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纸春成》 第1章 《满纸春成》作者:五时轻【cp完结】 捡回阴沟里的落魄少爷,修修补补 - 深情腹黑古画修复师攻 x 翻进阴沟的坚韧狗狗受 霍叙冬 x 古瑭 十六岁的霍叙冬窘迫困苦,一副黑框眼镜将外界隔离,包括一只跟在身后的热情狗狗。 对于这个众心捧月的少爷,霍叙冬警惕过,冷漠地用脚拨开,可古瑭百折不挠,永远将一颗真心高高捧起,炽心热肺,慌乱又纯情。 霍叙冬最后终于败下阵来,蹲下身抱住古瑭,彻底沦陷。 他率先一步向古瑭告白,不曾想换来的却是对方的鄙夷和嫌恶,一纸情书被撕成碎片,扬在众人震响的嘲笑声中,将他稚嫩的初恋撞得头破血流。 重逢已是七年后,霍叙冬在阴沟里见到了苟延残喘的古瑭。 烟瘾、盗窃、巨额债务、甚至堕落到出卖自己,小少爷被桩桩件件的谣言缠身,暗无天日地苟活。 霍叙冬脚上的一双手工定制皮鞋,将两人的世界颠倒隔绝。此时的古瑭却像一只过街老鼠,仓皇逃回自己的洞坑,守着漏雨的家。 霍叙冬岂能如他所愿,换上一双帆布鞋,在雨夜中敲开他的房门: “我的鞋湿了。” “让我进屋好吗?” “抱一下,我们就和好。” 古瑭开了门,却将衣服一扯,露出满身斑驳的伤痕,脸上是苍白空茫的笑: “霍叙冬,我已经烂透了,扔了我吧。” — 标签:破镜重圆、酸甜、落魄少爷、互宠、绿茶攻、救赎、职业、剧情、狗血、久别重逢 第1章 苟活 闷热潮湿的蝉鸣在树梢飞盘对唱,咿咿呀呀的透不过气。 三伏天正是最热的时候,下午四点,太阳偏到了西头,却还是一阵阵铺散着炽浪,热得人耳鸣。 古瑭像无数个快递员那般,顶着日头,开着辆货车走街串巷。为省些油钱,他没舍得开空调,车里一只破电风扇吱吱叫得比发动机还响。 到地了,古瑭从车上跳下来,仔细核对运单,再爬上后车厢搬货。 人是精瘦了点,但力气却不小,他稳稳地把几箱货搬到乐器店门口,脸已晒得通红,头上的汗像暖房里的冰块,哗啦淌下水来。 等人开箱验收的这会子功夫,他打算歇会儿,手上汗黏得紧,他费了些气力才把磨得破烂的麻布手套扯下来,在水门汀掸了掸,垫在屁股下面。 “嘶啊——” 一瓶冰水抵在他脸侧,古瑭被冻得一激灵,下意识躲开,抬头对上了店主和蔼的笑。 头发花白,精神却很好,老先生微微躬腰,把水重新塞到他手上:“货没问题,辛苦你了小瑭。” “嗐,分内的事,”古瑭笑着接过,仰头咕咚咚灌上一口,又问道,“这次进了什么好货?” 老先生比着手指,语气中带了显摆:“两把质地绝佳的古琴,怎么样,要不我弹一曲给你听听鲜?” “别了,这阳春白雪的我可听不懂,您别对牛弹琴了,”古瑭打趣着,抬手看了看表,忙站起身,把剩余的水搓了把脸,“我赶着送货,下次,下次一定再来您的曲子。” 古瑭一溜烟钻进了车。四点半,三箱南市餐厅的冰冻黄鱼,四点三十五,两箱五金店的零器件……密密麻麻几十栏核对表,没有一分钟能耽误的。 他没有多余的钱能赔付超时费,确保所有的货物都准时送达,才能收到全薪,然后缴房租,还债款,填饱肚子。 他可不想再被高利贷堵在巷口打得鼻青脸肿,或是欠租被房东扫地出门,睡桥洞或是公园。他不怕苦痛,却怕没闲钱治病,只能上了发条一般,确保所有生活步骤都不能出错,哪怕仅仅为了苟活。 只是今天这天气实在是热,耳鸣又加重了,古瑭看着对货单觉得字都出现了重影,他捏了捏眉头,手指继续下滑——五点,文物修复工作室。 车窗映着树荫斑驳的影儿,一晃晃的,枝叶掩着阴沉的云,天气变了。看来晚上要下雨,古瑭踩重了油门,心算着把交货时间再往前提一提。 这工作室在杭城市中心景区的山腰上,他依着导航盘山而行,开往一处山间院落,在门口停了车。 中式庭院,四围青翠簇拥,风清鸟鸣,主屋门口大半面墙上写着“远山如昨”,笔力浑厚,是这家店的名字。 古瑭照例跳下车核对运单,从后车厢确认了三大箱货品。他今天实在有些累了,本想一箱箱运过去,但这院子太大,又怕耽误时间,于是一咬牙,把三箱货物垒在起一麻绳缠牢,用后背抗了过去。 “快递,签收一下。” 古瑭扯着嗓子朝里屋喊了声,很快走出来一个年轻后生。 关越是这家文物修复工作室的学徒,人机灵,也热情,看到古瑭满头热汗的脸,立马伸手要搭把手:“我来吧。” “不用,”古瑭暗自咬牙,谁让他把这几箱货缠一块了,人也不好帮忙,只语气艰难地问,“放哪?” 关越也不多客气了,很快迎他进去:“跟我来吧。” 院内比想象中要大,入厅左右两侧展立着各种书画,顺着向前,穿过走廊,主屋工作室的左侧,便是专门用来堆货的杂物间。 关越指向两个架子:“辛苦您就放这上面吧。” 架子上多是堆放了一些排刷、颜料、宣纸,古瑭本以为背上的货品也差不多如此,可麻绳已快勒进了他的肉,重得很。 第2章 “这箱东西可能是裁纸机,”关越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有点重,真是劳您辛苦。” 古瑭摇摇头,已没力气多客套,把箱子重重放下,解开绳索,抹着汗向他道:“验收一下吧。” 价格超过一定数目就必须开箱验收,这是规矩,古瑭捏了捏酸疼的肩,还没等话音落,就听到身后“咔嚓——”木头断裂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关越的惊呼:“小哥快躲开!——” 眼前“嗡”地一黑,耳鸣突破最后防线猛然冲进颅内,古瑭像块肉直楞楞地拍在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 再睁眼,便是自己躺在沙发上,听着耳边匆匆赶来的声音:“关越,出什么事了?” 这声音很熟悉,低沉温柔,曾被他存在心里反复咀嚼思念,他像条急需水源的鱼,下意识循声望去。视线一烫,便低下了头。 霍叙冬。 他早在核对收货人时就该明白,不会有重名这种巧合。一路上,他手心攥着方向盘渗出了汗,看到应门人不是他时,终于松了口气。但说不遗憾,是骗人的。 他本来只想对霍叙冬说一句“验收吧”便够了,在保证下一单送达前,他有五分钟的时间看着霍叙冬开箱验货。 却没想到,以现在这种情景见了面。 霍叙冬与记忆中变了许多,古瑭记得高中那会儿,这人常年剃着短寸,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身材高大,却总喜欢独自卧在角落里看书。抛开孤冷的性格不说,相貌的的确确夸得上一声好,被不熟识的人递上一封情书,冷眼一瞪,爱慕者便连话都开不了口,哆嗦着逃回隔壁教室了。 形成这种性格的原因很好猜,古瑭只需瞅一眼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磨穿底的白色帆布鞋,便可知其窘迫的家境。 几年不见,俊朗的相貌依旧,周身气质却柔和了许多。头发微卷,蓄了半长,窗外初暮的光线投在他的侧脸,银丝眼镜一闪,勾勒出他英挺的鼻梁。 只是瞧他眼神还是冷的,眉头紧皱,不知是何情绪。也是,他们当初闹得那样难看,自己把能想到的所有狠话都说绝了,怎么还会给他好脸色呢。 “疼吗?” 简短两字,虽然冰冷冷的,却是霍叙冬时隔七年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意料外的一句话。 古瑭心里顿时泛起一阵苦涩甜蜜的牵痛,遥遥无主,只得把头低下,嘴巴翕张着,最后只能轻吐出一句:“先验货吧,看有没有摔坏。” “关越,去帮忙验收下。”霍叙冬抬眼,叫醒呆愣愣看在一边的学徒,又回头,往古瑭面前顷了顷。 他抬起手,本想检查下古瑭被砸的后脑,但看到眼下这人紧张垂眸的睫毛,耳边响起记忆中的那句话—— 【别碰我!早知道你对我有这么变态的想法,当初鬼才会和你做兄弟,你真让我恶心,恶心!……】 于是他将将停了手,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半晌,还是缓缓落下,从钱包里翻出一沓纸币,递给对方:“去医院检查下吧,你刚才晕过去了,说不定会有脑震荡。” 古瑭接过钱,没看他,拇指沾了下口水,对折纸币,抿着一角数了数。 一副市井做派。 “三十张,”他终于抬起头,皮赖地勾了勾嘴角,眼眶依旧泛着红,“霍老板现在出手很大方嘛,快够我半个月工资了。” 霍叙冬对上他的视线,只一眼,便从他身上扫过:“天气返潮,货架木头松了砸到你,这本就是我们工作室的责任,你先拿这笔钱去检查,后续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我再补给你药疗费。” 公事公办的论述如同把刀,割断了从前所有的纠葛和念想,由那些串起来的千丝万缕,在此时崩崩断裂。 古瑭垂下头,视线游走到对方脚上精致的手工皮鞋,觉得到底是不一样了。半晌,他才冷哼一声:“够了,这笔钱足够打发我。” 他说着,正从沙发上爬起离开,被霍叙冬一把攥住了手腕:“不是打发你,你就当是来自老同学的帮助……我不知道这几年你发生了什么事,但看起来,你很需要钱。” “是吗?” 似曾相识的对话,让霍叙冬有些恍惚,只是如今位置的调换,让他后知后觉出这句话有些伤人,也令他想起中考结束后的那年暑假。 —— 夏日晚晴,也是这样一个酷热的傍晚,自行车纷纷扬扬的清脆响铃,掺和着少年们的爽朗欢快的交谈声,昭示兴趣班下课了。 学生们一窝蜂涌出来,霍叙冬站在小吃摊位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也只有这几天,他能让奶奶远离油腻的闷热,只管去收钱。 小吃摊很容易拥有熟客,譬如此时站在眼前的这位少年,气质矜贵,相貌不凡,眼睛清亮亮地爽朗一笑,连同天上刚冒头的星星也闪了闪。 他咬着嘴沉思,将生肉串来来回回看了个遍,才伸出手指,对霍叙冬道:“我要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各来一串。” 白皙纤长的手指让霍叙冬晃眼,他冷冷抬头:“这么多,吃得完吗?” “你昨天也是这么问的,”少年笑着眨了眨眼,“我可以分给我的朋友们吃啊,他们可还都饿着肚子呢。” 霍叙冬觉得好笑,语气依然冷冷的:“小少爷,你都认识这些是什么吗?” 古瑭细白的脸一红,嚅嗫道:“不就是里脊,还有……嘶……反正好吃就行。” 第3章 一如古瑭很容易就看出霍叙冬的家境,古瑭一身明晃晃的名牌混在人堆,旁边还跟了个为他开路的司机,架势也很打眼很。霍叙冬皱眉,直觉这里不是这种小少爷该来的地。 这时,在旁收钱的奶奶实在看不下去他这种招揽顾客的态度,接过话茬,含笑问道:“这小后生长得真俊儿,告诉奶奶在兴趣班学什么呀?” 古瑭腼腆道:“古琴。” “哟,这可得不少钱吧,奶奶啊最喜欢你这种会弹琴的小孩了,手看起来都比别人的好看,哪像我们这种干活的……” 霍叙冬干着手里的活,也不再多言语。以前也有不少因好奇来体验凡间生活的少爷,大多是咬了一口便忍不住吐掉。小吃摊香是香,不过油不是什么好油,肉也不是什么好肉,试过一次便不再来了。 而古瑭却一连来了七天。 每次都是站在小吃摊前,如临大敌地对他比划着:“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只不过到了第七天,便改成了:“里脊,鸡脆骨,鸡心……” 霍叙冬心中略略讶异,不由猜想这位少爷在那晚是否因自己的一句话而回家恶补知识,他勾了勾唇,手上动作熟练地将肉串裹上面粉,扔进油锅里炸脆,没再多话。 只是不知怎的,就像糖纸被风吹起了层皮,他心中略泛起好奇,于是等古瑭离去几分钟后,便让奶奶暂时看摊,自己扯下围裙,骑起脚踏车追了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证明什么,但他迫切地想要看到一幕场景:小少爷会厌恶地把那些炸串从车窗外扔出去。好像这样,就能断了他的某些念想。 霍叙冬把脚踏车骑得飞快,正当他以为快追丢那辆黑色私家车时,车影却越来越大,直至停了下来。 车稳稳地停在路边的垃圾桶旁,霍叙冬也立刻跟着刹车,就近躲在墙后,毫不磊落地窥探着。果然,和他猜想的一样。 小少爷拿着一大包炸串下了车,一猛子扑向垃圾桶,捂着胃呕吐起来。但与猜想的有些出入,他接过司机递上来的水,漱了漱口,又拿出一串炸肉塞进了口中。 晚风一扇扇吹着霍叙冬的衣角,他捏了捏,轻笑一声:“怎么,自虐吗?” 就这样,七天后又七天,古瑭来小吃摊消费一次,霍叙冬就骑车跟踪一次。直至半月后,他终于忍不住冲上前,一把夺去古瑭手中的炸串。 “吃不了就别吃了。” 声音冷肃,像要把古瑭惹哭。 古瑭确实被突如其来的喝制吓了一跳,但接踵而来的情绪却是羞愧和害怕,怕折辱了霍叙冬的尊严,哪怕他已经很小心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吐的。”他急切地想解释些什么。 嘴唇吐得水红,小脸却煞白,霍叙冬拧了拧眉,挪开眼,把手中的一大包炸串扔进垃圾桶:“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买。” “我……我也没有不喜欢啊,”古瑭小声咕哝着,“人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我今天吐的就比第一天要少了。明天,我就不会吐了,后天也许就会觉得很好吃……” “你不会的,”霍叙冬直截打断了他,攥住他的手腕,走近一步逼问,“我不想听这些假惺惺的安慰,你到底想做什么,好奇我?还是可怜我?” 同样是准高中生,霍叙冬的身高却比他足足高了一头,这样压迫性的问究让古瑭心颤,不自觉把兜在心底的话抖落出来:“你就当我是做慈善吧,我不清楚你家的具体情况,但看起来,你很需要钱。” “是吗?” 霍叙冬捏着他的手腕紧了紧,感觉自己的尊严正被按在地上踩踏。 太阳西沉,晚间有点起风了。 这样的问句让古瑭浑身瑟缩了下,最后他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红着脸,呐呐开口:“还有就是……我想和你交朋友,交朋友就要习惯他的一切,所以我打算从你的劳动成果开始。” 他试图为自己的话增加可信度,目光清炯地看向霍叙冬:“真的不难吃,我就是不习惯这种食物,真的。” 说到最后,声音像蚊鸣般越来越小。 霍叙冬的手松了松,怔住了,星光映在古瑭漂亮的眸子里一闪闪的,也扫着他心底深处的柔软。 “想交朋友就直说,”他顿了顿,把视线从古瑭眼睛上挪开,轻咳一声,保持脸上的冷静,“朋友是相互的,以后我也可以迁就你,不会再让你吃这些东西了。” 没想到,这句话倒成了两人之间永远的印证。 第2章 淋湿的鞋 眼前通红的眸子和记忆中的渐渐重叠,霍叙冬紧了紧古瑭的手腕,见原本一双好好弹琴的手,现在却变得黝黑粗粝。 手指旧伤复添新伤,结痂又开裂,指甲缝里黑乎乎的嵌着洗不掉的机油。 不止如此,腮颊怎么也比几年前清瘦许多,泛着不健康的晒红,灰蒙蒙的头发杂乱地窝在头上,工作服歪七扭八的,撕了道口子,早已看不出当年衣着光鲜、洁癖讲究的少爷影子。 【……但看起来,你很需要钱。】 【是吗?】 霍叙冬闭了闭眼,回答他刚才的反问:“还有……我怕这笔钱不够你花,想陪你去医院,你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很担心你。” 语气越来越柔软,他再度对上古瑭的视线。 视线交错的那刻,古瑭顿了顿,鼻子发酸,眼里起了层雾,他当然也想起了那个夏天的初遇,以及自那天起就迁就他的少年,而他现在已然失去了这个权利。 第4章 “我还要送货,不去医院了。”他强行令自己割舍掉这些无用的情绪,用最快速恢复冷静,随后看了看表,已离预期超时五分钟。 飞快地从沙发上爬起,古瑭把钱塞回霍叙冬手里:“钱还你,货物如果有问题直接向公司投诉,我走了。” 他自以为把所有情绪都隐藏得很好,却不想钻回驾驶室时,手脚冰冷,连同心都跟着颤抖。 但生活的重担并没有余地让他崩溃地哭一场,他只能边开车,边忍声呜咽着,不间断地抹干淌下来的泪。 积压已久的云终于化作一阵雷暴,狂嚎倾泻,雨点大滴大滴地打在挡风玻璃上,视野一片模糊,不知是雨还是泪。 —— 风雨如磐,大雨淹山,最后古瑭也没能按时交付快件,被扎扎实实扣了笔超时费。 早知道就拿了那笔五千块,他有些后悔。 逼仄的平房只有一扇小窗户,闷热得很,灯泡昏黄地吊在空中,映着风扇一晃晃的影子,散不了一丝溽热,雨点咚咚地敲着屋顶铁皮,吵得古瑭头疼。 他打开门,不顾风雨地蹲在门口,啃着手中过期的面包,喘上一口气。为了今天的那笔超时费,他又得节约两天。 要说生活教会了他什么,那便是他曾经蠢得无可救药的天真。 他曾以为社会虽不是绝对公平,但贫富大抵也是由勤奋和智慧决定的,殊不知,要从一无所有的底层爬上来,实在太难了。 幼年失怙,十来岁的他便和公司一起被交给了疼爱他的大伯。大伯倒也一生未娶,对他宠爱有加,视如己出,以至于他成年后被哄着做了公司法人,也没有半分疑心。 不曾想,高考结束的那年暑假,他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梦想学府的通知书,一封则是法院传来的破产清算。 更令他心惊的是,在宣告破产前的一年里,大伯不甘心失败,竟以他的名义借遍了高利贷和银行,试图力挽狂澜,欠下了高额债务。 在他发现这件事时,大伯是这么哄他的:“瑭瑭,别害怕,你要解大伯。如果你坐牢了,大伯会不顾一切去捞你,但如果大伯去坐牢了,那么我们就一无所有了。” 那时,大伯如个赌徒般红着眼失去智,六亲不认,大势已去时才后悔莫及,痛苦流涕地求古瑭原谅,最后却做了懦夫,自缢在家。 一夜间,古瑭独自背上了高利贷,进了失信人名单。 现实如同摧毁一切的核弹,将梦想夷为平地,只剩个腐臭幽黑的洞,他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扔进深渊,看着亮光越来越远,成为无尽黑夜里的一颗星。 他嗓音嘶哑地呼救,发不出一点声音。 失去一切后,他明白了很多事,例如曾经的好人缘不过是财富换来的,往日的兄弟朋友一个个唯恐避之不及,这倒也罢,人之常情。 可他不曾想,人们却最愿看到别人登高跌重,只愿去同情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穷人,对于他,只会因过去积累的嫉妒和生意场上的旧账,生出痛快、鄙夷,但绝不是同情。 嬉笑怒骂,吃瓜看戏,他懒得去计较那些伪善的富人,他只想活下去。 大一休学,失去征信,他放下所有的身段从底层做起,服务员、保洁、洗车,他统统干了个遍。但或是被昔日好友摁在水槽里喝污水,或是被诬赖偷窃,或是被下药送去开房,他拼了命地从阳台跳下去才保住了仅剩的尊严。 可那些人依旧围追堵截,一点点掐断他微渺的前路,逼他去死。 但他都一一挺过来了。 跳楼后,他没钱缴医药费,跛着脚从医院逃出来,瑟瑟发抖地躲在桥洞下。他仰头靠着石壁,看着水沟吱吱叫的老鼠,捂着饿得发痛的胃,冷笑道:“连你都能活,我为什么不能。” 当少爷时,他从来不碰临近保质期的东西,而现在,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吃掉过期一周的面包,论麻袋贱卖的,划算得很。 他才知道这些东西根本吃不死人,比起垃圾桶里翻到的残羹冷炙,这已经算是美味了。 没有永远保质的东西,但他一定要活下去。 后来日子好过了些,他也不用再啃过期面包了,手头宽裕时,甚至能去医院把之前的欠款补上。 而今天,若不是那笔赔付订单,他本不用吃这玩意儿。其实以现在的积蓄,他的确也没必要节省这点钱,但他的神经已经崩得太紧,必须照计划按部就班,分秒不差,才能过得心安得。 他没有试错的机会,害怕错失一步就会万劫不复,吃这过期面包,这也算是对自己的惩罚吧,惩罚自己见到霍叙冬时……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雨势又大了些,蹲在门口的古瑭往后挪了挪脚,尽量让自己躲着点雨。 两三口面包下肚,胃也舒服了些,正当他要站起身时,眼前地面的积水中,水纹散开,出现了一双白色帆布鞋。 顺着颀长的身形抬头望去,雨伞下,霍叙冬低沉的嗓音带了丝委屈。 “我的鞋湿了。” —— 拙劣的借口成了进屋的通行证,留守在工作室的关越无法解,老师为何要在下雨天让他准备一双帆布鞋出门踩水玩。 屋子小的像过家家,但出乎意料,每样东西都归置得干净齐整,破烂又整洁,很神奇的组合。 能坐的地方只有那一张铁床,霍叙冬点头“入座”,床架便咯吱咯吱地响,像在嘲笑古瑭的不堪。 第5章 “那什么,我晚饭可能吃多了点。”霍叙冬说。 古瑭摇摇头,照样没拆穿这拙劣的台阶,转而翻箱捣柜,勉强找出双比自己大一号的拖鞋。 霍叙冬见状,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嘴,两三下快速脱了鞋,把脚塞进那双拖鞋中。 “小了。”古瑭没有情绪地评价道。 “合适。”霍叙冬认真点了点头,似是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还站起来踩了两下。 拖鞋可怜巴巴在被撑爆的边缘,高挑的身形一下子把屋内光源遮了大半,古瑭看了看头顶的铁皮,担心这屋顶都会被他撑出个洞,漏下雨来。 “我的头没那么硬。”霍叙冬像是知他所想般的回了个玩笑,重新“咯吱”一声坐回床上。 他视线一扫,在桌上看到那个啃了一半的面包,侧头问:“噎吗?我记得你不爱吃这种面包。” 古瑭没有往床边坐,而是背抵靠在墙上,摇摇头道:“早没有这种富贵病了。” 常常狼吞虎咽,再小的食道也撑大了,可是今天古瑭仍觉得有些噎,是因为哽咽得想哭。 霍叙冬今天不是来叙旧的,他微躬着背,手肘搭在双膝上,两手相交,用力捏了捏拇指,终于开门见山道: “当初用那种方式和我绝交,是因为家里出了事?” 他问这句话时,低着头,不敢看对方。 古瑭垂眸,看着他微湿的发梢,点头坦白:“是。” 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在霍叙冬面前笑了笑,讪讪地补充了句:“谢谢你帮我找了个借口。” “不是借口,”霍叙冬抬头,看他的眼睛,“古瑭,我好歹也和你做了三年的朋友,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承认,当时我的确很生气,但气过了,也就想明白了。” 古瑭觉得好笑,这事无论放在谁身上,都不会轻易地选择原谅,何况是自尊心极强的霍叙冬呢。 —— 那是在毕业晚会结束后,一个班的人都去ktv 续摊的聚会上。 前一天古瑭收到了两份信,当天早上又听到了医生宣布大伯的死亡时间,他浑浑噩噩地从太平间出来,换上衣服,什么都不想,只想最后再见霍叙冬一面。 ktv里气氛太好,古瑭一杯杯黄汤下肚,眼神迷离,把酒杯砸得震天响。 当时,班级里平日交好的朋友还不知道他家那档子事,只知他家最近有些麻烦,但商场起起伏伏大多是平常,也没怎么当回事。于是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和大家照旧起哄唱歌,笑得没心没肺。 “瑭瑭,我有些话想对你说。”霍叙冬附在他耳边低语。 古瑭眯起眼,侧头看向他,勾了勾嘴角,点点头。 虽说未成年不允许喝酒,古瑭却从小陪他大伯出入各种酒局,练出了酒量,以至于在很想烂醉的今晚,头脑却异常清醒。 ktv门口的冷风一吹,连最后一丝酒意都被吹散了。 假面无处躲藏,于是他清醒又深刻地听到了霍叙冬对他的告白,属于少年的炽心热肺,慌乱又纯情。 那封情书很长,记忆中有些模糊了,古瑭只清晰地记得一句: “……瑭瑭,或许在见你的第一面时我就喜欢上了你,因为自那以后,所有的原则和自尊,我都不要了。” 霍叙冬小心翼翼爱了他三年,可谁都不会知道,他对霍叙冬稚嫩懵懂的初恋却比这三年还要早,还要长。 够了,古瑭心想,这句话足够为他们的青春画下一个美好的句点,此后无论污泥荆棘,黑暗深渊,都与霍叙冬无关。 他捏了捏口袋中银行高额的催款单,仰靠着墙,冷冷一笑:“霍叙冬,你的情书真动听啊。” 此时的霍叙冬心中很紧张,他不知道古瑭会有何反应,他只是想把一颗赤子之心捧给心爱的人,被践踏,被羞辱,他都认了。 但最后,他似乎只在古瑭眼里看到一盈绝望的泪,簇簇地留下来,然后就被他牵起手,拉回了ktv包厢。 手掌用力拍打了两下音响,一声尖锐的杂音后,全场都陆续安静下来。 他手中的情书被古瑭抽走,看着他握着话筒,朝自己笑得厌恶又鄙夷。 “三年了,我居然不知道身边还有这种恶心的东西,霍叙冬,我真没想到你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 “这些年我把你留在身边当条狗,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看看你自己的穷酸样,你也配?老子就算要玩男人,也轮不到你……” “……” 不知说了多少刻薄的讽刺,他嘴唇铁青,眼神一瞬不瞬的,就这么看着古瑭闹,全身麻木地动弹不得。 最后看着自己那封改了又改的情书被撕了个粉碎,散在包厢房的每个角落。 所有的人都开始起哄嘲笑,鼓掌的,吹口哨的,镭射灯球晃着晕眩的光,迷离震响的音乐混着烟草酒水的味道泼向他,将他从头至尾地浇灭。 一同浇灭他深爱古瑭的心。 第3章 要挟 古瑭不记得他最后是如何到家的,只记得他目送霍叙冬离去后,在包厢角落一杯杯地往肚子里灌酒。 脑海的神识铺天盖地地晕眩,他心中涨闷堵塞的疼痛无法被酒精麻痹,被时间遗忘,只能像荆棘般缠在心头,鲜血淋漓地读秒。 一直读到此刻。 秒针滴答滴答地转动,霍叙冬瞥了眼他的手腕,嘴角浮了点笑:“你还带着我送你的表?” 第6章 古瑭下意识把手腕一藏,磕磕巴巴道:“你送的表卖不了什么钱,就留下了。” 霍叙冬站起身,靠近他:“我想听真话。” 屋外的雨小了点,从屋檐滴落,一滴滴埋没在草丛,夏夜晚风轻拂,是雨后草木的清香。 “是我舍不得。”古瑭认命地坦白。 假话不说第二遍,似乎是两人自交往以来的默契,只要对方想听真话,那么谁也不会拿谎话搪塞。 霍叙冬对这句实话很满意,攫住他的下巴,让他抬头看自己,再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所以当初用那种方式羞辱我,就是让我恨你,让我远离你的债务,这不是我替你找的借口,对吗?” “嗯。”古瑭闭上眼,从眼角滑落一滴泪。 霍叙冬很想吻掉那抹泪,但是他不敢,只能拉近彼此的距离,虚着声问:“如果当初家里没有出事,那么我的告白,你会如何回答?” 温柔的鼻息引诱着古瑭,他却咬了咬牙,把头瞥向一边:“我现在依旧没有改变取向。” “真话?” 古瑭点头:“真话。” “好吧。”霍叙冬极轻地叹了口气,松了手,低下头,垂下了一绺额发。 两人靠得太近,以至于能清楚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却久久不言,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雨完全停了,夜蝉叫得凄切,幽黄的灯泡像上吊般挂在半空,泛着空茫的光。 “你该走了。”古瑭说。 霍叙冬握住他的肩膀,打起精神问:“朋友也不能做吗?抱一下,我们就和好了,好不好?” 那三年里,两人相互迁就,默契有佳,几乎没有过争吵,偶尔几次口角,都是以这句话结束矛盾。但此时,用来解决两人眼前的问题,却显得有些天真和滑稽。 “两个世界的人是无法做朋友的,”古瑭苦笑一声,意有所指,“会有多累,你是知道的。” 霍叙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家的?” 古瑭睨了他一眼:“你有快递员的联系方式,无非是打给公司,说配货有问题,寻求私下解决。” “聪明,”霍叙冬低低地笑了笑,“那你知道这台裁纸机多少钱吗?” 古瑭咬了下唇:“无论多少钱,我赔你就是。” 夜深了,藏在雾中的月亮探出一角,斜斜地打在古瑭的侧脸,睫毛紧张地一簇簇扇动,让霍叙冬挪不开眼。 他凑过去,贴在古瑭耳边问:“你可能对我的诉求有些误解,除了裁纸机,工作室所有的工具、材料、乃至文物书画,都与你们公司有长期的物流合作。” 他顿了顿,继续道:“当然,一家小小的文物修复工作室算不了什么,但你知道么,这家工作室背后的资本还涉及到全国大大小小的展馆,千百场策展,每一次展出,对物流都有相当大的依赖。” “也许这些订单还不能入少爷你的眼,但你知道那几家知名的拍卖行吗,大量地跨海关运货,一场可都是以亿为单位的……这样的深度合作,你觉得我是不是可以在你们老板那,拥有些话语权?” 古瑭滚了滚喉结,带了点鼻音:“你到底想说什么?” 霍叙冬坏笑道:“解雇你是轻而易举的事,甚至这一行,你都别想再呆下去。” 古瑭浑身颤了颤,手指冰凉地抵着墙壁,这句话他并不陌生,他曾以为终于有份工作能让他温饱,苟且下来,但撕毁这最后安稳的却是眼前的人。 他红着眼框问:“连你也要这样对我吗?” 话音轻颤颤的,可发白的指节昭示着他正极力压抑着心底的恐惧和委屈。 那些被围追堵截,黑暗的,过着地沟老鼠般的日子,似乎将要卷土重来。腐烂臭哄的气味猛然间从遗忘的识海中迸发,遏着他的喉咙,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眼见着古瑭的脸色异常苍白,眼神失焦,浑身哆嗦着,像是陷入了绝望的恐惧,这可把霍叙冬吓了一跳,他本意只想逗一逗对方,却不想惹来这么大的反应。 他心痛又着急,手足无措地把古瑭搂进怀里,轻轻安抚着背,低哄:“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吓唬吓唬你,你别害怕,别怕……对不起啊。” 怀里的人不哭也不闹,只一阵阵地冒冷汗,瑟缩着,连句骂他的话都没有,像个瘦弱应激的流浪狗。 这几年古瑭到底遭遇了些什么,霍叙冬心里被内疚捅了个洞,冷风呼呼地刮进来,刮得生疼。 他此时无比痛恨自己的一无所知,甚至是当年的意气用事,竟真的这么多年都对古瑭不闻不问,而原因只是自己懦弱的自尊。 那年暑假后,他只知道自己躲在国外磨炼修复手艺,看着如师如父的袁纲一步步扩大商业版图,催了他好几次回国,他才有勇气回来。 他那时想,哪怕是继续做回朋友也得讲究个门当户对,却没料到,他曾小心呵护的瑰宝已碾落成泥,破碎不堪。 凉夜漫长,已过三时。 古瑭终于平复好心情,深吸了口气,用一拳抵住霍叙冬的胸口,稍稍拉开彼此的距离:“你想要我做什么,说吧。” “我本意不是要威胁你。”霍叙冬心疼地眼眶都红了。 古瑭点点头:“我已经知道了。” 霍叙冬拧了下眉:“和你事先确认一下,现在的这份工作是你的温饱工具,还是你想要拼搏的事业?” 第7章 “温饱工具。”古瑭不想撒谎。 霍叙冬心中了然,递上橄榄枝:“那好,你辞了它,先跟着我做吧。” —— 文物修复工作室。 朱红色的工作台,残破的烂画被小心摊开,一支毛笔轻轻地将上面的霉菌扫掉。 统清一遍后加固隔离,霍叙冬收起毛笔,又从架子上取下一张化纤纸,垫在洗画池上,点入两三洗清剂,慢慢点化漂洗,渐渐地,画上的陈年污渍和泛黄就有了疗效。 将湿画转移到桌上,快速揭去上头两层覆背纸,又喷补了几泵水,霍叙冬托了托眼镜,用镊子和拇指小心搓磨着,将紧贴画芯的命纸一块块揭下来。 所谓命纸,则为裱装书画时紧贴画绢的一道纸,犹如书画的性命一样重要。 今天入手的这张画实在有些老旧,病害已深入画芯,霉斑迹迹,稍不注意就会扯损画面,霍叙冬拧了拧眉头,灌注所有精神在拇指下的纹路中。 所谓不遇良工,宁存故物。这幅花鸟画是其主人的心爱之物,也曾托人各路打听能工巧匠,可修复师都纷纷摇头,只因一见这古董便知价值千金,碰不得,修不得。 要说敢修这画的也有,师从上世纪著名苏裱大师的袁纲,在业内是响当当的一名人物,只是年逾半百,这几年又把重心转移商业,已很久没有接过这种手工单了。 这也是袁纲催命般地让霍叙冬回国的原因,就这么一个关门弟子,赚钱虽重要,但手艺活可不能断了。 说起袁纲也是个妙人,任凭圈内人怎么嚼他舌根,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喜爱,他大大方方戳穿这行就是不挣钱的事实,一手抓着铜臭,一手却又想将墨香传承下去,于是抓壮丁般地看中了霍叙冬。 当然,这弟子也不是瞎选的,霍叙冬的父亲也曾是一代国画大师,是他的至交好友,只是人到中年为救病妻穷困潦倒,又抑郁早逝,袁纲虽总是嘲笑他“丹青不能果腹”,但在他走后,到底也帮衬了霍叙冬不少。 但是霍叙冬人小志长,没多要袁纲的钱,跟着奶奶相依为命地一直读到高中,偶有一天,他的家传绘画底子被袁纲看中,便想让他也试试书画修复的技艺,这一学便是十来年。 霍叙冬确实是个好苗子,手稳心细,学东西又快,单就论“全色”这道工序,以他的国画底子和审美造诣,这接笔技术就罕有人比。 于是等他回国后,寥寥几幅修补作品便令他在业内名声大噪,这“大活”就所当然地落在了他头上。 揭命纸时,他一向是心定神宁的,哪怕再不易搓磨,他都有足够的耐心和定力,而今天,他却有一丝少见的焦躁。 对于昨晚的邀请,古瑭不置可否,七年过去了,霍叙冬也没有把握对方对这份感情的修补,是否也如自己那般看中。 故此,古瑭最后的选择是什么,他亦没有把握。 已是第十次停下来,眺望窗外了。 一旁的关越看出霍叙冬心神不宁,递上一杯水:“哥,要不歇歇吧。” 霍叙冬放下镊子,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嚼着茶叶,几步过去打开工作室的门,一扇不够,两扇都向外敞开着。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嚼茶叶,关越也不知最近到底是谁惹自家老师生气了,走神间,就突然被霍叙冬问话:“今天一整天,都没人来过工作室吗?” 关越心中约摸有了个大概:“哥,你在等人?” “嗯。”霍叙冬的脸色又变臭了点。 关越抬头看看渐暗的天:“太阳快下山了,也许是不来了。” “嗯。”又是一声闷哼。 关越笑兮兮地走进,眨巴眼问:“是不是在等昨天来送货的小帅哥呀?” 霍叙冬讶异回头,磕巴一声:“你,你怎么知道?” “哥,我跟了你五年,从没见你正眼瞧过人,当然不是说你目中无人,”关越挠挠头,傻笑道,“只是你看那小哥的眼神当真不一样,那专注的,就像跟……跟看命纸似的。不,比那还郑重,碰也不敢碰,生怕把他给弄碎了。” “有吗。”霍叙冬蹭了下鼻子,又从茶杯里咬了两片茶叶,细细地嚼。 这表情丰富得让关越的八卦之心熊熊燃起,不由好奇:“你别蒙我,你们肯定认识,快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霍叙冬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不停嚼着茶叶,嘴角却微微勾起。 “前男友。” 他想了半天才给了这个答案,哪怕是骗骗关越,骗骗自己,他也乐得自满。 这回答可吓坏了关越,他阿巴着嘴,半天才吐出一句:“哥,你,你真是弯的?……” “打扰了。” 门庭外,远处一声清爽的男声打断了谈话,眼见着霍叙冬双眸闪光,立刻迎了上去。 古瑭微微颔首:“抱歉,工作交接花了点时间,来晚了。” 话里掺了假,天知道他昨晚只睡了两个小时,从天濛濛亮时就等在庭院外,徘徊了一整天,踌躇着踢凸了一大片山头的草,等太阳快落山时才敢进门。 今天的古瑭与昨日很不同,黑色短发利落地散在额前,一身白t黑裤虽洗得发旧,看起来却很清爽,脸是消瘦了些,但面容俊秀,身姿挺立,倒是气质不减,清浅的眸子映着落日余晖,晶亮如山泉。 关越这才意识到,这所谓“前男友”一词的含金量,果然非虚。 第8章 霍叙冬也看得呆了两秒,才回神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也不先联系我一下,我好去接你。” 话语低沉,掺着满眼的温柔。 一旁的关越倒是自来熟,自顾自地凑到古瑭面前,眨眨眼,大胆插话:“刚才听……咳,霍老师谈起你时,我就看到你了。抱歉哈,还没正式自我介绍,我叫关越,是霍老师的学徒。” “霍老师?什么时候给改的称呼?”霍叙冬朝他小声嘀咕。 “前男友诶,我怎么可能再哥、哥得叫你?你懂不懂啊。” 关越快速小声解释,又清了清嗓子,笑得狡黠,朝古瑭问:“这位小哥哥,您真是我老师的前男友啊?” 古瑭眼神一顿,瞥向霍叙冬。 霍叙冬的脸“唰”得一下红了,将关越的一万种死法都在心里打了谱,都怪自己刚才逞一时口舌之快,眼下该怎么解释,万一给人又吓跑了该怎么办。 正当他脑中空白,搜肠刮肚地找说辞时,却听到古瑭低头笑了笑,答道—— “是啊。” 第4章 以谎圆谎 工作室的后院更为幽静,穿过弯曲有致的廊桥,便是几间用作日常起居的厢房。 竹林幽篁处,青梅树掩着荼白的院墙,晚风一拂,树叶伴着潺流沙沙作响,顿觉清凉不少。 露天庭院零落地铺着鹅卵石块,石与石之间探着短捷青翠的小草,古瑭跟着霍叙冬的脚步,踏过石步道,很快来到西侧的一间厢房。 门一打开,家居陈设已一应俱全,暖黄的灯光笼着整间屋子,真像个家啊。 古瑭没什么行李,一只黑色背包已是他的全部家当,霍叙冬拎了一路,将它轻轻稳稳地放在桌上。 霍叙冬虚握了握那只拎包的手,局促道:“那个,你先下行李,我先去准备晚饭,等会叫你。” 明明是自己家,却紧张得像个客人。 “好。”连古瑭都被带得有些不自然。 见人应声,霍叙冬点点头,抬步走向屋外,没走几步又折回来,轻咳一声:“刚刚……谢谢你替我解围,你不要介意啊,我就是,就是嘴贱。” 古瑭低头笑了笑:“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 一句话让霍叙冬意犹未尽了半天,下厨时都掩不了嘴角笑意。 关越在旁帮厨,眼瞅着自家老师越来越不对劲,不由好奇:“霍老师,你这么喜欢他,当初干嘛还分手啊?” 切菜的手没停,霍叙冬“啧”了一声:“你这对我的称呼是彻底改了?” “当然得改,”关越一副老成样子道,“你个直男什么都不懂,我跟你说这里头的学问可大了……” 霍叙冬放下菜刀,转身打断:“到底谁是直男?” “好好好,当我没说。” 关越瘪瘪嘴,看着霍叙冬满心满意地准备晚饭,像是要做出一桌满汉全席的架势,啧舌暗叹真是开了眼了。 平日里待谁都淡淡的样子,冷脸时甚至有些凶,自家老师何曾这样温柔过,他原以为艺术家都这个脾气,不想只是没遇到某个人。 那个人,古瑭。 关越对这人愈发有些好奇了,明明做着底层苦力,气质谈吐却不俗,前一天看到霍叙冬的眼神激动又委屈,今天却又礼貌着,略带疏离,矛盾得很。 这股子疑问,在晚饭上霍叙冬不知第几次将菜夹给古瑭时,到达了顶峰。 霍叙冬自己一口没吃,一筷接着一筷地替古瑭布菜,古瑭也没拒绝,统统照单全收。到后来,关越甚至看得出他嚼得很吃力,明显是吃饱的样子,可依旧不停的,将霍叙冬夹给他的一筷子肉满满塞进嘴里。 而自家老师只顾满眼亮光地看着对方咀嚼,却没意识到这点,这可把关越急坏了,要是古瑭来的第一天就被塞成肠胃炎了可不好。 他抓耳挠腮地扯了个话题:“两位老师,当初为什么要分手啊?” 这个疑问他在心里憋了太久,此时一问出口,顿时心中爽快,可饭桌上的气氛却肉眼可见地尴尬起来。 古瑭停了筷,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底,霍叙冬两眼一黑,真想立刻把关越提溜起来吊打,但话已至此,总得说些什么。 不想,这次打圆场的还是古瑭。 他笑了笑,喝了口汤,咽下口中的菜饭,娓娓道:“你的老师很优秀,高中时,暗恋他的人很多,男的女的都有,也包括我。但唯独我是幸运的,得到了你老师的青睐。” 他顿了顿,像是在努力拼凑记忆,或是在斟酌说辞:“我们也曾有过一段甜蜜的相恋,但后来我家道中落,我没勇气承担两人的未来,所以提出了分手,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言辞恳切,逻辑通畅,霍叙冬怔怔地盯着古瑭低垂的脸,额发遮住了他的眸光,令他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几乎认为这真的就是他们的过去。 可这只是一个谎言,一个帮自己圆谎的谎言。 霍叙冬试图让自己清醒,但还是不自觉地陷入古瑭编织梦里,如痴如醉。 故事不知道是何时结束的。 “嗐,不提了,”古瑭笑眼弯弯地举起杯,和两人碰了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我这人脸皮厚,穷困潦倒时又想起投靠前男友来,关越你别介意,以后我还要靠你和你老师多帮衬呢,哈哈哈。” 笑得空茫又干涩。 第9章 关越直觉这不是故事的真相,因为老师的表情看起来充满了心疼和落寞,但他也不欲再多问了。 客厅安静极了,窗外嘈杂的流水,嘶叫的蛙鸣,攻打烛火的飞蛾,无一不拨乱着三人懊热的心绪。 —— 一夜无梦,古瑭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了。 窗一打开,清翠的晨光就一股脑儿挤进了屋,古瑭这才发现临窗外有一株青梅树,果叶上的露水还未消散,一颗颗果子青涩剔透,十分可人。 他踮起脚,把手伸出窗外,刚想采摘一颗,桌上手机“嗡嗡”响了声。 他收回摘果子的手,拿起手机解锁,屏幕上是一条消息 【月底了,两万,别忘记。】 古瑭快速回了几字,又找到聊天列表的另一个头像,点进去,发了条消息: 【磊哥,最近还有活吗?】 收到对方肯定的回复后,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手机息屏,“砰”地把窗关上。 他忘了,他早已不配拥有这样的风景。 —— 古瑭用冷水冲了把脸,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洗漱后便去了工作室听候安排,他没忘了,他是来工作的。 朱红色的工作台安置在中央,四周墙壁张贴着各类修复完或半完成的书画,霍叙冬和关越俯身在工作台上,正坐牢似的做活。昨日一整天下来,那张花鸟画的命纸才揭了不到三成。 霍叙冬听闻古瑭进门的脚步声,放下手中的镊子,对他指了指小桌上的早餐:“先吃饭,边吃边看我们操作,吃完我也让你试试。” “哈?”关越讶异地抬头。 揭命纸是最难、最关键的一步操作,关越苦苦练了一年,霍叙冬才敢让他上手,像手中这种级别的画,更是接了五年的商单才肯让他帮忙,更别说古瑭还是位毫无基础的新手。 溺爱也要搞清楚场合吧! 古瑭不知其中门道,只以为是无需技巧的苦力活,便一边吃早点,一边在旁半蹲着仔细观察学习。 命纸与画芯牢牢贴合,甚至有些不分彼此,搓得重了,画芯会破,挫得轻了,则厚薄不一,像块白斑。 他渐渐悟到这不是件简单的事,等他用完餐后,听霍叙冬让他过去上手时,不由犯难:“我怕我会弄毁了画。” “没事,大胆揭,”霍叙冬拍了拍他的肩,“毁了我就赔,没多少钱。” 关越心中默默计算这幅画价尾缀的零,像看昏君似的望着霍叙冬,连连摇头,毫无办法。 “那好吧,我试试。”古瑭应了声,洗干净手,走到工作台前深吸了口气,微弯下腰,开始全神贯注地搓磨起画上的命纸。 虽没有当初那么白皙细腻,但手指依然修长好看,莹润的指尖轻轻搓过毫米的纤维,分寸拿捏得不轻不重,平滑细致,毫无纰漏。 关越看旁看着,原本紧皱的眉头也慢慢平复了。 不得不说,人与人的天赋真是不同。 揭画心需要有极丰富的经验、精到的手法和无穷的耐心,尤其是这种纸薄浆厚的装裱更是难揭,判断纸张和浆糊的厚度完全凭经验判断,要保证整体的画芯厚薄一致,宛如天成。 虽然生疏,刚开始也磕磕绊绊,但古瑭很快调整了状态,无师自通地一一做到了这些,完全不像是第一次上手的样子。 关越怔了怔神,用胳膊肘杵了杵霍叙冬,压低声问:“古瑭老师之前学过?” 霍叙冬摇摇头,笑盈盈地看着桌边心无旁骛的背影,语气中掺着压不住的骄傲:“果然,弹古琴的手,就是稳。” 看着古瑭逐渐熟稔的技术,认真的神情因霍叙冬的夸赞溢出光彩,关越这才终于明白,老师非得让古瑭来帮忙的用意。 —— 腰酸背痛的一天终于结束,古瑭单手捏着肩,脚步踢踏着回了房间,感觉脖子都快断了。 他这才深觉修复师的工作真不如想象中那么轻松,此时心里不由微微发酸,心疼起霍叙冬来,如此长期的伏案工作,一笔订单又挣不了多少钱,多辛苦啊。 正神游着,房间门被叩响了,他应了声,开门见是霍叙冬,便很快将他迎进来,找了把椅子给他坐。 “找我有什么事?”古瑭问。 霍叙冬没和他客气,拿起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来和你谈谈薪资。” 古瑭低头笑了笑:“看来,我今天是通过了霍老师的考核。” “那当然,没有比你更有资质的学徒,”霍叙冬摩挲了下杯沿,问道,“一个月5万,怎么样?” 古瑭心中无奈:“别这样,你这么做还不如直接把钱给我。” “也好。” “霍叙冬。”古瑭语气中带了丝愠气,看着霍叙冬饶有兴致地对着他笑,叹了口气,“给我正常的薪资就好,这样起码让我感觉,我的工作是有价值的。” 霍叙冬喝水的杯子顿了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不再试探:“那就先一个月8000,试用期3个月,等试用期过后,我再根据你的表现给你重新定薪资,好吗?” 古瑭点点头,以茶代酒地碰了下他的杯:“那就这样,谢谢你。” “你说过,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的。”霍叙冬抬头看向他。 古瑭转过身,回避他灼热的目光,打岔道:“明天周末,我有点事想出门,和你报备一声。” 这声报备倒是让霍叙冬很受用,即使他更想知道古瑭出门要去做什么。 第10章 “你随意,”霍叙冬到底没有多探究,放下茶杯,走之前才最后问了句,“古瑭,你真的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 从古瑭的屋里回来后,霍叙冬把门关严,接了通电话。 “打听清楚了,那波追高利贷的是钱三爷的人。”沈阔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第5章 龌龊 沈阔是霍叙冬和古瑭的高中同学,家境不错,倒是少见的不混在古瑭少爷圈子里,反而和霍叙冬走得很近,交情颇深。 他继续在电话里说:“这个钱三爷专门做公司的周转生意,等人公司彻底黄了后,就把他们像蝼蚁似的捏在手里,逼他们去赌、去卖、甚至去碰那些戒不了的东西,至于古瑭……” 沈阔没敢往下说,听霍叙冬只是问他:“古瑭到底欠了多少。” “听说是欠了三千万,银行那儿我不清楚,加起来毛估估得上亿了。” 这笔钱对富豪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一无所有的底层人民,宛如一座怎样也移不动的山。 一想到这么多年,古瑭一直暗无天日地背负着这样的重担,霍叙冬的心被疼得抽了抽,叹了口气,回道:“谢了兄弟,回头请你吃饭。” “诶等等……”沈阔沉默片刻,犹犹豫豫地开口问,“我也不怕你怪我小心眼,既然你当我是兄弟,我还是想多嘴问一句,他这趟来你家借住,是不是就为了和你重修于好,然后让你帮他还债?” 霍叙冬捏了捏眉头,丧气道:“我巴不得他向我开口,但到现在为止,他一个字都没和我提。” “你要小心,万一他骗你帮他还债,他无债一身轻,卷铺走人了怎么办,你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也是他的自由,”霍叙冬捏了捏手机,不悦道,“你好像对他意见很大?他从前的为人你不是也看在眼里吗,对我、对任何一个同学都没的说,也从没摆过什么少爷架子,你又何必这么诋毁他?” 沈阔抿了抿嘴,吞吞吐吐道:“可是叙冬,人是会变的。你知道吗,他还偷过东西。” “偷东西?” 沈阔本不想说这些,但是心中的天平还是倒向兄弟的利益:“原本对他偷窃的谣言我也是不信的,但后来,听我一个在公安的舅舅说,那次盗窃就是他做的笔录,古瑭切切实实偷了东西,这是抵赖不得的。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希望你能够去当面问问他。叙冬,我没有诋毁他的必要。”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你确定他赚的钱都是干净的吗?我听同学们说,他为了钱可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愿意配合。” 霍叙冬刚想反驳些什么,沈阔又道:“我再让你看些东西,也是这次调查时发现的,你……做好心准备。” 很快,霍叙冬的邮箱“叮咚”一响,收到封邮件。 附件很大,一点开,数百张照片一条条地加载出来,霍叙冬紧紧攥着手机,攥得发抖。 电脑屏幕里,充斥着各种不堪入目的姿势,赤身裸体上,疯狂交错地刻着各种伤痕,血腥斑驳。 而这些,统统指向同一张脸,他心爱的古瑭。 照片加载地很慢,也将夜拉得很长,加载的每一条都像刮在霍叙冬心口的软肉上,刮得生疼,泛出汹涌的酸。 沈阔在电话里补充:“我听说他家倒了后,家产全部拍卖抵债,古瑭净身出户,身边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我谈生意时经常出入会所,也在那见过他好几次,鱼龙混杂,想保全自身并不容易……叙冬,你如果有助人情结,就帮他的底也洗干净吧。” 霍叙冬死死盯着屏幕没吭声,眼眶猩红,紧攥着胸前的衣襟,泪水一簇簇地滑落,干涸的痕泪复又润湿,心疼地快喘不过气了。 电话这头陷入长久的沉默,沈阔知道是自己多话了,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半晌,他才开口问道:“叙冬,你还爱他吗?” —— 夜深了,山林很安静,越发显得蛙鸣吵闹,古瑭被吵得睁开了眼,起夜时,发现前院的工作室还亮着灯。 他睡眼惺忪地揉揉眼,披上件外套,脚步轻悄地走过去。 灯光下,是霍叙冬正在伏案修画,动作一划一划,紧抿着嘴,眉头也深深皱起。 不知道为何,古瑭觉得他此时不是在修画,更像是在发泄。 “这么晚了,还不睡吗?”古瑭问。 霍叙冬手上一颤,直起身,望向对方:“有些失眠,想把这幅画揭了再睡。” 古瑭点点头:“我有药,要不要给你试试?” 十分平常的一句话,但现在听在霍叙冬的耳朵里,却有了更多含义,他问:“你经常失眠吗?” “还好,偶尔吃一粒,不会影响第二天工作。” 霍叙冬“嗯”了一声,回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画绢全幅基本成了一致透明的颜色,古瑭走近一看,霍叙冬正拿着枚刻刀,一块块地挖洞。 “你在扣画芯?”古瑭不由疑惑,“这样不是在损伤原画吗?” 霍叙冬摇头:“这些被霉菌侵蚀的已不能算是画了,你看这些断裂的纤维,如果不把这些腐坏的地方抠除,只会感染更多地方。” 古瑭“哦”一声,见霍叙冬又翻找出新的画纸,和画芯比对,直到颜色和纹路都接近时,才贴在画芯的洞上,用刻刀一撇一撇地按洞口刮出同样的形状。 第11章 “这是在补洞吗?”古瑭问。 “是,”霍叙冬补完了个洞,微微起身,解释得更详细些,“修画一共四个步骤,洗、揭、补、全,这是第三道工序,不是很难,但想找一张和画芯相似的补纸却很难。” 古瑭又问:“那你找的这张呢?” “勉强吧,这张画的历史实在太过久远,同时代的画都没几张,更别说是补纸了。我补的这张虽说也是宋代古纸,纹路相同,但颜色到底浅了些,需要后期补个色。” 古瑭了然地点头,将知识点在心中记了一笔,又抬头看了眼灯光,把身子微微挪开点距离,不让自己遮着光线。 “看得见,”霍叙冬感受到他的顾虑,“你站得离我近点,别躲开。” 古瑭咬了咬舌,挪近了一步。 两人就这样一静一动,无声地站了许久,待霍叙冬终于又将一道蜿蜒的长缝修补好,回头看了眼呆呆的古瑭,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古瑭若有所思,问道:“染料、纸张,都不是从前的了,今天补一块,未来再补一块,如果等到全部都换了后,那这幅画还是当初的那一幅吗?或者说,他还能像原画那样值钱吗?” 霍叙冬嘴角微勾:“你问了个忒修斯之船的哲学问题。” “所以你的答案是?” 霍叙冬没作答,而是反问:“你觉得这幅画如果被修补好,有价值吗?” 古瑭没多思考:“当然,就算是修复后的画,在拍卖行都能喊到不错的价格,更别说在博物馆中,都是研究历史的珍品。” “那我再问你,在这幅画诞生的那个朝代,它的价值有这么高吗?” 古瑭思忖了一下:“或许没那么高。” 霍叙冬给出自己的答案:“如果按你所说,画上没有任何一块原画纸,就如同我用染料和画纸按照这画做出一模一样的画,那么别人只会当这是仿品,而不是修复品。从这个角度而言,它确实不是从前的那幅画了。或者说,我认为从第一次修复时,甚至第一次破损时,乃至画家从停笔的那一刻起,这幅画就开始在时光中腐朽,不再是原画了。” 他转过身,继续道:“但我认为,千年前的画历经时间的洗礼,再与千年后的修复加起来,才是它完整的价值。” 他眼里掺了些意味不明的光,看向古瑭:“就像一个人,组成他的是过去和未来,也正因为有了过去的经历,未来才更加宝贵,不是吗?” 古瑭晃了晃视线,呢喃道:“无论过去经历了什么吗?” “如果是一团丢弃的烂纸当然无用,但我是个不错的修复师,”霍叙冬向他走近一步,握住他的肩,“你相信我能修好这张画吗?” 古瑭没再接话,解答这个问题太艰涩,他需要慎重的思考。 霍叙冬没再逼他,而是把他搂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额头闷闷道:“今晚我能抱着你睡吗?我保证不乱动。” 这个不乱动的含义可以引申很多,古瑭被突如其来的请求惊诧了一秒,心开始不自主地扑通扑通直跳。 他不知道霍叙冬为何会有如此越矩的提议,和以往的小心翼翼都不同,但他还是答应了,因为今晚的霍叙冬看上去很脆弱,很孤独。 —— 距离两人最近一次的共枕而眠要追溯到七年前,而现在,霍叙冬从后背抱着古瑭,掐了把他身上的肉,真觉得他比以前清瘦不少。 古瑭闷哼一声,嗫嚅道:“不是说……不乱动吗?” “好好好,不动不动,”霍叙冬紧了紧抱着他的胳膊,凑到他耳边问,“明天要去做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古瑭被这股热气痒得缩了缩脖子:“要去挣钱。” 霍叙冬试探:“还债?” “嗯。” “为什么不跟我借,”霍叙冬轻轻揉着他的头发,“我可以帮你还的,你真的不肯接受我的钱吗?” 古瑭握了握交叉在胸前的手,解释道:“我向你借,不是依然是欠债吗?又有什么分别。” “那我给你,我把我的钱全给你。” “霍叙冬。” 每次古瑭这样喊他全名时,就知道他是生气了,霍叙冬叹了口气,把头埋进古瑭的颈窝里,闷声道:“明天会很辛苦吗?” 很快又补了句:“我想听真话。” 古瑭犹豫了很久,才坦白回答:“嗯,十分辛苦,会累,会怕……会疼。”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霍叙冬狠狠紧了紧抱住古瑭的胳膊,甚至用力到发颤,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洇湿了古瑭的脖颈。 心中的猜想在不断被验证,他甚至能幻视那些男人用肮脏的手不停地触碰着古瑭,而古瑭却像断了翅的蝴蝶在地上扑腾,惨叫着无处可逃。 霍叙冬极力控制住自己的颤声:“非去不可吗?或许还有其他赚钱途径。” “我都试过了,”古瑭嗡嗡地小声答,“这个是来钱最快的方式,一次一结。” 霍叙冬感觉束在脑中的弦快要崩断了,这话如同扼在脖子上的手,掐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试图大口喘息着,但抓不住一丝空气。 不,他应该更相信一点古瑭的,他不会出卖自己,或许是其它赚钱方式,是自己想得太龌龊。 但他再也不敢细问了。 可能真的是缺氧了,智剥离了他的大脑,他才会鬼使神差地对怀中人道—— 第12章 “我想要你,瑭瑭。” 第6章 揭命纸 山间晚风沁凉,夜归的古瑭浑身湿得像从水里捞上来似的,双腿颤抖着一步一踉跄。 他打了个寒颤,裹了裹外套,连去工作室打个招呼的力气都没有,匆匆回了卧室。 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到淋浴间洗澡,他单手撑着墙,水流划过他的双腿,看到腿依旧抖得厉害,连站都有些吃力。 胸口、腰部、腿根,殷红的擦伤斑驳交错,惨不忍睹,伤口深的地方微微泛出血丝,有些已经结了红褐色的血痂。 沐浴完,他从抽屉拿过医药箱,揭开浴袍,咬着牙,双手哆嗦着为自己上药。 太他么疼了,古瑭一想到他被安全带和钢丝绳吊在办公楼外,擦了一天的玻璃,伤口就隐隐作痛。 高空外墙清洗,本就是把命别在裤腰带的苦力活,越高的大楼一天到手的报酬越高,一次好几千,胜过跑半个月的快递。急用钱时,他都会托曾经共事的包工头磊哥,帮他找一份这样的临时工。 不过都是拿命在赌,每次在烈日下被晒得头晕目眩时,他一闭眼,就觉得下一秒就会一头往下栽去,一了百了。 可说是这么说,安全带却系得贼紧,每次在腰上和腿根都磨得生疼。尤其是今天,日头太毒,他别在墙上的脚一滑,哐啷一声,整个人向面前的墙砸去,钢丝绳一勒,两眼一黑,差点没把他勒断气。 远处工友听到这巨大一声,吓得赶紧像壁虎似的游荡过来,掐着人中把他摇醒,醒是醒了,可双肘双膝,胸前腰上,最厉害的是大腿根,都狠狠地被下滑的重力挫伤。 好在,命是保住了。 疼得厉害,他急需找点事情来转移注意力。走到床头,打开抽屉,他从里面拿出两盒精神类药片,一粉一白,无需水就能吞咽下去。 关上抽屉时,又看到旁边放着的两包烟。 他曾有过烟瘾,家里刚落魄时,在工地上被人带着抽的,但很快就逼自己戒掉了,可每次因伤痛得受不了时,他却又只能靠这个渡过。 古瑭捏着烟壳犹豫了很久,一来他不想让霍叙冬闻到自己一身烟味,二来这是在山林间,整个庭院又这么多文物,他可不敢在这里点烟,万一烧着了,他能立马从山上跳下去。 可身上的伤就如万千枚刀片在割着,钝痛难耐,他握烟的手一紧,还是败给忍痛的生极限,开门走出去好几里地,在一块断头的悬崖边上,才敢蹲坐下来。 山野间“啪嗒”一声响,火苗亮起,火光中勾勒出一张清瘦的侧脸,含着烟的唇分明,火光变成火星,嘴唇微张,一口烟从唇间滑出,消散在夜色中。 一阵山风吹过,指尖的火星闪了闪,他看着山下城市的星光点点,思绪渐渐飘远。 他想起昨夜霍叙冬从背后抱着他,喊着他“瑭瑭”,自重逢以来,第一次这么叫他。他甚至一度认为,霍叙冬或许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他,所以只肯喊他“古瑭”。 或许连霍叙冬也不知道,古瑭很喜欢这个称呼,喊的时候,低哑的嗓音从齿缝吐出,特别温柔,以至于他一度认为那俩字是“糖糖”,蜜一样的甜。 指尖点了点烟,唇里吐出一圈雾,古瑭还想起另一句话,霍叙冬失了智地说“想要他”。 昨晚听到这话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不敢起伏,他听到自己心跳得很快,没有出声拒绝,几乎要默认答应了。 但这时霍叙冬却放开了他,苦笑一声,对他说了句“抱歉”。 他心里有些微微失落。 一切都回不去从前了,他之所以答应来工作室帮忙,不过想最后来看看霍叙冬,为当初的事好好道个歉,从此以后各奔天涯,生老病死,互不相欠。 一根,两根,脚边的烟头越来越多,古瑭弯腰把它们捡起来,“啪嗒”又燃上一根,然后站起来,看向山下的夜景。 真美啊,每一格黄灯都是一户温暖的家,而他的家又会在哪里呢,此时若是一脚踩空,是不是也能以另一种形式,永远陪在霍叙冬身边。 山底的美好憧憬引诱着他,他不由向前慢慢挪步。 “别抽了。”一声突如其来的打断,手腕被拽着往回拉了几步。 夹在手指中的烟头冷不防被抽走,古瑭顺着声音抬头一看,是霍叙冬。 也是,这种时候,这个地点,除了他还会有谁,也不知道他跟了自己多久。 霍叙冬掐着烟的手灵巧调转了烟头,递到唇边,唇含着烟蒂的位置刚好是自己抿过的,古瑭看得有些发愣。 吐出一圈雾,霍叙冬的声音有些冷:“我不知道,你现在的烟瘾这么大。” “最后一支烟,”古瑭回过神,紧张局促道,“对,对不起,我知道这里应该严令禁烟,我就这最后一包了,本想着把它全部抽完就戒了,真的。” 这种局促不禁让霍叙冬想起两人初逢时的那晚,他握着烤串向自己保证,绝对会适应,不会再吐了。 那之后,古瑭就真的再未吐过,延续到之后所有的保证,他都会绝对履行,从未失信。 因此在霍叙冬心中,古瑭的信誉很高,以至于每次他强调要听真话时,都相信古瑭说的一定是真话。 所以,他现在要对刚才的所见提问:“本来抽完烟,你想干什么?” 古瑭低头,绞动着双手:“没想干什么呀,抽完就回家了。” 第13章 霍叙冬看着那崖边的沙子还在簇簇地往下落,逼近一步:“刚才你的脚再半步就腾空了,古瑭,要是我今晚没来,明早是不是得去山下找你?或是,直接在火化场?” 眸子愈来愈黯,语调中含着股说不出的危险,古瑭受不了他这样的直视,把脸撇过一边:“天黑看不清,我只是脚下一滑。” “你确定?”霍叙冬牙根咬紧,捏住他的下巴让他看自己,“说真话。” 古瑭沉默了,两人就这么听着山风呼啸而过,很久没有言语。 最终还是霍叙冬先开口:“需要我陪你去看心医生吗?” “没那么严重,”古瑭摇摇头,生怕霍叙冬不放心,很快又补了句,“如果有需要,我会找你帮忙。” 霍叙冬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心中悱恻,良久不语。 “呵。” 他冷冷笑了声,最终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两副药:“刚才在你房间发现的,我问了下,要吃这两种药,已经是重度焦虑和抑郁了。古瑭,你到底还瞒了我什么,我不想每句问话后都要补充一句‘我想听真话’,你才能老实回答我!” 语气愈来愈激动,药盒也被捏得变形。 古瑭的眼眶不由泛红,委屈、歉意,种种复杂心绪狠狠揪着他的心,令他不知所措。他双腿发抖,不知是因为伤痛还是惧怕,突然无比担心霍叙冬因自己的欺瞒,而彻底厌恶他。 于是他抓住霍叙冬的衣角,哽咽道:“别生气,我再也不瞒你了,只要你问我,我就什么都回答,只说真话!” 他们一直在迷雾中拉扯着彼此,古瑭不说,霍叙冬也不问,任时光滤镜把自己伪装成美好的样子,就这样混沌地相处,不去戳穿掩在迷雾下的腐烂和伤疤。 霍叙冬今晚就来彻底弄清楚这些,他不能再纵容古瑭逃避,他已经给了足够多的时间。 于是他把昨天沈阔调查的事情全部摊开来讲,第一件便是:“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古瑭攥着他衣角的手一颤,垂下来,捏着自己的裤缝:“一亿出头吧,这几年陆陆续续还了几十万,杯水车薪,反正都是还不清的数字,我也没记得那么清。” “好,钱的事都好解决,这事我们先不谈,”霍叙冬压了压火气,又问,“盗窃案的事是真的吗?” 古瑭迅速抬头,惶惑地看向他:“你哪来里打听来的消息?” 没等霍叙冬开口,他颓然一笑,红了眼:“也是,像我这种不入流的肮脏事,早成了别人饭余谈资的笑话,哪需要你特别打听,同学间早传得沸沸扬扬了吧。” “古瑭,我是怕你被诬陷才……” “不是诬陷,”古瑭抿着嘴,死死盯着他,“我就是偷了东西。” 霍叙冬微微一愣:“真话?” “嗯,奢侈品,如果卖了,能管饱好几个月的肚子。” 人总有走霉运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为了活下去,做些不择手段也能解,霍叙冬此时为他扯出一万条由,屁股不知歪到了哪里。 但他还是想尽力为古瑭弥补:“没事,都过去了,东西还了吗?” “没有。”古瑭答得凛然,像东西不是他偷的一样。 霍叙冬抓住他的手腕一扯:“我陪你去还。” “不要。”古瑭的唇被咬得发白。 霍叙冬耐心劝诫:“听话,人不能走错一步,不然吃喝嫖赌,偷蒙拐骗,会越来越堕落的……” 这话如同一个个巴掌火辣辣地打在脸上,古瑭泪眼濛濛:“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霍叙冬自觉是个非常差劲的谈判者,词不达意,只能付诸行动,用力拉了拉古瑭,“走,我陪你去把东西还了,不然你心里永远会有个疙瘩。” “你凭什么管我!”古瑭一把甩掉他的手,眼里蓄满的泪一串串溢出。 霍叙冬心中的情绪也到了失控边缘,口不择言道:“我管你?我如果能早点管你,当初你就不会被人拍下那些照片!” 古瑭瞳孔微缩:“什么照片?” 霍叙冬闭上眼,手中拳头狠狠握紧,原本想永远烂在肚子的东西,却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祸从口出。 可话是收不回的,古瑭琢磨这话,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战战兢兢地问:“是不是我当初被他们拍了下……” 霍叙冬的心被扯痛,捂住他的嘴,点点头:“瑭瑭,是我没保护好你,告诉我是谁强迫了你!” “……照片。” 无数疯狂又黑暗的回忆从古瑭的记忆角落中复苏,他手脚冰凉颤抖,胸口好不容易补起来的洞,被山风汹涌穿过。 他曾打起精神,勉强将自己破碎的心粘黏起来,那心脏的肉与肉仅凭一口气、一根丝黏连的地方,被无情扯断。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昨晚霍叙冬各种不寻常的表现,各种暗示,吞吞吐吐的试探,包括那失去智的求欢,原来都是…… “今天,你是不是怀疑我去卖身了?” 霍叙冬一愣,立马否认:“不,我承认昨晚是有一瞬间的怀疑,但我相信你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呵,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古瑭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自弃般地把霍叙冬从山上拉回自己卧室,褪去外衣,露出皮肉上斑驳的、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的眼眶早已红得干涸,流不出一滴泪,嘴角却微微一勾,带着苍白的笑:“你以为我是怎么还清每月的高利贷?我都是这么还的。他们每个人都把我玩了一遍,我配合着他们摇尾乞怜,什么都愿意接受……” 第14章 “瑭瑭!别这样……我求你了,别这样。”霍叙冬眼眶通红,摁住他脱衣服的手,不顾他激烈反抗强行将人拽到怀里,颤抖着把他的衣服穿好。 只是看着古瑭自揭伤疤的样子,已经让他心疼得受不住了,此刻,他甚至觉得自己才是这场暴力的刽子手。 古瑭不挣扎了,只抬头看他,眼底是无可名状的悲哀:“霍叙冬,我已经烂透了,扔了我吧。” 第7章 刻刀除霉 月至中夜,山间蛙虫叫得凄迷。 霍叙冬紧搂着抽噎不止的古瑭,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好不容易将他哄睡着,身上的衬衫已洇湿了大片。 怀里的人睡得很不踏实,霍叙冬将他抱回床上,轻柔地掩上被子,关了灯,才小心着步子离开房间。 工作室还亮着灯,他捡着石步道,映着月光的影子踱步过去。 纸间发出唰唰的细微声,是关越正伏案修补今天送来的一幅画。 “又搓破了?”霍叙冬走进一瞧,“多喷点水,耐心点,别太用力。” 关越放下刻刀,接过霍叙冬递过来的吸水巾,问道:“怎么样?” 霍叙冬摇摇头,苦笑一声:“谈崩了。” 晚间起风,微微吹起飘萧的画纸,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的眼眶投下深深的阴影,关越看到那幽暗中,隐忍着怫郁的闪动。 他起身将门关上,心里斟酌了下措辞,小心着问:“古瑭老师说的话,你信吗?” 霍叙冬睨了他一眼:“你都听到了?” “这里就我们三个人,你们动静闹得那么大,我想不知道都难,”关越摊了摊手,无辜道,“我真不是有意偷听。” 霍叙冬闭了闭眼表示无妨,抿了一口水,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如果我信古瑭会做这种事,那我就真太辜负他了。” 他说着,将杯子狠狠握紧:“我只恨到现在还打听不出,拍下那些照片的人到底是谁。” “怕是位高权重,不肯露脸,”关越思忖了一瞬,提醒道,“要不要求袁纲老师帮个忙?” “老师?”霍叙冬皱了皱眉。 袁纲这人万事以利益为先,哪怕亲父子还明算账,求他帮忙还得还他一报,且报酬不菲。 霍叙冬倒不是顾虑这个,只是他约摸着,此事大概率会涉及到生意场上的面子,袁纲未必肯帮这个忙。 但眼前确乎也没其他办法了,于是他捏了捏手机,应道:“天一亮,我就给他打电话。” —— 晨霜正青,鸡鸣三声后,关越的门就被叩响了。 霍叙冬站在门外,快速交代:“我去一趟老师那儿,你帮我照顾下……好好照顾古瑭,大概三天后我就回来。” 关越揉了揉眼,答应妥帖,就打着哈欠让他早点走,自己好再睡个回笼觉。 宁州离杭城不远,两个小时的车程即可赶至目的地,早上那通电话里,袁纲对于他的请求未置可否,只让他先来趟宁州。 袁纲的文玩生意常年在沪城,在那里,高格调的有钱佬足够他开疆扩土,资金流不断,这次却约他在宁州谈话,霍叙冬有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在他落地宁州,下了车,被助引着进到袁纲的办公室,他就猜出了几分。 这是一栋新建的办公楼,离港口只有十分钟的车程,甚至从这个顶楼办公室望下去,能直接看到沿海的集装箱码头。 “人好抓,虽然是得卖他爸几分薄面,但我愿意为你让步,”袁纲背靠向办公椅,转了转手上的戒指,“我的要求是,你来接手这家分公司。” 沪港码头的吞吐量虽然更大,但袁纲毕竟不是做跨境贸易,某些海外买家的手续,不如在宁港这个直接管辖区更方便处。 霍叙冬懂他的意思,但还是试图讲价:“老师,没有其他选择了吗?您知道,我对生意一窍不通。” “不懂可以学,再说,你不是去国外念了四年工商管吗,”袁纲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远处起伏的山海,“我知道你舍不得那间工作室,不是收了个叫关越的小徒弟吗,让他接手就好。” 见霍叙冬沉默不言,袁纲回过身:“不着急回复我,我也可以先把人给你抓过来,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话。” —— 三天后。 袁纲不亏是生意场上的老狐狸,太知道如何把握霍叙冬的命门了。 昏暗破旧的废弃仓库,海浪一阵阵拍打着沿岸,泛出浓重的铁锈和鱼腥味,似乎预示着所有的破败和死亡都能腐烂在海里,无法被人察觉。 铁门吱哑一声响,仓库顿时涌进刺眼的光,趴伏在地上的人浑身颤抖,双手被麻绳束在身后,只能用下巴摩擦着地,将脸转过来。 赵孟阳一夜滴水未进,本以为这只是一场绑架勒索,但蒙在他眼睛上的布被刀挑开,心里便凉了半截。 他死命闭着眼,哆嗦着身子:“我我,我什么都没看到,求求您放了我,要多少钱我都能给你!” “口气不小嘛。”霍叙冬锃亮的皮鞋踏着铁板,步步走近,脚步声在这高挑的仓库中回响,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他低低一笑:“看来你父亲贪了不少。” 赵孟阳的肩膀微微一缩,听这声音感觉有丝熟悉,下一秒,他睁开眼,入目一套笔挺的西装,背光的脸竟是曾经他不屑一顾的穷酸臭虫—— 第15章 霍叙冬。 肩膀被皮鞋狠狠一踩,银丝眼镜闪了道尖锐的光,赵孟阳发怵着后缩,看着今时不同往日的霍叙冬对他懒懒一笑:“怎么,老同学,不认识了?” 他怎么会不认识,这个跟在古瑭身边,黏了他三年的臭虫。 赵孟阳自认论家世,论相貌哪里比不过他?可古瑭的目光却永远在他身上,从未看过自己一眼。 甚至在古瑭的少爷圈子里,他用尽手段,也只能挤了个外圈,混个脸熟,而霍叙冬什么都没有,却能无时无刻地占有古瑭所有时间。 冷光一闪,一把匕首狠狠地刺进他的大腿,霍叙冬眼镜一抬,眸光中闪过怵人的寒意:“说!你对古瑭到底做了什么。” 呵呵,原来是这事。 赵孟阳想起六年前,古瑭刚家道中落那会儿,他在会所包厢里看到做服务生的古瑭,一身制服把他的腰身勾勒得淋漓尽致,他就忍不住动了心思。 古瑭只卖酒,不坐陪,他便让几个随行的兄弟把人按在玻璃桌上,开了酒瓶,一瓶瓶地倒在古瑭的脸上,从头浇到尾。 清瘦的肩膀极力扑腾着,但因为被喂了药,古瑭像只灯罩里的飞蛾,孱弱无比,被各种恶心的手和猥琐的眼神炙烤着,被扒光后,扔到了楼上的酒店房中。 也许是多年的积怨,也许仅是因为兴奋,赵孟阳没有直入主题,而是用各种“刑具”凌虐着古瑭的皮肉。哀鸣是最好的催化剂,让他控制不住地拍下这美妙的餐前小菜,拿起刀叉,正式开始享用。 但他不曾想,临辱之际的古瑭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抢过他手中的刀,一刀刺向他的大腿,就在今天相同的位置上,他哀嚎连连,死命拽住古瑭的脚,却眼睁睁看着古瑭一脚蹬开自己,蹒跚着推开窗门,冲到阳台,在寒风中绝望且得意地冲他冷笑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他的酒彻底醒了,立马派人下去找人,却只看到混着雨水的地上留下一大片血迹,而人已消失无踪。从此以后,他就再未见过古瑭,连他是生是死都未知。 赵孟阳此时笑得格外猖狂,他怎么能这么如意地让霍叙冬知道,他还未曾得手呢,他故意把那段往事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尤其是某些情节,更是凭空捏造,故意恶心他。 “呵呵,很好。”霍叙冬扶了扶眼镜,双手戴上橡胶手套,指尖在旁侧的刀具上一滑,捡起其中一把。 他拿起手术刀,刀尖冰冷地游走在赵孟阳的手腕、脚腕、甚至是脖颈,下一秒,他狠狠一用力,笑得冷漠而狷狂。 “啊!!!——”嘶叫声如一声霹雳,顿时在仓库炸开,紧接着,痛不欲生的哀嚎连连作响,叫得人心颤。 门口的守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向后看去,见一个黑衣人上前递上几枚化学药剂。 “少爷。” “嗯,下去吧。” 霍叙冬接过药剂,沾了血的手拍了拍赵孟阳苍白暴汗的脸,勾起嘴角:“我不会让你死,但这些强腐蚀性的小玩意儿会教你如何说话。” “不,不!——”赵孟阳的眼里充满了恐惧,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霍叙冬是如何一个恐怖且暴戾的人。 他的手脚疼得像脱离了身体一样,只能扭曲着身子,用头狠狠磕地:“我坦白!我交代!我没碰他,我就是抽了他几鞭子,他就跳楼了,真的,相信我,相信我……” “啊!!!!!——” 可惜霍叙冬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一管药剂滴到他最为脆弱的下面,蚀骨的痛顿时让他像触电般高高地弹起,又重重落下,他浑身战栗着,翕张着嘴,再也吐不出半个音节。 灯影投在破旧的墙上,一晃晃的,是霍叙冬用鞭子空洞机械的抽打,地面上的人如蝼蚁,从惊恐到颤栗,至到昏死。 “少爷,老爷来了。”黑衣人走进提醒。 霍叙冬点点头,站起身,嫌弃地摘下手套,扔掉那堆血迹斑斑的“垃圾”里,向旁吩咐:“给他找个医生,不用怎么治,死不了就行。” —— 月落乌啼,海面荡漾着月影,一卷卷浪花拍在礁石上,又迅速向后退去。潮退了,露出底下狰狞黝黑的石滩。 “撒气了?”袁纲踱着步走近。 霍叙冬很快摁灭了手机屏,转过身:“还要谢过老师,您的要求,我会照做的。” 袁纲笑着挑了他一眼:“真舍不得家里那位,就把他一起带到宁州来,做个伴。” 霍叙冬怔神:“您都知道了?” “放轻松,别那么紧张,”袁纲握了握他的肩,调侃道,“我又不是你亲爹,也不指望你传宗接代。” 霍叙冬偏头松了笑:“我不是这意思,您是我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也要尊重您的看法。” “我的看法?”袁纲的眼眸一冷,双手交叉握在身后,挺直了背,“如果依我的看法,我不建议你和他走得太近。” 霍叙冬愕然:“为什么?” 袁纲眼中闪过一丝警告:“你们之间,有你这辈子都化解不了的芥蒂。” 第8章 你是我的家 从宁州赶回杭城的路上,霍叙冬眉头直跳,总预感着会有什么不好的事。袁纲的话他咂摸不透,发给古瑭三天的消息,也迟迟没有收到回复。 他看了看手机屏,里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回音,屏幕连同他的希冀再一次熄灭。 第16章 但关越最近日日报备古瑭一切安好,许是自己多虑了,霍叙冬摁了摁眉头,压住心中繁杂的思绪,脚上油门一用力,恨不得立马飞至家中。 此刻,他突然好想抱一抱古瑭,在他失去古瑭的这段岁月中,没想到竟会让他遭遇这些,他曾视若珍宝的人,早已在两人的时间藩篱中,破碎腐烂,跌落尘泥。 可即使如此,古瑭依然坚强地将自己拼好,装作完好无损的样子,摇摇欲坠地回到他身边,而他却一意孤行地将这一切再次打破。 若遇古画腐朽且脆弱不堪者,命纸不可揭,可他却凭着对修复技术的自满,赌上古瑭本已濒临崩溃的接受能力。 心疼、内疚、无尽的懊悔快吞噬了他,此时的他更像个弱者,祈求古瑭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更加耐心对待,或者就这么抱着他,一起腐烂都行。 好在出发前的那晚,场面虽然闹得很难看,但两人还是约定好给彼此一点时间,好好平复心绪,再来面对问题。 他信古瑭的承诺,因为古瑭对承诺过的事情从未失言,一度让他十分信赖古瑭。 而这份信赖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高速路上,车窗两旁的风景快速倒退,他的思绪也不由退回往事菲林中。 —— 要不是袁纲把赵孟阳的照片递给他,他都快忘了高中时还有这么一号人。 不像古瑭和赵孟阳那些公子哥,从小拥有良好的教育条件,哪怕考不上重点高中,也可以用点教育费择校入取。 当然,古瑭是凭实力考上的,而霍叙冬也是凭实力考上的,但各自难度从幼年期的原始教育起就拉开了巨大差距。 霍叙冬与古瑭的缘分自那个暑假开始,起初他却一心忙着赚学费,不愿与古瑭过多交往,而古瑭后来也跟着大伯出国游玩,于是暑假短短两个月,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 再一次见到古瑭,是在高中的开学,古瑭惊喜地看到自己,灿烂一笑,十分热情地打了个招呼,而他却冷漠地点点头,与之擦肩而过。 也许对于古瑭而言,这所市重点不过是场普通升学考试的结果,甚至还是他婉拒大伯的出国提议所选择的下策。但他却不知,这是霍叙冬没日没夜拼尽全力攀上的高峰,稀奇到,他是他们城郊初中五年来唯一考入重点的学生。 所以他自然解不了霍叙冬走在绳索上的人生,起码那时候是不知道的,所以他委屈巴巴地紧跟着霍叙冬,小声问:“是不是我一个月没去找你,你生气啦?” 但连霍叙冬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他只是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哪怕古瑭与他交朋友,不过是小少爷的一时兴起。 富家少爷没怎么见过穷学生,对自己的帮助也只是为了满足虚荣的优越感,哪怕真是出自真心,两人悬殊的差距也将是兰因絮果,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交往太深。 那时的霍叙冬自以为成熟,却忘了最好的杜绝其实是从一开始就不必答应做朋友。 霍叙冬停步转头,冷眼注视着古瑭,没有把这番话告诉他,古瑭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一味解释道歉:“我不是故意抛下你去国外玩的,我大伯平日里非常忙,难得抽出时间说要陪我,我就很珍惜……你别生气啊,以后我不出去玩了。” 这话说得没由头,就好像两人有过什么约定似的,但自打那日两人确立朋友身份以来,也只是知晓彼此名字而已。 于是霍叙冬实话实说:“你没有义务和我报备这些,我也不关心你来不来找我。” 说罢便不给古瑭多余眼色,转身走了。 学期开始后,霍叙冬依旧拼命学习,努力弥补从前因师资力量缺乏而导致的薄弱基础,冷峻的一张脸只认真注视过黑板,从未把眼神留给任何的课余兴趣或同学。 于是高一的上学期,古瑭就像个乐此不疲的小狗,追着霍叙冬到处跑,渴了替他买水,饿了替他带饭,霍叙冬要还他钱,他就存起来,给霍叙冬买了双限量版的球鞋,自然,那存起来的钱不过售价的一个零头。 霍叙冬也从不拒绝古瑭的示好,甚至会回报他。譬如,他经常停下笔,默默看向窗外,看着古瑭在楼下大汗淋漓地打球,在他冒雨赢了场比赛后,匆匆下楼,把自己的外套递给他,然后把他的脏衣服、脏球鞋带回家搓干净,第二天再还给他。甚至在古瑭因此生病落课后,主动发消息问他,要不要为他补课。 他觉得自己做这些,只不过为了古瑭的那句话:“霍叙冬,不是谁生下来就拥有一切的,你看我就没有打篮球的天赋,但我依旧会努力,如果我能赢一场比赛,你就多看我一眼,好不好?” 但即使做了这些,霍叙冬依旧没给古瑭什么好脸色,每次交谈超不过半句,脸也冷得很,像逼着他知难而退似的。 古瑭不似寻常少爷,为人谦和热心,在同学中很吃得开,这位时常在众人焦点的小太阳,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追捧对象,其中一个便是赵孟阳。 对于霍叙冬的冷眼,古瑭还没什么意见,赵孟阳先不干了,经常在古瑭看不见的时候故意刁难他。 霍叙冬也没惯着他,拳头过来的,便也拳头过去,只不过时常寡不敌众,脸上便挂了彩。 古瑭在知晓此事后气愤郁闷,便再也不与赵孟阳来往,那些常年绕着他的人见风使舵,自然也就纷纷将赵孟阳从社交圈除名。也许自那时起,报仇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 第17章 就这样,古瑭风雨无阻地追着他“交朋友”过了一个学期,冷屁股也贴了一个学期,期末考后,放寒假了。 这是霍叙冬最讨厌的季节,不仅因为家里没有供暖,经常手脚冻得冰冷,失去知觉,更因为他的父母双双在这个季节离开,冻得他心头冰冷,眼泪也被冰封了。 悲欢互不相通,假期前的教室格外热闹,都商讨着寒假去哪玩。古瑭家里除了大伯就是管家和保姆,每年除夕陪他孤单单地吃个饭,其余时间都是他自己一人自娱自乐。故此,每年寒假,他都会叫上一群不愿在家过年的朋友一起去热带海岛度假,今年原本也是如此。 可人群叽叽喳喳的喧嚣中,他看到霍叙冬自顾书包的身影,便在心里将这项计划删除了。 今年他有霍叙冬,古瑭欢喜地想。他屁颠颠地凑到霍叙冬面前:“寒假我们一起出去玩好吗?” 他们俩从未见过彼此背后的孤寂和压力,自然无法共通情绪,霍叙冬抬手将古瑭从眼前拨开:“我还要照顾我奶奶。” “那我陪你一起照顾。”古瑭紧跟着他的步子。 霍叙冬心里升起股气:“我还要去打工,赚学费,我家冷得连饭都热不了一分钟,你咽得下吗?你回你爸妈温暖的怀抱中,在家享福不好吗?” 他说完这话,下一秒,却见古瑭的眼睛红了。 哪怕自己无论怎样恶劣地对待他,也从未见过他哭,而此时,古瑭的眼泪却一汩汩淌下来,鼻头红红的,委屈地哽咽:“我很早就没有爸妈了,每年过年,我都是一个人。” 这话让霍叙冬心头一酸,细细密密地让他疼得难受,明明已经决定了不予深交,此刻却鬼使神差地在心中发了个誓,再也不能让眼前这个小可怜掉眼泪了。 于是后来,古瑭很快如愿去了霍叙冬家中,那是他第一次深入了解霍叙冬,他贫困的家庭,悲伤的过去,以及充满压力的未来。 小少爷坐在破烂的沙发上,冻得鼻涕直流,不停往鼻孔塞着纸巾,因纸张的劣质,蹭得鼻头红肿着破了层皮。 这时候霍叙冬就会心软,无奈地牵过他的手,带他去自己打工的炸鸡店,他在餐吧忙碌时,就把古瑭安置在店里的角落,看着他写作业。 霍叙冬长得人高马大,没人怀疑他是未成年,也一并认为古瑭是他看管的弟弟,因古瑭长得好看嘴又甜,店员们还投喂了他不少好吃的。 “他胃不好,小时候没爸妈照顾,被不称职的保姆耽误了,你们少给他吃点炸鸡。”每当这时候,霍叙冬就会这样劝阻同事。 于是古瑭的作业本边,便多了一碗热粥,他看着亲自将它端过来的霍叙冬,露了个甜甜的笑。 其实霍叙冬也跟着笑了,只不过是在背过身,由店员提醒后,他才发现自己心里也被那笑容灌满了蜜。 店里深夜无人时,霍叙冬便会陪古瑭坐着聊会儿天,古瑭听他讲述父母尚在时,那些美好的童年回忆,眼里便充满了向往和羡慕。 原来这只热情的小狗也没有自己的家啊,霍叙冬看着他的眼睛,心中恻隐,心疼之余又生出些动容——古瑭把自己养得很好。 在一日日拉近的距离中,古瑭知道了在某年冬天,在霍叙冬的生日宴上,他父亲为全家人画了幅画,那是一枝雪中腊梅,娇艳的花苞银装素裹,枝头落了几只喜鹊,有安静的,扑棱的,扬起翅膀为幼鸟遮雪的,栩栩如生地绘制了雪景中的家庭生活。 那是一幅很幸福的画,却在母亲缠绵病榻那年被窘迫的父亲卖了,这也是家里的最后一幅画,是母亲,也是全家人最后的希望。 古瑭在听完这个故事后哭了,霍叙冬怎么哄都哄不好,第二天起,在那个角落里的座位上,他再也没有见过古瑭。 一连一周,他再未见过古瑭的身影,连短信或电话都没有一通。那个说好陪自己跨年的男孩,难道第一次就要失约吗? 还是,他终于也经受不住这样的苦,便逃了。 寒冬腊月,除夕之夜,在隔壁邻居们热气腾腾的团圆氛围中,霍叙冬家显得尤为冷清。 但日子到底要过,他帮着奶奶简单做了桌年夜饭,也许也是期待着那个男孩会实现诺言。 他自嘲着摇头,清空情绪,不让自己为这些多余的期待而烦恼,他帮奶奶打包好厨余垃圾,便下了趟楼。 脚步“铛铛”地下落,持续到一楼,黑暗的筒子楼闻声一亮,从铁门口照出长长的影子。 暖黄的影子末端,踏步着一个人影,瘦小的身形抱着一块巨大的包装严实的画,手冻得彤红,雪地靴上混着泥和雪,早已湿透。 “古瑭……”霍叙冬不敢置信,试探地唤了一声。 画一移开,露出张漂亮兴奋的脸,腮颊通红,呵出一口雾气,古瑭在风雪夜中大喊:“叙冬!你的画我帮你找来了!” 历经半个月的奔波,辗转打听了数百家拍卖行和数不清的私人买家,最后终于幸运地找到,并求着大伯高价买下这幅画,连夜搬回了杭城。 古瑭不知几天几夜没合眼,寒风中,他哆嗦着把画小心递给霍叙冬后,就一头倒在了他怀里: “叙冬,新年快乐,今年的你终于全家团聚了……” 霎时间,整个世界划开了一道流离的烟火,在霍叙冬心中绚烂炸开,此后,白日有了星光,黑夜有了煦阳。 第18章 他抱起古瑭,亲了亲他冰冷的额头,脸上第一次浮现无尽的笑意: “瑭瑭,你也是我的家。” —— 霍叙冬从未觉得两个小时的车程这么远,等他一路沿着盘山公路归家时,迎接他的却是关越慌慌张张的脸: “古瑭老师走了。” 心中的预感终于应验,霍叙冬面色不虞地快步走到古瑭房中,一把推开门。 房间收拾得齐整,只留了个大箱子,上面放着一封信。 拆信的手因紧张而颤抖,信纸一打开,只有寥寥几句道别: “叙冬,见你常年伏案修画,实在替你的颈椎和腰背憋屈。 “一把按摩椅奉上,谢谢你这么多天的照顾。 “另:放心,钱是干净的。” —— 所以他这么多天外出,就是为了赚钱给自己买按摩椅? 霍叙冬紧咬着唇,勉强镇定下来,安慰自己古瑭只是出去散心,可从信封里又倒一块沉甸甸的东西—— 一块手表,是他送给古瑭的成年之礼,是他一厢情愿的定情之物。 信纸被狠狠地揉成一团,心疼、担心、埋怨……沸涌的情绪团成霍叙冬心中的一股气,猛烈地堵到了嗓子眼。 “瑭瑭,你当真想和我断了吗?” 第9章 掌中物 萤虫悬丝游荡在腐草丛,一步轻盈脚踏后,纷飞而起。 关越端着一叠冰镇西瓜进屋,见深夜伏案的霍叙冬拿了支尖毫,勾兑了几笔颜料,灵巧利落地点在画心补缀处。 这是洗、揭、补、全的最后一道“接笔”,用染料在缺损处上色,便能从视觉上补全古画,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也就是“醒画”。 不同于画家创作时落笔见锋芒的“显”,修复师在接笔时的每个行为都遵循“隐”的法则,最忌心浮气躁、急于求成。 想要填补残缺的画意,修复师不仅要有深厚的绘画功底,还要具备超高的艺术鉴赏和审美造诣。或“力透纸背”“如金错刀”,或“春蚕吐丝”“绵里藏针”,笔墨点画丰富繁杂,对运笔的力道也格外讲究。 而霍叙冬从小跟着父亲学画,熟谙各时期画家的绘画手法,功底扎实,能精准判断出古人的风格和用笔习惯,以致能修旧如旧,与古无殊,画家复生亦不能自辨。 这也是他短短几年在圈内声名鹊起,与同时期修复师拉开极大差距的原因。 关越对此道还不精,放下果盆,嘴里含了口西瓜,弯腰细盯着纸面,描摹着霍叙冬的动作偷偷学习。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食物要离工作台两米远吗,”霍叙冬放下尖毫,直起腰身,“如果你一嘴西瓜汁喷我画上,信不信我把你卖了抵画。” 关越努努嘴,捞起果盆走开两米远,环顾了下四周,突然眼前一亮,屁颠颠地朝角落里的按摩椅走去。 “不许坐那儿。”霍叙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关越讪讪转头,哭丧着脸:“别那么小气嘛,让我也享受会儿,累一天了,腰都直不起来。” “说了,不行,”霍叙冬无情拒绝,在白瓷碟调了几笔颜色,语气中有股压不住的得意,“是瑭瑭买给我的。” 关越白眼快翻到了后脑勺,瘪嘴吐槽:“知道知道,你把快递单撕下来贴在按摩椅上,谁看不见寄件人写了‘古瑭’两字啊。” 霍叙冬很受用地点点头,大发慈悲:“你要是想要,我再给你买一把。” “真的?”关越眼睛骨碌一转,“你会对我这么好?” 霍叙冬观察着缺口边缘,话音随笔触徐徐落下:“费用从你薪水里扣。” 心如冰西瓜一般凉,果盆被砰地一声放在地上,关越随手捞了把小板凳,气呼呼坐下:“就知道克扣我们打工人!你真是掉钱眼里了。” “省着点用嘛,我的钱要去帮古瑭还债。” 关越眉头随之一顿,斜眼问:“你打算好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霍叙冬点头“嗯”了声,似是无关痛痒的话题。 “可钱三爷未必肯让你帮忙还。他要的是人,不是吗。”关越追问。 霍叙冬这才停了笔,看向他:“你最近和沈阔有联系?” 关越没有藏掖,实话实说:“他不放心,让我看着你。哥,你能攒起这么个工作室也不容易,古瑭欠了得有上亿了吧,你哪来这么多钱?” “先把欠钱三爷的三千万还了,”霍叙冬摩挲着手指,若有所思,“剩下欠银行的,我已经答应老师接手他的分公司,到时候自然有办法。” 关越惊诧:“你把自己卖给师爷了?那这行手艺呢,全丢了?” 霍叙冬眉头一拧,又渐渐松开:“我和老师商量过,打算之后让你接手。” 夏夜微凉,西瓜冒着汗洇湿了一地水,关越再没有胃口啃瓜,低着头问:“你就这么喜欢古瑭老师,愿意为他做到如此份上?” 霍叙冬放下笔,走近他,按着他的肩:“关越,你很不高兴?” 手随着叹气而下沉,关越嚅嗫道:“我不是说古瑭老师不好,我也很喜欢他。我只是有点担心,怕承担不起你交给我的事。” 他与霍叙冬一样出身寒门,大学半工半读时受人欺负,被捡来这里当学徒,霍叙冬给他一口饭吃,他嘴上虽不说,心里早已将霍叙冬当成了亲哥哥。 但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么快让他一个人看家,是霍叙冬疏忽了他的想法。 第19章 “你的手艺已经学得很好了,”霍叙冬拍拍他的肩,“我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捡回家收徒的,你有能力,有潜力,我才放心把工作室交给你。” “真的?” “真的,”霍叙冬耐心哄道,“千挑万选才让你接我的衣钵。” 关越闻此终于抬起头,眼神亮亮的:“是,老师,你放心追师母去吧,工作室有我呢!” 霍叙冬哑然一笑,摇摇头,转身回到工作台,继续笔上的工作:“如果他回来,当他的面可不能这么叫他。” “你找到他了?”关越跟着起身,“你能把他带回来?” 霍叙冬点头:“但我得出趟远门,工作室就先交给你了。” 关越这次痛快应下了,看着自家老师在出门前干了几个通宵,终于把这幅名贵的山鸟画修复完成,而自己也揽下后续装裱的活。 一大清早,天还未亮透,关越跨过青霜雾湿的石阶,帮霍叙冬的行李拎上车,与他挥手告别,希望下次见到的就是两个人。 临走前,霍叙冬留给他一句话。 “如果沈阔下次再打电话向你探听我的消息,告诉他,我对古瑭的爱,从未停止。” —— 物流公司仓库。 “砰砰”的卸货声有节奏的震响,大滴的汗水打湿了扬起的灰尘,热气沸腾。 叶经抖着肚子上的肥肉,四周张望,喊住了分拣货物的古瑭。 “小瑭啊,最近上头接了笔大活,主顾点名让你接单。” 古瑭闻声从车上跳下,用绕颈的毛巾擦了把脑门上的汗:“什么活?” “运一批艺术品跑个全国的巡回展,”叶经托了托眼镜框,凑近一步,眨眼笑道,“商业性质的,油水不少,货卖得好的话还有红包,是个好活,回来别忘了请我吃饭。” 古瑭联系起前文,略略皱眉,心中隐约有个猜测:“什么艺术品?” “一批文物古画,听说是钱三爷的货,承包给了一家工作室做策展,就是那家工作室的东家指名要你跑运输。” 猜想已验证大半,古瑭正想以“没跑过跨城运输”为由拒绝,远处空旷地传来一声回响:“古瑭——” 沾染着焦急和愠气,这熟悉的声音令古瑭不由分说转头,撒腿就跑。 “蹬蹬”的脚步声跨过铁皮,飞奔出仓库外,炽烈的日头晒得古瑭脑中一阵晕眩,找不到出口,他闷头逃命般地往前蹿,像一只被掀窝的阴沟老鼠。 焦灼的追逐惹旁观者纷纷侧目,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正被一身西装革履的债主追债。 突然,眼前一声刺耳的鸣笛,古瑭被狠命抓住了后颈衣领,接着耳边响起愤怒的颤声: “你不要命了!宁可撞车也不愿见我?” 霍叙冬愠怒地喘着气,眼眶微红,捏着古瑭的脖颈,强行让他转过来看自己。 古瑭吃痛地闷哼一声,闭眼不看他,嘴硬道:“我们没可能了,放了我。” 他说这话时,能感受到握着自己后颈的手微微颤抖,炽阳一般的热度快将他烤化,而他却心中酸苦,不想再逃,想索性让这火燃得更旺一点,将自己彻底熔化在霍叙冬的掌心里。 “你就一点都不喜欢我?那你何必对我好,又给我希望!”霍叙冬呼吸滞重,从齿缝中挤出恳求,“古瑭,你这样言不由衷……干脆再对我狠一点,让我解脱。” 古瑭眼睫抖了半晌,最后只能叹出一句:“对不起……” 眷恋是他的情不自禁,离开是智而为,他在心里自我拉扯,却一并将霍叙冬带入矛盾的漩涡。本想一走了之,切断所有念想,却又忍不住留下关心,藕断丝连,他真的很差劲。 见人如惊弓之鸟,瑟缩在他的掌心发抖,霍叙冬心疼了,松开了手掌。 “弄疼你了,”他揉着古瑭后颈发红的掌印,叹了口气,“瑭瑭,事到如今,我已经无路可退,这笔订单无论你想不想,必须得帮我接。” 看着古瑭终于终开眼,迷惑不解,霍叙冬继续解释:“我替你向钱三爷还清了债,附加条件是帮他跑这场策展,替他卖画。瑭瑭,别人我都信不过,帮我跑这一趟好吗?” 自从此前出师不利,霍叙冬学乖了,他再也不敢硬来,而是以退为进地卖惨,一步步悄声靠近古瑭。 哪怕曾经替袁纲策展已是他的家常便饭,有不少长期合作的物流人手,他还是赌古瑭看不穿这层借口,会心软答应他。 果然,此法奏效了,古瑭听后,讶异地打着磕巴:“你,你帮我还了债?” “是啊,好大一笔钱呢,”霍叙冬忍住笑,表面一脸无辜,“你得对我负责。” 古瑭气极:“你有没有脑子啊!干嘛非得淌我这趟浑水。” “应该是有的,不然你装哪儿。” “你……!” 古瑭无法,只能点头应允,“收留”下这个替他花了一大笔钱的“倒霉蛋”,拉着他往回走,向叶经接了单。 既然接了单,就要好好履行义务。各地的展馆设计和布置另有一拨人接头,是袁纲早年交给霍叙冬的班底,而古瑭这边只需做好运输工作。 此趟除了古瑭全程运输护送,霍叙冬又雇了两个搬运师傅当帮手,外加两个保镖,也算码齐了人员配置。 一辆封闭式轻卡前头只能坐两人,其余四人就在另一辆面包车内,护送尾行。 第20章 与普通货车不同,装载文物古画的车厢对于温湿度有极高要求,车载温控系统实时监控温湿度,到地需静置几小时,等适应当地温湿度后才能开箱验货,由修复师拿着手电一寸寸检查每件物品,如有损坏,立即进行修复。 这批文物价值不菲,成色极佳,也是钱三爷非得让霍叙冬跑这一趟的原因。 而此时的霍叙冬正坐在古瑭的副驾驶座上,心里乐得开怀,此前他也没少帮袁纲跑策展,但这次是他最开心的一趟公干。 但真把人绑在身边时,霍叙冬却有些拘谨起来,他没话找话地和古瑭聊了一路,从车载音乐聊到国内外艺术,聊到时事见解,甚至是八卦见闻。 工作时的古瑭是极轻松的,两人在车厢内说说笑笑,无所不谈,所有的隔阂和心结都抛诸脑后,像是回到了当年。 纵使一路无聊的高速暑气腾腾,高温灼地,古瑭也不像往常般热得头昏脑涨,反倒开得神清气爽,或许是因为他怕热着霍叙冬,将车内温度打得很低,或许是吃了投递过来的冰镇水果,或许,只是因为霍叙冬。 到了服务区,霍叙冬买了几瓶水递给后车四人,剩下的都塞进古瑭怀里,自己坐到了驾驶座,和古瑭轮换开。 古瑭也没多拒绝,反正不过一小时,他们就要下高速,在临市暂宿一夜。 天已经暗拢下来,虽说跑夜路省钱,但霍叙冬不差这点预算,小心为上,六人在离高速不远处找了家环境尚可的宾馆,停了车。 晚饭后,霍叙冬拿着手电爬到车厢后检查货品,古瑭就在车边上巡逻,检查周边安全。 今天的车开得很稳,货品也意料中的安然无恙,但霍叙冬这一出除了例行公事,还另有目的。 这目的事关今晚,甚至以后,他能不能和古瑭睡同一间房。 他拿着手电筒,慢慢挪到车厢尾,确认了一眼远处古瑭的背影,双手离开护栏,脚踩一空,扑通一下狠狠地砸向地。 “呃啊——” 黑夜里顿时响起一声痛苦的闷哼,霍叙冬躺在石子地上,冷汗直流地捂住腿上淋漓的鲜血,看着古瑭从远处匆匆赶来,抱着自己惊慌失措: “叙冬,叙冬!别怕,我送你去医院!” 第10章 烹一碗绿茶 大腿上的伤口皮开肉绽,周围血迹半干,还是有血不断从伤口溢出,流向小腿,蜿蜒到脚踝。霍叙冬一路强撑着,额头上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值班医生给他打上麻醉,做了清创,现在开始缝针。古瑭垂着头,听着急诊室墙上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眉头随缝合的动作紧紧皱起。 原本光滑的腿侧皮肉此时留下狰狞的缝线,纱布轻触到周围红肿的皮肤时,古瑭的喉结不由跟着滚了下。 “轻点,医生……”他不禁出声,倒像受伤的人是他。 医生轻声笑了笑,没抬头,麻利地包好伤口,揶揄道:“你自己问他疼不疼。” 霍叙冬握住古瑭的手,强打起精神:“打了麻醉,别担心。” “行了,伤口虽然深,但没伤着关键,”医生的办公椅转到电脑前,快速敲了几行字,叮嘱道,“一周内不能碰水,前三天记得来医院换药,今天晚上观测一下体温,如果不烧,不用吃消炎药。” 古瑭连连点头,十分认真地在手机备忘录一一记下,心里石头总算落了地。 —— 两人搀扶着回到宾馆已是深夜,古瑭从霍叙冬口袋里找出门卡,“滴”地一声刷开了门。 房间条件不算太好,倒不是霍叙冬克扣预算,一来这家宾馆交通方便,二来这也是古瑭作为失信人员能消费的最高标准了。 古瑭明白这其中道,他可以吃苦,但他不想让霍叙冬跟着他一起,可眼前的情况确乎证实了自己的担心——他会拖累霍叙冬。 黄梅季刚过不久,屋内充斥着一股散不掉的霉味,古瑭把霍叙冬小心搀扶到床边坐下,几步走过去拉开窗帘,打开窗,让外头的空气涌进来。 南方的初夏已无比溽热,霍叙冬浑身汗涔涔的,背上黏腻得紧,他双手攥住衣服下摆往上一撩,从头上扯下,露出底下结实姣好的半身。 屋内昏黄不清,视野里只有一盏床头灯,窗外偶有几束车灯打进来,一瞬瞬地掠过霍叙冬的侧脸,映出他清晰的下颚线,杂乱微卷的头发因闷热被向后抓了一把,露出光洁的额头。 古瑭转过身时,看到就是这么一幅场景,霍叙冬散着脑门上的微汗,褪下银丝眼镜,不经意地抬头看他,只一瞬,视线就灼得他再次背过身去。 “你,你如果很热的话,我帮你开空调,”他手脚很不自然地关上窗,四处找寻着空调遥控器,边磕磕巴巴道,“但今晚不能冲凉,会感染伤口的。” “嗯。”霍叙冬应了声。 空调“滴”地一声开启,轰隆作响的旧机器开始运作起来。 古瑭低低叹了口气:“其实你可以不用迁就我的,距离这里不远还有个星级更高的酒店。” 霍叙冬将他拉到自己面前,认真看他:“我没迁就你。” 和高中时不同,如今霍叙冬看他的眼神更掺了些别样的怜爱,这般似水的神情积蓄在凌厉的眉骨里,矛盾又和谐,他开始控制不住地渐渐深陷,心跳不已。 “哔——”屋外的汽笛声打断了古瑭的迷思,他回过神,别过眼去:“天太热了,我帮你擦个身吧。” 第21章 霍叙冬点点头,任由古瑭扶着他进浴室坐在凳子上,坐下时才忍不住闷哼一声,吃痛地扶住腰。 “怎么了,扯到伤口了吗?”古瑭紧张道。 霍叙冬努力扯开嘴角,松散了个笑:“没事,扭到腰了。” 古瑭蹲下身检查,这才发现腰上有一大片红艳的擦伤,失色道:“去医院时怎么不说?” 霍叙冬呲牙忍声:“小伤,睡一觉就好了。” “真的?”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古瑭抿起嘴,低头不再言语,拿了块毛巾用水搓湿,拧了一把,慢慢游荡到霍叙冬身上。 说实话,这不是他第一次见霍叙冬的腹肌,霍叙冬身材很好,他是知道的。少年时的霍叙冬经常帮着家里做苦力,练出了一身腱子肉,偶有放学后的傍晚,躲着同学在操场上偷偷打球,衣服下摆随着三分抛物线高高扬起,底下春光就在一旁窥视的古瑭面前一览无余。 后来古瑭学着打球,强拉着霍叙冬和他斗牛,也许只是为了再现那个傍晚的惊鸿一瞥,那被霍叙冬掩藏着的青春和恣意,一度张牙舞爪地掠夺自己的心跳。 静谧的夜里,只能听到一声声蝉鸣,若还有其他,便是飞蛾振翅的扑棱声,古瑭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诱惑着趋光的飞蛾。 像失了神般,他手中的毛巾从霍叙冬的脖颈一路游移到肩膀,滑到胸前,又慢慢下移到腰腹,擦拭过的皮肤上残留了水珠,指尖不小心划过,一下子融在了一起。 霍叙冬清晰地感受到触碰,微不可察地滚了下喉结,他看着古瑭的眼神微黯,呼吸变得绵长。 浴室水汽氤氲,在光影斑驳地映衬下,霍叙冬的腰腹线条更加晦暗性感,古瑭沉迷在这种美好的触感中,身子也靠得更近,几乎能闻到霍叙冬怀里似有如无的雪松香。 他呼吸声也加重了,像在燃烧边缘,甚至鬼使神差般地往霍叙冬腰腹的浴巾下探去。 刚扯掉一个角,手被牢牢摁住,霍叙冬低哑的声音唤他:“瑭瑭。” 跳耀的火光熄灭了,古瑭这才猛然清醒,背过身,愧赧地说了声:“对不起!” “我自己来吧,”霍叙冬抽走他手里的毛巾,意有所指,“你也去冲个澡。” 古瑭闭了闭眼,心里给自己抽个大嘴巴子,赶紧走出浴室把门带上,背靠在门板大口地喘气,如同劫后余生。 过了良久,他才失魂落魄地跑回自己房间,径直走到浴室,打开水龙头,冲水冷静下来。 —— 脸上的热度一直持续到半夜才消,古瑭走在夜晚萧条的街道上,见到眼前投下一道炽白的光,拐了进去。 他买了些跌打药水,带了份夜宵,才又有勇气敲开霍叙冬的门。 霉味的房间现下已全是霍叙冬身上干爽的雪松味,古瑭蹭了蹭鼻子,把药水和夜宵放到桌上,头也不抬地转身,抬步离开。 “瑭瑭,”霍叙冬叫住了他,带着点落寞,“又不想我了吗?” 古瑭转过身,虚笑道:“怎么会。” “那你留下来陪我一会儿,”霍叙冬慢慢挪动步子到桌面,拆开夜宵盒,脸上浮起欣悦的笑,“你怎么知道我晚饭没吃饱,正饿着呢。” 神色如常,恍若刚才浴室里的尴尬事都是古瑭凭空产生的幻觉。 古瑭捏了捏手指,站在原地,脸上有些不自然。都是成年人,刚才发生了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霍叙冬没有点破,不代表就没作他想。 想到此前自己口口声声地拒绝他,现在看来竟像个欲盖弥彰的笑话,古瑭现在的大脑已彻底宕机,冒着烟,不知如何自处。 见霍叙冬低头吃着夜宵,他也就默不作声低头看着。待人终于吃完,抬起头看他时,却依旧没放他走,而是不好意思地向他提了个请求:“帮我腰上擦点药吧?我有些够不着。” 古瑭呆板地点了点头,接受指令,像一台旧机器般生硬地拆开药盒,走到霍叙冬身边:“你去床上躺着,我给你上药。” 腰背在浴后泛出斑驳的颜色,青一块,紫一块,估计是磕到了哪处铁皮或石块,这渗人的伤痕倒是驱散了古瑭脑中所有的旖旎思绪,取而代之的,是一汩汩的心疼和内疚。 是他没有看顾好霍叙冬,原本应该好好在货车上搭好梯子,却被霍叙冬拒绝而作罢,才会造成现在这种结果。 可他不会知道,这伤势可不是摔出来的,霍叙冬扭着腰不假,但眼见着伤势不够唬人,索性咬着牙往洗手台一角自虐般地撞击,才造就的如此调色盘一般的伤痕。 霍叙冬压根不觉得疼,只感受道古瑭的手温柔轻巧地为他上着药,腰背上还湿漉漉的,不知道是他紧张的手汗,还是心疼的眼泪。 “上好了。” 古瑭起身收拾药盒,刚一转身,就被霍叙冬捞住手腕,仰视他问:“陪我一晚,好吗?” 第二次被邀请留宿了,古瑭紧紧捏住药盒,犯了难,他犹豫再三后,索性一闭眼,拙直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你也知道……” “不止你一人,”霍叙冬坐起身,把人按坐回床上,“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会比你想得更多,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自己的情绪:“医生说晚上可能会发烧,你真就不管我了?” 对呀,差点忘了这茬事,古瑭无法,只得点了点头,听话应声:“那,那好吧。” 第22章 —— 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古瑭迷蒙蒙地侧躺在床上,腰上缠着霍叙冬骨节分明手,手掌熨帖着他的肚子,暖烘烘的,像静谧的湖水上停了艘小船,无比安稳。 他脑中的思绪乱成一滩浆糊,努力着思绪,突然想起晚间那被打断的话。 他用胳膊肘戳戳身后的人,问道:“你今天说住这家宾馆不是为了迁就我,那是因为什么?” “忘了,”霍叙冬缠抱着他的腰,蹭了蹭他的脖颈,呢喃道,“问点其他的吧,比如……问我喜不欢喜欢你。” 古瑭语气认真:“我想听答案。” 霍叙冬沉默不答,良久才叹了一口长气,在他耳边嗡嗡道:“我没钱了。” 他最近演了很多戏码,这句话倒是真的。他手上本就没多少钱,这几年在工作室挣的积蓄全替古瑭还了债。 说到底,很多事他还是得靠袁纲,在接手分公司前,他无法替古瑭还清银行债务,暂时让古瑭留在失信人员名单也一度令让他耿耿于怀,可成年人的世界就是如此苍白无力。 话虽如此,但不至于钱袋空空,说自己一穷二白,或许能让古瑭彻底打开自己的世界,或是因为内疚,或是因为心疼,不稀得什么原因都好,只要古瑭不再成天想着拖不拖累的事,安心接纳他,这是霍叙冬刚刚才想到的。 古瑭咀嚼着他的话,这才后知后觉出之前的不寻常。例如,霍叙冬这趟来找他时,不再开着之前那辆帕梅,手表不见了,衣着也朴素很多,甚至连晚饭时,也陪着自己啃面包喝白水,怪不得刚才喊饿呢。 他不由感到无比内疚和慌张,挣扎地想回头确认霍叙冬的财政赤字,却被箍紧怀抱,动弹不得,只得焦急出声:“我不需要你这么帮我!” 霍叙冬拍着他的背安抚,话语温柔平静,却与内容形成强烈的反差:“瑭瑭,今天我是故意摔下车的,腰上的伤也是我刻意砸的,我无法安心骗你,对不起……” 古瑭不挣扎了,微微一怔:“为什么这么做?” “想让你心疼,”霍叙冬的语气里掺了些不自信,“也想确认你会不会心疼。” “你在说什么傻话!”古瑭气急,话音里甚至带了些哭腔,“用苦肉计考验我,你觉得很好玩?” 话说着,又想着刚才发生的种种,他的语气渐渐低落下来:“还是你觉得看着我被耍,对你生出些克制不住的情愫,慌慌张张的样子很好玩……” “不是的。”霍叙冬打断他,将人掰过来,却发现怀中人已泪眼婆娑。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到臂膀,滴进霍叙冬的心里,酸涩不堪,他心慌意乱地帮古瑭擦掉,小心解释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如果失去你,我会拿命去赌你在不在乎我。” 他亲了亲古瑭的额头:“所以别让我成为一个赌徒,我的筹码只有你的怜悯。” 第11章 赌局 诚如霍叙冬所言,他是个失败的赌徒。 他曾赌古瑭会接受他的告白,却落得个戏谑纷扬的下场。七年后,他又赌古瑭能顾念旧情,接受他的帮助,最后却只得到一封空屋留言。 他不盲不傻,古瑭的种种表现,包括昨夜的那句“克制不住的情愫”都暗示了什么,他心里门儿清。 借由这些筹码,他大可以一把梭哈,去逼问古瑭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并且有七成把握能得到肯定的答复。 但是他不敢,他输不起古瑭的心。况且,这些暂时不是最重要的。 古瑭陷在长达七年的黑夜中,瓦解的自尊已让他习惯性地缩在阴暗角落,若强行抓着他的爪子一把拖出来,见到刺眼的阳光,他又会落荒而逃地躲回去。 高中时的古瑭成绩优异,霍叙冬曾查过他的高考录取信息,是古瑭常常念叨在嘴里,心仪已久的名牌大学。但人生的岔路毫无预兆,古瑭灰头土脸地干了七年苦力,已然完全错过了一个少年人成长迸发的黄金期。 而现在,评价一句“苟活”,毫不夸张。这样的古瑭,哪怕是赌赢了他的心,又有什么意义呢? 霍叙冬情愿抛弃一切,闯入黑暗,坐在古瑭身边为他点起一盏灯,至少让他别再那么害怕。 —— 旅馆的空调虽吵,制冷却不错。 在这样一个不算安静的夜里,古瑭蜷缩在霍叙冬怀里,借由窗帘缝透进的月光,数着他的睫毛,失眠了。 今晚露的破绽实在太多,如果是玩德扑,他铁定赔得血本无归。 不止是霍叙冬,古瑭也是赌桌上的玩家,而他的筹码是霍叙冬的“不忍心”。如果霍叙冬一把梭哈,逼问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他,有七成的可能,自己会诚实地说:“是。” 他很感谢老天并未替他们开设这样的赌局,因为还剩三成的可能,他会再次落荒而逃。生活经不起考验,他也同样感谢霍叙冬没有戳穿自己薄如蝉翼的伪装。 一缕缕温柔的气息喷洒在额头,从这样的角度看霍叙冬,令古瑭想起一桩陈年往事。 曾几何时,他也赌过一件事,却意外地赢了。 那是在高一的下学期,因为一幅画,他与霍叙冬的感情在短短一月的寒假中飞速升温。 霍叙冬的怀抱仿若一只封藏已久的匣子,古瑭一打开,像只狗狗欢乐地埋进去,里头就扬起缤纷的蝴蝶和花朵。 这样的春意一直延续到四月,学校照惯例组织了一场春游。 第23章 青梅山浮岛于海,层层叠叠的房屋依丘而建,春日里海风习习,校车行驶在沿海公路盘山而下,古瑭摇下车窗,路两旁的竹影在晨光中斑驳倒退,迷乱了他的眼。 他微眯起眼,靠躺回霍叙冬肩上,不舒服地在颈窝里蹭了蹭。 到底是个小少爷,他鲜少坐过这种大巴,皮革混着汽油味,车开出去十来分钟就开始犯恶心了。 霍叙冬有些心疼,让他侧躺在自己腿上,还低头喂了他一瓣橘子,然后闷声不响地用胳膊紧搂着他,减少晃动。若是身边有好奇的同学转过头来打探,都会被他一瞪眼吓回去,可怕得很。 保持着这个姿势,在霍叙冬的腿即将麻到失去知觉前,车终于停了。 离海岸边三百米有个大型露营基地,依山而建了各式大小的帐篷,带队老师组织吃了顿午饭后,学生们三三两两组队,前去挑选今夜留宿的帐篷。 古瑭晕了好一阵,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儿来,他双手扒着霍叙冬的肩,有气无力地跟着四处找帐篷。 双人的小帐篷已被抢占一空,两人也不多挑剔,临近抢了个四人屋钻了进去。 一进屋,里头两个正在铺床男生转过了头,其中一个就是沈阔,后来霍叙冬多年的好友。四人平日里还算熟识,招呼了一声,说说笑笑地玩了几把游戏,就打着哈欠午休了。 古瑭后来回忆起来,这次春游除了晕车不适,基本上算是个愉快的经历,除了一段烦人的小插曲。 那是隔壁班的一个男生,阿进。外表阴柔,性格却外向,他缠着霍叙冬送过几次情书,还大抛媚眼,性取向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了。 说起来,古瑭与其他男生不同,非但不讨厌阿进,反而很欣赏他,认为他起码是个诚实自我,光明磊落的人。 可这些天,他却被这个阿进缠得脑仁疼。 午休后四人陆续地醒转,还没等完全回神,帐篷门被一掀开,阿进走了进来。他几步贴到霍叙冬跟前,眨眼问:“我带你去外面沙滩泅水,好不好?” 意料中,霍叙冬毫不留情地拒绝:“不去。” 阿进吃了闭门羹也不恼,抱着双膝,继续贴在一边坐着:“那我跟你们开黑好不好,五个人正好够数。” 也这是古瑭佩服他的一点,追求霍叙冬的人不少,但基本在看到他的阎王脾气后就腿软告辞了,唯独阿进追了大半年还死皮赖脸,不依不饶,和自己有得一拼。 气氛尴尬,也不能把人晾在一边,古瑭只能帮忙打圆场,开了场游戏带阿进一起玩。几局后,反倒是沈阔觉得阿进太菜,越打越没意思,丢下他们,自己跑出了帐篷。 午休后带着阿进一起去沙滩玩,好不容易把人哄回去,晚饭时人又来了。第二天,阿进大清早地钻进帐篷,霍叙冬烦躁地表明了拒绝的态度,拉着古瑭出去躲清净。午饭后,帐篷四人正在开黑,阿进再一次光顾。 古瑭眉头一皱,深感做人不能太宽容,这简直是对自己的残忍! 他操作着手里的游戏,灵光一闪,余光看着阿进说:“别强求了,其实你叙冬哥喜欢的是我。” “啊?!” 随着阿进的一声讶异,古瑭明显感觉身边的霍叙冬的胳膊一顿,随后手机屏上弹出“中单被击杀”的消息,继而沈阔“辅助被击杀”,接着打野、主c、辅助都相继殒命,整个团的头像一瞬间全部置灰、读秒——团灭了。 古瑭这才抬头,看着帐篷里刷刷投过来的四道眼神,万万没到自己的一句话,杀伤力居然这么大。 游戏聊天框里,依稀跳耀着另一个匹配的哥们刷着屏: “你们怎么了!” “停电了?!” “还是断网了?” “说话啊,怎么突然人没了!” 此时的古瑭耳根泛红,死猪不怕开水烫,索性一条路走到黑,起码得替霍叙冬把这黏人的桃花劫给赶走。 于是他大义凛然地清咳一声,对阿进道:“怎么了,不信?” 谁信呢,古瑭此前也一直巴巴地跟着霍叙冬后屁股追,人所共知。阿进心想,霍叙冬虽然对自己臭脸,但对古瑭也没热情到哪去。于是他审视着古瑭,笑着摇摇头:“你别蒙我了。” “你居然不信?”自己就这么不像是能被霍叙冬喜欢的人吗,古瑭羞恼。 此时他有些尊严扫地,这事已关乎面子问题,怎么,自己连情敌的威胁性都没有吗? 或许是为了争口气,古瑭夺过霍叙冬的手机,把这个愣住的大块头一把推倒在地,随后迈开腿,跨坐在他身上,俯下身,往他的唇上而去。 他从未感觉过自己这么勇猛,这么像个男人! 火光熊熊燃起,在唇间只剩一公分的时候,古瑭却停住,突然熄了火—— 他下不了口,或者说,不敢下口。 感受着霍叙冬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唇边,眼眸黑漆,盛着他放大的身影,古瑭不由地紧张和害怕。 “你等一下!我,我酝酿几秒。”古瑭坐起身尴尬地找补,努力暗示自己加油,深呼吸一口气后,又一猛子俯身往下,可到最后的节骨眼,就是不敢亲下去。 心里在“砰砰”擂鼓,身边几人,包括身下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他身上,他冷汗直流,不停舔着嘴唇。连阿进看他的眼神,都从原先的紧张,消解成现在这幅看好戏的模样。似乎在对他说:“看你小子怎么装!” 第24章 完了完了,古瑭在心里叫嚣着投降,视线游移到霍叙冬的眼眸时,他试图从对方眼神里找到台阶,例如“古瑭别闹了”,或是“他开玩笑呢,大家别当真”之类的话。 然而,这些都没有。霍叙冬眼眸漆黑,像一潭湖水般沉默地注视着他,安静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他甚至能幻视霍叙冬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坏笑。 古瑭彻底吃了瘪,真男人也得认怂,只能自己给自己台阶下。 他闭了闭眼,打算撑着手臂坐起来,可刚一用力,后颈却被身下的霍叙冬一把握住,按了下去。 随后,霍叙冬亲了下自己。 古瑭的脸颊触及到一片柔软,浑身轻轻一颤,那温柔里裹挟着清甜,埋藏在他心中的蝴蝶霎时纷扬而出,美丽无匹。 神识天旋地转,古瑭浑身失力地跌落在地,时间仿佛凝结了。 也不知过去多久,霍叙冬终于松开了古瑭,坐起身,用指腹抹了下嘴角。 他看了眼阿进,勾了勾笑,解释道:“古瑭说的没错,你也别再费心思在我身上了,抱歉。” 阿进没说话,笑容早已凝固,他木愣愣地站起身,走出帐篷,此后的高中三年,再也没来缠着霍叙冬。 帐篷里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先破冰的是另一个同学阿宵。 他挠挠头,傻笑一声:“啧啧,直男的把戏,你们玩得可真大,估计阿进要躲回帐篷哭好几天呢。嗐,先不说了,游戏里那哥们正骂人呢,你们到底还打不打了?” 此时的古瑭满脸通红,头晕得不像话,感觉比晕车的后遗症还重,他呐呐地抱着双膝发愣,努力找寻着奔走四方的智。 反倒霍叙冬十分冷静,像个局外人似的不动声色,从包里递了瓶水给古瑭:“要是觉得恶心,就漱漱口。” 目睹了全程的沈阔,一声未吭,丢下手机走出帐篷,一下午寻不到人影,至晚方归。 当时的古瑭注视着他的离开,不懂为何,直到很久以后,才渐渐琢磨出其中缘由。 —— 往事像黑白默片,在古瑭脑海中一帧帧闪过,大脑皮层过度活跃,一直坚持到凌晨才放他昏睡过去。 次日,半天路程后,霍叙冬一行人很快到达第一程的展厅,零止艺术中心。 极具艺术感的建筑线条,现代与古典交融,灯光交织着神秘气息,是个生人勿进的高端场所,古瑭从外遥遥一瞥,方向盘一转,将车开往了地下仓库。 b1展厅入口灯光通亮,货车一刹停,一群工作人员三三两两地说笑着围了上来。 霍叙冬先行下车,向他们了声招呼:“聊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为首的女生工牌上写了“乐蕴”,冲身边的同事眨了眨眼,回应道:“小图,新来的妹子,我刚才跟她说,你这个传闻中的霍老板气质好,性格好,人也长得贼帅,和我们老大简直是绝配,她还不相信呢。” 一旁的小图看着霍叙冬眼神发亮,抿起嘴连连点头:“我信我信,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传言果然没错,只有霍老板才配得上我们老大!” “别闹,玩笑开过分了啊,”霍叙冬佯装嗔怪,笑着问道,“你们老大呢,快下来找几个人卸货,我们跑了一天,可都饿着肚子呢。” “哟,刚到就想着见面啦,别着急嘛。” “您再等等,老大马上就下来了。” …… 远处人群嘁嘁喳喳地聚在门口,古瑭跳下车,打开车门,爬上后车厢检查货品,又和随行的搬运师傅搭档,一件件地抗下来,连眼皮都没力气抬。 汗水浸湿了后背,发黄的旧t恤蹭出了毛边,松松垮垮地挂在胳膊上,手套破了个洞,露出黑瘦的手指,脏得很,古瑭只能用胳膊肘蹭掉脑门上淌下来的汗,也不知哪处变干净了,总之混得一身的灰土和臭汗。 “蹬,蹬,蹬……” 依稀中,从远处传来一串清脆回响的脚步声。 古瑭又将一件货品搬下车,低头往脑门蹭了把汗,视野中,突兀地出现一双尖黑皮鞋,从笔直的裤缝往上看去,是一件剪裁讲究的白衬衫。 这人清爽优雅抬起手,甚至能闻到随动作而来的淡淡幽香。 “还记得我吗?你的高中同学,沈阔。” 第12章 酸 策展人如同一个电影导演,通过感官语言讲述故事,区别是,后者通过主动的镜头捕捉,而前者则是靠沉浸式的装置艺术。 沈阔早些年从ual的艺术管毕业,回国后,拒绝了所有知名美术馆抛来的橄榄枝,一门心思加入霍叙冬的工作室,帮他处袁纲交给他的策展业务,好让他专注文物修复工作。 借由父亲的国画大师身份,和圈内小有名气的人脉,霍叙冬会在前期整合所有外联资源,定好主题,联系知名艺术家和承办金主。而后续观测场地、策划具体方案、媒体宣发、乃至vip晚宴和开展销售,就由沈阔带领的团队落实。 故此,团队成员虽成天一口一个“老大”喊着沈阔,也知道背后老板另有其人,只是真人不露相,这个传闻中的“霍老板”鲜少有人见过,此趟竟破天荒地和货品一起赶至,可是个新鲜事。 团队里未曾谋面的员工早早等在b1门口,期待着一睹尊荣,等人一下车,就乌泱泱地围上去,腼腆又兴奋地打量起霍老板。 沈阔是五分钟后随电梯下来的,眉梢含笑,快步走过去,欣喜地抱了下霍叙冬,惹得围观群众“吁——”地炸开一阵揶揄的笑,就很快松开了。 第25章 他凑到霍叙冬耳边,快速交代了几句,大致是刚才被绊脚的麻烦事。霍叙冬皱了下眉,点头说了句“我去处”,离开前远远地向古瑭递了个安抚的眼神,就匆匆走了。 绯闻目标一走,围观群众也散了,沈阔顺着霍叙冬刚才的视线向远看去,仓库门口,三个卸货师傅正从车上扛下个大木箱子,其中一个便是古瑭。 他原本扬起的嘴角立马凝结,渐渐归于直线,眼里也掺了丝冷,想了想,还是几步走到这个老同学面前,打了声招呼。 “还记得我吗?你的高中同学,沈阔。” 他原本以为,以古瑭这种一门心思全扑在霍叙冬身上的性格,早把他忘了。 可古瑭抬起头,往脑袋擦了把灰密密的汗,很快认出了他。 “好久不见。” 两人的见面实属尴尬,沈阔事先也不知晓这次的艺术物流是由古瑭负责。说白了,他俩唯一的联系是霍叙冬,实在没什么多余的话好聊。 古瑭礼貌一笑,又自顾自地跳上后车厢搬货,留沈阔独自站在仓库前,遥望一眼,没趣儿地走开了。 —— 货车晚九点才能进城,虽然今天只开了半天的路程,但等到地儿时也晚了。自午饭填过一顿肚子,已经九个小时未进米粒,古瑭揉了揉胃,没有停下,继续咬着牙和两个搬运师傅一起把货给卸完。 卸到恒温仓库后,就要由策展团队进行上锁,货品一箱箱被放置在地,很快就有专人用一次性的锁扣和封条锁边,确保作品不会被掉包,而负责这项任务的则是刚才一脸八卦围观的乐蕴。 卸货还得一会儿,她等得无聊,找了两把椅子让实习生小图坐着陪她唠嗑,仗着工人师傅无心关注,说起八卦时,倒毫不避讳绯闻男主的名字。 “你说我们老大背景好、能力强,为什么要给霍老板打工,自己做个独立策展人,开一间自己的画廊不好吗?”小图轻声细语地问。 乐蕴匿笑:“想不到你人小鬼精,看事情还挺明白。我跟着老大最久,也见过他邮箱里有不少高薪邀约,甚至还有投资他做个人工作室的,可他一直不为所动。” 看着她一脸诡秘莫测的表情,小图试探道:“难道你知道原因?” “之前跟你说过他俩般配,你以为是我唬你的?”乐蕴的手指把头发往耳后一撩,凑近半米,“我听说,霍老板曾和老大有过一段,是他的前男友。” “前男友!”小图惊呼。 这声不大不小,刚好被搬货的古瑭听见,但他只是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很快继续手里的活。 “嘘!”乐蕴把声音压低了些,“我听说是因为工作太忙,感情淡了,才和平分手恢复成朋友关系,你也看到了,他们在工作上这么默契,相互成就,谁都替代不了。” 小图惊讶地瞪圆了眼:“所以这就是老大不肯走的原因!” 乐蕴抿嘴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哐啷!——” 仓库里突发一声木箱碰撞的声音,是其中一个搬货师傅阿舟,手上突然失了轻重,摔了箱子。 阿舟与古瑭年纪相仿,高挑精瘦,有一把子力气,经验却少。 他脸色惨白,嘴里的道歉还未出口,就被乐蕴站起来斥责:“手脚都轻点儿!你们到底是不是专业的,和你们事先把话都说明白了,要是磕坏了,你们半辈子工资都得搭里面,与其到时候打官司扯皮,不如现在把皮绷紧一点,省得麻烦!” 小图也被吓了跳,跟着站起来,扯扯乐蕴的袖子:“姐,干嘛说得那么难听,他们也挺辛苦的。” 乐蕴皱起眉,冲她努努嘴,暗示别多话。 这也是无奈之举,之前她好脾气却换来太多糟心事,人心难测,要是没点威慑力,不恶语相向,还真管不好这档子事。 几步外的龙哥是另一个搬货师傅,一见此状,移着壮硕的身子快步过来,气喘吁吁地放下箱子,哈着腰帮忙打圆场:“对不住啊老板,这小子手生,回头我肯定骂他,也怪我们都还没吃饭,饿得眼花,要不您赶紧打开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摔坏。” “先放在一边把,”乐蕴没好气地说,“等会儿有专人检查。” 阿舟也被骂出了点脾气,还不好还嘴,满脸涨红,不知是热的还是恼的,他摇摇头,弯腰继续抗箱子,却被古瑭一拦:“我来吧,你去休息会儿。” 阿舟抬头看了眼龙哥,龙哥也是这么个意思:“出去透口气,顺便帮我们带点晚饭。” —— 今天的艺术品都个顶个地重,古瑭的肩被麻绳勒得生疼,脚步浮力,汗湿得一层又一层,浇水似的淋在箱子上,但他什么苦没吃过,这种程度还受得了。 只是他心里细细密密地疼,又一阵阵发酸,嗓子被箍住似的喘不过气。他手上动作没停,脑海里却一直盘旋着乐蕴刚才的话,声音虽小,但都听清了。 于是什么苦都不算是苦了。 半小时后,剩余的货品都安然无恙地搬完,乐蕴把封条一并贴好,不知出于什么心,走前睨了眼古瑭,便拉着小图离开了。 古瑭累得眼花,接过阿舟带回来的盒饭,就地蹲在仓库门口狼吞虎咽起来。饭干得很,剌得嗓子火辣辣地疼,一路剌到胸口的位置,闷声钝痛。饭盒空底了,他连扔的力气也没有,就这么握在手里,蹲着看自己的脚。 第26章 一双磨穿底的帆布鞋,裤脚破烂,被机油染了好几道黑,怎么搓也洗不掉,反倒搓出个洞。 他不需要很好的衣着,因为干起活来很快又会弄脏,穿这样破旧的衣服最没有心负担,他却忘了在霍叙冬眼里,自己就一直是这么个邋遢形象。 他也做过少爷,知道对下等人的恶言恶语原不是老板的初心。所以他解乐蕴的做法,明白只有这样,才能让干活的端正心态,彻底把主和雇的身份隔离开来,让他们知道,这世界上的人本就有层次之分。 乐蕴的一句话将他骂醒,也令他觉得今天早上对霍叙冬的那句承诺,像个笑话。 ——当时霍叙冬啃着面包就水喝,古瑭看着他的“落魄”既心疼又愧疚,于是绞着手指,腆着脸鼓起勇气:“那个……你上次说修画只能挣些材料费,都是些辛苦钱,如果工作室以后没钱赚,我可以多跑几趟跨城物流……养你。” 反正高利贷已经还清,银行的钱可以慢慢还,古瑭甚至有一丝重见天日的幻觉,妄想自己可以就此与霍叙冬一起安稳度日,规划未来。 他嘲笑自己,真像个白痴。 古瑭摩挲着手里的油渍,蹲着的腿快麻得失去了知觉,正想站起身时,视野内几步出现一双尖头皮鞋。 今天第二次了。 他突然十分讨厌这种视角,像只狗一样。 “叙冬处的事有些棘手,还要会儿时间,让我先过来看看你吃饭了没,”沈阔微弯了弯腰,俯视着他磋磨的手指,“想抽烟了?” 古瑭忍着麻,咬牙站起身,把手里的盒饭往垃圾桶一扔:“戒了。” “为了叙冬?” 古瑭沉默着低头,没吭声。 沈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哂笑道:“你真的变了,我记得高中那会儿带你去网吧开黑,里头烟雾缭绕,你都是捂着鼻子逃出来的。” 古瑭淡淡回应:“人都是会变的。” “对,经历和学识会改变人的习惯,苦难会渐渐蚕食灵气,改变你的心境,”沈阔双手插着兜,走近一步,“直至把你变成一个平庸丑陋的中年人。” 身上的香精已挥发到了后调,是古瑭很不喜欢的味道,他略略退开,抬头对上沈阔探究的眼神:“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阔懒懒一笑,饶有兴致:“我想,叙冬不会舍得告诉你,你与从前意气风发的少爷模样已经没有半毛钱关系。现在的你又脏、又土,双眼无神,看不到希望,”他指着脚边的垃圾桶,“就和你刚才扔在里头的盒饭一样。” 他将领结扯了扯,又逼近一步,皮鞋跟与地面撞出清脆一声响:“我真不知道霍叙冬还宝贝你什么?说实话,自从知道叙冬找回你的消息,原本我还挺忌惮你的。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看看你现在的这幅样子,他迟早会厌弃你。” 濡湿的汗黏着古瑭的碎发,遮盖着他的半个眼睛,辨不清神色。他没有立马接话,而是安静地盯着沈阔。半晌,才冷笑出声:“如果你不忌惮,就不会和我说这些。” 这话让沈阔觉得有趣,他摊了下手,也不多反驳:“你要这样想也行,但我想叙冬身边需要有一个说真话的人,无论是以朋友、还是以一个多年爱慕者的身份,我都不觉得你是个好的伴侣,或是好的情敌。” 他收敛了些笑,眼里似有些愠气:“你只要自己好好想想怎么拖累他的,就能明白我为什么忌惮你!” 一闻此话,古瑭眉头骤然紧锁,眼眸中闪过一道复杂的神色,听着他把话继续说完: “我今天跟你坦诚布公,我要把叙冬抢回去,让他得到一个更相配的伴侣。”沈阔勾了勾嘴角,燃起雄性般对领地的争夺心,“你可以解为我在和你宣战,和你不同,我至少是一个优秀的对手,不让你跌份。” 然而,和沈阔预想的不同,古瑭只是捏了捏汗涔涔的拳头,闭上眼:“我想你误解了,我从来没有过和他在一起的想法。” 第13章 换药 一个活着比死了还煎熬的人,对于自己的感知是极弱的。或许出于自我保护机制,在人遭遇极大痛苦后,脑海神经会一刀切地斩断所有情绪。 世界仿佛装在一个玻璃瓶里,或者,装在里头的是自己,总之,身体像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往下看去,双脚在几千米的高处悬空摆动,地面是密密麻麻的两脚蝼蚁。 所有的触碰都是麻木木的,直至口水分泌,才知道自己喜欢橱窗里的蛋糕,直至眼泪滴在腿间,才知道自己已难过得站不起身。只有身体诚实记录了曾经的生反馈,像坠机后的黑匣子。 这才猛然发现,原本熟悉的感知都需要重新学习,甚至是模仿他人,如同婴儿蹒跚学步。 逼自己吃药是最痛苦的,仿佛有一只隐形的手打落药盒,扼住病人的脖子,是抑郁常见的副作用。古瑭就这么独自咬牙抵抗着消极情绪,断断续续吞了几年药,认命地由着病症反复发作。 往事于他像个蛀空的牙齿,平日里麻木无觉,直到那晚,霍叙冬带着一夜的雨水袭入时,他才感到撕心裂肺地酸痛,抱头蹲地。 心脏霎时被五花大绑,填满了情绪,神经的另一端由霍叙冬牵着,抽动地砰砰直跳,一度令古瑭认为病灶终于被切除了。 就像现在这样,纷涌的情绪令他无法克制,只能狠命地捏着拳头,面对着沈阔的戏谑挑衅,他感到无比愤怒、敌视、酸涩、心虚,最后只能认命般地承认,他从未有过和霍叙冬重归于好的信心。 第27章 沈阔没有像今天这么失态过,面对感情,他没想到自己也可以这么卑鄙。对于强大的对手,他会予以尊重,可那些才不配位的,只会让他心生嫉妒和蔑视。古瑭就是其中一个。 但今天口出恶言确实事出有因,沈阔把自己的工牌摘下,递给古瑭:“想不想去看看霍叙冬?去见识下你怎么拖累他的。” 这话意有所指,古瑭眼神微缩,产生了些不好的预感。他双手在裤缝上抹干净,接过工牌,匆匆飞奔着刷开办公楼的玻璃门,冲进去,摁亮了电梯按钮。 显示屏一层层地跳动,在他心里不断加压,“叮——”电梯门开了,他畏缩地钻进去,四周亮堂的反光镜和众多探究的目光,让他不自觉地埋下了头。 本就闷挤的电梯被一阵臭汗塞满,那些光鲜亮丽的白领饶是多高的素质,也忍不住捂住鼻子挪身远离。 古瑭像只地沟里钻出来的野狗,瑟缩在墙角,贴着墙抵了又抵,几乎快把自己嵌了进去,他觉得自己连呼出的空气大概也是臭的,于是屏住气,瞪着显示屏上的箭头,祈盼着快速上升。 每个进来的人,都会皱着眉看他一眼,按了楼层后,捂住鼻子,刀刮似的绞碎他为数不多的自尊。 正快要窒息时,楼层数字一跳,电梯门开了,古瑭抬头辨认数字后,逃也般地钻了出去。 古瑭走得急,没注意到众人聚焦在身后的疑惑,这楼大平层是老板的办公室,除了沈阔,只有霍叙冬难得来一趟。外卖和快递不准上楼,那这小子是来干什么的? 这一层空旷得很,古瑭依着信息,穿过一整面落地窗的走廊,来到办公室门口。透过磨砂玻璃,只隐约看到屋内的一丝微亮,古瑭敲了敲门,里头却无人应答。不过,他很快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是我的办公室,直接刷工牌进去。 古瑭摁熄屏幕,“滴”地刷开门,宽敞的办公桌上亮着一台电脑,古瑭环视一圈,脚步犹豫地靠近。 待他凑近,看到屏幕内容时,抵在桌面的手指紧紧蜷起,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目光首先被几张照片吸引,血腥不堪地画面令人作呕,蜷缩在地上的人虽然表情扭曲,但能依稀辨认出是那只恶心的苍蝇,赵孟阳。 身上暴戾残忍的伤口不忍直视,古瑭的视线上移到邮件正文,字里行间中,他快速意识到,霍叙冬已然替他料了一切,且这是封来自对方父亲的威胁信。 他瞳孔微颤,哆嗦着手,想点开附件里的更多照片。 “别看了。” 古瑭的眼睛从背后被一手捂住,霍叙冬在他耳边沉声道:“都是些不干净的东西,别脏了眼。” “你对他做了什么?” 霍叙冬熄了屏幕,双手轻按在古瑭肩上,抚平他自己都无意识的颤抖:“一报还一报而已。瑭瑭,我从未相信过你会出卖自己,你不肯对我说真话,我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放心,你的那些底片已经清干净,如果还有人嚼舌根,我就缝上他们的嘴,下场就和那个畜生一样。” 按在桌面的指尖逐渐发白,古瑭惶惶道:“可这事已经被他爸知道了,他家势头虽不如从前,但到底没倒台……叙冬,我很担心你。” “既然做了,我就不怕被知道。”霍叙冬眼神微凛,笑得有些危险。 古瑭转过身,担忧地看向他:“那万一他上门报复呢?” “那就让他来,看谁厉害。” 霍叙冬的语气虽狠,但看古瑭的眼神逐渐温柔,后半句甚至掺了些皮赖的笑,整件事就突然显得轻松起来,像只是邻居哥哥替被欺负的小孩向汪汪大叫的狼狗讨回公道一样。 他很高兴,古瑭并未对他某些过激的阴暗面作出任何评价,或是厌恶。 饶是如此,古瑭想起沈阔刚才的刁难,以及霍叙冬处了几个小时的事实,可想而知,这事有多么棘手,让这才明白了沈阔所谓的“拖累”到底指了些什么。 人总有被欺负的时候,错不在他,大可以一拳打回去。但他却没有和霍叙冬并肩御敌的能力,这就是他的错了。古瑭没有因此沉沦在自轻自厌中,而是暗暗攥紧了手—— 他还剩半条命,可以全部用来保护霍叙冬。 深夜了,灯盏渐熄。临江的夜景很美,艺术中心多横向线条建筑,楼层虽不高,却将这份安宁点缀地恰到好处。 霍叙冬捡起古瑭脖子上的工牌一看,大概琢磨出他突然出现的缘由,于是低下头,与他对视:“吃过晚饭了吗?今晚是我的疏忽,只能先让沈阔带你去吃饭。” 古瑭垂下视线,点点头:“吃了。” “辛苦你了,”霍叙冬揉了揉他脏乱的头发,有些心疼,“但我觉得你一定希望我支持你的工作,送货搬运虽然是体力活,但也不是谁都能做的,你很厉害。况且,你说过以后要靠这份工作养活我,我就对这份职业更尊敬了。” 古瑭没有抬头,依然能感受到这股炙热的视线,他咬了咬唇,脸臊得通红:“那些玩笑话,你忘了吧。” “你的承诺都这么短暂吗?”霍叙冬攫住他的下巴,令他抬头,视野扫过他咬红的唇,用拇指蹭了蹭,“从你嘴里说出口的,哪些是玩笑话,我分得清。” 古瑭垂眼看着他的指尖,讪讪道:“你的手被我弄脏了。” “你嫌弃了?” “轮不到我嫌弃。”古瑭的视线无处安放,只能选择闭上眼。 第28章 渐渐,两人的距离拉近了,是霍叙冬起的头。 悬丝漂浮的鼻息像萤火,拨开欲望的丛林,愈来愈亮,愈来愈热。待古瑭再次睁眼时,却看见堪堪停在一公分距离的唇,没有再吻过来。 他视线上移,捕捉到对方眼眸里悲伤怜惜的神情,只一瞬,很快被掩藏起来,转成轻松的笑:“办公室里有医药箱,帮我换一下药吧。” “好,”古瑭局促地站起身,“我先去洗手消毒,你等我会儿。” 霍叙冬摩挲着指尖的触感,有些惋惜。 洗手间离得不远,古瑭回来后,按着指示从柜子里拿出药箱,打开药盒,半蹲在霍叙冬身前,把敷料一一挑捡出来。 古瑭心细手稳,学东西很快,加之那晚在医院又看得认真,虽没有实践经验,但也操作地像模像样。 伤口红肿,缝线狰狞地像条蜈蚣,古瑭用镊子夹了块碘伏棉花在伤处打圈涂抹,就像蹭在自己的心头肉上,细密作痛。 “明早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古瑭放下镊子,拆开一袋敷料,“我也判断不好伤口到底有没有感染。” 霍叙冬有些按捺不住地得意:“不用,我自己有数,你帮我换就行。” 他岂能这么轻易放过古瑭,巴不得留下一条长长的疤,让人每见一次就心疼一次才好。 “叙冬——” 办公室的门不知何时突然被打开,沈阔快步进来,眉头随着脚步靠近深深皱起,他细细打量了霍叙冬腿上的伤,才飞快瞪了眼古瑭。 “什么时候伤的?” 沈阔这话不知在问谁,但下一句肯是对霍叙冬说的:“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却被霍叙冬利落拒绝:“不用。” “天气这么热,要是感染发炎更加耽误事,”沈阔拽起他的手,“走,听话。” 这话有些暧昧了,兄弟间也就算了,但落在古瑭此时的耳朵里,却刺耳得很。 他们真的有过一段吗?古瑭心想,在自己错过霍叙冬的七年里,或许已经被代替。而霍叙冬如今不肯放弃的,只是被滤镜染色的曾经。 也不知是否托抑郁情绪的福,古瑭可以完全保持面上的平静,动作利落地将伤口包扎好,才抬头看向霍叙冬,浅笑道:“跟沈阔去医院看看吧,我也好放心。” —— 车门“砰”的一关,冷气呼呼地蹿满车厢。 霍叙冬到底还是听了古瑭的话,被押送去往医院,他扣上安全带,转头睨了一眼沈阔,打趣道:“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再晚一点,我伤都快好了。” “怎么伤的?”沈阔的语气有些冷。 霍叙冬顿了顿,扯了个笑:“不小心的。” “又是因为古瑭?”沈阔把着方向盘的手狠狠捏紧,“从高中到现在,只要你一沾上他,准没好事!” 霍叙冬脸上的笑也淡了:“注意分寸,他是我喜欢的人。” 沈阔被这话噎得一怔,沉默着,只能把注意力转移到深夜空荡的车道上。 车里陷入了安静,只能听到导航播报的机械声,良久,霍叙冬才再开口:“刚才在下面,你都对古瑭说了些什么?” 沈阔略诧异一秒,没转头,眼睛死盯着前方:“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霍叙冬托了托眼镜,“他看起来心事很重,这期间只见过你。” “呵……” 沈阔心中的酸泛滥到极点,不禁冷笑出声,脚上的油门也越踩越重,不自觉已将车速飙出警戒线。 “冷静点。”霍叙冬出声提醒。 沈阔依旧不肯松油门,嘴角颤抖,压抑的情绪快要扭曲他的智。 一路飞驰跨江,车速终于降下来了,沈阔打着双闪,将车稳稳停至街边。 他转头看向霍叙冬,勾了一个笑:“我告诉你我跟他说了什么,我说,我喜欢你,要和他来场公平的竞争!” 突如其来的告白,是霍叙冬意料外的, 他怔了几秒,失笑道:“你是看我和古瑭形势一直不明朗,所以故意刺激他?” “不!”沈阔喉头颤抖,“我对你是认真的。” 第14章 何为奢侈 窗帘唰的一声被拉开,阳光挤进霍叙冬的眼睛,令他不适地闭了闭眼。 生物钟随着年纪增长而趋于稳定,昨夜从医院回来已过三时,早上七点时却自动清醒,无论多困再也回不了梦乡,头痛得堪比宿醉。 也许,不全是生物钟的问题。 人类大脑雷达是一种主动技能,对于记挂的心上人,可以通过他走路的步距,灵敏地勘测出他的心情。吃饭时,可以通过他吞嚼的频次,判断他是否喜欢这道菜,咸淡适宜的程度,以及下次做菜时要少放多少粒盐。 而对于普通兄弟,也许他染了头,都要一周后才能发现,他还得回你一句:“对,你再晚两天发现,颜色就都掉光了。” 沈阔之于霍叙冬,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甚至这么多年,他连沈阔是弯的都不知道。 昨晚,霍叙冬给了自己三个路口的红灯时间,厘清思路后,开口第一句是:“在我这里你没有机会,不要浪费时间。”第二句便是:“不要找古瑭麻烦,他一直不肯接受我,更不会成为你所谓的竞争对手。” 沈阔听着这话,不由冷笑出声:“叙冬,别傻了,古瑭高中时就喜欢你,你会看不出来?” 第29章 “那是曾经,”霍叙冬冷静道,“现在的他不需要为过去的感情埋单,他现在是混得不怎么样,但并不代表他的择偶观也要跟着降级,吃回头草,他很有可能只是在依靠我,你懂吗?” 一番话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沈阔气得都快忍不住为他拍手鼓掌:“霍叙冬,你对待感情什么时候这么怂了,高中时你不是挺勇的吗?” 那时霍叙冬像尊冷冰冰的雕像,戴着副黑框眼镜,郑重其事地端坐在课桌上,将那封情书写了又涂,涂了又改,十几稿才完成。宽大的手握着细细的笔杆绞尽脑汁,有种庄重的诙谐。 沈阔当初一直以为他俩感情的主动方是古瑭,没想到,先一步想要改变关系的却是霍叙冬,他不能解那时的霍叙冬,一同不解现在的。也许,他从没真正了解过这个人。 对于沈阔的质疑,霍叙冬按了按眉头,耐心解释:“古瑭现在的心状态很差,药都没断。他对自己想要什么,喜欢什么,都还在尝试摸索。他如果能走出来,拥有新的人生……就不一定会选择我了。” 沈阔快被醋得没脾气了,手肘靠向车窗沿,手指剐蹭着鬓角,饶有兴致道:“霍叙冬,刺激一条野狗走出来,除了安抚,激怒他是更好的选择。如果他还有点男人的血性,就会接受我的挑战。” “我不同意。”霍叙冬眼神微凛,发出警告。 “他是独立的个体,你没权利过问。” —— 霍叙冬的思绪渐渐回笼,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咚地将繁杂的心绪一股脑灌进肚子,暂时将个人感情搁置,着手处起公事。 艺术策展开幕的前一晚,通常会有场vip晚宴,在开放给公众前就会售卖大部分作品,时间就定在今天下午五点。 他住的酒店离艺术馆不远,索性把古瑭也接过过来,托了点关系安置在隔壁房间。但从昨晚到现在,他都不舍得敲开古瑭的房门,累了这么多天,得好好让他的瑭瑭睡一觉。 霍叙冬按捺着性子看了两个小时文件,直至收到造型师在艺术馆等他的消息,才合上电脑,起身去找古瑭。 三两下没敲开房门,他直接拨了通电话。电话很快被接起,话筒里却传来嘈杂的声音,跟着是古瑭断断续续的回答:“叙冬?你醒了?” 总是跟他玩失踪,霍叙冬快被古瑭弄出点应激反应,语气焦急地问:“怎么这么吵,你在哪,为什么出门都没有跟我说?” 策展布置现场一片忙碌,各种人语、装修的声音不断交织,古瑭捂住手机话筒走出门外,炽晃晃的日头晒得他眼晕,他边走边快速回复:“我在艺术馆帮忙,晚上有场vip宴会。” “那不是你的工作,”霍叙冬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能听出他有些窝火,“谁派你去的?是沈阔?” 也不知是否日头太毒,古瑭冷汗直冒,小声道:“不是他,是艺术馆有个工作人员联系我们,说我们签约的合同中,艺术物流包含货品的搬运和布置,所以早上就把我、阿舟和龙哥一起喊过去帮忙了。” “放他们的狗屁!”霍叙冬气极,语气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心疼,“你们都不看合同的吗,就这样让他们平白无故地使唤你?” 这是古瑭人生中十分罕见地听到霍叙冬爆粗口,他感到很陌生,但电流酥酥麻麻的,却让他在其中品出些性感。 古瑭咬咬唇,骂自己别在这种时候发癫,赶紧回过神,试图解释:“和气生财嘛,反正我们这几天也没事干,住高级酒店吹冷风反而过意不去,哪有像你这样的雇主?” “我乐意,找个凉快的地方等我,我很快过来。”霍叙冬说着飞快挂了电话。 古瑭是真不介意,不就是被使唤着搬画嘛,这活他没少干,累不着他。看着展厅被艺术品慢慢填满,反倒让他觉得离霍叙冬的工作更近了些。 霍叙冬没有食言,十分钟后就赶至了现场,一进大堂,乖乖呆在阴凉角落的古瑭就立刻瞟到了他得身影。古瑭眼神一亮,刚想站起身和他打招呼,眼前不知从哪冒出来一群人蜂拥而至,挡住了视野。 人群里好奇的占多,都是些提早来拍照的vip客户,尤其是几个年轻小姑娘不知从哪打听到,这家艺术中心的老板是个帅气多金的,在艺术圈内还小有名气,就纷至沓来一睹尊容。 看着眼前扎堆的公子小姐,衣着光鲜,张扬肆意,古瑭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他搓着牛仔裤缝,忽然觉得和霍叙冬之间隔了好远。 人群熙熙攘攘,霍叙冬被推搡着一个个辨认,并没有在里头发现古瑭,待他好不容易挤出人群时,那凉快角落里也早无古瑭的身影。 霍叙冬正想打电话找人时,先一步收到古瑭【暂时忙碌,不方便见面】的短信,同时,匆忙赶至的造型师拉他赶紧去准备晚宴着装,他忍了忍,只得作罢。 —— 霍叙冬就像一艘航行的船,古瑭看着时刻表,买了票,等待着他的下一次靠岸,他踮起脚眺望,好不容易听到鸣笛登陆,却发现甲板上的游客早已络绎不绝。 他不想去挤占别人的位置,等着船的下一班航程,他依旧等在岸边,却只能看到一张报废的时刻表,被风吹落进海里。 “诶,我说你出什么神呐,怎么躲这休息来了?”一个身形丰腴的女人用手指戳了戳古瑭,那根手指涂了红色指甲油,和她的嘴唇一样艳,张扬着锐利的气场。 第30章 古瑭今早收到的消息就源自于她,宴会的场控,艾姐,此时见她又不耐烦地把一套礼服拎过来,塞他怀里:“去把礼服送到更衣室,霍老板今晚要穿的,小心着点。” 鉴于此前某人在电话里发了脾气,古瑭本想拒绝,但一听恰好是霍叙冬的,便又应下了。 霍叙冬要比他高出不少,古瑭拎着这套礼服有些费劲,于是用另一只手虚折了一道,小心翼翼地靠着墙,躲着人群,快步送往更衣室。 他很快叩响了更衣室的门,等几分钟后,门从里头被打开,造型师见到他手里的衣服,眉头不由皱起,连同着语调也升高了:“诶哟,这衣服怎么能折呢?你以为跟你家地摊货似的,这是立体剪裁的,型都被你弄没了!” 古瑭低头看了眼防尘袋漏出的一角布料,低声道:“这面料挺括,不容易变形的。” 这话不假,但落在造型师耳朵里,却是古瑭没什么责任心的开脱之词。他打开防尘袋,将衣服抖落着展开检查,见衣服无恙后,才松了口气。 他进屋前又刮了眼古瑭,看着他土里土气的衣着,嗤鼻道:“你个乡巴佬懂什么,这是品牌赞助的高定,瞧你这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随后“砰”的一声关上门。 古瑭觉得自己再晚退开半步,大概连鼻子都会被门扇扁。 手上的分量一下子轻了,但不想连霍叙冬的面也每见着,他又习惯性地摩挲着裤缝,步子慢吞地退到走廊角落,靠着墙,低头呐呐出声: “是balenciaga的经典廓形,看设计,应该出自设计总监demna之手,但这衣服的面料并非来自御用的huntsman,应该是成衣,而非高定。” 但他四周空荡安静,无人听他说话。 balenciaga一度是古瑭十分喜好的品牌,设计师demna的时尚革命沿袭品牌的态度,具有强烈的打破阶级意图,希望高定被所有人拥有,所以成衣秀款的廓形会与高定有些相似,让普通人也可以购买balenciaga的成衣去体会品牌的经典设计,所以造型师会辨错也正常。 这是古瑭暗自为他开脱的说辞,哪怕十分站不住脚。 高中时,古瑭免不了经常随大伯出入各类宴会,他嫌弃大伯的中年男人审美,两人的衣服便都由他挑选。因此,他除了练出一身酒量,也培养了些时装鉴赏的爱好。 他当时觉得,也许普通人暂时无法拥有昂贵的时装,但每个人都有去了解和欣赏艺术的权利。 现在想来,那或许太过天真,这种奢侈的爱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而霍叙冬,则是他头一件再也无法染指的奢侈品。 —— 太阳西沉,走廊圆弧的窗外斜射进黄暖的光。 古瑭的头发剃得清爽,低头时露出脆弱的脖颈,仿佛手稍一用力就可以掐断。他的眼睛也跟着低垂,睫毛在光影里醉蒙蒙的,像是有了泪意。 更衣室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了,里头走出来的,却是沈阔。 他看到蹲在墙根的古瑭,黯淡地像一只枯叶蝶,不由略略一惊,几步过去蹲下身:“你怎么在这?霍叙冬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不接,要不是我好说歹说答应出来找你,造型师都快摁不住他了。” 古瑭抬起头,眼睛被银色的反光一刺,循光看去,见沈阔手上换了只低调的表。 这只表是古瑭上次逃走时,随信封还给霍叙冬的,是他的成年之礼。 他瞳孔微颤,一把抓过沈阔的手腕,眼眶的泪似乎已蓄满到了极限,忍声怒气道:“你为什么带着这只表!” 突如的失控情绪把沈阔吓一跳,他不知道这表的含义,只是霍叙冬今晚另有表商的品牌赞助,只能先将其脱下来,让他转交给古瑭保管,最好也别再还回去。 双眼瞪得通红,怒目而嗔,这是沈阔第一次在古瑭眼里看到了敌意,像一只失去了爪牙的小豹子,无声哀嚎,只能虚张声势地挥舞着爪子,哪怕那爪子仅剩软垫,也妄图想要夺回失去的珍宝。 “霍叙冬送我了,”沈阔大概猜出了这是件什么分量的礼物,半真半假道,“谁让你不要的。” 还给我!古瑭在心中大肆叫嚣,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他强忍的眼泪终于泄洪,簇簇地滴落下来,滴在手腕上,烫得沈阔心中一颤。 宛如被生命复苏所触动,沈阔看着他强烈又隐忍的血气,却转瞬即逝,不禁伸出另一只没被箍紧的手背,揩去他的泪:“我不喜欢看情敌掉眼泪,我想尝的,是血。” 他妄图古瑭能站起来,和他痛快地打一架,就像高中时的血气方刚,可他不知,古瑭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所以他只能看到古瑭结束回光返照般的,抽走了所有力气,眼神失焦,惘惘道:“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好好……保管他。” 第15章 空无一人 华灯初上,夏夜清飒的晚风吹开一层层纱幔,随丝管声在烛光中跳耀,光线斑斑驳驳地映在艺术品上,别有一种清亮的古典。 一明一暗,扑朔迷离,琴声骤而大风般扬起,光线则随之熠熠闪动,光泽流转之间,瓷器、钟表、古画、古琴,如跨越时空的异域来客,摄人心魄。 这场名为“洄游”的主题策展,以海上丝绸之路为线索,陈列了从东汉至中清的艺术品,多为从海外拍卖回流的珍稀物件,配以各时期中西文化交织的舶来品为辅,十分具有收藏价值。 第31章 艺术展馆由几个空间构成,静谧安宁,只闻些许窃窃私语声,或是鉴赏家和各路媒体评论人接耳交谈,或是vip客户挑选心属之物,从展厅西侧一路穿过拱形走廊,便可来到宴会内场。 宛如两个世界,内场大厅一改冷肃气氛,整个场地灯火通明,觥筹交错,热烈的社交酒词在微醺中流淌。一个个侍应生的腰身被白衣西裤勾勒地灵动美妙,身形颀长,快步穿梭在形形色色的富商名流中。 古瑭最后还是拿回了手表,说不上是抢来的,还是讨来的,只记得沈阔把表塞回了他手里,将事情缘由解释清楚后,便离开了。 他傻愣愣地扶墙站起身,拍掉屁股上的灰,觉得自己在情敌面前丢脸真的很蠢,但病症所带来的崩溃大哭总是毫无预兆,只能强打起精神,调整心态,继续赶往宴会现场帮忙。 外头热烘烘的,古瑭从冷链货车上卸下食材,半米高的箱子,被他轻松地扛起,一路穿过后厅,安置在备餐区。 他擦了把热汗,抽出t恤下摆扇了扇凉,刚穿回后厅就被艾姐喊住:“哎,刚才让你送完衣服,又去哪偷懒了?” 古瑭不想和她多计较:“在厨房帮忙。” 他本以为又会遭到艾姐的骂,却不想对方拿开他擦汗的手,又上下仔细打量几眼,点点头说:“长得还挺有模样,让你做后勤真是可惜了,快去洗个澡,找领班换身侍应生的衣服。” 古瑭显然对这种场合有些抗拒:“不了吧,我还是呆在这里比较好。” 说起来,艾姐这也是没办法,宴会的vip邀请函数量虽是固定的,但来了一群背景显赫的不速之客,无法拒接,凭脸就可以刷票进场,一个个都是冲着霍叙冬真人露相来的。哪怕不是为了他的人,单从他独具慧眼的鉴赏能力,能入手现场任何一件展品,都是稳赚不赔的,这是内行人都知道的事。 这一下子侍应生的人手就不够了,艾姐无奈,只能抓壮丁,让古瑭去凑人数。虽说是赶鸭子上架,但她不得不承认,古瑭确实有一副好相貌。 今晚的宴会是难得的名流集中地,侍应生都上赶着巴结,可艾姐没想到古瑭却拒绝了,她挑着眉,令色道:“给你挣分外快还不要?” 古瑭知自己是逃不了,被磨了几句嘴皮子,最后也只得应下来。 —— 艾姐这人嘴虽毒,眼更毒,古瑭只匆匆梳洗一番,换上衣服,露出姣好的面容,气质就立刻不同了。虽略瘦了些,但制服将他的身段勾勒得恰到好处,肩宽头小,腰细腿长,比例精准完美,显出独属少年人的挺拔和性感。 不像其他侍应生常年在室内涂脂抹粉的脸,古瑭自然日晒的肤色,衬衣内隐隐透出肌肉线条的的身材,更惹得人群侧目。 艺术圈说得好听是风气自由,难听点就是鱼龙混杂,古瑭托着餐盘游走在人群间,比酒水点心更令人垂涎欲滴,免不了被揩油。 觥筹交错中,古瑭的腰突然被狠狠一记捏揉,他应激地抽身转头,对上一张肥头大耳的脸。 “小弟弟,陪我喝杯酒吧?” 这个发福的中年男人,连语气都透露的一股子油腻。 古瑭看着他一身高奢珠宝,价格不菲,刚想动怒的手便狠狠压下,他不能给霍叙冬惹麻烦,只能忍着恶心道:“抱歉,我还要工作。” 中年男人才不惯他这种清高样:“给脸还不要脸了?把你们领班叫过来!……” “贾老板,好久不见。”不知何时,霍叙冬已快步游走过来,不动声色地将古瑭护在身后,朝对方递了只手,微微欠身,“想不到今晚能请到您光临展会,真是荣幸之至。” 说是请,实则不请自来。这贾邦年来头不小,除了上亿身价,更有神秘牢固的背景,连袁纲都不敢轻易得罪。哪怕霍叙冬暗自切齿,想把他刚才碰古瑭的手剁下来,也只能先忍着,做面子人情。 “诶哟,是霍老板,”贾邦年眼神一亮,注意力瞬间被扭转,握着他的手道,“你和袁纲师徒俩总躲着不出山,想见你一面可难得很呐。” “是晚辈不懂规矩,来日一定登门拜访……” 霍叙冬周旋之际向古瑭要了杯酒,眨眨眼,以倒酒的名义把他支开。 古瑭不是很放心,论姿色霍叙冬绝不比他差,万一这流氓来者不拒……他心事重重,三步两回头地挪到餐桌边,隔了两米远,目不转盯地注视着两人交谈。 所幸,几分钟后,一身西装革履的沈阔夹了一杯酒,快步走来,和霍叙冬交换了个眼神,眼波流转间,又熟稔地与贾邦年碰了杯。 话题很快被两人引导到今夜的珍惜藏品,默契应答,相得映彰,立马化解了眼下的尴尬,哄得贾邦年满面春风,都忍不住感叹:“传言没错,你们果然是很登对啊。” 古瑭听着他们交谈,一边在餐吧麻木木地服务客人,他不想体悟心中有多酸涩,他只想霍叙冬平安。 远处,霍叙冬很快解释道:“贾老您说笑了,我和沈阔只是多年的朋友。” “嗐,我又不是老古董,和我面前装什么,”贾邦年大手一挥,仿若知情人似的揶揄,“怎么,袁纲还逼着你传宗接待啊,你是他徒弟又不是他儿子,他管着找嘛。再说,不是可以去国外代……” “贾老,你喝醉了。”霍叙冬的脸冷下来。 有些话哪怕不点明,做贼心虚的人也会露出紧张。 第32章 贾邦年环顾了下四周,神色才恢复如初,呵呵笑道:“你瞧,我真是老糊涂了,这违法的事怎么能做呢……” —— “那个老不正经的真恶心,”乐蕴蹬着高跟鞋,摇曳着黑色礼服走近,把杯子凑到古瑭面前,“刚才没有恶心到你吧?” 古瑭低头为她续上一杯红酒,摇摇头:“没有。” 乐蕴抿上一口,皱眉道:“这什么酒,这么剌口,糙得我嘴疼。” “葛兰许,年份不错,但每个人的舌头对酒的感受都不同,虽是澳洲酒王也未必合你心意。”古瑭说着弯下腰,手指从酒柜中划过,找寻到另一瓶酒,“试试这个bin2,口感更柔顺,果味更浓,也许你会喜欢。” “想不到你还挺懂,”乐蕴有些醉了,侧头仔细打量起古瑭,眼神微眯,“你穿这一身还挺帅,看得老娘都有些心动了,你说你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去做苦力,多埋没你这一身皮囊。” 她略略一思忖,又补充问道:“是大学专业选得不好吗,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古瑭用刀卡着瓶口割帽,动作熟稔优雅,语气依旧淡淡道:“不,没考上大学。” 人生百态,乐蕴虽是好心,但自觉姿态有些过高,不好意思道:“抱歉啊,以及那晚在仓库对你们说的那些话,是我说得太重了。” 古瑭继续手上旋转的动作,将软木塞一拔:“没事,工作做不好,是我们的失职。” “不过看起来,你跟我们老大和老板关系都挺不错的?”乐蕴补充解释,“那天在电梯里,我看到你拿着工牌去了他们的办公室。” 古瑭持酒的手微微一顿,才继续把酒全部倒入醒酒器:“他们是我的高中同学,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照顾我,给我点物流生意做。” 话说着瓶酒也空了,他迅速将瓶身旋转立直,搁置在旁。 乐蕴看着他动作利落,不由夸赞:“你还挺专业,以前干过?” “嗯。” 就算没干过,这么多年也看会了。 乐蕴点点头,看向远处的两人,趁着酒醉又八卦起来:“哎,我问你,他们高中时关系怎么样,是不是那时候就谈恋爱了?……我的意思是,我听说他们有过一段。” 古瑭擦拭着果盘,抬头一怔,很快又把头垂下了:“挺好的,沈阔……我是说你老大,是霍老板为数不多的好友。” “我就说嘛,”乐蕴的好奇心得到验证,继而侃侃而谈起自己慧眼识人,“老大把策展的一切都打地井井有条,简直是贤内助,你看霍老板根本离不开他的样子。” 古瑭的视线顺着乐蕴的手指远眺,两人不知何时已游走远处,此时正与其他vip客户热络地聊着,默契对视,还偶尔玩笑推搡。 感情真的很好。 “我们老大家世好,学历也好,”乐蕴酡红的脸一歪,撑着下巴,“听说当初老大是和霍老板一起出国留学的,他们到底有没有过一段我不知道,但是在那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是很容易产生革命友谊的,接着友情就会变质……” 酒精的麻痹让她的话滔滔不绝:“你不觉得,他们真的很登对吗?” 说者无意,听者—— 听者的一颗心被云絮般的酸胀撑满,粗暴地揉作一团,古瑭也跟着乐蕴笑,笑得苦涩。 你觉得吗?古瑭问自己。 在两人远赴他乡留学时,自己正在干什么,是在被按在马桶里喝脏水,还是被拳打脚踢后拍下裸照,或是……往事满目疮痍,他不敢追想。 他只能看着两人亲密登对的影子,干笑着应和:“嗯,很配。” —— 宴会步入到尾声,霍叙冬有些醉了。他从前不会这么拼的,但现在为了古瑭,突然起了些赚钱的念头。 即使面上不显,但逐渐迷蒙的眼神也让沈阔看出些不对劲,于是他替霍叙冬挡了几杯酒,一一饮下,搀扶他先行一步去上楼休息。 古瑭的视线被他们依偎的身影所牵动,木麻麻地遥遥跟着。他搓了搓手指,很想在此时来根烟,但他已为了霍叙冬,切割了这仅剩的能获得一丝慰藉的东西。 脚步渐渐靠近休息室,直到沈阔将霍叙冬搀扶进去,快关上门时,古瑭才终于有勇气上前,一掌撑住门板。 这勇气来得突然,连古瑭自己都没想好要说些什么。 沈阔低头看了看霍叙冬难受的样子,也不想与古瑭过多纠缠,于是问霍叙冬:“要不要让古瑭来照顾你。” “别,”霍叙冬垂着头摇了摇,视野模糊晕眩,唯一清醒的神识便是千万不能让古瑭看见自己这幅醉醺醺的样子,“不用,别让他来,你帮我,帮我……” 霍叙冬本想说:“帮我扶到床上就好,我自己能行。”但他再也无力坚持,话尾一松,很快失去了意识。 “你都听到了。”沈阔抬起头看古瑭。 不像询问,而是陈述。 于是,古瑭眼里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全然黯淡,默默松了手。 他看着房门缓缓而合,“咔啦”关上,步子退后一路靠到墙根,滑落,坐下。 展厅散场了,半夜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打在走廊的玻璃上,形成层层叠叠的小水花。古瑭的一侧耳朵靠在上面,听着这雨滴声异常清晰,就像听见屋里头的沐浴,温柔的擦拭,以及耐心的低哄。 走廊的几盏壁灯只微微亮,保持着昏暖的色调,古瑭抱膝而坐,静静地听了一夜。 第33章 “叙冬,我也可以照顾你的。” 可是四周空无一人,没人听他说话。 第16章 狼与狗的时间 凌晨四点。 微雨如星芒在空中浮动,下不痛快,沉寂一夜的蝉鸣又有冒头的迹象。走廊尽头是个半封闭的露台,一闪一灭,是古瑭正在拨着打火机。 他靠墙根坐着,单腿屈膝,雨水顺着头顶屋檐滴落,在地上溅起水花,刚好打湿他的脚跟。 雨丝虽小,却也雾蒙蒙地遮住了视野,靛蓝色的雨雾隔离着尘世,一切变得朦胧恍惚,是晨还是夜,界线变得十分模糊。 “咚、咚、咚……” 走廊里,由远及近地传来一串脚步声,人影踽踽而近,一袭暗色风衣长没脚踝,辨不清身形。 “哐啷——”连接着露台的铁门被打开了,一只皮鞋踏入,接着是一声似是而非的笑: “古瑭,原来你在这儿。” 短短一月,已是第三次听到这种脚步声了,如同魔咒般,每听一次,好像就会改变人生轨迹,这令古瑭十分厌恶。 他抬头,对上那张中年男人发福的脸,自嘲一笑:“还是被你找到了,贾爷。” 贾邦年一改昨日油头滑脑的作风,脊背立挺,几步走到护栏边,从高处俯瞰着整个城市,冷冷一笑:“这么多年都没有你的消息,还以为你早就烂在沟里了。” 古瑭垂下头,继续玩回手上的打火机:“劳贾爷惦记。” 火苗忽明忽灭,在夜空中跳耀着。 贾邦年掏出一根烟,凑到古瑭面前,借了个火,随后白雾从口中吐出,与雨雾融在一起。 一根烟后,他继续道:“你大伯为了保全你自我了断,死之前,不是让你躲得远远的吗?这么多年一直藏在杭城,活得像只臭老鼠,为了什么?” 金属有节奏的碰撞声依然继续,古瑭沉默着,没有回答。 当年古家倒台,破产只是表象,实则是碰了不该碰的红线。这圈子里的钱,有多少是来头干净的,古家的钱就是头一份的脏。 遥想古老爷子一生兢兢业业打下了山头,咽气前,就是担心大儿子古荣延心术不正,才把公司交给古瑭的父亲,不曾想,天不佑古家,二儿子英年早逝,兜兜转转,古家又回到了古荣延的手里。 东南沿海暗流涌动,几笔灰色地带的钱就在某一日涌了进古家,古荣延吃到甜头后,涉黑、洗钱,野心愈来愈大,但与虎谋皮能得几时好。 东窗事发的那晚,黑白两道都向古荣延发出了追捕令,一步黑,步步黑,两头都想拔萝卜带泥,挖出上下游的更多接头人。 想古荣延这一辈子自诩枭雄,到头来却连自己心爱的侄子都保护不了。无论出逃还是进牢,只要他古荣延还活着,就有松口的那天,黑道的那些豺狼会拿他的软肋开刀,首当其冲的就是古瑭,会被如何折磨到死,他不敢想。 故此,古荣延选择让自己做一个永远无法开口的人,除此之外,唯一能为古瑭做的,就是让他带着家里仅剩的细软逃跑,有多远跑多远,永远别回杭城。 可古瑭没有选择这条路,而是直面律法的裁办,和黑道的不断逼迫和骚扰。那些人打累了,问累了,也知道从古瑭嘴里真撬不出什么东西,监视了几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可他为什么不逃? “为了等霍叙冬回来?”贾邦年吐了口烟,已把真相猜得八九不离十,“你可真是个傻子。” 古瑭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整个人都炸起毛:“别动他,你想做什么都冲我来!” 贾邦年掸了掸衣服上的烟灰,笑着挑了他一眼:“别那么紧张,他有人罩着,我暂时不想费那功夫。” 他随后蹲下身,朝古瑭伸出一只手:“我今天只问你,愿不愿意带着你身上的秘密名单,加入我们?他们和古荣延狼狈为奸的那几年,一定见过你。有你作保,我会事半功倍。自然,好处也少不了你。” 如听到恶魔来自深渊的诱哄,古瑭瑟缩地收回脚,把头撇向一边:“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没有那种东西。” “我不是来求证答案的,我也无需求证,”贾邦年收回手,站起身,远眺天际的昏暝线,“如果你能答应我的邀约,有没有名单,自然也无需多言。” 古瑭的额发濡湿了,根根发丝后,是狼崽般锐利警惕的眼神,他瞪着贾邦年冷笑:“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你?” “凭你需要钱,需要有一个和霍叙冬平起平坐的机会,”贾邦年回头看他,用手背毫不怜惜地拍了拍他冻得麻木的脸,“你爱得一点底气都没有,逃不走,死不掉,真可怜啊。” 只一个晚宴,他便如毒蛇般地钻入古瑭的心魔,窥探得一清二楚,果真老奸巨猾。 贾邦年嘴角微勾,俯身一把捏住他的下巴,令他抬头看自己,继续道:“除了我,以后还会有更多人来找你麻烦,你心里有这个疙瘩,所以迟迟不敢跟他在一起。古瑭,你知道你就是个拖累,你没勇气离开他,而我刚好给你一个契机,你应该感谢我,不是吗?” 古瑭的瞳孔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视线游离:“如果我跟你走,就永远回不到他身边了。贾爷,想拿这些和我谈条件,你有嬴的概率吗。” “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贾邦年语气骤冷,捏着下巴的手指一掐,“要么你拉着霍叙冬一起死,要么就跟我走。这样,或许还能留住你俩的命。你没得选。” 第34章 古瑭眼眶干涩,抬头看了看细雨如丝的天,讪笑出声:“也是,自我出生起,就没得选。” 美好的童年短暂地归于一场车祸,少年的悸动又被自己亲手撕碎,连同现在,他依旧被过往的乌云折磨,永不放晴。 晨昏之际,森森的夜空划过一只青鸦,靛青色的雨还在落,墨浅了,雨就成了白。视野里各色独立,又辨认不清。 是忠诚的狗,还是猎杀的狼,在此时,善与恶的界线开始变得模糊。 不知何时,贾邦年留下一串手机号,走了。 他走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古瑭,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从来没有正确的选择,因为任何选择,都要付出代价。” —— 纵然晨光微曦,也抵挡不住四处涌来的寒意,雨依然在下,古瑭就这么保持着姿势,呆坐一晚,睫毛已积满了水雾。 他抬头仰望郁沉沉的天空,想起那年,也是这样一个漫长的雨夜。 回忆中,那天的计时是从傍晚六点开始的。霍叙冬撑着一把伞送他回家,不知怎么撑的,自己淋湿了半个身子。 古瑭也躲在那伞下,却被保护得很干净,一滴雨都没有淋到。 他小心翼翼地跨过水坑,不想沾湿脚下这双联名款的球鞋,脚步一顿、一迈,而霍叙冬总能抓住他的节奏,没让他沾到一滴雨。 偶尔行差踏错,踩湿一脚,也只是溅得霍叙冬一裤子,他自己倒无事。 脚底碾过石子,骨碌碌一滑,他的半个身子都往下扑去,幸得霍叙冬眼尖一捞。 还好,他被稳住了,仅用霍叙冬的一只手,宽大干爽的手。 那只手后来紧紧握住他,与他十指相扣,心就开始怦怦直跳。酥酥麻麻的电流从手臂一路蔓延至脊柱,辐射全身,他觉得有些腿软。 他痛骂自己没出息,真不知是纯情还是下流,霍叙冬无意识地一撩,自己却“举”械投降,脸颊顿时臊得红到了脖子根。 不单是他,古瑭觉得霍叙冬应该也在紧张,两人的手汗渐渐溢出,所以霍叙冬牵他的手格外用力。手掌摩挲,他觉得有些疼,觉得骨头快被捏碎了。 但古瑭很喜欢这种痛觉,他可以把自己整个人都交给霍叙冬,任他粗暴地掐捏,直至碎裂成灰,蓄在他的掌心里,再从指缝中流淌。 后来的路上,两人牵着手沉默,心中却各怀鬼胎,把对方揉进各自的幻想中。直到送至家门口时,他们羞于对视,低头互道晚安,慌乱又甜蜜。 “瑭瑭,明天见,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如果知道会发生后面的事,古瑭一定会在这一刻多看两眼,甚至拉着他的手,直接逃往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可一切都太晚了。 他敲开大伯的卧室时,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满地的鲜红刺激着大脑皮层,脑神经“砰砰”直跳,他向上看去,那汩汩的鲜红源自一个人的胸口,那里破了个洞,插着一把刀。 那个人,是他的大伯。 古瑭读不懂眼前的场景,只能机械地爬到凳子上,把天花板的绳子隔断。 人救下来了,大伯脸色青紫,已气游若丝,古瑭拨了急求电话,被大伯染血的手拦住。 悔恨、痛苦,大伯把古家最近发生的所有肮脏事都告诉了他,多么残忍,多么无情,像刺进了那把刀,令他钝痛到麻木。 “瑭瑭,对不起,对不起……你的人生终究是被大伯耽误了……我的瑭瑭,瑭瑭,躲远点!永远别再回来了!……” 口里喷涌的血,塞止了大伯的遗言。雨势骤然变大,倾泻如注,屋外刺白一道,雷暴声仿佛劈开屋顶,轰隆灌耳,砸得古瑭脑袋嗡嗡作响。 五感全失,直到医院刺鼻的消毒水重新唤醒了古瑭的意识,他狼狈地坐在抢救室门口,浑身是血,衣服黏在身上,是汗,或是雨,但没有一滴泪。 猩红的眼眶强撑着,直到医生正式在他面前宣布了死亡时间,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也是这样一个空旷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个露台,古瑭推开门,躲着屋檐的水帘,靠着墙根坐下。 露台外雷电急走,黑云翻滚,城市的一切都惊慌遁逃,他呆愣愣地拨了一通电话,只几秒,霍叙冬嗓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他被打断了甜梦,也不恼,温柔地低声哄道:“怎么了瑭瑭,睡不着吗?” “对不起,吵到你睡觉了,”古瑭终于闭上了红肿的眼,淌下烫泪,他攥着手机的手不住发抖,“可是叙冬,我有点害怕。” 他该如何独自面对以后的人生。 城市暴雨如柱,一道闪电劈开灰雾,雷鸣震天,几乎像是打在耳边,霍叙冬这才意识到古瑭在害怕什么:“瑭瑭怕雷吗?你等我半个小时,我马上过来陪你!……” “不用!”古瑭喊住了他,“我只要听到你的声音,就很安心了。” —— 在那个下雨的傍晚,两人回家路上,霍叙冬曾对他说:“不用害怕,只要我牵着你的手,就不会让你摔倒。”所以此后的每一日,古瑭嘴里都含着这句话强撑着,一直撑到再次见到霍叙冬的那天。 也是在那个下雨的傍晚,古瑭忘了,那时曾有一瞬间的放晴,绯红的霞光穿过云层,染红了他的睫毛,他逆光看去,只能看到霍叙冬的剪影。 是忠诚的狗,还是猎杀的狼,在那时,善与恶的界线已然变得模糊。 第35章 第17章 输家 雨霁初晴,玻璃窗被雨洗刷了一夜,在晴柔底下剔透闪烁,水珠摇摇欲坠,越积越大,倏地牵连出一条水晶坠,没入湿润的墙根。 “咔嗒——”休息室的门被打开了。 沈阔轻悄着步子进屋,走到床头边,将一杯解酒茶递给霍叙冬:“喝点吧,会好受些。” 霍叙冬按压着近似打结的太阳穴,接过水杯,深感这宿醉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咕咚咚地灌下一杯水,恢复了点神识后,他立刻想起心中挂念,抬头问:“古瑭呢?” 沈阔双手交叉在胸前,往沙发上一躺,翘起腿:“霍叙冬,你觉得我会关心我的情敌?” “我去找他。”霍叙冬皱起眉,掀开被子。 “他没事,”沈阔起身拦住他,“刚才在厨房见到他了,估计正在吃早饭,你先给我十分钟,我有些事要问你。” 霍叙冬渐松了眉头,从床头拿起手机,想确认古瑭的位置,屏一解开,先看到一条来自徒弟关越的未接来电。 他刚想拨回去,沈阔打断他:“不用回了,他打不通你电话,就来找我了。” “是工作室出了什么事?” 沈阔摇头:“没什么,日常汇报些工作室的业务往来。” 霍叙冬“嗯”了一声,走进卫生间冲了把脸,抬起头,从镜中看到沈阔倚在门框满腹犹豫的表情。 “有话直说。”霍叙冬道。 沈阔这才斟酌着开口:“听关越说,你把积蓄全给古瑭还债了,这事是真的?” “差不多吧,”霍叙冬擦干净脸,手里挤着牙膏,“留了点工作室的运营资金,足够日常开销。” 沈阔眼神一黯:“我这里还有些钱……” “不用,”霍叙冬打断他,“在你加入工作室的那天我就说过,你管策展的这部分收入自己存着,就当做技术股分红,之后拿这笔钱出去开个自己的画廊,做独立策展师,比跟着我强。” 沈阔身影微微晃动:“你这是要和我分席?” 他看着霍叙冬洗漱的背影哑然出神,回想这几天自己的行为,不由猜想:“是因为那晚,我在车里说的那些话?” 水流哗哗作响,加剧着他不安的心。 霍叙冬洗漱完擦了把脸,转过头看他:“不全是,你为我打工,我本就觉得屈才,你放心,班底我都交给你,工作室之后也不再做这条业务线,不会和你抢生意的。” “叙冬,”沈阔这下完全慌了,急切道,“可你我心知肚明,工作室的修复业务就是赔本赚吆喝,说得铜臭一点,过去全靠你积起的这点名气去替袁纲跑策展卖画,这才是工作室的主要收入,你现在要切割这部分业务,工作室以后靠什么维持?” 霍叙冬拍了拍他的肩,没立马作答,继而走回卧室,从衣柜里拿了套衣服换上。 穿衣镜中,他看着亦步亦趋的沈阔,淡淡笑道:“我已经答应老师,接手他跨境交易的子公司,到时候完全养得起工作室,估摸着,这趟巡回策展后,我就会去宁州。” “什么!”事态发展已然超出自己的预期,沈阔咬了咬舌,几乎立刻猜到,“是为了替古瑭还清剩下的银行欠款?” 空气开始变得凝固,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霍叙冬看着镜中的自己,良久才道:“这只是原因之一,当年老师为什么送我去国外选修工商管,想必是早有让我接手的打算,报答他的授业之恩,是另一个原因。” 他的背影从来都是淡淡的,不怒不喜,似乎总是被动接受着安排,这不禁让沈阔替他感到委屈:“可你曾说过,自从你父亲走后,你一直想传承他的国画技艺,这也是你小时候苦苦支撑着生活的原因,你忘了吗?” 沈阔的声音越发颤抖:“你看看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离目标越来越远,替袁纲修画也就罢了,做生意是你喜欢的事情吗?霍叙冬,你到底还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很清楚,”霍叙冬眼神清炯,像是早已在心中反省过一万次,“但古瑭的事让我明白一个道,做人不能太清高,不然连保护爱人、替他抗下风险的能力都没有!” —— 休息室就一个单间,隔音尚可,但由于里头的声音过于激动,古瑭站在门外,还是大致听清楚了。 他把霍叙冬那句“保护爱人”的话放在嘴里咀嚼很久,从甜里抿出一丝丝酸,像颗未成熟的青梅,酸得他胃直抽痛。 困扰他一整夜的选择题一下子有了答案,他轻蔑地嘲笑自己的犹豫,明明眼前只有一条路,“保护爱人”,是他唯一信仰的答案。 已无需纠结,古瑭拿出手机,快速发了条消息给昨晚的那串号码,很简单,只短短三个字—— “我加入。” —— 艺术展已办了五天,霍叙冬忙着接待各路买家和媒体,鲜少有空暇。 话虽如此,见古瑭一面的时间还是有的,但他总觉得古瑭在躲着自己,每每抓到身影,对方总是朝他打了个招呼就匆匆溜走,看上去倒像是比他还忙。 反倒是沈阔,在某个深夜的厨房门口,抓到了古瑭。 古瑭人机灵,干活也勤快,短短几天和大厨混了个脸熟,还攀谈上几份交情。 到底是艺术馆的私家餐厅,菜色也变着花样的精致,古瑭趴在门框和厨师长扯闲,讨好卖乖:“师傅您真厉害,也就是您有艺术追求,肯窝在这里掌厨,要是您自己开家米其林餐厅,我肯定连号都排不上,恐怕这辈子都吃不上您做的饭咧。” 第36章 “甭贫嘴了,”厨师长三两下颠锅烹炒,香味就溢满了后厨,他笑咧着福相的嘴问,“今天又要让我做啥,直说吧,别每天瞎巴结我。” 古瑭傻乐两声,这才开门见山:“霍老板今天去应酬了,要喝上不少酒,胃又要遭罪了,您给他准备点粥备着,他喜欢喝甜的,多放点糖,麻烦您了。” “好嘞,小事。”厨师长盈盈笑道。 他正弯腰准备材料的功夫,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用加糖,放点香葱、玉米和排骨,他喜欢吃咸口的。” 厨师长停下动作,瞥向古瑭,朝不速之客的方向努了努嘴:“我到底听谁的?” 古瑭回过头,见是沈阔,他怔了一瞬,随后叹息道:“听他的吧。” 厨师长眯了眯眼,看破不说破,摇摇头应下了。 趁着厨房热火朝天,古瑭走到后院里透口气,月光穿过灌木丛,斑斑驳驳地映出一地银白光,暑气也被消解了不少。 前后脚的功夫,沈阔也跟上来了,但一来,就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以前喜欢吃甜的,是因为日子苦,”沈阔也抬头看起了月亮,语气中带着丝挑衅,“但他现在有事业,有我的助力,日子顺风顺水,已经不爱吃甜食。尤其是——不爱吃糖了。” 在说“糖”字的时候,咬字还刻意加重。 他犹自散漫着步子靠近古瑭,附在他耳边道:“我跟你说过,人是会变的,在过去的七年里,你还确认他的喜好吗?” 古瑭仰头望月的脖子略略发僵,沉默良久,才拿出一本厚厚的簿子,淡淡道:“他还变了什么,告诉我,下次我不会出错了。” 这几天霍叙冬的饮食都是由他偷偷负责,本以为是一片好心,却没想到……尽是他不爱吃的。古瑭自嘲着哽了下喉头,愈发觉得自己才是霍叙冬人生的不速之客。 “记什么呢?” 沈阔伸手,一把抢过古瑭手里的笔记本,不顾他的阻拦,几步跳开,随后映着月光,拇指拨动着快速翻了几页。 “还给我!” 在古瑭推搡着的背景音中,沈阔的表情由起初的鄙夷、嘲笑、到后来瞳孔睁大着惊讶,微微震颤,心中不断翻涌出佩服和感动。 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关于霍叙冬。 【他不再喜欢穿帆布鞋,现在喜欢手工定制的,要在案台修画站一天,合脚的鞋很重要。】 【他不再喜欢戴黑框眼镜,因为修画时不能有色差或畸变,现在喜欢带银丝眼镜,没有度数,原来他早就做了近视手术,戴眼镜是因为习惯。】 【他不再喜欢喝凉水,现在喜欢润口的茶,喜欢85度的开水冲泡。】 …… 【他不再喜欢沉默,变得比以前爱说笑,他温柔开朗的变化是因为我,还是因为这七年里,没有我?】 问号的墨点很深,被什么洇开了痕迹,亦如沈阔此时翻涌的心绪,混乱扩散。 物是人非的道古瑭何尝不知呢?他细心感受着霍叙冬的变化,但抑郁症使他的记忆像一盏接触不良的灯泡,于是他只能用一笔一划,试图去追逐过去的七年。 仅凭着大半个月的相处,厚厚的笔记本已积满了霍叙冬的点滴,事无巨细,有些甚至连沈阔也不知道。 例如霍叙冬习惯用哪根手指解锁手机,座位调到哪种角度不会感到腰酸,吃饭前先喝几口汤,最后一定要是米饭结尾,睡觉的时候被子习惯盖到心脏的三分之一,撑伞时,伞沿会盖住视野的四十五度。 古瑭像个科研员,精细地丈量着霍叙冬的生活,却将自己游离在外,不敢触碰,像对待着玻璃罐里的一只珍惜蝴蝶。 这样的他,却不知道霍叙冬早已不爱吃甜食,沈阔不禁猜想,或许是霍叙冬早已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更加偏执地表演维持着自己的口味,才没被古瑭发现吧。 说到底,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小丑,沈阔自嘲。也许在此刻,他心中某块虬结已久的心病,已然开始松动了。 “古瑭,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从高中起就一直喜欢着叙冬,我本来不打算争,也愿意祝福你们。可是毕业聚会的那晚你做得太绝,我怎么也想不通,就算你有隐情,为什么非得要用这种方式伤害他……他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痛苦失意……也许,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恨你了。” 古瑭抢不回笔记本,只得收回手,捏着手指道:“对不起,那件事,是我处不当。” 沈阔把笔记本递还给他,抿了抿唇:“古瑭,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现在愿意接受霍叙冬,跟他好好在一起,我……”他滚了下喉结,眼光闪烁,“我就退出,甚至愿意帮你!” 斑驳的树影变得模糊,月亮躲进了云层,视野昏暝不清。 “我没有这个选项,”古瑭怔在那儿,眼睛潮了,直直地看向沈阔,“我和你说过,我从来没有过和他在一起的想法,你比我……更适合他。” 空气中积黏着湿热,三人间涨闷的纠缠让沈阔终于无法忍耐。 他一把扯过古瑭的衣领,怫郁道:“为什么!除非你今天跟我说你不喜欢他、不要他,不然你一直这样藕断丝连,对他、对你、甚至是对我,都是一种折磨!” 话砸在地上砰啷作响,震得古瑭心口钝痛。 灌树隐约处,霍叙冬不知何时早已在此,他拾着石阶几步走出来,怔怔地看着古瑭,在两米远的距离僵住脚步。 第37章 这场迟到的赌局终于还是来临,老天未曾开设,倒是让沈阔做了回荷官。也许谁都想知道答案。 古瑭遥遥地对上霍叙冬的视线,噎住了气。 不知过去多久,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笔记本,苍白一笑,随后双手捏住笔记本的脊边,手指微微用力—— “古瑭,如果你今天再敢撕了它,我们之间就再无可能了。” 霍叙冬从未说过如此重话,这一刻,他再也无法克制,几乎压上了所有的希冀做赌。 夜晚的花园安静极了,乌云遮月,连蝉鸣都掩息了声。 “嘶啦——” 笔记本从中间被撕开,交叠,再撕开,脆弱的像只被摘掉翅膀的蝴蝶。那些碎纸片振翅着,纷纷扬扬飘散在霍叙冬的眼前,时隔七年,再次在他心中下起一场大雪。 “霍叙冬,我从未爱过你。” —— 于是这场赌局,霍叙冬、古瑭,甚至是沈阔,都成了输家。 第18章 白手套 九号台风来袭,窗外的云絮被墨染似的,一下子压黑了天,风声渐渐大起来,偶有豆大的雨点扇在玻璃窗上,夸张得叮咚作响。 变天了。 办公桌上只留了盏台灯,电脑和文件被一扫而空,转而被代替成一盒盒编好序的纸篓,以及一套修补工具。 霍叙冬在桌上喷了些水,拿起排刷在水盆中润湿,一下下小心翼翼地扫平碎纸,用镊子拼凑起来,再往素材上撕取细细的条状纸,贴在两纸的接缝中。 不同于修画时直接托一张命纸,用纸条接缝虽然极其麻烦,但不会让纸张变厚,霍叙冬有的是这个耐心。 “咚咚。” 门被轻扣了两声,沈阔开门走进来。 都不用做猜想,霍叙冬抬起头,用一张阴郁的脸迎接他:“有古瑭的消息了吗?” 沈阔摇摇头,靠坐向一旁的沙发。 “这次是我不好,”他低头拨弄着手指,“本想逼一逼他,哪想他逃得这么干脆,这都五天了,一点线索都没有。” 霍叙冬冷冷瞥了他一眼,放下镊子,用手指摩挲着碎纸上的字迹,若有所思道:“我总觉得古瑭有事在瞒我,尤其是离开前的几天,一直躲着不见我,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但一忙起来就给耽搁了。说到底,还是我的疏忽。” 事后复盘最为没用,沈阔叹息一口,起身走到办公桌边,从纸篓里捡起一片纸:“你这样又是何苦?” 记得古瑭离开的那晚,他跟霍叙冬两人在花园里捡了整整一夜的碎纸。为了赶在晨露冒头前收集齐,他半分钟都不敢歇,痛得腰都快废了。那么厚的一本笔记,想拼好它,谈何容易。 霍叙冬没抬头,继续手上的动作:“他能撕,我就能补,他撕多少,我就补多少。” “得,算我多余问,”沈阔把纸扔回纸篓,啧了下舌,“酸得我牙疼。” 有些事,到如今也该做个了断。霍叙冬顿了顿,打算把话挑明:“沈阔,你应该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你再呆在我身边,对我们三个都不好,我劝你还是早点出去自立门户……” “我接受了关越的追求,”沈阔半靠在桌上,侧头抿了下嘴角,“正在考察期,所以叙冬,我真的放下了。” 这事来得突然,霍叙冬怔了下神,忍不住盘诘道:“关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沈阔琅然一笑:“你忘了,他是我学弟,从大学起就暗恋我。当然,只是他自己以为把心思藏得很好。几天前,就是古瑭离开的第二天晚上,他从杭城连夜赶来,在酒吧捡到了我,那时我正在买醉……或许,我真的应该向前看了。” 他说着,把手递向霍叙冬,露出真诚的表情。 霍叙冬半信半疑,还是与他击掌,牢牢握了一下。这番话无论出自何种情谊、何种目的,成年人的潜台词无需多问,一切感谢和释怀尽在不言中。 两人正谈话的功夫,关越敲了响门。 一声应门后,他匆匆进屋,不自觉地偷看了眼沈阔,才转过头,向霍叙冬汇报正事:“贾邦年下午五点过来,钱三爷留给他的东西,该给他了。” 两周前的vip宴会,贾邦年只和霍叙冬寒暄几句,展品一眼未看,就早早离开了。当时霍叙冬还奇怪他突然到访却空手而归,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真正要入手的,是一件从未在展会上陈列的压轴藏品。 这也是此趟巡回策展的真正目的。 “贾邦年也算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霍叙冬站起身,把纸篓按照编序收拾好,“可惜后来他父亲一走,家族里再无手握实权的人,阶层滑落,他也只能依靠过去积累的人脉和实权,周旋在官商之间,谋求利益。” 关越还从未听过贾邦年的八卦,好奇道:“怎么牟利?” 霍叙冬眉头一挑,从保险柜搬出一盒精致的箱子,手指在上面点了点,嘴角一勾:“你信不信,这里头无论是件什么玩意儿,贾邦年都愿意高价买进。” 关越愈发糊涂:“怎么说?” 一旁的沈阔这时也听懂了,接过话茬,对关越娓娓道:“钱三爷以高利贷起家,从不做古董生意,可偏偏突然出现一批货,让叙冬帮忙展卖。这批货多半来自某个握有实权的人,我先称为‘幕人’,那么多运来的古董里却有一件是不对外公开的,只等着贾邦年高价买进。这买古董的钱,我猜,就来自那些需要找门路的商人。” 第38章 关越立即反应过来:“所以贾邦年是幕人和商人之间的掮客,帮他们洗钱?” 沈阔赞许一笑,拍了拍他的肩:“是,也就是俗称的白手套。” “奥,我说为什么贾邦年家里的古董多到可以办展的程度,却从不见他公开售卖。原来一件古董,就是一笔生意。”关越恍然大悟,却立马又想到些不对劲,“但何必要大张旗鼓地办一场展览,他们私下偷偷交易,不是更掩人耳目吗?” 这问题也是沈阔不解之处,他回答不出,把视线移向霍叙冬。 霍叙冬搓了搓箱子上的布料,意味深长道:“因为大张旗鼓就是目的之一,这场‘秀’想必是办给贾邦年看的,是一种警告,或许那幕人早已对他有所不满,特意用这种方式吸引更多的‘买家’,以此警告他——白手套若是脏了,便会随便换一副。” 沈阔敏感地抓取到关键词:“白手套脏了,你是指?……” 霍叙冬眼神一黯:“是,也许贾邦年欲壑难填,不甘心只做白道生意,如果涉了黑,在古董花瓶里藏点瘾药混进来,再高价卖出,甚至……” “甚至什么?”关越好奇得眼睛发亮。 沈阔立马上前捂住他的耳朵,拧着眉,向霍叙冬递了个眼神:“小孩子不用懂这么多。” “哥,我才比你小三岁,”关越握住他的手,涨红了脸,因紧张而磕巴道,“我,我有能力保护你的!” 霍叙冬接到沈阔的信号,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岔开,问关越:“你叫他哥,叫我什么?” 关越只顾看着沈阔,视线不移地向旁回答:“叫你老师啊。” 好嘛,这狗崽子算是养废了,天天往别人家里跑。 霍叙冬气不打一处来,用手指了指沈阔,笑嗔道:“你说你气走我媳妇儿,又抢走我徒弟,你就是这么当我兄弟的?” 沈阔摊手:“我这不是每天都在帮你找着嘛。” “是啊,老师先你别急,”关越也跟着搭腔,“想想看,最近有什么异常的事。” 这话倒点醒了霍叙冬,下一秒,他脸色渐冷,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沈阔问。 霍叙冬盯着眼前的古董箱子,神情冷肃:“我是在想,为什么钱三爷非得让我跑这一趟。” 基于常推断,沈阔猜想:“难道是因为袁纲老师最近几年势头正盛,在圈里的名气隐隐压过了贾邦年。让你经手展卖,或许是暗示你们师徒也是白手套的优秀人选。而钱三爷向来与袁纲老师不对付,这一操作,为的是让你和贾邦年掐架,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起初我也这么认为,”霍叙冬眉头紧锁,“但后来一想,老师向来只做普通生意,对白手套不感兴趣不说,以他现在的势头根本没必要冒这个险。况且,贾邦年这次到底也没刁难我。那么这个猜想就不成立了。” 沈阔思忖一番,顺着他的思路:“也是,那么除了袁纲老师,其中最大的变数是……” “是古瑭。” —— 半米高的弥勒佛雕像,来自缅甸的老坑玉,水头好,雕工好,品质极为罕见,价值不菲。 防尘布一被掀开,弥勒佛面容慈祥,大腹便便的笑脸逐渐与站在佛身后的贾邦年重叠。 贾邦年满面笑容,手上转动着佛珠,弯腰仔细打量起佛像,不禁啧啧称叹:“真不错,请回去一定能保佑我消灾消难,助我转转运,呵呵呵……叙冬啊,真是有劳你从杭城送这一趟。” “分内的事,”霍叙冬颔首一笑,招了招手,让几个工作人员过来,“快帮贾爷把东西装好,小心着抬到后车厢去。” 几人麻利地将佛像装好箱,正要搬运,却被贾邦年挥手拦住:“欸,还是让我的人来吧,要是半路磕坏了,你们也难做。” 话说着,他转头向门外命令:“还不快进来。” “是。” 一身身挺拔的黑西装跨步而至,墨镜下掩着冷肃的脸,带着白手套的手利落地将箱子捆好、扛起,再由工作人员领着离开。 霍叙冬朝贾邦年礼貌一笑,也紧跟着,将他好好地送将出去。 此时正逢艺术馆歇业,大厅空荡荡的没什么人,这群黑衣人扛着箱子走过时,皮鞋踏得整个大厅都在回响。 临到门口时,他们却停下来,听一个带帽衫的瘦高年轻人指挥。 “出门右手边,一辆银色面包车,小心别磕坏了。” 窄腰,长腿,这身影无比熟悉,已在梦里被描摹过无数遍,霍叙冬鸠拙地望着那人,目光像两颗钉子,死死钉在他身上。 待他终于回过神时,那人已经要走了。他的智唤他冷静克制,不要打草惊蛇,可思念至极的感性却压垮了一切,令他不由迈开发僵的腿,快步向门口跑去。 门厅外,暮雨绵绵,霍叙冬眼见穿着黑色冲锋衣的那人转过头来,遥遥看了他一眼,继而没含什么情绪地移开,转身快步上了车。 车从眼前驶过,甚至没来得及移上车门。 “瑭瑭?……” 惊疑、埋怨、担忧,所有的情绪从心底喷涌而出,从漫天的雨丝里穿扬开来,在霍叙冬的颅内回荡着,无声叫嚣。 时间仿佛将雨点涂抹,细细地拉长成线,两人的视线相接、相错,与冰冷的雨丝迷幻纠缠,断裂在古瑭低头,拉下的帽檐。 第39章 —— 此时,电话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霍叙冬接起,听筒那头是袁纲冷冽的声音:“别去招惹贾邦年,该放手时就放手。” 第19章 霉变 秋雨下过一阵,梧桐叶被落雨飒飒摇晃,扇得天气更凉了些。 巡回策展的剩余工作交了给乐蕴负责,霍叙冬先带着沈阔和关越回了杭城。一路秋意渐浓,车停至院落,招牌上“远山如昨”四个字被时间洗刷,已泛出朦胧的斑驳。 一行人下了车,穿过门厅,走进工作室,霍叙冬抬头看了眼墙皮,返潮了,颜色比平日里深了些,连带着旁边的画都变得黯淡。 淡黄的防尘布一米多长,霍叙冬伸手一揭开,将上次修复好的花鸟图扫视一圈,随即眼眶微缩,看着一旁的关越与他手中的布一齐落下,扑通跪在地面。 “老师,您罚我吧!” 虽不甚明显,但细一辨认,依旧可以在补洞处看到星星点点的霉斑,黑一块,褐一块,像块狗皮膏药似的黏在上面。 霍叙冬用手轻轻摩挲纸面:“怎么回事?” 关越一咬牙,坦白道:“上次您用来做熟宣的豆浆水,我给不小心混进了白糖,上次电话找您,就是为了说这事。” 这通电话因宿醉错过,后来又打给了沈阔。当时的霍叙冬显然没精力处这事,一时间也赶不回来,沈阔就干脆当做不知道,左不过可以再修,就暂时把此事按下了。 一想到霍叙冬早已变了口味,厨房里又何来什么白糖呢,关越思及此,紧接着补充:“白糖是古瑭老师买回来的,他,他以为您还像以前那般嗜甜呢。” 这事的确是关越手脚不当心,但搬出古瑭来,显然是解决问题的良方,只见霍叙冬的脸色立刻转圜,虽不见得有多开心,但似乎消了气,淡淡道:“起来吧。” 在暗中出谋划策的沈阔向关越眨了眨眼,以示安然过关,再把话题顺着一转,和霍叙冬谈起正事。 “听说现在古瑭在为贾邦年做事,不知是黑活还是白活,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成了贾邦年身边的特助,还分管了一帮小弟。” 霍叙冬一挑眉:“怎么给了这么多实权,古瑭手里到底有什么重要筹码?” 沈阔摇摇头:“谁都打听不出来,他们口风很紧。” “要想知道答案也简单,”霍叙冬冷哼一声,“去问钱三爷就知道了,这出戏不就是他导的?” 沈阔听出了他话中之意:“你是说,从你帮古瑭还债开始,钱三爷就有意布了这场局,为的就是借你的手,让贾邦年接近古瑭,让你们窝里斗?” “不止,”霍叙冬将墙壁上的画慢慢揭下来,“或许从古瑭第一次送货开始,甚至更早,你想想,为什么古瑭之前被各种追逃,却在物流公司顺利安定下来,这家公司股权有钱三爷的一份,自然有他的一句话。他罩着古瑭,把他作为一枚棋子养着,也许就是为了等我从国外回来的那天,开启他的棋局。” 他说着,眼神微凛:“我和古瑭的重逢,或许早就被安排好了。” 沈阔暗叹这其中谋篇布局,仍有不解:“可古瑭又为什么要选择投奔他?哪怕他想躲你,天高地阔,大可一走了之。” 这也是这么多天,霍叙冬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他将画小心放在桌上摊平,用水在补漏处喷湿,再用镊子慢慢撕下来。 他看着夹在镊子上的霉斑,情绪不明地陈述自己的推测:“或许是为了钱,或许,是为了命。” —— “吱哑——” 笨重的木门从两边合上,在门槛处重重一弹,彻底锁上了。门庭上“远山如昨”的笔力依旧遒劲,墨色却大不如前。 如昨,非昨,即使尽力修复,也不会再是从前,或许古瑭从一开始就说的没错。 文物修复工作室彻底关停,宁州的一家跨境贸易公司“弥古”倒是冉冉升起,市值涨幅迅猛,直逼龙头,仅仅用了半年时间,一跃成为东海之滨的独角兽。 在海外留学的那几年,霍叙冬曾先后在欧洲、东南亚等地注册多家公司,这半年里他利用gk银行的出海计划——可为购买国内商品的企业提供贷款,成功提取50亿。 这笔贷款左手倒右手后,流入“弥古”,订单爆涨,公司股票一下子迅猛增值,资金流充裕后,这笔钱又反哺给袁纲的货源公司,仓储充沛,流水良性循环,第四季度财报中,“弥古”如龙吞海,迅猛地挤占了一大块市场份额。 —— 孟冬了,玻璃窗外灰蓝的一层雾,被湿冷的枯叶划开了一道黄,雪子飞舞纷扬,湿湿沥沥的,街灯昏黄的光线投向窗边的霍叙冬,勾勒出他的侧脸。 他变了很多,最直观的是剃短的头发,和鼻子上那副与八年前如出一辙的黑框眼镜,气场凌人,冷肃寡言。 办公室里,市场部孙经擦了一脑门子的汗,紧张地汇报完方案后,矗立在原地,静静等着霍老板开口,不敢出声打扰。 也不知是否因自己的方案不好,他看着霍叙冬站在窗边注视着渐扬的飞雪,眉头紧锁,连打断自己的话都没有。难道这方案已经差到不能再优化了?孙经心中惶惑。 约摸半刻,霍叙冬揉了揉眉头,终于转过身来,对他道:“抱歉,刚才想了些事情,耽误你时间了。” “没没没,您贵人事忙,应该的。”孙经颔首作揖。 第40章 霍叙冬脚上的皮鞋声响,几步走回办公桌前,拿起桌上孙经呈上的一份文件,翻阅几页:“思路不错,具体的落地方案还要斟酌一下,有些保守。另外,同步给销售部和产品部一份,让他们给你些数据支持。” 看来方案还行,孙经心中长舒一口气,接过递回来的文件:“好的,我立马去改,下班前交给您。” “不用,”霍叙冬抬起头,“今天是小年,早点下班和孩子老婆吃饭吧,明天再给我。” 孙经眼中一喜:“哎,好嘞,谢谢霍老板关心。”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霍叙冬的视线又瞥向窗外的雪子,城市冰雕成一片灰冷,路灯在上面投下长长的影,只是再等不来风雪夜归人。 那个开心地捧着画的人,冻红的小脸贴在他耳边,暖烘烘地告诉他,自己有家了。 小年了,瑭瑭,你过得还好吗。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又被叩响了,沈阔带着个中年男人进门,帽子一摘,是从监察厅过来的陈明烁。 说起这个陈明烁,和霍叙冬有很大的渊源,他是沈阔的舅舅,七年前,还未从公安调任离开时,曾接手过古瑭的盗窃案,这件事沈阔曾在电话里提过,霍叙冬也一直记得。只是他今天来,另有其事。 “近半年,贾邦年上头的幕人们,已有三成转移到了你这里,成了‘弥古’的股东,”陈明烁掸了掸帽子上的雪,往沙发一坐,接过沈阔递来的茶,琅琅一笑,“得亏我和你认识早,不然放任你成为白手套,早晚也是个难缠的角色。” 霍叙冬摇头,淡淡一笑:“岂敢。” 弥古做大做强,为的就是吸引贾邦年的幕人,霍叙冬佯装成新的“白手套”,动用各种明里暗里的关系和手段,让他们一个个成为公司的“影子股东”,待东窗事发时,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这是他暗地和监察厅合作的共同任务,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有另有目的。 霍叙冬起身,亲自为陈明烁沏了杯茶,恭敬道:“晚辈曾提过,如果我能抓到这些头目,可否把功记给古瑭,对他网开一面。” 陈明烁眼神微眯,看了他几秒,到底是把那杯茶喝了:“可以,不过你要说服他,让他在最后关头亲自检举罪案,并且向法院明确自己改过从善的决心,最好再能吐出些从犯,这样倒是可以酌情少判几年。” “是,晚辈明白。” 霍叙冬以茶代酒,作势要回敬,但茶杯很快被陈明烁按下。 “但如果他涉黑过深,罪无可赦,连你都未必帮得了他,”他目光灼灼,带了些苦口婆心的语气,“叙冬啊,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劝他早日悬崖勒马,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 霍叙冬闭了闭眼:“我知道,我会的。” 陈明烁无奈地叹了口气,从皮夹克的口袋掏出几张照片甩给他。 “我本来不想和你说,最近在滇西一带发现了古瑭的踪迹,”陈明烁语气严肃,“我给你打个预防针,他的前途到底如何,我不能担保,若抓住了他实质性的罪证,我会以案件优先。今天只此一次,以后我不会再向你透露他的任何行踪。” 霍叙冬夹起照片细看,视线炽热,盯得眼眶通红,他的手指克制不住地发颤,半年不见,第一面却是在线人的照片里见到。 深山密林,猛兽环伺,他依旧穿着那件黑色冲锋衣,苍白的脸猛一回头,眼里迸发出锐利冰冷的光。 照片很模糊,那道眼光却深深刺霍叙冬心里,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自己迫切地想要找他的冲动,他有更紧要的事做,现在还不能自乱阵脚。 陈明烁宽慰般地拍了拍他的肩,又递给他一本簿子:“这是花皮书,里面有这次和‘黑蛟’接头的仓库地址,明晚八点,你保管的那把古琴可以拿去交易了。如果不出我所料,最近几个月贾邦年连连失利,他的人一定会出现,会不择手段地抢夺藏在古琴里的信息,多带点人手,争取抓住他们,警方也会在远处配合。” “好。”霍叙冬接下本子。 一盏茶的功夫,陈明烁交代完任务,很快离开了办公室。 霍叙冬起身,在墙上隐秘处揿了下按钮,暗室门一开,沈阔也随着他走进去。 四面满柜都是古董珍宝,中心陈列着一张宽大的木桌,只放了件窄长的老楠木盒子。霍叙冬套上白手套,将盒盖一打开,黑玉般柔和的木质纹清晰可见。 他用手指划过琴弦,微微一勾,荡漾出古朴绵长的余音,嘴角随之抿起似有若无的弧度,好像在古音中见到了某人。 “你今天话很少,”霍叙冬抬头看向沈阔,“小年夜,不和关越出去约会吗?” 沈阔摇头苦笑:“我们分手了。” 霍叙冬的手一顿:“你每次的回答都会吓我一跳。” “他提的,我答应了。”沈阔略略补充。 霍叙冬思忖几秒,犹疑问:“他……是不是因为看出了你当初答应他的追求,只是为了成全我和古瑭?” “他这么聪明,早就猜到了,”沈阔脸上浮了些无奈,“只不过现在和我一样,觉得强扭的瓜不甜,终于放弃了。” 霍叙冬检查完古琴,合上木盒:“那你打算怎么办?” 沈阔单手转了转手腕,抿起嘴冷笑:“教育一下小孩子,做人要有始有终,别不负责任。” 第41章 霍叙冬扑哧一笑,摘下白手套,左手拿起手机解锁,作势拨通电话:“我帮你去教训他。” 手上动作的细节,沈阔也是今天才注意到,他怔神问:“原来你真的是用左手拇指解屏?我是在古瑭的笔记本里看到的。” “是啊,右手常年搓命纸,指纹都淡了,”霍叙冬抬起手看了看,摩挲着手指,嘴角勾出一抹隐隐的笑,“你说,如果我要去犯罪,他们是不是不一定能抓得到我?” 这笑容令人不寒而栗,似乎隐藏着什么计划。 沈阔脸色一黯,警惕道:“叙冬,你想干什么?” 第20章 花皮书 宁州的冬晨是暖黄色的,阳光斜射进来,本子上笔杆影儿一颤颤的,跟着霍叙冬手快速游走。 笔记本封皮是纯白的,已被霍叙冬修好,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整本簿子没有一根线,一格网,纯纯净净,如外头白润的浮雪,透着似有若无的雪松香。 这味道让他想起那个雪夜,古瑭扑进他的怀里,雪像银花般在天空绽放,他清楚记得,那是他确认自己爱上古瑭的第一天。 霍叙冬七年的变化,被密密麻麻地记在了本子上,他拿着铅笔,在那一行行满怀酸涩的爱意上写下批注: 【我依然爱穿帆布鞋,这样在被雨淋湿的时候,你会心疼着急地为我换上拖鞋,让我明目张胆地坐你的床。】 【我依然爱戴黑框眼镜,我已经不怎么修画了,下次再看到你时,我一定会把你看得很清楚,清楚你到底背负了多少的黑暗和镣铐。】 【我依然喜欢喝凉水,因为天冷了,没人为我泡茶。水好冷,冻得我牙疼。】 …… 【我的温柔开朗只因为你,没有你,我会因为无人可谈而变得沉默。我只会对你说笑,因为你在我身边时间太短,导致我练习不够,常常会说出让你为难的玩笑,对不起。希望下次你不会因为我的口不择言,而逃离我。】 尾句的墨点很深,被泪洇开了痕迹,亦如霍叙冬此时念想绵长,千丝万缕地搜寻远方。 笔停了。 白皮书被合上,放在右手边,霍叙冬的手在皮面上轻轻抚摸,一如抚摸着古瑭的脸。小小的一方笔记本,是他心里唯一的安憩之地。 “咔啦——” 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关越探头探脑地进来,见霍叙冬没赶他走,皮赖地笑了声,屁颠颠地走进房。 霍叙冬的桌面收拾得很干净,关越认出右手边的白皮书是古瑭的,左手边却是本截然相反的本子。 皮面上藤蔓勾结,花刺妖冶,万华镜般的颜色像有摄人心魄的魔力。关越好奇着打开,翻了几页,里头却全是密文,完全看不出头绪。 “这是什么?”关越的眼神递向对方。 霍叙冬收回本子,简单解释:“这是贾邦年一明一暗的两条生意线。花皮书分上下两册,上册为《牡丹》,下册为《罂粟》,分别对应了上头权利滔天的幕人,和西南虎视眈眈的亡命之徒。我们顺蔓寻根,为的就是将这盘根错节的两帮人一一套牢,彻底铲除。” 关越不由惊叹:“这也太机密了。哪个神仙编出来这么详细的名单,什么背景啊,是……监察厅的陈明烁?” 霍叙冬摇头否认:“给我本子的时候,他没有说是谁,但他很肯定地告诉我,这不是他写的,作者另有其人。” 话毕,他抬头看向关越:“你怎么自己跑过来了,沈阔呢?” “他让我跟你说,晚上在沥川码头的交易,我们跟你一起去。” “不行,”霍叙冬脸色一冷,勒令道,“太危险了,你们就在公司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 长夜呼啸着鹅毛大雪,寒意肃杀,积雪已漫过膝,霍叙冬带着几十名黑衣,如约行至码头。他最后到底没带那两人,若出事,总得有个人守家。 海浪如墨翻涌,拍打着岸边的铁链,簌簌作响,一声长长的鸣笛后,渔船靠岸了。 渔火影影幢幢,只勉强看清从船上下来个人影,那人影佝偻着背,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看见霍叙冬时点头哈腰:“真是辛苦您跑一趟,天冷了,我们老板请您到船上做客。” 霍叙冬身边的黑衣见状,抬手怒斥:“也不看看是谁求人办事,叫你们老板下来!” “没事,”霍叙冬伸手一拦,知道他们在怕什么,他点点头,对那个跛子道,“您请带路吧。” 跛子是这艘船的船老大,他口中的老板是东南亚有名的非法药商,外号“黑蛟”,经常出没在公海一带贩药,海防部门已注意了很久。 霍叙冬带着的那把古琴,购自某个颇有势力的幕人。这古琴内侧有个暗盒,藏了某个山间仓库的地址,通往这仓库只有一条直连码头的山路,在某个时刻,码头关检会刻意松懈,可以偷摸运送境外的违禁药物。 而这时间与地点,则是这把古琴的真正价值。 船舱内,古琴一打开,似有海风弹起琴弦,云卷浪啸。煤油灯随着船体摇摆,映着黑蛟古铜色的皮肤,他起身摸索着古琴里的暗盒,脖子上的粗项链跟着金灿灿地闪。摸到关要时,他白牙一展,豪迈笑道:“事成之后,佣金尾款一分不会少你。” 琴盖“砰”的一声被霍叙冬合上,他手掌施压着,看向黑蛟被夹疼得龇牙咧嘴的脸,冷冷拒绝:“信息我已带到,成不成是你的事,我不接受拖款。” 第42章 “好说好说,”黑蛟吃痛地抽出手,狠命甩了甩,对身边的跛子道,“甲板底有两个箱子,去拿过来。” “是。” 煤油灯随脚步的挪动晃动得厉害,此时,舷窗外突然“咚隆!——”一声,船侧被炸了颗惊天响雷,浪花激起了十米高。 头顶木屑纷纷扬扬抖落,船体顿时猛烈晃动,霍叙冬脚步一退,勉强稳住重心,听手下在他耳边快速道:“老板小心!贾邦年果然出手了。” 同陈明烁预测的一样:黑蛟原本是贾邦年的客户,近半年才被霍叙冬吸纳,在这交易的节骨眼上,贾邦年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出来抢夺古琴里的信息,一来为破坏交易,降低霍叙冬在幕人心中的评分,二来也是为抢回黑蛟的资源,自己促成这单生意,以此向他们宣告——谁才是更优秀的白手套。 “快撤!!” 黑蛟不确定来者何人,索性立即指示跛子开船回到公海。 可行驶的船体剧烈摇晃,远处的快艇像嗜血鲨鱼般紧紧咬着,越跟越紧。没多久,甲板上开始爬来贾邦年的人,黑压压地迅速包抄过来。 霍叙冬防御着略略后退,一边清点着敌方武力,向码头警方发送求救信号。可这小船远离海岸,也不知能撑多久,他一咬牙,干脆领着弟兄们先下手为强,放手一搏! 腰侧的枪支已备过案,霍叙冬掏起枪“砰!砰!”两声后,敌方的阵型受到冲击,形成豁口,他带着手下迅速撕开包围,冲到甲板上,半个身子藏在掩体,随后迅速抬手,向尾随快艇的驾驶舱内开枪。 快艇依旧不依不饶地跟着,渔船加大马力,发动机突突地震天响,飞弹流星般地划过船板,海面上顿时硝烟四起。 好在,黑蛟的人还算默契,他们快速帮着霍叙冬处甲板上的威胁,勉强打个平手。无奈船上柴油存货不多,船老大只敢沿着海岸线绕行,不敢开至深海。 甲板上,海面寒流快速灌进船体,激起飕飕的风声,冷风混着火药的灼热,三方势力陷入一团混战,中枪的弟兄们一片痛苦哀嚎。 嘈杂凄厉的骚乱声此起彼伏,乌泱泱的,霍叙冬在混乱中努力辨清形势,持枪快速扑扣住敌人。 “砰!砰!……”接二连三的,他干净利落地干掉几个人,前方冷刀劈砍过来,被他灵巧地侧身躲过。不料视野弹道实在太过混乱,他的胳膊被流弹划过,鲜血噗嗤地飞溅出来。 …… 三方打斗焦灼,不知过去多久,船舱只剩零星的枪响,霍叙冬手上的枪支弹药都已耗尽,只能攥着枪柄狠狠敲击敌人的头,扑上去与他们厮杀,一招一式皆是拼命的打法。 “噔,噔,噔——” 耳听着,甲板上又爬上来一人,霍叙冬随手抓过一个躺地的敌人当肉盾,夺过他腰上的枪支,尽力未自己续命。 海上的风雪越来越大,一片白茫中,那黑衣人蒙了半张脸,手握着枪,慢慢地向他逼近。 霍叙冬捂着流血的胳膊,咬牙抵在甲板,心一横,打算竭力与对方背水一战! 冷光一闪,对方的匕首快速刺向他,他下意识举枪防身,却见对方逼近时微微一愣,连刀都顿住了。 霍叙冬眼神微眯,趁此机会,擒住对方拿刀的胳膊,反手一划,见对方吃痛着奋力抵抗,又用手边的枪支冷幽幽地对准了他。 对方的瞳孔睁圆,敌意已完全消散,甚至有丝逃走求饶的意味,可霍叙冬岂能就此放过。“砰!”的一声,弹药穿过了黑衣人的肩膀,霍叙冬起身,作势就是一脚飞踹。 “呃啊!——” 一道凄厉痛苦的哀嚎传入霍叙冬的耳朵,等等,这声音为什么这么耳熟?! 脑海中有根弦拉紧了,他突然有个可怕的猜测,继而双腿发软,快步走向躺在甲板上的黑衣人。他蹲下身,手指哆嗦着揭开对方脸上的面罩。 黑色的面罩随风飘向海里,对方涌出一口鲜血,吐在霍叙冬的脚边,抬起头,是古瑭面色惨白的脸。 “瑭瑭!!——” 这半年里,霍叙冬有过很多猜测,一直担心着会在某次任务中碰到古瑭,可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古瑭浑身狼狈不堪,又虚弱得很,但他没有破坏任务的权利,很快,他眸光一闪,紧捏着滴血的肩头站起身,飞快一跨,跃向了海里。 —— 如果说,揭开面罩时要了霍叙冬半条命,那么眼睁睁看着古瑭跃海,扑通一声溅起的浪花,要了他剩下的半条。 霎时间,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五感全失,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已从天灵盖迸出。 没有多余思考,很快,古瑭的入海处再次溅起一道浪花,是霍叙冬紧跟他的脚步。 —— 寒夜雪虐风饕,花白的雪子在海岸崖底呼啸而过,四围漆黑一片,逼仄的山道根本看不清前路。 雪地上响起凌乱的脚步,两人贴着山壁踽踽前行,霍叙冬走在前面,尽力为古瑭挡去大部分风雪。 身后的敌人像狗屁膏药般紧追不舍,“轰隆!”后方突然一声巨响,两人的脚步声顿时被淹没,一阵狂风掠过,山体几片爆裂的石块飞速朝他们打去。 古瑭急忙从后搂紧霍叙冬的脖子,把人往怀里一压,“叙冬小心!”他唇色惨白,脸上细细濛濛的不知是融雪还是汗。 “瑭瑭,瑭瑭?!……” 第43章 “轰隆!——砰砰!”炸药混着枪击声从后方追命似的逼近,淹没了霍叙冬焦急心疼的呼唤。 火光余烬中,古瑭的额发胡乱地糊在脸上,唇色白得发紫,肩上用手紧紧摁住的伤口糜烂地开出一簇又一簇血花,滴滴答答的淋了一路。他仅凭着最后一口气撑着,双眸失神,意识快要涣散了。 “还撑得住吗?”霍叙冬替他拨开眼前的碎发,温柔又内疚道,“他们马上就要追过来了,前面有个废弃的防空洞,到那我们就安全了。” “嗯。”古瑭勉强递给他一个安慰的笑,身上吃痛,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轰隆!——嘭!——”又是一阵山石碎裂的声音,飞雪混着沙土暴戾地打在他们身上。眼见着古瑭已经意识模糊,霍叙冬焦急地拍拍他的背试图唤醒,尝试无果,只能打横抱起他,继续往前奔走。 风雪渐停了,很快,羊肠小道的前方隐隐看到一个黑黝黝的洞。这原也是处隐蔽的交易场地,没想到,此时竟能用来藏身躲难。 霍叙冬疾步过去,把古瑭抱进山洞,仔细在角落铺满草席,将人安置好,又从怀里掏出打火机点着枯草,引燃起柴火堆。 火光映着古瑭惨白的脸,脸上细濛濛的都是疼出的汗,霍叙冬小心着帮他把外衣脱下,撩开领口的衬衣。 伤口深得吓人,血肉模糊的皮狰狞地向外翻起,稍微一扯动,血就滋哇地往外乱流,古瑭吃痛地闷哼一声。 好在子弹只打穿皮肉,没留在里面,霍叙冬从自己的里衣撕下一块布,将伤口简单缠绕住,起码先把血给止住了。 他亲了亲古瑭的额头,怜惜道:“我去外面探探情况,你的伤太严重了,我得想办法带你去医院,乖。” 古瑭没说话,只伸出手,轻轻握了下他的手掌。 —— 一刻钟后,风雪完全停了,霍叙冬在山洞外找寻着出路,惊喜地接到警方的援助信号,他立刻地快着步子冲回到山洞,山洞火光跳耀着,仿佛与他离开前的场景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草席上的人影没了,若不是上面还渗着一滩暗红的血迹,他几乎快以为今晚只是他思念成狂的幻觉。 古瑭从未听过他的话。 霍叙冬浑身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快要疯了,他捏紧拳头,从齿缝中咬出脆弱又痴狂的念头—— “瑭瑭,你就算想死,也得死在我怀里。” 第21章 物久弥新 与贾邦年的拉锯战又逾大半月,霍叙冬派出去的手下像一个个折羽信鸽,半点古瑭的消息都没有。 自上次在码头一役,黑蛟闻风受惊,蛰伏回南洋避世,好在交易总算勉强完成。可幕人手里的权利还未最大化利用,只挣了这一单生意,岂肯罢休。 于是古琴生意再次重启,广结“善缘”,黑的白的来者不拒。 不同的是,这次霍叙冬未再翻阅花皮书,从警方掌握的“黑名单”上入手,而是十分高调地办了场策展,将这把古琴作为当晚的压轴展品。 与普通展品暗藏在手帕下的交易不同,这把古琴明码标价,价码表摆在明晃晃的位置,没有半分藏掖。 霍叙冬是做什么的,圈内人早有人知。知晓的当然明白这把古琴暗藏玄机,实打实的物有所值。不懂其中门道的,只以为主办方坐地起价,这把琴虽是明代宁王所制的孤品,但到底不值这九位数的天价。 今夜,“物久弥新”古音古画展览正式开启,各式豪车在展馆前有序停泊,vip客户三两结伴,络绎不绝,也吸引了不少“内行”买家。 一位身着灰色三件套的老先生下了车,助将车钥匙扔给礼宾,匆匆前去搀扶,一步一拄拐地进了大厅。 老先生姓孟,气质儒雅,是国内有名的书法大家。但孟老先生无视两旁的古籍书画,哪怕都是递藏清晰的珍品,都匆匆略过,直奔馆中心的玻璃房。 拐杖一停,他望着橱窗后的古琴,眉头微蹙,嘴巴也瘪成一团,似乎对这种卖菜式的展示多有不满。 这把古琴通体乌红,金徽玉足,名为“漱石连珠”,其声泠然清越,如水击岩石玲琅作响,灵动典雅。策展员带着手套,为孟老拨弹琴音,但老先生胡子一吹,闭眼摇头,呵斥哪有此种展示之。 “流传有绪,音色确佳,一直听闻这旷世宝琴的名声,果然所传非虚。”孟老看向远处踱步而来的霍叙冬,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他听见,“只是无人试弹,音不成曲,我又怎么确定它能为我所奏?” 弦外之音霍叙冬听懂了,孟老想确认的是,如果他成交了次此交易,这琴背后的幕人是否真能帮助他。 说起来,孟老先生一生高洁,竟也会涉入这等肮脏事,背后的原因霍叙冬也略知一二。他一生沉醉书画,不惑之年老来得子,更是疼爱有加,不肖子前些日子犯了大事,他得找个门道把儿子捞出来。可怜天下父母心,腿脚都不利索了,还在为自己的孩子四处奔走。 霍叙冬几步走近,与孟老握手,叙礼道:“令公子的事我有所耳闻,老先生请放心,这古琴有五音疗疾之效,一曲终了,保管病退人安。” 孟老冷哼一声,他最见不得霍叙冬这种掮客,肚藏祸水,当面还做出一副假惺惺的君子模样,于是故意刁难:“口说无凭,我得听一曲这古琴之韵,才能下定金。”他布满皱眉的眼尾一眯,又阴阳怪气地补充:“还是说,你这个商人连附庸风雅的本事都没有?” 第44章 这展览开得急,但就算不是时间问题,霍叙冬也不会特意为此安排一名乐师。他知道孟老已是进退维谷,找不到更好的门道,只是一时拉不下脸。 他脾气好,一旁的沈阔可受不了这种酸溜溜的迂腐劲儿,没好气道:“孟老,我提醒你一句,现在到底谁在求谁,这宝贝主顾多,也不是非你不可……” “沈阔,”霍叙冬抬手打断他,继而对孟老脸色温和道,“实在不巧,今天在场没有配得上这把古琴的乐师。看这夜已深了,如果您没有购琴的意思,我让人好好送您回家,您年纪大,也该早些睡觉了。” 一语双关,呛得孟老先生“哼”得吹了下胡子,他抬眼瞪向这个笑面虎般的商人,却在对方温和的眼底里看到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隐动。 他有些后悔跟这个年轻晚辈抬杠,可碍于面子又不好示弱。气氛尬在这里,连带周围看好戏的人都渐渐围聚过来,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而霍叙冬平日里看似周到恭敬,眼下却连个台阶都懒得递过来。 场面正僵持不下,几步开外一串轻巧的脚步声靠近,笑意爽朗:“我来吧。” 一身剪裁得体的呢大衣,燕尾的下摆勾勒出古瑭修长的腿,灵巧又生动。 人群因这道声音散开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更有沸腾之势: “这谁啊,哪家的公子哥?” “长得好帅!宁州居然有这种货色的鲜肉,我怎么从没见过。” “他说‘他来’是什么意思,他要替霍老板弹琴吗?” “哼,我看是这小兔崽子在逞强。” “看他这气质,感觉像是有两把刷子,我赌他会弹。” “我怎么觉得这后生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顿饭局上见过……” “快看!他真的要弹那把古琴了!” “……” 一声苍凉古意悬弦而泛,似冬末枯野,流水而竭。指腹滑拨间,弦音铿然悠扬,余韵更长,足显技艺之功底。 骤而,手指一转,灵巧拨动,弦音如化冰滴水,朗朗如春寒料峭,百鸟振翅争喧,啁哳之声清丽婉转,微而致远。 围观者相觑一怔,眼神发亮,即使是外行人也因古瑭的琴声入迷,更别说在场还有不少古琴行家,会听的,会弹的,都对他递上一道赞叹惜才的眼神。 自然,霍叙冬也是其中一员。 他有多久没有听过古瑭弹琴了?这样的场面还得追溯到七年前,那时的他是个只求温饱的穷小子,而古瑭的琴、父亲的画,是他成长路上唯二的精神食粮。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远早于七年前,初中时,他曾由父亲陪伴着参过一次国画比赛,书画院古朴雅致,琴声悠扬,那抚慰着他的紧张、让他安心落笔的琴音,正是来自古瑭。 只因在院门口,独自而来的古瑭听到那对父子的交谈,霍叙冬长得高挑又阳光,即使紧张,还是冲他父亲爽朗一笑:“爸爸,我自己可以的,我一定会赢得比赛奖金,你早点回医院陪妈妈吧。” 那时古瑭扑哧一笑,笑他心口不一,强装懂事,但比赛时,却还是用温柔的曲调安抚他。琴是谈给每个参赛者听的,但古瑭却私心只向一人。也许是因为霍叙冬的那一抹笑,让他触动,让他记忆深刻,反倒是被人家拨动了心弦。 就这样,古瑭爱了霍叙冬十余年,在他还懵懂无知,不晓“爱”到底为何物的少年期开始。 —— 霍叙冬的眼神一瞬不瞬,自打古瑭笑着对他说“我来吧”,那一刻,他木然地让策展员准备琴架,眼睛就挂在古瑭身上没下来过。 古瑭为什么会来,上次又为什么会逃,也不知伤好了没有……一系列问题在他脑海里打转,可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古瑭,不敢贸动,就像在夏夜的草丛发现了一簇萤火虫。 霍叙冬不怎么懂琴,但他懂古瑭。他的手指功力不减,乐商天赋奇高,即使这样,也掩饰不了左肩伤痛导致的微瑕,手臂肌群紧张,韵味就减了一分,这也是在场行家“惜才”的缘故——如此天赋,却疏于练习,可惜了。 几节之后,琴音更迭,如此琴名“漱石”击穿之势,恍若惊蛰雷鸣,大雨倾下。 古瑭的眼神没望向自己,可霍叙冬仍旧感觉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光圈,就像要借着琴音传递什么,可他循着琴声向前一步,草丛里的萤火却一下散开,漂浮游离,再也把握不住。 瑭瑭,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是你渴望告诉我,却又不想让我知道的。 泪雨滂沱到冰炭置肠,霍叙冬从琴声中似听出万般纠葛和矛盾,嘈嘈切切,苦闷郁结。 高音突起,像只断翅的鸟儿竭力振翔着,不断向天空索求答案,而音声渐渐递减,仿若寸步难行。 陡然,指尖一刺,如坠入万丈深渊,弦音戛然而止。 曲终了。 四围安静良久,余味散尽,宾客们缓缓响起雷鸣掌声,经久不息。 —— “跟我走!” 霍叙冬一把握住古瑭的手腕,将他拉到无人一角。 他用手掌粗暴地将古瑭的两个手腕捆紧,向墙上一按,直视他的眼睛:“无论贾邦年用钱或是用命威胁你,你都可以放心回到我身边,相信我,瑭瑭,我现在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 “疼——”古瑭呼出一声脆弱。 来势汹汹的阎王脸立刻变了,霍叙冬下意识放开古瑭,内疚不已,又小心翼翼地扒开他的外套,解开衬衫的几粒扣子,褪至肩膀,随后疼惜地抚上那块厚厚的纱布。 第45章 “对不起,是我不好,很疼吧。” 霍叙冬的眼睛发红,像是要哭,与他那利落的短发和黑框眼镜实在不匹。 古瑭受不了这样的审视,梗着脖子,强装镇定:“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有自己要走的路。” 还是这副样子。 霍叙冬好他的衣服,轻握他的双肩,低头耐心道:“你的路就是帮着贾邦年助纣为虐?如果我猜得没错,在贾邦年之前,你大伯是最好用的白手套。那些年,你跟着出入酒席,认了不少人,贾邦年现在拉你加入,就是想更快地扩大关系网,这也是你跟着他的筹码。而他的筹码,则是拿我的性命威胁你,对不对?” 古瑭没吭声,视线下移,手指不停地搅弄着裤缝。 霍叙冬攥过他的脸,颤声道:“瑭瑭,不要玩火自焚。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有能力自保,也能保护你,回到我身边,好吗?” 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由,能让古瑭这么决绝的放手离开,亦如现在,他听到古瑭对他说:“忘了我吧,叙冬。” 他不由苦笑,他相信古瑭是爱他的,也竭力排查了各种阻碍的可能,可就像一道迷惑难解的数学题,明明逻辑通畅,答案总是错。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两人相视无言,只余沉默。 霍叙冬最后还是长叹一气,妥协道:“我可以放你走,但我只求你两件事,别碰毒,别沾人命。” —— 古瑭走后的当晚,沈阔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古琴里藏的联络人信息,果然有被人动过的痕迹,”沈阔道,“不用派人把他抓回来吗?” 霍叙冬站在玻璃窗前,屋内没灯,只有城市夜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淡淡的蓝。 “让他拿回去交差吧,追不回来的。” 这话淡然至极,像是早有预见,沈阔不由猜想其中的不对劲,很快恍然大悟:“你是故意的?今天这场展览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古瑭?” 霍叙冬点点头:“这半年里,贾邦年节节败退,他只能打出手中仅剩的王牌——古瑭,让他来破坏我们的行动,可瑭瑭怎么舍得对我下手,迫要关头,他肯定会先牺牲自己……” 他眼神微黯,含了些心疼:“我不知道瑭瑭到底有什么隐衷,但可以确定他现在的处境十分为难。这样,还不如我主动出击,掌控局面。”他轻轻叹了口气,“如果再像上次那样伤害他,简直是拿刀在捅我的心。” 沈阔心中了然,又问:“那孟老的那单生意还做吗,贾邦年知道了交易信息,铁定又会横插一脚。” “那我们就去会会他。” —— 又过半月,冬已过去。 初春的傍晚依旧氤氲着一股冷气,霍叙冬与孟老的人相约在海滨的南山别院。 桌上两只银色手提箱,一只藏了支票,另一只藏了孟老儿子的“药方”。 双方交接时,山腰上突然白光炸裂,山石砂砾在一声声轰鸣的爆破中飞溅滚落,一瞬间,院落中流星飞弹,佣人推搡着失声惊呼。 霍叙冬的保镖自是有备而来,护住他避至暗处,纷纷抄起家伙往山上开火。 硝烟弥漫中,山道里一声冷肃的命令:“不许伤害霍叙冬,抓活的。” “是。” 一簇黑压压的身影朝院落外围逼近。 “砰砰!——”又是一阵瓦片碎裂的声音,双方躲着视野在庭院外混战,缠斗不休。 猛然间,不知何来一股烟雾弹炸地而起,顿时四围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双方陷入了僵持。 —— 晚风中,枪声似还在回荡,弹壳落在地上发出金属的光。一阵脚步声从昏暝处奔来,在古瑭耳边响起熟悉低哑的声音:“我今天来,就是想见你一面。” 他的腰被对方往怀里一箍,双唇被轻柔地覆上,搅弄缠绵,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摁住脑后,加深了这个吻: “瑭瑭,我好想你。” 第22章 手表 三月的春透着琉璃质感,和风吹起纱帘,工作室里弥漫起一股青草香,偶尔三两声鸟鸣,将夜点缀得更加灵动。 孟春了,霍叙冬的笑都温润许多。 宁州虽不是久居之地,他倒也好好安了个家,别墅坐落在海滨的崖岸上,离海平面几十米高,从窗外极目远眺,能看到远处有一座青翠的无名小岛,自由漂浮在海上。 出于私心,他偷偷取名叫“离瑭岛”。 只是在这样的深夜是看不清晰的,靛蓝色中,偶有两座灯塔的探照灯扫过,勉强能感知它的存在。 工作之余,霍叙冬也会在家里的工作室修复书画,多是碍于旧友情面,或是意义非凡的古籍。一般这样的单子,他分文不收。 晚风吹起纸张像狗尾巴草一般晃动,连镇纸也制服不了,可霍叙冬舍不得窗外的一笼春意,就这么让窗敞开着,任风骚扰,用手一下下抚平翘起的纸角,不厌其烦。 “哐啷——” 瓦片砸地清脆一声响,窗外似有野猫翻砖,引得霍叙冬抬头往窗外看。 接着脑后“咔嚓”一声,子弹上膛,枪口抵着他的后脑勺。 “还给我。”是那股熟悉的少年嗓音。 霍叙冬没转头,装傻充楞道:“还你什么?” “手表,”古瑭冷冷道,“那天晚上,被你抢走了。” 第46章 终于找上门了,比自己预期的还要早,霍叙冬抿嘴一笑:“哪晚?” 就是在那晚山野间,浓烟蔽日的一霎那,古瑭被美人计迷失了自我,仅凭一个吻,就腿软得需要霍叙冬扶腰支撑。 当然,古瑭才不会坦白这种糗事,况且霍叙冬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正当古瑭打腹稿措辞时,霍叙冬转过头,笑着挑了他一眼,自问自答:“哦,我想起来了,就是我亲你的那一晚。” 他把“亲你”两字咬得暧昧,但温柔更多,就像那晚的吻,手上动作粗砺,唇间却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些卑微的祈求。 古瑭没说话,原本抵在霍叙冬后脑勺的枪口,重新抵在他的额头上。 “瑭瑭?”霍叙冬唤他。 对方的眼神像个温柔的陷阱,古瑭不自觉地错开:“嗯?” “你的脸好红。” 古瑭吞咽了下口水,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他闭了闭眼,强行捋清思绪,艰难地把谈话权拉回自己手里,倒像他才是被强迫的那个人。 谈判和吵架一个道,无需陷入自证,只需明确自己的立场,古瑭冷声道:“手表还我。” 连带枪口抵在额头的力度都大了一分,印出一个深深的圆痕。 霍叙冬眼尾耷拉:“老婆你好凶哦。” “……你!” 古瑭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又羞又恼,怎么霍叙冬年纪越长,越会耍无赖了? 这一点他倒是没猜错。霍叙冬在用尽所有办法都无果下,只能选择耍赖,且此招百试百灵,古瑭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但他向来又是最心疼古瑭的,见把人惹急了,又及时安抚,侧过身,从抽屉里拿出那块“偷”回来的表。 —— 两人虽经历了那么多,但只有这块表,称得上是他们唯一的信物,是古瑭的成年之礼。 不似霍叙冬,庆生只在家吃一碗奶奶烧的长寿面,古瑭的成年礼可谓宾客如云,热闹非凡。自然,霍叙冬那时也受邀了。 且不说怎样的排场配怎样的礼节,但就论古瑭成年礼的意义,霍叙冬也不想随便一件礼物就打发了。 穷小子第一次放下自尊,向当时名义上已是他老师的袁纲求助,袁纲笑着揶揄他,但还是痛快地打开收藏柜,让他随意挑选。代价是干满一个寒假的劳力,学着帮他修复书画。 好在,他和古瑭的生日都在冬天,他在初冬,而古瑭在冬末,一个寒假就能赚取一件礼物,来得及,也划算得很。 霍叙冬最后在收藏柜里挑中了一只表。 那块表的表盘洁白温润,微雕雪花,花纹起伏不定,像风雪拂过地面,一片皑皑。锋利的“武士刀”指针凌厉干脆,立体感跃然表盘,一根吸睛的钢蓝秒针划过这片洁白,熠熠生辉,彷如寒江雪夜中的一把寒剑,在逆境点出生机。 这只grand seiko的表产自东洋工匠,名为“信州雪”,有东方劳力士之誉,它的价格不过五万,也许不及古瑭收藏里的任何一只,却是霍叙冬一眼相中,最有眼缘的。 他永远记得他们相拥的那个雪夜,长长的灯影下,毫不设防地让古瑭闯入他的心房,而这块表盘如同当晚的缩影,也是他一厢情愿的定情之物。 少年的爱恋赤心热血,又洁白无瑕。 那天展览上,霍叙冬看到古瑭带了这只表,真好看,很配他的大衣,所以在硝烟弥漫的山间“小聚”时,他便忍不住将它偷回。 他偷回来时,表带还留有古瑭的体温,最靠近脉搏的位置,能感受到他鲜活的生命。霍叙冬把玩着这只表,寸不离身,在今早与陈明烁的交谈会上,晃到了对方的眼睛。 陈明烁盯着这只表,眼神略有凝滞,像是想起了什么。 在谈话进入尾声时,他开口问:“这只表是不是古瑭的?” 霍叙冬一愣,应答:“是,您怎么知道?” 这表的外观实在过于特别,陈明烁印象很深,他看着手表,回忆的画面慢慢勾勒出来:“说起来,我和古瑭也有些缘分,他当年的那桩盗窃案是我办的。” 霍叙冬怔神:“我听沈阔提过。” 陈明烁眉头凝重,站起身:“这事我确实曾和他提过一嘴,他只知道此案是我侦办,却不知背后另有内幕……你们是不是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盗窃?” “我问过他,他不肯说。” 陈明烁已经料到这个结果,叹了口气:“是我的疏忽,早该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 霍叙冬急切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明烁背起手,开始踱步着回忆:“话又得说回七年前,古瑭的大伯破产后,房产、车辆、以及家中所有值钱的奢侈品都被查封,强制拍卖,包括那只表。 “拍卖会上,古瑭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一个商人买走,他记住了那人的模样,几年后,才通过各种关系,辗转到他家里做家政,继而与他熟识,告诉他自己的真正目的。他想用这几年攒下来的辛苦钱,向商人赎回那只表。” “然后呢?”霍叙冬手指蜷紧,面色凝重,“为什么会发生盗窃案?” “别急,”陈明烁摆摆手,将事发原委娓娓道来,“当时,那个商人同意了古瑭的请求,但由于古瑭是失信人员,被限制了高消费,所以他们的交易只是私下协商,虽然签订了买卖合同,但没有公证人验货证明,不具备法律效应。古瑭的辛苦钱被收走后,越看表盘越不对劲,才发现真货已被偷梁换柱,买到了只假表。也就是说,他被那商人摆了一道。” 第47章 霍叙冬听得怒气直冲脑门,忍不住从齿缝恶狠狠地咬出:“真他么的混账!” 陈明烁转过身,惋惜道:“后面的事你大概也能猜到了,古瑭求路无门,幸亏他在做家政时留了个心眼,配了把备用钥匙,某一晚,他偷偷潜入商人家中,用那只假表换了真表。防盗系统触发,报警灯一亮,古瑭就坐实了盗窃罪,被押送到看守所,关了起来。” 回忆像开闸放水,连细节也不断详实,陈明烁想起当时遇到古瑭的画面,依然有些恻隐:“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一副好学生的模样从没打过架,你想那押监的都是什么三教九流的货色,后来我听看守所的人说,他差点被侵犯,逼着他不要命似的把对方往死里打……一个礼拜后,我叫他出来时,眼神全变了,像个狼崽子似的,又戒备,又凶狠。” 故事过于残忍淋漓,几乎能从口述中看清当时的画面,古瑭咬着牙拼死生存,脸上淌下无人心疼的泪。 往事不堪设想,霍叙冬眼神猩红,用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发抖的手,沉默着,喘不上气,勉强问出一句:“那后来呢,他关了几年?” 陈明烁摇摇头:“事可从经,亦可从权,我那时候看他可怜,也尽力帮他查清了真相,后来他认错态度良好,又考虑是初犯,所以轻判了。” “但那只手表到底是赃款,又是怎么还给他的?” 陈明烁顿了顿,没有立刻接话,过了半晌,才解释道:“古瑭的钱最后追回来了,依法购买是可行的,于是由我出面,替他把那只表买回……嘘,这事犯了纪律,可不能告诉别人,否则我脑袋上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 平日一板一眼的陈明烁,居然也有通情达的时候。 霍叙冬微怔,愈发觉得这世界的颜色比肉眼看到的还要繁复,如同古瑭盗窃之事的真相远超他的想象,一句“盗窃罪”,掩盖了多少酸楚。 他不由苦笑出声:“真傻啊,何必揪着那只表不放。” “也许那只表,是他当时唯一的光。” —— 飞蛾趋光,霍叙冬就把光源抓回来,让飞蛾自投罗网。他把表放在桌面上,压着一本展开的古籍,抬头问古瑭:“你知道我在修什么书吗?” 纸面斑驳,但依然能看清用工笔勾勒出来的草药图,以及密密麻麻的剂量批注。 古瑭犹疑:“是本医书?” “聪明,”霍叙冬解释道,“这本医书的主人是个老中医,他一生清贫,将所有积蓄都用在了病人身上,连买下这本古籍都掏空了棺材本。他如今九十多岁,头发花白,眼睛都看不清了,却依旧努力钻研古医书,为中医学贡献余晖,但他的家人却万般不解,埋怨他,恨他……” 古瑭出声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每个人的行为都不能用肉眼的道德标准评判,是黑或是白,是狼或是狗。如果你认为你走的是一条对的路,我愿意盲目地相信你,支持你。但是瑭瑭,我求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跟着贾邦年到底有什么苦衷?” 夜深了,虫鸣都稀疏零落,噤了声。 两人对视着,沉默良久。蓦地,古瑭冷笑一声,把枪重新对准霍叙冬的脑门:“我没你想象那么高洁,鸟捡高枝,无非为了钱和权……我不想和你多话,快把表还给我。” 冰冷的枪口抵在脑门,霍叙冬心中的委屈和恼怒积攒了一夜,终于溢出:“你一直把枪指着我是什么意思?是威胁我,还是想杀了我?” 古瑭的眼睛瞪得发红,蓄了泪光,但语气依旧像个机器人,重复指令,作势扣动扳机:“把手表还给我!” “你认为你想杀我,我还会反抗吗?”霍叙冬嘴角冷笑,颤声激迫道,“来,瑭瑭,一枪毙了我!” “你……” “来啊!”霍叙冬语气加重,一把覆盖上古瑭的手指,狠狠扣动扳机。 “砰!——” 弹膛是空的。 霍叙冬冷眼笑意,看着古瑭,又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枪,塞进他手里,握着他的手抵上自己的胸口:“朝这里打,这里早就被你蛀空了,麻木了,一点都不会疼。” 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古瑭松了手里的枪,手指触碰上霍叙冬的心:“蛀空后,我还住在这里吗?” “一直都在。” 古瑭呐呐道:“那我朝这里开枪,岂不是逼我自杀?” 第23章 拍卖会 银色环球矗立,华灯初上,橙与蓝交织的晚霞倒映在建筑外立面,从玻璃折射到人眼,美丽而虚幻。 艺术中心门口熙熙攘攘,连晚风都夹带着一股金钱味。今夜,这里将开启华东地区最高知名度的春拍宴会,瓷器珍玩、古籍善本、珠宝翡翠,吸引了一众势在必得的眼神。 与拍卖会预展不同,这次拍卖现场不对外公开,一笔保证金换一块号码牌,凭牌进场。 仲春和暖,古瑭褪去了呢大衣,只穿了件薄款西装。下车,关门,腰身由着力道一侧,暗格纹隐隐泛出布料的光泽,顺着完美腰线,把公子哥的矜贵丝丝缕缕地束在了腰后。 抛车钥匙,将外套往旁一递,拿号牌,动作一气呵成。装公子哥,仿佛是古瑭最擅长的事。 只是这件外套所托非人,眼前从侍应生身后走出个高大的身影,黑色短发,架着副眼镜,情绪不明。但见到古瑭时,他嘴角微勾,大手从腰肢一把捞过,将人箍到了走廊偏僻处。 第48章 半开放式的廊亭,衔接着花园,浓郁的花香刺激着古瑭的鼻子,耳边传来一声酥酥麻麻的轻笑:“我眼光真好,这只表很适合你,以后别摘下来了。” 古瑭偏过头,冷声道:“是你偷走的。” “这样,我们都犯过一次盗窃罪,都是有案底的人了,”霍叙冬捏着他的腰一用力,“瑭瑭,这是不是你想要的公平?” 一阵风过,花香淡去,反而衬出夜晚的清丽,令人陶醉。 古瑭有些腿软,连带着舌头也软了,呐呐道:“手表的事,你知道了……” 霍叙冬本意不想提起这段糟心事,很快转移了话题,他的手从腰侧游移,一路向下,往那一捏,满意道:“贾邦年把你养得不错,比以前更诱人了。” 手上力道很大,古瑭吃痛,下意识一挣,手没松开,两人的距离反倒更近了。 呼吸喷洒在古瑭的耳侧,霍叙冬眼神微黯,像黑夜里危险的玫瑰丛:“他有没有碰过你?” “……” 古瑭脸红怒嗔,一个肘击打向霍叙冬的胸,霍叙冬闷哼一声,见人作势要逃走,立马拽住他的两只胳膊,紧紧箍在怀里:“错了错了,别生气,都是占有欲让我失去智了。” 怀里的小狗还在闹腾,仔细听,喉间还有低沉恼怒的咕噜声,霍叙冬眉眼一笑,将话轻轻咬在他耳边:“瑭瑭,迟早我会亲自扒下你的糖衣……” “流氓!” 一记踢踹,古瑭终于挣脱了这个不正经的怀抱,又羞又恼地抽身离去。 —— 春拍共5000件艺术珍品,今晚夜场只臻选二十件。但什么玉器珠宝其实都不重要,有这么一拨人,只冲着最后一件拍品而来—— 丽夫人的画。 说起这个丽夫人,艺术修养多高暂且不提,他丈夫是沿海一带城市发展的“幕人”,对地皮开发握有绝对的话语权,而经济开发区到底花落谁家,则要看是哪个“供奉者”,能博他的爱妻一笑了。 古瑭和霍叙冬都是候选人之一,今夜,他们注定又是对手。 名义上的拍卖,背后的资源争夺,一众人有备而来,考虑隐私不敢轻易露面。对此,艺术馆很贴心地在高层为他们准备了vip单间,房间里接入现场画面,实时电话委托。 古瑭塞了一脑门子的愠气,走得急,霍叙冬大腿被他撞了个淤青,踉跄两步,紧跟着一起进了电梯。 电梯门“叮”的一开,楼层引导员向两人微躬,手向前一摆:“霍先生,您请vip 6号包厢。” 霍叙冬迈了几步,停下问:“古瑭先生呢?” 引导员抬眼,辨清了两人间的气氛,心中有数:“古先生的位置在8号,距离您不远,您请放心。” “不用,我和古先生挤一间。” 此前从没这规矩,引导员犯了难,但很快灵动变通道:“只要古先生愿意,我们可以在包厢临时再配备一台座机。” 古瑭想也没想:“我不愿意。” 霍叙冬顿时垮了脸,靠近一步:“还在气我刚才犯浑说的话?” 古瑭鼓着气,没吭声。 “我都道歉了,”霍叙冬凑到他耳边,小声求饶,“你知道我有点怕黑,不能独自一人呆在小黑屋里的。” 只一句话,古瑭心就软了,全天下没有再比他更好哄的人了,于是他很快妥协,朝引导员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了,我跟着霍先生去6号房。” “好的。”引导员笑而不语,转身离开了。 —— 宽敞的暗红色沙发,对面是一整墙长画幅的屏幕,直播着现场画面。 现场分三块区域,台上的拍卖师,台下的现场买家,以及侧边高台上的电话委托员。 小到精致文玩,大到国宝珍品,琳琅满目的珍品没有一件能激起两人的兴趣,古瑭反倒打量起台上的拍卖师。 报价、加价、落锤,巧妙的节奏控制,氛围调度,一秒钟就进阶了五十万,从开始到现在,拍品的成交价件件超出预期,无一流拍。 “好厉害。”古瑭不禁赞叹。 房间黑乎乎的只有两盏壁灯,屏幕的白光映着他一簇簇扑闪的睫毛,样子乖极了。 屋里就两人,霍叙冬心里却咂摸出一丝近乡情怯的味道,他与古瑭远远坐着,不敢动手脚。见人发出惊呼,便一一作答:“她是首席拍卖师,创下过珠宝拍卖的最高记录,获得过两次‘白手套’的荣誉。” “白手套?”古瑭咋舌。 “嗯,如果一张拍卖会能有100%的成交率,她就会被赠予一副洁白的手套,象征着高度的认可和感谢,很巧,也被称为‘白手套’,”霍叙冬笑了笑,“是个很优秀的女性呢,与我们艺术馆也合作过很多次拍卖。” 画面中的女性从容大气,幽默委婉,一口伶俐的双语活跃气氛,现场多方买家纷纷踊跃竞投。 古瑭看痴了,有些艳羡,回神问霍叙冬:“你很也喜欢这样的人吧,那么自信优雅……” “我只喜欢你。” 无端自卑的苗头被瞬间踩灭,古瑭这次没有扭捏,躲在黑暗的视野,自私地享受了一次霍叙冬的表白,嘴角上扬,克制不住。 —— 拍卖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经过紧张活跃的两小时,现场进入更加白热化的阶段,商品起拍价水涨船高,拍品自然更加稀有珍贵。 古瑭却从刚开始的兴奋,逐渐兴致缺缺,他手头上又没自己的钱,这趟过来,无非是帮贾邦年拍下丽夫人的画。 第49章 离压轴拍品出场还有十来件,只能看不能买的郁闷劲不断折磨着他。他憋得浑身难受,刚想起身出门透口气时,屏幕里,拍卖师的背后开始展示下一件拍品—— 一条蓝钻项链。 “第十五件拍品,2096号。这枚蓝钻的原石出产于2021年4月的南非库利南钻矿,评定为“无暇艳彩”,在拍卖会的历史上仅出现过5颗像这样的稀世蓝钻,但都没有超过15克拉。而今天的这颗‘深默之蓝’,重量高达16.7克拉,实在是百年难遇。无需我多言,预展时的超高人气已体现它的价值非凡。话不多说,起拍价,850万……” 古瑭的脚步停住了,眼睛像魔怔了似的死死盯着屏幕,他的眼底不停闪过惊讶,兴奋,直至浑身泄气,怅然若失。 他呆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看着拍卖师的嘴,优雅伶俐地报价: “现在是900万,钱女士的电话委托。” “950万,安先生出价。” “1000万,回到钱女士的电话。” “1100万,网络dr.k出价。” “1200万,shortly!” “1600万!安先生拿回来了,没有任何犹豫!” …… 古瑭面色凝重,视线不由去搜索现场的那位安先生。 衣着粉色鲜艳,张扬外显,年纪不过三十,右手边搂着个漂亮女孩。古瑭对这个年轻男性很有印象,整场都焉了吧唧没什么精神,他本以为这人和他们一样,都是冲着丽夫人的画而来。不曾想,从始至终,他的目标却是这条项链。 那个漂亮女孩贴在安先生的怀里咬耳朵,说了句悄悄话,他就立马宠溺地举牌,毫无犹疑。 “1800万,安先生。” “2000万,依旧回到了钱女士。” “2500万,dr.k再次出价!” “5000万!thank you ,安先生。” …… 现场气氛焦灼,一并影响了包厢里的人,古瑭的手指紧紧蜷起,一瞬不瞬地看着屏幕,像要盯出个洞。 霍叙冬早已察觉出他的状态,这时才出声问:“很喜欢这条项链?” 古瑭回神,视线还是不肯放过屏幕,只脚步倒退着陷进沙发,手指死死攥着布沿。 “有点。”他承认。 霍叙冬无奈摇头,轻笑道:“贾邦年让你过来,没给你钱吗?” 古瑭看着价格激烈进阶,落寞点头:“只够买画,任务为先。” 这条项链对他意义非凡,如同看到一条鲜活的生命,那一瞬间,他几乎想求霍叙冬帮他买下。 但他知道,今晚从见面的那一刻起,两人就是划了线的竞争对手。 画价预估过亿,手上有足够充裕的流动资金才能确保将它收入囊中,霍叙冬从一开始就势在必得,怎么会冒这个险。 此时,坐在一旁的霍叙冬像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确认道:“我没这个闲钱,帮不了你。” 这话彻底浇灭了古瑭的希冀,连同儿时的记忆中,花园柔美的光里,母亲在秋千旁对他露出最后的微笑,都渐渐消散。 “妈妈。” 亲切又生疏的口型,在黑暗中咿呀张开,却像老式默片没有声音,古瑭曾以为这份想念已被掩埋在心底,没想到突如其来时,却那么汹涌。 委屈、羞愧,一瞬间唤回了他孩提时最依赖的啼哭,他无声哽咽,只想丢下一切扑进母亲的怀里,做回干净的自己。 可他再也做不到了。 “6000万,安先生,想要再尝试一下吗?” “6500万!再次回到了安先生手里。” “网络、电话、现场,还有谁想要出到6600万的吗?” 拍卖师的语速降下来了,古瑭怔怔看着屏幕里的项链,眼神里的光也一寸寸地黯下来。 有不计其数的欲望和纠结,让他不顾一切地想拿着贾邦年的钱拍下这条项链,可他还是无数次地忍下来,忍到最后舌根都有了血腥味,沙发被抓出了十个洞。 “还有更高出价吗?”拍卖师盈盈一笑,扬起锤子,“最后一次机会,我要落锤咯。” 古瑭闭上眼,该结束了。 —— “8000万!来自霍先生的电话委托!” 现场一片哗然,古瑭看着屏幕中面面相觑的电话委托人,不可置信,把视线一下子移到身边这人。 不知何时,霍叙冬已拿起电话打给了委托,包厢里的光线昏暝不清,可古瑭依然能清晰看见,对方朝自己眨了下眼,像是在邀功。 他放弃了丽夫人的画。 —— “8200万,安先生再次获得机会!” “8500万,霍先生!” “8600万,8700万……” 价格的进阶似有疲软,这条项链拍到这个价格已是不易,连现场的安先生都有了久违的迟疑,但他看了看怀中的女孩,为博美人一笑,一咬牙,硬是又举起了牌。 “8800万,感谢安先生的再次尝试!” 古瑭的心又被揪了起来,他不敢看向霍叙冬,只能听到他在听筒里徐徐道: “跟,一亿两千万。” —— “一亿两千万!来自霍先生的电话委托!” 显然这个价格已远远超出拍卖师的预期,令她欣喜不已。 “网络,电话,还有人更高出价吗?……” 现场陷入久违的沉默。 古瑭跟着心跳得越来越快,内疚和甜蜜的矛盾情绪翻滚缠绕,交织成一颗烁亮的星星,在他的世界扑通,扑通——震颤闪烁。 第50章 “嗙!”拍定锤清脆一响。 “一亿两千万,恭喜霍先生!9128 congratulation ! well done!” 这颗星星瞬间炸碎成流星,烟花似的璀璨坠落,无数道光彩慢慢划出射线,将古瑭的夜彻底点亮。 —— 泪如流星坠落,古瑭的吻飞快落在霍叙冬的脸颊,滚烫炽热,带着爱和湿意:“谢谢你!叙冬。” 直到两人分别,古瑭离开包厢很久以后,霍叙冬才搓着红得发烫的脸,呐呐低语: “就亲一下啊。” 第24章 夫人的画展 那晚,丽夫人的画最终由古瑭高价拍得,连同那条稀世罕见的蓝钻项链,一并收入囊中。而霍叙冬看似空手而归,却收获香吻一枚,笑意盈盈,宛如当晚最大的赢家。 毕竟那是古瑭生平第一次主动亲他。 说起来,那串项链霍叙冬曾见过一次,在拜访古瑭家时,客厅的老相片中,古母抱着儿子,带着的就是它。 当他在拍卖会上看到这串项链时,当即就意识到,许是贾邦年托主办方特意把这两件拍品放到一个夜场,又或是巧合。总之他都无法拒绝,为博美人一笑,乖乖入了圈套。 更何况,他为古瑭做了那么多,那晚的“谢谢”却是他听过最脆弱,也是最爱慕的一声。 没想到一个脸颊吻就能让他脸色涨红,久久无法消退,而古瑭也不遑多让。 那串蓝钻项链像具有某种魔力,古瑭的手紧紧攥着它,将它抱在怀里,睡梦中,他再次见到久违的母亲,依然那么年轻漂亮。 花园的风荡起秋千,空落落地摇摆,花儿渐渐与那晚的重叠,他看到了立在花园里的霍叙冬,对他说,我想扒掉你的“糖衣”。 …… 四围山色临窗秀,一夜溪声入梦清。 天才朦朦亮,古瑭就坐在板凳上搓裤衩,并为刚才梦里激烈的荒唐感到极度羞耻,回味着,又无端生出些眷恋。 可是他偏偏什么都不懂,梦中的尺度被常识所限,回忆中只有霍叙冬的克制,和小心着浅尝辄止。 回过神时,他狠命晃了晃头,清空一脑袋旖旎的想法,觉得自己快无可救药了。 本以为这次一别,又要很久后才能见到霍叙冬。却不想,仅过三日,两人又有相聚之缘,而这次,远没有拍卖会时那么温馨了。 —— 拍下了丽夫人的画,必然要去“论功行赏”。三日后,丽夫人的画展在一座古典园林开幕,据传,这也是她的私宅之一。 园林外围一圈是画作策展,酒水点心齐备,宾客可自行游览。宅院深处,亭台水榭之上,则隐秘安置了今晚的私人夜宴。 作为功不可没的掮客,贾邦年和古瑭自然是丽夫人的座上宾,但上不了主宾席,那儿是留给促成经济开发区的其他同僚。席位末坐了个商人,则是这次求人办事、真正的幕后买家。 古瑭对这种晚宴实在兴致缺缺,但不得不跟着贾邦年出席,所幸这江南园林移步一景,风景还是不错的,他便努力放空自己,神游在这场铜臭交易之外。 丽夫人年逾五十,保养得当,脸上被科技碾得一根纹路都不见,招呼的手却暴露了她的年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美人在骨,风韵犹存。 她见贾邦年过来,热情地打了声招呼,眼一撇,很快将跟在身后的古瑭认出来,不自然地笑笑:“这不是古家的独生子吗……” “我收了做义子,带他出来认认人,”贾邦年递了个眼神给古瑭,“年轻人挺能干的,这次能拍到您的画,都是他的功劳啊。” 古瑭作势颔首,将礼物奉上。 相貌出众,一表人才,入席的几个客人交头接耳地议论他,有些瞧着眼热的揶揄贾邦年,年过半百还能白捡一儿子,实在是好福气。 十多个座位陆续坐满了,主宾席却一直空着两个位置,正当古瑭以为那人要爽约时,廊亭外脚步声近,声音无比熟悉。 他转头一看,果然是霍叙冬。 丽夫人见人姗姗来迟,也不恼,眉开眼笑地拉人上座,同时向一旁阿姨道:“快去把小姐叫下来。”古瑭瞬间就懂了。 近年来,霍叙冬和他背后的资本来势汹汹,吞并了好几家沿海一带的企业,丽夫人本以为能通过“那幅画”拉拢他,却不想被古瑭截胡,而眼下,结亲便是更好的方式。 在听到丽夫人的话时,霍叙冬得表情并无异样,显然是事先知道的,于是在他入座时,就收获了席间一记凌厉的眼神——来自相隔几座的古瑭。 很快,丽小姐下楼了,脚步轻盈地坐在霍叙冬身边,见到人,眼神一亮,好奇着与他交谈起来。 “听说你也是ldbs毕业的,那我们还是校友咯?真有缘分。” “是吗,丽小姐是什么专业的。” “金融分析。可惜没能早在校园里认识你,一个人在海外求学还怪孤单的。” “谁说不是呢,中文都讲不利索了。” “哈哈……” 作为一个相亲对象,霍叙冬的相貌和谈吐无疑是令人惊喜的。可他没注意,远处有个人正在冒着酸溜溜的泡泡。 贾邦年显然是注意到了古瑭的落寞,手上的螃蟹还没蘸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酸味。 “小瑭,这螃蟹挺新鲜的,要不要来点?”他凑近问道。 古瑭摇摇头,摒息继续听着席间交谈,努力从中挑拣出两人的对话。 第51章 可费神一听,没吃到他们的瓜,却听到关于自己的。 “贾老,从哪里搞来品相这么好的,还是雏吧?您见多识广,下次介绍我认识认识。” 贾邦年丢下手里的蟹壳,举杯碰了下对方的,表情淡淡道:“您玩笑了,真的是义子。” “瞧你这小气劲儿,谁不知道你好那口啊,得得得,不问你了,”那人抬头色眯眯地瞥了眼古瑭,比了个大拇指,“不过贾老,不得不说,您真的是好眼光。” 席间不止是古瑭一人耳听八方,霍叙冬显然也注意到了,他表情微凝,留神听着,之后与丽小姐的交谈也开始变得敷衍。 一顿饭,谁吃得都不舒服。古瑭先行离开,扶微醉的贾邦年去客房休息。霍叙冬原本被丽小姐缠着夜游园林,也借口说海鲜闹肚,请辞离席。 内院隐蔽,连洗手间也没什么人,霍叙冬在洗手池用水抹了把脸,便听到里头毫不掩饰的谈论声: “什么义子,我呸!不就是个小玩意儿么,刚才问他借我玩两天,那姓贾的还不肯。” “我记得他不是古家的独子吗,怎么跟着贾邦年了。” “嗐,古家早八百年倒台了,现在真成卖身‘少爷’了,你别说,这小少爷身娇肉贵的,不知道玩起来什么滋味。” “你嘴里积点德吧,没准人家真不干这事呢,我看他那气质也不像。” “什么不像,装得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刚才还在拐角处撞见两人亲热呢。哎,一树梨花压海棠,真是可惜了了。” 哗哗的水柱立马被按停,霍叙冬看着镜中的自己,惧怕盖过了犹疑,迈开步子,立马奔向客房拐角。 高壮的中年男人双臂抱着古瑭,把他按在墙角,远处的霍叙冬与古瑭视线相接,只一眼,就匆匆迈步离开。 古瑭推开突然靠上来的贾邦年,虽借了个视角,但这样近的距离还是让他反感。 “你不用白费心机,他是不会信的。” 贾邦年了下衣袖,勾起嘴角:“孩子,你太不懂人性了,智是一回事,感情上又是另一回事。只要中下怀疑的种子,任何蛛丝马迹,甚至是凭空猜想,都会成为它的养分。到时候,你就不会那么笃定他还依然相信你,一旦猜疑链产生,感情的裂痕是迟早的事。” 古瑭沉默了,他不想承认,人性就是如此。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久都不碰你吗?”贾邦年替也他下衣襟,“小瑭,我是真的很欣赏你。你的经历和我很像,年纪轻轻家道中落,从你身上,我看到了我年轻时的影子,倔强,不肯服输,又很聪明,我交给你的差事你都办得干脆利落,公司业务也管得井井有条,是个好苗子。”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继续道:“你最近一直和霍叙冬有来往,我都知道,但我一直舍不得丢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在我身边那么久,肯定也发现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小瑭,只要你肯放下霍叙冬,为我养老送终,我所有的财富和权利都会是你的,一声‘义子’,不是白叫的。” 他看着古瑭,最后十分恳切地补了一句:“孩子,考虑一下,好吗?” 庭院的鸟鸣在夜里格外清晰,一缕风穿过走廊,草木沙沙作响,带来了几分清明。 古瑭没有表态,却又像是拒绝:“您醉了,我扶你回房间。” —— 这场别扭又膈应的舐犊之情来得突然,打得古瑭措手不及,他从房间出来,踩着风穿过走廊,走到了庭院外的自助宴席。 幕天席地,灯火煌煌,夜色下的画作还真有那么点意思,甚至不比那些自诩艺术家的差。 铜臭满身的丽夫人也有艺术才情,私自浪荡的贾邦年也有爱幼之心,人性复杂而多面,古瑭喝着闷酒,越来越看不透这世界。 两三盏黄汤下肚,远处走来个中年男人,古瑭眯起眼,认出这是刚才在席间大放厥词的人,比贾邦年更放浪,更令人恶心。 “哎,你别走啊,”那男人叫住了古瑭,泛着醉意,“可人儿,陪我喝一杯,怎么样?” 古瑭没他,继续转身离开,无奈被那人一手抓住。 杯子递到眼前,男人笑得轻蔑:“这杯酒你必须得喝,否则你义父这笔单子,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做不下去。” 红色妖冶的杯身,底部还沉着未化的粉末,都是些下作手段。 古瑭冷哼一声,拿过杯子,作势正要喝下,眼见着手被飞速赶至的霍叙冬一拦,酒杯被抢走,杯中酒也一并倒入了他的喉咙里。 “不要喝……” “别怕,我知道是什么。” 霍叙冬按住古瑭,将酒杯往那男人面前一倒:“承蒙抬爱,这杯酒我替他喝了。” 随后拉起古瑭,头也不回地离开园林。 —— 园林地处偏僻,赶在药效发作前,霍叙冬勉强能带着古瑭驶往一家滨海酒店。 好在这酒店是袁纲的产业,也算自家旗下,能确保古瑭今夜的安全。 霍叙冬此时思绪繁杂,他担心自己现在这种状态去向古瑭索要答案,只会谈崩,于是拉着古瑭一路电梯而上,刷卡开门,把人推了进去。而自己转身离开,刷开了另一间房。 无论如何,先好好休息一晚再说。 摘领带,脱外套,浴室门一打开,又“砰”地关上,一脑袋冷水浇下来,他撑着瓷砖壁喘息,眼神终于恢复些清明。 第52章 还好,忍住了。 午夜燥热难耐,来来回回洗了三次,又纾解多次,可还是难抵灭顶之欲,水滴从头发丝一路滑向背沟,又从腰腹滑落,滴在脚边。 霍叙冬用毛巾擦了把头,听到门外“咚咚”的敲门声,心里更添旖旎的烦躁,他强行咳清沙哑的喉咙,向门外道:“瑭瑭,你先去睡吧,乖 。” 几次敲门声后,终于没了动静,霍叙冬松了口气,十分钟后,“滴”的一声刷卡,紧张的心绪又顶到了霍叙冬的嗓子眼。 门被推了推,没推动。 他忘了,门早已被自己反锁,幸好,幸好。 第四次,他又回浴室冲了趟澡,而这次出浴时,却见古瑭坐在床边,看向浴室,乖乖坐着地等他。 “你怎么进来的?” 霍叙冬下意识往门锁看去,并没有被撬动的痕迹,他环视一圈,阳台窗帘正一阵阵地被风吹起,心中顿时了然:“这么高爬过来,不要命了?!” 古瑭酒量很好,此时的脸却红扑扑的,像要滴出血来。 他离霍叙冬只有半米远,羞赧地抬起头,磕磕绊绊道:“你别,别自己忍着了,我在旁边都听到了,我……我可以帮你的。” 霍叙冬心中的柔软猛然被戳了一下,脑袋随之“嗡”地震响,酸麻麻,又甜滋滋的。 说句卑劣的话,这幅场景他妄想过很多次,几乎与梦中一模一样。小狗般泪汪汪的眼神,红着脸祈求的姿态,是个人都无法通过考验,更何况是他。 可现在两人的状态不明不白,谜团和猜疑又千丝万缕,无疑是最糟糕的时机。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试图用一个破坏气氛的话题来扭转,于是想起今晚一直梗在心头的那个问题:“饭桌上听到的那些话,关于你和贾邦年,是不是真的?” 问者无意,听者有心,古瑭不可置信地看向霍叙冬,胸口疼痛怔忡,眼睛倏地红了。这话是什么意思,觉得自己脏?还是什么。 泪水一簇簇夺眶而出,滴落在地毯,古瑭冷笑一声,哽咽道:“他们说的对不对,你试过一次不就知道了?” 心疼、羞愧、愠怒,所有缠绕的情绪直冲天灵,霍叙冬脑海中最后一根弦崩断了,他眼眶猩红,一把将古瑭搂进怀里,低头粗暴地掠夺他的一切,例如空气,或是贞洁。 —— 糖衣被凌乱撕下,糖味在窗帘一扇扇的风动中弥漫了房间,那是一种酸甜爆珠的薄荷清香,刺激诱人,又惹人心疼。 薄荷的凉减缓了喉头的热,一路流进心里,感到一丝心酸和哀凄,冷热交织,霍叙冬又试图用更为火热的心去猛烈炙烤,生涩且不节制。 …… 糖融化了。 淅淅沥沥的糖浆滴落,冬雪如糖霜,覆了满怀。 第25章 刺青 窗帘浮动一夜,终于被晨光安抚下来,光线透过纱幔的缝,在床上投出细碎的影。 霍叙冬被阳光叫醒,下意识往旁一捞,床单凌乱,臂弯处空荡荡的,只留下浅浅的凹陷,伸手一摸,上面还留有余温。 他蹙起眉,急忙下床穿衣,床头手机铃声紧跟着响起,他一手扣扣子,一手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着急的报告:“霍总,抓到个可疑人物,好像是贾邦年身边的。” 霍叙冬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两指摁着太阳穴,飞快交代:“别让他跑了,也别伤着他!” 酒店花园。 十几个保镖在两米外环伺,带匕首的,电击棒的,总之都抄着家伙,紧盯着地上的人。 古瑭背了只黑色背包,衣服还是昨晚酒席上的那套,他脸色绯红,喘得厉害,湿发一缕缕地挂在额前,汗从发尾滴下来,没入他半跪的膝边。 远处电击棒一响,他立马反手握住匕首,挡在眼前,警惕地环视周围,像个误闯人群被围困的狼崽,浑身炸起毛。 霍叙冬匆匆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别动他!” 保镖听令微微散开,古瑭的视线向霍叙冬一瞪,咬牙急忙站起身,趁机开溜。 只是没几步,胳膊就被霍叙冬一把拉住,他抬手用力一挥,对方拉不住这力道只能松手,又飞快箍住他的肩膀,古瑭预判了动作迅速一弯腰,灵活避开了桎梏。 两人不由分说掐起架来,围观的保镖紧绷着皮,生怕霍叙冬有什么闪失,但没有命令,始终不敢上前帮忙。 虽然浑身酸痛,古瑭的身法还算灵活,几次躲开了攻击,可毕竟体力有限,很快落了下风。 霍叙冬眼疾手快,再次擒住他的肩膀,接着控制着力道将他的双手往后背一箍,狼崽终于老实了,再没力气扑腾。 他伸手摸了摸古瑭的额头,眼神讶异,心疼道:“你发烧了?” “放我走!”古瑭大口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向他。 霍叙冬心中愧疚,几下动作,往古瑭的背包里塞了包东西,但一个不防,手上动作放松,很快被古瑭抓到破绽,挣开了手。 银光一闪,匕首从霍叙冬眼前划过,他微微一愣,格挡延迟,手臂霍地被拉出个口子。 血珠汩汩地滴落。 古瑭瞳孔一颤,直勾勾地盯向对方,他本以为凭霍叙冬的身手肯定能避开,却不想他就这么任他宰割。 “砰砰!——” 远处两声枪响,保镖们终于按捺不住,武力威慑着猛冲过来。 第53章 古瑭下意识后退撤步,连连后顾着快奔逃走,一个跨步跃过护栏,飞穿马路,一溜烟,钻进了停在街角的面包车。 他忘不了霍叙冬最后的眼神——摁着手臂上的伤,怔在原地,眼底尽是伤心和纵容。 —— 面包车的玻璃蒙了层黑,街景灰压压地快速倒退,像一部快节奏的黑白默片。 古瑭低头拉开背包拉链,翻找出霍叙冬刚才塞进来的袋子。黄色的纸袋只折了一道,一打开,里面只有两包药和一张纸条。 一支涂抹患处的药膏,一盒退烧药,纸条上是霍叙冬苍劲有力的笔迹,因心乱而略显潦草,但古瑭还是快速辨清了上面的话: “一定记得抹上,听话,不要害臊。” —— 所幸,霍叙冬胳膊上的口子不算太深,看起来长了点,就显得狰狞,酒店的医护人员替他处完伤口,很快离开了卧室。 床单凌乱不堪,还未让保洁员来替换,霍叙冬用手指轻轻触碰上面干涸的血迹,像触摸心尖的软肉,脑海中不断浮现昨夜炽热的翻涌,和所有的不顾一切。 在古瑭迷濛破碎的眼里,他看到的是满心爱意和信任,任由他掌舵驶向更汹涌的浪潮,实在受不了时,小狗咬着唇,擎着泪,轻轻推搡他的臂膀,止不住地浑身颤抖,一句疼都不喊。 到底还是弄伤了他,霍叙冬轻轻叹息。 —— 同样的叹息出声在车里,古瑭记挂着霍叙冬的伤,又不敢回头,低垂着脑袋随车子颠簸,猛然间,他眼底闪过一道光,似乎想起什么。 他抬头快速朝司机报了个地址,下一秒,方向盘调转,开往了一家纹身店。 几分钟后,车子稳稳地停在店门口。 门从外被打开,古瑭好奇着走进去,店里兹兹哑哑地响着动静,伴着几声哀嚎。 刺青师正忙着背上的一副大图,听到进屋的风铃声,头也不抬地回道:“收个尾,马上好了,你先坐会儿。” 来之前,古瑭在车里预约了时间,他的要求简单,凑巧下午店里又有空闲,便快马加鞭地赶来。 如刺青师所言,光头大哥的满背很快好了,他离店后,接着就轮到古瑭的活。 刺青师是个将近一米九的山东大汉,瘦高精壮,剃了个平头,嘴一咧,两个酒窝深深的,有些憨态的淳朴。 “自带图吗?” 古瑭咬了下舌:“算,算是吧。” 刺青师略略一笑:“昨晚运动的痕迹吧?” “这你都知道?!”古瑭讶异一声,抬起头,努力压住嘴角羞赧的尬笑。他本来还担心该怎么启齿,现在直接用感激和崇拜的眼神看向刺青师。 刺青师摆摆手,回身准备里间的工具:“见多了,跟医生诊脉似的,屁股一撅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 话糙不糙,古瑭敬佩地点点头,跟着走到里屋,关门后,按着刺青师的指示脱下衣服,好在他逃出来前冲了个澡,此时不至于太难堪。 他只脱了上衣,趴伏在台面上,背上各种痕迹斑驳,青的紫的红的,暧昧交错。 刺青师看了眼,“嚯”了一声,调侃道:“兄弟,够激烈的啊。” 古瑭羞得无地自容,把脸往胳膊逢里又埋了埋。 刺青师继续打趣地问:“纹哪块呀?要是全纹,得和刚才那个满背的大哥差不多大了。” “就纹右边腰窝上,”古瑭立马应答,结结巴巴道,“那儿有个拇指印,很深,应该还没褪掉……就帮我纹个浅浅的红色吧,拟真一点。” 霍叙冬的手指常年搓命纸,指纹淡了,指腹有层淡淡的茧,昨夜他掐着腰窝粗粝一搓,电流般的酥麻感就直冲古瑭的天灵盖,魂都没了。 也是那只手,在接近尾声时,温柔地抚平古瑭的战栗和不安,他枕着霍叙冬的臂弯而眠,蜷缩进他怀里,难得拥有了一次好眠。 针头开始滋滋运作,刺青师落笔前,又问了问古瑭:“想好了啊,纹了可就考不了公了。” “大哥你……”古瑭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顿时被戳破,无奈笑道,“你再不快点,痕迹就没了。” 刺青师操着一口山东腔:“你不懂,这叫职业操守,来我这纹身的小孩我都得过问一句,要慎之又慎,知道吗?” 古瑭好笑着点点头,一天之内被两次当做小孩教育,不知走了什么好运。 —— 纹身很快完毕,效果不错,古瑭在镜子里打量几眼,满意地离了店。 回到家时,已至傍晚,客厅里只点了盏落地灯,贾邦年鼻头托着副老花镜,远远地看着本杂志,显然是在等古瑭,像是有话要对他说。 古瑭停了脚步,没立马上楼,蹭了蹭鼻子,把手里的背包护在身后。 贾邦年没抬头,翻了页纸,悠悠然道:“被吃干抹净了?” “啊?”古瑭惊呼半个音节,立马咋舌闭眼,开始搜肠刮肚地找说辞。 “别瞒我了,你呆在我身边这么久,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 不是,今天怎么谁都喜欢对他说这句话。 古瑭吐了吐舌:“您,您怎么知道?” 贾邦年放下杂志,像看着偷偷出去约会彻夜不归的儿子,无奈笑道:“昨晚我从园林回来时,就派人打听到你在哪了,不然你以为早上那辆面包车是谁派去接你的?” 第54章 “谢谢您……”古瑭低下头,像个被抓到早恋的学生。 “要注意安全,”贾邦年瞥他一眼,拍拍一旁的沙发让他坐下,开始认真与他谈论起霍叙冬的事情,“昨晚的话不是醉话,可能是我年纪上来了,开始渴望家庭和亲情,钱是永远赚不够的,这么年我都在游戏人生,有时候觉得也挺没意思的。我让你离开霍叙冬,是因为他为了你一直跟我掐架,你也看到了,生意一年不如一年,手上的线也断了五成,这些都拜他所赐。” 袁纲的脸色有些阴沉,古瑭心中一紧,听着他继续说下去:“可我后来也想明白了,让你离开霍叙冬是不可能的事。我今天就把底跟你摊了,如果你能说服霍叙冬,彼此各退一步,我们两家划分地盘互不干扰,那么对于那些丢失的客户我也不再追究了。我不反对你们的交往,你也要给我当义子,也算是我们两家结为秦晋之好,你觉得如何?” 天色又暗拢了些,客厅的灯也看着更亮了,灯光斜斜地打在贾邦年头上,依稀可见他两鬓处掺了几根银丝。 那是一种中年人面对人生时,无奈的妥协和悲凉,古瑭看着他的身影,突然觉得他有些落寞。 如果自己的父亲和大伯还在,大概也会是这样,坐在沙发上,语重心长地和他聊起另一半的事。也许只能是建议,因为他们已无力做他的主意。 可惜,一切都是假象。 古瑭像只小狐狸狡黠地笑起来,扮演着感激又兴奋的儿子,几步伏在贾邦年膝上,说了句:“好!谢谢义父。” 客厅里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虚幻而美好,但又能撑到几时呢。 第26章 桑间之约 古瑭的旧手机很快被贾邦年还了回来,近一年未开机,充了好久的电才唤起启动画面。 手机右上角亮起短短的一格红,很快跳成了绿,显示正在充电中,接着系统像卡住了般,不停嗡嗡作响,全是这一年里霍叙冬的未接来电和短信。 古瑭点开短信页,显示最新一条是来自三天前,也就是拍卖会结束的第二天,霍叙冬问他:“从主办方那里取回项链了,什么时候给你送来?” 往前翻,多是在两人断断续续的交手后,对古瑭伤势的关心,或是许久没见时的想念,有时候是简单的“想你”,有时候是长篇大论,基本都是凌晨三四点时发的。 古瑭手指滑动,看到其中一条:“拖赖于电子科技的伟大,这些短信你总撕不掉了,如果你删了,我这里还有备份,一键恢复就好。不过这样想来,现代爱情总是破碎得快,修复得也快,好像也没那么浪漫了。” 他扑哧一笑,几乎能脑补出霍叙冬从骄傲到失望的表情。短信时间是3点55分,一连好几个月都是差不多的时间,他总是在夜里睡不着吗。 多年以后,古瑭想起这件事时,曾问过霍叙冬这个问题,霍叙冬满脸坏笑地告诉他:“那是我设置了定时发送,实际上早就睡熟了,就是为了在你发现时让你心疼。” 那时候的他们已经练就了一眼识别对方谎言的能力,古瑭轻轻笑着,没戳破霍叙冬编出来的说辞,霍叙冬也跟着傻笑,知道古瑭已经明白自己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他心里好受点。 再往前翻,就是古瑭刚失踪的那个月,霍叙冬满世界焦急地找他,往事不可追,只会让古瑭更加心疼。 短信页又滑回到三天前,那条关于拍卖会的短信之后,霍叙冬再未发来过消息。 “你就不来关心一下我到底没有涂药,屁股疼不疼吗……” 古瑭低头握着手机喃喃自语,眼神巴望着屏幕,反复退出重进,刷新页面,确认了网络和话费余额都正常时,不可遏制地叹了口气。 熄灭的屏幕照出他哀怨的脸,一个小时后,他终于忍不住,解开手机屏,点开短信页的联系人信息,按下号码栏,拨了通电话过去。 “嘟嘟——” 电话通了,他的心也跟着吊到了嗓子眼。 “喂?” 听筒里依然是那股熟悉低沉的声音,被电流解码,酥酥麻麻地灌进他的耳朵里。 —— 几乎是一接到电话,霍叙冬“蹭”地站起身来,握着震动的手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笔被带动着掉下了桌,沈阔捡回笔,视线跟着霍叙冬游走,朝关越逗趣道:“怎么了这是,他被手机电到了?” 关越扑哧一笑,手指点了点茶几上的糖,两人相视着点头,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古瑭在电话那头道:“妈妈的项链你找个时间给我吧,我最近都有空。” 夜已深了,霍叙冬看了看表,提议道:“那明天吧,一整天都可以吗?” 古瑭咬了咬唇,他本想说其实今晚就有空,但出于矜持,还是应声:“嗯,明天一整天都可以的。” 霍叙冬挠了挠眉毛,紧张道:“那,那我们约个地方吧?” “宁州我不是很熟,”古瑭的手指搅弄着衣服下摆,“你选个地方吧,地址发给我就行。” 霍叙冬眼神熠熠:“好嘞。” 接下来,两人都默契地没挂电话,也没再开口出声,听筒里陷入一阵沉默,只有十分细微的电流声,伴着背景里的窃窃虫鸣,以及对方压抑的呼吸。 “好点了吗?” 良久,霍叙冬才再次开口。 古瑭羞赧地挠着头,呆呆应声:“擦了药,好,好多了。” 第55章 他像个汇报行程的小学生,好像今晚的这通电话只是为了告诉霍叙冬,他有乖乖听话。 “最近的饮食切忌辛辣,”霍叙冬匆匆回到书桌,翻开备忘录,“晚上早点休息,药要继续涂,再测量下体温还高不高,如果还是不舒服的话就告诉我,我马上过来带你去医院……” “没,没事了,”古瑭在电话里结巴着,耳朵冒汗,脸已红得烂熟。 五分钟后,这通支支吾吾的电话终于挂断了,霍叙冬也是人生头一次,空有论知识,实践起来却又如此生涩紧张,无论是昨夜,还是今晚。 虽然这种生涩也是种美妙,一天内,就在脑海中不停地循环播放,回味无穷。 他放下电话时,沙发上沈阔和关越两人已经憋不住,捂嘴笑出了内伤。原来感情中只要对上喜欢的人,都是这幅熊样,之前闹矛盾时霍叙冬还嘲笑他俩呢,现在谁也别说谁。 —— 第二天清晨,春风和暖,温度适宜,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 沈阔一早起来就帮霍叙冬打扮,挑选香水,关越则出门将订好的花拿来,小小一簇铃兰,低调不张扬。 “我的儿呀,可以出门见人了。”沈阔盖上香水瓶,满意地点点头。 “去你的。” 霍叙冬笑着对镜捋了捋发丝,听到沈阔再次叮嘱:“记住,今天就是单纯去约会的,什么隐衷啊旧事啊都不许再问,开开心心吃个饭,把花和项链送给他就够了,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霍叙冬连连应声,从关越手中拿过花,又被沈阔在衣兜塞了盒东西,总算赶在约定时间前出了门。 另一头,古瑭也欣喜得几乎一夜没睡,早早起床打扮起自己。 临出门时,他看到贾邦年坐在餐桌上吃着早点,问了他一句“要去约会?”,不等他作答,就从衣兜里掏出张卡扔给他:“对人家大方点,随便刷。” 古瑭勾起嘴角,道了声“谢谢”。贾邦年上下打量了眼他,又塞给他一张名片:“去做套像样的行头,报我的名字可以插队。” 暖光里,溢出父亲般慈爱的笑,有一瞬间,古瑭几乎产生一种错觉——在平凡的周末,家中有个父亲送他出门,而自己的爱人正如约而至。 —— 碰面地点选在宁州老街,一整条街市好不热闹,各色早点香味四溢,白色烟雾在各式摊位前阵阵浮出,有些小吃店门口已是大排长龙。 今天的古瑭穿得像个大学生,淡蓝色的一套运动装,额头箍了个白色发带,骑着单车在街边一停,左右张望,很快在牌坊前找到了霍叙冬的身影。 心有灵犀似的,霍叙冬也是一身休闲装扮,灰色的薄风衣在空中微微飘动,脚上依然踩着那双白色帆布鞋。 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没有那七年,也没有矛盾纠葛,他们就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大学情侣。 迎着晨光,霍叙冬笑着向古瑭招了下手,快步跑来,将怀中的那束铃兰递给了他,生怕摸不清的喜好,又补充了句:“我不确定男孩子会不会喜欢花,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扔我车上。” “喜欢,很好看,”古瑭一把将花抱入怀中,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嚅嗫,“倒是我,来得太匆忙了,没给你带礼物。” “这有什么关系,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霍叙冬盈盈笑道,哪怕古瑭只是为了拿项链,他也很珍惜今天这场一厢情愿的约会。 宁州老街大体和杭城的相似,吃食上又有很大的不同。一路上,霍叙冬格外关注古瑭的眼神,视线瞥向哪里,就为他买下单,或是什么编织的小玩意儿,或是小零嘴儿,拎了满满一袋,都快溢出来了,还往里装。 不远处有个特产糕点,古瑭眼睛亮亮地盯着那屉冒着香味的白烟,不由分说,霍叙冬立马上前掏钱,替他买下两包。这糕点得趁热吃,因着古瑭手里捧着花,不方便进嘴,霍叙冬就把软糕的包装纸拨开,递到嘴边。 一口咬下去,酥脆软糯,这不过是最朴实的点心,古瑭却觉得是人间美味,他吃得油光嘴滑的,胃里满足,冲霍叙冬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 古瑭本就长得十分好看,瞳孔黑且明亮,澄澈干净,笑起来眼角弯弯的,是一种久违的朝气。 霍叙冬看得有些怔神,替他擦掉嘴角的饭粒,又喂进自己嘴里,熟练得仿佛是所当然。 “瑭瑭。” “嗯?” “你真好看。” 情话不过四字,却朴实动人。 古街很长,霍叙冬却觉得短,两人很快逛到了头,到午饭点了,霍叙冬拉着古瑭拐进了弄堂里的一家海鲜馆,这也是他选择老街的主要目的。 在杭城很难吃到新鲜海货,霍叙冬就带人来尝尝鲜。很快,一道雪菜大汤黄鱼上桌,古瑭舀了勺汤尝尝,砸吧着嘴,快鲜掉了下巴。又一道醋烧带鱼出锅,他拿起筷子正准备扒拉,霍叙冬先一步替他夹起鱼肉,耐心地把鱼刺都剔了,才递到他碗里。 霍叙冬先先后后替他剥了富贵虾、淡菜壳、挖出海螺肉,一顿饭下来,自己没吃几口,果盘却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而古瑭也没跟他客气,自顾自地埋头苦吃,势必要把前天晚上被蹂躏的身心都给补回来,独食吃多了,又心疼了,也学着霍叙冬把虾剥了喂他。两个人相敬如宾,你来我往,一顿饭竟吃了整整三个小时。 第56章 约会流程朴素而简单,午饭后,两人去影院选了部片子看,黑暗的环境中,霍叙冬大着胆子牵住了古瑭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古瑭下意识微微一缩,反应过来后,也将手指紧了紧。 今日余下的时间里,便再未松开过。 两人不顾路人的眼色,牢牢牵手走出影院,逛了花鸟市场,走过海滨公园,又开车绕着山路兜了大圈风,路过小吃摊时,买两根爆香烤鱿鱼,一人一条,大快朵颐。 穷学生的玩法,却是他们缺乏的珍贵经历。 夜幕降临,该说再见了,晚风徐徐地从车窗外涌入,把古瑭怀里的铃兰吹得摇晃,他玩累了,闭眼陷入了甜蜜的梦乡。梦中,父母俱在,他和霍叙冬在高中相识,又顺利考上同一所大学,大学里他们互表心意,谈了恋爱,毕业后找了份不错的工作,租了个小小的房子,一起打游戏,一起做家务,一起自驾去旅行…… 车停了,梦醒了,天边瑰丽的晚霞中,冒出几颗星。古瑭揉着惺忪的眼,悠悠醒转,不知道霍叙冬看着他的睡颜,已注视良久。 “瑭瑭。” “嗯?” 夜色迷蒙中,一个吻落了下来,温柔细碎,古瑭闻着霍叙冬怀里的雪松香,握着他的手指,掀开自己的衣服,带着他按在了腰窝的刺青上,完美重叠。 他呢喃着,声音越来越轻:“盖上你的章,我就跑不掉了……” “这可是你说的,说话算话。” —— 路灯一盏盏亮起,古瑭下了车,哼着歌蹦跶地回家,透过眼前摇曳的树影,月亮已不知何时挂在半空,光芒落下,照见树丛里的身影。 古瑭顿了步子,有些没来由的心慌,簌簌声响后,那身影走出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陈明烁表情凝重,语调极为严肃:“你最近和他走太近了,小心暴露。” 一阵风过,古瑭脸色微白,神志清明不少。 陈明烁拍了拍他的肩:“开弓没有回头箭,别忘了你的任务,也别被贾邦年的花言巧语所蒙蔽,小心一点,否则我们这条船上的人,包括霍叙冬,都得跟着你陪葬。” 第27章 野草 半山腰的空旷平地上,铁丝栅栏围了一圈,海风吹过,青草短茬纷纷战栗。 “砰,砰!——”靶心突现两个洞,枪声震得山间余音回响。 古瑭带着耳罩目视前方,双手持枪,扣动扳机——“砰!”又是一发子弹,直击准心。 “枪练得不错。” 几声寥落的鼓掌跟着话音一齐走近,护目镜中出现了陈明烁的身影,古瑭摘下耳罩,略略叙了个礼。 陈明烁瞟了一眼持枪的手,评价道:“手很稳,一年不到能有这个准头,挺有天赋。” 这话似曾相识,上次听是什么时候呢。古瑭脑中不由浮现霍叙冬的白衬衣,他手把手地教自己搓命纸,对自己说,不愧是弹古琴的手,很稳。 他自嘲轻笑,摇了摇头:“陈老谬赞了,倒是我手上这琴茧,都磨成枪茧了。” 一声清脆童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脚步声“哒哒哒”地奔近,一猛子扎到古瑭大腿上,甜腻腻地喊了声:“爸爸,来陪我搭乐高嘛。” “这是你孩子?”陈明烁神情讶异,看着眼前这个约摸七八岁的男孩,“没听你说起过,都长这么大了?” 八年前古瑭才刚成年,陈明烁深以为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正当他要寻一个解释时,古瑭蹲下身,揉着男孩的脑袋,温柔笑道:“乖,等爸爸和这位伯伯聊会天,你掐着表,大概一个小时,好吗?” “嗯!那我先回去看两集动画片。”小男孩亲了亲古瑭的脸颊,兴冲冲地溜回了屋。 “是严明的儿子。”古瑭看着男孩的背影解释。 陈明烁眼神微眯,不过几秒,脑中很快检索出这个人名:“是那个跟着你大伯的左右手?我记得他当时涉嫌贩毒被抓了。” “是我大伯害了他们,”古瑭把枪别到腰侧,几步走到崖边,蹲下身,俯视山脚的村落,“你知道的,在贾邦年之前,我大伯是他们用得最趁手的白手套,黑白两道的线都牵,来者不拒。严明是大伯的心腹之一,自从让他打黑道业务,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就被毁了。” 陈明烁递给他一支烟,被摇头拒绝,于是自己叼起,划了下打火机,问道:“怎么说?” 古瑭面色凝重:“运毒的人没有一个能做到完全不碰的,严明背着大伯染了瘾,后来带着他老婆、他哥、甚至是他嫂子都陷进去了。一沾上这玩意儿就不是人了,本来他家境还算殷实,一年不到就负债累累,东躲西藏,家中二老也气得双双离世,直到我大伯出事后,他们一家才被警方抓到。” 一想起当时的场景,他心里就无比难受:“我找到他们家时,屋子里臭气熏天,一块落脚的地都没有。家里只有他三四岁的儿子蹲在门口,吃着泥糊糊,不知从哪来捡来的。” 陈明烁敲了敲烟灰:“怎么没送去福利院?” 古瑭叹了口气:“他们一家东躲西藏,当时住的也不是什么像样的房子,充其量算个牛棚,当地福利院以没有户口拒收,户籍所在地也因为他是毒贩的儿子,拒绝收容他。” 陈明烁略略一顿:“所以你就收养了他?” 古瑭摇了摇头:“我要忙着赚钱,一开始没精力养他,从手续上来说也不合法,”他指了指山下的小房子,“杭城有一栋跟这长得很像的孤儿院,我就把那些孩子们都送到那里去,定期汇给院长一笔钱。” 第57章 “那些?像这样的孩子还不止一个?” 古瑭神色郁结,点头道:“我大伯一人,毁了多少家庭,那些孩子本该享有美好的人生,都被……都被我们毁了。” 幼年失怙,正因为极度的感同身受,古瑭才会那么痛心,那些叔叔伯伯也曾和蔼可亲地照拂过他,都跟着大伯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而他们的小孩也遭受无妄之灾,吃着百家饭,流落街头。 陈明烁似乎明白了古瑭:“所以你就挨家挨户的找他们的小孩?可当时你也负债累累,哪来的钱给孤儿院?” “我自己有口吃的就行,赚来的钱抽一部分给钱三爷还债,剩下的都给孤儿院了。” 陈明烁情绪不明,手中烟头在风中微微发亮:“你没有这个义务。” “我有,”古瑭回头看他,“我不是什么圣人,我只是不想愧对自己的良心。如果我不做这些,我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我会被内疚和噩梦吞噬,永远抑郁下去……但我不能被打倒,那些孩子也一样不能被命运打倒。” 他用手抚摸短茬的草,草尖在指缝中随风摇晃:“他们就像这野草一样,被踩在泥地里,还能直起腰来。一个孩子就是一个希望,是他们的存在,支撑着我走到现在。” 明明已过二十五,但陈明烁还是从古瑭身上看到一张稚气的脸,与刚才那个孩子渐渐重叠。 他们是不被命运青睐的种子,却有着极顽强的求生欲,只要活过一日,就能扎根一寸,待到天降甘霖的那天,他们就能春成大地,满山遍青。 —— 山风把陈明烁的衣角吹得沙沙作响,他看向山野,许久没有说话。 他向来梳着最齐整的头发,老干部作风的衣着,从小到大不闻窗外事,一心读着圣贤书直到毕业。工作多年,从警局到监察厅,这种事他见多了,也听多了,律法和道德是社会运行的基石和准绳,而他一板一眼的人生也坚信这一点,所以面对任何借口和隐衷,他都不会为之动容,也从未有过恻隐之心。 包括他替古瑭赎回表,也只是想利用这份人情。至少今天之前,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可此时,他觉得山野的风像一块透明的磨刀石,将一根根野草都磨砺成剑,锋利无比。它们可以软腰迂回,但总会有凌厉闪光,见血封喉的一天。 他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只问了古瑭一个问题:“刚才那孩子叫什么?” “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我暂时替他想了一个,”古瑭的声音含着温柔的期盼,“严衍,小名盐盐。” 陈明烁咀嚼着名字:“有什么说法吗?” “祝愿他长成一个被人人需要、永远不会被遗忘的重要角色。” “就像你一样。”陈明烁道。 古瑭浅笑着摇头:“您抬举我了。” “你知道我从不会恭维人的。”陈明烁的指尖将烟掐灭,没有丢地上,而是装进了自己的衬衣口袋。 诚如他所言,古瑭用实际行动,完全刷新了在他心中的印象。 古荣延的案子,是陈明烁入行侦办的第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涉及几百号人物,其中不乏身居高位的。案件脉络如同抽丝剥茧,他为之努力了三年。 白手套像这座城市的电源转接口,下游连着各色黑道组织和灰色地带的商人,上游连着他们的保护伞,古荣延就在其中不停疏通上下关系,确保每一根电线都能顺利亮起。 陈明烁当时年轻气盛,以为抓住古荣延就可以顺藤摸瓜带出一连串嫌疑人。没想到,转接口一坏,上下游像断裂的电线,纷纷缩回熄灭,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转接口坏了,就换一个。 阶级跌落的贾邦年是最好的人选。起初他做的大多是上游的白道生意,但是贪心不足,欲望不止。在钱三爷的介绍下,他认识了上一任白手套的后代,古瑭。 上游不常露面,而下游的黑道、商人都是古家的入幕之宾,古荣延出入酒局时从未回避过古瑭,还常年把他带在身边认人。古瑭当时只以为是交好的叔伯,都一一暗自记下,却没想到,这份名单最后成了引诱贾邦年的鱼饵。 古荣延的案件一直追踪到了古瑭,陈明烁监视了他几年,没发现什么异常,直到发生了那起盗窃案。此案与白手套毫无关系,但他还是为古瑭赎回了表,为的就是赚取一份人情。 没几年,贾邦年崭露头角,像当初盯上古荣延那样,陈明烁嗅觉敏锐,再次盯上了他。在那一晚的露台上,贾邦年走之后,陈明烁紧接着出现了。 基于那块手表的回报,古瑭同意了他的计划—— 利用贾邦年对名单的急迫需求,古瑭作势卧底到他身边,与那些下游的亡命之徒重新建立联系。贾邦年掌握了上游人脉,只要稍加牵线,下游原先的保护伞就渐渐浮出水面。 半年时间里,古瑭像个桥接断肢神经的外科大夫,将这些脉络梳清楚,装订成册,此册便是花皮书。上下游的名单分为两册,上册为国之根本的《牡丹》,下册则为毒害烂根的《罂粟》。 这本花皮书像缠绕的荆棘丛,里头不断伸出贪婪的双手,毒害压榨着百姓。但若东窗事发,罪犯只会是贾邦年一人。 如果粗暴地将其抓住,结果不过是多了个坏掉的转接口。故此,陈明烁选中了霍叙冬,让他伪装成一个更好用的白手套,依托古瑭的里应外合,把贾邦年的“客户”一条条输送到他的公司,最后将花皮书里的双手一一拷牢。 第58章 “卧底不到一年,就能厘清千万份关系链,将七成嫌犯输送给了霍叙冬,你很厉害,也让我刮目相看,”陈明烁拍了拍古瑭的肩,“等这件事圆满结束,有没有兴趣考到我厅,为人名服务?” 古瑭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杂草,失笑道:“不了,我纹了纹身,考不了公。” 是个幽默的笑话。 本是个阴天,到了傍晚时分,夕阳却意外地从云层散落几道霞光,山脚村落升起了袅袅炊烟,是一家人晚饭的时候了。 也许被眼前的生动气息所感染,陈明烁突然感性地问了句:“为什么当初会答应我的计划?我当时警告过你,我对成功只有一成把握。这是一条随时会跌落悬崖的不归路,稍有不慎,你就会被贾邦年发现,永远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 暮光中,古瑭眼神闪烁,笑得温柔:“因为我想和他在一起。” 他解释道:“在你找到我之前,大伯的事一直是我心中难以纾解的心结,抑郁和自卑始终让我无法面对叙冬,但他不该跟着我承担这些。他的心意我一直明白,我也想奔向他,成为他的爱人,所以必须也有爱他的能力。我不能再自怨自艾下去,对抗心魔最好的办法,就是亲手解决了它!” 是狼还是狗,在此刻似乎有了答案。他绝不是摇尾乞怜的狗,而是一匹咬破荆棘的狼。 —— 本是个阴天,虽在傍晚露了几缕霞光,可到晚间又落起了雨。 古瑭踩过水坑边缘,石子骨碌碌地被踢走,衍开了波纹,走在这条回家的路上,他总有些心神不宁。 客厅里十分亮堂,黑衣打手左右站了两排,当中不乏自己的小弟。 其中一人走出,狠狠朝他的膝盖踢了一脚,他腿脚吃痛,扑通跪了下去,双手紧跟着被箍到了身后。 贾邦年转过身,用皮鞋狠踹了下他的脸,接着一沓照片被拍在茶几上,零零落落散了一桌,几张掉落在地。 古瑭的视线停留在其中一张,是那晚树林中,他与陈明烁的身影。 他啐了口血,怅然一笑:“你都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贾邦年逼近一步,撅住他的下巴,令他抬起头,“可我愿意陪你们玩玩,毕竟比起受到的损失,从你身上赚到的更多。我是生意人,这笔买卖本来是不亏的。” “可你们最近太得寸进尺了,古瑭,你的利用价值到此为止。” 第28章 刽子手 地下室阴暗潮湿,壁笼里煤油灯跳耀不停,铁门一打开,风忽的从外流进来,灯火明明灭灭,像要断气的样子。 通风扇一闪闪地将光切片,苍白地打在古瑭脸上,他的双手被镣铐高高挂起,身子前倾,半跪在地,胸前背后满是鞭痕。 一改前些天父慈子孝的伪善面孔,贾邦年解了袖扣,将袖子撩至小臂,随后右手套上拳刺,晃了晃胳膊,猛然向古瑭挥去。 “唔呃!!——” 挂垂的头被这记力道带偏,古瑭吃痛着扬起身,瞪向贾邦年,挑衅般地舔掉嘴角的血。 贾邦年拽起他的头发,往后一拉,逼近他的眼睛问:“考虑清楚了吗?” “呵呵……” 古瑭狼狈的脸上青紫交加,已没有一块好地,但他依然露出个夸张的嘲笑:“让我去杀袁纲和陈明烁,这可能吗,贾邦年,你老年痴呆了吧?” 笑眼炯炯,一点不像被折磨了三天三夜的样子,这原本是让贾邦年最受用的骨气,但如果不能为自己所用,那么它就是最碍眼的垃圾。 他啐了口唾沫,轻蔑道:“我知道你们在打什么主意,自从那次在码头,我故意派你去暗杀霍叙冬时,就琢磨出来了。霍叙冬对你下不了手还能解释,可埋伏在岸边的警方居然也放过了你。你能活着回来,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疑点。” 古瑭冷笑一声:“就是那时候,你猜到我是陈明烁的人?” “他太让人讨厌了,古荣延出事时我就听过这号人物,想不到他的官升得越高,咬得也越紧,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掉。你知道吗,自从你答应加入的那天起,我心里就存了个影儿。但是你带给我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真金白银谁不喜欢?”贾邦年手上力道一紧,笑得诡异,“你要是真做了我的干儿子,能一直为我做事该有多好。” 古瑭“呸”他了一声:“做梦!” 贾邦年没有生气,掌了掌他的嘴,轻笑道:“你真是太高看陈明烁了,存在即合,这棵盘根错节的树长了多少年啊,如果连根拔起,整个长江三角洲都会地震,你认为上面的人会让这种事发生吗?他太真了,你也跟着他一起天真,就算我不杀你,有的是人捏死你们,你们自取灭亡的速度只会比想象中更快!” —— 海滨别墅里,光线将纱帘的影投在地板上,客厅里很热闹,陈明烁和袁纲坐在沙发中央,霍叙冬陪坐在旁,沈阔和关越忙着沏茶。 沈关二人原本是不想来凑热闹的,被霍叙冬抓壮丁,跟着当了说客。 霍叙冬抿了抿嘴,看了眼面前的两位长辈,慎重道:“您二位都算是我的老师,尤其是袁老师您,这么多年待我如亲,送我出国读书,又教我手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我一口饭吃,像我父亲一样。所以今天有些话,我不得不向你们坦白。” “得了,别拍马屁了,”袁纲笑着接过关越端上来的茶,用杯盖拨开茶叶,呷了一口,随即点评道,“茶不错,看着茶的份上,有什么话快说。” 第59章 霍叙冬用拳头捂嘴,轻咳一声,措辞道:“我和古瑭的事,你们应该都有所了解,虽然我们还没有明说,但在一起是迟早的事。”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有些赧然,双手交叉着摩挲几下,继续道:“我不瞒你们,虽然古瑭还在为贾邦年做事,但我私下和他常有往来,情难自制,已经跟他……发生了实质性的关系,虽然他是男生,但我也要尽快对他有所承诺。今天请两位老师一叙,一是希望袁老师能祝福我和古瑭,同意我们在一起,二是恳求陈老师为古瑭想一条出路。贾邦年那里太危险了,或许能让古瑭早点去自首,是不是可以争取轻判,之后无论要蹲多久的牢,我都愿意陪他。” 言辞恳切,但沈阔在旁还是听着耳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原来就为这事,想不到兄弟你还挺传统。 陈明烁也在旁听着,眼底倒是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庆幸。 看来古瑭果然遵守约定,没有把卧底的事告诉霍叙冬。此趟伏击之路艰险,随时可能没命,如若被霍叙冬知道花皮书的计划是古瑭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他肯定会气得跳脚,连夜把人从贾邦年身边抢回来。 陈明烁此时甚至有些心虚,故意避重就轻:“去哪陪他,你也想进去吃牢饭?” 袁纲表情凝重,看似也不怎么赞成:“你这么快让古瑭伏罪,不是打草惊蛇吗?” “就是,”陈明烁在旁帮腔,“听袁老的。” 简单的一句话,霍叙冬却品出些狎昵,他眉头一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两位老师很熟?”他问道。 当时古瑭失踪,他满世界找人时,陈明烁借着与沈阔的舅甥关系主动找上他,并提出了花皮书的计划。作为条件,陈明烁答应他如果说服古瑭在计划尾声主动举报贾邦年,便可从轻发落。 这整一计划都由陈明烁主持,虽然袁纲也给予了资金上的支持,但到底没有深入了解。两人至始至终只偶尔打个照面,点头之交,但刚才那一瞬间又感觉甚是相熟,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 皮肉不停地在鞭子下开裂,一桶辣椒水浇下,审讯室里猛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古瑭双唇惨白,眼皮差点翻了过去,他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锁链也跟着当啷作响,生上强烈痛感让他无法吞咽分泌的口水,混着血珠滴答落下。 贾邦年拽起他的头发,粗气道:“去杀了他们,我就让你活命,甚至你还会是我最疼爱的义子,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也都做数。” 眼下这环境不能逞匹夫之勇,古瑭估摸着陈明烁与自己断了联系,应该很快会发现异样,他得与贾邦年周旋,先撑下去再说。 他失力地笑了笑,露出混着血的牙齿:“我不明白,你恨陈明烁就算了,袁纲又哪里得罪你了,只是因为霍叙冬的迁怒?” “你别装傻了,”贾邦年冷哼一声,松了手,脱下手上的拳刺丢在一旁,“袁纲一直就是陈明烁养在暗中的走狗,弃艺从商就是为了他,你会不知道?都是一丘之貉,你大伯会这么快畏罪自裁,不就是他袁纲一手促成的吗?当年如果不是他算计古荣延,封关围剿,赶尽杀绝,你大伯说不定早就带你逃出国外了。” 他说着,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什么,勾起嘴角道:“霍叙冬该不会还不知道这事吧?” 他看着古瑭的眉头不耐烦地皱起,微微一笑:“看来我猜得没错。” —— 亮堂的茶几上,白毫泡过两遍,已减弱了茶味。霍叙冬的直觉过于灵敏,一句问话不由让袁纲背后发凉。 袁纲拿起杯子,吞了口茶,稳住长者的姿态:“不是很熟,在你地方见过几面而已。” 避免露馅,他很快把话题又转回古瑭身上:“叙冬啊,我听你说花皮书计划已近尾声,到了最后关头,千万不可儿女情长意气用事,否则之前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最重要的是,古瑭是推行计划的关键,怎么可能现在让他脱身。 但霍叙冬对此一无所知,只得垂下头叹息:“我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求老师们想想有什么两全的办法。” 五分钟前,陈明烁出门接了个电话,此时他脚步沉重地走回客厅,临门口时,才匆匆表情,坐回沙发。 他拦住袁纲,冲他眨了眨眼,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对霍叙冬松口道:“既然你想对人家负责,也不急于一时,要不趁这个周末先约小瑭吃个饭。饭桌上,我们再听听他的意思,你总要尊重人家的想法吧。” 霍叙冬愣神,没想到事情这么快有转圜的余地,于是傻笑一声:“对对对,您瞧我这也太心急了。” —— 审讯室里滴答着水声,不知道是桶里的辣椒水,还是古瑭疼出来的冷汗。 “我不着急。” 贾邦年攫起他的下巴:“我有的是时间陪你慢慢耗。古瑭啊古瑭,我是真没想到,袁纲害你家破人亡,你居然还能跟他的好徒弟打得火热,我该说你不孝,还是说你痴情呢?” 古瑭咬了咬舌,一股混着铁锈味的痛感瞬间刺激了大脑,不至于让他昏过去。他虚弱道:“这不关霍叙冬的事。” 话中有漏洞,贾邦年很快咂摸出来了,他轻蔑一笑:“也就是说,你确实对袁纲心存芥蒂?” 这话确实被他说中了,但不是因为大伯的死,而是另有缘由,古瑭垂着眼没有表态,只冷冷道:“大伯受的是法律制裁,其中没有私人恩怨,你别白费心机挑拨了。” 第60章 “是吗?”贾邦年站起身,褪下挽起的袖子,扣上袖扣,“我再给你几天时间,你自己好好想想,我留霍叙冬一条小命已经算恩惠你了,如果你不听话,那你们就都去死吧。” 五分钟后,审讯室已无贾邦年的身影,昏暗中,依稀回响着他狞恶的余音。 古瑭闭眼垂倒下来,因双手被束缚吊着,连地都扒不到,像个被狂风凌虐的稻草人。 昏昏沉沉的又不知过去多久,审讯室的门被轻悄打开,他耳边突然出现一道声音:“按指示,答应他。” —— 才关了五天,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古瑭被扔回房间时只有喘气的力,他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几乎能立刻睡死过去。 阖眼前,他收到了霍叙冬的一条短信,但脑袋昏沉,不记得最后回了什么,大概是一句“好”。 房间没有拉上窗帘,光线朝起夕落,照在他的后脑勺上,如同照着屋里的任何一件死物。 不知过去几天,后脑勺的发丝一动,他终于悠悠转转地醒来。即使他很想就这样睡死过去,但与霍叙冬的周末邀约一直在梦境盘旋,让他无法逃避。 彻底醒了,肚子已经饿得知觉恍惚,他双腿发软地在房间里的找到食物,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他解开手机屏,弹出低电提醒,页面停留在霍叙冬的短信:“最近你好像很忙,又很久没回我消息了,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这周日,我想让我老师见见你,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 古瑭的视线瞥向时间,现在是周日的清晨5点。 他匆匆给手机充了电,出门去24小时便利店买了粉底和敷贴,回来后又认真洗了个澡。 镜子前,他看着满身狼狈的自己,用手揉了揉脸,然后笨拙地用粉底盖住脸上的伤痕,将肤色伤膏一圈圈缠在手腕的血痕上。纵使天气闷热,还是换上了一件长袖白衬衫。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把自己打扮成人样,衬衫西裤,戴上袖扣和手表,微碎额发后,还能依稀看到发青的眼底。 保险柜门“啪”的打开,他指尖扫过,选中了一把枪,别在了腰后。 出门前,他最后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又像是看向某人,他眸光微颤,呢喃了一句:“对不起,叙冬。” 第29章 最后的晚餐 烟岛云林,一片秋山。 吃饭的点在湖心岛上,画舫般的餐馆,文雅精巧,是一家手艺不错的私房菜。 夏末初秋已有了落叶味道,古瑭下车,走往一处临湖楼庭,经由服务员带着穿过走廊,几步后,眼前便豁然开朗。 半开放式的包厢临水而建,水榭平台外是一片山水湖景,这样的绿格外安静,连带着餐桌上的白瓷碗也映着悠悠光晕。 “放松点。”沈阔拍了拍霍叙冬的肩。 霍叙冬今天看起来有些紧张,一听到古瑭的脚步声,蹭地站起来,快步走近接过他手的礼物,冒了个傻气的笑:“你来啦。” 这个笑容很熟悉,在毕业聚会那晚,古瑭也见过一次。 他浅笑着应声,向一旁的沈阔和关越微微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又在霍叙冬的郑重介绍下,一一认识了陈明烁和袁纲。 哪怕在私下见过多次,已对两人十分熟稔,他还是装作一副“小媳妇初见公婆”的样子,送上礼物,青涩问好。 “小瑭来啦,”袁纲笑脸相迎,十足的商人修为,他和蔼可亲地拉过古瑭的手,让人坐在自己身边,“叙冬在高中时就经常说起你,今天总肯赏脸见见我这老头子了?” “您太抬举我了,是晚辈失敬,该早点来拜访的。”古瑭笑得脸僵。 陈明烁常年混迹<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却学不来袁纲那一套,只轻咳一声,坐在袁纲的另一边,装腔道:“这位就是古瑭吧,我外甥沈阔也是你的高中同学,今天在场的都是自家人,别太拘束,就是唠个家常。” 古瑭乖顺点头,俏皮一句:“行,那我也跟着沈阔喊您一声舅舅吧,今后请您多指点帮忙。”他一抬眼,“沈阔,你不介意吧。” “你爱喊什么都行,等下敬杯酒,我就把舅舅让给你,”沈阔跟着打趣两句,拉着关越一起入座,“关越,你也得喊声舅舅吧。” 关越皮笑着嘟囔:“聘礼都没见着呢,你到先让我改口了?我才不便宜你呢。” 饭桌上一阵哄笑,袁纲杵了杵陈明烁:“哎,沈阔父母都在国外,就属你这娘舅最大,你可要帮忙加紧着些啊。” 陈明烁佯嗔:“哼,他母亲要是知道我由着他乱来,找了个男媳妇,指不定怎么怪我呢……” “服务员,可以上菜了,”霍叙冬向门外吩咐一声,随后挨着古瑭坐下,“今天点的都是你喜欢吃的。” 古瑭笑眼弯弯,说了声“好”。 眼前的人有些病容,霍叙冬凑近一瞧,发现了些端倪。他本不介意男生略施粉黛的,何况今天确实是个重要场合。但看起来,古瑭更像是在掩盖什么。 他不由关心:“怎么几个礼拜不见,你又瘦了这么多,贾邦年那老东西到底让不让你吃饭?” 一句话先让陈明烁慌了神,他下意识握了握手机,生怕里头惨烈的审讯室照片被发现,于是心虚地接过话茬:“你们年轻人忙起工作来就不注意身体,得好好补补,别像我似的老了一身病根。” 他说着,又冲袁纲眨眨眼:“对了袁老,你不是有话想对小瑭说吗?” 第61章 这话题转得生硬,但由于事关紧要,霍叙冬无暇关注这些,只一门心思听袁纲开口。 “小瑭啊,叙冬的父母走得早,有些话也只能由我代劳。”袁纲拍了拍古瑭的手,“你也看到了,我和你陈叔都是开明人,你和叙冬的关系虽有些背俗,但也不是不能支持。不过说到底,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我们做长辈的也不会过多干涉。只是有一点,无论最后你们成不成,我们都希望你别再回贾邦年身边了,他迟早会自取灭亡,你呢,也好好想想自己的出路。” “瑭瑭肯定不是自愿为他做事的,”霍叙冬有些心急,对古瑭说,“贾邦年到底拿什么威胁你,你跟两位老师说说,或许他们能帮你,我今天约这顿饭,也是这么个意思。” 言辞恳切,古瑭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不知该如何解释:“我……” “没事,先吃菜,”袁纲将服务员端上的菜往古瑭面前转了转,“饿着肚子怎么谈事呢,天色还早,我们有一晚上的时间。” 关越眼看气氛微妙,也接过话茬:“是啊是啊,古瑭老师尝尝看这道鱼,我记得在工作室时霍老师天天烧给你吃,是你最喜欢吃的吧?” 古瑭递碗接过夹来的鱼肉,笑道:“谢谢你还记得,我自己来吧。” “我来我来。”霍叙冬已浑忘将刚才的话题,眼疾手快地将那块鱼肉端到自己面前,耐心地剃干净了刺,才递回给古瑭。 自小就爱吃鱼,却没有大人教他剃刺,古瑭就这么被鱼刺卡进医院好几次,后来保姆也没这个耐心了,每次都省事地端上一碗鱼肉泥。直至遇见霍叙冬,他才又敢放心吃鱼。 当时霍叙冬对他说:“习惯性卡刺也许是一种心障碍,潜意识是想要父母的关爱,从今天起,我也可以给你很多爱,以后就不会再卡着了。” 这种恍如隔世的少爷习惯,连古瑭自己都忘了,但霍叙冬始终记得。 袁纲转头向陈明烁递了个眼神,两人相视着皱起眉,对接下来的计划都有些于心不忍。 难得的家庭聚餐,后来的话题也没再往上引,沈阔拉着霍叙冬和古瑭聊了些高中往事,都是温馨琐碎的回忆,两个长辈也跟着玩笑几句。 推杯换盏,酒意上头,还逼着古瑭和关越喊了两声舅舅。古瑭常年流连酒席,倒是不怵,张口就来两声“好舅舅”,倒是关越人小,被闹了个大红脸,抵死不叫,越害臊大家就越起劲,连古瑭也玩心大起,赢了关越几把行酒令,逼人就范,关越连连求饶,吵得沈阔只得替他向霍叙冬说情:“管管你媳妇儿吧,我们认输了。” 饭桌上又是一阵哄笑。 朋友、亲人、爱人都围聚一起,打趣说笑,闲话家常,这是霍叙冬久违的感觉。自打父亲过世后,鲜少再有这样的温馨场景,像奢侈的梦一样。此刻,他心中暖呼呼的,饱胀的幸福感攀至了顶峰。 他不由看向古瑭,勾起嘴角,古瑭也回看他,带着温柔和珍惜,暖黄的灯光罩笼着面庞,看得他有些恍惚。 夜深了,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醉。 关越扶沈阔出了门,吹风醒酒。 袁纲趁此又将饭前的未尽之言提起:“小瑭啊,你再考虑考虑,早些离开贾邦年,有什么问题,我们两个老家伙都会帮你兜着的……” “哈哈哈,是吗!”屋外突来一声高昂的笑,打破了温馨的画面。 两个黑衣保镖推门而入,贾邦年阔步进屋,打了个响指,湖景阴影处立刻蹭蹭地冒出两撮黑影。几十个人团团围住了包厢,纷纷用枪指着四人的脑袋。 除了古瑭,他推掉别在脑门上的枪,站起身,走到贾邦年身边,顺从地喊了声:“义父。” 霍叙冬瞪大眼睛,被眼前的情况打得措手不及,不可置信的眼神一路追随着古瑭。 他约的这地方本就地处偏僻,今晚又加派了人手,此时自己的手下悄无声息,显然被全部放倒,能做到这个地步,除非有奸细踩点提早报告给了贾邦年。 而这个奸细到底是谁,似乎无需多言。 这算什么,霍叙冬此刻感到无比荒谬,难道刚才饭桌上的刻意逢迎,都是古瑭在拖延时机? 不,他一定有难言之隐,说不定是被贾邦年控制了。 他灼热的视线再次盯向古瑭,焦急道:“瑭瑭,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但古瑭此时像个失去意识的机器,眼光黯淡,他将衬衫下摆一解,从背后掏出一把枪,没有任何犹疑地扣动扳机—— “砰!!——” 一瞬间,与霍叙冬一人之隔的陈明烁应声倒地,胸口一片殷红,汩汩的鲜血不断蔓延,他痛苦地捂住胸,腿脚没折腾两下,断了气。 黑衣人弯腰摸了下他的鼻息,起身对贾邦年点了点头。 “陈老……古瑭,你疯了?!!” 如触电般钝痛,霍叙冬浑身冰冷,血液倒流,一层层地往外冒冷汗,他无视指着脑袋的枪支,掏出腰间匕首挣扎起身,却被猛踹一脚,箍住双臂按压在地,连头都抬不起来。 贾邦年的声音在他头顶幽幽响起:“放心,看在小瑭的面子上,我不会要你的命,今天我就是冲着陈明烁和袁纲来的,你乖乖地别动。” “为什么……” 神识天旋地转,霍叙冬整个人都懵了,他的脑神经突突直跳,始终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可事实却像个荒唐的噩梦,怎样都醒不过来。 第62章 “……为什么要杀他!”他朝古瑭竭力嘶吼。 古瑭闭了闭眼,极力克制住发抖的声音:“如你所说,陈明烁迟早会把我们一网打尽,我不想坐牢。” “可他说会帮你酌情减刑的……” “你太天真了,”古瑭很快换了副冷笑的表情,蹲下身,用枪口抬起他的下巴,“你知道我做过牢吧,这其中滋味你又怎么会知道?想和我在一起,就说服我去坐牢。霍叙冬,有你这么喜欢人的吗?” 此刻的古瑭像毒蛇般挂着阴冷的笑,嘴唇勾起,寒气从枪口一路蔓延至霍叙冬的心脏。 “这是个骗局对吗?瑭瑭……”霍叙冬艰难抬头,颤抖地张口,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气音问道。他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只出于对古瑭的了解和信任。 可古瑭再一次破灭了他的希望。 “你看错我了。”声音冰冷,毫无情感。 抵着下巴的枪松了,古瑭站起身,把枪又对准了袁纲的头颅。 “给我一个由!”霍叙冬试图出声打断,“你为什么要杀他,古瑭,他可是我的老师啊,对我有恩,待我如子……” 他挣扎着瞪向古瑭,眼眶猩红,滑落一行烫泪:“难道你就没有一丝在乎过我?” “你想听由,”古瑭放下枪,像一台机器冰冷地陈述,“我告诉你是为什么。当年,我大伯就是被袁纲逼死的,他害我家破人亡,这个由够充分吗?” 霍叙冬怔住了,回头看向沉默已久的袁纲。 而袁纲已然一副大势已去的模样,点点头,像临终遗言般:“革命还未成功,剩下的一切就交给你了……” “砰!!——” 话音未落,胸口的血就溅在了霍叙冬脸上,他的视野一片血红,朦胧中,他看着袁纲痛苦倒地,耳边传来古瑭的冷语: “霍叙冬,八年了……我等了八年,再次接近你,不过是想报当年的仇罢了。” 桌上的鱼肉凉了,碗边是炽白的鱼骨。 第30章 决裂 秋雨下过一阵,梧桐叶被落雨飒飒摇晃,扇得天气更凉了。 贾邦年伪装犯罪现场,找了个替罪羊,又动用了些关系,将自己和古瑭摘得干干净净。当晚的湖心孤岛上,左不过只有霍叙冬一人的证词,空口无凭。古瑭被审问几天没有结果,便放了出来。 他原本以为最后一次见到霍叙冬,是瞥见那张举报证词上的签名,没想到,从警局出来的那天,在门外看到了他。 雨珠坠落在街道的积水,勾丝弹起,混着肮脏的一切,皂白不分地流进下水道。 几天而已,天就冷了。 古瑭没有伞,上身只穿着那天的白衬衫,他冻得打了个冷颤,紧紧环抱着胳膊,一脚踏出,积水晕开了,倒影中出现了一把黑伞。 他抬起头,伞沿也跟着上移,露出底下一张冰冷的脸,戏谑道:“你真厉害。” 不知是冷秋的雨,还是因为这四个字,古瑭浑身止不住地发抖瑟缩,低头哑声,呼吸也艰难起来。 两人没再说话。 黑伞在雨幕中消隐,带走了古瑭为自己拢起的最后一丝温度。 —— 公墓建在半山腰上,余晖落幕,山间凉意更甚。一阵风掠过,山野的鸟儿划线远去,海面星星点点 ,是渔船三三两两地归港。 古瑭为两座墓简单清了下杂草,蹲下来,在碑前放了束花,闭眼凝神祭奠。 身后的树叶沙沙而动,笑嗔的埋怨声跟着脚步靠近:“还没死呢,你就上赶着拜我。” 古瑭依然紧闭着眼,念念有词道:“今天是你和袁纲的头七。” 陈明烁抬手在他脑后敲了个梆子:“嗬,多大的仇怨,这么恨我们?” 古瑭睁开眼,眼眶还有些红肿,怔怔道:“他好伤心,我从未见过他那个样子……” 声音凄哀发颤,任是多硬的心肠听了都会于心不忍,譬如陈明烁,古瑭叫他一声舅舅,虽是逢场作戏,他也听进心里去了。 他第一次像长辈般起了护犊之心,伸出手,生涩地揉了揉古瑭的发顶:“那你呢?” 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刽子手”,单薄的肩膀背起所有黑锅,古瑭真的能承受这些痛楚吗?陈明烁对着余晖叹息,没有答道。 这原本也不是他的考量,任务面前一切都能牺牲,这向来是他的人生信条。 “我没事。”古瑭抿着嘴,只这么一句话就略过了,好像所有的罪都是他应得的。 山风渐起,夕阳只余最后一丝霞光,将两人身影拉得斜长,陈明烁没再说话,看着风把古瑭的额发吹乱,盖住眼睛,没有了情绪。 良久,古瑭才开口问:“为什么非得安排诈死?” 服从命令是他的本职,那一日他匆匆接到消息,没有深问,虽然最后圆满完成任务,但到底也没厘清其中缘由。 “其一,贾邦年已然对你失去耐心,把你救出来是迫在眉睫的事,”陈明烁眉头紧蹙,双手背在身后,朝海平面看去,“其二,叙冬的任务已到了关键节点,之前来不及跟你说,花皮书的排查进度至最后三成遇到了瓶颈,线索纷纷断裂,连原先名单上的幕人也不再轻易上钩,显然背后有一双更大的手在操纵他们。” 古瑭站起身,追问:“能查到是谁吗?” 陈明烁摇了摇头:“这人藏得太深,派出去的人接二连三折戟,反倒是我们被他的杀手盯上,行动上处处受制。所以干脆将计就计,死人的身份总要比活人方便。” 第63章 话说到这,古瑭不由担心:“那叙冬呢,他继续行动没有危险吗?” “从他们的角度而言,捻碎了我和袁纲这两枚棋子,相当于和上面断了联系,足够压制我们的气焰,暂时不会再动他。你放心,监察厅还会有人与霍叙冬接应,我们也会继续在暗中联系你。” 事情的脉络古瑭懂了,但他依旧不明白:“为什么瞒着叙冬?你们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 “成大事者,必先学会忍受孤独,”陈明烁眼神微颤,“我们接下去的行动凶险万分,必要时会让霍叙冬亲手牺牲我和袁纲,以他的性格肯定狠不下心,与其到时候妇人之仁,影响行动,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告诉他。” 到底是怎样强大的势力让陈明烁几乎抱着必死的决心,又是怎样扫黑的决心让他做出这样的抉断。东南沿海上空如同有一只手掐着城市咽喉,古瑭此时才深感贾邦年所谓的蚍蜉撼树,惘惘道:“我们成功的概率有多少?” “九死一生。” 月到天心,夜色浓得像墨,星星点点的渔火凄清闪烁,将两人的面庞消融在靛蓝色的夜中。 墓园静极了,陈明烁顿了顿,回头道:“不过,我们两个老家伙会拼死保住你俩的性命。我这次来就是警告你,之前你被贾邦年突然发难,也许正是那人的授意。贾邦年虽然能保你一命,但大概也留不住你了,你最近千万要小心……” “噔,噔——” 远处山阶的脚步声渐现,古瑭按住陈明烁的肩,打断谈话:“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 密叶丛中没有光的概括,两人摒弃凝神,匿进了黑幕。 几米外的墓碑前,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无需抬头,古瑭便可分辨出那是霍叙冬的。 因为担心露馅,他一并把碑前的花拿了回来,现在新花更替,是霍叙冬恭敬摆上了一束,以及来自关越的第二束。 声响停了,两人大概在碑前悼念,安静许久后,才又听到霍叙冬的话音: “沈阔的病还没好吗?” 对方的声音有些迟疑:“……上次酒醉后着凉发烧,就一直没好全。怪我,没事带他出门醒什么酒。” 霍叙冬拍了拍他的背:“幸好你们不在,不至于让他亲眼看见舅舅的死。如果你们在场,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更糟糕的结果。” 那只扶在背上的手微微有些力道,虽看不清表情,但关越依旧能感受到霍叙冬的眼神,是一道浓郁的冷,就这么黑压压地蒙在眼前。 山风一过,地上的落叶嚓沙作响,深秋的夜冷得让关越打了个寒噤,他没有立刻接话,垂着头缄默不语。 很久之后,他才出声:“你和古瑭……曾经问过你一句话,现在我还想再问你一遍……你还爱他吗?” 秋风干涩,刮得古瑭脸疼,他的身影有些微微晃动,陈明烁扶了一把,才没有出纰漏。 从没有时间像这一刻那么漫长,古瑭蹲在地上,后颈发凉,头顶的月亮锐利高悬,像断头台上的一把刀。 “我依然爱他。” 霍叙冬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这样依然爱他的我,让我感到恶心。” 寒蛩哀鸣,盖住了灌树丛的窸窣声。 “唔——” 胃里宛如苦水倒灌,也许是陷入极度的悲痛,生性反胃让古瑭剧烈地干呕起来,他眼眶涨红,死死咬住胳膊,不让自己出声。 很快,泪水中闻到了一股铁锈味,树叶沙沙作响,不是风动,也不是虫鸣,而是带着土腥气的落雨。 最后一场秋雨连绵多日,宁州城断崖式降温,至此,那多情缠绵的秋,便无可挽回地远去了。 —— 秋末初冬,霍叙冬的工作重新步入正轨,只是物是人非,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不知事出何因,沈阔一直告病避世,甚至托关越递交了回老家修养的辞函。霍叙冬收到那封亲笔信,通读了一遍,没多挽留,连同关越也一并劝走了。 关越眼泪汪汪舍不得走,问他身边可还有能用的亲信,霍叙冬想了想,没过几天,把阿舟和龙哥从杭城叫了过来。 这俩人原先就是霍叙冬的手下,专门负责策展的物流运输,上次古瑭运货时也照例请了两人帮忙。霍叙冬关了工作室的修画业务,策展生意也一并萧条了,两人在杭城闲了大半年,坐冷板凳,干吃白饭,这次能得以召回,都兴奋不已。 说起这两人,可不是只会卖劳力的苦力工。霍叙冬起先找到他们时,是在一家地下的保镖贩卖场,名为“阿修罗”。 严格意义上,“阿修罗”也属灰色地带,进到此地的,大多是出狱后与社会脱节,因为背负污点找不到出路的人。 “阿修罗”的老板好心给了他们一次重生的机会,却也不是十足的善人。地下封闭式场地,小半个足球场那么大,黑压压地住了几百号人,每天就在擂台上打比赛,不是为了赌钱,而是从中筛选出最优质的保镖人选,说难听点的,就是打手。像他们这样的,经历过人生苦恶的极限,常常游走在法律边缘,甚至不在乎再进去一次,能做的底线,自然也比寻常保镖低得多。 他们当中,每月的前十名可供富人前来挑选,剩下的则继续练,继续打,排名越靠后,吃穿用度也最糟糕,常常吃不饱饭,但起码比饿死在外头要好。而阿舟和龙哥就是在这种地方脱颖而出的。 第64章 不过打手的身世背景,也是经由霍叙冬认真挑选过的。 譬如龙哥,四五岁时被父母抛弃,流落街头乞讨,饥一顿饱一顿,后来跟了社会大哥混日子。十二岁那年,大哥杀人犯了事,因他未成年,又感念大哥收留,就替人顶了罪。留了案底,出来了也没人要,他没读过书,也没个技术,再后来辗转着又回到黑社,当了个二把手。他人缘好,讲义气,人人敬他一声“龙哥”,有个小弟常年受他提携照看,与他感情甚笃,跟亲弟弟似的,可惜年轻气盛,再一次火并中与敌手双双毙命,他也一并牵连其中。 后来,在那个地下贩卖场中,龙哥遇到了阿舟,那个和他小弟长得极为相似的人。他一跟人攀谈,才知道阿舟原是个踏实努力的高材生,毕业后就去了大企业做财务,公司出了上亿的贪污案件,拉他顶替背了锅。人生最美好的几年就这么荒废在牢里,一生才学,因那个冤屈的人生污点,再也得不到启用。 阿舟起初在擂台的成绩一直垫底,惶惶度日,是龙哥每天拉他锻炼,教他格斗,不惜故意输几场积分等他,在地下室多苟了大半年,才终于拉着他一齐出线。 —— 瘦高的身段,西装笔挺,仿佛这才是许翊舟原本的样子,小麦肤色依稀记忆着他苦难的曾经,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快着步子,敲开霍叙冬的门。 门一开,他神色严肃,汇报道:“六欲天俱乐部开了场‘宠物’拍卖会……” 霍叙冬抬头:“有什么特别之处?” “古瑭也被陈列其中,”许翊舟言简意赅,“贾邦年卖了他。” 第31章 待价而沽 初冬清晨,玻璃结了一层霜,海色和阳光都淡了,入眼雾茫茫的。 霍叙冬在玻璃窗上哈了一口气,手指为笔,写了个“古”,结尾时笔锋一变,又改成了个“故”。 有一瞬间,他感觉回到了中学时代,母亲病故,父亲也跟着抑郁离开,这期间他为了中考住校三个月都没回家,一回家,家里只剩个年迈的奶奶,抹着泪终于跟他说了噩耗。于是,预期中家的热闹一下子抽离了。 而现在奶奶也不在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在了,真是令人窒息的孤独。 这种孤独感像饮了一口冰水,从舌尖汲入,流向喉头,又从食道一路浇灌到胃,冻得整个人僵成个冰棍,站在冬日的街道上,成为任何一根电线杆,从早站到晚。入夜了,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没有一人能带他回家。 他曾经以为古瑭会带他回家的。 事情发生已近一月,从当初的大脑空白,到如今已能坦然回忆当晚的细节。这期间,霍叙冬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不停搜寻线索和破绽,从证据链、尸检报告、甚至亲眼看着火化、入棺,可现实就像一道道无缝的墙,将他包裹在唯一正确的答案之中—— 古瑭的的确确杀了他们。真相很残忍,但他必须接受。 不止如此,当晚的事太过蹊跷,纵使古瑭事先踩点,安防也不至于如同纸糊。事发第二日,他熬了几天几夜将公司人员层层筛查。每家公司都有竞对暗线,这很正常,即使他早有预期,但筛查结果依然令他心寒,内奸竟与他如此之近。 沈阔或是关越,或者两人都是,还不能太早下定论,但他果断换掉了他们,让许翊舟和彦龙成了他新的左右手。 朋友、爱人、亲人,仿佛一夜之间都变得不可信,他的手掌贴在玻璃上,手臂一划,将那个“故”字抹去,视野一下子变得清晰。 可窗外依旧灰蒙一片,不过变成清晰的雾。 真相到底是什么,他看着自己润湿的手,陷在混沌中,找不到方向。信仰崩塌,仿佛一切都在失控。 这种失控的心率,就和当年隔了三月之久才听到父母的讣告如出一撤,他看着杂草丛生的墓碑,只能被动接受噩耗,甚至无法问一句为什么。他耳边还回响着父亲最后的话:“等你中考结束,爸爸就能带着你妈出院了,到时候我们在家好好做上一顿饭,为你庆祝。” 而这顿饭成了每年的清明寒食,真是可笑至极。 “咚咚咚——” 办公室的敲门声打断了霍叙冬的神游,门一开,许翊舟拿着外套进来,向他欠身:“老板,拍卖会的时间到了,我们该出发了。” —— 这家名为“六欲天”的俱乐部,坐落在寸土寸金的金融区顶层,毫不掩饰的声色犬马,专门为富商搜罗可口美丽的“宠物”。 除了季度的宠物交换大会,还有密闭式的vip拍卖,就和珠宝展会上拍下一条钻石项链并无二致,甚至还廉价得多。 霍叙冬进场下车,脱了外套,领取号码牌,带上一副黑色面罩。面罩只遮了半张脸,还能完整展露他冷肃的唇峰。 “您的排序为12号,5分钟后,我们将带您巡览拍品。您可事先翻阅展品信息,进入展厅后,您将无法携带任何电子设备。本次的巡览时长为10分钟,请您合安排时间,祝您遇至心仪,竞得愉快!” 霍叙冬坐在包厢沙发上,听着耳机里的女声播报音,随意翻开茶几上的一本册子,20只“宠物”,每张照片下密密麻麻记录了各种参数,从身高体重,脾气秉性,详细至舌头软硬和后面的开发程度。 突然翻至古瑭那一页,纸张微不察觉地颤了下,几秒钟后,霍叙冬的视线从照片中移开,面无表情地扫过一行行参数,停留在最尾的星级评定——4.5星(5星满级)。 第65章 因脾气不好,还爱撬锁逃跑,驯服难易度那栏扣了很多的分。 他不得不承认这家俱乐部的专业度,以他对这只“宠物”的解,这些参数记录得十分精准,无可挑剔。 包厢门很快被敲开了,一位身着制服裙的服务员走进,恭敬道:“霍先生,到您的时间了。” —— “滴”声一响,沉重的木门自动轰隆移开,入目是一条幽暗深邃的走廊,冷光从头顶往下照,打在木质地板上,像覆了一层霜。 霍叙冬单脚迈入,皮鞋底当即发出清脆的回响,告知着每个“宠物”该做好新一轮的准备了。 整条走廊呈回字形结构,出入口互不相通,里圈每隔十米陈列着一个“宠物”。这些“宠物”被关在一个个玻璃隔间内,头顶炽白的打光打下,背墙的黑色丝绒布将他们的肤色衬得雪白。 安全起见,每个“宠物”的脖颈都被一条锁链牢牢栓紧,买主可隔着玻璃观察他们的品貌、性格、以及眼缘。此外,这层玻璃不是全封闭式的,底部约摸留了20公分,可供买主踢踢小玩意儿,试试脾性和手感。 “回”字已走了四分之三,霍叙冬的脚步不紧不徐,将每个玻璃窗内的“宠物”都扫了一眼。 无论过去经历如何,或富家少爷,或地痞流氓,一沦落到此地,“宠物”们就得赶紧想办法为自己谋个好主人。有钱的主顾相貌参差不齐,多是发福的中年男人,年龄跨度更是从三十来岁一路飙升至八十。故此,今晚能见到像霍叙冬这般年轻英俊的,简直像中了头奖。 自打他迈入第一步起,几乎所有“宠物”的视线就牢牢扒在他身上,身形笔挺,气质儒雅,修长的骨节上戴了枚素戒,冷白反光随着步伐晃动微微闪亮,哪怕只露了半张脸,也遮掩不了好相貌。 原本跪趴着的“宠物”们纷纷半立起,由于被禁止出声,他们眼泪汪汪地试图用小声的呜咽、低鸣、或是锁链的敲击声吸引霍叙冬,可霍叙冬只是匆匆一瞥,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直至倒数第三个玻璃房前,一只手臂突然从底部缝中伸出,紧紧抓住了他的皮鞋。 白皙光裸的皮肤包裹着坚韧的肌肉,因长期见不到阳光,只吃流食,脸颊稍稍有些瘦削,连带着那只胳膊上的青筋也格外凸显,颤抖着,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霍叙冬终于停下脚步,转过来,微微弯下腰,看着玻璃窗内趴伏着的古瑭。 未着寸缕,脖颈上锁链的束缚使他只能摆出一个半跪半趴的羞耻姿势,他被迫仰起头,嘴巴翕动,试图想要说些什么,但出于各种客观的、主观的原因,他只能红着眼眶,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直直地看向霍叙冬。 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只是这狗向来是不听话的,他曾狠狠咬过霍叙冬一口,咬得鲜血淋漓,然后逃出家门,被人掳走,关在笼子里,又回过头渴望主人为他赎身。 事到如今,霍叙冬也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主人了,他勾起嘴角,冲古瑭一笑,那表情分明挂着温度,眼神却冰冷让古瑭不寒而栗,浑身瑟缩了一下。 古瑭这一抖,原本紧扒皮鞋的力道也失了,他的手刚松开一公分,就被霍叙冬抬起脚,狠狠踩在了地上。他随即重心不稳,再次跌趴在地,比一只狗都没有尊严。 做工精良的皮鞋尖压着他的手指,轻轻地踩碾,鞋底花纹不断凌虐着他的手背,他咬牙忍着碾疼,被不停磋磨,几乎能背录出花纹的样式。 手臂因伸出的时间太久而缺血,麻得像针刺似的,他强撑着身子向前匍匐一寸,眼前的皮鞋尖突然凑近,下一秒,他下巴一凉,被迫生硬地抬起头。 二十公分的空隙足够让下巴彻底抬起,他看着霍叙冬笑眼诡谲,声音冰冷:“呵,求我买你,不先表示一下,我怎么知道物有所值呢?” 只是隔了张面具,竟觉得此刻的霍叙冬好陌生,古瑭陷入了一场不知所措的恐慌,心口刺痛,强忍住喉头的呜咽。 但渐渐的,他认清现实,失去了希冀,连眼神也终于黯淡下来。他开始撕下好不容易愈合的自尊外皮,翻找脑海中,在坠落人生低谷那几年学到的知识——他低下头,伸出干净的舌尖,小鸡啄米似的,一点点舔舐霍叙冬的皮鞋尖,终于像只听话的狗。 这画面太过野艳,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甚至能听到细微的氵声,让旁边的“宠物”纷纷艳羡。 后脑勺起伏,隔着坚硬的皮质,似乎依然能清晰感受到舌的软度和温度,霍叙冬脑海不由闪过刚才那本册子上的参数——嫩粉色,软濡,灵活。 皮鞋被舔得锃亮,他的眉头却渐渐皱起,脑海思绪无比混乱。他看着古瑭全程没说一个“求”字,但每一次舔舐,每一次因为吞咽不及而委屈抬头时,那眼神,都像在无声恳求—— “求你,带我走吧。” 第32章 奴役 所有客人巡览完毕,今晚的拍卖会正式进入竞价环节。效率起见,拍卖师有权根据意向人数,对每个“宠物”的起拍价进行适当调整。 照片与实物具有一定差距,这也是线下巡览的意义。古瑭的分值原不是最高,但实打实地见面后,他那出挑的相貌,倔强的眼神,无一不勾起雄性们的征服欲和荷尔蒙,成了当晚人气最高的拍品。 高台上,玻璃箱中的古瑭一亮相,高昂的起拍价就令大部分客人噤了声,可珍品永远不缺买主,几轮举牌后,竞价竟依然焦灼。 第66章 玻璃后的古瑭半跪在地,手带着镣铐,自然垂下,刚好遮挡住隐私部位,他眼神黯淡,没什么光,可视线一直愣愣地扒着场下的某人,即使那人全程气定神闲地背靠沙发,偶尔两次举起号码牌,也没那么势在必得,连一个眼神都懒地给他。 从起初心跳随着竞拍节奏高低起伏,到后来,他渐渐感到一丝委屈,纵使诸如苦痛、酸涩的情绪早已将他蹂躏得麻木,可此时他依旧心涨得发酸,十分纯粹的。 他突然想起那条蓝钻项链,不同的是,竞拍对象从项链转移到了项链主人,而两人的关系也早已如同断珠,零落一地。 古瑭脑子嗡嗡的,过去的回忆不可遏制地涌上来,他低着头,屏着喉头的水气,双手死死相互掐着手心,才不至于当场哭出来。 “嗙!——” 拍定锤一响,他终于回神过来,这才发现霍叙冬已豪掷千金,拿下了他这只“宠物”的所有权,十分出乎意料的。 他用手背抹了把眼角的湿,突然觉得能一辈子当霍叙冬的宠物,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很快,所有的拍品一一获得归属,拍卖会的流程却还未结束,而是进入到当晚最激动人心的幕潮。俱乐部不成文的规定,新晋主人们可拉着“宠物”当众表演,不是强求,但任谁都不会错过这绝佳的兴致。 流程介绍过程中,古瑭像每只“宠物”一样,只穿了件衬衫,光着腿,带着锁链,叮呤当啷地被工作人员牵至主人身边。 他浑身瑟缩着,抬头短促地看了眼霍叙冬,随即低下头,生怕惹怒他似的,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服下摆,咬着发颤的唇:“求你……不要在外面,到家里,我随你……随你怎么弄。” 而当下的霍叙冬怎会体谅他的心情,甚至更加恶劣地嗤笑:“你只是个宠物。” 一句话让古瑭清醒地咋舌,彻底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他像死水一般安静下来,乖乖松了手,在众人的围观下,双腿跪地,将锁链的另一端捧给霍叙冬,按着俱乐部教的规矩,轻轻道:“主人,请您吩咐……” 他的话音又轻又颤,像石子敲在一块薄薄的玻璃上。 表演场子很大,主人和宠物们黑压压围了一圈,白光从中央天幕打下来,投射在一套红色沙发上,茶几上装备齐全,想怎么玩都可以。 霍叙冬牵着古瑭进入观众视野,全场的眼神立刻围聚过来,炙热的,贪婪的,一寸寸剜着古瑭全身,他下意识闪躲,锁链晃得叮当作响。 “跪下。” 一道低沉的嗓音发出指令,古瑭循声抬头,见霍叙冬已陷入沙发,翘起二郎腿,一手把着沙发靠背,一手拽着锁链往里一拉。 “唔——”古瑭被带着向前一步,踉跄跪地。 霍叙冬饶有兴致地勾了勾他脖颈上的皮圈,到极限处,又“啪”地松开:“要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古瑭的脖子红了一圈,脸却煞白,他努力忽视周围的目光,哆嗦着解开衬衣的第一粒扣子,随后是第二颗……至到衬衣褪至腰腹,才发现全身真的只穿一件上衣。 眼看就要春光乍泄,霍叙冬眼疾手快地扯住衬衫两角,兜着身子将人捞过来,用袖子快速在他腰间打了个结。 事情发生快得超出思考,几乎是用情绪做出每步决策,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伸入了古瑭的头发,按住头,把人往腰腹用力一带。 “低头,含住。” 古瑭愣了愣,没有多想,乖乖照做了。 口舌笨拙,欲语还休,他按着自己粗浅的论知识,被迫催熟,却别有一番风味。 之前隔着皮鞋的触感在此时呈爆炸式放大,极度的蚀骨、酥麻,令霍叙冬混身像过电一般。他的识海努力挣扎出一丝清明,蓄水的眉眼一勾,扫了圈人群,烦躁地蹙起眉,随即脱下自己的外套一展,盖在伏膝的人背上,将人笼罩起来。 那衣服有着属于他的雪松香,古瑭渐渐被安抚,沉醉其中。 这样的羞辱掺杂着一丝爱护,别扭的,矛盾的,反倒让他产生一股不可名状的兴奋,他开始享受这场以“宠物”名义的负距离接触,感受着头皮上指腹的温热,以及对方跟随自己的节奏微微用力。这让他生出别样的满足,连带腰窝的纹身也跟着发烫。 黑色大衣下是隐秘的起落,因生涩,干呕和呛咳声不断,但古瑭依然完成了“宠物”的第一次任务,霍叙冬餍足地勾起嘴角,很快饶了他,拍拍他的头,算作鼓励。 他突然爱上了这种感觉,是为数不多的,让他有十足掌控感的事。包括整场宠物竞拍,只要砸钱,就能让手里的古瑭乖乖的,再也逃不走。 —— 车门打开,古瑭被踉跄地推进车,“砰”地关上,粗暴地像扔了一袋垃圾。他似乎永久性地失去了副驾驶的位置,像狗一样趴在后座,眼皮直打架。 他太久没睡了,起初是睡不着,被贾邦年卖了之后又不敢睡,上一次安稳的睡眠是什么时候呢?好像也是在这辆车里,两人尽兴地玩了一天,回家路上他坐在副驾驶睡着了,醒来后,就落在霍叙冬温暖的怀抱里。 而现在,已至初冬,他全身只穿了件衬衫,身下冰凉的皮质硌得他骨头疼,即使如此,他依旧感到心安。还是那句话,能做霍叙冬的宠物也不错,他勾起嘴角,晃晃悠悠地陷入无意识中。 他累极了,可依旧没有睡眠,以至于霍叙冬一出声,立马睁开了眼。 第67章 “你真的杀了袁纲和陈明烁?” 一句话将他的困倦和安稳一扫而空。 横呈在两人之间的问题再次被提起,比古瑭想象中的晚,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这个答案,不是指内容,而是“承认”的勇气。 他语气麻木:“是,你不是目击者吗,还在证词上签了名。” 车厢空气中一下子挤入那日水汽的味道,紧接着车身一晃,车胎爆发出一阵刺耳摩擦声,在马路牙子边逼停了。 方向盘上的皮圈被死死地掐出褶痕,手指颤抖,霍叙冬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居然寄希望于时间能改变答案。 “给我个由。”他依旧不信邪,像个婚姻关系破裂的弃夫。 而古瑭却干脆利落地斩断他们的关系:“由早就在那晚给你了。” “我要听真话!” “……是真话。” 言语像刀,同样斩断着手脚的神经,古瑭一下子无力瘫倒在坐垫,再也打不起精神。 如果霍叙冬能瞥一眼后视镜,会看到古瑭汹涌不止的泪,但是他此刻无比混乱,只肯低着头,暴躁地自我拉扯。 第二次,车门“砰”地被甩上,是霍叙冬离开了驾驶座。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是下车前从手套箱底翻出来的,不知是谁塞的,此时却像一枚安定剂。 他手指夹着烟,冷眼盯着黑乎乎的玻璃,白雾从唇口吐出,与冬夜的雾气融成一体。 空气中有些潮,快要落雨了。 他毫无形象地蹲在马路牙子上,大衣拖地,初冬的风把落叶一张张往脸上吹,干得像纸,纸侧的锋利刮得他脸疼。看似脆弱的东西也能割出血,例如车窗玻璃后的那个人。 事到如今,该怎么处这段关系?爱与恨交织的浓烈情绪让他缺氧窒息,他被烟呛咳不止,又或许早已有答案,只是下不了手。 “唰——”车窗被移下,带出车里的一股暖流。 是古瑭注意到他咳嗽的动静,他脸色苍白,眼神黯淡:“想怎么处置我……我都能接受。” 烟一抖,霍叙冬心中像有什么被禁锢的东西,一下子解开了。 —— 月光被乌云遮住,夜空漆黑的面孔凝视深渊,雷暴和雨点轰隆砸下,煌煌闪光,山中的草木纷纷伏地遁逃。 车很快开进了别墅,上一次来这,还是古瑭半夜偷溜进来拿枪指着霍叙冬的头,威胁着要回手表。 客厅的大吊灯亮起,晃得古瑭眼晕,他手上的镣铐未解,就这么一路被霍叙冬像狗牵着,走过一楼拐角的某处,暗门移开,下了楼梯,被一把推了进去。 这是间地下室,里面黑漆漆的看不到一丝光,只能感受到呛人的灰尘和冰冷的铁床架。 他很快适应了黑暗,地下室的门没关,楼梯口青色、白色,一闪闪的闪雷把黑暗中的身影格外凸显,像整个世界的惊夜中只有他一般。 身影靠近,古瑭的手腕被一把箍住,箍得生疼。他咬牙反抗着,在力量的悬殊相较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双手被麻绳绑在床头,脚被锁上铁链,远远地系在床尾。 也许是动物本能上对压制的反抗,或是出于对黑暗的恐惧,古瑭挣扎着,哑声道:“叙冬……叙冬你想干什么……” “嘘……别这么叫我。” 霍叙冬凑到他耳边低语,不容反抗地将皮圈重新套在他的脖颈上,锁链叮呤当啷地往下蔓延,另一头,是他自己的手腕。 他的手腕很好看,白皙修长,攀附着令人遐想的青筋,黑色皮圈盖住了一截,一用力,反射出野性的皮纹。古瑭低头看着,下一秒就被攫住下巴,被迫仰起头。 “你不是早就清楚自己的身份了吗,乖乖听话,或许我还能好心给你一口吃的,让你活下去。” 霍叙冬笑得温柔,若不是那雾蒙蒙的眼里看不到亮光,这将是个如往日和煦的笑。 而此时,古瑭却觉得这笑容诡异、渗人,他的后背不禁一涔涔冒冷汗,濡湿了衬衫,只能闭上眼:“我知道,我只是你的宠物。” “不,你没有宠物那么好命,”霍叙冬指正道,“法律治不了你,我就让你做点旧社会奴隶该做的事,你可以告我滥用私刑,前提是你能从我这逃出去。” 一小时前在俱乐部,两人还有过短暂的温存,甚至此时霍叙冬的裆部也还能感受到余韵,可现在,他言语凉薄,像个十足的负心汉。 不,从整件事来讲,“负心”的应该是古瑭。 所以他没有一丝怪罪和抵抗,只是借着微弱的光,眼神温和地看向霍叙冬,点点头:“好的,主人……” 他明白,这是霍叙冬在心中的道德秩序下,所能做出的最后让步。 —— 雷暴轰隆砸下,铁质床架承受着暴戾地摧残,吱哑作响,古瑭咬牙颤抖着,雷电像劈在他身上,皮肉青紫。 从忍痛呜咽,直到被掐着下巴吻住,再也发不出声。 第33章 暗室逢灯 一夜雷暴晃得人心颤,晨曦微明,雨势由大转小,滴滴答答地打在屋檐铁皮上。 霍叙冬站在书房窗边,手里端着杯温热的茶,茶水雾气升腾,遮住了视野,玻璃窗又是模糊一片。他伸出手指,在窗上写了个“古”,这次续上了三点,成了个“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昨夜暴戾的荒唐中,他喘着粗气慢下来,眼神跟着清明了。床架上凌乱得不像样,即使没有床垫,他的大衣垫在古瑭身下,上面淅淅沥沥地抹满了透明度不一的白,在黑色呢布上格外刺眼。 第68章 不止只有这上面,还有古瑭的腿、腰、胳膊,确切的说是全身,都被抹上,他的脖颈还被自己死死掐在手里,眼里蓄满了泪,汩汩而落,和其它地方一样,兜也兜不住。 红、白、黑,入目只有这三种颜色,混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漩涡,他陷在爱欲、仇恨和……和什么?明明还有第三种情绪,可他头疼欲裂,怎么也抓不到。 只是为了报弑师之仇,一定是的!再有其他,最多就是对古瑭残留的爱。 茶杯里的水颤抖不止,茶叶跟着晃动。 可为什么当时的他,脑袋“嗡”一下,从心底生出一股强烈的心慌和羞愧,又是何原因呢。 神游中,许翊舟叩响了房门。 他进屋欠身:“老板,找我什么事?” “帮我查一下这个dr.k,”霍叙冬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放,指了指电脑屏幕,“上次竞拍项链时他竞价过几轮,我有些印象,这次宠物拍卖会上又有他,奇怪的是,其他宠物他一眼没瞟,看上去就是冲着古瑭来的。” 许翊舟略一思忖:“会不会是花名册上的人?” 霍叙冬起先也有此猜测,很快否定了:“不太像,他似乎没那么有钱,也没什么势力,但从举牌频次上看,他又十分地想得到古瑭,以及之前的那条项链,所以总在最后关头被迫放弃。” 一个中产的爱慕者?人物画像快速在许翊舟脑海里绘成,他掩嘴清咳一声:“小瑭……我是说古瑭,听说他在高中时人缘很好,会不会是哪个追求他的高中同学?” “不会。”霍叙冬很快否定了。 看出许翊舟的疑惑,他很快补充:“高中时我有几个竞争对手,我会不知道?” 为了防止再出现像赵孟阳下药拍照的那类事件,高中同学的信息全在霍叙冬的掌握中,话虽如此,但听起来着实有点暧昧,甚至有些酸。 许翊舟努力压下嘴角笑意,秉持着专业态度,继续推进线索:“那毕业后呢,古瑭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人?” 霍叙冬摇了摇头:“这也是我选择让你调查的原因,古瑭之前在物流公司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我记得那时候你和他是同事?” “是。”许翊舟回答。 “你们关系如何?” 许翊舟想了想:“点头之交吧,他很热心,帮过我几次,真正熟起来还是上次你交代我们一起帮他跑巡回策展,也没相处两天。” “行,我知道了。”霍叙冬用手指敲着桌子,突然又想起什么,抬眼问,“沈阔和关越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许翊舟应答:“能追踪到具体位置,要不要把人抓过来,问问清楚内奸的事?” 霍叙冬摆摆手:“不用,监控住就行,有什么动静及时通知我。” “是。”许翊舟应声,脚步却没立马挪开,好像有什么话堵在嘴里。 霍叙冬眉毛一挑:“有事想对我说?” “咚咚咚——”书房门再次被叩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门一开,先是锁链叮呤当啷的声音,随后古瑭端着茶托小心翼翼地走进,把茶杯轻轻放到霍叙冬手边:“主人,您的茶。” 脚上镣铐没太影响他的行动,可许翊舟还是看出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像是忍着什么疼。对此,他大概能猜到一些。 他和龙哥除了助的工作,作为贴身保镖,也一同住在别墅里。他们的卧室在一楼,离地下室有段距离,但昨夜地下室的门没关,那里头暴戾暧昧的声音就……他半夜披着外套循声靠近,偷偷朝下面看了眼,很快被一同吵醒的龙哥捂嘴拉走,向来宽和的龙哥对他严肃警告:“雇主的事别看,别问,管好自己的眼和嘴。” 刚才,他其实想问霍叙冬该怎么对待古瑭,今早他只接到一条“管好家里的奴隶”的通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 “去把昨晚的脏衣服洗了,”霍叙冬抬头瞥了眼古瑭,冷声道,“你应该最知道高级面料该怎么处,小心擦,别弄坏了。” 古瑭小声应:“是,主人。” 声音有些哑,显得更加含糊不清。 霍叙冬眉头一皱,看着他低头落垂的视线,价码道:“把屋子里的地都擦了。” “是。” “每个房间的床单被套也都洗了,包括许助的。”剥削变本加厉。 “是。”语气依旧逆来顺受。 许翊舟在旁站着,起了一身冷汗:“我,我可以自己来的。” “让他去,就这么点小事,”霍叙冬冷笑一声,“不然我不是白养他了。” 许翊舟咋舌,噤了声,龙哥说的果然没错,雇主的事就该少问、少听的。 —— 傍晚十分,雨点又沙沙响起。南方的树在冬季不会变黄,任由时间洗刷,窗外满景还是浓郁的绿。 雨打进来了,许翊舟匆匆关上廊庭的窗,正想找块抹布擦干窗沿,走到客厅时,看到了古瑭。 忙忙碌碌一下午,洗衣、烘干、做饭、擦地,锁链叮当声响到哪,便可知古瑭忙到哪。许翊舟逐渐认为这镣铐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制约行动,而是锁定目标。 薄削的蝴蝶骨在t恤内隐约起伏,室内温度打得不是很高,古瑭的后背依然渗出了汗。他跪在地上,已将一楼客厅的地擦了几个来回,还嫌不够干净,抹布放桶里搓了遍水,继续弯腰擦拭。 “小瑭,差不多了,”许翊舟看着有些心疼,“老板都出去了,你休息会儿吧。” 第69章 古瑭稍慢了节奏,抬头浅浅一笑:“但你看这屋子里,到处都是他的眼睛。” 许翊舟环顾了下四周的监控,无奈道:“可他也没说不让你休息。”他不由吐出心中所想,“难道折磨你,他会感到很快乐吗?” “会的,”古瑭的语气没什么情绪,“至少现在会的。” 许翊舟蹲下身,拉住他不停歇的手:“我不解,他不是曾经很爱你吗?如果真的恨你,他就不会亲自去赎回你。” “他想亲手折磨我,”古瑭终于停了手,直起腰身,吐出一口浊气,“袁纲和陈明烁的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应该要报复我,杀人偿命,现在这样起码能降低他的负罪感,已经是最温和的手段了。” 许翊舟仍是不解:“那你呢?他没有权利囚禁你,你为什么不跑,不反抗?” “因为我想跟他在一起,”古瑭闭了闭眼,藏不住内心深处的一丝憧憬,“十分地想,我想他也一样,所以把我绑在身边。即使我们的关系现在有些畸形,但终于还是在一起了,不是吗?” 许翊舟咬了咬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是不是觉得我们有些幼稚?”古瑭戳破了他的心思,轻轻笑了笑,“我不停做家务,锁链不断发出响声,也能让他安心知道我一直在家。” 心中的猜想被证实,却不是通过制定“安防计划”的霍叙冬,而是古瑭。许翊舟暗叹两人之间无需言语的默契,也同样感悟到,或许古瑭和霍叙冬本就是一路人,情深、偏执。 —— 深夜,霍叙冬回家了。 听龙哥说,花皮书计划进行得不是很顺利,果然,一见到霍叙冬的脸色黑得可怕,连带着周边气温都降低了。 许翊舟迈着步子紧跟身后,接过他递过来的外套,听到他问:“古瑭呢?” “累了一天了,刚睡下。”他答,他刻意把语气重音放在第一个字,希望霍叙冬能注意到。 好像有点见效,霍叙冬点点头,原本计划去地下室的路线也改回了书房,径自离去了。 到了半夜,雨势又大起来。 许翊舟半梦半醒,隐约记起傍晚关窗时看着雨势还小,留了几盆花放在廊庭外喝水,现在听这风雨动静,怕是要被蹂躏得直不起腰。 他实在挂念那几盆花,咬牙把自己从床上挖起来,披上外套,走出房间,路过走廊拐角时,发现暗门依旧开着,视线沿楼梯下去,地下室的门也没关全,留了条缝。 他发誓,起初真的是听到古瑭的惊呼才慌忙下楼,但走到门口时,却觉得声音越来越不对劲。 —— “求求你,叙冬……别再……了……” 古瑭的声音颤巍巍的,混着手脚上晃荡的锁链,发出难耐的挣扎声。 霍叙冬拍了拍他的大腿,笑容有一丝危险:“叫错了,惩罚继续。” …… 他呜咽着像个散架的玩偶,智混沌杂乱,除了冷汗,水分似乎以另一种形式排出了体外,例如他止不住的泪。 许翊舟从门缝偷看着,惊得合不拢下巴。 …… 古瑭的脸透着喘息的红,眼眶里波光闪烁,却如狼崽般倔强地忍住声,复杂的气质完美融合在这张脸上,强烈的控制欲令霍叙冬腹中火苗腾地燃起。 “乖一点,就不会疼了。”他一把抓住古瑭的双腿,扯下一旁的麻绳将它们牢牢捆住,然后粗暴地撕开他本就破烂的上衣。 古瑭挣脱不开,t恤底下半个胸膛露出来了,触目惊心的鞭痕横呈在皮肤上,随着呼吸起伏,眼角因挣扎颤抖,不断溢出生泪水。 而霍叙冬只是笑,诡异地微笑,他站起身,手指摩挲着,欣赏自己的作品。 但很快,笑容渐渐淡了,化作浓烈的悲伤和心疼。他的指尖轻轻触碰古瑭的脸颊,怜惜地问:“很疼吗?” 古瑭滚了滚喉结,睁开氤氲的眼,好久才找回神识,虚弱道:“别怕……继续吧。” —— 次日晌午,许翊舟目送霍叙冬离去,等车子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匆匆溜往地下室。他已经一上午没见到古瑭了,慌得很,生怕霍叙冬闹出人命。 “咚咚——” 他叩响地下室的门,半晌,里头才传来声音,不是很大声,但足够清晰:“是阿舟?进来吧。” 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端着午饭,小心着步子进门,与想象中的脏乱不同,地下室虽没那么亮堂,但点了盏温馨的灯,布置得也挺干净。只是古瑭看上去累极了,靠着床头,盖着被子休息。 许翊舟在床上架了个小桌板,把餐盒摆开,鱼肉和一些蔬菜。 古瑭看着饭菜顿了顿,微笑道:“谢谢。” 想着霍叙冬随时可能回来,许翊舟顾不上措辞,开门见山道:“小瑭,想不到老板会这么虐待你,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想逃吗?而且他似乎……似乎……”他回想起霍叙冬冷漠而诡谲的笑,就忍不住汗毛直立。 “似乎心有些不正常?”古瑭接过他的话。 许翊舟抿着嘴点头:“是……” 他本想告诉古瑭,自己可以趁机帮他逃出去,不料古瑭只是清浅一笑:“我知道的,从高中起,就一直都是知道的。” 第34章 鱼刺 爱的种子埋在少时的那场国画比赛,不知何时起渐渐萌芽。 第70章 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在小摊前再次遇到霍叙冬,是一件令古瑭极为惊喜的事。更别提两个月后,两人升到同个高中,分到同个班级。 那段时间对于古瑭而言或许是幸福的,但于霍叙冬,却是孤独面对父母双亡的人生拐点。 起初一年,两人相处得并不融洽,霍叙冬阴鸷冷漠,古瑭只能一味追逐他的脚步。刚开始,他只以为霍叙冬突逢变故,加之贫穷带来的自尊心受挫,才不愿搭他。等后来发现问题时,才知道他独自一人,真正想掩藏些什么。 直到今天,古瑭也无法确定,掩藏在霍叙冬心中的阴暗面到底是天生,还是后天诱发。甚至无法判断,这到底是否构成一种心疾病。 初见端倪时,是在高一的下学期,向来不迟到的霍叙冬竟然错过了早读。一节课,两节课……空桌子上的试卷越堆越多,老师不耐烦地追问下,古瑭才意识到,他旷课了。 当时他还不知道,那天是霍叙冬父亲的忌日。 一个没钱的高中生能跑去哪呢,古瑭请了半天假,跑出学校,将霍叙冬平日的活动区域都翻找一遍,最后在一堆烂尾房中找到了他。 刚下过雨,空气中都是钢筋水泥的味道,因这片工地荒了许久,沙地里已经有短茬的草冒出来,毛茸茸的,一片嫩绿。 四面透风的楼架里,水泥板还在滴答着水,霍叙冬蹲在地上,背对着他,双手一下下地用力,不知在鼓捣些什么。 他几步跑去,喘着粗气冲到霍叙冬面前,下一秒,地上惨不忍睹的血腥便令他眼前一黑,腿软着差点没晕过去。 霍叙冬在虐杀一只鸟。 古瑭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手上肢解分离的残忍动作,机械麻木,似乎连耳朵也听不到了。 “叙冬……”他忍不住轻唤了声。 霍叙冬这才停手,像台生锈的机器看了看手上的血,又看向古瑭:“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本以为会看到凶狠残暴的眼神,古瑭紧紧攥住手指,待视线相触时,却只看到霍叙冬失焦的瞳孔,黯淡无光,没有任何情绪沾染。他蹲下身,霍叙冬看他的视线也跟下移,几秒钟后,便也不看他了,继续贯注手上的动作。 古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冷静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勉强用平稳的语气问:“为什么这么对待这只鸟?” 霍叙冬的手顿了顿,呆滞地思考起来:“它太自由了,它凭什么这么自由……” 他手上动作随言语变本加厉,令画面更加不堪,古瑭拧着眉,强压下住胃里翻涌出来的恶心,细一辨认,才发现这只是他们当初在这里救下的小鸟。 伐林造楼,导致这一带许多鸟儿无家可归,只能把窝搭在钢筋水泥里。那天,他们在捕猎者手里救下这只鸟,喂了点口粮将养着,小鸟很亲人,常常摊开翅膀轻啄它们的手指,日复一日,本以为养出点感情,却在某天夜里偷偷飞离了。 那只鸟头上有一搓形状奇特的红毛,古瑭不会记错,但他不过也只是个半大孩子,此刻不由慌神害怕,全身发抖着,不是怕霍叙冬会伤害他,而是怕霍叙冬会被大人发现,被当做怪物抓起来。 他只能凭着本能去解决这件事,顺着霍叙冬的思路,颤声问:“所以,你是在惩罚它吗?” “不,”霍叙冬低头翻了翻那滩烂泥般的东西,“我只是在寻找它自由的由……它不告而别,他们总是不告而别……我在它心里找找有没有挂念我的位置……今天我看到它又飞回来了,我本想给它装上脚链,但它总是扑腾着翅膀反抗,于是我就掐住了它……。” 古瑭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把语气放得更温柔些:“没事的叙冬,今天只是场意外,以后你不会再这么做了对不对?” 霍叙冬与他对视,愣愣道:“为什么不会。” 古瑭听得背后冒汗,手指纠缠着衣摆,试图作出解释:“因为它会感觉到疼,它很痛苦,这是不道德的行为。” “不道德,”霍叙冬问他,“什么是道德?……是能让他们不离开我的东西吗?” “叙冬……”古瑭顿时心慌地想哭,眼睛红红的,簇地淌下一行泪,“如果你做了不道德的事,别人会感到害怕。” 霍叙冬的眼神似乎有丝闪动:“所以你也在害怕吗?”他抬手抹去古瑭的泪,可他满手血迹,越擦越脏,越脏就越拼命地擦,到最后,那血就像是从古瑭眼角流下来似的。 他的心猛然一跳,像搁浅的鱼重回海里,终于大口着呼吸。 他的语气有些急切:“你别哭了,我听你的话就是,你教我,教我可以做什么,不做什么,我就不会再做不道德的事了。” 自那天起,古瑭天天拿着本《道德经》在霍叙冬耳边念叨,即使经书晦涩难懂,常常不解其意,他还是照本宣科地念给霍叙冬听,像个小和尚念经似的。 也不知这本经书是否真有奇效,后来,霍叙冬就真的再未做过出格的事,因怕着古瑭伤心,甚至成了另一个极端,道德洁癖。 这就样,掩藏在霍叙冬心底的阴暗面被迅速纠正了,古瑭将它解为短暂的悖德人格倾向,霍叙冬只是受了刺激,游走边缘,构不成真正的人格障碍。就像“语义饱和”,看久了一个字便不解是什么意思,也许霍叙冬只是咀嚼“道德”久了,钻进了死胡同,才会一时间摸不清它的含义。 第71章 当初他真是这样天真认为的,直到他再次在电脑里看到赵孟阳的照片,看到那些残忍非人的伤口,血腥暴戾的画面,都由霍叙冬一手造成。他才意识到,那些阴暗面从未消失,只是由霍叙冬后天构成的“道德标准”一直牢牢束缚着。 如果他回头留意,会发现很多蛛丝马迹,例如重逢后,霍叙冬几次掐住他脖颈的手,到后来甚至不惜伤害自己,故意撞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将它撕裂,任由其腐烂,只为博得他源源不断的同情。这些偏执,其实都是不正常的。 —— 许翊舟听完这故事久久不语,只呆愣地看着古瑭进食,碗里的粥快凉了,还是慢吞吞地小口啜饮,菜和鱼肉也没动几筷子,看上去似乎胃口缺缺。 “是饭菜不和你胃口吗?”他问。 两人的相处时间不多,但许翊舟依稀记得上次一起跑长途时,霍叙冬经常点这几道菜,应该都是古瑭爱吃的。 古瑭不好意思地笑笑,用筷子拨下片鱼肉,塞进嘴里:“不,是我喜欢的。”他胡乱塞了个借口,“可能是最近嘴里比较淡,鱼有些咸了。” “我去帮你倒杯水。”许翊舟站起身。 古瑭紧忙摁住他:“没事,真的不用麻烦了,喝点粥就行。” 许翊舟不由分说地离开房间,快步走向厨房,饮水机滴地一响,玻璃杯里徐徐灌上水。 水还未满七成,倏地,就听到远处地下室传来锁链的拉扯声,他吓得赶紧拿起手中的杯子,匆匆赶回去。 床上已没有了身影,小桌板被推倒在一边,古瑭蜷缩在床脚,脊背骨节剧烈起伏,不停干呕咳嗽,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病态,像快要断气似的。 许翊舟赶紧把杯子往旁一放,搀扶起他,顺着他的背问:“怎么了!是不是呛到了?”话音未落,他的视线瞥过地上呕出的粥,惊讶地发现里头竟混有一丝血迹:“你不会是……” “别怕,”古瑭强行抑制住喉头的异物感,勉强从齿缝中挤出解释,“只是卡到鱼刺了,我没事。” 这阵仗把许翊舟吓得不轻,他眨巴了两下干涩的眼,强迫自己恢复智:“不能再用力咳了,会越扎得更深的!深呼吸,忍住咳,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怎么了!” 楼梯口霍叙冬的脚步声响起,带着与语气一样的焦灼和冷峻。 黑色呢大衣沾着外头的寒气,或是他自己的,总之都令许翊舟深感自己时日无多,他立刻眼疾手快地让了位,把古瑭扶进对方怀里。 “午饭吃了鱼,卡住刺了。”他简明扼要道。 “以后不准给他吃鱼,”霍叙冬阴沉着脸,忍住脾气,“帮我把医疗箱拿来。” 许翊舟惶惑:“不……不送医院吗?” “还不快去!” 古瑭忍着咳,在怀里虚声道:“别凶他……咳咳,别担心……我真的没事。” 一进气,就要咳,霍叙冬一脑门子官司,紧紧抱住怀里的人:“闭嘴,笨蛋!别说话了。” 医药箱很快拿来了,许翊舟见古瑭陷在霍叙冬怀里,呼吸渐渐平稳,咳嗽似乎也好了些。 “阿舟,帮我扶着他,”霍叙冬接过医药箱,将人交接,熟练地准备好工具,“把他的嘴掰开,手电筒照到舌根。” “好。”许翊舟立马照做。 霍叙冬将喉镜深入探查,转了几个角度,很快找到了刺,另一只手用异物钳稳稳伸进,一夹一带,利落地取出,全程不到十秒钟。 这套行云流水的操作可把许翊舟看呆了:“老板,你练过?” “嗯。”霍叙冬应声。 劫后余生的古瑭擦了擦嘴角,喝了口水,不好意思地向许翊舟解释:“抱歉啊,我有习惯性卡鱼刺的毛病,吓到你了。总是跑医院也麻烦,所以叙冬……主人就学着自己处,一般性的深度都没问题。” 霍叙冬收拾完医药箱正要起身,被许翊舟一把拦下:“我拿回去吧。” 地下室很快只剩两人,霍叙冬把古瑭打横抱到了床上,脱下外套,自己也坐上去,从身后抱住他,紧紧圈在怀里。 床头留了盏台灯,黄澄澄的,为他们圈出一笼橘黄的空间,像落日余晖一样,没有矛盾和仇恨,带来短暂的平和。 霍叙冬记得自己曾说过,习惯性卡刺是一种心障碍,潜意识是需要获得关爱,他曾向古瑭许诺:有他在,不会再卡着了。 那么今天发生的这一切,是因为古瑭失去了自己的爱吗?一想到这里,他的心被狠狠一拧,闷痛地发酸,发涨。 即使他已极力压住泛起的悔意,可昨夜的荒唐事还是一帧帧刺激着他——古瑭脆弱地在他手里哭,煎熬时哭,释放时哭,像个破布娃娃随他拆开、摆弄,实在受不了时,也只是颤巍巍地攀住他的手臂,从未喊过一句疼。 碰洒在古瑭脖颈的呼吸越来越滞重,霍叙冬环抱着他,紧了又紧,他从未否认过对古瑭的爱,甚至没有减少分毫,可横呈在他们之间的罪孽该怎么解,他紧箍着怀里的人,恨不得把他捏成小小的泥人,就摆在自己的书桌上,该有多好。 “主人……”古瑭忍不住开口,“我有些喘不过气……你别害怕,我不会走……” 第二次了,明明古瑭才是被圈禁的人,到头来被安慰的却是自己。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从t恤领口下清楚看到斑驳的痕迹,每一道,他都记得是如何诞生的,他突然觉得自己与赵孟阳没什么两样。 第72章 “我这样对你,你恨我吗?”霍叙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心态,更不知道希望听到对方怎样的回答。 此刻他有些遥遥无主,在这段禁锢的主从关系中,自己似乎变得被动,似乎在寻求对方的决断,或厌恶,或逃离,都可以。 “不,”而古瑭只是轻柔地笑笑,“我知道你最近压力很大,对我做的这些……会让你感到放松。” 那笑容里似有神性光亮,霍叙冬眼神发直,像个游步在皈依门口的信徒,迫切道:“那么你呢?” 古瑭勾起嘴角:“我也因此感到放松。” 一道白光霎时在霍叙冬脑中炸开,化成缥缈梵音,不绝于耳,他低声重复着古瑭的回答,眼神变得幸福而明亮。 默契让他们选择用这种方式化解“仇怨”,荒唐且不自爱地在一起。 如果此刻,霍叙冬向古瑭请释,除了爱和恨,第三种情绪到底是什么,那么古瑭一定会告诉他,那是一种因背叛而诱发的控制欲,是对自己擅自拥有自由的惩罚。 而他不会感到一丝害怕或痛苦,相反的,他觉得无比安心。 第35章 道德经 因身份被怀疑,“枪杀”袁、陈两人是古瑭最后的卧底任务,一来是为躲过“幕后大手”的追杀,二来作为报酬,贾邦年最终选择放了他,即便把他卖到宠物俱乐部,也是给他一丝被霍叙冬救出的生机。 可三只老狐狸只顾自己交锋,却没有一个为古瑭考虑过,之后他该如何面对霍叙冬。 任务完成的当晚,古瑭的两枪像打死了自己,他行尸走肉般地躺回床上,满身的假血浆也顾不上擦,就这么直挺挺地躺着,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 人生一下子又失去目标,命若琴弦,弦丝再次松动,以往被压下的抑郁、焦虑一下子又涌上来,他像一尾游在深海的鱼,海底四围没有其他活物,头顶只有一小点光亮,他拼命往上游,一直游,游到尾鳍断裂,鱼骨和鱼刺纷纷从肉中剥离,但头顶亮光始终维持着这么小,似乎压根不曾挪动。 “滴滴滴——”闹铃一响,他才发现自己竟睁着眼进入了睡眠,或者压根没有睡着。他眨了眨干涩的眼,肉皮像磨在砂纸上,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碎片化的词,例如“抑郁恶化”、“躯体木僵症”,都是心医生让他警惕的症状。 他吓得立马从床上坐起来,跌跌撞撞地翻找床头柜里的药,抖着手挖开铝箔,生吞了几粒药片。 呼吸剧烈起伏,直到胸口的钝痛与世界渐渐剥离,蒙上一层安全玻璃。他攥紧拳强撑着,撑着一股决不能被打倒的信念,撑到能收到胜利的捷报,向霍叙冬说出真相一天。他决不能枉死。 就这样,在嗜睡和失眠之间反复徘徊,在几平米的房间中苟延残喘,他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直到贾邦年打开门,把他拽出来,送去医院电击治疗,又将他了发,洗了澡,最后扔到宠物俱乐部。 当时的他连辨人都有些困难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真成了一条称职的“狗”,他听到贾邦年离开前在他耳边说:“我只能帮你到这,好死不如赖活,有什么屈辱都受着,撑到能见到霍叙冬的那天。” 语言系统彻底失灵,他趴在宠物笼子里,只能一直呢喃:“叙冬,叙冬,叙冬……” —— 霍叙冬的身影渐渐清晰,古瑭揉了揉眼,用胳膊肘撑着坐起身,脚上链条也跟着叮当作响。 地下室不见天日,他早就算不清日子了,但勉强能从霍叙冬“光顾”他的次数估算个大概,应该是彻底入了冬。 此前身子一直没养好,这段时间又着实被霍叙冬挖空了精气,也不知是因此劳累,还是在霍叙冬身边得到安稳,他最近食欲大增,变得贪睡,像准备冬眠一样。和之前毫无质量的嗜睡不同,现在每晚的梦境都香甜沉醉。 话虽如此,但他不曾想霍叙冬一朝开荤,像开窍了般,每天变着花样在他身上尝试各种手段,乐此不彼。 他今天实在有些累了,再也折腾不起,只能攥着被子后缩,小声求饶:“主人,我今天真的不舒服,可不可以让我缓一天……” 霍叙冬拧着眉,不悦道:“过来。” 古瑭无法,只得咬了咬唇,挪着屁股凑近一步,随后扯开被子,低下头,乖乖解开自己的裤腰带。 动作的手很快被霍叙冬摁停,意料外的,霍叙冬起身坐到自己身后,令身子靠向他怀里,一旁的被子被他一手扯过,将两人裹起来,仔细掖好。 一扯动,腰上快断了似的酸痛,令古瑭昏沉的脑袋立刻清明起来,“嘶——”他忍不住咬牙失声,随即听到耳边及轻的一声叹息。 被窝被再次掀开,他感受到霍叙冬的手拉开他的t恤,覆上侧腰,一下下帮他按摩。 “呃啊——” 这酸痛劲儿酥麻爽利,他不由溢出声,意识到时,赶紧咬住唇,脸上红晕又深了几分。 “别咬了,刚结痂。”霍叙冬蹙起眉,用指尖抵在牙关,“真难受,就咬我吧。” 低哑的嗓音略带粗粝,和手指上的茧似的,刮得心底发软。逐渐的,手指开始不老实,古瑭被搅得有点昏头,小狗舔食般地听话配合,像检查一样被细寸拿捏,软溽、缠覆,因手感太好,霍叙冬忍不住将他的下巴一扭,低头品尝。 时间被拉得绵长。 第73章 再亲下去就要出事了,霍叙冬终于松开他,下巴抵在他肩头深呼吸,摒弃脑海中各种旖旎念头。 古瑭泛着水红,胸口同样微微起伏着:“我没事的,如果你实在想要……” “不用,”霍叙冬打断他,“我带你去楼上。” “什么?” 没等古瑭反应过来,霍叙冬已下床打横抱起了他,每走一步,锁链响动一声,就这么叮呤当啷一直响到书房,将他安放在临窗的坐垫上。 封闭式阳台,落地窗将傍晚景色一览无遗地投入到屋内,浅蓝的天空过渡到淡橘色,所有的影子都被拉得斜长,包括古瑭的眼睫,扑闪一下,在墙上留下生动的印记,那眼神里有对屋外自由的期待,但他只是像小狗一样缩在坐垫上,听话地抱着腿,缩起脚。 “很冷?”霍叙冬注意到他的动作,起身离开书房。 隔壁衣柜一阵窸窣响动,没一会儿,就见霍叙冬拿着一双袜子回来,蓝白条纹,毛茸茸的,是过冬的袜子。 他蹲下身,将袜子往古瑭脚上套,袜筒仔细地塞进镣铐里,确保脚踝不会再感受到凉意,才把睡裤放下来。毛圈闪着银色,倒像是条精致的脚环。 他抬头问:“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十分温柔的语气,一下子让古瑭的眼睛泛了潮。 “嗯。”古瑭点点头,隔着袜子贪恋着霍叙冬手心的温度。 两人对视的眼神在黄昏中暧昧不清,霍叙冬先行移开,清咳了一声。 他起身在书架找出一叠纸、一本古籍、又在书桌上搜罗了一筐工具,回到阳台,将东西在案几上依次排开。 与寻常尺寸不同,阳台的案几长而宽,霍叙冬似乎常常在这里修画,古瑭猜到他的意图,也这么问了:“你要带我修什么?” 霍叙冬将那本古籍小心摊开,指着残余的字,冲他浅浅一笑:“你认识的。” 从这个角度看,字是反的,但一点不影响古瑭识别,他认了几个字,很快辨出:“这是道德经?” “是,<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的手抄孤本,”霍叙冬简短解释,“博物馆托人送来修复的,我这两天挤了点时间出来,你来帮我打下手。” 他将残碎的纸张拼齐,用排刷沾了点水,仔细摊平,让古瑭也跟着照做。 古瑭学得很快,也照着捻平了一页纸,他低头看着上头的字,犹疑道:“为什么要让我看道德经?” 很多话无需解释,霍叙冬手一顿,放下排刷:“你还记得当初,你天天在我耳边念道德经吗?” “嗯,”古瑭垂头一笑,“后来我才知道,那本书讲得哪是道德啊,通篇都是哲学和治国策论。” 霍叙冬也跟着笑,笑容里含着对往事的怀念:“你要说是道德也对,只不过不是死板的教条。” “今天什么日子,”古瑭抬头看了看日历,又看向他,“怎么突然和我聊起这个?” 霍叙冬撕下一块补纸,继续修复工作:“你还记得,其中有一句‘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么。” 古瑭也学着裁了一道纸,点头:“记得。” “你是怎么解这句话的?” 古瑭低头思忖半晌,抬眼道:“对老子的解读有很多种,无为而治,顺其自然,但我更倾向‘无为’是‘无违’的说法,不违逆事物发展规律,所以要做更多的事造就‘无为’,也就无所不为。就像禹禁,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长。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略,以成鱼鳌之长。” 霍叙冬眼神有些闪动,接过他的话:“退耕还林,伏季休渔,自古就有这个道,所以老子的念从来都不是消极避世,我也和你一样的想法。” “难道……”古瑭眨眨眼,“你该不会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改掉了那个恶习?” 霍叙冬摇头失笑:“不,当时我也听不懂这本经书到底在讲什么。”他伸出手,点了点古瑭的手背,“我是想对你说,我和陈明烁原本也在为社会秩序的‘无为’,做着一些‘无不为’的事,我不希望你永远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这话有些劝降的味道,古瑭觉得好笑,饶有兴致地问:“你在感化我?”他用不确定的语气确认,“用修经书的方式?” “最近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你大伯的死,陈明烁和袁纲老师的死,恩怨相报,这笔账怎样都算不清。”霍叙冬补完手里的一页纸,将他放置一旁晾干,“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应该教你怎么选择正确的路……你曾经也是这么教我的。” 言辞恳切,正直凛然,与前几日对他“重用私刑”时判若两人,古瑭压着嘴角的笑,觉得此时的霍叙冬有些单纯的质朴,故意逗他:“你以什么身份教我?你的仇不报了?” 霍叙冬拧眉深思,作答道:“我说过,我是你的主人,我会一辈子养你,并且有义务教育你,你也要听话,这样我们才能长久,知道了吗。” 也不知道是嘴硬,还是真这么想,即便一口一句“主人”,古瑭也只检索到“一辈子”这词,便尝了蜜似地抿嘴笑开了。 “喂,你笑什么。”霍叙冬不好意思地推搡他,“你到底答不答应,要一直听我管教,不再做那些非法勾当了。” 非法?……话说到这,古瑭的心猛然一跳,笑容渐僵,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犯罪行径”始终未曾洗白。而这么多天,霍叙冬一直陷在自我矛盾的纠结中,面对一个“犯罪分子”,到底是用怎样的心情解和宽恕自己呢。 第74章 “叙冬。”古瑭轻轻唤他。 “嗯?” 一簇用宣纸叠成的腊梅花枝递到眼前,小巧精致,共八朵。月光的白撒在上面,真淳而坚定,散发着无边无际的热烈的温柔。 “今日立冬,生日快乐。” 第36章 哥 洁白的腊梅开在眼底,霍叙冬愣住了,与其说是愣,哽咽占更多,他喉头堵着声音,外头月光照进来,斜斜一道,令他想起多年的那个雪夜。 经历越多,回忆反倒越稀少,总是重复记起一个画面,那一夜,古瑭激动地寻来父亲的画,冻得晕倒在他怀里。 头顶的雪花渐渐与手中的纸腊梅重叠,拟态逼真,霍叙冬动了动唇,墙上冷蓝色的剪影也跟着动了动。 “最近我常常觉得,看不清世界的真假,我总会忍不住怀疑每一件事的真实性。”他垂头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像在自述,又像与古瑭倾吐,“你知道么,就像我修的那些画,乍看起来毫无错漏,但我知道哪些地方是我精心填补的痕迹,它们原本不是这样。” 一边听,古瑭的心一边被狠狠揪起,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心疼,他试探着应和:“怎么会这样。” “碍于身份关系,我本不该和你说这些的,但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和谁倾诉,”霍叙冬顿了顿,继续道,“我们的对手,也就是以贾邦年为枢纽的关系网,其中有上千个人名记录在册,名为花皮书。我曾怀疑过花皮书的作者就是陈明烁,哪怕他一再否认。可直到他死了……” 古瑭接过他的话:“直到他死了,你发现花皮书的记录依然继续,你才真的相信花皮书不是由他编写,而是另有其人?” “是,”霍叙冬抬眼看他,眉目沉重,“但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这么核心的成员至始至终从未露过面,哪怕陈明烁死后,局面艰难,也没站出来与我汇合,我甚至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又或者是……陈明烁根本就没死,所以他依旧能在暗中传递信息。”他目光灼灼,猛然捏紧古瑭的手:“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这事再怎么样,问不到古瑭身上,至少霍叙冬是这样认为的,他觉得自己像只无头苍蝇,毫无道地向古瑭发问,很没有道,或许,他只是想找个人聊聊。 而作为那个“核心成员”、花皮书的编纂者,知晓一切答案的古瑭,却沉默地低下了头。 他不得不承认,霍叙冬已然猜得七七八八,自打他被“囚禁”限制自由后,花皮书的记录任务就转由陈明烁暗中继续。他最后一次获知组织动态,还是上次面临线索断裂时的处境。从霍叙冬近期日渐忙碌,时常不着家的状态来看,组织应该在重新桥接线索,建立新的人脉资源,挖出最后三成重要幕人,以及头顶那双诡谲隐秘的大手。 在这样重要的艰难时期,面临“指挥官”的阵亡,朋友和爱人的背叛,只凭自己一人单打独斗,咬牙撑过,该是多大的压力。 古瑭的手牢牢反握住他,不答反问:“你把机密都抖露给我,不怕我再次背叛你吗?” “你会吗,”霍叙冬把他的手拉到胸前,贴住心脏的位置,话音随着心跳颤动,“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对不对?我已经……能原谅你的一切,”他的嗓音有些哽咽,“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总是输,我只求你好好跟我走下去,一起安稳度日,好吗?” 古瑭哑然失笑:“叙冬……” “求求你,这是我的生日愿望。”霍叙冬紧握住他的手,手心涔涔地冒汗,滑得很,他快要握不住古瑭了。 地板上烛光跳耀,风一过,带来那股熟悉的雪松香,像一块寒风凌冽中焚烧过的木头。古瑭又觉得那香味是从霍叙冬眼里流出来的,他伸手擦去霍叙冬的泪,觉得他无比孤独、可怜。 他轻轻点了点头,应下了。 看了看窗外,他温柔笑道:“我们出门,帮你过个生日吧。” —— 霍叙冬许久没像现在那么开心过了,他把方向盘攥得很紧,另一只手虚握着古瑭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手心。 哪怕极力克制力道,古瑭还是吃痛,他没出声打断,忍着疼,享受着这片短暂美好的光景。他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有了点恋痛的毛病。 车停在海边酒店,在他们曾经一齐失去童贞的老地方。 电梯间里,古瑭的背被压在铁壁上,冰凉刺痛的触感令他本能地推搡对方……渐渐的,那股力道和谐下来,变成汲汲以求,他呼呼喘着,踮起脚,搂着霍叙冬的脖子,追寻那片深情的柔软。 房间门“滴”地刷开,古瑭被亲得晕乎,他忍着哼声,被重重摁在玻璃窗上,看着霍叙冬很快附上来。 屋里备着菜肴和蛋糕,窗帘没拉,玻璃窗外是整个城市的辉煌。 玻璃上印着一双手,呵出一连串难耐的雾气,喷洒在玻璃窗上,化成一张不规则的薄纸。 一双大手,一手握着古瑭,另一手攥起玻璃窗上的一只,引导着,在窗的雾气上写下一个“古”字,再无其他。 古瑭在玻璃窗前,逼仄的距离,只能倚靠在身后人的腿上,眼神都快失焦了,但他还是在“古”的旁边,写下一个“冬”。 “瑭瑭,”霍叙冬浓重的气音碰洒在耳边,坏笑用腿地撞了他一下,“你不喊我主人了,我们再唤个称呼好不好?” “……什么。” 第75章 “冬”字被零落撞散,落笔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霍叙冬轻声笑道,“我比你大了三个月,你应该要叫我什么。” “不……”古瑭的脸愈发红了,支撑不住,话也讲不利索,或是压根就叫不出口。 霍叙冬不肯绕他,低头叼住他的嘴,狠狠地碾,像要磨出他嘴里的声,搂着他的手也更用力了些。 “混……混蛋。” 半晌,古瑭才咬出两字,霍叙冬盈盈一笑,捏开他的下巴:“我想听。” 古瑭不抵攻击,只能亦步亦趋顺着他的话,黏黏糊糊地讨饶:“哥……哥哥……” “操!”霍叙冬没想到他真的会喊,身体瞬间僵直抖落,涨红了脸,他原本握住古瑭腰的手上移,遮住了他的眼睛,像个害羞无措的雏鸟:“别看我,让我缓缓。” 第一战迅速告捷,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脑海中不分场合地冒出早前关越的那句话,“哥”不能乱喊,他今天终于见识到了。 这次轮到古瑭不放过他了,红着脸,反搂着他的脖子,眼里蓄泪,乖乖的样子,却勾着魂:“哥……无论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 霍叙冬睡得很沉,宽大的身躯缩起,挤在古瑭香软的怀里,笑容餍足,难得有一晚好眠。 古瑭被折腾得浑身散架,只想闭眼昏睡过去,可不能是现在,他还有任务没完成。 凌晨三点的夜,温度骤冷,没有光亮,他披了件外套,匆匆从酒店侧门溜出去。 花园丛中,打火机的声音清脆一响,紧接着,他循着跳耀的火光走近,发现了站在灌木丛里的陈明烁。 “嗬,那小子精力还挺好,害得我这把老骨头在这儿吹了一夜冷风,”不知何时起,陈明烁也变得愈发不正经,他跺跺脚取暖,揶揄道,“你也不容易。” “陈老……”古瑭腼腆地清咳一声,将大衣收了收,盖住脖子上的痕迹,即使月光朦胧,根本看不清。颇有种此地无银的心虚。 天寒地冻,陈明烁不再逗他,捡重要的说:“和你说个好消息,贾邦年背后的主谋终于查出来了,代号‘波旬’,具体身份也已清楚,没想到,居然那个我十分敬重的前辈,”他轻轻叹了口气,“可惜波旬的关系网太过庞杂,神龙见首不见尾 ,很难将其一招捕获。不过顺利的是,我们已掌握花皮书所有上下游的人员名单,不出一个月,这些人的罪状就会交由监察厅查办。” 古瑭惊喜:“这么快?” “这多亏了叙冬连日来的努力,”陈明烁眼神发亮,拍了拍他的肩,“古瑭,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了!” 古瑭也跟着傻笑,紧接着意识到:“那你们诈死潜伏的事,是不是可以告诉叙冬了?他身上担子太重了,我真的很心疼他。” 而陈明烁却避开了他的眼神,含糊其辞:“他早晚会知道的,不差这一时。” 这一回避,古瑭眉头紧皱,已然明白了大概。 “刚才你说到很难抓住波旬,也不说具体的抓捕行动,”他攥住陈明烁的手臂,激动道,“你们是不是想好与他共归于尽,已经安排好计划了?!” 如若不然,没有继续隐瞒霍叙冬的由。 陈明烁沉默着转过身,将手中的烟点燃,含了一口吐出,半晌才道:“这次的时机千载难逢,我们将波旬的人一网打尽,他不会甘心做个光杆司令,到时候肯定忍不住露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我们在霍叙冬眼里只是组织里的两个代号,到时候他派兵遣将,牺牲我们,才没有后顾之忧。” “可他迟早会知道,他不想只做个听话的傀儡……” “古瑭,”陈明烁夹着烟的手在颤抖,火光也跟着一起颤,“到时候请你告诉他,我们只是一块绢布,一笔颜料,任何人都可以是弃材,最后能修复这幅江山画的,只有他。你懂了吗?” 古瑭痛苦地攥紧手:“如果我们告诉叙冬,或许还能商量出两全的办法。” “时间紧迫,所有人的性命已经搭在这项计划里,不能再节外生枝。” “我……” “9581,请执行你的命令,”陈明烁抖落手中的烟,身形板正,语气严厉,“一个月内,组织会再通知你最终计划,在此之前,你不能向他透露半个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 古瑭讪讪地闭上眼,垂下头:“明白了……服从组织安排。” —— 起风了,古瑭垂着手,浑身无力地拖着身子回酒店,侧门口,他见着一抹高大的身影。 那是一张怆然冰冷的脸,和他一样,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堪堪站立。 也不知是否风寒,霍叙冬抖着嗓子问:“是……贾邦年的人?” 他并没有发现陈明烁,所以他误会了,古瑭该庆幸的,却又有些失落,他只能笨拙地点头,脑袋空白地承认:“对不起。” 第37章 泪失禁 霍叙冬听到自己的心再次漏风了,风扬起大火,烧干了枯草,草木灰从天上飘落,下起了一场黑色的雨。 他紧紧攥住手中的外套,这原本是给古瑭带的,毛呢布料被攥得绞起,手指没有一点血色。他有满肚子的话吐不出,想发疯地问这个世界为什么,但话哽在喉头,让他犯恶,让他钝痛。 古瑭就站在眼前,他下意识一抓,冰冰凉凉的手腕,他想把这胳膊捏成肉碎,捏成骨灰,再融进自己的血肉,这样是不是就能彻底握紧他? 第76章 但他虚握了握手,发现自己并没有这么做,手心空空,只有冷风从指缝流走。 眼前蓦地发黑,天旋地转中,他看见古瑭心急如焚地扶住自己,拍打他干呕弯腰的背,和他一样,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就是咬着唇,开不了口。 “为什么这么对我,”他双目猩红,额发在风中狼狈地遮住眼,疲惫道,“瑭瑭,今晚的一切都是假的吗,我甚至不求你爱我……你就不能可怜一下我……” “叙冬!”古瑭扑通跪在他眼前,颤抖地抱住他的腿,“你把枪放下!……你杀了我吧,如果觉得不够解气,囚禁我,虐待我,怎样都好,”他哭得喘不上气,“……求你别伤害自己。” 霍叙冬这才发现手里的枪正指着自己的脑袋。 这一个月来,他昼夜不息地搜罗线索,挖出幕后主使,哪怕再怎么加班加点,跨城调查,每晚都会挤出时间回来看一眼古瑭,为此,他可以牺牲所有睡眠,独自扛着巨大压力前行,直到他发觉他的精神真的出了问题。 他的记忆开始变得碎片化,意识常常丢失或延迟,他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智像气球扎破了洞,瞬间所剩无几,譬如现在。 他后知后觉自己正箍住古瑭的双手举过头顶,眼神冰冷,嘴角却扬起诡异的笑:“瑭瑭,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 霍叙冬已耗尽所有的智和耐心,一把捏起古瑭脆弱的脖颈,把人半拖着带回了家。 镣铐再次禁锢住了“不听话”的狼犬,古瑭被重重摔在床上,原本能小范围活动的锁链变成麻绳,狠狠捆住四肢,连他去卫生间的权利都被剥夺,只能毫无尊严地在床上解决,一根导管,足矣。 他看着霍叙冬戴着白手套,像个要为他做神经外科手术的大夫,试图剥离他的灵魂。 白色修长的手指抚过他的脸,拭掉额头因酸麻而渗出的细汗,随后牢牢攥住他的手腕,勾起嘴角:“你应该感到高兴的,无论你怎么背叛我,我还是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你,爱你……深爱你。” 古瑭已然动弹不得,红肿着眼,重复呢喃:“对不起……” 而这次,霍叙冬不想听他的道歉,要的是绝对的顺从和听话。 导管的另一端通了电。可怜的小身板挣扎着,高高弹起,又重重地落下,古瑭呜咽着像个散架的玩偶,智混沌杂乱。 霍叙冬从未真正伤害过他,这是第一次,他捂着小腹满床打滚,惊慌地瞪着眼睛,哀嚎惨叫到失声,但心里的疼尤甚那处。 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挣扎和折磨,他呜咿着失神求饶,霍叙冬才会……温柔低哄着:“乖,可以……了。” 渐渐的,古瑭必须听由指令才能小解出来。他的神志趋于溃散,呆滞且亦步亦趋地跟随霍叙冬的指示。他的双手被束在身后,学会了俯身用嘴叼膝前的食物。下床时,双腿不稳,就用膝盖磨蹭着,去到想去的地方。他开始没有自我意识,依偎在霍叙冬身边哼哼:“主人……” 后来,连主人的称呼都被剥夺了,霍叙冬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冰凉地像来自地狱:“瑭瑭,狗是不会说话的。” 于是古瑭学会了汪汪声,逢迎主人的动作木讷且愚笨,但霍叙冬会耐心教他:“主人的手递过来,要学会舔。” 古瑭被彻彻底底驯服成了霍叙冬的专享宠物,却有了宠物“不听话”的毛病,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脱离霍叙冬的指令,甚至脱离自己的指令,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某处行为,经常在夜里满头大汗地惊叫醒来。醒来时,身下一片狼藉。 他想起自己是疼晕过去了,失去意识前,他记得霍叙冬看到了自己腰窝上的纹身,瞳孔一颤,终于停止了动作。 眼前,霍叙冬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清,脸色苍白,红着眼,眼底似乎恢复了些清明:“瑭瑭,我好像又坏了。”他极力克制住颤抖的手,触碰时又柔又轻,像努力拼凑起一只羽翼破碎的蝴蝶,哽咽道:“我把你也弄坏了。” 冰凉的泪打在腿上,一滴,两滴,湿透的地方好不容易被擦干,又被泪水淹没。 “没事的,别怕。”古瑭虚弱地笑了笑,嘴角干涸,裂了个血口子。 泪水决堤,他们的爱都失禁了。 —— 已至寒冬,天气骤冷,雨水遇寒迅速冻结成冰,像楔子一样插在地面上。霍叙冬向窗外望去,满眼的雨凇冰冻着世间任何活物,也冰冻着他的呼吸。 这场侵袭东南大地的冻雨,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掉落下来,以惩戒那些手握权柄却沐猴而冠的人。 办公室里光线灰暗,墙壁上闪着电脑屏幕的光,女式播音腔沉稳清晰地报道着一则重大的“代人”类腐败案件。直播画面里,红底白字滚动着新闻简要,轻飘飘的几行字,却像一颗重磅炸弹投在了东海之滨。 东南沿海近几年势头最盛的弥古集团被突然查封,董事长霍叙冬因涉嫌违反证券被证监会立案调查,这一查,一石激起千层浪。 公司资本的脉络网中,所有“影子股东”被纷纷牵扯而出,所有合作的非法商企、境外商贩,上上下下几千号人被拘留审问,一笔笔暗通曲款的交易往来被抽丝剥茧,循迹而上,引线一直燃到一名代号为“波旬”的幕后主使。 这人似乎早已预备好了脱身,在监察厅封锁其住宅和周边交通要道时,每道关卡竟然都有为其开门之人,他金蝉脱壳,最终一路向西,扬长而去。 第77章 对此,陈明烁和袁纲也早有预案。在霍叙冬按流程提交“白手套”的备案材料,走完免罪程序后,他重新回到组织内部,下达作为指挥官的最后一条命令——追捕波旬。 而落实这一任务的,正是早已埋伏在波旬势力最薄弱地界的陈明烁和袁纲。 陈明烁“死”后,霍叙冬继承了小组的最高指挥权,为防身份信息泄露,派遣组织上下成员时皆用数字代号,霍叙冬虽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在他眼里,这绝不止是两串冰冷的数字,而是两条一腔热血、鲜活的生命。 派遣的先锋都是精英部队,波旬势力滔天,这一交火,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难以活捉时,只能选择共归于尽。除那两串将领的编号,其余几百条战士编号刷刷地在电脑屏幕上显现时,霍叙冬闭了闭眼,手指颤抖地圈选名单,颁布作战计划——这是陈明烁的“遗志”。 而霍叙冬不知道的是,早在陈明烁一腔孤勇向上级申请成立“花皮书”调查小组时,就算到自己早晚有此一天,最后的鏖战,只能由他和他的老战友袁纲前去收尾。 事情到这,属于霍叙冬的任务本该告一段落,但他一夜没睡,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事态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所当然。 一切看上去像本抹平的帐,可许多疑点依然没有答案,陈明烁与袁纲毫无预兆的死,关越或是沈阔的背叛,花皮书的作者,以及那晚古瑭到底向谁传递了什么消息。 破晓时分,青冥微曦,书房内一缕缕地照进光,他僵硬地站起身,听着关节咯吱地响动,走到玻璃窗前,写下一个“古”,随后加了几笔,成了一个“辜”,又在旁画上个问号。 哪怕所有线索都坦平无比,他直觉事情的真相另有一番面貌,且就藏在西南一角。 凌晨四点,保险柜打开,他捡选了几把枪支,龙哥敲门而进,他点点头,吩咐龙哥备车一起前往蓉州,那是埋伏波旬最后的势力防线。 走之前,他最后溜进地下室,替古瑭掖了掖被子,亲了下他的额头,嘘声道:“也许,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欺负你了。” 他嘱咐许翊舟好好照顾古瑭,许翊舟应声,送他和龙哥出门。最后离别时,许翊舟匆匆抱了抱龙哥,眼泪汪汪:“活着回来,记得给我带兔头。” “会的,”阎龙第一次正视他几乎撒娇般的恳求,揉揉他的头发,“又不是送丧,给哥笑一个,家里就交给你了,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霍叙冬对身边人的关系总是后知后觉,他上了车,从后车镜看了眼阎龙,眉锋凌厉,高壮的身板全是这些年打斗留下的疤。他鲜少将视线停留在古瑭以外的人,今天破天荒问了龙哥一个问题:“当初,在阿修罗打擂台的都是有案底的人,你为什么会救下阿舟,不怕他背叛你吗?” 阎龙憨厚地笑了笑,看了眼后车镜中的人:“老板,相信一个人是没有由的。” 早晨那张酣睡中的脸渐现脑海,霍叙冬浮了个愧疚温柔的笑,又问道:“你和阿舟……” “他是个优秀的高材生,和我不是一路人,”阎龙原本的脸古铜凶煞,一笑起来,就有些憨态的可爱,“老板,谢谢你没带他过来,我陪他到现在,也该放心离开了。所以这一路上你放心,由我冲锋顶雷,绝不会让你受一点伤!” —— 山野间的小木屋,锁链细碎地晃动出声。 关越随意滑动着平板上的监视照片,皮赖地蹭到床边,诡笑道:“你的梦中情人出发了,我也该准备准备,送他上路了。” 沈阔的手被高高吊起着,侧头用唾沫啐了口他:“狗杂种!” “呵呵,我是狗没错,”关越将头窝进他的肩窝,又伤心又得意,“舔了你这么多年,明知道你心里一直只有他。” 沈阔从齿缝咬出声:“放了我。” “别做梦了,”关越恶狠狠地一把掐住他的要害,眼神却天真纯良,“自打那晚我把你拽出餐厅醒酒,让你知道我的身份,你就没有回头路了。” 第38章 灵魂相认 川西多山岭,公路蜿蜒曲折,一路上白雪纷飞,朔风野大,满眼尽是望不到头的雪山。 蓉州交界地带,一辆黑色面包车变道急刹,匆忙从国道下拐至省道,狼犬夜嚎,天色暮青,山野公路最易躲避追捕,也是安防最弱的地带。 公路上铺着泥土色的雪,人迹罕至,黑车打着远光灯飞驰而过,留下长长的辙痕。另一辆灰色越野紧跟其后,传呼机“滋哑”一响,提示音后,陈明烁简短命令:“黑色面包车,蓉a9kc7,前方埋伏仓准备。” 雪夜风嚎,引擎声在山谷此起彼伏地响彻,一旁是陡峭的悬崖密林,陡得令人眩晕,陈明烁的副驾驶置于外道,对此浑然无视,眼中只有前方逃逸的波旬。 他冲驾驶座下达指令:“袁纲,车速加快,在前面弯道追近车距,争取在抵达埋伏仓之前,损耗他们的火力。” “是!” 滋昂一声,灰色越野全油加速,在100米后的s弯道超车,黑车司机看了眼车后镜,方向盘一转,“砰”地别住他们的车,袁纲猛踩油门,不甘示弱,两车在窄狭的山道相互挤压,山间顿时爆发出剧烈的摩擦声。 很快,越野车后紧跟上三四辆救援车队,又一个发卡弯,车窗纷纷移下,警员携枪钻出半个身子,卡着视角“突突”打向前方黑车,对方迅速予以反击,一时间火光四溅,流弹杂飞。 第78章 从浙东一路追至川西,途中陈明烁与波旬几次交手,勉强占了上风,终于在抵达蓉州前成功击退他的护卫车辆,逼他落单,逃窜至设有埋伏的赤龙峡谷。要是过了川西,西南边境的抓捕难度将会更大,所以趁波旬的救兵赶来前,在赤龙峡谷将他伏击正法,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车窗外,孤月在林间快速倒退,晃过一簇簇凄白的光,雨刮器飞快清扫溅起的泥雪,袁纲攥着方向盘,躲避流弹,眼睛死死盯着前车。 前方就是埋伏仓了,陈明烁冷肃道:“袁纲,500米后,直接撞击!” “收到!” 山风破空呼啸,刮得山顶石头震颤不止。猛然间,随着车胎一声刺耳的碾压后,“砰!——”灰色越野与黑车发出剧烈的碰撞声,巨大的后坐力将车狠狠甩出车道,袁纲咬牙把着方向盘,车尾沿着山缘划出一弧极限的走线,如同死神镰刀,令人胆寒。 雪地中火光燃起,车身侧翻,车门铁皮吱吱呀呀地半挂着,几颗石子飞快砸向崖底,有种头晕目眩的失重感。 陈明烁与袁纲剧烈呛咳着,从驾驶室钻出,陈明烁还没站稳,摆手晃了晃烟,摁住传呼机命令:“抓住波旬,别让他跑了!” “磅!磅!——”山岗处突然白光炸裂,一阵阵炸雷的轰隆声中,沙石纷纷沿山体飞溅滚落。 波旬的救兵来了!比他们预想的更早。 “赶紧追,引到地雷区!”陈明烁神情严肃,没有半分犹疑。 袁纲好不容易喘匀气,听到命令,紧抿着唇,侧头深深地看他。 陈明烁轻笑道:“怎么,怕死?” “不,”袁纲失笑着摇头,“从发车那天起,甚至在八年前,我就做好了准备。” 波旬的势力到底有多大,陈明烁无法预估,如果一对一单挑,已方兵力怕是远远不够耗的。机会千载难逢,如果不能活捉,只能就地正法,而办法则是他陈明烁以身诱敌,在雷区与波旬同归于尽。这是最后的备用方案。 —— 烟雾弹的掩护下,波旬被手下匆匆救走,钻进山中密林,凛冽的风变成一把把小刀,割得皮肤生疼。 陈明烁的队伍成扇面包抄过去,一路缠斗了数十回合,流星飞弹,硝烟四起,树顶积雪震颤着纷纷扬扬地抖落,双方死伤一片,一路逼逃至山脚。 风雪夹道,穿过羊肠小道后,视野很快开阔起来。抬头打量四周,是一处半包围的山脚,这块地平整得古怪,更古怪的是这两边对称的山脉,如刀劈开的崖体。 波旬面色凝重,预感不好,立马抬手呵住前方的手下:“停!别动了!” 可惜为时已晚,“轰隆隆!!”——山脚炸响惊天的炮雷,一声声震撼大地。 浓烟四起,空气中瞬间弥漫起一股铺天盖地的硫磺味,掺着浓重血腥。雪树化成黑灰,熊熊燃烧着,满地身影支离破碎,血肉模糊,山野埂道一片血流成河。 雪夜中,红歌嘹亮,巨大的白光终于撕裂了黑暗。 波旬倒在血泊中,苟延残喘,没了半条命。袁纲将陈明烁护着压在身下,一动不动,已然失去了意识。 陈明烁被炸烂了一条腿,鲜血直淋,他艰难起身,推了推袁纲,见人已不动弹,只能先将他安放在旁,随后抄起枪,匍匐向前,打算活捉波旬,或干脆补上一枪。 “砰!——”扳机刚一扣响,他却连枪带手被人踹飞在地,子弹落空,他抬头一看,竟是许久未见的贾邦年。 这狗孙子藏了一路,没想到在最后关头露了脸。 贾邦年扛起血泊中的波旬,朝他轻蔑一笑:“一把年纪了,这么拼命,何必呢?” 枯枝焦土,地面趴伏着惨烈牺牲的兄弟,陈明烁环视四围,愤愤地闭了闭眼,千算万算,终究还是棋差一着。 反正也是死路一条,他索性扑杀上去与贾邦年厮杀,边上尚且能喘气的兄弟也纷纷爬起来,与敌方拼死肉搏。 “他妈的,还给老子挣扎!”贾邦年掏出手枪,直指陈明烁的头颅。 “砰砰!——” 两枪后,贾邦年却率先捂肚倒地,背上的波旬被一击爆头,也跟着滚落下来。 风雪中,陈明烁看着远处持枪的身影,欣慰地闭上了眼。 幸好,霍叙冬来了。 —— 山风嘶鸣,悲凉的信号弹孤直升起,雪地上鲜血滚烫,蜿蜒流淌,冻寒之地再难垒起积雪。 两方均伤亡惨重,直升机轰隆隆地在上方盘旋,旋桨声越来越近,扫射灯逐渐明晰,救援队随垂下的吊索下降,稳稳落地。 而这先一步的救援却来自波旬。 霍叙冬持着枪,眼神迸光,环视着黑压压围攻上来的敌人,他领着七八个兄弟与他们鏖战,扣动扳机扫射,目及之人皆惨声倒地,持续几个来回,很快耗尽了弹药。 己方的救援还需要时间。别无他法,他令阎龙先救陈明烁和剩余兄弟回去,自己绑了几颗手榴,撕开敌人的包围圈,只身引开冲上来的敌人。 “砰,砰砰!——” 敌方一枪枪子弹破天而来,直中肩头,他的身形也随猛烈的弹道,一下一下晃动,终于痛苦地捂胸倒下,从山坡僵直滚落。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无休无止。苦撑的防弹衣已残破不堪,霍叙冬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身疲力竭,山坡后脚步声唰唰响起 ,他闭上眼,默念生命的倒计时。 第79章 手上的枪支弹药都已耗尽,他只能攥着枪柄狠狠敲击冲上来的敌人,无奈,火力差距太远,眼见着敌人举起了一杆枪,冷幽幽地对准了他。 “砰砰!……砰!” 远处传来几声铿锵有力的枪响,眼前的狗犬一一应声倒地,山坡底顿时安静了。 风雪贴过耳边,枪声似还在回荡,一阵脚步声灵巧奔来,在他耳边响起熟悉清脆的声音: “跟我走。” —— 白茫中,霍叙冬被一双有力的手拉起身,他下意识举枪防身,抬眼一瞧,顿时身体僵直,眸光颤动,不可置信。 “瑭瑭?……” “嗯。”那轻衣简行之人只短短应了一声,一手持枪,另一手快速搀起他的手臂,警惕着快步穿进隐秘的岩径。 古瑭紧盯着后方,边跑边从背后塞给霍叙冬弹药补给:“你放心,救援已经赶到,袁纲和陈明烁也已安全撤离。贾邦年还在负隅顽抗,不过应该撑不了多久。” 霍叙冬眼眸一闪,后知后觉道:“可这里是贾邦年的势力范围,你跟进来干什么?不要命了!” 古瑭失笑:“你不是一直认为我是他的人?” 霍叙冬亏,只得跟着一起笑,拽起他胳膊上的号码念道:“9581?不许顶撞上司。” 古瑭将胳膊扯回,笑着挑衅:“你能拿我怎么样?” “砰砰!——”后方战火依旧追得紧,两人背靠着相互掩护,一边与敌人火并,一边找寻逃离路线,子弹的呼啸声和拳脚的呼和交织,形成一道惊险牢密的默契结界。 很快,山道前方透出光亮,两人蹒跚穿出,涉过冰冷刺骨的浅滩,几步奔向岸口码头。岸边有艘船正等着他们,船夫见人后咧嘴一笑,扬起的帽子下,竟是许翊舟。 方圆百里再没多余的渔船,一叶轻舟乘着风雪飘摇过江,马达“哒哒”作响,三人看着追来岸边望洋兴叹的敌军,终于松了口气。 风雪渐停,三人渡河后找到一间破木屋,打算暂时在里头度过一晚。古瑭把霍叙冬扶进屋,脱下外套,仔细铺了层垫子,将人放下,又从怀里掏出打火机引燃木柴,升起一堆篝火。 他小心着褪去霍叙冬的外衣,里头的伤比他预期的还要严重。肩头的枪伤最为致命,皮开肉绽,深可见骨,胸口的乌青黑得发红,怕是内脏撞损,背上还有无数刀伤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刚才迎着风雪,浑身冰凉的也没觉得多疼,现在逐渐回暖,由内而外地翻出阵阵蚀骨的钝痛,霍叙冬不由闷哼一声,咬着牙,疼晕了过去。 古瑭心疼地亲了亲他的肩头作为安抚,又脱下自己的t恤撕开,将那枪伤紧紧包住,暂时止血。 “我回船上拿药。”许翊舟交代一声,匆匆出门。 后半夜,屋外风雪完全停了,外面暂时安全,霍叙冬却不可遏制地发起烧来。 所幸没过多久,许翊舟推门进屋,将船上备着的医疗箱给交给古瑭,古瑭道过谢,小心着将伤口重新包扎。 “我去隔壁那屋,你好好照顾他。”阿舟向他挤了挤眼,识趣地离开。 古瑭很快领悟到,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霍叙冬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搀扶着人起来,喂他喝了点水:“什么时候醒的,伤口很疼吗?” 霍叙冬只是一瞬不瞬地注视他:“瑭瑭……” 天放晴,月亮出来了,夜风透过木屋的缝隙,轻轻带动门框干黄的菖蒲,火光跳耀着,将两人的身影紧密地映在墙上。 霍叙冬着眼于飞扬的火烬,笑着摇了摇头,恍然叹息:“原来你就是花皮书的作者……咳咳,我真笨,竟然现在才猜到……瑭瑭,我……” “先别说话了,”见人虚脱无力,古瑭端过煮好的粥,低头把粥吹凉,舀一勺递到他嘴边,“吃一点,恢复得会快点。” 霍叙冬半靠着墙,张嘴接着,眼神却只巴巴地盯着他笑,痛彻心扉地笑:“瑭瑭,我的瑭瑭……” 不同于之前,这声唤,口吻蕴着别样的温柔,内疚、心痛、像把心间最软的肉都揉进去了,如羽毛般轻轻的,不舍触碰。 古瑭被这灼灼的眼光烧着,烧得耳热,见他无心饮食,只得放下碗,转过脸去。 “老婆。” 也许是烧糊涂了,霍叙冬情绪汹涌,这么想,也这么唤了。 这一声唤得古瑭心底痒痒,他双手纠缠着,盯着跳动火苗,心砰砰直跳,不敢回头看。 霍叙冬却连脸皮都不要了,开心地像个狼狗,一把熊抱住他,在他肩窝里蹭:“老婆,老婆!今天多亏有你。” 古瑭红着耳朵,用胳膊杵开他:“叫老公。” “好,”霍叙冬的下巴在他脸颊摩挲,嗓音低沉,唤起来别有一番风味,“瑭瑭老公。” 霍叙冬死搂着他,热情地吻,古瑭在他手里一点点沉溺,最后服帖在他怀里,嘘着声,将那满腔浓浓的爱意,呵出一口洁白纯情的霜。 —— 吻之后是长时间的对视,不需要任何语言解释,这段时间的误解、囚禁、伤害,爱把一切鲸吞,他们的灵魂早已被刻下契约。月光透过天窗,清清淡淡地洒在草席上,光把两人的影子印在地上,清晰分明,像是无处躲藏的心迹,终于灵魂相认。 霍叙冬轻轻啄着他,开心地笑,笑着又哭了,吻中含着泪,心里的痛汹涌而来,难以克制,他一遍遍咀嚼着:“对不起,瑭瑭,对不起……” 第80章 滚烫的泪从下巴滴落,沿着古瑭面颊一路流到怀里,他拿拇指替霍叙冬擦去,柔柔一笑:“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个。” —— 寒夜漫长,风雪复又侵袭,侧屋的门被一把推开,许翊舟神色慌张道:“不好,贾邦年的人追上来了!” 第39章 终夜 篝火被凌乱地踩灭,古瑭拎起背包,和许翊舟一起搀着霍叙冬重新踏出安全屋。 雪花纷扬,一道道白光从江边码头扫过来,古瑭眯起眼抬手一挡,与霍叙冬交换了个眼神,相视点头,往反方向的山顶跑去。 荒山野岭没有人往迹象,三人拿刀不停砍断藤蔓,穿过密林,又涉过及腰的芦苇丛,生生踏出一条路来。 平地陡转,他们攥着沿路的枝干往山上爬,丛林里野兽嚎鸣,头顶月入乌云,彻底湮没了视野。即便如此,后身零星的子弹声依旧逼近着,像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掉。 再这么漫无目的逃下去,体力迟早消耗殆尽,更何况重伤的霍叙冬已撑到极限,古瑭担忧地握住他的手,发现他的胳膊控制不住地颤,肩头的伤也不知何时爆开,一条条湿淋淋的血沿着手指不停滴流下来。 “我还撑得住,不用停下来等我,”霍叙冬用另一只手扫了扫他头上的雪,声音无比虚弱,“他们快追上来了,走吧。” 古瑭只得咬咬牙,架着霍叙冬继续向山顶跑。 半小时后,跑至一处巨型岩石,三人的体力皆已告竭。古瑭喘着气慢下步子,躲在岩石后,从腰上摸出一把枪。 霍叙冬知他是什么意思,立马摁住他:“你和阿舟离开,我来断后。” “我留下来,没得商量。”古瑭扯开枪上的手,转头道,“阿舟,你带叙冬先走。” 霍叙冬捂着胸口一并坐下,强忍住咳,握着他的手不放:“听话,没有我的拖累,你和阿舟或许还能逃得掉,我来绊住他们,让我最后为你做点事。” “行了,别肉麻了,”一旁许翊舟忍不住揶揄,掏出枪,在岩石的另一侧架好视野,“要么一起逃,要么一起拼!” 片刻后,岩石前火光迸发,碎石混着泥雪四溅,敌方十多个人压着枪缓步逼近,三人从岩石后“砰砰”几声放枪,敌方应声倒地,随后枪声四起,立刻陷入更焦灼的枪战。 山间枪声回响,弹痕在掩体上划过道道火药味。三人的火力已经见底,眼见此状,许翊舟抄起一把刀,正想冲锋拼死干掉几个,后脖子一紧,立马被拉了回去。 粗犷的声音带着怒气,阎龙卡着他的脖子教训:“不要命了!” 许翊舟定睛一瞧,又惊又喜:“龙哥!” “阎龙?你怎么来了,”霍叙冬拧着眉头,呛咳道,“老师他们呢?” 阎龙把包里的枪支弹药分给他们:“送回去了。救援直升机马上到,我一路追贾邦年的人到这,听到动静就先赶过来帮你们。” 对方仅剩七八个人,他缩回打探的头:“老板,你的伤太严重了,听咳嗽声应该有内脏破损,”他朝古瑭道,“你赶紧送老板回去救治,拖不得,这里有我和阿舟够了。” 古瑭眉头不展,深知阎龙这是把情势说轻了,对方火力富裕,让他们两个人留下来,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他紧抿着嘴,抱着霍叙冬不说话,霍叙冬靠在他怀里喘着虚气,也不应答。事到如今,两人都不想让龙、舟二人为他们牺牲,要死一起死。 “快走吧!”许翊舟推了两人一把,借故道,“你们才是他们的目标,留在这,说不定还连累我们。” 霍叙冬整个人烧得滚烫,意识也渐渐涣散,古瑭咬了咬牙,也知分散火力的存活率更大,便也不与二人争辩,扛起霍叙冬,与他们暂别:“如果顺利,山底码头边汇合!” “好。” 许翊舟和阎龙掩护他们离开后,相视一笑,有多少份恩情,就在今夜回报了。 阎龙将最后一把枪塞给许翊舟,背包里已是空空如也。 “阿舟,怕不怕?” “黄泉路上有你陪伴,一点也不怕。” —— 后头跟来的两只“狗犬”被两枪干掉,暂时恢复了安宁。风雪渐停,月亮在云层中朦胧行走,依稀照出昏暝的山野。 前方黑乎乎的,似有个山洞,古瑭和霍叙冬相互搀扶着,一步步挪近。附近没有腐食和脚印,应该没有野兽出没,两人小心着步子走进洞里,打火机“咔哒”一响,山壁崎岖,地上都是些石碎。 洞穴不太深,勉强能容得下两人。他们捡了些柴火,升起今晚的第二堆篝火。光一亮,渗人刺目的伤口就直咧咧地呈在眼前。 冬天的衣服很厚,霍叙冬肩头的血依旧渗出了外套,古瑭将他的衣服剥下,拆开滴答着血的纱布,里头勉强缝了两针的伤口再次崩开。 霍叙冬脸色苍白,将人一把搂到怀里,捂住他的眼:“没事,再撑一撑,我好像听到直升机来了。” 四周安静地连虫鸣声都没有,古瑭的泪从他指缝中溢出,哭笑不得:“你怕是烧出幻觉了。” “要是死,能死在你怀里,”霍叙冬实在是有些撑不住,身影晃动,微微向古瑭倒去,“那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别乌鸦嘴,”古瑭呸呸两声,将他的身子扶正。他盘点了下两人的包,起身道,“我下去把医疗箱捡回来。” 第81章 “站住!”霍叙冬一把拽住他,仰视道,“不吓唬你了,我死不了,外面太危险,天亮了再出去吧。” 是不是吓唬,古瑭心知肚明,他看着霍叙冬嘴角的血丝,估摸着内脏的损伤怕是要比枪伤更严重许多,再这么失血下去,连天亮都撑不到。 顾不得这些,古瑭挣开他的手:“我大概记得丢在哪里,去去就来。” 霍叙冬手指颤抖,已无力箍住他,只能说出重话:“古瑭,这是命令!” 伤口因挣扎涌出更多血,古瑭无奈,一把扯下肩袖的号码,扔进他怀里,紧接着一记手刀将他敲晕:“等我回来。” —— 沿山路回去,比之前要轻松得多,整座连片的山都出奇安静,听不见一声枪响或风声。 一切比古瑭预想的平和许多,甚至有些古怪,他不由缩紧步子,更加警惕地环视四周。 “唰唰——” 草丛中突然蹿出一人,古瑭下意识与其近身相搏,一抓到机会,立刻用枪指向他的头。无奈,他的弹膛里早已空空如也,那人抬腿将手枪飞踢出去,下一秒,古瑭的脖子就被狠狠箍住,冰冷的刀刃在他脖颈划出血痕。 “霍叙冬在哪?” 这声音清脆有力,十分耳熟,古瑭几乎立马识别出来,他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关,关越?” 关越冷冷笑道:“是我。” 古瑭全身一僵,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从前许多蛛丝马迹的细节都串联起来,例如他曾听闻男女通吃的贾邦年有个私生子,再如他离开霍叙冬加入贾邦年的那晚,关越第一时间连夜赶来,以及那次家宴,关越又为什么能卡着这么好的时间点,拉沈阔出去醒酒,刚好避开围剿。 关越紧了紧脖子上的刀,血丝蹭蹭渗出:“我不想杀你,告诉我霍叙冬在哪,饶你一命。” 古瑭滚动了下喉结,哑着声,试图稳住他:“我不明白,叙冬是你的老师,这么多年把你当成亲弟弟一样看待,你扪心自问,他什么时候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真的忍心下手?” 关越滑落下一行泪,滴在刀把上,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古瑭,各为其主。我最开始接近他的目的就不单纯,我想,不用我多说……我杀了他之后,自会以死谢罪。” 他含着泪,笑得悲凄:“要说对不起的事……就在刚才,我爸中了霍叙冬一枪,不治身亡,你又让我怎么化解?” 话音逐渐颤抖激动,此言一出,古瑭的猜测已被证实,他绞着手指,继续拖延时间:“可贾邦年为虎作伥,你也要跟着他一起堕落吗?我们相处时间虽短,但我清楚你绝不是黑白不分的人。” 山风又呼呼地吹起,关越深默一瞬,眼神黯淡,没有立刻接话。 良久,他才失笑道:“古瑭,我想你我都很清楚,你跟我一样,都站在霍叙冬的对立面。我不是你,连弑父之仇都可以原谅。” —— 昏睡的霍叙冬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催命似的,他迷蒙蒙地睁眼,视野中火光跳耀,已无古瑭的身影。 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扶着墙壁蹒跚地站起身,一弯腰,他很快翻出包里正在叫嚣的手机,摁了通话键,急匆匆地向洞外寻去。 手机信号很不好,人声断断续续的,夹着电流刺耳的杂音。 “叙冬是我……陈明烁……我们已经定位到你们的位置,救援很快过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吵得霍叙冬脑仁疼,“我们诈死的事以后跟你解释……你老师快不行了,有些话你一定得听……” 山风渐起,雪似又有冒头的趋势,霍叙冬往腰上别上匕首,沿着旧路下山寻人,一边听电话里头交接换人的声音。 “叙冬,咳咳……”袁纲喘着粗气,听声音已十分虚弱,“有些话,不能被我带到棺材里去,我对不起古瑭……你还记得高中时,你向我要的那块手表吗?” 霍叙冬一听到关键词,握紧手机,脚步也慢了下来:“grand seiko的信州雪,我记得,怎么了吗?” 这块手表的命运也如古瑭般兜兜转转,所幸,现在安然戴回了古瑭的手腕上。 “当年,我和陈明烁查白手套时,注意到了古荣延,但他行事十分低调谨慎,我们追踪很久,一直抓不到切实证据,调查进度就这么搁浅着……咳咳……后来事情迎来了转机。有一天,我听你说你与古瑭走得很近,这消息无疑让我喜出外望,也不顾手段卑不卑劣……我诱导你从我这挑选礼物,在交给你之前,又连夜将窃听器装进了你选中的那块表上……” “什么!”霍叙冬停了步子,脑袋像挨了闷棍一样沉。但此时前方出现剧烈打斗的声音,又令他捂着伤口,不得不加快脚步,咬着牙赶过去。 听筒里袁纲剧烈呛咳着,好不容易才缓过气:“……虽然比较艰难,但我们也从古瑭和他大伯的日常交谈中,七七八八地获得不少内幕消息,包括古荣延的行踪,以及最后关头的逃命计划……” 一句句像刀割般将心口绞碎,涌上来的血呛在喉咙里,令霍叙冬说不出阻止的话,无论是阻止电话那头椎心泣血的剖白,还是眼前缠斗不止的两人。他的血迹从洞口一路拖延至此,双腿打颤,眼前昏天黑地,连站立都困难。 可几米外的古瑭和关越就像没看见他似的,拿着刀,一招一式,都是不要命的厮杀,白光一闪,两人都挂了彩,鲜血从他们的胳膊、腿、背溅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暴戾的弧线。 第82章 人到最后,耳朵和眼睛总是最晚罢工,让霍叙冬在雪地上脚步蹒跚,眼睁睁地接受这一切。 “……咳咳,如若不然,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地封锁路口,抓到他们,让古瑭看着他大伯死去,流落街头……” 眼前,古瑭动作一停,似乎已经注意到了霍叙冬,接着是关越,瞪着他微微愣住,但两人只是暂停一瞬。 下一秒,风声被刀刮开,咻的,两人的刀都直楞楞地捅进了对方的胸膛。 不!!—— 霍叙冬死死攥着手机,发不出声,也感知不到双腿的存在,他拼命向前奔去,但很快,他发现自己只是陷在雪地里,手脚并用地跌爬。 “某种角度来讲,古瑭的家破人亡确实是我们一手促成的……咳咳咳……但我更后悔的是,让你们……让你们也卷入这场卑劣的局中。从今以后,你要好好对古瑭……” 是忠诚的狗,还是猎杀的狼,善与恶的界线变得模糊。霍叙冬没有想到的是,至始至终,他都是屠宰古瑭的刽子手。 “呕唔——” 一口鲜血终于从喉头猛烈呕出,他心口的洞碎烂不堪,里头源源不断涌出浓稠的红,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 —— 满天飞舞的雪花如同无数只蝴蝶,翩翩起舞,然后静静落在地上。大雪纷扬落下,掩盖了血迹,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吞噬在无尽的风雪之中。 霍叙冬终于爬到古瑭身边,怔怔的,抱着已没有任何气息的古瑭,仿佛自己的灵魂也跟着走了。 “能死在你怀里,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而古瑭连这一点都没能得到。 大雪像银花般在天空绽放,像那晚一样,天地间只剩黑白两色,只有落雪推动着时间的流逝。 古瑭的手僵硬地握着一样东西,霍叙冬拢回他的手,擦去积雪,很快辨认出来。 是那块表,他们的定情信物。 原本那样纯洁的东西,沾染了算计、背叛、偷窃、鲜血,现实种种震荡着霍叙冬的智,双眼赤红。 他双手冰冻,笨拙地拨开古瑭的掌心,里头留存着最后一丝温暖,手表下,只一张汗涔涔的纸条: “如果我死了,让它陪着你。窃听器我没取出来,里头记录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曾经。” —— 雪地上,终于爆发了一声恸哭。 那是世间最为悲凄、绝望的哭喊,是跨越八年时空,也无力挽回的宿命。 第40章 孤守一扇窗 雪地上窸窣响动,关越紧攥着胸口爬起,血像水龙头般汩汩地从指缝中流出,他残喘着从灌木丛中拖出一包定时炸弹,红色数字不知何时起已快速读秒,滴答作响。 他冷笑一声,朝霍叙冬嘲弄道:“这就是我和古瑭的不同,临死关头,他都不肯刺向我的命门,呵呵……真是妇人之仁。”他用手指敲了敲炸弹,“不过也晚了,只剩不到三分钟,霍老师,我们就会在下面重逢了。” 霍叙冬没他,一并无视滴答的倒计时,视线僵直,双臂紧紧抱着古瑭,一遍遍啄他冰冷发紫的唇。 “也好,留下古瑭一人也孤单,还不如送你们一起上路,”关越失笑着,呛咳出一滩血,“看在往日的师徒情分上,我不会马上引爆,让你们多温存会儿,谁知道真下去了,还会不会遇见呢。” 这句话霍叙冬似乎听进去了,身子一僵,随后牢牢地牵住古瑭的手,与他十指紧扣,像是真怕和他走散了。 关越扑哧一笑:“哥,我有时候觉得你真的很天真。你说我待在你身边那么久,你却这么晚才怀疑我的身份。你和古瑭一样,妇人之仁,发现了也只知道赶我走,远远监控我……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直接一枪把我毙了。你是不是特后悔?” “是不是很冷?往我怀里靠靠,”霍叙冬依旧充耳不闻,把外套脱下来,仔细裹好古瑭冰凉的无知无觉的身子,“别怕,救援直升机很快就到了,我听见螺旋桨的声音了。” 关越摇摇头,不屑道:“还做梦呢,你有没有想过,今晚你们的救援为何迟迟不到?内鬼可不止我一个。你曾经告诉过我一个道,画纸的霉变只是表象,实际已经烂到根上了。你以为你们所谓的反腐组织,就真的滴水不漏吗?哪怕波旬死了,还会有下个波旬从阴暗的缝里长出来……哥,事物的诞生就是伴随着腐烂,你修补得完吗?” 霍叙冬用视线描摹着古瑭的眉眼,温柔地吻了吻他的眼角。无论面对多少阴暗算计,受到多少坎坷磨难,古瑭永远光明、炽热、坚强,化尽了他心底的最后一丝阴暗。 他第一次抬头看了看关越,没什么表情道:“让腐坏的速度抵过人类的寿命,这就是修补的意义。治腐之道,贵在坚持……” 短短两句话,令他胸腔的鲜血不断涌向喉头,他剧烈咳嗽着,艰难地补齐最后一句:“……而爱能修补一切。” 他终于明白,古瑭就是一直拼命阻止他碎裂的命纸。 “都是什么狗屁空话!”关越对这些冠冕堂皇的道嗤之以鼻,“这个世道哪有什么爱?一切都是欲望,是利益交换,是算计利用!” 他撕心裂肺地喊,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这是真:“让我告诉你什么是爱……爱就是我被一个外围女自私地带到世上,我只是她算计贾邦年得到的产物,上位不成,我就被扔在乡下,被各种亲戚嘲笑嫌弃,垃圾似的丢来丢去……自出生起,我就从未见过贾邦年,却在他需要一个忠诚的狗时见到了他第一面。我本以为等计划结束后,就能有机会与我父亲吃上一顿饭的……而我爱了那么多年的沈阔,我知道他心里只有你,却还为了他,在你面前配合他表演……哥,这就是爱吗?” 第83章 苦难是滋长罪恶的温床,霍叙冬一时无话,他看着炸弹上的倒计时,突然觉得关越用这种方式了断一切,是否也只是希望能有一段绝对把控的时间,与自己倾诉。 到底是师徒,某种程度上来说,关越与他很像,只是少点获得爱的运气。 可真相真是如此吗? 正当关越毫无生存之意,打算提前引爆炸弹时,一道白色身影冲过来,将他手上的引爆器一脚踢飞,骨碌碌地滚下了几米外的山崖。 霍叙冬认清人影后,拧着眉闭了闭眼,沈阔不该来蹚这趟浑水的。 “我就知道你会来救他!”关越哭红了眼,又急又气,亮出刀,几步朝霍叙冬刺去。 但他伤得太重了,没两步,手上的刀就被沈阔夺下,转而逼近他的脖颈:“拆了炸弹,快点!” “为了他,你要杀我?”关越委屈的泪簇簇滑落,他握住刀背,自个儿把脖子往刀刃上一压,血蹭蹭地冒出来,他不甘心地问,“你就真的没有一点喜欢过我……” 沈阔见状,连忙将刀往外一松:“先把炸弹拆了,我们的事之后和你解释。” “没办法的……”关越绝望地笑,“我来了,就没打算回去,”死亡的倒计时滴答读秒,他看了看炸弹上跳动的数字,脸色一白,将沈阔狠狠往外一推,“你快跑!只有十几秒了!” 沈阔被推得向后踉跄几步,事到如今,他也不扭捏了:“关越!我从来不曾和你逢场做戏……”他将那包炸弹抱起,将关越一并搂进怀中。 “你要干什么!”关越无力地推搡他。 “关越,我一直都是爱你的……别怕,我带你离开这个世界。” “轰隆隆!——” 山崖摔下两个身影,炸弹在飞速下降中爆炸。一瞬间,雷鸣回荡,火光冲天,吞噬了霍叙冬的视野和神识,终于令他昏死过去。 —— 内脏衰竭,肩上的伤口感染严重,失血过多,全身多处骨折,失温恢复后又开始数天的持续高热,病危通知书下了一张又一张,霍叙冬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 许翊舟一遍遍在病危通知书上机械地签下名字,处完古瑭的后事后,就一直守在icu门口,祈祷着霍叙冬能平安无事。 许是古瑭在梦中相助,一个月后的深夜,霍叙冬终于昏昏沉沉地在病床上醒来,他的神志还不十分清醒,喃喃问道:“瑭瑭呢?瑭瑭……” 许翊舟心中悱恻,挪过眼不忍看他:“老板,您先养好自己的身体。” 霍叙冬的瞳孔颤了颤,剧烈地挣扎起身,喉头充斥着铁锈味,哑得不成样子:“我去找他!我这就去找他!……” “护士,快来!”许翊舟连忙压住他,待护士急匆匆赶过来,打上一枚镇定剂,霍叙冬终于又消停地昏睡过去。 —— 淡黄色的夜里,头顶老旧的灯还是霍叙冬当初见到的那一盏。古瑭是个念旧的人,这个结论不用任何推敲。 这破小的平房没有租出去,而是被古瑭长期租下,用来存放一些记忆,毕竟这是他成年后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家。 屋内灰尘堆积,没有落脚的地方,霍叙冬游魂似地打扫了下屋子,呆呆地看向那张床,这张铁床若坐上去,会发出咯吱的叫响,他记得的。 传言,人死后,灵魂会回到自己的床上入睡,他怕会压着古瑭,只敢坐在地上,背靠在床尾,低头瞅了瞅自己脏污的帆布鞋。 “我的鞋湿了,瑭瑭。”声音空空荡荡的。 他学着那日古瑭的样子,伸手从斗柜里找出一双拖鞋,把脚塞进去。这次,刚刚正好。 斗柜不大,一侧放了杂物,另一侧则满满当当塞了堆光盘。光盘用最普通的透明壳装着,上面用记号笔写了日期。霍叙冬将光盘塞进光驱,摁下播放键,那熟悉的声音就开始在夜里流淌。 每段往事都如同一道柔美的伤口,美得凄迷,它会在某个孤寂的夜中刻录成声音,一段,一段,最后连接成汹涌澎湃的痛。 “叙冬,我做了人生中的第一件坏事,我偷回了你送我的手表。警报声响起时,我怕极了,腿都不听使唤。我被他们摁在地上,送去警局,牢里的人凶神恶煞,到了晚上,我总隐约感觉到他们在蹭我的屁股……我感到好恶心,就拿起牙刷捅了他们的眼睛里,血流了一手,但之后他们就不敢再靠近我了……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伤害别人了。” “叙冬,时隔七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你变得……比以前更帅了。还好你不知道手表的秘密,否则让你听到我犯花痴,一定会嘲笑我的……我欠了一屁股债,不敢去找你,可我又好想回到你身边……我兴奋得实在睡不着,因为我刚才偷偷下了决心,我要去工作室找你,我相信我总有一天能还清债务的!” “叙冬,我接下了陈明烁的任务,明天就要去贾邦年身边了……看到你失望的眼神,真的比刀割还难受,我情愿就这么死在某次任务中……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 “叙冬,我被你弄得好痛,但我情愿如此,这让我上瘾。叙冬,我是不是也坏了……” 在无数个欺凌的夜里,暧昧和痛苦交织,但这一声声没有激起霍叙冬半分旖旎的遐想,而是如同一把钝闷的刀,在他心中最柔软处磨蹭割绞,戳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洞,叫喊着尖锐的疼。 第84章 霍叙冬眼睛红肿,悄无声息地淌着泪,他抱起那坛冰凉的骨灰,浑身颤抖,极力压抑着崩溃,几乎没了怀抱力气,只能将身体狼狈地蜷成一团。 “叙冬,今天听说你要去蓉城,我不知道组织是否计划有变,原本的计划中是没有你的。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只能跟过去了。此次计划危险重重,如果我不能活着回来……我还有一个秘密想告诉你,它藏在出租房床头的画框中……” 霍叙冬抱着骨灰坛的手一抖,摁下暂停键,又反复听了遍最后一句话,随即手脚并用地爬向床头。 四方小巧的画框,裱着他曾经画给古瑭的一副随笔,那是在课堂上偷偷画的,线条粗糙,里头古瑭的侧颜却十分灵动。 霍叙冬抖着手将画框拆开,玻璃片掉落,卡纸的夹层里抖下一张纸,写着泛起岁月黄渍的文字。 灯光实在太暗了,他粗暴地揉干眼睛,努力辨认清那张纸—— 是自己那封被撕碎的情书。 那日在毕业聚会后,酒阑人散,情书的碎片被古瑭一张张捡起,又拼起粘好,信纸上一条条粗粝的撕痕,像一条条疤。 往事掐着霍叙冬的咽喉,令他喘不上气。他觉得他是一条无情的河,古瑭一路跌跌撞撞地向他奔来,扑进他的怀抱,终于淹死了自己。 第41章 枯木逢春 静谧的墓园偶有两声鸟鸣,几只白蝴蝶飞过,时光仿佛不再流动,无声停格成几张旧相纸。 一口,一口,黄汤下肚,霍叙冬终日烂醉如泥,颓靡不振,眼尾红得狰狞,在夜色中渐渐勾起一道浓稠的恨。 不恨这世道,恨他自己。 他厌恶地将酒瓶砸在石头上,碎瓷溅了满地,骨碌碌的又顺着沙石滚下山崖,这偌大的山野只有这么一座墓,没有碑文,只空落落的一矗竖石。 “该回家了,瑭瑭还在家里等我。” 原本狰狞的眉眼倏然变得温柔,霍叙冬勾了抹笑,又回到了那处令他痛苦的安心之所。 —— 杭城没有古瑭的气息,霍叙冬连夜驱车,又回了宁州。 海滨别墅,偌大的房子,属于古瑭的东西少之又少。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床头的书还停留在古瑭翻至的页面,是一本老旧的道德经简析。 被囚禁的这几个月里,除了地下室,古瑭唯一自由的区域就是书房,床头摞起厚厚一叠书,看书是他唯一的消遣。 铁链被绞断,麻绳被剪开,床铺凌乱地丢在一边,看来那日他走得匆忙。霍叙冬拿了个空盒子跪在床边,将断裂的铁链和麻绳一一收好,又将床铺仔细,呆坐在床边,低着头,看向自己的手,一滴、两滴,手上蓄起泪。 花瓶里不知名的花焉了,原本是古瑭从走廊的窗外摘的,黄黄一朵,耷拉着头,霍叙冬比着枯花满花园的找,想摘一枝换上,可惜花期早已开过。他只能将花瓶里的腐水倒掉,抱着空花瓶,立在园中,看夕阳下沉,枝头乌鸦叫得凄清。 晚餐照旧是满满一桌,是霍叙冬做的,他盛了一碗饭放在对面,抬头盈盈笑道:“瑭瑭,尝尝今天的鱼,鱼刺我都剃干净了。” “怎么不动筷子,是不喜欢吗?” “那我明天再试试其他菜式。” “对不起啊,你别生气,明天的保管好吃。” …… 窗帘徐徐而动,回答他的,是一把空荡荡的椅子。 窗外的风把他漏风的心脏吹得很凉。他忘了,古瑭从未在这张桌子上吃过饭,而是永远蜗在昏暗的地下室,带着镣铐,缩在逼仄的小桌板上进食。 —— “瑭瑭。” “瑭瑭!” “瑭瑭!……” 霍叙冬蜷缩在沙发里挣扎地醒来,他不知他双目赤红的样子有多么割裂可怕,他头疼得厉害,迷迷糊糊中,竟真的见到了古瑭的影子! 可是他看起来好苍白,好虚弱,他跌进霍叙冬的怀中,胸口不断渗出血,怎么摁也止不住。 “叙冬,我好疼啊……” “我帮你,我帮你包起来。”霍叙冬慌忙地找了一条毯子将他牢牢裹住,像那日在雪地里一样,可怀里人的还是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淡。 霍叙冬哭了,哭得很伤心,像犯了癫痫般抖动不止。他拿了把刀,割开自己的手臂,将汩汩的血喂给“古瑭”:“我把我的血给你,喝下去,你就会好的……” 雪白的毯子染上了大片鲜红,“古瑭”的脸色依旧那么苍白。他的气息越来越弱了,霍叙冬哆嗦着手,发疯似的跑到地下室将他的被子抱出来,将那摊血牢牢裹住,埋着头,嗅闻着上面的味道。 “瑭瑭……不要走了……求求你。” 他似乎清醒了,已经认清古瑭死去的事实。 然而第二天起床,又恢复成迷乱的神志。 在旁边的枕头上亲上一口,到浴室帮另一支牙刷挤好牙膏,去厨房准备好早餐,给花换瓶水,收拾茶几上被翻乱的书。 但他忘了,他从未与古瑭这样相处过。 —— 花皮书计划结束后,弥古集团停业整改,调整了产业结构,又将管层和股东彻底大换血,合并了袁纲的公司,才保证资金链的正常流转。 袁纲重病昏迷,靠呼吸机度日,苏醒机会渺茫,陈明烁受封提干,却主动退居二线,多了空闲时间照顾袁纲。而阎龙在最后的枪战中失踪,至今不明下落,如今,霍叙冬身边竟只剩一个许翊舟。 第85章 入夜了,许翊舟敲开办公室的门,见电脑屏幕还亮着光,而霍叙冬趴睡在桌上,眉头紧皱,嘴里呢喃着梦话。 责任的提起和摆脱都需要时间,就像霍叙冬,哪怕他再怎么想撂挑子不干,在没找到接班人之前,也得咬牙将公司继续运营下去,把手头的项目了结。毕竟那关系到公司几千上万个员工的饭碗,和上下游各个合作单位。 开了一天的会,加之最近精神不佳,霍叙冬实在撑不住,在办公桌上昏睡过去。许翊舟从餐厅打包了些饭菜,本想让霍叙冬先填饱肚子,但眼看桌上的人眼底乌青,就犹豫着不敢叫醒他。 他将饭菜放进保温箱,又蹑手蹑脚了下办公桌,电脑屏幕还未待机,安全起见,他本想将电脑息屏,手指一怔,才发现屏幕里头是一张古瑭的学籍档案。 他的指尾不小心碰到鼠标,屏幕变得更亮了,霍叙冬被这道刺眼的光叫醒,眯着眼,坐起身,看到表情惊慌的许翊舟,拧了拧眉头道:“下班了,还不回家?” 许翊舟偷看被抓包,慌得很,灵机一动地拍起马屁:“哇,这所名牌大学的经管专业很难考的,古瑭的成绩真好,真牛!……” 这招还挺有效,霍叙冬嘴角浮起笑,揉揉眼睛,戴上眼镜:“偷看就偷看了,还怕我骂你么。瑭瑭成绩一向很好,又聪明,我每次给他讲题,一拨就通。” 谈起往事,霍叙冬笑得温柔。 “老板,怎么突然看起这个了?”许翊舟吁了口气,将保温箱里的饭菜取出,一盒盒排在桌上。 霍叙冬轻叹地摇头,调出浏览器的浏览记录,指给他看。 “提问:休学后学籍最多保留几年……”许翊舟顺着视线念道,立马意识过来,“是古瑭搜的?他想回学校上课?” 霍叙冬点点头,眼神一黯:“前两天我在书房电脑上看到的,我一直口口声声说爱他,却连他的愿望都后知后觉,”他失笑一声,身形微微晃动,“阿舟,有时候我觉得我这人挺没劲的,你说,如果他爱上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会不会过得更幸福一点?” 这问题不好回答,许翊舟咋舌,生硬地转过话题:“那他的学籍还保留吗?” 霍叙冬摇了摇头:“最长两年,早就失效了。” 他打开饭盒,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因消瘦不少,咀嚼时,凹陷的腮帮鼓动明显。办公室里没有开灯,惨白的电脑屏幕光打在他身上,喉结瘦得突出,身形看起来更加单薄。 许翊舟看得心疼:“老板,多吃几口吧。” 霍叙冬抬眼,淡淡一笑,突然想起什么:“今天陈明烁打了通电话给我,阎龙的行踪还是没有消息,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没有消息,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许翊舟抿起嘴,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以前是不是没什么人情味,也不太关心你们,”霍叙冬收拾好饭盒,擦了擦桌子,自嘲一笑,“所以亲人朋友才一个个离开我,连阎龙都不肯回来。” 不是很高明的安慰,许翊舟却苏散了个笑:“你对我和龙哥挺好的,真的,不然当初我们也不会为你拼命。” 话题到这,他才想起此趟过来,是有件重要的事要和霍叙冬汇报:“老板,你还记得之前让我调查的那个dr.k吗?” 霍叙冬视线上挑:“有消息了?” “嗯,”许翊舟将搁置在旁的文件递给他,“之前打听到他是个华裔商人,身份神秘,从未与国内合作过生意,只隐约听业内的人称呼他为kin先生。我一直把目标集中在‘金’姓,后来觉得思路太窄,又扩大范围搜索,终于检索到目标,才知道正确读音应该是king,不是他的姓,而是他的名字,璟。” 霍叙冬翻开资料,入目第一行,瞳孔便倏地瞪大,讶然道:“古璟?这名字……” 许翊舟不欲与他打哑谜,开门见山道:“古荣延的私生子,算起来,应该是古瑭的堂哥。” 霍叙冬似是联想起他那个倒霉徒弟,失笑一声:“这年头,有钱人怎么都爱搞个私生子。”他随手翻了几页资料,“怎么没有一点古家的资本?到底是亲生的还是白捡的?袁纲那么抠门还经常给我三瓜两枣的呢。” “一开始我也觉得奇怪,”许翊舟挠了挠额头,“调查后,就更加不解了。” 霍叙冬抬眼:“怎么说?” “听说古荣延从小就特别疼爱他的弟弟,也就是古瑭的父亲,瑭父走之后,古荣延待古瑭视如自出,终生未娶,但迫于家族压力,还是在外搞了个私生子,直白来讲,就是古瑭的替代品,一旦古瑭遭遇到什么不测,古家也不至于后继无人,都是豪门贵族的常见手段。这倒也罢了,更让我费解的是,古荣延因担心自己儿子会分夺古瑭的遗产,这么多年都将他养在国外,不闻不问,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霍叙冬扫完资料,将文件一合,淡淡评价:“古荣延倒是挺讲义气。” “义气?”许翊舟皱起眉。 “否则你认为是什么?” 许翊舟蹭了蹭鼻子:“说不上来,总觉得怪怪的。” 夜深了,霍叙冬了桌上的文件,冲许翊舟浅浅一笑:“我该回家了,瑭瑭还在家里我。” 原本愉快的交谈气氛一下子化为死寂。 许翊舟磕巴道:“等,等你?”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种悼念亡者的修辞,没想到,霍叙冬紧接着对他说:“瑭瑭每晚都等我给他做夜宵,吃了才能睡着。” 第86章 神情认真,煞有介事。 若不是许翊舟也一同住在那空荡荡的别墅里,他还真信了。他眉头紧拧,本以为霍叙冬的癔症已经好转了,没想到病症远比他预想的更加恶劣。 窗外黑洞洞的,他不忍刺激霍叙冬,只能顺着他的话道:“那我们走吧,回去给古瑭做宵夜。” —— 此时的加州晴光正好,窗帘一拉开,晨光清清淡淡地洒在病床上,澄黄斜照,充盈着生机。 病床上的人睫毛微颤,动了动手指,古璟便快步坐回到床沿,柔声道:“吵醒你了?多晒晒太阳,对你的康复有好处。” 呼吸机喷洒着雾气,病人勾起他的手指,似有话要说。 “瑭瑭乖,什么都别想,先好好养病,”古璟起身亲了亲他的额头,“等身体好了后,你想做什么,哥都依你。” 第42章 重逢 城市寂静的夜,灯火将玻璃染得深浓剔透,折射出不切实则的光。霍叙冬屈膝坐在地上,醉醺醺地靠着落地窗,酒瓶倒了一地。 “咔哒”一声,他突然按停光驱,背景里古瑭的声音戛然而至,他的视线落在一封陈明烁寄来的文件上。 距花皮书计划结束已逾一年,如今已是第二年春,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案件陆续归档,事关古瑭的部分,陈明烁也会寄一份给霍叙冬。 往常不过是些任务报告,今天这封显然有别于之前,厚厚的牛皮纸袋散落出一些照片——密闭的审讯室里,古瑭手腕青紫,被高高地吊起,嘴角鲜血垂丝滴落,脸上、身上被折磨得没有一块好地。 照片的时间是那顿家宴前夕,霍叙冬眼眸一黯,终于明白古瑭那日为何要往脸上遮那么厚的粉底。 可知道又有什么用,他已然彻底失去了古瑭。 牛皮纸袋里,陈明烁用几大页信纸详细说明了当时的情况,以及不得已隐瞒霍叙冬的原因。信中道:世事弄人,他陈明烁能侥幸活到今日,不过是和古瑭一命换一命罢了。 信纸被霍叙冬撕碎,他冷笑一声,仰头又咕咚咚地灌下半瓶酒,他将光驱重新播放,轻轻抚摸照片上的古瑭,听着他的声音在夜幕下流淌。 古瑭经历过的酸苦往事——乐蕴的嘲笑轻视,沈阔的挑衅刁难,贾邦年的威逼利诱,以及陈明烁的严肃命令,他们都欺负古瑭,连他,霍叙冬,最后也狠狠欺负了古瑭。 霍叙冬抱着酒瓶蜷缩在角落,醉死过去,嘴里不停呢喃:“是我没保护好你……瑭瑭,你为什么不对我失望……我这样的人渣,你还喜欢我什么……瑭瑭,你好傻,你又好温柔,我的瑭瑭……” 书房门被打开是在次日中午,许翊舟敲门进屋,差点没被浓重的酒味冲出去。 他赶紧开窗通风,捏着鼻子把酒瓶一个个捡起来,动静挺大,霍叙冬却像滩烂泥睡在墙角,一动也不动。 许翊舟小声着凑近,手指探了下他的鼻息。 阳光刺眼,霍叙冬洋洋一扭头:“还没死呢。” 许翊舟摇头叹气:“老板,昨晚发你的与dk公司的商业合作你到底考虑得怎么样了,你好歹给我句准话吧,我好去安排洽谈工作。” “dk?”霍叙冬脑神经绷得生疼的,用两指按了按,换了姿势躺下,“什么来头?怎么从来没听过。” 许翊舟心里翻了个白眼,无奈起身,将桌上的文件翻出,重新递到他怀里:“海外来华的公司,做医疗器械的。” 霍叙冬头疼得睁不开眼,只把文件往脸上一盖,遮住刺眼的日光:“我们做艺术品拍卖,他们做医疗器械,这都挨得上么。” “你不也帮人修画吗?”许翊舟玩笑道,“你修画,他们修人,殊途同归啊。” 霍叙冬嘟哝:“那还不如去谈汽修生意,修车也是修,说不定还能减点运输成本。” 许翊舟睨了他一眼:“这么说,你就是不想合作了?” “再说吧。”霍叙冬蜷在地板上,重新调整了下睡姿。 再说就是没戏,许翊舟知他什么意思,将酒瓶子抱起身,无奈道:“诶,那我只好去拒绝人家了。我哪知道,你连大舅哥的面子也不给。” “我哪来的大舅哥?”霍叙冬枕了枕手,迷迷糊糊地把话咀嚼几遍。 半晌,他突然睁开眼,骨碌一下撑坐起身:“你是说古璟!” —— 春和景明,初春的枝头抽出嫩芽,和风沾着湿润的草木香,一阵风过,搔得人心痒。 弥古公司十九楼,朝南的超大平层会议室,阳光洒落一片。助拉上百叶窗,调试好宣讲大屏,为每个位置备上一杯茶水。 会议室一侧席位是以霍叙冬为首的弥古员工,另一侧是dk公司的合作代表,只是dk的主席位迟迟空缺,许翊舟抬手一看表,已超了约定时间五分钟。 第一次商务谈判就遇到这种情况,弥古的几个项目负责人面色不虞,纷纷给霍叙冬递来眼神,看来此次合作,弥古不但吃不了甜头,怕是会被处处压一头。 自一年前弥古集团整改后,跨境贸易业务暂时停止运营,而这次为了与dk公司合作,又重启该条业务线,已失去以往最佳的市场竞争力。dk近年来势头正猛,国内多的是合作方抛出橄榄枝,弥古的报价并不是最有优势,如此现状下,整期项目恐怕都难逃看人脸色的命运。 自然,公司管层也对霍叙冬会接下这笔生意感到意外,但这位年轻的总裁从来都是眼光独到,短短一年,咬牙硬是把摇摇欲坠的公司救了回来,或许他有更敏锐的市场洞察和战略目标也未可知。 第87章 只是这对方老板的架子未免摆得也太大了些,眼看已过去了十分钟,会议门口还迟迟未有动静。 会议桌上都是翻阅文件的焦躁声,而对方却呷着茶,淡定得很。 霍叙冬手指轻点了点桌面,朝对方礼貌一笑:“如果贵公司今日实在不方便的话,我们改日再谈?” 对面副席位的经看了眼手机,浅笑道:“请你们稍安勿躁,我们老板马上就过来。” 一旁的许翊舟再也忍不住:“可你们……” “咚咚咚——” 敞开的会议室门被敲响,一道高挑优雅的白色身影出现在门口,朝众人微微欠身:“抱歉,路上突发意外,让各位久等了。” 下一秒,许翊舟手中把玩的笔盖咚咙弹飞,骨碌碌地从桌上滚落。 他瞪大眼睛,讶异地张着嘴:“古,古瑭……” “磅!——” 几乎是同一时间,霍叙冬猛然起身,身后椅子碰撞出一声巨响,他的眼睛死死瞪向那道无比熟悉的身影,脑袋嗡嗡作响,体内一股强烈的电流从头至躯干蔓延至每一条血管,震颤、爆裂。 哪怕思念再紧,人的第一反应都不会相信死而复生的,也许是出于心上的自我保护,他潜意识认为这人应该是古璟,堂兄弟长得相似而已。 但当那人走到正对方的位置,弯腰对他伸出手时:“霍老板您好,我是古瑭,dk的coo,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他的脑子“砰!——”的一声,电流短路,彻底宕机了。 这声自我介绍如同一股强劲的风,猛然冲进霍叙冬的脑子,他的脸色惨白得可怕,双眼猩红地盯住对方,胸口猛烈起伏,像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样子。 他双手死死拄着桌沿,堪堪站立,声音虚弱颤抖,将不敢置信的欣喜强压在喉头:“瑭瑭……” 宛如在梦中,生怕声音一大,梦就散了。 “古瑭老板是古璟的亲弟弟,”许翊舟见状不好,赶紧起身插话,他拉了拉霍叙冬,凑近小声道,“两方会议,老板,有什么话私下再说。” 许翊舟几乎完全没有心过渡地接受了古瑭的“死而复生”,这本应该是一件令霍叙冬怀疑的事,但他此刻脑子混乱不堪,根本无暇顾及。 这到底是不是梦?还是真实? 霍叙冬眼神失焦,环视四周一双双注视着他的眼睛,视野里的一切像万花筒的碎片般倒错混沌,颠倒旋转。他重新看向古瑭,对方一如刚才礼貌的微笑:“霍老板?您没事吧。抱歉,第一次见面就迟到了,实在是失礼。” 霍叙冬浑身颤抖不止,紧紧地闭了闭眼,他深吸一口气,甩开许翊舟的手,无视四周疑惑的眼神,脚步虚晃地冲出会议室,跑至走廊尽头,打开办公室,“砰”地关上了门。 神识天旋地转,身子再也撑不住了,他失神地靠着门板颓然坐下,泪水夺眶而出:“瑭瑭,我的瑭瑭,真的是你吗……” 哭着,又笑了,庆幸古瑭的死而复生,他不去管到底是世间什么巫蛊医术导致的结果,总之他的瑭瑭就活生生站在眼前,那么健康,那么优雅,一如他初次在小吃摊前见到的那样——纯净无暇的小少爷。 “瑭瑭……你别走,再也别走了……不!你可以自由地走,只要你幸福,我这次都依你,全部都依你!……” 撕心裂肺地哭,欢天喜地地笑,哭笑交替,整个人颤抖不止,到最后都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两种情绪宛如骄阳和暴雨,在他心中来回穿梭,他的脑子像爆炸似的,就快承受不住了。 “咚咚咚——” 背后的敲门声响起,霍叙冬混乱撕裂的情绪终于被喊停,他剧烈呼吸着,抹掉眼角汹涌的泪,踉跄起身时,才发现全身哭得都没劲了。 办公室的门从里被打开,霍叙冬红肿着眼,探出一个头,见来人是古瑭。 “您……没事吧?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吗?”古瑭眨了眨眼,出于礼貌地关心。 霍叙冬发誓他想立刻把人拥进怀里,可他同时也意识到,对方似乎真的不认识他。以他对古瑭的了解,一个眼神就能判断出,这绝对不是假装。 管他什么失忆或伪装的狗血由,他只要古瑭活着就好。 他将古瑭迎进来,掏出湿纸巾将自己抹过眼泪的手仔细清,又用手帕认真擦干,才敢把手重新握向古瑭:“是心绞痛,老毛病了。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霍叙冬顺着他的话,胡乱编了个由。 “我才应该说抱歉,”古瑭不好意思道,“我特意避开他们,单独与你谈话,也是想郑重为我刚才的迟到道歉,情绪问题我们私下解决,你想骂我几句出气也行。等到了会上,我们就公事公办,如何?” 谈吐之间,自信又谦逊,霍叙冬有一种恍惚,仿佛他从来不曾遇见过古瑭,那只是他人生的一场梦,而真实的古瑭一直都是这样一位气度不凡的贵公子。 “迟到十分钟而已,人之常情,不用太放在心上,我能解。”霍叙冬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尾音还有克制不住的颤动。 古瑭歪头一笑:“传闻你们南方商人规矩苛刻,今日一见,传闻果然不能多信。” 话说着,霍叙冬的泪水就一汩汩地涌落,情不自禁,怎么也收不住,古瑭哪见过这架势,匆忙从口袋里拿出方巾,想止住他的泪。 他的手往霍叙冬脸上杵了两下,心觉他们才初次见面,又是合作对象,似乎不太合礼数,便收了手,将方巾塞在霍叙冬手里:“那什么……你自己擦擦吧,如果心绞太痛,我们会议改期也行。” 第88章 而霍叙冬的眼神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有些甜蜜,有些失焦和恍惚。 古瑭疑惑,难道是疼得说不出来话了?不由分说的,他掏出手机,向会议室里的同事拨去了个电话:“……是,对方老板似乎身体不适,我们也迟到了不少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要不还是改期吧……嗯,我现在在他办公室,已经商量好了……好的,你们在停车场等我,我马上下来。” 挂了电话,古瑭朝霍叙冬浅浅一笑:“那么我们改日再约?不打扰了。” “等等,”霍叙冬这才回神过来,抓住他的手臂,“瑭少爷,能给我一张名片吗?” 古瑭拍了拍后脑勺:“瞧我这脑子,差点忘了。” 他从名片夹抽出一张给霍叙冬,霍叙冬接过,抬手一看,欲再要个私人电话,但话卡在喉头,生生咽了下去。 在知道事情来龙去脉前,他不敢过多打扰,时间还长,他要沉得下心。 霍叙冬只能满怀期待:“那就回见,瑭少爷。” —— 一场商务会谈就这么中道而止,正当双方都以为霍老板因合作方失礼而愤怒离席,古瑭少爷追到办公室也难消对方火气,这笔生意看来要黄时,地下车库电梯门一开,霍叙冬满脸笑意地将古瑭陪下来,还为他亲自打开车门,护着顶让他上车,最后依依不舍地摆手道别。 dk的随行代表和弥古经们面面相觑,这哪是谈崩的样子,看来合作有戏了。 不,是绝对没有问题! 第43章 我再追你一次 昏暗的客厅只留了盏落地灯,霍叙冬手指夹着一张名片,透光仰视,嘴角擒着笑意。 “古瑭,coo,dk医疗副总裁……”他将名片上的每个字来回阅读,读了上千遍,上万遍,邮箱和电话已倒背如流,还不够,还想将名片纹也默背下来。 客厅大门吱哑一响,许翊舟回家了。 他在公司已将能做的工作都做了,差点把整月的事情都做完,就是希望晚点回来,好躲过霍叙冬的逼问。 “回来了?”霍叙冬背着光,勾起嘴角。 许翊舟第一次觉得他像个笑面虎,他扑通跪下:“老板,您想问就问吧,我知无不答。” 霍叙冬将名片收好,鼓了两声掌:“厉害啊,这一年把我瞒得滴水不漏,”他将一旁的骨灰坛掀开盖子,一手提溜到面前,拆开里头黑色的布。 手指陷入白色粉末,捏紧,提起,“骨灰”纷纷从指缝中流逝,慢慢堆积成小土坡。 霍叙冬舔了口手里残留的粉末,讪笑一声,对许翊舟道:“白糖?真有你的。” 许翊舟连连磕头:“是因为……因为家里白糖最多,我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好的替代品了。” “很好,”霍叙冬放下坛子,俯身道,“连你都瞒我,我记得你是我带来的人吧?” 许翊舟吓得脸色苍白:“因为,因为古璟从医院带走古瑭时说,他也不能确定能不能治好古瑭,让我先对你保密,如果给你希望又让你失望,无疑是再打击你一次。我想他们家起码是国外有名的医疗公司,门路总比我们多,我就……”他又朝霍叙冬多磕了几个头,“老板您别生气。” “行了,再磕下去我就得给你发红包了,”霍叙冬摇摇头,放过了他,拿起手机,还真得给他发了几个六位数大红包,“这段时间你照顾公司内外也辛苦,权当做你的奖金。” “谢谢老板!” 手机邮件提示音叮咚一响,霍叙冬打开邮件,眉眼粲然一笑,是会议改期确认。后天,很快又能见到古瑭了。 —— 弥古与dk的第二次会议上。 古瑭听完弥古的战略合作方案,视线从屏幕转回,露出公式化的微笑:“这几年跨国政策利好,dk一直希望能将放射外科手术机器人在华国规模化生产,故此寻找了多家制造商完善我们的产业闭环。承接制造技术难点只是其中一环,更多的,我们希望合作方能一起推动产业创新。而贵司是国内第一家研发并投入使用古籍修复机器人的企业,我们评估弥古集团更加具备技术创新和商业化运营优势,这也是我们在已有更大规模、更成熟的制造商备选外,依然选择与贵司合作的原因。” 吹捧结束,古瑭笑容减淡,紧接着给商谈降了点温:“但话又说来,如果我们选择成熟的工厂,或许更能帮助dk缩短在华国市场本土化的时间。如刚才所言,贵司的产量规模和制造经验还很年轻,如果在未来的合作中,出现诸如设备品控差、后期医疗准入和操作培训跟不上的问题,那这项目的roi恐怕会很难看。” 霍叙冬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招标尾声,不过是想在价格上磨点利,若是别人,他可能不会惯这臭毛病,但自家老婆,他只会痛快出价:“弥古让利5个点。” 话音一落,弥古经们纷纷投来惊诧的眼神,甚至还有奋笔疾书写纸条给霍叙冬的:老板,这可不兴让啊,这才第一轮谈判…… 果然,坐在古瑭旁边的谈判代表一见弥古姿态摆低,便将价格狠狠下压:“让利10个点。” 坐地起价,完全将刚才冠冕堂皇的话抛诸脑后,弥古经们气得脑热,瞪眼回应:“在华国,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如果贵司这么不诚心,我们也可以不做这笔生意!” 哪知这位经话音刚落,霍叙冬就拆台:“让利10个点?可以。” 第89章 同时,他看了看传过来的纸条,翻过面,刷刷写道:别担心,这笔单算我的,给你们的奖金分文不少,你们听安排做事就行。 古瑭将霍叙冬这小动作尽收眼底,笑了笑,饶有兴致地笔出两根手指:“20个点。” 二次报价,简直是蹬鼻子打脸,弥古几乎毫无利润不说,甚至可能倒贴钱,连坐在古瑭旁边的谈判代表都倒吸一口凉气,想这新任coo可是真狠,项目怕是要黄。 哪知对方霍老板仍是盈盈一笑:“可以。” 昏君啊昏君,弥古的经再也坐不住,正想辩驳时,古瑭扑哧一笑:“霍老板也喜欢在谈判时开完笑啊,这个习惯可不好,”他用笔点了点桌子,“按照你第一次出价,让利5个点,没问题的话,就签合同吧。” “好,都听你的。”霍叙冬道。 客观而言,霍叙冬这个报价又狠又准,几乎是稳稳踩在双方利润的中线,古瑭自然也明白这个道,便最终为两家递了个台阶。 儿戏般的谈判以完美报价落幕,合作终于谈成,双方都松了口气,而古瑭却有些如坐针毡。 谈判全程,霍叙冬都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目光灼灼,虽没什么恶意,也把人盯得有些发毛。 众人起身握手预祝合作顺利,而霍叙冬依旧呆坐在位置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古瑭。古瑭轻咳一声提醒他,不自然地回避他的视线,扣上笔盖,侧头安排下面的人草拟合同,离开了会议室。 他没走几步,身后立马追上一人,挡在他面前——还是霍叙冬。 霍叙冬挠挠头,吞吞吐吐:“晚上……晚上能请你吃饭吗?” 这声音含混又小声,办公室门口熙熙攘攘的交谈声很快盖过了它。 古瑭皱眉:“你刚才说什么?” 他皱眉了,他是不是讨厌我?霍叙冬心底立马发出警报,开始疯狂反思自己的痴汉行为,揉了揉鼻子,视线乱瞟:“没,没什么,我送你去地下车库吧。” 话毕,他赶紧尴尬转身,心凉了半截,下次要想再请古瑭吃饭,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他深深地叹气,埋头走在前面。 “你想请我吃晚饭?”古瑭在身后叫住了他,是听出、或是猜出了他的邀请。 霍叙冬惊喜回头,见古瑭对他歪头一笑:“可以啊,时间地点你定。” —— 夜幕高空,城市海景。 海鲜陆续上桌,霍叙冬端起碗,用公筷小心剃出干净的鱼肉,舀上一勺汤:“今天的鱼不错,野生黄鱼,你尝尝看?” 古瑭点头接过,对这种亲呢的待客之道略感不适,不过鱼是真鲜,他啜饮几口,吞了鱼肉,碗便见了底。 霍叙冬笑眼一瞧,又将他的碗拿去盛满,两个来回后,古瑭护住碗,说什么都不让他服务了。 出于礼貌,古瑭主动与他碰了杯:“霍先生,你和别人谈判,也是这样的吗?” 霍叙冬“砰”地放下汤勺,拿起酒杯回应,心觉自己是不是又越界了,磕巴道:“我,我是觉得你可能会喜欢吃鱼……我平时一般不会帮别人盛汤的,今天比较难得……我是说,野生大黄鱼比较难得,所以推荐给你。” 越心虚显得话越多,霍叙冬背后蹭蹭地冒出冷汗,看古瑭只是笑着摇头:“我是说白天,我无论报什么价码,你都应。” “哦,那事啊,”霍叙冬僵硬的身子放松下来,放下酒杯,“既然我们想诚心合作,我想你一定不会狮子大开口的。” 半长微卷的头发,眼镜框换回了银丝,卡其色的棉麻西装剪裁休闲,脚上是一双手工皮鞋,古瑭上下打量了霍叙冬两眼,抿了口酒,笑道:“你真的不像个商人。” 霍叙冬愣了愣:“那我像什么?” 古瑭撑着下巴评价:“没有铜臭气,像个艺术家。” 被夸了,霍叙冬压下嘴角的笑,将话题引到他关心的事上:“那你呢?听说你刚接受生意不久,之前是……” dk总裁古璟找回失散多年的堂弟,将一部分公司业务交予他管,在业内已不是秘密。只是这堂弟居然是落魄已久的古家少爷,这是众人都意想不到的。 古瑭眉头一拧,思索片刻:“坦白讲,之前的人和事我都有些忘了。我哥告诉我,一年前我发生了场车祸,撞伤了头,导致暂时性的失忆,不过应该很快就能恢复。伤养好后,我就接手了公司业务,上手还算顺利,也许之前就是干这个的吧。” 有些人天生就是管公司的料,这也是当初贾邦年不肯放走古瑭的原因。 霍叙冬眉头一挑:“你哥说,你只是出了场车祸?” “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霍叙冬很快摇了摇头,问向最关心的事,“那你完全恢复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表情十分凝重紧张,古瑭看着他,心中略有一丝疑问,但也很快消散了,回答道:“胸口的地方会隐隐作痛,听说车祸时插了根钢管进去,现在偶尔会有些咳。还有就是头疼,频次不高,对了,上次开会迟早,就是因为突然犯了很严重的耳鸣。” 当时他坐在赶往公司的车上,出于对合作方的了解,刷到了财经新闻中霍叙冬的照片,但他并未将两件事扯上联系。 酒过三巡,也许是出于醉意,古瑭后知后觉自己竟毫无保留地将这些话都倒给了霍叙冬听,他越讲,霍叙冬眉头就皱得越深,以至于最后不由补充道:“都是些小毛病,都慢慢好转了,只在用力回忆时会发作。” 第90章 霍叙冬喉结一动,心疼不已,勉强维持语气稳定:“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身体要紧,其他的都不重要。” 古瑭点了点头,又敬了霍叙冬一杯。 这酒似乎把两人的关系喝得近了,他叹了口气,对眼前不甚熟悉的合作伙伴,道出连向古璟都不曾诉说的心事:“如果我忘了很重要的人呢?我活了二十多年,难不成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吗,为什么自打我康复以来,就没见过一个探望过我的人,”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的人缘就这么差吗。” “也许是有的,也许他们都不重要,”霍叙冬想了想,又道,“也许他们都死了,你哥怕你伤心没告诉你。” 古瑭的眼睛瞪得老圆,想不到还能得到这种回答,不过这答案倒是让他释怀一笑:“也是。” “忘了,就重新认识一个,”霍叙冬擦了擦手,将手重新递向古瑭,“我是霍叙冬,以后就是你的新朋友了。” —— 路灯昏黄不清,车窗外树影快速倒退,黑色桥车拐过个弯,很快驶近古家的别墅。 古瑭下车,与霍叙冬摆手告别,等门的管家迎上来,赶紧为他披上外套,一路将他护送进屋,里屋灯光一亮,影子便模糊着远去了。 春寒料峭,霍叙冬站在风口中,望着逐渐模糊的背影,欣悦道:“真好啊,真是一个小少爷。” 他令许翊舟先行把车开回去,清凉的夜,头顶月光皎洁,他无处安放的心在地上投下一抹清晰的影,独自随脚步声轻快蹦跶。 瑭瑭,让我再追你一次。 第44章 旧瓶装新酒 dk与弥古的合作方案敲定,古瑭也日渐忙碌起来,连续一月,终日在公司伏案办公,累得脖颈僵痛,早已把霍叙冬这号人物忘得精光。 某日傍晚,落地窗外霞光瑰丽,风景太美,他朝落日升了个懒腰,实在心痒难耐,带上笔记本一路电梯直下,走到公司三楼露台。 春暮乍暖,露台外树影摇曳,小圆桌上一杯咖啡,一台电脑,他轻声哼着歌,键盘哒哒作响,草拟起新一期项目方案。 晚风实在迷人眼,他揉了揉眼睛,视线一转,楼下咖啡厅人影幢幢,有抹熟悉的身影。和他一样,面前一台笔记本,一杯咖啡,坐在窗边,时不时抬头朝公司门口看。 这是……弥古的总裁,霍叙冬?他怎么在这儿? 一通电话,私人助匆匆赶至,他的司机兼保镖,阎龙。 阎龙微微颔首:“刚下去确认了,确实是霍老板,瑭少爷有什么指示?” 古瑭合上电脑,摩挲着下巴,琢磨不透:“我不记得和弥古还有什么未定协议,就算有,也不至于让他亲自过来一趟,难道是刚好路过?” 阎龙抬眼往下一瞧,匿笑着摇头:“他来了好几天了。” “就一直坐在咖啡厅?” “是的,暂时和dk没有联络。” 咖啡厅里的霍叙冬带着耳机,双手交叉抵着下巴,神情严肃,像是正开什么会议,古瑭犹疑地挪开视线,对阎龙摆摆手:“那就先别管他了。” —— 晚上十点,天已擦黑,霍叙冬揉了揉眼睛,握起手边的咖啡杯递到唇边,发现杯已见底。 “服务员您好,再来杯蓝山。”他抬手,朝吧台示意。 “啪”,抬起的手被一把摁下,许翊舟气喘着坐到对面,无奈道:“老板,您这酗酒的胃真不适合再喝咖啡了,小心伤胃。” 霍叙冬笑了笑,带着一丝骄傲:“你以为每个总裁都会胃疼吗?我这是铁胃,伤不着。” 话音刚落,眉头就随肚子咕噜一声深深皱起,深夜的咖啡厅已安静下来,以至于让许翊舟清晰听见,他摇头叹息:“我看你是伤不起。” “我这是没吃晚饭。”霍叙冬嘴硬,眼神还时不时瞥向窗外。 脑门已经疼出细汗,许翊舟不忍道:“老板你先去趟洗手间吧,我帮你看着,如果古瑭出来,我就叫你。” 霍叙冬捂着胃,实在有些撑不住:“那行,我去去就来。” “呕唔——” 洗手间水流声起,再好的胃,也经不起霍叙冬这一顿糟蹋。 他也不想这样,他只想在dk楼下挑个视野最好的地方,等着古瑭下班,要求不多,就偷偷看一眼。可偌大的办公区,全是各色各样的咖啡店,难道打工人除了咖啡就没什么其他能喝的了吗? 霍叙冬洗了把脸,生怕错过偷看的时机,又捂着胃匆匆赶回。正巧,刚回到位置,dk公司旋转门转动,古瑭领着包,单手扣上风衣扣子,晚风塑裹起他修长的腿,他大步一迈,钻进了门口的一辆桥车。 整个时长不足十秒,却让霍叙冬心甘情愿地生生等上五个小时,然后满眼温柔地盯着人看,直至桥车的车尾灯消失在街角。 “老板,老板?”许翊舟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人都走没影了,你还好吧,吐得厉害吗?” 霍叙冬的眼睛还黏在外面,依依不舍,仿佛古瑭走过的夜色,连空气都是香甜的,他随口回道:“多吐几次就习惯了,以后就不会吐了。” 人无语时,就如许翊舟现在这幅表情:“这也能习惯?” 霍叙冬终于收回视线,脑海中浮现起多年前,那个在自己摊位前怯生生点串,又抱着垃圾桶呕吐的小少爷。 “嗐,你不懂。”他笑容淡淡的,炽烈又克制,像咂摸着一张陈旧的老相片,怕手上汗液染损相纸,只敢用手指嵌着边缘小心地看。 第91章 许翊舟并不懂,霍叙冬所有关于爱情的知识都源自于古瑭,被初恋塑造的爱情观,彻底改变了一生。 “可是,有你这么追人的吗?”许翊舟忍不住吐槽,“光远远看着,什么时候才能说上话?” 霍叙冬只是笑,像不要钱似的,握着咖啡杯的手指渐渐松了:“这次,我想给足他时间,给他重新选择伴侣的机会,”他的眼神黯下来,“如果他不能记起过往,甚至不再喜欢我,我就远远的,一直陪着他就好。等他需要时,我就出现。这次我有足够的金钱、人脉、时间、感情,他想要什么,我都给他,全部都给他。” —— 南方暖锋过境,暴雨如注。 街道上树叶狂乱,人影稀疏,才下午六点,咖啡店就提早打烊了。 古瑭抬头看了看玻璃窗外灰蒙的天,想起半月前在咖啡厅见到的那个人。蓦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阎龙哈腰进屋,打包了餐厅的饭盒进来。 “瑭少爷该歇歇了,先吃个晚饭吧。” 忙起来就顾不上吃饭,只能在办公室草草解决,连坏习惯都与霍叙冬如出一辙。 古瑭打开餐盒,扒拉了几口饭,抬头问:“今天他还在那里等我下班吗?” 他竟然猜到了。阎龙一愣,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嘴:“大暴雨,咖啡店打烊了,您……是怎么知道他专门在等您?” 古瑭边嚼边道:“那天后,每晚我都会在咖啡厅留意到他,有两次下班,我偷偷留了心眼,让你在街角停了停,很快看到他也前后脚离开了。不是在等我,还能因为什么?” 阎龙咬唇憋笑,笑霍叙冬拙直又呆板的追人方式,点头附和:“瑭少爷慧眼如炬。”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古瑭又吃了两口,放下筷子,看了看玻璃上疯狂肆虐的雨痕,他突然想起一种可能。 不顾阎龙的追问,他匆匆坐电梯下楼,撑了把伞,走出公司大堂,狂风暴雨将街道席卷一空,咖啡厅里黑压一片,门口打烊的牌子在风中哐哐晃动,果然不见人影。 手上的伞难抵风袭,古瑭吃力地双手握住扇柄,眼光扫视,在街角闭店的屋檐下,见到一抹黑色身影。 明明连脸都辨不清,鬼使神差地,他还是走了过去。 风实在太大,古瑭就索性收起伞,迎着暴雨凑上去,但他一追,那抹身影就回头跑,追了十几步路,那人终于回头,迎着他快步走回来。 “别感冒了,快回去。”霍叙冬眼神躲闪。 他哪里忍心让古瑭追着他跑。 古瑭讶然:“霍先生?你怎么等在这?” 这个“等”字用得微妙,霍叙冬知他已看出了自己的意图,也不掩饰了,只在雨中抹了把脸,傻笑一声:“抱歉,打扰你工作了。” 两家总裁被淋得湿透地走进办公大堂,是件极稀奇的事,员工们纷纷侧目,八卦头条像瘟疫般迅速蔓延整座办公楼,私下小群热闹地叮叮作响: “快看快看!弥古总裁来我们公司了,和副总一起进来的!【图】【图】【图】” “哇,传闻不假,淋成这样都好帅!姐妹们,谁陪我一起去给他送条毛巾!” “我不敢……” “我也不敢……话说我在咖啡厅摸鱼时,见过霍总好几次了,每天五点都会过来,雷打不动。” “他什么时候和副总关系这么好了?两人好般配……让我磕一秒cp。” “不是和弥古谈成了笔生意吗?……我也磕一口!” “但这合作不是早就谈完了吗?” —— “我记得,我们的合作早就谈完了吧?”古瑭把霍叙冬迎进办公室,递了块毛巾给他。 霍叙冬偷瞄着办公室的布局,心砰砰直跳,裹着蜜似的甜,眼看鞋底溢出的水弄脏了地毯,他不由缩了缩脚。 古瑭顺着动静低头一看,揶揄道:“你这双手工皮鞋怕是要报废了,”他说着走近霍叙冬,用手摸了两把他的胳膊,硬块还挺结实,视线游移,又目测了下他的腰身、臀部和腿长,比例很好。 视线回到霍叙冬的脸,古瑭歪头疑惑:“你怎么脸红了?” 突然的肢体接触,令霍叙冬疯狂心跳,已跳出残影,比进门时更甚百倍。他的手臂还留有古瑭手指的温度,连视线都可以把他灼烧。 “因为,精神焕发?”老掉牙的戏文词脱口而出,这不过脑子的回答令霍叙冬尬在原地,脸烧得更红了。 古瑭低声轻笑,兀自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只剩霍叙冬一人,短短几分钟,却是他这些天度过的最漫长的时间,他呆在原地,几乎把所有能看的摆件都扫了一遍,不敢动,不敢坐,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正当他快熬不下去时,办公室敲响,古瑭终于回来了,将一叠衣服递给他:“我的衣服你应该穿不下,这是从我哥休息室里拿的,那个……内裤是新的,你先去换上吧。” “谢谢。”霍叙冬臊得耳朵根通红。 明明他们已做过无数次更羞耻更过分的事,霍老板此时却清纯地像个处男。 能进到古瑭的休息室,这更加让他心慌意乱,门一开,空气里隐隐一股淡雅的白茶香,他小口呼吸着关于古瑭的气味,不敢乱看,匆匆换上衣服。 湿衣服被放在袋子里,霍叙冬拎着袋子坐回沙发,接过古瑭倒给他的一杯水。 第92章 趁他换衣服时,古瑭也换了套干净的,霍叙冬瞅了瞅他半干不湿的头发,忍不住提醒:“把头发吹干吧,小心感冒。” “嗯,我有数。”古瑭淡淡一笑,回到办公桌,接通响铃已久的会议视频。 远程视频里,市场部经眼睛瞟了瞟,犹豫开口:“副总……现在是不是不太方便说话?” 消息果然灵通,快到远在国外出差,时差颠倒的员工都能立马吃到八卦。 古瑭愣了愣,瞥向乖乖坐在沙发的霍叙冬,见他捧着一杯热水,像只听话的大型犬,回头,朝视频轻咳一声:“没事,这个项目弥古也是利益方,就当提前介入方案了。” 一个小时后,会议终于结束了,古瑭觉得有些脸热,不是因为自身,而是沙发角落时不时瞄来偷看的眼神。 霍叙冬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今天风雨太大,他没再带电脑出门,此时只能傻坐着,不敢碍事。一闲下来,就忍不住看看古瑭。会议全程,他都认真听着,听古瑭思路清晰,方案修改地准确利落。都怪他的瑭瑭,太有魅力。 “咚咚——”助敲开办公室的门,朝古瑭点头道:“我来拿换洗衣服。” 这声一打断,霍叙冬抬起眼,与助对上了眼神,随即瞳孔一颤:“阎龙!……” 他唤得小声,几乎没让古瑭听到。乘古瑭弯腰拿衣物袋的功夫,阎龙对霍叙冬笔了个“嘘”,用口型道:“有机会解释。” —— 这一晚古瑭实在累得慌,眼见指针已过十点,任务清单依然没有划完。霍叙冬倒是比来时自在了些,翻阅完茶几上的杂志,又从书架拿了本书看。 两人就这么无声呆在同一个房间,偶尔是霍叙冬放下书,看向眉头紧锁的古瑭,偶尔是古瑭压了压眉头,看向埋在书里的霍叙冬,偶然两人视线相叠,又匆匆低头回避。 要说这个画面,也称得上怪异,怪异中透着和谐,这么一个合作伙伴来了自己的办公室,看了一晚的书,古瑭无暇招待他,也不问人待在此地的由,更不想赶他走。说不上原因,只觉得有霍叙冬的陪伴,他竟能感到久违的安心,连工作效率都提升不少。 心猿意马,他不欲再把心思撇向霍叙冬,专心低头工作。再一次抬头,桌边多了盘切好的苹果。又一次抬头,苹果撤下,换上了一碗粥。第三次抬头时,他终于伸了下懒腰,一看表,指针已过凌晨两点。 天哪,这么晚了。 古瑭匆忙瞥向沙发,见霍叙冬已合衣侧躺下,宽大的臂膀抱在胸前,呼吸绵长,像梦见什么似的,睫毛不安分地眨。这画面令他心里立刻充盈起什么,有些没来由的闷堵。 窗外的雨停了,他推开窗,让清风进屋,深吸了一口气,风吹动了霍叙冬微卷的头发,古瑭垂头看他,蹲下身,脱下外套给他盖上。 手指游离在霍叙冬脸上,古瑭歪头描摹他的眼角、鼻梁、唇峰,明明是极锐利的一张脸,但看向自己的时候,都无比温柔,还带着傻。 他的手指一顿,眉头微微簇起: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每次见到你,胸口就会隐隐作痛。” 第45章 拨春弦 霍叙冬从沙发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他许久没这么踏实地睡过觉了。 晴光刺目,他揉了揉眯缝的眼,瞧办公室已无古瑭的身影,不由踉跄起身,推开休息室,里头被子已铺齐,人显然已离开了。 刚想打电话给许翊舟,办公室响起敲门声,门一开,一个古铜皮肤的高大壮汉探头进来,朝他憨笑一声:“老板。” “嚯,我当是谁呢,”霍叙冬双臂在胸前交叉,哂笑一声,“阎龙,好久不见,我找了你一年,没想到你躲在这。” 阎龙双手合十,求饶道:“老板,真不是我故意瞒你,当时山腰发生剧烈爆炸,我和阿舟赶往爆炸点的时候,头顶螺旋桨响起,救援梯下放,没想到来的居然是瑭少爷的亲哥,古璟。” 霍叙冬眉头一拧,坐回沙发,给两人倒了杯茶:“你接着说。” “当时你生命垂危,瑭少爷也几乎没了气,眼看我们的人迟迟未到,也只能让古璟救走你们。我和阿舟一路跟到医院,医生报了你们的存活率,一个比一个不乐观。”阎龙吞了口茶,继续道,“你倒也罢了,瑭少爷那晚已被医生判了死刑,古璟不认命,连夜将他转机去了国外,我不放心,就求他带我一起走,让阿舟留下来陪你。没想到古璟竟然应下了,唯一的要求就是让阿舟捏造瑭少爷已离世的假象,最好瞒你一辈子。” 霍叙冬摩挲着杯沿:“为什么?” “这……我就不方便说了。”阎龙言辞闪烁。 他不说,霍叙冬也能猜到大概:“因为不想让古瑭跟我在一起,对吗?” 阎龙咬了咬舌,叹了口气道:“你对瑭少爷做的事被古璟知道了,就是地下室那段时间……他怕你以后会继续伤害古瑭,所以就……” 往事不堪回首,霍叙冬闭上眼沉默,良久才道:“我明白,不怪他哥,换我也一样……但我还有一事不明,他们哥俩为什么又回国,还与我们公司有了合作?” “是瑭少爷坚持要回来的,古璟拗不过他。” 霍叙冬怔神:“瑭瑭是想起什么来了?” 阎龙摇了摇头:“并没有,纯粹是因为生意上的关系,我想,这或许出于一种潜意识。” 第93章 霍叙冬若有所思:“他的失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过他,古璟只把一切都搪塞给所谓的‘车祸’。” “诶,说起这个,瑭少爷真吃了不少苦头,”阎龙回忆起当时经过,“重伤失血过多,他的大脑和内脏器官都有一定程度的缺氧,经历了好几台手术,终于勉强留了一命,却陷入持续性的昏迷。当时各种特效药都用了,排异反应强烈时一直口吐白沫,古璟心疼得要命,差点就想放弃了。这时,峰回路转,某天夜里瑭少爷突然醒了,但药物和电疗的副作用实在太大,他记不得事,连话都说不利索。经历了一年康复治疗,才恢复成你见到的这样,着实不容易。” 之后,两人便陷入长时间的沉默,霍叙冬双肘撑膝,垂着头,久久不语,再次抬起头时,阎龙见他眼眶通红,抽着气,手抖得厉害。 霍叙冬抬手抹掉满脸的泪,吐出一口浊气:“瑭瑭今天去哪了,大周末的,昨晚又加了班,身体怎么吃得消?” 阎龙愣了愣,起身:“我带你去见他吧。” —— 少年宫门口熙熙攘攘,这场景似曾相识,霍叙冬降下车窗,看着下课的学生们,每一个都像是他和古瑭的曾经年少。 “瑭少爷周末一般不喊我,让我有两天空闲。”阎龙停了车,朝副驾驶递上一瓶水。 霍叙冬道谢接过,很快看见门口走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他立马全神戒备,将车窗升高了些,生怕惹古瑭厌烦。 矮个子的是个小男孩,牵着古瑭的手,蹦跶着脚步,两人从车头走过,霍叙冬听见男孩朝古瑭骄傲道:“爸爸,老师夸我书法特别有天赋!” “爸爸……”霍叙冬顿时脸色惨绿,眼神呆滞,如遭雷劈。 阎龙咕咚咚灌了几口水,刚想解释,见霍叙冬喃喃道:“一年不见,他都有小孩了。” 神情认真,好像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逼得阎龙不得不提醒他:“老板,小孩子一年是长不了那么大的,怎么看,他都有八九岁了。” “八九岁?”霍叙冬眼神泛了点光,思路像多米诺骨牌般,往神奇的脑洞深处倒去,“我算算,八年前,那时我和瑭瑭还在读高中。” 阎龙见他眼神又逐渐黯淡,忍不住出声:“老板……” “那时我和瑭瑭还没发生关系呢,我没那么禽兽,”霍叙冬遗憾地抱住头,“看来孩子不是我的。” “噗!——”阎龙嘴里的水吐了仪表盘一脸,差点怀疑自己耳朵坏了。 一直听许翊舟说霍叙冬有癔症的毛病,今天总算让他见识到了。他转紧瓶盖,连连道歉,用纸巾擦干净车座,见霍叙冬还是一动不动,深陷在痛苦纠结的怀疑中,一点不像是开玩笑,只得硬着头皮,提醒霍叙冬一个最基本的常识:“瑭少爷他……生不了孩子。” 扎扎实实一句废话,但霍叙冬一听,却眉头舒展,豁然开朗道:“对啊,瞧我这脑子。” 咚咚,车窗门被叩响,阎龙抬头一瞟,赶忙降下车窗:“瑭……瑭少爷。” 古瑭指了指副驾驶,像指傻子似的,对阎龙道:“你怎么把他给带过来了?” —— 中午这顿饭吃得实在煎熬,熬的是阎龙,他憋着笑,听古瑭废了好多口舌才解释清楚,这孩子不是他生的,是他失忆前收养的,名叫严衍。 古瑭喝了口水给嗓子降温,夹了些菜到严衍碗里:“盐盐,别光顾着吃肉,多吃些蔬菜。” “糖糖,盐盐,”霍叙冬笑道,“你还挺会取名,一听就知道是你干儿子。” 严衍冷不防被怪叔叔唤了小名,嚼着菜,怯生生往古瑭身边靠了靠。 古瑭拍了拍他的背安抚:“小孩从小没父母,有些胆小。” 霍叙冬看着严衍戒备的小脑袋,心念一动,那他的瑭瑭呢,小时候是不是也像他这般害怕。 他留意着严衍的口味,将菜推到孩子面前,朝他眨了眨眼:“胆小不是坏事,说明有预知危险的能力,对不对呀盐盐。” 严衍点头,朝霍叙冬甜甜一笑:“如果有坏人,我会保护好爸爸的。” “真棒。”霍叙冬揉了把他的脑瓜。 宛如一家三口,阎龙只顾蒙头吃饭,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他想阿舟了。 这顿计划外的饭没吃多久,严衍附在古瑭耳边小声求着让他陪自己逛街,连续一个多月的加班,确实忽视了他,古瑭应下了,视线又瞥向霍叙冬。 “我陪你们一起。”霍叙冬露出皮赖的笑,脸皮厚得刀枪不入。 市中心人流量大,严衍紧紧攥着古瑭的手,全神戒备,连嘴都在用力。蓦地,他双眼发亮,停了步子,任古瑭怎么拉都拉不动了。 古瑭回头一瞧,永宝斋,是家老字号的文墨店,店门雕栏画栋,橱窗里尽是些笔墨纸砚、字画古玩,这是小孩子会喜欢的? “想进去看看?”他问。 严衍用力点头,指着里头的一支毛笔:“玉做的,好漂亮。” 霍叙冬拍了拍他的肩,不住赞扬:“这小子还挺内秀。” —— 大厅陈列着一张花梨木书桌,案头放置了一座笔架,挂着各色毛笔,旁侧是一叠宣纸,一方砚台,供人买家试墨用。 霍叙冬略略一瞟,古董翡翠玉笔、泾县徽宣、溪石砚、每样东西皆上了五位数的价值,这家店敢开在寸土寸金的cbd,果然有点子东西。 第94章 严衍踮脚从笔架拿了只笔,润了润墨,摊开宣纸,生涩紧张地落笔,刚成一个墨点,就被急步而来的管事呵斥:“嘿!小孩子别动。” 那人一把抢过严衍手中的笔,重新架好,黑脸道:“当我们这里是少年宫啊,碰坏了你可赔不起,你们做家长的能不能有点责任心,这是小孩子该来的地吗!” 游步在店内的顾客纷纷循声朝这边看,低声交耳,更有甚者还拿手指指点点,一脸鄙夷。 严衍吓坏了,想往古瑭背后躲,但又怕管事的欺负古瑭,咬牙护在他身前,怯生道:“对,对不起。” 这笔明确标了试用,店外也没有一处地方标明小孩不得入内,但怕小孩顽劣也是人之常情,古瑭受着气,到底还是朝人家赔了小心:“抱歉,我不知道小学生不能碰笔,如果妨碍到你们的生意,我就买下来吧。” 那管事的上下打量了下古瑭,瞧他这一身价值不菲,更加轻蔑:“口气倒挺大,这里不是有两个臭钱就能来显摆的,达官显贵我们见得多了,像你这样满身铜臭的,我们不欢迎!” “你……”古瑭咬着牙吃瘪,正欲甩脸走人,被霍叙冬揽着肩膀护到身后。 霍叙冬一把攥起那管事的领子:“嘴巴放干净点,文人墨客我们也见得多了,像你这样满嘴喷粪的,我也是第一次见,”他长得高大,发起怒来周身气压骤冷,他拧着危险的笑容,“你相不相信,我今天就能让你这家店易主,让你好好闻闻什么是铜臭味!”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围聚的人群中还有认出这两人是谁的,拿起手机拍照,霍叙冬狠狠一瞪,又生生逼着那人把手机收回去。 动静太大,连店主也惊动了,他快着步子过来,认出了这是弥古的总裁,也不怵,顺着人群阴阳怪气道:“霍老板,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吧,和气生财,我这地儿文雅,别一口一个粪的,多难听啊。” 霍叙冬冷笑:“骂粪还是轻的,”他环视店内的字画,“和气生财,指的是像你这样卖赝品?” “赝品?……” “不会吧……” 人群顿时一片沸议,店主慌了神,面子上强装镇定:“我也从没说过是真迹,你不懂行,这是名家高手的仿画,超过了摹仿对象的水平,更具备收藏价值。” 霍叙冬冷哼了一声:“这么高的价码,就卖这种档次的仿画?” 店主仍是嘴硬:“哦?看霍老板的意思,您收藏了更高级的?” “不需要收藏,我画得都比这个好。” 店主一愣,朝众人捧腹道:“哈哈哈,霍老板,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古瑭担忧地拽了拽霍叙冬的衣角,霍叙冬转过头,回了个轻松的笑,衣角上,大手旁边还有一双小手,严衍同样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他低头,拍了拍严衍的肩:“盐盐,你保护爸爸。” —— 霍叙冬回身,朝众人扬扬一笑,挽起衣袖,提笔,润了润墨。 几分钟后,所有看好戏的、鄙夷的、嘲笑的,都统统闭了嘴。 一如他的炽盛的性格,落笔似一路狂奔,潇洒不羁,转折时,又精准控制了力道,蕴气藏锋,笔触繁美,每一丝一缕的线条都耐人寻味,高山流水,宛若天成,谁都难料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苍劲浑厚之境。 古瑭在旁看着,心咚咚直跳,他敏锐捕捉到内心一股名为“崇拜”的情愫,逐渐震响,放大。宽横,瘦拓,霍叙冬的每一笔都像落在他心上,如千丝万缕的星火,点燃他心底休眠已久的火种,蔓延、上升,直至迸发出热切的光。 若不是仿画束缚了霍叙冬,此番墨宝更加不可多得,别说年轻一辈的画家,连在世的,都未必能有几位企及。 店主的眼神从震惊到惊喜,又从霍叙冬脸上瞧出几分熟悉的影子,他默默思忖,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名字,霍骞。 那个已过世好多年的国画大师。 这幅仿画彻底堵住了店主的嘴,要说生意人就是活络,他立马换了副脸皮,哈巴着,恳求收藏霍叙冬的墨宝。 霍叙冬也不欲与他多费口舌,只要求管事的对古瑭道歉,随后拿起那支严衍拿过的毛笔:“用这笔换我的画。” “好说好说,我给您包上。” 霍叙冬摆手拒绝,蘸了墨,大手一挥,在纸上落了一行字,又亲自将那副字裱装好,卷起,带走。 —— “拿去吧。”霍叙冬将包好的毛笔送给了严衍,严衍雀跃地接过,被阎龙牵着手,蹦跳地回了车。 霍叙冬拎着两盒东西,走在古瑭后面,翳张着嘴,话放在舌尖上,到底开不了口。 古瑭似后脑长眼,停了步子,回头:“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霍叙冬摩挲着裤腿,手心出了汗,臊着脸嘟囔:“我……我能送你份礼物吗?” 送礼的倒不好意思上了。 “就是刚才那副字?”古瑭笑着挑了他一眼,勾起嘴角,“我以为已经是我的了。” 这话勾得霍叙冬心花怒放,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嘿嘿,怪我,是我多余问一嘴。” —— 回程车上,古瑭让阎龙放缓车速,将那副字小心摊开,他竟不知自己会如此期待,不肯多等一秒。墨香渐浓,一行苍劲有力的字呈在眼前—— “生若直木,不语斧凿。” 第95章 另一份礼物接着被拆开,是一方檀木镇纸。 古瑭依稀记得这个份礼物的典故,檀木镇纸生得犹如浑然天成的直木,却不知经历过多少雕琢斧凿。镇纸暗枕纸墨,坚韧隐忍,永远以积极的心态消融痛苦和坎坷。言物,也言人。 他心弦一动,令阎龙停了车。 清旷的山间道路,月亮高悬,虫鸣声声,古瑭踢踏着脚步,轻盈归家。他不知为何心中如此雀跃,只觉头顶月色美得心醉。 第46章 别来找我了 走进办公楼时,古瑭瞥见访客区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他慢了步子,疑惑地走过去,众人的视线聚焦一点,又是霍叙冬。 由于时常在咖啡厅出没,帅得又显眼,dk员工早已跟霍叙冬混了脸熟,加之不是自家老板,都大着胆子揶揄他—— “霍老板,今天又来找副总呀?” “要不通知下行政,让他们给您在这弄个办个桌?” “人家哪需要准备,这不有现成的嘛。” “现成的?……” “副总办公室啊,”那员工小声咬着耳朵,“听说上次霍老板在里头,和副总呆了整整一晚……” “嘘!别说了,副总来了。” “副总!”“副总早!……” 霍叙冬闻声合起笔记本,在人群豁口处见到了古瑭,朝他绽开个笑。 “早啊,”古瑭挑了他一眼,把包交给助,几步坐在霍叙冬对面,双手交叉,“dk办公楼的工位成本平均2万一月,你再在这儿待下去,我可要收费了。” 这还不好说?霍叙冬立马从皮夹掏出一张黑卡,递进他手里:“随便刷,”他手指点了点卡心,抬眼望向对方,“不过我不想在这儿,能申请个更好的地儿吗?” 古瑭向后仰靠,毫不客气地将卡纳入自己的口袋,挑眉问:“你想在哪?” 霍叙冬转头朝人群告饶:“大家让我跟你们副总单独说几句话,我请大家喝下午茶,”等人群散去后,他难为情道:“我能去你办公室吗?给我加张桌子,我保证不吵不闹。” “以什么名义?” “同桌?”霍叙冬凑近一步,“摇”着尾巴,“我们一起商量项目的落地计划如何?求你了。” 如狗犬般闪动的眼神,很容易令人心软,古瑭盯了他一瞬,眼神微眯,好似在想什么,许久,才松了个笑:“好啊。” —— 本不宽敞的副总办公室愣是挤进一套桌椅,叮叮当当地搬运安装,造出好大动静。 员工们伸着脖子想一探究竟,门就被霍叙冬从里头关上,他美滋滋地将电脑放上书桌,与古瑭遥遥相对,中间只隔了四五米。 距离飞速拉进,他已十分满足。 这一通操作可苦了许翊舟,弥古和dk两头跑,他敲开古瑭办公室的门,把文件一摞摞码在霍叙冬的书桌上,连大气都不敢喘。而阎龙准备的饭盒也成了双份,诚如霍叙冬所言,若非讨论项目计划,他便不吵不闹,连吃饭都安安静静的。 如遇古瑭草拟方案皱眉时,他就及时用两三句话点拨开解,或是旁听dk员工汇报后,被征询意见时,也能给出新思路。两人对问题的处往往有截然不同的角度,却又殊途共归,这样的互补使工作效率大大提升,不说古瑭,连霍叙冬都为他们的默契而大感惊喜。 一连几周,霍叙冬都没进一步动作,终日在dk“上班打卡”,弥古员工与他远程会议,看到老板身后大幅的dk文化墙,也从刚开始的大受震撼,到习以为常。 也许潜意识想重温高中生活,霍叙冬每天掐着表,与古瑭一同上班,一同下班,下班后,驱车远远跟着他的车,看他在街角买了一袋面包,就偷偷向店主记下了口味,然后继续尾随,开上盘山公路时,山路很黑,他不敢打远光灯,只能紧紧跟着车尾。 夜色中,几个暖光的窗格子就搭起一幢房,每个暖格子就是一个家,而霍叙冬没有暖格子,他或许没有家,或许他的暖格子是前车的车尾灯。 他想回家,所以他只能跟车。 他站在深夜的楼下,透过窗帘灯光遥遥望着古瑭,直至熄灭。天亮了,露水沾了一身,他甩了甩衣袖,不舍地看了一眼,黯自离去。 —— 这样安然的日子没过多久,轮到霍叙冬陷入连日加班的困境,他头也不抬地处文件,常常必须亲自去一趟弥古才能解决问题,回到dk时,已是晚上十一二点。 再后来,连dk都没时间去了,他忙得脚不沾地,一连大半个月,都没再见到古瑭。 而作为项目的上游方,古瑭倒是得闲。这天,他终于再见到霍叙冬推门而入,他抬手看了看表:“六点了,我要下班了。” “你不能再陪陪我吗?”霍叙冬拉住他的手,眼底乌青,困倦憔悴,可怜巴巴地说,“我昨晚熬了个大夜,今天才能来见你。” 古瑭回过身:“那又如何?我好像没有陪你的义务。”说完,作势又要开门离去。 “瑭瑭……”霍叙冬再次攥住他的胳膊。 “你叫我什么?”古瑭怔了怔,簇起眉头。 “瑭少爷,”霍叙冬低下头,又指了指墙上那幅字,“看在我送你礼物的份上,今晚就陪我吃个晚饭吧。” 古瑭轻笑:“这份礼物不是你求我笑纳的吗?怎么还赖上我了,”他看了看手机上发来的一条短信,无奈道,“我今晚真没空,约了朋友打球。” 第96章 那就是有希望,霍叙冬眼里恢复了点光,连手带手机一把握住古瑭:“我跟你一起去!” —— 封闭式的篮球场,鞋底与地板挤出刺耳的咯吱声,篮球砰砰落地,随一道抛物线往篮板重重一砸,反弹入网,“哔——”裁判哨声吹响,手掌上举,宣布比赛结束。 古瑭与球友击掌告别,接过毛巾,擦着汗,走向场外的休息区。 这么吵闹的环境,霍叙冬居然也能躺在椅上睡着了,看来真是累了,古瑭轻笑地摇摇头,与他隔了两个座位坐下,仰头咕咚咚灌下半瓶水。 忽然“扑通”一声,动静挺大,霍叙冬半个身子从睡梦中翻下,他揉了揉眼,迷茫中看到古瑭的身影,雪白的腿在红色宽大的篮球裤里面晃,衬得腿部线条更好看了,他轻咳一声回避视线,身子凑上前:“瑭少爷打完了?” “离我远一点,”古瑭用拳头与他撑开一臂,“我身上都是汗臭味,小心熏着你。” “是吗,可是一点都不臭诶,”霍叙冬巴巴地凑到他肩窝闻了闻,眼睛发亮,“还有点香。” 古瑭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拧好瓶盖,甩上毛巾:“我走了,你回家睡吧。” 霍叙冬立马拉住他的毛巾:“这就走了?” “你又不打球,也不看我打球,还陪着我干什么?” “你生气了?”霍叙冬慌神解释,“刚开始我看得可认真了,真的!后来眼皮就打架了……我最近有些缺觉,抱歉……” 最近弥古上下通宵加了好几天的班,连公司附近的交通都通畅不少,古瑭也有所耳闻,他自然没生霍叙冬的气,只觉得他这样累死累活挤出时间,浪费在自己身上,着实没必要。 他一把撴回毛巾,弯腰问:“你不好奇,我刚才打球比分多少,是输是赢?” 失忆的少爷还是当年臭屁的样子,霍叙冬笑得没脸皮,哄道:“你铁定是嬴的。” 不是他吹捧,来时他认了认古瑭那些球友,就明白这种球赛不过是应酬的一种,古瑭随他哥回国没多久,初来乍到,想拓宽人脉圈也是情之中。他曾与古瑭斗过牛,知他球技如何,想赢这种水局还不是手到擒来。 古瑭似被哄高兴了,妥协道:“那这样,你起来,我和你斗牛,你赢一分球,我就多陪你一分钟。” 【夕阳下,16岁的古瑭信誓旦旦:“霍叙冬,我和你斗牛,我赢一分球,你就多陪我一分钟。”】 往事在霍叙冬耳边回响,他不由轻笑,带着宠溺:“可是你已经打了一局,体力跟得上吗?” 古瑭朝他伸出手:“少废话,打不打?” “啪——”霍叙冬与他击掌,顺着力道将自己拉起身,“好,一言为定。” —— 篮球场的灯光晃得迷离,汗水蛰痛双眼,流向脖颈,流向腰腹,一路下延,最后沿着小腿流进球鞋。微微湿滑的地板带着反光,古瑭眯起眼,胸口剧烈起伏,努力调整呼吸,捕捉霍叙冬脚尖细微的动作。 或许是身高优势,或是因为体力,或是霍叙冬的球技本就比他好,一连几次,他的进攻都被盖帽或干脆截断。球权交换,以他的身量,防守更是困难,他眼睁睁看着霍叙冬单手运球,勾起嘴角,一个过身,下蹲起跳,快速而稳准地朝篮筐一砸,“唰!——”又是一个空心球。 霍叙冬的脚步动作很漂亮,没什么假动作,甚至无需蓄力,像一道凌厉干脆的闪电,直接起手投篮,毫不迟疑地进攻。 这股来自同为雄性的侵略性,高高燃起了古瑭的肾上腺素,灯光、热浪、摩擦,他滴着汗,因喘息而微张开嘴,与霍叙冬望进彼此的眼里。“再来!”他冲霍叙冬不服气地喊,脚步一刺,再次迎上去绞杀,风过耳边,呼呼地吹。 眼看对方连连得分,古瑭咬紧牙关,竭力防守,大脑一边飞速地分析战术,趁机会,他一个闪身后撤步,抬手一扬,一道高高的抛物线划过半个球场,“砰咚——”,完美的三分球! 他遥遥朝霍叙冬比了个手势,笑得挑衅。 那一刹那,征服与被征服,球权不停交换,颠倒,又颠倒,霍叙冬头一次觉得,这股子兴奋与和古瑭在床上那事一样,激烈的碰撞,沸腾的荷尔蒙,眼里的古瑭流着汗,汗过喉结,是那么性感。 尝到甜头,古瑭打得更加拼命,急停急转,像一团小火球横冲直撞,不给自己留一点喘息的时间。也不知霍叙冬是否有意放水,两人的比分竟逐渐拉平,记分牌到了19分,赛点了,双方攻防焦灼,眼见霍叙冬防守松动,古瑭咬牙大步弹跳,单手捞过篮板球,直接在空中补篮—— 这球没多少力道,霍叙冬却没想着截断,而是慌张地看着古瑭弹空后仰时,被自己不小心用力一撞。他眼疾手快地向前一捞,接住了古瑭,自己倒扎扎实实地摔在地板上。 随后,球在框上打了个转,一头扎进网兜。 “砰,砰,砰——” 篮球砸在地板的声音回荡,古瑭心跳也跟着擂响,他推搡着从霍叙冬身上起来,别扭道:“你输了,今晚没机会让我陪你了。” 霍叙冬吃痛地揉了揉手肘,起身赔笑:“是,我甘拜下风。” —— 晚间多云雾,霍叙冬冲了个澡,靠在车边抽了支烟,月亮就从云层中探出头。 古瑭出来时,就看到他站在外面,月光清清淡淡地洒在他的衬衫上,袖子挽起,卡在手肘上,上头有些红肿。他走上前,一把将胳膊拽到眼前:“受伤了?让我看看。” 第97章 原本支撑的手腾空,霍叙冬一个重心不稳,毫无防备地摔靠在车上,始作俑者的古瑭抿嘴一笑,凑近,抬头看他。 漫长而缠绵的对视,仿佛有无数条线从两人身上伸出、延展、悬丝漂游,线头稍一触碰,就退回半寸,再次延伸。 霍叙冬眼里倒映着温柔的月光,或许温柔的其实是他,他看着古瑭微微起伏的胸口,沐浴后的脸,水润泛红的唇,四周空气泛着冷,只有古瑭的鼻息是温暖的,他贪恋攫取着那片温暖,无限靠近、靠近,气息缠绕,那无数条线也紧紧缠绕。 视线旋转,霍叙冬一把将人颠倒位置,古瑭仰靠在车上,腿抵到了某处不得了炽烫的地方,剧烈运动后总容易如此,他的心不自主地擂响,盯着对方的眼睛,攥紧手,不知所措。 “你在害怕?”霍叙冬嗓音低哑。 古瑭怔怔地盯着他看,探究、审视,随后垂下眼,紧抿着唇,晚风吹起了他的额发,一缕,两缕。 他突然淡淡地问:“你是不是我的前男友?” 啪,缠绕的丝线一下子崩断,快速缩回身体,霍叙冬眼神愕然,怔在那儿,被噎得说不出话。 “我没有想起什么,只是猜测,”古瑭眸光闪动,继续追问,“我身上的陈伤,和一些……难以启齿的后遗症,是不是你弄的?” 十分不负责任的猜测,答案却无可否认,霍叙冬噎住了气,嘴唇颤抖:“是。” “你虐待过我?” “是。” 古瑭滚了下喉结,有些哽咽:“那……我们分手了吗?” 霍叙冬闭上眼,眼皮跟着唇一起抖:“我们……好像从没真正确认过关系。” 月入云层,两人陷入一阵长长的沉默,四围压黑,只有低低的虫鸣。 良久,古瑭微茫一笑:“我想,我不会再和你继续了。” 风将他的额发吹乱,蒙在眼前,霍叙冬抬起手,想最后一次将它拨开,但他看到那双决绝防备的眼神,将将停了手,悬在空中,不知所措。 半晌,手还是缓缓落下,他退开一步,苦笑道:“好,我知道了。” —— 霍叙冬没有踟蹰,积挨着苦涩,转身离开。 乌云遮月,那抹白色身影逐渐远去,一如古瑭每晚在阳台偷看到的那样。他听到耳膜中,自己的心跳声放大、震响,震得心脏抽痛。 这才后知后觉,那个“陌生人”,早已刻进了他的骨髓。 第47章 愧疚 六月黄梅,特大暴雨侵袭华东地区,雨下了大半月,人的心也如同被雨腌制过,霉烂腐坏了。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而你并不露痕迹……】 雨刮器疯狂摇摆,车载电台响着一首80年代的经典情歌,暴雨将车窗镀上一层不切实的万花镜,高速公路迷幻朦胧,古瑭却直楞楞地盯着窗外,看得很认真。他也不知自己在看些什么,只知道将眼睛睁大,耳朵塞满,脑子就可以停止运转了。 “嗡嗡——” 手机来电,震了好几声,古瑭才回神接通电话:“哥?有什么事吗?” 听筒里,古璟的声音略带担忧:“怎么这么久才接,还在公司加班?” “在去沪城的路上,”古瑭揉了揉太阳穴,解释道,“你上次介绍我的复健医生,催我去复查。” 古璟轻叹一声:“要我说,当初就该留在加州彻底治好,你看看你一身的病,刀伤、记忆缺失,病性抑郁,还有那后遗症……” “哥,”古瑭蹙眉打断,“当年的事都过去了,这不都快好了吗,国内的医生也挺厉害的,我去看过两次,好多了。你在国外出差,别总记挂着我,你那儿快12点了吧,早点睡。” 电话那头沉默一瞬,踟蹰道:“我听说,最近有个孙子总缠着你,还霸占了你的办公室,你是不是……” 古瑭的呼吸随他的问话深深屏起。 “……算了,当我没说。” 胸腔的气沉沉叹出,古瑭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犹豫半晌,还是坦白道:“哥,我好像喜欢上他了。” 轻巧的一句话引爆了电话那头的炸弹:“什么!哪个他,霍叙冬那孙子?!” “嗯。”古瑭又添了把火。 古璟大脑充血,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离他远点!你不知道,他曾经怎么对待过你,你那后遗症……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他绝对不是个好人!我绝对不同意你们复合!” 古瑭抓住关键词,捏紧手机追问:“他真的是我前男友?所以……我真是弯的?那我出柜了吗,你爸,就是我大伯,他知道吗?” “……”古璟被一连串的问题噎住,这都是些什么奇怪的关注点,“反正古家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也不需要你传宗接代。” 古瑭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你不介意我和男的在一起?” “我也从没反对过你啊……诶?不对,”古璟这才反应过来,“你别给我转移话题,不许再去见霍叙冬,听到了没有!” “哥,我这信号不好,喂?……” —— “下雨天,信号好像不太好,”许翊舟敲着鼠标,把wifi重连,撇了眼沙发,“老板,你别总窝在家里听录音了,要是真想他,就出门找他去啊。” 霍叙冬耳朵里塞着古瑭的旧声音,他握着酒瓶,看着院中稠密的雨:“他说,他不想和我继续了……” 第98章 沙发边滚着各种酒瓶,许翊舟好不容易收拾好,又是一堆,后来他也懒得收拾了,任由霍叙冬去。好在这人酒品还算不错,醉了,不耍酒疯,只是没日没夜地睡,大半个月了,九成时间都在醉梦中,好在与dk合作的项目早已结束,暂时出不了岔子。 不,一点都不好,现在霍叙冬连见古瑭的由都没了。 “瑭瑭……”他裹在毯子里,继续灌着闷酒,“你讨厌我了,终于讨厌我了……我听你的话,再也不来找你,你别不开心……” 许翊舟无奈摇头,视线收回电脑屏幕,wifi重启后,新闻网页重新刷了出来。 “下午4点10左右,往沪城方向高速路面突发坍塌事故,已发现陷落车辆12部,涉及人员共35人,确认死亡人数8人,正在加紧救援中。因持续特大暴雨,山洪和泥石流频繁,驾车出行时,请格外小心……”许翊舟念着新闻,眉头逐渐皱紧,“我收回刚才的话,看来还是呆在家里比较安全。” “嗡嗡——”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接起电话,阎龙滋滋呀呀的声音从听筒传来,随之,他脸色一白,脖子像生锈般,卡顿地转向霍叙冬:“出事了。” —— 古瑭在电话里说信号不好,不是借口,下一秒,古璟听到电话里头响起的一阵剧烈的爆破声,他扯着嗓子喊古瑭,没有回应,信号里电流杂音不断,这才意识到古瑭出事了。 通话中断,他抖着手,打给司机,同样,司机的手机也无法接通,他又打给阎龙。 黑色轿车在暴雨中一路狂飙,许翊舟把油门踩到底,副驾的霍叙冬再次拨通阎龙电话:“瑭瑭什么时候出发的,去哪?确认是刚才那起交通事故吗?救援别跑错了!” 电话那头的阎龙也飙着车:“我不知道啊,今儿个周末,不是我当值啊。” 霍叙冬手脚冰凉,屏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拨了个号码给助:“帮我查下午3点到5点的交通事故,车牌是宁k9581,宁州到沪城附近,查不到就扩大搜索范围……” 他已受不了再一次打击,如果古瑭有个万一,他就跟着一头撞死。 风雨如磐,大雨淹山。一个小时后,车终于抵达事发地,高速路段戒严,车过不去,霍叙冬一声不吭,推开车门,狂奔向警戒线内。 救护警报骇人地响起,狂风哭嚎,林木哀倒一片,事发地坍塌了一大块路面,泥石流冲击形成了巨坑,积水漫过膝。霍叙冬顺着车胎下坠的轨迹往坡下冲去,猩红着眼,徒手扒开枯枝,不停寻找车辆的残骸。 救援已持续了一个小时,大部分的遇难者都被抬送上了车,越晚,受伤越重,存活的希望越小,而古瑭现在都还没有消息。霍叙冬心如刀绞,雨水不停冲刷他的智,脑门血管炸裂,把他逼近疯狂边缘…… “霍叙冬?” 几米外,古瑭清清淡淡地喊了一声,立在原地。他抱着胳膊瑟缩着,半个身子都被血迹渗湿,手肘和裤腿都斑驳破损,混着泥沙,肩上的外套却完好无损,显然是刚披上去的。 “瑭瑭!”霍叙冬大步冲过去,一把将他死死搂在怀里,“疼不疼,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古瑭微微挣脱开,哑声道,“血不是我的,我没事,司机被送去医院了,流了好多血……”他说着,喉头颤动,压抑着哭腔,“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要去沪城,他也不会受这无妄之灾。” 霍叙冬心疼不已,一把把顺着他的头发,低声哄:“别怕别怕,不怪你,这是天灾,司机吉人自有天相,我们现在去医院看看他,顺便给你做个全身检查,好吗?” 古瑭被吓得着实不轻,缩在他怀里,紧紧攥着他的衣角,闷声点头。 —— 大概是连老天都不舍得欺负古瑭了,车子从坍塌处一路滚下坡,侧翻着卡在石头上,不多久,他和司机很快被救出,司机受了伤,被送去医院,而他只是擦破了点皮。 古瑭将外套还给消防小哥,道过谢,就跟着霍叙冬去了医院。所幸,司机没什么大碍,古瑭全身湿淋淋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吁出了口气。 霍叙冬握住他发抖的手,努力把手搓暖:“是不是吓坏了?” 古瑭红着眼点头,无声无息地落下几行泪,就这么安静地坐着,待智慢慢回笼后,他抬眼看向霍叙冬:“你怎么找过来了?” “阎龙说的,我也被你吓坏了,”霍叙冬轻笑一声,又认真道,“命都快吓没了。” 古瑭的脸恢复了些血色,他没有闲聊的雅兴,将话题扯明:“今天谢谢你,但你不必为我拼命,也不必对我好。” 霍叙冬的手一顿,笑容也淡了几分,他散出一口冷气:“可我想对你好。” 古瑭别开他的眼神,不忍看,把手抽出来:“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我想,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你又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呢?” 古瑭瞳孔微眯,走廊的灯都有了重影:“和我打这种字谜又有什么意思,别浪费精力在我身上了,”他咬了咬唇,狠下心,“我不会和你复合的。” “我不求复合,只是喜欢你,只是喜欢也不容许吗?” “是,”古瑭攥紧手心,转过头,直视霍叙冬脆弱的眼神,冷声道:“只是喜欢,也不容许。” —— 夜已过半,医院附近的酒店都已满客,所幸,此地离杭城不远,四人便开车,连夜赶往霍叙冬早已关门的工作室,“远山如昨”。 第99章 想当初,为钱三爷办巡回艺术展时,四人同程一道开车去了宁州。三年之后,机缘巧合,又是他们四人,同车从宁州回了杭城。 工作室只有两间卧室,许翊舟和阎龙睡一间,剩下的,只能让古瑭和霍叙冬挤一间。 刚才说了冷心的话,两人一路上都沉默不语,气氛尬至冰点,连许翊舟和阎龙都暖不了场。 分屋方案是许翊舟提出来的,霍叙冬眉头一皱,觉得不好,刚想重新分配,一旁的古瑭点了点头,应了声:“那就这样吧。” 也许实在太累了,霍叙冬猜他已累得不想掰扯,那自己也作罢。他前后脚跟着古瑭进屋,入眼,便是房间里的按摩椅,以及窗外淋漓嫩绿的青梅树,再有,就是墙上挂了一副字:青梅未了。 这里原先是古瑭的卧室。 古瑭怔了怔,眼波一动,并没有忆起往事。 简单洗漱完,熄了灯,霍叙冬没敢与他同塌而眠,而是缩在他床边,打了地铺,把高大的身形蜷成一团。 雨停了,青梅树滴答着水,窗没关,清风从窗外漂游进屋,勾进古瑭的梦里,宁静的夜,他嘴里呓语不断:“叙冬,叙冬……” 即便分贝不高,霍叙冬也被这一声声呓语吵醒,醒来后,他默默趴伏在床边,听到古瑭无意识地囫囵着:“叙冬……抱抱我,求你,抱抱我吧……” 声音轻柔又委屈,没有人能狠下心不,更何况是霍叙冬,他也不顾被古瑭扇巴掌的危险,没有任何犹疑地翻身上床,在古瑭边上躺下,一手绕过他的头,另一手轻轻地将人搂进怀里,一点,一点,直至亲密无间,沉沉睡去。 —— 不知过去几个小时,天还未亮,霍叙冬敏锐地听到怀抱中的窸窣声,以及一声声微不可察的啜泣,手臂揉着的背微微起伏,不是呼吸的频率,而是,哭泣的哽咽。 霍叙冬刚想出声询问,腿侧便感觉到了一股湿,还有点温热,他抬腿的动作将将停住,脑子闪过一道白,立马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古瑭尿床了。 始作俑者,是霍叙冬,是地下室那一个多月荒唐的后果。 他这才明白,古瑭上次说的后遗症,到底指的是什么。失禁,并不什么光彩的事,眼下古瑭无声啜泣,哭得羞赧又委屈。他咬着牙,灭顶的愧疚紧紧箍住他的喉咙,令他心疼得无法呼吸。 “别害怕,”霍叙冬拍着古瑭的背,轻声低哄,“你继续睡,我去洗。” 没有开灯,他蒙着黑翻箱倒柜,利索地把湿睡裤和湿床单换了,或许是为了古瑭的尊严,或许是为了自己,他将自己唾骂一万次,实在已无脸面对古瑭。 他甚至不敢想,这样丧失尊严的日子,古瑭是怎么独自熬过来的。怪不得,他不肯再要自己了。 —— 古瑭全程乖乖配合他的动作,换上干净的裤子,手臂捂着湿润的眼,没有说话,霍叙冬内疚地摸了摸他的头,耐心把他哄睡着,打开门,走出了卧室。 天刚濛濛亮,院子里一切都润着青蓝的雨水,背后洗衣机乌泱泱地响,翻搅着被单,霍叙冬坐在一根小板凳上,面前一盆水,仔细地搓着盆里的内裤。 当初为什么会怀疑他,伤害他……他一遍便问自己,愧疚的泪滴进水盆,嘴角咬出深深的血痕,自虐一般。 “老板?”阎龙起了个夜,好奇着走进一瞧,揶揄道,“瑭少爷的?怎么,这么大人了,还尿裤子呢。” 霍叙冬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声道:“这种玩笑,别让我听到第二次,不然我把你舌头割了。” 祸从口出,阎龙着实是睡蒙了,真不是故意的,他蹲下身,讨饶:“我错了,我掌嘴!” 霍叙冬也不想和他发脾气,语气沉重:“你应该清楚他的病,能治好吗?” “该治的都治了,这事却总不见好。医生说可能是心问题,要慢慢调,”阎龙试图安慰,“已经比之前好多了,现在只有在晚上做噩梦时才会这样,也许,是昨儿个白天受到刺激的缘故。” 霍叙冬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动作:“那他……还有其他后遗症吗?” “这……”事关隐私,阎龙本不想说,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好瞒着霍叙冬,“男人那事,你知道的,就是……那里不太行了。” 第48章 小作怡情 山院外的高树被凉雨洗刷一夜,郁郁葱葱,在柔晴底下闪出晶莹的绿,滴答一声,牵连出一条水晶坠,没入窗檐。 湿叶沙沙摩挲,几粒雨飘附到风铃上,叮呤当啷,摇曳作响。 “唰——”厢门从外被移开,霍叙冬端了一碟早餐进屋,搁在床头,古瑭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 下半身没什么东西遮掩,古瑭双腿屈起,用上衣将将盖住,双臂环抱。似乎是刚睡醒,他的眼睛红红的,头上还翘趴着一撮毛。 霍叙冬心底化了一片,本想顺一顺他的头发,手一抬起,古瑭下意识眼神躲闪,用被子裹住下身,瑟缩地退到床角。 他在害怕,为过去的事情在提防着他。霍叙冬很快意识到这个可悲的事实,他的手缓缓放下,苦笑一声:“我不碰你了,你别紧张。” 古瑭紧抿的嘴角微微抖动,似有话要说,但他只是双眼瞪圆,手指攥紧被角,紧盯着霍叙冬看,良久,才低下头,不再看他。 “都不想看我了吗?”霍叙冬笑得干巴,像一块风干的馒头,他站起身,“裤子已经烘干,放在衣柜里了……我不打扰你了,有什么需要的和我说。” 第100章 说罢,移开厢门,走了。 厢门带动风声,风铃响动,落下几滴雨水,生出些凉意,古瑭的唇咬得猩红,在被子里呜咽。 事到如今,他和霍叙冬的关系就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突破极限后,崩断,齿轮疯狂运作,一下子脱轨卡住。 再怎么契合,也无法继续。 —— 工作室里,霍叙冬望着一副修缮的画,耳边回响古瑭曾经的问题: “染料、纸张,都不是从前的了,今天补一块,明天再补一块,如果等到全部替换后,这幅画还是当初的那一幅吗?” 这次他迷茫了,他没有答案,只是用指尖缓缓触向画芯。距离最后一寸时,他停住了。呼吸、汗液,都是能够腐蚀破坏的东西,爱是距离,是放手。 第三次,他把手缓缓放下,像重新对待曾经那只被虐杀的鸟,他放下解剖刀,用线缝合,埋在土里。可是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老板?”许翊舟探出头,迈过门槛,好奇地打量满墙书画,“您能教我修画吗?” 这样的情景令霍叙冬想起关越,他的第一个学徒,霍叙冬微微怔神,淡出一个笑:“好啊。” 旧画在朱红的工作台上铺开,洗画、揭纸,一丝一缕,细细地搓,霍叙冬教得耐心,握着许翊舟的手指,教他拿捏分寸,许翊舟抬头扬起一个笑:“老板,我是不是可以改口叫你老师了?” 霍叙冬双手按住他的耳侧,将他的头扭回去:“别开小差,好好盯着画芯,要时刻注意纸的厚薄,指腹用力均匀……” “老板!”许翊舟打断他的话,突然顷身抱住了他。他身形高瘦,肩胛骨在霍叙冬怀里颤着发抖,嘴里却甜腻腻的,发出不属于他的声音,“哥,我喜欢你很久,这一年我们日夜相伴,形影不离,你走到哪,都把我带到哪,我相信你心里肯定有我。我知道你对古瑭有亏欠,放不下他,既然他都不要你了,是不是能给我一次机会……” 未等许翊舟的话说完,霍叙冬一把推开他,太阳穴突突直跳:“阿舟,你发什么神经?” 许翊舟抬眼往院中望了望,赶紧解释:“老板别生气,我在帮你试验。” “试验什么?” “古瑭的事我听龙哥说了,我总觉得,他还是喜欢你的。” 霍叙冬松了口气,失笑道:“所以你就用这招让他吃醋?阿舟,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书呆子,从哪学会这种吃醋捻酸的小心机?” 富有论知识的许翊舟自信满满道:“神雕侠侣,笑傲江湖,和倚天屠龙记。” 嚯,还是个金庸迷,霍叙冬被弄得没脾气,摇摇头道:“这么老套的招,谁会信?” “诶,招不在新,管用就行,”掉书袋的许翊舟不以为然,扣了扣下巴,“老板,如果我成功了,你能给我涨工资吗?” 霍叙冬叹了口气:“就算证明他还有点喜欢我,那就怎样呢。他在怕我,这是回避不了的事实。阿舟,别再搞这些猫腻了,我不想让他误会,让他感到不舒服。” “可他已经误会了……”许翊舟指了指窗外,一抹身影正疾步远去,“刚才古瑭从路过门口,我就抓住机会,实施计划了。” —— 霍叙冬一路快步追到卧室门口,攥起古瑭的胳膊,气喘道:“我和阿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这台词怎么这么耳熟,总出没在各种狗血桥段里,就像被嚼过一万遍的口香糖。霍叙冬恍了恍神,继续解释:“他那是在试探你,我替他向你道歉……” “你替他?”古瑭甩开他的手臂,冷笑一声,“你有什么权利替他,因为他是你的人?” 一出口,他就在心里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他怎么会说出这么“作”的话? 这都什么跟什么,霍叙冬一时情急,捋不通逻辑,依着话改嘴:“那我让他过来,让他亲自和你道个歉。” 怎料古瑭还是冷哼:“你让他过来他就过来,他可真听你的话。” “那你到底要怎样?” 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开口的话都像苦情剧里的台词,一点情商都没有,霍叙冬咬舌懊恼,但说出去的话无法收回,眼看着古瑭脸色一点点变沉,刚想解释,就听他说: “你还打算追我吗?” 霍叙冬哑了声,想起早上的种种,他克制地收回手,终于还是摇摇头:“我不想再让你为难。” 果然,是因为嫌弃自己的难言之隐吗?霍叙冬不是这样的人,但自卑的情绪还是不断拉着古瑭下坠,他紧紧攥了攥手,转身离开前,冷冷甩下一句:“随便。” —— 这架吵得莫名其妙,霍叙冬回屋,向阎龙倒苦水,反思自己的言语失常。 “龙哥,听说你当大哥时,也有不少红粉知己,你给我分析分析,到底问题出在哪?” “咳……瞎说什么,我哪来的红粉知己,”阎龙下意识看了看许翊舟,转头道,“我倒觉得这样吵一吵也好,像一对正常情侣,以前他背负了太多,很多话都说不出口,趁这机会向你撒个娇,你受着就行。” 霍叙冬抬眼:“你说,他这是在向我撒娇?” 他傻憨地像个没谈过恋爱的小年轻,也怪从前古瑭太懂事,几乎没冲霍叙冬发过小脾气,霍叙冬不明白也正常。阎龙努了努嘴,笑道:“先依着他,哄着他,想好了再开口解释,记住这三点,能解决九成的矛盾。” 第101章 霍叙冬点了点头,努力消化。 晚间,四人围桌吃了顿饭,饭碗一收,桌上换了一副麻将,古瑭犹疑地看向阎龙:“怎么突然有兴致?” “趁这几天空闲,玩两圈,好不容易凑齐四人,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古瑭倒是会玩的,他从前和大伯一道应酬时,跟着学过不少,只是他眼瞅着几人,似乎都心怀鬼胎,便开口问:“要玩多大的筹码?” 阎龙从酒窖拎出几坛酒,酒盖一揭,再拿出四个酒杯:“我们今儿个不玩钱,输了喝酒。每人面前四个杯子,随自己心意倒多少,每圈结束可追加一次,直到轮完所有的东四局后,积分最低的人要喝掉桌上所有的酒。” 霍叙冬眉头一皱,看向阎龙,不赞成:“瑭少爷身体不好,还是算了吧……” 许翊舟冲他眨了眨眼,小声咬耳朵:“你别担心,如果古瑭输了,你就帮他喝,这叫苦肉计,还是那句话,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我身体好得很,没什么不好的,”古瑭心里不痛快,满上一杯白酒,一口干了,“霍先生,痛快点,到底来不来?” 得,又说错话了,霍叙冬只得乖乖闭嘴,看了阎龙一眼:“那就只玩两圈,结束了早点休息。” 麻将声起,噼噼呯呯地垒成四摞,抓牌,出牌,有节奏地敲击桌面。 起初,四人打了几圈,各自有输有赢,玩乐更多,气氛也缓和下来,后半场,局势就开始变得微妙。 许翊舟:“五筒。” 霍叙冬:“吃。” 许翊舟:“八筒。” 霍叙冬:“碰。” 许翊舟:“东风。” 霍叙冬:“胡了,混一色,三宝牌,自风,场风……” 许翊舟是霍叙冬的上家,这过于明显的喂牌让古瑭看得不舒服,一连几局,许翊舟全都点炮给霍叙冬,而自己皆以最低积分喝光桌上的酒。 “搞什么?”霍叙冬用口型对许翊舟道。 许翊舟凑过去:“老法子,让他吃醋,你等下帮我挡酒,我们来个醋海翻波,‘炸胡’他,让他承认喜欢你。” 霍叙冬脸色不悦,十分不赞成,他表面没说,手上却把牌都拆开打,故意不胡,全部喂给古瑭。古瑭自然是发现了,却不领情,也拆了牌打,一局下来,四人都听不了张,流局结束。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阎龙和许翊舟眼神一对,改换战术,试试苦肉计。于是接下来的牌局都精准地让霍叙冬点炮,让他受罚。 但连续几局,霍叙冬一杯杯将酒杯干空,古瑭却冷眼看着,纹丝不动。 “怎么会这样,”许翊舟小声问向阎龙,“古瑭不会真对老板没感觉了吧?” “再看看。” 许翊舟灵光一现,所幸直接抢过霍叙冬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冲他眨眨眼:“哥,我帮你。” 这一次,古瑭表面上看似无动于衷,手上动作却不淡定了。几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已猜出几分。他勾起嘴角,笑了声:“你们想在我面前控牌,玩猫腻,我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控牌。” 接下去的牌局,古瑭竟如有神助,趁着霍叙冬坐庄,把把自摸大胡。 古瑭:“清一色。” 古瑭:“四暗刻。” 古瑭:“大三元。” 古瑭:“国士无双……” 阎龙混迹社会已久还没见过这阵仗,要不是他一刻不停地盯着古瑭,真怀疑他出老千了。不是,他是怎么做到的? 而古瑭显然是有股气在的,开始是无差别攻击,后来,十有八九都是冲着霍叙冬去,每一轮,他都会加量续上一杯酒。 满满当当,全是白的,一点都掺不了假。 这是终于起反应了,起初阎龙还起哄架秧子,揶揄霍叙冬运气差,到后来,不仅是他,许翊舟也看出了端倪。这哪是玩闹啊,简直是在不要命地撒气。 一杯、两杯、三杯……酒杯满上又清空,砰砰地往桌上砸,霍叙冬的脸已经红得不像样,神志却是清晰的,他阻止了许翊舟拦酒的手,只道:“愿赌服输。” 古瑭似乎很享受惩罚自己的感觉,挂了一整晚的脸终于有了些笑容,霍叙冬视线有些模糊了,但古瑭的笑颜却愈发清晰,他继续拿起杯子,并心甘情愿。 不就是喝酒吗。 古瑭,你爱看,我就喝给你看。 —— 牌桌上的氛围逐渐变冷,正当许翊舟和阎龙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收场时,霍叙冬突然额头青筋暴起,捂住肚子,痛苦地倒在桌上。 意料中,胃病犯了。 霍叙冬在洗手间吐了很久,到最后只能吐些清水,却还忍不住干呕,额头都是大滴的冷汗。他漱了口,洗了把脸,抬头,瞧见了镜中的古瑭。 倚靠在门框,眼底灰暗,看不出什么情绪。 霍叙冬转过头,抬眼去够古瑭的视线,因为腿软,只能靠立在洗手台前,苍白的脸勾出一抹笑,哑声道:“气消了吗……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 古瑭心中恻隐,不忍心地扭过脸:“是你先惹我的。” 霍叙冬捂着肚子,冷汗从鬓角流下,洇湿了衣领,他嘘着气道:“……你以为你这样欺负我,就能让我退缩?……你是不是,还是在乎我的。” 古瑭依旧嘴硬:“我才不在乎。” “不在乎……”霍叙冬缓了几口气,虚弱地笑了笑,“那你又跑过来干什么?” 第102章 “因为我犯贱!”古瑭的肩膀克制地颤抖,带着哭腔,“你满意了吗?”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古瑭转身要走,霍叙冬上前一把拉住他:“瑭瑭,你别走……求你了,已经好多次了,我眼睁睁看着你走,却总是留不住你……” 他从背后抱着瑟缩的古瑭,低声哄道:“我不是想逼你,今天的一切都是无心之失,我知道你怕我,我退一步,我们以后做回朋友,你不要再逃走了,好吗?” “霍叙冬……你这个傻子。” 古瑭转过身,一把搂住霍叙冬的脖颈,踮起脚,泪水滚落,狠狠吻住了他的唇。 第49章 甜酒酿 一晚的雨细细密密,到了早上才放晴,天空淹润寥廓,映在低洼的积水上,几方阳光从窗外投进来,随风拨动窗帘,阴阴凉凉的,惹得古瑭打了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随即接触到一阵炊火香,豆浆、煎蛋、小笼包……他顺着香味瞥向窗外,露天的灶台白气蒸腾,霍叙冬穿着一件白衬衫,袖子卷起至小臂,青筋随掂锅的力道微微凸起,手腕修长又性感。 似乎是发现了这道肆无忌惮的视线,霍叙冬转过头,瞧见里屋半坐起身的古瑭,抱着被子,一脸睡眼惺忪,他笑眼冲里头喊:“去洗漱一下吧,早饭快好了。” “好。” 古瑭洗脸时,抬眼照了照镜子,才发现自己的脸红了,颧骨上扬,再难降下来,他一边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加快了手上动作,连刷牙都哼着歌。 这份愉快的心情一直延续到餐桌前,在霍叙冬期待的眼神下,他一筷子戳起一只生煎包,白尖焦底,泛着油光,带着芝麻和翠葱,一口下去,喷香无比。 霍叙冬宝贝似的看着他,看得古瑭受不住,只能低下头去,小声含糊:“你的手艺……还挺好。” “你喜欢就好,”献宝似的,霍叙冬又将一碗甜酒酿挪近了些,“喝点,别噎到了。” 淳淳米香,拌上酒酿,桂花味的米浆润喉下肚,甜滋滋、清爽爽的,还有些醉人,如同古瑭此刻的心情。 他抹了把嘴,抬头看向霍叙冬,见他仍旧分外认真地盯着自己,便磕磕巴巴地问:“我以前是不是在这儿住过?” 霍叙冬点头:“你怎么知道?” 古瑭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书桌上发现的,落款是我的名字,我好像给你买了把按摩椅?” 回忆起从前,霍叙冬眼含笑意:“嗯。” 古瑭垂下头,纠缠着手指:“看样子,我以前很喜欢你。” “对不起,”霍叙冬握住他的手,“是我没保护好你的喜欢。” 触碰到古瑭的手时,手指轻微地瑟缩一下,他笑眼一僵,缩回了手,向古瑭露出抱歉的神情。 “我现在依然很喜欢你!”古瑭立马拉住他,眸光拙直。 这通表白突如其来,霍叙冬怔了怔,小心翼翼道:“真的?你不怕我了吗?” “我拒绝你因为……”古瑭害臊,在心里斟酌了下措辞,“阎龙应该跟你说了吧,我有某些‘问题’,”他再次垂下头,“有研究表明,无性婚姻的离婚概率高达98%,如果我们最后因为这种矛盾分手,还不如不开始。” 他抬起头,看到霍叙冬呆呆的、眨巴的眼神,咬了咬牙,一口作气道:“我作为男人,应该要对你的x生活负责,哪怕你同为男性,我也不能不负责任……所以之前一直不敢答应你,就是怕你会失望。” 说罢,他红着脸,低下头,像个鸵鸟等待霍叙冬的反应。 “原来是这样,”霍叙冬豁然开朗,心里揪着疼,将他圈抱起来,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你知不知道,你傻傻的样子真的很可爱,惹人犯罪的那种可爱,但如果真犯罪了,又让人心疼。” 他嗓音低柔,笑起来酥酥麻麻的:“你是不是忘了男人之间该怎么做?其实我们……也可以不用到你那地方,而且你天赋异禀,单靠那里也能……” 这虎狼之词霍叙冬实在说不下去了,怀里的古瑭却抬起头,眼神懵懂道:“那里是哪里?也能怎么样?居然还有我不知道的天赋异禀,是什么?” 霍叙冬轻啄他的眼睛:“下次试一下,你就知道了。” 眼睛直通心脏,古瑭被亲得心砰砰直跳,含混地咕哝:“那就是说,我可以不用担心这个了?” 霍叙冬紧搂着他,又啄了下他的鼻尖:“就算我是下面那个,我也不在乎这些。” “那,那就好。” 耷拉着的脑袋让人好笑又心疼,霍叙冬松开他,深深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用吻交换他嘴里甜滋的酒酿香,极尽温柔。 口水声渐渐清晰,鼻音哼动,古瑭身子发软,软得可以让人随意摆弄。 “没力气了?”霍叙冬轻柔地笑,“手给我,搂着我的脖子。” 古瑭陷进他怀里,整个人都乖乖地缠在他身上。 即使失去记忆,古瑭却一点没变,还是当初那个直球小狗,好了伤疤忘了疼,再难过,也只会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舔着他。 吻中,霍叙冬眼角有些湿意,松开了些他:“昨晚是第一次,这是第二次,我咬得有些狠了,会不会疼,会不会害怕?” 古瑭摇摇头,脸色酡红,埋在他胸口嗡嗡地说:“很,很舒服……你能再亲我一下吗?” “唔——” 第103章 霍叙冬欺身上去,与他反复撕磨。 很奇怪,明明之前很多次,现在却越来越有新鲜感,古瑭哼唧得厉害,霍叙冬继续亲,上上下下,摩擦声,挤压声,和窗外风铃的摇曳声,混着甘醴,飘香万里。 古瑭的膝盖跪不住,直往霍叙冬怀里倒,拉着他的小臂,他的袖子,袖口的扣子被扯下,叮咚地滚了一地…… “瑭瑭,张开……” 古瑭打了个抖,呜咽道:“叙冬,不行,我有些控制不住。” 霍叙冬轻柔地按那处,引导着他:“别憋着,弄脏了我洗。” …… 凉席一片濡湿,古瑭窝在他怀里颤抖着,余韵未散,或是因为羞耻。 大脑清明了,才后知后觉地接受真实,这场意料外的、实质性的关系变化让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这不知所措里,带着稚拙、害臊、和期待。 霍叙冬回味着,心中却暗自悱恻起来:瑭瑭会不会被我弄得很痛,会不会嫌我动作粗鲁,嫌我对他不够爱护……我也从没问过他舒不舒服。刚才只是亲了亲,怎么做到最后了,哎,他还没和我确认关系,我就这么强行把他……他现在清醒了,会不会开始讨厌我…… 而这股子不自信,古瑭更是不遑多让:天呐,我们刚才真的做了那事吗,我刚才的表现算好吗,好丢脸,我就这么……可是好舒服,天赋异禀的应该是他吧……他会嫌弃我吗,要是以后一直这样了怎么办。他现在清醒了,会不会开始讨厌我…… “我——” “我——” 异口同声,生生止住了两人继续的勇气,他们对眼相视,气氛暧昧得更升一层,霍叙冬怕他着凉,扒拉着,暂时将他的衣服穿好:“你先说。” 古瑭眼睛红红的,嚅嗫道:“以后,你可能都要面对这样的我,如果治不好……” “会治好的,这不是什么疑难杂症,”霍叙冬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哄道,“别太有压力,这是我惹的祸,你的健康,我会比你更上心一万倍。别总担心我会嫌弃,这是不可能的,你怎样我都喜欢。况且,医生不是说了吗,只有晚上做噩梦或做那事时会这样。如果真治不好,也只是几条床单的事,我买个几箱子、几柜子,我会换会洗,一点不用你操心……所以瑭瑭,我们积极地去面对这个问题。” “那,还有……” 霍叙冬知道他要说什么,笑了笑,凑近他耳边:“刚才我检查过了,没有说的那么糟糕,恢复得还可以。我暂时不想做下面那个,嗯……我也生不了孩子,所以,如果对身体无害,这样一点事都没有。” 一通轻嘴薄舌,古瑭的脸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红,他小声嘟囔,蚊子一般:“你说不想就不想啊……你要是真能给我生个孩子也不错……” “什么?” “咳,没什么。” 古瑭抹了把泪,眼睛亮晶晶的,食髓知味:“叙冬,你刚才教我的,好舒服,我还想再一次,可以吗?” …… 天又绵绵密密地下起雨来,小草不住点头,被雨水压弯了腰。 烟雨笼罩的山间庭院,透过窗弦的雨幕,依稀能看到屋内一对缱绻的鸟儿,交颈缠绵,再也不分离。 第50章 大舅哥的复仇 消毒水味充斥着鼻腔,医生拿过脑ct胶片背光一夹,托了托眼镜。 “单从片子上看没什么问题,电休克治疗是会导致一定几率的病性失忆,一般来说,半年内就会恢复,你这确实有点久了。”医生转过身,问古瑭,“当初为什么会做电休克治疗?” 握着古瑭的手紧了紧,霍叙冬满脸担忧,古瑭反握住他的手安抚,慢慢道:“我曾患过抑郁症,大概八九年了,病情一直反反复复,但都在控制内。直到去年受到重创,脑功能异常,免疫力下降,抑郁也跟着加重,结果患上了抑郁性的木僵症。” 霍叙冬眉头随之深深簇起,不由搂过古瑭的胳膊,与他贴得更近。 医生了然,在电脑上快速敲了几行字,接着问:“当时的木僵症状有多严重?” “当时我不吃不动,身体出现僵硬和麻痹的情况,睡觉时,就算枕头掉了,头还继续悬空,连正常呼吸都有点困难。” 解除木僵的最好方法就是电痉挛治疗,只是次数多了,后遗症就难以避免,医生摘下ct胶片,敲击键盘输入病况:“大脑的神经反射和ct影像都没问题,可以排除脑损伤,你也别有压力,再观察一个月,平日里要多运动,补充营养,”他瞅了瞅霍叙冬,“你是家属?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爱人。”霍叙冬捏了捏古瑭的手心。 医生对他们的关系没什么意外,又叮嘱道:“你要监控他的饮食和作息健康,积极鼓励他,让他保持心健康,”他顿了顿,侧头,瞥了眼古瑭的脖子,“床事少点,让他多休息。” 两人都有点脸红,霍叙冬头一次像个被教训学生,臊着连点头:“好的,我会注意。” 医生又从抽屉拿了张名片给古瑭:“可以找这个心医生,催眠治疗,说不定会好得快一点,如果没效果,就要做好永远丢失这段记忆的准备。” 古瑭脸色一白,惊讶道:“永远丢失记忆?” “不排除这个可能。” 怀中人不由发着抖,霍叙冬拍了拍他的肩:“别紧张瑭瑭,只是有这个几率,”“如果实在记不起来也没事,之前……也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第104章 可古瑭迫切地想知道与他的过往,他手指不停绞着名片,心头沉下来,很重很重。 “别不开心了,”霍叙冬努力安抚他的情绪,“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再不济,就表演给你看,记忆不就回来了?” 话且说着,诊疗室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咚咚咚!”门很快被叩响。 不等医生应门,下一秒,门“砰”地从外被推入,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几步冲过来,拎起霍叙冬的衣领—— “咚——”,连人带凳子,一拳将他揍趴在地。 “哥!?”古瑭大惊失色,立马拦住古璟,“住手,你疯了!” 医生蹙起眉,正欲开口。 “这里是医院!”霍叙冬撑坐起身,瞪着古璟,指腹抹掉嘴角的血,“要打出去打。” —— 地下车库,声控灯随一记剧烈的闷棍“唰”地亮起,霍叙冬跪在地上,一只手垂着发抖,另一只痛苦地捂住肩,疼得嘴唇发白。 第二记棍正要挥下,古璟的手机铃声响起,他不耐烦地接起电话:“喂?……阎龙,你带瑭瑭离远点,我他妈的要和霍叙冬算总账!……” “唔呃!——” 棒球棍再次挥落,霍叙冬忍不住闷哼出声,他剧烈喘息着,紧咬着牙,依旧跪立起,颤颤地,迎接第三次棒击。 任打任骂不还手,只要死不了,随他出气,这是他承诺古璟的,说到做到。 第三记球棍狠狠砸在了他的额头,血乌泱泱地流下来,沿着鬓角,从下颌角蜿蜒滴落,半张脸一下子红了。 “离他远点,”古璟松了棍子,咣当地砸在地上,他喘着粗气,下达最后命令,“离开瑭瑭,我们今天就算两清。” 霍叙冬怎么肯,他身形挺立,眉骨下凝着光:“只有这个,我不会答应你。” “霍叙冬,你拿什么照顾他?他为什么会成今天这副样子,不用我提醒你!”古璟蹲下身,恶狠狠地拎起他的衣襟,“呵,这两晚你都和他睡在一起是不是,那你应该都看清楚了,他的隐疾,他身上多到数不清的疤,都是拜你所赐!你怎么还有脸缠着他?” 他咬紧牙,咬得腮帮子鼓起,猩红的眼满是心疼,霍叙冬不怨他,甚至有些感同身受,他闭眼落泪,像一个忏悔的信徒:“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补偿他,照顾他,爱他……” 话音未落,古璟又是一拳挥去。 胸襟沾染了尘土和血渍,霍叙冬啐了口血,回头,看着古璟浑身发抖样子,冷笑一声:“你是在羡慕我吧。” “你胡说什么!”古璟恼羞成怒,掐住他的脖子。 嘴角含着血,霍叙冬笑得诡谲:“你这一拳,到底是以他哥的身份,还是以一个情敌的身份?” “你什么意思。”古璟手劲加重。 “咳咳……”霍叙冬呼吸困难,呛咳着血,“我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明白。” “你在威胁我?” “不,除非你自己说,否则我不会告诉瑭瑭。” 道德高地崩塌,古璟灰脸松了手,扭过头,眉头拧起:“你是怎么知道的?” 气道开闸,霍叙冬终于得以大口呼吸:“作为……一个同样爱着他的男人,你一个眼神……我就懂了。” “不准告诉他!”古璟回头警告。 “……我说过,我不会。” 古璟逼近一步:“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同意你和瑭瑭在一起。” 霍叙冬松了个笑:“你同不同意不重要,关键是瑭瑭怎么想,你无权干涉他的想法,更何况,你只是个他半路杀出的家人。我是很对不起瑭瑭……但我问你,在古家倒台的时候,你又在哪?” “你!——”古璟被噎得哑口无言,垂下头,半晌才开口,“古家倒台前,我父亲跟我断了联系,后来瑭瑭成天躲债,我当时又无权无势,好几年都找不到他。等我再次有他的消息,你已经在他身边了。” 霍叙冬想起往事:“dr.k?你是在那场拍卖会上发现我们的?当时你也想竞拍那条项链。” “是,那时我只是个医生,手头没什么钱,最后只能让给你……现在,连瑭瑭都要让你给你了。”古璟颓然一坐。 霍叙冬警告他:“你本来就没机会。” 古璟剜了他一眼:“那你为什么还乖乖跪着让我揍你?” “一来,你作为瑭瑭唯一在世的亲人,我有必要向你赎罪,这是我欠古家的。”他看了看远处,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他勾了抹笑,“二来,作为情敌,我不让你打几下,瑭瑭又怎么会心疼我?” 那脚步声愈来愈清晰,瞧身影,分明是挣脱阎龙的束缚,急忙跑来的古瑭。 古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好小子,你敢和我耍心机……” “叙冬!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古瑭蹲下身,抱起霍叙冬的头,指尖沾上额角流下来的血,他含泪责问,“哥,你凭什么打他!” 在古瑭注视不到的视野,霍叙冬得意地朝古璟挑了下眉,随后撒娇地拱了拱古瑭的怀抱,虚弱地演:“别怪你哥,我自愿的,”他伸出胳膊,揉了揉古瑭的头,“你哥说,只要我挨这几下,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以后也不反对我们在一起了。” 古瑭红着眼,抬头问古璟:“是吗?” 这湿漉漉的眼神简直令人无法拒绝,为了维持好哥哥的形象,古璟撇过头,只得吞下这口气:“是,是……” 第105章 —— 所幸停车场就在医院地下,霍叙冬简单包扎了额头,一行人就从沪城回了宁州。 古瑭放心不下,想跟着霍叙冬回家,霍叙冬面子上乐呵,手中飞快码字,给另一辆车的许翊舟发信息:你们抄近道先赶紧回家,把地下室锁了,录音带也收起来! 手机振动,对方很快回了个:是! 近海独栋别墅,风和日丽,海面波光粼粼,两辆车一前一后蜿蜒上坡,进了车库。 “这就是你家?挺漂亮的,”古瑭下车,打量着别墅内外,许是医生的药真有些管用,他的脑神经突然砰砰直跳,他摁了摁太阳穴,问道,“我是不是曾在这里住过?” 霍叙冬担忧地扶住他:“是想起什么来了?” 古瑭摇摇头,继续往里走,大厅里,许翊舟和阎龙一下站得笔直,气喘着朝他打了个招呼,古怪得很。 “我去帮你泡杯咖啡!”阎龙拔腿就溜。 古瑭皱了皱眉,看向霍叙冬:“他对你这儿么熟?” 霍叙冬啧舌:“他……” “我知道,他是你的人。”古瑭踱步环视着,打量里屋的摆设。 “什么时候知道的?” 古瑭撩开古琴的防尘布,随意拨了几下弦:“你杭城的工作室隔音不怎么好,你们嘀嘀咕咕的,我都听见了。” 他闭上眼,再次睁眼时,便循着肌肉记忆弹出一首曲子,一小节后,他停了手,朝霍叙冬笑了笑:“再说,我出事时,阎龙第一个来找你,你们的关系不言而喻。” 霍叙冬尬笑:“别说的这么暧昧,有他保护你,我也好放心。” 古瑭的视线继续梭巡客厅,到了沙发旁,脚边突然踢到个酒瓶,随后哗啦啦,一堆酒瓶像多米诺骨牌倒了一地。 这呯嗙声音太过壮观,霍叙冬绿了脸,朝许翊舟挤眉弄眼:“怎么回事,酒瓶没帮我收吗?” 许翊舟无辜道:“老板,你没说酒瓶的事啊。” “你属算盘的啊,一拨一动……” “你很喜欢喝酒?”古瑭盈盈笑道,蹲下身,拿起一个酒瓶,转正瓶身,“干红?居然喜欢酸涩口的,我以为你这么喜欢白糖,会喜欢甜度高的酒呢。” 霍叙冬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白糖?” 古瑭指了指斗柜上的盒子:“我的骨灰盒里,囤了一大包。” 晴天霹雳一声雷,霍叙冬脸绿得跟个草坪似的,干巴着开口:“我,我当时以为你已经……”他瞪了眼许翊舟,“瞧你干得好事。” “我去帮阎龙一起煮咖啡!” 许翊舟逃也似的离开了,要不怎么说阎龙是人精呢,早就预知到危险躲开了。 —— 晚饭后,霍叙冬左思右想,还是把古瑭带到地下室,坦白了过往的一切。 古瑭环视房间陈设,那种熟悉感愈来愈强,脑中的电波像接触不良般滋哑作响,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只得摸着床沿坐下休息。 “瑭瑭,瑭瑭——” 眼前,霍叙冬焦急的表情渐渐清晰,古瑭脸色有些苍白,笑了笑:“我没事。” 他站起身,岔开腿,面对面坐在霍叙冬腿上,下巴抵住他的肩:“别担心,让我抱抱你。” 突然软香在怀,霍叙冬怔了怔,随后撩开古瑭的衣服下摆,手掌温暖地在他肚子上打转:“怕你晚上吃多了不消化,睡不踏实。” 一圈一圈的拂揉,古瑭起先有些紧张,后来身上每一寸肌肉都放松下来,他脑袋轻飘飘的,附在霍叙冬耳边道:“你知道吗,除了弹琴,我还有些别的肌肉记忆。” “什么记忆?”霍叙冬啄着他的耳朵,嗓音带了些哑。 古瑭从他怀中滑落,滑跪至地板,撑着他的膝盖,将腰带解开。他用嘴叼开那块布料,嘴一松,啪地回弹,抬眼狡黠一笑:“你试试,就知道了。” 第51章 躲衣柜 墨绿色廓形西装,隐隐泛着奢贵丝光,立体剪裁的线条从宽肩一路收到窄腰,勾勒出姣好的身材。 balenciaga的经典廓形,早春高定,古瑭在穿衣镜前带上袖口,拨弄好发型,重新拾回了久违的爱好。 他头一歪,略皱起眉,随后解开脖颈上的领结,又松开两粒扣子,微微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再配上一条素铂项链。嗯,自然多了。 他眉头舒展,绽开个满意的笑,下一秒,不知怎的,脸色又突然变沉。 唱片机悠扬的声音戛然而至,他匆匆走出卧室,下了楼梯,没到一楼,耳朵里就充斥着楼下客厅斗鸡似的噪音。 —— 霍叙冬翘着二郎腿,呷了口茶:“哥,你这地儿也太小了,要不还是让瑭瑭搬我那儿去住吧。” “谁是你哥,”古璟冷冷剜了他一眼,翘着同款二郎腿,抖了抖手上的杂志,“要不是你干爹干的好事,我们古家至于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吗?” “我干爹?你是指袁纲?” 古璟道:“对,就是那个老不死的,躺在医院那么久,居然还没死。” 茶杯“砰”地砸到茶几上,霍叙冬起身,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嘴里放尊重点!” 古璟不甘示弱,双手勒起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逼近:“他杀了我爸,你让我尊重?我真想不明白,瑭瑭是不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居然跟个仇人的儿子谈恋爱……呵,我还忘了一件事,窃听器是你给瑭瑭的吧,利用他对你的信任,你也是害我们家破人亡的帮凶!” 第106章 这事虽不是霍叙冬主观故意,但结果确实如此,这话踩到了霍叙冬的命门,埋藏在心底的愧疚令他怔了神,他眼神微缩,手一抖,竟一时失去了底气。 “怎么,反应过来了?”古璟力气盖过了他,一把将他压在身下,“别以为我弟失忆了,这账就能一笔勾销,我都帮你记着呢,你这个杀父仇人,根本配不上瑭瑭!……” 罪名越冠越大,霍叙冬忍不住反呛:“这是我和瑭瑭的事,你算哪根葱,你这个被古荣延抛弃的私生子,也能算是古家人?” “我x你妈的!” 杀人诛心,刀刀往对方心窝子里捅,两个将近一米九的男人在沙发上缠斗,像两个斗鸡,胳膊腿乱飞,一时难分伯仲。 “住手!” 楼梯上,古瑭气势汹汹地朝楼下喊,霍叙冬和古璟双双回头,眼神怔住了。 真是好马配好鞍,今日的瑭瑭打扮起来更好看了。古璟先回过神,大耳光子抽着霍叙冬:“看呆了?好好的白菜都被你给拱了。” 霍叙冬也不恼,随他抽,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古瑭看,红着脸傻笑:“瑭瑭,你今天真好看。” 古瑭快步而至,一把甩开古璟的手,用手背冰了冰霍叙冬被抽红的脸:“你傻了?随我哥打?” “反正也不疼,”霍叙冬一把握住他的手,“准备好了吗,我们现在出门?” 古瑭顺着拉起他的手,亲他一口:“嗯,走吧。” 古璟没眼看,只得生着闷气在后头叮嘱:“车慢点开,早点回来,给你留门。” “知道了哥。” 不追究细节,整体还是家的温馨气氛,看似平淡无奇,却是古瑭从前苦求不到的。 —— 宁州国际会展中心,霓虹闪烁,一辆辆锃亮的私家车络绎而至,门口巨型大屏滚动着今晚的展览主题——海上丝路中外艺术品《洄游2.0》。 霍叙冬为古瑭打开车门,牵手下车,一齐并肩步入展厅。 气质矜贵,相貌出挑,这对总裁的到来引人纷纷侧目。高个子的那位有点冷脸,身旁那位与他凑身耳语,他就立马绽开了笑。 古瑭的公司刚起步不久,认识他的人不多,霍叙冬的大名倒在业内如雷贯耳,今日难得见他携伴出席,围观人群低头交耳,嘁嘁喳喳地打探他们的消息。 策展人乐蕴早早候在门口,一见霍叙冬,递上杯红酒,恭恭敬敬道:“老板好。” 霍叙冬身边跟了人,顺带替他要了一杯,看上去像是某位少爷。 乐蕴的眼神递向自家老板:“这位是……”话音未落,她再细一打量,惊讶道:“你是古瑭?” “乐蕴,”霍叙冬轻咳一声,提醒她,“第一次见人,叫他瑭少爷。介绍一下,这位是dk公司的副总裁。” 第一次见?dk公司的副总裁?乐蕴不知其中关窍,既然老板这么说,便也这么叫了:“抱歉,瑭少爷。” 她偷偷打量起许久未见的古瑭,很奇怪,明明同一副长相,气质举止都和从前大不一样。她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现在的他更加从容自信,说笑时,还带着几分骄矜,不是后天学习,更像是与生俱来,当真是“瑭少爷”了。 “你好,”古瑭朝乐蕴伸出手,笑眼道,“看来你也认识我?别听叙冬瞎说,就叫我古瑭吧。” 乐蕴笑着回握,霍叙冬边向古瑭介绍她:“乐蕴,管公司的策展业务,你以前确实和她有几面之缘,之后也能慢慢熟悉的,下次公司的管层会议,你可以来旁听。” 失忆了?难怪,乐蕴在心中默默消化,又令侍应生拿来一杯葛兰许,递给古瑭:“这杯应该符合你的口味。” 这是古瑭曾倒给她的酒,由此契机,今日还上一杯,也算是种缘分。 古瑭道谢接过,抿了一口,冲她点点头:“澳洲酒王?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他们何时有的这种默契?霍叙冬狐疑地盯着两人,突然想起几年前,他们曾在展会的夜宴上谈心小酌。在手表的窃听器里,他曾翻来覆去听过那段录音,乐蕴在古瑭面前无所顾忌地表示沈阔与他很般配,而古瑭只是落寞回应。他当时听得怄气,又气又心疼。 往事不可追忆,霍叙冬回过神,从乐蕴眼神里抢回古瑭:“我和瑭瑭去看展,今晚如果有买家出价,不用知会我,你自己做主。” 乐蕴点点头,目送两人:“好的,老板。” —— 三年前,乐蕴帮沈阔的展览收尾后,团队就解散了,后来兜兜转转又被霍叙冬回聘到弥古,成了策展业务的部门负责人。 今日策展照例有个vip晚宴,晚宴后,就结束了她女高管雷厉风行、笑脸逢迎的一天。 她捏了捏脚脖子,脱下高跟鞋,赤脚推开一间休息室,哼着歌,换了衣服,脑海里畅想着等展会结束后,该去哪休假旅行。 刷着社交媒体,脑海突然挤进个念头,她曾经的老大沈阔去了哪,以及为什么现在陪在霍叙冬身边的是古瑭,还成了dk的副总裁?这些年,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思维正飘着,门外突然“咚”地一撞。 乐蕴吓了一跳,仔细听,门外是一对熟悉的声音,焦灼的喘声,以及激烈的口水声。 “叙冬,别在这……”这声音好像是古瑭,门上轻轻地肘击声,应该是他在推搡着霍叙冬。 第107章 “那我们进去。”霍叙冬含糊不清道,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响,分明是在…… 乐蕴这才确认了两人的关系,尴尬的是,她想起这是一间公用休息室,而且她以为这个点员工都下班了,所以她还没锁门! 如果此时出去打搅两人,她会更尴尬,眼见着门把手转动,声音越来越近,她脑袋空白,眼一闭,下意识找了个衣柜,钻了进去。 几乎是前后脚,衣柜门刚一关上,休息室的门便被打开了。 空气中,“啪”地一声响。 乐蕴躲在衣柜看不见,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能敏锐地猜出这是手掌打在屁股上的声音。 古瑭小声嘟囔:“疼,你下手也太重了。” 尾音甜腻腻地扬起,乐蕴从未听过他这般撒娇的语气,不禁脸颊一红。 “那我给揉揉?”霍叙冬低沉地笑,似乎是凑到了古瑭的耳边,小声道,“罚你的,谁让你今天盯着乐蕴看了这么久。怎么,觉得她比我好看?” “怎么是个人的醋你都吃?你个醋精,”古瑭的声音掺了笑意,“不过今晚这展确实办得不错,她能力强,有眼力见儿,长得又漂亮,叙冬,你从哪挖来这么好的员工,也帮我寻摸几个呗。” “越说你还越来劲了……” 之后呜呜丫丫的声音就被粗暴地堵住了,喘息声,闷哼声,渐渐地,两人衣料摩擦的声音比此前还要清晰,还要急切。 乐蕴也从开始的尴尬劲儿缓过来,找个舒服的坐姿,乐滋滋地听墙角。 咯吱一声,桌上被重物挤压的声音,古瑭含糊着推搡:“你想干什么,你不会要在这……” “想不想?”霍叙冬的声音因情yu带了沙哑,“不想的话,我就带你回家了。” 古瑭没回答,回应霍叙冬的是一声声缠绵的舔舐,很快,皮带扣清脆地撞在桌角,衣料窸窸窣窣地摩擦,哼起轻微的鼻音。 “嗯呃……” 霍叙冬克制着动作:“很疼吗?才两根手指。” “有点……干。” “我找找,看这里有什么替代品。” “这个就行……” 天呐,他们真的要干那事,乐蕴脸红得不像样,但很快从震惊脸变成姨母笑,她实在好奇得紧,偷偷支开衣柜一角。 细缝中,两只脚穿着的精致皮鞋,露出修长的脚踝,伴着细碎难耐的声音,一颤一颤地晃动,乐蕴很想顺着腿往上看,可惜被霍叙冬的臂膀遮挡得死死的。 古瑭小声哼着,埋怨:“你涂得太多了,弄得到处都是。” “真没多少,都是你自己的,”霍叙冬轻笑一声,将人贴得更紧,更快,“我跟你说过,你天赋异禀。” “别,别说了,”古瑭臊得慌,却又小声催促着,“那儿,快点……” “好。”霍叙冬笑得宠溺。 几声轻重缓急后,古瑭又叫着求饶:“别,别太里面,出来……出来……” 乐蕴缩回头,手心上都是汗,这是她能听得吗?声音密密切切地响着,时而急切,时而悠长,磋磨不停,她解锁手机,甚至想打开手机录音录下来。 “叙冬,抱着我,抱紧我……” “再忍忍,等我一起……瑭瑭好乖。” …… 不知何时,这段绵长赤耳的声音终于随一声喟叹结束,安抚的吻持续,乐蕴在衣柜里终于吐出一口气。 霍叙冬努力缓和自己的气息:“去车上等我,后备箱有干净衣服,先换上,我把这儿收拾一下再走。” “好。”古瑭的嗓子有些哑。 “披上我的外套,别着凉,我很快过来。” 衣柜外头响起“唰唰”的声音,突然顿住了,随后衣柜上木板“咚咚”地敲响,乐蕴吓了一跳,听到柜外霍叙冬的声音:“别藏了,出来吧。” 柜门吱哑一开,乐蕴赔着笑脸:“嘿嘿,老板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刚才没来得及走……但你怎么知道我在里面?” 霍叙冬指了指墙角:“刚才清时,看见你丢在这儿的高跟鞋了。” “老板,放我走吧,”乐蕴可怜巴巴道,“我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出去也不会乱说,真的!” 霍叙冬勾起个笑:“要走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我到底和谁最配?” 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老人家怎么还记得呢,乐蕴连连点头,信誓旦旦道:“您和瑭少爷最配!” 霍叙冬听舒服了,笑道:“行了,累了一天,回去早点睡觉吧。展会办得不错,奖金少不了你,过几天出去休个假,好好放松一下。” 说完,打开门走了。 “好嘞老板!喝喜酒要请我哦!”乐蕴仰着脖子喊,姨母笑未停。 她穿上鞋,正欲回家,“砰——”休息室里的卫生间突然冒出个人。 “你你你,你谁啊!”乐蕴下意识双臂交叉,护住自己。她见这人面色铁青,有点脸熟,突然意识道,“你是dk的总裁,古璟?” 古璟的嘴角已被咬出深深的牙印,僵臭着脸,回了个:“是。” “你,你怎么在这?” 他冷哼一声,没好气道:“还不是你那个好老板,叫我过来接人!” 第52章 故人 梅花初放,好雪片片,又到了一年冬。 当年家道中落,古瑭虽金榜题名,但还是在大一休了学。自从得知他有个完成学业的梦想,霍叙冬费了好大劲,收集齐材料,证明了古瑭确实入学困难的特殊情况,再加上这些年古瑭在“花皮书计划”的卓绝贡献,最后终于凭借人才引进政策,成功让古瑭复了学。 第108章 只是这样一来,古瑭就不得不暂停工作,从大一开始重新上课。能够回归校园,他倒是十分珍惜,霍叙冬也跟着在这所学校考了个在职研究生,硬是想他凑一块儿,好弥补本该属于两人的大学校园生活。 “叮铃铃——”一天的课程终于结束,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教室,夕阳下,校园里扬起清脆的自行车响铃。 “小瑭,一起去吃饭?”远远的,一高个子男生大咧咧地招呼。 古瑭冲他摆摆手:“你先走吧,我晚上有约。” 那男生八卦一笑:“女朋友?” “不,”古瑭腼腆道,“是我哥。” 告别同学,他转身从走廊往回走,没两步,迎面碰上了“一堵墙”。 “抱歉……”他下意识抬头,视线扫到了霍叙冬,他眨了眨眼,笑道,“你怎么来接我了,不是说好校门口碰头?” “哥?我不记得你有约古璟,”霍叙冬委屈巴巴,垮着脸,“不是说好今晚陪我吃饭的吗?” 古瑭清咳一声,挽过他的胳膊,一齐往外走:“这不是借口嘛,随便给你安个身份。” “就说男朋友,”霍叙冬停下来,耷拉下脑袋看他,“不行吗?” 古瑭低声嘟囔:“什么男朋友,我们还没正式确认过关系呢……” 话音含糊,霍叙冬还是听清了,他顿了顿,呆立在原地,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半晌,才生锈般地张口:“瑭瑭,是我不好,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一切都太自然,自然到霍叙冬忘了还欠古瑭一句正式的表白,强烈的内疚下,他的脸变得皱皱巴巴,跟苦瓜似的。 他摸了摸兜里的东西,一咬牙,在走廊里,扑通一声给古瑭单膝跪下了。 “你你你,你干什么!”古瑭被吓了一跳。 霍叙冬从兜里掏出一只精致的丝绒盒子,一打开,里头是枚铂金素戒,镶了圈钻石,晶莹剔透。 他嘴里冒着傻傻的白气:“我爱你,瑭瑭,做我的男朋友好吗?” 空中飘起了细柔的雪花,比雪花还柔的,是霍叙冬的眼神,淡橘色的夕阳反射出戒指的光,映在脸上,留下一抹绯红。 背光中,两人的剪影定格,过了许久,古瑭才低头轻笑:“说来就来啊,哪有人用求婚的架势求人做男朋友的。” “原本,我是打算今晚求婚的,”霍叙冬抿了抿嘴,愧疚道,“怪我不好,居然跳过了重要步骤,太不应该了,所以……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 说起来,这事也不怪霍叙冬,古瑭一定不会相信,在某次劫后余生的篝火前,他已让霍叙冬唤过他一声“瑭瑭老公”,要认真盘算起来,是他失忆后“抛弃”糟糠之妻在先。 “别跪着了,膝盖不冷吗,”古瑭一把拉起霍叙冬,埋进他的怀里,“我答应你,”他用蚊子般极小的声音嗡嗡道,“其实直接求婚也行……” 这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了,可霍叙冬依然神奇地辨明,他嘴角含笑,手掌一下下顺着古瑭的后脑勺:“改天,再赔你一个更正式的。” —— 夕阳余晖落尽,雪地从金灿变得银白,两人牵着手,像众多校园情侣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从小树林走过湖心亭,再走往学校后门的小吃街。 这天是周五,路边摆了好多花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男生捧着束鲜花塞进女生怀里,女生踮脚亲了口男生,甜腻腻地喊了句“老公”,甜得古瑭牙疼。 只是这一瞬,这声甜腻却像一根铁锚,深深扎进了他的心海。老公,老公……他也可以这么喊霍叙冬吗?他牵着霍叙冬的手,似有若无地侧头打量他,破天荒地感到一丝不自在。 雪夜的小吃摊热气蒸腾,霍叙冬把古瑭拉到个熟悉的摊位,笑着指向一角:“还记得这些叫什么吗?” 古瑭匆匆一瞥,手拿把掐地认出:“嗐,不就是里脊,鸡脆骨,鸡心……你到现在还想考我这个?” 说者无心,听者却因为最后一句怔了怔,霍叙冬眼睛微眯,似笑非笑地挑了眼古瑭,点点头,没再说话,牵着他继续往前走。 古瑭看出他眼神不对,问道:“怎么了?” “没事,”霍叙冬将他的围巾拢了拢,“走,我带你去吃晚饭。” 雪子下大了,停车场有点远,霍叙冬担心冻着古瑭,让他在路边的奶茶店躲一躲,自己先去取车。 黑灯瞎火的弄堂,雪子飞扬,他打着手机上的电筒,抄过近道,一路摸索到巷子深处,刚一拐弯,倏地,被人勒住了脖子。 脚步声踢踢踏踏的从背后响起,为首的黄毛刺头冷笑几声,抬眼环视四周,木棍一挥,敲碎了角落的监控,他吹了声口哨,七八个人陆续围上来,扬起木棍直往霍叙冬身上招呼。 “唔呃!——”黑暗中的霍叙冬挨了几闷棍,不过很快,他顺着棍子擒住对方的胳膊,狠狠反向一拧,回抡了对方几拳,怒斥道,“你们到底是谁?” 如果是些小混混,应该先会讹钱,这样二话不说上来就打的,明显是仇家雇来的打手。 果然,对面这帮孙子气喘吁吁地不说话,黄毛刺头拎起脚边的酒瓶,在墙上一碎,冲过来,直向霍叙冬的脑门劈去。 “扑通——” “艹!他妈的谁呀!”黄毛刺头冷不防被赶来的古瑭踹了肚子。 古瑭捡起掉落在地的木管,高高扬起,狠狠往他身上一砸:“敢打我老公,去你丫的!” 第109章 这声音无比清晰,把霍叙冬听得心花怒放,他压不住嘴角笑意,眼疾手快地帮古瑭处掉围上来的小喽喽,没几下,全部乌泱泱地干翻在地。 “哎哟喂!……我错了,我们错了,”求饶声此起彼伏,趁古瑭制服住黄毛,霍叙冬用手电筒往他脸上一照。 强光令那黄毛睁不开眼,古瑭一眼认出:“赵孟阳?你居然还没被打残?” 黄毛和霍叙冬俱是一惊,诧异地看向古瑭,只是原因不同。 便宜雇来的打手果然不顶用,赵孟阳啐了一口,挣扎道:“你俩给我等着,只要老子还有口气,迟早弄死你们!” 不过是困兽之斗,霍叙冬踢了踢他半残的腿:“就凭你?” “干什么呢!都在干什么……” 今晚的闹剧很快以招来本地治安为终结,警报灯在雪夜一闪一闪,将几人统统带回了派出所,做了笔录。 赵孟阳常年流窜在闹市街打架斗殴,进局子已是家常便饭,古瑭虽是正当防卫,那几棍子也拿捏了轻重,还是被民警教育了几句,才让走。 两人上车,古瑭窝在副驾驶,双手放膝,被训得蔫蔫的,一旁霍叙冬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笑。 “干嘛呀,别幸灾乐祸了,”古瑭睨了他一眼,“我还不是为了……为了你啊。” “我知道,”霍叙冬凑到他耳边,亲了他一口,“为了保护老公嘛,瑭瑭真厉害。” “你!” 霍叙冬笑得意味深长:“我还知道……” “知道什么?” 霍叙冬点了点他的脑袋:“知道你病好了,全想起来了。” 古瑭惊讶啧舌,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情急露了馅,他本不该认出赵孟阳的,更不应该在小吃摊脱口而出霍叙冬是在考他。 霍叙冬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笑问道:“什么时候恢复的?” “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古瑭吞吞吐吐的,倒也坦白,“到了地下室,全都想起来了。” 那么早?是因为地下室受到的刺激?……这是他心中的阴影吗。 霍叙冬眼神微黯,温柔道:“为什么不想告诉我?” “我怕……”古瑭垂下头,绞着手指,“怕你知道我康复后,就不会再对我那么好了。” 这小傻子,以为自己是心存内疚才对他好的吗?可怜兮兮的语气牵痛着霍叙冬的心,他把古瑭的脸掰回来,俯下身,吻住了他。 颤抖和不安被一寸寸地抚平,从上至下,被手掌熨帖温暖,缠绵的温柔后,霍叙冬松开他,用手背蹭了蹭他冻得通红的鼻头:“我们家瑭瑭,越来越招人心疼了。” 古瑭羞赧地转过脸,手指在他手心里画圈:“饿了,带我去吃饭吧。” 霍叙冬笑得宠溺:“好。” —— 车子启动,一盏盏地掠过路灯,在静谧的雪地上留下长长的车辙,车窗玻璃外,雪花依旧纷扬,雨刮器有节奏地来回摆动。 前方黄灯转红,车速降了下来。右边临停区泊着一辆车,打着双闪,远处一高一矮的身影走近,矮一点的那人坐着轮椅,在车门口停下,他费了点劲,用胳膊撑起身,被高个子一把抱起,坐进了副驾驶。 那高个子叠好轮椅,拎着绕到后备箱,走到车尾时,被霍叙冬的车灯晃了眼。 “沈阔?……”古瑭不可思议地低喃。 他转头与霍叙冬交换了个眼神,正当他摁开车门解锁时,远处的沈阔抬起手,向他们笔了个“嘘”,笑着摇了摇头。 红灯转绿,霍叙冬握住古瑭的手:“我们走吧。” 他松了脚刹,车子缓缓启动,古瑭的视线与沈阔交错,扭过头,直到看不见人影为止。 也好,有些人,有些事,只要到此就好。 第53章 青梅未了 完结 静谧的山林,包裹着一座古朴清雅的中式庭院,院内的青梅树摇曳自然,石阶上留有清晨的露水,远处山溪声隐隐悠长,俨然一处世外桃源。 今日庭院大门敞开,“远山如昨”书画修复工作室重新开业,山林间盈满说笑声,难得热闹。 转眼已是五月,青梅枝丫茂盛,枝头缀满果子,露水点缀着灿亮的阳光,满院都盛着一汪蓊郁的绿。 此时树枝一颤颤,抖动得厉害,树下淅淅沥沥地下起一阵“雨”。 “小心着点——”阎龙扶住梯子,用脚抵住,抬头朝许翊舟道,“摘得差不多了就下来吧。” 许翊舟晃了晃手中的篮子,往下喊:“着什么急,还没摘够一篮呢。” “够多了,”古瑭笑着冲上面喊,“阿舟,下来吧,够今天吃就行,你也心疼心疼龙哥,都被淋成什么样子了。” “好嘞——”许翊舟一手拎着篮子,另一手扶着梯子往下迈,脚一落地,就把沉甸甸的篮子塞向古瑭:“今年雨水好,也够暖和,梅子长得个顶个的好。” “真是诶,”古瑭接过篮子,抖了抖里头晶莹可爱的青梅,“我拿去厨房洗洗,切个片,用糖水腌一下。” “树上剩下的这些,得找个时间都摘了,”许翊舟对他道,“如果吃不完,就用来泡酒吧。” 阎龙收好梯子,拍了拍许翊舟的肩:“你一说起酒,我嘴巴都馋了。” “那还不好说,”古瑭洋洋一笑,“我把这些送去厨房,顺便把去年泡好的梅子酒拿给你们尝尝。” 第110章 远远的,闻到一股柴火香气,露天灶台烟雾缭绕,一盆盆碟子码在边上,大厨霍叙冬拎勺出锅,将菜盛满碟子,再由“小跑堂”严衍一趟趟端到餐桌。 这廉价“小工”真好用,严衍一路小跑回来,眼睛亮亮地冲霍叙冬笑:“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真棒!”霍叙冬从锅里加了一筷子炖好的肉,吹了吹,送到他嘴边,“奖励你的。” “霍叙冬你出息了,把我干儿子当狗使唤,”古瑭笑嗔着,迈过厨房门槛,揉了把严衍的小脑瓜,“小心烫,好吃吗?” “真好吃!”严衍朝霍叙冬笔了个大拇指,“叔,你没开餐馆真是可惜了。” 霍叙冬摇头哂笑:“这小嘴叭叭的,去,再帮叔去摘几根香葱和香菜。” 严衍小大人般立马笔了个手势:“收到指示!”说罢,哒哒地往外奔。 霍叙冬不放心,仰着脖子喊:“盐盐,这些菜你都认识吗,要叔先教教你吗?” “认识——”严衍远远地喊,“叔,您擎好吧!” “这小子。”古瑭摇了摇头,洗干净手,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从身后一把抱住霍叙冬:“做什么呢,这么香。” 霍叙冬嘴角一抿,侧头贴了贴他的脸:“做鱼呢,小心别烫着你。” 古瑭偷偷亲了他一口,松开怀抱,不再闹他。他搬了根小板凳,坐在洗手池边,水龙头接了根长长的管子,将篮子里的青梅一颗颗冲洗干净。 两人也不说话,就这么一并忙碌着。许久,古瑭抬眼瞄了瞄霍叙冬的脸,轻笑道:“至于么,就亲了你一下,红到现在。” “热的,热的……”霍叙冬轻咳一声,用毛巾蹭了把汗。 青梅切了片,浸没到白瓷碗,再添上几勺白糖腌制,便不会那么涩口,古瑭忙完这些,盖上盖子,又在橱柜里翻箱捣柜地找东西。 “找什么呢?”霍叙冬顺手拍了下他撅起的屁股。 “诶哟,”古瑭的声音在橱柜里闷闷地响,“去年泡的梅子酒呢?” “我来拿,你先起来。” 置物架高处,几坛梅子酒被霍叙冬拎下,递到古瑭手上:“昨天我偷摸尝过,味道不错,也不涩口,你去拿给他们尝尝。” 古瑭压低声笑道:“那两个老家伙有口福了。” —— 庭院中央是个五米宽的方形跌水,三面绕着山石翠柏,北面是茶室和厢房。青梅酒被古瑭拎到石桌上,他回屋,又拿来一套器皿。 清醴入瓷,甘爽回香,古瑭招呼阎龙和许翊舟过来品酒,刚才说的两个“老家伙”自然不是指他们,而是—— “我来晚了,呵呵,”袁纲人未至话先到,他坐在轮椅上,被陈明烁推着进了院子,闻到桌上的好酒,就忍不住犯了酒瘾,“怎么没等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就先开喝了?” 阎龙抿了一口,意犹未尽地砸吧嘴:“袁老,我们先帮您尝尝味道。” 一旁的古瑭斟了两杯酒,递给袁纲和陈明烁,眨眨眼道:“叙冬的手艺,难喝可不能怪我哦。” “就算是你酿的,我也怪他,”袁纲笑着摇摇头,抬头问,“我那个不肖徒呢。” 霍叙冬端着最后一道菜,从后厨走到院子:“大老远的,就听到你们在损我。” 他把菜放到石桌上,满满一桌子菜,配上几坛青梅酒,一壶金骏眉,就算齐全了。 今日虽说是重新开业,就是亲朋好友简单聚一聚,吃顿饭。许翊舟带着严衍摆好碗筷,对大家道:“边吃边聊吧。” 陈明烁把严衍喊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对古瑭笑道:“盐盐蹿个子了?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 “是啊,小孩一天一变,我都不好意思让他喊我爸爸了,”古瑭给严衍另倒了一杯饮料,“以后出门还是喊我哥吧。” “这可不行,”霍叙冬夹了块鱼肉,照例帮忙剃着刺,“这小子刚拜我为师,说要跟着我学国画,他喊你哥,不就差辈分了吗?” 袁纲将空酒杯一放,笑骂:“你还有脸收徒弟呢?你看你这个徒弟当的,我身子刚好,就把公司都丢回给我,我还指望退休养老呢。” “您精神这么好,哪能这么早退休呢,”霍叙冬又给他斟满酒,皮赖地笑,“我回来继承您的修复手艺,还不好吗?” 虽说霍叙冬把公司经营得不错,但到底不是他的爱好,他回了杭城,将修复工作室重新开业,也一并将他父亲的技艺拾起,潜心钻研国画。 夫唱夫随,古瑭索性也将公司业务都交还给古璟,自己在修复工作室边另开辟了座园子,教学生们弹古琴,闲暇时,也接古琴修缮的散活。 这不,正逢开业第一天,就来了位贵客。 门扉敞开着,被扣了两声响,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抱着一把古琴,见院内其乐融融的景象,抱歉道:“我来的不巧了,请问,古瑭先生在吗?” 古瑭起身,走过来,一眼认出了他,惊喜道:“您还记得我吗?我以前经常给你的乐器店送货,最后一次是两把古琴,您递给我一瓶冰水,还说要弹古琴给我听呢。” 老先生眯起眼打量,目光矍铄:“哦,原来是小瑭啊,你之前还嫌我这东西阳春白雪,现在居然开起古琴课了,原来是唬我老人家啊。” 古瑭抿嘴一笑,接过他手里的古琴:“东西我稍后帮您看看,您今儿个算是赶巧了,我们在这里品酒呢,梅子酒,您要不要赏脸喝一杯?” 第111章 “那敢情好。”老先生点点头,由古瑭引着进了院子。 古瑭向桌上众人介绍:“这位老先生是山下乐器店的老板,珍藏了好多古琴,听说琴艺也是一绝。” “谢老?”座位上的袁纲一怔,放下酒杯,竟然是认得他的,“请问,您是谢老师吗?” 老先生也认出了他,和蔼笑道:“是我。” “快帮我挪个位子,”袁纲转头对陈明烁道,“谢老师一来,这上座我可坐不得。” 老先生抬手压了压:“你身子不便,不用讲究这些,我坐哪儿都一样。” 陈明烁疑惑地看向袁纲:“他是?……” “谢全,有名的古琴大师,和我的苏裱师父是故交。”袁纲激动道,他看向老先生,“许久不见您了,您这身子骨看上去可比我师父硬朗多了。” 古瑭搬来把太师椅,让老先生入座,又给他斟上一杯酒,老先生笑着接过,对袁纲点点头:“你师父还好吧。” “精神还行,下次带他来和您聚聚。” 古瑭斟完酒,也不肯入座,像个迷弟般候在旁边,眼神发亮:“原来您就是谢全老师,久闻先生大名,我……我可以拜您为师吗?” 似是“记恨”当年拒绝听琴的旧事,老先生放下酒杯,老顽童似地笑了笑:“这拜师酒我可不能随便喝,不然便宜你了。这样,你先考个学,弹首古琴给我听听。” “好说好说。”古瑭正欲回房拿琴,霍叙冬已不知何时离了饭桌,帮他取了琴来。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笑,古瑭接过琴,放在一旁的矮桌上,扬起手,扫了把琴弦。 老先生点了点头:“好琴,好酒,你开始吧。” 古瑭闭目,抬手,想起一段久违的曲子。 从柔和的滑音到强烈的击弦,山涧溪流,青梅脆生,这一拨一弦中,琴声如摇曳树枝,生动婉转,仿佛与山野自然融合。 桌上的人饮酒品菜,后来都安静下来,糙如阎龙这等壮汉,也不免被这琴声感染,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呆呆地听。 酒不醉人,琴声醉,霍叙冬眼含温柔地看向古瑭,一时技痒,也从房中携来笔墨纸砚,摊在石桌上开始作画。 一颦一笑,一弦一柱,霍叙冬落笔轻盈,笔触随琴声灵巧而变。青梅树下,一个少年垂眸抚琴,他画着这幅画,笔触仿佛千丝万缕地连接到了十多年前,在国画比赛上抚琴助兴的古瑭。 他当时也画了这么一副画,一样的人,一样的构图,听到的,也是今天这首“青梅未了”的曲子。当时的古瑭弹得生涩又灵动,如今,这份灵动依旧保留,更掺了阅历带来的淳厚,就像这梅子酒般,深沉幽远。 一笔落尽,满纸春成。 —— 远远地吹来一股山间清风,青梅树和宣纸沙沙作响,突然两声击弦,一时林间山鸟争相齐鸣,盈耳绕梁,久久不灭。 那是一种春心萌动之态,再逢回忆召唤,这盈满的、动人的、刻骨的、稚嫩的初恋,便如扑腾振翅的飞鸟,落满枝头。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