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令时悖论》 第1章 《冬令时悖论》作者:小楼一刀【完结】 文案: 那位二十岁的男性智力超群,曾经在将军亲临时受到过嘉奖,他还是浮塔之上唯一的平民。但…… 想要在一号城脱颖而出,智力并不能决定一切。 是吗? —————— #末世群像 ——“浮塔的居民矜贵而端庄,对于一切污浊的外物都难以忍受,对糟糕的环境也是嗤之以鼻,看上去体面极了,简直像是人类的表率、楷模。可你们却又如此残忍,轻而易举地剥夺别人的生命,看上去毫无波澜。” ——“许屿,你好像有意要把你自己从我们这类人之中摘出去,是不屑于和我们为伍吗,你认为自己是一个……有温度的、正直的、悲悯的人?” “可是,此时此刻,你不也和我一样,在这里冷眼旁观吗?” 内容标签: 强强 科幻 天之骄子 末世 未来架空 废土 主角视角:许屿芩 一句话简介:茫茫黑夜,我的光明 立意:共同奋斗,创造美丽新世界 第1章浮塔 再次醒来是在垃圾场,许屿动了动胳膊,成片的腐鸟被惊飞。一个满面脏污的幼童抬起头来,惊愕地盯住了他。 夕阳一线,映得天幕一片惨然,趁着这点微弱天光,可以望见几座白色浮塔,在云水交接处,天之巅。 浮塔共十二座,划分为五个区域。命名为“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权且当作对人类文明最后的缅怀。 他拿出通讯器,屏幕被摔碎了,电量还剩百分之三,没关系,足够了。 飞快敲几下按键——“我答应”,收件人“04芩”,发送成功。 // 十二楼五城,担负人才选拔之责的一号城占地最广。 那也是浮塔之中最热闹的区域,或者说——散漫、自由、道德沦丧。没有严格的时间管理和物资分配,简直都不像是帝国的辖区,而是和“底下”流民聚集的混沌区别无二致了。 当许屿重新通过浮塔的大门,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被扔下塔后,还能重新再站回来的。 一时间,众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是该就他被丢到混沌区这件事大肆嘲笑一通,还是把他视为帝国的勇士、未来的同僚,前去拉拢一番? 但这些烦恼其实并不必要,许屿的目光没有停留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他根本就是旁若无人的。 他快速通过重重检测,破碎的袖口被风鼓动,飒飒有声地穿过了人群。他脸上有伤痕,衣襟有污泥,甚至头发里还传出一股腐朽的味道,但所有人看过去都只会觉得——噢,果然是他。 几声掌声传出,众人迟疑一下,然后才慢慢挪开了脚步。 一位与许屿年龄相仿的男性走了出来,他高大硬朗,衣冠楚楚,肩上佩戴着青灰色的徽章,脚下踩的皮靴镶嵌着三颗暗金色星芒——这意味着他是帝国的预备役,是一号城里地位最高的人。 但预备役毕竟也只是个候选的群体,从理论上来说,在场的所有人,即使是那个站在最后头,战战兢兢缩成一团的黄头发小个子,也都是候选的人啊。 所以众人又畏惧,又艳羡,还夹杂了不屑——你只是比我快了一步,有什么了不起? * 事实上,本批次的一号城居民质量实在是参差不齐,三年的选拔期过了一半,现有的预备役成员也只有两名。 一个是刚才的郑旦,另一个——是一位年纪更轻的女性,她手里拿着一个手柄模样的圆盘,用拇指随意操控着什么,时而冷冰冰地瞥来一眼。 她的外套上也有同样制式的青灰色的徽章,但徽章摇摇欲坠,与其说是荣耀,反倒像个累赘。 她身边站了一位穿着黑色风衣的青年男性,风衣的金属纽扣上刻有“x”的字样,他面容温和,恭谦有礼,低声提醒道:“许屿回来了。” 苏芩蓦地一笑——她冷着一张脸,笑容却格外夺目,像是坚实的河面冻层下淬开了一层浮冰。 她扬手抛开手里的东西,谢诺夫立刻上前接住。但晚了一步,就像风筝断了线,远处的一片“云”失去依托,从浮塔之上掉下去。 许屿目不斜视,走到了她面前。 苏芩煞有介事地理了理衣领,青灰色的徽章晃了又晃,几乎在她肩头旋转了一圈。她微昂了下巴,刻意维持着一个带点骄矜的笑容,把右手递了出去。 她的手腕上悬了一串黑色的晶石,许屿与她握手,不可避免碰到了晶石,晶石在发青的血管上一晃而过,带得皮肤起了一阵轻微的战栗。 * 两只手只是轻轻握了握,又飞快松开。不过一瞬间的事,带来的影响却像是地震横波开始扩散一般,席卷了一切视线,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了过来。 “他们……合作了?” “不是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合作的吗?” “哈,在你看来,什么才叫万不得已?” “苏芩的实践方向是军事,目标是四号城,她哥哥肯定也跟着去,四号城只剩三个名额……” “你说谢诺夫?他可不一定有那个本事。倒不如想想许屿,他究竟是哪个方向?” …… 混乱的人群之后忽然传出一声冷笑,郑旦一步步走到了两人面前,他体格高大,沉重的皮靴敲在地面,每一步都留下冷硬的声响。 第2章 “许屿,我记得你说过,不会和任何人合作。” 许屿一直望着天际,视线并不偏移,似乎完全没听见他的话。 倒是苏芩转了过来,自上而下扫他一眼,“你的诚意不够,人家当然不会答应。” “诚意?”郑旦嗤笑一声,“你是指时刻守在他身边当卫兵吗?苏小姐,军事并不是近身搏斗。” 谢诺夫立刻上前一步,将郑旦隔在了一臂之外。 令人意外地,苏芩没有生气,只是说:“经济也不是哄抢食物,郑先生。” 郑旦和苏芩的不和由来已久,此次争端的收场却格外平静,这绝不是因为苏芩转了性子、甘于退让,完全是因为她现在志得意满,懒得再吵了。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许屿忽然开口了,他说:“走吧。” 苏芩尚且没有如何反应,谢诺夫却反应迅速,立刻把她纳入到了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劝道:“小芩,先回学院吧。” 苏芩下意识往天边望去,郑旦也跟着望了一眼,发现了一团团的棕褐色烟尘,立刻作势去拿兜里的武器。 “两只而已,”苏芩摇了摇头,也不挪地方,说道:“解决了再走吧。” 棕褐色的是外部尘埃,裹挟着散落于太空的异化生物,它们降落在地球表层,偶尔能穿过重重圈层,前来觅食。五号城的领袖对这些手段拙劣的糟糕生物不屑一顾,草率地将其命名为“掠食者”。 浮塔之上有卓越的防御机制和精良的武器,对付它们不成问题,只偶尔才会有一两只漏网之鱼。 谢诺夫叹一口气,从手腕上取下一支袖珍的射击器,放在了苏芩的手心里。 苏芩立刻挡开他的手,又略带埋怨地看了他一眼,“我才不要用这个。” * 掠食者在高空盘旋,从天边飞到近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却并不是因为紧张或害怕,毕竟城中仅有的两位预备役成员都在这里,没有他们无法解决的突发状况。与其说是忧虑……用期待来形容众人的心理,才更为贴切。 更何况,许屿也在这里,大家都很好奇这位传闻中智力卓绝的“天才”会作何反应。 棕褐色的烟尘飘过来,伴随着尖锐的啸叫声,以及令人作呕的尸腐味道。 苏芩观察着距离,嘴里默念着数据,却迟迟不肯动手。眼看它们的行动轨迹越来越近,谢诺夫拧紧了眉头,下一秒就要扣动腕上的按钮。 “嘘——别动,”苏芩突然扯下了肩上的徽章,拿在手上掂了掂,飞速掷了出去,一阵夹杂着硝石气味的风从众人身边刮走。 “嘭!”青灰色和棕褐色炸成一团,夹杂着闪亮的光点——那是徽章里的陨石粉末——最后慢悠悠地穿越浮塔,掉了下去。 异形生物的残骸缩成一颗黑色晶石,叮叮当当在地面弹了几下,被苏芩捡起来,顺手扔进了衣兜。 众人骇然地望着苏芩,郑旦也脸色发黑,一脸难以置信。倒不是因为苏芩轻轻松松就能击毙两只掠食者——苏芩作为军事四号城的预备役,当然具有与之匹配的实力——而是因为,被人视为无上荣耀的青灰色徽章,就这样被她毫不留恋地丢了出去。 苏芩拍了拍手上的灰,转了个方向,“好了,走吧。” “站住!”郑旦大步走过来,双手一拦,“你什么意思?” “怎么?”苏芩睁大了眼睛,带得两条纤细的眉毛轻轻一扬,“还有事吗?” “你把徽章丢了。”郑旦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 “噢,你说那个,”苏芩忽然又恢复了冷脸,“预备役没有资格寻求同盟,你忘了?我向来遵守规则。” 郑旦摇了摇头,一副极其失望的样子,“连得到的机会都不懂得珍惜……我羞于与你这样的人为伍。” 听了这话,苏芩忍不住笑了,也缓慢地摇了摇头,“你错了,郑旦。你从来就没有和我共事的机会。我不爱当什么预备役,我会直接进入帝国。” * 许屿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等在一旁,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谢诺夫看着他,却觉得他冷静得过分,像是一个全然的旁观者。 窃窃私语的人群被甩袖离开的郑旦冲散了,或是怨愤或是不满,都只好纷纷离开,嘈杂的背景音也慢慢消失。 苏芩回过头来,上前两步。作为刚刚获得胜利的新晋同盟者,她试探性地把手搭在了许屿的胳膊上。许屿并没有闪躲,而是抬起眼睛,和她对视。 谢诺夫察觉到许屿微微一动,似乎是从肩膀到后背忽然僵硬了一下,强行掩饰的不适感,还是流露了出来。 一阵金属折叠的声响从头顶传来,云絮状的遮罩慢慢合拢,更远处的朦胧余晖被完全隔开,只剩下一成不变的白色照明层。 “幸好你的判断足够迅速,否则……”苏芩这么说。 第2章学院 所谓的学院,是由数十栋建筑构成的封闭式堡垒,大多数居民都是年龄15至25岁的普通人类——这一年龄段的人更具有成为领袖的潜质,另一部分居民则是五号城派下的监察者。 霍曼当然只是个普通人类,不知怎么的,偏偏具有一副天然的监察者姿态。 他横在入口处,原本姿态懒散,十足的无聊模样。此时却瞠目结舌地望着许屿,和一旁的同伴齐声发出几声惊呼。 许屿伸手拨开他的肩膀,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第3章 苏芩倒是说了一句话,她说,“让一让,别挡道。” 霍曼气急败坏,刚巧手上拿着个单筒镜,想也不想就往地上砸去。 旁边的同伴一愣,不由自主地追着那个珍贵的单筒镜走了几步,两只手把它捧起来,忐忑问道:“这个……可以给我吗?” 霍曼压根没听见他的声音,他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来吼叫,“他怎么还能回来!乱套了!全部乱套了!” 苏芩听到这乱糟糟的动静,回头瞟了一眼,询问那个走在自己左侧前方的人,“那个人是怎么了?” “谁?” “他叫做什么……霍曼?” “那是谁?”许屿问道。 “……”苏芩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谢诺夫上前一步,主动解释道:“就是那个大吵大嚷的人,之前守在入口处,中等身材,褐色头发。” 许屿露出一点恍然的表情,“原来这是他的名字。” “他把我推下浮塔,应该没想到我还能回来,崩溃失态也是合理的。” 苏芩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就凭他?”那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 许屿的优秀被许多人称道,正是因为这一前提,才让苏芩主动提出了结成同盟的邀约。此时此刻,她开始怀疑起队友的可靠程度,尽管他们这个脆弱的同盟才刚刚建立。 许屿摇摇头,“我太自负,以为算准了药剂的用量与作用程度,就可以不受他的干扰。却忘记了他本人的特性,他胆怯、蛮横,善于煽动人心,绝不可能单独行动。” 比起了解前情,苏芩显然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如果他再袭击你,你有足够的把握避开吗?” “不会再有下次。” 许屿忽然停下脚步,看向苏芩,“如果我的理解没有出错,从此以后,我的安全都该交由你来负责。” 苏芩耸耸肩,“是这样没错,但我也希望自己能少些麻烦。” “但愿如此。”许屿当先踩上阶梯,拉开又一重暗金色的大门。 * 学院内部设有特定的餐厅,天幕装上了暖橘色的灯光,致力于让每个人都能快速缓解饥饿。 许屿理所当然地挨着苏芩坐下,察觉到谢诺夫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随即飞快离开。 “他不吃?” “嗯。”苏芩右手一顿,黑色晶石磕在汤碗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 许屿并不追问,低头将餐盘里的食物分类。苏芩却看他一眼,又回头望了望谢诺夫离开的方向,后者推开门,消失在了一条狭窄小道中。 忽然间,许屿站起身来,退离餐桌一米远,顺便扯了一把苏芩。与此同时,一个圆滚滚的褐色物体从众人头顶飞过,猛然砸在了餐桌之上。餐桌上污水横流,原本的食物已经惨不忍睹。 “真是不巧,我让他们随手练习投掷,竟然扔到了这里。”一个留着漆黑长发的女性走了过来,随手在身后招了招,“站那么远做什么,都过来。好好地,给咱们百年难遇的天才道个歉。” 很快,她身后聚起一道人墙,都挂着近乎一致的讥嘲神情,慢慢将许屿围在了中间。 苏芩很快反应过来,挡在了许屿身前,忍着怒气发问:“尤明,你疯了?学院禁止斗殴,你是想挑战谁的权威?怎么,清楚自己没多少胜算,打算直接弃权了?” 尤明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又仔细审视自己精心护理过的指甲。 等到十根手指一一查看过,她终于把目光挪在了苏芩身上,神色有点疑惑,“请问你是……?” 苏芩失笑,“你唯一的优势就是记忆力还行,真可怜,现在就连这一点胜算都没了。” 尤明依旧是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你有什么价值让我记住呢,亲爱的。” 苏芩难得地嗤笑一声,很快又恢复了冷脸,用板平的语气说道:“你的记忆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我只是想请你离开,不要影响我们的食欲。” “你们?”尤明好笑道。 “还不知道吗,我们——我和许屿,结成了同盟。”苏芩耸耸肩,“你接收的消息可真够滞后的。” 尤明倒真的愣了一下,看向苏芩的眼神也变得警惕,“你?” 苏芩简直无言以对,可有可无地一摊手,“对,就是我。” * 苏芩这些年的人生算得上畅通无阻,即便中途改换环境,来到了竞争更为激烈的一号城,也是少有挫折。没想到却在今天之内连续遭到了不少人的质疑,质疑的原因都很一致——你也配成为许屿的同盟? 当然,苏芩本人是两位预备役成员之一——在她私自毁坏肩章之前,她已经足够优秀。但若论起知名度,她却远不及许屿。 七个月前,许屿从混沌区登上一号城,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以平民身份入驻浮塔的人。而后,他在一次模拟竞技之中连续击败十二个对手,获得史无前例的胜利,甚至得到了将军的亲口嘉奖。在暂时没有战争的时段,无法通过实战来较量,这就是唯一的光荣战绩,足以令所有人牢牢记住这个名字。 尤明的情绪转换得很快,从震惊变成了愤怒,牢牢盯住许屿,摇了摇头,“原来你是想要羞辱我。” “没有。”许屿看了她一眼。 尤明显然不打算理会许屿那平乏的回应,她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顾不得什么纪律、什么章程,她厌烦地一挥手,“去,好好地教训他,我要听见他亲口求饶。” 第4章 身材魁梧的“人墙”之一立刻向前扑去,还没来得及挨上许屿的衣角,就发出一声惨叫,蜷缩着身体倒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尤明,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苏芩松开手指,手腕处的按钮迅速回弹,一串细碎的弹壳随即掉了下来。 “你怎么敢!”尤明尖叫道。 “不如先问问你自己,你怎么敢对我动手?” 尤明冷冷地覰着苏芩,“是我看错了,原来你并不是一无是处……” 又回过头去,大喊着:“你们还在等什么?把这两个人都一起控制住!” 苏芩皱眉,嫌恶地躲开一个直直扑向自己的人,却又见到其余人接连不断地涌向许屿,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真是烦透了。” 先前聚集的人早已经离开,视线所及的区域空空荡荡,并没有无关的无辜之人。 苏芩仅仅只豫了三秒。 一声巨响传出,尤明脚边炸开一个深坑,一群人嚎叫着,相继滚了进去,无一例外全部捂着双眼,无意识地流着眼泪。 尤明的脸颊也划下一道泪痕,她半是恐惧半是尴尬地开口,“你、你竟然敢私藏……” “私藏违禁武器?我当然敢。”苏芩毫不犹豫地踩过昏迷的人群,再度站在了许屿的身侧。 许屿也难免被波及,他的眼角不可避免地发红,他随意用掌心擦了擦,询问苏芩,“可以离开了吗?” 苏芩再度看了看尤明,眼神里并没有激烈的情绪,甚至连警告都不屑有。她只是站在许屿身边,和他一起绕过受损的墙壁、掉落的尘灰,走向半掩着的出口。 尤明下意识移动脚步,想要拦住他们,却又茫然停下,慢慢摩挲着掌心。灰色的粉尘从指间漏下,又飞快散开,紧接着变浅变淡,再无痕迹。 一号城的特殊职能,决定了它的物资匹配。这么一个缺少将领的聚集地,绝无可能拥有大量的杀伤性武器。更何况又是这样一种诡异的状态,无迹可循…… 尤明站在原地,一时间耳边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动静。 / “你有隐瞒我什么吗?”许屿问道。 苏芩慢慢把视线移过去,望了他一眼,“这话什么意思?” “我并不想打探你的私人信息,只不过,我必须掌握事态的全貌,以免出现突发状况。” “突发状况?是说像刚才那样?”苏芩笑道。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苏芩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必要的信息我都告诉你了,其余的,应该都和你无关。” “嗯,相互信任是同盟的基础,对吗?” “当然。” 许屿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回答。 餐厅外部是一个迷宫构造的花园,数量繁多的小径相互交叉着,把有限的空间划分成了无数个秘密角落,算是消磨时间的绝佳场所。 苏芩却无端觉得焦躁,大概是脚下的小径像是没有尽头,而身边的那个人又沉默无趣。 她这么想着,往身边看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许屿落在了自己身后,慢了一步的距离。 他一只手撑着肋骨下部,脸色有些难看。 “你怎么了?”苏芩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 “抱歉,”许屿额头上渗出了冷汗,“请你立刻送我去医院。” 第3章隐患 原本以为只是一点小问题,谁知许屿直接被送入了急救室。 值班的医师翻看着手中的资料,询问守在长廊里的苏芩,“他身上有很多伤,都是人为施加的吗?” 苏芩有些茫然,“很多伤?” “是的,他的身体有多处软组织挫伤,脾肺轻微破裂,腹部有灼烧过的痕迹,而肋骨下方的大面积创口留有冻伤……我想知道,患者在之前的二十四小时内,究竟处于什么样的环境?和哪些人接触过?” “医生,他还在昏迷之中吗?这些问题,可能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您可以等他醒来再——” “苏芩,”医师扫了一眼她衣服上的铭牌,正色道:“这不是可以忽略的问题,你如何回答我,将决定我对他采取什么样的治疗方案,我必须先确认他是不是一个危险分子。” “可是,他是许屿啊!”苏芩着急道。 医师冷淡地摇头,“一号城有太多的普通居民,我不可能花时间认识他们每一个人,你似乎很着急,难道他是预备役吗?” “不是……” “那么,你是?” “我……”她也不再是了。 “你们没有任何得到优待的资格。”医师平静说道,“请不要再回避问题了。” “四号城逃出了一批战俘,我有理由怀疑——” 二十四小时内……苏芩飞快查看自己的通讯记录,来自许屿的信息显示被接收于四小时前,再往前追溯,与对方的联系便是一片空白。 走廊尽头的急救室静悄悄的,闪着微弱的白光,所有医护人员都在等待着医师的指令,而医师本人似乎并不着急。 好在,走廊的另一端响起了脚步声,谢诺夫及时赶到。 他把手里的信息铭牌连同一张行动轨迹图递给了医师,并解释道:“他是一个普通人类,来自混沌区,没有任何浮塔之上的血缘关系,更没有人造因素。至于他身上的伤,轨迹显示,他曾经在十二个小时前掉下浮塔,大概率是遭到了平民的袭击。当然,具体原因还需要医院的检测。” 第5章 “掉下浮塔?”医师一惊,警惕起来,“听上去像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 苏芩沉默了一瞬,忍着怒气,“医生,这只是您个人毫无根据的猜测,我们已经提供了您所要求的全部信息,您究竟还有什么拖延的理由?” 医师盯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还想说些什么。 谢诺夫在这时上前一步,解开右手上的腕带,示意医师将视线放在他的手腕处。 医师脸色一变,低着头匆匆离开,急救室里随即响起了机器运作的声音。 / “在哪里都是这样,无论名义上是什么规则,内里都是避不开的偏见和特权。”苏芩觉得有些疲惫。 谢诺夫温和地笑了笑,宽慰道:“小芩,你辛苦了。” “sherov,是我做错了吗,我是不是不该毁掉徽章,就为了……这么一个未知的机会。” 谢诺夫亲昵地拍了拍她的头,“不,没有谁能预判未来的发展。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小芩,别担心,我会永远支持你。” 苏芩一直低着头,反反复复地打开收件箱,查看那封字数寥寥的讯息。 “十二个小时……也就是说,他独自一人在混沌区足足忍受了至少八个小时,然后才肯向我求助?”苏芩一把攥住了谢诺夫的袖口,“我无法理解——对许屿来说,与独自待在混沌区相比,和我结盟反倒是更难以接受的事?” 谢诺夫轻轻拍她的手背,“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不是吗?为什么要试图理解他的心理呢?那并不重要。” / 医师再度出现时,就已经换上了另一副态度。只可惜,他那张扁平刻板的脸,即便扯出笑容来,也是令人厌烦的。 “治疗已经结束,没有造成任何不可逆的损伤,只要有足够的休养时间,就——” 苏芩点了点头,并不看他。 谢诺夫回应道:“辛苦了。” “sherov,你去看看他吧……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医师愣了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这后半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他上前一步回答,“不会太久,最多……三个小时就能醒过来。” 谢诺夫问道:“小芩,你不去看看吗?” 苏芩摇头,面露厌倦,“你知道的,我不喜欢那种地方。” 医师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人再理会他,讪讪地沿着走廊离开了。 防护玻璃门响起一声提示,那是因为检测到有人经过,大概是值班的麻醉师。 医师并不在意,理了理衣领,正要提步,忽然感觉一股气流扑向了自己,他被撞倒在地,手指被坚硬的鞋底踩过,医师痛呼一声,抬起头来,看见了一个穿着暗绿色制服的背影。 郑旦怒气冲冲地赶来,原本是想找到许屿对峙,没想到只见到了苏芩一个人,他只好临时改换了说辞,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这么空落落的一条走廊,她没道理看不见他,但苏芩的眼里的确没有装下这个人。 郑旦只好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苏芩,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五号城的决定,要更换考核模式?” 苏芩此时才慢慢把视线转过来,“你在和我说话?” 郑旦认定和她无法交流,索性问道:“许屿在哪里?” “抱歉,我不能私自透露队友的信息。”苏芩摆了一张极其冷淡的脸,似乎说了这么些话已经是屈尊降贵。 她不愿意和对方再多待一刻,用手背推了推对方的肩膀,难掩嫌弃,“麻烦让一让……整天穿着这件衣服,啧。” 郑旦被轻易激怒了,愤怒于她的蔑视态度——预备役的制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荣耀,连带着徽章……在她眼里全都不值一提。 他作势要挥拳,另一只手想攥住苏芩的衣领,对方不闪不避,只是一瞬不错地盯着他。 郑旦的心里闪过犹豫,却又做不到果断停下,他的手指擦过粗粝的肩缝线,顿了一顿。 “嘭!” 剧烈的摔门声在临近的空间里回荡,郑旦感觉脖颈一紧,有人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下一瞬,他被重重摔在了地面。 谢诺夫牢牢地制住了他,手肘抵住他的肋骨,手掌掐住他的脖子,往里收束,郑旦目眦尽裂,拼命挣扎,却渐渐呼吸困难。 “小芩,你没事吧?”谢诺夫问道,语气平稳。 “算了,放开他,这里是医院。”苏芩说道。 身上的钳制方一松开,郑旦就蜷曲了身体,他弓着腰不住咳嗽,一点血沫溅到了光洁的地面上。 苏芩嫌恶地移开了目光,埋怨道:“怎么弄成了这样?” 谢诺夫露出一点笑意,“抱歉,我只是想阻止他。” 苏芩再扫一眼郑旦,拂去肩膀上并不存在的脏东西,说道:“郑旦,我希望你以后能离我远一点。” 郑旦依旧保持着蜷曲的姿势,却慢慢停止了颤抖,他狼狈地笑道:“你未免自视过高,我来到一号城,可不是为了陪你玩什么假模假式的游戏。许屿在哪里?” 咔哒一声,是开锁的声音,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条缝,许屿站在半明半暗的狭窄区域里,安静地看过来。 郑旦慢慢直起身,靠住了墙面。 苏芩查看了当下的时间,问道:“药效刚过……你怎么出来了?” “我听见了一些响动,和我有关吗?”许屿看向了郑旦。 第6章 郑旦露出了嘲弄的神情,“许屿,我们算不上朋友,但我一直以为……你也是可敬的竞争对手,却没想到……你也会作弊。传说中的天才,这就是你的真实才能?” 许屿皱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三年选拔期过了一半,还剩下的考核就只有三项,两项个人能力测试,一场大型的模拟竞技。现在却变了,三项考核整合成了一场需要合作的实地竞技,以团队为评估对象……你是通过什么渠道提前得知的?难怪,一向眼高于顶的许屿竟然加入了同盟,你们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苏芩一惊,问道:“临时改变了考核规则?郑旦,你确定吗?” 郑旦脸色铁青,“我原本不理解,你,苏芩,私自毁掉了徽章,为什么没有受到任何惩戒,凭什么这样有恃无恐。现在看来,就连五号城的核心消息都能提前得知,你的确有着某种资本……咳,我不在乎你们的不正当行径,可你们绝不能抢占别人的机会。” “郑旦,”许屿开口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临时改换规则让你方寸大乱,信心尽失,所以用蹩脚的臆测来诋毁我,你想达到什么目的?” “即使我没有选择苏芩,我的队友也不可能是你。至于抢占机会,郑旦,你是在恳求我,不要将二号城作为选择的方向吗?” 担负着经济、生产之责的二号城,是郑旦的理想目标,这一点几乎人尽皆知。 郑旦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谢诺夫守在一旁,已经查询到了最新公示的通知——从五号城下发,就在二十分钟前。 “小芩,他说的不完全是谎话,选拔规则的确被临时改变了,这很反常。” “有解释原因吗?” “没有说明。” 远处传来了刺耳的警报声,防护门外闪烁着红光,一片水雾从天花板上散落下来。 谢诺夫抬起手臂,遮挡住苏芩的头部上方,同时为其他人指出了安全通道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 “别担心,大概是从四号城出逃的战俘,他们逃到了这里。” 第4章袭击 “温度异常,请及时撤离。” “温度异常,请及时撤离。” 走廊之中忽然响起了冰冷的提示音,紧接着,众人的通讯器同时收到了新消息,监察者发来警告,让所有人留守原地,不得擅自离开学院范围。 “温度异常——” 苏芩上前一步,踹掉了镶嵌在墙面的警报器开关,“吵死了。” 无需什么数据来佐证,室内的温度早就已经让人无法忍受,浑浊潮热的空气从防护门外涌进来,隐约带着燃料与硝石的味道。 “真是一群疯子,逃出军事监狱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纵火?”苏芩骂道。 “应该是中途暴露了身份,无法再掩饰了。”谢诺夫向她解释。 郑旦冷笑一声,“与其研究战俘与囚犯的心理,倒不如想想怎么安全脱身。” “医院储存着许多珍贵的药剂,他们宁愿主动销毁,也不可能留给外界盗取的机会,现在那群疯子逃到了附近,你们说,院方会选择怎么做?” 苏芩一惊,下意识接话道,“无论如何,不会让战俘有活命的机会,为了确保万一,封锁围剿是最稳妥的办法,所以才让所有人都留守学院,可是……”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无法折返,没有武器、没有装备,我们也是明晃晃的靶子。”郑旦猛地一砸墙面。 苏芩下意识攥住了衣服下摆,要告诉他吗?毕竟现在情况特殊。不行,不可以,他不值得信任。 谢诺夫似乎并没有听见郑旦的话,他看上去对于环境的变化毫不在意,只是轻轻拍着苏芩的背,劝她镇定。 走廊里的温度越来越高,众人的皮肤都感到了一阵轻微的灼痛感,防护门的控制系统早已被烧毁,左右望去都是被截断的死路,没有任何畅通的出口。 始终沉默的许屿终于开口了,他说道:“别着急,快了。” 苏芩还没来得及追问,就见他一把扯掉了自己腰腹上缠绕着的各类软管,几个金属的机械零件叮叮咚咚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头顶响过一阵尖利的电流声,视野陡然变得漆黑,是电路被截断了。走廊尽头的监视器也停止了运作。 苏芩感觉有人扣住了自己的手腕,一股力量把她往前拉去,许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跟着我走。” / 霍曼正在竭力遏制自己的颤抖,他很害怕,手脚几乎不听使唤,他哆哆嗦嗦地去推门,防护门纹丝不动,他怀疑是自己没有用尽全力,深深地喘息了一口,然后又伸出了手。余光里忽然闪进一个持械的人影,霍曼立刻缩回了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人影在脚边晃了晃,又离开了。那是从四号城逃出来的战俘,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搞到的武器。 霍曼开始后悔了,他原本只是偷偷跟在许屿身后,没想到会看见许屿被送到医院,当然,他受伤送医再好不过。霍曼喜不自胜,想要再去偷偷做点手脚,谁知郑旦也来了,他们谈到了什么实地竞技、选拔制度。霍曼并不太能听清,但他不舍得走,多好的机会啊,你们多说一点,再多说一点。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邻近的某个科室里发生了无声的爆炸,穿着白色制服的几具尸体被扔了出来,反倒是那些病人……一个接一个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翻找出藏好的武器,扯下尸体身上的通行证,挨着砸开了每间病房。 第7章 霍曼蜷缩着躲进了角落,想要求援,却发现求救信号发不出去,他只好开始祈祷,这该死的逃犯,该死的许屿,互相残杀吧,别看见我…… 祈祷着祈祷着,一个幸存的医师连滚带爬地朝角落里跑来,对方看见了他,欣喜若狂,霍曼瞪大了眼睛,发现那群逃犯也在悄悄靠近,他们听见了医师的脚步声。 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让他犹豫,他拿出了偷偷藏在袖子里的麻醉剂——那本来是要用在许屿身上的,飞快地一掷,那名医师猛地顿住,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霍曼把自己缩进了更深的角落,听见逃犯们扣动扳机,然后拖走了医师的尸体。 头顶响过一阵电流声,随即眼前一片漆黑。 / 漆黑的甬道里死一般沉寂,苏芩跟在许屿的身后,后面依次跟着谢诺夫和郑旦。 眼见着许屿举着一支做工粗糙的信号棒,带着众人慢慢往前摸索,郑旦感觉此情此景十分滑稽,忍不住想笑,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真是高明的办法啊,这么古老的工具,也只有你才会动用了,真不愧是从混沌区成长起来的人。” 话音未落,许屿折断了信号棒,“郑旦,你到前面来。” “不是,我——”郑旦立刻停住了话头,他没想到许屿突然开始理会自己的话,“其实我——” “快过来,这面墙需要你来砸开。” 郑旦闭上了嘴。 苏芩伸出手去,试探性地摸了摸墙面,依然是粗粝厚重的质感,如果硬要说和别处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隐约有些凹陷的流动感。 郑旦站在了最前面,却又犹豫了,“你确定这里是出口?” “你误会了,这不是出口。” “什么?”郑旦诧异道,不是出口,那这大费周折地是在找什么?可恨在黑暗里看不见对方的具体位置,否则他一定要狠狠地揪住许屿的衣领。 “不是出口,但很安全,足够我们等到救援。” “谁说一定会有救援?我看根本就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郑旦说道。 许屿似乎叹了口气,“当然有人知道。” “是,”谢诺夫顿了顿,“他说得对。” 郑旦没好气地解下了捆在后腰的器械,他说道,“这可是我这个月最后的份额了。” 预备役成员享有每个月使用两次爆破型工具的权利,十分珍贵,往往被用来做一些个人的拓展训练,没想到会用在这种地方。 “行了,谢谢你,可以了吧。”苏芩忍不住催促。 谢诺夫护着苏芩往后挪了挪,以防误伤,苏芩赶紧把许屿也一并拉过来。 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墙面就被器械彻底粉碎了,大面积的碎石块和粉尘扑簌簌往下掉,一间泛着幽微蓝光的玻璃房出现在众人面前。 许屿指了个方向,示意大家往里站。郑旦半信半疑,踩上了玻璃材质的地面,他感觉地面有些晃动,下意识望向其他人,他们却都毫无反应。 许屿最后一个走进来,而后迅速找到了一个隐蔽的按钮,他毫不迟疑地按下去,一道褐色的门拉伸出来,彻底合上了玻璃房。 郑旦愕然道:“你在干什么?” 许屿看他一眼,并不回答。 玻璃房内狭小、封闭,唯一的光源是幽蓝色的壁灯,而除了几个小小的培养皿之外,空无一物,视野被褐色的门切断,和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 就连苏芩都有些沉不住气了,她问道:“许屿,你……确定我们能等到救援?”而不是被困在这里,眼看着逃犯们抢掠烧杀而无能为力。 “会有救援的,只不过不是为了我们。” 苏芩不解,“什么?” 许屿看向了那几个毫不起眼的培养皿,“是为了它们。” 郑旦狐疑地看他一眼,然后绕去了培养皿旁边,他往里看去,只看到了一些透明的凝胶状物质,大小不一,散落在乳白色的容器里。 “这些是什么?” “是一些——”许屿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措辞,他说道,“关于基因研究的实验物质。” “不可能!”郑旦勃然变色,手臂一挥,差点扫到旁边的培养皿,几束红光升腾而起,警报声随即响了起来。 苏芩被眼前的红光闪得头晕眼花,又不得不捂住耳朵隔绝噪音,愤愤然喊道:“郑旦,你能不能别乱动!” 许屿并没有因他的态度而生气,只是问道,“你为什么这么笃定?”像是真的十分好奇他的答案。 郑旦大概也觉得自己失态,此时慢慢冷静了下来,说道:“浮塔之上明令禁止进行基因研究,不是吗?” “明令?是谁定下的规矩?” “五号城,由闻人将军亲口宣布。” “五号城……”许屿点点头,脸上带了点轻蔑的意味,“如果五号城的纪律真的那么严明,今天的战俘出逃就绝不可能发生。” 郑旦皱眉道:“这是两件事,你为什么要混为一谈?” 许屿摇摇头,“不,不是。” “抱歉,”谢诺夫忽然开口了,“你漏掉了最关键的一个前提,三号城才是医学最发达的场所,即使是……假设真的有组织在进行基因研究,那也应该放在三号城进行。” 谢诺夫用问询的眼光看向许屿。 “当然,”许屿点点头,“所以这并不是全部,只是冰山一角。” 第8章 “至于为什么要在一号城也设立一个研究点,也不难解释,一号城鱼龙混杂,有着浮塔之上最丰富的样本” 众人沉默下来,玻璃房里的警报声也渐渐平息,偶尔有一点沉闷的声音从褐色的门外传进来,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动静。 苏芩想了一想,还是问出口,“你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关于这个地方……甚至,这些研究?” “我只是很熟悉一号城的建筑构造,不单单是这里。”许屿脸色平静。 郑旦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所有的建筑?你哪儿来的权限得知?” 许屿皱了皱眉,似乎对他的话不能理解,“这样私人的问题,我没有义务向你解答。” 第5章选择 学院上空显现出半透明的曲面屏,正投放着医院乃至周边区域的实时状况,暗红色的火光布满了屏幕,像是一个寻常晴天的傍晚景象,可现在分明已经是深夜了。 时不时有走动的声音,各种杂乱的响动混在一起,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这里。 “现在怎么样了?” “火势越来越大。” “那医院里的人怎么办?” “你担心什么?五号城已经下发了指令,会及时补充新的医护人员。” 曲面屏后面透着灰蓝的色调,那是黑夜之中天空的底色,一个头发枯黄的小个子正捧着一只单筒镜,眯着眼睛使劲往里看。 “能看见什么?” “看不清,烟尘太厚了,更何况都是封闭的……” “给我。” “什么?” 小个子从镜头前移开视线,愣愣地看向眼前的人,一名留着漆黑长发、面容明艳的年轻女性。 尤明直接伸手夺过了他手里的单筒镜,另换了个适合观察的角度,试图透过屏幕的缝隙看到外界的真实状况。 小个子下意识跟了两步,立刻感到肩膀处传来一阵钝痛,是随行在尤明身后的人绞住了他的胳膊。 单筒镜可以隔绝云雾的遮罩,看到更高更远处的地方,是浮塔之上昂贵而实用的工具。但尤明眼前的景象一成不变,她难免开始怀疑这是个伪劣的仿制品,她耐着性子又换了几个角度,终于发现灰蓝底色下涌动的强光。 远处传来沉闷的一声响。 尤明的手指猛地攥紧,镜头下强光四溢,火山熔浆一般喷涌而出。 据说五号城派出了军队,采取的措施竟然是直接炸毁医院? / 撞击声终于停了,褐色大门碎裂坍塌,一束强光照了过来。 郑旦立刻闭上了双眼,他感到一阵灼痛与眩晕,却依旧平展着双手,挡在众人面前——这样的英雄主义做派,是他一贯遵从的行为准则。 不曾想谢诺夫越过了他,解释道:“您好,我们是一号城的居民,为了寻找庇护所才误闯了这里。” 和逃犯讲什么道理?郑旦一惊,想要摸出武器,却又随即反应过来,武器已经失效了。 光束忽然灭了,郑旦慢了一拍,迟疑地睁开眼睛。 玻璃门外是一列青灰色的身影,肃穆而挺拔,代表着帝国的规则与权威。 紧接着,这列身影从中截断,让出一个穿着白色衣袍的人,“叮”地一声,玻璃门自动打开了。 谢诺夫分辨出了来人的面孔,他上前一步,鞠躬问好,“您好,温先生。” 温闵脚步一顿,诧异地看过来,随即看到了谢诺夫身后的苏芩,他露出了一个拘谨的笑,“竟然是你们。” 出于个人意愿来讲,温闵是很不愿意亲眼见到生命流逝的,所以此时真切地松了一口气,向身后下令道:“取消射杀。” 而温闵本人也放下了手中的药剂,拿白手套仔细裹好,谨慎地放在了衣袍的内侧口袋里,他问道,“sherov,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们原本陪同朋友就医,却意外碰上了战俘的袭击,而我们没有武器,无法逃脱,只好寻找能够暂时躲藏的地方。” “所以误打误撞找到了这里?这倒也没办法。”温闵了然地点头,轻易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你们的那位朋友?” 谢诺夫指了个方向,苏芩也往旁边挪了一挪,这才露出躺在地上的一个人,身体蜷缩着,半侧着脸,似乎是昏迷很久了。 苏芩拍了拍手道:“正巧,温医生你也来了。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我倒是无所谓,但这位朋友怕是不能再等了。” “当然,我明白。既然已经排除了私闯实验基地的嫌疑,你们不会受到任何限制。只是——”温闵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情,“医院已经变成了废墟,这位……恐怕要另外找个治疗的地方。” / 郑旦当先攀上了软梯,从玻璃房里被拉拽出去——原本的通道被炸毁,已经无法使用。 脚下的土地松散而温热,是无数砂石堆积而成的废墟,视野之内是雾蒙蒙的一片,不远处的破碎病床仍在燃烧。郑旦往外走了两步,从砂石里飞溅而出的火星掉在了他的长靴上,他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苏芩也沿着坡道攀上了地面,她愣了一两秒,然后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笑意,“处理得这么快。” 郑旦疑心是自己看错听错,下意识想要靠近观察,却见苏芩已经偏开了头,帮着谢诺夫一起把仍在昏迷的许屿安置好,她担忧道:“小心一点。” 第9章 远处的士兵送来了一个简易的担架,毕竟不是专业的医护人员,抬着病人也不知道放缓脚步,反倒像是运送物资。 苏芩对着士兵们叮嘱着什么,谢诺夫落在后面和那个穿着白袍的青年人交谈,看上去没有谁在意环境的变化。 郑旦看着周围的一切,觉得胸口发闷,几欲呕吐,他用力拍了拍酸软的膝盖,竭力往外走了几步。 他走到了半堵墙旁边,看着墙角处有一蓬正在燃烧的荒草,他踩灭了那簇火,倚坐在破碎的墙面上。 余光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郑旦脊背一动,立刻起身,从脚边捡起一块边缘锐利的石头。 那是一个位置隐蔽的土坑,一双手搭在边缘,撑了一撑,一张灰白色的面孔从边缘探出,那人听见响动,立刻抱住了头,嘴里求饶道:“将军,将军,别杀我——” “你是什么人?”郑旦厉声问道。 远处的温闵听到声音,一张脸立刻阴沉了下去。 霍曼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犹犹豫豫地放下双手,认清了郑旦的脸,两行眼泪立刻掉了下来,他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两步,几乎跪在了郑旦的脚边,“是我!你记得吗,我是霍曼!” 温闵来不及下令,直接拔出了腰间的枪支,毫不迟疑地按下扳机。 他的本职工作是医生、研究者,并不是士兵,所以并没能一击即中,但他不肯收手,一面快步逼近,一面继续射击。 “啊!”霍曼的右腿中弹,身体猛地一颤,仰面倒在了地上,他两手胡乱摸索,抓住了郑旦的鞋尖,他痛苦地哭嚎,“别杀我——” 郑旦气血上涌,感觉眼前情景荒唐无比,他挡在了霍曼的身前,问道:“温先生,他只是一号城的居民!” 温闵眉头一皱,他想起来了,自己携带的武器口径太小,杀伤力并不足以穿透人的身体,郑旦挡在前面,实在碍事。 “让开。” “温先生!”郑旦并不认识这个人,就连这个称谓也是现学现用,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样专断横行,“您没听清吗?他是无辜的普通居民!” “那又怎么样呢?”温闵问道。 “将军下令,医院发生暴乱,为了清除隐患,应该将相关人员彻底歼除。” “哪位将军?”郑旦愕然问道。 温闵笑了,“五号城的最高将领,闻人珣正将军。” 郑旦沉默了,他犹豫了片刻,往旁边挪了一步。 霍曼用力一扑,死死抱住了郑旦的脚腕,他含糊不清地开口:“别杀我,救救我,我原本可以逃出去的,我是……我是为了救那些医师才留下的,我本来可以逃走的!”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往外掏,掏出一团缠绕着的医师通行证,全部甩在地上,“他们快要被战俘杀死了,是我留了下来,想要救他们……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们也要杀我?” 郑旦嘴角一动,想要劝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了半空中传来一阵风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了盘旋的直升机,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地面,他放弃了。 “等一等。”苏芩忽然开口道。 郑旦无不悲哀地想,现在才来劝说,是不是太晚了。 但奇怪的是,苏芩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温闵就已经放下了武器,决定“等一等”。 只见苏芩饶有兴致地走到了霍曼的面前,蹲下来,问道:“听说是你把许屿推下浮塔的。” “……” “说呀,是不是?” 霍曼也察觉到那个穿白袍的人放下了武器,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是……是我。” 苏芩兴致勃勃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霍曼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就……就只是在他的食物里混了一些药剂,然后再请人帮忙,又不是我一个人弄的,谁让讨厌他的人那么多。” 苏芩上下打量着他,用那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赞叹道:“运气不错啊。” “小芩,”谢诺夫走近了些,提醒她,“你可能要快一点,温先生待会儿还有事要忙。” “别杀他了。”苏芩站了起来。 “什么?”谢诺夫诧异道。 苏芩径直走到了温闵的身前,“放过他吧,自己能从废墟里爬出来,真难得。” 温闵笑道:“你想救他?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苏芩摇摇头,“不,想救他的人可不是我,算在郑旦头上吧……看着怪可怜的。” 霍曼一时反应不过来,却见到穿白袍的人慢慢点了个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捡了一命,他呆愣愣地看向苏芩,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替自己说话。 却见苏芩敏锐地捕捉这一瞥,转过头来,问道:“听说下一项选拔是实地竞技,在混沌区,霍曼,你想不想去?” 苏芩又看向了郑旦,“既然你这么想要一个队员,这下正好,出现了一个合适的人。你救了他的命,他一定对你感恩戴德、全然信任,郑旦,你和霍曼组队吧。” 郑旦想也不想,立刻摇头拒绝。 苏芩遗憾地感叹一声,“真可惜,霍曼,他不愿意救你。” 霍曼捂住伤处,脸色十分茫然。 “你究竟——”郑旦感觉十分头疼,不明白这其中的关联,却见到温闵又一次拿起了武器。 “什么意思?只有我同意和霍曼合作,他才能活命?”郑旦把心里那个荒唐的猜测问出了口。 第10章 苏芩点点头,“就是这样。” 霍曼再一次扑到了郑旦的脚边,他强忍着伤痛,却忍不住眼泪,乞求道:“求求你,答应她吧——” 直升机快要落地,掀起一阵带着腥气的风,温闵轻轻地弹了弹武器,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第6章下放 闻人将军的第一执行官——温闵先生的莅临,受到了一号城的盛大欢迎。 监察者争先恐后地凑上前,想要替温先生擦拭沾灰的鞋面,却被对方轻巧地避开了。 温闵登上阶梯,在顶端落座,露出了谦和礼貌的微笑,“闻人将军对本次考核十分重视,特地派我来宣读新的规则……” “实地竞技的地点是整个混沌区,唯一的要求是必须采取合作模式,具体竞争方式不限……在相同的时间内,占有最多物资的队伍获胜。这将是本次选拔期内的最后一次考核,希望大家都能充分展现自己的优势。” 阶梯之下响起一阵议论声——考核规则临时更换,让大多数人都感到了不安,顾不得长官在场,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所有人看上去都忧心忡忡,却并没有谁敢提出质疑。 半晌后,终于有人大着胆子发问,“请问……结束之后,我们还能从混沌区回来吗?” “请放心,一个月后,帝国的士兵会在指定地点等待各位。” 不少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既然可以返回浮塔,那么短暂地去一次混沌区,也不是完全无法忍受。 所有人都注视着温闵,似乎姿态越虔诚,就能拥有更大的胜率,而温闵则一视同仁,向所有仰视他的人报以鼓励关切的眼神。 只有一个人没有看他,那位留着漆黑长发的女性倚在角落里,抱着双臂,望向别处。 尤明早在三个小时前就得知了规则改换的消息,也有了相应的准备,并不认为这个所谓的“宣读”有任何必要性。至于所谓的第一执行官,又不是将军本人亲临,有什么可欢迎的? 直到看见苏芩一行人从直升机里走出,她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 医院被毁,失去了优良的治疗场所,而许屿的身体实在虚弱,甚至来不及转移去三号城。好在温闵的直升机里有着完备的药物与器械,足以让许屿得到充分的救治。 原先没能输完的药剂被快速灌入许屿的身体,他的意识尚不清晰,在昏迷中皱了皱眉头。 对于这样急躁粗暴的治疗方式,医护人员其实并不认同,“如果能把治疗时间延长,会让最终的恢复效果更好,不如——” 苏芩抬了抬手掌,制止了他继续往下说,“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 郑旦坐在机舱的另一端,冷眼看过来,无不讥诮地说道:“你还真是从来都没有变过,无论对谁都一样冷血。” “别用你那愚蠢的观念来评判我,也别用那么熟稔的口吻和我说话。”苏芩一昂下巴,指向角落,“与其关心我的同伴,倒不如看看你自己的搭档,多关心关心他,我看着他像是害怕得快要哭了。” 霍曼缩在角落里,闻言一抖,把头埋得更低了些。 同为伤员,许屿可以得到最好的救治,而霍曼,只能自己咬牙挑出了弹片,又吞了小半瓶止痛药,然后躲在角落里发抖。 起先是恐惧、无助,等到疼痛无法遏制,一股强烈的愤怒攥住了他,让他不敢抬头,不敢让任何人察觉这份恨意。 * 许屿很快就醒了,他睁开眼睛,快速地弄清了周围环境,然后他看见了苏芩,张了张嘴唇。 苏芩眼睫一动,快步走了过来,俯下身,听见他说了句“谢谢”。 声音很轻,轻得让苏芩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耸耸肩,不自在地回应道:“不用谢我,为了节省时间,我让医生使用了加倍的药剂,可能会给你的身体造成负担。” 许屿慢慢坐起来,看了看机舱内显示的时间,低声说道,“如果是我,也会选择这样做。” 谢诺夫端来了一杯温水,递给他。 许屿的手背发青,露出半截埋在血管里的针头,他接过来,小口喝着。 隔间的舱门被拉开,身着青灰色制服的士兵挡住了一半光线,“温先生的宣读快要结束,为了不引人注目,你们最好趁着现在离开。” / 尤明的视线牢牢锁住了那架直升机,温闵的专属座驾,为什么…… 许屿、苏芩、谢诺夫,倒也罢了,就连郑旦也和他们在一起,等等,那个跛脚的人……那是霍曼?某个曾经向她求援的,毫不起眼的人。 “每支队伍的人数不做限制,但是,大家应该都明白,最终通过选拔的名额是有限的。”温闵补充道。 阶梯之下一片哗然,温闵在暗示些什么,不言而喻。最终的名额有限,为了不出现队伍内部的恶性竞争,必须要慎重选择队友,而为了突出个人的独立贡献,队伍人数也是越少越好。 高处忽然响起一阵金属折叠的声音,浮塔的遮罩被拉开,光芒倾泻,突兀而刺目,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闭上了眼。 温闵的声音又在此刻响起,“在日落之前,所有的队伍都会被下放至混沌区,现在可以选择你们的队友了。” 太阳缓慢移动,众人脚边的阴影也不断偏移,距离日落,并不远了。 * 苏芩率先走到了监察者的面前,进行队伍成员的登记。 第11章 她输入了自己的名字、许屿的名字,正要输入第三个人的名字,手指忽然停在了屏幕前。她回过头来问道:“sherov,我要写上你的名字吗?” 谢诺夫一愣,又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神情,说道:“我原本以为,我应该一直待在你身边。小芩,你的打算是什么呢?” 苏芩点点头,“没错,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应该是同一支队伍。可是……刚才你也听见了,在这样的评判规则下,两人一队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谢诺夫的眼神一垂,似乎是有些低落,但苏芩知道,他只是在思索。 没过多久,谢诺夫又抬起了头,平静地看了看许屿,然后说道:“小芩,如果是为了获取胜利,我赞同你的想法。但是,你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吗?” 苏芩笑了,“当然可以,你又小看我了。” 谢诺夫也温和地笑了笑,“我没有。” 许屿站在一旁,他伸手去擦额头上的细汗,借着手掌的遮挡,他视线向下,瞥了瞥谢诺夫右手上的腕带。那条腕带是纯黑色的,一个指节的宽度,无论是材质还是设计,都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苏芩,确定了吗,我们两个人一队?”许屿问道。 苏芩“嗯”了一声,手指在屏幕上顿了一顿,然后按下了“确认提交”。 “那么,接下来该替你找一找队友啦。”苏芩这么说着,冲谢诺夫笑了笑,往四周看去,余光里忽然见到了一个身影,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尤明快步走过来,鞋跟敲在地面,引来了一阵侧目。 她越过了许屿,停在了谢诺夫面前,郑重地伸出了右手,“谢诺夫,我想邀请你加入我的队伍。我是尤明,一号城综合素质前十的人。” 苏芩闻到了一股花蜜般甜腻的香气,当即就捂住了鼻子,毫不掩饰对尤明其人的厌恶。她暗自冷笑,当即就想上前回绝,却被许屿拉住了。 许屿看向她,摇了摇头,用口型说道:“让他去,这对我们会有益处。” 谢诺夫愣了愣,回过头来,说道:“小芩?” 尤明面露不耐,“你自己做不了决定吗?即使是亲生的兄妹,也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吧。” 苏芩犹豫了好一会儿,慢慢地,点了个头。 谢诺夫便也慢慢伸出了自己的手掌,说道:“你好,尤明,希望我们合作顺利。” 两手交握,尤明脸上的笑意半真半假,她的眼神从谢诺夫的脸上滑过,又包含恶意地瞥了许屿一眼。 许屿没有察觉,他低着头,再一次看向了谢诺夫手上的腕带——那下面,藏着什么秘密吗? * 郑旦站在另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他默默盘算着队伍的人员构成,混沌区的环境未知,生存才是第一任务,所以未来的队友最好是拥有强健的身体素质。 他在原地踱步,把心里的人选筛了一遍又一遍,冷不防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你是不是觉得,我拖累了你?” 郑旦一愣,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差一点忘记了霍曼的存在,对,先前不得已答应了苏芩,自己必须和霍曼达成合作。 “你也和其他人一样,认为我一无是处?”霍曼咧开了嘴笑,问道。 “不,我没有——”郑旦竭力保持着修养,否认道。 “我能帮你,你要相信我!”霍曼忽然恶狠狠地攥住了郑旦的裤脚。 “嗯,我相信。”郑旦忍不住皱眉,安抚式地拍了拍对方的手背,然后顺势把它从自己的脚边拿了下去。 霍曼手上一空,脸上神情也变得呆滞,“我会取得胜利,你们却没一个人相信。” 忽然有人朝郑旦迎面走来,“郑旦!你愿意让我加入你的队伍吗?你可是唯一的预备役成员啊,真厉害——” 霍曼看到,郑旦的脸上挂上了笑容,是那种面对自己从不会有的神情。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 光线慢慢变暗,悬浮在一号城外的数十架军舰亮起了灯,太阳沉下去了。 尖利的哨声响彻在浮塔上空,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集在阶梯的顶端。 温闵略带抱歉地解释道:“刚才漏掉了一点信息,现在特地告知。” “混沌区的某些地域有疫病传播,请各位小心。” 第7章家园 舷窗之外黑沉沉的,偶尔会闪过一两个光点,不知道是星星,还是夜里巡航的舰队。 舱门拉开,踌躇满志的一号城居民们跳了下去,踩在了湿润泥泞的地面上。对于很多人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踏上真正的土地,当然,他们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许屿是最后一个走下舷梯的人,他单手扶住了舱门,停留了半分钟。前面的人回过头来看他,守在一旁的士兵也投来了审视的目光。许屿的掌心贴在舱门内壁,手背则露在夜里的风中,温度差异非常明显,他心想,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 苏芩不小心踩入了一个小水坑,此时正皱着眉头打量自己的鞋面,谢诺夫从衣兜里拿出一块手帕,没有犹豫,就要弯下腰去。 苏芩推了推他的肩膀,“不用了,这整条街都是这个样子,现在擦干净,待会儿又得弄脏。”她打量着周围环境,看上去十分心烦。 “别担心,雨很快就要停了,积水也会被清理的。”谢诺夫伸出手去,手心里只拢住了一点湿润的水汽。 第12章 云层正在被风吹散,细密的小雨也渐渐消失。 “走吧,”许屿走过来,“夜里不方便行动,小心点。” 许屿的衣襟被吹动,一阵风从后颈吹过来,众人一齐看向他的身后——士兵收整,军舰起航,一束光柱从地面升起,光的尽头是浮塔的轮廓。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那上面叫做‘白玉京’,”苏芩望着夜空里的光束,说道:“离这里太远了,像是一个虚构的传说。” 一声嗤笑传了过来,尤明往这边瞥一眼,意有所指道:“真难得,大小姐这是体验生活来了。” 苏芩并不理会这话,她没有挪开视线,看着军舰穿破云层,照明的光束被月亮的阴翳盖住,消弭在夜空里。 * 军舰已然离开,数十个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这里有十来支队伍,大多数人彼此并不相识,只是被随机塞入了同一架军舰,又被一起投放到这个地方。 有的人认为应该珍惜这微薄的缘分,向其他队伍主动搭话,更多的人则始终保持戒备,已然进入了竞争状态。但无论是秉承着何种心态,几乎所有人都偷偷观察着许屿的动向——众所周知,这破败又肮脏的混沌区,才是他的真正故乡。 眼前是一条小巷,居民楼的窗户外立着铁栏杆,塑料雨棚上有经年累积的油污,一只猫从雨棚上窜出,一串雨水浇了下来。 空气里的味道也很容易分辨,泥土的腥味、食物加工后的辛香、还有人身上的濡热汗气。 瞧上去是个还算安稳的小城镇,许屿看了看身后那一大片左顾右盼的同行者,说道:“走吧。” / 众人穿过小巷,走到了一片空地旁,空地之中有一方小小的双层花坛,栽着几株不成形状的花,土壤里沤着一滩雨水。刺啦一声,一块瓷砖从花坛脱落,掉在了地上。 许屿停下了脚步。 “绕了这么久,你究竟要去哪儿?”尤明问道,语气算不上友好。 “真可笑,我们去哪儿,和你有什么关系?”苏芩看她一眼,“我倒是想问问你,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算什么意思?” 尤明依旧是那副嘲弄的神情,她好笑道:“苏大小姐,谁跟着你了?我分明是和我的队友走在一起。” 谢诺夫闻言一愣,抬起头来和苏芩对视一眼。 苏芩气闷,却又无法反驳,只能刻意忽视尤明的存在。她小跑着上前,走到了许屿的身旁,问道:“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停下?” 许屿摇摇头,“这里不太对劲。” “什么意思?”苏芩立刻降低了音量,顺着许屿的目光往四周望去。 “你看——”许屿指向不远处黑黝黝的居民楼,“以我所在的空地为中心,周围环绕着九栋楼,至少有百余户人家,可所有楼道里都是一片漆黑,像是完全没有人居住。” “但是——”许屿又走了两步,敲了敲水泥浇筑的路灯柱子,“这里的公用设施完备,甚至有着过剩的光源。” 苏芩听了这话,倒是放松了不少,她不以为然道:“这也不是不可能啊,要么是没人住,要么是所有人都睡下了。” “不,”许屿摇头,“你不了解混沌区。” “这里生产力低下,经济衰败,物资十分匮乏,这些路灯耗费的电能,足够为上千人供明,绝不可能平白浪费。” “那就是所有人都睡下了,房间里用不着照明,这都深夜了。”苏芩又说道。 “冬天夜里很冷,在这样的环境下,很少有人开着窗睡觉。对吗?”许屿低下头来问她。 “应该……是吧。”苏芩一向养尊处优,她很少会注意到这样生活化的小细节。 “月光很清朗,照在玻璃窗上,会有光线反射出来。但是,你看,”许屿低声说道:“面前的这一整栋楼,甚至没有一丝光。” 苏芩慢慢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的这栋楼,黑暗之中是模糊的窗户轮廓,轮廓之中则更是一片漆黑。苏芩深深地呼吸一口,感觉干燥生冷的空气侵入肺腑,而冷汗慢慢爬上了后背。 “往后退!”她忽然大喊一声,狠狠抱住了许屿的脖颈,往身边一带。 某扇窗口之后火光一闪,弹药破空而来,许屿原本所站的地方被击中,变成了凹陷下去的一个土坑,烟雾弥散,褐色的粉末飞溅开来。 许屿伸手捞到了一点粉末,用手指搓了搓,摸到一些尖利的碎瓷片,他有些诧异,忍不住感慨,“竟然是火铳。” “别出声!”苏芩一收胳膊,把许屿推到了矮墙旁的角落里。 她快速起身,甩了甩手腕,把袖珍的射击器握在手心,击碎了临近的两盏路灯。 众人屏息,藏在了同一片阴影之中。 * 寂静之中,一只猫蹿上了花坛,它看见了阴影之下的重重人影,叫了一声。 一阵粗重的轰鸣声忽然响起,从深巷之中一路冲来,带着沉闷的回声。 “走。”苏芩说道。 许屿从角落里走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移动位置。或许大家也想听从她的指令,却实在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快走!”苏芩顾不得暴露位置,又喊了一声,她往前跑了两步,又停住了。 强光从巷子里飞越而出,七八辆摩托车冲了出来,一字排开,堵住了去路。 苏芩往后退了两步,依旧挡在许屿身前,她忍不住笑了,“原来是这么个竞技方式,这样抢夺物资……有意思吗,呵,一群平民。” 第13章 谢诺夫却有些不安,他担忧道:“小芩,如果可以,尽量不要过量使用武器,我担心你会受到惩罚。” 苏芩摇了摇头,“是他们先攻击的,我也没办法。” 车灯闪烁,轰鸣声仍不休止,苏芩感到一阵微妙的滑稽,她心底十分不屑,却还要竭力维持脸上平静,“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的人摘下了头盔,露出一张清瘦的年轻面孔,他拎起捆在后座的一根棒球棍,指了指苏芩,评价道:“一群走狗。” 苏芩怒不可遏,想要动手,却被谢诺夫按住了手臂,“等一等,不要亲自去做。” 那个年轻人忽然大笑了两声,“白玉京,什么狗屁白玉京,你们不是高不可攀吗,怎么也灰溜溜地滚下来了?” 尤明在一旁冷眼看着,此时慢悠悠吐出两个字,“真是贱民。” 年轻人一双眼睛横过来,阴沉而凶狠,他往地上唾了一口,骂道:“可惜啊,你们这群高贵的人,今天就要死在我这个贱民手中。” 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了,他盯住了许屿的方向,面孔变得扭曲,“竟然是你。” 许屿动了动嘴角,“好久不见。方寰?” 被称作“方寰”的人尚且没有如何反应,反倒是他身边的一个人按捺不住了,那人拎起锈迹斑斑的一根铁棍,往许屿的头上砸去。 “砰。”苏芩嘴里轻飘飘发出一点声音,然后按下了腕间的按钮,那人应声倒下。 眼见谢诺夫又皱了眉头,想要劝说,苏芩立刻摆了摆手,“没有没有,不是致命的弹药,只是一点麻醉剂。” 方寰一愣,看着同伴倒在身边,他脸上露出了奇异的神情,包含了一点震惊,更多的却更像是惊喜。 他喃喃自语道:“这么多武器,真是太好了。” 谢诺夫警觉起来,挡在了苏芩身侧,他说道:“小芩,如果是为了安全,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居民楼里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沉重怪异,分明是人的脚步,却更像是某种庞然巨物,连滚带爬地从顶楼冲下来。 “许屿,你自诩头脑聪明,毫不犹豫抛下这里的一切,想要爬上云端,你做到了吗?”方寰忽然问道。 “我曾经说过,我根本不相信那群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我自己就可以保护我的土地,即使没有足够的武器,也可以自行创造……我不容许任何人践踏我的家园。”方寰笑了,“我做到了。” 沉重的脚步声逼近了,一个人冲出了楼道,朝着许屿的方向奔来。 那是人,却又不成人形,他手脚并用,面目狰狞,嘴角的涎水淌进了脖子里,他猛地扑来。 许屿被苏芩一把推开,而谢诺夫牢牢抱住了苏芩,用后背抵住攻击,他来不及扣动扳机,感觉肩膀被狠狠咬了一口,潮湿温热的气息扑在后颈。 方寰兴奋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喜不自胜,“我做到了,许屿,我做到了。” “疫病传播”,许屿仰面倒在地上,看着沉静的夜空,脑子里闪过了这四个字。 第8章特性 风里隐约有一点清沁的香气,许屿呼吸着,感觉胸腔里是雪与清辉,当然,这只是幻觉。 耳边一声枪响,那个身躯笨重的人倒在了潮湿的地面。于是,那点香气很快就被血腥味盖过去了。 许屿咳嗽两声,放松了手指,一把卷刃的小刀从手里滚落——他并非毫无抵抗能力,只不过那人穿了厚重的皮毛,将脆弱的腰腹部位全部包裹住。 苏芩开枪之后仍不肯停手,直接用刀切开了攻击者的脖颈,此时她将那人踩在脚下,一面用手帕拭净刀背,一面冷冷地觑一眼对面,她问道:“你认识这些人吗,许屿?” 许屿先是看了一眼黑黝黝的居民楼,再看一眼对面的方寰,他说道:“曾经打过几个照面。” “和你有什么确切的关联吗,血缘关系?情感联系?” “不,”许屿摇头,“我和他们毫无关联,不用顾虑。” “嗯。” 苏芩撩开了外袍的衣摆,露出腰间的甲胄,以及捆在甲胄之上的高密度弹药,她慢条斯理地开始装弹上膛。 而一直半跪在的地上的谢诺夫也站了起来,他转了转胳膊,姿态有些许的不自然。 方寰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意,但这份笑意很快凝固,他几乎呆愣在了原地——谢诺夫转过来,眼神平静地看向他,预想之中的癫狂与混乱都没有出现,表现得就好像毫发无损。 这不可能!方寰确信自己看见那人咬住了谢诺夫的肩膀,可是……月光照下来,谢诺夫的脸色毫无异常,衣服依旧整洁,一丝血都没有渗出。是他穿了什么能够隔挡的东西吗?还是说,他也有备用的解药? “等一等!”方寰终于意识到事态不对,他扔掉手里的武器,高举了双手,“等一等!” 苏芩当然不会等一等,却也没有因此加快手上动作,她低着头,仔细调整着弹药的微妙角度,一绺头发从耳后滑了下来,轻柔地搭在了枪身之上。她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时刻。 “我不知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但这里、这里毕竟和上面不同,很多事你们都不了解,而我可以提供帮助——” “你太吵了。”苏芩慢慢拎起枪,倾斜角度,瞄准了方寰的眉心。 但她没能真的扣下扳机——许屿按下了她的手。 第14章 “方寰,那栋楼里,是不是关着很多这样的人?”许屿侧过头问道。 方寰一愣,立刻精神一振,“对,对,就算你们今天杀了我,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不如——” “你过来,我要和你单独谈谈。” 苏芩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的手又重新落了下去,“我不是事先问过你吗,现在怎么又不能动手了?” “抱歉,”许屿回头看她一眼,“但我们的确应该多了解一些信息,给我几分钟时间。” 苏芩难免觉得有些可惜,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得不给自己的队友足够的尊重,她摆了摆手,不说什么了。 方寰心里一阵窃喜,手又鬼鬼祟祟伸进了衣兜,眼睛一瞟,发现许屿正看着自己,他手一抖,不敢再动。 / 许屿带着方寰走去了偏僻的一个角落,剩下的人各自四散,要么去戏弄那些惶恐不安的平民,要么就偷偷摸摸藏在暗处,不知在商量着什么。 苏芩踢着脚下的碎石,觉得有些百无聊赖。 谢诺夫站在她的身旁,打量了四周,压低了声音告诉她,“小芩,其实我刚才受伤了。” 苏芩立刻抬起头来,伸手去拨谢诺夫的衣领。她原本也和其他人一样,以为谢诺夫闪避及时,躲开了攻击——毕竟他看起来毫无异样。 “不,先不要碰,我担心会对你造成影响。这个人……行动很狂乱,毫无理智,比起一个‘人’,他更像是一头狼,或者一条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苏芩歪着头思索,“你是说,他没有作为人的意志?” “不仅仅是这样,我觉得,他像是一种被人为制造出来的东西,一旦接收到指令,就可以发动攻击。尽管这种攻击非常粗暴、低级、不可控,但对于混沌区来说,也足够用了。” 苏芩满不在乎地一点头,“以前也有这种记载嘛,什么死士、丧尸之流,所谓的‘生化武器’,其实也就是故弄玄虚。虽然不知道这是哪一种,无非就是药剂传播或者精神控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谢诺夫略低了头,“嗯,我知道你不害怕,但还是要小心一点。” 苏芩看了他一眼,“伤口痛吗?” 谢诺夫像是被逗笑了,“小芩,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因为你看上去好像很难过,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 “我……”谢诺夫迟疑了一瞬,却还是如实说出了口,“我只是忽然觉得,我和他其实很像。” 苏芩一愣,直接伸手推了他一把,像个逞胜斗气、蛮不讲理的小孩子。谢诺夫没有闪躲,任由她推,反而让她差点跌倒。 谢诺夫想去扶她,却又停住了手,只说道:“你不要生气。” 苏芩瞪着他,一瞬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的一双眼睛,在夜里看起来水雾蒙蒙的,像是执拗又脆弱,至少看上去是那样的。 “在很小的时候,你就答应过我,不要说这种质疑自己的话,你忘了吗。” “我记得,只是突然……”谢诺夫看着她的眼睛,忍不住躲闪,最后低下了头,“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 在这样寒冷的夜晚,人们想要安然度过,免不了相互依偎,苏芩揉了揉双手,站得离谢诺夫更近了些,他的身上也有温暖的热度。谢诺夫侧了侧身体,挡住了更多的风。 * 忽然传来两声刺耳的响动,声音源头是一个昏暗的楼道口,一道铁门重重砸在墙面,又猛地回弹,一层泛黄的墙皮掉了下来。 不一会儿,许屿率先走了出来,方寰跟在后面,脸色阴沉。 许屿并没有回到原处,站在花坛边就停下了脚步,他招了招手,示意苏芩,“我们该走了。” “什么?”苏芩迟疑着,和方寰擦肩而过。 方寰走到了居民楼下,又重新回过头来,意义不明地看了许屿一眼,许屿和他对视,静静等待着。 方寰双手颤抖着,从身上摸索出一把老旧的铜制钥匙,楼道里的小暗门被打开,露出堆积的油桶,天花板上吊着一根绳索,密密匝匝,向上延伸。 他点燃了浸满油的绳索。 大火升腾而起,迅速包围了整栋楼,方寰的某个同伴焦急不已,在他身边不断比划双手,被他一把搡到在地。 许屿站在不远处,感觉热浪扑面而来,一股浑浊不堪的味道充斥在鼻腔,风里那种清凌凌的味道彻底消失了。 / 时间飞快流逝,众人的状态却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依旧机械地摆动着身体,在漆黑的街道里行进。 说来奇怪,这一路走来,见到的都是正常的街景,称得上道路整洁、设施完备,却几乎没有住宅。方才那几栋诡异的居民楼,竟然就是唯一的住宅区。 苏芩走在许屿身边,一直等着他向自己主动说明情况,许屿却始终沉默。 眼看又走到一处巷口,又要开启一轮重复的路径,苏芩终于按耐不住,开口问道:“那你是怎么说动那个人,让他烧掉那些楼,烧毁那些‘武器’的?” 许屿看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紧跟在后面的尤明,说道:“他再怎么愤怒暴躁,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生命才是最珍贵的东西。” “仅仅为了保全生命?”苏芩感到很费解,“可事实上,是他先来挑衅我们。” “是这样没错,可他发现自己唯一的底牌对我们无效,就只好放弃了。” 第15章 “还有一个问题,即使你承诺他可以安全离开,他怎么会这样轻易就相信你?我是说,万一你出尔反尔呢?”苏芩问。 许屿摇头,“他没有选择,必须相信我,更何况,如果不是我叫停,他已经被你杀死了。” 苏芩猛地顿住,她这时反应过来,“所以那时候……你是在利用我?” 许屿忍不住笑了,“这也是合作。” 尤明跟在后面听着,没能得到多少信息,难免觉得焦躁不安,花了整整半夜在这里兜圈子,到头来什么东西也没到手,平白浪费了时间。 偏偏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谁也没有准确的路线规划,即使想拉拢别人,也暂时没有多大的益处。而自己的队友谢诺夫,不知道该不该信任…… 尤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脚步慢慢缓了下来,和前面的两人拉开了差距,忽然一句“谢诺夫”从前面飘了过来,尤明赶紧加快了脚步。 许屿听到了身后赶来的声音,及时掐灭了后半句话。尽管他的确很想问清楚——据方寰所说,那种病毒传播很快,对所有人都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怎么偏偏到了谢诺夫这里就失效了? 正是这种假象,短暂地蒙蔽了方寰,让他误以为,这是一种属于全部浮塔居民的特性。如果不是这样,刚刚的局势就会完全颠倒了。 一束光照了过来,那是在前方探路的谢诺夫又赶了回来,他摇了摇手里的灯,语气轻松愉快,“都过来吧!前面有一个公共补给站,就在一千米之内。” 第9章悲悯 浮城之上,环境优渥、资源丰沛,对于自小生活在那里的居民而言,脑子里几乎没有“贫乏”的概念,更别提亲身感受。此时,众人进入到补给站内部,都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 地板凹陷不平,墙面遍布黄褐色的污渍,货架之上摆放着霉变的食物,天花板上悬挂着简陋的灯管,灯管上蛛网盘结,拢住了一群灰扑扑的飞蛾,听见动静,三五只老鼠仓皇逃窜,从众人的鞋面上爬过,又缩回了墙洞。 尤明极为不适,立刻退到了门外,她看一眼挂在门外的招牌,上面写着“应急场所——公共补给站”。 苏芩感觉胃里一阵翻腾,几欲呕吐,却见到许屿神色如常,径直绕开了脚边的老鼠尸体往里走。 “哎,你——”苏芩捏住自己的鼻子,咬牙跟在了许屿身后,“这里什么都没有,你还进去做什么?” 许屿正在检查四面的窗户,敲了敲玻璃,说道:“虽然没有食物,但这里暂时很安全。” 苏芩难以置信,“你该不会打算在这里休息吧?” 许屿看着她,“除非你有更好的选择。” “不,我不要。”苏芩立刻拔高了音量,“这种肮脏的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 许屿沉默了,他脸色不再平静,似乎不愿意遮掩自己的厌烦,他皱眉说道:“苏芩,我们是队友,至少在这一时期,需要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合作。既然来到了混沌区,就不要抱有太多的幻想。” “或者说,你以为我们现在是在做什么?度假?” 越来越多的视线投向了这边,苏芩压抑着怒气,说道:“许屿,你对我能多一点尊重吗?” “是尊重还是迁就?”许屿问道。 苏芩气结,“你——” “我原本以为,即便是生活在浮塔之上,也不会封闭视野,理应了解混沌区的生活现状,但是,你们显然并没有丝毫准备。” “作为一个制度混乱的辖区,为什么会开放公共补给站,你想过这个问题吗?”许屿问道。 苏芩一时失语,“这不是很寻常——” “对于浮塔很寻常,对于这里而言,却并不是这样。”许屿按了按窗户旁的插栓,拂开上面的灰尘,往上一拨。 窗外是一个隐约的山丘轮廓,一股刺鼻的腐臭味迎面扑来。 “混沌区的补给站,只会在遇到特大灾难时才会开启。” 门外的招牌下附注了一行小字,字迹模糊,很难辨认,尤明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看清楚,那上面写的是:紧急避难所,仅临时开放,安全自负。 / 所有人都陆陆续续走进了补给站,努力避开地面的脏污,动用起简陋的工具,把垃圾扔到室外。 许屿在这整个空间里绕了许久,把每个边角都搜查了一遍,终于从角落里拖出了一个帐篷包,支起来一看,除开侧面破开的一个大洞,就没什么别的毛病了。 “苏芩,你可以在这里休息。”许屿说道。 苏芩原本待在一旁,刻意不去理会他,此时不由得惊讶,“我?” “是的,这样你可以接受吗?” “我——”苏芩一眼看见了帐篷上的灰尘与破洞,却也看见了许屿手臂上的划痕,挑剔的话难以说出口,只能点了点头,说道:“谢谢……” 许屿另找了一块塑料雨布,铺在了帐篷的近处,“很好,抓紧时间休息吧。” 苏芩一时语塞,震惊于他的毫不避讳,可放眼一看,四面都是大剌剌躺在地上的人,猛然到了这种环境,大家似乎都顾不得什么体面了。 苏芩掀开帐篷的门,迟疑地坐进去,又探出头来打量。而谢诺夫守在不远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此时和她视线相接,用口型说道:“别担心,去休息吧。” 隔着一层帐篷布,苏芩觉得地面又冷又硬,硌得人很疼,她侧躺着,胸前的项链滑动,吊坠落在手心里,她捏着那一小块芯片,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16章 / 不知从哪里涌进来一股风,苏芩在梦里也闻到了腐臭的味道,她感觉那股味道铺天盖地,几乎要把自己全部包围,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胃部一阵抽痛,醒了过来。 帐篷外有模糊的几个人影。 苏芩就地一滚,藏在了侧面,手心里握着射击器,她猛地扯开了帐篷门。 帐篷外是几个身形瘦小、衣衫褴褛的人,像是被她的出现吓了一跳,跌坐在了地上,看上去没有什么危险性。 谢诺夫原本在和他们交谈,此时回过头来,解释道:“小芩,他们是来避难的人,我想了想,就没有吵醒你。” 苏芩松了一口气,的确,这里是混沌区,自然有很多复杂的人群,要早点习惯才好。 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又回过了头,顺便看一眼许屿的所在——他身形没有动,一双眼睛却是睁着的,正注视着那群突然闯入的人。 苏芩一愣,也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却没看出什么来,“怎么了?” 许屿摇头,“没事。” 苏芩回到帐篷,从侧面的破洞偷偷往外看,有一盏灯似乎坏了,开始闪烁,映得室内昏暗不清。闪烁的灯光之下,躺在地上的大部分人,都悄悄睁开了眼睛。 * 空气里又有了浓烈的腐臭味,可房门紧闭,窗户也关着,究竟是哪里来的味道? “啪”地一声,灯灭了。 几个黑黝黝的人影忽然暴起,扑向了角落里的人,谁知那人早有防备,飞快避开,把货架拽倒,砸中了人影。 一道柔和的光束出现在空地中央,是谢诺夫打开了手边的灯。 自从那几个平民走进这里,几乎所有人都醒了,却装作沉睡,大家都很累了,如果能相安无事,谁也不愿意主动挑起争端。 可他们显然并不这么想。 尤明站在货架旁,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群瘦弱不堪,在地面呼痛的人。想到自己被这些平民当作攻击的首选目标,她就感到极其不忿。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从小到大,自己都被人视为软弱可欺的对象,凭什么,你们这些最底层的平民也敢这样想? “我错了,我错了——”躺在地上的瘦弱女性开始求饶。 尤明几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想也不想,狠狠踩上了她的脸,“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和我动手?” 尽管尤明并没有受伤,她甚至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沾上,可她依旧怒不可遏。 谢诺夫走了过去,他蹲了下来,问那些被货架压倒、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互不打扰,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们只是想找点吃的,好饿啊,我好饿——”女人的声音很小,夹杂着呜咽。 “放开我!现在外面这么乱,你们身上的东西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另一个中年男人在一旁怒吼。 谢诺夫摇头,“不,你不该这样想。” “呸!”中年男人吐了一口唾沫,“滚开!” 一点唾沫星子溅到了尤明的脚边,她看了一眼,面孔几近扭曲,咬牙道:“我要杀了你们。” 她拔出腰间的一柄短兵器,捅进了男人的胸前,谢诺夫没有拦她,不知道是来不及,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痛呼与啜泣,在夜里听来十分清晰,即便有人昏昏沉沉,听到这些响动,也一定都清醒了。 并没有几个人起身查看。 * 许屿忽然笑了一声,苏芩一惊,看过去。 他说:“我确实不明白,你、你们这些人,表现得那么矜贵、端庄,对于一切污浊的外物都难以忍受,对糟糕的环境也是嗤之以鼻,看上去体面极了,简直像是人类的表率、楷模。可你们却又如此残忍,轻而易举地剥夺别人的生命,看上去毫无波澜。” 许屿问道:“为什么,是觉得他们身份卑贱,甚至不算是人吗?” 苏芩沉默了片刻,也笑了笑,“许屿,你好像有意要把你自己从我们这类人之中摘出去,是不屑于和我们为伍吗,你认为自己是一个……有温度的、正直的、悲悯的人?” “可是,此时此刻,你不也和我一样,在这里冷眼旁观吗?” // 作为“白玉京”的枢纽,五号城的外观庄严神圣。穿过第一层检测入口,视线越过门廊,能看见蜿蜒的石阶从塔尖往下铺开,两列士兵守在一旁,把控着进入五号城的每一段通道。这段路森然而漫长,只有最尊贵、最智慧的领袖能够踏入。 帝国目前有两位记录在册的领袖,一位是闻人珣正将军,另一位则是周元将军。按照规章,两位将军的职位相当、权力对等,事实却并非如此。 二十年前曾爆发过一次大型战争,敌人是来自太空的另一种族,来势汹汹,差点要将整座白玉京彻底摧毁。好在闻人珣正将军力排众议,及时转换策略,才扭转了战局——这场曲折难言的战争,被记录为“x”。 尽管最后一次战役死伤惨重,帝国的军队数量锐减,人类发展进入停滞期……但闻人将军得到了所有将士的拥戴,成为了实质上的唯一领袖。 议事厅的穹顶既高且远,乳白色的照明灯轻柔地洒下来,完美模拟出日光的形态。 闻人珣正坐在长桌的主位,视线从一旁的将领脸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在了另一端的周元身上,“就这样决定了。” 第17章 长桌之上气氛沉默,没有人开口。 周元抬起了头,又恭谨地低下,“是。”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表示赞同。 * 会议结束,闻人珣正迈出议事厅,在士兵的簇拥下往住处走去。他面容刚毅,高大挺拔,举手投足间,是天然的领导者风范。 刚走过一个转角,就看到了一身白袍的温闵,他肃立在阶梯旁,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 “将军,一号城的待选人员已经抵达混沌区,共计三百人。” 闻人珣正停下了脚步,似乎有些诧异,“比上次批准的人数减少了?” “是,在宣布最终规则之后,有五十二人决定放弃。” “理由。” 温闵偷偷打量闻人珣正一眼,“他们……不愿意涉足混沌区。” 闻人珣正皱了皱眉,“没有把规则和惩罚讲清楚吗?” “我特地重新宣读了规则,并告知所有人,临时退出意味着终身失去参选机会,但即使是这样……” 闻人珣正点点头,“我会尊重他们的选择。” “不过,按照往年的通过率来看,参选的人仅剩三百,实在是太少了。”闻人珣正在心里叹了一声,“但愿能选拔出优秀的人才。” 闻人珣正迈下最后一级阶梯,身后的光线应声熄灭,露出原本暗沉的天色,原来已经是深夜了。 / 不同于外界的想象,闻人珣正的府邸非但不奢华,反倒十分简约,更由于没有人员来往,显得格外冷清。 闻人珣正穿过一道拱门,又绕过几座微型的楼台水榭,这才进入到最深的一重院落——这一切仿古的设计,都是依照妻子的喜好来的。 不久前结束的会议是由周元发起的,议论过程谈不上愉快。周元和闻人珣正已经做了二十余年的同僚,说来也奇怪,在这些年里,双方秉持的观念竟然完全相悖。早些时候,两人争论不休,到了现在,周元是只能提出异议,没有资格和他相争了。 闻人珣正踏上石阶,厚重的雕花木门自动拉开,烛火亮起,香炉也生起青烟——妻子单独的卧室,自然更应该贴合她的喜好。 闻人珣正脱下外衣,就势坐在了床边,他最近时常失眠,休息不好,却又不肯借助药物,只好选择向妻子倾诉内心的想法,尽管她无法回应。 他的妻子,同样也是一位优秀的帝国战士,在战争“x”之中身受重伤,几乎丧失了一切机体功能,借助仪器才能感知外界,而近几年,她的自我意识完全封闭,似乎是主动拒绝一切外界联系。 这是一张特制的床,底部连接着错综复杂的管道,随时监测着主人的各项生命体征,当然,这一切都隐藏在暗处。 幽幽烛火照下来,闻人珣正端详着妻子的面孔,只觉得一切如常,这也是恒久的陪伴。 “我知道,你现在越来越不想见到我,不想听见我的声音。” “为什么呢?我们的最终愿望都是相同的,只不过方法不同而已。” “今天周元和我说,他非常不认可我炸毁医院的做法,他认为这样的做法太决绝,损害太大。不,他不明白,叛逃是重罪,如果不能果断惩处,会让民众质疑帝国的权威。和这个代价比起来,所谓的人员和物资,它们的价值太轻了。” “规则是不可动摇的,而帝国的未来只由少数人把控,我要做的是精准地筛选出这部分合格的人,其余的人……他们的生命不重要。” “我听温闵说,近几年里,你只愿意听女儿说说话。现在,我们的女儿不在身边,我告诉你一些她的近况,你要不要听?” 闻人珣正注视着墙面上的显示屏,上面的线条依旧平静,没有任何起伏。显示屏被一个竹制的画框框住,从远处看来,就像是一幅线条简单的写意画。 烛火摇了一摇,写意画的线条也忽然动了起来,动静很轻,像是海面上的一圈涟漪,晃一晃就散开了。但至少是动了。 闻人珣正不由得露出一点笑意,“她去混沌区了,参加最后的选拔。她不肯听我的话,一定要自己去争取。” 海面又泛出了一圈涟漪。 “是啊,我也希望她能平安回来。” 第10章变故 一夜过去了,真正得到休息的人很少,却偏偏都要做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装作对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谢诺夫拉开门,堆积在门缝里的冰屑掉了下来,中途擦过他的手背,冷得刺骨。 窄窄的屋檐下缩着一个脸色灰白的中年男人,他的胸前有薄薄的一层血迹,裸露在外的半截小腿被冻成了青紫色。 尤明最后一个走出补给站,她也瞥见了脚边的人,随即重重摔上了门。被这声音惊动,中年男人的身体抖动了一下,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尤明脸色一沉,要知道,她把这个人赶到室外,是希望能看到他更凄惨的下场。夜里的温度足够低,她原本以为…… 她驻足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谢诺夫忍不住往回看,补给站内剩余的几个平民也瑟缩着从窗户探头。 尤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依旧纤细柔软、洁净优雅,和脚边的人有天壤之别。意识到这一点,她心里的各种情绪顷刻间消失,她漠然地挪开了视线,往外走去。 * 白雾渐渐散开,显现出一个晴天的雏形,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所有人都看见了昨晚窗外的那座“山丘”。越是靠近,那股腐臭便越发刺鼻,走到临近的一个分岔口,许屿站定不动了。 第18章 “原来是这样。”他感叹道。 “怎么了?”苏芩下意识接了一句,说完才觉得有些后悔——昨晚的对话可算不上愉快。 许屿看她一眼,朝后面做了个手势,“别过去了。” “那里几乎都是动物的尸体,应该是被丢弃的试验品。” 苏芩面露不适,退了一步,问道:“是什么人做的?那个……方寰?” 许屿摇摇头,“不仅仅是他,这样大批量的实验样本,很有可能属于某个特定的机构。” 苏芩忍不住撇开了头,“这个地方,怎么会这样毫无底线?这样的人,能算作是我们的同类吗?” 许屿似乎是没听见她的话,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他远远地看了一会儿,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燃烧棒模样的东西,扬手抛了过去。 大概是碰到了什么塑料制品,一簇火迅速迎风燃开,难闻的味道飘了过来,众人难掩嫌恶,纷纷捂住口鼻,往一旁散去。 沿着分岔口往里走,可以看见半块破碎的地界碑,众人匆匆经过,对此毫不在意。但许屿脚步一顿,竟然绕了回去。他一动,整个队伍自然也就随他而动。 许屿一脚踩进道路旁的泥地,在乱糟糟的野草里找到了另外半块地界碑,他随手拢了一蓬草,擦掉石碑上的泥块。苏芩站在高处张望,瞥见了一个模糊不清的“戎”字。 许屿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他扔掉手里的东西,两三步迈上了道路。 “我们到了戎城。”许屿呼出一口气,说道。 戎城?苏芩觉得这两个字莫名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和它有什么确切的关联。 尤明倒是先开口了,她又挂上了一副戏谑的面孔,“这么多个随机的降落地点,你偏偏到了戎城,许屿,你这算是衣锦还乡吗?” “你怎么会知道?”许屿问道。 尤明耸耸肩膀,不以为意,“只是打探一些基础信息而已,又不是什么难事。” “是,这并不难,对我来说同样如此。”许屿看向她,“我完全可以将你的背景信息公之于众。” 尤明脸色一变,嘴唇翕动,却没有说出什么。 许屿轻轻一笑,“别担心,我只是告诉你一种可能性,我不会这样做。” 人群变得安静了,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冷淡的语气,还是因为天边那片灰沉沉的阴影。 “又是掠食者?”有人喃喃自语。 面对同样的状况,身处混沌区和身处浮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没有了环境带来的庇护,很容易就失去了信念与勇气。天边的阴影慢慢飘近,空气中的刺鼻气味仍未消散,许多人开始慌乱,却并不愿意承认。 苏芩皱眉道:“怎么出现这样的纰漏?即使防御机制全部失效,也该有士兵驻守,怎么会让它们活着穿过浮塔?” “或许并不是纰漏。”许屿说道。 “你是说——” “我记得很清楚,半年前,五号城曾经下过一条命令,要严格控制混沌区的人口数量。偶尔漏下几只掠食者,也算是一种简单易行的方法。” “这不可能,”苏芩摇了摇头,又说一遍,“这不可能。” “喂!”一道声音从后面传来,“这种问题有争论的必要吗?掠食者就要来了,还不赶紧想想应对的办法?” 苏芩感到一阵莫名,没好气地说道,“连自保都不会吗?我可没有义务管你的死活。” 许屿看了看天边的阴影轨迹,倒是十分镇定,“它们要去的方向和我们相反,应该不会正面相遇。” 他再度确认了地界碑上的指示方向,快步朝戎城方向走去。 / 在许屿的记忆里,戎城是个阴郁、沉闷的城市,这里的天色永远是泛灰的,叫人看一眼就丧失了对生活的一切期盼。 现在看来,这种特质丝毫没有改变。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沿街的建筑物东倒西歪,倒了不少,就连行人也难以见到。 “真要往里面去吗?我感觉这里……像是一座空城。”谢诺夫停住了脚步。 的确,二十分钟过去了,众人走过了好几条街道,抛开所见的建筑景观不提,竟然没有撞见任何一个人。 “你们没必要跟着我,大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行动。”许屿说道,“都忘记了吗?我们之间是竞争关系。” 众人都沉默了,其实不需要他来提醒,所有人都是各怀心思,各有目的。只是……只是许屿头脑聪明,又熟悉环境,在没有爆发冲突的情况下,跟着他行动其实是最省心的选择。此时,许屿看过来,大多数人都移开了视线,装作无事发生,一切如常。 面对这近乎无赖的态度,许屿不置可否,再一次迈开脚步,只对近处的苏芩说道:“跟紧一点。” 许屿脚下不停,颇有一种无休无止的势头,苏芩牢牢跟在他身边,一步不落,终于也忍不住开口问:“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快到了,你看——” 穿过最后一条空旷的长街,面前出现了一座横跨江面的拱桥,云层裂开了一条缝隙,金色的光照在了拱桥尽头的旗帜上。 许屿稍微偏了偏头,瞥见身后几个迟疑的人影,更多的人被落在了更远的地方。 许屿深呼吸一口气,攥住了苏芩的手腕,奋力奔跑着,冲向了长长的缓坡。 苏芩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踉跄,又飞快反应过来,反手拉住他,顺带着把他的速度拔升了不少。她觉得此情此景有些滑稽,忍不住笑道:“怎么了?” 第19章 “队伍太杂始终是个隐患,既然他们不肯主动离开,就只能让我推一把。” “其实——”苏芩想起了谢诺夫,在这种时刻,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抛下他。 “规则上的表述很温和,可物资并不会凭空而来,占有的本质是掠夺,这一点,我相信你也明白。” 两人登上了拱桥的顶端,江面的风浩浩荡荡,把苏芩的头发吹得往后扬去。她飞快地往后瞥一眼,发现已经有人跟上了拱桥,而谢诺夫停在了桥边,视线追随着她。 许屿拽了拽她的手,苏芩往下跑了几步,视野一晃,谢诺夫的身影便再也看不见了。 苏芩心神不宁,完全没有注意脚下的路,完全是被许屿拉拽着前进。等到许屿一停,苏芩恍恍惚惚地停下,这才发现,悬挂着旗帜的桅杆就在身旁,原来已经到了拱桥的尽头。 许屿忽然翻上了桥边的侧栏,苏芩猛地回神,“你干什么!” 许屿飞快取下腰间的一小捆绳索,飞快把绳头穿过了桅杆上的一个衔接处,绳索牢牢地绑住了一截桅杆,许屿把绳索另一头在手掌里绕了几圈,整个人往外一跃。 断裂的声音响起,桅杆往江面倒去,苏芩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随即察觉到地面一阵颤动,一道铜制栅栏出现在眼前,封住了整座拱桥。 “你怎么知道——”苏芩喃喃道。 “这个机关是我做的,”许屿跌坐在地面,两手撑在背后,语气里流露出一点欣喜。“没想到还能再一次用上它。” 许屿忽然松开了两只胳膊,他惬意地躺在地面,看着阳光移到了栅栏之上,反射出别样的色泽。他难免想起了过去的某一天,也有过这样志得意满的时刻。 站在拱桥的尽头,可以看见对岸,苏芩看见谢诺夫还站在原地,看不清神情,但她能够想象,那一定是一张温和的笑脸。 苏芩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她从未有过这样怅然若失的感受。 恍惚间,脚下又是一阵颤动,苏芩下意识看向许屿,却见许屿脸色一变,立刻站了起来,很显然,这样的变故,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地面的颤动越发激烈,街道两旁的房屋开始晃动,耳边轰然一声巨响,整座拱桥瞬间崩塌,断裂的钢筋、破碎的桥面,连带着面目模糊的人群,一齐掉入了滚滚江水之中。 第11章掮客 一片枯叶从树梢脱落,歪歪斜斜地从苏芩眼前飘过,最后掉进了地面的裂缝里。她松开撑住树干的手,发现手心被擦破了,伤口沾满了灰尘与木屑,看上去十分狼狈。 地面恢复了平静,但两旁的建筑物仍在慢慢坍塌,不断有石块钢板从高处砸下,潮水一般扩散,堆上了原本空旷的街道。 “是地震……”许屿把脚边的一堆木架搬开,他回过头来,“你还好吗?” “咳——”苏芩被腾起的烟尘呛住,说不出话来,颓然地挥了挥手。 苏芩的确有过一瞬间的慌乱,毕竟所谓的“地震”于她而言,只是历史课程里的一个名词,还是毫无研究意义的名词。等到呼吸平稳,空中弥散的烟尘也散开,她第一时间看向对岸——原本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两岸的护栏摇摇欲坠,断裂的锁链垂在了地面,随着苏芩一步步走近,慢慢往江面滑落。 许屿站在她身后,并不询问什么,只是注视着她。 除去那些乱七八糟的碎屑与垃圾,江面也是空空荡荡,先前掉下去的拱桥残骸已经被冲走,看不到了。 “你说——”苏芩调整了一下异样的语调,“谢诺夫现在在哪里?” “不用担心,他会很安全。” “是,”苏芩喃喃道:“他知道我们的意图,他甚至没有跟上桥,他……” 苏芩像是哽了一下,干脆沉默下来。 许屿对她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有些不解,按照苏芩的平时表现来看,她不该这样脆弱。他也难免有些感慨,上前一步,放轻了声音:“别担心。” 说来也奇怪,坚实牢固的拱桥轻易坍塌了,岸边那堵栅栏却是纹丝不动,沐浴在天光之下,像是自然造就一般。 / 尤明自述为“一号城综合素质前十的人”,就数据而言,这并非作假,却也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此时此刻,她气急败坏,脚下不慎,踩进了被落叶拢住的一处水洼,泥水飞溅,连同草屑一起,蹭上了她的衣摆。 谢诺夫无论何时都是风度翩翩的,他上前一步,做出个搀扶的动作,询问道:“尤明?” 尤明没有闪避,果然,谢诺夫的手掌停在半空中,并没有更近一步的趋势。那只是一个礼貌的姿态,仅此而已。 看着眼前结构松散、千疮百孔的岩壁,尤明只觉得气闷。往这个方向行进,是谢诺夫的提议,远离了危险的建筑物不假,却也彻底断绝了跟上许屿的可能性。这是另一条岔路,几乎和戎城背道而驰。 当地面剧烈晃动之时,谢诺夫拉住了她,劝她小心,紧接着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尤明起初感到庆幸,认为这是明智的决定,后来才不断记起那堵凭空出现的栅栏——许屿想要甩掉她不假,谢诺夫又何尝不是在推波助澜?她想要质问,却又放不下自尊,她并没有资格要求谁来带领自己。 尤明竭力平息焦躁,力图让语调变得平静,“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这个方向……看上去不像是有城市。” 第20章 谢诺夫略低了头,流露出一点歉意,“我也不太了解,好在时间还长,可以慢慢摸索。” 尤明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只在心里冷笑——时间还长? * 同样是戎城地界,眼前的景象却和来时大不相同。混凝土大道变为泥泞小径,规整建筑变成了破败土屋,转过一个拐角,能看见蛛网般的小径从脚下开始延伸,通向无数个把塑料雨布充作屋顶的草棚。 尤明勉强往外走了两步,仍是觉得难以忍受,“不行,我要回去看看。” 谢诺夫难得地皱起了眉,正想要劝说些什么,脸色忽地一变,低声说道:“听见了吗,有人躲在前面。” 脚下小径指引的不远处,挤着两间漏风的草棚,陈旧的窗框被木条支起,露出一道间隙,可以瞧见昏暗的室内。说话间,一个人影从窗户里闪过。 尤明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在这种地方,能碰见的什么人可想而知,她已经不想再和那类低贱的人打照面。 谢诺夫犹豫了那么一瞬,把手从腰间移开,放弃了那些精密的武器,转而捡起了脚下的一根木棍。 草棚里响起一阵推搡,两个脸色蜡黄的中年男人直愣愣地跳了出来,挡在了两人面前。 谢诺夫单手拎住木棍,在弄清对方意图之前,他并不急于动手。 他不动,对面的两个男人却也没动,他们面露尴尬,彼此对望一眼,都有些缩手缩脚的,其中那个戴着毡帽的人似乎年纪大些,推了另一个人一把,骂道:“还不快去!” 另一个穿灰衣的人顿时怒了,“你怎么不去!十天了,一共就碰见三个人,有一个答应的吗?妈的,我看也别白费心思,早点拉倒!” 这两人一言不合,竟然就这样争执起来,全然不顾旁人。 “啧。”尤明抱着双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却又听见后面传来几声响动,像是有人大步踩上地面,又撩开了用篾片编织的门帘。 戴毡帽的人精神一振,喜道:“他们回来了!” 模糊的影子从土墙上挪了位置,沉沉的脚步声也近了,那是训练有素、目标明确的步伐,与这片环境格格不入。 谢诺夫警惕起来,就连尤明也绷直了脊背。 土墙之后挪出一张年轻的面孔,微微卷曲的褐色短发,遮住了眉毛,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眼里原本饱含戒备,却在看见尤明的一瞬间变成了愕然——那人竟然是霍曼。 脚步声仍未停止,原来霍曼身后还有一人,黑色短发,笔挺制服,本是威仪十足的外观,无奈袖口与领口都沾上了一点暗红色的污渍,不复往常体面——那是郑旦。 戴毡帽的人快步迎上去,搭上霍曼的肩膀,劫后余生一般喘了口气,问道:“那个……我应该怎么说来着?我又忘了。” 霍曼飞快甩掉他的手,不自在地理了理衣摆,垂下了眼神,说道:“咳,你们——” “真是巧了,在这里碰上你们。”郑旦截断了他的话,上前一步,伸出右手,“你好。” 谢诺夫露出微笑,握了握他的手,“你好。” 此情此景下再度相见,大家都对上次的事绝口不提,竟然显露了罕有的默契。郑旦神情冷淡,只是视线偏了偏,看向谢诺夫身后,“怎么是你们俩,苏芩……” “我们不在同一支队伍。”谢诺夫淡淡道。 …… 霍曼见这几人寒暄,像是完全看不见自己一般,不由得心里愤恨,脸色也阴沉下来。此时又瞥见眼巴巴守在一旁的两个中年男人,不耐烦吼道:“走走走!杵在这儿干什么!” 那两个中年男人无故遭这么一顿,十分不忿,却又不敢多说什么,佝偻着肩膀缩回了草棚内。 尤明看着他们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觉得有些滑稽,斜睨了一眼霍曼,说道:“真有意思,这么快就招揽了两个小跟班?” 霍曼反应不及,没有接话。倒是郑旦脸上一怔,把视线转过来,说道:“我记得你,娅瑟里伯爵家的人,你叫做……” 尤明脸色一变,飞快接话道:“我是尤明。” “你好。” 尤明沉默着瞥一眼他伸来的手,只点了点头。 * “是这样,这一整块区域都搭建了临时住所,供志愿者们使用。”郑旦主动解释,并指出了大致范围。 尤明再次打量周围环境,发现草棚与草棚之间距离很近,十分逼仄,几条狭窄水沟穿插在道路之间,空气中气味混杂,叫人难以忍受。 “志愿者?凭这样的生活环境,会是自愿的吗?” 郑旦面色犹豫,斟酌着语句,没有直接回答。 谢诺夫丢下了手中的木棍,他试探道:“是私人机构吧,不被允许的实验,和……某些‘武器’有关?” 郑旦一惊,下意识望了望周围,一片寂静,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们怎么会知道?!” “来的路上见过了。”尤明抬了抬下巴,意思是——该你讲了。 郑旦犹豫一会儿,说道:“这些实验的确是隶属于私人机构,至于是否被允许……这很难评判,在混沌区,并没有那么明确的规章制度。环境很糟糕不假,何以招来这么多的志愿者,原因也很简单,报酬非常丰厚。” 谢诺夫点点头,又问道:“谢谢你告诉我,还剩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两人在其中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第21章 郑旦面露难色,大概是觉得难以启齿,看向了霍曼。 随着他的视线偏转,所有人都转向了霍曼。他原本只是郑旦身边黯淡的陪衬,此时乍然被正眼相待,心里涌上了一股怪异的情绪。 霍曼干笑一声,“这地方又脏又破,总还是有人愿意来,只不过来的大多是老弱病残,身体素质不合格,想挣这份钱都没办法。这样正好,有的人有心无力、有的人又不愿冒险,我们都可以帮忙安排。” 他说的已经算是隐晦,一旁的郑旦却还是觉得脸上无光,几乎抬不起头来。 尤明轻轻地嗤笑一声,“倒卖名额,赚取物资,堂堂一个预备役,竟然跑来当掮客,还真是很有商业头脑。” 第12章密谈 噌的一声,幽蓝色的火苗窜了出来,映得石壁上光点跳动。油脂混着香料从铁网上滚落,混入木炭里,狭窄的暗室里盈满了浓郁香气。 许屿把眼前烤好的食物掉转方向,推到了苏芩面前,“先吃吧。” 苏芩的视线从石壁上挪回来,又往前移,停在了许屿挽起袖口的手臂上,上面有两道新添的划痕,是被门前的荆棘划伤。 “这就是你从前的家?”她问道。 许屿点点头,身体往后靠,靠住了一张绣满过时花纹的旧沙发,非常泰然自若的模样。 这里狭小、低矮、光线昏暗,如果不是有电有水,简直像是原始山林里的一处洞穴。 苏芩拨了拨碟子里的东西,摇了摇头。 “怎么了?” “这个地方……倒不是不好,只是和你不太搭调。挺让人意外。” 许屿不置可否,往烤盘上浇了一点酒,又一丛火热腾腾地燃了起来。 * 苏芩并没有吃多少,她习惯了清淡的饮食,对于这样口味厚重的食物,提不起多少兴趣。她走到一处角落,瞧见石壁内嵌着一个小小的低温储藏格,想了一想,把里面仅有的两瓶冰水拿了出来,一瓶丢给许屿,另一瓶握在手里,拂去了瓶身外湿漉漉的水汽。 许屿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走了几圈,觉得一切陈设如旧,和记忆里分毫不差。但他不得不承认,假如让自己再回到这里生活,大概会难以忍受。 他按灭了壁灯,那是室内唯一的光源,奇异的是,室内并没有彻底暗下来,有一层淡淡的光晕,从地砖的缝隙里漫出来。 又是一阵金属质感的响动,似乎是轨道滑动、无数个齿轮合在了一起。 地砖开始旋转折叠,露出了一个垂直向下的洞口。紧接着,金属扶手弹出,阶梯陷落,柔和的光全部露了出来。 许屿当先走入了洞口,他踩在阶梯之上,回头看她一眼,“下来吧,看看我真正的家。” 苏芩搭上金属扶手,半躬了腰,往下探头,第一个瞬间,浓烈的色彩猛然闯入视野,雷霆袭来一般,她几乎说不出话。 该怎么形容这个地方呢?放眼望去,是大片的刺目的空白,像是积雪的极地原野,而原野之间有黑色的阴影,那是嶙峋的钢筋,将土地分割,纵横分布,牢牢支撑着这座地下监牢。对,监牢,这实在是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森严之地。 苏芩忍不住闭了闭眼,哪怕是居高临下凝视这片地方,她也感到了一阵眩晕与茫然。 许屿没有回头,没有观察她的神情,但他似乎早有所料,刻意停了停脚步,等她慢慢跟上来。 等到苏芩也迈下阶梯,踩上了地面,许屿走到角落,将脚下的一片白色绒布猛地掀开,露出藏在下面的黑色甲胄,那东西冷硬、残破,被废弃已久,是旧时代遗留的产物。 “你说——”,苏芩轻声道:“这才是你真正的家?” “对,”许屿站在她的不远处,不自觉舒展手臂,露出了惬意放松的神情,“从前,我们还拥有自卫的权力,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抵御外敌。” “从前?” “是的,从前……在战争x之前,在浮塔彻底统治一切之前。” / 最初,浮塔是作为防御机制建造的,毕竟外敌来自太空,大气层才是最近的御敌边界。距离云端每近一点,就能多一分获胜的机会。为了更好地检测敌情、守卫家园,领袖们将精良的武器与优秀人才大批量地输送到浮塔,此后,胜利接连不断,更是验证了这一决策的正确性。 转变发生在二十年前——那一场大战使得浮塔岌岌可危,几度面临破防。幸好当时的将领决断及时,集结了所有的尖端武器,在最后关头扭转了战局,尽管牺牲巨大,好歹是胜利了。 从战争x宣告结束的那一天起,浮塔摇身一变,成为了掌握最高决策权的枢纽,正式命名为“白玉京”,而人类原本的生存土壤则成了“混沌区”。 “也是从那一天起,混沌区禁用一切武器,违者将遭到终身监禁。”许屿说道。 四下空旷,他的声音冷淡,回荡在耳边身侧,像是一场冷雨从四面八方浇下。 苏芩一时愣住,“这是为了……” “依照领袖的判断——混沌区的平均受教育程度不高、道德低劣、自制力差,不具有合理利用武器的能力。”许屿摇了摇头,面露轻蔑,“在他们看来,白玉京是新文明,混沌区不过是流放地。” 许屿看了看她,“很意外吗?” “不。”苏芩不由得沉默片刻,她成长于白玉京,早已习惯了所处的环境,是普世意义下的既得利益者。在这样的立场下,无论说些什么,似乎都不够恳切。 第22章 但是,有些话,她觉得仍是有必要让他知道。 “我主动放弃了预备役的资格,也要和你达成合作,很多人都觉得我是疯了,不清醒,太狂妄。 但我很庆幸你答应了我,在那之前,你已经拒绝了我三次。” 许屿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当然,你很聪明,你有强大的学习能力、判断能力,无论面临什么困境,你都会是一个可靠的同盟。但无论你信不信,我选择你,并不是因为你的天赋。” 许屿似乎笑了一声,“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是吗?” “当然,”苏芩语气坚决,“我们都想要扭转规则,也想要掌握权力。你行事谨慎、手段迂回、擅于隐藏,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盟友了。” 许屿静了静,忽然递过来一条旧手帕,指了指她的手,示意道,“擦一擦。” 苏芩一愣,松开了手掌,谈话间,她的掌心濡出了一层薄汗,连手里的冰水都多了一丝热意。 * 这里应该很久没有人踏足了,地面有厚厚的一层灰,苏芩每踩出一步,都能看见空中浮起烟尘。临近的墙面上有一颗锈迹斑斑的铁钉,铁钉上悬挂着一叠泛黄的纸册子,在白茫茫的背景之中显得十分突兀,苏芩上前两步,把它取下来。 纸张老旧,轻轻一碰就大有碎裂的趋势,苏芩随意一瞥,看见上面有一串数字,20200210。另有一团模糊的字迹,从背面渗出来,她正要细看,手上一轻,许屿把那叠纸册夺了过去。 许屿翻了两页,随即果断撕碎了它,他解释道:“是从前的日历,计时用的,现在已经作废了。” 苏芩点点头,看见许屿上前一步,把手中漏下的纸屑踩在了脚底。 许屿稳步往前走去,避开纵横交错的钢筋支架,把墙上的壁灯全部打开,不少灯已经坏了,只有寥寥几盏灯亮起,一层昏黄的光照下来,笼罩住了整个地下仓库。 正是由于这一点暖色的光线,让整个环境平添了几分柔软,消减了苏芩心里的不适感,让她能够跟在许屿身后,挨个查看那些陈旧的器械。 有些是甲胄、有些是兵刃、有些是炮筒,许屿最初还会讲一讲它们的名字与用法,到了最后,仅有的水喝尽了,也就不再开口。 许屿走到东边的一角,随意靠墙坐下,拽了拽垂到手边的绳索,细微的响动传出,一扇窄窄的玻璃天窗露了出来。 苏芩也坐下来,以她所在的角度,透过天窗恰好能望见树梢。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苏芩问。 “十多年吧,我出生在福利院,后来福利院被强制关闭,我也就离开了。”许屿顿了顿,又问,“你知道什么是福利院吧?” 苏芩点点头,“公益性的抚育基地。” “嗯,差不多。” “那也就是意味着,你并没有家人留在这里?他们总说这是你的故乡,我还以为……这里会有一些让你无法割舍的东西。” 许屿把头往后仰,倚靠在墙面,笑道:“我并不依赖亲情。故乡……是,我不否认,我很熟悉这片土地。对了,我还有朋友,也在这里。” 苏芩皱眉道:“你是指方寰?” “不,他充其量只能算作是曾经的同伴。” 许屿摸出兜里的小刀,用刀背在墙面上刮了刮,拨开久积的尘土,露出一列距离均等的划痕,天窗里的光投下来,正巧落在一条划痕上。 “时间差不多了,方寰应该已经在等我。”许屿说道。 “等你?!”苏芩偏过头去看他,难以置信。 许屿索性闭上了眼睛,“我了解他,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我逼他烧毁了多年的心血,又怎么能不再见一面?” 苏芩此时并不乐观,“既然如此,他自然也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我们必须得准备些什么。” “别担心,不一定非得针锋相对……”许屿一顿,他听见了顶上传来的声音,“下雨了。” 不断有混浊的水滴敲在玻璃窗上,泻玉流珠一般,很是好听。 这动静越来越大,水滴渐渐变成了水柱,铺天盖地地漫过来,一片朦胧水色之中,一张鞋底踩上了玻璃窗,彻底盖住了光线。 “不是雨,是那条江。”苏芩喃喃道。 第13章交锋 流经戎城的这一条大江,发源于积雪的高原,一路蜿蜒而下,冲刷过各色地貌,起初澄澈洁净的江水也变得混浊不堪。 方寰向来十分珍视自己拥有的一切,如果不是太过急切,他也不愿意把裤脚淌进混浊的水里。 又一处石坝被挖开,褪色破碎的塑料纸漂在水面,顺着急流灌进了狭窄的扶梯口。 地面积水越来越深,渐渐漫过方寰的膝盖,他往地势更高的地方走了两步,低垂着眼睛,死死盯着唯一的出口。 * 隔着一层水面,天窗外的一切被拉得更远,连声音也被彻底隔断。直到窗外的老梧桐被折断,树梢栽进水底,许屿这才挪开了目光。 “看来我想错了。”许屿站起身来,随手拍掉蹭上衣摆的灰,说道:“方寰的目的不只是施加报复,他想要……取代我。” “……什么?”苏芩问道。 “自然灾害频发,戎城的居民大概早就迁移了,排水系统经年失修。一旦堤坝被毁坏,地势低洼处被江水淹没,我们很难逃生。” 第23章 眼下不是争论对错的时候,抱怨责怪也无济于事。苏芩迅速环顾四周,问道:“那些东西,那些武器还能用吗?” 许屿摇头,“用处不大。” 阶梯口有水流慢慢渗进来,苏芩感到一阵久违的无力感,无奈道:“你这么气定神闲,最好告诉我这里还有别的出口。” 许屿抚了抚袖口的褶皱,抬起头来直视她,“我需要你的帮助。” 苏芩一脸莫名,“这是当然。难道我会把你一个人丢下吗?” 许屿却笑了笑,“我倒希望你能这样做。” “这里并没有别的出口,方寰也知道这一点。我先出去见他,等外面的人都离开之后,你再出来救我。” 苏芩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忍不住生气,“这算是什么高明的策略?我并不认为你一个人能活着出去。” 许屿神色平静,十分笃定的模样,“我清楚他的目的是什么,只要有谈判的可能,我就不会输。” 苏芩依旧不同意,“如果你想要谈判,我们可以一起出去。” “不,他希望看到我孤身一人,身边没有任何助力,只有这样,他才更愿意让我活下来。” 苏芩眼神动了动,似乎被他说动,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了。 许屿瞥她一眼,“之前不是说过了,相互信任才是同盟的基础,我们都想要获得更长远的胜利,不是吗?” 眼前忽然一暗,壁灯渐次熄灭。最后一线光落下之前,苏芩身体前倾,正要伸出手去。 “怎么了?”许屿开口。 苏芩停了一停,依旧往前探去,把一颗米粒大小的金属物放在许屿手心,“定位器,拿好。如果找不到你,我要怎么救你?” “好,”许屿合拢手心,又问,“放置区域有限制吗?” “随你,不过必须保证它不被人发现,”苏芩补充道:“时间来不及,你可以嵌进皮肤里,或者吞下去。” 更多的水漫下来,浸过两人的鞋底。 许屿三两步跨上扶梯,按下应急按钮,入口飞速移开一道缝隙,紧接着另一层隔板从墙里弹出,将他猛地推了出去。 混浊江水一涌而入,劈头盖脸浇在苏芩身上,而后水位上升,堪堪只到了脚踝,几片纸屑被拍上了水面,沾上了苏芩的小腿,被她随意擦去。 * 许屿从污水里探出头来,绕开漂浮在水面的木质桌椅,走到角落里。低温储藏格里空无一物,更因为电路中断而失去了制冷的效用,好在,最里端的金属隔层完好无损。 用小刀在焊接处轻轻一剜,一只细长的玻璃管落进了许屿掌心,他掀开瓶塞,把那颗小小的定位器扔了进去,叮的一声,敲在了容器底部。 * 时间流逝,方寰的耐心也告罄,他接过旁人递过来的一支火铳,直接跳进了积水里,朝那间熟悉的老宅走去。没等他亲自动手砸开门板,许屿已然露面,平静地望过来,冲他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什么,看口型大概是“又见面了”。 方寰停在原地,同时制止一众手下再往前逼近,他冷嘲道:“从前那些□□早就无法使用了,你应该看出来了吧。” 许屿点点头,反倒主动往前走了两步,“仓库有他人闯入的痕迹,原来是你。只不过,你大费周折潜入仓库,应该不只是为了做些无意义的破坏,你想带走什么……还是找出什么?” 方寰努力保持平静,脸色却没能维持多久,他总是轻易被许屿的轻蔑态度激怒,他冷笑道:“是,我当然比不上你天赋异禀,但你得知道,即便拿不到通往浮塔的凭证,也还有别的方法,一旦你——” 许屿截断了他的话,“别着急,进入浮塔是吗,我可以帮你。” 他举起手里的东西,摇了一摇,玻璃瓶里盛着一张近乎透明的铭牌,折射出隐约的光芒,“看看,是不是你要的东西?” * 在短短的二十载人生里,方寰积攒下许多难以释怀的谜团。譬如,父亲如何在一夕之间从青年军官变作了阶下囚、富庶的城市如何沦落为荒僻的街区、甚至于——那个看上去阴郁沉默的同龄人如何攥住机会,摇身一变,从下等人变成了“高贵的”浮塔居民。 这些问题很难解释,方寰始终没找到答案,但这并不妨碍他日思夜想,企图为当下的生活找一个足以忍耐的理由。 不幸的是,他又一次失败了,当许屿再一次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用一贯的口吻对自己发号施令,方寰几乎要被浓烈的妒恨所击倒。 他咬牙切齿道:“可惜,我不需要你来帮我,比起进入浮塔,我更希望看到你死在这里。” 许屿摇摇头,对方寰手中的武器视若无睹,踩着水底散乱的木材沙石,慢慢走过来,低声问道:“仅仅只是登上浮塔就够了吗?” 方寰脑子里的弦响了一声,飞快望了望周围,不由自主凑近了些。 “想要真正站稳脚跟,得到实权,单打独斗是行不通的,我们会是最好的合作伙伴。” 方寰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猜想,却又不敢相信,犹豫问道:“难道,你是因为……” “是,”许屿笑道:“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 天色阴沉,乌云翻卷,能穿透天窗的光线十分有限,苏芩干脆闭上了眼睛。仓库里十分安静,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地方,大概是不会再来了。 第24章 缓缓水声在四周流动,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苏芩倚靠着冰冷的石壁,估算着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衣兜里的巡位仪忽然响了一声,苏芩拿出来一看,发现屏幕上多了一个绿色光点,代表着某个人的行踪与生命迹象。角落里另有一个更遥远的红点,密切连接着谢诺夫的踪迹。 等到所有人都散尽,屋外水压下降,阶梯口的通道轻易就被打开,苏芩正准备离开,手上的巡位仪微微一震,那个出现不久的绿色光点,一瞬间消失了。信号消失代表着不少可能性,或许是定位器损坏,或许是遭到特殊环境的影响,又或许是,使用者的生命体征消失了。 苏芩脑子里闪过许多设想,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把巡位仪丢进了衣兜。 单独行动的时间不多,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 仅凭外型来看,郑旦身上带有一种令人信赖的气质,但霍曼站在他的身旁,这种特质就顷刻消失。正因为如此,尽管他们承诺——每一位投身“医学研究”的志愿者都能获得丰厚的回报,愿意签署合约的人还是很少。 自从谢诺夫加入了这个队伍,一切都变得不同。他彬彬有礼的气度往往能赢得陌生人的亲近,温和的话语更是吸引了不少异性的好感,两天之后,草棚里住进了十多位志愿者,机构总部发下物资,最终只有五成到了志愿者的手里。 尤明不屑于参与其中,却很热衷于分配成果,她把所有的物资兑换成混沌区的货币,记录在册,并在每一笔货币之后标注了所属人。 面对平民时,霍曼总是趾高气扬,一旦面向这些名义上的队友,他的气焰一下就熄灭了。他总是怀着一种羞于承认的自卑感,尤其是在尤明面前,他从不敢多说什么,如果不是偶然看见了每笔物资的流向,他可能永远不敢主动和她交流。 此时此刻,他发现物资的所属人只有三个名字,尤明、郑旦、谢诺夫,独独没有自己的名字。 “这是什么意思!”霍曼闯进屋内,把手上的一沓单据摔在了桌上。 尤明原本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轻飘飘地掀了掀眼皮,看见来人是霍曼,她不打算理会,却又看清他手上的东西,她坐直了身体。 霍曼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愤怒道:“为什么——” 轰然一声响,尤明一脚踹翻了桌子,她又踢了踢桌脚,说道:“你动了我的东西?” 霍曼狠声道:“动了又怎样,这上面压根就没有我的名字!你们几个把东西平分,我呢!我算是什么?” 尤明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他敢于对自己大喊大叫,她站起来,面无表情地拎起霍曼的衣领,扇了他一巴掌。 “你不知道吗,自己算是什么?” 这里的动静不小,谢诺夫站在窗边,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把窗户往外推了一点,一阵风吹来,水沟的腐臭和青草的芬芳混在一起,飘进了屋内。 第14章同伴 郑旦急匆匆闯进屋内,门帘被猛地一掀,又哐当撞回了墙上。 “有件事需要——”郑旦看清屋内的情形,话音一落,脸色变得僵硬起来。 尤明原本背对着他,停下了手上动作,回过头来,问道:“什么事?” 郑旦看一眼面部红肿的霍曼,不悦道:“这是又怎么了?他做了什么?” 尤明轻蔑地笑了,“那不重要,你先说。” 在她身后,霍曼低垂着头,整个人往光线昏暗的地方缩了缩,藏住了所有神情。 谢诺夫在此时转过头来,看向郑旦的方向,“这个时间,你不是正该在临时市场进行交易吗?这么急着赶回来,发生了什么事?” 郑旦精神一振,绕开霍曼所在的角落,走向窗边。 尤明正要迈步,却又一顿,回转了方向,鞋跟碾上霍曼的脚踝,低声道:“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不该奢望的事,永远都不要想。就凭你的资质,绝无可能获得职衔,一个白玉京的居民,虽然平庸,也还算安稳,怎么也比混沌区的平民要好,你说是吧?” 霍曼耳朵里嗡嗡作响,视线往上抬了一抬,恰好能看见尤明的脖颈,他忍不住摩挲手掌,想象着该如何拧断它。 “下放的待选者一共三百人,回去的能有多少却不一定……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她补充道。 “尤明?”郑旦开口催促。 “嗯。”尤明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来了。” * “我之前告诉过你们,这周围的一切设施都属于某个私人机构,至于机构的主人是谁,其实并不清楚。原本以为这里管理松散,我们做的事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前几天来询问的人突然变多了,甚至传出了不少流言。”郑旦压低了声音,脸色郑重,说的话却没头没尾。 谢诺夫思索片刻,“你的意思是,倒卖名额的事可能被机构的主人察觉了?” 郑旦点点头,“在往常,临时市场的入口毫不起眼,今天却有十多个人在那里走动,往常和我交易的那个商户也不见了,约好的地点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他看清我手里拿的东西,主动走过来,飞快地说了几句话。他说,‘有人想见你们,三小时之后,带上你的同伴一起,到这里来。’” 尤明皱眉道:“就只是这样?听上去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的胡言乱语。” “不,他的神态很笃定,甚至没等我回应,他就离开了。在那之后,临时市场再没有一个人走进。”郑旦忽然想起什么来,问道:“今天,有新的志愿者加入吗?” 第25章 谢诺夫和尤明对视一眼,摇头,“一个人也没有。” 郑旦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所以,如果想要继续做下去,我们必须去见他。” “如果仅仅是会面,那当然没关系,至多浪费一点时间。只是……我们都心知肚明,‘筛选’出的志愿者并不符合标准,如果对方真是机构的主人,很难说我们会遭遇什么。”尤明首先提出了反对。 谢诺夫想了想,提议道:“其实,倒卖名额本就不能长久,迟早都会败露,不如趁着这个机会——” 郑旦忽然笑了一声,鼓起掌来,“我猜,我们想的都一样。” 谢诺夫看他一眼,点头道:“是,既然遭到了阻拦,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彻底接管整个机构。” 尤明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神情微妙,“你们是打算这样行事……” “当然,要论起占有物资的效率,掠夺才是最好的方式。” 尤明问道:“有把握吗?” “试一试,”郑旦意气风发,“即使对手再怎么厉害,也只是混沌区的一个平民罢了,有什么可倚仗的?” / 霍曼一个人留在了草棚。 他坐在一张泛黄的竹椅上,脚边有一堆锈迹斑斑的枪械零件——这是他们留给他用来防身的武器。 “这里需要有人守着,只好辛苦你了。”郑旦临走前这样说。 可是,即便霍曼的军事课成绩十分糟糕,他也一眼就能看出,脚边的那堆零件,根本不足以拼凑成一件完整的武器。 身后乃至远处都是一片寂静,上一批志愿者被带去注射针剂,新一批还没有入住,视野里的所有角落都没有人迹,霍曼沉默着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忽然间,几声尖利的叫声从水沟里传出,几个灰影闪过,是一队老鼠从他的脚边飞速溜过。臭水沟里的老鼠,又脏又臭,任何一个人见了都会避之不及,一旦得到机会能彻底摆脱,谁会不乐意呢? 霍曼猛然起身,转身冲向了草棚,行动间,脚边的一堆零件被踢得四散开来。 草棚的角落里垒着几只陶制酒瓮,霍曼扑过去把它们统统摔碎,只留下最底端的那一只。霍曼四处找了找,从木桌上拆下一只桌腿,小心翼翼地把那最后的酒瓮敲开。酒瓮裂开,几只捆在一起的针剂顺着酒液滚落出来——最初的一批志愿者由霍曼押送,那时候各方面防范都不算严密,他偷偷带出了这些。 除此之外,这里没有任何值得带走的东西,霍曼把针剂塞进衣服内袋,大跨步往外走去。刚迈出没几步,鼻端飘来一股刺鼻的劣质酒香,他顿了顿,重新回到草棚里,在临走前丢下了一丛熊熊燃烧的枯草。 / “你的意思是,只要把这块……这东西植入皮肤,就能通过浮塔的检测?”方寰摇了摇手里的玻璃管。 “对。”许屿说道。 “是吗?”方寰大概觉得有些滑稽,笑了起来,“即使这东西是真正的凭证,你怎么会愿意帮我铺路?即使是在从前,我们也没多少交情。” 许屿看他一眼,忽然伸手按上了领口的纽扣,他微微一动,便立刻有两个人冲上来,架住了他的肩膀。 “方寰,你以前是整个街区身手最好的人,你还告诉所有人,那是你父亲教给你的格斗技巧。难道是我记错了?还是说,你现在已经无比孱弱,需要这样防范我?” 许屿身上所有的物品都被搜走了,仅仅穿着一身单衣,坐在一张木凳上。两只脚腕捆上了锁链,另一头焊死在支撑房梁的钢筋上。尽管如此,一旦他有所动作,就会被人牢牢制住。 方寰冷笑一声,正想反驳,却又反应过来,说道:“普通的人当然不用防范,但你自然不同,被‘上面’挑中的人,怎么能没有特殊待遇呢?” 许屿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让你亲眼看看,我的肩膀上,就有这么一个东西。”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确定要让更多的人听到吗?” 方寰微微一怔,许屿却不再看他,等了几秒钟,点点头,“好,我——” “等等!”方寰忽然喝了一声,而后挥了挥手,“你们到外面去等,注意周围的动静。” 守在一旁的两个人面露诧异,犹豫一会儿,见方寰脸色难看,只好相互推搡着出去了。 “我肩膀上的编号是20200210,你手上那块铭牌是20200211,这本来是连在一起的两个号码,每个从混沌区登上浮塔的人,都会植入这样一块铭牌。” 方寰半信半疑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玻璃管,又一把扯过许屿的领口,看了看他的肩膀。的确,这是形制相同的两串数字。 “不对,不对,”方寰否定道:“按照你的说法,只有从这里登上浮塔的人,才会植入铭牌,那这一块又是从哪儿来的?” 许屿笑了一下,“那一块铭牌,当然也有它原本的主人,她和我一起登上了浮塔。只不过,她已经死了。” “死了?!我从来没听说有这么一个人……”方寰面色狐疑。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许屿的神色忽然冷了下来,“一个出身底层的平民,即使登上浮塔,也是孤立无援,难免会碰上各种‘意外’,运气好的,侥幸活了下来,运气不好的,就像她一样,死了就销声匿迹,没有谁会记得她存在过。” “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为什么要替你铺路?某种意义上,我们才是真正的同伴,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第26章 方寰低头凝视着手里的玻璃管,迟迟没有说话。 “是,按照你原本的计划,可以除掉我,取代我。可那又有什么用?个人的力量太微薄,即使换作是你登上浮塔,也不会改变什么。”许屿忍不住叹气,无奈道:“单打独斗不会有结果,更何况,一旦到了选择的时刻,只有我有可能和你站在同一立场。难道你还指望那些浮塔之上的‘贵族们’来体恤你吗?” 许屿很久没有说过这么一长段话,骤然停下来,嗓子都变得干哑,他咳了两声,心里有些不耐烦,懒得再劝说下去了。 方寰却突然开口了,以一种奇异的语调,像是憧憬,又像是畏惧。 “这里面,就这儿,还有个东西是什么?”他摇了摇玻璃管,铭牌和定位器撞在一起,叮叮当当一串响。 许屿视线转过去,面色平静,只是眉毛轻轻一动,“那是一个小工具,可以用来抵御浮塔之上的日照伤害。” “怎么用?也是植入皮肤里?” “是。”许屿说道。 第15章合作 天边泛起混沌的黄雾,太阳快沉下去了。 远处的田埂上翻涌着一团棕褐色的烟尘,在暗淡的天色下毫不起眼,苏芩却是一眼就发现了——又是一只落单的掠食者。 浮塔之上的防御已经薄弱到这个地步了吗?还是……真如许屿所言,这是领袖们的示意,士兵们故意为之,让掠食者成为筛选人口的工具? 苏芩不愿意再深想,继续往田埂走去。掠食者察觉到人类活动,发出一声尖啸,朝她的方向扑来。苏芩微眯了双眼,果断拿出武器,将其射杀。 黑色晶石掉进了路边的枯草丛中,悄无声息,苏芩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它找出来,拂了拂上面的草屑,扔进衣兜。 衣兜里另有个东西闪了一闪——巡位仪有了新动静,那个曾短暂出现又一度消失的绿色光点,再一次出现了。也是,既然许屿那般确信自己能谈判成功,自然不会轻易丢掉了性命。 只不过……代表谢诺夫的红色光点正在逐步接近绿色光点,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芩有些不解,此时此刻却无暇关心。她已经走到了戎城的边界,跨过那条田埂,就将要迈进另一座城市——雾城。 * 在学院里,老师会向每一位居民普及混沌区的地理知识。据史料记载,雾城多山,地形险要,曾经是一处军事枢纽,人类与异化生物的第一次正面冲突,就在那里发生。即便在阶级极度分化的今天,雾城仍保留着一间战争纪念馆——那也是地面上仅存的一处纪念馆。 比起其他居民,苏芩对于雾城的了解要更多一点。那是因为,她的母亲也曾经在那里作战,拥有一枚独属于先行部队的荣誉勋章。 在苏芩的记忆里,与母亲之间的交流不过寥寥数言,却正因为相处时间太少,显得每个时刻都越发珍贵。母亲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很清楚,其中有一句,说的是:很想再回雾城去看一看,那里是她战斗生涯的起点。 这样的话,不能对父亲说,就只能对她一个人说,只是说了又能如何?母亲和她都认为,那只是一个永不可能兑现的念想。 直到此刻,苏芩远离了一切监管,独自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少有这样自由的时刻,自由得令人心生恍惚。她也很想去看看历史的遗迹,不仅仅为了母亲,也为了她自己。 // 临时市场倚着山脚搭建,整体外观是一座方正的院落,土墙黑瓦,地面潮湿,虚掩的铁门外栽着稀稀拉拉几颗柳树,看上去简陋而荒僻。只在院内立了一杆彩色的旗帜,用来区别于其他民宅。 “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郑旦时不时就要看一眼时钟,面露不安,“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 为了稳妥起见,郑旦一行人提前守在了入口附近,就是为了抢占先机,弄清对方的具体配置。谁能想到,他们枯等许久,连一个影子都没有见到。 尤明的脸色很不好看,“我早提醒过你,没有一点凭证,你怎么就认定那是机构的主人?” 郑旦耐着性子解释,“在那样的情形下,这就是最合理的判断,我能保证。” “你们对话的具体位置是哪里?”谢诺夫问道。 “看到那面旗帜了吗?”郑旦指了指院落最中央,“旗帜旁有一个花坛,那个人就隔着花坛和我说话。” 谢诺夫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是傍晚,他不打算再等,提议道:“不如这样,你们守在入口,我进去看看。” “你一个人?”尤明皱眉道。 谢诺夫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点点头,“嗯。” “不行,这样太冒险了。”郑旦立刻表示反对,他心想,谢诺夫和自己分属两支队伍,又一向不和,说不定他会趁这个机会独占成果。 谢诺夫动作一顿,眼神移过来,好声好气问道:“那你的想法是——” “我比较熟悉里面的建筑,我可以先去看看,还有…… ”郑旦重新打量了一下面前两人,决定选择一个更容易掌控的同伴,“尤明,我们两人先进去。谢诺夫,你愿意守在这里吗,我信任你的能力。” 谢诺夫可有可无地一点头,“也好。” 倒是尤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现在越来越觉得,比起谢诺夫,郑旦更符合自己的脾性,如果能趁这个机会建立新的合作关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27章 “可以。”她回应道。 * 真正到了踏进院落的前一刻,郑旦忽然紧张了起来。 临时市场只是个交易物品的场所,看上去毫不起眼,这是实情。但如果说——混沌区还有什么地方拥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也只可能是这里。由于无人管束、交易自由,任何货物都可能在这里出现,谁知道里面囤积了什么? 他在第一重铁门前驻足,想要透过门缝窥探里面的情况,偏偏让一堆砖块阻断了视野,旗杆连同花坛全部被遮掩。 “根据先前的观察,混沌区的武器十分稀缺,即使是有,制式也十分落后,所以没什么可怕的。”郑旦低声说道,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尤明随意“嗯”了一声,再次检查了别在腰间的枪支,一把推开了铁门。 吱呀一声,两盏路灯亮了起来,绕过杂乱堆积的砖块,旗帜的阴影落在脚边,花坛旁空无一人。 // 方寰是一个冲动易怒、行为偏激的人,很容易遭到外部环境的影响,任何变化都可能让他摇摆不定。许屿很清楚他的特性,却没想到事情能顺利到这个程度。 起初,方寰面露迟疑,把一支火铳拿在手里把玩,时不时就要对准许屿的头颅,观察他脸上的神情。但许屿面沉如水,既不催促也不躲避,硬生生把他的戒心扭转成了渴望。等待的时间太久,守在门外的人都担忧起来,叩门声笃笃响起,方寰如梦初醒,迫不及待地将那块带有编码的铭牌植入到了皮肤里,连同那只小小的定位器一起。 “合作愉快,”许屿不由得微笑,动了动脚踝,锁链随之一响,“现在可以解开它了吗?” 方寰忙着欣赏自己手臂上隐隐透出的编号,闻言也并不抬头,高声叫来两个手下,“把钥匙拿过来,给他解开。” 锁链十分沉重,将许屿的两条腿牢牢定在原地,丝毫不能动弹。此时两人合力把锁链抬开,许屿微微一动,便如同针刺。低头一看,两只脚踝上已经是深深一圈淤青。他弯下腰去,把裤腿往下拉,盖住了伤处。 又捱了许久,等到腿部的酸麻暂时消退,他终于能够站起来,仔细地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灰白色的墙面、高高的穹顶、被封死的窗户、密闭而空旷的场所。像是一间审讯室,却不单单是为了他而设立。 “距离你搬离军士街区……也只有两年时间,却已经拥有了不少产业。看来,这两年时间里,你花费了不少功夫。”许屿说道。 方寰却是猛地一顿,怪异地笑了两声,“是啊,我的上一批货品就毁在你的手里,这才几天,你该不会忘了吧?” 许屿慢慢踱着步,说道:“是吗,我很抱歉。” “不过!”方寰猛地一挥手,“那也算不了什么!区区一批货,能换来你这么一个得力助手,倒也是物超所值了。”说完,方寰又冲着他笑。 许屿平静回视他,随意问道:“照你这么说,你的‘货品’十分充裕了?” 方寰的笑声一下子断了,眼神里多了防备,“你想干什么?” 许屿摇头,“别误会,我并不关心混沌区的人和事,之前只不过是形势所迫,至于现在……随你。” 方寰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又爱惜地抚摸自己手臂,点头道:“也对,当时和现在毕竟不同,既然以后少不了合作,告诉你也不是不行。” “半年前,浮塔突然派了一批士兵到地面上来,占据了每座城市的中心,整天都在街上抓捕行人,说是要做什么……基因检测?哦,那个时候,你已经登上浮塔了,自然是不知道的。”方寰不屑地笑了一声。 “基因检测?”许屿看上去不太相信,轻轻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反正那些士兵是这样宣称的。我也被抓去了,呵,那些眼高于顶的东西,当然不把我们这类人放在眼里,抓进去也是随意对待,隔几天扎一次针,又拉去检测身体数据,到最后也没个结果,又把人赶了出来。” “……然后呢?” 方寰面露得色,“平白无故遭这么一顿折磨,老子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那群人模狗样的草包!还以为我们什么都不懂,也毫不防范,我抢了他的药物,一把火烧了他的数据,哈!” “抢了药物……”许屿了然道:“这就是你研制那些……‘武器’的起源。” “我早就料到那些人不安好心,什么基因检测?只是想把我们彻底铲除罢了!我不过就随意捣鼓了那堆药物,哪知道就弄出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来?”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方寰啧了一声,摇头晃脑,“它们可是帮了我不少忙,如果不是有那群东西,我凭什么在短短时间内就接管了戎城的全部市场?” “照你所说,还留存有大批后天变异的人,这并不可控,你把他们放在了哪里?” 方寰瞥了他一眼,“你最好别动什么心思,它们都听话得很,好端端关在从前的方家宅子里。” 方寰忽然又想起什么,“之前那个,和你走在一起的高个儿军官,他怎么……被攻击之后毫发无损?” 许屿笑了一笑,并不回答,只说道:“他可不是什么军官。” 第16章方宅 远处传来自鸣钟的报时声,古朴浑厚的声音仿佛撞在耳膜,连地面都微微一震,灰白色的房间里越发寂然。 第28章 窄门在轨带上轻轻一滑,露出一条缝隙,一张蜡黄的面孔出现在门外,小心翼翼问道:“方哥、小方哥?” 方寰正侃侃而谈,沉浸于对未来的美好展望之中,却遭人打断,没好气回应道:“什么事!” “你……你忘了?”那人期期艾艾,提醒道:“上一批送去实验基地的人都病病歪歪,结果是有人暗中搞鬼,不是说好了,今天去会一会那帮子人吗?” 方寰不耐烦道:“我现在哪儿还有那闲工夫?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许屿原本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接话,“怎么,你的实验基地出了问题?” 方寰嗤笑一声,“能有什么问题?戎城现在这么个样子,早就没人管了。” “那……?” “只是有几个头脑奸猾的人,钻了空子赚点小钱,不过……既然算计到我头上,只能算他们倒霉。” 许屿若有所思,“是什么人?” 方寰怪异地看他一眼,“你管这些干什么?”忽而脑筋难得地转了一转,迟疑问道:“该不会是……和你一样,从浮城下来的那群人?” 许屿不置可否,方寰却是兴奋起来,“真是这样,那更要好好招待了——” “我能去看看吗?” “你?” 许屿嘴角一动,似乎笑了一笑,“难得凑到一起来,确实是巧。” // 或许是电路老化的缘故,当路灯亮起时,墙边杂乱缠绕的电线也发出了一点响动,尤明迅速一转头,却只看到一团乌糟糟的蛛网在角落里颤动。 “这里平时也是这样吗?”尤明打量着环境,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 郑旦慢了她半步,十分忐忑,心里有几分异样,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述,含糊说了一句,“差不多。” 尤明此行穿了一身浅灰色的作战制服,行动便捷、气质不凡,唯一不足之处就是裤脚的款式较为宽松,稍有走动就能感受到凉风拂过,颇有种警醒意味。 此时此刻,她分明站在原地,脚底一动不动,却依旧感受到一阵微弱的气流,在脚边盘旋,又迅捷地升上来。 随着一阵沉闷的响动,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忽然动了起来,慢慢回弹。尤明立刻反应过来,掏枪拔栓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见郑旦站着不动,颇有些不耐烦,拿手肘猛地一撞他,好叫他回神。 郑旦却怔怔看向另一个方向,那里有一口险些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水井,井口上倚着一个倾斜的木桶,摆放的位置十分刁钻,木桶看上去摇摇欲坠,像是下一刻就要栽进井里。 “别动!”郑旦两手一撑,把尤明往后揽,视线依旧死死钉在那木桶。 只听得一阵绳索摩挲的声音,木桶的把手上铮然腾起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郑旦视线跟过去——系在铁门的下端。 郑旦手足僵硬,意识到事情慢慢失去控制,却不知该如何动作。 好在,一切都发生得足够快——铁门飞快合上,绳索绷直,木桶干脆利落地滚入水中,地面一阵晃动,石砖倒翻,把两人一起卷进了地底。 * 谢诺夫并未守在原定的地点,而是略退了几步,就近倚在一棵树上。这几天始终暴露在旁人视野之中,一刻也不得松懈,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辛苦了。 他掀开衣摆,露出一个小小的暗袋,里面鼓鼓囊囊,装着些圆珠似的东西,他摸出来几颗,原来是黑色晶石——掠食者死亡后的缩成的矿质物体。 谢诺夫把它塞进嘴里,也不见怎么咀嚼,就这么硬生生吞咽了下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谢诺夫闭上了眼睛,想要得到短暂的休息。却又在下一刻听到一声巨响,他睁开眼睛,只看到那座院落里烟尘四起,旗杆忽地折断,彩色的旗帜云一般散开,又飞速裹作一团,滚入了尘土中。 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踢踢踏踏,像是急不可耐。间或夹杂着几声感叹,语气里又带着欣喜,譬如,“快看!”“来得正是时候!” 两个领头的人当先绕过转角,前者兴致高昂,并未发现远处有人窥视。后者却是步伐沉稳,眼神锐利,不偏不倚对上了谢诺夫的视线。 那人脸上有少许讶异,紧接着眼皮往下一敛,身体微微一侧,似有若无地挡住了旁人的目光——那是许屿。 * 或许是想略尽地主之谊,又或许只是急于炫耀,总而言之,方寰一把夺过钥匙,亲自打开了铁门上的锁。那把锁毫不起眼,随意挂在一条栅栏上,看上去像个可有可无的装饰物,事实却不尽如此,当锁芯弹出,铁门也随之微微一动,解除了危险禁制。 院门敞开,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汇集到一处,同时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整块坍塌陷落的地面,边缘处垂挂着泥土与杂草,隐约带点土腥气,像是从某个山丘上临时挖来的。往下一看,是黑黝黝的一个土坑,坑底躺着两个人,正惊疑不定地缩成一团,他们的四周放置着一列巨大的铁笼,沉重的呼吸声传来,黑影猛地撞上笼门,急不可待想要破笼而出。 方寰惬意地走近,在坑旁蹲下,居高临下地喊道:“嘿!抬起头来!” 郑旦下意识抬头,却被一道强光晃花了眼睛,颇为狼狈地流下了眼泪。尤明见他后退,立刻避让,任由他被碎石块绊了个踉跄。 方寰放声大笑,似乎欣赏他人的困窘就是人生中最大的乐趣。兀自笑了一会儿,觉得不过瘾,又拉了许屿一把,好叫他走近些,和自己一同欣赏。 第29章 当许屿的面孔出现在上方,尤明登时愣住了,她脸色一变,不由自主扯了扯褶皱的衣摆。 郑旦只觉得周围忽然安静下来,他重新抬起头,看清之后怒不可遏,骂道:“许屿!原来是你!” 方寰觉得新鲜极了,奇道:“怎么回事,怎么每个人都不待见你?” 许屿并不辩驳,又看了一眼坑底,视线从他们身上滑开,仔细看了看规格异常的铁笼,随后漫不经心地走开了。 “你把那些……人,就关在这下面?不觉得隐患很大吗?”许屿问道。 方寰瘪了瘪嘴,说道:“你知道什么?它们只能待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换了环境可就不好控制了。”忽而想起什么,笑道:“你主动说要过来看看,我还以为你是关心那两个被逮住的人,看上去的确是你的同伴哪,怎么,你就不关心他们的下场?” “都到了这个地方,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方寰一怔,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许屿便又多问了一句,“所以你打算怎么对他们? ” 方寰遏制不住脸上的笑意,“既然有现成的范本,有样学样还不会吗?” “那么喜欢拿基因做文章,我也很想看看——这些住在云端的贵族,和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同。” // 来到雾城,依附混沌区而生的失序感总算少了一些。远远看上去,整座城市都十分规整,道路宽阔、街景明亮,就连路边行人都是衣着整洁,俨然是一幅宁静安适的生活图景。 唯一的问题在于,苏芩还没真正迈入城区,就被一队人拦下了。 那是一队服色各异、行为举止毫不规范的人,开口却是底气十足,“站住!喂!听见没有,站住!” 苏芩不愿多事,停在原地,问道:“什么事?” 对面的人都吃了一惊,大概是没想到会有人在面对盘查时如此蛮横。领头那人狐疑地打量她一眼,问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苏芩感到费解,“问这个做什么?” 对面一片哗然,更是不解,“你到底是什么人?连这都不知道?快走快走!我们雾城不准外人进入!” 另一人小声说道:“那个方向……会不会是从戎城来的?” 这句话一说出来,众人都退了一步,似乎是撞见了什么瘟神。领头那人更加不耐烦,“戎城?那更不能进来了!退后!别靠近那条线!” 地上有一条白色虚线,味道刺鼻,像是某种化学肥料。 苏芩皱眉打量对方——只是一个其貌不扬、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人,她并不在意,径直就要往前走。 却见那人陡然变了脸色,从怀里掏出一个竹哨子,涨红了脸猛吹,片刻之后,原本安静的街道涌出了一群怒气冲冲的人。 那些人男女老幼都有,手里拿着粗糙的木棍和刀戟,齐刷刷地对准了她。 苏芩险些笑了出来,这阵仗实在是有些古怪和滑稽。混沌区早已是一滩烂泥,不分彼此,怎么这些人还一派天真,以为固守了一片自留地? 第17章营救 苏芩到底也是成长了不少。回忆起过往的经历,她少有退让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现在,反而处处都在退让。 她慢慢往后挪着步子,视线始终钉在领头人的脸上,对方起初气焰嚣张,被她一直盯着,慢慢就瑟缩起来,握在木棍上的双手松了又紧,看上去极为不安。 苏芩暗自摇头,散兵游勇,实在不成气候。 时间珍贵,不该拿来和平民置气。苏芩往后退了几步,脚下忽然硌到一条轨道,她犹豫两秒,微低了头,向下看了一眼。 忽然间,她额前的碎发动了一动,她下意识往后一缩,看见对面那人举着木棍朝她砸来! 苏芩就地一翻滚,手肘砸中对方的膝盖,再度起身时,就已经夺过武器,勒住他的脖子,死死地摁在了地上。他的脖颈枕住一条锈迹斑斑的铁轨,恰好就是那截埋在土里的轨道。 周围的人或惊惧或嗤笑,没有人来帮他。 “想杀我?”苏芩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对方的脸庞涨得红紫,胸前的竹哨甩了出去,掉在苏芩的脚边。 “给……给我……” 出人意料地,那人并不挣扎,只是拼命伸手去够那只滚在沙土里的竹哨。 苏芩用脚尖把竹哨挑起来,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跟了过来。苏芩略一思索,把竹哨的绳索拽在手里,随手甩了几圈。果然,所有人的视线始终跟随着竹哨,晃动脑袋、身体前倾,恨不得下一秒就扑过来。 苏芩耸耸肩,不顾地上那人愤恨凶狠的眼神,把竹哨在手里掂了一掂,抛了出去,众人发出一阵嘶吼,人踩着人,连滚带爬涌了过去。 身边立刻安静下来,此时再看脚下那人,神色彻底灰败下来,两眼空洞地望着她。苏芩便露出一个笑来,“你怎么还躺在这里?快去抢回来,这样你又是首领了。” 他自然不会回应。远处传来阵阵厮打争吵的声音,苏芩漠然看了一眼,一脚踢开脚底的木棍,快步离开。 * 竟然把一个简陋的竹哨当作权力的象征,苏芩难免觉得有些可笑,但这类粗滥的规矩条例,能具有如此大的执行力,这也是很奇妙的事。 苏芩看上去镇定无比,实际上步伐越来越快,力图尽早远离这暴乱的人群。 第30章 刚刚见到的轨道看上去废弃良久,不过,既然有轨道,就一定连接着别的路径,说不定有另一种进入雾城的方法。 * 废弃轨道时断时续,最后一截断在雾城的边界,绕着雾城边界往外走,能看见灰白色的山岩外壳,以及暗绿色的苔藓痕迹。 周围空无一人,苏芩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鞋底踩在砂石上,很滑,有一点如履薄冰的感觉。 走了一段路,终于又有了点别的动静。是风声,从一个暗不透光的洞口里传来。 苏芩放缓了脚步,谨慎地探入了一步,几乎贴着洞壁,停了片刻,仔细分辨是否还有别的声音。 混着土腥味的风灌进了袖口,苏芩闭上眼睛,把耳朵贴在石壁上。 叮铃铃——一串轻缓的电铃声,还有汽笛声、齿轮转动的声音,连同阴沉沉的风一起,飘了过来。 走进洞口前,苏芩再度取出巡位仪查看——红色光点和绿色光点的完全汇聚在了一起,这很奇怪,是有什么新的变化吗,谢诺夫的行动轨迹也变得无从猜测起来。但好在,他是绝对忠诚的己方阵营,并不需要浪费时间去揣测坏的可能性。 从离开戎城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六个小时,耽误太久了。苏芩不再犹豫,按灭巡位仪的屏幕,丢掉、关掉一切可能暴露位置的东西,摸黑走进了洞里。 // 临时市场里传出来的动静不算大,几句含混的交谈和刺耳的桀笑。能传达的信息不多,却足够明确,谢诺夫清楚地知道,尤明和郑旦那粗糙的计划宣告失败。 他们的做法太鲁莽了,他早就知道,只不过,无论怎样的结果都不会给他带来损失,所以他并不阻止,并不劝说。但当下的局面也并不是谢诺夫所期望看到的,他不得不去考虑,要不要去营救他们? 天色慢慢暗下来,密闭的铁门忽然响了一声,一行人走了出来。 谢诺夫换了一个视野更好的观察地点,在朦胧的光线里也能辨认来人的身份。第一个走出的是许屿,他快速地看了一眼四周,眼神在某个地方多停了两秒——谢诺夫曾经的藏身之所。第二个人是方寰,他微垂着头,落在许屿半步之后的位置。 很奇妙,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经历了什么较量,许屿似乎已经占据了领导者的位置。 小芩……选择和他合作,真的不会受到伤害吗? 谢诺夫目送那队人走远,心里默默清算着人数,出来的人比进去的人少了五个,极大可能是留下来监管的人。 谢诺夫飞快盘算着,哪种做法带来的收益更大。照目前的形势来看,许屿所在的队伍有极大的概率拔得头筹,倒不必考虑他们会造成威胁,倒是自己,在失去队友的情况下,是否还能胜过别的队伍,通过选拔? 等到月亮升起,挂在树梢,谢诺夫终于做出了决定——至少在当下这段特殊的时间里,不能轻易放弃尤明的生命。 * 好在这是老旧的中式宅院,安全性不强,更由于物质条件所限,连基本的防护设施都欠缺。谢诺夫悄无声息接近院墙,隔着两道细细的铁栅栏,观察里面的情形。 原本的花坛不见踪影,断裂的旗杆也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平坦空白的地面,只是……仔细看来,地面高度似乎有些不一致。角落里是一口水井,没有任何取水工具,井口周围却洇开了一圈水迹。阴影处藏着几个服色各异的卫兵,视线朝着同一方向,恰好把空地围在了中央。 谢诺夫在原地等候片刻,恰好赶上卫兵彼此交换位置,他们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只是都露出了一点疲惫神色。 这里的确是一个荒僻的地方,四周黑漆漆的,微弱的月光被树枝遮蔽,谢诺夫靠着院墙矮下身体,像是一团影子融入黑暗,彻底与环境融为一体。片刻后,一阵怪异的声音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粗哑刺耳,简直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反倒像是无数种嘈杂的电流混在一起,在传达着无人知晓的讯息。 院内的卫兵被惊动了,他们惊疑不定地四处打量,探寻无果后,缓步朝门外走来。然而,在他们接近院墙的一瞬间,忽然听见了另一种怪异的声音——一阵振翅的响动,夹杂着尖利的啸叫。 腐臭的味道席卷而来,几乎叫人喘不过气。当然,掠食者也不会给猎物留有喘息的时间,它们径直俯冲下来,把卫兵撕成了碎片。 谢诺夫是安全的,他不具备任何吸引掠食者的特质。他依旧静默地缩在角落,甚至微微阖上了眼睛,仅仅用耳朵去辨别外界的情况。肢体撞击的声音、尖叫、啜泣、撕扯……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谢诺夫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单手掸了掸衣摆,另一只手取出一方手帕,动作优雅地掩住了口鼻。踏入院子,地面上已经是色彩斑驳,脚下也隐约有黏腻的触感,谢诺夫没有理会,直接来到院中的空地,踢了踢突起的部分,略微感受了下硬度和厚度,思考片刻,直接徒手嵌入了铁板的边缘。 当下的情景十分诡异,任谁撞见都难以置信——漆黑空旷的院落里站着一个年轻男人,他的身姿挺拔,体格却远远够不上魁梧,反倒被夜色衬得有几分单薄。正是这样一个不够健硕的人,正试图徒手撬动牢牢贴合地面的一块铁板,这块铁板有三指厚,几乎覆盖了大半个院落,不难想象它的重量。男人的动作却毫不滞涩,手臂肌肉微微一鼓,也不觉得有如何用力,听得咔嚓一声,铁板被抬起了一角。 第31章 * 尤明厌恶的事物有很多,但那些多半都是她恶劣性格的附属,情绪来得迅猛,也消失得快,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真正让她痛恨、避之不及的,正是眼下这种情形——阴暗、潮湿、肮脏的环境,身处劣势,却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她的肩膀一沉,是郑旦忽然倚靠过来,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铁栅栏忽然一响,陷进土里的门向上腾起了一寸。 “啧,别乱动!重心又偏了!”尤明有些不耐烦,手臂往后一捣,正好敲在郑旦的脊骨,后者身体一晃,又很快恢复如常。 铁栅栏又是一响,铁门缓缓下沉,锁扣重新扣死。门里的怪物伸长了手,涎水淌在胳膊上,又顺着手指滴在尤明的脚边。 尤明短暂地松了一口气,随即感到了更深的厌倦和绝望。 “真可笑,我竟然会被困在这么个地方。” 郑旦没有接话,似乎是疲倦至极,已经没有力气开口。他始终保持同一个姿势,整个身体蜷曲在一个定点,恰巧压住坑底中心的一块石板。如果不这样做,石板承受的重量发生变化,铁笼的门就会打开。 “早知道这样,当初让谢诺夫一个人来就好了。”郑旦忽然冒出说了这么一句。 * 处在一个阴暗密闭的环境之中,很难感知到时间的具体流速,正因为这样,一瞬也令人难以忍受。 像是过去了很久,又或许只过去了几分钟,郑旦再一次露出痛苦难耐的神色,他的小腿一阵抽搐,终于忍不住动了一动,紧接着,铁笼的锁扣又响了起来。 尤明甚至不再出声提醒,只是拿肩膀往后一撞,迫使他没有再移动的余地。 “你说,如果我们打开笼门会怎么样?”郑旦忽然低声问。 尤明吃了一惊,“你是疯了?” “不,你听我说,等在这里只能是空耗体力,更何况,不知道外面那些人什么时候会出现,又会做些什么,情况可能会变得更糟。或许……打开笼门,可以叫它们自相残杀……” 尤明仍是摇头,“你不想空耗体力,所以就要立刻去送死吗。”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是食物而已,请你动脑子想一想,它们在什么时候会相互攻击?只有在食物分配不均的时候。”尤明嗤笑一声,“等到那时候,我们还能重新拼凑起来,复活不成?” 郑旦低头望着自己的小腿,说:“如果我一定要这样做呢?” 尤明心里一沉,忽然意识到郑旦并不会服从自己的安排,她竭力让自己语气平稳,劝说道:“再等等吧。” 话音未落,眼前忽然投下一缕暗淡的光线,同时有新的气息轻轻拂在脸颊。头顶的黑暗被撕破了一角,一个人影居高临下地笼罩下来。 “你还好吗,尤明?”谢诺夫问道。 第18章纪念 尤明精神一振,她听出来那是谢诺夫的声音,“我在这里!” “郑旦他在你旁边?” “嗯。”郑旦出声示意。 谢诺夫沉默片刻,语气有些无奈似的,“可是,怎么办呢,外面看守的人很多,很危险,我只能带一个人走。” 郑旦的脸色沉下去,这句话该作何解释?下半句不必明说,此时此地,谢诺夫口中的唯一人选绝不可能是自己。 他说道:“甘愿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救我们,真是辛苦你了。” 谢诺夫略一点头,“这没什么。”随即朝着尤明示意。 尤明的精神一直紧绷,此时更是紧张到了极点,她几乎忘记了近处虎视眈眈的怪物,眼里只剩谢诺夫的身影,她环视着周围,想找一个垫脚之处。坑底凹凸不平,周围又嵌着铁笼,如何才能躲过袭击,成功攀爬上去呢? 她轻轻一动,笼门又是一响,紧接着,郑旦忽然伸出胳膊,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腕。 “放开!你干什么!”尤明肩膀一抖,失态尖叫起来。 郑旦咬牙切齿,“你想害死我。” “我没有——你快放手!”尤明不敢拼命挣扎,只能一根一根掰开郑旦的手指,急切说道:“我会救你的,等我先上去,我们都会救你的。” 郑旦只是冷笑,懒得理会,一丝力也不肯松,恨不得把她从背后拖到眼前来。 * 谢诺夫俯视着这一切,从衣兜里摸出怀表看了看,再望一眼被掀至一旁,勉强由井口支撑的沉重铁板,忍不住摇了摇头。 指针转了一圈,再度指向了零,谢诺夫把怀表盖子一合,伸手摸到腰间的一支火铳。这种旧时代的火器极其笨重,准头也不算好,唯一的可取之处,大概就是它看上去声势浩大,适合用在各类需要威慑的时刻。 谢诺夫动了动步子,正对着尤明的方向,脸上的神情也只有她能看见。他略抬下巴,示意了一个方向,尤明立刻意会,全身紧绷,做足了奋力一搏的准备。 “嘭!” 郑旦肩膀上炸开一个血洞,整条胳膊有一瞬间的瘫软,尤明飞快挣脱他的桎梏,一脚踩上他的肩膀,朝洞口一扑,恰好抓住谢诺夫扔过来的绳索。 郑旦发出一声吼叫,想要拽住尤明的脚踝,却扑了个空,撞在了笼门上。 下一刻,笼门剧烈一动,郑旦滑在了地上。他回头一看,四面的铁笼都剧烈震动起来,是的,坑底中心的石块上已经是空无一物,这是必然的结果。 第32章 头顶忽然飞下来一个东西,差点砸上他的脚背,谢诺夫的声音再次响起,“里面还有火药,送给你了。” 郑旦下意识抬头,却什么都没能看到,轰然一声巨响,铁板砸下,头顶又是密不透风的一片漆黑。 郑旦耳边一阵轰鸣,然后听见近在咫尺的沉重喘息,还有自己胸腔里的沉沉心跳声,他双手在地上快速摸索,手掌连同胳膊不住颤抖,终于摸到了那一支火铳。 // 在夜里,方寰忽然感觉手臂一阵刺痛,他猛地惊醒,翻身坐起,发现对面墙上破开的窗户里透出了一层光。他立刻跳下了床,鞋也顾不上穿,两三步跑到墙边,又从身上取下钥匙,打开了隔间窄门的锁。 锁链一阵响,惊动了正坐在长椅上翻看资料的人。许屿看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有事吗?” 方寰脸色不善地盯着他,“你在干什么?” 许屿正在翻动手上的资料,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方寰却一刻也不愿等,一把抢过他手上的一沓纸张。 许屿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视线往上望了望,看见墙角上挂着半张破碎的蛛网,他闭上眼睛,打算休息一会儿。 方寰盯着他,脸色阴沉不定,“这些资料是谁给你的?”那是近半年来“草棚实验”的各项数据,从志愿者的身体数据到变异概率,大致都能看到,算得上十分详尽。 许屿随意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抱歉,我忘记了。” 方寰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的姿态简直要把许屿逗笑了,他摇了摇头,宽慰一般地说道:“你在担心什么呢?我和你如今是同一阵营,自然会有不少人向我献殷勤……更何况,这些情况我迟早都需要了解,早一点和晚一点又有什么重要的?” 方寰难以描述自己的感受,一方面,许屿的话有几分道理,另一方面,他心里有种令人不安的模糊预感,就像处于引擎失灵的前一瞬间,无处着力。 许屿自顾自躺上了长椅,说道:“我要休息了。你可以把这些东西都拿走,如果你想的话。” 方寰等了片刻,慢慢往回走,即将跨过窄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许屿依旧没动,只是窗外月光忽然变得明澈起来,一线光照下来,恰巧落在他脚踝上系着的一条铁链上。 * 方寰始终心神不宁,梦里看见天地变色,街区燃起了大火,父亲英气的面庞沾上了血污,身躯腐朽……许多混乱无序的片段,像是一个恐怖故事的开端,又像是过往经历的一种重组。 一盆冷水泼在脸上,方寰总算清醒了不少,抹了一把脸,又甩开手上的水珠。 忽然有敲门声传来,敲得很急,“小方哥!”门外的人喊着。 “进来!”方寰心里一阵烦闷。 “小方哥!”那人气喘吁吁,满脸惊惶,扶在门边不敢走进,像是随时准备撒腿就跑,“那个,昨天关起来的那两个人,他们不见了!还有……那几个卫兵……” 方寰耳边轰然一响,冷汗一下冒了出来,他急匆匆地往外走,一脚踢翻了地上的半盆水。走了一阵又停住,倒回去把许屿一把拽了起来。 许屿被拖拽着往外走,姿态稍显狼狈,心情自然算不上好。只是,当他走出房间,看见了灰蒙蒙的天,还有身后那群神色慌乱的士兵,他一时没能忍住,露出了笑意。 * 方家宅院里一片狼藉,或者说,临时市场里。 浓烈的腥气笼罩着整座院子,却分不清这股气味的具体来源,是布满暗色污渍的地面?是散落着模糊血肉的灌木丛?还是被撕开一大片的铁板,以及臭气熏天的坑洞? 方寰锁紧了眉头,再次确认,“全都死了?一个卫兵都没活下来?” “是……是的,虽然没找到完整的尸体,但是、但是找到了一部分。”回话的人面色扭曲,显然是见到了什么令人痛苦的景象。 “关着的那两个人也不见了?是死了还是逃了?” “不清楚,不过……下面的货品也少了两个……” 方寰满腔怒火,却无处发泄,猛地一回身,拽住了许屿的衣领,吼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许屿眼里流露出的不是慌张、也毫无畏惧,只有厌烦。他轻轻拨开方寰的手,又理了理衣领,这才说话,“我没有必要做这些。” 方寰的两条胳膊颓然地垂下来,肩膀一垮,安静下来。 等在身后的小卫兵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询问,“小方哥,接下来怎么办,剩下的货品又要转移吗?” 很久都没听到回答。 // 苏芩从最末的一节货厢上跳下来,正巧落在一处沙丘上。她扔掉头上的草帽,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终于得以畅快地呼吸了一阵。这是一列老式电车,运载穷人与货物,苏芩偷偷翻上了车厢,竟然无人察觉。 雾城保留着许多从前的精良建筑,远远望去,还算是繁盛。只不过,毕竟已经过去了许久,昔日的荣光不再,即便曾经是牢不可破的军事要塞,到了现在,也拦不住谁了。 苏芩从沙丘后面绕出来,踏上了通往城区的中心大道。 “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笔直的一个方向,很快就能见到一座六角塔尖,那就是混沌区唯一的一座战争纪念馆,也是你要去的地方。” * 塔尖越来越近,苏芩抬头注视着,感到了一阵心悸,她不由自主把胸前的吊坠握在了手心,似乎这样就能得到一点依托。 第33章 很快,苏芩来到了战争纪念馆的门前。这座建筑异常高大、宏伟、圣洁,和周围的街景格格不入,或者说,和这整片土地都格格不入。苏芩方一抬头,便觉得有些恍惚,太像了,这几乎就是一个微缩版的五号城。 令人意外的,纪念馆外部并没有士兵看守,只有个身形瘦小的老头,用一把竹椅拦住了唯一的通道,见她走近,便把手掌摊开往前一送。 “什么?”需要身份凭证吗? 老头笑了两声,“钱。” 苏芩一时无言,身上也没有混沌区的货币,思考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抖出一把小刀,剜掉了肩膀上的一颗金质纽扣。 “这个可以吗?” 老头笑嘻嘻的,把竹椅拖到一旁,让出路来。 * 推开纯白色的大门,眼前是宽阔的走廊,走廊两侧陈列着一些用秸秆摆成的图画,隐约是战斗的场景,看上去十分简陋,让人完全没有继续往前走的欲望。果不其然,低头一看,脚下是错乱的几个脚印,而走廊深处的一段路,就只剩厚厚的一层灰,连脚印都没了。 苏芩抬头看了看头顶,有一字排开的乳白色灯盏,她不再看两旁的陈列物,而是数着头顶灯盏的数量,一、二、三……直数到第九盏,她停下来,扭转方向往左去,视线停住的地方,是一台袖珍的留声机。 留声机上没有唱片,看上去只是一个用来充数的装饰品,没什么出奇,苏芩却停了许久。 她默不作声地抬起手臂,解下项链,取出保存在吊坠里的一小块芯片,放在手心里,目光在上面停留许久,十分眷恋的模样。另一只手扣上留声机的底部,取下一块铜片。铜片原本所在的位置,显露出一个浅浅的缺口。 纪念馆内并没有别人,想来也是,物资贫乏的年代,谁会把钱花在这种地方呢?但为了安全起见,苏芩又绕着场馆内部查看了一圈。 时间又流逝了一段,苏芩叹一口气,她其实很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情形,既期待,又不安。她犹豫着,把芯片扣在了留声机的缺口。 “小芩,”熟悉的声音响起,一个小小的全息影像呈现在眼前,“好久不见。” 苏芩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我好想你,母亲。她在心里这样说。 第19章少尉 原本的连排草棚已经燃成了灰烬,夜色遮掩下,只看得到灰堆里未曾熄灭的火星。 谢诺夫在一截田埂前停下了脚步,只看了一眼,抬脚往回走。 “这是……怎么回事?”尤明原本神情恍惚,此时像是突然清醒过来,怔怔地问。 “走吧,无论实情是什么,我们都不会再回来了。” “等等,郑旦和霍曼……他们……” 谢诺夫看她一眼,“什么意思,你在担心他们?” 尤明连连摇头,“我只是在想,原本划在他们名下的物资,是不是可以重新分配了。” 谢诺夫似乎是笑了,他说道:“那是自然。”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你的意思呢?” “我……”尤明张口结舌,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自认为是一个头脑机敏,判断果决的人,只是……只是……自从被谢诺夫救下,她就像是在他面前矮了一头,不由自主就没了气势,她是在害怕吗?尤明意识到这一点,心里越发慌乱起来。 谢诺夫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怪异神色,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回答,便说道:“我先说一下我的看法。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草棚实验的机构管理者是方圜,而他显然具有完备的防守机械,这是我们能够确认的。那是不是可以合理推断,他拥有更多我们未知的武力资源,是我们几个人完全无法抗衡的。既然如此,这一片区域,我们可以暂时放弃,更多关于草棚的内情,也应该缓一缓再谈。所以,我们要立刻离开戎城。” 尤明陷入自己的思绪,其实没有完全听清,只是不住点头。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许屿势必会完全掌握戎城,不会让别人再来分一杯羹。 * 远离了草棚的废墟,两人重新踏上平整的道路,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隐约有了一线光,又在路边见到了一块地界碑——和先前见到那块别无二致,同样是碎了一半,同样是滚落在了蓬草里。 谢诺夫在岔路口前停住了脚步,有些出神,两个方向……都是未知的区域。不知道为什么,他擅长在混乱的信息中理出线索,却总是受困于最简单的选择。有时会需要有一个人把他带出这种凝固、停滞的状态。 “那里有人!”尤明忽然惊呼一声,紧接着,后退一步,半个身体藏在了谢诺夫后面。 谢诺夫忍不住侧目,他对旁人这种带着依赖、亲近意味的肢体语言有着本能的反感,他不方便后退,只好往前一大步,看向尤明指向的方向。 绵延的沙丘轮廓里移出一个人影,脚步很快,身形纤细高挑,微蜷的长发绑作马尾,姿态很熟悉。 谢诺夫神情微怔,感到有些意外,紧接着不自觉露出微笑,如果他没有看错,那应该是小芩。 苏芩并未在战争纪念馆多作停留,芯片锁用完即废,她飞快收拾心绪,马不停蹄地离开了雾城。当她跨越城市边界,再度查看巡位仪之时,意外发现红色光点偏离了原来的方向,离自己越来越近。与此同时,远处也传来了一点细微的沙砾摩擦声。 第34章 她抬起头来。 苏芩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她又累又饿,心里有一阵挥之不去的厌倦。越来越近,她能看清谢诺夫脸上的笑意,这一点笑意,连同内心的厌倦一起,驱使着她,让她扑进了谢诺夫的怀里。 谢诺夫明显一愣,意识还没有回神,手臂却先行一步收拢了,他轻轻拍着苏芩的背,掌心拢住了一绺头发,不发一语。 “我见到了母亲。” “嗯。” 谢诺夫感到颈侧拂上了湿润的呼吸。 “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苏芩的声音忽然哽了一下。 另有一种滚烫的触感,顺着衣领滑到了心口,谢诺夫不知所措,只是把双臂再收拢了一分。拥抱真的会有力量吗,他慌乱地想。 尤明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面色怪异,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移开目光,但似乎,并没有人在意她在做什么。这么想着,她又趋近了一些。 谢诺夫背对着她,自然不会察觉什么,但忽然间,苏芩抬起头来,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尤明一惊,脚下立刻退了一步。怎么会,她从来不是这样怯懦的人…… 等到尤明退开一段距离,苏芩又略微挪了一个方向,手臂飞快动作,从自己腰侧取下了一小袋沉甸甸的东西,放进了谢诺夫的风衣兜里。 “再坚持一段时间。”苏芩说道。 “嗯,我会的。” “我去找许屿会合,你去哪里?” “……暂时还不能确定。” “小心一点。” “好。”又说道:“别害怕,之后我会来找你。” 苏芩忽然笑了,取笑他似的,“我才不会害怕。” 说完这最后一句,苏芩果断松开了手,视线错开,和他背道而驰。 谢诺夫的肩膀陡然一松,目光垂下来,停了一会儿,往前走去。 尤明连忙跟上去,问道:“往哪边走?” 眼前依旧是一个岔路口,指向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一个是苏芩来的方向,另一个……谢诺夫没有丝毫犹豫,踏上了另一条路,“去丰城。” // 苏芩再一次踏入了公共补给站,这一次倒是运气不错,环境不算太糟糕,货架上还有一盒已开封的棕色饼干。苏芩环视四周,绕过脚下的污迹,没怎么犹豫就把饼干放进了嘴里。粗粝、寡淡、隐约的异味,算是她人生中罕有的味道。好在,咀嚼吞咽之后,胃部的绞痛获得了些许缓解——也可能只是心理作用。 “你知道的,他非常固执,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除非你站在比他高的位置。” “那项计划知道的人不多,周将军、温医生……还有谁呢,抱歉,我记不清了,真是难堪啊。” “我也想要陪伴你,只是,时间一天天流逝,外界变化得太快,生活也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 “祝你好运,宝贝,不要害怕。” 苏芩不断重复着往嘴里塞食物的动作,直到两颊变得酸软,口中也再尝不出任何滋味。最终,扔掉只剩碎屑的饼干盒,胡乱抹了一把嘴角,离开了公共补给站。 她很想喝一点水,只不过,只需看一眼脚下的泥浆与污水,这个念头就顷刻消失了。 街上没有行人,空荡荡、破败的街道,只剩了她的脚步声。皮鞋跟踩进水洼,又踏上石板,一道水淋淋的痕迹便落了上去。苏芩心里有些惴惴,离开戎城的这一天时间里,似乎又有什么新的变故发生了。 循着巡位仪上的绿色光点,苏芩穿过几条曲折的小巷,来到了一个看上去肃然、规整的街口,街口伫立的石质牌坊上悬挂着一个金色牌匾,苏芩退开几步,眯着眼去辨认,折射的光线之下是四个颇具威严的字——军士街区。 军士街区?这四个字念出来很熟悉,之前有在哪里听过、见过吗? 绿色光点距离很近,在三公里之内,而在这之中……苏芩打量四周,看见了两栋六层楼高的居民楼,还有另一栋,通体灰色的独栋建筑,四面围着两米高的铁栏,正门前有几个卫兵模样的人持枪把守。 等等……枪?许屿说过,混沌区禁用武器,违者将遭到终身监禁。怎么会有人这样堂而皇之地持有枪支?是修订了相关条例,还是说,居住在这里的人享有特权? 更何况,假使一般平民并不具有武器,战斗力也十分微弱,那么持枪把守有何必要,是为了防止异变,还是……为了控制某个危险人物? 苏芩想到这里,不再关注巡位仪的动静,把它丢进兜里,开始思考进入独栋建筑的路线。 这栋建筑整体呈圆柱形,像个微型堡垒,外墙完全封闭,没有窗台,没有管道,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攀爬的地方。从外表看来,只有那道正门是唯一的入口。 要硬闯吗?不,这太莽撞了。到目前为止,许屿还没有现身,关于他的可能处境都是她的推测,这种推测可能正确,也可能全然错误。她不能为了未知的状况去冒险。 守在门前的卫兵们一动不动,目视前方,他们目光所及处是一座人像雕塑,一个面目硬挺的军官半身像,底座上镌刻着字样,“方垣少尉——军士街区情报处授制”。 方垣少尉……方垣……军士街区,苏芩忽然记起来了,那是历史教材上的一段话。 “军士街区,为混沌区第一处彻底叛逃的区域。叛逃队伍由原情报处少尉方垣带领,历时十四个小时,造成上万人伤亡……这是第一例由现役军官带领的反叛行动,遏制不及时,扰乱民心,影响十足恶劣……方垣被当街射杀,民众深感欣慰。” 第35章 还有另一段,标注在教材的附录——“情报处为独栋建筑,内设十二条通道,通往两侧住宿楼及内部展馆,路线复杂,由中心控制台选择开启。” 混沌区原有的的军事机构早在十多年前就被全面取缔,事到如今,苏芩不相信所谓的中心控制台还会运行如初。相应的,秘密通道也不会再有多少障碍。 空中忽然响起了自鸣钟的报时声,苏芩微微一怔,随即听见了卫兵换岗的动静,她等了片刻,迅速潜入了右侧的宿舍楼入口。 * 这里并没有多少居住的痕迹,楼梯扶手上有很多灰尘,走廊里零星摆着几双鞋子,窗台上堆着煤球,煤球上挂着蛛网。 空中并没有连接独栋建筑的桥梁,苏芩转而往下走,看见了角落里一扇虚掩的木门,木门上用红色油漆写了“开水房”三个字。但奇怪的是,这里既没有锅炉,也没有排气管。 苏芩在原地等了半分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握紧了刀柄,一脚踹掉了半挂着的门锁。木门洞开,里面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石阶。 …… 巡位仪忽而震了一下,提示绿色光点的目标人物存在于百米之内。苏芩看着眼前的灰色窄门,不做他想,轻轻拨开了门,跨过轨带。 背对着门,坐在书桌前的年轻男子回过头来,那是——方寰。 苏芩和方寰露出了同样的愕然神情,紧接着,又做出了同样的防卫姿态,单手往腰侧伸去—— 苏芩忽然顿住了,她身后有人,快她一步,把冷硬的武器抵在了她的后脑勺,说道:“让我来。” 方寰便停了动作,露出一点莫测的笑意。 苏芩手腕一松,刀掉在地上,滚到脚边,哐当一声,她神色不动,后背却渗出了冷汗。 那是许屿的声音,他慢慢移动脚步,迎着苏芩的视线,和她面对面站着,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神情。他再一次开口,说:“终于等到你了。” 第20章 苏芩觉得眼下的场景有些滑稽,倒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许屿的枪械实操成绩差得离谱,常年垫底,他怎么敢,在自己面前拔枪? 不过,士别三日,倒真是不太一样了,他的手很稳,没有丝毫颤动,把枪口稳稳地端在自己眼前。 “你——”苏芩没忍住开口,却又被逼近的枪口堵了回去。 许屿注视着她,轻轻摇了摇头。苏芩扬起眉毛,目光不偏不倚,同样回视着他。 方寰看着这两人之间的情态,慢慢走了过来,他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用毕生习得的最傲慢的语气问:“许屿,这是谁?” “不认识。” “不认识?”方寰感觉自己又被戏弄了。 “嗯,我只知道她也是浮塔的居民,和我同一批次到了这里,除此之外,她的身份,她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方寰狐疑地看他一眼,“可是……在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她应该是做出了保护你的举动。” 苏芩忽然插话,“那天晚上?是指你差点死在我手里的那天晚上么?” “你!”方寰怒不可遏,跨步上前,高高扬起了胳膊。 许屿忽然把她往后推了一把,方寰的动作落了个空。 苏芩猝不及防,脚步踉跄,蹙眉看他一眼。 “武器给我。” “什么?” “武器。” 见她不动,许屿单手绕过她的肩膀,扯下绑于腰腹的革带,哗啦一串响,弹药连同各类器械零件滚落在地上。苏芩没什么反抗的举动,脸上神色像是不耐,又像是忍不住发笑。 这样一来,方寰不再上前,反倒往后退了半步。 苏芩慢吞吞地伸出两只手,正反两面展示一通,问道:“然后呢?” 许屿瞥她一眼,按下了不远处石柱上的红色按钮,后方的窄门拉开,一队卫兵冲了进来。 “把她带下去,关在……关在哪里?”前半句吩咐卫兵,后半句是在询问方寰。 方寰竟然一怔,分明他自己才是此地的主人,近段时间却总是忘记了这一点,“关在二楼的审讯室。” 方寰挥了挥手,卫兵们按住苏芩的肩膀,正要离开。 “等等。”许屿不知从那里找来一段麻绳,亲自伸展开来,按住苏芩的手腕,一丝不苟地系了个死结。 “走吧。” 即将跨过门槛时,苏芩回过头来,许屿恰好偏过头去,避开了她的视线。 方寰在房间里不停踱步,先前看了一半的资料被随手扔在地上,他无所适从一般,用力砸了砸身侧的墙面,“不能动她?我凭什么听你的?” 许屿把资料捡起,顺便把褶皱的页面一一抚平,说道:“我只是说,比起杀了她,留下她对我们的益处更大。” “你不是说根本不认识她?能有什么用处?” “是,她对我而言无关紧要,对别的人却是非常重要。” “什么意思,什么人?”方寰犹豫着问道。 “你之前很好奇的那个,高个儿军官。”许屿笑了一笑,又说:“你不是很想知道他的秘密吗?” 苏芩坐在靠墙的一只木凳上,环视四周——灰白色的墙面、高高的穹顶、被封死的窗户、密闭而空旷的场所。角落里堆着一团杂乱散落的铁链,另有一些星星点点的东西,苏芩俯下身去看,是玻璃屑。 第36章 咔哒,锁孔转动的声音,眼前光线一闪,悬挂在穹顶上的一条灯管亮了起来,惨白泛青的光照下来,照在皮肤上。 苏芩看向门边,那里显露出一道影子,出乎意料的,只有一道人影。 “觉得熟悉吗?这个地方。” “一号城……医院,那个炸毁的实验基地?” 许屿走进来,反手关上了窄门,“很像对不对,我被关在这里的时候,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苏芩不再回答,转而去看自己的衣角——刚刚不慎蹭到了墙面,沾上了一层石灰。 “许屿,我是来救你的。”她忽然开口,语气平静,“顺着定位器的指引找过来,为什么见到的是方寰?” “情势所迫,定位器不能被发现,我骗他那是别的东西,植入到了他的皮肤里。” 苏芩点点头,“情势所迫。”她伸出依旧被牢牢绑着的手腕,“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我突然赶来,破坏了你的计划。” “当然不会,计划本身不可能尽善尽美,一切偏差都是其中的某一环。”许屿走近了些,靠在她身旁的墙角,滑坐在地上,把一块长条刀片放在木凳旁,“更何况,我说的偏差……是指我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快。至少这几天,你需要待在这里等一等。” 苏芩自嘲般笑了笑,“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太自行其是,会令人讨厌。” 许屿摇头,“我不怎么闲聊。” 苏芩一时无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应该知道吧,我身上没有别的武器了,哦,除了这个。”她踢了踢脚边刚刚被放下的刀片。 许屿露出笑来,“你知道吗,那些卫兵,他们的枪里没有弹药,一颗也没有。就连方寰本人也是一样。从你身上收缴的那些武器,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也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 苏芩一怔,原来如此。 “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在这里空耗?别忘了时间限制。” 许屿抬头望着穹顶,低声道:“整个戎城,算作两个人的份额,应该够了吧。” 空中荡来钟声,紧接着,又响起了叩门声,许屿站起身,从门外卫兵的手里接过托盘,端到了苏芩的面前,上面放着一块面包,和一杯清水。 “喝点水,休息一下,”许屿说道:“我先走了。” 窄门合上,带得地上的托盘也震颤一下,苏芩的目光从水杯之上挪开,移到了脚边的刀片。 方寰自认为给足了许屿信任与颜面,竟然准予他去和那个女人单独交流,虽然,这之后不久,他就后悔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方寰内心的焦躁不安也飞速增长,如果……如果许屿满口谎话,所谓的合作也只是一场骗局…… 走廊里传出响动,许屿回来了,他面色平静,冲着方寰点了点头,便自顾自地回到了自己的活动区域,并且主动把长椅脚上的铁链拴在了脚上。 这种种举动落在方寰眼里,让他惊疑不定的心再一次平稳下来。 “你之前说,等时间一到,上面会派人来接你们,具体是什么时候?” 许屿偏头看一眼墙上用石灰粉画上的刻度,嘴里念了个数字,然后说:“还有二十天。” “二十天……”方寰脸色不太好看,“时间不够,我的新药剂就快要成功了,这么短的时间内,找不到足够数量的样本。” “新药剂?”许屿不动声色,“没听你提起过。” 方寰瞥过来一眼,“我有必要告诉你?” 许屿闭上了眼睛,“随意,但无论什么样的难题,都可以找到解决方式,只看你愿不愿意了。”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方寰缓慢开口,“新药剂可以选择性提升不同部位的肌肉密度,同时保留必要的灵敏度,更加利于控制。一旦效果理想,可以大批量生产,甚至……组建一支军团。” 许屿点点头,“你说的是理想的效果,如果效果不理想呢,会变成什么样?” 方寰瘪了瘪嘴,无所谓道:“运气不好,又弄出来一批废品咯,肢体错位,骨节横生,人不人鬼不鬼,没多久就死了。” “你有没有想过,中止这个计划?”许屿看了看方寰的神情,“我的意思是,很快你就要离开这里,到浮塔去了。” 方寰嗤笑一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嫌钱少的人,没有嫌钱多的,我辛辛苦苦研制出来的武器,眼看就要大获成功了,你让我放弃?” 许屿淡淡道:“我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劝你放弃的意思。” 方寰恼羞成怒,往外走了两步,忽然有停下来,对许屿怒目而视,“我都告诉你了,然后呢,你的解决方法在哪里?” 许屿沉吟道:“方法……是,当然会有方法,只不过,我得先问一句,戎城目前最高的掌权者是谁?” 方寰怪异地看他一眼,“掌权?混沌区有什么权力可言,无非就是谁的力量强,谁就占有最多最好的资源,我以为你很清楚这一点。” “就比如,你重新搬回了军士街区,甚至占领了这里所有的办公场所。” 方寰大笑了两声,得意洋洋,“对喽!” “我明白了,既然这样,”许屿说道:“样本数量不够,时间紧迫……活人样本不够,你有没有想过,死人?” 方寰一时怔住,“死人?是指杀死他们?” 许屿摇头,“不是的,我指的是尸体,戎城这些年天灾人祸,四处都是荒坟。” 第37章 “这、这能行吗,尸体拿来注射药剂,能有什么用?” “在你制造出那些……”许屿斟酌了说法,“那些武器之前,也从来没想过会是那样一个结果吧,什么事都是同一个道理,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但是……荒坟,贸然去挖……”即使是方寰,面对这样一个提议,也有些迟疑。 许屿面部表情忽然一松,似乎是笑了一下,“所以我刚刚才会问你,谁才是戎城的最高掌权者?” 第21章 通往丰城的路很是怪异,道路宽阔不假,却凹凸不平、布满了砂石,砂石的间隙里长着枯黄的杂草,每踩出去一步,忽高忽低,完全难以预料,免不了就要趔趄。 尤明感到了强烈的不适感,这种不适不仅仅来源于自身,更源自那个与自己同行的,沉默寡言的人。谢诺夫像是根本不知疲累,脚步沉稳又笃定,每一步都比自己快,一心一意往前走,压根没有注意到万分狼狈的同伴。不,这样才好,如果永远都不要注意到,那也就罢了。但偏偏,偶尔的一个转向,或者是某个停顿,谢诺夫的视线会飘了过来,总能恰巧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样子。两相对比,尤明就感到痛苦万分,她恨这种低人一头的尴尬情状。 这种恨意根深蒂固,可以追溯到很久之前……在她还没能接受教育之前。她只能缩在破败的库房,心怀畏惧地等待母亲传来的消息,四周全是傲慢而不屑的目光,让她根本不能抬头。 “尤明!” 尤明悚然一惊,下意识就站在了原地,等待着。 谢诺夫回头看她一眼,示意她赶紧跟上,同时指了个方向——道路右侧,远处的石堆旁,有一团黑色的东西。 “那里有一辆车。” 说完,谢诺夫就径直往那里走去,尤明慢了一步,同时又有些犹豫,只缓慢地迈了两步。这里路况糟糕,人烟稀少,突然出现了一辆车,意味着什么? 谢诺夫走到近处,留心着四周的动静,同时也看见了脚边散落的零件,铁片、玻璃,还有一些砸得粉碎的煤块……这辆车侧翻在地上,旁边是巨大的石堆,车前引擎盖有撞击的痕迹,看上去不难猜测,这辆车翻倒滞留的原因都很合理。 但是…… 谢诺夫用力撬开了扭曲的车门,驾驶座上留有一道红褐色的污迹,狭小的空间里飘荡着一股腥气,可车里没有人,无论是伤者还是尸体,什么都没有。 尤明还没有跟上来,谢诺夫犹豫一下,索性直接把侧翻的车推了起来,需要耗费一点力气,但对他来说不难。谢诺夫爬进车里,在驾驶座下找到了钥匙,他试着启动,发动不了。 等到尤明来到近处时,谢诺夫已经钻进了车底,在修理着什么。尤明愕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这辆车不是混沌区通用的小型汽车,是一辆中型的运载车,谢诺夫竟然能凭一己之力把它翻转、移动,这实在是有些骇人。 她来到车门边,站在她的角度,只能看见谢诺夫的半截腿部,剪裁合宜的裤管蹭上了许多泥浆,原本锃亮的鞋面上也蒙上了灰尘。看上去,他也无法永远维持一种完美无缺的形象,他也会有狼狈无力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尤明想到这里,脸上遏制不住地扬起笑意。尤其是,谢诺夫不得不躺在肮脏的地面上修车,自己却得以俯视、打量他,这样的一种姿态,让她心里得到了莫大的满足,她简直想要放声大笑了。 “尤明,”谢诺夫忽然喊她的名字,“你去看看货厢里有没有备用的液剂,递给我一下。” “哦,好。”尤明讪讪地,往后退开了。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这辆车成功启动了,谢诺夫坐在驾驶位,重新把车开回到道路上,继续朝着丰城的方向进发。这条路并不平坦,这辆车却行驶得安稳平顺,两人都松了一口气,感到有些安慰。 尤明自然而然坐到了他的身侧,看着车窗前的景象,她用不着做些什么,只需要待在座位上就好。有那么一瞬间,她又产生了错觉,仿佛谢诺夫是她的专属司机,听从她的号令,正要去往她指示的地方。 这点错觉让她横生了一股勇气,她忽然问出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问题,她说:“你和苏芩不是兄妹吧?” 谢诺夫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忽然顿住了,整条胳膊都从松弛转为了僵硬,半晌后,他静静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尤明却仍然不肯罢休,她加快了语速,把心里憋了许久的话都说了出来,“你们两个实在不像是兄妹,她性格恶劣,你却……百依百顺,一号城的选拔苛刻,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入学院的,你们两个引人注目,却没有任何人知道你们的身份——” “尤明,”谢诺夫冷漠地打断了她,“我以前没有想到,你有这么多无意义的好奇心。” “既然是这样,与其让我回答,不如先请你替我解答一个疑惑,可以吗?”即使是这种时刻,他也压抑着怒气,尽力保持礼貌。 “……什么?”尤明下意识接话。 “娅瑟里伯爵和你是什么关系?如果真像传闻中那样,你和她有血缘关系,那为什么……她连一个正式的姓名都不肯给你?” 尤明整张脸霎时褪尽了血色,那种万分熟悉的窘迫的感觉再度牢牢包裹住了她,她张口结舌,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垂下了头。 第38章 她垂下头,恰好能看见谢诺夫放在座位中间的风衣外套,外套兜里鼓鼓囊囊,隐约看得到一点,像是黑色晶石的模样。 苏芩被一阵凄厉的叫声惊醒了。 她睁开眼睛,先是看见了自己置于双膝的手腕,再往下就是僵直的脚尖,刀片被踩在脚跟下,她没有去动。按照许屿的说法,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那么,究竟什么才算是合适的时机呢? 这是在夜里,四周很暗,仅从门缝外透出了一点光。借着这点光,角落里的玻璃屑又泛出了一点光泽。苏芩倚靠着墙面站起来,慢慢往角落里走去,玻璃屑带着一股奇异的味道,像粗劣的火药,又像浓稠的药剂……这些玻璃屑,大概是属于某个破碎的容器。 忽然间,又一阵尖叫传来,即使是隔着高墙,苏芩也觉得脑子里刺进了一根钢针,一股强烈的痛苦情绪传了进来。 门缝外有影子闪过,头顶也响起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苏芩站在原地,感觉四周都在轰隆隆地扭曲涌动,偏偏她一无所知,只能等待环境的变化。 她忽然心里一动,视线又转回到刀片上,或许,现在就是所谓的合适的时机? 苏芩不再犹豫,干脆利落地割开了麻绳,随意松了松手腕,又拎起木凳,对准门锁砸去。声音传出去,门外一阵骚动,两个卫兵手忙脚乱打开了锁,还没来得及厉声质问,就已经被苏芩砸翻在地,昏死过去。这个房间里并没有别的装置,这唯一的一道门锁,就是仅有的障碍了。 苏芩翻检了地上卫兵的周身物品,的确如许屿所言,他们的配枪十分老旧,弹匣里空空如也,连一颗子弹都没有。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丢掉了枪,只把本就不牢固的木凳重重摔了一把,从七零八碎的一堆里捡出一条木棍来。 她原有的武器全都被许屿拿走了,行动间感觉有些异样,好在身上还留有一件软质护甲,可以抵挡大部分人为的攻击。 狭窄幽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苏芩从一端尽头走到另一端尽头,最后停在了环形阶梯之前。惨白的灯光忽明忽暗,照出阶梯上几个零散的脚印。 苏芩等了一会儿,没再听见别的动静,不再犹豫,慢慢拾阶而上。 这栋建筑非常奇怪,楼层之间、房间之间的连接是跳跃式的,一个方向可以延伸到许多出口,明明外部十分规则,内里的道路却是迂回往复的。至于说这样做的目的,倒是不得而知了。 脚步声是从头顶传来的,尖叫声无法辨别方位……苏芩脚步一顿,暂时停止了思考。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黑色集装箱,几乎占据了整个楼层,一阵浓烈的、糟糕的味道涌了过来。苏芩迟疑着往前走,迈出的每一步都有些艰难,倒不是因为心理上的障碍,只是……脚下很黏,像是有一层滚烫的沥青,牢牢牵扯住了鞋底。 苏芩一步一挪,终于走到了离集装箱只有一臂之遥的距离,那些尖叫忽然间隐去了,换作了沉闷的挣扎声。从她的角度看去,可以发现阴影处藏着一架伸缩梯,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苏芩攀爬了上去。 伸缩梯不过两米多高,站在最顶端,恰巧可以窥见集装箱的顶部。 令人意外,顶部是空的,像是一扇天窗。苏芩谨慎地探出头去—— 先是看见了一团血色,从中心往外炸开,延伸的轨迹上散落着几具人形物体,再往上,横陈着一排牢笼,最顶部是一排简陋的木棺——整体看上去是个井窖的造型。井窖的最底部,有一个支离破碎的人,正处于旁人的撕咬中,徒劳地挣扎。 苏芩这些天见了太多残忍荒诞的场景,不能说彻底免疫,却也没有太多的情绪了,她看着这一切,头脑仍然不住转动,思考着该如何利用当下这个乱糟糟的场景,让自己重新占领上风。 忽然间,井窖中部的牢笼里出现了一个人,他站在一间间牢笼的空隙里,衣着整洁,身形挺拔,手里拿着一沓文件,泰然自若地拉开门栓,两间牢笼的底座便应声脱落,两团黑乎乎的庞大身影摔了下去。 井窖底部的几个人影动了动,似乎是刚刚苏醒,还没来得及动一动,就被从天而降的那团暗影给牢牢按住了。 又是一阵凄厉的叫声响起。 原来是这样。 苏芩心里一沉,垂头看着井窖里那个身影熟悉的人,脑子里忽然响起某天夜里他说过的话。 “可你们却又如此残忍,轻而易举地剥夺别人的生命,看上去毫无波澜。” “为什么,是觉得他们身份卑贱,甚至不算是人吗?” 许屿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第22章 “今天这一批实验者的各项数据都不太理想,你确定注射的是新型药剂?”许屿翻看着资料,皱着眉头问道。 方寰感到一阵窘迫,讪讪回答道:“适龄的活体样本太少了,所以区别不明显。那,那几具尸体呢?” “你也说了,样本太少。更何况拿尸体做实验,只能等待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许屿平静道。 方寰难以置信,怒道:“当初是你提议去掘坟,西边那片地被翻得乱七八糟,又闹得城里人心惶惶,怨声载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跟我说尸体样本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许屿摇头,“我没有说不该挖,我只是说……还不够。” 方寰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话,“还不够?再这样下去,外面的人会疯的,他们恨死我了。” 第39章 许屿表现得毫不在意,“你怜悯他们?你一个马上就要彻底脱离混沌区的人,何必在意他们的死活?” “这,”方寰迟疑了,脸上也浮出了笑,“只是……” “既然已经做了,一座坟和十座坟没有区别,十座坟和一百座坟也没有区别,你的药剂马上就要成功了,就只差一点点,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许屿的语速很快,咄咄逼人。 方寰推门出去,吩咐卫兵扩大行动范围,加急、加快。 许屿把手里的资料一放,脸上的激动情绪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芩看见一队卫兵相互推挤着跑了出去,他们脸色怪异,又惊惶又兴奋,脚步混乱地离开了军士街区。 苏芩跟着后面,堂而皇之地迈出了门。四周已经无人看守了,大概方寰把所有可用的人都派了出去。苏芩一面缓慢地走着,一面思考着自己将要做的事。 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当她攀在集装箱的顶部,从上往下窥视时,没过多久,许屿同样看到了她,他像是毫不意外,朝着她笑了一笑,用口型说了几个字,说的是,“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现在?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当前要做的事许屿都可以独自完成,还是……她必须要离开这里,远离方寰的视野,去做别的事? 苏芩觉得有些烦闷,细论起来,自己和许屿实在算不上熟络,并不能仅凭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明白对方所思所想。就比如现在,她非但没能心领神会,反倒一头雾水。 她又想起许屿的另一句话,他说,“整个戎城,算作两个人的份额。”整个戎城又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样吗? 一阵凄楚的嚎哭响彻街道,打断了苏芩的思绪。 长街尽头有四五个面目悲戚,披着白色麻布的人,为首的是个中年妇人,一面嚎啕,一面拼命护住了滚落在地的一具棺木。那具棺木有些窄小,不像是一个成年人的身量。 两个卫兵冲上前去,把妇人推翻在地,夺过了棺木,问道:“人死了多久了,是男的女的?” 妇人再度扑上去,哭嚎道:“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你们干什么?滚开!” 卫兵一脚把她踹倒,不费吹灰之力,鄙夷道:“死都死了,留着有什么用,交给我们,还可以换点钱,喏,拿着吧。” 一把钱币被他扬到了空中,又叮叮当当撒了一地。另几个披着麻布的人略一犹豫,就争抢着上前,把钱币捡起,紧紧握在了手里。 卫兵们抬着棺木,喜不自胜地回去交差。哭晕在地的妇人被人搀起,沿着原路返回,回家去了。 苏芩站在暗处,此时回过神来,忽然察觉余光里有一大片惨淡的白色,她转过头去,发现街边的墙面上用白色油漆划上了几行标语,内容大致是——“急招四十岁以下医疗志愿者,报酬丰厚,直接联系军士街区,家中有新丧者一并优待”。 郑旦感到周身传来一阵撕裂的痛楚,他痛呼一声,胡乱挣扎,猛然睁开了眼睛。腿部开始抽痛,他本能地往下一摸,左膝以下只剩了空荡荡的裤管。 是,他记起来了,怪物、同伴、背弃、撕咬……那些混乱的画面再度涌到了眼前,他头痛欲裂,胃部一阵翻滚,爬到床边不住干呕,却什么都没能吐出来。 床边?郑旦稍微清醒了一点,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潮湿低矮的房间里,床尾有一扇破烂窗户,零星几点雨飘到了脚边,旁边还放着一支残破的火铳,看到那支火铳,郑旦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 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也顾不得那条断腿,用手肘支撑着慢慢挪动,试图把那支火铳握在手里,那已经算不上兵器了,充其量是个扭曲的铁棍,对他来说,却像是某种倚仗。 谁知道这张床本就是临时搭建,是梯子与木板的结合体,郑旦躯体沉重,还没动多远,就听见咔嚓一声,床板裂开,他整个人滚到了地上。 房间的另一侧的小门忽然开了,一股凉风吹了过来。 郑旦下意识抬头,看见门外出现一个穿着草鞋戴着毡帽的人,那人动作粗暴地摔上了门,又把被雨淋湿的毡帽往地上一掼,露出一头褐色卷发。他这一番动作,弄得门口雨水淋漓,甚至溅到了郑旦脸上。 郑旦张了张嘴,“霍曼……”他感到有些难堪,“是你救了我?” 霍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救你?”他饶有兴致地问:“我恨不得你们都去死,死得越难看越好,怎么会救你?” 郑旦沉默下来,他谨慎地看了一眼对方,手臂快速伸出,想去够已经近在咫尺的火铳。 霍曼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快他一步,一脚踢开火铳,又故作不察,踩上了郑旦的手背。 “哎呦,”霍曼笑道,“真是对不起,我怎么踩到你了,这可是尊贵的预备役,我怎么敢啊?” 他上前一步,看似殷勤实则粗暴地把郑旦扶起,让他重新跌坐在了歪歪斜斜的床板上。 郑旦面露痛苦,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低头一看,衬衫上、裤腿上渗出了一层血迹,原本的伤口再次撕裂了。霍曼仍不罢休,拖着他左右摆弄,直到看见郑旦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这才撒开双手,后退了一步站定。 “霍曼,”郑旦面色阴沉,“当初在一号城,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早就死了,你恨谁都可以,就是没有资格恨我。” 第40章 霍曼两眼一瞪,像是听见了世界上最荒唐最可笑的话,他冷哼一声,“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就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什么狗屁选拔,狗屁考核,就只有你们这些蠢货才会相信!” 郑旦盯着他,“你不想参加选拔,不想进入帝国?那你何必嫉恨许屿,嫉恨所有比你强的人?” “闭嘴!”霍曼怒吼一声,然后往前大跨一步,伸出手掌,忽然又心生胆怯,犹豫了两秒,他壮了壮胆,“啪!”狠狠地抡了郑旦一巴掌。 他的手心一阵火辣辣的疼,感觉有些费解,这种举动实际做出来,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快意。 郑旦摇摇头,哼笑一声,他算是彻底明白了,霍曼是彻头彻尾的一滩烂泥,永远无法成事。 霍曼显然没有预料到对方如此反应,怪异道:“你笑什么?” “雨停了,”郑旦看了看窗外,视野尽头有一个歪斜的茅屋,还有一片绕着蔷薇的篱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记得……我杀死了两头怪物,晕倒在他们的尸体旁,那是一个荒凉的土坡,什么都没有。你说你没有救我,好,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是想做什么?” 霍曼瞥他一眼,也在一旁坐下了,“别着急。” “这里原本住着一家农户,祖孙四人,现在都关在那个茅屋里,你想去看看吗?” “关在茅屋里?”郑旦重复一遍这句话,忽然感觉有些悚然,“为什么要关起来?” “为了安全,当然要这么做,”霍曼耸耸肩,“他们现在又不能算是人了,哦,就像你说的那样,怪物。” 郑旦一阵战栗,他现在对于这一类的词汇非常敏感,他压下惊惧,问道:“怎么回事?” 霍曼柔和地一笑,紧接着从怀里摸出一支针管并一支针剂,手里摩挲着,口吻惋惜,“就剩下最后一支了,给你用吧。” 郑旦浑身一颤,感觉左膝之下又隐隐作痛,可那里明明已经没有腿了。他慌乱道:“这些东西你从哪儿来的,你偷的?不,不,怎么能用在我身上,没有用的!” “我都说了,祖孙四人,”霍曼语气无奈,“中间就差一个年轻人,你们往常做实验不都要讲求样本多样化吗?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明白啊。刚巧遇到你,那就让你来吧,哎,我也没想到偏偏是你撞上来。” “你疯了,”郑旦语气笃定,“你不想回去了。” 霍曼冷笑,怒道:“我就是为了回去才这样做的!我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是,你们当然可以赢了,胜利者嘛,轻轻松松就回去了,我呢,我怎么办?” “如果我死了,就真的没有人能帮你了。”郑旦脸色很不好看。 霍曼再度瞪视着他,“你帮我?”随即嗤笑一声,“如果是这种帮法,你还是死了的好。” 郑旦见他不为所动,心里一阵一阵发紧,茫然往四周望了望,却实在是无计可施,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眼前这副情状,一条命就系在别人手上,那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而是往日最懦弱、最没用的废物。哪怕是换一个人呢,换一个人…… 郑旦猛然一抖,像是全身痉挛一般,霍曼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郑旦攥住了霍曼的手臂,“只剩最后一支药剂,是吧?不能浪费,一定要用在最恨的人身上。” “你最恨的人是谁?是许屿,对不对?”郑旦迫切地盯着他,眼里流露出难以遏制的喜悦,“我带你去找到他。” 第23章 “我见过这个地方。”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尤明主动开口了。 然而谢诺夫没有理会她,似乎是压根没听见她的声音。尤明表情凝塞,一动不动地等了半晌,再次尝试,又说,“以前某堂课上有说过,这种地貌很罕见,你记得吗?” 车身猛地一颠簸,尤明一头撞上了车窗玻璃,眼看前轮就要陷进坑里,谢诺夫死死拽住方向盘,猛踩油门,试图把车头调转拉出来。然而无济于事,整个车头栽进土坑,后轮卡在土坑边缘,车尾凌空。两人勉强镇定下来,都感到了一阵眩晕。 “什么地貌?”谢诺夫问。 尤明脸色很难看,不咸不淡道:“就是表面完好,内里千疮百孔的地貌,不过……”尤明收起了嘲讽,“这个坑太深太陡,只能是人为造成的。” 谢诺夫试着去拧开车门,只是略微一动,车身又有了继续往下栽的趋势,他立刻松开双手,保持静止。 近处的一大片土地都是干枯贫瘠的,寸草不生,像是戈壁。太阳很烈,随着时间推移,车内的温度不断拔高,令人晕眩。 周遭的一切都像是静止了。 尤明眼皮发沉,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连日来的恶劣处境,让她的体能大不如前。忽然之间,眼前一暗,所有灼目的光线都消失了,尤明心里一松,眼看就要彻底合上了眼睛,却又在下一刻遽然清醒过来—— 车窗外一片昏暗,却并不是光线变化所致,而是有什么东西爬上了车身,用重叠的身躯彻底遮蔽了视野,一双眼睛贴在窗上,恰好直勾勾地盯住了尤明。 “这……这些是什么东西?”尤明往后一缩,紧紧贴在椅背上。 “人,只是人而已。”谢诺夫偏头看了一眼窗外,勉强还能看到一线后视镜里的景象,车尾被拴上了绳索,缠在几个身材魁梧的人身上。 第41章 “又来了……”尤明喃喃道。 似乎是为了配合她的话语,车窗外忽然响起了剧烈的撞击声,原本一动不动的人一个接一个搬起了石块,对准玻璃边缘处狠狠砸去,似乎下一瞬就要破窗而入。 尤明下意识往后闪避,紧接着,脑子里涌现出一些画面——最初见到这辆车时,车厢里一片乌糟,驾驶室里满是腥气。 她慢慢意识到了某些事实,脸色发白,“所以,这辆车原本的主人就是这样消失的。” 谢诺夫点点头,无暇多说什么,动作极快地发动引擎,一阵响动之后,发动机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只见他双手交握,手肘重重敲在操作系统的屏幕上,操作系统里装有平衡装置,谢诺夫接连不断地砸,直到一声闷响传出,车身忽地一下沉。 尤明惊愕地看着他,来不及制止,忽然感到耳畔拂来一阵潮热的气流,近处的车窗已经破开了一条裂缝,与此同时,车身猛地一晃,彻底翻下了坑。 视野陡然一转,变得昏黑,在这一片黑暗之中,尤明感觉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像是一串火花。 运载车轰然翻倒,拴在车尾上的绳索尽数断裂,几个来不及退开的人也一齐掉了下来,某两个人恰好卡在车身与洞壁之间,立刻昏死过去。 厚厚的烟尘腾起,尤明双眼模糊,又呛了两声,脸上便是涕泪交加,一片狼藉。她试图背过身去,视线一垂,恰巧看见玻璃碎片里的画面,不由得愣住——玻璃碎片里映出谢诺夫的手肘,破损的关节处非但没有血迹,反而露出了亮锃锃的光滑截面。 尤明先是疑惑,紧接着心里轰然一响,终于意识到,谢诺夫的一切反常都指向同一个解释。他完美无缺,永远不知疲累,异于常人……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人。 尤明心如擂鼓,一时间连冷汗都下来了,她不敢回头,不敢再和谢诺夫有眼神接触,可是她更不能一动一动,这会让他起疑。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尤明声音微弱,忍不住发颤。 “先等等看,”谢诺夫扫一眼过来,眼神无波无澜,“他们应该等不了多久。” 尤明稍微冷静了一点,无论如何,谢诺夫和自己同属一支队伍,这是不容更改的,他没有理由来伤害自己,即便……即便自己发现了他的秘密,只要装作没有察觉,就能像往常一样,至于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之后再去思考也不迟……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通,忽然感觉右腿传来一阵凉意,脚踝以下却是湿润的触感,尤明伸手一摸,鲜血淋漓。惊骇占据了全部心神,尤明什至一时感受不到痛意。 谢诺夫见她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免不了要询问一句,谁知尤明却猛地往后闪避,带得腿部一阵撕扯,原本斜出皮肤的骨节更加明显,更为可怖,尤明脸色惨白,痛得全身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经过这次撞击,车身几乎全部破损,驾驶室更是惨不忍睹。尤明被困在座位上,双腿卡在挤压而出的缝隙里,无法移动。与之相反的是,在一片碎屑、残片、扭曲的金属框架之中,谢诺夫解开身上的束缚,十分自如地脱离了原有的位置。他拿出一只小小的手电,拧动开关,一束白光照在尤明脚边,鲜血淌了一地,漫过零碎的石块与尘土,又润湿了她的鞋袜。这束光往上一晃,晃过尤明惨白的面孔,还有恨意迸发的一双眼睛。 谢诺夫手腕一动,把光移开了,然后问道:“你还好吗,尤明?” 半晌没听见回应,谢诺夫便偏开了头,打算去车厢尾部搜寻一圈,或许能找到药物也说不定——尽管那里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他徒手掰开了车窗边缘的碎玻璃渣,还没来得及挪动,忽然听见尤明发出一声痛苦的吼叫。 “我受伤了,你没有吗?”尤明似乎在努力保持平静,但语调依旧是高昂的,充满攻击性。 “是的,我还好。” “为什么呢?”尤明的声音饱含恨意和不甘,“为什么所有人都会受伤,我的腿断了,外面的人摔死了,明明是在同种情况下,为什么你总是毫发无损,无论什么伤害对你都没有作用呢,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人吗?” “你不会受伤,所以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死活,你凭什么?” 谢诺夫手上动作一顿,慢慢转过身来,脸色仍是平常,甚至带着一点温和的笑意,看着她,“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给,你也喝点吧。”一只豁口的陶碗放在了苏芩眼前的石块上,陶碗的主人飞快退开,神色惶恐地看着她。 这是一个废弃的桥洞,几块帐篷布挂在桥底,勉强隔出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地面坑洼不平,边缘潮湿,苏芩把夹克脱下来,垫在地上,倒是不用直接坐在泥浆上了。 “里面是姜汤,我刚刚才煮好的,这里太、太冷了。”陶碗的主人再次开口,依旧是一把细柔的女性嗓音,和她的穿着打扮不太相符。她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灰色棉袄,一条黑色长裤,长发胡乱梳起来,用一截鞋带捆住了。她的旁边放着一卷草席,草席边缘露出一双发青的脚,裹在里面的是个死人,是她的丈夫。 就在前不久,苏芩杀死了两个卫兵,帮助这个女人夺回了她丈夫的尸体,自然而然地,苏芩得以有了一个短暂的容身之所。 那两个卫兵被扒去了衣服,扔在桥头,没过片刻,就被另一队卫兵欢欣鼓舞地抬了回去。 第42章 苏芩伸手把陶碗端起来,闻到一股辛香刺鼻的味道,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试着喝了一口,姜汤刚一入口,就被呛住,忍不住咳了起来。 原本就面露惶恐的女人,现在更是忐忑不安,整个人都缩在了草席旁,似乎仍想从丈夫身上获取一点安全感,尽管他已经死了。 “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苏芩问。 “两个月……不,不对,应该是三个月,我记不清了……” “没有可以使用的住宅吗?” “被人抢走了……” 苏芩一愣,“在哪里?是什么人抢的,我可以帮你——” “不用了,”女人勉强笑了笑,羞赧道:“在某天夜里,趁他们都睡着,我们放火烧掉了那间房子。” 苏芩手上一顿,慢慢把陶碗放回了原处,她重新打量了这间“屋子”的陈设,角落里堆着干瘪的红薯、火石,还有一把镰刀。 “现在毕竟不一样了,趁着卫兵没有找来,我帮你把他埋了吧。”苏芩指了指一旁的草席。 女人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苏芩摇摇头,“我知道你舍不得他,可过不了几天,他的尸体就会有腐臭,再想掩埋就来不及了。” “你……你刚刚才救了我的丈夫,现在又要害死他吗?”女人茫然道。 “他早就已经死了!”苏芩不耐烦道,又尽量放缓了语气,“更何况,我很快就要离开,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帮你了。” 女人半天没有回应,苏芩看过去,只见她满脸都是泪水,咬牙切齿地念着什么。 挪到近处,可以听见模糊的声音,她说的是——“该死的军士街区,该死的实验,死的怎么不是你们,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些人……” 苏芩心里微微一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戎城民众的强烈恨意,是一贯如此,还是最近才越演越烈的?仇恨的根源在哪里,是实验还是方寰? 许屿拥有卓越的演讲者的才能,不费力气就能煽动民众情绪,因势利导,把立场模糊的人都变成自己的助力。他是想让自己也这样做吗?让民众奋起反抗,彻底推翻方寰的势力? 第24章 嚎叫声彻夜不休,腥臭充斥了整座大楼,不断有人被抬进来,又不断有人被抬出去,重复使用的木板上血迹斑斑,抬着木板的卫兵却浑然不觉,他们似乎从这件事中找到了某种乐趣,脸色是癫狂兴奋的神色。 方寰从前也失眠,却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彻夜彻夜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心悸。明明是一片漆黑的房间,他总能在墙面、角落,或者天花板上看到一团又一团的暗红色痕迹。方寰感觉有什么东西开始脱轨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事态发展。 啪嗒一声,墙面上的灯管亮了起来,方寰睁着一双疲惫不堪的眼睛,一脚踹开隔间的窄门。他这番动作动静不小,谁知长椅上的人一动不动,像是半点没有被打扰,依旧蜷曲着身体背对着门。 方寰对着长椅踹了两脚,长椅嘎吱作响,许屿仍是没有一点动静。方寰心头火起,原地转了两圈,把角落里的水壶拎起来,晃了一晃,照着许屿的脸倒下去。 许屿的肩膀猛然收缩了一下,眼皮颤动,缓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的脸上尽是水迹,沿着鼻翼淌下去,又绕过耳后,浸湿了衣领。他的手臂动了动,似乎想拂去脸上的水,刚抬起一段距离,又垂落下去。 方寰大感震惊,随手拍了拍许屿的脸,“装什么死啊你?” 许屿没有应声,眼睛转了转,视线落在方寰身上,方寰被他看得发憷,不自觉地往移了一步。 “我生病了。”声音很轻,方寰险些没有听清。 方寰并不相信他这副虚弱的样子,直接扯住他的衣领,往地上一掼。许屿全无力气,像一只破麻袋一样被扔在了地上,铁链哗啦啦滑落下来,砸在膝盖上。 方寰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伸出手,快速在许屿的额头上探了一探,难以置信地收回了手。 “你真的病了?怎么可能?” 许屿听了他的话,提了提嘴角,似乎是想笑,“这段时间太累了,天天和尸体打交道——” 方寰忽而脸色一变,猛然退开一段距离,“你不会是被……” 前几天收到消息,说是丰城早些年的一种疫病卷土重来,传染性极强,患者皮肤褶皱发青,浑身高热,十分虚弱,寿命大幅缩短。该不会…… 许屿自然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他也是在那时才明白,原来所谓的“混沌区有疫病传播”指的并非戎城的生物实验,而是丰城。 方寰此时再看许屿,只觉得他脸色发青,嘴唇干裂,越看越像是感染了疫病,多半是接触了某些病变的样本,弄成了现在这样。 隔间角落里有一方小小的盥洗池,方寰火急火燎地冲过去,直接把水管扯出来,对着手臂拼命刷洗,害怕沾上许屿皮肤上的一星半点。 水流顺着手肘淌到地面,在脚边汇成了一滩水洼,方寰终于冷静下来,他嫌恶地看一眼依旧躺在地上悄无声息的许屿,记起了自己的本来目的,他远远地高声说了一句,“最后一批药剂也要用完了,还剩十天,没有再研究的必要,到此为止吧。” 许屿仍然一动不动,不知道他究竟听见了没有。 窗外依旧是黑漆漆的,方寰跨出门槛,忽然感到一阵茫然,这感觉很微妙,许屿不开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第43章 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卫兵狂奔而来,见到方寰便扑了上来,一脸慌乱惶急,“小方哥!外面来了好多举着火把的人,把整个街区都围了起来,他们、他们说,要把我们全部烧死!” 方寰嗤笑一声,只觉得滑稽,“他们说?他们说顶个屁用!” “不是啊,”卫兵急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把方寰拖出去亲眼看看,“你快去看看,外面好多人!” 忽然天边有火光一闪,卫兵忙不叠拽了一把方寰的胳膊,“那边烧起来了!” 方寰转过头去,看见火焰冲天而起,一片蒙蒙的蒸腾热气里,面目模糊的人群合力推倒了大楼前方的人形雕像,发出阵阵呐喊。雕像轰然倒塌,方垣少尉英俊的面孔顷刻破碎,被民众踩在了脚底。 方寰心里重重一坠,手臂胡乱挥动,推开眼前的卫兵,冲了出去。 隔着一道门,外面的纷乱声音听不真切,只听得到乱糟糟的背景音,还有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当脚步声彻底消失,许屿翻身坐起,眼里一片清明。 他解开脚腕上的铁链,把方寰书桌上那一沓簇新的资料撕得粉碎,推开门,走了出去。 “许屿到底在哪里?”这是霍曼第五遍重复这个问题。 郑旦感到十分厌烦,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耐着性子回答:“他是一个很有计划性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有明确目标,我们按照线索去推测他的路线,很快就能找出他的踪迹。” 霍曼推着一辆木板车,载着郑旦,从郊外的农庄走到了略有人迹的城市边缘,他的手臂酸痛,脚步也万分沉重,此时看着郑旦嘴唇翕动,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好似苍蝇在绕,他手一松,任由木板车歪倒下去。 这是一个坡道,木板车失去支撑,东磕一声西撞一下地滚了下去,郑旦也猛然摔在了地上,断腿砸在路面的碎石之上,痛得他几乎要失去意识。郑旦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心里庆幸自己临行前带了一些止血的药物,否则他可能真要没命了。 霍曼慢吞吞地跟上来,叹了一声,“走了这么远也没个结果,你倒好,躺着不动,还要我给你当牛做马,推着你走。” 郑旦闻言立刻警觉起来,他顾不得左腿撕裂般的痛楚,当即就要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说道:“我自己走,不用推了,我可以自己走。” 只是,他费尽力气站了起来,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往前迈步。一条腿该怎么往前走?郑旦对未来充满期待,曾经有过无数设想,却从来没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他是天之骄子,是浮塔之上的精英,为什么,怎么会变成眼下这种狼狈不堪的模样? 郑旦站在原地不动,垮着肩膀垂着头,神情痛苦。霍曼冷眼看着,忽而上前推了一把,郑旦身体一晃,再度摔倒在了地上。他并非不能反抗,在霍曼靠近时他就已经察觉了,最不济也可以反手扯住对方,一起倒下。只不过……徒劳的反抗又有什么意义呢,霍曼根本不会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依旧阴魂不散地跟着自己,除非……除非有什么机会彻底除掉他。 郑旦思绪纷乱,落在旁人眼里却成了面目呆滞,双眼无神。霍曼踢了踢他的膝弯,笑道:“不是自己能走吗,怎么不动弹?” 郑旦毫无形象地趴在满地尘土里,无计可施,手臂用力往前匍匐了一截距离,只听得后面传来尖利笑声,竟是把霍曼逗得前仰后合,笑个不停。 就这么勉强“走”了一段路,霍曼总算是戏耍够了,再看一眼越来越暗的天色,紧走两步去了不远处的废旧稻田,在草屑里翻出两根长短不一的干瘪木棍,扔去了郑旦的身边。 有了木棍的支撑,郑旦终于能直立着迈动步子,总算捡回来点体面。除此之外,他还萌生起新的念头,木棍虽然算不上趁手的工具,至少要好过赤手空拳,只要霍曼放松警惕,就可以…… 只可惜,自从郑旦拿到木棍,霍曼就刻意和他保持距离,始终落在他身后一米开外,像是早有防备。 如此僵持着过了两个小时,天边彻底暗了下来。霍曼甩着手往地上一倒,抱怨道:“烦死了,这么找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就是现在!郑旦屏住呼吸,牢牢握住木棍,趁着霍曼闭眼的一瞬间,就要纵身一跃飞扑过去—— 突然间,远处的岔路口火光一闪,霍曼睁开眼睛,郑旦僵硬地停住了身体,紧接着,一大群举着火把的人从岔路口涌了出来。 霍曼一惊,下意识闪躲,干脆藏在了郑旦身后。郑旦也被眼前情景惊了一下,自从来到混沌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浩大的声势。他无暇顾及霍曼,死死盯着那团快速奔跑的人群。 火光如海潮一般包围了他们,强光之下,依稀能看清人群的神情,无一不是振奋激动、欢欣鼓舞的。火光聚拢过来,又飞快散开,原来这群人只是恰巧路过,他们的目的地和这两个人毫无关系。 郑旦迟疑一下,拽住一个落单的人,那人原本满面笑容,此时突然被人打扰,立刻变得极其不耐烦,“干什么!” “我想问问,现在这么晚了,你们是要去哪儿啊?” 那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左右环顾,向四周宣告,“哎!这里还有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前面的几个人听见声音,陆陆续续停了下来,一齐盯着郑旦。 第44章 “城里都传遍了,你们怎么会不知道?” 郑旦哑口无言,不得已,踉跄着往后移了半步。 好在,那几人扫一眼郑旦空荡荡的裤腿,便觉得没了警惕的必要,彼此对望一眼,又露出了神往的目光。 “有人得到了预示,今晚就是方寰的死期,只要彻底烧掉军士街区,等到明天……明天,一切都变了。” 霍曼又重新靠拢来,狐疑道:“预示?什么预示?” 郑旦却抬手拦住了他,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问道:“你是说,方寰现在在……” “军士街区!” 郑旦回忆起最后一次见到许屿的情形,他站在方寰的身侧,居高临下,眼神漠然。那两人不像是敌对,而像是同一阵线。既然如此,找到了方寰的踪迹,也就意味着接近了许屿。至于别的什么……烧掉军士街区……郑旦并不关心。 这群兴致高昂的人群奔跑着穿过了大道,又冲到了江岸之上,江岸水声潺潺、视野辽阔,对岸的火光照在水影里,桥边的树影也变成了火红一片。 郑旦和霍曼悄悄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路过了岸边一个破旧的桥洞。 四野一片寂静,桥洞里却传出了窸窣的声响,刺耳的、低哑的、砂砾一般的,像是磨刀的声音。 大概是幻觉吧。 第25章 热浪涌来,浓烟滚滚,方寰每往前一步,就感到一股濒临窒息的压迫感。 轰隆——矗立于街口的石质牌坊坍塌了,金色牌匾砸在地上,又立刻被扔进了火堆里。 方寰骇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无法理解——聚在外面的那些人手无寸铁,愚蠢可怜,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更何况戎城人心涣散,只求自保,又是哪来的凝聚力,能够让他们齐心协力做一件万分冒险的事? 只是,眼下的情况,却容不得他去慢慢思考了。军士街区里统共只有两百余名卫兵,大部分人还都在外活动,可用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更何况……真正能够正常使用的武器很少,即使是弹无虚发,也应付不了这么多的人。 除非……除非把那些东西都放出来…… 方寰眉头紧锁,下意识把手搭在了身边的铁质围栏,下一瞬间,又被烫得猛地后退,他焦灼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就要捂住耳朵,试图挡住周围那震耳欲聋的喊叫声。不知是因为环境太热,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不断有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淌下来。 “把许屿带过来。”方寰说道。 “……什么?”周围太吵,站在半米开外的卫兵甚至听不清他的声音。 方寰十分气恼,大声吼道:“现在!立刻!把许屿带过来!” 卫兵应了一声,看一眼楼下越来越密集的人群,歪歪扭扭地跑了。 没过多久,卫兵果然十分迅捷地回来了,只不过,他的身边空空荡荡,并没有把人带来。 方寰瞪着他,当即就要抬手挥去,只见那个小卫兵抱头鼠窜,退到了角落,飞快解释道:“小方哥!不关我的事啊,房间大门是敞开的,许屿早就跑啦!” 方寰一愣,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紧接着想起了许屿的种种异常,只觉得心底发凉,被骗了,他被骗了! “把……把那个女的带来。”方寰自己不知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颤抖的。 “哪个女的?” 方寰强忍怒气,“关在审讯室的那个女的!和许屿一起的那个!” 卫兵闻言,脸色变了又变,停在原地没动。 “怎么还不去?” “小方哥,当时、当时是你吩咐的,给她必要的优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这么几天过去……”卫兵嗫嚅着,不敢再往下说。 这几句话像是当头一棒,砸得方寰晕头转向,全然无法思考。耳边传来厮打的声音,是愤怒的人群越来越近。守在楼下正门外的十来个卫兵,你看我我看你,都流露出胆怯慌乱的神态,看上去下一刻就要夺路而逃。 方寰冷眼看着这种种情态,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再一次撑上被烧得滚烫的栏杆,一字一顿地开口,“去解开铁牢的锁。” 卫兵瑟缩了一下,问道:“哪一间?” 方寰望着远处坍塌的雕像碎片,嘴角一动,“全部。” 许屿离开房间后,避开零星的几个巡逻卫兵,来到了一楼的“开水房”区域,角落里堆着几个军绿色的编织袋,划开一看,是布满尘土的卫兵制服,这是先前苏芩发现的,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许屿快速套上了衣服,回忆起平时所见,模拟着卫兵的步态身姿走了两步,始终觉得不太像,想了一想,把领口的扣子扯开了两颗,再把衣摆揉皱,最后把肩膀一缩,往下佝偻,总算是差不多了。 等到外面传来越来越杂乱的奔逃声,许屿推开那扇涂着红色油漆的木门,踏上了向下延伸的石阶。楼道里没有照明灯,他的身影迅速隐入了黑暗之中。 摆在面前的是错综交错的十二条道路,往上通往宿舍楼,往下通往内部展馆。所谓的中心控制台就藏在展馆的最深处。这些都记录在情报处的资料之中,明明是极为重要的信息,却疏于防范,并不难得到。 通道之中有潮湿阴冷的风,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许屿随手往身边一拭,便摸到了坚硬的石壁,以及湿漉漉的水迹。就快到了。 第45章 前方的路被一道灰色的门截断了,门里嵌着一把锁,是此行的最后一处障碍。许屿走到近处仔细观察,这是一把密码锁,密码是六个数字。 六个数字……是什么?特殊的人还是特殊的事? 许屿略一犹豫,输入了方垣少尉率领叛逃的日子。门锁毫无反应,密码错误。 密码错误?是的,方垣不过是一个少尉,他还没有独立控制戎城情报处的权力。但戎城的特殊性又的确与方垣这个人脱不了关系…… 片刻之后,许屿重新拨了一串数字,那是“ x”战争宣告结束的第一天。正是从那天开始,原本驻守戎城的军队彻底失去了对这座城市的控制权。 门开了,霎时眼前都亮了起来,陡然出现的光十分刺眼,许屿停了一停才开始迈步。 地面铺着平滑的大理石,隐约映出悬挂在墙壁上方的烛台,烛台之上是环形的围栏,围栏之后是黑色的密闭监牢。 尽管刻意放轻了脚步,还是有声音传了出去。与此同时,头顶传来一声轻响,许屿立刻停在了原地。通过光可鉴人的地板,隐约可以窥见上方的情形——围栏之后有人探出了头,正直愣愣地看着他。 “什么人?”那人放下了手里的胶桶,重重一声响。 粗糙的白色胶桶,装着劣质的营养剂。提着胶桶,在监牢之外巡视……多半只是一个负责定时投食的人,这份工作不需要能力,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话语权。 许屿并不抬头,摆出一副不屑姿态,“少管闲事,滚!” 那人一愣,真的往后一缩,两手在身侧动了动,犹豫着是不是该重新提起胶桶。 许屿瞥一眼地面,不再理会,径直向眼前的中心控制台走去,那是一个由玻璃层罩住的黑色操作台,线条流畅、庄严肃穆,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随着许屿一步步靠近中心控制台,先前那人终于也察觉到不对劲,试图出声阻止,“喂!你——” 咔嚓一声响,电梯厢落地的声音,又有人来了。 许屿的对面,控制台的另一端,电梯门打开,两个持枪的卫兵走了出来。 显然是没料到这里会有人,两个卫兵对视一眼,当即就要举起枪来——尽管里面并没有实弹。 许屿先一步开口,压低了声音,“出什么事了?” 他这样坦然,又这样冷静,顿时剩下三人都不说话了,电梯里的卫兵以为他负责投食,正在楼上投食的卫兵又以为他负责巡视,都替双方做了个假证。 “这……小方哥让我们来把铁牢打开。”一人犹豫着开口。 许屿点点头,通过了控制台外的玻璃层,“知道了。”他快速观察身侧的控制面板,十二道闸门,另一道封锁铁牢的独立开关,以及展馆的电源按钮… … 眼看许屿的手搭上了独立开关,另一个卫兵不知怎么有些不安,他上前两步,想要喝止,“等等!你先别动——” 许屿并不理会,先行按下了铁牢的开关。 只听得轨道滑动,是上方的铁牢打开了,投食的卫兵忙不叠躲进了墙内的安全地带,下面的两人也畏惧地退了一步。他们看向许屿的方向,似乎是想告诫什么。许屿却并未停止动作,他手臂用力,连续快速地拉下了十二道闸门,最后,关掉了电源。 视野一暗,一切光线都消失了。闸门拉下,全部通道都已经被关闭。 “你!你在干什么!”卫兵喘着粗气,怒不可遏,立刻扣动了扳机,一连串砂石从枪管里扫射出来。 只可惜,一片漆黑之中,目标难寻,这些“弹药”悉数扑了个空,稀里哗啦倾泻到了地面。 “嘘——小心一点。”不知在哪个角落,许屿的声音又冒了出来。 又是一串枪管震动的声响,追着许屿的声音扫过去,不知道击中没有,那个角落再没有任何声息。 士兵气急败坏,打空了弹夹,想要抢过同伴的枪,却被按住了手臂。 “别动了!你没听见吗,上面……”那人同样十分焦急,却拼命压抑着声音。 上面……上面的牢笼已经打开,变异的怪物失去了束缚,一切行动都依循本能,此时此刻,听见响动、听见人语,自然而然地就要破坏、觅食。十二条通道已经封锁,他们被困死在这里,变成了仅有的猎物。 “愣着干什么!快去把电源打开啊!真要死在这里吗?”方才开枪的卫兵不断推搡同伴。 趁着怪物还在楼上,还有时间,那人连滚带爬地靠近了中心控制台。一时分辨不出电源开关究竟在哪里,只好两手并用,疯狂敲打着面板,面板黑漆漆的,屏幕上没有一丝变化。而在他的脚边,一条被横向截断的传输线垂落在地面。 咚的一声,一个沉重的东西从上方坠落,某种叫人难以忍受的气味涌到了近处。 卫兵手脚僵硬,一动不动,忽而感觉角落里有光线变化,黑暗里破开一道缝隙,又飞快关闭了。 静悄悄的。 第26章 通道封锁之后,四面的土墙都推挤着合拢,俨然变作了铜墙铁壁,仅凭人力是再也无法移动的。 好在,许屿在进入中心控制室之前,将一把匕首插入了锁芯的缝隙。匕首是先前从苏芩身上得来,精密珍稀的材料,一经淬炼,再也不会扭曲变形。那扇灰色的门几经挤压,门板已经歪斜得不成样子,许屿拔出匕首,锁芯便轻轻一弹,门开了。 第46章 缝隙飞快关闭,许屿闪身进了漆黑的楼道。 快速迈上十来级台阶,转角处出现了一道金属栅栏,拦住了许屿的去路。原来所谓的封锁如此彻底,连同一楼层都无法自由穿行了。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热,隔着墙壁也能感到热源不断扩大,隐约传来一点木材燃烧的声音,有种席卷一切的气势。 许屿在黑暗之中点检自己携带的武器,制式精巧、入手沉重,他从前没有接触过,也没有在一号城见到过,不知道苏芩是从哪里得来。 只不过,环境所限,无法准确锁定方向,射击类武器都难以发挥效用……许屿在地上翻找一通,最终选定了一个沉甸甸的球状炸弹。 石壁上的热度不断攀升,在栅栏之后、楼道的出口隐约窜出了耀耀火光,许屿估算了时间与距离,找准时机,迅速扯开引信,把炸弹丢了出去。 一秒、两秒……一声巨响,建筑坍塌、栅栏倾倒,浑浊的烟尘之下,许屿所在的角落被飞快掩埋。 方寰望着越来越近的暴动人群,以及左支右绌、逐渐无力抵抗的卫兵,始终保持着一种残忍而戏谑的笑容。他自认为内心十分平静,是,不得不承认,这些人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扰乱了自己的计划,处理起来也浪费时间……但那又如何,终归死去的会是他们,而不是自己。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十米开外的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方寰稍稍回神,眼神猛地聚焦——众人簇拥着一个高举镰刀的高大男人,镰刀之上挑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那张脸他认得,是一个记不清名字的卫兵,年纪小,性格鲁莽,做什么事都喜欢冲在最前面。 该死的……方寰脸色难看,右手握拳,狠狠砸中面前的栏杆,“怎么回事!还没放出来吗?”复又冷笑,“欢呼吧,庆贺吧,过不了多久……”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问话,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地板晃动,天花板上不断有墙皮掉下来,一层灰恰巧落进他的眼里。 方寰抹了一把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一片模糊之中,他看见左手边的楼房忽然塌陷,连带着自己所在的地方,也往下塌了一半,他脚下踉跄,一头撞上扭曲的栏杆。 晃动仍在继续,这次却不是往下塌陷——只见走廊尽头忽然降下一道金属栅栏,飞速锁定焊死,就连近在咫尺的人也反应不及,只能呆滞地看着它横空出现,把一队卫兵劈作了两半。 “这——”方寰忽然失语了,显而易见,这是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卫兵一去不返,铁牢所在的位置坍塌,通道封锁……他只是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怎么就突然发生了? 此处的异动自然不只他感受到了,推挤的人群也感受到了,有人发现了方寰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斗志昂扬,想要翻越人群冲过来。但想要砍杀他的人又何止一个,大家蜂拥着上前,反倒围得寸步难行。 忽然间,一支火把被扔进了楼道,堪堪擦过方寰的脸,滚了下去。更多的人得到启发,一旦挪到近处,就把手里的东西扔向方寰,一时间,乱七八糟的农具当头砸来,方寰狼狈地后退躲避——然而避无可避,楼道狭窄,两端封锁,他的活动范围并不大。 四周忽然安静了一瞬,方寰若有所感,快速盯向某个方向——不远处筑起一道高高的人墙,半张巨大的铁胎弓架在人墙之上,一支锈青的箭镞对准了他的眼睛。方寰全身僵硬,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突然浮现起父亲濒死时的画面。弓弦振动,箭镞破空而来,方寰肩膀一抖,到底还是没有忘记保命的本领,侧身躲开了。那箭杆足有小孩手臂粗,哐当砸在地面,当即就凹陷了一块。这一下像是用尽了方寰所有的力气,眼看着人墙之上再度搭好了弓弦,方寰只是跌坐在地上,两手撑地,勉强支撑着身体。 一丛火忽然从头顶落了下来,原来是火把点燃了融化的沥青,一团又一团的胶状物质不断垂落。视野里的弓弦动了,方寰咬紧牙关,拽住栏杆,从三楼翻身而下! 原本以为这样能赢来一线生机,他却是彻底的想错了,在极端的愤怒之下,这些人恨不得能生撕了他。 楼下人群轰然一响,除开有三两个被方寰砸倒的,其他人迅速包抄上来,死死按住了他。 方寰仰面躺在地上,不断有拳头、石块招呼过来,他始终睁着眼睛,直到有人砸中他的眼眶,浑浊的血线缓缓流下,他突然浑身颤抖,哀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我可以、可以带你们登上浮塔!” 隔着一层薄薄的土堆,许屿可以清楚听见外面的种种动静。奔跑的人群,脚步声、叫喊声,像是列车奔驰而过,踢踢踏踏的,留下了一堆声音的垃圾。直到某个瞬间,列车的某节车厢终于彻底远去了,许屿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他可以猜到,他等待的那个时机,终于出现了。 他把动作放轻放缓,手臂像一柄拂尘,扫开了堆在躯体上的尘土,然后,他慢慢从角落里钻了出来。 身后咔嚓一响,有人踩碎了一片瓦块。 ……是谁? 许屿并不回头,拔腿就跑,然而,不过两秒的时间,他就被人扣住了肩膀。那只手强悍有力,手指如钢筋一般,牢牢捏住了他的肩头。许屿右手摸出了匕首,果断迅速地向肩膀插去,那人却并不松手,只是按住他的肩膀往下一扭,清脆一声响,关节脱位了。微一停顿,顺着手肘往下一拧,顷刻间,许屿的小臂内侧如同针扎,藏在袖口的刀片也滑到了地上。 第47章 很基础的近身格斗技巧,是学院里每个人的必修课。 此时此刻,许屿似乎再没有了躲藏的余地,他垂下手臂,回过头去,想要看看偷袭者的真面目。 忽然又是一拳袭来,直打得他眼前一花,半边脸飞快肿胀起来,谈不上造成多少伤害,倒像是单纯泄愤的一拳。 既然如此……许屿露出一脸颓丧,茫然地抬头张望,“谁——” 那是两张熟悉的面孔,一个褐色卷发,一个黑色短发,一个霍曼,一个郑旦,前者阴恻恻地诡笑,后者只是平静而谨慎地看着他。 许屿露出了恍然的神情,“原来是你们。”眼神忽然向下移,语气带了点迟疑,“这是?” 郑旦单手撑着一把简易的木杖,忽略了他的打量,另一只手依旧牢牢扣着许屿的肩膀。霍曼在一旁甩了甩自己的手掌,有心想来帮忙按住许屿,刚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许屿看着面前那截空空的裤管,问道:“受伤了?” 郑旦扯了扯,“也算拜你所赐。” 许屿摇了摇头,看上去并不认同,又快速扫了一眼他们身后,神色微微一动。 霍曼站在一旁,感到十二分的焦灼,他辛辛苦苦跋涉这么长一段路,可不是为了看着他们若无其事地寒暄。他看一眼远去的人群,只觉得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一刻也不能耽搁。他推了推郑旦,不耐烦道:“要问什么赶紧问!磨蹭什么?” 郑旦还没反应,许屿倒是先诧异地看过来,似乎对他的语气神态大感震惊。霍曼又感到一阵恼怒,脚步迈出,想要再狠狠挥上一拳——反正他也无力抗衡。谁知,他的小腿一痛,跪倒在地,是郑旦用木杖拦住了他的去路。 “嘶——”霍曼痛呼一声,忍不住骂骂咧咧,手里哆嗦着在胸前摸索,掏出那支最后的药剂,珍贵的仅此一份的药剂。 郑旦对他摇头,用坚决的口吻说道:“不要轻举妄动。” 霍曼极度不甘,心想着,你敢这样对我……即使只有一支药剂,同样可以用在两个人身上,效果差了一点,达不到理想效果,一点小瑕疵而已,可以接受。 “方寰死了?”郑旦问。 “或许吧。”许屿眼神往后移,“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是你做的。” 许屿摇头,“我一个人,没有这种本事。” 郑旦自顾自地追问:“接下来呢,打算怎么做?方寰是死到临头,可戎城也彻底乱了,尽是些亡命之徒,即使现在有一位领导者横空出现,即使这位领导者智慧超然,决策严明,他们肯听吗?” 许屿看上去有些无奈,随口敷衍道:“是啊,的确很棘手。” 郑旦被他这副轻慢的态度激怒了,他难以理解,许屿已经落在下风,受人钳制,凭什么还能这么淡然,这么自如?他手上用力,把许屿往地上一掼,提起木杖捅在他的心口。 许屿跌倒在地,狼狈地咳了两声,碎石擦进手掌里,划出几道刺目伤痕,自然是会痛的,他的神态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平平地直视着郑旦。 霍曼这下得了机会,激动难耐地撬开了玻璃管,又摸出一支针管,扑到了许屿身边,说道:“可以吗,现在可以吗?反正他什么都不肯说——” 这话是对郑旦问的,霍曼却并不在乎回答是什么,他等待了好久好久,现在猎物就匍匐在眼前,实在是等不下去了。 霍曼小心翼翼地捧着针管,对准了许屿的脖颈,每凑近一分,他眼里的光就更亮一分。奇怪的是,许屿明明还有闪避的余地,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平地风起,空中响起一阵细微的声响,像蝴蝶振翅,又像飓风临近,迅捷而决然地降临。霍曼眼前一花,手上落空,那支珍贵的仅有的药剂被打翻,倒进了脚下废墟,他痛呼一声,胸口一阵钝痛,整个人被掀起甩开,仰倒躺在地面。他恍惚地睁开眼,只看见一个黑影,席卷而过,又扑向了郑旦。 郑旦反应迅速,飞快后撤,躲过了当头一击,他握紧木杖,想要反守为攻,只听到清晰的断裂声,木屑砰然飞溅,飘进了眼里。他腿部蓄力,想要撑墙而起,却忘记了自己左腿已断的事实,身体失衡,万分努力才没有倒下去。还没等他站稳,颈侧已经贴上了一个冰冷而锐利的切面。那武器锈迹斑斑,形制也奇怪,竟然是……一把镰刀? 郑旦屏住呼吸,勉力平静下来,他的视线往下,看见了偷袭者的衣摆——柔软的黑色缎面,边缘处是暗金色的文字绣纹。 “苏芩?”他脱口而出,语调奇怪,简直算得上惊恐。 第27章 郑旦四肢僵直,定在原地,心里涌上来一阵悲哀——怎么永远都是这样?功亏一篑,一无所获,不断从云端掉进泥沼,不,没有云端,他甚至没有真正触碰过胜利,就一次又一次被被击溃,颜面扫地。 他这么想着,脑子里逐渐一片空白,苏芩没有理由手下留情,如果换做是自己,同样也会毫不犹豫。 颈边忽然一松,刀刃轻轻擦过,又移开了。苏芩开口了,语气冷淡,“郑旦,你把他给看好了。” ……他? 郑旦难以置信地回头,苏芩正把镰刀收起,固定在皮靴的夹层,见他不解,随意一指霍曼的位置,“愣着做什么,虽然你变成了这么个样子……但这点事,应该很容易吧?” 第48章 她态度如此坦然,把话说得这么理所应当,好像郑旦从来就不是霍曼的队友,而是可以被她随意驱使的一个仆从。这个仆从犯了错,本该遭到严惩,但勉强还有点用处,所以主人暂时饶过了他,只要他继续听话。 霍曼原本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手肘紧紧盖住那一小块湿润的土地,无色无味的药剂,很快就被炙烤着,蒸发在空气里。他张大了嘴,很想要嚎哭一通,但又发不出声音。一片寂静之中,他听见一阵怪异的脚步声逼近了,一声重一声轻,是有人拄着木杖过来了。 “快!他们——”霍曼一句话断在口中,后脑勺遭了重重一击,彻底昏了过去。 苏芩不赞同地看了郑旦一眼,紧接着抛来一捆绳索。 许屿说道:“就这样吧,暂时不用管他,先去看看方寰。” 郑旦便停在了半途,他靠着墙,看着许屿往自己的方向走来。许屿看上去也不太体面,衣服上有大片污渍,头发里挂着砂石灰尘,可他走过来,脚下生风,眼里没有任何人。这样的场景,总是似曾相识,大概他一直都是这种人,永远不会变。 许屿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方。四下漆黑一片,唯一的方向指示就是不远处的火光,听着人群里越来越高昂的喊声,他加快了脚步。 苏芩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郑旦则落在她身后半步。 “你不担心吗?霍曼才是我的队友。至于你……” 苏芩被他的问话逗笑了,“我才不在乎你和他的关系,我只是需要一个帮手,在你和他之间选择了你而已。” 郑旦脸色难看,“你凭什么认定我会答应你?” 夜色之下,苏芩的侧脸看上去恬静柔和,“不需要你答应什么,我们之间谈不上契约关系。我只是摆出了选择,随你怎么选而已。霍曼和许屿之间……很容易权衡的。”苏芩又笑了一声,“尤其是对你而言。” “这段时间以来,你也看得清楚,在混沌区遭遇的一切,已经远超竞技与选拔的范畴,我倒是不知道白玉京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情况早就变了,盟友之间的规则可以暂时放一放,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何况,凭你的身份,即使没有好的成绩,也能拿到职衔吧?” 郑旦眉心一蹙,状似不解,“我的身份?” 苏芩并不看他,语气平淡,“郑章和先生是周元将军身边最信任的属下,虽然身上没什么战功……替独子求一个职衔,也不是难事。” 郑旦面色隐忍,他最厌恶投机者,也最厌恶别人把自己归为靠祖辈荫庇才能存活的废物,他很想高声辩驳,只是—— 眼前景象一变,许屿大步跨过燃烧着的断墙,一片黑色纸屑纷飞而来,扑在郑旦脸上,撞碎了。 人群围成一圈,外面的人依旧吵嚷不休,内里的人却已经安静下来,众星拱月般围住了方寰,而后者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方寰身上伤痕累累,面部浮肿,衰弱得连手都抬不起来,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迸发出摄人的光亮。 “我说了,只要、只要你们听我的,我就可以把……把你们全部带上浮塔!” “我做这些事,都是为了整个戎城,为了我们所有人!” “我原本用不着这样做的,如果不是,不是……”方寰说着,眼神开始涣散,“父亲,我——” 众人围在他身边,可不是为了听这些模糊不清的呓语,立刻有人踢了他一脚,喊道:“喂,说点有用的!” 方寰恍恍惚惚的,竟然笑了,他说:“你敢这样对我,等我登上浮塔,立刻就杀了你,第一个……就杀了你。” 许屿拨开人群,一步步朝方寰走去。 说来奇怪,许屿从远处走来,所到之处,总有人主动避让,一条坑洼不平的小路,踩在他脚下,就变成了庄严肃穆的煌煌大道。 “他在说谎。”许屿走近了,脚尖抵住方寰的后背,毫不客气地评判道。 “许……嗬,这里已经没人记得你了,”方寰重重喘了一口气,咧开嘴道:“只剩下我,哈——” “他在说谎,”许屿再度重复,拔高了音量,“降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没有谁能登上浮塔。” 方寰看上去已经是神志不清,听了这话,十分不解,“你亲口说过,只要时间一到,我就可以……” 许屿环视四周,扫过一张张渴求而茫然的脸,略微笑了一笑,流露出安抚的意味。 而后,他放低了声音,为了确保只被方寰一人听见,只好略微弯下了腰,说道:“是的,时间一到,我自然会回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方寰冷笑着,手指艰难攀上另一侧的手臂,“凭证、编码……我有,我当然可以……” 许屿没有打断他的话,用一种称得上怜悯的目光注视着他,等他把最后的话说完,渐渐地,方寰自己不做声了。 “你……”方寰语气悲切,一句简单的问句竟然说不出口。 许屿不待他问出口,主动解答:“是,我骗了你。” “那不是编码,也不是凭证,只是普普通通一块铭牌,随便找个工匠都能造出来。在那时候,如果你不是那么迫切,或者告知身边任何一个人……”许屿摇摇头,叹息, “当然,现在再说这些,还是太晚了。” 方寰眼神闪动,支起瘫软的手臂,想要去拽许屿的衣摆。 第49章 许屿不闪不避,只是从袖口的折叠处摸出个弹丸模样的东西,托在手心抛了两下,然后——捏碎了它。 众人都不自觉地盯着许屿的一举一动,此时都仰起头,眼神追随着那颗小小的弹丸。 听得呼啸一声,一道火焰划破夜空,紧接着,无比精准地栽进了方寰的胸口。箭镞完全没入,只剩下燃烧的箭羽留在空气中,十分醒目,让方寰的尸身被所有人都看得清楚。 与此同时,空中铮然一响,似乎又有哪里拨动了弓弦,众人都惶惶然四处张望,生怕这不明来处的利箭下一刻就对准了自己。 但这并不是弓弦。 一连串节奏分明的声音渐次响起,街区正中的建筑显露了异象,只见最顶端的一架通讯台轰然瓦解,在那之后,暗沉沉的夜空里陡然出现了一轮灿烂、浑圆的月亮。 “是铜月!铜月亮!”有人爆出一声呐喊,他的声音颤抖、情难自抑,他等待着有人与他应和,身后却一片寂静,他回头一看,发现众人早已跪倒,四肢伏地,以最虔诚、最卑微的姿势迎接铜月的降临。 铜月亮——混沌区的圣物,一种被讴歌、被传颂、被崇拜的圣洁之物,传说它代表着神的预示,是宇宙运行的规则,是一切力量的根源。它根植于民众的信仰,存在于各个故事、各类神迹之中,却唯独没有在现实中出现过。 许屿站在原地,等着视野里的箭羽燃尽,这才抬起头来,仰望那一轮非比寻常的月亮。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东西制作得太粗糙,边缘还应该细细打磨。触发机关也不够精巧,运转的噪音太大了,很容易就会暴露幕后操纵者的地理位置。只是,时间并不充裕,这个关键节点提前到来,也只能把这个半成品摆出来了。 “好了,”许屿说道,声音并不大,却是此时此地唯一的响动,“都站起来。” 话音未落,天边铜月忽然失去了光华,悄无声息地往后隐去,消失在墨色的云翳之下。 众人连忙站了起来,一齐看向许屿,眼里夹杂着畏惧与崇敬——他有所动作,铜月就出现了,他一发话,铜月又消失了。这传说中神明的预示,竟像是由他主宰的。 “铜月现世,不是为了叫你们跪拜臣服,它带来神谕,要降下恩赐,是来嘉奖你们!” 众人连忙站了起来,眼中的惊疑化作了狂喜,忍不住拉扯身旁的人,“嘉奖我们?是因为——” “你们领会了铜月的预示,烧毁了军士街区、彻底歼灭了方氏一族,多么令人振奋、令人欣慰啊。”许屿说着,低垂了头,眼皮半敛,两手交握于身前,远远看来,是一副虔诚而神圣的图景。 “从此以后,军士街区的一切由众人共享,不必再听从指令,不必再屈于人下,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属于你——”许屿振臂一呼,像一面风中招展的旗帜,攥取了所有人的视野,众人无不心旌摇曳,呆愣片刻,猛地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往破碎的大门跑去。 门里有什么?没人知道。但那是神的指令,是信仰的馈赠,自然比现如今自己所拥有的要好百倍千倍。 叮的一声,几颗铁钉从苏芩手心滑落,落在地上。等到人群彻底远去,她也彻底松开了手,绳索脱力垂地,几个衔在一起的金色滑轮蓦地停止转动,天边轰然一响,那轮藏在云后的铜月亮从中破开,啷当坠地。在她脚边,一把长弓,几支羽箭,掩映在稀疏草木之中。 “去收拾一下,埋在地里就行,暂时用不上了。”这话是对郑旦说的。 郑旦心绪难平,却见许屿的目光遥遥望来,人也作势往这边走,诸多疑问立刻卡在了喉头,面色怪异地瞥了苏芩一眼,住着木杖,去收拾那堆破烂铜片去了。 第28章 “混沌区的信仰,从前也是这样……狂热吗?”苏芩刻意斟酌了语气,问道。 江水潺潺,水面映出月光,就连这也被视作神明的预示,苏芩只不过是在月光明朗的河道旁刻下了几个缭乱的“方”字,再请那位住在桥洞下的未亡人散播一些真假莫辨的推论,经过一天一夜的时间,几乎所有人都被纠集起来。 做这些事的时候,其实也并不能确定,这究竟是不是许屿想要的。好在,就结果而言,还算是卓有成效。至于之后装神弄鬼的一整套把戏,也是两人汇合后临时构想而来。 许屿站在她的身侧,把脏污的双手放在身后,摇头,“关于铜月亮的传说由来已久,只是,要说真有什么鼓动人心的力量,倒是没有。” “越是贫瘠的地方,人们就越渴望得到庇佑,即使暂时看不到希望,也要竭尽全力去信奉些什么,献祭自己,从而获取慰藉。”许屿往四下一望,满目焦土,尘土纷飞,“看来,在这里的日子很是煎熬。” 他忽而看向了苏芩,示意到,“那是什么?” 苏芩猛地回神,发觉自己的衣兜里泛出了亮光,她不以为意地拿出来查看,“是巡位仪……噢,它发出警告,某个目标人物的生命体征已经消失了,是方寰。”片刻后,警报结束,屏幕上只剩下一个红色光点。 许屿点了点头,望了一眼先前人群堆积的地方,“他留在这里也好,和方垣少尉隔得不远。” 苏芩收拢手掌,沉默半晌,忽而说道:“你先前说的整个戎城,算作两个人的份额,还能实现吗?我是说……军士街区又被另一群人占领了。” 第50章 “随他们去,最重要的步骤已经完成,这些都无关紧要。”许屿顿了顿,又问:“你真正想说什么?” 苏芩笑了笑,“我很信任你,你是我唯一的盟友,你知道的吧?” “嗯。”许屿看着她。 “所以,尽管你从来不肯和我商量,也不告知我全部的计划,但截至目前为止,我们的配合也算得上默契,算得上顺利。” 许屿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眼,“你在担忧些什么?” “不,我很信任你,我说过的。”苏芩抬起头来,直视对方的双眼,“时间不多了,但还有些余裕,我想要先确认谢诺夫的状况。” 或许是她的错觉,许屿神情一松,语气也自然了不少,回应道:“可以理解,你能联系上他吗?” 苏芩的眼神很意外,她犹疑道:“我只知道他大致的方位,只能根据这个方向去找……我原本以为,你有些忌惮他,不是吗?” 许屿移开了视线,“只是免不了防范而已,毕竟他和我们不在同一支队伍。”又问:“谢诺夫的实力不弱,也不乏自保的能力,怎么突然担心起他来?” 苏芩微蹙了眉头,话却说得含糊,“只是感觉不太好,但愿没什么事——” 说话间,远处的模糊身影越来越近,木杖笃笃触地,郑旦回来了。 郑旦脸上没什么表情,更多的是严阵以待,走到两米开外的位置,便停住了,他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他心里忐忑,却不敢表露分毫。现在方寰已死,许屿不仅脱离了困境,更是赢得了戎城民众的全部信任,自然不再需要自己这个临时抓来的助力。他能做的,也只能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做出一副言听计从的姿态,防备着对方突然发难。 苏芩和许屿对视一眼,又飞快移开,先前没有谈起郑旦,此时心里盘桓的念头却都差不多。 “郑旦,返回的日期快要到了,你想好去处了吗?”苏芩语调很轻,几乎算得上温柔。 “……什么?” 苏芩点点头,“我知道,在以前,你的任职目标一直都是二号城,你认为经济是世界的命脉,这样的念头从来没有变过。但是,现在,你会不会有一些新的打算,比如说,掌握力量之类的?” 郑旦不由得后退了半步,握紧了木杖,生硬问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苏芩面色一沉,语气也带上了冷嘲,“我只是想告诉你,将来还有很多种选择,你大可以好好施为……当然,前提是你能够顺利回去。” 郑旦眼神低垂,余光里瞥见苏芩身边的长弓,他开始构想,如果他奋起一搏,制服苏芩的可能性有多大? “好了。”许屿忽然开口,倒是让郑旦肩膀一抖,他似乎忘记了,许屿也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 “现在,你离开这里,回到军舰的指定登陆点等候,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 郑旦听了这话,却是愣住了,“这——”他想问,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在离开混沌区之前,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苏芩面露不耐,语速飞快地补充道。 郑旦犹自站在原地,太过震惊,一时没能挪动脚步,却见前面那两人自顾自转过身去,竟是比自己还要先一步离开了。 他们踩过灰扑扑的废墟,惊动了藏在草木深处的飞禽,几只杂毛夜枭扑棱棱飞出,慌不择路,擦过郑旦的肩膀,留下了一股腥臊难闻的味道。 郑旦后知后觉地低吼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先前昏迷的霍曼被捆得结实,又被随手丢在了半堵围墙旁边,那个方位的火势延绵不绝,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郑旦拄着木杖站了起来,趁着夜色未尽,打算徒步离开戎城。他特意绕了一段路,不愿意多看从前的队友一眼。 尤明掩面而泣,手掌盖住了脸颊,也彻底盖住了脸上神情,这眼泪半真半假,替她藏住一些难以克制的恐惧。 “对不起,我不该胡言乱语,我……我的腿太痛了。”尤明哭诉道。 谢诺夫并不了解尤明这个人,相处的时间也寥寥,所以,他意识不到这样的神情与动作放在尤明身上有多怪异、多不合理。 他在思考尤明说谎的可能性,她是在剧痛之下口不择言,还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如果是后者……他又开始考虑舍去队友还能拿到优胜成绩的可能性。 尤明一面啜泣着,一面悄悄挪动手指,观察谢诺夫的举动。 出乎意料的,谢诺夫并没有动,他不声不响,视线也从她脸上移开,眼睛里暗沉沉的,眼珠也一动不动。 “谢诺夫,我、我的伤该怎么办,我会死在这里吗?”尤明倏地抹开了脸上的泪水,手心握在身后默默掐紧了,放低了声音,“你猜的没错,娅瑟里伯爵特意嘱咐过,希望我能顺利返航,也是,她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现在该怎么办,我成了累赘,你自己能攀上去吗?” 尤明看得清楚,自从听见了“娅瑟里伯爵”这一称谓,谢诺夫便慢慢把视线移了过来。她在心里冷笑——你这么个古怪的东西,竟然还懂得人类社会的规则,还懂得顾忌手握权柄的大人物吗? 谢诺夫自然无法得知尤明心中所想,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那湿润的脸庞,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偏开头,笑了一笑。 尤明骇然地看着他,“你——你干什么!”她拼命往后移动,避开谢诺夫忽然生来的手。 第51章 谢诺夫收回了手臂,不再触碰,再度观察了尤明腿部的伤势,“十多分钟了,血液流速还是没有减缓的趋势。” 尤明脸色苍白,不知道他此时此刻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需要尽快接受治疗,我可以先把你送出去——” “好!好的!”尤明急不可耐地高声应答。 谢诺夫停了一停,继续把后面的话说完,“但外面还有一些敌人,你带着伤,他们是早有准备,埋伏已久,你能够应付吗?” “或者,还有另一种办法,我先攀上去,驱散了外面的敌人,再来接你上去。” 尤明咧了咧嘴,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冷笑了,这两种选择的利弊一目了然,白痴都知道该怎么选,难道在他眼里,自己就是这么一个头脑不清醒的人吗? “我想……我还是先上去吧,我的腿快要没知觉了。”尤明哽咽了一下,羞愧一般,飞快低下了头。 谢诺夫点了点头,说道:“好。” 得到答案之后,谢诺夫不再看她,拧开车门,绕去了另一侧,开始撕扯那些压在尤明腿部沉重钢板。 车门裂开一道大缝,车窗玻璃也随之破碎,一些碎屑卡进了谢诺夫的指甲缝,他浑然不觉,脸色也一成不变。刺啦一声,车门被彻底拆除,尤明屏住呼吸,抬起眼睛,看着近在迟尺的谢诺夫。 谢诺夫忽然蹲下了身体,在狭窄不平的坑洞里,他的四肢难以伸展,几乎是动作笨拙地解开了身上的外衣,然后把它撕成大小不一的布条,替尤明把小腿与脚踝的伤处全部包扎起来。 “……”尤明有些不适,心里涌上一点异样的感觉,眼看谢诺夫把布条打结,她连忙伸手接过,“我自己来。” 紧接着,谢诺夫把尤明扶出车内,让她站在角落,自己则开始徒手拆解车头的零件,他把车身砸成凹陷的形状,作为基点,再用各类零件垒出一条阶梯,最后再把石壁上挖出一个接一个可供攀爬的小坑。 做完这一切,他回头看着尤明,“你确定要先上去吗?” 环境安静下来,仔细去听,洞口还有徘徊的脚步声,那些人目睹着同伴惨死,竟然还不肯离开。 尤明往前挪了一步,竭力攀上车顶,腿部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她强忍着疼痛,说道:“是的。” 谢诺夫再看一眼洞口,不再多说什么,一同登上车顶,屈膝下去,示意尤明踩上自己的臂膀。 离地面越近,越能清楚听见那些脚步与交谈。他们自然也察觉到有人爬了上来,小心翼翼地逼近,随时准备一拥而上。 尤明并不急于探头,她把短刀插在石壁之上,单手支撑着身体,另一只手向下探去,把藏在短靴里的黑色晶石拿了出来,哗啦一声,抛在了地面之上。 那些人必定是愣住了,他们拦截运载车,正是为车上可能存在的能源物质,是,这辆车上没有矿石,多半是遭到了劫掠,早在掉下坑洞之前,尤明就察觉了。但不知为何,谢诺夫身上藏了不少黑色晶石。 “想要更多吗?”尤明终于爬上了洞口,她面对着那些干瘪、丑陋的黑影,没有一丝畏惧,而是露出了一个饱含诱惑的笑容,“都在那个人的身上。” 她挪动那条被仔细包扎的腿,鄙夷地点了点地面,“快去拿吧。” 第29章 东方渐白,原本遥远而模糊的地平线也显露出来。翻越草木凋敝的一片山坡,天边雾蓝色的重重山影跃入了苏芩眼底。她随手拍了拍挂在衣摆上的露珠,结果两手也沾上了蒙蒙水汽。 许屿慢了一步,此时站到了苏芩身旁,视线从她的侧脸划过,也投向了远处。 苏芩听见他走近,提议道:“先休息一下吧。” 许屿便干脆利落往地上一倒,躺在了一处缓坡之上。他眨眼的速度越来越慢,大有就此睡过去的趋势。 苏芩忍不住笑了一笑,蹲下来推了推他的肩膀,“别睡着了。” 许屿半睁了一只眼睛,瞳仁里映着光点,看她一眼,又慢慢闭上了。风吹草伏,湿漉漉的叶片搭在他的脖颈,他也浑不在意,甚至懒得拿手拨开。 苏芩不免有些无奈——这实在是少见的情绪——她也坐了下来,借着这平静安定的间隙,着手整理身上携带的武器,先前被许屿拿走,现在又物归原主。 眼前陡然一亮,原来是云团被吹散,浅金色的阳光从头顶铺洒下来。只是,清晨的日光徒有其形,照耀在皮肤上,并无一丝热度。苏芩的手背带着凉意,轻轻触碰那些器械的冷硬外壳,几乎感觉不到温差。她喜欢安静地检视自己拥有的武器,这让她感到安全、温暖,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 “那是什么?”许屿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明地看着她。 他指的是一张圆形的木版画,大概只有成人拳头大小,和一堆锃亮的兵器零件放在一起,此时被苏芩小心翼翼地拿起,托在掌心。 苏芩神情温柔,兀自出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轻轻摇头,“是……一份礼物。” 她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许屿便“嗯”了一声,没有再问。 日光越来越盛,看来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尤明的确是受伤了不假,但她随身带着从五号城带下来的镇痛药剂,分量轻、体积小,绑在手臂也无人得知。刚刚及时使用了两支,已经飞快生效了。尽管她的小腿血流不止,看上去极为可怖,她却远远没有自己表现得那么痛苦,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感受到多少异样。 第52章 她冷冷觑着眼前这群模样怪异的人,又说了一遍,“快去啊。” 隔她最近的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哼笑一声,赤手空拳朝她扑来。尤明立刻露出了嫌恶的眼神,她转了转手腕,一把抓住了伸来眼前的两条胳膊,狠狠往下一折,听得清脆一声响,两人面孔立刻扭曲,原本就萎缩紧皱的皮肤更是惨不忍睹。 尤明的腿部难以挪动,所以她站在原地,却让别人都无法近身。 众人不由得重新打量她一遍,先前只觉得她外表艳丽、目中无人,此时一看,她重伤之下毫不软弱,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腿也能面不改色,不免有了些畏惧。 尤明拎住那两条瘫软的胳膊,只觉得温度奇高,心里不适,随手往脚边一搡,而后目光上挑,冷冷一笑。 众人都被这笑容吓了一跳,往后一退。 尤明往旁边挪了一步,众人又是一惊,她不耐烦道:“拦着我只是浪费时间,快滚!” 撂下这么一句话,尤明自顾自往一旁走,有人想去拦她,走了一步没有旁人响应,也慢慢停了下来。 尤明看上去底气十足,每一步都迈得毫不迟疑,实际上也暗暗提起了心,提防着他们从背后突然发难。好在,她慢慢走出去十余米,身后也毫无动静。再一回头,洞口只剩了一个小个子,蹲在一旁,似乎在为下方的人照明。 尤明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她的伤不能再耽搁,她必须尽快进入城市,就算这里再贫瘠再破败,至少也有个医院吧。 谢诺夫远离了车身,背靠着洞壁,静静站着。近处是一片死寂,自然而然的,从头顶传来的对话就十分清晰,他甚至能想象出尤明的面部表情。他总是无法理解人们的行事逻辑,这么多年来,始终都是这样。 唯一棘手的是,尤明偷走了他放在驾驶室的黑色晶石,而剩下的,仅有的一小部分,已经碎在了他的衬衫口袋里,他用手一兜,只捻起了一些闪着微光的粉末。谢诺夫迟疑地揭开了右手的腕带,露出一个方形的金属端口,边缘处刻着一串字符, sherov ,是他的名字。字符的颜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黯淡,提醒着他,如果再没有能源补充,他很难保持清醒。 谢诺夫把手指搭在手腕上,轻轻叹了口气。 有碎石尘土从头顶上掉下来,少许洒在了他的头发上。 苏芩脚下有些不稳,险些就要踩进小路旁的土缝,眼前是龟裂的大片土地,裂缝随处可见,足有手臂粗细,或许并不能称之为“缝”。两人一路搭乘各式奇奇怪怪的交通工具,终于来到了丰城的边界,远远看去,已经能够看到隐约的建筑群轮廓。 “听说,前段时间丰城的疫病严重,我们要谨慎选择路线,尽可能避开人群。”许屿在原地等待片刻,这样说道。脚下条路太过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过。 只是,半分钟过去,依然不见苏芩跟上来,许屿心里一沉,迅速回过头去。只见苏芩跪倒在地,一手勉强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按在胸口,发尾从肩膀滑落下来,盖住了她的低垂的面目。 许屿大步跨过来,牢牢扶住了她的肩膀,没有贸然拽她起来,只是替她拨开眼前的头发,轻声问道:“怎么了。” 苏芩脸色苍白,连回话也艰难,她似乎喘不过气,喉咙里涌出痛苦的呼声。 “冷静一点,别着急,慢慢说。”许屿并无迟疑,又撑住她慢慢弓下去的脊背。 苏芩咬着牙,两手在身上毫无章法地摸索,终于找到了巡位仪,她把手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摔,低声道:“你帮我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许屿依言看过去,眼神停了片刻,而后把屏幕上那行字念了出来——“状态濒危”。屏幕之上红光耀眼,是十足的预警意味,不同于此前见到的任何一种。 苏芩身体一颤,依旧不敢相信,但理智却告诉她不能再耽搁,她当即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来,稍一动作,心口就是一窒。 许屿皱眉看着她,问道:“他的状态濒危,为什么你也会受到影响?” 苏芩脑子里一片茫然,只是再度抓到了“濒危”这个词,她咬牙道:“最近的联络点在哪里?我们现在就赶过去。” “联络点?”许屿看她一眼。 “是,设在混沌区,特意用来与白玉京联络的信息基站,没听过吗?”苏芩冷冷问道,或许是许屿的态度让她感到了被轻慢,她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敌意。 许屿似乎毫无察觉,他看一眼天边的日头,先是捡起了巡位仪,紧接着,拉起苏芩的两条胳膊搭在肩上,把她托到了背上。 “……你干什么。”苏芩说道,声音又低了下去。 “不是很着急吗?这样速度快点,”许屿看了看四周,问:“往哪个方向?” 苏芩闭上了双眼,在脑子里回忆联络点的分布图,她轻声道:“往东,大概十多里路,有一栋废弃的体育馆,就在那里面。” 谢诺夫仰面躺在地上,掐住了一个人的脖子,那人面目可怖,褶皱发青的皮肤挤作一团,不住挣扎,却无法脱身。但也仅此而已了。谢诺夫清楚感到自己的力量在飞快流失,他动了动手指,已经无法再往里收拢了。 转瞬之间,形势倒转,谢诺夫变成了无力反抗的那一方。他缓慢地眨眼,在一暗一明之间,看见人群聚在了头顶上方,他们面露诧异,踢了踢他关节处的金属物质,那份诧异又变成了惊喜。 第53章 他缓慢地掀动眼皮,胸腔里传来一股近似窒息的憋闷感,真奇怪,他本不该拥有这种感受。 许屿始终保持着较快的行进速度,穿过贫瘠的山坡原野,跨过废弃的陈旧轨道,淌过一条半涸的溪流,苏芩趴在他的背上,昏昏沉沉,没察觉到有任何颠簸,至多,只是听见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脚步忽然停了,许屿侧过头来,问道:“是这里吗?” 苏芩恍惚一看,立刻松开了圈在许屿身上的手,跳下了地,脚下一软,被许屿扶了一把。 “快、快进去。”苏芩嘴里的声音模糊不清,但她前倾的身体明显表现出了意图。许屿牵住她,往那栋废弃的体育馆走去。 远远看上去是空无一人,等到他们走到十米之外,空旷的门口忽然便涌出了一列士兵。他们身着青灰色制服,身姿笔挺,左手持械,整齐划一地把枪口转了过来——这是驻扎在混沌区的监察者。 “请立即离开。”他们语调板正、眼神冷硬,不容反驳。 苏芩却不为所动,冷笑一声,索性挡在了许屿面前。她一字一句说道:“我要向上联系五号城,立刻开放权限!” 监察者们面露诧异,被她的气势震了一震,眼神有所退让。片刻后,有人越众而出,问道:“五号城?请问,上方的应答者是——” 苏芩依旧是脸色苍白,却露出了不容置喙的神情,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名字,“闻人珣正。” 对面一片哗然,众人脸色都是一变,步伐也乱了,甚至还能听见不符纪律的窃窃私语。 在这混乱之中,许屿却仿佛察觉道什么,悄然回过头去,看见远处的草垛下飞快闪过了一截裤脚。 第30章 说来奇怪,尤明自诩为一个高贵、强大、不凡的人,但这些特质并不能很好地展现出来,因此,她习惯于通过践踏旁人来彰显自己,她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眼下是个相似的情景,卑贱的平民匍匐在自己脚下,涕泗横流,狼狈不堪,不断哭诉着什么,乞求能饶她一命。 尤明懒得理会,她甚至没有分神去听对方在说些什么,她拿到了必需的药物,已经没什么顾虑了。 忽然间,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女孩从一旁的白色柜子里钻了出来,一言不发地,上前抱住了痛哭求饶的女人。 尤明微微一怔,平举的手臂就这么垂了下来。 “求求你,你要的药都给你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女人声嘶力竭,语气哀切,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 小女孩紧紧攀住女人的臂膀,用仇视的目光看向尤明。 “这是你的女儿?”尤明忽然问。 “……”女人哽咽了一下,不敢回答,只是竭力把不听话的女儿往后推,试图把她藏在自己的身后。 “她没有父亲吗?”尤明脸上挂着嘲讽,“怎么只有你来保护她?” 女人愣住了,下意识辩解,“他已经死了——” 小女孩飞快打断她的话,恶狠狠道:“和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家,请你离开!” 女人被吓得不轻,手忙脚乱捂住了小女孩的嘴,又连声讨饶道:“我错了,错了……” 但其实,她又有什么错呢,她只不过是作为一名颇具道德感的医生,撞见受伤的人不自觉减轻了防范……却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种局面。 尤明垂下目光,晃了晃神,再一抬眼,发现眼前的母女已经往后退了一大截,躲进了一架折叠床底。 单薄的床架旁边摆着一张照片,一家三口,面目模糊,却也看得出幸福和美。 尤明漠然地扫视了一遍这个临街开放的小诊所,约莫过了十多秒,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身,离开了。 太阳很烈,尤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她茫然地坐在街边,看着视野里黄褐色的干裂的土地,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自己又一次搞砸了,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等到明年,她的年龄超过25岁,将彻底失去参与选拔的机会。不,也不能说是彻底,往年也有例外,五号城将领的子女可以获得优待,可是,母亲…… 尤明在心底冷笑,不,娅瑟里伯爵才不会做这种有辱身份的事。如果是为了她的那些婚生子女也就罢了,为了自己?那可真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尤明忽然感觉背后泛起一阵凉意,自己刚刚做了什么?竟然因为一时的怜悯伤怀放过了那对母女,如果有人通过她们得知了自己的踪迹,这是多大的隐患!更遑论自己伤势不轻,要是被有心人得知……这无异于自掘坟墓。 尤明越想越惶恐,霍然起身,当即倒转了方向,沿着空无一人的萧索街道,快步往回赶去。那是一间白墙白窗的房间,在周遭脏乱的建筑对比下,太过整洁明亮,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她走得太快,甚至不顾重新包扎好的伤处,小跑了起来。 很快,那间白色的诊所再度出现在眼前,尤明看着那紧闭的门窗,以及飘飞的门帘,吁了一口气,在原地停了片刻,搬起门外的土陶花盆,猛地砸在窗上。 “咚——”天边一声巨响,彻底盖住了撞击声。 尤明悚然一惊,抬起头来——只是转瞬之间,天边扯开了浅青色的遮罩,一道弧光覆盖下来,天边的山脉,连同近处的街道,都笼上了轻烟般的朦胧色泽。 第54章 在这一片轻烟薄雾之中,趋近东边的方向骤然亮起一束强光,光束中心映出舰队的轮廓。 “怎么会,时间还没到……”尤明喃喃道,却也不自觉循着方向走出去两步。 与此同时,她的耳边响起一道急促的机械女声,“竞技终止,提前返航,请立刻前往登陆点!” 声音来自附着在耳廓旁的通讯颗粒,名义上是“通讯”,实际上只有个接收通知的作用,离开浮塔时统一发放,人手一份。按照温闵先生的说法,通讯颗粒在一般情况绝不会启用,因此,通过它传达的都是不容更改的紧急命令。 “请立刻前往登陆点!” 尤明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下已经先一步动了,她朝着光源狂奔,同时伸展了双臂,朝着空中探去。别抛下我,等等,等等。 郑旦早早抵达了军舰的登陆点,这里是一片略微凹陷的荒地,周围绕着一圈旗帜,天幕低垂,颇具压迫感。四野寂寂,空无一人,这是自然,时间还没到,稍微有点雄心的人都想趁着最后再努力一把。而不是像他这样,束手束脚地等在这里,全然一副失败者的颓丧模样。 但是,那又如何呢?今时不同往日,并没有谁来时时刻刻关注着他,郑旦哂笑,他几乎被挫掉了全部锐气。 “竞技终止,提前返航——”同样是冷冰冰的机械女声。 郑旦听到声音,登时愣在原地,什么叫做竞技终止?字面意思不难解释,可他却不懂这句话传达的信息。这太不寻常了,甚至离奇,郑旦在震惊之余,又感到一股愤怒,怎么又是这样!这最后一次的实地竞技,从开始到结束,都随意改换规则,代表着最高规则与秩序的五号城,竟然这般朝令夕改,是谁下的决定?没有人可以制止吗? 他思索间,突然感到地面震颤,头顶传来隆隆轰鸣声,一道光束刺了下来。郑旦下意识抬头望,又飞快躲开,两行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军舰悬浮在半空中,舱门打开,垂下十二条金属阶梯,其中之一正好摆在了郑旦面前。他迟疑了两秒,飞快整理仪容,端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踩上了阶梯。他是这样想的,阴差阳错之下,他是第一个登上返航舰队的人,也会第一个面见浮塔的军人,到那时务必不能失了体面。 然而,等他来到舱门外,把视线往里一扫,脸上神情立刻变了——狭长的通道深处,隔出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只能从小小的圆形窗格窥见内里的模样。此时此刻,窗格之中,露出一男一女对谈的侧影,正是许屿和苏芩。 郑旦不仅脸色发僵,四肢忽然也不受控制,他一手扶着舱门,木杖撑在光洁的地面,唯一的那条腿却迟迟不动,像是整个人遭到了急冻。 “先生,请尽快通过。”阴影处忽然走出来一道人影。 郑旦浑身一震,飞快拖动身体,藏在了不起眼的阴影里。 “军舰刚刚才抵达,怎么会有人先一步到了?”郑旦压低了声音问。 那道青灰色的身影分明听见了他的话,这么近的距离,这么静的环境,不可能听不见,可对方肃然不语,完全无视了他的问话。 听得舱门之外又传来了声音,想来是近处的参选人员也赶到了。郑旦只好压下不耐,绕开通道,选了个避人的位置,悄悄坐下了。他显然没能忘记苏芩的警告,有什么蹊跷的地方,回到白玉京再论也不迟——他很轻易地说服了自己。 苏芩在联络点停留的时间不长,只说了寥寥几句话,在场的监察者们都忙乱了起来。闻人将军下达命令,让待命的军舰即刻启动,将滞留于混沌区的浮塔居民全部运送回城,至于正在进行中的实地竞技,立刻终止。 最先启动的第一艘军舰,配备了最优良的医疗设备,它没有按照既定航线直接抵达登陆点,而是先去往一座黄土飞扬的城市,在无数个坑洞里辨认出指定的目标,救起了一位奄奄一息的浮城居民。 而那位言辞激烈、气势骇人的女性居民,全程指挥着军舰,在见到被营救者的那一瞬间,终于和缓了面目。 苏芩和许屿在门边交谈了片刻,又沉默下来,一同看向房间的深处,那是一架黑沉沉的病床,床板背后挂着动态显示屏,记录着病人的身体数据。至于病人……病人的状态着实有些吓人,他的四肢关节处,连同脖颈,都被切开了一个截面,露出黑洞洞的颜色,还有光滑的金属纹理,没有血肉,只有刚硬的骨架。病人嘴唇翕张,远远看来,依旧是一张英俊硬挺的面孔。 许屿默默看着,忽然问了一句,“先前不是说,相互信任是同盟的基础——” 苏芩轻轻地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她说道:“这算什么隐瞒?你和他并不熟悉,我又何必告诉你他的隐私。” “是。”许屿却是笑了,略微一点头,不再说了。 墙上的显示屏忽而亮了一下,苏芩立刻过去,亲手把谢诺夫的手指收拢,重新搁到了正确的位置。 军舰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大概是起航了。许屿往一旁走了两步,拉开了沉甸甸的绒质帘布,露出一方小小的窗口。距离迅速拉远,地面的城市模糊不清,变成了斑驳暗沉的色块。 不知何时,苏芩也调转了目光,和他看向同一个地方。 “其实我见过戎城,在很久之前。”苏芩说道:“那是老师组织的一次舰队飞行,我坐在离舷窗最近的位置,看到了那座城市的轮廓。” 第55章 过了很久,许屿才慢慢应了一声,“是吗?” 他也曾经见过浮塔周围的舰队,那时,他躺在又冷又硬的木板之上,饥肠辘辘,头脑昏沉,隔着屋檐下的一帘细雨,怀着无尽的向往、憧憬,长久地注视着天边盘旋的飞鸟。 第31章 一号城不同以往,不再是那种散漫无边、乱糟糟的氛围,而是变得肃然、沉静,不仅学院内部如此,广场之上也悄无声息,道路旁的指示灯亮了又灭,行人脚步匆匆,偶尔见到相熟的人也不发一语。 这样的改变并非没有原因——实地竞技提前结束,选拔结果即将出炉,为了确保一切顺利进行,闻人珣正将军将莅临一号城,亲自宣读最终的结果。 夜幕初临,一号城的全体居民都接到通知,全部聚在了一处剧院式的室内空间。连排的座椅四面环绕,以便让所有人都能以最佳的角度看清中心圆台上的发言者。万众瞩目之下,中心圆台站上了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温闵。 在监察者的示意之下,大家纷纷鼓掌致意,但是,难免都感到了一丝失望,原本以为今晚就能见到闻人将军,没曾想还是温闵先生。 温闵对着四周点头示意,不得不承认,他风范十足,令人如沐春风。他又等了一会儿,等到掌声平息,这才带着笑意说道:“本次选拔圆满结束,大家都辛苦了。” “明天,闻人将军将会亲自公布选拔结果,真是令人期待啊。不过,在那之前,大家应该拥有一段全然不受打扰的快乐时光,这也是闻人将军的意思,帝国的纪律是严明而非死板的,大家不必有心理负担。” 温闵语调轻松地说完,见大家都呆愣着不解其意,只好仰头示意,同时轻轻抬了右手,打了个响指。 咔哒一声,灯光尽数熄灭,视野里又变得昏昧不清。忽然间,有人发出一声压抑着的惊呼,另有一种柔和朦胧的光晕从头顶铺洒下来,光点在空中飞舞、凝结,渐渐幻化成一个美丽动人的身影。 “天哪!是娜塔莎小姐!”不断有呼声响起。 娜塔莎,是现如今最受欢迎的电子歌姬。她有一头由阳光编织而成的璀璨金发,飘飞间光芒涌动,有一双倒映着星辰碎屑的眼眸,注视之处都成了星轨的陈迹。当她轻声吟唱时,万籁俱寂,整个世界只剩了悠悠荡荡的歌声,没有谁能不为她沉迷。 欢呼声如潮水般涨起,众人面色酡红,情不自禁地摇动着身体,沉浸其中。 的确,这次选拔结束得突兀、反常、不明不白,难免叫人惴惴不安,但当狂欢的浪潮袭来,众人都张开了双臂,毫无抵挡的打算。娜塔莎的美丽脸庞慢慢靠近了,令人目眩,众人不自觉闭上双眼,心神骀荡,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巨大欢愉之中。 苏芩黑着一张脸,躲开身旁那些胡乱挥舞的手臂,“真是疯了”她忍不住嘟囔一句,逆着人群往外走去,试图把自己塞进某个安静的角落里。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并没有在意,只是又竭力加快了脚步,这里人实在太多了。 那只手又拍了拍她,苏芩猝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正待发怒,却又强行忍耐住了。 “温医生?”她没想过对方会私下找来。 “是我,”温闵点头,笑道:“换个地方再说?有人想要见你,芩。” 苏芩看着眼前这张恭谨温和的脸,不自觉把语气带出了讽刺,“是谁?” 温闵不再回答,只是再度笑了笑,微微躬身,做了个牵引的姿态,“走吧。” 这显然是个不容拒绝的邀约,苏芩神色一敛,从沸腾的人群之中绕出去。她的手臂上忽而拂过一层轻纱,苏芩向上一望,那是娜塔莎小姐虚拟的裙摆。 暗金色的大门一开一合,悠扬的乐声被封存在了室内。 闻人珣正是一位出色的领袖,这毋庸置疑。他卓越的才能使得下属心悦臣服,铁血手腕铸造了金石一般的纪律,不仅如此,他对待任何事物的态度都是严格、审慎的,他不允许有任何纰漏在眼前发生。 正因为如此,当最后一场实地竞技被迫提前结束,他感到了久违的、难以遏制的滔天怒火。 “将军。”两道叩门声笃笃响起,不急不缓的节奏,是温闵的声音。 “嗯。” 门被轻轻掩上了,有人走了进来,束手站在他的身后,静默着,没有主动说一个字。 闻人珣正转过身来,打量眼前这个如今看来有些陌生的少女,他的眼神像刀锋,平平地剜下去,自己倒是没有察觉。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摆在一旁的椅子,“坐下说。” 苏芩讥诮地回了一句,“说什么?娜塔莎小姐的表演还没结束,我可不想错过。” 闻人珣正的神情丝毫不变,双手在身后交握,等待着。苏芩最终还是坐下了,身体矮了一截,她立刻挺直脊背,摆出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怎么样,亲眼见过了混沌区,学到了什么?” 看苏芩的脸色,她并不想回答任何问题,却不得不敷衍道:“和资料里记载的没有区别。” “是这样,”闻人珣正点头,话锋一转,“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苏芩皱眉,在他的眼里,自己总是不断地犯错,稍微一点不如意,稍微一点纰漏,都成了他口中不可原谅的错误。 但这次……苏芩慢慢低下了头,“是,我不该动用特殊权限,不该擅自联络你,但sherov生命垂危,我没有别的办法。” 第56章 “可以理解,”闻人珣正说道:“但我无法认同。你太急切了,放弃了思考,最终选择了这么一个最不妥当的方法。” “最后一场竞技,毫无征兆地结束,对外没有公布原因。越是隐瞒,越是会引来猜测,几乎可以预见未来一段时间的各类言论。到那时候,应该作何解释?”闻人珣正的语速不快,偏偏每个字都咄咄逼人,他把问题摆了出来,语气里却并没有询问的意味。 苏芩的两只手扣在一起,缓慢地呼吸,让自己保持镇静,问道:“直接说吧,我要怎么做才行?” 闻人珣正的视线移开了,他突兀地谈起另一个话题,“你母亲很担心你,过几天去看看她。” 苏芩诧异地看他一眼,他不是很忌讳自己与母亲的单独会面吗?心里觉得奇怪,却还是点头了,“知道了。” “她的意思和我的打算是一样的,我们都认为你更适合五号城,你在操纵机械方面的确有些天赋,但这不足以成为你的倚仗。你有一个人人艳羡的姓氏,应该学会去利用它,而不是抗拒。” “我会考虑的,”过往的经验告诉苏芩,最好不要当面违抗他的意愿,她按了按额头,做出个困倦的样子,问道:“现在可以走了吗?” 闻人珣正没有作声,也没有阻拦,苏芩迟疑片刻,站起身来。 “芩,你应该学着坚强一点。”苏芩的手刚要挨上门把,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话。 苏芩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其他有意义的话,干脆利落地推开了门。 当最后一颗星隐去,日光涌动,又一个白昼降临。 一串鼓声响彻在一号城的上空,惊醒了所有尚在梦中的人,实在是太早了,除了轮指换岗的士兵,没有几个人会在此刻保持清醒。更何况,昨夜的狂欢结束不久,许多人感觉自己分明才闭上眼。 “快起来!闻人将军已经抵达会场!立刻集合!”一道声音穿过独立宿舍的层层高墙,直接灌进了人们的耳朵。 小部分人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在下一刻就感觉到了腰背传来的痛楚,虚空来的一股强气流,狠狠击打在他们身上。 一时间,窸窣的衣料摩擦声、水流声、奔跑声,混成杂乱的声音,学院大门不断开合,越来越多的人汇聚到了一起。 郑旦舒展了身体,在一张落地镜面前走动着。他的左腿装上了金属义肢,放下裤脚,蹬上皮鞋,从远处看来没有任何异样。他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庞,良久,提起一个笑来。笼罩在周围的那阵杂音忽然消失了,大多数人都已经离开宿舍,赶去集合了。郑旦并不着急,他作为本次选拔的优胜者,已经被父亲安排好了一个恰当的位置。不论旁人怎么议论,自己的确是有着值得骄傲的资本,郑旦不紧不慢地跨出大门,这样想着。 “本次选拔的参与者共计三百人,据统计,最终符合标准、通过选拔的为二十一人……” 闻人将军已经抵达不假,现在代表将领发言的却不是他,而是周元将军的部下——郑章和先生。关于郑章和的身份,一直被人诟病,他没有一个明确的职衔,也没有具体的功绩,却总能参与五号城的重要决议,他牢牢占据着周元将军身旁的位置,有好事者猜测,既然周元将军没有后代,那么……若是将来郑章和并入周家,也不足为奇了。 在这段平铺直叙的话语之中,众人心思各异,神游天外。 “接下来,请闻人将军宣读优胜者名单!”忽而换了一个更清朗的声音,是温闵先生。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聚起了目光,投向高台之上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郑旦,基础方向,二号城。” 郑旦神情严肃,沿着一条笔直的通道来到了高台之下,接过一旁士兵递来的青灰色肩章,金色星芒熠熠生辉,缀在他的胸前。 “尤明,”闻人珣正忽然停了一瞬,“尤明·娅瑟里,基础方向,五号城。” 一片哗然之中,尤明昂首阔步,穿过了通道,与郑旦并肩而立。 这本是一个极为严肃的场合,不该有一丝一毫的异样声响,但仍是有细碎的议论声响了起来—— “娅瑟里?是那位多情的伯爵?” “除了她还能有谁?” “真稀罕,娅瑟里伯爵和丈夫只有两个儿子,这又是哪来的女儿?” “是啊,伯爵只有一位丈夫,却有数不尽的情夫。”一阵笑声。 尤明凛然地受领了肩章,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之中,她幸福得几近眩晕,自然听不见那些闲言碎语。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虽然不知道是哪里打动了母亲,但她终于得到了母亲的肯定,被纳入了娅瑟里家族的继承人名单。 “许屿,基础方向,三号城。”闻人珣正的声音冷定沉稳。 又是一阵喧哗响起,与上次不同,这次的议论被压得更低,听不清那些低语。 “芩——” 苏芩听见这个称呼,嘴里轻轻嗤了一声,双手搭在扶手上,正要站起来。 “不!不!我要抗议!我要申诉!我要举报!”一个尖利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众人的脑子。 一道人影遽然冲向了高台,他连滚带爬,气喘吁吁,脸上浮现出刻毒与不甘,他高声呼喊:“这不公平!” 温闵眼神一动,立刻有军人出列,飞快按倒了大呼小叫的霍曼。 第57章 “等等,让他说完。”一旁的周元将军忽然发话了,他稳步上前,盯着霍曼,说道:“什么不公平?” 霍曼喘着粗气,忽然咧嘴笑了,“闻人将军动用私权,干预竞技,这公平吗?为了确保他的阵营赢得名额,甚至还让仿生人助手全程参与、全程保护,这公平吗!” 闻人珣正漠然地站立一旁,依旧是高不可攀的姿态,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霍曼,又看向一旁故作思考的周元。 “真是苍白的指控。”闻人珣正忍不住发笑,似是感叹对手如此滑稽。 新的篇章开启了(大概) 第32章 “这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站上来?”闻人珣正问道,视线投向外部,在一列将领之中找到负责维护秩序的郑章和。 郑章和眼神躲闪,先是看了周元一眼,然后才上前回话,“将军,他也是本次参选的一号城居民,名字是霍曼,他——” “行了,你的失职之后再谈。现在,把他带走,剥夺公民权利。”仅仅就闻人珣正的语气而言,根本揣测不了他的心情如何,但他说出的判决如此严重,令人胆寒。 剥夺公民权益,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意味着霍曼将彻底失去在白玉京的居住资格,也失去了一切庇佑,换句话来说,即使现在有人上前把他杀死,也是正当的、合法的,不会遭到任何惩处。 霍曼肩膀一抖,他鼓起勇气,抬头看了闻人珣正一眼,忽而又扯着嗓子大喊,“我有证据!将军,您专断独裁了十多年,如果真的问心无愧,为什么不敢让我把话说完!” 闻人珣正漠然地看他一眼,就像看粘在鞋底的一粒尘埃。 砰的一声响,是温闵身边的某位军官朝着地面叩动了扳机,而霍曼看上去依旧没有向后退让的打算,军官沉默着上前,做好了将其就地处决的准备。 郑章和忽然上前了,他硬着头皮开口,“将军,不如就先听听他的说辞?毕竟、毕竟……这最后一场竞技为什么突然宣布结束,这其间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五号城的将领们,也都感到有些费解……” 他这话说得并不高明,但放在这个场合,的确让人无法辩驳。这种拙劣却有效的谈判方式,究竟该如何评价呢? 闻人珣正分神想了想这个问题,再看一眼时间,点头了,“说吧,把话说完。” 霍曼却又愣住了,他求助似的看一眼郑章和,后者狠狠瞪了他一眼。 前一天,霍曼托了不少关系,求得了一个与郑章和单独会面的机会,他声称自己探听到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足以把闻人珣正——当下的第一领袖——送进军事监狱。郑章和的立场一向分明,他隶属于周元将军的派系,自然乐于见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如果郑章和能预见到眼前的情景,当时一定不会贸然答应他。 会场里十分安静,原本的一些议论声被这突然的变故压制下来,比起关心那些前途未定的新晋人才,倒不如关注一下权力中心之间的斗争。明眼人都看得出,周元将军虽然一直沉默,却始终对霍曼的放肆举动抱以放任的态度。 霍曼颤颤巍巍地,从手里掏出一个单筒镜,递到了郑章和面前,他解释道:“当时,不小心录下来的……” 周元将军轻轻一点头,有人接过单筒镜,把镜头里储存的影像投在了天幕之上。 破旧的体育馆,风尘仆仆的少女侧影,孱弱而决然的声音,“向上联络五号城。”“闻人珣正。” 贫瘠龟裂的土地,废墟一般的坑洞,鲜血横流,一列军人抬出了一个四肢断裂的人。 第一艘军舰载上专属的乘客,而后才转回指定的登陆点。 许屿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霍曼的裤脚,原来是那个时候,那个在暗处窥伺的人。 “将军,五号城的通讯权限,苏芩这么轻易就能动用,这还不算徇私?而谢诺夫……哈,三年一度的选拔,竟然就为了救他强行终止了?太荒谬了!”霍曼鼓足勇气说完这么一段话,没听见任何回应,抬起头,去搜寻周元的面孔。 会场里死一般的寂静,无数人偷偷打量苏芩,眼里或是不忿或是艳羡。 对了,还有谢诺夫,众人茫然四顾,发现后者根本没有到场。仿生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在身边检测出非人类成员,其实是十分寻常的一件事。但,假如这个仿生人代表着闻人将军的阵营,这就值得深思了。要知道,闻人珣正曾颁布过禁令,禁止浮塔之上进行基因研究、仿生研究,他似乎很抵触这类有悖人伦的技术发展。 “原来是这么个东西。”周元终于开口了,他有一张真诚的面孔,整个人的气质也是敦厚柔和的,他笑着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闻人将军和——” “苏芩。”闻人珣正打断了他,看向下方,“你上来。” 苏芩闻言顿了一顿,迎着无数道目光,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许屿的目光也追随着她,慢慢移到近处。 众目睽睽之下,苏芩站到了闻人珣正的身侧,众人恍然,这两张面庞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在此之前,他们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自然也无人更够察觉。 “苏蘅芜女士是帝国最优秀的将领之一,曾经在x战争之中贡献出卓绝的力量。我和苏蘅芜女士相知相伴十余年,是合格且模范的夫妻,苏芩是我们的唯一的女儿。”闻人珣正语调板平,像是毫无感情地讲述别人的故事。苏芩站在他身侧,露出了难以忍耐的神情。 第58章 “苏蘅芜在x战争中身受重伤,生命垂危。苏芩作为英雄的后代,理应拥有一次求救的机会,也仅仅只是一次机会而已。这不是什么特权,只是给予杰出将士的优待。”闻人珣正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一点,难得地掺杂了一些愤懑,“各位,如果当初的某个时刻,苏蘅芜女士的求救有人回应,她也可以平安归来,而不是为家园献出一切。我认为,她的后代享有一次优待,是十分合理的。” 高台之上寂静无声,对于年轻的居民而言,苏蘅芜实在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史书上没有赞歌、没有表彰,但看台上将领的神情,这个名字并不容遗忘。 霍曼目瞪口呆,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周元将军轻轻咳了一声,说道:“是的,闻人将军一向是个秉公处事的人,想来,之前不肯公开苏芩的身份背景,正是出于维持公平的目的。好了,只是一场误会。至于所谓的仿生人助手,这位学员……你再仔细想一想,是不是弄错了?” 霍曼如梦方醒,骤然回神,连连点头,“还有谢诺夫!谢诺夫不是人类,凭什么能参与到帝国的选拔?这是作弊!他和苏芩兄妹相称,不知道暗中帮扶了多少,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苏芩盯着霍曼的脸,脚尖一动,似乎是无法忍受,想要上前,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别动。”许屿又说:“不要去。” 闻人珣正脸上露出厌倦,似乎懒得亲自辩驳,示意让温闵上前。 温闵也是眉目带笑的一张脸,他轻声细语地解释,“霍曼,你大概是弄错了,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听过谢诺夫这个名字,闻人将军更是如此,他日理万机,实在无暇关心这些小事。至于谢诺夫和苏芩看上去关系亲厚……三年的训练时间,很容易就能遇见志同道合的朋友,进而缔结友谊,我认为这是正常的人际交往。霍曼,难道你没有朋友吗?” 霍曼怎么也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段话,他张了张口,说不出什么。 “不过,”温闵叹一口气,“非人类参与选拔,这的确违反了律法。”他转头下令,命人将谢诺夫带上来。 时间飞快流逝,天幕之上的光线在悄然改变,一片难耐的静默之中,众人心中都升腾起一种怪异的感受。白玉京是文明高贵的居所,统帅帝国的是优秀睿智的人群,但在某些针锋相对的时刻,还是免不了失去仪态、失去风度。想象之中完美无瑕的群体,体面而坚硬的外壳,慢慢裂开了一条缝隙。 大门回弹的声音,在空中荡了过来。紧接着,两道青灰色的身影,拖着一条黑色的躯体,丢在了将领们的脚下。 不少人发出了惊呼,他们从前或多或少都见过谢诺夫其人,虽然谈不上有什么交集,却也知道那是一个彬彬有礼、外形优越的年轻男性。如果不是因为他总是和苏芩形影不离,他会拥有不少的异性追求者。但是眼下……他衣衫脏乱,身体上传来腥冷的味道,关节处黑乎乎的,隐约能看见金属的反光。众人都或多或少感到了畏惧,或者是厌恶。 苏芩咬着牙,垂下了视线,不忍心去看。他分明在医院,温闵承诺会给他最好的治疗,为什么会以这种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温闵忽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他走上前来,用一种漠然的语气发问:“谢诺夫,你的主人是谁,你混入一号城的选拔,是谁的授意?” 谢诺夫匍匐在地上,眼睛缓慢地一张一合,只看得到光洁的地面,还有几双皮靴的倒影。他想要站起来回答,但手臂在地上撑了撑,实在没有力气。他喉咙里发出一串气声,缓慢地说道:“没有谁的授意。” 有军人大声重复了他的回话。 温闵皱眉冷笑,“都到了这种时刻,没必要替你的主人隐瞒。你刻意接近苏芩,试图给她安上作弊的罪名,意图这样明显,幕后指使是谁,并不难猜。 ” 郑章和一惊,忽而感到一阵凉意,这话是什么意思?想要把罪名栽给苏芩的人,要么是她的竞争对手,要么是她父辈的政敌,这…… 周元倒是处变不惊,他吩咐一旁的下属,“接入他的神经中枢,直接读取数据。”说完才聊胜于无地问了一句,“温闵,这样可以吗?” 温闵自然不会拒绝,他点头道:“这的确是快捷直接的方法,尽管……强行读取数据会彻底破坏他的神经系统,不过,也没关系。” 苏芩忍不住冲上前,问道:“什么叫做没关系?他全程服从、全程配合,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就好了,接入中枢是什么意思,他会死的!” “芩,”闻人珣正挥了挥手,命人把她拉开,“这是审判,你没有干涉的资格。” 温闵也耐心解释,“苏芩,任何人遭到朋友的欺骗都不会好受的,我理解你的迫切心情。但别着急,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先等一等好吗?” 说话间,高台的另一端已经抬上来一架沉重的仪器,方形的主机连接着长长的管道,管道最末端连接着一个平面状的数据端口。 谢诺夫精神不振,与伤势无关,只是因为他已经数天没有进食,不知医生是出于什么目的,仅仅给他重新清理了机体的脉络,让他保持清醒,却又不肯供给让他复苏的动力。 一片朦胧之间,他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分辨不出具体的内容,但这足以让他露出微笑,他忍不住想,重新回到了白玉京,小芩一定会很忙吧。 第59章 忽然间,头部传来一阵钝感,似乎是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强行侵入了他的意识。这实在是难以诉说的一种感受,满腔的不甘都积压到了一处,不是疼痛,他从来感受不到疼痛。 耳边又有声音响起,熟悉的嗓音,高昂的语调,似乎是一场争执。谢诺夫紧闭双眼,不想再知晓什么,只是依旧揣着一点徒劳的渴求,想要叹气。 第33章 谢诺夫第一次睁开双眼,看见的是一对古怪的母女。之所以冠以“古怪”一词,是因为——按照常理推断,母女相处的氛围总该是温馨、柔和的,偏偏她们不同,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僵持,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层冷冰冰的雾。 渐渐地,随着他正式启动的日期越来越长,他大概能够听懂她们话里的意思。 “小芩,即使没有我,还有父亲陪伴你,以后也会有更多人来到你身边,你不会孤单……”这是母亲在说话,她始终躺在床上,大概是太累了。 “你为什么要去死?活着很痛苦吗?”床边的小女孩语气急促,有着不符年龄的冷硬。 “不,不是痛苦,”母亲慢慢笑了,劝说道:“只是,这是我的生命,我理应拥有支配权,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小芩,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呢?” “我以为你是爱我的。” “当然,当然,我很爱你,我只是……不想永远躺在这里。”母亲的语气平静,却有泪水从眼角滑下来,顺着鬓发滚进了被褥里,看她的神态,似乎是想要抬手擦去泪痕,但即使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她也做不到。 小女孩替她擦去了眼泪,沉默许久,才说道:“我舍不得你。” 母亲不再说话,似乎是闭上了眼睛。 根据数据库里提供的资料,谢诺夫掌握了许多知识,也大致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联系,但也只限于简单明朗的爱与恨、责任与义务,如果再复杂隐晦一点,譬如眼前的景象,对他来说就像是巨大的谜题。他默默站立在角落里,没接到下一道命令之前,他会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 小女孩走了过来,问他,你是谁? 我是……他尝试发出声音,却觉得身体上的部件十分生涩,他动了动嘴,说不出来,只好抬起手腕,露出端口旁边的一行字。 “sherov.”小女孩点头,又问,是谁让你来的? 闻人…… “闻人珣正。”她的脸上挂起轻蔑的笑,“他为什么自己不过来?派你来做什么?” 谢诺夫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静静地注视小女孩的眼睛。进行对话时直视对方的眼睛,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交礼仪,他知道的。 小女孩移开了视线,她回头看一眼母亲,轻轻关上灯,跨过门槛,离开了,房间里一片昏暗。 又过了一段时间,闻人珣正终于踏入了这个房间,他身后跟着一位穿白袍的青年,那是温闵医生,谢诺夫感到一阵亲切,根据模糊的记忆推断,他的诞生似乎多亏了这位医生。 闻人珣正看他一眼,对着温闵发问:“准备好了吗?” 温闵点头,面带迟疑,“夫人她……真的决定了?” 闻人珣正沉默不语,挨着床沿坐下,长久地凝视苏蘅芜的面容,握住了她苍白枯瘦的手。 从谢诺夫的角度看过去,苏蘅芜是清醒的,可她无动于衷,眼神也没有波动,似乎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说。 谢诺夫又感到一阵熟悉的“古怪”,他忍不住想,如果芩在这里会作何感想,她每天都会来探视母亲,不知怎么的,今天却不在。 温闵走了过来,他上下打量谢诺夫一眼,似乎很满意这个诞生于自己手上的作品,然后伸出手来,揭开了他脑后的一块外壳。 谢诺夫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次醒来,迅速察觉到了异样,胸腔里有一股热流在涌动,脑子里有记忆在飞快载入,他看到了许多往事,强烈的情感冲击让他不由自主地屈膝弯腰、蜷缩身体,眼睛里蓄积起了泪水,是的,真奇异,他竟然会有眼泪。 与此同时,床榻的方向传来一串扁平的提示音,墙上的显示屏线条归一,停止了波动。他听见温闵对闻人珣正说:“夫人的潜意识已经完全封闭,如果没有强烈的刺激,她无法感知到外界的一切。不过,遵照您的意思,她依然活着。” 重重的叩门声,一个穿着青灰色制服的少女冲了进来,她脸上露出悲戚的神情,望一眼床榻的方向,下一刻就要扑过去。 不知为何,谢诺夫心里忽然感到一阵痛苦,在那一刹那,复杂而柔软的情感牵引了他的肢体,他上前一步,把少女揽入了怀中,他怀着巨大的痛惜,温柔而笨拙地说出话来,“小芩,不要难过,我,我会陪着你。” 以前铭记的一切指令忽然从脑子里淡去了,从这一刻开始,芩的意愿成了谢诺夫的最高指令。 闻人珣正平平地望过来,他说道:“芩,不要任性。你母亲的记忆植入了他的中枢,从今天起,他会代替母亲陪着你。” 谢诺夫小心翼翼地拥抱着芩,同时也不自知地拦住了她的去路,她避开了他担忧的目光,视线投向床榻旁的两个人,眼神里满是不甘与痛恨。半晌,她慢慢卸下了力气,把头埋在了谢诺夫的肩头。 那时的她太弱小,没有力量,这短短一段距离,像是永远迈不过去的天堑。 第60章 与普通人类不一样,谢诺夫从来不会“遗忘”,逝去的每一个时刻、每一幕画面,他都清晰地记得。 到了此时此刻,即使明显地感到机体的衰亡,力量的流失,谢诺夫依旧留存着最初的记忆。在无数个日落与黎明,他站在芩的身侧,和她一起望着遥远的天际。 似乎有人发出了痛苦的喊声,小芩,谢诺夫皱起眉头,究竟是为什么,又是谁让她难过了? “将军,数据读取完毕,没有检测到任何关于制作者、雇主的信息。”温闵关闭了仪器,大声回禀。声音回荡在会场,每个人都能听见。 闻人珣正点头,客气地面向周元,像是询问他的意见,“这倒是有些棘手。” 周元恭谨地低头,思索道:“检测不到相关信息,应该是被下达了某种隐藏禁令,使得关键的数据无法显示,这——”他意有所指地看向了苏芩的方向, “如果是关系密切的人,应该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闻人珣正神情冷峻,严厉地发问,“关系密切?周元,你的言论听上去是一种污蔑。” 周元面露无奈,像是对于同僚的强硬态度感到十分苦恼。他把目光投向周围的将领,流露出求助的姿态。他目光所及之处,将领们都四下回避,只当做没看见。在没有绝对的优势之前,没有谁愿意忤逆闻人珣正。 温闵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别的意见,他轻咳一声,说道:“按照相关律法,具有危险性与威胁力的仿生人可以直接处决,依据主人提供的凭证,可以酌情减刑。它……现在这种情况,的确不能再拖延。” 早在谢诺夫瘫倒在地之时,苏芩已经有了情绪崩溃的表现,她发现没人理会她的诉求,第一反应就是要拿出武器,而她仅仅只来得及做出一个微小的动作,立刻就被近处的士兵牢牢控制,她再度高声质问,声音却消弭在了空中。 苏芩奋力挣扎着,时不时就把士兵撞得七歪八扭,但奇怪的是,无论她制造出如何反常的动静,再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没有主人提出异议,我们将对仿生人进行彻底的摧毁,它不再具备危险性,所有的制作材料也会被回收利用,投入到白玉京的建设之中,请各位放心。” 温闵语气平和地宣布了这个决定,看向沉默的人群,不一会儿,有人试探性地鼓了鼓掌,紧接着,掌声如潮,漫卷了整个会场。 相比之下,实施决策比做出解释要简单得多,一列武装的军人快速上前,对准谢诺夫的头颅,轻易而迅捷地“杀死”了他。 谢诺夫破碎的躯体被彻底清理,与此同时,被定性为“诬陷”的霍曼也被带走,暂时关押在四号城的军事监狱,之后再酌情处理。 这一段插曲结束了,会场里又凝聚起严肃、庄严的氛围,闻人将军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将最后的优胜者名单宣读完毕。 这些在选拔之中脱颖而出的学员,大多数都早早崭露了头角,没什么特殊之处。唯一令人意外的,大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许屿,一个身份特殊,以平民身份入驻白玉京,唯一得到闻人将军亲睐的人,没有选择代表着权力中心的五号城,而是去了负责医学研究的三号城,置闻人将军的赏识、提携于不顾,这种做法,着实有些不识好歹、不识抬举了。 众人期待着一场打破阶级壁垒、激动人心的会面,却并未如愿。闻人将军与许屿都表现得十分平静,就像是他们此前从未见过,许屿也从未获得过来自最高领袖的嘉奖一样。大家都隐隐感到了失望。 本次选拔正式结束了,九十天之后,一号城会迎来新一批居民,他们将投入下一次为期三年的选拔。至于本次的落败者,或是被家族接回,为下次选拔做准备,或是放弃进入帝国,在某些不起眼的岗位做些毫无价值的工作,勉强换取在白玉京的生存资格。 渐渐地,人潮散去了。 苏芩周身的钳制终于被解除了,她重新登上已经空无一人的高台,走到那个残留了一滩黑色污迹的地方,颓然跪了下去。她的嗓子喑哑,也没了说话的力气,就只是沉默着,一遍又一遍地触摸那些污迹。手腕上还挂着那串黑色晶石,时不时磕碰在地面,发出一点清脆柔和的声响。 身后又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许屿并没有随着众人离开,他一直在不远处等待着。 过了许久,苏芩终于停止了动作,她抬手扣住自己的咽喉,慢慢地、竭力地说:“你知道吗,他融合了我的基因,又提取了母亲的记忆,他是我的哥哥,我的母亲,是我唯一的亲人——” 她的声音太微弱了,许屿也始终没有再靠近一步,不知道他究竟听到没有。 第34章 按照惯例,新进入三号城的学员需要接受为期十六天的观察,再由导师评定资质,为其分配研究项目,才能成为一名正式的医学研究者。 许屿如期来到了三号城的中心广场,在一座巍峨的白色石像旁等待。钟声敲响第七下,道路的另一端终于出现了人影,来的却并不是同期的学员,而是身着白袍的导师。那是西尔维娅女士,身为三号城的奠基者之一,她的形象被刻在了三号城的城徽之上。 许屿往前迎了两步,“您好。” 西尔维娅戴着一只金边的单片眼镜,看上去严肃、谨慎,不容亲近,此时却微笑道:“这么拘谨,我的年纪已经这么大了吗?” 第61章 仅从外貌来看,西尔维娅无疑是年轻而美丽的,许屿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西尔维娅却并没有等待回话的意思,她绕过石像,迈向了一条狭窄幽静的小径,示意许屿跟上去。 “抱歉,西尔维娅女士,我需要在石像旁等待一趟列车,去接受资质审核。” “不,你可以省去这道程序,”西尔维娅眼带欣赏,说道:“我这里有一个研究课题,交给你很合适。” 许屿停在原地,“您……之前有听说过我?我的意思是,能得到您的指导,我很荣幸。” 西尔维娅点头,“当然,得知你毫不犹豫选择了三号城,我感到很欣慰,比起那些削尖了脑袋想去五号城的……”西尔维娅及时掐断了这句话,继续迈步,“走吧。” 小径最终通向了一栋半球形的建筑,这是西尔维娅的私人研究所。穿过外部的庭院,两人停在了缠绕着蔷薇的拱门面前。 西尔维娅刚踏上台阶,拱门应声而开,露出层层排列的仪器与屏幕,终于显露出一丝冷硬的气质。 “我知道你的过往经历,你的故乡在混沌区,是吗?”西尔维娅翻检着柜架上的资料,随意问道。 “是的。”许屿想要发笑,似乎每个初次见面的人,都忍不住向他求证这个问题。 “这没什么不好,你有着丰富的人生体验,一定也对世界的秩序有更多更深的感悟。”西尔维娅又转头看他一眼,毫不掩饰对这个学生的偏爱。 “世界的……秩序?”许屿咀嚼着这几个字,感到一丝奇异的力量。 “你以为的医学研究是什么样的?治病救人、悬壶济世?这自然也没错,但并不全面,身为三号城的研究人员,我们真正想要探索的,是更广袤而神秘的领域。 ” 西尔维娅翻找了许久,终于看见了那沓纸质资料,把它从最顶层的暗格里拿出来,抚了抚表面的烫金字样,递到了许屿手中。 “我简单解释一下,以机体恢复为例,一个人生病了想要痊愈,是一个调整身体状态的过程。这也可以用另一种思路来理解。” 许屿想了想,迟疑道:“一种……自我的重塑?” 西尔维娅不由得微笑,摇了摇头,“成为我的学生,思考需要更大胆一点。痊愈的过程,拆解开来,就是生病的躯体重新转换为健康的躯体,等同于让身体回到过去的状态。这是一种……时间的回溯,同时也是秩序修复的过程。” 这沓资料看上去只有薄薄一层,捧在手上却十分沉重,并不像纸张,而是别的什么厚重的物质。表层有一行烫金的字样,写的是“瞬时碎片提取”。 “瞬时,碎片。”许屿忍不住触碰那行字,若有所悟。 “瞬时的意义,你明白吗?无数个瞬时可以汇聚成时间,而时间本身,就是世界的秩序。” 西尔维娅忽而叹了口气,“把每一个特殊的瞬时凝结、提取出来,可以发挥巨大的效用,改变事物运行的规则……但愿你能明白。” 字面意思不难理解,但这些话语里传达的想法,却让许屿感到一丝惊惧。世界的秩序,多么宏大的概念!如果能够施行,留存住过去的“瞬时”,可以从根本上影响现有的一切,这几乎是一种颠覆性的力量。 “您的这项研究,是对外公开的吗?”许屿问道。 “目前来说,这只是一个雏形,没有数据佐证,即使一字一句地讲给五号城的那些将领官员,他们也难以理解,何必浪费时间。”西尔维娅一摊手,表现得很坦荡,“当然,如果有人主动问起,我也不会隐瞒。” “好了,你自己看吧。”西尔维娅,“我的下午茶应该送到了。” 西尔维娅离开了,这个地方越发空旷,许屿暂时放下手上的资料,拉开了对面的百叶窗,窗外有眩目的白光,几只灰羽雀轻盈飞过,停在了湖心的亭角之上。 一架悬浮军舰停在了四号城的上空,正对着一座深棕色的建筑。远远望去,黑色大门缠绕着铁质的荆棘,石阶两旁有军人持械看守,气势迫人,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在空中凝结。 “军事监狱到了。”一道播报响起。 闻人芩离开座位——自从闻人珣正和她的血缘关系在众人面前袒露,便再也没人记得她原有的姓氏——接过监狱长递来的名单,一边翻阅着,一边在士卒的簇拥下走下了扶梯。 她是新上任的军官,负责督查维护监狱的日常秩序——这本来是个中规中矩的职位,没什么发展前途,真正有野心的学员,会选择去往四号城的现役军队,而不是跑来看守监狱。但是,她毕竟叫做“闻人芩”,有这样一个名字,无论去到哪里,都免不了受到追捧。 踩上地面,闻人芩没有急于迈入眼前的建筑,而是绕到了军舰尾端的位置——那里关押着新逮捕的囚犯,霍曼也在其中。 两个日夜过去了,闻人芩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此时在冷风中等待,也能平稳地呼吸了。金属滑动的声音响起,尾端舱门打开,几个人脖颈上挂着枷锁的人被推了下来。闻人芩一眼就看到了霍曼,几乎是难以遏制的,一股恨意飞快从心里滋生出来,又明显地体现在她的眼神里。 等候在一旁的狱卒极有眼色,一脚踢翻了霍曼,听到后者开始哀嚎,立刻又上前去狠狠补了一脚,骂道:“叫唤什么!” 第62章 霍曼也看见了闻人芩,他有些畏惧地往后缩,他抬头四望,绝望地发现,自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认真论起来,闻人芩对于折磨霍曼这件事并没有多少兴趣,她唯一渴望的,只有谢诺夫的复原、复活,而这显然是无法实现的。她心里的恨意像一簇毒箭,对准了许多个目标,但有些目标遥不可及,有些目标无可撼动,就只剩了一个霍曼,他是绝佳的情绪出口。 “第九号监牢还有名额吗?”闻人芩轻声问道。 根据先前的资料来看,第九号监牢是一个高温密闭的空间,在检测到囚犯濒死时会慢慢降低温度、输入空气,反复如此,处于其中的人,不必再施加别的刑罚,就已经生不如死。 “有的有的,”狱卒迅速领会她的意思,一把拎起了霍曼,殷勤道:“这就把他关进去。” 第一天上任,没有太多繁杂的事项,闻人芩在一众狱卒的探询目光之中,快速地查看了军事监狱的全貌,只在战俘区停了一会儿,很快返回了独立的办公区。这里的整体氛围与监牢如出一辙,尽管一应物资都十分齐备,灯光明亮,视野宽阔,但连个窗户都没有,只能通过监视器看到外界的景象。 闻人芩坐在一张靠墙的长椅上,不断切换监视器的视角,屏幕里无数个相似的人像在晃动,或蹲或站,低着头,眼睛藏在杂乱的头发下。她沉默着看了三十分钟,忽然按下了桌面的通讯按钮,说道:“调一辆座驾,我要去一趟三号城,” 湖面泛起了金色的光泽,一轮人造的“太阳”正从庭院的另一端缓缓落下——比起自然的太阳,这人造的光源要规律得多,完美地把晚霞调成柔和的色彩,同时保证所有人都能看到最佳视角的日落过程。 许屿端着一杯冰水,站在窗边慢慢喝着,他偶然一转眼,正巧瞥见一只白色的水鸟,从湖边的水草里腾起,飞入一束光线之中,毛羽变得色彩斑斓。他短暂地抛开了脑子里的问题,往前走了一步,想看看水鸟最终会飞向何处。 忽然响起了电铃声,那是用编钟录制的声音,无论在何种环境播放,都有一种古朴、悠远的气质。 许屿放下水杯,穿过十数条回廊,跳下阶梯去开门——这偌大的建筑,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门外的人似乎没有停止过按动电铃,一直到许屿站在门前,还能听见编钟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他推开门,看见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芩?” 闻人芩站在石阶之下,手上拨弄着门外的蔷薇花藤,回过头来,露出个转瞬即逝的笑,“我可以进去吗?” 许屿没说什么,只是把门推开一个更大的角度,让她走进来。 研究所内部设有一间会客厅,许屿替闻人芩指明了方向,自己则去了另一个方向,调制一杯果汁。 在这过程中,他忍不住想着,在这一天时间内,自己几乎没有接受外界的任何消息。她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闻人芩接过水杯,顺手放在了面前的桌面上,她神情复杂,一只手在衣摆上攥了又纂,非常忐忑无措的样子。 又过了几分钟,水杯底部已经洇出了一圈水汽,她终于开口,语调拔高了一些,她问道:“许屿,你可以永远陪着我吗?” 第35章 “你可以永远陪着我吗?” 这样的神态与话语,太过熟悉,许屿的神情忽然凝固了,他往后退了一步,陡然被拉进了旧日的记忆里。 孪生妹妹有着和他极其相似的容貌,总喜欢在下过雨的江岸上游荡,时常拽着他的胳膊,说道:“如果能每天都下雨就好了。” 下雨天,江面上涨,迅速漫上街道,脚下坑坑洼洼,四处都是排不尽的污水,街上空无一人。她轻巧地跨过一个个石板,笑声回荡在破败的巷道里。 既然街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自然就不需要去做那些工作,不需要去偷、去抢、去骗,最后再对着巡逻的士兵讨饶。福利院的存在只是一种应对审查的伪装,它无法提供任何庇护,对于年幼的人来说,就连生存本身也十分艰难。 在饥饿难耐的夜里,妹妹总爱为自己编织一个幻梦,幻想自己是某个落难的千金,未来的某一天会迎来截然不同的人生,“不然,我们肩膀上的数字又是从哪儿来的呢?别人可没有这样的胎记。你说是吧,哥哥?” 她临死之前还是挂着笑,她闭上眼睛,十分陶醉的样子,“天上下雨了,哥哥,陪我去江边好不好。” 清脆一声响,是水杯磕在了玻璃桌面上。闻人芩端起水杯,又放下了,一口也没有喝,只是成全某种礼节。 许屿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沉默的时间太久了。他望了望窗外,和缓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闻人芩看着他,忽然笑了出来,“不是吧,被我吓到了?” 许屿摇头,“听说你分去了四号城,还顺利吗?” 闻人芩慢慢明白过来,他刻意回避了自己的那句问话。这算什么意思,她心里有些轻蔑,不禁道:“原来你也没什么不一样。” 许屿似乎叹了一口气,他说:“尝尝看,这个味道你应该会喜欢。” 把生物园区里种植的水果榨汁淬冰,加上捣碎的薄荷和苦艾,尝起来有清冽的风雪味道。 闻人芩手心捧着那只水杯,依旧不去动它,问道:“你现在在忙些什么?这里是西尔维娅的私人研究所,她成为了你的导师?” 第63章 “是的。目前研究的课题有些复杂——” “我不关心这些,”闻人芩打断了他的话,站起身来,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许屿,说道:“先去工作吧,之后我还会再来,希望你能正视我的问题。” 闻人芩很快离开,身影消失在湖泊的对岸。水杯里的冰块还没来得及完全融化,就被倒进了水槽里。 夜幕降临,西尔维娅依旧没有回返,只有一封邮件传送到了研究所里。上面写着,庭院里设有住所,许屿可以自行挑选居住,如果有别的需求,可以随时联系ai助手。最后附上了一条迟来的提醒:在本项研究得出成果之前,如无必要,研究者不得擅离三号城。 室内的光线依旧和煦温暖,如果不是许屿偶然朝窗外望了一眼,都察觉不到,已经是深夜了。 他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把那些杂乱无序的“碎片”重新整理归类,这些“碎片”原本都只是概念性的东西,此时却凝结成了实体,变成一个个沉甸甸的薄片,承载着每一个特殊的“瞬时”。 手掌从碎片上抚过,只要接触到肌肤,就能立刻感知到其中蕴含的情绪,有的甚至能映射出画面,在眼前一晃而过。但这一类的碎片只是少数,更多的只是模糊混沌的一团色彩。 资料翻到了最后几页,许屿快速浏览,视线扫过某一处,忽然停了下来。那里重叠着十来张碎片,旁边还备注了一个名字,“ sherov” 。 先前见到的都是无主的碎片,现在竟然出现了信息明确的碎片,数量还不少。 许屿迟疑片刻,把手掌放了上去——只是瞬时,许多种情绪灌入他的脑子,眼前闪过一个个画面,病房、母女、男人的背影…… 许屿猛地后退,胸口有种憋闷的感觉,一时间难以承受,迅速把视线挪开了。 按理说这些都是非常私人的情绪与画面,不知道西尔维娅是如何把它们提取出来,集中起来变成了这么一沓资料。 距离拂晓还有三个小时,许屿离开了这栋建筑,室内灯光悉数熄灭,只剩了一条用光束标明的路,把他引向择定的住所。 许屿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够好,但也很少做梦,他似乎总在下意识防备着,不会让自己深陷到一种难以自控的境地。 今夜只有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本该充分利用,但往往事与愿违。刚一闭上眼,眼前就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从谢诺夫的瞬时碎片所见到的那一幕。 墙上时钟摇摆,窗外有风声,窗帘拂动,砸碎了窗台的一个陶瓷花瓶。 许屿猛地坐起,他单手撑在木板床上,另一只手去拿床头的水杯,伸手一捞,扑了个空,他整个人也瘫倒在了床沿。 那个男人回过头来,冷漠硬挺的一张脸,闻人珣正。却并不是他现在的样貌,要更年轻一些,时间往前推,大概是十年前。就和许屿第一次见到他那时相差无几——戎城的山坡,居高临下的年轻军官,忽然把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竟然做梦了,许屿感到心脏紧缩,整个人像是被扔上浅滩的鱼,卖力而痛苦地呼吸。 那是梦吗?还是碎片里藏着的另一幕画面? 第36章 “您的药物已送达。”伴随着一句播报,一个褐色瓶子被放在了窗台。 三号城别的没有,药物储备可是十分充裕,几乎就在许屿发出请求的同时,他就看见了在空中盘旋的运输飞行器。 许屿绕去窗台,从瓶子里倒出四五粒药片,就着凉水直接吞了下去,咽下去才想起看看瓶身上的注意事项:请勿空腹食用。 他左手拿着药瓶,右手还拿着另一沓纸质资料。精神困乏的时候,他习惯靠着吸纳新的知识来转移注意力。按照规则所言,在本项研究得出成果之前,他不能离开三号城。但“得出成果”本就是一个宽泛的概念,西尔维娅女士究竟想要什么样的成果,是能够系统性地提取瞬时碎片,还是要用这项技术达成某种目的,改变些什么? 许屿隐约觉得,西尔维娅早就做好了决定,只是出于某种考量,不肯告诉他更确切的目标。 室外风很大,许屿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看了看门外缠绕着的蔷薇,手刚刚触碰到门把手,忽然听到了一阵别的声音。 气流翻涌,空气中弥漫起铁锈的味道,有些像军舰起航弄出的动静。许屿抬头看,天边聚起一团乌云,飞快移动到了近处。离得近了才看清,原来那不是乌云,只是一圈絮状保护层,包裹住了一架深色的座驾。乌云悬停在建筑上方,一道舷梯降了下来。 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物来到了三号城,许屿收回视线,迈上了阶梯。 “许屿!”有人忽然在背后叫住了他。西尔维娅从舷梯上探出半个身子,招了招手。 作为学生,此情此景之下,理应要上前迎接,许屿放下手里的杂物,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面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导师,许屿怀揣着一种敬畏之意,这是第二次见面,他的神情比先前要自然多了,“老师。” 西尔维娅还没有完全走下舷梯,朝他点点头,又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她朝着舱门内部说道:“快来看看,我这庭院里的植物是不是比前几年漂亮多了?” 她的语气很熟稔,但这种熟稔又有一点刻意,不像是自然流露,只是为了向观众证明——瞧,我们多熟悉。 第64章 许屿是唯一的观众,他带着十二分的耐心,抬头仰望着。 黑色的军靴踩上舷梯,半个肩膀露在了舱门之外,那肩上光芒闪耀,是层层堆叠的勋章,三角军帽下一双眼睛扫过来,依旧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闻人珣正先是看见了许屿,他的视线没有停留片刻,看向西尔维娅,语气带着一点笑意,“确实不错,改天请你去规划一下其他城区的花园。” 西尔维娅笑道:“那可不行,这又不是我的工作。” 闻人珣正没有再接话,快步走下了舷梯。 许屿很快回到了资料室,昨天没来得及仔细查看,那沓“瞬时碎片提取”的资料旁边,放置着许多关于心理研究、情感依赖之类的书籍。再看这整间资料室,几乎都是领域相似的著作。仔细想想,其实很好理解,现如今白玉京的居民大多都是二十年前那场战争幸存下来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心理上的伤痛远比生理上的严重得多。将三号城另辟出来进行医学研究,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整个群体的心理创伤。 一段时间过去了,许屿依旧在资料室内踱步,他原本打算去别的区域看一看,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西尔维娅和闻人珣正就待在一墙之隔的会客厅,房间与房间之间没有完整的隔断,他想要离开资料室,势必会和那两人打个照面。出于对一些秘密的退避,他并不想撞上这个场景。 他注意到,西尔维娅女士的装扮十分用心,既雅致又闲适,令人不自觉舒缓了心情,带有亲近的意图。至于闻人珣正……他依旧是板正的一身制服,不仅如此,肩上还挂满了勋章,无形之中又竖起了高高的墙,把一切柔软的情感都隔绝开来,显然,对闻人珣正而言,他不愿意赴一场老友的邀约,只想有公事公办的一次会谈。 思索间,旁边传来迈步的声音,一轻一重,应该是西尔维娅指引着闻人珣正往这里来了。 “这是许屿,你认识吧,我可是听说,你也很欣赏他。”西尔维娅笑着说,她看上去心情不错。 “他很优秀。”闻人珣正点了点头。 许屿走到近处,致意道:“闻人将军,老师。” 西尔维娅上前一步,满怀骄傲地介绍着,“这里有七十座储藏架,囊括了近两百年的资料与数据,比如这个——” 闻人珣正打断了她,“西尔维娅,我记得你亲手做的松饼味道很好。” 西尔维娅一愣,然后笑了,“是,这是我最拿手的甜点,或者……我现在去做一些,看看时间还来得及。” 闻人珣正露出一点吝啬的笑意,“谢谢。” 西尔维娅离开了,许屿忽然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大概是因为——闻人珣正不再打量周围的设施,把目光直直地投向了许屿。 “怎么会选择了三号城?你对医学研究有兴趣?”闻人珣正问道。 许屿感到错愕,还是谨慎回答道:“只是觉得,这项工作比较适合我。” “是吗,”闻人珣正摇头,“这会浪费你的天赋。” 许屿忍不住皱眉,为对方语气中传达的强烈的支配感,他反驳道:“将军,我认为我可以选择自己的职业。” 闻人珣正并没有生气,倒是笑了,像是容忍了许屿的这种僭越。 他忽而说起另一个话题,“你和芩的关系怎么样?” 许屿一怔,“我们是盟友。” “选拔已经结束了,还是盟友?” “我听说,昨天她到这里来找你,”闻人珣正叹了一口气,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工作时间,她行事太出格了。” “我们只是一起追忆了一下共同的朋友。”许屿说道。 共同的朋友,只能有唯一的那个人选。闻人珣正脸上闪过一丝怒意,冷漠地审视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许屿可以有无数种回答,他偏偏选择了可能会激怒闻人珣正的一种,两人都清楚这一点。 轻轻的叩门声,这明明是西尔维娅的私人研究所,她却显露出罕见的谨慎与紧张。 “请进。” 西尔维娅手里捧着一只刻着金色花纹的碟子,上面放着排列整齐的圆形松饼,另有一个精致的纸袋,她递到了闻人珣正手上,说道:“这些留给你带回去。” 然后示意许屿,“你也尝尝味道。” 许屿领受了老师的好意,谨慎地拿起一块,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很少吃到这种甜蜜的食物,甚至,对他而言,有些过于甜腻了。 西尔维娅的办公区域在另外一层,一般情况下,师生之间都是互不相扰的。 许屿再度把整本资料都浏览了一遍,确认先前的感受并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些瞬时碎片里充满了遗憾、悔恨,倒也不至于痛苦,但都是不愉快的情绪。他不由得再度思考一个问题,这些情绪与瞬间是用什么方式捕获的? 许屿在第四层的阶梯口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按下了电铃。大概过了十分钟,西尔维娅出现在门口,她身着白袍,脸色很不好看。 “即使需要联系我,你也该找个合适的时机。”西尔维娅毫不客气地说道。 “很抱歉打扰您,老师。我已经看完了所有关于瞬时研究的资料,有个问题始终得不到解答。”对于西尔维娅女士,许屿倒很有个好学生的样子,他此前从来没有得到过正式的教导,难免想要珍惜。 第65章 “所有的资料你都看完了?”西尔维娅脸色和缓下来,她摇摇头,并不赞许的样子,“一次性接收大量、繁杂的情绪冲击,是极为消耗脑力的一件事。” 许屿并不作答,微垂了头。 “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问题能难倒你。”西尔维娅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 “老师,我认为情绪体验是十分私人的东西,尤其是关键的节点、重大的人生抉择,是这样吗?” “当然,这也正是那些时刻的珍贵之处,也正是我们要留存'瞬时'的原因。” “那么,究竟是在什么状况下,才会让人们愿意展露自己的珍贵时刻,把它们暴露在别人面前呢?”许屿谨慎地抬起了头。 西尔维娅一怔,这才明白许屿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她不由得失笑,“原来你以为,那些碎片都是我未经主人允许,擅自掠夺过来的?” 西尔维娅颇有些感慨,笑道:“放心吧,追求发展并不需要牺牲人性,你在担心什么,我明白的。” 许屿欲言又止,眼里露出探询的意味。 西尔维娅抬了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四处看了看,从书橱上取下一张木制的地图,在某个区域上画了一圈。 “十多年前,这栋建筑附近是一个临终关怀医院,住着许多即将迎接死亡的病人。每个人临死之前,脑子里会闪过所谓的'走马灯',正是他们最难以忘怀的瞬间。人生就要结束了,或多或少都有些遗憾,某些遗憾可以化解,剩下的遗憾,则是永远淡化不了的。有许多病人找到我,希望我能帮帮他们。” “然而,生命已经到了尽头,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告诉他们,对于遗憾本身我无能为力,但我可以把它们留存起来,或许到了将来,会有别的办法。” 西尔维娅的手指依旧停在地图上面,似乎是有些出神。 许屿忽然问道:“老师,您有类似的遗憾吗?” “我?”西尔维娅笑着摇头,“我——” 她话音顿住了,她忽然记起了什么,忙不叠说道:“不过,有一个人非常特殊,他不是在临终前才想要把瞬时留存的。他似乎有着某种强烈的预感,非常畏惧记忆会骤然消失,他主动找到我,请我替他提取出某些珍贵的回忆。” “属于他的那些碎片都整理到了一起,你一定也注意到了,它们都属于同一个人,sherov.” 第37章 依旧是黄昏时刻,许屿接到了一则会客请求,他向西尔维娅请示,后者似乎沉浸在研究之中,无暇理会他。 许屿取了一只特殊的容器,把属于谢诺夫的瞬时碎片都放了进去,谨慎地封存好,最后再带上一袋松饼,跨出了大门。 闻人芩站在蔷薇花丛下,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的湖泊,听见动静转过身来,双手抱在身前,说道:“真是一次比一次磨蹭,我——” 许屿把手上的纸袋递给她,说道:“尝尝这个。” “甜点?西尔维娅做的?”闻人芩退了一步,“我不要。” “是我做的,配方不难学。”许屿把手臂往前伸了伸,“拿着吧。” 闻人芩看他一眼,把纸袋接了过去。又隔了一个平静无事的白昼,她的心情再度平稳下来,此时回想起前几天的心绪难平,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可笑。 许屿忽然迈步,走向了另一个方向,“湖泊中心有一个亭子,要去看看吗?” “……什么?”闻人芩快步跟上,小声说了一句,“西尔维娅的私人领地,我去做什么。” 亭子里的陈设十分简洁,除了一些土陶器皿,就只剩两把长椅,许屿先行坐下,闻人芩犹豫了一会儿,坐在了另一把长椅之上。 一时间沉默无话,闻人芩打开了手里的纸袋,一股醇厚的香气涌了出来,还带有一点青草的味道,这不像是传统的松饼,是他自己改进的配方? 闻人芩又等待了一会儿,依旧没听见对方开口。纸袋底部的温热传到掌心,这点热度驱使着她说些什么,打破僵局。 她说道:“我主动申请调去军事监狱,是为了更好地掌控霍曼的命运,这个目的达到了,但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呢,我突然不清楚了。” 许屿看了一眼浮光跃金的湖面,说道:“你的目的一直很明确,从一开始就择定了四号城,应该不甘于永远待在现在的职位吧。” 闻人芩沉默片刻,说道:“是,在我看来,军事是帝国的核心力量,我一直都有极高的目标,也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只是,发生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我忽然觉得,很多目标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意料之外的事,是指谢诺夫的死亡吗?”许屿问道。 闻人芩皱眉,因为他直接的言语而感到不适,“你一定要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吗?” 许屿摇头,说道:“我只是说,对你来说是意料之外,对他而言……却不一定是这样。” 闻人芩不由得怔住,迟疑道:“我不太明白——” 许屿忽而起身,绕过一个放置着碗莲的土陶皿,坐在了离她更近的位置,他拿出特制容器,解释道:“这是一些属于谢诺夫的记忆,你要看看吗?” 闻人芩震惊地看着他,后者笑了笑,说道:“这片区域是西尔维娅的私人领地,你避之不及,但是……谢诺夫,他大概很早之前就来过。 ” 第66章 水鸟再一次飞过,湖面漾开一圈圈涟漪。许屿抬头去看,水鸟的行动轨迹似乎和昨天的相差无几,难道它们也和那轮人造的光源一样,依照恒定的程序运行着? 闻人芩看完了所有属于谢诺夫的瞬时碎片,闭上双眼,努力平复心情。其实她并不算非常伤心,至少她眼里不再有泪水,曾经的许多画面,如今从另一个视角来看,心境却全然不同。 正如谢诺夫无法切身体会她的孤独、寂寞,她也不能理解谢诺夫面对这个世界的茫然无措。她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原本是缺了一块,现在则清楚地知道,缺失的那一块再也回不来了。比起悲伤,更多的是一种愧疚。为什么她从前都没有好好了解过他? “这些……怎么会在你这里?”闻人芩轻声问道。 “西尔维娅正在主导一项研究,这些留存着记忆的碎片都是研究所需要用到的资料。” “研究要用的资料?”闻人芩嘲弄地笑了,她的确觉得十分讽刺,“多么冠冕堂皇啊,西尔维娅女士,我真是非常讨厌她。” 许屿重新把那些瞬时碎片整理放好,斟酌道:“在谢诺夫的生命里,你是占比最重的那个人,如果他真正眷恋些什么,那一定只能是你。我只是觉得,不舍也好,难过也好,只要这些情感是互通的,有人能够共享,那么也不算毫无价值。” 闻人芩沉默听着,后知后觉道:“你是在安慰我吗?” 许屿回避了她的目光,只说道:“你们没有一个正式的告别,现在这样,勉强算是弥补上了。” 闻人芩飞快眨了眨眼睛,她真的算不上非常伤心,但难免还是有些残余的眼泪,不自控地就要流露出软弱来,她深深地呼吸,掩去哽咽的声音,“其实我知道,没有谁能永远陪着我,母亲不会, sherov也不能,你……你更不会做这种事。可是,你也没有别的朋友,你难道不会觉得孤独吗?” 晚风拂过,庭院里的树叶摩挲声慢慢传了过来。 “不需要你永远陪着我,就只是像是今天这样,陪我去看看每天的落日,可以吗?” 夕阳一线,缓缓落在湖泊的对岸,天边层层叠叠的云絮都被染成了绛紫的色彩,无论是谁,看见眼前的情景,都难免会驻足欣赏片刻。 许屿沉默不语,就在闻人芩以为他大概永远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点了点头,说:“我也很喜欢每天的这个时刻。” 临行前,许屿忽然问了一句,“闻人将军、你的父亲,他知道你的日常行程吗?” “我几乎不和他说话,自然不会主动告知他。不过,”闻人芩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想知道的话,会有很多种办法。” “老师,你有类似的遗憾吗?” 当然有了,谁能没有遗憾呢。西尔维娅今天总是走神,这对于她而言,是极为罕见的情况。 傍晚时分,她准备利用光照做一个小实验,用来培育一株在夜里盛放的暗色蔷薇,整体操作比较简单,但需要精准把控时间,一毫秒的差错也不允许。或许是过于心急,试管里的营养液洒在了桌面,她动手清理时又带倒了一旁的器皿架,各种东西撞在一起,叮叮咚咚乱响了一气,弄得操作台上一片狼藉。 西尔维娅叫来ai助手帮忙整理,自己往后站开,倚靠在了窗台之上。她用力按了按额头两侧,感到一丝挫败。 这时她才想起,不久之前,许屿——那个表现还算不错的学生——给自己发来了一则消息,她随手点开了语音播报,乍然听见来访者的名字,倒是吃了一惊。闻人芩?她怎么会突然拜访?和许屿又扯上了关系……西尔维娅颇为烦闷地关闭信息栏,随意瞥向了窗外。 湖泊中央的八角亭里有两个人影,正是那两个人。少男少女并肩而立,看上去总归是赏心悦目的,即使西尔维娅心中郁郁不平,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谁又没有拥有过青春年华呢?西尔维娅远远望着那两道身影,难得地追忆起了一点往事—— 二十多年前,还没有什么天上地下之分,每个人都踩在货真价实的土地之上,既不安又期待地迎接未来。尽管大陆之上岌岌可危,但科技飞速发展,武器不断改良,胜利在望,这又何尝不是施展才华的时机? 她是陆军学校优秀的毕业生,在校长的鼓舞动员之下,一早就提交了加入先行部队的报名表,没想到,她的这项举动遭到了全家人的劝阻,父母甚至以命相挟,逼她放弃。万般无奈之下,她转而加入了医疗部队,用一种更安全更稳妥的方式参与作战。 与她交好的同学苏蘅芜,和她同时提交了报名表,却没有遇到任何来自家庭的牵绊,十分顺利地加入先行部队,参与更高规格的作战训练……三个月后,苏蘅芜向她分享了自己订婚的消息。 西尔维娅起初十分不屑,她礼貌而客气地表达了自己的祝福,却忍不住想,过早地组建家庭,对于赢取胜利不会有丝毫助益! 这种想法很快便烟消云散,就在西尔维娅见到苏蘅芜那位神秘的未婚夫之时。 此后的每一天,西尔维娅总会想起那个日光明媚的午后,忍不住假设,如果——自己没有修改那一份报名表,自己比那个人更早一步见到他,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如果能改变某个的瞬间,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第67章 尽管再后来,苏蘅芜在战争中遭到重创,生命垂危。西尔维娅的父母以此来证明他们当初的决断是何等正确,这样的姿态让她更加憎恶父母。他们永远不会明白的,人的一生里究竟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操作台已经光洁如新, ai助手也悄然离去,西尔维娅收回目光,忽而看见脚边的一盆蔷薇——那是用来实验的材料,错过了时间,已经露出了败势。 第38章 天将明时,五号城发下通知,立刻召开紧急会议,请驻守其他浮塔的与会者及时赶到。西尔维娅女士在凌晨匆匆离去,同时不忘督促唯一的学生,利用这段时间熟悉一下研究所的布局与构造,一应资料都可以直接查看。 许屿临时调整了自己今日的计划,原本是打算精进一下凝结碎片的技术,现在……他决定去顶层的阁楼,仔细阅读那些被锁在玻璃柜里的实验数据——最初登上阁楼之时,他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只看清了“基因研究”四个字。 自从五号城明令禁止一切基因研究,就很少在各种场合看到类似的字样。但禁令是严苛的,是否彻底执行又另一回事了。正如当初,一号城的医院藏有关于基因研究的实验物质,三号城作为医学中心,是否藏有更多的秘密呢? 最初,许屿登上浮城,出于求生的本能,他需要迅速掌握浮城的基础信息,他替别的学员通过考核,从而换取售价高昂的物品,再用这些物品同监察者们交换信息— —他拥有的好些隐藏地图,都是用这个方法得来。 通过地图,他发现浮城之上有许多进行基因研究的据点,无一例外都是藏匿在荫蔽的位置,甚至是公共机构里,这很难不让人深思——既然律法禁止,藏匿的风险也会更大,既然如此,究竟是什么力量保全了这些据点? 不过,这些事情迷雾重重不假,却与许屿的生活并无太大关联,他也渐渐把这些事抛之脑后。直到在混沌区见到方寰,听他说起——半年前,曾有一批士兵去到混沌区,抓捕平民实施基因检测。 许屿这才意识到,这大概是个比预想中影响更大的秘密。 顶层的阁楼是木质结构,门口摆着两株巨大的藤蔓,缠绕在顶梁上,撑出一片绿荫。检测到有人经过,木门自动拉开,完全是个毫无防范的样子,毕竟,如果是别有用心的入侵者,早就被射杀在庭院里,甚至无法触碰到这栋建筑的大门。 许屿踏进寂静的阁楼,绕开散落在地面的实验草图,径直来到了玻璃柜前。他伸手推了推,依旧是被锁住的。不过,既然西尔维娅说过所有资料都可以直接查看,是不是意味着,开锁的方法并不难? 许屿暂时收回了手,转而打量四周的陈设,六根廊柱,八座柜架,中间摆着一颗嶙峋巨石,许屿绕着阁楼走了一圈,慢慢察觉石头的摆放有些偏差,如果它再往左边挪一点,恰好就嵌在了廊柱与柜架的中心。但搬动巨石显然是无稽之谈,除非,有什么别的物体可以平衡它的位置…… 门外的两株藤蔓缠绕在顶梁之上,又不断舒展,末端垂落在窗檐。 许屿扯住藤蔓的末端,几乎没怎么用力,就把它放在了巨石之上,整个空间的布局为之一变,传来一声轻细的响动,玻璃柜门缓缓开了。 最中央放置着一盒芯片,上面是一串12位的编号,右侧是一个金属盒子,所幸没有上锁,轻轻一拨搭扣,盖子便掀开了。 许屿忽然一怔,金属盒子里面放置的并非资料或是数据,而是十二个排列整齐的木制人偶,那些人偶按照人体等比缩小,面目模糊,此时突然映入眼帘,有一种难言的可怖。 阁楼里一丝声音也无,更由于窗户紧闭,外界的声音也无法传入分毫,许屿倚坐在地面,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人偶,只能听见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 许屿犹豫着扶上盖子,打算把这个怪异的金属盒盖上,刚接触到金属的凉意,整个人陡然清醒过来,他刚刚是怎么了?是感到害怕吗? 许屿果断移开视线,同时伸手,随意取出了盒中的一个人偶。拿在手上倒是没什么异样,看来刚刚感受到的压迫只能通过视觉传导。许屿依旧挪开了视线,仅仅用手掌摩挲着手里的人偶,试图找出它的异样之处。 忽然间,手心感受到一些不同的纹路,许屿停了一停,放慢了动作,那似乎是一串数字,是某种编号。 2、0、2、0、0、2、0、7…… 许屿心里重重一跳,他胡乱甩开手里的人偶,在盒子里抓取,查看了一个又一个,20200201、20200202…… 这里一共有十二个人偶,最后一个,许屿拿起来一看,果然是20200212.那么,往前推导,许屿木然地抓起两个人偶,上面分别是20200210和20200211 。 许屿忽然又想起孪生妹妹常说的话,“哥哥,我们一定是非常特别的人吧。不然,我们肩膀上的数字又是从哪儿来的呢?别人可没有这样的胎记。” 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巧合吗?还是…… 许屿缓缓抬头,重新看见了玻璃柜上写着的字样——基因研究与特殊样本。 西尔维娅匆匆赶到五号城,顾不得选定角落位置,直接悬停在了建筑上空。她在议事厅的阶梯下遇见同样慌乱的同僚,擦肩而过,也顾不得问好。一号城的选拔不久前才结束,现下正是风平浪静的好时段,她实在想不到,究竟是除了什么事,才需要紧急召开一次如此大规模的会议。 第68章 还没等跨入议事厅的大门,已经有争吵声传了出来,守在门外的两列士兵不动声色,没有做出丝毫有辱职业标准的举动。倒是途经这里的将领们都有些难堪,纷纷低下头快步走过。 正在争吵两个人的是郑章和与娅瑟里伯爵。前者高声质问:“物资的清算始终没有公开,如何评定功衔?真以为就凭你一句话就能定下来吗?”后者不甘示弱,语气极尽讥诮,“当然不敢,我只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爵位,又比不得你,什么身份都没有,竟然也能堂而皇之进入议事厅,真是让我长了见识。” 周元将军坐在主位右侧,脸色十分难看。他一向以为,尽管自己的权力暂时无法与闻人珣正抗衡,所获的人心与声望却是远远胜过他的。按照近几年的几次会议情况来看,的确如此,许多将领反感闻人珣正的专断独行,不止一次向他表达过推崇与支持的态度。 但眼下这种情景……娅瑟里伯爵原本是一个立场中立的人,怎么忽然站到了闻人珣正的队列里? 一阵脚步声传来,已经落座的人纷纷起身,脱帽致意——闻人珣正将军到了。 西尔维娅的视线忍不住追随过去,直到他在长桌的主位落座,自己才在另一端的末尾坐下。 “辛苦各位及时赶到,”闻人珣正习惯了开门见山地阐述观点,“本次会议,是为了解答周元将军的一些质疑,同时也希望听取大家的不同看法。” 闻人珣正朝着周元所在的位置抬了抬下巴,示意,“说吧。” 周元点头,起身说道:“本次选拔的优胜者一共二十一人,大家想必都是知道的。最近,我们在清算最后一次实地竞技的成绩时,发现了一些问题。在将学员下放到混沌区之前,曾经宣布规则,依照所获物资的情况来判定成绩。” 温闵站在闻人珣正身后,此时忍不住抬起手来,提醒道:“周元将军,请注意控制时间。” 周元贸然被打断,也并不气恼,点点头,“我继续说,在清算过程中,我们发现某位学员的情况有些特殊——许屿,他的物资栏的数据是一片空白,相关负责人想要重新核准,申请却被驳回。” 众人面面相觑,碍于场合,不敢相互交谈。 等众人眼神彼此交流完毕,周元这才肃然开口,“我认为,这实在有失公允。” 闻人珣正略微偏了偏头,询问温闵,“我似乎记得,一号城的选拔工作,不在周元将军的职责范围之内?” 温闵躬身回答道:“是的,您没记错。” 闻人珣正点头,“在其位谋其职,周元,你应该好好反省。至于许屿的成绩,温闵,你来替周元将军解释一下。” 温闵迅速上前,打开了长桌中央的全息影像,霎时间,一片焦土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混沌区的一座城市,戎城。一年前,它还是一座设施完善、居民众多的城市,这样的质量,在混沌区已经算得上是万里挑一。不过,半年前发生了一场变故,有人开始豢养异变生物,迫害族群,甚至私自组建政府,把戎城破坏成眼前这种情况。” 温闵伸出手指,在虚空中点了点,画面一转,几只被栅栏圈住的变异生物正流着涎水,注视着众人。 在场的人,或是训练有素的将领,或是气度不凡的贵族,此时却都本能往后一缩,飞快撇开了视线。 “刚才周元将军提到的学员许屿,正是由于他的努力,将戎城从这种混乱无序的状况中解救出来。重建一座城市,正是他在实地竞技之中做出的成绩。” 随着温闵的动作,画面又是一转,视野转向戎城的青天碧野,俨然是一幅明快美好的城市图景。 “至于周元将军所质疑的,相关负责人的复核请求被驳回,这也不是没有原因。戎城长期处于混乱糟糕的状态之中,负责那片区域的将领却丝毫没有察觉,从而延误了修正的最佳时机,这是严重的失职,同时也是令帝国蒙羞的差错。闻人将军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知晓。” 议事厅里一片静默,闻人珣正似笑非笑,“周元将军,这所城市,似乎正是你的辖区。” 周元沉默地抬头看他,忽而视线一垂,一把扯下肩章,单膝跪在了地面。 温闵高声传达了闻人珣正的指令,一列军人快速接近,将周元带了下去。 “好了,第一件事情处理完毕,接下来,诸位对于优胜者的成绩还有什么疑问?可以一并提出来。”闻人珣正端坐在主位,没有了周元的遮挡,他肩膀宽阔,面庞英武,就像一座无可撼动的神像。 半晌没人应声,只听见长桌中部响起了一个柔美的声音,“我没什么异议,将军。” 娅瑟里伯爵说完,还看向不远处的郑章和,毫不在意他铁青的脸,露出个甜蜜的笑容。郑章和忽然记起,这位伯爵似乎还有个女儿,也在优胜者名单之中。 静默之中,闻人珣正的视线慢慢扫过来,所到之处,立刻响起了应答声—— “没有异议。”“没有问题。” 温闵清了清嗓子,正要宣告会议结束,余光里身影一闪,是一个神情惶急的军官闯到了议事厅的门口。 温闵脸色一沉,还没来及质问,听见军官抢先说道:“闻人将军!情况紧急,四号城申请军队支援!” “军事监狱有大批战俘出逃,第九号监牢的防守已被彻底击溃!” 第69章 第39章 战俘出逃,这并不是头一遭,但第九号监牢……那是军事监狱里最牢不可破的区域,竟然也失守了。 议事厅的众位将领都是久居高位,除去专业素养不提,最基础的是要做到镇静审慎、指挥若定,此时乍然听见消息,脸色都有些莫测。 传讯的军官等在一旁,面色焦急,却不敢开口催促。 大概静默了十秒钟的时间,众人齐齐屏息,落针可闻,闻人珣正终于开口,“温闵、郑章和,各自率领一支队伍,在最快时间内将战俘抓捕送回。” 温闵迅速一低头,“是。”来不及更换作战服,顺手接过军官手中的肩章,领命而去。 郑章和却停在原地,脸色犹豫,他说道:“将军,我……” 不待闻人珣正开口,娅瑟里伯爵便冷笑一声,“是,你没有作战经验,平时不以为耻,怎么,事到临头,想要推诿了?” 闻人珣正投来责备的一眼,却并没有多说什么,他看向郑章和,“应对战俘,周元将军最为合适,只是他现在行动受限,只能你去。” 明明是平和的语气,郑章和却心头一凛,感到了莫大的威压,他两手不自觉蜷曲,却又迅速展平,紧贴裤缝线,冷声喊道:“是!” 隐隐传来炮火的声音,闻人珣正神色不变,视线在议事厅内一扫,“都回去吧,各司其职。” 剩下的人脸色各异,娅瑟里伯爵的声音忽而响起,“各位,五号城可是安全的地方了,何必这副模样,如果实在害怕,可以来我的私宅。” 闻人珣正皱眉,手掌在桌面一按,娅瑟里伯爵立刻站起身来,抱歉似的笑了一笑,“好了,知道了,我这就离开。” 又一阵脚步声逼到了近处,先前传讯的军官已经离开,这次换了另一张面孔,看服饰,依旧是隶属于驻守四号城的军队。 闻人珣正微一抬手,军官立刻跨过门槛,走到了近处,低声道:“将军,出逃的战俘并没能离开四号城,只是他们四处逃散,难以集中捕获,恐怕不能短时间结束戒备状态。” 闻人珣正点头,“知道了。”按理说,这类微小的变动,作战官自有决策,不必事事向他汇报,闻人珣正在军官的脸上一瞥,意识到对方还有话要说。 军官神情微妙,“从一号城选拔出来,就任于军事监狱的那位……”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闻人芩,”闻人珣正眉头一动,直接道:“她做了什么?” “她不顾指挥官的阻拦,脱离队伍,独自去追赶逃脱的战俘。”军官飞快回答,隐去了不少细节。 闻人珣正的神色又恢复如常,说道:“我知道了。” 军官又等了一会儿,见闻人将军没有别的指示,并不像是要追究责任,顿时心中一定,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随即退出了室内。 议事厅内的大部分人早已散去,西尔维娅却脚步缓慢,此时才慢慢踱步到了门边。她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信息要向上禀报,她只是想尽可能地多停留一会儿,在这个与闻人珣正共处的空间之中。 “西尔维娅。” 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西尔维娅感到了意料之外的欣喜,她立刻回过头去,紧走了几步,“我在这里。” 闻人珣正直视着她,问道:“你临时赶来,你的学生是如何安排的?” 这样的诘问语气……西尔维娅脸上的笑容滞了滞,说道:“他留在研究所,自己查阅资料。” “他一个人留在研究所?” “是,”西尔维娅忽然忐忑起来,“您知道的,我并没有别的学生。” 闻人珣正往外迈了几步,不经意间拉开了和她的距离,说道:“你对人总是不抱以戒心,这不是个好习惯。” 西尔维娅一怔,下意识趋近他的方向,忍不住追问,“我怎么——” “你现在立刻回去,命令许屿赶往四号城,让他加入芩的队伍。” “什么?”西尔维娅一惊,“他并不擅长战斗——” 闻人珣正瞥来一眼,神色不容置喙。 “是。”他又变作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了,或许他从来没有变过,西尔维娅低下头去,强忍着悲伤,快步离开了。 天边腾起混浊的粉尘,把几座浮塔遮挡得模糊不清。驾驶员猛地掉转方向,从浓雾之中穿行而过,回到了三号城。 西尔维娅匆匆穿过庭院,恰巧看见许屿在门廊之下闭目休息。 “老师。”许屿睁开双眼,准确无误地望向她的方向。 西尔维娅静静打量他,问道:“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做了些什么?” 许屿坦然回视她,却又露出点羞惭的表情,“我看了些资料,但是,时不时会走神,感觉精神很难集中。” 西尔维娅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温和地说道:“不用太过急切,那些附带着记忆与情绪的资料,本来就会消耗大量的心力。” 师生二人在这里站定谈话,庭院中央的驾驶员却始终留在原地,看着许屿没有迟迟没有别的动作,驾驶员快步走了过来,停在一米开外的位置,恭谨提醒道:“西尔维娅女士——” 西尔维娅几乎是立刻皱起了眉头,却又飞速缓和脸色,说道:“许屿,四号城的军事监狱有战俘出逃,似乎是需要你的助力。” 许屿微微一怔,视线在驾驶员身上一扫而过,问道:“老师,请问,这是谁的命令?” 第70章 西尔维娅勉强笑了笑,说道:“是闻人将军的指令,他很看重你,快去吧。” 许屿领命而去,庭院内气流盘旋,把湖边的水生植物都搅得左右倒伏。 西尔维娅脸色极冷,满腹怨气无处排解,顺手掐了一朵门廊下的蔷薇,拿在手上看了一眼,毫不怜惜地抛到了脚底。 闻人珣正有意把许屿调去闻人芩的身边,是打算替他的女儿培育一位忠心耿耿的部下吗,抹杀了一个谢诺夫还不够,又要选一个新的?西尔维娅冷冷一笑,如果许屿最终是对闻人芩唯命是从,那自己又何必耗费心血来教导他。 军事监狱的上空升起了一片红色的烟雾,那是暗藏毒素的仿生孢子,一旦沾上皮肤,轻则表皮溃烂,重则四肢瘫软,是为了捕杀逃犯而设立的二次屏障。 许屿正要拉开舱门,却被拦住,驾驶员递来一套作战服,提醒道:“注意安全,敢于越狱的战俘,都抱有不畏死的决心。” 许屿微一点头,穿戴完毕,踏上了地面。 此时驻守在军事监狱外的士兵并不多,大部分战斗力都投入在搜捕逃犯之上,许屿穿行在一列列士兵之中,打算先进入监狱内部看看情况。 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许屿顺着声音看去,混浊的雾气之中显现出一道白色身影,竟是温闵。 温闵大概是及时接到了闻人珣正的指令,他对于许屿的出现毫不讶异,甚至替他划定好了行动方向,“小芩顺着踪迹找了一圈,还是漏掉了几个人,她现在回来了。”温闵指了个方向,“在靠右的第二个房间。” 第九号监牢的墙角破开了一个大洞,洞口平整,像是用机械切开,但是……监牢内壁是用高密度矿石锻造,没有任何利器可以切割。或者是用的爆炸物?但随时都有化学勘探仪在运行,这个方法从根本上就没有可行性。 闻人芩回到四号城,并未感到气馁,也不是为了休息,她重新打开了监牢里的监控影像,一帧一帧地排查各种可能性。 听到两声叩门声,闻人芩头也不抬,“人找到了?” 许屿慢慢走进来,“什么人?” 闻人芩面露诧异,“你怎么来了?” 许屿并不提闻人珣正的指令,只是说:“战俘出逃,影响恶劣,五号城的领袖们都希望能尽快解决。” 闻人芩轻轻一晒,“想要解决逃犯很简单,他们的性命又不可惜,只是,我却不想让霍曼死得这么容易。” “霍曼也逃了?”许屿摇头,“没想到他有这种胆量。” 闻人芩脸色莫测,“他也在第九号监牢……我什至怀疑,战俘出逃,他也是主导者之一。”她把监控影像调转方向,放在了许屿眼前。 影像中,霍曼瘫倒在角落里,时而剧烈呼吸,时而四肢颤动,呈现出一种痛苦不堪、垂死挣扎的画面。 许屿看了一会儿,忽然眼神一定,把画面往回退了两秒。 闻人芩笑了,“你也看出来了吧,这两秒的画面是拼接的,是之前的重复。”她缓慢摇头,“真是费解,他一个囚犯,已经是穷途末路,还有谁愿意帮他?” 许屿又看了一段监控影像,他随手翻了翻桌面上的资料,大多是囚犯日程、军队轮值安排一类的东西,他环顾四周,问道:“有水吗?” 闻人芩懒得再吩咐旁人,亲自去接了一杯水,递到许屿面前,说道:“是温水,可以直接饮用。” 许屿把水杯拿在手里,并没有喝,他又看向了闻人芩,说道:“最初,你是为什么想要和我成为盟友的?” “记不清了,”闻人芩蹙着眉头,“怎么总是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许屿点点头,“我换一个问题,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号城吗?” “当然。”闻人芩不解,“不然还能是哪儿?” “好。” 话音未落,许屿把手里的水泼向电源接口,几点火星迸溅出来,仍在循环播放的监控影像陡然消失,变成了漆黑一片。 终于更新了! 第40章 影像消失,万籁俱寂,这本就是不受打扰的独立空间,此时只剩了彼此的呼吸声,静得如同坟墓一般。 闻人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慢了一步,只撞掉了许屿手里的杯子。地面坚硬,玻璃碎裂飞溅。 “你在干什么?”闻人芩冷冷发问,脸色极为难看。 许屿摇摇头,“战俘出逃,是有预谋的行动,留下来的线索也多半是伪造的。” “所以干脆把线索抹除?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性呢,”闻人芩忽然泄气,往后倒在椅子上,“有些时候,我真的不能理解你。” “不用着急,我们需要一点时间,”许屿忽而关上了门,“有人比你更着急。” 下一瞬,有人扑在门外,急促拍打,“指挥官大人,传来消息,找到0911号囚犯了!”闻人芩作为中央排遣的军官,理所当然占据了一个指挥官的席位。 0911号囚犯,正是霍曼的编号。闻人芩脸色一变,正要回答,却被许屿按住了肩膀,他不缓不急,说道:“这不就来了。” 闻人芩和他对视,眼神定了定,又故意停了数秒,这才平静道:“进来。” 一个佩戴着临时肩章的高大将领冲了进来,他保养得当,脸庞看不出年纪,只有肩背的曲线彰示了他已经步入中年的事实,郑旦的五官和他如出一辙,来人正是郑章和。 第71章 面对着年龄比自己小一辈的指挥官,郑章和脸上并无尴尬之意,他快速回禀道:“ 0911号囚犯,拒不接受逮捕,在反抗过程中……主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闻人芩猛地起身,怒道:“他哪儿来的武器,谁允许他自裁的?” 郑章和抬起头来观察她的神情,为难道:“这……前方传来的消息不多,目前的信息不足,或者,您可以亲自去现场看看。” 许屿忍不住发笑,他背对着郑章和,看似在端详室内布局,实则暗暗递给闻人芩一个眼神。 闻人芩仍然是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她面带怒意,“我现在就去,把温闵调回来,让他寸步不离守在监狱。” 郑章和迟疑道:“温闵先生和我同时被派遣而来,我……属下没有资格调配他。” 闻人芩扫来一眼,郑章和立刻保证道:“您请放心,属下会留在此处,一刻也不会松懈!” 闻人芩默不作声看了看许屿的方向,点了点头。 依照郑章和所言,闻人芩登上座驾,快速驶离了军事监狱,在不受检测的上空盘旋一瞬,又避开各路障碍,偷偷潜入了军事监狱的后方。 “再等一等,”许屿说道:“郑章和看上去胆怯谨慎,他会花费不少时间来清理现场。” 闻人芩思索道:“会是他吗,鼓动战俘出逃,目的是什么?这是郑章和自己的计划,还是……周元将军的授意?” “周元将军,”许屿揣摩着这几个字,略有些惊奇,“你对他倒是抱有敬意。” 闻人芩淡淡一笑,“二十年前的x战争,我的母亲主张与地面反叛军和解,只有他表达了支持。当然,后来我的母亲遭到反叛军伏击,重伤不治,证明了这是个错误的主张。” 许屿缓缓点头,“现在关押的战俘,多半都是反叛军的将领……” 闻人芩细想之下,却是一惊,“难道,真是周元的指示?” “就在战俘出逃的前一刻,周元将军被收押在五号城,他没有机会发动四号城的暴/动,但这也促成了另一件事……”许屿注视着她。 闻人芩眼睫一闪,脱口而出,“他彻底摆脱了嫌疑!” 许屿若有所思,“看来,郑章和是一个十分可靠的下属,得到了很多信任。” 忽然间,下方传来爆破的声响,一片暗沉的雾气之中,零星几个士兵朝着监狱的方向鸣枪。 闻人芩神色一动,看向许屿,后者点了点头,“应该差不多了。” 第七号监牢与第五号监牢的内壁也忽然破开一个大洞,俨然是复制了前一批逃犯的做法。 滚滚烟尘之中,郑章和焦头烂额,正组织士兵前去追捕,有人想要把最新的变故禀告给温闵,被郑章和厉声喝止,“现在去通报毫无意义!谁能承担驻守不力的责任?还不快去追!” 话音未落,郑章和脸色一僵,他看见闻人芩悄然出现在了不远处。 “您,您怎么回来了,”郑章和面色古怪,“刚才,又有一批战俘强行逃出,属下正在处理……” 闻人芩随意道:“一个霍曼,死就死了,他还不值得我多花时间。” 她走到近处,问道:“怎么逃的?” 郑章和硬着头皮解释道:“和第九号监牢一样,也是——” “哪里一样!”闻人芩厉声道:“先前的出逃悄无声息,现在却是声势巨大!隔着一座浮塔都能听见吧,怎么,郑章和,你聋了吗?” 郑章和脸色不豫,他对闻人芩毕恭毕敬,却并不代表可以忍受她对自己的磋磨。他辩解道:“我并不知道之前的情形……” “这两座监牢的监控影像,能看到吗?”许屿忽然出声了。 郑章和忽然抬手抹了一把额头,“有的。” 先前损坏的电源端口已经被更换,监控影像十分清晰,展示出第七号监牢与第五号监牢的内部景象——的确如郑章和所言,内壁破开一个大洞,连形状和大小都是相同的。 闻人芩在控制面板上轻轻滑动,画面一转,又跳到了第九号监牢的监控影像,画面里,霍曼瘫倒在地,无力地挣扎,依旧是有两秒的重复画面,依旧是那段拼接而成的影像。 “又回来了……”闻人芩喃喃道。先前被破坏的影像并没有备份资料,竟然也能恢复如初。 “您说什么?”郑章和没有听清,唯恐错过了什么信息。 闻人芩慢慢一笑,脸色和缓,说道:“现在来排查原因,意义不大,郑……郑章和先生,”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稍显尊重的措辞,“你还是按照原本的安排,去追捕逃犯吧,我不会再擅自离开。” “是,”郑章和又觑了觑监控影像,手指一抬,想要说些什么。 砰,闻人芩往椅背上一靠,肩上的徽章重重磕在上面,她恍然不觉,凛然端坐,目光似箭镞一般,牢牢看着他。 郑章和垂下头去,鞋跟重重并在一起,攥紧武器,离开了。 墙外响动不断,近在咫尺的距离,一旦房门合上,室内又变得寂静如常。即便是地处监狱,也选用了顶级的隔音材料,确保领导者所处的环境舒适、安全。 许屿又去接了两杯水,这次倒是为了止渴,杯子轻轻放在桌面上,他往闻人芩所在的方向一递。 闻人芩没有动手去拿,她拨开浮在空中的监控影像,说道:“郑章和……他究竟想让我做什么,认定霍曼是越狱的主谋吗?” 第72章 许屿自顾自地喝水,他说道:“从现存的证据来看,的确是这样。” “郑章和伪造了监控影像,促使霍曼成为越狱的主谋……”闻人芩思索道:“可是,霍曼凭什么替他效力?” 许屿不答,闻人芩猛然意识到,“逃犯如果拘捕,可以进行处决,他说……霍曼死了,但实际上……” 许屿点头,“承担越狱的罪名,作为交换,霍曼重获了自由。” “呵,”闻人芩面露不屑,“自由,百无一用的东西。他能逃到哪儿去,浮塔的每个角落都需要身份作为凭仗,除非,他去了混沌区……” 闻人芩忽而一怔,“他逃去了混沌区。” “他到底想做什么?郑章和想做什么,还是说,周元……他打算干什么?”事情似乎逐渐滑向难以预计的后果,闻人芩没有再说下去。 许屿忽然叹了一声,他说道:“天上和地下的矛盾,一直被漠视,却又始终存在,无法调和。周元将军,著名的主和派,终究也发生了改变,这一次,是他想要挑起战争。” 静默的室内,一丝风没有,只有液态钟摆在悄然摆动。 闻人芩看了看时间,说道:“你觉得……郑章和多久之后会回来?” “周元将军要被关押多久?”许屿反问道。 温闵的身份非同一般,他只听从闻人珣正的命令,这也让他在每座浮塔都畅行无阻。 即便是闻人将军的府邸,温闵也拥有自己的专属通道,他穿过长廊,站在门前,静静等待着。 门前的烛火幽幽亮起,闻人珣正从夫人的卧室转了出来,他问道:“怎么样。” “走失战俘三十人,有十八人被重新逮捕,剩下十二人宣告了死亡。”温闵汇报道。 “确认过尸体吗?” 温闵再度确认了手上的数据,说道:“只有四具尸体是完全符合的。” “八个人下落不明,”闻人珣正沉默片刻,说道:“是什么身份?” “都是收押在五号、七号、九号监牢的重要战俘,曾经都是率领混沌区反叛军的将领,其中最高的职衔是中校。” 闻人珣正不由得摇头,语带轻蔑,“找不到更出众的将领了吗?这么几个人,没什么作用。” 温闵又上前一步,说道:“还有一个例外,霍曼也逃走了,他本来是浮塔上的居民,后来……”温闵顿了顿,说道:“他曾当众指控您— —” “是他。”闻人珣正记起来了,却并不在意,“没什么资质,的确不该占用资源。” 温闵思索着,是否该主动返回四号城,毕竟军事监狱需要修复,闻人芩需要人手。但闻人珣正没有下令,他也不便开口。 正迟疑间,又有访客到了。 娅瑟里伯爵快步跨过门槛,她行动自如,毫无顾忌,让那极具个人特色的柔腻嗓音散播过来,她笑道:“闻人将军,我有一个提议,想要请求您的准予。” 第41章 娅瑟里伯爵迈着袅娜的步子,徐徐走近,温闵快步上前,拦住了她,“伯爵,现在并不是办公时间,您请回吧。” 娅瑟里伯爵不由得一笑,她远远望着闻人珣正的方向,说道:“是呀,我也明白。只是,之前每次求见,闻人将军都左右推脱,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不请自来。” 她不愿意后退,温闵也不能强行阻止,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庭院入口。 良久,闻人珣正点了头,“你说吧。” 得到了说话的机会,娅瑟里伯爵反而不着急了,她重新端起了姿态,以一种观光客的散漫态度打量着庭院花木。 温闵亲自将她引导至一处半封闭式的会客室,闻人珣正在面前坐定,她也抚了抚裙摆,面露笑意。 “闻人将军,我的提议很快就能说完,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她说道。 闻人珣正并不强求,只说道:“随意。” “我认为,您应该将整个一号城归为我的辖区。”娅瑟里伯爵的声音很轻,甚至有点亲昵的意味,说出来的话却让温闵都变了脸色。 温闵在一旁提醒道:“伯爵,自从白玉京正式投入使用的那一天起,一号城就是公共领地,从来没有划为私人辖区的先例,这实在太过——” 闻人珣正倒是面色平静,他问道:“怎么突然有了这种想法?” 娅瑟里伯爵依旧笑着,说道:“是,自从浮城投入使用……温闵先生,你大概忘记了,白玉京之所以能停留在天际,还不是依靠娅瑟里家族提供的矿石能源?” “我从来不居功,只是想得到合适的的酬劳,一号城的选拔结束了,新的人才又崭露头角,我们这些……越来越没有立足之地。”娅瑟里伯爵皱眉叹气,很是愁苦的样子。 她又说:“就连郑章和……他这个人,不堪大用,却也被周元将军提携到了更高的位置,昔日的同僚步步高升,我呢,虽然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也要替自己想想。” 闻人珣正听了这些话,并不作答,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视线转开,像在出神。 一阵沉默过后,娅瑟里伯爵脸上的笑意快要僵住了,短短的时间内,她脑子里闪过无数个昔日战场上的画面,她拨弄着无名指上的戒环,快要无法忍耐。 “你的丈夫在哪里工作?”闻人珣正忽然开口了。 “这……”娅瑟里伯爵一愣,她实在没有关注过丈夫的动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记不清楚了。 第73章 “里德·娅瑟里,里德先生,”温闵不失时机地说道:“他在二号城工作,负责基础建筑的监督。” 闻人珣正点点头,“毕竟是娅瑟里家族的人,总是负责基础建设……太过屈才,就按照你的意思,让他管辖一号城的其中两座浮塔。” 娅瑟里伯爵一愣,飞快反驳道:“闻人将军,您可能误解了,与其交给里德,不如——” 闻人珣正打断了她的话,“别再说了,这已经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作为交换,需要你答应一件事。” 娅瑟里伯爵面色隐忍,屡屡想要勃然作色,却还是不能,她说道:“您的命令至高无上,哪里需要我的同意?” “这件事毕竟有些特殊,”闻人珣正停了停,说道:“你的女儿,尤明·娅瑟里,她在五号城拥有正式的工作,为了防止有心人的觊觎,应该提前替她挑选一位丈夫。” 娅瑟里伯爵的脸色颇为古怪,看她的意思,恐怕以为闻人珣正要说出个什么骇人听闻的名字。 好在,闻人珣正至少挑了一个同龄的年轻人,他说道:“郑旦怎么样?” 娅瑟里伯爵几乎是立刻答应了,她从未考虑过尤明的婚姻,没想到这也能成为谈判的筹码。 一号城共有四座浮塔,二分之一都交到了娅瑟里的姓氏之下,娅瑟里伯爵在返回的路上暗自思索,虽然没能完全如愿,也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至于里德……他是个生性怯懦的人,暂时让他管理,也不是不行…… 娅瑟里伯爵心情不错,优哉游哉地踏进了花径,冷不防被人抱入了怀中,她一声惊呼,看清来人的脸,是个年轻的、不知名姓的军官,昨晚才刚刚见过。 军官眼神迷乱地亲吻她的脖颈,火热的气息扑在耳边,娅瑟里伯爵慢慢抚摸他的腰背,并无一丝推拒。 “贪婪的人,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暗暗想道,时不时回应一下对方的吻,漫不经心地。 娅瑟里伯爵离开后,温闵重新清理了一遍庭院内的陈设,这一切做完之后,也花费了不少时间,回过头来,发现闻人珣正还坐在原地。 这些杂务并非温闵的工作,当他却做得顺手,抛开身份不提,他是诚心诚意将闻人珣正奉为领袖,完全认同他的决策。 犹豫片刻,温闵走上前去,“将军,娅瑟里伯爵似乎并不顾惜自己的女儿。” 闻人珣正摇摇头,“这不重要,至少尤明拥有一个娅瑟里的姓氏,她和郑旦成为夫妻,郑章和也会有新的考量,周元……”他难得露出轻蔑, “他最终能剩下多少人心?” 温闵沉默不语,倒是提起了四号城,“军事监狱重整完毕,郑章和却迟迟没有返回五号城,应该是接到了别的命令,指挥官执意要追究他的过失,芩……” “随她去吧,”闻人珣正并不在意,“等到周元的禁闭解除,自然会把他调回来。” 闻人珣正眼神一转,忽然说道:“时间过得太快,大家都变了太多,娅瑟里……”他唇边带了一丝笑意,颇有些怀念的样子,“当初,蘅芜很喜欢这个洒脱快活的朋友。” 没有人再追究监牢损毁的原因,四号城从上到下齐齐缄默,恢复如常,或许指挥官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奇怪的是,由五号城调遣而来的将领——郑章和先生,他亲自带领士兵追捕逃犯,算得上十分尽职,却没有得到应有的礼遇。 此时此刻,就连军事监狱门口站岗的士兵都开始轮换、休息,郑章和依旧端正肃穆地站在角落,等待长官的传讯。 闻人芩派人请他去休息片刻,郑章和却一步也不肯挪动。 “他想回去,”闻人芩感叹道:“整整八个人下落不明,这么严重的失职,他怎么敢撇清关系?” 许屿看了看她,笑了一笑。 闻人芩懂得他的意思,说道:“是啊,监管不力,第一个要被问责的该是我,郑章和也是这么想的。” 许屿说道:“你的身份特殊,闻人将军不会降罪,郑章和也知道,你不能对他施加别的处罚,最多是把他扣留在这里。” 闻人芩听了这话,飞快皱了皱眉,说道:“我的身份特殊?我觉得……你忽然变了不少。” “怎么会?”许屿淡淡道。 具体是什么变化也说不上来,态度、神情还是一样,但是,你的思维方式比从前更加冷淡了。 这也没什么,你又不能完全替代sherov ,你和他不一样,闻人芩摇了摇头,收拾心绪,快速擦了下眼角。 “帮我把郑章和请进来吧。”闻人芩说道:“我有话要问他。” 许屿把手里的东西一放,出去了,闻人芩回头一看,那只是一本随处可见的科普图册,他却拿在手里看了许久。想赶紧离开的人又何止郑章和一个? 平稳的叩门声响起,经过一段时间的反省,郑章和似乎平静了许多。 “想出什么了吗?”闻人芩问道。 “所有地方都已经搜查完毕,属下的确没有别的办法。” “八名战俘不知所踪,这么大的隐患,”闻人芩语气严厉,“你却没有丝毫警惕之心!这是身为军人应有的态度吗?” 郑章和低着头,说道:“战俘失踪,的确令人忧心,只不过,属下以为,他们没能逃出四号城,这里有大批现役军队,即便有异动也能迅速镇压。” 第74章 “嗯,说的很有道理,”闻人芩漫不经心地点头,又问:“我听说,0911号囚犯,和郑先生你私交不错?” 郑章和脸色平静,“属下怎么会认识一名囚犯?” 闻人芩忍不住冷笑了,“在一号城的会场里,闻人将军亲自公布了优胜者名单,那一天,似乎是你负责维护现场秩序?军队把会场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偏偏还是有人擅闯进来。” “ 0911号囚犯因为诋毁领袖而获罪,奇怪的是,郑先生,这件事也是你的失职,你怎么没得到任何惩罚?” 郑章和回答道:“您误会了,属下也受到了惩处,按照相关律例,被扣除了三年的俸禄。” 他又说道:“至于0911号囚犯,属下并不清楚他是谁,原来是那个人吗?犯下了这样的重罪,的确是死不足惜。” “我没有亲眼看见他的尸体。” “士兵们原本打算将他的尸体运回,却不慎遭到了炮火波及,已经焚烧得面目全非了。” 闻人芩注视着眼前这张老成、敷衍的面孔,感到了十足的乏味、厌恶。 同样是生命,假使你立刻死去,也抵不过sherov的万分之一。闻人芩忍不住这么想,她心里闪过一丝嘲弄,又迅速涌起了悲哀。 “出去吧,”闻人芩说道:“等你记起更有价值的线索,再来告诉我。” 郑章和没有动,他说道:“属下是为了逮捕逃犯而来,现在——” “可你并没有完成啊,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郑先生。” 郑章和感觉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这里是四号城,让他处处遭受钳制,一旦他回到了五号城,眼前这个人又能施加什么威胁?他的双手不自觉收拢,提了口气,说道:“周——” 一阵剧烈的摇铃声忽然响起,这是五号城直接下达的命令。 闻人芩立刻站起身,打开桌面的传讯器,亲自接听命令。 片刻静默之后,闻人芩神情古怪,忽然笑了,“郑先生,五号城命你立刻返回。” 她又安静了一会儿,面带嘲讽,“祝贺你,郑先生,竟然攀上了娅瑟里这一门姻亲。” 这些角色说话方式都这么阴阳怪气,真想给他们两拳。 第42章 一对年轻伴侣的结合,往往能得到大多数人的祝福。更何况,这对伴侣十分般配,抛开双方的家庭背景不提,他们都是能力拔群,从一号城脱颖而出的帝国精英。 至于伴侣本身对这段婚姻究竟有何期待,就不太重要了。 尤明·娅瑟里与郑旦的婚礼,将在五号城的弥撒教堂举办,据说,闻人将军会亲自观礼,赐予这对年轻人巨大的殊荣。 弥撒教堂能容纳上千人,这场婚礼却并没有邀请足够多的客人,点缀着矿石粉末的请柬精致璀璨,一共五十份,由郑章和少校——三天前,因追捕战俘的功绩,郑章和先生获得了少校职衔——亲自递到了尊贵宾客们的手上。 西尔维娅女士也受到了邀请。她一改平日里简约、朴素的装扮,替自己挑选了一套典雅美丽的衣裙,她揽镜自照,短暂地出神。 临行前,她忽然记起了近几日被自己冷落的学生——许屿常常独自待在阁楼阅读文献,西尔维娅也就随他去了。 敲了敲门,西尔维娅快步走到了许屿面前,“今天的新郎与新娘,似乎都是和你同一期参与选拔的伙伴?” “是的,”许屿放下一叠木版画,起身回答道:“我们还算熟悉。” 西尔维娅视线下移,看了看被随手放下的木版画,说道:“那些都是浮塔建造初期的设计图,你看这些做什么?” “我想多了解一些浮塔的历史。”许屿说道。 西尔维娅不再关心这些小事,她提议道:“既然都是相熟的朋友,你也换一身得体的衣服,和我一起去观礼。” 许屿讶异了一瞬,很快答应了,“好的,老师。” 西尔维娅一向深居简出,不过多参与社交活动,在众人的印象中都是神秘而优雅。只是,婚礼毕竟是特殊的场合,即便是西尔维娅,也有些抗拒独自一人出席。 很快,许屿收拾停当,他的长相平日里稍显冷淡,此时穿上绣着翎羽的黑色礼服,恰巧消减了一份冷意,显得气宇轩昂,英俊不凡。 年轻的气度,即使再夺目也不会引人厌烦,他们是新生的力量,是未来的主宰,理应如此耀眼。 西尔维娅眼里含着赞赏,心里又难免有些落寞,忍不住感慨,她说道:“走吧。” 黄昏时分,弥撒教堂被柔美的光晕笼罩,陷入一片朦胧之中。 诸位宾客翘首以待,等待的却不是婚礼的一对主角,而是闻人将军的来临。比起为年轻的新人送上祝福,他们更希望得到领袖的注目。 西尔维娅刚一抵达现场,就被一众女性宾客簇拥过去,与其围绕着自命不凡的娅瑟里伯爵,她们更愿意与聪慧的西尔维娅女士交谈。 许屿很快往后退了两步,避开扑面而来的芬芳馥郁。 刚走到一架金色灯盏的旁边,许屿被人轻巧地拍了拍肩膀。他转过身去,看见了穿着青灰色长裙的闻人芩。 闻人芩成功地吸引了他的目光,却并不急于开口,任由他静静打量自己的装扮。层层叠叠的曳地丝绸,绚烂艳丽的绸缎点缀,还有裸/露在外的柔润肌肤,她很少用这样的姿态停留在别人的视线之中。 第75章 “你今天很美。”许屿夸赞道。 闻人芩满意地笑了,“你也不错,”她一边说着,顺手挽住了他的胳膊,“勉强可以充作我的男伴。” 许屿下意识退了一寸,这像是身体本能,但之后,他没有再感到任何不适。他微微俯身,以一种迁就的态度,让对方的举动更加自如。 “人太多了,”闻人芩低声抱怨,“都挤在室内,好无聊。” “太阳很快就落山了,”许屿看向窗外,“婚礼很快就会开始,等不了多久。” 闻人芩也看向窗外,暗淡的天际、朦胧的天光,她说道:“把婚礼定在黄昏时刻举行,这是古老的仪式,我明白。但其实也不一定非要这样。” “怎么说?”许屿低下头,才勉强能听清她的低语。这样的一副姿态,落在旁人眼里,就是难言的亲昵。 闻人芩轻轻地笑,“不止东方有传说,有仪式,西方国度也有他们的神话故事。” “诸神的黄昏,一场劫难的开端,战争的序幕,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寓意。”她慢慢摇头,哀愁忽然涌上心头,她放任心绪,轻轻靠在了许屿的肩膀上。 许屿也出神了片刻,自从在研究所的阁楼上见到了那些怪异的人偶,他总是心神不宁,这些困惑无人可以诉说,大概只有妹妹能够感同身受,只可惜,妹妹已经死了。 到了五号城,举办婚礼的教堂,置身于一个热闹欢快的场合,人的心神会被外物所吸引,自然就会省却不少杂乱的思绪。但奇怪的是,他慢慢感到了心悸,不是剧烈的心理活动,更像是一种无法自控的生理变化。 胸腔深处传来轰鸣,血液汩汩流动,渐渐盖过了周围的人声。 好在,忽然之间,天边炸开一声礼炮,天幕流光溢彩,现场氛围骤然热烈起来,大门洞开,一道英武高大的身影步入内场——闻人珣正终于到了。 就连闻人珣正将军都拨冗前来,周元将军又有什么理由不来,或者说,他竟然敢让闻人将军等待?众人打量着内场的各色面孔,都感到了不解。 只有少部分将领知道内情,周元将军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已经被关押了十天之久。 没人敢提起这个名字,毕竟,他的职衔名存实亡,这不,就连他的心腹属下,郑章和先生,此时也围在在闻人将军身旁,殷切地忙上忙下。 娅瑟里伯爵作为女方的母亲,完全没有一点待客的姿态,她冷眼坐在一旁,只有在闻人将军问起她时才会露出笑容。她似乎对女儿的婚姻并没有多少关心。 有知情的人在宾客中偷偷讲述,今天的新娘,尤明·娅瑟里,甚至是前不久才冠上了姓氏,从前,她只是作为一个身份不明的私生女,住在娅瑟里庄园的马场之中。 “那她的父亲呢?新娘的生父是谁?”有人这么问了。 “谁知道?喏,”一位贵妇人指了指某个席位,“看那里,娅瑟里伯爵唯一得到承认的丈夫,里德·娅瑟里,就当做是他好了!” 太阳快要落山了,闻人珣正来得及时,钟声敲响,婚礼正式开始。 新娘挽着父亲的手臂——里德·娅瑟里尽职尽责,完美扮演着父亲的角色——慢慢走向内场中心,在一道花团锦簇的拱门之下,新郎正在等待。 音乐家奏起悠扬的乐声,无数的鲜花缓缓落下,像一场夏天的大雨,叮叮咚咚掉在宾客们的杯盏之中。 新郎与新娘的神情看上去如出一辙,都是一样的沉默、肃然,大家也纷纷表示理解,毕竟在座的宾客都太过声名赫赫,难免会感到紧张,这绝对不是因为他们内心抗拒。 “你瞧,郑旦的腿,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闻人芩又偷偷溜到了许屿的身边,她毫不留情地点评道:“甚至比从前还挺拔那么一点,说不定就连他自己,都更喜欢这一条义肢。”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满座的人都看了过来,一旦看清她的面孔,就纷纷默不作声收回了目光。只有西尔维娅女士,投来毫不掩饰的谴责之意。 闻人芩便轻轻一笑,“西尔维娅,别太认真了,你总是这么喜欢关注别人的婚姻。” 西尔维娅冷冷看她一眼,不再理会。 许屿说道:“没想到你会愿意出席,我还以为不太喜欢郑旦和尤明。” “这有什么关系,”闻人芩端起一只玻璃杯,摇晃着浓郁的酒液,说道:“这里这么热闹,我不喜欢总是一个人待着。” “更何况,一想到这场婚礼大家都不高兴,我就开心多了。”闻人芩笑道。 婚礼的流程接近尾声,快要完成,娅瑟里伯爵这才懒懒起身,走入了一束光芒之中,她牵住了女儿的手,向宾客们致意。 尤明·娅瑟里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却撞上了郑旦的臂膀。前方是笑容甜蜜,却冷淡无情的母亲,后方是没有一丝感情基础的,面色阴沉的丈夫。 身份与权势,地位与力量,这竟然她从前是梦寐以求的一切,怎么会这样令人恐惧?尤明·娅瑟里的嘴唇轻轻颤抖,她甚至想要退缩。 娅瑟里伯爵牢牢攥住她的手,指甲掐住她的手腕,不准她露出任何惶恐的神色,娅瑟里伯爵轻轻抚摸着女儿漆黑的长发,贴近她的耳边,说道: “这就是你追求的人生,好好享受吧。” 窗外暮色沉沉,最后一缕光线也消失了——天幕是人为控制,此时正努力替这场婚礼营造出完美的氛围。 第76章 娅瑟里伯爵毫不吝啬自己的财富,当夜色笼罩了教堂,她请出了今天的最后一位贵客——耗费巨资才得一见的贵客。 “娜塔莎小姐!” 乐声转向柔靡,娜塔莎小姐那美丽的身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如痴如醉,着迷地追随着她的腰肢。 热烈的气氛推到了顶端,就连向来端庄持重的西尔维娅女士,也为这种炫目的光彩所倾倒。 “哎,”闻人芩叹一口气,她大概永远无法欣赏娜塔莎小姐的魅力,她更加贴近了许屿的身边,毕竟此时此刻,只有他还保持着清醒,没有露出那种令人难堪的迷醉眼神。 忽然间,闻人芩又察觉到了另一道目光,她看过去,发现是闻人珣正。她嗤笑一声,挑衅一般,倚靠在了许屿的肩上。 许屿的耳边轰鸣不停,作为一种转移注意力的方式,他也慢慢贴近了闻人芩,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乐声告一段落,娜塔莎小姐的裙摆微微回旋,拂过众人的肌肤,透来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 停了片刻,乐器忽然变得粗哑,喑喑地响起,闻人芩心神一震,坐直了一些,她听见了一种别的声音。 破空之声骤然显现,烈火焚烧的味道弥漫开来,一柄燃烧的长枪从天而降,洞穿了娜塔莎小姐的心脏。 第43章 虚空之中裙摆飞扬,娜塔莎小姐的绮丽脸庞忽然变得模糊,无数光点迸溅开来,原来是她的血液正在飞速消散。 与此同时,一阵沉重整齐的列阵声传来,黑黝黝的窗外,忽然燃起耀眼的火光,光芒在银色甲胄上一闪而过,刺进教堂之内。 像是骤然被冻结一般,众人维持着一种狼狈的逃窜姿态,片刻后才纷纷做出了防卫的举动。这种防卫也是力量微弱的,毕竟这是在五号城,又是婚礼现场,自然而然就放松了精神。 温闵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调出了武器,挡在了闻人珣正的身前,他感到一阵挫败,这是一场有预谋的伏击,但他此前竟然毫无察觉。 闻人珣正仍然端坐在主位,他环顾四周,视线最终停在了郑章和的脸上。 郑章和脸色苍白,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恰好站在了郑旦的身前,试图把儿子纳入一个足够安全的区域。 但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尤明·娅瑟里——今天的新娘——她迅速贴到丈夫的身旁,将枪口抵在了对方的眉心之上。 郑旦惊出一身冷汗,迅速闪避,后颈却传来另一股冰冷触感,尤明另一只手攥着针剂,随着他的动作,把针头扎进了他的皮肤。很快,郑旦意识模糊,四肢发软,向下栽倒,挂在了尤明的肩膀上。他甚至来不及出声。 尤明的动作行云流水,毫不留情,郑章和却不得不顾忌着儿子的安全,他束手束脚,不敢妄动,彻底受制于人。 此时此刻,郑章和再次抬起头来,发现闻人珣正仍然注视着他,那眼神平静而轻蔑,和平常并无差别,就像是洞悉了一切。 教堂大门轰然倒塌,一阵浓烟灌了进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始终不见有人影。 片刻之后,温闵松了一口气,说道:“外面没有人,那些动静只是提前刻录的声音。” 又靠近闻人珣正身侧,压低声音道:“周元没有异动。” 众位宾客也都如释重负,借着气氛轻松的间隙,纷纷整理起自己的服饰仪容。娜塔莎小姐的身影已经彻底消散,只有一点残留的光晕,轻盈地萦绕在长枪周围。火焰渐渐熄灭,燥热的空气也冷了下来。 “闹这么一场,只是警告吗?”闻人珣正稳步上前,拾起了一人高的长枪,凌空一挥,扫过郑章和的咽喉,问道:“你说呢?” 郑章和自然是做出了万分惊惶的姿态,他不敢退避,只能僵在原地,试图辩解,“将军,难道您认为这次袭击和我有关吗?” “无论你本人的意愿是什么,周元人心尽失,只剩了你一个可用——” 这话中的警示让郑章和不敢细想,他飞快保证道:“将军,您才是帝国真正的领袖,没有人会违抗您的命令。” 闻人珣正这下摇头了,他叹道:“郑旦是个可造之才,却偏偏是你的儿子。” 郑章和不由得心惊,他下意识搜寻郑旦的身影,发现他依旧倚靠在新娘身边,无声无息。而娅瑟里家族的核心人物——娅瑟里伯爵,早已旗帜分明地站在了闻人珣正身后。 “我不打算追究你的过失,”闻人珣正双手交握,“只需要你说出,那些消失的战俘,现在都藏在哪里。” 厅中的气氛再度沉重起来,大家终于意识到,这场婚礼,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有一个平静的结束。 “……”片刻之后,郑章和低下了头,“将军,我目前的工作与战俘毫无关联,可能无法提供您需要的数据。” 室内一片寂静,死气沉沉,所有人都带着畏惧与不安低下了头。 闻人珣正看了郑章和一眼,仅仅一眼,却像是宣告了死刑。 温闵低声吩咐了句什么,便有一个低阶军官走进会场,替郑章和指明了方向,后者自发自觉地垂下双手,没做任何多余的动作,跟随军官朝室外走去。 众人都勉强维持着镇定,却又难免有些惶恐,四下弥漫着令人不知所措的氛围,还是娅瑟里伯爵轻轻笑了一声,语气轻快道:“仪式结束了,宴会也该开始了。” 第77章 指节一响,一束光倾泻而下,延伸到众人眼前,凝结成香醇酒液,以供宾客随意取用。 音乐再度奏响,娅瑟里伯爵提起裙摆,旋转着轻移到了会场中央,她向众人致意、邀约,用那种无人能够拒绝的笑容。 “尤明和她的母亲一点都不像,对吧?”闻人芩在他耳边说道。 “什么?”许屿说道。他有些耳鸣,分辨不出具体的声响,只察觉到耳边有温热的气息,所以才回过头来。 “你怎么了?”闻人芩牢牢攥住他的手腕,她怀疑,如果自己不这么做,他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地。 “感觉很奇怪,”许屿很少用这种似是而非的语句,但他继续说道:“是环境的问题吗?还是我自身的原因?” 闻人芩皱眉看着他,说道:“那就别待在这里了,我陪你回去。” 她总是这样,毫无顾忌的,我行我素惯了,许屿也逐渐习惯了这一点。 教堂内的气氛慢慢回温,又逐渐转为热烈,看来,人群只是需要一个引领者,无论那是谁,娜塔莎小姐或是娅瑟里伯爵。 趁着无人注意,闻人芩拉着许屿绕过长桌,从散乱的人群中辟开一条路径,轻易来到了门边。 奇怪的声音是此刻响起的,很轻盈,很细弱,像是雪花融化,或者是冰面碎裂,隐隐蕴含着生机,如果单独听来,甚至称得上悦耳。然而,这声音却越来越密集,密密匝匝砸下来,像雨林里的虫群,下一刻就要一涌而上。 “掠食者?”闻人芩警惕道。 “应该不是。”许屿摇头,忍不住感慨,“这下走不了了。” 就像潮汐漫卷,强烈的不安笼罩了弥撒教堂,乐声依旧,众人却毛骨悚然,都感到一种强烈的被窥视感。 “全体人员,立刻寻找庇护场所,不要让皮肤暴露在外!”是温闵的声音,他一向镇定持重,从来不会露出这样惊惶的神态。 天幕破开,屏障碎裂,浮城上空的保护层正在不断延伸出裂痕。抬头看去,隐约能看见浓厚浑浊的一团灰色云絮,夜深了,没有星星。 闻人芩回过头去,视线穿过仓皇逃窜的人群,和另一端那个冷定的高大身影遥遥对视,闻人珣正神色难辨,一言不发。 是在生气吗?因为周元的胆大妄为,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他从来没有经受过失败吧?闻人芩忍不住这样想。 她面带讥诮,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对方却没有多少反应。环境嘈杂不堪,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展现出与平时不同的模样,闻人珣正却沉默得像是忽然抽离了这个时空。 正这样想着,闻人珣正忽然动了,他解下肩上的披风,兜头盖在了芩的身上,说道:“别乱跑,找个地方躲起来。” 闻人芩内心震动,与其说是感动,倒不如用惊骇形容来得贴切。 闻人珣正快速走过,原本是目不斜视,却在路过许屿时快速瞥了他一眼,许屿的手臂绷紧了,流露出强烈的戒备与不安。 闻人芩感受到了,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 当天幕再度挂起,点点星辉洒落在石阶之上,弥撒教堂已经化作了一片废墟。 屏障的修补比预想的更耗费时间,人员尚且可以撤离,建筑物却无法移动。缺口对准了弥撒教堂,显然是想要彻底摧毁这一栋建筑。 众人惶惶不安之际,一个更令人畏惧的消息飞快传开——闻人将军负伤了。 闻人珣正拥有一个无可比拟的伟岸形象,比起浮塔,他本人更像是帝国的象征。这样一个近乎全知全能的人,不会有弱点,不会有缺陷,假如连他都无法保全自我,叫人如何相信浮塔的未来? 恐慌席卷了五号城,娅瑟里伯爵的某位情夫瑟瑟发抖地找到她,向她请求一个能够脱离军队的名额,娅瑟里伯爵听完仆从传达的内容,好笑之余,毫不留情地把他送去了军事监狱。 娅瑟里伯爵独自前往闻人将军的府邸,自从上次在这里达成了某种协定,她再度踏足时,姿态就坦然自若得多,俨然把自己视作了此处主人的同盟者。 好在,温闵也并没有驳她的颜面,娅瑟里伯爵的会客请求发出没多久,他就匆匆赶到,面带歉意,表示闻人将军不方便露面。 娅瑟里伯爵不由得心惊,立刻从座位上起身,“竟然这么严重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温闵保持着客气的微笑,解释道:“请放心,五号城依旧安全,闻人将军并不是被叛军所伤,只是有一些私人的难题。” “私人的难题?”娅瑟里伯爵似乎不懂得言辞婉转,她追问道:“什么意思,是身体上的疾病还是心理、感情、家庭?” 温闵似乎难以招架,有短暂的沉默,随后告知,是和闻人将军的夫人有关。 “苏蘅芜?”娅瑟里伯爵勾起一抹艳丽的笑,“我真是不懂,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第44章 “那并不是最后的时刻,”闻人珣正坐在床边,虚握着一只柔软苍白的手,他视线低垂,声音也低哑,“你弄错了。” 他们不算是模范的恋人,却称得上生死相托的伴侣。 即使——婚姻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浪漫、美妙,无数的规则、牵制,把恋爱的喜悦飞快冲淡。他和她都是锋利的箭矢,相互欣赏、彼此爱慕,却又始终对准了不同的方向——即便如此,他们也曾经许下一个同生共死的誓言,就和所有的有情人一样,都憧憬过一种永恒。那是爱情最后的火焰。 第78章 “你后悔了,对吗?”闻人珣正眼神陡然锐利起来,竟然传达出一股恨意,“你以为,特意挑选一个无人看守的时机,就能够独自去死,是吗?” “你想抛弃我,宁愿摧毁自己的精神,也不愿意再和我一起等待。”闻人珣正忽然又笑了,“还好,我也预想过这种结局,提前把你的精神力和我的连结在了一起。” 昨夜,弥撒教堂的危机的确造成了短暂的慌乱,但毕竟疏散及时,更有闻人将军亲自坐镇,没花多少功夫就把场面控制下来。唯一的意料之外是——闻人将军的府邸也传来了警示的信号。 闻人珣正不愿意再回想那个瞬间,猝然一声响,剧痛袭来,他就像是一柄骤然断裂的刀,痛苦而茫然,头皮一阵阵发颤,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好在,信号传达及时,救治及时,一通忙乱之后,他的妻子依旧和从前一样,如雕塑一般躺在原地,面容平静柔和,墙上的画卷线条依旧写意,她还活着。 反倒是闻人珣正的精神力量遭到重创,脑子里一阵阵的刺痛,各种思绪杂乱不堪,一个完整的念头也无法留存。他望着那幅画,像是攥住了某种牢靠的力量,呼吸了一阵,紧绷的四肢也慢慢舒展开来。 娅瑟里伯爵最终也没能见到闻人珣正,她本来也不擅长等待,既然见不到人,很快就告辞了。还以为风波已经了结,却没想到,一道命令由温闵代为下达,以闻人将军的名义,邀请部分将领一同议事。 温闵神色十分严肃,告知众人,闻人将军陷入了昏迷,经过诊断,清醒时间尚不明确。 他的语速很快,像是一股飓风从众人身边刮过,满座哗然。 在座的都是闻人珣正的亲信,可谓是万里挑一的杰出人才,此时彼此一张望,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慌乱。 “温闵先生,”开口的人是一位男性将领,他皱眉道:“并非我们不信任你,只不过,这么大的消息,你半点解释都没有,是不是太过敷衍了?” 如果放在平时,温闵大概会有另一种解决方式,他的风度无可挑剔,自然不会让别人感到难堪。但此时,他只是冷冷看了对方一眼,说道:“你没有资格对我发号施令。” 气氛为之一变,但并未沉默太久。 西尔维娅上前一步,明确提出了请求,“作为三号城的医学研究人员,我希望能亲自探视闻人将军,从而得出更详细的结果。” 温闵没有作出回应,看他的表情,会以为他根本没听见一点声响。 十五分钟之后,温闵把临时准则宣读完毕,宣布五号城的防备进入应急模式,短会结束,所有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散去。 长阶之下林立着沉默的士兵,无人知道里面的变故。 西尔维娅迟疑着,慢了一步,果然听见了温闵的声音,“请留步,西尔维娅女士。” 西尔维娅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闻人珣正,一时间,她甚至有些感激,有些庆幸,命运终会迎来转机,这一次,终于把正确的人推到了一起。 但很快,这些不着边际的绮思都被拂散了,西尔维娅神色凝重,无暇顾及别的东西。她第一次看见如此怪异的精神状态,紧绷、强悍,却又岌岌可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问道。 温闵本打算保持沉默,但西尔维娅的态度咄咄逼人,十足强硬,竟然让他也感受到了压力。 “……精神力的牵系非同一般,即使反应及时,切断了联系,造成的伤害也是不可逆的。精神力的碰撞留下了不少杂质,部分甚至嵌入了脊髓,阻断了正常的传导。”温闵对眼下的状况作出简要解释。 西尔维娅衣着简朴,深色衬衫的袖口带有几条褶皱,她匆匆赶来,甚至来不及整理仪容,可不是为了听见这样令人反感的话。 “初步治疗方案呢,是什么?”西尔维娅问道。 温闵迟疑了片刻,决定据实相告,“按照将军的指示,不准使用任何麻醉药物,只能等待清醒的时刻,再逐渐剥离精神杂质。” “不进行麻醉?”西尔维娅骤然拔高语调,整个人端庄的仪态忽然被打破了,她露出不堪忍受的神情,“那种痛苦……难以想象。” “的确如此,不过——”相比之下,温闵显得格外冷静,“一旦使用麻醉药物,有很大的概率会损伤大脑,将军身份特殊,经不起一丝风险。” 西尔维娅几乎是立刻挂起了冷笑,但最终还是按耐下去,只在心里想到——经不起一丝风险?那怎么会变成眼下的情形。 墙上的一块显示屏忽然亮起,温闵立刻警醒,褪去碍事的白袍,半跪在了病床旁,手探出去才想起,停下来问道:“大概有三分钟的时间,将军会保持清醒,西尔维娅女士,你能协助我吗?” 西尔维娅自然不会拒绝,能在紧要关头为他贡献自己的力量,她乐意至极。 然而,她很快就后悔了,她无法自抑地颤抖,三番五次出了差错,不仅没能帮助剥除精神杂质,甚至影响到了温闵的操作。这是没办法的事,当闻人珣正的眼皮一颤,她就会极度紧张、惶恐,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要连身在何处都要忘记了。 温闵及时制止了她的错误操作,并请她退开。西尔维娅感到一阵羞惭,却又如释重负,像个软弱的逃兵一样,立刻放弃了抵抗。她甚至飞快转开了视线,看也不敢看。 第79章 片刻之后,温闵从她身旁经过,带着一股热烘烘的潮气——他的头发都被汗湿了。随着身份地位不断拔高,温闵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主刀,但事态紧急,操作复杂,他无法信任别人。 “……”温闵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说:“请回吧。” 西尔维娅回头看了看,说道:“他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温闵忍不住皱眉,语气也带上了责备,“这是闻人将军的个人意愿,与您无关,您该离开了。” 西尔维娅似乎陷入到某种思绪,一时没有反应,温闵再次催促后,她才迈开脚步。临出门之际,又回头望了一眼。 夜里风很大,原本澄明的天幕破碎了一角,刺骨的风从漆黑之中流泻出来。两条人影并肩走着,暗绿色的斗篷在风中飘荡。 “你的身体一直不太好。”闻人芩说道。 她本想说出更温柔的话,也不用太刻意,只把心里的担忧和顾虑说出来就好了,却偏偏无法坦诚。 好在,许屿也和别人不一样,他不在意语言的表达。 “营养不足,锻炼不够,自然就会这样。”他平静回答。 “在混沌区也就算了,条件所限,怎么现在也是?”闻人芩诧异道。 离开教堂之后,许屿的呼吸慢慢顺畅起来,他脚步很慢,谨慎地避开脚下的狭长裂缝,说道:“可能是习惯了,一时间改不过来。” 许屿看上去已经恢复如常,神色自若,自然有独立行动的能力,只是,闻人芩依旧离他很近,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肘,最初是搀扶,渐渐变成了倚靠,没有离开的意思。 还是许屿提醒她,“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看看。” 闻人芩皱眉,“没什么可看的。”又说:“所有人都会保护他,他的生命比谁的都重要,更何况,这毕竟是在五号城。” 许屿不置可否,半晌后,说道:“那就陪我走走吧。” 偌大的建筑物里空空荡荡,没有照明,西尔维娅坐在角落里。窗外透出隐约的天光,把她面前的一沓纸张照出了莹莹光彩,表层赫然是一行烫金的大字——“瞬时碎片提取”。 这项研究并不完善,缺乏数据支撑,后续反应也难以控制……有无数的理由让她停止手上的动作,只是,这么多的理由堆叠在一起,也比不过另一个原因。闻人珣正还没有苏醒,他正处于痛苦之中,而这种痛苦甚至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当下唯一的学生也不知去向,西尔维娅不由得想到,这或许也是一种预示?让她有足够的空间与自由,去做决定,去做真正想做的事情……这是完全不受打扰的一次选择。 想到这里,西尔维娅如释重负,慢慢浮现出笑意。 那么,第一次的回溯该从哪里开始?最好选一个便于掌控的目标。 西尔维娅轻轻翻动眼前的碎片,指尖停在了最近的某一处,那是这场糟糕的婚礼当天,就在赴宴前的某一刻,她曾经真心地赞叹——年轻的气度,即使再夺目也不会引人厌烦,他们是新生的力量,是未来的主宰,理应如此耀眼。 第45章 敲了敲门,西尔维娅快步走到了许屿面前,“今天的新郎与新娘,似乎都是和你同一期参与选拔的伙伴?” “是的,”许屿放下一叠木版画,起身回答道:“我们还算熟悉。” 西尔维娅视线下移,看见那些被他随手放下的木版画,说道:“那都是浮塔建造初期的设计图,你对这些有兴趣?” 许屿正要回答,却被西尔维娅抬手制止了。 她没有时间理会这些小事,快速说道:“既然是相熟的朋友,我会以你的名义另外准备一份礼物。你和我一起去五号城,但不必出席,另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西尔维娅的神情十分严肃,这使得许屿的态度也郑重起来,他走得更近,略微低下了头,只有这样,才能听清西尔维娅刻意放得很轻的声音。 西尔维娅决定独自一人前去观礼,许屿则被要求趁机潜入闻人珣正的私人府邸。这样胆大妄为的行为,竟然是出自西尔维娅的口中,实在是令人瞠目。而许屿甘愿违逆律法,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下来,也叫人难以置信。西尔维娅原本准备了不少带有胁迫性质的话语,却完全没能派上用场。她没有多想,匆匆赶去了弥撒教堂。 许屿一直计划着获取更多关于自身来历的信息,从一号城医院里的基因实验样本,到混沌区的基因检测,再到藏在医学研究所的样本数据……这些线索或诡异或疯狂,无一例外,都指向了闻人珣正,而他又是那样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没有一丝机会可以接近。 现在,大概就是唯一的机会。 闻人珣正的府邸空无一人,却布满了各种检测仪器,如果不慎触发警报,将会立刻引来大量警卫。 按照西尔维娅提供的方法,许屿避开了正门的路径,转而来到左侧的一处隐蔽通道。他拿出西尔维娅交给他的一个金属纽带,透明的栅栏飞速移开,脚下的金属踏板上露出来访者的个人信息,上面写着,“温闵”。 许屿难免有些诧异,私闯领袖府邸这种行为,绝不可能经过温闵的允许,那么这个金属纽带是如何得到的?这种探究的心思一闪而过,许屿摇了摇头,不再理会。 宅院之中幽深、寂静,建筑物的制式像极了古籍之中绘制的图像,许屿避开探照灯,在一丛丛草木之中飞快穿行,极力分辨哪一处才是储存资料的场所。 第80章 时间飞快流逝,天边泛起晚霞,许屿并无多少收获,却只能暂时停止了寻找。他不得不先去完成西尔维娅的嘱托——守在苏蘅芜女士的身旁,并检测她的精神波动,一旦发生意外,要及时阻止她的自毁。 许屿来到了那间昏暗沉寂的卧室,说是昏暗并不确切,房间内四面都有朦胧的光线,视野中没有任何阻挡,但此处笼罩着一股奇特的氛围,像是一层冷冰冰的雾,让一切都了无生气。 墙上的画卷线条优雅,像水纹一般缓慢起伏——这意味着病人生命体征稳定,精神平静,没有任何异样。 许屿往里走了两步,借机端详病人的脸庞,肤色匀净,呼吸平缓。摒弃了过往的痕迹,沉睡的苏蘅芜女士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像是时间停滞,这处角落被冻结在了冰川之下。 忽然叮咚一阵响,像是屋顶砸下了成串的雨滴,许屿抬头看,发现墙角洇开了一片水迹,波浪奔涌一般,整面墙都翻卷起来。 许屿当即扑了过去,当先撑住了摇摇欲坠的画幅,以免其断裂脱落。一旦发生意外,要阻止她的自毁……是现在吗? 身后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飞速推开他,愤怒喊道:“你干什么?” 许屿被这股力量撞得踉跄,和床畔的椅子一起砸在地上。来人却根本没有理会他,闻人芩动作粗暴地扯开床头的柜子,又拖出一团材质柔软的绳索,一圈圈缠绕,牢牢捆住了病人的四肢与颈部。她的动作急切,姿态却温柔,远远看去,像是投入了病人的怀抱。 动静平息了,闻人芩也慢慢放松了身体,滑坐在了地毯上。她慢慢回过头来,露出前所未有的戒备与警惕,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许屿。” 许屿没有回答,他看向苏蘅芜的方向,“这样就好了吗?” 闻人芩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她需要一个解释,为什么他这个毫不相干的人会出现在这里,他是接到了谁的指令,得到了谁的帮助? 按照常理,她应该立刻把闯入者控制住,但闻人芩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态,没有采取下一步的动作。或许是从许屿身上感受不到半点威胁,或许是……比起敌人,她更希望此时身边站着的是一个同伴。 无论如何,闻人芩慢慢收敛了那股危险的气势,语调平静,“你在这里准备做什么,能说吗?” 许屿环顾四周,敏锐地发现,自从芩踏入房间,整体光线都变得柔和,墙面也隐隐发生变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色泽。许屿不由得感慨,亲人之间的爱意真是奇妙的情感。 “原来是这样,”许屿说道:“这整个房间,都和苏蘅芜女士的精神力量相牵系。还好你及时赶到,否则……我也不确定到底该怎么做。” 闻人芩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许屿大致转述了西尔维娅的嘱托,说到一半的时候,闻人芩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忍耐着等他讲完,便出言讥嘲道:“会发生危险?西尔维娅是怎么知道的,她敢这样断言,难不成是一直监视着这里?” 许屿说道:“我想应该不是。” 闻人芩忍不住冷笑,“你是在替她担保吗?用哪种身份?” 许屿摇头,语带安抚,“不,不是担保,这只是我个人的判断。” 闻人芩站起身来,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每到一处,就用手背轻轻拂过,许屿看着,竟然也感受一点眷恋。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本以为会在弥撒教堂看见你,结果却没有。” 许屿一怔,只能说道:“我没想到你会出席。” 闻人芩忽而笑了,她说道:“只是临时起意,想去就去了。结果发现婚礼也没什么意思……趁着闻人珣正不在这里,我来看看她。”说完这句话,她似乎轻松起来,去推开一扇木窗,又问:“你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 许屿看她一眼,说道:“闻人将军的宅邸少有访客,仅仅是因为他无暇接见吗?” 闻人芩撑在窗棂上的手忽然停住了,她略有些茫然地问,“什么?” 许屿的声音不疾不徐,“还是因为,这里藏着某些不容窥探的秘密?” 弥撒教堂陷入了一片混乱,混乱的源头令人始料不及,大跌眼镜。来自三号城医学研究所的西尔维娅女士,一改往日严肃、优雅的形象,突然对正在演出的娜塔莎小姐发难,她粗鲁地切断音乐,拔高了嗓音在会场之中大喊大叫,所有宾客都目瞪口呆,感到无措与难堪。 有人想要以武力制止,但闻人将军尚且没有表态,没有谁敢轻举妄动。 会场中仿佛时间凝固,陷入死寂,娜塔莎小姐茫然站在中央,美丽的面孔上涌动着无辜而动人的神情。忽然间,破空之声传来,鼻端萦绕着烈火焚烧的味道,一柄燃烧的长/枪从天而降,堪堪停在娜塔莎小姐的脚尖之前。 娜塔莎小姐花容失色,尖叫一声,忍不住以手掩面。宾客们轰然而散,片刻后又努力镇静下来,惊疑不定地看向西尔维娅,以一种全新的眼神。 闻人珣正也同样看向她,甚至主动走近了两步,问道:“怎么回事?” 西尔维娅扶了扶镜片,又变成那种凛然高傲的模样,她说道:“郑章和勾结反叛军,意图发动暴乱,请您立刻将他处决。” 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着的惊呼,一半是因为她的突如其来的指控,另一半则是因为,穹顶之上忽然有晶石砸下,抬头望去,成百上千的掠食者在空中燃烧成灰,又缩成黑色晶石,冰雹一般砸了下来。 第81章 没人再顾得上婚礼的进程,众人纷纷狼狈逃窜,躲在遮蔽物的阴影之下,将充满希冀的目光投向了他们满心敬仰的闻人将军。然而,此时的闻人珣正显然无法回应这份期待,他僵硬地定在原地,神情痛苦,像是遭到了某种重击,让他四肢都难以自控,开始发颤。 众人不明所以,只有温闵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是精神层面遭到了重创,他冲了上去,替闻人珣正注射了强效的镇静剂。 西尔维娅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荒谬且无力,怎么会,她已经破坏了一次先行袭击,给闻人珣正留下了足够的反应时间,同时让许屿去掌控苏蘅芜的精神状态,两种诱因都被阻断,不应该出现纰漏…… 为什么?西尔维娅难以理解。然而事实已经发生,闻人珣正再一次负伤,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西尔维娅!请——”温闵在身后呼救,由于太过急切,声音甚至有些尖利,但她头也不回地逃开了。她径直冲上了停靠在近处的一辆不知属于谁的座驾,枪口直戳在驾驶员的眉心,逼得他一退再退。 “立刻去三号城,快!”西尔维娅的声音在发抖,但手却很稳,牢牢扣着板机,随时能毫不犹豫地夺取他人性命。 “还有一个地方,我没有去过。”闻人芩这么说。 两人正站在闻人珣正的书房门口,意识到里面并无探查的必要,除了置物架,就只剩电子屏,都感觉有些无从下手。 许屿立刻问道:“是哪里?” 闻人芩看上去有些犹豫,但很快做了决定,“在卧房后面,被柏树遮住的一个旧物仓库,存放的应该是……我母亲的东西。” 旧物仓库是个狭小灰暗的场所,任谁一眼看过去,都会将它忽视。然而,即使是闻人芩想要进入其间,也要小心翼翼对比指纹、又拿出专属的出入许可证,才能打开那扇灰扑扑的门。 门开了,却没有光线应声照下,闻人芩怔了一怔,许屿却先一步找到门边的灯绳,打开了灯。 “这种老制式的照明工具,就连戎城都很难见到。”许屿解释道。 闻人芩皱眉往上望,“这灯可真够暗的。” 许屿不由得一笑,正要说些什么,思绪却忽然断了,他看见了角落里的金属柜,柜面上嵌着一座玻璃塔,透过切面,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的人偶轮廓。 “那是什么?”许屿问道,他分明已经看到了,却似乎不敢确信。 闻人芩依言看过去,当先看到了金属柜面上的玻璃塔,她眼前一亮,说道:“是音乐盒。” “从前放在我的床头,有一天忽然找不到了,原来是藏到了这里。”闻人芩轻轻摸了摸塔尖,笑道:“真是幸运。” 许屿没有作出任何回应,闻人芩略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发现他低下了头,眉头紧锁,撑在心口的手攥得发白。 “怎么了?”闻人芩上前一步,手指往后一带,不慎把玻璃塔从凹陷的柜面拨了下去。玻璃塔骨碌碌滚到许屿的脚边,倒是分毫未损,但许屿的脸色竟然越发难看了。 一阵乐声流泻出来,是手风琴的声音,夹杂着一个轻柔女声,哼唱着摇篮曲一样和缓的小调。 闻人芩刚要露出怀念的神色,却听到一阵尖锐的警报声,来自不远处的卧房。 警报声越来越大,彻底盖过了舒缓柔和的小调,强硬地灌入耳中。 闻人芩隐约听见了痛苦的呼声,她脸上遽然一白,当即要冲出去,衣摆却被什么东西往下扯住了,她低头一看,这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许屿也滚落在地,他嘴唇翕动着,却听不见声响。 她不知所措地往下贴近,勉强听见他说,“救我——” 来不及做些什么,闻人芩下意识地,只是想要攥住他的手,她的手往前一伸,眼前的一切忽然碎裂,虚空之中飘散着茫茫光点,而后消失无踪。 第46章 西尔维娅站在窗边,视线往下,恰巧能看见八角亭中的两个人影。年轻男女并肩而立,是赏心悦目的一幅画面。 再一次回溯,西尔维娅选在了这个瞬间,她冷眼往下瞥,感觉十分厌烦。她不愿意再等待,直接把那盆尚未开放的蔷薇扔下了窗台。 花盆碎裂,在寂静的庭院内发出巨大声响。似有若无的交谈声停了,许屿若有所感,看了过来,闻人芩也随之看过来。 西尔维娅面色冷峻,不发一语,冲着许屿招手,示意他立刻回来。与此同时,一位ai助手来到闻人芩身旁,用毫无起伏的腔调传达,“这位陌生的小姐,您似乎并没有受到主人的邀请,请您尽快离开。” 闻人芩一时哑然,她冷笑一声,“人人称道的西尔维娅,这就是她的风度?” ai助手并未答话,显然,此地的主人没有准备回答。见闻人芩不动,刻板如一的声音再度响起,单单重复那一句,“请您尽快离开。” 独属两人的交谈被贸然打断,闻人芩本就烦闷,此时更是难以忍受,她踏出八角亭,目光挑衅地看向阁楼的方向,大有和西尔维娅针锋相对的架势。 许屿却拉住了她,快速说道:“这很反常,西尔维娅女士从不会这样不通情理。” 闻人芩看他一眼,脸上神情滞了一滞,语气奇异地问道:“反常?那又如何,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难道谁能逼她?” “倒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许屿的语调还算温和,态度却十足坚决,说道:“你先回去吧。” 第82章 闻人芩脸色很不好看,却努力掩饰下去,勉强说道:“看不出来,你可真是一个好学生。” 许屿像是根本没意识到她话里的讥讽,毫不在意地点点头,直接离开了。 闻人芩冷冷瞥了一眼他的背影,也扬长而去。 西尔维娅站在二楼的回廊旁,视线微微下瞥,等待着那道人影快速走近。 许屿刚迈过门槛,就抬头望去,只见西尔维娅的半边脸庞藏在阴影之下,嘴角带着莫名的笑意,目光直接,一动不动定在他的身上。 许屿垂下头,不禁皱眉,的确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当然,人的性情本来就不是一成不变,随着所见所感,事件与情绪堆叠,潜移默化地发生改变。 然而,像此时这样,西尔维娅陡然转变了周身的气质,太过突兀,除非是遭遇了什么剧烈的变故。只是……不过转眼之间,能有什么剧烈的变故? “你们说了些什么?”西尔维娅问道。 她的语气冷漠,带着探究与审视,令人不适,许屿置若罔闻,转而问道:“有什么急事需要我去处理吗?老师。” 西尔维娅忽而一笑,自嘲道:“我差点忘记了,你来自混沌区,是落后教育体系下成长起来的普通人,训练时间不足,地理环境不熟悉,根本派不上用场。” 许屿面色平静,他已经可以断定,西尔维娅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让她抛却了惯常的谈吐,以至于显得有些面目可憎。 许屿说道:“或许我能想出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西尔维娅有些心惊,她狐疑地看了一眼许屿,见他神情平常,又放下心来,他不可能会知道。她才是这几次回溯的主导者,只有她一个人能保留过往的记忆。 西尔维娅敷衍地笑了笑,说道:“我随口说说,你去忙吧,以后少和不相干的人来往。” 西尔维娅毫无留恋地往上走,重新回到资料室,重重关上了门。 不该选在这个时间,她选错了。西尔维娅用力按了按眉心,感到有些懊恼。她原本是这样打算的——既然不能阻止苏蘅芜的举动,那么可以直接切断闻人珣正与苏蘅芜之间的精神连结,这样一来,无论苏蘅芜做出怎样的蠢事,都影响不到闻人珣正。 只是,原本计划着以许屿和闻人芩的关系作为切入口,西尔维娅却临时改变了主意。毕竟,从往日种种表现看来,即便是作为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闻人芩也很难影响到闻人珣正的任何决定。 更重要的原因是,西尔维娅不再相信别的人,不愿再假以人手,她要亲自去做这件事。 西尔维娅轻轻翻动手边的资料,指尖缓慢移动,停在又一页熠熠生辉的画面。 许屿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西尔维娅的动作,房门重重一响,回廊上的光线随之一闪,下一瞬又恢复如初。他视线移开,转到了回廊尽头的时钟。傍晚七时十分。 七时十分。许屿重新打开公共邮箱,最近的一则消息是来自闻人芩的会客请求,时间显示是七时整。 似乎不太对。 许屿快步迈向门口,同时默数秒数,仅从会客厅走到大门,就要花去二十秒钟,再从门口走向湖泊中央,约莫花费三分钟,一来一回……不过,估算毕竟不够准确,最好能完整模拟一次。 许屿重新回到扶梯末端站定,又看了一眼时钟,七时十一分。 许屿迈开了步子,他保持着一贯的行进速度,很快来到了大门处,伸出手去,想要握住门把手,手上却忽然落空,四下茫茫一片,他只来得及错愕了一瞬,顷刻间,连意识也消弭无踪。 视野里光线朦胧,耳边也是嗡嗡的杂音,西尔维娅恍恍惚惚地回神,辨认出了熟悉的人声。 “我不打算干涉你的研究项目,但时间宝贵,研究人员的精力也有限,我要看到成效。” 闻人珣正坐在议事厅的首位,漫不经心地开口。他的视线往外,对着守在门外的温闵点头示意。 西尔维娅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人,她知道,他的下一句话会是委婉的逐客令,而自己可以趁机发出邀约,请他去看看从前的临终医院的旧址——现如今的私人研究所。 闻人珣正收回视线,却不经意对上西尔维娅的目光,他眉头飞快一皱,感到一丝怪异,稍微一斟酌,说道:“你的驾驶员等在外面。” 西尔维娅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她说道:“是,我也该回去了。不过将军,您想去看看最新收录的瞬时碎片吗?是从一些战士遗物上剥离下来的。” 闻人珣正感到了不耐烦,困惑于对方的说话方式怎么变得遮遮掩掩,令人厌烦。 他正要出言拒绝,西尔维娅又开口了,她带着笃定的笑容,说道:“应该和苏蘅芜女士有关。” 果然,闻人珣正的表情凝固了,他眼里流露出一点无奈,又因为这点无奈带出了愤怒,是,只要提起这个名字,总能从他这里得到别样的效果。 西尔维娅心里也积蓄着愤怒,但她努力掩饰了,她宽慰自己,没关系,很快就能结束了。 私人座驾悬停在研究院的上方,透过茶色的舷窗,西尔维娅看见了许屿,他手上拿着一个褐色药瓶,大概是身体不适,行动间有些迟缓。 “许屿!”西尔维娅从舷梯上探出半个身子,冲他招了招手。 许屿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迎上来,带着拘谨,应道:“老师。” 第83章 西尔维娅颇有些紧张,故作自然地回过头去,语气轻快,“快来看看,我这庭院里的植物是不是比前几年漂亮多了?” 闻人珣正瞥一眼过来,说道:“确实不错。” 三人一齐迈进大门,许屿径自回了资料室,闻人珣正倒是留意着他的去向,若有所思,但什么也没说。 两人在会客厅坐定,中间隔着一方白色的茶几,两人视线交汇,闻人珣正皱起了眉。 西尔维娅的脑子里思绪很乱,飞快思考着说辞,察觉气氛僵硬,索性谈起了别的事,她说:“那是许屿,您还记得他吗。” 闻人珣正抬了抬手,制止她继续往下说,说道:“先说正事,什么战士遗物,瞬时碎片?” 西尔维娅早已经习惯了说话时被打乱节奏,在从前的某些时刻,甚至还甘之如饴,认为这是亲近的另一种表现,但此时,她却感到了讽刺,她停了一停,说道:“好的。” 一墙之隔的的资料室传出了细微声响,西尔维娅对许屿的性格已经有了基本的把握,知道他不会贸然走近,倒是很放心。 西尔维娅端出一个银色托盘,推到闻人珣正的面前,托盘中心是两块焦炭一般的东西,旁边放置着一双医用手套。 “这是?”闻人珣正极少露出这种犹疑的神态,他看上去竟然有些……胆怯? “这是两张木版画的残片,被烧毁了,看不清图样,但应该是浮塔设计图的初稿,”西尔维娅解释道,又说:“当初,苏蘅芜女士负责监督建造浮塔,常常将设计图随身携带,这大概率是她留下的东西。” 闻人珣正沉默了,片刻后问道:“能看到什么?” 西尔维娅摇摇头,说道:“考虑到物品主人的工作性质,附着在上面的瞬时碎片大概率带有机密信息,所以……没有贸然查看。” “没有贸然查看。”闻人珣正慢慢重复了这一句,他视线一扫,看见了西尔维娅置于膝上的双手,手指蜷曲,裤腿上几道褶皱。她在紧张什么?在欺骗什么? “是的,”西尔维娅解释道:“为了信息安全,特地向先您呈示。不过……” “不过……?”闻人珣正问道,他不动声色,倒是有些期待了,这样大费周章,对方究竟想做什么? 西尔维娅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异样,但事已至此,自然没有退缩的道理。她点点头,继续说道:“这些木版画都遭到了重创,其上附着的记忆与画面必定带有强烈的负面情绪,会对人造成精神冲击。” 闻人珣正不发一语,耐心而平静地等待着对方,像是无声的鼓励。 西尔维娅定了定神,说道:“据我所知,您的身体状况一直是由温闵医生负责的,各项数据也是实时监测,自然不会有问题。只要……没有别的干扰因素,精神力就是牢不可破的。” 闻人珣正神情一松,他姿态放松,往后靠住了椅背,说道:“嗯,的确如此——” 耳边风声划过,西尔维娅眼前一暗,呼吸一窒,脖颈被牢牢掐住,整个人往身侧一拧,扑在茶几之上,她的五官被挤压得几近扭曲,额头撞在几面上,划下一道隐隐的血线,另有一层湿意从眼底浮现,她竟然流泪了。 闻人珣正冷淡地俯视着她,问道:“你知道了什么,究竟想打探什么?” 西尔维娅试着挣扎了两下,却根本动弹不得,她勉强说道:“我只是隐约听说——” 顾虑到对方的身体素质,闻人珣正略微放松了一点力道,他想,自己是杯弓蛇影了,西尔维娅的忠诚不必怀疑,或许她并不是在试探,她的语言模糊,眼神躲闪,也可能是另有隐情。 西尔维娅终于又有了喘息的余地,她用力地呼吸,声音颤颤巍巍,“我只是担心……听说您最近休息不好。” 闻人珣正犹豫了片刻,还是信任占了上风,他放开了手。 西尔维娅先是抚平了衣领,摘掉碎裂的眼镜,同时拭去眼角的泪痕,重新露出笑容,转过身来,“如果您感到被冒犯,我向您道歉。” 闻人珣正只觉得她的笑容太过刺眼,一时沉默,移开了视线。 下一刻,西尔维娅端起托盘,朝他砸来。他的余光里隐隐有察觉,但竟然反应不及。 视野遭到了短暂的遮蔽,闻人珣正感觉什么东西挤进了掌心,一只冰冷的手,还有粗粝的、焦炭一般的残片。 他本可以毫不费力地推开西尔维娅——假如他没有看见那副日夜思念的画面。 葡萄藤幽绿而柔软,光线朦胧,穿过竹架的缝隙,投在一个人的肩头。她回过头来,像是在笑,一段模糊的声音传来,大概在呼唤着什么。 第47章 这是他们迁入新居的第三年,远离了废墟一般的故土,来到了安全而洁净的浮城。此时的浮城,居住者寥寥,满眼的白色延绵到天际,有些空旷,有些惨淡。 于是,难免的,在某些闲暇时刻,苏蘅芜会怀念起在雾城度过的岁月,她翻捡旧衣箱,拎起一件发白的外套,两块木版画从衣兜里滚落出来。 “小芩,快过来,看看这是什么。”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在远离战场的时候,她从不会展露性格中的锋芒。 蹒跚学步的小女孩扑进了母亲的怀里,这个孩子出生在动荡的时节,在军队中接受哺育,在睡梦中被迁移到各个驻点,竟然也平安无事地存活下来了。 第84章 每每想到这一点,闻人珣正都感到惊诧、庆幸,他看待这孩子,心里沉甸甸压着的情绪不是身为父亲的爱意,更多的是惶恐不安,害怕哪一天她就会忽然消失。 “你回来了。”苏蘅芜看到了他,语气算不上多么亲呢,眼里却是温和而眷恋的。战争带给人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远,从前热烈明快的表达,也会变得内敛、含蓄。似乎越是淡化情感的痕迹,就越能留存它。 闻人珣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感到一阵眩晕,他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了苏蘅芜,鼻端擦过她的耳后,弓着腰,不由自主地倚靠着她。 她笑了,被他的举动闹得措手不及,脸上竟然浮起了羞涩。她抬起手,轻轻搭住他的肩膀。 闻人珣正脸上浮现出悲喜交织的神情,他的嘴唇翕动,像在喃喃低语。 西尔维娅极为冷淡地看着他。 为了能控制住闻人珣正,西尔维娅特意拼接出了这样一段记忆画面,不能带他回到那个瞬间,只能起到迷惑性的作用,让他短暂地置身于那个情景。 西尔维娅的目的达到了,但她内心没有丝毫喜悦,眼前的景象,让她终于开始怀疑起自己做的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隔壁又传来细微的响动,西尔维娅警觉回头,花架之后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异样。 时间飞快流逝,又耽搁了数十秒,闻人珣正的眉目间又有了新的变化,隐隐有要清醒的迹象。 西尔维娅不再犹豫,从茶几下抽出了早就备好的资料夹。这么多年过去,她到底想得到什么,就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她翻到最后一页,抚过页面的褶皱,拾起一块凝成实体的“碎片”,边缘锐利,折射出刺眼光线,西尔维娅捏紧了它,用力刺进了掌心。 五号城的道路难得如此拥塞,朦胧光线之下,数十位不同职衔的军官等候在石阶尽头。暗绿色的身影沉默而肃穆,他们都等待着同一个会议——由闻人珣正组织,内容与即将到来的人才选拔有关。 西尔维娅从队列之中穿过,鞋跟敲地的声音撞破了寂静。她毫不在意众人的诧异眼光,径直走向了等在首位的郑章和。 “周元将军到了吗?”她问道。 郑章和不禁皱眉,是什么人这样无礼?他回过头来,要出口的诘问便断在了喉咙里。 郑章和下意识低了头,讪讪开口,“周元将军已经等候多时了。” “在里面?”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西尔维娅没有片刻停留,直接跨过门槛,走进了回廊深处。周元已经到了,意味着会议即将开始。 沉重的白色大门半掩着,议事厅内光线昏昧,只有一人落座,西尔维娅粗略一扫,辨认出那是周元的背影。 闻人珣正不在这里?根据经验来看,他必定会准时抵达议事厅,会议很快就要开始,能从短时间内赶到的地方,会是哪里呢? 西尔维娅之所以来到此处,并不是为了见到闻人珣正,只是想趁他召开会议之际,截住温闵。 她已经有了新的决断,既然无法切断那两人之间的精神连结,那么,可以回到更早的时机,直接杀死苏蘅芜。西尔维娅宽慰自己,这也是苏蘅芜自己的愿望,不是吗?永远无法自主的身体,她早就无法忍受了。 现在只剩唯一的问题,西尔维娅需要在温闵那里确认,眼前这一阶段,两人之间的精神连结到了什么程度,苏蘅芜的死亡,究竟会不会对闻人珣正造成损害? 等会议正式开始,大部分将领聚集在此地,内外封禁,闻人珣正会短暂地失去外界的消息,那也是留给西尔维娅的,绝佳的机会。 她飞快盘算着,脚下慢慢踱步,竟然也走到了回廊的另一端。 隐约有声音从墙面里传了出来,西尔维娅左右环顾,没有发现房间的入口,但倾身靠近墙面时,声音的确清晰了起来。什么意思?回廊里辟开了一间暗室? 里面是两个人声,传出的声音含含糊糊,西尔维娅感觉十分怪异,正要掉头离开,却听到其中一人拔高了声音。 是闻人珣正!她立刻警醒,与此同时更觉得怪异,凭借闻人珣正的身份地位,他无论做什么都是正当的、合理的,完全没有避人耳目的必要。 “这么说,筛选成功了?”闻人珣正大概是难掩激动,又问了一句。 对面回应了一声,听不清,西尔维娅几乎贴上了墙壁,却再也没听见任何声音,一片寂静。 她几乎要疑心,刚刚的一切响动都是自己的幻觉。 “谁在那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斥。 西尔维娅心里一惊,却还是板正着一张脸,神态坦然地回过头去。原来是周元。 周元刚刚迈出议事厅,快步走过来,这才看清对面的人,他脸上的愤怒少了些,又添上了戒备,他问道:“西尔维娅,怎么是你?” 西尔维娅客气地一点头,“周元将军,您知道会议什么时候开始吗?” 周元看一眼她,又瞥一眼墙壁,说道:“快了,你这是刚从混沌区赶回来?” “什么?”西尔维娅忍不住皱眉,她确实无法理解,怎么会有这么突兀的一句问话。 周元脸上的笑变得有些讽刺了,他说道:“这道墙之后,就是一条通往混沌区的最快路径,你会不知道?” 西尔维娅怔住了。周元却根本不在乎她的反应,他自顾自地念道:“你守在这里,要么是送别了什么人,要么是等待某些人的返回,这么说,闻人珣正又私自去了我的辖区?” 第85章 周元上前一步,从墙面的暗纹摸索到门扣,拉开了半面墙。 眼前是一个狭小的玻璃房,上空是透明的遮罩,往下是黑洞洞的一个通道。 西尔维娅难以置信,眼前的景象,她的确是第一次见到。五号城的议事厅,浮塔之上最崇高的地方,竟然能直接通往混沌区? “刚离开不久,”周元查看了运输中枢的面板,上面显示着一节运输厢刚刚出发,他不由得冷笑,“人才选拔即将开始,时间紧急,他不留在这里主持大局,只谋划着培植自己的势力。” 西尔维娅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她慢慢走近通道口,往下一望,只觉得头晕目眩,一切都恍惚极了。 谢诺夫不喜欢站在太高的地方,但他再一次来到了塔尖,陪着芩一起。 “今天的晚霞很美。”芩一手搭在栏杆上,另一只手按着谢诺夫的肩膀,想要望得更远。为了安全起见,栏杆是全封闭式的,远远看上去,整个塔尖就像一只悬空的鸟笼。 “是的。”谢诺夫这样回答,尽管他清楚地知道,今天的晚霞和昨天的晚霞都是同一副布景,并没有丝毫不同。 芩不再说话,这对她而言是很珍贵的时刻,她希望能安静、缓慢地度过。 谢诺夫手上的腕带不住闪烁,他没有查看讯息,只是用另一只手盖住了腕带。 芩还是察觉到了,她问道:“又是什么事?” 谢诺夫顿了一顿,说道:“是来自温闵先生的消息,他依旧想劝阻你参加这次选拔。” 芩摇了摇头,“我什至怀疑温闵是别有用心,他清楚我的一贯作风,明知道我不会听从闻人珣正的话,却总是以他的名义来对我进行指导,他真的希望我照做吗?没关系,不用理会。” 谢诺夫点点头,背过手去,站到了芩的身侧。他不喜欢主动抒发内心的情感,却很愿意离她更近一些。 天边的辉光慢慢消散,像是幕布转换一般,变得昏暗、黯淡。 芩依旧停在原地,她低头看了一眼石柱上的钟摆,脸上有些困惑,“sherov,你有没有感觉时间变快了?” 谢诺夫一愣,他对于时间的流逝一直没有确切的感受,努力想了想,说道:“或许是因为……现在改用冬令时,时间往前拨快了一刻钟。” 芩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芩跳下台阶,轻快地跑下去,衣袖擦过一片云雾,又反手拢到了谢诺夫的脸上,她笑道:“走吧,回去了。” 运输厢里狭小密闭,温闵不得不贴紧内壁,以便让闻人珣正留有更多的空间。但闻人珣正并未察觉他的细小举动,沉默着陷入了思考。 这是世上第一条能连接浮城与混沌区的通道,在x战争开始之前,只有驻守云端的军官才能开启。到后来,军舰被大量投入运输,这条通道也逐渐被人遗忘。但消息来得突然,事态紧急,这条通道又成了最便利的选择。 “信息确切,当初投放的十二个样本,目前存活的还有两个。这样看来,这次的实验,应该会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趁着路途中的时间,温闵快速说道。 闻人珣正沉吟道:“我记得一年前得到的数据是,十二个人都已经死亡。” “是的,由于人为干预,实施了基因编辑,在增大了大脑开发率的同时,他们的身体或多或少存在缺陷,存活率极低。去年已经没有任何消息。今天凌晨,戎城的联络点主动向上联系,说是某处福利院收录了两个行为异常的儿童。”温闵语气之中难掩欣喜,“经过初步检测,可以确认,他们正是当初投放的样本!” “智力发展如何,足够理想吗?” “是的,最后剩下的两人是一对孪生兄妹,正因为智力非比寻常,他们似乎察觉到什么,对别人的庇护有本能的抵触,甚至曾经伪造了自己的死亡,躲过了数次检测,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被收进福利院,或许真能永远脱离我们的视线。” “孪生兄妹?”闻人珣正皱眉,“他们彼此之间很亲近?” 温闵沉默半晌,回答道:“我明白,浮塔的未来,只需要唯一的一个领袖。” 第48章 雨水从瓦片上滚落,淅淅沥沥浇在霍曼的脸上。 他四肢痉挛,整个人姿态怪异地弹起,再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刚睁开眼,眼前凑近几张青白色的脏污面孔,嘻嘻哈哈地,在他的脸上戳来戳去。 “……”霍曼哆嗦着,大喊道:“滚开!” 那群和他年龄相仿的孩童都笑了,把手边剩下的半桶污水又倒在他的脸上,相互推挤着离开了。 “癞蛤蟆大少爷!” “今天你又从哪里来?” “天上!他是神仙,哈哈哈——” 霍曼打了个冷噤,从脚边捡起一把干草,在头上使劲擦,没什么太大的作用,他每每呼吸,都能闻到自己身上的恶臭。 这不对,不应该是这样,霍曼确信,自己不应该在这里。 那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呢?白色的城邦、脚边的云絮、冷硬的鞋面、暗绿色的军队……霍曼脑子里一阵剧痛,他匍匐在地,忍不住呕吐起来。 这是一间充满铁锈味的大房子,挂着一张“福利院”的破烂牌匾,居住着四十多个年龄相仿的孩童,每一个都面目模糊,让人难以分辨。 只有两个人除外,那是一对孪生兄妹,分明才在这里待了半天时间,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第86章 他们撇下霍曼,兴致勃勃地去观赏又一双“外来者”,但是,但是,很奇怪,他们不敢去戏弄、去嘲笑,他们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只觉得羞惭、无地自容。 那兄妹俩冷漠极了,有着洁净而漂亮的面孔,把冷冰冰的视线投向窗外,不像是这片土地诞生的孩子,更像是神的造物。 霍曼偷偷靠近了人群,他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众人的裤腿间望出去,看清了兄妹俩的面孔,忽然间,一股怒气从心中升腾起来,他感到了嫉妒、不甘、剧烈的恨意。他攥紧了双手,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被烈焰焚烧,这股恨意来得这样突兀而明确,简直就像是他此生的使命。 一阵刺耳的电铃声响了起来,众人纷纷飞奔起来,逃也似的冲进了杂草丛生的院子里。 梳着发髻的中年女人长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她的目光扫过,让所有人都不敢抬头。 “不是开饭了吗……”一个男孩悄悄嘀咕,但环境一片死寂,大家都听清了。 出乎意料的,女人并没有发怒,她狠狠瞪了男孩一眼,然后努力勾了勾嘴角,说道:“新来的那两个人呢?” “他们听不懂电铃的含义,还在屋子里没出来。”一个胆大的孩子答话了。 女人竟然还没有发怒,她说道:“你把他们叫出来。” 兄妹两个手牵着手走了出来,哥哥稍微高一点,半个肩膀挡在了妹妹面前。 “来,站到前面来。”女人脸上的笑意又扩大了,看得出来,她不习惯做出这样的表情。 两个孩子站在最平坦的唯一一处空地,一层朦胧阳光投下来,正巧照在他们的脸上,两只交握的手慢慢分开了。 院子外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似乎是被风刮动,吱呀一声推开了一半,在那之后,两道步调一致的脚步声响起。 嗒—嗒—嗒——像是一道鼓声,将所有人的目光牵引过去,紧接着,两道暗绿色的影子出现在视野之中。 霍曼忍不住惊呼,他激动而狂喜,一段又一段的混乱记忆涌上来,让他头痛欲裂,但他依旧想要上前去,他无比笃定,这一定是自己的同类,前来迎接自己,他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肩膀上忽然传来剧痛,钢铁一般的双臂从背后把他勒住,往地上狠狠一搡,霍曼头晕目眩,咳出了血沫。 暗绿色的身影停在了兄妹俩的面前,像是审视,又像是欣赏。 梳着发髻的女人殷勤地等在一旁,低声解释着什么。 霍曼伏在地上喘着粗气,他恼怒的想,你们搞错了,认错人了,我才是那个不一样的人,我才应该受到这样的瞩目! 片刻之后,霍曼默不作声地爬起来,静悄悄地回到了队伍里,像别的孩子一样顺从地低头,身后的警惕目光移开了。 院墙很高,拦住了半截日光,剩下半截打在两道暗绿色的身影上,霍曼眯着眼睛往前看,看不见那两个人的面孔,只觉得他们高大而矫健,身躯像山一样屹立在眼前。 越是这样想,霍曼心里的嫉妒越是疯长。 终于,趁着暗绿色身影再次把目光转过来的时机,霍曼猛地往前一冲,朝着那对兄妹扑过去。去吧!狠狠摔在地上!滚进泥里!露出狼狈的模样。 哥哥飞快把妹妹一挡,于是他被推得踉跄一步,差点跪倒在地。 闻人珣正扶住了他,他搀起他的手臂,就像捻起一截枯草,托起一只蚂蚁,那样的漫不经心,那样的不值一提。 温闵诧异地看过来。 闻人珣正轻轻叹了一口气,“就他吧,命运做出的选择。” 温闵的眼神飞快扫过,发现兄妹俩几乎有着相同的面孔,两个如此相似的生命,如果要交由自己选择,的确很困难。于是,他也不再多说,认可了这个结果。 “天上的城市,也是空中的安全岛屿,这是我对你的期许。许屿,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唯一的名字。”闻人珣正脸上浮起微笑,杰出的领袖、精锐的资源,未来世界一片光明,似乎已经铺到了眼前。 那个男人回过头来,冷漠硬挺的一张脸,站在戎城的山坡,居高临下的年轻军官,忽然把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那是许屿第一次见到闻人珣正。 五号城的中心,陷入了微妙的骚乱之中。约定的会议时间到了,却迟迟不见闻人将军的身影,甚至于,就连原本已经进入议事厅的周元将军也不见踪迹。 阶梯之下的军官们面面相觑,都用希冀的目光看向同僚,希望对方去一探究竟,自己却不敢上前一步。 西尔维娅冷眼看着周元踏进了通往混沌区的运输厢,甚至懒得告诫一声,你担得起窥探秘密的后果吗? 周元仿佛看懂了她内心的想法,也回了个嘲弄的笑。道不同不相为谋,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西尔维娅在众目睽睽之下迈出大门,却也不留下半句解释,径自去往了另一个方向。郑章和犹豫着跟了两步,却又停下了,以自己目前的身份,没有资格和她搭话。 “再等等吧。”郑章和看向队伍,低声说道。 西尔维娅拿出了一只金属纽带——上面刻有温闵的身份信息,轻而易举地进入了闻人珣正的私人宅邸。她毕竟也是多年前的旧识,温闵对她也保留一份特别的信任。 西尔维娅跨过门槛,信手掰断了那只金属纽带,丢进草丛里。不会再有下次了,她这样想着。 第87章 只是从房门口掠过,她一眼就看见了苏蘅芜,安静地躺在那里,自顾自地沉睡,还是那样年轻,那样美丽。 西尔维娅坐在苏蘅芜的床畔,任由时间流淌,竟然也会有些感伤,她不免想道,或许我也错了,我如果不认识你就好了,把你换成任何一个远在天边的人,我也不会这样不甘、这样悔恨。 西尔维娅飞快拭去眼泪,从袖口里摸出一把柳叶小刀,薄薄的刀刃,可以利落地切碎额叶,彻底中断一切神经运作。 刀刃之上亮光一闪,斜里突然伸出了一只手,西尔维娅心脏险些骤停,好在,她很快意识到,那只是一只女人的手,并不是他。 西尔维娅并不回头,把两只胳膊拼命下压,颤抖着接近那一小块肌肤。 “还不松手!”娅瑟里伯爵兜头给了她一掌,西尔维娅哆嗦着,忍不住后仰。 “你怎么会在这里?”西尔维娅看清了来人,神情十分怪异。 娅瑟里伯爵嗤笑一声,又推了她一把,说道:“哟,你倒问起我来了,西尔维娅,你在干什么,你想杀人?” 西尔维娅冷冷地看着她,内心飞快盘算着,娅瑟里从来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单论起体能,或许还比不上自己。 “只是例行检查,你看错了。”西尔维娅抚了抚衣领,说道:“你还是这样粗鲁。” 娅瑟里伯爵面容甜美,依旧保持着微笑,说道:“真是有心了,不过是拜访老友,还特意挑了这样一个隐秘的时机。” 西尔维娅看了看窗外,日光正在缓慢推移,很快又是药物送达的时间——苏蘅芜这具残破的躯体,强行留到现在,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医药资源。 西尔维娅不耐烦起来,她作势起身,问道:“你还不走吗?” 娅瑟里笑着点头,“我还要和她说说话,你不知道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每天都会谈心呢。” 西尔维娅看一眼她,再看一眼无知无觉的苏蘅芜,只觉得眼前情态十分畸形,她心底一阵厌恶,懒得再说。 娅瑟里伯爵目送她走出门外,舒了口气,悄悄说道:“好险,你是没看到——” 身后有怪异的视线,娅瑟里忽然一顿,本能往前一扑,正巧挡在苏蘅芜的面部,“啊!!”娅瑟里的胳膊上横开一道深深的血迹,她忍不住呼痛,却没有闪避,反身抱住了西尔维娅举刀的双手。 “你疯了吗,你疯了!”娅瑟里骂道。 西尔维娅双手被抱住,只好用身体撞她,语调倒是很平静,只是一遍遍地重复,“她必须死,必须死——” 她们两人都没有参与过前线作战,此时争斗起来都显得吃力而拙劣,却都用尽了彼此的每一分力气,要把对方按在脚下。 “你就是嫉妒她,这么多年了,谁都知道,只有你不敢承认。”娅瑟里笑了起来。 “我没有!”西尔维娅尖叫起来,她好像被戳到了痛处,声嘶力竭地吼起来,“我没有!” 娅瑟里长出一口气,忽然撞向床脚的矮柱。 一声巨响,烟尘四起,地面忽然往下坍陷了一层。 “你——”西尔维娅怒视着对方,“矿石是浮塔的基石,却被你滥用,研制成炸药——” 娅瑟里冷笑一声,用力踹了一脚,把她踢进了下陷的浅洞,“我的东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尖锐的警报声响起,四面八方涌来了脚步声,军队飞快逼近了。娅瑟里缩在床脚,轻轻碰了碰苏蘅芜垂下的手,她依旧在沉睡。 脚步声越来越近,西尔维娅脸上出现了悲哀的神色,为什么还是这样。她摸了摸衣兜里封存的瞬时“碎片”,又摸到了那把锋利的刀刃,她累了,怎么却还不能结束。 许屿和妹妹得到了短暂的休息机会,他们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推开了福利院的铁门,走了出去。 不远处是一条大江,岸边有湿润的土壤、泥沙,还有稀稀拉拉的水生植物,偶尔能看见一片片白色,是被冲上岸的鱼群的尸体。 “天气真不错呀,好多乌云,会下雨吗?”妹妹是个活泼的性子,和他截然相反,就连走起路来也像是跳舞,“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小心点。”许屿拉住她,避开脚下尖锐的石头。 妹妹笑嘻嘻的,两只手摇摇摆摆,忽然又感叹,“要是有吃的就好了,好饿啊。” “以后会有的。” “真的吗!”妹妹忍不住捧着脸颊,陷入了美好的想象,“好希望能快点长大。” 许屿不再答话,刚才的事让他感到不安,那些目光如影随形,令人心悸,让他感到了强烈的被支配感,他打算带着妹妹尽快离开这座城市。 妹妹忽然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许屿迟疑着,试着去安慰她,“我没有不理你——” “快看!”妹妹忽然拽住了他的胳膊,万分喜悦的样子,“哥哥,天上下雨了!” 许屿抬头望去,看见天边有一座悬浮的阴影,从天际逐渐显露出来,阴影剧烈震颤,慢慢有轻柔的碎屑飘下来,是云絮吗?还是雨? “哥哥,天上下雨了。” end. 本文结束了,感谢各位的包容。 最初想写的,只是一种“孤独感”、“拘禁感”,确实写着写着,有种紧锣密鼓让人难以喘息的感觉(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哈哈哈)。 第88章 希望大家收藏作者~期待我们的下次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