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归华表》 第1章 《鹤归华表》作者:销恨疗愁【cp完结】 简介: 呕心沥血痴汉腹黑攻x高岭之花落魄美人受 梁元劭x慕习 爱的秘密是尊重,珍惜和守护 没有强制爱 纯狗血细腻情感向 *十万字以内,架空,经不起考究 写完了已经 把坑填上 日更 第1章 万事到头都是梦 01 对于前后历经了三百多年的大梁朝而言,景正二十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 一切以嘉北之乱为始,那场绝无仅有的大动乱,让一千八百多颗人头在一个月之内纷纷落地,王城南边的宁柳河被南门刑场淌出的鲜血染成了浅红色。 朝堂民间,风声鹤唳。 曾经夜夜灯火通明处处笙歌的王城,如今天刚擦了灰,街头巷尾的商户便早早收了摊。 这日变了天,狂风乍起,一地的枯叶在风中飘零。 街边卖文房墨宝的店主站在窗边,看着街边的萧条景象,忍不住感慨,“生逢乱世,多事之秋啊。” 店主夫人赶忙拦住他的嘴,又四下张望,“不要命啦,这种话现在说不得了。快快把窗户关上。” 窗户还没阖上,一个瘦削单薄的白色身影出现在空荡荡的街上,他手脚都带着镣铐,身后几个官兵看守,每走一步,便发出铜铁撞击地面的声音。 “这……这不是圣童郎吗?” 店主夫人停下了要关窗的手,也探出头张望,“哪个圣童郎啊?” “还能有谁,天下无双,慕府澄良啊,怎么成倌奴了,如今这…哎……。”店主心痛地顿足感叹。 曾经他们这些秀才,哪个不是争着抢着去给慕公子递拜帖,他因资质实在平庸,只远远见过几面,后来科举无望,才做起了这墨宝生意。 “你这张嘴,那叫罪臣慕沉章之子,什么天下无双。”店主夫人想着觉得后怕,幸亏相公当年未能登入慕府做文客,不然如今他们一家怕都是要身首异处了。 身影渐渐走远了,店主望着他前进的方向,“慕公子这是要去哪啊。” “去哪跟你也没关系了,快给我进屋来。”说着,店主夫人便唯恐不及地将窗户关上了。 慕习倒听不见这些评头论足,不过出事的一个月来,他听过得已经不少了,他缓步穿过街巷,过了这条街,再右转,很快,应该便到他要去的地方了。 入夜了,风像冰刀,他觉得冷,身上的袍子单薄,隐隐地在打寒颤,但他珍惜此刻,于他,从得意阁出来,到那里之前,这段路就是仅剩的自由。 “要说啊,人还是得有一副好皮相,你看昨天那么多倌奴,就你去得好,那瑄王世子刚立了战功,又是皇亲国戚,不仅省了流放,以后也净吃香喝辣了。” 说话的是得意阁的小厮,负责送他入府,此时即轻蔑又得意,拖这位慕公子的福,他也能去上世子的府里看一看了。 昨晚是每月一次的甄倌,大梁好男风,上个月被罚没的罪臣家眷里十五到十八岁的男孩子都先被充入倌奴,甄倌过了,若是没人买,再行流放。 得意阁是官窑,比起普通窑子尊贵一些,出入的也尽是达官贵人,是甄倌的唯一场所,负责收倌奴,调教些本事,带到甄倌会上,要是有人买,得意阁便能拿到抽成,再办手续,最后是送人入府。 倌奴入了府通常等同于通房,别提明媒正娶,连半点仪式都不会有,久而久之,便把得意阁送人入府作为一种仪式,象征着倌奴从此归这家的主人所有。 慕习没有答话兀自走着,轻薄的话多了,他便只当没听见。 倌奴,以色侍人,他宁愿自己没有这张脸。 天黑透了的时候,他们到了瑄王世子的别院门口。是西侧的小偏门,倌奴没资格走正门。 小厮沿阶而上去叩门,开门的人是位年轻的士兵,他一脸冷峻,有很强的警惕性,望了望门外的架势,眼神尤其在慕习身上停留。 小厮上前解释来龙去脉,拿出了昨晚瑄王世子签过的慕习身契,那人才松口道,“你们等一等,我去回世子”,然后又将门关上,自然是不欢迎不请自入的客人。 小厮赔着笑,面露尴尬。 天空上已悬着一轮钩月,看来今夜漫长。 慕习被安置在内院中间左侧的一座厢房,虽然久无人居住的痕迹,但也算一尘不染,屋内设施一应俱全,看着也不完全是个通房的配置。 一个年长的婆子领着几个婢女小厮,有的抬着烧沸的热水,有的准备了被褥衣物,然后对慕习说,“你且沐浴换身衣服,世子那边在等你。” 门被轻轻关上,他轻叹了口气,然后坐进浴桶,热气氤氲在眼前,他捧了把水,又把脸埋在掌心里,该来的事情总要来。 万事到头都是梦,休嗟百计不如人。 他起身用帕子裹住自己,走到床边,一身袍子已经整齐摆好,他从亵衣开始一件件穿好,拎起外袍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木制小盒滚落到脚边,他拧开盖子闻了闻,耳尖顿时红了一片。 这膏自然是那位婆子为自家主子做的隐晦安排,藏在这堆衣服里,不言而喻。 他将这烫手的玩意儿扔在了床尾,用被子盖上,但还是心绪难平,盯着被子凸起的地方,羞辱感阵阵袭来。 然后他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安静喝了。 第2章 今后他到底以何面貌立于世间,全看今晚了。 他取了挂在镜边的缎带,随手将颈后的头发束起,一眼都没瞧镜子的人,转身踏出了门,往主屋去了。 02 慕习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世子?”还是无人应。 透过门缝,室内空荡,索性推门。 慕习站在门口,打量这件屋室,宽敞温暖,正厅两侧分别连着卧室和盥洗室,整洁有序,没有点任何熏香,只有一股淡淡的木质香味,和外面的庭院的一样,朴素得像一个寻常人家。 墙边有桌椅,散乱地堆着些纸张和书籍,慕习远远眼睛勾扫着,发现桌边有一方上好的河东进贡的端砚,发墨如油泛,王城也不过十数块,从前慕习也有一方,喜欢得紧。 墨是新起的,但桌上纸张却无一笔迹,人若不是还在屋中,便是刚出门不久。 慕习正端详着,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还没来得及转身,便听见话声响起。 “你来了。”声音低沉宽阔。 梁元劭其实从盥洗室出来,已经在厅门口默默看了一阵子了。慕习发尾尚有些湿漉,着素白袍子,背影看过去,空荡荡的袍子隐隐可见身形。 他悬着心发了狠,从南疆纵马狂奔连续十天,如今,人终于得在他房内。 慕习转过身来,还没看清楚脸,就望见世子爷竟只穿了裤子,上身打着赤膊,不及细看,有些慌乱地欠身伏礼,“世子。” “起来吧。”梁元劭从他身边绕过,缓步走到椅子边,拿起沐浴前随手扔在那里的外袍披上了,边系带子,边观察慕习,他正僵硬地回避着,从侧面能看见他睫毛闪烁,不知该把目光落到何方。 这倒让梁元劭也有些无措。 他只想着把人带回来,好生休养,却没想好怎么解释眼前的情况。 下一步该做什么?慕习可能早就不记得他了。 别人收了倌奴,第一晚做什么?把慕习扯到怀里?还是直接告诉他,别担心,把王府当家? 他也根本不会信吧,只会以为是花言巧语罢了。 慕习还拘谨地站在屋子中间,没有挪动半步,始终和梁元劭保持着距离。 梁元劭走到榻边坐下,他弓起一腿,向后靠着,定定地瞧着慕习,然后问道,“你在紧张?” 慕习没有否认。 这是他第二次见瑄王世子,第一次在得意阁的暗室,他剥掉衣物赤裸裸,然后听见瑄王世子不夹杂任何一点其他念头,无比冷静地说,“以后你跟着我吧。”那次,他觉得这位瑄王世子有超出年纪的城府,深沉地令人猜不透。 就如今晚,他不知会是何种走向,按着心跳,把忐忑紧张塞回肚里,但反观梁元劭,确实全然是不急不躁。 梁元劭拿起边几上的青釉酒瓶,倒了两杯,一杯推到慕习面前,一杯仰头倒入腹中,“你不试试?这是沙场醉,一杯下肚,连死都不怕。” 慕习微拧了眉,听出他语中暗示,但还是伸出指尖,将杯子往回推了推,说道,“谢世子好意,但我酒量不好,会扫兴的。” 被拒绝的世子爷也不生气,“得意阁没有教吗?” “我学不会。” 梁元劭想,他倒要谢谢得意阁的偷懒了,幸好没有对慕习使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慕习却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只觉得自己拒绝了他,这位瑄王世子越发阴晴不定。 两个人都没说话,气氛变得暧昧而含糊。 就在梁元劭想算了,来日方长的时候,慕习突然开口,有些话,只有一切开始的时候,这一次机会。 “世子,为什么选我?” 梁元劭挑眉看他,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以为慕习想起来了。 但慕习接着说,“伺候人的本事,我没有,但辅佐人的智识,尚有一些。” 梁元劭怔了一瞬,不可察觉地勾了一下唇角,带着苦笑的意味,他只好陪着慕习继续,“你想入我府上做门客?” 慕习跪了下来,目光坚定,“慕习愿追随瑄王世子。” 这已经是慕习能想到的,最保全的办法了。命运的巨浪将他卷入他过去最不想面对的仕途尘世,他能做的,唯有上前。 梁元劭当然也知道,这个选择对慕习而言,已经掀翻了过去十八年他的全部坚持,这很不容易。但心里的一个角落,他又很懊恼,慕习为何一丝一毫也没有记住他,竟然用这种方式企图在他手上保全自己。 “我只不过想要有个人陪我喝酒罢了。”梁元劭说。 慕习微微扬着头,脊背笔挺,像一株冬日松柏,富贵不淫。 “如果我说都要呢?房里房外都要你呢?你打算如何拒绝我?” 梁元劭看见慕习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紧紧抿着地唇溢出一丝嫩红,地上很凉,慕习已经跪了有一会儿了。 梁元劭心里叹了口气,他伸手将慕习扶了起来,手掌下没有在慕习小臂多流连一秒。 他接着说道“但本世子不屑于强人所难,你且试试吧。” 直到这一瞬,慕习绷紧的神经才松懈了一些,他没想到梁元劭如此轻易地就答允了他,他本是做了更难更险玉石俱碎的准备的。 心中很是感激,对这个年纪不大但品行纯净的瑄王世子,多了一份敬重,他躬身作揖,“世子的成全和恩馈,澄良定会报答。” 第3章 梁元劭淡然一笑,酒声清冽,自己又端起一杯,“那如此春宵月夜,可愿陪我再饮两杯?” 慕习微微蹙起眉头,怎和刚才说的不一样,他又开始打起腹稿,如何拒绝。 余光却扫到梁元劭看着他一脸认真有点窘迫的样子露出笑意,顿时明白了,不过是句玩笑。 耳尖烧起来,匆忙告退了。 这天夜里,慕习躺在自己床上,暗暗地舒了口气,自己押对了,这个瑄王世子绝非平庸之辈,他挑中自己,定然也有别的心思。 他在得意阁内,给了自己两个选择,他若是流放西北或只能以色侍人,是死是伤,那便是他慕家的命数,可若万一,他依然有机会,那他誓要将这王城的风云搅动,乾坤扭转。 【作者有话说】 重写了,剧情些微改动,节奏两倍速 第2章 我信你个鬼 03 瑄王府的仆人丫鬟最近生活很有乐趣,偷偷下了注,赌他们家清心寡欲了二十几年的世子爷,房里头回有了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人拿下。 这慕公子来了有阵子,他们还是头次见着,倌奴之身,不入卧房,而日日入书房的。不敢说,也不敢问,心里暗暗为世子加油。 世子爷自己倒是老神在在,有美人在侧,连给皇上写南疆考察实记,都先奔着婚恋习俗去了,字字缱绻,写到绝佳处,便唤慕澄良来吟诵。 慕澄良回回都看得耳尖绯红,咬着牙念完,忍不住问,“你就给皇上看这个?” 世子爷一本正经,“子嗣绵延,乃社稷之本。” 我信你个鬼。 他进书房数日,实在没有要用得到他价值的地方,一份南疆考察实记,写了几天,还是些风花雪月,他就只好坐在一边,边给世子研墨边看看闲书。 自从慕家遭变,他唯一感到高兴的一次,便是在得意阁,从来往达官的口中听来的,征南将军瑄王世子梁元劭鏖战一年,终在南疆大败南楚,护得了一方百姓。 他望着伏案云淡风轻的男子,眉如峰眼如波,不禁想他在刀光剑影的沙场上又是什么样子。 感受到目光,梁元劭勾了唇角,将刚写完的一段递给慕澄良,“这段年少之欢,澄良润色几笔?” 慕澄良大概扫了眼就挪了眼神,“澄良不才。” 梁元劭佯装可惜,“既帮不上忙,不如回卧房等我?” 这瞬间,所有至圣先师的或真理或诡辩在慕澄良脑中都消失了,就算有辱斯文,他也想在心里骂一句,这人不要脸。 梁元劭见他气结,笑了起来,面容疏朗,从前他可不知道慕府澄良这样不禁逗,递了桌边的参汤给他,“好了,该是凉了,喝了吧。” 起初梁元劭说是他父亲恭老王爷派了府里大夫盯着他每日一碗,他自己不爱喝,给慕澄良总比倒掉要强。 汤里没加别的,慕澄良便不再多想,几日下来,他面色渐渐红润起来,在牢狱和得意阁里受得伤也都好了。 院中忽然传来风动树摇的窸窣声响,随后是刀剑出鞘的凛冽之声,有不速之客到访。 梁元劭快步到门边,须臾生变,不及反应,他回身将慕澄良扯到门边屏风后,“呆着别出来。”随后大步至院中。 望着他的背影,慕澄良已封冻成冰的心口不知为何紧了一下。 出来才发现,确是不请自来,可倒是老朋友。院中瑄王府的护卫训练有素地将来人围了起来,中间夜行衣打扮的两人中瘦弱娇小的一个,见世子出来,脆声声喊了句,“元劭哥哥。” 竟是个女孩儿。 梁元劭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遍,“你们俩越发出息了。” 两人中高壮的男子挠了挠头,“我也是没办法,她偏要出宫。” 04 那女孩儿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小女儿婀伦公主,瑄王是皇上一母长兄,所以婀伦便是梁元劭的表妹。那男子则是梁元劭母亲娘家定国公家的大公子孟崇正。小时候,他们在前太子太傅身边一起上学,那时婀伦就是个捣蛋鬼,没想到长成大姑娘了还是小时候的脾性。 看样子是偷跑出来的,叮嘱手下人别漏了口风便紧闭了房门,才唤慕澄良出来。 除梁元劭,剩下三个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慕澄良最先反应过来,“既有客人在,澄良先告退……” 话还没说完,就被婀伦公主拽住了袖子,笑咪咪地,“你便是嫂嫂吧,长得真好看。”刚出宫门就撞上多年想见未得见的谪仙般的人物,兴奋地难免多说了两句,“怪不得元劭哥哥千里奔袭,就为……” “婀伦”梁元劭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过来坐。” 王城中人人皆知,自弱冠后明里暗里退了多少次保媒的瑄王世子忽然收了一个倌奴,纵使慕澄良身份特殊,众人也还是感慨起来果然是人不风流枉少年。 可婀伦却是知道其中缘由。 慕澄良见婀伦公主生得娇俏明媚,又毫无架子,纵使他不喜欢被人无端亲近,更不喜欢嫂嫂这个称呼,可对着婀伦公主却也讨厌不起来。 梁元劭问起为何突然要出宫,婀伦原本明亮的眸子变得暗淡,“万一父皇还是要把我嫁到北边和亲,我还没看遍这王城灯火,没尝遍故乡美食,我不甘心。” 孟崇正看着婀伦伤心的样子,神色也黯然下来,心里想着在她出嫁前能多见她一刻便是一刻。 第4章 求娶婀伦公主的是北边鲜卑王国,原是他们嫁了皇长女给大梁三皇子梁元明,没成想不过成婚月余,三皇妃就被暗杀身亡。正是这三皇妃身故一事,查来查去,牵出了嘉北之乱。 大梁这边忙着肃清朝堂,风声鹤唳,那边鲜卑国王遣了使臣来,事儿就出在皇城根下,明面上是带回爱女尸骨,实际则是兴师问罪,后来又说鲜卑王国子嗣凋零,希望大梁赐一公主和亲绵延福祉。 不和亲,这边疆战事便一触即发,朝堂上主战主和吵了月余没有结论,婀伦不论是绝食还是出家,闹也闹了,皇上嘴上安慰她,实际一道谕旨都没颁过。转眼离提亲的日子不足月余了。 为了这事,婀伦与孟崇正也吵了多次,一句“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凿得孟崇正心上生疼,前前后后他请战的折子已经递了十数遍,若是他能做主,就算战死沙场,他也要把竟敢觊觎娥伦的狗贼踏平。 梁元劭自然也是主战,但他的征南军是驻守南疆的最后一道屏障,军队一调,边境必乱,剩下的将军们态度暧昧,言辞闪烁。 慕澄良在一旁静静听着,他妹妹还被罚没在宫中,不知是死是活,又涉及鲜卑,三皇子,嘉北之乱,他紧紧攥着袖口,生怕漏掉一个字。 梁元劭开了一坛春风笑,桃花味甜兮兮的,娥伦几杯下去,脸蛋便红扑扑的,趴在桌子上呜咽,已有醉态,“父皇为什么这么狠心,他能亲手杀了太子哥哥,也能亲手把我远嫁,此生再不相见,小时候他不是这样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了地面上。 慕澄良坐在一边,望着一口未动的酒杯中映出的烛火,人生本就如镜花水月,每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人,终有一日,会猝不及防地明白何为身不由己,何为世界并不会只围着他一人喜怒哀乐。 随后她拽住了慕澄良的手,“嫂嫂,你也定是很难才挺过来的吧?”慕澄良的瞳孔微收,她又自顾自地说起来,“我母妃说,嘉北之乱,最可惜的便是慕府澄良了。” 慕澄良抬头,发现梁元劭正看着他,那目光没了平日的嬉笑,而变得讳莫如深,甚至还带着一丝沉痛和怜悯,他怀疑自己看错了,稳了稳心神,将手拽了出来,“公主喝醉了。” 第3章 这投名状我收下了 05 次日梁元劭下了朝,难得慕澄良主动等着他,在正厅门口长身玉立,着月白色广袖锦袍,腰间用一条孔雀蓝做底绣金的腰带束着,下悬翠绿的玉牌,是梁元劭亲自挑的这件。 “我有事同你说。”声音依然是清冷通透。 梁元劭捏起他的下巴,“美人可是想通了。” 慕澄良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梁元劭无奈笑笑,牵起他手腕拽进了屋,“填饱了肚子再说。” 慕澄良为了婀伦公主的事为梁元劭献了一计良策。婀伦公主之事,皇上也并不想送出女儿,只是无奈朝中无将可用,孟崇正太年轻,梁元劭不能动,其他君侯年迈胆怯。若是能激出一个两个请战的将军,此局可解。 “这些君侯世荫优渥,实在不必冒险。”梁元劭边给慕澄良夹了一筷子鱼肉边说道,他观察几天了,慕澄良偏爱江南的鱼米,厨房的单子已悄然换过。 慕澄良点头,继续说道,“但那是从前,眼下有个良机” “哦?你是说三皇子的婚事?”梁元劭会意,嘉北之乱,大半的案子都是三皇子办的,此时圣眷正浓,殁了一个三皇妃,皇上心疼得紧,数月前便着后宫挑选合适人选。 “正是,三皇子炙手可热,从前君侯世家势均力敌,可若是哪家现在搭上了三皇子,剩下几个往来稀松的军侯,定然危机感大增。” “看来你都筹谋好了。“ ”还差关键一环,这个建议得由愉妃娘娘亲自去提。“ 梁元劭略一思忖,便懂了其中机巧。 慕习接着说道,”正是,当今后宫,愉妃娘娘颇得圣心,但…”他略一停顿,继续道,“但皇上多疑,最忌讳前朝后宫勾结,想来也正是为何婀伦公主荣宠不断,而同母胞弟六皇子却只是平平。只要愉妃娘娘与世无争,唯愿儿孙绕膝,还大度地建议选一将门女子为三皇妃,皇上自然会答允的。” 梁元劭把玩着精巧的青瓷酒杯,扭头定定看慕澄良,慢条斯理道,“澄良妙计,但,“皇上多疑”四个字,杀你百回绰绰有余。” 慕澄良按下跳的过快的胸口,冷静说道,“且待我说完,世子再杀不迟。” 梁元劭挑眉,示意他继续。 “还有一事须得拿捏,三皇妃所出将门,不可是兵力雄厚的新起之秀,只能是并无实权的高门氏族。否则…”慕澄良目光穿过屋间幽幽夕阳,最终落在梁元劭身上,一字一顿道,“否则,别挡了世子的路。” 梁元劭闻言大笑,眼中闪着颇有兴味的光芒,”你又怎知,我选何路。“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雨便化龙。” 慕澄良在梁元劭身边多日,虽然他表面上日日嬉皮笑脸,看似并无大志,只愿做个忠臣良将,但其实他文治武功皆不在话下,有些典籍上的批注甚至是慕澄良从前都没想到过的。他每日风雨不误地去校场练兵,一练便是大半日,近期并无战事,又何苦如此费心? 梁元劭握住扶手,将慕澄良连人带椅子一起拽到面前,俯身问道,“前路凶险,你才捡回的小命,这么不珍惜?” 第5章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让慕澄良一时绷紧了身体,半晌没有答话。 梁元劭揉了揉他的脑袋,苦口婆心道,“放着富贵闲逸不选,偏要做这劳累之事,本世子甚为心疼。” 慕澄良轻哼一声,“还不都是劳累之事。”心里骂道,难道做个房里人就能闲逸了吗。 梁元劭摇头,“非也非也,劳身哪能与劳心相比。” 听到“劳身”两字,慕澄良的白皙清俊的脸缓缓红了。 梁元劭笑着放开他,“说吧,此番妙计,想要什么奖励。” “无他,世子信我便好。” 慕习眼神笃定,梁元劭定定看了一会儿,然后道,“这投名状我收下了。” 皓月当空,梁元劭茕茕一身立于窗前,苦笑喃喃。 何止信你。这一次,我必会护你,安然无恙毫发无伤。 06 慕澄良忙了一日,到了傍晚,才得空回房。 说也奇怪,不知何时起,这瑄王府从世子爷吃穿用度,到丫鬟说亲园里添花,婆子小厮们就跟商量好了似的,慕澄良的房间每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总之一句话,有事,找慕公子。 慕澄良抓着几个问过,这些破事和他有什么关系,有几个伶俐的,答案不一而足。 “爷他给我念了首诗…小人记性好,念给您听听啊,咳咳,…食共并根穗,饮共连理杯,衣用双丝绢,寝共无缝绸,……” 慕澄良扶额。 “我这也有,爷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几个人在慕澄良面前七嘴八舌,最后有个小厮一拍巴掌,“小人是真不懂就问啊,爷说,就是慕公子说了算的意思,哦对了对了,爷给我念的是,同声若鼓瑟,后边……爷后边说的什么来着” 行了行了,慕澄良心里骂道,快让你们爷闭嘴吧。 他不好与梁元劭当面对峙,显得矫情,今日还安顿了一个揭了告示上门的江南厨子,他试吃了几口,虽与母亲手艺差得远,但一道清蒸鲥鱼差点让他落下泪来,人也便收了。 梁元劭来时,他正在屋内烹茶,水声泠泠,清香弥漫,梁元劭讨了一杯,便在桌边坐下了。 “明日你可准备好了?” 慕澄良手上一顿,随即点头。明日晚间三皇子大婚,从中午开始,迎亲的队伍就会从中轴线穿过绕城一周,届时皇宫内外皆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慕澄良要趁乱入宫,见一眼妹妹。 “明日你换了女装,接你的马车将在未时三刻停在后院门口,他会直接把你带入宫中。” “我明白。” “路上我不能同你一起,你自己定要小心,我会让郎亭跟着马车,有什么事他会及时传信给我,有人查问,便说是给愉妃娘娘送首饰,这是令牌。” 慕澄良接过令牌,小心收好,垂眸轻轻说道,“多谢世子。” 梁元劭疏朗地笑起来,“举手之劳。” 从宫里传来消息,愉妃娘娘为谢慕澄良援手之恩,将他妹妹慕飞语转到了自己宫中之后,梁元劭就一直想着如何能让他们兄妹见上一面,所有筹谋,不过云淡风轻地一句,举手之劳。 指间轻触,梁元劭将慕澄良刚抽走的手又拽回来握在手心,“怎么这样凉。” 慕澄良身形一顿,下意识地想把手往外抽,他还是不适应这样的肢体接触。第一晚之后,梁元劭确实并没再逼着他做过什么。 梁元劭环视一圈,屋里炭火烧得倒是足的,又看向慕澄良身上,“怎得现在就换掉了冬衣。” “我没事,年年如此,劳世子挂心。” 他刚入府时第二天,梁元劭就拿自己的帖子请了太医,太医说慕澄良在天牢时受冻受饿,差点伤了根基,比寻常这个年纪的男子身体弱很多,更抵不住寒气。 梁元劭可不管他这客客气气,也不容他再辩解,一手绕过腿弯,一手绕过腋下,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慕澄良猝不及防,慌张间说话都失了分寸,低喊道,“你干什么,都是男子,成何体统。” 将人半个身子塞进被子里后,但梁元劭却没很快放手,隔着半个身位,看着他烧起来的脸,眼中有那么一瞬闪过些意味。 慕习感受着包围着自己的灼热而危险的气息,张了张嘴,两只手下意识地拦在梁元劭的小臂上,提醒道,“世子,我们有君子协定。” 声音很小,还透着些底气不足,像是鼓着胆子说的,但梁元劭还是听到了。 他叹了口气…… 然后起身,无可奈何地拽了把椅子到床边,又抬手掖好了被角,沉默半晌问慕澄良,“还冷吗?” 梁元劭的脸色不算好看,慕澄良垂眸说“不冷了”,但他胸口酸酸的,不知怎的,明明是梁元劭手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但他却觉得自己欠他越来越多,甚至还让这位世子爷受委屈了。 第4章 盖棉被聊天 07 房内温暖静谧,两人一坐一卧。 “明日你可能会见到梁元明。” “嗯。” 三皇子梁元明主审嘉北之乱,定了慕知章七条大罪,亲自前往刑场,说是慕澄良的杀父仇人,也并不为过。 “为何不曾为嘉北之乱叫冤?” 慕澄良眸中神色波动,面色微绷,半晌答道,“不论是德高望重,还是声名狼藉,死了就是死了,知者自知。” 第6章 梁元劭知道,他早将伤口封于万丈悬冰之下,将所有沉痛三缄其口,不外露一分一毫,他抬手安抚地摸了摸他头顶细软的头发,说道,“慕老师很严格,婀伦不知被罚过多少次抄写。” ”他对你们这些皇子皇孙还算是手下留情,对我……”,慕澄良眼中有水光闪过,但片刻又恢复了原样,“他临终还要给我布置作业。” “慕老师说什么?” “他说我得向前看,难则于乱世中抱守初心,不辱家门,易则还清明于社稷,还安宁于万民。” 说完,两人皆静默,若非如此,他们也大可不必走这条九死一生艰难险阻的夺嫡之路。 慕澄良清楚,自己早与以前不同,再无慕府,无父亲母亲,护他无羁无绊来去自由,护他田园牧歌其乐融融,如今,山高水险,他只能迎面上前,别无选择。 良久,梁元劭慢慢开口道,“做个自得其乐的闲散之人也很好。” 慕澄良以为他又要说让他做个享乐的房里人那套,便反唇相问道,“那征南将军为何不只做个贪图闺房之乐的闲散之人呢” 梁元劭淡笑一声,“生在皇家,江山万民便成了命,避无可避罢了。” 慕澄良一怔,心中隐有酸楚,这世上几人不是身不由己呢,不忍换开了话题,开口问道,“南疆是什么样子。” 时间如叶子上渐渐凝出的露水静静流淌,两人谈话间不觉夜深。 慕澄良想,若不是命运无常,或许真的可以同梁元劭成为挚友。 在外间守着的小厮,还以为今晚赌局结果能见分晓,没想到世子爷还是被撵了出来。 郎亭跟在身边往卧房走,神色闪烁。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多少能说的上话。 梁元劭瞥了他一眼,道,“有话快说。” 郎亭讪笑两声,“这夜深露重,世子爷这么晚还要回房,是还有公务嘛?” 梁元劭停了脚步,挑眉说,“现在还学会拐着弯说话了。” “不敢不敢。”郎亭赶忙解释道,“爷,你到底咋想的啊,这底下人都替您着急了,这房里呆了这么久……怎么就又出来了……” “想知道我里面干嘛?”梁元劭问。 郎亭眨眨眼,试探着问,“我……我能知道吗?” “盖棉被聊天有什么不能知道的。”梁元劭淡然道,然后转身回了房。 留下郎亭一个人在原地怀疑人生,世子爷没逗他吧,大老远赶回王城,放着慕公子那张俊脸,就为了……为了盖棉被……聊天?! 08 宫灯飘动,热闹非凡。每个出入口今日都车马量极大,守卫甚至没有掀开车帘看看里面,就放了通行。转眼慕澄良已过了三道宫门。 马车在愉妃娘娘的钟萃宫门口停了下来,有女使前来接应,他稍微松了口气,跟在身后入了门,谁知没走多远,便听见前方的喧哗声。 走近了发现是名穿着华贵宫服的少年,气势正凶地在院子里骂人。走到这里没有别的岔路,领路的女使又不敢绕过去,只好拽着慕澄良远远的跪下,“是六殿下,别抬头。” 听来应是这少年前去赴宴的路上发现玉佩不见了,那是他十三岁时父皇的赏赐,本想在宴会间显摆显摆,现在找不到了甚为恐慌,前前后后打发了几组人去找,剩下的人跪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许是底下人办事不力,许是玉佩并未掉在这院子里,慕澄良看着日头渐渐西移,离约定的时间至少过去两刻钟了,才有人抱着玉佩跑回来。 匆忙间,见六殿下转身要走,他也焦急起身往宫里进,身形微微一错,忽然被叫住了。 “等等。” 慕澄良倒吸一口气,低头伏礼。 “哪里来的丫鬟,看着眼生。”少年用手中的扇柄轻挑了他的下巴,“抬起头我看看。” 领路的女使见状大呼不好,得想个法子帮慕公子脱身,“殿下,这是来给娘娘送首饰的,实在耽误不起啊。” “你去送吧”目光扫回慕澄良,傲慢开口道,“她得留下和我说会话。” 女使只好先回去送信儿。 慕澄良今日换了女装,袅袅聘婷,为了掩饰胡子和喉结,瑄王府的丫鬟还特意给他略施粉黛,他长得本就白皙俊美,这么一换,不仅看不出是个男儿,反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这六殿下在钟萃宫可没见过这等人物,一下子看到惊为天人疑心大起很正常。 慕澄良在脑中飞快盘算着,愉妃娘娘不多时定会派人来领他,他只需要虚与委蛇拖到那时便可。 “是哪家的女儿啊。” “可别和我说是做首饰的,骗骗别人还行。” 慕澄良打着手语,说自己是一户姓钱的庄主的女儿,父亲少时与愉妃娘娘母家有所往来,此番有一副好首饰,特来送给娘娘。 “是个哑巴?真可惜。”这六殿下看着威风堂堂,其实十四五岁毛还没长齐,完全是骄纵的少年心性,看到如此美人竟然先天不足,脸上倒是露出几分真诚的惋惜来。 他先是派了个手下去查,而后又接着与慕澄良说话,“可识字可上过学?” “略通一二。” “你可愿意在宫中常住?” 听着这是要强抢民女的意思了,慕澄良佯装恐慌,扑通一声跪下了。 “你别怕,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 第7章 还没说完,六殿下的耳朵就被拧了起来,发出哎哎呀呀的求饶声,“姐,疼啊姐,这都是人,你快放开我……” 随后便是明朗的少女声音,“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还有点皇子的样子吗,活像个市井流氓……”说着便把人拽走了。 听见有窸窣脚步声,慕澄良才抬起头,发现梁元劭也在,外男不便在内院停留,他和孟崇正都正随着婀伦公主往外出。 电光火石目光交汇间,他看见梁元劭衣袂飞扬,但神色无比温柔,无声地对他说,“别怕。” 他顾不上无端又暖又痒的心口,赶紧随搬救兵回来得女使往钟萃宫深处去。 第5章 世子妃 09 宫室内殿里已屏退众人,只剩一位气质雍容的女子正在等他,正是愉妃娘娘,她虽年近四十,但容貌不老,风韵犹存。 “澄良谢娘娘对飞语的救命之恩。” 愉妃将他挽了起来,“好孩子,言重了,婀伦的事我还要谢谢你呢。”说着将他带到了一层小内间,“你妹妹在里面,我还得前赴宫宴,记住,你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愉妃娘娘说话干净利落,说罢便合上了门。 兄妹相见,一时相顾无言,悄然红了眼眶。 记忆终止于那天,官兵不由分说地冲进慕府,抄家杀人,火光四起,匆匆一面,未及道别,他与父亲,妹妹与母亲便被分别下了牢,从此音信全无,换了天地。 直到得意阁,他才知道,除了父亲被斩首,母亲也于不久后病死狱中。 慕飞语吸了下鼻子,大大咧咧又哭又笑地说道,“哥,你怎么还胖了些。” 慕澄良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臭丫头。” 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慕飞语抬手拭泪,慕澄良一眼便看见了她手上层层叠叠的疮疤,牵在手里细看,心中悲戚万分。 她妹妹这双芊芊素手,也曾作诗,御棋,执笔画丹青,如今不知浸在多少冷水,握过多少粗柴,手心上的皮一层未好一层新褪,竟让人不忍直视。 不想见慕澄良太难过,慕飞语将手背在了身后,“都没事了,愉妃娘娘待我很好,吃得饱穿得暖。” 慕澄良将她的手拽了出来,从身上掏了手帕,垂眸给她的伤处细细包扎了上,叮嘱道,“开春天气回暖,最易化脓感染,你要小心”。 “哥,你说,这三个月恍如隔世,有时我怀疑,到底哪段人生才是真的,后来我想通了,我这条捡来的命,获得了别人两倍的经历啊。” 慕澄良看着慕飞语娇憨的笑容,心里有如百根冰针齐发,这个傻丫头,从小就像个男孩子的个性,看起来粗枝大叶,但其实心思最是细腻,眼前这会儿,她还想着如何安慰他这个做哥哥的,他抱住她瘦弱的肩膀,郑重道,“语儿,再等等,我定会带你走。” 飞语笑着点点头,“我听婀伦公主说,你现在瑄王府上,公主把瑄王世子都夸上天了,哥,他对你好吗?” “他…很好。” 飞语也很高兴,心满意足地笑眯了眼。 门外突然传来了几声急促地叩门声,离一炷香还有段时间,想来是有了突发情况。 慕澄良赶忙从衣服内衬里掏出了一块玉牌,塞到了飞语手里,“若生急变,托人带着玉牌来瑄王府寻我,飞语…照顾好自己。” 门口传来了低沉的催促声,是梁元劭的声音,“澄良,快出来,皇上正往钟萃宫来。” 慕飞语送慕澄良出门,推门前说道,“哥,万事不可强求,将来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得为自己而活,能再见一面,已是父母亲在天有灵了。” 之后门被打开,夕阳映在飞语玲珑可爱的脸庞,露出明媚的笑容,同他道别。 “这边,有条僻静小路。”梁元劭拽着慕澄良在宫墙间穿梭,借着掩映的白杨树林和牡丹花丛,既要避着巡逻的内军,也不能撞上前来赴宴的皇亲国戚,脚下生风,寻了池塘后极为隐蔽的一处落脚。 此处在两个假山中间,两半合抱,虽狭窄,但恰成了相对封闭的空间,只要不走近,是看不清里面的。 梁元劭边注意着周围的情况边说道,“现在来往人杂,天再黑透一些,宴席未散之前,我再送你出宫。” 慕澄良折腾了这么一遭,惊魂甫定,看着被对面的他紧紧牵着的手,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掰扯了,两人胸膛间仅剩有一点缝隙,想想还是问道,“你不回去了吗?” “不能留你一人在此”见慕澄良神色忧虑,抚了抚他额头,“无妨,皇上见过我了,眼下不会有人注意我这个没前途的世子。” 这藏身之地极小,梁元劭身形精壮,肩膀宽阔,大马金刀的长腿在这像是没地儿搁,整个人蜷屈起来,慕澄良看着这个人,相识不过月余,但此刻只要他在,没来由得便觉安心。 整个人渐渐松弛,脑中止不住在想,梁元劭待他极好,这里到底几分真心几分只是为了得到他的讨好? 日头一点点西移,华灯初上,慕澄良是在梁元劭怀里醒过来的,他着实累坏了,不知何时竟昏睡过去,看时间该是有一个时辰了,梁元劭就这样在假山之间,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抱着他。 慕澄良慌忙拾整衣服,“失礼了。” 梁元劭揉了揉已经酸麻的右臂,淡笑道,“求之不得。” 慕澄良的脸就又红又白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岔开了话题,“你对皇宫很熟?” 第8章 “我在这长大的。” 慕澄良不解,“瑄王府的封地不是在南疆吗?” “母妃在去封地的路上难产去世,我一岁时,皇上借由鳏夫孤儿,接我入宫了。” 慕澄良思忖道,“那…等同于…” 梁元劭不在意地说道,“是质子,直到现在,我和我父王也显少会在一处。” 慕澄良没再说话,他平素以为梁元劭坚忍的性子是在行军作战时养成的,没想到也是从小在这深宫里一点点磨出来的。 该有多难熬,但是他从来不说,何时何地皆是一副风清云霁的样子。 梁元劭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来,我们曾在宫中遇见过。” “何时?” “你初登金銮殿时,我也在。”梁元劭说得轻描淡写,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惊鸿一瞥后来如何久不能忘,眼下梁元劭将手探到慕澄良身边的岩石上,果然已结了一层寒霜,脱下自己的外袍垫在石头上,“坐这边吧,你经不住寒。” 慕澄良还在努力回想,脑中却无痕迹,刚想开口继续问道,却忽然被轻轻捂上了嘴。 梁元劭用眼神示意他,外面来人了。 10 “三殿下良辰吉日,和我在这偷偷摸摸地做什么?”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 “明知故问。”说话的人正是三皇子梁元明,此时一身暗红色喜服,隐在亭子廊柱后的阴影下,他接着问道,“平宁侯府都布置妥当了?” 梁元劭暗暗听着,平宁侯府不是今日新入门三皇妃的母家吗。 那男子答道,“是。” “人手可备齐?” “除了留在蜀中看家的,影阁上下皆已在路上,不日便抵王城。” 梁元明似乎对答案很满意,勾了勾手,“过来。” 身着夜行衣的男子,即使面罩遮去大半五官,但仅从眉眼便能看出是个凌厉英俊的年轻人,此刻撇了撇嘴,还是不敢抗命。 梁元明扯下他的面罩,定定说道,“时到今日,这婚我是不得不结。”见那男子眸中黯淡下去,又接着说道,“不出两月,你便可动手,随你心意,干净利落即可。” “是。” 见他变得乖顺,梁元明轻捏住他的下巴,“阿远,我可以承诺一点,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男子有些委屈,垂眸道,“上次成婚,你也是这么说的。” 梁元明微叹了口气,“不是让你亲自动手,解了恨吗。” “知道了,你是皇子,你想怎样都行。” 梁元明喜欢阿远耍性子,也喜欢看他低眉顺眼的委屈样子。 听到唇舌相交的窸窣声音,还有偶尔从牙缝里溢出的呻吟声,慕澄良又惊又羞,和梁元劭对视了一眼,他眸中也是惊异万分,此时他们都没注意,一只黑色野猫突然窜到了慕澄良脚边,大概是他身上的木质熏香,让那猫儿颇有些兴奋。 “啊。”猝不及防地被猫在脚踝挠了一爪子,慕澄良捂住嘴不发出声音时已经晚了。 梁元明也是警铃大作,阿远一个翻身越到不知哪里的黑影去了,他大喊,“谁在那。” 脚步声越来越近,慕澄良集中生智,心下一横,许是刚才听见的过于香艳的场景,让他不及细想,便掐着嗓子喊了声,“…疼…” 梁元劭自是马上懂了他的用意,低声闷笑,颇有兴味地看了一眼他红透的面颊,转身出了假山。 一出来,便装模作样地拢紧衣口,慢条斯理地系着腰间束带,拱手道,“啊失礼失礼,三皇兄何时来的。” 梁元明戒备地打量四周,“路过而已,没想到元劭表弟还有此等兴致啊。” 梁元劭尴尬地大笑两声,“不比皇兄今日洞房花烛,元劭孤身一人,偶有寂寞难耐也属常情。” “哦?”梁元明玩味道,“听闻表弟刚收一佳卿,还会寂寞?” 梁元劭苦笑,“得到了便无甚趣味。”见梁元明还在往前探,广袖一挥,笑道,“寻常丫鬟罢了,衣衫不整,三殿下就不便看了吧。” 两人身量接近,暗夜里都是气势森森,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不信谁的假话连篇,可点明便会两败俱伤。 梁元劭又道,“三皇兄还是早些回去吧,皇嫂和众皇亲想必还在等着您呢?” 梁元明面色不改,虚情假意道,“改日我定向父皇禀明,早日为你寻个贤良淑德的世子妃。” “那劳皇兄费心了。” 见梁元明走远了,梁元劭只怕夜长梦多,赶忙带着慕澄良出了宫。 路上慕澄良有些闷闷不乐,梁元劭只当是他今日累坏了,且今日梁元明与那男子所说内容颇多,若是真的,那嘉北之乱极可能不过是梁元明自导自演的一出阴谋,诸事须得加紧筹谋,细细商议。 两人相谈至晚,慕澄良躺在床上缓过神来,望着窗外青天,不知心里为何不太舒服,许是为了那句“得到了便无甚趣味”,许是想到梁元劭总是会有他的世子妃的。 第6章 拿我的血 11 这日到了晚间,都无人来通传世子回府的消息,慕澄良从书案上整理好的影阁资料里腾出空,等了一时三刻,思来想去还是往梁元劭的屋子去了。 远远便闻到一股血腥气混着药材的苦味,他的心忽然一沉到底,推门便入。 屋内乱糟糟的,丫鬟小厮提着清水进来血水出去,内间除了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剩下皆是戎装打扮,正围着大夫问东问西。 第9章 慕澄良顾不上这些人,径直走到床前,梁元劭紧闭双眼赤膊躺着,面色苍白但嘴唇乌紫,胸前绕过的绷带又被血迹浸染,心上隐隐作痛,焦急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郎亭上前回答,“世子今日从校场回来的路上,遇刺了。” “那为何不来报我。”若不是他自己长了腿来看,还不知道被瞒到几时。 郎亭面露难色,“是世子爷,尚有理智时说怕慕公子担心,不要通传……” 众人听是慕公子,几个武将脸上颇有戒备,窃窃私语起来,无非是小小倌奴,不过以色侍人,谁给他的胆子敢直接进来等等。 慕澄良面若冰霜,虽在一群武夫中间显得瘦弱单薄,但却气度不凡不容忽视,他眸子一睨,目光冷冽,几个武将讪讪地噤了声。 “大夫,他如何了。” 老太医捋了一把胡须,“箭伤无妨,已经稳住了,只是这箭上淬了毒……” 慕澄良急忙问道,“可是西南影阁的断肠草……” 太医一惊,“没想到公子年纪轻轻,颇通药理啊,这只看了一眼,便知晓了。” 慕澄良一时同他们解释不清,此时有动机匆忙刺杀梁元劭的人并不多,再加上那日假山后,和他近日所得资料,稍一推理便可知了。 但在场中人不知其中原委,一留着虬髯的武将忽然上前发难,紧攥住慕澄良的胳膊,“奶奶的,说,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有勾结。” 慕澄良有些吃疼,但面不改色,咬着牙道,“这位将军看着四肢发达,但可惜头脑空空是非不辨。” 那将军气结,手上便用力了几分,眼见着慕澄良面色发青,郎亭想起爷昏迷前,对他叮嘱再三,若有意外,保护好慕公子,此时他不得不拔刀出鞘,“戚将军,世子爷有令,任何人不得动慕公子。” 那将军忿忿地将慕澄良推了出去,幸好有一人接住了他的肩膀。 “慕公子小心。” “多谢。”慕澄良打量眼前那位唯一着官服的男子,见他抱的是二品官的冠帽,可此人不过三十出头,必定是在朝堂中顺风顺水的。 “在下中书令孙舒,早年间跟着慕老师耳濡目染过一阵子。” 原是父亲旧人,慕澄良虚扶一把,“大人不必多礼。” 孙舒笑笑,目光在太医和慕澄良中间来回,“敢问两位,这断肠草可有解法?” “有的有的”老太医娓娓道来,“不难解,只是差一记药引。” 慕澄良接道,“人血。” “正是,不多不少,八两即可。” 孙舒惊道,“这么多。” “且得是同一人的”老太医解释道,“这并不会损掉那人性命,只是头晕难止,睡上几个时辰再以药物进补,不碍事的。” 几个将军一听,争先恐后地伸出胳膊,“拿我的……” “太医,取我的吧。”慕澄良声音不大,但斩钉截铁,人人皆听的清楚,而后他环顾一圈,淡然道,“多谢各位将军心意,但世子如今不省人事,难保刺客不会追上门来,各位皆是以一敌百的好手,此刻不能倒下。” 郎亭补充道,“老王爷已从南疆调了人手来,自己也在路上了。” 慕澄良点点头,拱手道,“那就劳烦各位将军到那时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想到这慕澄良如此沉着,越临大事,越有静气,也别无他法,如今这王府只能由他主事了。 “大夫,开始吧”慕澄良挽起了袖子,小臂白皙莹润但骨节分明,看着刀入肌肤也并无胆怯,扭头对郎亭道,“备把椅子在床前吧,我在这里陪他。” 12 晨光熹微,透过斑驳的树影洒落一室,室内龙涎香袅袅氤氲,温暖静谧。 梁元劭缓缓睁开眼,伤口依然作痛,但身上渐渐回了力气,他将手搭在额头,望见了正歪着头披着他的大氅熟睡的慕澄良。 睡着的时候,慕澄良身上生人勿近的气息都隐了起来,变得温顺无害,睫毛又密又长,嘴唇薄且翘,像是个任谁也不忍心打搅的小动物。 梁元劭舒了口气,箭入胸膛的那刻,他脑中只剩慕澄良,遗憾,悔恨,他失而复得不过月余,终于明白何为人生苦短。 他撑起一条胳膊半坐着,锦被发出轻微细碎的声音,弄醒了慕澄良,他揉了揉眼睛,起了身。 “你陪了我一夜?”梁元劭地声音听起来仿佛从很远的时间传过来。 慕澄良点点头,走到床边端详,“你怎么样了?” 自然地抓住慕澄良正在给他掖被子的手,“无妨,倒是你,怎么面色惨白。” “我没事。” 梁元劭摩挲着他的指腹,望着那张俊美无匹的面庞,生出了劫后余生的感慨,“还能看见你,活着真不错。” 这句话太温柔了,像是千里雪山上升起的红日,可能是他还病着,连着身上那些有威胁的强势霸道也消散了,慕澄良很想亲近这样的梁元劭,想接近这一点暖,无论如何也不想拒绝,在更理智的想法拦住他以前,他已经主动挨着床边,贴着梁元劭坐下了。 然后他说,“世子爷,你可别死了。” 梁元劭想去牵他的手,但想来想去还是作罢,轻声问道,“昨天吓到你了?” 见慕习摇头,又追问,“舍不得我吗?” “才不是。”慕习矢口否认,站起身,回到了原来的椅子上,“我只是觉得很可惜。” 第10章 “可惜什么?” 慕习定睛瞧着他,那目光里盛满热望和期待,他不知如何回应,也无法分辨刚才那一瞬策动的心弦是为了什么。 片刻后,他低声道,“为了江山万民可惜。” “哦……”梁元劭拉长了尾音,毫不掩饰他的失落。 慕习却又心软了,起身给他盖了盖被子,站在床边半晌,不知说点什么安慰眼前看起来有点委屈的太子爷,只好告辞。 转身的时候却被人拉住了手,梁元劭又换了副面孔,哀求但又露出些笑容,慕习想倒像是与市井上的老赖有几分相似。 “好慕习,你别走,我还有事与你说。” 然后一把将慕习拽到了床边坐下,然后他才道,“今日我便会递折子,求皇上查明此事,我父王大概还有十天,这期间他们不会轻举妄动了。” 这是眼下最稳妥的处理了。 但他忽然意识到,“南疆到王城最快要十天吗?” “差不多。” “那为何,南疆大捷后不足五日,你便出现在得意阁了?”慕澄良明白了,那日婀伦公主口中的千里奔袭是什么意思了。 梁元劭一怔,一本正经低声道,“自然是怕美人,被别人捷足先登啊。” “那世子爷真是了不起,打仗风流两不误。”慕澄良不信,正经不过三秒,揶揄了两句。 梁元劭大笑,并不辩解。 外面传来丫鬟敲门的声音,“世子爷若醒了,奴婢进来送药。” 闻声慕澄良羞臊地作势下床,却被梁元劭扣住了手腕,“你就坐着,又没把你怎么样”。 慕习不肯,两个男子坐靠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但梁元劭却用床头的剑鞘轻巧一勾,床幔顿时四下,丝绸荡漾,将里面围了个严实。 丫鬟轻手轻脚地进门,将药放在一边,请示道,“可要现在服侍世子爷服药?” 慕澄良一听,顿时用手指比划给梁元劭,不要。 梁元劭故意不说话,听着丫鬟又往里面来了两步,见着慕澄良气得想打人,高挺的鼻尖红红的,才闷笑着吩咐道,“不必了。” 谁知那丫鬟还不肯走,“慕公子不在吗?” 梁元劭佯装道,“许是出去了吧。” “那这是太医嘱咐他喝的药,等他回来,劳世子提醒他一下。” 慕澄良垂下了眼眸,梁元劭见状,便追问道,“什么药?” “啊,世子有所不知,昨夜慕公子舍血救您,这是太医开的补身子的药,太医说,若慕公子还觉得晕眩,便唤太医再来瞧瞧。” “知道了,你下去吧。” 丫鬟刚走,梁元劭便挽起了他的衣袖,昨夜刀痕,此刻已变得青紫。 见梁元劭眉头紧锁,慕澄良试探地拍了拍他脊背,“没事的。” 怎会没事,慕澄良身子底本就亏薄了,本想接他回来后护他周全,没想到还是挨了一刀。 梁元劭缓缓抬头,定定地望向他,眸中似有百转千回,“澄良,对不起。” 慕澄良赶忙道,“无妨,世子言重了。” 他不知道,此刻梁元劭心下翻涌,这句对不起,从慕府生变那时便在他心里了。 皇室王孙如何,征南将军又如何,他是护住了边疆数十万子民,于社稷宗庙无愧,可那又怎样,他却单单护不住自己的心上人,让他下狱受辱,以身犯险。 在他心里,此一人,抵世间所有。 第二天,梁元劭默默地将名下半数庄园田产,私宅商铺均过到了慕澄良名下,说是要他打理,其实只怕那一日,有个万一,此后澄良尚有依傍。 第7章 心上人 13 世子遇刺,皇上大惊,倾大理寺全力去查。不论是三皇子,还是梁元劭,两边表面上皆不敢在此时有什么动作,但暗地里局势却是一日比一日紧张,一封封加急密信进了瑄王府,世子书房的油灯便亮到下半夜。 随着两边人马悉数抵达王城,梁元劭的伤也同时渐渐好了起来,不论怎么看,战场的号角都已经吹响了,更激烈的角逐一触即发。 可这日梁元劭却给所有将士赏了一天休沐,他自己则带着慕澄良,两人一马,轻车简从地出门玩去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梁元劭想,若是不趁着此刻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 春寒已经退去了,姑娘们已换上了鲜亮动人的春装,街上熙熙攘攘,抬眼望去均是热闹的烟火气,凝神轻嗅便能闻到远山浓郁的花香和新上市的蔬果清香。 商户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梁元劭边旁若无人地牵着慕澄良的手,边扫过沿街一排排的商户,他想给慕澄良买件礼物,但仔细瞅瞅,又觉得件件都是俗物配不上他。 侧头望向他,从束冠到发梢,虽是在这市井红尘中行走,却若临世仙子一般,俊逸无染揽尽风华,那眸中有如星河灿烂,正张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和物,无论多少次,梁元劭依然为这样的光景惊艳。 人虽然此刻被牢牢地牵在手心里,但却依然觉得不够。逢此乱世,前途未卜,若是那日遇刺他并未躲过,一生便在顷刻间戛然而止,而他尚未来得及对心上人吐露过一句真心。他用了五六年才走到慕澄良身边,还需要多少时间,方能换心意相通? “世子,我想进去看看。” 思绪被慕澄良温润的声音打断,梁元劭回过神,他们正停在一家古书店门口,店门上高悬大字,“避世书馆。”。 第11章 馆内不大的空间里,整齐地排满十几列书架,四周墙角更是堆满古籍,书架间间距很窄,仅容一人通过,慕澄良今日着烟青色锦袍,穿梭其间,翩然自得,与室内的幽静古朴相得益彰。 梁元劭在其身后,目光所及也拿起来翻看,没想到这方寸之室竟别有洞天,藏书丰富选书不俗,他想起刚才店主一把年纪了,但见到慕澄良时难以自抑地热泪盈眶,便问道,“你认识那店主?” 慕澄良点头,“店主姓卢,我从前……有时会来求些杂书孤本。”小时候他总觉得父亲让他读的那些大道理太过枯燥,他也很喜欢些市井杂文奇人奇事,但却鲜有机会读到。 提起从前的事,慕澄良总不自知地神伤,梁元劭无声地轻抚他的发顶,凑近问道,“在看什么。” “一本人物传记”,慕澄良将手里的书合拢,人物名字赫然写在封面上。 梁元劭思忖片刻,那人物他隐有印象,但具体地却不记得了,坦然道,“是何人?” 慕澄良轻声说道,“这人乃是名乐师,无人知其出身,精乐理擅辞赋,所作之曲传遍天下,然百年前南北对立,一首新谱的高平调横空出世,这曲子只是讲南北中间那条碧罗江的四时风物罢了,初时只是被几个自满的学者扭曲了原意,后来三人成虎,没想到同时成了两边的禁曲,皆以为是对方朝廷的人派来扰乱民心的,最后……” “最后怎样?” 慕澄良叹息道,“最后被南边的探子下了毒,未及毒发,便被北边的刺客一剑封喉。” 梁元劭片刻后沉吟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正是。”慕澄良将书握紧,收进怀里,不禁怅然,嘉北之乱之后,朝廷使言辞书籍的审察更为严苛了,人人都不敢随意作诗立传,随意翻看些别的书,生怕一不小心惹上杀身之祸。 慕澄良目光扫过这间冷清的书馆,不知能否为继,他自己早已无财物能援手,然后他望向了梁元劭,但又不好开口。 梁元劭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拆穿,拿过那本又接过他怀里的一摞,乐得付账,“我竟不知这故事,不如我买回去细读。” 慕澄良一怔,随即笑容舒展,笑意明晃晃地在眼底荡漾,他不知为何梁元劭时常能一语中的地读懂他心中所想之事。 自从慕澄良入府后,这还是梁元劭第一次见到他笑了,那玉雕般的面庞一旦有了笑容,便如冰雪消融百花始放般令人心惊,一时沉溺,轻捏起他下巴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慕澄良的脸颊倏地一红,拍掉了他的手往外走,“我又不是女人。”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春雨如油,朦胧的水汽陇在街上,平添几分如诗如画,越是日常景象,越是温暖美好,眼前的一切竟让慕澄良微微看痴了。 梁元劭一手撑伞,一手虚环在他腰后拎着书籍,低声道,“我们先到对面的酒馆避避雨吧。” 大约不足十米的路,雨水落在青石板上,高低错落宛若乐章,或许是这街巷太过宁静悠远,竟让慕澄良有了错觉,所有刀光剑影命悬一线都消失在了身后,他与梁元劭不过是一对寻常伴侣,享些寻常乐趣,而后在漫长的时光里携手同行。 他望向身边的人,梁元劭五官要比别人深刻很多,剑眉入鬓,一双星目皂白分明,当得起丰神俊逸四字,哪怕此刻隐没于人群中,周身气度也依然尊贵轩昂。他毕竟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 慕澄良想自己究竟了解梁元劭多少呢,有朝一日梁元劭初登大宝,那他便是君自己便是臣,除此之外他们不该再有别的牵扯,他受伤自己该是焦虑而非心痛,他的每次触碰自己该是静如止水而非心口乱撞,最不该的,是自己不该想知道,他到底是何种感情,到底为何要留他在身边。 14 恍然间,他们已在酒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们进来后,周遭便有窃窃议论的声音,更有姑娘们不断投来的娇羞目光,就差没投之以木瓜琼琚了,就算是在王都,能同时见到两位这样的人物,也属罕见。 慕澄良敛了心绪,面上看不出什么,垂眸倒了两盏茶。 梁元劭更是泰然自若,喊来了店小二,张口便是来两壶好酒,要至少封藏了五年以上的流霞,说着掏了一两银子塞到那小二手中。 “流霞?”这也就月余光景,慕澄良已跟着尝了很多酒,如今喝上一口半口也无妨了,这流霞怕又是一个新的。 梁元劭解释道,“这家酒馆的招牌,一是取江南的稻米,二是用此去十里地鸣凤山的山涧泡发酒曲,喝来入口醇厚,回甘清香,余韵悠长。” 慕澄良见他陶醉其中,忍不住调侃道,“世子爷是个酒鬼投胎吧。” 梁元劭一愣,片刻后笑逐颜开,今日的澄良与以往似有不同,眉眼间更为灵巧生动,像是春回万里,一点点暖起来,勾得梁元劭越发心痒,在袍子底下牵起慕澄良的手,反复在掌心摩挲着,温度就渐渐在两人掌间升高。 仰头又是一杯流霞入腹,烈得人醺醺欲醉,梁元劭慢条斯理地问道,“澄良,若是重活一世,你想做什么?” 慕澄良思忖片刻,“做个更夫吧。”见梁元劭眼中抹过诧异,微仰着头继续说道,“朝伏夜出,终日游荡,独享夜风清月,且与他人无瓜无葛。” “果然是澄良之选。”梁元劭笑道,“孤僻如斯。” 第12章 “你呢?” “我……”梁元劭抬起头远望着烟雨中的亭台楼阁,悠然说道,“最好做个富贵闲人,祖上几分薄产不必劳作,白日里骑马射箭,夜里嘛……”说着又将目光投在慕澄良脸上,勾了勾手让他附耳,在他耳边暧昧道,“夜里便风花雪月,私会更夫,在夜风清月下耳鬓厮磨。” 慕澄良半边脸都烧了起来,猛推了他一把,心里想骂面上又不想失了教养,理了理衣襟,咬牙道,“不正经。” 梁元劭却没放开他,按住他想要拽出的掌心,进一步欺身向前,“澄良,那日我遇刺,你为何舍血救我?” 慕澄良在他的凝视中忽然有些焦灼,那墨黑的瞳孔里无半分玩笑,对一个答案势在必得。 心跳好快,可他没有答案。 他说,“为人臣子,理应如此。” “仅此而已?就没有一丝心疼?”梁元劭问。 “自然是有担心的。”然后他又解释,“那晚那么多将军大人,人人都是担心的,也人人都想救你的。” 梁元劭不做声,对答案并不满意。 慕澄良看了看他,那目光似乎把他看的无所遁形,连带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些,然后他扭头,伸手抓着酒杯,竟猛灌了一大口。 然后他少见地将斯文礼节都扔在了一边,用袖口擦了唇角,微微背身过去,不再看梁元劭。 梁元劭右手环上他的腰,又将带正了些,然后笑道,“罢了罢了,是我唐突。” 酒壮怂人胆,慕澄良只觉得丹田间都变得有了气力,他想,只这一次。 他问,“那你呢?”声音从嗓子中间飘出来,不敢看梁元劭。 “我怎么?”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梁元劭怔了一瞬,脑中有个声音在说,可以了,现在说出来不会再吓到他。 他抬手抚过他的脑后,让他看着自己,四目相对,他用了极尽认真的语气,说,“我只会对心上人这么好。” 脑中炸出一片白光,慕澄良眨眨眼睛,断了反应。 梁元劭微微曲着上半身,目光上挑,问他,“我说的意思,你懂了吗?” 慕澄良缓慢地点了点头。 这到底是懂了还是不懂…… 梁元劭本想继续说下去,但随着他们的举止越来越亲密,周围的目光和切切私语声也越来越密,慕澄良动了动身子,与他拉出了些距离。 梁元劭心想,来日方长,也不急这一时。 心上人…… 这几个字就一直在慕澄良的脑子里飘来荡去,在梁元劭的目光下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懂了并且相信,但此时清冷月夜下,独自一人凭栏而立的时候,他又不确定了。 嘉北之乱后,他饱尝背叛和冷漠,他不怪那些人,但他怀疑,这世间赤诚之心是否一息尚存。 如今梁元劭的话,他能相信吗,他敢相信吗,也许只是一时起意呢? 他的思绪从未如此混乱过,他一面气自己不过也是个想在七情六欲里贪欢的俗人,一面又告诫自己沉住气,时间会是一切的答案,不要去讨要真心,那太过痴傻,不是男儿所为。 第8章 你别胡说 15 大梁景正四月初六,清明刚过,中书令孙舒大人为庆小儿周岁,在府邸设宴款待同僚。 孙舒能在<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爬的如此快,多要归功于他为人八面玲珑,人缘极好,与谁都无梁子,任何事到了他这里,都能圆滑世故的处理周全。朝中大半不论正邪,或多或少与他皆有交情,此时众人在孙府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这是梁元劭第一次带慕澄良出席这样的场合,到了没多久,梁元劭便被一众文臣武将围住,有打探的,也有讨好的。慕澄良不想他有负担,便寻了庭院角落处一座凉亭,独自赏月。 本来他们此行也不是为了在这与众人虚与委蛇的,重要的事还在后头。 可慕澄良太招眼了,俊美的长相招眼,哪怕现在沦为奴籍却依然清贵无比的身量招眼,罪臣之子前王都城内最惊才绝艳,被皇上亲封为圣童郎的过往更招眼。 尤其是在那些与他有些旧故的人眼里,哪怕他只是坐在那里八风不动,他们也会觉得甚为碍眼。 时间过了一个时辰,渐渐有客散去,路经庭院。 “呦,我还以为是谁呢”几个世家子弟在凉亭竟然发现了慕澄良,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从前他们给慕府送拜帖,没少吃闭门羹,那时候慕澄良真是鼻子扬到天上,当着众人斥责他们不学无术。 没见着回应,慕澄良还是那副清高样子,那人心里蹿火,打着扇子围着慕澄良踱步,“这不是高高在上的慕公子嘛?啊,不对,让我想想,现在该怎么称呼一个倌奴。” 慕澄良翻了个白眼,不欲与这些人浪费口舌,起身要走,却被抓住了胳膊,随后折扇轻佻地抵上他的下巴,“有了,叫你卖屁股的怎么样?”随后一群人轰然大笑。 “我认识你吗?”慕澄良虽然嘴上说的轻飘飘,但着实动气了,听惯了奚落,本以为已是铁石心肠,但却绕不过这些七情六欲,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那手,面上嫌恶一目了然,道,“给我放开。” 那世家子弟一听,顿时觉得没面子,硬着头皮要讨回来尊严,嘴上说的话也更粗俗了,“爷今天就不放了,你一个也是伺候,两个也是伺候,不如今晚跟我回去,老子让你爽上天。” 第13章 慕澄良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恶心地扭开头,声音滴水成冰,“脑子不好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那世家子弟这下彻底崩不住了,不顾体面地骂了句脏话,抬手便要打,手还未落到一半,嘴里的声却变了,“啊疼疼疼。” 众人见是梁元劭,顿时都恭敬起来,“小王爷。” 梁元劭根本没有手下留情,要不是后来慕澄良拉了他一把,他可能直接把那人就地正法了,一脚踹到一边后,怒目圆睁骂道,“你这种废物,就该上战场,看看能活到几时。” 那人疼得在地上打滚,其他世家子弟惹不起梁元劭也不敢求情,只想赶紧逃之夭夭。 结果梁元劭寒气森森地声音响起,“我军营中混惯了,脾气不好,手里也没轻重,别来招惹我,否则我不讲情面,到时候弄伤弄残可叫你们父母伤心了。”他随手抓了那个在地上的,质问道,“好好活着不挺好的吗?” 他们都知道这不是梁元劭吓唬他们,征南将军的威名他们是听过的,不弄死只是个伤残的话,最后大概率就是不了了之,他们又怎么敢和皇子皇孙叫板呢。 一个个低眉顺眼灰溜溜地赶紧跑了。 梁元劭将手中的外袍给慕澄良披上,去摸他的手,果然已冰凉一片,懊恼道,“是我来晚了。” 那个挡在他身前挺拔的脊背,在月光下折射出令人安心的影子。此刻他已无事了,回握了梁元劭的手,“多谢世子解围。” 梁元劭依然觉得揪心疼痛,他捧在手心的人,别人怎么敢如此轻贱,寻个机会,他定要把那几个公子哥拖入他的军中,让他们好好知道下什么叫天高地厚,但此时也只好按下心绪,神色稍霁,对慕澄良道,“我们该过去了。” 16 两人走过狭窄漆黑的地道,约一盏茶的时间方豁然开朗,地道尽头是间宽敞的密室,里面已有五六人,站在中央的正是孙舒。 众人见是梁元劭来,便纷纷躬身行礼,这里面有些人那日梁元劭受伤后慕澄良见过,有些人则完全不识,看他们面上表情,部分人明显淡漠生疏,这里应当也不全是梁元劭的拥簇者。 梁元劭在为首的椅子上坐下,似乎都是在等什么人,慕澄良在他身后与孙舒攀谈两句的功夫,有人来传,贵人已到。 来者两人,身形一高一低,披风遮面并未看清,两人走至中间,摘掉披风锦帽,方露真容,包括梁元劭在内,众人起拜,“愉妃娘娘,六殿下。” 锦袍下的女子大气端方,微笑回礼,“恭小王爷请起,众位请起。” 六皇子梁元逸在他母妃身后,一眼便看见了慕澄良,惊呼道,“你怎么是个男的,怪不得我查不到。” 慕澄良撇撇头避而不答,而梁元逸也好在,在愉妃娘娘的眼神里不敢再说话了。 不知愉妃娘娘用的何种手段,竟然能公然携皇子出宫私会朝臣,不论胆识还是计谋,虽为女流,怕是丝毫不输这里在坐的才子谋士,而后她的一番话,更是让慕澄良坚定了这个想法。 她话中有三层意思。 一为,如今暴政苛刻民不聊生,三皇子与当今圣上如出一辙,若什么都不做,便等同于将江山拱手让于昏君暴徒。 二为,如此情形,正是在座诸位挺身而出之时,此时不清明这乌烟瘴气的朝堂,不出手截断他们的至尊之路,祸起之时,便只能追悔莫及。 三为,此时此刻纵然永远无法被外人知晓,更无法被史书记载,但单凭各位的拳拳之心聚在一起,这无疑是近十年风雨飘摇国力衰弱的大梁最值得铭记的时刻。 她面容坚定,语气铿锵,是天生的领导者,众人纷纷颔首鼓掌。她用目光回礼,一位位地扫过去,片刻后停留在了慕澄良脸上,欣慰道,“今日能得见慕府澄良,我心甚慰,此事也定然能如虎添翼。” 慕澄良不动声色,谦谦回礼,“娘娘谬赞了。” 话音刚落,右后方的一位大人忽然开口,“但愿慕府澄良,不是昙花一现,否则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在座的都是人中龙凤,惊才绝艳之人不在少数,在慕府还未生变之前,慕澄良确实隐秘多年,只凭神童一称,令有些人难以服气也合常理。 他不欲声辩什么,愉妃娘娘见状解围道,“谢大人与澄良相交较少,日后多多交流想必双方都能有所进益。”说罢见气氛有所缓和,她便盈盈坐回了位置,遥遥一抬手向梁元劭,温婉大方地微笑示意。 梁元劭没起身,望向各位潇洒一笑道,“无他,前方千难万险,盼各位摒弃杂念,精诚合作,以君子之交,无愧于心罢了。”说完与众位大人同饮了杯中烈酒。 那位谢大人听出了话中之意,有些许惭愧地垂下眼眸。 众人商谈许久,一件事为三皇子最近行事渐渐嚣张多有逾矩,若此时能引他露马脚,再引朝廷重臣假意维护,皇上必定疑心大起,另一件事为影阁众人精通机关暗术,借官船暗格私运金属,差点惹出人命,此事也得细细追查。 两个时辰过后众人方散,愉妃娘娘与六殿下赶着宫门下钥以前先行一步,走的时候,梁元逸依然毫不掩饰望着慕澄良的脸一步三回头。 梁元劭心想,得找个法子让这小子知难而退。 地道另一端的出口与瑄王府相隔不远,两人并肩走在路上,春夜略带薄寒,月光轻柔地铺洒在他们的淡色锦袍上,悠远宜人。 第14章 “依你看,愉妃娘娘为了送六皇子上至尊之位的心思,占了几成。”慕澄良泠泠开口问道,为江山社稷是真,有其他心思也是真,梁元逸年纪还小,到时候免不了垂帘听政。 梁元劭摇头,“尚不明朗,但合纵连横为今乃上上策。”梁元明如今势强,无论是他还是六皇子,若各自为营,则胜算微薄。 慕澄良俊眉微蹙,闪过一丝忧虑,“我知,只是如今这其乐融融,怕是早晚有一天会不复存在。” 梁元劭看起来却轻松得多,“澄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况且”他挑眉望向慕澄良,“况且元逸这小子虽骄横了些,但天性单纯,心思清澈,好好加以教导假以时日,也未必不可担当大任”还有一句话梁元劭没有说,只要梁元逸不动慕澄良,是王座之上还是之下,倒也无妨。 月光下梁元劭负手而立,目光如炬地含笑看他。 慕澄良只觉得他当真是在这天地间坦坦荡荡的翩翩君子,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如他这般清醒。 “倒是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梁元劭说 慕澄良知他指的什么,薄唇微抿并不答话。 “今夜之后,人人皆知澄良野心,如有万一,你必死无疑。”梁元劭略一停顿,接着道,“你若此时后悔也无妨,夺嫡后事不必参与,若他日事成,以澄良之才我依然许你荣耀一生,若他日事败,我寻个由头和你撇清关系,你远逃他乡不致杀祸。” 慕澄良摇摇头,向后退了一步,拱手作揖,“澄良愿追随世子,无惧无悔。” 梁元劭微微叹了口气,这君臣之礼他可一点也不想受,一手覆上那作揖的拳头,牵在手心里,将人拽近了些,嘀咕了句,“真是块顽石。” 慕澄良追问,“你说什么。” 梁元劭瞥了他一眼,顿时也生不起什么气,说道,“无事,知道了我的忠臣良将,咱们回去。” 刚一入王府门郎亭便来报,“世子,慕公子,老王爷到了,刚传话回来,今晚宿在宫中一夜。” 两人对视一眼,梁元劭看出慕澄良眉宇间的不自在,笑着安抚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郎亭此刻还在,慕澄良不好发作,只好低声道,“你别胡说。”,说罢便挣开了手,独自回了房。 梁元劭望着那蹁跹背影,无奈地笑笑。 见慕澄良走远,郎亭壮着胆子问道,“世子,世子爷什么时候才能让小人赢上一笔啊。”自然是说府里的赌局,郎亭也押了一注。 梁元劭大笑骂道,“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片刻后收了笑容,认真道,“这自然还是要看他,心意如何。” 第9章 西南孤坟 17 其实瑄王爷回府以后,除了凡事多谨慎一些外,慕澄良也没什么要注意的,毕竟瑄王爷梁景祈并不会屈尊降贵地要见他。听说瑄王爷回府后权贵们有不少登门拜访的,他们父子二人每日皆忙于应付。之前梁元劭每日至少要澄良一同陪他吃一顿饭的时间,也变成了每晚他回府后,到澄良屋内稍坐片刻而已。 王城中形势变幻,这三五天,除了讨论夺嫡之事,两人也无其他时间能说上两句别的,梁元劭眉间疲惫之色隐现。 慕澄良按耐不住担心,查了些药理典籍,本打算去请厨娘用酸枣仁炖一盅安神汤,没想到走到一半,却和刚回府的瑄王爷撞了个对面。 他停了脚步,两人隔了些距离,他规矩地伏礼:“拜见王爷。” 梁景祈五十有五,但却毫无老态,身形遒劲刚毅,精神矍铄,与那些养在王城中领闲差萎靡发福的王爷们截然不同,此刻他退了下人,将慕澄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片刻道,“起来吧。” 那声音不愠不喜,另一边慕澄良也是不卑不亢,垂眸静立。 “慕公子,在府上可习惯?” 慕澄良轻声答了,“一切都好”,他知道,梁景祈即没有贬损他,也没有追究他现在的身份,并不是真的认可了梁元劭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不屑于计较,正如这一开口,字面上虽是如对客人般的关心,但却更是高高在上的端肃尊贵。 果然,梁景祈又说道,“君子才高八斗,不该拘于府室。” “王爷谬赞。” “本王会尽快让劭儿将卖身契还于你,送你出府。” 梁景祈不怒自威,就算慕澄良不自主地心凉了半截,也说不出一个不字,他又为什么要说不,还他自由身不是梦寐以求的嘛,半晌才憋了一句,“多谢王爷。” 梁景祈拂袖至身后,“不必谢我,本王这脉,只劭儿一人,他迟早是要传续宗庙的。”言下之意,不能更清晰了。 慕澄良在袍子的遮掩下攥着袖口,面上倒并无波动,“那是自然,他早就是该成家的年纪了。” 听见慕澄良这么说,梁景祈倒是有些欣慰的神情,半晌缓声道,“你知道府外西南角的无名孤坟是谁的嘛?” 慕澄良心中咯噔一下,他入府不久便发现了那座坟,梁元劭偶尔会在坟前站很久,思绪深沉,从前他不及多想,如今瑄王爷问起来,那座坟定然是有渊源的,至于是谁……。 见慕澄良不答话,梁景祈心里倒是放心了不少,“看来你也未必是劭儿要找的人。” 说罢,梁景祈欲走,慕澄良在脑子作出反应前,话已脱口而出,“他…世子爷他在找什么人吗?” 第15章 “不知何处留的情罢了。”梁景祈见慕澄良听见这句后面色变得苍白,看来两人之间也确有瓜葛,便又叮嘱忠告道,“大丈夫,当机立断,利人利己。” 梁景祈走后,他那句“何处留情”一直在慕澄良脑中挥之不去。 慕澄良去了那座坟前,他端详鼓起的坟前那块窄小并不起眼的无字墓碑,有经年风吹雨淋的痕迹,粗算起来,大概是五六年前,梁元劭十八十九岁的时候立得这座墓碑,那时他们尚未相识。 他现在回想,那日远远看着梁元劭在坟前的身影,原来不是思考,而更像是思念。到底是什么人,当是年少两小无猜钟情彼此,突生变故,就算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家谱入祠堂,也硬要将人葬在身边,朝夕相伴。 自此以后,见新人皆是故人,此一生,皆是在寻那个已离开他的人。 慕澄良在暖春的下午,却如坠冰窟,他听不见风声林声,他只听见自己心里不停徘徊地一句冷嘲热讽,慕澄良,怪不得,他没来由地接你入府,没来由地信任照拂,甚至没来由地生死相托。 答案昭然若揭,怕是自己哪处像极了此处黄土下的某人吧。 他心如刀绞,若不是此番,他甚至意识不到,原来心早已在该有的君臣界限上越线已远。 慕澄良静静地在坟前坐了一会儿,直到日头西斜,夜风吹透了他的青衫,他清冷起身,将月光甩在身后,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 哪怕时过境迁,他多少还有些骨气,妹妹未救,家恨未报,社稷未平,他本就不该还由着自己这些情爱的贪念滋长,若非非他不可,那他不要也罢。 只做君臣,便好。 18 梁元劭夜深回府,甫一踏上慕习房前的台阶,抬手还未触到门边,里面的烛火忽然吹灭了。 不声不响,拒客于门外。 这已是第3回了,梁元劭讪讪地收回手,低声问道,“这几日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回世子爷,别的也没什么,只听婆子们说,慕公子……前些日子见过了老王爷。”郎亭在身后恭声道。 梁元劭俊眉拧紧,“说什么了。” “不知,其他人都被打发下去了。” 怕是没什么好话。 次日一早,梁景祈醒来时听闻儿子天未亮便侯在门外,大喜,命人传早膳。父子二人常年异地而处,不如寻常父子亲近,就算在一处,能只一家人安静用膳的机会也并不多。 梁元劭踏着一地霞光推门而入,“父王。” “坐下一起吧。”梁景祈看着玉簪束冠,眉目英挺的儿子,一瞬间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老了。 梁元劭却并未入座,他屏退了下人,袍子一掀,腰背笔直地跪了下去。 梁景祈抬眼看了他,照常端起了碗筷,“你这是何意。” “请您不要再插手慕习的事。”梁元劭面上虽恭肃,但语气却是半分退让余地也没留的。 “你先起来,吃完饭再说。” “说完再吃,不迟。” 父子俩就像是一对顶上角的公牛,气氛忽然变得紧张。 “偏要一早上惹不痛快。”梁景祈将手中的碗重重地放回桌子上,“你把身契还了,放他出府,我便不管了。” “我办不到。” 梁元劭绷着一张脸,老王爷的脸色也是气得铁青,起身指着门外,“为了他?你犯得上和为父如此吗?换个人,养在府外,我不与你计较。” “换个人?父王当年可也是这样随意对待母亲的?”梁元劭眼中泛起凉薄,质问道。这句质问他想问很多年了。 小时候他四处找娘亲,遍寻无果,时常彻夜啼哭,但唯独当奶娘讲起母亲的故事时,他才可酣睡。等他长大,他便知晓父母亲是奉旨成婚,母亲心悦父亲已久,却迟迟得不到丈夫的回应,积忧成疾,加上舟车劳顿,才会大出血而死。 “放肆,你岂可议论长辈。”抬手欲打,但又克制住了,梁景祈到底是有愧疚的,这么多年,梁元劭片刻都未享受过寻常人家的温暖,更别提在父母跟前绕膝而欢了,语气也渐渐软了下来,“西南角的孤坟,你可放下了?” 梁元劭抿唇不答。 “既非此生挚爱,其他人又有何区别。”这个道理,梁景祈曾经也并不愿承认。 “父王,您不必揣测我,此生,我非慕习不可。”梁元劭目光坚定,字字凿在地面上。 “你……”梁景祈气结,大声呵斥道,“偏得是他?你可知你们未来有多凶险?我本不赞成你参与夺嫡,这条路本就九死一生,你把他带在身边,这么大的把柄,梁元明会不好好用吗。” “我的人,我既救了他一命,自然会护他十命百命。” 梁景祈骂道,“你如何护?你不禁害了他,还会害了你自己,整个瑄王府都会被你拉下水。” “那又如何?他懂我,我亦懂他,就算铤而走险粉身碎骨也好过无所作为尸位素餐百倍。”梁元劭面上青筋隐起,眼眶通红,他喉结划了划,继续说道,“若您当年,也肯拼上一拼,说不定母亲便不会在死在路上了。” “你懂个屁。”梁景祈抓起一个茶盏,在门框上摔了粉碎。 盛怒之下,两人皆静默了下来,关于当年皇位旁落,母亲的死,一直都是父子俩的心结。 景正帝是如何走上皇位的,怕是没人比梁景祈更清楚,哪怕当年父皇和百官都更看重梁景祈,他也从未敢想过那九五至尊之位,他有太多担忧,有太多害怕,比起万一的荣耀,他只想要百分百的安稳,明知道景正帝登基也不会放过他,他也只是一味表忠,甘愿远离王城,走得匆忙,连给瑄王妃生产的时间都没有。 第16章 “你母亲若是还在,她会想看到你断子绝孙吗?”梁景祈的声音变得苍老,他知道,他老了,他已拗不过正值壮年英姿勃发的儿子了,但他还有该进的父亲的责任,“你不顾瑄王府死活是你,但为父不能眼看你送死,我这次带来的都是我几十年的心腹死士,皆是以一敌百的高手,留给你吧,关键时候用得上。” “孩儿不孝。”梁元劭似也有些哽咽。 “老魏。”梁景祈冲门外喊道,片刻一个老管家打扮的人走了进来,见着跪在地上的世子和碎了一地的杯盘,心里忍不住叹息,这家里没有母亲周旋回护,这父子俩一个比一个倔,回回都闹得两败俱伤。 梁景祈扶着椅子,在主位坐了下来,他有些累了,低声说道,“老魏,请家法吧。” 老魏吓了一跳,“王爷,王爷……三思啊。”又看了看梁元劭,“世子爷,您快认个错,家法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魏叔,是我确实该罚,您去吧。” 日头已在青天高悬,一板子一板子下去,只听得见重重地捶打后从身体内部发出的回响,老王爷院子里寂静无声。 次日一早,老王爷便启程回了南疆。 第10章 尸横遍野亦是花前月下 19 近些日子朝堂风波迭起,私运金属的事皇上本是半信半疑,但孙舒却故意挺身回护,引得皇上震怒,不仅罚了他一个月禁足,还暗中开始调查三皇子结党营私的事。 慕习从孙舒家出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停在了街对面的瑄王府马车,月光下梁元劭在车下负手而立,舒阔挺拔。 昨日丫鬟敛翠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他,大事不好老王爷请了家法,那一刻他心口也是倏地揪紧,但转念一想,他并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他记得见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原是世子身边的大丫鬟后来才被派到慕习这里的敛翠,气得直问他,到底有没有良心,世子爷定是为了你。 步至身前,微微俯身,“世子。” 梁元劭微笑,余光却扫到了跟着慕习出来的小厮,站在一边,有话要说又犹犹豫豫,目光瞥向他,“何事?” 小厮看到恭小王爷眼中的寒光,只觉头皮发麻,但想想若是完不成任务,自己家主子也不是个好敷衍的主儿,只好上前,“世子爷,慕公子,我主上有礼物送与慕公子。”说着双手捧上一个长木匣子。 慕习并不接过来,只问,“你主上何人。” 小厮目光看了一圈周围,压低声音,“回慕公子,小人主上是六皇子。” 梁元劭打开木匣,里面躺着一把折扇,扇骨脂白清透,扇面笔法独特,确实是当世佳品,他将木匣递给朗亭,算是收下了,“谢六皇子重礼,改日元劭自会亲自拜谢。” “这…这是给……”小厮话到一半,观察了一下两人,好像他再说两句,梁元劭就要亲自赶人了,小命重要,管他是谁收的呢。 慕习看向梁元劭,想把扇子还回去的话还没说出口,一阵狂风卷起,几百只弓箭齐刷刷地从天而降。 数十名黑衣人从四周一跃而起,瞬间便将还没走远的其他几位大人以及慕习梁元劭包围在中间。他们此举势在必得,招招飞快且致命。 孙舒此举虽然将皇上和三皇子中间硬生生撕了个口子,但也暴露了自己。 既如此,便不可能全无准备。在周围埋伏已久的人马顷刻出动。 来人显然没料到此处会有埋伏,一时激战正酣。然而此番交战双方均是用的在暗处的人马,皆不想纠缠过久,便逼出了你死我活的决绝。 若不能一举歼灭,总不能颗粒无收,好在没想到恭小王爷和慕习都在这,擒贼先擒王,很快他们便调整了目标,一部分人将梁元劭身边的死士引开,一部分集中攻击,除了越来越密集的弓箭,更是不停有人逼近身前。 箭矢就掉落在脚边,不停有人倒下,鲜血溅在慕习的衣衫边,梁元劭单手持剑,另一只箍在慕习腰间,片刻都不敢松开。 有人从慕习这侧劈开,刀光在眼前炸裂,下一秒他便被梁元劭拽回怀里,无暇顾及背上的伤口,抬臂勘勘挡下,慕习惊慌腾挪间,摸上了梁元劭的脊背,却摸到了一手鲜血。 好在老王爷留下的死士皆身经百战,片刻便明白此中奸计,火速奔回,战势逆转。 随着朗亭一声“留活口”,梁元劭和慕习周围的刺客纷纷倒下。 梁元劭扔了沾满血迹的剑,看着惊魂甫定的慕习,此时他不在意这里是战场,不在意还有多少腥风血雨,他只看得到眼前这个人,确认他毫发无伤,舒了口气,抚上他的眉间,“多日不见,真是如隔三秋啊。” 是血气弥漫,尸横遍野,也是花前月下,一解思念。 “世子…”慕习一时不敢看他,那目光太灼人,不看便不想,这目光不止是给他的,但还是抬起眼眸,藏不住担忧,“你的伤。” “无妨。”梁元劭将慕习扶上马,“我们先回去。” 20 梁元劭留了些人手处理战场,自己带着慕习飞奔回府,夜风猎猎,他身体半倾,在慕习耳边半玩笑半认真地问道,“为何躲着我。” 慕习明显僵硬了一下,但却并没回话,仿若未闻。 梁元劭并不追问,他不是没办法知道,想从什么人嘴里听到点什么,办法多得是,可这人若换成慕习,无论是逼迫还是胁诱,他便一个也不舍得使。 第17章 慕习性子孤高,比护着他身体不受伤害更难的,是护着他那点坚持不肯放的自尊。 回府的时候,背上的鲜血已经浸透衣衫,下人们忙作一团,大夫看见皮开肉绽的伤口时,忍不住责怪了两句,新伤旧伤盘亘在皮肉上,甚至有些骇人。 慕习一直站在一边,看着创药洒在伤口时,梁元劭虽一声不吭,但额前鬓角全是汗珠,在他告诫自己不要去管以前,他已经携起袖子轻拭了汗珠,梁元劭则在众目睽睽下顺势便牵住了他的手。 直到深夜,一切收拾妥当,众人退下。烛火摇曳,室内昏黄。 梁元劭半裸上身正坐在榻边,绷带从左肩绕至脊背腋下,随着呼吸起伏,能看见精壮的胸腹肌肉轮廓,他拍了拍身侧的空位置,对慕习说,“过来,坐这。” 慕习没动,说“时辰不早了,世子爷还是早点休息吧。” “那我抱你过来?”梁元劭剑眉横挑,作势要起身。 慕习挪了脚步,“我过来便是。” “今晚可受了惊吓?”梁元劭轻轻抚了抚慕习脑后。 慕习摇摇头,又不动声色地微微避开梁元劭掌心,然后沉吟道“我只是想不明白,梁元明为何如此沉不住气。” 梁元劭指尖在半空僵了一下,但片刻收回了。 他顺着慕习的话,“一来我们互有把柄,他只不过料定我们谁也不敢将事闹大,铤而走险弥补些前日的损失,二来就不好说了,他或备有后手或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消息……” “你是说,也许皇上的身体……” “难说,看皇上对此事作何反应吧” 慕习冷淡又不无讽刺地笑了下,“我们这位陛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怕是要疑心地睡不着觉了吧。” 再通透的人,家破人亡的恨也不是那么容易消解的,梁元劭看着慕习眼中寒光,想伸手轻抚他的脊背,但转念想到刚才的躲避,便只能作罢。 慕习接着说,“无论如何,此时就引得瞩目和疑虑,实在为时过早了,不是好事。” 梁元劭垂眸思索,波谲云诡,世事变幻,人人皆以为能做得了执棋者,实则能顺势而为已是不易。 “世子近些日子还是谨慎收敛的好,局势不明,虽说小心为上,但也不必太过忧心,起码梁元明与陛下之间的嫌隙是做实了的。”慕习轻轻说道。 他知道梁元劭身上担子,他想宽慰想疏解,但这是他为人臣子能做的最多的了,他不想再像以前那样,不知什么身份,做些意味不明的事了。 “明天开始,顾叔会跟着你,他是父王心腹,以一敌百,这样我放心些。”梁元劭说。 “这样太劳动顾大人了,澄良担当不起,换几个将士就足够了。” 梁元劭越是这样对他好,他越是不知所措,他避而不看梁元劭的神情,才能不动摇心里想的。 “他们若是将你抓了去,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梁元劭喃喃道。 慕习微微攥着袖口,嘴唇颤动,他想说世子爷别再说笑了。 但水激酒杯的清脆声先响起,他扭头看,梁元劭已给自己斟了一杯。 慕习赶忙开口拦他,“你重伤未愈,不宜饮酒。” 梁元劭怔愣了一下,如今听到点稀薄的关心,他都这样高兴,然后真的放下了酒杯,笑笑道,“听你的。” 夜已深了,子时更声响起,慕习敛了袍子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世子爷没什么吩咐的话,慕习就先退下了。” “回来。”梁元劭说,“国事说完了,不说说家事吗?” 第11章 都是借口 21 还是躲不过。 慕习恭正道,“世子可是对府上有什么不满意的?” 梁元劭披了件外袍,走到慕习面前,遮住了明明暗暗的烛火,投射下半人高的阴影,他说,“你知道有个赌局吗?” 慕习眨眨眼,脸上发热。 “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啊。”梁元劭声音温柔,循循善诱。 这赌局慕习很早就知道了,他并不反感,甚至作为结果的暂时的决定方之一,他似乎取得了与梁元劭某种程度的短暂平等,虽然他们的君子协定,梁元劭什么时候打破都可以。 但如今,这赌局却太暧昧太不合时宜。 慕习垂下眸子,长而密的睫毛如蝴蝶不再煽动的翅膀,眸色沉静如水,他说,“不过是下人们胡闹,明日我就重罚他们。” 梁元劭向前一步逼近了些,慕习就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是因为我父王吗?”梁元劭问。 “世子是指什么。”慕习侧过头,躲避扫在颊侧的呼吸。 “我不是木头,一定是发生什么了,你才变得冷冰冰的。”梁元劭说。 “我的忠心从未变过,前路如何,我都定将鞠躬尽瘁辅佐世子,达世子之愿,还世间太平”慕习说得很快,像是有早已准备好的草稿。 “我不是说这些。” 慕习已没了退路,脚跟磕在了榻边的脚凳上,没站稳,摔坐在榻上。 梁元劭两手撑在慕习两侧腰际,弓起背弯下身,盯着慕习的瞳孔,问道,“我从前说的你还记得吗?” “我怕你不懂,我今日便就再完整地和你说一遍。” “我喜欢你,看重你,愿余生相伴,生死相托。” 梁元劭讲得一字一顿,眸中除了温柔,对着慕习的毫无反应,也多了一丝焦躁不安。 第18章 “你懂吗?”梁元劭问。 慕习看着那如深湖一般的眸底,望进去,就淹没在里面,忘了自己是谁,所以他侧过头去。 “你呢,你对我是什么感觉。”梁元劭拇指食指搭在慕习的下颌两侧,挟起他的下巴,让他不得不仰起头看着自己。 慕习嘴唇颤动,“世子爷不该在这个时候只顾儿女情长,成大事者,有舍有得。” “你不要回避问题,我是问你,对我,什么感觉。” 梁元劭的神情全是期待和渴望,慕习想,对那个死去的人到底有多深情,才能对一个替代品,也能如此让人动容,他甚至觉得心房一角隐隐作痛,他有一丝可怜梁元劭。 在他该在的位置上,他还能怎么做。 “世子。” “嗯?” “除了父母,这辈子你是我最感激的人,你的知遇之恩,我无以为报,这条命现在是你的,将来无论你成王败寇,我会誓死追随的帝王,这命依然是你的。” “没了?” “没了。” “你胡说,除了感激,就没别的?你敢说我抱着你的时候,你一点感觉都没有?”梁元劭双手攥紧了慕习的双肩,指节泛红。 慕习吃疼地拧起眉,还是咬牙说道,“我没有。” “今日就取消君子协议,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感觉。”梁元劭将人按在榻上,伸手要去解慕习的腰带。 “梁元劭。” 他喊了他好几声,声音干裂。 梁元劭动作慢了下来。 “这个身体,你若一定要,那悉听尊便吧。”慕习放开他的手,然后说,“但我们俩是不可能的,守好我们各自的位置,是最好的办法,不要让这些情情爱爱,挡了你真正该做的事。” 都是借口。 梁元劭重新将慕习的衣衫拢好,他摸了把脸,理智逐渐回来,他有些挫败地坐在一边,无可奈何地问他,“我父王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慕习坐起身,靠在一边,他抿着唇不说话,看起来很疲惫。 梁元劭也有些狼狈,他眼眶发红,但还是沉声说道,“今晚,是我太急了,手上没轻重,弄疼你了吧。” 慕习鼻子一酸,眼眶也跟着红了,梁元劭看起来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不是出身显贵的人中龙凤,此刻他就像是个在爱人面前的愣头青,遍求无门。 他轻轻摇头,说不出一丝责备的话。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总得告诉我,我们才能一起看,是不是真的没办法。”梁元劭说。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门边,“你早些回房睡吧,我出去走走。” 他拉开房门,夜风扑灭了烛火。 漆黑一片里,他低声说,“澄良,我会让你信我。” 房门吱呀呀地合上。 慕习僵立在原地,那心房上的疼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不知道,原来想定了下定了主意要做君臣,等真的话出了口,明明都是自己选的,却还是如此沉痛。 22 门房小厮脚底生风,小跑到主厅门口,轻叩房门,气都没喘匀,小声道,“世子爷,宫里的黄公公来了。” 屋内坐着梁元劭麾下几位将军,孟崇正也在,慕习则坐在最末端,众人闻言俱是一惊,互递眼色。 这几人今日本是打算议事的,北边和鲜卑在边境重镇朔州已经交锋月余,焦灼之下难分胜负,正讨论到是从缓还是快攻,尚无结论,此刻也只好起身到院中跪着准备接旨。 黄公公来到主厅前,见到孟崇正,和和气气地说,“孟将军也在啊,那省得小的再跑一趟了。” 孟崇正心想,这怎么还有我的事儿。 黄公公展开缎面的卷轴,郎声道,“瑄王府梁元劭,定国公府孟崇正听旨,今日申时前进宫,入养居殿议事,钦此。” 皇上从未如此看重过梁元劭,除了行军打仗,从未单独召见过。此次略有反常。 黄公公走后,主厅的门又紧闭上了,众人议论纷纷。 “皇上最近行事颇为古怪,这次又传召王爷,真是圣心难测。” 另一人接道,“你们说,皇上什么意思,先是一面不明不白地按下三皇子私运金属的事,另一面却又突然给六皇子放权,现在都能监理民生钱粮的事了,现在又要召咱们世子入宫,这皇上是不是老糊涂了。” 说话的人正是那位梁元劭遇刺之日,被慕习骂道四肢发达头脑空空的那位。 话音落下,也知失言,被梁元劭眼神警告之后,便不再做声。 慕习思索道,“或许不是圣心难测,而是圣心未定。” “慕公子请说。”有人追问。梁元劭遇刺后,大多数议事都会带着慕习,渐渐这些军中将领也不得不感叹当年皇帝断语—天下无双,幕府澄良并非谬赞。 “咱们皇上疑心重思虑重,如今这么多超出他预料的事情发生,风波迭起,他肯定更为谨慎,在暗中布好玄机,慢慢观察不无可能。”慕习今日依旧一身素白,双手垂在身前合握在袖子,说话不疾不徐,却让人很是信服。 众将军纷纷颔首,表示认同,更有关切者忍不住提醒世子爷小心。 梁元劭静默半晌,如今才开口,他不接慕习的话茬,只冷淡道,“谈论这些为时尚早,一切得看此番进宫是何结果。” 众人皆是一愣,世子爷似还有训斥之意,在这群人中慕习能有今日的威望,有不少原因是梁元劭的授意,明里对慕习大加赞赏,暗里也不少督促各位将军能平心静气一视同仁。 第19章 今儿这反常的事情还真多。 慕习微微垂下头,语气并无波澜,答道,“世子说得是。” 孟崇正见状,绕开话题缓和道,“还有半个时辰就是申时了,我与你同去吧。” 梁元劭点头,“你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 闻言,慕习跟着梁元劭一同出门,但梁元劭却回身叫停了他。 “你回房去吧,不用你伺候。” 说罢,梁元劭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慕习望着衣袂翻动的背影,喉结滑了滑,微叹了口气。 他知道梁元劭在生气,气他把话憋在心里,什么也不说。但时间久了,他们也就能退回到各自的位置上了吧。 第12章 不为难你了 23 梁元劭与孟崇正两人并肩向府外走。 俱是八尺堂堂,疏朗身形,英姿勃发,只不过梁元劭脊背更宽阔些,头上带的是仅皇室可佩戴的紫磨金束冠。 孟崇正张口,试探着问,“你和慕公子吵架了?” “没有。”梁元劭答,想了想又说,“算不上。” 孟崇正用胳膊肘怼了下梁元劭小臂,“别骗我了,你们今天怪得很。” 梁元劭静默片刻,然后问,“我问你,如果你对一个人三番五次地表露真心,但对方都没反应,怎么办。” 孟崇正道,“什么怎么办,继续啊。” 梁元劭瞥了他一眼,耐心地又解释道,“我是说,也许对方真的没这个心思呢,你继续,不就是在强人所难吗?” 说完他摆摆手,叹了口气,说,“算了,你孤家寡人一个,问你也没用。” 孟崇正快走两步追上去,“别啊,你怎么知道我孤家寡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梁元劭侧头挑眉看他。 孟崇正咧嘴嘿嘿笑起来,抱着后脑勺,露出点憨像说,“我父亲已经递了折子,请皇上赐婚。” 梁元劭也大喜,这小子从小就围在婀伦身边,终于算是抱得美人归,拍了拍他后背,说“恭喜。” 孟崇正又笑起来,说起自己的事还有些羞,说起别人却直接地很,他语重心长的说,“元劭哥,你说你打仗那么生猛,怎么追心上人这么墨迹呢。” 梁元劭抬脚不轻不重地踹了下他小腿,“跟谁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孟崇正讨饶,“哥,哥我错了,但你想想,慕公子那么清高,又是眼下的光景,他是不可能主动的,你得更强势一些,不喜欢他会说的。” 见梁元劭凝眉思索,孟崇正又说,“不然你们这来来回回的,演折子戏呢,我就是吃了这个亏,不然再早三年,我就迎婀伦入府了,哪会有后来和亲这种后怕的事啊。” 郎亭已将马牵来,梁元劭翻身上马,朝皇宫疾驰,两侧街景飞快后退,梁元劭想,孟崇正说得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慕习再见到梁元劭已经是次日夜里了。他昨日彻夜未归,不知宿在何处,只清晨回来匆忙换了个朝服,如今又是一身酒气地推门踏入慕习房中。 神色虽然清明看不出太多醉态,但眸中却如深潭,像是在酒缸中泡了许久。 这还是自上次他们不欢而散之后,第一次独处。 他也不说话,进门之后就在桌边坐下,默默喝茶。 还是慕习先张得口,“世子哪里不舒服吗?” 梁元劭抬头,勾了下唇角,比起是笑,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一丝辛酸,他问道,“刚才做什么呢?” “没什么,看看书罢了。” 梁元劭走到床边,拿起那本摊开的集子,边看边说,“近来事多,不能陪你去书馆,有想要的,直接让下人买来算在王府支出里。” 慕习觉得梁元劭很反常,他少有如此力气耗竭的疲惫又惆怅之感。 “世子,发生什么了吗?”慕习问。 “怎么?为什么这么问?”梁元劭把书扔在一边,顺势在慕习床边坐下。 “看您脸色不好。”慕习道。 “你还没答应我,或许忧思成疾了吧。”然后他双手交叉掂在脑后,竟躺了下去,望着床顶说道,“你这里甚好,我不如搬来同住。” 慕习闻言,愣了一瞬,委婉道,“世子三思,我这里太过简陋,您怎么能住在这。” 梁元劭也不看他,说道,“甚为有理,那你搬去我房里吧。” 梁元劭是不是酒还没醒,慕习也不欲再做争辩,兴许明日一早,他自己就忘了呢。 他岔开话题问道,“昨日皇上单独召见,世子觉得是何用意。” “没什么。寻常训话罢了,还是以前家宴上那套。” “是为了你将前些日子那几个世家子弟强行召入军中的事儿吗?”慕习问道。 慕习早就听说了,这几人入了军营以后,梁元劭说是为国家栽培他们,实际上训练强度之大,军令之苛刻,他们根本吃不消,逼得这几人的父亲上书参了梁元劭一道,求皇上做主,只不过朝堂上,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无事,那几个货,再上一百道折子,我也无所谓。” “多谢世子,但我没关系,早日将他们放回家中吧。”慕习垂眸道。 梁元劭招了招手,说“过来,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慕习走到床边。 梁元劭哼笑了一声,说,“坐过来吧,答应不会碰你的。” 第20章 然后他又躺回去,半阖上眼,说,“皇上给婀伦和崇正赐了婚。” 慕习瞳孔被点亮,道,“这是好事啊。” 这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是运气也是福分,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梁元劭闷闷地答了声嗯。 他没说的是,那天养居殿内,只有他们三人,层层帷幔和宫门里,皇上不止给孟崇正赐了婚,他装成是一个关爱晚辈的慈祥长辈,对梁元劭说,他这个倔脾气不怪那些世家大夫参奏他,也是该娶个世子妃好好收心养性了,之前是皇上这个做伯父的大意疏忽了,如今心中已有了人选。 那天梁元劭说了好几遍,不愿成婚,为时尚早,皇上全都不应,直到已经面色不虞,孟崇正拽了拽他的袖子,他才不得不先作罢。 他只是想到,若他真成了婚,他如何对得起慕澄良,这辈子,他们就算是再无瓜葛了。 时间过去了好久,久到慕习看着梁元劭俊朗的面庞,以为他睡着了。 再英气逼人的眉骨鼻骨,此刻也静静蛰伏了起来。 他看起来好像真的累了。 “澄良?”梁元劭忽然沉声喊道。 “嗯?” “你给我按按头吧,酒喝多了,疼的厉害。”梁元劭说。 慕习蜷紧指尖,一个好字哽在嗓子眼里,进进退退,却说不出口。 静默片刻,梁元劭叹笑了声,说,“算了,你哪会这些,不为难你了。” ”世子,我叫敛翠来吧。“ ”不必了。“梁元劭坐起身,单手架在额头上,用拇指和中指按了按两侧的太阳穴, 离开前,他对慕习说,”明天就搬过来吧。“ 24 又过了两日,已是四月,正是人间最好的时节。 一队精壮的士兵训练有速地进了瑄王府的门,而后大门紧闭。 这没什么奇怪的,王府有个几百几千的府兵再正常不过,只是有路过的平头百姓趁着难得撞见的王府内部,踮着脚望上几眼,又站在墙边,驻足侧耳细听,想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什么听不见,王府如预料中固若金汤一般,又自嘲地笑笑,转身走了。 墙的另一边,是王府外院。众人眼观鼻鼻观口,安静又本分地做自己的事情,对偶尔从内院被士兵带出来的人,充耳不闻,多一眼都不看。 如果他们用余光瞄一瞄,就会发现这些人大多步子悬浮面色铁青,更有甚者全身都在哆嗦。 他们不知道被押解到哪里去了,总之陆续从后门出了府。 清理干净了人,跨过中厅,内院可正是忙的热火朝天。 丫鬟小厮几队人在慕公子的房间和世子爷的房间里来回穿梭,搬出搬进,慕公子其实没什么东西,都是来了王府以后,世子爷给添置的。 这天下朝后,世子爷命他们马上帮慕公子完成乔迁,他眼眶有些发红,和素日里沉稳的形象不同,今天他似乎在生谁的气,憋了好大的火,众人都夹起尾巴干活。 但他急匆匆临走前,还想着特意嘱咐,慕公子有块端砚,要特别小心,谁要是敢磕了碰了,可不轻饶。 不过不管是慕公子的房间还是世子爷的房间都没人,他们出府去了。 只世子的书桌上用镇纸压着两封拆了口的信。 一封来自南疆,一封来自中书令孙舒。梁元劭给他们去了信,一封让他父王请旨皇上收回成名,理由说辞他不管。梁景祈回信痛斥他做事越来越没样子,为了一个慕习,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 另一封则言辞讲究一些,求教孙舒,如何化解局面能使皇上改变旨意。孙舒只委婉地说当下最好的方式其实就是顺应圣上,皇上此举并非只是单纯赐婚,权宜之计而已,世子若是心系他人,再想别的法子留人在身边也并不难。 梁元劭看过这些,只越发焦躁。 自从在孙舒府门口那次刺杀后,众人很少再聚集议事了,只各自行事,偶有需要商讨的,也换成郊外,有几处庄子轮换。 嘉北之乱之后由于恐惧肃杀而短暂凝结成的平静,已随着梁元明局势的摇摆不定而被打破,接下来也只会一日比一日更加动乱,直到大局已定的那天。 皇上近些日子明显精神不济,身体衰弱不少,这可能也是梁元明先一步拿到消息,而变得格外着急的原因。 但皇上最近似乎行事也变得温和了很多,对绝大多数事情都得过且过,不予追究,这使得前一阵子因几件大案而变得激烈的动荡变成了另外一种温吞但折磨人的煎熬,使得众人都似雾里看花。 这一晚,梁元逸也来了,算是人比较齐的一次。 开篇便是先议这日早朝,圣上突然宣布,要为梁元劭赐婚,还选定了阁老府的嫡孙女。 听到这消息的一瞬间,慕习本能地在桌面下抓紧了桌沿。 他感觉到前胸似被重物快速和猛烈地击中,之后滞闷得令人喘不过气。 他茫然地望向梁元劭,他也正关切地望着他。 而后慕习也逐渐感觉到四面八方若有若无的目光。 他本就是这件事最敏感最多余的存在。 大家讨论片刻,基本意见一致,皆是认为皇上此番选定的人选并无什么太大不妥,反倒是恭小王爷今日着实有些莽撞了。 小王爷三番五次地表达不愿成婚,让阁老和皇上都下不来台了。 第21章 皇上此举主要是为了试探小王爷忠心,以及用赐婚平衡权力关系,此时万不可针锋相对,平白惹皇上更多猜忌。 慕习全程一言不发。 梁元劭只问了一句,“没人有不同意见吗?” 满座的鸦雀无声。 梁元劭面无表情地摆了下手,略带不耐烦地说,“这么清晰那还有什么好议的了,下一件吧。” 后面大半的时间都在为梁元逸出谋划策,皇上最近交给他最大的事情就是西南一带开商通贸,嘉北之乱之后如何恢复之前的繁荣。 到了二更天,才逐渐散去。 慕习跟在梁元劭身后出园子,在上马车前,他忽然被喊住了。 “澄良哥。” 是梁元逸甩开了贴身侍卫,愉妃娘娘千叮咛万嘱咐,议事完尽快回宫,一转眼,六皇子就不见了。 他在慕习面前站定,多日不见,他眉眼比从前更成熟些,也长高了,比慕习还隐隐地高一些。 慕习拱手伏礼,梁元逸像是赶时间似的,一口气说了大段,看都没看身旁还有个梁元劭,但话却是也说给梁元劭听的。 “元劭哥要成亲了,你若是在他那不自在,我就接你走,住宫里,还不习惯的话,我可以安排你住外面的行宫。”他眉目飞扬,眼里全是炙热地愿望。 慕习后退一步道,“谢六皇子关心,不麻烦了,我一切都好。” 梁元逸显然是不相信这个答案,也丝毫没有保持距离的自觉,还要继续说,话还没出口,就看见梁元劭挥手示意。 他扭头一看,护卫已经在跟前了。 第13章 小古板 25 梁元逸走后,慕习和梁元劭也并未上马车,他们沿着庄外的郊野小道无言地走了一会儿。 夜风清凉,庄稼已经播种,有翻过土的清香,头顶漫天繁星。 梁元劭看向慕习的侧脸,他唇线绷的有些紧,虽说五官俊美,但不笑的时候,总显得思绪过重拒人千里,当然他很少笑。 他微垂着头看路,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似平静,但眸底神色却晦暗不明。 梁元劭开口道。“怎么什么都不问啊?” “方才各位大人都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无需多问。” “梁元逸开商通贸的事情别人也说了许多,可看你倒是很上心。”梁元劭说。 慕习撇撇嘴,无奈地说,“世子爷,别这么幼稚。” 他抬脚向前,却被梁元劭拽住了手腕。 “我成亲,你当真无所谓?” 微风将慕习两鬓的碎发飘散在眼前,他侧过头说,“你明明也知道,这是早晚的事,躲不过的。” 泥塘里传来有节奏的蛙鸣,两人都沉默了。 半晌,梁元劭沉声道,“你还是不信我。” 慕习眼中有一丝慌乱,在梁元劭凝视的目光里,他担心会有什么被看穿。他挣了挣手腕没挣开,说,“太晚了,该回去了。” 梁元劭叹了口气,松开手腕但牵住他的手说,“马车在那边,这条路不好走,你小心点。” 他们踩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野地里,一直到上马车,慕习都没有再把手拽出来过。 一路无话,到府二人各自回房。 慕习才发现,短短半日,屋内竟被搬空,他本以为梁元劭那日醉话,后面几天也不见他提起,今日却雷厉风行起来。 他只感觉到一股邪火,又气又急,他少有像此刻一样喜怒于色,如果他肯停下来片刻,他就会发现自己胸腔里还杂糅着很多说不清的情绪。 但他已经大步走向梁元劭的房内了。 屋内果然也变了样子,那方端砚安然无恙地摆在梁元劭桌边的另一张桌子上。 梁元劭在桌后抬起头,将毛笔搁在一边,“看样子,是来兴师问罪了。” “你这是做什么。”慕习站在门边,并不向里走,全身汗毛竖起,绷紧了身体。 “不明显吗?让你搬来同住。”梁元劭理所当然地答道。 “今天那些大人说得你没听懂?皇上在试探你,你大婚前这样做,传出去只会后患无穷。” “你当我这王府是什么地方,任人出入传递消息吗?” 梁元劭靠向椅背,不管是慕习的态度还是后续的走向,他似乎都早有预料,准备完全一般。 但这基本不可能, “你成亲这件事,无解的。”慕习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今日甚为感谢各位大人,他们顾着我的脸面,没有说透,皇上到底在试探什么,难道你也不知吗?” 梁元劭不说话。 “皇上虽然留了条生路给我,但依然视我为眼中刺,我在你府中必须只是个可又可无的奴仆,而不是真的与你亲近。” “前些日子的事情,不管是你征召那些世家子弟,还是在孙舒府门口遇刺,他一定疑心大起,嘉北之乱之后国力亏损,他不知道如今到底是谁在争夺皇位但也不敢大动干戈,所以才用这些方式看似安抚,实则警示。” 慕习语速很快,一口气说完,面颊也泛红,盯着梁元劭问,“你不可能不知道,皇上是让你离我远一点。” “所以呢?他说什么我就得做吗?”梁元劭脊背弓着,像积蓄压抑着某股力量,他挑眉看慕习,目光危险又坚定。 慕习第一次见到带着强大威胁的梁元劭,他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他问,“你想干什么?” 第22章 “我不会成亲的。”梁元劭说。 烛火后,梁元劭面容整肃,他深邃英俊的五官此刻如冰封般冷峻,隐有一言九鼎的帝王之相。 慕习怔住了,慌乱地关上房门,走到桌前,双手拄在桌沿,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似房里还有第三人一般,“你疯了吗?为了这件事不值得。” 梁元劭不为所动,依然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不会有人支持你这么做的,你会失去威望失去一切,没有人愿意追随一个只顾儿女情长的君上。” “我无所谓,还有征南军。” 慕习微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声音颤动,“你把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放在哪里。” 梁元劭目光闪烁,片刻后他说,“没有你,这些都没有意义。” 慕习被他的钉在了原地,愣怔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梁元劭的破釜沉舟震撼到了他,他快被这股又汹涌又危险的力量卷走了,他本能地向后退,拉开房门,唤人来把东西搬走。 但却无人上前。 梁元劭起身,有恃无恐地从身后将房门再次关上,然后单手将慕习抵在门边,沉声道,“你就不能安心等着我相信我吗?” 他的声音充满蛊惑。 慕习茫然地看着他,清秀的眉眼间漾起波澜。 梁元劭摁着他的后脖颈儿,顺势将人揽在怀里,慕习身上有风过松林的清淡香气,让他平静了一些,他埋在他颈肩里,在耳边轻声说,“等我。” 慕习微仰着头,双手空荡荡地垂在身侧,放弃般的闭上眼,喃喃道,“看来你是要我做褒姒妲己之流了……” 26 慕习睡得不踏实,他已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睡梦中恢复意识,游离在梦境和现实中间。 他眼皮微微颤动,将醒未醒间,他已能感受到来自身旁注视的目光。 昨夜在脑中闪过,梁元劭把他抱到了床上,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他贴在床的另一侧,久不能眠。 直到烛火熄灭,梁元劭抬手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他,说,“你是要睡觉不是上刑,放轻松。”然后他背过身去,过了一阵子,听到均匀的呼吸。 慕习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陷入昏沉的。 可如今醒了过来,意识逐渐清明,昨晚在黑夜里不用去管的事情,今早却躲不过。 他紧闭眼皮,倒不如索性继续装睡。 身旁有窸窣的声响,慕习侧耳听着,然后听到梁元劭的声音,很近,贴着耳膜着陆。 “我知道你醒了。”而后眉间被温热但有些粗粝的指尖轻轻抚平。 慕习缓缓睁眼,梁元劭的面庞撞进眼眶,他单手支着头侧身对着他,露出一小片缠着绷带的胸膛,正像鉴赏一些稀有艺术品一样,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但神情宁静,这是他的卧房和床第,是最安全最私密的地方。 是自己不该在的地方。 慕习拢了拢领口坐起身,躲着梁元劭的目光,张口想说话,“几……”,察觉因为嗓干声音有点沙哑,他喉间滑了滑,轻咳了一声,说“几时了。” “卯时三刻。” 慕习看他悠哉的样子,提醒道,“那你该上朝了。” 梁元劭看他收紧的下颌,笔直的脊背,虽然只着单薄的中衣,拥在棉被下,但依然秉行着克己复礼。 小古板。 梁元劭故意淡笑道,“不陪我再躺一会儿嘛?” 慕习只当没听出话里的调笑,说,“上朝该迟了。” “那你可以多睡一会儿。”梁元劭说。 慕习摇头,他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是形容不整,发冠也有些散了,被子很厚初春的早上已经不太冷,他感觉到脸上发热,除妻子父母外,他竟以这幅样子展现在了梁元劭面前。 “澄良。”梁元劭说,“我想同住,是想让我们更了解对方。” 梁元劭的声音很低沉柔和,床围内月白色的缎面锦被和床围外明亮的初升日光一起映在慕习眼底,哪怕他再不自在,他也能感受到梁元劭悉心想营造给他的,轻松温柔的清晨,将所有负担和凶险不测暂时隔绝在外。 梁元劭说,“我想了解你夜里的梦魇,清晨的困倦,你不必时刻都才思敏捷,不必有用有价值,你可以向我发脾气,所有普通人会有的情绪你都可以袒露,你也会了解我,并不只有展露给世人的那一面。” 然后他坐起身牵过慕习的手说,“别只想着拒绝我好吗?” 慕习觉得心底酸酸的,梁元劭的眸中有种拼尽全力的赤诚,闪耀如宝石。 门外传来敛翠的声音,请示世子爷和慕公子起了没。 梁元劭让他们进来,然后拽着慕习的手,两人一前一后下了床。 慕习回身去看,敛翠已经在整拾被褥了,那上面还共同留着两个人的体温,他耳尖有点灼烧起来。 第14章 就抱一会儿 27 瑄王府的赌局已了无踪影,如今内院每天发生着什么,只有少数人才知道。 在梁元明按兵不动,皇上圣心不决,梁元劭婚期将近的危机重重的时间档口,慕习却不合时宜地有了一种短暂的稳定的生活秩序。 每日清晨他们同起,他会帮梁元劭束好朝服的衣带,然后垂手立在门侧,目送他上朝,白日里他要处理近来的消息和未竟的筹谋,从前只是打理府中上下,如今梁元劭房内的用度也没人比他更清楚了,春日渐暖,他换成了薄棉被子和更清淡的熏香。梁元劭会在傍晚时分回来,他们一同用膳,晚间他们有大段的时间两人相对。 第23章 梁元劭安排好了一切过渡,没有任何过分的肢体接触,但却比从前说了更多的话,一起过了更多寻常日子。 慕习以为自己排斥梁元劭这种孤注一掷的行为,但朝夕相对的真实感受却骗不了人。 他既不讨厌也不排斥,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没有经历多久多难受的不舒服,就顺理成章地适应了这种新的生活。 这种短暂如昙花的生活,但也正因短暂,慕习想,他还能做什么,由得他去吧。 前些日子梁元劭的伤口开始结痂,那是最疼的时候,他会用冷水沐浴,夜里也侧着身睡,换药的时候就更别提了。 虽然现在已经快好了不如以前那么疼,但每隔一日睡前上药换绷带的时候,慕习还是会格外小心。他们两人独处时,他本不多话,但这时候,他还是会多说上两句,希望能帮梁元劭转移些注意力。 他站在梁元劭身后,掐着青白药瓶的瓶口处,悬在伤口上方,细而密地撒出些药粉,他明显感到,梁元劭背部的肌肉绷紧了,他探出指尖将药粉抹得更均匀些,一面开口道,“今日钦天司的黄大人来了。送了一盒人参。” 慕习仔细观察着伤口结痂的地方,确认没有化脓,一日比一日好了,需要上药的地方也少了,他边将药瓶的瓶塞放回原处,边说,“30年的,和贡品的人形差不多。” 梁元劭双手垂在膝盖上,撑着双肩来消化背部传来的疼痛,然后不屑地哼了声,“这人倒是老奸巨猾,这时候套近乎。” “你们不是没交情嘛?”慕习抻开手里的纱布,一端递给梁元劭,另一端则自己持着。 “没什么,一点小事。”梁元劭不在意地说。 慕习抬起眼皮看了眼他一眼,手上动作未断,片刻思索后说道,“你去让他站出来以天象八卦为由,让皇上收回成命了吧?” 梁元劭动作停滞了一瞬,他本不愿将这些为了取消赐婚过程里碰壁的事情告诉给慕习,奈何也瞒不住他,抬手将纱布的最后一角窝好,说,“他不肯。” 慕习嘴唇颤动,欲言又止,何必说出来惹他不痛快。 这位黄大人是断然不可能去上奏请旨的,他们钦天监从不参与党争,现在这种微妙时候更是要把握平衡,此时形势不明,梁元劭拿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或震慑或拉拢的条件,顺应皇上的心思才是他们唯一会做的事情。 梁元劭一定是试了很多办法,被逼得走投无路别无他法,才想起要不试试这位黄大人的。 慕习把话咽回肚子,起身将换药的一干物件收好,置于橱匣上摆放陈列。 梁元劭走到他身后,轻唤他,“澄良。” 慕习身子僵了一下,然后落入一个已不再陌生的怀抱。 梁元劭从后面揽着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有点懒洋洋地说道,“这些日子给我换药,辛苦你了。” 脖颈间的热气不知为什么,仿佛顺着衣领钻了进去。 慕习摇摇头,没说话。 “我知道你怕我疼,每次换药都花了些心思,我很开心。”梁元劭环着他的肩膀,将人翻了个面,四目相对,他带着笑意,但又审慎地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能对自己坦诚点,你会对一个不喜欢的人这么用心嘛?” 慕习喉间动了动,避开目光,说“我对路边的乞丐,街上的小孩也都是一样的。” 梁元劭愣了下,有点无赖地说道,“那真是你慕公子宅心仁厚,我只会对心上人花心思。” 慕习也不争辩。 然后梁元劭说,“明日我要去见愉妃娘娘,你有什么东西我可以带给你妹妹。” 慕习垂眸,他此时入后宫,自然也是为着赐婚的事,和那位黄大人一样,愉妃娘娘多半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梁元劭不跑这一趟自然是不会死心的。 半晌,慕习还是什么也没说,只说“有封给家妹的信,劳烦世子了。” 梁元劭略带惊讶,“已经写好了?” “嗯。” 看慕习的样子,怕是已经写好很久了,迟迟没有等到送出去的机会,梁元劭沉吟道,“那早先为何不同我讲?不愿麻烦我?” 慕习说,“近日事多,不必为我这点小事烦心。” “澄良,下次你再想要什么,说出来好不好。我说过了,我们之间,大可袒露。” 梁元劭既没有抬起慕习的下巴带有威胁,也没有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命令他,他堂堂八尺的身躯此刻微微弓着背,语气简直算的上是语重心长了,像是除了耐心无计可施,与在校场的凶悍样子判若两人。 但慕习知道,梁元劭心里比从前着急多了,所以越发地花心思在自己身上,不只是那些衣食住行的琐碎事,更重要的是,梁元劭想用尽软硬办法,得到他的心。 本来已是凶险前路须得步步为营,如今他不仅还得想方设法地让搅黄赐婚,还要千思百虑地顾及着慕习。 他本不必如此的。 他脚下本有更简单的康庄路。 慕习不知为何,胸腔内隐隐作痛,却并不是为着自己,他问梁元劭,“你……不累吗?” 梁元劭怔了一下,试探着问“心疼我了?”见慕习没否认也没承认,缓缓升起笑意,说道,“累啊,是很累,不如你抱我一会儿,兴许能好点。” 慕习抿了抿唇,说,“那不如早点休息吧。”然后挪了身体,抬手示意般拍了下梁元劭拦在身侧的胳膊。 第24章 梁元劭却忽然将人揽入了怀中,不等慕习推搡反应,他低声道,“就抱一会儿。” 怀里没了动作,像是默认了。 两个人都不出声,安静地听得见贴在一起的呼吸。 半晌,梁元劭叹了口气,说,“澄良,世事如流水,会轻易带走很多,我如今有了不想放手的东西,自然得逆流而行。” 慕习的眼眶发热,梁元劭说过的那些或轻或重的话,他全都听懂了也记下了,却更不敢多想了,他怕自己只要再想想,就会被动摇,如果一个人肯如此用心,百般求全地渴望他,那是不是某个人的替代品,还重要吗? 28 四月春猎,在王城东郊的皇家围场。自嘉北之乱之后,城中已许久没有盛事,皇上嘱意为提一提大梁的精气神,大办特办,举城轰动。 围场日夜赶工,开辟出几片新地,从前只能皇亲国戚参加,这次下到五品官都有机会,只要有意愿,均可报名。这是白捡的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围场内外人头攒动,全都等着大展身手。 结果没多久就发现,真到了一块竞技场上,这也差太远了,围猎初期,梁元劭一人独占头筹。他身形敏捷,百步穿杨,树林内负责捡拾猎物计算成绩的宫人举着那只特有的暗金色箭头的箭矢每隔不久就高喊一声,“恭小王爷。” 几个梁元劭麾下的将军见状都更有斗志了,笑道,“这马背上的功夫还得看咱世子。” 梁元劭这时候是最没必要收敛锋芒的,举世皆知征南将军善骑射,这时候遮遮掩掩地引人多想。不过他只一个时辰便从场上退下来了,他只想告诉如今疑心重重的皇上,他还是那个只知骑马打仗,却性子随散不求上进的侄子。 皇上身子欠佳,没多久就从观礼台上到后面皇帐歇息了,走前赏赐了一干人等,其中三皇子和六皇子的尤甚,又定了梁元劭和孟崇正的婚期,合了八字下月二十是吉日,孟崇正则再晚一个月。 众人皆知,嘉北之乱之后,皇上老态越发显现,但众皇子中,不知这天下最终会落到谁的手里,只有明眼人望着站在皇子间也出类拔萃的梁元劭,心中暗暗盘算,这位小王爷的角色甚是微妙,手握重兵又身份贵重,他父亲瑄王爷是个胆小本分的,可梁元劭却难说是否真如他表现的一样心无杂念,他不是下任君主势在必得的助力,就是必须清除的威胁,他断不可能如水面上呈现的这般事不关己。 围场外围,梁元劭从遍布参天古树的深林密处走出来,他望着前面旌旗猎猎人声喧闹的围场止住了步子,眉头微锁,神色凝重。 孟崇正来找他的路上,遇见了从另一侧出来的阁老府千金。他将羊皮水囊递给梁元劭,两人隐在暗绿的树荫下,他问“我撞见阁老孙女了,你们聊过了?” 梁元劭点了点头,面色不虞,像是依然对刚才的对话耿耿于怀。 “没谈妥?她容不得慕公子?”孟崇正压低声音问道。 “不是。” “那怎么了?”孟崇正不解。 梁元劭用手背抹掉水渍,拧好水囊丢回给孟崇正怀里,叹了口气低沉道,“她不肯悔婚。” 孟崇正愣怔一瞬,等等,他怎么有点反应不过来。 事情不应该是梁元劭和慕习心心相惜决定厮守,这位新入府的世子妃能容最好,容不下再另找办法,自家后院的事儿,谁又管得了家主。 如今又是哪出。 孟崇正困惑地问,“哥,你该不会还想着不成亲吧。” 得到了梁元劭的默认后,孟崇正差点跳起来,“哥,这都什么时候了,刀都要架脖子上了,你不成亲……” 梁元劭横了他一眼,说“小点声。” 孟崇正闭了嘴,片刻后也冷静了过来,想想最近发生的事情,恍然大悟道,“最近那谣言是你自己放的吧?” 王城近日从烟花柳巷里传出条上不了台面的秘辛,可偏越是这样无从论证的东西,擦着点隐秘之事,人人都来了兴趣,茶余饭后大街小巷的传,说是一个从恭小王爷院里被放出来的丫鬟说的,恭小王爷打小伤了根基,身子坏了,老王爷找了丫鬟,通房什么都用上了,就是不行,后来也渐渐放弃了,怪不得世子爷年纪不小,房里没人。 这谣言一出,人人都叹,这看男人光看脸和身材可不行,你看这世子爷,丰神俊朗仪表堂堂,哪知道那玩意儿不好使呢。 孟崇正当时听来觉得无聊,又是哪家说书的馆子赚不到钱硬编来的,如今却都懂了,他哥真狠,男人这点脸面也可以都不要了,就为了不成亲,围着慕公子一个人。 他拍了拍梁元劭,竖了个大拇指,说,“元劭哥,你这片痴心可鉴日月啊,我要是慕公子,我都恨不得给你生个孩子。” 梁元劭推了他一把,笑道,“少恶心我。”但片刻笑容便没了,他说,“可惜这位柳小姐,铁了心要嫁。”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位阁老府嫡孙女虽是嫡长女,可生母走的早,处处被继母的几个女儿压上一头,好去处都被抢了先,差一点的阁老府又怕被人说苛待嫡长女,面上无光,拖来拖去拖到了现在,算年纪,她比梁元劭还大上三岁,且不说梁元劭如今人在局中有无限的机遇,就单单是个闲散王爷,也是她风光高嫁了。这机会,她是断不肯放弃的。 梁元劭还在思忖,就她刚才的谈吐,她似乎还有更大的野心,这也很麻烦。 第25章 孟崇正本来就是个武将,就他的脑子来看,是看不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不成亲的法子,他不想他哥冒险走死胡同,只好劝道,“哥,要不你就成亲吧,婀伦同我说了,你倾心慕公子那么久,你都告诉他吧,还有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事,他就算感激,也不会离开你,再说了,他身契在你手上,他还能去哪,先把亲成了,以后再慢慢哄呗。” 有风自树林穿过,传来如潮浪般簌簌的声响。 梁元劭得承认,这个提议太有诱惑性了,他忍不住考虑,不用孟崇正说,他有更无耻的手段,让他离不开自己的身体心甘情愿地委身自己,这种事时间久了难免会有感情,光是想想他就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热/血/激/荡。 但然后呢,后面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这一切无异于直接粗暴地敲碎慕习最后的自尊,让他意识到如今自己卑微的处境,也许慕习能屈能伸,但也许清高古板如他,会有别的选择。 梁元劭不能冒这个险。 爱一个人不该是让他服从。 他摇摇头还是否决了这个提议。 孟崇正不解,“为什么啊,这有什么不好的。” 梁元劭说,“我视他如天上青云,又如何能亲手将他堕入泥潭。” 第15章 再叫一遍 29 春猎后本有宫宴,觥筹交错时间定然早不了,但梁元劭却提前回来了,慕习还在沐浴。 梁元劭踏入门,望见了勾勒着千里山水的屏风后面,袅袅蒸腾的热气。 小厮来报的时候,慕习就唤敛翠拿换洗衣物来,想匆匆了事,没想到梁元劭却先一步回来了。 他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响,在浴桶里僵住了身形,明明有屏风挡着,但他还是有种被置于目光下的感觉,动弹不得。 脚步声在屏风边停住了,在烛火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倒入了屏风的另一侧。 “澄良?”梁元劭唤他。 “嗯”。慕习答道,喉结滑动,敛着心神克服当下场景的不自在,如常说道,“世子回来了,我快好了,这就出去。” 梁元劭听出了他的拘谨,淡然道,“不急。” 慕习没有比现在更想见到敛翠的时候了,可人不知道去拿什么衣服了,迟迟不来,房内安静得更添遐想,他只好开口又说道,“怎么回来早了?宫宴呢?” 梁元劭哼了一声,说“不想去。” 听着不太高兴。 然后他接着说道,“皇上今日定了婚期,下月二十,还剩月余。”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梁元劭想,现在已逼近最后关头了,慕习哪怕不说一点不希望他成亲,哪怕就是问问近来情况,是不是真的无路可走了,今日见到阁老嫡孙女有没有什么变故都是好的,他都能知道,他也悬着心呢。 可慕习想的却是,终于,该来的总是要来。 他思索片刻,他好歹现在还替梁元劭管着这王府,有些事情他也该提醒他早做打算,所以他说,“府里是不是该准备起来了?三书六礼备着也需要些时间。” 屋里没声音,慕习知道,他兴许惹得梁元劭更不痛快了。 梁元劭升起一股邪火,憋在心里,从头到尾,慕习没流露过一次对赐婚的抗拒。 他压着怒气,低沉问道,“怎么?你还要亲手给我筹备婚事吗?” 慕习隔着屏风,听声音当得上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份内之责。” 梁元劭哼笑一声,讽道,“只备三书六礼可不够吧。” “内院外院也确实需要整拾,看世子要分哪间院子做新房,还有就是府中上下,我也规整好,一并交还给世子妃。” “你倒是思虑周全。”梁元劭气得端起茶杯灌了一口之后,将杯座重重磕在了桌子上。 敛翠进门的时候,就察觉到屋里气氛不对,她抱着衣服,给梁元劭见礼,见梁元劭黑着脸,怯生生地问,“世子,这是慕公子的换洗衣物,我……我给他送进去……” “放这吧。” 敛翠顺着梁元劭眼神的方向,将衣服放在了一边的椅子上,飞快跑了。 半晌,慕习也没望见衣服被搭上屏风,他光溜溜地坐在浴桶里,水温都下降了,他轻咳一声,不无尴尬地开了口,“劳烦世子爷将衣服递给我吧。” 这会儿子功夫,梁元劭消气平静了些,拿起衣服,又在屏风边停下了,没挂上,他抱着衣服问,“我若真成亲了,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怎么能问他呢,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他不过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慕习曲了曲膝盖,身子往一处缩了缩,这样热气散的没那么快,他垂眸道,“那看世子和世子妃怎么安排了。” “当个通房,随便安置你,也行?” 慕习抿着唇,硬是吐了两个字,“无妨。” 无妨个屁。 梁元劭说,“你知道通房会被怎么处置吗?就逞强说无妨”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还有后半句话,慕习又咽回去了,抱着膝盖的手又紧了紧。 我当然知道,但那又如何呢。 慕习的反应提醒了梁元劭,是了,他不可能不知道,梁元劭当苦行僧,拒绝一切人往他屋里塞人的时候,可这王城大部分的世家子弟都不是,慕习可是相府公子,有一两个侍婢通房再正常不过了。 第26章 “接着说啊,你怎么?你们慕府是怎么处置的,慕公子讲来听听,我做个参考?” 慕习恨自己何必说这个,明知道梁元劭现在怎么想的,他声音颤动,想把话题躲过去说,“世子爷先把衣服给我吧。” 梁元劭却故意说,“不给。你和通房行周公之礼的时候,也如对我这般冷冰冰的吗?” 慕习不说话。 梁元劭敲了两下屏风,“你不说话,我可要进去了。” “世子,你……”慕习不知道怎么说他,比起生气,他更觉羞臊,身上不着一缕,梁元劭又如此逼问,他简直臊得没地方呆了。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我早就想和你说了,我难道没有名字吗?”梁元劭略一停顿,又说,“难道你抱着那些女人最情动的时候,也不叫他们名字吗?” “梁元劭,你闭嘴。” 慕习是低喊出这句话的,话音落地,两个人都愣了愣。 然后梁元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就舒服了。他唇角上扬,说“再叫一遍,我就给你衣服。” 慕习不吭声,水温更凉了,他没控制住打了个喷嚏。 梁元劭都忘了,他在里面呆了很久又没人伺候添水,他赶忙背过身将衣服隔着屏风递过去,仿佛和刚才的恶劣判若两人,说,“对不起,你先穿上吧。” 然后屋内只剩窸窸窣窣更衣的声音。 慕习换好衣服,走出来的时候只想找个什么由头躲出去,他说,“我去库房清点下皇上今日的赏赐。” 他刚沐浴过,皮肤还泛着点红晕,露出的脖颈儿有莹润的光,梁元劭挪不开眼,但还是只克制地碾起了他发尾的一小捋头发,还是湿的。 他说,“你等一下。”然后转身去衣橱里拿了件初冬才穿的大氅,给慕习披上,又特意兜上了锦帽,然后说,“一定要去的话,穿这个去吧,刚才是我不好,现下别再着凉了。” 他给慕习胸前系结时,慕习抬起手,又被压了回去。 边系他边问,“你根本做不了通房,都告诉你了要坦诚。” 慕习嗯了一声算是应下,见梁元劭喜上眉梢的样子,还是忍不住要强调,“我想做臣子。” 梁元劭现在对这些话都免疫了,再不如第一次时那样生气了。 他没接话,抚了抚慕习的脊背,略带宠溺地说,“快去快回,等你就寝。” 慕习眼神闪烁,感觉到自己脸红以前,赶忙转身出了门。 他走在星光下青石板上,回回都是这样,见梁元劭以前,心里打定的多铁的主意,他也总能三言两语地就拨弄得他,不知如何坚持了。 每次都想下次要更坚决一点,每一个下一次又重蹈覆辙。 但他不去想自己为什么这样,也不想管梁元劭的心意到了哪一步。 他就像一只鸵鸟,把头深深扎进沙子里,拼命告诉自己等梁元劭成亲了,他们就能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了,这一切不过都是年少的幻梦。 30 威武轩昂的大殿外,成排的青石台阶文武百官正下朝后鱼贯而出。 梁元劭不管身后传来喊他的声响,只大步流星头也不回,直到衣袖忽然被扯了一下。 他眸光微暗,还是回了身。 阁老家的大儿子,也就是梁元劭未来岳丈,正掐着腰气喘吁吁道,“小王爷真是步力惊人,让我好追啊。” 梁元劭虚扶一把,面上看不出喜恶,淡然道,“孙大人可是有事?” 对面愣了下,还有月余就要成亲,别提三书六礼了,就连最简单的提亲和聘礼单子都不见踪影,他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婚嫁之事。 想是这么想,话却还得圆滑着说,他讪讪一笑,道,“老王爷不在,想来世子身边也没个长辈替你操持,将来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便忝居长辈替你盘算盘算。” 梁元劭挑眉,一副但讲无妨的样子。 孙大人合拢了衣袖说道,“世子爱怜小女,想必是得事事准备周全才肯。”说罢他又笑笑,像个亲近的长辈似的,拍了拍梁元劭的胳膊,“我同你说,不必如此,我们阁老府也不是那刻板之辈,繁文缛节能省则省,事急从全,不耽误了皇家赐婚的日子才是大事,你说是吧?” 这话明里暗里都是在提醒梁元劭,皇家赐婚已经定了,由不得他拖着不动。 想来这位嫡孙女在府里当真是不受宠,亲生父亲丝毫不在意这样硬塞她到夫家会有什么下场。梁元劭没说什么,略一拱手便转身走了。 这位孙大人饶是心里有气却也没处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平平安安别生出事端,了了这桩皇家赐婚就好。 事到今日,梁元劭已出完了手上所有的牌,能调用的关系,能布下的机巧,全然失效,他总不能像梁元明一样把人弄死,眼看着赐婚就像是不可撼动的巨轮,已在眼前。 除了釜底抽薪,他别无选择。 没几日,老王爷的信就进了府院,却不是给梁元劭的。 慕习拿着信,仔细读了几遍,仍是心惊。 信上说,梁元劭暗中囤积粮草,大兴工事,又寻些说得过去的由头,守在南疆几个边陲小镇的兵力翻了几倍不止,明显是起了心思。 老王爷虽不管军务多年,但军中眼线遍布,他下得了令让诸人不得妄动,却惟独对千里之外的自己儿子没有把握。 递给皇上请求前往王城的折子还没有回信,没有办法的办法,找上了一切的源头,慕习。 第27章 在信中末尾,老王爷写道,“孤本不欲留汝,然吾儿求之,今番仍望慕公子深明大义好自为之,切不可令吾儿铤而走险,坠万劫不复之地。” 言辞恳切,也充满震慑威胁。 慕习将信烧了,火苗迅速吞噬了每一个不该让第三人见到的字,只是烧到最后,慕习还在出神,指尖来不及撤回,被火苗燎到了一瞬。 钻心的疼。 他去西南角那座孤坟边坐了一会儿,黄土不言不语。 他只是想问问此处的那个人,如果梁元劭发起疯来,是他的话,他会怎么做? 第16章 你可真是荒唐 31 慕习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时机和话头探问梁元劭到底作何打算,却先被梁元劭带出了府。 日头初升,树木茂盛,枝叶花瓣披着清晨最柔和的霞光,乡间小路坑洼不平,两驾马车隆隆而过。 慕习是被颠醒的,脑袋本应重重磕在车厢内,却落入了一双温暖的大手。 他猛地睁开眼,坐直身子理顺衣襟。 怎么就睡着了。昨日夜里梁元劭带他出城,王城本该已下了钥,却不知他如何打点的,一行人从侧门畅通无阻。 慕习惦记着梁元劭此时行动,定有蹊跷,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暗暗让自己打起精神,结果到了下半夜,实在体力不支,还是瞌睡过去了。 他用手掌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儿,就算梁元劭在车厢里垫了又厚又软的狐皮毯子,这样坐了一夜,他也实在难受。 梁元劭在一旁却依然是坐得笔直,看不出疲惫的样子,眸底甚至还有一丝雀跃的兴奋,他说,“马上就到了。” 慕习撩起车帘,闻见山林间阔远幽然的清香,这一片几乎人迹罕至没有人家了,他没想到要走这么远,他转头问,“我们到底要去哪。” “带你看样东西。”梁元劭说。 见慕习抿着唇,神情戒备,梁元劭笑道,“我还能把你卖了不成。” 慕习撇撇嘴,腹诽道,也不是没可能。 “我若是舍得,又费什么力气把你这块捂不热的顽石放心肝上。”梁元劭嘴上带着些埋怨,手上却还是拿了个厚枕头给慕习塞在腰后,作用不大,聊胜于无。 梁元劭又说,“你若实在累,可以躺在我腿上。” 慕习小声嘀咕了句,不用了。 他想到底看什么东西要这么兴师动众的,带了一队护卫人马不说,后面的马车出行前他探查过,里面堆满了行装,像是要出远门。 可方才梁元劭又说快到了,看来,他们并不是只有一处要去。 思虑间,郎亭的声音响起,“世子爷,咱们到了。” 梁元劭先下了车,下令道,“原地休整。” 然后他将慕习带到附近一处池塘,人马都没跟过来,只他们两人。 他自己先蹲下了身,掬了一捧水,丝毫没有小王爷的作派,倒像是彻底卸了什么束缚,抹了把脸对慕习说,“你也先简单梳洗下吧。” 慕习环顾四周,竹林清俊,雅趣横生,他抬手摸了摸树皮的纹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涌上来,他不自禁地喃喃道,“我好像来过这里。” 梁元劭脊背一僵。 慕习尝试回想,是什么时候和什么人来的,多半是三五年前了,那时慕府还如日中天,他想了半晌,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放弃,他也知道,自己对嘉北之乱之前的事,总是有很多记不住。他的人生就这么被家破人亡划分了片段。 但反倒是嘉北之乱之后,他才更像个活生生活在每一刻里的人,会痛会恨,会对自己的处境惶恐不安,会记得受过的屈辱和能缓口气的舒然。 但在嘉北之乱之前,他更像是个脚不沾地飘荡的魂灵,人人都传慕公子性子孤高常人难得其青眼,甚至见面交谈都是少的,但其实他只是不感兴趣,他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年纪轻轻就如文曲星降世一般被捧为天才,身份又贵重,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所以他对世间之事越发冷淡,没什么人或事能激起他想铭记的欲望。 直到慕家倾倒,他才知从前这种忧愁也是一种运气和双亲爱护下的特权。 但梁元劭却记得,他们在这里发生过什么,这里是他对慕习心意的开篇。 32 五年前,慕习十三岁,登金銮殿,皇上亲绶重礼,封圣童郎,举国同庆。 慕习自十岁起,篇篇赋论皇上都读过并看重,但最让他欣喜的是,天降文曲星,乃庇佑大梁的吉兆。 那天之后,满朝文武都在等他金榜高中登科入仕,有心思地便早早开始筹谋逢迎了。 只因皇上特许,他十三岁也可科举,在满十六正式为官前,准他在三省六部轮换学习。 此荣宠,可是大梁建朝来独一份的。 然那年科举,慕习却并未参加。 科举后,慕知章推行书塾改革,从过往只看圣贤书到更应知天礼懂风物解人生疾苦,半大的孩子都甚为欣喜,都是爱动的年纪,哪样不比苦背书强。 民间的动向传进了宫中,一众皇子皇孙也心痒难耐,不知哪个起的头,央着慕知章也要出宫门,去看看外面。 皇上那时到底是爱重慕知章的,思来想去还是准了,皇帝尚有微服私访一说,几个孩子不碍事的。 但那天依然是好大的阵仗,派出去半个禁军,前呼后拥着一堆孩子,哪能见到什么民间疾苦啊,老百姓都只顾着跪地磕头。 第28章 慕知章不愿打扰百姓,清晨出发从城中快速穿过后,便出城进了郊外,下午方至这片雅林,初秋时分,风轻云淡,天地开阔,这些皇亲国戚们从小长在森森宫墙宅院内,第一课先学着怎么释放心性也是好的。 那天是梁元劭第二次见到慕习。 他远远站在竹林的山坡上,与闹作一团的皇子皇孙隔着距离,他着淡青色锦袍,最外一层罩着月白色的纱衣,腰间系的紧实,个子虽不高,脸也稚嫩,但身形笔直,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似全然不把这些身份尊贵的人放在眼里,因着五官清俊,竹林掩映下更显气质若空谷幽兰。 初见时,梁元劭便觉得他与众不同。他甩下身后众人,三步并两步地爬上山坡,问他,“你不来一起玩嘛。” 梁元劭已经十五岁,走近了才发现,自己要比慕习高一些,见慕习没有反应,便说的再绘声绘色些,他说,“那边有座荒庙,吓人的紧。” 他作势要伸出刚翻了泥的手去拽慕习,慕习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态度倒还算礼貌,道,“不必了。” 然后转身便走,落叶踩在他脚底下,吱呀吱呀的。 梁元劭愣了下,追上去跟在后面问,“你怎么都不问问我是谁。” 慕习道,“自然是凤子龙孙,我知不知道又有何妨。” 梁元劭还是第一次遇到不关心他身份的人,他无论走到哪里,人们对他的态度总要取决于他的身份,往往知道了他是瑄王爷的嫡子后,都敬而远之。 十五岁的梁元劭自知自己不过是个质子,也乐于演一个不求上进的二世祖,凡事绝不冒头也不拖尾,这是年纪小小的他便知道的生存哲学。 但眼前这个人不关心他的身份,这让他没来由地第一次生出些出格的想撒野的念头。 他拍掌大笑起来,说,“你真是个妙人。” 他们这么一前一后的走了一段,实际上是慕习在走,梁元劭在追,一路上他断断续续地问东问西,问他喜欢读什么,喜欢吃什么,是否真的过目不忘,那能不能倒背《左传》。 慕习顿住脚步,无奈地回身问他,“你老跟着我做甚。” 梁元劭笑嘻嘻地说,“我还真有点累了,我们坐下歇息会儿。” 话音落地,他余光就扫到了身侧不远处还泛着波光的池塘,他兴奋地指给慕习看,问他,“你会游泳吗?” “啊?”慕习还没反应过来,梁元劭已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开始解身上的衣带。 慕习看得眼神都有些僵直了,梁元劭下了水,游了一个来回。 阳光下随着梁元劭的动作一层层荡出去的波浪,金光粼粼的,慕习找了岸边一处干草堆,抱膝坐下。太阳开始落山了。 梁元劭游了一阵,见慕习没有动静,起身往岸边走,在慕习面前蹲下,他有几缕碎发被打湿贴在额头,皂白分明的眸子对着慕习的五官瞧瞧看看,然后他问,“你怎么总苦着一张脸。” 慕习不以为然,微侧过头,嘟囔道,“关你什么事。” 梁元劭脑中灵光一闪,起身往慕习身后走去,他手脚并用没两下便攀上了一颗大榆树的树杈,他站在上面喊,“你看着啊。” 之后便如一条打挺的金鱼,绷紧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咕咚一声,一跃入水。 水花四溅,慕习没来的及退后,水珠四散落在他的衣襟上。 他本就被梁元劭的行动吓了一跳,又被水泼了一身,比起生气,他倒更记得刚才水珠在空中扬起,有彩虹折射入眼中。 梁元劭撸了一把脸,从水里跳起来冲他喊,“真抱歉,忘记告诉你往后点了。” “你”慕习抖抖身上的水,最后气道,“你可真是荒唐。” 梁元劭无赖地咧着嘴笑,问他,“还想再看一遍吗?” 慕习眨眨眼,他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有了爱看这砸出来的水花的恶趣味。他还在犹豫的功夫,梁元劭又完成了一次鱼跃龙门。 等他自己也玩的尽兴了,也着实拉不动慕习下水,梁元劭才翻上了榆树的树杈坐着,稍微消停些,他荡着脚伸出手对慕习说,“我拽你上来吧”。 慕习坐在因为承受了两人重量而摇摇晃晃的树杈上时,摒着呼吸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梁元劭还在一边笑他,说“你别怕,摔下去也没事儿。” 慕习只后悔刚才为什么鬼迷心窍,要伸出手去。 远山如黛,夕阳如血,初秋静谧高远,两人安静坐了一会儿。 半晌,梁元劭开口问道,“你在为了什么不高兴啊。” 没了玩笑语气,他眉目疏阔,慕习望向他的时候,莫名觉得他有了一丝与刚才玩闹时全然不同的深沉。 慕习的指尖虽然依然紧紧扣着树皮,但多少比刚才放心些。他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选了比较具体的说,“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科举。” 梁元劭问,“那你想干嘛?” 慕习清秀的五官微微皱起来,透出迷茫和困惑,他说,“我可能想庄周梦蝶,了此一生。” 梁元劭脱口而出说,“你才多大”,后来见到慕习神色认真,没有思虑上一段时间是不会透出这种认真的,他怔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梁元劭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他摇摇头,垂眸道,“也许有人就不想建功立业呢?” 这超出了梁元劭的认知范围,半晌他才闷闷地说,“我也不知道。” 第29章 慕习道,“脑中所想与眼前所见,虚幻与真实,如若冲突甚大,又该如何选择。” 梁元劭没想到这是一个十三岁的人在想的问题,从前他学老庄,并未觉得有何深意,如今想来确实是学识浅薄了,以至于根本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感到自己面颊热热的,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好像配不上眼前这个人。 也是那天起,十五岁的梁元劭明白了一个道理,他可以假装不求上进,却不能真的不学无术脑袋空空。 他心里忽然长了草,又兴奋又羞愧,他想现在就跑回去读书习武,恨不得时光飞快,他转眼就长大,能洞察世事,能有自己的本事,才好快点能与慕习比肩而立。 远处传来唤他们回去的声音,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梁元劭说,“走吧。” 他本想先跳下树去,在下面接慕习下来,没想到枝杈却在这个时候断开了,他急中生智,一把搂过慕习的背,让自己垫在他身下,两人摔了个结结实实。 忽然好多人涌上来,俱是惊吓不已,有人喊道,“哎呦我的爷,怎么样,快醒醒。” 慕习也被抱到一边,人潮簇拥下,两个人很快被分开很远。 回城的队伍开动,慕习穿梭在几架马车高出半个人的粗重的车辕间,举目张望,却不见人影。 直到慕知章催促他,“找什么吗?该回去了。”,他才悻悻地回了自己的车驾。 第17章 愿君常安 33 梁元劭梳洗完毕,精神抖擞,引着慕习向树林深处去。 慕习留在原地,试探问道,“今日不上朝吗?” 梁元劭心想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上朝,他佯装蹙眉,顺着他的话说道,“按日头看来,如何今日也是赶不回去了?” 见慕习知道自己被戏弄了眸底闪过一丝嗔怒,他才淡笑正经解释道,“自然是告过假了。”然后他下巴微抬,招手道,“过来,这边杂草多注意脚下。” 慕习犹豫片刻,梁元劭此行并不妥当,还是出口提醒,“如今形势迫人还是少告假的好。” “好好好。”梁元劭告饶似的语气,又勾着唇角回身问他,“你这是我的夫子?谋士?还是贤内助?最近愈发爱唠叨了。” 慕习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梁元劭笑起来,又唤他快些过来。 慕习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边花着精力对付脚下,他向来不擅长这些,一面心思也重,早就忘了回想起何时来过这里,他心中满是趋不散的疑团和预感。 他们走了半晌,终于来到一片空地。 种满了未放的花。 梁元劭伸手去轻拍了拍慕习身上的尘土,然后舒了一口气,道,“我们到了。” 慕习环顾四周,并无他物,他仔细端详了花叶与花茎,问道,“这是昙花?” “嗯。”梁元劭抬起头看到日头的位置和地上的影子,说道,“时辰刚好。” 慕习道,“昙花只在夜间开放。” 梁元劭挑眉,胸有成竹般勾着唇角,“或许我们运气好呢?” 这怎么可能呢。 兴许是泥土里的花神听到了这句腹诽,便要证明给他看似的。 梁元劭揽过慕习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道,“开始了。” 几十上百束花朵忽然开始一齐有了动静,纯白的花瓣坚韧优美地缓缓打开身躯,庄重地守着神赐予的秩序,不急不慢地一层接着一层展露身姿,汲取新世界的氧分和水,直到最后才万众期待般地捧出那一簇鲜嫩欲滴的娇黄的花蕊,骄傲又摇摇晃晃。 完整开放的昙花,如倾城仙子,转眼间,一整片花圃怒放盛开,不似人间景致。 这过程很快,眨几次眼睛就错过了,但这过程又很慢,仿佛花开之时天地之间也已走过许多轮回。 慕习有些看痴了,他觉得忽然有股热流从心底涌出,身体深处感受到层层颤栗,他被造物主这样美到极致的生命力折服了。 他本能地转头去寻梁元劭,然后落入了一畔深情如水的目光,这将他钉在原地。 这都是梁元劭准备好的。 梁元劭说,“十九岁生辰,优昙向日,愿君常安。” 微风拂过,花香四溢,仙境般的震撼和喜悦还没有消散,又有一种新的强烈的感受在翻腾,梁元劭的声音忽然流淌过全身,慕习觉得自己大脑忽然被抽空了一瞬,他分辨不出这感受到底是什么。 有断续而模糊的字眼从他唇缝间飘出,“你……怎么……” 他又看回花圃,他自己都忘了,今日是生辰,但梁元劭记得。 “喜欢吗?”梁元劭问。 慕习喉结滑了滑,眼神依然飘忽,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说,“我……” 话虽没有说完整,但他渐渐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失语。 新翻腾起来的感受是喜欢,和喜欢被回应后的温暖。 他喜欢梁元劭,所以梁元劭为他准备这些,令他在嘉北之乱之后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幸福感,竟有些眩晕。 梁元劭勾着唇角,好整以暇地看第一次露出这种样子的慕习,谁能想到十三岁舌战群儒的慕府澄良如今连个整句都说不完整,真是新奇又可爱,他噙着笑安抚道,“慢慢说。” “怎么……这个怎么做到的?”慕习已经看了十数遍,他确认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第30章 “奇迹。”梁元劭逗他。 慕习看他抱臂拿乔的样子,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道“到底怎么做到的啊。” 他自己或许意识不到,但在梁元劭的世界里,这种程度就算是撒娇了,那眼尾微微上翘的弧形好像扫到了梁元劭心上,他受用的很,便和盘托出,道,“日头在时用黑布将花蒙上,夜里点起烛火亮如白昼,日日重复,直到花开。” 此法费时,费人,费物,慕习不知道他是何时开始准备的,他垂眸轻声道,“让世子……”想起梁元劭不喜欢他这样叫他,改口道,“让你费心了。” “你喜欢就好。”梁元劭说道。 “嗯……我很是喜欢。”然后慕习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目光仅片刻交汇,梁元劭觉得,这个笑容,比昙花更倾城。他如何难得能看见这一笑。 梁元劭说,“你知道我为何要送你昙花吗?” 慕习微微扬起脑袋,安静地等着他说。 梁元劭忽然就有些心猿意马了,他何时见过这样温柔的慕习,生出些狂放的冲动,想摸他的脸,吻他的唇,还有…… 慕习见他久不说话,问道,“怎么了?” 这一声将梁元劭拉回了神,他说“没什么。” “所以,为什么是昙花?”慕习接着他的话问道。 “昙花清高脱俗,但月夜凄清无声无息,难免独自魂销留梦自怜。”梁元劭略一停顿继续道,“如今日光温暖再无冷戚,依然一尘不染,但可尽情盛放,惊艳四方。” “我知你从前如此,只盼你,以后亦能如此。” 从前慕府是他的日光,如今换梁元劭来做。 他说的很慢,但每一字都凿在慕习心上,他眼眶已隐隐泛红。 伯牙子期不过如此,他从未想要一知己,如今却有了。 梁元劭知其品性,又怜他不想他为此受苦,当相府嫡子圣上亲封等等华丽的外衣剥落后,他只是个下等奴仆,他却依然尊他重他。 慕习心口躁动,胸腔里肿胀异常,他的感情从未如此溢满过。 他想这下糟了,很危险,他察觉自己的理智在涣散。 如果此刻梁元劭邀他一起以身赴险,他不知自己是否能完整的讲出拒绝。 比起推开他,此刻,他更想拥抱他。 34 梁元劭知道,如果有最好的时机存在,那一定是此刻。 他看的出,慕习被刚才发生的一切深深触动,他心里建起来那座要将梁元劭隔绝在外的堡垒,此刻已起了裂缝。 他知道就是现在,他攥紧了怀里的东西,却怯场了。 他担心,犹疑,焦虑,害怕。这些从来陌生的情绪,此刻却饱尝个遍。 十六岁上阵领兵的时候他不怕,陷入埋伏敌多我寡的时候他不怕。 但现在,他怕东西一出手,就一锤定音再无回旋可能。他怕他怀里的东西已经郑重至此,慕习却依然跟他说,他们只是君臣。 他不确定,有时他觉得慕习只是不敢认清心意,尤其是他们同榻而眠之后,有时他又觉得他对自己不过只是感激和忠诚。 他想搞清楚,今天,就是他最后的机会。 两个人都沉默着,一时无话,但又随时都有可能开口。 慕习知道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他的理智渐渐恢复了些,他凭着本能对危险的抵抗,想着留个退路总比冲动决定要好,就算他们心意相通,也都需要更多时间。 日头已经高旋,昙花在日光下显出一种神圣的美感,他们并肩而立良久。 慕习抿抿唇,终于开了口,他说,“有些晒……我去马车那……” 却被梁元劭抓住了手腕,“别走。”梁元劭道。 两人四目相对,梁元劭微微张口,心跳飞快,却又被来人打断了。 “世子爷。”是郎亭的声音。 梁元劭望了一眼不想过去,郎亭便又请示了一声,真的有事。 他只好松开慕习,但又叮嘱道,“别动,就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两人走到一边,郎亭小声道,“爷,再不走,晚上就错过扎寨的地方了。”说话要拿出怀里的地图,上面有定好的路线和时辰。 梁元劭叹口气,不耐烦道,“知道了。” “那咱们现在启程?”郎亭问。 “再等等。”梁元劭甩手走了。 郎亭愣在原地,也不敢催,只好再等等。 但总是要顾着时辰的。 见梁元劭回来,慕习问道,“是不是王城有事,我们不宜耽搁太久。” 梁元劭闷闷答了一声。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过再走,不迟。”梁元劭沉声道。 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封,上面簪着一朵小小的金花,底边披了一条红绸,这是婚嫁时的书礼才会用到的花红。 慕习手心冰凉,攥着袖口。 “今日车马是要往南疆去的,我要带你走。”说着他将信封递给慕习,“我知道这样委屈你,我们又都是男子,自然没有婚嫁之说,不知什么礼仪才足够正式,所以只好参考三书六礼,这是聘书,我想同你说的都在上面,你若不满意,到了南疆,其他的我再一样一样补给你。” 然后他深呼吸了一口,望着慕习,深切问道,“你可愿意?” 慕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抬起手的,他拆开信封,看见了里面的红纸墨书。 第31章 “聘书。” “一堂缔约,良缘永结……” 慕习“啪”地将纸合上了,他眸中全是惊慌,强撑讪笑道,“世子爷莫要开玩笑了。” 说出口,声音却是微颤的。 梁元劭见他如此反应,心已凉了半截,他低声认真道,“你知道我不是与你玩笑。” 他见着慕习紧紧掐着那张纸,指节突出青筋拧起,像是完全见不得这东西一样。 然后他说,“你没有读完它,那我就说给你听。” 聘书还捏在慕习手里,所以是背的,毕竟短短几十个字,梁元劭写了不下十遍,改来改去,早已了然于胸。 他声音清朗,望着慕习,眸色深沉。 “聘书” “一堂缔约,良缘永结。” “今上之弟瑄王爷独子梁元劭,见年二十二,聘求慕府嫡长子慕澄良,锦瑟经年,朝暮共度。” “自倾城一面后,久不能忘,虽风疾雨骤,百事皆非,幸与君同,君品行弥坚,吾情意日笃。” “旧事已远,佳期可盼,以我心,付尔手,岁岁年年不换。” “今立聘书以为用。” “梁元劭” 远处忽然传来马儿嘶鸣的声音,像是郎亭已在整队牵动缰绳,外头的声响,更显得此处寂静。 半晌,慕习的烧红的耳尖渐渐褪了色,他没有给什么答复,但表情却松动了很多,他轻声:“你怎么这么荒唐,哪有自己写聘书的。” 梁元劭想,这句你从前便说过了。 第18章 我要你性命做甚 35 “所以呢?你愿意吗?”梁元劭屏息等着。 慕习伸出葱白修长的指节,将聘书一点点折好,小心地放回了信封里。 心内波澜汹涌,难以平静。 总算是知道了,梁元劭今日到底要做什么。 他自己也被这些席卷着,喜悦,心动,初尝爱情之甜蜜,也一度头晕目眩情不自禁,但他知道,此刻他们就站在悬崖边,千钧一发。 他和梁元劭之间,显然他才是那个尚能保有理智的人。 他逼着自己平静下来。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打算带我去哪?”慕习道。 “回南疆。”梁元劭斩钉截铁。 “拥兵自重?”慕习抿了抿唇,他说这话时明明是梁元劭的所作所为,但他却一同为这破釜沉舟感到心痛,他压低了声音,“你知道这与起兵造反一步之遥。” “那又如何,如今大梁的情况,他未必敢动。”梁元劭睨着眸子,透着一股桀骜。 比起第一次知道梁元劭这些危险的念头时的震惊,慕习此刻真的更容易平静下来。他好像更懂梁元劭了。 他从小隐忍,外人看来不过是个不出众的世子,但实则骨子里积年累月按耐着一股疯狂,时候一到,才喷薄而出。 “你说的对,但凭皇上的猜忌和梁元明的挑拨,也很可能孤注一掷,兵发南疆。” 梁元劭不说话,征南军骁勇善战,又有地利人和,未必会败,但战争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梁元劭更清楚,焦土灰飞,白骨堆积,四散流离。 慕习却瞅准了他这点犹疑,直言道,“就算征南军胜了,那些自小跟着你的将士会有多少人白白送命,你瑄王府的基业和民心又……。” 梁元劭咬咬牙,打断了他,“我就是顾及这些,才选定南疆边陲,若是前头的谈判协商全都无功而返,真到了兵戎相见,以征南军的实力,定能将战场控及三镇之内。” 梁元劭略一停顿,靠近了些,声音中透着危险和莫测,吐露道,“再者,你当真以为以如今皇上的德行,我们南疆一点想反的心思都没有吗?” 慕习侧头看他,那冷峻的五官和枭勇的的气势依旧令慕习挪不开眼,他只好再拆更多的风险出来,“你只管南疆的百姓吗?那天下百姓这么办?南疆一反,六皇子失了大半助力,朝堂变幻莫测,梁元明趁虚而入就太容易了。” 这些当然都是说不准的事,退一万步,梁元劭并非不可直接拥兵护梁元逸上位,他掰过慕习的肩膀,有些焦躁地说,“我有你,王城中暗埋的人马皆在,昙花都可向日而开,这些就不能事在人为吗?” 慕习定定地看着他,他知道梁元劭这次是铁了心了,原是以将一切思虑备齐,他早就知梁元劭文治武功皆不在话下,如今更是积蓄已久。 “我问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梁元劭迫切要一个答案。 咚……咚……咚…… 慕习听的见自己持续不断一直在鼓噪的心跳,梁元劭的气息强势地包围住他全身,他在汹涌的目光里甚至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在被逐渐抽空。 他确定无疑,梁元劭是真心对他的,甚至已经不惜一切了,他如此筹谋只为了不委屈他,从前往后,除了故去的父母和尚陷囹圄的妹妹,再不会第二个人对他如此了。 就算他只是个替身那又如何呢。梁元劭现今想要他,他亦倾慕梁元劭,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共度余生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梁元劭的聘书上写,岁岁年年不换,他胸口滚烫,他就不能下半辈子为自己而活吗,他不是个木头,他也贪恋这些爱与暖,他也喜欢梁元劭总惦着他爱吃什么,半夜梦魇时他拍抚在他的脊背的手掌和说都过去了的声音。 他瞳孔震颤,无意识地咬着下唇,唇珠下洇出一丝血红。 第32章 但是他不能。 父亲临终时说,难则于乱世中抱守初心,不辱家门,易则还清明于社稷,还安宁于万民。 他事到半途如今又要挑起战火,社稷未清,百姓罹难,他为了一己之私委身梁元劭,更是有辱家门。 他还想……他想看梁元劭正大光明地登上王座,而不是在史书上记下他不光彩的谋逆,他有更简单更万无一失的路,他得领着他,回到他本该的正途上。 他咂掉了唇上的鲜血,坚定地望向梁元劭,然后摇了摇头。 “为什么?”梁元劭几乎扑上来的。 “我不能走,飞语还在宫里,我要救她。” “愉妃娘娘会照看她的,她与此事并无干系。” 慕习还是摇了摇头。 梁元劭忽然懂了,他松开慕习,向后退了两步,听见他说,“我对你并无一丝你对我那样的感情,我喜欢女人,梁元劭,抱歉。” 他是看着他说的,神色宁静,亦无躲闪。 梁元劭怔住了,他最害怕听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攥紧了拳头,低沉道,“你胡说。” “我没有。” “你在害怕。”梁元劭忽然说道,“你怕什么?” 他叹口气,继续道,“你就是不敢信我。” 慕习沉默。 “你就是懦弱,你不信自己,也不信我。” 梁元劭双目发红,声音低哑,慕习知道,如若此刻,他透漏一丝一毫的喜欢,梁元劭就会像饮鸠止渴一样看见希望,然后发疯般一定会带他走。 所以他咬紧牙关,不管与此同时他看着梁元劭创痛的深情心口一齐发出的绞痛,他说,“我只是不喜欢你,我当你是朋友,是主君,却不是爱人。” “你可以带我走,可以要我的身体,但我不会喜欢上你,到时候一切就是你想要的了吗?” 慕习的话宛如利箭,直穿心肺。 梁元劭向后退了几步,靠着树根坐下了,目光颓然,但又不死心地低声道,“若真如你所说,如何解释从前种种。” 慕习欲要张口,却被梁元劭制止了。 他说,“算了,你别说了。”从前他也问过,现在他不想再听到一次,慕习对他的宣判。 日头已经挪正了,梁元劭望见,昙花已经开败了。他五六年的倾慕渴盼,点点滴滴的绸缪,一切都有了结果。 两人都默默不语。慕习背过身去,动作几不可查地抹了下眼角。 郎亭在外侧急的直跺脚,终于见着两人拉远了距离像是说完了话,他远远地喊,“世子爷,该上路了。” 梁元劭愣了一瞬,自嘲地笑道,是该上路了,他让郎亭备马。 他起身走到慕习面前,他除了眼尾有些红,已看不出异样。 梁元劭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在慕习张口前,他又特意补充了一句,“我不想听已经听过的。” 慕习颔首垂眸,他闷闷地道,“世子于我,是再造之恩,除了感情我给不了你,剩下你要什么,我都会双手奉上,包括性命。” 梁元劭挑眉,苦涩地嗤笑一声,“我要你性命做甚。” 慕习喉结滑动,声音略有哽噎,继续道,“愿世子早日得登大位,开太平盛世,为一代圣主。” “呵……”梁元劭苦笑,然后挟起他的下巴,让他不得不仰起头来,他说,“那我也祝慕大人,鹏程万里权倾朝野。” 他的拇指指腹不轻不重摩挲着慕习的唇瓣,然后问,“你说一切,也包括这里吗?” 慕习没有拒绝。 梁元劭看着他难耐的表情,撂下一句,“你且忍忍吧。”便吻了上去。 他话语里冰冷,但唇舌却温柔,既不强迫他打开牙关,也不凶猛地攻城略地,他任由他不回应,只在他的牙关外,轻柔的吮吸舔舐。 他没想到,这滋味如此消髓噬骨。 他甚至后悔了,不想放手了,他现在就应该立刻将人绑了。 但他感觉到胸口有不轻不重的推力将他向外,他感受到慕习的僵硬。 他不愿意。 他若喜欢女人的话,就算是个如此温柔的吻,生理上并无不适,心理上也膈应的紧吧。 梁元劭用了全部的自制力放开他,最后不舍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沉声道,“不要生病,照顾好自己。” 慕习拼尽了全力,才没让泪水涌在眼眶,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是”。 下一瞬,梁元劭便转身走了,他骤然离开,周围变迅速变凉。 慕习依然征愣在原地,他抬手摸了摸刚才被梁元劭吻过的地方,心上的酥麻依然如针扎一般,连绵不断。 他听见梁元劭说,“回王城。” 郎亭似是没反应过来,直言道,“可是世子,咱们本来……” 梁元劭没好气地打断了他,“我说回王城,听不懂吗?” 郎亭立马整备队伍,调转方向,然后梁元劭翻身上了一匹将士的马,他本是坐马车来的。 他说,“你们送慕公子回府。” 之后便扬尘而去,很快在林间路上没了踪影。 36 五月二十,梁元劭于瑄王府大婚。 寅时三刻,慕习就醒了,他合拢了外衫坐在桌前,直坐到日头初升,外头开始有了声响,下人们匆忙的脚步声渐渐传了进来,再接着就是放过了第一轮的喜炮,梁元劭出府迎亲了。 第33章 敛翠进来问他,要不要用膳,他摇头不说话,还是坐在那里。 他从梁元劭的房里搬出来了,如今搬到了最外围的一处小院子,房间比之前小些,像是真的成为了一个借宿在此无足轻重的门客。 这样也好…… 只是他夜里刀光火光再一次淹没慕府,惊醒,只望见黑漆漆的屋子地面上映着一轮残月时,胸口总是闷闷的。 他已有二十多天不见梁元劭了,许是梁元劭忙着筹备婚事,许是忙着朝局政务,也或许只是在躲着他。 他将府里大小的事务都交了,管事的嬷嬷能干,一应捋顺清楚,只等着世子妃入府主事。 在瑄王府最忙的这一个月里,慕习这个院子像是被隔绝的,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府里的下人见他搬了出来,世子爷也不再理他,以为他失了宠,起初的几日总是缺衣少食的。 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敛翠说,世子爷将管家和几个势利眼克扣慕习这里东西的最凶的长随小厮狠狠罚了一顿,差点赶出府去,以后也再没人敢。 慕习拿起那日没能来得及还给梁元劭的聘书,信封里还叠着三张,上面是聘礼清单。 从宅子到庄园,还有几处商铺,上面写着,已都转入了慕习名下。 这婚约既然未成,这些聘礼慕习还是想早日还给他。托敛翠递了去,又被退了回来。 梁元劭说,既送出去了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全当是奖赏他尽心辅佐的功劳。 那一日,他那样狠绝地断了梁元劭的念头,梁元劭却并未打算恨他罚他。 他能为梁元劭做点什么吗? 鞭炮齐鸣,人声忽而喧闹,想来是新妇入门了,宴席将要开始了。 慕习将聘书仔仔细细地折好,门外是正经的喜事,自己手里的这封却也有着没意义的花红,一瞬间有些出神。 但还是起身梳洗,换了外袍。 敛翠见他要出院子去,便问道,“慕公子去哪里。”她对慕习这些日子的落寞看在眼里,她本打算这个对慕习而言有些难熬的新婚之夜,她或许可以陪他说会儿话。 慕习脚步顿了下,云淡风轻又难掩惆怅地冲敛翠笑笑,轻声道,“我总要为他做点什么。” 他知道,今日他最能让自己好受的办法就是躲在这间院子,外面就算多少打探好奇或是取笑嘲讽,都不会渗到这院子里来,但那样外面那些利用他们俩的关系用于挑拨梁元劭和皇上关系的风言风语就无法得到澄清了。 婚礼礼成不是结束,毕竟之前梁元劭三番五次地拒绝,皇上的疑心没有那么好消,他得出去,让有祸心有图谋的,或是只是旁观打探的,都看清楚,口口相传,传到皇上那里。 他不过就是个倌奴,梁元劭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第19章 跪一会儿死不了 37 觥筹交错,人头涌动,满朝文武来了大半,瑄王府的正厅和外院几乎坐满了人。 看似宾客尽欢,实则后面忙得脚打后脑勺,人手严重不足,所以慕习找到管家想要帮帮忙的时候,管家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让他赶紧去外院把第四道主菜传了。 管他和小王爷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惩罚也是明儿的事儿了,先把眼前的急解了,再说了,是他自己主动要来的,又没人逼他。 慕习排在几个小厮后边,在伙房门口,领了个一样大的托盘,上面搁着七八个盘子,很沉,他不比其他人干体力活久了的腕力,扛在肩膀就往外冲,他接过的时候,胳膊抖了抖,才用双手抱稳,递菜的厨娘好心,问他要不要给他撤下点,他摇摇头跟在那些小厮后面。 第一桌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青瓷盘子碰着理石桌面,他报过菜名之后,周围忽然安静了,桌上的人似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在了他身上,但片刻便恢复如常。他恭敬地道了“各位慢用”之后便退下了。 这是不爱掺合的,看见了他,哪怕脑子里也都浮现出王城里的传闻,但全当没看见一般。 自然也有好热闹的,或是成心羞辱他的。一会儿要换副碗筷,一会儿又嫌汤凉。 慕习多少还是不适应的,他知道人生来并无高低贵贱,他不过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心底依然难免悲凉,头也不自觉地稍微垂着。 今日在这种场合下,他才意识到,得意阁里遭过的那些肮脏手段,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原来打从进了瑄王府,他就从未被当成下人,他能这么快振作起来做一些事情,也不是他坚不可摧顺势而为,而只是梁元劭给了他一个熟悉舒适的身份和环境, 想到这里,他又暗暗告诫自己,今晚他为什么要出来,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折辱算不了什么。 然后他遥遥望了眼正厅,隔得不近看不真切,他却依然能一瞬间凭着身形认出梁元劭,他穿着大红的袍子正在正厅最里面的几桌间应酬。 外院不过是些品级低的,正厅里面坐着的才是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的人,但他却不太想进,只在外院徘徊也够了。 他不想看见作为新郎官的梁元劭,也不想让梁元劭看见自己这样被呼来喝去。 “慕公子。” 隔着老远,正厅忽然有人喊他,还招手让他过去。 那人眉眼藏着心机,面上却很是客气,见慕习到了眼前,笑呵呵地与同桌人说,“还真是慕公子啊。” 第34章 “劳烦你给拿壶酒?我与各位诸兄再把酒言欢啊。” 桌上的人也与他举杯示意,“周大人客气”。 看起来像个品级不低的文官,慕习不着声色地快速勾扫了下桌上的人,他不曾入仕,这次重新参与朝局也还没来得及认全人,这桌上他只认得几个,但他知道,这桌上坐着今日新嫁世子妃的哥哥,阁老府的嫡长子,虽不是一母同胞,不管在他们自己府里什么样,但在外面,怎么都是一条心的。 慕习应下那人的要求,心里盘算着小心,这人或许不怀好意。他走远点的时候本能地撇过头看向梁元劭的方向,他背对着自己,自然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 本来他也不打算指望梁元劭做什么,不,应该是希望他什么也别做,这样今晚慕习做的事情才会有用。他看不见发生了什么是最好的。 慕习端着酒壶过去,那位大人又要他斟酒,他走过一圈,眼见着到了阁老府那位跟前,脚下却忽然被绊了一跤,手里不稳,酒便泼在了那位阁老府嫡长子的衣襟上。 慕习蹙眉回身看始作俑者,那位却正装着慌乱,递给对面帕巾,嘴里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候争辩是没用的,只会多说多错。慕习顺从地忽然跪下来了,恭敬地认错。 阁老府那位脸色不好,这事儿麻烦,他有几种选择,一是他妹妹新嫁,梁元劭和慕习的传闻他不是不知道,眼下是个给阁老府立威的好机会,为了他妹妹,也为告诉给梁元劭皇家赐婚,就算他再怎么宠慕习也不能太过;二是洒了酒而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了,她妹妹的前程她自己奔去吧。 阁老府这一辈竟是些没魄力的主,他自己是想选后者。刚欲开口。对面那位周大人又笑眯眯地开口了。 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慕习也不能太恃宠而骄,今日毕竟是正妻大喜的日子,心里再怎么不舒服也不可如此。 这位嫡长子心里骂了句脏话,这就很明显了,给人当枪使了。无非就是想借慕习挑拨他们和梁元劭的关系,他责罚地轻了像是不把皇家赐婚当回事儿,让一个倌奴欺负到头上阁老府还要不要声名了,责罚的狠了吧,难免与梁元劭起了龃龉。 这位周大人本也不欲做的这么明显,他本想凭着慕习的傲劲儿,与他争辩两句,不用他说,恃宠而骄这几个字就算是做实在各位眼里了,到时候他不松口,这事儿就没完,闹的越大越好,看看梁元劭该怎么办。到时候传到皇上那去,三皇子再适时地补上两句,皇上对他疑心更甚,那梁元劭的威胁就更小些。 这边的争端吸引的目光越来越多,梁元劭也看见了。 郎亭在他耳边大概讲了下情况,那位阁老府的最后想出的办法就是让慕习为了表达歉意作诗一首,到他满意为止。真是个羞辱人的软刀子。 人人皆知慕习旧日断语,从前也就皇上有这个权利,除此之外,慕习自然是恃才傲物的,别说让他写什么他就写什么,就算是别人写好的,大多数他也是看都懒得看的,如今却要跪着用才华来取悦别人。 梁元劭低声骂了句“混蛋”,作势要起身,手臂却被摁住了。 瑄王爷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片刻后他说,“你不要浪费了他的心思。” 梁元劭自然知道慕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他坐了回去,仰头倒了杯酒,五脏六腑升起灼痛。有人来同他敬酒,他不动声色地交谈着,目光却忍不住飞向慕习。 瑄王爷召来郎亭,低声吩咐着。 梁元劭听得见他们说的什么,狠狠攥拳的手青筋暴起。 瑄王爷看他这样子,无奈地说,“跪一会儿死不了人。” 梁元劭没说话,目光还是死死地看着那个方向。 慕习做了两首,又被捏着脸颊灌了两杯酒,那位嫡公子有了停手的意思。郎亭是瞅着他们差不多了才去的,王爷嘱咐过他,非得是他们有了停意,不然显得像是帮慕习开脱。 本来教训下人这事儿,外府人不可过多掺手。 郎亭过去施礼道,“给各位大人添不痛快了。” “呦,郎卫官。” “传王爷令,慕习目无尊卑,做事马虎,院外罚跪两个时辰,即刻自行请罚。”然后又对着各位大人拜礼,意思是人他要领走了。 众目睽睽之下,郎亭也无法说什么,慕习就跪在外院的青石板上,直到宾客开始散去,看样子梁元劭也该入洞房了。 寒气从地面层层往他身体里渗,青石板又硬又硌,跪得久了,膝盖像是被碾碎成粉末一般疼。 人更少些时,敛翠来扶他。 慕习推了推她,道,“还不足两个时辰。” “哎呦我的公子,王爷让我来的,说接你回去吧,无事了,不差这几刻钟。”敛翠手上使力,看着慕习自己也起身本以为能将他拽起来,结果慕习腿一软,差点又摔了回去,敛翠好不容易才扶起他。 两人往小院走,慕习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方才说,谁让你来的?” “王爷啊,老王爷。”敛翠道。 慕习缓缓点了点头,也说不上什么失落,梁元劭兴许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者他们既然已划清关系,就算知道了,自然也不必做什么。 38 说是这么说,但夜里慕习又做梦了。兴许是晚上着了凉,身子有些热,膝盖也痛,睡得很迷糊。 第35章 他梦见梁元劭穿着喜袍,醉醺醺地瘫坐在他床前的地上,失魂落魄的,面色很难看。 他想伸手拽他起来,坐在床边也好,地上太凉了,但他想抬起手却不能,他四肢都被禁锢着。 他越是使力,被束缚地就越狠,梁元劭离他越来越远了。 慕习眉头紧紧皱着,额头全是汗,手指也蜷曲抠着身下的床褥。 梁元劭起身,用掌心轻轻擦掉了他脸颊的汗珠,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原来放弃一个人这么难。 天已破晓,慕习看起来也快醒了,他该走了。 房门突然被拉开了,敛翠见到梁元劭吓了一跳,怔在门口,她本是提前来看看慕公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梁元劭将食指比在唇前,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抬步出了门。 敛翠在他身后一时不知说什么,本该洞房花烛夜的世子爷,不知在慕公子这默默待了多久。 “一会儿请个大夫吧,别再严重了。”梁元劭小声道。 “是。”敛翠应下。 然后梁元劭又嘱咐道,“不必告诉他,是我授意的。”让他知道,不过再涂添他烦恼罢了。 敛翠望着世子爷离开,就算她没读过几天书,也觉得这个背影实在惆怅,浅浅叹了口气。 再过一个时辰,就得去给老王爷请安了,梁元劭一夜未睡,得先梳洗更衣。 他回自己房里的时候,昨夜新嫁的世子妃已经梳洗好了,坐在桌前等他。 这是他们成后的第一面,昨晚梁元劭一直没掀盖头,远远地坐在一边喝酒,喝了好一阵子,喝到府里上下都没了声响,他吹灭了蜡烛,撂了句你先睡吧,便出了门。 今日他也没有细看,也不说话,唤了嬷嬷来伺候他。 是这位世子妃先开的口,“世子爷回来了。” “嗯。” 领头的嬷嬷取了外袍给梁元劭,瞅着空档的功夫稍稍抬了眼皮瞄了眼世子妃,还头一回见着不伺候夫君更衣的夫人,她也不知道是木讷还是紧张,就坐在一边儿没事儿人似的。过了会儿,还给自己倒了杯茶,也不管梁元劭喝不喝。 没一会儿,下人们退下了,屋里只剩梁元劭和世子妃。 梁元劭冷淡道,“请完安之后,你便回自己院子安置吧。” 半晌,世子妃才淡声问道,“你昨夜去哪了?” 新婚妻子问一下彻夜不归的夫君本就理所应当,梁元劭并无打算苛待她,只是想她两相无事,互不打扰罢了,所以也不愿多说,答非所问地随便敷衍了句。 世子妃抿抿唇,看得出来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道,“你去慕公子那了?” 这下梁元劭显然是不高兴了,他在她对面坐下,绷着唇角,眸中幽深,半警告半提醒地说道,“昨夜我说的话,不够明白吗?” 这位阁老府嫡孙女孙柳湘小姐,梁元劭上一次便领教过了,并不是普通女子般的心思,不管是春猎还是昨夜,梁元劭已反复表达过,自己并非良配,这一生也不会有什么真心,嫁过来合府上下自然好吃好喝地待她,但再多的梁元劭一点儿也给不了。 她明知怕是一辈子守活寡,还偏要嫁,心中自然是有盘算的。 “我明白。”她抬起眼皮,定定地直视梁元劭道,“但我有条件。” 她眸中锋芒毕露,两人隔着距离,比起夫妻,更像是谈判双方。 门外有人来传,老王爷已经起了,请世子爷携世子妃去请安。 梁元劭起身,逆着光背对着柳湘,冷冷道,“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柳湘答道,“或许我们可以从这次开始,好好合作。” 第20章 一对璧人 39 三人和和气气地吃了顿早膳。 梁景祈自然不会以为,只是成个亲就能让梁元劭转了性子,但看新媳妇低眉温和的样子,偶尔还会给梁元劭布菜,眼神里总是含情脉脉的,梁元劭也没有太抗拒,这倒是让他心里宽慰了很多,甚至还有点希望,说不定哪天还能抱上孙子。 梁元劭铤而走险的事情,如今想来他依然心有余悸,只要能像眼前这样一直相敬如宾相安无事,其他的就随他去吧。 早膳后两人穿过外院往回走,柳湘忽然低声说道,“怎么样,还满意吗?” 梁元劭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脚下不停。 “演的还行?”柳湘对他的置若罔闻毫不气恼,眉眼都弯出一个弧度,从周围人看去,世子妃像是心情不错,正与世子耳语些什么,她继续说,“明天进宫谢恩,我亦可以如此。以后但凡需要,我都会配合你。” “你想要什么?”梁元劭不想和她绕圈子。 柳湘勾勾手,示意梁元劭附耳,但他仍面目阴郁,站得笔直,像是恨不得和自己永远保持距离。 柳湘无奈,上前一步踮起脚来。 听清她说什么之后,梁元劭脊背一僵,往后退了一步,难掩震惊,他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片刻,在理解了她所说的那个石破天惊的想法之后,板着脸问道,“你什么意思?” 柳湘抿唇淡笑,“这里不方便,我们回去说。” 外院的下人们都瞅着机会想多看两眼新嫁世子妃,没想到却见着他们这么亲密的样子,话马上就传开了,说是世子爷和世子妃感情不错。 慕习在王府正门遇见他们的时候,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便全是这几日下人们传的话,郎才女貌,举案齐眉,感情日笃…… 第36章 这已是婚后第三日了,两人像是从阁老府归宁回来,世子妃下马车的时候一脚没站稳,身形踉跄了下,梁元劭伸手扶了她小臂一把。 他们两人站在一处,才是合乎常理的一对璧人。 很好很好…… 但他忍不住还是多看了两眼梁元劭,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仔细看看,他好像瘦了些,下颌线变得更锋利些,眼底还隐隐透着乌青,是近日事多没休息好嘛…… 梁元劭也看见了慕习,不自然地收回了世子妃小臂上的手。 看来大夫回报的都属实,大婚那日的风寒如今看起来已好了大半了,他目光清澈,面色平静,长身玉立站在一边,发冠用把白玉簪子束着,翩然俊逸地与这前呼后拥的车队的周围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不管过了多久,看见慕习,梁元劭总能与脑海中初见的那个十三岁的他轻易重叠。 他余光瞥见了慕习身边的小厮,看着眼熟,想了片刻,原是之前送扇子的梁元逸的人。然而他却没法再说什么了。 他离慕习不过几个身距远,却觉得比往时那些他在南疆,慕习在几千里之外的王城时,两人离得更远了。那时他惦记着总有一日,他们会相知相伴互通心意,现今,他却知道,这些盼望是不可能了。 没有人说话,再安静下去就显得奇怪的时候,慕习欠身伏礼,“拜见世子爷,世子妃。” 梁元劭眸光黯淡,连句回话都没有,只抬了抬手,便转身走了。 六皇子的小厮见梁元劭终于走了长舒了口气,怕他又像上次一样蛮不讲理地收了东西要赶人,他将慕习要递给六皇子的文书收好,又递了新的礼盒,“慕公子,这是失落已久的前朝名家的……” 他说了半天,慕习却望着王府内的方向怔怔地出神,他又唤了两声,“慕公子……慕公子……” 慕习这才回神,草草应了这份礼。 方才他情不自禁地望着梁元劭的背影,却与转头看向他的世子妃目光相交。他匆忙想躲,却未来得及,世子妃眼中兴味复杂,不知到底是何意思…… 白白惹了她误会就麻烦了…… 进了内院,柳湘与梁元劭便很有默契地拉开了些距离,梁元劭的院子在右侧,柳湘的在左侧,两人一踏入内院本该分道而行,但在梁元劭转身的时候,柳湘却叫住了他。 她也不想说的,她不过和梁元劭只是合作关系,但梁元劭若不能保持精力体力随时应对变局,那她将来图谋的事情也便没有着落了。 她还是开口道,“你莫要每日夜里烂醉如泥了,你若真惦着他,便把他接回来吧,这内院还不是铁桶一个,不会走漏风声的。” 这话她还是说出口的好,省得梁元劭是忌惮她的缘故才将慕习搁在一边,刚才那一幕他们两人之间的眼波流转,谁又看不懂呢。比起他和慕习的事,梁元劭每日颓丧才是更要命的。 梁元劭摇摇头,“都过去了。” 柳湘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梁元劭也走远了,但她仔细回想了下刚才慕习追随梁元劭背影的目光,怎么看也不像是过去了。 40 老王爷心里踏实多了,没几日便回了南疆,梁元劭就更是无所顾忌,终夜酗酒,再不然就是疯了一般在院子里练武,循环交替,没有一晚是在丑时前入睡的。 起初几个将领还陪着练练,但后来他们都发现了,在某个时间点之后,世子爷就像变了个人,手下没有轻重,眸间全是狠厉,刀枪出鞘,招招劈面,他们赔着小心,拿出十二分精神应对。 后来梁元劭便将他们遣退了,不许他们再来。 春夜静谧,晚风将桂花香气送在每一处空气里,然而却送不了多久了,院里一颗新长的桂花树,被拦腰斩断,惨厉地倒在一遍,地上散落着几个酒坛。 梁元劭抬手囫囵地抹掉脸上的汗,蹲在台阶边喘着粗气,双目渐渐可以聚焦,身体里的憋闷随着断裂的树干,仿佛才得到一丝丝发泄。 郎亭赶着回来报信的时候,看的就是这样一幕,看的他胆战心惊。 看来慕公子的事情重重挫伤了世子爷,这世子要什么人没有,怎么就栽在慕公子手上了。 感到梁元劭尚留凶悍的目光射过来,他本能地觉得脊背一凉,快步上前禀报,“世子爷,六皇子来了。” 梁元劭蹙眉,“怎么来的。” “从后门翻进来的,小的们认出来,没敢拦也没敢声张,您看……” “去哪了?” 郎亭支吾了一会儿,“去……去慕公子院子了。” 其实梁元劭早有预感,几日前议事的场景浮现眼前。 那是梁元劭婚后首次集会。慕习来的时候,梁元劭身边的位置一如往常般空着,没有不长眼色的坐过去,人人皆知,那是慕公子的位置。 但慕习像是甚有自知之明一般,今时已非彼日,匆匆扫了一眼,择了离入口不远的地方坐着,甚至都不在梁元劭余光可以扫到的范围。 既然看不到就不看了。但又时常不受控制,微微侧一点头,梁元劭就能看见慕习俊逸的侧影。 梁元逸见他落单,早已凑了过去。 他私下里教梁元逸功课有一段时间了,自然是愉妃娘娘授意的。 慕习看着他递来的书卷,皱了皱眉,不太满意,犹豫之后似乎还是说了他两句。 第37章 梁元逸却露出更加肆无忌惮的笑容来,围在慕习身边,讨着他再详细讲讲。 活像以前婀伦以前养的那只大狗。 这个念头梁元劭自己也吃了一惊,他跟半个孩子置什么气呢。 “爷……”朗亭见梁元劭有些出神,只能出声继续请示,“六皇子那边,怎么处理啊。” 梁元劭被郎亭的声音拉回现实,“我去看看。” 守在慕习院子外围不远处的府兵,见是小王爷亲自来了大吃一惊,领头的赶忙上前请安。 “六皇子进去多久了。” “半柱香了。”府兵答。 “自己来的?” “是,还穿着夜行衣呢。” 说完这话,府兵也自觉不妥,背后议论皇子,多大的胆子。梁元劭的脸已经冷了下来。 府兵马上跪倒在地,“小人知错。” “回去吧,不用出来。” “是。” 弦月当空,梁元劭就在月下负手踱步。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梁元逸出来了。 第21章 慢走不送 41 “倒霉。”梁元逸远远望见了梁元劭的身影,暗暗在心里念了句。 他抬头瞥了眼两侧的高墙,自知没本事从这里翻墙而出,梁元劭就站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脸色不怎么好看,这快入夏的夜里浑身透着寒气,不知道等了多久。 梁元逸硬着头皮过去,再怎么说,深夜私闯也是他全无礼教了。 不知道撒娇有没有用啊…… 这么想着,张嘴便喊了声,“表哥……” 见梁元劭没有接话,干笑了两声,“这么晚,还出来散步啊。” 按规矩,别的场合下,梁元劭是得同梁元逸行礼的,但眼下梁元劭全都省了,不管眼前的人是不是身份比他更贵重,不悦也都摆在脸上,兴师问罪地直接问道,“不解释一下?” 梁元逸撇撇嘴,耍赖似的说,“你就不能当没看见啊?” 梁元劭蹙眉,“你觉得呢?” “你在这等我,不就代表你都知道吗?”梁元逸见状也干脆不装了,小声嘀咕了句,“明知故问……” “递拜帖,走正门,你不觉得更为妥当吗?”梁元劭道。 “那你会同意我见澄良哥吗?” “当然不会。” “你……”梁元逸气得浅浅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 他微向前了一步,虽然还比梁元劭矮半头,但对视的气势却自觉不输。 他说,“你要是真的在乎他,就该知道什么是对他好,放他走。” 梁元劭睨了他一眼,从鼻腔哼了一声,“这不关你的事。” “我看不得他委屈求全的样子,这就关我的事。”梁元逸微扬着下巴,“你有了嫂嫂,明知道跟他全无可能了,还用一个不尴不尬的身份把他困在这四方天,你不觉得太自私了吗?” 梁元劭脸色更加难看了,但他却比任何人都知道,梁元逸这话说得没错,他眸色更暗,片刻后低沉缓缓说道,“既然说到这份上了,你也不必遮掩,不如将话说完。” 梁元逸思忖了一会儿,还带着犹豫,“什么意思。” “连心意都不敢说出口的小鬼,赶紧回去睡觉吧。”梁元劭说罢,便作势离去。 梁元逸被激了一下,脸有点泛红,仓促地低声喊了句,“我喜欢他。” 梁元劭回身站定,一字一顿道,“我问你,以江山为凭,你换不换。” 他既想听到梁元逸坚定地答,又不敢听。 但梁元逸显然呆滞住了,嘴唇张了张,却没发出声响,像是一道从未想过的超纲难题。 “既然这样,那便闭紧嘴巴,不要把你所谓的喜欢露出一丝一毫。”梁元劭略带失望的转身离开,撂下一句,“慢走,不送。” 梁元劭回房取了慕习身契,借着烛火端详,是时候放他走了。 一股说不出的绞痛和憋闷袭来,仿佛此生的渴盼和希望,有一部分无可填补地彻底失落了。 梁元劭知道自己还需要时间,但不知道还要多久,与过去五年相称的时间,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真正从心里放他走。 42 这日一大早敛翠就没了踪影,快到午时,慕习打算自己去厨房找点东西打发一顿的时候,敛翠端着吃食回来了。 咚咚咚地喝掉了两大茶杯的水,坐在一边期期艾艾地连声叹气,那样子仿佛就怕慕习看不见她,不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似的。 慕习夹起一块上海青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了,才不紧不慢地问道,“早上出什么事了吗?” 敛翠提了裙子,坐正了身子,面朝慕习,像是要一吐为快,但又有点犹豫,琢磨了半天,还是张嘴说道,“我和主房的王妈妈关系好,这几天他们累得合不了眼,我去帮忙了。” 她见着提到主房世子爷那边,慕习便垂下了眼眸,不声不响的样子,顿觉又委屈又可惜,心想着今天就算要犯背后议论主子的大忌讳也要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她把椅子离着慕习挪近了些,闷闷说道,“他们都说世子爷……像变了个人。” 慕习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 “我是见不到世子爷了的,但王妈妈他们日日在跟前。这几天世子爷晚上练功,把一院子的花草全砍了,砖瓦也碎了大半,王妈妈他们赶着收拾都来不及。我方才去看了一眼,甚至骇人。” 第38章 慕习静静听着,主房如铁桶般,他很珍惜能获取到的任何关于梁元劭的消息。 敛翠叹了口气继续道,“主房上下现在人人自危,都怕世子爷哪天劈房子的时候,顺手把自己也劈了。” 慕习微微蹙着眉,听了摇摇头,“他不会的。” “虽说世子爷还是和从前一样从不责骂下人,但眼见着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了,没有人敢往前凑,越是没人同他说话,世子爷就越显得冰冷。” 慕习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那日湖边分别,他转身后的落寞背影…… 他思忖了一会儿,逼着自己往别的方向想,“近日朝堂顺遂,他与世子妃又举案齐眉,是什么事……” 敛翠撇了撇嘴,“慕公子,你怎么就没想过,有没有可能,是你呢?” 被戳穿的慕习不太自在,避过头去,“怎么可能……。” 敛翠想到方才王妈妈同她说的,忍不住眼眶有点湿润,她毕竟从小就跟在梁元劭身边,“他们说世子爷瘦了好多,根本就是在点灯熬油地熬自己,没日没夜地不是练功就是在书房,看着人心疼死了。” 别人不知道世子爷突然间这是怎么了,但他们发生了什么,敛翠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那天回程的车马刚进府,她就知道坏了。 她过去在心里多少也是埋怨慕习的,但她也见着这些日子慕习失魂落魄又强颜欢笑的样子,不像是没有心的。 她抹掉眼角的泪,用从来没用过的口吻温声问慕习,“慕公子,你和世子爷……真就半点法子也没了吗,我看着你们,我……” 慕习无言摇头,觉得好不容易沉默麻木了些的心痛又开始翻腾起来。 “敛翠,你若是想回主房,我可以试着问问世子爷,虽然不一定有用,你也可以自己找找路子,我不拦你。” 随着慕习迁居别院,敛翠的身份也从过去王府里数一数二的大丫头变成了个无足轻重的人,这本来就对她不公平。 敛翠哼了下鼻子,抬手抹掉眼泪,起身干脆利落地收拾餐盘,说道,“我可不去,世子爷让我在哪,我就在哪。” 出房门之前,敛翠说,“我知道世子爷把我留在这的用意,我打七岁跟着他,不一定比你对他的了解少。” 她是管不了主子们怎么选择了,但她知道,世子爷心里第一位放不下的,就是慕公子,所以只有把自己留在他身边,他才放心。 可惜,这世子爷和慕公子,她瞧着明明是两情相悦,怎么偏偏就是说不通呢…… 敛翠走后,慕习有点出神地坐在那,他什么也不敢想,想什么都没有用,更别提脑海里那些纷杂的念头,他只是稍微看一看他们,便觉得自己卑鄙,明明是他亲手推开的梁元劭…… 如果事到如今,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在他推开他的这个位置上,依然能做点什么,使他喜悦使他轻松,就好了…… 第22章 请了安便回 43 但慕习见不到梁元劭。 梁元劭被景正帝派去了西南处理水患赈灾。 临走前,慕习去送连夜整理的西南蜀地历来水患的规律和经验,赶在了队伍开拔前的最后一晚。他可以让敛翠去的,但前几日听来的话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世子爷瘦了很多,根本就在点灯熬油的熬自己……” 他很想去看看梁元劭。 一路上走的不快,想着一会儿该以什么口吻说些什么,这还是从郊外回来后,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慕习有些心虚,也很紧张。 把书卷给他,将要义提炼清楚,请了安便回。慕习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这么说。 到的时候,郎亭守在院外,正对着主屋的下人吩咐,世子爷与世子妃在屋内叙话,没他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打扰。 慕习停了脚步,把书卷拢在袖子里,站在原地。 想来这最后一晚是应该留给夫妻密话的,毕竟还在新婚却要分别,应是有很多话要聊的,西南暑热,水患后又益滋生瘟疫,世子妃肯定也是担心的,起居衣食定是也细细准备了…… 慕习垂下头,看了看手里的书卷,月光洒在地上,众人散去,院子里凄清安静。 他明知眼前一切再理所当然不过,却不知怎么,脚底像粘在了地面,无法前进,因为觉得连空气都嘲讽他多此一举,无法后退,因为心里牵挂高悬,没有着落,无从分辨。 就在他犹犹豫豫的时候,郎亭看见了他。 “慕公子,你是来找世子的吗,我去……” 慕习摆摆手,将书卷递给他,“时辰已晚,就不打扰世子了,劳烦郎卫官代为转交吧。”又道过谢后,便快步离开了。 郎亭看着慕习快速消失的背影,嘴里喃喃道,走的也太快了,又望了眼主屋,叹了口气。 梁元劭出发后,慕习便彻底没了他的消息。不过梁元劭不在的日子里,六皇子倒是出现得比以往更频繁些。 有时候他会问问西南的情况,不知道为什么,梁元逸每次看起来都不太高兴,他也无暇细顾。 虽然差事做的不错,但梁元劭在蜀地染了湿气病了一场。 三日后返回王城。 梁元劭回府的这天,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忙,慕习也坐不住,却没他的事做。 他从自己的院子走到外院,又从外院走到主屋外。耳边本能地响起以前父亲会教训他的话,君子沉静,为何如此沉不住气。一面又继续到处走,趁着府里忙乱,无人注意,他在主屋外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 第39章 他仔细观察每一个进进出出的人,生怕漏掉什么细节。 第一个宫里御医匆匆忙忙进来的时候,慕习无意识地紧攥着袖口,腹部麻麻的,仿佛在紧张着等待一个结果,他想起梁元劭遇刺那次,他面无血色失去意识地躺在床上…… 但没一会儿,御医便出来了,笑盈盈的,小厮有条不紊地送他出府。 慕习松了口气。 他又等了好久,没见着别的御医再出现,梁元劭身边那些心腹将领也一个没见着,天色渐晚,只送了一次药,下人们忙完了手里的事,来往的人也变少了。 慕习起身,揉了揉已经有点僵硬的肩膀和腿,回去了。 他现在可以确定了,梁元劭是没事的。 其实明天等敛翠出去见了王妈妈他们打听一圈,他至少也会知道梁元劭到底好不好,但他就是不想等。 这一晚他厌食的情况忽然好转,难得的吃掉了大半碗粥,晚上也睡的很踏实,所以次日清晨便晚起了些,敛翠慌慌张张闯进来的时候,他还蒙着被子半梦半醒。 “慕公子,你快醒醒。” “世子妃在外边花园等你。” 慕习愣了一下,坐起身,睡意片刻全无。 44 世子妃柳湘端坐在花园理石的桌椅边,不紧不慢地品茶,也会与身边的丫鬟说笑几句。 心情不错或是城府不浅。 慕习与她不过寥寥几面,更是不知今日用意。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于内院召见,自然是没把他当外臣的。 阳光倾泻在她花纹繁复的衣裙上,与普通世家女子不同的气质,明媚,张扬。 在慕习拜礼开口之前,柳湘率先看见了他,远远地招手,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道,“慕公子,久仰大名。” 行事主动,直接,慕习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判断。 “世子妃安好。” “坐啊。”柳湘说道,然后摒退了下人。 敛翠满身戒备,但又不能违命,只好退到了远处的树荫里等着。 柳湘毫不掩饰自己对慕习的好奇心,打量了他一会儿。他俊美清秀,介于极富男子阳刚气质与女子柔美气质之间,在那并不宽的范围里,他的脸完成了最优组合,只属于慕习,仿佛别的任何人都撑不起这五官下的清澈与复杂并存。 他就这么不悲不亢地坐在对面,没有惊惧犹疑,沉静地等待柳湘开口。仿佛世间万物喜悦已过,剩下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以一种无声地力量固守住他的东西。 他身上有平静的,早已放弃抵抗的忧郁和痛苦。 柳湘以一个女人的感受力,是这么理解的。 慕习在她不短的打量下,并没有不自在。 柳湘身体微微向前倾,戏谑和玩笑已经褪去,她淡声道,“终于能聊聊了,慕公子。” “世子妃请讲。” 柳湘说道,“梁元劭身体已无恙,虽然之前确实病的很重,但现下已好了,今日可以去校场了。” 昨晚慕习以为无人注意到他,但他错了,他是怎么绕到主屋外的,怎么坐在那的,又等了多久,柳湘知道得一清二楚。 慕习不愿假装自己毫不关心,柳湘对梁元劭直呼其名的亲密也一时让他无法招架,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梁元劭以前也这么容易生病吗?”柳湘问道。 这简单的一句话,在宣示某种交接。慕习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资格对以前下判断,他只尽可能地客观说出事实,“据我所知,这是我第一次见世子染病而非外伤。” 柳湘见他咬紧牙关,不漏出一点私人感情,笑了笑,掐了一颗葡萄递进嘴里,然后说道,“逞强这点,你们真的很像。” 然后她倒了杯茶给慕习,笑咪咪地观察慕习的反应,然后眼角轻扫,问他,“慕公子,你对梁元劭,是有爱慕之情的吧。” 慕习自然不会承认,也不愿再自辨更多,关于过去发生的事,如果值得他证明解释什么,那也只是对梁元劭一人的,他平静地道,“世子妃误会了。” 花园很静,时间和空气被拉锯在两人之间。 柳湘低声喃了句,“哦,是嘛。”她拾起帕子擦了擦沾了葡萄汁的指尖,“若是我可以接受你们的关系呢?” “不是陷阱,我们三人联手的话,便没什么不可能的难事。” 慕习蹙着眉,事情的走向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第23章 疯女人 45 柳湘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说道,“你现在的表情,仿佛在看一个疯女人。” 片刻后,慕习道,“抱歉。” 柳湘不在意地摇头,“你不信我,大可以去问问梁元劭。” 哎,若是慕习肯主动去问上一问,也不劳烦她要亲自来说上这一趟了。 她看着慕习依然不动声色的样子,就知道不可能凭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改变什么,但她的原则是尽人事听天命,该做的事该说的话她会一点不落。 “慕公子不必向我承认什么,我只请慕公子再想想一个问题,眼下到底是什么拦着你不能顺从感情和本能?” “我希望,这个原因不是我,不是我与梁元劭的婚姻,更不是我背后代表的直达圣听的威权,因为这些都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世事变幻莫测,我只希望我们这一边的人心无芥蒂,主君能心无旁骛。” 第40章 慕习因言语中实打实的善意而眼神颤动,柳湘是个很有气节的女子。 “好了。”柳湘施然起身,“我就说这么多吧,再说多你也未必会信,剩下的让梁元劭告诉你吧。” 慕习没有去找梁元劭,他第一次感情上混沌之外,脑子也很乱。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最近这一年太过陷入眼前得失与尘世浮沉,而疏于用功没有长进。 柳湘的那个问题,他想了几日,都没有头绪,越发郁闷地责备自己。 把自己躲进书房里,读了越多的至圣先师,却越迷惑,脑中旁生的想法如原始丛林里阴暗角落繁茂旺盛互相攀扯的藤蔓,强势地缠绕无向的生长,不讲道理地霸占他脑海的领土。 渡世间众生的真理是一回事,度自己的人生是另一回事。 王权,谋略,风险,机遇,情感,理智……慕习走在一个硕大的迷局里,企图从千丝万缕里找到出口,这让他不得不正视一个长久以来他不愿面对的错误。 那错误太大,让他觉得但凡多一些对自我反省的冷静和审视,都是更大的错误。 慕府倾倒,他认为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狱中不见天光的每个时辰,他都在反省,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血淋淋的家门覆灭的。 当风云变幻危机迭起,当父亲四面楚歌,他自己在哪,在做什么…… 他沉浸在自己的内心,沉浸在虚无缥缈的精神世界和绝美悠扬的诗词韵律里…… 他蒙着双眼躲避在慕府的羽翼之下,自私地只想顺从自己,弄清楚生而为人,到底有何意义。 若他肯入仕,若他能帮一帮父亲,他不敢说事实一定会有变化,但他至少尽力过了。 而不是像个懦夫一样,不战而败。 这就是为什么在得意阁里,他发誓要扭转乾坤,他从来没这样有企图过。若是从前,他定然觉得企图心如此重的人,脏污不堪。 梁元劭一直以为慕习决定入仕是不得已的保全和牺牲,但他自己却知道,这是他的主动选择。 他选择反省过去人生的错误,与儿戏般自私地以自我感情为重的年轻时代告别。 现下,选择感情和本能,就预兆着过去错误的重蹈覆辙。 这个选择不该难做的,维持现状是最容易的答案, 但每每思及此处,耳边总是响起梁元劭的声音,低沉克制又满是希冀与耐心。 “澄良,事在人为……” 46 慕习在房内翻来翻去怎么也找不到,着急的鬓边都渗出一些汗的时候,敛翠发现他要找的愉妃娘娘派人送来的婀伦公主的大婚请帖,被他压在了最边缘角落的一堆古籍最下面。 但他不记得了。 敛翠想,这很不寻常,这代表她猜的没错,慕公子心神不宁。 虽然他还是面容沉静,话也很少,以前敛翠也经常有一种感觉,就是他虽然坐在那里,但很难说他这个人到底在不在,又想到了什么。但最近慕公子明显坐不住了,他时常一个人出府,又若有所思地回来。 再观察观察吧,这个反常的情况,到底要不要报给世子爷啊。 慕习并没有走远,他只是发现后院岔路进去的山坡半腰上,可以看到每天梁元劭上下朝的必经之路,远远地看他策马而过。 梁元劭是很能隐忍的,就像作为质子十数年在深宫里看不见的边界和分寸下长大,眼前不管是什么局面,他总能扛过去的。 不发一言,不落一泪,麻木又残酷地扛过去。 印象里,慕习初到瑄王府的日子里,梁元劭却看起来是很快活的。他总是煞有介事地坐在旁边,看着慕习把所谓老王爷逼他喝掉的汤药喝完,最后一次的时候,他凑近了些,端详着慕习的气色,然后如释重负地笑道,“算这些太医有点本事。” 他的上目线垂下来,瞳孔很定很深如汪洋。 慕习记得自己不自在地撇开头,他觉得自己看错了,才会觉得那双眼里有深情。 后来他们时常围着案几,慕习安静地读书研磨,但梁元劭话却很多,尤其是聊到南疆。 他会逗闷子似的胡编一些离奇的当地风俗,有时也逗慕习,故意挑些壁画上直白的远古爱情。 但每次慕习都信以为真,会在脑中搜寻相关的文献,匹配不上时,会谦逊地继续请教。 然后梁元劭编不下去,又气又笑地双手抱住慕习的肩膀,看着他清俊但未免有些不解风情的脸,叹上一句,“我的澄良,大智若愚。” 这时候慕习才会反应过来,耳尖脸颊时常烧起来。 慕习坐在半山坡一块大石头上,任由思绪蔓延,想到这里,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一阵声响,梁元劭回来了。慕习站起身,微微踮着脚,从树梢的缝隙里望出去。 他黑色的朝袍衣袂翻飞,快速地往王府方向去了。 面色冷峻,身体绷紧。 那决绝的马蹄毫不犹豫地仿佛踏在慕习心上一般。 时过境迁,心揪起来,泛起的疼不止。 柳湘大概从梁元劭那里旁敲侧击地问出来,慕习并没有动作。着急的她派人来传话,府内不方便的话,梁元劭明日未时三刻会从校场回府的路上去一趟明隐寺,老王爷在那里积攒了功德,住持方丈请小王爷过会一叙。 慕习去了,但直到最后一刻都躲在竹林里,没有任何人发现。 第41章 他不太确定自己在做什么,去之前也还在犹豫,他心意未定,没做好任何选择,他没有什么能和梁元劭说的。 不该去的,直到他在竹林掩映里站定,他也还是这样想的。 柳湘的行为再一次令他惊讶,不管她到底想要为何,但至少她并不想成婚前慕习所研判的一般,那时他拒绝梁元劭的理由,因为柳湘,而不再存在。 这几天他在想,世间之大,到底有没有一条路,是可以兼得的。 哪怕他们要在这危如累卵的情势下,再找一条微窄如天堑间钢索般的路。 “慕公子?” “慕公子对此事有何高见啊?” 慕习回过神,瑄王府的外厅里,几位大人正在等着慕习回应。 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慕习不记得自己从何时开始走神的,也不知他们说到了哪里。他微微蹙着眉,思索着从何讲起。 他知道自己这两日心思不安,因为起了别的念头,对着梁元劭的时候,便不再如以往一般专心做个门客了。 众位大人也是第一次见慕习这般,有些惊讶,面面相觑。 慕习隔着人群望向梁元劭,他端坐上位,脸上是对这一屋子的门臣一视同仁的平静。 “慕公子若是累了,先行休息吧。今日也晚了,辛苦各位,我们改日再议。”梁元劭只注视了慕习一瞬便挪开目光,看向众人开口道。 众人散后,梁元劭闭目靠回椅背,略带疲惫的按了按两侧的太阳穴,问身边的郎亭,”这几日他还是频繁出府吗?“ “回世子爷,每日都出,要查查慕公子去哪了吗?” 梁元劭摆摆手,“不必了。”看他今日心不在焉的样子,这瑄王府于他,确是囚笼了。 他叹了口气,到时候了。 “后日婀伦大婚,他会入宫,派两个人暗中护着吧。” 第24章 倾慕多年 47 皇宫里的喜事不断,宫里掌事的太监宫女们如今对操办喜事也更熟门熟路了。不管如今时局如何,这宫里总是一如既往的富丽堂皇歌舞生平。 婀伦公主到底是皇上最宠爱的孩子,景正帝竟还亲自督问了几次。各式活动和规模都要更大些。特许婀伦公主新婚头一个月,都可以带驸马住在宫里,以解父母思念。 很多人听了这事之后,心里默默地想,景正帝年轻时可以亲手杀了儿子,如今年迈了身子也不如以前,反倒一副慈父深情,惦记着能儿孙满堂热热闹闹了。 各处殿宇之间人声喧闹,匆匆忙忙,唯独偏僻处的花园角落,安安静静。 慕习和慕飞语并排坐在池塘边的大石头上,飞语将手里仅剩的鱼食尽数撒了,碧色的池水在阳光下披着金色的涟漪。 她拍拍手拨弄掉手上的残渣,对慕习说,“今日他当值,哥下次入宫的时候,我带他来见你。” 飞语手上的冻疮已全好了,愉妃娘娘给她升了品阶,虽依然是不起眼的宫女,但好歹不用再做粗活。比起上次相见,脸上也多了些灵动的神采。 慕习双手支在身边,笑着看飞语,眼神中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虽然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 飞语见他出神,“哥,你想什么呢?” 慕习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说“没什么”,然后温柔地问她,“只是想你是不是喜欢他,也到了女大不中留的时候。” 飞语的脸瞬时就羞红了,拍打了慕习胳膊几下,“哎呀……”被说中了心事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最后小声说,“我们……我们还没到呢……” 然后她看了慕习,还是觉得害羞,哪有女儿家自己定终身的,用手在脸边扇了扇风,说道,“哎呀,好热呀。” 慕习眼神中有温柔的宠爱,递了帕子过去,等飞语冷静了一些,缓缓问道,“飞语,你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飞语思忖了一会儿,对自己的答案更加确定,她的眼睛浅浅地弯成一个月牙,说道,“哥,我不会拿现在和过去在家里的时候比的,但眼下我确实过得很好,娘娘和公主对我都很好,公主送了我很多书,甚至还把皇上赏的一副棋送给了我,一起做事的其他人也都和善,不会因为我们家的事情排挤欺压我。唯一要说的话,就是日子日复一日的有些枯燥,但好在我认识了他。” 提到这个刚才已经讲了很久的人,飞语脸上又晕上了一点红,她接着说,“他从小长在西南深林,脾气古怪的很,但也着实有趣。和他说会儿话,一天我也不会觉得闷了。” 慕习不会觉得嫁给一个侍卫委屈了妹妹,只要她喜欢,怎么都好。她比自己更能适应新的人生。他认真地听完飞语的话,第一次有种原来家门覆灭已经过去了,过去有段时间了,时间在不可阻挡地向前,他们的人生也是。 他点点头,喃喃道,“很好,很好的……” 飞语蹲下身,蹲在慕习的膝盖前,捞起他的手腕,将叠好的帕子放进他的手心,微微仰着头说,“但我觉得你不太好。” 在慕习开口之前,飞语又说,“你不要骗我哦,我都看得出来。” 他们没差上几岁,从小一起长大,慕习虽然对外人都很清高,但却很疼妹妹,在家时也时常一起窝在书房,有了什么不开心的,如果能对谁说的话,他们一直都是彼此的第一选择。 “哥,你是不是又在逼自己做不想做的事了?” 第42章 慕习惊讶于飞语敏锐的直觉,无奈地笑笑,只好对她说,“别担心。” 飞语欲言又止,“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啊?” “我们慕府走到今天,真的不是你的错,这是我们的命运,哥。” 慕习抿唇,抬手摸了摸飞语的发顶,“你确定那个小侍卫真的配得上我妹妹这般冰雪聪明吗?” 飞语轻轻推了慕习膝盖一下,站起身,娇羞道,“哥,你又来。” 日头又偏了偏,飞语看着时辰,想起了来之前公主叮嘱的话,“哎呀,只顾着说话了,差点忘了,公主想问你在走以前能不能去见一下她。” “婀伦公主吗?” 飞语点点头,“她没说什么事,只问你能不能去一趟,横竖公主也不会有什么坏事吧。” 慕习理了理衣襟,说道,“好,我这就过去。”然后他将飞语拥进怀里,说道,“照顾好自己,我再找机会来看你。” 飞语嗡着鼻子,声音有点哑哑的,但还是把眼泪憋了回去,说“哥也是。” 48 婀伦贴身的宫女将慕习引进室内后,便关上殿门退下了。 偌大的华室,空无一人。慕习隔着春日百花图的屏风,看见已梳妆完毕的婀伦独自坐在铜镜前的轮廓。 “拜见公主。”慕习说道。 婀伦闻声缓过神来,拎着喜服,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见到慕习的一瞬间表情还有些莫名,似乎夹杂着恼怒和责备,但最后她勾起了唇角,微笑地说,“澄良哥哥。” 按礼制,心妇成婚前数日不仅不能见夫君,更不能见外男。 慕习向后退了两步,虽说婀伦是要任性一些,但慕习却不能不恪守礼法,拱手道,“公主,这于礼不合,还请回到屏风后面去吧。” 婀伦将他的手轻轻拍下,不以为然地说道,“我拿你做娘家哥哥,没关系的,再说,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慕习只好妥协,补上了刚才未来得及说出口的道贺。 婀伦笑嘻嘻地应了,然后说道,“量他孟崇正也不敢对我不好,我自然是百年好合恩恩爱爱的。” 慕习被她逗笑了,他不知道婀伦为什么一开始就对他有强烈的亲近感,但几次接触下来,他却也是真心觉得婀伦天真率直,本性可爱。 然后婀伦似乎想到别的事情,收敛了笑容,说道,“我就是想让你来看看,和心上人约定终身时候的幸福,能不能感染到你。” 慕习听得出话里的意思,人人都来游说他,仿佛只要他同意了,他就能和梁元劭幸福百年一样。他不动声色地回道,“自然是能感受到公主的喜气的。” 婀伦不买账,嘴唇微微撅起来,便要挑明了说,“澄良哥哥,你到底为什么不能接受表哥啊。” 慕习绷着唇角,两人对视片刻,慕习在婀伦天真的目光里败下阵来,她太真诚了,希望他们也能像她一样幸福的渴盼都溢出眼眸了,慕习没办法地,低声说道,“我不喜欢他,就算是天神下凡,不能强人所难吧?”说完又自觉心虚,将目光瞥到一边。 婀伦蹙着眉头,似乎想不通这个答案,“怎么会呢……可我感觉……”她声音变小,在认真考虑慕习说的,片刻后,她看起来依然不太相信,但还是说道,“对不起澄良哥哥,我不能逼你喜欢表哥,我只是看他折磨自己太难受了。” 婀伦虽然任性,但底色却是纯良的,和梁元劭一样,没有染上半分皇室里的残酷冷血。 慕习有些感动,还这么想着,就听到婀伦接着说道,“他太可怜了,我才会来找你,他倾慕你这么多年,哪里一朝一夕就能走出来的呢。” 倾慕你这么多年…… 慕习被这几个字一时搞得懵懵的,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与梁元劭不过相识数月,何来的多年一说呢? 婀伦将头上的步摇又稳正了些,其实今天她紧张的很,眼下见着慕习这边实在没有希望了,全部的注意力便又回到了自己大婚这件事上,她深吸了口气,时辰越来越近了,她轻轻扯了下慕习的衣袖,问道,“澄良哥哥,我看起来还好吧。” “嗯?”慕习缓过神,道,“一切妥当。” 婀伦又露出明媚的笑脸,“我一会儿让他们带你出去,还是你想再和飞语呆一会儿?我去叫人看看情况……。” 说着婀伦作势要迈出步子去打开大门,慕习忽然喊停了她。 “公主。” 婀伦回身,“怎么了?” 慕习犹豫了一会儿,婀伦见状走到慕习身边,又问了一遍,“澄良哥哥,你怎么了嘛?” “方才你是说,世子他……” 婀伦还是不明所以,看着慕习,等他说完。 “方才你说,世子爷倾慕我,对吧?” “对呀”婀伦忽然张大了嘴,“不至于吧,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 “吓我一跳。” “后面,你还说的是什么,我没有太听清……” “我说倾慕你多年……”婀伦顺嘴说完,看着慕习僵住的表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刚梳妆好的小脸顿时皱在了一起,心里一时不知该先骂谁,是骂孟崇正的错误情报,还说什么表哥手段用尽衷肠诉尽也不见慕公子软化,还是骂表哥,这么久了,竟然还不说出过去的故事,那还指望打动别人,到底怎么讨老婆的啊,光棍二十一年真是白光了…… 第43章 慕习当然不知道婀伦这么精彩的心理过程,他用尽自己全部的修养,控制住自己不要太急切太冲动,毕竟还是婀伦大喜的日子,这里是皇宫,他缓缓开口,虽然声音里有一丝颤抖,“公主如果尚还有一些时间,可否与我讲讲,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25章 我好像犯了一个大错 49 接下来仅有的一盏茶时间,婀伦几乎讲了梁元劭的小半辈子。有的事情是孟崇正告诉她的,有的是梁元劭自己说的,但每一件都令慕习惊讶地说不出话。 他从没想过,原来梁元劭的时间是这样度过的,原来自己的人生曾在暗处以这样的方式与他的缠绕。 婀伦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年了,她大概十一二岁,有一阵子她忽然意识到,梁元劭变了。 以前最爱带着她上蹿下跳,翘课偷玩的表哥,突然不见人影了,因为他要花时间用功读书。 婀伦一下子就觉得没意思了,她缠在梁元劭身边,一直央着问,为什么不能陪她了。 梁元劭可能是烦了,有一次终于说了,他说,他见到了慕习,他要能配得上他才好。 婀伦自然还没到懂得什么是“配得上”的年纪,但那是她第一次从梁元劭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又过了好久,可能有接近一年的时间,母妃某日忽然拿了篇文章,要她好好读读,文章署名是“慕习。”她忽然就唤醒了脑海中的记忆,欢天喜地地去找梁元劭,想告诉他,他认识的这个人好厉害,能得母妃盛赞。 梁元劭听了以后勾起唇角,手里的笔不停,赏了婀伦一句,还用你说。 婀伦对这个慕习一下子有了兴趣,她困在深宫不得见,求梁元劭什么时候有机会能把人带进来。 但梁元劭拒绝了她,因为他把自己的文章送去,给慕府递了几次拜帖,都毫无音讯。 婀伦惊讶地说,“原来人家不认得你哦。” 梁元劭嫌她烦,推她离开书房,她扒着门边,“那你直接登门啊,表哥,你好得是世子哎,慕老师再怎么样也不会把你赶出去的。” “我不想他因为瑄王世子,而非我这个人本身认识我。” 婀伦皱着眉头,努力分辨两者区别,还没想完,梁元劭已经将她送到了院里,扔下一句“你不懂。” 婀伦讲到这里的时候,又气又笑,说表哥有时候像一头倔驴。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婀伦及笄了,景正帝要为她大肆庆祝一番,要在她生日当天,世家王爵公子们来个文武比试。 梁元劭主动来找婀伦,哄她跟皇上要个封赏,准拔得头筹的人一个愿望。 婀伦去是可以去,但有个条件,要梁元劭告诉她,他到底有什么愿望。 所以婀伦才知道,那个时候慕习要去东南沿海一带游历,他想要同去,但质子不能出宫,除非是特殊的恩赏。 婀伦去了,她父皇就拿她没办法,所以她顺便又为自己唬来了一个可以现场观赛的权利。 梁元劭的骑射就是在那两三个月的苦练里,突飞猛进的。陪他同练的孟崇正练到一半就放弃了,和婀伦坐在池塘边吃冰。 太子哥哥不上场的话,本来大家不相上下的,但梁元劭的架势是往死里练的,后背摔得乌青。照这样下去,别人是赢不了的。 孟崇正百思不得其解,一直问婀伦,表哥到底冲什么啊。 那时候婀伦已懂情窦初开,她意识到,这几年的时间,原来慕习在表哥心里深深扎下了。 所以等梁元劭如愿去了东南又终于回来的时候,她第一个跑去看他。 他带回了一些东西,还有一个包裹,但不让婀伦去碰。 婀伦眼睛亮亮地想问他和慕习哥哥有没有什么进展,梁元劭便笑起来,有一种仿佛如梦未醒的痴醉和傻气。 他告诉婀伦,他们一起在石洞里躲雨,路上遇上流寇,在路边草屋同住了两日,还救下一只小黑狗。 婀伦听着宫外精彩的故事浮想联翩,直呼自己也要去看。 讲到最后她才知道,原来刚才发生的所有,梁元劭都蒙着面,随行还有一名皇上的心腹侍卫。 因为景正帝虽然准了他的愿望,但对这个一直乖顺不出眼的侄子,突然执拗地要求出宫很不悦,条件便是不能暴露身份。 婀伦心里听了很不是滋味,表哥本就隐忍,可近些年,父皇的疑心却越发重了。 她有点垂头丧气,那这到头来,表哥吃了那么多苦,慕习哥哥不还是不认识他吗。 从那以后,她就时时在心里盼着,有情人能终成眷属。 景正帝虽然疑心,但也不希望真的养个废物侄子,也渐渐同意梁元劭去军中历练。那段时间婀伦能听见父皇同母妃说,瑄王爷总是上书请皇帝关照一下表哥的人生大事。 父皇似乎很满意这个十分安分的弟弟,笑着同母妃说他们原来也到了着急孙子的年纪了。每次聊到这父皇又会拉下脸来,说上几句太子哥哥。 后来果然有人陆续被送到表哥的住处,但宫里都在传,瑄王世子干脆住在军营里了,那姑娘们一个接一个的完璧归赵。再到皇帝许他出宫别住,那些人便连府门也进不去了。 婀伦渐渐也见不太到梁元劭了,但偶尔宫里摆家宴的时候,婀伦都悄悄凑过去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要去见慕习哥哥说清楚心意啊。 梁元劭那时总说,还不到时候。 第44章 直到梁元劭第一次领兵,大捷,他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慕习。 当王城的商户酒肆里人人终于知晓瑄王世子,凯旋的队伍上挂着“劭”字旗的时候,欢迎他们的人挤在路边,梁元劭早已一个人,快马加鞭赶到了慕府。 可惜他慢了一点,只晚了一天,慕习已经入山闭关清修去了。 等慕习快要出来,梁元劭又被派去打仗了。 婀伦说,那时她觉得他们简直是诗句里说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生生被隔开了。 谁也没想到,南疆卷土重来,这一仗梁元劭苦苦打了一年多,而这一年里,王城竟突然变了天。 50 “我不知道表哥在军中是何情形,但我,母妃,孟崇正都收到过他的信,不止一封。”婀伦回想起最后的这段日子仍心有余悸,“一开始他希望母妃和我能为慕府求情,他一定也找了其他可靠的人,但那时候人人噤若寒蝉,谁若求情便会连坐,连我都被父皇罚了禁足。” “后来表哥便只求能有人在牢里善待你们。最后一封信里,他求母妃能不能通融得意阁,将甄倌的日子向后挪挪。母妃爱莫能助。” “所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在甄倌前赶回来的,也不知道他还做了什么,但不管做什么,大概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吧。” 婀伦悠悠说着,有宫女推开殿门,微风将清冽的熏香和重重往事一起飘散。 宫女显然没想到,慕公子还没有走,赶紧又将殿门关上,然后轻声提醒道,“公主……吉时快到了。” 慕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脑海里,婀伦一直在对他说重复的话。他反反复复地听,反反复复的想,在某一个瞬间,接受难以相信的事实。 原来梁元劭爱了他很多年。 他坐在小厅里的门边,木然出神地望着院外青天上异常灿烂的夕阳。庭院里树木已变得郁郁葱葱,假山假石也不言不语。 难道自己也是石头吗?如何竟能分毫不知啊? 那个和他一起在湖边从树上摔下来的顽童,还有和他躲在茅草屋里,递水给他的神秘侠客。他为什么没有问过他们的名字。为什么明明觉得声音熟悉,却没有再多寻觅。 他想起从前的自己,小厮递给他一摞拜帖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再多翻一翻。那时候梁元劭的字迹到底离自己的手指有多远。 如果他们自小相识呢? 那时候他们旗鼓相当,梁元劭常来慕府,慕知章没时间指导他的时候,他就和慕习并排坐着,慕习一定是脊背笔挺,梁元劭则半个身子趴在桌面,懒懒散散地和慕习互考功课,戒尺在慕习手里,梁元劭没答对的时候慕习就会学父亲的样子一丝不苟地抽打一下梁元劭,但他从来不疼,却爱装疼。慕习偶也有答不出来的时候,梁元劭都高兴地蹿起来,因为那代表慕习要陪他在街上逛上一趟。 王室设宴的时候,孤僻的慕习不再是一个人,梁元劭会跟在他身边,在皇宫里他们自己的秘密基地,然后梁元劭话好多说个没完,但慕习却不讨厌,也是这样,慕习才不会像小时候一样,一要他进宫,就装病。 慕习可能会学会骑马,但跟不上梁元劭的速度,偶有一回,梁元劭拽着两个人的缰绳,两马并驾齐驱,慕习黑着脸,再快也不肯喊一声怕。 慕习闭关清修的前一天,梁元劭会来给他送行,喝多了就搂着慕习的肩膀,要他答应务必要早日出关,他一个人在外面无聊的很。 他们可能就这样肩并肩地一起长高,长大。 慕习大笑起来,这是一段不可能的人生。他们到底错过了多少年的时光。 敛翠跪在他身边都快哭了,好像一直在喊他。 慕习扭头问她,“哪里能拿到酒啊。” 敛翠怔住,她第一次见慕习,决定放浪形骸。 梁元劭苦心孤诣,拼尽全力,不惜冒着身家性命的风险,赤诚着心只想铺一条平平顺顺的路,好让慕习稳稳当当地来。 但他却全然不识他,不懂他,防备他,猜疑他,看不见这路,竟拿世间阴谋浮沉与赤诚真心放到天平掂量,然后站在另一端犹豫彷徨兀自伤怀,没有向前一步。 命运弄人,慕习越想越要发狂。 敛翠端了酒来,慕习仰头看着她,酒水斟满酒杯,想起初来那晚,梁元劭笑着递他的酒。这一回他终于仰头痛饮。 嗓子辣的仿佛破掉,他低哑滞涩地喃喃道,“敛翠,我好像犯了一个大错。” 第26章 你要我走吗 51 慕习觉得自己坐在云上,身上的骨头想要出走游荡,但他不肯他们走,死死地把他们摁在本来的位置,唯独就头他摁不住,越低越沉。 但好在手还灵活,能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的喝。 外面弦月初升,清晖一地,想必婀伦公主已经礼成,定然是满堂美满,鲜花着锦,灯影下璧人成双,这是人生至喜。 呵。天下又能有几人得此圆满啊。 慕习喃喃自语了一句,晃了晃酒壶,竟又空了。 他唤了一声敛翠,房外似有人来,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慕习努力抬了抬头,“劳烦再拿一壶。” 没听见答话,他睁了睁眼皮,视线逐渐从模糊到清晰。 他看清了,是梁元劭站在门口。 梁元劭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画面。敛翠来通报,说慕公子不太好,他没来得及听下文,人已经赶到房前了。 第45章 慕习就算醉了,醉的眼睛红红的,还是身板笔直,唯独两只胳膊死死地抵着桌面撑着身体,脑袋却晃在胸前。 没有人是这样醉酒的,醉的既固执又骄矜,但却一心想放逐自己。 四五个酒壶散落在桌上地上,梁元劭确定,他全然醉了。因为他见着自己不伏礼不跪拜,喊了一声,“梁元劭,你来了啊。” 从下颌到脖颈儿,在月光下有淡淡的阴影,又像是儿时清高又不可一世的圣童郎了。 这是他本来的样子,不该醉倒在他这王府别院。梁元劭这样想。 看着慕习抬手拿着杯往嘴里倒,但那什么也不剩,口齿间没能尝到如期的清辣,慕习不解地将杯子完全倒转,盯着杯底看。 梁元劭看不得他放纵自己的样子,心疼如麻,他拽住他的手腕,将杯子夺走了。 慕习没有挣脱,酒精让他对接触变得迟钝,他似乎出神地看着梁元劭。 片刻后,他哭了。 他已经完全认出了梁元劭,离他很近,就在他眼前,不需要他躲在山林后面,躲在其他的谋士后面,只能远远地不被发现地看一看。 为什么人会在见面的瞬间,才发现那些不得见的日子七上八下的感觉原来是想念。 梁元劭的样子明明没有什么变化,但慕习觉得自己看向他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往事纷至沓来。 他仿佛看见了十五岁开始,饱尝辛苦的梁元劭,也看见了被自己彻底拒绝后的梁元劭。 慕习哭的更凶了。没有声音,但眼泪汹涌。 梁元劭先是怔住,然后很快松开了他的手腕。这是他第一次见慕习哭,慕习会生气,失落,伤怀,但他从来不会哭。 “出事了吗?”梁元劭半躬了身子,低声问。 慕习动了动嘴唇,嗓子却哽住,不知从何讲起。他眼眶痛红,瘦削平直的肩膀因为流泪不住地微微颤抖,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痛不欲生的凰。 梁元劭咬了咬后槽牙,在心里骂自己混账,梁元逸说得对,他早该放开慕习的。 他一手端着烛台,一手从怀里取出了慕习身契凑近,火舌吞吐,刹那间一地焦灰。 慕习茫然地看着地上的余烬,半晌才缓缓地问,“什么意思?” 梁元劭蹙了眉头,话到嘴边却激起心上酸痛,便说不出口了,他蹲低了身子将慕习从椅子上打横抱起,并不看他,两步便跨到了床边。 “别喝了,明日……我让郎亭送你出府。” 下一瞬,他给慕习盖上被子的手被抓住,薄如纸一样的手背皮肤隐隐露出青色的血管,慕习依然痴痴地问,“什么意思。” 但他眸光中流露出的软光,那里有难以明说的遗憾和委屈,暴露了他已然听懂了梁元劭的意思。 梁元劭只别着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不敢看也不敢感受慕习掌心传来的温度,他怕自己转念便后悔,只僵硬地说,“木池庄我已派人打理过,你可暂住,不习惯的话,再寻别的,都在你名下。” 慕习掀开被子,坐起身面对着梁元劭的侧影,“你要我走是吗?” 说罢,眼泪又淌了下来,他打起精神强撑冷静,但浓重的鼻音让每一字都带着轻微的颤抖。 梁元劭没有说话。他不停设想他们分开之日的场景,但没有一种如眼下。他既感受到钝刀挫骨般的离别之痛,也同时感受到慕习指尖,眸光,面庞所带来的牵引,与那离别之感拉扯不清。 慕习没有听到答案,但他心里早就知道了,人生万事何时了,他微微仰着头,眼泪便顺着脸颊冰凉地滴落在锁骨上,他断断续续的笑起来,笑声又低又冷,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了悟般呢喃,“还是太晚了……” 梁元劭低头看他,两人目光便黏混在一起。 眼波流转,目光颤动,一个念头忽然爆炸,在脑海里摧古拉朽般掀起巨浪。 慕习在挽留他。 梁元劭还未来得及去确认这件事,慕习已经站起了身。 他将双臂贴着梁元劭,缓缓伸过去攀缠上他的脊背,然后将脸埋在了胸前。 52 慕习的气息很重,他拼命汲取梁元劭身上每一寸的气息,像是动物深深依恋自己的巢穴,不肯离去。 他的鼻尖反复蹭着梁元劭脖子侧面的皮肤,那里的表层渗出薄薄一层汗,他闭了眼睛,去感受那里的闷热和被自己吐出的热气层层包裹着。 但仿佛还嫌不够似的,紧紧抓着梁元劭的衣服,指尖抵在他的筋肉上,脸和胸膛紧密相贴。 只有这样,才让慕习感到一丝安全,才能让他从错过半生的巨大失落感里逃出一瞬。 梁元劭起初大脑一片空白,僵立在原地,只能感受到不停加快的心跳。 渐渐地,他感受到慕习往自己怀里越钻越深,他不停使着本也没多少的蛮力,仿佛只有融为一体才能满意。这一刻,他才终于确认,慕习想要他。 那一瞬,他狂喜莫名,过去五年的每一个天,他都在等,这个心意相通的时刻。 满怀温软不停磨蹭着每一寸他们相接的皮肤,由于太过紧贴带来的呼吸不畅,慕习会间歇性地微微离开他的胸膛,仰起头望着他的眼睛,眸里满是痴缠。 慕习看着的,蹭着的,呼吸着的,抓紧着的每一个地方,都变得灼烫,全身的血流不可控制地往一处涌。 第46章 慕习醉了。脑海中尚存一丝理智。在不停地提醒梁元劭。 所以他克制着自己,抱着慕习的肩膀,那臂膀太瘦了,梁元劭几乎不费力地就将慕习轻轻拖开了一点距离。 他深吸了口气,以防被彻底拽入狂热的情动,然后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慕习没什么表情,若不是泛红的脸颊和波光粼粼的眼眸,与平日淡漠疏离的神情并无二致,他眼尾上挑了些弧度,看着梁元劭,片刻低下头,点了两下。 “是谁。”梁元劭轻轻扶起他的头,又问。 慕习抬手伸出一根食指,指腹摩挲着梁元劭的眉骨,又到鼻骨,喃喃道,“我没那么醉,我知道是你。” 然后他又重新钻回了梁元劭胸前,然后同时又不得其法地解带子。 “这些衣服好碍事。”他只想被更高的温度包裹。 他慢条斯理地一层层地剥,甚至一直保持着得体又端方的动作仪态,到最后一层的时候,扒到梁元劭的肩膀处时却卡住了,他只好双手并用,像是对待一件手工一样,认真平顺地扒掉了最后一件。 他折腾的时候,梁元劭就一动不动地配合他,一手虚揽着他的腰背,一手安抚似的抚摸着他的头顶和耳际。 只有梁元劭自己最清楚,这是什么感觉。 真他妈快疯了。 慕习很满意肌肤相贴传来的温度,他的手掌从梁元劭的肩膀,一点点巡礼似的向下。 直到跨过腰际,手掌传来异常的硬度和热度,忽然手腕被狠狠抓住。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梁元劭的声音已有些干涩。 “你抱抱我吧……我这里……也很难受。” 慕习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难言的哀求和羞涩,没有抬头,耳尖绯红。 就像是引线燃完了最后一截,梁元劭只觉得从身到心都跟着轰鸣起来。他俯身再次将慕习抱了起来。 这一晚,梁元劭终于补全了关于慕习的最后一块拼图,原来在这样水乳交融的时刻,慕习是这样子的。他不喜欢所有他的肌肤被暴露在空气里的体态,他会回过头或低下头,或者紧紧抓着梁元劭的手,用湿漉漉的眼睛,告诉他,他不喜欢这样。梁元劭只好勾着他的脖子,将他带到怀里,不管身体怎样的起伏,他们的肌肤都紧贴着,彼此承托。 慕习越是这样,梁元劭越是没有办法停下。因为在这万物颠倒的夜晚,他们第一次体会,与心爱的人彼此有着同样的密不可分的渴望,原来会令人如此完整。 第27章 说什么傻话 53 梁元劭做了个噩梦。 梦里慕习醒转过来,发现他们已有肌肤之亲,羞愤欲绝,悬梁自尽了。梁元劭抱着他已凉透的身体,无力回天。 他带着一身冷汗吓醒了,下意识地去牵慕习的手,哪怕温热的感觉令他安心,他也无法再度入眠。 慕习睡得很沉,虽然肩膀胳膊上还留着梁元劭没控住力气而留下的红印,显出一场旖旎的情事刚过不久,但他的面目已全然沉静,身子也端端正正的。 梁元劭心里有隐隐地担忧,他甚至想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但朝阳还是渐渐升起,慕习醒了。 他能感受到一旁梁元劭炙热的目光,他没做声响,拉了拉被子,脸颊到脖颈儿悄悄红了起来。 “冷了?”梁元劭单手跨过慕习的身体,将他两侧的被子又拢了拢。 “还好。” 慕习说话的时候望了一眼梁元劭,他因为支着胳膊半起着身,被子掉落大半,露出绷紧的手臂肌肉,想到昨晚他是怎么被这双手臂扣在怀里的,就不自觉地脸热心跳,所以他将目光别开了去。 梁元劭看他回避,心忽然又悬了起来,“慕习。” “嗯?” “你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了吗?” “嗯。” “那……你记得昨晚自己说过什么吗?” 慕习的脸一下子涨红了,那些话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说出口的,但他记得。 “嗯。” “你不会轻生吧?” “什么?” 慕习怔住一瞬,然后道,“当然不会。” 梁元劭的神情这才如临大赦,他还有满腹的疑问,他想知道慕习是什么心情,对他又抱着何种感情,什么时候开始的,喜欢女人的事情现下是不是不成立了,这是不是代表他愿意陪他一起涉险,但他又怕自己一大串的问题,吓跑了慕习,也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 什么答案都好,他们来日方长可以慢慢聊,慕习愿意呆在他身边就好。 他呼了口气,想伸出手绕到慕习后颈,将他搂在怀里,但听到慕习说话,便停了动作。 “我也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你说。” 慕习侧过身子与他相对,抿了抿唇,在清醒时有点难以启齿,“我可以不走吗?” 带着小心,还残留着一些昨晚的委屈。梁元劭没见过这样示弱的慕习,他不确定慕习还想不想要肢体接触,但在脑子作出判断之前,他已经将人紧紧抱实,“当然,我求之不得。” “那我还有机会是吗?”慕习问。 梁元劭摸着他的脑袋,“说什么傻话呢。” 然后他感受到后背被人环住,慕习如昨晚一般再次将脸埋在了他的身前,传来他的声音,“谢谢你,梁元劭。” 第47章 谢谢你数年如一日地珍视,谢谢你一直坚持地选择。 梁元劭或许不明白他话里全部的含义,但却有一种强烈地相连的感受,冲得他鼻子泛酸。 他低下头,拇指指腹从慕习的耳际一直摩挲到的唇底,他嘴唇很薄,唇线也并不翘,但他此刻轻轻咬着而溢出一些嫩红来,格外动人。 梁元劭吻了上去,昨晚已做过很多次的事情,却都不如这一次轻柔缱绻。他安抚似的又极具耐心,慕习很快便松动了,他就从唇缝间最柔软的地方进去,一点点勾扫他的舌尖。 他感受得到,慕习在迎合他,没有一点抗拒,从他的唇齿间汲取呼吸。 梁元劭像被鼓励了,动作也更大胆,唇齿间的节奏也变得更快,慕习微张着嘴,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口水搅动的声音和若有若无的呻吟流淌了出来。 慕习又有了和昨晚类似的感觉,他像沉溺在了一片汪洋,梁元劭是唯一的浮木,他双手环上梁元劭的脖子,闭上了眼睛,仿佛想要填补过去数年的空白般,他由着自己被情欲沉没,身上的感官又被放大数倍,他知道,他们又都起了反应,梁元劭正蓄势待发地抵着他。 日头就快三竿了,床帏里却忘了世间万物,他们如初尝云雨的少年一般,只有将身体融在一处,才能减少些对错过的那么多年的心痛和遗憾。 前路依旧艰险莫测,为了守住彼此,他们有更多的风险要冒,当梁元劭再一次进入,最终抵达慕习身体深处,他们十指紧紧交扣。慕习哭了,梁元劭去吻他脸上的泪。 54 “我的大小姐,您还有心思在这浇花?” 柳湘看了一眼急得面红耳赤的嬷嬷,淡笑着取了身旁的帕子擦手,打趣她,“怎么?天塌了?” 嬷嬷跟在柳湘身后,“我看离天塌也不远了,都塌在外院了。” 见柳湘没反应,还不紧不慢地拿起了剪子修整花枝,嬷嬷的声音又大了几分,“世子爷可是五六天不回房了,昨晚还把书房都搬去了,这不刚回府又钻慕公子屋里了,您倒是想想办法啊。” “钻?他又不是耗子,能往哪里钻。” “小姐,你们分房住也就算了,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可这夫妻关系,一旦插入了外人,可就很难挽回了啊。” 柳湘看着语重心长愁眉苦脸的嬷嬷,扑哧笑出了声。笑得嬷嬷愣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也对,是该给他找点正事儿做了,整日屋檐底下,出双入对郎情郎意得,秀得她都眼睛疼了。 “备轿吧,我要去找宁忆。” “眼见着天色要暗了,您这个时间去三皇子府……” “我想她了。” 嬷嬷叹了口气,出门准备去了,他们小姐也是苦,受了委屈无处诉,自然是只能去手帕交那里寻些安慰。要说这女子命运全看嫁与何人,这宁忆小姐与他们小姐从小一起长大,倒是一直同气连枝同病相怜的,起初都是拖来拖去没个合适人家生生拖成了老姑娘,不知怎么又都松了口,前后脚都嫁了人,可惜啊,就是都没那夫妻恩爱的命…… —— “我打算放弃皇位了。”梁元劭说。 慕习放下手里端着的冰杨梅,青瓷碗底磕在理石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梁元劭抬手,讨饶似的说,“我交了功课以后,回回慕老师张嘴前,就是这个眼神。” 慕习被他逗笑了,“胡说八道。”笑过之后,又若有所思。 “你怎么想?”梁元劭问。 慕习没有回答,反倒是问,“你不可惜吗?” “梁元逸会是个好皇帝的。” 梁元明的势力被清除过半,朝中格局重塑,空余出来的势力,到底归在哪方,近日已渐有摩擦。人心最是脆弱,长久积攒的信任因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嫌隙,也可能顷刻崩塌。 梁元逸这大半年来确实长进很多,愉妃娘娘教导的很好。 慕习又问,“是因为我吗?” 梁元劭答:“是因为我们。” “我珍视我们,胜于皇位。” 梁元劭思来想去,他实在无暇在抽出心力与梁元逸再厮杀一轮了,把人生浪费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意义,他剩余的时间都只想和慕习共度。 大梁已乱了太久,回到正轨强大国力才是要紧事。梁元逸,他的皇六弟,也该承担自己的那份。 慕习稍作思索便明白梁元劭的选择对所有人都好,这个选择早晚要做。 梁元劭:“等元逸登基,我们就回南疆好吗,飞语我会托婀伦照顾的。” 慕习点头:“你去哪,我随你去便是。” 梁元劭被这句话说得晕乎乎的,慕习是属于他的,那他自然也属于慕习。 梁元劭忽然认真地说,“虽然你不能封王拜相了,但王府上下,都听你差遣,包括我。” 自从那晚之后,慕习时常觉得回到了从前,不知今夕何夕,从梁元劭看他的神情里,仿佛他还是从前那个天之骄子,梁元劭的眼睛里宠爱和仰慕并存。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竟然还能感觉到心上被一点点缝补的感觉。 慕习觉得他渐渐适应了,去放下过去和当下他们的身份与差距,去只做一对平凡的眷侣,只做澄良与元劭。 “你不想差遣我一下吗?”梁元劭上身前倾,凑得更近了些。 慕习看得懂他眼中意味,心里想的是怎么又来了。这一周以来,梁元劭就像一头发情的野兽,不论上一秒他们在讨论什么,只要房中无人,他总想把慕习圈在怀里。 第48章 慕习伸出指尖,又无奈又好笑地将他的脸轻轻推远了些,骄矜地道,“不要。” 然后慕习仿佛能看见梁元劭耷拉下来的耳朵。 又有点不忍心了,说道,“那我有一个问题。” 梁元劭微微坐直了身子,心里想的是,这是他们心意相通后,慕习第一次这么郑重地问他问题。 慕习已经知道,他从十五岁爱他到现在,他知道慕习知道这件事以后,就一直在等,慕习什么时候来问他,喜欢他什么,他就把平日里自己想过的答案告诉他。毕竟他脑中描摹过很多次,答案自然也是打磨过的。 慕习开口问道,“府里西南角的孤坟,是谁的?” 梁元劭愣了下,“啊?” “你不想说的话……” 梁元劭立马和盘托出,“你还记得我们在东南沿海的山洞里救下过一只野狗吗?” “我看你喜欢,等你走了以后,我想把他带回来养着,没想到半路被山熊咬死了。” “我什么也做不了,连一只小狗都保护不了,出宫一趟也因为被严格限制行动甚至无法告诉你我是谁。” 慕习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将它火化,把骨灰带了回来,我想你或者想偷懒的时候会去看看,每一次他都能提醒我,我还不够强大。” 慕习一时五味杂陈,如果没有这座孤坟,他走向梁元劭的步子或许会更快些。 他轻轻抚摸着梁元劭的脊背,柔声道,“辛苦你了,梁元劭。” 梁元劭抓住了慕习的手,凑过去的脸这次没有被推开,他找到那张薄而淡粉,正微微上扬的唇,低头吻了下去。 第28章 最终章 54 “听说了吗?三皇子被幽禁了。” “我怎么听说是下狱了。” “到底为着什么……” 日头当空,王城中一处不起眼的酒肆散坐着几桌,靠道边儿的一个彪形大汉,吞完一口酒用袖子抹了把嘴,示意对面的人附耳过来。 两人交谈一会儿,对面的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前阵子听说宁府老太太告御状了,原来是她孙女差点没命啊。” “你小点声。” 两人环视一周,发现一切如常无人注意,那彪形大汉压低了声音,“也不知道传言真假,说是这三皇子是被府上的妾室告发的,才救下了三皇妃一命……” “这真是没谱的事儿……” “哎我看这世道乱得很,来,喝酒喝酒……” 隔着几桌一个以纱掩面但身姿卓越的年轻人,手背青筋暴起,差点将茶杯捏碎。 他愤愤站起身,扔了几枚铜钱,拎着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最终章 天高云淡,不知是初秋的风将王城荡涤的澄净,还是昨日新皇登基的大典足以安定,大梁朝的都城似乎终于在元逸元年平静了下来。 一大队人马,载着货物和家当,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往南去了。 梁元逸身着帝王冠服,遣退了一干人等,孤身一人站在城墙上,看着这对人马的身影越来越小,居中的那架最为显眼的八驾马车越来越远。 他知道,慕习走了。 梁元劭不战而让的条件是,让他们回南疆去,他终生效忠梁元逸,但大梁再无南疆质子。 曾经那个问题,梁元逸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答案。 他选江山。 听着身后有脚步声,梁元逸轻哼了声鼻子,将眼眶隐隐蕴出的水汽散开,不悦地责备,“谁准你们过来的。” 来人却不慌张,“参见皇上。” 梁元逸听见声音赶忙转头,然后眼里的水汽又弥漫了起来,虽然他已极力克制,面目如常,但张嘴的这声“阿姐”还是透出了淡淡的鼻音。 婀伦走到他身边,知他如今已是一国之君,但见他学着喜怒藏于心,见他忧郁伤怀,还是抬手轻轻抚拍着他的背。 在婀伦心里,他是她的弟弟,先于他成为国君,血浓于水的感情,也先于尊卑礼法。 她轻声道,“有舍有得,世之常法。” “阿姐,我只盼他再无苦难。” 车马队没入树林,这是慕习第三次走这条路。 第一次他与梁元劭初相识。 第二次梁元劭拽着他私奔。 第三次他与梁元劭一路回家。 慕习掀开车帘,远远望着草丛中心的位置,忽然说道,“我们在南疆也种些昙花吧。” 梁元劭放下手里的书,表示认同,“聘书也再下一份。” 慕习笑笑,“那倒不必。” 他的脖颈上在下颌左右的位置,缠着薄薄一层绷带,不久之前,那曾被抵着冰冷的匕首。 梁元劭简单查看了下,“下个驿站休息下,差不多该换药了。” 半个月前的记忆,是梁元劭这辈子度过的最昏暗的时刻。 一切发生在他们以为大局已定的时候。 三皇妃宁忆被接进瑄王府小住,柳湘伴其左右。他们筹谋半年,在三皇子府上布下的局终于要收网了。这是柳湘送给梁元劭的礼物。梁元劭还她的,是梁元逸登基后,特许她,成为大梁立朝后第一个科举入仕的女人。 景正帝大怒,牵出了先嘉北一案的疑点重重,三皇子被关入天牢。 事情到了这一步,梁元明本应无力回天,但在梁元劭带着慕习消夏回来的第二天,慕习被秘密地独自召入宫中。 第49章 朝局纷乱至此,景正帝要完成他生前的最后一次肃清。 梁元劭发现的时候,慕习粘着血的衣襟已经被送到了他手上。 没人知道那天正殿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梁元明在宫里何处还有未被清除的眼线替他做完了这件事,景正帝昏迷不醒,殿门被推开,阿远将匕首压在慕习的喉咙,血珠一滴一滴的渗出,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显然是受过刑了,他对着王座台阶下的梁元劭和梁元逸大喊,“放梁元明走。” 数万禁军气势森森,但阿远一个人却散发着更为强烈的地狱的气息。 众目睽睽之下,梁元劭和梁元逸是不可能轻易放走梁元明的,他们选了一间偏殿,僵持间终于挪了进去的时候,慕习看着有些奄奄一息了。 梁元劭绷着的那根弦隐隐地有断掉的趋势,强撑着冷静游说,“你为了梁元明不值得,你放开慕习,我保证你平安离开” 阿远已经在崩溃边缘,“你知道个屁。” “他不过是在利用你。” “他爱我,就像你爱慕习,这世上的爱难道还分对错优劣吗。” 门被推开,霞光照进血腥气过重的室内,慕飞语用着一把类似的匕首抵着自己,她让阿远放人,自己做他的人质,不然他要为梁元明殉情,还要带走慕习,那慕飞语在这世上,便再无任何一点指望了。 阿远说,“你别逼我。” 慕飞语说,“我早知你骗了我。” 阿远眼底充血,眼泪混着唇边的血,最终放开了慕习,他也没做活着出去的打算,最后一句话他是对飞语说的,“如果一开始我爱上的是你,就好了。” 瞬间,万箭齐发,慕飞语扔掉匕首,冷兵器掉在地上发出悲怆的声响,她转身泣不成声,慕习伸手抱住她。 她一个句子都连不成,断断续续地,“对不起,哥,对不起……” 车马快到南疆的时候,路上已隐隐传来喧闹声,还有乐器声。 “是在庆祝节日吗,这么热闹。”慕习看着街上往来的人群,还有街边高挂的灯笼问道。 “他们是在庆祝我们回来。”梁元劭牵起慕习的手,在唇边亲吻,“澄良,欢迎回家。” 慕习主动倾身,在梁元劭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然后说,“梁元劭,关于南疆,除了你那些风花雪月,我写了一个折子给你。” 梁元劭大笑,“今日便看。” 愿这世上有一处地方如南疆,是庇护所,是桃花源,有公平,有正义,有真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