽烈——他不将梁景珉的人生毁得支离破碎是不会罢休的。 第42章 梁景珉太过强悍,几乎没有弱点和缺陷,唯一不安定的因素便是程荆。 程荆绝望地掂量着他唯有的两个选择。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楼道的声控灯灭了又亮,梁昱霖催促了两个来回。 程荆眼中仿佛早已干涸了千百年,然而此刻——他迎着略带些昏黄的光线,目光斜视,双眼像红色雨夜摇曳的灯火,那是极为激动而痛苦的一双眼睛。 “好,那我选第二种。” 梁昱霖笑着抚掌:“好。” “但你给我松绑,我要去洗手间。” 梁昱霖当然没有蠢到随意让他行动,然而房外站满了他的人,程荆无处可逃。 于是他大度地解开了程荆的束缚,仍旧不忘警告:“别想着做些无用的事情,四周都是我的人,你倘若敢动我,我保你连这两个选择都不会再有。” 好在程荆在起身后并没有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安静地进了病房配备的卫生间。 他看起来简直过于平静了,梁昱霖有一瞬间怀疑他方才是否听清了自己的话。 骤然,梁昱霖回想起程荆方才晶亮的双眸,一股极为诡异的不安忽然忽然从他心中油然而生,于是他回头匆忙去开卫生间的门,可惜被锁住了。 他终于撬开门时被淹没在刺目的灯光下。 太晚了。 程荆盯住他的双眼,甚至带点笑意,像是被发现阴谋的孩子——他刚刚打碎了镜子,手里举着一块明晃晃的尖锐碎片。 梁昱霖惊呼出声:“住手!” 程荆凝视着他,眼神缓缓黯淡下去,化为一种复杂而平静的悲悯。 下一秒,他收起刀落,用碎片用力划开了手腕,鲜血如同喷薄而出。 四周都变成骇人的红色,这是程荆用鲜血告知他的,威逼的代价。其实梁昱霖本该知道的,程荆绝不是会妥协的人。 或许他太爱梁景珉,宁死也不愿成为威胁他的筹码。 又或许,他只是厌倦了被当作物品,成日忧心不安的日子。终结,也是获取了某种自由。 而在程荆倒下去的那一刻,梁昱霖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 …… 程荆从梦境中惊醒,双目圆睁。 梦境中真实的情感波动令他仿佛再度经历了一遍当时的绝望和痛楚,此刻右手紧紧按住左手手腕,大口剧烈喘着气。 梁景珉赶忙上前按住他手背,急促低呼他的名字,不受控地脱口而出:“程荆,醒醒,你没事了。” 然而程荆在看见他的脸时,却更为恐惧地向后躲去,仿佛和他肌肤相接是某种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见到程荆这般过激的反应,梁景珉的脸色黯淡了些许,自觉松开了手,像怕自己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似的。 他恢复了平素总板着的脸色,向后退了两步,程荆见他走远了些,肢体稍稍放松,从床头柜上拿过玻璃水杯喝了两口。 喉结滚动,他咽下两口水,稍微疏解了干咳的感受,皱着眉头看梁景珉。 夜色抚平了某些波潮汹涌,两人都稍稍冷静了下来,少了些白日的针锋相对和抗拒。 “你怎么还在这里,”程荆冷冷开口,大约因为嗓子难受所以惜字如金,“滚吧。” 梁景珉方才眉眼还流露出关切,听完程荆这句话后便迅速收敛了,只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通知他:“我是来通知你的,医生说你今天情绪激动,要再观察几天,等情况稳定,过两三天我们就回别墅。” 从前听到回别墅的话时程荆怕得连气都喘不匀,此刻却好像不在状态,只空洞地问了句:“去做什么?” “去静养。” 程荆勾唇讥讽地笑,放缓速度重复了一遍:“静养。” 他的声音慢而轻缓,好似已经接受了现实,只是觉得这个用词格外可笑一般。 他沉静地注视着梁景珉的双眼,呼吸轻细可闻,等着他像往常一样怒不可遏地冲过来,可是梁景珉没有。他只是远远站立着,方才一步步后退的距离像鸿沟将二人隔开来。 夜色下,他冷漠的眼睛里盛满了某种不可言明的悲伤,纠缠得程荆心里也发痛起来。 错觉吧。 梁景珉忽而抬手按开了病房的灯,洁白刺眼的光陡然亮起,程荆面无表情落下泪来。 大约是被突然的强光刺的——他眼睛不好,从前经常畏光流泪。 他将左手从盖在身上的毯子里抽出来放在身侧,摊开在梁景珉眼前。上方有清晰的一道狰狞刀痕尚未褪去,触目惊心。 梁景珉看着程荆的手,走了近来,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伸出手覆盖在了他的手上。 程荆的语气平静而凄凉。他有点迷茫地问:“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梁景珉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回答:“我以为你大概不想再见到我了。” 程荆露出某种压抑的苦笑。 床头柜上有一篮水果,看着很新鲜,梁景珉抬手从水果堆里抽出一把水果刀来,递到程荆手里。 刀是折叠式的,看着不像水果刀,反倒像一把冷冽的匕首。 梁景珉沉声道:“如果晚上做噩梦的话,握着刀睡觉可能会好过一点。” 程荆半信半疑地看他,到底还是握着刀抱进了怀里。 ……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真有作用,程荆再睡着后一夜无梦,鲜少地获得了不错的睡眠。 第43章 直到临近中午时,他才终于再度彻底清醒过来。这时候梁景珉已经不在身边。 他怕光,窗帘已经被提早拉上,透出的隐隐光线使得室内弥漫着某种温暖的气氛。他偏头,看见床头摆着几株新剪的玫瑰。 护士正巧走进来,见程荆偏头去瞧那花束,便生硬地说:“我今早买的,好看么?” 程荆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 几乎用不着猜,他便看出这花是梁景珉放的。 至于从什么时候发现梁景珉喜欢这些事物,程荆已经不太记得了,但他直觉般知道。 还记得不久前西京的烟花盛放,那日他提着玫瑰花去请梁景珉,其实是势在必得的。 他伸手从那一簇玫瑰中拎出一支来,带出淋漓水渍,任由它撒在洁白床单上。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玫瑰与埋葬两个看似毫无相关的词总在烂俗言情小说中被合并化用。好似倘若玫瑰被葬在墓园中用以祭奠,才可以显现出其永恒的浪漫。 程荆将玫瑰送至脸侧轻嗅,红色花瓣倒映在他眼眶内,像是落日沉入大海。 送花?梁景珉原来也可以是这么俗气的人。 他低头赏花的模样真是美,脸上露出一种小护士从未见过的平和,她一时愣在了原地,挪不动步子了。 程荆卧床养胎的这些日子里,闲来无事总玩游戏打发时间,后来精力无法胜任,便开始不厌其烦玩跳一跳和贪吃蛇。 这些游戏不必什么过人的技巧,没有复杂的规则也无需团队合作,却足够能打发时间,好在程荆所有的全是时间,将这些游戏练得登峰造极。 赵都宁带着小孩子来的时候程荆正巧醒着,坐在雪白的病床上拿着手机玩跳一跳,页面上才刚有一千分出头。 赵都宁透露给梁景珉的消息,即程荆在先前那家医院出现,其实是真的。 当时程荆还没有确定生产的医院,梁昱霖带着他连看了几个不同的医生,也就是在那里偶然遇见了带点点看病的赵都宁。 她总好奇程荆是什么样的人,得了机会便刻意地接近,然而攀谈两句后两人倒都不讨厌对方。最不合适成为朋友的人成了朋友,他们也是因此有了联系。 她从程荆的语气中觉察到他对梁景珉尚未散尽对感情,决意要帮程荆,于是早早送出了消息。 但她却没料到一切都在梁昱霖的掌控范围内——他早猜到赵都宁会报信,趁着她出国带程荆转了医院,又嘱托了原先那家医院的人,便能第一时间知道梁景珉顺着消息找过去的时机。 梁昱霖早早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自己撞进来。 赵都宁其实前日才刚刚回国,并没来得及提早和身边的朋友联系,落地后才听闻了程荆的消息,便匆匆赶了过来。 余光瞥见她来,程荆随手了结了手里这一局,抬头跟她打招呼。 她手里牵着的小男孩竟然正是很久不见的点点。只见他穿着精致的幼稚园制服,看着还同从前一样活泼,一见到程荆就往他身上扑,糯米团子似的精致脸蛋直凑到程荆跟前,软软地说:“叔叔你长得真好看。” 程荆昨日刚刚闹了一场,正是身体很不稳定的时候,经受不起小孩闹腾,赵都宁进来前听了护士嘱咐,见了这场景有点心惊肉跳,赶忙做出要发脾气的严肃模样,重声喊他的名字:“点点,快起来!” 点点活泼可爱,程荆看着喜欢,对赵都宁摇摇头,示意她没事。 点点听了赵都宁的训斥,悻悻地从程荆身上爬下来,却还赖在床上不肯下去,手点了点程荆的肚子,小声问道:“你是怀宝宝了嘛?” 小孩子不懂事,自然不知道一切错综复杂的前因后果,大家都不敢明面提的事情让他轻飘飘问出来,程荆微微僵硬了片刻,没有作答,空气安静了一刹那。 赵都宁被孩子炸出一身冷汗,心道小孩子真是上辈子的讨债鬼,语气又重了三分,十分有压迫感地训斥道:“点点!” 点点葡萄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显出害怕和不解的模样来。 程荆出言相劝:“没关系,你别凶他,他知道什么。” 他又垂眼瞧靠在身上的点点,伸手碰了碰他柔软的脸颊,对赵都宁温柔笑道:“长得真好,真是像你。” 赵都宁笑了,上前来伸手要牵点点下床,顺道说:“你可不要说我们是个性像,我没他那么烦人。” 点点仍然不肯走,程荆笑道:“没事,让他坐着吧,不碍事。” 她点点头,于是改换了好言相劝:“叔叔养病呢,点点要听话。” 点点乖巧点点头,又转头问程荆:“你的头发为什么是这个颜色?” 程荆耐心地解释:“我天生是这样的,之前染黑了,现在长出来一点,所以有点奇怪。” “你为什么是男的呢?大家的妈妈都是女的。”点点嫩声嫩气的,好奇地问。 小孩子总把自己身边的一切当作全世界,他单知道自己的妈妈和好朋友cindy的妈妈也是女人,便自作主张觉得全世界生小宝宝的人都该是女人,程荆看起来消瘦奇怪,还是个男人,这在点点的小世界中未免太过另类。 程荆没有回答,因为他突然觉得心里很酸涨难受。 的确,他现在算什么呢? 不像个妈妈,也不像是个正常人,等到腹中的孩子出生,会不会也和点点一样,在他怀中不解地问他为什么和其他的妈妈都不一样,为什么这样孤僻、另类、丑陋。 第44章 程荆不说话了。 点点察觉出他的难受,似乎也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只是想不明白错在何处。 于是他蜷缩起小小的身体靠在程荆怀里,伸手轻轻拍他的胳膊:“叔叔是不是难受了?cindy的妈妈怀她妹妹的时候也总是难受,我给你拍拍,叔叔不要难受了。” 屋外的风很轻,这时候连赵都宁的眼睛里都流露出温柔而悲伤的光芒来。 她的冷汗炸了一背,又是惊慌又是心痛,恨不得能将点点的嘴封起来,赶忙转移着话题:“梁景珉呢,他不是赶来了?现在在哪里?” 程荆摇摇头以示不知道。 梁景珉此刻刚远程开完电话会,正坐在梁昱霖的病房里削苹果。 他显然削苹果这门功夫上欠缺经验,削得坑坑洼洼,看起来只是专注地想要打发时间。 梁昱霖的脸上包着纱布,只露出眼睛和嘴,一只眼睛上有淤紫,看着有点可怜的样子,其实没有大碍。 他昨日的锐气被杀了大半,罕见没有用他那阴阳怪气的腔调,只平静地说:“你来了。” 梁景珉抬眼看了他一眼,只字未发。 梁昱霖笑了:“说起来,你认真跟我动手,这还真的是第一回 。” 梁景珉没他,只问道:“程荆为什么怀孕了?” 梁昱霖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说着:“你打我的时候倒真是像梁建中。尽管你竭尽全力要逃开他身边,怨憎这段父子关系,但你们,简直是一模一样。” 说罢,他咬着字眼再度重复:“一、模、一、样。” 梁景珉没了耐心,将坑坑洼洼的苹果往垃圾箱里一放,便伸出手捏住梁昱霖的喉咙:“回答我的问题。” 梁昱霖没有反抗之力,此刻牵动伤口,疼得皱眉:“我和他做了一点……小交易。” “什么?” 梁昱霖艰难地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很明显梁昱霖并非不想说,不过是想吊他的胃口。梁景珉没空和他废话,操起削苹果的小刀便要往梁昱霖的大腿扎去,堪堪触及皮肉时梁昱霖忙道:“别!我说,我说。” 梁景珉松了手,等着梁昱霖原地平复呼吸。 他缓缓开口,却语如惊雷:“我帮他保守一些秘密,作为交换,他替我怀我的孩子。” 他的脸上得意的神色被纱布盖住了大部分,但眼神中的狡黠依旧清晰可见。 看见梁景珉瞬间错愕的表情,他笑道:“梁景珉,你不会自以为是到以为孩子是你的吧?” 为防意外发生,未育的同龄人大多有冷冻库,他们兄弟也不例外,以梁昱霖的手段破例拿到其实并不稀奇。所以最初在潜意识中,他的确以为胎儿最大可能便是自己的。 梁景珉最初觉得自己不在乎这个问题,也没有仔细思考。但平心而论,他曾暗暗期许那会是自己和程荆的孩子。 他从来不向往这些,和程荆结婚几年,其余强迫的事情或许干过,这件事却从未提起。一来他不在乎,二来没有必要。 受孕是重大手术,虽然不会对身体造成永久损伤,但要付出的痛楚和精力未免太多。是以他得知消息的第一反应是终止妊娠,得到医生回复后才打消了念头。 梁昱霖并不喜欢程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梁景珉的声音里有清晰的怒火,“折磨他,外加折磨我么?” 梁昱霖笑了。 梁景珉还记得,他年幼时就曾经是个爱笑的孩子,可如今他的笑容却次次让人感觉浑身冰冷。 他轻轻开口:“是啊,哥哥。这么简单的道你还没明白吗?” “我不仅要你那些珍贵的筹码,最重要的是,我还要程荆恨你一辈子。” “还记得你十五岁那年么?当时我们都被梁建中害惨了,”梁昱霖的眼睛里忽然浮现起往事,语速也慢了。 “深夜我在被子里和你说,我们逃走吧,我们坐巴士离开西京,逃离那个道貌岸然的疯子,逃到偏僻的小城。我和你,我们两个人可以活下去。” “但你是怎么和我说的?你那时候冷淡地说,‘不可能的,我们这辈子都逃不掉了’。但仅仅一个月后,你就一个人去月城了。” “最初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就那样走了,甚至一个字都没跟我说。可笑,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苦衷。” 梁昱霖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但后来我明白了,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你毁了我的计划,自己却偷偷策划着逃离。你丢下了我,却要留我下来做吊着梁建中的一团鱼饵。梁景珉,你真是算得一手好计谋啊!” 梁景珉冷冷地看着梁昱霖,眼神很复杂。 梁昱霖没有急着接续他的控诉,于是梁景珉开口道:“我想过要带你走的,但我做不到。” 他没有提起自己也曾经缜密地谋划着在到达月城后接梁昱霖也转学过去,甚至连学校都找好了,却被来参加家长会的梁建中半路拦截。他也因此为这个计划付出了代价。 而等到他真的有能力将梁昱霖接到身边时,他却已经变成他不认识的样子。 可现在解释还有什么意义呢?那个爱他的阿霖已经死了,梁景珉不做无谓的事,只是接着刻薄道:“而且你那时候那么懦弱,一打就招,我倘若告诉你,还走得了么?” 梁昱霖闻言笑出了声,微微合上眼,像要将某些情绪逼回胸内。 第45章 再睁眼时他已经双目猩红,状似癫狂,恶狠狠道:“从前的事已经无所谓了,我现在只要你付出代价。” 梁景珉像是想要努力控制情绪的,可是听到这里依旧是双手发起颤来,下一秒,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决堤,他伸手重重扣住了梁昱霖的脖颈。 他压抑地怒吼道:“你要我付出代价,你来啊!这么多年,你不是每分每秒都在想要我付出代价么?我的亲弟弟,处处给我下绊,处处掣肘,这些还不够么?” “我忍你多年,一直纵容你,这也罢了。可你恨我就够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究竟是为什么!你折磨他对我能有什么损伤?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 梁景珉情绪激动,手上缓缓压紧,梁昱霖的呼吸逐渐困难起来。 他面色涨红,却神情平和,仍竭力说着:“你现在应该很恨我吧,哥哥?” 梁景珉一松手,将梁昱霖重重的向床背上摔去,他的后脑撞在墙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梁昱霖恢复了呼吸,神情却愈发疯癫:“我要你亲眼看着你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骨血混在一起,这个孩子会代替我成为你心脏上的一把尖刀,他活一天,你就痛一天。” “你不会杀了这个胎儿的,我知道你做不出这种事。你来找我,因为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可是你心里清楚,从这一刻开始你就已经输了。” “你疯了。”梁景珉的眼珠蒙上了一层雾,缓缓摇着头。 梁昱霖却是狞笑着,仿佛有计谋得逞的畅快:“今天看到你这样,我心里也算是舒坦了许多。我知道日后还有更多。” “梁景珉,直到有一天,你跪在我面前承认你输了,心甘情愿地承认,我才能满足。” 他忽然又偏了偏头,轻声续道:“不,我想我永远不会。我要看着你,痛苦挣扎一生到死,千倍万倍地感受我当年的绝望,我才能满足!” “你以为我成了一个怪物吗?哥哥,别忘了,这个怪物是你亲手造成的。” 梁昱霖仍旧恶狠狠笑着,眼神却缓缓偏移,梁景珉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 只见不知何时,程荆已经面色苍白地立在门口,淡淡地看着梁景珉。 他的眼神很平淡,仿佛顺着他的目光就能看见寒冷的冬天。这曾经是梁景珉熟悉的眼神。 他忽然有些慌乱:“程荆……你听见了多少?” 第23章 梦魇 像在渴求一个安慰的吻 程荆站起来高挑, 倒不像躺下去显得憔悴,此刻被两人发现自己身影,缓缓垂下了眼眸。 他其实并没来太久, 也不是有意站在身后偷听。本来是因着赵都宁问起梁景珉在哪里, 待她走了之后便出来看看,远远听见争吵声这才站到门口。 他默默了片刻,向门框处靠去, 松松懒懒斜倚在那儿,很有一些从前的气质。 他被害得这么惨, 眼神中却不见恨意,看见梁昱霖这般狼狈的模样也没有快意。自从重遇开始他的情绪就十分奇怪, 时而歇斯底里痛彻心扉, 时而平淡得仿佛没事人。 这其实相当不正常。 终于和梁景珉对上眼神,目光一触即分, 他立刻掉头往回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梁景珉跟了出去, 看见程荆的背影, 快着追了两步, 谁知程荆就在此刻调转回头来,两人正正打了个照面。 程荆抬头很无所谓地直视梁景珉。 梁景珉:“你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片刻,程荆答道:“没听见什么。怎么,哥俩吵架?” 梁景珉摇摇头。 程荆忽然眨眨眼, 语气淡淡问:“你不是说,等我稳定了, 要带我回阿卡莱斯湖么?” 轮到梁景珉皱眉,不知道程荆是何意。 “怎么,你不想去?”梁景珉问。 他想了很久, 还是说了这句话。只因为从前有很多次与程荆误会,都在于他不肯拒绝自己,也不肯说出不愿意的话。于是他想,这一次还是由他来多问一句。 程荆幅度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我现在这个状态,如果哪天发作,悄无声息死在郊外,你打算怎么办?” 梁景珉眉头又紧了紧:“你说的什么话?” 程荆抬眼看他,眼睛晶亮得像玻璃球。 梁景珉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我请了医生,24小时陪护,这个你不要担心。” “梁景珉,我不想死。”程荆忽然没来由冒出这样一句话,说完又定定看着他,仿佛要确认什么:“你知道吗?” 梁景珉听见这句话忽然觉得怒上心头,竭力压制着,却伸手攥起程荆的左手腕抬到他眼前,压抑地问:“你不想死?程荆,你这叫不想死?” “你把手腕都割穿了,什么事情值得让你这样做?”梁景珉的怒火和他的眼底一般深沉,不留神闪过一点异样的光彩。 程荆忽然觉得很疑惑,却没有回答。 他默然地想把手腕从梁景珉手里抽回来,用了劲,却无济于事。 于是他不得不再次看向梁景珉的眼睛,又一次问了一个问题:“你在乎吗?” 梁景珉的手缓缓用力将程荆的手腕翻过来,顺着他手腕捏过去,直至将拇指放在他掌心。 程荆没用力,手松松搭在他手上,微微被捏出些血色。 梁景珉垂目看着,神情依旧是如旧的矜傲,只是轻轻摩挲着程荆的手掌。 第46章 只是手指相触,程荆却仿佛忽然无法忍受,呼吸都乱起来,气息也变得灼热,终于用力抽回了手。 梁景珉脸上带了些揶揄的笑容,非常隐秘,不经意看不出来。 程荆却显得有些窘迫。 “你在吃药,是不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都吃什么?”梁景珉忽然开始严厉地发问。 他像是毫不留情的面试官,像是誓要惩恶扬善的审讯员,程荆是自知有罪的囚犯,神情有点迷茫。 每每遇见无法回答的问题,看见不想看见的场景,他就好像将思绪蜷缩进自己的身体。此刻面对梁景珉倾略性的问句,他也自然而然地想要逃走。 刚逃窜两步,他的手腕又一次被不留情面地握住,这一次是右手,他避开了伤口。 下一秒梁景珉将他围困到墙面边,维持着正对他的姿势。没有逼迫,然而程荆背后抵着墙壁,再想逃窜只能从身侧左右。 “程荆,我在问你话。” “这么久没见,你就问这些?没有别的想问的?”程荆的声音有点轻,连怒意都是不伤人的。 梁景珉的眼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是温驯的鹿。他总是强硬,唯有细枝末节还算温软。 他终于问了想问的问题:“痛吗?” 程荆终于感觉有点绷不住。 他好像一直都很坚强,从来绷着外壳,不曾对任何人认输服软。可一句简单的关切却仿佛突然戳中了他的伤处,差一点溃不成军。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潮湿:“没有一天不痛。” “你知道有多难吗?我日日夜夜躺着,等着某些人来划开我的身体,我感觉我像实验品。梁景珉,我曾经以为第一个对我做这种事的人会是你。” 他竭力仰头,唇角微微抽搐,像是在渴求一个安慰的吻。 可惜梁景珉没有打算施舍给他。 “你为什么不走?他不能强迫你,”梁景珉摇摇头,想起方才梁昱霖告诉他的话,那句话果不其然成为插在他心头的刀,已经过了潜伏期,此刻开始隐隐作痛,尖锐不可忽视,每时每刻,每分每秒。 “你为什么答应他?程荆,告诉我。” 程荆没有说,只是绝望地看着他。 梁景珉捧住他的脸颊,轻轻一托,只觉得他两颊消瘦,下巴削尖,有一种空洞的美。 “回答我,程荆。”他的声音变得更为强硬,更像梁景珉,更有他平素的魄力。 程荆像是想要回避这个问题,浑身忽然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被梁景珉托住了后脑。 他觉得忽然四肢都开始不听使唤,像是午睡时压麻的胳膊,一切感官都被隔绝得很渺远,他为了测试自己的感知开始用力掐自己的手背,摸着一团陌生的皮肤,像是在抚摸别人。 他可能,只是太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知道答案,只是不想说给骄傲的梁景珉听。 眼看程荆就要滑倒,梁景珉伸手抄住了他的膝弯,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来,让程荆的脑袋靠在他的心口。 “程荆!”他呼喊着他的名字,有些慌乱。 程荆竭力睁开眼睛,仍旧觉得眼前发黑。 梁景珉顿时右转拐入了一间病房,将程荆放在一张空床上,伸手托住他的脸颊,急切地问:“你怎么了,程荆!” 程荆感觉到冰凉的触碰,感觉很困很困,下一秒就想要睡着,然而想了想,还是强撑着吩咐道:“我累了,带我回病房吧。” 梁景珉点了点头,于是又轻易地将他抱起来,这一次比方才更小心,像是托着个玻璃做的玩偶,捏紧一分都怕碎了。 他迈着步子往前走去。不再说话,也不再问问题了。 程荆昏昏沉沉的,又问了一次方才问过的问题:“你不是说,等我稳定了,要带我回阿卡莱斯湖么?” 梁景珉点了点头:“你刚才问过了。” 程荆的脸本来就是凄惨的白色,此刻白得发青、发黑,简直是难看极了,却依旧撑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我已经稳定了,现在就回去吧。” …… 在办好程荆的出院手续前,西京下了一场雨。 很平常的一场雨,不大不小,善解人意,似乎只是要给世界铺陈一点潮湿氤氲的气息。 入夜里,马路上开始浮现出一层薄薄的雾气,伸手仿佛能掐出一把水,霓虹灯浸透在雾气中,周遭开始变得有点恍惚。 但是气味很好闻,深深地吸一口气,感觉浑身舒适。夏季的热气被冲散了,闻起来有点像不远后的秋天。 程荆睡意朦胧,坚持要坐在副驾驶,安全带卡在他身上的病号服之上,显得他的肚子有点明显。 他刚又吃了药,此时开始恍惚,开窗吹着风,看起来只像是微醺的模样。 梁景珉开车开得很稳,也很慢,趁着等红绿灯去看程荆的侧脸,发现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吹晚风。 “程荆。”他低声叫他,像是耳畔私语,怕程荆听见似的。 程荆迷迷瞪瞪回头看梁景珉,眼神很飘忽,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焦距。 他的左手里竟然还攥着那把折叠水果刀,此刻放了手,放置在双腿之间,空出左手,五指分开挡在眼前,手掌正对着梁景珉,上方有清晰的刀痕。 他眯了眯眼睛,有点肯定的语气:“梁景珉。” “你叫我干什么?”他问。 第47章 “头别伸出去,小心被削了脑袋。”梁景珉板着脸回答。 现在的程荆不是往常的程荆,他意志不清醒,像被开了机器人接管,脸上浮现出陌生的笑意来。 “好,”他答道,思绪变得特别跳跃,忽然说起别的事情来,“我饿了。” “你想吃什么?” “想吃烤面筋,一中门口那种。还有韭菜盒子、烤冷面、刮凉粉、车仔面、炸鲜奶。”他开始报菜名,稀奇古怪的,全是不干不净的夜市小吃,他好像忽然变成一个任性的孩子。 “没有,而且不健康,你不能吃。”梁景珉拒绝他,“再给你一次机会,还有什么想吃的?” 程荆很认真地低头思考,良久抬头道:“荷包蛋,还有葱花面。我妈妈做的那种。” “好,”梁景珉点了点头,倒像是同意一桩大生意,“回家就吃。” “我不要吃厨子做的,他做得太难吃。”程荆慢慢地说。 “厨子被我开了,我给你做。”红灯过了,梁景珉启动了车子,看着前方只露出侧脸,显得很英俊,说出这句话后又多了一点潇洒。 程荆:“你会做?” 梁景珉没回答,偏头定定看了他一眼。 程荆笑了。 “梁景珉,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就从没见你进过厨房,做饭?笑话!” “我高中的时候在外租房,我都是自己做饭。”梁景珉说。 程荆半信半疑地抬抬眉毛,半晌说道:“你还是别做了,我最近吃什么都吐,吃了也是白吃。” 程荆说的是真的,他近来胃口不好,吃什么都想吐,吐得日渐消瘦,干脆什么也不敢吃了。 “回去再说吧,”梁景珉说,“还有很久才到,你睡一下。” 程荆很乖巧地点点头。他这个样子真是招人喜爱,梁景珉不由得心想,要是他清醒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就好了。 年少的程荆就是这样天真而笨拙的。梁景珉忽然没来由想起高二的手工课。 一中压着他们没日没夜学习,到底还得逼他们上一些美育课。 那节课做的什么东西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似乎是与程荆分到同一组,要将几块东西粘成一个迷你建筑物。 他带了数学作业到这节课上做,组里六个人,另外三个人在纠结究竟怎么搭,程荆按照他们的指示拼接着零件。 他用502胶水,沉默地一个人搭建着。 502这种东西,谁用谁知道,站在手上就结成硬块阻止每一个毛孔呼吸,最开始另外两个人还时不时帮他的忙,沾上几滴胶水后就呼呼喝喝跑开了,到处想办法将胶水去掉。用力撕开也好,拿热水去浇也好,无论如何将手头的工作全抛在脑后。 梁景珉懒得管,他一个人负责写报告,早早写满了一页纸,提前写整个学期的数学作业,作业本后面只剩下薄薄几页纸了。 于是他百无聊赖地抬起头,打算大发慈悲帮忙促成这个手工项目的成功搭建。 这时候偌大的桌子上只剩下程荆一个人了。梁景珉定睛一看,他的两只手五指上已经全部粘满了502胶水,几乎变成年久失修木偶人的手,关节滞涩地转动。 他一把捏过程荆的手看,摸到他细长的指节,原本柔软的指腹变得像书的封皮一样坚硬,而程荆只是安静地抽回手。 此刻的程荆把下巴磕在车门上,听话地没再把脑袋探出去,吹着风,柔软的发丝轻轻往后飘,眼睛吹不了风,一直眨。 梁景珉的眼神忽然变得柔软,被涂抹了一层独属于往事的滤镜。 他在想,如果放任程荆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他是否还会原谅自己?是否还会跨过封闭多年的心房,再度如同年少时一样青涩而义无反顾地主动吻上来? 梁景珉合上双眼不敢去想。 等终于到了湖畔别墅,程荆已经睡熟了。 他睡前安静得像小猫,睡着后却一样不安稳。梁景珉生怕吵了他,轻轻地合上车门,又绕到他那一侧,轻轻打开车门,将程荆揽到怀里。 程荆还是睁了睁眼睛,难耐地挪动了一下。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一点茫然,很快又合上了。 他睡觉从来都很安静,不动不吵不磨牙,几乎是完美的室友。 车库到屋内还要走一段距离,梁景珉单手开了门,进屋先是将沙发放倒,将程荆放在上面。他的胳膊微微发麻,这种酸胀从五指一直缓缓蔓延到心迹。 放好程荆后他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张昂贵的柔软毛毯,搁在了程荆的身上。 别墅他都已经很久没住,管家辞退多时,只剩下原先煮饭打扫的阿姨留守。梁景珉决定要来之前提前联系了她打扫,于是房子里还算干净,空调也已经提前开好。 只可惜现在太晚,阿姨也已经睡下了。 梁景珉略微端详了一下,仍然觉得在客厅睡觉不像话,于是打算将程荆转移到楼上。 他在程荆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我们上去。” 言罢,他连着那张毯子一块将程荆抱了起来,程荆眼皮下的眼珠似乎微微挪动了一下,很快回归了安稳。 床已经由阿姨提前铺好,看起来温馨又舒服,程荆一个人躺在大床上,愈发显得纤弱渺小。 梁景珉没有躺在他身边,只是将他安顿下来后便抽身打算离开。 他白日里见识了程荆清醒过来后对他的抗拒以及他的睡眠之浅,打算换张床凑合一晚上。 第48章 明天一早有双周会,他得早起赶回公司,这一晚上已经没有几个小时好睡。 然而他往后退时,却被程荆松松地勾住了手指。 他好像只是梦中无意的潜意识,食指扣在梁景珉的指节弯曲处,好像某种缱绻的抓握。 这么轻轻的一抓,甚至或许都不是有意的,却像是隔空抓进了梁景珉心里。像是在他心尖上不轻不重掐了一下,他瞬间感觉迈不动步子了。 “就坐一下,等到他睡熟。”他是这么想的。 于是他挨着程荆坐下,后背靠在床背上,与程荆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他拿出手机扫白天错过的消息,亮度开到最小,不得不看得他眼睛发痛。另一只手,他轻轻在程荆摊开的手掌中间划着圆圈。 可惜大约是白天确实有些太累,他不过在程荆身边坐了片刻便泛起困意来。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两个人一坐一躺,便就这么安然地在偌大的房间内相处着。两个人都失去意识便也意味着矛盾的终结。 可惜程荆依旧睡得很不安稳,他夜夜噩梦,几乎毫无例外,此刻重重地抽起气来,不知道又梦见了什么。 他不停翻身,喘息,却一直没有醒过来,不过明显的动作将不小心睡着的梁景珉吵醒了来,他发觉了程荆的情形,有些担忧地过来查看情况。 程荆的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双眼像是想要竭力睁开却在冥冥中被什么遏制住,翻出一线白眼来,几乎有些吓人。 梁景珉皱了皱眉,低声唤他:“程荆。” 他像是想要从梦境中叫醒他,又怕当真吵醒了他,可惜无济于事,程荆依旧看起来很痛苦。 梁景珉判断不出他究竟是噩梦还是身上难受,犹豫着要拨通医生的电话,就在这个刹那,程荆骤然被惊醒,睁开了双眼。 梁景珉本能地要伸手扶他坐起来,却意外察觉到程荆极不对劲的脸色。 他整张脸苍白得可怕,额头上汗津津的,瞳仁一片混沌。 梁景珉隐隐察觉到不对,果真,下一秒程荆发疯一般举起手中那把梁景珉早先递给他的水果刀。 他竟当真将刀一直握在手里,趁梁景珉本人也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不察觉间,用力将刀往前一送—— 尖锐的水果刀就这样整只没入了梁景珉的手掌。 第24章 产检 他偏头躲开,只说:“脏。”…… 直到梁景珉发出一声吃痛的压抑闷哼, 程荆的双眼才骤然对焦。 他想要收手,却早已经来不及,那刀比想象中尖锐, 没入时便带出了汩汩鲜血。 程荆茫然地看着眼前横流的血迹, 瞳孔中恐慌蔓延出来,手骤然一松,张嘴想要说话, 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浑身发起抖。 梁景珉冷静着抽气, 左手把刀从血肉模糊的手掌抽出来,啪嗒甩在地面上。 程荆急促出着气, 捧住梁景珉的脸惊慌问道:“你有没有事?” 他抖得更厉害了, 几乎成了肉眼可见的幅度。 梁景珉的手掌仍兀自往外流着鲜血,左手却反手搂住程荆的肩膀, 将程荆恐惧的双眼按入怀中。 他此刻已经疼得额头汗津津的,却沉声安慰道:“宝贝别怕, 一点也不痛。” 他约莫顿了一顿, 手上像安抚婴孩般轻拍程荆肩头, 又带着笑意补充:“真不痛,你什么时候开始胆子这么小。” 这夜最终谁也没睡好,医生被迫提早上岗,坐在客厅里给梁景珉清创包扎。 程荆不肯睡觉, 裹着毛毯默默坐在一旁看,看梁景珉手心伤口被挑起缝合, 敷上纱布,等到医生离开后才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对不起……我做噩梦了。” 梁景珉的声音很低:“没事, 这样才好呢。不然拿着刀睡觉有什么意义。” 程荆依旧是恍惚的模样。他稍稍坐近了些,开口道:“我看看你的伤。” “刚这么久还没看够?”梁景珉微微蹙起眉头,并不将手递给程荆。 程荆的左手撂在半空中,却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梁景珉出了口气,将右手放在程荆的手上。 “我先前要看你的伤,你却不肯给我看。”他的语气颇有兴师问罪,倘若是公司里的人,恐怕要听得汗流浃背。此刻的程荆却有恃无恐。 他也不知道自己忽然哪里来的底气,大约是这些日子辛苦揣着肚子里的小孩,本来没有底气也稍稍壮了胆子。 “看什么?”程荆装傻。 梁景珉摇了摇头,却没计较。入夜里,仿佛两人的情绪都缓和了些。 程荆垂目端详着纱布下的伤口,眼神里忽然有一点难过,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梁景珉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你刚刚梦见什么了?” “梦见……”程荆抬头回想,却只说:“想不起来了。梦嘛,醒来就忘了。” “不过可能是早两个月的时候吧,那段时间很难熬。”他的嗓音有些滞涩。 他语气忽然像个孩子,炫耀白日里在学校的新奇经历般诉说着:“那时候喝水都能直接喷出来,咳嗽咳到全是血痰,随时随地都要晕倒、无法预测……当真是生不如死。” 梁景珉的心忽然很刺痛。 他看了看程荆隆起的腹部,此刻却瞧起来不太明显。月份不大,本来也不太显怀,然而梁景珉的瞳孔却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些许。 第49章 他这样骄傲的人,如何容忍自己的爱人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受这样的苦,如何容忍他腹中怀着别人的孩子。 梁景珉吞咽着痛苦,只强作镇定,抬起头,仿佛着意要利用程荆的歉意,语气重了些许:“你现在打算告诉我你为什么答应……了么?” 程荆叹了口气:“你还问我为什么?不是你们逼我的么?” “梁昱霖逼我签文件,我同意了而已。” 他轻飘飘地揭过这个话题,仿佛是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平息过来,只当是再平常不过的抉择,冷冷道:“是我欠你们的,不然还能怎么样?” 他所说的“你们”,在梁景珉听来只当是将他们兄弟当作一体所以在说梁昱霖时也称“你们”。 但他仍旧不解,只是逼迫,为何他会愿意怀梁昱霖的孩子?程荆欠自己的是那桩莫须有的罪名,却又倒欠梁昱霖什么? 他想不起来,却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般回想起,那时重逢,程荆的确是先遇见梁昱霖。 年少时同窗,在所有人眼里,程荆都是矜傲的高岭之花,那时程荆从没显现出对自己的喜爱,最后同意求婚也是…… 梁景珉不敢往下想了。 这些年他从未细想过这些。 冷峻、强硬、杀伐果断,这是梁景珉的人生信条,他梁景珉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他重逢时在会议室内注意到程荆的第一秒就知道,他要留他在身边,于是他最终也做到了。只是,他和梁昱霖长得的确相似,难道…… 可他当时选择了自己。 那么梁昱霖重提赌约,又是为何? 程荆自然不知晓梁景珉复杂的思虑,也不知道梁昱霖和他说了什么。见他沉默,却只兀自皱着眉低声反问:“我怎么记得你好像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他喃喃自语:“好像也没说过……我记不起了,可能是梦吧。” 见到程荆又变成这个样子,梁景珉心里抽痛着,无名火窜起来,却又不敢往虚弱的程荆身上发作,只得压着嗓音道:“去睡吧,程荆。已经很晚了。” …… 许久没回别墅住,程荆倒是意外睡得很好。大约是梁景珉肯花大价钱买好床垫,到底还是派上了一点用场。 他终于强撑着身体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梁景珉正穿着西装在厨房煮面。 这实在是很出乎意料的场面。 程荆打了个呵欠,又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是眼花。 他缓步走到跟前去看,发现梁景珉竟然真的煮了一碗葱花面,还卧了两个荷包蛋。 他哑然半天说不出话,只道:“梁景珉,你干嘛穿着西装做饭。” 他语气很熟稔,仿佛忽然又跨越回了他没有离开别墅前的日子。虽然偶尔针锋相对,但也算是日夜相处,多少带点情分。 梁景珉抄起锅,要将面倒进碗里:“你站开点,小心全撒你身上。” 看着程荆睡下后他便驱车回了公司,在公司洗漱完顺手开了双周会,西装没换下便煮的这碗面。他心头不定,总想揪着程荆问个清楚,但话题敏感又涉及多年前的赌约,那是程荆的雷区绝不能提,他不得不暂且忍耐,只得让自己忙起来好忘却一切。 这碗面卖相倒不见得很好,但闻起来很香,程荆坐上了餐桌,迫不及待开吃。 出乎程荆的意料,梁景珉竟然做得相当好吃,他很久没吃过合胃口的面,又因为是梁景珉做的,他吃得很快。 梁景珉只是坐在餐桌一侧,说自己已经吃过早饭,安静地刷着手机上的工作群,偶尔抬头端详程荆的吃相。 没一会儿,程荆便就吃得嘴巴鼓鼓囊囊,显然是吃饱了还在往里撑。 梁景珉见他两腮胀起,像是爱吃的模样,于是在一旁轻声问:“好吃吗?” 程荆点点头。 可惜下一秒,他就偏头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他吐得毫无征兆,却极其剧烈,梁景珉要伸手去接,却已经来不及,只能轻轻抚摸程荆脊背,皱着眉头等他吐完。 程荆吐得虚脱,终于没有东西可吐后抬头虚弱地对梁景珉轻声说:“我早说了吧。” 梁景珉伸手去擦程荆脸上的秽物,被他偏头躲开:“脏。” 梁景珉语气很冷淡:“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嫌你脏?” 他到底还是伸手帮程荆擦干净了,接着将他打横抱到卧室,又替他换了身上衣物,将一切擦洗干净。 程荆本来就没力气,像个布娃娃似的任他摆弄,换上新衣服后坐在柔软大床上,平静地垂着眼睛问:“你很忙吧?” 梁景珉没抬眼看他,只说:“不忙。” 他接着又说:“今天我们得再去一次医院。” 程荆忽然有点害怕地往后缩,显然是本能不愿意的模样:“可我们不是才从医院回来?而且不是请了医生?” 梁景珉耐心答道:“仪器还没来齐,得多劳动一趟。” “看什么医生?” 梁景珉静了片刻,声音很低:“不重要,我们先去。” 程荆料想着,大概是看胎儿,果不其然很快坐到了医生面前。 这个医院离别墅稍微近一些,他先前的医生也来了,在和新医生交代他的情况。由梁景珉陪着,他躺在床上,露出的肚子上涂抹着冰凉的耦合剂,与此同时,一道狰狞的伤疤横贯其上。 程荆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只觉得这句身体无比陌生。这分明是生命萌发的征兆,他却只觉得自己的生命在缓缓流逝。 第50章 医生操着奇怪的口音,笑着说:“心脏跳得很有力,宝宝很健康啊。” 程荆听见胎儿的心跳,觉得生命很奇异。 一个不受欢迎的小孩子,被强硬地植入一个不适合孕育的躯体,兀自血肉疯长。 即便程荆曾经为之憎恨过、不解过,然而在听见胎心的一刹他那还是没受控制缓和了紧绷的表情,嘴角微微牵动,仿佛有点笑意。 他瘦得形容枯槁,听见孩子健康时仿佛有要活过来的样子。腹内的胎儿在霸道夺走程荆生命力同时,又赋予他新的活下去的意义。 程荆不知道自己是爱他还是恨他。 也许爱和恨永远都是夹杂在一起不可剥离的,就好像这么多年以来,他也早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爱梁景珉还是恨他。 他抬头去瞧梁景珉,忽然想知晓他对这个孩子的情感,大约是想确认是否在某一个刹那,他也和自己一样忽然开始有点爱上这个逐渐成长的生命。然而他却只看见梁景珉极为难看的脸色。 他甚至没有盯着屏幕上的影像,只是兀自盯着程荆腹部的伤疤,好似有鲜明恨意。 程荆原本带些期待的眼神,此刻也黯淡了。 想来梁景珉同他一样,也从未期待过什么孩子。两人的关系摇摇欲坠,此刻忽然冒出个胎儿来,打不掉甩不脱,不过是桩棘手的麻烦。 程荆心里笑自己自作多情,抄起手边的纸巾将腹部的液体随意抹尽,扔进了垃圾桶,接着站起身来道:“走吧,我看够了。” 第25章 生病 挑眉重复了一次:“男朋友?”…… 程荆看完轮到梁景珉看, 他们换了个地方,这里显然更崭新漂亮,不像医院, 倒像是个私人会所。程荆莫名觉得有点熟悉, 倒像是梦里来过。 他沉默地发着脾气,不肯随着梁景珉进去,自然也没开口问他看什么病, 只坐在问诊室外的长沙发上玩手机,身旁坐着个中年女人带着个扎蝴蝶结发卡的年轻女孩, 大概是她女儿。 女孩看起来十六七岁,一条淡粉色长裙, 长发披肩, 看起来青春美丽。双脚穿着小皮鞋,此刻交错一晃一晃踢着沙发。 女人偏头拍拍她:“小语, 别晃腿。” 叫小语的女孩点点头,伸手放在她妈妈面前, 半晌便得到一支彩色棒棒糖。 她揭开糖纸将糖果放在嘴里吮吸, 不过片刻便再度开始晃腿。 沙发被踢得一动一动, 程荆不免再度被吸引了注意力,朝女孩的方向看去。 她的母亲仿佛有些歉意,再次拍了拍她,温声道:“小语, 别晃腿。” 小语再次点点头,嘴里含着棒棒糖, 却又摊开手,女人很没脾气地再次掏出棒棒糖递给她。 程荆总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正对上女人的眼神。 她包含歉意地笑了笑:“抱歉, 她就是这样,您介意的话我带她换个地方坐。” 程荆摇摇头:“没事。” “您也是来看病的?”她问。 程荆再度摇摇头:“不是,是陪别人来。” 他垂眼思索了一下应当如何称呼梁景珉,他想起之前自己不大清醒的时候被逼着签过离婚协议书,大抵已经在后来送抵梁景珉眼前。 他在程上的“木”字上加重笔画,是个糟糕的暗示,大约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看得出来。但他那时候被梁昱霖盯着,实在是没有其他选择。 梁景珉最终是否签署,他也还没来得及问,再加上各类曾发生的复杂事件,他此刻倒真不知道该称呼丈夫还是前夫了。 于是他掂量了半天,最终选了个折中的回答:“陪男朋友来。” 女人倒好似并不在乎是什么身份,只问:“他是什么症状呀,多久了?” 程荆感觉有点莫名其妙,只是诚实道:“我不知道,我们分开一阵子了。” 有一个道是程荆不曾深知的。大部分人在和他人交谈时,其实都不是在倾听,他们所做的不过是等待,等待轮到自己说话的间隙。 女人满脸愁容,似乎是急需一场倾诉,善解人意的程荆忽而想明白这个道。 于是他目光冲着女孩小语一扫,附赠了一句反问:“她呢?” 女人仿佛是终于找着了出口:“三年了。初三的时候,她和班上一个男同学谈恋爱。我说,不行呀,谈恋爱分心,我和他爸辛辛苦苦供她上学,怎么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分心?” 她眉目凝重,忽而倾泻出一点掺杂不解的喜悦:“她从小学开始,一路都是班上第一名的。” 她忽然低声:“后来我才知道她情绪一直不好。其实我真是不解现在的孩子,哪里来的那么多抑郁呀、焦虑呀……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但偏偏就是这样了。” 程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听着。 “她一开始只是自残,后来变得恍惚,总是只记得自己想记住的事情,我们的劝解一概不听。辗转了好几个医院才来这里,治病的钱花了太多,只是不见她变好。”女人的眉心有很重的纹路,想来是时常皱眉得来的。 程荆忽然有点心疼她,此时那个女孩探头看过来,一双眼睛澄澈清亮,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疤痕遍布的手臂。 她看着程荆笑:“你的发型好别致,真好看!” 程荆后知后觉伸手摸了摸头发,思量着,或许该剪剪头发了。 外面天气倒不错,只可惜他和好天气不能和谐共处。包里留了宽边墨镜,他翻出来挂在领口,预备着一会儿出门带上。 第51章 梁景珉还要聊多久?已经在里面坐了四十分钟。 他站起身来,想透过门上玻璃看看梁景珉究竟在干些什么。难道他也和女孩一样生病么? 可惜门上没有玻璃,他只得凑上去侧耳倾听,声音很模糊,只依稀捡到一点关键词。 似乎是医生的声音:“静养……千万不能受刺激……” 梁景珉病了么? 程荆贴在门口的背影单薄纤瘦,发丝拢在脑后,但看背影像个温柔的非主流。 他忽然垂目思量,如果梁景珉是病了,那么他也可以尝试着原谅他一点,病人不好总受刺激,也总会做些违心的错事。 好在现在情况总没有坏到谷底,他提前逃脱了梁昱霖的魔爪,胎儿情况稳定,还有几个月降生,天气晴朗,一切都不算太坏。 大约上帝总盯着程荆的情况不允许他如意,使得他不过片刻就头晕目眩起来。 想来方才吃的那点东西没吐干净,此刻又有反胃的感觉,程荆感觉浑身没力气,于是竭力转过身来,背靠在雪白病房门上,闭着眼睛调整呼吸。 他紧咬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他感觉自己没有力气奔波到厕所去了,只想控制着千万不能在这里吐出来,否则又要清扫又要喊人,他最厌烦麻烦别人。 方才同座的女人察觉出他不对,起身走了过来:“诶小伙子,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小语仿佛被他的模样吓到了,躲在她母亲背后探头看。 就在此时,门骤然开了。 程荆原本浑身力气都歇在门上,此刻不可抑制地向后倒去,好在开门的是熟人,他便一个脱力,直直掉进了梁景珉怀里。 梁景珉见状似乎也被惊了一下,不过片刻反应,便顺着力托住程荆的膝弯整个将他抄了起来。 “你有没有事?想吐吗?”他低声问。 程荆不敢说话,只怕一句话的功夫就要吐出来,只是咬着嘴唇摇头,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小语在此时出了声,对程荆说:“这就是你男朋友罢?” 程荆的脊背在梁景珉的手里僵了僵。 梁景珉自然也是听见了,于是似笑非笑一偏头,转即垂目去看程荆,挑眉重复了一次:“男朋友?” 程荆忽然有些窘迫,闭上眼睛不看他,作出一副更难受的样子,可惜一看就是装的。 梁景珉抱着他便要往方才的病房里走,临走前还不忘回头看小语一眼,远远撂下一句:“他是我太太。” 程荆躺在梁景珉怀里想,这个人真是没法让人一直对他生气。 其实当医生找来垃圾桶让他放心吐的时候,他已经缓过来了。他有些进退两难,不吐显出自己事多矫情,吐又的确吐不出来了。 梁景珉拍着他背,对医生说:“他早上就把早饭全吐出来了。” 这间屋子颇通透,朝南的一桩落地窗,透露出窗外盎然绿意,生机勃勃。 梁景珉翻着包要找墨镜,却发现正在程荆领口挂着,于是掏出来架在他鼻子上。 程荆抬头,带了墨镜显得冷漠许多,声音低沉道:“我好些了。” 医生是个扎低马尾的女人,很温和地看着程荆,说道:“程先生好久不见,最近怎样?” 她声音也温柔,一听便让人感觉亲切,仿佛两人是至交好友,此刻久别重逢令人无比喜悦似的。 程荆差点要答言,却忽然想起自己从未见过这名医生,正要说话,却由梁景珉抢先答言:“不大好。” 他简单又说了说程荆的孕期周数、最近身体状况,程荆沉默旁听着,总觉得他们在说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他盯着医生一开一合的嫣红嘴唇,什么也没听进去,只肆意观察着她的表情。 她好像是和梁景珉对了一个眼神,接着看向程荆:“你自己有什么要补充的么?最近心情怎样?” 程荆摇摇头,很不解为什么话题落到了自己身上。 医生很善解人意地询问:“要不我们俩单独聊聊?他在这里,你会不会觉得不痛快,不想说?” 她又转头对梁景珉说:“梁先生出去等等吧,我们单独聊聊。” 梁景珉点点头便要起身,却被程荆拉住了袖口。 他偏头问:“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 “是的,你晒伤那一次,我们就是来看的杨医生。你不记得了?” 当着人面梁景珉总是风度翩翩,最后这句“你不记得了”特意放低了音量,甚至有些缱绻。 程荆迷茫地摇摇头,但他还记得晒伤那一次。 那时他母亲手术,任由他如何哀求说梁景珉都不许他出门探望,于是他做了许多过激的举动。 包括但不限于在俱乐部随机揍了位钢琴师,还有便是趁梁景珉不在,在院子里晒了大半日太阳。 西京的夏日可以很毒辣,他为此在别墅的地下室躺了很久,医生来了很多躺,他却唯独记不起来曾看过这位杨医生。 他摇头笑笑:“你记错了吧?” 梁景珉说:“或许吧。你不记得杨医生?” 程荆摇摇头。 杨医生此时开口:“其实刚刚情况我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就再多问两个问题,还是请梁先生出去,我们早点说完,也不耽误你们下午茶。” 梁景珉也偏头安抚,将程荆拉在他袖口的手推下来放在程荆自己的大腿上:“杨医生很专业。你们聊五分钟,我去拿咖啡。” 第52章 程荆透明的双目有点失神涣散。极偶尔的时候他会露出这样迷茫的眼神,让人一看便觉无比心痛,几乎要立刻萌生出保护他、安抚他的欲望。 梁景珉记得那聊聊数次。 他置身秋日电车,看见冷冽红叶排山倒海而来时。他高|潮难耐,忍不住低喊出声的时候。以及他痛不欲生,妄图脱离现实的时候。 还有现在。 程荆的声音很轻,很微茫地问:“我生病了,是不是?” 第26章 醉酒 “你要是再死一次,我也活不下去…… 从医院出来后, 程荆躺在梁景珉车后座,已经睡得很熟。 想来倾诉和治愈都是很费心力的事情,他出来时便比进去时更加虚弱, 一直说头疼, 上车后倒头就睡。 副驾驶座位上摆满了医生开的药,再三叮嘱程荆不能再擅自停药,更不能再随意吃其他的药物。 在楼下停车后梁景珉打开车后座低声喊程荆的名字:“醒醒, 程荆,我们到了。” 程荆睁开眼的时候恍惚了一下, 接着缓缓坐起身来,屈指揉着太阳穴:“到了么?” “到家了, 还有力气吗?” 程荆缓缓摇了摇头。 于是梁景珉伸手要去抱他, 手刚伸到程荆肩侧,却被他抬手挡开:“我自己走上去。” 于是他伸手顺畅地搭在梁景珉手肘上, 撑着走出了车门,接着头也不回走在前面。 见程荆推开他, 梁景珉的神色显然冷了冷, 却仍是强忍着的形容, 低声问:“你今晚想吃什么?” 程荆顿住了脚步,微微抬了抬眼皮,却没有转身:“看是谁做了。” “今晚给你点外卖。我晚上有个饭局,明早要去新加坡。” 程荆没再驻足, 只远远撂下一句:“你看着点。” …… 当夜梁景珉点了满满一桌子菜,由着阿姨放满了一餐桌, 程荆却一筷子也没动,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看书。 “好歹吃点吧,不然身体怎么消受得了呢?”阿姨已经把菜热了两回, 苦口婆心劝着,是当真担心程荆的神情。 “我不饿,而且吃了也是一个吐,”程荆眼皮都没掀一下,“我说了让您别劳动了,坐下歇歇吧。” 阿姨急得原地兜圈子,像是这辈子没见过程荆这样油盐不进的人。 程荆撂下书,打开冰箱门开了一瓶冰镇汽水,仰头闷了一大口,又坐回沙发上。 “啊呀呀,不吃晚饭,又喝冰的,这怎么可以呢?”阿姨愈发急得要跳脚。 程荆皱着眉头陈述:“太热了。” 西京的确热得让人心慌头疼,程荆原本就是很怕热的人,天气一热更不肯出去动弹。然而别墅的空调已经开得很低,室内冷得几乎要结冰,他却还喊热。 阿姨看了他几乎要来气,嚷嚷着空调温度绝对不能更低,接着又嘟嘟哝哝地回自己房间生闷气了。 程荆继续翻他的书。 时钟缓缓走着,桌上的饭菜表面已经结了一层冰冷的油垢,此刻已经深夜。 程荆的书翻完了大半,几乎已经要到入睡时间。 他站起身,光脚踩在地上,前去敲阿姨的门。 阿姨揉着眼睛跑出来,还没来得及控诉程荆不穿拖鞋的行径,先被程荆公事公办的询问堵住了嘴:“王阿姨,梁总早点时候走之前有交代今天会回别墅么?” “回呀,他说回的。” “这都几点了,他和谁聚餐呢?”程荆微微皱眉。 “这个他没交代啊,可能得问他助,不然我帮您打个电话?” 程荆摇摇头,心道我管他去死,准备收拾收拾上床睡觉。 还没拐进房门,王阿姨追了上来:“我已经问啦,是和良生的何总,在福明饭店。” 程荆回眸一皱眉:“怎么又是何浩宇,项目不是早敲定了么?” 王阿姨照着手上打电话的小抄念道:“小明说是临时谈撤资,好像和小梁总有关。” 程荆低声埋怨:“我不是说不问?怎么还是打了。” 王阿姨笑了:“您总是这样,口是心非的,我多问一嘴也不碍事。” 程荆锁紧的眉头就没再松开,掂量了一下后道:“我去看一眼吧,怎么又是梁昱霖,他究竟有完没完。” 阿姨却罕见没有阻挠程荆深夜出行,只嘱咐道:“晚上开车注意安全哪。” 程荆远远摆摆手,示意听见。 他拐进了房间,从梁景珉的跑车中挑了辆最拉风的,有意要摆阔,这样即便偷窥被发现,也好有个托辞。 他忽然发现自己精通私自探查梁景珉的动向,大概是年少时练的吧。 他随手换了件能出门的衣服,竭力想遮住腹部,却发现几乎是不大可能了,只得大热天的还穿了件外套。 红色跑车从别墅车库风驰电掣扫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到了福明饭店外,程荆在停车场找了一会儿,看见了梁景珉的车。 此刻已逾深夜,停车场空空荡荡,这并没费他多大功夫。 他自觉形象太招摇,不敢大摇大摆进饭店,于是直接靠在梁景珉的车边守株待兔,顺势点了根烟放在一旁。 袅袅烟雾升起,竟然没让他等太久,梁景珉和一群人互相簇拥着,走了出来。 他喝酒了。 程荆灭了烟,向后退到阴影里只等到梁景珉来摸车把手。 “酒驾?你的违法行径又升级了?”他似笑非笑开口,声音有点冷淡。 第53章 梁景珉抬眼看他,眼神有点迷离,半晌哑然失笑道:“我坐进去等代驾。” “现在我来了,还等代驾吗?”程荆问。 “你怎么来了?”梁景珉带点醉意的时候声音很飘忽,有点像说梦话,但显然并没醉得太深。然而他脸色不是发红反而发白,显然喝得不少。 程荆不打算正经回答他的问题:“出来逛逛。” 梁景珉靠在车边盯着程荆的眼睛,像是将什么东西落在他眼眶里了,着意要认真地找,找了小半天没找到,这才慢悠悠开口:“头不疼了?” 话音落下,他伸手将程荆腰际一拦,将他围困在自己怀抱内,两人贴在了一起。 他们闻到了彼此身上的烟味,呼吸交错,刹那间甚至有点缠人,让人不忍心放手推开。好在程荆意志力坚定,将梁景珉搭在他腰间的手指掰开:“你醉了。” 梁景珉狠狠眨了眨眼:“可能的确有点。” “怎么每次我出门,你都要跟着?”梁景珉忽然低头,将头埋在程荆肩窝,声音闷闷地道。 程荆受不了他的重量,腿上发软,又一次将他推开,偏头闷磕了两声才道:“我哪有?你也太自作多情。” 晚风吹起来了,梁景珉似乎很不着急,掰着手指替程荆算起来:“只拿近两年说,俱乐部算一次,婚礼算一次,这次再算一次。从前也是,宝贝,你就这么怕把我看丢了?” 程荆后退了一步,冷冷反嘴:“不看着怎么行?不看着太太给你娶满一别墅,我晚上睡大街?” 梁景珉抬手托住了程荆的下巴,像端详什么珍宝:“我要和你说多少次,都是假的?” 他像是忽然要呕了一口气,侵略性地往前走了两步,将程荆压在车身上,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后脑,维持着这个极度暧昧的姿势,声音带了点怒意:“我究竟要和你说多少次,你才能记住?” 程荆也不急着推开他,声音淬了寒意,冷笑着道:“你说过么?” 梁景珉似乎已经有点发晕,声音也变得混沌:“说过。说过……太多次。” 程荆自然不信他的醉话:“我看你也是每次吃醉了酒梦游的时候说的吧。” 程荆狠狠将他推开,出神时便伸手去撕指甲下的皮肉,暗暗懊悔自己来这一趟,偏巴巴地来接这醉鬼。 “都是假的,婚礼都办了,也是假的么?”程荆仍是不解气,再度质问。 “我要…把你钓出来。”梁景珉缓缓道,远远盯着程荆的双眼,情绪如弥漫的雾气般扯地连天。 “不大办一场,你怎么会肯回到我身边?” 轮到程荆不说话了。 梁景珉大概也觉得自己说太多,于是伸手要去开车门,却都忘了这车门怎么开,被程荆硬塞到了副驾驶。 这时候代驾来了,程荆打发他去开最初那辆跑车,代驾却推辞不敢开,程荆懒得跟他废话,只说:“撞烂了算我的。” 等他发了车时,梁景珉已经按着胃靠在车门上隐隐显出难受的样子。 即便如此,他还不忘了对程荆上下其手,程荆显然早已经习惯,一动不动任由他摸。 “为什么又喝酒?不是说再也不喝了?”程荆面色不动翻起旧帐。 人一喝酒话就变多,梁景珉也不例外,大约因为身边是程荆所以更不设防,不过多问了几句便把前因后果都说了。 原来这个合作也是交换程荆的代价之一,早敲定的投资这时候撤,梁景珉不得已得罪人,只能喝酒赔罪。即便到了他的地位,也有不得已的时候。 程荆听他有一句没一句讲着,变得愈发沉默。 车内安静了很久,梁景珉忽然开口:“别走了程荆。” 程荆有点纳闷地偏头看他,只见梁景珉拧眉瞧着他,眼神深到像要把他揉进眼眶里去。 他淡淡道:“你要是再死一次,我也活不下去了。” 这句话音落下,程荆只觉心内轰然一动,仿佛烟花炸裂的感受。 他隐隐感觉到梁景珉放在他颈侧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的声音很沉,似乎已经不大智:“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杀了我,好过折磨你自己。” 他缓缓说着醉话,“那天你捅了我一刀,我其实特别高兴。你也肯正正经经伤害我一次,我当真受宠若惊。” 程荆听不懂他的疯话,更隐隐感觉心惊肉跳,眼神飘忽,不着边际地骂道:“梁景珉你是不是有病啊?” “我早疯了,”梁景珉的眼神有点不正常,“可我不疯,你怎么肯正眼看我?” 程荆忽然觉得很荒谬。 他一分神就不能思考,而梁景珉擅长精准地捕捉程荆不能思考的瞬间。 下一秒,他便无所顾忌地咬上了程荆冰凉的嘴唇。 第27章 秘密 “梁景珉,你是在跟我表白吗?”…… 程荆猛踩刹车, 好在深夜道路无人,容得他在路中央稍停片刻。 梁景珉是擅长接吻的人,每每按着程荆的后脑吻下来时都让他浑身发软无力挣脱, 然而这个吻却几乎毫无章法。 他仿佛急躁地要将程荆据为己有, 唇齿纠缠间程荆几乎窒息,眼前缓缓化为漆黑一片,世界坍塌继而分崩离析, 他只能撑着最后一丝智将梁景珉推开。 他一个巴掌甩上了梁景珉的侧脸,没有用十足的力气, 却也留下一道红色鲜明印记。 第54章 他狠狠伸手往唇上一擦,骂道:“你不要命了!” 梁景珉好似略微清醒了一点, 偏头自嘲似的低笑。 他的确醉昏了头了。 西京的夜色是暗沉的橙黄色, 永远都是这个颜色。一张照片,一次冰冷的深呼吸, 只消看见那路灯洒下的浑浊光线、四处可见的破旧天桥、宽阔得过分的道路,便显现出西京的色彩。 程荆刚来西京的时候, 看见这样的夜色, 总不由得想到梁景珉。想到他当初抛下一切回到的就是这个城市, 想到是这个城市孕育了他。 程荆靠着椅背低低喘着气,方才纠缠间唇齿殷红一片,他面颊上久违地显出些血色。 他迅速将车靠边打了双闪,才又匀出心思来质问梁景珉。 他回想起方才梁景珉那些意味不明的字句, 心头疑云顿起,有意要试探一下他, 却又担心一番试探下来适得其反,伤的反而是自己。 犹疑之下,他只摇了摇头, 以命令的口吻道:“你给我滚到后座去。” 梁景珉却很自如地去牵起了程荆的右手:“老婆,我最喜欢看你气急败坏的样子。” 程荆缓缓合了合眼,却没将手抽回来。 他低声蛊惑般问:“你方才说的什么?” 梁景珉满身酒气,低着头认真复述:“老婆,我最喜欢你,气、急、败、坏的样子。” 程荆心漏跳了半拍,却只摇摇头说:“上一句。” 梁景珉伸手去按腹部:“想不起来了。我好难受。” 真是俗气的现实,霸道总裁的胃都不大好,梁景珉也不例外。程荆想转身去翻车里有没有备药,先前他吃了东西也总胃不舒服,梁景珉的车里总是有药。 然而刚要转身他却忽然想起来什么,止住了动作。 程荆的声音很低:“你也会难受么?难受就受着吧,也好让你感受一下我疼的感觉。” 梁景珉另一只手还不肯安分,却又黏黏糊糊贴上程荆的脖颈,程荆给他摸得浑身发麻,几乎要忍无可忍,却又不出口喊他住手。 他静静地端详着醉得一塌糊涂的捣蛋鬼,看着不可一世的变态也有不省人事的模样。 “我好想你……”他迷迷糊糊地嘟囔着。 “想我?”程荆抬了抬眉毛,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复述了一遍。 “我他妈,这日子真的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梁景珉的眉头忽然痛苦地拧了起来,大约是心脏和胃在一起痉挛。 “梁昱霖那个崽子翅膀长硬了,成日正经事不干,就知道给我找茬……冤有头债有主,我什么时候欠过他的……” “我有的时候是真想杀了他……” 他上一秒张牙舞爪地放言要杀亲兄弟,下一秒却脆弱易碎地合上双目,弯折的长睫毛替他流露心碎。 “我对不起程荆,对不起阿霖,也对不起妈妈……他们都不信,都不信我其实尽力了,也后悔了……” 他也不知道在和虚空中的谁说话,越说声音越小,倒仿佛上帝会愿意听他的悔过似的。 程荆伸手去托他的下巴:“你别说疯话了,到时候吐在车里,还要来冤枉我。” 梁景珉的目光飘忽不定,想是循着声音找着,终于看见程荆的脸。他苍白有如鬼魂,倒是夜色里最鲜艳。 “程荆……”他低声喊。 “嗯。”程荆缓缓捏了捏方才被梁景珉攥住的手,低声应了。 “你不该回来的。” 程荆淡淡道,有点无所谓的意思:“我知道啊,现在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 “我找了你好久啊……比之前都要更久。你玩捉迷藏真是第一名,这么多年,我找累了,真的。” 程荆抿嘴讥讽地笑:“其实还得感谢你,没有你多年如一日的逼我,我也不知道我还有这方面的潜能。” “我找了你很久……” “那就别找了,放我走啊。” 程荆随意应付着他的胡话,目光淡淡放在梁景珉的长睫毛上,幻想上方歇落着一只美丽的蝴蝶。 这句话音刚落,却仿佛戳中了梁景珉的什么逆鳞,他忽然抬起头,双目猩红,恶狠狠道:“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程荆微微皱了眉头,不可置信地问。 “因为……”梁景珉仿佛又有点迷糊,好像要他承认这件事,比承受失去他的痛苦还要更难似的。 他好像越来越难受,却又要竭力隐藏这种难受似的,整个人竭力往回缩,像是要扎出的刀尖被他竭力扭转继而穿透自己的心。 他低低呼吸着,气流声昭示着他鲜明的痛苦。 他最终开口:“因为……我爱你。” “我心脏好难受,和你在一起,快要把我折磨疯了。” 他抬起头,那双极漂亮的眼睛里蒙了一层温柔的雾,程荆讶异,原来梁景珉也会有这样无助的时候,这几乎不像他。 “程荆,说你爱我。”他像要溺水,而逼迫程荆所说出的这句魔咒能救他于水火。 这个要求简直奇怪,没人知道竭力说出这句话的梁景珉在想什么。程荆以为,或许这是他的又一次讥讽自己的恶作剧,而醉酒的梁景珉觉得,或许他只是听过太多次程荆说恨自己,忽然想要听一次“我爱你”罢了。 程荆轻轻发着抖:“我不爱你吗?我已经用尽浑身力气爱你了。可是我爱得越多就越痛,梁景珉,恨你只是我活下去的本能。” 第55章 梁景珉脱力般低声诉说着:“是我对不起你,从最开始就是我的错……程荆,我一直后悔,后悔骗你,后悔和你结婚,后悔让你见到梁昱霖,后悔让他看出我的心意……” 程荆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用很轻的声音问道:“梁景珉,你是在跟我表白吗?” 梁景珉没有回答。 “我不懂你,梁景珉,你的行为和你说的话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你都做了这些,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程荆的声音越来越低。 梁景珉像是完全没有在听他说什么, 良久,他忽然转身将程荆搂到自己怀中,他所呼出的气息在程荆耳侧拂动:“你走吧,程荆……” “如果你恨这个孩子,我会替你养大,我只要你活着就行了。我本来以为我想要你这辈子在我身边,可是那天又一次看见你,面无血色躺在病床上,我终于知道,我只要你活着就行了……” “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是故意的……从前的事情,我不指望你会记得我的解释。你总是只记住自己想要记住的……” 梁景珉的声音越来越小,而静静在听的程荆终于忍无可忍地闭上了眼睛。 上一次所应当拿捏着自己年少时心意践踏自己的人,原来不相信自己爱他么?真是可笑,所以这些年,他和自己过的事一样的日子? 怎么会变成这样。 每每心跳乱得不正常的时候,程荆就会捏住手腕开始数自己的心跳。他从合眼开始从1数到10,才刚数到8的时候,梁景珉的手机开始不受控制地震动。 程荆头颅一阵刺痛,忙从梁景珉的身上翻找他的手机,看见来电人是王阿姨。 大概是他们磨蹭了太久,她有些不放心。程荆讨厌接电话,只回了条短信报平安。 鬼使神差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没查过梁景珉的手机,这个所谓“太太”做得简直太没威严。 他捏着梁景珉的脸对准人脸识别,简直不要太容易便解开了手机。 但在路边停了太久,他到底还是有些不安,于是将手机揣进外套口袋,发动了车开往别墅。 终于扛着醉得人事不省的梁景珉走进房间,将他摔在主卧床上后,程荆再次解开手机。 他捏着薄薄的手机走到落地窗前,窗外夜色沉黑,倒映出他单薄如纸的身影。 抛开那些绚丽夺目的上流社会活动,梁景珉的私生活实际上乏善可陈。手机上还是系统壁纸,没什么娱乐软件,私人微信、企业邮箱和办公软件上血淋淋悬挂着99+。 程荆先是翻阅了他所拥有的app,不出意料有别墅的全套监控和他旧手机的监测。记录停留在很久之前,新手机竟然是安全的。 点开搜索软件,梁景珉竟然全开的私密浏览,浏览和搜索记录都一片空白,不知道是缺乏安全感还是被迫害妄想症,连在自己的手机上也要防着别人。 他接下来点开办公软件,零零散散的工作群看得眼花,大部分都是正经工作内容的协调沟通,还有一堆权限审批。 程荆在梁景珉的手机里遨游了半晌,竟然分毫无所收获,他皱了皱眉头,多少有点不快。 最后,他点开了微信。 其实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心脏却先一步狂跳起来,仿佛对自己要看见什么有了预感。 果然,还没来得及点开其余几个红点聊天框,他首先看见了梁景珉的唯一一个深色置顶,而置顶聊天框的备注恰恰是“程荆”二字。 聊天头像莫名熟悉,竟然是他早已经废弃的微信账号,头像还从前那个简笔画的白头发西装小人。 程荆正伸手要去点开这个聊天框,身后却先一步响起一句低沉森冷的质问。 “你在干什么?” 第28章 投怀 他抽着气低声道:“别在这里………… 他迅速回头, 将手机藏在身后,只见方才还睡在床上的梁景珉此刻竟然直直站在身后。 程荆状作不经意反问道:“你不是睡了?” 方才半路上梁景珉酒意才上头,回来时略有些站不稳, 实则还没到要醉倒的程度, 想必是在床上缓了缓,不见程荆便又起身来寻。 他步步紧逼而来,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程荆向后退了一步, 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我手机。” 梁景珉的眼神依旧是混沌的,只沉沉问:“和谁发消息?” 程荆还没来得及看完, 正想确认自己没看花眼,于是顺着话抬起手机:“我看看。” 梁景珉上前拿住他的手腕, 声音在程荆耳侧响起:“你和谁发消息自己不知道?” 程荆呼吸乱了, 抿了抿唇轻声道:“你放开我。” 梁景珉显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程荆紧紧捏着手里的手机屏幕生怕它熄灭,迅速思考着如何逃离梁景珉的禁锢。 大约是大脑一时短路, 他急中生智,直接用自己的嘴堵住了梁景珉的, 还怕被发现, 另一只空着的手直往梁景珉的衣服里钻。 梁景珉果然中计, 松开了程荆的另一只手,转而攥住了他乱摸的这一只,抑制住了程荆继续往前的动作。 他回应着程荆的吻,用力舔了一把他嘴唇, 这才空出时间来说话。 他低低地问:“我是谁?程荆,我是谁?” “梁、景、珉。” 他的声音依旧是醉酒的低沉:“每每你投怀送抱, 总不会有什么好事。这次你又想要做什么?” 第56章 话虽这么说,他身上却很诚实,转身又将程荆抱起来, 轻轻放在了沙发上。 他欺身过来曲了程荆的腿,细细吻着他的喉结,程荆的呼吸彻底乱起来,几乎是在强撑着智。 程荆抽着气低声道:“别在这里……” 梁景珉顿住了动作,仿佛智即将回笼,抬起头来道:“我不会的。” 像是还不放心,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个分寸我有。” 程荆的眼神已经开始迷离,却仿佛不满意梁景珉的回答。趁梁景珉松了力气的间口,他伸着手直接从他腰际摸了进去,梦游般问道:“为什么不?” 转即他就很不要命地直接伸手狠狠摸了一把,几乎是在明示:“别顾忌我啊……不对,你什么时候顾忌过我?” 其实梁景珉的感受很对,程荆是个很少主动的人,床上不算带劲,大部分时候会压抑自己的感受。但不可说他不擅长这些,每每他有意要让梁景珉上头时都极为成功。 这把火没烧起来程荆似乎是不会罢休的,醉酒的梁景珉也缺乏自制力,方才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自然也不在乎再冲破最后一道线。 两人浅浅闹了一番,程荆就已经有些受不住,咬着梁景珉赤裸的肩膀喘,汪着泪发抖。 “我不在的时候,你找别人了么?”他断续地问。 梁景珉沉默了片刻,继而摇摇头。 程荆抬了抬眉毛,有意要他不痛快也要自己不痛快:“和你新婚妻子也没有?” 梁景珉回报以一个令人窒息的吻,直到程荆彻底无法发出除却喘息以外的任何声音。 两人也算久别,都比平素更敏感,程荆原本担心梁景珉喝了酒不知道分寸,恐怕会伤了他,现在看来担心实属多余。他手指刚碰到程荆腹部那道丑陋的伤疤便清醒了片刻,这像是梁景珉专属的减速带,昭示着他疯归疯,到底还是忌惮着程荆身体的。 程荆的皮肤太白,只轻轻一碰便留下红色痕迹,梁景珉搂着他的腰,松开手时像开出一树红珊瑚。 夜极其深的时候,程荆终于等到梁景珉睡熟。 他匀出力气从梁景珉身侧支着身子半坐起来,浑身酸软,如若不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几乎一合眼就能睡着。 然而程荆的意志力极强,他从枕头下捞出放才混乱间藏的手机,此刻已经熄灭。他故技重施解开锁,再次点开微信。 那道置顶血淋淋像把刀子捅在程荆的心上,不是尖锐的刺痛,只泛着麻痒的酸疼。 梁景珉的手机系统字体是繁体,他迅速点开头像内的“更多资讯”,只见备注“程荆”的账号来源是“透过搜寻账号新增”,新增时间是y年6月。 点开朋友圈是一条线,大约对方设置了仅聊天。 程荆的心脏再次开始一阵致命的狂跳,几乎要损坏他破旧漏风的坏身体。 像是多米诺骨牌倾倒,一环又一环牵扯着程荆脆弱的神经,不可避免走向崩塌。他感觉浑身发麻,忽然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周身感受不断下坠、变暗、消失。 6月。是梁景珉消失后的那个毕业季。 他有过这个好友吗?为什么完全没有印象? 一中不许携带手机,毕业时的确批量加过很多朋友的微信,那么多人,他唯独不可能忘记梁景珉。 梁景珉的头像id完全陌生,程荆没有丝毫印象自己的联系人列表中有过这号人。他也太久没登陆过自己的旧账号,绑定的手机早就不用,似乎没有任何方式可以验证这个猜测。 他垂目去看梁景珉的睡颜,用气声问:“为什么?” 他方才醉酒时那番颠三倒四的剖白让程荆心中某块从未苏醒的东西有所复活。程荆自己已经伤心过太多次,几乎不愿意再给自己任何希望。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是程荆这么多年积累的生存本能。 他妄图平复呼吸,自虐般从脑海中搜索着痛苦的回忆。 他还记得四年前的重逢。 程荆心一沉。 那时候他是公司与梁氏合作的谈判代表之一,刚在单位立稳脚跟,这是场势在必得的交易。 然而当时前后几轮磋商无果,条款上几度谈不下来要红脸,梁氏对保障机制也一直不够满意。在第三次价格谈判前,程荆和同事刚熬了好几个通宵,准备好了要打场硬仗。梁景珉的现身简直是太不合时宜。 见了他,程荆的确是百分百无法专心。 梁氏的总裁年轻才俊、手握重权,这些程荆都知晓,只是那时候梁景珉也没接手太久又一贯低调,程荆是万万没有想到,梁氏的梁竟是梁景珉的梁。 是久别重逢,也是窥伺已久,程荆心如擂鼓双手发抖,开篇便嘴瓢,谈了半个多小时便叫了暂停。 他已经许久没有丧失过对自己情绪的掌控力。 程荆在茶水间冷静自己,不怕疼地将手放在滚热茶壶上一烫,企图清心静火,然而梁景珉的眼神始终在他心中徘徊不去。 那是完全陌生的、冷漠的眼神。 他真的全然不记得吗?程荆想让自己不要心碎,却不得不直面惨烈的现实。梁景珉根本不记得他,更别提爱他,年少绮思不过是场经年的笑话。 于是他再度犯了个致命错误,添茶时手上一抖,滚热的茶水全部泼在了梁景珉的笔挺西装上,他连道抱歉,却深知说不是故意都难。 第57章 交易场上一向舌灿莲花的程荆头一回认认真真卡了壳。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都仿佛行尸走肉般记不真切,只记得梁景珉当场脱下了外套,后续说了什么一概模糊成了久远的记忆。 现如今的程荆回想,那次谈判后来似乎的确异常的顺利,双方达成了友好合作,也是后来和梁景珉深交的开始。 程荆还记得会后人还没散时他先是主动去找梁景珉,诚恳为泼茶水一事致歉,接着拿捏着自己所知最得体温和的语气问:“可以加您一个微信吗?我好将损失补偿给您,也方便我们后续的合作交流。” 他忘了自己当初在想些什么。是不肯死心?还是顺嘴而出? 话音刚落他便为此后悔,作为陌生人,地位也不对等,这简直是个相当糟糕且没有边界感的要求。 那时梁景珉说的什么?似乎是在看手机消息的间隙随口应付,冷冷回了句:“我不加微信。” 老板的私人微信的确不好加,程荆立时只顾着悔过,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现在回想才察觉到不对。 有必要么?程荆问自己,梁景珉自然不止一个微信号,以他的身份地位,何必为了这点小事撒谎? 他努力地去思索自己从未留意的细节,却发现一无所获。梁景珉的城府远深于程荆想象,当他不想留下蛛丝马迹,那么就绝对不会让人看出分毫。 程荆感觉自己看够了,于是合上了手机轻轻放回梁景珉那一侧,挪动时越过梁景珉赤|裸的身体,皮肤摩擦出微微的余热。 他身上线条明显,只是仍然可以看出瘦了。没在一起的这几个月,想来过得也不算轻松。 程荆叹了口气,略略责怪自己今夜的失态。 梁景珉醉了,他却没有,何必又徒增一场荒唐。放任自己由着酒精控制躯体,干干脆脆醉一回,梁景珉向来是这样不管不顾的人。可他醒来的那一刻,是否会将自己说的话全部忘记? 程荆不知道是该感激好,还是该悲伤好。感激这场酒赋予他新的希望,感激让他看清梁景珉的心意,悲伤这次经历会化为永久的回忆吊着他,撕扯着他。 这样一来,他这辈子也忘不了梁景珉了。 程荆沦陷般绝望合眼。 是从何时开始弥足深陷的呢? 身侧一片狼藉,他也没力气收拾自己,于是赤着身子走到窗前去看夜色。 此时窗开了一条缝,桌面上摆着程荆出门前没看完的书,风正翻到其中一页,程荆垂目去看。 上面写着:“我当然爱你,没有让你感觉到,是我的不对。” 第29章 劳烦 “装不下去了?”程荆似笑非笑看…… 最近程荆变得比以前黏人。 他一直是很独立的人, 之前几乎可以称之为冷淡,但自从梁景珉从新加坡回来后,他便显出有些不一样。 那夜梁景珉确确实实喝断了片, 看见程荆躺在臂弯里睡颜时明显有些懵。因要赶飞机, 他不得不在程荆醒来前便离开了别墅,还不忘教给王阿姨煮面心得,好在程荆醒来后能吃到。 程荆的身体最终也没有好全, 总病怏怏的,梁景珉在家时便更没有精神, 走一步咳三咳,阿姨每每见他出门遛弯都要心惊胆战, 生怕他给自己咳散架。 他怕热, 也怕冷,比从前刁钻许多, 吃东西也更挑嘴,偶然一次又是晚餐几乎没动筷子, 梁景珉忍无可忍地摔了碗再次自己给他做, 程荆却破天荒多吃了几口, 于是之后他的晚餐就都交由梁景珉做。 这样的经历印证,梁景珉很出乎意料地做得一手好菜,有一天做的菜格外合程荆的胃口,程荆吃得很快, 看起来咀嚼得有些痛苦。 程荆近来呕吐得少了,睡眠也略微好些, 是以梁景珉一开始并没多想,只是坐在一边看。他虽然奇怪为何程荆吃东西总不肯细嚼慢咽,但心里其实有点自得的。 直到程荆已经吃到两腮涨起来, 却还继续往已经满了的嘴里塞食物,梁景珉才有些开始察觉不对,总想起来上回吃面的事情。 于是他皱了眉头,伸手托在程荆的嘴边:“没嚼完就不要再吃了,别噎住。” 仿佛着意要和梁景珉过不去,下一秒程荆就将嘴里和胃里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 好在这次显然不比上回严重,没有到要看医生的程度。 终于吐完以后程荆一点力气也没有,气若游丝地躺在梁景珉说对不起,还十分要紧地嘱咐:“不要别人来……” 梁景珉软声哄他,像是哄喝奶的宝宝:“好,不要别人来,我给你洗。” 梁景珉给他冲洗好身上的污渍秽物,换上柔软的睡衣放在床上,卧室里弥漫着温馨的气息,一切都像是从前经历的再现,但一切都不大一样了。 做完全套梁景珉都嫌累,他原不是习惯伺候别人的人,然而面对程荆的挽留时他仍然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陪着他躺下直至深夜。 程荆软绵绵靠在梁景珉肩膀上,大夏天开足了冷气,盖着棉被,他迷迷瞪瞪在梁景珉颈边蹭了蹭。 生病后人总是更软弱更需要陪着,程荆虽然依旧是话少,但近期大约因为夜里身上总是发冷,所以睡熟后他总不受控制地往梁景珉怀里钻,一早在他怀中醒来,睡颜红润安详。 此刻见他清醒时也不设防地凑过来,梁景珉像是僵硬了片刻,接着又静静任由他靠着。 第58章 他忽然开口对程荆道:“明天去看医生要做筛查,一会儿不能吃东西了。” 程荆闭眼点点头,他讨厌看医生,有些抗拒的模样。 梁景珉见他没什么反应,加重了语气:“你晚饭都吐了,饿的话现在赶紧吃。” “我不想吃。”程荆合着眼低声道。 梁景珉拿他没办法,也罕见的不想破坏这夜和谐的氛围,于是便没有再逼迫程荆吃东西,自顾自拿手机回消息,回完了开始刷今天的日报。 程荆忽而翻了个身,对梁景珉说:“我有点冷,帮我再拿床毯子行么?” 梁景珉沉默地起身下楼,把程荆中午丢在客厅的毯子拿了上来,往他身上轻轻一盖,接着再度在床上坐下看手机。 程荆闭眼装了一会儿睡,接着又睁开眼:“我想看电视,可以帮我递下遥控器么?” 梁景珉偏头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要睡觉?” “我不困了,现在想看电视。” 卧室里现成有电视,于是梁景珉再度起身到床头柜里找出遥控器,帮程荆打开后问:“你要看什么?我帮你投屏。” “不用了,看新闻联播就行。” 梁景珉眯了眯眼睛:“新闻联播?” 程荆淡淡道:“催眠。” 梁景珉叹了口气,再度坐下,开始翻另一个事业群组的日报。 看了五分钟,程荆斜眼去瞧梁景珉,见他看得正认真。 “梁景珉,我想吐,帮我拿垃圾桶。” 梁景珉听完立马起身去拿,等将垃圾桶放到程荆面前的时候,程荆顿了顿,却又抬头说:“抱歉,我又不想吐了。” 梁景珉终于察觉出什么来,抱臂直了身子,靠在墙上看着程荆,叹了口气:“你干什么呢?” “装不下去了?”程荆似笑非笑看他,“梁景珉,你就不是伺候人的命哪。” 按照梁景珉的行为模式,这总该是他生气的时候了。梁景珉近来也太平和,程荆每每和他较劲总觉得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是以有意要试探他的怒意临界值。 谁知梁景珉只是偏过头去,看不见表情。 接着他绕到床另一头,也不生气,再度在程荆身边坐下,伸手在程荆的头发上一刮,像是摸了摸他脑袋,轻声道:“睡吧。” 程荆拧眉,从堆成堆堆被子中探头,声音有点伤心空洞:“梁景珉,你突然这么温柔,是因为我肚子里的宝宝吗?” 梁景珉不解地转头,低声道:“不是。这件事我生气还来不及,为什么要……” 他没说完,却自顾自摇了摇头,换了个说法:“不是的,是因为有这个宝宝,我才好大方对你温柔。” 程荆这时候和他对上目光,只觉梁景珉双目深邃得要让人陷进去,心脏漏跳了一下。原来他也可以扮出这般温柔浪漫的模样。 程荆回想起那夜醉酒时梁景珉温柔的剖白,没察觉自己眉目间也骤然温柔得不像话。 他没控制住说了心里话,轻轻感叹:“其实有个小孩子也还不错,对吧。” 就像他年幼时一样。一对几近正常的夫妇平凡地相爱着,生下一个象征幸福的孩子,看他长大。 梁景珉曾经那样出色,而他也不算差,程荆的手放在腹部,此刻感受不到胎动,但他想,这一定会是个聪明的孩子。 不过是否聪明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如果可以许愿,程荆最最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健康,最好拥有一头黑头发和一双黑眼睛,长得像梁景珉越多越好。 生下他就是赎罪,或许梁景珉会还给他自由。这样他就可以牵着小孩的手走在西京的大街上,告诉他自己年少时如何在这些街道上走着,告诉他十年前的月亮是如何明亮圆满,教给他自己南墙撞得鼻青脸肿所获得的人生道,在他入睡前念给他小王子和玫瑰悲伤的爱情故事。 对于一对不够相爱的夫妇而言,孩子是将他们铐牢的枷锁,但对相爱的人而言,孩子使得一个家更完整。 他们是相爱着的么?程荆想起梁景珉所说过的话,严谨地计算着。 他爱梁景珉的几率是年少的100%减去心碎的90%再乘那夜心动所膨胀到的300%,而梁景珉爱他的几率是那句醉酒表白的真实几率,姑且算个20%。 掷骰子得到1到6之间的任何数字的几率是16.67%,抛硬币得到反面的几率是50%,他们相爱的几率是6%。 百分之六的几率,不足以让任何成熟的决策者做出肯定推断,然而对于悲观主义者程荆却已经有着足够强烈的权重。 百分之六的几率足以支撑他接着忍受痛苦,勉强期待一下或许根本不会幸福的未来。 他的心再度复述着。 其实有个小孩子也还不错,对吗? 梁景珉没有立刻回答。 他垂下的睫毛遮住了深黑的双目,对于流泻悲伤的阻挡作用类似于抽刀断水。 梁景珉看着程荆日益明显的肚子,眼睁睁见到他不愿意接受的现实逐渐具像化,即便再不想,他也得接受——再有几个月,这个孩子便会降生。 在他看来,这个小孩身上流着程荆和梁昱霖的血,而他和梁昱霖共享着一半相同的血脉,可这依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成为这个小孩的生学父亲。 他心痛程荆不以此难过,更心痛惨败的现实。 每次陪在程荆身边,每次看见他隆起的腹部,每次带他去产检,听见胎儿强烈的胎心,梁景珉的心脏都进一步碎裂着。 第59章 这是他为自己前半生的任性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无论梁昱霖当初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梁景珉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得逞了。 他偶尔会想,其实放任这个胎儿降生才是另一种更残酷的谋杀,孩子何其无辜,一降生便要被迫承受上一辈人的恩怨,母亲不像母亲,父亲不是父亲,倘若运气更差,他还会继承梁昱霖的疯癫。 梁景珉思索着,或许他可以寻求一些正确的、管用的方式。蛊惑、诱骗、任何下作的手段……一个胎儿过分脆弱,在降生前可以有无数种方法夭折。 梁景珉的人生信条,暴力和强制是一切问题的万能解决方案,可这一剂panacea偏偏对程荆无用。他做过无数次极为详细的计划,细节精准到分秒,可在看见程荆时一切恨意都要偃旗息鼓。 他不得不沉痛地承认,这个胎儿是程荆的血肉,他爱屋及乌,下不了手。更不要说它附着在程荆的生命上,梁景珉不敢冒险。 即便如此,这也不会改变他,无法让他爱上这个孩子。 他曾在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有过一些不该有的病态冲动。例如强制将程荆带到医院拿掉那个胎儿,例如亲手将梁昱霖曾在程荆身上留下的痕迹剜去。 他做过无数次这样血腥的梦,梦醒时分,他的手里捏着刀,或是捧着那个没有成型的孩子,而人事不省的程荆躺在血泊里。 他似乎是在笑——梁景珉不会介意沾上一手血,内心深处,他认为一切都会在鲜血沐浴中重生,他和程荆可以血淋淋地重新开始。 可是此刻,他眼睁睁看着程荆干涸的双目再度流动光彩,像是早就枯死的树木焕发新芽,他喉间滞涩,说不出任何扫兴的话。 他忽然发现,只要程荆还愿意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就会愿意一直装下去。如果需要,他可以扮演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只要程荆愿意再一次毫无保留地靠在他的肩上。 听完程荆的问句,他轻轻握住了程荆的手腕。手指缓缓摩挲,结论是程荆比起最初的骨瘦嶙峋似乎稍微长了点肉。这给了梁景珉某种错觉,仿佛只要他答应程荆的全部要求,程荆就会重新活过来。 于是梁景珉沉默了很久,终于勉强违心下了推断:“是的,程荆。有个小孩子其实也还不错。” 第30章 我 程荆终于颤抖着,发出一声失神的呜…… 程荆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瓷白的睫毛一翻卷,算作听见。 他张了张嘴,忽然觉得此时的气氛很合适问一问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醉酒后的事情, 他记得么?说过的话是真的么? 他正要开口, 梁景珉忽然起身去关电视,道:“太晚了,你也别看了。睡觉。” 灯啪嗒一黑, 程荆转念一想,其实也并不急, 既然如此,这几个问题也不是不能等一等。 于是他合上眼睛试图入眠。 头疼像是一根线顺着后脑勺撕扯神经, 一方面身上已经很累很困, 然而头脑却清明而疲累。他从前睡眠很不错,是从怀孕开始觉浅的。 四周一切声响在即将睡着却又尚未睡着时变得无限大。深浅不定的呼吸、枯枝与树叶碰撞, 像金石之声,一点一点撕拉、揉搓、折磨程荆的大脑, 他总在最后一线被吵醒, 思维不断放缩, 像是面孔被强制按入水中不能呼吸,来回往复。 他终于承认自己睡不着,决议放弃入睡,他缓缓坐起身, 发现此时梁景珉已经睡熟。 夜从未这样漆黑过,他开始感觉到喉咙干渴。失眠给人的影响很大, 早先温和柔软的气氛消磨殆尽,程荆忽然觉得四肢沉重,无法挪动。 他知道自己的情绪一直不好, 不健康,但也不明白不健康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他偶尔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能吃能睡、能哭能笑,偶尔又发现自己丧失了一些基础的功能,整个人都变得麻木。无力疲惫,像行尸走肉。 现在应该是在低谷吧,程荆告诉自己,没关系,这样空洞的夜晚他已经熬过了很多,再有一次也没什么的。 上一次去看医生,医生说过什么来着?程荆越努力去想,那段记忆就越模糊,他忽然感觉喘不上气,周身处于溺水和疲累的叠加态。 他绝望挣扎,在这个时候忽然碰到了梁景珉的手指。 他像是抓住了浮木,继而条件反射般的开始疯狂摇晃梁景珉的胳膊。 此时差一刻钟凌晨四点。 梁景珉睁开双眼的时候并没有太多脾气和情绪,其实更多的时候他这个点甚至还没睡。 但骤然被吵醒任谁也不可能完全平和,他眉头微微皱了皱,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招牌动作。 人刚醒的时候双眼总是雾蒙蒙的,他看向程荆,伸手按开了夜灯。 程荆和他对视时有点愣住了,想了想,说:“梁景珉,我好想吃老冰棍。” 他说完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无论是深夜失眠还是忽然馋嘴都不是吵醒他的原因,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或许他的任性还要好一些。 梁景珉皱了皱眉头。 人听了话音总醒得更快,他很快清醒过来,却有些为难:“这个点你要吃老冰棍?这个点阿姨都睡了,谁给你去买啊。” 程荆敛眉沉思了片刻,说:“我好久没吃过了。” 半个小时后,梁景珉依驱车离开别墅,去买老冰棍去了。 可惜这个点没有超市还会开着,偶有24小时营业便利店里也不卖老冰棍,梁景珉运气实在不好,驱车二十公里,天快擦亮的时候才回到别墅,搬空了一个便利店里的冰柜。 第60章 程荆独自躺着等待,反倒感觉这个过程更让人安心,他缓缓睡着了。等到梁景珉回来的时候,只看见卧室暖黄色的床头灯亮着,程荆抱着米色软枕斜倚在床边睡得安详。 梁景珉正想要退出去,谁知他只是伸手关灯,啪嗒一声的细响便将程荆惊醒了。 见到程荆已经清醒,梁景珉平和道;“我买了很多,你自己出来挑你想吃哪样。” 程荆的神色突然活过来,披着毯子有些雀跃地小跑出门,久违地有了生机。 可惜翻完两冰柜的冰淇淋后都没看到老冰棍时他有些沮丧:“可是没有老冰棍,都是雪糕。” “这些不也差不多?便利店都关门了,只有这一家开着。”梁景珉斜倚在墙面上,很平静地陈述。 “可是我只想吃老冰棍。”程荆低声说,眼睛往鞋尖看去,可惜视线被隆起的小腹遮挡了半分。 梁景珉有些沉默,很静的日出前时分,只听得见窗外的鸟鸣声。 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那我现在去给你买?” 程荆脸上没什么表情,在那一堆遭受了嫌弃的雪糕里挑挑拣拣,终于还是随意挑出来一支撕开了包装袋。 “算了吧。”他低声对梁景珉说,含着雪糕缓步回了房间。 梁景珉也拆了一支雪糕开始吃,四周无限静谧,他感觉这个片刻有一点幸福。 躺在床上,程荆忽然又清醒过来,和方才任性闹小孩脾气的他判若两人。 他对着梁景珉的耳朵用气声说:“对不起。我只是睡不着。” 他的声音很空洞,仿佛还带了点绝望的水色。 “我不是故意要这么麻烦的。” 梁景珉的沉默仿佛流淌的夜色,接着他反身用力将程荆搂进怀里。 他的拥抱永远都是这般无法拒绝,用力到好似要将程荆扭曲变形,将两人的形状骨血肆意捏成拼图的形状,这样就能将他扣在自己的身上,永远无法分开。 他的声音很低,很闷:“没关系,宝宝,我爱你,心甘情愿。” 程荆僵住了,用力眨了眨眼睛,有点像被拎起来后装死的小猫。 他感觉留在梁景珉身边,听他说陌生的情话,有一点朝不保夕的美感。 他的声音很轻:“是真的吗?” 梁景珉好像一下听出他在指代什么:“为什么不是?” “我一直觉得你很讨厌我。”程荆小声说。 “我有什么由要讨厌你?” 程荆认真想着:“可能觉得,我这个人、我的情感,很麻烦,很无聊,像粘着你的狗皮膏药。” 梁景珉的声音很低沉:“如果我讨厌你,我为什么要娶你?” “因为……你和你弟弟打赌。” 程荆说到了自己多年的痛处,将自己疼得一哆嗦,没想到就这样说了出来。 谁知道梁景珉只是摇了摇头,眼神和表情在夜色里均看不真切:“程荆,如果我不想,没有人能够逼我。” 程荆垂目点点头,好似没什么反应,于是梁景珉捧住他的侧脸,触手冰凉,像是温润的瓷器。 接着他开始细细地吻程荆的嘴角。 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有史以来最温和的一个吻,程荆的睫毛胡乱拍着,像羽毛挠人的心脏,从头顶直麻到了指尖。 程荆用力去回应这个舔舐般湿漉漉的吻,周遭的一切夜色都消弭成湿漉漉的雨夜,天色阴沉,程荆莫名想起初遇梁景珉的那个雨天,脚边雨水敲击出的深色、浑浊水坑,放线菌炸出的土壤气味。 一吻终了,程荆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的脑袋微微偏移,靠在了梁景珉的身上。 百分之六,他赌赢了。 他不合时宜地再次问道:“我是病了,对吗?” 见梁景珉没什么反应,他再次开口,声音迷茫而绝望:“但是为什么相爱会让人生病?” 梁景珉的手缓缓拂动程荆的发丝:“不是这个原因。程荆,你经历了很多糟糕的事情,生病是正常的生反应。” 还能有什么事情是比爱上梁景珉更加糟糕呢?程荆慢慢回想着,然而一回想,方才的头疼便找上来。 于是他不再想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 梁景珉缓缓地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小病而已,咱们治好就行了。” 程荆点点头,伸手拿过梁景珉的手掌,上方的刀伤尚未愈合,绑着薄薄一层纱布。 他很小心地碰了一碰:“还疼吗?” 梁景珉摇摇头:“早就不疼了。” “对不起。”程荆伸手去抚摸梁景珉身上的伤疤。 梁景珉的伤痕大多在肩背和大腿,看不见的地方,他的亲生父亲所下的死手。 程荆冰凉的指尖抚过梁景珉的喉咙、胸脯、腹部、大腿,终于被梁景珉抓住了手腕。 “天都亮了,就别摸了。” 程荆笑了,继而低低问:“我在你眼里会不会和他一样?” “怎么会,你比他狠多了。”梁景珉很轻快地说。 “别再在自己身上动刀子了,程荆,答应我。你那些伤口,比这个要痛多了。” 梁景珉常常喊程荆宝贝,除此之外最爱的称呼便是连名带姓。程荆原本很讨厌这个称呼,只因每每他的父母对他不满时才会连名带姓叫他,给了他一些糟糕的回忆。然而此刻,灼热的气息在耳畔,程荆听自己的名字听得浑身发麻。梁景珉有一把好声音。 第61章 程荆微微皱起眉头:“雨天,伤口会痛吧?发麻,发痒。” 他因为自己知道这个感受,于是推断出梁景珉方才在撒谎。 梁景珉带了点笑意:“我没觉得。是你太娇气。” 程荆撇了撇嘴:“好吧。” “你早上还要上医院,还不睡?” “刚才睡着了一下,”程荆叹出一口气,“现在是彻底睡不着了。” 梁景珉看着他发笑:“就这么喜欢?” 喜欢什么?程荆抬眼去看梁景珉,见到他眼角的狡黠。 程荆偏头作出要生气的模样。 梁景珉伸手去触碰程荆:“你喜欢为什么从来不说?别的我没有很多,好在亲吻有的是。” 这下程荆终于再也忍不住,一个翻身坐到了梁景珉的腿上,双手顺着梁景珉的耳畔抓入、捧住,低头衔住了他双唇。 他好希望这个瞬间变成天荒地老。 吻到后来,程荆的呼吸已经很不稳,他察觉到梁景珉和他有一样的冲动,和他一样竭力忍耐着。 床头的夜灯又亮了,昏黄浑浊,因为熬夜,梁景珉的眼眶里盛了一点红血丝,晦暗不明,像即将燃尽的烟。 他舔吻着程荆的耳廓,声音如同缈缈烟雾:“你究竟是要还是不要?” 程荆终于颤抖着,发出一声失神的呜咽。 第31章 不 一晃他的小孩都满月 从医院出来后, 程荆病怏怏地坐在副驾驶,一件薄外套罩在脸上遮阳,说是因为那几管血抽得头晕, 事实上是昨夜的劲还没缓过来。 查出来没有严重的问题, 但情况也不能算很乐观,程荆自己也有点忧心忡忡。 于他而言,这个日渐长大的小孩, 几乎已经成为了支撑着他每日起身、进食、爱惜身体的唯一动力。吃了这么多苦,无论是个鲜活生命亦或是冷冰冰的投资, 都要见点效力才不算枉费一遭。 程荆暗自打算着,之后不可以再熬夜了, 饭也要好好吃。 梁景珉看着闭目养神的程荆, 心里忽然没来由一颤。仿佛是也明白过来这个道——得来如此不容易的一个小孩,倘若轻易没了, 程荆估计也要伤心死了。 他原本状态就没有稳定下来,自然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西京这个季节简直热得心慌, 成日闷在别墅里吹空调不出门也不好, 程荆在烈阳下像一株蔫了的花, 急需冰镇雨水。 于是梁景珉想起个早先收到的邀请。 他伸手拍了拍程荆肩头:“睡了吗?” 程荆的脑袋闷在外套之下,轻微摆了摆头。 “你这么闷着不难受?”梁景珉皱了皱眉,伸手要去掀程荆脸上的外套,被程荆伸手挡了。 “什么事?”程荆的声音很轻。 梁景珉碍于开车没和他计较, 瞥了程荆一眼,凉凉丢出句话:“杨益闻的小孩后天满月宴, 在月城办。” 程荆脑海中条件反射般浮现出一张有点模糊的脸,很久远,几面之缘。最鲜明的一张, 是高中放烟花的夜晚,梁景珉身边那个微胖的男孩,一架黑框眼镜,咋咋唬唬地问他摔着没有。 程荆像只鱼,梁景珉指缝间松松漏出点鱼饵他便要上钩。 他掀开了脸上的外套,带上副巨大的墨镜,缓缓问:“他结婚你不是都没去,满月宴又怎样。” 杨益闻是梁景珉的表弟,他外祖父母都走得早,母亲那边人丁稀薄,只有位存在感不高的小姨,杨益闻就是他小姨的独子。 两人高一分在一个班,有阵子走得还算近,又是自小相识,婚礼没有不邀请梁景珉的道。杨益闻现如今也在西京发展,当初婚宴就是在西京摆的,然而正碰上程荆闹得最凶的那阵子,他受伤休养,梁景珉抽不开身。 一晃他的小孩都满月,不计前嫌地再度相邀。这次在月城,多了个推脱的由,只是梁景珉忽然提起倒像是有要去的意思,也不知他究竟意向如何。 程荆的心跳加快了,语气着意压抑着,不想让梁景珉听出他想回月城的想法。 梁景珉的目光不经意扫向程荆,嘴角抬了个弧度,声调却沉沉的,不在意的模样:“正是婚礼没去,所以不好推辞。我已经答应了,他说月城最近天气倒也不是特别凉快,估计你不想去。” 程荆重重吸了口气,还要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在月城么?哪里不都是一个热?要是顺路我就和你一起去,你去吃喜酒,我回家住两天。” “当天去当天回,你以为由得你去观光?”梁景珉的声调有点发紧,“况且月城没热到要开空调,你受得了?” 他这话又是笑程荆受不了热了,偶尔分明屋外凉爽得很,他宁肯开空调不如外头凉快,也不愿敞开窗透风。 程荆终于看出他的意思,终于微微软了腔调:“我受得了。” 他感觉额前血管突突跳动,只是想到故乡便让人这样心痒难耐。倒不是非要看父母的事,主要也是迫切想要出去逛逛。他分明觉得梁景珉不会不同意带他去,却仍是怕他开口说出不让的话。 梁景珉勾了勾唇:“那当天一早坐飞机去,你不要又闹中午才起床。” 程荆终于没憋住笑了一下。这笑极轻极快,像一跃而过的飞鸟。 他眨了眨眼睛,说:“是吃晚饭还是午饭?就非要着急忙慌的,提早一天去住不行么?” 梁景珉饶有兴味偏头:“你要求倒多。” 第62章 程荆不会梁景珉的打趣,已经急不可耐搜起月城的天气,只见明日月城和西京一样是直逼四十度的高温,后天起却意外降温,想来会很凉快。 大概明日有雨,但拗不过程荆不肯早起,他们到底还是搭了次日下午的航班,就住在办满月宴的酒店。 当夜程荆就见到了来接梁景珉的杨益闻,他依旧微胖,虽是兄弟,但和梁景珉长得几乎没有半分相似,活脱脱一个成绩不错情商不高的工男,大约因为近期添了孩子,还多闹腾出了几分憔悴。 然而他说起话来倒是让人讨厌,开口前先带三分笑意,待人接物倒也捏不出错处,为了照顾程荆怀孕睡眠不好,替他们提前定了两个大床房,不顾梁景珉推辞,从机场一路贴心接到了酒店大堂。 程荆颠了一路有点反胃躺在后座休息,听着两兄弟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他时而清醒时而疲倦,只迷迷糊糊听见了他们几句对白。 “下午刚下了雨,现在凉快多了,我早就和你说来月城住两天避暑,我妈也总念叨说要见你。” “来是应该的,但你实在无需来接,多陪陪小芝。” “咱们也多久没见了,而且你破天荒来一回,来接是应当的。但早些时候你不是说忙?还提前发红包,我以为来不了了,怎么又改口?” 梁景珉像是回头瞧了一眼程荆,见他睡熟了,淡淡道:“程荆怕热,月城凉快,带他来住两天。” “……我记得你之前老说他睡眠不好,我特地带了小芝之前吃的药,她三四个月的时候也睡不好,吃这个就好多了。不过是个偏方,不一定管用,但没有坏处,聊胜于无吧……” “……谢谢,费心了。” 程荆听得不认真,整个人也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听见的话从耳边一刮就忘记了,转头又跌入了沉沉梦境。 第二天他照旧睡到日上三竿,醒来的时候梁景珉就在身边,已经换好了西装。 见程荆醒来,他缓缓道:“可以起来洗漱了,水我已经打好,一会儿换好衣服咱们下去吃饭。” 床头摆着一套熨贴的深色西装,并不是程荆的衣服。 管家被开除,行李是阿姨收的,但这些衣服必然是梁景珉选的,程荆半点没上心。 他当着梁景珉脱下睡衣,只背过身去藏住腹部狰狞伤疤,露出背上一对纤细漂亮的蝴蝶骨。 这样依旧可见他走形的身材,梁景珉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转头挪了出去。 程荆原本忧虑现在自己的身材穿不上梁景珉的衣服,上了身才发现裤腰已经改大,外套宽松正好遮住腹部,几乎看不出肚子。 这衣服不是梁景珉的,倒像是专门为他定制的。 程荆沉默着,没有多问,跟着梁景珉下了楼。 小孩子满月无需多隆重的礼,宴会厅装饰得比较童趣,也还算低调。同样是宴席,氛围和梁景珉的婚宴完全不同,程荆的心境也不大一样。 梁景珉自然要坐家人那一桌,程荆从没见过他小姨一家,不愿意同他们寒暄说话,梁景珉替他考虑着,安排在了同学那一桌。 估摸着也都是不大认识的同学,他埋头吃饭就行,重要的是回月城,梁景珉已经答应了他晚上去河边散步逛街。 也是因此碰上杨益闻时梁景珉并不在身边,见了程荆来,他忙上前来握手:“程荆!昨晚你不舒服没来的及详聊,好久不见了,高中几面之缘,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程荆闷了这么几年没工作,好歹和人交流的功夫没忘光。梁景珉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向来大方,此刻虽然身上依旧不大爽利,笑得却妥帖合宜:“当然记得,恭喜宝宝满月,刚看到门口的照片,真漂亮可爱。” 杨益闻笑着道谢,引着他往座位走,实在是客气得过了头。 程荆也略有纳闷,估摸着是他到底是跟着梁景珉来的,此刻他的脸面便是梁景珉的脸面,多少沾光。 程荆入了座,一旁坐着几个男女同学,个个衣着光鲜亮丽。一中不愧是名校,出来的学生也大多混得风生水起。 杨益闻早低声交代了这桌早吩咐好忌口,让程荆放心吃不必担忧,又像程荆邻座的宾客介绍:“这是程荆,我们一届,一半的。” 一个短发女子大方开口:“程荆!这谁不知道,我们一中的大名人呀。” 程荆略愣了愣神,清晰辨认出他并不认识这个女子。 她伸手来和程荆相握:“我是柳嘉,之前高三二班的,咱们隔壁,你可能不认识我。” 程荆先是一愣,自觉和“大名人”三个字没有任何想干,仍是礼貌和她握了握手,转身坐下。 一中的安排,一班都是竞赛生,二班后面几个则是科实验班,都是隔壁必然免不了擦肩而过,不过大家样貌变化太多,程荆的确对不上号了。 人一多,总不免要谈起程荆的病症,程荆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开始无休止介绍白化病的起因经过结果,谁知旁边坐着的几位都仿佛对他不陌生。 方才自我介绍的柳嘉偏头和身旁的女友说:“他可太有名了,没想到在这儿见到。” “我记得呀,化学组的程荆嘛,光荣榜大熟人。我有次月考名字还跟你接着,”那女孩挺雀跃的模样,也探出头来和程荆搭话,“我是廖雨齐,也是二班的,咱们几个和杨益闻玩得最好。” 第63章 程荆微笑点头,连道你好,好久不见。 桌上其余几个都是杨益闻的同班同学,气氛很热烈,七嘴八舌说着还有谁没到。 程荆不大熟悉,正低着头喝果汁,后头大约来了人,柳嘉大声喊了句:“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就差你了裴羲!” 名字熟悉,他也不免回头,正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大半年没见的裴羲,竟然大老远从明州赶了过来。他与老同学们一一问好,最后才温和地盯住了程荆的眼睛。 他的语气像是熨贴的春风,和当今的天气一样宜人,眼睛里却闪烁着莫名的东西,浅浅笑道:“程荆,没想到你也在。” 程荆的笑容僵住了。 第32章 想 梁景珉站在身后看着裴羲抱程荆走远…… 程荆感觉脊背一僵, 硬着头皮绷住脸色:“裴羲,好久不见。” 裴羲在他身侧坐下,状似平常地问:“之前和你联系, 你都没回我消息, 也不说近况怎样,我早些时候还担心呢。” 担心是应该的,他在梁昱霖身边失联那么久, 程荆暗自心悸着,还不知梁景珉是否找上门。 果真如他所料, 裴羲低声又道:“直到上回梁景珉和我联系,才知道你谁都不见。” 程荆不愿提起这件事, 笑着搪塞:“之前的微信有阵子没用了, 号近一阵子才找回来,之前聊天记录都丢了, 真是抱歉。” 聪明人都听得出这是不愿继续话题的托词,裴羲果然识趣地没有多问, 和其他同学们唠起嗑来, 话题又转回了杨益闻身上。 程荆本来和杨益闻不熟, 没什么好说的便专注吃饭。旁边的柳嘉见程荆不说话,怕他冷落,好心要和他交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想着拣两人都知道的秘辛聊。 老同学见面, 聊的左不过是老三样,于是她想起来个好听的传闻, 料定程荆爱听。 “你们班是不是之前有个叫梁景珉的?”她一脸神神叨叨。 程荆将她看了一眼,没说话,只点点头。 “我听说, 他是杨益闻的表哥,这次聚会也来了!都说梁总难请,还是得亲戚才能邀得动,不过我听了另外一个传闻。” 程荆喝了一口果汁,倒忽然很想听听其他人眼里的梁景珉,摆出个洗耳恭听的架势。 “他前一阵子和一个网红结婚,婚礼办好大,还上了某书的热搜词条,但是我听说,他们是协议结婚,目的是梁氏集团和新娘身后的明照合作,而他另有一个情人。” 程荆很捧场地表演惊讶:“什么?真的吗!” “不保真,但听起来特别真!” “说他和另一个情人好了好几年,孩子都生了,这次杨益闻能邀动,还是因为这个小孩的缘故。” 这下程荆爱听了,话也不说,等着柳嘉自己告诉他答案。 她声音低了点,想必是顾忌着人家的主场,用只有程荆和她听得见的音量道:“杨益闻的老婆是西京五中的英文教师,丈母娘是京大附小的校长,都说他这次来也是为了将来小孩上学铺路,这才卖杨益闻一个面子——他们家的生意还等着梁氏临幸呢!” 这谣传便是荒诞不经了,程荆笑开了花。且不说腹中的孩子还没个影,上学更是大几年后的事情,择校这个事情简直远得没边,梁景珉的孩子怎么会愁没书读。更何况都是表兄弟,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 程荆就当听笑话了,随意回应了几句。 但他听了这话,仍旧没忍住回头想看梁景珉一眼。谣传一传十十传百就变了味,梁景珉的初衷或许真有往这方面想么? 可惜视线遮挡,他没看见梁景珉。 “话说,梁景珉这人,从前是什么样的?我擦肩而过几次,看起来冷冷淡淡的,没想到私生活挺混乱。” 程荆想了想,淡淡下了定义:“现在以前也没什么分别。他嘛,高岭之花。” 柳嘉没听懂程荆的话外之音,只知道听见了想要的答案,于是露出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满月宴成了变相的同学大会,也是这帮天之骄子的炫耀大会,各个话里话外、明里暗里暗示着自己这些年混得不错,还要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听大家的夸赞,只不过半会儿就听得程荆发累。 他站起了身,正打算出去吹吹风,这宴席本也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谁知刚行至门外,他却远远一眼锁定了方才用力也没找到的梁景珉,以及他身侧一个曼妙背影。 只见一桌人言笑晏晏,客气的杨益闻抱着孩子,身侧几位上了年纪的家长,梁景珉带着他貌美年轻的女伴,是赵都宁。 几人推杯换盏,正聊得高兴。 只这一眼,便是看得程荆浑身热血冰凉,骨头缝都开始冒寒气。 程荆站得太远,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这才像一家人。男女老少,天伦之乐。而他,不过是个多余的负累,甩不脱的癞皮狗。 赵都宁为什么会来?他无暇细想这个。程荆努力地想要说服自己,他早知道他们没什么感情纠葛,不过是逢场作戏。可他心脏依旧是发紧,每次跳动都仿佛位置异常,恨不得能伸手去调整,然而手伸不进胸腔里,他疼得毫无反抗之力。 眼看就要跪倒在地,所幸默默守候的白马王子及时赶到,裴羲伸手托住了他膝弯,低声惊呼:“程荆,你怎么了。” 程荆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难受,低头认真去想,脑袋却越来越混沌。 第64章 他笑自己,难道又要搅合一场原本喜庆的宴会? 梁景珉和赵都宁的背影在他眼前重重叠叠,一会儿变换成他们婚礼时的迎宾照片,上头赵都宁僵硬的笑脸,时而变换成他自己的脸。梁景珉偏头的笑意,让人想起他前几夜的温存,深黑的夜里,酒一般醇厚飘渺的那句我爱你。 酒精麻痹人的神经,让人说出平素不会说的话。他梁景珉连盛大的婚礼都可以作假,还有什么是真的? 裴羲的呼唤越来越远,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没回答的问题。 于是他很严谨地回答:“我心口疼。” 他伸手想握住什么阻拦自己跌倒的趋势,却只握住一把陌生的衣襟。 不远处,赵都宁站起了身,敬了杨益闻的母亲一杯酒。 她笑得完美端正:“承蒙阿姨照顾,多亏有这么个机会当面道谢。” “都宁快坐快坐,不必道谢。梁氏和明照合作是两家得利的事情,阿珉还小的时候他父母就提过这个事情,何必谢我!听闻婚礼办得不错,可惜我身体不好没能成行。” “戏演完了,是时候散场,不过还得谢谢阿姨帮忙联系,出手解我们家燃眉之急。” 他们毕竟不是主角,道谢的事情一两句就了结了,两厢都是客客气气的,于是赵都宁起身要离席。 梁景珉回头目送,顺势也往程荆那儿一瞟,竟见他的座位空落落的,身旁几个席位都没人了,这时候才看见身后的骚乱。 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临走还不忘嘱咐表弟一家不必起身,他去看看就行。 走进了才发现程荆虚弱地躺在一个年轻男人怀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他们想必方才已经求助,席间现成有医生,正在一旁替程荆诊断。 梁景珉先是疏散了围在一旁的宾客,接着上前要抱过程荆,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老同学裴羲,微微皱眉,还没来得及出口说话,先被医生打断了。 “你是不是家属?” 梁景珉说:“我是家属,我是他丈夫。” 抱着程荆的裴羲神色一凛,围在一边看热闹的柳嘉更是惊呼出声,程荆闻言却缓缓抬了眼。 “呼吸平稳,脉搏正常,没有明显的外伤。他之前有没有心脏病、高血压或其他慢性疾病病史?有没有服用任何长期药物?” 梁景珉想起程荆那漫长的病史和服药史,既不体面也有碍气氛,实在是不想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来,于是只道:“能不能换个地方?这里太不方便,先上楼找个房间……” 旁人看来,却像是他答不出来的模样。 他伸手要去从裴羲手里接过程荆,谁知程荆意识模糊,还知道往后躲。 他声音很轻,说得费力却很清楚:“裴羲陪我就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梁景珉,一双眼睛冷冷清清的,像极了从前的模样——他解题的时候、义无反顾拿刀子往身上划的时候,坐在浴室一滩血泊里的时候。如同杀伐果决的封侯将帅,又似乎只是个薄情冷性的不义之人 袅袅雾气升腾,弥漫了他那双冷清没有情绪的瞳孔,旁人或许以为是无情,梁景珉却明白他是在挑衅。 梁景珉首先顾不上生气,尽管在他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蹿起了怒火,知识他没想到程荆为何又是如此,只当是他身体不舒服,一时没克制情绪。 他好着性子上前温语:“我带着就行,裴先生回去休息吧。”又伸手要去搂程荆。 谁知道前夜还温和柔软得像个任人拿捏布娃娃似的程荆忽然不让抱也不让碰了,硬硬地又重复了一次方才的话:“裴羲陪我就好。” 裴羲看出他的情绪,和和气气道:“不然我就陪他去一趟,梁先生先吃饭。” 不知道多少人不经意间眼风往这边刮,梁景珉习惯了聚光灯下的日子,脸上看不出神色,仿佛是泰然自若,还好脾气地让了步,沉声从牙缝里压出一句:“也好,我晚上再陪你。” 他浅笑伸手要摸程荆的鬓发,却被他很不配合地躲开了。 程荆眼前一片混沌,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地下室的日子,条件反射般满身敌意。 梁景珉站在身后看着裴羲抱程荆走远,神情活像被人照面打了一拳。脸上稳得不行,衣袖下的手上却青筋都快捏出来了。 他过了良久才将情绪收拾起来,挂出一张好脸色折身往回走。 正巧和赶来的赵都宁面对面,她有些关切:“是程荆吗?他怎样了?” 梁景珉看都不看她,像风似的沉沉刮了过去,撂下一句不咸不淡的“死不了”。 几个人小心翼翼的维护,饭桌上的气氛总算还是没被程荆打扰,好歹算是融洽,楼上却不尽然。 程荆从兜里翻出房卡,放了医生和裴羲进来,屋里乱糟糟的,一眼便是两人的生活痕迹。 虽然订了两间房,但昨夜他和梁景珉还是睡在一起的。 闯入别人的地盘,两个不速之客都显得有点不适,将程荆放在床上后裴羲便退在一边,由得他和医生交流。 程荆说一句喘两句,好容易交代完了自己的病史。医生出于职业操守没什么表情,裴羲坐在一旁却是惊掉了下巴。 说到最后,程荆才想起来忘了一句,于是出言补充: “对了,刚刚忘了说,我还有15周妊娠。” 裴羲闻言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医生也是推了推眼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65章 第33章 取 可惜他失算了,没死成。 他上前来掀开程荆的西装外套, 果然看见程荆隆起的小腹,印证了他所说的话。 裴羲走上前来,目眦欲裂, 开了几次口才将气捋顺:“这是……你和梁景珉的?他不是结婚了么, 这也是他逼你的?” 程荆垂目的时候神情有些萧索:“不,是我自己愿意的。” …… 半年前,他失败了。 梁昱霖威逼利诱, 他不肯妥协,更不明白怀孕对梁昱霖的好处是什么。可笑的是, 他是真爱梁景珉,不愿成为一个筹码, 一个拖累他人的物件, 没有选择之下一时情急,就这样生生割开了手腕。 可惜他失算了, 没死成。 他醒来的时候手腕依旧没有任何知觉,四肢都被固定在病床上, 触目所及是一望无垠的一片白。 他吃着索然无味的流食过了很久, 才终于有坐起来再度说话的力气。 然而事情并没有随着身体的好转变得容易。梁昱霖喂给他许多不知名的药, 搅得他大脑神智不清,在痛苦和寂寞的逼压下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精神不稳定情况下他的管控被全权授予梁昱霖,而这只让情况变得更糟。 他开始臆想,开始幻想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被哄骗着签署了那张离婚协议,误以为他接受了离婚邀请, 误以为梁景珉不要他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明州的几个月让他明白他不喜欢那样漂泊无依的生活,他想要自由,还想要平等地站在梁景珉身边, 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个时候他精神已经很不好,所以开始迫切地想要自我毁灭,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梁昱霖再次拿出了他的要约。 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精准地权衡利弊,那个曾经绝顶聪明、思维精妙绝伦的少年在折磨和囚|禁下变成一具无法思考的行尸走肉。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签署了接受人工受孕的合同。 合同上明确写清,这个孩子的生物学父亲是梁景珉。 当时梁昱霖抱臂在一旁盯着程荆签字,眼神里有无所谓的讥讽:“你把我当什么人?难道我会随随便便找个人怀我的孩子?你愿意我还嫌脏呢。” 他承诺了生下孩子后程荆的自由,于是程荆自愿地经历了移植手术、以及无数次受孕手术,才终于怀上了腹中的孩子。 他身体不好,并非手术的合适受体,一次次失败,不仅折磨他的肉|体精神,对于陪护和医生也是摧磨。期间梁昱霖都一度想要放弃,然而神智不清下的程荆坚持如此。大约是他觉得事情都已经烂成了这样的地步,倘若最终没得到什么成就,反而枉费了似的。 确认怀孕后他精神反倒好了些,随着胎像稳固,梁昱霖也稍稍放松了对他的管控,他开始可以下地走动,可以见到阳光。 可惜副作用也很明显,身体里被强行塞了个不速之客,每一寸肌肤血脉都在抗议。他一吹风便生病,吐得昏天暗地,还伴随着无法预测的昏厥,几乎生不如死。 饶是程荆这样强硬的人,若说他从未崩溃过也是不可能。然而他天生具有将支离破碎自我拼回来的本能,靠蚕食着那一点点对未来的期冀活着。 倘若这一切的纷乱不曾发生,他也曾觉得和梁景珉生一个孩子是不错的选择。 三个月的时候,梁景珉终于有了一点他的消息。 在梁景珉闯入病床的半个小时前,梁昱霖告知他,其实这一切的背后都是梁景珉。他从来都不是等着程荆来拯救的那个人,是他为了利益,为了不付出代价牺牲了程荆的自由。 所以在时隔几个月再度见到梁景珉时,程荆会表现得那样绝望。 梁昱霖当然是在撒谎,他巴不得看他们两个自相残杀纠缠痛苦到死,程荆很快根据梁景珉的反应辨别出真假。可惜了梁景珉苦寻数月,只捕捉住了程荆最恨他的那个瞬间。 如今的程荆再回想,依旧不可将自己怀孕一事归结为完全被逼。 毕竟同意手术的是他,苦苦坚持的是他,几个月来日夜煎熬怀着这个孩子的人也是他。 尽管经历了这样多值得令人崩溃的事情,他依旧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降生,这似乎只是每个父母的本能。 裴羲哑口无言,看着医生又问了几个问题,程荆的确只是一时情绪上头,并无大碍,只劝他再去医院做个检查。 程荆点了点头:“好的,劳烦您了。我再缓一会儿就去,您快回去吃饭吧。” 医生见他看着面色好了些,便起身回席了,只剩裴羲还坐在一旁。 他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才开口打破沉默:“你看见什么了?” 程荆像是笑自己,低头摇摇头:“没看见什么,不过是梁景珉带着他新婚妻子来了。” 裴羲最终还是没忍住:“你们究竟什么情况?是怎么在一起的?你当时离开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是你丈夫,怎么又有新婚妻子,他难道重婚么?” “你和他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程荆觉得他方才拿裴羲当枪使来膈应梁景珉,此刻的确欠他一个合的解释,于是耐着性子道:“三年前,我们就领证了,后来也没离成,所以从法律角度而言,我们还存在婚姻关系。” “而他当初的结婚对象,是明照的二小姐,为了和梁氏合作奉家族的命令协议结婚的。为的就是那场宴会的宣传效应,其实没走手续,空有一个婚礼。” 第66章 裴羲皱着眉头问:“那他这么做,你也同意?” “他想瞒着我,可惜没瞒住。” “但既然只是协议结婚,想必也没动真感情,你又生什么气呢?” “我生什么气?”程荆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问句,继而有些好笑似的偏头,“是啊,我生什么气呢。” “大概,还是气他不告诉我这件事吧。倘若提前和我说明缘由,我也不至于一定不同意。” 裴羲凝眉,大约是恨铁不成钢:“他这样待你,还为他生孩子做什么?” “孩子是我自己要生的,何来为了他一说呢,”程荆虚弱地反驳,似乎是累了,“多谢你陪我上来,快回去吃饭吧。我想睡一会儿,醒来让姓梁的混蛋送我去医院就行。” 裴羲却不肯走:“你快别睡,刚才那个样子,我真怕你就一睡不醒了。你歇息一下,我带你上医院吧。” 程荆方才已经合上的双眼为了这句话再度睁开了来,定定看着裴熙的衣领处:“裴羲……你真的不用对我这么好的。我已经欠你很多,不想再劳烦了。” 裴羲的眼神很深:“没关系,你不必在乎别的,我们老同学之间,哪有什么欠不欠的。我们总是朋友,你不必心有愧疚。” 这话音刚落,门被猛地推开,程荆头都没偏,听脚步便知是梁景珉。 程荆方才还和裴羲没话可说,这时候却忽然来了劲,开口问道:“裴羲,你是哪天来的?从明州来的嘛?” 裴羲:“说到这个才巧呢,我正好休年假回月城陪爸妈,接着就收到杨益闻的邀请函,我们班好几个人都打算来,于是我顺路就来了。” 程荆笑得仿佛春风拂面:“是吗?哈哈哈,那真是太巧了。” 梁景珉立在一旁,倒好像是个局外人了。 没人提前和他说话,他便也不开口,只是沉着脸色立在一旁,到底还是好脾气的裴羲先开了口:“景珉,你来了。刚才医生同志看过,说程荆没有大碍,只是一时情绪激动。不过因为……因为怀孕,最好还是去医院看一下才能放心。” 梁景珉点了头,示意听见,紧接着他便以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眼神将裴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仿佛要用目光将他扒光似的。 方才程荆解释了那么大一番,裴羲也早明白了人家是正经夫妻,他在这儿留着不合适,此刻被梁景珉这眼神噎的,便出口告辞:“那我就先走了,程荆你好好养身体,注意休息,小孩出生之后务必请我喝喜酒。” 程荆还热切地要出言挽留,说好不容易见一面要不晚上再聚一次呀,还是梁景珉那要剐人的眼刀一抹,裴羲才改口回答,今日不方便,改日再约。 门啪嗒一声,房间里终于空旷了。 梁景珉上前来抓程荆的下巴,被他偏头躲开了。 他狠狠皱了皱眉头,是风雨欲来的前兆:“你朋友倒多。” 程荆脸上说不上有什么情绪,只是淡淡的,想必也是累了:“朋友倒真不算多,怎比得上梁总。” 梁总。 他每每发脾气的时候就叫梁总,梁景珉每每听见这个称呼的时候就想要发脾气。 但他看见程荆一脸的病色和不适,硬生生又将情绪忍回去了似的,挂了个假透的浅笑:“怎么又生气了,和我说说。” 程荆不他,权当是空气。 前夜还好好的,一夜回到解放前,捂了这么多天程荆这块冰才好不容易有要化的迹象,此刻又全冻住了,若不是还有天王法,梁景珉心里简直有要剐了裴羲的欲望。 “你刚是哪里不舒服?现在好些了么?”他伸手来探程荆的额头,很轻柔地带了一把他的脸颊,显得无比温柔缱绻。 他像是有点猜出程荆有哪里不满意,擅自开口解释道:“宝宝,我不知道赵都宁今天会来,她只是来和我小姨敬个酒,你别多心。刚才她急着要来和你说,被我拦住了,说你要静养。” 别多心,他带着冒牌货坐主桌,倒把他撂在同学桌上,还说别多心?所以闹半天,倒是他程荆无取闹,梁景珉半点错处没有? 程荆越想越气,冷笑了一声:“多心?我没多心,我都没看见她。随你带谁吃席带谁敬酒呢,我在乎么?” 第34章 章 “礼物。” 梁景珉的声音略低了些, 沉了些,像浸泡了某种黑色液体:“既然不在乎,就别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先前那样不是挺好么, 程荆,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程荆装出听不懂的样子:“什么意思。” 梁景珉很深地看着程荆的双眼,上一秒还带着威胁逼迫,下一秒却显得深情款款:“你知道的, 没必要和我装。” 程荆:“你是说裴羲?他不是你的朋友么,高一集训的时候总看见你们同出同进。” “是么?”梁景珉一抬眉, “我不记得了。” 程荆冷笑出声:“你有什么是记得的?” “和我提记性不好?程荆,这件事你最没有立场。” 程荆没会梁景珉意味不明的话, 自顾自说道:“我在明州的时候, 多亏他收留我。” 他扬眉去看梁景珉,像是着意要炫耀什么似的:“我也不是没人要, 别总把自己当个宝。再说你也太霸道,你能娶别人, 我却不能交朋友?” 梁景珉沉默了一会儿, 大约是想不出贴切的回答, 又或许只是两人日日斗嘴,实在令人疲累。无论如何,他再开口时终于抑制住了方才几近失控的情绪。 第67章 “好了。别生气,我们先去医院, 如果问题不大,晚上照常去河边。” 这大约是句安抚和求和, 然而语气没到位,僵硬的顿挫仍旧让人听了难受。 程荆叹了口气:“我不想去了。” 听了这句话,梁景珉沉着脸色一点头, 没问他是不想去医院还是不想去河边,接着翻出烟来,往窗台外走。 门发出一声重重的响声,吓了隔壁午睡的客人一跳。 程荆静默地坐在床上,心情不大明朗。即便是白天心情也差到极点,可想而知晚上会是什么情形。 或许他的确不知道赵都宁会来,或许的确是他多心。但程荆太累,不愿再为他开脱。 奇怪的是人出神或者难过的时候天黑得格外快,程荆心里那口噎在嗓子眼的气终于喘上来后他下了床,打开了阳台的门。 窗外视野原本不错,可惜此刻在被夜色剧烈吞食着。天际的一线火红将这座城市熨成一叠模糊的灰色倒影。 梁景珉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听见程荆的声音他偏头看过来,指尖还夹着烧至半截的烟,身旁的小桌里的烟头已经垒成一座坟包。 浓烈的烟味席卷而来,明明已经是露天场所,可见他抽得有多凶。 “你肺还要不要了?” 梁景珉的嗓音沙哑地滚出来:“当然要。” 他站起身来,从桌上拿起一个小盒子,左手递到程荆面前,食指和中指间还夹着那根烟,看起来时刻都要烧到手。深棕色盒子衬出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一条烟白色的曲线从那礼盒旁翻卷而上,程荆没有伸手接,只问道:“这是什么?” “礼物。” 他想了想,又补了句:“原本想晚上给你的。” 程荆提手接过,随手将上头裹着的一根绸缎扯开扔在地上:“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是一只表,很昂贵,很不稀奇的礼物。 程荆看了一眼,又搁在桌上,问:“送这个干什么?” 华灯初上,流动的霓虹灯火静抑地流淌,他们四目相对。 梁景珉吐出一口烟,抬手指了指程荆空荡荡的手腕:“你不是没表么,路过就随手给你带了一只。” 随手花出去几百万?程荆摇摇头:“我不要。” 梁景珉按灭了烟,站起身来,缓缓夺过程荆地手腕,丝毫不爱惜地将那表从盒子里扯出来套上。 他端详了两眼,放了程荆的手:“不算难看,带着。” “你要知道你挥霍的是我们的共同财产。”程荆挑眉陈述,只要他们的婚姻关系还存续一天,这话便的确不错。 他忽然想起那纸荒唐的离婚协议。和梁景珉离婚哪有想象的容易,即便他肯放,财产分割也要持续大几个月,全赖于这个没脑子的混蛋不签婚前协议。 梁景珉勾了勾唇角,却还看不出高兴的样子:“零花钱而已,我还没破产呢。” 程荆不置可否,倒也没急着要将那表撸下来。 梁景珉又抬头定定将他看了一眼,使用的是一种令程荆察觉到危险的眼神。 少年时喧嚣鼎沸的教学楼道里流贯人群中,写字楼里透明玻璃门后远远分来这么一眼,挂着点惊心动魄的意思,足以将他钉在原地,抑或害得他小心闪躲。 程荆忽然又找回以前的感受,有点想临阵退缩。 这一眼的含义估计是要问他为何开门来窗台,程荆到底顶住了压力开口:“我感觉好多了,是来和你说,不必带我去医院了。” 话说完了他便回身离去,身后传来挽留的回答:“你刚刚不是说过了?” “是么?”程荆回头,“没有。” “没有,”他又重复了一次,“我说的是,我不想去河边了。” 他的语气很平常,然而比起陈述更像是宣告,宣告自己的怨忿不会因为一个昂贵的礼物消失,宣告他无论内心如何,表面的傲骨都坚决不会曲折。 惯得他毛病。程荆摔门而出时心里在想。 他直直冲出了酒店门外,却发现降温后的月城竟比想象更多出三分凉意,入了夜穿件薄外套才更相宜。 好在程荆相比怕冷更怕麻烦,势必不愿意走回头路,劈头闯进了傍晚凉风中。 他撒谎了,他还是想要去河边的,只是不愿意和梁景珉同去。 河边不算远,只有两站地铁,程荆感觉自己没走多久也就到了。 晚风到底还是舒服的,吹在脸上就仿佛带来流水,毛绒绒的,柔软潮湿。 程荆看着灯火在水间倒映出波光粼粼的斑点,却不觉得如同眼见的那样美。深蓝近黑的湖水泛着波纹,让他想起梁景珉凉冷的双目,莫名让人想起猩红的色彩,像是某种炙烤,烈焰灼心,烧得程荆突突作痛。 他心上一疼,就总不受克制要整出些其余疼痛好分走注意力,于是程荆开始抓挠左手上的疤痕。 他伸出手对着路灯,掌心还有些细细的瘢痕,肉眼已经不大能看得出来,细细抚摸却仍旧能感受到凹凸,是那个婚礼上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所留下的代价。腕骨上方,是另一道明显更为灼眼的痕迹。 他的左手伤痕累累,倒像比他本人多活过几十年光阴。 他不自觉去抓那早就愈合的疤痕,然而那冷津津的寒意依旧顺着疤痕往骨头缝里钻。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白日里看到的那两个背影,以及远远那句“死不了”。 第68章 和梁景珉这种人,值得谈论感情吗? 河边晚风又大起来。程荆心道糟糕,本是来避暑,弄不好要着凉。 合上眼后他获得片刻小幅度的宁静,闭眼前的河水在漆黑的眼皮下化作无边无际的深海,由此程荆回想起自己的一个久远的梦境。 年幼时他常做这个梦,后来逐渐忘却了,前些日子却又找上来。 梦里总是一片无垠的蔚蓝深海。 海风烈烈刮着,他就那样漂浮在水面上,积年累月不见人影。 他漂流着,似乎也无惧黑夜和烈日炙烤,直到某一个很寻常的深夜,那一望无际的深蓝色海面和比海面更无穷无尽的黑色天空尽头,有一片露出的礁石。 远远的,一个少年穿着白衬衫站在礁石上,静谧的海面时不时涌上一股隐忍的浪花拍打他的脚踝。 他的手里提着一盏灯。 走近时,那盏灯就化为昏黄的灯塔,而那白衣服的少年则抱膝坐着,头埋进手臂间,露出乌黑的头发和后脑,双脚一半浸泡在水里。 程荆走近了叫他,他却不应,更害怕似的蜷缩起来。于是他折下膝盖去凑近了耳语,用和婴孩对话的语气说道,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不知道他是怕黑还是怕水,他抬起头来时还紧闭双眼。于是程荆伸手去捂他的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黑暗和恐惧。 他伏在他肩侧附耳低语,温柔地说道:好了,你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个,只知道睁开眼时身侧没有想见的人。 反倒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双眼冒着油光,像是盯着程荆手表反射的亮光被吸引而来,像飞蝇。 程荆也有点担心带着贵重物出门,略微亮了亮手腕,说:“假的。” 出了口他才有些后悔,想起来自己或许不该先说话,只因那人愈近地靠了过来。 程荆还穿着白日的西装,只是没有外套,显得身材高挑,腰细腿长,在夜里,便多少有点像块诱人的香饽饽,吸引不怀好意的人。 那男人衣着看来倒不算廉价,只是气质太差,未免像暴发户。此刻直勾勾盯着程荆的周身上下,则像色中饿鬼。 他勾唇搭讪:“你怎么这么白,是白化病吗?” 程荆不想和他废话,转身便走,却被自身后用力一拽:“别走嘛。”他一只手拉住了程荆的胳膊,另一只手不怀好意地开始往不该摸的地方放。 “你几岁了?啧啧……真比小姑娘还漂亮些。”他一口黄牙粘着亮晶晶的唾沫,看了让人胃中翻涌。 但是这个动作加上这句话就足以让程荆怒极,他竭力克制着恶心的感受,抬手就要给他一拳。 然而程荆还没来得及出手,那男人身后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后往前扼住他脖颈,直拖着他向后仰去。 男人的身形倒下去,便露出他身后梁景珉一张已经阴沉得没法看的脸,伴随着重重一拳砸在那男人面中。 这一拳结结实实,让人听见血肉指骨碰撞的淋漓闷响,然而梁景珉仍不满意似的,又是一拳捣上那男人下颌,叫那男人直痛得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接着,梁景珉手一扬一推,便揪着那男人的领子将他翻过护栏,直直甩进了河里。 河水扑通一声,那男人的呼救挣扎声下一步吵嚷了起来。梁景珉了袖口衣领,不慌不乱上前一把揽过程荆的肩头,往另一方向头也不回走了。 程荆不领他的情,走不出两步便驻足,偏头冷冷道:“一个老醉鬼,我还是解决得了。” 梁景珉斜斜看过来,垂目的样子很有一点英俊的风度,方才的怒火还未完全平息,着意要露出一点款款深情来,于是眼神混杂不明,颇有些晦暗:“宝贝,这就是你的问题。你解决得了的事情,总不屑于出手去做。” 他想了想,又道:“而我不一样,我从不在乎脏了手。” 第35章 节 “我要离婚。” 程荆一挑眉:“是吗?” 他咬文嚼字般将这个字眼掰碎思索, 仿佛有点醍醐灌顶,抬眼来看梁景珉,说道:“似乎还真是。” 他想起这些年的容忍、宽让、自省。十数年东亚教育灌输给他的服从性早就深入骨髓, 这些年他熟于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却鲜少责怪他人。 他总想着,分明他在爱上梁景珉前就清楚他的为人,却仍旧痴情不改, 一错再错,最终咎由自取也不过是自己愚钝无能种下的苦果, 与他人无干。 现在想来,这实在是个坏习惯。这些年来, 他竟也几乎从未想过要那些伤害自己的人尝尝因果报应。 从前虽然也做过, 到底及时收手了,没有做足全套。 这一切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不肯脏了手, 不肯堕落成自己从前最厌恶的模样。 “你不是说不想来河边,怎么还是来了?”梁景珉语句是在质问, 语气却很轻, 像是缱绻耳语。 程荆懒得和他装:“确实不想来, 只是很近,出门走几步还是到了。来了之后感觉还不错,接着我发现,我也不是不想来河边, 只是不想和你一起来。” 这话说得毫无遮掩,他也丝毫不在意梁景珉的脸色了。 见梁景珉没有立时答言, 他又问道:“你跟踪我?” 梁景珉不置可否,沉声道:“我不来,你就站在这里给人欺负?” “摸个一把两把又不会掉块肉, 这些年不是也任你摸了么。”程荆继续抬步往前走,脸色仍是没什么表情。 第69章 白日的经历也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下,程荆想,是时候清醒过来了。 他用全新的眼光审视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 遍体鳞伤、支离破碎。或许他自己早就尝到了痴情该有的报应,是时候让始作俑者也尝尝这种滋味了。 这些想法在前些日子里自然并非从未出现过,然而他早先耽溺于虚假的温情中,一时间搁置了这些计划。 刚才梁景珉的话提醒了他,倘若再耽搁下去,等到将来月份大了行走不便,难道要等到瓜熟蒂落时再做打算?他不觉得自己能等那么久。 程荆表面看起来是个沉静的人,其实却相当没有耐心,不过是由于同时罹患拖延症,才显出临危不乱的气度。 程荆眼珠一转,盘算了一下他早在过了万千回的冲动。他一面告诉自己要冷静,一面却叫嚣着自己早冷静地过了头了。白日里看见的场景影影绰绰,既然忍无可忍便不必再忍。 天色暗沉得难以形容,路灯形成的顶光从程荆的头顶照了下来,给他苍白的面容晕染出一点昏黄的颜色,像陈旧的书页。 他淡淡地说:“梁景珉,我想了很久,感觉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 梁景珉顿了顿脚步,同从前一样,反应不算剧烈:“你是真生气了?” 程荆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累了。精疲力竭。” 梁景珉叹了口气:“你想分开,那就分开一段时间吧。正好过段时间我很忙,也要出差,就不回别墅住了。” 说完他又转过头来:“说到底是我不对,这件事情听你的。” 他接受程度良好,倒和平时很不一样。 程荆笑着摇摇头,这笑意也是极浅淡的,像是他在当老师时听见学生回答出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错误答案。 “我说的不是暂时分开,”他嗓音有点干涩,“我说的是彻底分开。我要离婚,这样的混乱的日子我一天也受不了了。” 分明也是明媒正娶,日日看他带着别人仿佛是正头夫人的模样出席聚会,身旁新友旧友谈论着这根本算不上秘辛的秘辛,和程荆从前所幻想的婚姻和现实差得岂止十万八千里。 “分开一段时间可以,离婚不可能。你也不是第一次提这件事了,你知道我的态度。” 梁景珉话音平稳,倒像是会议上布置任务提出意见,带点命令的公事公办口吻,像是要拍板结束纠缠。无论如何,不像和几年的伴侣处情感关系。 说实在的,他也不认为程荆是认真的。前几日两日关系屡屡有要破冰的迹象,即便今天惹了他生气,且不说还只是误会,到底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依程荆的性子,好好赔个不是,冷几天等消了气后便好了,断断没到忽然要分手的境地。 见梁景珉仍是不为所动的模样,程荆略略压了压声线,甚至清了清嗓子,似乎是要说段掏心窝子的真话。 梁景珉微微眯了眯眼睛,认真盯着程荆的双眼。 程荆的薄凉嗓音仿佛也浸润了些河畔的水意。 “我不爱你。年纪小的时候或许有一点吧,你的确……长得不错,家世也好,但我从没想过和你结婚,更别说怀孕生子。最初你问我要不要嫁给你,我也早说明白过,我不同意。” 梁景珉终于有点站不住的模样,眼神也冷了,窜出来隐隐怒意。程荆太知道怎样让他生气。 程荆没给他打断自己的机会:“我们家出事,你又害得我不得不到你手底下工作,弄得我全无退路。说实在的,我也没什么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意中人,这床上便上了,婚结也便结了,我解了燃眉之急便好。” 说到这里,他脸上显露出些讥讽的冷笑来。 “可你后来屡屡过界,一再相逼,说实话,连最初的那点好感也早就消磨得一丁点都不剩了——” “住口!”梁景珉捏住了程荆的脸颊,眼中有滔滔怒火。 程荆挂出个很美丽的微笑,无所顾忌地直视着梁景珉猩红的双目。 “我恨你,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他以为听完这句话梁景珉会发怒,谁知道他只是死死盯着他双目,沉默了很久。 最终到底还是开了口。 “你说过很多次了,”梁景珉咬字恳切,“我已经记住了。” 他们依旧在大街上,即便入夜了也并非人迹聊聊,梁景珉维持着这个抓着程荆下巴的姿势,手指在他皮肤上扣出了痕迹,再加上程荆的面容,实在是过分吸引目光。 程荆笑着,他感觉到梁景珉手上的颤抖,从未如此近距离清晰观察到这个男人的失态,他简直都不想继续演下去了,迫切想知道倘若放任他这样下去,这场戏会如何收场。 他笑着笑着便忘记了快意,和梁景珉这些年的种种情节涌上心头,其中太多细节,仅仅是回忆都让人痛苦。 还多亏了那日梁景珉醉酒,多亏了前几日不经意间吐露的爱意。都说爱一个人是突然有了软肋,现在才明白爱一个人便是抽出肋骨作刀亲手递到对方手里,疼得撕心裂肺,还多个拿捏自己的生死仇敌。 于程荆而言,梁景珉是个过于强大的对手,幸亏他轻敌了,于是程荆有了可以利用的支点。 “你不要忘了上一次我提这件事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你也不要以为我豁不出去。” 上一次? 上一次他说要离婚,梁景珉的回答他一字一句都还记得。 第70章 “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宝贝,这件事你最好别再想了。” 他那时本就心情很差,面对梁景珉的回答后极为决绝地打破了浴屏,当夜被送往急救,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 他还记得那时梁景珉从血泊里抱起浑身赤|裸、触目几乎没有一寸皮肤不在流血的自己。 他那样宽阔的臂膀抖如筛糠,和现如今抓住自己脸颊的双手频率隔空吻合。 这个人是怕失去自己的,程荆愈发肯定了这一点。 那时候,程荆绝望地恳求,说:“你放过我吧。” 现在,程荆冷笑着讥讽,说:“别以为我做不出来。” 面对路人惊奇的注视,梁景珉松开了抓住程荆的手,然而目光还纠缠着他。 他双瞳间似燃着熊熊鬼火,要烧尽了一切阻挡他留下程荆的事物。 他从牙缝中缓缓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程荆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他闻言合上眼,道:“怎么还是这一句。” “这些都不是真的。程荆,你是编出来,特意要来戳我的心。” 他重重捏住程荆的手腕,仿佛想顺着他的脉搏摸到他滚烫的心跳,由此论证自己的猜测,揭发程荆的谎言。 程荆也注意到方才路人的灼灼目光,于是走上前来,双手环过梁景珉的脖颈,将自己的头放在他的肩上,看似是个拥抱。 他左手捂住了梁景珉的双眼,仿佛是着意要复刻那个梦,接着他凑在梁景珉耳畔低声说:“我何必骗你,这些都是大实话。” 他听见自己耳畔乱了一阵的呼吸。 “我当然也可以选择不离婚,说实话扯成那样的确没必要,更何况我可不想和你对簿公堂。太难看。”程荆撇了撇嘴。 “如果你想我留下,该拿出个更有诚意的礼物来。” 程荆松开了梁景珉,方才一段剖白刺得他自己也鲜血淋漓,好在即将到达正头戏。 他从自己的手腕上取下了那只价值连城的表,从他戴上起不到几个小时,甚至没稀罕多看两眼,便随手丢在梁景珉手里:“这个没用的东西你收回去,换个抵用的来。” 梁景珉捏着那只表看了良久,久到程荆以为他生气得过了头,大约是不会再开口了时。 他喉间滚出极为沙哑的声音:“你要什么。” 程荆双眼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我要一把枪。” “你要枪做什么。” “防身。” 梁景珉拧眉道:“谁敢伤你?” 程荆抬了抬眉毛:“这就引出了我要的第二件东西。” 他抬起左手,举在耳侧,露出攀附其上那道蜿蜒丑陋疤痕。 他恶狠狠道:“我要梁昱霖的命。” 第36章 名 他毫无犹豫地连开三枪 梁景珉没有立时回答。 程荆:“你不是不许我走么?我就要他死。他对我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 你可不要说你不肯割爱。” 梁景珉敛眉道:“他对你做的事,我绝不会忘记。” 程荆看出梁景珉的犹豫。 大约是即便强如梁景珉,也不可能随意要一个人的性命, 更何况还是他的亲弟弟。这些年他自己都多次在梁昱霖手里栽了跟头, 却始终纵容,略有惩戒但从不严重,大约是依旧为儿时的事情愧疚。 他程荆算什么, 一条不值钱的贱命,如何抵得过血肉至亲?他知道梁景珉不可能会同意, 所以对梁景珉的表现也毫无意外。 但他依旧冷眼瞧着梁景珉。 梁景珉沉默了一会儿,方才怒火略有平息, 开口道:“杀人要偿命的, 对不起,程荆, 我不能杀他,更不能看着你杀他。但你要相信我, 我一定会让他血债血偿, 只要你肯给我时间……” 说到最后两句似乎略带点恳求, 梁景珉几乎从不会说这样平心静气的话。 然而程荆只是冷笑了一声。 “谁知道你这所谓的血债血偿,是不是依旧只是小打小闹?抓破点皮肉伤,到头来还是轻描淡写翻篇了。我不信你做不到。” 梁景珉再度垂眼:“我做不到。但我向你保证,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这不够, ”程荆心里想。 他想说:“没关系,既然做不到, 还有另一个选项。”然而最终没有说出口。 苦苦相逼的意义是什么?梁景珉做不到的事情他可以做,他自己的仇,自己会报。倘若过早和梁景珉切断联系, 还有谁会记得他的苦痛和委屈? 于是他做了一个让步,就像多年前在谈判桌上盯着上位的梁景珉一般:“好吧,那我要一把枪,还要将这个条件置换成一个许诺。无条件的。” 这的确是个极大的让步,但也潜藏着风险。就在程荆以为梁景珉会继续和他谈条件时,就仿佛多年前的谈判重演——梁景珉竟然一点头,就这么轻描淡写同意了。 程荆得到了想要的,勾唇笑了一下。 他笑得有点甜腻腻,像是加了工业糖精:“之前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博览园吃好吃的么,最后没能成行。听说下周你们在那里办晚宴,带我一起去吧。” “你不是最讨厌这种场合么?” 程荆挑眉:“怎么,带我一起去,丢你的脸?还是你已经有别的女伴了?” 女伴两个字拖得很长,显然是在说白天的事情。 梁景珉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接着他又沉着脸色瞟了程荆一眼:“梁昱霖也会来,难道你想见到他?” 第71章 程荆笑得假透了:“我躲开他不就成了,你替我操心,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大约是觉得点得不够明白,梁景珉说:“宴会是有保安和安检的,枪带不进去。” 程荆撇了撇嘴,说:“我当然知道,你当我蠢么?” 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他步伐显露出轻快来,没等顿在原地的梁景珉,快着步子回酒店了。 …… 博览园的晚宴其实是白天创新节的延伸。 创新节每年都办,面向所有人售票,也会发邀请函,活动会请公司大佬和学者分享路演,也会邀请一些初创公司及创始人将展示其技术和应用前景。表面是个挺纯粹的节日,其实大多是软广。 晚宴的参会人员却高端很多,大多是不好请的,所看的展览也更高端,众人皆是穿着正装出席。 程荆早在下午就坐梁景珉的车到了博览园,托腮看了几场讲座就开始犯困,于是告了假找房间睡午觉去了,梁景珉则不怕累似的留在现场——他是讲座人之一,许多人就是为了他买票前来。 晚宴开始的时候程荆一直没到,他吩咐了助去程荆的休息的房间查看,却得知房间是空的,这时候才有些着急起来。 此时的程荆正站在安检门外排队,身侧是一群盛装出席的男女。他身着订婚宴那日的西装,却着意没有穿外套。 也不知是穿了什么,他腰身似乎显出比平素更臃肿,这般下来很明显能看出怀孕,不止一个人上前和他small talk后向他道恭喜。 走到安检口时他很配合地接受安检,正当金属探测仪要扫过大腿时,程荆轻轻抬手,温和地提出辐射不利于胎儿,是否可以不对腹部进行安检。 他态度很平和,用词也很礼貌,嘴上还不忘说着“麻烦”、“不好意思”等字样。身后排队的中年女人都有些看不过去,满眼怜爱地上前来替他和安检员说话:“他怀孕就没必要检了,直接从旁边过去吧。” 安检员原本很坚持,想要解释道手持安检器和安检门的辐射微乎其微,但见这情景也一时犹豫,拿不准主意了。 “我直接脱掉外套检查是否可以呢?”程荆此时将黑色西装外套挎在胳膊上,身上只穿衬衫,可想而知再往下脱便要光膀子了。 这样实在不体面,安检员也不敢点头。此时的交流已经放妨碍了后续安检,程荆赶忙让出位置让身后的人先走,自己立在一旁,说:“不如请你们安保主管来,我和他说明一下情况。我老公梁先生正在里头呢,下午我也过过一次安检的,当时也没什么问题。” 身后的女人多嘴问了句:“梁先生?是哪位梁先生?” 程荆微微一笑,很有风度地回答:“梁景珉,就是梁氏的,想必您听过?” 女人立刻点头:“啊呀!原来是阿珉,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呀!早知道他前几年结婚了,没想到现在小孩都快有了!” 两人立时攀谈起来,说的无外乎是梁景珉的事情和梁氏的生意,程荆对答如流。怀孕的人本就让人顿生亲切,更别说程荆样貌好,落落大方,人又谦卑有礼,这下谁看都感觉没问题了。 话说到一半安保主管走了过来。 程荆下午和梁景珉入场时不巧弄掉了一个小挂坠,特地请了安保主管替他寻找,于是早混了个脸熟。此刻他见了程荆立刻换了一副谄媚的笑:“是程先生!怎么又过一次安检?” 程荆笑道:“下午困了,回去休息了一会儿,没想到你们安保倒是严格,只出去了一会儿也得重新安检。” 安保主管笑道:“哈哈哈,我们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他转头对安检员呵斥道:“你们是怎么工作的,没看见程先生怀孕么?转头去领处分!” 他转过头来时又变了脸:“抱歉啊,程先生,是我们考虑不周。实在无需大惊小怪,我带您到一侧进入吧。” 于是程荆没有安检,就这么从侧门进去了。旁观的他人也无人有异议,倒是好几道白眼往那安检员身上刮过来。 程荆越是往前走,手上就越是颤抖,感觉浑身的鲜血都鼓噪起来。 方才那主管嘴上说着相信,其实一直瞅着他腹部看有无问题,实在是险。 好在程荆临危不惧,面上硬是半点痕迹都看不出。他当年一个毫无背景的应届生,工作几年就能代表公司出席重要商业会议,靠的自然不仅仅是一张漂亮的脸和一纸学历。 他的确带了枪进来,也很聪明地没藏在腹部衣服下——尽管这可以称得上是一个通俗的选择。 其实很简单,枪支就藏着外套口袋里,此刻被虚握在另一只手里。他的手心冒汗,指节微微颤抖,因为他明白一旦出手便再无回头。 就像每每上台,反倒是等候时最为紧张,程荆也不例外。此刻宴会厅的灯光浇洒在他的身上,他才有了真的要动手的实感。 他缓缓踱步,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梁昱霖的身影。 先前的伤都痊愈了,他此时看起来容光焕发,端着酒杯正与女伴攀谈。 程荆挂出个微笑走上前去,还不等他开口,梁昱霖先一步笑道:“程荆!好久不见,最近如何?听说早些时候你去了西京一趟?” 他说话的语气简直再平常不过,像是当真遇见久别重逢的朋友,无比兴奋喜悦似的。 他又偏头和身旁的女士介绍:“这是程先生,算是我亲嫂子。” 第72章 他伸手搂了搂女子的肩膀:“这是我女朋友芷曼。” 程荆没给他面子,端着嫂子的架子挑眉道:“这么快交新女朋友了?梁先生上次挨了一通揍想必知道好歹了吧?可别学你哥玩欺男霸女那一套才好。” 梁昱霖神色丝毫未变,只微微一笑。 芷曼竟也是神色自若,伸手要来和程荆握手,依旧礼貌道:“程先生,久仰。” 程荆原本懒得和他废话,却不得不为了保持正常,给这年轻女孩一个面子。然而芷曼恰恰伸出了右手。 此刻程荆的右手正掩藏在西装下,紧紧握着那把梁景珉所赠的手枪。 眼看下一秒就要露馅,程荆明白了命运在逼他提前做出选择。 芷曼似乎察觉到哪里不对,掉头去看梁昱霖的侧脸,说道:“昱霖,你——” 可惜已经晚了。 下一秒,整个宴会厅仿佛变做一场荒诞的画。 程荆从口袋抽出手枪,毫无犹豫地射向梁昱霖胸口,连开三枪,直到他的身体轰然坠地。 听见枪声,四周群众四散逃窜,尖叫声、呼喊声不绝于耳,奔走的姿势毫无方才上流社会攀谈的高雅气氛,个个毫无尊严。 芷曼仿佛吓傻了,也不敢伸手去扶,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看。 程荆此刻还算冷静,笑着和她搭话:“你男朋友摔了,不扶一把么?” 她呆呆答道:“我们今天才认识,他不是我男朋友。” 程荆哑然失笑。 正巧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喊:“程荆——” 这声音如此熟悉,呼喊声也让程荆想起某个混乱的暴雨夜,他也是这般喊他。 梁景珉正从远处飞奔而来。程荆甚至没有偏头,而是率先抬起手。 接着他偏头眯眼,利落两个点射。鲜血立刻浸透了梁景珉的衣襟。 一枪在肩头,一枪在大腿,梁景珉再也跑不动,一个跟头栽在地上,简直狼狈不已。 保安端着枪对准程荆,放话要他放下武器,然而程荆的枪口依旧对准梁景珉的头颅,大声喊道:“别过来。” 接着他一步一步往梁景珉身侧走去,直到在他身旁轻轻跪地。 他伸出那修长雪白的手指。左手捏住了梁景珉的下巴,右手夹着枪在他脸颊拍了两拍,语气竟还带点温柔缱绻:“这些年你送我的,给你打个折,折抵这两枪全部奉还。” “从今往后,咱们两清。” 第37章 了 “给我一个吻吧,这回我同意了。”…… 微热的枪口缓慢散发着灼热的气息, 贴在梁景珉冰凉的侧颊。 梁景珉的眼睛里仿佛是没什么情绪,也不惊讶慌张似的。倘若一定要说,也只有一线因为受到枪击而无法控制倾泻的痛苦。 鲜血汩汩而出, 程荆偏头端详了片刻, 感觉仿佛不算太糟糕的模样。 他偏头时便露出冷白如珠玉的侧颈,双目微微眯起,方才击中梁昱霖时的血迹溅在侧脸上, 星星点点,便是这般也美得仿佛一张静物画。 他手上提着枪, 此刻压迫感蹲在梁景珉面前的模样看起来倒像是挟持人质,持枪的保安步步逼近, 已经在向程荆喊话。 程荆其实没有听清楚——他总有自动过滤不想听见话语的能力, 头都没抬,保持着端详梁景珉伤处的姿势, 说道:“等一下,我还有两句话要说完。” 梁景珉不愧是极为强悍, 身中两枪依旧竭力想要起身, 不过刚提膝要站起来, 却被程荆伸手按住了后颈,低声警告道:“别动!” 他鲜少露出这般漠然到近乎冷酷的神情,双目像是刀刃,俯视着梁景珉。 梁景珉压着眸间冷意, 不顾程荆的警告依旧抬起头来,声音仿佛从牙根处挤出来:“收手吧……你看看四周, 现在放下枪还来得及……让我去和他们说。” 他说半句便要喘气停留,此刻用力地深呼吸,仿佛是要竭力压制痛意。 程荆眯眼摇头, 像是感觉他执迷不悟。 “你这又是何必?我不会逃的,”他笑道,“希望这两枪不会要了你的命。至于你弟弟……他就自求多福吧。” 说到这里他回头去看倒在血泊里的梁昱霖,方才三枪中第一枪他手抖没能打中,第二枪正中梁昱霖右胸口,第三枪则更偏下。此刻他双目紧闭人事不省,但细看胸腔还在微微起伏。 安保的枪口已经对准了程荆的头颅,再要下手也来不及,程荆像是有些遗憾般微微挑眉,轻轻摇了摇头。 就在程荆偏头走神的间隙,梁景珉迅速起身,劈手便来夺程荆手里的枪。程荆慢了一步,被梁景珉直直扑倒,接着迅速反应,不一会儿就和梁景珉扭打在一起。 两人此刻的身体情况均是十分糟糕——梁景珉身中两枪,程荆重伤初愈十分虚弱,还怀着孕,半晌竟是难分胜负。 见二人缠斗,将两人围住的安保似乎马上要上前来,然而梁景珉却还不忘竭力喊道:“别过来!别开枪!” 梁景珉还是投鼠忌器,本已经制住了程荆,然而不敢下狠手,此刻一分神喊话,便被程荆左手手指用力按住了左肩的创口,立时疼得双眉狠狠一皱,被程荆翻身压住。 程荆双腿跪坐在梁景珉身上,白衬衫上已经浸透了梁景珉的血,此刻左手压着他右肩,右手提枪对准了他的咽喉,重重的喘着气。 他伸手捏住梁景珉后领,强迫他仰起头来,右手枪口重重向下压去,敛眉厉声道:“我说了别动!” 第73章 他早些时候剪去了长发,此刻留着圆寸,浑身精瘦苍白,只有迸溅到皮肤上的血迹是分明的。俯身看下来时眉目逼压,倒像是地狱罗刹。 此刻已经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尖锐警笛声,预示着这场荒唐的闹剧已经演至终章。倘若程荆再不识趣收手,恐怕就要被击毙了。 梁景珉的血流了一地,声音已经听得出虚弱:“程荆……别这样。都结束了,你放下枪,我去和他们说……我们回家。” 程荆笑得凄然:“事已至此,我还回得去么?” “不知道我会得到什么审判……其实也没什么别的,我决定前便想好了后果,只是想好好道个别,毕竟……也算是相识一场。” 说到这里,他伸手捧住梁景珉的后脑,微微俯身倾倒,用只有梁景珉听得见的音量低低道:“给我一个吻吧,这回我同意了。” 那双永远冷淡的浅色瞳孔,此刻倒流露出些许情绪来。真是荒谬,仿佛他等了这么久,又是威逼又是搏斗,竟只是为了留下来给梁景珉一个吻。 然而梁景珉只是紧紧盯着他,没有任何动作。 其实在这个刹那,梁景珉也分辨不出自己的情绪。不知道是后悔,愤怒,还是一片彻底的空白。 仿佛上一秒还是阳光明媚的阿克莱斯湖畔婚礼,他的双眼如同玻璃晶珠,明媚笑着复述:“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下一秒,他侧颊染血,决绝地说:“从今往后,我们两清”。 往事像是纷乱雪花,砸得人骨骼碎裂,锥心般的疼,无法作出反应。 失血过多,他感觉整个世界在缓缓变黑,他只感觉自己能清晰听见心脏碎裂的声音。 程荆见他不动,遗憾地偏了偏头:“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他松开了梁景珉,站起身来退后一步,竟然还提手了一下衬衫。沦落至今,他依旧是优雅温和的,和年少时没什么两样。 “抱歉,毁了你的宴会,还冲你开枪,其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做出这些……” 他远远看着梁景珉低声道:“今天的一切,对不起。无论如何,希望之后咱们别再见了。” 他微微垂目,似乎流露了些许遗憾,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道:“就是可惜了这个孩子……” 他手一松,枪支跌落在地上。程荆抬起双手,不一会儿就被警察制住。 医护、警察、数不清的人拥了上来,围住了两个受伤的人。梁景珉的视线被阻挡了,他所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程荆被双手反剪,扣上了手铐。 “梁先生,请问您能听见我说话吗?梁先生……”医护的声音已经有点渺远。 他的思绪在缓缓抽离,只徒劳地喃喃道:“不可能的。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两清……” 下一秒他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 梁景珉是忽然惊醒的,他双目圆睁,意识还未清醒便张口惊呼:“程荆!” 他此时正在医院,助stella守在身边,见到他醒来,捂着胸口喊医生,仿佛依旧惊魂未定似的。 “梁总,您先别动,医生马上就来。” “程荆……”他喃喃重复着。 “程先生在警局,一切都好。早些时候警察来过,因为程先生的状况……比较复杂,需要您到场,但您的伤比较严重,您先顾着自己,一切之后再说。” 梁景珉感觉浑身剧痛无力,方才撑着的那股劲在听见程荆一切都好时松了松,智这下才缓缓回笼,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医生来了,有些嘈杂,梁景珉忽然又想起什么,还未开口,stella便先出言道:“对了梁总,或许您关心,小梁总的伤已经稳定了,万幸没有伤及心脏,这会儿在重症监护区,我上午去看了一眼,命算是保住了。” 梁景珉似乎还想多问,被冷脸医生厉声制止了,stella也被赶了出去。 即便是私人宴会,人多眼杂,惊动了警察,消息到底还是传了出去。 出了这样恶性的枪击事件,梁氏的领头人自己在病床上昏迷了那么久,无人决策,媒体舆论已经差到了不能更差的地步。 原本关注不算特别多的创新节倒是多了不少讨论度,那日参与的嘉宾不少蹭热度发声,趁机攫取流量。 程荆的个人信息、和梁景珉的婚礼照片已经被全面扒出po在网上,连孕检报告都出来了。相关讨论、猜测和阴谋论在互联网上被扭曲了八百个版本。 可惜的是刚刚宣布和梁景珉婚讯不久的赵都宁私信爆炸,被迫连评论区都关了,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湖畔别墅,程荆安静地坐在房间内,看上去没什么情绪波动。 对于近期不断发酵、一路向无法控制方向爆炸的舆论,程荆并非一无所知。但其实他也用不着知道,单从每天监视他的警员眼神便可推断今天的舆论又发酵成什么程度。 不过他本人却不如想象中那样在乎这些,甚至恰恰相反,他的情绪稳定得可怕。 情绪稳定,但也是极度不配合调查。 从进入警局审讯室开始,他就只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在下了车后因为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身侧对扶他的警员说了一句谢谢,另一句是第三日问了一句梁景珉的病情。 警员倒是没瞒他,如实相告,顺带还告诉他梁昱霖也没死——性上,这对他大约是个好消息。 第74章 程荆只微微点头,脸色都没变,便继续坐了回去。 除此之外,无论是威逼利诱、红脸白脸,都没人能让他再说出任何一句话。 他只是事不关己地冷静坐着,仿佛已经和全世界抽离,既不关心自己的罪行,也不关心自己的命运。 当然他的内心并非完全古井无波。 程荆的前半生,从来都是遵守公纪法律的良民,鸡都没杀过,对于犯法的问询流程也并不清楚。最初他也觉得很奇怪——他并没有接受到预期程度的问询和调查,只是被监视居住。他微微纳闷了一会儿,思来想去,感觉大约是因为自己怀孕。 医生来过两次替他检查——经历了这样的动荡,这个顽强的生命依旧努力生长着。 医生指着仪器上的影像和程荆说话,却被完全忽略。程荆看起来完全不感兴趣,偏着头出神,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湖畔别墅住到第七天,他迎来了一个客人。 女人在警员的护送下进入了房内,程荆漠然地转过头,看见她的那个刹那,情绪终于有松动的迹象。 “程荆……”她一开口,双眼就开始泛红,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程荆也终于说出了他自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句话。 “林殊珩?……你怎么来了?” 他想到很多人可能会来,却没想到来的是很久没联系的林殊珩。 “我在网上看见你的消息,我就知道必须来一趟。我找了不少关系才得到机会见你一面……”说到这里她偏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持枪警员,又继续道,“程荆……到底是怎么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总是很情绪化,说两句话就要抹眼泪,程荆此时没功夫安慰她了,只冷淡道:“你走吧,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扭头去看看护的警员:“让我们单独聊一下,行么?五分钟就可以,他不会伤害我的。” 警员很冷漠,也很坚持:“他开枪试图射杀自己的丈夫。女士,别想当然。” 林殊珩像是有点生气:“可他现在又没有武器!刘警官没有和你们交代么?” 那位警员像是想起来什么,不甘地回头出去了,临走不忘说一句:“五分钟。时间到我就进来。” 门一关,林殊珩就立即上前来坐在程荆身边:“程荆,你别这样。” 见到警员离开,程荆终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大约因为心底里他还是个懂礼貌有教养的人,做不到对久别重逢的旧友只字不说。 “抱歉婚礼之后就一直没回复你的消息,最早的时候我没手机,后来换手机又丢了之前的聊天记录。一直想联系你,但近况混乱,我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看见你来我还蛮开心的,本来以为可能这辈子不会再见你了。” 林殊珩点点头:“我知道,不用解释。” “其实,是梁景珉的助联系我,要我赶来的。他前几天还下不了床,但情况好了很多,我听stella口气,大概这两天就能来了,你不要担心。以你的情况其实事情很好解决,受伤的是梁景珉两兄弟,也都没有性命之忧,只要舆论处好,其余的……问题不会太大的。” 梁景珉的确是急得不得了了,近几年程荆几乎没有私人社交,他想遍了认识的人,也只知道向林殊珩求助。好在她很热心,立刻同意前来。 “梁景珉?”程荆皱了皱眉头,“他怎么会联系你?” 林殊珩没有直接回答,只继续说着自己的事情:“本来我前两天就该来了,但航班延误,和警局扯皮了好久才申请到探视……西京人做事还是这么咋咋唬唬。没事,一切都会好的……” “殊珩,我杀了人,”程荆定定看了林殊珩一眼,眼神很平淡,他摇摇头,“事情不会好了。” “梁景珉就算来,我也不会见他。谢谢你赶来一趟,但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说什么呀,梁昱霖还没死呢,”林殊珩干笑着,“说起来,我还是刚刚听说你怀孕,听说都四个月了?是男生还是女生呀?” 程荆有些忧伤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贸然来,可能吓到你了。”林殊珩冷静了片刻,有些低落地低声说道。 “没事,我正巧想到一桩事,本来想请警局帮忙办,但你来了正巧能帮我忙。” “我想起来早些时候你和我父母有过联系?当时还发了消息和我说他们担心我。这次我出事,他们一定担心坏了,之前我很多事情都没和他们说……我打算写封信,能麻烦你帮忙带给他们么?” 程荆这些日子一个人独处,除了梁景珉,想的最多的就是父母。 他先前小心保护的秘密,如今一遭全面爆发,想必是再也瞒不住了。他本以为最先等来的会是父母的探视,不知为何他们一直没来……不知道是不是气疯了。 他缓缓说着,却只见到林殊珩的面色缓缓凝重,笑意也消失了。 “父母?”她还维持着笑容,但明显有些崩不住的迹象,双手也开始颤抖,“我什么时候和他们联系过?” “我从月城回来之后呀,”程荆想,大约是小事所以她忘了,“那时候你发信息给我,说他们很担心我。” 林殊珩的呼吸急促起来,沉吟半晌,对程荆说:“你是不是记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你父母呀……更别提给你发消息了……” 第75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程荆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他皱了眉:“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是你。” 于是林殊珩翻出手机来,点开程荆的聊天框,递到他眼前:“看,真的没有!” 程荆不敢置信地拿来手机向上翻,聊天记录停留在那条梁景珉的婚礼请柬,再往上翻,可以看见那句“如果需要帮助,随时联系我”,却没有任何有关他父母的交代。 当初程荆正是因为看见林殊珩的消息才怒不可遏,故意伪造伤痕构陷梁景珉以期逃脱,如果没有那句聊天记录,他怎么可能那么做? 程荆的手抖起来,用力往前攥住林殊珩的手腕:“不可能……我不可能记错,你删过聊天记录?” 林殊珩有些害怕似的往后缩:“没有呀!程荆,我哪里有联系过你的父母?当初学校联系我说你突然辞职了,本人没来,问我什么什么情况。我给你打电话,接的是梁景珉,他挂了电话就把我拉黑了,我这才给你发消息……” 程荆垂目,用力地呼吸起来,心跳乱得不正常。 见他不说话,林殊珩上前握起他的手,用安抚的语气缓缓说道:“程荆,你冷静一下,仔细想想……仔细想想是哪里不对。” “时间过了这么久,你中间,联系过你爸爸妈妈么?” 程荆不说话了,开始仔细回忆起来。 他忽然想起,当时他拼了命也要离开西京,不仅仅是因为生气,也正是因为担心父母担忧,心急如焚地要回去解释。 然而他去了明州,住了那样久,却一直没和父母联系……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打。 他一直担心父母,一直记挂着他们,好不容易逃脱了梁景珉的管控,明明有手机有号码也没哑巴,没道这么长时间不打一个电话,也不接一个电话。 就算他忘了联系,他的父母这么久没有他的消息,难道会不主动联系他么? 程荆的太阳穴突突痛起来,这种感受有点熟悉,他想起前些日子日日发作的同头疼,想起在看医生时…… 耳侧像有潮水汹涌而来,他感觉自己的感官在缓缓丧失,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不可控制地合上双眼—— 就在这时,林殊珩的声音响起:“程荆!你怎么了!” 他竭力睁开眼睛,林殊珩泛红的双目映入眼帘。 她急切地开始说话:“程荆!你不是问梁景珉为什么会联系我么?这就是原因。” “他说要点醒你,然而怕他来你会过分激动,也怕你根本不听他讲话,所以才找到了我。” “你的确犯了罪,梁景珉一直在想办法。你有病史,是可以不必负刑事责任的,但你必须接受警方的问询和责任能力鉴定。你现在这个情况,什么都不记得,没办法接受鉴定……” “梁景珉说过,你会选择性的……忘记一些事情。我本来不相信,但我现在信了。他说,让我缓缓地和你说,不然你的思维会自动逃避,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缓缓地和你说……” “程荆……” 程荆听见耳畔在嗡嗡作响,方才轰鸣的潮水过去了,却像是大浪敲击,他的颅骨嗡的一声,一些细碎的片段涌入—— “和我提记性不好?程荆,这件事你最没有立场。” “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是故意的……从前的事情,我不指望你会记得我的解释。你总是只记住自己想要记住的……” 酒店里梁景珉的双眼晦暗不明,他的脸缓缓幻化成医院里那位低马尾的杨医生,以及那个仿佛听不懂母亲劝解,一直晃腿的叫小语的女孩。 “程荆,你经历了很多糟糕的事情,生病是正常反应……” “程先生好久不见,最近怎样?” 好久不见…… 程荆猛然瞪大双眼与林殊珩对视,听见她尖锐的声音如同铃声敲击:“程荆,醒过来!你的父母在五年前就都死了!” 第38章 正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心学家告诉我们, 在经历了巨大的创伤后,人的情绪通常会经历五个阶段。 否认。愤怒。交涉。沮丧。接受。 所谓阶段,大约也是一种轮回。草木枯荣, 生老病死, 悲喜交替,没有终结。大部分人跟随着周期沿革,顺着被所谓学者定义的阶段一步步向前迈进。 但总有人心力交瘁, 被困在了一个点里,四周成了无形障壁, 无法再前进。 程荆从别墅睁开疲痛的双目时,感觉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大概只是一场从未存在过的幻梦。 他感觉疲惫不堪。 屋内很昏暗, 大约开着暖气, 并不令人愉悦的湿暖气流焚烧着他的感官,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可惜是徒劳——他的手腕被锁在床头的栏杆上。 他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用尽了力气搜刮, 才明白自己是在湖畔别墅的地下室。 这是……什么地方?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清醒了不过几秒, 程荆的大脑又混沌起来, 合眼即将沉沉睡去。 直到他听见梁景珉的声音。 “别动了。” 梁景珉的嗓音带点冷冽,仿佛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动容一般。然而这一句话却像是警铃一样敲击程荆的颅骨,激起一阵电流般的反应。 他迅速清醒过来,脑海内走马灯一样浮现起事情的经过。 他, 程荆,是梁氏集团战略规划部的一名员工, 刚加入梁氏不足半年,而其中契机有些难以启齿—— 第76章 他先前所在的公司与梁氏合作过程中,他作为项目负责人涉嫌商业秘密侵犯, 面临梁氏的起诉,起因是一份含有商业机密文件的泄露。 他的确曾经手文件,泄露的人却不是他。这完全是一道莫须有的罪名,但事情偏偏发生了。公司为避免商誉影响推他顶罪,一时他不仅丢失了得之不易的工作、饱受社会舆论困扰,还面临着官司和高额赔偿费。 他焦头烂额,然而事情却在一周后被轻松摆平,出手的正是梁氏集团现任的执行总裁梁景珉。 他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不得不在此契机接受这一切,甚至接受梁景珉给他递发的offer。遭受舆论所困、无力自保的人不过是是非之下的蝼蚁,他无暇追究事件真相,只有感激涕零的权利。 他告诉自己梁景珉不过是因为同学关系施以援手,最终还是接受了工作,和其余员工一样对顶头上司恭恭敬敬,在贫瘠的几次交谈接触中再没提过高中同窗的旧事。 直到某个看似寻常的下午。 梁景珉的助stella是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女人,永远踩着细高跟,长发飘飘直如瀑布,和其他员工朝十晚十一的死人微活感不同,她只要出现在视线里永远妆容精致风度翩翩,见过一面的人从不会忘记名字。 “程荆!”她在休息区擦肩而过时叫住了打水的程荆,“梁总在办公室,喊您过去一趟。” “梁总?”程荆拧眉,指了指自己,“喊我?” “是的,快去吧,就在楼上。”stella推了推眼镜。 程荆愣了半晌,问:“要带电脑吗?” stella笑了笑:“我也不太清楚,带上保险吧。” 于是程荆单手扛着电脑,敲响了梁景珉办公室的门。 “直接进。”熟悉的冷淡声线。 程荆推门走进,只见梁景珉靠在座椅后背上,正翻着一沓纸质文件,看见程荆才微抬双目,两人视线正正撞在一起,程荆迅速收回来视线,开始酝酿自己的开场白。 stella说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他还在琢磨如何开口比较合乎身份关系又不显得冷淡生分,梁景珉却已经先一步开口:“程荆,嫁给我吧。” 程荆猛然抬眼,终于是没控制住剧烈震动的目光,他双睫颤抖,耳畔轰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努力使自己镇静,却仍是脱口而出:“什么?” 梁景珉放下了手里的文件,身体略微前倾,右手托在了左手上,直直看着程荆的双眼:“你可以把这解为求婚。” 转即他看见程荆手里的电脑,像是失笑般问:“你怎么还带了电脑?” 程荆干笑:“我以为要交代工作……” 梁景珉微微垂目摆手,意思是答案不重要,又问道:“所以?” 程荆只觉得荒谬,事情的进展轨迹和发生的一切都荒谬至极。 大概不是被吓傻了就是脑子没转过弯来,他问了个没来由的问题:“求婚你不应该单膝下跪吗?” 梁景珉像是微微一笑,笑意未达眼底,看上去有些冠冕堂皇。 他的眼睛极黑极深,程荆被这双眼盯得发毛,抽回了目光不再敢和他对视。 梁景珉又向后坐了回去,在此拿起了那份文件开始看,声线依旧疏离,甚至还隐约带了点不耐烦的意味 ,说出口来又仿佛逼迫:“所以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程荆终于整顿了心情,像是应对面试一般回答起这个问题:“梁总,这太突然了,我能问问原因么?” 又怕是不礼貌般,他再次开口:“先前你……您替我解围,我特别感激,一直没找到机会向您道谢……” 他尚未说完便被梁景珉打断:“你只要说答应还是不答应就好了。” 程荆没控制住皱了一下眉,梁景珉的压迫感使得他来不及细想,脑海里过了几百种他必须得立刻随机寻找一个结婚对象还这样奇怪地找到了自己头上的原因,几乎没一个靠谱的,于是他只得硬着头皮道:“这那我怎么能答应?我们虽然早就认识,但也这么多年没见,您是有什么……” 他编不下去了,露出了求助的目光,然而此刻梁景珉的视线已经彻底冷了,和方才的冷淡不同,倒像是某一种失望。 “我明白了。你回工位吧。”他抬手轻轻挥了挥,大约是赶客的意思。 程荆心里陡然涌起怒火,只觉得梁景珉这种行径极其不尊重,一度想要出口论,然而一抬眼看见他那张冷淡面容时满腔热血又忽然偃旗息鼓。 何必呢? 他搂着电脑往回走,正要出门时听见身后一句话:“你别多心。” 多心什么?究竟是什么意思?程荆愤怒地摔门而去。 当然程荆并没有硬气那么久,当夜凌晨,他就上了梁景珉的床。 程荆在痛楚快感夹杂的间隙中联想着,实在感觉命运匪夷所思,无法尽述。 办公邮件里传来他当时作为项目负责人和梁氏对接的种种细则和文件泄露的时间点、截图、ip,桩桩件件全部指向他,内容翔实,无懈可击。 他看了看发件人邮箱,不得已再次敲响了楼上那个办公室的门。 此时日落已经完全结束,办公区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灰暗中,奇怪的是日暮时原本如此绚烂,消失得也如此突然。 stella甩给他一个地址就踩着高跟咚咚咚走了,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第77章 梁景珉始终没有解释,程荆不得不自己猜想试题的解法。综合各类条件因素,他给自己出具了一份合的答案。左不过还是些想主义的故事续写,说完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得到了年少时日思夜想的梦中情人,程荆却并不快乐。 他回想起自己年少时心动的缘由,左不过是那个眉目如画的同窗谦卑有礼,说话温和,看他时桃花眼微微一扫,什么烦恼忧愁都没有了。 大约是从小长在一个过分严苛的家庭,他对温柔的人毫无抵抗力,梁景珉又是那样耀眼,是以他轻而易举就动了心。 熟识后他才发现如今的梁景珉和从前全然不同。他厌恶梁景珉的冷淡、漠然,最厌恶的,还是他那总带点命令口吻的强势话语。厌恶他构陷自己、逼迫自己,害得他不得不成为那种可悲的人——爱上一个人后才发现自己爱错了。 不过做梁景珉的情人其实也没那么不好,即便程荆从没说过自己心甘情愿,但到底是年少时肖想多年的白月光,说到底他不吃亏。 失去的东西已经失去了,人活着就是要向前看。 两人在办公区擦肩而过时显得疏离淡漠,有旁人知晓他们是老同学的,也猜测他们估计学生时代便关系一般。没人看出两人的另一层隐秘关系,看不出两人擦肩而过时梁景珉在程荆肩头拿捏着劲一摸,他便面红气喘,想起某些隐秘回忆似的。 程荆心情不好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知道自己想念从前的生活,那份让人疲累无比但很有成就感的工作,是他做了无数份垂直实习,熬了无数个大夜才拿下的,更别提其余学历面试测评等沉没成本。现在的工作虽然也光鲜亮丽待遇不错,但施舍的东西和自己费劲得来的,自然完全不同。 梁景珉的所作所为更将这一切变成令人不齿的交易,他弥足深陷,却无法自拔。 但倘若只是这样,或许事情也不会进展成最后的模样。 惨剧连环碰撞,一切如多米诺骨牌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向崩塌,一切的开始是新闻上冷冰冰的一段报道。 7月18日下午15:48分,月城的第五大桥发生一起多车相撞交通事故。黄某(男,38岁)驾驶一辆黑色小汽车在第五大桥由东往西行驶至大桥中部位置处,被刘某(男,43岁)驾驶的小汽车追尾,致使黄某车辆失控驶向对向车道与多车相撞,造成6人死亡8人受伤。 程荆的母亲便在其列,当场身亡。 第39章 版 “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程荆没有第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 相反,他几乎比所有正常人知晓消息都要更晚。 他当时正在别墅的卧室睡觉,这桩惨案的热搜已经冲上榜一, 梁景珉正坐在会客厅, 杨医生坐在一旁。 管家被支到了楼下,却自顾自站在了楼梯间,静静窃听着一楼的谈话。 为了不惊醒房间内睡觉的程荆, 他们努力压低了音量。 “我建议,这件事最好瞒着他……” “这怎么可能瞒得住?”只听声音, 他便可以判断出此时的梁景珉紧锁眉头。 “根据之前的诊断和病史……程先生很早……患有解离性失忆症,也曾经做出过严重的自残行为……为了他的安危, 最好是……” 杨医生的音量时高时低断断续续, 但即便听不真切,管家也精准捕捉到关键信息。 “解离?” 杨医生耐心科普:“您可以把这个解成一种心防御机制。通常在经历极度压力或创伤时发生时, 患者会产生解离的状态,以帮助他们应对或逃避痛苦的经历。” “通常表现为个体在记忆、意识、身份、情感或感知等方面出现的一种分离现象, 程先生的表征就是, 无法回忆起重要的个人经历, 尤其是与创伤相关的事件。” 她略略停顿:“您是否,很少听见程先生提起他的父亲?” 梁景珉的神色缓缓凝重了。 “上次和程先生谈话时,他似乎很明确他的父母依旧住在月城家中,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但据我所知, 程先生的父亲在他十七岁那年就因胰腺癌去世了不是么?” 梁景珉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但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很爱他父亲, 出于敬意才会那样说,大概是觉得父亲在心里从未死去……” “我想大约不是这样的,”杨医生无奈摇头, “他失去了这部分的记忆,在他的心里,他的父亲真的还活着。” “这怎么可能?”梁景珉皱眉,“这么多年了,他不与母亲联系么?不扫墓,不回家么?” “你想得太简单了,他们会自动合化自己相信的东西……程先生已经失去了父亲,我们无法预料他再知晓母亲惨案之后会发生什么。” 父亲去世外加学业压力,他便尝试服药自杀,甚至创伤严重这样的地步。如今他母亲横尸公路,本来就情况糟糕的程荆倘若看见母亲血肉模糊的尸体又会如何反应呢? 梁景珉垂目道:“我明白了。” “他母亲的后事,我会去月城解决,这件事先瞒着他,等到尘埃落定再缓缓地告诉他。我会告诉程荆,这段时间就安心在别墅住着,暂时不用去上班了。” 管家听完这句话,下了楼梯便将这件事一字不差地告知了黄雀在后的梁昱霖。 赌约的终极目标是婚姻,这时候即便梁景珉远占上风,两人的赌约却还没有结束。 第78章 程荆母亲的后事和一干赔偿事宜需要出面,梁景珉甚至放下了西京的工作亲自前去,却也给了梁昱霖可乘之机。 管家严守梁景珉的命令不允许程荆离开别墅,却也悄悄地将车祸的消息透露给了他。 当梁景珉回来的时候,程荆几乎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 事情其实远远没有尘埃落定,他因为公司事务不得不中途抽身回西京。他风尘仆仆,奔走颠簸几日,回湖畔别墅,迎面撞上的是脸色惨白满眼恨意的程荆。 “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程荆的眼泪似乎都要流干了,面颊上呈现出一种微透青紫的斑驳泪痕,看上去有些可怖。 梁景珉那时疲惫不堪,震惊之下,竟是半晌没说出话来。 程荆原本或许还略微带了些希望,随着梁景珉的沉默,他眼睛里仅存的那点亮光缓缓消失,竟是膝盖一软,就那样无声地跌坐在了地上。 梁景珉感觉心头像被重重刺了一刀,疼得他说不出话,立时也顾不上风度,跪地将程荆重重的搂进了怀里,他沉沉语无伦次道:“会好的……程荆,一切都会好的……” “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程荆像是呆傻了,直到梁景珉的话音落下,他的泪水才又一次断了线一样掉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一遍遍问着,“我妈妈……” 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放声哭出来,殊不知这样压抑的哭声才最痛。 “是谁……是谁?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好,我们去杀了他……”梁景珉顺着他的话说着。 到了最后,他只剩下一句话:“哭出来吧,程荆,我懂你的感受。或许别人都不会懂,但我明白的。” 那天夜里,梁景珉只是搂着他,任由程荆的泪水将肩头浸湿。大概在这一刻,他的心也和程荆一起碎了。 程荆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后,看着梁景珉的眼睛说道:“你为什么瞒着我?凭什么?我要回月城,现在就要。” 梁景珉的神色早就已经绷不住,此刻也是极为痛苦的模样。 然而他合了合眼,想起医生的话,说道:“你不能去。” “为什么?” “医生说过,这会刺激你的精神。程荆,你受不了这样的痛苦的。” “我的精神怎么了,她凭什么说这种话?”程荆怒道,“我的妈妈,我为什么不能见?” 说道“妈妈”二字时,他仿佛又被戳中一次,整张脸难看地皱缩起来。美丽如程荆,极为难过时的神色也是这般,只是看着他的泪水,却仿佛能够触摸到他的痛苦。 梁景珉没打算瞒着他,挑了最柔和的语气说道:“当初你父亲出事的时候,你做了什么?程荆,医生说了,巨大的悲痛下人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我怕你不惜命,在你母亲火化前,我不能让你去看她的尸身。” 程荆不可置信地看着梁景珉,像是头一回认识他,大约就这么怔怔地看了他两分钟,他忽然站起身来拔腿就跑。 还未跑到门口,他便被梁景珉拦腰搂住,他重声喝道:“我说了你不能去!我是为了你好!” “放开我!”程荆忽然歇斯底里地吼道,声音超过了梁景珉,“放开我,梁景珉!你他妈的去死!” 任凭程荆如何挣扎,梁景珉只是用力抱着他不肯撒手,紧接着直接将他扛到肩上锁进了房门里。 他终究不可能整夜抱着程荆,不过一个不留神,程荆便再度跃了起来。 他开始用力地破坏门锁,先是踢,接着便把浑身往上撞,发出一声声闷闷的重响。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智,神态癫狂到梁景珉也不禁心悸。 看到这样的情景,他忽然明白了医生的嘱咐,更加坚信了,绝对不能让程荆回到月城。 门很坚硬,他无法破坏,便冲到窗前,意图往下跳。 梁景珉终于看不下去了,翻出了一条皮带便将程荆的手牢牢捆缚在了床头。 床是固定的,程荆动弹不得,坐在床前的地板上哭得肝肠寸断,手仍旧用力撕扯着。 此前,梁景珉从没见过程荆掉任何一滴泪水,然而只是这一遭他便几乎要将这辈子的眼泪流干了。他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有那样多的泪水,就像从没想到过程荆这样强硬的人能哭得这样痛苦。 看着发疯的程荆,梁景珉的眼神也透露出悲伤的绝望。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黎明时分皮带撑不住了,他喊管家买来了手铐,医生也及时赶来,给了程荆一针镇定。 程荆的手腕破了皮,杨医生为他上药,看了也不禁眉头紧皱。 她的眼睛里略有些责备,长叹一口气,还是没忍住对着梁景珉低声开口:“你看出不对的时候,就应该打电话给我的。” 梁景珉垂目道:“是我不对。我也昏了头了。” “我在想……等他醒来后,我能不能带他去月城?” 杨医生狠狠蹙眉:“你疯了?那今晚的功夫不也就全白费了。你单看他今晚这个样子,就明白我为什么和你说不能让他看见……” 梁景珉脸色青灰,舟车劳顿外加方才这场闹剧,人总是肉体凡胎有撑不住的时候,而他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他低声道:“可我不能这么做。” “我试过了,可你看看,结局成了这样。”他的眼神中忽然浮现出悲痛的往事,“我没和你说过我的事情吧,杨医生。” 第79章 “我母亲死的时候是中午,傍晚时便已经被火化,而我深夜才得知消息,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小时候过得不好,母亲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世上就这么唯一一个爱我的人,上学前还和我道别呢,放学回家就这么忽然没了。我生平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他忽然正视着她:“无论如何,你不能剥夺一个孩子见到母亲的权利。即便这么做的初衷是为了他好,这件事我也永远做不到。” 杨医生沉默了许久。 离开前她说:“我无法改变你的决定,梁先生,我也已经多次和你强调可能导致的后果。程先生现在不是智的人,如果你爱他,应该为他做出智的选择。” “无论如何,我维持我的建议。” 梁景珉点了点头。 他将程荆转移到了地下室的床上,牢牢锁住了他已经裹上绷带的手腕,开了暖气,最终还是打算听医生的话。 悲痛也是有阶段的,他看着程荆沉静的睡颜,深信两人已经熬过了最痛苦的那一个,接下来会是漫长的疗愈期,但终究会好的。 午后的光线顺着缝隙洒了进来,将巨大的别墅切割成明亮两面,程荆缓缓睁开了眼睛,动了动被锁住的手腕,这时候耳畔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发出声音的人着意要让它柔和,可惜效果不尽人意,仍旧听起来有些冷漠。 “别动了。” 第40章 在 “梁景珉,你怎么还不去死。”…… 梁景珉起了身凑到程荆跟前来, 因他先前发高热,于是伸手要探他的额头。 这个普通的触碰却激发了程荆激烈的反应。 他几乎来不及反应,眼泪便先一步掉了下来, 泪汪汪沾湿了整个脸颊, 几乎止不住。 他轻声问:“我可以去看我妈妈了吗?” 梁景珉的脸上显现出心疼的神色,却狠下心摇了摇头。 程荆是个天生的硬骨头,从前无论在何种场合, 都从未说出过任何一句服软的话。 然而此刻他却低声恳求:“我求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因为哭过, 又略带些柔软。 说完这句话,仿佛是突破心中某种防线似的, 他的眼泪流得更急了, 开始有些语无伦次:“求求你,梁景珉, 我求你了,让我见她最后一眼吧。” 有一个瞬间梁景珉以为自己会松口, 他强撑着没有说出来, 却也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只是沉默地看着程荆,眼睛里也有了泪意。 程荆知道这是拒绝,绝望地合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恨意便犹如一大块墨迹, 从他的双眼中渗出,蔓延至纯白的衣襟, 稳稳地攀爬至心脏。 他此刻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瞳仁间席卷着一片晦暗的混沌。 他似乎是强撑着精神,下一秒抬眼冷冷地道:“梁景珉, 你怎么还不去死。” 梁景珉闻言整个身子僵了僵,低头说:“好。你想,我就去啊。” 他声音沉得可怕,叫人听不出情绪,可随即他脸上崩了千年万年的面具似乎松动了两分,语气仍旧轻飘飘的,却莫名让人感觉在哀求。 他柔声说:“可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放得下心丢下你?” 程荆用冷漠的泪眼看着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住在地下室的日子里,他的情绪开始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会主动贴过来亲吻白景珉,主动和他做更亲密的事情,仿佛他当真全心全意爱他似的,坏的时候却比从前还要冷漠,有时候会冷冷地重复说“我恨你”,有时候只是坐在那里,就会开始静静掉眼泪。 他其实不知道梁景珉的纠结和痛苦。他被逼着在两个艰难的选择中挑一个,最终挑中了那个更令人难受的。他怀疑杨医生的医嘱,却担心另一个选择会更坏,而这时候收手只会前功尽弃。 这一段日子,把他们两人都折磨得不成人形,然而其实时间并没过去多久。梁景珉很快要再赶回月城——程荆母亲的尸骨还在警局的冰柜里。 这时候程荆已经开始表现得开始接受了生活在地下室的生活,不再抗拒进食也不再抗拒见到梁景珉。于是梁景珉稍稍放松了警惕。 但他显然低估了程荆的决绝。 第一次,他趁梁景珉靠在床边睡觉偷走了手机,用他自己的手机拨了110,好在梁景珉及时醒来制止了这一切, 第二次,他扮乖巧哄梁景珉带他去俱乐部散心,逮着钢琴师就是一顿揍,自己也没讨到什么好,如愿以偿进了警局,却还是没能逃出去。 第三次,他趁梁景珉不在,冒着毒辣的烈阳在别墅后院晒了一下午太阳,直接晕倒在了原地。 他的病不能晒太阳,这个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据说当时梁景珉从公司赶回来时差点疯掉,在医院签协议的时候手都不停抖。 这话程荆不信,然而在亲眼见到梁景珉满眼红血丝枯坐在病床前时,心里也会弥漫起来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意。 这一次,他的举措终于奏效,梁景珉松了口。 他的声音比平素还要低沉:“你赢了,程荆。等你养好了,我们就回月城办你母亲的葬礼。她还没有火化,你可以如愿见到她最后一面。” 程荆身上分明是很痛的,却终于笑了。 梁景珉兑现承诺,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然而远道而来的程荆却没能观礼。 第80章 原因其实很简单。 尽管梁景珉心中数次祈求奇迹发生,但杨医生的建议是正确的。 程荆的母亲经历了遗容修复,程荆是在入殓师化妆后才来看她的。但那场惨案过分严重,又过了这么长时间,脸部的确是不能看了。 睹物思人已经足够诛心,更何况是看见本人。 程荆当场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的保护机制便已经生效,自此彻底忘记了这一切。 他不肯出席葬礼,梁景珉也拗不过他。 他开始欺骗自己,就像当初他父亲刚刚过世时那样。 在他心里,先前的一切挣扎、争吵,不过是因为梁景珉不许他探望母亲手术,如今看望完了手术成功的母亲,自然要回西京。 他经常自我修正一些思路。例如西京和月城往返的那两个月在他脑海中,似乎就是一直在地下室里昏天暗地的半梦半醒。 每每想要逃避一些事情时,他便会失去时间观念,大部分时候,仿佛都只是在浮浮沉沉中睡着。 譬如现在,往事灭顶般涌来,于他而言似乎也不过是一场梦境,迷迷糊糊间他听见耳畔断续的对答。 “咳咳咳……我说了,要缓缓地说,最好是从暗示开始,你……”说话的人声音略有些虚弱,咳得厉害,像要把肺呕出来似的。 “是我的不对,但我看他那个样子,实在是控制不住……一下快刀斩乱麻也好……” “……” “他现在怎样?” “刚才断断续续醒了几次,说了不少胡话,大多是关于他母亲的,还有你的名字。” “……” 程荆不等另一个人发话,终于用尽力气睁开双眼,浑身疲惫不堪,梦境的回忆却并未散去,依旧清晰。 他双目没有聚焦,眼前模糊的景致缓缓清晰起来。 这是湖畔别墅一楼的一间客房,想必是方才他晕倒临时腾挪到这里来的,身侧正正坐着林殊珩,她身边则是坐着轮椅的梁景珉和立在身后的stella。 他此刻的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梦境里对梁景珉清晰炽烈的恨意尚未散去,他现在明白前因后果了。 的确如此,他先前怎么能那么傻? 高中时,虽然没能获得保送资格,但金牌属实称不上失利,他又何至于自残自伤? 那时情绪如此低落,其实是因为父亲的骤然离世。 而后来…… 他想起和梁景珉的重逢、相处,一桩一件都仿佛细密的针头在心间猛烈刺下。那时他的苦苦哀求,眼泪和绝望,原来在梁景珉眼中,都是分毫不值的。 程荆的双眼没有一丝温度。 “你醒了,”林殊珩惊喜地说,“你感觉怎样?” 程荆沙哑着嗓子说:“我很好,谢谢你。” 程荆说这话时却没有看着林殊珩,只是直勾勾冷冰冰盯着梁景珉。他的眼神涣散着,又仿佛只是冲着他的方向。 林殊珩很有眼力见,心中虽然一向看不惯梁景珉,却也不想碍了他们说话,起身便说要出去,顺道牵走了stella,这时候偌大的房间就只剩下程荆和梁景珉两人了。 梁景珉先是沉默着,大约想等程荆先开口。 他的脸色呈现着一种不正常的惨白,隐约泛青,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他刚刚拔了馆,其实血还没有完全止住,一听说程荆的消息便强硬地拔了针从医院冲出来,谁也拦不住。 见程荆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他便率先开了口:“你感觉怎么样?林小姐说你……听了她的话昏过去了,现在还能想起来么?” “……”程荆没有说话,只是坐着。 梁景珉其实看不清楚程荆的脸。因为失血,他眼前一阵阵泛着黑,多亏了有轮椅才没有跌倒,此刻用力攥着手,直到指甲都深深刻入皮肉,才好强撑着精神。 “之前的事情,你都不用操心,我会替你处好,”他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自顾自说着,“出门前我刚买了礼物,还没来得及拆,当时急着出发……” 他身侧堆着一大堆礼盒物品,比坐着轮椅的梁景珉还高,不像送礼倒像是囤积战时物资,全是他带着stella去商场一件件精心挑的。他往身侧去点:“这边是给你买的新衣服,西装、睡衣,那边是游戏、还有些小玩意,咳咳咳……都是你之前说喜欢的。还有一中门口的那个牌子的车仔面我买来了,你如果想吃我中午就给你煮……咳咳,那边是给孩子出生后的东西,小衣服、包被、婴儿车……” 他又压抑地闷咳起来,一咳嗽又牵动身上的伤,这么一通下来说得脸上泛红,几乎要介绍不下去。 这时候程荆终于开口了。 他看向窗外,很冷淡地说:“我不想要。能退的退了,不能退的送人吧。” 梁景珉怔愣了半晌,倒对每次程荆刚醒来时冷淡的模样习以为常,堆出笑来说:“好,没关系。” 说到这里,倒真似乎有点没话说了。 见程荆依旧不发话,他又说:“你别担心,都是小事,交给我处就行。” 程荆冷笑了一声:“我担心什么?” 他转过头来,微微眯着眼睛看梁景珉,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冷笑:“担心你死了,还是担心梁昱霖?杀人偿命,我巴不得这时候就上刑场,只可恨你们兄弟命大。” 梁景珉的身形僵了僵,半晌竟没说出话。 第81章 “用不着你操心了,这些我通通不在乎,我的事情以后也不要你再管。”程荆撇了撇嘴。 大约是见程荆反应有些反常,梁景珉稍稍坐着轮椅移近了些,伸手要去碰程荆的手背。 他看起来的确是鲜有的落魄模样,过了半晌,喉间才滚出一句沙哑的:“程荆……” 程荆一把抽回了手腕,偏过头去不肯看他,只轻描淡写说道:“你滚吧,放我自己休息一下。看见你我就犯恶心,真的,求你了。” 第41章 晋(小修) “我死也不会生你的孩子。…… 梁景珉的表情说不上是生气, 只是有些空洞。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长睫毛在眼下皮肤上蜻蜓点水,如同某种逃脱未果的最后挣扎。 他没离开, 只是靠着椅子, 静静直视着程荆的后脑。 最终他开了口:“想起来了?” 程荆没他。 大约沉默也是一种回应,梁景珉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又是一片几近死寂的沉默。 方才说的这话对于程荆的行为模式而言算是很重也不留情面了,大约是他终于懒得装, 才这样无所谓地说出来。 有一个瞬间,程荆以为梁景珉会像不顾一切地吻上来, 强硬的,唇齿纠缠撕咬出血。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每每二人有了矛盾, 便用暴力、鲜血和性|爱遮掩。 用两个普通人所能唤起的最为激烈的元素来平息每一次争吵,却也忘了这些东西都有耗尽的一天, 情绪同。 程荆感觉此刻自己的情绪已经被全部抽空,虽然还活着, 却只剩下一副空荡荡躯壳, 全凭借那一腔清晰炽烈的恨意活着, 有如烧灯续昼、饮鸠止渴。 他没有回头去看梁景珉,却也没有等到他靠过来,良久才想起来,大约是梁景珉腿受了伤, 有心无力。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用回头便知道梁景珉在摸烟。他每每不快时便吞云吐雾抽得很凶, 每个人都有发泄的方式和出口,程荆多少也解。 可不知为何,这一次, 他最后还是没抽。 程荆有点后悔没有在见到梁景珉进来的那一刻立刻逃离房间,现在被迫和他困在一起,他实在不是喜欢吵架的人,但又一句好听的话也说不出口。 说起冲着梁景珉开枪这个事情,程荆承认自己一时热血上头,略微鲁莽了些。 他最初本就是要去杀了梁昱霖的,并没打算要了梁景珉的命,两枪除了阻挡他靠近也是为了要他吃点苦头,多少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惜重伤了梁景珉,也没杀得了梁昱霖,如此良机没能把握住,还多背上两条谋杀未遂,实在令人扼腕。 程荆轻轻叹了口气,想人生到底是无常的,安慰自己那一趟到底不算白去。胸口正正挨两枪,不死也足够梁昱霖在床上狠狠躺大几个月了,总算也让他知道教训。 程荆的思绪很跳脱,一时横跨多个议题,想着想着又开始犯困,自从手术后,他也总比平时更容易困些。 他很想找回从前的生命力,但是很难了,腹中的累赘是身边的混蛋间接强迫注射在他躯体里的寄生虫,无穷无尽无休无止地蚕食他的肉|体汲取他的生命。这个婴儿何其无辜,可他程荆又是何其无辜。 说到底没人能选择自己的生活和生命,就像他最初没法选择自己爱上谁,梁景珉就和那场久远的烟花一样,蛮横霸道地闯入了他的生命,似乎从那一燃即止的盛大焰火后,便预示了这段注定走向崩塌和沉默的爱情。 他忽然想起电影镜头里,豪宅前不可一世的盖茨比。他的脸色倒映着某种湖面反射星子形成的莹白光芒,伸出手指从肩头划向遥远群星。 他说,我才三十二岁,如果我能忘了黛西,我依旧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但我的人生必须如此。 好像只是一句浪漫的自白,可如今的程荆回想,却只觉得苦涩难言。追逐着原本就是虚幻的绿光,经历了漫长的痛苦艰辛,熬过了许多冰冷孤独夜晚,拥抱的却只是一团幻影。却不知梦想早已远远被落在身后。 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人原本便是赤条条来这世间,他年幼时随着惯性长大,少年时被父母的梦想逼压着肆意抽长,后来慢慢积攒出一点自己的抱负追求,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遇见梁景珉之后终结。 他的家庭、事业和爱情,多少人穷极一生追求的东西,他原先以为自己都得到了,说到底原来是从没得到的。 程荆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混乱,开始前言不搭后语。 他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爱他的、在乎他的、伤害他的,通通都没有了。失去了家,失去了爱人,失去了来路,失去了归途。 程荆不敢去再细想他才刚刚失而复得的某些记忆——他的身体自动屏蔽那些回忆是有原因的。他是木头做的躯体,而回忆灼热滚烫有如岩浆,硬生生被灌进他的身体,其间经过惨痛难以言说唯有他一人懂,最终他的结局也就只剩下烧成一团灰烬了。 他不想这样,程荆的自我意识毫无威严地叫嚣,他还想要活着。 他迫切需要一些证据,一些激烈的、斩钉截铁的证据来斩断他和那些过往。 回忆像是洪水,冲破了他大脑的最后一层堤坝,如今不想溺死,还有什么办法? 心头的闷痛重重敲击下来,疼得毁天灭地。 第82章 烧不尽浇不灭的,全化作眼泪,往下止不住地淌。 过了这么久,他还是那么没用,好不容易要噎一口气,倒率先把自己疼哭了。 他没有会身后沉默的梁景珉,想要站起身来,然而膝盖无力,就这样跪倒下去。 膝盖清晰的刺痛唤醒了他,灵台骤然清明了些许,果然苦痛是让人清醒的良药。 梁景珉窜过来捞起他抱在怀里,此时的程荆依旧没有力气挣脱他的怀抱,却好歹有力气不与他对视。 他伸手想把梁景珉推开,却摸到他脸上冰冰凉凉的泪水。冷心冷肺的人怎么也会哭? 他睁着泪眼冷冷望过去,梁景珉哭起来也不怎么好看的,更别提再加上那难看的憔悴病容。他嘴唇一开一合,过了很久程荆过载的大脑神经才重新启动运转,告诉他梁景珉说的是什么。 “程荆,如果想起来了,就不要再忘记了好不好?” 凭什么?程荆感觉荒谬可笑。他在乎什么?明明什么都有了,却还要来攫取他的生活,不许他逃避不许他忘记。 更何况忘记的事情,又有多少是和他相关的呢? 程荆面无表情地回答说:“我好恨你。” 在这一刻,他终于从梁景珉的双目里瞥见两人共通的痛苦。 像是某种寒天冷雨,把人浇得半湿还不够,阴风烈烈吹着,骨缝都密密麻麻发疼发冷。 梁景珉用力吞咽了一下,像是要消化一下痛苦,好容易稳住了音调,用那种掉过眼泪后格外低沉的声音问:“为什么?” “都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程荆喃喃道。 “好。”梁景珉咬出这个字又偏头去咳嗽,踉跄了一下,程荆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他是抢身而来的,膝盖和他一样磕在地上,可巧是那条中了枪的腿,此刻暗红的血已经流了一地。 短短几天,还远不够枪伤愈合的,一动就全裂了。 梁景珉撑着回过头:“都是我的错,你恨我吧。” “是我无能,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梁景珉还没说完,却被程荆声色俱厉地打断:“住口!” 他剧烈喘着气,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你现在凭什么说这些话!”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梁景珉松了手,把他放在床上,几乎是下一秒,他便终于撑不住了似的,扶床缓缓跪坐在了地上。 程荆掉头不管他,踉踉跄跄地上楼往卧室冲去,他剧烈翻找着柜子,将所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扫了下来,脚步踩得咚咚作响,似乎有意宣泄心中的忿恨。 他像是没找到想找的,又冲去阳台。 远处翻找的噪声在梁景珉听来,都已经显得飘渺又遥远,此刻他双眼发黑,四肢不受控地瘫倒下去,仅凭借一丝意志强撑着不让人看出虚弱来,耳畔全是哗哗流水声。 他是能忍受痛苦的人,但发自躯体内部的虚弱无力却无法抵挡。 程荆的话又像是一把尖锐的刀插在他的心上,心脏和四肢同时汩汩流血,失血过多,他就这么静静靠着床畔企图通过捱着时间疗愈。 程荆这一次想起来的是哪一段回忆,几乎用不着猜了。 每每事情涉及到他父母程荆便必然歇斯底里,这也是从前他敢肆意拿捏着这件事威胁程荆的缘故。现在他终于不再欺骗自己,这明明是好事,然而脑海中一浮现起程荆方才绝望的双目,梁景珉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清晰地意识到,如果程荆的记忆停留在此刻,那么这一世他都不会原谅他、不会再愿意见到他了。 迷迷糊糊间,梁景珉忽然感觉自己在痛楚面前变得很渺小,像是年幼时在拿发狂父亲的棍棒下,他那时候个子还很小,躺在客厅中央的地面上面对雨水般痛楚,几乎毫无反击之力。 他脱力得倒在了床边,流淌出来的鲜血带走他的生命和意识,双眼缓缓合上,像是接受现实。 时间过去了不知道多久,是stella的喊声迫使他睁开双眼的。 ——林殊珩率先在后院的椅子上坐不住了,拉着stella在门口偷听他们讲话,过了良久却听不见对白,这才破门而入,正巧看见倒在床前不省人事的梁景珉。 她一时吓得不知道怎么办,还是stella有魄力,上来便大声喊着梁景珉的名字,又立刻打了急救电话。 见梁景珉缓缓睁开眼,她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程先生呢?” 梁景珉先是恍惚了一下,并没有即刻苏醒过来,眼前还是一片发黑,连stella的脸都看不清,然而他却在听见程荆名字的那一刻陡然瞪大了双眼。 他回光返照似的坐起了身,撑着床侧站了起来,回想起程荆往楼上去了,踉踉跄跄冲出了房门。 他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往楼上跑去,带着星星点点落在地上的血,像是开出的斑驳红梅。 看见梁景珉的神情,stella心头一凛,忽然涌上一丝不好的预感,跟着梁景珉往楼上跑去。 梁景珉的背影停留在了程荆房内的卫生间门前,他的身影很高大,几乎阻挡了身后人的视线。 stella还以为是他又眼前发黑,赶忙问:“梁总,您还好吗?要不要坐下休息一会儿,我去找程……” 她话没说完,便透过梁景珉的身侧看见了卫生间内的样子。 不知看到了什么,stella的背影陡然剧烈晃动了一下。下一秒,她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惨叫。 第83章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浴室地板上星星点点可见遍布血迹,程荆坐在浴缸里,没有放水,手侧落着一根变了型被掰直的旧式衣架,鲜红一片。 他的衣服下摆遮到了一半大腿处,却仍然可见下身剧烈涌出的鲜血,几乎染红了大半个浴缸。 梁景珉跪在了地上,已经分不开身侧哪些是他的血,哪些又是程荆的。 大约是看见有人来,程荆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虚焦的双眼里全是遗憾:“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就是,想要杀死它。” 他的头斜靠在一侧,似乎是已经疼得没什么气力了,只慢慢喘着气。 “为什么……” 连stella都恍惚了几秒,才意识到这沙哑得变了调的低沉声音,竟然是梁景珉发出来的。 大约是被声音吸引得看见了梁景珉的身影,程荆的双眼终于缓缓定焦,黯淡的眼眶里骤然显露出狠意。 他盯着梁景珉,额前汗津津的透露着某种冰冷的寒光,咬着字眼道:“我说过的——我死也不会生你的孩子。” 第42章 江 “是啊,我这哥们儿暗恋程荆好久了…… 梁景珉像是被迎头打了一棒, 什么都说不出来,怔立在原地,眼睛微微眯着, 大约在压抑情绪。 刹那之间, 他忽然觉得大脑过载无法运转,一是因为程荆那句“宁死也不会生他的孩子”而支离破碎,一是却发现这句话的逻辑谬误—— “你”的孩子?孩子不是梁昱霖的么? 况且, 程荆又何时对他说过这句话? 想必是程荆意识模糊,将自己当作了梁昱霖吧…… 此刻的林殊珩已经吓傻了,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手捂着嘴, 靠着身后的墙壁勉强支撑站立。 只剩下stella还是冷静的, 她冲上前对梁景珉说:“梁总,您别担心, 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 她说完这句话,又起身想到程荆身边想去看他究竟是因为什么伤成这样, 却忽然发现他下身未着寸缕, 不得不赶忙又向后退了一步, 只得远远地问:“程先生,你感觉怎么样?” 程荆已经半昏了过去,嘴巴微微张了张,最终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梁景珉终于从方才情绪中找回智。stella没有反应过来, 他却一眼看出,这是程荆是自己试图流产。他冲出门从衣柜抽出一条毛毯盖在程荆身上, 想要把他抱起来,却又担心牵扯了伤口。 程荆出事后别墅看护的医生就离开了,这里偏远, 救护车不知多久能到。 他等不了救护车了,低声道:“可能有点疼……”接着把程荆从浴缸里抱了起来,立即冲下楼去。 他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将程荆放在自己来时坐的轮椅上,又掉头去和stella说:“别等救护车了,你出去发车。” stella点点头迅速往外走,梁景珉半跪在地上回头去看林殊珩,轻声说:“林小姐,麻烦您推下轮椅行么?我有点走不动。” 林殊珩终于回过神来,上前接过轮椅,又问:“你怎样?还能走吗?” 梁景珉此刻垂着头看地面,看不清脸色,只缓缓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她赶紧带程荆出去坐车。 屋内只剩下他一个人,梁景珉却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竭。 他明明只需要还需要站起来,走出去,坐上车,接着就可以睡过去了,但他像被下了定身咒,一厘米也无法挪动。 脑海中浮现出一段久远的记忆,相似的场景,他从浴缸里捞出血淋淋的程荆,每一寸细节都仿佛吻合。 期间夹杂着医生曾说过的话,程荆的身体无法承受流产,他会死的。 活下去的几率是百分之二十。 会怎么办?程荆倘若死了,他怎么办? 梁景珉丧失了跑出去的动力和希望,潜意识支配着他的举措。或许留在原地因为失血过多致死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结局。 倘若程荆死了,他们来世再见,倘若程荆活下来,看见他以死谢罪,想必也会欣慰的吧。 接着他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 stella熬了两个大夜,蹲在医院走廊里回完挤压的一万条消息、和爸妈打完报平安电话,蓬头垢面地长叹一口气,眼睛里已经没光了。 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啊…… 温文儒雅的谢医生走到她身边道:“泰宁,没什么事你先回家休息吧,这里我守着就行,景珉醒了我和他说。” 温泰宁是stella的本名,她总觉得名字起得太大压不住,还总被人误以为是药的名字,所以平时工作之外也都让大家喊她stella,谢函弋不知晓这一层,才这样称呼。 她听见有人喊她,赶忙又站起身来,了仪容仪表,彬彬有礼道:“没事的医生,我留在这里等梁总醒吧,还有很多事情要他确认,还有签字什么的……” “你连轴转一整天了,回去睡一觉吧。” “这才哪跟哪儿啊,在医院还是比在公司轻松多了,”温泰宁轻松一笑,不过这笑意转瞬即逝,她神色很快又凝重起来,“程先生情况怎样了?梁总醒了肯定要问,我提前了解一下。” 她开着车要送程荆走,却迟迟没等到梁景珉上车,好在救护车来得及时,两人都还是及时到了医院。 程荆是铁了心不想再生这个孩子,企图通过机械性损伤导致流产。操作过程期间感到强烈腹痛,随即发生出血和晕厥。他原本便是使用人工植入子宫进行的怀孕,前期也一直有胎心不稳和出血症状,根本经受不起这样的损伤,到医院做完初步检查后便得出结论胎儿已经死亡。 第84章 他自己造成的损伤只属于外力性创伤,虽然造成了中等程度的内失血,但也只有局部擦伤和轻微撕裂,未涉及宫颈深层及子宫内腔的重大损伤。 然而严重的问题是他本身早期就并不适应植入手术,原本应该在胎儿足月后及时取出,此刻胎儿提前死亡,对他本人身体的伤害成倍增长,有生命危险的同时,也仍旧需要剖腹手术取出子宫。 梁景珉得知情况的时候还浑身是血虚弱得站不起来,但程荆急需手术需要他签字。 他双手剧烈发抖,听完手术风险后,沉吟许久也没有签下去。 直到医生说完不手术的后果,他才立刻点头签字。 温泰宁在一旁看着,也觉得不忍心。她算是看着梁景珉和程荆在一起一路走到今天的人,她跟在梁景珉身边的时间很长,早些时候也听他提起怀孕在家的程荆和这个孩子。 因为她的姐姐和弟弟都生过小孩,也和他分享过一些心得。每每看见梁景珉提起这些事情时脸上不受控流露出的那种温柔怜惜的神情,她曾一度以为他们颠簸翻覆的爱情终于要迎来等待已久的happy ending。 好不容易到今天,倘若这个孩子突然没有了,他们会有多伤心呢? 她看见梁景珉满脸灰败毫无生气,明明是局外人,却也不免心痛,像看一场be电影,目睹结局后心碎不已地幻想这一切都没发生过,然而悲剧偏偏已经发生、无法挽回。 这时候医生跑来确认,提及了胎儿父亲的事情,这时候梁景珉也顾不上还有外人在了,如实说了他不是胎儿父亲的事情。 医生到底是有职业操守的,很平静地记录完信息就走了,也没表现出什么惊叹情感,温泰宁心里却有些天崩地裂。 梁景珉情绪太激动,无论怎样劝说也不肯离开手术室外,被强制注射了镇定睡着了。 温泰宁是个尽职尽责的助,所应当地自愿承担了等程荆手术结束将结果第一时间传达给梁景珉的任务,于是她等到了现在。 谢函弋低沉着语气回答温泰宁的问句:“快收尾了,手术还算成功,情况太凶险了,简直是万幸……他会活下来的。” 他有些遗憾地补充:“之前梁景珉总问我些他的身体情况,虽然他不说,但我也听得出来他很期待这个小孩的,但这次的损伤,程荆恐怕终生也不能再接受移植手术了。” 温泰宁抱着一点希望抬眼问:“但如果他们想要孩子,梁总还是能生的,对吧?” 谢函弋摇摇头:“你以为他不想?他很早就问过这件事,当时检测都做了,可惜他不是合适的受体,这种情况几率也很高,大概30%的人都完全无法承受移植手术,死亡率几乎是百分百。” 温泰宁倒吸一口凉气,沉痛地点点头。 “对了,刚刚和景珉对信息的时候你也在,也听见他提到孩子父亲的问题了吧……” 温泰宁赶忙摆手:“谢医生您千万放心,我肯定不会往外说的!更何况现在孩子都没了……” 谢函弋摇摇头:“不是这个问题。” “恰恰相反,这个孩子的其中一个生物学父亲就是他。因为使用的是冷冻的精子,涉及到这个过程医院的确认流程很繁琐也很严谨,系统里都有记录的,我刚查过了,而且程荆本人一定也确认过不止一次。刚刚我不在,也实在不好当面问……这件事,你们梁总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什么?”温泰宁猛然抬头。 她很快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始冷静分析:“我觉得他应该不知道。当时听语气如此,而且我也在场,倘若不是真以为孩子父亲不是他,何必多此一举在我面前暴露这个问题……” “好,我明白了。”谢函弋皱着眉点头。 “那这件事……还要不要告诉他?”温泰宁试探着问。 这的确是个问题。某种程度上,梁景珉有权利知道这个信息,但如今孩子都没了,知晓这个消息恐怕只会让他更难过。 谢函弋像是看出温泰宁的犹疑,猜出她是在发愁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安抚道:“没事,不用你来和他说。等他醒了,我来和他说吧。” 温泰宁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说道:“好嘞,太感谢了。” 她回头,视线所及正是病床上不省人事的梁景珉。此刻终于没再皱眉,只有睡着才获得几乎很少能有的安宁。 看着梁景珉戴着输氧管的病容,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梁总原来也有这一面,她也不禁唏嘘。 这样的平静大约持续不了太久。她真真切切意识到,今天过后,等到梁景珉醒来,一切都会改变了。 正当她出神之际,谢函弋忽然开口:“他们的事情,你也知道不少吧。” 温泰宁点了点头,平静道:“我看着他们在一起的。” 谢函弋以闲聊的语气说:“我和景珉很小就认识,从小看着他被女孩追着跑,真没想到他有一天会为了个男的疯成这样。” 他朝着梁景珉的方向努了努嘴:“你大概不知道吧,他们还是高中同学。” “真的?”温泰宁讶异问道。 “是啊,我这哥们儿暗恋程荆好久了,高中那会儿就开始,也不和别人说,但一猜就知道。他是西京人,逃到月城去念的高中,马上念完了结果被他老子抓回来,本来都认命了,听说程荆生病住院,大晚上把老爷子敲晕,坐绿皮火车回月城去看他,还要我们几个给打掩护。” 第85章 “我想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之后没机会再回月城了,是去见程荆最后一面的。可惜了,当时程荆在昏迷,他守了两天人也没醒,最后还是没能好好道别。” 温泰宁听完震惊了两分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自觉和谢医生聊熟了点,倒也没忘了八卦剩下的故事内容:“后来呢?程先生不是来西京念大学吗?” 第43章 火 年少轻狂,蠢得令人发笑 “是啊, 可惜当时景珉在国外念本科,这不又错开了么?”谢函弋看起来也是颇为遗憾的模样。 “景珉当时有好几个在京大的老同学,旁敲侧击知道了程荆转专业, 大一在某mbb做pta, 于是暑假特地跑回来找了同司实习。说来也巧,他入职那天程荆恰好离职。他很少和我们出去玩的,那天晚上却郁闷到喝得烂醉, 这事情我们笑了他好多年了。” 说到这里,谢医生眼角露出点不受控制的笑意, 想来是说起学生年代的旧事,也觉得年少轻狂, 蠢得令人发笑。 “他要面子, 后来没再和我们说过程荆的事情了。前几年忽然给我们发请柬说要结婚,我们都吓一大跳。” “他这个人, 在我们中间从来都是最优秀出挑的那一个,我们一直觉得他大概会从那众多追求者中挑一个最出挑的……谁知道他竟然悄无声息玩儿了把大的, 也学会了欺男霸女那一套……”谢函弋浅笑着摇了摇头, 没把句子说完。 毕竟多年好友, 他说这个话倒没什么不妥当的,不过当着温泰宁说,却也让她感觉到略微有些过界。 到底没熟悉到那个地步,她没有顺着他的话再多问, 以她的身份也最了解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道。 于是她只是颇有边界感地岔开了敏感话题,感叹道:“程先生学历这么高, 这么优秀,样貌也好。其实两个人还是很相称的。” 她抬眼微笑着问:“说起来,谢医生和梁总是朋友, 想来家境也不差的,怎么想到做医生?不用继承家业?” 谢函弋轻飘飘答:“我们家才轮不到我呢。至于学医……谁都有梦想嘛,你说是不是?苦点累点都在其次。” 温泰宁笑着点头。 一名医生走到了两人身边,说:“病人醒了。” 短暂的聊天就此结束,温泰宁赶忙往里张望,谢函弋则越过他直接走了进去,对梁景珉一通检查问询,接着对温泰宁下了结论:“他没事,应该一会儿就完全清醒了。” 温泰宁感激地点了点头。 “你就一个助?”他大剌剌地开口就问梁景珉,“温小姐黑眼圈都熬出来了,你快放人家回家休息,换个人照顾你。” 梁景珉半睁着眼,过了很久才缓缓点头。 “快回去吧,你们梁总都同意了。” 谢函弋回头看温泰宁,眉眼深邃,笑得温和。 温泰宁心脏漏跳半拍,竟然真的走了。 梁景珉竟也有这样平易近人的朋友,她没能忘记那个笑容。 温泰宁再回到医院是几天后,主要是与警方对接,顺带处媒体的事情。 手术成功,但程荆还没醒来,媒体不知道从哪里闻了味道,齐聚医院楼下,不采访到中枪的梁总不肯善罢甘休。 梁景珉身体底子不差,按部就班恢复得很快,但从那天起便几乎从公司销声匿迹,一切事宜转线上处,温泰宁知道他十有八九是守在医院。 他懒得和记者扯皮,喊来了他的专职消防员温小姐替他收拾残局。 温泰宁的效率是在的,很快赶走了条子和记者,她手里还拎着打包精致的小礼物,是给程荆的——两人虽然不熟,但她当着领导,面子功夫还是要做。 她看着病房外隔着窗户望眼欲穿的梁景珉,放下礼物试探性地问:“程先生怎样了?醒了吗?” 梁景珉坐在轮椅上,脊背僵直,哑掉的嗓子还没恢复过来:“没醒。情况不大好,昨晚又进了手术室。” 在这个角度,其实并不能看得很真切。程荆身上插着各路管道,苍白里夹杂着星星点点红色和青色,远看着模糊成了色块,像一株将死的人工盆栽,渺小地跌落在冰冷的仪器和床单间。 分明什么也看不清,但梁景珉却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的侧颜很漂亮,此刻下颌消瘦了些,看得出病容憔悴。他神情显得很沉静的模样,叼起烟时又多了几分狠劲。 平静只是表象,他纹丝不动的面容下却有暗潮涌动,眼神里有温泰宁看不懂的狠意,大约是在筹算着什么。 医院不能抽烟,他没点打火机,偏头来看温泰宁:“孩子的事情,谢函弋和我说了,他说你也知道。” 他的语气很平静,眼神同样,但温泰宁琢磨着他的语气,却莫名感觉他大约是很难过的。 本来倘若孩子不是他的,或许还能稍微宽了心,如今这样,和刚得知有了自己此生或许唯一的孩子便即刻失去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此时程荆情况不明,还在重症监护。她不忍地偏过头去,点了点头。 梁景珉没打算领她的同情怜悯,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话。 “这件事,无论是前因后果还是事件经过,你都不要和其他任何人说,提都不要提起。尤其是媒体、同事、家人,”梁景珉加重了语气,多了铿锵金石之音,“听明白了吗?” 温泰宁神色一凛,即刻答道:“明白了。” 第86章 梁景珉没再看她,又开始盯着病床上的程荆,轻飘飘重复了一遍:“明白就说出来。” 温泰宁倒吸一口凉气,赶忙郑重保证:“您放心,这件事我肯定不会往外说的。任何细节都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好。我还有件事情要交给你。”梁景珉转头,示意温泰宁跟着他到露台上去。 离开前他和病房外守着的医生互相点了点头。 露台很空旷,私立医院本就不嘈杂,这个点更是没有人。两人立在围栏边,和在私人场所也差不多了,是个很适合谈话的地方。 “你介意吗?”梁景珉掏出了打火机。 温泰宁摇摇头。 啪嗒,他低头拢住掌心的红色火焰,烟雾升腾。 梁景珉从轮椅一侧的公文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档案袋,递到温泰宁手里:“这里是一些资料,你替我当面交给分局的刘警官,你认识的。我已经提前和他打过招呼,你给他就行,别的不用解释。” 温泰宁点头接过,很识趣地没有去瞄文件里装的是什么。 她内心其实有点纳闷,现在各类文件消息都走线上渠道传,保密性也很高,何必弄这么多纸质的消息。 “这件事情你尽快去办,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不要多管闲事。”梁景珉简短地告诫。 “我明白。” 烟雾中梁景珉那完美的侧脸若隐若现,眼睫低低垂着,这种淡淡带着狠劲的神情其实才更像他,温泰宁反倒觉得熟悉和舒适。 “还有什么别的事情么?”她很利落地询问。 “别急,我正要说。” 他掏出手机给温泰宁私人号码发了一条短信,包含一个地点,还有“翟振磊”三个字,大概是人名。 他就着消息说道:“你从警局出来之后,到这个地点找一个人,在他跟前晃一圈就行,说我找他有事,明里暗里透露一下你刚刚去过警局的事情,表现得蠢一点,自然一点。” 温泰宁有点疑惑地皱起眉,完全没懂,立刻问道:“抱歉我没有完全明白。” 温泰宁做梁景珉助很多年了,她本人工作能力极强、背景也很干净,梁景珉摸得很清楚,一直不吝惜给她顶格的待遇,温泰宁也从没让他失望。 尽管是上下级,但他们之间有默契,温泰宁是忠诚的员工,也知晓梁景珉信任她,是以不在意在不懂时开口询问。 果然,梁景珉没有避忌温泰宁,直接说了实情。 他声音很低沉,脸色凝重:“事情很复杂,我一时不可能全说清楚。大概是这样,档案袋里是梁昱霖这些年犯罪的一些证据,都是我本人亲自的,很清晰。刘警官这些年一直在调查,对情况很清楚,但一直欠缺这些关键证据。” “公司的内网梁昱霖有监视渠道,还记得之前有人闯进我办公室那次吗?背后就是他。我不能冒险发邮件,必须纸质版当面递交,梁昱霖还在昏迷,得到消息之后刘警官应该会第一时间来医院。” 温泰宁听着梁景珉飞快低沉的语速,饶是她向来沉着冷静,眼睛也缓缓瞪大了。 “我要你找的第二个人是梁昱霖的眼线,我一直没有拆穿,但他大概也猜到我知晓了。你去和他说,程荆生病,我这里缺管事的人,请他再回阿卡莱斯湖工作。” 梁景珉挑了挑眉,像是沉思了一下,继续道:“他是否答应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一定要表现出你只是个传话人不清楚情况的样子。不需要着意表露,只要在他试探的时候让他知道你刚去过警局见刘警官就行。消息记录、行程记录、说漏嘴…都无所谓,你自己发挥。” “很多我经常用的人他都知道,但你一直只处公司的事情,他应该面生,所以让你去和他交涉。我把实情都告诉你的原因是要你知道危险性和严重性,一定不能自作聪明多管闲事。梁昱霖背后背景很复杂,你不要招惹他,更不能表现出聪明,别的都不要管。” “好。”温泰宁沉重地点点头。 她掏出手机想记录一下刚刚听见的信息,却反被梁景珉按住了手:“不要打字。用脑袋记。” “倘若翟振磊识别到了你透露的信息,意料之内他会立刻找托辞离开,这个时候你打电话给我。如果你自认为没能传达好消息,你也告诉我,但我相信你可以办到。” 他此刻抬眼和温泰宁对视,是某种安抚的眼神。 她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明白。 “刚才让你和外面的记者交流,你有加到几家的联系方式吧?” “加到了。” 梁景珉轻飘飘道:“事情办完就通知他们吧,让他们再来医院一趟。” “用什么由呢?” 梁景珉呼出一口烟,勾唇冷笑,垂目道:“就说……内幕消息,一小时后医院会有大新闻。” 第44章 葬 程荆加重了音量:“我说让他滚。”…… “程荆!程荆!” 程荆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此刻刚过了傍晚, 他已经换了普通病房,屋外可以瞧见隐约深蓝的天色,室内灯光很温和。 他前几天断断续续醒了好多次, 次次惊动许多人, 如今终于在身侧声音的呼唤下睁开了眼睛,此刻倒一片安静。 他的双目中依旧是那种沉冷的漠然,缓了许久才开口问道:“外面在吵什么?” “什么?外面没有吵呀?”说话的是个女声, 竟是个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年轻女孩,“你终于醒了!快别动, 我去喊谢函弋!” 第87章 程荆对她没什么印象,皱了皱眉定睛去看, 也有些讶异刚醒的时候身侧坐的是陌生人。他眼中暗了暗, 挑眉冷笑,原先以为会是另一个人。 女孩很快带着谢函弋走了进来, 他开口便也说道:“你终于醒了。” 程荆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介绍一下, 这是贺盼兮, 是……”他沉吟了一下, 却没说下去,只道,“这几天由她照料你。” 叫贺盼兮的女孩人如其名,一双忽闪的大花眼睛, 一身看着就昂贵的精致套装,妆很浓却说不上特别增色, 大约是化妆技术不佳,让人莫名觉得她素净着脸会更好看。 好在女孩年轻靓丽,怎样都是活泼好看的, 像是嫌弃谢函弋介绍得不好,凑了过来自我介绍:“程荆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程荆头脑还有些混沌,摇了摇头。 “天哪太过分了,再给你一次机会!”她翻了个不带脾气的白眼,凑了过来,喊道:“程老师——” 程荆终于有了一点印象,谢函弋适时开口介绍:“是贺沛廷的妹妹,你们见过的。” 的确见过,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贺盼兮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成天惹事,高考前还请程荆给补习过化学。 大小姐骄纵,总不肯乖乖喊他程老师,对谁都直呼大名,现在看起来长大多了,化了妆竟一时没认出。 “我想起来了,是小盼,”程荆慈祥地笑了笑,有些虚弱地说,“长这么大了。” 她为什么来了? 不等程荆开口,她倒事先开口,也不论什么忌讳不忌讳的:“我听说你差点死了,吓死我了!程老师,你怎么也做傻事?” 先前发生的事情缓缓回笼,程荆笑不出来了,不再寒暄,偏头皱起眉来。这一动作又牵到了身上伤口,麻药劲没过,只是麻痒的疼,他大脑也晕乎乎的。 当着孩子,他不好问太多,于是撑着劲对贺盼兮说:“你要不先出去一下,我和医生说话。” 她却不乐意了,开口道:“我不能出去啊,我实习呢,收了钱就要办事,等你出院之前我都得寸步不离守着你!” 程荆皱了眉,往谢函弋那边看:“什么?” 谢函弋简直无语了,责怪地看了贺盼兮一眼。 见她简直瞒不住一点事,不得不出言解释:“是这样,景珉他……怕你醒了不愿意见他,但你养病还得有点日子,所以……”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荆也算懂了。 他讥讽地笑了笑:“于是,雇了个小姑娘来给我解闷?什么意思?可怜我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是么?我在他眼里还真是惨啊。” 贺盼兮没心没肺地插嘴:“倒也不是,也是我毕业实习没法解决,梁景珉说我来陪你给开实习证明,卖我哥一个面子……程老师你别多心。” “闭嘴!”谢函弋忍无可忍开口,“小盼你先出去!” 大小姐受了委屈,扭扭捏捏扯着裙子跑出去了。 程荆偏头冷笑,没说话。 “他不是这个意思,也是怕你情绪激动,毕竟……相信我,他很想见你。”谢函弋开口缓和气氛。 他想起前几日程荆抢救、几轮手术的时候,梁景珉都寸步不离在身侧,不是在手术室外就是坐在他身边。 他本来也帮不上什么,自己伤还没好全,工作的事情也多得令人头大,每天助温小姐都要来好几趟,谢函弋劝了好几次,梁景珉却都不肯离开。 他不睡觉,也不说话,除却和医生交流病情和处工作,大部分时候只是坐在一旁看程荆的睡颜。 谢函弋认识梁景珉那么多年,从没见过梁景珉这样悲伤破碎的神情,也从没见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任何人。 中途一次医生宣布病危的时候,他躲在屋外抽完了两包烟,撑着眉骨吞云吐雾,即便躲着人,谢函弋却还是看见他哭得手抖的模样。 程荆终于撑过来后,他就没日没夜悲痛安静地盯着程荆瘦得吓人的病容,莫名给人一种感受——仿佛程荆的躯体被剖开的同时,他的心脏也被剖开分解了,守在一旁不吃不喝不过是一种徒劳的赎罪。 谢函弋有时候也会暗暗心惊——一个人真的可以这样爱另一个人吗?可若是真的爱,为什么两个人的结局会如此惨烈? 他还记得上一次由他看护程荆住院的时候,梁景珉也偶然流露这样的神情。可那时即便凶险,好歹他还能正常说话交流,而这一次,他很显然已经有些精神失常。 他不敢再劝梁景珉,似乎允许他这样看着程荆是叼着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命悬一线,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全面崩盘。 程荆中途差点醒来过几次,最后还是回归了昏睡,几次狼来了后梁景珉找到谢函弋,有些落寞地问他,是否他不应该在程荆醒来的时候守在一旁。 谢函弋想起上一次程荆因为浴屏事件住院,醒来时看见梁景珉时的反应,很客观地提醒梁景珉:“最好不要。” 他当时看着梁景珉的神情,虽然很不忍心,却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实话:“他都说‘宁死不肯生你的孩子’,肯定是恨毒了你,这个枪口千万不能去碰,得让他能接受了再见。你也别太沮丧了……你也知道他的病,不全是你的错。” 那天之后,梁景珉确实没有再待在床边守着他,而是退守到屋外,仿佛某种妥协。 陪病人耗时耗力,程荆孑然一身在世上,除却梁景珉,当真没有什么其他朋友亲人有时间精力来陪护了。恰逢贺沛廷的妹妹回国,小姑娘骄纵任性,心地却不坏,性子活泼又是很早认识程荆的,梁景珉便花了钱请她来陪程荆——什么也不用做,陪他说话解闷就行。 第88章 可惜程荆似乎是完全不打算领情的模样。 他偏过头去,像是想到梁景珉就嫌脏,脸上皱缩了一下。 “他工作忙,大概晚点来看你,”谢函弋试探着问,“你可以接受吗?” 程荆冷笑:“他就站在门外吧。”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每次呼吸都清晰可闻。 没有得到回复,程荆低头去看自己的身躯。 他似乎是哑然失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怎么又住医院了……” 谢函弋看着他,心头也未免一抽。 程荆轻飘飘的像纸片人,手上扎着密密麻麻的针眼,还有固定的留置针,本来就病态惨白的皮肤此刻隐约泛着青紫,几乎已经没有活人气了,仿佛下一秒就要化进风中。 人的脸色差成这样已经不剩什么美感了,在程荆的情况上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 谢函弋还记得头一次在湖畔别墅的婚礼见到程荆的时候惊为天人的感受,那时只是惊鸿一瞥,他便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梁景珉费尽心机也要把人搞到手。 可事到如今他也没了美貌,梁景珉反倒陷得更深了似的。 程荆缓缓掀开被子,漠然地看着自己腹部的伤疤,此刻盖着厚厚的敷料,除了竖着的这条新伤外,还能依稀看见第一次手术时留下的那一道横劈的伤痕。 谢函弋开口解释:“你上一次开腹时间隔得太近,不能顺着原来的刀口,所以只能竖切。” 程荆看着平坦的腹部,问:“孩子……没有了吧?” 他的语调很平,甚至有些机械,让人听不出情绪。 谢函弋叹了口气,摇摇头。 过了良久,他再次开口:“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和程荆连朋友都算不上,仅仅是作为一个陌生人,却也不禁感叹他对自己下手太狠。 分明……一切都好好的,前一阵子听梁景珉的口气,一切都在变好。倘若孩子降生,即便过程颠簸,好歹他们会有一个世俗意义上完整的家。 可现如今,把自己害得丢了半条命不说,原本好不容易要拼凑好的关系再一次跌倒谷底。他还记得自己曾和程荆说过,希望他不要因为其他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他那时仿佛是听懂了的模样…… 何必如此呢? 程荆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是转回了最早的问句:“早些时候,我感觉屋外很吵,是发生什么了?” “你说的早些时候是多早?” 程荆摇摇头:“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这一层一直很安静,只有好几天前,楼下……出了点事。”他有些吞吞吐吐。 “好几天了?” “或许是,那时候你有要醒来的迹象,可能没什么清晰的记忆。” “发生什么了?” 谢函弋没有立刻回答,程荆听见他的手机在震动。 他双眼中冒出一点兴致来,继续逼问道:“谢医生,发生什么了?” 谢函弋按掉了手机,心道真是没完没了,这事情只要略微上网就能查到,他没道也没义务替人撒谎,于是索性干脆答道:“楼下爆发了一场枪击案件,警察来抓捕罪犯,罪犯的同伙试图阻止,两方交火,闹得很大。” “所幸没有无辜的人受伤,警察重伤了好几个,罪犯击毙了三个,其余的都捉捕归案了。” “影响还蛮恶劣的,占了几天头版头条,一搜就有。你先养身体,这些事情不用太关心。” 程荆点了点头。 谢函弋心道梁景珉这招还真是高。先是借警察的力气解决了梁昱霖那帮不要命的手下,又适时丢出关键证据害他被调查,这样的档口,连替梁昱霖做打算的人都没有,一切事情只能找他做哥哥的做主。 等梁昱霖一醒,等待的估计就是漫长的牢狱之灾,他刚被剪了爪牙,以现在的身体状况,又孤身一人在梁景珉的控制之下,连上诉都不好操作。 先前程荆开枪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无法收场,如今演了这么一出,网上的舆论走向一下便扭转了,热度也很快压了下去。一石二鸟,这仇报得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他想着,梁景珉还真是爱惨了程荆,连自己护了这么多年的亲弟弟都下得了死手。 思及这层,他忍不住要告诉程荆:“和你说个好消息,梁昱霖的罪行曝光了,我看刑期直接十年往上走,你的仇也算是报了。” 程荆却不见喜悦的样子,像是没听见一样。 他平静地合上了眼睛,说:“我困了,谢医生去忙吧。” 刚醒又困?不过是托辞罢了。 谢函弋没有忤逆他,起身说完好好休息就要离开,然而刚转身就被程荆叫住了。 “谢医生。” 他回头,只见程荆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睛都没睁开,很平静地说:“让他滚。” 这个“他”是谁,似乎已经不言而喻了。 谢函弋皱了眉刚要劝,程荆却加重了音量:“我说让他滚。” “梁昱霖一个怎么够?不想我有了力气以后亲自动手,现在就赶紧给我滚。” “孩子已经没有了,想来在他眼里我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吧,总该放手。” 谢函弋此刻已经走到门前,偏头就能看见梁景珉的身影。 听见程荆说完话后,梁景珉差劲的脸色又白了三分,偏头似乎是想咳嗽又怕发出声响,竭力地压抑着,看起来惨极了。 第89章 他这辈子没这么狼狈过,谢函弋到底偏心兄弟,还想出言相劝:“……程荆,你是在说气话。” 这时候程荆睁开了那双浅色的、空洞的双眼,没有情绪地看着谢函弋,缓缓说道:“我没在开玩笑。” 话音落下,谢函弋也没话说了,求助似的看向梁景珉。 于是梁景珉终于缓缓启动了轮椅,出现在了程荆的视线内。 程荆原先以为自己已经冷心冷肺,然而在看见他的那个瞬间还是不免惊讶——不过几日,他竟然瘦成这样了。 首先是看见轮廓身形,接着才看清眉眼神情,然而这一眼却更是令人震惊—— 除却眼下浓重的乌青和极为差劲的脸色,梁景珉双目猩红,倒像是掉过眼泪。 程荆勾唇讥讽:“我还没死呢,你怎么就一幅要哭坟的模样。” 第45章 场 “对不起,程荆,以后我都改了………… 程荆勾唇讥讽:“我还没死呢, 你怎么一幅要哭坟的模样。” 梁景珉没什么反应,像是没听见。 程荆自然不会再看他的脸色。 他想要一刀两断,流产的事情便是他选择的告知方式, 谁知道梁景珉似乎还没会过意来, 腆着脸守在他病房外…… 到底还要什么? 程荆想着又皱起眉来,很不解的样子。 他本来愚昧至极地以为梁景珉或许真有那么一点爱他,有那么一点舍不得他离开, 直到回忆起从前的事情,他才幡然醒悟。 一切都不过是他自己欺骗自己的一场戏, 现在他累了,不想演了, 对方忽然还要凑过来继续扮一出难得情深, 简直令人作呕。 他本以为又要听一长串逼他回家的话语,大约又是些威胁——程荆也好奇这一次梁景珉还能拿出什么东西威胁他。 他爱的人全都死光了, 现在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几乎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内心深处他还是明白, 这场争斗到底还是梁景珉赢了, 他程荆输得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好在现在终于可以自己做主。 谁知道梁景珉沉默了很久, 撑着一身力气,却只用极为低沉的声线说了一句:“程荆,你活着。” 你活着?这什么破要求?程荆眼皮都没抬,似乎是毫无兴趣。 梁景珉像是有一点失神, 盯着床沿:“之后会有警官来给你做鉴定,现在你都想起来了, 实话实说就行,我也会移交你之前的就医记录。不用担心,我会解决所有事情。” 即便没得到回应, 梁景珉也是照旧自言自语着:“我解,你不想要……我的孩子。” 程荆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现在孩子没有了,你出气了。程荆,活下来,好不好?留在我身边,我会……” 程荆刚要反唇相讥,却忽然觉得这个画面很熟悉,眼前恍惚起来,似乎闪过一些片段。 他好像很没力气,另一个人似乎是横抱着他,带着哭腔,在撕心裂肺地冲着他怒吼:“程荆,你要我死是不是?你是不是要我死?啊??!” 他越吼越歇斯底里:“你死了,我怎么办?” 他听见自己虚弱的嗓音,沙哑得像其他人的声音:“对不起,我只是控制不住……” 身前的人像是精神分裂,声音又忽然软下来:“对不起,程荆,以后我都改了,你要什么都好……只要你好好活着,好不好?” 好好活着。 从未经历的往事和现实缓缓重合,逼得程荆大脑突突刺痛,忽然捂住双耳,双目紧闭,像是极为痛苦的样子。 脑海中的乱剧愈演愈烈,他忽然大声说了一句:“别吵了!” 此时只有梁景珉低声说着话,根本没人吵闹喧哗。 方才话音未落的梁景珉似乎也被吓了一跳,他上前想看程荆,又回头想叫医生,病房内混乱一团,程荆却将脸埋进胳膊,似乎将自己紧缩起来就可以隔绝这些苦痛的混乱记忆。 几乎无用,现在他的大脑中无数声音忽然同时响起来,已经难以辨认出清晰的字句,仿佛是十数年的岁月陡然碰撞重合,将程荆的全部智击得粉碎,他毫无应对之法,只能缓缓等着这阵浪潮平息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种冲动,想找到一把电钻顺着自己的太阳穴穿进去,或者那一把斧子隔断喉咙,长痛不如短痛,这样的折磨是一场漫长的凌迟。 内心在嘶吼、破裂、叫嚣,然而四肢却毫无力气,沉重得像灌了铅,一寸都无法挪动。 最终,他就在颅内的喧闹中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梁景珉的踪迹了,只剩下年轻的小盼在床边削苹果。 她显然不是做这份工作的料,一个苹果削得坑坑洼洼,等到皮削完一半都氧化了。 她自己都笑着不好意思把苹果递到程荆手上,直接送给了垃圾桶。 程荆没再赶她,她倒自己担心地卖了好几次惨,数番重申需要梁景珉付的工资做零花钱也需要这份bigname实习经历,又担心程荆要开除她。 程荆这时候已经缓了过来,看着她平和地笑,和她推心置腹谈经验,傻姑娘,好不容易实习一趟,只削苹果能学到什么?还不求你哥让梁景珉安排个核心团队,好好偷师才是正经。 小盼很没志向地表示她生下来就是为了享福的,无需早早接受社会的毒打,并不想天天坐办公室。 第90章 于是程荆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寒门思路,自觉对她的确不使用,于是也不再催她。 小盼的确是个很好的陪护,虽然顶不了大用,连个医生都喊不来,但胜在话多有梗。 程荆此人看似冷淡,却其实喜欢身边热热闹闹,也不会嫌她话多,有时候只安静听她说着自己的事情,也觉得很有兴味。 偶尔他也会有些难过,想着自己倘若生下当初那个孩子,等到小孩长大,或许也会像她一样可爱,一样多话地缠着他说故事……他已经准备好不少睡前故事要讲给他听,可惜没有如果。 不过他掂量一下,又觉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遗传了他和梁景珉的性格,恐怕生下来的孩子也是个嘴硬骨头硬的难搞对象,到时候作出祸来不好收场,还是不生的好。 他很少会想起梁景珉了,大多时候是强迫自己不去想。既然打算斩断过去,那么首先得管控好自己的思绪。 警察来过,鉴定也做了,风波已经过去且受伤方本人不打算诉讼,事情真如梁景珉所料了解了。 他知道背后少不了梁景珉的操作,只是选择性忽视了这些细节。 程荆的身体依旧很虚弱,好在也在以缓慢的速度日益好转。医院环境很好,他明白每住一天都在烧钱,虽然很想尽快出院,却也不由得担心出院后该怎么和梁景珉相处。 或许他能识趣一刀两断,或许他会纠缠不休。 梁景珉是个手段高明的疯子,程荆也不敢轻易断定。 他没忍住,寻了个机会找小盼试探:“你们梁总有交代等我出院了怎么安排你吗?” 两人在玩扑克牌,小盼刚丢了一个王炸,心情好得不得了,一边端详着手里的卡牌一边顺口说道:“他说过,让我等你问的时候再转达。” “他说,阿克莱斯的别墅你住,在你愿意之前他不会再回去,等你想通再说。他还说……” “还说什么?”程荆将牌倒扣在膝盖上,聚精会神地听。 “还说,别的要求都任你提,但他不同意离婚。” 小盼不懂含义,这几日单看着三过病房门不入日夜枯守的梁景珉,自以为两人都是情根深种,小两口只是闹别扭,说得自在,顺手打出一个3。 她的确不会玩牌,程荆不想牌局太早结束,笑了笑,很配合地出了个4。 思虑着,程荆却笑不出来了。 想起早先为了脱罪做的鉴定,程荆忽然发现自己无意间跨入了圈套。他现在属于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想走离婚诉讼也会极为麻烦。更不用说他孤立无援,无父无母,多年不联系,从前的好友几乎都走散了,反观梁景珉,他有雄厚的财产,有优秀的律师团队,几乎锁死了程荆在身边。 可惜的是从前很多事情的证据他没有保留也无法保留,更不用说先前虚假报案的事情,倘若细究还会牵扯到自己。 程荆当然可以跟他闹得不死不休,只是或许要耗费数月数年的时间,即便成功也是惨胜,最终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梁景珉太懂程荆的个性,他讨厌麻烦,更讨厌将自己的丑事公开示众,几乎拿捏了他的心态。 思及此,程荆只有苦笑。说到底,当初做了愚蠢决定的人是自己,现如今就要为此买单。 小盼笑着跳起来:“我赢了我赢了!再来一局!” 程荆摇头:“不打啦,两个人打太没意思,什么时候你凑一桌麻将我再陪你。我头疼睡一下,你今天早点回家。” 又是一个深秋,西京天气已经凉起来,打发走了小盼,程荆穿了外套出门到走廊散步。 他早些日子还不能下床,现在已经可以慢慢走动,他缓缓挪着步子以免牵动伤口,凑到窗前时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西北风已经刮起来,从窗户缝隙中涌入,发出细细的呜咽声。程荆转了病房,这里楼层很低,可以听见行人的交谈。 而梁景珉就站在楼下。 他的确有些怕见到梁景珉,像是有些担心被看见似的,迅速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必怕他,于是上前一步,又凑到了玻璃后往下看。 此时竟看见刚刚下楼的小盼走到了梁景珉面前。 她面对梁景珉时倒不如在程荆面前那么活泼,很平静地交代道:“他今天挺好的,心情也不错。我们玩牌来着。” “输了多少?我给你报销。”梁景珉裹着黑色大衣站在风口里,声音也无端显得单薄些。 “用不着,今天我赢了。他说想打麻将,你尽早凑一局吧。” 梁景珉沉默地点点头。 “他今天问了出院的事情,我转达了你之前说的话,他反应显得挺平静的。”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我转达?我看程老师不是不讲的人。” 这个角度只能模糊地看见梁景珉的侧脸,他只是低了低头,说:“回家注意安全。” 小盼走后,梁景珉依旧立在那里,也不看手机。寒风瑟瑟,他依旧脊背僵直,呆呆的,很不像他,像一棵树。 程荆忽然觉得没劲透了。 第46章 倒 “我已经不爱他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恨极了梁景珉高高在上的模样, 现在却发现,他也受不了梁景珉失魂落魄的样子。 在他心中,梁景珉最好永远只是当初那个惊才绝艳的温柔少年, 脊背笔直, 眉目疏朗。可惜人不能永远活在幻想中,他也总得面对现实。 第91章 好在还可以逃避。 自此之后程荆很少再出门,他害怕再在廊檐下看见梁景珉的侧脸, 又或许他其实是害怕看不见。 那天过后的周末,病房里就摆起了麻将桌, 最初程荆很纳闷医院竟会允许这个,但小盼咬死了不松口, 只说是她自掏腰包请程荆解闷, 来玩的也是隔壁病房闲极无聊的家属和病症不严重的病人,程荆便没再深究, 乐得有人陪他打牌。 隔了两天消息传开了,几个人大着肚子也来看牌, 程荆坐庄, 赢得风生水起。小盼大约是新手运气, 打的几局没怎么输,还轻而易举上了瘾。 这里的人像是提前步入老年生活,要不是医生明令禁止吸烟,抽着烟搓麻将, 倒像市井人家的夜间生活。 就这样从秋天玩到冬天,牌友换了几拨人, 程荆的伤终于好全了。 大概是实在没有再拖下去的由,占着病房也是浪费资源,主治医师终于无奈地下了逐客令。 这时候西京刚落了第一场雪, 地面湿滑,残雪刚扫在路边,淅淅沥沥的又下起来。 程荆本来坐在病床上看书,一本大部头,很适合雪天就这炉火看。然而大雪纷飞,他终于还是坐不住,披着外套便要出门。 此刻程荆的肤色终于彻底融为雪色,走在路上倒像是一件衣服凌空飞行,他立在院子里的松树下看雪,晶莹剔透的雪丝粘在他睫毛上。他是南方长大的孩子,即便已经在西京住了这么多年,依旧贪看。 小盼的实习期早满了,但因为课少,照旧经常往医院跑,此刻穿着红斗篷给程荆撑伞。 两人已经很熟悉,她大呼小喝嚷嚷着让程荆赶紧回来,她好不容易化妆穿了新衣服,医院的雪景最好,要程荆给她拍照。 程荆由着她使小性子,很听话地举起相机,刚没按下几次快门小盼就凑过来看,还不忘夸奖:“不错嘛程老师,拍得真好!” 程荆笑了——小盼很上相,倒不是他的摄影技术高明。 这个时候还能算是其乐融融的,可惜在这个当口程荆收到了要出院的消息。 小盼第一个发脾气:“这么大的雪,让人怎么挪动?你们怎么工作的,早说晚说非得今天说?” 传信的是实习医生,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梁总已经派车来接了,东西会一并收好,只需要程先生检查下个人贵重物品就行。 程荆原本心情不算差,此刻却冷下脸来,没有为难传话人,只是看雪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凛冽的风裹挟着雪丝刮在他脸颊上,倒像是刀片,不复方才的柔软剔透。 他将相机递回小盼的手里,低头对她说话:“小盼,我们也认识很久了,对吗?” 小盼看出他的低落,没再贫嘴,安静点了点头。 “我想请你帮我一件事,唯一一件。” 话音落下,小盼的双眼中黯淡了一下,转即再次点了点头。 程荆低沉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你每天都在给梁景珉汇报我的动向。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这些我都无所谓。但我今天不可能跟着他回湖畔别墅,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了。” “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咱们这几天相处的份上,不要立刻告诉他这件事。” “可是……”小盼开口争辩,“他很爱你,这些日子,他也很痛苦……” “我不在乎,”程荆冷淡地陈述,仿佛真的不再有任何情感波动,“我已经不爱他了。” …… 程荆迅速打包了自己所有的贴身物品,大部分衣物都留在了病房内,穿着一件长羽绒服就出了门。 他从后门溜出去,站在路口招手喊出租车——医院外总徘徊着很多。 可惜停在眼前的不是出租车,侧门缓缓推开,梁景珉正沉着脸色坐在后座。 可惜这一次程荆没有再逃掉。 他被梁景珉丢在别墅铺着羊毛毯的沙发上,似乎只是心如死灰的模样。 梁景珉的声音很低:“你为什么非要离开我?从一开始我都没有瞒着你地让贺盼兮在你身边,你还蠢到把你的计划告诉她。” 程荆已经不再看他,只是偏头从落地窗上看外头被天光染成深蓝色的雪。 别墅无人清扫积雪,厚厚积在廊檐下,程荆的眼神有点恍惚。他不解梁景珉的崩溃,更不解何至于此。 室内光线不算亮,他看见自己和梁景珉的倒影和雪色混杂在一起,倒像是这两具赤|裸纠缠的躯体仰卧在雪地上似的。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很快落地窗上积攒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程荆忽然想起之前梁景珉随口和他提起过的故事,说他小时候住在成日不开窗的宅子里,总是光线昏暗陈冷,无所躲避地接受来自血脉至亲的殴打。大概因为这样,他才给新家建上这么多明亮的巨大玻璃窗,这样每天清晨大片大片的阳光都会倾洒进来,他们再也不用忍受黑暗和尘埃。 可惜后来他用厚重的窗帘遮蔽了这些窗户,在这座本该属于阳光的房子里幽幽锁住了另一个人。 程荆忽然觉得很难过,他原本着意想从这段经历中寻求和梁景珉的共同点,却很悲伤地发现自己并不痛苦。太久没和任何人肌肤相亲,他笨拙地发现自己枯朽的身体也会因欲|望沉沦。 梁景珉很执着地要让程荆看着他,程荆偏不肯任他的意思,大概因为已经给出去太多不愿的东西,总要保留一点属于自己的脾气。 第92章 这大概是程荆最失败的一次出逃,先前他至少逃到了警局、逃回了月城,这次却都没离开医院,或许是因为他的行为模式太容易被预判,处处是监控,或许是因为小盼的背叛。 此刻程荆已经无暇细想这一切,他沉湎于梁景珉的怀抱,生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像忽然被抛得很高,紧接着被扔进雪地里,浑身鼓噪滚烫,却又骤然落进血水中。 梁景珉看起来也并不比他清醒多少,他沉默着,脸上没有血色,比从前憔悴不少,像是下一秒就要变成一张纸飘走。他没有好好养身体。 程荆漠然地想到,每天站在风口里着凉,又怎么能好好养伤? 他将脸放在梁景珉的颈窝中闷闷地出气,仿佛这样就能不被发现似的,然而声音顺着骨骼传导,倒显得震耳欲聋。 梁景珉抬手抚过程荆汗湿的前额,欲言又止。 这个时候程荆终于开口:“你放过我吧。” 梁景珉的动作顿住了。 “你知道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的。还是说,你想看我死在你面前?”程荆的声音很虚弱,却也没有任何情绪。 梁景珉依旧没有说话。 程荆认真思考了一下,认为自己并没有生气,也并没有在耍脾气,只是平心静气说句实话。 他用力抬起手轻拍在梁景珉的脸颊上,拇指缓慢摩挲,仿佛是恋人耳鬓厮磨,声音却彻骨冰冷:“明天清早,我要离开西京,而你不要拦我。不然我保证,下个月之前,让你给我收尸。” 梁景珉最终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程荆的双眼,想从中找出些旧时的情感。可惜分毫也没有。 程荆看着他沉沉的压抑目光,也觉得压抑得难受,但事情总要终结。 于是他出言催促:“怎么说啊梁总。这个紧要关头,你不会想要闹出人命的吧?” 第47章 计 “他恨我就够了。” 程荆离开西京的那天梁景珉并没有去机场相送。 司机开着车带梁景珉在周边转了两圈, 最终连车都没停就送梁景珉回了公司。 他靠在车窗边,支着手闭目养神,脸色仍旧是惨灰的。 开车的是新司机, 他看着后座照常上班的梁总,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连哄带骗威逼利诱才好不容易从医院将程荆带回来,隔日便送走,岂非多此一举? 梁景珉此时睁开眼往窗外看。雪天难行, 车开得不快,窗外白茫茫一片, 恰巧适合赏景。 他睁开的双眼黯淡,眼眶微红, 屈指揉着太阳穴, 只觉得头疼欲裂。 余光扫到一些窗外景色,忽然想到从前程荆最喜欢靠在窗边往外看, 或许是贪看景色,或许只是着意要躲避他的目光……所以他从前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色吗? 道路被车速涂抹成一团流动的幻影, 梁景珉再也看不下去, 偏头又止不住地闷咳起来。 医生也被他这要把内脏咳出来的咳法惊动得连连偏头, 终于忍不住问:“梁总您还好吗,要不送您去医院?” 梁景珉摇了摇头:“去公司。” 他又缓了很久,忽然开口道:“程荆的飞机是几点?” “是一点半,已经过了。” 他点了点头, 看了看手表,时间显示13:58。 梁景珉不知道程荆此刻身在哪一片天空, 无论如何,这一片天空不再属于他了。 …… 是夜。 酒过三巡,贺家公子终于壮了胆子兴师问罪:“听说你为了把人抓回去, 拿我妹妹的把柄逼她告诉你?我都让她三分,你倒好,随随便便把人惹得火冒三丈,又哭又闹……我好心把妹妹借给你陪老婆,你是怎么干的?” 梁景珉喝得比他还多,若是旁人该喝倒了,他原本在一侧支着头继续喝闷酒,听了这话缓缓偏过头来,凉凉丢下一句:“我雇佣她,条例都写在实习合同里,我没空帮你好声好气哄大小姐学走路。” 贺沛廷自知亏,便揭过这一件不提。 室内灯火昏暗,他看不清梁景珉脸色,只当他是醉了才一言不发:“我上次说什么来着,让你找回人之后好好哄着,结果你干了什么?” “梁景珉,我说你真是活该。” 梁景珉想起上次去月城抓人前贺沛廷随口的劝告,竟然很在。 他竟一反常态,低低道:“是,你说的对,是我错得离谱,是我活该。” 贺沛廷还不知道程荆怀的孩子是梁景珉的,也不知道程荆离开月城的事情,说这风凉话原为了膈应人。 他和梁景珉也算多日未见,好容易出来喝一次酒,他总还按着原来的相处模式,谁知梁景珉显然不在状态。饶是他大脑被酒精麻痹了大半,也觉得这话简直不像出自梁景珉之口。 倘若他继续说风凉话也好,但此刻话里话外一副颓唐,贺沛廷也不好再僵着语气,于是凑过来问:“你怎么了,忽然说这种丧气话?” 吧台灯光昏暗,不凑近他还没发现梁景珉糟糕的脸色,一凑近便吓得惊呼:“我靠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你伤不是好了吗?”贺沛廷喝了酒控制不住音量,皱着眉大声说着,“我他妈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差的脸色,上次还是我奶奶过世前……你他妈看医生没有啊?” 梁景珉微微睁眼,沉声骂道:“你喝晕了吧,哪有那么夸张?” “怎么,程荆又闹自杀了?”贺沛廷开始猜测发生了什么,“不会没撑过来吧……” 第93章 梁景珉有点无语:“你别咒他行么?” “我说你就不能和他说开了吗,明知道他有病还两个人互相折腾……到底怎么了?又为了之前的事情?” “他回月城了,说要和我离婚。” “我靠……”贺沛廷吓得酒醒了一半,“谅你也不肯,只是你不会又要去月城抓人吧。” 梁景珉缓缓摇摇头:“不,是我给他订的机票。” “你定的机票?不是他本来要走你给抓回去了吗,怎么又放他走?” “我怕他再做傻事……我实在是,经不起再一次了。” 他没说是再一次什么,只是长叹一口气,这语气听得贺沛廷心里也不免一抽。 他不敢再往伤口上撒盐了,伸手拍了拍梁景珉的肩:“不然就放下吧,以你的条件,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偏就是一个程荆……” 贺沛廷是个不婚主义者,恋爱观更和梁景珉大相径庭。上回宝贝得不得了的女友还是汪荷然,不过小两个月已经成了前前任,此刻正和一个十八线女明星拍拖。 梁景珉转头又闷一口酒:“你不懂……” “他已经不只是不爱你了,他恨你,梁景珉。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别怪我说句心里话,你强留一个恨你的人在身边是玩火自焚,让他走反而是好事。” 人喝多了就难免话多,想必这些话贺沛廷也憋了许久。 梁景珉漆黑的眼珠里有很多痛苦:“珍视的东西就应当攥在手心,倘若不争不抢,结局就是什么都没有。这是我自小就懂的道。” “可你这些年遵照你这个准则,做了多少蠢事?给你和他造成了多少伤害?”贺沛廷有些激动。 梁景珉不说话了,定定将他望着,像是头一次认清自己的错处。 “还有之前,他生病不记事,你分明可以说清楚,却非要用强。景珉,你又是何苦?” 这回梁景珉却没有再沉默。 他开口道:“不是我不想说,而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他沉沦着好过清醒地痛苦。” 他吞咽着情绪,沙哑的嗓音如同被砂纸磨过:“恨命运太难了,这个我再清楚不过,还是恨一个人简单。程荆已经很苦了,他恨我就够了。” …… 程荆回到月城的第一件事是回家。 他想起上次回月城,已经到了这里却没有上楼,想来也是很没道的事情。 他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楼梯房,不少单元加装了累赘的室外电梯。 楼下坐着晒太阳的小老太太还是他年幼时认识的那个,眼神不大好,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没有认出是谁,倒是身边跟的贵宾犬先一步吠叫起来。 他上了楼,费了好大力气才想起自己住几楼。深灰色的楼梯和生锈的扶手,家家户户门前贴着密密麻麻的小广告,逼仄的墙面上贴着旧年的春联。 他站在了自己旧时的家门前。 门把手已经生锈,他盯着混沌的猫眼,忽然感觉久远的少年时代透过这一层薄薄的镜片倾轧而来。 他想起年幼时两步一个台阶迈到门前,想起父母上班前在这扇门口和他再三告别,想起门后曾悬挂着拼音表,每每伸手抚过时凸起的字样。 倘若他不曾执意留在西京,或许会在这里终老。再过一次这种重复的、平庸的人生,现在想来,也不可谓不幸福。 他没有钥匙,打电话叫了开锁。不过多久便进了门,开锁师傅瞟见屋内一片多年无人居住的狼藉起了疑心,还是程荆急中生智从屋内翻出了一些旧物才打发了他。 当初他母亲骤然出事,正碰上他状态不好,无人前来收拾,没电没水,打开冰箱里全是腐烂的食物,一股怪味扑面而来。 母亲的衣物散落放在各处,一旁还悬挂着他父亲的遗照,桌面上的茶杯里水喝了一半,总仿佛能看见侧边若隐若现的口红印记。 看到这里,程荆终于没了力气,蹲坐在地面上将自己蜷缩了起来。 也不知是过期的悲痛还是新鲜的离别给人造成的灭顶之痛,程荆只感觉心痛如摧,无法抵抗,能做的唯有抱住自己,幻想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这次他告诉自己,不能再逃避了。 程荆情绪好起来便开始整个房子。清冰箱、拖地、擦窗子、将所有旧物分类归好塞进柜子。他干活有点手生,第一天的进度十分感人,于是第二天电话请了人来一起收,直至将整个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再看不出来久未住人的模样。 收拾到尾声的时候他从自己的房间抽屉里翻出一包过了期的蛋黄派。 家政阿姨看着程荆盯着这包蛋黄派怔怔站了一分钟,不禁上前来问他怎么回事,却发现他竟然泪流满面。 “哎哟小伙子,怎么哭啦?” 程荆双眼盈着泪水:“没事,您别管我。” 这包蛋黄派是梁景珉买给他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 高二刚开学,他去食堂时发现丢了饭卡,又正巧碰见梁景珉和他的朋友在小卖部买东西。这时候两人也不熟,但坐前后桌,彼此知道姓名,他便上前去借饭卡,谁知道他们也没带,于是他不得不返回教室。 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梁景珉回了座位,伸手按了按他肩膀,递给他这包零食:“你后来借到饭卡没?没吃晚饭的话吃这个垫垫肚子吧。” 程荆怔愣片刻接过了,很低声地说了句谢谢。他虽然没饭卡但带了钱,便提出要还钱。 第94章 “用不着。”梁景珉仿佛真只是举手之劳的模样,边和同桌说着话边分给他一句话,但程荆坚持,还是放了五块钱在梁景珉桌上。 程荆根本不爱吃蛋黄派,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把它带回了家放在抽屉里,就这样留到了今天。 他忽然意识到他当初有多么喜欢梁景珉。不过一包随手分的零食,对每个同班的普通同学都能做的事,他却也曾如此珍视。 他眼前浮起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年少的暗恋和躲避,大学时转专业、进入后来的行业,都不可谓不是为了能冥冥中离他更近些。 再后来,是自以为美梦成真的表白、撕心裂肺的惨剧、湖畔别墅的婚礼……这些混乱的岁月,直至此刻,程荆才意识到真的结束了。 他那夜以自己性命相逼,梁景珉狠狠地看着他,他无所顾忌地回望过去,是真的曾决绝地想死。谁知梁景珉快天明时竟然真的松了口。 梁景珉毁了他的人生,夺了他的事业,背叛他,害他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害他被剖开身体,而他也还了他两枪,杀了他的亲生骨肉。那日在宴会厅便说过要两清,可他们之间,还怎么能够两清?这些年真心真意的爱与恨,又如何是几场血迹沾染的惨剧就能抹消的? 梁景珉是仲夏夜一场幻梦,程荆兀自沉浸,差点忘记此刻已入严冬。 这场注定终结的爱情也曾摧枯拉朽从他心尖一路烧过来,堆砌成一座由灰烬铸造而成的幻境之城,在他身体里留下无法抹消的刻痕。此刻,也该是大厦崩塌、灰烬散去的时候了。 他曾经将烟头熄灭在梁景珉的皮肤上,用烧伤的疤痕尝试模拟他带给自己的伤害和痛楚,现如今那疤痕大约已经痊愈,只剩下他自己手腕、手心、小腹上那一道道浅白泛红的不可磨灭的伤疤,一到雨天发痒发疼,是命运在强迫他不可以忘记教训。 他想起先前击在梁景珉肩头的那颗枪子,他那时只感觉到微热的手枪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可那子弹砸在身上该有多疼呢?能比得上他躺在手术台上,任人宰割开膛破肚的疼么? 梁景珉现在在做什么?在工作、在喝酒、在左拥右抱欲海沉沦、在撕心裂肺不可自拔。 但这些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会彻底忘记梁景珉的,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程荆关上房门,靠着墙壁席地而坐,终于没克制住痛哭出声。 第48章 时 半个重逢! 明州的夏天不算热, 室内冷气开得很足,更有点一秒入冬的意思。 被西京严冬酷寒冻得四肢发僵的程荆也曾经渴望过住在四季长夏的地方,后来搬来了明州, 却发现如果没有冬天, 夏天似乎也就失去了意义。 “程荆,吃饭去吗?”同事路过程荆的工位,照常喊他一同午餐。 程荆端坐在他的大显示器后头敲键盘:“不了, 中午还要拉个会,我晚点吃食堂。” “会改期了, 吃饭去吧。”一只手从后方拍上程荆的肩膀,是熟悉的声音。 程荆放下了鼠标回头去看, 正透过清透镜片对上后方人的一双眼睛。是裴羲。 他笑意吟吟, 显然是两人关系甚好熟识的模样。 来到明州也转眼两年了,程荆自己偶尔也觉得难以置信。 两年前, 程荆常住在月城的老房子里,浑浑噩噩了很长时间, 终于开始投简历找工作。 可惜他在梁氏的工作一直没办离职, 和梁景珉一掰更不好联系他们背调, 这么长时间空窗期,实在是不好解释。 更不用说程荆的负面新闻太多,已经到了浏览器上一搜就能跳出来的程度,好的公司都不接受他, 找了许久也是一直碰壁。 就业市场一年比一年糟糕,饶是程荆履历出色也不管用, 他把期望一再放低,却仍然没有找到合适工作。 好在还剩下学历,他在月城本地的教培机构教了两个月书, 却被家长扒出了相关新闻,谁也不放心把自己的孩子交到一个精神病手里,他被迫离职。 他很早就不再用梁景珉的钱,父母留下的存款不足以让他不工作,好在就在最低谷的时候,早些时候海投无果的公司竟然发来了面试。 时隔两个月才被捞起来,程荆也只当是运气。公司title很好,而且正好是裴羲所在的那一家,程荆中途还联系了他问一些情况。也是因为这件事,两个人又有了联系。 程荆面了几轮说不合适,被面试官推到了另一个岗位,过了一阵子竟然顺利拿了offer,base地在明州,于是他立刻就去了。 后来入职才发现所在的部门正是裴羲牵头的那一个,和同事一聊才知道,他转岗位后的流程如此顺利也少不了裴羲从中帮忙,只是他从未与自己提起。 当夜程荆就请裴羲吃了饭,别的事情只字未提,只是讲明了他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经过。 裴羲的确帮他太多,足以让程荆心内不安。他自觉之前说得很清楚,只是怕裴羲没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却又不好直接开口,担心自己自作多情,反而更不礼貌。 晚餐期间,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自己身上的事情,没有遗漏太多细节,包含着那些惨烈的、难以言说的心路历程倾囊相告,似乎只是想要通过剖开自己来偿还一些裴羲从未奢求的回报。 裴羲听程荆的事情听得皱眉,默默良久,最终温声回答:“程荆,你不要担心,我明白你的意思。” 第95章 “我帮你只因为咱们是同学,即便有其他的企图,也绝不是建立在这些帮助之上的。你说得很清楚,不必心有愧疚。” 程荆看着他深邃的双眼,只觉得事情大约并没有他口述的这样简单——放下往事和情感远比他随口两句这样轻松,更何况是意中人整日在眼前晃荡,只因他自己曾历经过才明白,只是克制住看他的眼神都要费劲全身力气。 他很需要这份工作,却也不想给朋友不切实际的幻想。 头一次,程荆纠结了。 “裴羲……”他话没说完,却被裴羲打断。 “程荆,之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早些时候我不知道你的情况,现在我也挺无地自容的,你也忘了吧。如果为了这个拒绝这份工作,我未来都会于心不安。” 转眼,程荆也工作两年了。 会议取消,他自然和同事们一块出门吃饭。 团队里女生更多,午饭时叽叽喳喳在一块儿聊天,程荆则坐在另一旁安静吃饭,和裴羲偶然聊两句。 其实三年前在明州相处的那段时间便有映证,他们是性格很合的人,很适合当朋友,这两年工作上的配合安排一直很愉快,那日把话说开后程荆也不再担心别的,很专心地讲裴羲当挚友,工作之外也常常一起喊着同事出游。 团队里氛围很好,没有太事儿的人,除开太辛苦外,是一份很想的工作。大家也不分什么职级,全都互称老师。 坐在程荆身边是刚轮到他手底下的管培生,叫陆鹏,年纪还小,性子很活泼,肘击了程荆一下便开口问:“程老师你是京大的,是不是?” “我是呀,”程荆有点惊讶,笑着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从没说过。 大学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近来很少有人会问,程荆也觉得讶异。 陆鹏的眼睛瞬间亮了,得意地说:“这个说来也巧,上一次裴老师偶然提起说他和你都是月城一中的,月城一中名气可大了,我就搜了搜他的名字带月城一中tag,搜到你们学校高考喜报,上头就是你的名字!” 他眉目带点狡黠,倒像是发现了秘密似的。 程荆笑了,本想说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然而转念一想,他两年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报道在网上一定还没清干净,陆鹏既然连自己什么学校都找到了,必然也没漏掉那些消息。 他的眼神忽然凝重起来。 程荆已经很久没想起西京的往事了。倒不是说忘记有多么容易,只是最初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费了很大功夫,久而久之的也就成了习惯。 最初刚到月城,只是翻出一点有关的物件都会出神崩溃许久,离开月城后,能让他想起过去的物件少了,睹物思人也变得难很多。 现在的公司待遇不错,但hours很差,其实正和了程荆的意。从早到晚忙得晕头转向,的确很难空出时间自怨自艾、陷在往事中。他为了保险,几乎全身心投入到工作里去。 除此之外,他还在电脑和手机浏览器里都加了屏蔽词,屏蔽了所有梁氏以及梁景珉相关的新闻消息,平时社交简单,梁景珉的消息在他耳边绝迹,至此已经两年整。 只有在一些很偶尔的瞬间,他会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例如现在。 不过惯性帮助他立刻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他状若无事地开口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大学学了什么都已经忘了。” “但还是很厉害呀!”程鹏没看出他不对劲的神色,继续说着,“我们学校在隔壁,之前和京大课程互选,我还去京大上过两节课,真的很喜欢。” “对了你和裴老师高中是同学,那是同班的么?”程鹏早知道裴羲和程荆是好哥们,脸上又显露出一点八卦似的神色来。 程荆笑着说:“同班过一年。可惜了,一中每年都分班,朋友都不能长久,好在和他后来又有了联系。” 说到这里程荆去看裴羲,两人相视一笑。 程荆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那一个,程鹏看着他,其实是满眼崇拜。事实是,他心思单纯,其实根本没看见程荆那些消息,有些事情事发时自以为闹得沸沸扬扬举世皆知,隔了几年,也没几个人会再记得。 陆鹏不知道实情,自然也不知道要避讳,继续说着:“确实啊,我们高中分班也是这样,高二分班后和高一同学就联系得少了。” 他正要继续往下说,却被裴羲打断了。 程荆的高中生活称不上快乐,不仅让他想起高中去世的父亲,还总让他联想起梁景珉,这些年程荆着意要忘了梁景珉,裴羲再清楚不过。 裴羲已经看出程荆不如刚才放松的表情,于是恰到好处地插嘴,他开玩笑似的语气说道:“程鹏,别逮着你们程老师问了,让人家歇两口气吃饭吧。” 程鹏赶忙道遵命,大口吃起饭来。 他又抬头看程荆,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别愣着了,又想到什么?” 程荆回过神来,笑了笑,说了句很莫名其妙的话:“没什么,年轻真好啊。” 这一天加班到很晚,程荆原本要打车,等电梯的时候恰巧碰见裴羲,他提出要载程荆一程。 程荆租住的地方其实不远,地铁可以直达,但坐车会快很多,回家能多躺一下,裴羲之前经常送他,交女朋友后空闲时间少了也就送得少了,今日忽然再次提起,程荆想了想,还是没有拒绝。 第96章 裴羲把车停在了程荆小区门口,说什么也要走路送他进去,程荆推辞两次,到底拗不过他。 两人边走边说些工作琐事,裴羲为人很妥帖靠谱,偶尔说起几句话来很有趣,逗得程荆发笑,一不留神就走到了门禁前。 程荆终于顿住了脚步:“送到这里就行了,我上楼了。你今天也辛苦了,早点回家吧,不然你女朋友也该催了。” 之前裴羲相亲交往过一个女孩,还和程荆提起过一次说女朋友抱怨他回家晚。时隔挺久了,他自然而然以为两人还在一起,这个年龄交友,大多也是奔着结婚去的。 谁知裴羲只是颇为平静地回答:“我分手了。” 程荆微微讶异了一下,控制住没表露出来,问道:“怎么这么突然,因为什么?” “其实已经分了两个月了。我尝试了很久,还是觉得我和她不合适。” 程荆也不明白该说些什么,只点了点头:“找一个合适的人确实很不容易,不能勉强,分开也许是对的。” 裴羲看着程荆的双眼,声音有点低沉:“其实,还有一个别的原因。” 路灯昏黄,裴羲的双睫在他的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莫名添了一点柔和深情的气息。 程荆有些莫名,仰头问道:“什么?” 于是裴羲双手捧住了程荆的双颊,低头吻在了他的侧脸。 他再没说什么,就这样静静看着程荆。 裴羲其实心里很没底。 他的确一直没有能够忘记程荆。 在月城重逢时看见程荆怀孕时是震惊和生气,在新闻中看见程荆涉及的枪击事件时是痛心,后来在同一个事业部的简历池里看见程荆名字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世间的一切东西都是有限的,这个道他再明白不过,倘若不强求就不会有。 如果不是这遭,他原没想到自己也可以为了想要的东西绞尽脑汁去算计。不出几个月,程荆竟然真的成了他的同事,仿佛是梦想成真。 朝夕相处,总有许多地方可以萌生情谊,刚重逢时他解程荆无法立刻忘记从前的事情,也明白他是在拒绝自己,但倘若程荆走了便彻底没有机会,于是才有了他那时的一番话。 两年过去,和程荆在一起的时间总是愉快轻松的,于是他觉得或许是时候了,或许程荆已经开始放下往事,可以接受新的关系。今夜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一时上头,便贸然做了方才的举动。 他其实很快就后悔了,但事情已经发生,再也无法收回。 他本来静待着程荆发怒,谁知道程荆竟然看起来完全不惊讶,也不生气,只轻微皱了皱眉头。 这种表情比生气倒还要让人心内不安,裴羲心一沉,大约已经看出了程荆的态度,出言道歉:“对不起,我唐突了。” 程荆安静了很久才开口,他的语气很轻,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没关系。以后别这样了。” 程荆垂目不语,脑海里闪过很多回忆。“我们再见的时候,我和你说过的。”他微微皱了皱眉,自以为从前已经说得很清楚。 裴羲明白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了,今夜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于是垂死挣扎般地出言剖白。 “和我在一起吧,程荆,我爱你。” 程荆说不出难听的话,只摇了摇头,便回头向楼栋里走去了。离开前他留下一句:“不可能。” 语气依旧平静温和。 夜色如瀑,两个人各怀心事,裴羲呆呆的在原地立着,程荆则毫不犹豫地回头离开。 没有人发现,不远处的路口,一个隐藏在树荫下的身影。 他离得很远,大约是听不清这头两人交谈的内容是什么的。从那人的角度来看,倒像是一对情人在楼下难舍难分,最后温和一吻,两人平静地道了几句晚安后分别。 夜色是很柔和的,凭借它特有的色彩抹去了一切激烈的情绪和针锋相对,用它平静的怀抱拥人入睡。 是以在这样安静平和的气氛中,也没有人能看出来—— 在这个亲吻落下后,远处那人的脸色倏的煞白。 第49章 三 排山倒海,天地全非 黎明时分。 19楼的景色相当不错, 将散未散的雾气弥漫着,远处天际刚翻起一点鱼肚白,露台上烟雾升腾, 未燃尽的火星滑落, 在一片静谧的高空中透露出一点活人气息。 电话那头的女声终于略微有了起伏:“他跟你表白了?” 程荆吐出一口烟,脸色略有点颓唐:“是。” “我靠这也太尴尬了,更何况你们在公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打算怎么办啊。” 程荆斜靠在躺椅上, 微微偏了偏头,叹气道:“我是真不知道。” “其实裴羲人还不错, 你认真想想,难道真就不能将就?” “我不喜欢他, ”程荆平静道, “这一点我很清楚。不是我不能勉强,只是这样对不起他, 更对不起我自己。” 电话那头的声音微微轻了一点,似乎是沉吟了一下, 有些没底气地问道:“你总不会还忘不了梁景珉吧。” 程荆的脸色骤然僵了一下, 没有立刻回答。 梁景珉这三个字在程荆这里, 一直是雷区。和身边所有人一样,她也一直很小心。两人联系很多,但她从来不会主动提起梁景珉。今天是怎么了? 程荆笑了笑,咬着字眼回答:“怎么会?” 第97章 空气凝滞了片刻, 两人都是没有说话。 程荆的直觉很灵敏,他明白这个档口是留给他追问的。 追问梁景珉近况如何, 在做什么,有没有忘了他。她想要引出某个话题,在等他开口。 但程荆没有说话, 只是任由沉默蔓延着。 一支烟很快抽到了尽头,程荆感觉唇间苦涩,这和他最初想过的味道很不一样。 戒掉一个瘾的代价必须是染上另一个么?这个话题在程荆这里没有答案,只是每每应验。 程荆岔开了话题:“点点起床了吗?如果你忙的话就挂了吧。” “还没有,我在阳台打电话呢,不管他,一天比一天调皮,还是小时候好啊。”赵都宁叹息道。 凌晨通电话原是为了倒时差,此时他对话的竟然是许久未见的赵都宁。分明隔绝了所有和梁景珉相关的人和事,却偏偏留了个最容易让人回想起往事的人时常联系。 倘若有人知道实情,必然会忍不住去问程荆缘由。 “其实如果你当初没有……”她话只说了一半,程荆却听懂了。 如果当初他没有流产,现在小孩估计也会说会笑会叫爸爸了。 程荆的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仅此一下。 电话那头声音有点疲惫:“你别怪我提不该提的人,我和他也很久没联系了。其实是前几日,我辗转听到了一点他相关的消息……” “梁昱霖的事情你知道吧?”她问。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二审判决下来了,维持原判,据说他身边的人……不太安定。” 程荆的神色一凛。 “程荆,好在他们都不知道你在哪里,你这段时间要当心。” “为什么是我当心?他的事情和我无关,我和梁景珉分开很久了,这你是知道的。” “你一心要分开,在他们眼中可未必,这些年没有人找你,也未必是不知道你的处所。我在国外都听说了,想必消息已经沸沸扬扬,你不要一味逃避,当初伤了他的毕竟是你。” 赵都宁的话说得很隐晦,但桩桩件件都是在提点,程荆逃避着,只说:“我其实不想说这件事。” “我知道,我只是提醒。” “好,”程荆狠狠皱了皱眉,还是顺了她的意,问道,“他最近怎么样?” 赵都宁叹出一口气:“我不知道,和你一样,我们也很久没有联系过了……” 听到后面,赵都宁的声音也变得有点遥远,程荆越听越难受,随意应付了两句就匆匆挂了电话。 无济于事,她的话依旧徘徊萦绕在耳边,像是赶不走的苍蝇。 “……但我听过几句闲话,说他病了,大概有点严重。只是我也不清楚……” 程荆也不知道在和谁恼怒,直将烟头往地上一扔,抛出个不明显的弧线,摔门回了房间。 …… 过两周是程荆的母亲忌日,他请了年假回月城。 坐的高铁,二等座,伴随着泡面气味、小孩哭闹和外放的短视频音乐,一路喧闹颠簸到了月城。 有些人大概无法忍受动辄长达几个小时的高铁,但程荆却很能坐得住,他坐的靠窗座位,快到月城的时候正巧要日落,薄暮柔和的昏黄光线倾洒在长河上,莫名带了点荒凉的烟火气。 这样的颜色,格外适宜回忆往昔。程荆的眉目笼罩了一点阴云,忽然想起一个人曾和他说过的话。 他说他曾坐过二十一次往返西京和月城的高铁线路。 也是这般吗?挤在脚都伸不直的二等座,耳畔喧哗却反而有点逃脱世界的宁静,只因为身在一班有始发站和重点的列车上,便可以所应当地不考虑来处和归途。 下了车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天空是灰蓝混着深灰,路灯打出长长的光线,是冷白的,不像西京的昏黄。 月城闷热,程荆排着队伍等出租车,热出一身汗。师傅听了目的地有些不愉快,嫌弃太近。 走到了老屋小区外保安亭的时候声控灯应声开了,程荆拖着行李箱,形单影只,拖出长长一条影子在身后,像斩不断的尾巴,带点落寞。 夜晚的月城带点凋败,这里是旧城区,墙面上淋着风霜雨雪的污渍,数不尽不清的电线互相缠绕累赘着在房子之间,正值夏天,空调水声淅淅沥沥,有如大雨倾盆。 他缓缓走了进去,路过相邻单元的时候看见身侧卧着卷毛狗的老太太,她带着眼镜,缓慢挪动了一下,忽然颤颤巍巍低声说:“是小程回来啦?” 程荆顿住了脚步,没有作声,只是望着她。 “是小程吗?”她声音里多了点疑惑,转而又斩钉截铁下了结论:“白头发,高个子,是小程。” 程荆淡淡开了口:“是我,奶奶。没想到您还记得,我上次回来,您没认出。” “是啊,我老了,眼花了,”她说话的速度很缓慢,有点像旧式电视剧里的人,“现在认出来了。长这么大了。” 程荆点了点头:“是啊。” 他感觉自己像是忽然回到高中。每天傍晚披星戴月而归,那时候她身边的狗还是小狗,见着了程荆总爱说“小程长这么高了”。 他忽然萌生出想要出去一趟的意思。 程荆放下行李后简单冲了个澡,洗掉了一身行路出的汗,临出门才发现手机没充上电,担心走得太晚明早起不来,于是依旧冒冒失失冲出了门,只想着反正用不着手机,带上钥匙就行了。 第98章 刚洗了澡,可惜出门没一会儿又汗湿了。月城是难耐的闷热,比不得明州的清爽。 他随意套了一身白t恤,鸭舌帽盖住了头发,走走停停,倒似是回忆往昔。就这样慢慢地走去学校,每条路都熟悉得仿佛昨日走过,可惜人事早已大不相同。岁月匆匆,竟是如此残酷。 一中的周围临着商业街,此刻时间已经很晚,仍然闹腾着,比起程荆家附近热闹许多。 程荆在一中念书的时候也曾经短暂地在附近租住过,为了每天上学能近一点,早上能多贪睡几分钟。后来因为夜间商业街实在太吵闹便没能长久住下去,住了校。 他不可避免回想起那唯一一个在一中苦读的闷热夏天。繁华的市中心商街楼上破旧昏暗的出租屋,连夜吵着ktv的歌声,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做一些凌乱无序的梦,梦境里永远弥漫着烟雾,身前的人看不清,两人似乎是在屋角那张一动就只呀乱响的小破床上缠绵亲吻。 梦醒的时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程荆沿着校外的一条小街走走停停,沉湎在过去的回忆里,两侧是低矮的旧屋和新装修的门面,头顶上是杂乱的电线,路边摊亮着一闪一闪的灯。 走过一间小铺子的时候程荆顿住了脚步,是炸鲜奶,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一口。他停下来,打算买一份。 上一次说起想吃是什么时候?貌似还是几年前,两年,三年,还是四年?这些年他过得浑浑噩噩,上班上得昏天暗地,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夕阳。 貌似是月城雨后的日子,带点凉爽,他身体很难受,窗外的红灯朦朦胧胧,身旁有个人带着笑意说:“厨子被我开了,我给你做。” 为什么又是梁景珉。 回了故乡,便处处都是他的痕迹,有关他的回忆。想要彻底洗清一个人留在自己身上的拓印是不可能的,有些东西已经刻入骨髓,难以消除。 程荆忽而觉得心内有些酸胀,难以言明的情绪。 以至于摊主喊了四五次他才抬头:“什么?” “我说做好啦!五块一份,直接扫码!”老板有点不耐烦,大嗓门带着熟悉口音,把那碗有点脏兮兮的炸鲜奶丢在程荆面前。 程荆终于回过神来掏出手机要扫码,谁知道运气不好,刚刚打开扫码洁面,屏幕一黑,竟然在这个当口没电了。 程荆有点不可置信地抽回手机盯了三秒,晃了晃,才终于意识到这是事实,不得不带点歉意地问老板:“不好意思我手机正好没电了,没带现金,您有没有充电线能借我充一下?” 老板本来就已经极其不耐烦,此刻更是深深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好吧好吧,你是什么型号的手机?” 程荆正要答言,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不用了,我替他付。” 声音有点混沌,有点沙哑,程荆一时间也没听出来是谁,第一反应是热心的陌生人替他解困,然而心跳却先一步不要命地狂跳起来。 他感觉大脑中像是忽然“轰”的一声,肺腑都被牵动得震荡,仿佛是一阵大浪顺着耳侧拍过来,汹涌澎湃,如同潮水般轰鸣。 光线仍然是昏暗的,悬挂的小灯旁围绕着蚊蝇,程荆忽然感觉身体里住了一头困兽,不知道做什么才能让它平息下来。于是他把空调开到最低,躺在了风口下。 恍恍惚惚间他忽然想起十几岁岁的夏天,他爬了四层楼,出了一身汗,走进宿舍,他把空调开到最低,在三号床和五号床空隙间的地板砖上躺下,这是风口。空调风极为凛冽刺骨,和夏日的热激烈碰撞也镇不住他的心如擂鼓。 重逢是会发生在什么地方?程荆是想过的。 或许是哪一日他和友人去西京游玩,当街撞上故人,或许是年华老去往事淡化的许多年后,心平气和地再度相见,或许是在……他想过许多次,没有一次是主动的,这些设想的场景总是无师自通学会自动找上程荆。 分明想过那么多次,到底还是没有压中题目,大约未来总是无常,哪能依靠着一点微末的幻想。现实像讨债的破门而入,没给他充足的准备时间,天旋地转的就降临了。 炸酸奶端在手里,热气烘着掌心,程荆只觉得心里忽然冰凉,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他想向后躲,却只跌进人海里,被面前的人捞住了手臂。 他不开口,反倒闭上双眼,大约祈求一切是梦境,睁开眼的时候可以回归现实。 可惜不是,眼前人的目光凉凉的迎头浇下来,他的声音极低极哑,沉沉的,像从嗓子深处滚出来,刺得程荆耳膜生疼。 “程荆……” 他终于抬头对上梁景珉的双眼。 刹那间,排山倒海,天地全非。 第50章 二 我后悔了 程荆是真不愿见他, 但此刻避无可避,不得不打量起梁景珉来。 平素因为总泡在公司,他着装总是相对正式的, 即便是休闲装也总穿得像西服衬衣, 光站在那里就和路人割出一道无形的障壁来,此刻却穿得前所未有的低调。 他一身黑色t恤配长牛仔裤,带了个鸭舌帽, 只露出轮廓清晰的下半张脸,双目都笼罩在阴影里。不像是西京叱咤风云的梁总, 倒像是个晚上出门遛弯的普通年轻人,路上一手抓一大把那种。 程荆一挑眉, 强行凭借惯性压住了心底涌动难明的情绪。为了不露馅, 他先是装没认出,就这样认真打量了十几秒钟才轻飘飘开口:“谢谢您了, 看您面熟,不知道是哪位?” 第99章 装陌生人是极为有用的办法, 他从自己的身份中剥离出来, 强迫自己相信对方是素未谋面的人, 只是不知道梁景珉信了几分。 他没有即刻回答,本就微微低下的头更低了些,然而只因他身高要高些,饶是这样仍然无法完全避免和程荆视线交错, 是以他偏开头扫了码,叮的一声, 击碎令人尴尬的寂静。 程荆这时候开始有点后悔装陌生人,只因对方毫无回应,继续装下去实在显得太假, 他拉不下脸来。 正是犹豫之际,梁景珉伸手将那碗炸酸奶递到了程荆的手边。 程荆的角度,正看见他露出的小臂。倒让他想起年少时,梁景珉的手腕上总是带机械表的,后来则是各色名表,只有在床上会取下来。此刻在外边,手腕上倒头一遭光秃秃的,未免让人联想到一些颠簸的夜色。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出神了。 “程荆。” 程荆多少次没有听见这一道声线呼喊他的姓名。 现在他才后知后觉感觉出来,其实刚刚对视那一眼就露馅了。他们俩实在太熟,即便是几年横贯在其间,也抹不开那一刹那的共鸣。 他长舒一口气,问道:“你为什么在这儿?” 梁景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斟酌了片刻。大约是想要扯个谎,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于是语塞。 程荆皮笑肉不笑问道:“编好了没?刚说话前怎么不先想好?” “来找你。” 他终于如实相告。 “找我?”程荆觉得有点好笑,然而他诚恳,一时间却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是该问他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现在来,还是该问他有什么脸来找他?离开的时候没说清楚么? 他忽然觉得也应该性看待这个事件,或许梁景珉是有正事要找他。工作?离婚?还是终于打算来替他弟弟报仇? 程荆摆出个洗耳恭听的姿势:“那您有什么事情么?” 也不知为何,梁景珉倒显得比从前迟钝些,以前总是强势地夺去他的话语,现如今却总迟钝地不说话。 大约因为身上衣裳单薄,倒还显得瘦了。 程荆微微拧眉,等答案等得不耐烦,吃起炸鲜奶来,结果烫了嘴,不得不将手背递到唇边稍作缓解。 这时候梁景珉终于酝酿好了答案:“我是来带你回西京的。跟我回家吧,程荆。” 这话音落下,程荆的脸色就变了。 “梁景珉,你跟踪我?” “没有,我只是……”他顿了片刻,“来月城找你,找了好几次,今天恰巧碰见。” 依旧看不清楚他的神情,莫名让人觉得他在恳求。 正巧起了一阵晚风,本来裹挟着酷热的空气骤然冷了冷,刮得程荆脸色也冷了。 他不爱听这样的话,更听不得梁景珉说。 于是程荆勾了勾唇,倒挑眉反问道:“跟你回去?你是我什么人?” 即便光线暗,他也看出梁景珉双眼狠狠一闭,倒似是受了打击似的。 怎么几年不见,他倒转了性子? “我有事情和你说,但这里不方便。”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嘶哑。 “方不方便的我都不想听了,你答应我再也不出现在我面前的,现在又是在干什么?”程荆声色凛然,已经带了怒意。 “我不想见你,更别提再回西京。今天只当我们偶遇,谢谢你的五块钱,我手机没电,就不还了。” 说罢程荆就要掉头往回走,却被梁景珉握住了手腕。 “你干什么,你答应过我的!”程荆正要甩开梁景珉的抓握,却忽然感觉到他的提问灼热异常。 天气的确闷热,可这种体温依旧不正常,他生生克制住了问他身体如何的欲望,将梁景珉的手从胳膊上剐下来,又一次转头欲走。 谁知这一次仍旧没走出两步路,梁景珉就站到了他面前。 此刻两人拐进了一条小巷,其实离方才的店铺不远,但瞬间静谧许多。 依旧看不清眼神,然而他的嗓音却极其浑浊:“对不起,我后悔了,程荆。是我不请自来,这两年多,我一直很想你。” 这实在不是几年不见的人刚刚重逢时该说的话,程荆微微拧眉:“你来就为了说这些?我几年前就回答过你了。” 梁景珉一字一顿答道:“你怎样想无所谓,我总要告诉你……不然,你或许要忘记我是谁了。我原本以为我不在乎的,你还好就行,但那一天我看见……” 他说到一半,顿住了。 程荆眉头皱得更深:“你要说什么?吞吞吐吐说不清楚。” “无所谓了,我其实也不在乎。我不想见你,这话我几年前就说过。既然你是来见我,现在见到了,那么你就请回吧。见到你实在谈不上高兴但也凑巧,祝梁总万事顺意。” 程荆再次迈开腿,这次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巷,步伐越来越快,好在梁景珉终于没追上来。 何必和他废话?他早下了决心这辈子不见他,此刻自然无需多言。 虽然被梁景珉找到了,好在他不长住月城,等到明日祭奠完母亲就离开,明州天高路远,梁景珉总不至于也找过来。今日只当是一场噩梦,梦醒就忘了,一切平息。 走出去两个拐角,已经人烟稀少,再回头时身后没有人,程荆看着自己拖在身后的影子,心脏依旧在狂跳,现在才终于有要平静下来的迹象。 第100章 他这时候才蹲在地上,闭上双眼,长舒一口气。 另一侧,梁景珉缓缓从巷子的阴影中迈了出来,脚步很慢,像是克制着什么。 这个街道很老旧,其实不能通车,但硬挤也不是不能进来。 正好卡着时间,一辆低调的黑车停在梁景珉身侧,司机摇下窗户问道:“梁总,快进来吧,您还好吗?” 看着梁景珉僵硬着不动,司机立马下了车来扶他,打开车门替他挡在头顶,口中还礼貌地劝解着:“您病刚好,为什么偏要出来?明知道程先生不会想见您……” 梁景珉摇了摇头,呼出两口灼热的气息,感觉大概是病还没能好全,大有要卷土重来的驾驶。 司机已经回到座位发动了车:“梁总,明天还去吗?” 他喘了两口,沉沉答道:“去。怎么不去。” “西京那边正是乱的时候,您忙得几个月没睡好觉了,又碰上发病,您本来该好好在医院休息的,却偏来这里……”热脸贴冷屁股。司机把最后这个词吞了,终究顾忌着梁景珉的脾气。 于是他不得不换了好声好气劝:“前几日您都看到了……今天不也正是印证吗?他显然是不想见您的模样。” 梁景珉缓缓抬起眼望过来。 也不知道是哭是笑,是悲哀抑或是得意,只是这样混杂的情绪,他忽而神情怪异地开口道:“可他还恨我。” …… 雨是半夜下起来的,到早上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程荆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换了黑西装,早早出门打车去墓园。 工作日,也不是扫墓的时节,墓园里人烟寥寥。 现今流行文明祭扫,墓园不许在墓前烧纸钱了,程荆买了灯笼花束,爬了好一阵子才到母亲墓前。 这墓地是梁景珉当初替他置办的,只因他父亲早年就葬在这里,母亲自然合葬,墓地不大,两人的黑白照都是年轻的面容。 程荆把花放下,这时候雨下大了,他安静地盯了片刻,大约是在默哀。 身侧没有人,他自顾自对着母亲说起话来:“妈妈,我来了。” “今年我过得很好,工作也稳定,朋友们也都很好,你大可以安心了。小时候你总操心过头,担心大家不接纳我,歧视我,担心我太不合群,好在现在没有这些烦恼了。” “我总后悔早几年太软弱,没能年年来看你,不知道这几年有没有能够稍作弥补。昨晚我去了高中学校附近,总觉得你还在,总觉得每天晚自习下课,你还在门口等我。” “现在我比以前好很多了,我不会逃避痛苦,也不会惧怕了。” “我来月城,还遇见了意料之外的人,是我早些时候和你说的,我以前喜欢过的人。其实该带他来你墓前的,从前也算是你的半个儿子。去年和你说过他的事情,你应该还记得。不过我已经决定和他分开了,所以你不见也罢。” “以前的事情我忘记太多,现在想起来还是零零碎碎的,所以也不提往事,总一味地说我自己。妈妈,我知道你最操心我,所以别怪我太多话、太自我。” 他语速慢,声音低,明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话语,说到最后,却也已经平静地泪流满面。 他合眼垂下两行泪,这时候才意识到身后站了人。 他回头,身后一身黑西装捧着花束的,正是昨夜才见到的梁景珉。 程荆仍旧带着泪意的双眼忽然涌现出愤恨。 第51章 一 那酒里下了东西 除了愤恨, 程荆的另一个感受是荒谬——他怎么敢来? 当初若不是因为梁景珉,他又怎会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多年不见,他怎么敢堂而皇之到他母亲墓前的? 刚才他和母亲说的话, 他又听见了多少? 程荆就这样死死盯着梁景珉, 泪水反倒越流越急,胸腔起伏,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他手中还兀自撑着伞, 此时脱力倾斜了些,雨水掉在他肩头。梁景珉走进了, 将伞倾斜在他身侧。 他想伸手替程荆擦眼泪,手伸到一半又收回去, 像是也思虑许久。 最后, 他低声很没底气地问:“路途远,怎么你男朋友没有陪你来?” 程荆并没有男友, 这话音落下后,程荆的眼神僵硬了片刻。 他有些疑惑, 何以梁景珉知晓路途远, 何以他如此断定他的感情关系。 或许梁景珉的眼线比他所预计的更多, 更或许,这几年其实他从未逃脱他的手掌心。 这句话或许是试探,或许是真心询问,程荆都无暇顾及了, 终于清了清嗓子,声线是哭过后的低沉:“你为什么来这里?滚出去。” 他没有抬头看梁景珉听见这句话的神情, 只看他似乎没有挪动步子的意思,便伸手要去推他,却被狠狠拿住了手腕:“程荆, 我……” 程荆先是讶异——肌肤接触,梁景珉的温度简直滚烫似火。 他的声音也极为嘶哑,显然不是正常状态。 “你怎么了?”程荆拧眉抬眼,正碰上梁景珉那双烧得乌黑的沉沉双目。 他的眼睫忽然颤抖了一下,这样深情的注视是他从来抵挡不住的。他垂目定了定心,这才狠心将梁景珉的手用力甩开来。 “别碰我。” 梁景珉放开了他,手仍旧悬在半空中,凝滞了片刻,像是某种看不见的后坐力。 他偏开了身子,半蹲下去,将花放在了程荆母亲墓前。 第101章 终于再度开口:“好,我走。雨天路滑,我看你打车来的,总不方便。我车停在门口,一会儿送你回去吧。” “用不着,”程荆的嗓音冷冰冰的,像雨丝,“你知道我不想看见你。你不配出现在我妈墓前,以后也别来了,滚得越远越好。” 程荆像是越说越气的形容,他生气也总窝在心里不发出来,像内里含着火的一块儿冰石头,一不留神给自己的五脏都焚得一干二净。 冲着人发不出来脾气,于是他走到母亲坟墓前,将那包装得漂亮的花束一把捞起,一只手将上方开得潋滟荼靡的花瓣一把薅下来,随手一扬,再一用力,将那花束仍到了一侧台阶上。 淡色花瓣洋洋洒洒随雨成泥,光秃秃的花束顺着石阶往下滚落,最后踉跄逼停,已然全是泥泞之色。 梁景珉怔怔看着那花,垂眼片刻,修长的睫毛遮住了双瞳,饶是看不清楚眼神也看出这人是伤心的,只是不知在难过些什么。 他原来是最孤高冷傲的,怎么也有失意的时候。摔了花尚不足可惜,倒是看了梁景珉这神色让人解气。程荆本觉得宽怀,心里却仍是不痛快。 梁景珉转头,倒看见程荆在摸烟。 他手指微微颤抖,将烟嘴咬在嘴里,手臂夹着银色伞柄,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去摸打火机,好容易才凑到唇边,火光明暗,他用力吸了一口,苍白的身体攫取有毒的养分,最终缓缓吐出一口白烟。 雨中,烟雾很快消散了。 “你怎么抽烟了?”梁景珉的声音很轻。 程荆没搭他,透着烟雾看他,挑衅似的呼出一口烟雾,微微扬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带着你的东西一起滚,越远越好。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对你说了。” 梁景珉仍是不为所动的模样,凉凉站着,有点油盐不进的意思。 想必是好几年没见,虽是室外,此刻面面相觑也多出些共处一室的尴尬感受,浑身哪儿都不舒服。 程荆原想离开,却忽然想起这么多年,每每都是他逃走避之不及,此刻在他自己的地盘,母亲墓前,没道还要他先走,非得把梁景珉赶走不成。 然而越想越是烦躁,他抽得越来越急,倒把自己呛出一口泪来,怒气凶凶扔了烟踩灭,又斜着眼往梁景珉那张脸上刮去。 他倒不似从前那样病态的瘦,下巴却仍是削尖的,一张冷清清的脸,和气急败坏的神色实在是有点不相称。 “你怎么样才能滚?” “让我送你回去吧。” “然后你好知道我住哪里,继续骚扰我?我这么多年忍你忍得还不够?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 “我不会的。” 程荆脸色浮现出一点冷酷的笑意:“你不会?你哪次不是说你不会?最后该做的不该做的,不都还是做了?” 沉默,还是沉默。 程荆出了口气,冷静了一下,还掂量了一下是否自己过分刻薄。到底是旧情人,是西京的梁总,恐怕身边也没几个敢蹬鼻子上脸,虽说分手多时,到底忌惮他的脾气。 想到头,只觉得梁景珉咎由自取,但定了定神,程荆自觉以他的素质也不是不能和梁景珉平心静气讲两句话。 于是他深呼吸了两口,开口问道:“你病了?手那么烫。” “吹空调着凉,低烧,不打紧。” “这些年怎样,工作上都还好?” 问完这句,梁景珉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眼,又收了目光。 他这次回答得不如上一句快:“老样子。”他像是又思考了一会儿,没忍住似的问:“你平时,不怎么看新闻?” “看得少。”程荆如实回答,他心里乱,没琢磨梁景珉的怪异神色。 “你是和裴羲在一起了?”他到底没忍住,还是问了。“他对你怎样,还好吧?” 程荆冷了冷脸,不想撒谎,却也不想回答。说到底他本该坦坦荡荡,却又打心底里不想梁景珉知晓他至今单身,倒好像没走出来还念着他似的。 说到底他们那些年感情太激烈,要彻底忘怀是难事,只能着意掩盖。 不想说话又不想说实话,只能搪塞了。他开口。凉丝丝挤出几个字;“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总还是你的……”梁景珉几乎立刻开口接话,看见程荆难看的脸色又住了口。 “你想说什么?”程荆脸色发青。 他想起离开前的那一夜,那夜滚烫灼人的雪色与夜色,那夜玩笑似的逼迫和妥协。 倘若不是程荆着意要自己忘却一切过去开启新的人生,或许他可以坦然承认自己其实并未完全忘怀。 看见梁景珉的第一秒开始,这就是事实了。 可思念一个痛恨的人是何其痛苦何其愚蠢,程荆坚决不能允许自己这么做,所以他能做的只有欺骗自己,再在欺骗、伪装与懊悔中轮回,永无尽头。 好在他仍旧相信自己是可以忘记的。倘若不是某个不要脸的人再度出现。 程荆用力回想梁景珉从前的恶行和逼迫,想起他不同意离婚,想起来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是心肺鼓噪,越想越是无法克制,程荆终于在怒意中上头,被情绪支配,上前扬手,狠狠抽了梁景珉一个巴掌。 “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说了让你滚!” 他的声音铿锵冷厉,自是下定了决心,再也不重修旧好了。 第102章 耳光除了痛楚更多是羞辱,梁景珉多年没受过这些,不可置信抬起眼,本能是还手,另一只手却紧紧按住右手,眉头紧皱,也意识到了程荆的态度。 他不该来找程荆的。 他们本该带着那些混乱的前尘旧事相忘于江湖,在自我欺骗中缓缓走向新的人生。倘若不是…… 程荆是气愤的,却也觉得在母亲的坟墓前动手不合适,此刻太阳穴突突刺痛,手指又发起抖来。 每每情绪上头,他就容易发病,眼前一片漆黑,痛楚的往事走马灯似的往大脑里冲。他强撑着才没有跪地呻|吟,只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似乎是力竭。 看见他这副气到难受的神情,梁景珉似乎是终于醒悟了。他强忍住上前扶住程荆的欲望,明白这只会让他更恶心。撑着伞的骨节突出,像是手上用的劲力已经足够将伞骨折断。 他受着火,出言道别:“对不起。我走了。” 梁景珉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下了石阶,路过那束被扔掉的花时微微俯身捡了起来,蹭了一手泥。 程荆顿在原地,又过了许久才缓过来。 总算将梁景珉逼走了,他也好再清净地和母亲说几句话。谁知道方才闹了一遭,他总觉得背后有人,心里鼓噪着一团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倒回头回了不知道多少次。 好在梁景珉识趣,并没有再回来。 程荆失魂落魄从墓园离开的时候已过午后,雨依然没听,他打车回了市区,本想回家睡个昏天暗地,却总觉得不痛快。 心里的郁结急需洗涮,方才梁景珉那沉默痛苦的病容总在眼前晃荡,程荆自己缓步走,倒走到了一家同性恋酒吧门口。 他年少时是自恃清高的高材生,后来是忙得脚不沾地的白领精英,不出几年成了生病又被圈养的金丝雀,朋友也不多,从来没机会没场合来这种地方。 里面音乐声发噪,灯光更是谎言,程荆闷着头给自己灌酒,大几杯下去看东西都有点发重影了。 他原以为自己到这样场合来会有些拘束或是格格不入,没想到倒也没人注意他,身侧倒是是不是来几个搭讪的。最初清醒的时候他不过礼貌对答几句,喝上头了话也多起来。 没过多久就和一个男人滚上了床,酒吧的三楼,那人吻着程荆的脖颈,两人喘息都很重,正要抬手脱外套。 这个人方才请程荆喝酒,那酒里下了东西,程荆自然知道。这人也坦荡,没打算隐瞒,眼睁睁看着程荆一饮而尽,于是带他上了楼。程荆感觉这似乎正是自己急需的,所以即便这样的亲近令他稍有不适,却也没有丝毫抵抗。 他边喘着气边抬手去脱面前人的外套,其实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楚。其实长什么样子又有什么所谓,他不在乎。 纠缠之中,那人的手探入他的衣下,摸到了程荆腹部的皮肤,原本是亲密暧昧的抚摸,程荆却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被触摸的感受唤醒他久远的记忆,他想起西京的夜晚。 程荆感觉身上一亮,急切地出声道:“停下。停一下。” 男人抬起头来,似乎是动了情的模样,不想半路停下,强撑着好脾气问:“怎么了?” “真不好意思,我忽然不舒服。”程荆也并非全然没有反应,然而想起了一些事情,这场艳遇是怎么也进行不下去了。 到了这个境地,对方自然不肯轻易离开,给了程荆一个眼色。事到临头不愿意,总得有点补偿。 程荆沉默地吞咽了一下,点了头。 他合上眼,长长喘出一口气,正要凑上前去。忽然“轰”的一声,锁上的门被一脚踹开,楼下嘈杂的音乐顺着门哄然涌入,门口直直站着一个人,目眦欲裂,双眼猩红。 程荆这时候药力已经有点发出来了,感觉身上发软,脸颊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绯红。 他听见声响转头去看,这一看便是呆在了原地,微微张开了殷色双唇。 那男人听见声响又见程荆变色,也回头去看,于是看见了门口高大的身影。他原本生气有人打扰,见了那身影却莫名胆寒,怒火也不敢发出来了。 只见那人身量极高,眉目隐在阴影中,声音极为低沉嘶哑,似乎是沉沉怒意。 他只说了三个字:“滚出去。” 第52章 烧! 熟悉的细碎喘息声,程荆的…… 那男人也是半醉, 被这训斥吓得身上一震,从床侧滚落下来,立时兴致全无。 他皱着眉头要去上前论, 然而见来人气势汹汹, 竟是先怯了半分,思绪一时没转过来,骂骂咧咧竟也就出去了。 屋内依旧是一片暗, 房角露出一线光亮,正巧打在程荆的侧脸上, 他白得透明的侧脸发着汗一片红晕,单见他迷离神色, 便让人觉出不正常来。 “梁景珉……”他嘴唇开合, 无声念出这个名字。 来人正是梁景珉。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晓程荆的行程,想必是从墓园便开始一路尾随, 也没急着打草惊蛇,竟一路跟到了这里。 他神情有些不快, 赶走了程荆身边的人后也依旧没有变好。 酒吧人多嘈杂, 他的确是尾随程荆来的。特意站得远不让他发现。然而上一刻还见着程荆喝酒调情, 忍着没上前干涉,下一秒就跟丢了人。 他也没顾着身份形象,揪着领班直把一楼二楼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人,监控还“适时”坏了, 几乎已经在发疯的边缘,最后经人提醒才想到还有三楼。 第103章 没人知道只是半晌弄丢了一个人何以这个看着衣冠楚楚的男人会急成这样, 然而好容易找到了程荆,他却也不见高兴的模样。 他想伸手开灯,又怕晃了程荆双眼, 于是反手关门,蹲下身伸手捂住了程荆的眼睛,这才抬手去开了侧灯。 灯光昏黄暗沉,倒并不晃眼,他抬手松开了。 这时候才愈发肯定觉察出程荆的不对劲来,似乎不只是醉酒的简单。 “你喝什么了?”梁景珉垂下头,低声去问。 正说着,他又往身侧去找,果然在床头柜发现一杯喝了一半的酒,正疑惑地要抬手去拿。 程荆努力睁了睁眼,双眼仍有些混沌,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 “……我放心不下你,来看看。” “放心不下?”程荆缓缓重复了一次,神色缓缓冷了。“你这是跟踪。” 他这时又像是酒醒了的模样,凉凉地出言羞辱:“梁总,我都说了让你滚还巴巴儿的跟过来?脸都不要了?” 梁景珉放下了刚拿起的酒杯,站起了身。 他身形微微有些不稳,过了半晌才低声出言,似乎是带了点气:“你混到这种地方,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又是为了什么?作贱自己?” 程荆合上眼睛道:“和你有什么关系?和谁在一起不行?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管。” 这话说得急,程荆说完歇了两口,脸色愈发红了,倒比方才喘得急。 他额头已经汗湿了,浅色的瞳孔有些涣散,发丝湿漉漉贴在前额上,难耐地吞咽着。 梁景珉又一次发问:“你究竟吃了什么?” 程荆挑眉,很无所谓道:“一点药吧,助助兴罢了。” 其实他不知道那男人放的是什么,左不过是那老三样,此刻药才刚开始起效,程荆已经觉察出厉害,真的发出来肯定及胃难受。程荆心中并不如同面上那般平静,他冷静地估量着,倘若今夜无人作陪,最终该如何收场。 买药上应该能选到解毒剂,可用下去副作用也大,恐怕更是会疼的,况且程荆这些年喝下的各类药不算少,不问过医生不敢随意吃,怕诱得发病,到时候反更不好收场。 脸上仍一片淡淡的,程荆心里却是已经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一个冲动跑出来随随便便和人上床也就罢了,还由着性子什么东西都乱喝。 现在不知道哪里冒出个梁景珉,倘若一会儿到了无法控制的田地,难道还要求他帮忙么? 程荆手肘向后撑着想坐起身来,谁知身上乏力,手臂一打弯,咕咚一下从床上滚了下来。 梁景珉眼疾手快伸手去捞,看看把他揉进怀里,依旧给他磕到了后脑,程荆出声闷哼,声音已经变了调,像是难耐的低吟。 这一跌不要紧,但与梁景珉肌肤相触才是要命,灼热滚烫的五指压在程荆肋骨上,便一路烧将起来。 两人在一起那么多年,自是身上无论哪处都摸得清楚了,身上的记忆倒比大脑的还灵光些,程荆的脑海里浮现出些细碎的片段,过去的纠缠于欢愉,此刻感官倒似被放大了十倍,他喘得愈发厉害,只觉得心里烧得难以忍受,智即将崩盘。 方才被程荆冷着脸骂了那么多句,梁景珉的脸色依旧发青难看,然而语气却已经转为关切:“疼吗?撞着哪里了?” 这话语微微将出神的程荆唤醒了些,他此刻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万万不能。 思及此,他用尽力气从梁景珉的怀抱中挣脱开去,好像怕梁景珉似的拼命向后缩,用力睁开眼冷冷一瞥,抢先一步恶狠狠地撇清:“我不要你。” 见梁景珉只干瞪着他不答言,程荆又强硬地重复了一次。 “我不要你。” 梁景珉沉沉地出了两口气,打量着程荆,几乎确定了情况,只说:“我不碰你。起来,带你去医院。” “去丢人现眼?你还真是会羞辱我啊。”程荆目光还是失焦的,手上却气得发抖。 话音未落,梁景珉终于发了脾气:“你也知道?你就这样作践自己?你知道那些人都是……” 程荆额前汗津津的,兀自冷笑着:“那些人?你又有什么脸评价他们?几年不见,你倒成了大好人了?” “我不会跟你走,更不想要你。随便找个人就能解决的,还用不着你。退一万步讲,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关你的事。” 梁景珉原本不是故意要发脾气,见程荆这样说,愣在了原地,不察觉间向后退了一步。 他像是想出口辩驳,又是关切,双眼黑沉沉的难辨神色,然而再出言时竟是带上了几分祈求的意味:“我知道你讨厌我。可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 “滚出去!”大约是更难受了,程荆的声音尖厉起来,“滚!” 梁景珉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如果程荆不是视线恍惚,其实可以看得出来他鲜明的痛苦。 不过他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已经无暇顾及梁景珉的神色情绪。 梁景珉不忍地想伸手去碰程荆的脸,敛眉问道:“很难受吧。” 程荆最憎恨梁景珉的怜悯,眼疾手快伸手打掉了他的手,喊道:“别碰我!” 梁景珉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我不会碰你的。我保证。” 他转头又看见床头的杯子,问:“是这个对不对?” 程荆没有看他,大约是默许。 第104章 梁景珉死死盯着他,将那杯子捞在手中,抬手一饮而尽,只道:“我陪你。” 他思路倒是简单,只想着证明自己的一片心。大老远的找过来并非是要占程荆的便宜,也不是要逼迫他。若要说得精细,他当时想的只是——你痛苦,我就陪你罢了。他想证明他的心。 他边发信息边对程荆说:“你不想去医院,那我现在叫人送药来。等的时候,我陪你捱着。” 程荆已经神思不稳,顾不上再拣着难听的话说给梁景珉听了,他咬字有些不清,只颠三倒四道:“我不要……那个东西……疼……” 梁景珉没再碰他,只是深深看着程荆眉目:“别怕,我陪你一起痛。” “我不要你陪我,更不要你帮我……我疼得够多了,现在就想……痛快一次。”程荆双手紧紧攥着身下被褥,是在忍耐的边缘了。 说到这里,他所剩无几的思考能力忽然回笼,他忽然发现这是个绝妙的机会。可以让梁景珉品尝自己的痛苦,彻底摆脱他。 程荆是忽然起念,却立即打算实施。他从身上东翻西找,翻出了自己的手机,捣鼓了好一会儿通讯录才找到了人,当着梁景珉的面拨通了一个电话,言简意赅说道:“你来一趟,帮我个忙。” 不出多久,一个年轻的陌生男人就站在了门口。 程荆挑了挑眉,看向梁景珉,挑衅似的开口:“我的‘解药’来了,你现在总算可以放心滚出去了吧?” 梁景珉几乎立刻回过味来,只是恶狠狠地盯着程荆。 程荆唇角挂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忍不了了?” 梁景珉半晌没有挪动,过了许久才开口:“我说了不碰你。我们已经分手,这是你的事情。” 他敛着眉,微微偏头看程荆,眯起的深沉眉眼中有难明的情感。 门被重重合上,发出一声刺耳哀鸣。他出去了。 分明是想得到会发生的事情,分开的这些年也肯定发生过,梁景珉却仍是觉得呼吸不畅,心内酸疼得厉害。 到底是自己亲手推开的人,前些年做的桩桩件件,如今咎由自取,没资格说后悔。痛也得受着。 他恍惚觉得喉间干涩起来,呼吸愈发急促,倒分不清是方才和程荆对话时难受的劲发了出来,还是那药的缘故。 送药的人脚步快,不一会儿就把两管针剂递到了梁景珉手中,他仍旧等在房门外,不肯离开程荆太远。 他听见房内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必是有情人宽衣解带,抵死缠绵罢。若非他也曾吻过程荆那双刻薄嘴唇,此刻听见这声音,大约也不会这样难受。 刚才走得急,他并没看清来的男人是谁,只自然而然觉得是裴羲。他方才的确生了气,似乎这辈子也没这般急怒攻心过。梁景珉曾下过结论,程荆是这世界上唯此一人能如此轻而易举点燃他的怒火,这话没有说错。 梁景珉感觉身上灼热难受,也如同方才程荆一样开始出汗、乏力,周遭的声响、音乐都被放得无限大,几乎冲击着耳膜,让人颅内刺痛,他痛苦地沿着房门坐下,偏头靠在窗侧,无力地出着气。 他总不能任由自己这样下去,针剂自然得用。梁景珉乏力地伸手翻找,一通叮叮当当,将那药物卡进针管中,又抽出说明书随意翻看。 纸张被折磨着发出窸窣声,梁景珉浑浊的视线只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想着再怎样也疼一阵就过去了,对准自己的胳膊就是一针下去。 方才那烧灼的难受过去了,身上却泛出另一种细细密密的疼来,万虫叮咬般浑身一阵阵剧痛翻绞而来,梁景珉刹那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能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用力地呼吸着,牙尖已经深深嵌入了下唇,鲜血流淌下来。 卧室内此刻传出一些熟悉的声响,他听见熟悉的细碎喘息声,程荆的,不消片刻便进化成柔软的低喊,曾经只在自己身侧忍不下去时才被逼着发出的声音,如今却肆无忌惮叫给别人听,索求什么似的。 从前强迫过的、祈求过的,程荆冷硬地拒绝了无数次,此刻却能随随便便心甘情愿拱手让人。 此刻梁景珉才明白,到底程荆讨厌他,厌恶他,恨他,任凭如何,这辈子也改变不了。 那药力还没完全消解,梁景珉一边被折磨,一边剧痛,一边忍耐,双目紧闭,想要隔绝某些在痛楚中被放大无数倍的声音,却是无济于事。他修长眼睫缓缓颤抖,心内绞痛欲裂,只消一眼,便似乎能对他正经受的剧痛感同身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梁景珉全凭着一点意志力支撑着,自我折磨般往手臂中注射那针剂,他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他要守在程荆身边。 三年前,雨夜的高速路上,他一气之下没有去追,他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为了抵抗药力和房内声响的痛苦,他只能无力地抓挠着自己的身躯,手臂上被抓出无数道深深的刻痕,皮肉混着鲜血淋漓翻卷起来,热辣辣的痛,他却半点感觉不到。 正值此刻,他听见程荆呛喊出声:“……” 这声音倒熟悉,由声音便联想到场景,梁景珉脑海中浮现起程荆失神颤抖的双手,想起他额前滚落的汗水,想起他仰头时露出的洁白如玉般脖颈。 已经想到了这里,不由得要再多想些。想到年少时夕阳下他的雪白发丝被涂抹成橙黄色,他紧紧盯着自己,像要努力认真记住他的故事;想到从前他们刚刚结婚的时候,他全心全意瞧着自己时,那双玲珑剔透饱含爱意的紫色眼睛。 第105章 想到这里,梁景珉终于忍受不下去了。 梁景珉觉得每个人都有忍耐的边界,都有承受痛苦的临界点,而现在,他也不能免俗。现在,也轮到他痛得无法忍受,缴械投降。 他仰起头,大约是药的缘故,那双原本冷淡漂亮的双眼也失神痛楚,流淌出迷蒙水渍来。 “程荆……” “为什么不要我……” 第53章 再烧! 煎熬 程荆躺在床上, 看着站在门口从门缝往外看的男人,低声问:“还没走?” “走了。”他转过头来,似笑非笑揶揄:“你喊得简直太真, 最后可算把人气走了。” 程荆咳嗽两声, 收回了视线。 本以为带人进屋就够了,谁知道梁景珉竟然不走,害得他不得不将计就计做足全套。这喊来的男人一直替他站在门口看梁景珉的动向, 好容易才把人逼走了。 “不过他看起来真是很难受了,你还真是狠心。” 程荆没有回答, 只是笑了笑,低声重复道:“我狠心?” 那男人玩世不恭的模样, 轻飘飘下着论断:“我说你怎么忽然call我, 刚不是还说不约吗,哈哈哈。虽然只是当个挡箭牌, 但美人春色,我也算是大饱眼福了, 不算亏。” 程荆懒得和他废话, 打了钱就飞快把人赶走了。 方才一遭只可解燃眉之急, 当务之急还是回家好好把药劲解了。程荆开门,失魂落魄地跑出了酒吧,骤然闯入了风中。 梁景珉果然已经走了,半点痕迹没留下。程荆很不着痕迹地笑了片刻。 虽是夏天, 晚风一吹也带点凉意,这里仍是热闹的场景, 车辆川流不息,灯火掩映,程荆的心里却是乱成一团。 酒意还没醒全, 他步履艰难地往前走着,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外人看来也是歪歪斜斜的。 方才的心跳还没全然平息,往事桩桩件件往心尖上撞,程荆忘了仔细看路。 便是这半晌出神没仔细看路,身后便多了两个‘尾巴’。 这里的一些店面陈设虽新,但月城是老城区,路边小巷子很多,趁着程荆一时没有察觉,那两人左右包抄,将程荆拉入了一侧的小巷子。 程荆只觉眼前一黑,之后便不省人事了。 …… 半小时前。 梁景珉用尽全力撑着墙站起来,忍着四肢剧痛,感觉自己大约还能走。 他踉跄着要离开酒吧,缓缓往外挪步,然而仿佛走了一个世纪,他才终于走到门口。 晚风一吹,他也算终于清醒了三分,司机开着车在门外等他,扶着他他坐入车内。 司机一打眼就瞧见梁景珉手臂上犹自滴着血的鲜明的伤痕,虽是不太意外的样子,依旧颤抖着声音问:“梁总,您怎么了?” 他只低沉着声音,嗓音里依旧有鲜明痛苦,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开车。” “可程先生还在里面?您不是担心小梁总的人会对程荆不利吗?现在走?” 司机也是谨慎,于是多问了一句。 梁景珉似乎沉吟了半晌,也没给出个答案来,大约是仍旧疼得没空思考。 司机趁机劝说:“其实那天在明州您既然见了程先生的情况,就不该冒着风险和他见面的……您今天吃药没有?” 司机比梁景珉年长,两人关系不差,他看着梁景珉痛苦的神色,也不免皱眉心疼。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怎样活着不是轻松?做什么要把自己的路走到这步田地呢? 他最初是不解的,刚接下这份工作时,只是冷眼看着梁景珉折腾。看着他分明已经什么都有了,偏还要闹个地覆天翻。把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累垮了不说,还处处树敌,整宿整宿地不睡觉,讳疾忌医。 程荆刚走后,梁景珉曾频繁地往返西京和月城,不过多时就查到了程荆的住处。 奇怪的是,他最初装大方放人走,后来又表现出一副不找到人就要发疯的模样,真等找到了,反倒又不敢见了。后面的两年,他再没去过一次月城,只一直派人小心暗中看着,没有干涉,是以也没有打草惊蛇。 慢慢地,司机也觉察出梁景珉是要报仇——他布了一盘大棋,不惜把自己也折进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做成。他为了稳妥和伪装,不惜退居二线,外头风言风语,只说是内部权斗,害得梁景珉下台,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只剩程荆一无所知,身边的人也没人有胆子在他面前提这个名字。 好不容易快要得手了,梁景珉却生一场大病。内外齐发,也是先前不肯就医一步步累积的,住了小半个月医院,才刚好一些,梁昱霖那边却放出话来,说倘若梁景珉非要把事情做绝,就要程荆的命。 这事情是翟振磊亲自给梁景珉打的电话,当时他正坐在病房里挂水,手上全是青紫针眼。 挂了电话后,梁景珉仍是面沉如水看不出什么端倪,司机本都以为没什么要紧事,谁知道他下一秒就毫无预兆把手机摔了个粉碎,一把扯了针,就要往门外冲,还是被一群医生堵住了才罢休。 他病得严重,还远没到能出院的时候,更不用说事情还没了结,处处都要倚仗着他做决断,实在不是离开的好时机。 他身边不是没有可用的人,但他说什么也放心不下,非得自己去看。所有医生联合反对,却没人拗得过一意孤行的梁总。 最终他是挂着水上的私人飞机,到月城打算冒着被程荆怨恨的风险把他接到身边——总得熬过这段日子,等判决下来,再放他自由。 第106章 路途颠簸,他半路就发了高烧,到当地的医院折腾了一天,大晚上的才赶到程荆的住处。 夜色倒美,他一时错了主意,还叫着司机拐了个远路买了一大捧花。昂贵无用的装饰品,程荆从没说过喜欢这些,他大约也只是想表表心诚。 梁景珉一只手揽着那一大捧花坐在后座,倒像是护着什么头等紧要的宝贝,时不时撒一点水,好让花瓣更娇艳欲滴。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着,倒觉得平生头一次认识他。这几年看惯了他做杀伐果断狠辣无极的梁总,却忘了他仍然算是年轻,也有软肋和温情。 小区门口,梁景珉独自下楼,和先前跟着程荆的人做了交接,他说平时程荆归期不定,月初的时候经常忙到凌晨,于是梁景珉就带着司机站在一侧等程荆来。 等待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对于这夜的梁景珉来说,想必是煎熬的。 他还发着烧,但穿了崭新的西装,打了头发,大概是想要稍稍遮掩一下病色。大热天的还带了一层薄手套,只因他双手手背全是青紫针口,实在不堪入目,程荆的病不知道好了没有,听说他没有一直按时吃药,看了以后发病就不好了。 梁景珉时不时看看表,看着时间离程荆应当出现的时刻越来越近,喉结滚动,手心也出了汗。 他会怎样呢?会发怒,惊讶,还是……或许也有一点惊喜? 也过了这么久了,或许,从前对他的那些厌弃也该被时间抹平了一些了吧? 久别重逢,或许也不会是总沦为一桩不堪入目的惨剧。 梁景珉暗自祈求着,只要程荆肯平心静气听他把话说完就好,恨他也罢,骂他也好,这些糟糕的结局,他都有预料。 程荆终于出现的时候,抱着花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酸,一侧的叶子有点发了蔫,司机在长椅上坐得腿酸,不停在一侧挪着步子。 没有人想到程荆不是一个人,听说已经他近几个月,每日都是独自回家的。只有公司有安保门禁,看着程荆的人也不能时时关照,好在也算安全。 看着两人如同在一起很久的情侣一样默契一吻,温柔道别,梁景珉扶在花上的手缓缓收紧了,咽喉也似被人握住了一般。 他一晚上都未曾感觉到过夜晚的些许凉意,此刻却重重的呛了一口风,咳了个天翻地覆。 “梁总……”司机不忍地上前扶住他。 他早知道程荆在裴羲的公司,不消片刻就想通了关窍。两人想必在一起很久了,在公司日日相处,私下则稍稍保持了距离,难怪无人看出。 新欢在侧,程荆还会想见到他这个惹人厌弃的前任么?简直是没有悬念的答案了。 梁景珉随手将那花扔在了垃圾桶边,说道:“走吧。” “对不起,梁总,裴先生和程先生是同事,想必他们也是一是失职……” “没事。”梁景珉摆了摆手,脸色已经是差得难以形容了。 “今天晚了,其实您也不必非得今天来,周末也是可以的……”司机想岔开话题。 月色下梁景珉的神色仿佛是有一点悲凉,不像他会有的神色,倒像个失恋的少年人。 他低声说:“你不知道。今天,其实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日子。” “想必没人记得吧。” 他的声音很快消散在风中了。 …… 本以为他月夜失意,终于消停了,谁知他依旧是执迷不悟跟到了月城。想必总还有些不甘和期冀,想要当面试探。 如今落到今夜的下场,真是自作自受。 梁景珉身上的痛还没缓过来,他直痛得偏到一侧,头死死靠着车窗玻璃,似乎也听不清司机说了什么,只是徒劳地想要逃离痛苦,无数次喃喃重复着:“开车!” 他脸色烧得发红,神智也不清醒了,看起来真是极为不好的样子,药是必然没吃的,想必吃了不少其他不该吃的东西。 见梁景珉是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话了,司机沉吟再三,还是觉得命重要。只是一晚上,梁景珉若耽搁了,恐怕命都要赔没了,程荆想必出不了大事。 于是他开了车,直奔医院。 开出二十分钟,他忽然想起还得嘱咐一声让他们好好盯着程荆,否则那边的人以为他和梁景珉看着,一时疏忽容易出岔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然而只是这二十分钟的空档,司机一个电话打过去,那边就传来一阵火急火燎的汇报声:“不好了,程先生不见了!” 第54章 烧焦了 如果我今天死了,那么我的遗愿…… 程荆睁眼的时候浑身钝痛, 双手绑缚在身后,被牢牢固定在椅子上,坐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正中央。 这看着像是个毛坯房, 四周全是水泥地面墙面, 身后想必是窗子,但程荆无法回头。 他眼冒金星,嗓子里也发苦难受, 偏着头咳了两口又缓了许久眼前才稍稍清晰起来。 他眼前站着个男人,鸭舌帽沿压得很低, 见他醒了,微微抬起头来。 程荆牢牢盯着他看了半晌, 像是觉得好笑似的弯了弯嘴唇, 念道:“翟、管、家。” 他的声音沙哑,气息却稳当, 身上虽是酸痛但并没受什么伤,他到底还算安好。翟管家也算老熟人了, 程荆分毫不怕, 还笑着问好:“好久不见啊, 您别来无恙。” “闭嘴!”翟振磊身后立着的另一个黑衣人厉声喝道。 第107章 翟管家微微偏了偏头,像是瞪了那人一眼,那黑衣人便惺惺转身出了房门。 翟管家还是从前那般的神情,面上总带三分和善的笑意:“我也算是跟着你许久了, 程先生,请您到身边可不是件容易事。” 程荆眼珠一转便猜到了六七分事情经过, 继续心平气和地道:“难得翟管家惦记,多年不见,我倒是从没想起您。” 他的确不喜欢翟振磊, 语气多少带点阴阳怪气,皱着眉头笑道:“下岗的日子想必不好过吧?听说小梁总一审判了二十年,等他出来,翟先生这么多年‘卧薪尝胆’的苦劳要由谁来补偿啊?” 分明是他被绑着受制于人,倒好似是他在审翟管家似的。 翟管家显然有些恼了,他上前端住了程荆的下巴,缓缓说道:“原本只是请程先生来喝杯茶,捉住了梁先生就放您走,不动您一根毫毛。可过了这么久,程先生这条舌头倒愈发毒。” “想必是怀孕流产一遭也没能让程先生长些记心,还不知道辨别是非黑白,不懂得什么场合说什么话。” 程荆笑吟吟看着他,倒像是全然不生气似的。 谁知下一秒翟管家便重重的一掌掴上程荆颈侧,声响闷闷的,将他打得偏倒到一侧去,听着便痛极了。 程荆疼得颅内轰鸣,缓了好些时候才转回头,唇角溢出一点血丝,问:“怎么没见着梁昱霖?这也好几年了,挨了我两枪,总算能起床了吧?” “哦,是我忘了,梁先生是罪犯,可不能来去自由呢。” 他仰头看向翟振磊,笑得像一朵张牙舞爪的泼墨山茶:“翟管家想打我一巴掌也很久了吧?总算出了口恶气,为您高兴啊。” “他们兄弟明争暗斗也许多年,我从来不插手,但也被拿着当枪使了好几次了。” “可惜这次你打错了主意,这招三年前或许还管点用,但现在捉我当筹码,梁景珉可不会买账了。” 他眼波流转,说得动情入:“一来我们分手多年没联系,感情早淡了,二来他才喝醉了酒,还受了点轻伤,一时半会怕是醒不来的。” “你如果想要他松口,好好放了我,我教你个好办法,必定管用。看在咱们认识这么多年的交情上,先前的事情我都可以一笔勾销。” 翟振磊表现出微微迟疑了半晌的神情来,程荆以为他略有动摇,谁知道他只是稍稍走近了两步,到了程荆的正前方。 他垂目俯视,是个有压迫感的姿势,似笑非笑看着程荆,良久才拖着语气道:“你是真傻还是当我傻?” “梁景珉和小梁总过不去,不还是为了你那点事情么?他发疯似的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你,这几年找人寸步不离盯着你,害得我拖了这样久没法下手,不也是他么?” “他不买账?哈!若捉到了你还不能让他买账,恐怕这世上没什么能让他买账了。” “程先生,你们想必许久没见面了吧,你还没见着梁景珉把他自己折腾成什么鬼样子。亲兄弟非得刀剑相向,敢和咱们的人过不去,就是这个下场!” 说到后来,翟振磊的神色愈发变得扭曲起来,和他从前的气质分毫不像。程荆看着他,总觉得想必这才是他的本质,在梁景珉身边,憋得一定很辛苦。 但反倒是他的话更叫人听不懂。 程荆倒还有一肚子的刻薄话可以说来气翟振磊,可他方才一扫,看见屋外人影,并不止一个黑衣人跟着他,手中还有铁棍斧子一类利器。 刚刚不过随意试探,翟振磊便敢好不留劲地伤他,想必是真有几分把握,又或是真的已经到穷途末路,没什么好忌惮的了。 程荆从前不是怕死的人,这几年来却不能说毫无改变。既然如此,他不能由着性子来,总得想着明哲保身。 于是他不笑了,只干坐着,任凭翟振磊再说什么也不再看他了。 翟管家离开了房间,倒是好好安静了片刻。 程荆缓缓在身后转了转手腕,感觉十分酸痛,口干舌燥,早些时候的药力还没全褪去,不过一会儿脑袋又乱起来了。 他不时往门处看去,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密谋着什么。昏昏沉沉间,他真怕梁景珉来了,为了他又做出些不顾后果的事,却又真怕梁景珉不来,留他一个人自生自灭。 便是这样捱了许久,程荆断断续续睡着了几次,总是不过多久便难受得醒过来,窗外天总不亮。 仿佛从没有过这样长,这样煎熬的夜,哪怕是从前在梁景珉身边时,也没有这样难熬过。 直到天将破晓时,程荆意识到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他拖着酸痛的身躯带动着身下的椅子想要挪动。 这样挪动何其难,他花尽了力气也才不过挪出去一米远,眼见这样不行,他用力往一侧偏倒,连带着椅子整个人撞在地上,发出一声重重的响声。 周身剧痛,然而这还不是松懈的时候,守夜的黑衣人马上开了门来查看情况。 程荆一眼看出不是早点见过的哪一个,这个身量矮些,也瘦小些,于是装出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低声道:“我难受,想吐。” 那人走近了些,见程荆果然面色不对,只先将他连人带椅子扶了起来,接着计划松绑押他去吐完再说。他看着还年轻,绑架的经验属实不算丰富,绑缚解了一半忽然想起来程荆这拙劣借口十足的漏洞,却也已经来不及,被程荆连带着椅子往后一惯,跌在了地上。程荆忙甩去手上绳索,从他身上夺过小刀开始割起脚上的绳子。 第108章 明知道方才弄出的响声太大,即便这样硬闯出去也不能逃脱,可大约是一时肾上腺素飙升,程荆也顾不及想那么多,只是急着将手头的事情继续下去。 谁知屋外的人竟然没有即刻闯进来,地上跌倒的黑衣人却已经站了起来,稍稍后退了两步,灯光暗,看不清他拿的是什么,只看见他从墙根抄起一根长长的东西便迎头挥过来。 黎明将至,灰暗的天光下微微泛出点寒光,程荆自知逃不掉,站在原地没躲,刹那间倒仿佛期冀着这么一斧头下去身首异处,好过在这儿永无休止提心吊胆地耗着。 等了许久斧头没落在身上,只听见耳畔风声,他被什么东西扑上了身,向后直直倒了下去。 过了许久,他听见自己后脑勺撞击地面的声音,只是一时没感觉到痛,这时候才意识到是有人将手托在了后脑,自己撞在了他掌心里。 这场景何其熟悉,倒像是回到了烟花盛放的楼道,如今的黎明,和那时的夜色又有何分别。 鼻腔撞进熟悉的气息,程荆抬眼,下一秒却是被溅了一脸温热的液体。 他的反射弧好像忽然被切断,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唯有口鼻间浓烈的血腥味是真实的。 下一秒他仿佛才听见那声撕裂的低吼,接着是一声闷响,是刀刃嵌入的声音。 眼前的,竟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梁景珉,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扑倒,偏了半寸,依旧被那黑衣人一斧子狠狠砸在脊背上。 刀刃尖利,血都喷了程荆一脸,可想而知究竟有多痛。 程荆呆住了,大脑过载,无法处眼前复杂的场景信息。 他好像是伸手想摸掉眼前的血,想把那斧子拔出来,然而手还没伸过去,倒先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他说:“对不起。如果我今天死了,那么我的遗愿是你可以不再恨我。” 奇怪,他不是一向最不在乎自己恨他,怎么如今看着这样可怜的模样。 周遭一片混乱,他仍旧被梁景珉紧紧扣在怀里,维持着那个被托住后脑的姿势,好像就此跌入了年少时光的漩涡中,一切都模糊不清起来。 程荆狠狠地盯着梁景珉的眼睛,像是想从那片无垠深海中看见烟花,可惜什么也没有,他只看见其中的光芒缓缓消散。 他看着刺红的鲜血,脑海里药力还没过去,远远的听见一声极低极缓的声音,像某种遥远的呼唤。 “程荆,我爱你……” 颅内忽然传来一阵久违的刺痛,这感觉很熟悉,却又多年不曾犯了,是他的老毛病,是…… 程荆忽然绝望而尖厉地叫起来,双手捂住两侧太阳穴,泪水从眼角流出,那泪水转而变成鲜血,不是他的,是覆盖在他身上那副躯体行将就木最后流出的呐喊。 他竭力嘶吼着,想避免某些东西占据他的大脑,可惜无济于事—— 身侧场景变换,倒一样是暗沉的色调,他好像忽然回到了熟悉的居所。 “我这是在哪里?”程荆想。 大约想什么便说什么,一不留神顺出了口,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传了出来:“在家。程荆,我们在家。” “别闹脾气了,喝药吧。” 他伸手拍拍程荆肩背,程荆转过头来,梁景珉一身家居服,端着碗坐在床边。碗里冒着热气,闻着气味就是苦的,程荆将头一偏,意思是不喝。 “今天记得咱们在哪里吗?” “在家。” “现在是什么季节了?” “是夏天。” “宝宝,你再想想,夏天咱们会穿这么厚的衣服吗?” “你的语气真奇怪。” “……”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荆试探着猜测:“是秋天?” “是冬天了。”他似乎有些沮丧,过了半晌柔声开口,依旧是哄孩子的语气:“还记得我是谁吗?” “你是……梁景珉。” “对。” 他笑了。 “冬天……”程荆垂目思量了一下,问:“那么下雪了吗?” “昨天下雪了,咱们还去堆雪人了,记得吗?” 程荆摇摇头。 他捏了捏手,感觉出一点凉意,开始有点相信眼前这个人的话。大约现在真的是冬天。 程荆依旧有些不信,垂着睫毛说:“月城很少下雪的。” “因为咱们现在在西京。西京经常下雪的。” 程荆点点头。 他漂亮的眼睛像布娃娃的玻璃眼珠,纯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完全看不出昨日发过病的模样,那些几个小时前还鲜明炽烈的恨意,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温和柔软地笑着,像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为什么我们来西京了?” 眼前的人沉吟许久,想是不愿说谎,终究说了那句他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实话:“我们来西京养病。夏天的时候,我陪你去月城看你妈妈,记得吗?妈妈葬在西山陵园,在a区10号,带你看完,咱们就回西京养病了,现如今我们在阿卡莱斯湖畔的别墅里。” 信息太多,程荆又反应迟缓起来,显然是听见了话却没往心里去,很机械地点了点头。 眼前的人目光黯了黯,用很低的声音开口问道,若仔细听,声音似乎还有些颤抖。 “还讨厌我吗?” 第109章 第55章 往事(一) “你来不是为了和我上床的…… 程荆抬起头, 忽然急促地出了几口气,像是走神的时候忽然被点起来回答问题,答案就在嘴边却忘记了, 焦急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 他雪白的睫毛颤抖着, 皱了皱眉头问:“为什么要这么问?” 梁景珉一时间没有说话。 程荆像是愈发不安了,抬眼盯着梁景珉的眼睛,很小声地问:“你烦我了?” 梁景珉长舒了一口气, 神情却不见高兴或是放松的样子,依旧是凝重。 他看着程荆, 分不清此刻他脑海里又是哪一段时间线。 他只得依旧哄孩子似的说:“没有。怎么可能。” 程荆得了这句话,仿佛安心些似的, 双手抱住了头, 将自己蜷缩起来,声音闷闷的发出来:“我头好痛……” 每每程荆难受, 梁景珉总克制不住要抱住他,像是搂住一个破布娃娃, 其实疗愈的是布娃娃的主人, 他一味觉得是布娃娃需要拥抱。 梁景珉将药碗往床头柜上一搁, 转头将程荆拥入怀中,程荆靠在他的肩窝,闷闷地呼吸着,凉凉的气息扑在梁景珉颈侧, 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物。 他修长的手指替程荆缓缓按着太阳穴:“好一点没有?” 程荆摇摇头:“我总感觉,我最近记心不好。” “哪有, 你记心最好,我还记得你从前,元素周期表能倒着背。” 程荆跟着他笑了, 低声说:“这个技能根本没用。” “哪里没用,证明你记性好。”梁景珉舒缓了眉头,试探性问:“先喝药吧,喝药之后会好受一点。一会儿凉了对胃不好。” 程荆不吭声了。 这药有点让人犯困的副作用,而程荆一旦睡去,再醒来便又是一次情绪盲盒。开到运气好的时候,便像是现在,他想不起来母亲去世的事情,对一切事物刺激反应都钝钝的,好说话得紧。开到普通款,他就是一味冷着脸不和梁景珉说话,好歹神志正常,发生过的事情记得七七八八。开到隐藏款,他则时而大哭崩溃,时而柔情似水,都是无法控制。 他的大脑被悲痛冲击得短路过载,此刻像是凌乱的丝线,一切记忆扭曲缠绕在一起,剪不断还乱。 梁景珉贪恋现在温和依赖他的程荆,本来只是操心他头疼,私心其实是不想他喝药的。就这么静了半晌,又喃喃说:“不想喝就不喝吧,就这样也挺好的。” “头还疼得厉害么?” “好一点。”程荆点点头,也不知道是真好了还是躲避喝药扯的谎。 其实梁景珉也想不明白,程荆敢不要命地折腾自己的身子,为什么现在反而怕起药苦来。 他害怕程荆看着他时冷淡而饱含恨意的目光,却也害怕程荆这样什么也记不得,偶尔连他是谁也认不得的情形。 说到底,他还是希望程荆能治好的,也相信最终能治好,一切只是需要时间。 趁着程荆心情好,又说不讨厌他,于是梁景珉想起来和他解释。 他将自己怀里的程荆放回床上,拖着脑袋放在靠背上,看着他的眼睛说:“程荆,我一开始,不是故意不让你回去看母亲。” “你总误会我,以为我想控制你,但不是这样。医生说,你一直都绷着情绪,看见母亲的尸体一定会‘熔断’的,我不能冒这个险。” 听着这些话,程荆的表情只是木木的,隔了很久才问:“你在说些什么呀?我听不懂。” 梁景珉大概是在竭力掩饰自己的失落,表情怪怪的,紧紧盯着程荆:“你就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 程荆摇摇头:“什么记得不记得?我忘记过什么?” 这并非两人第一次进行这段对话,程荆连回答的话都几乎没变,再说几次也是枉然,他摇摇头,释然一笑:“没有,你没忘记什么。” 即便是现在这种平和的情况,一句简单的话也可能忽然诱出程荆的病来,梁景珉试探无果,不敢再乱说话,于是他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坐着。 梁景珉不再提母亲的事情,程荆的头疼也就好多了,他歪着头看梁景珉恹恹的样子,凑上去吻他干裂的嘴唇。 梁景珉没有什么反应,任由程荆柔软的唇舌侵入他齿间,这样的缠绵,于他而言原本就是偷来的,自然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他只是木着脸,也不回应。 见他没什么反应,程荆皱了皱眉,有点无措的模样,不明白为什么这回自己主动献吻也不管用了。 他情史单薄,本来就不擅长缠绵亲密,最初在床上每每像木头般不解风情任人摆布。每次忍着不肯叫的时候梁景珉都仿佛有些恼怒,可若他肯稍稍放开些、主动些,总能极其见效地抚平一切不愉快。 程荆放开了梁景珉的嘴唇,皱着眉头出气,不察觉间用力咬着方才吻得通红湿润的唇瓣,像是在思量解法。 下一秒他仿佛下定了决心,双手从梁景珉侧颊伸过去,碰着他的脸,愈发深入地吻了下去。 唇齿纠缠,梁景珉终于忍不住完全不回应了,他默默地接受着这个吻。他不是不想享受其中,只是随着这吻愈深愈忘情,他的心却愈发酸疼而惴惴不安——他不知道这种温柔何时会被夺走,他每一刻都在害怕程荆会在下一个瞬间突然恢复神智。 每分每秒都是偷来的,他像个误入神殿的窃贼,自知不配,心有愧疚,自然无法尽情享受这无量珍宝。 第110章 程荆却是维持着这个捧着梁景珉脸颊的姿势,整个人都跪坐到他身上来,两人纠缠着上了床,衣服和呼吸全乱了,程荆顺其自然,边吻着他,边宽衣解带起来。 他正要揭去上衣,却被梁景珉按住了手。 他显然动了情,喘息都乱了,眼神却凛冽,对程荆冷冷说:“下次吧,等你身体好了。现在不行。” 程荆眼中有些慌乱,坐在梁景珉怀里,无助地轻声问:“你来不是为了和我上床的吗?” 他拇指轻轻摩挲梁景珉的脸颊,细细舔吻他嘴角:“我都给你,别伤心了。” 梁景珉悲伤地吻着他,看着程荆自己剥去浑身衣物,心中只是钝痛。 他终于回过味来,这时候在程荆的心里,大概是他们刚在一起不久的时候。 他那时候的确生涩笨拙,梁景珉只觉得每次他见到自己都仿佛耗子见了猫,床上床下都是话少,在公司擦肩而过时倒比陌生人还生分三分。 他那时候有些不满,但又不忍心放手,于是总借此更恶劣些,心里不过是怪程荆无情,以为他恨自己强迫他。现如今看来真是可笑又幼稚。 所以程荆那时候,是这样成日惴惴不安的吗?担心自己伤心、愤怒、难过、焦虑,所以心甘情愿地给他。认为每次梁景珉来找他,都只拿他当泄欲泄愤的工具? 梁景珉生起气来,也不知道是气程荆还是气自己。他的吻也因此暴戾些,程荆吃痛,抽了一口气,却没有躲开,反倒愈发往他怀里蹭,像是讨好。 梁景珉看着他,眼神失神黯淡。程荆啊程荆,你不是恨我吗?不是要一刀两断吗?怎么现在全都忘了,生病也不肯好,却又装出一副爱我的样子呢? 梁景珉将他压在身下,伸手扯来柔软被褥盖住他身躯,怕他着凉又加了件外套,这才抽回身来。 他非得问个究竟不可:“程荆,你眼里,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程荆被裹得像个粽子,不安的,只觉得是梁景珉不肯要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梁景珉,胸膛起伏,很没存在感地呼吸着。 梁景珉一定是很怕麻烦的人,他当然不能回答是谈恋爱,可其他的答案呢?他算什么?床伴?包养?还是爬床的婊子? 梁景珉是威胁他不假,可任凭怎么做,选择权在他。做了选择的人不是他么?不知廉耻地凑上去的还不是他么?得了便宜还想东想西,程荆觉得难堪,悲伤地合上双眼,眼角顺下来一滴剔透的泪珠。 梁景珉看着他,却也是难受得心脏疼。 他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想,原来一直以来在程荆眼里,他们的关系都是这般难看不堪到难以启齿的么? 他捡起外套穿上,捧着碎裂的心脏,也分不清是悲哀还是生气,只迫不及待想要离开房间。 门正要合上,他却又一次被程荆叫住。 程荆不知道何时又睁开眼睛,光着身子坐在床中央,白色被单稀松拢着,欲盖弥彰。他泪眼朦胧恳求:“梁景珉,不要走好不好?” 梁景珉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像是忽然陷入沼泽地,再也无法挪动半分。若再有动摇,也只有更加弥足深陷而已。 原本是我对不起他。梁景珉想。还有什么任性的立场? 他也记不起细节,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模糊得像玻璃窗上的雾气,大概总体两人都是享受的。不过这也是情之中,好不容易放纵一回,当然要尽兴。 程荆格外配合,便是他要撑不住的时候梁景珉想放开他,他也自己不肯。 他蹭在梁景珉怀里,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喊得更动情些,或许是当真情难自抑,又或许是故意要叫给梁景珉听的。 程荆什么也不记得,命运待他如此冷酷,将他困在最爱梁景珉的时光里,害得他自己的思绪背叛自己,捧上了一颗真心给不值得的人。 结束后,程荆趴在梁景珉的胸口上喘气,他其实想要躲远一点以免讨人嫌的,只可惜是半分气力也没有了。 他想开口说话,试探了一下,方才喊了半日,嗓子都哑了,还是不说话的好,于是就安静地待着了,努力装自己是一团空气。 屋外这时候又飘起雪来,漫天雪丝洋洋洒洒落下,从窗子处便可得观胜景,梁景珉却顾不上看,眼神盯着程荆寸步不移。 他伸手抚摸程荆汗湿的鬓发,心中苦涩地想,今朝有酒今朝醉也未尝不可,即便是偷来的,他也不愿再放手了。 他坐起身来,将程荆带到怀里。 程荆只是软绵绵的没力气,乖得任人摆布,一双眼睛猫似的直勾勾将他望着,满脸浮着方才流的泪水,亮晶晶的,像刚洗完的白瓷。 梁景珉看着他的眼睛,忍着心里疼,缓缓地说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次和你说完你能不能记住,兴许下次再醒来又全忘了也未可知。但我知道这话我是必须说的,就算你忘记怎样也要说,我会一直重复,直到你记住为止。” “我爱你,程荆,从很久以前开始,我自己也记不清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程荆身上一震,眼球也跟着震颤起来。 “我生平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比起爱先学会恨,更从没想过还有表白这条路可走。我不是没想过留住你,只是那时候没有能力,便也就算了。本以为不过是年少情动被生支配,放放也就该忘了。” 第111章 “可是几年过去,我远离故土,连家乡的景色都模糊了,却从来没忘记你的那双眼睛。午夜梦回,我一直后悔没有告诉你你我爱你,一直懊悔没有鼓起勇气和我父亲硬刚,在你床边守到你睁眼为止。” “后来,别人教导我,想要什么就得争,又有良机摆在眼前,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求你嫁给我,你不答应,我又急又气,只能威逼利诱,现在想来,的确是错得离谱。” 说到这里,程荆原本已经止住泪水又开始大颗大颗往下掉,他哭得急,梁景珉停下来温声问道:“哭什么?” 程荆眉目间水汽迷蒙,只摇摇头,意思是要听梁景珉说完。 梁景珉用目光细细描画他的五官眉眼,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程荆,我爱你,从前没有好好对你,是我的错。” “没有,不是你的错,是我畏首畏尾,从小就不招人喜爱。”程荆声音沙哑又带着哭腔,含混不清,可依旧是好听的。就如同他此刻病容憔悴,在梁景珉眼里也依旧是好看的。 “哪有?程荆,所有人都喜欢你。”梁景珉笑了笑,说的是实话,只可惜程荆不相信。 “你刚刚,还想说什么?”程荆低声问,像是怕破坏气氛。 梁景珉沉吟片刻,倒像有些紧张:“之前我问得太生硬,太没仪式感,或许你没有明白。我怕再没有今天这样的机会,所以我想再问一次。” “问什么?” 梁景珉低头含住程荆柔软双唇,柔声说:“我爱你,程荆。你愿意给我这个荣幸,嫁给我吗?” 第56章 往事(二) 再过不出一个月,他和初恋…… 程荆答应得很爽快, 也就有了阿卡莱斯湖畔别墅那场漂亮的婚礼。 因为先前几桩事情令人不快,梁景珉有意大张旗鼓办一场婚礼冲刷掉这些糟糕的回忆。他花了大力气去筹备,因为忙, 甚至找好了婚庆公司, 已经递了两版方案。 这期间程荆的状况反反复复,他尝试要和程荆共同相商,可惜每次要和他好好说话时他都不在状态, 记性时好时坏,已经说过的事情转头又全忘, 于是梁景珉只好再一次自己全权拿主意。 程荆记不住各类琐事,神奇的是好歹没忘记答允要和梁景珉结婚这件事。也不知道为什么, 梁景珉在他面前少提起这件事, 大概怕他一时激动答允了,提多了智回笼就要反悔。 好在程荆虽然状况反反复复, 却也不曾提过要食言的话。 梁景珉挑了个阳光明媚的天气,等程荆喝了药睡醒, 情绪瞧着还算稳定, 便带他去民政局注册登记。 签完字两个人找了个云顶餐厅吃晚饭。西京虽大, 真正上档次的饭店却也屈指可数,宴请下来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家,所以这家梁景珉因为工作原因其实常来。大概也怕有突发事件,寻个熟悉又够档次的地方做他俩的结婚晚宴是个不容易出错的选择。 梁景珉让程荆自己选座位, 他抬手一指,要坐在窗边。 因为程荆形象上略打眼, 两人出门吃饭倘若坐在大厅,路过的人总有意无意目光往这边瞟,吃一顿饭下来梁景珉总替程荆觉得累得慌。 包间里其实风景更好, 这边嘈杂人又多,梁景珉劝了一句,程荆只是淡淡看着他,不置可否。 “你拿主意就行。”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称不上心情很好。 最终两人还是落座程荆随手一指的这个位置,身后坐着两个年轻女孩,桌上有生日蛋糕,摆拍了半天又来喊两人帮忙拍合照,程荆淡然笑笑没有拒绝,这样闹了大半天,两人才终于安安静静坐下来吃这顿晚餐。 透过大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西京的地标建筑,灯火明灭,当真是好景色。 “你要不要也拍张照片?”梁景珉往嘴里送了一口红酒。 程荆缓慢咀嚼着,声音有点含混:“白天不是拍了么?我又不是小姑娘,用不着。” 梁景珉点点头。 他看出程荆欲言又止的样子来,于是开口问:“你想说什么?” “我总觉得这里有点熟悉。” 梁景珉仔细想了想:“我们来过一次的,不过坐的是包间。” 程荆笑了,笑得很轻微,像是初次遇见陌生人会有的那种笑:“是了,就是那次,我还怕记错。” “我往你的西装上泼了杯茶,本来要赔你衣服,倒连累你请我吃饭。” 梁景珉也想起来那一次。 他原本是计划好要请程荆吃饭的,那场谈判也是特地跑来瓮中捉鳖,只是没料到程荆会跑来加微信。 梁景珉手机上很早就有程荆的微信,一扫就露馅了,他不敢操之过急,随口出言回绝。 他早料到程荆会同意共进午餐,只可惜他那时刚谈了几天工作,人其实累得狠了,看着程荆那副疏离而公事公办的态度便感觉浑身发冷。 他惦念了多年的故人,看待他和所有同事没有半分分别,礼貌有加,脱口称“您”,看似礼数周到,实则却寒了他的心。 梁景珉随口答言:“那次真是很巧。说起来我们也是同学,应该的。” 他大概不太想说这件事,也是真的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原来他第一次请程荆吃饭也是在这家餐厅。 他很快岔开话题,说起别的来。程荆竟也由着他把事情随口揭过去。 那天的晚餐还算平和,程荆没有发病,两人回家后都有些累了,在车上时程荆就已经躺在梁景珉大腿上睡熟,将他抱上了床后梁景珉也不好乱动扰他睡眠,于是就这样。新婚洞房,一夜无梦。 第112章 清晨梁景珉醒来,怀里已经空了,他看见程荆一个人抱膝坐在飘窗上看窗外薄薄的晨曦。 他是高个子,此时却缩成小小一团,像只猫,毛绒绒的,独自舔舐皮毛。大概所有美丽又脆弱的东西都令人不受控制地心生怜爱,梁景珉眼神一软。 程荆近乎透明的肤色无论何时都有些令人晃眼,梁景珉看着他,倒莫名想起前夜在云顶餐厅。 程荆话不多,一直有点闷闷的,却也称不上不开心,直到要离去的时候才露出个颇粲然的微笑。他抬手举杯,说:“敬我们。” 西京夜晚玲珑的灯火,就如同此时微亮的天光一样,铺陈在他好看的侧脸上。 要是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梁景珉想。 …… 求婚怎么说还是太简陋,既然没办订婚宴就匆忙领了证,那么婚礼自然还是要办的。 梁景珉最初是计划去国外,没有那么多讨厌的媒体,地方也宽敞。他看好了欧洲一座有城堡的庄园,他小姨的婚礼曾在那里举行,问过了也说是挺好的回忆。庄园内有豪华温泉和高尔夫球场,大宴会厅能容纳宴请三百五十位客人。 请柬都发出去了大半,因为程荆的病,他特意嘱咐不好往外说,最先知道是身旁亲近好友。贺沛廷他们是早知道他找了暗恋许久的老同学当炮|友的,先前还出过不少帮他把人搞到手的馊主意,却万万没想到两人会真走到正经结婚的地步。 朋友们大吃了一惊后竟也都发来了真诚的祝福短信,提前空开了时间段,抢着要来为梁景珉做伴郎。 梁景珉做事情稳妥一丝不苟,这是他自小的习惯,计划有条不紊进行着,婚期临近,程荆的西装都已经按照身段裁剪好了。 可临到头,程荆这边却出了岔子。 “我不想办婚礼了。”夜色如水,程荆很小声地说。 “太多人,都是我不认识的,请他们来有什么意义?还要出国,坐飞机,倒时差。” 梁景珉忙前忙后几个月,程荆有无数个机会提出自己不想去,此刻才开口,倒像是有意溜他。梁景珉深呼吸了几下,自认不可能说自己其实不生气。 但他又自知没有发脾气的立场。说到底这场婚姻、这段感情,从重遇程荆的那一刻,每分每秒都是他机关算尽偷来的。 若不是他故意拖延并购的谈判进度,若不是他故意泄露那份机密文件害得程荆丢了工作不得不到他身边,若不是他趁着程荆喝药喝得大脑混沌趁火打劫求婚…… 程荆恨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倘若程荆神志清明,他绝无可能同意这场求婚。 于是梁景珉忍着脾气,平心静气地问:“都提了几个月了,为什么现在忽然说不想去了呢?” “我晕机,晕车,去了也玩不尽兴。” 晕车。晕机。梁景珉品尝着这两个词汇,想起来高中秋游去游乐园,那时他领着头去坐过山车,看起来可兴奋得不得了。360度旋转了好几次,也不见他呕吐难受。 梁景珉心里冷笑了一下,是笑自己。不想结婚,晕车倒当真可以称得上是个好借口。 “那你要怎样?”他说话,声色却冷了。 “你如果非要办婚礼,我看阿克莱斯湖就挺好,何必破费请那么多人,还都得负担机酒,”程荆神色恹恹的,似有些落寞,“叫几个熟悉的好朋友就行了,反正都是结婚,我不喜欢太热闹,也不在意形式。” 非要办……梁景珉苦涩地咬着字眼。强扭的瓜不甜,到今天他才尝出滋味来。 这些日子好好哄着搂着,可到底程荆的心是冷的,他就是把自己烧化了也捂不热。 天气日渐暖和起来,断了暖气,夜里还是寒冷。梁景珉的手贴着程荆的腰腹探进来的时候,他不受控地瑟缩了一下。 程荆近来在床上总是很配合,今天却显得不在状态。他并非全无反应,只是极为被动,沙哑地抽着气,如同用力压抑,像是拉坏了的风箱,听得人心里也跟着漏风生寒。 越是这样,梁景珉越控制不住下手更重,要他情难自抑,要他失去自我。 程荆锁着眉头,额前汗津津,伸出手冰凉凉抵在梁景珉身上,轻声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梁景珉搬过程荆的下巴,像是掐着他的脖子,回报以一个窒息般的吻。 事实是,梁景珉自己并不晕车,当然也不知道晕车晕机和晕过山车这两者并没有必然联系。这个误会似乎只能归结于认知差异。程荆说过许多次谎,但这一次是实话。 他不曾参与婚礼的策划,不当家不知柴米艰辛,更不知道梁景珉花了多少心血。他只以为这一切对于无所不能的梁景珉而言大概只是一句话的功夫。 这时候的程荆,忘记了发生过的悲剧,忘记了对梁景珉的恨。他的记忆停留在苦涩的单恋中,一切来得太快太好,像梦一样。 世界上有多少人能有和他一样的好运气? 春光烂漫,再过不出一个月,他要和初恋结婚。 前些日子他状态反复,的确没有心力细想婚礼布置计划,直到今日才稍稍空出时间来。他是真怕自己晕车晕机呕吐不止扫了兴致,可惜梁景珉没信。 “我看阿卡莱斯湖就挺好……”程荆拿捏着语气,是好声好气建议的,可惜他身体虚弱,再怎样说出话来还是有气无力。 这夜不知为何,梁景珉比平时都冷淡,又变得遥远无法触及。 第113章 程荆觉得撑不下去了,却不想扫了他兴致,压抑地抽着气。 临了了,他终于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梁景珉的脸颊,岂料力气不够,只碰到他身上,倒有点像要把他推开。 他轻声问他是否不快,却没有得到答案。 过了很久,梁景珉的声音听起来很生硬,程荆莫名觉得他在难过,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难道还在乎我高不高兴么?” 程荆垂目说:“我也不知道。你什么都有了,似乎也不需要我关心。” “什么都有?”梁景珉淡淡重复了一次。 程荆点点头。他有家世,有钱,有地位,有事业,有大好前程,有追求者无数,可不是什么都有了。 “可惜我什么也没有。”程荆的声音有点空洞,但隔了一会儿,他又纠正道,“不,还有一件。” 梁景珉问:“什么?” 程荆垂着睫毛思量了一下,接着抬眼很认真地回答道:“我还有一颗心脏。它只为你而跳动。” 梁景珉的心脏陡然漏跳了半拍。 第57章 往事(三) 春天的婚礼 这样蹩脚的情话由别人口中说出必然俗套, 但由程荆说,却莫名让人感觉肝颤。 然而有关程荆病症最让人难受的一点是,上一秒他或许还在对着你满眼爱意地索吻, 下一秒他就恨你入骨。 梁景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仔细想想,约莫还是报应。 他们最终还是没能够远赴欧洲,好在婚礼当日阿克莱斯湖畔阳光明媚。 此时程荆刚和梁景珉发了好几日的脾气, 他其实自己也迷迷糊糊没想明白原因,只是遵从着本能对他刻薄冷淡。白西装悬于床头, 他连碰也不碰一下。 “其实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梁景珉斜斜靠在门口。 这时候大约是夕阳西下,他背着光, 面孔变得很不清晰, 垂目调整着手上绷着的那张薄薄手套,看不清神色。 “怎么来得及?不是证都领了?”程荆合上眼睛, 感受着黄色落日在眼皮表层涂抹的余热。 他只是单纯回答,却没留神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他想要反悔了。 他隐隐约约看见自己眼皮上的交错血管, 梁景珉在不远处的声音已经变得模糊又迷幻:“其实若有人代劳, 离婚手续也并不那么难办。不办婚礼也就意味着没有其他人知道, 除了我们彼此无需向任何人交代。” 他好像总是这样平心静气的。程荆想,从前念书的就是这样。后来,请他吃饭是这样,和他打招呼是这样, 向他求婚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婚礼前夕, 提起离婚和反悔,也是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的。 难道对于他们那种人而言,就连婚姻这样的契约也轻微到不值一提, 可以任由随随便便许诺又撕毁吗? 程荆一不留神把这句话顺出了嘴。 “我们这种人?”梁景珉用反问的语气重复。 无需睁眼,程荆也感觉到他在皱眉。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皱眉,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坏习惯。梁景珉有那样一张好皮相,却偏偏任由情绪牵扯皮肤,在眉心留下一道浅淡无法磨灭痕迹,昭示他的凉薄易怒。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梁景珉的声音很轻,倘若说话的人不是他,程荆大概会认为声音的主人在难过。可偏偏是他,梁景珉怎么会为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难过?程荆下了推定。 “随便任性的人难道是我?最初的方案我跟你提过不下十次,你次次不置一词,偏偏请柬发出去了要反悔。没关系,一切都听你的。” “戒指、礼服、礼单送到你眼前,你看都不看,连要和你结婚的人,你也一句话都不愿意施舍。程荆,我的确曾经逼迫你,但现如今我并没有。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以折磨玩弄别人为乐,如果报复我是目的,相信我,这一件你早就已经达到。可若你不愿意,分明可以在我问你的时候就早说。” 分明是质问的话,他却说得缓慢又柔和,字字句句都是在怪罪程荆,偏偏让人听不出怪罪的意思。 程荆睁开眼,依旧没什么情绪波动:“不是你先问我要不要后悔?” 梁景珉没有说话。 程荆很仔细地思索了。他自认一直是一个逻辑思维清晰的人。 “人总喜欢把自己的思维强加在别人身上,譬如今天,我其实从没想过要反悔,先提出的人分明是你。其实你如果只是想要我在身边,随叫随到、上床陪酒,这个目的你早得到了,又何必再加婚姻这张废纸?又何必当着父母长辈亲人朋友的面宣誓此生非我不可?” “梁景珉,我这个人向来说话算数,做不到的事情就不会答应,何况只是和你结婚……” 这样简单的事,对程荆而言,不可谓不是梦想成真。 “但是如果你想要正视自己的想法,在这个时候郑重告诉我你后悔了,看在我们昔日的情分,我绝对不会纠缠你。” 我绝对不会纠缠你。这是程荆第一次对梁景珉说这句话,然而这句话在后来的日子里无数次存在于二人之间的对白中。 好像只是一不留神,程荆思绪一闪,梁景珉就坐在了眼前,无法说服自己梁景珉会漂移,程荆不得不惭愧地承认自己思绪飘忽,无法固定。 “为什么?”梁景珉问,下一秒,程荆淹没在他的亲吻中。 第114章 程荆废了很大功夫从中抽身。即便他很不愿意承认,但面对梁景珉给的亲吻时,他从来没有任何抵抗力。 “为什么什么……”他的字句有些断续。 “为什么不纠缠。” 程荆认真回答:“我是个病人,他们会把我关进精神病院的。” 梁景珉似乎也有些失神于这个断续的吻:“有我在,谁敢?” 这话未免太中二,程荆浅笑:“好。可我总不愿意你厌烦我。” 这似乎是个合格的答案,梁景珉满意地看着程荆湿润的嘴唇,似乎花了五秒思考要不要吻上去。 程荆替他终结了这个犹疑。 他凑上前,在梁景珉嘴唇上舔了一口。 “梁景珉,我是个病人,你要原谅我这几天情绪一直不好。” “嗯。” “辛苦你了。” “嗯。” “不生气了吧?不后悔了吧?” “嗯。” 程荆很纳闷地思考梁景珉是自什么时候开始罹患失语症,所拥有的词汇量好像只剩下一个字节。 他决定不再纠结,提出了一件值得雀跃欣喜的事:“那你把西装拿过来我试试吧。” 于是他就穿着这件西装,站在了别墅门前宽阔的绿茵地上。 阿克莱斯湖上波光粼粼,碧波如洗,偶有飞鸟划过,真是宜人的好天气。 程荆带着很有设计感的窄框黑墨镜,遮住了他漂亮的双眼,平添了点英气,有点像未来感机器人,倒很英俊惹眼,几乎每个见到他的人第一句话就要忍不住赞他好造型。 这时候阳光刚有点要露出头脸来,梁景珉考虑了一下要不要还是进室内,谁知道程荆却说不愿意。 “一时半会儿有什么打紧,用不着麻烦了。” 到了宣誓的环节,他竟也丝毫不顾,抬手就揭开了墨镜,伸手压住了梁景珉的肩膀,双眼透亮犹如稀世玻璃晶珠,笑意和阳光一般明媚。他复述:“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旁人或许不了解他的病症,梁景珉却知道,这时候天光烈烈,他必然什么也看不清,强忍住才能不掉下泪来。 如果和他对视的代价是失明,程荆愿意承受,梁景珉却不是。 他借由环节里那个经典的吻伸手捂住了程荆双眼,就像他曾在无数个梦境中那样抚摸他双眼一般。或许真如誓言一样,他们自此能够幸福终老。 典礼后的宴会大体还是快乐的。以程荆和梁景珉二人的体质而言,似乎总要出现一位第三者或是反对的宗亲大闹婚礼才堪匹配二人波折过往,然而他们这场春天的婚礼却出乎意料平静顺利。 因为程荆一力反对,婚礼上宾客不多,但其实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这倒像是一场私密性佳的好友派对,而且没有长辈出席,气氛其实相当不错。 休息时分梁昱霖走上来敬酒,垂目喊哥哥嫂嫂,显得温驯有礼貌。 程荆很正常地回敬,却没有察觉身侧梁景珉的眼神隐隐有些不自然。他似乎是居高临下看着梁昱霖,不自觉地扬眉,隐隐带着些警示。 “怎么了,眉毛抽筋了?”梁昱霖似乎是没察觉,大剌剌开口问。 梁景珉没有搭他。 没得到哥哥的好脸色,他转头又和程荆说话:“好久不见程总了,气色不错,想必病好了大半吧。” 在场大多是不知情的人,然而知情者中谁不知道梁景珉忌讳提程荆生病的事情,更忌讳在程荆面前提,只是这个问句,虽然只让程荆一愣,却足以让梁景珉脸色彻底冷下来。 当着程荆他还要撑着好脸色,开玩笑般垂目看程荆:“都说了不要请他来,他说话最难听。” 程荆微笑着回答:“他是你亲弟弟,咱们结婚当然是要请他的。” 这时候两个人看起来亲密无间,鲜明显现出梁昱霖是个外人,他神色显然冷了,倒也还笑得出来。 “如果只是近亲就要邀请,程总怎么不请父母来?遗憾的事梁建中偏瘫在床也来不了了,偏偏来的是最讨人嫌的我,还真是难为你们。” 程荆父母双亡,梁景珉父母也都无法出席,所以婚礼也就没有邀请其余长辈。梁景珉曾小心避免了提起父母的话题,生怕勾出成绩最糟糕的状态来。好在他多虑了,程荆脑海里直接失去了这部分的相关概念,即便在他面前提起,他也只会自动屏蔽过滤相关消息。 他像只是出了出神,回过头时已经越过梁昱霖抢先和他身后的林殊珩打招呼了。 “新婚快乐,百年好合。”林殊珩笑得灿烂,“真没想到你们两个会走到一起,之前竟然没发现,你们站在一起这么相称。” 程荆有点恍惚,像是走神。 “程荆,不舒服吗?你看起来脸色很差,是不是晒太阳的缘故?”她语气关切,顺势拉着程荆往室内走。 趁着两人挨得近她飞速在程荆耳侧耳语:“你最近还好吗?需不需要帮助?” 这话音落下,程荆怔了一下,过了半晌才开口:“为什么这么问?” “上次听说你的事情,我吓了一大跳,你当时说要和我细说,接着就连着几个月不联系……再收到你的消息就是请柬了。程荆,你真的还好吗?” 第58章 往事(四) “我当然恨他。”…… 程荆愣住了很久, 自觉只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却发现无论怎样细想也想不起来这阵子发生了什么。 第115章 直到林殊珩喊他名字的分贝变得不可忽视,引来了梁景珉到身旁询问, 程荆才清醒过来, 发现自己已经什么也不做怔在原地好几分钟了。 他的情况太复杂,于是最终只是随意地将林殊珩搪塞过去。 婚礼结束当夜梁景珉带程荆坐飞机飞洛港,算是他们蜜月旅行第一站。西京春光明媚, 洛港却下大雪。 天气反常,两人都没想到洛港会下雪, 梁景珉好歹带了大衣,程荆只穿了薄衬衫。 本来是无需去室外的, 程荆作为一个合格的南方人, 对大雪有执念。他不怕冷,非要闯出阳台看雪。 梁景珉穿着大衣将他搂入怀中, 程荆站着看雪,任由他的怀抱将自己包裹住, 刹那间不冷了, 冰雪天也温暖如春。 梁景珉伸手摸他的侧颊, 程荆倒瑟缩了一下:“什么东西,好冰。” 梁景珉原是将手捂热了才碰他的,将他冷到的是腕上的表和无名指上的婚戒。 梁景珉赶忙松开手,不再抱着他, 将外套脱下来披在程荆伸手,抬手就松下来那块表, 隔着很远的地方往床上一掷,看都不看一眼。 轮到婚戒的时候倒不舍得了,左手拇指和中指盖在戒指上摩挲, 目光落在程荆的睫毛上。 他说:“雪落在你眼睫毛上,就消失了。” 程荆笑了笑:“你还真是不爱惜你的表。” 梁景珉:“身外之物而已。” “说起来,你好东西那么多,什么时候送我一件?” 梁景珉贴着程荆耳侧低语:“我东西虽然多,宝贝的缺少。说到送你的……戒指不算么?” 程荆从不懂奢侈品与珠宝首饰,譬如这戒指是海瑞温斯顿,结婚前他从没听过。东西都是梁景珉准备的,他猜到梁景珉所戴的腕表价值连城,却没想到这戒指其实更昂贵。 程荆既然不懂,也就不好多言,心里其实存了一点私心不想显得自己懂得比梁景珉少太多,于是转移话题:“戒指当然好,我正好没有表,你送我一块呗。” 程荆不是物欲很重的人,很少问梁景珉要东西,此时也不过随口一问。梁景珉不是吝啬的人,却忽然起了和他逗趣的心思:“送你当然可以,但既然要送就送最好的,可既然要送最好的,那么还是留到惹你生气的时候赔罪再送最相宜。” 程荆挑了挑眉:“好吧,但你最好别惹我太生气,否则送表也哄不好了。” 旅行结束后两人最初是直接住回了梁景珉市中心的penthouse,离公司近,照顾程荆和到各处出行也方便。可惜程荆的病仍然时常发作,两人注定无法过正常新婚夫妻的生活。 其实哪有情侣不吵架,即便程荆吃药治疗辛苦,还是没有超出忍受的范畴,只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有一次半夜程荆发作,两人大吵一架后程荆夺门而出。梁景珉气得浑身发抖,心里只道由着他去,没有第一时间出去追,没过多久就收到消息,说程荆出了车祸。 说是车祸,其实是过马路没看路,被一辆车从脚背上直直碾了过去,血肉模糊,养了好几个月才下地走路。 虽然程荆没有说过,但在他清醒之后其实感到很抱歉——吵架不过是为了小事,这只是意外,可他看出梁景珉自责不已,伤及自身。 等到脚伤彻底好了以后,两人关系反倒缓和了不少。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梁景珉带程荆搬回了湖畔别墅,也开始不喜欢程荆自己出门。 梁景珉最开始有些担心程荆会激烈反抗,却发现他看起来很不在乎,梁景珉不让他出去,他就心安得地窝着。两人的关系是这个时候开始好转的, 从前搞竞赛,要解难题的同时还得一坐就是大几个小时不挪窝,如今有手机电视,住的是豪华顶层公寓,他乐得不出门。 不留神的时候,时间也可以过得很快。 再见到梁昱霖的时候是和梁景珉结婚两周年纪念日的前一日,梁景珉早早定了晚餐,因为工作忙已经连续半个月晚归,摸清了规律后程荆请翟管家开车带他偷偷出门挑礼物。 程荆选择困难,也根本不会挑,其实全是翟管家帮他拿主意,他坐在一边,看什么都说好,最后买了一大堆东西,早已经分不清是送礼还是大采购。 他没想到会在走进卫生间的时候遇见梁昱霖,距离两个人上一次见面已经大半年,而且先前见面也没有说话,是以最初程荆甚至有些不确定是不是他。 “你是梁昱霖?”他问。 梁昱霖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像梁景珉,但梁景珉很少笑,所以这时候程荆有些恍惚,只听得他笑盈盈说:“好久不见,程总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 这阴阳怪气的语气一出,程荆就认出来了。梁昱霖尤其喜欢喊程荆“程总”,只因为两人刚认识的时候程荆还算能当得起这一句,但他“失业”多年,其实这么称呼早就不合适。 程荆冷着脸纠正:“喊我程荆就行。” 他这些年听梁景珉等各类人说过不少梁昱霖的坏话,程荆全盘照信,对他没什么好感,洗了手就要往外走,却被梁昱霖挡住了门。 “别急着走啊……程荆。”他将程荆的名字拖得很长,有意调侃他似的。“哦不对,是不是我得叫嫂嫂才合适?” “用不着。”程荆很没耐心地探出一口气,“你究竟有什么事?” “听说我哥不许你出门,怎么,今天天气好出来逛街?” 第116章 程荆眉头微皱,眼波流转,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梁昱霖这语气,不似是偶遇,倒像是守株待兔。梁景珉上半年的确不喜欢他出门,但从来没明言过,梁昱霖和他联系少,怎么会知道? 抬眼时他问:“你找我干什么?” “程先生是爽快人。”梁昱霖笑了。 程荆看着这张脸发不出脾气,于是撇开目光不看他。 “我哥最近很忙吧?想必回家也晚?” “是啊,说来还是和你们合作,想必你们天天都见?” “原来你知道,”梁昱霖一笑,“我还以为程先生乐得两耳不闻窗外事,在郊外做你的富太太呢。” 这话很不礼貌了,多亏得程荆心情不差没发脾气,只是冷了脸没答话。 “明津是我的心血,他说要就要,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梁氏寻求转型和架构调整,要收购梁昱霖手下的明津。其实前两年明津便传因管层对期权加速?使而资不抵债,明津体量不大,收购也是好事,更何况都是一家人。 程荆眼皮都没抬:“你们兄弟一体,应该的。” “是吗?”梁昱霖神色冷了,“说到底还是我没有梁景珉好手段,赔了夫人又折兵。” 程荆皱起眉来:“这话怎么说?” “明津小,我虽然宝贝但也并不十分看重,更何况是梁氏?塞牙缝都不够,他何必非要我的?不过是我前两年和他打赌输了,不得不放手罢了。” “你们兄弟好兴致,拿这种事对赌。” 梁昱霖笑了笑:“是啊,我们自小如此,如果不是筹码大,打赌又有什么意思?程先生家庭不同,成长环境也不同,恐怕的确无法解。” 这话明摆着是看不起程荆,说他和他们家庭不同,也就是和梁景珉不配了。放着旁人听到这话必然要生气,程荆却不为所动:“你苦水倒完了?我赶着回家呢。想必你也知道我是偷偷出来的,咱们无冤无仇,何必给我添麻烦。” 梁昱霖慢腾腾抬手抱臂,仍旧是不肯让开路的形容。 他慢悠悠说:“无冤无仇么?不是你害我丢了公司?” “我害你?笑话,”程荆答,“我不工作很多年,和你又有什么利益牵连?” 梁昱霖笑了:“你装什么糊涂,总不会你和我哥结婚三年,他连这件事都没和你说?” 梁昱霖像是满意了,抬了抬眉毛笑道:“哈哈哈,看来他真没和你说。” “你还不知道吗?他和你在一起,和你结婚,不就是为了我们先前打的赌么?” 程荆早知道梁昱霖满口谎言,撒谎比吃饭更在行,并没打算信他,只当他发疯,这下是真没耐心听下去了,于是搬过梁昱霖肩头便要夺门而出。谁知这一下竟被他拿住了手腕硬生生堵在墙角:“别急着走!” 梁昱霖刹那间忽然不复方才的从容模样,恶狠狠说:“既然他不和你说,我自然是要代劳传达消息的,想必这件事你不知道也会抱憾终身。” “我不关心。”程荆很快答道,“到我面前告状,可知我没权没势,你说什么也伤不了他。这样没意义的事情也做,你就这么恨他?” 梁昱霖脸上笼下一片阴云:“我当然恨他。” “学历、脑子,我哪点比不上他?就因为他存在,我的姓氏前面永远冠一个‘小’字,所有人都喊我小梁总,连我老子也得被多喊一个‘老’字。他有梁氏,有你,有钱有地位有名声,拥有的东西未免也太多了。” 程荆垂了垂眼睛,这话虽糙但在,他不打算反驳。 见他不反应,梁昱霖一勾唇阴沉道:“可他偏不知道知足。有些东西于他毫无意义,他也根本不在乎,只因为是我的,他就要抢。我手里的公司要抢,我喜欢的你也要抢!” 程荆木然抬眼,听梁昱霖说出最后一句控诉—— “赌约的筹码,就是和你的婚约。” 第59章 往事(五) “痛就忍着。” 像是被放了慢动作, 程荆的眉头缓缓皱起来,终于开口:“什么?” “严格来说也不只是婚约,其实就是我们打了个小赌, 条件是追你到手而已, 没想到你倒自己送上门。” 程荆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模样,扯起唇角一笑:“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梁昱霖见他不信也不急, 慢悠悠从兜里掏出手机递到程荆眼前:“如果没有证据,我何必专门跑一趟来造谣。咱们也算老熟人了, 你眼里我就这样不堪?” 程荆没有回答,但仍旧是结果了手机细看。 他的眼神缓缓凝重了。 并非是程荆疑心或是不信, 而是他在听见这件事的第一刻便有七成相信。 他和梁景珉虽然是同学, 到底也是多年未见,当年的求婚和所谓感情未免都来得过分突兀了。他这么多年心里一直存着一个疑影, 若有这么一个他所不知道的赌局,一切就都顺成章。 看到证据之后他更相信了, 不因为这件事过分荒谬, 只因为这样荒谬的事情, 聪慧如梁昱霖,也不会随意编造出来扯谎。 回别墅的路上程荆一言不发,一直看着窗外出神,下车的时候翟管家喊他不动, 于是走过来替他开门,谁知程荆看准了他走到门前, 猛然一开门,将他撞到身后墙面上,磕到了后脑勺, 出声呼痛。 程荆走下车来,凉凉看了他一眼,接着开口:“痛吗?” 第117章 他点点头。 “痛就忍着,涨个教训,今后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说完后程荆抬脚就走,后备箱里成堆的礼物也没拿。 或许太好性子了就是由着人作践,程荆想,也该适当抖抖威风。 回来一路上他思绪凌乱如麻,但好歹将事情想得略微清楚了些。 这个时候程荆还是性的,或许也是存了一点希望,认为仍然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一切都是居心不良的梁昱霖虚造。 程荆不是一个结果主义者,他对自己说,这几年和梁景珉在一起虽然磕磕碰碰不少,但共处的时光做不了假。倘若梁景珉肯坦诚相待,他也不见得非要因为一个荒谬的开局抹消一切过程。 只要梁景珉肯亲口告诉他,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或者即便这场婚姻的开局是个笑话,但这些年情感都是真的,他早就后悔从前的行为,如今只希望得到他的原谅。 程荆的脑回路异于常人,他可以不介意梁景珉偶尔流露出的暴戾和过分严密的管控,但绝不能接受自己被当作筹码肆意玩弄。同,他可以接受极端的爱,却不能接受利用和欺骗。 说到底,程荆还是在意梁景珉是否爱他的,只是他自己不肯承认罢了。 当晚他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质问,只是在梁景珉即将睡着的时候很低声地在他耳侧问:“梁景珉,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梁景珉已经很困了,长睫毛一点一点,用有些混沌的声音回答:“我和你说过了很多次了,宝宝。” “你什么时候说过?”程荆问。 他的病没好全,记忆依旧碎片化,此刻对求婚前夜梁景珉那段苦涩剖白毫无印象。梁景珉习以为常,想起自己从前的承诺,很耐心说道:“因为我爱你。” “真的吗?就没有什么别的原因?” 梁景珉像是清醒了几分,微微晃了晃脑袋:“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原因。你回答我的问题好了。” 程荆的声音已经开始发紧,梁景珉越是隐瞒,事情就越有蹊跷。 “没有别的原因,快睡吧。”他将语境模糊了过去,近乎催促般说出这么一句话。 程荆的脸色沉了下去,没有遵照吩咐睡去,反而坐起了身来,跨坐到了梁景珉正面。 他端住了梁景珉的脸颊,很郑重而平静地说:“今天我出门了。只是买礼物,你不用反应过激。” “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向我求婚前不久我和梁昱霖短暂约会过。我现在要一句实话,你向我求婚是不是因为和梁昱霖打赌,倘若你比他先追到我,他就将明津拱手相让。” 程荆虽平静,却问得语速极快,让人来不及反应,更何况梁景珉原本在困倦之中,所有及时的反应几乎都是真实的。 程荆抢先盯住了他双目,看见了问句落下的那一刻,梁景珉刹那间的躲闪。 是真的。程荆心下轰然一声,他当真是为了赌约。 只要一个眼神就够了,所有冗长无用的解释和申辩都无用。他们是何其熟悉彼此,想必梁景珉在不受控间流露出心虚神色的时候,也知道自己输了。 程荆没什么表情地从床上下来,披了件浴袍就往屋外走去,天气还凉,梁景珉徒劳地在身后挽留,而程荆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以为自己不在乎,说到底,还是在乎的。 既然追他到手是为了商业利益,那么后来的事情呢?逼迫,意外,还有那次合作。那封文件程荆经手,绝无半分差池,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倒霉,替某些手段高明的人背了黑锅,现在想,经手的还有梁景珉本人。 他吃药许久,最忌讳多思,此刻隐隐有要发病的迹象,因为惧怕每每犯病就被梁景珉严密管控起来,这次他采取了先机。 梁景珉被人拆穿心存愧疚,解释不能,自然是程荆要什么就有什么。于是程荆当夜离开了别墅,独自住在梁景珉在二环内的另一间公寓。 犯病后,深夜总是最难过的时候,程荆双手在身上无力抓挠,他早已决定不再伤害自己,这样轻微的痛苦无济于事。 凌晨四点半,他入睡徒劳无功,拨通了梁昱霖的电话号码。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找你问点事情。” 对面不像是刚被吵醒的模样,声线很清晰,背景音有点嘈杂,倒像是在某个夜总会寻欢作乐通宵中:“你是……程荆?” 程荆低沉“嗯”了一声。 那边声音有点愉快,也不问程荆要问什么,爽快答允:“好,那上午十点,在‘水岸芳汀’见。” 程荆挂断了电话。 当夜他坐在落地窗边绝望地看着天际一点点泛起光亮,直至红日初升。这样好的风景,他却从没觉得心情这样糟糕过。 这个时候程荆还不会抽烟,更被严令忌酒,犯病的夜晚只能独自饮痛忍耐,若不是太阳升起,他真觉得自己撑不到和梁昱霖见面了。 在见梁昱霖前,程荆已经决定要和梁景珉分开。 他想听完故事的全部版本,更知道没有帮助无法轻易离开梁景珉,于是自作主张找到梁景珉的亲弟弟,自以为这是个聪明的选择,却忘了这位不是会说实话的人。 这天听完的故事是真实版本的歪曲,梁昱霖半真半假掺杂了许多私货,更是添油加醋讲明了梁景珉的薄情。 程荆本来不肯点酒,听到后来却夺过梁昱霖的喝,一杯接一杯毫无停顿地喝下去,听到最后已经神智不清。 第118章 或许这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当然是他害你丢了工作,英雄救美谁都会,可如果美人不深陷险境,他又怎么救呢?文件当然是他悄悄丢出去的,目的就是害的你走投无路,不得不被困在他身边。” “如果不是因为他,你又怎么会落得个人人喊打的局面,又怎么会连母亲过世都没有能力去看一眼?” “你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你走的,他把你害成这样,你不想报复吗?” 程荆醉得一塌糊涂。他眼神迷离,双颊通红,掀起眼皮失神盯着梁昱霖的双眸。 有一个刹那他很恍惚,把眼前的人当成了梁景珉,在智和直觉的牵扯中,顺着话头说:“这个自然。我需要怎么做?” 梁昱霖和梁景珉不愧是兄弟,他显然是直接从欢场出来的,此刻却不见一点疲态,从头到脚无一不精致。 他微微眯眼,眼神中露出点计划得逞的精光来,俯视着醉酒的程荆,蛊惑般开口:“这个不难,我早有计划,只缺少一些关键信息。有些小事情你日日在他身边摸得清楚,偶尔向我传递一二就好了。” “他的权力还不是来源于身份和财富,等我夺走他的这些,你当然就自由了。我有信心,有计划。用不了多久,你自然能够顺成章离开。” 程荆像是不能思考,很缓慢地自言自语般说:“我不恨他……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梁昱霖伸手覆盖在程荆的手背上:“没事,我知道你爱他。但说白了哪有纯粹的爱和恨,咱们有一件算一件,有仇必报,又有什么错?” “他敢害你,敢肆意轻贱你的感情,他活该得到报应。” 这话音落下后,程荆偏头笑了。 不得不说醉酒美人又别有一般风情,程荆即便是这般颓态依然是漂亮的,不知道是笑这句话还是笑自己。 紧接着他用力将手从梁昱霖手下抽了出来,利落开口:“好,我答应了。” 两个聪明人对视自是无需多言,梁昱霖也因此笑得更张扬些:“好,有你合作,我有信心梁景珉会付出他应有的代价。” 他招手喊来服务员:“给程先生熬一碗醒酒药来。” …… 当夜程荆正装坐在了结婚纪念日晚餐的桌上,笑容满面,似乎前夜的争执从未发生,听完了梁景珉冗长的解释和剖白,面色纹丝不动,给他添了一杯酒。 酒过三巡他就从梁景珉的私人手机里找到了梁昱霖要的第一样东西,火速拿出上午梁昱霖给的通讯工具拍照发过去,不过半秒从对面收回来一个wink表情。 程荆面无表情按灭了手机。 第60章 往事(六) 【这章建议看一下】…… 夏末秋初, 水岸芳汀。 “联姻?”程荆脸上没什么表情,将茶杯放在桌上,敲出一声不轻不重闷响。他抬眼看向梁昱霖, 缓缓复述了一遍这两个字。 梁昱霖往椅背上靠了一下, 很从容地回答:“对,联姻。明照的二小姐,小学初中和梁景珉都同校, 她和梁景珉的母亲是故交,门当户对, 小时候就提过这个事。” 说着,他又一摊手:“但咱们现在毕竟也不是旧社会了, 父母之命没用, 后来两家交集少了,事情也就搁置下来。现在明照出问题, 需要这桩婚姻撑场面以及梁氏出资力挺,这才找到梁景珉的小姨。” 程荆又抿了一口茶, 沉默良久才再次开口:“和他说的时候, 他什么反应?” “他还不就是老一套?小姨也算是长辈, 都是好言好语提的,谁知道一个电话打过去,倒听了许多风凉话。你知道梁景珉,他不同意的事情, 向来拒绝得干脆。” 程荆眉头稍微舒展了些:“既然他不肯,来找我又有什么用?” 梁昱霖笑了, 将手里一沓文件推了过去:“正是他不同意,小姨才找上了我,我才知道找你有用。” 程荆漠然翻开文件, 竟然是拟好的保密协议,列明了合作条款和置换条件,并非不丰厚,另有婚礼和新闻报道布置安排的一系列事宜。条款乍一看倒都妥当,梁昱霖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他从中文件中挑出一张打印的照片,是赵家小姐的职业照,明眸皓齿的女孩冲着镜头微笑,的确漂亮,是商业联姻中的上好‘货品’。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出言感叹:“长相和梁景珉倒还是挺配的,履历也好看。可惜了。” 梁昱霖撇了撇嘴道:“没什么可惜的,她看着卖相好,其实也是绣花枕头一个。她姐姐倒是很优秀,父母花了心思培养的,等到生她的时候生意忙就顾不上管了,年纪很小的时候就任性乱来,你肯定不知道,但她在我们学校圈子里是出了名的风云人物,绯闻和传言就没有断的时候,这些事迹人尽皆知。” “后来花了建校费送出国去,还不知道收敛,没过几年竟然生出个混血的小孩来带回国,把她爸妈气得不轻。当了妈还和男男女女一打人混迹不清,不然你以为她爸妈和姐姐为啥这么点筹码就把她处出去了?还丢给梁景珉这么个同性恋当老婆?她自己未必愿意,这正是她姐姐给她脸色看呢。” 出头露面的人总会多出许多不尽不实的评价和传闻,更不要说梁昱霖这种人十句话有一句真就不错了,这些话也不知道多少是真的。 程荆听完这一系列判词,不置可否,只是凉凉看着梁昱霖笑:“你也有脸评价人家?” 第119章 梁昱霖自己玩得比谁都花,比这女孩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听了程荆的嘲讽也不生气,只是笑道:“我当然有自知之明,所以才敢随便说别人。” 程荆仍是翻看着文件,没有出言答允或者拒绝。 “只缺梁景珉的签字,一切都顺成章。”梁昱霖适时补充。 程荆伸出修长手指弹了弹那纸页:“我和他结婚的时候虽然低调,但也并非无人知晓。重婚可是不小的罪名,你们当真瞒得住?” “有你首肯,我当然敢打包票,”梁昱霖语气坚决,“这件事做起来不简单,我答应下来,也有你的缘故。先前多亏你处处助力,我这阵子以来才顺风顺水。看见梁景珉这段时间左支右绌,想必你也解气不少。” 见程荆没有吭声,他继续说道:“有了这纸婚约,咱们给他来个先斩后奏,届时他再要反悔也是无能为力,你也可以借题发挥提离婚了。” 程荆终于露出个似有若无的微笑,反手敲了敲桌面,所当然问:“你收了他们多少?” 梁昱霖比出个手势放在桌面上,笑道:“当然也有你的一份。” 程荆点点头:“如果我替他答应下来,事成几率有多少?” 梁昱霖一偏头,斩钉截铁道:“百分之百,我有把握。你要相信,于梁景珉绝无可能拒绝这次合作,无非是因为他已经结婚。到时候新闻都爆出来,纠正错误的成本会比将错就错高十倍不止,他再怎么对你情意深重也是生意人,不可能不顾利益权衡,不顾手底下这么大体量的公司声誉。” 程荆依旧没有立刻答允,梁昱霖看出他沉吟的缘由。 “到时候你一味装傻就行了,他会认为都是我干的。反正他已经很恨我了,还差这一件事吗?”梁昱霖笑道。 程荆在此时起身:“我要回去了,不然他会起疑。” 没有得到他的答复,梁昱霖却也看不出着急的样子,只是盯着程荆。 果然,程荆伸手拿起了桌上的文件,揣在怀里道:“三日后老地方,我会拿给你。” “那就多谢了,”梁昱霖的声音低沉好听,“别担心,这种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了。” 程荆离开房间前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并不为此而骄傲。这件事情结束后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 …… 等到阿卡莱斯湖畔的银杏叶子完全掉光的时候,梁景珉的婚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梁景珉不出意外暴怒非常。他毫无顾忌地在办公时间就直接闯进了梁昱霖的办公室,将那一沓有着他白纸黑字签名的文件重重甩在梁昱霖的脸上。 他怒极反笑:“我还不知道咱们家有这样的传统,自己的婚讯无人通知,倒要从头条报道上来知晓?” 梁昱霖也不生气,他很冷静地将散了一身的文件捡起来,在桌上成一摞。文件中还夹杂着今日的报纸,头条上赫然一张巨大的订婚照片,梁景珉搂着赵都宁,模样登对,甚是亲密。 梁昱霖抖了抖照片,心道p得不错,仍旧只是发笑:“哥哥,有空和我发脾气,还不如好好想想怎样瞒住消息,可别让家里嫂子知道这件事了。” “你还有脸提他?”梁景珉双眉蹙起,终于控制不住怒极呵斥:“你不是不知道他身体不好,还折腾出这种事情来?你要钱,要合作,为什么不和我说?背着我做出这样的事,亏你是我亲弟弟!” 梁昱霖一挑眉,依旧是气定神闲:“撒泼撒完了吗?” “和明照合作原本是双赢的事情,你出手相助解他们一时之急,日后有的是好处,还能抱得美人归,都怪你愚蠢短视才会拒绝,害我不得不下场帮你周全。” 梁景珉稍稍冷静了些,此刻冷笑道:“要结婚,你自己怎么不去结?我已经结婚了,难道你不知道?” 梁昱霖皱眉急切道:“演戏而已,谁要你真领证?骗骗群众和股民还不容易?还是你梁总真要演非卿不可,冒着被反噬的风险也要澄清?” 梁景珉没有说话。 梁昱霖死死盯着他的眉目,心里骤然惊慌了一下。他一向知道梁景珉决绝,却没想到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他倒真的想要澄清。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 梁景珉面沉如水,冷冷敲定:“我下午会找人拟稿澄清,讲明事情经过。” 他言辞冰冷:“我不会娶赵都宁,更不会在这种事上儿戏。以我的身份,犯不着做这种假,我还没沦落到那个地步。所造成的全部损失我会从你身上扣。梁昱霖,再做出这种蠢事来,我一定不会再对你客气。” 话音落下他抬脚便要走,却被身后生气的梁昱霖叫住:“别走!” 梁景珉驻足回头,眼神没有一丝温度:“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梁昱霖似乎也是真没想到梁景珉如此决绝,没有准备之下不得不抛出一个重磅炸弹:“如果这是为了程荆,那么你大可不必了。” 梁景珉一时眉头紧锁,问道:“什么?” 看到梁景珉瞬间的表情,梁昱霖便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大半。 他看出梁景珉那一刹那惊愕中流露的在意。在意意味着软肋,梁景珉露出了软肋,那么在这一局中就是必输无疑了。 梁昱霖的姿态放松下来,缓缓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开口:“我再怎么有心,也弄不到你这么多亲笔签名啊。” 第120章 “还多亏了程总替我周全,想必他也早就受不了你了,恨不得你赶紧找了下家,好有个正当由离开你。” 梁景珉的第一反应是荒谬,却依旧开口发问:“程荆?” 梁昱霖特意演出个极为稀松平常的表情,仿佛诉说的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是啊,还是他先找到我,说想要离开你,我才给他出了不少招数。前一阵子那么多事情,桩桩件件冲着梁氏和你而来,你猜若没有他在你什么时时通风报信,媒体又怎么能正中要害?” 这话结束了许久,梁景珉一时间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大概是前几个月的种种蛛丝马迹和程荆不正常的举动、神态、躲闪在他心中顺着梁昱霖故意给出的线索拼凑出一个难看的事实。 这一切都是真的。 梁景珉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无法再保持冷静。或许他早该想到的。程荆说过那么多次“我恨你”,在他心里都没有抵过求婚那日的“我愿意”,说到底这三年岁月是他偷来的,终究无法长久,现在到了该付代价的时候了。 可是为什么? 他想起婚礼那日程荆明媚的笑意,宁愿忍受刺痛的双目也要看着他。他想起他在自己怀里那样干脆地答允了求婚,几乎没有分毫犹疑。他那时候说,他的心脏只为梁景珉而跳动。 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为了报复他从前的所作所为? 宁肯躲藏在他身边多时,在脸上挂了三年面具,装出一腔深情来,不过为了能在他最近的地方再合适的时机从他身后捅一刀? 梁景珉恨不得立刻回到湖畔别墅逼程荆将一切如实相告,希望程荆能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这些都不是真的,都是梁昱霖的阴谋。可现在偏偏不能。 梁昱霖看着梁景珉极力克制也未能控制住逐渐阴沉下去的神色,心中愈发得意,还没忘了冷言冷语地嘲讽。 “我知道你想去问他,可我听说最近程总正发病呢,是不是?” “现在和他说话,想必和多年前的程荆说话也没有分别。可惜了,什么也不记得,连自己爸妈死了都不记得了,哪里还记得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又怎么记得自己恨你还是爱你?” “其实也无需你跑一趟转成问他了。如果你不信,我这几个月来和他每一次通信都有记录,你若是想看不妨一观,做弟弟的也就这些能为你做的了。另外,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你的机会啊梁景珉。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你趁机瞒住这件事,从前做的错事都能一笔勾销了。” 梁景珉向后退了一步,室内分明温度适宜,他却觉得浑身都冷透了。 第61章 醒来 他疯了。 “是不是你做的?” 梁景珉问出这句话后自己先闭上了双眼, 程荆靠在一侧,依旧只字不发。 程荆状态反复,这一天终于表现出记得往事的模样, 于是梁景珉抓紧机会拷问他事件经过。这是他这一天晚上第三次问程荆这个问题。 证据确凿, 程荆实在也没什么可辩驳的,梁景珉要的不过是一个态度而已。 可即便是一个认错的态度程荆也不愿意施舍——他从一开始便一言不发。 这几个月的行径被拆穿,程荆似乎丝毫不意外, 面对着梁景珉的质问,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只是自顾自沉默着。这种沉默纵容着梁景珉的怒意肆意滋长。 他被甩上了床,被毫不顾惜地对待, 这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可他只是默默承受着梁景珉鲜有的暴戾。 他替梁景珉擦落他眼角滚落的泪水, 在最后一次询问中终于吭声。 “是我。” 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百无聊赖般回答:“你既然都知道了, 何必再追根究底呢?你的计划早得逞了。现在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 没有朋友, 整个人都是你的了, 要杀要剐还还不是任由你处置?怎么,非要个说法不成?” 梁景珉用极为沙哑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你自己知道。”程荆连看都不看他。 梁景珉的双眼里有炽烈怒意:“我不知道。” “你告诉我,程荆,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程荆偏过头去, 强行将他从视线中排除出去。 梁景珉紧皱眉头,似乎是在竭力维持平静:“告诉我!” 程荆紧抿的双唇在说, 无可奉告。 银白的锁链扣在了程荆的手腕上,本是助兴的道具,此时却被作为某种无足轻重的威胁。梁景珉分明是那个占尽权力的人, 却仿佛穷途末路:“你什么时候愿意开口,什么时候再走出这个房间吧。” 即便如此,程荆当夜也再也没有发出一个音节,且在后半夜发起了高烧。 从前程荆最怕生病,因为呼吸困难浑身发疼,可如今他烧得迷迷糊糊,竟也不觉得太过于难受,只觉得厌倦。 大概处境有赖于对比,如今活得足够糟糕和压抑,所以伤病夜不显得痛了。 神智不清的时候程荆也开始管不住思绪,无法维持早些时候一言不发的状态。他说了不少胡话,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概病到后几天的时候,看着坐在身旁喂药的梁景珉,终于没忍住提了离婚。 他早就受不了这样双面的生活了,白天装出很爱梁景珉的模样,自己早就分不清真假,而背地里却要害他。说是报复,实则却毫无快意。 爱恨交织难以言说,这样复杂的思绪常年累月撕裂着程荆的思维,他原本就神思紊乱,这样愈发加重了病情。 第121章 那一夜梁景珉的失态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此时的他无比平和,伸手抚摸程荆汗湿的额头,扮演者他最为游刃有余的上位者姿态,低沉好听的声音中仿佛还夹杂着一点笑意:“不可能。” 梁景珉疯了,程荆想,不然怎么会变成这样陌生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 还是前几日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说起来,这是他第几次说要和梁景珉离婚? 既然从一开始就是无足轻重的赌约,他何必攥着自己不放手?就因为他在背后捅他刀子,所以要长长久久把他留在身边折磨?非得让他知道教训不可? 梁景珉像是这样睚眦必报的人。 程荆合眼的时候已经带了些怒意。不离婚也行,只要不用看见他这副嘴脸就行。 于是他开口道:“那就分手。梁总,如果你只是想要那纸文件。” 被拒绝之后发生了什么,后来的程荆已经记得不真切了。他只记得再次恢复神智是在医院,浑身上下无数道或深或浅的伤痕裹着厚厚绷带,听看护的医生护士说,他差点没撑过去。 他们还说,最开始救护车太慢,是梁景珉开着车直接冲到急诊大门将他送进医院的。据说他直到了门口还在浑身往外汩汩流血,梁景珉半个身子的衣物全被染得通红,将他送进急诊室后浑身都还在发抖。 程荆听着这段描述,像在听故事,无论如何,总觉得不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这一次醒来后,他旧病复发,又回到了那种大脑混乱的状态,将先前发生的事情全忘了,连带着自己做过什么也都全忘了。 他有时候很纳闷为什么梁景珉忽然变得那么冷漠,对他虽然温柔却语气冷淡,不似从前。 没过多久,梁昱霖故意通过管家将梁景珉订婚的消息告诉了程荆。 他此时全忘了此事是他一手促成,一时不肯相信梁景珉当真会背叛他,强撑病体花了一整天重接别墅的网络线路,终于看见头条上搂着未婚妻的梁景珉。 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看着真是登对。 这一刻,程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何心情。当夜他本想要心平气和和梁景珉把事情说开好好道别的,临了了却还是无法开口。 他落下泪来,只强撑着说出一句:“订婚快乐。” …… 程荆从病床上猛然睁开双眼。 骤然想起了太多忘却的事情,他感觉像有一根线牵扯着大脑,微微思考便牵扯着太阳穴往里针扎似的疼。 疼痛鲜明炽烈,往事同样。 程荆还没来得及思考,甚至没来得及牵扯出情绪,眼泪却先一步从眼角滚落。 “怎么哭了?”年轻的护士小姐关切地问。 程荆什么也说不出来,泪水却越流越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原来从一开始,是他因为梁昱霖的挑唆对梁景珉恨之入骨,这才促成了那桩玩笑似的婚姻。 至于那个赌约,的确是存在过的,正如同婚姻的真相,梁景珉曾无数次在病床前对他解释,只可惜他从来没有记住过。 梁景珉很早就喜欢他了,那桩赌约不过是个假脱的借口。以梁景珉的身份地位,的确不需要,也没有必要用婚姻来换取这些东西。 难怪梁景珉这几年和梁昱霖接连过不去,只因一切悲剧皆由他的贪婪和挑唆而起。可若追根究底,他程荆也难辞其咎。 梁景珉……梁景珉怎么样了? 他现在在医院,想必梁昱霖和翟振磊没有得逞。程荆回想起那敲在梁景珉脊背上重若千钧的一斧,瞬间坐不住了。 他用力抓住护士的手腕:“梁景珉呢?他在哪里?” 小护士有些害怕地往后躲:“程先生,您先冷静!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是了,她哪会知道他在说什么。程荆说着就要下床去找人问个究竟,身上还扎着各色针头,一齐被他拉扯起来,身旁仪器叮铃哐啷撒了一地,小护士伸手去按铃,好几个人才止住了程荆迈出去的步伐。 这时候终于出现一个熟悉的面孔,有点像偶像剧里烂俗的桥段,总裁梁景珉忠实的医生朋友谢函弋掐住时机出现在程荆面前。 “程先生,你感觉怎样?” “我很好,”程荆喘着气,“我要见梁景珉。” “好,当然可以见。但我需要先确认您身体无碍。”他声音和情绪一如既往的稳定,想必是处医闹的经验很丰富。 “用不着,我也就这个情况了。”程荆自觉没什么大的不适,先前并没有受什么重伤,不过是受了惊吓冲击昏了过去,想起不少前尘旧事。 谢函弋眼波一转,盯着程荆神色,果然看出不对劲来。 几年前程荆在他眼皮子底下住了那么久,当时就对梁景珉唯恐避之不及,后来又分开了那么多年,断没有忽然醒来张口就是非要见梁景珉不可的道,必然是发生了什么。 他伸手按住程荆肩头,急切地问:“你想起来以前的事情,对不对?” 程荆沉吟半晌后点点头。 “想起来多少?到什么程度?” 程荆额前出了汗,浅色瞳孔有些迷茫混沌:“想起来很多……但我也无法确定是不是百分之百。” 谢函弋点了点头。 他虽然知道程荆解离性失忆症的事情,但不是程荆的主治医生,对于细节不甚清楚,无法多问,却也明白了他急切要见梁景珉的心情。 第122章 见谢函弋沉吟不语,程荆开口问道:“谢医生,我没什么问题,只是现在想要见他。他状况怎样?” 谢函弋的眉头紧锁了三分,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出口措辞。 程荆有些急了,开口催促:“怎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是怎样就是怎样,有什么不好说的?” 被他催得急,谢函弋不得不如实开口:“翟振磊抓了你做筹码,威胁梁景珉去捞梁昱霖。他接到消息的时候刚打了针,本来就情况不好,非要亲自去找你,半路就昏了过去。” “说实话,这几年他一直在吃药,根本不能乱吃东西,不得不送到医院洗胃,期间他身边的人报了警。” “虽然报了警,但情况进展不及时,他等不及,情况刚稍微稳定些得了消息就跑到现场。景珉平时是稳重的人,想必是关心则乱,才会不顾劝阻和计划冲上楼去救你。等到警察赶到的时候你已经陷入昏迷,而他和歹徒扭打在一起,伤得很重。” “接到医院来后,你昏迷了两天两夜,刚刚才是第一次醒。而他一直在抢救室,刚刚结束第二场手术。” 谢函弋停顿了片刻,像在吞咽情绪,终于再次开口。 “他还没有醒来,情况……很不好。” 第62章 报应 “我就等着看你生不如死。”…… “我要见他。”程荆第三次提出这个要求。 现在谢函弋也知道无论谁劝说恐怕也都无法违拗他心意了, 于是只得开口道:“好。你跟我来。” 程荆在大如迷宫的医院里跟着谢函弋穿梭了许久,终于透过狭小的玻璃窗看见了手术室中不省人事、生死未知的梁景珉。 他沉默着窥探了良久。 转头的时候他神色还是很平静,沉声问:“梁昱霖在哪里?” “梁昱霖一直在警方控制下, 没离开过, 翟振磊现在就在华明区警局,”谢函弋早料到他会问,很快回答, “只是……不知道这次行为是翟振磊自己所为还是梁昱霖授意?” 程荆垂着眼,打量着手臂上狭小的伤口, 是打斗时磕碰留下的,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 “无所谓, ”他说, “他们都得付出代价。” 在谢函弋眼中,程荆的性格其实有些模糊。 从前寥寥几次见到他, 他都谦和有礼。虽然不笑的时候看着很有距离感,但一旦开口说话, 都让人感觉很舒服。 但此刻他面无表情垂目讲话的时候, 却莫名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就在他皱眉劝程荆别做傻事时, 程荆却忽然开口问了个毫无关系的问题:“这些年,他过得怎么样?” 谢函弋没反应过来:“你问的是?” “他。”程荆偏头,往手术室的方向瞟了一眼。 “很不怎么样。他抑郁、焦虑,即便如此还不肯好好休息, 疯狂地透支身体。其实我们都知道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回头了,所以我觉得, 他大概是在赎罪。” “赎罪?”程荆喃喃重复。 “我作为外人,对你们的感情其实没什么置喙的余地。但都到这个地步,景珉或许永远醒不来, 有些话或许你会愿意听?” “你说。” “景珉他……做很多事情太莽撞,其实也是家庭熏陶的缘故。他在那样的家庭长大,还能有这个样子实属不容易,且看梁昱霖就知道了。”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你忘记那么多事情,或许你们之间也不会落到无法转圜的余地,”谢函弋皱着眉头说道,“他是真的喜欢你的,程荆,人生在世,又有几个人能真为你豁出命去?” “这个我知道。”程荆点头,脸上依然是没什么表情。 “你说完了吗?”他问。 谢函弋看不出他的态度,倒有些露怯了,连忙道:“说完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这边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的,那就麻烦谢医生了。”程荆点了点头,就这么转头离开了,似乎是对方才那番话毫无触动似的。 “诶,我带你回去!别走丢了!”谢函弋在身后喊程荆留步。 程荆头也不回:“用不着,我记得路。” 谢函弋一时发怵没有往上追,直到晚些时候闲下来才例行到程荆病房看他情况,谁知这里却空无一人。 小护士却满脸茫然:“早些时候不是您带程先生离开了?” “他没回来?” 护士茫然摇头。 谢医生表面镇定,内心却波涛汹涌:“完了完了,丢了程荆,梁景珉死了还别说,倘若活过来,一定把我活剐了。” 程荆的确没有回病房,倒并不是不记得路的缘故,相反,他很有方向感,走过的路基本都不会忘。 从梁景珉手术室出来后,他换下病号服,就抄近道离开了医院。 等到医院中人终于发现他不见的时候,他已经在封闭探视间内坐在了梁昱霖的面前。 “程荆,好久不见。”梁昱霖声色沙哑。 想必梁景珉的确有在好好“关照”他。梁昱霖消瘦了一圈,侧颊凹陷下去,脸色也很糟糕,也不知是不是当年的枪伤没有将养好。 那张酷似梁景珉的脸病容憔悴,程荆看着快意略有消减,冷冷开口:“是,好久不见了。” “我在这里待了许久,多亏了我哥,一直无人问津。听说有人探视,我还道是他,没想到是你。” “你别太自作多情,我不是来探视你的,我有话要问。” 第123章 程荆一身黑衣,衬得面容冷峻,此刻双手交握放在身前桌面,垂眸一笑的时候显得很有风度:“虽然我不是警察,但你把这当作提审也不无不可。” “你不要以为我会蠢到知无不言。”梁昱霖轻笑。 程荆挑眉笑笑:“还是说你真想在监狱待足二十年?据我所知,梁景珉那里还有不少筹码没拿出来。” “我是他亲弟弟,他不会置我于死地,这个你应该也明白。再说了,警方早就在和我谈合作,我手上也不是毫无筹码,这些东西丢出来,小几年也就出去了。” “这是事情没闹大。”程荆轻飘飘下定论,“倘若你绑架人威胁原告的事情传出去,上了头版头条,又会怎样呢?” “什么?”梁昱霖的脸上有瞬间错愕。 程荆没有解释,只是乘胜追击:“还有,你既然知道绑架我或许能换取梁景珉的怜悯,又怎么没想到,倘若事情败露,他会如何震怒?还是多亏了你,我才看清楚我在他心里的分量。你虽说是他弟弟,也只有一半相同的血脉,无论是相连的还是不相连的那部分,都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任凭你胡来这么多年,你以为他心里还有多少对你的怜悯?” “我什么时候绑架你?程荆,栽赃诬陷也要有凭据。” “且不说最早那一次。前些日子翟振磊绑架我的事情,你可不要说不是你指使。”程荆露出手上的伤痕,明示所言非虚。 其实从一开始的试探中,他便有八成肯定这事情梁昱霖恐怕不知情。此刻更加确信了。 可翟振磊究竟为何唯他马首是瞻?这些年梁昱霖眼见落魄,再冒着巨大的风险绑架程荆的意义是什么? 梁昱霖哑然失笑,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我的罪行这么多,也不差这一份,既然是翟振磊干的,你就归在我头上吧。我不在乎,真的。” “你和翟振磊究竟什么关系,前些年梁景珉待他并非不好。” “这个嘛……”梁昱霖忽然笑了,狡黠中却似乎略有些苦涩。 “翟振磊原先是跟着我父亲的,很年少就在梁府,算是看着我俩长大。梁景珉跑去月城那几年我过得很糟糕,却也从梁建中那里好好学了几招。如果换你到我的位置也会明白,一个仆从的怜悯和倾慕在适当的时候也会相当有用。” 说到这里,梁昱霖双眼中闪过一刹那幽微的光,程荆震惊地听懂了他的暗示。 “所以,你也不过是利用他?”程荆问着,心里却其实很清楚答案。 梁昱霖这个人虚伪且城府颇深,很懂得对什么人用什么手段,用虚假的感情索取想要的东西只是惯常手段,例如最开始对他的追求便是如此。 梁昱霖答得轻松,脸上带点不屑的笑意:“这个自然。说到底人还是贱,你随便给几个意味不明的暗示,稍微施舍些甜头,装装可怜,他就为你肝脑涂地。不过这个人选我算是选错了,这样紧要的关头做出这样的蠢事,算是我的报应吧。” 看着梁昱霖想必明白事情利害了,程荆开始了他的询问。 “当初一面和我密谋陷害梁景珉,一面将事情透露给他,是不是你做的?后来趁我精神恍惚,将事情添油加醋摆到我面前,也是你故意的,对不对?” “是。”他答得爽快,似乎根本没想隐瞒。“你不要怪我算计,实在是你自己太愚钝。” 程荆得知了真相,将方才放在桌面上的手收到腿上,只为掩盖轻轻颤抖的手指。 他竭力维持着镇定:“所以,他一直是在乎我的,对吗?从认识我开始,一直到今天。并没有要背叛我和别的女人结婚,也并没有故意扣着我不让我见母亲,他做这些是为了我好,一直都是你,将这些真相歪曲摆在我眼前。” 梁昱霖没有回答,只是很平静地看着程荆。 “害我恨他,你有什么好处?”程荆每眉头微蹙,声音颤抖,“你又不喜欢我。而且我从没做过害你的事。” 程荆冷淡的双目此刻微微发红:“你早知道我父母身亡的事情,知道我忘记了这些,却在我刚回西京的时候给我发消息说梁景珉和他们说我的事……如果不是你,我不会那么恨他。” “你确实很无辜。”梁昱霖一摊手,手上的手铐发出叮铛的响声,“但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梁景珉吧。怪他要非你不可,我想伤害梁景珉,便只能拿你开刀。” “还有,你现在不是记得挺清楚?谁知道你之前是不是装的……” 梁昱霖还没说完,却只见方才一直冷静的程荆忽然起身,利落地在梁昱霖脸上抽了一个耳光。 这一下用了是十足十的力气,直把梁昱霖抽得偏过头去。梁昱霖刹那间双耳轰鸣,唇角流出血来,缓了许久才回头,迎接他的是程荆的第二个巴掌。 程荆俯视着他,用极为冰冷的腔调开口:“你放心,托你和翟振磊的福,梁景珉现在是的确快死了。听说他在遗嘱里把好东西都留给我了,你一个子都没有。两年前老梁总过身,那么等梁景珉死了,整个梁氏都会是我的,到时候我会让你得到所有应有的报应。你会在监狱里蹲到骨枯黄泉,我就等着看你生不如死。” 梁昱霖的脸上两个通红五指印,刹那间似乎显得有些迷茫,他不可置信地开口:“梁景珉怎么了?” 程荆自然是还打算抽他第三个耳光的,可惜被盯着监控冲进来的警察控制住了,强行被带离了探视室。 第124章 临走前他俯视着梁昱霖,留下最后一句话:“你等着吧。” 直到程荆走到走廊尽头,他还能听见探视室中梁昱霖歇斯底里的吼叫声。 “程荆!!别他妈走!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程荆背身迈出警局大门,勾起嘴角,露出一线冰冷的微笑。 第63章 谣言 “自讨苦吃,怨不得旁人。”…… 料完翟振磊等一干人等, 程荆回到了医院。 对于他的归来,许多人包括谢医生在内都很惊讶,毕竟在他们眼中程荆不说恨也是很讨厌梁景珉的。 面对众人的问询, 程荆很诚实, 全都非常平静而实诚地回答:他是来探望尚未苏醒的梁景珉的。 这个时候梁景珉的情况已经相对稳定下来,几乎没有生命危险了,然而他一直昏迷不醒。 现在梁景珉昏迷, 梁昱霖入狱,梁建中病逝, 程荆作为他名正顺的丈夫,俨然已经有了话事人的姿态。 豪门世家争权夺利的秘辛多数人都有所耳闻, 而程荆与梁景珉婚姻不和的传闻早就已经是不是秘密的秘密。此刻梁景珉身受重伤, 程荆日日寸步不离守在床侧,是真的情深意重还是要伺机置他于死地谋夺遗产, 都是不得而知。 由此,圈内谣言已经传到了相当难听的地步, 但也只敢私下传传谣言罢了。 梁景珉和赵都宁的所谓婚事早就沦为笑谈, 虽说最初目的已经达到, 但赵家太太还是觉得吃了大亏,传闻她扬言要报警,然而最后还是悄无声息地不了了之了。 这件事还是赵都宁牵着孩子抱着花束在梁景珉病床前说给程荆听的,目的是为了逗他清谈一笑, 谁知程荆只是一味板着脸色,只有和点点说话时神色才略有缓和。 梁景珉的老友贺沛廷自然也对此有所耳闻。 他一向专攻吃喝玩乐, 对这些事情甚少留心。他对程荆的熟悉程度略多于普罗吃瓜大众,却也更明白他的疯狂。他和程荆许久未见,虽然知道他本性不坏, 却也是真担心他的疯劲一上来,会做出踩梁景珉氧气管这样的蠢事。 所以尽管谢函弋多次和他担保自己会用心看着,他依旧自顾自开始频繁地跑梁景珉的病房,说是探望,其实也是担心老友,以这样的方式护着他。在这样的关头,除了他,其余人或许还真不敢这么做了。 程荆这时候忙着和律师那边对接,并不十分抽得出空来,然而还是十次有八次两个人能打照面。梁景珉没醒,既不能送饭也不能削苹果,只能面面相觑。 他们不熟,也只是点头之交,直到碰见的次数实在太多,反倒是程荆先没忍住过来打了招呼。 天气还热,贺二少靠在空调底下搓手,程荆走过来递上一根烟:“贺先生。” 他摆摆手示意不抽,却忽然想起从前程荆是不抽烟的。 这事情他原本也不知道,是因为前两年没事总看见梁景珉吃糖,说要戒烟,尝试了好几回也没戒掉。喝醉了酒一问,说程荆讨厌烟味,讨厌他抽烟。 那时候他戏谑道:“人家程荆倒不见得是讨厌烟味,大概只是讨厌你,顺道拿烟味做托辞吧!” 他喝醉了酒大舌头说错话,梁景珉虽然没怪罪,听了却默默良久。 “你不是不抽烟?”气氛尴尬,贺沛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顺出了这么个问句。 程荆笑了笑:“以前是不抽,后来抽上了。” “为什么呢?” 程荆还是笑着,他笑得很收敛,有点只浮于表面,并非真的想笑的意思:“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摆摆手:“程先生不想说就罢了。” 程荆却依旧说了:“也没什么特别的,有些人每次一烦闷就摸烟,我看久了还以为真能解愁。以前顾及身体从来不沾这些上瘾的东西,后来很不在乎了,就也想试试,才发现根本没有这种功效。一来二去就上瘾了,实在是百害无一利的东西。” 他没有把方才递出的烟收回去,而是随手搁在了窗台上,大概也没人敢怪他乱扔垃圾。 贺沛廷一时没说话,只是盯着程荆淡然的面孔。程荆面容还是有所不同的,他从前并没有机会很近距离看,此刻仔细打量着,盯着程荆雪白的睫毛看。 程荆方才那段解释,似乎也不是特意要说给他听,而是自己想说,一时便开口了,并不期待谁会认真听似的。 大热天的,他却一身长袖黑西装,裁剪合身,看着不像新的,大概是旧衣服,穿着却很显身段,让人挪不开眼。贺沛廷看着总觉得眼熟,忽然灵光一闪,明白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程荆一身正装高高在上的模样,气度非凡,看起来倒真像梁景珉。 他心头闪过不少成语俗句,耳濡目染,什么锅配什么盖,一张床上睡不出两种人,竟然是有道的。 见贺沛廷长久不发话,程荆抿嘴一笑,也不尴尬,开口问:“既然贺先生不打算直接开口问我,那我就直言了。这几天你一直来,怕不是关心梁景珉的病情,是来看着我的吧。” 贺沛廷没料到他会这般直接,一时竟不知道如何作答了。 他仔细斟酌了一会儿语句才开口:“程先生言重了。外头谣言我的确听说了,但常来确实是为了看景珉。医院不远,我只是顺路罢了。我看着你和景珉认识、结婚,虽然感情不算一直顺利,但程先生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 第125章 “说到底,景珉昏迷得也太久了,我问过医生,都说无妨,可总放不下心。” “医生说了,你还不放心,可别是百度刷多了?”程荆笑盈盈地反驳,“每个人情况不同,医嘱还是听医生的好,别都问chatgpt。” 贺沛廷给说中了,一时有些心虚。 程荆继续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另外,贺先生常住的地方我也知道,刚顺手一搜,来这里开车都要四十多分钟,顺路又是怎么说?” 说着,他摆出手上导航软件,上方正是路线的驾驶时间。 贺沛廷没话说了,干笑两声:“哈哈哈,你还真是……大夏天的,穿这么厚不热吗?” 程荆看出他窘迫,并没有追问下去,很平静地解释道:“我上午去派出所和公司转了一圈,没来得及换衣服,直接就来了。” “而且我手上疤痕多,穿短袖怕有碍观瞻,医院冷气开得足,我还不算热。不知道贺先生冷不冷啊?” 贺沛廷穿着polo衫站在空调风口下,这时候还真觉得双臂发凉,一抬头对上程荆那双含着空洞笑意的浅色眼睛,心道真是轻敌。 “贺先生住的远,不用勤来了,这里我看着呢。”程荆垂目一笑,“别担心,我不会伤他的。” “其实你的担心不无道,如果论道,他的确一周前就该醒了,是我和医生说给他用点药,多睡几天。” “毕竟我要料梁昱霖他们,怕他醒了一问,又心慈手软,那可就不好了。贺先生,您说是不是?” 程荆说话语速不快,这段话说得不疾不徐,却让贺沛廷听得冷汗直冒。几年不见,程荆的确从里到外都不像是记忆里那个俱乐部里疯疯癫癫的漂亮年轻人了。 不过这也不能怪贺沛廷。其实程荆性情和为人处事一向如此,不过是他所见到的是程荆最为失态的几年罢了。 “那景珉没事?”贺沛廷问。 程荆莞尔一笑:“当然没事,我还不舍得要他死。” 他接着轻飘飘道,“事情快了结了,等他醒来你会收到消息的。”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我这两天没睡好,和你聊完我回去补个觉。”说这话时程荆点开了手机上的日程表,贺沛廷瞄了一眼,发现上面竟然还列下了和他交流的事项,每个时间精确到分钟,只是不知道约定给这段谈话的时间还剩下多少。 见程荆难得好讲话,他打算抓紧时间问个清楚:“那梁昱霖他们呢?你真不打算问景珉的意见了?” 程荆一面在回消息,一面回答道:“翟振磊是一定得死的。” 他给人下死刑倒和喝水吃饭似的简单,语气和问好道别毫无区别,他顿了顿,继续说:“至于梁昱霖,留他一条命等梁景珉处置。不过必须得踩死他不可翻身才行,省得梁景珉日后心软。” “其实我感觉你无需多虑,这些年梁景珉设局绞杀他弟弟,我看是半点兄弟情分也没留,和先前全然不同。梁昱霖的确玩过火了,梁景珉认真生气起来是很要命的。” “是吗?”程荆轻轻一抬眉,依旧面无表情。 “只是你这样赌气,难道是为了梁景珉?” 程荆很罕见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却开口问道:“你看,梁景珉从前很疼他这弟弟吗?” “他啊,看不出来的。但行动却很明显,他一向杀伐果决,只对梁昱霖屡屡宽让。其实他们兄弟很不容易,小时候关系也是很好的。后来他抛下年纪尚小的梁昱霖逃去月城,其实内心很懊悔,这些年为他兜底、纵容,也是出于补偿的缘故。”贺沛廷难得和人掏心窝子说次话,讲到后来已是面色沉重。 程荆听到这里却笑了:“补偿,赎罪,梁景珉亏欠的人也是够多的。” 贺沛廷正色道:“他也是人,总不可能什么都顾到,这倒是真的。” 程荆苦笑:“那如果我杀了他心尖上这个好弟弟,他怕是会很恨我吧。不,恐怕已经很恨我了,这些年我又何尝不是害他良多。” “何出此言呢?你明知道,在他眼里恐怕没什么抵得过你重要了。”贺沛廷皱起眉来。 “是吗?”程荆抬眼看向贺沛廷的眼睛。 他似乎并不是真的较真这个问题,很快收了目光,做出要离开的架势:“我先走了,我是真困了,您自便。” 他眼眶发青,唇色惨白,大约确实是这些天劳心劳力累到了,贺沛廷点头和他告别。 然而程荆已经转身走出两步后,贺沛廷却仍觉得不安心,忽然开口:“你真的不打算害他?” “谁?梁景珉?”程荆转头,面色冷峻。 “你就不恨他?他觊觎你那么久,更何况这些年的强迫……” “强迫?”程荆极轻微地笑了一个刹那,喃喃道,“原来在你们眼中是这样。” 他正色摇摇头,对贺沛廷说:“我不恨他。在我眼里,也算不上强迫。” “说到底是我对他心怀不轨多年。自讨苦吃,怨不得旁人。” 他似乎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接着淡淡道:“我原先是恨他背叛我、拿捏着我的感情报复我。现如今知道他并没有,我自然舍不得让他轻易死了。所以你用不着担心。” 说完这话,程荆款款一笑,转身离去,独留贺沛廷一人在原地惊掉了下巴。 第64章 犹豫 “如你所愿,我们离婚。”…… 几周后, 在程荆的授意下,梁景珉终于减药苏醒了。 第126章 他既然醒了,许多事情都交还给他处, 程荆也借此清闲很多。 程荆没有急着离开西京, 他请了长假,一开始住在先前养病的房间内,后来住到了不远的酒店, 并没有去先前和梁景珉共有的任何一个住处。早先在月城受伤,好不容易才腾挪到西京来, 来回都不方便。 他像是着意躲着不和梁景珉打照面似的,特意挑着他午睡或是半夜的时候来医院, 等着梁景珉睡熟了, 问医生几句近况就离开,极少进病房。 他一向习惯昼伏夜出, 这样来来回回也不觉得累,凌晨熄灯后照常坐在梁景珉床边打量他睡颜。 他并没看太久, 说实话, 也并没什么可看的, 光线太暗,也看不清。 程荆站起身来,无声地呼出一口气,预备着转身离开。临走前, 他替梁景珉掖了掖被角,看他贫血苍白的脸。 从前他睡觉不安稳, 总是梁景珉替他关灯开空调掖被角,当时只道是寻常。夜晚。激发灵感、欲望,以及回忆。 想起别墅无数个清冷孤灯的夜, 那些混乱间入睡,一忘即空后醒来的岁月。他该有多么绝望呢?月城那日,他为了报复当着他的面和别人在一起,他一个人饮痛在门外听着,又是什么样的情形? 这样恨,还要替他挡刀吗?还要不顾一切,替他报仇雪恨吗? 程荆拧眉,想不明白。 从年少时他眼中梁景珉就总是那样遥远、高高在上,后来更加如此。他习惯了恨他、责怪他、将一切痛苦归咎于他,却忘了他们都是一样的年岁。这些年,爱与恨撕扯着他,这份感情撕扯着他,程荆早知道自己疯了,却没料到已经疯到那样的地步。 为什么别人的爱情看起来那么简单?年少相识,相守终老,而他们却非要折腾得面目全非。 程荆觉得头痛,心脏痛,呼吸也痛,心肝肺肾像要被割裂,喉间苦涩难言,是清醒时分绝不会有的激烈情绪。 黑夜致人不性,趁着周遭静谧一片,程荆伸手,用手背的指节轻轻触碰了一下梁景珉冰凉的脸颊。 一触即分,在碰到他的那个刹那程荆就清醒过来,几乎是逃也似的收回手抽身要逃,却被床上这个应睡熟的人紧紧拿住了手腕。 “抓住了。”他的声音低沉嘶哑。 像是厄运骤临,程荆刹那间紧紧闭上双眼,既没有用力抽开手,却也没力气再逃开。 用尽全身的力气,他也只是按开了身边的顶灯开关。 屋内骤然亮起,方才那些捉摸不透的诡异气氛也没能被完全驱散,程荆回过头:“你怎么没睡。” “我不敢睡,不然怎么看得到你?” 梁景珉的声音极低极缓,程荆有些听不真切。 他大概还不知道程荆恢复记忆的事,目光低低垂着,躲避着程荆。 程荆忽然想起两人上次的不欢而散,也是不知如何开口,屋内一时有些难耐的沉默,到底还是程荆先开口:“我问过医生,说你最近好些了。” “你不问我,怎么知道我好些了?” “……” “我还是经常来看你的。看你脸色好多了。”程荆沉默了许久,镇定答言。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毕竟你是因为我而受伤。” 梁景珉摇摇头:“对不起,我不该跟着你。是梁昱霖……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 程荆:“对。” “梁昱霖的事,我前些天插手不少,抱歉,也没有先问过你。过两天我要回明州,后续的事情都已经和stella对接好了,我喊她等你稍微好点再说给你听。” 梁景珉灼热的目光忽然泼洒:“你要回明州?什么时候?” 程荆依旧是一套公事公办的语气:“我有工作。之前请了病假,现在好了,当然要回去。” 梁景珉喉结滚了滚:“你是因为你好了要回去,还是因为我醒了,所以要回去?” 程荆瞟了他一眼,回答了实话:“都不是。” 他直觉梁景珉误会了,想要解释,却又觉得解释多此一举。两人目前这个样子,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他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没能开口,却先一步去摸烟。 摸到后才想起来医院病房禁烟,转即又心里嘲笑自己,从前是梁景珉如此,一烦闷就想抽烟,现在竟然角色轮转,变成了他。 “你为什么抽烟?”梁景珉忽然问。 这话先前他在墓园就问过一次,程荆没有回答。 这一次程荆却显得没有先前那么冷淡,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为什么做什么都要有个原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窗外渺远的夜色,感觉一切都是那么虚幻,往事如烟。 梁景珉重重皱了一下眉,又长舒一口气。 “你不用因为我帮你挡了一斧就有所歉疚,现在逼着自己看守我的病情。说到底都是我的错,倘若不是我,一开始他们也不会找上你。” 说到这里他克制不住偏头咳了几声,想必是这几天说话不多,一时气不足呛着了。 程荆想上前给他拍一拍,但踌躇片刻,他已经缓过来,用不着了。或许他们之间的所有解释与感情都是这样。永远赶不上趟,永远不合时宜。 犹豫就会败北呢。程荆心想。 梁景珉咳过后面色微微泛红,倒显得气色好些:“你如果勉强,真的不必再来了。当初我放你走,虽说是你逼的,但我说到做到。” 第127章 他说完歇息了片刻,抬手捏了捏眉心:“你从前和我说过很多次不纠缠,我明白你在意这个。现在我也把这句话还给你,我不会纠缠你。” “我醒来后一直记得这件事,知道你讨厌我,这辈子不愿意见到我。我已经让律师草拟离婚协议和初步的财产分割。如你所愿,我们离婚。” 程荆没想到他撑这么久是要说这个。 有一个瞬间他是有些茫然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两人分别的那个雪夜。 那夜他平心静气地以死相逼,梁景珉并非轻易地同意了的。 相反,他顿时翻了脸,手指松松扣在程荆苍白的脖颈,仿佛有一个刹那,宁愿同归于尽也不愿意放他走似的。 “程荆,为什么?还是为了和赵都宁的事?你他妈连问都不问我就把我卖了,现在自己忘得一干二净,还要来找我的麻烦?”他有些绝望般歇斯底里,“你为什么就是记不住?我说了多少次,解释了多少次,你什么时候能够记住?” 程荆听不懂,只是漠然看着他。 他狂怒了半晌,忽然又变得极为沮丧,情绪多变,让人始料未及。他很绝望地说:“都是我的错,程荆,求你了……” 求他什么?分明两人之间占尽权势,只手遮天的一直是他。那时候程荆毫不明白,只觉得厌倦。 现在的程荆却明白他那时的绝望,他像是清晰地看见玻璃中央露出显而易见的裂痕,伴随着咔擦咔擦的脆响,无法回头,无法缝合。 是啊,离婚不是他所求已久的吗?既然两人之间早就乱得纠缠不清,恨来恨去这么多年,唯有一刀两断方能清。 他能重新做回自己。 明州的三年,没有梁景珉一点音讯,明明也是很好的。 可程荆心中其实很明白。越是一点梁景珉的音讯都不敢得知,越是没有放下。这些年梁景珉所留给他的不仅仅是碎裂感情和小腹上那道鲜明伤痕,更是年少那场未能完整欣赏的焰火所留下的无法磨灭的痕迹。 他曾经在没有得到丝毫回应的少年时代花费了无数心思按下心中那些涌动的痴心妄想,从那时的一败涂地起他便早已明白,再凭自己如何努力,也无法抚平在听见这个名字的刹那,那种无法停歇的心脏剧烈跳动。 当然,冷却无法处的感情,恨意却可以。当他开始转而恨梁景珉后,这种感情稍有缓解。 可如今还要他如何像几个月前那样单纯地恨他呢? 在他见过了梁景珉在长刀砸下的时候义无反顾冲到他身前时那双目光后,在他明白自己给他造成了多少伤害和麻烦后,在他想起了这些年梁景珉那些欲盖弥彰的隐忍和深爱之后。 原本是求之不得,如今两情相悦后,还要他怎么放手? 梁景珉当然亏欠他,即便将所有因果摊开清,大约得出的还是这么一个结论。他当然可以顺应推导,得出结论,出于正义和对自己良心的不辜负而干脆利落地答应、签下那份离婚协议。这么做对于程荆而言,比起出言挽留要简单千倍万倍。 他终于忍无可忍——去他的禁烟规定,烟雾升起,程荆的面孔被缓缓涂抹到模糊不清。 看着他这样,梁景珉的脸色只是越发惨白。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大概是因为的确这么做了,早晚都得说。可现如今到了得到审判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根本承受不起这个答案。 他不想听程荆的回答,不想听他干脆利落、万份雀跃地答允和自己离婚。可现在说后悔又晚了。 程荆点起了烟,梁景珉将头偏到一侧去,像是等待屠刀落下,在最后一个活着的瞬间选择自欺欺人。 可等了许久,他却没听见程荆干脆利落的答应。 程荆的声音多了些被烟磨砺后的粗哑,但声调依然是温和的。 他用追忆往事的语气说道:“那天在月城,我其实想起你了。” 梁景珉骤然回头,震惊般读出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程荆没有会他的反应,呼出一口烟雾,继续缓缓说着。 “走到一中门口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们已经有21934个小时没有见了。” 第65章 想你 说爱我,说非我不可。 “我想起来小时候, 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我到门口买路边摊,总是看见你坐在咖啡馆里温书, 和你的几个朋友一起。你看起来和他们真是不一样。” “我会特意路过落地窗边, 也不是想多看你几眼,好像就只是控制不住。你如果不小心抬起头,我就会赶紧躲开目光, 路都不会走了。” “小时候的感情真纯粹啊,不求回报, 不论得失,只是像磁铁一样吸引我往你的方向挪动, 几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后来转专业、进入这个行业, 似乎都只是惯性行为而已。” 程荆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潮湿,近乎冷酷地剖析自己, 早已经没了故事里主角的青涩感。 梁景珉心脏剧烈跳动,他从来没听过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他只记得在那家咖啡馆办了年卡, 也借此用大半个学期记住了程荆最爱吃的几家路边摊, 到后来, 已经可以精准地判断他晚餐会吃哪一家。 “你为什么忽然说这个?”梁景珉声音发虚,“这么多年,你从来没说过这些话。” 程荆没有立刻回答:“很多时候,我会忘记了我曾经经受的痛苦, 也会忘记了我曾经那么喜欢你。” 第128章 他是胆小鬼,是缩头乌龟, 是自己选择坠入深渊的井底之蛙。 “我没说过这些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些我全都忘记了。”程荆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一点脆弱,很不像他。 “不过就算我没有忘记, 恐怕我也永远不会说。梁景珉,一切只因为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其实你本不必做那些的,大概因为开局不对,所以日后的一切都分崩离析。” 程荆所指的是那一次失败的合作,害他丢了工作,不得不靠近梁景珉求生。 梁景珉忽然很痛苦一般皱起眉,大概因为说到了他所痛悔的事情。 程荆直到今天还是喜欢连名带姓地称呼梁景珉,即便是在从前最为不清醒的时候也是如此。 永远带一些陌生人的疏离感,彼此间却明了在这一串字符出口后那种灵魂共振的颤栗感受。 他没有会梁景珉的反应,只是继续说着。 “但是那一天,你的血喷到我的脸上,我就全部想起来了。” 程荆忽然支起手去按太阳穴,指节关节处微微泛红,有些脆弱易碎的模样,又似乎只是厌倦而疲惫。 他还是不能十分自如地回想那段往事,那一系列血淋淋的噩耗将他与前半生的平稳撕裂。 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依靠父母的普通人,那个只要操心考试成绩的少年人。从前多么厌恶上学的时光,现在却发现再没有那么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也是因为他失神,所以并没有看见梁景珉越发不正常的神色,好像只是在程荆脱口而出那句“我全部想起来”的时候,他的双手就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想起来从前我是如何逼迫你放我走,即便心里明白你是为了我好。” 说到这里程荆忽然笑了片刻,这一瞬间的生动让他有了一点活人的色彩。 “我一直都是很犟的人,你越不让我做什么,我越是想要这么做,一不留神就钻了死胡同。” “我还想起来你和我说过那么多次事情的真相,你和我解释,最开始还是好声好气的,到后来也被逼得和我一样疯癫,想起来你是怎样一次次原谅我忘记一切。” “真是有趣,看了那么多次医生,吃了成堆的药,烧了那么多钱,也比不上一刹那的刺激强烈,所以我想,我大概还是在乎你的,我本来以为我只想我们两个同归于尽。” 说到这里,程荆终于有勇气去看梁景珉的眼睛:“总而言之,我想起来很多,不知道是不是一分不差,但如果你想,我愿意和你核对所有细节。我有大把时间。” 他忽然看见梁景珉湿润的眼睛,看见里面有毁灭和重建。 梁景珉像是过了很久很久才重新学会说话,气息全乱了,双目失神,话说得颠三倒四:“你想起来了?全部?从那一天,一直到今天,你都还一直记得?” “是的,我想我今后不会再忘记了。”程荆说。 “可笑,我先是诓你签下不可拒绝的协议,后来却又一直为赵都宁的婚姻怪你。终于,到今天也能好好和你说一声,我听见你的解释了。可你为什么后来不再说了,而是直接认下?” 梁景珉唇角浮现一点苦涩的笑意:“我和你说了那么多次,你从来都记不住。其实前因后果早不清了,我那时候想,你恨我一个就够了,否则你还要恨那么多人,连带着恨命运,实在也太辛苦了。” 程荆合眼,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感谢你善解人意。” 梁景珉却神情戚戚:“也是自此我才知道,人居然能够灰心那么多次,我以为这是我的报应,是你要报复我从前做的傻事。” “是你的报应,”程荆说,“但我不是故意要报复你。你知道我做不出这种事。” 梁景珉:“好。你都想起来了吗?程荆,想起来你答应要嫁给我,说好了再也不厌烦我了吗?想起来……说要再去洛港看烟花,去西京北阳郡看雪,说……” 说你的心脏,只为我一个人跳动。 说到这里,梁景珉眼眶湿润,到似是哽咽难言。 程荆说,我都记得了。你从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梁景珉摇摇头:“程荆,你从没说过爱我。可你说恨我的次数,我早就已经数都数不清了。” 他这句话说得正色,到莫名让人心里一动。 程荆忽然觉得有点歉意,紧接着又感觉荒谬,梁景珉还真是会卖惨,不可原谅。 他稍微靠近了一些,伸手搭在梁景珉的肩膀上,很轻声问:“还疼吗?” 是那一枪,他豁出命去给予的,不轻不重的惩罚。 梁景珉伸手按在程荆的手背上,声音很低沉醇厚:“下雨天发痒发疼,我还觉得是福报,不然这世上还剩下什么能让我想起你?” “想着你,我就还愿意忍受下去。”他没说忍受什么。 梁景珉说着话,顺带着伸手掐掉了程荆的烟,火光在他掌心收拢熄灭。程荆心想,梁景珉好像真的不怕痛。 “听说你戒烟了?”程荆问,“你把坏习惯传染给我,自己反倒抽身跑得一干二净。你总是这个做派。” “我总觉得,我还能再见到你。”梁景珉垂目说,“我记得你讨厌烟味,顺带着恐怕要更讨厌我,看来还是白费功夫。” 程荆问:“重要吗?我们都分开了,还记得我的讨厌什么喜欢什么?” 梁景珉没有回答。 第129章 程荆忽然伸手捧住了梁景珉的脸颊,他站着,程荆坐着,这样的姿势,像是端详什么货品一般冷漠而高高在上。 程荆眉目淡漠,悠然开口:“你怪我没说过爱你,该早点告诉我。一句话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平心而论。爱梁景珉这个事情,有点像是心口上长了一块溃疡。 程荆克制不住总想去舔,然而碰上了疼,不碰又难受。要想治好,似乎只能从心上剜下一块肉来,血淋淋的疼个痛快,好歹不难受了。 可现如今一阵风吹过来,程荆才后知后觉发现心口缺了点什么,凉飕飕的。 他端详着梁景珉这张惨白的脸,大病重伤一场,好歹姿容尚在,长处揣着没丢,梁景珉是懂个人资本的。 玫瑰总是带刺的,程荆安慰自己,溃疡也就罢了。 他施施然开口:“这些年,对不起。你欠我良多,我又何尝不是。虽说是因果报应,好歹我们夫妻一场,一家人本不该计较那么多。你既然想要,我就说给你听。” 于是他说:“梁景珉,我爱你。” 咫尺之隔,程荆话音刚落,只觉得耳侧卷过一阵风,接着后脑便被牢牢钳制住,唇边将将落下一个柔软得不似他的吻。冰凉,甚而有些苦涩。 脸颊冰凉一片,真是稀罕事,梁景珉竟然也会哭。 这吻从冰凉持续到灼热异常,大概因为隔了太久,初初有些生涩,但很快渐入佳境。可能两人对彼此的亲吻和身体都再熟悉不过,接吻像是学会了就再也不会弄丢的毕生技能。 他的吻还是那样令人无法拒绝,梁景珉天生知道如何将程荆亲吻得双腿发软。 耳鬓厮磨,他那把好听的低沉嗓音在程荆耳畔浮沉。他有些语无伦次,像是哄骗,像是求饶:“我没有听清,再说一遍,程荆……再说一遍。” 他低声重复着这话,声线苦涩,听得程荆心头酸软一片。 “仅此一次,再没有了。”程荆撑着梁景珉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才挣脱开这个纠缠的吻。 爱这个东西,说得太多未免廉价。 程荆的另一只手依旧端着梁景珉的侧脸,想必是方才唇齿纠缠时的惯性动作。梁景珉嘴唇湿润脸颊潮红,眼角挂着点将掉没掉的泪水,当真是深情得不像话。 他深黑的眼睛里有着各类程荆看不懂的复杂情感,程荆从没见过梁景珉这个样子,接吻都不换气,差点把自己呛死。 他俯视着这个陌生的梁景珉,仿佛忽然意识到,这个陌生的、脆弱的梁景珉,是在等他吻他。 程荆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开口道:“我说完了,轮到你。梁景珉,说你爱我。” 梁景珉毫不犹疑:“我爱你。” 程荆眼波流转,露出个轻微而带点狡黠的笑:“说……非我不可。” 梁景珉深深地望着他,说:“我、梁景珉,非你不可。” 于是程荆终于大发慈悲,在他唇畔印下一个羽毛般的吻。 第66章 玫瑰 “行不行啊?” 这吻落下时虽轻, 却在两个人的逼压下愈发深。程荆感觉事态逐渐失控,他跪坐在梁景珉怀中,早顾不上他的伤口, 只极为用力地拥抱着他。 他双臂环在梁景珉身侧, 手指可以触及梁景珉因伤裹着厚厚纱布的后背。 他碰到的瞬间忽然清醒了些,想要挣扎离开他的怀抱,却被梁景珉愈发用力地按回了怀中, 一翻身,又托住他的后脑。 程荆努力寻找寻找自己还活着的证据, 或许是那剧烈到几欲震裂胸腔的心跳,或许是顺着这亲吻从脊背落到他胸腔的点点鲜血。 “你流血了, ”程荆喘着气用力开口, “快停下,我去喊医生。” 回报他的是梁景珉更为用力的亲吻, 程荆闻到愈发浓烈的血腥气,只觉得这是平时接过最浓墨重彩的一个吻。 他原本是个疯子, 全凭一腔多年训练的智压抑着, 此刻大约这气息激发他骨骼里的本能, 他也顺着梁景珉的掌握撕咬回去。他们本是势均力敌的恋人。 顺着他被纱布包裹的脊骨一路摸索,他触碰到梁景珉身上的点点伤痕,几乎遍布他的胸腹,摸到他的腿上, 有一处凸起的烟疤,是那一日梁景珉刚从月城的暴雨中找回他时他留下的。 碰到时梁景珉的吻有一刹那变得更暴戾, 程荆安然承受。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终于肯放过彼此。 梁景珉依旧维持着那个半压在程荆身上托着他后脑吻他的姿势,低声道:“程荆, 别折磨我了……” 程荆喘着气:“你怎么抢我的台词。” 他忽然想起少年时,总觉得这段不知从何而起的错误感情折磨他,害得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身体,总不受控往不该靠近的人身边靠近。 那时候他总觉得,再等一下就好了。 等到长大,等到成熟,等到爱上其他人,等到两人分开,走上绝无可能重逢的路,这样他就能终结这场永无休止的歧途。 可现在,看着近在咫尺,面色惨白而双唇红润恍若艳鬼的梁景珉,他忽然从他的双眼中看见和自己相同的情感。 春、夏、秋、冬,早上、中午、晚上。 程荆忽然觉得,他不想再等了。 “还离婚吗?”他问。 梁景珉像被烫了一下一般躲开目光:“决定权在你。” 程荆抿唇一笑:“那就离。” 第130章 梁景珉猛的转回过头来。 程荆正正看着他双目,缓缓开口:“你不是说爱我?” “不是说非我不可?” 他每说一句话,便微微停顿半分,观察梁景珉双目中的阴云变换,只觉得兴致盎然。 “想娶我,一个钻戒一份工作就想收买?人家可都得苦追呢。” 梁景珉的睫毛微微颤动,终于露出一些笑意。 “好啊。我尽量吧。不知道你难不难追啊?” 程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有满天繁星:“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梁景珉许久没见到他笑得这样好看,这一秒忽然感觉心脏骤停,像是烟花再一次炸裂在他的眼睛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心动还是心碎。这些年一直重复着破碎和缝合,今日再度跳动的时候酸痛难言,大约这感情也不只是反反复复,而是执迷不悟。 “我自然是要试的。”他说。 沉默的火光在他熄灭的瞳仁中重燃。 * 程荆在一周后回了明州。 两个人约下个月初商定离婚事宜。 可直到两个月后两人还是没能坐下来商讨。倒不是没见面,只是聊聊几次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且两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总是草草见面又草草分别。 协定和事项梁景珉其实早早拟定好过,甚至已经修改过好几版了。 最初起草是在得知程荆替他签下联姻协议起始。那时他气得浑身发痛,但程荆身体不好,所有的气都不好发在他身上,起草这协议是他沉默的抗拒。 日后每每两人生气吵架,他便要修缮一番这离婚协定,到了今天其实已经很完备。 草稿发到了程荆的工作邮箱,程荆甚至不屑于点开已读,只在看见新邮件和熟悉后缀的时候哑然失笑。 陆鹏这时候正操着小椅子坐在程荆身边和他对数,看见电脑显示屏一侧弹出的邮件标题,一点不知道忌讳,惊讶地念了出来:“离婚协议草稿?程老师,你结婚了?” 程荆也不知道从哪里解释起,干笑着:“是的,很多年了。” “那怎么想着要分开呢?”陆鹏心直口快,想什么就说什么,也是看人说话。程荆好脾气,两人也还算熟悉,自然不会和他计较。 程荆挑了挑眉,忽然打算逗逗小朋友:“不分开啊,你为什么这么想?” 陆鹏果然噎住了,嗯嗯啊啊半天,扭扭捏捏开口说刚不是看见老师邮箱收到离婚协议嘛…… “这个呀,”程荆笑了笑,“提早预备着,总不至于哪天真要离婚,匆忙没准备的好,对不对?” 陆鹏笑得更僵硬了:“是啊……说得对……” 不等他组织好语言,隔壁组的小姑娘忽然跑过来:“程老师,楼下有人找你,托我带句话。” 程荆一看表,还有一个小时下班,正好是晚饭时间,办公区有一半是空的。她想必是吃完晚饭回来的路上碰见了人。 于是他把电脑一合,对陆鹏说:“先去吃晚饭吧,吃完咱们再对。” 他乘观光电梯下楼,看见明州那比之西京集团大楼也不输的琳琅夜色,感觉似乎只缺一场烟花。 才离开没多久,他竟然已经怀念起西京。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他心绪微动,有些魂不守舍地走到了门口,这才发现梁景珉的车就停在大厦外。 正是进出公司的高峰期,来来往往路过的人都不禁为之侧目,程荆隔着人海遥遥望去,正正对上梁景珉深邃双目。 他靠在车外,穿得还算低调,行径却相当不低调。 工作时间,堂而皇之,大张旗鼓,开着豪车停在人家办公楼正门口。虽然隔得远,他还是看见车后座的一大簇玫瑰花。 程荆略有些绷不住,有一刹那想要临阵脱逃,却到底做不到对他完全无视。 他抬步缓缓走到梁景珉面前:“你怎么来了?” 梁景珉垂目浅笑:“你不回邮件,不看消息,我当然只能当面来抓了。” “你就这么急着摆脱我?”程荆揶揄,“追到办公楼下了。” 他略微凑近了些,在梁景珉耳侧低语:“大家可都看着呢。” “不是。”梁景珉答。 他略一侧身,打开后座车门,那足有一抱宽的玫瑰花束映入眼帘,绚烂得有些晃眼。 趁着程荆出神的间隙,梁景珉一手搭着车门,一面风度款款地开口:“程先生,想问问我能否有幸请你晚餐呢?” 程荆依旧没有立刻回过神来。他忽然明白梁景珉为何要带这么多玫瑰了。 那一日,他曾也到梁景珉楼下,执一支随手买来的玫瑰邀他晚宴。虽然那晚过后是遥不可及的噩梦,但那日河畔烟火盛放,一如少年时。 此刻梁景珉伤好了许多,虽然脸色仍然看得出惨白,但装束整齐风度翩翩,看起来还是从前的模样,不改分毫。 程荆忽然想到,倘若中间那些惨案和纷扰不曾发生,他们年少相识相知,他做他的富贵公子哥儿,想必也是这样意气风发地邀他约会吧。 他心念一动,眉目也柔和了许多。 梁景珉见他神色,似乎也猜出他所想,于是肆无忌惮,故意蹙眉出言催促:“行不行啊?” 程荆听他这语气倒像撒娇,绷不住笑了:“当然可以。但这又是为了什么?” 梁景珉看着他,下一秒伸手横揽他腰肢,一把拉到近前。 第131章 他的脸近在咫尺,程荆仿佛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雨后气息,心跳乱了半拍。 梁景珉好听的声音适时在耳畔低声响起: “说了要追你,就是不知道程先生许不许?” -------- 温馨提示:找更多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