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空有无边美貌》 第1章 [穿越重生] 《师姐空有无边美貌》作者:赏饭罚饿【完结】 文案 瑶持心是瑶光派掌门的亲闺女,人称“扶摇大师姐”。 师姐地位高,辈分大,身份尊贵,容貌惊为天人……就是修为很烂。 她修炼靠嗑药,渡劫靠法宝,从小到大基本没吃过苦。 有个宠她上天的爹,还有个前途无量的未婚夫。 瑶持心不知疾苦地活了两百年,可就在成亲当日,未婚夫勾结散修,趁夜杀光了派中亲信,活剥了她爹的皮,剑指镇山印。 师姐在血泊里瑟瑟发抖。 正当众叛亲亡,孤立无援之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师弟破阵而来,护着她杀出重围,最终为她万剑穿心而死。 瑶持心抱着青年的尸身,被追来的叛逆打碎真元。 一睁眼,她竟莫名回溯到几年前。 自己仍是受满门尊敬的大师姐,但她看谁都不像好人。 要查明真相,要揪出内鬼,要救瑶光山于水火……大师姐也想,可大师姐办不到啊! 正焦头烂额的时候,瑶持心想起了那个替她舍命甘之如饴的师弟。 对,痴心一片的师弟肯定不会骗自己! 然而想不到……这小子瞧着眉清目秀,成熟稳重,内里却十分的……别扭! 不仅看不出对她有意思,反而还爱答不理,傲慢非常。 “师姐有事吗?” 瑶持心:“我……” “师姐有那闲工夫和我攀谈,倒不如多去练练功。” 瑶持心:“你……” “身为大师姐,还是少磕点药吧,免得带坏小辈。” 瑶持心:“……” 装什么装,你临死前都向我表明心意了,当谁不晓得你喜欢我啊! 【没什么用的大师姐x口是心非深藏不露小师弟】 一个废物美人的成长日志。 【食用前需知】 1非爽文复仇虐渣。 2女主不聪明。 3全是私设,练手感之作,写得很随意,还请不要太较真啦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重生 成长 轻松 主角视角:瑶持心 奚临 配角:白燕行 林朔 怀雪薇 一句话简介:我的师姐不可能这么可爱。 立意:摆脱咸鱼人生,走向光明之路。 第1章 引子你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师姐戴这朵琥珀珠花真好看,很衬你的肤色呢!” 揽月将发饰扶正些许,转头朝镜中人赞叹,“多鲜亮呀。” 琉璃制的八宝镜比铜镜更清晰,照出一张惊为天人的脸。 女子的秀容浓烈而明艳,自成一股清贵气韵,那鸦睫纤长如羽,甫一抬眸,杏眼里满是流转的波光。 饶是平日已将这张脸看惯了,今时揽月也不得不承认,师姐以往只有九分漂亮,这大婚的盛装一扮上,就成了十分的漂亮。 到底是美人,天生淡妆浓抹皆相宜,是她羡慕不来的。 镜中的大师姐侧了侧头,伸手拨弄一下耳垂上的玉石,居然一点也不谦虚,满眼自豪: “当然鲜亮,这可不是普通的珠花,点缀的鸾鸟尾羽是炼器用的绝品原料,我求了老爹好久他才松口的。” “……” 揽月一时说不出父女俩哪一个更败家,尬笑两声,“掌门……果然最疼师姐。” “师姐!” 屋外传来轻叩,女弟子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拔高嗓门嚷嚷:“白公子来了!要见你呢。” 说完便有人调侃:“叫什么白公子啊,得改口叫姐夫啦。” 瑶持心闻言从妆奁前站起身,朱红的长裙雍容华贵,光艳得扎眼。 今天是她成婚大喜的日子。 揽月替她整理衣褶,口中打趣:“不到良辰吉时,白大公子就这么着急地过来,必是想师姐想得紧,竟一刻都不能等。” 知道这是恭维话,瑶持心听了仍觉得心里挺美。 成亲当日叫自家夫君如此惦记,难免有点小欢喜。 师姐于是神采飞扬地把长裙一提,“走,看看去。” “白大公子”全名白燕行,乃北冥剑宗座下高徒,修的是仙门一道最能打的剑术,一柄雷霆使得出神入化,可谓同辈中的翘楚,前途无量的好苗子。 实力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白公子的容貌也甚是俊朗,生得眉清目秀,玉树临风。 在瑶持心这里,第一方面可以将就,第二方面却是万万随便不得。 大师姐看脸又肤浅,就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 越清秀越好。 反正老爹已是一派之主,家里武力雄厚模样堪忧的有一个就足够,多了也有碍观瞻。 “持心。” 好看的未婚夫正立于树下冲她颔首,阳光洒落半身,连笑容都温润得赏心悦目。 听听。 整个师门里找不出第二个声音比他还好听的了。 瑶持心满意得不行,一见着他就高兴,抱起繁复的长裙小跑上前。 “不是要接待剑宗的道友吗?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仙门中人虽自称“鹤上之仙”,但修士大多还是出自凡尘,风俗礼仪不免依着民间的习惯。 只是民俗归民俗,在规矩上往往没凡人那么严苛。 “山门处都有师弟们帮忙,也不让我插手,横竖无事可干,索性绕路来瞧瞧你。” 第2章 白燕行替她将碎发挽到耳后。 “一早就得起来准备,累坏了吧?” 平心而论,这些年想同瑶光结亲的宗门不少,白燕行未必是最优秀的,但一定是最让瑶持心觉得舒服的那个。 听闻剑修一道出痴人,是“只痴于剑而不痴于人”。 自古拿剑当道侣的剑修多不胜数,别说情意了,这帮人连情商都没剩几分,实在是甚少有他这般面面俱到,体贴入微的人。 揽月常常羡慕地说:“剑修普遍不耽情爱,一旦动情便都是情种,像白公子这样的,肯定是后者。” 瑶持心抱着他的腰撒娇,“累当然累啊,只要值得就没白费,怎么样,好看吗?” 便兴致勃勃地后退两步让他细瞧。 白燕行这点很合她心意。 有耐性,还从不敷衍人,哪怕是自己不擅长的事物,一样答得认真。 剑修依言上下一番打量,认可地点点头:“你本就好看,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不过么……” 瑶持心:“不过?” 他拖长尾音,故意斟酌:“不过手腕太空,略显单薄,若戴上这么一个镯子——” 瑶持心感到右腕倏忽一沉,低头时发现多了个碧莹莹的玉镯。 白燕行含笑:“正合适。” 这下明眼人都知道他是揣着小心思亲自来给她戴镯子的。 什么镯子非得这时候戴不可? 不必说,那意义自然是非同一般。 新婚燕尔,蜜意浓情,可把一圈小姐妹们酸得挤眉弄眼。 白燕行前脚刚走,瑶持心就被她们推来搡去地围住,“巴巴儿地赶在婚礼前特地送来,必定不是凡品,应该是什么厉害的法器吧?” “还用猜?”另一个道,“当然是家传的定情信物,只传给媳妇的那种啦,不然怎么偏挑大礼之前?” “有道理!” 众人揶揄着笑作一团。 “唉呀,还是师姐有福气,掌门飞升凌绝顶,姐夫又年轻有为,如今嫁人也是道侣入赘。” “是啊,能留在家里,比什么都好。” 这话难得说到瑶持心心坎上。 她生在瑶光山长在瑶光山,住惯了的地方,倘若真要远嫁别处,决计适应不了。 所幸作为当世最古老的仙山,她老爹无论是在地位还是在修为上都远超剑宗,白燕行仅是剑宗长老的弟子,这桩婚事毋庸置疑,只能是他留下。 因此对大师姐而言这是最让她舒心的,左不过从这座山头换到另一座山头去住,推开门,满眼还是自家人。 她甚至不必操心婚礼的一切琐碎事,每日只用想着怎么让自己届时美得惊天动地就行了。 “师姐。” 瑶持心在房间里听师妹们叽叽喳喳,便有小弟子传话。 “大师兄来接你了。” 应该是时辰已到。 她闻言忙把红头纱罩上,刚准备应声,余光瞥到手腕处青碧的玉镯,古拙的绿在殷红艳艳的颜色下透出一股极致的土味。 未婚夫婿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审美着实不敢恭维。 揽月见她把镯子褪下,不禁发问:“师姐,白公子送你的,你不戴么?” “不戴了,怪俗气的。” 她一会儿要面见众仙门的尊长,不能给瑶光山丢脸。 瑶持心将首饰随手放进抽屉,“改日换了合适的衣服再戴吧。” 喜服的红纱只披在脑后,并不遮头,她一身绣裳走出房门,一眼就望见远处站着的蓝衣青年。 这人倒是仪表堂堂,可惜有些板正过头的严肃。他两手抱臂,表情照旧是不咸不淡,能品出来没有多少想恭喜她的意思。 周遭的后辈们立刻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句“大师兄”。 瑶持心则对他直呼其名:“林朔。” 她奇怪:“怎么是你,你不帮着老爹接客吗?” 瑶持心的这个“大师姐”是辈分上的,论修为,同龄弟子中出众又有资历的当属林朔,因此小弟子们通常叫她一声大师姐以示尊重,再称林朔一句大师兄,以表敬佩。 她知道这称呼的来历,也认为自己不那么担得起首席的地位,所以一向不计较这些虚名。 青年松开手虚虚搭在腰间,气质颇有几分清冷。 “师父命人牵出了火凤凰,让我载着你去主殿。” 他似乎跟她说两句话就嫌烦,开了尊口之后,眉峰已经忍不住要拧起,“不咸不淡”的态度显然难以为继,开始往“不胜其烦”上偏移。 “你但凡能一个人驾驭它,我也懒得跑这一趟。” 瑶持心表面不动声色,暗里悄悄抿嘴。 火凤是瑶光山的特产祥瑞,在别处看不着,故而每逢宴请宾客的日子,她老爹总爱抓几只出来撑场面。 这神兽长得一股子神兽样,浑身冒火光,泛着五彩斑斓的红,一看就很喜庆。 可惜脾气不太好,是个吃软怕硬的主,在修为高它一级的人面前是孙子,低它一级的人面前是老子,特别看人下菜。 瑶持心知道自己是不配当老子的,所以并不计较林朔的阴阳怪气。 她今天心情好,可以原谅任何人,干脆分外灿烂地对他露了个笑: “行啊,那真是麻烦你了。” 大师姐认真地卖起乖来,竟连林师兄也有点招架不住。 他不好再呛,转身一拂袍袖,从须弥境里唤出山头最大的那只凤鸟,载着瑶光山这颗掌上明珠,仙气飘飘地飞往扶摇殿。 第3章 火凤的烈焰燃烧在每片翎羽的缝隙间,鸟翅一展便有余辉流淌,富贵逼人。 新娘子大红的盛装和跳跃的火焰相得益彰,像朵盛放的红莲,带来的视觉冲击果然不同凡响,让沿途的弟子与登门拜访的修士都目露惊艳。 壮观吧。 这就是古仙山瑶光的气派! 瑶持心与有荣焉地坐在鸟背上。 而边上的林朔棒槌似的戳在一旁,全程没转过头。 瑶持心知道他不大看得起自己。 毕竟她修为稀松二五眼,文不成武不就,还顶着个大师姐的名头,如此场合连只畜生都搞不定,以林大公子心高气傲的暴脾气,烦她也很正常。 不只如此,门派上下持同样看法的人应该还不少。 瑶持心其实心知肚明,倒不觉得怎么难堪。 她以为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本来么,这世上有上进的就有不上进的,有天才就有废材。 她爹是九州为数不多凌绝顶的人,大手一挥可使风云变色,教出来的弟子皆能独当一面。门派荣光有的是人撑着,没谁对她委以重任,也不需要她去出人头地。 索性马马虎虎地混日子,当个无功无过的吉祥物,美若天仙地过完此生。 反正老父亲法力无边,反正心上人天资卓越—— 在两个时辰之前,瑶持心是这样想的。 ** 子夜,月上中天。 皎洁的玉轮被吹来的一团浓云遮住,落下的清辉陡然黯淡,没了灯火照耀的地方立刻黑得难辨轮廓。 瑶持心正缩在小院的草丛里,捂着嘴将凌乱的呼吸盖在掌下。 她脚边躺着一具尸体。 小弟子尚是少年面孔,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仰面朝天,胸口的血窟窿前后贯穿,手法干净利落。 瑶持心认得他。 是白天来给林朔传话的那个孩子。 修士微末的灵气从他伤口处缓缓扩散开,和鲜血一并流到师姐绯红的绣鞋下。 她差点没控制住发起抖来。 而类似死相的尸首,在这后院里还有三具。 全是瑶光山的内门弟子。 瑶持心浑浊的脑海一片混乱,几乎没法把傍晚时风风光光的大婚和此刻浓重的死气联系在一起。 她在做梦吗? 这里可是瑶光四象峰啊,守卫森严,高手如林,怎么会有门人惨死。 等质疑完才开始想——谁杀了他们? 仙山上有外贼闯入,为何没听到镇山大阵示警呢? 成亲那繁琐的礼节前后折腾了有半个时辰,礼成就已是日落黄昏。 她原本一直待在婚房内,天色逐渐暗了,别派仙长也不会在瑶光留宿,顶多喝两杯便要告辞,白燕行光是送客就有得忙。 瑶持心等得百无聊赖,突然想起玉镯还放在从前的小院里,到底怕拂了人家一片好意,于是带上潜行法器,做贼心虚地溜回来取。 沿途一个人都没撞上,她还当是自己运气好。 谁承想这院子就没活人。 “人呢?” “四处都找遍了,没有啊!” 她惊慌失措的视线立刻从面前少年惨白的脸上转至远处自己的闺房。 那里还亮着灯,满屋子翻箱倒柜的动静,凶手显然还没走。 瑶持心对自己那一瓶子底的修为水平太了解了,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她目前最高明的做法就老老实实地躲着,等对方离开再去找值夜弟子,或是找林朔,找白燕行。 随便什么人也好,肯定能控制住局面。 “你不是说有办法的吗?” 一个玄衣人率先气势汹汹地出来,而紧随其后的,是一抹堪称扎眼的大红喜色。 瑶持心瞳孔猛地一缩。 这身衣袍过于熟悉,不久前还与她一并立于瑶光老祖像下,参拜了天地日月。 白…… 白燕行! 怎么是他? 他怎么在这里。 她骤然意识到自己抖得很厉害,险些维持不住手里捏着的那道潜行符。 不会的,不会的,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迎着门内打出来的光,那人的侧脸棱角清晰,分明还是白日间会笑的眉眼,却生生比平时多出一倍的冷傲,唇边好似不耐地“啧”了一声。 “她没戴我给的镯子。” 黑衣人慌张:“莫非已经被他们发现了?” “他们若真察觉到了,还有你在这说话的份儿吗?” 白燕行掂了掂掌中玉镯,右手漫不经心地持剑一指,剑锋对准台阶之下,冷冷问: “瑶持心在什么地方?” 大师姐才看见原来地上狼狈地瘫着一个人,那周身抖得简直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等开口方听出是揽月。 “我……我不知道啊……” 莹白的剑尖上隐隐泛起紫电雷光,揽月登时连腔调都变了,张皇地否认:“我真的不知道!婚礼结束,师姐、师姐不是应该在青龙左峰吗?她旧居时的东西早就搬过去了呀,姐……白公子您是清楚的啊。” 白燕行依旧维持着举剑的姿势:“她不在房内。” 揽月心知自己没能说出他想听的消息,怕死得语无伦次:“她……她不在,可能,可能是有事出去了,也可能是临时起意,到哪里玩儿了,万一还会回去呢!” “师姐是个迷糊人,平时常常这样啊!” 第4章 看出她是当真一无所知,白燕行不再追问,收起雷霆,作势要往外走。 揽月:“等等!” 黑衣刺客举步上前,这是行将灭口的前兆。他手还没抬,揽月已恐慌到了极致,连滚带爬地挥舞四肢。 “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白公子,白仙尊,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们不杀我!我可以当牛做马!可以为您鞍前马后,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嗓音愈发尖锐,疯狂蹬着脚底往后退,在草地上简直犁出二里地来,电光石火之间,白燕行居然真的驻足一顿,叫了停。 黑衣刺客颇为奇怪:“留她干什么?” “留着吧。”他似笑非笑地侧目,“我喜欢这种没有底线的人。反正是个废物,杀不杀有什么要紧,指不定之后还能派上用场。” 如果说在此之前瑶持心对他还抱有一丝期待——想着也许是自己误会了。 也许燕行是因为出事了没见到她,心急如焚才四处来找她。 也许人不是他所杀…… 到此刻就没有也许了。 她甚至无暇去细想揽月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旧居。 瑶光山入夜以来的安静终于被惨叫声打破,四下逐渐浮起守山弟子们慌乱的言语,间或夹杂着呵斥与打斗。 究竟出了什么事? 各峰管事呢?林朔那个棺材板呢? 他不是一向反应最快吗? 不知过去多久,感觉白燕行已走远,瑶持心才哆嗦着钻出草丛。 她刚目睹了一番颠覆人生的阴谋,正处于六神无主的状态,跌跌撞撞地起身时甚至是四肢并用,没比方才满地滚的揽月出息到哪里去。 她得赶紧御剑。 收在广袖中的珠钗划出一抹剑气,她一跃踩上去,风驰电掣地往主峰赶。 也就是在这时,高处的瑶持心对上地面一双惊愕的眼。 四目相视,凌冽的风还没来得及刮起她的衣袍,那人猝不及防地惊声叫道: “瑶……瑶持心在那里!!!” 珠钗把她送上了天,揽月的尾音在背后愈渐渺远,从吐第一个字时的犹豫到后面越来越坚定。 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的程度。 我怎么她了。 瑶持心百思不解。 平时也没亏待过她啊? 同是御剑,白燕行的速度非寻常可比,不知道他是否听见,若是听到,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追上来。 瑶持心一时无暇感伤那比纸薄的人情,一咬牙,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于半空里夺路狂奔。 瑶光山乱成这样,找林朔已经没有意义了。 剑气停在布满结界的浮屠天宫外,她跳下来,提着裙子边跑边喊: “爹!” 此处有历代掌门加固的法阵,还有瑶山老祖残存的灵力,如果说下一刻便要天崩地裂,那整个九州最安全的地方无疑就是这里。 灰蒙蒙的结界并不拦她,十分包容地将她整个吞入其中。 瑶持心在空旷的殿宇里打转,喊一声爹,四面都有回音附和她。 “爹!——” 就在行将抵达仙门老祖那尊巨大的雕像前时,她身形陡然一滞,分明望见汉白玉底座上撑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老……” 瑶持心犹豫着往前迈了一步,耳边却听得“啪嗒”声响,她怔忡地垂头,看见绣鞋从粘稠的一滩血洼里缓缓抬起来。 而目之所及的数丈距离间,断断续续都是血迹。 “老爹!” 她飞奔向雕塑之下,颤巍巍地扶起瑶光明,尚没出声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涌——瑶持心长这么大,几时见老头子这样虚弱过。 “爹,我带你去找朱雀长老,我现在就带你去……” 瑶光掌门是个其貌不扬的大胖子,平日红光满面时瞧着十分富态喜庆,好似民间哪家看铺子的大掌柜,此刻真元受损,五官便急速干瘪衰老,更像一只皱巴巴的癞蛤蟆。 他周身灵气外泄,艰难地从怀里捧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小包袱,狠狠推给她。 “这是镇山印。” 瑶光明喘了口气,“拿着,快走。” 瑶持心视线模糊地接过来,哪里肯抛下亲爹不管,“是要去开启镇山大阵对吗?我们一起走啊。” 老头子仿佛是连说话都吃力,又仿佛是不想和她多做解释,奋力地把人往边上一攘,难得如此疾言厉色: “走!!” 她被推了个踉跄倒退几步。 即便不中用如大师姐,也能看得出她爹如今已回天乏术,真元碎裂是迟早的事。瑶持心两手托着包袱,无所适从地哭着叫了几声“爹”。 “快,点,走!” 瑶光明从牙缝里拼尽全力挤出三个字。 她用袖子擦把眼泪,知道大难当头叫爹也没用了,到底狠下心肠转过身去,又开始了新一轮夜奔。 从后门的结界里出来时,外面的天完全变了样,半空里御剑的不是黑衣散修就是北冥剑宗的门人,瑶持心不敢撒丫子随便乱飞,压低高度乘风而行了一段路程,便落下地去抱着长裙子徒步跑路。 她这一身盛装,摆着看是富丽堂皇,真行动起来简直是拖泥带水般累赘,瑶持心一面“呜呜呜”,一面沿途撕开绣纹繁复的裙摆,一瘸一拐绊绊磕磕地朝瑶光大阵的方向而去。 第5章 她心里乱极了。 一半还沉寂在亲人枉死的悲痛里,另一半又迷茫得不知如何是好。 重启镇山法阵是她在临危之际的第一反应,好比寻常人在外受了欺负会想着报官一样。 但事实上,要催动阵法至少得化境以上的修为,整个瑶光也就长老级别的能办到,除此之外就是林朔。 大师姐不在这范围之内,她去了也是干瞪眼。 法阵又不会因为她喊两声就敞开心扉。 该如何是好? 或许应该先去找林朔? 还是说先联系上附近的守山弟子? 朱雀峰怎么样了,玄武长老出关了吗? 没等她“或许”“还是”出个名堂,脚踝猛然划过一道钻心的刺痛,瑶持心右腿一软,结结实实地摔了个脸朝地。 小腿的筋脉被割断了。 她艰难撑起半身,刚痛苦地抽口了凉气,蓦地便意识到什么,猝然抬头。 四面八方不知几时出现的黑影们正从天而降,缓缓聚拢,在浓云惨淡的夜色里鬼魅般将她困于其中,堵截住所有去路。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师姐吗?” 包围圈里一个穿着内门靛蓝长袍的少年越众而出,他看上去也就凡人十六七岁的模样,半张青涩的脸照在晦暗的月光下,声音懒散却恶劣。 “这么着急去哪儿啊?” 瑶持心只觉得他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名姓,大约是时常跟在白燕行身边的某个内门弟子。 她两手抱紧镇山印,不由冰凉无望地想: 整个瑶光居然有那么多内鬼吗? “对呀,很吃惊么?” 对方似是从她表情里读出她心中所想,理所当然地歪了歪头,“哦,也是,如师姐这般天生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是很难想象一夜灭门,全族皆亡的下场。毕竟像瑶光山这种盛产天真大傻子的世外桃源也不多见了。” 瑶持心自己就是那个天真的大傻子,听了他这番话当下无言反驳,但情绪上又十分愠恼,于是只好红着眼,青筋鼓胀地怒目瞪他。 可惜眼神再凶狠,终究不能伤人,少年一点没在意,反而被她逗笑:“别动气呀师姐,一路跑得如此狼狈是要找谁救命去?” “让我猜猜——应该是林朔吧?哈,那条疯狗确实撑得最久,比旁人足足多半柱香,腰斩了还不肯乖乖地咽气,最后竟自爆真元,到底是个有骨气的。” 瑶持心握着镇山印的手猛地一紧,指甲应声崩断。 她愤怒地咬着牙热血上头,一个手诀尚未形成,却被对方凌空拍来的法咒打散。 少年面容冷冽:“结印这么慢,就别学人偷袭了,你是刚引气入体的剑童吗?那些看山门的外门弟子都比你利落。” 她晾着一只苍白的手枯坐在地上,尽管不甘心,又明白人家说得没错。 现在别说还击,自己恐怕能接一招都够呛,哪里来的本事给人报仇。 瑶持心自认理亏地不言语,少年却见她这副窝囊样心头更有无名火。 “真不知白燕行是怎么忍你这些年的,我若是你,爬起来跟敌人同归于尽也好过坐在那里哭。” “掌门不是把上好的丹药都喂给你了吗?你倒是炸个真元给我看看啊!” 他说到这里大约也觉得无趣,终于轻嘲着哼笑出声,“罢了,是我对你期待太过,师姐这么个养尊处优的人,哪儿敢轻易去死。” 一个杀术很快凝在他指尖。 “瑶持心,物竞天□□间的牛羊在宰杀前也是让人舒舒服服地圈护着,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下辈子再去后悔吧——” 裹挟着刀光剑影的飓风扫开烟尘,以摧枯拉朽之势朝她面门袭来,她大脑一片空白,仓促之间只来得及抱头闭眼。 视线短暂漆黑的一瞬,连空气的流动似乎都变得缓慢了。 然而预料中足以撕裂皮肉的痛感并未来临。 耳边隐隐有清脆的裂帛声。 她无端捕捉到什么,蓦地睁开双目。 来势汹汹的符咒恰好让一道剑光阻拦,那剑影去势不减,接着乱花一般闪在周遭密不透风的人墙上,快得目不暇接。 术法荡开的刹那,刺客们齐齐应声倒地。 大师姐仰着头犹在茫然惊愕,月夜下的青衣人手握一柄古拙的长剑,于半空中洒下刃上鲜血轻身而落,正停在她面前。 瑶光山内门弟子皆着蓝衣,而青衣则是…… 那人没给她时间发呆,微一弯腰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简短道:“走。” 瑶持心被他一把拉到一半……没拉起来——腿断了! 她蹒跚地跟了两步,挺对不住地冲他抱歉道:“我……我脚上有伤,还没恢复。” 青衣人闻声往她脚踝处一扫,很快便抬起一条胳膊递过去,“抓稳。” 她赶紧伸手抱住,几乎是同时,整个人被他抄手一捞,凌空御风直上。 这是她生平所见过,除瑶光明以外御剑最快的人。 仅眨眼工夫就将一干追兵远远抛在脑后。 才从剑招之下惊险生还的少年总算腾出手来,连着朝他二人拍了几道法咒:“追!别让他们逃出瑶光山!” 天上的黑衣散修们闻声而动,术法与利刃的光好几次要碰到瑶持心衣角,都被脚下的剑敏捷地避开了。 第6章 她扶着青年的肩,顶着烈烈夜风出声提醒:“我刚从浮屠天宫过来,那边恐怕不安全了,从西绕道观星台吧,如果防护阵法还在,应该能够挡上一会儿!” 对方听了似乎没有犹豫,一声不吭地依言掉转方向。 “小心左边的符……” “啊右边又来了!” 夜风里,那些紧追不舍的剑光流矢一样缀在背后,全天下好像皆是要取她性命的人。 瑶持心这一路遇上的不是想害她的就是背叛她的,几乎以为自己要孤立无援,怎么也料不到最后会被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师弟所救。 人家还顾及她本事不高,御剑躲偷袭的同时都要腾出手来回护,怕她掉下去。 果然落叶知秋,落难才能见人心。 瑶持心忍不住眼睛一酸,狠狠地拿袖子揉了一把,不让自己太矫情。 “到了镇山大阵附近,你就放我下去吧,我还要去开阵呢。” 青衣人终于微微偏了下头,褐色的瞳静默地注视她。 而大师姐全然无觉,仍在慌乱地计划着:“我知道一条捷径可以直达山外,等过了流云渡,在西北方的枫树下有个隐蔽的结界,从那里走出去便是附近的村镇。 “你这么厉害,破结界想必没问题的吧?” 青年嘴唇微动大约是要开口回答,还没等出声,脸色却陡然变了,猛地一掌将她挥开。 长剑古朴的清辉迎上苍穹骤降的雷电,短兵相接的刹那,强烈的灵风激荡开来,白光大炽,顷刻亮得人睁不开眼。 瑶持心从半空里重重落地,刚修复的腿筋又一次崩裂,而这次她却没顾得上叫疼。 惊雷带来的威胁与压迫感何其熟悉,天底下决计再找不出第二个。 是白燕行! 刺目的光芒与扬尘约莫半盏茶才消散到足以视物,瑶持心松开遮眼的手,却愕然看见她面前那个微微躬身,不住喘息的背影。 他居然…… 还挡在自己前面,没有走。 青年握剑的手上有顺流而下滴淌的血,半边脸陷入殷红里,尤其衬得那星目凌厉而阴冷,锋芒毕露地紧盯着前方。 “师姐不愧是师姐。” 蓝衫少年姗姗而来,一抹脸颊处的擦伤,语气里的冷嘲依旧,眼神却比先前阴鸷不少,“都到了这步田地,竟还有人护着你。我真不知道该是同情还是羡慕了。” 瑶持心此刻没工夫搭理他,所有心思只落在他旁边的阴影中。 在那里,身姿颀长的剑修正款步走出来,一寸一寸由暗渐明。 白燕行的五官一如既往俊秀得能入画,清雅风流的相貌每个地方都恰到好处。 他站定的瞬间,紧随在后的一干散修们立刻倾巢而出。 蓝衫少年:“动手!” 青衣人目光一凛,带血的长锋向斜里削去,将第一个胆敢冲上来的刺客一分为二。 为什么。 瑶持心的眼眸定定凝视着月夜下那个端方挺拔的身影。 她爱过的要她去死,不相识的却想她活下去。 四下里陆续传来散修的惨叫,这个不知来历的师弟看着伤势不轻,出手居然超乎寻常的利落,饶是左右包围着的刺客连番上阵,竟都没叫他们捞到一点好。 少年不免烦躁地“啧”了一声,刚要上前,半途却被白燕行抬臂拦了拦。 “让开,你打不过他。” 这话未免太不给他脸面。 少年听完就有些不高兴,但不高兴归不高兴,到底没敢当场反驳。 对方手中剑看似古朴,通身不见一点纹饰形样,可散发出的华光却极为纯粹干净,而握剑之人和这柄剑如出一辙,剑招平实得毫无花哨之意,没有一个动作是多余的,即便周身带伤,依旧行云流水地让所有企图逼近的黑衣人都横死剑下。 几个来回后,周遭的刺客渐渐也不再上去送命,只忌惮地窥视着场中之人。 “可惜了。” 白燕行目光冷淡地看着他,“丹毒已入灵骨,若在平时,倒是个可以一战的对手。” 持剑的青年缓缓将视线投过来,打斗间散下的碎发若有似无地扫在眼前,将他眸中的冷厉无端加深了一倍。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各自都从对方眼里触到了杀意。 雷电凝成的长锋聚在白燕行掌中,锋芒一闪,正要动手之际,忽然一声压抑许久的嗓音横空杀了进来: “白——燕行!” 场上的两人都微妙地一顿,白燕行把雷霆重新握了握,放眼往对面剑修的背后看去。 那一身狼狈的红衣颤巍巍站起来,双目赤红成那样居然没哭。 瑶持心像有什么不甘,往前摇摇晃晃地迈出两步,目光尖锐如刀,冲自己刚嫁的心上人一字一句问道: “你是从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还是在那之后,受人蛊惑?” 挡在她身前的青年侧头看了她一眼。 瑶持心:“你说啊!” 对面的白燕行听完倒是不紧不慢地轻笑一声,像往常见她发傻被逗笑时一样。 “你觉得呢?” 雷霆剑长鸣的刹那,年轻的师弟神情微变,古剑寒光骤起,随即破芒而上。 剑修向来在修士当中战力最强,两名剑修交手更是非得打得山崩海啸不可。 一时间地面上的人都难以直视,纷纷抬袖遮住自己的双目。 第7章 白燕行本就是全盛的状态,即便 对面这位招数似有古怪,要胜也并非难事,然而一番交手后,他像是发觉了什么,口中轻轻疑惑道:“喔?” 澎湃的剑气一经交锋,声势堪比狂风巨浪,瑶持心只觉得连四下荡起的枯叶也带着刀刃,刮得肌肤生疼。 她用两手护在头脸前勉力抵挡,几乎快要站不稳,余光里分明捕捉到什么,忙顶着灵力的威压小跑上前。 从云端砸下来的师弟比铁还沉,她接住人时自己先就断了两根肋骨。 青年的脸上全是血,盖住了刘海下的一双星眸,覆满殷红的眼皮沉沉阖着,看上去全无生气。 他死了吗? 瑶持心颤着手试了试他鼻息。 还好,还有气…… 她将他抱在怀里,不远处裹挟着雷鸣与电光的白燕行缓缓落地,雷霆的剑锋犹在滋滋作响。 “有点意思。” 他注视着对面人事不省的青年,眉梢轻轻一动,“我来瑶光山的年头也不短了,居然不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白燕行拎着雷霆剑刚朝前行了半步,那头一直在发抖的瑶持心不知哪儿来的胆气,冲他大声道:“镇山印在我手里,你放过他吧,留他一条命,我跟你走!” 这是瑶持心此生做下的最壮烈的决定。 爹没了,家毁了,亲朋好友死的死逃的逃。 她彻底万念俱灰,什么念想也没有了,现下只盼着好歹能保住一个是一个,好歹…… 然而她的视死如归似乎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么英勇。 对面的剑修压根没有因此停下来,他一面闲庭信步地逼近一面语气平淡地回答道:“持心,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大师姐怔忡地抬起头。 “先前我四处寻你,是以防对付瑶光明失利时好拿你作人质。” 那柄雷霆涌动起不安分的电流,白燕行看她的眼神,还不及看她怀里的青年多一分兴趣,“如今瑶光掌门已死,要不要留着你意义不大了。” “你的命。” 他扬起剑,“没有谈条件的价值。” 瑶持心虽然早有预料,可当听到“瑶光山掌门已死”几个字,心里依旧涌出一抹难以抑制的悲恸。 老爹…… 五脏六腑搅得一团乱麻,她泪流满面地望着几丈开外的白燕行,又惶恐又无措地支起个防护的法咒。 剑修手臂轻描淡写地一挥,护盾被雷霆的剑光轻而易举击破。 白燕行边走边道:“就这种修为的术法,除了到凡间糊弄糊弄愚民百姓,博两声没见过世面的惊叹之外,一点用处也没有。” “瑶持心,你资质不行,修炼又太差,若生在凡尘根本无缘仙门,光是这点理由,就够我杀你了。” 高挑俊朗的剑修在瑶持心的瞳孔里逐渐放大,她瘫坐在地上,一手搂着浑身是伤的师弟,另一只手徒劳无功地放着一堆花里胡哨的护身符咒。 白燕行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眼冷得不带温度。 “我不喜欢废物。” 没用的人就不该活着。 雷霆的剑尖闪过一抹耀眼的光,瑶持心呼吸骤然一紧,她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可身处绝境根本无路可去。 就在这时耳边隐约听到一声极轻的低语从臂弯处传来,沉缓却温厚。 “别信他的话,师姐。” 一张清秀得过分的脸倏忽充斥于她整个视野间。 “你一直都是我……” 这位凭空出现的师弟好像从头到尾没怎么开口,瑶持心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长的话。 而越到后面,青年的嗓音逐渐和尖锐的耳鸣声重叠,浑浊不清,她只能依稀从他开合的嘴唇读出后半句来。 ——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雷霆从剑修背后洞穿,继而准确无误地刺进他企图螳臂当车所护着的那个女子。 真元炸开的一霎,瑶持心竟什么痛觉也没感受到,耳畔只涌来排山倒海的低鸣。 她隐约被耳鸣声包围,五官六感集体崩溃,视觉与听觉一并纷乱地交杂在一起。 恍惚中听见遥远的地方有模糊朦胧的人声。 “东西拿到了吗?这就是镇山印?” “不对啊。” …… “为什么缺了一块?” 第2章 论道(一)睁眼就见到恶毒前夫的阴影…… 她死了吗? 瑶持心感觉到周围的言语声渐渐被某种巨大的虚空吞没,她陷入了一个混沌的状态,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如坠深渊。 然而深渊里并不安静,耳畔充斥着无穷无尽的长鸣之音,尖锐得令她牙酸。 原来这就是人死后的境界——一点也不舒坦。 她满心以为自己还能再等个几百年才有机会体验到这种滋味,想不到竟这么快。 此生寿数尚未满两百,在修士当中说是正值年少也不为过,将来如果运气好突破化境大关,活个千年不是问题。 就算一辈子修为平平,但只要无灾无病,撑到八百岁也并非不可能。 谁料英年早逝说来就来,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瑶持心漫无目的地想。 难怪古时醉心美色的帝王大多短命……倘若不是白燕行,自己是不是就能活得更久一些了? 往昔走马灯一般杂乱无章地在眼前闪过。 第8章 从幼年时牙牙学语,到第一次御剑飞天,再到庆贺瑶光明突破凌绝顶,第一次出任务…… 必须得承认,白燕行实在是个能迷倒众生的美男子,哪怕是脑海里寥寥几笔的回想,那模样也依旧让她心头一动。 好看的人温柔起来简直要人命。 当然,不温柔的时候,那就是真的“要人命”了。 记忆像是有心要提醒她,赫然定格在了临死前月夜下的那一幕。 俊美的青年浑身萦绕杀意,举起雷霆剑看她的眼神,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宛如蛇毒。 瑶持心隔空打了个冷战。 ——“光是这点理由,就够我杀你了。” 电光陡然刺下。 明明她已经死了,胸腔却仿佛再次被剑锋洞穿,五脏六腑都有狂乱的电流淌过。 他落剑的动作不见一丝犹豫。 这才是真正的白燕行吗? 清冷漠然,好斗慕强,和一般的剑修没有区别,那些平日的耐心好脾气全是装出来的假象。 仅是这样一想,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无端让瑶持心感到遍体生寒。 唯有对自己最狠又最坚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才能伪装得如此天衣无缝吧。 她怎么就一点没察觉? 瑶持心恨自己太没出息,相信白燕行的疏漏一定有,必是每回她总沉浸在对方的容貌和那些虚无缥缈的迁就里,浑然没在意。 这辈子真是栽在了看脸上。 她无不事后诸葛亮地想。 都要死了,最后怎么不上去捅他一刀再死呢? 就算伤不到分毫,做足声势也是壮烈殉道,总好过死得那么憋屈窝囊。 下辈子吧。 下辈子若有机会,绝对好好治一治自己那三观跟着五官走的脑子。 正是在这时,虚无的意识里恍惚有人声穿透耳鸣的杂音。 ——“师姐?” 瑶持心仍在忿忿地自省着。 至少,至少也得在看脸的基础上多加一条。 要表里如一,要光明磊落、为人正直……不太正直也行,只要别那么深于城府。 “师姐?师姐……” 还有什么……等等,师姐? 谁在叫师姐? 世界陡然清明。 瑶持心像是被人叫醒的,猛地睁开眼。 入目一片明朗,好个碧空如洗,风和日丽的艳阳天。 她茫茫然地感慨:怎么天亮了…… 真灿烂的阳光啊。 “师姐!”旁边的少女歪头闯进她视线,语气犹带不满,“你在发什么呆呀,人家白公子的胳膊都举老半天了。” 瑶持心的思绪还沉在漫长的走马灯中没出来,见她模样只觉眼熟,良久又想不起叫什么。 她好似生锈的旧铁器,一脸懵懂地往前看去。 入目是一只过分白净的手,五指修长,薄茧分明,是常年练剑之人才会有的特征,那宽厚的掌心里躺着一块质地剔透的玉佩。 这玉佩她有印象,从前瑶光明在黑市上淘来的,听说有助于修行,瑶持心一直戴了好多年,后来不知又扔哪儿了。 边上少女意味深长地补充:“人家专程带来送还给你,算算上次雷泽一别距今也有小半年。” 余下的话她悄悄压低嗓音:“想是一直放在心上呢。” 而那手的主人一身银霜长袍,黑发一丝不苟地以冠束着,笑容天然透出一股温暖的亲和之感。 瑶持心看清他的瞬间,夜下冲她扬起长锋的脸骤然出现,闪烁着与眼前的面容交错重叠。 白燕行! 她内心一阵尖叫,想都没想,一巴掌挥开对方的手。 “啪!” 声音清脆。 也是此举太过出人意料,那玉佩竟没拿稳,硬生生脱手摔在地上。 少女:“……” 不得了,师姐居然当场给客人来了个大比兜! 空气诡异地凝滞住,显然在场的三人此时此刻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惊吓。 “师、师姐!” 小师妹只当她是反感白燕行的殷勤之举,但毕竟是剑宗派来参加大比的人,又是一番好意,总不能直白地给人甩脸子。 她慌忙之中赶紧找补:“啊,我们师姐是……是睹物思人!对,这块玉佩乃一位已故前辈所赠,与师姐私交甚深,她见此旧物一时……悲从中来,情绪失控,不能自已,实难接受,白公子你别见怪呀。” 这位师妹到底是机灵,甭管胡诌得离不离谱,至少迅速缓和了气氛。 瑶持心瞳孔里的震动却还没停下。 她确实是情绪失控,不能自己,实难接受。 不久之前才把自己穿成串羞辱的男人正笑得春风和煦地用杀过她的那只手递东西过来,这谁能接受啊! “原来如此。” 白燕行瞧着倒是并不介怀,反而涵养极佳地歉然道,“那是我唐突了。” “不知者不罪,怎么能怪白公子呢,好在东西没摔坏。” 少女拍拍玉佩上的灰,送还瑶持心面前去,“是吧,师姐……师姐?” 她发现大师姐并没有伸手来接,整个人面白如纸地站在原地,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 瑶持心艰难地开了口,转过身,“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诶,师姐?” 她现在脑子乱得很,急需找个地方冷静冷静。 第9章 那小师妹唤了两声没得到瑶持心的回应,只好困惑地抓抓脑袋,十分惭愧地朝白燕行道:“真对不住啊白公子,我们师姐她,平时不这样的……可能是今天身体不适。” 剑修闻言便笑了笑,“没事,我也有冒昧之处。” 说完他却若有所思地往自己被拍开的那只手上看了一眼。 * “大师姐!” “师姐好。” “师姐……” 瑶持心快步走在瑶光山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脚步很急,好像不急一点思路就会跟不上似的。 沿途尽是同她打招呼的弟子,氛围一团和气,人人都很面善。她潦草地应两声,目光从这一个转到那一个脸上,总觉得十分不真实。 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还在瑶光山,那北冥剑宗的刺客呢?叛徒呢?外敌呢? 镇山大阵呢?重新开启了吗? 以及白燕行又是怎么回事。 大师姐的内心震撼极了,只觉睁眼就见到恶毒前夫的阴影简直要用一生来治愈。 “师姐,昨日给忙忘了……这是掌门托我交给你的东西。” 迎面急匆匆跑来一个模样喜庆的小少年,把东西往她怀里一塞,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瑶持心手捧着他所递的荷包,一直目送人行远。 大家貌似都活得好好的,月圆夜的惊变,门派倾覆,至亲惨死仿佛从没发生过一样。 那么如今的她,到底是身处现实还是死后沉眠于深渊的一个梦境里? “内息如常,经脉也无异样。”朱雀长老叶琼芳将手贴在她眉心上,审视其周身灵骨,“灵台清明,并无被人入侵过的痕迹。” “你一向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想着来找我检查灵骨了?” 朱雀长老是瑶光山唯一有化境修为的丹修,整个门派首屈一指的大夫。 瑶持心没顾得上回答她的话,紧接着追问:“有被人施过术法吗?诸如幻术、幻境之类?” “都没有,好得很。”叶琼芳收回手,“听莹莹说你一早上心神不宁,可是大比将至,所以神思紧张?” “若实在不舒服,山门接引的事就交给林朔吧,你回去休息休息。” 不管这是死后还是现实,眼下瑶持心至少能肯定一件事。 她没有受人控制,也并未陷入某个人的术法当中,自己的一切行动是自由的。 师姐悄悄打量一圈四周,又暗自调动真元。 这不是她死前的时间年月。 大婚之期定在秋天,很明显如今是三月春。 就是说,自己现在是回到了从前? 虽然瑶持心的修为每年也涨不了多少,但就这样都能感觉得出真元有明显的衰退,那么少说时光倒流了得有五年还不止。 现在是哪一年? 她仔细思索着早间遇到白燕行的那个情景。 小师妹曾提到“雷泽一别”,犹记得当初与白燕行第一次相遇就是在雷泽大湖边。 他们几人被突然冲出的凶兽袭击,应付得十分狼狈,正好有剑宗的弟子经过,顺手帮了一把。 其实瑶持心彼时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大家不过萍水相逢的交情,之后也再无往来,一直到第二年。 那是十年一度的“玄门论道”,白燕行作为剑宗门徒来到瑶光,并亲自交还给她一个遗失的物件。 对,是玉佩。 前有英雄救美,后有体贴入微,便是从那时开始,瑶持心才渐渐对他上心。 所以……现在的白燕行还是初来乍到?这是他第一次入瑶光的山门! 她心头不禁狂跳。 那么他的势力,他的那些爪牙想必还未能渗透门派多少,绝佳的好时机! 暂且不论这一切是真实还是虚幻,当务之急都要让瑶光山避开多年后的灭门之灾。 而归根究底,万恶之源是她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大婚的诸多细节皆有白燕行参与其中,无门无派的散修定是他暗里放进来的,再加上北冥剑宗配合搅浑水,可谓里应外合。 只要她不再和白燕行扯上关系,两家仙门划清界限,困境可不就迎刃而解了? 师姐顿时流露出满脸自信。 这个容易。 这一回别说姓白的对她献殷勤,就是脱光衣服在她面前使用美男计她也不会动心。 门派兴亡在此一举。 她就是整个瑶光的希望! 瑶持心还没来得及高兴,装满了得过且过的脑子少见地活泛起来。 等一等……北冥剑宗觊觎瑶光肯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白燕行是个契机,但他们也不可能只靠一个白燕行,一定还有别的谋算。 光搞定他一个不够,得赶紧告诉老爹离这帮人远一点,最好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瑶持心越想越着急,连忙道:“叶长老,我爹呢?他这会儿在哪儿?” “掌门?” 叶琼芳清点着炼丹材料,只听她没头没脑地抛出这么个问话,不由奇怪,“大比在即,掌门自然是赶着去与其余几位仙门主事商议章程,都离山好几日了,你怎么现在想着问?” 她爹这会儿不在瑶光山啊…… 瑶持心发愁地咬牙轻“啧”一声。 也是,每逢玄门大比之日,老爹总是忙得不见人影。 看来要等他回山再做打算了…… 第10章 她正遗憾地感慨着,脑中忽然像触动了什么机巧,灵光闪现般“喀咯”了两下。 不对,玄门大比! 叶琼芳就见瑶持心猛地挺直腰背,棺材板一般立在那里。 玄门大比有结盟的惯例,她依稀记得就是在这次之后,瑶光与北冥剑宗就结成了仙盟。 不行,不行不行…… 一旦成为盟友,还谈什么老死不相往来,届时哪怕没有白燕行,也免不了被对方偷偷动什么手脚。 老爹起码要比试结束才能露面,少则十天多则一月,来不及了。 她得让众人做好防备,还得想办法阻止两家缔盟。 怎么办? 大师姐粗略地一琢磨,就认识到这不是她脑力能够承担的任务。 瑶光一山有四峰,除了掌门坐镇之外,余下最有威望的便是几位长老,瑶持心本能地就要向面前的叶琼芳求助。 然而话到嘴边愣是又给吞了回去。 当日瑶光明虽遭北冥剑宗的宗主偷袭暗算才重伤陨落,但很难说其中是否有别的大能相助,毕竟他比剑宗老头足足高出半个境界,单打独斗绝不会输。 再加上当夜又没见着朱雀长老的身影。 万一呢? 瑶持心经历了那颠覆认知的一宿,实在不敢轻易相信旁人,谁知道面对面说话的到底是人是鬼,她只好欲言又止地把嘴重新闭上。 叶琼芳在旁瞧着她的表情几番变化精彩得实在好看,不由无奈地摇摇头,回身从药柜里取出什么。 “拿着吃吧。” 她用着给孩童递糖果的语气将一个冰凉的小瓶子凑到瑶持心手边,“凝神丹,看你这神思恍惚的样子,这大比又不是没去过,实在赢不了不还有林朔和小薇么,犯不着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瑶持心作为磕灵药专业户,朱雀长老的丹她从小吃到大,当下十分熟练地接了,顺口礼貌道:“谢谢叶长老。” 等把药瓶子捧在手里时,她忽然跟这玩意儿大眼瞪小眼,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嗯? 瑶持心吃惊:“这次大比我也要参加吗?!” 第3章 论道(二)她或许可以小小地使点什么…… 不怪瑶持心善忘,一来都五六年前的事了,二来这种比试她就算去也是凑数的,几乎没在记忆里留下多少印象。 原来这场大比的人选里有她吗? 那过程之中发生了些什么,自己应该还能想起来。 她步出朱雀长老的丹房,沉吟着走在通往主峰的路上,缓慢且认真地回顾当年细节。 “这瑶光真气派呀……师兄你看那座建筑,快比两边的山还高了!” “你小点声儿!别让人家觉得咱们没见识。” “可咱们本来就没见识……” 山门处不时有弟子领着别派来客往客房而去,偶尔是三四人一行,多的也有六七人。 今年“玄门论道”的举办地正好轮到瑶光山。 说是“论道”,其实早就不靠嘴了,论的是刀剑,因此大家更习惯称之为玄门大比。 这个惯例由来已久,几乎能追溯到仙门初始。 修士们别看个个飞天遁地,神通广大,可到底不是靠喝西北风修炼的。 炼制法器的材料,炼丹的药草,灵石仙兽,以及维持一个门派所需的开支等等都是实打实的花销。 而九州大地上资源丰富的山川湖海就那么几处,久而久之难免起些冲突。 同为仙门道友,闹成这样实在不太好看,最后便由几位大能出面达成了共识。 既然灵山的物产大家都想要,那么公平起见就靠实力说话吧,论武定胜负。 他们将各处水泽山林按照品质分出甲乙丙三等,与民间田亩类似,每个等级的资源由两家仙门共用,再依着大比的排名择出前六位。 也就是当世所谓的六大仙门。 参加的门派不拘名望大小,只要能出三个朝元境界的弟子就行,是个机会均等,很让人心服口服的安排。 大比十年一次,九州格局也十年一换。 至于这比武的章程和细则具体如何,瑶持心从没往心里去,毕竟她也打不到最后。 只知道每十年各门各派就会开展一次抢地盘比试,热闹得很,打进排名的仙门弟子脸上都有光。 而以瑶光山实力从来没掉出过前六,所以她有时候连热闹都懒得凑。 但唯有一点,大师姐还是上了心的。 资源等级按着比试排名划分,既是由两家仙门共用,因着这层关系双方总少不了有往来,故而很多时候大家会默认短暂地结为盟友,甚至偶尔一块儿出任务。 当年的北冥剑宗应该就是借这个机会,偷偷向他们下手。 足足十年的时间,够他们慢慢部署了。 事实证明,对方的确部署得很成功,几乎把瑶光山渗透成了筛子。 瑶持心目光陡然坚毅,心知万万不能再让剑宗的奸计得逞。 得想想对策。 她皱眉严肃地琢磨。 在上一次里,他们两家被分到了同一等级的资源,那么也就是说,大比最后的名次是相近的。 甲等是一二名,乙等三四名,丙为第五第六名。 瑶持心艰难地回忆数年前的过往,依稀想起似乎这次玄门大比瑶光山的成绩并不是很好,因为林朔失利了,只靠雪薇才勉强爬到第五位。 第11章 所以,北冥剑宗是第六? 玄门切磋都是单打独斗,每派只要有一位名次能进前六就行,多了也不算数,故而一般会派一个最能打的,一个候补,以及一个来长见识的添头。 大师姐掰着指头数:“林朔、雪薇和我。” 一张王牌、一张底牌和一张纸。 “……” 谁是添头一目了然。 林朔是未来白虎峰长老位的继承人,瑶光明还等着他接替自己的位置,修为几何自不必说。 而怀雪薇则是叶琼芳的嫡系亲传弟子。 这二位随便谁瞧着都能顶十个大师姐,想必若不是要求非得三个朝元修士,其余人又抽不开身,长老们不会把她报上去。 可以肯定,铸就门派荣光没她什么事,她的成绩不重要。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要怎样才能改变瑶光山和北冥剑宗最后的排名呢? 从丙等进入乙等,只需要往前爬一名就行,又或者让对方的名次再掉一位,另换个缔盟的仙门,如此一样能破开这个局面。 不用想,剑宗打进第六的必定是白燕行。 瑶持心在“把白燕行搞下去”和“自己打进第四”当中犹豫半瞬之后,果断选择放弃。 “……” 这谁办得到啊! 她要有这本事瑶光大劫之夜还会被人追着砍吗?早就腾云驾雾大杀四方了。 大师姐只是个学术法不求甚解,打坐修炼将就应付的人啊,是不是太为难她了一点。 怎么办? 瑶持心发愁地在原地老驴拉磨般打转。 难道要她去找那二位说,你们今年一定要加把劲打上前四,否则瑶光山就有灭门的危险啦。 依林公子的脾气八成得当她是失心疯。 她转悠了约莫有半炷香,直把青砖地面扫出一个圆,忽听见前方有人语气不善地唤道: “瑶持心?你在这儿干什么?” 不远处的蓝衣青年身条如松,衣领照旧一丝不苟地拉到脖颈最顶处,脸上挂着一副“看见你就烦”的表情,而他旁边跟着位朱雀峰的女丹修,姑娘年纪轻轻,面相文静中带了点稚气。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来的正是林朔和怀雪薇。 林大公子一见她便要发作:“整天没个人影,自己的正事儿也不干,满山乱跑。听人说你不舒服,我怎么觉着你挺正常啊,面色比那丹房里躺了几天的病人还红润。” 瑶持心本就在为他大比之事焦灼,此刻劈头盖脸挨他一顿找茬,额头青筋当下疯狂暴跳。 心想要不是你打输了,连前六的边都没摸到,我至于在这操碎了心吗! 她阴恻恻地咬牙反驳:“我没乱跑,我是在替你忧心今年的大比。” “哈。”林朔抱起双臂,像听了个笑话,“哪次大比不是我打排名,用得着你担心?你还是担心担心自个儿吧,别上去没两场就下来了。” 瑶持心忿忿地抿嘴,报复性地在心中腹诽: 你就嘚瑟吧,将来被人家摁在地上摩擦有你哭的。 但腹诽归腹诽,腹诽完的那一刻,临死前夜里少年恶劣的声音犹响在耳边: ——那条疯狗确实撑得最久,比旁人足足多半柱香,腰斩了还不肯乖乖地咽气,最后竟自爆真元,到底是个有骨气的。 林某人尽管讨厌,可对于瑶光山而言他确实赤诚一片。 看在这个份儿上,瑶持心大度地忍下了他的冷嘲热讽,只轻轻地送了个云淡风轻的“哼”。 林朔没能理解她这个哼的含义,被哼得莫名其妙。 相较之下怀雪薇倒是心善又好脾气,真当瑶持心是为比试惴惴不安,情绪平和地开导道:“不用怕,林朔一向很稳的,就算有什么意外,我还可以顶上,你不必紧张,权当是去长长见识。看惯了瑶光,别派的术法也挺有意思。” 瑶持心知道雪薇的确有那个实力,也的确是靠她保住了瑶光的颜面。 不 过今年不一样,光保住颜面还不行,最要紧的是和北冥剑宗的名次错开。 她模棱两可地点点头,权当是回应她的好意,“嗯……此次大比的名单有吗?我想看看。” “你要这个做什么?” 见她还真对比试上了心,林朔一面嘴碎地嫌弃,一面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拿去,这是副本。” 瑶持心刚要道谢,便听他补充:“看了也是白看,上头的你一个也打不过。” “……” 就你有嘴是吧! 她忿忿地展开名单,从打头第一列起挨个地扫过去。 时隔多年,瑶持心未必能记起当年赢了比试的人具体叫什么,但她觉得如果看到对方的名字自己大约是能记起一二。 待排查到第三列,她眼前一亮。 有了有了——杨文雅,昆仑墟今年派出的新人,也就是把林朔揍得爬不起来的那个。 瑶持心不露声色地在心里打着盘算,依着林大公子以往的成绩,只要把这个障碍清除,拿个前三想必不成问题。 她或许可以小小地使点什么阴招,像是下药、美人计、施个困住人的结界之类的……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么,昆仑墟的实力一向在瑶光之上,肯定也不差这一个打手。 但是瑶光山没林朔可不行! 大师姐简单地计划一番,便踌躇满志地向怀雪薇问道:“认识那位叫‘杨文雅’的道友么?他住哪个峰啊?” 第12章 “杨文雅?好像是昆仑弟子,他今日刚到。”雪薇左右环视片晌,指着几丈开外,“在那儿呢,想是才领了名牌,还没落脚。” 瑶持心立刻眼光灼灼地去寻找她的目标,甫一转头就感觉天无端黑了,一座小山仿佛拔地而起,雄伟地矗立在她面前。 她从对方的鞋尖一路往上打量,脖子快仰到极限,只见这位大兄弟又高又壮又敦实,长着一张五大三粗狰狞凶恶的脸,跟“文雅”两个字没一个沾了边。 而他背后还背着一柄比他身形高出半个头的巨剑。 是个不折不扣的剑修。 那一瞬,“下药”“结界”“美人计”争先恐后地涌进瑶持心的脑海里,最后炸成一束绚烂的烟花,她咽口唾沫,沉痛地转回头看着林朔。 面露沧桑:你还是去挨打吧。 林朔:“???” * 瑶持心拖着步子慢腾腾地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她知道能压制住林朔的人修为远远在她之上,哪有那么容易被小把戏唬住,至于最有把握的美人计,此刻也无用武之处……对方是个剑修。 在撼动剑修的感情方面,瑶持心栽过的跟头最大,不提也罢。 算了,不往这方面想了,此路不通。 大师姐重新翻出名单,有一搭没一搭地浏览着。 李行酒……她有点印象,开明仙宫的大师兄吧,想必亦是前六之一。 还有些什么人呢,唔…… 瑶持心的目光突然落在名册中的“鹫曲”二字之上,隐约像被触动到了什么。 这人名不见经传,师承和术法都很普通,却意外地打进了前六,刚好排在雪薇前面。 玄门大比安排的两方对手都靠抽签,打输了一场就算淘汰,其实是有一定运气在里头的。 如果瑶持心没记错,雪薇最后的比试就是输给了他。 此事当年还在门下弟子中引发了一番不满。 只因“鹫曲”此人修为平平,碰巧所修功法克制雪薇,才侥幸让他得胜。 更有人声称瑶光里随便派个朝元都能压过他,纯粹就是占了天赋的便宜。 不过不满归不满,输了也是事实,谁叫人家有那个好运呢? 她想到这里,眼中不由重燃起光彩来。 诶!好像有门儿。 林朔的对头她是望尘莫及了,但看上去,雪薇这边反而更好对付,毕竟不像是什么呼风唤雨的狠角色。 倘若没有这个叫鹫曲的挡路,指不定她能再往前追几名。 有了杨文雅的前车之鉴,瑶持心先用灵气在卷轴的名字上轻轻一抹,看看对方长什么模样——还好,这位的体型就很正常,瘦削苍白,有弱柳扶风之态,是个标准的小白脸。 既然说是瑶光山随便一个朝元修为都能碾压,那同样作为朝元的自己,想必也不在话下吧? 瑶持心一心想着怎么给雪薇扫清绊脚石,把“下药”“结界”“美人计”来回琢磨了个遍,走着走着却逐渐觉得那浮现在名单上的人五官眉眼略有些熟悉。 似乎在何处见过。 奇怪,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大师姐的脚步突然缓缓停住了。 她沉默地握着名单卷轴,终于想起,这位正是自己在此次大比里行将交手的人。 她的抽签对手。 第4章 论道(三)对了,还有他!…… “……” 瑶持心跟着那人脸大眼瞪小眼,心情很复杂。 不是。 说好的瑶光山随便拎一个朝元都能摁着他打呢? 怎么她就打输了……这里头默认不包括大师姐是吗? 她被师弟师妹之间的约定成俗小小地伤害到,一时不忿:对方既然也是不过如此的水平,那我认真一回未必会输。 抽到他正好,也省得自己绞尽脑汁去想别的计谋,只要在初场把此人击败,雪薇进了前六就不怕被人压制。 她要替自家人铺好路! 瑶持心打定了这个主意,于是绕道去烟海楼讨要了一份鹫曲的生平履历,带回自己房中细细研读。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了解对手的行事作风也便于制定战术。 大师姐从黄昏挑灯至入夜,连口茶水都没顾得上喝,翻完了尾页之后,她默默合上名册,十分冷静地得出一个结论: 很好,打不过。 瑶持心一头栽倒在桌上直不起来,内心悲哀。 这份卷宗里收录的内容自然没有详尽到对方的修为术法与死穴命门,但仅从资历上就能看出,人家击败驯服的邪祟、妖兽加起来比她出过的任务还多。 实战经验可见丰富。 她就算打起十二分认真也打不过啊! 怎么办嘛! 瑶持心懊丧地想,真的要把门派希望寄托在她这样的一个人身上吗? 她乍一看是带着未来的记忆回到了从前,步步危险都在预料之中,可仔细一番挣扎又发现凭自己的本事居然什么也做不了,无能为力。 ……假如重获新生的是林朔或雪薇就好了。 瑶持心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 由于她本领稀松二五眼,连带说话的份量也有待商榷,寻常小事倒还罢了,若无比严肃地对旁人讲述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们几年后瑶光山会被剑宗一锅端了,恐怕没有人会信。 大部分人仅会一笑了之。 第13章 而同样的处境,换成林朔就判若天渊。 如果当下是林朔站在她面前,对她说自己来自未来,瑶持心觉得她肯定深信不疑。 因为林大公子一向靠谱,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而且凭他的急智也用不着使这么蠢的手段,八成早就想好了十七八种策略,个个万无一失。 瑶持心闷闷道:“我根本就不行……” 她索性趴在桌案上,蒙头朝下,心中茫茫然地升起一点自暴自弃。 要么就这样吧,实在改变不了结局,过了大比她便去朝老爹撒泼打滚,说白燕行非礼她,要与北冥剑宗势不两立。 ……也不晓得管不管用。 这一整日惊慌失措,虽然什么也没做,瑶持心的情绪却结结实实地大起大落,她脑袋枕着手臂,双目渐沉,不多时竟睡着了。 梦境很快将她淹没。 瑶持心又回到了大婚当夜,她提着累赘的长裙在荆棘丛生的地面奔跑,树枝都比刀刃锋利,蹭到一点就能划破肌肤。 她害怕得周身血液直冲头顶,似乎有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在身后马不停蹄地追赶,可明明跑得那样拼命了,瑶持心还是被对方割破了小腿的筋。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师姐么?” 面容狰狞却模糊的少年踱步至跟前,从上到下将她一番嘲讽,瑶持心看不清他的五官,但那开合的嘴里仿佛有一排排尖锐的獠牙。 这次他并未提到林朔,只说:“……哈,那老家伙的确撑得最久,一把骨头硬得举世无双,要拆开着实费劲,我力气小,姑且只扒了一层皮,特来送给师姐你过过目。” 一张血淋淋的肉皮横空摔在脚边,脸面正好朝着她的方向,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悄无声息地注视着瑶持心。 是她那心宽体胖的老父亲。 “啊!——” 大师姐从桌边惊醒了。 她满头是汗,双目恐惧地睁着,而此时的天还未亮,窗外的夜空像极了梦中之景,瑶持心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醒过来,无边无际的害怕正如无边无际的黑夜,窒息地包裹着她。 这屋里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惶惶不安地起身冲出去,像个没头苍蝇到处乱窜。 约莫是听见这边的动静,附近住着的几位师妹披衣前来查看。 “是师姐的声音么?” “好像是。” “师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瑶持心甫一转身刚要开口,迎面就对上披头散发的揽月,那日背刺的记忆仿佛重现,她不仅没能平静下来,反而更加惊怵,几乎打了个哆嗦。 揽月不解地询问:“师姐?” 只见瑶持心抱起双臂,宛如见鬼一样慌不择路地避开她。 这日子好不了了。 她环顾四周的小姐妹们,从众人眼里看到了担忧与疑惑,同时心中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诫她——这些情绪或许都是假的。 有那么一刻,瑶持心近乎生出悲凉之意。偌大的门派,她像个身处于异界的外来客,孤立无援,竟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能给她出出主意,给她一丝得以喘息的安全感。 ……哪怕是听我说说话也好啊。 师姐没来由地感到难过。 也正是在这时,她眼前闪过一张脸。 男子清秀的眉眼在剑光与电光的映衬下显得凛冽而坚定,瞳眸里宛若漾着浩瀚星河。 他曾经寡淡却郑重地说道: ——别信他的话,师姐。 ——你一直都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对了。 瑶持心注视着远方西沉的白月,目光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星辉。 还有他。 她大约是被突如其来的重获新生撞昏了头,竟到现在才想起这个救命恩人。 说来瑶持心至死也不明白人家为什么舍身救她,但回忆那至暗之夜里不过半个时辰的并肩战斗,总觉得对方一定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都肯豁出命去护着她了,还能图她什么? 大师姐在料峭的春寒里守着启明星等到了天亮,急不可耐地直奔山门—— “山门”并不真是瑶光山的大门,而是指所有外门弟子的归属之处,由于入内门才可进四象峰,而外门弟子多在主峰活动,所以常把外门叫作山门。 她来得太早,这会儿还不到早课时间,主管外门的是与瑶持心同届的一位器修,见她造访颇为意外。 “持心?你怎么有空过来?” 瑶持心握住她的手:“阿嫣,我座下是不是还有一个外门弟子的名额?” 按照瑶光惯例,朝元以上可以带一两名外门弟子随行左右,多是前辈们看着有资质好的收来指点一二,偶尔也会让跟着一同出任务,见见世面。 而瑶持心自知自己的朝元来得有点水,不好去误人子弟,这名额便一直空着。 嫣如点头:“你是有想收的人吗?他叫什么?我去准备。” 她连忙:“他叫……” 大师姐忽然哽住。 完了。 师弟叫什么来着…… * “山门”在主峰以南,是大片相连的建筑,有厢房有厅室也有讲堂,虽不及四象峰宽敞清静,但依旧是处整洁有序的所在。 瑶光山内外门尽管并无尊卑之分,皆以平辈相称,但因为修为差距,外门尤其新入门的弟子鸡毛蒜皮的事儿总干得多一些。 第14章 比如浇花剪枝,喂食祥瑞。 对玄门而言,这也算修行的一种。 瑶光依山而建,树多川少,盛产的祥瑞全是鸟类,仙鹤算其中脾性最好也最亲人的,但凡天清气朗之日,便会成群结队扑腾着翅膀落在院里,歪头探脑地看青衣的小弟子们学御剑。 这会儿晨曦初绽,有好几只围着花池,边饮水边打转。 一旁的房门“吱呀”开了,走出来一个劲瘦高挑的人。 他单手拎着一篮莜麦和谷米,随意抓了把放在山石上,将清早讨食吃的鹤鸟们皆引去了廊下,方才回到池畔,查看那被祥瑞饥不择食啄烂的根茎。 刚种下没几日的仙草,眼看着就快抽芽,让这帮没轻没重的鸟雀祸害得东倒西歪。 他见状不禁皱皱眉,心情不是太好。 青年一身青衫青袍,说来同样是外门弟子的装束,他穿着却没有旁人那般初入玄门的青涩稚朴,反而透出一股极为精神的利落。 “阿临,阿临!” 远远有一道身影沿着回廊朝他跑来,一面跑还一面兴奋地扬手招呼,看上去像只刚破石而出的猴。 那人也是外门青衣,年纪瞧着比这青年还略长些,他气没喘匀就道:“找你半天了,你怎么在这啊——” “快跟我走。”说完一把抓住他手腕,表情眉飞色舞。 青年被他拽起身,腿却没动,只不解地问:“去做什么?” 对方兴致勃勃:“当然是有好事!——大师姐亲自来山门择人了,估摸着是要选一个跟她进青龙峰,嫣师姐叫咱们全到定风坪点卯呢。” 听到大师姐三个字,他先是一愣,随后莫名沉下眼色,轻轻挣开同窗的手,依旧回身去拾竹篮,“我没兴趣,你们自己去吧。” 他那同门师兄弟不依不饶:“怎么就没兴趣了,这要是能进内门,等于直接拜入长老座下,青龙峰可是掌门直属,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你也知道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青年弯腰拍了拍被仙鹤们啄得勾丝的提篮,“去了也未必能选上,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今日还要洒扫院子。” “嗐,还扫什么院子啊,嫣师姐都吩咐了手里的活儿且先放下——再说,大师姐出手阔绰,去了就有灵石拿,不要白不要啊。” 他闻声油盐不进:“你替我领吧,我那颗算你头上。” 同窗师兄终于皱眉,不由分说地上来拍开那破筐子把人拉住,神色认真道:“奚临啊你这样可不行,大家都去的场合偏你不去,人家知道了背后定要道你的是非,做人不能太独,太独在旁人眼里就有孤高自傲之嫌。 “不管你是真不想去还是假不想去,今日都得去。走走走。” 师兄好像很怕他不合群,一拖二拽态度强硬,奚临实在无法,只好妥协地让他拉着去了平日练功的前院。 说是“前院”,其实名为“定风坪”,宽敞又广阔,平日里看星星都嫌寥落的地方,此刻聚满了人。 奚临在门外一眼望见这乌泱泱的人头,顿时体会到了那一颗灵石的份量。 同窗师兄姓秦名玉,将他领至一处角落站定后便喜气洋洋地抬起手,“师姐,我们庚字院的人也到齐了!” 第5章 论道(四)我不是你的最重要的人吗!…… 玄门不收没仙根的普通人,能得山门师兄师姐点头进来的或多或少都有点资质。 但天底下有资质的也海了去了,修仙一道是条极漫长的路,入门容易学成却很难,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摸到筑基的槛儿,更别提那远在九重天上的飞升。 大师姐再怎么上不得台面,到底也修成了仙骨,比上不足比下还是绰绰有余。 各派的外门,直白点说就是天资欠佳进不了内门的与刚学术法的新弟子。 对于他们而言,有仙骨已经是万里挑一,高不可攀的前辈了。 “大师姐,是那个‘乘风扶摇’的大师姐吗?我来了三年还没见过她。” 少年青年齐聚在定风坪上七嘴八舌地聊得神采飞扬。 “连师兄你都没见过?我听说咱们大师姐美得像天仙,是当今仙门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然而师兄们明显对实用的兴趣多过于八卦逸闻,举着刚拿到手的灵石啧啧感叹,“不愧是大师姐,瞧这霜华石纯度真高,对光也照不见杂质。” “回头让炼器的师兄帮忙镶在兵刃上,指不定哪日我就通了筋骨,修成仙身了。” …… 秦玉把领来的石头塞到奚临手里,“来,拿着,这是你的。” “品质都是上乘,不分好坏,大家伙儿一样,省得挑来拣去。” 青年捏在指间默了一会儿,递给他:“我用不上,给你吧。” “去去去,怎么就用不上了。”秦玉把他挥开,“跟谁惦记你这三瓜俩枣似的,好的灵石可以凝神静心,回去放在枕头底下能安眠,省得每次总见你做噩梦。” 奚临微微启唇,像是要说什么,话未出口就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地提醒:“来了来了,快看,大师姐来了!” 底下的人随之循声而望。 他便也跟着众人一起抬头,只见一个容色明秀的女子走上台阶。 她衣着不算华贵,并未刻意去彰显身份,但就是比之一般女弟子多出些许艳丽来。这种艳丽超脱于容貌之外,是由内而发的光彩。 第15章 尤其眉眼里那不易察觉的骄矜与明媚,大约天生是在霁风朗月里长大的。 大师姐轻咳两声,长话短说地表明来意。 ——她没有招后辈的习惯,此番只想挑个与自己投缘之人进青龙峰,就不一一测验实力了,让大家不必紧张。 言罢便一拂袖,朝半空打出一块五彩斑斓的玉石,华光轻烁,悠悠地悬浮着。 在场多的是刚学御剑的小弟子,结印还不利索,见了此等神功立刻发出一阵惊叹。 她收回手,风姿绰约地亭亭而立,含笑说:“这是与我功法相辅相成的一块五彩石,众位师弟师妹只管上前朝它打两道灵气,不拘用什么招式,倘若石头发出红光便是和我灵力相通之人。名额仅此一个,先到先得。” 竟这样简单,不挑资质也不挑修为,那不是有手就行? 秦玉和一旁的同窗们纷纷摩拳擦掌起来:“听上去不难嘛,好像我也可以。” 有人迫不及待:“都是撞运气的事儿,不晓得最后能便宜谁——要是我就好了!” “真想进青龙峰啊!” “我也想……” 尽管不知道大师姐练的是何等功法,找跟班还非得寻个同自己灵力契合的,不过她既如此说,那自然有她的道理。 底下的外门弟子很快排着队上去打石头。毕竟得先打亮的才有份儿,如果被人抢在前面,就是有资格也没机会了。 这可比测仙根便捷得多,众人流水一样上去,又流水一样下来,无论是用刀还是用符,灵气往上一拍,玉石纹丝不动。 大伙儿先还个个跃跃欲试,踌躇满志,到后面陆续垂头丧气,那五彩石沉寂得堪比寻常山石。 看样子天选之子也不是那么容易能砸到身上。 不多久人数就去了一半,但仍有不少留着等看结果,想瞧瞧最后有没有能脱颖而出的人。 “说不定咱们这一波人里没一个能打亮大师姐的石头呢。” 弟子们议论纷纷,望着剩下的人,眼中愈发好奇难耐。 “奚师弟。”嫣如捧着名册唤道,“到你了。” 走在奚临前面的是位小师姐,铆足劲朝那平平无奇的石块抽了好几顿鞭子,照旧无事发生,临到离开还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望两眼,约莫在怀疑这东西可能生来就不会亮。 五彩石兴许是某种法器,奚临遥遥一瞥,看不出路数。 天底下稀奇古怪的器物太多,只听其描述,大概猜测它或能够感应每个人的灵力——不是什么厉害的物件。 他拎了拎手中单薄的长锋,便学着其他同窗的模样,随意往前挥了两下剑,甚至连剑气都没怎么外放。 此刻的瑶持心正坐在远处的高台上。 她支着头,双目挨个审视上场之人,但凡是姑娘就通通略过,遇到年轻男子会仔细瞧两眼,可惜都不是记忆里的那张脸。 她心情不露声色地沉到谷底,开始担心万一要找的人不在其中该如何是好。 忽然,那走上台阶的青年让她瞳眸蓦地一亮。 小师弟和那晚的形容一模一样,干净素淡,连气质都一般无二,满脸挂着一副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表情。 太对了,就是他! 当奚临的剑气撞上五彩石的瞬间,瑶持心于暗处悄无声息地捏了把掌心。 只见那破石头装了半日的蒜,仿佛睡死了,这会儿却宛如被人掐醒一般光华大绽,恨不能昭告天下,亮得格外夺目。 奚临发现自己周身竟也跟着冒红光,这光还一闪一跳,好像在恭喜他。 他握剑环顾四下,难免有些发愣。 而左右短暂静默半瞬,旋即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哇!亮了,亮了!” “石头亮了!” 下面的秦玉先朝旁边的同门奔走相告:“那是我们阿临,我们院儿里的阿临,我兄弟!” 而后又拢着嘴冲他大呼小叫:“阿临!恭喜啊!你要入青龙峰了!” “好小子,果真是闷声发大财的命!” 奚临:“……” 他被涌上来的一群外门弟子团团围住,众人都带着行将过年的喜色抚掌给他道贺,恭喜之言不绝于耳。 奚临给这热烈的掌声拍得无端尴尬,他还在为难地不知所措,远处端庄明丽的大师姐却已款步而至,笑靥如花地伸出手,颇有气场地开口: “奚师弟,从此以后可就是我的人了,师姐会罩着你的。” 落在他视线里的手五指青葱,指尖微微泛着红。 奚临对上那人堪称灿烂的笑容,神情一时却有几分复杂。 * 瑶持心的灿烂却实实在在不带分毫虚情假意,倘使不是周围尚有旁人,她恐怕还要表现得高兴一些。 师弟,救苦救难的师弟! 看见奚临的刹那,她心里骤然生出一种踏实的安心感,好像在这危机四伏的世界中从此不必再孤军奋战了一样。 当初死得太仓促,临死前也忘记问一句人家的名姓,着实是失策又失礼。 瑶持心只知他是外门弟子出身,别的一概不清楚,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大海捞针,索性把所有人召集起来一个一个辨认,办法不怕笨,有效就行。 那花里胡哨的石块不过是年节时用来闹着玩的小物件,什么测人灵力全是她瞎编的,红光由她自个儿操控,想让谁亮就让谁亮,是个颇具氛围气息的玩意,和烟花差不太多。 第16章 瑶持心最担忧的不是浪费时日,而是这位师弟根本还未上山拜师,毕竟也是往回倒流了五六年。 瑶光收徒十分随性,少则一年多则二十,万一他真入门晚,那可就太糟了。 好在按照名册所记载,他当外门弟子已四年有余。 原来师弟叫奚临啊。 瑶持心看见他便止不住地嘴角上扬。 真是个好名字。 听着就有佛光闪耀,能普渡众生。 奚临走在她身后,他高出大师姐大半个头,此刻依稀闻得她鼻息间轻轻哼起的欢快小调,侧脸满是快活的神色,不明白为什么,但似乎比他这个被选中的“幸运”弟子还要开心数倍。 …… “左近的小院是师弟你的住处,另外同住的有三位外门弟子……应该算是你师兄。回头行囊我会让嫣如给你送来,往后缺什么少什么都告诉我。” 他才看了一眼便又被瑶持心匆匆拉着去她的屋舍。 师姐的院落比旁人足足大出十倍,甫一进门,奚临就感觉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气直入灵台,四肢都轻便不少。 这种清气不似打坐时自发开悟后的五感清明,里面想是放了什么有助修行的秘宝。 瑶持心一没了外人在场,那摆出来的师姐端庄就扔了大半,分外热情地引他四处观赏。 “这是我的院子,东边书房里有历代典籍,西厢摆着帝女桑木榻,入定半日可稳固真元,你修行瓶颈之期来躺一躺,能事半功倍。灵石与法器都放在书房的箱子中,没上锁。此间一切资源你随便用,不必跟我客气!” 她事无巨细介绍着个中种种,奚临目光环顾整间大院,眉峰不经意地轻轻拧起。 能看得出这里所有东西皆是用以提升修为的,贵重还在其次,许多甚至有价无市,千金难求。 别说是寻常修士,放个普通人在这儿也能冲出一身灵骨。 正经修仙之人鲜少使用外力,毕竟用丹药、仙器堆出的道行到底不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所悟,堪比纸糊的建筑,风一吹就碎,所以即便有现成的捷径,真正想往上走的人却压根不屑于此。 因为他们知道,吃出来的修为终究是假。 瑶持心自不知他心中所想,本着报答当初救命大恩的诚意,把自己最珍贵的一瓶丹药递上前去,笑得真挚无比: “来,师弟,见面礼。朱雀长老亲手炼制,用的都是最顶级的药材。” 奚临撇着那递到眼底的瓷瓶,眉头渐渐皱得更深,他不着痕迹地伸手挡开:“多谢师姐,我不需要,你自己留着吧。” 说完抿唇片刻,又忍不住补充:“药物只可辅助不可依赖,师姐还是少磕点为好。” 瑶持心见他不喜欢,忙把瓷瓶收起来,另道:“那你想要什么?法器?兵刃?我那儿还有挺多好东西,你去挑挑?看上什么就拿走……” 奚临深吸一口气打断她,“都不用。” “师姐,”他语气平淡,公事公办地开口,“你收我入内门,是有什么要我去做的吗?” 她此前说的是……练某种功法? 瑶持心原本想先同他熟悉熟悉,尽一尽地主之谊,听奚临主动提及,便收敛表情,严肃而郑重地同他道:“师弟,你也知道我要去参加今年的玄门大比吧?” 他闻言若有所思地应声:“嗯……” 大师姐充满期待地望着他:“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赢下第一场比试?” 在瑶持心内心深处,奚师弟俨然能与林朔这类人相提并论,她潜意识里认为对方一定很有主意。 然而奚临的眼角却跳了两下,面色分明比此前更沉了几分。 他半晌后回了一句话:“没有。” 随即费解地颦眉:“师姐,我只是个入门不久的小弟子,玄门大比是诸位师兄师姐该操心的事,想必不该由我指手画脚。” 人家招外门弟子是指点修行,她招外门弟子却是给自己指点修行,这怎么看都很让人匪夷所思。 瑶持心知道这位师弟的能力必然在她之上,能和白燕行打得有来有回,修为肯定不低。 虽说一向默认外门不及内门天资卓绝,但一个门派总有那么几个深藏不露的,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谁说得准。 她总觉得奚临应该是隐藏了实力,或许不愿拜入四象峰,也或许有别的难言之隐,人家既然讳莫如深,她便也不好不识趣的当场道破,左右一阵思索,决定使出苦肉计。 “可是如若赢不了这场比试,我恐怕有性命之忧,说不定会死哦!” 为了突出事情的严重性,瑶持心故意咬重字音,特地用力眨着自己水汪汪的眼睛。 对面的奚临垂目听完,十分平静地朝她道:“那师姐,你多保重。” 瑶持心:“……” 我不是你的最重要的人吗! 第6章 论道(五)剑修果然都有病。…… 瑶持心总觉得这个师弟和自己印象中的好像不太一样…… 那日瑶光山大劫夜,小师弟虽然依旧寡言少语,但态度上堪称有求必应,御剑让左拐就左拐,让掉头就掉头,顺从得全无异议。 即便相处的时光不长,可在瑶持心心里,他似乎既可靠又温柔,加之有白燕行在旁作比,愈发显得人格外平和包容,一点也不嫌弃她。 怎么想都应该是个乖巧温厚的小师弟才对啊。 第17章 为何如今接触之后瞧着竟这般的……这般的冷漠无情,不苟言笑,爱答不理,甚至还有一丝不太明显的排斥。 莫非自己认错人了? 瑶持心仔细看了又看,反复辨认。 不应该啊…… 难道说这位师弟平日里的性格就是如此吗? 非得到紧要关头逼急了才肯表露真性情,和前夫分明是两个不同的极端。 她犹在费解一个人怎能生出这许多不同的脸孔来,奚临已经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去。 “师姐若无别的事,我先回山门收拾东西了。” 瑶持心:“……” 你当初替我挡剑时的表情可不是这样的! 她不禁感慨:剑修果然都有病。 “等,等等——师弟!” 大师姐一把抓住他衣袖。 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不管不顾地开口:“你就帮我这一次,就这一次!大比的第一场我一定要赢,这于我关系重大,无论用什么办法,我必须要赢下来。” 奚临也没想到她能如此不依不饶,微侧了脸语气冷肃:“玄门大比就在十日后,既然对师姐如此重要,那届时堂堂正正打赢对手不就好了?” “我就是想堂堂正正地打赢所以才来找你的!”瑶持心干脆单刀直入,“奚师弟,我知道你在剑术一道上很厉害,至少比我厉害,我得尽快在大比之前掌握一门威势滔天的术法,有没有那种简单易上手,杀伤力大的?学个皮毛也行……” 她还挑起来了。 奚临听见她那句“我知道你很厉害”时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惊讶,紧接着就被大师姐一番轻浮之言激出了最后一分不满。 “没有那种术法。”他嗓音压得略沉,“师姐,修行并无捷径可走,你抱着这样的心态学什么都是徒劳。” 若非时间紧迫,瑶持心绝对是最希望能慢慢来的那个人,她实在无法,一连声道:“好好好,你说的都对,我非常认可非常同意,可眼下事急从权,且随便教我两招剑术应应急吧,能学多少学多少。” 奚临脸上的表情比先前还要一言难尽:“你要学剑?” “没错!”她眼眸灿灿,大言不惭,“师弟,我想当剑修!” “……” 对面的青年无言以对地抿了一会儿唇,继而轻轻闭目叹口气,“师姐,你学不了剑的。” “我一定可以!” 不管可不可以,反正都得可以,她已经没得选了,这是大师姐所能想到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勉强能力挽狂澜的事。 “我会好好学的,师弟你就教教我吧,现在只有你能帮我。我若不胜,瑶光必死。”瑶持心拿出了十二分真诚,一字一顿,“整个山上我只信得过你。” 不晓得是不是被她这两句剖白所打动,奚临并未再严词拒绝下去,反而皱着眉安静地看了瑶持心片晌,随后他收回视线,在院中粗略打量一圈,便就着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将人领到了一棵树下。 奚临问:“你看这是什么?” 瑶持心闻言扬起头,入目的枯树根深枝粗,依稀是瑶光明从某座灵山迁来种下的灵树,树体常年吸收天地精华,可使方圆十丈内灵气充盈。 她眨了眨眼睛,如实回答:“一棵灵树,好像是去年被雷劈中,枯死了,等有了合适的苗子会种上新的。” “灵树不会枯死。”奚临摊开掌心,立刻有莹绿的光点打着旋缓缓流进树梢,“只要注入灵力,将树身中的经脉重新续上,它们还能起死回生。” 他说完面向瑶持心,“师姐不是要学剑术吗?” “把这棵灵树救活,我就帮你。” 瑶持心脱口而出:“啊?” 下意识地就想,怎么可能——如果有那么简单,老爹自己动动手指就把树恢复如初了,还用得着等栽新树么? 她小声地咬嘴唇发愁,“我肯定办不到啊……” “办不到,那此前之事便不必再提。”奚临打断她,余下的话却颇为冷肃。 “剑修修的是心境。要有绝对的意志与超凡的专注,此二者缺一不可,师姐若连这也做不到,就别惦记着学剑了,你学不会的。” “我……” 对方又适时提醒:“修复灵脉需要一丝不苟,少一根都难以成型。” 大师姐悄悄咬了咬牙,目光在青年身上停留良久又转去瞧一旁参天的老枯树,一时间挣扎又纠结,悲苦极了。 而师弟却没有给她太多选择的余地,不为所动地侧身往门外走去。 “师姐慢慢考虑,我先行告辞。” “……” 瑶持心独自在原地静静地吹了两场初春清寒的风,无不悲愤地想: 怎会如此。 难道不是大家一照面就相见如故,相谈甚欢,谈笑间便将一切烦恼迎刃而解吗?现在怎么还多出个考验来! 她原本是怀着一腔热血要救瑶光山于水火,随后却发现拯救自家门派,就得助同门赢下今年的大比,而为了赢下比试,她首先得打败自己的对手,而为了打败自己的对手,现在她需要复活一棵树。 瑶持心回顾着来龙去脉,只觉一路上遇到的全是问题,麻烦一个没解决,竟还越滚越多。 就连满心以为会对自己无条件相助的师弟也并非预料中那般好说话。 为什么这样难啊…… 她茫无头绪地举目,内心一片空荒地注视着院落里被雷劈坏的灵树,老树长得有点歪脖子,光秃秃不生片叶,宛如庙里打了戒巴的老和尚。 第18章 瑶光山的生死就系在这么一棵老秃驴上了吗? 瑶持心含恨着别开眼,往树底下一坐,忿忿地想:救活就救活,谁怕谁,大师姐的修为也不是白练的。 她说干就干,凝神静气,开始尝试着将自己的神识投入枯树之中,探出灵气接线头似的修补起那些断裂的灵脉。 这工序好比将衣衫上被划破的裂口处所有断线一一严丝合缝的衔接,且不论那活计之精细,光是数量就已然让人望而生畏。 瑶持心起初只当是奚临留给她的试炼,一番用功下来,发现师弟多半在故意为难自己。 这些脉络,她仅补上一条就从傍晚熬到了黑夜,补得她大汗淋漓,余下还有成千上万,便是修到五年后瑶光大劫夜也修不完啊! 心志稍一动摇,那颤颤巍巍续到一半的灵气便蓦地消散,整根灵脉又断了。 瑶持心累得近乎脱力,索性往后一仰,躺倒在地上。 目之所及是瑶光山繁星璀璨的夜空,没有树叶遮挡的天尤其辽阔,星月与流光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连闪烁出来的点点微光都那么真实。 她抬起胳膊,虚虚抓了一把。 却并未抓到任何有实质之物,星辰和弦月皆在不可向迩的九霄之外,就像她的修为永远也达不到的境界。 “我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事到如今,瑶持心禁不住又起了那个“重获新生的人该是林朔”的念头。 拯救苍生这种重担原就应该交给有能力的人承担,给她有什么用呢,这不是胡闹么? 老天爷其实压根不想让瑶光山活下去吧? 她爬起来十分木然地枯坐片晌,一时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大比之期就快到了,她居然在这一棵秃头树上浪费时间,简直莫名其妙。 师姐和面前的灵树面面相觑地对视着。 我修不好的。 瑶持心心里很清楚。 要么趁还来得及,去找林朔或是雪薇,学一两个厉害的法术将就对付好了。 至于能不能胜,便听天由命吧…… 一旦有了这种得过且过的想法,于她而言就已是打起了退堂鼓,奚师弟方才那句话立刻恰如其分地响在耳畔。 ——师姐,你抱着这样的心态学什么都是徒劳。 “……” 瑶持心隔空反驳:关你什么事啊!那我就是做不到不行吗! 不错,什么改变大比成绩,打败厉害的对手,游刃有余地靠自己与别的门派周旋,想想挺美,实际一行动就发现处处举步维艰。 天下之事哪有那么容易让人如愿。 彻底接受了这个认知之后,她反而破罐破摔地又重新躺倒回去,决定认清现实,放过自己。 反正还有五年,大不了从长计议。 瑶光山的四季气候并不很明显,饶是初春,地面也仅是微凉而已。 瑶持心脑子空空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感到后背有些硌着,她抄手一摸,摸到了一个小荷包。 好像是昨日某个内门弟子匆匆塞给她,老爹叫转交的东西。 里头沉甸甸颇有份量,不知都装了什么。她拆开带子,朝下一倾,鸡零狗碎们瞬间泼了一地。 错彩镂金的珠翠,舒筋健骨的丹药,稀奇古怪的宝器。 瑶持心已经忘了当年是因为什么向瑶光明要这些物件,从小到大,她撒娇讨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而老父亲只要能弄到,不管是三年五年,总记在心里,惦记着给她送来。 荷包中最后飞出一只姜黄纸鹤,停在她面前喋喋不休地发出一早留下的话音。 “丫头啊,上次让爹帮你留意的那个海棠红冰晶,今日碰巧仙宫道友开了秘境,有幸采得一二,因不知你要的海棠红究竟是哪种红,为父都便各取一枚,你自个儿挑着用。” “蓝瓷瓶内为丹房掌门所赠仙丹,一月一粒,强身健体,不可多吃——大比将近,近日不得服食,切忌,切忌!” “比试虽要紧,却也不必过于在意,闺女凡事量力而行便可,记得早睡早起,吃饱穿暖,别饿着自己……” 老父亲的言语婆妈个没完。 瑶持心的母亲去得早,瑶光明一直是又当爹又当娘,怕把闺女养得太粗心,索性啰嗦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纸鹤吐完话,便扑腾几下翅膀落在她脚边,重新变回了普通的折纸。 不知为什么,瑶持心忽然想起年幼时,老爹第一次带她测完仙根后的表情。 那是瑶光山正经八百测验根骨的地方,昔年她尚且懵懂,并不清楚萦绕周身的湛蓝光环意味着什么,还当是某种好玩的法宝,满台子蹦跶。 彼时瑶光明看着她天真地撒欢,脸上却不似往常那般慈祥和乐,反而深深透出一股悲悯哀伤之意。 大概没有料到,自己的女儿会是这样一个资质平凡的庸才。 瑶持心扑到他脚边欢欢喜喜地让他看手上走哪儿跟哪儿的光环时,瑶光明突然低下身去将她抱入怀中。 “就这样吧。” 他像是认命似的重复了一遍,“就这样吧,我闺女一生只要过得开心就好,修行跟不上也无所谓,爹养你一辈子。” 瑶光山大劫夜,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对她说“走”这个字的呢? 瑶持心凝望着遥远的星空,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她把纸鹤往手心一攥,收入荷包,一边抹眼睛一边又重新坐直了身体,和枯树再一次相爱相杀起来。 第19章 不就是一棵树吗,她还偏不信了! 第7章 论道(六)千古八荒,恍如昨日。…… 奚临返回自己在山门的小院子,将衣衫与常用之物拾掇好。他的东西不多,除去衣服就是一把制式普通的佩剑,全部收拢也不过一个小包袱,轻巧得很。 秦玉从他进门起就一路跟在身后吱哇乱叫地咋呼,像是羡慕又像是高兴,似乎他已然是半只脚要进内门的人,祖坟上冒青烟,很快就要光宗耀祖了。 临行前,奚临听着他在一旁畅想前途,约莫是有些放心不下,欲言又止地开口:“以后如果遇上什么事,就去内门找我。” 秦玉笑容一收,许是对他的性格颇为担忧,无端郑重地说道:“阿临,你能被大师姐领进青龙峰是好事,可别浪费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辜负人家师姐一番栽培之心。” 奚临:“……” 他要是看到大师姐的真实面貌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奚临搬进了内门弟子外院,一宿相安无事,直到第二日也没有人来告诉他需要做什么,仿佛把他给忘了。 毕竟,随行的外门弟子一向由内门前辈引路安排,而作为给他引路的大师姐此刻八成还在焦头烂额,怕也无暇他顾。 奚临于是按照自己往常的习惯打坐入定,磨砺剑心。等做完一日的课业,他拎着长锋从瑶持心院门前路过,不经意驻足停了停。 大师姐犹在枯树旁吃力地续着其中灵脉,剑修的定力不是那么容易能练成的,仅这一小会儿功夫,她的灵气就溃散了两次,整个人愈发焦灼,原地里崩溃懊恼地连声长叹。 人的决心在刚热血上头之际或许坚不可摧,但倘使陆续碰壁,便会再而衰三而竭。 奚临对瑶持心能否救活这棵树没抱太大希望——光是看两眼她续灵脉的手法就清楚她不行,豪言壮语谁都会讲,多失败几次就知道放弃了。 不过能沉下心修行一阵,终归不算坏事。 奚临自不知在大师姐这里,时间根本不等人,已经没工夫让她循序渐进了。 瑶持心当了一天一夜的裁缝修补这千头万绪的经脉,虽然进度还是肉眼可见之缓慢,不过多少品出来些许心得。 所谓熟能生巧,她发现补脉络最难的其实并不是把断脉接上,而是在接上的过程中稳住灵气不散,倘若顺利,一口气接十来根也不成问题。 可那灵气要凝聚成细细的一缕,非得精神力极为专注才行,且这种精神力还不能是寻常的镇定冷静,得是比入定更加心无杂念。 而她开小差惯了,总是中道崩殂,此为心浮气躁的表现。 奚临有一点说得在理,自己确实急于求成,所以难以集中心境……但眼下大难当头,要她不急也是自欺欺人。 她怎么可能不急。 瑶持心给一条经脉打好结,一心二用地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强行让她潜心涤虑,定海神针般聚精凝神呢? 库藏里有那样的丹药吗? 她习以成性,不自觉地就想翻药罐子,念头一起,才意识到不妥,慌忙打消下去。 唉。 大师姐只好来回把清心经默诵了两遍,期间又蹦断了两次灵脉,缝纫之路漫漫无期。 她开始就着流云青冥,天外飞仙地胡思乱想。 急躁,急躁,常言道心浮就会气躁,着急就会上火,进食牛羊肉也上火,还有茱萸辣子大蒜生姜,龙眼荔枝杏仁花生,虽说凡人饮食易扰乱肺腑五气清明,可是茱萸辣子真的很香啊…… 瑶持心两天未进米水,正当她快把自己想饿了的时候,脑子猛然灵光一现。 咦,上火。 大师姐倏地睁开眼,绷断了一条灵脉。 对啊,着急上火! 在瑶光山温暖的春日之夜里,某处秘境的看守弟子目光震惊地盯着一脸坚定的来者,小心翼翼地确认道:“大师姐,你……” “你真的要进去吗?” 他十分犹豫地端详对方的表情,揣测她是不是朱雀长老的丹药吃太多,终于疯了。 “这六出洞窟里的霜雪非同寻常,只做培育仙草之用,平日连丹修们也鲜少踏足,待久了恐连灵台真元都会冻住。” 没想到瑶持心居然一脸喜色冲他点头:“那太好了,我正是来冻灵台的。” “……” 他当了多年的守门弟子,还从未听过此等请求! 大师姐捏着拳,眼里闪烁着星光,“待多久能冻住?我想先冻三四个时辰试试,你看进去两个时辰够吗?” 对面的师弟吓得不轻:“莫说两个时辰,你顶多待两炷香就得出来!那里头吹两个时辰的风雪大长老也能冻死!” 师姐闻言面露遗憾,不知是在遗憾大长老们的修为有待提升,还是遗憾两炷香时间太短。 “唉,那好吧。”她一拍师弟的肩,抬脚便踏入秘境,“我尽量按时出来。” “什……” 守门弟子还没回过神,连忙在后面道:“你不是‘尽量’,是‘必须’按时出来啊!” “等等,师姐!穿太单薄了……带上避寒符再走!” 瑶持心穿过甬道到达洞窟的刹那,迎头袭来一股暴虐的寒风,几乎是眨眼间就将她心头火一把扑灭,醍醐灌顶似的凉透骨髓。 她长发乱飞,站在四面冰封的山穴之内,顶着凛冽缓慢地吐了一口气,好像寒气冻住的不止是真元,连每个举动都跟着僵硬起来。 第20章 周遭无序的罡风里夹杂着冰雪碎渣,乱刀般落在身侧与脸颊。 很奇怪,若在平时她肯定不是喊冷就是喊疼,半刻也待不下去,可当下心里居然很“欣喜”地想——这个还挺有效。 瑶持心浮躁的情绪已经在堪称粗暴的风雪冰天下冻得分毫不剩,她竟无意识地牵起嘴角,近乎带着某种不成功便成仁的疯狂,孤注一掷地想: 会管用吗? 一定要管用啊,这可是她……拼尽全力想出来的办法了。 * 奚临结束入定睁开眼时,窗外已是日上中天。 今日照旧清静悠闲,屋顶落下的几只鸟雀正慢条斯理地啄着青瓦,小动响依稀可闻。 以往在山门有雷打不动的早课,他几乎很难像这般心无旁骛地入定,总是卯初就会被钟声敲醒,想不到进了青龙峰反而自在了。 奚临下床去将桌上放着的冷茶一饮而尽,也就是在这时,同住的几名弟子有说有笑地回到院里,似乎刚一起练完功,开头几句聊的皆是修行之事。 “咱们观星台那一片现下腾给别派的前辈修炼用了,我昨日偶然经过,大老远就瞧见风沙冲天起,灵风阵阵,今年的比试一定很有看头。” “嗐,这节骨眼上谁还正儿八经的苦练啊,半桶水才会叮当响,人家真正厉害的都不吭气儿。” 同窗连道有理,“又是十年,后起之秀与韬光养晦的,多着呢。” 有人问:“不知我派出场的是哪几位朝元高手?” “是林师兄和雪薇师姐。” 那人闻之大喜:“这一届又有林师兄?那太好了,上回我因事错过,今年总算能一睹林师兄大展风采。瑶光山剑法双修的可就只他一个,错过可没处再看了!” 众人正聊得兴起,忽听得一个声音发问:“这也才俩,还有一位是谁?” “余下的那位是咱们的大师姐。” 回话的人并无他意,听者却不自觉地改腔换调,带着点意味深长地揶揄:“哦,是咱们大师姐呀……” 他刚准备口无遮拦两句,便被人一肘子打断,对方朝旁使着眼色,示意这院中还住着别人。 一干年轻弟子纷纷望向奚临紧闭的房门,言语声戛然而止,随后扯了点闲篇,就此散了。 屋内的奚临将外面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对同窗的排挤倒没往心里去,只默默站了半晌,无端想到瑶持心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若赢不了这场比试,我恐怕有性命之忧。 ——大比于我关系重大,无论用什么办法,我必须要赢下来。 “性命之忧”之类的说辞,他起初并未在意,毕竟作为瑶光掌门的女儿,输掉一场比试难不成会要她的命吗。奚临只当瑶持心是为了让自己松口,添油加醋的表述。 当然,现在也依旧这么认为,不过此刻他却忽然觉得,今年比试的胜负会不会确实对她有什么重要之处? 他往院中那几位同窗方才待过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投去一眼,而后提剑出门,持弟子令牌去了一趟瑶光后山。 瑶光本就是灵气非凡的仙山,又有祥瑞栖息,自身便盛产不少草木灵石,哪怕不及别处胜地,仔细找一找,也能寻到可用之材。 山里的东西掌门从不囤积居奇,自家弟子但凡想要,都开山允许其自取自足。 奚临消磨了半日,总算寻了一片品相还不错的凤凰梧桐叶。 她大比之期不能服食丹药,补了那么久的灵脉真元必然亏损,可以暂且用这个缓缓。 奚临从来没想过瑶持心能在短时间内修补好上万条灵树经脉,哪怕有毅力也缺乏实力,更别说这个要求听着就很荒谬。 最大的可能是,她已经知难而退,另找他人想法子去了吧。 他捏着那片树叶在指间打转,兀自看得出神,和暖的春风拂面而来,将一枚柔软的花瓣擦过脸颊,微微带了点浅淡的甜香。 边上两个结伴同行的女弟子嗓音娇俏:“果然瑶光山还是三月的阳光最好,到处春暖花开,瞧着就叫人心里欢喜。” “是呀……” 那一瞬,他好似莫名有某种预感,蓦地抬起头。 宽阔的四方大院内,粗壮的古树苍翠得蔽日遮天,每一枝探出墙的枝丫都沉甸甸地缀着将开待放的花苞。 白中透绯的小花在轻柔的风里悠悠摇曳,那些离枝的飞花一一映入青年褐色的瞳孔中,宛如落梅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奚临独自伫立于花树下,听着窸窣的树荫响在他的头顶与耳畔,静谧中带着经年亘古的苍凉。 树底下衣裳尚未干透的女子沐浴着半面明媚的光,欣赏画卷似的,抱臂注视着郁郁葱葱的乔木。 那余光瞥到他,于是立即生机勃勃地转过来。 “哦,师弟!” 她侧身时,容貌几乎背光得朦胧不清,但唇角的笑靥却真实得明晰无比,有那么一刻,奚临仿佛透过她看见穿越了千年岁月的一抹倩影。 说话时的模样,招手时的动作,举手投足都是熟悉的痕迹。 他定定地睁着眼,瞳眸里却无疑是震撼的。 “刚想找人去叫你,这么巧你就来了。” 瑶持心脸颊边挂着几道新鲜的伤口,狼狈又自豪地在春阳下高举手臂展示自己的大作。 “看!” 她说,“我把这树救活了,怎么样,还可以吧?” 第21章 奚临目光怔忡地望着她,隔了好久,才将视线落到院内的灵树上去,语气愕然地开口:“这是,师姐你做的?你……一个人么?” 昨日分明还有大半断根,仅仅是一宿半日的光景竟已完全复原,着实不可思议。 可那灵脉拙劣的衔接口,以及这灵力的气息真真切切,又并非假借他人之手。 ……她怎么办到的? “对啊。”瑶持心叉起腰,得意的不行,“是不是好奇极了?是不是特别想知道我是如何办到的呀?” 很难得,对方竟不似林朔之流那样泼她凉水,反而甚为诚实地带着点单纯地颔了颔首:“嗯。” 大师姐眉梢轻动,心情愈发愉悦,隐约有条暖流在血脉间欢快地冲刷,连日来的疲累都散去不少。 她神秘地一眨眼:“我去六出洞窟把灵台给冻上了,一整宿心如止水,补起灵脉得心应手!” 奚临听完先是一愣,随后啼笑皆非地无奈道:“你可真会乱来啊。” “六出洞窟的风雪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吧?若灵台冰消冻释了又该如何呢?” “不如何啊。”她答得理所当然,“就多跑几趟咯。” 左不过是麻烦一点罢了,勤能补拙,只要结果是好的,辛苦些又有何妨。 “我如今的手法可娴熟了,半个时辰能补五百条。” 说来这还是瑶持心头一次凭自己的本事干成这么一件大事,她挺有成就感。 大师姐顶着一身狼狈的形容,眼里的光彩却熠熠生辉,神气又期盼地朝奚临道:“知道师弟你是故意刁难我,嘿嘿,想不到吧——有没有大吃一惊啊?” 青年眸中的神色闻之一暖,整个人无端便柔软了几分,举目看向苍苍乔木时,好似隔着悠远的年光凝望过去,自语般呢喃道: “是啊。” 第一眼所见,他又何止是大吃一惊。 沧海经年,世事悠悠。 他险些以为是自己触碰到了回流的旧时光,千古八荒,恍如昨日。 第8章 论道(七)我大概知道你的水平在哪儿…… 瑶持心用热水洗净一身的寒气,换了套干净衣裙,又找来一盘小饼充饥,神清气爽地边吃边走到廊下。 此时的奚临已经去而复返,手里握着一本不知内容的蓝皮册子。 她目光黏在院内的灵树上,平日只当这些是观赏花木,今天却觉得自己一手扶持的植物长得格外茁壮挺拔,瞧着就可爱。 大师姐与有荣焉地沾沾自喜:“诶,你看我这补灵树的手艺若能发扬光大,往后是不是可以给我爹省一大笔开销啦?” 奚临在她对面盘膝坐下,将书册铺开在地,头也不抬:“别想了,你充其量不过是救活了一棵树,这树里没有灵气便与路边寻常的草木无异,不值什么钱。” 而后又轻轻皱眉:“何况,师姐你跑去六出洞窟封住灵台算是借助了外力吧?严格上讲,有投机取巧之嫌。” “那、那又怎么样!” 瑶持心生怕他反悔,连忙着急道,“你也没说不让去啊,亲口答应的事可不能不认账哦,师弟,男子汉大丈夫要说话算话的。” 他对此倒并未再争执下去,只浅浅叹了口气,像默认似的,垂目翻开册子,淡声说:“名单我大致看过一遍,这次参加玄门大比的人数正好满一百,意味着择出前六至少会比试四轮。” “师姐此前说只要赢下第一场就好,按照以往惯例,对手虽为抽签决定,但在这个阶段普遍不会抽到剑修,所以除非撞上高手,剩下的人水平差距都不太大,你想赢倒也不算很难。” “真的吗?” 瑶持心当然知道自己不会撞上高手,能得他一句肯定的答复,又惊又喜,“这么说,师弟你要教我厉害的绝招了?” 奚临凉凉地掀起眼皮:“如今离大比只剩七天,七天想掌握一门术法不可能,越厉害的越容易反噬其身,那不是你能控制的。” 她闻声含恨不平:“害我只剩七天的人是谁啊!若非我补破烂补得快,指不定只剩三天了。” 对面的青年没理会她的指责,接着往下道:“因此这段时日,最好的方法是对你原有的能力进行提升,一来便于你入手,二来亦容易有所悟。” 他说完掌心一起,朝院中打了道剑气。 那灵力外放得极克制,几乎不带锋芒。 待烟尘散去后,一柄涌动着符文的长剑便静静悬于半空,散发着明黄且温和的光。 “这柄剑上附着着我的灵气,师姐用你擅长的术法朝它打五十招,我想看看你的实力。” 瑶持心依言应了。 她放下点心碟子行至灵剑旁,展开双臂凝神结印。 和林朔、怀雪薇这类专精某一门修炼的人不同,她其实没有特别去学哪个流派的招术,平时下山办事的机会少,需要动手的场合反而用法宝更多些。 奚临坐在廊下木质的台阶上,冷眼看她走完五十招,眸中不冷不热瞧不出情绪。 大师姐还有点紧张地喘了口气,抹抹额头上的薄汗,期待地回眸叫他:“五十招有了,师弟。” 青年收回视线,仿佛悬着的心终于死了,颇为中肯地评价:“行了,我大概知道你的水平在哪儿了。” 她刚完成补树大业,这会儿正对自己的本事空前自负,十分含蓄地问:“怎么样,我其实也还可以的吧?” 第22章 “……” 奚临不知她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一时缄默良久,最后模棱两可地点点头:“还好,差不多是难以想象的糟糕。” 瑶持心:“……” 她本想着磨砺了好几日的心境,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成功将灵树起死回生,怎么着自己也有一丁点实力在,想不到他给出的回答竟如此残忍。 大师姐小小地争辩:“可我不是补好了树脉么?你曾经说这得是心志坚定的剑修才能办到的事啊。” 对面的青年低头翻了一页名册,“我是说过没错,但这种修炼对于练剑之人而言不过日常功课,你能办到是很出色,却还没有那么出色。” 她学的东西很杂,好像符咒、术法、锻体武艺都会一些,花样百出,不多亦不精,乱七八糟仅在皮毛。 瑶持心听完便在心里悄悄纳罕,惊异之余不免望而却步。 她那么拼命的成果,竟只是剑修一道的日常吗? 奚临琢磨了一下她的情况,突然问:“师姐是以什么入道的?” 大道三千,绝大部分修士总能寻得一条适合自己天赋的路,武痴走刀剑一脉,灵力强悍的会选择术法,心性平和耐力卓绝的修丹道,也有什么道都不是,尚在修行之路上踽踽摸索之人。 这其中有一道名为“器”。 顾名思义便是法器。 当今器修分“铸器道”和“驭器道”,原本指会炼制法宝器物的修士,这行多匠人,一向与世无争。 后来由于只会用法宝的少爷小姐们太多,不得已又衍生出了一门驭器道,给他们撑撑脸面。毕竟直接叫法宝道听上去太丢人。 所以驭器修士尽管也称器修,但基本不会铸器,常被修仙之人戏称为废物道。 瑶持心想了想,谦虚地说:“我姑且算是不会铸器的器修吧。” 奚临:“……” 那不就是废物道吗。 他终于不可置信地看向瑶持心:“师姐,你到底是怎么筑的基?” 大师姐眼睛一眨,答得很诚实:“哦,我爹拿灵药灌的,我从小泡在丹药和灵石堆里长大,吃得浑身冒金光。” 他眉尾抽动:“……那渡劫的天雷呢?” 对方想也不想:“用法宝挡的啊。上古神物烛龙之鳞,能抵千钧之力。” 说完还有点遗憾的样子,“可惜老爹只找到一片,我升到朝元之后就没得用了。” “……” 她还嫌不够似的,是想砸到化境吗? 奚临捂着额头清浅地叹一口气,开始为自己几日前轻率定下的承诺深感后悔。 瑶持心看见他这表情,立时忧心忡忡地扶住他肩膀晃了两晃鼓励道:“师弟,你别叹气啊,你一叹气,我就觉得自己要没救了。” 奚临拨开她的手,面色一如既往的自若,“倒也没到这种地步。” “不好意味着可上升的空间足够大,以你如今的现状来看不算坏事。” 他将两臂松松搭在腿上示意道:“你既然习惯用法器,那就还按着你顺手的来,常使的是哪些?我看看。” 一提这个瑶持心来了精神,她摊开手掌祭出自己的须弥境,只听“唰啦”声响,一股脑倒出了小山般高的各色器物。 师姐献宝般朝他说:“都在这里了。” 奚临:“……” 瑶光山真是财大气粗。 奚临随意捡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副缠丝手套,不必对光,丝线里便有实质流动,显然并非寻常物。 旁边的瑶持心收拾着满地的鸡零狗碎:“老爹知道我功夫不好,每回下山前总要塞给我几件新弄来的法宝防身,久而久之攒了这么一堆。好些我只用过几次,实在是东西太多记不住,护体的、潜行的、辅助、杀招……有时候掏出来也不知是干什么使,临场一急便逮到什么用什么。” 她说完带着几分惆怅地感慨:“厉害点的法器还都有脾气,心情好时替你大杀四方,心情欠佳就怎么叫也不搭理,难伺候得很。” 奚临搭在膝上的手轻支着头,一面翻看一面解释:“那是因为它们境界在你之上,你压制不住,自然会被欺负。” 那不跟山上那帮火凤凰一个德行? 瑶持心正要鸣不平,只见对面的小师弟环顾四周,最后难以置信地放下手,“这些几乎全是罕见材料炼制而成的极品,莫说化境之上的大能,便是一派掌门也未必能拿得出二十件,师姐你一出手就上百……” 也太夸张了。 她闻言挺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根:“我们家有个顶级的铸器师长老,长年闭关造法宝,我爹隔三差五就会给他送炼材去。” 铸器道一水的家里蹲,有人筹备原料不知省了多少心,因此拿人手短,白给她爹炼了不少玩意。瑶持心从不在意东西价值几何,接了就用,不趁手就收着,逢年过节时再封些像样的礼回给几位大长老权当是道谢了。 奚临不禁费解地皱眉望着她,“有这么多神兵利器,你到底是怎么混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即便不用那几件越级太过的法器,随意捡两个,大比的修士也能赢十之七八,何至于去学什么速成的秘笈。” 尽管被他狠狠地鄙视了一回,瑶持心却没顾得上生气,注意力全被那最后一句话勾住,两眼发光地凑上前追问:“七八成?是真的吗?” 她鼻尖挨得太近,青年不免往后避开几寸,“嗯……差不太多。” 第23章 “那你看这个人呢——”她飞快在名册上找到白燕行,指着人喜滋滋冲他问,“我能打过吗?” 奚临一眼扫过去眉头已然拧起来,毫不留情:“不能。” “……” 瑶持心不甘不愿地撅起嘴,“不是说有你在,大比修士随便打么?” “因为这就不是能随便打的人。”奚临指尖拨动书页,“且不提他是剑修,凭其以往战绩别说第一场,今年甚至有望跻身前六。” 不得不承认他的眼力实在毒,只看过几行实绩便猜到白燕行有能拿排名的资质,堪称未卜先知。 瑶持心却失望地“啊”了一声,拿眼睇着奚临,表情里明显不服,只差把“我想打赢这个”写在脸上。 青年被她那神情盯了半晌,眉边的青筋微微一跳,两手将名册“啪”一声合上,起身掉头就走。 眼见导师有撂挑子的征兆,大师姐立刻能屈能伸一把拽住他衣摆:“啊好好好,不打这个不打这个。” 她另换上鹫曲的名姓,紧急补救道:“打这个,这个总可以吧?” 反正本来目的也是此人。 奚临侧脸往后先是看了一眼她点出的人名,目光又落回她身上,没说行却也没说不行,只低低一叹:“师姐,修炼开始前先不要那么好高骛远,凡事没有一蹴而就的。” 听这口气应该是哄好了,瑶持心见好就收地老实端坐:“知道了。” 师弟重新一言不发地坐回她对面,低头一一摆弄查看满地的法宝,她悄悄瞥着奚临的表情,于是没话找话地说:“法宝还能有什么不一样的用法吗?我用那么久,也没瞧出来它们有什么厉害之处啊。” “难道是我的修为不够高的缘故?” “你境界已至朝元,只要能催动便能正常发挥其功力,不存在高低之分。”奚临言至于此,顺口问,“师姐平时若与人交手,都是如何使用法器的?” 瑶持心一听,自然而然道:“啊?法宝还能怎么用?那不就是挑杀伤力大的,扔出去让它们自己打吗?” “……”奚临就猜到会是这样,但依旧没忍住问了一句,“如果对方修为不俗,光靠一件攻击性法器奈何不了呢?” 师姐想了想,颇为严肃地回答:“那就多扔几个。” 他终于阖上双目,十分沉默地调整了片刻吐息,而后睁眼道:“懂了,就是毫无技巧可言的法宝全祭术是吧?” 瑶持心:“……是的。” 瑶持心其实没有被人很细致地指点过修行。 虽然她名义上是瑶光山的大师姐,但因为灵根普通,走丹、法、符几道都艰难,瑶光明从前手把手教过一些,可惜太难的她学不会,最后仅掌握了一点基础。 身为掌门,老父亲平日里日理万机,自然没有那么多闲工夫亲力亲为地指点她修行。 毕竟,有灵性的弟子只用师父领进门,后续全靠自己悟,许多东西一点便通,不需要那样傻瓜式地传授基本功。 而在驭器一道上,作为瑶光山器修大能的玄武峰长老又一年到头闭关烧炉子,更是无从讨教,加之她以往极少下山出任务,很多事也就马马虎虎地糊弄着。 瑶持心尽管自己不大有本事,也知道靠法宝打败对手算不上能耐,顶多是法宝有能耐,以及能弄来法宝的爹有能耐,故而从没想过在法器一道还能有什么高超的造诣。 她不由自主地呢喃:“那……不然呢?” “好比——这件法器。” 奚临将缠丝手套戴上,五指握了握,退后到院中。 “阴阳护手……”瑶持心诧异地提醒,“不是攻击类的法宝啊。” “我知道。” 她那师弟长身而立,一手负于背后,另一手指尖并拢做了个起手式,“师姐挑你趁手的兵刃,攻过来吧。” 第9章 论道(八)或许,他该对她脾气再好一…… 阴阳缠丝护手分左右黑白二色,并非上乘法器——至少瑶持心是看不上的。 此物能将所碰到的东西两相交换。 催动灵力先用黑色左手摸一下某物,白色右手再碰另外一物,二者无论隔着多远,都能立刻互换位置。 瑶持心从前拿它当跑路的工具使,遇到打不过的强敌方便金蝉脱壳,但很快就发现这东西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好用。 施术前后若间隔太久,先前附着于物品上的灵气一旦消散或稀薄,法阵就有失效的风险。 有一回险些害她命丧黄泉,从此瑶持心便把它扔到须弥境最底下吃灰去了。 在大师姐看来,这玩意打架不行,躲闪也不及御剑快,还得两只手摸来摸去地用,稍微目力迅捷一点的对手甚至能提前预判,简直是去给人家送菜的。 若论最鸡肋的法器,此物一定榜上有名。 然而对面的青年已经摆好了姿态,她心下虽狐疑,却也不多作犹豫,朝琳琅满目的地面一扫,足尖踢起一根翠竹杖握在掌中。 这棍子轻巧不费力,注入一点灵气往外乱挥都能破出风刃,十分趁手。 大师姐将竹杖往肩头臂膀一架,气势倒做得很足,她秀眉轻扬,发话道:“师弟,那我可就手下不留情咯,接招——” 棍子大开大合地横扫出去,当场把奚临逼离原地数丈之高,裹挟了朝元灵力的法杖不比寻常,一丈距离内皆是威压。 他没有强行硬接,只轻飘飘地纵身跃至半空,待灵风涤荡开之后,才以手落地,往瑶持心的翠竹棍上蜻蜓点水地一抹。 第24章 黑色的护手有暗光流转。 他想缴我的械! 好歹是自己的法宝,纵然不常用,大师姐多少也了解一二,眼见奚临迅速飘出几丈外,右手行将碰到廊下的石凳,立刻知道他是作的什么打算。 瑶持心反应敏锐,当机立断把武器一丢,趁换位而来的石凳砸向自己手腕的瞬间,飞身紧随上前,一把抄走地上的竹杖。 别的不说,她这点警觉还是有的。 但奚临看着却并无想要正面交手的意思,偏头躲过她粗暴的一击,转眼又腾挪到树下的石灯边摸了一把。 这小子是真想废她的手吗…… 瑶持心体力一般,战局拖长了未必能跟上奚临的速度,心知不能再给他脚底抹油的机会。 于是追上师弟之后,她没着急冲他发难,反而一棍子先打碎了那盏庭灯,旋即往上削去。 此举有她自己的考量: 方才奚临已在石灯上留了记号,也就是说不管他要与何物交换,最后扔来的都只会是石灯。 眼下他还没跑远,而灯就在旁边,破坏了这唯一的威胁,接下来师弟如果要用阴阳缠丝转换他自身意图逃脱,那她翠竹杖只需不收势地横扫一圈就能够到。 若是仍旧替换她的武器,庭灯已碎,也砸不坏她的手,而距离这么近要拿回竹杖更是易如反掌。 大师姐怎么看都觉得这局自己稳了,还没来得及高兴,正在此时,咫尺间的余光里她竟乍然瞧见奚临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瑶持心不自觉地一愣。 相识以来似乎很少见他笑过,师弟脸上仿佛一直是淡淡的,对什么事都波澜不惊,起初总让人觉得冷漠孤傲,难以接近,但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眼底的神色其实是温厚的,没有多少锐利的锋芒,平和得像一湾春水,好像仅仅只是不怎么爱笑而已。 在这样眉睫尺寸的距离中,尽管那一抹变化极短促,瑶持心还是诧异地捕捉到了。 奚临笑起来的那一瞬,气质居然有些纯粹的明净。 他不紧不慢地摊开右手,只见那掌心里捏着一片刚摘的树叶,随即浅光一闪。 “什……” 大师姐莫名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可尚未想明白,视线却猛然一花,快得她简直跟不上思考。 眼前所见倏地从师弟的脸变成了蓝天白云,除此之外——好像,好像还有什么不对劲! 呼吸隐约不太顺畅。 她被人掐着脖子,是个仰头朝天的姿势。 而后瑶持心终于明白了什么——那片树叶调换的是她! 等等,也就是说他先用左手碰到了自己,然后才去摘了一片树叶吗? 不对啊,可他刚刚不是摸的石灯吗?她亲眼看到的! 不对啊,他什么时候摸到她了,碰的哪里? 怎么自己竟毫无印象? 师姐脑子里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往外蹦,一时间居然没想起来挣扎。 奚临似乎也未料到叶片交换过来的会是她的脖颈,眸中先是一怔,随即慌忙松开了五指。 “咳咳咳……” 瑶持心咳得很急促,有一多半都是被自己呛的,奚临毕竟没怎么用劲,她指着对方的食指不住颤抖,“你……咳咳咳……你几时……咳咳我……” 师弟体贴她的震惊,居然这么一段语焉不详的话都能读懂其意,言简意赅地回答:“刚刚趁你捡棍子时拂了一下你的头发,只触及发尾,师姐不用担心。” 瑶持心勉力忍下咳嗽:“可、可你不是用左手先碰了庭灯么?我看得明明白白啊。” 奚临看着她写满惊奇的星眸,难得带了几分不紧不慢的小促狭:“对,那是故意让你看得明明白白的。” “……” 大师姐头一次感受到了现实的狡诈,正义地诧异道:“什么!——怎么,还能骗人呢!” “阴阳缠丝的用法就是欺骗对手。” 青年褪下两边的护手抵还给她,“让对方永远猜不到你要交换的究竟是何物,让对方陷入自我怀疑中草木皆兵,再误导他的视线和决策,继而出其不意。” “但凡大能练就的法宝从来便没有无用一说,扰乱对手五感,佯攻偷袭或是搭配其他的杀招,战局不同也许更会有出其不意的功效。” 他说着将一根树枝扎进花叶里。 “如若我交换的是一柄被剑穿透的树枝和一个活人,结果又会如何呢?” 瑶持心十分长见识地接过那被自己嫌弃了多年的阴阳缠丝套,眼神充满了新奇的光,恍惚感觉自己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 她发自内心地佩服:“真阴险啊,师弟!” 奚临:“……这叫兵不厌诈。” 管它狡诈不狡诈,大师姐又不在乎虚名,登时扬起脸,眸子里全是闪烁的星星,毫不吝啬地朝奚临夸赞道:“你果然好厉害!” 话语没落可能是觉得一个“厉害”不够,又补充:“比林朔还厉害!” 青年依旧坐在她对面,整个人的姿态有些淡然散漫,闻声却没回应,只轻轻放柔了一点目光,深褐的眼瞳久久未曾凝眸,说不清在想什么。 瑶持心犹在摆弄那副刚刚给她好看的护手,他像是回了神,忽地开口: “你们玄门的大比,每人共允许带多少法器上场?” 她思索:“驭器道能带五件,其他人么……大概一两件吧。” 第25章 奚临在满地价格不菲的异宝奇珍上信手拨了拨,“那这些天且先挑好要用的法器,我会一一教你怎么实战。” 大师姐现在对阴阳缠丝套格外有好感,当即就拢在胸前,“我带上这个行吗?我感觉自己已经看会了!” 他无甚异议:“你要是喜欢的话,就带上吧。” 瑶持心愈发肯定把奚临从山门捞出来是明智之举,果然师弟比她想象中还要靠谱,好说话却不刻意迁就,实力还深不可测。 看样子拯救门派指日可待,瑶光山的未来一片光明。 她又能睡个安稳觉了! 奚临一言不发,就见她不知为何斗志昂扬起来,情绪欢快地哼起了小调,无故有点穷开心的意思。 青年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蓦地开口:“师姐。” “内门之中数林朔师兄境界最高,术法剑道无一不精,又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师姐找他帮忙不是更好吗?” 为什么选我呢。 事情至此,奚临自然能猜到当初那场山门测试必有猫腻。 只是他不觉得对堂堂大师姐而言,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毕竟什么她也不缺。 “哦,你说林朔啊。” 瑶持心一面整理法器,一面不甚在意地解释,“他不行的,这人有厌蠢之症,症状特别严重,多年久治不愈,教东西一遍不会就得暴跳如雷,对我肯定没那个耐心。” “……” 奚临无言以对了片刻又忽然从这句话里意识到——在她看来,自己是比旁人有耐心的。 联想起方才他几欲撒手走人的态度,分明也是另一种不耐烦,无端就觉得有些受之有愧。 或许,他该对她脾气再好一点。 “师弟,我们下一个法宝选什么?” 瑶持心把器具们挨个立正摆好,神采奕奕地等着他发话。 “不急。” 青年撑着膝头起身,往院中打量了一圈,复又行至那灵树之下。 这树不知是什么品类,虽无灵气流动,但被瑶持心的真元滋养,倒是开得一树繁花,好一派岁月静好之相。 他举目看了看,抬手一挥,削下来一节小臂粗的枝干。 瑶持心顿时控诉:“你干嘛呀,它开它的花哪儿惹你了。” 这可是她辛辛苦苦补好的,掉半片叶子都嫌肉疼呢。 奚临拖着枝干转过身递与她:“把它补回去。” “你要想用好法器,就不能如以前那样全然不管不顾地往外扔,要同时灵活地操控几股灵气,磨练神识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这些天除了熟悉法器的实战外,师姐每日就补一节树枝吧。”他放到瑶持心怀里,又垂下眼睑一字一顿地补充,“还有,不许去冻灵台。” 瑶持心:“……” 她这裁缝之路怎么还没个完了! * 离大比之日越来越近,瑶光山上的来客也越来越多,有气定神闲与各方道友们探讨修炼的,有生怕被人瞧出自家路数而闭门不出的,也有临时抱佛脚聊以慰藉的。 而如瑶持心这等现炒现卖的修士,到底还是独一份。 大师姐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如此认真地拼命过,她白天先补灵脉,趁神思空前专注,再抓紧时机跟着奚临用法器修行。 师弟掌握的战术技巧超乎想象的广博,他似乎对大部分秘宝的用法了如指掌,即便有没见识过的,经瑶持心一番讲解与尝试之后也能迅速上手。 她偶尔会萌生出毫无根据的猜想。 师弟的实战经验说不定在瑶光山所有平辈弟子之上,甚至更高。 可惜眼下时间紧迫,她也无暇胡思太多。 由于没了六出洞窟的风雪辅助,瑶持心补灵脉又回到了举步维艰的境地,第一天的树枝她足足用了大半日才修旧如初,以至于和奚临练习完了仙器,子夜的星空都在二人头顶熠熠闪烁。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修炼的进度太慢,何况也挺耽误人家休息,虽然师弟从来不说,瑶持心还是很过意不去。 于是送走奚临后尽管累得头晕脑胀,她却没回房间躺尸,反而自行截了段树枝,提前开始了明日的日程。 凡人有头悬梁锥刺股,大师姐有前夫屠戮满门的刀,那刀似乎一直血淋淋的架在她脖颈上,让她连起了一丁点松懈之心就会惶惶不安。 渐渐的她连三餐都免了,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得空只顾得上喝两壶茶,幸而修士对饮食的需求不高,辟谷几个月不成问题。 她甚至学会了给自己格外安排功课,不必奚临开口,只要有时间,无论多零碎,她都会用来修补灵脉,空余小半日就补一根,一炷香就补一小枝,总之不让自己闲着。 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被塞得满满当当。 几日过去,瑶持心居然也习惯了不依靠冰封灵台沉心凝神的状态。 第六天清晨,粗壮挺拔的灵树照旧在生机勃勃地外绽花朵,飘飞的落英让和煦的暖阳一照,连春色都绚烂不少。 一双内门弟子制式的靴履驻足在成堆的花红边,像是被眼前之景怔住,良久未抬一步。 奚临率先觉察到有人造访,他从入定中猛然睁开眼,浑厚的真元从身周轻轻荡开余波。在一旁修修补补的瑶持心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门外站了个人。 “师姐……” 对方意识到失态,忙朝她行礼问安。 第26章 瑶持心纯粹的神情在看清来者之后显而易见地一滞又一暗,语气模棱两可地应道:“是小月啊。” 揽月自然不知她心里的异样,一如往常相熟地闲话:“师姐,你院里的灵树几时竟长得这样好了,前些天来还是枯枝败叶,一转眼似乎窜高许多呢。” 瑶持心:“嗯,是啊。” “掌门给你换的新灵树么?这花可真好看哪,比别的都不一样。” 她连声赞叹许久,一说灵气催生的花用来做成鲜花饼肯定十分滋养,又说满地落英不能浪费,改日给瑶持心缝个香包云云。 揽月一头热地自说自话好一阵,才发现大师姐的兴致不是很高,除了偶尔敷衍地嗯上一声,多数时候竟没表现得有多上心。 瑶持心向来是只在意吃喝玩乐享受生活的人,她喜欢一切花里胡哨的东西,至少每次她提出诸如赏月喝酒、编花环打络子、收捡鸟羽做发饰之类的事,师姐总是兴味盎然。 “有些日子没见师姐出门了。” 揽月一番察言观色,识相地换了话题,“听嫣如说,师姐座下刚收了一名外门弟子,还是个小师弟,不知今天……” 她目光往里轻轻探去,一直在瑶持心背后安静待着的人适时走了出来。 那青年生得高挑颀长,模样称得上俊朗,英武中却更偏清秀,瞧着性子很是淡漠疏离,既不显山也不露水,恭恭敬敬地便冲她垂目行礼。 “师姐好。” 在外人面前,奚临作为后辈弟子的本分和礼数一向颇为周全。 以免对方问得更多,大师姐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把他挡在身后,“我在为大比做准备,这段时日不得空闲。” “你上门来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许久未见,想来瞧瞧师姐。” 瑶持心会为自己的比试成绩操心,揽月与她相识多年,自觉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分明的搪塞之词。 不过听得出她不愿透露内情,少女眼观鼻鼻观心,知情识趣地没有再刨根究底。 “再有就是,方才叶长老叫我给师姐带个话,今晨玄武长老出关,在向阳汀外请出了九钟,师姐可要记得去领大比的名牌呀。” 第10章 论道(九)这哪是师弟,这是祖宗。…… 前往向阳汀的路上,奚临出声问:“师姐,你好像对方才那位同门颇为戒备,是有什么缘故吗?” “……” 瑶持心没料到他瞧着不吭不响,对这种事还挺敏锐。 说起来她也不明白瑶光山大劫夜里,揽月为何会突然向自己发难。 印象中这小姑娘的性格柔顺谦恭,平日里和谁都客客气气,从不与人红脸。她家境一般,资质也一般,独自进了瑶光山无人依靠,因此便殷勤地去讨好瑶持心,几乎日日围着她打转。 大师姐对她的意图心知肚明,也不拿大,无论是修行还是吃喝玩乐,有好机会都不会忘了照顾她。 多年以来,她把揽月当作是个有点小心翼翼的小师妹,两人虽没有到掏心掏肺,推诚置腹的关系,也算十分亲密了。 至少从没亏待过她。 瑶持心自认自己功夫不行,可在门派里的人缘一直还不错。但凡对她好的人,她清清楚楚记在心上,未曾辜负一个。 所以每每想起当夜揽月的举动,都免不了感到膈应。 听得出,在那之前她应该不是被白燕行收买的人。 那一声大喊就实在太微妙了。 如若是被人剑架在脖子上威胁,为了自保出卖她,她都能理解是情有可原。 彼时自己分明已经成功脱离了敌人的视线,她也分明可以装作不曾看见……为什么非得置她于死地不可呢? “嗐,女孩子之间的关系嘛,一句两句很难说明白的。” 大师姐打了个马虎眼,本不欲再提,可缄默片刻后却不知为何又开了口: “只是觉得她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友好罢了。” 奚临听出这话里有话,抬头轻轻朝她一望,并没有继续往下深究,而就在这时,大师姐脚步蓦地一顿,没来由地驻足僵在原地。 还不等他奇怪,瑶持心便一个掉头转身,语气十分果决:“我们换另外一条路走。” 奚临不明所以地提醒:“去向阳汀这条路是最近的。” 然而她不仅没有停,背影竟越走越急,隐约还有点焦灼:“我知道!人太多了,我怕生!” 奚临:“……” 说出来谁信。 他目光向远处的人流中浮光掠影地一瞥,对面的青石道直通观星台,往来谈笑风生的皆是别派来客,那边是瑶光山给外来参加大比的修士们安排的住所。 仙门的弟子服虽各有特色,但大多低调质朴,除了各家的长老与掌门,混在一起甚至分不出彼此。 正是在这群低调的朝元之中,有个鹤立鸡群的剑修仅是一眼就抓住了奚临的视线。 那人的气质与别不同,外放的灵气克制,威压内敛,居然和他有几分相似。 而最为与别不同的大概还是对方的长相。 这着实是个清隽疏朗的年轻人,星眸深邃,轩眉英挺,生得如墨如玉,应该是大部分女子会倾心的容貌,任谁见了都要为之侧目。 白燕行。 奚临侧身后收回了眼光,慢腾腾地跟上瑶持心。 师姐之前大言不惭想交手的剑修。 第27章 她有此一念恐怕不是单纯地心血来潮。 莫非有过什么过节吗? 仙门恩怨?受人之托? 还是,别的原因…… 说不清为何,奚临总觉得在瑶持心身边之后,发现这位师姐比以往瞧着多了不少秘密…… 和平时,似乎不太一样了。 当众人都在往向阳汀的方向而行时,瑶持心独自逆流而上,因而即使混迹于人丛里,那举止也颇有几分扎眼。 白燕行余光捕捉到她的时候,大师姐下一刻已然被繁茂的花木遮住了身形。 他眉峰沉默地一动,心中无端觉出些许古怪,直到旁边的同门唤住他,这才回过神转头去应答。 * 向阳汀是围绕大湖而建的一片水榭,水榭中间矗立着一座殿宇,大殿坐北朝南,开阔通透,一日里六个时辰沐浴于阳光之下,故而得此美名。 瑶持心因比别人多绕了一圈路程,抵达时殿外已聚集了不少人,她老远就望见回廊边正交谈的雪薇和林朔,扬手打着招呼小跑过去。 雪薇发现她,把头从林朔跟前歪出来:“持心来啦。” 瑶持心:“你们领完名牌了吗?” 怀雪薇把手里的牌子举给她看,一边的林朔已经开始了今日份的不满:“瑶持心,你是不是属王八的,三里地两头走,干什么都慢人家一步是吧?” 瑶持心没工夫和他一般见识,她刚在奚临地指点下卖命修炼了好几天,正想找他分享一番。 大师姐兴致勃勃地摇着尾巴显摆:“林朔,我现在会补灵脉了,院儿里那一整棵灵树就是我救活的,怎么样?你们剑修的日常功课我也能做了。” 林师兄闻言不知所谓地皱眉:“啊?” “现在谁还练那个,你是哪个朝代的古董剑修,闲得慌就去山门口挑几担鸟食吧,好歹也锻体了。” 林朔仿佛见到她就有一箩筐的嫌弃话要讲,根本没工夫去细想她补灵脉的事:“我听说你还去山门招了个外门弟子,就你这半桶水的修为也敢误人子弟?” 这回连雪薇都在旁帮腔:“修炼不比读书习字,可不是闹着玩的,传道受业定要慎重谨言。” 林朔:“我看她就是忽悠人家来当跟班伺候自己端茶倒水,哪个冤大头啊,牵出来让我瞧瞧。” 瑶持心:“……” 林大公子很快瞅见她身后全程安静顺从的奚临,愈发肯定这是个被瑶持心画大饼骗到座下的老实人,不由抱臂同情道:“还是个练剑的,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雪薇朝那小师弟和蔼地补充:“林师兄剑法卓绝,不输众长老。” 瑶持心:“……” 啊啊,这些人烦死了! 大师姐简直快被他俩的一唱一和贬得颜面无存,怨恼地握着拳头:“你们真讨厌啊,不跟你们说话了,我要去领牌子!” 然后又对奚临一指,“你,到外面等我。” 继而重重地踩着步子,在同门的拆台中忿忿走进殿去。 哼。 瑶持心出息地想,看着吧,等我回去偷偷努力,到时候一路打到前六,惊艳你们所有人。 当然也仅是想想,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如何努力提升都是有限的,毕竟不是吃了神仙大力丸。 向阳殿空旷且宽敞,穹顶比之普通的建筑更高十倍,有一种孤悬的炫目。 此刻正值朝阳初升,殿内四面八方亮得澄明辉煌,人行其间,竟能听见清静回荡的足音。 仙器九钟便置放于此。 顾名思义这是以九口大钟组成的一件法宝,其形之磅礴宏伟,足足占据了正殿十之七八。 相传此物乃铸器大师们特地为玄门论道所制,具有分辨灵骨与修为的能力。 来者需将灵气打入钟内,由九钟记录在册,这就是将抽的“签”,待抽签之时撞响钟声,九口大钟会自发分配出两方对手。 值守于九钟之旁的是终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玄武峰大长老。 满室华光敞亮,而他居然能精准地寻到唯一的那处阴暗角落,一声不吭地默默缩着。 瑶持心第一眼见到险些给吓了一跳。 早听老爹说,这位铸器师前辈由于在炼器房内待得过久,不知为何染上了“恐人”的毛病,平日非必要不出门,今天大约因着法器为他所铸,不得已才出关来盯着。 大师姐怕把畏光畏生的长老吓到了,只好隔着十步距离冲他试探性地颔首见礼。 铸器大师在墙角里背光而立,整个人形如一根模糊的立柱,也不知道对此有无回应。 殿内的玄武峰小弟子款款领她到铜钟跟前,毕恭毕敬道:“师姐,请。” 瑶持心不是头一次碰九钟了,用不着人指引,已熟门熟路地将手心贴在钟面之上。 随着灵气涌入其间,九口钟依次亮起了复杂的符文,水波似的从头至尾潋滟了一圈,良久只听“啪叽”一声,名牌清脆地落了地。 玄武大长老拢着繁复的衣袍捡起牌子,兜帽罩却半张脸,嗓音低哑暗沉:“接着,你的序号。” 名牌为木制,上面只刻了几个字,是她此次大比的代号。 天字乙亥。 这排序不陌生,她既然感到熟悉,应该与前一次参加的序号是一致的。 如果一切进展还如当初一般,那么瑶持心记得,她在大比当天便被抽中了。 第28章 上场快下场也快。 算算日子,就是两天后。 成败在此一役。 大师姐收好自己的狗牌,走出向阳殿,原先聚在院中的修士已经散去大半,视野陡然宽敞起来,进殿的路上空无一人,想来她是最后一个。 瑶持心甫一抬头,就望见在人来人往之外,水榭僻静处孤身而立的奚临。 她让他去外面等,他还真就听话地去了,自己寻了个避着人的矮树根,站姿既规矩又安分,实在是有些乖巧懂事的样子。 她心里无端一软,不禁蹦跶上前,往奚临身侧欢快地一戳,“师弟,我回来啦——你在看什么,是不是等得很无聊呀?” 青年闻言不紧不慢地收回了视线,只说:“还好。” “正巧雪薇师姐在给后辈讲解炼丹,打发时间听了一耳朵。” 然后又道,“师姐,你没事也可以跟着多学一学,对你修炼有好处。” 瑶持心刚刚惊鸿般浮起的柔软顷刻烟消云散:“哦……” 这哪是师弟,这是祖宗。 修仙一道许多门派建得潦草,能拿得出手的弟子屈指可数,大部分靠依附六大仙门混资源,因此如玄门论道这类大比,不过是来开眼界的居多。 许多人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同自己崇敬的前辈见上一面,若能得一两句点拨,那更是不虚此行了。 怀雪薇虽不及瑶持心和林朔入门早,但在仙门中已是丹修年轻一辈里颇有名望的人物,小门小派前来请教的师弟师妹们不少。 与瑶持心不同,她常年跟在朱雀长老叶琼芳身边,是个颇有耐心的好性子,无论旁人问什么,问得有多混乱,多七嘴八舌,她总能有条不紊地解答,不仅条分缕析,还很仔细地不遗落一人。 “多谢怀师姐解惑!” “不愧是怀师姐,我怎么没想到呢……” 听她说话是件很舒服的事,不多时连周遭不修丹道的人也驻足旁听起来。 “那位女修是?” “她你都不知道?瑶光山叶长老的亲传大弟子,丹修里的这个。” 路人比了个大拇指。 瑶持心瞧在眼里,心头十分熨帖,跟着与有荣焉地拍拍奚临的胳膊,“看咱们雪薇,就是争气。” 青年微微颦眉侧目,许是没见过像她这么热衷于给别人叫好的,刚想开口,却有个突兀的话音斜里横插进来。 “可不是‘亲传’大弟子么,当年趁叶长老下山,堵着人家的门死皮赖脸地跟了小半年才让人家‘自愿’收下的,真是好一个天纵‘之才’,好一位丹术‘大家’啊。” 这人腔调含着嘲讽嗤笑,咬词刻意而为,任谁听了都知道是有意挑衅。 在场的修士纷纷循声转头,一个传一个地往后探去。 瑶持心正想看看到底是何人不说人话讲鸟语,那么爱抑扬顿挫。 就见飞檐翘角下的阴影里懒洋洋地站着个极瘦削的年轻男子,气质略显沉郁,眼角眉梢挂满了阴阳怪气的笑。 她神情骤然一咯噔。 居然是那个叫“鹫曲”的小白脸! 第11章 论道(十)狠话放出去了,可你要是打…… 这气氛不太对,明眼人一见便知是行将吵架的征兆,于是避嫌的陆续往后退,凑热闹的挨个朝前挤。 此时在雪薇身边请教的几个小弟子立刻上前维护她:“你是何人?胡说八道些什么!” 自古来找茬的就怕自己唱独角戏,一见有人搭理,小白脸不由带了几分兴味,眯着笑眼盯住那头的怀雪薇: “他们觉得我是胡说八道呢,您说说,我方才的话是胡说吗?二姐姐。” 周遭的人虽不多,却也没想到会有这番变故,一时间惊起了小小的议论。 连瑶持心都跟着始料未及。 原来这小白脸不是个寻常的阿猫阿狗,竟同雪薇是认识的么? 他叫她什么? 二姐姐? 这是什么姐姐,嫡亲还是同族? 怀雪薇明显也愣了一愣,然而她素来情绪起伏不上脸,仅一瞬便平静如常,只将手里的药瓶收进袖中,朝两侧的师弟师妹们道:“若还有不解之处,可来朱雀峰寻我。药理博大精深,我不过略懂皮毛,倒是可以大家一块儿探讨,或许更有收获。” 眼下这情景知道雪薇师姐待下去也是尴尬,众人心领神会,自然点头送她离开。 她不为所动,鹫曲倒是先急了,笑眼一收,上前几步朝怀雪薇的背影嚷道:“二姐姐走得这样匆忙,是心虚吗?故人在此,多年未见,怎么不叙叙旧呢?” 约莫是因他穷追不舍,怀雪薇终究还是停下步子。 小白脸见状,重新挂起了那副尖酸刻薄的神色:“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 “瞧瞧,二姐姐现在名声赫赫,多少人不远千里都要赶来求教一二,嘶……” 他故作思考状,“怎么看上去这些拥护你的人还不知道实情啊。啧啧,人家多崇敬你,把人蒙在鼓里,这可不好吧?” 他一句“实情”,无论真假都实实在在地把众人的好奇心吊了起来。 听完这一通声情并茂的表演,怀雪薇叹了口气,转过身面向鹫曲,语气既不惊讶亦不慌张: “沈悦,你也入仙门了。” 瑶持心见她唤此人“沈悦”,想必是红尘名姓,毕竟“鹫曲”二字没有姓氏还颇刁钻,不太像凡人名字,大概是拜入仙门后改的。 第29章 鹫曲谦恭地作了个揖:“后辈不才,晚您十年。虽然师门并不显赫,但也是凭自己本事得尊长点头,领进仙途的。 “不似二姐你,看人家百草丹房不收就转投瑶光门下,死乞白赖地让朱雀长老破例。现在还摆出一副天之骄子的模样,你这亲传做得,真不心虚么?” 他说完,脸上带着深明大义的指责意味:“纵然你是我姐姐,如此行径,我也实在不齿。” 周遭有围观的百草丹房门徒眼见战火要烧到自家房檐,冷汗都出来了,连忙道:“怀师姐潜质不可限量,未能入我派是我派之损失,幸而如今在瑶光大有作为,没让明珠蒙尘。” 鹫曲听了对方急着撇清的马后炮,仿若听了场笑话,从鼻子里喷出一声轻嗤。 朱雀峰的内门弟子旋即帮腔:“英雄不论出处,百八十年的事了,现在翻这些旧账有什么意思。” “就是!” “哈。”他吊起眉梢,“好个‘英雄不论出处’看来你也知道她出身不光彩啊,正好百草丹房的人也在,怎么不问问她昔日择徒之年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才被人家拒之门外的?” 来的都是后辈晚生,哪里会知晓当年细节。 鹫曲:“你和你那个娘为了能被选上,服下了一堆旁门左道提升仙根的丹药,妄图蒙蔽仙尊,只可惜仙凡有别,这种不入流的小花招自然当场被识破拆穿。” “见百草丹房不要,就立马去求瑶光收留,为了修仙倒是能屈能伸,不择手段——” 他紧接着面朝周遭之人,“别说我空口诬陷,这桩丑闻至今还在民间广为流传呢。诸位若不信,大可下山打听打听。” 雪薇静等他讲完,并没有要否认的意思,只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年之事,是我母亲受人蒙骗……” 鹫曲突然打断,言词带着恶意,“到底是受人蒙骗,还是自己心甘情愿?别忘了,有一就有二,你娘本就不是什么干净的人,否则当年怎被我沈家扫地出门……” “沈师弟。” 雪薇眸色一凛,眉眼间少见地露出几分森然的锋锐,“斯人已逝,还请不要辱我至亲清白。” 瑶持心听到此处,总算想明白了这个“鹫曲”的来历。 记得从前雪薇刚拜入叶琼芳座下时,瑶光明就与她说起过个中缘由。 因为那一年并非瑶光山择徒之年,众长老也极少有收亲传的习惯,她正纳闷,怎么出门一趟,就带回了个瘦骨如柴的小姑娘。 说来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 因母亲受人构陷与侍从有染,六岁上下,母女俩就被赶出了家门。她娘也是个有气性的,顶着满城的闲言碎语给人洗衣做工,愣是一文一文攒起钱供女儿读书习字,只盼她将来能够出人头地。 但凡间世道,女孩子家的出路毕竟太少,恰逢附近的百草丹房开山收徒,怀夫人便起了送她进仙门的念头。 那时雪薇在药理上略有几分天赋,甚得丹房仙尊的青眼,可入选的弟子名额有限,而有天赋的人却不止一二,她娘爱女心切,又听了某个远方亲戚的游说,花高价买下了一副所谓大能炼制的药剂,扬言能助凡人及早修成仙骨。 这一帖药吃下去,就出了事。 测仙根的当天,得知真相后的怀夫人以膝跪地,求了仙人一路,恳请他能再给一次机会。 然而违反门规还在其次,那帖药竟相当歹毒,由于短时间内强提自身灵力,药效一过,对根骨近乎留下不可逆转的伤害。 根基已损,终生是无缘仙门了。 叶长老一开始不愿意松口要她,也是这个原因。 谁承想雪薇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秘法,竟拼着性命不要,硬生生把自己的根骨重新洗练了一遍。 此法就好比将全身的骨头一根一根拆下来刮去污秽,堪称千刀万剐。剧痛难当自不必提,哪怕侥幸成功,这把骨头也比不上从前的好用。 瑶持心当年听完这段故事就觉出其中隐有猫腻。 怎么那么巧就赶在测根骨前被人从中作梗;又那么巧,丹房挑走的新弟子里就有她爹沈氏家族里的一个兄弟。 不过往事已矣,是别人的圈套也好,不是也罢。 纵然带着伤痕累累的仙骨雪薇如今依旧出落成超群拔类的丹修,而相较之下那位入了百草丹房的沈氏兄弟就有些运气欠佳,据说某一年在除妖路上不幸陨落于大妖之口。 怀夫人一生望子成名,年纪轻轻却因病辞世,死后也没能得个好名声。 雪薇筑基后不久,还曾特地返回故乡还母亲一个清白。 “诋毁清白?”鹫曲轻描淡写地一笑,“若我没记错,你当年还亲自去旧城给你那个娘写了一篇澄清表文。真是有意思,做贼的说自己没干过,就是自证清白了。” 他把手一摊,一副要众人评理的样子,“都说清者自清,你那么在意凡尘俗事,岂不更证明你心里有鬼。” “你……” 怀雪薇刚要反驳,正在此时,奚临发现身边的瑶持心忽然动了。 “这位师弟。” 她嗓音清亮而秀澈,“在我瑶光山的地界上,说话可要三思啊。” 大师姐闲庭信步般地走出人群,每一抬脚,两侧的人皆自发地朝旁让路。 她袅娜纤巧地往对方跟前一站,身长好似无端拔高了好几尺,语气里都是毕露的锋芒。 第30章 “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撒野的地方。” 奚临的目光不自觉地轻轻一漾。 很奇怪,当她走到众人视线中的那一瞬,平日里愚蒙无知的废物气息便骤然敛去,姿态昂扬而明媚,正如那天去山门寻他时一样。 似乎真有一种独一无二的,作为大师姐的气场。 “是师姐……” 底下的小弟子们见她现身,立刻挺直了腰杆。 “我们大师姐来了!” 不管师姐本事如何,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拿出来还是很有重量的。 鹫曲把周遭的窃窃私语听入耳中,大概知道了她是瑶光掌门的闺女,到底收敛几分,不敢放肆得太明目张胆。 “哼,那又怎样?我是来赴玄门之约的,你还能赶我下山不成?贵派只是出了个场子,这大比可轮不到你瑶光山一人说了算。” “师弟说笑了。”瑶持心把雪薇挡在自己背后,笑盈盈道,“我派一向以和为贵,大比之期是绝对禁止私斗的,师弟尽管放心。” “不过归程路上就得小心了,出了瑶光山,外面凶险得很,不定有什么意外发生。” 她心想,林朔第一个摁死你。 瑶持心一面侧身将雪薇往回带,一面朝他皮笑肉不笑地补充,“都是修仙之人,逞嘴上功夫那是凡夫俗子的做派,要切磋大家不如场上见真招。” “好啊。” 鹫曲憋着一口气没发作完,怒极反笑,“我也想看看,贵派的朝元第一丹修究竟是旷世奇才,还是沽名钓誉。” 末了,又仰头一番环顾,装模作样:“看看这瑶光山教出来的亲传弟子,是不是真的名正言顺。” 瑶持心算是明白为何当年雪薇败给此人后,门派上下那么群情激奋了。 这段插曲她一点印象也没有,想来应该是彼时她并未绕远路,半道碰上了白燕行,与他去了别处。 “师姐。” 折返途中,奚临见她脚步比来时更快,眼神定定地好像在琢磨什么,忍不住便想起方才之举,“你那么堂而皇之的威胁对方,这样好吗?” “啊?” 瑶持心心里正装着别的事,闻声先反应了片刻,答得无所谓,“有什么不好,我爹说了,出门在外瑶光山的脸面绝不能丢,无论如何,输人不输阵,首先得在气势上压过他们!” 他对掌门定下的宗旨不敢苟同:“狠话放出去了,可你要是打不过呢?” “嘿嘿。” 大师姐一眨眼睛,“我只负责叫嚣,不负责打架,那是林朔的事。” 奚临:“……” 他就知道。 回到小院里,阳光还未过午,地上散着两节断枝。 瑶持心却没急着继续她今早尚未做完的功课,只坐在廊下兀自发了一会儿呆,随后忽然把奚临从树底拉了过来,摁着他在自己对面坐好。 “师弟。”她神情认真地问,“如果我知道那个小白脸的术法,你能教我一套打赢他的战术吗?” 假如说在此之前,瑶持心是为了大局而不得不拿下这场比试,那么现在她则是发自内心地充满了胜负欲。 极其希望能在场上风风光光地狠扇那鹫曲一顿。 奚临眉峰轻扬:“师姐不是说不负责动手么?” 她打了个哈哈,“那也要有备无患嘛,万一大比场上遇到了呢,提前应对着总没错。” 瑶持心是知晓自己抽签必定会抽中鹫曲,这一战在所难免,奚临虽不清楚内情,倒也并不十分奇怪,只当她与怀雪薇同门情深,一时要替朋友打抱不平。 奚临翻开名册,用灵气唤醒了鹫曲那一页的信息,上下扫了一眼。 “是个丹修……” 第12章 论道(十一)怎么,要送我礼物吗?…… 自古医毒不分家,修丹道的一向都会用毒,鹫曲也不例外。 好歹是曾经面对面交过手的人,哪怕没给瑶持心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象,但仔细想一想,多少还是能找回一点记忆。 当初似乎正因为这小白脸臧毒在暗器之间,开局满场跑,远距离朝她扔银针放冷箭,她顶了一会儿耐不住中毒太疼,没多久就喊停下场了。 所以鹫曲主要的攻击性术法应该是毒没错。 “除此之外,他好像还会画一些控制类的阵符,以及隔空点穴的手段。” 奚临:“隔空点穴?” 这一点她也是听来的,雪薇对鹫曲的那场比试瑶持心并未亲自去看,只因门派上下讨论得过于激烈,便或多或少知道了点前因后果。 丹修其实大多都是炼丹济世的大夫,未必精通战术,在如此一对一的比试之中,最大的优势是其惊人的自愈力。 他们若受外伤,会比寻常修士恢复得更快,可能刚挨上一刀,转个身就复原如初了。 据说那小白脸彼时隔着老远对雪薇比划了两下,不知怎的,她不仅伤势难愈,连当场给自己疗伤都不起效用。 即便是刚入门的修仙者,□□伤势的愈合速度也是凡人所不能及,可当天的雪薇竟束手无策。 他对此称是独门秘技。 而偏巧的是,鹫曲还扬言自己乃百毒不侵之体,雪薇用毒伤不到他分毫,最后生生是被他一点一点遍体鳞伤地耗去真元而败北。 这么看来,小白脸的术法简直把她克得死死的。 “不过对我没用。” 第31章 瑶持心暗想。 她本来就不依靠强大的体质,封了穴道也无所谓。 至于百毒不侵么……不挑带毒的法器就好了,反正自己又没有特别依赖的兵刃,用什么都一样。 “能禁制住丹修的自愈力,此种法术我还是头一次听闻……” 奚临却忽然沉吟不语,以指背压着嘴唇,重新翻看起鹫曲的履历。 “怎么了?” 瑶持心见他无端缄默,一颗心不由得高高悬起,只当是对方的强大超出预期,不安地问:“我是没有胜算吗?” 发现吓到她了,奚临忙收敛神思,捧着名册心平气和地放缓了语速:“也不是。” “他这般的‘特能’,若被丹修碰上恐怕会打得很艰难,但对你影响不大。” 不如说对方的能力仿佛天生就是用来针对丹修的,颇有点死穴的味道。 这样难得一见的仙根,怎么屈居于一个不入流的小门派里? 大师姐没有那么多心眼,得到他认同就立刻安心不少,一面说着“那就好”,一面兀自思量是否需要更换法宝。 “既然对方擅用毒,那我带上避毒珠岂不是能轻松压制他了?” 青年支着脸仍旧翻阅名册,“带是可以带,但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丹修调配的毒不讲究见血封喉,大多是一层层往上堆叠,中毒不深之时避毒的器物尚能抵挡,一旦他多次得手,越往下就不是靠外物可以招架的了。” “有的毒可麻痹四肢,有的毒如万蚁噬心,还有的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奚临条条列举,听得瑶持心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所以对付丹修得速战速决,尽量不给他们动手的机会。许多人会特地去提升五感,放大痛觉,磨砺对疼痛的忍耐力,以便适应扛着剧毒交战。毕竟毒性也有深浅……” 他话语刚落,对面的人星眸流光一亮。 “好主意啊,我也来试试!” 奚临当即脱口而出:“那个很……” 大师姐已经斗志昂扬地开始翻找她的法器百宝箱,嘴里念念有词,“这种修炼方式我从前听谁提起过,叶长老好像还给了一瓶药丸,就是不知道放哪儿了,应该是在这,唔……” 他看在眼中,没出口的“疼”字便随着吐息浅浅地消弭了。 奚临能感觉得到,师姐对于今年的玄门大比有着超乎寻常的执著与干劲,尽管好奇缘由,但他终究未敢逾越。 青年的手指在名册里蜻蜓点水地一拨,随意掀了几页,竟翻到了瑶持心的履历。 眼前浮现出一张鲜丽明艳的脸,笑得可谓耀眼生花。 尽管有着响当当的家世背景,这位大师姐的实战经历却仅寥寥几笔,颇为不忍直视。 他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去,不经意地落到了底下的出生年月上,奚临盯着那排工整的小楷,神情微微一顿。 瑶持心才把药瓶子从须弥境最底下捞出,就见他突然问:“师姐,你是五月初五生?” “是啊。”她正在摆弄丹药,闻声神采飞扬地调侃,“怎么,要送我礼物吗?” 奚临没接这句话,“什么时辰?” “午时哦。”她眉梢间飘出了一抹小得意,“师姐是八字纯阳命!嘿嘿,少见吧。” 当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八字为纯阳时便是天生纯阳体质,少见是一回事。 奚临一语不发地合上名册。 对他而言,还有几分难得。 余下的两日很快就过去了,在瑶持心不眠不休地奋战了几个昼夜后,她这场临阵磨枪般的修炼之旅总算迎来了终途。 玄门论道正式开场的第一日是个不算明媚但十分爽朗的大晴天。 清晨,当瑶持心换好衣服走出院门时,她头一回感觉到了紧张,这紧张并非直面大庭广众的怯场,更是一种心里没底的忐忑。 一方面她担心自己赢不了鹫曲,无法改变排名的结果,还是让瑶光山与北冥剑宗结成了同盟;同时她也担心好不容易拼命努力了一回,发现竟是原地踏步的一场空。 那她该有多难受啊…… 在找到奚临之前,瑶持心理所当然地认为,七天时间里只要好好修炼就一定能一飞冲天,脱胎换骨。 如今真的搏命了七日,她又犹豫地怀疑起来。 这么短的时日真的够吗?她真的和七天前不一样了吗? 真的,能挽救瑶光于万一吗? 如果依旧被人家打得抱头乱窜,怎么办呢…… 如果,如果…… “师姐。” 瑶持心蓦地惊醒回神。 奚临从繁花满枝的灵树下走过来,视线若无其事地从她紧攥着衣袖的手指上一触而放,貌似漫不经心地开口。 “玄门这套划分修为境界的规则之所以能沿用数千年,定然有它的道理。 “引气入道,筑基塑骨,朝元立心。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至少在这场大比里,你与他们的仙骨等级是一致的。 “不用怕,旁人能做到的,你未必不行。” 他只短短几句话,却不知为何,极大地调动起了瑶持心的情绪。 大师姐的胸口莫名跟着热了起来,满脑子迷雾般的挣扎一息间荡然澄净,她无缘故相信他的判断,好像师弟的态度是一把精准的量尺。 他说她行,她就一定可以。 第32章 瑶持心得到安慰的瞳眸光彩熠熠,仿佛行将赴考的学子,忍不住带了点央求的意味:“师弟,那你会在下面看着我吗?” 奚临不由脸色柔和了几分,微一点头:“会。安心去打吧。” 她嗓音清脆得掷地有声:“好!” 正当瑶持心重新拾起信心要往外走时,奚临神情踯躅片晌,又扬声叫住:“师姐。” “轮到你上场之前,记得把灵台打开。” “啊?”此话没头没脑,她不明所以:“也不入定,打开灵台做什么?” “这个你不用问,打开就是了。” * 瑶光山召开玄门大比的地方在西北面的“试炼之峰”,是一座被剑气拦腰削断的大山,中间一片光滑平整的空地。 瑶持心御剑在两侧的悬浮山石上落下,气喘吁吁地汇入人群,照例被看谁都不顺眼的林大公子劈头盖脸一番挑刺。 周遭这些悠悠浮于半空的石头上所站的都是此次参加大比的各派朝元精英,而断峰台下则挤着前来观战的弟子们。 向阳殿里笨重的九钟搬到了此处,雄伟壮阔地矗立在正中央,上一届六大仙门的长老则分列围聚于大钟之旁,恭恭敬敬地各自见了礼。 首轮比试,要从百名弟子中间选出五十个,一共五十场交战,少说也要打两三天。前期这种程度的切磋尚不足以惊动各家掌门,于是都靠长老们盯着,每两个人起一个结界,同时能比试三场,若遇着人多,五六场也是有的。 九钟“嗡”一声被长老级别的灵力撞响,陆续往外吐出编号,许是碰巧抽中某个备受瞩目的修士,断峰台下的气氛很快活跃起来。 瑶持心遥望着结界里已经开始交上手的道友,不自觉地合拢五指。 她只记得是今日上场,却想不起是早晨还是下午,就那么望眼欲穿既盼又忧的盯着那九口慢吞吞的大钟。 日升中天,山头吃饱了没事干的祥瑞都在袅袅白云间穿来飞去地凑热闹。 他们家负责盯场子的是那位惧人如虎的玄武峰铸器长老。 长老姓殷,饶是此等抛头露面的场合依旧披着他那身从头罩到脚的兜帽长袍,像不像好人不好说,反正远远看去已经不太像个人了。 一场比试正落幕,大长老仔细捏着他的兜帽,拂袖敲响了九钟,低哑着念出钟身显现的序号: “天字乙亥。” 瑶持心精神陡然一振。 殷长老看了她一眼,只听对面的丹房长老敲响了另一面大钟,朗声报名: “天字庚寅。” 百丈开外的浮石上果然有个熟悉的身影活动着筋骨走出来。 “请两位师侄带好各自的名牌进场比试。” 很好。 大师姐星眸流光,唇角轻轻上扬。 如她所料。 当发现应战的另一方是鹫曲时,旁边的怀雪薇即刻转头,神色诧然地朝她瞧去。而断峰台下的奚临同样微微皱眉。 居然真的抽到了这个人。 他目送瑶持心翻身一跃踩着剑气,动作利落笔直地没入结界之内,心下暗暗奇怪。 记得师姐曾不止一次问过自己,遇上此人要如何应对。在向阳殿外争执发生前她就问过,回来之后又详细地咨询了战术。 奚临若有所思。 是巧合吗…… “想不到我竟抽中了师姐你啊。” 鹫曲今日换了套轻便的紫衣,在略高她几许的地方意味不明地笑,“看来我大比的开局运气还真不错……哦,我是说有缘。” 前天让瑶持心几句话震慑住之后,他立马去查了一下这位大师姐的底细。 瑶光山的掌上明珠声名在外,了解下来就知道她是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没什么能耐。 鹫曲正愁当天吃的瘪无处讨还,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痛快让他找,巴不得狠施一通手段,不仅要她丢尽脸面,更要她吃尽苦头才好。 “师姐那日的话实在让人受益匪浅,我还没忘呢。叫什么来着——” 他装模作样地思考,“‘要切磋大家不如场上见真招’。” 瑶持心抬头注视着对手只凝眸一言不发。 “这是老天爷都想要我亲自来向师姐你讨教啊……” 他握拳于手,亮出指尖细细密密的毒针。 “当”的一声,与尾音撞作一片。 古老的钟响朝四面涤荡开。 在鹫曲行将发难时,她眉梢一展猛地动了。 那一把淬毒的银针撒下去的瞬间,丹修只觉眼前闪过一道莹白的光,旋即扑面而来的是冰冷的寒气。他轻盈地避开与脸颊擦肩而过的危机,用手指拂了拂残余的灵气碎屑。 鹫曲:“冰渣?” 好似是为了他印证猜想,瑶持心在那头握着刀原地划开一道风,大片碎冰组成的冰阵立刻冲他袭来。 此刃名“琼枝”。 是奚临替她挑选的法器之一,外形类似唐刀,细长且轻巧,有凝水成冰之能。 武器她还是更适合用这种轻便的,但先前的绿竹杖杀伤力不够,这把就恰到好处。 同样是大范围的招术,毒瘴当下被冰阵抵消了不少。 一开场就摊底牌,好像是这位大师姐一贯的打法。 悬石上的林朔因见是她,便抱着胳膊往结界里投去一眼。 瑶持心打架没什么看头,横竖就是法宝一扔,灵力全开,啥也不管,蛮力压不下去就认输,毫无观赏性可言。 第33章 他原本对这场战局兴致缺缺,但见雪薇不知为何瞧得十分认真,于是也就耐起性子跟着观望起来。 大师姐果然不负众望地正在上蹿下跳躲暗器,间或用那柄雪亮的刀放两道冰箭,看不出有什么长进。 “师姐别总跑啊。” 鹫曲仍旧有条不紊地铺开银针与毒雾,“这样打着多没意思。” 瑶持心并未搭理他,在结界里翻滚得像只野猴。 师弟曾说她战绩不佳,实战经验缺乏,这种致命的短板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通过修炼弥补上的。 是她最大的劣势,也是优势。 “所有人都觉得你实力不足,觉得你弱,那你就弱给他们看。 “轻敌是你能利用的唯一条件。” 第13章 论道(十二)她和师弟灵魂互换了?!…… 在局外人看来,这一场俨然是鹫曲单方面压着瑶持心打。 然而实际上……实际上也差不太多。 大师姐的“琼枝”尽管威力无穷,但她毕竟才认真练了不到七天,再厉害的法宝也仅发挥了不到四层的实力,比起鹫曲驾轻就熟的暗器,她能挡住就不错了,要抽空还击着实有点为难。 因此小白脸只稳坐钓鱼台,专心布置他的毒瘴,时不时躲两下冰刀,连脚都没挪动几步,模样堪称游刃有余。 鹫曲虽然烦她到处乱跑,可心态比瑶持心自如得多。 他不怕费事,耗下去的时间越长对他越有利,毕竟周遭渗入空气里的毒已渐渐浓了,她瑶持心有本事就躲上个十天半月,届时即便化境大长老来也能腌入味。她若还能如现在这样活蹦乱跳,那他敬她是条汉子。 初初交手,瑶光山大师姐的实力未曾超出鹫曲的预期,甚至可说是弱在了他意料之中。 随着瑶持心绕着结界满场乱窜,毒雾也跟随她铺到了第二层。 奚临的分析相当准确,对上丹修果然只能一鼓而擒,否则的话…… 就在这时,瑶持心落地后猛然听到脚下有踩水的脆声,她猛地一低头,看见足下不知几时竟有一滩颜色不明的毒液。 这毒液粘性十足,宛如实质。 鹫曲在高处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 那滩粘液便顷刻化作绳索状,“啪”一把缠住她的小腿。 瑶持心当场摔了个大马趴,还没等她爬起来,背后的冷箭接踵而至,正中她后心的位置,深深没入皮肉里。 奚临瞳孔骤然一缩。 小白脸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他手里的暗器,有一下没一下地抛起又接住,“都告诉过你别那么急着跑了,还得花功夫逮你。” “我的毒能侵蚀五感,眼下师姐再想逃可没那么容……” 他尚未说完,就见瑶持心五指握住背后倒插的暗器,动作半分不带凝滞地拔出了小箭,随后居然故意回头拉了拉衣襟,笑得挑衅又冰雪无邪,朝他展示脖颈上一颗漆黑的珠子。 午后的日晖流光溢彩。 “避毒珠。” 场外的林朔好整以暇地点评道,“她还知道带这个呢。” 就在这时,大师姐足尖一点原地大转身,她没急着去解脚上的束缚,反而朝空扔了一道符。 符文一经灵气催动,立时朝四面八方喷出火焰,攻击性明显比“琼枝”更高。 鹫曲连忙矮身抵挡。 流星雨般的烈焰落到满地未及消融的碎冰山,登时“滋”的冒出白烟。 方才瑶持心挥了一路的冰,此刻转瞬被火团浇得烟气弥漫,整个结界宛如烧开了水的喷壶,云掀雾绕,一时竟让两位长老都瞧不清其中情况。 裹着兜帽的殷大长老在漆黑的袍子里轻轻侧头,像是有些稀奇。 林朔难得高挑起眉,颇为意外:“嚯,法器用得比之前顺畅了不少嘛。” 彼时邻近的浮石上,同行的道友们皆在关注着其他两场战局,白燕行却独自退出了人群,望向那白雾缭绕的结界中心。 墨玉般的瞳眸倒映出烟气里女子模糊的身法。 和他拿到手的情报不太一样。 瑶光山的这位师姐比情报所预计的撑得更久,甚至,还有点小聪明。 而在此刻所有注视着瑶持心的人中,只有奚临一个微不可见地牵起嘴角。 当鹫曲用银针清扫干净战场时,大师姐已借着氤氲的雾气挣脱开了足底的毒液,接连往此处甩了两道冰风。 不疼不痒,但侮辱性极强! 饶是小白脸先前想换着花样戏耍她,这会儿的耐性也到了极限。 从头到尾瑶持心只会撒丫子乱跑,她明明看上去如此不堪一击,自己却偏偏摸不到一根头发。 尤其方才她那个轻蔑的眼神,十足十地激起了他的胜负欲。 鹫曲好久没打过这么憋屈的架了,一心只想快点让对手去死。 瑶持心惊险地躲过一记暗器。 目前为止,除了刚才那发冷箭外,鹫曲还没有击中她一次。正因为觉得她无能,他潜意识里便认为压着她打理所当然,这场比试应该是轻松写意的,而如此持续地落空必然会让他愈发急躁。 愈发地,想要压制她。 ——人在冲动恼怒时会失去理智,激将法不怕老套,就看你怎么用。 幸而有了上次向阳殿外的口角,大师姐发现他的对手明显比第一次更容易激怒了,整个人就是只暴躁的河豚。 第34章 随便丢个眼色就能使其怒不可遏。 他现在急着想在势头上占到上风,那么所用的术法必定会渐次趋于猛烈,不会再有所保留。 一个法阵堪堪落在瑶持心脚边,她差点陷进去,悬而又悬地将身体偏了小半寸,胆战心惊地避开。 还不够。 她心道,这还不算小白脸最厉害的招式。 记得那日瑶持心问奚临,要怎么胜过鹫曲时,师弟在分析了一干战术之后忽然问她。 ——“师姐,你觉得自己所有术法之中,用得最好的是什么?” 她想了想: ——“我可能,御剑还算快?” 老爹曾言,打不过至少要会跑,因而她把逃生这项技能练得颇为纯熟,毕竟这也不需要太高的技巧。 瑶持心自觉她的御剑水平是唯一能和林朔相提比论的,尽管并非顶尖,但多少尚能拿出来见人。 否则仙门同道们也不会在她别无长处的时候,勉强称一句“扶摇大师姐”给她挽回点尊严。 师弟于是道: ——“好,那你就跑吧。能跑多久跑多久。” 毒液、毒瘴、暗器、阵法。 到现在她也差不多看明白了鹫曲的套路手段,周围的毒瘴是辅助,先用阵将人禁锢住,而后趁对方动弹不得之际祭上暗器。 又一个阵法企图去擒她衣裙的边角,瑶持心几乎是咬着牙在发力。 避毒珠虽能扛上一阵,但周遭空气里的毒渐次浓郁,简直都能闻到那股阴森森的潮味儿了,她哪怕再能跑,到底不能无休止地保持全盛状态。 鹫曲显然被她溜出了火气,放符阵的速度越来越狠也越来越快,发了狠地要抓住她。 那背后的法阵竟都露出了五指的形态,沿途不住朝前扣去。 毒雾对灵力的影响终于后知后觉地侵蚀到了四肢,瑶持心再要闪避已经迟了,甫一捕捉到她,小白脸便发疯似的一口气往上叠了五个阵,四面八方天罗地网地将她困在其中。 耳边传来他总算得手后的怒意与欢悦,“怎么,你们瑶光山的人就是不敢与对手正面交锋吗?” 说话间,鹫曲冲她撒了一把黑压压的暗器,小白脸这一出手恐怕倾尽家当,只想将她扎成刺猬。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瑶持心试了下确认这阵着实牢固,旋即一回头,在毒箭行将近身前,朝高高在上的丹修露了个笑。 那笑容堪称甜美,确有几分惊艳八荒的容色在其中。 一直以来被她有意藏着的右手徐徐摊开,瑶持心不紧不慢地挺直了腰背,当着他的面拍了拍自己。 鹫曲没看清她手上戴了什么,却已本能地感到了一股毛骨悚然的不妙。 他只当是厉害的术法,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便跑。 瞬间,他身形一闪。 下一刻,高处的小白脸便与牢笼里的瑶持心交换了位置。 白燕行微微一怔。 林朔:“阴阳缠丝手!” 怀雪薇欣慰地情不自禁双手合十。 置身于人群间的奚临目光倒是透着意料之中的从容,嘴唇近乎抿成了一道分明的线。 瑶持心在半空迅速以手结印。 缠丝手按照师弟此前的说法,是用来迷惑与误导敌人的,这确实是个能声东击西的仙器,她也学了好几种实战的套路。 但瑶持心对自己心知肚明,她未必比得上奚临的临阵应变能力,如果遇上机敏的敌手还不定是谁骗谁。 何况更不知这个鹫曲是否清楚缠丝手的功效。 如果他也知道呢? 再三斟酌后,她果断放弃了用此物来佯攻,决定以它来打个出其不意。 所以从一开始,瑶持心就刻意隐去了这件法宝的存在。 让鹫曲误以为她带的法器都是攻击性的,让他以为冰火制造的白雾只为了来脱困,而不是借碎冰瞬移到他身后偷鸡摸狗。 这件护手只能用一次。 被他看出用法,或许就很难再出奇制胜了。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瑶持心此刻扔出了她的最后一件法器。 这是大师姐全部收藏中实力最顶尖的秘宝,从前乃瑶光明的护身器,据说出世便有排山倒海之威,只是常年不怎么待见她,时灵时不灵的。 瑶持心犹豫了许久,却依旧还是挑了它,希望大佬不要在这种紧要关头耍性子。 她咬咬牙,磅礴的灵力一掌拍向法器。 从换身到奇袭,这一套结印手法接得之行云流水,看得底下的林朔都暗暗叫了声好。 谢天谢地,法器很给脸面,十成的功力分毫不减地打了出去。 鹫曲正处在被自己阵法困得脱不开身的险境里,迎头先遭遇了一波他适才对瑶持心撒下的暗器大军,狼狈地左支右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迫人的灵气漩涡便挟着摧枯拉朽之势朝他一路卷了过来。 两道攻击的间隔实在太短,他就是能解开束缚也避之不及。 如此级别的术法,即便有结界压制,正面吃上一击少说也得重伤,大师姐把全部身家都赌在了这一招上,亲眼见那漩涡吞没了牢笼中人,就知晓这一局已经稳赢了。 她真的凭自己干掉了瑶光山危途上最大的敌人!……之一! 瑶持心顶着狼狈的一身破烂衣袍正要高兴,几乎是同时,断峰台下的奚临和白燕行脸色蓦地一变。 第35章 林朔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一条漆黑的长鞭破空直逼云霄,低啸着扫开了厚重险恶的阴云。法器打出的漩涡散去之后,阵中的鹫曲居然毫发无损。 小白脸约莫是正面吃了一记飓风,束发的玉冠不知吹去了何方,整个人披头散发,眼露凶光,紧咬着牙关,神情竟有些气急败坏。 瑶持心当即就愣了。 她确信自己刚才那招没有打空,绝对实实在在地砸到了对方脸上。 再不济也该杀他一个体无完肤啊。 难道她又半道出了什么岔子…… “哈,没想到吧,师姐。” 已经解开禁锢的小白脸面目癫狂嘲讽她,“我是天生的刀枪不入之体,这点招术还奈何不了我!” 瑶持心甚至顾不上惊骇,满心只有混乱。 怎么是刀枪不入? 他当年不是亲口说自己是百毒不侵的体质吗,为什么现在变成了刀枪不入? 天生既百毒不侵又刀枪不入的是何等神通?那还是凡人? 随后她又漫无边际地想,刀枪不入是怎样的刀枪不入,朝元境界内无敌手?长老来了能砍动他么? 瑶持心实在太凌乱,以至于有好长一段时间她竟然停在半空里发呆,直到脑子里突兀地传来一个着急的声音: “师姐,往后退!” 她还在寻找自己的脑子,长鞭却蛇信般吻过侧脸,清晰而凌厉地留下了一道豁口。 外翻的皮肉因为毒素而未能立刻愈合,刺痛总算让她回过神。 怎么好像听见奚临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开口:“师弟?” 不对,那话似乎是直接响在她灵台之上的。 此刻握着鞭子的鹫曲踩在阵法的残余废墟处借力一蹬,气势汹汹地朝她杀过来。 浮石上的林朔龇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声轻“啧”。 而瑶持心的耳边依旧传来师弟冷静地回应: “师姐,保持灵台清明。” 她正一脸茫然的:“啊?” 忽然间觉得自己的神识被什么东西触动了,眼前有那么一瞬花成了五彩斑斓的混浊,然而也只有一瞬。 瑶持心再抬起眼皮时,懵懂地发现自己在这么片刻的功夫里似乎又挪移了位置。 她以为是对方的诡计,忙仓皇调整好备战姿态,然而很快大师姐就意识到,她不仅不在原来的地方。 甚至…… 跳出了结界之外。 站在断峰台下! 瑶持心震撼地一仰头,目瞪口呆地望向结界里那个本该是“自己”的身体。 不对,我怎么还在那儿? 那我现在是谁…… 大师姐上下摸了摸,拍到一副平坦却结实的胸膛。 她双目都瞪成了铜铃。 好像……不,不是好像。 她和师弟灵魂互换了?! 第14章 论道(十三)不学无术的大师姐硬生生…… 悬在高空的奚临显然比瑶持心适应得更快,迅速接管了她的身体,拔出“琼枝”先用刀背挡了一记毒鞭,随后手法娴熟且沉着地朝下一划。 冰雪凝成的尖刺噌噌然拔地而起,既攻且守地沿着结界场铺了里三层外三层。 不动声色关注着战局的白燕行心下微诧,他分明从那举重若轻的一个手势里,看出了一丝来自剑修的锋锐无双。 人群中穿着外门弟子青衫的瑶持心正在惊慌失措,分明还没从大变男人的震撼中走出来,简直要疯。 这是什么闻所未闻的功法? 她被夺舍了,还是被附身了?是灵魂出窍,还是灵台入侵……话说回来“自己”身材真好啊,摸上去手感不错。 奚临:“……” 瑶持心耳畔听到一息隐忍的轻叹,紧接着响起了青年熟悉的音色。 “师姐,你冷静一下,我有点集中不了心神。” 她先是脱口奇怪:“可我没说话呀。” 随后又新鲜得不得了:“师弟,是你吗?” “这是什么?传音?大比场上能传音吗……” 奚临应了一声,侧头避开一把毒针,用神识安慰她:“你我二人的灵台现在连通着,你用着我的肉身,别露馅了。” 而后他调转目光,神色无端冷肃下来,盯着前方:“这个鹫曲有问题。” 瑶持心:“什么?” 由奚临接手后的大师姐明显比她本人从容稳练得多,尽管用的依旧是瑶持心自己的内息真元,也依旧是那几件法器,但就是比她更灵活自如。 冰刀与火符交替使用,缠丝手来回换身,控制、扰乱、借力打力,一气呵成,几乎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连半块碎冰都能被他利用起来,有条不紊地打得步步紧逼,只片刻的功夫就把鹫曲压制得根本还不了手。 不知内情的林朔在场下看得眼花缭乱,只觉瑶持心似乎在某一刻身手一式比一式敏捷了,法器衔接得之巧妙,竟有神鬼莫测的意味。 鹫曲在此之前仅觉得瑶持心比预料中的棘手,滑鱼一样奸诈诡谲,可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无法对付,然而就在这当下,对面的女人无端变了气场,岂止是棘手,近乎让他无从招架,仿佛越战越勇。 奚临起初从瑶持心口中听到此人路数就感到奇怪。 丹修自身的疗愈力是年复一年从尝百草中磨砺出来的,就好比凡人十年如一日地锻炼体魄,也会健步如飞一样,这与术法高低全然无关,真的能被人轻易禁制住吗? 第36章 他那时便隐隐生出些许违和之感。 直到方才瑶持心那一招下去落空的某个瞬间,他捕捉到了一点微妙的异样。 当鹫曲右手拉住前襟时,女子纤细的手臂劈山分海地一挥,银白修长的冰刀旋即划出道极其圆滑的弧。 成千上万的冰渣乍然形成暴风雪之势卷荡在他身周,鹫曲哪里跟得上他的速度,根本回护不及,只顾得上挡住头脸。 那在风暴里飞扬的衣袍被化作刀刃的碎冰“呲啦”割开,胸脯正中央赫然露出一只人的眼目。 瞳孔还在不安分地朝四周拼命转动窥探! 奚临眸色不经意地一暗,随后借着瑶持心的身体朝两边维持结界的长老喝道:“‘涕邪眼’,你们还在等着看什么!” 这话一出,那两人皆是一愣,罩着兜帽的玄武长老反应极快,袍袖一翻就朝鹫曲抓去。 他一嗓子将原本对此处战局兴致缺缺的围观弟子都吸引了过来,场面即刻沸腾。 涕邪眼,听名字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眼睛。 有学识渊博的师兄师姐便给小辈们讲起由来,据说这是在邪修之间流传的术法,将别人的眼珠以某种手段嵌于自己体内,就能夺取并拥有眼目主人的修为能力。 总的来说是既伤天和又违天道,被正经修仙一派所明令禁止的阴损邪功。 想不到这个小白脸贼喊捉贼,叫嚣着别人的地位来路不正,自己倒是个耍邪魔外道的好手。 十年一度的玄门大比竟有人在长老们的眼皮子底下作弊,这是何等的胆大包天!委实百年难得一见。 众修士们看热闹的凡人之心不死,情绪高涨得很,开始争先恐后地挤到瑶持心的结界下,想目睹这旷世难遇的一幕。 “猖狂的邪修是谁?是那个男的还是旁边的漂亮姑娘?” “这不是瑶光的大师姐吗?” “什么?”有听了半截的路人问,“瑶光山大师姐干的?” “……你什么耳力!” 四下里吵得不可开交,而此刻的瑶持心却无暇在意小白脸究竟是有几只眼,她站在断峰台下,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高处,那个轻灵的人影之上。 这还是她第一次以旁人的视角看自己。 结界中的“她”得心应手地化解着鹫曲的每一次攻击,不时还会抽空辅助两位下场的大能,堪称井井有条。 法器到了奚临手里都仿佛被千锤百炼过,使出来的威能可见一斑,连老给她使绊子的秘宝都听话极了,在他面前服服帖帖,灵力稳定又精准,老实得真如一件沉淀经年的仙物。 那身姿映在瑶持心瞳眸中,随着她的眼光轻轻流转。 乌发高束的女子眉眼清冷内敛,透出几分渊渟岳峙的宗师之气,神情好像永远波澜不惊,再大的劫难当头也能临危不乱。 不同于五官容貌凸显出的美丑,那是一种源自于实力和气质的美,美得不可方物。 这般的自己,虽陌生却带给她强烈的吸引力与新鲜感。 瑶持心忽然无限憧憬地想。 终有一日,我也能变得那样厉害可靠吗? 两大长老出手后,奚临就不必再主攻了,到底是化境大能,很快三下五除二地控制住了鹫曲。殷大长老人狠话不多,五指如爪直接一招掏心窝子之术钳进小白脸胸膛,将那只四处乱看的眼珠抠了出来扔在地上。 落地时竟有几缕灼热的黑烟伴随着“滋啦”声从其中升腾而出,瘆得人头皮发麻。 鹫曲被反剪着双臂,此刻已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挣扎叫嚣道:“这‘玄门论道’我不参加也罢,左不过是你们几家联合欺负我等小门小派!装模作样打着什么众生平等的旗号,笑死人了……放开我!” “你们既非我派长辈,凭什么抓我?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 隔壁丹房的长老闻声更加重了些许力道收紧他周身桎梏,语气公事公办:“小子,玄门大比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自家的孩子没教好,出门在外就别怪旁人不留情面,九州八荒里没你那么多亲戚——放心,会有机会见到你家掌门的。” 他压着人放开了周遭的结界:“若不想吃苦头,我劝你最好老实一点。” 幸得道友帮忙放狠话,殷大长老就轻松得多,藏在兜帽里勤勤恳恳地负责善后。 场下沸沸扬扬,人们皆对着那被带离断峰台的鹫曲上议论不休,只有奚临背对而立。 大师姐的背影挺拔飒爽,倨傲端庄,俨然一副浩然正气之态。 而在万千视线未曾留意到的地方,奚临垂下眼睑,长久凝视着地面仍在好奇观察世界的那只眼珠。 它正发出“叽叽”的响动,没有情绪,恍惚也不带悲喜,听着好似某种鼠类的鸣叫。 * “那只眼睛应该是能使所有术法当场失效,他所谓的‘刀枪不入’不过是个幌子,现编来唬你的罢了。” 傍晚,瑶持心的小院里,奚临仍旧与她对坐于回廊檐下。 “人和眼珠如今都已被几位长老带走,余下的大约就是详查此物的来路,问责掌门,这一届的大比资格是不用想了,以后多半也难说。” 瑶持心若有所思地点头。 现在回想起来,倘使昔年鹫曲对雪薇用的是同一招,那么他口中声称的“点穴神功”“百毒不侵”恐怕也是为了遮掩此物装腔作势。 第37章 遇到丹修就说自己能点穴,换作别的就变成了刀枪不入,全然是根据对方的术法来编造能力——好阴险的一个男人! 大师姐不由奇怪。 前六的对局各派掌门都会亲临观看,这么多大能在场,竟没一个看出端倪吗? 瑶持心问:“他的小把戏,长老们怎么没发现呢?” 他回答得模棱两可:“大能多是靠灵力灵气分辨妖邪的,严格来说,只要眼睛的主人并非邪修,高手未必会往此处想。” 原来如此。 她一副受教的表情。 看样子这也是仅能用一次的底牌,毕竟能力编好了就不便再更改,否则容易露馅。鹫曲八成是想留着等遇上高手再亮出来,哪知开场就被她激得原地崩溃。 哈,真是报应。 “所以。” 奚临顶着大师姐那张高贵冷艳的脸,终于忍无可忍地皱眉,“师姐什么时候能把身体还给我?” 一旁的瑶持心闻言回头,手里还捧着两团火焰。 自从她意识到两人互换后各自可以使用对方的能力,就盘弄起了奚临的各种术法,玩得简直不亦乐乎。 “师弟,你会的东西好多啊!符、法、剑、阵,还有什么……” “喔——这个有趣,过年能当烟花放,肯定很漂亮。” 不学无术的大师姐硬生生把寡言冷峻的小师弟塑造成了个二百五。 “剑修的力气居然这么大吗?我感觉自己现在力能扛鼎,徒手可以把整座山扛起来。” 她在院中这里摸摸那里搞搞,稀奇得不行,“这么好用的术法我能学吗?我还想玩一玩林朔和雪薇的……对了,老爹的修为更高,换过去不知道会有什么体验!” 想想就很刺激。 奚临无奈地摁着眉心:“不是谁都能换的,涉及到神魂,得双方一为纯阳,一为纯阴体质的同时,在灵台互相敞开的情况下才行。” 因此瑶持心一走出试炼峰就直接把灵台关闭了——大师姐平日学什么领悟都慢,这时候倒很会举一反三——他现在除了把她望着,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何况这到底不是能见光的术,你作为仙门正统,最好还是别用。” “哦……” 瑶持心深感遗憾地拖长了腔调,而后索性放开了灵力,“那我更得借这个机会玩个够本了!” 奚临:“……” 师弟只能一路追在她身后发愁,怕她控制不好自己的真元,又怕被旁人撞见,“师姐,别玩了,如若让长老知道,你也会被取消大比资格。” “嘿嘿,没关系。” 瑶持心暗道,反正她的任务是干掉鹫曲,再往上她肖想不了,之后的战局便无所谓胜负,取消就取消。 “先借我一会儿嘛,我的身体也在你那儿啊,你可以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师姐还不够美吗?仙门第一大美人呢!” 她露出两排细白的贝齿笑盈盈,慷慨大方,“正要谢谢你这些天帮我,这个就当是回礼,不错吧?” 奚临对着自己的脸一阵难以言喻:“……不用了。” 他们交换的是神识,修为不随神识走,故而各自的实力仍在原本的肉身之中,瑶持心能觉出奚临浑厚而凝练的真元,没她那么浮躁喧嚣,整个人仿若进了一间安静祥和的房,说不出的熨帖。 大师姐还想试试剑招,兴致勃勃地要去抽腰间的佩剑,“让我来看看剑修的剑气打出来是什么样——” 手尚未碰到剑柄,出乎意料地,掌中竟自发地幻化出了一把古拙的青锋。 瑶持心刚握住,就觉指间灼热刺痛,恍若有一股力量将她的手弹开。 长锋应声而落。 “怎、怎么这么烫?” “因为是本命剑。” 奚临慢吞吞走上来,弯腰拾起持于手中。那剑果然和他相安无事。 “会认主的。” 大师姐并不知道这些,因为本命法器不是什么人都能有。 需要天赋异禀,或冥冥中与天道契合,有所悟之人才会在修行中萌生出自己的法器。 有别于铸器师打造的法宝,这是真真正正独属于修士本人,与之心意相通,甚至可以说是其神魂的一部分。 会随主人同生同死。 瑶持心就没有,毕竟她既无天赋,又无“所悟”。 大师姐刚才还吵着闹着要撒欢,忽然间就安静了下来。 明明长久以来最大的心愿是赢得第一场比试,为此曾无所不用其极地想了许多昏招,可真正达成了目的,瑶持心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悦,更没有卸下重担后的轻松。 她赢得那样惊险,而且用尽花招,如果不是奚临,就算鹫曲自身并不光明正大,凭她也根本瞧不出端倪。 倘若她能有出息一点,便不至于束手无策只能以这种迂回又冒险的方式捍卫门派。 她甚至连镇山大阵都开不了。 而同样是自己,同一副牌,即便修为烂得没眼看,师弟依旧能翻云覆雨,打得精彩纷呈。 所以困住凡人的,从来都不是根骨。 奚临收剑入鞘,见她情绪无端有些低落,不自觉地探问出声:“师姐?” 他沉默着猜测了一阵,旋即往佩剑上打了道符咒,重新递回去,“剑柄上我加了禁制,现在用不会被烫到了。” 然而瑶持心却没有接,反倒将他握剑的手摁了下去,眼神无比认真,“师弟,若我还想修炼。” 第38章 “你能不能再教教我?” 第15章 论道(十四)你难道不想看看,你的大…… “这一次又想赢几场?” 总算要回自己肉身的奚临活动着臂膀的筋骨,有点习惯了她的异想天开,“我先说好。” “五十以内的高手大多身经百战,不是你随随便便苦练一两日就能应付的,要做好失败的准备。” 谁料瑶持心却道:“我不是为了大比的名次。” 她神采奕奕,“我是自己想要修炼的,想重头开始稳扎稳打,不依赖丹药外物的那种。” 奚临的眼角微微睁大,他好像有片刻的失神,然后才不解地开口:“师姐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当然是为了活下去,避免被人一剑捅死。 不过个中因果不便对他明说,于是瑶持心退而求其中,选择了屈居第二的理由:“因为被师弟附上身后的我真的飒爽极了,超凡脱俗,风华无双,我好喜欢!” 奚临听完就愣了一下,不太自然地侧头,将鬓边的碎发拂到耳后,似乎是借此短暂地平复眼底的情绪。 等他转过眼时,已没事人一般不紧不慢道:“太宽泛了,修行也不能漫无目的地开始,凡事总要有个大致的方向。你先给自己立个合适的目标吧。” 师姐略作思考,星眸中立刻斗志昂扬:“我要能开启镇山大阵!” 奚临:“……” 他眉梢抽动了两下,表情险些维持不住:“对你来说太遥远,换个近一点的。” 瑶持心只好道:“那就超越师弟!” 他一言难尽:“再近一点。” “……打败白燕行!” “再近一点。” “玄门大比前十!” “再近。” 大师姐终于出离愤怒:“到底有多远啊,我是在八荒六合的彼端吗?!” “凡人寒窗苦读尚且屡试不第,何况是修仙。”奚临摸出自己的须弥境,“让你立目标不是让你做白日梦。 “符阵,丹道,术法,驭兽……修士都有一条毕生将去摸索探寻的路,而人的精神力与灵力是有限的,大道却有三千,许多人也许终其一生都走不到终点,更别说兼顾了。只有天生神识强大的可以双修两道,诸如贵派的林朔师兄,但也已是极限。” “什么都会就是什么都不会,学得五花八门的下场就是整体平庸。” 他说,“师姐,抛却从前,你现在有自己想走的道吗?” 瑶持心眨了两下眼睛,毫不犹豫地作出选择:“剑修!” 她意气飞扬地抬头:“我要走剑道!” 剑道浩瀚无双,能登云凌霄,踏破苍穹,天地无不可去之处。 对面的奚临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心累地挥走了大师姐的意气:“不行。” “为什么又不行了。”瑶持心不禁抿起唇,“我难得认真一回,你就不能不泼我冷水么?” “我说不行的意思并非是指你毅力不行,是你做不了剑修。”师弟示意她那一屋子的丹药和修炼器具,“修剑道之人极少依靠外物,讲究的是返璞归真的勤奋与自苦。你吃药都吃到了朝元境界,体质早不适合练剑了。” 她遗憾地噘嘴叹气:“那好吧……” 不过这种从头开始的氛围依旧给了大师姐莫大的兴奋感,仿佛自己行将突飞猛进,焕然一新。 做不了剑修,走别的道也行啊。 符阵能够控场,驭兽人多势众,丹道也不错,像雪薇那样到哪儿都备受尊敬,法修的话……战斗力向来不输剑修。 瑶持心跃跃欲试:“我除了练剑,其他都可以吗?” 奚临正从须弥境里摸出一件测仙根的法器:“驭兽会麻烦一点,好在瑶光山上的仙兽大多温和,只要你的根骨属性不是五行全满的废根,都可以。” 他末了问道:“师姐的仙根是什么属性?” 大师姐乖顺地端坐着如实回答:“五行全满。” 奚临:“……” 青年头一次感觉到人生举步维艰,缓缓地垂首用五指抚住眉心,唇边叹出一口惆怅万千的气。 随后他竟有些麻木地习以为常,很快就振作着抬起眼皮。 “那你没得选,驭器道吧。” 瑶持心白高兴一场,义愤填膺:“这不是还跟以前一样么!” 奚临也没有办法,他生平罕见这种所有路都被堵死的资质,能出现在仙门里实在是个奇迹。 大概还得归功于她那舍得砸钱砸灵石的父亲,否则连入门都难。 他算是明白瑶掌门为什么会对她如此放任自流了。 “五行全满你修别的道皆是事倍功半,术法水平顶多止步于筑基,唯有驭器门槛低一点。 “法器不挑根骨灵力,境界到了就能用。” 大师姐已经抱着百折不挠的信念打算让自己重获新生了,兜兜转转一圈,竟又得干回废物道的老本行,等着被人戳脊梁骨嘲讽,想想就有些低落。 她那好不容易上头的热血一再受挫,至此已快凉了大半。 也明白了原来人并不是想改变就有那么容易改变的,不是心态从散漫变得勤奋就能让百无是处的草包摇身一变,成为无所不能的当世大家。 光是现实的阻碍都残酷得一重更接一重,而这还仅是开始。 奚临明显觉察出她心绪的起伏失望,跟着在四下缄默的空气里安静片刻,而后忽然摁着膝站起身。 第39章 “师姐很看不起驭器道吗?” 瑶持心心不在焉地想,这还用问? 嘴上嘟囔:“那不是你们老叫‘废物道’‘废物道’么。” 奚临听完她带着抱怨的话,语气平平正正: “驭器道被人称作废物道是因为毫无实力,只依仗法宝坐享其成的富贵闲人太多,却不代表这一道全是酒囊饭袋。 “普天之下,能将法器运用至出神入化的也大有人在,你以为的不如,只是在你的认知里所能见到的高低悬殊。” 他说:“境界在入门或筑基的驭器道尚且会被人笑作是废物,你看一旦化境飞升,还有人敢说一句废物吗?再寻常的道,走到终点所见之景都不会比别的道差。” 瑶持心目光朝他高高仰去时,那双背对着夕阳的眼睛居然透着融暖的温柔,几乎要与橙黄的天色融为一体。 他向她伸出手,“师姐,万物归一,走不出第一步你就只能永远停在原地。你难道不想看看,你的大道终途里有什么吗?” 瑶持心看着摊在视线里的五指,那指腹与掌心布满了经年累月练剑的厚茧。 她眼波流转,忽然若有所感,一把握了上去,奋发图强地想。 也是。 管他什么道呢,先练了再说! 老天爷既然只留了这条路给她,或许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天意。 又或许她能在这条道上走着走着,探索出意想不到的东西呢? 林朔当年不就是这样么? 我都能从灰飞烟灭的六年后转生到今天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至少老天舍不得她死,仅这点她就比许多人厉害了! 思及如此,瑶持心登时又多了一份信心。 玄门论道第一天,于承载了无限希望的晚霞余晖里磕磕绊绊地圆满结束。 大师姐难得睡了个整觉,一夜好梦。 翌日清早,她容光焕发地推开门,沐浴春阳晨光,精神抖擞地准备迎来全新的修炼之旅…… 然后半个时辰不到就萎了。 瑶持心坐在书房的案几后,面有菜色地盯着桌上与她视线持平的摞书,预感很不妙。 “……你不会是要我把这些都看完吧?” “自然不是。”桌前的师弟腔调冷静得吓人,“全部背下来。”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大师姐几百岁的人了,看此等晦涩的读物从没坚持过半柱香,记术法也都挑最浅显简单的。 她粗略一翻,只觉两眼一黑,有行将龟息的征兆。 奚临:“这是我去烟海阁借阅的阵法书籍,还有一部分是从师姐你的柜架上找来的——并无翻阅的痕迹,我想你也没读过——都是实用且易懂的法阵,对于朝元器修而言,记满这些就足够了。” 瑶持心边翻边悲苦地抗议:“可我不是走的驭器道么,为什么要学阵法!” 她原以为自己今后的修炼路数就如同之前为比试抱佛脚那样,仅熟悉天底下的各种法宝便好,没人告诉她还要背书啊。 “不只是阵法,还有符咒、锻体以及法术,精神力的修行也要照旧。”师弟严格苛细得可怕,“这些都是能在你用法器时加以辅助的东西,不能落下。” 这个人昨天才说“什么都会就是什么都不会”的! 他怎么能这么善变? “哦……” 大师姐忍辱负重地去摸最上面的那一册书,正在盘算着几天能背完一本。 书还没抽出来,奚临的手便先一步摁住,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居高临下的眼神里透着微妙的和善。 “今日背完,我明日考校。” 末了,又补充,“师姐,不想当‘废物’的驭器道就得拿出赴死的觉悟来。” 瑶持心看着他阴恻恻的目光咽了口唾沫,“……知知、知道了。” 就这样,大师姐开始了她的悬梁刺股,从一介裁缝荣升成了秀才,捧着书挑着灯,自鸡鸣破晓背到星斗倒挂,眼睛都快熬成了兔子。 奚临不似那些好说话的前辈和长老,学得不像样也不会过于苛责,对着他是半点糊弄不得。加之瑶持心又是主动提出要人家帮忙的,为着脸面也不敢犯懒。 偶尔睡到半夜她会突然惊醒坐起来对着空中划一段法阵,自己咂摸片晌,确定记得不错再重新倒回去。 连着几日居然没出岔子。 不背书的时候奚临会带她走几式剑招。 打从她表明了决心要认真对待修行之后,师弟也跟着展现出了他在练功上六亲不认地严酷,一招一式能吹毛求疵地让她重练千百次。 而这在他口中也还仅是对于驭器来说不必太深究的程度。 可见若是修剑道,其残酷不言而喻。 瑶持心禁不住庆幸还好她当初没坚持学剑。 距下一轮比试尚有七日空闲,这是留给修士们恢复灵气的时间,众人大多在养精蓄锐,唯有大师姐每天忙忙碌碌,甚至连院门都很少出。 期间揽月来看过她几回,然而见她似乎全心全意地扑在修行上,颇有点疲于搭理的倦怠,送了两次吃食后,隐晦地没再登门。 令瑶持心稀奇的是,雪薇某日竟也孤身前来给她送点心。 她的战局赢得毫无悬念,状态很不错,拉着瑶持心说了许久的话。 在此之前大师姐竟不知这个瞧着文静乖巧的丹修如此健谈,而且对门派八卦信手拈来,听得她两眼放光,险些误了一日的阵法书,不得已只好通宵达旦补上。 第40章 其实瑶持心从前也修炼,但强度不高,十分随性。 白天睡醒后入定打打坐,累了便四处转悠,赏花看雀儿,邀上师妹们做小玩意,聊些无关痛痒的闲事。 她原以为自己会因为吃不了苦中途打退堂鼓,不想除了打头几天难受了一阵之外,居然不知不觉地习惯了。 尽管她还是对背书深恶痛苦,便一面痛苦一面苦不堪言地完成每日的功课。 大劫夜的血光照常会如期潜入梦里。 在每一次倦怠偷懒的心思行将盖过意志时,一剑穿心的寒意与满门诛灭的荒凉无助便会伴随着冷战将她泼醒。 她常常在打瞌睡之际从噩梦中猝然睁眼,满头是汗地环顾周遭,都不必人催促,自己便翻开了书册心有余悸地复习阵法。似乎这样才能让惶惶不安的情绪平复些许。 大师姐无路可走,只能揣着一颗后怕的心,战战兢兢地拼着命。 第16章 论道(十五)……它可能只是单纯地看…… 转眼过去了六七日,瑶持心已经适应了日常修炼的强度。 知道练剑是功课的最后一项,她背完阵法,正念念有词地拎着“琼枝”往外走,却见奚临坐在廊下双手抱臂,若有所思地打量她那几件法器。 “今天不用练剑招么?” 她信手捡起缠丝套前后翻看,又狐疑地瞧着其余物件,“你在看什么?这些法宝莫非出了什么问题?” “那倒不是。” 他微颦着眉沉吟片晌,抬头去看瑶持心,“师姐,记得从前你说过,厉害点的法器总不服你支配,是吗?” “是啊!”她说起此事就满腹怨气,捏着拳头愤愤不平,“时灵时不灵的也就罢了,一招扔出去还会反弹误伤我,对着敌人打个饱嗝,回头不用它了又想来争宠,平白无故地无风自动,简直像故意的——尤其是这个。” 瑶持心捞起一块腰牌模样的挂饰,这是揍鹫曲时用过的那件压箱底秘宝,她爹曾经的护身器之一,名为“无极”,大师姐爱叫它“元老”。 她一直感觉这破牌子不太喜欢自己。 毕竟以前跟着大能混,杀的都是大魔大妖,打的全是朝元以上,如今却得委身来伺候废物小丫头,估计很有情绪。 故而尽管威力无穷,瑶持心平日还是能不用就不用。 奚临不由问:“那你大比期间怎么敢挑这个?” 到底是事关紧要的场合,显然选用不容易出错的法宝才稳妥。 大师姐能屈能伸:“哦,因为我头天夜里伏低做小,同它说了一宿的好话。元老傲慢归傲慢,得了便宜一般不会食言,做法宝还是很有原则的。” 奚临:“……” 他一时竟说不清人和器哪一个问题更大。 奚临:“‘无极’已属顶级仙器,和缠丝手、火符一类有着等级上的差距,越是超凡之物越有自己的脾气,这并不奇怪。诸如琼枝就比较温和,通常来说不会抗拒你。” 果然,瑶持心把破牌子放回法宝堆里时,周遭的其他法器都在敬畏地往后退避,又像忌讳又像害怕。 “我建议你单独取一个须弥境来安置它,以免别的仙器挨打。” 大师姐答应下来,嘴里碎碎地发牢骚:“真难伺候啊,一个人还要住豪宅。” 她话刚说完没一会儿,以那腰牌为中心便起了一小圈威胁的漩涡,吹得人风中凌乱。 瑶持心抬起胳膊去遮挡睁不开的双眼,顺势向奚临告状:“你看你看,它就是这样放肆的!” 青年波澜不惊地将旋风轻轻挥去,忽然觉得仙器总与师姐作对倒也不是毫无缘由。 “脾性应该仅是它不稳定的原因之一,另有一点。” 奚临执起无极细细地在眼前观察,这是一块纹饰古拙的金属制牌,颜色仿若暗银。 “上回我与你神识互换后,催动此物就隐隐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颇有削足适履的阻塞。按理,顶级法宝皆已超出寻常器物的范畴,其内蕴深不可测,或连制作者也未必一清二楚,不会只有这点本事。” 青年不紧不慢道: “师姐曾言,‘无极’乃掌门真人传与你的护身器,这使用的手法也是由他所受,那么我怀疑从始至终,师姐都并未真正将自己的神识投入到法器里。 “你用的一直是掌门的护身器,而不是你自己的。” 瑶持心听得一头雾水,脑子有些跟不上,只好掰起了手指。 奚临便将牌子递给她,简而言之:“‘无极’是大能倾尽心力所铸,它既然叫这个名字,应当有其用意。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注]。无乃天地之始,既能是虚无,也能是万物。” “我在想,它在掌门手中是一枚铁面无私的腰牌,到了师姐手里,会不会另有不一样的形态呢?” 这一句,大师姐倒是听明白了。 她眨了眨眼,几乎被他说得怔忡不已,垂目注视着那块肃穆的破牌子,从未想过还能有这样的可能性,禁不住萌生出躁动的期待。 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形态? “我试试。” 瑶持心阖上双目屏息凝神,入定似的将自己全部的意识投进了无极之中,短短几息,灵力萦绕的微风逐渐把她胸前的发丝悠悠吹起,上下缓然翩飞。 她像颗光芒万丈的灵石,热气升腾。 忽然间,腰牌周身白亮乍现,化作了一缕流星窜进瑶持心指间。 第41章 大师姐睁眼一看,中指赫然套着个青铜色的环。 “戒指?” 奚临却瞧得分明,低声喝住:“这是无极的原本面貌,师姐,别停下来!” 瑶持心:“好、好!” 她愈发专注地聚精会神,几乎将神识凝练到了极致,那扣在指间的铜环当真起了变化,白光渐次拉长,又塑成了纤细的轮廓,最后稳稳当当地落于瑶持心掌中。 光华褪去,竟成了一把银白的长弓。 那弓身轻巧匀称,晶莹通透,果真是适配她修为之后形成的兵刃,趁手得简直像是量身打造的。 大师姐当场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声音,捏着银弓来回端详。 奚临在旁看她满院子兴奋乱窜,甫一拉弓,溢满灵力的箭矢便浮现于弓弦之上,那箭气射向苍穹之时,即有荡魔诛邪,天地一清之势,暴烈而凛然。 瑶持心接连试了两三箭,简直好用得不行,操控起来比之老爹那块破牌子不知顺畅了多少倍。 但凡大比前得此神力,她又何至于对这元老卑躬屈膝,打得那么提心吊胆。 师弟眸色欣慰地轻轻颔首:“此箭不必练准头,是由你心而动,射什么都能射中。” 她闻声容光焕发地捏着长弓回头:“我现在用起术法来特别稳,这么说,它以后是不是不会闲着没事用灵气抽我了?” 一语未毕,那弓弦蓦地自颤,抖了一道灵风糊她一脸,颇有几分挑衅的刁钻。 奚临:“……它可能只是单纯地看你不顺眼。” 奚临留意着无极戒的状态,趁她兴致高昂,往下提议道:“师姐,我感觉它还能变幻,你要不要再接着试?” 瑶持心闻得此言,那自然敢情好,二话不说重新打起坐来。 到底是一回生二回熟,果如所料,“元老”又一次幻化了形态,这回直接窜上她后背,成了件优雅的披风。 象牙白的披风,两侧利落地裁剪出鹊羽质感,简洁却不失华贵。 品味居然还不错,审美很合她心意。 大师姐给出了更高的评价:“好看!我喜欢!” 此物一出,奚临就微妙地皱了下眉,但也并未十分在意:“师姐穿上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她依言四处转了转,运起灵气施了几个小术法,威力肉眼可见地强悍不少。 瑶持心试探性地握住五指又松开,“好像身体轻盈了许多,唔……调动真元也比之从前迅捷几倍不止。” 看样子是能够提升灵力的防具,并无攻击性。 奚临点点头:“辅助用的。” 有功有守,倒也不错。 大师姐扭着身欣赏这一袭披风,“原来无极是能随意改变形态的法器啊,难怪能跻身‘顶级’,我从前只当它就是个喷漩涡喷得厉害的铁疙瘩,仅此一件便能抵上几十件,那太值了。” 瑶持心的双眸顿时福至心灵地一亮,难道她想要什么就能变出什么? 岂不是很方便! 奚临一听她这话就觉不妙,还没来得及制止,大师姐已经再度凝神。 “等等,师姐,纵然是顶级法器也并非无所不能,恐怕化形次数是有限制的,你先别……” 他说迟了,下一瞬,披风随光重塑,于半空里光芒大炽,仿佛行将融炼出一个不得了的玩意。 一时间望向无极戒的两个人眼中都是闪烁的点点金辉。 只听“嘭”的一声,一盏精美雅致的灯台横空出世,哐当摔在地上,原地滴溜溜打了个转,正滚到青年腿侧。 奚临:“……” 这是个,什么东西。 瑶持心犹在同他大眼瞪小眼。 “……你说有次数限制,该不会就是,三次……吧?” 师弟目光无奈,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你可以再试试。” 她赶紧拿起那支烛台重新入定,半盏茶之后,大师姐面露惊慌:“完蛋,真的不行了!” 奚临眼皮压得近乎遮瞳,一言难尽地问她:“你是不是一边凝神,一边有所构想?” 瑶持心如实道:“我以为它能随心所欲无穷尽,就想尝试看能不能变点别的……” 变出长弓时,她心念里装着力量,变出披风,想的是这把弓还不够好看,至于灯台……完全是胡思乱想。 “……” 他就知道。 那件披风出现时奚临便隐约品出点异样,即便是护体法器,也未免太“美观”了,而且还美观得颇具“大师姐式”的风格,果然是有她一部分意识在其中。 青年抬手抚住额头:“本来还打算让你幻化一点更实用的武器。” “这可如何是好!” 瑶持心一听愈加肉疼,谁知道元老那么不禁夸,才以为它好用,下一刻就原形毕露。 “罢了,也无妨。”奚临放下手臂,先她一步接受现实,“事已至此,且看看用途吧,既然披风有增强辅助之效,这盏灯台想必也有非同寻常的能力。” “有道理。” 瑶持心重燃希望,“那不是传说里的上界神器就有莲灯类的法宝么,还能逆转乾坤,撼动天地。没准儿这也是个不可貌相的宝物呢。” 她当即注入灵气。 紧接着,那盏灯台便在两人的注视中……灿烂地亮了。 这一亮就是半炷香,灯火通明,无事发生。 瑶持心:“……” 第42章 奚临默了一阵,冷静道:“再多放点灵气。” 瑶持心:“好!” 比之前浓厚一倍有余的真元灌注进灯台中。 那灯光于是更亮了,耀眼逼人。 瑶持心:“……” 奚临:“……” “师弟。”大师姐顶着快被闪瞎眼的光芒,既震惊又无措,“它好像真的就只是盏灯,除了会发光一无是处!” 奚临:“我看见了……” “怎么办,我以后难道要用这么一盏破灯吗?现在还能不能改一改?” 她家师弟再次低头抚住了额,随后,瑶持心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 “等掌门、长老得空,你可以问问他们。不过……我估计是没戏。” 大师姐懊恼地哀嚎,“这么说举世无双的顶级法器,我能用的只有长弓和披风了?” “有总比没有好,认了吧。” “早知道我该变出一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大砍刀!” “这怪得了谁。” 她沉痛:“怪我……” 第17章 论道(十六)那师弟,你打得过他吗?…… 尽管出现了灯台的意外,好在尚有长弓可用,至少让这件上乘法器不必再闲置吃灰,对大师姐而言着实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战力。 然而战力归战力,当真修炼起来,瑶持心才深切地认识到越是驱使强大之物越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元老一如既往地不待见她,奚临平时虽也严格,但再苛细不过是叫她重来一遍,练到像样为止,总的来讲还是很温和的。 可这铁疙瘩就不同了,它属于有话直说的臭脾气,瑶持心一招使得不对那灵风就直接扇了过来,像个暴跳如雷的老夫子。 于是大师姐一面要被师弟苛责,一面还要挨自己法器的揍,简直冰火两重天。 她白日记符阵,傍晚练法器,除了休息的几个时辰,这院子大部分时候都在鸡飞狗跳,连路过的仙鹤也极少逗留,避之不及。 灵气的风忽白忽暗,唯有入夜后勉强还能消停一阵。 瑶持心累得精疲力尽,用药浴泡完筋骨,伸着懒腰走出来,突然感觉到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 奚临居然还在院里,没有离开。 往常这个时段他早就回了自己的住处,此刻却翻上了那棵灵树的枝丫,背对着她仰望夜空,不知是在做什么。 繁茂的树冠干云蔽日,她吃力地昂起头,没有瞧见上面有什么,反倒觉得那背影莫名透出点寂寞。 大师姐随手便抹了一道剑气,足尖一点,轻轻巧巧地扶摇而上。 骤起的微风卷动满树花叶。 察觉身侧的树干沉了沉,青年只转了一下眼,很快又将目光放回高处,像是猜到她会凑这个热闹似的。 “师姐,今晚能不能借你的树坐一坐。” “哦,好啊。” 瑶持心对此自无异议,拢裙挨在一旁坐下,手搭凉棚地跟随奚临的视线往前望,“你在这儿看什么?看星星吗?” 辽阔的星河织天如锦,正中独挂一轮苍茫清莹的月轮,浮光幽幽泛着冰凉。 身边的师弟浅浅应了一声。 这棵泯然众人的灵树不知是不是饱食了她的灵气,竟高出别的草木一个头,俨然鹤立鸡群,坐在树顶,只觉遍野漫山皆臣服于脚下,而星空广袤无垠,一直延伸到凡人无法企及的远方。 瑶持心才想起原来今夜是十五,难怪月色如此皎洁。 算算她从六年后回到现在不知不觉已过了半个多月,每日不是在修炼就是在和人过招。 原来才半个月吗? 充实得倒让她感觉像是过去了一年。 大师姐对着星辰悠悠地憧憬道:“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独当一面呢……” 奚临貌似随意地轻轻附和:“照如今的进度练下去,不会太久的。” 瑶持心心思登时活泛起来,灿烂地转头看他:“那我若是一直刻苦不懈,以后也能打败白燕行吗?” “……” 还真是三句不离老本行。 奚临其实很想问她为什么对这个人如此执着,但又心知这不是他该问的问题,因此只叹着气实话实说:“不能。” “为什么不能啊。”她愁眉泄气,“我还可以再努力一点的。” “多努力都没用。” 对于这种话题,他向来是直白又残忍,“他天资本就在你之上,你不能要求天才都停在原地等你去追。” “而如他这般的剑修,但凡还活着,就永远不会放慢步子。” 大师姐才想起来这层常识,无不遗憾地沉吟良久。 随后忽然她转过眼眸,托腮的姿势倒是未改:“那师弟,你打得过他吗?” 旁边的奚临短暂地沉默片晌。 “不知道,得交手之后才清楚。” 她闻言,心里很明白地意识到这辈子要手刃前夫恐怕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了,师弟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结论,反而谨慎地如此模棱两可,证明白燕行是个连他也要慎重对待的人。 他都未必能赢得轻松,自己这个还要靠人指点的半吊子又有什么指望。 瑶持心漫无目的地发着呆,思绪在星光璀璨里徜徉,恰好一颗拖尾星横空滑落。 “啊,对了。” 她一抚掌,想起什么来,“烦扰你帮我修炼这么久,还没谢谢你呢,师弟想要什么?我有一套大师出品的月涌软甲,正适合你们剑修,你拿去穿好了。” 第43章 奚临身形未动,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不用那个。” “那你有什么喜欢的?我好歹得谢你点什么吧。”大师姐发愁地捧着脸,“否则总感觉自己像是白占你便宜。” 瑶持心听到他漫长地吸了一口气,隐约是在仔细思考。 奚临忽有所感地眨了一下眼,一川疏星明月皆在他瞳眸之间。 “这样的话……” 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支小巧的兽骨排箫递到瑶持心面前,“我想听《浮槎》,师姐可不可以用这个吹给我听?” 那箫瞧着很有些年纪,斑驳多伤,看就知道是旧物。 要听小曲儿,还要用指定的乐器,不得不说,虽然要求并不出格但颇为猎奇。 大师姐接在手中,宛若捧着件古董,嘴里一边找调子一面嫌弃道:“师弟,你的品味好老派啊,我爹那个年纪的人才爱听这曲子。” 奚临不管她:“你吹就是了。” 瑶持心试了几个音,借月圆的霜重孤凄,吹出一段幽梦清都般的婉转古调。 小调平和沉静,在星汉西流的未央长夜下轻柔无比。 排箫的声色比埙更清亮,却比笛厚重,萧索空灵,给这首本就古老的曲子平添几丝苍凉……如果不是吹曲人三段一错,大概还能再悠扬一点。 “嗤——” 栖息在附近的鸟雀扑棱着离枝而去,当大师姐唇下不慎又吹出个蹩脚的气音时,边上倚树而坐的奚临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瑶持心:“……” 这是真的吹不下去了。 她红着脸狠狠地替自己狡辩:“干什么嘛,我第一次吹排箫,吹成这样很不错了!” 他原本还仅是笑了一声,待瑶持心言罢,鼻息间又接了两声,随后嗓音逐渐清朗生动,好像收不住势。 大师姐何曾见奚临笑得如此活泼,简直莫名其妙。 而一想到他居然还是被自己拙劣的技艺给逗笑的,整个人更加不太好了! 她怨怼地盯着青年的侧脸,闷闷道: “你要真那么想听,我不如去找林朔来给你弹两段,他玩琴是一把好手,吹小曲儿肯定比我厉害。” 不料奚临却忍着笑拦住她,“不……没事,师姐,你吹吧,就想听你吹。” 懂了,你就想看我笑话! 她反对的言词刚到嘴边,思及方才信誓旦旦答应的“谢礼”,又生生咽了下去。 难道他的喜好就是看人出糗吗?这人有病,不可理喻! 瑶持心心头擂鼓喧天的腹诽,却只好重新执起排箫,顶着额头暴跳的青筋和耳边不时蹦出的轻笑,忍气吞声地制造魔音。 “……不准笑了!” “再笑不吹了!” 《浮槎》为何人所作,至今早已不详,或许是由旧时的人们口口相传而延续下来的。 它那乐声有着与别不同的味道,好似带着旷远幽邃的气息,沉浸进去时,仿若置身于一片茂密的丛林里,仰头有疏疏漏下的月光,神秘且苍茫。 在今晚的夜色与树梢上,这种穿透光阴的幽静感愈发真实。 奚临的笑声到后面渐消渐止,他靠着灵树粗粝的树皮,一声不响地凝望遥远的冰轮。 像隔着沧海与桑田凝望不可及的年月。 耳边是大师姐磕磕巴巴的《浮槎》,很奇怪,即便那么不像样,他依旧从中听出了当初所听到的感觉。 有很温暖的,圆融的花香。 瑶持心初时尚且吹得断断续续,眼见师弟没叫停,索性一遍一遍地接着练,到后面已然能够十分顺畅流利吹完全曲了。 甚至还能炫个技。 大师姐一曲终了,正胸有成竹地想去问奚临怎么样,“师”字堪堪出口,就见青年歪在树上呼吸绵长,俨然是已经睡熟。 她尾音悄悄一止,眼底漫出柔和的感激,从须弥境里取了驱蚊保暖的法器将他罩住,自己则捧起排箫接着吹下去。 * 修士对睡觉的需求并不大,偶尔疲惫,也不过浅眠一两个时辰,但这一宿奚临却睡得格外酣沉,一觉便是天亮。 晨辉落在他眼皮上,耳边仍絮絮地飘着什么旋律,他睁开眼时竟不知是被哪一样吵醒的。 奚临扶着头坐直身体,周遭恍惚有何物一闪而过,收入对面之人腰间的荷包内。 那响了一整夜的《浮槎》终于停了。 “师弟,你睡醒啦。” 他艰难地望向面前的瑶持心,见她手上果然握着排箫,荒谬中带着不可置信。 “师姐你……还在吹啊。” “想不到吧。”她腰背挺得笔直,眉宇间颇有炫耀的意思,“这曲子我现在能吹三种花样,倒背如流,还能笛子排箫来回切换,无缝衔接!要不要听一段?” “……” 寻常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吹一晚上的曲吗? 奚临以为她待得无聊自己就该回去了,谁承想大师姐会这么实诚,实诚得叫他语塞,但又有种熟悉的无可奈何。 “我又不是要折磨你,这曲子有必要练一整宿么,你还不如去背两个法阵实在。” 瑶持心没料到自己精心磨炼的技艺他竟这么不领情。 “是你说想听的,我那不是想表现得有诚意一点吗!就吹两下,怪敷衍的,怎么好意思拿来谢你。何况也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吧。” 奚临愣了一下,原以为师姐只是随便说说,这回反而轮到他不自在起来,一瞬竟不知要怎么往下接话。 第44章 也就是在这时,披着朝阳辉光的姜黄纸鹤扑棱棱飞向两人,金光闪闪地停在了瑶持心指尖。 此物乃瑶光山传讯用的仙器。 是来提醒她的。 瑶持心道:“第二轮大比快开始了。” 第18章 论道(十七)白,燕行。 比试的场地依旧是试炼峰刀削般的断台,但却稍有不同。 这一轮是从余下的五十人里竞出二十五,对局的场次不少,居然没有如先前一般同时分几场进行,而是单局直接上断峰台。 按照往年惯例,约莫得在第三或是第四轮才会拓宽场子一局一局地比,因为越到后面越是高手交锋,更值得一看。 今年如此重视,恐怕有那小白脸的缘故。 瑶持心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古怪。 他镶在胸前的眼睛到底是什么? 鹫曲被长老们带走之后,似乎一切后续消息都有意地封锁了,半个字也没往外透露。 此物竟能避过一众仙尊的耳目。 要知道小白脸昔日击败雪薇时打的可是前六的排名之战,可不比和她交手,只有长老盯着,满场坐的皆是大能,众目睽睽下他竟全身而退…… 师弟说是什么眼来着? 驱邪眼还是提鞋眼…… 她刚领着奚临走到台下,蓦地听得周遭一片惊讶的低呼声,瑶持心正狐疑地抬头,神色当即也跟着振奋起来。 老爹,竟是她老爹! 瑶光明亲自到场了。 大师姐宛如凡间的三岁孩童,立马揪着奚临的衣袖心潮澎湃地指向高处的看台,“我爹我爹,你看那是我爹。” 奚临:“……” 大概因此前出了鹫曲的意外,作为主持大比的东道主,这一轮他自然得亲身坐镇。而来的还不止瑶光掌门一人。 毕竟瑶光明资历最深,前辈亲临哪有晚辈坐着不动的道理,于是各派宗主纷纷跟随在后,算算人数,应该都到齐了。 这放在以往也得是前六名对局才会有的阵势,想不到今次在第二轮就提前得见,行将上场的弟子们不禁士气大增,又是备受振奋又是畏怯紧张。 一面因尊长在场更想一展身手,一面也担心落败害自家门派蒙羞。 满场的朝元修士各怀心事,只有大师姐兴高采烈地在比爹。 她是最不必担心发挥失常回家挨骂的人,故而在一众表情里显得分外与众不同。 师弟到底不知道,对于瑶持心而言,这是自那场大劫难后她第一次瞧见活蹦乱跳的瑶光明。 一个会动的,没有浑身是血的爹。 这本就是她一直以来竭力拼命的缘由之一,怎么可能不兴奋。 瑶光掌门的地位明显备受尊崇,和别派尊长们互相见了礼,便被簇拥着坐了上座。 大师姐看在眼中,不禁与有荣焉,一边骄傲一边托腮感慨:“明明是同一条血脉,怎么老爹就法力滔天,我却百无所成,我真的是他亲闺女吗?从小我就怀疑自己是捡来的,这资质差别也太大了。” 左思右想,觉得问题多半出在她娘身上。 旁边的奚临望着端坐高台那其貌不扬的富贵胖子,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地忍不住道:“形貌上的差距才更大吧……” 很难想象,要把掌门这幅面相完全镇压下去,再生出瑶持心此等五官,别的不提,掌门夫人的姿容一定非同小可。 那不是等闲之辈能够办到的。 就此大师姐综合得出了一个结论。 她娘一定是个美得惊天动地的大废物! 一帮大能们在看台寒暄没几句,便示意底下的长老们可以敲钟了,瑶持心赶在这之前跃上两侧浮空的悬石,此时等着抽签的人数已远不及前一场,大家零零散散地站着,尚凑不满一块石头。 这回林朔倒是没对她挑刺了,不知是不是由于她上场表现不错,林大公子难得有鼻子有眼地说了几句人话。 “你突破朝元已有几十年,我早说什么来着,但凡肯用点心,倒也不是不能看。上次不就打得还行么?”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瑶持心觉得他好像凡间那些个爱好为人师的中年男子,年纪轻轻一把老气横秋的腔调,将来做了宗师可怎么得了。 雪薇却一向帮着她,不以为意地笑笑:“持心这样不也挺好,自在随心,指不定比我们先悟出大道来呢。” “得了吧,她还自在随心呢,她是自在发呆,随心偷懒。”林朔轻车熟路地把人损完,皱眉提醒,“到第二轮可就全是精英了,没你前一回那么容易过关,自己做好准备。” 这个瑶持心当然心知肚明。 但面对鹫曲她是为了给雪薇铺路非赢不可,如今无所谓胜负,没什么压力,出门前就同奚临达成一致,比试只图个尽力而为,不计较成败。 权当检验自己的修炼成果。 “我知道。”她把胳膊一抬,给林大公子展示了一番精壮的筋骨,“你等着瞧好吧。” 看看她和“元老”相爱相杀多日以来磨练出的默契,铁定叫你们大吃一惊。 不多时,九钟之上已显出了抽签的双方对手,是别派的两名弟子。 第45章 总共要打二十五场,有得等了。 大师姐找了个好位置百无聊赖地观看战局。 话说回来,前一次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抽中鹫曲,是因时光回溯,曾经历过这段情景,然而眼下她击败了小白脸,历史的走向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瑶持心上次大比没进过第二轮,从现在开始便是她所不能预测的未来了,会匹配什么对手全然是未知的。 真不晓得会抽到谁。 还有点期待呢。 由于取消了几场比试同时进行,对局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整整一个时辰才决出两场,想必没个三五天是打不完了。 从辰时到酉时,六个时辰,一日里大概能比个七八局。 三七二十一,二十五场也就是…… 大师姐正数日子,冷不防听见九钟浑厚的鸣响弥漫开,她指间挂着的名牌旋即闪烁起明黄的光。 “天字乙亥。” 瑶持心心神一亮。 是她的序号。 身侧的林朔和怀雪薇双双望了过来,一个照旧阴阳怪气:“你倒是好运,次次都那么靠前,可比旁人省事。” 另一个面露忧色:“一切当心。” 不想竟这么快就抽到她了。 瑶持心没带怕的,跃跃欲试地摩拳擦掌,紧接着第二道钟声回荡出来,有长老嗓音昂扬地报名: “地字甲戌。” 上次被小白脸耍阴招打断了发挥,这次她要好好让所有人见识一下自己刻苦修行后的实力,一雪前耻,惊艳四座。 你们就等着震撼吧,如今的大师姐可不是从前的大师姐了。 她捞起自己的牌子热血澎湃地抹出一缕剑气,顺便观察着周遭悬石上步出人丛的修士。 “让我瞧瞧这次对手是哪一派的道……” “友”字未能出口,瑶持心摩拳的动作却和话音一并顿住,一起顿住的还有唇角刚扬起的笑。 她不知看见了什么,瞳孔倏地一缩。 漆黑的眼底深处映照出对面浮石边气质清冷且仪表堂堂的青年人。 月白罩衫,雷霆长剑。 白燕行。 “怎么会是他?!” 一旁的林朔先她一步出声质疑。 惊讶的还不止他一个,就在白燕行现身的那一刻,全场不期而同地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议论。 众人之所以讶异倒并非记忆恢复得知了他与瑶持心之间的前生恩怨,而是因为他所修的道—— 白燕行是剑修。 剑修在同境界的修士里普遍是最能打的,因此为了避免玄门大比最后变成六名剑修争高下,每个门派派出的剑修名额都有限制,且公平起见,在前几轮的抽签中,走别派修炼的修士基本不会抽到剑修。 这一派起步太高,修为还未曾圆满之时,其余流派遇上剑修都是去送菜,鲜少能靠单打独斗取胜。 这也是为什么瑶持心起初一心想让奚临叫她几招剑术。 剑招多杀招,仅学会皮毛便足够唬人了。 所以别说她是个三流驭器道,即便是个正经器修,按理才第二场也不应该抽到白燕行,这不符合九钟的规则。 “其实此种情况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但双方实力总不会差太多,可那位师姐就……” 隐在年轻弟子中的奚临面沉如水。 意外抽到剑修还在其次,关键这名剑修恰好便是那个白燕行。 又是恰好。 真的有这么恰好吗? 他眉心不自觉地往下压了压。 师姐此前提到的两个人都陆续被她碰上,再要推说是巧合未免太牵强。可若不是巧合,凭她的本事应是无论如何也左右不了九钟的。 那可是顶级仙器,连无极戒她都用得手忙脚乱,能动什么手脚? 奚临不得不正视起这场玄门大比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瑶持心自己也很想知道。 她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片瞬,脑子竟同视线一起白得发蒙。 以至于四周的窃窃之言,林朔和雪薇对她叮嘱,全没听进耳朵,她连自己是如何驱动四肢,如何走下断峰台的都记不太清了。 很长一段时间游离于肉身之外。 垂下来的刘海和阴影遮住瑶持心半边眼睛。 真神奇,且不论有那所谓的“剑修回避机制”,纵然没有,四十五个人里精准抽到这一个的可能性 也实在微乎其微。 那么多弟子,那么多剑修,偏偏就抽中了他。 冥冥之中她忽然感觉到某种名为“天意”的命数。 瑶持心在场中央缓缓站直了身形扣紧五指,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无极戒”,心说,“老天爷都想让我跟你这打一场。” 此时试炼峰的看台上,几家宗门之主交头接耳一番私语,都知道这是瑶光明的掌上明珠,原就天资普通,再对上个初露头角的剑修,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加之以往也的确没有这样悬殊的例子,要驭器道对付剑修,多少有些欺负人了。 按理即使推翻重新抽签也属情有可原。 瑶光明碍于身份定然不好主动开这个口,不知哪派的宗主于是出面给他递台阶,“九钟虽为顶级仙器,但众生万物并无绝对,偶有参差在所难免。不妨,叫主事长老重新敲一回钟罢……” 第46章 他话刚说完,瑶光明却抬手一摆。 瑶光掌门仙龄最长,相传已近两千年,可称是上古时期的大能了,凡是越接近天道的人周身气场越空寂,越有种缺乏“人气”的睥睨凡尘。 而他倒是例外。 兴许因为体型之故,瑶光明生得慈眉善目,接地气极了,平日间惯常笑容满面,比凡尘里做买卖的小老头还和气生财,向来是个十分好说话的长辈。 而如此刻这般冷峻严肃的表情,倒是罕见。 “不必。” 瑶光明将白胖的手搁在椅子上,“就这么比吧。” 那宗主只当他顾虑着避嫌,又多劝了一句,“瑶掌门无需介怀,即便不是令爱,换做旁人,这局面亦会如此处理的。” 不想瑶光明依旧坚持。 “九钟有九钟的道理,不是九钟的道理,也是老天的道理。诸位宗主不用在意我。” 他朝一旁的长老们颔首道:“大比照常进行。” 他既已发话,人家当爹的都认为妥当,外人自然不好再继续坚持。 或许瑶光掌门不欲落人口实,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这场悬殊的战局并未喊停。 瑶持心站在场子的一端,看着对面一如既往临风玉树的白燕行仰头往高处环顾了一圈,似乎也在奇怪为什么比试还没有取消。 这还是自当夜被一剑刺穿真元后,她头一次心无旁骛地正视他。 从睁眼重回人间,到第一场大比,一直以来瑶持心都在六神无主,她下意识地回避着去记起一些往昔,回避着能正面遇到白燕行的一切可能性。 似乎是在内心深处排斥着直面这个人时将会产生的情绪。无论悲喜,无论好坏。 她害怕自己最真实的反应不够理智,也同样害怕自己把握不好这份带着经年血泪的感情。 它太复杂了。 而到这一刻,瑶持心不自觉地将两手握得更紧,关节处冷冷地泛出青白色,连袖摆都细微地战栗起来。 昨夜师弟的话言犹在耳。 我不可能打赢他。 没有任何胜算,毫无悬念。 哪怕这是五六年前的白燕行,她对上他依然不会比瑶光山大劫夜时的无助好多少。他们之间有着此生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再给她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无能为力。 她知道的。 她再清楚不过。 可是—— 瑶持心倏忽抬起头,垂在眉梢上的碎发下是一双冷凝而含恨的眼,脸颊边的肌肉绷得微微颤抖,嘴唇紧抿作一条线,切齿之声依稀可闻。 可是再清楚她也忍不住要愤怒啊。 为昔日面对雷霆剑时无力抵抗的懊悔,为那一番颠覆所有的话,也为那数年点点滴滴的光阴韶华。 认认真真直面白燕行的当下,瑶持心也仿佛认真直面了自己最深切的感情。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原来心里这么恨。 恨得无以复加,深入骨髓。 她怎么可能不恨! 断峰台那一侧的白燕行收回了目光,往此处看过来。 仙风道骨的青年衣袍楚楚,掖袖而立时,那眉目神色居然透着几分温煦的柔和。 “这场比试,众位仙尊没有异议吗?” 断峰台下,陪同白燕行的北冥剑宗长老焦急地询问底下人。 前去打探消息的弟子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仙尊们都叫继续。” “唉!抽中谁不好。” 剑宗长老一甩袖,发愁地望向演武场,“怎么就抽到了那丫头。” 倒并非害怕赢不了,他只担心这姓白的能不能权衡得当,他们此行本就是奔着结交瑶光山而来,可千万别出岔子。 周遭虽小有骚动,但事已至此长老们既无别的表示,便证明这一局是板上钉钉,非打不可了。 白燕行空着两手并没去握剑,他知道瑶持心与自己的差距,不好贸然出手。 青年摸着鼻尖苦笑,“看样子恐怕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他不由为难:“这还真有些难办,可以的话,我也实在不希望对手是你。” “瑶姑娘,不如……” “如”字刚出口了一半,九钟的钟声随之响起。 下一瞬,雪亮的光兜头冲他胸前划来,裹着寒冰的碎渣飞溅到脸颊上。 白燕行双目倏忽一怔。 视线中握着唐刀的女子逼近他心口,自上而下地怒视着他,那眼目瞋眦欲裂,仿佛藏着滔天的怨与仇,近在咫尺持刀的手青筋鼓胀,分明是要和自己不死不休。 他扬手以剑气格挡,几个起落闪到了数丈之外。 为什么? 从山门处遇着瑶持心起,他就隐约觉察出她面对自己时那股不同寻常的灵气波动,剑修一向对敌意与杀气最为敏锐,这种感觉不会是空穴来风。 但实在全无道理。 他也不过才和这位瑶光掌门之女寥寥几面之缘,仇怨从何而来? 只一息工夫,瑶持心已再度欺身上前,寒霜锋刃破开空气,挥刀的速度之迅速,简直叫人看不清动作。 白燕行偏头避开一抹刀光。 太奇怪了。 战局甫一开场,大师姐便先发制人,步步紧逼,出手之狠,连底下的林朔都狐疑着调整站姿皱了皱眉头。 第47章 “她怎么回事,吃火药了?” 奚临看得出来瑶持心的状态很不正常,她同自己交手时从不这样,那一招一式里都带着极浓烈的情绪,可不是切磋比武的态度。 琼枝的冰霜在剑修的左肩炸开,又一次落空被他躲过几寸。 瑶持心每挥一刀皆在心头把“白燕行”三个字从左到右一字一顿地加深一分,几欲将他千刀万剐。 你们—— 杀我亲爹。 灭我满门。 白燕行。 剑气撞上琼枝的刀身“当”地一声铮响。 你这个骗子,我恨死你了! 冒着寒气的霜刀映照出持刀人的脸,对方的眼神撞进视线之中,看得白燕行当场愣了一下。 那星眸赤红地充着血丝,里面是有杀意的。 挥开了瑶持心之后,他飞掠退身拉开了一定距离,忽然十分整肃地端正了姿态,一改先前随和轻率的举止,表情一下子郑重起来。 意识到对手是不顾一切地拿命在拼,他便不再以轻佻闲适之态相待。 若不全力以赴,则是对挑战者的羞辱。 这是他在比试中一向的准则。 剑修的手终于扣上了腰间的三尺之锋,在注视着瑶持心的同时,拇指拨开了剑柄。 顷刻有电光暗闪。 外人都在看热闹,这会儿唯有熟识白燕行的才明白他拔剑意味着什么。 断峰台下的剑宗长老心道不好。 这小子要来真的了。 浮石上抱着手臂的林朔五指微微收紧,将衣袖揪出了几道褶。 瑶持心虽然攻势猛烈,招招凶狠,貌似压了对方一头,但从始至终白燕行只是在躲,连手都没还过。 一套术法走完,他甚至毫发无损。 林朔忍不住啧了下牙。 而大师姐却完全没想那么多,她热血直逼灵台,根本不在意什么强弱高低,只把灵力注入琼枝内,拼着一股狠劲朝对面的白燕行劈去。 霜刃掀起的冰峰尖刺一茬接着一茬,火符星火流矢般腾起漫天不散的烟雾。 她玩法器的手段俨然比上回和鹫曲交手的时候更娴熟了,然而即便娴熟,对着天资卓绝的剑修依然是徒劳无功。 原来无论什么花招,什么技巧,什么眼花缭乱的伎俩,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白费。 白燕行压制她只需要一剑。 哪怕她术法使得天花乱坠,青年都只在原地轻扬起手,一剑挡下。 他用的还是单臂,从头到尾没挪动过半步。 从外面瞧去,白燕行松松站着,间或挥一两下青锋,和周围忙得不可开交的瑶持心对比鲜明。 奚临这一场眉梢就没松开过,忍不住抿起唇。 应对这种等级的剑修,太为难她了。 而瑶持心却不管什么为不为难,螳臂当车也好,她像只在猛虎利爪下不自量力的野猫,法器交替的速度越来越快,每一招落下的动静也越来越大。 仿佛是在以此质问宣泄着什么。 她怒气冲冲朝白燕行杀过去的时候,灵力的旋风掀起剑修腰间的环佩。 他喜欢送玉,玉镯、玉佩、玉簪子,变着花样地置办。 每每出任务回来,沿途所获的稀珍矿石材料总留一份,配着玉石打造成饰物赠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初见重逢皆由那枚玉佩而起。 “你怎么总爱送我东西。” 她收下配饰后也曾苦恼地抱怨,“害我每次都空着手收礼物,怪不好意思的。” “往后我也得记着出门见你备上回礼才行。” 他忙说不必,随即又有几分赧然的样子,“我实在不懂怎么对一个女孩子好,所以只能这种方式。” “你若再送回于我,那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因为心意都在礼物里。 瑶持心从前喜欢他的简单直白,喜欢他不加掩饰的纯粹和好恶。 白燕行,你真的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表白情绪,才送那些玉饰的吗? 还是潜移默化地在为将来布局而已。 大劫夜里,他在冷月下,小院前说道: ——“她没戴我给的镯子。” 琼枝纤细的刀身“呛”地撞上雷霆毕露的锋芒之上,清脆地发出一息低鸣。 他口味清淡,不爱浓茶烈酒,不喜香花走兽,人很容易害羞,说两句就脸红。会陪她放烟花,会教她术法,会将心得写下给她,虽然她从来学不进去。 他感情温吞却厚重,一个唾沫一个钉的承诺记在心里,从不食言。 ——“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今天险些把命搭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谈什么道谢。” ——“我也很喜欢瑶光山,不想这个地方有事。” 假的。 阴阳护手将她同一块碎冰互换了位置。 戴着披风的瑶持心手握长刀,暴虐的风雪被回身而来的雷霆剑架住,硬生生压了下去。 全都是假的。 她牙关作响,盯着白燕行的双眼红得宛如能滴出血。 似乎企图透过他看到昔年在那个时光里的天才剑修。 瑶持心忽然很想问个明白,想问清他那时那刻到底是怀着何种心情,何种打算。 第48章 可又深切的清楚,在这个时间的白燕行什么也不知道。 而她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了。 仿佛是让瑶持心的眼神刺到,白燕行无端有种不适之感,毕竟莫名其妙地被针对,饶是他也会觉得不愉,这一回他没再避重就轻地格挡,雷霆陡然一握,第一次在场上出了手。 剑修放开灵力的刹那,瑶持心才真正认识到什么是悬殊。 雷电所过之处,冰山火海顷刻被扫了个遍,清场一样涤荡一空。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翻涌的奔雷已星流霆击般朝她逼近,暴烈的激电犁地一样滚过,瑶持心只刚做了个防护的姿势,半边身子瞬间就麻了。 而她甚至没工夫留意伤到了何处,才抬眼回神,对面沐浴于雷电中的剑修已披着张狂的紫电玄光乘风而来。 浮石上观战的怀雪薇禁不住掩了掩嘴,轻声低呼:“好霸道凝练的灵力。” “不行。”林朔眉头紧锁,“瑶持心接不下这一招。” 她何止是接不下这一招,白燕行一剑斩向面门时,瑶持心张开的护体结界连一息光景也没能挡住,当场裹挟着剑气将她砸到了台子上,足足砸出了一丈有余的大坑来,烟尘四起。 人群中的奚临立刻不受控制地迈出一步,迎头竟撞上了前面的内门师兄。 而同时高台稳坐主位的瑶光明暗暗收紧了握在扶手上的五指,表情不动声色地沉着。 这一时片晌间,台上台下,气息幽微的凝固。 那大雾一样弥漫的尘土里逐渐显现出一个纤瘦却微躬的身形。 见她还能站得起来,奚临的神色顿时松了不少,几乎有些心有余悸。 瑶持心捂着左肩根本站不直,她狼狈地轻轻喘气,四肢还残留着雷霆暴虐的紫电,每一次呼吸都能带动那些细细的电流哔啵作响。 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反正也不是头一遭被雷霆揍,倒没那么恐慌。 对面的白燕行收了剑气落在不远处,手里握着的青锋略略敛起威压,垂下眼睑嗓音平和地开口道: “我不想伤你,认输吧,再比试下去也没有意义,你打不过我的。” 瑶持心扶着已无知觉的肩膀,缓慢恢复体力之际居然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怎么没意义。 她觉得有意义极了。 大师姐晃了几晃站稳身体,散下的青丝垂在脸颊边,开口时先没忍住咳嗽了两声,神情又挑衅又坚毅:“这是玄门大比啊白公子。尚未分出胜负就认定输赢,还算什么比武。” 就在她说这席话的当下,耳边传来了某个师弟稍许急促的话音: “师姐,换我来,你不是他的对手。” 白燕行只当她是因为有掌门父亲在场,碍于脸面不欲低头,便放缓了语气:“你打得很好了,勇气可嘉,玄门论道虽牵扯各方利益,却也不是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才定胜负的,何必让自己吃无谓的苦头。” 瑶持心对灵台上的那个声音充耳不闻。 “我才不要认输。” 左肩的筋骨已在修士强大的自愈力下修复了七八成,她重新挺起腰背,眼角的笑意惊艳而锋利,“只要我还能站起来,我就不会认输。你既没有让我全无还手之力,凭什么认定我战败?” 奚临:“师姐,把灵台打开!” 她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地朝白燕行一抖无极长弓:“白公子,原来你这么怜香惜玉的吗?” 瑶持心窥着他的反应:“是你没把握击败我,还是对我动了心,所以不敢下手。” 果不其然,他眉心轻轻蹙了下,眸色里的温度蓦地一冷。 她摆出起手式:“白燕行,我认真向你挑战,你敢应吗?” 纵使是激将,他也不可能不应。 雷霆剑一声低啸。 白燕行动身的刹那,奚临语速慌张:“师姐,他是备战状态,你不要激怒他!” 短短一句话的间隙,断峰台中的两人已经交了一回手。 雷电的光芒大盛,饶是白日青天也刺得所有人眼前一阵炫目,瑶持心在千钧一发时用缠丝手躲开了最危险的一击,抄起清寒如霜的琼枝朝剑修的背后偷袭。 她这一场打得可谓险象环生,除了躲就是跑,好不容易得半刻喘息才敢偷一两招。 不要激怒他? 我就是要激怒他。 瑶持心顶着满身的伤催动法器,发髻早就被打散了,青丝在四周的风里张狂乱舞。 她听着耳边焦急而聒噪的话语,禁不住想。 看台上坐着那一帮老前辈哪个是吃素的,就算他们看不出,老爹还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么? 现在换过来也是穿帮露馅啊,傻小子。 奚临:“那是他的本命剑,用琼枝正面扛不住!” 尾音正落,冰雪似的长刀便被雷霆万钧的剑锋一分为二,断刃闪烁着日头惨白的光,打着旋摔了出去。 断峰台下的青年周身几乎绷成了一道弦,他一面在灵台里警醒瑶持心,一面猛地抬头去瞧场上的形势。 然而奚临离得太远,实在难以准确地观测到她的情况。 这一局远比对上鹫曲时更让他紧张。 师姐的状态很不对。 第49章 他们之前对换过神识,按理瑶持心如果想,是可以和他在灵台上交流的,可从开始到现在,无论他说过什么,师姐始终没有给出一点回应。 她在想什么? 奚临:“打开灵台,师姐!” “师姐,开灵台!” “瑶持心!” 大师姐已经硬抗了两道雷霆,自白燕行出手后,她基本就成了单方面挨打的那个,不是满场逃窜,就是满场乱滚,地上让她砸出来的坑都有五六个。 明眼人都瞧得出她身上的伤越添越多,林朔在一旁看得渐渐烦躁。 “大比不是还有我么,又不用她去打排名,至于这么拼命吗?” “会不会是因为掌门亲临。” 怀雪薇担忧地望了一眼高台,“她不想瑶光山丢丑,所以能在剑修手底下多撑一点是一点。” “丢丑就丢丑吧,她也不是第一次丢丑了。”林朔不住地用手指点着臂膀,“现在想起来要脸做什么,早干嘛去了!” 折了琼枝的瑶持心此刻只剩下四件法器可用。 她迎战格外认真,这辈子从没这样认真过,而今天的“元老”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强敌当前,异常的安分,比平日修行时展现出的威力都要大,无比配合她,简直天衣无缝。 可惜即便这样天衣无缝了,瑶持心依旧没能伤到白燕行一根汗毛。 她打得精疲力尽,伤痕累累,可她就是不认输。 时间一长,连白燕行也逐渐忘记自控,剑修多好战,而他原本就是武痴,一旦沉入战局里,很难不全神贯注于剑意之上。 雷霆当头挥下的那一剑,任谁都看得出下手重了。 怀雪薇脱口而出:“持心!” 大师姐又一次给断峰台添了个新坑,砸得掷地有声。 近处某个剑宗的门徒对此懒洋洋打着呵欠,乏味道:“唉,不行啊那个驭器道,比白师兄差远了。” 他话音没落,耳边倏忽听到一点细响,像何物碎裂的动静,余光才一偏转,只见两道阴恻恻的目光杀气腾腾地盯了过来,那面容冷肃的青年松开五指,被捏成了齑粉的灵石簌簌落下。 门徒顿时就闭了嘴。 “剑修的威压也太强悍了。” “挨上一剑,别说普通修士,我看连丹修都要疗愈好一会儿才能恢复。” “师姐和他打了那么久,不要紧吧……” 奚临仰着头,视线一错不错地紧紧注视着高处浓烟里的人。 瑶持心从自己新鲜砸出的龟裂里扶着腰站起来,她现在周身都是伤,已然分不清痛感是自何处发出的,雷霆的余威滋滋淌过全身,耳鸣和雷电一并响在耳畔。 快要失聪了。 大师姐几近力竭,感觉若是眼皮多闭一阵,下一刻就能睡个天昏地暗。 可是不行,还不是睡的时候。 瑶持心咬破了舌尖,在摇晃得行将一头栽地之前,强逼着自己钉死在原地。 她对白燕行放了话。 只要她不倒,就不算输。 还好。 瑶持心连着调整了好几回,混着满腔的铁锈味,总算让视线恢复清晰。 没问题,意识尚且清明,至少能保证她画出的阵法不出错。 除了当初被一群外贼追着打,瑶持心很少这样疼过。 她在钻心刺骨的遍体鳞伤里听见灵台上奚临沉厚干净的嗓音,几乎是用和她打商量的语气。 “认输吧师姐。我知道你想赢他,我们之后再练,会有机会的。” 瑶持心仍没有回应。 她摸到指上的无极戒,用力攥了攥。师弟毕竟容易心软,又还太生涩,哄人的话一听就露馅。 她暗道,“有没有机会,我自己还不清楚吗?” 从始至终瑶持心就知道她不可能打得过白燕行。 但只要她挨的揍越多,她被打得越惨烈,往后才越有可能借此作为两派结仇的契机,她才好顺理成章地去找瑶光明拉开与剑宗的距离。 苦肉计当真经久不衰。 就是好疼啊…… 说不出为什么,奚临声音响起来的那一刻,瑶持心无端觉得心头一酸。 前一次临死前是被雷霆一剑穿心。 想不到来了这辈子没几日,还在被他的剑追杀。 白燕行…… 奚临没等到她的回复,却分明看见场上的瑶持心抬手捂住半张脸,有个极不起眼的,拂拭的动作。 白燕行轻轻怔忡了一下,而对面的人拂袖一抬,指尖的湿意很快被灵气的劲风吹散,踩着脚下浮起的法阵兜头朝他连射了几箭。 直到箭矢逼近面门,他似乎才回过神,挥剑挡开了那顶级仙器的锋锐,长臂一扬,直指朝他奔来的瑶持心—— 雷声长啸的剑尖行将落到她头顶,长弓是挡不住玄铁的,那咆哮的电光清清楚楚地闪在她星眸上。 千钧一发之际,斜里一只苍白的手从袖袍里伸出,举重若轻地握住了那声势滔天的雷霆剑剑身。 与此同时,瑶持心感觉背后忽然有人摁住了自己的右肩。 余光里漆黑的衣袍迎风滚动,隐约是殷长老兜帽的一角。 玄武长老一条胳膊空手接白刃地扛着白燕行的剑,另一手半揽半拦地扶着瑶持心,从他那罩着头脸的大黑袍里传出一字一顿的定论。 第50章 “不用再比了,北冥剑宗,白氏胜。” 这句判决一出,她整个人像放下了巨石,险些脱力。 九钟缓缓地荡开一声叹息似的鸣响。 无论如何,当长老出面的那瞬,瑶持心就明白目的已经达到,尽管输得十分没有脸面,但也着实发泄够了,堪称酣畅淋漓。 见有自家长辈在旁,她也懒得再张牙舞爪地蹦跶,只冲三尺外的白燕行心平气和地投去一眼。 说不上是释然还是放怀,她心无挂碍地往大长老胸前一倒,疲惫地人事不省去了。 对面的剑修神色轻轻地一变,顿了好一会儿才收起雷霆,退后两步礼节性地一抱拳: “得罪。” “持心!” “找个丹修先给她稳一稳心脉。” “朱雀长老在下面了。” …… 这场比试的输赢毫无悬念,结果反而不是众人在意的地方,底下窃窃的议论声莫名透出些许微妙,满场的气氛都变得古怪起来。 “就算是剑修,下手也未免太不留情了。” “是啊……” “我见师姐还是被殷长老扶着带走的,怕是伤得不轻。” 瑶持心的灵台上气息已静,想来是睡了过去。 奚临挤出人群时,回头又望了望断峰台,握着雷霆剑的剑修还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目光追随着带走了瑶持心的玄武长老,不知是在想什么。 他看着看着,袖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将那人的名字在心中冷冷地咀嚼了一遍。 白,燕行。 第19章 论道(十八)她既庆幸,又遗憾,既欣…… 瑶持心被抬了下去,断峰台的演武场上很快敲响了新的一局,然而碎语声却没有停息,这其中恐怕有一半源自瑶光山之人。 白燕行穿过无数探究的目光,熟视无睹地步出人群。 他背脊挺得很直,照旧是光风霁月的模样。 等到了无人之处,剑宗长老方甩着袍袖追上来,摊手朝他焦急烦乱道:“你是怎么搞的?” “我们此行本就为拉拢瑶光而来,出门前不是叮嘱过你了吗?那丫头可是瑶光明的女儿,你倒好,招招往死里打,给人伤成这样,咱们还怎么同人家谈交情!你开得了这口吗?我反正开不了。” 与他的急躁相反,白燕行显得冷漠而沉静:“签是九钟抽的,你难不成要我作伪输给她?” “嗐。”剑宗长老听着就头疼,“没让你输给她,你可以、可以让让她嘛。” 他事后诸葛地支起招,“让她几招,打个有来有回,总好过叫她输得那样难看。好歹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你这不是对着人正脸扇吗……” “她已正式向我提出挑战,我不能不尊重对手的决心。” “我说大少爷,都什么时候了,尊不尊重的有什么紧要,你怎么就一根筋呢……” 他话音还未尽落,前面的白燕行轻轻驻足,微侧了侧脸。那半隐在鬓发后的眼寒星似的危险: “我有自己的原则,别教我做事。” “……” 即便对方低了自己一个大境界,丹修出身的剑宗长老还是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青年喜怒难辨地将他一扫才收回眼神,自顾自往住处而去。 长老待他走远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憋闷道:“小兔崽子。老宗主给自己捡的一条白眼狼,我看迟早扭头反咬他一手血。” 床榻上的瑶持心还不知道外面这因她而起的风风雨雨,下了演武场总会有自家丹修医治,她索性诸事不管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尤其漫长,约莫是因为醒着的时候和白燕行打了一场,梦里还在被他追杀。 她御剑简直飞了半个九州,途中所遇到的熟人个个都是有两幅面孔的内鬼,连林朔也站在了对立面,冲她喊打喊杀。 大师姐好不容易在个小茶舍前落脚想要喝口水,那碗凑到唇边,面上一层都是诡异的紫色。 然后紫色变成了雷霆的紫光,电得她爬不起来。 白燕行举着剑高高在上地说:“就你这种修为,除了到凡间糊弄糊弄愚民百姓,一点用处也没有。” 继而又对她身后的师弟一颔首:“丹毒已入灵骨,可惜了,若在平时倒是个可以一战的对手。”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梦中的瑶持心忽然一阵毛骨悚然。 她像一脚踩空打了个寒噤,倏地睁开眼。 床边聚满了人,一叠声地“醒了醒了”“你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 她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都是从前一起吟风弄月的小师妹们。 而打头的是揽月。 “叶长老已经给师姐你服了丹药,修复了真元伤,余下的慢慢养就行了。”揽月替她掖好被子,可瑶持心却坚持坐起身。 她环顾一圈,没见着林朔和雪薇。 也是。 他俩还有大比要参加,而非常时期,叶琼芳作为长老也得盯着整个瑶光山的安防,没那么多闲工夫时刻陪在左右。 “师姐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去给你拿。” 揽月刚准备转身,就被瑶持心拦住了。 第51章 噩梦里惊醒,实在不想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她。 瑶持心找了半天没找到想找的,只说:“你不用忙。” 第二句话是:“我师弟呢?奚临在哪儿?” 大师姐受伤可是轰动上下的事,虽说玄门论道不下死手,严重不到哪去,但对于出任务都寥寥可数的瑶持心而言,已经称得上是重创了。 先由长老出面医治,又是满山大大小小的师兄弟师姐妹登门关切,连瑶光明都离场来瞧了一眼。 奚临入门这几年,今日算是第一次得见。 他从断峰台回到小院,瑶持心的屋内已经塞满了人,他不便进去,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立场进去,于是只站在树下远远地听着人声。 不一会儿看见瑶光明离开,便知晓是没有大碍了,等见朱雀长老告辞出门,猜到应该是治疗完毕。 那常来送糕点的女修忙进忙出,一路目不斜视。 奚临站着望了一会儿,侧身让开一位借过的女弟子。 不得不承认,围在师姐身边的人是真的多,多到几乎无处下脚,他四下看了看,寻了个僻静地方倚树而坐。 之前关着门修炼时还不觉得,现在才隐约明白大师姐三个字的分量。 她永远不会没人照顾,再怎么也不缺自己一个。 奚临坐在角落发呆的时候,廊上忽然传来什么动静。 他回过头,看见瑶持心一瘸一拐地扶着栏杆往外走,目光不住地左右顾盼,像是在找寻何物。 说不出为何,他没来由地生出一个念头,不自觉缓缓起身。 瑶持心半是询问半是狐疑:“人呢?师弟——” 奚临蓦地一顿,忙从树后绕了出来:“我在。” 她甫一见到他就先眉眼飞扬地招了两下手,不等人反应,自己已经蹦了过去,足下晃悠得岌岌可危,奚临立刻上前几步伸手给她借力。 大师姐握着他的小臂扬起脸,那眼里晶亮莹莹,满是鲜灵的生机,仿佛活过来一样。 瑶持心还是觉得当下只有瞧着师弟,心中才能踏实许多。 “找了你好久,怎么没进来看我。” 她隐约带着抱怨,反而让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瑶持心话窜得快,接着就问到了下一句:“怎么样,我虽然在场上满地滚,可是术法进步了很多吧?” 奚临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无措还是别的什么。 “你还是……” 他最终道,“还是先养好伤。” 提起养伤,大师姐明知故问,“我都这么惨了,日常背书的事儿,是不是能推迟一段时间啊?我现在头好晕,可能会影响记忆力……” 他难得纵容:“你说了算吧……” 修士的伤只要不致命,大部分能靠自身慢慢恢复,瑶持心丹药、灵石都管够,往那帝女桑木榻一躺,睡上半日就能正常下地走动。 她挥走了揽月,没让她留下照顾自己。 要是放在以往,难得生一场病,大师姐肯定会好好的矫情一回,尽情享受亲朋好友的关怀,如今忽然发现许多关怀带了有毒的别有用心,也就矫情不起来了。 入夜后,她翻上屋顶,借着月光入定调息,一个大周天正结束,感觉到旁边有人靠近。 瑶持心睁眼醒来,奚临将一只小瓷瓶递到她面前。 “师姐,叶长老送来的药。” 小院由大师姐口谕批准,唯师弟能够自由出入。 她吞下丹药,见他挨在一侧落座,便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述起白日挨揍的心得。 瑶持心解决了鹫曲这个大麻烦,又顺带加进了剑宗瑶光的仇恨,任务超额完成,此时还因为养伤可以名正言顺地不修炼,心情简直愉悦。 就没见过挨打还能夸耀自己本事的,连指间的元老逐渐忍不下去,发着光唾弃她。 而奚临支着脸若有所思地听着。 他看着她的表情,那五官眉眼里瞧不出掩饰的痕迹,没有输了比试的沮丧,也没有她上场时那样失控的哀伤。 好像他所见到悲恨郁愤和那一时一瞬的清泪只是个错觉。 瑶持心:“……就是可惜了我的琼枝,不知道能不能修好。我还挺喜欢它。” 奚临蓦地开口:“师姐。”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好啊。”她不以为意地侧头,“问什么?” 他放下手臂,神情无端正色:“你和北冥剑宗的那位白燕行到底有什么纠葛,为什么对他有那么大的执念。以及……” 奚临顿了顿,“师姐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自己会抽到谁。” 瑶持心身形一僵。 他果然还是怀疑了。 不如说以师弟的敏锐,憋到这个时候才问,已经超出了她的最晚预计。试想一下,莫名其妙地被自己拉着修炼,扬言必须拿下第一场大比,不仅有指定对象,而且连着两次都是这段时间她提到过的人——尽管白燕行确实是个意外——这换作谁都会认为过于巧合。 奚临会疑惑一点不奇怪。 他迟早得开这个口的。 第52章 瑶持心本就不是一个能成为主心骨的人物,她其实很迫切地想和什么人倾诉自己的经历与困境,想得到那些比她更“靠谱”的人的建议,但这样的事旁人未必当真。 因此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试探性地问道: “我要是告诉你,你会信我说的吗?” 奚临颔首:“如果师姐所言是实情的话,会。” 她松开咬住的唇,斟酌语句之后,使了个折中的法子,“你相信,这世上有预见未来的梦吗?” “未来?” 他眼里左右思忖,随即望向她,“师姐是想说,你有那样的举动,都是源自你做的梦?” 瑶持心看着他皱起的眉头登时声讨:“你看你看,你才说会信的!” 奚临:“……” 他只好闭上眼,重新调整了表情,带着某种被逼无奈地不适,“我不皱眉了,你接着讲吧。” 大师姐抿抿嘴,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的态度,清了清嗓子,“这要从某一日的入定说起……” 她望着云影婆娑的半弦月,耍了个小花招,将那早已遥远的过去归于一场长梦里,当年大比的结果,瑶光山和北冥剑宗如何结为同盟,又如何结为秦晋之好,大劫夜白燕行如何灭了满门。 六年岁月,寥寥片语,除了残留在她脑海里的记忆,几乎没有存在过的痕迹,怎么不算一场大梦呢。 也许再久一些,恐怕连她都会渐渐淡忘。 以为那真是漫长仙途中做的一段惊心动魄的梦。 她既庆幸,又遗憾,既欣喜,又孤独。 偌大的世间,大约只有星星还记得了。 听到末尾,奚临的眉梢不知为何有细微地轻蹙,他垂眸不知在想什么,而后转头:“你和他在梦里成了亲?” “嗯……” 大师姐依言承认,“敬过祖师了。” 他神色一瞬间有些难辨,隔了好一阵才沉静下来,悠悠地想: 难怪你会那么恨他。 奚临忽然就明白了瑶持心在断峰台上的情绪因何而起,也明白了她全力以赴的动因。尽管他对这个解释仍旧存疑,然而又确乎有迹可循。 “很不可思议吧?” 瑶持心吐完了心事,郁结之气减轻许多,此刻也不在乎他要不要相信了,捧着脸懒洋洋地自嘲,“就知道你不信,当听个故事好了。荒谬归荒谬,可我总得以防万一。”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反而毫无征兆地问:“那我呢?” 奚临:“你会去山门选中我,和你的梦有关么?” “当……” 她“当”了一半,脑子里乍然浮现师弟昔年临死之际挡在她身前说的那一番话,到底是没办法道出口,便拖长了尾音模棱两可,“当……然有啊。” “正因为师弟你在我瑶光水深火热之时站出来大显神威,救我于危难,师姐才看清原来你是个值得信赖的瑶光好弟子。” 他闻言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了一声,只追问:“除了救你们呢?” 奚临突然道,“我还有说过,或者做过别的什么吗?” 大师姐脑中好似有根弦清脆地波动了一下,不自觉地别开视线:“……没,有吧。” “你应该做点什么吗?” 对面的奚临似乎是松口气,又似乎隐隐带着点遗憾,“没事,没什么。” 他再抬眸时,神情已恢复如旧,“所以师姐当初想着来找我,是因为见过我出手?” 瑶持心:“是啊。” “一直以来怎么不见你问我的修为与来历?” “大家都有秘密。”她没所谓地伸了个懒腰,理所当然,“你又没有要告诉我,我干什么要问呢。” 可我问你了。 奚临沉着眼色,略一阖目,低低道:“我不该问你的。” 瑶持心:“啊?” 他却没有打算重复一遍,自顾自撑着膝头站起来,“我回去了,师姐。” 等奚临跃下屋檐,行至院门边才又侧身向着苍茫弦月下的瑶持心遥遥看了一眼,她已经再度入定,整个人像镀了层朦胧的光晕,皎洁而干净。 第20章 论道(十九)昨晚上北冥剑宗给人偷袭…… 瑶持心养伤的这段日子,玄门大比依旧进行着。 她对于瑶光而言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物,折了也不会撼动整个战力,关键的还在后面。 越往后的几场越是重头戏。 雪薇的状态很不错,如常杀进了前六,而林朔也依旧抽到了昆仑的那位后起之秀,依旧被揍得爬不起来。 大师姐当天特地焚香沐浴,绾发更衣,找了个绝佳位置,一眼不落地欣赏了林大不爽挨打的身姿,心满意足地尽兴而归。 很快,林公子便加入了伤兵的队伍,躺在床上反复哼唧。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鹫曲的影响,雪薇的发挥比瑶持心预想中的还要争气,居然一路杀到了第二,简直高歌猛进。 她担心了一宿,就怕北冥剑宗追上去,好在白燕行稳稳压在末尾,可见他虽然天资卓绝,此时毕竟还是年轻。 说来,剑宗的人这两日也频频登门送些疗伤丹药和灵石,多有赔礼之意,她只收了点面子上过得去的,余下便尽数退还。 第53章 他家的东西她哪儿敢用,又怕里头被人动什么手脚,索性全拿去喂仙鹤了,吃得祥瑞们满面红光。 大比排名出来的这日,剑宗长老在台下火急火燎地打转。 “这个怀雪薇怎么那么能打?她不是个丹修吗!” 同为丹修,他忽然觉得很胃疼。 现在若要与瑶光山分到同一等级的资源,就只能把居于首位的昆仑剑修打下来了。 可昆仑墟和北冥一样,向来以剑道闻名,此人等于是一帮剑修里的翘楚。 他自己在原地拉了半天磨,扭身去问白燕行,“昆仑这个姓周的怎么样,你能不能打过他?” 正在榻上调息的青年缓缓睁眼,话说得很笃定:“周泉剑符双修,是朝元之中颇有资历的前辈,凭我现在的实力,还不能。” “诶!” 剑宗长老焦得直甩袖子,“原以为借杨文雅的手把林朔除掉,光凭一个怀雪薇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谁知道……” 他说着又恨铁不成钢,“那鹫曲也是个不中用的,亏我们还把‘眼睛’给他,才上场就被个毛丫头识破。这东西在黑市上要价有多高,你都不敢想,逐他出师门算什么?卖了他全身的灵骨也抵不了一根睫毛!” 白燕行对此反应并不大,估摸着他说够了,才淡淡道:“等回去了,再想别的法子吧。” 长老皮笑肉不笑地冷哼,“是,是要回去,此次大比,你还有得跟宗主交代。” 在谷雨来临之前,今年的玄门论道便尘埃落定了,新的仙门格局就此落成。 瑶持心本就对从前的排名记忆模糊,瞧着可能和上次的结果差不太多,昆仑稳坐榜首,瑶光位居其下,北冥剑宗异军突起,踹掉了小瀛洲悬而又悬地挂在第六。 至于其他则都是眼熟的门派,驭兽宗雷泽、百草丹房、开明仙宫这三位常年轮着坐名次,无甚稀奇。 第二不第二的,大师姐不在乎,最重要的是隔开了北冥与瑶光。 放榜之日她比翘首以待的科举士子还紧张,捏得一手心全是冷汗。 直到看见结果的那一刻,瑶持心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实感。 她竟然真的做到了。 在自身修为如此薄弱的前提之下,成功改变了这场大比最后的排名。 这是瑶持心有生以来,第一次仅凭自己做成的大事。 她想起刚睁眼重回人间时的惶惶无助,想起面对即将到来的比试,危机步步逼近却又无能为力的不安。 瑶持心打心底里认为自己是办不到的,她怎么可能办到呢? 现在往回想也觉得不可思议。 一路似乎很艰难,又似乎没有那么艰难。 原来她是可以成功的。 瑶持心眼里浮着星光璀璨,周遭有按捺不住的年轻弟子已经在小声欢庆了,她很想跟着一蹦三尺高再原地转几圈,但碍于大师姐的矜持,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于是只好奋力地忍一忍,借师妹们的气氛,转身狠狠地揉了一把师弟的脸。 奚临:“……” 各派道友陆续启程离山之际,瑶光明也终于拜别一众掌门宗主,挥着眼泪直奔闺女的小院,当着奚临的面上演了一场父慈女孝。 “呜呜呜。”他摸着瑶持心的脑袋泣不成声,“我丫头受苦了,怎么人都瘦了一大圈呢。” 他“呜呜呜”,大师姐也跟着“呜呜呜”,“爹,我好想你……” “哦……不哭不哭。”瑶光明心疼坏了,拿袖子替她擦擦脸,“还疼不疼啦?给爹瞧瞧。” 而后他对着瑶持心小臂上仅剩的一道浅痕哭成了个泪人。 “啊哟,好大的伤口啊!” 奚临:“……” 父女俩抱头痛哭,瑶持心哭的是被抽成了人干的老父亲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却不知瑶光明哭的是什么,二人各哭各的,场面倒也十分感人。 大师姐没忘记自己的使命,偎在老父亲小山般的身躯上,趁热打铁地“嘤嘤嘤”道:“爹,你看那个白燕行多讨厌啊,他打我打那么重!” 瑶光明应声附和,“讨厌,该讨厌,爹也讨厌。” “咱们以后就别跟他们来往了,好不好?” 他想都没想:“好,那就不往来,不往来。” “……” 奚临不得不感慨,这爹当得真好糊弄。 他是外门弟子,从前顶多只远远地见过掌门几眼,实属没想到冠绝天下的瑶光山之主居然是个女儿奴,且脾性出人意表。 似乎和寻常印象中的“大能”“前辈”相去甚远。 也无怪会纵出师姐那样的性子。 奚临看着瑶持心正黏着瑶光明尽情撒娇,奇怪离谱的要求逐个往外蹦,一个敢说一个敢答应,瞧得久了居然会有点羡慕。 他不由得静静会心一笑,侧身走了出去,给这父女两人腾出位置。 入夜,暮春的虫鸣声响彻林间。 大比结束后的瑶光山似乎格外清净,外门弟子所居的小院里,几个年轻人活动着酸涩的筋骨呵欠连天。 “唉,你别说,这些天还挺累人。” 第54章 “可不是么。”一旁的同门洗了把脸,“得盯着各处的防务,又得抽空看咱们师兄师姐的对局,一心好几用。再者,门派里住了一帮外人,终归不自在。” “正是。”边上的人赞同道,“尤其那北冥,自打进了前六,一个个的尾巴都快翘天上去了,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他们一派总是自诩家学深厚,老把从前的盛况挂在嘴上,也不瞧瞧如今都中落成什么模样了。”同门冷嘲,“人家好不容易在榜单上露露脸,你就让让他们吧。” “哈,说得也是。” “就是可惜咱们大师姐,平白给人当了垫脚石。怎么就那么倒霉,几百年都遇不到的事儿……” 他正滔滔不绝,对面的人忙朝他使眼色,他知道是为什么,不在意地冲奚临的住所努努嘴,“没见关着灯吗?睡着呢。” 同门扭头一看,房中漆黑一片,果真是睡下了。 “天才刚擦黑,他倒歇得早。” * 北冥位于千里之外的正北方向,最远且最荒凉,途中很快就没了同路的门派。 剑宗一行在一座荒山底下落了脚,张开自己带的秘境,暂作休息。 丹修长老是个半刻也停不了口的嘴碎子,手舞足蹈地从上到下挨个挑刺,喷完了徒弟喷小辈,精力旺盛得好似无处发泄。 周遭的弟子们个个给他念叨得面有菜色,唯白燕行照常心无旁骛地入定。 却是在这时,他双目猛地一掀,毫无征兆地抬袖,将喋喋不休的大长老一掌挥开。 剑宗长老话刚说半截,冷不防挨了他这一记,险些翻滚出二里地,直到撞上山石才停下来,他扶着两侧的断木气急败坏:“好哇,你小子终于露出狐狸尾巴啦,趁月黑风高,想杀我灭口吗?” 随着落下的尾音,一道灵气从天而降,砸在他适才待过的位置,骤然把地面劈出裂痕,老丹修当场就闭了嘴。 是剑气。 白燕行根本没工夫搭理他,状态即刻紧绷戒备起来,仰首望向高处。 冷月之下,朔风之中,一个漆黑的身影悬立于半空。 那裹在脖颈后的玄色大氅被夜风烈烈卷动,衬得来者诡谲如魑魅。 而他的脸上带着张亦兽亦魔的面具,獠牙狰狞却尽是白骨骷髅,仅左上角缺了一小块,露出一只看不出情绪的眼。 “什……你是什么人?!” 丹修长老扯着嗓子呵斥,然而无论是外面的还是自家的,显然没有一个把他放在眼里。 白燕行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是定在自己身上的。 来者不善。 只见那面具人垂眸注视着他,伸出手打了个响指,从虚无之间拔出一柄古铜流光的长剑。 剑锋隐隐蕴着日月浑厚的精粹。 随后二话没说,当空冲下来。 白燕行想也不想,右手掌心中尖啸的雷鸣已聚成了青锋,飞快横手一挡,正面接住了对方肃杀的灵气。 锵然一声荡出老远。 两刃相接的刹那,他心底的吃惊没能控制住浮现在了面上。 好凝练的剑意! 黑衣人一剑扫开他,裹挟着天地灵力的剑光暴风似的兜头一削。 “别只顾盯着看!” 回过神来的丹修长老指挥在场的弟子,“都去帮忙,快去啊,抓住此贼——” 左右的小弟子们纷纷闻声而动,刚御剑飞上天,尚不及靠近,视线中一道影子流星般急速下坠,落地砸出了一个让人瞠目的大坑。 “白师兄!” “白师弟!” 众人看向那深深嵌进地面的剑修,俱是震撼。 连他应付起来都吃力的剑招,其余人更是望尘莫及。 白燕行拄着剑将自己撑起来,抬眸时,高处的黑衣人掌心向上,四指冲他轻轻地招了招。 挑衅之意一览无余。 他额角的青筋顷刻便往外凸起。 剑宗门徒一拥而上,很快便下饺子一样被那人挨个踹到地上,他出手快而狠厉,好像不欲在这些无关之人上浪费时间,只一门心思地奔着白燕行去,竟有与之一较高下的意思。 寻常秘境承载不住剑修的威压,从内轰然崩塌。 白燕行从来便是个遇强则强,好战尚武的人,出师不利并没让他陷入慌乱,短暂的意外之后反而迅速调整好了气息,重新迎敌。 两人在山中斗得难舍难分,瞬息已过了百招。 适才叫激荡的灵风吹得晕头转向的剑宗长老总算把自己扒拉出来,这一定睛不得了,满地都是他家的弟子在呻吟蠕动,除了姓白的,可谓全军覆没。 那戴着骷髅面具的不知是哪路怪胎,不仅招呼不打就动手,好像还对踹人砸坑,摔出的大坑眨眼竟铺了一地。 此刻顾不上内斗了,他挽起袖子就要去相助。 高处双剑相交,各自在拼着剑意,黑衣的面具人眼珠轻轻一转,单手控着剑柄,腾出另一只往斜里举重若轻地一压。 一道符咒拍在了长老的身上,锁链拔地而起,顷刻封住他四肢。 柔弱的丹修当场晕了过去。 第55章 白燕行神色深邃几分,连着又挡下几剑。 同样是临敌而战,对方竟还能分出一线神识压制一个化境丹修,显然尚有余力。不仅如此,他从其剑锋之中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灵气。 说是灵气也不尽然。 那感觉非正非邪,既不像仙门正统,也不像民间邪祟。 而他竟有意禁锢着这股力量,只用剑修的那一部分修为和自己交手。 这是为的什么? 两柄皆可沟通天地气象的绝代命剑又一次金石相击,白燕行憋着一口气问: “阁下究竟是什么来路?” 面具人冷着眼并未回应,只将压在他手腕上的剑加重了力道,两把青锋齐齐颤栗。 雷霆的电流暴涨到了极致,隐隐能听到雷鸣凄厉地长吟,而那柄日月剑似乎也如箭在弦,震颤不止。 胜负成败只在一刻之间。 恰在这个时候,远处突然传来模糊的人声。 “出什么事了?” “如此强劲的灵风,定有恶战。” “那边可是北冥的道友?” 来的居然是昆仑墟那帮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回程同为北方,两拨人驻扎的地方离得并不远。 一见援手将至,黑衣剑修不禁皱了下眉,发出了今夜露面后的第一声,是个难辨喜怒的轻啧。 接着,白燕行发现他力道一变,虚晃了几剑逼开自己,竟不再恋战,抽身一跃,瞬息隐入了夜色里。 他惯性跟了几步,旋即便被叫住。 “先别追了,快救人。” 昆仑的剑修全是热心的直肠子,“有精通符咒的吗?过来一个……这什么符阵,怎么没见过。” * 瑶持心早起去膳堂寻点新鲜的瓜果解馋,一路上满门弟子早已议论得热火朝天。 “昨晚上北冥剑宗给人偷袭了,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说是输得一败涂地,从长老到弟子全趴下了,对方才一个人!” “不晓得什么来路,好像至今也没查到他的身份。” “嗐,平日里树敌太多,指不定是人家暗地雇的邪祟散修呢。” …… 她之前忽悠鹫曲,让他小心回家路上被人报复,想不到这报复没轮到他,倒是落在了剑宗头上。 瑶光传讯的仙纸鹤不紧不慢地飞了过来,她伸出食指接住,所告知的正是昨晚之事。 尽管言简意赅,细节甚少,可瑶持心听完,登时就猜到是谁了。 大师姐把纸鹤往掌心里一扣,那眼中生机勃勃,都是闪烁的小欢喜。 她忽然就有了一个想法! 奚临是在晨光破晓前回到住处的,尽管不必睡觉,略作休整后再出门,已经比平时迟了。 院中似乎有些吵闹,隐约是谁在外叩门。 他步出屋舍时,另一位同住的弟子堪堪拉开院门。 “谁啊……” 一张明艳夺目的笑颜赫然出现在眼前,破开了旭日朝阳,照得满院生辉。 那外门弟子残余的瞌睡骤然一扫而空,整个人心旷神怡:“师师……大师姐!” 奚临不解地僵在原地。 她怎么来了? 对方一嗓子,把其余人全给叫了出来。 这是几个外门男弟子起居的小院,朝元的师兄师姐几乎能算是半个师父了,更别说是亲临。 小师弟们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就见瑶持心寒暄了两句,从背后拎出一大袋灵石丹药,搁在石桌上。 那缝隙里透出的光都闪闪发亮。 这数量过于使人震惊,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大家皆在瞪着眼睛怔愣。 “都是些小东西,其实领奚临进青龙峰的当天我就该给大家带见面礼的。”大师姐言语中透着娇俏的自责,“不过你们也知道,那会儿正被大比的事绊住了,所以一直拖到现在。师弟们可千万别见怪呀。” 好看的人做什么都是值得原谅的。 何况她还好看又有钱。 众人赶紧抢着:“不会不会,师姐你这是哪儿的话。” “我们哪里会嫌弃。” “就是啊。” “真的吗,那就好。” 瑶持心眨着眼睛:“我们家师弟没给大家添麻烦吧?唉,他人年轻,没见过什么世面,不太会说话,性子内向得很,肯定交不到什么朋友的。” 奚临站在檐角下看着她表演,一脸一言难尽。 院中为首的那个听罢,当即一摆手,“诶——没有的事!奚临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关系别提多亲密了,是吧!” 说着便一肘子搂住他的脖颈。 “对,我们和奚临相处得特别融洽。” “特别融洽!” 奚临就见这帮同门一个接着一个上来勾他的肩颈,一时间自己那颗头竟有点不够用了。 她在不远处抚掌笑:“哎呀,真好,师弟,你看你的师兄们多喜欢你呀。” 奚临:“……” 大师姐靠着几斤的仙丹材料成功俘获了一整个院的外门弟子,众人爱屋及乌,连带看奚临的眼神都充满了热情与慈爱。 第56章 送他二人出门去时,那姿态堪称是恭送了。 青年无言以对地收回视线叹了口气,望向瑶持心:“师姐,你这是干什么?” 她浅浅伸了个懒腰,“还用问吗,当然是替你铺路咯。” 奚临不以为然地颦起眉:“你这明明是收买人心。” “收买人心就收买人心。”大师姐承认得十分坦然,“世上哪有那么多与自己心灵相通的知音啊,难道不相通的就一概冷眼以对么?面子上的往来不还得维持着。正所谓拿人手短,钱财是拉近人心的最佳法器。” 他心道:无稽之谈。 “师弟。”瑶持心晃晃食指,难得能有比过他的一处,“你的人缘可不大好哦。” “不和人搭话,又孤僻,爱冷脸,独来独往……没发现有什么事儿人家都不告诉你的吗?有些关系就算不值得深交,也不必搞得太僵。” 她掰着指头数完,“你那位山门的同窗前辈可什么都同我讲了。” 果然是秦玉…… 他禁不住别开眼,面容隐有无奈:“我……不太会与人相处。” 便是不说,瑶持心也猜到了。 大师姐在他肩头一拍,胸有成竹道:“放心,有师姐罩着你呢。我保证今日之后,他们肯定待你比亲兄弟还亲。” “……” 那,倒也不必。 “诶。” 正说着,她从一旁歪了脑袋靠过来,上挑的眉生动活泼。 “师弟,昨天夜里北冥剑宗的事,是你做的吗?” 奚临不动声色地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这么敏锐,而瑶持心的目光着实太灿烂,他不得不避着她的视线,含糊应道:“嗯……” 好像就猜到他会去找白燕行,瑶持心紧接着问:“怎么样?你和他最后谁赢了,分出胜负了吗?” 奚临往旁边侧了侧,“没有。” “差一点,被昆仑的人从中搅了局。” 大师姐若有所思:“哦……” 他听她尾音拖得略长,那语气,总感觉是认为自己在寻借口挽回尊严,奚临莫名有些不愉,又补上一句:“原本只差一招了,若非出现意外……”他一顿,“下次会分出来的。” 瑶持心听了他这一段欲盖弥彰,秀眉挑得更高,眨了两下眼睛,腔调上下起伏:“哦……” 奚临:“……” 他索性不再解释,绕开她径直往前走。 瑶持心在后面跟了几步,故意道:“诶你不是不信的吗?” “这是两码事。” 她偏要问:“什么就是两码事了?” “……” 第21章 镜中人(一)好师弟,帮帮我嘛,我不…… 奚临办事滴水不漏,剑宗的人查来查去没查出什么名堂,终究只能不了了之。 随着大比告一段落,瑶持心悠闲自在的养病生活也过到了头。 修士的身体没那么弱,她早就痊愈了。 痊愈之后的大师姐迎来了师弟越发变本加厉的残酷修炼——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大堆防护法术,要她全部记熟。 瑶持心挣扎着小小地抗议了一番。 符咒阵法还没学完呢,怎么又来! “再说了……我不是,有那么多护体仙器么……” 然而奚临这回却格外坚持,无论如何不肯松口,且十分严格,甚至串通好了“元老”,无极烛台摆在桌边,她一打瞌睡就当头挨敲。 奈何大师姐实在不爱看书。 解决了玄门论道之危,她的意志明显松懈不少,支着脸立着书册,眼睛盯着字,脑子已经飞到了九重天之外,敲锣打鼓地演起了大戏。 元老灯见她这副模样,立刻暴躁地亮起烛光一闪一闪,跟示警似的。 瑶持心还在神色涣散,手里的书已被人倏地抽走。 “……” 她维持着姿势小心翼翼将视线挪上去,青年居高临下的眼神先是有几分愠色,随后便只剩无奈。 奚临叹了口气:“师姐……” 瑶持心忙摆正身形:“啊……这就看,这就看。” 她觑了一眼,轻轻顺毛:“你不要生气嘛。” 奚临看着她把书拿在手里,隔了一会儿又掉了个头,知道背这些从来都不是师姐的强项,会感到枯燥也不能怪她。 他于是放缓了语气:“师姐,仙器虽然好用,但总有意外。术法却是完完全全由你自己把握的东西,至少危急关头能够保命。” 瑶持心明白他有此一举是因为大比场上自己全无回防之力,所以才会伤得那么重。 且不说大比了,当年面对追兵围剿她也是这么死的。 师弟也是为了她好。 大师姐重新振作起精神,“我知道,防护术法就算你不提我也会要你教我。” 瑶持心信手拨弄桌边的小药瓶: “别看我这样,对保命的玩意儿还是很上心,你瞧我的逃命术就不错吧?” “何况叶长老的丹药举世无双,吃一粒便能……” 她手指蓦地一滞,那瓷瓶半歪半斜地停在桌面。 无极的烛光在流畅的轮廓上明亮地淌过。 等等。 第57章 瑶持心瞬间想起什么事来。 ——“丹毒已入灵骨,若在平时,倒是个可以一战的对手。” 丹毒。 她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每次梦见白燕行说这句话时,自己总会无端感到一股寒意了。 那一晚,大劫夜里,他们所有人是中了丹修之毒的! 对啊。 瑶持心坐直身体。 所以奚临会提前带伤,所以老爹才会被人偷袭成功,所以整个瑶光山的安防集体失控。 想来也是,要干偷鸡摸狗之事自然得提前下手,用毒往往是最佳首选。 不过印象中,她自己并没中毒。 倘若要论毒药下在何处最便捷,毫无疑问是饮食。仙门中人不太讲究口腹之欲,但茶水酒酿瓜果之类必不可少。 对,那就是酒水了。 婚宴之上纵然不碰吃食,酒水决计是躲不掉的,而她一整日忙着妆发与礼仪,滴水未沾,因此白燕行才会给她戴那支玉镯。 昔日配合北冥剑宗给大家下毒的,究竟会是谁? 那必然不是个普通不起眼的小弟子,毕竟能让老爹中招,少说也得在化境以上,等于是长老级别以上。 瑶光山化境修为的医毒高手…… 一个名姓无可避免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叶琼芳。 是她吗? 她对瑶光山足够熟悉,知道如何使镇山大阵瘫痪,同时又是顶尖的丹道大能,配合同级别的剑修更是如虎添翼。 所有条件都很充分…… 可瑶持心下意识里不愿如此揣测与怀疑。 着实是叶长老待她太过亲厚了,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人,一想到这样纯善慈和的长辈也会背叛门派,心头就有一种颠覆认知的迷茫与空荒。 她闭目深吸了口气。 不急不急,再仔细想想。 毋庸置疑,当年瑶光山巨变,定是有内鬼与剑宗里应外合。除却安插的眼线和渗透的门徒,必然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对方修为不低,是丹修的可能性很大。 但也未必绝对。 剑宗自己便有一位丹修长老,若要下毒他也不是不能办到。 再说回那个叛徒。 如今时光已倒退五六年,此人究竟是昔年两派结盟之后,被剑宗拉拢收买的,还是早就暗通款曲? 他或是她,现在是什么立场呢?是已经倒戈还是清清白白? 为防万一,便假设是最坏的一种情况好了。 眼下仙门的格局已变,与瑶光合作,同享资源的不再是剑宗而是昆仑,短时间内北冥没有接触他们的机会,看上去危机算是暂时解除。 可如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久到能追溯至更远年月的阴谋,那么藏于瑶光里的内贼仍在,这迟早是个隐患。 原以为避免了两派缔盟,就能够阻止多年后的那场浩劫。 这么一分析,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大师姐发愁地捂住半张脸,北冥一次落空,会就这么轻易放弃瑶光山吗? 无论如何,需要把此人找出来才行。 啊,啊…… 但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瑶持心一边记着术法一边拿手指在纸上画圈。 她一直觉得当今世上鲜少有能正面赢过她爹的,纵观整个玄门,凌绝顶的大能一共也就三个,其余二位皆是闲云野鹤,与世无争,不像是会同剑宗搅合在一起的。 而绝顶以下的想对付瑶光明,就只能靠诡计。 除了毒之外,或许是有什么让他始料未及,出其不意的杀招,才至于乱了分寸,否则便是再来几个剑宗宗主又如何。 他们之间可差了整整一个境界。 所以这种情况,被熟识之人暗算的可能性最大。 要是认识的,又要修为不低,还要对瑶光山了如指掌……便只有长老,或者标准略放低那么一点,各峰大弟子。 瑶光一山有四峰。 东西南北各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合称四象峰。峰主皆是长老位,而他老爹居于青龙为掌门。 朱雀峰叶琼芳是派中主修丹道的大能,和瑶光明似乎已有上千年的交情,座下收的全是丹修弟子,负责整个瑶光的仙丹汤药,想对饮食动手脚,她轻而易举。 玄武峰长老殷岸则走的铸器道,正是常年给瑶持心提供新“玩具”的那位,他为人落落寡合,披着一件能罩住头脸的兜帽长袍,至今她都没怎么见过其模样,是个古怪人。 殷岸并非瑶光山土生土长的弟子出身,据说是瑶光明从外面三顾茅庐请来的,来历不详。 而最后一座白虎峰,长老是林朔的亲师父,多年前一次下山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至今下落未明,行踪成谜。 白虎峰的长老位现在还是空着的。 听上去似乎颇有几分蹊跷。 如是一番盘点,这三个人好像都有可疑之处。 倘若与剑宗互有往来,双方应该会不时通信,仔细留意,必定有蛛丝马迹可寻。 从谁开始入手呢? 想是这样想,等反应过来时,瑶持心已经不自觉地追踪起了叶琼芳的每日行迹。 尽管内心抗拒着去怀疑叶长老,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她是最令人在意的那个。 第58章 “……师姐,该翻页了。” 讲经堂里,大师姐被一旁的奚临提醒,尽量装出一副犹在思索回味的模样,一本正经地掀过一页。 师弟摁了摁眉心,补充:“不是这一本……” 瑶持心:“……” 为了不让自己的举动显得太突兀,她只好被迫化身为对丹道忽然热衷的后辈弟子,陪着一帮小丹修听叶琼芳授课,听得人昏昏欲睡煎熬极了,感觉还不如回家跟着师弟啃《术法辑要》。 可瑶持心不敢真的睡完全程,她得留心记下点什么,才好找到能问的话题前去打搅叶琼芳。 尽管平日里几位长老的居所她都能常来常往,不过他们之间实在无话可说,老这么登门扯闲篇太刻意了。 难免会打草惊蛇。 因而一段时间坚持下来,她居然或多或少还学了点医理。 瑶持心捧着所写的日常琐碎,一边走一边琢磨。 叶长老是个十分自律的大夫,一切行程皆有迹可循。 她三日给门下弟子讲一回经,平时大多同雪薇探讨医道,或在自己房中炼丹。 看上去没什么不寻常的…… 是她多想了吗? 瑶持心脚下一顿。 不对。 好像也不是完全“没什么不同寻常”。 她在小册子上将“自己房中”几个字清晰地圈出来。 门派里明明有丹房,叶琼芳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房里炼丹? 尽管大长老的住所配有丹炉,不过许多时候也是丹房的东西更齐全趁手,记忆里叶琼芳从前若无例外,基本都在丹房炼丹,这样亦便于座下弟子观摩或帮衬。 她几时开始窝在房中的? 瑶持心看着手里的记簿,往前又翻了翻。 自己是大比之后才着手记录,因而所有的内容都写着叶长老在住处炼丹。 假使她之前的印象还算可靠…… 那么叶琼芳的反常之举应该也是出现在大比结束。 这么凑巧? 她独自一人退避左右,一待又是好几个时辰……难道是住处内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还是,有什么不便在人前做的事? “啪!” 大师姐说干就干,当场把记簿拍手一合。 瞎想没有意义。 她打算去一探究竟。 * 此时的北冥剑宗。 丹修长老满脸倒霉相地掖手往主殿的方向拾级而上,等着去向宗主请罪。 他行至半途略停了停,仰首回望了一眼苍茫灰蒙的天,吩咐左近。 “给瑶光的‘那位’传个信吧,咱们总得商量商量,这接下来该怎么办。” * 瑶持心把奚临一路拽到朱雀长老的院落前,先前后做贼似的张张望望,随即开口熟练地求助: “师弟,帮我!” 青年眼神复杂地瞥向她,表情不好评价。 “师姐,你又不务正业。” “先前说想了解丹道,我才陪你去听讲经的,只这么几日,就又要换别的了?” 她急切且信誓旦旦:“这次不是了,绝对是正经事,保证比玄门论道还正经。” 奚临:“什么事?” 大师姐自豪道:“潜入叶长老的闺房!” “……” 面前的师弟掉头就走,她忙眼疾手快揪住他衣袖,“别走啊,你听我解释。” 奚临右手拖着她足尖一驻,回眸道:“你疯了吗,那是化境丹修。” “不是你想的那样,事出有因!” 瑶持心将自己的推测与这些天的收获并那本事无巨细的记簿一并告知于他,“除非是闭关,很少有丹修会在自己房里炼丹。” 她说完,又想听听他的意见,往前略凑了凑,“我是这样想的,你觉得呢?” 奚临翻看着她记述的内容,纸上的字迹娟秀整洁,满满当当,可见用了心。 他思忖般沉默片晌,而后抬眼,“你认为,叶长老会是你梦里那个出卖掌门的人?” 瑶持心如实点头:“我也仅是怀疑。” 他把记事簿合上,忽然问:“原来你这些日子天天跑来听讲经,是为了这个?” “嗯……”大师姐瞧着他的反应趁机讨好,“叶长老不如你讲得清楚明了,还是师弟你教得最好了。” 见奚临不言语,她索性顺势握起他袖子摇了两下,“师弟,帮帮我嘛,我不敢一个人独自进去。” 瑶持心再接再厉,“好师弟,我当年……我梦里死得可惨了,都没有全尸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身首分离,你忍心吗……” 发现他视线悄悄偏了过来,她立刻“楚楚可怜”地用力眨了几下眼睛。 “……” 奚临闭上眼无奈地暗叹,开了口: “大能住处,即便其人不在场,所用之物也都或多或少沾了些灵气,你一进去就会触动她的灵感。” “不妨碍,我有潜行符。” 奚临看她掏出自己的须弥境翻找。 “普通潜行符对化境修为没有用,要蒙蔽大能的潜行符少之又少,在黑市上也……” 他话未说完,就见瑶持心摸出来一打:“有了,化境潜行符。” 第59章 奚临:“……” 不愧是瑶光山。 师弟不得不向有钱人屈服:“……走吧。” 瑶持心驱动了一张符,将余下地递给他:“师弟。” 奚临却没有收,“我不用。” 他自己掐了个诀,顷刻便隐匿住了身形。 第22章 镜中人(二)在一片不易视物的昏暗中…… 当北冥剑宗往外传信时,瑶持心与奚临堪堪借法器穿墙进入了叶琼芳的屋内。 潜行符隐藏的是气息和外形,却不能抹去存在,故而即便旁人看不见她,自己还是能触碰到周遭的实体,因此大师姐不得不走得格外小心,以免留下什么痕迹。 她在前面猫着腰四处探索,奚临跟在后面给她善后,刚眼疾手快地捞住瑶持心衣摆掀倒的一只药瓶还回去,又顺手把一旁被她不慎碰歪的木雕扶正。 这一路他连气都懒得叹了,动作流畅中带着一丝娴熟。 叶琼芳的小院里外共三间,就寝入定的、接待客人的以及炼丹用的,规模还不及瑶持心的大,十分朴素,搞得大师姐挺不好意思,颇有点自惭形秽。 除了丹房,别处都很空,一张矮几一套茶具,竹榻上仅有一个灰旧的蒲团,恐怕连躺下打盹的次数也极少。 四周摆放着的无非是仙草、丹药、医书典籍,几乎一望而知,尽收眼底,并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按理说内贼若与剑宗合谋,不可能不互通消息,而此物随身携带的风险太大,如果是她会选择藏在隐蔽之处。 瑶持心要找的就是这个。 但仔细一想,纵使真的有,大概也不会搁在显眼的地方。 奚临的目光扫过叶琼芳藏书的架格,其中竟有不少是对上古时期旧闻旧物的记叙,便随手拣了一本来翻。 尚未细看,前面的师姐便悄声呼唤道: “师——弟——” 她从柜子后面歪出半边身子,招手示意他过去。 奚临见状放好了古籍,矮身避开一串挂着的药草,行至瑶持心跟前。 “怎么了?” 她侧让一步,“你来瞧瞧,我隐约觉得这里应该有一个秘境的,可又看不真切,像被什么阵法给盖住了。” 其所指之处位于丹炉的正南方向。 师姐多日以来的法阵书到底没白背,奚临甫一望去,就知道此处的确有隐藏空间的术法残留,但未必是秘境,约莫只是个很小的密室。 不过大能手笔之下,以她的本事能感觉得到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 他自己心里悄悄地欣慰了几分,将瑶持心往身后掩了掩,“师姐,躲开一点。” 瑶持心:“好!” 大师姐深知动嘴的不能给干活儿的添乱,颇为识趣地退到师弟背后探头探脑。 只见他抬手对着虚空不知结了个什么印,骤然间白光大炽,刺得她睁不开眼,索性揪着奚临的衣衫遮住光辉。 瑶持心在满目耀眼中问道:“动静这么大,叶长老不会察觉吧?” 他说:“不会。我不是强开,这是正常解阵。” 好的,听不懂。 她心想,反正师弟说没事那就没事。 清气柔和地往外涤荡,强光消弭下去,原地里丹炉旁边,赫然露出了一间暗室的大门。 叶琼芳的屋内果真有不可为外人道的东西。 这里头会有什么? 瑶持心同奚临对视一眼,旋即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探路。 他出声提醒:“你当心点。” 瑶持心:“知道啦。” 其中漆黑浑浊,好在修士的眼目不必照明也大致看得清楚。 此处说是密室,瞧着却和外面的丹房没什么两样,依旧是炼丹的材料与各色瓷瓶药罐。 但没有丹炉,正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青铜小鼎。 瑶持心提着裙摆刚想过去看看,冷不防近处的架格上,在一片不易视物的昏暗中悠悠睁开了一只眼睛。 瑶持心:“!!!” 她险些失声惊叫,关键时刻愣是咬着牙关硬生生憋住了,可大师姐还是给活活吓成了只踩尾猫,一个腿软挥舞着臂膀往后仰倒,得亏奚临在后面抱住她。 那只眼从架子边缘奋力探出一点,似乎是在瞧她摔得重不重。 它于高处冲底下望了又望,随即发出了一声: “叽——” “这不是!” 瑶持心开口时才意识到太大声,连忙掩住嘴对奚临压低嗓子,“这不是鹫曲身上的那只……什么什么眼吗?” 看见眼珠的刹那,青年的眉心一瞬间沉沉地皱了起来。 ——瑶光山居然还没把它处理掉。 他以为仙门正统最容不下歪门邪道,拿到手就会销毁。 眼珠注视着他俩从地上站起身,目光定定的……不过此物没有眼皮,貌似看谁都是定定的。大师姐半是惊骇半是好奇地躲在奚临身侧打量了片晌。 再度确认了这和鹫曲带的那只眼珠应该是同一只。 “我记得它瞳孔泛蓝。”瑶持心凑近观察,“这个也是。奇怪,怎么在叶长老这里。” 第60章 奚临神色不明地垂下眼睑,“大概是大比之后,被瑶光山留下来的吧。” 瑶持心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想起正事:“它可以传信吗?能不能作为通讯类的仙器使用?” “不能,只是只眼珠子而已。” 那就仅是个作弊用的法宝了。 瑶持心顿时失了兴趣。 她对此倒没觉得有何不妥。 既然在叶琼芳的丹房,想必便是炼丹的原材料之一,这些原材料本就千奇八怪,诸如心肝脾肺胳膊腿之类不计其数,更古怪的也不是没见过,有只眼珠不算什么。 她于是丢开了架格,往青铜鼎附近去了。 而奚临仍旧停在原地,久久地凝视着放置在盒子里的眼珠。 它不知为何,好像很在意瑶持心的样子,饶是她已走远,瞳孔也一直追随着,直到撞上木盒的禁制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这一回神,便瞧见了头顶的奚临。 眼珠子朝他“叽叽”作响。 对面的青年眸色一沉,袖口的风鼓动着衣袍与发丝,他掌心倏忽攒起了凛冽的剑意,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五指向对方缓缓压去。 碧蓝的眼珠懵懂地看着那巨大的手掌极具压迫感地逼近,并不知危险将至,天真得无动于衷。 也就是在这时,瑶持心的声音远远传来: “师弟,你小心一点哦,别弄坏了这里的物件。要是被叶长老发现就糟了。” 奚临听见她的话,指尖的剑意不自觉地一散。 他转头往她的方向看了看,又回过来盯着那只眼珠,眉心犹豫而纠结,最后只能竖起食指压在唇上冲对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眼珠不明所以地回应他:“叽?” 瑶持心将密室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却没找见有什么古怪的地方,最古怪的也就数那只大眼珠子了,连鼎都是普通处理材料的仙器。 仿佛这仅仅是一间多出来的炼丹室和库房。 可若只是如此,又何必要用阵法故意藏起来呢? 多少有点欲盖弥彰。 房间就这么点大,她找无可找,只好再度折返至架格前,双手抱臂探究且困恼地盯着那眼珠端详。 三只眼睛沉默对视良久,大师姐终于还是放弃:“走吧,回去了。” “过一会儿叶长老也该讲完经了。” 瑶持心转过身时,她一头长发扫过柜架,堪堪触碰到湛蓝的瞳孔,在眼珠直愣愣地注目下,划出了一道弧线。 * 两人收拾完现场返回青龙峰,天正擦黑。 做贼的心还在怦怦而跳,一时半刻平静不了。 师弟送她进屋后,也回了自己的住处。 傍晚的余辉唯留一线,随着渐升的弦月缓缓湮没。 大师姐独自坐在桌边握着笔琢磨。 在叶长老的住处毫无所得,可这不代表她就彻底洗清了嫌疑,丹毒之事暧昧不明,以及那间怪异的密室还不知从何说起。 太反常了。 不是说门下弟子就不允许有自己的秘密,但按照师弟推测,那法阵是最近才新起的,这就又与玄门大比的时间不谋而合。 她思来想去,还是怀疑这密室有蹊跷。 是自己找得不够仔细吗? 亦或是遗漏了什么呢? 瑶持心仰头靠在椅背上,目之所及的支摘窗外,夜幕已然降临,蛙鸣与虫声切切而响。 她忽然想睡一觉,做个大劫夜的噩梦。 从前只顾着慌恐逃命,未曾留意过那些细枝末节。 自己看来得多做几次梦,指不定又会有什么新的收获。 大师姐念头如是一起,当即把笔杆一搁,上床寻周公去也。 无极烛台觉察到她安寝的动静,悠悠熄了光。 仙门的夜总是清幽祥和的,动物也不忍打搅。 过路的鸟雀在窗沿边略略一停,便展翅飞进了林子里。 万籁俱寂之际,那沉寂的烛台忽然无端亮起一簇微弱的星火,带着某种警觉与探查的意味。 床榻上的瑶持心盖着薄被背对门窗,身形有节奏地上下起伏。 而就在这时,诡异的安静中听到一声细细的“叽叽”。 一只眼目在大师姐的颈项上赫然睁开,清明纯澈,泛着璀璨的蓝,在浓密的青丝间转动着打量周围。 * 和瑶持心预想的略有出入,叶琼芳并非在讲经结束后就立刻回了自己的院落,今日出现一点波折,她中途与怀雪薇促膝长谈耽搁了不少时辰,待归家已是深夜。 朱雀长老不是浸淫赏风弄月的大师姐,对于住处从来都是干净整洁便可,不讲究奢靡放纵。 她不必徒弟伺候,连桌上放着的粗茶也是冰凉的。 叶琼芳执杯饮了一口。 子时的夜,在丹修器修眼中,大好时光才刚开始。 她将茶杯照旧搁至原处,细致到连杯底在桌面常年留下的水痕也原封不动地一一吻合。 休整完毕,朱雀长老起身进了丹房,四下里一番环顾,确认一切如常后,抬手解开了秘境的法阵。 耀眼的白光几近吞噬万物,她却面色不改,眼皮也未曾眨一下。 第61章 华光退却,露出密室原本的尊容。 那架格上装有“涕邪眼”的盒子内早已空无一物。 叶琼芳的视线正要往里望去,近乎已经触及到了柜架的边缘,白天有人闯入的痕迹行将暴露无遗。 突然,院外响起叩门之声。 “长老,叶长老。” “掌门急事召请。” 她微微侧脸,听出是瑶光明身边的随行弟子。 朱雀长老立刻长袍拂袖收起秘境,重新整理好衣襟,出门相迎。 * 瑶持心一觉睡到天亮,很悲哀地发现这一晚睡得可香,并没有前夫在梦里对她喊打喊杀,她什么也没梦见。 大师姐只好拢着长发伸着懒腰走下床,阳光正好,照在她昨天一心二用也没画完的法阵上。 “……” 她同纸上的鬼画符面面相觑,符和人都感到一丝尴尬,而睡得凌乱微敞的肩胛边,“眼睛”也跟着探了出来。 瑶持心最后认命地拉开灯挂椅,伏案补起昨日的功课。 她心道,背吧,背吧,要不师弟又该叹气了。 大师姐甫一坐下,衣襟便往上松松地一拢,正好挡住了半截脖颈。 那眼睛吃力地爬了许久,才将自己从领口蹭出头,甚为好学地借瑶持心的碎发遮挡,看起了法阵。 日常的修炼进度是她与奚临约定好的,虽然偶有犯懒,但多数时候,瑶持心还是很认真地在按部就班地完成。 由于要抽空盯着叶琼芳的动向,她不得不加快啃典籍的速度,这倒让她赶起功课来很是得心应手。 辰时之前,大师姐便迅速糊完了法阵,把书一推,准备接着去盯梢。 昨日她同师弟不仅潜进了长老的房中,还破了她的秘境,不知叶琼芳会不会有所觉察,又会有什么反应。 她会因为失了方寸而露出马脚吗? 瑶持心甚为好奇。 毕竟,有时候打草惊一下蛇,也不失为一种突破困境的办法。 然而她刚到朱雀峰,没找着长老,却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 “什么,叶长老要下山?” “是啊。”丹房的女弟子道,“昨夜刚接的掌门令,随行的还有林朔大师兄和雪薇师姐。” 瑶持心不解:“降妖还是除魔?怎么这么多人?” 而且都是顶尖高手,那得多厉害的妖魔,要出动一位长老并两名朝元修士。 “师姐你忘啦?”那师妹捧着医书转过来朝她一笑,“玄门大比结束,咱们今年是第二,可用资源的山川湖泽与从前不同,正式开采前得先和人家昆仑晤面结盟才是呀。” 哦…… 她真给忘了。 换了新的地盘,要与同样共享资源的另一门派前去当地露个面,或为百姓降下福祉,或携手驱除妖魔,以示友好缔盟。 总的来说是走个过场。 但过场需要光鲜亮丽的人物撑脸面,所以得长老牵头,大弟子相随,这是仙门礼节。 丹修师妹继续道:“昆仑昨日传的信,他们急着要矿石,因此掌门连夜便召了咱们师父前去安排。” 可如此一来,叶琼芳岂不是就离开瑶光山的视线范围了? 还偏偏是这个时候? 门派之中好歹来来往往,尚且得顾及着人多眼杂,出了山便大不相同,有更多的机会避人耳目。 即便有弟子同行,恐怕鲜少会在意到她的异样。 何况雪薇又是“自己人”,压根就不去怀疑亲传师父的所作所为。 不行。 在这个节骨眼上,瑶持心左思右想不放心,当机立断:“可以再加一个……不,两个名额么?我也想去。” 第23章 镜中人(三)我们家师姐……确实很厉…… 大师姐的这个要求惊呆了一众熟人。 瑶持心以往倒也不是天天都赖在山上的,可她主动提出下山的情况,要么是呆腻了想出门散散心,要么是觉得一年到头手里没点战果实在不像样,多少得做点成绩。 可如今才刚入春,她竟就这么勤奋了,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稀罕。 作为此行的长老,叶琼芳自然没有无异议,本就是走个章程,多个人少个人不妨碍什么。反而是瑶光明踟蹰了好一阵,认为闺女大病初愈还需要静养,山外人心险恶,妖邪更险恶,这若磕到碰到可怎么是好。 但是女儿的安危归安危,女儿的撒娇他也顶不住。 瑶持心不知怎么着,玄门论道之后对历练修行忽然充满干劲,这些天不是追着叶长老询问医道,便是雄心勃勃地想下山闯荡。 她这般地满腔热忱,当爹的哪里舍得泼冷水。 瑶掌门一想就惶惶,一慌就可劲儿地给她塞丹药塞法宝,又把林朔叫到跟前一顿耳提面命。 大师姐还没动身,堆在院子里的鸡零狗碎已经积成了座小山。 奚临捏着她糊完的阵法,半蹙着眉心抬起眼,看她收拾行装。 “师姐,你真的要去吗?” “去啊。”瑶持心把丹药瓶子放进须弥境里,“反正在山上也不会有线索,为什么不去。” 第62章 他问:“就为了监视叶长老?” 瑶持心重复:“就为了监视叶长老。” 奚临:“哪怕只是个假设?” 瑶持心:“哪怕只是个假设。” 他放下那张鬼画符,面露不解:“眼下瑶光并未与剑宗同盟,纵然有威胁,能撼动仙山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对于内鬼仅是你的一个猜想而已,师姐为什么这么拼命?” ……一点也不像从前的你。 后面的话,奚临仅在心头轻轻说道。 入门以来他所接触到的大师姐一向拈轻怕重,懒散又容易轻言放弃,便是偶有奋起,也三刻而止。 她仿佛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庸碌得理直气壮,天真得近乎残忍。 廊下拾掇法器的瑶持心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小臂搭在膝头,她目光朝着前方虚空浅望了片晌,而后向着他这处看了过来,那双眼里有光,笑容在阳春暖辉下熠熠发亮。 “当然是为了让大家都好好地活着。” 奚临看着那秀眉下如日月之明的星眸,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始料未及地愣住了。 大师姐自己却毫无所觉,仍旧整理她的须弥境,“所以这次你要随我同去,正好可以帮我留意叶长老的动向。” “你的灵感比我强,有什么动静,应该比我先觉察到……师弟?” 回过神的奚临不着痕迹地用一眨眼掩饰住自己那半瞬的失态,调整片刻,低着嗓音道:“帮你留意可以,那么相应的。” 他抖了抖大师姐的鬼画符,“每日一张符阵。” 瑶持心生生地哽住,但拿人家的手短:“……哦,知、知道了。” 他补充:“不能出错。” 她面露痛苦:“知道了!” 队伍里多了个瑶持心,行程无端就变得拖沓起来,瑶光明老早就在山门处翘首等候,父女二人一见面就抱头泪别,哭得难舍难分。 瑶掌门庞大的身躯搂她像搂小鸡仔,简直能将女儿抱得双脚离地,“呜呜呜,我闺女这一走,爹又有好些时日见不着了。” 瑶持心跟着扑在他胸前蹭眼泪:“爹,我会想你的。” “爹也会想你的。在外头少什么了缺什么了,就纸鹤传音回山,爹用法阵给你寄来。” “呜呜呜,爹……” “闺女……” “爹……” 奚临:“……” 这父女俩好烦。 送行的人之中,那兜帽罩头脸的殷岸长老远远地冲瑶持心招手,宽大的袖袍迎风起舞,似乎揣了何物。 等她走近了,一柄雪亮的细长唐刀倏忽就递到跟前。 瑶持心定睛一瞧,两眼顷刻神采大放。 是琼枝。 和白燕行比试时被他一刀两断的琼枝。 殷长老居然帮她修好了。 刀身不仅复原如初,还加固了一遍。他手指在刃上敲了敲,示意其韧度不同以往,大概再有正面遭遇剑修的情况也不会断裂了。 大师姐喜出望外,捧过霜刀,摇着尾巴嘴甜道:“谢谢殷长老,您好厉害啊,不愧是瑶光山最厉害的铸器大师!” 奚临总觉得这夸人的言词怎么听怎么耳熟。 不过奉承话谁都爱听,殷岸显然很吃这一套,他立刻手舞足蹈起来,给瑶持心展示灰烬里重生后的琼枝有什么新的功能。 臃肿的长袍内亮出两只瘦削苍白的手,一通比划,宛如凡间杂耍艺人似的,那单刀的霜雪枝蓦地在他手中变作了双刃。 “哇。” 瑶持心捧场十分在行,当即一脸新奇给他鼓鼓掌。 举着刀的长老姿态骄傲无比。 这画面,倒像极了长辈哄小女孩耍的把戏。 一时却也分不清是谁哄谁。 大师姐收下好处不忘还礼:“您的铸器炉还有缺什么材料吗?这回下山去,我想法子替您弄来。” 听她如是说,殷岸也格外高兴,巴巴儿地递来一张清单,指指其中的几样。 不过是些矿石海产,妖兽皮毛之类,不算难办,顺手的事儿。 瑶持心依言应下。 忽又想着,难得遇见玄武长老,正巧可以问问他无极戒指该如何操控。 她忙伸出五指,将青铜色的“元老”亮给殷岸瞧。 一见到无极的原本模样,不喜说话的玄武长老竟出了声,嗓音带着久不言语的低哑,听着却并不显老,颇有些清润。 “你已经会掌握此物了?自己学的?很好。” 他语速快且惜字如金。 瑶持心没机会自谦,只能把这个“很好”惭愧地认下。 “长老,无极戒的前两种形态我勉强算是掌握了,唯有这第三种……” 她心念一动,青铜戒幻化成了烛台,又冷又硬地落在掌中。 “我实在不知有何妙用,还请您帮忙参谋。” 殷长老拢着大袍袖托腮沉思,随后他走上了瑶持心此前的路子,试着往灯里注入灵气。 灯台立刻欢快地发起光,无烛自耀。 殷岸对此点评道:“它很亮。” 大师姐点头:“没错。” 他接着加大了灵力,无极灯台爆发出更强烈的光,照得每个人脸上一片白茫茫。 第63章 殷岸:“它更亮了。” 奚临:“……” 于是到头来见多识广如殷岸也不明白这烛台究竟有什么玄妙之处,只提点她或许在某些晦暗不明的诡谲之地可以照亮前路。 实在派不上用场,就权当多个不要钱的蜡烛,毕竟它还能亮光。 瑶持心把“元老”重新收回指间,带着奚临与叶琼芳的队伍会合时,林朔的表情显然很不耐了。 然而这一次,他的脾气并不如以往那么冲,瞥了一眼她又瞥了眼她身后的青年,爱答不理地嫌弃了一句: “出门在外机灵着点儿,别给大家添乱。” 雪薇依旧是个见谁都给面子的和善人,掩着嘴轻笑:“真好,有持心在,路上就热闹了。” 奚临一声不吭,规规矩矩地给一众师兄师姐并长老见了礼。 御剑之前,一行人照例先朝立在主峰前的瑶光老祖鞠躬拜别。 老祖像巍峨挺拔,祖师披着玄甲披风,扬手剑指苍穹,日轮之下英姿飒爽。 * 瑶光山分到的新地盘……也就是所谓的“甲”等资源,在九州大陆的中原一带,涵盖了苍梧之野、赤水流域、流沙以东,荣山山脉以西,据说正是荆楚之国的疆域。 按照修士御剑的速度,五日便可抵达。 赤水多鸟兽花木,而荣山则多金石矿产。 昆仑门下剑修占大半,自己的本命剑也好,别的神兵利器也罢,修补铸炼都需矿石,就等着今年的比试结果出来,好进山采矿。 所以他们比瑶光山更着急。 第二日,两家在约定的地方汇合了。 和瑶光一样,昆仑派出的亦是长老与两名大弟子,亲传弟子之下还有几个稚嫩的小辈,皆是跟着来长见识的。 而除了林朔,雪薇手下也带了丹修的小师妹出门。 两边简单地寒暄之后,年轻一辈便互相引荐起来。 昆仑墟修士大多不拘小节,把自己家腼腆的小弟子肩膀一搭,推到人前介绍道: “这是我徒弟,头一回下山,烦请大家多多担待。” “这是阿昊,我们家最小的剑修。” 轮到瑶持心:“这位是……我师弟。” 她心想:咱们家祖宗。 第一次出远门的外门弟子瞧什么都新鲜,又因为心智相仿,很快便聚在一块儿兴奋地叽叽喳喳。 连御着剑也不妨碍他们七嘴八舌。 林朔不知是不是由于大比场上输给了昆仑的人,这段时日总透着几分怀疑人生的低落,情绪有些恹恹的。 而奚临因为那日夜袭白燕行之事让昆仑的好事之徒打断,连带对这帮人也无甚兴趣。 至于瑶持心,她得盯着叶琼芳。 于是这一路,前半截的人鸦雀无声,后半截的人兴致勃勃,俨然是泾渭分明的对比。 入夜后,众人在临溪的一处空地落脚。 修士不必投宿客栈,若有个阵法大能在场张开秘境,更不用在外风餐露宿了,精通空间术法的人可将其中拓宽到极致,容纳一座小村庄也不在话下。 叶琼芳铺开的秘境里有好几间院落,大家各住各的,互不打搅,十分省心。 瑶持心觉得对师弟而言这也很省心。 因为又可以无所顾忌地督促她修炼了。 无极烛灯挂在墙上,把目之所及之地照得亮亮堂堂,宛如白昼。 奚临率先示范了一遍,他手印结成,防护的结界就地扩展,直接围着一圈院墙笼罩住整个小院。 旁边有两位化境大能,结界不便探得太远,以免触及到高手的灵感。 “这么大的范围差不多够用了,结界并不是撑得越大越好,反而越小越凝练,效果也最明显。” 他侧身让开,“师姐试试看。” “好!” 瑶持心依言行至他方才所站之处,深吸口气,目光严肃地聚起灵力,颇为郑重地掐诀。 很快,一个椭圆的结界渐次展开,随后……浓缩在以大师姐为中心的半步距离之内。 师弟看了一眼头顶的结界,又看回师姐这等身护体术,沉默片刻。 “……” 瑶持心振振有词道:“你不是说小而凝练吗,我这是凝练。” 青年闻言,便曲指在结界外一敲。 轻轻一声脆响。 凝练的外壳从他指下开裂,当场碎了。 他问道:“师姐,这是蛋壳吗?” 大师姐厚着脸皮:“这是防护结界……” 平心而论,他还真没见过这么脆弱的防护结界。 奚临颇有耐心:“能干什么用?” 瑶持心:“……” 她清清嗓,替自己狡辩了一句:“好歹还能遮雨是吧……” 话未落下,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声短促的笑,带着气音,淡得几乎抓不住。如果不是她抬眼时正好瞥到青年嘴角那若有似无的弧度,甚至会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瑶持心脸上无端就红了,顶着温热的面颊不满道:“那不是你硬要我练这个的么,明明我从前的护体术就用得很顺。” “用得很顺但效果不佳。”奚临收起结界,“这个是不太好学,不过学会了能比你先前的术强上百倍。” 第64章 “没关系的,慢慢练就好。” 那末尾的语句太温和,任她再有千万个不满也道不出半分,只能老老实实地答应,“……好吧。” 大师姐重新把圆润的蛋壳打开,试着去理清覆盖其间的灵气,以图让它更为坚硬。 到底是与别人同住着,奚临不便逗留太久,临行之前,约莫是有些放心不下,回头又叮嘱道: “也别太拼命了,师姐。” 瑶持心立刻拢着嘴:“你要记得帮我盯住——” 她指指一旁叶琼芳的院子。 奚临目光一软:“嗯。” 外门的三名男弟子是共住一间小院的。 时候尚早,他还没走近,就闻得里面嘹亮的大嗓门,似乎聊得正欢。 “百闻不如一见,瑶持心师姐果然是个大美人啊!” “是啊,而且性情还那么温婉和顺。”另一个赞同,“来之前没想到她会随行,我们运气真是太好了。” “回去告诉小狄,得叫他们羡慕死。” 两人望见奚临进来,昆仑的剑修都是直心眼儿,一点不介意他那冷淡寡言,独来独往的性子,摇着长臂打招呼: “奚师弟!” “过来坐啊。” 一个说:“奚师弟,持心师姐指点你修行了吗?” 这话头一起,那一个即刻亢奋起来:“怎么样?跟着持心师姐修炼是不是特别自由,我猜她肯定不罚人砍石头。” “我猜师姐就像春天一样温暖,必然以鼓励赞许为主!” 昆仑剑修心直口快,说话从不顾忌,上手就硬拉着奚临到廊下,两个少年人满眼期盼地等着他回答。 反倒让奚临有些不自在。 他心说,她没指点我修行,我指点她修行了。 “还好。” 言罢,知道二人不好敷衍,奚临复又补充,“对我的确不苛刻。” 一听到他的话,两名剑修当场大呼小叫。 “我就说吧。” “肯定是这样!” “奚师弟是持心师姐手底下的独苗吧?师姐想必对你很好了。” “是啊,哪像我们。师兄们一个比一个严厉,动不动就要骂要罚的。” 奚临心念微微一动,难得主动提问:“你们会很介意批评和责罚吗?” “当然了。” “恨不得师兄们天天夸我,那我简直高兴得能原地筑基。” 小弟子毫不避讳,“奚师弟,一看你就是没被师姐苛待过的。” 旁边的人只当他是被呵护备至的小师弟,不禁艳羡起来,托着腮向往道:“诶,持心师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那一个咋呼:“肯定很厉害。” “瞧她脾气多好,平日里想是体贴入微,有求必应,授课耐心又温柔。” “奚师弟你可真幸福。” “可不是……唉,我也想遇上这样的师姐啊。” 奚临被左一句羡慕又一句幸福包围着,他坐在灯下昏黄里,想起方才瑶持心结的印,眉眼不自觉地就先流露出柔软。 “我们家师姐……”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确实很厉害。” 天真却固执,冲动又认真,怎么不算厉害呢。 厉害的大师姐巩固完自己的蛋壳,结束了今天的修炼功课。 她活动一番筋骨,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叶琼芳这两日也一切如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真不知这种疑神疑鬼,提心吊胆的日子几时是个头。 不过说到异样。 瑶持心把挂在墙上的“元老”收入指间,伸着五根纤长的玉指边打量边疑惑。 反而是无极戒总透着一股不安分,不明白在焦躁些什么,频频无缘故地往她身上打灵气。 奈何“元老”向来娇纵任性惯了,大师姐只当它是老毛病又犯,叹出一口惆怅万千的气,悠悠翻身上榻。 夜深人静,山风过处,萧萧落叶露打窗。 冷月霜华爬上中宵,银辉透过棂角正投了一缕在屋中地面上。 突然间,不知何方发出一声清晰的—— “叽叽。” * 隔着两间小院之外。 奚临正在床上静心入定,一个小周天刚循环完毕,冷不防听到灵台上一个仓惶失措的声音。 “师弟!” “救命!” 第24章 镜中人(四)不行,她恨不能当场去世…… 因为那次大比使用了一次“分魂替身术”,奚临和瑶持心的灵台如今是可以直接沟通意识的,这与普通的传音类似,但又不太类似。 寻常的传音有距离限制,顶多仅限于面对面的私密对话。 他们这个却并不妨碍,只要双方的神志都清醒,离得再远也能交流。 奚临听到瑶持心的喊声,猛地睁开眼,思绪未起四肢先动,当即就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从她话音里能听出事情的急迫。 他径自破开小院的房门,一路寻到就寝的里间,来不及细想便打起帘子。 “师姐!” 无极烛台在桌边发着不甚明亮的光,黯淡得幽怨凄清,瑶持心背对跪坐在床榻上,三千青丝流水一样泻于裙摆,听到他的声音,终于颤着腔调缓缓转过来。 第65章 “师弟……” 她上身的衣裳直接褪了半臂挂在手肘,白莹莹一大片肌肤凝脂似的暴露在烛光下,像蒙了一层细腻的金粉,猝不及防撞进他眼里。 奚临不由一愣,瞳眸和思绪俱是一灼,本能地要别开视线。 瑶持心:“这个时候就先别计较虚礼了!” 她欲哭无泪地指指自己胸口,“你看它啊……” 他视线先垂在地面略作停留,犹豫了一下才望过去。 师姐的锁骨往下……再往下一点的位置,胸乳正中之处,赫然睁着一只圆溜溜的眼睛,瞳孔泛着浅浅的蓝,正好奇地盯着他看。 约莫是见他的目光也落到了这处,对方与之对视片刻,而后懵懂地眨了两下。 奚临的神色却很快变作冷肃。 但那样的冷肃并非因为感到有什么危难或不祥,隐约是对那只眼目本身产生的某种情绪。 “它怎么会在这?” 瑶持心快崩溃了:“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青年走上前,撩袍踩上脚踏,他本就生得高挑,此刻不得不将膝盖跪于床沿才勉强能放低一些身形。 床榻铺满了瑶持心的长发与大衫,便偶有几缕压在了他腿下。 奚临微微躬身凑近她胸口,探出手欲去触碰那只眼睛,纤长清瘦的指尖行将落在馥白圆润之上,橙黄烛火给两者渡起浅淡的光晕,竟莫名融洽……他忽然一顿,停在了半空里。 瑶持心:“……” 奚临:“……” 后知后觉。 这姿势……两个人都感到有些尴尬。 不尴尬也不可能。 他不顿还好,这么一僵持,愈发放大了这份尴尬。 瑶持心拢着衣袍,滚烫的热度几乎盖过整张脸,好在夜色浓黑,她家“元老”还特地放暗了亮度,看不清她面颊两边弥漫的绯红。 当然,她也看不清奚临的。 眼前骨节分明的手指分明往后踟蹰着蜷了蜷。 他唇角隐晦地一动,还没开口,瑶持心已经迅速打断:“这个时候你就别说话了!……” 奚临:“……” 师弟闭目调整呼吸,轻轻道了句“那师姐,得罪”,方睁开眼将指尖触了上去。 带着薄茧的指腹从微凉细腻的肌肤上拂过。 大眼珠子许是觉得给他碰得怪痒,眯起眼“叽叽”笑了几声。 把瑶持心笑出一手的鸡皮疙瘩。 她感觉到奚临的手指在胸前极轻柔地摩挲,余光中,他目光认真而干净,便忍不住问:“是我们日前偷偷溜进叶长老密室时,不小心带出来的吗?” 他道:“恐怕是。” 瑶持心不可置信:“什么,它还能黏在人身上到处跑?” 这也太惊悚了! “不会。”奚临收回手,语气十分笃定,“‘眼睛’没有腿,仅靠自己很难逃窜。但我现在也不能回答你,它是究竟如何出现在你身体里的。” 他摇摇头,“这种情况,我同样是第一次见。” 瑶持心:“可不是听人说,得用某种秘法才能契进体内吗,我什么也没做过啊……” 奚临想了想,“师姐能捕捉得到它的存在吗?灵气?或是能力?” 瑶持心闻言,闭目努力感受了一阵。 一无所获。 “唔……不太能。” 记得当初鹫曲镶了这眼珠之后就有可以使一切术法失效的特能。 “难道我也可以?” 瑶持心双目亮了亮,忙朝奚临:“师弟,你随便放一点术法,我试试看。” 青年依言,摊开掌心,自手中腾起一团火咒。 奈何大师姐使尽浑身解数仍旧未能撼动火苗分毫,“奇怪,莫非是我哪里用得不对吗?” 奚临却不置可否。 “这种‘眼睛’,只要成功嵌上去等于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好比四肢,轻易就能催动,没那么难,否则也不会被仙门禁止,更不会为邪祟们所争抢。” 不过现下这些都不是要紧的,当务之急是该如何收场。 她总不能放任这来历不明且诡异莫测的大眼珠子镶在自己身上吧? “我要怎么把它取出来?” 瑶持心瞬间想起那日殷岸长老一爪子掏心大法从鹫曲心口挖下去的场景,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她拉紧衣襟,“该不是要掏我心窝子?那、那也太疼了……” 怀里的眼珠附和一般,“叽叽”应声。 奚临盯着她拢紧的前胸若有所思地沉吟许久,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这倒把大师姐盯得十分不自在,忍不住往旁边躲,只觉预感不妙。 “干、干什么……” “我在想,或许你说得对。”他掌心朝上,五指骤然做爪,“既然无计可施,那就掏出来好了。” 什么! “你认真的?!” 大师姐心惊肉跳,半护着前襟不自觉地向后逃避,她手臂恰好被凌乱的被褥与软枕挡住,绊得人身形一歪。 面前的师弟顺势将一只手撑在她脸颊一侧,举着作爪状的五指,倾身覆了上来。 第66章 青年劲瘦的影子顷刻将她笼罩其中,垂眸时居高临下。 瑶持心被他那眼神看得心头一跳:“等、等等,等等!” “长痛不如短痛,师姐。” 奚临将她企图逃避的手摁住,旋即握着肩头把人翻了过来。 瑶持心瞥见他那充满了剑意的五指,一时都来不及去在意两人此刻的举动,惊慌道:“慢慢慢着,我还没做好准备!” “不用怕,上好的丹药我有带,你吃下一粒很快就会封闭五感。之前为了对付鹫曲,不是练过放大痛觉吗?跟那个一样的。” 奚临说这话时嗓音清脆而冷淡,莫名带着某种凉薄却乖戾的气场,“放心,师姐,我动作很快,不会让你觉得疼。” “这跟那个不一样!师……奚临。” 瑶持心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师弟,那高处投下来的眉眼有厚重的压迫感,陌生又极具侵略性。 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立刻起了一层战栗的鸡皮疙瘩。 竟说不清这层战栗是源于害怕还是难以名状的慌乱。 但这当下,身上眼球和她一起瑟瑟发抖。 眼见奚临一点一点,渐次逼近。 就在五指行将扣上她胸口之时,那大眼珠子“叽叽”一声叫,居然惊慌失措地逃了! ——它从瑶持心的胸口一路窜到她肩颈后背。 什么,这玩意居然还能到处乱爬?! 大师姐见此情景,当场两眼一黑,她扭头看着已经挪到了琵琶骨附近的眼珠,头皮都快麻了。 “啊啊啊啊,它它它……” 瑶持心没能控制住的音量被奚临半途以手心截断,青年的食指贴在唇上,眉峰拧着示意她噤声。 “长老在附近,当心惊动他们。” 瑶持心在他掌下点头,“……我差点给忘了。” 她将衣袍搂在胸前,侧着去瞧背后的眼目,与之大眼瞪小眼,既感到有丝丝恶心,又担心它再出状况,表情纠结得难以形容。 “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好像和在鹫曲身上时不太一样,我记得那分明是死死钉在胸口的,周遭还有符文束缚,没有这么‘自由’啊。” 小眼睛依旧有些忌惮奚临,尽管他已经敛去锋芒,此物仍然怯怯地挂在脖颈下,戒备地紧盯着他,似乎只要他有所举动,便立马准备跑路。 师弟目光往旁边一掠,被她光洁的裸背刺了一下,很快又转了回来。 “的确不一样,它恐怕并非是以‘眼睛’的形态存在,而仅仅只附着在你的皮肤之上,所以你才对它的能力全无所感。” 瑶持心听不太明白。 听来听去左不过是一句天降横祸。 “附着于皮肤是什么意思?” 大师姐悲苦地望着他,“是说它能在我身上跑来跑去吗?” 委实过于可怕。 这叫什么事啊。 奚临:“……应该是。” 瑶持心:“……” 不要啊! 一想到这东西能在她表皮上“游泳”,瑶持心就无端一股毛骨悚然的恶寒。 “它、它能去哪儿?它什么地方都能去吗?” 奚临:“……” 话音正落,那大眼珠子许是被奚临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骇到,猛然受惊似的在瑶持心的肩背与前胸没头苍蝇一样夺路而逃。 她本就恐慌,此刻更加窒息,差点要尖叫,对着窜到颈窝的“眼睛”道:“别别别,你别去那儿!” 眼珠子脚步一刹,见瑶持心分外排斥的表情,便调转步子,又跑到了她脸颊。 哪个貌美如花的大姑娘受得了一只眼睛出现在自己脸上、脖颈、胸前、腰间……不行,她恨不能当场去世。 大师姐心态崩塌得想哭,“救命,我求求你别动了,这样瞧着好恶心啊。” 眼睛让她一声喝住,停在肩头望着瑶持心,当听到她那句“恶心”,居然眸光一闪,竟一阵难过地“叽叽”掉下泪来。 它现下因寄生在别人身上,倒是借着大师姐的肌肤有了“眼皮”。 瑶持心万万没想到它还能哭得这般伤心可怜,一时也慌了,忙手忙脚乱地哄道:“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恶心,不恶心,你别哭呀。” 由于她的这番嫌弃,眼珠子好似大受打击,连带对奚临的畏惧都忘却于脑后,不再活蹦乱跳地四处溜达,反而自己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委委屈屈地忧伤去了。 无论如何,四周总算是短暂的消停下来。 瑶持心心力交瘁地扶着额头,重新坐起身。 这一阵兵荒马乱,床榻简直快不能看,她拉起近乎快滑到腰间的前襟,心有余悸地缓了一口气。 适才真以为胸口要被开个大窟窿了,幸而虚惊一场。 旁边的师弟递上来一块手帕。 她接过擦了擦眼角那不知是惊慌还是惊吓后的泪花,道了句多谢。 奚临轻轻瞧她,带着一点欲言又止的犹豫与愧意。 “师姐,刚刚没吓到你吧?” 瑶持心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当然吓到了啊!” 第67章 他不提还罢,提起这个就让人后怕,“师弟,你在我这里说话一向很有分量,请你往后千万,千万,别再轻易出其不意了,我会当真的!” “对不起。” 奚临的目光飞快一触而放,像在确认她有没有真的生气,“我只是想将计就计。” 有那么一小会儿光景,两人皆未言语。 大师姐在平复心情,而奚临却在不安,良久终究没忍住地问: “……师姐,你在不高兴吗?” 瑶持心喟叹地整理好衣袍,“没有,我还没那么小气。” “眼睛”起初特地停在她心口,恐怕是想伪装成在鹫曲身上时嵌入肉中的模样,以此放松他们的警惕,让人以为只有大动干戈才能取下,亦或是惊喜偶得这意外之财。 叫奚临一番“刮别人的骨疗毒”式的狠劲一诈唬,才显现出真容。 这么一瞧,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瑶持心重新放下左肩的半边大袖,露出正在她肩上偷偷啜泣的大眼珠,既发愁又无奈。 “现在要怎么办呢?我总得把它摘掉才好,也不能一直留在身上。” 她望向奚临,“师弟,你有主意吗?” 很难得的,他居然摇了头,“我也不知道‘眼睛’竟还能这样钻进别人的体内。老实说,真要是镶在胸口处,倒比现在的境况好处理。” 一刀下去顶多受点苦,如今“眼睛”四处移动,他总不能在她身上遍体动刀。 “这东西是从叶长老密室里逃出来的,她会有法子么?” 瑶持心垮下双肩萧瑟地苦笑:“我若带着这颗眼珠子去找叶长老求救,那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我们偷摸进密室过吗,我要怎么解释它的由来啊,路边捡的?” 奚临:“……” 这确实是个问题。 他在旁看着瑶持心开导那赖在她肩头的“眼睛”,沉思一阵之后,开口道:“这件事我来想办法,在取下眼珠之前,麻烦师姐照看好它。” “唔……” 大眼珠子已经没再掉眼泪,她借着手帕抹去自己臂膀上湿漉漉的泪痕,“毕竟是在我身体里,它这样对我会有什么影响吗?” 寄生之物,难免担心会否将自己视为宿主吸食灵气。 然而师弟却答得平静:“不会。” “它只是一只眼珠,不是邪物,师姐可以当它不存在。” “只是只眼珠”,这话奚临似乎说过不止一次。 瑶持心:“要当它不存在,还是有些困难的……” 第25章 镜中人(五)师姐,这很不文雅。…… 这一宿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不论瑶持心自己多么不愿意,也只能接受一颗大眼珠子黏在身体上的事实。 好在奚临说他会去想摘除的法子。 不知为什么,他一旦这样承诺了,瑶持心就觉得,若是师弟便一定能办到,隐隐有种身后永远有人替自己兜底的感觉,没来由的踏实而平静,并不着急。 与她刚睁眼回到这个人间时那六神无主,寝食难安的心态已然是判若两途。 “眼睛”毕竟是出自叶琼芳的密室,大师姐自己心思太杂,总担心它会不会是长老有意安插在身边的眼线,起初却也防备过一阵,然而几日相处下来,发现这小东西似乎比她更怕碰见叶琼芳。 平常不必提醒,自己就缩在瑶持心衣领之内,从不露出半分马脚。 大师姐便与之“约法三章”:“说好了,你能活动的范围只有我左肩到左手的位置。” 她比划一番给对方瞧。 “看懂了吗?看懂了你就眨眨眼。” 眼珠顺着她所指转悠了一圈。 “若是不经同意便擅自挪去其他地方我就……” 瑶持心话噎在唇边,好像也想不出自己能对它干什么,于是色厉内荏地威胁:“我就会很生气地辱骂你。” 奚临:“……” 这有什么威慑力吗? 可幸的是此物还算听话,老老实实地面向瑶持心,十分规矩地眨了两下眼皮。 紧接着它便一路“叽叽”叫,攀上她肩头再顺着手臂的弧线滋溜滑下,而后又从背面爬回去,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似乎在进行某种神秘的娱乐。 瑶持心坐在桌边,右手支着脸颊,心情麻木地看它玩耍。 瞧得久了,倒逐渐接受了这大眼珠的外观,小东西圆溜溜的,清澈明亮,好像也没有一开始看着那么恶心了。 她伸出修长的五指,百无聊赖地观察片刻,忽见师弟坐在对面,手姿态放松地搁在桌上。 一个念头福至心灵地一闪。 她指尖于是蹭了过去,强行把他的五指摊开放平,又将自己的轻轻与之贴合。 十指相触的刹那,奚临眉峰微动,手背的筋隐约轻颤,却没抽走,只不露声色地垂眸任由她摆弄。 “你说,如果仅是为了找个地方安置自己,那它去你身上不也可以吗?” 大师姐先冲他自语,随后十分慷他人之慨地并拢了二人的手背,对“眼睛”怂恿道,“你看看他那边啊,它不会介意你乱跑,随便怎么玩都行,不想过去换个住处新鲜一下么?” 第68章 奚临:“……” 眼珠游至她手背边缘,在两只手的交接处,伸长躯体朝奚临望了一眼,却无甚兴趣似的,仍掉头爬回瑶持心肩膀。 大师姐立刻鼓励:“你别急着走,再看看,没准合适呢……” “眼睛”置若罔闻,滑到她颈窝的地方,活蹦乱跳地像是在挨蹭她。 “它不可能来我这里的。” 师弟端起茶杯自饮。 瑶持心计划落空,不禁懊恼地瘫在桌上垂头丧气,“……为什么啊,明明大家一起去的密室,怎么最后倒霉的是我。” “因为它不会喜欢我。” 执杯的手指近在咫尺,奚临若有似无地盯着指尖看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对面的师姐。 说是不喜欢自己,不如说,这只“眼睛”有点太喜欢瑶持心了。 他甚至怀疑,当初在密室之中,或许正因此缘故它才会和师姐牵扯上。 奚临目光微沉。 果然当初……还是该毁了它的。 * 所谓的下山修行历练,其实并没有许多新入门弟子想的那么惊险刺激,三步一个妖邪,五步一头魔兽。 这年头没那么动荡不安,有点脑子的妖都不去凡人的城郭里闹事,知道动静太大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修仙门派大小林立,正愁缺少邪魔给自己正道,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围剿”。 妖魔们学会了抱团,如今都盘踞在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 不时也有几只离群的躲在丛林中捕食落单的行人。 昆仑剑修最耐不住寂寞,往往从高处得见,便要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表情一个赛一个的狰狞凶狠,追着那妖兽纷纷夺路而逃。 有他们同行,瑶光山几乎不用出手,林朔也乐得清闲。 瑶持心依旧紧紧盯着叶琼芳的一举一动。 而每每这时,藏在袖口里的“眼睛”便会偷摸出来,帮着她一起盯梢。 瑶持心和大眼珠子的关系现在是越来越融洽了。 这小东西初看时惨不忍睹,但却是一行人里除雪薇之外最给她面子的。 似乎她做什么它都欢欢喜喜地捧场。 师弟示范的结界铺开几十丈它无动于衷,大师姐的蛋壳又寒碜又脆弱,它还“叽叽”鼓掌。偶尔画错法阵,奚临尚不及开口,刚一皱眉头它就先发制人,紧张地帮着瑶持心辩驳,生怕他会加以责罚。 那眼珠子“叽叽叽”的,急得满头大汗,仿佛下一刻就能说出人话来。 连着几日,反倒让奚临不知要怎么教才好了。 瑶持心哪里受得了这个,她本身就容易心软,对娇小的物种更容易放下戒心,在一致对外之下,一人一眼迅速结成了深厚的友谊。 奚临就看她前些日子还哭着叫“恶心”,如今天天逗着“眼睛”,左一个“可爱”右一个“好乖”。 “师弟!” 快到荆楚国境了,即便他们将秘境安置在山中,周遭也比之前多了许多烟火人迹,奚临从外面进来时,瑶持心正兴致勃勃地晾着左手端详。 大眼珠子躺在手背上。 这两人也不知是怎么交流的,竟能相谈甚欢。 “你回来啦。” 她转头继续注视着“眼睛”悠悠思忖,“我正想给它起个名字来着,总不能老叫小东西,小家伙,小眼睛……你觉得叫什么好呢?” 奚临眼见这幅画面,脸色有些无奈,他不由提醒:“师姐,这不是宠物。” “我知道它不是,但也还是需要一个称呼嘛。” “眼睛”一点不介意,“叽叽叽”地约莫是在表示赞同。 瑶持心闻之心念一动,“有了,不如就叫你‘小叽’吧。” 奚临:“……” 当事人似乎对此颇为喜欢。 他却忍不住颦眉:“师姐,这很不文雅。” 瑶持心拨弄着大眼珠,第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不以为意地反驳:“哪里就不文雅了……” 小叽:“叽叽。” 片刻之后,室内安静得只剩下“眼睛”的叫声。 而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回神,大师姐当场震惊地往后一退,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师弟你!……” 奚临脱口而出:“不是……” 瑶持心不等他自证就抢先控诉:“想不到你会是这样的师弟,你变坏了!” 也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奚临百口莫辩地扶住额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还说不是!”大师姐和眼珠子一起坐在那边声讨道,“刚刚都暴露了。” 小叽全程附和:“叽叽。” 奚临:“……” 他暴露什么了? “师弟。”瑶持心替手上的小叽捂住眼睛一脸怀疑地打量他,“你不会其实在外面惹过许多桃花债的吧?” 此时此刻,纵然是奚临,眼角的青筋也终于没忍住地跳了两跳,他闭目轻轻按下脾气,“没有。” 青年带着几分不满,压着眉心看向她,“你是怎么从一句话就想到那种地方去的。” “因为……” 第69章 她刚准备就此大抒感想,奚临何等敏锐立刻知道不该问,当即快她一步拦截:“好,这个事情过去了,不要再提。” 大师姐哪里肯依:“你让我说完!” “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据我所知……” 奚临:“我找到拿掉‘眼睛’的办法了,你要不要听?” 她舌头不带转弯的:“要!” 瑶持心连忙一脸乖巧地端正闭嘴坐好,一副“你说什么我都听”的态度。 虽然一言难尽,至少她终于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奚临叹口气,从须弥境里翻出一页笺纸。 纸张泛黄,许是上了年月的旧典籍,一经灵力催动,一节状似枯藤的草木便显现在两人眼前。 “此物名为‘木锁阳’,磨成粉兑水饮下可以将体内的异物驱逐而出,它伴妖兽枯骨而生,生长环境尤为苛刻,几乎不可栽种。九州大陆上十分少见,仅有两处有记载,好消息是,其中一处就在苍梧之野,你们今次下山会去的地方之一——毕竟是稀缺仙草,甲等资源的仙门才配享有。” 大师姐此时无比感谢雪薇打进了第二名,让瑶光可以使用甲等资源,否则她恐怕真的只能厚着脸皮去找叶琼芳坦白了。 自然,也多亏她在玄门大比上的努力,原来自己的努力真的能在某些时候救自己一回。 如是一想,心境顿时开阔了不少。 “摘除之后放在什么地方呢?它会不会又跑出来?” “不会。桑木对其有禁锢之用,届时放在打制的桑木盒里就行。” 奚临看她和那“眼睛”相见恨晚的样子,端起茶盏凉凉道:“师姐该不是不想摘它了吧?” “……当然不是。” 就算和小叽相处得不错,瑶持心还是无法接受它待在自己身上的事实,更别说一直待着。 顶多会有一点怀念。 手背上的眼珠听罢,颇有几分失落地望着她。 失落的小叽寂寞地游到了手掌的边缘,遥遥注视着桌子那一头的奚临。 他目光低而浅地落了下来,先和“眼睛”视线交汇,随后无意识地偏到旁边,瑶持心那摊开的五指上。 师姐正趴在桌边一面出神一面小憩。 她手就这么松弛地虚虚摊开。 指尖青葱,泛着淡淡的红。 那是一只极白净的手,不见薄茧,也未留疤痕,修长光洁,玉质一样的温润。 无疑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手指。 奚临不自觉地微垂了眼睑,摊开自己的五指轻轻握了握。 “师弟。” 冷不防瑶持心唤了他一声,青年竟有些仓惶地放下,无端心虚地握紧了,“……什么?” 大师姐将下巴垫在手臂上,惆怅且羡慕地开口:“你为什么会的东西那么多?感觉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我何时才能像你这样博闻多识呢……” 等奚临慢半拍的思绪如浪潮平复,才明白她是因何苦恼。 他平静道:“见的多,遇到的多,自然就会了。” “未必是好事,其实像师姐你这样,也不错。” 瑶持心似懂非懂:“……是吗?” “人又不是天生就什么都懂的。”奚临道,“有些东西得知它的过程未必美好,倒不如不知道。” 而就在这时,小院之外,有人脚步一停,蓝衣长袍迎风微荡。 林朔驻足于门前,眼神带着探究皱眉看着里面。 第26章 镜中人(六)真是仙女啊,从没见过那…… 荆楚地处中原,物阜民丰,富饶有序,据说乃是当今九州第一大国。 仙门一向不参与民间争斗,极少干预凡人改朝换代之事,但和朝廷并非全无往来,各国京师都设有司天院,当妖魔肆虐之时,会由监正递信上山,请修士庇佑。 因此若非天下大乱,两边通常是互不相干,不过偶尔遇上几个信道的帝王,也不乏有对仙门格外推崇的,掀起一股求仙问道之风。 碰巧,这一代坐龙椅的那位对此就十分痴迷,倘使不是万万子民兼家国社稷绊住他的腿脚,恐怕要就地出家,立刻归隐。 仰赖于荆楚皇帝的尊崇,瑶持心一行入京之后便得到了极大的礼遇,两派长老更是与这位帝王论道谈经直至天亮。 二位化境大能自是不妨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几个月也没事,却难为这老皇上,饶是一把年纪,竟还强撑着精神通宵达旦。 任底下人怎么劝也不听,只道:“仙人十年才得这样来一回,下个十年又不知朕还在不在这人世间了。” 他老人家自己身不能行,便尤其心向往之,愣是要仙人们给百姓“显显灵”,让他大荆楚的子民也沾一沾仙气。 瑶持心不知这显灵是怎么个显法,难道要他们去半空里表演一个大变活神仙吗? 叶琼芳与那位昆仑长老对此倒似乎是屡见不鲜了,只熟练地往下安排: “那就照惯例,派两个人施展清心驱邪术吧。” 这不是什么厉害的仙术,顾名思义就是净化心神,可使灵台清明,逢年过节时会用来清扫门庭,算修士入门级别的清心术之一。 第70章 施在凡人身上短时间内能够提神醒脑,驱除邪念烦愁。 百利无一害,也是所谓的降福祉。 两家既然同行,自是各出一人。 昆仑来的都是清一色的糙汉子,显然人们不会喜欢看两个大男人在天上舞,再漂亮的也不行。因而叶琼芳的视线在自家后辈身上一番徘徊,最后定下了大师姐: “持心去吧。” 雪薇在旁边掩着嘴轻笑,将瑶持心往前推了一把。 毋庸置疑,这是仙门的脸面,所以选她出去一点也不奇怪。 大师姐别的不行,但在比脸上从没输过。 于是翌日清晨,荆楚京都的百姓刚从梦中睡醒,就见证了一幅洗净凡尘仙光普照的画面。 昨夜才起的浓雾,今早已一扫而空,碧蓝苍穹上浮云团絮,衬得那立于白云之间的两人愈发仙风道骨,衣袂飘飘。 毕竟也是为展示仙门实力,双方特地换了自家门派繁复隆重的衣袍,长袖绶带澹荡翻滚,大有从风化云之感。 “快看,是仙人啊。” “真的有神仙……” 城中议论之声沸沸扬扬,不一会儿人们就都从家里挤上了街,盛况空前。 昆仑尚武,从上到下的审美风格多干练利落,大师兄周泉蓝衣肃穆庄重,很有几分战神之姿,相较下瑶持心的装束就温润轻灵得多,比他更和善温柔,平易近人。 二人相对着作揖施礼,略一点头示意,旋即展开双臂,各自掐诀吟诵。 两名朝元修士的驱邪术就不只是洒扫门庭了,足以涤清整个荆楚疆域。 凝神清心的结界顷刻铺开万里之长,以他俩为中心,扬起一股和畅之气,大地上顿时一片神清气爽。 这术本身并不难,出彩之处在于它声势浩大,能够唬人,直白点说就是场面好看。 大师姐俨然是经常参与这种场合的人,她不仅不怯场,还能把这东西玩出花样来。 那撑着结界的手印翻花似的一转,繁复轻柔的袖摆拂起一道炫目的潋滟,霎时间,空气中的尘埃都泛出了旭日的光,简直比真神下凡还要光芒万丈。 百姓们自然瞧不懂什么修为高低,一眼看上去厉害的就是大能,眼见这等神迹,立刻纷纷匍匐在地高呼仙人下凡。 站在皇城小楼上的雪薇见此情景,不由笑道:“果然还是持心比我更适合当‘仙女’。” 林朔抱着双臂靠在栏杆上对此不予置评,总觉得这都是不务正业之流才干的事。 而一旁的昆仑年轻剑修们反应却颇为热烈,跟着嗷嗷嚎叫,俨然快跟底下的凡人庶民不相上下,恨不能冲下去一起跪拜。 “师兄!”小弟子唯有对着自家前辈哀嚎,“我们也想要这样的师姐!” “师兄,这样的师妹也行啊!” “师兄!” “师兄!……” 昆仑虚是以锻体为主的剑道,走的是粗暴质朴之流,门下女弟子屈指可数,且个个不好惹。 那位师兄不得已而无奈:“你们有点出息好不好,那是人家的大师姐。” “回头让门派里的前辈知道,可有你们好果子吃。” 两人哭诉无果,愈发对奚临羡慕无比,转而扑向他来狠狠地嫉妒: “奚师弟你怎么就那么好命呢。” “奚师弟,咱们俩换行不行,我有俩师兄呢……” 奚临不大喜欢与不相熟的人这样亲近着。 他抽走自己被拽下了一大截的衣袖,避开半步,眉峰轻拧不知是不是有些嫌弃,冷淡道: “不可以。” “奚师弟……” 他在昆仑弟子的激亢的抱憾声中侧过脸,重新朝高处阵法中央的两个人望去。 蓝衫与青裙于涌动的灵气间翻滚得宛如莲灯。 大师姐眉心点的朱砂将她五官的精致收敛下来,显得温和而悠远,不似平日里张扬过分的明艳,如若不是真的认识,大概会让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骗住吧。 他唇角不经意地浅浅上扬。 笑意无奈却充满纵容。 师姐……果然还是在外面的时候,最像个师姐了。 昆仑首席纵然是门派之中出了名的一表人才,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是被衬得有几分灰头土脸,他听着底下此起彼伏的“仙女”声,好脾气地自嘲说: “你们瑶光也太犯规了。” 周泉看向瑶持心,摇摇头笑着抱怨,“早知是你,我就不上来了。” “哪有。” 对面的大师姐朝他悄悄眨了一下眼,“你若不来,整个昆仑里便更没有一个合适的能上来了。” 她那一眨眼过于轻俏,此刻饶是一向自持稳重的昆仑大弟子居然也晃了神,面容羞赧地别开视线。 * 得到仙人赐下的福运,这日的荆楚国都焕然一新,连街市上人来人往的烟火气都较之平常和谐融洽了不少。 在凡间行走的修仙大能并不多,要么隐藏身份,要么飘忽不定,普通人想亲见一眼还是十分困难。 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年年都有,也就每逢仙门大比结束重洗格局时能碰上。 到了午后,街头巷尾还在谈论那显灵的两位大仙,并一致忽略了昆仑首席。 第71章 “真是仙女啊,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姑娘。” “可不是么,瞧着比那画儿上的菩萨还慈悲温和。” 此时,慈悲温和的大师姐正蒙着隐身符垂头丧气地坐在一家医馆的窗边——她才去当了回撒花天女,不好这么大喇喇地在外露脸。 而桌上摊开的是一本叶琼芳刚给的医典。 今日会在城里逗留一天,横竖闲着无事,其余人要么回房打坐修炼,要么出门逛逛市集。 难得下山一趟,哪能不走走看看,除了林朔,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走上街。 瑶持心其实也很想四处逛一逛,奈何叶琼芳对酒肆茶坊毫不感兴趣,她中意的只有一间又一间充满苦涩味的药堂。 而这次,连一向伴随左右的雪薇都起了玩心,邀约小师妹看文玩古器去了。大师姐不放心留叶琼芳一人独处,只好死皮赖脸地跟着她,谎称自己也想长长见识。 朱雀长老没想到她如此好学,登时十分欣慰。 于是她十分欣慰地拿出一本亲自编纂的医书赠予瑶持心,还说过两日要考考她的慧根。 大师姐的慧根不仅没茁壮成长,仅剩的那一点也当场夭折了。 奚临就见她搁在桌上的头转向窗外,冥思苦想了一阵。 “龙龟壳可治耳聋……” 他开口纠正:“是旋龟。” 瑶持心:“……” 大师姐又挣扎了片刻。 “固魂丹的主要原材料多产自鸟危山,名叫……断肠草吗?” 奚临垂着眼睑,无奈叹道:“女肠草。” 瑶持心一头栽倒在桌边,痛苦得爬不起来。 “呜……我根本记不住。” 对面的青年支着脸,一针见血:“你心思就不在这上面,当然记不住。” 她的心思当然不在这上面,早跟着街上的小贩们飘远了。瑶持心羡慕地看雪薇同小师妹互挽手臂在临街的铺子外说说笑笑,妒忌得双目通红: “她们可真幸福……” 奚临不以为意:“师姐不也可以这样幸福吗?” “不行……”瑶持心将自己从桌上支起身,讳莫如深地瞥了一眼正与药堂大夫探讨医术的叶琼芳,咕哝道,“我还得盯着叶长老。” 青年抬眸睇了一下她那巴望着街市人来人往的眼神,抱着双臂无奈:“你想玩就去吧,我也不是不能帮你盯。” “那怎么成。”大师姐这时候的脑子倒是比他机敏,“我跟着她还能借几个由头糊弄过去,你一个在我座下做事的外门弟子无缘故地跟着她,那叫什么事儿呢?太扎眼了。” 瑶持心嘴上幽怨归幽怨,人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处,只托腮漫无目的地打量窗外。 奚临依旧闭目养神,他似乎对什么都司空见惯,兴趣缺缺。 “师弟。” 师姐像是发现什么,嗓音里透着欢快,他掀起眼皮时,对面的人侧头来叫他,星眸里都浸着耀眼的辉光,“吃糖人吗?你看那个糖人做得好漂亮,你想吃我就买给你。” 奚临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会儿,移到街对面的糖人摊子上,眉心显而易见地在抗拒。 “不吃,看着好腻。” “哪里腻了……” 瑶持心对他的不领情大为受挫,悄悄去向手背的小叽寻求认同,“明明就很可口,是吧?” 她压低声音,“他太久不碰吃食,味觉已经丧失了。” 藏在左手的大眼珠子睁开来,不敢出声,于是便晃动几下以示附和。 奚临见它现身,忍不住就要颦眉:“你胆子未免太大了。” 小叽立刻往瑶持心袖子里缩了缩,有些怯怯地探头看看他。 “没关系,叶长老还在和掌柜说话,不曾留意这边。”她顺口替它争辩了两句,推了推奚临的胳膊朝他央道,“师弟,可是我想吃糖人。” 大师姐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帮我买好不好。” 趁这说话的工夫,“眼睛”从瑶持心脖颈的衣领里钻了出来,忽的像是看见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挪到离窗边最近的地方。 “……想吃自己为什么不去买?” “买东西又不能带隐身符,我早上刚当完仙女,仙女都是撒花的,哪有买糖的。” “……” “师弟……” 她再接再厉,“好师弟,麻烦你了……” 糖人和面人吸引了不少附近的小孩子。 “眼睛”目之所及中,几个半大的孩童正在那里为关云长更威风还是曹孟德更有气魄争论不休。 都是八九岁的年纪,男孩子活泼好动,女孩子水灵烂漫,叽叽喳喳活像一群刚出巣的鸟雀。 它看得一眨不眨,直勾勾的,见那嬉嬉笑笑的顽童里,不知谁的母亲走了上去,大约是到了用饭之时,牵着那小姑娘有说有笑地走向了长街尽头。 而眼珠的瞳孔,正映着尽头和煦明媚的暖阳。 * 奚临拎着装有点心的油纸包折返回瑶持心所住的小院时,在院门外遇到了林朔。 他在不远处停下步子,恭敬地道了句:“林师兄。” 原只想打声招呼,却不料林朔却叫住他。 第72章 “等等。” 他的视线不知为何带着让奚临不太舒服的冰冷与打量,“干什么去?手里拿的什么?” 青年照旧面不改色地回应:“师姐让我给她买的零嘴。” 油纸包打开,林朔往里投去一眼,瑶持心的德性他司空见惯,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去吧。” 奚临规规矩矩地颔了颔首,行至房门前又不经意侧目。 * 推门进去时,瑶持心正坐在案前画法阵,他甫一出现,就受到了大师姐热情地相迎。 “师弟,你回来啦!” 满满当当一包糖食搁在桌上,趁她扒拉开袋子往里翻看,奚临才提及方才之事:“我在院外碰到林朔了。” “碰到林朔又怎么?”瑶持心捡起一块蝴蝶状的放入嘴里咬了一口。 奚临回想起对方刚刚看他的眼神,直觉那不是友善的目光:“说不上来,我总觉得他似乎已经有所怀疑了。” “师姐这些天还是小心行事为好,以免被人发现什么。尤其是它——” 说话间视线落在“眼睛”上。 眼珠子约莫听出来他是在谈论自己,扬起身体,有一搭没一搭地“叽叽叽”。 大师姐细品着小摊贩卖的点心,颔首应下:“知道了,我会注意避着他的。林朔嘛,他这个人就是疑心重。” 奚临就见她话音落下,面容忽然露出痛苦之色,不由道:“怎么了?” 瑶持心指背拂着鼻尖,随后又在唇边伸手扇了两扇,表情糟心得不忍直视:“好齁甜……” “……” 还当是有什么情况,师弟闻言眉眼无奈地别开眼光,顺手翻起茶杯倒上水,“我早告诉你了。” 她大感上当:“为什么会这样,它明明看上去那么好吃。” 被美丽的外表欺骗了,此物又甜又粘牙口感还十分糟糕,就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师姐。 她连着灌了几盏清茶依旧冲不淡那满口发腻的味道,奚临见状默不吭声地又替她斟了一杯轻轻推过去。 瑶持心立刻接过来一饮而尽,握着杯盏的手原封不动地放回他面前,手指却没松开,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 奚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了上去。 茶盏是天青色的汝窑,一旁无极烛台的光照得那纤长的指甲莹润清透,冷白又温柔,突然间她手指一晃,连人带手蓦地就凑到了眼前。 “怎么样?”瑶持心像是注意到他对自己的手格外留心,宛如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小秘密,挑着眉问,“师姐的手好看吧?” “……” 他显然是怔了一下,随后又垂眸不言不语地别开眼,表情倒淡然得十分平常,完全是一副不搭理她犯傻的态度。 大师姐却偏偏不肯放过他,直接上手一抓,把他放在桌边的掌心一把握住。 她手指微凉,凉得奚临不自控地颤了颤,他终于隐隐感到这样不太妙,试图往外抽。 “师姐……” “握一下嘛。” 然而瑶持心顺势端正坐直了身体,将他整只手臂竖在桌上,兴致高昂:“掰手腕!” 奚临的表情由愕转愣,眉梢轻轻一扬,很快便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味,他重复:“你要跟我掰手腕?” 大师姐信心十足地挑衅,“别小看我哦,我手劲儿很厉害的。” 听她这么一说,青年于是也端正了姿态,五指调整一番位置,好整以暇地微微歪头,“那好吧。” 小叽在瑶持心的手背上睁开眼。 临到快开始了,她又莫名没底,把右手也盖了上去,明目张胆地耍赖道:“等一下……我要两只手。” 奚临无所谓地看着她,唇边难得有些上扬的情绪,只问:“要我用几成力?” 瑶持心:“……” 这句话真的侮辱性极强,她神色不服气,嘴里很诚实:“五成!” 大眼珠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叽叽。” 大师姐先下手为强,率先开始发力,全身的肌肉都在替她拼命,两人对峙不到几息,她就觉得要完,没骨气地挣扎道:“等……等等,还是三成……” “……不,两成!” 奚临:“干脆一成好不好?” 瑶持心:“……” “眼睛”为了便于观看,辗转爬上她的脖颈。 它眼皮一眨不眨,先是把奚临和瑶持心扫了一圈,最后渐渐落在两人交握的掌心之间,瞳孔专注而投入,不知是在思考什么。 第27章 镜中人(七)师弟怎么变成小孩子了!…… 苍梧之野在荆楚以东,前一百里尚且算平静,偶有人烟,越往深处走越荒芜,到两百里气候环境已不适合凡人生存,四百里时就有妖兽出没的踪迹了。 旷野山林间常盘踞着蛊雕与狍鸮,数量虽多但威胁不大,对修士而言最致命的还要当属迷惘鸟。 它名字中带个“鸟”,其实并不能飞,更像是长了一对翅膀的麒麟模样的走地鸡。 此妖本由苍梧之地的血气凝聚而成,一方面能滋养矿石生成矿山,而另一方面种群一旦壮大,同类就会互相吞噬,最后吞出个难以估量的祸害来,屠戮人间。 第73章 以免后患无穷,往往需要在其势力堪堪萌生时将之扼杀于摇篮。 但碍于迷惘鸟天生地养无法灭绝,因而每一次大比格局落成后,当届的甲等仙门都要前往苍梧山进行一回清扫。 除了是除魔卫道,亦便于开采灵石矿产。 这迷惘鸟也分大小。 大的或可遮天蔽日,小的不过守宫之形。 叶琼芳同昆仑长老自然当仁不让,落地就直接杀进旷野腹地搜寻头领,林朔怀雪薇等人在前面开道,瑶持心则带着一帮小弟子押后。 以她的水平仅勉强对付得了一两只半大的,小弟子们自不必说,本就是来见见世面,能自保便已足够。 好在几位朝元修士都是门派内能以一当十的高手,剑修一经出手,鲜少有遗漏,她这个殿后尚还殿得游刃有余。 瑶持心余光看见奚临悄无声息地从旁边缀入队伍最末,瞧准时机近身问:“怎么样?” 师弟摇摇头,“没有找到,你那边呢?” 她也没有。 这一行大师姐任务艰巨,盯梢叶琼芳都只能放在第二位了,她首先得寻得药材把小叽逼出身体。 奚临安慰道:“没关系,木锁阳既是伴妖兽骨而生,此地群妖肆虐,就总会有的,再找找看吧。” 反正来都来了,瑶持心也没放过这个机会,在找药草的同时,小弟子们长见识,她跟着在旁长见识。 昆仑师兄们显然很会带徒弟,总能见缝插针地给后辈讲解妖兽溯源,就地取材。大师姐自己都是个一知半解的人,和几个新人弟子水平不相上下,时常想问为什么,比他们还迷茫。 但她不好表露在面上,只好一脸八风不动,把迷茫都化作“了然于心”,然后在灵台里疯狂追问奚临。 偶尔林朔也会惜字如金地补充几句。 她听进去了才发现林朔讲东西其实很简洁干练,相当于一个总结,十分好记。 他这个人天生怕麻烦。 什么都烦。 最烦给人掰开揉碎了说事儿,于是所有的心得体会都像一句简单却精准的结论。 所以瑶持心从前听不懂。 太深奥了,对脑子不灵光的人很不友好。 她忙忙碌碌地又听又学又问,这一刻才明白为什么瑶光山上的弟子即便没有接到下山令,不时也会请命外出历练了。 人还是得下了山才能学到东西。 待在四季如春的瑶光山上是凭空练不出境界的。 今年的迷惘鸟比往年要多,即便两位大能齐齐出手,一整日下来,才只清理了最大的几个巢穴,此外仍有不少成年的妖。 黄昏将近收尾之时,瑶持心远远便望见一头体型格外与别不同的在两大化境大能的围剿下应声倒地。 外放的血气随着妖兽的低嚎一并扩散开来。 也正是那当下,林朔飞快收剑入鞘,翻出一把七弦琴旋身落座摆于腿上,手指一拨就是一个护体结界。 瑶持心趁机观察了一下林大公子张开的结界,自觉应该不如奚临教她的那个牢固。 师弟所言果然不错,蛋壳难学归难学,但确实好用。 “辛苦大家了。” 苍梧之野外围至一小片中心已经清理出来。 叶琼芳与昆仑长老顺着辟出的小道返回人群,各自袖袍上都沾了污浊的妖兽血渍。 “今天就到这里,先回驻地吧。” 瑶持心察觉到他们手里捏着一颗通身漆黑,材质如琉璃的碎玉,左右看了看,见没人发问,只好在灵台上叫师弟:“那是什么?” “妖核。”奚临回应她,“迷惘鸟据说长到首领形态后,体内会生出‘核’,有迷惑人心,混乱神志的危险,当持有者心志动摇时便极易受到影响,因此称它‘迷惘’。” “此物虽然易钻人空子,但却是入药、炼器的绝佳材料,很难得。” 昆仑长老转手便交给了叶琼芳:“这妖核还是由叶长老代为收存吧。” “论意志自是你们丹修最坚定,若叫我闹出什么笑话来,可就要在小辈们面前丢人了。” 叶琼芳礼貌性地客气了两句,也知道这是一向的习惯——丹道心性平和,比剑道的孤绝少几分锋锐,灵台最是清明——便依言接过。 而正是在她触碰到妖核的那一瞬,瑶光山的朱雀大长老听见耳边传来一息模糊的絮语。 嘈嘈切切不甚真切。 一时居然让她晃神。 但很快又平复如常。 她抬起头时,四下里只有苍梧之野平静的风声,和小弟子们的七嘴八舌。 昆仑长老见她眸光有异,立刻警觉:“叶长老,可是有什么不对?” 叶琼芳旋即敛起容色,“哦,没有什么。” 她接触迷惘妖核已不止一次两次,心知这不是能撼动她道心的东西。 只道:“该启程了。” 安置秘境的地方在三百里与四百里交界处,大的妖兽不多,还算安全。 已经入夜,元老灯亮着烛光,瑶持心在自己的房中,将今日的所见所得记在册子上。 不一定会时时背诵,不过偶尔翻一翻,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好。而且她感觉只要自己写下来了,就莫名有一种已经好好努力过了的成就感。 第74章 大师姐干得甚为满足。 左近已无外人在场,小叽也睁开了眼,从她衣领上钻出,一目十行地浏览桌上字迹,乖巧地陪着她一块儿用功。 瑶持心随口问:“唔……今天看了林朔除妖的手法,你说他和师弟,哪一个更厉害?” 大眼珠子不能说人话,只好回她几个“叽叽”。 “果然还是师弟更厉害吧,你认为呢?” 小叽:“叽……” 听上去不像是在赞同,她想了想,灵机一动:“觉得林朔更厉害你就叽一声,觉得师弟更厉害你就叽两声,来吧——” 眼睛:“叽叽叽。” 瑶持心:“……” 这可真考验人的领悟力。 第一天的搜寻并无收获,在外围没有木锁阳生长的痕迹,她预感它恐怕在更深的地方,靠近迷惘鸟妖群的老巢。 明日得找个机会往中心探一探了。 与此同时,叶琼芳的屋内。 朱雀长老正在床榻上盘膝入定。 丹修的灵台像一片柔软的海,入定是平心静气,修复经脉神识的时刻,以往她几个时辰打坐之后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感悟,而今夜却不知为何,耳畔里弥漫着人声,似乎有许多言语在自说自话。 可等她专心捕捉,又仿佛从未存在,恍若幻听。 叶琼芳心绪不宁,一时竟定不下心,紧闭着的双目于眼皮之下浮躁地滚动。 放在案几上的妖核静静散发着幽微的暗光。 起初那人声隐约是别人的人声,到了后面,渐渐地变作了她自己映照在脑海里的声音。 千万人呼喊着她的名姓。 ——叶琼芳。 然后灵台之上,她清清楚楚听到了一句悲鸣的哭泣。 凄厉又哀切。 朱雀长老猛地睁开眼,这个她一手撑起来的秘境便微不可见地从里到外轻轻一震。 而此刻,昆仑长老犹在房中修行,隔壁的大师兄周泉磨砺着自己的神识,林朔与怀雪薇各自在入定,小弟子们都睡熟了。 一切貌似安然无恙。 瑶持心才给自己的笔记收了尾,灵台里就听见奚临在唤她。 “师姐,叶琼芳有动静。” * 大师姐急急忙忙偷溜出来同师弟会合,奚临站在秘境之外的一片灌木丛后等她,见她跑得气喘吁吁便提醒道:“潜行符带了吗?” “带了。”瑶持心赶紧先给自己拍了一张,随即匆匆环顾四周,“你说她有动静,是什么动静?” “暂时说不好,我只感应到她忽然出了自己的秘境,这才叫你过来。”奚临抬起下巴示意前方,“人在前面,没走远。” “这么晚,这个时候?”瑶持心不由奇怪,“她要去哪儿?” 她登时警惕地想:难道是与剑宗有关? “跟去看了就知道。” 夜晚的丛林黑压压一片,今夜偏又星辰暗淡,走在其间莫名一股凉意毛骨悚然。瑶持心搓着手臂和奚临不远不近地缀在叶琼芳身后,见她似乎一直在往前走,除此之外却再无别的举动。 这么走下去就要接近迷惘鸟的地盘了。 尽管白天杀了不少,可漏网之鱼尚有许多,不是绝对的万无一失。 要不是有奚临跟着,瑶持心觉得她半道就得打退堂鼓。 叶琼芳这是要干什么? 就算是里通外敌,也不至于大半夜跑这种地方来通敌吧,一面打妖兽一面联系外贼是为了锻炼精神力吗? 还是说长老在家坐不住,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多杀几只迷惘鸟好在数量上胜过昆仑虚? 正在瑶持心一股脑胡思乱想之时,奚临在脚边的荒草乱石间发现了一节木锁阳。 倒是无心插柳了。 他神色一动,伸手摘下来,刚打算告诉师姐,却见石头旁缓缓闪过阵法流淌的光。 青年放眼望去,暗光铺满了荒草丛生的地面,他认出了整个法阵的形状。 “师姐,当心点。这里恐怕在古时是个重要的祭祀之处,有大能留下的法阵残余。” 瑶持心才想问有法阵残余会如何,突然间,前面的叶琼芳停住了脚步。 继而猛地转身。 灌木丛后的两人同时一惊。 朱雀长老的眼神凌厉极了,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这一处。 看得瑶持心心头一凛。 等等,她发现他们了? 不可能啊。 是潜行符失效了吗? 她立刻去摸脸颊。 不,没有,这前后不足一个时辰,符咒尚且完好无损。 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她低头看向自己手背。 小叽睁着眼懵懂无知地注视着她。 ——是眼睛! 奚临:“师姐快趴下!” 叶琼芳乃擅长阵法的高手,彼时她的眼神冰冷到了极致,袖袍一挥,居然直接重启了地上古老的大阵,一道红光笔直地朝两人藏身之处打了过来。 奚临眼见来不及,一把兜住瑶持心的头将她整个人压在怀中。 化境级别的阵法车轮般直挺挺从他身上碾了过去,被打中的瞬间他就明白不好,咬着牙狠狠地暗道了一句: 糟了。 意识到师弟几乎是正面全无防御地扛住了这一下,瑶持心呼吸倏忽一滞,久违的恐慌席卷而上,大脑空白四肢却先做出了回应,反手挣扎出来想护他: 第75章 “奚临!” 她不知那道红光究竟是怎样的术法,却见青年浑身都被裹入其中,瞳孔不自然地放大,颤抖得宛如快要窒息。 认识这许久,她几时见师弟有过这样的表情。 怎么办。 “什么丹药有用?什么法宝有得救?”瑶持心仓惶中,见叶琼芳无动于衷地转过身仍旧往林子深处去了。 此刻也无暇顾及她是什么情况,大师姐病急乱投医地掀了一地的鸡零狗碎,最后慌不择路地抱住奚临,“我要怎么帮你?告诉我,师弟,师弟你别吓我……” 千钧一发间她不禁涌上一个后悔念头。 ——我不该把他牵扯进来的。 紧接着,瑶持心就感觉到怀里的奚临竟越来越轻,那只原本护住她腰背的手渐次抽离,再抽离,仿佛撑不起那一节袖摆似的。 随后这个半倚在她肩侧的人莫名滑了个跟头……栽到了自己身前。 瑶持心:“师弟,师……” 刺眼的红光终于散去。 只见原地里一个比先前近乎矮了一小半的少年坐在一堆宽松的衣袍中间,茫然又惊诧地把她望着。 那眉眼青涩而稚嫩,分明有奚临的影子。 瑶持心:“……” 师弟怎么变成小孩子了!?? 第28章 镜中人(八)我已经很久没‘活泼’过…… 瑶持心:“……” 奚临:“……” 这场面太过震惊,以至于大师姐刚才那份幽微的酸楚与情愫起了一半就顷刻被奚临眼前的模样尽数击垮。 啊?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 瑶持心试探性地开口:“劳驾请问,你、你……谁?” 对面的奚临倒是比她先冷静下来,抬起两手看了看自己的臂膀,心头已经猜得个十之七八,他挂着一张过于稚气的脸,叹了一口老气横秋的气。 “我都提醒过你要当心了……” 他身量变小,声音跟着清澈了不少,介于变声前后之间,比平常的更慵懒柔和,也更明朗和润,是很单薄青稚的少年嗓音。 居然真的是师弟?! 瑶持心张着嘴语无伦次:“你你……怎么变成这样……” 她手上下比划。 奚临愈发心塞地捂了半张脸,无奈地解释:“上古法阵,用来惩罚信徒的,对身体倒是没太大的伤害,只不过会短时间内变成年幼时的形态……” 他试着握了握五指,“多久恢复因人而异,几日到半个月不等,看自身修为吧。” 因听见他说没大碍,会恢复,瑶持心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无论如何,不伤筋动骨就好。 然而人心多好奇,何况是如此少见的画面。 忧虑一旦解除,大师姐便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奚临来。 他眼下瞧着恐怕就十来岁,眉目不知是因为藏了一个不止十岁的灵魂还是天生少年老成,给人一种饶是稚气未脱也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 尚未长开的骨架使得他面庞带着圆润的清透,俊秀又白皙。 好…… 她忍不住想,好可爱! 之前的衣袍毕竟不合身,奚临拉拢敞怀的衣襟,照常神色正肃地问道:“叶琼芳呢?” 瑶持心的注意力犹在他小脸上,闻言摇摇头:“走远了。” “我见她举止甚为古怪,即便跟踪之人当场抓住现行竟也不来查看查看,似乎前面有什么在吸引她一样,着急得不行。” 师弟支着下巴所见略同地颔首,“你说的不错,她那副模样的确不正常,说是走火入魔不太像,反而像被什么所操控了。” 操控? 被谁操控,北冥剑宗? 瑶持心不禁顺着这个往下揣测,难道瑶光山里的内鬼都是被操控的吗? 她想了想,又感觉不大可能。 且不论叶琼芳的境界非比寻常,要长年控制对方,不教对方察觉的同时还能避开亲近之人的怀疑,这难度可想而知。 便是她爹大概都未必能做到。 然而奚临如今也没工夫管叶琼芳了,他自己已自身难保,还带着一个师姐待在满是迷惘鸟的妖穴附近。 师弟正要站起来,刚打算走两步就被衣袍绊住了脚,当场给瑶持心磕了一个。 奚临:“……” 想起来了,他从前不太长个子的。 虽说瞧着这副形容已脱离了孩童时代,但和成年后的自己仍有差距,光是一身体格便与现在相去甚远,凭他此刻的身板根本撑不起这衣袍。 奚临攥住裤腰以防它再往下滑落,寻思着要怎么才能让这衣衫能够穿得服帖一点。 他目光落在瑶持心的发髻上,欲言又止了许久,方开口:“……师姐,能不能借你的发带一用?” “你要我的发带作甚么?” 等明白过来他的打算之后,瑶持心眉梢轻扬,先是恍然大悟,继而一副大包大揽之态,“跟着师姐出门还怕没衣服穿?” 她成竹在胸地伸手打了个响指,须弥境里立刻蹦出个不知什么玩意,落地便成了一架大衣柜。 奚临就见她钻进去一通翻找,拣出一件刚刚好他能穿的衣袍。 第76章 瑶持心递上前:“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说完又补充,“这是筑基那年生辰时老爹送的,我最喜欢的法宝之一,里面收藏的衣服有成千上万,你若不喜欢,师姐再给你换别的。” 奚临:“……” 真是小瞧了她这些乱七八糟的法器。 奚临捧起那一叠干净的衣衫,在原地默了默,朝一旁眼神分外期盼的瑶持心皱皱眉:“师姐,你先背过去。” 瑶持心:“……” “好好好,知道了……” 大师姐慢条斯理地转身。 看看怎么了,她出的衣服呢。 不得不承认,瑶持心的审美向来不落俗套,宝蓝色的外衫清爽利落,白色束腰将他衬得精神又干练,像民间哪家高门大户外出踏青的小少爷。 只是……少爷的身形似乎过于瘦削了,即便是尺寸合适的衣袍,他穿着也略显空荡。 奚临重新束好长发,单手扶在腰间站起来环顾周遭。 调动内息之后,他粗略估计现在自己的修为只有从前十分之一不到,想必还不如瑶持心。 叶琼芳的事可以回头再告知昆仑虚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 他正要说话,冷不防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指在脸颊处轻轻戳了戳。 “……” 奚临捂着脸后退一步避开她,无奈道:“师姐……” 瑶持心半蹲在他面前,食指尚且晾在半空,那眸子里闪着星星似的,充满了好奇地打量他,“师弟,这是你小时候吗?多大的时候?” 他别开眼,不自在地抓了抓前额的刘海,“不记得了,十一二……三吧。” “十多岁了,怎么还这么瘦?” 奚临像是不愿多谈:“那会儿大家都这样。” 没等他岔开话题,大师姐就笑靥如花地灿烂道:“但是好可爱啊,原来你小时候生得这么讨人喜欢,像……”她福至心灵,“像小狗!” 奚临:“……” 尽管自己被突然换了个物种,可他还是让师姐那一口一个可爱硬生生说得满脸不自然,只好一侧头用鬓边的碎发遮了遮面颊。 “行了师姐,先别顾着像什么了。” 他隐约感觉到什么,闭目复睁开,神情凌厉道,“迷惘鸟要来了。” “迷惘鸟?” 瑶持心脑子一空,当即问,“多、多大的?” 话音刚落,她已能闻得一缕腥风逼近,暴虐的危机感吹起了披散的头发,大师姐想也不想,一把抱起奚临御剑而上,林中横空出现的一张血盆大口堪堪在她身后咬下,把原地的碎石尽数啃得粉身碎骨。 随后像是发觉口感不对,那走地鸡仰头冲瑶持心愤怒地一声吼。 吼得她腿肚子都快软了。 “成年期,还是这么大只。” 大师姐在半空夺路而逃,边跑边苦涩:“我不行啊!” 她转而去看奚临:“师弟,你有办法干掉它吗?” 奚临:“我灵骨受限,使不出全力。” 迷惘鸟虽然飞不高,可是很会弹跳,只见它在原地整顿姿态刨起了土,作蓄势待发状,瑶持心就知道不妙,要完。 怀里的奚临朝她道:“师姐,灵台给我。” 她根本不带犹豫:“好!” 灵台甫一打开,她的神识就被一股力量不轻不重地拽了出去。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瑶持心很快便适应了自己换身体的种种违和感,男人她都变过了,男孩子又有什么问题。 奚临踩着剑气轻巧地躲过横冲直撞的走地鸡,在林间遛狗般带着那头迷惘鸟转悠了一圈,趁它找不着北的时候寻了个还算隐秘的地方将瑶持心放下。 师姐如今用的是他的身体。 奚临正打算给她上一个防护盾术,手掌悬在其头顶时,却透过瑶持心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年幼的模样,那一刻,他猝不及防地愣了愣,竟被这张脸触动到。 视线里的容颜天真无知,在大师姐纯澈的心境下,近乎一分不差地还原了记忆中少年的他。 不知疾苦,无畏寒暑,蓬勃的生机里是尚未燃尽的热血。 瑶持心叫他瞧得奇怪:“嗯?” 奚临的目光一触而放,迅速给她留下了护体的灵气,踩上剑光旋身迎敌。 藏在树后的大师姐尽管有片瞬不解,但很快就让新鲜感盖过,她扒着树身快乐地看向高处。 太好了,又可以欣赏自己大杀四方了! 接管了瑶持心身体的奚临在穿过一片密林后再出现时,肩头已翻滚着象牙白的无极披风,他手上的琼枝霜刃挽了两个花,面色从容地朝迷惘鸟劈去。 对面的走地鸡刚好把自己朝这边弹射过来,此举简直就像是特地来给他送菜的,它刹不住脚,琼枝的刀刃以迅雷之势深深扎入其额心,立刻冻结了整颗鸟头。 冰霜的碎渣四溅开。 妖兽犹在挣扎。 奚临微微压了一下眉峰。 毕竟是成年大妖,看样子仅凭师姐的修为要一刀斩杀还是有些吃力。 迷惘鸟一屁股坐在地上,扑腾着翅膀气急败坏地去拨弄脑袋的冰。 第77章 瑶持心就见青年悬在高处,中场休息似的将琼枝另换了一只手,旋即银辉暗闪,兵刃瞬间一分为二。 散发着寒气的冰刃握在他手中,奚临足下动时,衣袂仿佛缠着肃杀的剑意,整个人化作了一道残影,旋风似的持着两柄霜刀暴虐地卷过迷惘鸟庞大的躯体,在飞溅的血迹里将它千刀万剐—— 瑶持心还没来得及给自己叫好,恰就是在这时,斜里居然也摔出一头负伤的走地鸡,正和他们绞杀的这只撞在了一处。 晦暗夜色下飞出一个同样御剑的身影,和这边披着大师姐外皮的奚临擦肩而过。 对方的眼神顷刻充满诧异。 “瑶持心?” 待底下的瑶持心看清来者,不由暗道不好。 怎么是林朔! 只见左右竟还有追着他而来的迷惘鸟,这会儿要换回来却也不是好时机。奚临望向他时带了几分嫌烦的神色,索性选择不作搭理,仍旧持刀斩杀旁边的妖兽。 “喂。” 林朔发现她竟对自己熟视无睹,犯贱的心开始不依不饶,砍着走地鸡也要蹭过来追问,“你怎么在这儿?” “大半夜的,你上哪儿去了?” 瑶持心意识到不妙,赶紧在灵台里提醒师弟:“不行,你回他两句,不说话会露馅的。” 奚临无可奈何,一刀斩下一头逼近身前的迷惘鸟,朝林朔敷衍道:“一会儿再说。” 师弟平时腔调就那么寡淡漠然,如今借她的口道出话,更是让大师姐的气质无端变得高冷清冽来,乍一看简直像被夺舍了。 瑶持心急得恨不能在他脑后长个嘴:“你别那么生硬,活泼一点,活,泼!” “你想想我平时怎么同你讲话的。” 奚临:“……” 他就不知道这两个字到底该怎么演。 师弟顶着大师姐那张惊艳绝伦的脸,冷峻地斟酌良久,最后皮笑肉不笑地对着林大公子轻轻哼了一声。 林朔给他“哼”得一头雾水。 难得感到一丝丝无辜,小声嘀咕:“不说就不说,那么凶干什么……” 瑶持心比他还受伤,大为受挫:“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吗?” “……” 奚临原是想学她那副没心没肺的神采飞扬,可惜面相有时与人的智慧高低息息相关,他着实学不会瑶持心的精髓,只能画虎不成反类犬。 他终于叹了口气,扬刀将企图扑上来的小妖一刀两断:“师姐,我已经很久没‘活泼’过了,别太为难我。” 瑶持心:“对不起……那你随意。” 没办法,人家会变成小孩子也是为了救她。 斩杀了成年的迷惘鸟,别的就都是小角色,林朔和奚临各自分了一半解决。 尽管小妖不算难缠,可林朔还是看出瑶持心的身手矫健不少,对敌之态颇为冷静自如,甚至不时展现出令人惊艳实战技巧。 最后一头走地鸡倒地时,林朔抱着他的长琴落在瑶持心身畔,狐疑又好奇地问:“刀法不错,打哪儿学来的?” 很意外的,对面的姑娘居然将脸侧了过去并不看他,模样沉默而内敛,竟有几分孤高之意。 他正待细看,换回自己身体的瑶持心立刻打破了师弟制造的氛围,一转头,洋溢起独属于大师姐的神气: “羡慕吧?才不告诉你!” 林朔:“……” 他刚才竟觉得她孤高! 真是瞎了眼了。 第29章 镜中人(九)乘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 “你们说叶长老独自进了苍梧之野的深处?” 瑶持心点点头,随后不着痕迹地替他二人为何出现在此地圆谎:“今夜我本在院中指点师弟修炼,忽见长老从外经过,似乎要出去,原想和她打个招呼,可她不仅置若罔闻,模样还十分不同寻常,我好奇,才一路跟到了这里。” 林朔听完,先就语气古怪地瞥着她:“半夜三更,你还在指点他修炼?” 大师姐面不改色:“我很勤奋。” 林大公子目光隐隐透着说不出的复杂,终究是把这个话题揭过去了,下巴朝奚临一抬了抬,“那他现在是怎么回事?” 少年眨了两下眼,便将视线别到他处。 “……被叶长老打的!我瞧她不太对劲啊,看见是我们也不收手。”瑶持心立刻真假掺半地回答,“不过不要紧,没几日就能变回来,我从前见过这招。” 言罢怕他再多问,她迅速岔开:“那你呢?你又没跟着什么人出来,为何也出现在此?” 林朔对她这番说辞似乎并没怀疑,闻言反而抱起双臂,隐有所思,“长老撑开的秘境不久之前突然无故崩塌,我被传送到了外面。” “……看来她果然是出了什么事。” 空间术法非正常崩坏,里头的人不会原原本本地落回秘境施展之处,而是四散在周围,地点、距离各有不同。 意味着他们这支队伍是彻底地走散了。 “估计其他人的情况同我差不多,先想办法和大家会合吧。” 瑶光的长老出岔子,尽管说出来丢脸面,可眼下也唯有寄希望于别家的长老能够帮衬一二了。 第78章 再怎么样这毕竟是妖兽横行的野地,奚临现在又失去战力,有了林朔加入,瑶持心到底觉得心头踏实许多。 天还没有亮,密林里已浮起了淡淡的雾,仿佛危机四伏。 三人不便大张旗鼓的御剑,兀自徒步在其中寻了一会儿,不多时打头阵的林朔就停了下来。 他自语道:“是雪薇的灵力。” 前面果然有拼杀的动静,迷惘鸟的咆哮声影影绰绰,血气里裹挟着刀光剑影。 林朔:“你们俩当心,我去帮她。” 说着他两手展开自己的七弦琴,飞快从琴底下抽出一柄长剑便要前去助威。 一行人刚穿过灌木丛,林朔周身的剑意都灌注在了三尺青峰上,正嗷嗷叫着准备砍妖怪,就在一堆足有半人高的走地鸡尸体前慌不迭刹住脚。 眼前的坡地真可堪称是尸山血海了,每一头迷惘鸟都带着被绞杀后伤痕,满目血肉模糊。 只见怀雪薇站在一地的妖兽血污间“噌”地将外放的长鞭收回袖口,凌厉的杀意陡然一荡。 而她身下一丈以内居然干净得不染尘埃。 这一幕,饶是林大公子也不由咽了口唾沫。 那头的丹修觉察到他们的存在,登时惊喜地转过身来,“是你们啊。” 她柔柔弱弱地欣慰道,“太好了,我找了许久没见有人影,一个人待在林子里还怪吓人的。” 瑶持心:“……” 她心想吓不吓人不知道,但你肯定很吓走地鸡。 四个人一经照面,互相交换完情报,雪薇就对缩水了一半的奚临流露出浓厚的兴趣,显然比瑶持心有过之而无不及。 “哎,这是奚师弟吗?真是好秀气好乖巧啊,可怜见的。” 她直接用上了手,在少年面颊处轻轻揪了一把,奚临何曾有过这种遭遇,只好往瑶持心身后躲。 大师姐自己都没揪上,见状当即配合着抬起手用袖子把师弟掩了掩。 少年便顺势一藏,仅侧了半张脸扒着她的手臂,眉头为难地紧皱,分明戒备感十足。 雪薇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心照不宣似的轻轻一笑,没再继续祸害,“想不到师父还会这种术法,有机会得向她请教请教了。” 倒是运气好,她被传送出来的地方距离他们不算太远。 至于余下的人就难说了。 夜晚的山林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而且不知是不是瑶持心的错觉,她发现叶琼芳失踪后,苍梧腹地的迷惘鸟比白日间多了近一倍。 好像捅了什么窝,把巢里大大小小的走地鸡全惊出了洞。 否则夜深人静的不睡觉,它们满山跑干嘛呢?有病么不是。 林朔对着瑶持心一向是拿她当“麻烦精”和“拖油瓶”看,大小姐能把事情来龙去脉掰扯清晰还能护着自己周全就已经是超常发挥了,所以从不对她抱有期待。 但对着雪薇就不一样,这是一个能说上话的。 在脑子优劣上格外注重的林大公子很快就和她商量起了对策。 “此地离巢穴太近,找人也不急于一时,何况什么情形大家还摸不清楚。要我说,不如先出去,寻个安全之处把今夜过了再作打算。” “嗯,也好。”雪薇道,“我身上有一部分灵力是属于师父的,届时我们可以一边找人,一边追踪她的去向。” 修士的神识可以随意外放,不过若触动到了别人的灵感毕竟是一种冒犯。 因而像是在各大仙门里,大家几乎心照不宣不动用神识,可在外面就不同了,尤其适合拿来寻人。 但也仅限于搜寻在自己修为之下的,好比林朔想找叶琼芳就不行,还得依赖雪薇。 “那倒是不错……” …… 瑶持心正听着他们说话,冷不防灵台里响起了师弟低而轻的声音。 “师姐,扶我一下……” 她一愣,侧身时背后的奚临几乎是撞到她身上的。 “奚临?!” 瑶持心一眼就看出他状态不对劲,一张脸白得全无血色,额头满是冷汗,她忙将他接住。 “你怎么了?……好凉,你很冷吗?” 奚临自己摸了摸眉心,摸到一手淋漓的湿意,他似乎连说话都有些许疲惫。 “没什么,大概是神识伤。” 瑶持心觉得这压根就不像“没什么”的样子,追问:“什么是神识伤?” “……字面上的意思。可能是我现在的灵骨被迫受限,方才和你换了神识,这具躯体如今还不大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术法。没关系的。”他缓了口气,勉力打起精神安慰她,“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歇一歇就会好。” 那句“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在她心头稍纵即逝地一闪,瑶持心来不及细细思考,看他实在难受,当下就要去找雪薇。 刚欲开口,奚临好似猜到她会有这个打算,握着她腕子的手陡然一紧。 “……别去找雪薇师姐。” 他本来白得像纸的脸上这一刻竟浅浅见了点微红,“就这样就行了。” 第79章 瑶持心秀眉轻挑,一下子便明白他是在顾忌什么,神色不自觉地浮起几分柔软。 忍不住在心头想,人变小好像也学会撒娇了。 她于是重新调整站姿尽量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听前面两人依旧絮絮地商议章程。 奚临闭着双眼养神,看得出情况并不好,绷紧的唇边满是忍耐的痕迹。 但少年时的师弟五官却比他现在的更柔和,没有那么锋利的棱角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此刻阖目后的样子尤其明显,颇有些无害的意味,纯粹得宛如碧云蓝天。 瑶持心不禁出手在他头上安抚般地揉了揉。 发丝略软,毛茸茸的,果真很像小狗。 他强掀起眼皮,轻声抗拒:“师姐,我不是小孩子……” 瑶持心:“都借给你靠了,还那么多话。” “……” 奚临很久没受过分魂术带来的神识伤了,一时有些不太适应。 若非这场意外,他大约都要忘了这种撕裂骨髓的刺痛。 前面的林朔在催促着要启程,奚临正要睁开眼,忽然感到脚底一空,麻木的神经没顾得上吃惊,瑶持心已经把他背了起来。 他忙道:“师姐……” 大师姐先发制人地打断:“这样就行什么,你不赶路了?” “……” 瑶持心不紧不慢地威胁:“要是嫌弃,我让林朔来背你也行。” 林大公子抛出去果然效果显著,人人避而不及。奚临权衡了片刻,到底还是认命低头,老老实实地伏回她背脊上。 不多时,听着师姐远远地与林朔隔空斗嘴。 夜里的树林清寒寂静,她足下踏过草地的沙沙声传入耳中,温柔得宛若一曲祥和的小调。 他心绪瞬间便平复下来,看向黑夜里散进了天空的霜露晨珠,有那么一时片晌,竟觉得这种感觉久违地熟悉。 他低低开口:“……师姐。” 瑶持心:“嗯?” “能不能别让雪薇师姐碰我……”他犹豫一会儿,合拢五指,尾音收敛着,“……我不太喜欢跟不熟悉的人那么亲密。” 相信从前那个高挑劲瘦的奚临摆在面前雪薇必然不会上手,但换成小少年,那就不一样了。 瑶持心眨了两下眼睛,看出他写在了脸上的窘迫,蓦地好似发现了某种可以捉弄的好时机:“好啊,那你求求我。” 奚临:“……” “乘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 “不是就不是咯,我又没有要当君子。” * 这林子不知为什么,好像比他们白日来时有所不同,可周遭之景仔细看时又说不清究竟哪里不同,倒是随着渐亮的天光愈发加重了浓雾。 参天大树遮蔽天日,雾气挡住了晨曦的光,反而叫这天即便亮了看着也跟黄昏日落没差别。 很奇怪,他们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回原来安营落脚的三百里。 瑶持心站在地面上,手搭凉棚地看林朔御剑飞了一大圈落地而归,忙问: “怎么样,找到方向了吗?” 他老人家摇摇头:“不行,一上天四面八方全是云雾,什么也看不清。” “我担心走太远一回头连你们的位置都会丢失,就没往前探。” 他是对的。 按照古书记载,这种现象有一个十分骇人听闻的名字,民间叫作“鬼打墙”。 可是会御剑飞天俯瞰大地的修士也能遇上鬼打墙这是不是太离谱了一点? 恰在一筹莫展之际,林中竟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瞧着有愈演愈烈之势,不过转瞬就瓢泼淋落,远远近近都是雨声。 眼看一行人即将变成落汤鸡,关键时刻雪薇张开了一个小秘境。 丹修普遍或多或少会修习一点空间术法,此乃大家出门在外的倚仗。 她的秘境与叶琼芳不同,仅是一间木质小屋,其中简朴有致,五脏俱全,像守山人临时的落脚处。 屋内哔啵烧着一盆炭火,火上架了壶热茶,很有温馨的气氛。 四个人就坐在木屋里,各自围了一条薄毯,听窗外哗啦啦的雨点砸落。 雨这么大,要行动也多有不便,怕是得暂作休整。 怀雪薇不好意思地拢着毯子笑笑,“地方狭窄了些,我的空间术法不及师父娴熟,只能委屈大家了。” 瑶持心半点不觉得委屈,不如说幸好他们及时和雪薇碰了头,否则自己铁定要在外吹冷风。 如林朔那般什么都能凑合的人,是绝对不会纵着她躲雨的,大概还要拉她一起磨练体格。 况且师弟的身体又不好…… 折腾了一天一夜,她难得能有个安静的环境整理思绪。 起初瑶持心怀疑叶琼芳或许和北冥剑宗有牵连,毕竟她诸多举止透着一种藏了秘密的违和。 可当见到林朔、雪薇,她又不那么想了。 剑宗若要安插内鬼是绝对不愿意打草惊蛇的,叶琼芳失踪得如此大张旗鼓,连秘境都就地散开,仿佛是要昭告天下她有问题,这不合常理。 第80章 可不是剑宗,又是因为什么呢? 当晚在她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如今去了什么地方? 苍梧之野的这些异象,是叶琼芳所为吗? 大师姐把问题一一罗列得很明白,然后一个也没想出头绪地睡着了。 小木屋外风雨潇潇飒飒。 剑修们倚墙闭目而坐,两个姑娘都挨着茶炉子背对背打盹,火焰的光闪烁着落在脸上,于漫天昏暗的妖怪之境里显得尤其宁静温暖。 奚临再抬眼时神识伤已恢复了七八成。 师姐正躺在他旁边,两手搁在面颊的一侧,那向上的掌心堪堪落在光影里。 他搭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缩了缩,身形未动,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看了许久,不知是在想什么。 干柴烧出一声清脆的“噼啪”响,往外蹦出了火星。 近处的林朔低低垂着视线,不着痕迹地将奚临的神情尽数收进眼底。 这小子…… 第30章 镜中人(十)是啊,你想吃姐姐可以给…… 奚临从前一直不喜欢故乡的天。 因为天上常有浓云,一年四季有三季都难见蓝天,抬头只能望见一片苍茫的白,白到找不出一丝杂质。 以至于年幼时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天就该是白的。 直到…… 他不知道直到什么时候,或许是某个阳春,也或许是某个炎夏。 有一年碧空如洗的日子持续得特别久,久到似乎每天睁眼都能看见阳光明媚,鸟鸣山涧。 暖阳把女子的裙裾照得格外鲜亮,上面一针一线,宛如锦缎流光,又缜密又精细,恍惚泛着柔和却神圣的辉芒。 “你叫什么名字?” 视线里那只纤细修长的手微微摊开在他面前,柔白的光浮在指尖。 “奚……” 他脱口而出的是年幼青涩的声音,以至于刚开口便戛然而止。 “奚?奚什么?” 那人好像很有耐心。 “你怎么一个人在山林里走呀,家里人呢?” 他什么也看不清,满眼似乎只剩下对方落在眼底的手指,和朦胧中笑容清甜的唇角。 “这世道很危险的,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奚临不禁朝她伸出手,他的手还未长开,五指轻颤,是胆怯的模样。 融暖的光穿透指缝,柔软得如有实质。 少年行将触上去的刹那,灵感中预警似的传来一声尖啸。 “锵——” 奚临猛地睁开眼,仿佛千锤百炼一般,旧梦说散就散,全然没有使他迷蒙半瞬。 一旁的林朔已经动身了,裹着凌厉劲风的剑修一跃而出,仰头就看见一只奔跑的迷惘鸟。 瑶持心和雪薇是前后脚跟出来的,尽管睡得迷糊,大师姐在危险之地的警惕性还是比平常在山上要高。 有妖兽来袭。 丹修的秘境没那么容易从外打破,抵御普通的走地鸡完全足够,但让在场众人同时惊醒的,是因为在迷惘鸟的叫声里分明还夹杂着别的动静。 大师姐瞧清楚妖兽嘴里的东西,当场目瞪口呆:“怎么还有别人?” “娘——” 只见那走地鸡的口中居然叼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哭声堪称凄楚,几次试图将自己从獠牙之下拔出来,也不知身上有没有伤到。 而迷惘鸟正追逐着的妇人是又惊慌又急迫,出于本能她想要逃命,但作为人母又无法对孩子见死不救,频频回顾高处的女儿。 “阿芝!” 林朔甫一现身,当即二话不说展开清角长琴,横空拨了一曲《九韶》,杀意凛凛的琴音兜头朝迷惘鸟削去,刚好削掉它半个脑袋,却又不伤女孩分毫,露出下半张嘴来。 瑶持心不得不赞叹一句林大厨好手艺。 他扬手收了琴,足下轻点,在给自己寻落脚处的同时,不偏不倚地接住了那从妖兽嘴里掉下来的小姑娘,一套动作走得行云流水,连眼也没眨。 女孩子下坠时还在吱哇乱叫,冷不丁发现自己被一个高大英俊的冷面公子救了,吱哇声立刻一止,大概是头一次体验英雄救美,她两眼带上了桃花,竟还有几分害羞的小脸红。 然而林大公子对砰砰乱跳的少女心浑然不觉,转身就丢货物似的扔给了雪薇。 “看看受伤没有。” 丹修轻巧熟练的伸手接住,神识上下一扫,笑盈盈地说道:“哎呀,好在是卡在了齿缝间,除了口水之外并无伤痕。” 大概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而言,浑身沾满口水已经是天大的灾难,她闻言就有些苦涩,像是要哭了。 妇人从雪薇怀里抱过女儿,连声道谢。 “多谢诸位仙人,多谢仙人救命之恩……” 继而又去督促那小姑娘:“还不快谢谢大仙。” 女孩子将眼泪鼻涕吸溜回去,睁着一双溜圆的大眼睛,脆生生道:“谢谢各位大仙。” 林大仙挥手一摆,展现出了他对众生一视同仁的不耐烦:“你们是什么人?打哪儿来的?怎么会出现这种地方?荆楚官府没告知百姓,国境三百里外不得擅入吗?”然后看着那妇人手里牵着的小丫头又是一“啧”。 第81章 “你还带着这么小个孩子。” 他一口气问了五六个问题没喘气,等妇人反应过来,已经不知道该从哪一个答起了。 雪薇熟练地替他打圆场,挂着一副谁见了都要放下戒备的笑脸:“两位怎么孤身在林子里走动啊?此处常有妖兽出没,可不是安全的地方。” 妇人先是怯怯地看了林朔一眼,这才朝雪薇恭敬道:“回仙姑的话,这地方……原本不这样的,我和小芝常来采菌子、捡干柴,偶尔还能碰上些野味,从前一直相安无事,今日不知怎的,突然冒出了这么大只妖怪。” 她心有余悸地哎哎叹说:“我们也是没有想到。” 林朔皱眉:“你们常来此处采菌子?难不成这附近还有村落?” 瑶持心就听她理所当然地说:“有啊,就在往东五里的小河边,离得不远。” 奇了怪了,迷惘鸟盘桓的苍梧腹地竟有凡人生存? 而且照对方的言外之意,她们似乎在此定居已不止一日两日,都能形成村落,非得很长久的安定才行。 大师姐不由在灵台里悄悄问奚临:“咱们从荆楚国都飞过来的时候,有见到这么一处人迹吗?还是说,我们不知不觉已经出了三百里,回到了苍梧两百里之内?” 耳边响起的少年音依旧淡定:“不急,再看看。” 瑶持心听到这嗓音先是一愣,想起他现在“打回了原形”,那青稚感委实有点不太习惯。 妇人揽着自家闺女,感激地躬身行礼:“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临河的一间小院里,诸位若不嫌弃,可要去歇歇脚?” “家中清贫,也实在拿不出什么谢大仙们,只有些粗茶馍饼,解解渴也是好的。” 四人闻言,纷纷隐晦地相视了一眼。 林朔抱着双臂颔首示意:“带路,我们要去村里瞧瞧。” 她忙不迭应下:“好、好。” 雪薇同那妇人走在最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着,瑶持心则与奚临并排落在队伍之后。 出了树林,视野一片开阔,白雾虽淡了许多,但远方依旧不甚清晰。 大师姐觉得如此场景好生眼熟,环顾四周对奚临道: “这种发展我似乎在哪儿见过,那些话本子上不都写,什么荒山野岭里有小孩儿和美貌姑娘求救,实则都是妖怪变的,想伺机吃你的肉。” 奚临:“……那是《西游释厄传》吧。” 他说完又认真答复:“我见林朔刚才用神识扫了一遍,没有妖魔气息,应该是人无误。” “想不到真的有活人……” 师弟却不慌不忙地补充:“不一定,没有妖魔气息,只能代表不是妖魔,是别的什么也说不准。” 身边的人打了个激灵,“你,别吓我,我胆子很小的!” 他并未吭声,只垂目轻轻笑了一下。 走在前面的林朔本侧头往后浅瞥一眼,忽然想起昨夜所见情景,当即退后一步,十分不讲道理横插进两个人中间。 他一把扶着奚临的肩背,颇为强硬地将他朝前一推,“你,跟我一块儿走。” 小师弟只微不可见地一皱眉,却照旧逆来顺受般,不言不语地跟在林朔身畔。 眼看是不高兴他俩说悄悄话,瑶持心转换到了灵台里,对此作出点评:“林大仙又犯毛病了,别理他,他不让我们说话,我们就在这里说个够,气死他。” 虽然也不知道听不见灵台传音的林朔会怎么被气死,奚临的神色还是柔和了不少。 “对了师弟,你神识伤好些了吗?还疼不疼了?” 他说:“嗯,好些了。” * 出乎意料。 林朔问的是“村落”,但当众人抵达时,发现那规模早已超出了寻常村落的范畴,繁华得竟像个附郭县了。 不仅街市中商铺林立,往来的百姓也熙熙攘攘,甚至有杂耍百戏和行商帮客,小贩沿街叫卖,红火得让人吃惊。 连雪薇都忍不住面露诧异之色:“你们这里,当真从来没遭遇过迷惘鸟的袭击么?” 妇人一边给他们领路一边点头:“这么多年,大家进进出出,如果真的有早就传遍了,今日我也是第一次得见。” 想想方才的经历,她不禁抱住双臂发起抖,“现在林子里竟有如此可怕的妖物,往后的日子还不知要怎么办呢。” 林朔打量着周遭的房舍:“你放心,妖兽的事,我们会想办法解决。” 先是鬼打墙的迷雾,又是突然出现的走地鸡。 瑶持心发现好像自打叶琼芳消失之后,那种捅了迷惘鸟窝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如果说他们此刻处在荆楚安全界碑一百里至两百里之间,是不是代表,安全线正在往外推移,莫非妖兽出于什么原因逃离了原本所在的巢穴吗? 大师姐犹在琢磨前后因果,恰巧途经一个卖蜜饯瓜果的小摊前,那摊主热情地招呼道: “小弟弟,买糖葫芦吗?” 奚临:“……” 他本想置之不理,偏瑶持心足尖一点转过身,摊主见状,嗓门更响亮了:“我家糖葫芦很甜的,尝尝嘛,让你姐姐买给你啊。” 大师姐的表情瞬间浮起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欢快,顺着对方的话笑眯眯问:“是啊,你想吃姐姐可以给你买。” 第82章 奚临:“……” 他举步就走。 背后的摊主还急了:“看你生得清秀,给你少一文!” 原来师弟的俊秀只值一文。 难得从焦头烂额里偷出闲来的瑶持心仿佛找到了什么新鲜的玩法,奚临刚一回头,就对上她戴着花里胡哨面具的脸。 “师弟师弟,怎么样,喜欢吗?” 大师姐晃晃脑袋。 “我瞧着很适合你,是头小狼哦,若是喜欢,我买给你呀。” 师弟终于皱眉:“……这是小狗吧。” 他叹气,第不知几次提醒:“师姐……别拿我当小孩子。” 话音刚落,前面的雪薇余光瞥见这边,似乎有被他的反应可爱到,眼里冒出了闪烁的星光。 奚临几乎打了个激灵,连忙迅速躲到瑶持心背后,心有余悸。 小芝母女的住处在这座小城外,院子果然挨着一条河水,茅舍简朴却甚为宽敞,左边一间住着两口子,右边一间住着女儿。 正中是连着柴房的前厅。 妇人捧来茶水,粗茶是真的粗,对于瑶持心而言寡淡得和白水没差别。 这夫妻俩三十出头,模样皆生得老实巴交,一看就是踏实过日子的人,但踏实得过了头,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什么都含糊不清。 只知道此处在荆楚疆域内,可能叫小河镇,也或许叫大河镇。 至于有多长的历史,不清楚,反正从生下来就在了,没挪过窝。 妖兽?里正不曾提起啊。 问了半天的林朔自觉鸡同鸭讲,便打算干脆亲身前去城里探一探。 他神识扫完整个镇子,并未捕捉到昆仑修士的踪迹,也不知这帮人究竟被传送到了何处。 林大公子于是很自然的留下了女人和小孩看家,并告知雪薇有事情用瑶光的仙纸鹤联络。 角落里的奚临看着他出门,心知自己这会儿帮不上忙。 他摊开掌心,试着凝聚本命法器,浅金色的流光汇入手中,未及成型很快就散了。 还是不行。 奚临蹙起眉峰长久注视着五指。 打从他中招起,到此时已有两日光景,不知要等多少时间才会恢复……如今这个诡谲莫测的环境里失去战力实在不太妙。 一边的大师姐趁难得偷闲,加紧练起了护体仙术,那比纸还薄的蛋壳顷刻惹来了雪薇与母女俩的围观,外壳一戳就破,碎掉的渣金光闪闪,还怪好看。虽然全无用处,但获得了姑娘们地一致赞叹。 小女孩早就注意到了奚临的存在。 毕竟那少年比她大不了几岁,模样生得白净,秀骨清正,一看便是脾气好又安静的男孩。 小孩子当然要与小孩子一起玩耍! “你叫什么呀?我叫阿芝,你可以唤我小芝。”她蹦了过去,亲亲热热地去拽奚临,“我们来玩嘛,老坐在屋里有什么趣儿,你想玩躲猫猫吗?” 奚临:“……” “不想?”小丫头窥着他的表情,灵机一动,“那我们玩蹴鞠好了,我有藤球……还是你更想玩过家家?我要当公主!” 瑶持心很快便在灵台里听到师弟带着叹息的求救声。 “师姐,帮帮我……” 哼。 现在知道叫师姐了。 这个时候的师弟委实是柔弱可欺,似乎有一种谁都能蹂躏的委曲求全的气质,她看在眼中,很难不生出一点坏心思。 大师姐捧起脸,眼睛扑闪扑闪地眨着看他,嘴没动,灵台里的声音却回应:“要我帮你什么?陪小妹妹过家家不好吗?多有意思啊,可以当公主呢。” 奚临:“……” 他禁不住想,这人怎么能这样落井下石呢? 尽管不喜欢被人触碰,但奚临也实在对小姑娘下不了手,只能任凭她将自己摇成了个拨浪鼓。 青年只好作出让步:“师姐,你开个条件吧。” 瑶持心像是就等他这句话:“条件?什么都可以吗?” 奚临:“什么都可以。” 她想都不想:“那我要学灵魂交换术。” 奚临毫不犹豫:“这个不行,另换一个。” 瑶持心一点也不慌:“变回原样的师弟脱光之后在我面前洗澡。” 奚临:“……” 他大概是真的很挣扎地考虑了许久,嗓音才认命似的传过来:“我教……” 第31章 镜中人(十一)我当年一样是你的累赘…… 大师姐称心如意了,好整以暇地抬手召唤道:“阿芝,你头发乱了,这里来,姐姐替你梳头。” 小丫头一听,爱美的心思显然盖过了对冷脸少年的好奇,颠颠儿地就朝瑶持心跑过去。 师姐在梳妆打扮上很有一手,毕竟是从前吃喝玩乐的行家,她最有经验的就是怎么把自己鼓捣得貌美如花。 女孩子的发丝乌黑顺滑,奚临见她也不用木梳,只手指灵巧地一拢,很快编出了一个清爽中略带俏皮的发髻。 瑶持心从自己的妆盒里取出一朵绢花替她簪上,执起铜镜左右照照。 “来,瞧瞧好看吗?” “好看!” 小丫头摸着脑袋上的小髻给与了大师姐极高的评价,“像仙女一样。” 第83章 小芝的父亲出门找里正上报妖兽之事,家中就剩下她娘。小芝娘眼见自家闺女竟敢劳动仙人绾发,连忙惶恐地斥责:“阿芝,你怎可让大仙做这种事情呢,还不快下来。” 瑶持心摆摆手,“不要紧,也不麻烦。” 小姑娘坐在她跟前,先扬起脑袋把她打量一圈,又去看看雪薇,眼睛发亮:“姐姐,是不是当仙女的都会像你们这么漂亮啊?” 瑶持心实在受不了嘴这么甜的女孩子,艰难地忍住了把她刚编的发髻揉乱的冲动,只一个熊抱将她搂在怀里。 会说话就多说一点! 一旁的丹修伸手过来摸摸她的脑袋,笑道:“不是哦,这和成不成仙无关,等你长大了也会很漂亮的。” 趁着她们欢快地展开了仙女话题,奚临悄然起身,不吭不响地避走院外,在屋檐下盘膝入定。 大师姐那些派不上用场的花哨法器此刻倒是获得了众人的追捧,拿来哄小姑娘效果卓绝。 奚临就见里面一时红光闪烁,一时铃音大作,热闹得宛如在唱大戏。 这帮人无事还要来调侃他。 “姐姐,你们都是仙人,那位小哥哥……”对方讳莫如深地压低嗓音,“也是仙人吗?” “是吧。” 只听他家大师姐思忖片刻,斩钉截铁,“小仙男!” 奚临:“……” 才不是。 雨后的天不见碧空,灰蒙蒙的仿佛还有雾。 不多时黄昏至,夜幕渐次四合,连弦月都爬上了树梢,林朔却依旧没音讯。他离开得太久,这不免令人心慌,正当雪薇与瑶持心商量着是否要出门去寻时,林大公子报平安的纸鹤总算悠悠飞了进来。 仙鹤落在人前左右环顾片刻,最终面向大师姐,张嘴喷出了一串话音。 ——“今夜不归,你们自己小心。” 这是遇着什么事了?也不说个明白。 此人连要紧的传信都那么言简意赅,到底是在省什么口水! 雪薇同她相视之后一笑,习以为常地宽慰道:“罢了,横竖他也不必旁人替他担心。既是叫我们小心,我们就在这耐心等他便是。” 瑶持心萧瑟地想,我不是担心他,我是担心我自己啊。 以往她领的下山任务都经过千挑万选,确保绝对安全,就算中途出什么小岔子,总有靠谱的人帮忙解围。 大师姐就没遇上过多少惊险万状的困境。 这次之所以会无所畏惧地硬跟着过来,除了想盯住叶琼芳的动静之外,她心里其实也很清楚,整个任务有两位化境大能在旁镇场,什么妖魔鬼怪都要灰飞烟灭,何况本身清扫苍梧之野就不算危险。 否则哪会带年轻的小弟子同行呢? 而她仅是偷偷探查,只要叶琼芳不突然发疯,再怎么样也不会出现意外的。 谁能想到叶长老还真的突然发疯了! 瑶持心跟着奚临的时候,知道师弟十分厉害,总能护佑两人周全,而师弟变成小孩子后,林朔又很快出现,有林朔在她也勉强安心。 如今身处这么个满是妖怪的不毛之地,周遭陪伴着的人又越来越少,她不得不萌生出一丝惴惴的惶恐。 人数多少不管在战力上有没有用,可气势上真的极具安全感。 千万别剩她一个人啊…… 凡人有一日三餐的需求,修士却不必非得进食,贫寒之家吃的不过是清粥小菜,瑶持心用不着,小芝娘便只给他们煮了些热茶。 入夜后的风吹得更凛冽了,远处的密林中发出浪涛般浩瀚的沙沙声。 屋内亮着无极烛台明黄的光,穷苦人家的灯油都是金贵物,尽管有救命之恩,大师姐也不愿让他们一家破费。 雪薇和奚临皆在旁打坐入定,她占了一张小榻,在这种刻苦奋发的氛围熏陶下,已经不知不觉地掏出了法阵书温习。 小女孩躺在她膝上睡得正熟,手里还捏着某件中看不中用的法器,许是玩累了,呼吸均匀且轻浅。 作为丹修,怀雪薇是无论在何处都能最快静下心修炼的,她少年时根骨受过重创,比寻常修士的足足薄一倍,这使得她不管做什么都需要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的精力,经年日久,渐渐养成了习惯,能不紧不慢地将这十倍的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实现。 为此叶琼芳一直很心疼她。 虽然师父不常挂在嘴边,对她的态度也总是冷冷淡淡,但她能感觉出来,师父应该长年在私下里找寻替自己修复灵骨的办法。 试问,谁不想拥有和别人一样的起点呢。 也就是在这时,怀雪薇猛然感到灵感一震。 她放出去的神识蛛网似的捕捉住了什么。 紧接着,一个女声像是响在头顶,轻柔地唤她。 雪薇—— 瑶持心书看到一半,发现旁边的雪薇蓦地睁开眼,秀眉微蹙,轻轻自语: “师父?” 瑶持心:“啊?” “是师父的声音。”她少见这么冲动,“我出去看看。” 说着雪薇往外走了两步,将出门时又回头去瞧榻上的瑶持心,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带上她,踟蹰再三之后还是说:“持心你就在这里等我,别乱走动。” 第84章 她不明所以地应声:“哦……” 丹修给小院铺开了结界,瑶持心捧着书册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现在还真的变成一个人了。 虽然有师弟在,但自从知道奚临不能轻易和她交换身体之后,瑶持心便不自觉将他排除在外。 大师姐打量周围,忐忑又紧张地发现,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只有自己了。 她一定要好好地警戒,加倍小心地庇护大家,等林朔或是雪薇回来。 雪薇是临时外出,想必不会单独丢下她太久。 就这么点工夫,应该没什么事的……吧? 大师姐立马打断自己的念头,自信地鼓励道:“我肯定没那么倒霉!” 小镇无夜市,天一黑人声就沉寂下去,万籁俱静。 雪薇明明才离开一小会儿,她却无端觉得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 每一刻都变得煎熬无比。 书是看不下去了,瑶持心朝奚临的方向一瞥。 师弟犹在心无旁骛地端坐悟道。 她于是深吸口气,把自身对外界的感知放大到了极限,神识一寸一寸地毯式巡逻。 瑶持心的神经绷得很紧,是对独自要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而慌促和不安,过于兴奋的大脑让她几乎都没留意到自己都巡逻了些什么。 恰好这时院门“嚯”的一声开了。 大师姐近乎要松口气。 “是雪薇回来了吗?” 角落里沉默调息的奚临缓缓掀起眼皮,眼睑下的眸色堪称阴沉,他道:“不是。” 不是? 瑶持心刚放下的心骤然又悬了起来,“那是什么?” 奚临面容冷肃得可怕,心里却暗道不好。 他该拦着怀雪薇的。 月轮被吹来的浓云遮住了一半,破旧简陋的土阶茅屋上投下一抹巨大的阴影。 紧接着迷惘鸟的咆哮声响彻天地。 趴在瑶持心腿上酣眠的小姑娘当场就打了个激灵,惊醒了。 “什、什么声儿啊!” 奚临狠狠地压下眉心。 林朔未归尚且算是合情合理,引走怀雪薇恐怕就是在调虎离山,目标很明显是他们所在的小院落……这群妖兽,竟还知道用计谋? “是走……是迷惘鸟吗?” 瑶持心开口时嗓音居然有点打颤,她忍不住问,“多、多大的?” 大师姐对自己的战力有清晰地认知,一只步入了成年期的走地鸡,仅凭她一人压根无力抵抗。 没等到奚临回答,地动山摇地震颤便平地荡开,震得整个茅屋簌簌往下掉碎石。 那妖兽一头撞了过来,堪堪撞上了雪薇布置在外的防护结界上。 对了,差点忘了有结界! 瑶持心的脸色顿时好了不少,雪薇的结界肯定很强,很靠谱! 然而她没等高兴太久,第二次撞击迅速来临,一声清晰的脆响落在所有人的耳畔,像某种瓷器开裂之音。 坚硬的防护术法上出现了龟裂的痕迹。 雪薇你怎么那么不经夸! 刚从妖口脱险不久的小芝余悸仍在,扑到她怀里:“姐姐,我害怕。” 瑶持心连忙抱住她,心中悲苦地想,姐姐也害怕。 奚临当机立断:“师姐,灵台。” 冲出屋舍的大师姐掌心摊开,一把握住冰雪塑成的霜刃,将自己的身法提到了最快,箭一样射向月夜下的妖兽,大开大合地掀起了一片寒意森然的冰山尖刺,转瞬就解决掉了朝着结界发难的迷惘鸟。 瑶持心披着他少年的身体跑到院中时,两头走地鸡正悲鸣地双双摔倒在地。 笼罩于上空的结界裂纹清晰可见,破碎之处的灵力源源不断往外倾泻,不过幸好整体岌岌可危地维持着,她事后还能再修补。 瑶持心正要拍手叫好。 忽然间视线一晃,这次师弟竟没提前提醒她,便毫无征兆地将两人的身体换了回来。 她刚接管自己就敏锐地觉察到什么,一个旋身,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背后站不稳的奚临。 “师弟!” 瑶持心就见他掌心捂住脸,隐约有少许殷红从七窍缓缓渗出,她急迫道:“又是神识伤吗?” 奚临轻别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只低低应了一声:“师姐,让我先休息一下。” 很显然他这回施术所支撑的时间比前日更短,带来的反噬却更厉害了。 这一副身量不足的灵骨做不到他们从前那样行动自如的互换神识,甚至,瑶持心有不祥的预感,奚临若再用几次,怕是会对神魂有不可逆的毁损。 修士的神识与灵台都是致命的关键,有一点损伤都会导致一生的灾难,轻则痴傻重则丧命。 瑶持心扶着他刚要往屋里走,正在这时,一声全然不亚于先前的怒号从他们所有人的身后咆哮而起。 妖兽的血盆大口喷出一股浩荡的腥风,直接将大师姐的长发尽数吹了起来。 她瞳孔一阵惊愕的痛缩。 而怀中的奚临狠狠地一咬牙侧头看向月夜之中的迷惘鸟——那竟不止一头,甚至有一多半都是成年体。 第85章 麻烦大了。 原来是打算将他们逐个击破吗? 少年的半张脸都浸在血水里,他自齿缝间挤出了一声冷啧,嗓音虚弱却堪称冷静地对瑶持心道:“师姐,灵台给我吧。” 她僵硬的手臂回暖般动了动,没来得及照做,却先感受到奚临被冷汗浸透的外衫。 他浑身冰凉得吓人。 瑶持心想象不到所谓的神识伤是怎样的伤,又会带来怎样的痛楚,以至于连师弟都能颤抖成这样。 迷惘鸟愤怒的叫声层层叠叠地在她身后此起彼伏,奚临见她灵台紧闭,久久得不到回应,不禁唤道:“师姐?” 瑶持心耳边都是嘈杂的声音。 她其实特别害怕。 害怕到根本不敢正面去看成年体的妖兽。 这和玄门大比时对战鹫曲、白燕行全然不同。 毕竟她知道那是仙门切磋,伤得再重也不会死,顶多吃点苦头。 可如今却不一样。 没有任何高手在身边,凶残的迷惘鸟群很可能会将她分食殆尽。 她会死的…… 有了瑶光山大劫夜那一场刻骨铭心的经历,大师姐其实比所有人都更怕死,或许比她自己想象中都要怕得多得多。 她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瑶持心很明白林朔出门不带上她是觉得她累赘,觉得她应该留在安全的地方由雪薇好好保护着。 而雪薇不带上她,是怕这途中害她遇上什么危险,看顾不周。 他们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认为她是拖累的意思——也许并非故意。 “师姐,来不及了,快把灵台打开。” 可是人家从前护着你为你去死。 现在还要他继续替你赴汤蹈火吗? 如果我这辈子仍旧是要靠被别人永远圈护地活着,那我重来一次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瑶持心蓦地攥紧了拳头。 奚临就见她周身的气质无端一变,先前那不断彷徨徘徊的灵力陡然凝固,一瞬间坚不可摧起来。 下一刻,大师姐不仅没有放开灵台,反而倾身一蹲,在凶残的走地鸡撬开结界的刹那,抄起他与那小丫头一个纵跃跳上剑气,以堪比迅雷的速度逃离了原地。 轻灵的剑气在狂奔的风里简直被踩出了火花,惊险万分地从无数张獠牙毕露的妖兽大口前飞驰而过。 奚临脑中的剧痛还未退却,像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愣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回过神的师弟几乎是暴怒的:“瑶持心,你不要命了吗?” 那你要命吗? 大师姐咬牙切齿地操着剑气夺路而逃:“关你什么事啊!” 瑶持心一条胳膊架着一个小孩,少年的师弟在她臂弯里柔弱得不堪一击,根本挣脱不开,他只能用自己的目光来表示他的愠恼:“我的神识我心里有数,你太乱来了。” 大师姐不予理会:“那我的灵台你说进就进,说走就走吗,你把我当什么了!” 奚临闻言微微一怔。 围在木屋外的迷惘鸟不知为何,对她兴趣俨然多过小院与城镇,纷纷掉头追赶,像一串奔跑的鸡,举着翅膀摇摇晃晃,模样又滑稽又凶残。 不断弹射而来的妖兽一个接着一个朝她背后张开巨口,好几次和瑶持心的后脑勺只差半寸距离。 千钧一发的险境之下,大师姐滑出发髻的一撮青丝顷刻被锋利的獠牙咬去了末梢的几缕。 而她眼里不见一丝心疼,反将头一偏,将那散落的长发咬在了嘴里。 奚临在一片恶臭的腥风里看着她拼命逃窜的侧脸,有那么一瞬,被冷月和妖气照亮的眉目近乎是神圣的,带着凡人不可触及的坚韧。 他垂眸摊开五指上的血,继而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对她道:“师姐,把我扔出去吧。” “哈?”瑶持心忙着躲走地鸡的利齿,正飞快地在脑子里想应对的策略,冷不防听他这句话,不知这祖宗又在发什么疯。 “你又想干什么?” “迷惘鸟追的不是你,是我身上的血气。”奚临语气冷静而坚定,“把我扔出去,你带着她才有机会跑掉。” 瑶持心:“把你扔出去然后呢?你怎么办?” “这个你不用管,我会想办法脱身。” 大师姐头一次如此机敏:“你别骗鬼了,真有办法脱身你现在怎么不用!” 奚临:“……” 她这时候这么聪明干什么。 师姐既不让他进灵台,也不让他去引开群妖,饶是奚临一向沉得住气此刻也禁不住急躁道:“你还没看出来吗?我现在是你的累赘,你不丢下我,大家谁也活不了!” 却不想,这句话尖刺一样扎入她心弦上,有几分鲜血淋漓的刺痛,瑶持心舌根莫名发酸。 她望着前方的路大声反驳: “累赘怎么了!” “我当年一样是你的累赘,那也没见你丢下我不管啊!” 第32章 镜中人(十二)它好像亲了我一下!…… 第86章 她奋力喊出来的话音在群妖的呼啸里渺小得像一根拼尽全力往石缝外生长的幼苗。 连瑶持心都说不清这里面有多少复杂的情绪,反而好似一场酣畅的宣泄,她那一定要保护好所有人的信念骤然坚定了一倍。 奚临瞳孔中的错愕还未及消退,余光却瞥到那铺天盖地砸下来的巨兽之爪。 “师姐!” 电光石火间,他看见她单手结了一个颇为眼熟的印,流动的灵气迅速在师姐的背后凝成了一面一人来高的盾牌,刚好挡住了迷惘鸟的一击。 厚重的碰撞声承接了一串令人牙酸的锐响。 走地鸡的利爪竟没能刺破她的防御。 奚临:“江石不转……” 是他教给瑶持心的防护术,那个师姐一向只能撑开一团弱不禁风,一碰就碎的蛋壳。 她居然干脆放弃了整体防守,造出这么个比蛋壳还要小的盾。 瑶持心避开这一击后,居然抽空朝他露了个笑,轻眨的眼睛带着几许轻俏:“是你说越小越凝练的。” 想不到师姐能在如此紧要关头冒出这样的“灵光一现”,奚临几乎出神地瞠目望着她,有那么一刻,他竟有被那笑容感染到。 青年因惊诧而微启的唇渐次合拢,抿成分明的一线,随即又缓缓地起了弧度,弧度愈发高扬,到最后透出一股收不住势的沉迷。 奚临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笑得佩服又意味不明。 “师姐,我真是败给你了。你是瑶光山最聪明的大师姐。” “啊?”瑶持心正忙着溜走地鸡,闻声大言不惭地正面收下他的夸赞,“我本来就很聪明!” 说完却又不得不对眼前的局势束手无策,“它们好烦啊,到底是要追多久,我想设个陷阱的功夫都没有——你的血还没干吗?” 师弟却并未回应,他低垂下去的眼睑遮住了眸中堪称纵容的神情。 既然如此的话…… 奚临闭目深吸一口气,眉心皱紧,不顾自身死活地强行动用灵力,他原就缺乏血气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不多时,纯粹如旭日的光芒灌注于掌心,一柄浩瀚澄澈的古剑横空落在他手中。 后面的走地鸡们越追越近了,哪怕大师姐最擅长逃命,跑到这会儿也显出了力不从心,她不得不在尖锐的利爪下险象环生地翻滚打转。 “不行,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有没有什么能用的法咒,什么都好……不好不好,还是简单一点的,随便教我几个应应急!” 她说完,师弟便把他的剑递了过来。 “师姐,用这个。” 瑶持心用搂着小芝的手一把抄住,两相照面,她不禁迷茫:“这不是你的本命剑吗?你给我作甚么?” 奚临解释:“以我现在的修为发挥不出它实力的十分之一,你来试试看。” 大师姐闻所未闻,别人家的本命法器怎么能任由外人驱使?她当初仅仅和他换了神识,身体还用着师弟的就被这剑烫了手呢! 她在走地鸡愤怒的咆哮中大声道:“我怎么试啊?本命剑是与你的魂魄灵力乃至命数息息相关之物,怎么可能接受我。” “没关系。”他依旧坚持,“如果是你的话,它应该不会拒绝。” 没承想大师姐听不懂好赖话,扯着嗓子刨根究底:“什么叫‘如果是我的话’?” 奚临:“……你别问了!” 瑶持心:“啊?为什么不能问!” “……” 师弟难得这么崩溃,像是为了配合他,迷惘鸟还扑腾了两下飞不起来的翅膀嗷嗷乱叫。 大敌当前,瑶持心一时间也顾不上不解了,师弟说能用那就能用吧,她迎风凌乱地问:“那我要怎么催动才好?” 奚临:“它叫‘照夜明’,你呼唤它的名字。” “好!” 大师姐举起长剑,威武地喊道,“照夜明!” 奚临:“……不是让你出声叫它,你要在心里唤它,用心去唤。” 瑶持心立刻会意,转头就在灵台上喊:“照夜明!” 听见灵台上传来声音的师弟当场用手扶住了额头,觉得神识伤的反噬好像更痛苦了。 “师姐,也不是灵台,是心,用心。” 要不是两手腾不出来,瑶持心高低得疯狂揪头发,什么叫用心,心脏还能叫人吗? 老天奶! 他们这些厉害的大能就不能讲讲人话么,她真的好迷茫啊。 大师姐急得团团转,从上到下每个器官都呼喊了一遍这破剑的名字,连头发丝都敲起锣打起鼓,人快绝望了。 “不行,我不会,我真的不会。” 奚临支起半身看她:“你可以!师姐,不要急。” 瑶持心头一回觉得自己此时的表情恐怕很像黄莲,“我不可以,我哪里可以了,它都不理我。” 师弟轻轻提了一口气,认真而温和地安抚着:“驭器道能够沟通天地间的法器,你们能看见旁人看不见的东西,简而言之,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 “我相信你,师姐。” 他嗓音太温柔,沉着得仿佛有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从容,似乎对她的一切好坏都抱着最大的信任和无条件的包容。 第87章 甚至有一种……即便她做不到,也甘愿与之一并赴死的决心。 瑶持心听进耳中,忽然无论如何也不想让这样的师弟失望。 那一句“我相信你”凭空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既然沟通法器是器修的独有特能,想必就同驭兽道讨祥瑞喜欢是一样的,一定不会太难,只要她稍微多一些专注,应该能找到那个窍门。 自己怎么说也是朝元期的器修,从小摸法器摸到大的,这么多年的经验是闹着玩的吗? 没错,这可是连师弟都无法企及的事。 思及如此,大师姐握着剑在狂奔之路上以一种奇怪的姿态入定了。 她脚下还踩着剑气灵活有序地躲避迷惘鸟,脑子却已经远离了战场,沉入照夜明之中。一个人好似分成了上下两半,各司其职。 如果白燕行的雷霆是横扫千军的雷系暴虐之剑,那么奚临的照夜明应当是洗涤世间阴霾的日旭青锋。 它太亮了。 近乎是一片光辉的海洋,四面八方都闪耀着春阳的光,温暖却刺眼之极。 瑶持心的神识在这绚烂蓬勃的虚无境地里转悠,只觉自己被过于舒适的暖阳包围着,和煦得让人心旷神怡。 这古剑的内部好看是好看,不过要怎么唤醒它呢? 神识等同于意识,又没有长嘴,我叫它它能听见吗? 大师姐犹豫了片刻,试探性地在心头默念:“照夜明?” 这一念刚起,瑶持心就发现遍布光晕的四周独有一个光团轻轻巧巧地朝她游了过来,灵活生动得像尾小鱼。 那光点绕着她的神识转悠了一圈,随后轻柔地挨近了她脸颊边。 和风微拂—— 从入定状态猛然惊醒的瑶持心瞳孔犹在震颤,差点挨了一嘴走地鸡的獠牙,好悬用蛋壳盾抗下了。 她在剑身之中探寻的时间不短,但放到外面,恐怕也只是几息光景。 奚临自然留意到师姐眼神的变化,心知她已经有所顿悟,连忙问:“怎么样?你寻到它了吗?它有什么反应?” “寻是寻到了,可它……” 瑶持心不自觉地伸手捂住面庞,满眼的震惊与意外,“它好像亲了我一下!” 奚临:“……” 他的命剑…… 奚临不由头疼。 也太沉不住气了…… “不过。” 大师姐最后一次躲开了走地鸡猩红的巨口,眉心隐隐闪过一抹乌金的流光,从眉梢到眉尾,稍纵即逝。 她表情逐渐漫上了不动如山的成竹在胸,唇角浮起信心在握的弧度。 “虽然还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我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一点法门。” 瑶持心收了剑气落地,弯腰将奚临和小芝放下,小姑娘给她一路颠得晕头转向,脚沾了地人还在晃悠,仓皇叫了一声:“大姐姐!” 奚临就见她长腿往旁边迈出半步,旋身直面追上前来的迷惘鸟,右手重新握住了剑柄。 只一刹那,照夜明的光冲天而起,把她整个笼罩其中,披散的长发在灵风之里轻轻波动,光芒荡开的瞬间,古剑从她手中竟生出另一种形态。 比师弟平常召唤出来的轻剑更厚实几分,仿若有些许重剑的气势,力顶千钧地砸在地面,肩头却配合着指间的无极戒多出来一件带金甲的披风,利落又飒爽。 连奚临都在意料之外。 瑶持心抄起他的本命剑气势汹汹地朝嘶吼而来的走地鸡推了出去,像在抡一把大砍刀,虎虎生风。 照夜明的辉芒浩浩荡荡平地扫荡开,真有刺破黑暗的威能,前排的迷惘鸟猝不及防吃了一剑,当场烟消云散。 不愧是师弟的佩剑,乱挥都能砍死妖怪! 大师姐挥舞得兴奋极了,只觉自己简直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向无敌,厉害得不行,哪还有方才东躲西藏的狼狈相。 奚临护着小芝,仰头看着高处的瑶持心,古剑寒光照亮了他的脸,少年的星眸微微出神,说不清是诧异抑或神往,唇边却挂起无奈的笑容,轻轻地自嘲: 还配合着她的喜好添了一副铠甲…… 真是。 他浅笑自语出声:“你究竟是有多喜欢她。” 迷惘鸟尸身溅起的烟尘裹挟着火星顺风飘到他眼前,四肢突然有了熟悉的反应,奚临摊开五指,发现骨节正在剧烈的颤抖,恍惚是要抽条生长般,跃跃欲试地往上窜。 瑶持心刚砍了一只朝她吐舌头的走地鸡,打得正起劲,肩膀忽然摁下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袖子因为太短而挂在了小臂上,筋肉线条分明——那是青年人的手,她扣在掌中的照夜明被人极温柔地接了过去。 “师姐,我来吧。” 重剑随之变幻,在炫目的金光里化作了古拙的长锋,然后那人仅仅往前挥了一剑。 仅是一剑。 无边剑意巨浪般滔天奔涌,瞬间席卷了半个苍梧之野,目之所及那数不尽的迷惘鸟全部淹没在了这片宏大的光芒中。 她还是头一遭见师弟放开了灵力出招。 瑶持心心里浮起波澜似的敬畏,正要转头去看奚临,刚有了这么个动作,眼前竟倏地一黑。 第88章 他掌心冷不防地覆了上来,盖住她眉眼。 瑶持心:“?” 大师姐迷惑不解:“奚临?” 好一会儿,才听见他的声音低低响起,“师姐……先给我一件衣服。” “……” 是了,少年的衣衫八成也不合他的身。 可你捂着我的眼睛我怎么给你找衣服啊! 感慨完,她又愤愤不平。 就这么理直气壮地找她要衣服穿吗? 到底有什么不能看的。 一旁的小丫头万万没想到半大的少年能在她眼前摇身一变,成了这么个高挑清秀的男子,幼小的心灵都惊呆了,瞠目结舌。 直到奚临的目光颇具警告性扫过来她才识相地伸手去蒙住眼,而后悄悄分出一点缝隙。 第33章 镜中人(十三)是你的本命剑比较随便…… 换完衣袍的奚临于河边捧水,洗去手指溅上的妖兽血污。 大师姐站在不远处,对自己的审美很是赞许。 她挑了件天青色的外罩,里面一套鸭卵绿的箭袖,今日的师弟不像超凡脱尘的修仙人士,倒像个习过武的富家公子。 打从他变回来,小芝就不敢黏着他了,大概是没见过这等一夜之间长大的神功,她抓着瑶持心的腿躲在她身后,以一种畏怯的目光打量那凭空出现的大男人。 “持心姐姐……那是之前的小哥哥吗?” “嗯……是啊。”瑶持心侧头问她,“你没觉得眉眼五官很相似么?” 言罢自己先琢磨着观察了一阵,“不过小时候更秀气一点,现在嘛……太凛冽了,不讨人喜欢。” 小姑娘却无暇顾及他是否讨人喜欢,反而很是震撼地睁着一对大眼睛眨巴眨巴,仰头去问瑶持心:“姐姐,那是什么仙术?我也能像大哥哥这样,一夜之间长这么大吗?” “这可不行。”她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信口胡诌,“听说过揠苗助长么?用仙术‘催熟’的小姑娘会变得头小身长的怪物哦,特别可怕。” “师姐。” 河边的奚临终于起身,颦眉薄责了一句,“不要吓唬小孩子。” 瑶持心:“才没有。小芝胆子很大的,是吧小芝?” “嗯!”她回答得十分用力,“我一点也不怕。” 瑶持心是真担心刚才逃命路上小丫头被吓出什么好歹来,幸而她还算机灵。 不哭不闹也不折腾。 “师弟,师弟,怎么样?” 看见他走近,大师姐忍不住想要讨几句夸奖,“我刚刚的表现还不错吧?居然能用上别人的本命剑,我可真是太厉害了!” 奚临唯恐她自信出什么岔子来,连忙皱眉提醒:“不是什么人的本命法器都可以这样强行驱使的,闹不好会被反噬,即便是驭器道,今后亦不能随意尝试,师姐明白么?” “哦。”瑶持心先是似懂非懂地应下,接着又求知欲颇强地不解道,“诶,那为什么你的本命剑就可以?” 她理所当然地揣测:“是你的本命剑比较随便吗?” 奚临:“……当然不是!” 师弟叹了口气,挣扎着别过脸去:“你别问了。” 瑶持心费解极了:“我怎么又不能问了?” 怀雪薇拖着一条血淋淋的长鞭匆匆赶回来时,预想中成群结队的迷惘鸟却全无踪影,她颇为吃惊地望向远处铺满林地的妖兽尸体,眨了几下眼,视线又落到河边拔高了身形的奚临身上。 她看看他的衣着,又去看了看瑶持心的,恍惚发现什么,眼角露出一抹心领神会的笑:“我好像出现得不是时候。” 今夜来袭的走地鸡似乎全被大师姐给引走了,折返回小芝家中,那院子还完好无损,夫妻二人抱着她一阵担心后怕。 雪薇是在寻找叶琼芳的途中遭到了迷惘鸟的围堵,她师父的声音自此就再未听见,而今回想竟有些让这帮妖兽算计了的感觉。 “看来大家还是不要轻易分开的好,成年体的妖狡猾奸诈,恐怕生出了灵智。今夜是我大意了,持心没受伤吧?” 瑶持心刚经历一场鏖战,情绪还兴奋着,闻声神采奕奕道:“没有,我好着呢。” “说起来。”雪薇若有所思,“我方才好像看见一道格外有气势的剑光一闪而过,和林朔的星辰剑不太一样,是你们这边发出的么?” 奚临眼神闪烁,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未及斟酌言词旁边的大师姐已不着痕迹地揽了过去:“是啊,我刚学会的绝技,老爹给的新法宝!” “原来是掌门的法器,难怪威压那么不同寻常。” 怀雪薇并非是容易纠结的性子,很快就被瑶持心三言两语糊弄着摆平了,兀自到院外去加固结界。 等她走远,奚临才压低声音开始秋后算账:“师姐,你不该那么乱来的,神识损伤我还能想想办法,之前的情况要是出事怎么办?” “神识受损,那你都傻了还怎么想办法?” “这种事情未必。”他却打定主意要表示不满,“总之以后你若再让我换身体帮忙,我不会轻易松口了。” 瑶持心挨他一顿训,细细品过这句话,眼睫朝下一压:“可是哪次换身体不是你自己先开口的,我又没叫过你……” 第89章 奚临:“……” “好啦,这不是没事儿了嘛,你不要生气了。”大师姐知道他也是心急,难得轻声细语地哄完,“你的神识伤呢?如今灵骨恢复,那神识还会疼吗,会不会留下什么遗症?” 见他的精神头倒是还行。 奚临说无碍,“虽未完全痊愈,但休息几日应该能养好。” 经历一宿混战,此时的天光早已大亮,浓云重雾里难得洒下一捧春晖,照得河面粼粼生辉,雨后的野花纷纷爬满河岸,满目的碧青间繁花万点。 雪薇坐在岸边见小芝拉着她娘欢欢喜喜地采花草,说是要编个花环给瑶持心。 她故意打趣着吃醋道:“你就这么偏心持心啊,雪薇姐姐没有吗?” 小女孩雨露均沾,“雪薇姐姐也有。” 林朔便是在此时回来的,他身后领着昆仑弟子和瑶光山的丹修小师妹,抬眼就见到院中并排坐着的大师姐与奚临。 他眉峰意味不明地一动,“嚯,这就长高了?真快啊。” 末了又注意到对方所穿的衣袍,朝雪薇道:“他俩这身衣服,我怎么瞧着款式颜色一模一样。” 丹修似笑非笑地掩嘴回应:“是啊,还挺般配呢。” 林大公子这趟没白干,出门拣了一大帮人,除去昆仑长老,余下的都在此地汇合了。据说大家这些天各有各的惊心动魄,朝元修为的也就罢了,几个新人弟子那才真的是险象环生,能活下来实属不易。 大伙儿总算碰面,年轻剑修们控制不住情绪,当即双双抱住奚临,哭得如他乡见故知,简直要水漫金山。 林朔指指这几个倒霉孩子:“没筑基的全凑一块儿了,也是运气不好,遇上的时候都在被妖兽追赶,其中有俩还挂了彩,再晚一步怕是一个都保不住。” 他越说越纳闷:“我寻思着不大对啊……” “这些迷惘鸟怎么像知道我们在哪儿似的,有心把咱们一锅端?” 对面的昆仑大师兄周泉语焉不详地一抬下巴:“毕竟是它们的地盘,大家的一举一动,包括现下在此商议,妖兽恐怕都尽收眼底。 “你甚至不知,周遭的哪一双眼睛是干净的。” 他一席话,把小弟子们说得直发毛。 “好在白日并非其活跃之时,大概迷惘鸟也需要积蓄精力,这会儿我们尚且安全。” 周泉忽然扬起嗓音。 “事到如今,我想诸位都该看出来了吧?” 他示意众人。 莫说是林朔这些靠谱的,就连瑶持心这个不算靠谱的,此时此刻也觉察出了不对。 显然这压根就不是什么荆楚国内的边境小城。 是个幻境。 昨夜迷惘鸟突袭毁掉的屋檐,今日一见便恢复如初,全无修补痕迹。 走地鸡放着鲜活的满城百姓不要,非得掉头对一个流了点血的奚临穷追不舍,这是有多舍近求远? 那么大一群妖兽,分吃了他们三也不够塞牙缝,难道八辈子不曾见过血了吗? 大师姐再笨,这点细节还是能分辨一二。 昆仑的两个小弟子面露沉默,不知是否是因为没看出而心虚。 “我在城里逛了一圈,没有官府,没有告示,这城郭敷衍至极,乍看似模似样,实则却不禁推敲。” 林朔抱起双臂,“那些商铺、街市格局都有似曾相识之处,好几位摊主十分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我猜应该是凭借某个人的记忆所复刻的。” 昆仑剑修想了想,甚为不明:“迷惘鸟头领虽有致幻之力,却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就把我们这么多人笼罩进来,它但凡靠近,我等早便觉察了。大家究竟是怎么中的招?” 林朔提起这个就惭愧,只好认下了自家门派的疏忽,“想必还是我们长老手里那颗‘妖核’的缘故。” 他将瑶持心二人当夜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丹修长老,化境大能,又是多年的老前辈了,竟犯下此等低浅的失误,这委实不该,何况又是在同盟面前,连累人家弟子险些丧命,说来他都有几分羞于启齿。 “这是我们瑶光山的疏漏,定会给各位道友一个交代。” 昆仑大师兄在他肩头轻拍,理解地宽慰道:“凡事总有万一,林兄不必自责,当务之急大家还是先找出路。” 瑶持心听着他们一言一语,一面在心里盘算。 照这样看,她与师弟跟踪叶琼芳的当夜,朱雀长老就已经受妖核所迷,虽不知她去往何处,但和幻境落成肯定脱不了关系。 她在灵台上询问奚临:“叶琼芳自己晚节不保,与我们有什么相干?那妖核也没操控我们啊,怎么大家都被拉到这里了?” 师弟:“妖核得由心志坚定的修士把持住才不会失控,‘核’一旦失控,意味着当天夜里所有心怀杂念之人,都将受到影响。” “而其中执念最深的那一个,将是生成这幻境的根源。” 也就是说,他们这帮关在里头的全都是“意志不坚定”之人,唯一能指望的就剩到现在还没现身的昆仑大长老了。 瑶持心不由愤恨。 大长老,你说你自个儿拿着多好,跟她家长老客气干什么? 第90章 这下可好,又打脸又丢人还困着出不去。 丹修的小师妹问得直接:“既是已知我们身在幻境,那到底要如何破局呢?” 几位朝元修士都是见多识广的老资历,唯有大师姐在其中浑水摸鱼,竖着耳朵听课。 “幻境皆为心魔所致,寻常人的心魔会体现在她所塑的一草一木之中,换而言之便是有迹可循。找到心魔再将它拔除,我们就能出去了。” 原来如此。 大师姐在灵台里自言自语:“听着似乎也不难。” 小师妹随后道:“心魔怎么拔除?寻到之后当场一剑结果它吗?” “当然不行。”林大公子开了口,“这是幻境,幻境里的事物不死不灭,杀了也能再生。” “拔除心魔,指的是为生心魔之人清心解惑。” 瑶持心:“……” 那还是挺难的! 奚临:“……” 谁知道叶琼芳会有什么心魔啊? 一代丹道大家,能打能治,在外久负盛名,在内德高望重,瞧着比他家另外那一个掌门并一个长老都靠谱。 就这样还能生出这么大个心魔来,天晓得她有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过往。 瑶持心忍不住想。 那不是要人开导她的意思吗? 我自己还迷茫着呢,怎么让人家不迷茫。 这破地方不迷茫的也进不来,意志最坚定的剑修大能八成在幻境外敲结界呢。 雪薇却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既是师父的幻境,她的想法我或许能揣测几分,若是有哪位道友先寻到心魔的,可传信于我。” 第34章 镜中人(十四)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白天的幻境相对安稳,迷惘鸟皆藏在暗处,听说在这帮妖兽编织的幻梦里,它们可以自由来去,不受拘束,等于是将食物关进笼中随时取用。 众人分散开来探查,走在城里时,瑶持心看不出周遭小贩与来往的行人有什么异样,那一言一行过于生动,带着强烈的真实感,简直像是“活”的。 问他也会答话,家里祖籍、人生经历等等,应对如流。 若非早已觉出端倪,委实很难相信这一切都是假象。 “好热闹的一座城,衣食住行应有尽有。”她走在前面自言自语着问奚临,“你说叶长老借这些东西表达的执念到底会是什么?” 凡人的七情六欲不过贪嗔痴恨,爱别离求不得,越深的执念想必越不曾对外人提及。 好比瑶持心自己,若说她的执念那就更多了。 她怕死,她想要在乎的人好好活着,想要整个瑶光山脱离危难,可以的话,还想能派上一点用场。 也许正因为她的执念太杂,并不曾专心致志地纠结,所以妖核才没能选中她来释放幻象吧。 心魔是那么好找的吗? “是不是应该先问问雪薇,叶琼芳有没有什么心里一直过不去的坎,像是修炼上的瓶颈,过往的遗憾……” 她言至此处,忽然想:“这个东西会以什么方式出现?物品吗?” 青年摇摇头:“不一定,一个人,一块石头,甚至一整座城,都有可能。” 说话时,恰好路过一间药堂,看装潢竟与在荆楚国都里叶琼芳光顾的那间颇为相似。 毕竟是丹修,往有药草的地方找准错不了。 她拉住奚临,“师弟,我们进去看看。” 瑶持心转念又思索,难道是她和这药堂的大夫说了什么,这才引起了道心不稳么? 大师姐一面打起帘子,一面扬声道:“掌柜,您家大夫在吗?” 药堂的一切一如当天,连窗边那张斑驳的旧木桌也一模一样。 趁她与掌柜攀谈之际,奚临的目光从窗外望了出去。 果然,街对面是师姐曾经心心念念的糖人摊子。 摊边欢声笑语。 他盯着瞧了许久,眼神蓦地有一瞬凝重了起来。 第一日,众人一无所获,八九个人挤在雪薇的小木屋里度过了一宿,夜晚照旧有迷惘鸟偷袭,好在这回人多,大师姐犯不着上场,乐得跟几位师弟们一块儿为外面的打手摇旗助威。 第二日,还是空手而归。入夜后的走地鸡数量反倒肉眼可见地增长,几乎已经不能轮流守夜了。 第三日过去,大家的面色都不太好看,迎着晨光出门,各自脸上蒙起一层灰扑扑的丧气,连林朔眼底也罕见地挂着乌青。 迷惘鸟分明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他们白天要搜寻幻境,半夜要准备迎敌,哪怕修士体格远超凡人,这么折 腾下去也吃不消。 妖兽白天尚能养足精神,他们却得刻不容缓。 瑶持心打量了一圈道友们的疲态,暗想:再出不去,恐怕要危险了。 叶长老的心魔到底在何处? 这么久了,叶琼芳就不能给点提示吗? “哇——!!” 她刚起念头,冷不防就听见一声张皇失措的惊叫,河边芦苇丛后,剑修小弟子磕磕绊绊地朝他们跑过来,半道竟打了个滑,表情犹如见鬼。 “怎么了?!”他家大师兄立刻上前询问,“是找到叶长老的心魔了?” 第91章 小弟子惊恐地摇头:“不,师兄,我找到叶长老本人了!” 瑶持心:“……” 叶琼芳此时正端坐在河水中心,悠悠浮于半空,她周身裹着一圈水状的结界,触碰时会有凛冽的刺痛感。 长老静静阖目打坐,模样实在安宁无比,仿佛睡得很熟,对外界的声响全无反应。 在场的几位朝元修士一眼就看出她底下铺着一个古老的大阵,阵型一路蔓延出去,无形中布满了视线可见的整片幻境。 怀雪薇神色渐沉:“这是……” 瑶持心听见奚临在灵台上低低道:“师姐,我此前和你讲的有误,更正一下。” “这并非简单生成的幻境,现在看来,应该是以叶长老为阵眼滋养出的‘障’。” 她犹自云里雾里:“‘障’……和寻常幻境,有什么区别吗?” “有。”他沉默片晌,“障是由法阵加固后的幻境,你可以理解为是幻境的外壳。原本生出的幻境为核心,而法阵是附在其上的结界,这一层结界所消耗的便是叶琼芳的真元。 “长老级别的灵力会让整个空间强劲十倍,所以迷惘鸟才会一日比一日凶悍,照这么下去,她真元迟早被掏空,很可能性命不保。” 瑶持心不自觉地倒抽了口凉气。 原地围绕着叶长老的修士们讨论得七嘴八舌。 “阵眼能强行破开吗?” “到底是丹修大能,难怪师父被阻挡在外。” “那现在怎么办……” 师弟在灵台唤她:“师姐,随我来。” 众人皆御剑停在水中央,瑶持心侧目时,奚临同这边轻轻使了个眼色,踩着剑气缓慢朝河岸方向去,像是在等她跟上。 大师姐不慌不忙地缀在他身后,与之一块跳上地面。 “等等,你说‘是以叶长老为阵眼’的结界,意思是,叶长老只是支撑幻境外壳的养料?那核心呢?” 她后知后觉地读出了师弟的言外之意,“难道幻境的主人其实另有其人?” 按师弟之前的说法。 妖核发动幻梦将以附近执念最深的一抹意志为主,莫非还有谁的意念盖过了离“核”最近的叶长老吗? 瑶持心连忙扭头望向御剑高悬的修士们,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连日来的相处历历在目,她觉察不出举止有古怪的对象,大家对于境况的反应不似作伪。 到底是故意隐瞒,或是说那人自己也未曾意识到造出了这幻境? 奚临仍在往前行,“不是他们。” “不是?”大师姐小跑两步跟上,闻言更为不解,“还能有谁,昆仑大长老?总不会苍梧之野里刚好在那个时刻有外人闯入吧?” 他却照旧否认。 瑶持心一头雾水:“可那就没有别人了。” “不对,师姐。” 奚临停在芳草萋萋,花开满地的小院前,望向草花间正在编小花篮的女孩子,星眸深处有不易觉察的浅光流动。 “当天夜里除了在场的,另有一个你我都认识的人,你忘了吗?” 她脱口而出:“哪有……” 话音却蓦地顿住。 瑶持心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陡然变得十分惊恐,她呼吸凝滞在胸腔,无端感觉周身的皮肤竖起了细细密密的汗毛。 连四肢如何摆放都变得极其不自然。 是了,自打叶琼芳失踪,师弟变小,这些天过得兵荒马乱,她竟一直未曾留意到—— 它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瑶持心险些失语:“你是说它是……” “持心姐姐!” 小芝远远得见,便拎着花篮欢欢喜喜地跑到她跟前,“你们回来啦——快看我编的小篮子,加了茉莉和栀子花,特别香。是我娘教我的。” 她说着回头和妇人相视一笑,转而热情道:“送给你。” 瑶持心愣了一瞬,正伸手要去接,一旁的奚临却不着痕迹地将她挡在身后。 这戒备之态表现得过于明显,小姑娘不由怯怯地缩了缩,隐有迟疑地仰头看着他:“大哥哥?” 青年眼睑低垂下来,长睫将他的瞳眸和神情遮得隐晦又暗淡。 奚临低声开口:“小叽。” 瑶持心一凛,唇边的肌肉霎时紧绷住。 女孩子仅是一顿,满目天真地纠正他:“大哥哥,我叫小芝,不叫小叽。” “小叽。”他仍旧坚持。 “我不叫小叽!” “你叫小叽。” 瑶持心看见奚临的眉心隐约显出一丝苍凉悲悯的痕迹,可他神情坚定得一如既往,执意残忍道,“现在只剩下一只眼睛。” “我不是,我不是!” 她犹如触碰到蛇信子,忽然不断往后退,手里的花篮因为用力攥变了形状。 对面的女孩大声反驳,“我不是眼睛!我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奚临:“能站在这里只是幻象,你已经没有身体了。” 她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拼命地冲他嚷道:“我有!我有!我好好的,我有很健全的四肢,我还有爹娘,我会好好吃饭,也会好好长大!” 第92章 她将花篮用力扔向奚临,在他胸前不疼不痒地砸了个响。 “你骗人!” 像是不愿意睁眼面对他一样,小芝低头猛地扭身朝自己院落呼唤道:“娘……” 她试图得到一点能让人安心地抚慰:“娘,大哥哥在胡说八道对不对?对不对……” 那站在院门口的两夫妻和睦又慈爱地注视着她,眉眼五官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地刻画出了“和蔼可亲”四字。 随后恐是连内心深处的潜意识都明白这不可能是真的,夫妻二人的身形开始在所有人的眼中飞速后撤,赫然融进了一片漆黑的虚无里。 打破心魔的唯一办法,就是直面真相。 越残酷才越让人清醒。 她梦想中的喧嚣市井,没有纷扰的平静小院,温馨齐全的家,一副完整待长成的肉身。 所有得不到之物,所有不可求得的未来,皆如镜里看花,是一场大梦虚空。 而梦总要醒的。 幻境正在崩塌。 瑶持心只看到她伸着手惶恐无措地冲那笑容温和却无比空洞的夫妇跌跌撞撞地追去。 可无论她跑得多努力,都仿佛是在原地踏步。 五指永远触及不到爹娘的衣角,模糊的过去正如眼前可望不可即的亲人,一并将她抛在了身后。 “娘……” “爹……” “不要走……” 她边跑边哭,边哭边喊: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我不要一个人,被挂在墙上了。 第35章 镜中人(十五)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她…… 瑶持心诧异地发现周遭的景象正在扭曲变化,浓墨般的黑中旋转着五彩斑斓的颜色,而后蓦地放大到她眼前。 她下意识受惊似地向后退了一步,身旁的奚临却将胳膊轻轻一探,握住了她的手。 她原以为那是安抚之意,然而当瑶持心侧目去看师弟时,却在青年脸上看见了难以言说的麻木……和悲怆。 那双本就寡淡的眸子里,似乎充斥着对离乱颠沛、枯骨漓血的漠然,漠然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瑶持心不自觉动了动唇,无声道:“奚临……” 幻境里坐落在岸边花草繁茂的小院落倏地一换,变成了山林深处,乔木亭亭下的茅草屋,茅屋坐北朝南,背靠高山,前临小湖。 湖水碧波荡漾,倒映着难得有晴日的蓝天白云。 瑶持心感觉到师弟握她的那只手蓦地收紧。 突然间,茅屋的门扉从里“嚯”地打开,蹦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一身粗布麻衣,兽牙串成的首饰叮叮当当地挂在脖颈,随着她的奔跑响了一路。 “小芝。” 室内看不清眉眼的妇人在暗处笑容温和地朝她叮嘱,“别玩得太晚,爹爹今天会带你喜欢的蜜饯回来,放久了糖霜会化掉,可就不好吃了。” “我知道,日落前我就回家!” “记得别去东边的山崖,有猛兽出没的。” 妇人的话没说完,她已经跑出很远,站在矮坡上轻轻灵灵地冲她扬手挥舞,示意自己听见了。 林中有熟识的小兽自树梢荡了下来,不远不近地跟了她一段路程,笔直往山道的尽头而去。 少女奔跑的幻影堪堪从面前那编花环的女孩子跟前擦肩而过。 在瑶持心看来,那近乎是两张完全一致的脸。 背对着他们的小芝瞳孔猝然变得分外惊惶,她视线无着落地盯着半空,眼眶无端瞪大了许多,只看见四周的“自己”在那片世外桃源一样的山林里无忧无虑。 这处居所远离尘嚣,深山被无边际的林海保护着,没有人烟也没有纷争。山的另一面还是山,飞鸟成群结队,春去秋回,斑鹿在最隐蔽的地方栖息,连下湖饮水都足够警惕。 满山的花木四季结果,一年到头也不缺吃食。 那片湖泊连着一条瀑布,活水源源不断,游鱼有青有红,入夏后还能听见此起彼伏的蛙鸣。 她在湖里养了只捡来的小龟。 每逢晴朗的日子,娘亲总会搬了靠椅坐在湖边缝补衣衫,藏在树上的红松鼠趁机灵敏地窜到她脚下,在针线篮中翻翻捡捡,企图找到些能囤积的吃食过冬。 小芝从未走出过大山,也没见过山外的事物,她好奇外面的人间是什么模样。 山外有什么呢? 有很多没见过的小生灵吗?山外的人,也都同他们一样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吗? 她的问题太多了,每每提起,爹娘却只是笑而不答。 但自从小芝问过一次之后,那年新春将至的前夕,父亲竟意外地许久未归,他以往只会在进山打猎时离家十天半月,而那次足足消失了一个月。 等他回到山间小屋时,正赶上除夕,风尘仆仆身上背着个厚实的布包,拆开来里面是小芝没见过的一切新奇玩意。 书籍、衣裙、绢花、蜡烛、饴糖…… 裹着糖浆的蜜饯被男人的体温蒸得融化,又镀上了林间刚起的霜露,卖相颇为寒碜,但她还是吃上了人生第一口甜到灵魂的香糖果子。 从此以后,爹爹每年都会外出一两次,用山货换些日用之物回来。 第93章 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刻。 等待着见所未见的新鲜奇妙。 很快,外面的风景就成了小芝无限的向往和憧憬。 尽管娘亲一再提醒,他们是不能出山的,山外不是他们能生存的世界,但对于年幼的孩童而言,只能言传的危险毕竟缺乏实感,她在对未知感到恐惧的同时,也对神秘的山外充满幻想。 当月光无遮无掩地洒落湖岸边,她趴在草地上,和同样睡不着的鸮鸟一并翻阅爹爹带回的书册。 她能看懂的字不多,于是只欣赏书上的图画,反复咂摸那些没见过的风筝、拨浪鼓、面人糖果,还有会动的木头小马。 万里河山,每一寸都如此美好。 “娘——” 她终于提出想跟着父亲一起下山,不出所料地遭到了夫妻二人的一致反对。 “外面很危险,你没见过外面的人,会被骗的。” 然后又去责备丈夫,“我就说你不该纵着她买这些,小芝现在天天惦记着外面。” 她缠了爹娘好久,破天荒地撒娇耍浑,却依然没能让他们松口。 最后无计可施,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捧着书指给两人看,“那我不下山了,我想要这个小木马,爹爹下次出门,能替我带这个回来吗?” 彼时她还不知道小木马即便在昔年的民间也算一个稀罕的物件。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心里懊悔。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她再也不要小木马了。 ** 父亲这次下山待的时间格外长,甚至超过了一个月、两个月、乃至三个月。 左等右等,他常走的山道上一直不见人影出现。 但即便如此,她娘依旧没有要外出去寻找的意思,只带着她既忐忑又惶惶地守在屋中。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们并未等到回家的爹爹,却等来了一群陌生人。 瑶持心只见四下的幻象倏忽一变,变得混乱昏暗而浑浊,像是产生这些画面的人本身的记忆就如此漆黑不明似的。 她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却看到无数窜动的身形,像在搜查,也像在抄家。 在此之后的事情忽如断线一样戛然而止,远处的剑修们和近处的大师姐皆在环顾四周,空气里充满了凝固的死寂。 而当景象再度亮起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符文满布的祭台。 祭台边站着瘦高扭曲的人,虽面容模糊,却给人一种个个形容恐怖的错觉。 这是幻境主人的内心。 小女孩冲着昏暗的烛光拼命叫喊: “不要,不要摘我的眼睛!” “不要摘我的眼睛——” 她不要被摘眼睛。 瑶持心预感将会有什么残暴的事发生,她不自觉抱紧了奚临的胳膊,几乎不忍地往他肩后一躲。 腥红的色彩褪进黑暗里,再度醒来的时候,她没有了躯体,仅有模糊的一线神志将她禁锢在这唯一的眼球之中。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无论是哭泣还是呐喊,发出的只有鼠类般,尖锐刺耳的“叽叽”。 周遭有时是一片不透光的漆黑,有时是在打上了禁制的桑木盒,也有时候会挂在高高的格架上。 她看着柜台前有人进有人出,讨价还价。 这是山外的世界,可她再也不会向往了。 漫长的时光浑浑噩噩,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交织不定,偶尔会觉得睡了很久,一睁眼,却仍在地狱里沉沦。 她嵌在了男女老少,许多人的体内,陪伴他们从风光无限到奄奄一息,然后又被下一个贪婪之人一爪挖走,如是往复。 她是什么? 女孩子低头注视着自己摊开的五指。 原来我是一只眼睛。 原来我已经没有身体了,永远不会长大,永远不能走动,不能跑,不能跳,不能说话。 她成了一只,丑陋的眼睛…… 枯坐在地上的小芝忽然捧着脸,失声痛哭。 瑶持心正要上前,倏地感觉到脖颈上一阵灼热的刺痛,再抬眼时,那个身形瘦小的女孩子竟已不在原地了,或五彩斑斓或阴晦幽暗的幻象全数褪去。 他们的背后是一只巨大的眼睛,那视线久久地落在瑶持心和奚临身上,泪水莹莹地注视着这方镜中花一样的美梦。 年轻的剑修们委实叫这场面吓得惊惧不已,一个已经不由自主地抽出了宝剑。 而奚临却是在这时扬起头来的。 他两鬓的碎发挡住了侧颜,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唇角竟有涩然的笑意。 居然。 他心想。 居然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 他终于明白当初小芝为什么会那样黏着瑶持心了。 心魔动摇结界的刹那,剑修大能的剑气锋锐无双地从天空刺了下来,直接撕破了这无边黑暗,大地随之一清! 幻境外的昆仑长老总算寻得时机杀了进来,他甫一露面,二话不说,先就将叶琼芳周身的束缚以手刀斩断。 随着一切幻象祛除殆尽,瑶持心似乎才猛然意识到什么,她当下在灵台里问奚临:“师弟,‘眼睛’……‘眼睛’究竟是……” 话未及道完,手心却忽然被他塞了一物。 第94章 响在耳边的嗓音透着疲惫不堪的倦然与冷淡。 “师姐,可不可以借你的身体一用。” 瑶持心先是一愣,忽然感觉到奚临也许不会想回答,她并无二话:“好。” 敞开的灵台上,双方的神识两相交换。奚临将那节干瘪的木锁阳放进口中一言不发地嚼了吞下,掌心往肩头一拍,泛着浅蓝的眼珠便顺势脱出。 他没有犹豫,凝在掌中的琼枝自上而下将定定望着他的瞳眸一刀两断,少女清澈的眼底深处似乎还有流不尽的血泪。 那一刻,过往的安宁祥和同颠沛流离一起纷乱地化作了飞灰,附在师姐身上这一路,是她在一片无望的麻木里见到的唯一天光。 她看见了曾经心心念念的山外街巷,看见了明艳鲜活的瑶持心,就像看见了再也没有机会长大的自己原本该有的模样。 同时也清楚地明白,她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奚临挥刀地刹那,小芝的声音透过注视着他的眼睛,带着茫然的质问,响在耳畔。 ——哥哥,我们的眼睛为什么要被挖掉呢? 他的表情一瞬间近乎有些破碎的怔忡。 而这当下,在他身体里的瑶持心也听到了这一句话音,脑海中随之传来了更纷繁的絮语,那些声音不像一个人发出的,倒像是……千千万万。 她还没来得及细听,奚临已经调换回了神识。 “‘涕邪眼’不该属于现今的九州大陆,它乃旧时代沉积下来的罪业——这是在玄门大比上缴获的那一只吧?按惯例是要销毁的,叶长老,你不该留着它。” 昆仑大能看向已经转醒的叶琼芳,颇为憾然地摇摇头,似乎觉得这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身后的小弟子们都很茫然:“师尊,不是说这眼睛是从修士身上提取淬炼而成的吗?怎么会有……” 怎么会有小孩子? 重新接管回自己身体的瑶持心刚睁开眼,无端却感到脸颊上一片冰凉的湿意。 她微微一怔,指尖拂过滑落在唇边的泪渍,心道:这不是她的眼泪。 大师姐蓦地转身,却只看见背后青年低垂的头,微乱的碎发盖过眉眼,谁也不知他有着怎样的表情。 昆仑长老欲说还休地叹了口气,“这是对外的说辞,至于本身是什么,因为年岁久远,古籍大多语焉不详,我也只是略知其一罢了。” “早年仙门格局还未形成,九州灵气混乱,会有一些人应运而生,天生就有特殊的灵力,哪怕没有修炼过,也能使出独特的术法。” “他们大多肉体凡胎,但却拥有令人垂涎的能力,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自会遭到旁人窥视,于是就有了这种邪术。” “现今世上留存下来的‘眼睛’都是旧时古人的血肉。” 怀雪薇试图去扶起叶琼芳,然而她师父只摆摆手,挥开她。 由于过分消耗真元,她现在的状态极差,脸色竟隐隐显出五衰之相。 “此事瑶光山上下并不知情,是我对炼丹求索执着太过,私自扣下了这颗眼珠,原想做药理上的尝试……” 方才的画面在场所有人皆有目共睹,她虽在入定,却也看得分明,提及这个道心便震颤不稳。 “实没想到,眼珠之中竟还残留有人的意识……唉,我一念之差,险些酿成伤天和之大祸。” 难怪她会在几度触碰眼睛时感受到那经年累月沉积的巨大哀伤与滔天怨愤,并为其所困,潜移默化地侵蚀着情绪。 雪薇如鲠在喉:“师父……” “今日之事,我难辞其咎。” 叶琼芳自知愧对仙门,“我会回山自请禁闭百年,算是给诸位同盟一个交代。” 瑶持心看着指腹上未干的水痕,眸中闪过一丝难辨的心疼,她这次什么也没问,只缓步走上去,停在青年跟前。 留意到她渐近的影子,奚临嘴唇几次开合,最终才哑着嗓音唤了一句。 “师姐……” 脚下的影子抬起了两条修长的胳膊。 她踮着脚,女子白皙的手拂过脖颈,漫上耳垂,然后轻轻捧住他的脸,一声不语地,将他的头放在了自己的颈窝上。 好像什么也不必问。 有时候,一知半解就足够了。 瑶持心抱着奚临的肩,在青年略显凌乱的鬓发边扬起视线,兜着他头的掌心带着安抚的意味,却没有说一句安抚的话。 奚临几乎不曾动过,他脖颈是低垂的,头也低垂,身体却笔直,像个缺乏人气的木偶,就顺着她的指引,将全部的重量都倾注在了她肩上。 似乎在确认她是不是真实存在一样。 洒落在鼻尖上的秀发冰凉柔软,散发着浅淡的清香,像极了湖畔恣意绽放的野花,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真好。 他心想。 还有她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着。 第36章 镜中人(十六)你没看出我是想哄你吗…… 由于幻境之事耽搁了数日,昆仑大长老不再慢条斯理地给小辈们教学,他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清理了整片苍梧之野的妖兽,寸草不生的腹地迅速焕然一新。 等叶琼芳养好了伤,瑶光山这边也就同昆仑告辞作别了。 第95章 关于“眼睛”,昆仑长老下了封口的禁制,在场后辈只能心知肚明,皆不可对外言说。 叶琼芳谢过道友体谅,沉默地领着瑶持心一行人离开。 毕竟鹫曲事发于瑶光,“眼睛”由瑶光山代为处理,而她擅作主张留下,本就有违仙门法度。 回到门派,她果然二话没说便向瑶光明请令,自行去了后山的冰封谷禁闭思过,将朱雀峰的一切事宜交由雪薇代为打理。 瑶持心知道冰封谷这处禁地是专为大能所设的监牢,一旦落下封印,除非掌门亲临,否则哪怕是化境修为也难踏出一步,更别提传信了。 几千年来关过的人并不多,上一个还是他爹那辈的修士。 这么一来,无论叶长老是真有问题,或仅是她多虑误会,经此一役也再没有能与剑宗往来的机会。 应该是能短暂地喘口气。 返回自己小院的大师姐扑上床榻,抱着软枕在其中舒服地打了几个滚。 连日里奔波劳累,受惊又受怕,满眼所见不是丑得刺目的妖魔鬼怪就是倒胃口的尸体血腥,她总算能在这安全干净之处好好地休息一番了。 瑶持心舒展着躺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肌肤光滑如昔,什么东西也没有。 她将五指缓缓放在眼前,而后翻过去逆着窗外的日光打量手背。 有那么一瞬,仿佛看见一颗圆溜溜的大眼珠子睁开四顾的模样。 瑶持心捂住手轻放在心口,感慨万千地闭眼喟叹。 真像一场梦。 想起当初“眼睛”第一次出现在身上,似乎就已经流露出许多小女孩的习性。 原来她叫小芝。 却不知全名是什么,她怎么就忘了问呢…… 难怪那个时候师弟会不断强调“她不是宠物”这种话,自己还一厢情愿地给人家起了个可笑的名字。 关于“眼睛”究竟是什么,瑶持心心里其实有过一些猜想,但却并未去找奚临求证。 自从那日之后,师弟的情绪一直不高,他人本就有点淡淡的冷漠感,如今竟更沉郁了几分,不说话也不吭声,每天按部就班地该干什么干什么。 但那眼神缺乏活气,总让人觉出一汪冷冷的空寂,隐约像具行尸走肉。 他周身气场太压抑,连瑶持心都不太敢和他搭话了。 到底要如何才能让师弟心情好起来呢…… 大师姐趴在床上发呆。 仔细一想,奚临好像就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他不爱任何吃食,对法器不感兴趣,对灵石仙草也不感兴趣。分明相处了不短的时日,瑶持心居然找不到一点可以让他高兴的事物。 她蒙上薄毯—— 可愁死人了。 * “吱呀”一声,窗户打开时,刺眼的阳光从缝隙投到眼角,奚临下意识地皱眉避了避。 院里的同门兴冲冲地问他:“奚临,练剑去吗?” “不了。”他久未出声,开口竟有些哑,清了清嗓子才道,“你们去吧。” 对方大概也习惯了他的不合群,很快呼朋唤友勾肩搭背地出了门。 他目光跟随着院门合上的一线余辉停在墙角之下。 即便师姐帮忙缓和了他与同院弟子的关系,但自己仍然学不会要怎么维系。 奚临走出房间,索性在门槛上就这么坐了,漫无目的地看着夕阳西沉,暮色四合,星空伴着渐渐暗下的天色挨个浮现。 也就是在这时,师姐传信的纸鹤扑腾着翅膀朝他飞来。 瑶持心的仙纸鹤与别不同,闪着湘妃色的光,青年抬起食指给它个落脚处,那纸鸟便听话地停了上去,飘出一句清丽而惆怅的话音。 “奚临,我修炼瓶颈了,好痛苦,你来帮我指点指点好不好?” 他眼神未动,只将失去灵气的传信纸鹤收起来,垂眸去灵台里问道:“师姐,你有哪里不明白?” 奚临等了一阵,很奇怪,她没有回应,便不由又重复了一遍:“师姐?” “……” 不知道她那边是在练什么功法,青年只好摁着膝头起身,锁上屋子关好了院门,不紧不慢地拖着脚步往瑶持心的住处而去。 彼时的天幕已全黑了,深蓝的夜空映照在他侧脸后的背景上,星辰把浓云都打出了一抹莹亮的光辉。 师姐的小院对他不设禁制。 青年的眼皮耷拉出了疲倦之态,慢悠悠入内时边抬眸边开口:“是修炼什么遇到瓶颈了……” 话尚未说完,半空里一件不知名的法器凭空卷起一股风,将头顶的云雾吹散开来,皎洁澄澈的圆月立刻普照四方。 挺立于院中的乔木迎风吹拂,竟在清辉照过的刹那开出了绯色的小花,花瓣边满是如水的月色。 奚临没来得及回神,一曲幽邃冲寂的排箫声便悠扬地响在枝头树梢。 他眼里不自控地漾起轻泽,如夜空急掠的一束拖尾星,将周遭的光全数映了进去。 那花树繁茂参天,每个音好似都盘旋回荡在郁郁葱葱的叶片之间。 是《浮槎》。 女子光着脚高坐在树枝上,垂下的长裙裙摆摇曳轻盈,华贵的丝绸细细点点地反射出碎光,灵明婉约。 第96章 她捧着排箫敛眸低吟,纤长鸦睫投下扇状的阴影,颇有几分敛尽浮生的空灵,像极了山林间神秘莫测的精怪。 那古老的曲调音色缱绻清越,一时连四周的风似乎都跟着温柔起来。 大师姐先还吹得似模似样,节奏逐渐便往她习惯的风格上靠拢,浩渺空茫的《浮槎》在她唇下吹出了欢奔乱跳的朝气。 苍凉的原调瞬间变得轻快无比,宛如深涧饮水蹦跳的小鹿。 无极烛台挂在她身侧的树枝边,灯光不时闪闪烁烁,烘托氛围似的。 奚临看得既惊异又觉得有些许无奈的好笑。 他唇角正要上扬,却见他家师姐单手伸出,“啪”地打了个响指,紧接着,琼枝的两把刀刃相交一敲。 铮然一声脆响。 飞溅出来的碎冰洋洋洒洒,烟花般往外喷薄,颇有诗意地翩翩飘坠,当场复刻了一遍她在荆楚京城的“天女散花”。 也就是在这时候,曲调的尾音立刻配合着打了个弯,整个情绪急转直上,一路渲染到了最极致。 青年注视着漫天的碎光,不自觉摊开掌心来,接过落下的几片冰渣,微凉的寒意入手即化。 在这盛夏的天里,她花里胡哨地给他下了一场清凉缤纷的琉璃雨。 四周碎冰的棱面上,镜子般反照出他的眉目五官。 奚临再仰首时,眼底里弥漫的神色满是温暖,啼笑皆非地唤道:“师姐,你在做什么?” 《浮槎》堪堪收了个漂亮的尾,瑶持心把排箫往手里一抄,轻轻巧巧地跃下落在他跟前。 仔细一看,她面上还化了精致的妆容。 明艳万千的笑颜足以盖过身后沐浴月下的花树,“在吹小曲儿啊,怎么样?” 大师姐期盼地问:“好听吗?感动吗?高不高兴?” 在那当下,他像是无意中明白了她的用意,眉梢微微往上,是惊诧的表情,很快便又沉淀下来,眸光蕴着浓得化不开的柔软。 “难为你竟能说服顶级仙器做这种事,它如今这么听你的话了吗?” “当然……” 瑶持心才开口,元老灯便从天而降砸了她脑袋一个脆响,她捂着头把这老东西恭恭敬敬收到手中,沉痛且心塞,“当然是我费尽口舌和出卖色相之后的成果……” 奚临顺手替她把被灯台勾出的几缕碎发轻轻抚平回去。 安排这场表演大师姐可谓煞费苦心,她想破了头才想起了师弟这唯一的一点小爱好,但仅仅吹小曲她又嫌单调。 瑶持心是个热爱锦上添花的人,于是把出门当仙女的那套手段全用上了,还特地换了件应景的衣裙。 “……所以,你说修炼瓶颈的事,只是为了叫我过来听《浮槎》?” 两人坐在灵树的枝丫上,仍旧是上回的位置。 约莫是一种默契,谁也没提“眼睛”的事。 大师姐晃荡着腿歪头看月亮,答得理所应当:“是啊。” 奚临折了一枚叶片放在手里来回摸索,“师姐怎么不直接告诉我?” 他侧目,“我也不是不会过来。” “唉。”瑶持心难得有对他无奈的时候,“自然是给你一个惊喜啊,惊——喜——不懂么?” 她简直恨铁不成钢,“你没看出我是想哄你吗?想让你开心一点。” 她捧起脸比了个花。 那双眼睛太明媚清澈,奚临不自觉地就把视线挪开了望向别处,等瑶持心坐回去并不再注视他时,他才轻轻将目光回撤,放到她身上。 大师姐正托腮,若有所思地对月惆怅,“可惜我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嗯……” “不如你自己说说?我也挺好奇。” 奚临揉了揉微红的耳垂,闻言像是想到什么,好整以暇地反问:“师姐想让我高兴?” 瑶持心:“对啊。” “其实并不难。” “什么?” 瑶持心还以为终于要知道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喜好了,就见旁边的人堂而皇之取出两本法阵书,面色如常,“一字不漏默下来就好了。” “……” 大师姐立刻往旁退了两步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魔鬼吧!” 耳边听到他鼻息间发出一声极短促的轻笑,浅得几乎要抓不住。 瑶持心愁苦地纠结着,甚至就快伸手去接那书册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法阵书却未递到她跟前,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斑驳的兽骨排箫。 “师姐,我想把这个送你。” 她一眼认出是上次奚临珍藏的那件。 “我拿它作甚,这不是你的宝贝么。”瑶持心推了回去,“我不要,自己留着。” 然而奚临却坚持着放到她怀中,“你收下吧,我反正也用不上。” 兽骨做工粗糙,但边缘十分光滑,俨然是长久被人摩挲过的痕迹。 瑶持心微微启唇,犹豫再三,到底没能推拒掉这份心意。 第37章 煞(一)了不得,她刚竟对着林大公子…… 事实证明,大师姐的音律造诣半点不输林嘴碎,吹完一曲《浮槎》算是把师弟彻底治好了。 他如今终于不在家关窗自闭,也肯走出来晒晒太阳。 尽管两人之间谁都没主动提有关于“眼睛”的来历,瑶持心更不打算问。 第97章 她隐约感觉到那可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索性就当这事已经过去。 不自闭的奚临很快恢复了常态,恢复的第一天便要送师姐一份大礼。 瑶持心一见他那要指点修炼的架势,当场抱头往桌上一趴。 “我不要背书!” “都给你吹《浮槎》了,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太狠了。 “……” 青年站在旁边叹了口气,破天荒说道,“没有要让你背书。” “法阵现已记得差不多,暂且可以放一放……师姐那日不是透过我的本命剑,捕捉到了法器的意识么?” 一听不用背书,大师姐面上瞬间有了血色,透出几分新鲜地期待来。 奚临:“原本我想留着等以后,待你操控灵气纯熟些了再告诉你,不过师姐既已提前尝试,现在开始也刚刚好。” “什么刚刚好?” 瑶持心不明所以,“你不是说过不能随意驱使别人的本命法宝么?” “不是驱使。”他眼里忽然带了点笑,“但凡高品阶的仙器多少会有自己的意识,这和本命法器不同,是能被驭器师捕捉到的,师姐想不想看看自己手里的法器都是什么样的性格脾气?” 大师姐扇了扇睫毛,明显被他三言两语激起了兴趣。 据师弟所言,驭器道同法宝之间的关系越密切,便越有利于临战发挥。当然打架还在其次,她万万没想到除元老之外,死物一样的器具还能沟通,登时兴致高昂。 方法之前对付走地鸡时已经临场用过一次,不必师弟再教,一回生二回熟,瑶持心使得轻车熟路,她先从琼枝开始,将意识渐渐沉了进去。 霜刀的世界一片纯白,约莫是等级受限,它内里并不如照夜明那么无边无际。 大师姐能感觉到这把冰雪之刃平静的心跳,虽然什么都没瞧见,可无形中会觉得如果它有形体,一定是个温婉柔顺的大姑娘。 难怪每回有活儿总第一个使它,它还那么任劳任怨。 相较之下,火符的性子就急躁许多,恐怕正是少年人的年纪;缠丝手有两团交织的灵识,彼此相融又相斥,声音轻快吵闹;避毒珠则是一派阴郁寡言的气场,飘着浓郁的黑雾,唯幽深处闪着微弱的光,仿佛有些怕生。 瑶持心正想试试元老这种货色到底会有怎样的形态,然而神识才漏下一寸,立马触电般被弹出。 奚临见状:“怎么了?” 大师姐不自觉捂着额:“它好像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 元老还是如此不近人情。 奚临坐在对面,轻撑着头看她乐此不疲地翻拣法器,大约能玩很久。 “师弟。”直到瑶持心颇为好奇地凑近,“那你的本命剑呢?” 他回神似的一抬眸:“你说照夜明?” “嗯。”大师姐神采飞扬,“能唤它出来么?我想同它聊两句。” 他眼角禁不住抽了抽,立刻带了几分戒备:“……你要聊什么?”然后又意外,“你还能和它们对话?” 奚临到底不走驭器流派,并不清楚其中的细枝末节。 “也不能说是对话,应该叫做神交吧,意识上的交流,唉……一句两句没法解释。” 她回忆起当天的情景,“见你平时似乎很少用到它,正好那日一别我还怪想念的。” 大师姐若有所思,“你有没有发现,我好像总会被一些奇怪的东西喜欢。” 奚临:“……不是奇怪的东西,这是我的……” 他到底还是欲言又止,犹豫许久后,仍是垂下眼睑,叹息着凝出了照夜明递过去。 瑶持心双手捧住长剑,大概是对她的气息早已熟知,青锋并不似第一次那般一触就灼热得烫手,反而放出明黄的光,将她温和地笼罩进去。 奚临在旁见师姐闭着眼睛,脸上不禁浮起一丝担忧与心虚。 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本命剑会说出什么话语来。 法器其实并不会张口讲人言,不过驭器道大致能明白它们想要表达的含义。 当瑶持心一一认完了自己的法器之后,再接触照夜明时,能感觉到它作为命剑和寻常法宝的不同之处。 恍惚带了很浓厚的,与修士命运相连的一抹情绪。 师弟的本命剑……脾气性情都很模糊,介于男女之间,少年与青年之间,说不上多活泼还是多冷傲,但莫名给她一种……挺可爱的印象。 那光团藏在无数暖阳阳的光团中,这回她却唤了许久也不露面。 瑶持心挽起袖子,索性简单粗暴地开始大海捞针。 “啊。”大师姐睁开眼,“找到你了。” 她眉梢逐渐轻扬起,“上回非礼我的事,我还没找你问个明白呢。” 奚临:“……” “别跑啊,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青年的喉头无意识地上下一滚,望向对面的目光居然带着几分忧心忡忡。 “师姐,你不要欺负它……” 瑶持心竖起食指贴在唇上,一眨眼示意他大可放心。 “想不到你瞧着胆子不小,这会儿倒会害羞了。一点也不随主人。” 照夜明被她捧在手里,光团时大时小的变换着,流露出的讯息大约是有些模糊,瑶持心没怎么听清:“什么?” 第98章 她不明所以地皱眉:“谁?‘他’?什么‘他’?” 奚临一下子绷紧了神经。 ——你都不知道,他一见你就紧张。 几乎是两个人皆各自怀揣不同的心情想听明白这句话的时候,那旭日初升似的长锋倏忽动了,一把拽着正握住它的瑶持心不偏不倚地扑到奚临怀中。 此举着实让人始料不及。 她朱唇堪堪落在青年脸颊边,由于重心不稳,这一下竟来得颇为服帖,不比之前挨的那一下轻,简直有要让她赚回来的意思。 落在嘴角的那片柔软朦胧又轻飘,奚临思绪里顿时像揉进了一团雾,他脑中空白地僵硬半晌,才手忙脚乱地腾出手去揽住行将栽倒的瑶持心,旋即飞快收了他那柄没安好心的剑。 “师姐,不要紧吧?” 他家大师姐好不容易挣扎着坐起身,十分莫名其妙地控诉道:“你的本命剑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不是亲我,就是拖着我去亲你!” 奚临:“……” 他委实无力反驳。 最后只能苍白道:“……早说过不让你拿着它了。” 瑶持心义正词严:“你没把它教好,师弟,这是你的问题。” 奚临:“对不起……” 可本命剑的意识其实不由他说了算……不过罢了,他也没想解释。 这一抬眼,瑶持心正巧对上师弟的下颌,他皮肤本就偏冷白,留下的痕迹于是格外清晰,极鲜亮的一道红。 瑶持心连忙抬起指腹去抹:“啊,等等,沾上口脂了。” 奚临来不及躲。 她不碰还好,越擦越发现旁边的肌肤逐渐红着蔓延过来,很快连成片,几乎分不清口脂的残留在哪儿。 青年的喉结在动,似乎耳根边的筋肉也在动。 瑶持心刚要奇怪,师弟已经挥开她,迅速起身往外走。 “诶,还没擦净……” 奚临指背用力抵着她方才吻过又碰过的位置,甚至没抬头,脚下的步子分明是慌乱的。 瑶持心看着他的背影拐个弯就不见了,侧头瞧了瞧指尖的殷红,继而把五指合拢一握,轻轻踮脚笑,笑得娇俏又促狭。 “也不是完全不像嘛。” 原本打算好好修炼一日,没承想师弟竟半途撂挑子,大师姐在院中自己玩了一会儿,犹觉不足,法器与法器之间也有区别,和本命法器更是截然不同。 她还想再试试别的,说不准就悟出自己的法器了呢。 瑶持心出门四处转了转,正漫无目的地迷茫着,一回头望见林朔同雪薇走了过来,她刚愁没人能帮忙,招手就迎上去。 雪薇:“持心。” “正寻你们呢。”大师姐双眼晶亮,她知道林朔的本命法器是一把藏了剑的七弦琴,琴名清角,剑名星辰,文可弹民俗小曲,武可揍天地鬼神,正契合了他剑法双修的道,与奚临的照夜明想必又有些许差异。 “有什么事么?” 瑶持心脱口而出,“林朔,把你的本命法器给我看看。” 林大公子抱着双臂不耐烦地啊了一声,“你要这个作甚么?” 她答得实诚,“我想瞧一瞧它的意识。刚学的,听说驭器道可以捕捉法宝的脾性,所以跟你借清角一用。” 大师姐此话一出,林朔连手臂都顾不得抱了,当场老脸一红,“什么?!” “这、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 瑶持心匪夷所思:“这话怎么说不出口了?” 他看着她的模样,几度开口几度无言,差点词穷语塞:“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你们驭器道的,怎能如此有伤风化!”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自己先就掉头,甩着两手袍袖羞愤欲绝地走了,活像大姑娘当街惨遭调戏。 “……” 瑶持心被他这话怼得如坐云雾,不由朝雪薇疑惑,“我怎么他了?不就随口问问吗,他这么大反应干什么?” 一边的丹修掩着嘴轻轻笑,闻声才慢吞吞向她解释,“持心没有本命法器恐怕不知缘由。这是同修士心神相连之物,乃极为私密的东西,形同第二颗心,等闲不能与旁人窥视。” “而林朔向来自持稳重,端方矜持,这在他看来恐怕……唔……” 她思考了一阵,灵机一动,“是如同小衣一般的事物吧。” 瑶持心:“……” 了不得,她刚竟对着林大公子讨要他的小衣! 无怪人家会露出那副活见了鬼的表情。 瑶持心惊异之余,突然就明白了那日在苍梧之野里,奚临避而不谈是因为什么。 大师姐秀眉轻扬,眼角眉梢间渐渐漫上了然于心的笑意。 难怪总叫她别问了呢。 面前的怀雪薇倒是半分不介意,笑盈盈地摊开手,唤出长鞭,“持心要看我的吗?我是不在意这些的。” “就是得小心着点儿哦,它的脾气可能不太好。” 第38章 煞(二)闺女喜欢林朔吗?…… 回山后的日子过得堪称风平浪静,瑶持心每日都在潜心修炼。 北冥剑宗那边并无举动,仙山内部也一切安好,时间一久,她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真的有觊觎瑶光的打算了。 第99章 难道因玄门大比失利,剑宗眼见事败无望,索性放弃? 亦或是,原本侵蚀瑶光山的计划是在两派结盟后才萌发的…… 她对当年的大劫真的知之甚少,所有线索仅来自临死前那半个时辰的惊心动魄。 如今的玄门格局已变,两派之间毫无瓜葛,假使剑宗不肯善罢甘休,但她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后招。 当年要靠结盟,靠亲事,靠勾结散修用尽花招手段才能攻破瑶光山,现在没了这些倚仗,怕是有心下手也独木难支吧。 刚刚从生死轮回重返人世时,瑶持心整个人都绷成一根弦,看谁也不像好人,现在静心调养了一段时日,她开始琢磨反思。 门派里现在真的存在内鬼吗? 会不会是自己想得太糟糕,或许那些人都是剑宗带进来的……也说不定呢。 “师姐。” 奚临听完她的顾虑,一番斟酌之后开口,“其实我回去仔细想过,凭叶琼芳的实力,怕是不能毒倒掌门。” 瑶持心不由坐直了身体:“你的意思,她并非那个用丹毒的内鬼?” “有没有嫌疑我不确定,只是单从她的修为来看。叶长老虽为丹修,却更擅长阵法,医毒一道尽管精通,可想撼动你父亲,委实差得太远。 “你不明白‘凌绝顶’的含义,这是当今仙门凌驾众生的境界,绝顶与化境的差距,不是化境与朝元期之差可以相提并论的,单凭一个化境丹修,可谓天方夜谭,至少也得是半步登顶的大能才行。” 可这天下也没几个凌绝顶啊。 剑宗那边有这样卧虎藏龙的人么? 瑶持心简直闻所未闻,他们若真有,何至于混成这幅熊样,还得让门下弟子出卖色相,蛰伏好几年。 “依你之见……奸细另有其人?” 奚临没未正面回答她,反而问,“你们瑶光与北冥剑宗,有世仇吗?” 瑶持心认真想了想,“应该没有,我从未听说。” 这点看大比场上长老们的反应便知,真有仇怨哪里用得着她千辛万苦地使苦肉计折腾自己。 “当今仙门不说同气连枝,好歹也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师弟道,“有个问题,从你告诉我你的梦境开始就一直想问了,师姐,北冥剑宗煞费苦心针对瑶光所图为何?” 她当场一怔。 经师弟这么一提醒,瑶持心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被自己长久以来忽视的疑点。 是啊。 她一心只想着剑宗要害他们,却从未细想过,剑宗千方百计地谋划这许多图的是什么。 现下的九州大地灵气充裕,就算要争资源,大有玄门论道可以下功夫,实在缺东少西,依附几家底蕴深厚的门派,只要门中后辈有出息,不怕没出头之日。 各派之间虽也不乏口角争执,可顶多是些小摩擦,千年来没有上升到两派流血冲突的。 一旦动手,几乎可以视作邪祟论处,不仅为众仙门所不齿,亦会遭到四方讨伐。 剑宗为了什么需要如此铤而走险? 纵然它卑鄙无耻,总得有个无耻的目的吧? 山头大家都有,打破了瑶光能拿去干什么?搬家不嫌麻烦吗? 瑶持心重新平复心绪,抛开个人恩怨,以旁观者的眼光重新回顾了当晚她所经历的全部细节,自大婚前上妆,到小院外逃命,然后是浮屠天宫里寻得瑶光明,遇上师弟…… ——“东西拿到了吗?” ——“这就是镇山印?” 对了。 她咽气之前依稀听到剑宗弟子的声音。 大师姐睁眼一抚掌,“是镇山印,他们是来抢镇山印的。” 奚临却微微皱眉:“镇山印?” 那不就更奇怪了。 所谓的镇山印每个门派皆有一块,明面上的用处是持有者可凭借此物开启镇山大阵,但实际上更贴近于一种掌权象征,如同民间皇帝的玉玺,由掌门换代传承下去。 材质或是玉石或是灵石,并无特别之处。 大师姐匪夷所思:“难不成是它剑宗想来当我瑶光的掌门?” 奚临竖起两根手指:“两个可能。” “要么,他们找错了东西,误将镇山印认成他物;要么,是贵派的镇山印本身有问题。” 可印一向由老爹保管,也就瑶光山大劫夜里她捧着跑了一会儿,也没瞧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师姐。” 那头的师弟将手放了下来,轻轻搭在膝上,“找内鬼也好,对付剑宗也罢,这已经不是你一人能够承担的事了。掌门资历深厚,他对门派上下的修士才最熟悉,除了几峰主事,后山还有一些清修避世的前辈吧?如果有异状的是长老级别的人物,由他出面能省去很多麻烦,你不打算告诉他实情吗?” “我当然有想过啊……” 瑶持心闻言发愁地托起腮,“可是怎么开口呢。” 无论是指认剑宗图谋不轨,还是门派有内贼,都需要证据,空口白牙如何让老爹信服?何况因为她率先在面对白燕行时用了苦肉计,可能会叫瑶光明误以为是她因比赛输了气势,撒娇说的气话。 “做了一个梦”那一套没办法用在老爹身上。 第100章 瑶光明和奚临不一样。 奚临是看出她对大比抽签顺序了如指掌,这才肯信她的鬼话,就这,也是将信将疑的态度。 要证明她重活过一次,得拿出足够令人信服的东西,比如对未来准确的预测。 可她从前不是吃吃喝喝便是躺平发呆,有什么也没往心里去,能记得的大事就那么几件,还都是在好几年之后。 所以她才那么认真地去调查叶琼芳,只为了想发现点什么蛛丝马迹,好拿着作为佐证。 谁知道叶长老的密室仅仅是因为私自留下“眼睛”而设,与剑宗全然无关。 线索便断在了这里,她对下一步要怎么走毫无头绪。 “其实,师姐未必要直言。” 瑶持心一筹莫展之际,隐约听出他的话里有话来,眉梢一动,撑着脸颊转过去,静等下文。 边上的师弟正在拿树枝随意划拉,垂着眼睑慢条斯理道:“师姐的目的是为了避免瑶光山再陷险境,而不是去对付剑宗,抓内鬼。” “只要让掌门意识到瑶光山已遭他人虎视眈眈,需要防备外敌,不就行了吗?” 至于内鬼到底是谁,外敌究竟是不是北冥剑宗又有什么要紧。 一代宗师呼风唤雨,无所不知,难道还不会自己去查么。 她闻之眼前一亮,立刻凑上前:“怎么做?” * 瑶光明不闭关亦无琐事缠身时,素来喜欢在青龙峰的落云湖边打坐清修。 很奇怪,他作为当世修为已至顶峰之人,在锤炼根骨经脉上却依旧勤奋得令小辈们自愧不如。 端坐于浮云中的绝顶大能耳廓轻轻扇动,睁开眼就知道是谁要来了。 “老爹!——” 身形滚圆的瑶光明将凛冽的灵力蓦地一收,提着长袍的边儿一溜烟地飞去迎接,像个快乐的小老头。 “闺女!——” 守在湖畔的弟子就见父女俩抱在一块儿黏黏腻腻地讲着废话,司空见惯地一鞠躬,安静退下。 “我丫头怎么今日得空来看我啊。诶,几天不见又漂亮啦!” 瑶持心把手里的篮子扬起来:“特地给爹爹带了好酒,还有新做的小点心。” 瑶光明一笑,五官就淹没在了肉里,他笑声“嚯嚯嚯”地飞出了二里地,扒开酒壶当场灌了半壶下去,身心舒畅。 师姐长到一定岁数,有了懂事的念头之后,便很少天天跑来缠着老父亲了。当掌门的爹要精进修为,要降妖除魔,还要应付门中琐碎,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陪小女孩过家家上似乎有些暴殄天物。 她怕遭天谴。 但即便如此,瑶光明依旧命人在落云湖畔扎了一只结实的秋千,每逢她登门,父女俩总会坐在秋千上荡荡悠悠地看着湖景。 瑶持心先问过叶琼芳的近况,叶长老受损的真元由老爹出手护住了,她现下待在冰封谷里隔绝外物潜心养伤倒也不是坏事。 “爹。” 大师姐扶着秋千,若无其事地开口:“咱们山上有两块镇山印么?” 老胖子啃着闺女亲手做的点心,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不在意道:“又不是定情信物,有一个还不够,要俩干什么?” “唔……” 他不学无术的女儿指尖戳着下巴思索沉吟片刻,“那咱家的镇山印,是不是和别人的不一样啊?” 瑶持心的余光撇过去,她老父亲的表情一如既往,嘴边挂着的都是吃甜点的幸福模样,可她还是悄悄发现了方才话音落下的那一瞬,瑶光明眼角处的细微凝滞。 有门儿! “这能有什么不一样的,怎么突然这么问?” 不对。 她心想,至少各派的镇山印外形材质也有不同,老爹不该否定得如此干脆。 可以往下推进了。 大师姐十分懵懂地眨眼回道:“听人讲的呀。” “此前玄门大比之时,我就恍惚听见别派弟子背着人窃窃议论,说咱们的镇山印另有玄机,可惜我没能听清全文。” “前一阵叶长老进冰封谷后没多久,似乎又在哪儿听到了类似的言论,正奇怪呢。” 她窥着瑶光明的反应,“爹,是不是真的啊?” 话音正落,老父亲未曾回应,瑶持心先听到灵台传来那实在忍不住的嗓音:“师姐,叶长老后面那一段不必说,太过刻意了,你别乱发挥。” 她一面盯着老爹一面反驳奚临:“那我都说了怎么办嘛。” “要不你来!” 奚临:“……” 他还没那个自信敢当着瑶光明的面直接同师姐互换身体。 然而仅是两人交谈这几句话的工夫,瑶光掌门忽地一回头,盯住了自家闺女的脸。 瑶持心乃至落云湖外的奚临呼吸皆是一凛,险些以为被这绝世大能看穿了什么。 不过很快,老胖子一眯眼,又“嚯嚯嚯”地笑了一串。 “现在的年轻人果然都惦记着掌门之位啊。” 他伸手拍拍闺女的肩,“丫头长大了,有野心啦——这是好事呀。放心,等你几时打过了林朔,也不是没可能的。” 瑶持心自以为这简直天方夜谭:“我哪里打得过他……” 第101章 别提林朔了,门派里她揍得动的同辈人都没几个。 瑶光明不紧不慢地抱起酒壶小啜一口,脸色浮起一抹微醺的酡红,继而轻飘飘地瞥向瑶持心,语气都暧昧了起来:“闺女喜欢林朔吗?” “……” 大师姐满脑子都是国仇家恨的铿锵,冷不防横插进一段缠绵小曲,险些从秋千上滑下。 “哈?!” 她不明所以地盯着老父亲,“爹,你喝多了吧?” 瑶光掌门挥挥白胖的手,“嗨,拉家常么,随便聊聊。林朔哪里不好?一表人才,才华出众,你们俩不是打小一起玩到大么,我还当你挺中意他的。” “我们哪有一起玩到大,我们分明是一起吵到大的。爹,我求你别乱点鸳鸯谱行么?”瑶持心赶紧让他打住。 “嚯嚯……”这小老头眼里不怀好意,“不中意还找他要本命法器探灵识。” 瑶持心:“……” 瑶光山上的大嘴巴到底有多少? 灵台中隐约响起一点极细微的鼻息声,很快奚临的声音落在她耳畔。 “师姐,你答应过我不找别人尝试本命法器的。” “……我那是为了修炼,我哪知道这么多!诶,你们怎么都那么爱乱想。”她忍无可忍,一语回复了两个人,“快别说了老爹,堵心得很。” “这有什么好堵心,老爹是瞧你总一个人,身边没个可心的男人怎么成。”他老人家财大气粗,“仙门青年才俊众多,你看上哪个告诉爹,爹给你做主去。 “咱们瑶光山家底深厚,不挑那些修为门第,只要你喜欢,便是资质差一点也没关系,让他来入赘,有的是前辈能教好。” 此时的大师姐还没意识到话题已经让老父亲带开了,正发愁怎么重新扯回镇山印上面。 秋千架上的瑶光明倒是越发来劲,福至心灵地竖起食指,“丫头觉得昆仑的那个周泉怎么样?他尚未婚配,小时候还来山上住过一段日子,你不是阿泉阿泉的老追在人家屁股后头吗?” 瑶持心捧着脸朝天翻了个大白眼,“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大师姐的评价十分残忍:“不好,他还不如林朔好看呢,我不要。” “这还不好看哪,那你喜欢什么模样的?爹去给你物色。” 她心不在焉地拖长了嗓音:“我喜欢……” 远在瑶持心房间里的奚临近乎无意识地蜷起手指。 灵台之中却许久的没等到后文,隔了一会儿,大师姐慢吞吞地声音响起:“师弟,你在偷听吧?” 奚临:“……” 他刚要开口,“我……” 也就是这时,一双极锐利的目光穿透灵台,险些快要触碰到他的所在,饶是奚临此刻居然也被骇得后退了一步,哐当撞上柜子。 他仓惶关闭灵台,只来得及嘱咐瑶持心:“师姐别叫我!” 青年扶着柜沿,那心惊胆战的余威犹在,乃至于自己的手臂竟在发颤。 不愧为绝顶大能。 奚临回过神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战栗的掌心,久违的慕强的亢奋翻涌上来,他禁不住笑了一下。 好霸道的灵力。 真不该轻易在这样的人面前耍花招啊。 第39章 煞(三)那你就入赘好了。 回到自己小院的大师姐心有余悸地深深吸气调整呼吸。 奚临递上的热茶被她一饮而尽,瑶持心忐忑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我爹说话这么紧张。”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他发现我们在灵台上传音了吗?” “切断得及时,应该没有寻到我的真身,不过……掌门肯定会有几分怀疑。” 这是在所难免的。 她闻言心头先一跳,旋即很快镇定住:“不要紧不要紧,自己的爹好摆平,交给我,不用怕。” 纵然这术法有违仙门正统,但只要她坚持,瑶光明绝对不会过多责备,借口她都编好七八个了,老爹向来很好说话。 奚临忽然垂眸沉默片刻,而后不着边际地问:“师姐打算怎么摆平?” 瑶持心还未及回应,就听他道:“如果将来掌门要将我逐出仙山,师姐也能摆平吗?” “哪有那么严重……” 他却不依不饶:“万一呢?” “万一……” 大师姐自己偏头想了一想,少见的如此胸有成竹,“没有万一,你是我瑶持心座下的外门弟子,谁敢动你,我第一个不答应——若退一万步讲,真是我爹要赶你走……” 她灵机一动,指尖将师弟的下巴一挑,语气顺理成章地轻快,“那你就入赘好了。” “你也听见啦,他老人家自己说的,不挑门第不挑修为。” 他神色微不可察地一烁,很快垂目叹了口气,伸手将她的指头摁下去,“师姐,我认真的。” 瑶持心大为不解:“怎么,你觉得我们瑶光这么大的山头还配不上你么?” 奚临:“……不是这个意思。” “好啦,不要担心,师姐都叫你不必担心了。” 她松开手去一旁给自己倒茶水,一面忐忑地问道,“诶,我刚刚的表现如何?你说我爹他听进去了几分?他信了吗?” 第102章 青年想起她方才的举动就不禁无奈地感叹:“……你也太做作了。” “我哪里做作。”她替自己争辩,“你不懂,我平时没脑子的时候就这样!” 奚临:“……” 因为瑶持心本身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做贼心虚,临场没顾得上细想,如今缓过劲儿来,琢磨起老爹后续的那番话,很明显能听出他在顾左右而言他。 她问他镇山印,老父亲却生拉硬扯地拐到了婚配嫁娶。 果然,这不是自己能打听的东西。 奚临:“看得出,掌门应该有什么事是想要瞒着你的。” 她不置可否:“我也这样想……” 一个仙门,又是这样年岁古老的仙门,不可能没有秘密,再光鲜亮丽的门派背后都会有一两件上不得台面的丑事。 瑶持心甚至觉得自家的龃龉龌龊八成也不少。 “不急,耐心等一等。”他说道,“你提了不该提的事物,若我是掌门,近几日必会有所动作。” 她想不出老爹会有什么动作,清查上下?加固安防?还是他早有成算,恐怕已经知道对方是谁。 无论如何,师弟说得对,大师姐能做的只有这些,再多也没有了,她挖空心思地应付大比,又绞尽脑汁地一通施为,尽管收效甚微……但她尽力了。 余下可就要看她凌绝顶的老父亲。 两个人各自陷入沉思的时候,桌边的奚临无意识地用指腹摸了摸下巴,随即又抚上唇角的位置,来回摩挲。 他在走神,然而旁边的瑶持心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想起一个地方。” 青年几乎是被她从椅子上拔起来的,一时竟踉跄了两步,他视线落到那扣在他手腕上的五指,好一会儿才问,“什么地方?” 剑气停于浮屠天宫之外。 瑶持心带着他稳稳当当地跳下地面。 “上……梦境里就是在这儿,老爹将镇山印交给了我。” 她在门口打转,若有所思地感到奇怪,“但此处并非存放之地,掌门印一向是搁在主峰,老爹为什么会带着它到这里来?” 瑶持心有个毫无根据且大胆的假设,她猜测东西会不会是在此被掉包的? 或许,老爹给她的那块是假,只想让她带着引开追兵;也或许,给她的那块是真,他身上留一块假的,替她引开追兵。 奚临顾不得回答她的话,眼前的建筑巍峨宏伟,通身泛着银白的光,不知是用何种材料砌成,从门内幽幽吹来一股凉风,其中仿若隐含着颇为诡谲强劲的灵力。 他不由问:“这里是祖庙?” 大师姐一眨眼,“是瑶光老祖的安息之地哦,里头有一尊巨大的雕像,据说雕像留有老祖残存的些许灵力。” “可惜外面布着结界,我现下不能带你进去,以后有机会再让你见识见识。天宫里的祖师像气派非常,比主峰那个精致多了。” 几乎是瑶持心抵达浮屠天宫结界外的瞬间,在湖边清修的瑶光明倏地睁开了双眼。 他眸中闪过一丝犹豫难辨的情绪,伸手算起了命数。 苍茫的天空不见星辰,但举世无双的大能却读到了一丝不安的动荡。 群星黯淡,视为不祥。 “不知道老爹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 瑶持心领着奚临往回走时,一路还十分期待,“他要是全无反应,我是不是还得再去旁敲侧击一次?” * 几日之后,大师姐没等到看热闹,却等来了老父亲派给她的一份下山令。 她坐在往北上的仙器里,周身摇摇晃晃。 这是一件形如马车的法宝,外形瞧着与寻常的车驾无异,内里却别有乾坤,足足能容纳七八人,宛如一个小房间。 此载具日行快过普通修士御剑的速度,还不必在外喝冷风,是殷岸大长老的得意之作。 现下,车里上座坐着兜帽罩顶的铸器长老,两边分别是林朔、大师姐与奚临,外面还有个负责驾车的小师妹。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受掌门钦点,前去仙市采购。 瑶持心盯着同样在对面摇摇晃晃的奚临,于灵台上幽怨地质问:“这就是你说的‘有所动作’?” “老爹的动作就是把我送走吗……” “……” 瑶光明的命令来得太突然,何况仙市又不是非去不可的地方,这很难不令人多想。 师姐的那番话恐怕真的让他警觉到了什么。 甚至超出所料。 奚临揣测着宽慰道:“这个节骨眼上硬要你下山,想来是山上会发生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掌门也是为了保护你。” 亦或者,是不愿让她知道些什么。 否则不会安排一位长老随行。 在叶琼芳禁闭的当下,瑶光能用的人手捉襟见肘,还特地让殷岸陪着她去走一趟无关紧要的仙市,恐怕是护佑的成分更多一些。 瑶持心兴致缺缺:“真的吗……” “我想,掌门一定有他的打算,你就别多心了。” 他在灵台中说完,眼神就先柔和下来,“难得出门,权当散散心吧。师姐不是一直很喜欢逛仙市的吗?” 第103章 “嗯……” 她心不在焉地应下,隔了好久皱起眉,“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逛仙市的。” “……” 灵台里没声儿了,瑶持心怀疑地打量起对坐着闭目养神的奚临,总感觉他是在装睡。 这一趟雪薇没跟来,来的竟是殷岸大长老。 听闻叶琼芳入冰封谷后,老爹便从后山秘境里请了几位前辈出山,帮着雪薇一同料理,显然在他眼中,玄武长老除了打铁八成也干不了别的了,就勉勉强强还能当个打手使。 马车像是金石所制,飞驰起来哐当作响。 殷长老不喜阳光,不爱在外抛头露面,视出门如洪水猛兽,因此常年不下山,对脚程超过两日的任务一概避之不及,这回受瑶光明所托,想来做足了心理建设。 他老人家偶尔御剑串个门子还行,决计是不敢整个白天都暴露在日头底下的。 也托他的福,众人都不用辛苦奔波了。 窗外的风声凛冽急速,大师姐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实在百无聊赖,她掀起眼皮来想找人说说话儿。 四下环顾,只见旁边的林朔在入定练剑,对面的奚临安静休息,上座的大兜帽将自己周身包裹在黑袍里,仿佛非常不适应和这么多人共处一室,紧贴着墙壁,恨不能与之融为一体。 而唯一的小师妹还是个结巴,唤她一句,半盏茶没把师姐两个字念完。 “师师师……姐……有有……有什么……事……事事……” 瑶持心:“……” 救命。 这队伍都是些什么人,简直比上回去苍梧之野的还一言难尽! 此时此刻,她忽然无比的怀念雪薇。 大师姐无所事事极了,在灵台里叫奚临。 “师弟,聊聊天嘛……”她双眸晶亮,“你会讲故事吗?” 对面的青年没有睁眼,只在耳边漫不经心地开口:“师姐若真这么无事可干的话,要不要我教你一套术法先练着。” 她敬谢不敏:“……不用了!” 这人明明刚刚才说散心的,有人散心是修炼的吗?就离谱! 瑶持心忿忿地冲他皱了皱鼻子,轻轻撅了下嘴,转目瞥见旁边坐着的林朔,她拿手肘将林大公子从入定状态捅出来。 对方自然不太耐烦:“干什么?” 大师姐直言不讳:“林朔,我想听小曲儿。” 她话音落下时,一直阖目小憩的奚临缓缓抬起眼,视线投在他身上。 林大公子不出所料地先赏了她一顿没好气:“就知道跟你出来总要被折腾,多大的人了还同个小孩儿一般,看看人家小秋都比你坐得住,是不是还得找俩人给你伴舞啊。” 然而他嫌弃归嫌弃,一顿喷完竟依言翻出了自己的长琴。 林朔其人,开口总透着天大的少爷脾性,可言行举止意外的雅致清正,只要少爷不出声,活脱脱就是个风流俊雅的翩翩公子。 他手指压在弦上,好整以暇地垂眸问:“听什么?” 瑶持心当场提议:“俏花魁私奔卖油郎!” 林朔:“信不信我现在就一根琴弦吊死你。” 大师姐极快地冷静改口:“……听林公子的得意之作就好。” 坐在对面的奚临看向他二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事,眉心似有一瞬局促。 琴音堪堪拨动之际,瑶持心听到灵台上师弟的声音清脆且犹豫地传过来:“师姐。” “你想听哪种故事。” “……啊?” 大师姐自己也就随口一说,闻言倒把她问住了。 “你真的要讲吗……” 对方沉默片晌,语气认真:“……我试试看。” 瑶持心感觉他这个“试试看”莫名带着毅然赴死的决心,不解道:“要不就别为难自己了,现在不听故事,听小曲儿啊。” 瑶持心神采奕奕地向师弟推荐,“林朔人不怎么样,曲子还是弹得很好的,能凝神静气,听了对你调息有好处。” 林大公子自诩高雅,所奏的乃是舒缓有致的小调,甭管旁人是否入戏,他自己倒是弹得颇为投入。 连从头到尾没吭过声的大长老都把两只苍白的手腾出来,给他小小声地鼓掌。 奚临被迫听了半阕,却没觉得有多凝神静气,反而感到些许胸闷气短。 第40章 煞(四)师姐,你别用我的身体乱来行…… 林大公子一首成名曲,将满车的人弹得昏昏欲睡,很快就倒成了一片。 今年的仙市开在东北临海之地,离瑶光山很有些距离,即便是高来高去的修士,少说也得赶上半月的路程。 跟着殷长老尽管不用餐风,但坏处是得找地方投宿,他们这一行没有精通空间术法的,开不了秘境,只好拣沿途有城郭的路线走。 虽然大师姐一度怀疑无所不能的奚临指不定也会这种绝技,不过知道他有意在扮演好一个懵懂无知小师弟的身份,便没有提起。 翻过少阳山,就到了凡间诸国之一的北晋地界,晋国疆域正是玄门大比中丙等资源的所在,一条少阳山脉阻隔了极北的万千风雪,一入境,瑶持心就觉得天气骤凉,好似隆冬将至。 第104章 北晋不比荆楚,仙凡之间的界限十分模糊,晋人善于钻营,朝廷对此又放任自流,以致黑市盛行,不少不容于仙门的散修和邪祟常来这里活动。 好处是身为仙门弟子,他们在城中可行动自如,不似荆楚那般束手束脚,甚至街市摊铺里还有些奇巧的仙器与材料售卖。 坏处当然也显而易见,就是鱼龙混杂,不大安全。 幸而瑶光财大气粗,每逢寻得落脚之处,林朔直接银子一砸,将整个客栈包圆。 “师姐,感觉到那缕灵气了吗?” “唔……还没。” 此刻瑶持心的住处里,师弟正在教她灵魂互换的术法,这是当初在苍梧之野时他亲口允诺过的。 大师姐学东西慢,领悟了几日,犹在摸索之中。 “没关系,慢慢来。”奚临点拨道,“你试着放松一下心情,不要刻意绷紧神经……” 话音刚落,他就被一股熟悉的力道牵扯着吸引了过去,再睁眼,奚临便知她已经掌握了。 “啊。” 瑶持心握了握这独属于师弟的五指,不禁一跃而起,“学会了!” 太好了,以后总算不用被动地受他指挥,只要两人灵台都打开的情况下,她也能随心所欲地调换身体了。 术法成功的那一刻,大师姐十分熟练地先把自己这边的灵台关上。 正用着她躯体的师弟还不知晓瑶持心打的小算盘,按部就班地往下指点,“换回来的方法没那么复杂,只需要心念一动,专注去想自身的灵力就好,师姐你先……” 他话未说完,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奚临危机感上来下意识地要摸剑……才想起师姐这灵骨没生出本命法器。 客栈的木床随着轻晃的重量吱嘎一声响,瑶持心直接将他摁倒在了床上,毕竟是剑修的体格与力道,几乎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了大师姐的劲力。 那居高临下的眼中满是深邃的狡黠。 奚临望进她星眸,先是一怔,随后还是无奈占据了心神,他瞥了瞥被她擒住的两手,叹道:“师姐,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呀,好玩嘛。” 瑶持心比他爱笑,披着他的外皮捉弄人时,表情里居然有几分乖戾的邪气。 “我老早就想这么做了,你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 哪里有意思了?! 奚临挣了两下没挣开,皱眉看她:“……就知道你会这样。” “师姐,身体还我。” “好啦好啦,会还你的。” 瑶持心嘴上应承得痛快,手上是一点没松,她目光大胆地仔细打量着被师弟占据的肉身,看得奚临头皮一阵发麻。 偏她还道:“从旁人的视角观察自己,难道不是很新奇的体验?你现在瞧着你自己,有什么感觉?” 他别开头,愁得无可奈何:“……没什么感觉,别扭极了。” “你还会别扭?我以为你都习惯了。” 他是别扭极了,大师姐却百无禁忌,不仅不顾忌,还伸手抚上他面颊,由衷地赞叹道: “不愧是我,美成这样,真是没天理。明明是我的眉眼,可惜自己看不见,天天只能便宜别人。” 那双剑修的手干燥温厚,奚临当场就不可抑制地红了脸,抗议道:“师姐!” “诶。”瑶持心挂着他清秀干净的五官,嗓音应得散淡而明亮,眼神竟透出一股子危险。 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这张脸原来可以这么有侵略性。 “怕什么,反正我用着你的身体,占便宜的不还是你么?” “这是一回事吗!” 大师姐兴致高昂,仿佛找到了什么趣味,瘪嘴啧啧直叹:“难怪天底下的男子多色中饿鬼,我现在算是明白你们男人的心思了。” 见美色唾手可得,又永远处在实力的上风,任谁也会萌生出一些捉弄的坏心。 奚临听她这话,剑眉微颦着开口:“什么心思?” 她一眨眼睛:“什么心思你还用问我啊?小芝出现当晚你不都身体力行了?” “……” 他后知后觉想起,顿时哑然失语,替自己辩驳:“那只是……情急之举,我不是故意想要——” “就算不是故意的,我也得报个仇。” 瑶持心说着低下头在他颈项间嗅了嗅,那是她作为自己时嗅不到的气息。 “想不到有生以来居然可以自己抱自己呢……好香,奇怪,我平日不熏香啊。” 奚临简直没想到她还能这样凑上来,后颈的皮肤立刻浮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接着便有热流直冲头顶,而后又诡异地往下涌动。 他整个人快要不太好了。 “师姐,你别用我的身体乱来行不行,你……” 而恰在这时,房间外不知何人叩响了门扉,瑶持心竟没上锁只是虚掩。 那门一敲就开,门外站着长袍从头裹到脚的殷岸大长老,他手里拎着一件瞧不出用途的仙器,俨然是来给小姑娘送玩具的。 大长老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姿态,用黑洞洞的兜帽笔直注视着床上的两个人。 奚临:“……” 殷岸:“……” 压在小师弟身上的瑶持心转过头。 第105章 心道:啊? 三人这局面短暂的僵持了半瞬,大长老率先惊呆了,他不清楚自己是来得太巧了还是太不凑巧了,两手仓惶地在面前疯狂摆动,急吼吼地往后退。 大师姐隐约还听见一声极细微带着点低哑的惊呼。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殷岸手足无措地退到了走廊上,哐当撞碎了栏杆,从二楼直挺挺摔了下去。 瑶持心:“……” 长老,你至于么! 她还没从这鸡飞狗跳中回过神,冷不防被身下的奚临寻到空子,师弟不愧是剑道高手,瑶持心根本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两手已让他巧妙地化解开,竟在不伤到自己分毫的前提下反客为主。 奚临将她一只手反剪到身后,另一只手狠狠地摁在脸颊边,大师姐惊艳绝伦的容颜在他脸上红得近乎妖冶。 他已经没工夫去想要怎么跟殷长老解释了,微微喘着气一字一顿道:“师姐,把身体还我。” “知道了,知道了……” 瑶持心也不知他用的什么巧劲,自己根本使不上力,“怎么还的来着,为什么没反应。” “你先把灵台打开!” “等一下……” “快点!” “等一下!”这会儿连她都红了脸,“你坐到奇怪的东西了!” 奚临:“……” 他忽然有一瞬间觉得可能这辈子都没如此无助过。 与此同时,隔壁听到动静的林朔终于忍无可忍地往这边而来,旁边跟着同行的小师妹秋叶梨。 “瑶持心,你又在闹什么?这么大个客栈还不够你住是吗……” 他行至殷岸失足坠地之处,正想去瞧长老的情况,却不可避免地被屋内的现状抓住了视线。 顶着大师姐身份的奚临看着被自己制住的瑶持心,已经没什么脾气叹息了,他干脆连头也没回,在林大公子愠怒的声音暴起之前,抬手往后一挥,直接“哐”一声关上了门。 林朔一手捂住小师妹的眼睛,一边指着门语无伦次。 “瑶持心!你!你们……你关什么门,打开!” 然后又发觉不对,“你……先下来,再打开!” …… 总算要回自己身体的奚临沉重地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摊开的五指扶住半张脸,半是心累半是无言以对地望向床边的瑶持心: “师姐,你玩得太过火了。” 她抬起头:“我哪知道大长老会来!” 神识重新在灵台上稳住后,才发现奚临把她的身体搞得一团糟,莫名其妙热得发烫,尤其是面上,宛如火烧一样。 一旁的奚临俨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感觉到周身残留的反应就忍不住想要叹气。 瑶持心:“现在还得想想怎么跟林朔解释……” 奚临在一片惹人心烦的躁动里拧着眉头抬眼:“你为什么非得跟林朔解释。” 她理所当然:“因为他看到的是我‘欺负’你啊。” “你肯定也不能闲着,你得去跟殷长老解释。” 结果两个人最后谁也没开口。 难得心有灵犀地默契。 于是,白日里车上的时光变得更加难熬了…… 林朔直接往车辕处放了一只注有他灵力的机关人偶负责看路,拎起那小师妹扔到瑶持心身侧坐下,自己则大马金刀地和奚临坐一块儿,双手抱臂目光紧紧盯着对面。 瑶持心:“……” 五个大活人同处一室,鸦雀无声。 林朔外放的灵力威压带着十足的针对性,饶是当下奚临委实也有些不愉,他皱着眉峰睁开眼,在林某人明显透着不耐烦而敲击的手指上一掠而过,于灵台中朝瑶持心道: “师姐,所以你根本就没去向林师兄解释吧?” 对方理直气壮地一语道破:“那你也没向殷长老解释啊,你看他人都小了一圈,快化在椅子上了。” 奚临不由道:“祸明明是你惹出来的。” 大师姐义正词严:“退一万步讲,难道你就没有错吗?” 奚临:“……” 他确实有错,错在就不该答应教她。 有了前日的意外,如今奚临是真的怕被她神识拽过去,连灵台都不敢敞开,已经许久未曾入定了。 他只好叹了一口气。 叹完才发现自己这一声似乎有些大,在落针可闻的马车内瞬间迎来了好几束目光,堪称是打破了僵局。 上座里的殷岸搅动拇指的速度愈发迅捷,简直是要风驰电掣。 林公子作为礼义廉耻的捍卫之士,当仁不让借机发挥,他视线往周遭一环顾,冲着大长老道:“殷长老,日前他二人将您……害您跌落……那个什么。” 此话似乎怎么说都别扭,他只好囫囵敷衍过去,“您没什么要训诫的吗?” 殷岸惶恐不已,自觉连皮都未曾擦破,何必如此劳师动众,因而连连摆手,俨然是不想开口。 林朔摊上他也是无法,隔了一会儿,就见他从长袍里翻出两个鲜红之物来,递给瑶持心和奚临。 奚临:“……” 林朔:“……” 你给什么红包,你倒是说说他俩啊! * 时近深秋,越往北景致越萧条,满目是光秃秃的林木,枯叶铺得一地皆是。但与之相反,城镇倒是一个接一个地密集且繁华起来。 第106章 殷岸大长老恐人的毛病至此快要达到了顶峰。 他在自家仙山里尚且还能人模狗样的出门接见外客,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山外,又是全然陌生的男女老少,每至落脚之处便恨不能将自己钉死于房中,哪儿也不去。 林朔与奚临便肩负起了陪两个女孩子吃喝玩乐的重任。 若放在以往,按照林大公子的脾性,他非得狠狠地不痛快一番,总认为这是不务正业之事,然而今次竟陪瑶持心陪得毫无怨言。 此乃掌门交予他的任务。 虽然他也不明白掌门为什么要叮嘱他一定得带着瑶持心玩得高兴。 大师姐逛街市可谓一个简单粗暴的挥霍无度。 她见什么好看的都买,但凡有成衣铺,不管什么服饰统统洗劫一空,以填充她的大衣柜。 奚临算是明白她那法器里那么多衣服是从哪里来的了…… 林朔跟在后面,一边用看败家娘们的眼神睇她,一边老老实实地负责结账。 这会儿瑶持心又不知是发现了何等有趣之物,拉着秋叶梨神采飞扬地往灯火阑珊里去,奚临目送她淹没进人潮之中,低头伸手探向怀里的须弥境。 许久只摸出一把品相不佳的灵石,唯一一颗霜华石还是当初师姐来外门找他时送的。 “……” 他在小摊上挑了一支枫叶红的钗,到底没把霜华石给出去,只将全部的灵石凑了个整。 青年拈在指间拿了一会儿,灯烛摇曳下的红枫流光溢彩,他眸色不禁柔软下来,正要举步,却猛然感到体内的灵感被何物触发。 奚临眼神瞬间凛冽,立刻回眸往身后看去。 背后乌泱泱的人头窸窣攒动。 第41章 煞(五)或许是很久,甚至久到再也见…… “大师姐,原来你喜欢的是奚师弟啊。” 回到瑶持心的房中时,秋叶梨替她整理着今夜满载而归的收获,提及此事大约就想起日前所见,忍不住便有些羞涩的脸红。 余下的话声音略小几分:“我还当你喜欢的是林师兄……” “啊?” 瑶持心将叠好的衣物首饰一一放进柜中,闻言不可置信,“我哪可能喜欢他啊,你怎么会这样想。” “在山上大家都这么说呀。”小师妹轻着嗓音腼腆道,“掌门眼看是会让林师兄继任了,你同他关系又那么好,想必在他老人家归隐前,定是要促成你们的婚事。” “我同林朔关系好?”她把柜门砰然关上,觉得小弟子们简直需要重新定义“关系”二字了,“哪里好?你没见他成日间找我的茬,训我跟训孙子似的,语气比对旁人足足恶劣好几倍,说他跟我有仇还差不多。” “唉,师姐你不明白,林师兄对我们虽也严厉,但从来没有这样凶过,你是独一份。” 瑶持心越听越莫名其妙:“知道你们还误会,难不成他越骂我我越高兴吗?” 那我不是有病么? 秋叶梨:“……” 跟她解释不清! 大师姐自己摇头叹着气转过身去,对镜拨弄妆奁上的步摇坠子,“原来你们还在底下这样编排我俩啊,奇怪,怎么从前没听见此类传言。” 秋叶梨笑笑:“师姐,从前你也不跟我们一块儿修炼呀。” 哦,是了。 瑶持心想起来,她从前都跟揽月那一帮人混来着。 那些师妹们皆为名门出身,家境不俗,要么是凡尘的皇亲贵戚,要么是仙门的大能之后,女孩子家家对修炼的要求都不高,过得去就行,到瑶光山不过是给自己镀一层更有含金量的师门来路,至于能不能学成,无论是本人或是家族皆没抱希望。 混到筑基便是胜利。 因此被长辈们送上山不久,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迅速聚拢在大师姐的周围。 形成了一个以瑶持心为首的花瓶小团体,而大师姐是头号废物。 “所以……” 秋叶梨愈发怯怯地低下头,“师姐同林师兄自小一块儿长大,应该知晓师兄的喜好吧?比如爱喝的酒,常用的东西……” 喔。 瑶持心一听就懂,眼神逐渐暧昧,“闹了半天,是你对他有情意啊,难怪忽然向我问这些有的没的。” “咦。”她发现什么,“怎么不见你结巴了。” 小师妹赧然地避开她的视线,“我只要提起林师兄,说话就能不磕巴……” 想不到林大公子还能有此等用处! 看来为了治好师妹的口吃,这根红线她真是非牵不可了。 瑶持心当然没有二话,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青梅竹马卖了个底掉,并在收尾时感慨万分地点评,连他这般的人竟也配有漂亮小姑娘惦记,老天爷委实不公平。 月上中宵,北风无端急促了不少,满城的寻常百姓已经耐不住困倦熄灯入眠,但夜市依旧红火着亮如白昼。 大师姐犹在自己的房内清点杂物,而经由她指点的秋叶梨正从一家乐器行出来,手里捏着根鲜亮的琴穗。 她入道还不满五十年,刚筑基不久,是个青涩的小丹修,下山的阅历并不丰富,连带对外人也缺乏戒心。 正当她欢欢喜喜跑过街巷时,拐角后面的两道黑影一高一矮地跟了上去,在店铺高挂的红灯笼下一晃,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没入了虚无里。 第107章 秋叶梨浑然不察,她边蹦跶边欣赏自己挑选的穗子,并未注意到足尖踩亮了一个法阵。 阵内探出的锁链宛如毒蛇,瞬间将她脚踝狠狠扣住,小丹修猝然回神,第一反应就是要去解阵。 手中的印刚结好,秋叶梨却惊讶地发现她周身的灵气竟在缓缓被人吸走。 不消片刻,真元就空了! 正统仙山上的弟子哪里见过这等邪术,她临场根本反应不及,很快因灵气消耗殆尽脱力晕倒在地。 这是一条幽静的小巷,白日间不乏过路的行人,然而眼下毕竟是深夜,除了那灯火摇曳的夜市,别处皆是沉寂的家家户户。 待周遭动静消弭。 两道黑影接连从浑浊中冒出头,渐渐显露身形。 一个问:“抓到了吗?” 地上的秋叶梨双目紧闭。 另一人仔细看过后颔首:“抓到了,是个仙门小弟子。” 虽说摊上仙门恐怕会惹来不少麻烦,不过朝不保夕刀口舔血之人本身就背了不少麻烦,虱子多了不怕咬,便是正道女修也照抓不误。 “灵力不算强,大概资质平平吧。好在出自正统,灵骨纯净,应该能值些钱。” 同伴嗤笑:“真厉害哪能让咱们放倒,有个撞上来的小兔儿就不错了,你挑什么。” “说的也是……” 那高个黑影正要上前拾捡,手还不曾碰到丹修的衣角,却先被一股灼热刺痛指尖,他连忙大惊失色地捂手后退。 定睛一瞧,五指全被烧得里焦外嫩。 “什、什么人!” 旁边的同伙立时警惕四顾,“有人吗?在哪儿呢?” 半壁幽微的光影下,伴随着轻浅的脚步声,一个颀长挺拔的人渐次现出身形。 他五官清秀冷峻,双目却澄澈深邃,黑发束成一把,整洁利落地散在脑后,大约是容貌生得过于秀致,竟瞧着有些许与年纪不符的少年气,夜色之中透出别样的人如墨玉。 邪祟只当是来了个同为仙门弟子的帮手,双双抄起法宝,以指画符,两臂结印,忙得不可开交。 那人却仅仅抬起胳膊,仿佛轻描淡写地朝前方一挥,姿态随性得宛如抹去琉璃上的水雾。 对面的两道黑影没来得及发挥神通就骤然顿住,各自像是被揪住了后颈的猫,僵于原地,短暂凝滞之后,突然开始不受控制般诡异地扭动起躯体。 其袖口与裤腿处“滋”地泄出一缕黑烟,竟全数收拢于奚临掌中,一握而敛。 他这么一个举动,原地的邪祟们便仿若被抽干了精气血肉,难以为继地纷纷瘫倒下去。 青年的瞳孔映着头顶闪烁的零落星火,冷冷道:“就这种货色的劣等品也敢在外放肆,我想你们大概也是不惜命的。” 头朝下滩成了烂泥的高个邪祟最后挣扎着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碎发遮盖的眸子里,寒意恍惚能刺入骨髓,神色带着缺乏温度的冷漠,濒死的前夕,这邪祟终于想起什么来。 依稀是在某一次两方势力拼杀后战场上,他就看到这么一双眼睛,足够麻木,足够冷峭地从一片血肉模糊的尸首中走过去。 他在这最后一刻乍然记起了对方的来路,惊骇地喃喃唤道: “公……子……” 檐角的大红灯笼让夜风刮了一下。 确认地上的两个邪祟已经死透,奚临这才转身去瞧小师妹的情况,他一面走,一面信手解开了地上缠绕的阵法。 修士可以自行引天地灵气入体,真元一时耗尽不要紧,短时间内还会慢慢积攒回来,不至于致命。 青年撩袍蹲身,正打算搀起昏迷未醒的秋叶梨,原地两具邪祟的身体中却忽然有何物向上鼓动,仿佛是什么人设下的禁制,非得在特定的某一时刻才会触发。 背后白光骤然。 奚临的手僵在半空,他双目蓦地一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脑海中惊愣交加。 他猛然回头,没等看清细节,眼前却有一抹流星似的碎光擦着瞳眸快速划过—— 糟了! 奚临心里生起这个念头时,双眼顷刻爆发出鼓胀的疼痛,原本他嵌在体内的封印居然不可抑制地出现了松动。 流星去势不减,绕了个大圈后悬在他不远处,星光里回荡着一个阴柔慵懒的男子嗓音。 “奚,你可叫我好找啊。” 奚临捂着眼睛,感觉到温热的血泪流过掌心,竟有烈火烧灼般的痛楚。 这两个邪祟的身上恐怕附着了那人的灵力……不,也许不止是这两人,驱逐出去的门徒大概都烙上了他的法术,就等着自己有朝一日遇上,一旦收回“煞气”,这禁制便当场生效。 居然是这种追踪术。 他太大意了! 星光围着他轻飘飘地转动,探头往青年挡住脸的胳膊边望了望,好似想看看他是不是给疼哭了。 “四年音讯全无,你可是该给我一个说法?” 暴涨的灵力流过四肢百骸,七经八脉,他周身的皮肉简直要炸开,连血液都跟着沸腾起来,奚临狠狠地一咬牙,从齿缝间轻怒一声,突然发难抓向边上的星光。 那流星被他抓破了一半,好悬跑得快,溜到安全之处继续说风凉话: 第108章 “嚯,无能狂怒。” 它道,“你冲我这残存的一星半点神识发什么火?” “真要撒气,不如回来咱们当面对峙,我有的是话想问你呢。” 这抹神识只是神识,看样子对方暂时还锁定不了他的所在,否则就不会耐着性子在此地扯闲篇。 奚临在近乎凌迟的痛楚里艰难分出一线思绪,飞快理清了现状。 那人是在等他放开灵力。 他的煞气太好捕捉,早就成了张牵一发动全身的蛛网。 “离家那么久,在外漂泊多辛苦啊。外面的坏人这样多,你孤身羁旅,难免不遭人窥视,不受人羞辱。回家不忍那些窝囊气不好么?” 星光放柔了语气,简直是在循循善诱。 奚临却再也没有出声搭理,他挪开遮眼的手掌,昏黄红烛下的星眸中闪过火焰灼热的光,青年想也不想摸出一枚骨钉,钉进心脉上三寸的位置。 那暴起的灵力咆哮片刻,到底不甘不愿地被压制下去。 “没用的。” 星光慢条斯理,“你压得了一时压不了半日,‘镇魔钉’一日也就能用一枚,挨过去了又能怎么样呢?拖延时间有什么意义啊,奚。” 他视这团火光如无物,凭着清醒了三分的头脑在灵台里唤道: “师姐……” 彼时的瑶持心还在客房里修炼精神力。 她手里的法器委实太多,每一件都沉进去追寻其意识也是个消耗精力的事,因此她又重拾起瑶光山上的旧法子,开始补灵脉了。 难得听奚临主动联系自己,大师姐得意的小尾巴都摇了起来:“干什么呀?师姐正在努力呢,今天刚买的灵树苗,我打算补一宿……” 言语未毕,灵台上那一头隐约传来吞咽的声音,紧接着是青年飞快的话音。 “来铁匠铺后巷……接秋叶梨。” “铁匠铺?” 此话没头没尾,不像他平日讲话的习惯。 瑶持心听出他腔调不对,瞬间警觉起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奚临想要开口时,体内妄图冲破镇魔钉的煞气一下子刺得他眼前一白,他往后抵着墙,用力抓住胸口的衣襟,行将窒息的难受灭顶落下。 他想说自己可能需要离开一阵。 但又悲观地觉得,或许不止是一阵,或许是很久,甚至久到再也见不到她了。 仅这么一想,强行压下去的灵气流动便有卷土而来的趋势,他说不出一个字。 他也想在这种时候承认她的勤奋,承认她已经足够认真,足够好了。 然而以瑶持心的敏锐,恐怕会觉察到什么。 于是奚临痛苦万分地踯躅片晌,只将那支钗放在地上,语焉不详地扔下一句话。 “师姐……记得,把珠钗收好。” 瑶持心:“珠钗?什么珠钗?有珠钗什么事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 灵台上的师弟就此断了联系,任凭她怎么喊也得不到回应。 瑶持心预感不妙,她很清楚师弟不会给出毫无理由的安排。 只好在细想各种可能的同时,依言赶到奚临所示之处。 现场令人迷惑又惨不忍睹,秋叶梨躺在角落人事不省,巷子边还有两具不知底细的尸体,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大师姐四下环顾,没见到师弟的身影。 夜色昏暗不明,她刚朝旁行了一步,就发觉脚底下有异样的触感。 杏色的绣鞋轻轻挪开,赫然是一滩黏稠腥红的血。 血迹没干,还很新。 瑶持心不自觉揪紧了情绪。 “师弟,你人在哪儿?” “你是不是受伤了?” “奚临?奚临!” 可无论她如何着急,灵台上依旧悄然死寂。 以往奚临从来都是听到她的声音就答复,从不拖延,只有她才会任性地爱答不理。 瑶持心咬咬牙,看了眼地上睡得正香的小师妹,又看向远处死相惨淡的邪祟,以及近处这来历不明的血迹,迅速做出了决定。 第42章 煞(六)这年头还能叫我遇上活着的‘…… 奚临捂着心口迈入深山时,天已经亮了。 北方淡薄的日光从树影间斑驳交织地投下来,他竟不停不歇地走了一整晚,城镇被甩在了身后极远的地方,此处人迹罕至,连荒草都比旁的高出小半个头。 灵台里,先还能听见师姐的声音,大概是在叫他,后来就变成气急败坏地声讨,再后来……再后来好像就没声了。 也或许是自己耳鸣得已听不清任何声响。 镇魔钉的效用正慢慢减退,他能感觉到扎于心脉上的骨钉在疯狂震颤,四年没有放开过的煞气一经解禁,近乎是在体内横冲直撞。最初剜心似的痛楚险些冲昏神志,然而磨合了一宿,至此竟也渐渐有些习惯了。 疼到极致就是麻木。 但麻木的不止是意识,还有四肢。 他脚下踉跄起来,眼前乏着细碎的白光,开始连步子都有些不稳,恐怕是骨钉行将崩碎的前兆。 奚临拖着摇摇欲坠的躯体,伸手朝一棵树干上借力撑了片刻,定了定神才又继续向前行进。 那星光倒是不聒噪了,附着在他后颈的衣领上一声不吭。 第109章 日头太晃眼,以至于此物仅剩了一点微弱的亮色,正安静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像在捕螳螂的黄雀等待某个契机。 奚临知道对方是等什么。 在等他坚持不住打开封印,暴露所在,好擒他回去。 毕竟算算时间,自己确实也快要到极限了。 他脚下隐约绊到了一块凸起的山石,虽不是太大的阻碍,青年却就着这个动作栽倒下去,重重地摔进露水冰凉的草丛中。 周身已然力竭,他索性任凭自己陷入绵软的草木间,目光涣散地喘着气。 镇魔钉是在这个时候碎掉的,清脆一声,碎成了齑粉。 奚临揪着手里的一把枯藤,力道嵌入骨髓般深刻了几分。 说不清自己的意志还能撑多久,而偏巧竟在这当下,他居然听到远处有渐进的脚步声——窸窸窣窣,不止一人! 凌乱的草叶让本就模糊的视野变得更加难辨形貌,那些人影带着试探性往身边靠近,打头的是个娇媚活泼的女声。 “果然跟着那两个‘雍和’弃徒准能找到好东西,快看看,这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宝贝。” 她语气透着难掩的兴奋。 “我莫不是在做梦吧?这年头还能叫我遇上活着的‘眼睛’!啧啧,雍和宫的人到底是有两把刷子。” 边上的另一个开口道:“就是不知这只‘眼睛’的用途是什么。据说每只眼的能力各有不同,因人而异,倘若过于鸡肋,怕是值不了多少钱。” “废话。”女人侧头粗暴地啐他,“你还当是几百年前?如今的‘眼睛’只少不多,不是被仙门销毁,就是进了有钱人的腰包,黑市上在售的全是天价,谁管什么用途,这是无价宝,你懂个□□!” “……” 那大约是跟班,劈头盖脸挨她一顿臭骂,屁也放不出一个来。 奚临犹在抵御着体内的煞气,全身几乎无法动弹,他眼皮低垂,感觉到女人的手捏着他下巴轻抬起来,让整张脸照进阳光之下。 柔媚的嗓音腻得简直能掐出水,“瞧瞧,多漂亮的一双‘眼睛’。” 青年的瞳孔泛着醉人的深红,宛如染了血色的琥珀。她那涂了蔻丹的尖长指甲竟衬得他的肌肤尤其苍白,清冷得堪比孤月。 女子的神情一下子幽深迷离,危险的气息弥漫到眼底,腔调无端有些耐人寻味。 “还是个漂亮的男人呢。” “大姐。”随行的小跟班问,“现在就挖么,或是先带走再说?” 他话音未落,同伴便反驳,“你没看到那两人的死状?如果他会什么厉害的术法,怎么去见阎王的都不知道!依我说,就地挖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奚临耳边充斥着嘈杂得要命的言语,即便如此,脑中仍禁不住感慨——想不到在这种地方竟能遇上“猎人”。 命运来得猝不及防,好似老天有意而为之一样。 摆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两个选择。 要么放开煞气除掉这些人,然后等着被“他”找到带回去。 要么变成一只眼睛。 好像无论哪一条都是绝境。 他没得选。 …… “眼睛当然是要挖的。” 女人听到手下的讨论,不紧不慢地应声,“不过不着急。” 她红舌在唇边舔了一圈,毒蛇吐信似的暧昧不明,“这样清秀干净的男人可不多见呢,等我先玩够了,再挖也不迟。” 那手指从奚临唇角探进去,又缓缓沿着下颌滑到颈项处,拨开了他的衣襟。 锁骨的线条流畅深邃。 周遭的这班狗腿子眼看自家大姐的老毛病又犯了,只好纷纷识相地掉头背过身去。 正犹豫着是否需要回避,以及得回避多久的问题,却忽然听见她猛抽了一口凉气,旋即仓惶失色地一跃而起,竟连着后退了数步。 “大姐!?” 小弟们只见她一手捂着小臂,那臂膀手肘以下全是寒冰,封住了半条胳膊。 女人妖艳的容貌因愤怒而扭曲了原本的精致,她咬牙切齿地侧身:“什么人!” 前方不知几时腾起带着森然凉意的寒气,一小堵冰墙呈半圆之势遮挡其去路,而冰墙之后…… 来者就寝的衣袍俨然还未换下,素白的宽袖在霜白的冰山后烈烈轻扬。 奚临丹砂红的星眸深处清楚地映出她修长恣意的背影,行将失去意识的神经骤然像服了一粒清心丹,随着眼睛一并狠狠地一震。 他动了动唇,无声地唤道: 师姐…… 她将雪亮的琼枝往斜里一挥,甩去刀身上的碎冰,站得挺拔且坚定,旭日泼洒的侧颜棱角分明,一时居然让他看不真切。 不是叫她去接秋叶梨吗,为什么会来这里? 奚临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追来。 他拼了命妄图撑起身体,却无能为力,虽然神志越来越模糊,他最后的目光仍然一瞬不瞬地落在瑶持心的身上。 她怎么找来的? 她来这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大师姐心想,再晚来一步你人都没了。 瑶持心不知道对面什么来路,是“猎人”还是“鸟人”,横竖一概打成邪祟就是了。 “她想把人带走,别让她跑了!” 第110章 邪祟们先发制人,冲琼枝的冰墙拍出一排法器。 她登时转身扛起奚临,还抽空替他拉好衣服,缠丝手在青青草木上一拂,迅速调换至远处。 “师弟!” 瑶持心低头去唤他,这才发现怀里的奚临早已人事不省。 她不清楚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过想来肯定非同一般,否则不会连那样上不得台面的宵小都对付不了。 大师姐此刻倒是很庆幸她昨夜的当机立断。 在初见秋叶梨的情况和地面残留的血迹时,她就猜到小师妹应该是遭遇了什么意外,可既然有师弟出马,便一定没有大碍。 相较之下反而是怎么也不回应她的奚临更让人担心,于是瑶持心先用一个上品护体法器罩住秋叶梨,接着拍了一只纸鹤给林朔,做完这一切,便抄起那支枫叶红的钗,往须弥境里找了一打的追踪符,想也不想扔了出去。 彼时尚在客栈里练剑的林朔剑意还没收,就被瑶持心的仙纸鹤稀里糊涂引到了铁匠铺后巷。 大小姐三言两语将一件大事交代完毕,“林朔,小师妹就交给你照顾了,我先去找师弟。” 一段话没头没尾,丢下就跑,整个人不知去向。 什么叫“小师妹就交给你照顾了”,林大公子看着这一地烂摊子,尸体、血迹、邪气残留,简直要疯。 走了两步迷茫又无助,头都大了一圈。 他着急忙慌地先把师妹送回客栈安顿。 如今一个伤,一个不告而别,一个无故失踪,林朔只能“嚯”地敲开殷岸的房门。 “殷长老,随我去找人!” 推门一瞧,大长老还在角落里抱膝而坐缩着当蘑菇,兜帽茫然地转向他,看得林朔整个胃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快当场跪下了。 这一个两个的,不能让他省省心吗? 掌门。 为什么分给他的不是雪薇! 瑶持心自然不知晓林大公子此时的胃疼,她要操心的可太多了,光是四面八方聚拢的邪祟就够她喝一壶。 对面少说有十多号人物,且不论自己能干掉几个,仅是护着奚临她就已经十分吃力。 瑶持心抱着师弟步步后撤,一直退到大树下警惕地环顾周遭。 “哟,是个仙门女修啊。” 为首的女人将手臂上最后一点碎冰敲掉,裸露在外的皮肉皆是大片冻伤的痕迹,她笑容恶劣兼着凶狠,分明是恼羞成怒,“巧了,我这双手也正好许多年没沾过正道修士的血了,怪想念的。” “谁说不是呢。” 大师姐输人不输阵地气势一上来,迎着对方的气焰毫不怯弱地回怼道,“我也好多年没杀过邪祟了,大家彼此彼此。” 尽管严格上讲她压根就没有“好多年”,而是从头到尾没同邪祟交过手。 邪祟修炼与仙门大不相同,是不以境界论高低的,她一时间拿不准这群人的深浅。 瑶持心暗吸了一口气,将奚临小心翼翼放在树底,用最后一件顶级的护体法器罩住他,继而一转身,挂上披风凝起琼枝,自己给自己用力壮了壮胆。 来就来吧。 她心想,反正没有退路了。 喊破喉咙林大公子也赶不及来救命。 好在有了之前的经历,她现在对这种马上要完蛋的境况颇为习惯,甚至品出一点驾轻就熟来。 迷惘鸟都杀得,邪祟有什么杀不得。 第43章 煞(七)我要是伤到她怎么办? 瑶持心扬起脸,一条发带自行卷起三千青丝结实地绑于脑后,很稳固,想来大干一场也不会散架了。 人有时候似乎需要一点毫无根据的心理暗示,自己告诉自己可以,好像就真的可以了一样。 她把琼枝在掌中挽了个漂亮的花,银白刀身立刻反射着头顶的阳光,将包围在树上、灌木丛后的一干邪祟闪了个眼花缭乱。 也就是在这刻,大师姐倏忽动了。 那为首的女人只见原地先是冰山乍起,接着窜上一团烈火,冰火交织后升出的雾气“唰”地沸腾至整座山林,她误以为是何种毒雾,连忙抬手遮住口鼻。 邪祟头子的神识横扫过难以视物的漫山遍野,正在寻找对方的踪迹,却猛然听得近处响起她自家手下的惨叫声。 瑶持心借白烟的遮蔽,缠丝手直达一人身后,长刀旋风似的劈下,兔起鹘落间将那喽啰斩于梢头。 一个。 她心想。 邪祟的跟班说到底也只是跟班,论实力不会强悍太多,她靠偷袭应付起来游刃有余。民间的邪魔外道与正统仙山最大的差距就是基本功不扎实,哪怕是大师姐这样的水货,和他们相比竟也算“脚踏实地”了。 火符的烈焰吞没了尖利的惨叫声。 第二个。 瑶持心咬着琼枝的刀柄,在林间上蹿下跳得像只野猴,不时偷两个人头,大部分时间都在躲避法术和回护奚临。 她动作快得行云流水,既不光明也不正大,猥琐得好似要去入室盗窃的飞贼。 瑶持心清楚自己不可能靠绝对的实力正面击败所有人,于是干脆剑走偏锋,这是奚临教她的,生死存亡之际,只要能赢,用什么手段不是赢。 第111章 眼见队伍不断减员,那邪祟头目却并不着急,只藏于暗处静静打量瑶持心,对下饺子一般被斩杀的手下全然无动于衷。 起初她以为这是哪家仙门在外游历的愣头青,屁也不懂就敢掺和黑市的事,看久了竟从对方的身手里瞧出一些不属于正统修仙人士的小花招来,颇为惊奇。 这丫头的套路还带了点不那么上得了台面的味道,她什么师承? 然而再仔细打量了一阵,瑶持心的短板便暴露无遗。 她毕竟不是那些经验老到的朝元修士,师弟教会她的终究有限,乍看能够唬人,却唬不了常年混迹三教九流的邪祟头子。 转眼地上的尸首已经摆了五六具,大师姐蹲在树干上喘口气。 很奇怪,明明感觉这帮人的数量也不多,可就是杀了半天不见少。 女人的声音却适时响起:“原来是个半桶水的小丫头片子,老娘还当什么厉害的人物——” 她像是终于发现了她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高昂着嗓音一声令下:“怕什么,半步朝元的修士又不是没见过,杀了她,灵骨你们随便分!” 话音一落,丛林里居然“噌噌”冒出无数人头黑影,竟不知是几时埋伏在周围的。 好家伙,难怪野火烧不尽呢,原来一直有人补位阵型。 瑶持心环顾四周,在心里汗颜地想,现在要怎么办,刚才那点心理暗示已经不够用了,起码得再来几斤勇气吧! 邪祟团体和仙门不同。 当仙门弟子得看根骨,看机缘,遇上讲究一些的门派甚至计较你八字合不合。邪祟散修一类就宽松得多,只要你想,又豁得出去,把灵石丹药一磕,不管灵骨修得正不正,往后会不会崩坏通通无所谓,他们什么好的坏的照单全收,荤素不忌。 因此邪祟们都是一茬接着一茬,尽管品质良莠不齐,但量大管饱。 瑶持心揍几个小喽啰没问题,揍一群喽啰就很吃力了,任谁也经不起车轮战。 她打了半日逐渐显出了疲态,又怕对方调虎离山带走奚临,不便离他太远。趁得空隙,大师姐跑回他身边唤道:“师弟,师弟,你好些了吗?” “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了!” 可无论是在灵台上抑或现实中,奚临都没有回应她。 瑶持心吃不准他是受了什么伤,碰到他手背时,只觉那身体忽冷忽热,不像正常人的体温。 原想着他或许恢复一二之后能帮衬自己,现在看起来恐怕得让他先好好休息。 大师姐索性另换一条思路:“你还有余力吗?能不能把照夜明放出来?” 琼枝仅是普通法器,论威力自然是本命剑更好用。 可奚临当真是全无动静,整个人悄无声息得仿佛一具尸体。 “师弟,照夜明!” 瑶持心凑到他耳边扯着嗓子叫了几声,又在他身上拍了个遍,最后拎起人用力抖了抖,简直要跳脚。 苍天。 她一个没有本命法器的人,怎么才能把别人的本命法器给喊出来啊! 千钧一发之际,她无端生出一个念头,瑶持心忽然俯下身去两手抱住奚临,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将脸贴于他鬓边: “师弟,把照夜明交给我。” 青年紧闭着双目的脸缺乏血色,嘴唇白得极不正常,他面容并无反应,然而掌中一道流光溢彩,竟真的幻出了那把古拙的青锋。 长剑因主人无力握稳,哐当歪在一旁。 也不知是他潜意识为之,还是本命法器的自作主张,大师姐顾不了这许多,抄起剑柄大开大合地朝身后一挥。 当场将一片葳蕤苍翠的树木拦腰斩断。 女人觉察到这一击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差距,投鼠忌器地停于几丈开外,开始说起风凉话。 “怎么,你们仙门中人也想要‘眼睛’?打得这样拼命,不知道的,以为那是你情郎呢。” 瑶持心一手揽着奚临护在怀里,一手持剑躲在结界内和她叫阵,“我自己有眼睛,长得好着呢,用不着人家的。” 言罢,没忍住地还礼挑衅道,“你是又没长眼睛又没情郎么?这么爱羡慕别人。” “我呸。”她显然不吃这套,气定神闲地咧着殷红的朱唇一笑,“我羡慕你?羡慕你什么?” “羡慕你朝元根基还打不过我们这些不入流的邪祟吗?哪里来的娇贵大小姐啊,这么不食人间烟火。北晋可不是你们那岁月静好的仙门仙山,修炼成个狗屁都有人捧臭脚。 “在门派里仗着有人撑腰就真以为自己很能耐了?出门在外,姐姐来教你做人——” 瑶持心尚不及反驳回去,身下猛地巨震,她那张开的防护法器被撞得左摇右晃,透出几分岌岌可危。 眼前的邪祟却还有数十人。 她心想。 我打不过的。 * 外面吵得天翻地覆时,奚临的灵台里什么也听不见。 他沉在自己灵识的最深处中,感觉到久违的气息盖过原本浸润了纯净灵气的经脉。 那里面充斥着跨越千年光阴的怨恨和血泪,遥远的过去在他耳边嘈嘈切切,强烈的悲愤与滔天的痛苦缠绞于他的魂魄,抵死挣扎。 第112章 无数人声窃窃私语。 “我还要以这样的姿态活多久……” “好黑,这是什么地方?” “娘……娘何时接我回家……” “我为什么要活着……” “杀了我啊!杀了我!!” “谁能来杀了我——!!” 每一声絮语的背后都是一份浓墨重彩的情绪,它们呼啸而来,再嚎啕而去,像沙场上悲壮的北风吹过山脉,成千上万的亡魂也随之共振。 奚临仿若独行于满是回忆碎片的混沌间,四面八方铺呈不属于他的人生,五彩斑斓,黑白更替,却非要逼着他倾听不可。 他甫一回头,离他最近的是一抹苍茫的天,天边传来兵荒马乱的动荡,女人的面孔因颤抖而模糊。 隐约是在叫他的名字。 奚…… “好好活下去,认真活下去。” “即便没有我们,你一个人,也要活下去。” 直到两边的泥土落下来,一层一层覆盖住了视线,他又重新站在了万言千声的混沌中,感受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颠倒其中。 而里面最清晰的一句落在他耳畔—— “等我长大了,也可以像姐姐一样漂亮吗?” 奚临猛地睁开了眼睛。 即刻从眼角流出了一行深红的血。 瑶持心正抱着他全神贯注维持周遭的结界,冷不防感觉到怀里的师弟缓缓支起身,他宛如睡了一觉,大梦初醒般,目光漠然着,不疾不徐地静坐在原地。 “师弟,你可算醒了!” 她差点喜极而泣,“怎么样,你是不是伤到哪儿了,你恢复了吗?你……” 话才说到一半,奚临的手却忽然抚了上来。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没敢触碰她的脸,只撩起挡事的一帘碎发,问得清冷平静: “师姐,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她适才打得投入且激烈,身上挂彩再寻常不过。 瑶持心未及开口,看见他的脸色话语无端一滞,竟觉得师弟整个人的状态有些不太对劲。 他像灵魂脱离了躯壳的行尸走肉,那眼神透着对生死麻木不仁的冷漠。 虽然师姐没有回答自己,但奚临差不多也知道答案了。 毕竟这荒山野岭,除了他二人,余下的都不像好东西。 青年站起来的刹那,气场陡然一变。 树上的邪祟头领见状,颇有些身经百战的娴熟,当即命令左右准备布阵。 “抓不了活的不要紧,别伤到脑袋!” 瑶持心:“奚……” 他居然赤手空拳就那么直接走出了护体法器的范围,大喇喇地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之下。 女人注视着他的眼里闪烁着欲壑难填的金光,喜悦几乎要抑制不住:“动手!” “第一个得手之人,这笔钱五五分!” 邪祟群中旋即爆发出兴奋的欢呼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贪婪不要命者甚众,一时法阵和法宝齐鸣,树藏着的人纷纷发起攻势。 奚临抬起头的瞬间,唇角竟若有似无地扬起了一点弧度。 下一刻,暴虐的灵风以他为中心陡然扩散开,将高处御剑的邪祟们巨浪卷帆般掀飞。然而这灵风并非平常的灵风,风里似乎带了刀刃,刮到的当场便立刻被碎尸万段。 那显然不是简单的刀剑法器可以比拟,吹过身侧的风都成了令人畏惧的杀器。 跟班们前一刻的欢呼还没散去,下一刻就都成了惨叫。 不长眼的刀风见人就钻,运气好能有个干脆利落的斩首,运气不好的凌迟万刀竟也还留了一口气。 “大姐!” 手下眼睁睁看着同伴化成肉泥,惊慌失措地叫她。 女人对危机的嗅觉堪称敏锐,她立即认识到这不是自己能够对付的人,在金钱与性命之中颇为识相,当下扔出一张潜行符就要遁走。 奚临貌似对她格外留意,眼神极为锐利地往上一瞟,一小股飓风毒蛇一样便裹了上去,邪祟的躯体在无形的烈风中骤然化作了碎肉。 漫天落下的都是纷纷扬扬的血雨。 这罕无人迹的深山里很快充斥着哭嚎和悲鸣。 他忽然痛快极了。 有种放开了一切桎梏的痛快,望着四下里纷飞的血腥,双眸像落了灿烂的朝阳,脸上竟带了点可以称之为癫狂的笑意。 不是要眼睛吗? 他心道。 那就来取啊。 而耳边有个温柔的声音一直在鼓励他,极尽亲和力地说道:“没错,就是这样。” “何必压抑自己呢,煞气有什么不好吗?” “杀想杀的人,做想做的事。” “你们本就是一体的,你不觉得这样才是最真实的自己么?” “放开吧,奚……” 他双臂在发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渐渐浮起一片片鱼鳞似的倒刺,黑气萦绕其间。 照夜明似乎意识到主人面临的困境,自行飞了过来企图落到他手中,然而那不详的黑雾显然不愿意接受它,粗暴的将这本命剑原封不动地弹了回去。 第113章 玄铁摔落脚边。 瑶持心此刻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饶是她待在护体法器之内,可师弟那乱刮的狂风依旧卷得她睁不开眼,风里的刀刃每每逼近跟前又像是短暂的清醒了片瞬,十分谨慎地绕开她,跑去了别处呼啸。 即便是要对付邪祟,她也不免觉得太过了,这已然是在虐杀。 满场的人分明在这狂风里死的一个不剩,连尸首都快被绞成了渣,师弟却也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她忍不住在灵台上唤道: “奚临!” 鳞片漫上脖颈的那一霎。 奚临忽然狠狠地顿在那里。 深红的瞳孔近乎茫然的怔愣了一下。 师姐。 他漫无边际地想。 师姐在这里。 这个念头短短瞬息便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一时间竟让他有些慌张无措,被恨意冲昏了的脑中艰难地匀出了一点理智。 我要是伤到她怎么办? “她在这里”和“不能让她看见自己的丑态”两个执念逐渐大过了身体最本能的欲望。 奚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硬生生咬着牙把已然爬到耳边的黑雾咽了回去。 试图再次修复体内的禁制。 星光还想要再说什么,刀风斜里一斩,将神识的链接一刀两断,火光消失之前它不死心地朝青年冷嘲: “奚,你最好祈祷自己一辈子别用煞气。” 远处的瑶持心还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一番天人交战,只见那杀人不眨眼的威压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就抬了个头的工夫,削平了半片树林的风渐渐止息了。 她看见前面的奚临朝自己转过身来,眼角和唇边还挂着血渍,眼神却安静而悠远,平和得近乎不像话。 他极虚弱地叫了她一句“师姐”,身体便已不受控制地软软倒下。 瑶持心踩着剑气眼疾手快地冲上去,赶在奚临落地之前一把抱住他。 第44章 煞(八)竟能记那么久,这是有多记仇…… 他身体这会儿有热度了,只是热得发烫,那些带刃的风似乎连他自己也不放过,刮得半身衣衫全是破口,找不出半块好布来。 满地血肉模糊,瞧着也恶心,瑶持心便拖着他至一处延伸而出的巨石下暂避。 奚临眉头紧皱,仅这么一小段路像牵动了哪处伤口,禁不住神色痛苦地低吟出声。 瑶持心见状,连忙松了手不敢再轻易触碰,“你是哪里疼?有伤吗?” 青年却只摇了摇头,他呼吸很轻,不太顺畅,隔了好一会儿睁开眼:“师姐,我方才……伤到你没有?” “我不要紧,倒是你怎么样?” 他只听见她说不要紧,便重新阖目调息,尽管精神不济但终归没再晕过去,神志尚且清醒:“没事,走火入魔而已,挨过这一阵就会好。” 瑶持心闻言当场就要炸:“走火入魔你还能说没事?!” 她眼下有满腹疑问,那帮邪祟为什么追杀他,昨晚秋叶梨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什么要跑,最关键的是为什么一声不吭…… 可此时此刻偏偏又一句也问不出口,她甚至庆幸自己是孤身前来找他的,要是带上林朔和殷长老,还不一定解释得清。 她可以随便糊弄,但旁人却不行。 瑶持心动作迅速地从须弥境里翻出一瓶丹药,倒出两粒在掌心,拨开奚临脸颊边的碎发。 大师姐处理这种情况还算有经验。 “来,是清心丹。吃下去你会好受一点,从前我也不小心闹出过走火入魔来,就是服了这个平息的。” 他好似叹了口气:“没用的……” 瑶持心:“是不是还要我喂你啊?” 听出她话里有不满的愠恼,他没再推拒,老老实实地就着她的手把那两颗丹药服下。清心丹清不了煞气,但犹如薄荷能有些许提神醒脑之效。 奚临凭借这点清明,将被解开的封印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粘回去。 暂未收回的照夜明在身侧安安静静地陪伴,光华流转。 瑶持心也没闲着,先把他那已经遮不了多少的破烂衣衫撕下来扔到一旁,横竖他肌肤都浮着汗珠,权当透透气了。 大师姐别的没有,鸡零狗碎最多,很快又掏出一张绢帕一只小碗。 她拿琼枝打出几块冰替他缓解高热不退的滚烫,又用帕子洗净面颊的血污,不时擦擦他身上渗出的汗。 没见过走火入魔热成这样的。 这是在忍什么? 瑶持心回想起自己当初不慎练岔功法,貌似也仅是神志模糊,失去理智而已……难道是修为的差别? 她用碎冰融化的水喂到奚临嘴边,恐怕是真的渴了,一气饮干了一整碗,近乎无力地靠回她腿上低低道谢。 除了上次因身形变作孩童受神识伤,瑶持心还很少见到师弟这样疲累孱弱。他皮肤原本就白,现下烧得灼手,更是白一片红一片,脸上居然透出几分难得的无害来。 她看进眼底,想兴师问罪的心思也散去大半,最后只闷闷不乐道:“我灵台上叫了你一路,为何不应我?” 奚临半睁着眼,闻言竟轻轻笑了一下:“师姐从前不也没回应我吗?” 第114章 他提的俨然是当初玄门大比时遭遇白燕行的事,瑶持心登时棋逢对手般理亏着语塞住。 竟能记那么久,这是有多记仇! “你拿这种事报复我!那能一样么?” 她不禁推了推奚临,因见他立刻皱起眉,连忙又不敢再动了。 大师姐往背后的树上一靠,垂目时看见身边浅浅调息的师弟,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搬回了一城,她轻哼:“那时藏着掖着不让我看,如今不也还是叫我看光了。” “我不仅看了,还摸了,现在还能想摸就摸。” 说着便十分不怀好意地往他锁骨上一拂,手指停在耳垂使坏般反复揉捏。 奚临:“……” 他无声地牵起嘴角,实在无可奈何地一笑。 却又觉得,她要怎样便怎样吧,至少是她就好。 先前气势汹汹的邪祟死了个精光,周遭陡然散去声响,万籁俱寂。 酣战了这许久,太阳想是已升中天。 说不清他们眼下身在山林的哪一处,瑶持心从头顶的大树看上去,枝叶繁茂得望不到苍穹。她拍了只仙纸鹤告知林朔自己的所在,也不知道林大公子几时能找来。 大师姐倚着树干,而奚临倚在她腿边。 青年的呼吸均匀清浅,像是睡着了,他整个人甚少这样柔和,疏影斑驳的日光落在脸上时,那轮廓的线条温润舒展,连眉头也是打开的。 大概是极放松的缘故,流露出些许稚气来。 偶尔奚临会忽然睁眼,没来由地唤一声:“……师姐。” 当确定了她还在附近,才又沉沉放下眼皮。 瑶持心索性借出一只手给他握,说不清为什么,她在这静谧幽邃的林间看着他时,心里总无端漫起一股没来由的担忧。 她恍惚能觉察到,师弟那一直不曾被她触及的过去或许远比想象中更深不见底,甚至更阴晦,更无法启齿。 ——你一直都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那时依然选择留在瑶光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微风卷起这片战场血染红的落叶,幸存的草木纷纷应和而歌。 瑶持心再回想他的话,似乎从中读出一丝孤注一掷的味道。 北晋的阳光不热烈,只在正午张扬了小半柱香,旋即昙花一现地暗淡下去。 奚临浑身的沸热也渐次退却,他仿佛完成了什么繁复的工序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再睁眼,眼眸明显清澈许多,又是那个冷淡又冷静的师弟了。 “师姐。” 他知晓她醒着,启唇轻声问,“你是如何找来这里的?” 瑶持心仍旧合着眼,没好气地回答,“当然是用了我一打追踪符找的啊,最贵的那几张——你还隐藏气息——知道这种符多贵吗?卖了你都买不起,那劳什子珠钗更赔不起!” 真好。 她心说,白燕行挑大绿,你就挑大红,你俩的审美才最登对! 奚临:“……” 他隔了一会儿:“……珠钗不好看吗?” 一般吧。 大师姐从怀里将钗取出,可有可无地打量之后,信手别到发髻上,语气含糊:“还行。” 奚临撑着自己坐起身,尚不及细看,对面的瑶持心已经质问起来:“你就算有不可说之事,好歹也该明白地对我讲,不告而别算什么,就留下这个。” 瞧着简直悲壮得像要去赴死一样。 其实那会儿是疼得无暇分心,但奚临又不愿告诉她实情,于是沉默着听完:“对不起,师姐,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瑶持心:“你现在才是在给我添麻烦!” 尽管这并非本意,但事态发展至此,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给她惹了麻烦。 青年垂下眼睑,坐在那里满脸皆是歉疚,加之又大病初愈,瑶持心见了实在没法继续责备,只能咽下一口气: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是在城里看见了什么吗?” “嗯……” 这么说倒不算错,奚临模棱两可地颔首,“我的……债主。” 瑶持心:“债主?” 虽然此前猜过他上仙山肯定另有隐情,却没想到是来躲债的。 “你欠了他很多钱么?要不要师姐帮你还?”她想了想,“或者,现在就回山去躲一躲吧,山上至少安全。” “……不是钱的问题。”他摇头说没关系,“已经无碍了,后续不会有奇怪的人找上你们,昨夜是我不小心露出了破绽。” 瑶持心:“我不是担心我们……唉。” 奚临回想方才之事,仍觉得险象环生,最糟糕的情况也就是任凭自己失去控制,从此以后东躲西藏,怎么样都好过在完全没有理智的状态下,遇到她在现场。 万一……万一他在不清醒的时候…… 他几乎不敢去想万一。 便忍不住道:“师姐,你还是不该来,太危险了。” “我不该来?”瑶持心担惊受怕了一宿,赶了一整夜的路,没歇上一口气就跟一群妖魔鬼怪大战了三百回合,疲累交加,惊骇不定,他竟说这种话,大师姐压下去的火再度蹭蹭往上窜。 “我不来你都要叫人吃干抹净了你知不知道?” 第115章 “你没见那大邪祟看你的眼神吗?若不是我,你衣服早让人扒光了!” “……” 但他现在也被扒光了。 奚临见她扬起手,本能地就闭上眼,可师姐的手最终却落在他额头,像是十分凶狠地探了温度,又拉过他的胳膊用力把脉。 奚临微微张了张口,终究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看出她在生气,因为左右找不到怎样让她不生气的办法,索性就缄默着不再言语,只目光安静地注视着摁在经脉上的指尖。 她手指纤长,即便未染任何色彩,依旧显得指背葱白,比别人的都要好看,不免就令他想起昏睡前那一幕的事情来。 女人涂满蔻丹的食指撬进口中,掀开唇齿搅动。 近乎耻辱的无能为力使他心上一阵恶寒。 奚临当下便骤感不适地皱了眉头,抬手在唇边狠狠地来回抹了抹。 他这动作为的是遭人挑弄的不爽,而落在大师姐眼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瑶持心来时匆忙,没留意到大邪祟对他干了哪些细节,只看见奚临一脸嫌恶地擦嘴,想着的全是自己找他讨照夜明的事,心里一下子就很不好了。 她把手一松,噌一下站起身,脸先红了半边:“你、你擦嘴干什么?” “……” 奚临莫名仰首将她望着,不明白自己擦嘴怎么也叫她不满。 “我……不能擦嘴吗?” 瑶持心:“我是问你为什么。” 他再次颦了颦眉,不太想说缘由。 “师姐为什么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还有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奚临:“……但你说话很大声。” 瑶持心:“我说话就这么大声,我唢呐成精不行吗?” 他俩忽然间就吵开了,反倒叫原地的照夜明和琼枝倍感无措,两把刀剑各自慌张地窜出几丈远,战战兢兢地躲在树后观战,唯恐被殃及池鱼。 “算了,我明白了,你说得对。”她背过身去,十分不讲道理地破罐子破摔,“我确实不该来,打搅你了和那个女人双宿双飞。” 奚临不自觉地咬了一下牙,眉心往下一压:“师姐,慎言!” 她立刻道:“你那么大声作甚么!” 奚临:“……” 到底是谁大声。 奚临:“你明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瑶持心:“我怎么会‘明知道’?万一你就喜欢这样的呢!” 奚临:“我怎么会喜欢她?!” 瑶持心:“你问我我哪里知道!” “……” 奚临伸手捂住额,开始感觉她胡搅蛮缠起来,他深深缓了口气,认识到自己不该被瑶持心的不理智牵着走,便重新调整了情绪,轻叹着问: “师姐,你究竟怎么了?” 然而这种事,大师姐也说不出口,她以为他记得,至少也会有印象,那毕竟是他的本命剑,又不是旁人的。 一时越想越不忿,她站着喊:“照夜明!你自己出来解释!” 树后的古剑冷不防惨遭点名,惊慌失措地原地打转,兜头和琼枝撞了个叮当响。 奚临知道彻底清醒前昏睡了不短的时间,他那会儿脑中满是浑浊的思绪,只当照夜明是自己无意识唤醒的,闻言摊开掌心,将本命法器召回。 长剑回到他手里就老实了。 可他不会与法器沟通,所以就算它说了什么,怕是也听不明白。 这边的火药味尚未消退,溅满邪祟碎肉的林地大约是怨气太重,日头一经阴沉,隐隐便像是有什么不详之物蠢蠢欲动。 奚临顾不得和她争执,忙揽住瑶持心:“往后退。” 他剑锋正要出手,当空一道清明的白光轰然砸下,将整个阴郁的山林洗涤一新。 长袍翻飞的殷岸长老居然这时候赶到了! 他老人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转身往他俩的方向小跑两步,当头看见了几近裸奔的青年和瑶持心搂抱在一处,脚下差点没打滑。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下山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内心强大了不少,很快接受了一切,并紧急掉头将后面的林朔挡住。 林大公子只瞧见零星半点,虽不知全貌,但也猜到肯定又伤风败俗了。 他一面让殷岸推着离开,一面挣扎:“长老你……别拦着我!” “长老!……” 你倒是管管他们啊! 第45章 煞(九)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邪修死得连渣也不剩,赶来救场的两个人实属救了个寂寞。 林大公子被瑶持心那只仓促传话的纸鹤闹得心神不定,生怕她有什么好歹,一路风驰电掣,脚下的剑都快踩出火星子,哪想大小姐不仅没事,还给他看了这么一幅歹毒万分的画面。 寒冬腊月天里愣是给他憋出了一肚子火气,头发丝上都冒起了白烟。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来得快去得也快,家里两个顶级战力貌似就只听到有邪祟出没,等找出来竟一个也没碰上,好生茫然莫名。 秋叶梨在客栈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才转醒,幸而她身体本就强健,服了几粒丹药,很快便恢复如常。 小师妹吓坏了,一面惊魂甫定,一面又自觉疏忽失察,耽误了大家的行程。 第116章 正道修士的灵骨纯净,在黑市上能卖个好价钱,尤其是这种涉世不深的小弟子最容易捕捉,被邪祟们盯上倒不奇怪。 林朔只当奚临和她遭遇相同,除了有些看他不顺眼之外,对山林里发生的事并未怀疑。 瑶持心把功劳全数大包大揽,表示邪祟都是她杀的,大师姐骄傲极了。 林大公子显然是不太相信,不过邪修本身良莠不齐,她一个加上奚临一个剑修,若遇上的都是小角色,两人倒也足够应付。 有了这出意外,林朔方意识到北晋之地比想象中混乱得多,重新加固了车马与每人身上防御监护的术法,并三令五申没事不可擅离住处太远。 几日之后,待小师妹康复无虞,众人驱着殷岸的大铁车子再度上了路。 短短数天,车内的尴尬气氛好似又加倍到了一个新的境地。 殷大长老照旧坐在他的正中上座,整个人宽大而安静地随着车身摇晃。 瑶持心并奚临,林朔和秋叶梨各自挨着对坐两侧。 林朔原想习惯性散发一些不悦,然而很快他便惊讶地发现,好像不必自己开口,对面那二人自发地就产生了距离,虽说此前他俩也不怎么言语,但似乎没有这样壁垒分明的界限。 瑶持心这丫头甚至还学他抱起了手臂! 大师姐不遗余力地干着善后事宜,却也没妨碍她将不高兴进行到底。 这份距离感很明显是她单方面为之。 那日之事,她一面不满奚临完全没拿自己当作能够商量、帮着解决事情的对象,另一面又不满他一觉睡醒什么都给忘了。 她很不高兴。 并且在不着痕迹地替他向林朔隐瞒的同时,也毫不收敛地外放这种不高兴。 奚临凝眸朝旁边的瑶持心脸上看了一眼,见她目不转睛,面容冷肃,于是又把视线收了回来。 神色沉默着铺了些许犹豫。 秋叶梨则不安地来回扫视着众人,总觉得氛围透着一股一触即发的危险。 而殷长老在独自岁月静好。 车子“吱嘎吱嘎”作响,无人开口说话。 忽然,马车不知是绊到了什么,哐当一抖,将里面的一干人大弧度地晃悠了一下。 瑶持心猝不及防没稳住,鬓角便磕在了奚临肩上。 偏她发髻还插着那支珠钗,而青年肩骨又硬,珠钗和骨头一并磕得脑袋生疼,奚临忙拿手托起她的头。 大师姐原就闷闷不快,冷不丁遭此浩劫,心想,好好好,这是在抗议她这两日的情绪吗?珠钗都要来刺杀她了。 瑶持心的脾气来得蛮不讲理,毕竟以往也是个不时会耍性子的人,这大半年忙得忘了本,此刻气性一上头,忿忿地就将那支钗一把摘下。 有一瞬,奚临真担心过她会不会扔掉——好在师姐没有,只一声不吭地丢进了须弥境里让它躺尸。 “……” 他终于没忍住,在灵台上欲言又止地问:“师姐,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没想瑶持心竟转头,当场就承认:“是啊,我还在生气!” “你要问就不能直接问么?现在知道传音了。” 对面的秋叶梨与林朔双双像是竖起了耳朵的兔子,一错不错地盯着这边,仿佛下一刻能见证什么了不得的场面。 奚临:“……” 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这辈子的认知里,压根不包括怎么哄女孩子。 瑶持心深知自己生气便好似在唱单口相声,师弟是个十句话也撬不开嘴的闷葫芦,未免显得这模样太傻,只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她开口就道:“林朔!” 林朔:“啊?” 瑶持心站了起来:“和我换位置,我要坐你那儿。” 林大公子没敢有异议,很顺从地慢腾腾起身,环抱着两手走到奚临边上落座。 瑶持心挨着小师妹坐了一会儿。 很快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她和奚临是面对面的,两人一抬眼几乎是四目相对。 “……” 他好似怕她不自在,先就别开了视线,姿态居然有几分小心。 大师姐没办法,只好大逆不道地把殷长老从宝座上掀了下来,自己坐在了正中,颇有些君临天下的意味。 这地方视野就十分不错,她终于舒坦了,也不管底下的四个人如何大眼瞪小眼。 秋叶梨挨着大长老宽阔的兜帽长袍,恍惚感到头顶的马车都变矮不少,长老高得离谱,衣袍又宽松,黑漆漆的一身,宛如刚出土的水鬼。 她正对着就是林朔,大师姐是不用面对奚临了,而她却挪不开眼地瞧着师兄,小脸噌一下变得通红。 未免自己熟成一只汤婆子,秋叶梨忙没话找话道:“林、林师兄,如今仙门众多,外面的邪修们竟也这样猖狂吗?” “我一直以为这些邪魔外道只敢躲在暗处见不得光,谁承想他们如此明目张胆地当街行凶。” 林大公子约莫是刚回神,不紧不慢地解释:“你们不常在外走动,缺乏戒心也不怪你,是我忘了叮嘱。” “仙门清规戒律甚多,不是谁都能进的,走不了正道的走邪道,不稀奇。北晋国内斗不断,原就比荆楚乱一些,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邪修也比别处要多。” 第117章 秋叶梨想法单纯地问:“那咱们不能把这些邪祟统统铲除掉吗?留着它们在世间害人怎么行。” 林朔笑了一下,感觉她还是小孩子心性,“水至清则无鱼,小姑娘,邪修是杀不尽的。正邪之间偶尔也需要一种平衡,哪一方太过强盛都不是好事,否则当今仙门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和谐?” “何况邪祟多为乌合之众,自己狗咬狗还忙不过来,你去剿杀,指不定叫他们相互抱起团,届时更适得其反。” 秋叶梨道:“难道就任凭这帮坏人横行霸道,自生自灭?不管了?” “当然不是。诸如我瑶光这等地位显赫的仙山,但凡有头有脸的邪修组织轻易是不敢招惹的,敢向你们动手的皆是亡命徒。亡命徒可就能随便杀了。”他说着伸出五指一握拳,目光危险地扬起脸,“你当师兄们每年除夕前下山挂的那些彩,都是怎么来的?” 小师妹刚消退的红晕又有卷土重来之势,她忙遮住两颊,“有、有身份的邪修是什么?邪祟也有门派根基么?” “算不上,他们不讲究传承和底蕴,内部全靠拳头说话,谁厉害就听谁差遣。偶尔能出几个实力不容小觑的,不过都不长久。像早年的‘雍和’,曾一气吞并了四五个邪修教派,盛极一时,引起过不小的轰动,这几年似乎也没听到什么大的动静了。” 一直垂首闭目养神的奚临,眉心无端皱了一下。 瑶持心却漫不经心听着林朔所述,没来由地起了个念头,她想,现在的几大仙门和平共处,那以前,和谐吗? * 极北之海的孤岛,刚至申时初刻,此地的天色却已经擦黑,遥远的海天一线闪过红日最后的光。 剑宗坐落的海岛四面环绕着嶙峋山石,白日看是浩瀚绝景,到夜里就成了诡秘幽暗的怪诞之地,瞧着颇为阴森。 山门处落下一行外出归来的人,守山弟子朝为首的那个恭敬行礼,他也并不拿腔作势,倒很谦逊地还了一礼。 余下的同伴陆续散开,唯有他独自向主殿拾级而上,是要去给宗主述职的。 连日赶路风尘仆仆,纵然喜洁,他衣袍还是落下些许褶皱。 剑宗门徒里的女弟子并不多,然而知晓他今日会回门派,竟纷纷不约而同地聚在附近,来是来了,都只偷偷地探着头张望,也不敢真的上前打搅。 夜色下的白燕行形单影只地走在冗长的台阶上。 他侧脸堪称精致,眉眼清俊萧疏,过于白皙的面孔和周身霜色的弟子袍一并融成了临照空山的月色。 小弟们路过的停下叫一句“白师兄”,看上去他在门派之中还算受尊敬,可暗处仍有人影带着微词鄙薄道: “不过是宗主的一条走狗,他有什么好得意的?也配自称‘师兄’?还真把自己当前辈了。” 旁边的人提醒:“你小点声吧。” 又有人道:“白家人到这几代也就剩一张脸能看了,好不容易出个‘天才’,可不得当宝贝似的捧着吗?” “他自己家捧着还不够,门派里也得捧着?”说完看一眼周遭叫小白脸迷得神魂颠倒的师姐妹们,愈发不愉,“咱们都得把他当独苗供起来不成?” 那人意味深长地笑他:“你说说你,羡慕人家好皮囊招人喜欢做什么?你也想学着做皮肉买卖吗?” 对方一听就会意,跟着便笑了起来,笑得猥琐且心照不宣。 彼时白燕行已然爬到最末的一级台阶,远处同门的声音极轻,可他还是一字不落听到了。 他听得清晰又听得熟悉,脸色半点不改地撩袍进了主殿的大门。 第46章 桃花源(一)年轻人气盛,受得了苦,…… 主殿是整个剑宗最雄伟的建筑,内里宽阔空旷,正中一柄巨剑微微倾斜着与地砖融为一体,直指向天。 北冥剑宗立派至今已有两千年,虽不及古瑶光历史深远,却也算现存的老派仙门里,实力数一数二的一位。 花无百日红,古早那批门派走到如今,没落的没落,消亡的消亡,活着的已经没几个了,北冥在其中俨然十分鹤立鸡群。 但和昔年的巅峰时期相比还是衰微太多。 想当初问鼎众仙门之首,何等风光无限,北晋上下都在其庇佑之下,曾经因有剑宗的声威而成为九州大陆最富饶的国度。 门派内后起之秀更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据说最繁盛的时候,一个入内门的名额都得办好几场演武争夺,简直炽手可热。 白燕行踏进空荡荡的大殿,近乎是一走入这个地方,他星眸里的光就冷了七八分。 正前巨剑之下,歪在方座榻上的宗主仿佛等他很久了,眼神扫过来,好整以暇地打量他近前的步伐。 那司礼太监似的丹修长老掖手矗立在旁边,面上满是等着看好戏的得意之色。 “回来啦。” 剑宗宗主一身肌肉虬结,穿得却颇为袒胸露乳,不修边幅,“看样子这次的任务不好对付啊,连你出马都耽搁了几个月。” 面前的青年撩袍半跪下去,例行公事地回禀,“南岳附近刚起过兵戈,如宗主所料,弟子带同门抵达时,部分村庄已受邪气侵蚀,因妖邪滋生太快,轻易斩杀不尽,所以耽搁了一些日子。” 第118章 剑宗宗主瞧着貌似很好说话的模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么,赶路总需要点时间。” 言罢,他顶着魁伟但有点伤风化的躯体坐起身:“听人说,你还带回来一个婴孩啊?” “是。”白燕行并未抬头,“此子虽在怨邪之气中浸染数日,却不曾因此妖化,根骨似有不俗之处,所以弟子才将他带回宗门。” 对方静静听完,笑问,“我不是下令,诛邪要一个不留么?” 他犹豫一瞬,还是解释:“宗主,可他天资……” 头顶的声音不着痕迹打断:“动身前,我给你们的嘱咐是什么?” 这话甫一出口居然字字透着迫人的威压,从上砸落,压得白燕行整具身体平白像有千钧之重。 他额边的青筋立时鼓胀凸起,另一条腿险些也被震得跪了下去,凭着朝元期的修为强撑住脊梁,却因大能境界不得不低头。 他一字一顿: “……一个不留。” 对方似乎觉得这回答不够具体:“什么一个不留?” 白燕行:“此次诛邪,凡有邪气肆虐之地……活物一个不留。” 那五雷轰顶般的灵力依旧不肯放过他:“那么你今日所为该当何罪?” 丹修长老痛快的表情简直要遮掩不住,忙用手抹了一把鼻子,只觉玄门大比之行一路所受的窝囊气纾解了不少,周身说不出的通畅。 座下跪着的青年微喘一口气,合眼闭了片晌复睁开,分明压抑着腔调:“弟子知错……” 他说出这句话后,悬在上方的阴云终于荡然无存,像凭空抽走了一座压顶的泰山,剑宗宗主仍坐在榻上和蔼可亲:“知道错了就下去领罚吧。” “燕行啊,真是辛苦你啦。” 青年将跪地的腿从地上拔起来,尽管唇白如纸,却丝毫不露羸弱之态,恭敬地行完礼,背脊笔直地转身往外走。 剑宗宗主似乎对他这个反应特别满意,饶有兴味地看着白燕行步出大殿。 直到离开了巨剑之下的那道视线,白燕行才伸手去捂自己的心口,忍到此刻的疼痛原形毕露,双脚虚浮得仿佛随时能从台阶上滚下去。 他皱着眉,用力抹去嘴角渗出的血,再也无心应付旁人,目不斜视地一步一步往下而行。 而殿外恰有人同样提袍上来,正好和他擦肩而过。 那人套着一袭宽松的玄色大氅,面蒙黑巾,长袍罩头,看不出性别长相,从上到下透着可疑。对方在与白燕行路过之后还特地停下,回眸瞧了他几眼。 * 此时北行的马车内,夕阳尚红澄澄地挂在梢头。 瑶持心特地将脑袋别到一边发呆,拿后脑勺对着奚临。 说来他们离山已有十日,也不知山上现在是个什么光景,老爹着手整顿内外门弟子了吗? 到底有没有抓到那个最大的内鬼…… 她支着下巴将目光挪到左近通身像个大黑熊的殷岸,既然老头子放心让他随行,至少代表殷长老是可信之人吧? 眼下叶琼芳又自请关入冰封谷,若他俩都没嫌疑,还能有谁呢? 那帮成日里在后山清修,闲云野鹤般的前辈? 对了。 瑶持心忽然想到什么,转过来看向林朔:“诶,林朔,你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不防被她提起,林朔一时竟有怔愣之色,旋即皱了眉:“好端端的,问这个干什么?” 觉察到他语气不善,大师姐只能收敛气焰:“不干什么,随便问问嘛……” 林朔的亲传师父是从前执掌白虎峰的大长老,名唤霁晴云。 瑶光山当之无愧的第一剑修。 其实瑶光里走剑道的弟子并不多,大约因为前辈中多是术法、符阵的高手,能指点剑术的几乎没有。 这么多年就仅出了个霁晴云,算是贵精不贵多吧。 纵观仙门,他是少数能硬刚昆仑剑修的人,悟性极高,否则也教不出这样睥睨天下的林大公子。 瑶持心对他的印象不深,因为剑修修炼清苦,常年闭关磨砺剑法,只记得白虎长老与她所见过的剑修都不一样。 昆仑剑修粗犷,北冥剑修尖锐,便是奚临也自带锋芒。 然而他却很…… 柔弱? “晴云……” 不想一直没出过声的殷岸破天荒地开了口,他嗓音微哑,便清了清喉咙,简短道,“晴云之剑,天下无双。” 林朔沉默良久,大概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反应过了头,于是敷衍地跟着补充了两句:“……老好人,缺心眼,没了。” 边上的奚临觉察到他灵气无端波动得紊乱,便知他情绪正在起伏不定。 听说瑶光山的白虎长老很多年前独自下山历练,从此再无音讯,瑶光明倾尽全派之力寻遍九州大地,依然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踪迹。 长老位置悬空至今,掌门恐早有交给林朔之意,但他一直没接。 这要论起来该是一件很不合常理的事。 一度成为仙门之中最耐人寻味的一桩悬案。 的确。 第119章 当世的化境大能寥若晨星,虽不及凌绝顶罕见,也绝不可能凭空悄无声息地就没了。 大能陨落非得地动山摇,风云变色不可。 怎么会毫无头绪。 而倘若他尚在世间,又为什么不回山呢? * 北冥剑宗的主殿。 黑袍人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上,不紧不慢地走向榻上的剑宗宗主。 这衣衫不整的剑修已坐直了半身,亲自斟满酒水招待来客。 “方才那白家小孩儿说的不错,妖邪不侵的体质难得,他日在你剑宗修炼长大,必然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宗主留着壮大自己的门派不好么?” 剑宗宗主示意他请坐,“他是说得不错,我也没说不留着。” 对方倒不解了:“既如此,又为何动那样大的声势处罚呢?” 他懒洋洋地一笑,执杯浅酌一口,眉宇里都是提起自家猫狗似的轻慢,“阁下这就不懂了。” “说得对是一回事,听话是另一回事。如果养在身边的一条狗总擅作主张拿主意,久而久之,可不得背主吗? “当主人的若不立威,他该忘了自己的骨头从哪儿来。” 黑袍人闻言不予置评地保持着缄默,只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水,心说,人和猫狗能一样么?这世上拿人当猫狗的可都没好下场。 他委婉地提醒:“宗主,年轻人气盛,受得了苦,未必受得了辱,仔细狗急跳墙。” 对方不以为意,神色漫不经心,“无妨,我手里有链子拴着,不怕他不安分。道友知道‘连心血契’吗?” 他垂眼翻看自己的手掌。 “血契打在人心脉周遭的灵骨之处,这小狗要是有异心,当场修为散尽,灵骨还可为我所用,岂非两全其美。” 黑袍人执杯的动作一顿。 这会儿在立柱旁充当花瓶的丹修长老也微微怔愣,显然是头一遭听说。 连心血契乃驭兽宗驱使灵兽的一种术法,一向只用于猛鸷且性情喜怒无常不认主的凶兽,为防其失控噬主,被打上血契的那一方若妄图攻击主人,立刻会遭吞没,血肉无存。 可从未听说过这玩意竟还能打在修士的灵骨上。 黑袍人禁不住在心里摇头。 早听闻剑宗宗主妒才嫉能,短视眼浅,想不到如此丧心病狂,连自己门中的弟子也不放过。 “阁下一别半年,想必不是来同我探讨门规戒律的吧?” 他一摆手,像是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当初是你说瑶光明误入歧途,心术不正,恐行暗昧之事,我看阁下与贵派关系匪浅,这才答应出手帮你,那‘眼睛’不便宜啊,眼下瑶光又在清查外门弟子,安防更不似从前。” 剑宗宗主往软枕上一靠,“尽管大比结果不尽如人意,可人,财,精力,我这边该出的已经出了,大家既是合作,阁下是不是该拿出一点诚意?” “稍安勿躁。”黑袍人安抚他,“稍安勿躁。” 但他不太想稍安勿躁,分明还没说够:“我剑宗也是正经仙门,冒的风险有多大想来不必我赘述,万一没抓着瑶光明的把柄,反而落人口实,我派可是要遭同道讨伐的。” “知道,知道。” 黑袍人摁下他的话,“宗主的顾虑在下明白。” “我对瑶光明有多了解,这一点想必您也清楚。当今仙门有几个凌绝顶,大家都看在眼里,他瑶光明比得上哪一个?您就一点不好奇他是怎么修炼突破至此的吗?” 剑宗宗主让他三言两语重新勾起了蠢蠢欲动,舔了舔嘴唇。 他不是不好奇,而是太好奇了。 普天之下的凌绝顶一共就三个,在瑶光明之前已经快有两千年没人成功飞升了,另外那二位大能皆是上古时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如今早不知乘奔御风去向何处。 仙门一度以为飞升已是玄门遥不可及的梦,谁承想就在这时,他一直默默无闻的一个法修竟然白日破境,登凌绝顶。 剑宗宗主从前就以此为怪,要论境界,剑修的专注是凌驾所有流派之上的,即便飞升,理应是剑修当先。 他心里先入为主觉得瑶光明恐有秘法,指不定还见不得光,紧接着叫这黑袍人提点了两句,便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此人是一年前自行找上门来的,声称要和他谈笔交易。 剑宗宗主一眼认出他的身份,知道这人曾在瑶光山颇有地位,说法必然有几分可信。 然而他信了话,却没有很信这个人。 任谁活了上千年也都会长七八个心眼出来,何况是这种对自家仙门都吃里扒外的老王八。 他原打算自己派人暗中调查。 想着利用玄门大比,先找机会慢慢接近瑶光山,两家互有往来,许多事就好办多了。等真叫他找出什么好东西来,再想法子拿捏瑶光明也不迟。 老家伙厉害归厉害,可他不是还有一个草包女儿吗? 甚至若实在不容易得手,自己还可以安排一场邪祟围攻仙山,同盟道友舍命护持的好戏,只要知情的都灭了口,是非黑白不还是由他们分说么? 第120章 后续的计划都想了好几个。 只可惜,这场大比没能顺利如他的意。 剑宗宗主尽管贼心不死,却又不愿再当出头之鸟:“但阁下口说无凭,空手套白狼的事,不好一再为之吧。” 黑袍人看出他果然贪欲犹未减,忙伸手探入须弥境内。 “宗主且放心,我今次正是为此而来。大家既已结为盟友,自然不能叫贵派屡屡涉险,这探查瑶光山的事,便由我亲自前往,一定带回让您满意的消息,如何?” “你亲自去?”剑宗宗主深感怀疑,“虽然阁下境界非凡,不过有瑶光明坐镇,怕是……” “这个我自有办法。” 他说着摊开掌心。 不瞧不知道,这一瞧,宗主险些大骇,当即往后撤退:“迷惘鸟的妖核?!” 那人云淡风轻地宽慰:“别担心,由我握着,出不了事。” “之前路过苍梧之野,看到了极其有趣的一幕,这妖核里残存着不少灵力,七情六欲丰沛无比,正适合用来炼丹。” 剑宗宗主理解不了这帮围着炉子打转的人,不过他愿意以身犯险,自己当然求之不得。 “此外,我还需要一些别的材料,都在这张清单上,今年的仙市怕要叫宗主破费了。” 黑袍人将一页满满当当的纸推到他跟前。 剑宗宗主打眼一扫,额头的青筋直跳。 他一面肉疼的收下,一面在心里暗自决定,待他突破凌绝顶,必要将这老东西的灵骨析出来卖回本钱。 第47章 桃花源(二)(小修)我欺负她了?我…… 瑶持心已经有两日没同奚临说话了。 北晋,一处山脚下的客栈里,伙计给众人奉上茶水,点头哈腰地表示客房还在收拾,烦请仙人们再等一等。 离仙市越近,附近的城镇愈发井然有序,不似先前那邪祟满地爬的地方,同样的,许多东西也不能尽靠砸钱来解决。 约莫是常招待高来高去的修仙人士,这里的客店不让包场,给多少钱都不行。 因为这帮仙门中人谁也不缺钱,曾经为了互相比试实力将某家客栈的包场费一路抬到了天价,最后险些大打出手。 未免惹上无妄之灾,老板们纷纷达成一致,哪怕是皇亲国戚驾临,照样一视同仁。 仙人们没有特权了,但仙人们有特技。 殷岸大长老陡然外放灵力,满桌的粗茶立刻浮上沁人心脾的甘甜,涮锅水也成了佳酿。 不等瑶持心伸手去拿,奚临便将杯盏小心翼翼地推了过来。 师弟委实是个不会死缠烂打的人,自从知道她不待见自己后,这些天以来就再没去灵台上打搅她,只一声不响地跟在旁边。 许多事不等开口他就率先动了手,然后又怕她不高兴似的,做完了再知情识趣地避开。 那模样很有几分任打任骂的委屈……想必是那日在车上凶了他一句的缘故。 这般持续久了,倒让瑶持心仿若一拳打在棉花上,觉得自己的脾气发得很没道理。 “房间已收拾妥当,诸位大仙上面请。” 伙计在前方给他们带路。 山间的小客店颇有年头了,通往二楼的木阶狭窄陡直,走起来吱嘎作响。 大师姐的裙摆略长,垂着一节在楼梯,她心不在焉的忘记了去提裙裾,冷不防没留神一脚踩到,瞬间打了个滑。 身后正好就是奚临,师弟连忙眼疾手快地将她两臂接住。 他离她不算远,两人又呈高低之势,瑶持心这么一倒堪堪落在他胸膛,像是投怀送抱一样。 鬓发甚至触到了青年的下巴。 “师姐。” 奚临轻轻扶着她,“没事吧?” 他嗓音响在头顶,透过胸腔隐隐地在自己的背上震动。作为一个正在冷战的人,出洋相无疑使她的气质大跌,瑶持心顿时感觉尴尬极了,满脸都在发热。 她含含糊糊地应答一声,挣扎着重新站稳。 奚临的手在边上虚虚护了一阵,也不敢碰她。 大师姐飞快收拾好丢人现眼的情绪,立马把裙子捞在手上,看着这破木梯就嫌它可恶,似乎影响了自己在外的形象,她再抬脚时便走得颇为气势汹汹,宛如像要泄愤。 木梯不会说话,但大约也想治治她,瑶持心刚气势汹汹没几步,这又窄又上了年纪的木板没能抗住大师姐的怒火,当场给踩塌了个洞! 她一脚陷进木梯之中,梅开二度地再一次倒在了奚临怀里。 奚临:“师姐!” 瑶持心摔在他胸口时眼前所见几乎冒出了金光,她心想这是何等的颜面扫地,偏在这时耳边隐约闻得似有浅浅的一息出自鼻腔的憋笑。 奚临就见她脚还嵌在“陷阱”内,人却强撑着起身要推开他,一转脸,嘴忿忿地撅着,眸子里全是火星:“你还笑!” 青年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不是我。” 他说完先意识到什么,狠狠皱着眉心往背后看去。 一阶之隔的殷岸大长老当即转开了他的兜帽,心虚地对了对两根食指。 第121章 行于队伍最前的林朔终于因这边乱七八糟的动静而回头,定睛一看,顿生一股习以为常的心累感,“瑶持心,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连路也不会走吗?” 领路的伙计没成想如花似玉身轻如燕的仙子还能有如此重量,甩着肩头的布巾咋呼:“哎呀,客人们,小店可不经折腾啊。” “知道了知道了。”林朔拨开他,“会赔的——把手给我,你自己出的来吗?” 瑶持心依言在他小臂上借了一会儿力,表情纠结万分,“不行,我怕强行运气得把这楼给震塌了。” 林大公子看着就叹气,只好俯身下去给大小姐拔她那卡在木头块里的脚。 好好一个漂亮大姑娘,踩榻楼梯这叫什么事。 瑶持心真连一刻也不想待,甫一收回自己的腿,忙飞窜上二楼,觉得这木梯邪门,八成跟她也有仇! 林朔大约是同伙计商量着赔付的事,紧跟着上来的刚好是奚临。 她现在看着他心情就复杂,似乎方才的出糗很尴尬,而出糗之后还被他扶了一把更尴尬。 尴尬的大师姐索性一扭头,寻到自己的住处就要拉开门扉。 刚推开缝隙,旁边就听他唤道:“……师姐。” 瑶持心的手在门上顿了顿,抿唇犹豫片晌,到底还是侧目面向他,脸上仍带着几分未散去的小脾气,一言不发地等着对方的下文。 奚临行至她跟前,从身后捧出一个锦盒,居然是糕饼点心的锦盒。 大师姐有些始料未及,都想不起他是几时去买的。 奚临的眼珠其实比旁人的颜色要浅一些,是淡淡的褐色,这让他未曾正眼视人时显得十分冷硬淡漠,可一旦当他定定看过来时,又似乎比谁都要认真。 他道:“路上碰见,我猜师姐应该会喜欢。” 瑶持心没急着去接,她负手在后踮踮脚尖,虽然还是不依不饶,语气腔调却分明不再针锋相对:“为什么突然送我东西,想和好啊?” 她有些日子不曾应过他的话了,乍然见她出声,奚临竟觉得一丝欣慰,像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正面回答,却大约是很轻地嗯了一声,“那师姐能不能不生气了呢?” 奚临像是为难地轻轻一叹:“照夜明讲不了人语,我并非驭器道,确实向它问不出什么来。”末了,试探性地窥着她的表情,“你不高兴……是不是我昏迷不醒时,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他回去想了许久,左右也想不出别的缘由。 仅是不告而别,她应该不至于这样大动肝火。 瑶持心暗道,不是你对我做了什么,该是我对你做了什么才对。 可见他一副当真全无记忆的样子,又禁不住反省是不是自己太较真了,既然不记得,好像不能全怪他。 大师姐也没有正面回答,沉默良久,抿抿唇,“所以你昏睡时的事,一点也不记得了?” 奚临:“嗯……” 瑶持心不由接着问:“那你那天,为何要抹嘴?” 还是这个问题。 奚临知道回避不了,只好皱着眉,如实道:“被别人碰过,我不喜欢……” 瑶持心:“……” 好好好。 好好好! 她刚平复下去的激愤简直要卷土重来,咬牙道:“你不是不记得吗!” 大师姐说变脸就变脸,奚临登时被她弄得有点无措,几乎愣了一下:“那是在昏迷之前……” 瑶持心想起来那个妖艳无比的邪祟头领,脑中豁然片瞬,旋即又卷上了另一层不满。 他记得昏迷前就是不记得昏迷中。 对那个女人的印象竟比对她的深,还说不惦记。 大师姐分明比她好一千倍! 青年隐隐觉察出哪里古怪:“师姐,我昏迷之际……” “没有,没有!”瑶持心打断他,“什么都没有!” 奚临还没回过神,就见面前的门“砰”地重重一关。 “……” 隔了几瞬,那门突然又打开了,瑶持心捧走了食盒,语气振振有词地不讲道理:“你不许跟我说话了,我没气够,还要再气两天。” “……” 原地里留下奚临独自和闭门羹面面相觑,尽管依旧没明白师姐无故气恼的原因,至少…… 他想,至少点心收下了。 再气两天的意思,是说两天之后她就能恢复成从前那样吗? 奚临对这等能精准控制情绪的能力虽感费解,可似乎有了期限终归叫人如蒙大赦。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带上门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 窗外的夜幕已然降临,这是坐落于荒郊野外的客栈,从二楼望出去不见灯火炊烟,只有深邃绵延的群山。 奚临静静站了一阵,伸手朝虚空一握,凝聚着日月华光的照夜明便闪亮出现。那古拙的剑缺乏纹饰雕琢,仿若和主人一样,简单纯粹得可以。 青年凝眸看着它,长剑默默地发着光,不知为何,青锋一动未动,却无端有一种被他瞧得满头大汗的窘迫。 奚临垂眸思忖,又抬起眼:“师姐总提起我昏睡不醒的事,那段时间里,可是发生了什么?” 第122章 他松开手,照夜明落地就将自己立了起来,冲青年一番左摇右晃。 奚临心里顿时一紧,“真是这样……是我对她作甚么了吗?” 他脸色骤然十分难看:“煞气发作时,我欺负她了?我碰她了?我该不会……” 长剑见自家主人愈发往不太单纯的方向构想去了,赶紧汗流浃背地摇头。 本命剑的否认让奚临心有余悸地将胸口悬石放下,他摸到床边落座,仍旧觉得自己的情况不太稳妥。 眼睛里的煞气封印被重新加固,但他的封印术其实并不非常高明,他不善此道——封印是他的第二短板,第一短板是医术——难保不会有再出意外的一天。 青年摊开掌心捂住半边面颊,想起那日险些在瑶持心眼前失控,就无端感到后怕。 照夜明平躺在桌上幽幽发光,他看向本命剑,自言自语: “还好没让师姐见到我那副模样……她若瞧见了,大概会不喜欢吧?毕竟……不好看。” 她喜欢漂亮的,精致的,美好的,不至于很复杂,又缺乏攻击性的。 简而言之,这是个特别看脸的人。 “我现在的情况,实在算不上安稳,总赖在她身边是不是不太好?” 他自己的封印不稳定,还惊动了四处找他行踪的人,多少有些危险。 奚临问着照夜明,“或许,我该暂时离开一段日子?” 他的剑清辉不减,沉默着并无回音。 而此刻的大师姐正趴在窗前吃小饼。 这间房对着客店的后院,槛窗上透出底下灯笼的光,和手边的无极烛灯交相辉映,颇有几分静谧的雅趣。 第一块点心吃完时,瑶持心的气就已经散去了大半,当第二块也吃完,她差不多快要忘了生气的事,反而想问问奚临这小饼哪里买的,还挺好吃。 她将头搁在臂弯,手指拨弄着一边的红枫发钗,漫无目的地想: 犹记得雪薇捏他脸那次,师弟好像也很在意地说不喜欢,可能碍于身份才没有表露得过于憎恶。 所以他其实就不乐意别人碰他么? 不知道这个“别人”是什么范畴,包不包括“最重要的人”在内。 她指尖在发钗上轻轻一拂,纳闷道,“可那时候照夜明一叫就出来了,这么听话,想必不是很反感我吧。” 瑶持心问起一旁的灯烛,“……你觉得呢?” 元老没搭理她,一声不吭。 此后连着下了两日的小雨,天气潮湿冰冷。 奚临纠结了一路要不要先同师姐辞行暂避风头,直到傍晚在客栈落脚,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开口。 然而很快,他就不用再开口了。 此处是通往仙市的必经路之一,很凑巧地竟与几位在外办事的同门弟子遇上,师弟们一叠声唤师兄师姐。 想是恰好离得近,任务完成后便打算去仙市逛一逛。 大家风尘仆仆,难得不期而遇都像见着亲人似的,后辈弟子大多崇敬林朔,围着他简直有说不完的话,个个满面红光,忍不住地要表现自己。 北边的天黑得早,细雨很快又淅淅沥沥,约莫是山路难行,客栈里眼下就他们几个住店,众人聚在二楼饮茶闲谈。 小师弟们聊得兴致正浓,恰在这时,底下吱呀一声,风雨吹了满地,那一楼大门处迎来了另一行修士。 第48章 桃花源(三)大师姐看热闹不嫌事大,…… 北冥剑宗因地处北海孤岛,门下弟子的衣袍多利落简洁,皆是清一色的柳绿劲装,外门为箭袖,内门多文武袍,十分好辨认。 伙计领着一行人走上二楼时,瑶光山这一桌正好与之数目相对,几乎是瞬间,双方都静在了原地,谈笑声戛然而止。 无形中弥漫起一股诡异的凝滞。 瑶持心正奇怪地回眸一看。 打头的白燕行便猝不及防地撞进眼里。 她眉尾下意识地轻轻一抽。 玄门论道结束至今已大半年,自己忙着东奔西跑,险些要忘了还有他的存在。 而当她望向白燕行时,对面的奚临也几乎是同时看清了楼梯口的来者,他不自觉地转目去瞧瑶持心的反应。 白燕行似乎仅诧异了一眨眼的工夫,是这队修士之中最快恢复如常的那个,余下的后辈弟子们神情却各有各的敌意,盯着瑶光的方向,俨然像早有过节一样。 令大师姐颇为惊奇的是,周遭的小师弟们竟也如出一辙地绷紧了气氛,个个面露仇恨不甘示弱地望回去。 瞧这情形……两家仿佛是有什么恩怨。 咦,不对啊。 她心想,当初演那场苦肉计,是为了在老爹面前撒娇哭闹时好借题发挥,她打完比试,又见后续进展顺利,自己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怎么现在瞧着,瑶光与北冥私底下貌似真就不合起来。 天呢。 大师姐心潮澎湃地捧起脸。 想不到自己的影响力还不小,师弟师妹们原来这样在乎她吗?都为她针锋相对了。 怪不好意思的。 林大公子在一旁眼见她要嘚瑟上天,慢条斯理地出声解释:“别臭美了,跟你没关系,这是门派荣耀。” 第123章 “你去苍梧之野那阵子,两家弟子在外因一头妖兽起了口角,才顺势延伸到你那场满地砸坑的大比,一边说你们瑶光尽养废物,一边骂你们北冥欺负弱小,吵了个不可开交。” 瑶持心:“……” 感情她不过是个借口。 不过借口归借口,林朔依旧不太喜欢北冥这帮人。总觉得这个仙门从上到下戾气甚重,弟子大多争强好胜,练剑不似修心,反成了某种执念,透出一股令他不快的气息。 这下可精彩了,独木桥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小弟子们互相看不顺眼,只觉同处一室,连空气也被对方污染得龌龊了,吸一口都倒胃,恨不能立刻避开百里之远。 奈何,瑶光山这边先到,万万没有退步把客栈让出来的道理。 同样的,北冥剑宗若掉头就走,俨然便是当着对手的面示弱,分明落下把柄由人耻笑,怎敢此时退缩。 于是双方最后谁也没让步,捏着鼻子用忍受污秽浊物的膈应之色纷纷各自落了座。 隔壁坐着一堆狗屎,任谁都会失去说笑的兴致,众人的声音比之先前寥落了不少,满桌仅剩茶碗轻碰的响动。 一时间,客栈由内到外散发出僵持的安静,连店家伙计肉眼凡胎都觉察出这两拨人不对劲,伺候得诚惶诚恐。 剑宗之人会出现在此,恐怕多半也是冲着仙市去的,沿途亦见过些许别派弟子,这倒不稀奇,毕竟北冥本身就在北晋境内。 他们这场偶遇……大概真的只是偶遇而已,并无别的阴谋在其中。 瑶持心没成想自己的一番举动会弄巧成拙。 好啊,两家闹翻了才好,闹翻了才会相互提防。 她一面暗自拍手叫好,一面举目从不远处剑宗的桌前一扫而过,特地在白燕行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收回来。 坐在对面的奚临看见她目光所指,眉峰不可抑制地轻蹙。 即便知道师姐和对方的恩怨轻易不可化解,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这种不是滋味俨然已经让他忘记了先前那准备离开一阵的打算。 敛起视线的瑶持心低头瞧了一眼搁在桌下的手,五指握了握,力度犹在,无甚变化。 她如今面对白燕行时好像不会再有难以自控的畏惧感了,大劫夜里挨雷霆捅的那一剑,许是此后老做相同的梦,隔三差五来一下,已经捅得她内心毫无波澜。 这会儿的她甚至能够很冷静地思考出,如果白燕行忽然对自己发难的话,应该用哪几种战术可以逃脱和保命。 仔细想想,恍惚连痛恨悲愤的心绪也淡去了许多。 瑶持心所有的情绪都在那场大比中宣泄得一干二净,太干净了,以至于现在看他,心情竟前所未有地平静。 她以为自己会心潮起伏,会百味杂陈,原来并没有。 大概也知道这不是从前的白燕行了,而她也不是从前的她了。 缺乏记忆的支撑,所有强烈的悲喜似乎都显得像在唱独角戏。 可又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周遭围聚着太多自家人才给自己壮了胆。 瑶持心正想再看两眼试试,刚转过头,面前一个身影蓦地挡住了全部的视野。 大师姐不禁扬起头,青年高挑的过分,一言不发地拉开椅子坐到她身侧,几乎将能够望向白燕行的视角整个堵死。 瑶持心扑棱扑棱地盯着他眨巴眼,奚临却只垂着长睫,目光淡淡的,有意没去搭理她的注视,这举动貌似自然又不带别的意图。 他唤了声“师姐”,将一杯香茶推过去。 瑶持心看着手边的盖碗悄悄犹豫了一下,旋即探身歪出去拿远处的另一只茶壶:“可我想喝龙井……” 奚临:“香茶好喝。” 瑶持心还想坚持:“但是……” “香茶好喝。” 他身形不着痕迹地将她挡了回去,像是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语气带着不由分说的认真,“喝这个。” 大师姐难得从他话音里听到点固执的坚持,边稀奇边默默嘟囔,“……香茶就香茶吧。” 也就是在这时,隔壁桌突然哐当一声响。 因为师弟不让,她没机会打量剑宗了,却不料自家小弟子们早就凭眼神和那头的人厮杀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恐是瑶光弟子的眼神力道更胜一筹,剑宗家的一个外门弟子无端拍桌而起,憋得满脸通红,看来这边拿目光骂得挺脏。 他这动静一出,瑶光弟子当然也不落人后,跟着拍桌而起,如田间地鼠蹭蹭一冒,吓得端茶而出的伙计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怎么了,怎么了? 大师姐看热闹不嫌事大,心里直呼打起来。 两张桌子之间暗流涌动,绷紧的弦仿佛一触即发。 倒是白燕行先扫了扫周遭的后辈,轻叹着警告:“不要惹事,坐回去。” 他既已表了态,林朔不好再装聋作哑,执杯停在唇边,跟着曲起五指于桌上敲了敲,不紧不慢道:“差不多行了,别让人看笑话。” 两方的师兄都发了话,小弟子们不敢不从,便愤恨地朝对面狠狠剜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重新坐下。 白燕行同林朔各自礼节性地一点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第124章 仙门在外轻易不私斗这是大家不成文的规定。 他撤回视线时,无意中瞥到背对着的瑶持心,没来由地多留了一下神。 这位驭器道是瑶光掌门的女儿,他对此还很有印象。 起初于雷泽外遇上之后,丹修长老便耳提面命,让他定要想办法与之来往,北冥是抱着定要同瑶光结盟的目的赶赴玄门大比的,那老东西甚至不知几时窃了别人的玉佩,嘱咐他以此为契机。 白燕行对瑶光山的大师姐所知不多,只知道辈分挺高,因容貌出众在小弟子中常被提及,但资质不佳,是全靠当掌门的爹用丹药和神器灌出来的朝元根基。 初见时记忆不深,然而之后再见先是有些怕他,接着是想方设法地躲他,再然后……再然后无端像与他有什么血海深仇。 这件事一直令人费解。 瑶持心的形貌他印象平平,可那场比试白燕行至今记忆犹新。 他从没见过那样不顾一切的人,在明知实力悬殊的情况之下,仍孤注一掷地想要赢他,这是以往门派中切磋所不曾有过的经历。 那双眼逼向他时,瞳孔深处燃着孤绝的勇气,蚍蜉撼树般,是毕生罕见的震撼,此时想想依旧会有所触动。 * 虽料到也不可能真的动手,但瑶持心还是有些许失望,她感觉论现场的战力,他们这边赢的可能性还挺大,遂遗憾地晃晃盖碗,将香茶喝完。 未免这两家仙门的人再闹出个什么天翻地覆,掌柜立马安排店伙将双方领去住处,隔得越远越好。 终于能喘气的客店小二大着胆子走上前招呼,“客、客人们,房间已收拾妥当,还请随我这边来。” 他说完吩咐一旁的小伙计:“阿蝉,快给仙人带路。” 小少年却不惧修士的气场,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清脆响亮地应声:“诶——大仙请往右手回廊,茶房在拐角,热茶十二个时辰不断,有什么需要就敲房里的风铃。” 他在众人中轻巧地游走,像只不知疲惫的穿花蝴蝶,路过瑶持心时,约莫是见她漂亮,还嘴甜道:“仙女姐姐您足下当心,这地刚洒扫,仔细滑了脚。” 大师姐出门在外,被人叫过仙姑、仙子,仙女姐姐听着倒很新鲜。 她正抬头,少年一张灿烂的笑脸落入视线,那五官青涩灵明,爽朗天真,却赫然刺进回忆,顷刻将她拉到了瑶光山大劫的月夜之下。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师姐吗?” ——“一路跑得如此狼狈是要找谁救命去?” ——“掌门不是把上好的丹药都喂给你了吗?你倒是炸个真元给我看看啊!” 瑶持心刚还自信见白燕行不手抖了,当下顿时给他骇了个激灵。 这……不是那个,昔日跟在前夫身边的,瑶光山内门弟子兼叛徒的蓝衫少年吗? 怎么会在这里? 她紧接着惊疑不定地上下一打量…… 当店小二? 第49章 桃花源(四)总不能老这样不计后果地…… 瑶持心看着前面那步履轻快的小少年,脑中的思绪已经翻了几道弯。 难怪她在门派里没找着这个人,原来他才是真的还没拜入瑶光山。 年长的伙计管他叫阿蝉,听上去很像凡间图个好养活的便宜名字。 大师姐起初颇为紧张地戒备了一阵,可就她观察下来,发现这少年身上不见一丝灵气,甚至没有修炼过的痕迹,实打实的是个凡人小孩。 他一介凡人,如何短短五六年就进了瑶光内门的? 现在没有入门,又是几时,因为什么契机? 偏巧这个时候白燕行正好带着剑宗的人来此投宿。 既然从前他二人关系非同一般,那肯定是出于某种机缘才互相认识。 难道那个机缘,就是在今夜? 瑶持心总感觉这事不简单,越想越毛骨悚然,隐约有什么要发生一样。 她莫名萌生出一种说无可明状的不详之感,周身没由来地冒起了森森的寒意,手臂上都是鸡皮疙瘩。 似乎预料到危险将近,却又不知是何危险,那未知带给人巨大的惶惶不安。 “师姐?” 奚临察觉出她表情不太对,谨慎地出声询问,“怎么了吗?” 瑶持心望向他时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忽又始料未及地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没,怎么呀,赶路太累,有些出神。” 大师姐语气轻松且随意,奚临却在她堪称灿烂的笑颜上沉默片晌,“师姐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这个问题她答得不假思索:“当然不是,你想什么呢。” 他大约要再说什么,微微启唇终于还是欲言又止。 进了自己的房中后,瑶持心将挨着走廊的支摘窗撑起,探身往外看。 林朔的住处虚掩,殷长老早已大门紧闭,那三位小师弟正有说有笑地朝二楼尽头的客房行去。 说来奇怪,山上弟子众多,她也未必全都记得,但当这三人出现时,瑶持心尽管想不起他们各自的名姓,却对长相甚是熟悉。 第125章 仿佛……仿佛他们曾一起经历过什么事。 但是什么事呢? 她确定自己从未来过这间客栈,更从未在大劫夜之前见过那位叫阿蝉的少年。 瑶持心放下窗,坐于桌边抱怀努力回忆,上一次的这个时间她在做什么? 仙市年年都举办,地点却各有不同,全凭商行的几个大老板决定。 开在北晋的这场仙市从前的她貌似没能去成,好像让别的事情绊住了。 这一次是因为贸然向老爹提了镇山印,才被仓促安排着北上。 所以说,上一回并没有他们。 如果除去她、大长老、师弟、林朔四人,那么原本会出现在此处的,只有瑶光的三位小师弟与剑宗一行。 当然,这也仅是个猜测,毕竟大比格局已变,可能牵一发动全身地改变了许多人和事。 大师姐难得稳重地深思熟虑,白燕行和阿蝉没准就是在此处结识的,也或许早就暗通款曲,若是前者那她得想法子从中阻止,若是后者便瞧瞧二人有什么阴谋。 如果今生他俩毫无瓜葛那自然更好。 不管怎么样,见机行事就对了。 瑶持心于是闭目掐起一个术,放出神识偷偷摸摸地盯着那小鬼的举动。 此偷窥术用在修士身上十分冒险,高手的灵感都很敏锐,轻易就会被识破,凡人便没有这种顾虑了。 她跟踪得明目张胆,就黏在少年头顶上方,一路围观他洗刷碗筷,打扫灰尘,处理蔬菜瓜果,如影随形。 尾随到茅房边时,大师姐还是矜持地犹豫了一下,要脸地在外头等着。 不得不说,他要干的活儿当真挺多。 客栈里其实不止一个伙计,但属他年纪最小,人家全比他大,小孩子拗不过大人,前辈们一句话,无论归不归他干,想在这店里长久的过下去,都得干。 瑶持心跟他从后厨窜到前院,光是看着也觉得累,她以为这小鬼必得按耐不住当场撂挑子,然后对一众压榨他的男人们叫嚣——终有一日要你们炸个真元给我瞧瞧。 谁承想,他不仅没有暴躁,甚至干得毫无怨言,朝气蓬勃地哼着小曲儿给几位年长的“大哥”烧好热水。 “兴哥、成哥,明后天的食材我都收拾好放在庖厨里了,姜大厨缺的甜酱今日没货,两位哥哥记着明早去一趟东记铺子,免得他老人家发火。” 他态度活泼谦卑,做事还任劳任怨,两名伙计虽把人支使得团团转,对他倒也不摆脸子。 “行,哥记住了,你放心忙你的去——阿蝉这是又要回家啦?” 他说:“是啊,最近天冷,得回去看看我娘。” “你这两头跑也不嫌辛苦。”伙计从桌上翻出两包饴糖,“拿去解解馋,也给咱伯母甜甜嘴。” 他捧过来欢喜得两眼发光:“谢谢哥。” 居然对他们如此客气? 瑶持心看得百思不解,怎么,这小鬼莫不是有恋丑的癖好?仙女姐姐他恨之入骨,伺候两个其貌不扬的大爷反而心甘情愿了。 大师姐心里甚为愤愤不平,继续不依不饶地追着他到了账房。 少年正从掌柜手上接过工钱,那铜板就零落的两串,还没她手指长。 听二人的对话,他貌似是要归家几日,过些天再回来。 这会儿已是戌时,风雨虽止夜色却深,阿蝉告了假,竟简单背起一个小包,马不停蹄地推门往外走,俨然是要赶夜路。 现在就动身?有这么急吗? 大师姐满心费解地悠悠挂在他背后,不知小鬼意欲去向何处。 凡人的车马慢,脚程更慢,翻山越岭也要半日光景了,瑶持心无聊得简直昏昏欲睡。 况且少年囊中羞涩,万万是点不了灯笼的,他摸黑行在四下无人的官道上,月亮藏在云里不出来,脚边的影子淡漠极了,看一眼只觉瘆得慌。 差不多走了近半时辰,不远出现一片灯火寥落的小镇,瑶持心见他趁着医馆关门之前跑进去,用一把铜板换了几大包药,一身热汗地走出来。 而后便出了镇子,直往山间小道里钻。 大师姐连忙打起精神,谁想这阿蝉步子越来越快,三步一蹦五步一跳,欢脱宛如飞兔,在一丛蒿草里一闪,倏忽没影了。 她诧异地眨眨眼,立刻用神识在附近扫了一圈,愣是什么也没瞧见。 大活人凭空消失。 好! 瑶持心暗想,果然让她抓到破绽,这山中必有古怪。 她收回外放的神识,于昏暗的室内睁开双目,星眸里满是跃跃欲试,准备趁热打铁前去夜探。 不过凭自己的本事,孤身前往是万万不敢的,一不小心折在里头可怎么好。 瑶持心深谙打不过就叫人之道,刚想去灵台之中呼唤师弟,没开口却先顿住,和方才在门口时的犹豫如出一辙。 她盯着被灯烛照亮的脚尖,心知一直以来,为了自己这些毫无根据的猜测,已经不止一次害奚临涉险了。 苍梧之野时他就受了伤,先前对付邪祟还差点走火入魔,身体反复折腾就没个消停。 总不能老这样不计后果地使唤人家,他毕竟又不欠瑶光山什么。 第126章 瑶持心重新抿住了嘴唇,认为此番让师弟休息休息也好。 瑶光的事该瑶光自己来解决。 大师姐神色坚定地握了握拳头,然后转身打开了林大公子的房门。 * 林朔并没有入定修炼,人倚在靠山路的那一侧窗边发呆。 自从瑶持心前些天无故提到师父之后,他已连着数日心神不宁了,根本无法静下心来练剑。 林大公子生于家学渊源的名门望族,颇有些类似早年白家在北晋的地位。 他是家里的嫡长孙,被送上瑶光山时只有六岁,起初是跟在掌门身边学习术法符咒的,然而瑶光明因见他神识异常强大,遂向族中长辈提出,要不要试试双修剑术。 林朔其实不爱学剑,他只想弹琴,想在音律里浮沉一生,纵情悲喜,可拗不过爹娘也拗不过家族,最终还是拿起了沉甸甸的铁疙瘩。 童年时代有很长一段日子,林朔都十分嫉妒掌门家那个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学什么学什么的小丫头,尽管她根骨废得宛如朽木,最终没一样能学成。 但好像正因为知道她不成,大家也从来不对她抱有希望,学不会是常态,学会了更是惊喜,恨不能举国同庆。 这是他从小就和瑶持心不对付的原因之一。 那个接手领他入剑道的人正是霁晴云。 由于当年瑶光学剑的人还不多,他手里没几个像样的剑修弟子,对林朔几乎是手把手的教,热忱之至。 林大公子彼时的少爷脾气更大,抱着我要乱学一通让他们对我死心的想法,每日里练剑练得堪比上坟,想早日气死师父好回去醉生梦死地弹琴。 舞剑全不走心,剑法一个不记,他以为没几日就该受到责罚了,谁承想,师父却一点也没有同他生气。 他仿佛天生不知道生气为何物,反而深切地自我反省,问他是不是自己有哪里教得不明白。 霁晴云是他见过最热爱剑道的人。 他当真喜欢剑,哪怕只是教人练剑,也充满了旺盛的精力与求知欲,即便林朔是为了哄他随便认真了一下,都一副像捡到了宝贝似的欣喜非常。 同样的,师父也跟瑶持心一样听不懂好赖话,心眼缺了好大一块,不管自己是阴阳怪气还是直言不讳,永远挂着大傻子般的表情乐呵呵。 他对剑术之痴迷,宛如对世界保持着好奇心的少年。 分明一脸柔弱可欺的书生相,出剑却萧索肃杀,能使天地变色。 可这样醉心剑道的师父,却不知何故,一直没能登凌绝顶。 掌门白日破境后不久,林朔能看得出,师父多少露出了几丝急躁和迷茫。 于是,那一年晴云同他辞别,说是在山上待久了,道心也蒙了尘,想去山下看看能否有突破瓶颈的法子。 “小朔,师父出门走走,等回来时再告诉你心得。” 然而他从此一去不复返。 林朔至今不相信师父陨落于人间,总觉得他应该还在什么地方,好好的活着。 “林朔!” 大小姐正是在这个时候把他拽出了客房。 * 修士御剑的速度自非寻常人的脚力可比,瑶持心带着林朔找到阿蝉消失之处,前后才不过一炷香。 “到了到了,就是这里。” 林大公子虽然依旧态度不耐烦,但鉴于他自己关在房内也是无事可干,便只是浅浅的不耐烦,说话并不冲:“你说的,那个形迹可疑的店小二就在这儿没的?” 大师姐赶紧点点头。 他皱眉挑刺:“大半夜的不睡,你盯着人家小孩儿作甚么?” 瑶持心就烦他这点,问题远比办法多,只要不是刀架在脖子上先得刨根究底一番才肯干正事,相较之下奚临可太让人觉得舒服了,每回都是让干什么先干,事后再慢慢问。 就你有嘴,学学人家师弟不行吗? “我守夜,保护大家的安全,警惕性高不可以吗?” 林朔仍在怀疑:“你确定没看错?万一人家跑得快呢。” 大师姐忍无可忍:“我是朝元,不是长臂猿!那可是凡人,这都能看错,眼珠子挖来送你好了。” 她抢在林大事儿妈再要开口之前用力推他,“行了你别问那么多,快去同我过去瞧瞧。” 林朔抱着两臂,漫不经心地由着她推到林间山道之前。 临近子夜,苍穹上浓云罩顶,眼前的蒿草半人之高,初看时只觉平平无奇,他散漫地往前走了没两步,平地里渐次起了凉风,幽幽地摇摆着左右的草木,径自向他面门吹拂。 剑修的警觉骤然被触动。 林朔眉梢一挑,神情瞬间不敢再轻慢,挺直了背脊朝瑶持心嘱咐:“到我身后来。” 第50章 桃花源(五)为什么不叫上我?…… 大师姐自然没有二话,很熟练地扶住他的肩,以此人为盾,小心翼翼地跟着往前走: “是……有鬼吗?” “阴气都嗅不到,哪儿来的鬼。” 林朔不快不慢地朝林子深处行进,用目光审视暗里无形的危机四伏,“有人在这里摆了一个阵,类似于生人勿进之用,手法还挺高明——难怪你说那小孩儿会突然没影。” 第127章 “怎么又是阵……” 瑶持心想起上次苍梧之野的经历,不禁蒙起一层阴影,“不会又有谁在当阵眼吧?” “幻境里的障和寻常法阵是两码事。”他大概打算解释一二,起了个头就觉得三言两语说不明白,“自己回去补典籍。” 原想洗耳恭听的瑶持心顿时冲他后脑勺努努嘴。 继而无比惆怅地想,若是师弟在就肯定会给自己一五一十地讲清楚。 然而帮手是她亲自挑选的,只好捏着鼻子忍受林大公子的臭脾气,她视线正不经意地朝地上一扫。 “哇!!” 林朔忽觉脖颈骤紧,耳边一阵轰鸣,大小姐将他衣服一攥,领子险些把他给锁喉。林朔顾不得喘气,以为有什么意外,连忙伸手将瑶持心掩到身侧,“怎么了,什么事?” “有小尸体!”她拍着他的肩膀,颤抖地指向地面,“有小尸体啊!” 这一看,就见地面零零散散地铺着些白色的灵气残余,拇指大小,隐约是人形轮廓,他无可奈何地吐出悬于心口的气,朝天翻了个白眼。 “山灵蝉蜕,是山中灵气充裕时,草木偶生灵智所得,天一亮就没了,你是修士所以看得见……什么小尸体。” 大惊小怪,吓他一跳。 他曲指在瑶持心脑门儿上一敲,“叫你回去多读读书,总是不听,在外面就会嗷嗷叫。” 林朔说完,整了整让她扯皱的衣袍。 所以他才不喜欢同瑶持心一块儿出门…… 大师姐摸摸额头,再看向脚边的小尸体们,还是觉得怪恶心,但她不好再矫情,便一面恶心,一面拖着步子跟在他身后。 这林中的花草茂盛得过分,一时分辨不出先前的杀机从何而来。 走了一阵,林朔终于嫌碍事,站定脚环顾周遭之后,翻掌往前拍了道剑气,清道似的瞬间豁开大片敞亮的视野。 他灵力十分收敛,怕剑意太盛伤到生灵,这一下就跟拂袖子没区别,按理打出去不过几丈就会消散。 谁承想,那股剑气窜出去不远,竟像碰到什么边界,哐当弹了回来。 林朔目光一凛。 而它不仅弹回来,还一分作五,气势比之先前陡然涨了数倍。 他微微扬眉,立刻眼疾手快地收拢噬主的剑意,袖袍一挥卷起那凶悍无比的几道光敛入掌中。 奇怪,这阵法周围好似罩了个结界,有灵气的术法通通无法穿透,还没等仔细琢磨,身边就传来瑶持心的惊呼。 “哇!!!” “……你又怎么了?”林朔才要不耐烦,抬眸时一道剑气正直奔她的所在。 大师姐惊恐万状地连退带躲,指着前方:“还有一条,你还漏了一条!” 他看进眼中,陡然变了脸色:“瑶持心!” 这剑气与人不死不休,仅是躲哪里够,纵然他没用全力,正面硬接也不是闹着玩的! 林朔心知自己可能要来不及,仓惶转身时险些扭到脚踝—— 浩瀚的朝元灵力逼近面门的刹那。 瑶持心只觉自己忽然被谁揽着腰往旁边带了一下。 眼前金石相击,剑气被一柄貌不惊人的寻常佩剑拦腰斩断,对方仅斜里举重若轻地一划,澎湃的威势便当场灰飞烟灭。 那人的手臂挨在她后背,隔着衣袍传来淡淡温暖,一身的秀骨挺拔如松,在夜色下清正极了,像株沐浴月华的树。 奚…… 瑶持心看到他的一瞬,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地漫起一份欢快的欣喜:“奚临!” 她满目星光闪烁,只顾着高兴: “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这话,应该我问师姐才对吧。” 青年侧脸转过来时,从眉眼到轮廓,无一不在散发着凛然的寒意,大师姐没心没肺的星光立刻闪不下去了,僵得有些生硬。 说不出为何,被师弟那神情注视着,她居然感到一丝丝心虚。 尽管仔细想想,又不知因何心虚。 奚临的眸光随长睫低垂,淡得波澜不惊却又好整以暇,“师姐在这里做什么?” 瑶持心想起在客栈中敷衍他的话,登时讪讪道:“发现了一件让我很在意的事,所以过来看看……” “在意的事?” 他听完已皱起了眉,正了身形同她面对面,“为什么不叫上我?” 先前见她闪烁其词,就知她有所隐瞒。 奚临原只当是师姐的私事,不欲过问太多,可看见瑶持心和林朔单独夤夜外出时,又实在没忍住。 毕竟她以往不管遇上什么,找人帮忙从来首选不是林朔。 偏偏这发生在师姐刚与他争吵之后,奚临还是觉得她是在为了上次自己灵台不应声就离开而心存芥蒂,甚至危难之际,竟也没在灵台上唤过他一句。 分明……分明就像是有意的。 有意避着他。 奚临禁不住加深了眉心的褶皱,“你叫林朔不叫我——你果然还在生气。师姐,说好的两天,你说话不算话。” 她头疼地安抚:“不是……” 近处的林大公子本因看他出手搭救得及时,刚心有余悸地平复了情绪,冷不防听到此言,当即不满地上前。 第128章 “喂,什么意思?叫我怎么了?她叫我不是很正常,叫你才不正常吧。” 而瑶持心正在解释:“你之前受伤刚好,我也是怕你再遇上危险。” 奚临闻言气郁愈发堵在胸腔,“这种小伤根本不算什么,你为何不先问问我?” 旁边的林朔这头还没质问完,当即又转向了瑶持心:“诶诶诶,什么叫‘怕他再遇上危险’,合着我就能随便遇上危险了是吧?瑶持心,你的良心是这么长的吗?” 大师姐脑仁隐隐作痛,开了开口,发现自己快要回应不过来,竟原地语塞。 奚临自从傍晚白燕行出现心绪就一直不平,如今见瑶持心潜意识中认为他不及林朔可靠,郁结之气几乎达到了顶峰,于是星眸一抬,锋芒毕露:“林师兄,适才那道星辰剑气可是出自你手?若非我来得及时,你认为你能向掌门交代吗?” 林朔:“……” 这个他的确没法反驳,那剑气是他打的。 林朔握拢五指实在想不到给自己开脱的说辞,辩驳得分外忍辱负重:“……那是个意外。” “意外?” 他还在步步逼近,“所以林师兄跟在师姐身边的作用,就是制造意外的?” 瑶持心简直要给他跪下了,她忙在灵台上道:“天哪,你别跟他吵!” 奚临居然有空不紧不慢地回她一句:“师姐,先等一下。” 瑶持心:“……” 这是要她等什么!等他们吵完吗? 那边的林朔却已经动上了手,一把揪住奚临的衣襟,大概是新仇旧恨一并上涌,难得见他这样失态,“你一个外门弟子,你知道什么?” 奚临:“瑶光山看不起外门弟子么?” 听出他在给自己挖坑,林大公子才不往下跳:“是我林朔看不起,和瑶光山没关系。” 师弟这边走不通,瑶持心只好去给林朔传音: 林朔,你快冷静一点! 你可是师兄,别跟小辈一般见识。 他直接开口:“我冷静得很,有什么话面上说!” 瑶持心:“……” 这个明显更难沟通。 “既然林师兄看不起。” 奚临将他这番态度尽收眼底,执起手里的那把破剑,瞳眸冷淡,“那不如比试一场?” 林朔眉尾轻轻上挑,露了个气到极致怒极反笑的表情,“好啊,求之不得。” 退开两步与之拉出距离,神色间渐次浮起危险之色。 “要我用几成力?” “不必。”他说,“你尽管动手。” 还尽管动手! 一个敢提,一个居然也敢应。 瑶持心头都要大了。 怎么回事,她明明是出来调查可疑之人的,人没找着,自己人先打起来。 “奚临,你在干什么!” 她恨不得在灵台里狠敲他的脑袋,“要是放开了跟他打,你当林朔看不出端倪?你不怕被他发现,你不想留在瑶光山了吗?” 这句话里不知是哪一段触动到了他的心神,奚临那陷在情绪中的双目像是短暂恢复了清明,他往身后瑶持心的方向瞧了一下,面上隐有犹豫。然而犹豫之后,握剑的手再度绷得笔直,似乎此情此景有什么不可退让的理由。 “不要紧,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照夜明都快出来了! 瑶持心眼睁睁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知道自己哪一个也拉不住,唯有向上苍祷告。 现在随便来个什么人,什么事都好。 妖魔鬼怪,天降雷劫,实在没有,野猪撞树也行。 只要能打断目前的状况。 这两人皆是火气上头,但凡有个契机缓冲一下,她再去递个台阶,铁定就没事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呼喊见效,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灌木发出“沙沙”之声,草丛后貌似有何物穿过山道向此处而来。 真有人来了。 老天爷听到她的祈愿了! 大师姐欣喜若狂地转过头,心中直呼菩萨救命。 茂密的枝叶柔顺地分列两侧,月夜下一抹踩着剑气的黑影忽然出现在三人视野之中。 来者御剑的高度很低,或许仅比在场的高一个头,鸭卵青的衣袍纤尘不染,那张惊艳凡尘的脸无疑是瑶持心现在最不想看到的。 大师姐目瞪口呆与心如死灰齐头并进,摊开手掩住了脸:“……” 怎,么,会,是,他! 她头骤然疼得更加厉害了,心说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场面仿佛还能再混乱出新的花样。 不过混乱归混乱,效果倒是立竿见影。 就在白燕行现身之后,奚临和林朔两人对峙的气场分明肉眼可见地松泛不少,双方各自收了敌意,紧接着余怒未消地望向来者。 好好好,也不错,瑶持心认命地想,前夫就前夫吧,至少他俩不打了。 第51章 桃花源(六)毕竟,他在这世上,已经…… 见是他们,白燕行似乎也不着痕迹地感到意外。 “白道友,很巧嘛。” 林朔毕竟是师兄,无论跟奚临有多不对付,都算是自家人的仇怨,到了外面,他便十分自觉地扛起大师兄的责任,当下挡在了瑶持心二人面前。 第129章 “不仅这么有缘在同一间客店落脚,还这么有缘在同一座荒山碰上,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他刚刚的火气没消,话里话外充满了阴阳怪气,俨然是在内涵他有跟踪之嫌。 白燕行落了地,同三人不冷不热地见礼,答了声:“巧。” 他听出林朔言语不善,神情倒颇为磊落:“在下也没想到,会和诸位于此处相遇。” 对了。 瑶持心终于想起今晚忙忙碌碌的意图,他既然出现在这里,莫非是跟那个阿婵有关? 她忙出声谨慎地询问:“这时辰了,阁下来此地作甚么?” 白燕行的目光从林朔身上挪开,往她所在方向停留片刻,依言回答:“先前在客栈我隐约捕捉到一点不同寻常的灵力残留,有些好奇,便一路追踪至此。” 说完抬眸朝穹顶轻轻打量,“不想会撞进这个剑阵之中。” 灵力残留? 大师姐拿不准,转头去灵台上问奚临。 “师弟,他说的是真的吗?” 瑶持心重新启用灵台唤他,第一句是让他别和林朔吵架,第二句是问白燕行,奚临听到这个问题其实很不愿意回答,但他委实又不想再和师姐冷战下去,于是沉默着垂了一会儿眼眸。 “是,不过气息很淡,我没太在意。” “哦……” 她若有所思,紧接着又用传音同样问了林朔,想整合多方意见。 林大公子怪烦她的:“啊?什么鬼东西,没感觉到。” 他敷衍完自己的青梅竹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看看刚到场的白燕行,又看看和身后的奚临,虽然哪一个也看不顺眼,还是得顾全大局地开口道:“喂,正好三名剑修齐了。‘三才破阵’都会吧,用不用我现场教?” 奚临依旧冷淡地将他一瞥,自行迈开步子站好了方位。 大概知道瑶持心听不懂,同时于灵台上向她解释:“寻常用以困住修士的法阵,若实在无法可解,只要有三名剑修在场,就可以强行破阵——上次苍梧之野里的那个不行,幻境乃由心而生,不可相提并论。” 言罢,他将手中长剑翻转向下一压,“呛”地一声嵌进地面。 林朔的星辰如水流光,雷霆万丝滋响。 三柄无双剑气陆续砸进脚下,像撬动了地底最深处,整座山震颤起来,小石子在脚边抖得几乎落不了地。 大师姐有幸得见当世年轻一代最顶尖的剑意,让那暴虐的灵风吹起鬓边碎发,连神识也为之一清,简直揠苗助长似的给他们仨出手的动静带出了几分懵懂的顿悟。 她隐有所觉地扬起脸,剑阵恐怕都没料到自己能有这么大脸面惊动这等修为,岌岌可危地发着抖。 不多时就听“啪”地脆响,罩在众人上方那无形的“壳”貌似应声而碎,夜空立刻比之方才澄澈了不少。 法阵消散后化作一道亮光,被林朔一把擒在手里,定睛一看,居然是颗小小的芥子。 不知何人于芥子之中摆下了这样一个法阵,落地即生效。 真是好精巧的手段。 白燕行略微端详了少顷,大约这不是他要找的东西,遂收了剑,客气地告辞:“困局既已解除,在下就不打扰瑶光的各位了。” 他想去哪儿? 瑶持心的心思还没来得及活泛,一旁的林朔居然先开口:“诶。” 对方的剑是收了,可他的剑却没收,剑尖笔直伸出,猝不及防拦住白燕行的脚步,“别急着走啊。” 那语气兼动作挑衅意味都是十足十,险些把瑶持心给看愣了。 “我们家那没什么用的大师姐先前可承蒙阁下在玄门大比上‘好好’地‘照顾’了一番。”林朔故意咬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还一直发愁没机会向你讨教讨教。” 白燕行从不推拒对手递来的战书,但凡有人要挑战,就没有不接的。 关于瑶光同剑宗弟子的恩怨缘起于什么,他自己不是不明白,视线下意识朝远处的驭器道望去,没等接触到她的眼神,中途就被边上的青年一步挡住。 他见状却也并不自讨没趣,再度面向林朔时,姿态陡然一变,周身气场瞬间凌厉,俨然是恭敬不如从命的意思。 很快,一个方形结界以二者为中心缓缓升起,这是为避免波及无辜,切磋用的法器。 怎么了,怎么了,现在真的要打起来了吗? 大师姐环顾左右,在奚临身后兴奋地瞪着两眼。 今夜的林大公子心情不佳,像逮谁咬谁的疯狗,刚刚没能和师弟干上,此刻分明停不住手痒。 两大朝元剑修兀自御剑拉开架势。 林朔一手抹开清角长琴,先弹了一曲给自己的剑增强灵力;对面的白燕行依旧站得八方不动,袖下信手一握,当空砸落的雷电立时在其掌中凝成了咆哮的雷霆。 长琴化烟湮没长空后,星辰剑的光芒骤然璀璨。 两人凝视着对方的眼,目光先后一凛,几乎是同时挥剑。 兵刃相交的刹那,排山倒海的灵力风波隔着结界也让大师姐怵然生畏。 奚临护着她一路退到树下,神色冷然地举目,看着两柄肃杀的本命剑在空中交锋,身影俨然已经快到瞧不清了,只能通过各自法器的光辨认身份。 第130章 他话音冷漠:“他们要打,就让他们打吧。” 然而他是不感兴趣,大师姐却感兴趣极了,“你说他俩谁会赢?” “不知道。”奚临说完,又顿了顿补充,“半斤八两。” 林朔是满脸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厉,还真有点疯狗之相,而对比之下白燕行就从容淡定得多,一旦进入状态,整个人分毫不见慌乱。 高处那剑光闪得眼花缭乱,他不吭声地静静观望片刻,“林师兄战意更强,攻击性很高,但缺乏理智,冲得太莽撞,姓白的虽不及他勇猛,不过保留着实力,这种情况下很容易让他抓到空门——林朔的右肩要挨一剑了。” 瑶持心:“啊?” 他话音刚落,白燕行的剑气果然划过身侧,他躲闪不及,在右肩胛落下一道伤。 “你看。” 奚临淡淡道:“我说吧。” 瑶持心:“……” 不是,为什么觉得你还挺开心。 林朔停下来时瞄了一眼脖颈边的血红,忍不住一咬牙,伤口倒是不深,没一会儿修士强大的自愈力已经开始结痂。 奚临瞧得清楚,微摇头,“这一剑力度不太行,骨头都没伤到。” 他还嫌砍浅了似的。 瑶持心不由道:“你究竟帮谁的……” 青年神色波澜不惊,好像谁也不占,双眸清澈又淡然,专心盯着战局还不忘提醒她:“林师兄弹《清角》了,师姐可以看看,白燕行多半接不下来。” “……” 瑶持心莫名感觉师弟现在见谁挨打心情都很不错,仿佛谁输了他也不亏,两败俱伤最好。 差不多等两个人双双挂彩,狼狈得不遑多让之后,奚临那口郁结气才算散去。 他对战局的走向已失了兴趣,目光放回来时,仍旧忍不住落到旁边的师姐身上。 瑶持心犹在握拳跃跃欲试地给林朔打气助威。 奚临注视着她的侧颜,有情绪在眼底一闪而过,他犹豫道:“师姐……” “啊?”她脸上兴致未退,匆匆转头,“什么?” 他第一眼垂在身边灌木丛上,第二眼才和她对视,开口前眉心已有微微的褶痕,“你跟着林师兄行事,会比跟着我更好吗?” “哈?” 等瑶持心听清他的话,表情简直要五彩纷呈,“怎么可能啊,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讨厌!” 奚临:“……” 他先是一愣,不知为何,便自嘲着想要发笑,或许也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得太莫名。 记得从前师姐说过同样的话,是玄门大比找他教术法的时候,她跟林朔天生的不合拍想必是不争的事实。然而笑完之后奚临又不禁想,即使如此,她宁可选林朔,也不愿意找自己。 他神色沉沉地看着她:“哪怕这样难受,师姐也还是要跟他一块儿出来?” “那有什么办法。”她说,“你不是之前才走火入魔了。” 奚临眉头轻蹙,心想果然是这样…… “所以不叫上我,是怕我途中再出岔子,误了正事么?” 瑶持心闻言,连高空里的打斗也顾不得再看了,满眼不可置信地转身盯着他,“说什么呢,当然是怕你有个什么意外啊,你居然这么想……唉,你……” 她一时几度无言以对,终究无奈。 “愁死我了。” 瑶持心伸手在他侧脸上胡乱揉了一把,“没听出来师姐是不想让你受伤吗?” 她指尖在夜风里吹得冰凉,揉头脸的动作粗暴得仿佛在抚什么大体型灵兽,奚临半边的青丝顷刻被她撸得一团乱,可他居然没来得及回神。 大概这是从未预想到的一个原因。 印象中,师姐好像一直都是最不让人放心的那个,故而无论是瑶光山还是他,皆默契地在避免让她直面危险。 他似乎默认了只要能保她安然无恙,自己受伤乃至身死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却没想过师姐会有这样的顾虑…… 顾忌他会不会受伤。 奚临看着她时,目光无端前所未有地复杂起来。 她明明拈轻怕重且养尊处优,乍一看贪生又怕死,却总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游走刀尖,屡屡使自己身陷险境,固执得险象环生,根本拉不住。 玄门大比时如此,苍梧之野时如此,先前亦是如此。 奚临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想走,他担心她胜过担心暴露自己的行踪。 毕竟,他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了…… 奚临:“我受伤不要紧,总好过你受伤。” 瑶持心为难:“那谁受伤也不行啊……” 这一瞬,他不满林朔让她遇险盖过了师姐不带上他的一切理由。 他不一样,哪怕是遇到邪修那回,也并非没有应对之法。自己习惯了濒死,习惯了遍体鳞伤。 可瑶持心…… 瑶持心…… “如果师姐真那么不放心。”他思忖片刻,“……起码让我跟着。” 青年眼中透出一丝不信任:“林朔不靠谱。” 他话刚说完,斜里一道剑气打在脚边,落下月牙形的深坑,半空里的林大公子咬牙切齿地从战局中分出心神:“我听见了!” 第131章 奚临本就认为是他倏忽大意在先,刚压下去的不愉此刻再度被林朔一剑挑起,皱眉低低一声冷嘁,作势捞起长剑要上前。 瑶持心看得分明,连忙抱住他胳膊,“好好好,带上你,带上你,一定带上你,快别和他置气了。” 这才消停没一会儿呢! 到底对手是个和自己难分伯仲的剑修,林朔图一时嘴快,迅速就使自己落了下风,白燕行堪称沉着地稳扎稳打,逼得他节奏大乱,场面顿时变得颇为焦灼。 结界中的灵气不住膨胀,时而阴云罩顶时而电闪雷鸣,激烈得渐渐看不清里头的形势。 也就是在此时,瑶持心却突然望见对面山道上星星点点地亮起了一串火龙。 因修士大打出手而被惊醒的村民们纷纷举高手中灯笼往前照,众脸懵然,震撼地围观起仙人们打架斗殴。 “这是……” “出什么事了?” “有妖怪么?” 瑶持心:“……” 完了,好丢脸! 打架的场子没挑好,有百姓在场,碍于仙门颜面,这诚然是比不下去了,林朔和白燕行同时收了手,御剑停在空中僵持片刻。 由于各自身上都带着伤,衣衫凌乱,只好先人五人六地整理好仪容,缓缓撤开结界。 为首那村长模样的人表情十分忐忑,显然不知来者是好是坏,凡人肉眼所见仅是术法的滔天威势,分不出是仙气还是邪气,他颤巍巍地步出人群。 “诸位、诸位这是在……” 不好告诉百姓仙人们正在互殴,大师姐脑子转得飞快,“在驱魔施法!山中阴邪之气甚重,我等途经此处,见浓雾笼罩,迷蒙不清,便顺手替此山荡平妖邪,还人间以太平。” 奚临:“……” 她可太会当仙女了,简直信手拈来。 瑶持心没有半空那俩大男人这么灰头土脸,她明眸水灵清透,即便不是仙女,瞧着也绝不像坏人。 世间若有一物可叫人毫无根据地放下戒备,那必然唯有脸了。 村长于是松了口气。 这时,他背后乌泱泱的黑影里一个小身板用力将自己挤了出来。 “是仙人,他们是仙人,我今日在‘半山坡’遇上的,错不了!” 少年眼中洋溢着熠熠的光,瑶持心不动声色地一挑眉——阿蝉。 原来如此,他应该住在这附近……这附近有村落吗? 北晋和荆楚相比,虽常见修士往来,但有仙人落脚的客栈就那么几家,平常百姓见得最多的还是喜怒无常的邪祟们,何况这是正统仙门,就阿蝉方才所见,眼前的几位恐怕更是那些仙门弟子里顶有身份的。 不禁就流露出好奇与憧憬的神采。 仅这片晌光景,林大公子裸露在外的剑伤差不多愈合完毕,他背脊一挺,又是超尘拔俗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尊了。 他抖抖袖袍,扬起两指间捏着的芥子:“此物你们可认得?” 村长犹在老眼昏花地辨别,那一旁的阿蝉已经响亮地抢先答道:“认得啊,是我放的!” 林朔怀疑地上下打量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大能高手:“你放的?” “嗯!”少年见仙尊目光扫来,愈发认真地点头,“咱们山离镇子远,朝廷向来不管,常有窃贼偷摸进村,眼下入了冬,年关将至更加猖獗,放着这个能把那帮人吓跑。” 言罢生怕林朔误会,“这东西不伤人,顶多把人关一宿,六个时辰之后自会放他们自由。” 旁边的白燕行上前一步:“你并未修炼过,芥子内的法阵非你所画,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啊……”阿蝉抓了抓脑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使用,往地上一扔,它自己就成了。” 说完才补充,“哦,东西是我在村子里捡的。” 林朔皱眉:“捡的?” 大能法器是什么随处可见的蘑菇吗?还能被个小孩儿捡到。 他问:“在哪儿捡的,带路。” * 过了方才那杂草丛生之地,前面的山道就好走多了。 凡民大多淳朴,亦或是敬畏修士的神通,林朔一声带路,没有人敢不从命,火把连成的长龙即刻勤勤恳恳地当起了向导,领着他们前往深处的山村。 村子大约有五六十户,因得山下的动静,大半夜都披衣起身,站在家门前惴惴不安地等消息。 阿蝉跑得满头汗,神气活现地走在几位修士旁边,“我还捡了一些别的东西,就是不知有什么用处,皆是这半个月以来突然出现在村内的。” “仙尊们若有兴趣,我可以带你们去瞧一瞧。” 现下距离子时已不到两刻。 因得白日绵绵细雨,夜空中满布层云,月华在其后若隐若现,华光清寒。 自从踏上山道,瑶持心就无端有些不踏实之感。 这很奇怪,而且没道理,因为林朔、师弟皆在左右,她应该把心稳稳地挂在胸口才对,可就是觉得不踏实。 周遭之景越看越熟悉,仿若在何处见过。 当众人抵达村口的小径,石墙上,两串简陋的灯笼迎风摇曳,瑶持心忽然缓缓站直了身体,双眸渐次睁大。 第132章 她想起来了。 第52章 桃花源(七)这是我的因果。 她是来过这里的。 在某个深夜,火光冲天。 脑中骤然有太多画面灭顶而来,瑶持心一时竟分辨不出先后头绪,只觉得激亢的战栗涌遍全身,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后怕。 林朔与白燕行正被阿蝉领着往村子里走,她却一把拉住了前面的奚临,握着他两只胳膊,“奚临,你听我说,我要留在这儿……” 瑶持心没头没尾道: “我想起来了,我以前来过这里,是上辈子……不是,是梦里,那个梦……” “师姐。”见她有些语无伦次,青年忽然反握住她的手,压过瑶持心的声音,“师姐。” “不要急,慢慢说。” 瑶持心望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瞳孔映出小山村阑珊的火光。 她想起来为什么上一次的自己未能前往北晋的仙市了。 彼时刚刚入冬,混了一整年没所获,她与几位同门奉命下山到某地除妖。 瑶持心不记得具体地点在何处,但大概也是北方,因为记忆中天寒地冻,妖兽均藏在洞窟之内。 领队的是另一个朝元期的师妹,由于此行任务并不难,大家的态度都很散漫,大师姐亦是如此。 而这次行动,恰好就是她用阴阳缠丝手失误,险些丧命的那一回。 瑶持心本以为可以借护手脱身,所以打得十分深入,堪称有恃无恐,却没想原来标记过的地点灵气早已消弭,术法失效,她始料未及地让追上来山狡龙咬碎了半边肩膀。 那一幕惊险万分,她离群妖分食几乎只差一点。 这场意外打乱了所有人的阵脚,大师姐在极度惊慌之下与队伍失散了,独自被那头妖兽追得狼狈逃窜。 恶龙的獠牙带毒,也或许还带了别的什么,总之她招架不住。 瑶持心浑身是血,意识涣散,嘴里塞了一颗又一颗丹药,仍于事无补,甚至不知自己在往什么地方跑。 偏这畜生像看出她迟早难以为继,愣是穷追不舍,没有一点要放弃的意思。 她不能停下,停下必然会落入虎口。 仓皇中,瑶持心感觉到附近有瑶光弟子的灵力气息,当即想也不想,御剑一头扎下来。 昔年她站定之后仰头所见的,便是眼前的山村入口。 村外张开着一副巨大的防护结界,三名师弟恍惚是在抵御什么妖魔,她没能看清,只知终于遇到自家人,能得救了。 那三位师弟…… 正好就是在客栈与他们偶遇的三人。 “师姐!”其中一个慌慌张张地上前接住她,然后又朝身后喊,“阿铭,是大师姐!” “师姐你怎么样?” 结界之外似乎有什么凶兽张狂咆哮。 师弟们手忙脚乱:“快,药,丹药!” 瑶持心视线逐渐模糊,她口齿不清地揪着谁的衣襟,说出一句:“寻常丹药,不行的……带我……带我回去医治……” 接着就松开手,没了声气。 “师姐!” 此时此刻,她根本不明白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自己,会给这三位小师弟带来何等煎熬的抉择。 笼罩于村庄外的结界被发起疯来的妖兽撞得地动山摇,嘶鸣之声不绝于耳,掀起的腥风喷出一股恶臭。 他们连这妖怪叫什么,是什么都还不清楚。 “师兄!”旁边额角带血的师弟扯着嗓子问,“现在怎么办啊?” 据说此妖邪是突然出现在山村上空的,没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妖气和受惊的村民一起拍响了示警的铜铃。 离得最近的正是他们三个,听见百姓呼救,自然当仁不让带着法器赶到村外。 三人修为相当,都是朝元上下,即便如此打得也相当吃力,那来历不明的妖兽在哪本典籍上也未曾见过,尽管只有三头,仅打死一头已是集合众人之力。 余下的他们本想慢慢磨,靠丹药耗上一宿,不是没有胜算。 谁承想会在这个当头撞上身负重伤的大师姐。 而大师姐还引来了更加麻烦的山狡龙! 无疑是雪上加霜。 “师兄!”同门见他抱着瑶持心久久怔忡地发呆,忍不住重复,“你想想办法!” 龙尾重重地扫在结界上,大地为之一颤。 再不出去迎敌,怕是有崩塌的危险。 为首的那人瞳孔圆瞪,近乎目眦欲裂,心绪却万千变化。 防护术是他们三人一起支撑的,如果有一人带师姐离开,结界能不能扛住妖兽的攻击很难说。 可倘若放着她不管…… 他不由望向瑶持心那张惨白的脸,心底里没由来一阵后怕。 这可是掌门唯一的女儿。 他视若明珠,偏心偏得明目张胆,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瑶光山大师姐啊…… “附近没有别的修士了吗?”他忍不住朝同门吼道,“发出去的纸鹤呢?” “半个时辰前就传信了,尚无回音。”身边的同门满脸是与之如出一辙的焦灼,“要不,要不我们再等等……” 等等? 他心想。 等多久?要是一直无人支援,瑶持心身死道消如何是好,他拿什么去给掌门交代? 第133章 大师姐的尸体吗? 他不由狠狠朝周遭投去一眼,村民们遵从仙人的嘱咐,皆躲在家中不敢出门一步,可那些掀开了一线的缝隙里,能看见无数双担忧、冀望的眼睛。 他视线扫不下去,又落回奄奄一息的大师姐身上。 师姐和百姓,只能选一个。 他鬓边青筋凸起,良久嗓音冷静地开口: “……离得最近的瑶光医庐,我全速御剑应该半个时辰能到,从医庐可以让他们打开回山的法阵。” “师兄!”那换作阿铭的急声道,“你要丢下这些人不管吗?!” “我怎么管?”他大着嗓门反驳,俨然也是无能为力,“两只妖兽尚且还能应付,现在又多了一头山狡龙,三个人的结界都支撑得这么吃力,你心里没数吗?” 阿铭:“可那是活生生的人命,接了降妖铃的人是我们……我们担待不起啊!” 他反问:“那瑶持心的命你担待得起吗?” “……” 阿铭答不上来,因为他也实在是担不起对大师姐见死不救的后果。 虽然掌门一向待人宽厚,但那也仅是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对大能而言,生死之外都不能算大事,都是可以通融,可以被原谅的。 这可是亲生女儿——百年筑基,仙途漫漫,他敢赌上自己的未来吗? 阿铭攥紧了拳,面容流露出痛苦地挣扎,“至少……至少先把百姓转移走吧。” 他师兄叹了口气,“你一次能转移几个,转移到哪里去?三头妖兽包围着,你出了结界又带着凡人,想要顺利冲出妖群,是不是还得有人替你护法?好,等你们两人都走远了,此处只剩我一个,你觉得我跟他们扛得住吗?届时死的可不只是一个大师姐了。” “你以为我不想两全吗?什么都想要,最后就什么也没有!” “……” 听完这番分析,旁边的同门不禁怯怯道:“阿铭,师兄……说得有理。” 对方已不再管他,近乎淡漠地下定了决心,“我要替师姐护着灵台清明,小瑞等下为我挡住右边妖兽的攻击。” “好……” “我们到了药庐,安顿好师姐便赶回来。” 如果那时还赶得及的话。 “倘若往后仙门真要怪罪。”他站起身,“这件事就由我一人承担吧。” 三道剑气划破了升腾着灰烬的夜空,火星四溅。 当三位修士御剑从火光缭绕的山林上飞过时,站在村中小道的少年睁着一双明澈的眼,仰头怔怔地注视着他们离去。 怀抱着瑶持心的那人近乎被他眸子里懵懂的火光刺痛,一咬牙别过脸。 山狡龙朝高处的修士咆哮着追来,而底下的另两只妖兽顶着额头的尖角,猛力俯冲撞碎了原就岌岌可危的结界。 仙人的庇护随着烧断根脉的树一同轰然崩塌。 凡民无从容身。 也就是在这时,其中一人还是忍不住掉头了。 “阿铭!” “让他去,别管他。” 失去术法笼罩的百姓堪比风雨飘摇的蝼蚁,山狡龙一扫尾,破陋的茅屋瞬间就毁塌大半,只消片刻,这片林子便宛如人间炼狱。 一如师兄所言,阿铭根本救不了几个人,他在凶兽的爪下如鱼游沸鼎,连自保都很困难。 遍布惨叫的尸山火海之中,他捞起那个犹在望着大火出神的少年迅速逃离了这片不忍目睹的是非地。 半个时辰后,三头妖兽被赶回来增援的瑶光弟子封住行动。 然而山村和山脚下的小镇已经是无力回天。 盼来的曙光,没有在亮在黎明之前,天却永远黑透了。 术法点燃的山火未能尽灭,烧得草木哔哔作响。 阿铭将外袍披在那小少年肩头,陪他一并枯坐在村庄废墟下的山石上。 少年似乎是让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惊骇到说不出话,眼里有麻木的呆滞,隔了好久,才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讷讷地问他: “大哥哥,仙人为什么抛下我们不管呢?” 修士叫他这一句质问得面如死灰,他回答不上来,少年却兀自静默一会儿,看向他时表情带着近乎善解人意的质朴:“我知道的,是有一位仙人受伤了对吧?” 阿铭看着他垂头自言自语,像在说服自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仙人的命,肯定比凡人的命更重要。” “毕竟仙人要斩妖除魔,要拯救苍生,仙人活下来,就可以救更多的人。” “一定是这样吧……” 而他让这寥寥数语剜得满心无言以对。 只有跟着小少年一起低头,看足下的蝼蚁成群结队在这场无妄的大火中疲于奔命。 可她却不是。 她什么也没做到。 瑶持心说到此处,表情凝重又透着几分歉疚。 “这是我的因果……” 第53章 桃花源(八)师弟不是说过要带我去看…… 她知道自身实力欠佳,所以一直习惯了等着被人保护,和听从别人的指挥行事。 眼看找到了自家人,便放心大胆,毫无挂碍地昏睡过去,因为总感觉这些厉害的师弟一定有办法,他们毕竟都比自己神通广大……从前也一向如此。 第134章 瑶持心这次伤得极为严重,等醒过来已是半月之后。 睁眼就在瑶光山的小院里,周遭围着令她安心的小师妹们,众人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大师姐很快从惊心动魄中恢复过来,还为自己险些丧命好好地夸大其词了一番。 她甚至没有想到要去问当日三位师弟是在做什么。 似乎潜意识里觉得一切都应该得到了妥善解决,仙山会有什么办不到的吗? 不可能吧。 她像一朵从未见过狂风骤雨的花,生命里只有灿烂朝阳,因此开得天真又理所应当。 这个叫阿蝉的少年,事件结束后不久就被带上了瑶光山,并且得瑶光明首肯,直接进入内门。 如今想想,颇有补偿的意味。 于是,在终年四季如春,白鹤翱翔的仙山上,一夜被灭满门的少年和无知蒙昧的大师姐擦肩而过。 他亲眼一点一点见识到这个用全族性命换来的仙人真实的样子——却并不似他所想。 她不能呼风唤雨,也不潜心修炼,只散漫度日,不求上进,下山除妖的次数屈指可数。 成天和一群与之脾性相投的女弟子们一起无所事事,每每笑容灿烂地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的认知都会重新天翻地覆一次。 少年目光无神地盯着瑶光一尘不染的地面,瞳孔里充斥着怀疑人生的晦暗。 失望极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 号称为天下生灵开太平,高高在上,泽被苍生的仙门也有卑贱之分吗? 而她分明拥有了最好的资源,最好的身份,最好的条件。 这可是,放弃了那么多条人命,救回来的修士啊。 ——“……如师姐这般天生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是很难想象一夜灭门,全族皆亡的下场。” 难怪他会说出那样的话。 瑶持心至此已渐渐冷静了下来,“……如果我当初再努力一点就好了。” “若一早弄明白缠丝手的用法,我也不至于临场手忙脚乱地被妖兽追杀,也不用乱跑找人求救,更不必害他们陷入这样的困境里。” 这件事事后无人告诉她,想来就算有什么非议,也不会传到她耳边。 仙门丑事,自然不可外扬。 瑶持心对其中的细节一无所知,眼下看着群山环抱间寂静祥和的村庄,无端感觉,这恐怕是山村留给她的记忆。 她让白燕行有了可乘之机。 耽于情爱引狼入室,又虚度光阴带累门风,妄图毁灭瑶光山的人里,有两个皆是冲她而来。 她的无能难辞其咎。 奚临听见瑶持心说道:“当年,是我没有让他看到希望。” 两人坐在村口的山石上,风停之后稳定了的灯笼将暗淡的光打在他们脚下,影子近乎要融进黑夜里。 瑶持心转过头来,脸上带着点自嘲的笑,笑得有些勉强,“我现在知道你以前为什么会说我嗑药带坏小辈了。” 奚临看她收回目光,两手撑着石头垂眸晃了晃腿,“长久以来,我总想不明白揽月为何会在那个时候背叛我。” “可就在刚才,似乎就懂了一点她的想法。” 瑶持心扬起脸,云层后的清辉与头顶的烛光照在她面颊,“我什么都有了,所以什么也不珍惜,一直觉得,维系朋友、道友、同门间的关系,就是对他们好,送值价的好东西、丹药、法器,他们凭什么不喜欢我呢?想要什么,拿去就好了,我又不缺。” 她不理解嫉妒为何物,一如凡间高门大户的何不食肉糜,以为是赠予,实则与施舍无异。 揽月的资质与她一样不好,或许仙根还比她能看几分,除了每日围着瑶持心打转,背地里其实偷偷用过很多功。 然而无论怎么努力,天赋不足就是不足。 她连筑基都困难,更妄想不了别的,而同样是废物的大师姐,什么也不用做却可以直接朝元。 她们之间又差在哪里? 大概差在缺了一个当掌门的父亲。 瑶持心曾自以为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但在仙门里,仅有自知之明是不够的,再怎么样明白自己的无能也没用,她缺的那份实力,是需要有人来补上的。 大师姐收拢双腿,轻轻环起两臂抱住,遥望着山下静谧无言的草木,“我一直认为,废物就废物吧,我安安静静当我的废物,混吃等死,长命千岁,也没碍着谁。” “可现在才意识到,身在这个‘位置’上,废物就已经是一种妨碍了,我没能当好一个‘大师姐’。” 奚临听了很久,这时才开口:“师姐,你说的这些,其实不是‘梦’吧?” 没想到他会如此敏锐,瑶持心当场一愣,短暂迟疑片刻,索性承认:“唉,既然你发现了,我实话告诉你好了。” 她撑着石块凑近前,“现在与你讲的,包括先前那些,的确是实实在在我所经历过的事。” “师弟,我曾经死过一回,然后又带着记忆回到了六年前,这是我过的第二个‘今年’。” 瑶持心说完后眼神灼灼地观察他的反应。 第135章 谁料半晌过去,对方的表情居然平淡得波澜不惊。 “……你这就接受了?你不诧异的吗?” 青年叹了一口气,“倒不如说这个理由还更可信一些,你编的那个梦,太牵强。” 瑶持心:“……” 她没来得及反思自己的撒谎能力,身边的奚临却忽然道:“若真是这样,我反而觉得师姐如今的心态很难得。” 瑶持心:“啊?” 她茫然不明。 师弟并未看向她,“有的人遭逢巨变——尤其是在见过至亲生离死别,脾性便很难回到从前,要么多疑弑杀,要么偏执癫狂,要么冷漠无情……很容易否定一切从而变得十分极端。我还甚少见到像师姐你这般,肯坦诚正视自己心的人。” 所以他偶尔会有一种发现瑶持心变得不同了的错觉,但仔细相处之后,师姐仍是那个师姐。 她的情绪单纯且热烈,哪怕披着血淋淋的尸骨重新回来,身上的光还是纯粹而明亮的。 纵然见过炼狱,心中也依旧有浩瀚星海。 至少他做不到。 奚临目光温柔下来,“……好在师姐没有变得跟我一样。” “那是因为师姐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了。” 瑶持心冲他神采飞扬地说完,深吸一口气,将跌宕的情绪平复回去,抬眸时不自觉地朝浓云飘浮的夜空伸出五指。 “我根骨不好,练什么都收效甚微,比同龄人的进度慢好几年,大家也没对我抱有过期待……” 久而久之,她就不爱修炼了,因为知道瑶光山不需要她稀巴烂的修为,她练得再好,不过是从一个废物变成一个勤奋的废物而已。 这却是瑶持心第一次知道—— “原来我的努力,对某些人而言会这么重要啊。” 说不清为何,那一刻,她耳边忽然响起了几声清脆冷淡的话音。 ——“旁人能做到的,你未必不行。” ——“你可以,不要急。” ——“我相信你,师姐。” 她睫毛轻轻一颤,瞳孔蓦地流光溢彩,在分明见不到星月的夜空下,璀璨得好似一汪幽静的天河,群星闪耀。 大师姐斗志昂扬地往苍穹抓了一把:“我还要更努力,更努力,比之前加倍努力。” “师弟不是说过要带我去看大道的终途吗?” 她望向他,“你可要说话算话哦。” 奚临许是被她眼底的光闪了闪,好一会儿才回神应道:“嗯,好。” 一粒小石子在两人脚下落地成坑。 林朔的声音甚为不满的传来:“你俩搁那儿看月亮呢?” “……” 背后的山村尚因他们几人的到来亮起灯火,人声窃窃,即便子时已过,村民们却纷纷跑出门看热闹。 瑶持心同师弟慢腾腾地站起身。 人群里当属阿蝉最活跃,他尚在同林朔介绍整个村落的格局情况,冷不防看见有人摇着简陋的轮椅吱嘎吱嘎走近。 “娘!你怎么也出来了?这么晚了,你好好去休息啊。” 妇人满脸病容地招呼他,“你这么大的嗓门,我哪里能安心睡下去。” “别给人添麻烦。” “娘!”少年扶住她,然后又扭头朝瑶持心等人望过来,言语里充满勃勃生机,“那些正是我跟你提到的,今天在外遇上的仙人。” “是真的仙人!” 瑶持心这才看清他竟有个不良于行的母亲。 她想起一路跟踪时,阿蝉在客栈里不辞辛劳干活儿领的那几串铜板,沿途披着夜色不敢点灯地走山路,又去药店倾尽钱财抓的那些药。 无论前世今生恩怨几何,她既有重新活一次的机会,便希望苍生万物也有。 当务之急是要解决村子行将被妖兽围困的事。 大师姐下定决心般握了握拳。 这一次,她一定要让大家都好好活着。 “师姐。” 奚临在灵台上问,“你还记得那场奇袭发生在哪一日吗?” 瑶持心就是不记得了。 她只知道自己因此没能去得了仙市,既然三位师弟今夜入住客栈,倘若未曾因她改变的历史影响太多,想必正是这两天。 今晚或是明晚?亦或是后日,皆有可能。 “……反正我不会离开,只得想个什么法子,让大长老他们留下。” 另有一点也十分令人在意。 那些妖兽究竟从哪儿冒出来的? 北晋虽不及荆楚治国有方,但凡有人烟之处,向来没有邪魔肆虐,顶多盗匪流窜,邪修偷鸡摸狗罢了,否则不乱套了吗? 现今的妖兽多栖息于寻常人难以抵达的险恶之境,甚至有不少爱吃修士多过凡人,毕竟修士的灵力更强大。 山狡龙是因追捕瑶持心被她从远处带来此地,这尚且能说得通,那么原本袭击村庄的那几只呢? “我是在这里捡到的。” 阿蝉正给林朔和白燕行指认方向,“也有人捡到别的东西,除了那颗芥子,不时还会从墙根,从床脚,乃至柜子里长出稀奇古怪的花草跟灵石。可神奇了!” 第136章 第54章 桃花源(九)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用…… 村民们大多以关为姓,因说从祖辈起就在此定居了,故而又叫关山村。 瑶持心沿着外围走了一圈,也没瞧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别说妖邪之气,连个头大点的野兽都见不着几只。 她虽知道这山村在不久的将来会遭受围攻,可毕竟没有亲眼瞧见,对具体情况一知半解,目前而言依旧比较被动。 近处的一棵古树上挂着降妖铜铃,铃铛老旧斑驳,俨然上了年岁,此物是用以检测妖魔气息的。 九州各国许多百姓聚居之地都有这个,当妖兽出世,邪气会撞响铜铃,以便提醒离得最近的修士前来除妖。 这是仙凡千古以来的约定成俗,毕竟资源丰富的山川湖海尽在凡人疆域之中,既然要开采就不得不与各朝廷有所往来。 凡人管凡人事,修仙人管妖魔事,此为大家心照不宣的准则。 倘若真有妖物横行,那么大阵势,沿途就没被人发现吗? 她还是觉得这似乎说不通。 找不到妖兽出没之地,想提前下手怕是不行了,实在没法子……干脆死皮赖脸拉着林朔不让他走吧。 反正只要撑到变故来临,他看见了不会不管的。 届时又有奚临在场,干掉几头大妖,想必不成问题。 瑶持心打定了主意,于是回到先前之处: “林朔,咱们在这儿多住几天吧,怎么样?” “啊?”林大公子手上没空,皱眉瞥她,“你还住上瘾了?已经耽误了数日,再磨蹭赶不上仙市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知道……” 瑶持心这才发现他正专心致志地观察着一堵墙。 阿蝉曾信誓旦旦说,在那墙后窜出过一株模样古怪的花树,凭空一现,没一会儿却消失无踪,讲得神乎其神。 她看林朔伸手摩挲,自己跟着曲指敲了两下。 村庄的茅屋多是土墙,表面凹凸不平,力道重了恐还有敲塌的危险。 实在不像有什么玄机的样子。 “小蝉年纪虽不大,但不是个喜欢满嘴跑马的孩子。” 大概是见他们不信,那村长似的人物拎着灯笼走上前来,“他说的那些怪事,我也瞧见了。” 夜色弥漫下的村庄昏暗不明,老年人低哑的嗓音好似受潮的弦,气氛平添了诡异之感:“就在我眼前的一片矮坡,倏忽变成了平地,苍天大树骤然化作乌有,家里的床铺桌椅下淌过好清澈的一条溪流。” “唉。”他感慨道,“真是稀罕呐,老朽活了一个甲子有余,生在关山村,长在关山村,这辈子头一回见到此等神通。” 白燕行闻言,“白天还是夜里?” 一边围观的村民抢声回答:“白天夜里都有过,看得真真儿的!大仙,不骗你们。” 村长悠悠思索,“约莫从……七八天前起吧,村子里就怪象频出。” “不过也只是出现了这些幻影,倒并未遇着危险。” 听他说“危险”二字,瑶持心的心神没来由地一动。 那村民不禁反驳:“老叔总说是幻象,可那小溪里还跃出过一条鱼,正落在我脚边,嗬,活蹦乱跳的!这哪能是幻觉。” “师姐。” 一直静默无声的奚临在灵台间轻轻唤她。 瑶持心望过去时,他许是刚在小村内勘察了一遍,自灯火阑珊后款步而出,视线犹落在周遭之景上,半张沐浴月色的脸冷淡清俊。 “我们之前总想不明白妖兽是如何避人耳目一路而来,又为何非得跟这个山村过不去。” 他顿了顿,“会不会,它们根本不是来自别处,而就是从此地,生出的呢?” 什么? 她当下脑子转不过弯,“你说、你说妖兽是在这儿冒出来的?” “怎么可能,没有传送法阵,没有妖邪之气,它们凭空长那么大个?” 话刚说完,林朔的声音便响起来:“就你们这番描述,听着倒像是空间术法一类的东西。” “仙人,仙人!” 小径另一头,阿蝉正抱着个竹编筐篓跑向众人,大冷天他脑袋上忙出腾腾热气。 “我找来了,这便是我趁幻象没消失赶着采摘的仙草和仙石。” 几乎是一看清他怀抱之物,奚临的神情登时一愣,瑶持心还是头一次看到他流露出这样显而易见的吃惊之色。 灵台上的话语脱口而出:“萆荔……” 瑶持心:“什么?” 他仿佛回了神,“没什么……那仙草有些稀奇。” 的确稀奇,她都没见过。 而且看上去没见过的并不只她一人。 博闻多识如林大公子也执起那草跟它皱眉相面,“这什么草……闻着还带香气。” 他不认得,很明显边上的前夫一样不认得,要两个剑修辨认药草或许是有点为难人了。 阿蝉将筐子交到林朔手中:“药堂的大夫也说不认识,但貌似能够入药,他们还叫我有机会多采一点,好像效用不错。” 他言罢,举止扭捏了一阵,而后鼓起勇气朝修士们开口:“大、大仙……我捡来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全给你们,不知道是否值钱,可、可也还是很少见的对吧?” 第137章 阿蝉紧张得手心冒起汗:“我能给我娘讨颗仙丹……治她的腿吗?” 林朔握着那根来历不明的野草,目光朝他身上轻轻一落。 他讨药的对象十分不凑巧,是一向不带多少丹药,打架全靠硬抗的剑修。 凡人的因果按理修士不便轻易插手,林朔却还是朝瑶持心瞧了一眼,神情示意。 怕死如大师姐,丹药自然是管饱的。 然而修士体质又与凡人不同,那些生死肉骨的药没有灵骨的寻常百姓未必受得住,瑶持心也很为难,她在自己的须弥境里翻半天,勉强找出两粒强身健体丸,平日里当糖豆磕来着。 “……我并不精通医道,这药对你娘的腿管不管用我说不好,不过吃了总没坏处,你拿去试试看。” 阿蝉接过来依旧欢喜不尽,忙不迭道谢。 她想了想又补充,“回头我让客栈里的师妹帮你娘瞧瞧吧,她是大夫。” 话才说完,耳边就听见同村的汉子忽然叫道:“出现,又出现了!” 一行人立刻随他所指之处而去。 几乎是同时,白燕行捕捉到了在意已久的灵力残留,应该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这倒不是土墙上平白长出一棵树那么简单,瑶持心目之所及,坐落于小径旁的屋舍竟有半边宛如与现世割裂,颇为不和谐地显露出一小块平坦广阔的野地。 花草丰茂,微风习习。 这是什么? 林朔撩袍半蹲,将手往前探,那空间存在得十分自然,像是与现在的村庄相连,并无灵气波动的接口。 地面渐渐浮起一些草木与灵石的形貌,缓然铺到身下,瑶持心忙抬起脚,见多出来的一簇小花正因自己的举动悠悠摇曳。 无端就感到一丝头皮发麻。 这与其说是幻象、是空间术法,倒不如说是……有一片未知之地,被整个山村“覆盖”住了,此刻它仿佛水雾朦胧下的琉璃,在雾气消散后,行将重现人间。 “你、你们快看!” 村民颤着腔调指天大喊,“月亮,月亮出来了,是红色的,红色的月亮!” 在浓云后躲了半宿的白玉盘露出真容。 血月凌空的刹那,大地被暗沉的光泼得像笼了一张带血色的薄纱,站在墙边的四个修士都不同程度地觉出一种牵引的力量,无形中在将他们往何方拉拽。 林朔刚要惊讶。 下一刻,那辽阔的野地血盆大口似的冲四人铺张开来,豁地一路延伸到了背后。 谁也没反应过来,恍惚只是有风吹过,一抬眸,视野竟陡然敞亮。 周遭之景完全变了样。 山村消失不见,落在众人眼目中的,是静寂幽邃的旷野。 林朔尚还蹲在地上。 瑶持心回头望了一眼,树木茂密的陡峭山坡不见了,连那些村民、阿蝉、阿蝉她娘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草地平川,以及远处连绵无际的群山。 这什么地方? 一轮皎洁的圆月在天边散发着柔和清冷的光辉,分明不是先前所见的血红。 太邪乎了。 她忍不住往奚临身边靠。 青年很自然地将她的手轻轻握在掌中。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知怎的,只觉沉重的空气带给他某种久违的熟悉。 奚临下意识地摊开五指垂目看了看。 心里想,不可能吧。 瑶持心对空间术法知之甚少,试探性地问:“我们……是进了某个秘境吗?” 林朔望着四下随意走了几步,自己也拿不准,答得模棱两可:“看样子是。” “不过像这么大的空间秘境,一向设有传送法阵才对,不应该如此随便地任由旁人进出。” 而且说不清为什么,他莫名觉得一进来身形就比之前重了很多,连步子也不似从前轻快,每走一步仿若拴着镣铐般,满是桎梏。 难得让瑶持心瞎猫碰上死耗子一次,这小山村还真有点东西啊,里头竟藏着如此不为人知的地方,什么厉害的秘境,连月亮都能拟出一个,瞧着跟真的一样。 林大公子抱着双臂往斜上方的夜空一看。 大师姐躲在奚临肩后探出头,“现在在这里的,好像就只有我们几个。” 林朔纠正她:“是只有我们四个人是修士。” 他眉梢一挑,话分明在针对白燕行。 大家相看两厌,才打完一架没决出胜负,居然毫无准备地一块踩入秘境,林大公子显然是认为他很多余。 白燕行不是没听出来,置若罔闻地不欲与之作口舌之争。 照这么说。 瑶持心忽然意识到什么,在灵台上朝奚临道:“当初袭击阿蝉他们的妖兽,莫非正是从这个地方跑出去的?” 奚临:“不无可能。” “不过师姐……” “我也这么想。”她语气兴奋,“若能在此地把它们一举歼灭,就不用担心之后的事了。” 奚临才起头的话被瑶持心盖了过去,他犹豫一番,约莫也是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匪夷所思,便没再重提。 “罢了,眼下先找法阵,等出去了再说。这片毕竟属于北冥剑宗的资源,我们不好随便探索。” 林朔收回视线。 第138章 他刚准备御剑,打算借找法阵的理由偷摸围着秘境转悠一圈,来都来了,不看白不看。 也就是在这时,几人近处的草地下蓦地隆起一座小山,小山上草皮尽褪,一只半人高的猪婆龙抖去满身的泥土,貌似是给他们的交谈声吵醒,带着起床气分外不悦地张嘴咆哮一声。 奇怪,离得这么近,竟然无人发觉。 林大公子一马当先地挡在众人面前,“你们退开!” 而此刻白燕行已然觉出有哪里不对,开口叫道:“林道友等等!” 林朔抹开了他的清角琴,广袖长袍飘飘欲仙,琴在手中便仿佛天下山川尽握,风姿倨傲得令人不敢直视。 而后抱琴的仙人一拨琴弦朝那头鼍龙削去。 徵音“呛”一声响在旷野之中,余韵犹颤。 良久,无事发生。 “……” 瑶持心都作势遮住头脸了,就怕被灵风扫到,没成想,林大公子的琴就只冲那猪婆龙叫了一声,像跟它对吼似的,再无别的动静。 ……嗯? 奚临的眉头微微一皱。 这会儿连林朔也怔了,索性出动双手飞快扫了个眼花缭乱的《十面埋伏》。 曲儿弹得挺好,甚至猪婆龙都颇给面子的听完,然后送了他一嗓子威力更足的怒吼。 瑶持心毛快奓起来了,“林朔!你干什么,杀招呢!这个时候你在那儿炫什么琴技啊,要弹小曲儿哄它睡觉吗?” “……” 不是。 林朔本人都很蒙,因为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用不了灵气了。 第55章 桃花源(十)她莫非就是天选之人吗?…… 不,与其说是自己用不了灵气,倒不如说是这周遭空气中流淌的灵气稀薄得要命,根本无法调动起来。 难怪他会觉得身体沉重,难怪没人发觉近在咫尺的妖兽,修士的五官六感没有灵气支撑也不再敏锐了。 这什么鬼地方? 当今世道,无论仙门正统、散修甚至邪修,所用的术法几乎都要依赖于天地灵气,画符摆阵也好,法术掐诀也罢,皆是凭自身真元操控灵气才能落成,哪怕是剑修,在毫无灵气的情况下,拿出自己的本命剑也和凡间走江湖的侠客无甚差别。 林朔瞥向左右,旁边白燕行同奚临的剑上果然都不见华光流过,两人挥出的剑招走了个空,什么剑意也没使出来。 现在可难办了,眼前的鼍龙身形足有两丈之长,一口恐怕能塞得下他们四个! 自打林朔学会怎么引气入体,这辈子就没打过不用术法的架,最后一次肉搏还是在五岁的时候。 好汉不吃眼前亏,跑吧! 妖兽扒拉着四条腿匍匐前进,行将冲众人兜头咬下。 奚临的一只手几乎已经覆上了左眼。 林大公子当机立断:“不行,在这里用不出灵力,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但见背后一道雪亮的光闪瞎他的眼,一路山呼海啸,势不可挡,寒气凛凛的冰将那猪婆龙从脚冻到头,转瞬成了座愤怒的大冰雕。 林朔:“……” 奚临:“……” 白燕行:“……” 三个男人神色各异地转头,原地里的大师姐尚握着琼枝,恍惚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什么,有些莫名其妙:“啊?” 感情他们仨搁这摆姿势是因为甩不出招术吗? 她还当是在作什么高端的法。 不是。 林朔大惑不解地眯着眼将瑶持心上看下看,看不出她哪里来的不同之处,大家皆被封了灵力,怎么这女人竟不受影响? 白燕行正将目光从冰山收回,不可置信地开口:“瑶姑娘,你……” 瑶持心眨了两下眼睛,这才发现连雷霆剑都不滋电了,失去雷光的雷霆简直像块铁疙瘩。 她后知后觉地望向奚临几人,终于看出了异样。 天啊,难道在这个地方他们全没办法用神通,只有自己可以? 为什么?她莫非就是天选之人吗? 站在前面的师弟似乎很清楚地读出她表情下丰富的内心情绪,尽管不欲泼冷水,还是忍不住道:“师姐……你用的是法器本身的灵气吧?” “……” 哦,好像是哦。 有的法器自身就带着丰沛的灵气,不需要通过外界注入仅凭修为也能催动。 林朔刚刚浮起的澎湃心潮让奚临一句话浇下去,神色回归冷静,不咸不淡地提醒她:“你试试能御剑不能?能外放神识不能?掐几个诀出来瞧瞧。” 瑶持心之前没留意,此刻认真引气一回,发觉周围确实感受不到多少灵气,自己情急之下一挥冰刀,以为往里面注入了灵力,看样子仅是她以为的而已。 怪不得琼枝的威势不及从前迅猛。 “好了,知道你不能了。” “……” 虽然还没给出回答,林大公子已经从大师姐迟疑的举止中明白了她的歪打正着,轻轻感慨一声,重新梳理起现状。 “这么说来,在此处大家没办法正常使用灵气,但秘境中除了我们,却另有妖兽出没,而且这些妖兽行动如常,那情况就很不容乐观了。” 第139章 不能御剑意味着无法快速寻找到出口,如今还不知这地方究竟有多大,仅靠两条腿慢慢摸索,太危险了,这得找到什么时候去? 而他们眼下能够指望防身的,貌似唯有自带灵气的法宝。 “先看看诸位有些什么能用的法器吧,一会儿若再遭遇意外,也好提前安排应对之策。” 三位剑修于是纷纷把自己的须弥境掏出来,各自的兜都比脸干净。 “……” 没办法,谁家剑修打架不是用剑,平时也不带别的攻击性法器,因为带了也用不上。 其余的护体法宝基本是需要注入灵气才可生效的,在这儿形如废铁。 就听“呼啦”一声,旁边的大师姐倒了一座小山,和他们仨拼拼凑凑的鸡零狗碎相比,实在是高下立判。 林朔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庆幸她是个驭器道…… 而且还是家底丰厚的驭器道。 掌门真是深谋远虑。 白燕行毕竟是第一次见识,眼中委实吃惊。一来是惊讶于瑶光山雄厚的财力,二来也不可思议,瑶持心居然有把握操控上百件极品法器。 要知道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大师姐没料自己会带给前夫一点小小的震撼。 她当然办不到,这里头有大半她连名字都快忘了叫什么。 “反正有这么多,我不能分你们一点吗?” 瑶持心随手捡起一个翻看。 不过仙器终归是修士的私有物,为避免遭人窃走,或打斗时反被他人利用,尤其是驭器道,一向会给自己的法宝加上禁制,非法器主人不可催动。 奚临不以为然:“解开禁制也是需要灵气的吧。” “……” 确实。 她尝试了一番,从四周沉甸甸的空气中挤不出一点灵力。 这些仙器当下只受她一人支配,林朔几人除了拿自己的本命剑去给妖兽刮痧之外,无能为力。 想到此处,瑶持心顿时燃起了昂扬斗志,一股油然而生的使命感窜上心头,“也就是说,现在我们当中,最厉害的人就是我了吗?” 她居然肩负起了要保护三个当世剑道高手的责任,真是想都不敢想! 号称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剑修,从来拿她当累赘的林朔,还有无所不能的师弟,如今全要仰赖她庇护了。 讲出去谁信啊! 自己此生怕是再没有这样光芒万丈的机会了,恨不能来个史官在场记下这千古难遇的驭器道巅峰时刻。 “……” 看到瑶持心那翘起来的尾巴,林朔头疼地用手遮住半张脸,又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一行里,目前能打的唯有她了。 而白燕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看向瑶持心的目光先是舒展,随后竟复杂着流露出一瞬失神。 只有奚临垂首无声笑了一下。 说不清是欣慰还是纵容。 他每次因为师姐莞尔的时候,眼角那与生俱来的冷淡锋芒才会柔和不少,敛尽棱角似的温润得不像话。 诸如缠丝手这一类的仙器是没法派上用场了,因为需要修士来催动。 避毒珠大约也是鸡肋。 而且眼下尚不能确定法器中的灵气存储了多少,是否还可再生——这点八成很难,也就是说这些东西当消耗品的可能性极大,在如此深浅不明的境地下,不好贸然使用。 林朔主张拿高阶法器主攻:“最好一击奏效,不要浪费灵气。” 白燕行不怎么赞同:“太冒险了,一旦失误,后续的路你要怎么走?” “你懂驭器道吗?” “你是不是没下过棋?” …… 还没出发,那两人已经在为要如何分配法器吵起来了,三言两语之下便有再干一架的趋势……好像没灵气并不影响他们单独拼剑招一样。 瑶持心难得也充当一次“稳重”的角色,叹了口气,这俩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 “师姐。” 灵台上的师弟声音依旧平静温厚,“不用搭理他们,按照你自己的节奏来便是。” 瑶持心侧目看他,奚临面上表情一如既往,只接触到她的视线后,将眼眸轻轻转了过来与之对视。 大师姐很快扬起唇角,笑意止不住地灿烂。 真奇怪,虽然此处对所有的术法皆苛刻得要命,倒是不妨碍他们灵台上说悄悄话。 “放心吧。” 她头一回这么有底气,还是有理有据的有底气,轻眨眼,“师姐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别离我太远哦,你现在用不了剑,可不如我厉害了。” 用不了剑,其实还能用别的。 奚临这话只在心中一响,眉梢间透出几分无奈地配合:“你才是,不要仗着有法器护身就过于冒进。” “这里不寻常,小心一点比较好。” * 稍作休整之后,趁月色明亮,他们一行开始向北进发。 当修士太久,御剑已成家常便饭,瑶持心早就八百年不曾体验徒步跋山涉水的感觉了,有那么一时片刻,她以为自己变成了个凡人。 宛如当初跟着阿蝉身后看他一脚一脚走山路那般。 这秘境之大,天高地阔,一眼望不到边,平缓的草地仿佛铺至天尽头,偶尔有几排叫不出名字的树屹立在月光下。 第140章 当走出旷野来到森林前,天光早已大亮。 他们从月圆当空一路走到了日上中天,竟然还没摸到秘境的边缘,至于出口或法阵,更是全无线索。 林朔隐约有种被困在了什么地方的错觉。 他是剑修,这辈子最信赖的便是自己的剑,如今他的剑无法给他倚仗,能倚仗的居然是瑶持心……想想就没安全感。 何况变故来得仓促,补给带得不多,此地又不能使用灵气,谁知道要待多久…… 面前横了一条小溪,奚临跃过去之后,伸手将师姐接了过来。 溪水不浅,却十分清澈,将石块冲刷得光滑圆润。 林朔正想着要如何打破当下的困境,停在溪边时眼见溪水会打湿衣摆,便不自觉地起了个御剑的动作,一跃而起。 原地里众人就见他起跳又落下,仿佛赶尸人手里的<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 “……” 回神后的林大公子余光瞥到瑶持心在憋笑,自己也感到有些窘迫的丢脸,他镇定地面不改色,干脆蹲下去打算捧水洗把脸醒醒神。 也就是在此刻,头顶上方模模糊糊落下一抹阴影,好像有什么人在御剑。 瑶持心笑到一半刚要抬头,却已被奚临习惯性地往后拽了一把。 他盯着苍穹,眉心微动。 就知道不会那么太平,走了这么久,也该出现了。 过分碧蓝的天幕里,白云之间有一抹不小的黑影展翅围着他们几人盘旋,而正当林朔扭头去看的刹那,黑影倏地放平羽翼,一个俯冲朝他袭来。 “林朔!” 林大公子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琴转瞬摆了在腿上,当空拨了一曲。 拨完才想起没灵气,又给这帮畜生弹棉花了! 他用清角琴护住头,好悬避开了大鸟贴脸的俯冲。 本命法器就是本命法器,哪怕放不出一个杀招,用来防身也是轻易打不坏的。 瑶持心迅速朝前小跑了几步,身形笔直地挡在众人前面。 她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神情肃然道:“我来。” 第56章 桃花源(十一)我们俩的手就要这么……… 林朔几时见她挡在自己面前过,瑶持心既不高大也不雄壮,瞧着实在别扭极了。 “你别冲那么前,这里不能御剑,妖兽又在天上,你要……” 他说话间,套在大师姐指上的无极戒化作一道有实质的光落入手中,银白色的长弓于日头照耀下闪闪发亮。 而白燕行对这把弓居然不算陌生。 天上飞的东西,当然是用箭射下来了。 金乌都躲不过射日神弓呢,何况是一头长尾巴的大鸟。 瑶持心挺直了腰背,元老久无上场的机会,明显在这封禁灵力之地,它老人家的储蓄比其他品级的法器多上数倍有余,实力雄厚地喷了她一脸清新的灵气。 让你们见识见识瑶光山这最不服管教的老东西—— 大师姐拉开弓弦,银白色的箭矢凝在指尖,荡起她一头梳得整齐的长发,袍袖鼓动,锋芒对准了正在蓝天中翱翔的妖兽。 “嗖”的一声,长箭白虹般贯穿鸟妖,直奔九霄,打散了半边厚重的白云。 射中了。 瑶持心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那四分五裂的尸块在行将下坠之时忽地各自变作了形体更小一码的妖兽。 一瞬间从一只大鸟衍生成了一窝小鸟。 大师姐震惊不已。 它还能……分身? 打一只分裂五六个,打完五六只岂不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了。 这要怎么玩! “瑶持心!” 鸟群下饺子似的冲她而来,林朔虽失了战力,临战反应到底不慢,一把摁住她的头扣进怀里,就地滚了一圈。 是没见过的妖兽。 这秘境不止地方古怪,似乎连妖也比别处的另类,他下山历练时间不短,九州大陆的灵兽妖兽见了个遍,就没遇上能用自己的四肢生出自己的! 瑶持心才从他手掌下支起脑袋,耳边就听见师弟的声音。 “师姐,你听我说。” 奚临语气一如既往地淡定,“‘母体’仅有一只,避开就行,别的照常射杀。” “可我不知道哪只是‘母体’啊?” “没事。”他说,“我知道。” “你按我指挥行事。” 林朔就见瑶持心忽然挣开他的手臂,站起身小跑出去,照旧举起了银弓,他正要出言提醒,对方已经拉开了弓弦,箭无虚发地连射数箭,流星般急促的光撕破一度逡巡不去的鸟妖。 被她射中的那些不知为何,竟就安安分分地当场消散了。 这丫头怎么知道该杀哪只的? 到底是灵气稀薄之地,无极功凝箭的速度逐渐有些跟不上她开弓的动作,也就是这时,斜里的白燕行扔来一物。 “用这个。” 瑶持心抄手接过时,发现居然是黛蓝色的雷霆。 她不免心情有些复杂,旋即又想,不用白不用,遂把本命剑搭在弦上,长剑呼啸着破空而去,直接撞碎了余下的两头妖兽。 奚临:“还剩一只。” 林朔扬起视线。 那只母体大概察觉到底下的人不好对付,盘旋着不肯下来,可又不愿意轻易离开。 第141章 它犹豫不决,这边一样投鼠忌器,毕竟此物一旦受伤就会再分裂出更多,若不能直接让它灰飞烟灭,等于是在消耗自己能用的法器,掣肘极大。 灵台上沉寂了有一会儿的奚临终于出声问她:“师姐能想办法追上空中去吗?” 瑶持心握着弓略一思忖,神色坚定着答得十分从容:“能。” 她四肢打得微微发热,脑子也活泛许多,掏出一只铃铛模样的法器松手扔在自己脚下。紧接着一股激流般的飓风自下而上翻涌,直接将她捧到了半空。 白燕行微微一讶。 她竟用风属性的法宝把自己托举起来,当作御剑之用。 趁妖兽还没回过神,瑶持心拔出了琼枝,一气呵成地抡了个满月,霜刀裹挟着森森凌冽往前奋力一削。 这一番动作走得行云流水,可谓眨眼之间,流畅得连林大公子都会吝啬地一颔首,然而偏生琼枝的灵气貌似快用到头了,那寒冰没能将它整个冻住,只堪堪封了两只大鸡翅膀! 吹完风的铃铛“咯喀”两声,往后一躺,没气了,大师姐跟那扇不了羽翼的鸟妖一齐摔了下去。 等在地面的奚临伸出两臂,刚刚好接住下坠的瑶持心,两个人几乎都因惯性往后跌在了草地上。 “奚临。” 她回头唤了他一声,继而又去看那鸟妖,着急道,“琼枝灵力耗尽了,没能把它冻住,怎么办?” “不要紧。”奚临扶她重新站起,“师姐做得很好了。” 他凝眸望向不远处正挣扎着试图用脚支撑身体的妖兽,眉心一动,下一刻照夜明便握在了掌中。幸而此处灵气薄弱,它看着与普通佩剑无异。 “我们先替你挡上一阵,你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将它镇住的法器,杀不了就封印。” 他说完人已经提前跟上了林朔二人的脚步。 封镇的法器…… 瑶持心飞速在脑海里掠过自己拥有的法宝。 要说大半叫不出名字倒也不全对,那是以前,自从上次奚临教会她感知法器的意识之后,她几乎将自己的收藏挨个拎出来认全了。 要不必催动灵气的,还能不伤其分毫的…… 大师姐灵光一现:“捆仙绳可以吗?” 奚临:“可以。” 那边的三位剑修已经各自给鸟妖刮起了痧,虽未能击穿它的血肉,但好歹是给瑶持心争取到了一点时间。 她飞快掏出金色的绳索,边跑边冲妖兽的方向扔去—— 奈何这灵气受限的地方力道也有失准头,绳子眼看要落到鸟妖身上,冷不防师弟一挥剑,那飞来的捆仙索便牢牢套在了他左手手腕上。 奚临一剑刺到半截,当即被她拽得连连后退数步,差点没稳住。 瑶持心看着自己手里的绳索,和被绳子拉到跟前的师弟:“……” 两人来不及面面相觑,青年的声音在灵台上响起:“师姐你……” 她比他还急,“你怎么突然乱动!” 奚临:“……” 他砍妖兽怎么就叫乱动了…… 算了,再来一次。 瑶持心于是另换了一根,认准了朝鸟妖一抛。 这回她确定自己抛得精确无比,谁料那大妖兽张嘴一声咆哮,真是好大的口气,直接将挨近前来的捆仙绳原路反弹,一把缠住了她刚伸出去的右手。 大师姐只觉腕上一紧,旋即不由自主地跟奚临的那一端并在了一起,她身体猝不及防没站稳,投怀送抱似的,差点扑了他一个满怀。 她才意识到这两根是子母索,套完之后会相连! “……” 奚临委实想不明白她是怎么把两条捆仙绳甩出这副局面来的,不得不说这的确也很需要天分。 林朔正躲过鸟妖的一记扫尾,拎着剑回身质问:“瑶持心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换个法器用!” 心知此人惯会泼冷水,奚临立刻狠狠瞪了他一眼,提醒道:“别管他的话。” 好在瑶持心没工夫在意,她正非常不便地用左手从怀里抹出一打绳索,“没关系,我还有这么多,管够的。” 就不信套不到这只会满地爬的鸟。 等等,说到满地爬…… 大师姐莫名觉得面前的妖物看着眼熟:“我怎么瞧着它如今这副模样,跟苍梧之野的走地鸡挺相似啊?” “不是相似。”而师弟竟没否认,“这是迷惘鸟的前身,可以说是它们的始祖,不过早在几千年前就灭绝了。” “啊?” 那这只是千年老妖怪? 说话间,这走地鸡的祖先迈开两条不利索的腿,一路朝瑶持心而来,奚临借着二人紧缚在一起的那条手臂侧身将她掩在背后,凭单臂抗下了对方怒张的巨口。 他道:“师姐!” 双方此刻相隔不到半尺来长。 好机会! 大师姐马上利落地甩出捆仙绳,贴脸放法器再没有中不了的,一触及到妖兽当即收放自如的将它缠了个结结实实。 此物顾名思义,只要中招,便是神仙也难逃,挣扎得越厉害,绳子收拢得越紧。 鸟妖原地里垂死蹦跶,溅起来的泥土草屑扬起半人之高。 眼看是掀不起风浪了,在场的几个人不由松了口气。 第142章 瑶持心正要用手去抹额头的汗,她出力最多,难得当一次主力,却不知会这样累人。 一抬起胳膊,就看见师弟那和自己绑得难舍难分的左手。 余光里,青年的视线显然也望着她,那轻蹙的眉心中带着一言难尽的无奈。 这当下两人都有些静默地无言以对。 * “……不行,我解不开。” 瑶持心认真尝试了快一炷香,终于宣告失败。 这捆仙索甩出去捆人不必调动灵气,但要解开它则截然相反。 果然,就知道不妙。 她不禁用了几分蛮力试图挣脱,一旁的奚临见她手腕迅速磨得通红,不由皱眉:“师姐,算了,会越挣越紧的。” “那怎么办,我们俩的手就要这么……一直黏一块儿吗?” 林朔像是早已有所预料,叉着腰背过身去摇头叹气。 白燕行似乎总算认清她时而靠谱,时而状况频出的本质,心情顿时颇为复杂。 而奚临对此倒有些习惯了,他放下扶额的五指,师姐被迫与他绑在一处的是右手,她必然比自己更不方便一些。 “若有需要用法器的时候,不必顾及我,你尽管怎么顺手怎么来,我会配合你。” 话是这么说,但这也太不自在了。 瑶持心抬起自己的手,底下沉甸甸地拖着师弟的那条小臂,她晃了两下,奚临的左手也便就跟着晃了两下。 第57章 桃花源(十二)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看样子只有等出去之后才能把绳索除下来了。 林朔一见他二人这样子就发愁,只好转过头去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此时折腾了半日,西边渐沉的太阳不再刺目,散发出柔和温婉的光,透过树叶闪烁不定。 远处的走地鸡祖宗大约也蹦跶累了,静静躺在岸上喘气。 黄昏倦怠的气息将疲惫感降临大地,或许是此处灵气微末的缘故,瑶持心只觉精力明显不及平时。 加之又徒步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这会儿众人竟各自都有些困顿劳乏。 天就快黑了,无论如何,在没有神识探路的情况下,夜里进林子还是颇为危险,林中树多,可不及平川旷野视线辽阔。 这里正好有水源,几经权衡计较,林朔提议于附近歇一歇,等天亮再行动。 平原和密林交界处乱石横生,恰好有个能够遮蔽风雨的山石夹缝可以暂宿一宿。 大家当修士多年,谁出门不是靠术法仙器傍身,即便露宿山野,寻个地方打坐入定一夜就过去了。 但现在不同,随着体内的灵气入不敷出,似乎对冷热的感知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恐怕还得生个篝火暖一暖。 世家大族出身的三位大眼瞪小眼,很明显对不用法术生火的方式一窍不通。 奚临目光在他们表情轻轻一扫,出声道:“我来吧。” 随即吩咐林朔,“去捡点干柴。” 林大公子自无二话,而这个时候作为只会捡材料的人之一,瑶持心自然而然要去跟着他,于是奚临在往右转,她抬脚向左,两人当场被捆仙绳给齐齐拽了回来。 显然师弟的骨头比她的硬。 瑶持心让他肩膀磕到了耳朵,而奚临被她头顶的发钗扎到眼角,差点要瞎。 他捂着眼睛:“师姐……” 瑶持心一样痛苦地去揉耳廓,“我忘记了嘛。” 习惯了自由身,如今谁也不适应那条和对方紧密相连的胳膊有一半不属于自己,干什么都束手束脚。 等林朔转悠了一圈抱柴回来时,原地还是他离开前的进度。 就见青年握着两块燧石蹲在干草边,奚临打火她转身,奚临坐下她起身,火还没动静,两人已经撞了有七八回,委实全无默契可言。 当火堆终于热热闹闹烧得哔啵作响,夜幕星辰间的月圆早挂在梢头,瞧了众人好一阵。 不知是谁悠悠念了一句“天都黑了”,瑶持心幽怨的目光立即往斜里一瞟。 奚临接触到她的视线,皱着眉也瞥了过来,分明看出那眼睛里有埋怨的意思,忍不住道:“师姐觉得这该怪我吗?” 她据理力争:“你自己说会配合我的。” “可你又不生火。” “我当然不生火,我不会啊。” “……” 不管怎么样,好歹算是有了点光,石洞内空间不大,周遭很快就弥漫起干燥的暖意。 一干人都围在旁边,听着滋滋作响的燃烧声。忙了整日闲下来,不由陷入了一种无话可说的安静。 瑶持心面朝着洞外托腮发呆。 山石高出地面约有半丈,居高临下望出去,白日走过的平野无限浩渺,又寂静得可怕。这秘境内仿佛除了他们和妖兽再没别的生灵似的,连鸟雀声也不闻。 看得久了,无端觉得久违的饥饿感也漫上心头,自己愈发像个凡人了。 她注视着一望无际的平川喃喃自语:“你们说……那溪水里有鱼吗?” “……” 不知为何,瑶持心莫名感觉此言一出,四下的空气竟凝滞了片刻。 等等。 她回过神后左右环顾,发现自己一句话好像把大家都给说饿了! 第143章 原来觉得饿的不止她一个啊,真看不出来,这三个大男人面上倒是八风不动。 她侧目去看奚临,师弟只往火堆里添了一节柴,低垂着眼,不欲参与话题。 大师姐接着悻悻地托腮,仍旧遥望起广袤的大地,霜雪般的月光洒在溪边,那头走地鸡老祖宗犹在蠕动。 瑶持心百无聊赖地瞧了片晌,突发奇想:“不知这鸟妖能不能吃,吃着会是什么味道。” 在座的几位恐怕还真的跟随她的思路进行了一番猜测。 林朔的表情不好评价,连白燕行也皱了皱眉:“……最好不要吧。” 她开始往自己的须弥境里翻找,很快翻出一盒没吃完的蜜饯果脯。 “我就剩这个了。”她捧到前面去,“要吃吗?” 短暂沉默之后,瑶持心就见几只手纷纷朝自己的食盒伸了进来,是真不跟她客气。 林大公子拿完还要嫌弃一嘴:“又买这些小孩子吃的玩意。” 然而对面的白燕行隐约是在犹豫,她低头瞧见余下的青梅就懂了,不甚在意地随口道:“哦,你不爱吃酸。” 瑶持心这话出口自己没意识到什么,边上的奚临却当下朝她投去一眼,似乎很清晰地明白此言其中的因果。 大师姐全然无所觉,酸甜口的蜜饯越吃越饿,她将余下的点心消灭干净,依旧遗憾自己没能多买一点。 收起食盒之际,冷不防留意到在旁侧着脸心不在焉有所思的师弟。 她顺势打量了他一会儿,好像发现什么,便从怀里摸出一小盒药膏,拿尾指沾了点涂到他眼角下。 冰冰凉凉的伤药带着薄荷浅淡的清新,熏得眼里微微灼辣。 奚临不自觉地眨了几下眼皮,本能地想要避开,“师姐……” “别动。”她用手指将他脸转了回来,“没抹匀呢。” 大师姐对脸上的东西十分追求一丝不苟。 “这里不光是用不了术法,想是连伤口恢复得也慢了许多。” 是刚刚被她发钗划伤的地方。 瑶持心顺带将他脖颈处的一道血痕也细细抹上。 她指腹打着转,薄荷的冰凉与伤口愈合时的痒凑在了一块儿,奚临不禁滚了滚喉头。 大师姐左看右看很满意,颔首道:“现在行了,明早估计就能痊愈。小伤吃丹药太奢侈,正巧我这做来敷脸的小玩意还能派上用场。” 她浅浅地得意:“跟着师姐出来好吧,师姐什么都有。” 正将药膏搁在一旁,回头见奚临抬手要去触碰,瑶持心忙一把握住他手腕:“诶你不要碰,我才涂好的,脏了就不起效了。” 他手指停在半空,最后只好老老实实地放了下去。 旷野中的山风格外凛冽,吹得不受阻拦,恣意张狂,到了下半夜却不知不觉地止息了,火堆跳跃的光在洞内不大安分的起伏,连带投射的人影也跟着忽明忽暗。 奚临将折作两半的树枝扔进火中,然后才垂下眼睑,师姐枕在他肩上睡得很熟。 仿佛是怕惊扰到什么,他几乎不敢轻易去动左臂,把转头的动作尽量放到最小。 即便平日里活蹦乱跳得有些聒噪,瑶持心的睡相却很好,呼吸安静得简直有点不像她。 他看了一眼后,下意识地让肩膀的肌肉松弛些许。 有那么一瞬,似乎干柴燃烧的速度都变缓了。 林朔双臂环抱长剑倚在洞边守夜,白燕行毕竟与他们并非同门,自发地就去了洞外一个人待着。 从他的角度瞧不见那轮皎洁的月,不知是不是就快天亮。 奚临很难不让自己去回想师姐在关山村时说过的话。 她说经历的一切不是一场大梦,而是真实的一段过往。 虽然坦诚此事的初衷是为了让他相信山村会遭劫难的事实,可他仍免不了要去深想。 ……师姐在那段有记忆的年月,是曾真情实感地喜欢过白燕行,喜欢到愿意厮守一生,甚至一起敬过天地与祖师吧。 他映着火光的眼睛忽起波澜,心里没来由地有几分钝痛。 倒不如让他相信那些都是假的,是她所能预见的某种未来,某种可能性。 可无论是梦抑或现实,唯有她喜欢过,这件事永远是真的。 师姐喜欢过另一个人…… 奚临唇角轻轻抿紧,既在意,又似乎清楚自己在意得没有道理。 那毕竟是当下的他全然没经历过的一段岁月,她和谁在一起,终归是她的选择。 无论有多不痛快,也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橙黄的火光下,奚临看见那只紧紧与自己绑在一起的手,舒展的指尖纤细莹白,指背似乎带了点细微的擦伤。 他拾起瑶持心刚刚丢开的药膏,单手拨开了盖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抹在伤口之上。 * 瑶持心这一觉睡得尤其漫长,若非奚临叫她,甚至不知阳光已照到了脸颊。 “师姐。” 他声音在头顶轻轻道,“该启程了。” 好久没有睡过这么沉的觉,她既神清气爽又酸疼无比,让明媚的晨曦刺得抬手遮了遮,迷迷瞪瞪地从奚临身边站起来。 瑶持心压根忘了还有捆仙绳的事,尚没站稳就被拉得一头栽进了他怀里。 第144章 “……” 好好好,第二次了。 这下大师姐的神志完全清醒,支起脑袋冲他道:“你是吃秤砣长大的吗?” 根本拽不动一点。 “不行,你得适应着按我的节奏来。” 她说着一把抓起他的手,却突然看见食指上有膏药的痕迹。 咦,自己什么时候伤的? 而且还涂好了药。 旁边的奚临慢吞吞地开口:“师姐,该走了。” 瑶持心没来得及细看,手就被他往下一压,跟着便出了石洞。 洞外阳光正足,走地鸡老祖宗经过一宿地奋战成功把自己挪到了小溪对岸。 它还在视线中,至少证明附近没有能赶来支援的同类,也没有比之更凶悍的妖兽将其吞食。 今天就要进林子了,如果走出这片树林还不能抵达秘境的边缘,他们就得重新考虑下一步的计划。 鉴于瑶持心目前是唯一的战力,打头阵的事自然不能交给她,林朔责无旁贷地走在最前,白燕行紧随其后,奚临没有选择,只能和她绑在一块行动。 尽管瑶光和北冥之前起过冲突,瑶持心也并不想和前夫同路,但在此处多个敌人多一份危险,她倒无暇去排斥。 当从平川踏入密林的瞬间,四下里的气温陡然一凉,旷野昼热夜冷,遮蔽蓝天的树冠却使得林中冷暖适宜。 瑶持心仰头打量繁茂的枝叶,总觉得这处秘境和她认知里的很不一样。 所谓的秘境大致分两种,一种是当世精通空间术法的大能自己捏造的,或给小辈作试炼之用,或作为自己闭关之所;另一种是真实存在的世外仙境,这种地方要么多奇花异草,要么多灵宠异兽,未免遭人打搅,秘境会自主隐匿气息,藏于大千世界里的某一处。 可她观察如今的所在,发觉这里除了大得稀奇,偶尔有些没见过的花木之外,就只剩嗷嗷乱叫要吃人的怪物了,一点也没有“隐秘”的价值。 奚临听完她的疑惑,沉吟道:“我倒感觉……这里和上古时期有些相似。” “上古?” 大师姐还没来得及发问,前面异变突生,那二人大约是同时踩到了什么,铺满枯叶的地面倏地腾起两张大网,捞鱼收网似的把两人一把笼住吊上了树。 这又是什么陷阱? 怎么好像民间猎人逮大野猪的手法! “林朔!” 瑶持心同奚临急忙跑上前。 那网当真就是由普通麻绳搓成,别说他带着剑,徒手稍稍用些力也能破开,林朔在网兜里摇晃,先回应一句:“我没事,不要紧。” 旋即他稳住身形,正准备挣脱而出,也就是在这时,林中“哗”地一声,乌泱泱涌出一堆“野人”,手持弓箭刀矛,欢天喜地地朝陷阱处跑来。 “上钩了,上钩了!” 有人喊,“还是两头呢。” “绳子绷得如此笔直,想来个头不小,够吃好一阵子的!” 前方的野人和这处的仙人在吊网下碰了面,各自站在楚河汉界的两端面面相觑,后知后觉地看出,大家貌似属于同一物种。 “怎、怎么抓到人了?” 一个声音问:“这能吃吗?” “废话,你看那大姑娘像是能吃的样子吗!” 瑶持心:“……” 大师姐也很震惊。 秘境里居然有凡人? 继而反应过来,不对,他们好像真的是在抓大野猪! 野人群体率先炸开了锅,吵得七嘴八舌。 “云先生呢?”“快去请云先生。” 很快一句“云先生到了”将人群有序地分出一条道来,野人堆里挤出一个衣着整齐,难得不那么像野人的青年男子。 林朔困在网中,这一眼却看得极分明,他星目震颤,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脱口而出:“师父?……” 什么? 瑶持心闻言,震惊地转过脸:“白虎大长老?” 只见人群簇拥着的褐衣男子站在那对面,眉眼里的怔忡不比他们少。 “小……”他望向高处的剑修,不敢相信地微微启唇,“小朔?” 第58章 桃花源(十三)‘神降之日’好像是老…… 奚临没见过“碎空剑”霁晴云本人,但听瑶持心和林朔先后开口,心下也有几分惊讶。 对面的绝代剑修清瘦如竹,长相斯斯文文,还带了点苍白的病容,不像练剑的,倒像个读书的。 瑶光山白虎峰大长老失踪快几十年,人人都当他陨落在外。 谁承想,他老人家…… 瑶持心难以置信地将其一番打量,觉得很难评价。 在这儿当野人! 还亲手猎到了自己的亲传好徒弟,真是精彩啊…… 她脑仁“嗡嗡”响得人发昏,心说如今是什么情况,晴云长老既然活着,如何不回仙门呢? 难道是因为此处秘境的缘故? 灵力封禁到连大长老也出不去吗,那他们怎么办? 那头的林朔已经扯开了大网,落地打了个踉跄,蹒跚着朝他跑去,“师父!” 霁晴云表情犹在发懵,怔愣地用手接住自己的徒弟,又抬眼望向瑶持心一干人,“你们……” 第145章 背后尚且握着狩猎兵器的山民们不明所以地小声议论:“是云先生认识的人吗?” “既然叫云先生‘师父’,那就应该是了吧。” “他们怎么从‘巨兽之野’的方向而来,真的是普通人么?莫不是什么妖怪变的……” “嘘……” 霁晴云大概意识到此地并非说话之处,忽然向众人使了个眼色,低声提醒,“先别开口,也别问问题,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但现在还不是讲这些的时候,回头我会一一解释,明白吗?” 他是长辈,又是剑修,在场握剑的都慕强,纵然这位大能穿得十分不修边幅,大家依旧颇为配合。 只见白虎长老转身笑盈盈地朝“野人们”道:“诸位受惊了,这些孩子是我同乡,想是来找我的,不小心迷了路。” “野兽昼伏夜出的多,此处陷阱已毁,今日怕也等不到什么收获,先回去吧——十五替我去瞧瞧东南设下的那个有没有逮着东西。” 被点到名的小伙子应声而动:“诶!” 其余人于是交头接耳:“原来是云先生的老乡啊。” “既是云先生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贵客了!” “难怪打扮不俗,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肯定不是一般人。” …… “走吧。”他貌似随意地将欲言又止的林朔肩膀一揽,招呼说,“大老远来一趟可不容易,让我好好招待招待你们。” 一行人就这么顺从地任凭霁晴云差遣,折返往林子深处走。 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很自觉地端着兵器在队伍末端压阵,而另外的则将霁晴云以及他们这几位外乡人默契地围护在中间。 瑶持心不远不近地紧跟着大长老,目光打量周遭的人群,听见灵台上的奚临问:“你们白虎峰的长老是多少年前失踪的?” 她道:“少说也快有五十年了,那会儿我还没突破朝元呢。” 奚临:“照这么说,整整五十年他都待在此处?” 旁边几个少年少女模样的狩猎人同他们一道走,眼睛就没从瑶持心脸上挪开过,她生得过于明艳,尤其在满山灰头土脸的汉子衬托之下,简直闪耀得光彩照人。 他们并不知两人正在灵台上交谈,忍不住便要硬凑上来与她搭话。 “一看你们就是云先生的同乡,长得跟云先生一样齐整漂亮。” 山里人言辞直爽,眉眼中都是憨厚的笑,“当年云先生来我们这儿,穿着打扮就同你身上的差不多。 “你们那边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好看啊?” 大师姐巧妙地避开了她的话题,不答反问:“我师叔,你们的云先生来此处多久啦?” “嗯……得有两三年吧。”女孩子黑黝黝的皮肤上满是结实的肌肉,一笑就露出一排细白的牙,“他可真聪明呀,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简直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了。” “是啊。”少年眉宇飞扬,“不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会摆法阵,有云先生在的这些年,就再没怕过‘巨兽之野’的妖物了,夜里睡觉都踏实!” 从他身后又窜出个活泼的脑袋,“听闻当初云先生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在林子里的。” “族长说,他是上天赐予咱们的福星,是宝贝!就像‘神降之日’那样,今后的九州大地肯定会越来越好——你们难道也是老天降给我们的福运吗?” “瞎说。”女孩子把他头摁了回去,“没听见人家是云先生的同乡吗?” 言外之意恐怕是来接晴云离开的,不把人带走就不错了,全都留下,想得倒美。 瑶持心原想从这帮少年口中打探出点什么来,然而他们倒豆子般的讲了不少,她却发现自己能听懂的就没几句。 她问师弟:“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这个‘神降之日’又是什么?” 奚临罕见地思忖了良久,才有些拿不准地出声:“‘神降之日’好像是老一辈人的说法。” 老一辈人是有多老? 算起来她都快两百岁了,放在凡民中也能抵三个老太太吧。 瑶持心:“那现在叫什么。” 师弟略顿了顿,道出一个词: “灵气复苏。” 也就是在这时,密林已至尽头,瑶持心忽然发现前面的林子骤然截断,没路了,笔直的视线望出去是茫无边际的碧蓝苍穹和遥远的群山。 而在她的脚底下,一个数十丈深的大天坑赫然铺开。 原来平川的尽处是低谷。 仿佛平地陷落而成,奇诡又巧夺天工,堪称别有洞天。 那谷底房舍林立,其中往来者居然还不少,举目一观,竟宛如村庄山寨的规模,透着热闹的人气。 瑶持心都快好些日子没嗅到这样的烟火味儿了,有一种从荒芜回到人间的错觉。 霁晴云领着他们四个不紧不慢地在村子中走过,大长老似乎在这里也挺有地位,沿途的路人都会停下脚步唤他一声“云先生”。 他带一帮后辈们在一间木质的吊脚楼前停下,一面推林朔等人上去,一面回头招呼一个小姑娘,“汶汶替我这几位朋友找一处住的地方好不好?我和他们说会儿话。” “知道啦,云先生。” 这小楼约莫是他的独居住所,简陋却整洁干净,支摘窗一放,满室幽静。 第146章 直到进了屋内,大长老才真心实意地露出了惊喜之色,回身去看林朔:“小朔,真是你们啊,我瞧瞧——诶,都长大这么大了!” 其实林大公子筑基之后容貌就停留在了二十出头的样子,委实没有能“长大”的空间,可长辈大约总有这样的错觉,好像数年不见,晚辈们就会变得与从前有所不同。 他打量完林朔,又去瞧瑶持心,摸摸这姑娘的发髻,“小持心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霁晴云言罢便感慨:“这么多年了,小朔还没向掌门提亲吗?” 那头的林朔重逢的怅然还没散去,不禁老脸一红地愤慨:“我为什么非得跟她提亲不可啊?” 末了,就瞧见她和奚临那绑在一起的手,白虎长老分外落寞,“唉,看看你,人都叫别人抢走了。” 林朔:“……现在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吗?” 霁晴云视线落在奚临身上时,感受到这后辈身上那久经磨砺的古拙剑意,当场悄悄地惊讶了一下。 青年冲他恭敬地颔首。 大师姐立马欢快地介绍道:“他叫奚临,是门下弟子,我的师弟。” “哦……” 大长老若有所思地点了头,连道了几个好,好得有几分敷衍,毕竟白菜没轮到自己的徒弟,他对别人的徒弟好不起来。 旋即又转向一旁的白燕行。 “这位……” 对方依礼节垂目作揖:“北冥,白燕行,久闻前辈大名。” 因为奚临的年纪不详,白燕行估计是在场最年轻的剑修,霁晴云名动天下时,他想必还在流着鼻涕学引气,也是听着他的名号长大的,不可能不敬仰。 “北冥……啊,是北冥剑宗吧?唉,真是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大长老想起仙门宗派,神色恍若隔世般迷蒙着回忆了半晌。 片刻后他好似被窗外一簇绚烂的小花拉回了思绪,才忙招呼众人坐下。 吊脚小楼内不设座椅,正中一张花纹繁琐的编织毯子,能落座的仅有两侧的旧蒲团。 霁晴云自己盘膝在人前静默着待了一会儿。 “你们怎么到这里来的?”他问,“是来寻我的吗?” 林朔摸出那颗芥子,将众人如何因一个叫阿蝉的少年来到深山中的村庄,又如何莫名卷入此地,在没有灵气的平原一路探索着行至林间一一告知。 大长老从他手中接过那石子模样的小玩意,“这颗芥子里的剑阵是我摆的,我说呢怎么少了一粒,原来是被人捡去了。” 霁晴云合拢在掌中,闭目沉思了一阵,面向众人,“看样子,你们与我昔年进来时的情况基本一致。” “长老。”瑶持心不由道,“这秘境到底怎么回事?你在这里作甚么呢?你为何不回山啊?” 他却没急着回答,手指反复摩挲着芥子不太光滑的边缘,“诸位想必也都感觉到了,此处几乎没有多少灵气对吧?” 大师姐似懂非懂地应声。 “起初我也不解前因后果。”他将手搁在腿上,眼神低垂而平静,“日子一久,与这些人相处的时间愈长,我才逐渐证实了一个猜想。” 霁晴云抬起眼皮,“这里可能不是秘境,甚至不在现世。” “是三千多年前的,上古。” …… 周遭一瞬死寂。 窗外的风将竹帘子吹得喀咯作响,古老的风从四张震惊的脸面前拂过,隐约也跟着震惊了起来。 站在屋檐上的不知名鸟雀扑腾着飞上了天,林朔在这时蹭地一下站起身,可他连自己因何要起身都说不明白,张着嘴良久又坐下。 瑶持心吃惊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蓦地转头去看奚临。 她记得之前师弟有过同样的推测……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而正当她望过去时,身侧青年眼睛里的讶异,恍惚……和别人的都不相同,他不是如林朔白燕行二人那样浮于表面的单纯的惊愕,瞳孔中仿佛带了点她参不透的情绪。 霁晴云等众人的脑子差不多都冷静下来,才接着往后说下去: “当年我误入此境前与你们一样,是在夜里,也是血月当空之际,眼前所见之景出现了非同寻常的撕裂感,宛如有另一处空间‘覆盖’或‘重叠’其间。” “只不过我彼时并非在北晋,而是荆楚国的荒郊。” 天象异动,尤其是与月有关的天象,往往会有连修仙之人也捉摸不清的玄虚之事发生。 曾有大能言,明月之中隐藏着世人无法企及的力量。 难道就是光阴吗? “按照您所说……”白燕行想了想,“每逢血月凌空时,上古大地便会与现世相重叠,并在现世的某一处露出行迹?” 血月之象几年一回,瑶持心不禁道:“那不是谁都能从现世跑进来了?” “不不不。”霁晴云耐着性子打断她,“这个地方只应该接受有灵气的修士,我来这么些年,除了你们再没有第二批人误闯过。” “况且它出现的地方十分不固定,以什么模样出现也很不固定,说不定是荒无人迹的深山,也说不定是茫茫无际的大海。扭曲的时空仅以碎片的形式闪烁,普通人是很难发现的。” 扭曲的时空…… 第147章 奚临心情一凛,第一次主动发问:“整个上古大地……都会因为血月,与现世相连吗?我是说,别的地方也……” 霁晴云看向他,声音很温和:“不,仅有这里。此处是一片与原本时空相分离的空间。” 奚临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此刻眼中明显透出一丝失落。 瑶持心问道:“为什么只有这里?它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他不置可否:“光阴是不可能轻易被穿透的,这样的异动绝非偶然,为此我也琢磨了许久,直到他们对我说起一件事。” 大长老摁着膝头站起身,“此地名为‘洪流天坑’,数十年前有两个部落迁居至此,部族中人却习惯把这里叫作‘神降之地’,据说是在某一日曾亲眼看见过天上有神仙降临,从此以后万物复苏,灵气重生。我猜想倘若真有九天之上的神明显灵,或许是在那一刻影响了这片地域的空间吧。” 霁晴云的分析过于深奥,以至于瑶持心听着他的话不免懵懂地走起神。 她竟然在三千年前,这个可能连瑶光山都没有的三千年前,迷惘鸟尚且可以在天上飞,老爹甚至还没出生呢。 什么仙门格局,凡间大国,玄门论道一概尚未形成。 想想就觉得非常荒诞且奇妙。 这是真的么? 一时间,奚临陷入了自己的沉思里,而林朔在发呆,倒是白燕行对现状甚为敏锐:“若说能够连通过去未来的路仅在血月之夜打开,那我们想出去……岂不是要再等上好几年?” 大师姐终于反应过来。 对啊。 血月天象乃奇观,也不是天天都有,要到下一次才能回现世,他们难不成得跟着大长老一起当野人? 不要啊。 霁晴云闻言却一点不慌,抚着下巴兀自思考之后问道:“小朔之前说,你们是昨日凌晨进来的?” “上古与现世的时间流速不同,按理,血月凌空不可能只有一瞬间,至少会持续一炷香。而放在上古,则通常是两三日,有时更长久。” 瑶持心依旧不解:“可我们一到这里,就没再见过什么‘空间碎片’了啊?” 他想了想,“那或许是,月亮被‘遮住’了。” 月亮被遮住了? 她眉心倏忽敞亮。 是,连日多雨,当夜的云很浓,原就因为满布乌云而不见星光,不乏有这个可能。 霁晴云安慰道:“再等等看吧,不急。” “你们已耗在这里一两日,体内积攒的灵气怕也散了大半,等‘通道’再度打开的刹那,会有极清晰的灵气从出口涌入,届时足以支撑你们御剑而出。抓住那个时机就好。” “如果实在错过了,也不要紧,” 他笑容温煦,近乎有些见牙不见眼,“我一年到头能感知到一两回呢,大不了在这儿待上一年半载,权当陪长老修修心。” 听到此处,一直以来一言未发的林朔蓦地开口:“所以你说那么多,根本没打算和我们一起回去是吗?” 他太了解自己的师父了。 林朔猛然又站起来,狠狠注视着对方的侧影,“霁晴云,你有机会也不离开,到底为什么?” “别告诉我是你舍不得外面那些莫名其妙的‘古人’,他们比你自己的弟子还重要吗!” 瑶持心压根没听出大长老的言外之意,和旁边的师弟茫然对视一眼。 屋内的绝代剑修站在门缝漏出的一线光影中间,那过分灿烂的阳光好似将他一刀两断。 晴云的眉眼很是温厚,又因为修士年轻的容貌,转头接触自己徒弟的目光时,瞧着不太像他的师父,却更像他的兄长。 他不好意思地牵起唇角,语气带着几分歉疚似的: “小朔。” “师父的道心,已经碎了。” 第59章 桃花源(十四)这是第一次有人同她提…… 道心乃修士通往大道终途的信念,于这条路上走得越远,境界越高之人,道心往往越凝练清晰。 但过刚易折。 一旦出现裂痕,很可能无法挽回。 修士身死无非两种情况,其一是真元、灵台损毁,此归属外力,大多当场毙命;其二便是道心破损,信念动摇,这虽不会立刻殉道,却潜移默化,形同绝症。 诸如叶琼芳一类突破了化境的大能,寿数几乎是往千岁以上计算,与瑶持心等人有着天渊之别,不过同样也将面临稳固道心的考验。 无论什么道,走到最后大约都是若蹈虎尾,如涉春冰吧。 乍然听到他说道心碎,林朔简直不敢相信。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对自己一直以来探寻的大道迷茫不解,踟蹰不前,甚至直接引发了心境的崩塌。 这可是师父。 是那个爱剑如命,一生痴迷剑道的霁晴云。 他怎么会……迷茫踯躅呢? 提起此事,霁晴云大概是自觉羞愧,反而坦然地挠头笑了笑:“唉,没办法,我们这些人大概都是走不长远的。” 瑶持心正儿八经地修炼也是从最近才开始,不明白心境动摇怎么境界就崩塌了。 她的心境隔三差五都要动摇一回,偶尔感觉自己废物得一无是处,偶尔又觉得好像收拾收拾还有得救。 第148章 “大长老就不能想开点吗?” 他闻言先是一愣,或许很久没听见这样单纯的宽慰话了,旋即朗笑出声,手掌在她脑袋顶上摸了两下,“小持心还年轻啊。” “……” 大师姐没好意思说自己恐怕在这帮人里最年长。 晴云重新盘膝坐回了蒲团上,举目一望,倒是觉得很巧:“真不错,今日来的都是剑修,那我讲的这些大概能对你们有所裨益,小持心也可以听一听,总没坏处。” 他说完沉吟着思索了一阵,约莫是在考虑从何处说起。 “我的事,你们应该知晓一二。” “因为根骨勉强算是上乘,我十岁左右就以剑入道了,从年幼起便一直专注于剑术。大家同为剑修,不用我多说吧?与其他流派不一样,我等天生好战慕强,一生都在追求更极致的剑意。见了实力相当,甚至更胜一筹的对手,恐怕都忍不住要去打上一场。” 瑶持心原以为前夫爱打架只是个例,没想到是剑修的通病。 林朔脾气暴躁,一点就着,这还罢了,可师弟明明瞧着……挺冷静的一个人,不像是会一言不合提剑就上的愣头青啊。 她搁在膝盖上的脑袋往旁边一偏,不禁去问奚临:“你也有过吗?” 青年瞧着似乎在出神,没成想听得却挺认真:“什么?” “就是想和人切磋的欲望。” 他明白过来,不甚在意地点头应了一声,“有,确实会这样,练剑久了自发如此,很难控制。” 瑶持心闻言,当即甚为好奇地坐直了身体,“可我怎么没见你对林朔生出过这种冲动呢。” 奚临这会儿终于皱着眉侧头与之相视,灵台上的声音透着不解:“林朔很‘强’吗?” 瑶持心:“……” 你听上去挺看不起我们瑶光山的大师兄啊。 她稍微有点不服气:“林朔都不强,那你觉得谁算强?上一个让你想跟他打一架的是谁,有过吗?” 不料他略一思忖,竟真的轻轻一“嗯”,说道:“你父亲,瑶光掌门。” 瑶持心:“……” 对不起,她刚刚羞辱“强”字了。 蒲团上正坐的白虎长老忽然猝不及防地开口:“我想请教诸位,踏入玄门,都是为了什么而修炼?” 他一句话,把在座的都问得有些懵。 只除了角落里的奚临,霁晴云目光在他脸上一触即放,早有预料似的含笑:“不知道其实也不怪你们,如今仙门中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受父母嘱托,家族安排,背负着一族人的期盼,抑或机缘巧合只因有‘仙缘’什么都不懂的,就进了仙门,连做人的未来还没想明白,何况是做‘仙’。” 林朔和白燕行几乎同时被他说中缘由,神色各异地垂下视线。 “大家看似在为了不断磨砺自身而修炼,实际上从没想过走这条道,对自己而言,意义是什么。” 修炼的意义是什么,谁会去想这个。 瑶持心从前就没想过,似乎由于周遭的人都在修炼,所以她也要修炼,就好比凡人生下来一定是要读书、科考、出人头地一样按部就班。 炼得忙忙碌碌又漫无目的。 霁晴云摊开掌心,注视着日渐浅薄的掌纹,“修士一辈子都在追逐着自己的‘道’,能走到哪里,则取决于这个意义和这份信念有多强烈。” 而他的信念就不够强烈。 他的确痴迷剑术,沉迷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一年又一年,从击败强者当中磨砺自己的剑意,境界提升得飞快,每一日都充满了酣畅淋漓的新鲜与欢愉。 直到一百五十年前。 霁晴云练了五百年的剑,终于把自己练到了当世最顶峰的剑修。 他的前面再没有了高山,他成为了高山。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巅峰的两侧全是悬崖,自己独立在最狭窄的山尖。 他的剑意再无法寸进一步。 因为接触不到更深的剑道了。 昆仑、北冥所有以往高不可攀的大能皆败于他剑下,传说中精妙绝伦的剑意也尽数参透。 剑修和丹、器一类不同,是无法靠专注精神于炉火而有所顿悟的,他们必须要不停地论剑对决,需要不断地面对生死交战,手里的剑才会更利、更烈。 晴云站在高山之巅等了玄门一百年,也没有等来能够使他眼前一亮的剑修。 他向往着更高的境界,却一百年止步不前,百年尝尽了别人几百年的迷茫和迂回。他太热爱剑术,因此长久无所获的空虚令他痛苦不堪。 而恰在这时,瑶光明凌绝顶了。 “那会儿我的道心就已经有所动摇,但实在无能为力。”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再提及,他脸上竟依旧有遗憾与空荒的痕迹,唇边的弧度忽然就苍凉了不少。 “我知道掌门一定有比我更深切的信念与所求才能走到那一步——我曾经挣扎了很久想去问问他,最终没能开得了口。” 人间不需要他,凡妖魔一剑横扫,邪修不成气候,斩妖除魔之事座下弟子皆可办到,犯不着他亲自动手,小辈们也需要历练成长。 如今的九州大地太过和平,轻易出不了能踏破苍穹,登凌绝顶的剑修。 第149章 这是他的局限。 “那日我跟你说要下山看看。” 他朝林朔笑道,“其实到了荆楚郊外,道心差不多快全碎了。若不是误入此地,人早就身死道消。” “这也没什么,古今千年,过往的前辈们都是这样陨落的,我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和他们相比,算是挺走运了,毕竟如掌门那般,是万里也挑不出一个……” 不知为何,听了他这番话,瑶持心竟无端像被触动到了什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同她提起修炼的意义。 她想起最初重生归来,找师弟指点修行,当时想的只是打败鹫曲就好。 后来这个打败的目标从鹫曲变作了白燕行,但终究因不现实而搁置。 她想过要变得如师弟一样靠谱,想过要改变大比格局,要找内鬼,要助瑶光山渡过劫难。 想了很多,却貌似都很短浅。 如果有一日,剑宗事败,白燕行身亡,瑶光山平安一如往昔。 她会不会也变得像大长老这样呢? 霁晴云道:“你们还年轻,趁时间足够,慢慢去找自己修炼的意义吧,别学我。” 林朔:“既然道心有损,你就更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回山好歹能让掌门想想办法!” 霁晴云不紧不慢地语调简直和他截然相反,“我现在尚且苟活着,盖因此处灵气微末,一旦重入现世,灵风会在眨眼间冲破我岌岌可危的道心。” 他说完,堪称平和地安慰道:“小朔,世事难两全……” 话音没落,对方已直接摔门而出。 大长老倒是见怪不怪地朝余下的后辈笑笑:“唉,这么些年过去,他还是个急性子啊。” * 林大公子这少爷脾气一上来,人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瑶持心牵着奚临走出霁晴云的住处时,天色堪堪擦黑,湛蓝的夜幕挂在天坑之上,晴空纯粹得万里无云。 好在整个寨子对大长老颇为尊敬,想来不会出什么事。 让他静一静也好。 瑶持心回头正见小楼前几个年轻人围在晴云身边与之有说有笑,心中仍旧觉得遗憾,“师弟,道心破碎当真没法补救了吗?” 青年垂目沉默良久,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 “道心简单来讲,就是‘自身认为对的,并为之倾尽所有’的东西。” “修为浅,心境不稳的修士信念动摇反而不那么严重。但走到霁晴云这个境界的大能,数百年专注于此道,道心动摇是对自己的怀疑,也是对修行之路的质疑,推翻一切便等同否定过往。” 奚临道:“不过我听他所言,更倾向于,是他自己失了修炼的方向所致。毕竟如他这样的人,长久地寻不到一个剑道对手,每日皆是煎熬吧。” 瑶持心回想晴云大长老的话,感觉他们这些厉害的人物都有很明确的修炼目标,为了家族也好,为了自己也罢,听上去,追逐的信念感越强烈修炼的动力才越大。 不知道老爹修炼的目的又是什么,能促使他成为当今飞升第一人,那一定是个极了不得的原因。 想到此处,大师姐晃了晃手腕,旁边的师弟很顺从地转过了头,眼里有不解之意。 “师弟你修为这么高,也有什么努力修炼的动力吗?” 奚临跟着她走在三千年前灯火阑珊的村寨间,声音应得很淡:“嗯,当然有。” 瑶持心自己修行得极为痛苦,忍不住便以己度人,“那你也会有瓶颈到练不下去,想放弃的时候?” 青年目光注视着前方,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大师姐以为他会给出否定回答之际,奚临轻轻说:“也有。” 如今回想起来,他觉得如果不是那一天,在一片尸山血海里偶然仰头,见她与几位瑶光女弟子御剑而过。 他根本就没打算再活下去。 第60章 桃花源(十五)你喜欢的人你又看中她……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清越的,敲梆子似的脆响,仿佛预示着夜幕降临,明月高升。 眼前的村寨陆续亮起火把与火盆的光,在此地灯烛大概还是奢侈之物,用得不多,然而火光远比烛光来得热烈明亮,照得整片天坑人声沸腾。 这夜里的寨子竟较之白日更为热闹,甚至有支起来的小摊,摆着琳琅满目却看不出样式的货物。 大师姐的眼睛一下子随着铺开的火焰们绽放出熠熠闪耀的星芒。 什么妖兽什么空间扭曲,什么修炼道心此刻都顾不上了。 这可是三千年前,走在路上的都是古代人,林立的房舍全是古屋,连脚边的破瓦罐都能称为古董,千载难逢的奇遇啊,错过了今天可再没有机会体验。 奚临的思绪犹且停在四年之前,冷不防手腕随着瑶持心的动作被捆仙绳狠狠拉离原地,当场打了个踉跄。 跑在前面的师姐像牵着他的手闯进温暖的人间烟火,回过头来神采奕奕道:“师弟,快走啊,我们去看活的古人!” 他跟着她小跑了两步,心绪重新回到躯壳里,敛眉无奈地莞尔。 如果师姐知道自己早就见过了活生生的古人,也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 吊脚小楼外的火把点燃时,空地上的两道人影斜斜地歪在树底。 第150章 霁晴云和白燕行先后收了自己的本命剑,在这用不了灵气之地,切磋不过是简单的比划剑招而已,饶是如此,青年依旧能感觉到前辈大能剑锋里无双的意念……他好似即便沦落此境,每日仍然没有停止过练剑。 单从剑道而言,或许比在现世时更精进了也说不定。 “剑上失了灵力,我能指点你的有限。”霁晴云在住处前的木阶上十分不在意姿态地撩袍坐下,看着走过来的白燕行,“你根骨其实很好,我看了一圈,三个人当中,属你天赋最佳,别说小朔,我也赶不上你。” 而且还很好学,那俩一个生闷气去了,一个追着姑娘跑了,就他见缝插针地向自己请教。 “前辈过奖了。” “你应该岁数不大吧?年纪轻轻就练到这个境界。”他掏出自己的水囊,老年人般饮了一口,“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超过他们。” 白燕行正要开口,就听霁晴云道:“但你的剑桎梏太重,不知你自身是否有所察觉。” 他愣了一下。 霁晴云望着寨中熙熙攘攘的人影,“小朔的剑轻松写意,因为他剑法双修,剑意里有琴音的诗意;小持心的相好又与你们不同,他的剑很虚无,大约是见惯了生死,经历太多,根骨或许比不上旁人卓绝,可实战经验丰富得可怕。” “唯有你,你的剑上布满束缚,这条路走得极不自由。” 虽然看似境界提升得很快,实则皆是束缚在推着人前进,所以一刻也松懈不下来。 好比当他阐述时空扭曲的缘由,那三个全在惊讶,只有他一心想着快点出去。 一年两年对修士而言根本是弹指一挥间。 他却在着急,急着修行练剑,一日都等不了。 霁晴云纳闷地感叹:“小小年纪,怎么会这样呢?” 说不出为什么,这句话一出口,明明是疑惑,听着倒像惋惜。 白燕行心里忽然一凛,似乎从出生至今,从未有人用这种语气问过他。 “前辈,我……” 霁晴云蓦地打断:“你身上打了什么东西吧?” 他不由一怔:“您是怎么看出来的?这里没有灵气……” “你以为我当了多少年的剑修?没有灵气看你走剑的动作猜也能猜到。”他笑了笑,询问道,“是什么秘术吗?” “嗯……”白燕行垂眼如实回答,“连心血契。” “唉。”霁晴云又叹了一声,“好好的一个剑修,怎么打这种东西。” 他言罢隐约想起什么来,“你说你姓‘白’?白石秋可认得,他是你什么人?” 白燕行:“是家父。” “哦,你是白家人啊,难怪。”霁晴云摇摇头,应是对他家族的来历有所耳闻,“你们白家就是太看重天赋了。” 他神色一暗,“修仙之路,看重天赋,不应该吗?” “当然是应该的,但一定不是全部。” 大能的嗓音透着心平气和的沉着: “看重天赋代表着追求结果,就看你们是要结果还是要过程了。” 白燕行走出霁晴云的小楼很远以后,耳边仍回荡着他这句话。 在此之前他没有思考过结果与过程有什么不同。 白家世世代代出剑修,底蕴深厚,几百年前人才辈出,然而到了近代已日渐凋敝,他是族中盼了百年才盼来的一个顶级天才,注定不可能任情自由。 父亲曾抓着他的肩膀谆谆告诫。 ——“燕行,仙门不拼天赋拼什么啊?你看看那些没天赋的人,即使练了几百年也敌不过你一个几十年就朝元的剑修!” 那些没天赋的人…… 他脚步一顿,眼前蓦地闪过一双孤绝奋勇的星眸,星眸中的无畏跟着从背后席卷而来的风一并吹上了繁星满布的天。 * 瑶持心正拉着师弟在村寨之中窜来窜去。 部族里的人白天要打猎农忙,晚上才得空闲走出家门。摆摊所卖的,几乎都是自家做的小玩意和富余的吃食日用,因为远近皆是族人,便没有可供交易的钱币,大多靠以物易物。 古代人别看技艺落后,手工活儿竟颇有巧思,她抄起一个浓墨重彩的面具,怼上脸问奚临:“师弟,你瞧好看吗?想不到这里也有你的小狗面具。” 奚临:“……” 她终于肯承认上次那张面具是狗了。 不等他回应,瑶持心就又似寻见了什么稀奇物件,拉着人便走,俨然没顾及过那条捆仙绳的存在,奚临只好一路跟在她身边。 “师姐。”他不由叹道,“你慢点。” 她在一张摆满饰品的摊子前停下,此处毕竟远离尘世,首饰多以兽骨和玉石打磨,算不上精细,但透着原始的野性。 大师姐一眼就相中一条兽牙的链子,想问那老人家讨要:“这个能给我么?我用别的同你换。” 瑶持心琢磨着身上还有什么无关紧要的值钱之物,从头把自己端详到脚。 于是奚临眼睁睁见她拔下了发髻上那支枫叶红的钗。 他当即欲言又止地提起一口气,尽管东西送了合该凭她处置,可要在此处换作他物,心里终归有些在乎。 第151章 奚临几乎就要开口,还没待说什么,斜里一双狡黠的视线已好整以暇地扫了过来。 “哈,逗你的!” 她像是捉弄成功,钗身往他眉心上轻轻一点,他不由闭了闭眼,“看把你紧张的,这钗你就这么喜欢啊?” 说着大师姐另取出一对耳饰买下了那串兽牙项链。 “来,师姐送你的,瞧不上也可以拿去换别的哦,我不介意。” 奚临就见她踮脚上来,因牵引着自己的手,动作略有几分别扭地从后面给他戴上。 左看右看挺满意。 瑶持心视线很快一收,接着打量余下的小摆件。 他却低头抚上兽牙光滑的边缘,兀自摩挲了一阵,总觉得配这一身似乎不太合适…… 但尚没等奚临思考出要怎么样才叫合适,师姐已经又把他拽离了原地。 前面围聚着不少人,投在地面的影子交叠窜动,声音纷繁听不出是在谈论何事。 瑶持心只当有什么热闹可看,兴冲冲拉他跑近前去。 等站在人群外一瞧,才发现灯火之下是被堵在路上的白燕行。 他到底是生了一张旷古绝伦的脸,放在现世已足够惹人注目,三千年前更是惊为天人,没走两步便叫寨子里的年轻姑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山中的女孩都大胆,倾慕之情全写在表面,什么兽牙链子狼狗面具,通通不要钱白送,看得她好生嫉妒。 可恶,怎么没人送她呢。 在比美上,大师姐居然输给了自己的前夫。 那边的白燕行大概也是无奈,侧目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余光许是留意到他们,抬眸便望了过来。 也就是在这时,瑶持心感到手腕一紧,身体不受控制地被人往相反方向拉拽,她当即一个趔趄,连忙转头跟紧脚步,甚为诧异地看着前面的青年。 平常尽是她在带路,这还是师弟第一次掌控两人之间的主动权。 他走得头也不回,只丢给她半张让碎发遮住的侧脸,瞧着似乎有点不太高兴。 大师姐专注地观察了他片刻,悄悄地抿唇一挑眉,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然后又忍不住牵起嘴角。 还怪凶的。 她心想。 等奚临回过神,已拉着师姐行至村寨的尽处,再往前就是没有灯火的山林了,他不可能闷头往前闯,而她一路竟也没出声提醒自己。 瑶持心不仅不出声提醒,反而颇为从善如流,见他停了,便手搭凉棚地望望天。 “诶,这里视野很好啊,适合看星星。” 她席地而坐,奚临没办法,只好也跟着她坐下。 山谷里的风恍惚都带了火星子,拂过脸颊能嗅到火焰燃烧的气味,他抬眸凝视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夜空,脑海里仍浮现着方才灯火之下的所见,终究意难平。 过了半晌,还是转头道:“师姐。” 瑶持心:“嗯?” 他眉心微微蹙着:“你从前喜欢白燕行什么?” 瑶持心单手捧起脸,作思索状仰头对着繁星,拖长了沉吟的尾音,最后做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喜欢他长得好看。” 奚临:“……” 他眉眼间的鄙夷难以掩饰:“师姐……你好肤浅。” 瑶持心忿忿不服:“那你不肤浅。” “你喜欢的人你又看中她什么了?” 第61章 桃花源(十六)[补]今天谁喝赢了我…… 他眼里的神色一怔,没有当即回答,只沉默着转向夜空,三千年前的星辰和三千年后的一般无二。 奚临似乎自己也说不明白,但当师姐问起这个问题时,脑中想起的,却是开了一灵树的绯红小花,是在命悬一线间也固执地不肯松开的手,和那片森林中挡在眼前的身影。 青年目光一下子柔和起来,似是而非地说道:“我想,至少不会是因为容貌。” 瑶持心托着脸,专注地盯着他的表情,长睫一压,将信将疑道: “就是说,即便对方其貌不扬,你也一样会喜欢?” 他瞳孔流过笃定的光:“会。” 这句话堪称不假思索,她听完,无端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像昨日吃剩的青梅,酸中带甜,仿佛因为他在乎的并不只是漂亮的脸蛋,竟然有点高兴。 瑶持心支着下巴将头转了回去,深深吸气,嗅到风里浅淡的烟熏火燎,凝望着苍穹兀自发了一会儿呆,再开口时,声音渺远了不少,如实承认道: “……我也觉得自己喜欢得挺肤浅的。” 奚临颇感意外地侧目。 “以前有不少人向我爹提亲,全是青年才俊,有的是我没瞧上,还有的,我能感觉得到他们是奔着我爹和瑶光山而来,却不是冲我。” 她隐约不知如何说起,“大家心照不宣似的,默认了我的存在就是一个装宝物的精美匣子,有最好,没有也无妨。” “虽然我知道这确实是事实……但总不太舒服。” 她其实也曾经想过要像林朔那般,为瑶光山做点什么,成为门派的骄傲,可仙门人才济济,并无一块朽木发挥的余地,除了这张脸,大师姐别无所长。 第152章 于是她索性就将貌美如花施展到极致。 “白燕行算是所有人当中,带给我不适感最淡的那个。” 奚临看她摊开手指,对着地上投下的光影比划,“加上他生得俊秀,对我又千依百顺……我也想要被人认真地喜欢一回啊,最后便选了他。” 如今想一想,这个理由的确算不上有多深切,在是非生死前就好比过家家,说是浅薄一点不错。 “那时候白燕行也是在讨好我吧。”她道,“只不过用了更投我所好的方式,巧妙地没让我察觉到。” 她却当真了,单纯地以为他是例外,是能理解她的人。 其实前夫和旁人并无不同,甚至因为与她相处得久,恐怕还要深恶痛绝几分。 大家都一样的。 也就是在这一瞬,瑶持心忽然茫茫然地意识到——而那么多人里,他是唯一一个会对她抱有期待的。 为什么呢,好像从不怀疑,也从不因她的失误而失望。 那块青梅蓦地就泛起了酸,大师姐连忙抬起头让眼睛高高地冲着天空,只觉得三千年前的星光太让人感怀了。 这不好,莫名其妙地掉眼泪瞧着很像个傻子。 旁边的奚临并未留意到她此举的异样,只犹豫着追问:“那现在呢?” “现在?” 瑶持心别过头,飞快眨了几下眼皮,将千回百转平复下去。 而后她故意大言不惭地笑道,“现在吃过一次亏,当然更警惕呀,不仅得容貌出众,而且要德才兼备,家学渊源,天资过人,方正贤良……” “别的不说,总不能比他差吧?” 奚临每听她道出一个条件脸色就往下沉一分。 所以还是看脸么。 就知道她的喜好不会变。 偏在这时,瑶持心挑着眉枝凑近前,“奚临,你这么问,是很在意白燕行吗?” 青年接触到她的目光,下意识调开视线,“不是。” “哦,不是啊。” 她凑得越近,师弟越是不动声色地望着别处。 “真的不是啊?” 瑶持心尾音一波三折,作势要动身,“那我去找他说会儿话。” 奚临:“……” 大师姐刚一站起来,捆仙索便牢牢地绷紧了。 他就那么坐在原处,俨然没有要配合的意思,瑶持心侧身而立,见两人绑于一起的手臂各自晾在半空,青年任由胳膊受她摆布,背影却一动不动。 她抿唇悄悄牵起弧度,晃了晃胳膊。 “你不是不在意的吗?” 奚临皱着的眉头连带眼角不自觉地抽了一下,“……也不代表我要跟着你去吧。” “我俩拴在一起,你不跟着我,我要怎么办?” 他终于叹了口气,无奈地侧了目光:“师姐,别闹了。” 不知为什么,听他这么说,瑶持心想逗他的心思更胜。 她蹲身下去将师弟的脸捧着转了过来,山大王似的耀武扬威地威胁:“那可不行——告诉你哦,现在师姐是此处最厉害的人,晴云大长老恐怕都拿我没办法,你敢不从,我会让你吃苦头的。” “……” 他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瑶持心落在自己面颊处的手指。 忽然间出手如电,把她能活动的那条胳膊反剪到背后,旋即用了一点巧劲,几乎没费力气转瞬就将厉害的师姐摁倒在了地上。 青年居高临下地凉凉问道:“师姐说的苦头,是这么吃的吗?” 根本不用出动大长老吧。 “……” 说着玩玩的而已,她都没当真,谁想他还真的动手了,这人连声招呼也不打! 瑶持心挣扎了两下,压在后背的胳膊被他控制得死死的,全然使不出力,于是不满地抗议:“你怎么能突然偷袭呢!” “偷袭也是一门战术。” 奚临用那只受捆仙索束缚的手摁住她腕子,眸中蕴着点笑,“师姐,你该练练身手了,太依赖法宝可不是好事。” “好了好了。” 瑶持心无法脱困,只能道,“我不玩了,我要认输。” 旋即又懊恼:“凭什么没灵气的地方我也打不过你啊。” 就是要在没灵气的地方才见基本功。 奚临刚要开口,她试图挣脱时身体往上抬了抬,鼻尖无形中蹭到他的。 幽幽一缕温热的吐息。 他当场愣了愣,这触碰于他而言太敏感,似乎才惊觉自己凑得太近,那丰泽的红唇仅咫尺之间,唇纹清晰可见。 奚临看了一眼忙将视线转开,不太自然地撤去了力道支起身,四肢好像都有些不在状态的僵硬。 瑶持心就着他伸出的手借力坐起来,活动着差点扭到的筋骨,瞥到他轻轻递来的眼光,奇怪道:“……你看我作甚么?” 对方欲盖弥彰地侧目:“没什么。” 也就是这时,村寨方向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儿跑得气喘吁吁停在二人不远处。 “原来在这里呀,可算找到两位啦!” 她抹了一把汗,“云先生叫我来寻你们过去,族长命人点了篝火,要欢迎你们呢。” * 第153章 这片空间因脱离了原本的时空,想来也没有生人进入,他们算是第一批,再加上又是大长老的朋友,寨中人可谓热情如火,篝火的烈焰仿若要烧到天上去,围着火堆架起好几头刚宰杀的牛羊。 因怕吓着古人,霁晴云仔细叮嘱过,他们的身份来历目前只有族长一人知晓,对着旁人得留心莫说错了话。 但架不住村民们太好客。 小姑娘们聚在瑶持心身边叽叽喳喳,有兴致上头的自发呼朋引伴,绕着火光跳起舞来。 大长老显然早已融入其中,被两个壮汉架着左膀右臂端酒碗嚷着哥俩好。 喝到高兴之处,听见有人抱着胡琴悠婉绵长地拉曲子,便袖袍一挥地炫耀:“我们家小朔的琴才叫弹得好呢!小朔——” 他拢嘴呼唤,“快给他们露一手!” 瑶持心发现林朔不知几时竟已到场,自己寻了个远离喧嚣又不离视线的大树背对而坐。 听见这一嗓子,感觉他背影都散发着不耐烦,却依旧抹开了长琴,应景且听话地弹了一首欢快的小调。 寨子里招待客人端出来的尽是好酒好肉,大师姐肉没吃几口,对酒水倒是很感兴趣。 闻着有股浓烈的异香。 一直在边上发呆的奚临看见她满了一碗,终于回过神地出言提醒:“师姐,这是春醪,后劲大。” “烈酒好啊,我正愁嘴里没味道。” 修士五谷杂粮吃得少,多数时候甚至在辟谷,但茶酒瓜果之类是日常必备,瑶持心从会御剑起就会喝酒了,这辈子没怕过。 他皱眉:“你少喝点,当心吃醉。” “怎么可能,你太小看师姐我了。” 她信心十足地端着大海碗,“长这么大还不知道‘醉’字怎么写,在山上我拿酒当水喝,一日少说也能干一坛,就这点——小意思。” 说完就和周遭的寨中姑娘一碰,当场一饮而尽,在座的连声叫好。 然而大师姐忘了,不可能喝醉的前提是有修士的灵力傍身。 但此处没灵气…… 她差不多算半个凡人。 变成凡人的瑶持心在连干五碗之后,酒量立刻原形毕露。 坛子里还剩一半,她端着第六碗,舌头已经开始大了。 奚临借捆仙索将她往旁带了带,劝道:“师姐,算了,你别喝了。” 他话音落下,对面在同瑶持心对饮的汉子便也趁势打趣:“可不是么,小姑娘,我早讲过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行的啦。” 此话不说还罢,大师姐一听,胜负欲当即盖过残余的理智,“谁说我不行的。” 然后又转身去抱怨奚临,“你看你,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瑶光山在外怎能轻易认输呢。” 奚临:“……” 她是不是忘了刚刚在村口说过什么。 瑶持心豪情万丈地举着酒碗:“我今天非喝完它不可!” 他叹了一口气,正要从师姐手里把碗接过来,谁想半途有人竟快他一步,飞快夺走了瑶持心的酒,仰头一气干了。 林朔将空碗往桌上狠狠一放,唇边的水渍犹在,眼神望向四周时有种冷厉的倨傲感,仿佛是在宣泄什么。 他放碗的动静许是略大了些,一时间空气凝滞片瞬,拉胡琴的弦受潮发出一声呕哑。 寨子里的村民大眼瞪小眼地注视他。 坐在上座的霁晴云倒是酒醒了一点,看出这孩子有借酒浇愁之意。 唯有大师姐正在状况之外,她感觉到自己的手里空了,左边站着林朔,右边站着奚临,两个人身高相当,把篝火的光挡得满满当当,投下的只有阴影。 她慢悠悠睁着醉眼细品了一会儿,情绪突然十分上头,当即扬手给他叫了声好: “决定了!” 她拍着桌子语出惊人:“今天谁喝赢了我嫁给谁!” 奚临:“……” 四周愈发死寂地安静片晌,旋即爆发出一阵热烈的起哄声,简直把篝火烧到了最旺盛的顶峰。 满场的年轻人皆在鼓噪,其中数晴云大长老最激动,他老人家捏着拳头青筋都暴了出来,顶着一张喝得通红的脸嚷道:“小朔,别输给他!!” “……” 这人怎么还带头闹起来了! 不知是不是场面过于骑虎难下,林大公子居然一点没有异议,信手便拎起沉沉的一坛摆在面前,那表情分明是示意奚临随意。 而大师姐在兴头上,不管不顾地火上浇油:“继续啊!是男是女无所谓,我瑶持心说到做到!” 她言罢,手指又落在远处白燕行的方向,遗憾地朝他摆了摆,“但你不行,已经出局了。你喝不来烈酒的。” 白燕行原本也没打算参与他们门派内的闹剧,然而她这一句“你不行”,不仅将旁边的几道视线惹了过来,那头的林朔神情还格外挑衅。 他平日的确极少喝烈酒,做修士如此,眼下失去灵气,想必只会更麻烦。 白燕行闭目调整了一番呼吸。 空气里只有浑浊的灰烬,他什么也感知不到。 于是片刻后,桌上便又多了一坛酒,小桌顿时就拥挤了不少。 他会加入这倒在瑶持心预料之外,饶是醉着酒也小小地一怔。 第154章 “很好。” 她由衷佩服地给前夫鼓鼓掌,“我就欣赏你这种又弱又爱玩的行为。” 大师姐仗着酒劲振臂高呼:“好——精!彩!” “大家比不了修为比酒吧!” 霁晴云跟着挥舞木棍,不带消停地给林朔撑场子:“小朔,一定不能把小持心让给外人啊!” 他自己是个两杯倒还好意思叫嚣:“喝输了别来见师父!!” “云先生,您太大声了……” 边上的小姑娘直拦他。 大师姐眼见对方来势汹汹,当即去抓奚临的衣襟,一双眼在火光和酒水作用下红得灼灼,“你要是敢输,我就把你逐出青龙峰,你继续回外门喂鸟吧。” 奚临:“……” 他无奈地摇摇头,抬手拨开她,“师姐,边上去吧,你别添乱了。” 寨中人知道是玩闹,谁也没敢真的往前凑,纷纷聚在酒桌边兴致高昂的充当看客,不是帮着递酒,就是帮着数数。 林朔喝得急,他是纯粹借此发泄,开局便如疾风骤雨,相较之下奚临就平和得多,也不与他相争,只一碗接一碗,自饮般气定神闲。 瑶持心压根不知是在跟谁叫好,横竖满场属她和大长老最高兴,明明事情是她挑的,她倒中途想走了,绳子一扯,差点没把奚临呛一嗓子。 这丫头酒品好差。 修士饮酒早就习惯了喝下去毫无波澜的感觉,谁也没比瑶持心厉害到哪儿去,白燕行不用说,林朔还能撑一撑,后劲一上来,很快就连撑一撑都艰难。 围观的人沸沸扬扬地高喊:“三坛对两坛了!” “弹琴的小哥加把劲啊!” 霁晴云声势浩大地帮腔:“小朔也上第三坛了!” “不对。”大师姐在旁主持公道,“林朔喝一碗能漏半碗,我们奚临是干干净净一整碗喝光的,不公平!” “我不同意,他这一坛只能算半坛。” “小持心。”大长老指着她,“你是今晚的关键人物,你没有话语权。” “啊?凭什么啊。” 瑶持心带着奚临的手往桌上一拍,满桌碗筷乱响,“我不是新娘子吗?” 霁晴云有理有据:“可我是长辈,你们拜堂也该拜我,所以这里我说了算。” 林朔:“……” 他俩发疯还能发到一块儿去。 而且居然说的挺有道理。 他端碗放在唇边,眼前已然显出了重影,可看奚临依旧没事人般,甚至不上脸,对他的酒量简直感到匪夷所思。 凡人的酒难喝成这样,他没味觉吗?! “弹琴的小哥快不行了吧。” “青衣小哥好酒力啊,怕是能赶上马叔了。” “上第四坛了!” 大长老眼最尖,趁自家徒弟行将落败之前臭不要脸地喊停:“平——局——!” 几个汉子此起彼伏地冲他唏嘘,他充耳不闻,耍赖耍得明目张胆。 “云先生,您这也太……” “还没分出结果呢!” “好了,平局!就是平局。”他盖棺定论,“大家伙儿都看见了,咱们持心还待嫁呢,下回再比过!” “下回咱们比弹琴!谁弹得好谁胜出!” “……” 扶着他的女孩子不住摇头,心说您这算盘打得,就差没明说把人直接塞给自己徒弟了。 篝火的火苗暴涨犹在滋滋燃烧,寨中之人就着他们掀起的气氛把酒言欢。 山民的夜才刚开始,仙门出身的几位却从上到下醉得一脉相承,陆续被架着带走了。 奚临搀起瑶持心,由白日里那位受霁晴云吩咐过的姑娘领路,往住处而去。 “师姐,小心脚下。”他让她半身靠着自己。 大师姐勉强能踉跄两步,大概是先前折腾得疲累,眼下还算配合,一边走一边分出心神,迷迷瞪瞪地问:“嗯?” “怎么不比了,比完了吗?” 奚临应了一声,就听她接着道:“那谁嬴了?” 青年由衷感叹:“谁都没赢,是你赢了。” 第62章 桃花源(十七)奚临是在这一刻低头吻…… “什么,我赢了?” 瑶持心听了这个结果,一面浑浑噩噩地思考此言何意,一面跌跌撞撞地被奚临带着进了小屋,她震惊道,“那我岂不是要嫁给我自己了?” 刚说完脚下就绊到了桌子腿,幸而师弟眼疾手快捞住她。 奚临不禁叹气,“师姐,拜托你以后别再喝那么多酒了。” 他扶着瑶持心在床边坐下,随后又想起她醉酒是因灵气稀薄之故,平日里喝不喝没什么要紧,只好补充:“……至少在此地别饮酒。” 大师姐兀自于床沿坐了,头却用力扭过来,一脸不满地将他瞪着,眼神迷离地嘟哝:“奚临,你好没用啊……” “……” 心知她所指为何,青年沉下一口气,别开眼并不看她,只低声反驳,“我又没有输。” “是你们长老的意思。” 谁让他没有一个当长老的师父做靠山。 瑶持心眨了两下眼,似乎是见他侧脸的样子挺可爱,于是凑上前,果不其然触及到师弟皱眉的视线。 第155章 “哦,生气啦?” 她努努嘴,像是已经习惯又隐约带着点浅浅地抱怨,“总挂着这么一张脸,难怪从前我对你都没印象。” 奚临闻言,轻拧的眉峰不自觉地就松了开来,仿佛是因她的话而悄悄改变了表情,有那么一瞬,竟不知要如何是好。 他怅惘地垂下眼睑,心想,没印象的原因恐怕不止是由于性格和神情吧。 入瑶光山四年,他在山门外那条必经之路上无数次和她擦肩而过,师姐大概也从不记得。 就在这时,肩上蓦地一沉。 瑶持心将额头砸在他肩膀,嗓音带着醉意含混不清:“怎么了嘛,又不吭声,师姐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奚临心绪倏忽一动,唇边的筋肉紧了再紧,半晌才轻轻自语:“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许是他语气和以往有所不同,瑶持心不免奇怪地抬起头,索性就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十分疑惑地盯着他看。 师弟没转过来,眼睛半遮半垂,几乎是闭着的,白皙清秀的侧颜和她此刻的脸色对比鲜明。 瑶持心不禁费解不已,他喝了那么多,为何半点也不脸红呢? 她扒着奚临的肩头思考,蓦地灵光一现,觉得自己想了个很绝妙的点子,“那这样好了。” “我问你,你也问我,大家都必须如实作答。我要先来——师弟现在在想什么?” 奚临只略一停顿:“在想,师姐当初为什么只信任我一个。” 她自然而然道:“当然是因为你那时候救了我啊。特别厉害——” 瑶持心连比带划地重现他的厉害,“一出手就把所有的坏人全部打跑了,我就猜到你肯定深藏不露!” “好了,我说完了。”她甚为满意地支着下巴,“现在轮到你问我了……嗯?” 大师姐言罢,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 她刚刚应该就是在回答问题,怎么又要回答问题了呢? 喝断片之后的瑶持心压根没发觉自己轻而易举就被师弟摆了一道,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当是凡间的酒水不好,似乎会伤到脑子! “完蛋。”她惊恐地朝奚临道,“我好像变傻了。” 奚临:“……” 紧接着奚临就见她拔下钗环,拆了发髻伸手满脑袋摸索,恍惚是在寻找自己的脑子。 “师姐……” 他忙过去拦住她,“师姐。” 她青丝铺了一床,珠翠扔得到处皆是,折腾完头发又去脱外衫,然而袖口处因有捆仙索,一时片刻褪之不下,便卡在了那里。 奚临眼看她举动越发不妙起来,擒了瑶持心的手耐心解释:“师姐,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问题问得不对,不关你的事。” 她犹在迷茫:“可为什么你是你问问题?不应该是我吗?” “……不问了不问了,都不问了。”奚临将她手上的珠钗抽出来放在一旁,伸手理了理瑶持心微微凌乱的发,扶她躺下,“你精神不济就先休息吧,别想那么多。” 大师姐枕着上古时代竹编的靠枕,眼睛闭上之前依旧振振有词地冲奚临控诉:“这个凡人的酒我一点也不喜欢!它不好!” 身侧的青年叹了口气,替她收拾满床的狼藉,附和着说:“好,不喜欢下次不喝了。” 瑶持心是一阖目不到片晌迅速就沉入了甜梦。 四周终于消停下来,他才开始把散落的珠钗一一收捡,归置于床头,因手与她的绑在一处,以防惊扰到她,奚临动得甚是小心。 师姐的一头乌发近乎到小腿,落在床褥中墨玉般光滑如缎,他拂开些许,牵起底下被她压住的外袍,打算替她穿上。 也就是这时,躬身侧躺的瑶持心冷不防将右手横到一旁——她那酒品连带着睡相都不及往日安分了,奚临始料未及地失去重心,当场向下一栽。 整个人堪堪停在她眉眼之上,咫尺之间。 他瞳孔微微一缩,凝眸似的注视着她。 室内仅有烧着的一捧炭盆散发着微弱的火光,光影影绰绰地打在她脸颊,柔和得连其中细小的绒毛也依稀能见。 而师姐睡得颇为安稳。 他鼻尖几近挨到她鼻尖,那清浅的呼吸里有春醪酒淡淡的异香,这是在不久之前,于浩瀚星空下因意外冒犯她所曾见过的画面。 他却记得很清楚。 奚临长久地打量着瑶持心,眸色渐沉渐静,幽邃且沉湎,目光垂下时,长睫遮住了他全部的神情。 几缕碎发从鬓边滑落,轻柔地扫在她精致的轮廓边。 其实他还有许多想问,却不能再问了。 他很明白师姐那个时候只是因为孤立无援才会来寻他,是因为知道了瑶光山大劫的未来,知道需要阻止两派结盟,所以才需要他。 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那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呢? 她身边可靠的人很多,林朔、怀雪薇、几位长老。 瑶光明会庇佑门派,她也终能学会自己独立修炼、走上属于自己的仙途。 到那时。 “你还会需要我吗?” 他在心里轻轻问。 第156章 篝火方向传出热烈的喧哗,许是有人围着滚滚燃烧的炽焰高歌起舞。 奚临是在这一刻低头吻下去的。 他落在床沿的手也借势穿过了那觊觎许久的五指,握得十指交缠,缱绻悱恻。 墙上微末火光投射的人影唇峰轻轻贴合,既柔软又放肆。 所幸,两人都喝了同样的酒,连吐息也并不陌生。 轻易便交合混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 瑶持心从未醉过,第二日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宿醉的痛苦,头昏沉沉的简直醒不来,但意识又已经清晰,再躺下去也是疲惫不堪。 这小寨的房屋多以圆木与翠竹所筑,晨光从四面八方的缝隙照进屋,俨然是不让人好睡的。 她猜测这地方的人多半不赖床。 大师姐捂着头缓缓起身,感觉到右手手腕的负重,皱着眉一转眸,发现奚临正靠坐在床边,一副等她睡醒的模样。 “啊,师弟……” 她迷朦惺忪地问,“你怎么这样坐着,一宿没休息么?” 他目光在她唇上若有似无地一扫,语气如常得听不出异样: “要是都睡着了,血月通道开启,谁来叫醒你们出去?” 瑶持心先是后知后觉地认同:“对哦。” 险些快忘了有这事。 继而奇怪:“都睡着了?你是说林朔他们也……” 她纳闷地回想,“昨晚上是出什么事了吗?我只知道我和人吃酒来着,之后……就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怎么到这里的?” “师姐不记得了吗?”奚临波澜不惊地陈述,“没有灵气傍身,你喝多了,喝醉了,神志不清。” 她顿时听得心惊肉跳。 自己竟然吃醉酒了! “然、然后呢?” 对方不紧不慢地微垂眼睑:“然后干了些出格的事情。” 出格的事情! 大师姐猝然一惊,“什么出格的事情?” 她想不出来醉酒后的人能怎么出格,撒泼打滚耍无赖还是到处非礼人?总不会又哭又闹像个傻子吧。 瑶持心立刻发现自己披散满背的头发,愈发坚定了这个猜想。 天哪,是真的,她边说胡话还边扯头花!竟能如此丢人现眼——当了百年的仙女了,在外一向光鲜亮丽,现在居然把人丢到了三千年前! 谁能有她这么厉害。 奚临慢吞吞道:“我觉得你应该不会想知道。” “那我……”瑶持心看向他,“我没对你做什么吧?” 青年的瞳孔落到眼角处,隐隐带着躲闪的意味,“没有。” 她确实没对他做什么。 做了什么的人又不是她。 好在听见这个回答,瑶持心自己松了口气,总怕和师弟拴一起,会率先拿他开刀。 大师姐怀着沉痛的心情重新把长发匆匆挽好。 今日简直不想面对整个寨子的人,可蹲在房中不是办法,她还打算去别处看看呢。 瑶持心原地里纠结地拉了几圈磨,最终犹犹豫豫地推着奚临走出了房门。 寨中白日间格外清净,能使力气的无论男女皆进山狩猎去了,留下的不多,但她仍旧躲在师弟背后,借着他做掩护行走其间。 果不其然,沿途有遇着的年轻人皆意味不明地冲他们这边笑,想必是笑她昨夜出了什么洋相。 瑶持心拿他的身形挡住自己,恨不能原地甩个隐身符,只好催着奚临快些走。 里头有几个小姑娘却推推搡搡,忽然跑来一个胆大的,飞快窜到跟前,往她和奚临手里各塞了一只草编的蝴蝶,话却是对着他在说: “云先生偏心眼儿,可我们瞧得真真儿的。这就该是你的,大家还是都认同你。” 奚临握着她送的小玩意,轻轻含起笑,道了句:“谢谢。” 那姑娘先不好意思起来,旋即冲瑶持心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身跑回了自己的小姐妹队伍里。 倒把她笑得莫名其妙。 瑶持心看着手里的蝴蝶不明所以:“她说的什么?什么认同你?” 奚临并没有回答,落在指尖的目光噙着温暖,“师姐想知道的话,就去问林朔吧。” 第63章 桃花源(十八)致三千年后的你。 听着不像好事,她才不想去林大公子那里找不痛快,直觉他必得劈头盖脸地先怒斥自己的不成体统。 她只好把蝴蝶先收下,趁林朔醉着没醒,推着奚临走出了村寨。 瑶持心不清楚这个天坑对应现世的哪一处,沧海桑田,或许地貌也与如今大不相同。 两个聚居的部族之前叫什么,她没细问,但现在他们皆称呼自己为“神降一族”。 恍若透着某种极强的信仰。 村寨的左侧通往“无尽森林”,即来时遇到大长老的那片林子。 而右侧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矮坡,栽种着作物的农田成梯状,田埂一级一级地漫上去。 寨中的年轻姑娘和妇人们背挎着竹篓竹筐,埋身于草丛中采摘,瑶持心看不出她们是在找什么,奚临却动作娴熟地折下面前的一节细枝,剥去外圈带刺的叶片,露出浆果递给边上一个忙碌的女孩子。 对方貌似被他的手法惊讶到,旋即眯起笑眼道谢,放进竹篓。 第157章 大师姐瞧得奇怪:“师弟,你不是不通医理吗?” “这并非药草。”奚临席地而坐,“是一种叫株玉的野果,晒干后用来做蜜饯能存储一个冬天,也可以酿成果酒。” 他说着剥好了一粒递给她。 果肉清香绵甜,很快又酸得可怕,瑶持心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尖起眉枝问他:“你怎么……连这也有涉猎?” 她时常觉得师弟特别神通广大,仿佛无所不知,无事不晓,你无论问什么,或多或少他都能答上来。 奚临望了她一眼,今日的心情瞧着格外和煦,“我可能没告诉过师姐。” “小的时候,我也是在这样一个山村里长大的。” “真的?” 说不出为什么,瑶持心却没有多意外。 她潜意识里能感觉到,师弟吃过的苦肯定比她多,走过的路想必也比她多。 “嗯。” 奚临收回视线,神色漫漫地打量着底下屋舍俨然的村寨,眉眼难得这样柔和,“还要再小一点,打铁、织染、酒家,什么都有,都是同族亲人。每逢春夏之交,我娘就会带着我们上山采浆果,除了这种之外别的也很丰富,像黄色的灯笼果,绿色的龙珠。” “村外一条小溪……或是湖泊,记不清了,沿着水畔生满水产,随便用饵一钓就能上钩,坐一整天能收获满满一篓的虾蟹。” 瑶持心拖着脸在一旁安静地听。 师弟难得讲起他的过去,也难得这样多话,好像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话里话外满是怀念。 既然怀念,就意味着应该再也回不去了。 他说:“不过已经过去很多年,这些大概都没有了吧。” 她闻声心头一动,眼眸闪烁道:“那地方现在还在么?出去之后我也想瞧瞧。” 青年眼目显而易见地微睁了些许,“师姐感兴趣吗?” “感兴趣呀。”瑶持心答得自然,“等回去了,找个机会你带我去看一看。” “嗯。”奚临看着她,那目光专注极了,喉头意味不明地滚了滚。 “好啊。” 三千年前的当下犹是初春,暖风吹得满坡青草波澜荡漾。 大师姐倒颇为怅然地抱着双腿感叹:“唉,就是不知几时才有灵气卷进来呢……” 她百无聊赖地看村民们在远处忙忙碌碌,这用不了术法的地方自己什么事也干不成,不能御剑只能徒步,连法宝亦不敢轻易驱使,比从前愈发没了用武之处。 瑶持心不由纳闷:“你说,上古时候大地灵气如此稀薄,但妖兽依旧横行,长此以往,凡人岂不是要灭绝了?” 就好比这个寨子,若非他们家大长老误入,仅凭一帮血肉之躯的山民,打得过旷野里那大嘴巴的猪婆龙跟走地鸡老祖宗么? 光是他们四个还应付得左支右绌。 普通百姓要如何生存,又怎么往下传承。 不对,等一等…… 大师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三千年前的古代没有灵气,而现世又有灵气,就是说……灵气原来曾经消失过吗?!” “……” 她居然能到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 奚临没忍住皱眉转头:“师姐,你的玄门历史到底怎么学的。” 瑶持心自我唾弃:“那我就是不学无术嘛。” 古籍们佶屈聱牙,她便是看过恐怕也都没走心,何况大师姐总以为既然是历史,不就是老黄历,过去的事,还学来干嘛呢。 古书上的大能们也不会活过来啊。 恰在这时,背后忽然飘来一个苍老的笑声,来者嗓音不疾不徐: “其实不能算消失,咱们这个时代,也不是所有地方都没灵气的。” 他们同时转头,就见半坡下,披着一席绛紫斗篷的老族长手持一柄木头雕制的长杖,慢条斯理地爬上山。 昨夜的篝火宴正是他的主意,二人对他自不陌生,老族长是唯一清楚他们来龙去脉的人,说话用不着避讳。 瑶持心一听有灵气,精神立刻振奋:“您的意思是,这里仅是个例?另有别处灵气充沛吗?那在什么地方?” 对方带着一顶象征身份的帽子,插满了花里胡哨的羽毛,他眯眼一笑,瑶持心就觉得他特亲切,像自己老爹。 族长并未立即回答,只问:“这儿和你们那边很不一样吧?” “听云说,你们所处的三千年后,九州八荒光是凡人的国度都有五六个,大地灵气均衡,普通人也能修炼成仙,长生不老,来了这边想必不习惯。” 当然不习惯,在有妖邪盘踞之地自己全无还手之力,跟鱼肉有什么分别。 根本是人间地狱! 不过瑶持心听出他话里有话,便没急着追问。 “如今这片大地其实也有灵气充盈之处,并非万马齐喑,但不在这里。”他用木杖戳了戳地面,笑道,“此处是偏僻的蛮荒。” 难怪这么荒凉,果然上古久远归久远,也不是完全背离自己的认知。 她不免费解:“你们怎么不到那些日子好过一点的地方去呢?” 身旁的奚临淡淡道:“因为灵气分三六九等。” 老族长那险些看不到缝的眼睛缓缓掀开了少许:“是的,这位小兄弟说的对。” 第158章 他扶着权杖站直了身体,视线从天坑之外望出去。 辽阔的苍穹流云如长河。 “当世灵气最鼎盛的地方在遥远的中原,越往外走越稀薄,等到了此处,已算是寸草不生了。那些灵气中心何止是土地肥沃,连诞下的婴孩也个顶个的漂亮,凡人待在里面,就算不学术法,一辈子都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老族长说完感慨:“但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啊……” 达官显贵们抢破了头,重金砸下去恐怕也只能摸到一点边缘,寻常百姓更是望尘莫及,大多聚居在最次的末梢。 而灵气罩不到的地域,便是种什么不长什么的瘠土薄地,和吃人不眨眼的妖魔巨兽。 对瑶持心这般从小接触引气入体的修士而言,灵气遍布四周,调动就好比呼吸一样简单。 等于是告诉她,她能呼吸的空气也分好坏,每一口气都要用沉甸甸的金银来换。 太荒谬了。 她一时难以想象。 此刻再去看那些挎着小竹篮,正说说笑笑采浆果的姑娘们,心情竟有些许复杂。 “即便如此,凡人中的各方势力偶尔还要为了争抢领土的事兴兵征战,三天两头兵荒马乱不得安宁。我族不擅争斗,也倦于勾心斗角,索性就自发退隐到这灵气庇护之外——从前这天坑是不长草的,满眼沙土,只能种些耐活的红薯、毛豆勉强果腹。” 眼下的灵气已经够稀薄了,之前居然还能更糟。 那不就跟等死没区别吗? 老族长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慢悠悠地挪动长杖,示意两人跟上来,“早年主动流放的也不止我们一族,世道艰辛之时,在哪儿日子都不好过,所以在哪儿都一样的过。” 瑶持心:“后来呢,怎么就慢慢转好了?” 老者头顶的彩羽打着颤面向她,语气一下子神圣无比:“是因为有神明降世,解救众生。” 族长忽地有些激昂,长杖朝天一指,“六年前,就在那个地方,白日青天里蓝光一闪,出现了一位脚踏七彩祥云,身披金甲圣衣的大神。” 瑶持心顺着他所示之处望去。 “大神朝天作法,降下好大一束光辉,一时间天地变色,风起云涌,万物不敢直视其威。” “自那日起,平地里便有灵气缓缓从远方向此地流入,仅一年光景,天坑附近就长出了浅草,两年不到满地繁花,这是老天的恩赐,是眷顾啊——” 大师姐心中正装着数千年古老沧桑的幽邃冲寂,听他说着说着无端神神道道起来,刚萌生敬畏顿时变得将信将疑。 神明显灵,是真的吗?毕竟她长那么大还没见过真神呢。 修士皆从肉体凡胎开始修炼,一旦灵基筑成,就脱胎换骨至此寿数无尽,上可登碧霄,下可临深海,法力无边,翻云覆雨,这自然已超脱于凡夫俗子,是以称之为仙。 但神的概念又远在“仙”之上。 自从当初“绝地天通”后,诸神就再也没于凡尘露过面,修仙之人无论如何绝顶飞升,也未有一人撼动过九霄天。 别说是她了,连老爹也没见过。 凡人向来迷信神佛,这指不定有夸大其词之嫌。大师姐不敢苟同,在灵台上对着奚临悄悄议论,总感觉是他们臆想出来的人物,以求心有所托。 青年耳边听着她的叽叽喳喳,只见老族长在一片郁郁葱葱的花木前驻足,春风吹又生的野草间矗立着一座石砌的神龛。 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似的思索了一阵:“我们管神迹出现之时叫作‘神降之日’,在你们那儿的说法好像是……‘灵气复苏’。” 奚临注视着他的举动,眉心轻轻一动:“师姐,他的话不算空穴来风。” “我……” 他顿了一下又改口,“按照古书上的记载,数千年前确有一道强光横扫大地,强光过去是以灵气复苏,万物重生。至于天神之说……倒是不可考。” 毕竟久远的史料传到最后总是众说纷纭,谁都喜欢来横插一句,以至于面目全非。 族长并不在意他们相信与否,只躬身下去拔除几株碍事的杂草,露出神龛的真容,虔诚地扫去尘泥,“天神的尊容我无缘看清,但当年他离开之前曾亲手题字,留了这块石碑落入人间。” “神明救我族于水火,这碑将是我族一世的荣耀。” 他拂开细碎的草,瑶持心和奚临看见碑上真真切切地刻着三行字,字迹算不上多磅礴大气,反而十分娟秀。 “愿这片土地永远充满生机。” “愿诸君前方都有灿烂的风景。” 然而第三句已残破不全,唯句末二字隐约有迹可循。 写的是“光明”。 第64章 桃花源(十九)好奇怪,我总感觉像来…… 而正当这时,云团里冲破层层阻碍的一缕阳光刚好打在“光明”二字上,斑驳泛绿的石碑顷刻变得蓬勃盎然起来。 仿佛隔着这几行字都能感受到下笔之人仿如春日般纯粹明媚又坚定无转移的心。 和煦的春风拂过两人面颊,这一时一瞬,无论是瑶持心或是奚临,似乎都有所触动。 不管世上有没有真神,至少在碑上题字的这位一定有着能兼爱众生的胸怀,那笔触像繁开不败的花,却虽千万人吾往矣,而百死不悔。 第159章 瑶持心在风里闭眼静静体会了一阵。 老族长挨着神龛缓慢坐下了,他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算是高龄,再往下还不知能有几日可活。 瑶持心听见他呓语似的,喃喃欣慰:“唉,真好啊。” 族长眼睛漫无目的地盯着山坡下颇具规模的村寨,“听你们说起三千年后,就知道今后的日子是有盼头的,九州大地会越来越好吧。只可惜,我不能亲眼一见那个太平人间了……” 瑶持心刚知晓自己身处上古时仅仅是觉得新鲜,虽然用不了术法,但寨子里的人很亲和,大家安居乐业,一场酒肉吃得她都快忘了旷野里的妖兽。 而如今得知这么一段往事,才意识到原来久远以前的世界如此残酷,好像光活下去就足够艰难了,凡人与仙人都在与天争命。 她站在石碑旁打量这片生机绚烂的山坡,说不出为何,许是见识过现世的繁华,知道这片大地的前路会一片光明,莫名也跟着感到些许充满期盼的安慰。 何须在意是不是神明降临呢。 至少九州八荒的灵气恢复了不是吗? “奚临。” 她目光随着耳边的风流转于鬼斧神工的天坑之中,眼神倏忽有些柔软,若有所思地自语道,“好奇怪,我总感觉像来过这里一样……” 话音未落,旁边的青年眸色骤然一变,他转过脸,既惊诧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师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啊?” 瑶持心还没反应过来,绑着绳索的手腕竟蓦地被他反握住,“你刚刚说的话,你说你来过……” 奚临瞳孔中带着少见的失态,她一下子倒不知所措了,茫茫然地开口:“肯定不是真的来过啊——只是感觉……” 瑶持心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就是偶尔眼前一闪的既视感,毫无缘由的那种……很多人都会有的。” 他闻言渐次松开了力道,表情里的慌乱逐一平复,大概也发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怎么了啊?” 她信手撩起他脸颊边的碎发抚上去。 奚临视线落在她指尖,尚未回应,旁边有一个声音一步一步地由远及近:“怎么啦你们俩,吵架啦?” 霁晴云提着长衫的袍角,举止斯文地从坡下露出身形,当他说吵架二字时,简直高兴得像要过年。 瑶持心转眼望向他,大长老精神头不错,饶是昨夜第一个醉得乱七八糟,现在瞧着倒比她神采奕奕。 她唤了句长老,“您的宿醉这么快就好了?” “嗐,那是自然。”他十分骄傲地挺起胸膛,“长老毕竟比你们多来好几年,凡人的醉酒我早便习以为常,这不算什么。” 奚临:“……” 有人能把酒量差说得这么自豪吗? 霁晴云的目光很快落在他身上,打了声招呼,笑容别有深意,“唉,小临喝酒就太厉害了,小持心可得当心不能在这里跟他比酒啊,会吃亏的。” “……” 眼见奚临侧目别过脸,分明是不想搭理他,他笑得更欢,低声凑在瑶持心耳畔说悄悄话,“你看,我昨晚坏了他的好事,他不待见我呢。” 大师姐同样瞥到奚临的反应,不由自主地牵起一抹好奇的弧度,问道:“是什么好事?” 还没等出声,那头一粒小石子便破风而来,霁晴云掌心挡在面前一把抄住。 这力道若用在剑上只怕是一记排山倒海,天崩地裂的剑意。 “唉,脾气还挺凶。” 说完只好朝瑶持心努努嘴,“那不能告诉你了,一会儿他该更生气了。” 霁晴云直起身,“长老是来加固防护法阵的,你们送还回了芥子,正好省了我的麻烦。” “小燕行睡着没醒,小朔又找不见人,只好劳烦小持心和小临给我搭把手了。” 他一开口,所有人在他嘴里都自降了一级身份。 霁晴云把头歪出来,看到靠在神龛旁打盹的老族长,先抱怨道:“族长,下次能不能别对我们家孩子讲你那些上古神论,到底是和此处的人不同,我可不愿你影响他们。” 瑶持心见那老头鼻子里喷了一声似鼾非鼾的气,不知是答应还是反驳。 五感失灵,瞧不到法阵外流的光,便只能通过先天八卦方位辨认。 “长老,我之前就想问了,不是没有灵气可用么?”她拖着奚临跟上去,“你的剑阵要如何起效呢?” 霁晴云在某一处站定,四下环顾一番之后,才冲她笑道,“是灵气稀薄,却并非灵气全无哦。” 他言罢,从怀里摸出一小颗瞧不出端倪的矿石。 “此灵石可以吸收天地灵气,放在太阳底下过个几日大概能攒出一小股,用以催动法阵刚刚合适。是这里的人们惯常用的手法。” 瑶持心早接受了此处使不出一点术法的现实,突然发现竟也有灵气可供驱使的,哪怕蚊子腿也是肉。 她当即想到什么,立刻举起奚临和自己绑在一起的手,劳烦大长老想想办法。 “哦……” 霁晴云蹲身摸着下巴端详,“原来是不小心被子母捆仙索黏上了啊,我还当是你们俩关系亲密,特地这样捆着的呢。” 第160章 瑶持心:“当然不是了……” 你的眼里心里是只装着你那好大徒弟是吗? 捆着这副模样流落荒野要怎么自由地施展拳脚…… 他很快抬起头笑道,“行,我差不多有数了,手里还攒着一颗灵石,等攒好了先给你们用上。” 霁晴云说话间若有似无地冲奚临眨了两下眼,“趁现在有时间,能绑一会儿是一会儿,对吧?” “……” 奚临终于认识到了此人和林朔同出一门的本质,两个人都不同程度地让他感觉很不适…… 瑶持心帮着大长老打下手,她的法阵是师弟一手教出来的,虽然依旧稀松得很,但至少能看懂霁晴云什么时候需要什么,当好一个负责递东西的小丫头。 家里的长老们对她要求都很低,这样也能感慨地夸上一句:“多年不见,小持心长进了不少。” 待大阵重新归整完毕,日头已爬上了中天,三人并排着坐在坡地的最高处。 微风轻拂,摘浆果的姑娘们背着小竹筐手牵手,陆续沿着田埂往下走。 那衣衫打扮颇具浓浓的古意,透出蛮荒的野性,按照灵气日渐恢复的速度,再过几十年,这片天坑大概会引来更多的野物,他们应该可以蓄养家禽家畜。 等到外面的世界不再险恶,说不定会慢慢迁移出去吧。 百年千年,天坑或许会变成平原,或许所有的遗迹都消失不见。 她看进眼底,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没忍住旧事重提,“长老真的没有办法和我们一起回去了吗?” 瑶持心只觉在此处待得越久,越难以接受留下他一个人离开。 他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御剑辛苦一点还可以奔波着常来看看。 这是三千年前,也许一旦出去……不是也许,一旦出去,大概就只剩永诀了。 他会相隔千年的光阴,活在他们永远触及不到的过去。 三千年,以他现在的修为还能等到与他们在遥不可及的未来重逢吗? 霁晴云但笑不语,却没有正面回答,像是不欲让她失落似的,反而没头没尾地问:“小持心知不知道,其实在上古也有修士。” 瑶持心果然颇感意外地扬起脸。 奚临听出他是想岔开话题,灵台上便没有轻易打搅。 “不过在这里,不叫他们修士,只叫‘术士’,意思是会术法的人。” 他仿若一个极有耐心的长辈,拖长了腔调给她讲故事,“从前我翻阅古籍之时,一直有许多困惑与不解,为什么古时的修士好像比现世的修士修炼进度更快,修为也更强悍。他们筑基、朝元、化境是非常简单的事,甚至相传,凌绝顶往上还有更高更远的境界。” “在掌门之前,书上记载的两位大能皆是数千年前,接近上古年月飞升的。灵气复苏后,玄门整体的修行似乎总不及古代。” “来了之后我才明白,是居逆境以至砥节砺行。昔年上古并无正统和邪祟之分,大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修士每日要与同道斗,与天地妖邪斗,与自身心魔斗,是被环境和造化逼成的大能,他们无法停下脚步,停下就是死亡。” “现世……不可能有这样严酷的生存条件。” 在此处,他赖以傍身的剑意没有了,更不能随心所欲飞天遁地,一切化整为零,妖兽们倒比现世中的更凶猛。 活了快八百年,许久不曾有这样时刻命悬一线的经历了。 旁人都在以求舒适自在,唯有碎空剑终生追逐着能让他畏惧的敌手。 “对于如今的我,留在上古或许也不是坏事,不仅仅为了活命。”霁晴云貌似是在对瑶持心解释,眼目却望到了不远处,矮树山石后的某个年轻人的背影。 他不自觉莞尔,温和地安慰道,“你们就当大长老找到了一个更适合自己的归处吧。” * 瑶持心二人走开没多久,在他俩方才待过的地方,一个身影缓缓落了下去。 浅草窸窸窣窣地响。 霁晴云并未回头,唇边含着的笑意未减,仿佛不去看也知晓是谁。 林朔入道近两百年,是整个瑶光山后辈之中,除瑶持心外辈分最大的。 他不算小孩子了,可此刻坐在他身边,不知为何又像是刚刚入玄门被他领走时的那样。 他跟师父一起仰望天空,一如百年前尚不及他肩高的少年。 “血月天象遇上运气好,偶尔一年也有两次。” 林朔低低开口,“我出去以后,让人四处留意着,如果再找到通道……我还能来看你吗?” 霁晴云不置可否,他把手臂轻轻搭在两腿上,依旧是注视着蓝天白云的姿势。 “这片空间是因灵气复苏才脱离了原本的时空,但进来这几年,我发现它有在慢慢回归正轨的迹象。” “失控的乱象恐怕不会持续太久,你要做好失望的准备。” 林朔闻言神情有一瞬难以言喻的恓惶。 霁晴云挂着一张清秀温润的脸,转向他平和道:“小朔,你得学会自己往下走了。” 林朔固执地垂头辩驳:“可是没有你,我根本就不会想要学剑。” 第161章 “师父只是引你入剑道。” 他平心静气地开导着,“你的剑是自己练成的,小朔,你把师父看得太重了,总以为是我让你喜欢上练剑,其实这条路你走得并不排斥,不是吗?” 看得出来他早已能够独当一面,不过因为知道头顶还有一位长辈,就觉得前路犹且漫长。 但仙途茫茫,走到最后,身边的人总会离开,纵然是高山也会倾塌。 他终会站到他从前站过的那个四面绝壁的险峰之上。 林朔不知该说什么。 他六岁上瑶光山,和霁晴云度过的时光比家中的父亲还要长,百年前他送走了双亲,原以为修成仙道,寿数无尽就不会再经历凡人的生老病死。 原来也不尽然。 “倘若没有这场意外,我在那边于你们而言,已经算是陨落了吧。” 他由衷感念地含笑,“老天待我终究不薄,至少让我再见你最后一面,道一句别。看到你如今的模样,为师很安心。” 知道就算自己不在了,他也可以坚不可摧,无可动摇地走下去。 “小朔,师父是个自私的人,你与我不同,会走得比我远的。” 他不是没有剑就活不下去的人,这孩子重情重义还弹得一手好琴,未来想必比他过得精彩。 但他一个人走那么远有什么用呢。 林朔长久地不曾言语,过了一阵,才像是接受了什么,只平静地问:“你还能活多久?” 霁晴云沉吟着琢磨:“……说不好,灵力一年一年流失,大概会像凡人般寿终正寝吧。” 也就意味着,他在三千年后多半是寻不到他了。 “不过。” 霁晴云忽然冲他笑了一下,“总有一些东西能比师父活得更长。” 林朔见他朝身侧示意。 手边是一株刚长成的幼苗,枝条纤细脆弱,看不出是什么草木,正随风轻轻摇曳。 * 心知这师徒俩肯定有话要说,瑶持心是特地拉着奚临避开的。 她走在溪水边,把脚下的小石子踢进水中,揣测道:“林朔这会儿在哭吧,反正周围也没人。” “你别看他现在一本正经,小时候其实还挺爱哭的,哭的阵势不大,就悄无声息地掉眼泪,像个大姑娘。” 奚临因她牵扯着,不得不跟上她的步调,语气稍显冷淡:“生死无常,他拥有得够多了,不可能什么都如愿。” “还有时间和亲人慢慢道别,已经比大部分人幸运了。” 瑶持心居然从这番话里听出了一丝羡慕,她在溪畔蹲下,仰起头看他:“师弟,你有心事啊?” 青年却并未回答。 和他相处久了,可以很轻易地从某些细微的神态动作猜出他所思所想。 不用想。 他就是有心事。 大师姐刚因为水深火热的上古时代闷闷不乐,后又因为大长老的事忧愁烦恼,这会儿不欲看他再接着郁悒了,趁奚临蹲下来时,她灵机一动,猝不及防地搅了一捧水直逼他面门。 “不要想心事了,师姐帮你醒醒神。” 这不是泼水,倒有几分浇水的意味,水势很猛,他微微侧着脸一时没睁眼,只甩了一下头,额上散下的碎发黏湿,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掉。 那模样居然平添了几丝苍白脆弱。 然而当师弟睁开眼,瑶持心就觉得他一点也不脆弱了,反而十分危险! 他要报复回来了! “诶,你先等等,等一下……” 奚临自己没有要拿水浇她的意思,只不紧不慢地捏着她的手,力道不容抵抗地探进溪中。 大师姐心说不妙,奈何这帮拔山举鼎的剑修没了灵气也依旧有绝对的力量优势,她哪里挣脱得了! 眼睁睁看着奚临扣着她的手掬起一大捧,唰啦糊了她一脸,愣是要她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挺有一点可恶的小心思。 终于拿回手臂的主动权,瑶持心抹了一把水,忍不住控诉,“奚临,你好胜心这么强的吗?” 他低头收拾好狼狈,慢吞吞道:“是师姐你自己要折腾的吧。” 这下好了,大家头发都湿了一半,只好坐在高处等着让风吹干。 奚临坐在她旁边,任由湿发黏在唇角,闭目养神。 瑶持心看着天高云淡,忽而自言自语:“诶——会不会外面的血月凌空早就过去了,我们真的要在这里待上个一年半载啊?” 她是不要紧,就怕老爹和殷长老他们担心,毕竟是突然音讯全无。 不过估计林朔多半挺乐意。 不料奚临竟十分笃定:“不会。” “你这么确定?” “师姐,你忘了我们来这的初衷了吗?” 瑶持心看着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对啊,是为了除妖! 当年袭击关山村的妖兽如果是从三千年前的这里渡过去的,那肯定还有一次通道打开的契机。 就在此时,村寨中倏忽响起一串厚重绵长的敲钟声,那钟声响得很急,余波荡出去老远,隐约是在召集或警醒众人。 第65章 桃花源(二十)你们能帮上什么忙啊,…… 第162章 白燕行是被外面的钟声敲醒的,铜钟声势如雷,他翻身而起,头当场一阵眩晕,又坐了回去。 他不喜饮酒,爱喝清茶多过酒水,平日有仙气护体时就不常饮,如今肉体凡胎,本应知道这不是明智之举,但居然会让人家三言两语挑唆着去争一口气。 自己一定是中邪了。 白燕行坐在床边,伸手摁住额头轻轻平复神志。 泼满阳光的青绿山水从窗前的缝隙里挤进视线,三千年前的世界花鸟繁盛。 他生性自持内敛,家中从小便教养不可纵情声色,至今白燕行也不明白昨夜为什么会拎着一坛酒参与进那场毫无意义可言的胡闹之中。 只是回想起来的时候,觉得过分活跃的篝火边人声鼎沸,家族荣耀,修炼天赋都融进了一把火里,给了他一种,似乎可以放纵自流的错觉。 是这个地方的问题吗…… 他静静望着窗外看了许久。 然而三千年前的天给予不了他任何回应。 * 当白燕行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步出门来一探究竟时,寨子中央,那昨日燃篝火的地方已经聚满了人。 瑶持心和奚临早就到了。 大师姐并不知晓敲钟意味着什么,纯粹是来凑热闹的,但见周遭的土著们都一脸愁云惨淡,猜想八成是真有什么。 负责看守寨门的小伙子将一块貌似刻了图案的木头块颤巍巍递到那老族长的面前,老头子拄着权杖,耷拉成一条缝的眼沉沉注视片晌,凝重地转向旁边的霁晴云。 白虎长老俨然成了半个族里人,还是说话极有分量的那种。 他见状,表情也难得肃穆地微一颔首:“就是这个么?” 就是什么? 瑶持心没听懂他们打的哑谜。 头戴鸟毛帽的族长于是出声给他四人解释:“几位有所不知。” “我们这村子能够在遍地妖兽的蛮荒相安无事至今,不只是有云先生帮持之故。” 妖邪多伴随怨气血气而生,灵力越充沛之地越不适宜其生存,所以现世里的妖偏安一隅,而此处就不一样了,缺乏灵气的地方简直是邪魔的极乐世界。 老族长:“那大概是在云来我族之前,天神显灵没多久。当时‘巨兽之野’盘踞着的土蝼与独角狰常闯入寨中肆虐,青壮年死伤无数,险些难以为继。恰在某一日,天坑来了一位术士,他手持短笛,只吹了几个音,便将那些凶猛的妖怪控制得服服帖帖。” “这术士我估计也是从山外逃来避风头的,据说大地灵气恢复以后,外面乱得很,会法术的和不会法术的都斗作一团,跟变天了似的,到处人仰马翻。” “他扬言能庇护我族免遭妖兽毒手,但有一个条件,族里每年得向他进贡一批攒好灵气的矿石以及诸多物资,譬如仙草灵芝等等。” 瑶持心听完觉得没问题啊。 这年头日子过得朝不保夕,有高手出面罩着,交点保护费也情有可原嘛,比起钱财那肯定性命更要紧。 老族长悠悠一叹,“要只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我们原本依他所言照做,勤勤恳恳地送了两年贡品,也的确换来了一段时日的安宁。谁知,这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就是十分好色。” “……” 她感觉自己大约快猜到此间因果了。 但见老头唉声叹气:“那一年他瞧上了随行进贡的寨中姑娘,愣是把人扣下来侍候他。” “从此以后竟像尝到了甜头,下令除了不能断的贡品之外,每隔两年还得再送一位妙龄女子。否则便要驱使旷野中的群妖,让大家不得好死。” 大师姐第一个念头是,狗东西非阉了他不可! 旋即又不禁腹诽,这是什么上古时代的河伯娶妻…… 奚临:“……” 青年虽然不知她在想什么,但能感觉到师姐灵台上蠢蠢欲动的聒噪。 “转眼又到了两年之期,木牌上的纹饰是个提醒,那术士要我们别忘了按时交人出去。” 老族长望着底下一帮年轻人,少女们心有戚戚,少年们却皆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等我了解到此事,他们前后已经送走了两个。” 霁晴云面沉如水,“对方可用的灵石比我多太多,且行踪成谜,有事仅派妖兽递信,从不露面,我不好贸然打草惊蛇,所以一年以来潜心准备,只等今日。” 他得去把人救出来,但那人手里持有够修士敞开了用法术的灵气,恐怕会是场恶战。 林朔当即问:“知道他的修为神通是什么路数吗?” 霁晴云点头:“从他们描述的特征,我感觉这所谓的术士使出来的手段,颇有几分像后世的驭兽道,许是能调动那一片的上古妖兽供他驱使。” 瑶持心闻得此话,立刻和奚临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眼。 看到师弟的神情,她就知道自己想对了。 瑶持心一直在思考当初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或是在什么场合之下,三只凶兽误打误撞穿过了血月通道降临现世。 毕竟他们若想出去,找到那几头妖兽至关重要。 从现在看来,八成正是大长老同这色中饿鬼斗法时,天地变色日月无光,混乱的战场上异变突生,谁也料不准。 第163章 那个契机,应该就在于此了。 横竖他们想要离开也得去找昔年那几头凶兽的踪迹,不妨便帮长老和诸位寨中姑娘解决一个麻烦,好让他们今后的日子能过得更轻松一些。 瑶持心打定了主意,心思立刻开始活泛,盘算着该如何行动。 “您预备怎么对付他?要救人,首先得知道这驭兽道的老巢在哪儿。今年约定要送去的人怎么办?若不照常奉上,他必然会有所怀疑。” 而对方不轻易现身,想来也是怕被跟踪截胡。 要出其不意,这场送亲的戏无论如何都得演完才行。 “自然不能让寨子里的姑娘们只身赴险。” 何况修士斗法天昏地暗,他届时未必有余力回护得过来。 霁晴云说到此处,正色的表情无端带了些许赧然地犹豫,后半句话有些小小声,“长老原是打算扮女装,自己去的……” 瑶持心:“……” 林朔:“……” 白燕行:“……” 奚临:“……” 啊? 不是,您这牺牲得也太大了。 那色鬼真的会好这一口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口味独特,明眼人真的分不出是男是女么?眼睛得有多瞎啊。 谁想那满头插鸟毛的族长居然对他的计划甚为自信:“云先生生得比咱们这儿的人都要俊秀,扮成女子,想必也不输给那帮小姑娘。” 人群中有个女孩儿不好意思地轻轻附和,“云先生其实挺好看的……” 他们生来长在灵气微末之处,大部分相貌平平,略端正整齐一些的就算是有姿色了。 大师姐兀自垂眸琢磨了一会儿,旋即双目一抬,想也不想:“既然这样,大长老,让我帮你吧。” “不是说要漂亮姑娘吗?” 她道:“我可以去啊,我还有法器能用。” 霁晴云刚要开口,四下里几乎同时响起三个声音。 “不行!” “那怎么可以。” “师姐……” 边上的大长老好似被这场面稀罕到,颇为长见识地眨了眨眼睛。 在心里拖长了尾音,暗道:喔…… 瑶持心:“……” 她朝旁边的几人左右看看,深感不解,大为不服:“为什么我不行啊?” 难道她还不够漂亮吗?!开什么玩笑。 林朔只觉这丫头是真听不懂好赖话的主,欲言又止地喷她:“怎么不行,这还用问吗?” 连一向极少主动说话的白燕行都开了口:“瑶姑娘,此处不比外面灵气自如,若遇上什么事你作为女孩儿家很容易吃亏。” 难得奚临对他俩的意见没有异议:“师姐,没必要,再想想别的办法。” 大师姐没料到自己的提议竟然遭到了一致反对,他们仨还前所未有地合拍。 简直令人惊奇。 她好不容易觉得此事非她不可,再难有第二人选,“我要是不去,在场的有谁能去?总不能叫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去吧。” 言至于此,瑶持心忽然福至心灵,“或者你们选一个出来男扮女装好了,反正诸位长相都俊秀,妆容一糊,多半也不输长老——我看可行。” 甫一说完,原地里林朔和奚临的视线极为默契地投向白燕行。 “……” 接受到两边的注视,他狠狠地皱起眉。 没办法,此处就他一人是别派弟子,会被排挤在所难免。 “诶,省省心吧,不说笑了。”瑶持心也没当真要他们穿女装 ,虽然是挺期待,“别忘了,现在在这里大师姐是第一战力!” 她握拳时眼里涌现起灿烂的星光,“由我出马才最合适,你们能帮上什么忙啊,知道美人计要怎么使吗?” “瑶持心!”林朔忍不住斥责道,“你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吗?以为能用法器就可以横行无忌了是不是?” “那不然呢?”她拽着奚临的手侧过去回怼,“我不去,你想让你师父扮大姑娘?” 大师姐灵魂拷问他的孝心。 林朔:“……” “诶、诶……”霁晴云赶紧出来调停,“别吵,别吵。” 他这头那头地安抚。 “其实小持心的主意也并非不可取,我们可以再慢慢商量着完善嘛,小朔,你别总是拦着她。” 瑶持心说的不错。 首先她是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漂亮姑娘,光这一点就能让对方掉以轻心,放下戒备,其次她还是个有法器、修为在身的驭器道。 修炼优劣不做评价,可修士到底是修士,身手再怎么样也比凡人高超。 由她顶上这个位置,霁晴云便能自由地腾出手来做其他的布控。 计划就这么定下来了。 大师姐呼啦一声倒出了自己荷包中全部的法器,而大长老也呼啦一声倒出了他辛辛苦苦积攒了一年的灵石。 灵气有限,用什么术法都得一笔一笔地精打细算。 霁晴云先花了一颗解开瑶持心和奚临手上绑着的捆仙绳。 接着众人围着她小山般高的法宝,就要用什么战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 这会儿林朔主张保守保命了,白燕行则和他相反,坚持一招制胜,两人的观点似乎永远背道而驰。 第164章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安排她会有多危险,万一出岔子呢?” 白燕行只觉和他话不投机,“就是因为危险才要速战速决,拖得久反而不利。” “哈,是啊,讲的倒是轻巧,涉险的又不是你,要不你自己扮个女装试试?” “……” 大长老不得不几度站出来调停:“好了好了,不许吵了——带什么仙器由我来决定!” 送人的时辰在傍晚黄昏。 现下还算充裕,瑶持心被两个女孩子带进屋内梳妆打扮。 她一身衣衫与当地寨中的格格不入,至少得先换一套像样的。 不远处的几人犹在议论不休,奚临却一言不发地站在木阶下静静等她。 部族从前兴许是地处九州西南一带,装束颇有点南疆的风味。 饶是旁人担心得不行,大师姐自己倒全无所觉,对此还很新鲜的样子。 寨子里的姑娘喜爱编发,于是她那一头过腰的青丝全辫作了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黑发里交织着彩色的丝线,腕上挂着铜钱串成着的手链。 一节细腰和臂膀裸露在外,白得晃眼,一动起来,满身叮叮当当响。 “怎么样!”她跳出门,展开双臂给他瞧,“好看吗?” 奚临目光落在她腰间停了一会儿,再抬眸时眼底就不只是担忧了。 她真的要穿这一身去……对付一个心怀不轨的人么。 白燕行自觉不便参言,默不作声地侧过身,背后的林朔却抱着手臂率先不愉道:“这什么衣服,穿得也太少了……” 话音刚落,头顶就让大长老的手刀轻轻敲了一记。 “小朔,你怎么比三千年前的人还保守,师父都没你这么古板的。” 他老父亲似的叹气。 所以人家姑娘才瞧不上你。 瑶持心唾弃搭理林大公子的审美,见师弟老不说话,拿手扯了扯他袖子,眉宇飞扬道:“夸两句呀。” 奚临注视着她,先放缓了嗓音赞同:“嗯,很好看。” 然后又欲言又止,忍不住在灵台上说话:“师姐,要不,找大长老讨一颗灵石,我们把身体换过来吧,我替你去。” 瑶持心人已走出几步开外,听到他此言在前面回头,眼角闪过一瞬意味不明的笑。 “有什么区别吗?你用的不还是我的身体,要吃亏也还是‘我’吃啊。傻小子。” 奚临:“……” 第66章 桃花源(廿一)师姐要是哪天这样出现…… 这计划几乎是倾全寨之力,鸟毛族长的家底都掏空了,把能用的灵石几大筐抬出来给霁晴云花。 大师姐成了所有人的希望,正坐在廊下,里三层外三层地任由他们往身上套法阵。 霁晴云所设的法阵经他亲手织的丝线,编进了瑶持心的长辫里,因为灵力有限,为了保证效果,就只能多编一些。 林朔坐在一旁盯着那给她梳头的小姑娘,至今仍不太赞同她去当诱饵,在旁碎碎念地挑刺:“你们就不能给她弄丑点么?” 然后拿手比划,“这里,这里,这里,涂黑一点……” “头发也可以再乱一些,抹点牛粪上去,把她弄成个泼妇不好吗?” “林朔。”瑶持心终于不满他,“你烦不烦啊。” 她把手递给奚临,“不要你帮忙了,师弟帮我画。” 青年接过她的手腕,提起画阵法的笔,心里却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 显然也不见得比林大公子宽心多少。 但他又不能再多说什么,反对的话旁人已说了不少,这是师姐决定的事,他不想打消她的积极性。 所幸的是,他还有一张底牌,真遇上危险,放开煞气,倒也不是不能护她周全。 只是……只是平常的危险也就罢了。 奚临皱着眉抬眸时,视线还是在瑶持心衣衫下露出的纤腰上轻轻扫过。 周遭胭脂红的衣料衬得她肌肤尤其馥白,他心里一瞬间就很不痛快。 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极烦躁的不痛快。 万事齐备后,霁晴云行至瑶持心跟前检查了一番,塞给她一小袋灵石,让她省着点使。 “好了,三位小伙子。” 大长老一抚掌,招呼小孩儿般的语气,“你们的本命剑借我一用。” 因无华光萦绕,雷霆的原貌是泛着暗蓝的乌金,而星辰没有剑柄,通身布满繁星之纹,照夜明在其中反而很出挑,虽无纹饰但简雅矜持,不落俗套。 三把皆是身经百战之剑。 到底是剑修大能,瑶持心就见他轻而易举地从凡铁中逼出了三道剑气,放在她那条铜钱手串内。 霁晴云:“这里头的剑意都不弱,你视情况使出来,关键时候能够保命。” 末了又沉吟:“不过每一剑要激发全部的威力都很费灵石,目前我给你的石头恐怕还不够一剑使的,最好作辅助之用,别想着靠它杀死高手。” 照夜明乃杀伐之剑,攻击性极强,但除此之外没有属性;林朔的星辰据说能撼动心神,不过得配合着琴音使用,白燕行闻言想了想:“雷霆的电光能麻痹人行动,你打出去可以封住对方一点时间。” 大长老手把手地给她做示范:“逼出灵石中的灵气跟你平日调动天地灵气是一样的,若担心露馅可以提前含在嘴里。” 第165章 瑶持心认真地听着点点头。 只见那边的林朔抱怀说道:“别惦记你那盛世美颜了,用不了灵气的地方自己当心点儿,要是不对劲,能跑则跑,少逞强。” “知道啦。” 都老妈子似的。 独独师弟没什么要叮嘱她,他直接将霁晴云分给他的那一份灵矿石递了过去:“师姐,多拿点灵石,以备不时之需。” 瑶持心看着眼前的小布包犹在怔愣,奚临的头已被大长老从后面给一掌摁下,他分明哭笑不得,“诶,你这孩子,全给她了,那你用什么?” “……我用不着这么多。” “你怎么就用不着了,没灵气你拿剑去耍猴啊。”他不由分说地命令,“不许和长老犟,快收着。” 寨子门前停着一辆简陋的小轿,两人抬,是给她准备的。 临到出发了,全天坑的族人乌泱泱地赶来送他们。 上古蛮荒地里讨生活的人性情都淳朴,感激瑶持心的大义不比那位没见过面的天神少,只半日光景,众人就做好了一条辟邪项链,链子里装着全族的希望与感恩。 不知道后世会不会也给她安排个石碑雕像什么的来参拜呢。 大师姐悄悄地想。 一旁给瑶持心梳头的女孩子正是白日间送草编蝴蝶的那个,不等她开口,便猛地扑上来抱了个她满怀。 瑶持心耳边听到一句浓重的鼻音:“姑娘,要平安无事地回来啊。” “我们会备上好酒好肉等你们的。” 她于是抚着少女的长发笑声爽朗,“一定一定。” 平安无事问题不大,就是未必还能再回来了吧。 忽然有些怪感伤的。 散发着异香的烈酒,热烈的篝火,唱着山歌采浆果的年轻姑娘,还有野草蔓蔓,迎风涤荡的山坡。 自此一去,便都将随记忆尘封于三千年前了。 * 出了村寨,从来时的那片森林再往外前行,一直抵达辽阔的平川。 约定交人的地方居然离上次他们短暂歇过脚的小溪不远,只是走地鸡老祖宗已经不见了踪影。 抬轿的汉子将瑶持心放在岸边,各自充满敬畏与感激地向她鞠躬致谢。 “去吧去吧,你们别在这里耽搁。” 大师姐抬手挥开他们。 她所坐的小轿说是轿子其实更像个装金丝雀的笼子,除了前后,上下左右四面都漏风,能从圆木的缝隙很清楚地看到外面的状况。 旷野之中十分安静,黄昏挂在遥远的天边将落未落,颜色还很鲜亮。 也不晓得那色鬼几时来接她,又用什么方式接她,这么半是期盼半是担忧地等,无端萌生起一丝未知的兴奋战栗。 瑶持心倒不很害怕,因为知道大长老他们此刻一定在附近看着自己。 霁晴云正带着三位后辈剑修藏在一丛灌木后。 当然是用灵气催动了隐身符咒,藏匿了身形的。好不容易施展一次法术,却没心思回味当修士的自在——每人半个时辰就得耗一颗灵石呢,这自在烧得他心疼不已。 只祈祷这名驭兽道千万莫是个爱迟到的性子。 恰是在这时,白燕行低低提醒:“有动静——” 他紧接着补充,“在天上。” 瑶持心近乎跟随众人一起抬头。 黄昏堪堪来临,天光一下子变得橙黄融暖起来,几团火烧云间,一个黑点由远及近,扑腾的翅膀在视线中越来越清晰。 是一种…… 头上长角,背生双翼,遍体鳞甲的妖兽。 记得老族长叫它独角狰。 此物飞得不慢,瑶持心只觉一会儿工夫它就逼到了近前,利爪轻轻往轿子顶上的圆木中一钩,径直带着她上了天空。 感情还真是个笼子? 底下的霁晴云当机立断:“追,御剑追!” 灵石自然当用则用,几人的剑气一起,兜里的灵矿石转眼空了一层,他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师姐。” 许久没御剑了,凌空俯瞰真有点久违的不习惯,坐在高处的瑶持心正往周遭打量,耳边传来师弟的声音。 “你怎么样?” “我还好啊。”听见他说话,瑶持心忙坐直了身体,“你们呢?” 他依旧平静:“在你身后,暂且顺利。” 她在笼中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空旷的山野平原一望无际,她什么也瞧不见,想是隐身符咒很奏效。 瑶持心抱着膝盖坐好,遥望前方,不知这妖兽会将她带去何处,莫名开始紧张:“师弟,你觉得我这样行吗?” 奚临起初不解:“什么行吗?” 她说道:“我这打扮够娇艳么?能不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我也不明白三千年前的人是什么喜好,他要是不爱这一款呢。” “……” 从头到脚折腾了一下午,她还想怎么打扮? 又不是真的去成亲的。 奚临隔了好一会儿才将情绪平复下去,“你别问我这个问题。” “为什么又不能问了?” 她不明白,旋即很好奇,“你不也是男人吗?诶,师姐要是哪天这样出现在你门外,你会不会心动?” 奚临:“……” 第166章 不知道为何,听完她的描述他心里想的却是,不用刻意这样打扮也行。 就像那日,她在灵台上叫他去小院指点修炼,他推门进去,月下吹箫的人和耳边的《浮槎》,只这一幕见了,似乎就有一种,她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的感觉。 久久没等到他回应,瑶持心自己给自己捧场着悠悠一叹,“哦,你不看脸嘛,我知道。” 也不知晓他到底看什么。 反正前夫自然是不会被她的美貌倾倒,林朔更不必提,这人大概是两百年与她朝夕相对,早就看厌了。 辛辛苦苦一番打扮,走出来没能得到一份惊艳的目光。 大师姐觉得好失落! 暮霭间的夕阳余辉闪烁在瑶持心脸侧,恍惚令人睁不开眼,独角狰勾着木头笼子扑腾了几下翅膀,终于平平稳稳地将她放在了地上。 到了。 整个小轿落地哐当一震。 她定了定神环顾四下,惊讶地发现…… 这竟是一处临近平原边缘的绝壁,背后即是深渊万丈,对方当真警惕,挑了个绝对安全的藏身之所。 至少普通凡人想追踪至此肯定不容易。 居然是这种地方。 霁晴云不敢离她太近,以免触动修士的灵感,几人在远处御剑而下,将四周的环境一扫,脸色顿时颇为凝重。 地势对他们而言相当不利。 一开始只当是旷野里的某一处,那地形必然是平整的,有什么一望而知,想不到会是在峭壁之上,大的法阵根本铺展不开。 何况…… 他视线往前探去。 独角狰扇动双翼,缓缓回到妖兽群中,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趴地休息。 临山壁的一片全是体型庞大的妖兽。 驭兽道本人可能不擅长打斗,但却有无数种方式驱动兽类,替他们送死或是鏖战,这些妖便是他的爪牙和第二条性命。 必须要在控制住驭兽道本尊的同时牵制在场的大妖,要换作在现世,霁晴云剑阵一出,锋芒千光万点,瞬息之间可扫荡一空,此处……没办法,一丁点灵气都得省着花,没那么多供他排山倒海的。 如今临行前的几种安排皆困难重重,就只能期待身负法阵的瑶持心了。 大师姐在她的鸟笼中将自己所处的地方迅速打量了一圈。 这是整个山壁上延伸而出的一段平台,越往前越狭窄,她的小轿位于最末梢的尖端……不止是尖端,她感觉离掉下去就一步之遥,风一吹轿子还摇摇欲坠! 河伯……不是,那色鬼有什么毛病? 就在这时,空寂的山崖传来一声慵懒的嗓音:“咦。” 大小林立的妖兽群中忽然有了动静,一头张牙舞爪的上古旋龟载着个什么人缓缓摇步而出,两侧的独角狰和土蝼立刻恭恭敬敬地让开一条路。 盘膝于龟背上的身影支着下巴轻甩手里的枝条,态度漫不经心:“今天送人来了啊?这帮蛮子倒还算识相。” 负责去接瑶持心的那头独角狰邀功似的摆尾蹭上前,他便伸手在满布鳞甲的大脑袋上悠悠抚了抚。 “让我看看,今年拿什么来敷衍我了。” 说完,打了个响指,瑶持心栖身的木头小轿登时四分五裂开,原地烟尘缭绕。 他话音不紧不慢:“若是老的,丑的,就请你自己跳下去,省得费我灵气。” “若是吵着闹着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也请你自己跳下去,荒野里待久了耳根清净,听不得吵嚷。” 待说完了全部开场,他才叼着青枝心不在焉地一抬眸。 此刻,那弥漫的扬尘已然散去,孤零零的狼藉中坐着个绯衣盛装的娇弱姑娘,两条乌黑青涩的长辫垂在胸前,彩丝缠绕,石榴红的长裙油纸伞般铺了一地。 一双瞳人剪秋水,泪眼汪汪地把他望着,扑扇着长睫眨了眨。 一时间,投射在她颈项上的落霞都仿佛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辉。 第67章 桃花源(廿二)奚临他咬我!…… “……” 那边的林朔简直快没眼看。 这女人好做作! 然而他觉得矫情无比,可旋龟背上的驭兽道却未必,瑶持心出现的刹那,他就像瞧见了什么新奇之物,翻身跳下了龟背,眼里的光带着意外的色彩,一步一步走向悬崖边。 待此人靠近,瑶持心才发现他年纪并不大,或许比奚临还小一些,眉眼间有一种顽劣的乖戾。 修士的外表大多会停留在筑基那一刻,年长的若在意容貌,一般会使模样回到青年时候,但年纪小的基本不会让自己去变老。 所以这人修成灵基的年纪应该挺早,肯定不超过十八。 上古年间果真人才辈出…… 她十八岁还在跟林大公子打嘴仗,人家已经拎着本命法器横行三界了。 “师姐,小心点。”奚临在灵台上提醒她,“恐怕不是善茬。” “没事。” 瑶持心暗想,我是去迷倒他的,又是不去惹恼他,怕什么。 大师姐坐在那里“瑟瑟发抖”,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弱小可怜又无助,无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显得十分我见犹怜。 她正准备挤两滴眼泪,忽然想起这小子刚说不喜欢人哭哭啼啼,连忙把泪水拼命噙在眼角,眼圈都憋红了。 第167章 对方歪着头,神色喜怒无常,捉摸不定似的,细细将她上下一番打量。 他不吭声地端详,瑶持心反而忐忑起来。 心说这要是等会儿也叫她跳下去怎么办? 那她岂不是好尴尬! “你是天坑寨的人?”少年目光游离在她身上,“我怎么对你全无印象?” 大师姐轻言细语地胡说八道:“你……咳,您到寨里时,我还小。” “哦,也是。” 他仿佛才意识到凡人的青春倏忽如露水,“我说呢,要是你一早便长成,昔年去寨中抓人时我怎会错过——你比她们都漂亮。” 他万分费解地摸着下巴,“那破寨子竟然能养出你这般的美人,真是不可思议。” 说完又觉得不够严谨,“不对,便是放在外面,也鲜少有胜过你的。” 很好。 瑶持心在心中赞许地点点头,你很有眼光。 “不过……”对方也并未全然色令智昏,仍然有所怀疑地瞥她,“老头子竟舍得把你送来?他甘心便宜了我?” “……” 好问题,这怎么编呢。 “那是因为……” 大师姐在脑子里飞快的盘算,最后擦着眼泪嘤嘤嘤:“我……我不清白了。” 奚临:“……” 白燕行已经转过了头。 林朔一言难尽地摊手扶额,总觉得瑶持心似乎演得还挺投入,不得不承认这个任务真适合她,至少自己决计扯不出来这样的淡。 “哦……” 那驭器道竟对这个理由颇为接受,半是嘲讽半是明白地颔首,“哈,难怪,就知道有好的也不会给我——你们凡人就是规矩忒多,惯要想方设法地制造条条框框来给自己找不痛快。什么完不完璧的,我才不在乎。他们不要,合该他们没福气。” “你从此以后便踏踏实实跟着我,有好的我分你一半,保你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他言罢,探出食指,用指背轻轻在她脸颊边抚蹭,“这么漂亮的脸蛋,若叫岁月催败可惜了。” 雪白的肌肤细腻柔滑,触感光洁如缎。 奚临看见他手上的动作,眼尾几乎无意识地抽了抽。 林朔当场没坐住,起身就被霁晴云一掌摁了回去。 “坐下,急什么急。”他沉声冷肃道,“你想让小持心的努力功亏一篑吗?” 许是对这容貌满意至极,那人狠厉地阴鸷一笑: “改明儿,把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统统抓来,帮你杀了他们好不好?” 瑶持心胳膊上的汗毛同鸡皮疙瘩一并齐齐起立,她咽了口唾沫,好悬把想挥开此人爪子的冲动强行按捺住。 不行,还不是时候。 “走吧。”少年撤了手,许是心情愉悦,伸出五指来给她牵,“我带你回去。” 瑶持心跟着站起身,怯怯地扮演着一朵娇花:“要去哪里?” 然后又夸张地大惊失色:“啊,有怪物……” 术士对她的矫揉造作大约非常受用,有心想在她面前卖弄,胳膊一抬朝两旁轻松写意地一挥,几头笨重的巨兽立即乖顺地分开道。 “不用怕,从今往后这些小畜生都听你的,你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不高兴了,让它们学狗叫也行。” 他恐怕是真的单凭喜好行事,举止很有几分烽火戏诸侯的暴君意味。 “我们要生活在山里吗?” 大师姐亦步亦趋地随行,接着往下套话,无限哀愁,“没有屋瓦遮头,逢上雨季可怎么办呢?” “山里?”他嗤笑道,“那帮蛮子才蜗居在大坑底下,你是凡人肉眼,自然看不清玄机。” 此人扬手打了个响指,原本荒芜贫瘠的山壁凭空出现一座秘境,秘境中小院亭台俱全。 好家伙,这得烧多少石头! “瞧见了么?”他拉着她的手往前引,“可以挑你喜欢的房间,爱住什么地方就住什么地方,如若都看不上,和我住一起也行,我的院子大。” “秘境出来了。” 霁晴云眉眼一凛,愈发压低了身形。 “一会儿小燕行进去救人,灵石你拿一半走,小朔随我在外面护法。” 白燕行:“好。” 奚临却听到瑶持心自灵台上传递给他的消息,微偏了头告知众人:“里面活人共三个,皆住在西南角的厢房。” “此外有几只靠灵石驱动的木质人偶,没什么攻击力,他对自己的秘境戒备不深。” 林朔当下就问:“你在和她传音?” 奚临:“先别吵。” 瑶持心正一五一十地转述她打探出来的情报,快离开悬崖时,霁晴云让奚临帮忙带话:“小临,告诉她别再往前走了,那个位置正合适,可以动手。” 大长老一声令下,瑶持心立刻停在原处。 左手掌心隐隐流过精巧的,符咒的光。 这是画在她手里的一颗阵眼,光是和对方周旋远远不够,她必须要把此物种在他命门之上,好让霁晴云以此为媒介施展法阵。 第168章 尽管不知其有何效用,但长老如此看重,很可能是一击致胜的杀术。 “命门一向是在心口附近。”白燕行看得分明,忍不住皱眉,“她这个举动……是不是停得太刻意了?” 少年眼见瑶持心突然顿住,也缓缓驻足,回眸看她:“怎么了?” 她其实还没想好理由,可霁晴云既然有所吩咐,必定是不能超出范围。 若已走远,她是万万找不到借口再拉他回来,贸然后退很难不惹人起疑,倒不如先就地站定。 大师姐略一思忖,连忙端起一副忧心忡忡的委屈样儿,“你……你还有这么多别的女人啊?” 那术士大概是没料到她竟在意这个,短暂地诧异了一瞬,旋即朗笑出声,“我不能有吗?” “从前的确是,不过今后么……”他稍稍卖关子,“只要你肯听话,我可以不要她们,若真那么介意,让她们全来伺候你,如何?” “这地方不知为何出不去,无聊透顶,以后你来了,我带你去玩些好玩的。” 只当她在耍性子,术士甚是耐心地转身折返回瑶持心面前。 大师姐哪管他这土皇帝的大放厥词。 那什么破秘境,一脸寒酸样,瑶光山随便一处给仙鹤喂食的院子都比这气派,拿来诱惑她? 别痴心妄想了。 她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吗? 瑶持心此时只暗暗握拳。 好,眼下总算把人骗到了这里,接下来她得想想要怎样在他身上动手脚…… 然而少年却越看她越喜欢,好似一件刚得到手的精美玩器,从头到脚无一不妙,堪称白玉无瑕。 他念头倏忽一起,来了兴致: “对了,送你一样东西。” 瑶持心这会儿正一脑门儿官司,琢磨着要怎么弄死此人才好,冷不防没留意到他靠近,手指非常不见外地拉开了她衣襟,露出左肩一大片雪白莹润的锁骨,张口咬了下去。 瑶持心:“???” 看清对方这个动作的瞬间,奚临眼里的血丝顷刻就涌了上来,得亏霁晴云眼疾手快,可即便如此也差点没拽住他。 “师姐!” 他居然敢咬她! 瑶持心双目怔忡着也很意外,压根始料未及。 肩颈处的疼痛清晰深切,绝对是见了血。 “奚临他咬我!” 她于灵台上直抽凉气忿忿告状,“怎么还突然咬人啊,这……这是什么毛病?我以为他是单纯的好色,敢情他是嗜血?” “嘶——疼死了!” 不是。 不是这个意思。 奚临仅是一想到其中深意便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他为什么没别的法子解决这个事情。 根本不该让她来。 “诶,你们一个两个的,有完没完。”大长老前要拉住那个,后要摁住这个,累得手忙脚乱,只恨此生未能生成个八爪鱼。 “人姑娘还没说什么呢,你们倒先搁这儿义愤填膺,都是上百岁的人,别这么执迷皮囊桎梏行不行,修道修哪儿去了!” 看看人家小持心,一个个真是白长那么大个子。 霁晴云拖着奚临扔到林朔旁边,见他星眸里噙着透骨的寒意,恨得简直连眼圈都快红了,一时又觉得这孩子可怜,不由放缓了语调: “要杀要剐有的是机会,就那么沉不住气吗?” 少年松开瑶持心时,她下意识往后又退了两步,伸手去摸伤处,果然一手殷红。 可恶! 这下子温婉可人的娇花真快扮不下去了,她要当个张牙舞爪的食人花! 驭兽道莫非就是被同化成兽类的人形修士么? “恶心死了,有口水呢!” 她在灵台上向奚临控诉,“还有两个好深的牙印,哪里是人齿,我瞧着倒像犬齿,他究竟吃什么长大的。” “等下非要让大长老拔了他的牙做成链子不可……” 青年耳边听着她的喋喋不休,并未回话,眼底的冰冷却像深渊一寸一寸沉进去。 对方隔着半步距离,见她眼中隐含的怒意不恼反笑:“生气啦?” “没有真的要咬疼你,等你知道为什么咬你了,你就不会生气了。” 瑶持心想:滚蛋。 你最好告诉我咬一口能原地飞升,否则免谈。 她狠狠地拉起衣领遮住伤口,此处灵气稀薄,伤势也恢复得慢。 漂亮的姑娘纵然眸中有愠色,瞧着也是水雾朦胧,不像气恼倒像撒娇,因此他是半点没察觉到瑶持心前后性格有什么变化,反而觉得她娇憨可爱。 面前的术士再度退到她旁边,“走吧,等回了秘境,我用药膏给你擦一擦,很快就会见好。” 被他刚刚那一口打了岔,险些快忘了自己是要去放法阵的,瑶持心只好重新收拾心情,借这点伤势小题大做地开始病歪歪。 她没耐心了,戏演得十分敷衍。 “可我走不动了,好像崴到了脚,伤口也疼,头也晕,大概是失血过多……” 第169章 作势歪到了他胸前。 敷衍归敷衍,但有人投怀送抱当然无暇他顾。 对方接得甚为熟练,手掌轻轻托在她后腰以免她真的体力不支而“晕倒”。 奚临脸上此时已经没有了方才那一瞬一反常态的失控,只冷着眼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山崖上的一举一动。 仿佛是在出神。 忽然间,青年眸光里的锋利退却些许,他微微侧目:“师姐?” “奚临……”瑶持心在响在灵台上的嗓音带着颤意,“我没找到他的命门……” “怎么办!” 她于这术士的胸膛上悄悄摸了个来回,得到一个惊恐的结论: “他命门不在前胸……好像在背后!” 寻常修士的命门多是心脉,古时候的人或许与别不同,反正瑶持心来了这里之后早已多次推翻从前的认知,现在有点麻了。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麻烦的是,阵眼得找准命门摁上去才有效,正面她尚且只是勉强有信心,若是后背上……眼睛瞧不到,很难保证自己会不会拍歪了地方。 毕竟是个精细活儿,如何是好…… “命门在背后?” 林朔远远望见瑶持心已经把手探到了对方后背,险而又险地摸索。 “那她要怎么放阵眼?” 霁晴云:“她灵感怎么样?” 林朔:“当年教经脉灵骨入门的人是你,你说她灵感怎么样? “……” 白燕行看清瑶持心的动作,就知她五识欠缺,寻得相当吃力。 天资卓绝之人闭着眼都能识别身体各脉门所在,稍次的人只能借助目力。 她这么乱摸,要么率先让人发现,要么失了准头,没长第三只眼睛,不可能在瞎蒙的情况下找对位置。 这法阵恐怕成不了,若不能放到精确之处,即使成了也大打折扣。 思及如此,他低声沉肃着实话实说:“她资质不佳……” 话音刚落下,左右两道不善的视线便扫了过来。 白燕行皱眉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你们就算瞪我,她也还是资质不佳,这是事实。” “命门上放阵眼很考验修士的目力,要追求极致的准确,她在这种境况之下本就紧张,又是完全两眼一抹黑,找准的可能性极小。” 奚临收回目光,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句:“未必。” 说不清为什么会觉得未必,只是好像已经不止一次见她遇到同样的事情,潜意识中,他认为师姐最后一定能办到。 她一直在很努力的,不让所有人失望。 “小持心是自告奋勇来帮忙的,从前我很少见她这样有干劲。” 霁晴云在白燕行肩上轻轻一拍,“她的确资质不好,的确不够聪明,但愚者有愚者的决心,小燕行,你不能小看人家啊。” 说完,他朝山崖方向一抬下巴示意。 林朔眯起眼,于是他眼睁睁看着他们家大师姐堂而皇之地掏出了一枚入门教学用的灵感定位钉,悬在手背上替她找命门。 “……” 他忽然说不清是丢脸更多些还是震撼更多些。 瑶持心知道阵眼追求极致的准确,凭她想摸瞎放对简直天方夜谭,撞大运也撞不上。 好在,废物有废物们自己的一套手段,她决定靠工具辅助。 背不下来的符咒就去翻书,画不好的阵就用法器提前复制。 先天灵感不如别人敏锐那有什么办法,法宝就是来弥补差距的,不用白不用! 林朔:“定位了之后呢,她看不见,不还是落不了阵……” 也就是在这时,那铁钉子悬在了术士背脊上的某一处,瑶持心双目蓦地一睁,钉子义无反顾地兜头扎下,径直穿透了她的掌心,狠狠扎在了对方的命门上,让手掌、命门、铁钉钉死在了一起。 霁晴云的那颗阵眼透过她的伤口落入其中。 再精准也没有了。 第68章 桃花源(廿三)你以后得到她,和她温…… 白燕行从来没想过还能用这种荒唐的办法,而无论他先前认为瑶持心有多么不可能准确地寻到阵眼,这颗阵眼如今都实实在在地落入了对方的命门上。 有那么一瞬,他目光近乎是愕然的,竟忘了霁晴云先前吩咐他的事。 “小燕行!” 霁晴云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当瑶持心阵眼落成的瞬间,他两臂一展,千万条银白透明的锁链自四面八方咆哮伸出,哐啷乱响,齐刷刷扎进了那驭兽道的命脉,一层叠住一层,锁得他插翅难飞。 一个浩瀚磅礴的法阵拔地而起。 繁复的符文中间盘旋着数以万计的金光飞剑,卷荡的灵风隐隐散发着杀伐森然的金石之威,这是当世绝代剑修锋锐无匹的剑意,虽久不见天日,却一点也不影响它睥睨凡尘。 须弥境里几大箱的灵矿石眨眼就空了。 狂风鼓动起那落拓之人粗糙朴素的布衣长袍,一时间,霁晴云看上去不再是那个跟着一帮汉子侃大山,两杯就倒的文弱公子了,他背脊挺拔地托着玄渺无双的剑阵,清俊冷肃的眉眼器宇轩昂,居然颇有些渊渟岳峙的宗师之气。 第170章 他是曾经独立孤山的剑修,是瑶光山白虎峰的掌峰人,是某个嘴硬心软小弟子的师父,也是茕茕孑立探索剑道的逆旅客。 大道三千,他这一生永无悔念。 事情发生在眨眼之间,原地里那少年还未及反应,只觉无数链条捆得人动弹不得,连身后听命于自己的群妖也被困在了桎梏当中。 他眼珠迅速观八方六路,到底是从尸山血海闯出来的术士,临阵经验堪称丰富,立刻就明白怀里的女人是黄蜂尾后针。 少年怒不可遏,两手当即要动,就在这时,五指竟不知为何,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周身隐有电流淌过。 一直低着头的瑶持心终于扬起脸,眼底的神情藏在刘海的阴影之下模糊不清。 前夫的雷霆滋味可不好受,送你了,跟他一起相爱相杀吧。 那张倾城斐绝的容颜迎着地平线最后的一线余辉,唇边无声无息地,仿若做了个口型轻轻唤道: 师弟。 她唇角敛去弧度的刹那,像是在迎合她悄无声息地呼唤,术士背脊后骤起的烈风中鬼魅般闪现出一个人影。 青年半张面孔都挡在了光影后,唯露出的星眸透着森冷的杀意,照夜明兔起鹘落,旋风似的切下了他抱着瑶持心腰背的那只手,齐腕而断。 突如其来的刺骨之痛先让他一惊,继而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剧痛难当,愤怒地大喝了一声。 雷霆麻痹的时效极短,就算不短,瑶持心现在要躲开也不容易——她还有一只手跟这野狗钉在一起的,那灵感定位钉为了让小弟子们能看清,做得非常之大,快有一根指头的粗细,简直是把她钉死在了上面。 奚临不知道她要怎么办。 那头的林朔忙着和霁晴云对付群妖,见此情形也唯有干着急。 “好你个贱人——” 忽然间,瑶持心抬起她另一只活动自如的手,朝身后用力一撒。 术士的一个杀招已凝在了掌心,他还有一条胳膊完好,单手结印不在话下。 可就在下一刻,推出去的术法一把抓了个空,手里捏着的,居然是一粒不知何处捡来的小石子。 远处用缠丝手换了位置的瑶持心悬在高崖后的半空,笑容明媚如春,甚至带着点狐狸的狡黠。 记得师弟曾经说过,古时候的铸器之术还未兴起,总算是能给这帮古人一点小小的惊喜了。 她飞快将最后两道剑气拍出去,撞上了对方甩来的杀术,堪堪抵消。 即便都这样了,他还是没舍得往她脸上打,看来是真的喜欢这眉眼。 惯性推着瑶持心往后一仰。 她石子往后扔时用的是全力,刚好飞掷出悬崖外,此刻脚底下已全然悬空,她流星似的打了个晃,极速往下坠落。 “瑶持心!” 呼啸着灌进耳朵的风里有林大公子惶急的声音,至此,最后的一缕霞光被暮色吞没,染红了半边夜幕的云彩挂在她视线之中,美得不可方物。 大师姐一点也不着急,她听得见风中有别的动静,便很自然地张开了双臂,轻松得宛如享受晚风与花香。 猝然一声轻响。 疾驰的一股力道严丝合缝地将她抱了个满怀,当空接住。 剑气于日暮黄昏里划过一抹长虹。 奚临是单手搂她的,瑶持心环抱着他的颈项,一如昔年那场浩劫之夜里抱着他时一样。 她安心得不得了,趴在他肩头,又累又欢快,忍不住想放开了笑,索性便埋首在臂弯间。 好像就知道他肯定会第一个冲过来。 “师姐。” 青年微微侧目看她,鬓边皆是她被风吹打而来的发丝,萦绕着淡淡的馨香,“我方才要是接不住你怎么办?” “接不住还能怎么办。” 瑶持心肆无忌惮地扬起嘴角,口没遮拦地放肆道,“那就摔死我了,天底下就要少一个能颠倒众生的大美人,而你就要失去一个举世无双的好师姐啦,亏死你们。” 他闻言,到底没忍住地无奈莞尔。 托在她细腰上的手掌心发着烫,奚临悄悄地加重了几分力道,眉头很快颦了起来。 “师姐,你又那么莽撞,伤口不疼吗?” “……” 仿佛才想起自己手背有个大窟窿,不提还好,兴奋劲儿过去后,瑶持心立马开始感觉到痛苦了。 她捂着伤,表情扭曲:“啊,好疼啊好疼——你干什么提醒我!” 奚临:“……” 此刻用不着再伪装,霁晴云显出真身以阵法束缚囊括于其中的驭兽道和一干挣扎的妖兽,几支剑气趁乱打向那少年,他难以为继地单膝跪地,居然还不肯轻易放弃,摇摇欲坠地再度要站起。 奚临将瑶持心放到大长老跟前,紧接着一甩照夜明。 他转身时,方才染上的那点温煦荡然无存,面容顷刻冷铁一样凝聚杀意,提着剑便大步流星地走向阵眼中心。 林朔:“诶,你干什么去?” 霁晴云看在眼里,似是而非地摇头一笑,“就猜到他是跑得最快的那个。” 术士抓着断腕的左手,摇摇晃晃站不稳身形,脚下的鲜血流了一地,他尚未瞧清周遭的阵法,兜头就迎上一把乌沉沉的剑锋。 第171章 少年咬着牙反掌打出符咒,法术没能挨到对方的脖颈,轻描淡写地被他侧头躲开了。 那人许是灵石不够用,招式中没有灵力,杀伤力近乎于无,然而他动作极利落,不知用了什么巧劲,眼花缭乱地把他掀翻在地,旋即欺身上来。 雪亮的剑光刺破掌心,直直贯穿手背钉死在了地下深处。 术士青筋暴跳地闷哼出声。 剑锋却不满足于这么轻易地放过他,握剑的那只手打了个旋,几乎将他整个掌心掏出窟窿。 少年终于因剧痛低低怒吼,他大口大口喘气,却意识到对方捉襟见肘,含着一口血,不甘示弱地笑:“区区凡铁,还想杀我?” “别做梦了。” 奚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此人,瞳孔中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殷红。 他手里的灵矿石为了救瑶持心,在刚刚那场御剑里已经用的差不多了。 筑基后的修士有灵骨,即便断腕也能恢复,用寻常的刀兵是杀不死的。 眼下霁晴云等人全在远处,瞧不见他的举动。 而仅仅是用刀剑划开皮肉根本不够畅快。 他神情倏忽变得危险而乖戾起来,唇角若有似无地牵起上扬的弧。 “是啊,你说得对。” 奚临嗓音无端放得很轻。 不知是在问对方还是在问自己:“横竖是三千年前,我要是在这里放开煞气,他也不会发现,想怎么杀你,就怎么杀你。” 少年左手伤口血流如注,右手又新添疼痛,脸色煞白如纸。 但哪怕已成他人案板鱼肉,他却依旧笑得非常恣意,似乎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哦,你喜欢那个女人啊?” “也是,生成那副模样天生就是个惑世的妖孽,换我我也喜欢……” “只可惜。”少年神采张扬,骤然十分挑衅地高声笑道,“我已经咬过她了,她现在是我的人——” 他笑声半途被阻,奚临一掌掐住了他脖颈,双目几乎充着血,情绪少有的狂躁不自控。 只要一想起这件事,他 就恼怒非常。 “咳咳……” 术士因窒息而呛咳着,饶是乌紫的嘴唇发起了抖,但见自己撸到了他的什么逆鳞,不仅没有露怯,反倒愈发猖狂欢喜。 “掐死我……也没用。” “你该知道那印记消不掉的,她一辈子都打着我的烙印,我死了,她也是我的……” 青年闭目再抬眼时,深褐的瞳眸已染成了殷红的血色。 而他偏要挣扎着凑到奚临耳边,满口血腥地刺激他的神经:“你以后得到她,和她温存之时,吻到脖子上的印记,不会介意吗?那是她属于我的证明,证明着一生一世,你还和她做得下去吗?哈,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 “人”字没能吐出来,奚临摊开的五指摁住了他的脸,强行让他闭嘴。 “唔……” 浓黑的烟雾顺着他指缝流出,他发狠般地收拢力度,指尖渐次嵌入皮肉里,最后竟掐碎了对方的脸骨。 少年的面皮随着黑雾笼罩一寸一寸遭到侵蚀,整张脸竟缓缓干瘪了下去,他起先还有力气冲奚临叫嚣,到了后面也开始呈现出一种极痛苦地挣扎,抓着他的手臂拼命撕扯。 煞气裹挟着的真元与灵气源源不断流入他体内,奚临看着掌心下的这个人生气肉眼可见地流失,唇边的笑意渐深,眼中无意识生起近乎癫狂的快感,不自觉将扣进骨血中的五指再推进些许。 只想再感受得更多更绝望的挣扎。 他听着人骨碎裂和血液外流的声音,连此人几时死去也未曾留意,有那么一时片刻,想把这颗头捏得粉碎。 正当他头脑发热到不能自已之际,耳边远远地传来某个人的嗓音。 “师弟!” 奚临眼角眉梢的戾气都在听到她说话的瞬间,如云似雾地散去,散得还有些仓皇,惶恐着像怕被什么人发现一样。 赤红的瞳孔重新让他敛进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里,他松开手站起身,好似从地狱被拉回了人间,又是那副冷淡得对万事若即若离的气场。 他垂目看着脚下面目全非的尸体,不紧不慢地回答了死者刚才的问话: “我从来不介意她是什么样子。” 奚临清秀的五官透出沉静的冷峭气色,终究还是意难平。 “介意的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如此草率地由你占了……” 他禁不住扣拢手指。 “奚临。” 瑶持心举着简单包扎好了的手小跑到他面前,“你在作甚么,叫你怎么不应呢。” 冷不防看见那术士的死状,她委实吓了一跳,吃惊道: “他……他死了?这是,你做的?” 青年铮然一声,收回地上的本命剑,答得眼皮也不眨:“不是。” “照夜明干的。” “……” 大师姐卡了一下壳,一时没想明白两者之间的区别,可看他阴沉着一张脸,又像是有什么事发生。 “你,脸色不好啊?”她跟上去追问,“谁惹你啦?那人同你说什么了吗?” 奚临暂且一停脚步,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会儿,转头问她:“现在脸色还好吗?” 第172章 瑶持心:“挺……挺好的了。” 他果然有什么事不高兴! 第69章 桃花源(廿四)我们千年后再见吧,好…… 奚临和瑶持心回到霁晴云身边时,林朔似乎都不敢相信他真的仅凭一己之力杀了那个术士。 “你怎么办到的?哪儿来的这么多灵石?” 他懒得应付,顺口搪塞:“师姐给的。此人已是强弩之末,你去你也行。” 林大公子不满:“什么叫‘我去我也行’……” “小朔,别斗嘴皮子了,看着点阵!”霁晴云轻声薄斥他。 驭兽道向来用血契和笛音控制兽类,术士一死,所有的束缚便尽数褪去,凶兽们瞳孔恢复清澈,呈现出一种原始的,失控的状态。 法阵耗灵气耗得太快,饶是碎空剑也逐渐支撑不住。 恰在这时,行将关闭的秘境门口一道身影月朗清风地落了地。 白燕行带着三个寨中女人平安无事回到外面,姑娘们哭得梨花带雨,想是没料到此生还有能重见天日的机会。 他把人往大长老的方向一推,一拂袍袖,从须弥境中倒出了近百箱灵矿石,皆是这些年寨子里上供的贡品。 “救人时找到一点好东西,我猜前辈应该能用得上。” 何止是用得上,这可太及时了,霁晴云当即眼睛一亮:“小燕行,干得漂亮!” 然后又招呼左右:“孩儿们,快点,来活儿了!” 供应的灵气堪称充盈,在场的三名剑修总算能放开了手脚打,林朔于此地憋憋屈屈好几日,眼下终于不必畏首畏尾。 他简单活动了一番筋骨,抹开清角琴,当场弹了一曲震天动地的古乐聊以助兴。 行将挣脱锁链的妖兽顷刻让琴音定在原地。 照夜明趁机万剑齐发,即便收敛了威压,势头依旧声振寰宇,而雷霆正引天色几变,犁地一样炸了个满地电闪雷鸣。 空阔的山崖时而风激电骇,时而拔山超海。 瑶持心握着她的琼枝原想加入战局,小跑了两步,抬头见得此情此景心说自己有点不配了……这三个男人打起来才真的是地动山摇。 霁晴云眼看这帮败家玩意真当石头不要钱,连声哀叹:“诶,你们倒是悠着点啊,灵气够多也不能这样挥霍,回去御剑还要用呢!” 只能在陆地上跑的妖兽很快铲除殆尽,余下长了翅膀飞上天的独角狰倒是趾高气昂,三人持剑扶摇而上试图围剿,大师姐忙跟着要去助力。 也就是那这一刻,她感觉到有什么沁人肺腑的气流涌入周身灵脉,从骨头到神识,焕然一新的清爽。 瑶持心比所有人都要反应得快,因她本身就是为此而来的,心头顿时“咯噔”了一下。 遥远的三千年后,在某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外,浓云遮住的血月再度重现人间了。 高空里陡然豁开的世界朝他们递来一句少年的慌张之语:“大姐姐,大哥哥……仙人!你们在里面吗?” 那话音隐有回声—— 阿蝉。 被大量凡人气息吸引的独角狰当下不自觉地调转身形,凭着嗜血的本性要去那条追逐空间撕裂的缝隙。 瑶持心见状扯起嗓子叫住他:“阿蝉躲开!” 相隔千年时光的现世将浓郁的灵气缓缓渡进了这片干涸艰涩的大地,众人开始发现,自己不必汲取矿石中的储备也能自如的施展神通了。 御剑停于高处的林朔望着敞开的血月通道,猛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蓦地扭头,定定看向底下那布衣青衫,长身而立的男子。 周遭已没了妖兽的威胁,他独自负手仰视繁星辽阔的苍穹,眼中先一愣,而后从容自如地漫起温润平和的笑。 眉目安静且悠远,就像他以往为人行事,举手投足永远不慌不忙。 远方陌生又熟悉的一小片天落入眼底,明明也是夜空,但就有那么不相同。 上古的夜更深更黑,浓得如化不开的墨。 霁晴云忽就明白了,这剩余的灵矿他们是用不上的,毕竟要回去的人,只有自己一个。 血月的光终有一日会再度亮起来。 小弟子们是此地风流云散的过客,是上苍怜悯他的一点念想,一场烈酒喝完,最后都会曲终人散。 所有御剑之人皆顿于原处,却没有一个人动身。 唯有瑶持心看着他,再看了看身后浮现的来路。 万千星河仿佛在催促她快些赶路,可明知道时间紧迫,她还是没忍住,只一咬嘴唇,毫无征兆地御剑掉转头去,裹挟着收不住势的劲风,一股脑扑到了他怀里。 霁晴云差点给她撞了个趔趄,始料未及地后撤半步。 瑶持心把脸埋进他胸膛:“大长老……” 那腔调隐隐带着点不舍:“我们要走了。” 他长辈似的抱着这丫头,温热粗粝的手掌轻抚过她发髻,低声劝慰:“好姑娘,去吧。” “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瑶持心闷闷道:“可我舍不得你……” 三个小子都内敛,也就女孩儿家的感情更率直一些,叫她这么一唤,连霁晴云的心也跟着柔软了不少,大掌轻拍她的脑袋。 第173章 “没事,总要面对的。” 他哄小孩儿般轻言细语地说:“我也不是只在这里消磨人生啊。” “以后等此处与上古大地重新接壤,长老会到三千年前的九州四下走走看看,瞧瞧久远以前的风土人情,这可是很难得的经历——指不定还能找到昔年的瑶光山,再见一见你和小朔来到世上呢。” 霁晴云柔声:“我们千年后再见吧,好吗?” 她心里忽然一酸。 他们这一走,大长老在这世上就再无一人知晓他的过去曾经了,当初自己仅是独自重回六年前就觉得那样孤独。 他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思念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未来吗? 瑶持心扬起脸,满目积着泪水,“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万岁长寿。” “等着我们。” 霁晴云含笑答应:“好,长老努努力。” 他最后将脸颊轻轻在她头顶发丝上贴了贴,浮萍一样地道别:“去吧……血月结束,就再难回去了。” 他催得并不急促。 “替我向掌门问声好。” “嗯,我会的。” 瑶持心瓮声瓮气地松开他的衣袍,抬手在眼角抹了两下。 她往后退了两步,终于又再看了他最后一眼,狠下心,头也不回地转了身,轻灵地点足一跃,御剑而上。 平地里只留下卷成了漩涡的灵气,微风过处即刻烟消云散。 停在高处的奚临伸手拉住乘风而来师姐,扶着她站稳身形,继而神情复杂地俯瞰地面的霁晴云。 他正冲着众人浅浅挥手。 而一行人中,原本最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白燕行却目光深邃地注视了他良久。 无端茫茫然地想,恐怕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人,能这样心平气和地传授自己剑法了。 恢复了生机的雷霆冒着张扬的电光,在手中滋滋作响,他握着剑眸色空荒地转向别处,轻蹙着眉不知所望。 只有林朔深深地隔着数丈御剑的距离与之四目相对。 眼里澎湃混杂了许多情绪,恩与怨,悲与喜,不甘与留恋,固执与坚持,终究拧成一把凛冽的刺痛意味。 一时间,那年少时敷衍了事的练剑,师徒俩独坐月下听琴以及篝火酒水,一股脑涌上他心头。 被三千年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 师父温和地向他一颔首。 不知是鼓励还是认可。 于是他最终也没有走回头路,只闭目狠狠地让自己别过视线,追随着御剑疾驰的瑶持心和逃离到现世的妖兽,毅然决然地跨过了那片荒唐而光怪陆离的通道。 至此以后,过去和未来,再也没有相交的那一天了。 原地里的霁晴云对他何其了解,似乎早猜到小徒弟不会像瑶持心那样扑到自己怀中撒娇。 反而释怀地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 ——小朔,出去以后也去收个徒弟吧。 他将手重新背回身后,在心中默念。 ——然后像对待播撒下去的树种,等着看他一日一日发芽,抽条,长高长大,参天蔽日,郁郁葱葱。 “真好啊。”他眼里噙着的笑流光暗闪,“这辈子,你能来做我的徒弟。” 真好。 …… 独角狰皆从撕开的空间通道陆续横穿而过,外面是手无寸铁的凡人山村,他们不能再耽搁了。 瑶持心加快了御剑的速度,顺着涌入灵气的方向飞驰。 她余光看着脚底下曾走过的辽阔旷野,青溪潺潺流淌,闪着明月粼粼的光;幽邃的山林一路铺到高坡的尽头,其中飞禽走兽俱全;而尽头的天坑底下,屋舍林立的部族里恍惚还有人守在寨门前翘首祈盼。 术士已死,他们不用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附近徘徊的大型凶兽们也尽数除去,往后灵气与日复原。 村寨会越来越好吧。 她踩着剑气紧跟着嘶鸣不已的妖兽,穿过了那片玄冥的界限。 只一眨眼,开满了山花的上古和站在山崖上的剑修都被抛在了三千年前的岁月里。 大师姐顶着满脸泪痕回到了熟悉的世界。 短短数日,真如一场大梦。 关山村居然仍保持着离开前的样子,仿佛他们仅仅是莫名其妙消失了半柱香时光,山民、阿蝉、老态龙钟的村长依旧等在原处,看见众人和天上盘旋的怪物,皆面露错愕。 不明所以的妖兽们四处横冲直撞,卷起一股暴虐的风,数量恐怕比上一回的更多。 瑶持心把脸一抹,神色坚定下来,知道现在并非多愁感怀的时候,得先解决掉眼前的困境。 她对自己发过誓,说好要改变因果的。 幸而现世里没有灵气欠缺的约束,如今的灵力取之不尽,要除去这些畜生不过时间的问题。 林朔自从穿过通道后,整个人便是一种游离天外的模样,好长一阵站在那里发呆,直至听到周围山民的尖叫才恍恍惚惚地回神。 是了,他还有事要做。 仙市之行尚没结束,血月凌空的来龙去脉还得去向掌门说清楚,包括师父的行踪,现在是什么年月了…… 第174章 他活着吗,为什么之前音讯全无呢? 独角狰原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是因受到惊吓以及凡人气息的吸引才懵懂而至,此刻转悠了一圈,发现不对味,便惊慌失措地想要回到来时之处,一窝蜂地往山村撞去。 这五十户山民皆需要保护,数头妖兽也需要击杀,另有一个不堪指望的大师姐跟一个外门弟子。 林朔突然一脑门的官司,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处着手。 他顾不得许多,当场习惯性的想吩咐瑶持心先走:“带着你那个师弟去客栈找大长老过来,这里由我先顶一会儿,白那个谁,劳驾你护送他们——唉,不好,你身上有护体的仙器没有?拿我的……” 话音刚落,整座山蓦地一震。 大师姐头一次比他更先进入状态,就见她单膝跪地,翻飞的双掌摁在脚下,一个林朔从未见过的大阵缓缓升起,紧接着以此为中心的防护结界就地张开,刚好足以笼罩整个山村。 左右三名剑修的目光齐齐转了过来,眼中透出不同程度的惊诧。 独角狰的头堪堪撞上结界的边缘,稳固得自称江流石不转的护体术和坚硬的妖兽鳞甲金石相交,砸出了一串耀眼的火星。 那一身甲片的妖兽居然被当场磕了个头晕眼花。 林朔差点不敢当其锋芒,避开刺目的光,不可置信地问她:“这什么术法如此强悍,你打哪儿学来的?” “要我跟你讲一晚上的故事吗?” 瑶持心扬起下巴,占了气势的上风,“你还要不要清理妖兽了?” “……” 林大公子难得也吃一回瘪,自认理亏地闭了嘴,老实地当好一个打手,提剑杀上夜空。 一旁的白燕行侧头眼神闪烁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继而也转身紧随其后。 只有奚临在灵台上语气不算意外地开口:“师姐掌握了啊?什么时候的事。” “嘿嘿。” 她抬眸朝不远处的青年轻俏地一眨眼,表情有些得意的小促狭,“就在不久之前,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怎么样,惊喜吗?” 他收回视线迎向面前的敌人,不自觉地微微牵起唇角:“惊喜。” 排山倒海的三道剑气追逐着空中盘旋逃窜的妖兽,几乎将漫天的残云卷出了巨浪。浪潮呈漩涡状众星拱月般,聚向那轮已恢复如初的圆月。 夜色下仙人们的剑锋光影流转,纷乱得让凡人看不清轨迹,这是与从前那个血雨腥风,大火烧山之夜截然不同的情景。 全村的百姓没有躲在家中,反而纷纷站在山道上,仰头望着电闪雷鸣,波澜壮阔,好一副比年节烟花还甚大的场面! 旁人关注的是力敌万钧的剑修。 但少年的眼里唯见那矗立于月下独自撑起浩瀚结界的身影,象牙白的披风和她长发一起被呼啸的风卷得飞扬肆意。 别的修士皆在打打杀杀,她却岿然不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大能气场。 清辉洒落半身,那轮廓晕上了皎洁的光。 一瞬间,头顶的满月也失了颜色。 这一幕落进懵懂无知的双眸中,无疑是震撼的,他眼目渐次睁大,装着无限憧憬和向往。 * 奚临三人自然比当年那三位小师弟的修为高出太多,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巨兽已纷纷被斩于剑下。 待白燕行打扫完战场,确认再无危机,瑶持心才算松口气,缓慢撤去结界御剑而落。 不管怎么说,山村终究完好无损地保住了,这一趟没有白来,也算是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 她足尖触及到地面,刚放下紧绷的神经,尚不及回头,山民们已一窝蜂地拥了上来,七嘴八舌吵得好不热闹。 “仙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你们突然间消失,还突然间追着一大群妖怪出来。” 有人骂道:“有你这么冒犯的吗?要先谢谢仙子。” 然后又说:“多谢仙子啊,还好今夜有你们在,否则大伙儿还真不知道去哪儿找人救命去!” “那地方莫非是妖兽的巢穴不成?” “仙子,它们不会再出现吧?” …… 瑶持心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问题灌了一耳朵,竟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 她怔忡得不知如何是好,头一遭给人这般仰慕崇敬地看着,以往这种事情只可能是属于林朔——尽管他们不过是一帮凡人,但大师姐那一时一瞬,竟觉得心潮有所触动。 此时,奋然挤到人群前的阿蝉睁着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问她:“大姐姐,大姐姐,他们都使剑,是剑修吧?那你呢?你是修的什么仙?” “我……” 她什么仙也不是,是个只会摆弄法器的水货。 乍然听人问起自己的修为,瑶持心多少有些拿不出手地惭愧,“咳,驭器道……” “驭器道!” 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兴冲冲的,“驭器道好厉害!” “……” 这恐怕是驭器道三个字最光荣的时刻了,废物道遭唾弃多年,没想竟能被人以这般心驰神往的语气念出。 她给这声“厉害”赞得微微脸红,大老远看见奚临在暗处望着这边,眉眼好像也含了点似笑非笑,周身立马不自在起来。 第175章 只觉厉害得十分受之有愧。 灵台上青年的嗓音清润干净:“好厉害的驭器道。” “……你别学他说话!” “我是认真的,师姐。”奚临笑道。 人群正吵得不可开交,只能由村长出面来调停,这一片人声沸沸。 而另一处,收了剑气落地的林朔回望了一眼那轮不再血红的月亮,继而敛眸盯着脚边,曾经出现了空间裂缝的土墙斑驳多伤,角落长着一簇不知名的野草。 他一个人默不作声地握着星辰剑,垂头静静站了良久。 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70章 桃花源(廿五)没想到只听她说话也会…… 此刻接近丑时,白日里毕竟有活儿要干,老村长很快打发走了山民,留下自己与众修士了解情况。 那两盏茶时光发生的事太过离奇,唯恐凡人多思多虑,瑶持心只借口说是妖兽巢穴,现已清扫干净,保管以后风调雨顺,万世太平。 林朔不知为何又多补充了一句——如果再遇上类似的幻象,记得联系瑶光山。 甚至交给村长一根可传唤他本人的清角琴弦。 瑶持心见了,就知道他还抱有再进一次三千年前的打算。 忙完关山村的善后事宜,已经是下半夜了。 他们在上古待了好几天,出来却只过去一小会儿,一时间皆有点不明今夕是何夕的惘然。 正巧折返的途中,因捕捉到妖气的瑶光与北冥弟子也匆匆朝此处赶来,一群人于半空相会。 小师弟们寻到各自的师兄师姐,两方人马顿时泾渭分明起来。 白燕行微微一愣,似乎才意识到两家原是不对付的。 在蛮荒之地形势所迫,四人不得不合作,同行太久,又兼几次生死之战的配合,令他险些快忘了这茬。 但那到底是权宜之计,上古没有门派之别,更无利益之争,目的都很一致,就是能够活着出去。而回归了现世,便一切如旧,大家依然是仇敌。 “走吧。”他调转视线,示意左右。 大师姐在用不了灵气的古代凭着自己丰厚的家底出尽了风头,如今再没那优势,隐约有点小遗憾。 不过遗憾归遗憾,可以自如地施展术法还是一件令人畅快的事。 御剑乘风比双腿徒步不知快上多少,几息工夫众人就回到了客栈。 殷岸大长老还在房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种蘑菇,小师妹茫然不解,大堂值夜的伙计迷迷瞪瞪打了个呵欠。 眼前所见的凡尘祥和得不像话。 林朔却有些待不住。 这也算是寻到了白虎峰掌事的下落,其意义非同小可,传纸鹤给掌门终究不及面谈合时宜。 况且……况且他尚存着一点自己的私心。 想尽快回山告知所有在外办事的弟子们,从今往后留心血月凌空天象的出现,留心幻象的异动,按照关山村村民的描述,提前半个月大概就有迹可循了。 瑶光山的医庐遍布各地,只要肯下功夫,何处不是耳目。 他不甘心,若有机会决不能错过,不管那罕见的异变是明年结束也罢,今年结束也罢,能见一面是一面。 林朔现在充满了急躁,他好奇昔年名为“洪流天坑”的地方如今地处何处,是否有人聚居,聚居的是三千年前自称神降一族的后裔吗? 他更好奇自那以后霁晴云都去了哪里。 他是否活着,有没有找到过瑶光山,亦或是,何年何月于什么地方陨落了。 太多事需要着手去办,现下根本无暇顾及仙市,横竖就是采购仙器和材料,犯不着非得要他随行吧? 不过是女人家买买东西而已…… 然而林大公子的目光落在一个败家娘们瑶持心身上,一个小心翼翼躲门背后的大长老殷岸,一个说话都不利索的结巴小师妹,以及一个……怎么都看不顺眼的外门剑修,再添上三个叽叽喳喳的小师弟。 他眼皮子痛苦地狂跳,感觉一群人里凑不出半个靠谱玩意,终于只能叹气,简单交代完事情的始末原由,说道: “我得先回山一趟将诸事禀明掌门,殷长老……算了,瑶持心你看好这帮小鬼,反正仙市离这儿也不远,我就不同你们一路了,等忙完了再与你们汇合。” “大家北晋姑妄洲见。” 大师姐一不小心成了矮个子中稍微拔高的那个,莫名被他委以重任了,眨着眼睛应声:“哦。” 恭送道:“那你慢走。” 接着再补充:“若有你师父的消息也传信告诉我。” 林朔深深地望了这群人一眼,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最后沉重地对瑶持心叹了口气,转身御剑消失在原地。 他自我宽慰地想着,就这么几天,应该不会惹什么事情吧? 应该…… 林大公子前脚刚离开,后脚大师姐便迅速滚到了床上挺尸——没办法,她真的太累了。 上古时代对于现世虽仅有一瞬,可他们的确实实在在地过了那么多天。 旷野里徒步一整日,又是宿醉又是和色鬼周旋,神经一直紧绷着不提,还连番与妖兽苦战,不靠灵气打架耗费的是自身体力,瑶持心委实撑不住,只想睡个天昏地暗。 第176章 她在灵台上与奚临简单吩咐了两句,眼皮已止不住地在打颤。 “师姐去休息吧,有事我会叫你。” “嗯……” 瑶持心含糊不清地应下,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觉得他嗓音挺好听,音色带了点冷淡干净的味道,分明吐词很清晰,听着却总透着若有似无的低哑。 平时几乎不含什么情绪,唯紧张的时候声音会变得格外清亮,和这会儿就很不一样…… “奚临……”她抱起锦被,赖在舒服过了头的绵软中,只想让自己更舒服一点,“你再多说两句。” 隔着几间房之外的青年不解其意:“什么?” 传入他耳边的声音轻缓柔和,宛如蒙了一层纱,懒洋洋地催促:“叫你多说几句话。” 许是困得提不起劲,她语调太含混迷离,无端像是婉转缠绵的低吟,奚临垂着眼眸,不自觉地喉结一滚,问道: “师姐想听什么?” “唔,随便什么都好……或者唱唱小曲儿……” 奚临:“……我不会唱曲。” “嗯,就这么,再说两句……” 话是如此说,可她后半截渐轻渐低,简直语不成调。 “师姐?” 觉察到那边的灵台沉寂了下去。 她睡着了…… 又是这样,说着说着就睡过去了。 奚临不由无奈地摇头一笑,伸手按住眉心揉了揉,指腹上还残留着方才乍起的麻痒之感,竟久久没退。 没想到只听她说话也会这样…… 他盯着看了一阵,默默感受着身体里的各种反应,合拢了敛入掌心。 * 瑶持心这一觉非常酣沉,而她只要睡得久,不出意外就会梦到瑶光山大劫夜。 此次也不例外。 浓云遮天的苍穹不见星斗。 但很奇怪,以往在梦中,她的视线与关注多半是放在最后被前夫、叛徒们追杀,这回不同,时间线往前拉了一段,停在她去浮屠天宫找老爹的那刻。 皱巴巴的瑶光明扶着汉白玉底座艰难喘气。 瑶持心并没顾得上看他,反而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巍然屹立的瑶光祖师像白得发光,圣洁无比,说不出为何,那没有点睛的瞳仁明明直视前方,她却感觉是在看自己。 看得玄渺空冥,悠远苍茫。 表情里有悲悯怜惜的意味。 为什么呢…… 她自睡梦中睁开眼,意识尚且清明着。 瑶持心缓缓起身坐在床边,过午的阳光洒落于脚踏,思绪恍惚还停留在那缥缈空蒙的浮屠天宫里,隐隐觉得什么地方很熟悉,又想不出是哪里熟悉。 好在大师姐是个不爱纠结的主,想不出就想不出,她不欲让自己的脑袋痛苦,当下丢在了一边。 为了迁就她休息,今日行程再度耽搁了一天,大伙儿眼下也不晓得都去了何处,客栈上下静悄悄的。 瑶持心给老祖一个眼神瞧得有所顿悟,决定不能闲着,她曾对奚临承诺过,会加倍努力的,尽管暂时不能如白虎长老那样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不过怎么样都比停在原地要好。 大师姐养足精神后,干劲十足,自行寻了后院的僻静之地,按照师弟先前所教的方法修行起来。 因身在凡间,动作不便太大,她仍是以补灵脉为主,孜孜不倦地继续自己的裁缝之路。 这一用功,就从白天一直心无旁骛地忙到了黑夜。 北冥剑宗一行同样并未启程。 由于白燕行昨日鏖战一场,加之在上古灵气有亏,便也暂留了一日,小弟子们和瑶光山两看相厌地捏着鼻子共住一个屋檐之下,都感到十分晦气,干脆各自外出散心去了。 此刻他刚结束入定,天幕堪堪擦黑,赶夜路也不太合适,恐怕仍是要等到明日动身。 横竖天色尚早,白燕行打算出门透透气,迎面就见那垂柳旁山石上端坐着的女子正凝聚神识,将灵气压成细细一线,专注地修复两节断枝。 她手法堪称千锤百炼,娴熟得令人眼花缭乱,而石下竟堆着一把复原了的灵树枝条,俨然已磨砺了好些时候。 这种修行的方式他以前有所耳闻,但从没亲眼见人用过,此举厚积而薄发,虽扎实见效却慢,非常考验修士的耐性,即便是在剑修里,也很少有人挑这条路来走。 更别说她是个资质不太好的驭器道。 白燕行不免有些在意。 好像这位天资平平,于修为上颇为不起眼的瑶光山大师姐,从接触至今,总不断地做出许多叫他在意的行动。 他于是停了脚步,好奇且认真驻足旁观。 最末一根灵脉续上之后,断枝重新恢复如初,瑶持心自觉今日的功课圆满了,调理好内息使自己从全神贯注的状态中出来。 才吐出一口气,旁边就有一人开口道: “补灵脉的修行过于自苦了,且耗时甚久,除了老一辈人,现今已没多少修士在练,这么做会不会太吃力不讨好了。” 她立时一怔。 树下的年轻公子穿过斑驳婆娑的月影,渐次出现在阑珊灯火之间,清辉与火光照得他整个人如墨如玉,仿佛独立朔雪的寒枝,一身秀骨清相。 第177章 第71章 桃花源(廿六)师姐,让我看看你上次…… 是白燕行。 如今再与前夫面对面相处,瑶持心的心境又多了一层新的变化。 刚经历大劫夜重回人世看到他时,她简直害怕得无以复加,对方毕竟是亲手杀了她的人,而且昔年在他的利剑之下,自己全无还手之力。 白燕行带给她的压迫感太重了,不可能不害怕。 而玄门大比上那场酣畅淋漓的挨打结束后,时隔半年客栈再相遇,她的害怕感褪去不少,心情已不会难以安定——兴许是挨揍出了经验,习惯成自然。 直到一起进了一趟三千年前的时光空间,瑶持心发现原来天才们没了术法傍身,一样会狼狈地被妖兽们追着跑,和她无甚区别,纵然是根骨奇佳的前夫亦不能免俗。 不知是不是这些天看惯了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她忽然觉得白燕行也没那么卓尔不群,超凡脱俗了。 “抱歉。” 大概知道这话问得唐突,他语气不算亲近,但也并不冷傲,“头一回看见用这种方式修炼,所以多瞧了一会儿,冒昧了。” 瑶持心答得很自然:“修炼就非要选捷径走不可吗?既然修行也是修心,慢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自己要是图方便,家里提升真元的法器都有一打。 她从前就是靠捷径练上去的,能练成个什么货色最清楚不过。 况且这可是经师弟点过头的修炼方法,师弟都没说什么,轮得到他指手画脚? 白燕行一贯自诩勤勉,闻得此话,不禁若有所思地自省:“你言之有理,是我傲慢了,受教。” 他微微朝下一颔首,正欲举步离开,脚转了快一半,却没忍住,又回头问,“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姑娘。” 瑶持心轻颦着秀眉,略带不解地浅浅歪头。 “你出身很好,即便不用这般废寝忘食,也可以有不错的前程。姑娘何以会如此奋不顾身地拼命呢?” 他所指的想必是那次大比场上的表现和平日的修炼。 不知为什么,这个问题从他口中问出来,瑶持心莫名感到一丝微妙的时移事迁。 应该从哪里讲起呢? 起初是一场包藏祸心的婚礼,而后是亲人离世,同伴背叛,最后是刺向她心口的那一剑,以及对方冷漠的嘲讽。 ——你资质不行,修炼又太差,若生在凡尘根本无缘仙门。 不得不承认,一开始她的确带有要为自己出一口气的念头。 如果是在很久之前,瑶持心想她心里的答案大概会是努力学成,然后找他和剑宗宗主报仇雪恨,可自打在三千年前的村寨中看见大长老为自己的执迷义无反顾,倾尽所有。 她突然就不这么想了。 自己为什么要为讨厌的人奋斗终生呢?这般目的,即便奋斗着偶尔想想也怪恶心的。 大师姐牵起一个好整以暇的笑,不答反问:“不是好根骨就不能拼命修炼了吗?” “天下资质一般的修士千千万,大家皆在三千大道上挣扎,他们既然挣得,我如何挣不得?难道我就一定得指望着那个‘不错的前程’而活吗?” 知道这所谓的“前程”多半是仰赖婚嫁,抑或仰赖她的老父亲。 当下,白燕行眼前极快速地闪过一张面容模糊的脸。 心头隐有所感。 他和剑宗那位常年衣衫不整的宗主不同,向来非常惜才,从拿剑那一天起就没松懈过在修为上的磨砺,对于肯努力的人,他总多几分动容之心,便正经地转过身来。 “有没有考虑过换一种不那么伤神识的修炼方式?” 他针对她的手法提议,“其实你精神力偏弱,体质反而很强健,锻体或许比锤炼神识更适合。” “像是灵台练剑,雪山熔岩地淬炼,都能起到凝练精神的作用……” 白燕行话还未说完,忽听得有人开口,声音冷淡而严肃:“师姐。” 小院尽头出现的青年悄无声息似的,步子不紧不慢,“大长老有事与你商量,很急。” “喔。” 瑶持心刚刚答应,一旁的白燕行许是也自觉多言,倒识时务地垂目告辞:“一家之言,见解浅薄,打扰了。” 他离开时与正往此处而来的奚临擦肩而过。 青年和他一般高,一身黑衣穿得一丝不苟,表情淡漠得缺乏温度,从始至终未曾侧目。 而大师姐此刻的目光依然停在白燕行的背影上,神色里满是纳闷,看得专注又持久。 她总感觉,前夫在心中的形象,似乎每次都不太一样,她越发摸不准这人究竟是什么脾性了。 最初瑶持心以为他的温文尔雅都是装出的假象,冷漠弑杀才是本来面目。 玄门大比期间,他每次出现,言行举止照旧是君子做派,所以她老是以为他还在装,每跟她说一句话都好像是在勾引自己! 但两家仙门如今搞得剑拔弩张,剑宗估计也没指望让白燕行来诱惑她,那他再装还有必要吗? 可设若这正是他原本模样,当年的大劫夜又怎么说呢? 大师姐犹自费解地抱起手臂,直至前夫玉树临风的身形消失在视线之外,她还没回神过来。 第178章 就是这时,一双星眸倏忽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 那眉峰有浅皱的痕迹,连带眸子也跟着沉闷不少,映出容色俏丽的自己。 心思归位了的瑶持心眨巴眨巴眼,显得分外无辜: “奚临。” 他长睫敛下,语气慢吞吞的:“师姐,好看吗?” “……” 瑶持心又是好笑又是百口莫辩:“唉呀,我不是在看他的脸。” 她戳着下巴,“就觉得他怪怪的……瞧着如今明明还没那几个剑宗弟子对我的敌意大,怎么从前那么讨厌我?” 该不会是自己又做了什么事无意识地惹恼人了吧。 大师姐开始心有余悸地回忆。 奚临却没工夫陪她分析,心里还想着方才白燕行对他给师姐安排的修炼方向的那番异议,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师姐……” 他目光微微别开,“刚刚他说的话,你怎么想?” 瑶持心不明所以:“啊,什么话?” “……你也会认为,我让你补灵脉是舍近求远吗?” 她不假思索,“这还用问。” “我当然是听你的啊,他一个外人,我干嘛信他的!” 大师姐压根没放在心上,伸手拉住他袖子晃了两晃,“唉,不要提他了,我不想提他。你白天去哪儿了,都不见你人——过来,看看这个。” 她大手一挥示意这满地新鲜的枝条,仿佛是让他瞧自己打下来的江山:“半日的成果,现在是不是特别熟练了,我勤奋吧,厉害吧?” 奚临望了她一眼,想起那会儿昆仑弟子曾说过,人都爱听鼓励之言,于是夸得毫无保留:“嗯,勤奋,厉害。” 瑶持心:“……你好敷衍。” 奚临:“……” 他难得认真一次。 青年叹了一口气,讲到正题,“看你睡得熟,我出去找了些东西……没见你在灵台上唤我,是有什么事吗?” “那倒也没事……” 知道他先前那句话是个打发白燕行的说辞,殷长老成天连话都懒得说,哪会有要事和她相商,便只问:“你找什么去了?” 奚临却并未急着回复,左右略一张望,旋即拉着她行至背后角落的水井边。 瑶持心满目疑惑地任凭他摆弄。 就见师弟脸色十分严肃地面向她,“师姐,让我看看你上次的咬伤。” 他乍然提起这个,瑶持心第一时间竟没想起来是什么,毕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伤,她手背的血窟窿都已愈合,此事早忘在了脑后。 “哦,你说它啊。” 她依言掀开左侧衣襟,将领子拉到肩头往下一点的位置。 溶溶月光照在白瓷般的肌肤上,靠近锁骨处的肩果真有清晰的一串红色齿印,奚临眼睛先是被灼了似的一刺,紧接着又凝重地调转视线。 还是留下了。 他本期待着,会不会离开上古,古时的灵气也将消散,现在看来未能如愿。 瑶持心只瞧他眉峰不展地沉着脸,摸出一堆不知名的丹药瓶,打了一桶凉水,忙忙碌碌地往桶里加料,宛如在做一碗神奇的羹汤,认真得专心致志。 随后奚临翻开一张干净的巾帕,摁着她坐下,沾了药给她擦拭。 青年手劲不轻,擦了一遍又一遍,那块皮肤几乎通红,擦到最后,瑶持心感觉他好像都生气了,近在咫尺的眉眼越来越冷,唇角绷成了一线。 她不在意地出言宽慰:“你别管了,皮肉伤而已,过几天就会好。” 奚临终于挫败地深深吸气,收起巾帕摇头:“不是皮肉伤那么简单,不会好的。” 瑶持心:“啊?” 她听得不甚明白,“为什么?” 仅是让狗咬了一口而已,怎么还好不了了。 奚临替她重新拉上衣衫,“这并非平常的咬痕,在上古时候算是一种秘术。” 他半蹲在她跟前,“修士两情相悦结为道侣,互相以灵力在对方左肩上留下一个咬痕,意味着一生一世,白首不离。也意味着身心……只属于对方一人,磐石无转移。” “这个印记等闲不可除去,即便死了,也会留在上面。” 大师姐得知来龙去脉之后,当先的反应却是震惊:“那小流氓还想跟我一生一世?” “看样子他是真的很喜欢这张脸啊……” “师姐。” 奚临忍不住皱眉,“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好啦,认真认真。” 瑶持心正襟危坐地清清嗓子,手摸到肩颈的伤处,沉吟着嘟哝,“倘若一辈子留疤,的确很恼人,至于其他么……” 她道:“大不了届时再让道侣咬一口更大的盖住,一口不明显就多来几口。” 他仍是轻叹:“不行,这是秘术,一旦齿印种下,便容不得第二个,下一个咬痕会被前一个吸收,直至完全消失不见,你咬多少也没用。” 听奚临如此说,瑶持心逐渐感觉到了麻烦。 落着印记之处隐隐发烫,一想到那人还残存有灵气在自己身体里,委实有些膈应。 这又不是普通的痕迹,齿痕终归是很暧昧的东西,如果可以,她当然也不愿留下这么个不相干的人的咬痕,更不提那还是个人中败类。 第179章 “那怎么办啊……” 发现她蹙起了眉,眸间分明漫上轻愁,奚临顿时自责不已:“是我不好,我该再警惕一点的。” 早知如此,倒不如真的扮女装代她去。 瑶持心啼笑皆非:“也不能怪你啊,那种情况下发生的意外,谁会知道。” 她说完捧起脸沉思,“嗯……大不了以后我用脂粉盖一盖吧,也没什么。” 奚临静默片刻,语气却很笃定,“这件事,我来想办法。” 她诧异地转眸:“你有办法?” “不好向你保证……总之我会想办法。” 第72章 仙市(一)[设定略修改]奚临头一次…… 在瑶持心心里,师弟一直是个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存在,好像仙门正统的他知道,旁门左道的也精通,同辈中阅历多过林朔,靠谱得堪比长老,就没有难不倒他的事。 所以他说他能办到,她就觉得他一定可以。 一点不怀疑。 回到住处,瑶持心将那身换下的村寨服饰仔细叠好,和部族族人送的辟邪项链一并收进大衣柜中,找了个单独的小匣子安放。 她内息真元已恢复得差不多,是时候上路了。 北冥剑宗的人倒是精神,夤夜御剑出发,料想不欲和他们呼吸同一片天的空气很久了,待白燕行稍作休整便迅速收拾东西走人。 走了也好,走了清净——林朔不在,她可不一定能拉得住小师弟们,万一真打起来绝对没辙。 由于玄武长老不堪大用,大师姐现在俨然成了这个队伍的主心骨。临行之前,她还没忘记当初答应过阿蝉的事,绕路先去了一趟关山村,带着秋叶梨去给她母亲治伤腿。 丹修医治凡人的病症手到擒来,眨眼功夫那妇人就能下地行走自如。 小少年对他们一行千恩万谢,正要跪下磕头,半途让瑶持心给拦住了,她在兜里搜寻半日,又摸出一小袋灵石,好叫这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别那么辛苦。 拿给全村分分也行,看上去这地方的人待他们母子不错,料想左邻右舍都是自家亲族。 做完这一切,她上上下下一番盘算,确认再无遗漏之事,这才领着长老和一帮小辈们坐上铁车,朝姑妄洲仙市的方向飞驰而去。 大铁车内部瞧着宽敞,人在外看着不过巴掌大小。 原地里的山民们纷纷感念仙人们的恩德,唯有小少年抱着一捧价值连城的石头,眼中满是澎湃的光。 * 这仙器无疑是殷长老最伟大的作品。 以往四个人坐在其中还无所觉,如今多出三位小弟子,车内一瞬间热闹非凡——成日克己守礼的林师兄不在,殷岸又是个形如背景花瓶似的人物,小师弟们别提有多疯。 趁林大公子不在场,瑶持心添油加醋地将上古发生的事,绘声绘色地说与众人,如愿以偿地收获得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叹,竟连一向兜帽罩头,看不出是在打瞌睡或是在发呆的大长老都转过视线,黑洞洞的脸面朝着这处,貌似听得十分认真。 奚临总算明白她为什么爱听故事了,因为她自己就很能编故事。 “师姐,是真的吗?” “简直不敢相信……” 秋叶梨跟着磕磕巴巴:“师姐,好……好厉害!” 瑶持心在一声声厉害中迷失了自我,没有林大公子泼冷水,她的尾巴险些能翘上天。 尽管部分内容略有夸张之嫌,但有什么关系,反正知情者们这会儿也不会跳出来反驳。 “不信你们可以问奚临啊!是吧,师弟?” 她自己吹完嘘还不够,要拉他来帮忙做见证。 奚临:“……” 眼看踢到脚下的皮球,头都大了。 几位师兄立刻坐了过来,左右包围得他动弹不得。 “唉,你真有福,能遇上这样千载难逢的奇遇!” “我若是也有你一半的警惕跟出门,也能一起去了。” “奚师弟,你再说说,上古的术士,会的神通是什么样儿的啊?” …… 瑶持心听到他在灵台中叹气:“师姐,你自己的谎自己圆。” “我那是让你圆谎吗?明明是帮你融入同门好不好,你还不谢谢我。” 他居然还得谢谢她。 大师姐眼看这帮青年闹得叽叽喳喳,眉飞色舞,不由想起那场因她而起的无妄之灾,也不知彼时有没有让他们三人今后午夜梦回辗转难眠。 不过至少现在一切安好了。 吵闹就吵闹吧,师弟说得对,不曾经历困苦的人才会没心没肺。 瑶持心瞧见奚临被他们哥俩好的勾肩搭背,弄得十分左支右绌,她却仅是笑,笑得眼角眉梢飞扬得不行。 于是也转过身去,一把搂住秋叶梨亲亲热热地调戏她,挨蹭得小师妹满脸通红。 为了赶路,夜里就没有再找地方投宿,星夜兼程一整日,终于到了姑妄洲。 这是今年仙市的入口和落脚之处。 几条散碎的支流分开一片陆地,最后汇入北冥之海。 仙市虽说面向的是修士,然则是由凡人商行的几位老板与一位玄门大能牵头开办的,它本身并不占用某一城或一镇的场地,整个集子皆为这名精通空间术法的高手撑起来的庞大秘境,高兴了往哪儿搬都行,所以每年的选地都不固定。 第180章 只不过今次所选的北晋姑妄洲正好是个繁华之地,在仙市秘境前有个颇具规模的小城,城中大部分是散修以及修士的亲眷,凡人零星不多。 这对于普通散修而言倒颇为便利,毕竟仙市内的花销可不便宜,修为不高的还没法辟谷,总是要以食为天,外面的街巷正适合两袖清风之人解决衣食住行。 瑶持心几人进城时已算来得迟的,再有几日拍卖场就该开了。 周遭几乎全是衣袍飘渺的修士,天上飞的地下走的,人山人海,看不出师承门派。 那些嘈杂的小店也兼做仙器灵草的买卖,沾了仙市的光,生意兴隆,叫嚷得堪比凡间市集。 她御剑从高空飞过,自上而下俯瞰,远远见到湖心一处建筑林立的花坞,忽然想起来—— 对了,姑妄洲是白家的势力范围。 她差点给忘了。 此乃白氏老宅所在,白燕行以前带她来过。 怪不得今年是他领着人赶赴仙市,原来也顺道回一趟家。 瑶持心偷偷朝奚临道:“听闻是这里的地头蛇,特别不缺钱,从前下的聘礼有大半是他们家所出,不比咱那位‘林公子’逊色。” 青年目光往那山庄别苑一样的宅府看去。 据说白家巅峰之期,北冥剑宗的宗主位连着七八任都出自白氏,称之为地头蛇还太浅薄,剑宗曾一度成为北晋的国教,其盛况不言而喻。 如今虽每况愈下,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家底瞧着仍旧丰厚。 师弟师妹们个个在后面交头接耳地议论,要么头一遭来,觉得新鲜,要么看热闹兴奋。 瑶持心是仙市的常客了,于小辈面前端着稳重的姿态,熟门熟路地摸到秘境入口。 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让进的,门口有位和气的老筑基负责迎来送往,凡人、妖魔一概不放,就仅欢迎正道修士。 仙市做的是法宝灵石、仙草材料一类的买卖,还很讲究,只卖稀缺货,随处可见的量再大也不接,图个物以稀为贵。 再者,稍具规模的仙门有自己的资源地,普通材料自家已能产出,来此处多半是采购不易弄到手的珍奇。 大师姐亮明身份。 老筑基中正平和的脸上骤然多了几分恭敬的神采,忙堆起笑脸:“原来是瑶光山的诸位,失敬失敬。” 瑶光每年都是仙市的花钱大户,数一数二的大主顾,对有来头的玄门,生意人当然要客气一些。 那人顿时恭而有礼地身侧让开:“大小姐您里边请,住处还是老样子。” 奚临听对方这称呼转换得何其熟稔,俨然是对待老熟客的态度,看上去她真的常来光顾。 “师姐。”他不由问,“你到底在仙市买过多少东西?” “唔……” 她偏头思索,“不多吧,我虽然是喜欢逛仙市,但也并非年年不落,就当消遣的,偶尔兴致一起才跟来。” 因为赶路很费心神,她从前懒且惧怕风尘,故而不常下山。 瑶持心自觉没有不妥之处,能被别人惦记,一定是由于自己太过天生丽质,纵然是位大爷,会念念不忘也属情理之中。 等她走开一段距离,奚临才被旁边的师兄拉住,听他压低了嗓音: “据说咱们师姐每次驾临仙市,就能给当年的仙市翻一倍的收入,足足,一倍!” 他咬字加重。 奚临:“……” 这么说那不是惦记的目光,是看冤大头的目光。 可见师姐神采奕奕的模样,奚临还是觉得别告诉她实情了。 ……她高兴就好。 只是。 奚临望向她乌发中那支枫叶红的发钗,头一次认识到瑶持心居然这么能花钱,不禁有些后悔买得太仓促,也后悔当初离开那边时没想着多带点钱。 难怪她很少拿出来戴。 应该还是不喜欢吧。 穿过秘境入口,眼前的景色宛如雨洗过一样,骤然一清。 宫宇亭台并不高耸入云,但颇为飘渺出尘。 尽管依旧有店铺,却不似外面的街市喧嚣杂乱,楼阁或生在花树中,或立于石台上,一尘不染的长街井然有序,介于仙境和凡尘之间,买卖人恍惚在浅灰的屋墙深处,大约知道酒香不怕巷子深,谁也不叫卖。 爱买不买。 仙市的交易虽有草药灵石,不过最受关注的当属法器和炼制法器的材料。 因此感兴趣且来得最多的皆是器修,堪称一年一度铸器师们交流冶炼心得的日子。 小弟子们都在啧啧惊叹,瑶持心因已见惯,没他们那么兴致高昂,反而问道:“师弟以前来过仙市吗?” 奚临的目光落在两侧美轮美奂的玉砌雕栏上:“没有,路过几回,但没进来看。我对法器的需求不高。” 这秘境精美还在其次,关键它既保持了精美的细节又规模宏大,如此震撼的空间术,恐怕连叶琼芳也要甘拜下风。 他不禁多看了几眼: “听说撑起此地的大能是这仙市最大的老板,也是真正的主人,长年神出鬼没极少露面,在玄门里出了名的神秘,许多人只知他是名器修,甚至不知对方是男是女。” 第181章 纵然是大宗的生意往来,也仅由其座下的掌柜替他料理,此人姿态摆得很高,寻常修士等闲难得一见。 奚临正如是思忖,就听他们家那不知世事凉薄的大师姐若无其事地开口:“哦,我知道啊,焱老板是个女的。” 奚临:“……” 他终于诧异:“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多少人挖空心思想打听的消息,她不仅知道,还知道得有名有姓。 瑶持心理所当然地捧起脸:“我砸了这么多钱下去,仙市大老板跟我喝喝茶吃吃酒,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 不愧是,瑶光山。 这究竟是砸了多少钱…… 后面的几个小弟子犹在流连忘返地观赏奇景。 就在他们一行人走进这个地方的瞬间,却立即触动了什么人的灵感。 秘境里某间华美的台阁内,一双眼睛倏地睁开。 众人正打量着周围有说有笑,忽然,从旁边的花木里走出来一团模糊的人形,那人形越走越清晰,逐渐显露真容。 一张过分浓烈的脸沐浴在秘境四季如春的阳光下。 这是个八尺多高,快与奚临不相上下的女子,她一身利落的男装打扮,若非身条特征明显,一眼看去几乎有点雌雄莫辨。 约莫是刚入定结束,一股凌厉的气息挥之不去,眉目冷肃庄重。 而对方出现的同时,瑶持心就发觉一直走在自己身侧的殷长老四肢陡然一僵。 然后只见他动作非常怂包地仓促掉头,毫不犹豫躲到了她背后,两手扒着她的肩,企图把魁梧的身躯藏在瑶持心单薄的后背下。 瑶持心:“……” 你的出息呢? 对面那女子一抬眸,五官表情当即从倨傲肃静变得分外灿烂惊喜,灿烂得若颠若狂,不能自已。 她“嚯”地张开双臂,顶着瑶光众人的视线,一面走近,一面喜极而泣地唤道: “殷——岸——!” “你终于肯来我的秘境了,想死我了!” 第73章 仙市(二)师姐我好抢手。 殷岸俨然唯恐避之不及,当下想也不想就把瑶持心往前一推,明显是要她替自己解围的意思。 大师姐不得已肩负起重任,头一次也以长辈姿态,老成持重地叹出一口气。 他俩到底谁才是长老啊…… 奚临心知这位高挑的女子来历肯定非同一般,因为她一现身,街上那些指路、招呼宾客用的机关人偶纷纷训练有素地站定脚,毕恭毕敬地朝她的方向俯首低眉。 “师姐,此人是……” 难得也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瑶持心:“仙市的大老板,焱朝风,你刚刚问起的那位。” “……” 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见到了,这就是金钱的力量么…… 焱老板约莫使了什么障眼术法,街市上除了他们,旁人皆对其无动于衷。 她行至瑶持心面前时,眼眶已积满了感动的泪水,一张脸透着过于兴奋的潮红,激动地盯着大长老那黑洞洞的兜帽脑袋。 “这些年你都炼了些什么好宝贝?咋俩上次见面还是在百年前,一别许久,你肯定产出丰盛,做了多少法器?带来了吗?让我开开眼啊——怎么每回去瑶光山找你,你都闭关不见呢?快馋死我了。” 奚临只觉她瞳孔里在冒金光,恨不能将殷长老小山似的身躯连兜帽带人一口吞下。 焱朝风:“一日看不到你炼制的法器,我抓心挠肺的难受,简直生不如死,殷岸,小岸,岸岸,这些年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话题愈发往奇怪的方向滑去了。 眼见她灼灼的双目行将靠近,殷岸连忙疯狂去摇晃瑶持心的肩膀,“救命”两个字写了在手劲儿上,差点把她摇得头晕眼花。 “焱老板,焱老板——” 大师姐站出来救场,她勉强踮起脚尖,挡住对方视线,“我们此次是来采买的,公事在身,您有什么话,回头咱们再聊可好?” 她说着递出一份清单岔开话题,“这是瑶光今年要订购的仙草与材料,劳烦老板备齐后帮我们送上山。” 这位仙市的大老板虽然看上去有点不着调,但正事当前,她倒未敢含糊。 焱朝风接过单子一本正经地飞快扫完,递给底下的机关人偶让它操办。 “放心,瑶光山的订单我们一向重视,保管用顶级的法阵传送,损耗给你们降到最少。” 瑶持心冲她笑得甜:“那就辛苦焱老板费心了。” 三两下处理了生意上的事,她望向殷岸时,仍旧带着不甘心,只好去央求瑶光的大小姐:“持心妹妹,我想和你们家长老促膝长谈,剪烛西窗,共话古今,别拦着我好不好?今年给你让两成。” 想不到对方竟然利诱,殷岸一听登时急了,从上到下摸不出半个铜板,于是急中生智,将自己的须弥境拼命往瑶持心手里塞。 她左边是金钱的诱惑,右边是法宝的勾引,瞬间成了执掌生杀大权的关键人物。 瑶持心在灵台上冲奚临惆怅道:“师姐我好抢手。” 奚临:“……” “焱老板。” 第182章 她避着自家长老的耳目,语重心长地朝焱朝风使眼色,“咱们家长老什么脾性你还不清楚吗?别说长谈了,共处一室都能要他的命。这得慢慢来,急不得。” “横竖离闭市尚有些日子,来日方长嘛,你若把人吓跑,回头更不搭理你了。” 她嘴上安抚,手里递出几件法宝,“此乃殷长老亲手所铸的孤品,当我送你,拿回去先把玩着,有机会上瑶光山,我安排你们见面啊。” 焱朝风注视着递到视线中的仙器,眼角逐渐噙满泪水,颤抖地伸出手。 “是……殷岸,这些年的……杰作吗?” 瑶持心:“……” 焱老板您注意一下哈喇子。 奚临就见她游刃有余地在这些仙门前辈中间来回平衡,有时候也不禁会想,其实师姐除开那没眼看的修为,别的地方当真可圈可点。 她要是去凡间做个权贵人家的大小姐,应该更合适吧。 打发走了焱朝风,大师姐一不小心就成了今年仙市开市以来获利最高的人——她法器金钱双丰收,赚了个盆满钵满。 “原来仙市的大老板,倾慕你们瑶光的殷长老?” 奚临瞧了一眼宛如刚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的殷岸,他正摸摸胸口,魂不守舍地走在人群后面。 “不是倾慕他本人,准确地说是倾慕他的手艺。” 瑶持心晃晃自己的两只爪子,与他边走边道,“焱老板网罗天下仙器,就喜欢收集奇巧少见的玩意,在此道上格外沉迷,尤其对咱们大长老出品的法宝,爱得深切无比。” “据说当年因为机缘巧合得了他一件作品,便亲自追到山上来拜见。殷长老嘛……你也知道。” 她看着身后那个病情不仅没好转反而加倍了的大兜帽,摇头叹气,“听闻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彻夜交谈’给他老人家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从此以后是死都不愿踏入仙市一步。” 言罢,她好奇地思索:“也不知道当晚发生了什么,大长老怎么都不肯说。” 奚临想起方才,对着瑶持心赠予的那两件法器露出近乎于色中饿鬼之相的焱朝风。 大概能猜到一二…… 仙市是招待修士的地方,住处自然不似外面的客栈那样鱼龙混杂。 来客皆有单独的秘境,互不打搅,隐蔽又清净。 瑶光山分到的是一座不小的别苑,风格与自家仙门如出一辙,花池院落,水榭轩台俱全。 他们来此,采购山上所缺的资源是其一,清单上的东西还算容易弄到,过两天拍卖场上的物件才是真的有价无市,只此一家,一年也就一次。 师弟师妹们囊中有限,纯粹是来过眼瘾。 在秘境里简单安顿好之后,瑶持心给他们每人发了点零花,小弟子们喜不自胜,跟着大师姐果然不亏,便立刻欢欢喜喜地上街去,很快散了。 然而轮到奚临时,瑶持心却发现他不在房内,屋中空空如也,竟不知已离开多久。 “师姐?” 灵台中的青年听了,只说,“我有点事要办,逛街的话,找秋师姐陪你吧。” “哦……” 瑶持心闻得这话,浅浅地感到些许落寞。 她倒也没那么想逛街,原是打算带他一块儿出去,瞧瞧有没有能买给他的。但之后一想,师弟好像对什么都兴味寥寥,大概去了也是陪她打发时间吧。 大师姐于是抿抿唇,佯作轻松道:“那你忙你的。” 听她语气如常,应该并无要紧事,奚临才将注意力从灵台上撤回来。 此刻他正站在他们刚刚所经过的一间铺面前。 那店在曲径通幽处,藏得十分隐蔽,推开门,门上有珠帘清脆地碰撞。 柜台后一位风姿婀娜的女掌柜爱答不理地招呼了一声,一个呵欠刚打完,眼见来者是个清秀俊朗的年轻男子,身形当即就坐直了,桃花眼笑得热烈。 “客人,想买什么?有相中的就说,价钱好商量。” 他却目不斜视,对周遭的琳琅满目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她面前。 青年的睫毛很长,眼睑低垂时,整张脸有一种萧疏清冷的味道。 “敢问老板眉心那只可牵动灵气的葱聋兽角,怎么卖?” 女掌柜暧昧打量的眼神刚欣赏了一半,闻言唇角笑意微收,“哟,这个呀?这个可不卖。摆在架子上的才是货,这是非卖品。” 奚临:“你开个价。” “多少价都不成,我拿来修炼的,给了你,我用什么?” 说着眼珠子转了转,“除非……” 她凑近前,故意拖长嗓音,伸手捞起他垂下来的青丝,媚眼如丝地调戏道,“除非你陪我双修睡一回,看在你生得俊的份儿上,我也不是不能考虑考虑。” 奚临轻轻别过脸,将自己的头发从她手里挣开,神色瞧不出喜怒:“我想这里是仙市,应该不是黑市吧?” “当然不是,我可是正经的灵骨,不信你让他们来查。”女掌柜笑靥如花,“开个玩笑么,客人何必生气呢。” 他大概是为了避嫌,之前眼皮一直微微遮瞳,瞧着便有几分沉默寡言的好欺负之相,而这一刻,奚临蓦地抬起眼,星眸深处无端透出淡淡的危险。 他唇边居然有弧度: 第183章 “是啊,要以邪修的经脉维持住正统修士的灵骨很不容易吧?” “为了不重新洗炼根骨,不仅得花上百颗狡龙心,还得驱逐体内不断排异挣扎的心魔,稍有不慎就会爆灵台而亡,整个过程漫长又费钱,少说百年起步,能走到最后的没几个,可见想洗心革面当个正经修仙者,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掌柜脸上风情万种的笑意渐渐褪去,开始忌惮地冷起面孔。 “你威胁我也没用,仙市老板知道我的来历。” 奚临:“准备一处秘境,我能帮你除掉心魔。如果不放心,可以签‘血契’。” “……” 原以为是要以此要挟自己,谁想是张大饼,女掌柜当场被他的话砸了个晕头转向。 她终于皱眉仔细端详起这个疏离冷淡的年轻人,警惕道:“你是不是从前见过我?在哪里,黑市上?” 青年并未回答,把话丢下便转身要离开。 “这笔生意,看你愿不愿意做了。” 女掌柜兀自琢磨片刻,实在没法拒绝他开出的条件,很快绕出柜台追上去,双方位置一换,她成了求人的那个。 “诶——你别走你别走。” “葱聋兽角是吗?好,成交。” 她挡在奚临前面,犹犹豫豫:“不过……我心魔……有一百个,你看行不行?” 饶是已有准备,听到“一百个”,他眼角还是不自觉地抽了一下。 “唉,邪魔外道当惯了,偶尔要强压着想违逆正途的举动,很艰难的,压一次就生一个出来。” 奚临无声地叹了口气,面上却依旧保持着足够从容的神情:“找个靠谱的人替我护法,要男的。” “好好好,没问题。”女掌柜一口答应,出于谨慎又问,“莫非是女子阴气过重,会对术法有什么影响么?我需不需要做点什么?” “不是。”他边说边已抬脚往外去。 “我不喜欢与你独处一室。” “……” 嗬,他还挺讲究? * 秘境里也有白昼。 天边沉静的曦光未曾大亮,是一抹灰蒙蒙的银辉。 瑶持心结束了一整宿的入定,神清气爽地坐在床上伸懒腰,懒腰伸完,她开始百无聊赖地托腮发呆。 今日又该怎么打发自己呢。 殷岸长老是不会出门的,四位师弟师妹们要结伴同行,而奚临也有事…… 说起来,这些天他好像很忙,早出晚归,根本见不到人,不知是在忙什么。 昨夜临近子时才回小苑,回来时简直满脸倦容,似乎疲惫到了极致,讲不了几句话,就轻轻打断她,头一次没有精力听完。 “师姐,我有点累了,想先回房间休息,下次再讲吧。” 搞得她都不敢再轻易打搅。 仙市只逛了半日她就腻烦了,最后买了点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当礼物送人,没事可干,索性关起房门狠狠地刻苦了一回。 然而在家只能打坐磨砺神识,老练习这个终归乏味,她决定今日出去找个僻静处练练剑法。 等到推门出去,瑶持心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也有闲不住跑去修炼的时候。 她以前还总拿这个事偷偷笑话林朔来着…… “我也有病。” 她心想。 在秘境入口处登记过身份,出入就不必再核查,十分自由。 瑶持心来过姑妄洲,记得东北方向有一片空寂的竹林,远离喧嚣,人迹罕至,正合适练剑。 说是练剑,其实她手里的法器使得最多的还是刀,奚临那样的剑她用不惯。 作为长年战斗首选的琼枝任劳任怨地出现在大师姐掌心,陪着她在林中祸害花木。 瑶持心没怎么系统学过剑术,她的剑法全靠师弟这大半年来的指点,因此偶尔能唬人,然而并不太扎实。 恰好这时,林子里窜出来一条肥大的黄鼠狼,口中还叼着只野兔。 她有心想拿这小畜生试试手,反手一招寒冰剑气甩了过去。 谁料,对面不远竟也有一道剑气飞来,两人很明显目标都是黄鼠狼,而两人也很明显,水平稀松得如出一辙,居然同时打偏了! 那人的剑气砸在瑶持心正对着的一排翠竹上,她的剑气却不知砸哪儿了,只听到惊呼。 双方一时间都很慌,就怕伤到人,顾不得参天绿竹在旁边轰然倒地,纷纷往对方那处跑去。 “你要紧吗?” “我没打着你吧?” 两边皆是女声。 紧接着两个人一齐被底下支楞八叉的竹枝绊住了脚,双双给对方磕了一个。 提前过年。 第74章 仙市(三)原来是个痴情种啊——…… “……” 瑶持心想不到自己堂堂一个修仙的,成日在天上高来高去地飞,竟也有摔个大马趴的时候。 她坐起身,看见对面那人也抽着凉气抖落满头竹叶,模样显然不见得比她光鲜多少。 两人隔着一丈距离四目相对,动作都停了下来。 大约是从各自身上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烂泥扶不上墙的气质,片刻之后便同时笑出了声。 “你也在练剑吗?” 这是个瞧着比瑶持心年纪要小一些的姑娘,衣衫看不出门派来路,或许是名散修。 第184章 “我在练剑法,不过是用刀。” 她示意自己手中的琼枝。 “我也练剑——诶,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啊?”女孩子不禁往她跟前挪了挪,“哦,我知道了,你是随师门来赴仙市的吧?” 听上去对方应该是久居于此。 说完又在奇怪:“仙市里有秘境,你怎么不去秘境里面修炼,非得到这外头来呢?” 瑶持心自己不作回答,反而问:“你不也没在秘境结界中练剑吗?” 她原是想巧妙地避开这个问题,哪知这姑娘毫无心眼,答得非常实诚:“我悟性不高,剑练得不好,怕叫同门看见了笑话,所以每天偷偷来这里练上小半日。” 瑶持心闻之一噎,这个想法居然和她今天出门的理由不谋而合,脱口而出:“我也是……” “是吧!”那人愈发坐直了身体面向她,“而且我们家长辈特别严格,动不动就大声训斥,还会当着好多年轻弟子的面责骂,一点脸面都不给。” “我们家里,长辈倒是对我不怎么严厉,不过我在门派里辈分大,根骨不佳修为又烂,师弟师妹们背后总悄悄要议论……” “我也是!”她附和,“我身份也怪尴尬的。” 大概是有几分同病相怜,瑶持心忍不住话多起来:“你的根骨属性怎么样?” “我很烂的。”那姑娘不好意思道,“满四个属性了。” “我比你更烂啊,我是五行全废!” “你废根还能走这么精妙的剑术?”她不仅没有嘲讽,对此只惊奇不已,“神识肯定比我凝练。” “我练了好久!”大师姐难能碰到一个修为上和她说得上话的,“根骨不好要修术法简直太难了。” “谁说不是啊,他们练一日,我们要练十日!” “那些人根本不知道我们有多艰辛,灵感太弱,我学入门基础符咒足足熬走了三批新弟子。” “……我到现在还没学会呢。” 两位废物相见恨晚。 实在很久没在玄门里遇到这样资质和她烂得不相上下的人了,哪怕仅聊了一会儿,瑶持心居然觉得挺亲切。 不过亲切归亲切,自报家门时,都很默契的没提师承和姓氏——没办法,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想给门派丢脸。 “我叫晚亭。” 小姑娘是真的小,入道至今才二十余载,比秋月梨还稚嫩,而她就没有瑶持心那般雄厚的法宝家底作支撑了,依着长辈的安排,摁头走了剑道。 和高手一起修炼,是被高手拖着走,能长见识,可过程非常痛苦,总时不时要怀疑人生。 但与水平相当的人一起修炼,那感觉便截然不同了。 瑶持心竟在几百年的修行生涯里头一遭感到轻松愉快,更隐约有一丝小小的优越感。 她到底比人家年长,在剑术方面略胜一筹。 两人的水平反正半斤八两,领悟能力都慢,一招打出去就算歪到天上也不怕丢脸——因为没准对方的剑更臭。 切磋完了,便头挨头摊开一本典籍瞎琢磨,讨论得有模有样,甚至针对某个问题还陷入了长久的困惑,怎么分析也不得要领。 “啊。”瑶持心打了个响指,眼睛一亮,“我有一个很厉害的剑修师……咳,朋友,待我问问他,他一定知道。” 晚亭坐在旁边好奇地探头,“你现在就能联系上他?传音入密的距离不是只有十丈吗?” 大师姐轻俏地一眨眼,“是秘术。” 仙市内某个小店之中,后院的秘境里,被心魔包围着的奚临刚斩杀了一只,耳边就听见瑶持心的声音。 “师姐?” “师弟,打扰你一下……你现在方便么?” 他目光不敢松懈地停在左右的魔物之上,侧身躲过袭来的利爪,想也没想:“方便。” “什么事,你说。” “小哥!——” 秘境内替他护法的店伙计守在打坐状态的女掌柜身后,冲他遥遥呼喊,“下一只放出来了,当心啊。” 一百只心魔。 这邪修每天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动杀念而生的有,动欲念的有,妄图走捷径的有,除此之外竟还有辱骂老人小孩,殴打路过的野猫…… 照夜明的剑光劈开第七十三只,他迎面从心魔伸出的长臂上一跃而过,踩着其头顶借力,回手一剑腰斩。 “……晚亭的根骨也不怎么好,在剑招上我俩勉强能打个平手。” 她讲完来龙去脉,顿了顿,“你在听吗?” 不大的空间内妖魔鬼怪乱飞,场面相当惊险,奚临要兼顾帮那人稳固灵台清明,一面与张牙舞爪的心魔纠缠,还能分出一线心神听瑶持心说话,堪称一心三用。 “在听。” 他微微调整呼吸,“你们资质相仿,然后呢?” “之前你教给我的那个阵法,我用着没问题,可不知为何,她使出来总缺一角,是什么缘故啊?” 高处的店伙计就见那年轻人握着长剑绕场地行云流水且从容不迫地跑了一圈,将所有乌烟瘴气的心魔皆引在了背后,还朝他示意:再放两只。 第185章 奚临略一驻足,照夜<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旁一划,就地起了个剑阵,灵台上不忘回应瑶持心: “她是家传的剑术吗?有些门派比较讲究,灵气运转的周天和我们不一样,让她试试先使‘倒灵法’。” 这一批心魔除毕,他终于开始喘气了,连着两日高强度地耗损真元,虽经一夜调息,也没能补足太多。 然而他现在才显出疲态,店伙计已经是佩服不已。 “小哥,要不要歇一歇?” 奚临听得灵台上传来的声音:“可以了可以了!谢谢师弟。” 他闭目,像就着这话音恢复体力似的,再睁眼气息便不再紊乱,只道:“不用,放出来吧。” 姑妄洲的小竹林里,大师姐看着她顺利施展而出的法阵,脸上流露出些许小得意,仿佛比之前自己略胜一筹时还要骄傲。 “怎么样,我就说他很厉害吧?” 晚亭先是欣喜地一点头,继而又流露出羡慕之色,不甘示弱地小声道:“厉害的剑修,我也有认识的,若问他,他肯定也能答上。” “哼。”瑶持心捧着脸不以为意地努努嘴,眼角眉梢仍是自豪,“答上了也没有我们家师弟见多识广。” “他是你师弟啊?” 一不小心说漏嘴,小姑娘愈发不相信,“都是师弟了,哪有这么神通广大,你怎么那么看好他?” 大师姐诚实道:“那不是因为我没本事吗?” “……” 也对。 * 奚临从秘境出来时,仙市里的天步入了黄昏,这地方不染尘埃,连夕阳融黄的光也显得仙气飘飘。 他吞了两颗丹药给自己醒醒神。 柜台后的女掌柜刚拔除了全部的心魔,此刻精神焕发,慢条斯理地卷着自己的青丝把玩。 清俊寡淡的一张脸落在视线中,他朝这边伸出手,女人正欲将那枚准备好了的兽角递上去,却在对方合拢收下的瞬间抽走,捉弄他玩儿似的。 “你不是拿去修炼的,就你这样的修为,犯不着花这么大的力气讨这劳什子用。” 她来了探究的兴致,“让我猜猜看——哦,是想去骗小姑娘?你们男人真坏。” 奚临懒得搭理,“给我。” “说说嘛,她长什么样?有我美吗?” 他只重复,“‘血契’。” 见对方不解风情倒了极点,女掌柜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把物件狠狠扔到他掌心。 “给你给你给你,没意思。” “就你这样没趣的男人瞎了眼才会有人喜欢。” 奚临对她的嘲讽充耳不闻,执起兽角在光下略审视片晌,问道:“这是雌兽的兽角?” “自然是雌的,你当这玩意好弄?一个就快让我倾家荡产了,还给它凑一双吗?”她正漫不经心地欣赏自己指尖的蔻丹,倏忽意识到了什么。 仔细想了想,既稀奇又拿不准:“我记得有个失传的古术,你该不会是……” 那边的青年犹在端详兽角,她的目光却立刻暧昧起来,“哟,我说呢,瞧你也不像个好色之徒,原来不是好色,是个痴情种啊——” 果然很合她口味呢。 女掌柜调侃的话未及说完,撑着桌沿的手蓦地一麻,针扎般地疼痛叫她不得不后退:“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她捂着手目送奚临转身往外走,不满地小声嘟囔:“脾气真大。” 快推门时,青年又听见她作死之心不死地在后面扬声提醒:“诶——据我所知,今年仙市有一枚雄兽角,八成是要上拍卖场。” 女掌柜一副瞧好戏的模样:“你感兴趣,可以等等看咯。” 奚临闻言只是一顿,也不打算谢她,珠帘轻轻撞响,人已消失在了原地。 待他走了有些时候,女掌柜依然捂着发麻的手,伸长脖颈往外张望片刻,若有所思。 起初她怀疑对方是不是在何处见过自己,然而刚刚有那么一瞬,她总觉得……是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 奇怪。 在哪里呢。 * 仙市开市之后就昼夜不息,回到瑶光小苑,天虽渐黑,四周还很清净,秋叶梨和那三位师兄想必仍在外面瞎逛。 横竖这一行里也没人管束他们。 镇压心魔,再加上替对方稳固灵台和一身的经脉仙骨,奚临这些天损耗实在太大,真元几乎空了,那两颗丹药吃下去也远远不够。 他一回来就觉站不稳,眼前一阵一阵发昏,只好在院门扶着墙,脸色苍白地阖上双眼缓了缓。 感觉恢复了少许力气他才抬脚进去。 谁想刚踏入小院,兜头居然袭来一道剑气。 奚临吃了一惊,本能的警觉被触动,凭着习惯闪身躲避,而那剑意并不含杀气,仿佛只是想吓唬吓唬他。 不远处的瑶持心把琼枝挽了个花,“怎么样,吓到你了吗?这招突发制人还不错吧。” 她近日有人陪了,早上去和晚亭练剑,午后四处走走再回房入定,过得轻松欢快。 奚临看着她小跑近前,紧绷的神经顿然松懈,浅笑着道了声好,“确实让你吓了一跳。” “师姐,怎么一个人在这……” 第186章 瑶持心正要说话,冷不防在灯火下瞧见他的脸色,分明比前几日更加苍白,当场一愣:“你气色这么难看。” 她手抚上去,忽然紧张,“不会是我刚刚打到你了吧?” 瑶持心忙捧起他的脸端详,“你伤哪儿了让我看看。” 奚临却没来得及回应,她手心太温暖,禁不住让他想起苍梧之野时,兜在脑后的温度。 就连角度,好像也和现在的,一模一样。 那感觉过于柔和轻软,以至于困意止不住地往上漫,不由分说地将他淹没…… 下一刻,瑶持心就觉得视线里青年的眉眼五官渐次放大,最后几乎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她怀里,整个人的重量顷刻压了过来。 她仓皇伸出手,险些抱不住。 “奚临,奚临?!” 第75章 仙市(四)要师姐以身相许吗? 上次他这么忽然晕倒还是遇上邪祟走火入魔的时候。 难道又走火入魔了不成? 他这体质,怎么就经常晕倒呢,是长身体的年岁没吃饱吗? 瑶持心一时顾不得许多,半抱半扶着把人安置在花树旁。 此刻找不到小师妹,又不好丢下奚临独自出去,她只能先翻出几颗丹药来,治什么的都有,一股脑地喂给他。 幸而师弟吃药很配合,大概还残留着一点意识,她叫张嘴,药丸便顺着齿缝塞入,看他轻轻一皱眉,想是成功吞下了。 瑶持心忙给他抚了抚胸口,拨开那些垂散的发丝挽到耳后,露出一张干净的脸。 也唯有在这时,奚临瞧着是最无害的,眉眼半分锋利也不见,那轮廓柔和极了,好像平日里冷漠少言的模样皆是伪装。 她理理裙摆,蹲坐在旁守着他,看他安静到没有声息,心头不由五味杂陈。 分明瞧着那么厉害的一人,为何总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呢? 怪可怜的…… 过一炷香要是情况再不好,恐怕真得出去寻秋叶梨回来才行。 瑶持心如是所想,信手拿指腹替他擦去唇角渗出的血渍。 也就是在那当下,她恍惚感觉到自奚临身体中传出一股牵引力,隐约在从自己体内汲取什么,真元源源不断地往外流逝。 但取而代之的,他面色竟有所好转,片瞬便恢复了少许血气。 瑶持心略感诧异,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随即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干脆将掌心贴上他胸膛。 涌动的灵气于两人相贴处忽明忽暗。 不同于剑修的内息,她真元非常融暖,轻柔,不带一丝侵略性,涓流潺潺似的填满他近乎干涸的丹田。 奚临一下子就觉得周身好受了不少,轻飘飘的,仿佛被何物所包裹,禁不住沉吟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任凭自身本能无所节制地抽取那股真元,然而不过片刻,便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猛地睁开眼。 发现瑶持心的手正放在胸前,他顿时仓惶地拉开。 “师姐!你……” “诶,你醒了。” 瑶持心对此全无所觉,似乎也不在意他有什么不对。 但见奚临飞快抹掉嘴角上的血,看到她指尖的殷红,忙抬手替她拂去,紧接着又拉过她的腕子探脉。 确认一切如常,才有些后怕地松了口气。 奚临自觉是鬼迷心窍了,握拳抵在眉上狠敲一下。 好险。 他刚才差点把她抽干。 “你那是怎么了?先前脸白得像纸,一句话不说就晕过去,快吓死我了。”她心有余悸地抱怨。 青年放下手臂,“没什么大事,就是真元耗空,一时精神不支……跟秋师姐那日的情况一样的。休息几日便能好。” “哦——难怪。”瑶持心恍然大悟,“我刚刚好像渡了点真元给你,所以你才恢复神志了,对不对?” “嗯……是我没控制好自己,对不起。” 他不欲再说此事,“不提这个了,师姐带丹药了吗?” 她须弥境里各色丹药自然管够,瑶持心一面翻出一个瓷瓶递给他,一面眸光怀疑地问:“这些天忙什么去了,能把自己弄成这样。” 大师姐坐在对面轻轻睇他,“师弟,你身上有脂粉味儿哦。” 还很浓。 适才靠过来,她一瞬间就闻到了。 就瑶持心多年深谙梳妆打扮的经验,她猜这脂粉的主人必是个自诩貌美,浓妆艳抹,有几分姿色还爱卖弄的女子。 奚临和她待在一起的时间肯定不短。 他难道喜欢这种的? 她悄悄唾弃地撅了噘嘴。 青年把丹药当糖豆一整瓶吞了,真元不见得恢复多少,但总归有精神和她说话了。 他并未急着回答,眼里却带熠熠的神采,将怀中那串挂了兽角的红绳举给她看。 “我在仙市上找到了这个。” 大师姐只见此物通体漆黑,造型不敢恭维,又怕打击了他,委婉地小声评价:“审美不怎么好……” “……不是让你戴的。” 奚临执起她右手将兽角放上去,“此物可以消除你颈项的齿痕。” 瑶持心始料未及地惊喜:“当真?” 第187章 随后又敏锐地知道了什么,眼神变得十分复杂:“你用什么法子弄来的?……你不该会,是去出卖身体了吧?” 言罢她撩起他脸侧的头发四处端详会否存在什么可疑的印记。 “不是……你想什么地方去了。” 奚临手臂搭在腿上,面有无奈地垂眸,倒是任凭她摆弄。 “我替那人办了点出力的事,以此作为条件交换。” “出力的事?” 瑶持心收回手,“你想要怎么不找师姐拿钱呢,何必辛苦把自己累倒。”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对方不肯卖,不然我也就向你开口讨了。” 奚临拿着那枚兽角向她解释用法,“这是上古妖兽葱聋的角,据说雄兽能通过角吸引雌兽,而雌兽角天生对雄兽角有着无法阻挡的沉迷。所以古时也有人用雌兽角将深埋在齿痕上的灵气导入其中,再借雄兽之角引至别处。” “只要伤口上灵气消散,以修士的恢复力就不会留疤,痕迹自然而然会消失。” 瑶持心从他手里接过来。 听上去有点复杂,一时不太能清晰地理解此间玄妙,不过没关系,她听得懂最终结果就行。 “雌兽能引动灵气,雄兽则能入药,两样皆为世间罕有。所以,我只弄到了一块……” 奚临视线落在地面,余下的话慢吞吞的:“另一块今年应该会上拍卖场。” 大师姐仅一听就闻弦音知雅意地读懂了他们家师弟囊中羞涩的言外之意。 立即信心十足地一拍胸,豪爽道:“放心,让师姐出马,保管替你拿下,交给我来办——” 瑶持心此言一落,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本应是她的事才对…… 之前师弟说他去想办法,她原以为是和当初摘掉“眼睛”的难度差不太多,寻个什么偏方,随便吃点仙草就好。 没料到会这般麻烦。 更没料到会这般费心神。 瑶持心话音渐收。 她两手慢条斯理地抱起双腿,目光佯作随意地瞥着奚临:“师弟。” “这咬痕其实也不关你什么事吧,为了帮我清除上面的术法,你拼命到这种地步……你很在意吗?” “……” 奚临原在调息暗伤,冷不防她有此一问,蓦地顿在那里,居然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半晌才道: “师姐……不在意吗?” “我当然在意啊。”她微微歪头,挑起一边眉梢,分明不准备放过他,“可是我在意很正常,你在意是为什么呢?” 他不自觉地侧了侧脸,避开她的注视,“因为师姐在意,所以我才跟着在意的。” 瑶持心慢悠悠颔首,百转千回地拖长了嗓音:“哦——” 这个回答竟很在理。 她语气不紧不慢,眼睛依旧紧盯着:“想不到你现在对师姐这么好啊?这么听我的话。” 奚临闻声却看了过来:“以前不好吗?” 瑶持心思索片刻,皱起眉:“以前嘛,挺不好说话的,偶尔还有些冷淡,摸不透你什么脾气。” 虽然大比也还是帮她,但帮得不情不愿,而且严厉非常。 她曾经一度觉得师弟或许压根不怎么喜欢她…… “那是师姐自己懒散度日,游手好闲的缘故吧。” “好,好。”她从善如流地点头。 “算你说得有道理,那现在,你都对我这么好了,想让我怎么回报呢?”她故意凑过去,“要师姐以身相许吗?” 奚临神色微动,飞快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把头别开少许。 尽管知道是玩笑话,可表情仍旧止不住地有上扬之意。 他垂首兀自调整了一番,回眸时抬手在瑶持心额上一弹:“你就不能正经一点么?” 大师姐摸着眉心,眼见他起身往住处走,不由咬起嘴唇张望,嘴角满是促狭的弧度。 心道,绝对害羞了。 她旋即小跑两步跟上前,背手在后,不依不饶道: “怎么,你还想听正经的啊?” …… 第76章 仙市(五)两位大小姐。 奚临的体质比秋叶梨好,仅饱睡了一觉,第二日血气便已恢复如常。 不过瑶持心还是怕他出什么意外,就没出门,在家守了他一天。 师弟打坐入定时,她也没闲着,偶尔会想一想瑶光山上的事。 至今仍不明白,老爹在这个节骨眼上支开自己是为了什么,也没查清楚剑宗血洗瑶光山的原因。 尽管看上去,瑶光再经历那场劫难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但她依旧有些在意。 可以说是好奇多过在意。 至于藏在门派里的内鬼。 瑶持心一开始怀疑过叶琼芳,可叶长老很快就自请闭关,如今也没有再能与外界往来的机会。 后来又怀疑霁晴云,谁承想他居然被困在了三千年前,且道心岌岌可危,眼下生死未卜,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勾结剑宗的人。 而殷长老…… 脑中浮现起那只大兜帽,瑶持心就十分一言难尽。 * “殷长老……会是那个居心叵测的剑宗奸细吗?” 拍卖场行将开启的当日,仙市雾罩流风的长街上难得有这么多人。 第188章 这里不让御剑,广袖玉带的修士们纷纷朝着一个方向汇聚。 殷岸许是对今年清单上的某一物很感兴趣,竟破天荒地跟了出来,给自己贴了张潜行符,游魂野鬼般躲在小弟子们背后缓缓移动。 那符咒仿佛贴了个寂寞。 这猥琐的举动瑶持心看在眼中,实在很不能接受,甚至隐隐感到丢脸。 “师姐还在琢磨内鬼的事啊?” 奚临走在她旁边。 “其实,我有仔细想过。内鬼就一定得是现在瑶光山上的人吗?” 她听得心头一动:“什么意思?” “你的目的是找出那个对门派了如指掌且修为不低的人,这样的人既有可能是从前在瑶光待过的某位门徒,也有可能,是当年那段历史里,之后进入瑶光的某个人。” “我总感觉……” 他眉峰轻蹙,指背若有所思地抵着唇,“以掌门的谨慎,他点头认可的几位长老,人品上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是说,问题不在自己人身上?” 瑶持心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捋。 仙门一徒不拜二师是不成文的传统,素来很少往外摘人,除非是犯过什么大忌。 从她有记忆起,瑶光山就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若是昔年在两派结盟之后混进来的……那自然最好,眼下对他们便没威胁了。 可惜这些都仅限于猜测,现下一切走向与从前已大不相同,要着手调查尚未发生过的事,委实很有难度。 剑宗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啊。 就没一点线索可供着手吗? 正巧远远望见人群中白燕行的背影。 她忍不住不着边际地想。 作为剑宗最受重视的年轻一辈,当初又参与了瑶光山灭门,若是他,肯定清楚计划的内容。 瑶持心发愁地咬住嘴唇。 要是能让他告诉自己就好了。 可这现世灵气充溢,又没法把人灌醉……早知在天坑那会儿,她应该趁机去套话的。 怎么给忘了。 “你说。”她拿手肘碰碰奚临,“以前是白燕行接近我,用美人计放松我的戒备。这回我能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干脆我去勾引他,指不定能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来,你觉得怎么样?” 奚临:“……” 他觉得很不怎么样。 青年无奈地垂目叹了口气。 “师姐,你们两派现在闹得这样僵,你去勾引他,你认为人家看不出你存的什么心思吗?” “……” 她只得悻悻地抿嘴。 “好吧……” 然而目光行将收回来时,面前碍事的路人刚好走过去,瑶持心得以看清,原来白燕行是在一家首饰铺内挑选珠钗。 仙市里的饰品自然也都是法宝。 却见他在一支宝翠簪和绿玉莲钗之间举棋不定,两物绿得如出一辙,犹豫片刻,便选择了后者。 他居然在买发钗。 瑶持心不由多看了两眼。 拍卖场地处秘境的最中心,是个圆形的大地台,四周围着一圈皆为上座,以保证无论在哪个方位都不会被遮挡视角。 来客之中果然属小瀛洲的修士最多,毕竟是主修铸器术,这帮人不一定能打,但在寿数上绝是同等级中最长的,毕竟醉心于冶炼,个个执着得心无旁骛。 昆仑照旧只派了一两人前来凑凑热闹。 剑道对法器的依赖不大,他们向来只专注自己的本命剑。 大师姐自从去过一趟三千年前,或多或少也了解了些许玄门史,原来古早那会儿铸器道并未兴起,几乎是没有法宝这种东西的。 上古时代的修士朝不保夕,所追求的都是极致的杀术,没闲心天天对着炉子烧柴禾,不能快些提升修为,就会沦为旁人的刀下亡魂。 所以器修多半是诞生于灵气复苏之后,经两三千年的时光发展至今,比起剑术、驭兽术和法符,此道尚且稚嫩。 早年大家多把重心放在制造威力无穷的法器上,企图让法器成为可替代术法之物。 而这些年,铸器师们也渐渐意识到杀人之器终究不是手艺人的追求,开始专研起更实用的物品来。 瑶持心还没走到座处,只觉肩头蓦地一紧,大长老狠狠地揪着她的衣衫,就猜到是有什么人出现了。 果不其然,焱朝风正在前方冲他们挥舞双臂: “殷——岸——” “持心——妹妹——” “快来呀,我给你们占了个好位置!” 焱老板一向是不亲临拍卖现场的,如今为了他们家大长老,竟破天荒下了凡尘。 她在那边热情洋溢,这头的殷岸当机立断,摁着瑶持心和奚临就近坐下。 焱朝风沮丧着垂下胳膊,痛心疾首,“为什么?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瑶光山这一行人也不算少了,小弟子们一落座就交头接耳地有说有笑,每人手边都摆着一份今日拍卖的清单小册,灵气一点,便能浮现宝贝的外形模样。 瑶持心正打开来随意翻看,周遭的谈笑声竟忽然停了。 不知是哪位路人低低道了一句:“诶,你看那一位,那不是北冥的‘大小姐’吗?” 第189章 她翻书的手一顿,目光旋即循声望去。 “听说是现今最年轻的朝元期铸器道,十年不到就突破了境界,真是稀奇,剑宗宗主分明是个练剑的,后辈还能出个打铁的姑娘。” 入场处,柳绿劲装的剑宗弟子鱼贯而入,后面的几人瑶持心皆不陌生,正是在客栈里遭遇的那几位,而打头的除了白燕行另还有一个容貌明秀的女子。 她五官生得娇俏,瞧着略带少女气,但太锋芒毕露,眉眼间是被娇纵过头的倨傲,似乎看谁都一副趾高气昂之态。 朱璎。 奚临:“师姐认识她?” 瑶持心遂歪了身子拿书册挡住嘴,“以前我不是和剑宗结亲吗?她是剑宗宗主的外甥女,当年和我关系还不错,一口一个姐姐的叫,不过我看得出来她有点……” 她表情微微一皱,不好形容。 他意会不了:“……有点?” “有点厉害,反正不是个简单的人。” 如果说揽月是小心翼翼地取悦她,阴悄悄地不满,那朱璎绝对是明目张胆的曲意逢迎,气势外露,别看长相显小,却非常有主意。 连彼时还没遭到过毒打的大师姐都潜意识里感觉此人不可深交,可见并非善类。 两拨人隔着老远仅眼神交汇,已经司空见惯地剑拔弩张了起来。 北冥海岛离姑妄洲不远,朱璎或许也是才到,不过这不妨碍她对瑶光山的鄙夷,一个白眼轻描淡写地朝这边一掀,孤高地领着人往反方向而去。 啧啧。 瑶持心暗道,现在是不用装了,厌恶之色都摆在脸上,好刻薄狂妄。 拍卖场每日只持续两个时辰,前后共有五天。 午时日上中天之际,清脆的钟鼓一声敲响,待竞价的奇珍陆续呈上地台中央。 散修们大多没钱,要得起价的基本是家大业大,背靠仙门的修士。 开局头几个皆为不疼不痒的小物件,压轴的还在后面。 而这时卖家报了一串奇特的名目,大师姐尚未听清是何物,殷长老已伸出手摇晃她,指指上面。 他要这个。 瑶持心虽在一头雾水,却连忙拍了道灵气上去,示意加价。 大概并非抢手的材料,四下里无人竞拍,很快就以起拍价位拿下了。 看见殷岸欢欢喜喜地从侍者奉上的托盘中取下一个小荷包,隔着兜帽都能觉出他的一脸满足。 大师姐依旧没明白他买了个什么。 边上很快探出一颗脑袋。 焱朝风:“嗐,我就猜他要拍这个,这么多年了,他还在到处寻觅花草种子呢?” 瑶持心诧异地转目:“原来是包种子?” “是啊,没想到吧。”焱老板很不见外地将小臂搭在她肩头,“他明明不喜欢晒太阳,居然很喜欢种花。你说奇怪不奇怪?” 她没顾得上回答,灵台里听见奚临唤道:“师姐。” 下一件藏宝堪堪揭秘,他提醒:“来了。” 地台上站着的卖家打开玛瑙锦盒,里头陈放着一枚奇形怪状的兽角。 瑶持心想也不想:“这个是吧?好,我知道了。” 说完挽起衣袖。 叫拍的钟声刚落,她便打出一股灵气,偏不巧,斜对面竟也有一道劲风飞来,同时撞上了竞价的玉石柱。 瑶持心目光往旁边看时,朱璎正好也皱着眉头瞥向她,两位大小姐隔着好几个门派四目相对。 夹在中间的修士们对两家恩怨早已有所耳闻,此刻纷纷屏息凝神,露出心照不宣的警觉。 有好戏看了! 瑶光的灵气稍慢一步,这第一个十万的要价是属于北冥剑宗的。 她倒一脸无所谓,似乎快慢并没什么影响。 在旁的三位师兄见状朝奚临低低道:“看着吧,咱们师姐最得意的大招就要出现了。” 师姐居然还有招式是他不知晓的? 他不禁问:“什么法术?” “砸钱之术!” “……” 下一刻瑶持心的灵气已接踵而至,仙市的加价通常是五万一次,她不紧不慢地开口,直接道:“翻倍。” 奚临:“……” 等一等,竞价是这么竞的吗? 对面的朱璎闻声,俨然也不肯松口,回头狠狠地跟上:“三十万!” 她打亮石柱,还是道:“翻倍。” “……” 剑宗一方稍作犹豫,大概不相信她能一直翻下去:“七十。” “翻倍。” “一百五……” “翻倍。” 她每道一次翻倍,奚临的额角都会不自觉地抽动一下,第一次发现钱竟然能变成冷冰冰的数字,他快要不认识“翻倍”这两个字了。 难怪会说师姐能让仙市的收入翻一倍,这么加下去,何止是一倍。 在场的其他人没有谁敢横插进这虽无硝烟但依旧紧张的战争里,毕竟那是个只会喊“翻倍”的女人。 谁争得过她啊? 当瑶持心翻到六百万时,朱璎实在跟不了价,怒气冲冲地站起身,终于出离愤怒,隔空朝她控诉:“瑶光山有几个臭钱了不起是吗?可以这样侮辱人?” 瑶持心在那头听得莫名其妙,费解地回望她:“来仙市那 第190章 不就是花钱的?当然是有钱的更了不起了,你不服气,也可以用钱来侮辱我啊。” 几位师弟们在这个时候起到了人多势众的作用,立刻此起彼伏地附和。 剑宗众人见状也不甘示弱地站起身,朱璎拦了他们一下,很快似笑非笑:“那倒是。” “毕竟你能拿得出手的只剩‘钱’了,修为不能看,战绩也没有,打输了还要哭哭啼啼,说人家凭本事赢的大比是欺负你们,闹得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成日里往外宣扬。” 白燕行听出她所指为何,当场一皱眉。 而剑宗弟子们早吃了一路的瘪,正愁无处发泄,登时配合自家师姐狠狠明嘲暗讽了一番。 “更别说。”她趁势扬起嘴角补充,“你的钱也不是靠你自己得来的,扪心自问,你又为自家仙门出过多少力呢?不还是凭你那位当掌门的爹么?” 在座的别派修士多多少少听说过双方结仇是因今年玄门大比的某场对局。 那对局正好是瑶光山大师姐输给了剑宗的新秀。 眼下又见朱璎这样声讨,哪怕知道她现在是因为比钱包比不过人家而胡搅蛮缠,可也暗暗认为瑶持心作为本门大师姐矫情至此,确实有点上不得台面。 瑶持心直到今时才领教到这位昔日“小姐妹”的功力,她心知这种时候认真就会败北,但架不住对方铁了心地不要脸,声势浩大得让大家都别想好过。 “怎么,觉得我说得不对?” 朱璎观察着她的反应,笑道,“那好啊,既然说燕行欺负人,咱俩同为器修,同样的境界,这就不算欺负人了吧?” “便以这枚兽角为赌约,六百万的价格,谁输了让给谁,你敢不敢跟我比一场?” 待她话音一落,白燕行已经拽着她的胳膊把人往旁边拉,低声道:“你至于么?” 朱璎想挣开他的桎梏未果,扭头恶狠狠地盯着他。 “那你出钱跟她拍啊,你拍得过她吗?” 末了,又冷冷地压着嗓音,“别忘了宗主怎么叮嘱我们的,你拿什么给他交代?” “……” 这局面显然不符合仙市拍卖场的规则,按理,作为卖方完全可以出面阻止,焱朝风抬头朝地台上的侍者打了个眼色。 奚临同时在灵台上提醒她:“师姐,这件事让焱老板……” 然而双方都慢了一步。 瑶持心知道对于朱璎的话没有及时反驳,在周围的外人看来已经是等同于默认了,她气势上矮了一截,必须得通过这场切磋来挽回,否则瑶光山的脸面往哪儿搁。 何况师弟师妹们都看着,年轻人义愤填膺热血沸腾,她若是此刻忍气吞声,想以不变应万变就太窝囊了。 一时间老爹那“输人不能输阵”的教诲深入骨髓,她答得干脆: “好啊,我有什么不敢的。” 第77章 仙市(六)师姐,到我身体里来养伤吧…… “就是,有什么不敢应的。” “比财力我们不会输给你,比实力更不会!” “没错!” 小弟子们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朱璎这时却很好心肠地笑着提醒:“是吗?我看不如算了吧。” “现在放弃尚且还能顺顺当当地凭六百万买下这颗兽角,到时候输了,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有了。” 她一席话看似劝阻,实则挑衅,此言一出愈发让人没有退路,除非瑶光山肯低声下气承认自己没胆量接战书。 很明显大师姐的脖子硬,她世外高人般地一挑眉:“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就让你看看,我们瑶光山能拿得出手的,是不是只有‘钱’。” 对方正等着这句话。 朱璎:“好啊,既然如此,也别妨碍人家做生意,我看日子就选在五天后,拍卖结束,你意下如何?” 此物已算炒至天价,除了她二位,在场的谁也要不起,仙市的几个老板自知无法,索性趁机造势,狠狠地往外大肆宣扬。 许多自知没钱的散修起初是不打算进拍卖场的,得知这个消息,竟纷纷来了兴趣。 而回到了秘境住处的大师姐飞快关上门,坐在桌边用力抱住头。 啊,救命…… 奚临:“……”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奚临翻起茶杯悠悠倒水,语气慢条斯理,“师姐,你原本可以在今天以六百万的价正常拍下葱聋的兽角。” 瑶持心:“……” “现在不仅变成了五日后,且能不能拿到手还成了未知数,前途难料。” “……” “这件事怎么看都是你吃亏。” 大师姐痛苦地趴在桌上:“别说了……” 尽管大放厥词真的能让人获得快乐,可狠话撂下之后要是不用善后就更快乐了。 他把杯盏推倒她面前:“不过我也猜到你会答应。” 剑宗叫板已经叫到了家门口,这一行人中,殷岸不擅控场,何况长老的身份也不便去欺负小辈。 她身为师姐,又是同样的境界,毋庸置疑仅能由她出面。 而他们家师姐的性子……不提也罢。 第191章 但瑶持心却觉得,若是从前的她反而不会应战。 她不是个会轻易中激将法的人,以往很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因为本来也不爱修炼,倘使遇到别人指着脸骂她修为稀烂,也只会在心里点头——认为人家说得对。 既然都说得对了,窝囊不应战不就很合常理? 大师姐多半会将拿钱砸死对方的行为贯彻到底,并且不以为意。 可现在不一样。 她认认真真努力了那么久,从内心深处排斥再被当作一个毫无用处的花瓶,维护门派的脸面是其一,更多的还是想替自己正名。 瑶持心心知师弟师妹们貌似配合她撑场子,实际上恐怕没抱多少信心,在他们心中,自己依旧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件。 外人眼里就更是如此。 她太想一雪前耻了。 因此哪怕清楚对方在故意激将,也非要答应下来不可。 没有选择的余地。 “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我若临场退缩,小师弟们该多失望啊。” 瑶持心坐在那里愁苦地皱着五官。 前一阵子刚吹完在三千年前大展身手的牛,转眼就自打嘴巴。 她想想都快替自己感到尴尬了。 奚临看她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模样,垂目叹了口气。 “你对那人的底细清楚吗?觉得,胜算大不大?” 谁承想,他刚问完,师姐便捂着脸呜呜哀嚎。 “就是不大啊……” 奚临:“……” 好吧,也在……意料之中。 瑶持心和朱璎同为器修,故而从前与她很有话说,不过相处久了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大师姐修的是法宝乱扔之驭器道,而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铸器师出身。 会铸器的器修通常两道双修,朱璎既会冶炼法器,对法器的使用也相当熟悉。 虽说她打架水平也就一般,肯定比不过师弟、林朔之流,但由于铸器师大多不擅争斗,她在其中已算是出色的一类了。 瑶持心记得昔年曾经看见过朱璎与人动手的样子,回来之后还破天荒地沮丧了两日。 同一流派之间的差距毕竟比别的更容易扎心。 奚临拉开椅子坐在旁边,想了想,伸出手去,宽大的掌心覆于她头顶,安慰似的拍了拍。 “别难过了师姐。实在不行……” 他略作思忖,“我替你去吧。” 哪知瑶持心蓦地从手掌里抬起头,红着一张脸竟颇为激愤:“那怎么行!” “我一定要凭自己赢她!” 这不是大比那种性命攸关的事,输了就无法挽回。 这是她的输赢。 如果依然得让奚临替自己挽回颜面,那不恰好证明了大师姐即便勤恳修炼努力奋进,归来仍旧是个废物吗? 鹫曲是败在师弟的剑下,白燕行她又没打过,整场大比虽然看上去结果是好的,可细细斟酌起来,她的表现堪称一塌糊涂。 所以这一次,瑶持心难得这般迫切地充满胜负欲。 “我都修炼那么久,实战经验也不少了。” 她暗想,“三千年前的术士说着多么厉害,最后不也被我耍了一通吗?朱璎算个什么东西,要是我再努努力,肯定没问题!” 思及这般,大师姐重新恢复振作,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她把自己说通了,转而去瞅奚临。 目光带着探究之色:“师弟……你以前不是不赞同投机取巧,以旁门左道取胜的手段么?” “怎么现在还主动提出来?” 奚临:“……” 他视线微微躲闪,“那是因为……当时不知道师姐的目的。” 以为她是为了虚荣或名誉,却没想是为了仙门的安危…… 所以在那之后还因此内疚过一阵。 “不管了。”瑶持心一把拉住他,“来陪我修炼,五天时间不能浪费,我要把平时的功课再加几倍!” 青年被从椅子上拽了个踉跄。 “师姐,用不着这么急进……” 但瑶持心不听他的。 奚临可以严厉地让她去用功,却不知要如何让她放松。 大师姐从未有过这样激亢的情绪,想要为自己的尊严而战,恨不得一口气练完一百天的量,补上此前几百年落下的时光。 显然比应对鹫曲那会儿还要充满斗志。 她既不休息,也不饮食,连水都不喝一滴,一整宿补完近乎一棵树的灵脉,然后气不带喘地就开始同奚临练剑。 奚临总感觉瑶持心的状态有点过分偏激,和平常太不一样,修炼再怎么拼命终究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纵然修士的体格远超凡人,也经不起揠苗助长,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果不其然在第二日的中午,他的担心就应验了。 瑶持心一剑刚递出去,头忽然针扎般刺痛,一开始以为疼的是头,后面才发现疼的是神识。 “师姐!” 奚临反应何其迅敏,接住掉落的琼枝,箭步上前一把抱住她。 瑶持心靠在他怀里时,脑袋用力往他肩上抵了片刻,随后便不断以掌心摁住额角,像有什么暗伤。 第192章 奚临先稳稳落了地,将她安放在扶栏处坐下,才抬手去探她的额头。 透过灵台感知到的神识一片紊乱,震动得难以平复。 他蓦地撤回来。 是神识伤。 那会儿在苍梧之野看见他难受得满脸苍白,想不到瑶持心居然也有机会体验一番,她险些睁不开眼,只觉五官六感连带每一寸呼吸里都有细细密密的刺,语气飘忽得抬不起头: “什么?这个就是神识伤吗?” 奚临面沉如水地蹲在她跟前问,“师姐,你刚刚在做甚么?” 她懵懂道:“啊?在,补灵脉啊……” “你跟我过招的同时,还分心在补灵脉?!”他听完就忍不住皱眉,“神识不是你这样用的。” 她太急躁了,这样一心几用,不受伤才怪。 如今仅是神识虚耗过重,再练下去迟早得走火入魔。 “你停一停,现在什么都别练,我带你进去休息。” “休息?”瑶持心感觉到他将自己打横抱起来,遂伸出手搂着奚临的脖颈,浑浊一片大脑想的却是—— “要休息多久?五天已经过去快两日……” 时间不够啊。 他踢开房门,小心翼翼把她安置在靠窗的小榻上,信手拉过薄毯,“至少今天下午你就别想了,神识受伤丹药无医,只能靠自愈。” “先躺一会儿,我去找秋师姐来替你瞧瞧。” 奚临正打算抽身离开,不料瑶持心依旧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等,等等……” 神识伤是什么滋味他再清楚不过,见她分明难受,口齿思路竟还很清晰地说道:“今天的拍卖场,我还得去……” 奚临不禁颦眉:“你都这样了,还想着要去拍卖场?” “去!”瑶持心咬咬牙,“气势上,不能输。” 说完缓了口气,“否则她不就知道我在底下偷偷补课了吗……” 她想悄悄努力,最后云淡风轻地打赢对方。 奚临:“师姐……” “而、而且。”她靠在他颈项间,有气无力,“今日是仙市每年一次免费对外的狩猎,灵兽材料猎多少拿多少,很多人都会参加,我不在场……说不过去。” 他忙道:“好我知道了,你别说话了。” 瑶持心却轻轻挨上来,将脸颊贴在他鬓边,咕哝道,“奚临让我抱一会儿。” 神识受伤远比她想象中痛苦,甚至比走火入魔更甚几分。后者是皮肉上的疼痛,而前者是意识上,十分难以言喻。 可她感觉自己这次恐怕仍不及他那次严重,大概还算比较轻微,毕竟奚临当时七窍已见了血。 即便轻微都叫人行动不能,他那会儿什么状态可想而知。 还好。 瑶持心在心里庆幸。 还好那时没由着他胡来。 也算赌对了。 瑶持心抱着他不说话。 饶是不吭声,奚临也知道肯定在难受。 他手指隔着那满背的长发兜住她后颈,低垂的眼眸深思熟虑许久,侧目看了一眼瑶持心,到底放不下心真让她去。 奚临轻声道:“师姐,到我身体里来养伤吧,借用我的灵台多少能帮你恢复得快一点。” “下午的拍卖场由我替你。” 见瑶持心没回应,他才又说:“听我的,好不好?” 她伏在他肩上犹豫了一会儿,总算肯点点头。 灵台甫一放开,奚临就动作极轻地将她拉了过来,接管了她的身体。 他蓦地睁开眼,把“自己”迅速搀住,继而轻拿轻放地扶回榻上。 师姐声息极浅地阖目入定,大概是去调息伤势了,他顺手替她理了理黏在唇边的发丝,将薄毯仔细盖好,这才掩上屋门退出去。 奚临披着瑶持心的身份走出住处,打算与几位同门汇合。 谁料在这个节骨眼上,远远地听见秋叶梨毫不结巴的嗓子脆亮地喊:“林师兄!你怎么今天就到啦!” 然后扭头嚷嚷:“师姐师姐,是林师兄!” 林朔居然回来了。 “师姐”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没想好该用什么表情应对。 这个林朔。 奚临看见他就想皱眉。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用不上他的时候赶回来添乱,但凡再早几日出现,局面又何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奚临不待见他,第一反应就没给什么好脸色,摆完了臭脸才想起师姐平日不是如此。 他闭目回忆片刻,也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调整五官眉眼,只好一团混乱地盯着对方。 林朔在院门同师弟师妹打完招呼,路过他旁边时有些行色匆匆,随口道: “要出去?” 奚临不冷不热地应声:“嗯。” 林朔正草草一颔首,收回目光之后,却怎么琢磨怎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那边的奚临行将拐出院落,与他擦肩而过的林大公子蓦地停住脚步,侧头冷冷地注视着他。 “喂。” 他转过身来,气场与神色一并变得十分危险,“你不是瑶持心。” 第78章 仙市(七)你怎么在瑶持心身体里?你…… 第193章 “你是什么人?” 奚临心下微微一讶。 林朔会看穿他的伪装这一点的确在意料之外,毕竟分魂术调换的仅是灵魂,本人的气息、灵力、修为一概如常,肉眼不可能发现异样。 所以他就不是依从修士特征去辨认的,是本能。 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两百年朝夕相处,对彼此都太过熟悉,先前在苍梧之野混乱之间尚且能蒙混过关,现下仅是一照面就被他看出了破绽。 想明白此间缘由,奚临便多少有点不快。 林朔与之僵持少顷,见此人不说话,知道自己猜的不错,星辰剑已凝于掌心,出手要擒他。 “你究竟是谁?说!” “为什么变成她的模样……不对。” 貌似觉察到对方的灵气竟与瑶持心一致,林朔星眸登时一凛,动作愈发凌厉起来。 “你把她夺舍了?!” 奚临抬手挡了几招。 现在用着师姐的身体,她人又还病着,换回来想是不行,但倘使这时突然逃走,怕是事后处理起来也有诸多麻烦,万一当作刺客闯入,再惊动焱朝风就闹大了。 眼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个林朔是真的很碍事! 他无可奈何,只好报出身份:“林师兄,是我。” 对面的星辰剑剑光不熄:“谁是你师兄,少来套近乎!” “……” 他侧头避开一道锋芒。 “我是奚临。” “什么西什么东,没听……” 待仔细回过味来,林朔的剑蓦地刹在半空,他几乎不可置信地端着剑柄指向对方,“什么?” “怎么是你?” 林大公子双目怔忡良久,随后气急败坏地递出剑招:“你怎么在瑶持心身体里?你俩干什么了!” 奚临顶着她的躯壳轻叹一口气,两指衔住星辰的白刃,划过去一把扣上林朔的手腕。 “师兄确定现在要跟我争论这个吗?” “你若非得在这里同我打一架我也没意见。”双方离得很近,他视线带着威胁的意味,冷冷撇过去,“但是师姐怎么样,可就不好说了。” 林朔眼角轻轻抽动,最后蓦地挣开他,勉强平复情绪:“瑶持心呢?” * 一炷香后,林大公子站在秘境的厢房内,看着榻上睡在奚临身体里的大师姐,陷入沉默。 而旋即,他听着旁边瑶持心体内的奚临解释完来龙去脉,一时更为沉默了。 林朔十分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回了一趟仙山,突然就多出这么多的变故。 他当下竟不知要先对两人这状态表示吃惊还是先操心操心他们揽下的这些破事。 短短七日,七日! 就不能让他省省心吗? 林大公子禁不住抚了抚额,好像一路御剑的速度过快,自己此刻脚下有点虚浮。 他一面把手放在瑶持心头上查探她的神识状况,一面去找殷岸问责:“大长老!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好好上上心吧,别躲屋里不出门了,你好歹是个长辈,看看他俩成什么样! “一个大姑娘一个大小伙子,这是肉身又不是衣服,能随便乱穿的吗?!管管他们行不行!” 说完意识到自己摸的还是奚临的脑袋,瞬间更别扭了。 对面贴墙而站的殷长老自认理亏,愧疚地搅动着大拇指,老老实实地垂头听训。 林朔瞧着二人乱七八糟的现状就觉得自己迟早会折寿。 他颤抖地手指指这个,再指指那个。 “看这,这像话吗!?” 何止是不像话,简直有伤风化、有辱门风、不堪视听! “什么稀奇古怪的术法,究竟谁教你的,谁许你对她用的——” 后半句问的是奚临。 躺在榻上的瑶持心适时开了口,拧起眉嫌他烦:“是我教他的,我让师弟帮我应付下午的狩猎……唉,林朔你能不能别嚷了,你一进屋就那么大嗓门,嚷得我脑仁疼。” 她是病人,这会儿属她最金贵。 果然大师姐一哼哼,林大公子也没工夫再细究此间种种,听她出声就是奚临的嗓音,额头的青筋不由直跳,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行了你,神识受伤就自个儿养着吧,少说两句。” 末了朝奚临一抬下巴:“赶紧把身体换回来。” “不要……”瑶持心拦住他,“师弟要代我出席拍卖场的。” 林朔二话不说就反对:“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用你的身体,成什么体统!” “那好吧。”她晕头转向地试图坐起身,犟得不行,“我自己去。” 奚临终于忍不住皱眉:“你别再闹她了。” 林朔:“……” 怎么还成他的错了?! 林朔眼见瑶持心这强撑精神的模样实在没办法,只得头疼地松口:“好——行行行,你就在这儿躺着,换来换去也伤神识,我跟他走一趟。” 事已至此,留着她在干净的灵台上更利于伤势恢复。 第194章 “别的,等完事儿之后再说。” 林朔把秋叶梨叫来,将瑶持心暂时交给她照料,自己只好牵着变成了大师姐的奚临,万分不适应地赶去拍卖场。 两人前后走出秘境时,他仍旧不放心地叮嘱:“喂,我警告你,手脚放规矩点,可别让我发现你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 奚临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忍着脾气没发作。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姓林的不去当大儒真的是凡间士子的一大损失。 他深吸一口气,不着痕迹地还击:“林师兄总喜欢把别人往这方面揣测,是因为自己就是这样想的吧?” 言罢遂朝他递去一个堪称轻蔑的冷嘲笑意,眸中的神色意味深长。 “淫者见淫,看样子,师兄脑子里的脏东西还不少。” 林朔:“……” 林大公子给他噎了个语塞,眼睁睁看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好一会儿才在后面替自己辩解:“喂,你胡说八道什么,别诬赖我清白!” “我没那么想过!” 于是当瑶持心昏昏沉沉修养神识期间,家里的两个男人正相看生厌,双双不对付地来到了拍卖场。 第三天的拍卖只持续一个时辰,余下的一个时辰是狩猎时间。 仙市的几位东家为了回馈八方来客,每年都会安排一处满是灵兽的秘境供修士们自行围猎,但凡猎杀到手的灵兽,无论品种贵贱,通身血肉一概归其所有,是个能蹭吃蹭喝的好时机,是以很受散修们喜爱,每年这日皆人满为患。 地台上还在挨个竞价。 林朔对拍卖的东西不感兴趣,百无聊赖地支着头。 “瑶持心”就坐在他旁边。 不得不说,一个人的性格气韵对长相似乎也颇有影响。 瑶持心自己是个二百五,因而那张脸由她掌控时,是明媚鲜亮,艳丽无边,看一眼仿佛满山的花都开了,灿烂得五彩缤纷。 而奚临这小白脸天生带着要死不活的鳏夫气质,往那一坐,大师姐无端就变得清冷美艳,孤高自赏起来,反倒惹来周遭好些人频频回顾。 林朔纳闷地盯着他打量,还是觉得古古怪怪,收回视线后又没忍住,再瞅一眼。 也就是这时,奚临的目光锐利地扫向他,语气冰冷微沉: “林师兄,看我作甚么?” 声音依旧是瑶持心的声音,但分明清贵十足。 他不好形容:“啧……我还是觉得瞧着你怪别扭的。” 对方面无表情地转过头,“那你就别看。” “……” 以前没感觉,而今对比之下,他忽然觉得瑶持心可爱多了! 这什么不讨人喜欢的玩意儿! 午后申时,狩猎秘境缓缓打开。 既是无偿提供的灵兽,自然不会太容易猎到手,此间活动的都是大型兽类,修士们各自亮出了法器兵刃,跃跃欲试地御剑而入。 瑶光山这边,既然林朔在场,那自是由他领队。 奚临毕竟用的是别人的修为和灵气,这打架很多时候也看手感,他心里有些没底:“你行不行?” 林朔边看路边操心: “一会儿跟紧我不要乱跑,周围那么多同道呢,打不过就躲,别给瑶光丢脸……” 话音刚落,只见握着霜刀临风御剑的大师姐眼睛也不眨地削落了一头藏于树影下的蛊雕,那身法居然比他还利落几分。 林朔险些咬到舌头。 之前只在天坑见过奚临动手,那会儿大家都没灵气,纯粹的肉搏,故而瞧不出什么。 此刻委实小小地意外了一下。 他忙着猎杀周遭的灵兽,间隙里不忘匪夷所思地质问:“你……什么修为啊?你这叫外门弟子?” 谁家外门弟子像这样! 见奚临没回答,他抽空挨过去,“从前是干什么的?这种身手,光在瑶光山外门怕是练不出来吧?” “从前是散修。”他语焉不详。 林朔闻言,知道也有不少修成灵骨的散修以求庇护,后期转投了仙门之下,对此倒并未怀疑:“那怎么会分到外门?你做内门弟子应该也够格。” 奚临手中的琼枝并不停歇,面色不改地避开飞溅而出的兽血:“因为我没钱。” 林朔:“……” 好像外门是有几个狗眼看人低的筑基。 不知是不是有心想替瑶持心挣些脸面,林朔只觉奚临在秘境中格外有干劲,杀得那叫一个英姿飒爽,流水行云。 而原本那肉身的主人就生得容色无双,经由他这一番漂亮的剑法加持,瞬间真有叫人惊艳当场的风采。 直到秘境的大门关闭,林朔一路行来,还能听见不少窃窃的议论声。 约莫是在好奇狩猎场上身法灵动的清丽女修是哪位。 “瑶姑娘——!” 闻得身后有人唤自己,奚临驻足回眸时,远处一个昆仑剑修打扮的青年冲他跑来。 他不认得此人,但此人显然跟师姐很熟的样子,一上来先就叽叽喳喳讲个没完。 “唉,果然是你,我就说瞧着像,又怕认错人。上回见面还是在十年前的昆仑大比场吧?瑶姑娘如今真是越来越美了,我都不好意思来找你搭话。” 第195章 奚临心道,没看出你不好意思,这不是挺能说吗。 “适才秘境里的那个也是你吧?我叫你你怎么都不理我,咱们小时候玩得那么好……” “瑶持心”眼角的筋肉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小时候。 又是小时候。 来者滔滔不绝,先夸他的容貌气质,再扯起过往的情分,接着对他方才的表现赞扬不已,话里话外满是倾慕。 “瑶姑娘的住处现在哪个方向?我们昆仑在西北面,方便的话,能登门邀你喝上一杯么?当然,你愿意上我的小院更求之不得,我那儿有好酒……” “不方便。” 奚临打断他的同时,侧身绕开,走出两步,又顿了顿,回头眼露寒芒,“从今往后,离我远一点。” “……” 林朔抱着双臂,一瞬不落地看完整个经过,趁奚临从旁路过时话语风凉:“她可不这样。” “你这么败坏她的人缘,回头我告诉她,她保证生你的气。” “好啊。”奚临不咸不淡地乜斜一眼,“那师兄就去告诉她好了。” 他将琼枝收进须弥境,冷着一张生人勿进的脸往回走。 不得不说,顶着这副容颜出来之后奚临才知道,原来师姐身边轻浮油嘴之人竟这样多。 ——师姐还不够美吗?仙门第一大美人呢! 他现在算认识到这句话的份量了。 奚临皱着眉后悔。 早知如此,刚刚就不该那么张扬。 第79章 仙市(八)牙印也还是,挺重要的………… 林朔同奚临回到秘境时已是傍晚。 瑶持心的神识伤好了大半,总算有精力起身吃点东西。 兵荒马乱地应付完拍卖场的事,到此刻林大公子才理清前因后果,明白了她这么殚精竭力险些走火入魔是在干什么。 对此却不以为意:“不就是挨两句损吗?你应那赌约作甚,瑶光山的脸面又不需要你来撑着,丢人就丢人,你头一次在外面丢人吗?我以为你早习惯了。” 瑶持心换回了自己的身体,坐在廊下蒲团上,抱着腿狠狠不满地瞪他一眼。 就是知道他们会这样想,所以才要应下的。 林朔自觉她这份门派荣誉感来得莫名其妙,也并无价值,指尖运起灵力在地面写写画画地分析。 “我告诉你,朱璎这个人可不似寻常的铸器师那么不擅打斗,她在以剑道著称的北冥耳濡目染,因此除了铸器,实战也没落下,你把他当成小瀛洲那帮只会烧锅炉的可就大错特错了。” “是,你们俩是境界相当没错,你手里的法器甚至还优于她——毕竟是殷长老之作。” “但人家是熟悉法宝炼制的修士,可以说天底下的仙器但凡现世,铸器师都会第一时间了解剖析。她知道你的法器,那你清楚她用的那些吗?” 瑶持心经他一说愈发沉默。 她都没想过这个! 以为只要闷头认真努力,再提前研究一套战术也就行了。 林朔看到她的表情便心知肚明,收拢五指,“不然你觉得人家为什么敢向你下战书?” “听她说‘同境界’‘同流派’就当你们俩切磋绝对公平了是吧?那是挖坑给你呢大傻丫头,你倒好,说跳就跳。人指不定回去乐死了!” 瑶持心:“……” 奚临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地看向林朔:“你能不能别一回来就只会泼冷水。” “我实话实说,怎么叫泼冷水?” “这些话有意义吗?” “有啊。”他语气理所自然,“让她认清现实别瞎折腾啊。” 奚临直接站起身,愈发认识到此人除了添乱一无是处的事实,“师姐,我们走,不用搭理他。” 瑶持心的思绪犹自陷在林朔刚刚的那番话里,被他拉着从原地起来,人仍有些慢半拍的迟疑,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弟后面。 “你就随便应付应付得了。” 林朔单腿盘在廊子上,冲她说道,“倒也不用太把这次的比试当回事,阿铭他们不过是嚷得厉害,其实也没真觉得你能赢。输便输吧,什么材料你那么想要,改明儿回山,再找别的法子弄来便是。” 瑶持心人让奚临牵着往前行,闻声回头看了他一下。 此话不听倒罢了,越听越叫她感到沮丧,好像全世界的人都默认她一定会栽跟头一样。 “师弟。” 瑶持心捧着脸与他坐在别苑的花树下,嗓音闷闷的,“林朔说的是真的吗?” 不等奚临回答,她挺直了腰补充,“知道论修为我可能差了点,不过在实战上,我跟琼枝、元老它们已经磨合得很默契了。当初和鹫曲交手不也算是赢了么?朱璎总不会比鹫曲厉害吧。” 后者不管怎么讲曾经还是打进了前六。 师弟可是信誓旦旦的同她说过,就凭自己手里的法器,十之七八的大比修士随便揍呢。 眼下左右没有旁人,奚临垂眸叹了口气,只好和她说实话:“这与鹫曲那一场不同的,师姐。” “倘若林师兄所言属实,那么作为铸器师,对方不仅了解你所持法器的弱点,很可能还拿得出对应克制的法器。也就意味着,她本身的实力或许不强,纵使连鹫曲也不及,但对付你足够了。” 第196章 “铸器道平常极少参战,所以很多人都忽略了这个问题——铸器其实是驭器的天敌。” “如果昔年鹫曲是雪薇的天克,那她就是你的天克。” “……” 难怪朱璎如此千方百计地激怒她,原来不止是胸有成竹那么简单。 连师弟都这么说了,这还怎么玩! 她不就只剩低头认输一条路么? 大师姐重新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想过要打赢对方肯定很难,却没想过会这么难。 奚临见她一筹莫展的模样,心里一时也没有很好的策略,便安静地瞧了她一会儿,出言宽慰:“先别考虑太多,既然应下了就去打吧。实在拿不到兽角,消除齿痕的事,大不了我们再从长计议。” 瑶持心从臂弯间抬起头,“牙印咬痕去不去得掉都不重要了,我就是不甘心输给她嘛!” 他默了默,在旁小声道:“牙印也还是,挺重要的……” 由于自己脆弱的神识刚刚恢复,无论是奚临或是林朔都严令禁止她再修习精神向的术法。 瑶持心只能在院中走走剑招。 然而即便练剑,她却练得有些心不在焉了。 一天一夜过去,加上受伤,以及听完林朔那番分析,大师姐的热血逐渐凉了下来。 她开始反思是不是最近的经历让她太飘飘然,以至于对自己萌生出盲目的自信。 师弟教会的术法几次临战运用得都不错,又在三千年前那种打架皆十分原始的地方待了不短的时间,看看周围的大能们个个灰头土脸,便有了一种“我好像也蛮厉害”的错觉。 因为鹫曲是靠抱佛脚险胜,就恍惚觉得,朱璎什么的照样可以依葫芦画瓢,才志得意满地答应得那么从容。 回头一望,全是陷阱,她还懵然不知。 自从林大公子残忍地摆明了现实,瑶持心就多多少少感到有点沮丧。 理智上她告诉自己该修炼了,实际却坐在房顶发了一宿的呆。 仿佛麻烦的事越多,越不知要从哪儿入手。 天刚蒙蒙亮时,她实在坐得胸闷气短,索性拖着步子悄悄出门透气。 好几日没到竹林练剑,晚亭依旧早早摆开了架势,貌似雷打不动。 两人一套剑法切磋结束,黎明已至,天光正好大亮,便伸长了腿坐在林子外的草地上晒太阳。 北晋的冬天难得见明朗的日光,照在人脸上暖洋洋的,心胸无端开阔不少。 “仙市很好玩吗?你这两天忙得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马马虎虎吧。”她心里正发愁,嘴上回应得模棱两可,“你没去逛逛么?” “去了呀。”晚亭伸了个懒腰,“就是遇不着喜欢的法器,我的剑又不是本命剑,也不需要什么稀缺材料来冶炼,看个热闹罢了,没意思得很。” 瑶持心侧过脸,无意中发现她发髻上插着的一支绿玉钗颇为眼熟。 之前见她时还没有。 那钗翠得清透欲滴,绿得令人发慌,雕作莲花的式样。 这不是…… 那日前夫在仙市亲自挑选的首饰么? 怎么会在她身上? 就法器而言,相同款式的物件不会太多,是巧合的几率应该不大,这么说发钗乃白燕行所送? 他二人既是能互赠饰物的关系,那想必相当亲密。 前夫绝不会轻易送人礼物,尤其是这种女孩子戴的饰品。 瑶持心不禁脱口而出:“晚亭你……认识北冥剑宗那位,白燕行吗?” 不承想她是真没心眼,当即惊奇地挑眉:“咦,被你看出来啦?” 随即也不打算瞒她,悠悠然地承认:“唉我就知道你早晚会发现的,毕竟以白家在姑妄洲的地位和名望,他又是我兄长,随便找人一打听,问也能问出来了。” 她是白燕行的妹妹? 瑶持心的的确确没料到。 白燕行居然有妹妹?奇怪了,以前从没听他提过。 何止没提,她昔年直到成亲都不晓得白家有这一号人物,印象中瑶持心只见过他爹白石秋。 据说他母亲也因病早亡,婚事多由剑宗操持着,白家只负责出钱。 她这头犹在诧异,白晚亭已经好整以暇地一笑:“不过我也知道你的身份哦。” 小姑娘微微神气地抬起下巴,“瑶光山鼎鼎有名的大师姐,对吧?” “那天拍卖席上我看见你和朱璎竞拍了。” “……” 想不到她会在场,瑶持心正欲为自己丢脸的举动辩解一二,就听对面的白晚亭两眼放光地说道:“你好威风啊!” “我都没想过你会答应她,看你抬她的价我在底下真要畅快死了!你是没瞧见朱璎那脸色,黑得像锅底。” 她挨近前滔滔不绝:“还有最后应战的几句话,说得特别有气势,那语气那神态——你怎么那么能说呢!要换作我,高低先得把自己气得语无伦次,八成连舌头也捋不直。” 大师姐在家里备受打击,从昨晚至今都在怀疑人生,甚至反思起这次的言行是不是真的太不过脑子。 了解到铸器师对驭器道是怎样压制的存在后,她完全能够想象别人是如何拿她当傻子看的——这种有弊而无一利的战书也要接,纵观九州八荒再找不出第二个冤大头了。 第197章 林朔叫她认清现实,同门认为她自不量力。 而她却说“你好威风”。 晚亭这一番兴致勃勃的话,不仅全无奚落之意,反倒充满“崇拜”。 瑶持心心中既熨帖安慰,又觉得受之有愧,竟不好意思起来。 “……怎么见你这个样子,似乎对朱璎有很多不满啊?你不喜欢她?” “我当然不喜欢她啊。”白晚亭提起此事就生气,“她仗着有剑宗宗主撑腰,成天对哥哥呼来喝去的,拿咱们白家人当第二个剑宗使唤,对谁都不客气。” 她不由皱皱鼻子,“早年她就不时流露出要哥哥入赘的意思,平日里总是动手动脚,我才不想要她做我嫂嫂。” “……” 瑶持心暗自咋舌。 朱璎原来看上过白燕行啊,怪不得记忆中两派快结亲那会儿,她发觉对方的态度比起以前稍显疏远,敢情是记恨她横刀夺爱。 “持心,这次你要好好杀一杀她的锐气,让她瞧瞧我们的本事!” 白晚亭瞧着像是比她还有斗志。 大师姐委实没什么底,表面只故作轻松地笑笑:“唉……说不好,我其实就嘴上利索,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器修,没准儿是她杀我的锐气呢。” “怎么会!”白晚亭握住她的手,小姑娘的眼里闪着星星,“持心很厉害了,我觉得你一定能赢她。” “单凭五行全满的灵根都可以练到朝元,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虽然……她是嗑药磕上去的。 瑶持心尚不及替自己泄气,对面的女孩儿却明亮而笃定:“你是我们整个‘废根流’的希望,我对你有信心!非常有!” 她叫她星眸里的光轻轻晃了一下神。 宛如在一片荒芜的野地中,捕捉到了一点所谓“别人的期待”。 哪怕再微小不过呢,也让她有一种,这场比试是有意义的感觉。 大师姐就着这点鼓励重振精神,回去摒除杂念兢兢业业地修炼了一日。 第四天,因得白晚亭那毫无立场的夸赞,兼之一宿过去,林朔的话她也渐渐消化了,没再遭受什么冲击,瑶持心的自信再度死灰复燃一丁点。 似乎自己又可以了。 她决定知己知彼,打算去瞧瞧朱璎的情况。 尽管当年与之常有往来,但大家姐妹间很少聊修为,瑶持心只知她实力不弱,至于究竟有什么神通……器修的法宝太多,一时也回想不起。 大师姐于是套上一张潜行符,拉着奚临偷摸溜进剑宗的秘境内。 她原本只抱着打探对方底细的心态偷窥,谁料正好撞见朱璎在院中修炼。 瑶持心目睹了对手操控法器的全过程,那手法娴熟从容,神识凝练坚定,仅是看一眼,她刚建立起来的信心便瞬间崩塌,回房就关上门自闭去了。 不行,不行,根本不行。 大师姐蒙起被子罩过头顶。 第80章 仙市(九)莫非是有心仪的女修了?…… 如果说听完林朔那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瑶持心还仅是有些沮丧,那么亲眼得见自己对手的实力之后,她已经彻底感到无望了。 什么赞扬鼓励,期待斗志,在现实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是的,没错,我就是个废物。 她在被子里想。 学得慢,领悟慢,天赋有限,能力平庸。人家轻轻松松掌握的东西,她还要奚临手把手地教,掰开揉碎了一点一点灌。 就这还做梦能打破天克的限制,自己真是痴心妄想。 大师姐彻底地倒下了,她觉得就这样吧,权当是提前认输,什么一雪前耻,就是做梦;一生一世恶心人的齿痕,留下便留下。 以后她的道侣要胆敢嫌弃,就踹了他,换个不敢嫌弃的。 瑶持心跑得快,奚临跟着回到秘境时,院子里不见人影,推门进屋发现她在床上睡着,于是便没有贸然打扰。 知道师姐调整情绪多少需要一点时间,他轻轻合拢门扉,退去廊下的台阶上坐了,一面入定一面等她。 然而这一等就从早晨等到了半下午,眼见黄昏将至,屋内一点声响也无。 她竟真的消沉上了,裹在棉被中一动不动,显然是在撂挑子。 奚临终于皱眉走进去,隔着软被推了推:“师姐,你在做什么?” “你不起来修炼了吗?” 把自己裹成大肉虫的瑶持心闷声道:“不练了,以后都不练了,我反正没出息,练了也没用。” 见她还说起了气话,奚临眉心渐深,“那两日后的赌约怎么办?” 大师姐在厚实的被褥中瓮声瓮气:“不怎么办,大不了你替我去。” “你之前还说要自己上场。” 她理直气壮地反驳:“那你之前还说你要帮我打呢!” 这个男人怎么那么善变啊,他不是想去吗?现在让他去,他又别扭上了。 奚临也说不明白。 好像如果她仅是遇到什么麻烦,要他帮忙他责无旁贷,可眼见她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他就没办法任由她的脾气来。 “师姐,你先起来。” 第198章 奚临试图去找被子的边角,可惜未果,瑶持心裹得严严实实。 “我不起来。”她声音忽然很低,“你别管我了……” 最后那句话的尾音无端听得他心里不太舒服,奚临紧锁眉峰,微不可闻地深吸一口气,旋即攥住锦被,一把掀开。 大师姐没想他会猝不及防突袭,这一下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她还半伏在床榻,蒙头太久整张脸透着呼吸不畅的红,长发凌乱地散在脸颊边,而目之所及是师弟居高临下,阗墨萧疏的星眸,眸子里分明透着严苛! “干什么嘛,你怎么能突然掀我被子。”瑶持心义正词严地控诉,“我要是没穿衣服怎么办!” 奚临:“……” 他忘记这个事了。 只好庆幸师姐是和衣而卧。 不知道是不是因憋气太久,看着她眼睛红红的,水雾朦胧。见此模样,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重话,叹了口气。 “那不是你说的,驭器道对上铸器师死路一条。”她悻悻地垂眼,“我当初如果走的不是驭器道就好了。” 师姐本身的境界摆在那里,一直以来的修炼都是在帮她理清之前一团乱麻的术法和仙器,会感觉自己进步神速并不奇怪。 不过大半年过去,她也该到这个时候了,发现根骨平庸与天资卓绝在修行路上差距有多大的时候。 所谓的瓶颈之期。 奚临伸手替她把挂在耳边、下巴上的碎发一一取下,随后略一沉吟,蓦地握住瑶持心的手腕,将她拉起身: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啊?”她茫然地趿鞋下床,匆匆蹒跚两步跟着他,“去哪儿?” * 姑妄洲梅花坞旁有一片静谧的芦苇丛,微风轻拂时,满坡的青柏树下飘起纷纷扬扬的芦花。 树林深处的日影斑驳幽微,因是冬季,太阳在昙花一现后就隐没于流云里。 白燕行拿着两支刚摘的绿萼梅,将瓶中的清水换掉,取下旧的,连瓶带花重新放在墓碑前。 此处是白氏先人的安息之处,坟包整齐错落,草木郁郁青葱。 他眼前的两座墓却略微远离坟场,孤零零地落在边缘。 但想是常有人打理,周围的杂草清爽干净,祭奠的花与果子也日日更新。 白燕行单膝蹲下,对着石碑上的铭文静默良久,恍若隔着碑文与遥远的旧时光在同何人对视。 那青石饱经风霜,纹路粗糙凹凸,深刻的字迹间,朱红的笔墨业已沉淀。 他开了口,说:“我又回来看你了。” “今年的雷霆比去年更锋锐几分,照这个进度,再过百年我应该可以突破化境。” 言至于此,青年俊美端方的脸上莫名柔和下来,愈发入神地自说自话,“这一次出门你猜我遇到了谁?霁晴云,你当年很向往的那位‘碎空剑’。” “他还指点我剑术了,没想到吧?” “这前辈……”白燕行说着不觉一笑,“是个怪人,跟咱们从前猜测的那些完全不一样……不过我想你应该会和他聊得很投缘。” 头顶的枝繁叶茂在风中沙沙作响,和缓得仿佛是在回应他。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一番话,我好像生出一些……截然不同的感悟,是以往没有过的,很特别。” 白燕行拿出一壶烈酒,将墓前的空杯斟满,“他挺关心我身上的禁制,担心影响我今后的修行。” 他说完,手搁在腿上仰首长久地盯着灰蒙蒙的天,“要能早点升境界就好了。” “等我到了化境,‘连心血契’便可以迎刃而解,不再是束缚,我……我们也就都自由了。” 空寂的坟地万籁俱静,显得风声格外清晰,好似整个林子的树皆在应和而歌。 白燕行恍惚沉浸地陷入了某种回忆中,直到一只金色的大蝴蝶飞进他的视野里。 这是剑宗传讯用的金蝶,与瑶光山的仙纸鹤异曲同工。 蝴蝶正在告诉他,父亲已归。 白燕行于是收拾好祭拜之物,将整壶酒倾洒而下,做完一切,又不忘对着另一座墓碑恭恭敬敬地一躬身,这才启程。 梅花坞是白家在姑妄洲的居所。 修仙界除了各大门派之外,像这样家族式的散修也不少,比如淮清林氏,林朔的老家。 明面上虽说修士不宜常惹俗尘,但仙道浩渺毕竟引人向往。 某族某氏若出了位在玄门说得上话的大能,凡心所向,还是希望后辈子孙也能踏入仙途,难免会亲临指点一二。 久而久之,大家族里总有自己不外传的修炼法门,出筑基的可能性自然比普通人更大,有了好苗子便送往仙山,若没有,就关上门自己修身养性,图个寿数漫长。 白家在姑妄洲的历史悠远,可追溯至千年之前,城里城外无人不晓,算是这一片最大的势力。 寻常百姓和散修们皆以白氏为尊,待白氏子弟都客客气气的。 而白燕行是这一辈的翘楚,白家盼了多年盼来的天才剑修,几乎还在少年时,城中人已知晓他来日一定会接任家主之位,甚至是剑宗掌门。 所以见了会尊一句“少主”。 第199章 白燕行听着一直觉得别扭,好在山庄内,家里人还是习惯叫他“公子”或“少爷”。 沿途行来,正切磋练剑的小辈纷纷驻足见礼,他一一颔首应了。 在这些年轻弟子眼中,少家主无疑是令人憧憬的存在,不仅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且剑意超群,举世无双。 年纪轻轻就到这个地步,将来还不知怎么登凌绝顶呢。 “哥哥,哥哥——” 白燕行人尚未站稳,远处一连串的“哥哥”已冲他飞奔而来,戴着那枚翠绿的玉钗,兜头扑了个满怀。 他扶住人,终究不忍斥责,“晚亭,看着点路。” 女孩子从他胸前抬起头,热切道:“哥哥陪我练剑吧,我最近的剑法有进步,你看了就知道!” 她表情太炽烈,实在叫人无法拒绝,白燕行含笑说好,“如何不让小澈陪你?” “弟弟外出办事,昨日不是告诉过你了么,怎么又忘记了。”她有些发愁,“哥哥,你都问三遍了。” 这话听着,他隐隐有种自己年纪渐长,不太能记得住事的错觉。 白晚亭兴高采烈地抽出宝剑,正要拉他去院中,背后一个沉肃的嗓音乍然呵止:“晚亭。” “说了多少次,不要打扰燕行修炼。” 白石秋高挑瘦削的身影立在长廊下,神情晦暗不明,似乎见了她总很难给好脸色。 “找谁练不是练?你那剑法随便族里拎一个人都能指点,爹爹要同燕行谈些事情,自己玩儿去。” “哦……知道了。” 她到底是畏惧父亲的,恹恹地收起长剑,略带委屈地朝兄长瞥去一眼,却发现他悄然打了个眼色,大约是示意她晚些时候再来。 白晚亭立刻重振精神,背对着严父挤眉弄眼地答应,而后贴着墙欢快地溜走了。 白石秋天生是一张刀削斧劈的脸,下颌锋利,两鬓霜风缕缕,嘴角许是从来不会笑,肌肉常年紧绷。 他容貌刚毅,眉目平平无奇,这么一看,白燕行大概更肖似其母,七分俊秀三分英武。 白家家主也唯有见他时,表情才算得上随和,父子俩踱步进花厅,二人并肩而行,白燕行还高出些许。 “观澜那个老东西近来怎么样?他刮了那么多灵石去,是又在练什么功法,上回险些走岔,竟就没伤到他一点根本?” 观澜是剑宗宗主的名姓。 白燕行:“有长老丹药调理,他一切如常。” 白石秋闻言,露出一个堪比得知龙驭上宾还遗憾的神态,闭目平复半晌,咬牙切齿,“真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每年走火入魔那么多人,怎么就不多他一个?” 如果说世上还有谁比瑶持心更期待剑宗宗主早日暴毙,那除了白燕行,必然当属白家家主。 这两路人互相不信任又互相牵制,互相利用又互相戒备,谁都希望对方没有好下场。 他问了些剑宗的琐碎事,话题自然而然地说到了来姑妄洲赴仙市的朱璎身上。 白石秋隐约是有所耳闻,“姓朱那丫头是老东西在这世上所剩不多的血亲,观澜倒是挺宠她。” “你平日多让着她一点,要你做什么就做,哄哄她,姑娘家么,哄得高兴了都好说话。往后若能借着她与剑宗结亲,老东西八成对你的戒心会少些。” 白燕行听出他的意思,脚下不自觉地一停,忍不住道:“父亲……” “其实,未必非得采取这种手段,凭我自己,终有一日也能突破境界,我们……” 前面的白石秋缓缓回头,眼里近乎是诧异的,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不可置信地打量他。 旋即疾步走上前,一把握住儿子的肩膀。 “燕行!” “你在想什么呢?” 白石秋定定地与之对视,好似觉得他会生出这样的犹豫,是这几十年自己教导的失误,“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现在是白家全部的希望了,怎可为无关紧要的儿女私情耿耿于怀。” “你是要走得更远的人,心不能放在虚无缥缈的情爱之上,宗门联姻,沟通功法,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结成道侣一样是白家往后重掌剑宗的计划之一,你明不明白?” “你难道忘了大家对你的期待,忘了那么多人的付出吗?” 白燕行:“我没有忘……” 对方闻声便怀疑地上下端详,“莫非是有心仪的女修了?” “不是……” 他仓促回应完毕,又自觉疲累地轻叹,“我明白,以后这种话,不会再说了。” 第81章 仙市(十)自己那不可告人的执念会是…… 白燕行从花厅出来时,日近黄昏。 他心里沉甸甸地装着事,沿长廊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和白晚亭的约定,忙折回小姑娘练剑的地方。 她在院中刚好走完一套剑招,见了他嘴里就不停歇地喊: “哥哥,哥哥,哥哥——” 然后由远及近地往这边跑,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听得久了,他快对“哥哥”两个字逐渐麻木。 白燕行竖起食指让她噤声,继而用神识扫了一遍,确认周遭无人靠近,方从怀中缓缓摸出一个小纸包。 第200章 白晚亭眼睛都直了,打开一看,当场抽口凉气,“蜜饯?!” “嘘。”他示意别那么大嗓门,对方赶紧下意识捂住嘴。 “我在仙市上找一位丹修买的,她闲来无事做的小点心,你吃了也对身体有好处。” 白晚亭闻言松开手,悄悄道:“可爹爹不是说,要我该学着辟谷了吗?” 白燕行不知是想起了谁,对此只无尽地包容,“吃吧。” 他眉眼半是温柔半是迁就,“女孩子家爱吃些甜食无伤大雅,喜欢就吃吧。” 白家人练剑清苦,在饮食上也诸多限制,几乎所有人小时候都没怎么吃过糖,成年后修成了灵骨,紧接着又得辟谷,似乎一生到头嘴里没个甜味。 兄妹俩挨在回廊的扶栏边坐下,白燕行替她放哨,就见她一颗青梅接着一颗,也不觉牙酸,吃得欢欢喜喜。 “哥哥要是天天在家里就好了。” 白晚亭禁不住感慨。 他怎会不明白言外之意:“天天在家能帮你挡着爹的责骂是吧?” 白晚亭:“嘿嘿。” “刚刚我看了一下你的剑。”白燕行突然道,“剑意比起从前稍有不同,好像坚定了不少,是谁指点过你吗?” “不是哦。”她捧着纸包,神秘地一眨眼,“是我跟人切磋的领悟,一个新结识的朋友,很了不起的朋友——” “什么人啊?不是白家子弟?” 白晚亭故意卖关子,“改天介绍给你认识,我觉得哥哥也一定会喜欢她。” 此时的瑶持心正跟着奚临从外面回来。 晚霞余晖洒在雕栏玉砌上,石栏杆下一捧蓝莹莹的湖水,粼粼波光。 她手指擦着栏杆漫无目的地拂过,前面的奚临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余光瞥见她的神情,才转过头: “师姐,现在冷静下来了吗?” 乍然叫他这么一问,瑶持心想起早上的自怨自艾,忽然有点不太好意思,她老老实实地颔首,“嗯……” 当热血与急躁双双退却之后,思绪也清晰了许多,感觉白日里全然像是在对师弟耍性子,还发了一通脾气,挺没脸见他。 “我以后不会再赌气说那样的话了。” 瑶持心低头搅了一下衣带,“会好好、认真对待这场比试的。” 奚临见状,不由安心落意地松和了眉眼:“你想通了就好。” 可想通是一回事,事实是另一回事。 她眼下认识到某个后果,忍不住担忧:“但我要是输了,拿不到那块兽角,你辛苦一场不就白费了吗?” 总感觉奚临比她还在意这个,如果只是自己,对付对付也能凑合过,可是他那么忙前跑后,累得人都站不稳,最后若竹篮打水,岂不是很辜负他的心意。 青年闻言,反而不置可否地一笑:“没关系。” “实在赢不了,我还可以想别的办法。九州那么大,不可能就剩这么一块兽角。” “这是我要考虑的,而你现在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别的都不必往心里去。” 他说这句话时,行将没入湖泊的一线霞光恰好打在侧脸上,让他整个人瞧着温柔极了,轮廓浮着暖融融的一层光,尽数映进瑶持心的眼里,在她瞳孔间流光溢彩。 熨帖得不行。 啊…… 她心头没来由温热得发酸,暗想,要不是在外面,她就跑过去抱他了。 这人怎么,那么能戳人心窝子呢? 奇怪,明明说的也不是情话,可就是每一个字,都恰到好处地落在她的情绪上。 “师姐?” 瑶持心别过眼,径自从他旁边绕开,佯作随意地舒展手臂,“嗯嗯——师姐听见了。” 她偷偷抿起唇角,顾左右而言他,“回去吧,天都黑了。” 奚临有些不太能读懂她此时的反应,转身盯着瑶持心背影看了一阵,似乎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勉强自己,好一会儿才举步跟上去。 返回秘境别苑时夜幕刚刚落下。 他俩住处在同一个方向,是并排的两座小院。 尚未走近,瑶持心老远就见一团漆黑高大的物体矗立在自己的院落外,乍一看像只悄无声息的孤魂野鬼,好生把人吓了一跳。 定睛端详,才发现是揣着大袖袍的殷岸。 “殷长老?” 瑶持心一面辨认来者,一面不解,“您怎么来了?有什么要紧事吗?” 殷岸登门倒不是为别的。 他老人家常年独来独往,天天只会和炉子大眼瞪小眼,对自身的定位一向是“打手”和“凑数的”,但在其位不谋其政,说来也十分惭愧。 以往在山上有大弟子们替他操持,他得以当甩手掌柜,万事不管,如今出门在外,一路上没帮着什么忙,好像尽顾着“恐人”去了。 对于瑶持心现在闹成这般僵局,他反躬自省,觉得多少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因而这些天,大长老也没闲着,他昼夜不息,赶制出一件法器。 瑶持心和奚临凑上前。 就见其手中摊着一块质地通透,白玉石嵌的小镜子。 殷岸破天荒开了嗓,向二人解释:“此物名为‘紫微星镜’,是我仿‘紫微幻境’所制,只能用一次,你没有本命武器,进去转一圈,说不定,有收获。” 第201章 敢情是来给她送装备的。 然而大师姐对此听得一知半解,奚临却瞬间会意。 “依长老所言,这是用以激发灵性之物?” 殷岸顶着兜帽点头。 瑶持心忙去问师弟:“什么叫‘激发灵性’?” 奚临:“当修士的道心沟通天地,有所顿悟时,与之命魂相连的法器会应运而生。” “有的人终生无缘天道,而有的却只差临门一脚,法器其实已藏在体内,因总无法开窍,迟迟不肯现世,所以便催生出了一些推波助澜的手段,也叫作激发灵性。” 她别的没往心里去,只捕捉到了最关键的: “就是说我能通过它找到自己的本命法器吗?” 奚临虽颔首:“仅是一种可能,并非绝对。如果你原就未能悟出自己的道,也不过是白忙一回。” “但本命法器有别于普通器物,哪怕无极戒亦不能比。” 他垂目思忖,认为可行,“若你真能摸索出来,这场输赢或许会有转机——师姐不妨一试。” 眼见奚临都这么说了,瑶持心眸中不禁燃起希望,有点跃跃欲试。 她也会有本命法器吗? 大师姐将镜子拿在手里前后打量,问道:“那这个,要怎么做?” 殷岸伸出苍白的五指比划,“将灵气投入镜中,它能照出你的内心,法器需要你自己去你的道心中寻找。” 听起来似乎不是很难的样子。 她正欢喜地道了谢,这时殷岸却抬手打断,声音清冷低哑地补充: “唯有一事——普通人的法器皆是由心而生,因此,紫微星镜会极度放大人心中的执念,甚至影响其举止心绪,与迷惘鸟妖核有相似之处。” “你们小心点,别在里面迷失了自我。” 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有奚临在,他并未待太久,只叮嘱了一些细节,略站了片刻便兀自离开。 瑶持心将白玉镜搁在地上,盘膝而坐,没急着催发灵气,反而抱怀审视了一番。 此物既然用一次就作废,那还是得谨慎行事。 “这个紫微幻境,师弟知道吗?”她问,“你的照夜明是怎么出现的?” 奚临撩袍坐在她对面,答得随意,“灵骨一成,它自己就出来了。” “好比你的四肢,心念一动,便可随意使用。” 他说完也盯着眼前的镜子,有些拿不准地低低沉吟。 “这方式我从前仅是听闻,现今也是第一次见。” “按照殷长老的说法……大约是考验修士意志一类的,如若不坚定恐怕就寻不到本命法器,更有甚者会深陷其中。” 也对。 瑶持心后知后觉,如他这般悟性高的人,自然用不上这种东西。 “考验人的意志啊……” 大师姐不免捧起脸发愁。 她每日乱七八糟的想法那么多,隔三差五便要消沉一回,指不定法器没寻到,先就被七情六欲迷得找不着北。 “没事。”奚临看出她有些犹豫,“这种秘境可供两人同行,我陪你一起,届时多少有个照应。” 瑶持心知道师弟肯定是没问题,可他一个人没问题也没用,他又不必去寻本命法器。 思来想去心里没底,她索性先倒出一把清心丹,不管三七二十一,嚼糖豆似的全磕了。 “我再带一张清思符,以防万一。” 想了想犹觉不妥,“要不还是带十张吧。” “迷惑心智的秘境其实很多,你不用太紧张。” 奚临轻声安抚,“进去时记得保持意识清明就行,有时候直面自己的执念也没什么不好,越是内视自检,才越容易开悟。” 黄昏落幕之后,黑夜蔓延得尤其快,这么一会儿,明月已悬在苍穹。 或许是清心丹起了作用,她很快静下心来。 反正我就去看看,实在一无所获也没损失,左右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权当碰碰运气了。 再说,师弟还跟着呢,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瑶持心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检查完灵台,这才朝地上的紫微镜注入灵力。 巴掌大的镜子经由仙气唤醒散发出夺目的光彩,自行从原地立了起来,它微微打了个颤,便陡然变作一人高的大小,神秘地沐浴于明月之下。 镜面的质地并不坚硬,反倒如流动的液体,隐有实质。 而镜中将是她的内心。 行将动身前,瑶持心仍是不太放心,回头道:“师弟,那你一定要跟紧我。” 奚临浅浅一笑:“我会的。” “别离我太远哦。” 他无奈:“知道了,去吧。” 她深吸口气,默念起清心咒,闭眼自镜中穿过。 迎面倏地吹来一股凉风,尽管什么都看不见,风却实在沁人心脾,兜头将她脸颊边的碎发一股脑掀到了后面。 大概很清楚自己不是个坚毅果敢之人,瑶持心还挺怕这种诸如检验内心,考验意志力的历练。 说不准这破镜子会对她岌岌可危的心志做出什么事来,她一面翻来覆去地念经,一面又止不住地担心,揣测着自己那不可告人的执念会是什么。 第202章 要是肮脏又龌龊,如何是好…… 就这么默诵到第十遍时,能感觉到意识还是清醒的,灵台也并不紊乱,貌似无事发生。 紫微镜内似乎分外安静。 瑶持心终于驻足,悄悄掀起眼皮。 入目一片敞亮。 她不由睁开双眼,发现这竟是个四面围满镜子的房间,琉璃将视觉空间无限放大,显得通透极了,分明不见灯火,可就是亮堂无比,说不清光源在何处。 大师姐上上下下自视了一遍。 很好,脑子还很清晰,手脚也很自如,镜子应该没能迷惑住她。 她一边觉得自己可真不赖,一边对雪薇的清心丹赋予了最高赞扬,决定以后一定还要再多备几瓶。 奚临正站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侧身仰头,不知是在看什么。 “师弟!” 瑶持心一见他就安心许多,忙小跑两步朝他走去。 “这就是紫微星镜的内部啊,瞧着也不是很特别么,除了镜子还是镜子。” 她自觉过了关,开始兴致勃勃地打量起四周,“……上面也是镜子。” “方才听大长老那么一说,我担心得不行。” 大师姐心有余悸的同时,又不免带了点小得意,“还以为考验心志有多难呢,原来也不怎么样嘛,什么感觉都没有,这么轻松简单。” “诶,你觉……” 她话没说完,乱转悠的目光堪堪收回,忽觉视线中,旁边的人好似比之先前靠得更近了,险些撞上。 瑶持心微启的唇才吐出下一个字,他蓦地低了头,毫无征兆地吻了上来,将她的尾音尽数衔进口中。 第82章 仙市(十一)那你喜欢师姐吗?…… 他这举动来得过于突然,实在令人始料未及,以至于有那么一时片刻,她思绪近乎空白一片。 这难道是,我的执念? 瑶持心迷茫又怔忡,简直要怀疑自己。 我的执念,是这样的吗……? 她原来做梦都在惦记着和师弟做这种事? 那也、那也太不害臊了吧! 直到奚临的吻愈发深切,从缠绵缱绻到凌乱无章,牙尖咬过她唇珠,瑶持心才吃痛地想—— 不对。 殷长老说过,紫微星镜影响的是修士的言行而非意识,这些不是臆想出的幻觉。 所以,这不是她的执念,是……是师弟的? 她刚把这件事琢磨明白,面前的青年却忽地加重了力道,径直压着她抵上了背后的镜面,紧贴得全无空隙。 八方四处皆是镜子,视线避无可避,无论落到哪里都是两个人此刻的模样。 她目光转了一圈,快不太好了! 奚临轻喷在她鼻翼的呼吸温热且急促,瑶持心摁着他肩膀,用力推了推,没能推动,只好去叫他: 师弟! 然而她压根喊不出声,刚一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他舌尖一下子就趁势滑了进来,将她唇舌堵了个严严实实,嗓音顿时成了呜咽。 ……这下更加说不出话了! 瑶持心只得转去灵台上叫他: “师弟!奚临!” “你醒醒啊!” “你知不知道你在……你在……” 她喊了一半自己先欲言又止起来。 这场面简直不知要怎么说。 她要怎么说啊! “唉,我适才就该给你喂两颗清心丹的,你、你……” 你怎么那么不争气呢你! 可不管她如何着急,灵台上根本无人回应,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瑶持心只觉口齿间全是他的气息,吻得虽不强硬但全然不给人挣脱的一点可能性,好像唇齿舌尖每一个地方都得是他的,必须是他的。 她睁开眼,极艰难地在奚临不由分说地吮吻阻截里咽了一口唾沫,替自己缓缓气。 青年竟扣住了她那只推在胸前的手,转而摁到耳边,似乎不欲让她乱动。 你现在就蛮横吧。 瑶持心瞥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忿忿地想。 我看等你出去之后怎么办。 话是这么说,可眼见他的举止渐渐危险起来,分明收不住势,瑶持心余光扫到掀开了一半的衣襟。 心想不妙,再往下绝对会很不妙。 她让他带得贴着背后的镜面滑坐在地上,趁奚临微微松口的间隙,她腾出胳膊,一把将人撑开半臂距离。 “师弟!” 瑶持心一手抵着他,整张脸几乎红透了,一时也分不清是因为呼吸不畅之故还是因为别的。 她喘着气,无言以对地用手背擦了擦唇角。 只觉眼下这境况委实一言难尽,这叫什么事啊…… 目之所及里,坐在一旁的奚临神情与平常大不相同,连她也能看出青年那眸子缺乏神采,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俨然不在状态。 她才只得须臾消停,待一转眼,他却又自然而然地倾身上前,专注地还想要吻她。 “等等,等等,停!” 大师姐拦不住,只好奋力道,“奚临,你再这样我生气了,我真的生气了!” 不知是不是“惹恼她生气”这个概念无意中触及到他哪根神经,奚临周身一顿,竟真就慢慢平复下来。 第203章 随后微垂着头,默不吭声地坐在她对面。 瑶持心贴着墙抱紧衣袍,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他的反应,犹在确认他的状况是否安全。 好在“师姐会生气”对他而言大概是个非常有威慑力的事,奚临果然听话地没敢再有什么动作,就那么安安静静又魂不守舍地坐着。 她原地松了口气,重新去穿衣衫。 “你怎么搞的啊。” 瑶持心一面系腰带,一面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你可是奚临!无所不能,百毒不侵的奚临!你忘了你从前怎么看不起林朔的吗?居然会中这么拙劣陷阱,你……” 一时说不清是该佩服雪薇的丹药厉害,还是佩服大长老的镜子厉害,能轻而易举地让他整个人神志不清。 奚临几时如此狼狈过,他不是什么都会么? 当初胸有成竹地说——迷惑心智的秘境其实很多,你不用太紧张——瞧着仿佛身经百战一样,结果一进门便被人家放倒了。 “我早说猜不透你在想什么了,你每日的执念难道就是,就是……” …… 她指责不下去,想起先前发生之事,不由伸手去盖住半张脸,满面通红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厉害的不是雪薇也不是大长老,其实是大师姐吗! 瑶持心把自己都说红了脸,兴师问罪道,“你每天到底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而且居然隐藏得天衣无缝,平时只见他克己守礼寻循规蹈矩,哪里看得出一点痕迹。 他都……惦记多久了? 此事当真不敢深究,她发现连自己心跳都变快不少,只好抬眼申斥: “师弟,原来不害臊的人是你……快向我道歉!” 瑶持心本来仅随口一说,不想旁边的奚临闻言,尽管目光依旧迟滞着,语气倒分外乖顺,一板一眼地低声道:“对不起。” 这态度堪称顺从,反而叫她有些意外。 大师姐眉梢若有所思地一动。 咦,这么老实? 似乎不太像他平日的风格。 她悄悄眨了眨眼打量对方,倏忽萌生出一个猜测来。 “你再说一遍呢,对不起谁?” 他如实照做:“对不起师姐。” 瑶持心拿手在奚临跟前晃了两晃,果不其然对方既未皱眉瞪她,也没有害羞躲避,意识浑浑噩噩,有几分类似中蛊之后的迹象。 她暗自有了主意,于是试探性地开口:“奚临,你看我是谁?” 他瞳眸略一转动,落在她脸上:“师姐。” “那我问你。”她重新坐直,好整以暇地质问,“你刚刚……为什么那么对我啊?” 青年的眼神放得很空,可居然对她有问必答:“因为想……” “想什么?”瑶持心不免怀疑,他不会是个酒色之徒吧,“你对谁都那样想吗?” “不是。” 视线中,奚临的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虚虚的扇影,在紫微镜的驱使下,他言语毫不忌讳,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只想要师姐。” 瑶持心脑中的弦清亮地拨动了一声响,颤悠得岌岌可危,但还是觉得此话太模棱两可。 她犹不满足,细细思忖片晌,歪着头注视他: “那你喜欢师姐吗?” 当问到这个话题时,奚临的眸子显而易见有些许变化,虽然仍是放空的状态,却答得十分平静: “喜欢。” 紫微星镜里的几片琉璃一寸不落地将这两个字映在其中,照得四面八方没有余漏。 瑶持心听得清清楚楚,她唇角忍不住要上扬,转过脸去抿着嘴压了压,没能完全压住。 纵然早有预料,但真真切切地自他嘴里说出来,心里莫名像瞬间投进去一束光,暖得四肢百骸仿佛都亮了起来。 大师姐转回头,眼底明明铺着笑意,面上却色厉内荏地皱皱鼻子: “真是……憋死你算了。” 可惜受紫微镜影响的师弟不会反驳她,更不会表露情绪,他现在看着就是一个问什么答什么,指哪儿打哪儿的工具人。 她实在没忍住,手指伸出去,在他脸颊上抚了抚,面前的奚临听话极了,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抚弄。 瑶持心很快意识到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不利用白不利用。 她开始趁人之危:“我再问你,今日之前,你还亲过什么人吗?” 大师姐满心盼着他回答,盼来他一句波澜不惊的:“嗯。” 瑶持心:“嗯?!” 等等,怎么是“嗯”! 她神飞气扬的眉眼立即挂不住了,腾一下站起身,“什么啊,你、你经常喜欢乱亲人的吗?” 瑶持心语气很不好地问:“你亲的谁?” 一边在心头暗忖,如果是他娘,是小时候的玩伴之类,那勉强原谅他了。 敢说出其他女人的名字,现在就让他好看。 奚临顺着她的视线起身,他一站起来,登时高过瑶持心大半个头,便垂下眼睑,说道:“是师姐。” “……” 她跟着他这番话一阵起起伏伏,愣了愣回过神,自己都觉得好笑。 第204章 瑶持心偷偷高兴一会儿,转念又想起什么:“不对,你有几个师姐?” 这回,奚临思考了片刻:“叫‘师姐’的,只有一个。” 经他这么说,才后知后觉地留意到,师弟好像叫别的女弟子,都会带名姓,没名没姓,只木愣愣一个“师姐”的,确实是只有她一个。 她闻言狐疑地皱起眉:“可你什么时候亲我的,我怎么没印象?” “之前在天坑的山寨里,你喝醉酒那次。” 瑶持心万万没想到师弟瞧着不声不响,比谁都正经,背地里竟然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他还偷亲?! 大师姐义正词严地责问:“你好大的胆子,凭什么干了不告诉我!……除此之外还有么?” 他如实道:“没有了。” “那你向我道歉。” “对不起。” 难得他乖巧成这样,瑶持心不禁心里痒痒的,接着得寸进尺:“说你以后不会瞒着我。” “以后不会瞒着你。” “夸我好看。” “嗯……” 她不满地驳回:“不要‘嗯’,你认真一点夸好不好。” 他于是补充:“师姐很好看。” “……” 即便神思恍惚,倒没忘替她添一个“很”字。 完了,瑶持心咬唇望着他。 青年的眉眼明澈清秀,在秘境里反而敢明目张胆地和她对视了,两相注目时,才发觉奚临看她的眼神悠远至极,似乎要将她整个人装在里面,温柔得恰如其分。 紫微星镜怎么就只能用一次呢,她忽然好想找大长老再炼制一块……一百块吧! 大师姐原地深吸一口气。 不行不行,太忘形了,虽说师弟现在是很可爱,但正事还没办,她毕竟是进来找本命法器的。 瑶持心看向奚临,蛮不讲理地表示:“从此刻起,我允许你做什么你才能做什么,我若是没同意,你就不可以,听明白了吗?明白了,你就点点头。” 青年颔首。 她见状,这才放眼去打量四周。 此地不过两丈见方,一览无余,除了镜子再无其他。 这接下来应该要怎么做…… 瑶持心发愁地去瞧奚临。 因受镜子蛊惑,他如今看着似乎不大聪明的样子,想是指望不上了。说好的有个照应,到最后果然还得靠自己努力啊。 好在师弟不用人指引,横竖她走哪儿都跟着。 瑶持心围着紫微镜转了两圈,镜子并未照出她的执念,大师姐十分好奇——难道自己没有执念吗? 正在这时,她往后退了两步。 四面琉璃镜似乎有一面不是镜子。 镜中未曾投映她俩的身形,更像是一堵墙。 她往唯一的异样走过去,伸手触碰镜面,和方才进来时的触感一致,里面大约另有乾坤。 瑶持心正准备深入探查,行将抬脚时却略略踯躅,忽然转身站在奚临面前。 她张开手臂发号施令:“师弟,抱我。” 青年听罢,二话不说微微躬身搂住她。 这个举动大概也颇符合他的心意,因此他抱得用力而沉湎,环过的双臂几乎将瑶持心全部嵌入怀里,只把头埋在她后颈上,垂下的碎发遮住了所有的表情,让看上去他更像是在沉沦其中。 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对方滚烫的体温,那心跳声清晰如鼓。 她揽着奚临的脖颈,只觉这力道刚刚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舒适又惬意,嘴唇便贴在他耳垂边轻咬了一下。 真的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瑶持心将手指伸进他的青丝里,宛如揉抚某种大型的灵兽爱不释手。 恐怕也就在这儿了。 她颇为惋惜地感到遗憾。 出去之后,奚临可没那么好欺负了。 怎么办呢,怪舍不得的。 第83章 仙市(十二)算了,你现在高兴就好。…… 这镜面像流水。 当人从其中穿过去时,仿佛惊扰了一方平湖,涟漪层层荡开,透着某种绵软虚无的触感。 瑶持心领着奚临来到镜子的背面,甫一抬眼,视线里是一片辽阔的漆黑,连脚下也看不见底。 纯澈的黑中偶有碎光零星闪耀,宛如置身于某个天气不太好的夜空之上。 她一回头,来路已然不在了,背后是幽邃荒芜的黑暗,方才那围满琉璃的镜子房间不见踪影。 说没就没,还挺瘆人的。 大师姐自己心里发怵,余光瞥到奚临,便大义凛然地牵住了他的手:“你跟紧我,可别走丢了。” 青年并未吭声,目光只落在她指间,若有所思,好似在琢磨什么。 于是当瑶持心抬脚往前走时他纹丝不动,硬生生把她拽得又退了回来。 “怎……” 大师姐刚要奇怪,就见他低头将两人的手从“握”的姿势松开,转而改为十指相扣,带着薄茧的手指分外固执地自她指缝间交叠过去,像完成某种仪式。 末了才稳稳当当地握紧,抬眼看她时,眼神无辜得不行。 “……” 你、你还真是…… 第205章 她瞬间不好形容,只有些同情并怜爱地摸摸他的耳鬓。 “算了,你现在高兴就好。” 毕竟等他出去,就没这个机会高兴了。 瑶持心牵着沉默乖巧的师弟往黑暗里迈出了第一步。 前方一眼没见有路,但脚下却能踩到实地。 紫微星镜据说能够放大人内心的执念,奚临那么厉害的人物都未曾幸免,也不知会怎样指引她。 瑶持心不免稀奇,自己一直没事人一般,难不成在心里其实没什么执念吗? 奚临也说过她心态蛮难得。 大师姐不由得自我感觉良好起来——或许我是个特别超然物外,襟怀豁达的人呢? 正这么想着,旁边的师弟忽然松开五指,动作迅敏地挡在她前面,一伸手,照夜明便落到掌心,直接迎上一道袭来的剑气。 有情况? 瑶持心在他身后什么也没瞧见,但对奚临的反应颇为意外。 差点以为他除了发呆盯着看自己就没别的用处,想不到师弟人虽中着邪,本能的潜意识尚且保留,战力还是在的。 太好了,有能打的人,大师姐立马安心了不少。 她忙扒着他的肩膀,开始给他指点上面下面左右前后乱飞的黑影。 奚临抬剑应对了几招,眼中却似发现了什么反常之处,微起变化,尽管神志不清,临战经验依旧刻在了血脉里。 他望着虚空轻声呢喃:“不是真的剑气……” “啊?”瑶持心不明所以,“什么?” 奚临将照夜明横在一边,喃喃补充,“是假的,虚影。” 他说话的同时,望着头顶一道笔直御剑而过的痕迹。 高处无数剑光流窜,是身着玄衣的散修与北冥剑宗的门徒们,苍茫月夜下,瑶光山遍地狼藉,血色的星火烧上了绿瓦屋檐。 瑶持心眉梢微动。 眼前是当年大劫夜时的景象。 也对。 被灭满门又直接导致她重回六年前的这场劫难,算得上是内心最深刻的记忆了,会让镜子捕捉到实乃意料之中,并不奇怪。 确认了周遭并无危险,她从奚临背后转出来,不疾不徐地往前行。 反正这一幕做梦也时常梦见,早就看习惯了,如今波澜不惊——紫微镜休想靠这个扰乱她的心神。 瑶持心走得面不改色,甚至还有点腻烦。 身边的幻象里,阿蝉又一次对她刀剑相向,师弟又一次救她于水火,而他俩也又一次死于白燕行的雷霆之下。 她因对这发展烂熟于心而目不斜视,倒是奚临放缓了脚步,神色专注地看起了这一幕幕画面。 行至山门尽处时,那个世界的她已真元毁损而亡。 本以为就该到了头,不承想视线一晃,出现了他们在三千年前,旷野悬崖上与那位驭兽道对峙时的场景。 系在手上的三道剑气凌厉地拍向对方,她正目光狡黠且坚定地从山崖直直坠落。 瑶持心略感意外地一挑眉。 原只当镜子是想通过一生中的大喜大悲来刺激她,眼下瞧着似乎并不是。 星光斑驳的黑暗好似预设的幕布,画面以她为中心,时而亮在左侧,时而亮在右侧,让人莫名有一种走马灯的错觉。 再往前走便是在荒郊林子里,遭遇邪祟围攻的那次,紧接着是苍梧之野被迷惘鸟追杀的情景,而后在大比场上她和白燕行、和鹫曲依次相遇…… 瑶持心行出老远,后知后觉奚临没跟上,转头四处寻找,才发现他正停在那日他昏迷不醒,自己唤出照夜明的时候。 她眼睁睁看着幻影中的自己正抱着他脖颈,行将吻上唇角,头皮立马就炸了,忙跑上前抬手去捂奚临的眼睛。 “啊——等等,这个你不能看!” 她手忙脚乱地将他身形扳过来,然而奚临显然十分在意,分明还有再侧头的趋势,瑶持心一把捧住他的脸不让动弹。 “不行!——” 他认真想了想,换了另一个方向要掉头回到最初大劫夜的那一幕。 大师姐一把拉住他,“那个、那个也不能看!” “你说好听我话的。” “……” 他眸中的情绪肉眼可见地挣扎了一下,皱着眉有点失落,最后却也只能失落地把她望着。 青年平素的眸色太寡淡,七情不上脸,很难从他神情里读出悲喜来,而紫微镜直接撑开了他的内心,导致他现在与往常截然相反,感情直接外露,沮丧就是沮丧,简直不加掩饰。 瑶持心接触到他的眼神,居然有些招架不住,无端感觉自己怪欺负人的。 她犹豫片刻,便补偿性地攀着他肩膀,踮脚在他侧脸上亲了亲。 “好了,亲完就不许闹脾气了。” 落在唇边的触感柔软温热,奚临站在原地无意识地伸手去碰,思绪似乎还慢半拍地反应着什么,胳膊已经被她一把拽动,拉着往前走了。 * 闪烁着她过往人生的路不知有多长。 走到快一半,瑶持心终于渐渐察觉,镜子呈现出来的回忆是按照时间年月依次往后倒退的,这是一条逆向而流的长河。 没多久,她便看见了那个成天和小姐妹们吃喝玩乐,拿法宝当玩具的自己。 第206章 不知寒暑与人世疾苦的日子散漫清闲,明明无忧无虑,可站在旁观者的视角时,竟多出一丝浑浑噩噩来。 或许这段经历太过乏善可陈,整整一百多年的光阴,紫微镜拉动得格外迅速。 筑基前后,是她刚踏上修仙之途的日子。 那会儿的瑶持心还和林朔同坐在外门的讲堂里听霁晴云讲解经脉、灵骨。 哪怕生在仙门长在仙门,第一次学御剑、术法,心情都很新鲜雀跃。 昔年她的眼里还有光彩,托腮听得兴致勃勃。 入门基础符咒书一共三册摆在手边,当霁晴云第一日的功课讲完,询问弟子们可有疑惑时,大师姐大言不惭地举起手。 “大长老!” 她捏着拳,双眸几乎能射出火花,“我以后也可以当剑修吗?要像长老这样,一挥剑削掉一整座山头!” 旁边的林朔斜眼睨她的那表情甚为一言难尽,大概不理解学剑有什么趣味。 霁晴云脾气好,对后辈弟子向来是勉励鼓舞,闻言自然乐呵呵地递来一串笑声,“好啊。” “等小持心学完了入门符咒,就能走你想走的道了,届时来我白虎峰下吧,长老教你剑术。” 她那时屁也不懂,听长辈如是承诺,就只会心花怒放: “那我要拜大长老为师,我要成为瑶光山白虎峰的大弟子!” 她在春日明媚的暖阳下当着所有同门的面开心地大放厥词,想象中的仙途花开满路。 什么都不了解的时候是最无知无畏的,也最为自信敞亮。 仿佛天下无不可去之处,无不可抵达之峰。 之后不到半年,林朔便出师离开了入门讲堂。 他天赋奇佳,学得太快,最基础的功夫俨然不再适合他。 又过了一年,同期的弟子们也纷纷辞别仙尊,拜入四象峰各长老座下。 而大师姐的手里还有三本符咒书。 不知道为什么,她学不会就是学不会。 瑶持心捧着那三本书,眼见讲堂周遭的同辈换了一茬又一茬,授课的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她凭借着过人的根骨熬走了三波年轻弟子。 然后寒来暑往,春去秋回。 此时的林大公子已跟着霁晴云练了几年的剑,大师姐犹在一年接着一年的符咒书里挣扎浮沉,当初说要跟着长老学剑的豪言壮语早抛到了九霄云外,要不是亲眼回顾这一幕,她自己都想不起来。 好在不只是她,大家也把这个当成童言无忌。 毕竟如果不是这样,那她就该尴尬了。 小时候的瑶持心常觉得身在仙门中格格不入。 好像许多经文,旁人一读就能领悟,许多法术,他们一经接触就可以施展自如。 大师姐的资质逐渐成了门派里心照不宣的事,正因为愚笨,所以做不到是常态,能做到的也没什么稀奇。 连老父亲也常说:“有什么就交给林朔办吧,你高兴怎么玩就怎么玩。” 没有人对她有过什么期待,也没有人期待她会有什么建树。 因此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不期待自己了。 眼前的时间线推移到了瑶持心第一次跟着瑶光明测仙根的景象。 年幼的小女孩在秘境中活蹦乱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意识到自己磕磕绊绊地在这条路上奔跑,跑得气喘吁吁依旧在人群的最末梢,谁也追不上。 一旁的奚临发觉师姐驻足出神似的盯着这画面瞧了许久。 那眸光堪称柔和,周身的气场倏忽就沉寂了下去,唇角分明是上扬的弧度,却隐约像有什么心事。 瑶持心正漫无目的地发着呆,冷不防他从背后抱了上来,扑得她微微往前踮了足尖。 这一抱很有几分安慰的意味。 师弟在镜中的情绪总是特别纯粹,半点不会遮掩,要表达什么感情全付诸于实践。 她不禁转头笑道:“干什么,我又没有很难过。” 他下巴垂在她颈窝上,侧目时完全看不清表情,那双沉静的星眸斑驳在青丝之间。 瑶持心不得不感慨,奚临脸颊边的碎发实在太多了,老是会遮住眉眼,以后得找个机会替他好好理一理。 她就那么站着,任由他安静地抱了一会儿。 如今的师弟比之平时话更少,不问他什么他几乎就不会开口。 瑶持心伸手握住他横在自己肩颈上的小臂,垂目清浅地一叹,只好自言自语地承认:“好吧,其实是有一点。” 大概是还记着她之前说会生气的事,他动作放得很轻,虚虚搭在她肩上的样子。 “奚临。” 瑶持心先唤了一句,间隔好一阵才又道。 “你平时见我不高兴的时候,是想抱我的吗?” 背后的人没吭声。 要是平常的师弟也有这么直率就好了。 她若有似无地轻轻埋怨,“你要是抱我,我说不定就没那么不高兴了。” 突然间闪烁的过往戛然而止,转瞬熄灭,这一次连几点星光也没有留,眼前陷入了深邃的漆黑。 黑得甚至看不清五指。 第207章 发觉拢在她颈项上的力道缓缓撤走,瑶持心没由来一阵恐慌,“奚临!” 她猛然转身,依旧什么都看不见,然而下一刻,手臂上便蓦地一紧,似乎有人靠近。 “我在。” 第84章 仙市(十三)说吧,你喜欢我多久了?…… 是奚临的声音。 瑶持心先松了一口气,然而即便近在咫尺,她依旧两眼一抹黑,索性伸出手试探着地朝他脸上摸了摸,囫囵摸出个大致的形状来。 按理说修士的目力哪怕是黑夜中也能看清东西,如这般黑到眼瞎的情况还是很少见。 紫微镜让她重温了一遍碌碌无为的岁月,而后仿佛看得有些沉默,居然没再留下点什么提示,把人晾在这里就不管了。 她一时僵在原地。 黑成这样简直不知要往哪里走,自己不仅瞧不见路,也瞧不见身形,整个好似化在了空气之中。 无论如何,至少先找个东西照明吧。 只这么想着,便一手牵着奚临,另一手打算去掏须弥境,恰好此时,指间的无极环忽然没缘由地闪烁起光芒,像在不耐烦地展示自己的存在。 对了…… 大师姐从一进来,先经历师弟的大变,而后又遭逢往事的侵袭,脑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左右摇摆,混乱得快要分不清轻重缓急。 她差点忘记,元老是能变成烛台的。 无极灯刚刚从手里化型,就自己迫不及待地窜上了高空,灯笼似的悠悠悬着。 它所照亮的四周依旧是虚无的黑。 不知为何,分明仍是那个花里胡哨的灯台,可瑶持心仰头望去时,总觉得今日的元老灯比往日瞧着神圣了许多。 连烛光也幽幽泛着白。 她到此刻才恍惚想起殷岸长老送她下山前,曾说过的一句谶言。 ——虽暂不解其有何玄妙之处,但或许在某些晦暗不明的诡谲之地可以试着照亮前路。 晦暗不明的诡谲之地。 此处算是晦暗不明吗? 莫非元老能够替她指路? 思及如此,她飞快拉起师弟亦步亦趋地追在后面。 无极灯台果真晃晃悠悠地向远处挪动起来。 它本身就光芒奇亮,瑶持心跟得并不吃力,白炽的烛光仿若一轮皎洁的月,又刺目又惹眼。 起初尚且移动得不紧不慢,后面却渐次加快了速度,引着她开始由小跑变作御剑,而前方的长路望不到尽头。 灯台的光愈演愈烈,几乎有吞并天地之势,在瑶持心快要连御剑也赶不上的时候,她兜头撞进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浩瀚的空旷朝她袭来。 满地铺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川流,舆图般展现在底下。 身体蓦地失去了重量,犹如泡在水里,是不着地的悬浮。 这一刻,尽管无人告知她现在是什么情况,瑶持心却能模模糊糊地领悟到,自己好像在“内视”。 她拨动四肢缓慢地游走时,宛如从自身的经脉、灵骨、五脏六腑之中一一巡睃而过,可以清晰地看见灵气和血脉流动的方向。 按照奚临与大长老的说法,本命法器或许藏在体内,需要她去摸索,但前提是她已经提前生出了与之命魂相连的兵刃,若没有就只能是徒劳。 也不晓得能不能找到。 她沿着筋骨一寸寸搜寻,一路一无所获。 忽然,在靠近中庭的地方传来一阵颇有韵律的跳动声。 瑶持心抬起眼,此处她貌似能随着心意瞬移去任何的位置,于是心念一起,顷刻便站在了一个巨大的物体面前。 是真的巨大,她自下而上,仰酸了脖颈也难望见顶端。 很难描述…… 此物既不像兵刃,也不像器皿。 它两头削尖,但并不对称。 真要形容,更像一颗……多棱的晶石,颜色灰暗古拙,每一个棱面都光滑无比,清清楚楚照出了大师姐的模样。 这是个…… 什么东西? 晶块一言不发,正居高临下,冷漠而诡异地看着她,气场竟颇具威压。 说不出来由的,当瑶持心的目光对上“它”时,心中隐约有一种不适之感,居然会从一个死物身上看出“活”气。 而且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也同样的,在与自己对视。 那股视线带着高高在上的尊贵傲慢,似乎平等地将每一个纳入眼中之人视作微不足道的蝼蚁。 冰冷得叫她背脊无端一凉。 瑶持心犹豫地伸出手,指尖刚准备靠过去,这块赶制出来的紫微星镜大约终于到了极限,头顶“啪”地起了一声皲裂的碎响。 她动作一缩,忙打量四周。 空阔敞亮的内心世界裂开了一条漆黑的缝,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崩塌的速度超出想象。 只在须臾间,天地已剧颤不止,紫微镜难以为继,不由分说地将他们一股脑扔回了现实的世界。 大师姐再睁眼时,眼前仅剩下小院上空清冷孤高的月亮——这次是真实的月亮了,蒙蒙的有一层薄雾。 仙市提供的秘境清幽雅致,偶尔响起几声高高低低的虫鸣,此外再无其他。 回望天色,前后才过了不到一炷香。 第208章 身后那一人来高的镜子重新归于原来的大小,哐当摔在地上,白玉嵌着的镜面四分五裂,灵气全部散尽,俨然是不能再用。 奇怪。 瑶持心站在月光下,还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犹自沉浸于先前所见的古怪里,若有所思地忖想着。 刚刚最后一眼看到的……那是什么? 难道就是她的本命法器? 可自己为何没有一点心意相通的感觉,跟师弟之前说过的,所谓“如同四肢”“随意使用”不大一样啊…… 而且这玩意该怎么召唤呢?看上去不太有攻击力。 叫一叫名字它能答应吗? 可它叫什么……也没个人告诉她。 本命法器的名字,莫非是要现场取一个? 现在取不知来不来得及。 …… 大师姐尚在一门心思地支着下巴琢磨,脑中忙碌得无暇他顾,不远处,是同样被传送出来的奚临。 青年游离无光的瞳孔在清辉的照耀下缓缓恢复了神采,镜子破碎的刹那,他好似神魂归位,头冷不丁打了个颤,如梦初醒般环顾四周。 奚临本就是背对她。 仅一眼,他就迅速意识到了什么,当下想也不想,抬脚顺势要往小院后门的折廊走。 “站住。” 身后那人明明正心不在焉地念念有词,竟然半点没忘记这边的动静,两个字出口得堪称平和,他听不出一丝情绪。 她叫他站住,他就没敢再动了。 奚临迈出一步便停在原地,近乎认命地闭上眼,脸上流露出一个很想扶额的表情。 万万没料到会这样。 扰乱心神的东西以往不是没遇到过,欲念、奢望、执著、仇恨,思绪一起,压一压很轻易就能压下去,修行之人与心魔相斗是常事。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紫微镜中师姐走近跟前的刹那,镜子的势头瞬间便排山倒海地盖过了他,根本连他自己都还未反应过来。 奚临至此才后知后觉,从前一直没事,大概只是因为她不在场。 片刻光景,瑶持心已经慢条斯理地行至身边,她负手在后,特地转到他面前去与之对视,像是非得看清他此刻的神情不可。 一撞上她的眼光,奚临便不自觉地别开了脸。 他微微侧头,瑶持心也跟着挪了半步,等他再侧向别处,她照旧不紧不慢地转过来,好整以暇地凑得很近,偏要和他脸对脸。 “……” 那一双乌瞳水灵清透,眼底蕴着明媚飞扬的小促狭,仿佛抓到了他的什么把柄。 她挑着眉明知故问:“你跑什么呀?” 奚临:“……” 他说不出话,眉宇间全是躲闪,目光在她的脸上和一旁的灌木丛中间来回横跳,嘴唇几次开合,心虚里又透出几分内疚,复杂得简直难以言喻。 瑶持心难得见他如此狼狈,实在觉得新鲜,她唇角抑制不住地勾起了一道弯,态度却还是不依不饶的,看奚临避无可避,最后只能垂下眼睑,眼皮近乎要阖上。 “师姐……” “哦,现在知道叫师姐了。” 她歪了歪头,问得理所应当,“你不打算解释一下你在镜子里的所作所为吗?” 他心知难辞其咎,习惯性的:“对不……” 瑶持心早有预料地先发制人:“‘对不起’是态度,‘对不起’这三个字可不是解释。” 奚临略一抿唇,仍然不敢怎么去瞧她,自己挣扎了一会儿,暗暗深吸口气调整好心绪,才安静地望过去。 “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 “我看到的,哪个样子啊?”她故作疑惑地表示不明白,“我看到的样子可多了,你指的是哪一个?” 奚临终于听出她是故意的,眼神认真又到底无奈。 “师姐,你问过了,我也回答过了。” 瑶持心气定神闲地往前更近了一小步,非要追问:“是吗?那我问的什么?” 月光下的这张脸莹白剔透,鲜活且浓烈,透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刨根究底,青年垂眸看着她时,很清楚地认识到今天他躲不过。 他闭目飞快按下了一切纠缠不清的纷乱,于是坚定地一抬眼,倾身靠近她。 瑶持心就见他手掌冷不防轻轻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低下头来,隔着手背吻了上去。 兴许是全然未曾料想到的举动,她委实怔忡地扇了扇睫毛。 离得如此之近,又分明什么也没碰到,可他还是规规矩矩地闭着眼,一触即放。 等松开手后,奚临不自觉地将头往旁边侧了半寸,慢吞吞地开口。 “现在师姐明白了吗?” 瑶持心愣了片瞬才回过神,唇角和脸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粗粝的触感,她从没见过有人这样的,不禁有些想笑——都逼到极限了,也只能是到这种程度。 两相比较,果然还是镜子里的师弟更坦率一点。 不过肉眼可见奚临的耳根一片通红,她眼尾卷起狭长的笑,决定暂且放过他,色厉内荏地声讨道: “你好大的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偷亲我,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你在寨子里那会儿凭什么乘人之危啊。” 第209章 奚临在脖颈上摸了一下,“师姐不也一样吗?” 他回过眼,“是你先的吧。” “我什么时候……” 瑶持心乍然想起镜中她不幸留下的破绽,深感遗憾占不了纯粹的上风。 “那能相提比论么,我是为了叫照夜明,是一时情急之举,情有可原。你不是,你是心怀不轨,另有图谋。” 他对此并未吭声,好像默认了自己的确心怀不轨,另有图谋。 “说吧。”她就近在廊子的栏杆边拢着长裙坐下,托腮看他,“你喜欢我多久了?” 奚临跟着她的脚步挨坐在一旁。 庭灯与高空落下的月华正好交织在脚边,泾渭分明地半是澄黄半是银光。 如今被师姐知道以后,他发现自己反而轻松了不少,既然也不是秘密,便就着月色如实承认道:“很久了。” 瑶持心依旧捧着脸,偏头执拗道:“很久是多久?” 奚临这时转头来同她相视,眼底竟蕴着一点温柔的笑意,答非所问:“我是为你上瑶光山的。” 她眸子不着痕迹地悠悠闪烁。 没等往下问,他忽然道: “师姐还记不记得,四年前在龙首山,百鸟林,你和其他几位瑶光弟子,施展过一次清心驱邪术?” “四年前?……” 本来就因为时间倒退了六七年,她现在的记忆混乱得很,别说四年前,一年前的事也未必清楚。 瑶持心正顺着他的提示冥思苦想,奚临见她回忆得吃力,大概也没抱什么希望:“想不起来就算了吧。” “谁说我想不起来的。” 总觉得他这句话里有一种长久被人忽视,和习惯了失望的平静,她听着心头不是滋味,故作随意,“龙首山不属于各国疆域范围,一直都很乱,四年前的百鸟林中有过一场血战吧?” “印象中,血气很重,怨气冲天,林子里全是尸体。” 瑶持心应该下山办什么事情,一行人本是路过,她见了便提议给此地清一清邪秽,以免生出什么大妖魔。 “你当时在吗?” “嗯。” 奚临低声应了,看向她时,目光居然十分柔软,“我在那些尸首里。” 第85章 仙市(十四)[修]那师姐,你是怎么…… 瑶持心不由得松开了手,支起身体:“你在尸首里?为什么啊……” 毕竟时隔太久,她已经忘了当初的情景,就记得满地狼藉,惨不忍睹,几乎没有活人气息。 所以他们作完法很快便匆匆离开,这段插曲要不是奚临刚刚那么一逼,她是真的想不起来。 师弟那时候受伤了吗? 会被误认作死尸,情况想必应该很不好吧。 青年有些难于启齿地垂眼:“昔年我才和……我才遭遇了一群邪祟,同他们鏖战了三日,大概没有半死也是濒死了。” 他眸子里像微微闪动着什么。 “若非你的清心术,我恐怕醒不过来……” 她指指自己:“我?” 奚临含着笑意,“嗯,所以一直很想谢谢师姐,救我一命。” 没告诉她的是。 彼时他正亲手埋葬了自己在这个世上最后的至亲,一地的鲜血与邪修的尸骨成了浇灌在坟头送葬的祭品。 他扶着乱石堆砌的碑,倒在杂草丛生的泥泞中,忽然了无生趣,就这么放任自己意识不清地昏睡了两天两夜。 那当下,他其实有过要永远沉睡下去的念头。 根本没打算再睁眼。 ——如果不是听见她的声音。 百鸟林里安静极了,名为百鸟,却不闻一声鸟鸣,那片被他杀干净了的林子死寂得像静谧无声的炼狱,微风刮过浓郁的腥味,吹得野火烧不尽的草茎悠然作响。 风声萧瑟孤零。 他是在那个时候听到那一句恍惚不清的细语。 “清心术师姐最熟练了,让我来吧!” 奚临从满是污秽的枯枝败叶间缓缓掀起一线眼帘,御剑悬在半空的人影影绰绰,数不清有几个。 而她就那么明亮生动地出现在了视野里。 和三千年前破开层云,投入人间的光束如出一辙。 至今他都觉得,老天爷或许是不想让他死,才将师姐送到了他面前来。 太巧合了。 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定数。 在那个时间,那个地方,那个他人生最无望的一刻。 沧海与桑田,荣枯与明灭,似乎皆可在这一幕前消弭一切云泥之别。 驱邪术法横扫了整个龙首山,干净清纯的灵气自他的伤口覆盖过去,正统的仙山灵力不由分说地洗涤了他的神识。 奚临挂着一脸血痕从荒坟边坐起身时,头顶的瑶光弟子已然御剑驰向远方。 他枯坐在地上,一身破败脏污,青丝凌乱松散,山风吹得他从乌发到衣袂摇摇欲坠,可背脊居然是笔直的。 青年目光迟滞又茫然地注视着那道早不在视线中的身影,不知看了有多久,鬼使神差的,他将自己从地狱里拔了出来。 然后跌跌撞撞地,顺着残留的灵气一步一步往前走。 就这么一路跟到了瑶光山的山脚。 而那一年恰逢仙门开山择徒。 第210章 是前后十年间,瑶光唯一一次向外招收弟子。 瑶持心听完了前因后果,虽然有点意外此事能够追溯到这么久远之前,面上却不露声色。 她抱着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哦,就因为我救了你,所以木愣愣地追到了山上来?” 他模棱两可地承认:“嗯。” 瑶持心纳闷地凑近前,“既是喜欢我,如何不告诉我呢?” 闻言奚临倒是转过脸看着她,眉宇间疏疏朗朗的,是毫无保留的温柔,“我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说与不说有区别吗?师姐身边,像我这样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 ……这倒是。 她心虚地耸起肩。 瑶光山上清秀可心的后辈弟子当真不少,也有好些向她曲意逢迎献殷勤的。 倘若不是经历大劫夜的事,师弟就算日日在她面前晃悠,她恐怕也不会侧目。 毕竟她从前就对他毫无印象…… 奚临看见她的表情,便心知自己猜得不错,对此倒没有很失落,只信手拣了一粒石子把玩,“何况,师姐又不喜欢我这样的。” 瑶持心瞥他一眼,不知是在不满被他说中,还是不满一直以来都未曾留意过他的自己。 “我喜欢什么样的,你又知道了?” 他将光滑的石子在掌心摩挲了一下,并没看她,“你喜欢白燕行那样的。” 大师姐立时就不高兴了,“谁告诉你的,我才不喜欢他。” 奚临语气慢腾腾地一针见血:“不是吗?你就喜欢长得好看的。” “……” 这个倒是事实,她出于良心不能反驳,闭口无言地抿抿嘴唇,不甘示弱道,“难道你不是?你不也一样冲人家长得好看。” 奚临下意识地要否认:“我当然不……” 她手指立刻横到跟前,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好整以暇挑起一边眉梢,“怎么,你敢说我不好看?” “……” 他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忍不住啼笑皆非地垮下肩膀,“可我又不是为的这个……只是师姐是个意外而已。” “哦,合着我生得好还对不住你啦。” 瑶持心手指顺势落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戳,“你就嘴硬吧。” 奚临任由她摆弄,身形一如既往的安静,脚边被他百无聊赖地叠了一小堆鹅卵石。 流水般的月光正从石缝里淌过,映照得苍幽皎洁。 大师姐重新装模作样地整理裙摆,睇了他一下,微微清嗓子,“咳……我承认白燕行是长得俊朗非凡,不过我们师弟也不差啊。” “你看,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 说话间,瑶持心信手抚上他的脸,奚临先是将目光落在她掌心,而后抬眸望过来,他一言不发,眼神却清亮无比,一副什么都不用讲,什么他都会信的感觉,像极了某种犬类。 她看得心里禁不住一阵酸软,十分好奇,“诶,我总觉得师弟你……应该会很讨某一类女人的喜欢,长这么大,没有女孩子对你表白过心意吗?” 奚临想了想,“有吧,不太记得了。” 不太记得了,那就是没答应。 大师姐非常会抓重点地领会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随后又想。 答应了也没关系,反正我肯定不会输。 青年在一边悄悄打量她的眉眼,还是认为有哪里不太对:“师姐……” “你好像,对我说这个……一点也不惊讶?” 更不意外,貌似很平静地就接受了。 “是啊,不惊讶。” 瑶持心把手放在背后撑着去看月亮,“我老早就知道了,你喜欢我的事。” 奚临登时不解:“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他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她闻言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视线犹落在高处的月轮上,看得半缺的弦月也无端娇羞了起来。 “当然是。”瑶持心浅浅地卖了个关子,“从前的那个‘你’告诉我的。” “……” 得到这般答案,他并不奇怪,兴许是对自身太过了解,奚临只无言以对地伸手抚了抚额头,低低一叹。 果然如此…… 所以当初问她的时候,她就没对他说实话。 临死之前,自己的所言所行,肯定不止那些。 师姐正因为这个才来山门找他的吧。 如是一想,的确比她最初的那番言词更说得通了。 瑶持心只觉他突然静默了好一会儿,良久之后,青年清寂的嗓音才犹豫着响起来: “那师姐,你是怎么想的呢?” 她表情倏忽一顿。 尽管未曾转眸,余光依旧能看到他那分明担忧又含着隐隐期待的神色。 瑶持心缓缓抽回了手,对着月光沉吟片晌,周身的气场逐渐缓和下来:“其实……” “最开始我刚与你接触时就有考虑过,你毕竟为了护着我,连命都没了。” “然后大比的事,我的事,又辛辛苦苦地忙前跑后,我本就欠你人情,倘若你当真喜欢,要我以身相许也没关系啊,我反正不介意……” “师姐。” 话音没落,奚临就立即抬起头,几乎有些慌乱的急色,“你不用这么勉强。” 第211章 “干什么。” 她悄悄饶有兴味地观察他的反应,“师姐要以身相许,你还嫌弃不成?” 奚临实在欲言又止:“……不是这个意思。” 可他并不想要她这样的补偿啊…… 论私心,他的确对她有过许多念头,但又不希望她接受自己是用这种方式,和理由。 那不就跟,挟恩图报没区别了吗? 瑶持心看在眼里,漫不经心地明知故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奚临垂目暗叹了一口气,从没料到她曾经有过那般打算,不禁后悔问她这个问题。 “我不想让你难做,如果觉得困扰,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以后都不会再提了。” “师姐你实在不必……我的意思是说,倘若你真的不喜欢,没必要非得……” 他言至于此,视线已然侧到了一旁,眉峰间的皱着若隐若现,似乎也很犹豫说出后面的话。 瑶持心本撑着头静静打量他,此刻忽然唤道:“奚临。” 他下意识地回头,眼前还什么也没看清,只觉一股清冽的气息蓦地凑近前来,澄净得仿若那日横扫过群山的灵气。 后颈被环过的手臂往下一压,一抹温热的柔软顷刻贴上了唇。 奚临双目轻轻一睁。 夜风吹拂着对方的发丝,近在咫尺地落在他唇角鼻尖,甜润的味道充斥着感官避无可避。 没想过她会吻上来。 他四肢乃至周身皆不自控地僵住,和人一并怔愣得始料未及。 在紫微镜中的记忆毕竟是记忆,混乱时的感受和清醒时不可同日而语。 细腻温香的触感辗转轻啜在他唇上时,奚临手臂几乎瞬间起了一层战栗,他犹在发怔,那舌尖便轻而易举地从他微启的唇缝探了进去。 师姐的吻明显比他的游刃有余,是循序渐进地试探和侵入,纵然力道不及,竟能极轻巧地很快占据主导,相较于他的本能而为更有章法与节奏,甚至让人不知该如何迎合。 到这时奚临才想着用手去托住她的背,动作不敢太大,总觉得会显得唐突,然而即便仔细留意了,仍是碰倒了脚下的石块,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瑶持心听到动静,没忍住笑了一声,手指拢着他耳后的发丝轻轻揉捏,感受着师弟略带生涩的回应,和有意克制的温存,最后朝他唇上狠狠咬了一下。 奚临睁眼时,她唇齿虽已经松开,一条胳膊还搭在自己肩头,一副欺男霸女的豪横姿态,漂亮到过分的杏眼里波光流转,美得光艳无方。 “这下我可把紫微镜中的仇给报了。” 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奚临无奈地一笑:“这也能叫报仇?” “不能叫吗?”她答得理所应当,“难道只许你占我便宜,不许我占你便宜?” “不是。” 他目光落在她唇上,那其中潋滟着水光,有心想再吻上去,可又不愿表现得那么得寸进尺,最后只好纵容地妥协道,“你想占就占吧。” 奚临将视线挪回到她眼眸,安静又无言地和她对视,心头却仍惦记着刚刚没说完的话,“师姐,那方才……” 瑶持心恨铁不成钢地打断:“唉,笨死了。” “方才什么方才,我就喜欢以身相许,你怎么还问。” 他神色里有微光闪过,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那一刻起伏的情绪。 “我就是要‘非得’,就是要‘有必要’,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她点着他鼻尖,开始专横跋扈了,“是你说你喜欢我的,说了就不许反悔,也不许当没发生过。” “告诉你哦,喜欢我是很麻烦的事情,你自己做好准备。” 奚临看着她,留有余温的唇角犹且蕴着笑:“嗯。” “我要对你做什么你也不许反抗,更不准躲。” “……你要做什么?” “先别管我要做什么。”瑶持心蛮不讲理地推他,“你先答应。” 奚临:“嗯。” “还有什么……等以后我想到了再补充。现在暂时没灵感。” 奚临听她一连串的条件,不由笑了一下,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了。 他心里想。 至少她不排斥不讨厌,肯让他留在身边,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横竖他在意的也不过只是这些。 短短片刻,他就调理好了自己,坐在一旁侧目看瑶持心随手拢着长发,把先前弄乱的发髻打散了重新挽起。 奚临余光不经意落到小院之中,一眼望见地上碎掉的那块镜子,终于想起什么:“对了。” “还没问你,在紫微星镜里,有瞧见什么吗?” 第86章 仙市(十五)这么好的人,怎么从前一…… “哦,有的!” 瑶持心经他这么一提醒,想起了方才琢磨许久的事,她将发钗穿进乌亮的青丝里固定好。 由于镜子是以她的灵气催动,故而整个“内视”的过程,师弟应该不知道,她把自己看见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自然也说起那个奇怪的晶石:“那会是我的本命法器吗?” 奚临听完兀自低头思忖片晌,迟疑地抬眸:“照你这番描述……就我个人感觉,不太像。” 第212章 尽管已有猜想,得到这个答复,大师姐还是略微遗憾。 “本命法器虽从修士体内而生,但正因为也算兵刃的一种,一般是借由灵骨孕育而成,可你所说的晶石。” 他沉吟了一会儿,皱眉道:“似乎在心脉附近,师姐确定没看错?” 被他如此问,瑶持心顿时也拿不准:“不会……吧。” “可我从上到下找了个遍,只找到这个。” “你先调息。”奚临指点道,“我教你怎么唤出体内的法器。” 对修士而言,本命兵刃连通血脉,等同于自己的左膀右臂,要拿出来并不难。 像照夜明便分外听话,别说奚临,瑶持心都能使唤,堪称随叫随到。 甚至知道这会儿用不上它,出来之后四下环顾一圈,很快找了个地方自己悠悠悬空立着。 大师姐使了半天的劲,不得不承认她可能真的没有,即便有,对方也死活不肯现身。 那块晶石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想必若是她的法器,也轻易不甘被她驱使。 “唉——算了算了。我早猜到不会那么简单。” 她的法器连露面都不愿,更别提什么心意相通了,如果需要磨合,现在开始已经来不及,当初和无极戒指少说练了快十天才算勉强配合默契。 总不能一直把精力耗在上面。 瑶持心只好放弃走这条路,托着腮,晃悠一根青枝若有所思。 有什么优势,是她有的,而朱璎没有呢…… 视线中的照夜明华光暗闪,元老则挨在她脸颊上,玉质的表面微微冰凉。 奚临思忖片刻,依然认为由他出马最稳妥,“师姐,要不,还是我替你去吧。” 正是在这时,他看见她眼睛深处跳出一簇光亮。 瑶持心忽的转身。 月夜的回廊下,两道背影正好逆光而坐,她侧脸的轮廓上光斑融融。 “等一等,师弟。” 瑶持心握住他搁在旁边的手,兴冲冲道,“我有一个想法!” * 林朔因为是后来者,住处没得挑选,被小师弟们暗戳戳安排在了秘境较为偏远的地方。 他夜里习惯入定练剑,不常睡觉,故而即便已过子时,他还未安寝,反而推门出去,在别苑内漫无目的地散步。 林大公子这一走,不知不觉便横穿了整个别苑,一回神,发现自己竟正从瑶持心的小院外经过。 他下意识地驻足抬头,目光朝高墙上往里一投,并无进去的意思。 隔着门墙不难捕捉到其中紊乱的灵气波动,大概不是在修炼,便是用了什么法器。 距离拍卖场闭市仅剩不到一天的时间了,想来大小姐还在临时抱佛脚。 她这次看上去像是认真的。 尽管林朔自觉这场麻烦纯属她没事找事,输了就输了也什么要紧,但又不能真的撇下瑶持心不管。 想起前几日她刚把自己折腾得神识破损,便不禁原地按揉太阳穴。 他在外面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掉头折回自己的房间,从须弥境里取出一根琴弦,信手一拨。 这是清角琴的弦,留在林家以便通讯联络之用的。 琴音一响,弦上立刻有人恭恭敬敬地出声询问:“大少爷。” 林朔先是嗯了一声,随后道:“问问看林家库房里有没有一种……”他略一思索,“名叫‘葱聋兽角’的奇珍……要雄兽的角。” “有的话让人用法阵送来,若是没有,想法子看能不能上外面高价收一份。” 那头稍作停顿,很快应下:“知道了,少爷。” * “怎么样!” 小院里的瑶持心目光灼灼地坐在对面,期盼又忐忑地等待着他的评判。 奚临难得也有一瞬怔忡,颇感意外地问道:“师姐,这是你自己想的吗?” 听到他这般语气,她就明白有门了。 大师姐先前才欺负完师弟,心情本就飞扬得张牙舞爪,闻言神动色飞地点头:“嘿嘿,灵机一动!” 紧接着又犹豫: “不过这个办法需要消耗大量的真元,不晓得我如今的真元够不够承受。” 奚临微一垂眼,兀自琢磨片刻,一如既往地靠谱:“没关系,有个方法可以解决,就是比较冒险,不知师姐敢不敢尝试。” 他说这话时,双眸亮晶晶的,似乎带了点试探和挑衅的意味。 瑶持心撞见他的神情,果不其然挑起眉尖:“有什么不敢。” “冒险就冒险!” 大概猜料到她肯定会应下,奚临轻轻莞尔,解释道: “修士平时施展神通所用灵气的其实仅是一小部分,未免周身经脉力竭而亡,体内还有另外一部分潜藏备用的真元,叫作潜元。” “这部分真元或许比本身你可以感知到的更为充盈,是可以挖掘出来为你所用的。” “好比林朔这样剑、法双修的人,剑道、琴音两相切换,不只消耗大,损耗也大,所以在真元上的需求是寻常修士的两倍,就必得开拓潜元不可。” 瑶持心一副受教的模样颔首。 有时候觉得林大公子实在是个非常标准的教学模子,好像什么东西他都沾点儿。 第213章 “开潜元的修炼不会很费时间,一两天……”奚临想了想,“也够了。” “师姐要试一下吗?” 在瑶持心紧锣密鼓地抓紧拍卖最后一日的尾巴时,这场两派之间扯头花的斗争已于短短几天内,被仙市那些个无良的老板大肆宣扬了出去。 近处跑来看热闹的人居然还不少,秘境的入口从早到晚人来人往,忙得那迎来送往的老筑基脚不沾地。 “到了到了,就在前面!” 姑妄洲的小城内,一帮飞来飞去的修士中间多出几个凡人小少年,身形个顶个的干巴瘦削,但精神头却异常充沛,沿途呼朋引伴。 “阿蝉!” 其中一个大男孩跟随着同伴边跑边问,“你说的那个,厉害的修仙人,就是在这比武吗?” 阿蝉神气活现地在前面回头:“那叫驭器道,我打听到的,是在此地错不了。” “她之前告诉过我,会来这里办事情。” 瑶持心临走前给他留下了一笔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财,还治好了母亲。 他如今不必起早贪黑地去客栈做工了,趁着冬天农活清闲,便辞别了乡里乡亲,满怀期许地赶来姑妄洲。 原本只是想见见世面,谁知半道听说了仙市这桩新闻,那自然更要来一看究竟。 阿蝉领着自己的小伙伴们,愣头愣脑地要往秘境里闯,当场被看门的筑基一袖子拦下。 “嗐,小孩儿往哪儿走呢,这可不是你们能来的地方。去去去,赶紧家去,别混钻。” 他却十分理直气壮,“我怎么不能来了?” 说着便将瑶持心那袋子灵石里的瑶光信物亮出给他对方瞧:“你看这是什么。” 老筑基一眼望见瑶光山的印记,很快从这凡人崽子的身上看出他同某位大小姐的因果,知道东西是货真价实的。 阿蝉:“如何?我没骗你吧。” 到底招惹不起贵人,他一时想拦,一时又举棋不定。 阿蝉便趁着他迟疑的当下,拉着同伴灵巧地跑了进去。 “诶……” 老筑基还是收回了手,心想,罢了,权当是给瑶光山一个面子。 小少年没见过阆苑琼楼的人间仙境,在里头几乎晃了神,行至其中打量周遭打量得简直要天旋地转。 仙市甚至为此特地搭了一个不小的擂台结界,距离拍卖场不远。 他一脸新奇地与同伴们三五成群呼前引后地跑去围观,反正东西买不起,看看又不要钱。 街市上的修士们满目诧异地看这几个毫无修为的小孩儿从前经过。 与此同时,背对长街而站的白晚亭在卖小玩意的摊子前,对着两件饰品犹豫不决。 一个是青玉的腰挂,一个蓝玉的坠子。 “……都好漂亮,买哪个送给持心呢?” “忘了问她喜欢什么颜色。” 白大小姐选不出来,索性全部包下。 “赢了送绿的,输了送蓝的。” 她分外聪明地想好了完美的理由:“赢了是庆祝,输了是安慰!” 比试开始的前一日是仙市拍卖的最后一天,瑶光与剑宗两派很默契地没有出席。 三位小师弟至此也终于意识到明天恐怕要发生什么丢脸的事了,各自窝在房中,不是心虚就是心里没底。 而发配偏远院落里的林大公子犹自坐在窗前,守着那根琴弦漫不经心地拿手指敲击桌面等消息。 此刻的大师姐尚不知外面有多少人惦记着她明天的切磋,一轮修炼刚刚结束,她信马由缰地任凭自己往后仰倒在地上。 这座小院是焱老板的杰作,特地按着她在瑶光山上的住处一模一样还原,因此院中也有一棵不小的巨木。 漫天星斗挂在梢头,瑶持心忍不住伸出手,五指摊开,一抓恍惚能抓下一把。 不多时,头顶的夜空里多出一张清秀的脸,紧接着是好奇心有点重的照夜明,和不明所以的琼枝,一堆法器陆续聚过来围观她。 场面无端透出几分诡异的滑稽。 “师姐,休息一会儿吧。天快亮了。” 奚临握住她手腕微微施劲,瑶持心顺势就将自己拔了起来。 台阶的廊子上摆着两壶清酒,做回了修士喝酒便如饮水,一点不必担心会醉。 她干掉一整壶,畅快又疲惫地感慨一声。 “唉——” 奚临见她靠着栏杆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这五天过得比一个月还长,几乎没让人喘口气,一直打仗似的东奔西跑,病急乱投医,什么都试过一遍,至此想到明日便是应战之时,忽然感觉像做梦一样。 她把酒壶信手一搁,自己趴在扶栏上看月亮。 奚临替她收起空酒壶,挨着坐下,“师姐,在紧张吗?” 瑶持心面对他也不用刻意掩饰,老老实实地转头,承认得很赧然:“嗯……” “奚临,你说我赢得了么?” 青年并未盲目地为了给信心而哄她,嗓音依旧平和:“我觉得有希望。” 她脑袋还搁在扶着栏杆的手背上,闻言不由笑起来,笑完又有些落寞:“可能也就你觉得我有希望了。” 第214章 像是当初的玄门大比,像前往苍梧之野和三千年前的天坑洪流,所有人本能地会把她当作是一个干什么都不成的累赘。 瑶持心把头轻轻埋下去,“大家都觉得我不行吧。” 许是在紫微星镜里见过了她从前的心境,奚临突然比以往更能体会到她为什么会应下朱璎的这个挑战。 他想了想,重新补充道:“但师姐是我教过最好的学生。” 这不是假话,尽管每回都惊险重重,可一直以来,瑶持心的表现从没让他失望过。 哪怕知道是安慰她的,大师姐听了心里仍然难以抑制地感到一股暖意,暖到铺天盖地满是熨帖。 “少来了。” 她分明高兴,面上却抬眼睇道,“你教过的人,就只有我一个人吧。” “……” 奚临没有回答,笑容不言而喻。 一见他那副被说中了的表情,她便压不住唇角,伸手过去,清脆干净地抱了个满怀。 她一抱,他手臂就很自然地拢上肩头。 奚临身上的气息和白燕行不同,这种不同大概是源于两柄特质各异的剑。 他的气场更澄澈,有一种光芒灵明的澹荡,清新素淡,了无阴霾。 这么好的人,怎么从前一点没发现呢。 瑶持心狠狠地在他胸前蹭了蹭。 无比遗憾地想,要是当初早点遇到他就好了。 奚临任由她默不作声地抱着,入眼是师姐那头缎子似的长发,搂在背后的力道不轻不重,刚好圈住他。 在这个距离,这个姿势,足够让人感觉到整个空气乃至整个世界,全是她的味道。 他喉头下意识地滚了滚,抿着嘴角,是真的喜欢她这样的动作,心绪起伏得波澜万状。 还是按捺不住,到最后,莫名会萌生出……好像可以把什么都交给她的冲动。 “师姐。” 瑶持心忽然感觉被奚临拉开了些许,面前的青年眸光闪耀,“我想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说话间他手指撩起她额前的刘海,将唇轻轻贴了上去。 吻得清爽干脆。 却又不像一个吻那么简单。 瑶持心发觉自己锁骨出现了一道纹样似的痕迹,只一闪就泯灭无踪。 她伸手摸了摸:“这是什么?” 奚临并未解释,只含笑:“你姑且把它当作护身符吧,不会影响你什么。” 第87章 仙市(十六)大小姐vs大小姐(上)…… 瑶持心没有睡觉,睁着眼迎来了她和朱璎约定好的日子。 时辰也在下午。 第二天,拍卖场已经结束,按照以往,整个仙市的人流量会大幅降低,没想今年踏上街的修士依旧不比前几日少。 比试的地台十分敞亮,仙市不差钱,布置得恐怕比别家大比的场子还周到。 结界经大能加固,便于里面的人施展手脚,场外则特地劈出了一圈供路人观看的空地,人影攒动,可见凑热闹的心理无论凡人还是仙人皆不能免俗。 “就要开始了吗?” “应该是吧,否则怎会这么多人!” 阿蝉与他的小伙伴在外围蹦跳,因得身高有限,什么也瞧不见,这种地方要往里挤也不成体统——心知那老仙人放他们进来百般不乐意,大家的举动格外收敛,只好各自去搬石头垫高。 正在这个过程中,耳边充斥着修士窃窃的议论之声。 小伙伴们在后面悄悄对视一眼,一时都面露犹豫,看向自己那一头热的发小。 “阿蝉。”一位少年欲言又止,“你那位修驭器道的大姐姐,当真没问题么?” 他们来了仙境小半日,听到不少关于瑶持心的传言,可大部分不是好话,和自己这位朋友的说法简直大相径庭。 “怎么这里的好多仙人,都说她修为不行,实力欠奉,必输无疑啊……” 阿蝉停下动作,不意外地也将周遭几位修士对瑶持心的评价听入耳中。 他模样稍作迟疑,而后许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格外有信心:“不会的,她很厉害!” 少年的眼里星光璀璨,仿佛同自己的伙伴介绍什么伟大的事物: “等下你们见了就知道了。” * 瑶光与剑宗两派有各自单独的席位。 当厉害的瑶持心赶到时,朱璎一行貌似已来了有一会儿。 剑宗大小姐坐在一张圈椅内,姿态十分从容霸道,见她出现,这才慢条斯理地一抖裙摆,登上高台。 她不似大师姐,临阵磨枪磨了整整五天,这五天里,朱璎吃好喝好睡好,是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相较之下瑶持心连着几日不眠不休,又才跟着奚临高强度地进行“开潜元”的修炼,即使是修士,也有遮掩不住的灰头土脸。 两相对比,各自的气场何其明显。 高手过招,很多时候拼的是精气神,朱璎首先从心态上就狠狠地压了她一头,于是愈发倨傲嚣张,妄图通过气势让对手知难而退。 瑶光暗自打探她的情况,她当然也没闲着,知道这些日子瑶持心想方设法,到处找人帮忙,显然是一时逞了口舌之快,手里没什么真招,否则便不用那么慌张了。 第215章 “五天时间够吗?” 朱璎很“好心”地问她,“若是没准备妥当,我可以再宽限你几日,不急。” 听见对方这腔调,林朔抱着双臂高高挑起眉,算是明白瑶持心为什么咽不下这口气了。 敢情是个尖酸刻薄的黄毛丫头。 比起剑宗那方趾高气昂的弟子们,瑶光这边的气焰分明稍显不足。 几位小师弟们虽然前几天放狠话时个个意气轩昂,但也清楚自家大师姐是个什么货色,临到真要比试了,心里到底是没把握。 瑶持心在她对面站定。 朱璎这话说得看似宽和大度,实则全是嘲讽。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怎么可能当着玄门众道友的面要她宽限。 虽然自己是真的还想回去练几天。 她索性挺起胸膛,顶着略有些憔悴的面容,照旧输人不输阵地高傲道:“你很有意思,之前劝我算了别比,现在又说可以再宽限,究竟是谁在没底气?” 大师姐这张嘴从不饶人:“怎么,你该不会是怕跟我交手吧?” 朱璎果不其然变了脸色:“你说谁不敢!” 她也是个不禁挑拨的人,三言两语之下便抬手唤出了自己的本命法器。 那是一支形如桃木雕制的毛笔,小巧精致,笔身更有精美的花枝式样,看得瑶持心一阵羡慕,眼睛都快嫉妒红了。 朱璎扬起下巴,“我丑话说在前面,众目睽睽,输了你可别不认账。” 场中央计时的滴漏行将漫上午时三刻。 双方周身萦绕的灵气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就在铜钟快要敲响之际,瑶持心听见灵台上响起的声音。 “师姐,还好吗?” 她目光一怔,当下望向人群去找他。 瑶光的席位在高台右下方的位置,瑶持心从无数不相干的人脸中迅速一转,精准地对上了那双温柔又坚定的眼睛。 知道奚临问这句话有好几层意思,她现在的状态很难说得上是全盛,毕竟累了太多天,多少有那么一点疲惫。 而另一层,这满场不知是为看新鲜还是为看笑话聚在一起的人皆是因她而来,她是丢人现眼抑或扬眉吐气,全凭今日的成绩了。 师弟是在担心她会紧张。 瑶持心远远地侧目与他对视。 很奇怪,这一幕说不出为何,无端让她想起了当初的玄门大比。 那个时候她干什么都怕失败,做什么之前都认为自己绝对不行,肯定办不到,本能地遇事就放弃。 若不是人选已定,她巴不得换个人上场替她打架。 八个月前忐忑准备比试的大师姐可能做梦也想不到,八个月后自己竟会答应和人家单打独斗切磋。 当回顾走过的路,她忽然惊觉原来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看着台下那双安静的星眸,那种,什么也不必说,光是将它望进眼底,就能有无穷力量的眼神。 现在往回想,应该是那一句—— “筑基塑骨,朝元立心。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不用怕,旁人能做到的,你未必不行。” 瑶持心拘谨的双目忽起波澜,眼尾的弧线渐次勾成了一弯灵俏的新月,她在灵台上回应: “嗯,很好。” 她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的气息明亮活泛起来,似乎沉积的疲乏也一扫而空。 直至此刻,大师姐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路上自己之所以敢放开了胆子去涉险,恐怕正是因为知道奚临永远在身后。 他给的安全感太足了,无形中会让人觉得,山海九霄,八荒万古,可以无所不往,无所不去。 瑶持心正要把视线收回来,突然间不经意地在围观的路人之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小少年在最外一圈的人墙里,领着他那帮粗布麻衣的伙伴们,满目憧憬地高高朝她挥手。 他兴奋得面红耳赤,在一水冷眼旁观的表情中显得扎眼极了,或许是过于激动,惹得周遭的修士们频频皱眉回顾。 居然是阿蝉。 这小子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他怎么过的看门筑基那一关? 瑶持心来不及疑惑,很快发现近处的白晚亭挤在水泄不通的修士当中,拢着嘴不知在对她说什么,口型夸张又用力,当瞧见她注意到自己之后,便兴高采烈地握起拳头晃了晃,手里隐约攥着个绿油油的穗子。 白家的审美是一脉相承吗,还有没有得救了? 她怔忡地微微启唇,近乎在匪夷所思。 而再远一点的地方,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焱朝风亲自登场了,带着张只露出双眼的面具,高深莫测地冲她比了个鼓励的手势。 大师姐尚未接收到,瑶光席位上的殷大长老先隔空打了个冷战,心有余悸地抚平手臂的鸡皮疙瘩。 仙市的大老板轻易不以真身示人,连自家的拍卖也不露面,今天会亲临现场,可见是给足了瑶光山脸面。 瑶持心看得不自觉牵起了嘴角。 在这当下,这一时一瞬,她忽然觉得热泪盈眶。 原来这茫茫世上还有一些人在期待她的表现。 第216章 并不因为她是瑶光山的大师姐。 尽管只寥寥几个,一个手掌能数过来的数量,然而大师姐仍然十分感激。 好像在荒芜又空寂的长路踽踽独行时,一回头,发现一直以来荒凉萧瑟的身后居然不再是空无一人。 是星光灯火,明月遍地成霜。 铜钟敲响第一声时,朱璎说道:“既是切磋,自然各凭本事,大家都是器修,想用什么法器随便你,当然,你要是术法剑道精通,喜欢用别的手段也行。” 铜钟敲响第二声。 “输赢以这个擂台为限,谁先认输,或者谁先头一个失去意识,就算分出胜负。” 待铜钟敲响第三声,瑶持心凌厉地一抬眼。 两个人同时动了。 器修的优势在于法器而不在各自的硬实力上,因此比之别的流派,打起来的阵势不那么天崩地裂。 瑶持心起手就用琼枝,长刀自上而下掀开一道风。 大片的冰山随之拔地而起,削尖的冰刺一路声势浩大地袭向对面的朱璎。 少女眉梢轻扬,大约对这柄兵刃早有耳闻,脚下踩着一片竹叶似的仙器轻灵地避开每一根行将刺穿她的玄冰,羽毛一样沿场地刮了一圈。 琼枝和瑶持心磨合得最久,今时的威力俨然是鹫曲那一场所不能比的,不过片瞬,整座地台的形貌已经全变了。 冰雪凝塑的高山嶙峋盘虬,地面倒刺横生,根本无法落脚。 而尖锐的冰峰犹在继续,追着朱璎不死不休,暴起的冰雪宛如一只大掌,一层接着一层冲她扑去,试图将她溺毙于风雪之下。 林朔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观望,不难感觉出瑶持心这一局和对鹫曲时的方式截然不同。 她打得非常冒进,可以说是开场便选择先发制人,貌似又回到了从前一上来就露底牌的打法。 根本没有要先试探对手深浅的意思。 林大公子不禁纳闷地沉吟,她在干什么? 琼枝的冰霜窜起数丈来高,隐隐有龙形之态,咆哮着朝近在咫尺的器修张口咬去。 踩着竹叶只顾躲避的朱璎在这时停下了,她身姿从容地笔直而立,只翻起袖袍,单手一伸,对准了即将把自己咬得粉身碎骨的血盆巨口。 掌心里恍惚有什么东西忽明忽暗。 “想引我用火?” 她望向自己面前的冰雪,气定神闲地一笑。 那条雪塑的巨龙居然定在了她掌前没能寸进半步,瑶持心不由皱起眉头,而琼枝似乎也在跟着她挣扎用劲。 霜雪肉眼可见地浑身打颤,却还是难以为继。 下一刻整条雪龙从龙首开始崩塌,像被什么锋锐之物砸碎,顷刻崩溃了大半。 朱璎慢条斯理地撤回手里的法器,“可不是只有火才对付得了冰山的。” 知道瑶持心打的什么算盘,这满场密不透风的冰霜,她若一把火下去,保管烟雾弥漫得分不清东西,正好能给她偷袭的机会。 算计她?门儿都没有。 也就是在这时,场外有眼尖的修士已然留意到原地里的瑶持心倏忽不见了踪影。 朱璎刚回神,身后的一块碎冰光华暗闪,她微一侧目,一柄剑宗特质的长剑轻描淡写地迎上了削来的霜刀。 两刃相交之处几乎蹦出了火星子。 “哦。”她手上力道不减,一双桃花眼却笑得轻蔑,“阴阳缠丝护手啊,真是好东西。” “我记得炼制此物的其中一味材料是孟极虎牙,而今孟极兽在整个九州已灭绝多年,这恐怕是最后一副了。放拍卖场怕是能拍出天价吧。” 瑶持心无暇听她废话,细碎的寒冰透过琼枝的刀锋缓缓向对方蔓延过去。 透亮的刀身映出了朱璎似笑非笑的眉宇。 忽然间,她冷不防感觉到脚踝被何物扣住,低头一看,精怪般的藤蔓正一圈一圈顺着小腿缠上来,绑得人无法动弹。 少女一把挥开她的霜刃,拉出一段距离,一个杀术转瞬掐在指间。 瑶持心尝试了一番,挣脱不开。 不行,距离太近了,硬抗怕是会受伤,她当机立断朝旁扔出一块碎冰。 林朔此刻才看明白她为什么要先用琼枝大面积地扫荡。 这场地过于干净,对瑶持心而言,需要地形来制造优势,乱七八糟的杂物越多,她越容易借此脱身。 大师姐的缠丝护手陪她戏弄过不少人,到如今已使得炉火纯青,早不是被奚临溜得团团转的时候了。 而几乎是在同时,她耳边听见朱璎慢条斯理地开口:“你知道么?缠丝手好用是好用,却有一个很致命的缺点。” 瑶持心转手便拍在自己肩头,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的身体并不似想象中那般顺利地与冰块调换位置。 怎么回事? 瑶持心眸子尚在怔愣,朱璎却不给她反应的余地,一记符咒兜头便打了过来。 强悍的灵风横扫过冰雪的残垣断壁,以摧枯拉朽之势顷刻将她吞没,仓促之间甚至来不及掐手诀。 糟了! 场下的几道视线皆不同程度地一惊。 奚临眉心微微一蹙,眼底的神色顿时沉了下去。 “大师姐!” 第217章 “师姐!” 瑶光弟子们纷纷站起身。 秋叶梨胆子小,直接捂住了眼睛。 剑宗席位的一干人等都在欢呼叫好,唯有白燕行凝眸望向高处。 他心知那一道符咒是朱璎最拿手且熟练的一招,正面全无抵抗地招架,多半不会太好。 那杀术在结界之中一触即发,卷起的滚滚黑雾让人看不清原地的情况。 朱璎好整以暇地晃了晃拇指上的一枚扳指,对着陷在风暴中的瑶持心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 “它靠的是灵气印记,灵气一旦消散,转换就会失效。” “不好意思,你的印记,我抹掉了。” 第88章 仙市(十七)大小姐vs大小姐(中) 法器的神通会被同道破解并非什么稀奇事。 作为阴阳缠丝护手的炼制人,端坐于椅子上的殷岸兜帽稍有迟滞,似乎已经在考虑要怎么改进了。 奚临仰着头,视线一直落在那团飓风卷荡的黑烟里,一瞬不瞬,表情显得有几分凝重。 而后那对幽邃的星眸轻轻放松了紧绷的弦。 他看见黑烟之中猝然窜出一抹裹挟着雾气的身影,拖尾流星一般,迅速逃到老远之外。 大师姐简直化作了一道残影,从凌乱的灵力风暴里御剑而出,浑身上下的衣袂皆鼓荡着甩到了背后。 好悬。 那千钧一发之际,她去拿什么护体法器都来不及,情急之下想起来还有“蛋壳”,纵然慢了半步,撑开得尚不完整,堪堪挡下一半攻击,可也总比闷头挨打要好。 瑶持心从没有哪一刻这么庆幸跟着师弟学了这招。 她在蛋壳内飞快用火烧掉了脚上的藤蔓,终于得以脱身。 虽说万幸没能开局就倒下,此刻的形容也堪称狼狈。 她裙摆烧了个参差不齐,像刚讨完饭的乞丐,大师姐半蹲在剑气上给自己擦了擦脸颊上的灰。 这时,灵台间的奚临才敢出声打扰她:“师姐,怎么样?受伤了吗?” 瑶持心正心有余悸,听到他的嗓音当场激奋道:“奚临,我爱死你了!!” 奚临:“??” 要不是他,今天她铁定会成为当今玄门切磋最快下台的一个! 尽管莫名其妙在此不合时宜之际收到了这通剖白,不过听出师姐中气十足,那一击对她问题应该不大。 奚临:“……我知道了……小心,正面过来了。” 朱璎受其舅舅影响不小,出手俨然是剑修的作派,不似鹫曲那轻易就能被溜着走的疯狗,她讲究精准重创要害,以及乘胜追击。 先前还一副仍由瑶持心主导战局的观望模样,杀招一经放出来,整个人瞬间进入了状态,有威慑力的法器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外扔。 看得场下的白晚亭直为她捏了一把汗。 器修,尤其是铸器师,平时太少与人动手了,能打的铸器道几乎不多见,眼下得见这么一场比试,对玄门人而言也委实稀罕得很。 恰好台上的两位都在剑术一道颇有涉猎,交手之中便充满了不输剑修的刀光剑影。 这个流派的看点全在各类稀奇古怪的法宝上,比起剑修、法修、符咒师们拳拳到肉,各种术法轰个天崩地裂,器修对决的精髓在于见招拆招,遇到会玩法器的,观赏性则非常强。 然而大师姐并不是个会玩法器的,她能把法器的特质弄明白就不错了,修炼了那么久,如今最常用的也还是当初带去大比挑选的那五件。 若说之前她还不太明白林朔曾提到过的,所谓铸器师对驭器道的压制,眼下可算身体力行地领会了一番。 无论她掏出什么,对方都有相应的对策,死死咬着她,简直让人无计可施。 瑶持心避开斜里一记暴虐的灵气,乍然发现朱璎捏起了自己的本命笔“荧惑”,作势就要正面短兵相接。 这些天她也曾努力回想从前和朱璎交好时的细节,试图找出她的弱点。 谁料这么一回忆,瑶持心才发现人家看似跟自己无话不谈,实则什么重要的信息也没透露过,只要涉及到不利的情报通通搪塞遮盖——心机之深沉,何等不着痕迹! 大师姐压根对她的神通毫不了解。 哪怕是这支本命笔,也只知是用以炼制法宝时辅助的工具。 亏她还认为两人关系不错,这个前闺蜜真是结交了个寂寞。 铸器师皆为一帮手艺人,故而本命法器多数和铸造炼宝有关。 朱璎就算真的生在剑宗,说到底也还是个手艺人,本命笔的攻击力应该不至于强到哪儿去。 因而当她亮出法器时,瑶持心自然而然地举着琼枝迎了上去。 少女手里那支精美雅致的木雕毛笔轻巧地在虚空中挥毫成风,肆意的灵气汇成一股,泼墨般在笔尖惊鸿游龙``。 座上的殷岸不晓得看出了什么,奚临发觉他那只大兜帽隐有所感地抬高了半寸。 琼枝的刀锋正大开大合地横扫出一抹圆弧。 可就在下一刻,霜刀的势头竟中道崩殂,极为突兀地顿在了半空,无论她如何用力,居然不能再往前一步。 瑶持心两手还握着刀柄,却明显感受到法器在掌中不安地震颤,莫名有种挣扎的意味。 第218章 琼枝是她所有刀剑兵刃里最好用的一个,从来没有出过岔子。 不想却在这时,反复纠结的霜刀倏忽脱离了控制,然后一掉头……开始殴打她! 什么鬼! 瑶持心双目一怔,差点被刀柄敲到脑袋,得亏反应够快,才没叫它削去一节头发。 作为炼器专用的本命笔,“荧惑”的确如她所想,不是攻击类的兵器,可偏不巧,它是通过沟通器物本身来提升铸造效果的,故而某种程度上,能够混乱甚至策反别人的法宝。 当然,仅限于人工炼制之物。 也就是说,对本命法器没用。 这招对上除了驭器道之外的任何流派都毫无效果,唯独是她的死穴! 朱璎拈着细长的笔,悠然自若地欣赏着瑶持心被自家武器追得满场乱窜的身姿,眼见那头的驭器道空着手左支右绌,险些绊倒了脚,她不禁娇俏地捧腹笑出一长串铃音。 “看看你——我先前可是提醒过让你不要逞能,是你自己嘴硬,怪不了别人。” 她不顾对方瞪来的视线,慢条斯理道: “奉劝你一句,早点认输吧,还能少吃些苦头,少丢点脸。我可不是白燕行,手下不会留情的。” 在场外站着的林朔清清楚楚看到结界中的进展,不自觉放下抱怀的手,表情分明透着焦躁。 平心而论,瑶持心刚才那一套动作走得可谓行云流水,临阵反应恰到好处,近乎寻不出纰漏,身法难得的漂亮。 没办法,对方的手段太克制她了。 他头疼地想。 这么打实在是吃亏。 完全讨不到一点好。 林大公子抚着额不爽道:“她当初答应这个干什么!” 琼枝到底性格温顺,即便被人蛊惑,下手也留着分寸,没敢真的伤她。 瑶持心找准时机将它收回须弥境内,半蹲在剑气上一边喘气休息一边戒备。 这就是驭器道打铸器师的下场吗? 她擦去下巴的汗珠,还有心思笑:跟儿子打老爹有什么区别。 她想过朱璎在能力上会比自己有优势,却没想过这么有优势。 那只笔如果真的可以惑乱她所持有的一切法器,岂不是拿出什么来都是白搭,哪还有还手的余地。 这要怎么玩。 这边堪堪喘口气的工夫,朱璎已再度飞身上前来,她不似大师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轻松得游刃有余,仿佛是才热了个身的程度。 就想把她逼到力竭为止。 瑶持心当下将指尖贴在心口处,又犹豫了一瞬。 仍觉现在的时机还不够。 她只好把手重新伸进须弥境里,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不死心地又扔出几件,想探探荧惑笔还有什么伎俩。 这回是纯粹攻击性的法器,论战力不输琼枝,照旧无一例外全都中招。 那笔尖一挥,所有的法宝集体倒戈。 相较之下琼枝还稍微反抗了一下,这堆玩意更没出息了! 大师姐不得已和自己的法器鸡飞狗跳地混战成一团,被鸡零狗碎们山呼海啸地追着跑,感觉都有趁机报复主人之嫌。 “你身上的好东西当真不少。” 看出她接连拿出来的皆是极品,朱璎不由啧啧感慨,“可惜了,东西再好,落在你手里一样是白费。” 幸而法器一经回归须弥境,自发地就会平静下来。 瑶持心这“试一试”的代价有些惨淡,她又废了好几样战力不俗的兵器,短时间内是没法再用了。 不过一番混乱之下,她发现“荧惑”的花招看似无解,但怎么也迷惑不了无极戒。 毕竟是她爹曾经佩戴的护身法器,朱璎的笔再厉害,终归只是个朝元修士,无法冲破等级限制。 想必顶级以上的法宝她奈何不得。 元老就是元老! 不愧是一个法宝也要住大房子的货。 关键时刻还是它老人家靠谱! 意识到这点,她当机立断换上了长弓。 但朱璎也不是傻子。 能被瑶持心留意到的事,她自然已经觉察,警惕性骤然提高,便不再轻易近身挑衅。 大师姐毫不迟疑,有了可傍身的东西,立刻连连开弓。 但箭矢这种武器,无论凡间也好,仙门也罢,在一对一的切磋上都很吃亏,战线拉得太远,足够给人家支开护体结界的时间了。 所以即便朱璎拿元老没办法,瑶持心依旧很难伤到她。 无极戒的形态一共就仨,能打的只剩弓箭,现在其他法器派不上用场,她没得选择。 大师姐无比懊悔当初怎么就抽风,想了个灯台出来! ——我怎么不想个一击必杀的大砍刀! 她踩着剑气追着对方放箭,奚临看出她的焦灼,在灵台上开口建议:“师姐,要不要用之前练过的那招?” “哪招?啊……一口气三支箭是吧?” “对。” “不行啊,我现在都记不起细节了!” “……” 瑶持心射不下到处乱跑的朱璎,忽然觉得再僵持下去也是浪费体力,自语着说道:“反正箭矢没用。” 奚临一时还没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眼见师姐竟放弃了弓箭,手里幻化出那座花里胡哨的烛台。 第219章 “师姐,你要……” 随后她堂而皇之地抄起这盏“元老灯”,当作投掷武器,一股脑扔向朱璎。 心说,我砸不死你也亮死你。 奚临:“???” 大师姐此举一出,不只是奚临,旁边坐着的殷岸也惊呆了,大长老从未见过这么简单粗暴的攻击方式。 无极灯的用处虽然尚在摸索当中,但绝对不包括拿来砸人。 场外云里雾里的观众们皆在瞩目张望,好奇此物会有什么威能。 而场上的朱璎只见面前飞来一团不明物体,本能反应自是护体防御。 元老当灯台时的用作素来十分单一,它除了那日在紫微镜里充当了引路人之外,平常就只会发亮。 还会很自我调节明暗。 此刻乍然被大师姐当做一枚炮仗说扔就扔,心情大概十分不美妙,愤怒的无极灯情绪暴涨,开始亮到白光大炽,亮到无法直视,亮到满场上下一片茫茫金光。 直接闪瞎了剑宗大小姐的眼。 “什么东西……” 朱璎不由抬手捂住双目。 她心道不好,现在想要看清对手的动作是不可能了,于是当机立断,能用上的结界全部打开。 可结界不是幕布,只能抵挡攻击,却挡不住无孔不入的灯光。 朱璎自己八百个心眼子,便认为瑶持心的这个光肯定没安好心。 她是要干什么?用哪一件法器? 现下顾不得许多,索性抄起荧惑笔一阵挥舞,好一通酣畅淋漓地盲写。 场下修士们齐刷刷一阵哗然。 奚临还从未见过无极如此刺目的光芒,一时竟也难以抵挡地低了头。 金闪闪的元老出尽风头,终于在片刻之后开始消弭。 等不及目力恢复,朱璎迅速撤去遮挡的手臂,飞快环顾四周,同时上下检查自己的身体。 瑶持心绝对趁此机会做了什么手脚,如若是她,就不会放过这个时机。 不出所料的,她在脚边找到了一枚五毒珠。 对面的大师姐信手收回无极灯,扬起臂膀的倒是没急着放下,反而向朱璎展示自己五指间握着的一支断箭,那眉眼间神色轻俏,竟灵动得像个少女—— 就猜到刚刚亮成那样,她绝对顾及不上消除缠丝手的灵气。 五毒珠会短暂麻痹四肢。 朱璎当下已觉出身体里慢慢显露出中毒后的迹象,她倒也不慌张,先销毁了旁边的珠子,而后摸出一块玉石含在口中。 开局以来占尽上风,这是她第一次吃瘪,再怎么精于战术,也是门派上下娇宠着长大的,朱璎多少有些不痛快。 小姑娘年轻气盛,望向瑶持心时,笑容依旧放肆: “辛辛苦苦忙活半天,就这样吗?” “方才那一招确实非常出乎意料,可你觉得我作为一个器修,能不带避毒法器?这种程度的毒素,小半柱香便能消解,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执起荧惑,面上的轻慢之色半分不减,张狂道: “行了吧,无论拿出什么法器,我的笔都能让它失去控制。” “凭你是打不过我的!” 一直在沉默观战的白燕行也觉得此话不无道理。 这点毒还够不上重创。 而朱璎是一旦吃过亏,很快就能调整战略的人,她会这样说,必然是想到了应对之法。 不过困住她小半刻,瑶持心的胜算依旧很低。 但先前那场大比他已有相当深刻的体会,知道要她认输不是件容易的事。 瑶持心犹在微微喘着气,她先还仅是衣裙破败,如今发髻也散了不少,瞧着就像在死撑。 然而当听见要“半柱香”才能解毒,大师姐竟好似心事落地,灿烂明媚地朝她露了个笑。 她一笑,满场未消融的冰山都仿佛镀上了一层金粉,光华细碎。 底下的奚临似乎也跟着一并放松了紧绷的神经,眉目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 瑶持心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时,周身的气场陡然变了。 她正肃地注视着朱璎,拂袖摆了个起手式。 相并拢的两指宛如一把轻灵的点睛之笔,从心口朝旁一划。 是个再标准不过的结印手势。 第89章 仙市(十八)大小姐vs大小姐(下) 下一刻,暴虐的灵气从她脚下平地刮起,转瞬便形成了一堵翻江倒海的风墙,兜头把瑶持心整个包裹其中。 灵力的余威往外滚滚涤荡,瞬间掀翻了朱璎束发的一条带子。 而她衣袍鼓动,周身沐浴在行将拓宽的气海里。 顶着凌冽的飓风,大师姐动作坚定地打开了自己的“潜元”。 自从当日林朔告诉她,朱璎很可能对她手中的法器了如指掌之后。 瑶持心整整五天都在想,这场对决里她还有怎样的优势? 还有什么,是她有,而朱璎没有的。 那天她蒙头倒在床上自暴自弃,决定破罐子破摔逃避现实。 不料奚临却十分强硬地一把拉起她。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瑶持心还以为是要带她去哪里,没成想最后竟找上了焱朝风。 第220章 两人等候在焱老板住处的大门前时,旁边的青年侧过头来,望着她的眼睛里像汪着一片星海。 “师姐知不知道,其实焱老板也是一名驭器道。” 瑶持心当场一愣。 这她还真不知道。 一直以来焱朝风都是一个颇为神秘的存在,她空间术法一流,尽管不与人争斗,可通身上下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总让人觉得不是位丹修就是符法高手。 大师姐看她老馋殷岸的手艺,还只当商人沉迷于捞金赚钱。 想不到是因为她自己也用法器。 “我曾经同你提过的那位化境期的驭器大能正是她。” 奚临目光专注而清明:“师姐既认为驭器道一文不值,不妨听听过来人的意见呢?” 焱朝风明明根骨修为都不差,按理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怎么偏偏走了废物道? 难道驭器真的会有出息吗? 比起别的流派,这一道还有什么过人之处是她不曾留意的? 瑶持心的确也很想知晓。 而彼时,得知他们二人来意后的焱老板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回过神,叉起腰不以为意地仰头一阵朗笑。 “持心妹妹你居然会有这种困扰。” 但见她老人家一甩宽袍大袖,意气飞扬地张开双臂,满眼慷慨激昂,仿佛是在向她展示自己打下的江山。 “这还用问吗?我们驭器道最大的优势——” 高台上带着面具的焱朝风看见结界中的瑶持心单手一挥,抹开了自己的须弥境。 一共二十个,围着她的身体悬浮了一圈,像个气势滔天的剑阵。 内藏乾坤的须弥个个满满当当,散发着不俗的金光。 ——“当然是有钱啊!” 焱老板那自豪得能上天的笑声魔音般绕梁三日不绝,此刻貌似还回响在耳边。 也就是这时,大师姐并指一抬,二十个须弥境齐齐打开,里面丰盈的灵气充满了金钱的味道。 在朱璎那犹且茫然地注视之下,几十上百道光束纷纷从其中投射而出。 一时间险些盖过了太阳明媚的日晖。 御剑悬在半空的瑶持心任凭灵风飞卷的光拍打着她脸颊边的碎发,时至此刻她看向自己的对手,面上的表情无端有一种奋力一搏的畅快。 朱璎说得没错。 她不仅能拿出克制她的法宝,那支本命笔更是如虎添翼,简直让人束手无策。 单靠战术是赢不了的。 她没把握能用什么绝妙的花招和身法攻其不意。 因而那天夜里,瑶持心乍然想起了焱老板的话,倏忽间意识到,她唯一胜过朱璎的地方就在于丰厚到了极致的家底。 如果能在某一刻祭出所有的法器。 朱璎能一口气应对吗? 相信以她的本事,十件二十件或许没问题。 可要是……几千件呢? 那支朝元期的笔,有把握策反瑶光山雄厚的财力吗? 这是件值得一试的事。 大师姐长袖一摆,星眸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沸腾。 结界里显现出来的仙器越来越多,上百件时,看台下围观的众人还仅是惊讶,到了上千的数量,满场修士的脸色渐渐化作了震撼的惊恐。 不能细想,是掏出算盘也算不出的数字。 定下这个计划的当夜,瑶持心就把她全部的存货翻了出来,奚临才知道,原来师姐先前拿给他看的那个须弥境,只是用以安置上品法器的。 她另外还有十九个,装着一大堆不常用,却依旧颇有战力的仙器。 一时打量她的眼神都显得复杂了起来。 此刻,面具后面的焱朝风似乎知道是自己的话给了启发,不禁露出意外之色,与有荣焉地自语: “她还挺有主意的嘛。” 瑶光山席位上的小弟子们正被不断迸射而出的光束弄得目不暇接,同样一头雾水。 一旁的林朔却将瑶持心的那个结印手势看得分明,脸色顷刻大变,终于没办法在场下对此置之不理了,他大步走到奚临跟前,揪着他肩膀狠狠质问: “你都教了她些什么东西!” “开潜元是能随便开的吗?” 林大公子虽然之前也看他不顺眼,但如此疾言厉色地动手还是头一次,“当初连我都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完全掌握,前期更要有高手在旁护法。她这才几天?!” “走还没学会就要上天了,你想害死她吗!” 奚临不得已收回视线,拨开他的手,神色冷肃道:“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办法,你凭什么觉得她办不到?” “她想出来的你就要帮她?她要去死你也递刀子吗?你有病是不是!” 林朔难得发这么大的脾气,他盯住奚临,眼里近乎窜着火,“我告诉你,瑶持心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让你陪葬。” “好啊。” 与他的激愤相比,奚临相当沉得住气,“说到做到。” 根本就用不着提什么陪葬。 他心想。 昨日他早在师姐身上种了自己的半条命,即便真的出差错,也能替她扛下去。 第221章 最后几道光在瑶持心背后归了位。 大概不管是什么东西,一旦当它的数量超过了肉眼可以承受的范围,哪怕是蝼蚁,也会让人油然而生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 四千八百二十二件法器悬在结界里时,远远望着,就像一片密密麻麻的蜂群。 小少年的瞳孔中差点装不下,满目闪烁着崇敬的光,好似朝要看不过来,那是向往又惊喜的眼神。 而相同的一幕落在朱璎眸子里,便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反应。 她捂着尚未恢复知觉的手臂,木愣愣地环顾着漫天数不清的法器,眼珠左右乱滚,几乎快不够用。 一群死物包围了她,思及如此,头皮便没由来地一阵发麻。 少女捏起荧惑,却不知应该先从哪里开始。 她知道瑶持心手头有不少孤品,难对付的,棘手的,可千算万算,算不到她能一口气拿出这样浩瀚的数量。 如果都是攻击类的法器…… 朱璎注视着那铺天盖地的光,本能地萌生起了畏惧。 ……全朝她打过来,她能接住多少? 瑶持心面不改色地提了一口气。 其实她这堆法宝里,滥竽充数的也不少,并非几千件都是一砸一个响的琼枝。 不过就算所有法器的威力只能调动一半,也足够她受的了。 大师姐两手放在胸前迅速掐了个诀。 满场的仙器群瞬间齐齐亮起,宛如蓄势待发的箭。 灵气涌动的那一刻,乍起的华光居然连方才的无极灯烛都有甘拜下风之势。 千光万彩,无数连她叫不出名字的法宝被灵力唤醒,将刀尖对准了场上唯一的敌人。 迫人的寒芒排山倒海般逼近。 朱璎脑中一炸,忙手忙脚乱地撑起结界,双腿已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感觉到如狼似虎的器物们凶猛地扑在她的护体气盾上,大有蚁群过境之象。 那单薄的结界难挡其锐,眨眼就分崩离析。 光芒将她吞没的刹那,朱璎无助地去用臂膀遮挡头脸,仓皇地喊了一句什么。 “我认输,我认——” 炮仗一样砸下去的法器堪比倾盆大雨,四千道起落的灵气在台下目瞪口呆的修士脸上明灭不定。 众人仿佛见证了一场价格不菲的流星雨,前前后后居然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直到震天动地的声响渐次消弭,万籁俱寂,好一会儿所有人都没从这番震撼中回过神。 忽然一个咋咋呼呼的嗓门打破了僵局。 “赢了,赢了。”阿蝉去抱身边的小伙伴,又去摇晃后面那一个的胳膊,高兴得像是他的功劳,“我就说她很厉害!没骗你们吧!” “我就说吧,我就说吧!” 少年自己原地雀跃地上蹿下跳,而后满心振奋地重新望向演武场。 “驭器道,我也想入驭器道!” 人群里的白晚亭不敢太过放肆,因为远处已有一个失态的声音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她捂着嘴,勉强没让自己喊出声来。 最后只奋力地咬着唇把兴奋憋回心里,低头握紧了拳,那里还攥着两串首饰。 “等一等。赢了是送绿的还是蓝的?” 大小姐最后没想出结果,欢快地敲定了,“全送好了!” 瑶光席位上的一帮小弟子立刻齐刷刷跳了起来,抱头活蹦乱跳地喜极而泣。 “大师姐居然赢了!” “师姐真的赢了!” “太好了,可以挺直身板,不用看人家脸色了!” “……” 敢情他们都没对这场比试抱有过期待。 尽管结界里的朱璎已经人事不省,但仓促消耗大量真元也并不轻松,瑶持心虽说意识尚且清醒,周身到底有些脱力。 她弯下腰撑着两条腿,一面喘气,一面抬眸注视底下躺着的对手,听着耳边嘈嘈切切地议论声,和几句不太真切的欢呼雀跃。 很奇怪,当实实在在得胜之后,她的喜悦好像来得并不似想象中那么澎湃。 反而莫名其妙的,涌现出过往的许多人和事,走马灯似的恍惚地像在做梦。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到,她的这次“险胜”有多不容易。 瑶持心刚咧开嘴角想冲朱璎露一个挑衅又得意的笑,弥补一下自己一直以来忐忑得要命的心情。 然而恰在这时,许是体力难以为继,她脚下踩着的剑气倏忽一空,整个人毫无征兆地摔了下去。 场外的奚临和林朔同时一怔。 林大公子刚御剑动身,一道黑影从面前疾驰而过,流星箭矢一般,当人还在半空便已一把截住。 他竟慢了一步。 瑶持心抱着奚临的脖颈,直到他落地将自己缓缓放平,她才发现澎湃的喜悦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这会儿一见到他,她就忍不住想支起身。 狼狈不堪的脸上依旧灿烂得光芒万丈。 “怎么样?” 她像个等着老师夸奖的学生,“我表现得还好吗?” “我就说能行吧,你看!你看见了吗?” “嗯,看见了。”奚临温柔道,“师姐辛苦了。” 御剑落地后的林朔见她这个样子,尽管有一肚子的牢骚要发,终于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蹲下身先给瑶持心护住经脉。 第222章 “才开潜元,前期的筋骨都不会太稳固,需要时间来适应,你别说话了你。” 那一头三位小师弟挥着手臂一路跑跳着奔过来,热情得像在迎接凯旋的女战士,难得也让大师姐感受一回林大公子的待遇。 “师姐!——” “师姐!” 对面的剑宗一行从刚才开始气焰就低了下去,跟着白燕行扶起倒地的朱璎。 比试用的结界对修士皆有庇护,不至于伤到根本。 白燕行往她嘴里塞了一粒丹药,不多时朱璎便悠悠转醒,她看着头顶的天空,耳边充斥着瑶光山七嘴八舌的吵闹声,神智很快清明。 她将挡在前面的人推开,饶是受伤不轻,语气依旧斩钉截铁: “不公平!” 第90章 仙市(十九)他好像生气了。 在瑶光山一干小弟子热火朝天地围着瑶持心咋呼之时,场地那头的朱璎不服气地挥开白燕行拦住她的手,“这不公平!” 她身体尚未恢复,嗓门先回到巅峰:“她怎么能带这么多法器上场?这根本不符合规定!” 瑶光众人不料对方事到临头还在强词夺理,纷纷出言反驳:“怎么就不符合了?” “开场之前你也没说啊,现在输了就想反悔?” “就是,哪有这样的道理!” 朱璎却理直气壮,有理有据地冷笑:“仙门切磋一向都是按着玄门大比的规则来,器修除本命法器外,至多只能带五件。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何须非得挑明!” “你不信问问在场的同道,看是不是我信口雌黄。” 朱璎实在是个很会见缝插针的人,能精准地揪到这个盲点替自己开脱。 叫她这么一提醒,底下的看众先前还皱眉鄙夷,此刻已经有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有这番理论作底气,剑宗弟子们立刻开始帮腔:“说得没错,是你们违规在先!” “这样比还有什么意义?” “这不公平!” …… 她趁势补充:“我们要求三局两胜,下一场,由白燕行来。” 话音刚落,对面的瑶光山尚没出声反对,旁边的白燕行已经一把攥住她胳膊。 “你干什么。” 他不由皱眉头,“别再闹了,这样好看吗?” 朱璎压根不管他,抽走自己的手臂,盛气凌人地瞪眼:“我闹?我才想问你在干什么。”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从头到尾你就只会在边上站干岸,话也不帮我说一句,让你做点什么事只会拦、拦、拦,你是死人啊?” 白燕行说不过她,但很清楚她现在不冷静的心情占多数,“现存葱聋的数量虽少,却还没到灭绝的地步。明明可以再想其他办法,你只是不甘心输给她。” “是,我就是不甘心输给他们怎么了?”朱璎低下嗓音冷冷地看着他,“别忘了你可是剑宗养的一条狗。” 她手指在他胸膛点了点。 “我要你跟谁打,你就得跟谁打。” 剑修眼里的寒芒一闪而过。 蓦地擒住了朱璎的手腕。 如果不是足够理智,他扣上的大概会是此人的脖颈。 “你们仗着铸器师的优势和咱大师姐下战书的时候就没想过不公平?”三位师弟毫不示弱地帮忙出头,“怎么,只准旁人吃亏,不叫自己吃亏是吧!” “好处都叫你们占尽了,想得美。” 瑶持心没精力回怼,要不然也加入战局了。 两派弟子之间吵得不可开交,她刚支起身体,突然见原本扶着她后背的奚临默不作声地摁着膝头站了起来。 几位小师弟犹在与对方据理力争,没意识到一侧越众而出的人。 林朔正抬眸时,看到他掌中倏忽凝出了一柄乌金流光的长剑,猛地一握。 下一刻,奚临整个人宛若从原地消失,鬼魅一样窜了出去——他眼睛险些没跟上,太快了! 这个发难来得毫无征兆,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两边争执的言语甚至没说完,两柄青锋已在面前经金石相击。 “锵”的一声清鸣撞出老远。 直接让吵架双方瞬间偃旗息鼓。 白燕行的反应不可谓不快,那当下能迅速接住奚临这一招的,满场恐怕也没几个了。 雷霆尚有一截在鞘中,他保持着拔剑的姿势,颦眉和压在剑锋上的力道较劲,能感觉出对方是冲着自己而来。 白刃之后露出的一双星目冷到骨子里,乍然对上这抹视线,竟会无故令人心生寒意。 这是绝非善类的眼神。 白燕行周身的气质一变,顷刻切换到迎战的状态,将他视作眼前大敌。 他向来是一旦和人交手,就必定会认真对待,于是这场比试在没有一丝停顿下,闪电般地展开了。 看得台上台下皆如出一辙地目瞪口呆。 两把当世名剑在结界中转瞬就过了几百招,他俩动作一个比一个迅疾,很快便只能瞧见两道一金一紫拖着流光的剑影,几乎难以分辨身形。 “剑宗这位好生眼熟。” 看客中有人认出他的来路,“是白家家主的儿子,叫白燕行的吧?” “今年大比打进前六的那个?” 第223章 “就是他,百年难见的顶级根骨,据说不到一个甲子便突破了朝元。” “和他对上的是谁?看模样,不像林朔啊。” “不知道,这个可不认识了。” 白晚亭听着周遭一言一语的议论之声,实没料到一场比试,火最后居然会烧到自家兄长身上。 刚才的笑容消失在脸上,她此刻的心情左右为难。 一方面不想让朱璎小人得志,另一方面又不愿白燕行败北,一时不知该期盼谁赢为好。 只能焦灼地垫脚望向场上。 照夜明和雷霆的剑气锋锐得难分伯仲。 肃杀之意连带半个仙市都跟着震颤起来,到底是剑修打架,其声势绝非方才的两个器修可比。 瑶持心由秋叶梨搀扶着远离战场,她脚下不太稳,边走边扭头去打量战局,好家伙什么也看不清。 可不知道为什么,高处剑光流转的轨迹总让她感觉,奚临那一招一式里似乎带着情绪。 他好像生气了。 半空之中,初初交手不过须臾,白燕行已认出他就是那天偷袭北冥剑宗的蒙面人。 短兵相接,两刃近距离角力之时,他怔然道:“是你?” 他未必记得奚临的身形,但对他的剑招印象极深。 当日虽看似没能分出胜负就仓促结束,可却是白燕行整个大比期间输得最惨烈的一局。 因为意识到对方简直是让了一只手在跟自己打,那态度何等傲慢,而最憋屈的是,他既然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被压了一头。 在后辈师弟们的面前,打得全无还手之力。 这生平少见的屈辱感足足使他难受了半年,半年以来他拼命磨砺,加倍刻苦,常常对照两人过招的情形反复演练,琢磨应对之策。 奚临的本命剑头一次出现恰好是在上古灵气匮乏的时代,加之他刻意隐藏实力,白燕行此前并未察觉。 想不到那个叫自己耿耿于怀的刺客是他! 他心潮顿时起伏不定,狂热的胜负欲油然而生,有心要一雪前耻,手中的雷霆剑意大盛,正借此将曾经钻研出的剑招一一朝奚临打去。 白燕行毕竟是个天才,针对上次失利调整的战术卓有成效,他开局稳扎稳打,步步紧逼,以至于照夜明在他的剑光之下颇受制衡,明显没有半年前那样强悍的压迫感。 他手感不禁愈发渐入佳境,动作行云流水。 而即便叫白燕行识破了身份,奚临面上依旧纹丝不动,不吭声也不见慌张。 他前一百招都没占到一点优势,面对这种起手就掣肘的糟糕境况,林朔发现他相当沉得住气,从身法到灵气,看不出半分波动,心无旁骛地专注在每一次与雷霆接触的威压。 大概从百招之后起,奚临的剑意就渐渐变了。 似乎是在这短短的交锋中,重新分析完了对手的实力,等他再出手,先前艰涩的阻滞便荡然无存,一剑又一剑,招招攻在白燕行的空门上。 白燕行开始应对不暇,他震惊于此人居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破解自己苦心多月的成果,这样临战经验丰富到近乎可怕。 他到底是什么人? 当照夜明的剑风扫过来时,雷霆竟难挡其锐。 台下的修士发现白家的少爷接连往后退,快要围着场地转了一圈,差点退到结界的边缘。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心知不能再躲。 于是竖起防护术法试图给自己争取片刻喘息,谁承想凌厉的剑气穷追不舍,在他结界撑开的刹那已经兜头撞上。 仓皇间,白燕行连忙以剑抵挡,雷霆正面却扛不住照夜明,当场脱了手! 通身裹挟着电光的长剑在空中翻卷得像一片风中枯叶。 剑修怎可没有剑! 他立即地伸出手想要唤回自己的本命法器,恰在这时,奚临的第二道剑气兜头掀来,睥睨无双地砸在他手腕上,打断了调动的灵气。 随后剑风去势不减,惊险万分地擦过其鬓角,堪堪削下他一缕头发。 雷霆剑“哐当”落地。 他既没能召回自己的剑,也没能躲过对手的一击。 满场爆发出一片意味不明的哗然之声。 修士的本命神器跟着心念而动,能让旁人打得拿不起兵刃,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御剑悬空的白燕行踉跄脚步,勉强将自己稳在原地,束好的青丝顷刻落了一半铺在肩上,狼狈得蓬头散发。 白晚亭不由地将心提到了嗓子眼,轻轻掩嘴脱口而出:“哥哥……” 奚临倒没有得势不饶人,这两击足以盖棺定论,他一甩照夜明,在对面冷冷地横着剑,终于朝北冥剑宗的一干人等发了话: “要公平是吗?你们不服的,可以一起上。” 那边的小弟子们哑口无言,犹犹豫豫地交换着眼神,屁也崩不出一句。 剑宗和白家对外快将白燕行吹捧到了天上去,如今连白师兄都打不过的人,他们几个又有什么能耐去跟人家硬碰硬。 何况连输两场,都是修仙人士,又不是地痞流氓,便是再厚的面皮也该感到如芒在背了。 隔着老远的瑶持心此刻将白燕行的神情看得分明。 第224章 他顶着垂散的乱发,隐有所觉地侧眼望向场外的人群。 入目是观者或不可置信,或不可置信中透着别有深意的表情。 修士的五感太灵敏,他不可能感知不到有关自己的那些争议。 “白家到处宣扬的百年第一天才,好大的名声啊,原来就这?” “本命法器都让人缴了械,在剑修之中我还是头一次见。” “嗬,难怪说北冥与白氏江河日下,可见不是空穴来风。” 另有人眼尖:“人家瑶光派出的还是个外门弟子,到底是老一派的仙门卧虎藏龙,随便一个门徒都这么厉害。” “姑妄洲是白家的地盘吧?” 声音的主人似是而非地轻笑一下,“这可真是有意思。” 他目光在一张张冷嘲热讽的脸上逡巡不定地徘徊,耳畔嘈嘈切切地发出一阵尖锐的鸣叫。 心绪说不出是激愤还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失望。 白燕行阖目而立,最后一言不发地束好头发,收了雷霆,缓步御剑落地。 被小弟子们左右搀扶着的朱璎挥开两边的手,咬牙切齿地数落:“你也太没用了,连个普通弟子都打不过!” “真不知道宗主究竟看上你什么?大把大把地资源拿给你用,就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办不好!” “你……” “喂。” 三位瑶光师弟耀武扬威地走上前,阿锐直接一手勾住了奚临的脖颈,挑衅道,“服气了吗?不会还在讨论用什么借口推说不算数吧?” “你们要不直接承认自己输了不认账得了,大不了咱们重新再竞拍一次呗?” “是啊!” 底下的散修们看热闹不嫌事大,也不怕得罪谁,纷纷笑着起哄,“比财力比不过人家,下战书又输得一塌糊涂。” “接下来要找什么理由啊?” “我给你们想得了,比脸皮的厚度吧,保准贵派稳操胜券!” 全场哄堂大笑。 果然无门派的修士嘴最毒,大师姐听得心里爽快得要死,连日的疲累郁结都荡然无存了,刚要跟着笑,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去人群中寻找白晚亭。 瑶持心不记得她在什么位置了,找了一会儿眼花缭乱。 朱璎脾气倔,通身上下就一张嘴硬,她不仅没有要服软的意思,还气势汹汹地准备反驳。 刚欲开口,突然发觉头顶投下一抹影子将她整个人笼罩其间,仿佛是天幕骤然一黑。 她一抬眸,一个巨大的兜帽怪物猝然伫立在眼前,小山一般,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那帽子里混沌一片,分明什么都看不见,却似乎有一道冷厉的视线,直逼灵台。 大小姐嚣张至极的面容无端有些扭曲,腿脚竟不自控地一软。 那是来自大能的威压,逼得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白燕行见状,忙抬手挡在她面前,朝殷岸道:“我们认输。” 第91章 仙市(二十)他还……怪蔫坏。…… 殷大长老是瑶光山四象峰的峰主,代表的乃是一派权威,他一下场,朱璎立刻就怂了。 毕竟剑宗一方没有长辈撑腰,她的气势起不来,只好又不甘又不敢地躲在白燕行身后独自生闷气。 今年的仙市不知道焱老板有没有赚得盆满钵满,但人气绝对是历年最高。 直至傍晚,长街里里外外的卖家与买家犹在津津乐道。 不管瑶持心那一手“法宝全扔之术”是否有违仙门切磋的通则向例,四千件仙器都实实在在震撼了在场每位修士的心灵,并产生了一辈子也挥之不去的记忆。 单凭这史无前例的泼天富贵,大师姐已算是一战成名。 她手里的藏品,论数量,恐怕连焱老板也要甘拜下风。 “诶,看不出大长老平日里不吭声不吭气,偶尔认真起来,还是很能唬人的嘛。” 回到小院住处,瑶持心坐在罗汉榻边等着奚临替她除去脖颈处的齿痕。 “殷长老虽为铸器大师,不过到了化境的修士,哪怕会的杀术并不多,靠自身修为境界也足以压制住一个朝元了。” 青年捏着葱聋雌兽的角,在她面前俯下身。 瑶持心将衣襟拉到了肩膀以下的位置随便他摆弄,偏着头捧脸感慨,“不过虽然赢了,却还是觉得自己和朱璎的差距很大。好像不是凭实力,而是靠钻空子取胜的,没那么让人心悦诚服。” “唉。”她叹气,“如果不用这么一招,我可能根本没机会吧。” 瑶持心刚把对手打出局的时候,心里的确非常高兴,有一种当面扇了朱璎一个大耳刮子的痛快,狠狠地出了这口恶气。 然而很快她就感到一丝不安与落寞。 因为只有真正地了解了对方的水平,才打心底里明白,朱璎的许多天赋是她可能穷极一生也赶不上的。 像是剑术、临场应变、控灵的手法等等…… 倘若两人不是在此地,而是在玄门大比上碰到,自己肯定会输。 她要补上的东西还多着。 “这一招又怎么了。” 奚临拨开她垂下的碎发,不以为意,“财力不也是实力的一种么?你看,连焱老板都是这样认为。” 第225章 大师姐不仅没被安慰到,反而愈发愁苦:“就是因为我的财力不是我自己挣的所以才觉得赢得不踏实嘛。” 她天马行空地灵机一动:“要么,我也学一学人家,去做点生意?” “最好别。” 青年将兽角抵上齿印附近的肌肤,慢吞吞道,“师姐你太单纯了,为商者无一不心黑,你要是入行,会被焱老板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给掌门留点积蓄吧。” “……” 所以她的下场是全部败光吗! 这时的奚临已经准备就绪,动手之前解释道:“齿痕里的灵气在遇上同一个术时,会为了吞噬掉对方,反应格外剧烈,等下我有一个咬下去的动作,只是佯作施术把它引出,不会真的咬你,你不用担心。” 瑶持心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嗯了一声:“那师姐,我开始了。” “哦。” 得到她的许可后,奚临才撑着胳膊在瑶持心身侧,低头埋首于她颈项之间,温热的唇齿轻轻含着那一小节肌肤。 瑶持心本神飞天外地思考着以后的打算,他嘴唇甫一贴上来,登时打了个激灵,肩颈四周的皮肉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奚临确实如他所言,没有真咬她,甚至唯恐令她不适,只虚虚地触在上面。 然而即便这样,瑶持心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齿尖的力道和舌上的温度,似乎因为很轻柔,存在感反而比当初在山崖,挨了那记咬更深刻。 青年马尾上的发丝扫在颊边痒痒的,她手指不禁泛起酥麻,一路窜到肩头。 她的住处是独门独户的小院,一般也不会有人擅闯,但为防出现什么意外,屋内的窗子依旧拉着帘幕遮掩,仅一线微光从外面照进来。 恰好落到他发梢之间,那里有一簇略短些的黑发卷翘在束带之外,瑶持心见了,忍不住就想拿手去揉一揉。 奚临抬眸留意着雌兽角的情况,两种兽角皆有导灵的功效,待种进师姐体内的灵气全数被此物吸附殆尽,他才松开了唇齿。 目之所及,那莹白的肩上浅浅地铺着水渍,倒叫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奚临飞快看了她一眼,忙抬袖擦了擦,迅速替她拉上衣衫。 “现在引灵成功了,接下来作甚么呢?” 瑶持心穿好袍子,分外好奇,“单单拿雌兽角来用不就好了?横竖灵气一散,印记也没了。” “不行的。” 奚临掌心托着两枚兽角,眸中少见地有向她展示趣物的兴致,“雌兽角如若没有雄兽角帮忙牵引,坚持不了太久,终究仍会回到你身上去。” “最好的办法是让这股灵气迁移至别的活物体内,等于是把齿痕替换给别人来承受。” “别人?” 她匪夷所思地一愣,“……谁啊?” 大姑娘还是大小伙子? 尽管她自己不想要,但把一个尸骨都化成灰了的三千年死鬼之吻强买强卖印在另一个无辜之人身上,似乎不太厚道。 那驭兽道又并非什么天仙。 此举是不是缺德了一点啊? 不等她发问,只见奚临道:“这个。” 话音刚落,他不知从哪儿拎出一个笼子,笼中扭动着一团活蹦乱跳的东西,定睛一看,竟是只肥大的灰兔。 大师姐指着对方,瞠目结舌:“兔子?” “兔……兔子也可以吗?” “可以。”师弟信誓旦旦地一点头,“但凡活物,都可以。” 就见他揪起足有半臂来长的大灰兔——翻到正面,嗬,还是只公兔呢——手法快而利落地把雄兽的兽角扎进其后颈之中。 大约皮糙肉厚,养得敦实,这兔子浑然不觉,从头到尾半点挣扎也无。 奚临三两下结束了印记调换,重新放它回到笼内,心情很好地拣了几片新鲜的菜叶投喂。 瑶持心在旁看着他的举动和表情,总感觉师弟此刻的脸上透着一股大仇得报的冷冷喜悦。 平静中貌似隐含危险…… 大师姐先去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再掏出小镜子侧头照一照,犹觉不可思议,那道牙印就真的落在了走兽的背上么? 她和笼子里正毫无所觉“嚼嚼嚼”的肥兔大眼瞪小眼,同情又宽慰地想,很好,以后你就是他跨越三千年也要一生一世的“爱兔”了。 奚临大概给它准备了不少吃食,眼见他胡萝卜、干草、芦笋来回地喂,不难猜到这“巨兔”是怎么长这么多膘的。 瑶持心难以置信侧目,小声怀疑道:“奚临……你不会是要养着它吧?” 谁想青年回答得十分淳朴:“不是啊。” 他注视那只肉兔,漫不经心的眼神之下,嘴角悠悠往上牵拉,语气平淡得波澜不惊:“我要把它放到兔群最活跃的地方去。”[注] “……” 养这么膘肥体壮的目的是为了让它活得更久吗? 他还……怪蔫坏。 大师姐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奚临喂兔子,这家伙满嘴没停过,吃得满屋子稀里哗啦地响。 师弟喂食的姿势倒是一点不违和,像哪家逗弄小雀的公子少爷。 第226章 他刚提剑戾气凛凛地跟人干完一场,此时却在这儿人畜无害地给一只肥兔递菜叶,前后的反差神奇极了。 瑶持心伸手去拉拉他衣袖,让他面向自己,“诶。” 她眼里的娇俏有些没藏住,明知故问道:“你当时怎么说上去就上去了?打得那么杀气腾腾,很生气啊?” 奚临倒是应得诚实:“嗯。” “嗯?为什么?” 他抬眼,“听她说‘不公平’,就想起师姐也吃过不少苦头,怎么可能不生气。” 瑶持心听在心里,明明很高兴,又忍不住压着嘴,把手探进他怀中去,落在奚临手心时,他很自然地握住了。 “你跟白燕行打这一架,很过瘾吧?” 他说:“也还好。” “就只是还好?我不信。” 瑶持心言罢,忽然若有所思地琢磨:“大家都默认白燕行天资过人,那如我们家师弟这样揍他跟玩儿似的,是不是能证明,你的资质比他还高?” 奚临闻言,不由一笑,顺着她的话道:“你们家师弟的天资不及他。” “我不是非常出挑的根骨,只能说过得去,不算差。” 大师姐却不太信,“可你就手生了一会儿,后面摸清了底细,简直是压着他打,能打赢天才的,那不就是天才吗?” 他依旧是笑,有一种觉得她这话很可爱的纵容:“我并非是靠资质打过他的,白燕行跟我的情况不一样,可以说,他有着如今多数玄门中人无法回避的短板——林朔也是。” “空有天赋,人太年轻,遇到的对手,经历过的争斗远远不够,我是凭手感和经验,他是凭底子。” “但也仅是暂时,假若不出意外,照他这个进度修炼下去,过不了百年,我要赢他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瑶持心先还听得认真,到了此处,终于大受欺骗地直起身:“老天爷,‘百年’、‘赢他没那么轻松’。” “你就差明摆着说‘白燕行苦修百年也不过刚刚能和你战个平手’吗?” “这都不叫厉害,你还想怎么样?想一口气掀翻我爹啊,我真是跟你们这些天才拼了!” 她信手抄起旁边的软枕,充满仇恨地扔向奚临。 反正枕头打不死人,他也没躲,任凭两个软枕砸在胸口落到手上,先惊了笼子里的大灰兔子一跳。 奚临唇边的笑意无奈,正要开口时,窗缝外挤进来一只金色的纸鹤,扇着翅膀口吐人言——俨然是阿铭的声音。 “师姐,庆功宴安排好了!小秋亲自下的厨,焱老板送的好酒,除了奚师弟,可就等你啦!你快来啊。” “听见没?有酒喝诶。” 瑶持心忙兴冲冲地踩着踏凳走下罗汉榻,“走,去喝酒了。” 然而她才蹦出没几步,手腕就被身后的人轻轻握住。 “师姐。” 瑶持心回过头,先瞧了一眼他的动作,继而不解地问:“嗯?” 对面的师弟低垂着眼睑,随后微微一抬,抿了抿唇才开口,“我能抱你一下吗?” 那双眸子比平时要亮,她看得眉梢微妙地一动,然后大大方方摊开两条手臂,“好啊。” “来抱……” “抱”字堪堪出口,他已经搂了上来,怀抱足够宽阔地能将她整个嵌在其中,满足地松了口气一样,闭目贴着她的长发。 从紫微镜中出来的当天夜里,他就很想这么做了,可又怕影响她修炼,一直等到现在。 瑶持心被他压得差点站不稳,奚临抱她其实很有分寸,不会让人觉得束缚也不会缺乏力度,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终于能摸上那簇小碎发了。 瑶持心揉着他脑袋爱不释手,脸颊贴着耳鬓蹭了蹭,恍惚间隐约想起自己和朱璎交手时,貌似脱口跟他说了句什么。 说的什么来着……这会儿记不起来了。 第92章 仙市(廿一)果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 当秘境里的瑶光山正好酒好肉举杯庆贺的时候,下午那场一塌糊涂的比试已经在整个姑妄洲传遍了。 姑妄洲虽属北晋地界,却不归晋国朝廷管束,里面住的多是散修和修士的亲眷,偶尔混居着凡人。 白家在此地的历史源远流长,算不上称霸一方,也是小有势力,闹出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没人议论。 凡夫俗子皆爱看圣人失节、君子虚伪、名门望族走到穷途陌路,修士们出身于凡胎,自然不例外。 “不是声称当今最有望登凌绝顶的剑修吗?怎么输得那么突然?” “岂止是突然,你没亲眼看见,不仅被人家缴械,还落得个衣冠不整的模样,简直像条丧家之犬!若非对方手下留情,指不定得抬着回去。” 几个好事之徒聚在一块儿评头论足。 “他大比都打过了,不应该啊。拿下第六的时候,白石秋那老小子不还宴请八方吗?恨不能昭告天下。” “嗐,现在的玄门论道今非昔比了,什么脏的臭的没有?连黑市上的玩意也能混进去,谁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段。” 第227章 那人言罢,意味深长,“对手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可见是没了兜底的布,让别人打出原形了呗。” “再说了,白石秋嘛,雷声大雨点小,他越是在乎什么,嚷得就越大声,你别看吹得天花乱坠,保不齐只是个根骨稍上乘的资质而已。” “在北晋尚能自吹自擂,天下高手如云,出了姑妄洲,有的是大能叫他做人。” “果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白家这辈早就不行了,成日里霸着姑妄洲自诩底蕴深厚,装什么大尾巴狼。” …… 白晚亭一路行来,岸边的非议声沸沸扬扬,看见她时,因为认出是白家的大小姐,人们立刻有所收敛,但一双双眼里终归掩不住嘲讽的意味。 白氏没落已久,满世界全是等着看笑话的,连她随便一走都能撞上,这些言论哥哥肯定也听到了。 她忙马不停蹄地御剑往梅花坞赶。 此时的白燕行已返回山庄,仙市里其实有剑宗的秘境,不过他平日更习惯回家。 北冥孤岛离姑妄洲并不远,然而一年到头除了年节,他几乎忙得没有机会回来看看。 再加上朱璎刚刚大吵大闹了一场,发着脾气不可理喻,他实在不想留在那里,至今耳边犹且嗡嗡作响。 庄内多是白姓的自家子弟,哪怕窃窃私语,讲得总不会太难听。 后辈们小心翼翼地窥着他的表情,照旧恭敬地行礼。 “少爷。” 白燕行不冷不热地颔首应声。 他知道外面的流言蜚语肯定编排上了,这倒不稀奇,人们谁不喜闻乐见天之骄子跌落神坛,站得越高摔得越重。 世人对待天才就是如此,得胜是应该,输了便是耻辱。 从前也并非毫无败绩,算不上觉得有多难以承受,消化两日就能好。 他最憋闷的还是在奚临的剑下措手不及,为自己的临阵反应匮乏而懊恼不甘,明明都是轮流占尽优势的一方,人家确实能轻松压他一头。 白燕行对奚临那日为何偷袭北冥剑宗不感兴趣,对他是不是故意隐瞒实力也不感兴趣。 他眼里只有他的剑。 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修为离突破境界还差得很远。 白晚亭穿过垂花门,见到他的背影,扬起手试图让声音显得欢快一些:“哥哥,哥哥!——” 白燕行回过神,看向她时神色不自觉地漫上柔和的光彩,驻足等着她跑过来,“晚亭。” “上哪里玩去了?这会儿才到家吗?” 白晚亭当然没告诉他下午自己也在场,“今日海边有祥瑞出没,我和朋友去瞧大玄龟出海,趁机一人卜了一挂,它说我鸿运当头,来年必有好事发生!” 玄龟是上个月出现的,她顺嘴扯过来胡诌,而白燕行也就那么站着含笑听她没一句正经话,天南地北地拉东扯西。 “怎么不让玄龟替你卜卜姻缘?” 小姑娘皱起鼻子不满地笑他:“我又不想嫁人,哥,你怎么像个老头子一样,难道女孩家必须得心心念念着给自己找个丈夫,找个道侣吗?” “迂腐死了!” “好,好,是我说得不对,哥哥给你道歉。” 白燕行啼笑皆非地颔首,恍惚记起什么来,“对了,之前不是想让我陪着练剑么?趁现在我得空,要不要指点你一下?” “好啊好啊。”她连连抚掌,“马上天黑了,我们等入夜去梅花林比赛用剑气捉萤火虫好不好?叫上闻君和朝夕他们一起。” 白燕行刚要答应,那头熟悉的灵气快步接近,人未至声先到,是他的父亲。 “怎么会出这种事!闹这么大,也没个人通知我一声!” 白石秋甫一现身,整个山庄的气息似乎都凭空冷硬了一倍。 他打眼一望,见他二人在此处,当即走了过来,少见地不曾拉白燕行去偏厅书房谈话,直截了当地质问:“燕行,外面传的那些,是真的吗?好好的为什么会在仙市里打起来?不是朱璎与瑶光山的纠纷吗,如何把你牵扯进去了!” 知道要安抚他不是件容易的事,白燕行耐着性子道:“此中缘由说来话长,但仅是一场普通的玄门切磋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白石秋闻言,精准地捕捉到令他在意的重点:“这么说,你当真输给了一个外门弟子?” 他启唇半晌却有预感自己解释了也是白费唇舌:“是,可是……” “这叫‘没什么大不了’?” 这简直是天塌地陷! 白石秋急得团团转,“你是不是状态不好,是不是对方用了阴招?还是近来修炼上走了岔?一定观澜那老东西总使唤你,害你没时间好好练剑了对不对?” 白燕行:“爹……” 他自顾自说得咬牙切齿,“就知道老家伙迟早得对你下手!” 然后瞥到白晚亭,又恨铁不成钢:“不是叫你别打扰你兄长吗?你怎么总不听话!” 白晚亭只好垂下视线,不敢吭声地往后退开。 白燕行终于皱眉拔高了嗓音:“爹,这跟晚亭有什么关系,而且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228章 “那是怎么样?你别告诉我林朔改了名字叫‘外门弟子’!” 他尚未开口,已觉疲惫不堪:“外门弟子里也有高手,人家并非无能之辈。” “只是输了一场而已,等我以后多赢几次,外面的口风自然会转向,您又何须在意。” 白晚亭远远地退避到角落里,听见他爹扳着兄长的双肩慌张又急迫地说道:“你如今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是能够代表北冥剑宗实力的人啊!” “什么叫‘只是输了一场而已’!你怎可如此轻视输赢,有一次松懈,便有第二次,第三次,你这样下去,白家以后怎么办?” “燕行。”他眼神一瞬间变得尤为深邃可怖,仿佛能将人箍进其中,“你忘了逢山和你娘的期望了吗?” “你对得起他们吗?燕行!” 当白石秋提到这两个人的名字时,青年双目间的倦于应付渐渐潮水般地褪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醍醐灌顶。 白晚亭眼看着兄长紧绷的五官霎时像失去了全部的温度。 他在发呆。 下午怀揣着雪耻之心败于奚临之手,要面对朱璎蛮横无理的刁难,听着一路上无关人士的折辱,直至此时,白燕行耳边嘈杂的轰鸣声越来越响,灭顶似的要把他兜头淹没。 而父亲颤抖着抚上他的肩膀,重重地用力一握,在暴虐的耳鸣里轻言细语地安慰道: “没事,会好起来的,燕行。” “你一定能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剑修,爹绝不会让你的天赋白白浪费掉。” 白晚亭站于门洞边,放在白墙上的手指缓缓放了下来,好像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目光若有所思中透着一股落寞。 * 清晨时分,瑶持心徘徊在小竹林外已经有一阵了。 自打奚临那天狠狠地把白燕行揍了一顿之后,她就没太敢来找白晚亭。 偶尔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纠结犹豫,觉得要不默认双方以后都不往来好了,省得各自尴尬。再者说,白氏毕竟同北冥剑宗有牵连,和她走得过近难保生出隐患。 可左思右想,晚亭是真心实意盼着她打赢朱璎的,还特地赶赴现场替她鼓舞士气,自己眼下躲在房中不肯露面,像是单方面宣布和人家绝交一般。 委实说不过去。 她是与白燕行曾经有过血海深仇,但对他的妹妹并无恨意,加上晚亭为人也不错……瑶持心一直对她颇有好感。 无论如何,自己都应该来见她一面。 大师姐终究下定了决心,握着拳往林间深处迈步行进。 然而这几日,外面有关白家的各类说辞早已甚嚣尘上,尤其针对白燕行。 当天虽然叫嚣的是朱璎,不过率先动手的人的确是他们……她有点担心,白晚亭会不会当场甩脸子让她滚蛋。 要是这样,自己该怎么应对好呢? 瑶持心正琢磨着如果待会儿碰钉子,要采取什么巧妙的方式更显得不丢气场,前方斩碎竹叶的唰啦声渐渐清晰地传入耳中。 白晚亭真的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地准时在此处练剑。 似乎只要她清晨过来,就从没有找不到她的时候。 瑶持心原本不欲打扰,默默地寻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站着等,不成想白晚亭一剑挥出便觉察到了她的存在,遂将长剑一收,稳稳地撤去剑气落地而立,笑得倒是十分平和: “你来啦。” 她这么一笑,反而让她有些不自在。 瑶持心背着手低声“嗯”了一下。 第93章 仙市(廿二)它必会成为一代名剑,带…… 两人仍在以往常常休息的那片草地上坐了,可惜今日天公不作美,阴云密布,从前瞧着青葱碧绿的细草,此刻深得略显暗淡。 大概是怕她局促,白晚亭先舒展地拉长两臂伸了个懒腰,语气轻松写意地说道:“诶,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瑶持心奇怪地转头看她,“你在等我吗?” “嗯,也不算刻意在等啦,反正我天天来……只是有点东西要送你。” 眼见白晚亭往身后探去,她心里一咯噔,暗想,还有东西送她,是什么?不会是大耳刮子吧…… 两串碧莹莹的玉坠荡在视线之中。 后面的小姑娘笑容清淡,“给你的。” “蓝玉可以平心静气,绿玉能浸润肺腑,时效虽不长,但戴着有好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我索性都买了,你可以挑着戴。” 瑶持心捧在手里先怔愣了一会儿,旋即很快摘下腰间的配饰,迅速把这俩全换上。 十分赏脸地夸赞道:“好看!” “好看吧?我特意选的,你喜欢便好。” 然而她除了夸好看,也不知要说什么。 似乎就这么冷场了。 瑶持心甚至有点如坐针毡。 现在能提什么呢?提大比狠狠地给了朱璎一个下马威吗?那势必会让人联想到之后奚临和白燕行交手的事。 要不,问问白家的情况? 可白家不管是好是坏,都有一部分是瑶光山造成的,她这么开口也太刻意了。 第229章 唉,瑶持心一个人与白燕行有过节的时候,尚且能够说服自己,哥哥是哥哥,妹妹是妹妹,如今大家皆搅进了浑水里,再要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根本不可能。 正当她左右为难之际,旁边的白晚亭却先开了口。 “持心。” 她目光中透着遗憾,嗓音依旧温温柔柔,“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吧。” 饶是早有预感,瑶持心听完心中还是免不了惆怅,空落落的。 就知道这个朋友铁定是做不成了,她面上倒强作从容地一点头:“这样也好,过两日闭市,我也该回去了,今天权当是道别。” 至少大家好聚好散,没有闹得很难堪。 “你以后多保重。” 瑶持心说完,想到来而不往非礼也,便将白燕行此前替她找回来的那枚玉佩赠予她。 “这是南阳天河石,我爹特地花大价钱买来助我提升修为之用,你带着修炼可以事半功倍。” 白晚亭立刻不假思索地推拒:“我不能要。” 她立马道:“那你不要,你送我的我也不收了。” “……” 这番威胁颇见成效,小姑娘果然犹豫不已,终究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 兄妹俩一个脾性,万万不愿平白受人礼物,只能靠硬逼。 瑶持心前辈似的拍拍她的肩:“好好修炼,将来咱们大比场上再见。” 不知为何,当白晚亭听见这句话,表情忽然间挣扎着欲言又止,而后在她行将转身离开时,蓦地扑上来一把抱住她。 “持心!” 她被扑了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白晚亭奋力地收拢双臂: “你将来一定会很有出息的!” 瑶持心闻言,只当她是临别前的客套话,不以为意地一笑:“借你吉言啦,不过我的本事你也清楚,可别对我抱太大期望哦。” 不料,白晚亭在她耳畔固执地坚持道: “不,你可以,你一定可以!你是我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人了。” “你一定要很有出息!” 在那当下,瑶持心脑子里的某根筋轻轻一炸,莫可名状地生出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好像相同的句式她曾经在一个非常特殊的场合听到过。 无端让她心情没办法平静下来。 整个上午瑶持心都有些心神不宁,即便走出桃花坞已久,仍在琢磨。 “师姐。” 奚临等候于竹林外,就见她出来之后,沿途一路神不守舍的模样,“不是说白晚亭已和你割席了么?怎么还在想她的事?” 大师姐发愁地摇摇头,仿佛是一言难尽。 “说不好,我总觉得她今天怪怪的。” 奚临:“怎么讲?” “你不知道,分开之际她说了一句让我很在意的话。” 得知了经过始末,青年犹自不明所以:“这话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当然不对。” 姑妄洲的小城中人来人往,她在原地站定,信誓旦旦道,“类似的说辞我从前听到过,只有人之将死,生死之间才会说什么‘我在这世上……’怎么怎么样。你没觉得这很像遗言么?” 瑶持心起初只当晚亭是出于她哥的事,认为有必要跟自己划清界限,可后面渐渐发现她举止隐有反常。这不像来告别的,倒像来交代后事。 “会吗?”奚临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之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是不是想太多了?” 大师姐无可奈何地睨他一个白眼,“就是从你嘴里听到的,你临死前亲口对我说,说我‘是你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说完咱俩就一起被人捅死了。” 奚临:“……” 他不该问这个问题。 “……我真这么说?” 瑶持心随口一应:“是啊。” 她左思右想无法平静,一把拉住他,“不行。奚临,陪我去一趟白家山庄好不好?我总有不祥的预感,感觉会出什么事。” “去是可以去。” 奚临不解道,“但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不明白。” 她不知从何讲起,大白天灰蒙蒙的日光落在身上,居然漫起一阵冷飕飕的寒意,“当初我结识白燕行,和他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从来没跟我提过自己有个妹妹。” “可是白晚亭却告诉我,她下面甚至还有一个刚入玄门不久的弟弟,是至亲的血缘。而昔年白燕行带我拜访白家时,几乎所有人都对我说,他是独子。” 瑶持心看着他,“你不觉得这很诡异吗?” “我见过他亲生父亲、见过白家本家、旁支的长辈、表亲,独独他最亲的弟妹闻所未闻。” “在那条时间线里,他们去了哪儿?” * 此刻的梅花坞,白氏山庄内。 白石秋负手立于一扇幽暗的大门前,四下里环顾了一圈,询问旁边的人:“燕行回来了没有?” “二公子还在后山闭关,说是这几日不会出门,要自行修炼到仙市闭市为止。” 他得了准信,挥手示意对方退下,转身走进半掩的房门中。 门上匾额书着“白氏剑堂”四个烫金字,里面昏黑一片,明明是白日,角落竟点着灯烛。 第230章 周遭一扇窗户也没有,唯一条深邃的过道直通尽头。 而过道尽头的视线豁然开朗。 仔细一看,这屋里藏有一个空间不小的秘境,好似将一间房拉长拓宽了数倍。 走廊斜在二楼的位置,底下林立着令人震撼的剑阵群,足足几百把,样式各异没有一把重样,横七竖八地插在地上,像极了一个无声的剑冢。 白晚亭正迎着头顶昏黄的灯光,注视着白家这间唯有族人才允许进入的密室。 除了底下安静陈尸的残剑们,高处还悠悠悬着无数把,光华萦绕,灵气逼人。 据说剑堂中收存的剑全是白氏子弟的本命剑,每位流着白家血液的后辈在生出本命法器之后,剑堂里皆会自发生成一抹与之对应的剑影。 修士在世时,这些剑影如朝气蓬勃的旭日高悬在天,一旦陨落便坠入剑冢,成为无数无主残剑中的一员。 白家现存的本命剑早已不多了,她毫不费力地寻到了兄长的雷霆。 黛蓝色的长剑不住往外滋着雷电,在一干剑影里好看得近乎扎眼,透着内敛的威压,格外出类拔萃,将周遭的命剑们衬托得黯淡无光。 仿佛它生来就是要名动天下的。 仅是如此远观,白晚亭也能感受到这把剑的与众不同,能看到它未来横扫八荒的情景。 雷霆过处,大概九天也会低头吧。 它必会成为一代名剑,带着全族的期许,载入玄门史书。 要成就这样一把剑,想必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 当瑶持心和奚临重返梅花坞时,两人很明显地发现整座山庄的结界法阵比之先前加固了不止一倍,连盘旋于上空的流云也隐隐呈现漩涡之势,这其中果然不同寻常。 白家是在干什么好事? 而灵气紊乱的源头似乎都出自山庄西北角的某座建筑内。 瑶持心认真观察一阵后,发觉整个白氏花坞,除了西北的别苑外,其他地方皆有弟子出没,唯独那里空无一人,像被刻意戒严了。 她同旁边的奚临对视一眼。 随即十分默契地掏出一打符纸:“破障符,殷长老手作,化境以下的结界可以随意穿行,不惊动施术人,要吗?” 刚说完,她家师弟就掐了一个诀,不紧不慢地笑道:“你自己用吧。” “……” 最讨厌你们这些什么都会的人了! 大师姐愤恨地催动符咒,跟着奚临如入无人之境地窜进白家的结界里。 两人没敢靠西北角太近,只拣了一棵树暂且落脚,蹲在枝繁叶茂的花木后端详打量。 瑶持心以前来过白家庄,大致知道其中的格局,对这座别苑虽然没什么印象,但看方位是挨着白家宗祠。 全程并未感知到白燕行的灵力,他好像不在家。 旁边的奚临盯着前方的宅子微微一皱眉,“里面有一处秘境,还聚集了不少高手……境界不低,七八……少说有十个。” 这么多人,莫非是族里议事? 可白家的议事厅也不在此地啊。 瑶持心还准备用法器窥视一二,听见大能云集,一时不免投鼠忌器。 恰巧那外面有一名白氏子弟经过,看样子刚从大宅中出来,奚临忽然起了个主意:“不如,直接抓一个来问问。” 瑶持心给他的胆大包天惊到了,难得师弟也会有如此剑走偏锋的想法:“抓一个?行不行啊?” 她心下没底,“要是让人发现怎么办?” “我们先带着人离开,等套出话再原封不动的送回,只要小心行事,应该不成问题。” “可是怎么套话呢?” 大师姐发愁道,“我又不会。” “没关系。”他说,“我会。” 不知为何,瑶持心听他的语气隐约透出一股轻快感。 这名白氏子弟正是方才被白石秋挥退的那位,他人堪堪拐过长廊,一道黑影便悄无声息地在背后落下,轻而易举地将他五官六感封住。 奚临把一枚作好缠丝手印记的石子放在原位,凭空化作一缕清烟,带着人来到梅花坞外与瑶持心汇合。 那弟子人事不省地歪在他手中。 大师姐挪到一旁腾出地方,盯着对方忐忑不安: “你说,他醒来之后还能记得自己昏睡过的事吗?” 奚临挽起两边的袖子,“修为仅在筑基,不会留下太深刻的印象,足够敏锐的话大约能有一种莫名其妙做了场梦的感觉,只要不深究就想不到有人做手脚。” 他说完朝对方的灵台伸出手,掌心堪堪放在其额头之上。 瑶持心看在眼里:“搜魂术?” 搜魂是玄门常用的审问手段,能够探查修士一生的记忆,所有秘密都会避无可避地展露于施术者的眼前。 好使是好使,但很伤修为,毕竟是直接朝灵台下手,所以多数时候只对仙门罪大恶极之人使用。 “这不是搜魂。”奚临解释,“叫作‘观照’,副作用比前者轻,手法娴熟的话,基本能做到毫发无损。” “但只能问问题,不可直视对方的灵魂。” 他眉峰轻轻一动,随着周身灵气流转,倒地挺尸的白氏子弟缓缓站了起来。 第231章 瑶持心在旁观摩他的动作,莫名觉得师弟似乎对拷问人的精细活儿分外在行。 奚临收了手,只见那白家弟子表情如常地站在面前,既不像受人控制,也不像魂不附体,举止分外和谐。 他问:“方才那栋宅子,是什么地方?” “那是白家的‘剑堂’。” 对方立刻有问必答,连剑堂的由来也事无巨细地抖了个干净。 白燕行当年从没带她去过,想来是不可外传的秘境。 瑶持心紧接着问:“剑堂里现在有很多人吗?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在作甚么?” 小弟子居然还会笑:“今日来的皆为白氏德高望重的长辈们,来得这样整齐,又非年节,应该也只能是为‘祭剑’的事了。” 她乍闻这两个字,心中赫然有了一个猜想,却仍旧忍不住刨根究底:“什么是‘祭剑’?” “这是白家不外传的秘术,凭我的身份还不配知道详情,左右是能让本命剑脱胎换骨,更有进境的秘法吧。 “因为施术要惊动多位白家的老前辈,所以许多年来,也就一把剑配得这个待遇。” 雷霆。 瑶持心呼吸一凛,缓缓盯着他:“祭……用什么祭的?” 那弟子答得自然:“命剑乃沟通命魂与天地之物,肯定得是活祭才行。” “十几年前已经有过两次,都很顺利。” 他忽然笑了一下,“而今,也该轮到咱们大小姐了。” 白氏剑堂之中,数十道虚影沿二楼的回廊站了一圈。 当白石秋补上最后一个空位,廊上的灯烛陆续点亮。 他看向众人,“到齐了,就开始吧。”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悬在半空的雷霆身上赫然探出七把锁链,长长地扎进白晚亭的四肢与心房。 如虫蚁口器般,拼命地汲取养料。 与此同时,后山石洞中的白燕行刚从一个周天的入定里将自己放空出来。他的入定和别人的不一样,是无休无止地磨砺剑意,因而每每醒神,总有精疲力尽之感。 他抬眼看向洞外的天,见时辰尚早,喘了口气,估摸着神识还撑得住,打算再加一个大周天。 他不能停下。 要快,要比从前更快地成长起来。 他已经不能再对不起谁,也不能再辜负谁了。 第94章 番外·白燕行往事大雨将至,为何是我…… 若将时光倒退八百年,那会是白氏最风光的年代。 彼时,昆仑尚在牙牙学语,瑶光山青黄不接,开明仙宫的地砖还不知在哪个深山老林子里埋着不见天日。 北冥剑宗甚至不叫“北冥”,叫作“白氏剑宗”,是白家老祖一手创立的宗门。 鼎盛时期的剑宗弟子遍布九州。 修士行走人间时,遇上的道友里十个有三个都姓白。 天下剑修都知道剑道的巅峰在北海,数万名剑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往北晋赶。 有切磋的,有求学的,群英荟萃,热闹得门庭若市。 那些年,白氏的良才美玉真如雨后春笋般接连不断,天才频出,连瑶光见了也要自叹不如。 几乎是常年霸着玄门论道的魁首,几百年内无出其右。 但人无千日好。 打从经历了一场门派内斗,大能陨落、典籍失传,这样的辉煌便迅速地急转直下。 说来奇怪,似乎天道的时运也有尽数。 白家自那时起,族里就再未出过一个能堪大任的剑修。 修仙看的是根骨与天赋,没有就是没有,无论多努力多用功,也不过沦为平庸之辈。 于是再往后便一代不如一代,别说天才,稍有资质的都算族中罕见。 白氏每况愈下,群星璀璨的年月过去了,偌大的家族眼见着越来越没落,从北晋的第一大姓到不得不偏安一隅,栖身于姑妄洲这片小小的水域。 直至白石秋这辈,竟连祖宗基业也没能保住,惜败于同门之手,被外姓人继承了剑宗。 北冥和瑶光、昆仑不同。 由于常年受白氏把持,说是半个家族门派也不为过,历史上掌门之位极少旁落。 这对于白石秋而言是莫大的耻辱,对白家更是雪上加霜。 气数将尽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一夜之间,白姓成了北晋的笑柄,晋人嘴脸刻薄,宗门落井下石,全族上下一片惨淡晦暗,走在外面都抬不起头来。 白石秋不得不退隐回姑妄洲,百年以来修为全无寸进,眼看着是要废了。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白燕行降生在了已然穷途末路的白家。 他来得太及时,及时得简直像上苍的一场恩赐。 当最年长的老前辈测出其根骨时,瞬间大惊失色,这不止是在白家,恐怕纵观天下,也是几百年难遇的天资。 盼了几代人,终于盼来了一个旷世奇才的好苗子。 整个家族喜出望外,看到他,就像看到白氏重回巅峰的希望。 因此在白燕行的童年里,听得最多的就是长辈们回忆昔年白家的无限风光,谈起那艳阳天一样的白氏岁月。 “燕行,”所有人都对他说,“如今你是唯一的指望了。” “你一定要替白家挣个前程。” 第232章 白燕行没有见过所谓家族的辉煌。 从睁开眼来到人世,看到的就只有一个外强中干的白家山庄。 他还不明白长辈口中的“挣一个前程”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全族人都在期待他练剑,期盼他变得天下无双。 成为强者的理念就那么茫然且深刻地扎根在他年幼的意识里,既清晰又模糊。 白燕行三岁开始学剑,自提剑的那一刻起,他每日的成果,一招一式的进展都被无数族中的老前辈们关注着。 那座单独为他准备的小院好似一个四方的囚笼。 他在一道道凝重地注视之中,每个姿势,每个动作宛如都牵连着白家千年的兴衰存亡。 练得好时,视线是欣慰的,若一旦有纰漏,满场便一片冷肃。 寒栗彻骨的气氛能活生生地将他就地绞杀。 他的童年压在沉重的家族厚望下,没一天过得清闲。 唯一能让他放松的,就只剩每日和兄长一起切磋的时间。 那会儿,族中基本没有适龄的孩子可以陪着过招,同辈里仅一个比他大十岁的长兄。 白逢山是白石秋的长子。 在白燕行出生之前,他曾是白石秋全力栽培以继承下一任家主的人,只可惜不怎么争气,练了七八年的剑依旧无甚长进。 自从有了弟弟,父亲便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次子身上,再没给过他半个眼神。 很多年以后,白燕行在玄门大比上一鸣惊人,回忆起往事,发现兄长竟从未埋怨或憎恨过自己。 印象中,白逢山是个敦厚温良的人,他爱笑,这一点和父亲大不相同,倒更像母亲一些。 哥哥不善言辞,有些笨拙,做错事会挠头笑,高兴也笑,不高兴也会笑,成日里乐呵呵的,为此颇不招白石秋的待见,没少挨骂。 或许因为天资愚钝,白逢山在父亲面前总是卑微许多。 好像没生个顶级根骨出来很对不起他似的。 白燕行从小到大没什么玩伴,长辈们除了督促他习武练剑,就是埋头读书,而白石秋对他的严厉更苛刻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在筑基之前,没见父亲有过一次笑脸,他似乎一直忧心忡忡,一直心事重重。 仿佛松懈一点就会让白家陷入万劫不复。 白燕行那时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太需要有个人来陪自己了,哪怕只说说话也好。 故而即便长兄年长他许多,对他的依赖也大大超出了旁人。 幼年时,白逢山近乎充当了爹、娘并大哥的三重身份,陪他练剑、读书、游戏,是他可以放心大胆哭鼻涕和撒娇的对象。 大哥不会忧虑掉眼泪是否影响他成为一个雷厉风行的剑修,不会担心撒娇是否阻碍他的将来的本命剑叱咤风云。 他常背着他夜里偷偷进后山掏鸟窝,又在他闯祸时把罪责全部扛下,或是打开自己私藏起来的糖果匣子,让弟弟挑自己喜欢的吃。 白燕行能够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做一个半点也不符合天降紫微星气质的毛头小子。 可以说,他是由兄长一手带大的。 和白逢山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母亲的还要多。 长兄对青色,成日里衣服穿青绿,袍子是葱绿,连发带也绿油油。 他向昔年对于美丑认知暂未定型的白燕行一本正经地解释:“青色鲜亮又不失庄重,是一种极其高级的颜色。 “人们提起草木青青就联想到春日,春乃四季之首,草木又有春风吹又生之意。” “绿色寓意好,生机勃勃,这是祝福,等燕行以后成亲了,哥给你亲手打一对玉佩。” 白燕行那会儿还是个孩子,整天跟着白逢山混,他说这个好,他就记住了,并把这个喜好逐渐发扬光大,一脉相承下去。 他过了一个清苦却并不乏味的童年,比起在那之后的日子,这几乎能算是一生之中唯一的一点甜。 也是他所拥有得最多的时候。 但他终要长大。 当白燕行长到十五岁,二十五岁的兄长已经跟不上他练剑的进度。 两个人隔着十岁之差,又同样在白石秋的授业之下,九尺来高的白逢山常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 他到了这个岁数,修为连引气的门槛儿还没摸着,在同龄人之中算是开窍迟钝的了,如果过了三十仍旧没动静,恐怕一生都将止步于此,只能做个略长寿一些的凡人。 那是白燕行头一次认识到天赋的差距。 认识到温厚可靠的兄长,和他之间的不同。 偶尔两人一起练完当日的功课,白逢山会以一种十分落寞与羡慕的语气说:“真好啊,你学什么都是一教就会。” “不像哥哥,那么笨。” 他当下不知为什么听出了他有些认命地自嘲,非常激动地站起来:“不是,没有这回事。” “这个其实很容易学,真的。” 白燕行立刻向他演示了一遍,拼命地想证明着什么,然而一回头,发现兄长坐在原地,表情里带着笑,那眉眼神态涩然得几近纵容,仿佛原谅了他无知的举止。 白逢山不甚在意地挠挠头,“唉,没办法,谁让大哥资质不佳呢。” 第233章 他说完,很温柔地看着他,“燕行,我从没见过比你还有天分的人了。” “真好。”顿了一顿,又补充,“太好了。” “有你在,白家一定能收回剑宗,父亲也会很高兴……你比大哥有出息。” 那几年白晚亭和白若竹皆相继出生,根骨却照旧一如既往的普通。 所有人都更清楚地意识到,白燕行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不会再有天资比他更好的后生了,他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凤毛麟角。 于是,在全族不遗余力地辅助修行之下,白燕行十八岁筑基,成了仙门史上最年轻的筑基修士,在整个玄门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他灵骨修成之际,白氏剑冢上的惊雷冲破云霄,直接将夜空厚重的云层豁开了一个洞,露出大片繁星闪耀的星河。 一抹裹挟着紫电青霜的剑影横空出世,把周遭的本命剑群都衬得黯然失色。 雷霆放开气场,朝这个世界发出了第一声清鸣。 响彻天地。 作为当世剑修云集的昆仑得到消息,曾特地派人登临姑妄洲,有意向收他入门。 可白家世世代代扎根在北晋,对于剑宗有着近乎魔障的执迷,是绝不同意子孙后辈前往昆仑的。 白燕行就这么错过了一次能够攀登当今顶尖剑道的机会。 他被家族和与生俱来束缚其身的执念绑在了北冥之海,势必今生今世都要困死其中。 白石秋一定要他进剑宗的亲传弟子堂。 因为只有亲传弟子才有机会继承掌门的衣钵。 当白燕行拿到自己的本命剑后不久,也是他刚过十八岁生辰后不久。 白逢山和他一并行于山庄的回廊之上,长兄望向天边那轮巨大的满月,朝他说道:“燕行,你成功筑基,哥没什么东西好送你的。” “我和父亲商量过了,我想替你‘祭剑’。” 他登时驻足在原地,几乎怀疑自己听错:“祭剑?” “……为什么?!” 白逢山距离他一步之遥,回身看着他的时候,神情竟还是平和的。 “大哥这辈子应该是无缘仙门了,练也是白练。但你跟我不一样,你是个天才,天才该有最好的资源。” “我想过了,祭剑需要亲族的血,越是至亲血脉对你的剑越有帮助。” 白燕行眼睁睁看到他的手拍在自己肩头,笑得爽朗朴实,“哥想让你变得更好。” “燕行,凭你的资质,定能成为当世登凌绝顶的剑修。” 他道,“你就当是带大哥去顶峰一看吧,也算我这一生没有白来。” 少年瞠目注视着他缓缓摇头,“哥!我不用你这样!” 白逢山依旧自说自话:“你不必对我的事太歉疚。” “大哥是个废物,本来也一无是处,能为白家出一份力,是我应该的。” “哥,这件事我们再想想……” 他慌忙上前要去拽他的手,五指触碰到白逢山的刹那,他竟如一把风化细沙,转瞬消散在了夜色之下。 白燕行茫然无措地环顾着四周,却找不到哥哥的分毫踪影,只听见父亲的声音从回廊的背后传来。 “逢山已经去了。” “这是他留给你道别的一小部分灵力。” 他眼睛一转不转地凝望着负手渐次走近的白石秋,似乎没能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满月般的玉轮恢复了原本残缺的模样,冰冷的清辉照着一地虚无。 白燕行讷讷道:“爹……”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没有忍住,在白石秋面前掉了眼泪。 他才明白,生辰当天同他碰完杯的长兄,离席之后是去了白氏剑堂。 将自己的血肉祭在了他的本命剑上。 父亲看在眼里,果然握住了他的肩,苦口婆心:“燕行,你不要妇人之仁!” “你以为爹忍心吗?这是逢山自己的意思,是他要为雷霆献祭的。” “所有人都在盼着你好,你不要辜负你哥哥的一片苦心,不能辜负他知道吗?否则,他就白死了,白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 白燕行定定地注视着他,泪流满面地点头,“我知道……” 雷霆的剑身隐约多出一段不曾见过的铭文,他认不出那是何物,但总感觉或许是白逢山留给他的,属于兄长的印记。 从那之后,他愈发拼了命的修炼。 到了北冥剑宗七年一度大选门徒的日子,白燕行带着他的雷霆剑,横扫了名单上备选的全部筑基。 剑修择人都靠打架说话,他的实力有目共睹,亦毋庸置疑。 剑宗宗主观澜自然知道昆仑虚上门示好的事,他一方面对白石秋的老谋深算心知肚明,另一方面也确实需要白燕行替他撑起剑宗的脸面。 双方各怀鬼胎,互相设计又互相利用,谁心里都横着几把算盘,都希望对方没有好下场。 最后他开出了一个收白燕行为亲传弟子的条件。 ——打上连心血契。 这是驭兽宗驯兽的手段。 血契一成,“兽”的那一方将终生不得判主,否则便当场反噬,爆体而亡。 此外还不知对灵骨有无损伤。 目的是为防白家意图不轨,伺机反咬,除非他们舍得放弃一个能够凌绝顶的不世之才。 第234章 白家的几位亲族长辈聚在一块儿讨论了数日,最终白石秋让他应下。 父亲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不要紧的燕行,连心血契顶多只能困住化境以下的修为,待你将来突破境界,血契便不攻自破。” “小不忍则乱大谋,古有□□蒲伏、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点屈辱迟早会找他讨回来,等你飞升化境,他观澜算得了什么?” 在父亲与族亲的一致建议之下,白燕行把自己的心头血交给了剑宗宗主,打上了连心的烙印。 术成的瞬间,他只觉一条无形的铁链缠上心脉,箍人险些喘不过气来。 而旁人眼里,白燕行年纪轻轻,刚入门就被宗主收在座下,是屈指可数的亲传之一,今后大有机会执掌宗门,不是掌门也是长老,前途不可限量。 谁看了不得嫉妒得双目通红呢。 他成为剑宗亲传弟子的那天,梅花坞开宴庆贺,流水席在姑妄洲摆了足足七日,声势浩大得路人皆知。 白氏上下一片喜色,这是个很好的开始,是白家再度夺回剑宗的第一步。 当山庄里忙着推杯换盏之时,白燕行独自走到芦苇荡,迎着漫天飞舞芦花,坐在白逢山的墓碑旁边。 祭剑殒命的人尸骨无存,白逢山连半块骨头也没留下,这仅是一座衣冠冢。 他将雷霆摆在膝上,皎洁的上弦月倒映于水中,天光水光两相交辉。 白燕行长久地和水面投射出的自己沉默对视。 那里浮现出一张缺乏生气的脸,瞳孔里几乎看不见光彩。 他试图从这副五官眉眼间找到和兄长相似的地方,却发现竟一无所获。 不知为何,那一刻他忽然就很憎恨这张脸。 “哥。” 白燕行五指抓上心口,对着那柄无言的本命剑自语道,“我觉得自己现在像人家的一条狗。” 这就是他们不顾一切也要得来的东西吗? 他不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命运,要更强,要比谁都努力。 在“凌绝顶”之前,勘破化境,挣开锁链成了他率先需要完成的使命。 拜入剑宗之后,白燕行过上了比童年加倍刻苦的日子,他起早贪黑地啃典籍,练剑,磨砺剑意。 观澜不肯指点他,他就自己学,观察别人的剑气,翻阅藏书阁的秘籍。 若是宗主偶然心血来潮点播一二,他便如饥似渴,几近贪婪地把他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在心里,掰开揉碎了领悟。 白燕行到底是个百年难见的奇才,哪怕观澜有意怠慢,他仍旧凭着自身的天分进步神速。 北冥派遣出岛的任务,只要是能长见识,什么脏的累的他都自告奋勇,一年中有半年在外面奔波。 门派里的弟子对他既嫉妒又憎恨,既佩服又害怕。 观澜的亲信都知道他们姓白的心怀不轨,从没给过好脸色,使绊子挑是非是家常便饭,闲言碎语传得满门皆知。 他夹在家族与宗门之间,简直里外不是人。 可他不在乎,因为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在乎。 但白氏剑堂的祭剑还在继续。 白燕行的母亲出身于白氏一房极远的旁支,体质原就不适合练剑,勉强支撑了两百年,逐渐显出油尽灯枯之相。 他得到消息时,刚从凛冽孤寒的妖兽群中杀出来,飞快将拿到的材料交给同门,连带血的衣袍也来不及换下,一身狼狈地,跌跌撞撞跑回姑妄洲。 可没等到见母亲最后一面,只等到白石秋交给他的一对玉镯和一封书信。 母亲祭剑了。 那信中字字珠玑,句句殷切,都是对他的期盼和叮嘱。 燕行。 你要出人头地。 要光耀白家的门楣,要成为举世无双的剑修。 毕竟修士陨落后一身的灵气也会散于天地,与其尘归尘土归土,不如趁着还有一口气,替他的雷霆精粹升华。 从此“出人头地”和“光耀门楣”像两座巍峨高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梁骨上。 白燕行背后是负重,胸前是锁链,在枷锁满身的状况下愣是没有让自己走火入魔,修行得堪称狠绝。 终于他顶着雷刑过了朝元大关。 前前后后,居然没超过一个甲子。 无论是本门还是别派,人人皆惊叹他的天赋,讶异于他这百年罕见的破境速度,大家都在羡慕,只有白燕行自己知道,他离得太远了。 在登凌绝顶之前,甚至还需要勘破化境。 那一定要成为当世顶峰的执念透过数代的白氏传承刻进骨髓。 这条修仙路,长得像看不到尽头。 步入朝元期后,观澜使唤他使唤得愈发频繁,尤其是玄门大比结束,他替剑宗拿下了第六的排名,落在白燕行头上的任务就一个比一个艰难。 似乎他突破境界的速度也让这位养狼在身侧的剑宗宗主感觉到一丝危机逼近的紧迫感。 观澜好像一点也不肯让他松懈下来修炼,发了狠地要他九州四海地跑。 白燕行开始参与进宗主一些不为人知的计划中,干的事除了危险也有肮脏,这里头就包括结交瑶光山的大师姐。 他其实并不太清楚瑶持心是怎么看上自己的,白燕行一生扑在剑上,对和女孩子相处一点经验也没有,更从未考虑过与人结为道侣的事。 第235章 但白家并剑宗从中拼命撮合,整个过程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敲定了。 那段时间他几头都在跑,连着半年没有完整地入定过一回,更别提睡觉,他的修行进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境界止步不前。 而就在这时,白燕行发现雷霆的铭文又多了一条,纹路纵横在剑身流光暗闪。 等他仓惶跑回梅花坞,推开山庄的大门,妹妹已经祭剑了。 他站在高墙之下,目光愕然地盯着一尘不染的地砖,耳边直响起熟悉的轰鸣声,嘈杂而激越,与树梢之间的蝉鸣融为一体。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炎夏。 可他居然手脚冰凉。 正对面站着一排白家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和父亲白石秋。 白燕行神色木然地好像在看他,又恍惚是在看着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东西。 “其实不用晚亭祭剑,也没有关系吧……” 白石秋听见他忽然喃喃道,“我凭自己,一样能突破化境……” 如果是他不够努力,他还可以再认真,再拼命一点。 为什么…… “燕行。” 父亲看出他的迷惘,还是揽着他的双肩,语重心长道,“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你知道观澜现在有多针对你吗?等他控制了瑶光,你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你想让连心血契跟你一辈子吗?” 白石秋似乎怕他想不通,“不要去怜惜那些已经祭剑的人,往前看,燕行。资质不好,练得再久也不会有所建树,他们生来就不行,废物就应该成为天才的养料。” “你放心,不止是他们,爹爹以后也会为你祭剑的。” “你爹所言极是。” 白燕行望向四周,族亲们如常地附和着,“燕行,只要用得上,我们在场的都会为你祭剑。” “是啊,燕行。” “优胜劣汰,天道有常,修仙一道看的是天赋。” 彼时满场的族人都在对他说: ——没有天赋的人就不该活着。 大哥祭剑,是因他资质不佳; 母亲祭剑,是她仙途不长; 妹妹会祭剑,是因为她灵根天残。 生在玄门,天分就是一切。 那天他失魂落魄地来到瑶光山。 正碰上刚出完任务的瑶持心,一无所知的大师姐拉着他欢欣雀跃地聊着今次在外的所见所闻,绚丽多彩的极光、纯白无瑕的灵鹿、遨游天际的巨鲸。 白燕行坐在她旁边,看她神采飞扬的眉眼,忽然没由来地问:“持心。” “你觉得,没有天赋的人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吗?” “啊?” 彼时的大师姐听完,不解又理所当然地眨着眼睛,笑得天真无邪,“不会啊,为什么这么说?你看,我就活得好好的。” 他后知后觉地一愣,望着她的眼神从怔忡到无措最后恍然大悟似的,他像明白了什么,无端笑了起来。 一向克己自持的白燕行难得笑得那么开怀。 “你说得对。” 他在瑶持心迷茫地注视下,边笑边赞同道,“你说得对。” …… 北冥和瑶光山交好的那几年,剑宗悄无声息地加快了渗透蚕食的速度。 而白家也一样没有落下。 雷霆身上的铭文越来越多。 每次回家,父亲都会告诉他,剑堂里祭剑的人都有谁。 白燕行听得越来越麻木,他已经从最开始的惊愕到之后的习以为常。 “燕行,那都是白家不好的资质,他们心甘情愿为你而死。” “不要为不值得的废物停下脚步,这是应该的。” “燕行,你一定要为白家挣一个前程。” “燕行……” 几十年后的芦苇荡还是芦花飞扬。 水畔映照出来的那张脸清俊萧疏,惊世骇俗,却一次比一次冷漠,到最后那双瞳孔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温度。 闪着电光的雷霆斜斜立在不远处的山石边。 苍穹万里密布的阴云,暴烈的冷风将他宽大的两袖吹得猎猎作响。 青年的背后是一片如林的墓碑。 一座一座的坟山编织起一个巨大的梦。 蛛网一样缠在他的身上。 每一根蛛丝都是一份有毒的牵挂,要他此生此世都背负着不属于他的意志,走向谁也没见过的那座高峰。 白家几代人的夙愿,他至亲的冀望,所有他爱过的,和爱他的人都在那片碑林下渴望地注视着他。 阴霾间暗闪的雷电与身侧的长剑交相辉映,一道惊雷劈亮了水面粼粼的涟漪。 大雨落下时,白燕行仰头迎着如瀑的风雨,和高处冷漠的天命对视,直到瓢泼的水珠洗过眉眼。 他缓缓开了口,像一声唯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叩问:“为什么是我?” 古今降世的天才那么多。 他想。 为什么偏偏是我。 第95章 仙市(廿三)白燕行,滚起来!…… 瑶持心听完白家祭剑的前因后果,顿时回想起那天白燕行问过她的话。 直到今天才明白他当日为何会突然问自己这个,又为何会平白无故地掩脸大笑。 经历了这段时间的磨砺,很多事不用别人提点,她已经能够猜出其中原由。 第236章 瑶持心从前总想不通,为什么白燕行在瑶光山大劫夜里会对她那样不满,那样嫌恶。 平心而论,纵然剑宗是有所图而来,他们之间也没有深仇大恨。 她曾以为白燕行只是单纯地好勇慕强,单纯地看不起她的懒惰无能,却没想过还有这一层不为人知的秘辛。 瑶持心瞬间便觉得十分荒谬。 当初因为他那番近乎冷傲的轻蔑,她重回人世之后,一直在马不停蹄地修行,每每自梦中惊醒,都会翻身爬起来勤奋用功。 就是为了不再做那个“资质不行,修炼又太差”“除了到凡间糊弄糊弄愚民百姓,博两声没见过世面的惊叹之外,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大师姐。 白燕行的嘲讽是她从未宣之于口的动力。 她心里就算憎恨过他无情无义,卑鄙无耻,却也不得不承认,前夫的确是个天资与努力兼备之人,且不说上个六年的自己,哪怕是现在她也自愧不如。 她鄙夷他的行为,但并不否认他在剑道上的成就,以及他坚守的准则。 瑶持心以为白燕行至少是憧憬巅峰,渴望实力,才走到昔年那个境地。 甚至得知阿蝉当初的悲剧是自己造成的,她还怀疑过是不是也对白燕行做错过什么。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竟是为了这种理由…… 她忽然气愤极了。 瑶持心此刻再顾不上什么行迹泄露,打草惊蛇了,把那名白家子弟往旁边一扔,拉起奚临就走。 白氏剑堂内。 吸食了修士灵力与血肉的雷霆剑气无端变得有些暴躁,好像因主人的脾性而本能地在抗拒着什么。 电光陡然震颤不止。 站在各自方位上护法的白家大能们见状,纷纷凝神加固阵法,十几缕灵气铺在雷霆的脚下,愣是凭着蛮力压住了这柄强悍的不世名剑。 众人的灵力在繁复的符文上流水一样盖过去,迫得青霜紫电不得不生硬地回到法阵中心。 白晚亭四肢皆被雷霆中伸出的链条束缚着。 而胸口的那道直接刺入了她的心脉,旁人或许瞧不见,可她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浅金色的流光顺着锁链源源不断涌向远处的剑锋。 白石秋离得最近,余光发现她呆滞的神情,生平难得和颜悦色地安慰道:“晚亭,别怕,整个仪式不会持续很久的。” “还记得爹爹之前同你说的话么?” “记得。” 她遥望着那柄浩瀚的雷霆,“□□殒灭并非死亡,我会与白家同在。” “你记得便好。”他语重心长,“祭剑乃我白氏秘术,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不要认为自己是‘死’了,你只是换了一具躯壳,换了一种形式活在这世上。” 她听话地应声:“我知道,爹爹。” 白石秋叹一口气,“你灵根天残,哪怕从早练到晚不休息,辛苦一辈子,至多只能到筑基。修行一道如登九霄,谁也说不清凌绝顶以上是否还有通天彻地的境界。” “你不是最喜欢你哥哥了吗?” “以后进了雷霆剑,就可以跟着燕行去往无上的天道尽头了。” 白晚亭依他所言,朝高处的剑林投去视线,似乎要看一眼那尽头的所在。 无上的天道电闪雷鸣,白光大炽,然后竟越来越亮,好像真的降下了什么不可违逆的天命一样。 随即,她眼睁睁地看见白氏剑堂的秘境让人从头顶豁开一个缺口。 四下里的族中老辈们纷纷被亮光闪到,惊诧出声。 “怎么回事?” 一抹熟悉的身影横空出现于蓝天之下,长发张扬得肆无忌惮。 那人裹挟着轻灵的风,一脚落在雷霆剑外放的锁链上,竟直接朝她这处滑了过来。 剑堂外过分明亮的光打在对方惊艳绝伦的脸上,美得惊心动魄,又无比坚定果敢,仿佛磐石般不可动摇地屹立在风刀霜剑中。 白晚亭瞳孔不自觉地睁大,渐渐张开了嘴,满眼写着愕然。 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瑶……” “持心。” 映在少女星目深处的大师姐渐次逼近,那双眸子里燃着一点火焰,沸腾得几乎耀眼。 她一手扣着白晚亭心口的锁链,将自己稳稳当当地停在她面前。 “你们是什么人!” “胆敢擅闯我白家的秘境,谁许你们这么做的?” 周遭的非议声骤然炸开了锅,一侧的某位“长老”更是义愤填膺。 “你哪一派的门徒?家里长辈没教过你什么是礼法规矩吗?” 瑶持心正眼也不看他,只对奚临道:“让他先闭嘴。” 守在背后的青年闻言,提起照夜明动作举重若轻地朝对方打了一道剑气,气焰嚣张的老剑修登时咽喉一紧,脖颈好似中了个什么符咒,他捂着喉咙当场成了个惊慌失措的哑巴。 “我不是来捣乱的。” 大师姐环顾左右,非常好说话地开了口,“我来只问一句话,问完就走,届时诸位爱怎么骨肉互食,自相残杀都请随便。” 原地里的白晚亭犹在呆若木鸡。 瑶持心捏在她胸前锁链上的手没有松开,眸光定定的:“我问你。” “你是发自内心要给你哥当花肥作养料的吗?” 第237章 她目光一愣。 瑶持心在白晚亭试图躲避的眼神下继续追问:“你每天风雨无阻地去竹林子里练剑,和天斗,与人争,同你自己的烂根骨不死不休地较劲,就是为了给别人的成仙之路添砖加瓦吗?” “你说啊!” 奚临握着剑替她戒备身后的白家大能,听见师姐的这番话,才不自觉地微微偏过脸。 忽然意识到,她今日为白氏之事如此反常,或许也有一半是为了她自己。 “什么叫‘你一定要很有出息’?那是我的出息,跟你有什么关系?” 瑶持心几乎有些恨铁不成钢,“你们白家都那么喜欢把自己达不到的目标强塞给别人吗?我凭什么要替你完成夙愿,我的出息是我的,你想要有将来,就自己去挣啊!” 少女立时挣扎着抿起唇。 “你是不是跟你家那群脑子不好使的老头一个样,觉得自己生来便是充当边角料,费尽心思修成灵骨,就是给你哥的剑锦上添花用的。” “说啊,你要是说一个‘是’字,我现在就走,绝对不耽误你们白家人感天动地。” 白晚亭被她问得不敢抬头,痛苦的眉眼终于难以为继,扬起脸,哭得泪流满面。 “不是……” 不是。 不管父亲怎么说,不管是不是真的身死道未消,她还是贪生怕死。 她一点也不想就这样离开人世。 这句话甫一开口,她顷刻像决堤的洪水收不住势,泣不成声地泪如雨下。 “不是!” 阵法波动得愈发厉害,大有摇摇欲坠之势。 “晚亭!”一旁的白石秋眼看女儿终究是年纪小,三言两语就被人挑拨得心志不坚,无可奈何地摇头,“爹刚刚才叮嘱过你什么,你怎么总是不明白呢!” 瑶持心听见她哭声悲怆又委屈,开了开口不禁欲言又止,实在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大师姐沉下一口气,凝眸观察四周,自言自语地问:“白燕行呢?” 她往空悬的长廊上视线巡视一圈,却并没有找到某人熟悉的面容。 此时张着结界的奚临言简意赅地急迫唤她:“师姐!” 不能再待下去了。 瑶持心会意,于是二话不说,飞快地用琼枝斩碎了白晚亭周身的束缚。 “走,跟我去找你哥!” 她揽过尚且哽咽啜泣的小姑娘,一把握住奚临递来的手,转瞬从白家洞开的天花板上御剑而出。 前后不过眨眼的工夫,快得满场的大能没一个反应过来。 她还说不是来捣乱的! 一帮老剑修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们居然老老实实地等她说完—— 臭丫头,就不该信她! 白燕行闭关的后山离庄子不远,感觉到家中结界遭人突破,立即赶了过来。 与此同时,窜出剑堂的瑶持心三人恰好往这处御剑,两边一在天上一在地下,很巧合地不期而遇。 踩着剑气的大师姐一眼望见是他,正省了找人的工夫,将手里的白晚亭当空推暗器似的向他扔去。 刚到山庄门前的白燕行原习惯性地要拂袖挥开,等发现砸来的是自己妹妹,顾不得抵挡,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接。 堂堂朝元剑修,竟给她这出其不意的偷袭掀翻在地,兄妹俩狼狈地摔作一团。 他不知到底出了何事,更不知他们二人为什么会在自己家中,整个人一头雾水。 这会儿瑶持心已经收剑落下,大步走到他跟前,白燕行没来得及起身,前襟却被她狠狠地一揪。 “白燕行,滚起来!” 瑶持心余怒未消,抓着他的衣袍,下一刻,握成的拳头稳准狠地打在他脸上,动作简直一气呵成。 “哥哥——” “少爷!” “公子!” 白燕行像是让她一拳打蒙了,一时半刻未能回过神,只怔忡地注视着对面的人。 “晚亭在里面祭剑,你去了什么地方?那不是你的剑么,怎么不敢看了,这算什么,君子远庖厨吗?原来你也知道有伤天和,也知道不忍直视啊?” “不过就输了一场,你们全家就那么着急吗?!” 他莫名不解的眼神在听到这里时,骤然一变,转头去看身侧坐在地上的白晚亭,她心口处尚有半截没消散的锁链,面颊泪痕未干。 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难怪这两日父亲总明里暗里地催促他快些回宗门。 难怪家中的弟子隔三差五要来问他的行程和归期。 白燕行眉峰流露出无法言说的刺痛意味,似乎很清楚族中忽然在这个时候祭剑是出于什么原因。 胸前的力道蓦地一紧,瑶持心再度将他往前一拉,带着他半边身体离开了地面。 “我以前以为你讨厌我,是因为我不求上进,因为我修炼喜欢投机取巧、不劳而获,这些我都认。” “结果你呢?你一个靠族亲的血堆上来的朝元,就比我高贵了吗?你哪儿来的资格自诩天之骄子,不觉得羞愧么?” 她气愤填胸地居高临下,皱着眉心缓缓摇头:“白燕行,我真的看不起你。太窝囊了,你太窝囊了,不配我恨你这么久!” 第238章 “你还不如那个冷血自私,心里只有剑的叛徒让我觉得服气!” 白燕行被她揪在两手之中,定定看着瑶持心那不知为何灌满了失望和愤恨的眼神。 有那么一瞬,他想起了当日大比场上时她的眼睛,和此时此刻,堪称一模一样。 “亏得在上古大长老还亲自指点你修炼,别告诉我,这就是你孤注一掷要走的剑道,这就是你练剑修行的意义!” “你提起这把剑,除魔卫道,问询苍天,就是为了把自己的至亲送进铸剑炉里融成灰吗?” ——受父母嘱托,家族安排,背负着一族人的期盼。 ——实际上从没想过走这条道,对自己而言,意义是什么。 这是霁晴云在三千年前对他们一行人讲过的话。 那时他要他们去找修炼的意义。 白燕行一直以为自己的目的和意义都十分明确,而说不出为什么,在瑶持心旧话重提的当下,他脑中浮现的,却是年幼时长兄背着他走在山间深林中的画面。 月色迷蒙的夜里,流萤照亮了水泊苍翠的花木。 那一时一晌,无关利益,无关荣耀,无关往昔与未来。 他从白逢山的背上跳下来,一股脑地扑过去,手中一无所获,却惊起了一片涌动的星辰流光。 “没有天赋就不能修炼了吗?没有天赋就该给你们让路吗?” 瑶持心依旧攥着他,四目相对,“谁会想生下来就是为成全别人而活,你当我们是什么?铸器炉里的材料吗?” 白晚亭沉默地将头缓缓垂下。 “你那位好兄长是怎么个想法,我不知道。” 她眼瞳灼灼,燃着不尽的星火,“可作为废物,我是拼了命地想活下去,拼了命才让自己活下去的!” 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太清楚重新回到人世有多不容易了。 “大家都在与天争命,你凭什么决定我们的生死!” 白燕行望进她眼底。 像是被那里面鲜活而凛冽的求生欲所刺到。 这一刻,他耳边响起了熟悉的轰鸣声,声音夹杂着纷纷扰扰的絮语,是从前刻在他认知中,与之完全背道而驰的言词。 ——他们生来就不行,废物就应该成为天才的养料。 ——他们心甘情愿为你而死,这是应该的。 他们是心甘情愿为我而死的吗? ——你当我们是什么? ——没有天赋的人就不该活着。 这是应该的吗? ——能为白家出一份力,是我应该的。 ——大家都在与天争命,你凭什么决定我们的生死! 忽然间,他恍惚听见有什么东西破裂的脆响,轻轻的一声,瓷器似的。 山庄大门豁然打开,追出来的白家大能们俨然气急败坏,勒令一帮弟子迅速将几人团团围住。 而瑶持心仍旧保持着这个姿势,毫无征兆地抽出琼枝,灵巧地挽了花,反手一握,狠狠刺向白燕行的双目。 他长睫下意识地微微一颤。 满场的人迅速剑拔弩张。 “持心不要!” “住手!” “燕行——” 周围的剑齐刷刷地对准了中间的人,奚临横着照夜明挡在她面前,脖颈后的筋都绷紧到了极致。 不得不说,这个局面对他们而言很不利。 连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在这种境况下带着人全身而退。 而且,奚临现在还拿不准瑶持心打算做什么。 当琼枝的刀锋映入眼帘,白燕行居然没有躲,霜刃擦着他的耳畔,没入一侧的地面。 而握着刀柄撑在他上方的女子锋利得像朵冷艳的凌霄,一字一顿道:“天才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瑶持心发誓,总有一天,会让你败在我的手里。” “我说到做到。” 她言罢,便一挫身,将所有蓄势待发的人都扔在了原地,迎着明晃晃的刀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路过奚临旁边时,她顺势牵住他握剑的那只手,堂而皇之地步出了梅花坞的牌楼。 在场的白氏子弟举着武器仍不敢轻易松懈,眼见两人已在威胁范围之外,作势拎着刀剑要追,被白燕行开口拦住。 “回来——” 他撑起身体坐在地上。 见此情形,那些白家的大能长辈们连忙从四面八方地围上来关切道,“燕行没事吧?” “燕行……” 白燕行只若有所觉地捂着胸口,摆摆手,疲惫地示意,“让他们走吧。” * 瑶持心脚下生风,姿态颇为气定神闲,奚临就见她世外高人一般昂首挺胸,眼角眉梢那叫一个深不可测。 随后估摸着白家的人听不见了,苦着脸转过来:“奚临……” 奚临:“……” 他就知道会这样。 “快教我怎么打白燕行……” 刚刚一上头便冲前夫放了一通嚣张无比的狠话。 想都不用想,她哪儿打得过! 便是让她两只手也办不到啊! 奚临叹了口气,总算松开了紧绷的神经,无奈道:“师姐,你终于冷静下来了。” 先前看她那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样子,还真担心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第239章 第96章 仙市(廿四)小心你的父亲。 瑶持心把白家连同白燕行一并骂的骂,打的打,委实狠狠地快意恩仇了一回。 她先前是毫无顾忌地痛快完了,现在便开始有点怂。 怎么说自己在外也代表着瑶光,就这么跑去别人家里大闹一通,白家若事后上仙山追究起来,她还真不好解释。 祭不祭剑,阴不阴损的,归根究底都是白家人的家事,他们愿打愿挨,自己一个外人贸然插手确实有点狗拿耗子。 大师姐此刻沸腾的热血渐次冷却,也意识到这一番举止太冲动。 挺怕白氏那帮糟老头带着弟子追上来冲他们喊打喊杀,不过好在,直到出了梅花坞的水泽,背后依然不见追兵。 她松了口气。 “师姐。”奚临打量她的表情,问得不着痕迹,“你今天的反应,是不是太过了一点?” 他顿了一下,“因为白燕行吗?” 她心不在焉地脱口而出:“对啊……” 刚起了个头就意识到什么。 瑶持心故意没把话说完,背负双手将脸凑过去,“干嘛,吃醋啦?” 奚临垂眸注视着她格外靠近的眉眼,唇角微微动了动。 没反驳,就是默认了。 大师姐的眉梢立刻挑得不怀好意。 知道他什么脾性,瑶持心没有非要刨根究底,睨眼悠悠然地笑了一会儿,自己低头踮了下脚,慢条斯理地解释。 “唔……从前我和他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许多事却到现在才知道。” “可能觉得很意难平吧。” 言至于此,她先瞥了一眼奚临,提前提醒道:“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哦。” 他反应了一下,大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气:“嗯。”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信任他,见他为人正直,又不似旁人那么油腔滑调,所以什么都告诉他了,有事情都同他讲,可以说是毫无保留,自问对他掏心掏肺……” 其实在瑶光山大劫夜之前,瑶持心的防人之心很低。 但凡被她潜意识中归作了“自己人”一派,她几乎不会藏任何秘密,有什么说什么。 她略略一顿,若有所思地抬眼望天,“我不喜欢这种给人蒙在鼓里的感觉,好像大家都在逢场作戏看我入局,就我一个人真情实感得像个傻子。” 奚临听得心里一动。 忽然发现,师姐对他也没有保留过。 她的经历,她的目的,无论是上个六年的还是如今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都原原本本地告诉自己了。 诚实得令人心惊,仿佛压根没考虑过如果他不是个好人该当如何…… 仅是这样一想,无端就觉得十分歉疚。 因为他的过去还一点不曾提起。 要对她说吗? 奚临兀自犹豫之际,脸颊蓦地被她两手捧住。 她挨在他胸前扬起下巴,仔细打量着什么,唇角的弧度精致又漂亮,当那双眼睛看着他时,恐怕任凭是谁都会沉沦。 瑶持心瞧了半晌,倒是越看越喜欢,心满意足地拢手去抱他。 “唉,还是奚临最好了。” 她头靠在他颈项,心情很好地近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来,他不得不伸手去替她托着后背。 也不明白这个“最好”是怎么得来的。 奚临只听瑶持心贴在耳边凶狠地威胁,“不许辜负师姐知道吗?” “你要是敢,我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他心情却难得的复杂,喉头轻轻一滚,而后才垂首去回抱她。 “嗯。” * 梅花坞的山庄内。 之所以没人去找瑶持心算账,除了白燕行的那声嘱咐外,整个白家上下确实还在收拾狼藉当中,自顾不暇。 让大师姐那么一闹,且不说剑堂有所毁损,白氏的外门弟子多多少少听到点风声,这本是不外传的机密,即便自家人亦有亲疏之分。 于是祭剑之事只好暂且搁置。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长辈们三缄其口,缄默不言,总有捕捉到蛛丝马迹的凑在底下窃窃私语。 白燕行已经不再去后山修炼了。 他把晚亭迁到了自己院中暂住,成日只坐在房内打坐入定,什么人都不见。 尽管白石秋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出口,此时此刻却也只能吃闭门羹吃到饱。 雷霆的剑气没入眉心时,他自入定里醒来,缓缓睁开眼。 目之所见竟不似以往那般清亮澄澈,窗外投射在地面的光束模糊了一瞬,随后才逐渐变得清晰。 白燕行有些茫然地端坐在原地,手指抚上额头打着旋揉按,耳边恍惚想起昨日听到的细微之声,一径出神。 “哥哥。” 白晚亭端着茶水推门进来,见到的就是他这副心神不属的模样,“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青年目光间的迷惘乍然一收,十分平静地看向她:“没什么……你呢,身体好点没有?” 哪怕瑶持心阻拦得及时,她终究是给雷霆抽走了一部分血肉和灵力,本就不怎么能看的修为更加雪上加霜。 第240章 白燕行昨日替她稳住神识,好在性命无虞,但跌落的境界是回不来了,只能靠自己重新修炼。 白晚亭摇摇头:“没事,没什么大碍,灵骨筋脉一切如常,反正我修为本来就不高,损失一点也不要紧的。” 她想笑着宽慰兄长,却又发觉这个话题起得实在不怎么样,连忙想法子岔开。 “对了,持心的刀落在了家里。” 她捧出雪亮的霜刃,“她昨日走得急,忘了拿走,我猜她自己上门讨怕是会很尴尬。哥哥你看,我亲自替她送去么?或是派个人……” 若吩咐底下的小弟子去办,又担心他们会出言不逊。 白晚亭本意是要亲自前往,谁料白燕行侧目看了那细长的刀锋许久,居然毫无征兆地说:“不必了。” “我去吧。” 瑶持心是到第二天才想起来琼枝还插在白家的大门前。 “完了,我忘记了!” 在当时那个情形之下她只顾着怎么威震全场,怎么霸气侧漏,怎么转身让自己看上去更睥睨天下。 完全不记得要把刀拔出来。 毕竟拔刀这个姿势就很不霸气! 天哪,这下麻烦大了。 瑶持心简直想抱着脑袋哀嚎。 昨天那么完美的退场,就该此生与白家不复相见才够气势,难道让她今天灰溜溜跑回去要自己的刀吗? 那也太滑稽了。 光是一想都能把自己逗笑。 她是真的做不到在保持体面的同时把东西讨回啊,不如说光是去要东西就已经很不体面了。 出于脸面瑶持心认为决不能丢这个人,但出于理智,琼枝又是她最喜欢的法器,就这么扔下不管实在舍不得。 肉疼得要死。 “……” 奚临就看她在院中老驴拉磨般打转,只好叹一口气,“我去跑一趟吧。” 瑶持心刚要高兴:“好啊好啊好……” 旋即又觉得不妙:“不好不好不好,你对他们家长老出过手,若是为难你呢?” 她左思右想:“我看,还是我们一起去。” 奚临:“……让人家以为我们准备再闹一场?” 瑶持心:“……” 瑶持心不甘心地撅起嘴盯着他,奚临也同样歪头看过来,意思很明显——你要怎么样。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瑶持心:“那你用我的身体,替我去。” 奚临微微皱眉:“你就不问问殷长老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收回么?” “用我的身体怎么了嘛。” “……这术法不是让你这样用的。” “那你还想怎么用?” “……” 对话又陷入了新的僵持。 就在两个人互相沉默对视的时候,门外传信的纸鹤突然扑腾着翅膀飞了进来。 出乎意料。 白燕行竟亲自登门拜访,而且点名道姓是要将琼枝交给瑶持心本人。 这发展谁也想不到,对于不知事情起因的瑶光众人只当对方是不服气切磋结果的,个个如临大敌的守在秘境入口处戒备着。 瑶持心赶到时,林朔正抱着胳膊倚在一旁镇场子,转眸看到她,先递了个嫌弃中略带疑惑的眼神。 约莫是质问她又在搞什么名堂。 大师姐拿口型怼回去:我不知道啊。 白燕行是孤身前来,经历了昨日之事,他看上去还算平和,但瑶持心总感觉他的气场有一种很微妙的变化。 周遭的敌意不加掩饰,他心知肚明但也视若无睹,直到她出现,目光才往上轻轻一抬,像是等了她很久。 小师弟们都没什么好脸色。 白燕行只把手里的琼枝略略前伸,示意道,“姑娘此前未曾带走的刀,我特来送还。” 众目睽睽,倒也不怕他伺机报复。 瑶持心依言走下台阶,勉强好声好气地接了:“多谢。” 而就在这时,耳畔传来白燕行的声音。 他在同她传音: ——“小心你的父亲。” 瑶持心刚刚握住刀柄,闻言极为诧异且怀疑地一皱眉,猛地看向面前的白燕行。 青年的五官眉眼波澜不惊,太平静了,既没有刻意投诚的示好,也不像耐人寻味的挑唆,似乎他就说这么一句,而你爱信不信。 奚临远远地注意到她的异样,在灵台上问:“师姐,怎么了?” 白燕行视线同她的一触及放,继而垂目礼节性地一颔首,转身告辞离去。 瑶持心一直侧头目送着对方行远,收回眼光重新瞧着手中的琼枝,心下莫名泛起一阵古怪。 他今日来显然不单单是给自己送刀的,他是为了带话。 小心你的父亲。 白燕行为什么这么说? 她的父亲……那就是瑶光明了。 没头没尾的,为何要她小心自己的爹。 他不是更应该小心他的爹吗? 瑶持心若有所思地折回秘境,路过奚临身边时,方才回应他。 师弟微一沉吟,在灵台上道:“会不会是这几日的事,他对你心生怨恨,所以有意挑拨离间?” 第241章 “我也这么想。” 她把琼枝一收,虽觉狐疑,却没往心里去,“算了,不管他了。” 第97章 仙市(廿五)你就放过他吧,我见他耳…… “正好他把法器送还,省了我今日再跑一趟梅花坞。” 瑶持心忽然拉起他,分外神秘道,“跟我来,有件东西要给你。” 奚临刚问了句“什么”,人已经被她拽着往仙市长街上去了。 “别问那么多,跟着来就是。” 他俩拉拉扯扯地先后出了自家秘境,靠在一旁的林朔这时才从墙边的阴影底下慢悠悠地踱步而出,视线莫可名状地落在远处的两道背影上。 快到仙市闭市的日子,这几天的街市不如刚来时热闹,有些行将散场的冷清。 在偏僻小角落的一间店铺内,风情万种的女老板百无聊赖地趴在窗边打呵欠,但见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 她对自己中意的男人一向是过目不忘,当即认出那是奚临,先前的不欢而散早抛却到九霄云外,举起团扇要打招呼。 谁想对方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等她开口就没影儿了。 女掌柜悻悻地收回手,冲自己面门扇了扇,酸溜溜道: “哼,还当真是拿兽角去哄小姑娘的。” 瑶持心带着他七拐八拐,不知到了什么摊子跟前,那老板是中年人形貌,一眼难辨其修为境界。 她张口道:“我来取三日前订做的红线。” 奚临犹在边上不明所以,师姐已经兴致勃勃地转过身,“上次人家送的草编蝴蝶呢?我们一人一只的那个。” 瑶持心看他果然从怀里掏了出来,蝴蝶的叶子还水灵,可见是有时常用灵气养护,不由意味深长地冲他一笑。 笑得奚临一阵莫名其妙。 “原来你真有好好收着啊?” 他觉得理所应当:“不然呢,我总不能扔掉吧。” 继而又奇怪:“你要这个作甚么?” 瑶持心没急着回答,用红线往他的草编蝴蝶上打了个结,而后又取出自己的,两两系上。 再然后她将线头的这一端绑在自己的无名指,另一端绑着他的。 做完这一切,红线幽微地一亮,旋即湮没于无形。 “好了。” 她在那边扬起五指晃了晃,“看。” 奚临于是也摊开掌心,瞥向自己的手指,十分有求知欲地问:“这是什么?” “红线牵。”他家师姐回答得相当自豪,“蝴蝶算是媒介,用来拴有情人的小玩意。” 奚临不解其意地偏头观察了片晌,没瞧出什么名堂。 “有什么用途吗?” 瑶持心狡黠地眯起眼,“嘿嘿,不懂了吧,这个东西呢,是这么玩的。” 她竖起手掌,把无名指往前轻轻勾了勾,奚临还未回过神,只觉身体骤然被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道牵引,竟无法控制地撞到她怀里,差点没站稳! 大师姐顺势抱住他,顺毛一样在他背脊上撸了两把。 奚临:“……” “好玩吧。”她笑得一点面子也不给,还很得意,“这叫‘投怀送抱’,只要是十丈……或许是二十丈之内,勾勾手指,对方便会立刻扑过来。” “它甚至能突破修为限制,就意味着,哪怕你是绝顶之上的大能,和我牵了红线,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奔向我。” 奚临:“……” 他很想知道研制此物的炼器师是出于什么心态。 “你也可以哦,要不要试试?” 瑶持心说完特地往后退了一段距离,跃跃欲试的样子,示意他牵线看看。 奚临并非不愿尝试,但瞧了一眼周围,白日青天,到底是觉得大街上人来人往,自己实在,有点没办法…… “试试嘛。”而师姐还在催。 催到最后她反而先不高兴了,“怎么,你不喜欢啊?不喜欢也可以拆掉的,你要是嫌碍手的话,那我解开好了。” 他欲言又止:“不是……” 旁边做买卖的老板终于笑出声,替他解围:“小哥害羞得紧,大小姐你就放过他吧,我见他耳根都要红透了。” 不等瑶持心走上前,奚临闻言已经把头朝旁别开,她是最喜欢凑这种热闹的,立马转来偏去地要去瞧他的正脸。 奚临给她折腾得快没脾气,半是好笑半是无奈侧目和她对视,唇角牵起的弧度压不下去。 “师姐,你都从哪里打听来这些花里胡哨的法器?” “红线牵原本在仙门就广为流传啊,他们结道侣的都爱用,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瑶持心难得博学一回,冲他挑挑眉。 知道奚临脸皮薄,她倒不再勉强,只拿五指穿过他指缝浅浅地一扣,算是放过他了,仍转回杂货摊去同那老板叙旧兼挑拣材料。 背后的青年却默不作声地抬起手,盯着无名指静静端详良久。 他将神识稍作外放,肉眼便能捕捉到缠在指间的细线,这一股极淡的灵气连接在两人身上,除了彼此,大概外人无从得见。 是真的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们的红线。 师姐亲手系的。 这个认知一经证实,他心情没来由地有些上扬,昨日犹豫之事倏忽涌进脑海,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对她坦诚的,奚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师姐……” 第242章 “嗯?” 瑶持心刚回头,素日清静雅致的仙市里猝然喧哗声起,似乎在某家店外出了什么争执。 一时间,附近的客人与老板纷纷探头张望。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那店主语气不善,“有也不会借给你们,快走快走,我这里不欢迎你!” 站在门外的男子发现惊动了路人,一面自觉没趣,一面又忿忿不平地朝对方瞪眼,小声嘀咕:“一件法器罢了,不借拉倒呗,凶什么凶啊。” 他碰了一鼻子灰,拖着步子边走边碎碎念,“人焱老板都没说什么,你倒是先计较上了。” 待走远了,才敢扭头哼一声:“小心眼!” 骂完便跑。 “臭小子——” 店主人自己也气得不轻,嘴上犹自愤慨:“真是晦气!” “不知道焱老板怎么想的,居然放这样的人进来,从前明明定好的规矩,凡人邪修一概不得入内,一旦开了先河,今后岂不是乱套了?” 他找围观之人评评理: “诸位且瞧瞧他们主仆几个,哪像正经生意人!” 这通抱怨很快得到友商们的一致认同。 大师姐躲着吃了一回瓜,八卦听得只言片语,好生意犹未尽,便去向小摊老板打探:“什么邪修啊?仙市不是不对邪修开放的吗?” 编红线的老头儿正扒拉着长须:“大小姐有所不知,是日前焱老板收容的一位南岳炼器师,倒也并非真邪修,说是半路出家转投了玄门,把自己的根骨从头到尾洗练过一遍,明路上,姑且算自己人吧。” 奚临一听就猜到他指的是谁。 老板又道,“不过邪祟毕竟是邪祟,且不论正统仙门出身的修士了,纵然是散修,也或多或少和他们有过仇怨,大伙儿对此都有异议。” “接受不了是一回事,再者,这些走邪门歪道的人,通身一股子邪气散不去,她是声称改邪归正了,谁知道从前干过什么?谁又知道经她之手出卖的货干不干净?” “邪祟们那些手段五花八门,就算不在外面招惹是非,每年自己都能把自己玩死几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大师姐颇为赞同地跟着颔首。 边上的奚临却张了张口,似乎想解释,然而最终还是一言未语。 “横竖我是不相信他们的鬼话,大小姐也当心着点儿,您是个爱买东西的,可别给自己招麻烦回去,能避着还是避着为好。” 老板好心地给她指点,“瞧见那间小竹屋没有?” 瑶持心顺着所示方向一望。 “那就是了。” 小径深处倚窗而坐的女掌柜像是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不仅不躲不闪,反而含情脉脉地抛了个媚眼过来。 这举止,这姿态,当场叫瑶持心想起昔日去找奚临时遇上的那一个邪修头子。 心头瞬间浮起一股犹如毒蛇盘上四肢的不适。 新仇旧恨并驾齐驱,她很难有好脸色,禁不住暗忖:果然不像什么好人。 大师姐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心有余悸:“还好有你告诉我,指不定我就进去了。” 末了又觉不踏实,忙嘱咐奚临,“你也要小心点哦,可别走岔了,里头没准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万一中招怎么办。” 他一直听着两人的交谈,既沉默又踟蹰,答应得心不在焉,忍不住替那人辩解:“洗炼根骨不是件容易的事,对方选择了投诚仙门,应该也是真心实意,倒也……倒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 “我想,焱老板见多识广,能得她首肯之人,想来是稳妥的。” “嗯……” 瑶持心先是一点头,“但那怎么说也曾经是个邪修嘛,我还是不喜欢,能不去自然是不去最好。” 她说完仍旧回身摆弄小摊上的法器,没留意到奚临表情的变化。 他之前刚打定的主意,此刻不禁犹豫起来,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问:“师姐……很讨厌邪修吗?” 瑶持心手里正拿着一块不知名的矿石,闻声一顿,答得理所当然:“肯定讨厌啊。” “邪修不都是人人喊打的吗?何况他们从前还欺负过你呢,我怎么可能不讨厌。” 奚临目光闪烁地抿唇,“其实……” “其实也不是所有邪修都用伤天和的手段修炼,也有例外……” 大师姐是不太懂什么叫作例外,但支摊子的红线老板俨然不以为然:“邪祟之所以叫做邪祟,自是在修行一道上无所不用其极的人,要不然怎么说是‘邪’呢。” “哪怕一时不伤天害理,为了修为有所突破,总会不择手段。嗐,小哥到底太年轻,见得少了。” 他一副过来人的语气:“什么夺人真元,取人修为,杀婴孩杀女子借以提升功法的,心术不正之辈多了去了。” 最后盖棺定论:“所以啊,别妄图和邪祟讲道理,那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一席话,把瑶持心说得直咋舌,而一旁的奚临却面色复杂地渐渐往下沉。 折返瑶光秘境的路上,他几乎没有心思听师姐讲了些什么,沿途都在走神。 前面的瑶持心步子轻快且飞扬,不知是在调侃林朔抑或冒出怎样天马行空的想法。 第243章 奚临心里装着事,冷不防地出声打断:“师姐。”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在得知那位邪修掌柜身份之前,预先结识了她,但她可能没做过什么有悖天道的事,那你之后……还会和她继续往来吗?” “不会啊。”她未及多想便是一笑,“我跟那样性格的人合不来的,从一开始就不会与她深交。” 他忙道:“不是那样性格的呢?好比白晚亭。” “同样的经历,若她是个邪修,你会接受她吗?” 瑶持心颦眉轻轻沉吟片刻,“晚亭的话……我不会明面上撕破脸,大概久而久之地慢慢淡掉联系吧,至少给大家留了体面,以后倘使有缘遇上也不至于太尴尬。” 奚临听到此处,眸中仅剩的一点冀望一闪而灭。 就意味着,她是真的很抵触邪修这个群体。 像早有预料似的,他倒没有太过失落。 不如说是重新冷静而理智地把先前那一时冲动萌生的念头按了下去。 无论如何他还是不想让师姐讨厌自己。 哪怕是一点…… 其实这样维持现状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他会永远留在瑶光山的,从前就当作从前,不管有过什么,都当那个自己已经死了。 他如今是瑶光的门徒,往后也会是。 奚临不动声色地决心要将这个秘密深埋到底。 既然已经瞒着了,索性就让过去一直成为过去。 竹屋窗边的女掌柜托着脸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团扇,慢条斯理地瞧着奚临跟在前面的女子身后亦步亦趋。 那眼神清澈得堪比水洗后的天,和对着她时只会皱眉头的神情截然不同。 这男人还有两幅面孔呢。 她朝天翻了个大白眼,视线落在瑶持心身上时,又不服气地加快了扇扇的动作。 “居然比我好看,难怪那么惦记。” 继而又鄙视地轻哼,“男人就是肤浅,男人就是爱以貌取人!” 长街上的青年目光好像就没挪开过,一直注视着眼前的人,偶尔会回应两句,侧脸的轮廓深且清晰,线条堪称优美。 她漫不经心地睨眼,看着看着,愈发感到有哪里不对,记忆逐渐与某个画面重叠在了一起。 “啊。” 女掌柜放下手臂,整个人几乎“噌”地坐直了,把边上的伙计吓了个激灵。 “是他。” 她眼神蓦地一肃。 久远以前某场邪修之争的过往如潮水般顷刻没过思绪。 她那时还是个因无妄之灾被卷进战场的路人,修为平平,好悬没有被两边的刀光剑影波及到,找了个隐蔽之处躲着装尸体。 外面天崩地裂,山呼海啸,动静大得不得了。 闹了几天几夜才得止息。 正当她以为尘埃落定,从藏身的巨石下悄悄冒出头,谁承想,得胜的那方竟还没走,留了一拨人在打扫战场。 而这一眼刚好瞥到一张眉眼清秀的脸。 他在一群面目狰狞,凶神恶煞的大妖邪当中太突兀了,冷漠散淡,沉静却危险,像清晨山涧的雾。 女掌柜不可置信地回神,喃喃自语:“他以前是‘雍和’的人?” 她越想越匪夷所思,表情都古怪了起来:“真是他吗?” “怎么他也进仙门了。” 第98章 仙市(廿六)不能令它落到旁人手里,…… 不知不觉还有三日就要闭市了。 瑶持心以往很少待这么长时间,一般只到拍卖结束便启程折返瑶光。 临出发的前一天,她在焱老板的小花厅内与之对账。 订购的各类材料会通过法阵先行传回仙山,她一条一条地核对完毕,落下自己的灵气印记,算是无误成交。 对坐吃茶的焱朝风见她表情一点不带惊讶的,不由奇怪:“持心妹妹,你没发现我给你们免了一半的价么?” “发现了啊。” 瑶持心受之无愧地把账册推给她,“持心妹妹这回给你造足了声势,砸够了钱,你免一半的单不是理所应当?” 焱老板唉声叹气地一拂袖,收起册子,“熟客就是这样,太不可爱了。” 说完把杯子一搁,两眼亮晶晶地把她望着。 “妹妹,下次光临仙市,能不能再替姐姐把殷岸带来?今次事忙,我还没同他说几句话呢。” 大师姐支着下巴懒洋洋地看她:“这么舍不得我们大长老,嫁到瑶光来呗,届时你就能与他日日朝夕相对,想说多久都没问题。” “哈。”焱朝风往后靠着椅子,还能不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 “要我带着整个仙市便宜你们瑶光?真是美得你。” 她一针见血地揭穿了,人却很惆怅,托腮遥望天空。 “唉,我倒是想呢,谁让你们大长老软硬不吃,既不贪财也不好色,眼里目空一切,比修佛的还四大皆空。” “真不晓得你爹是拿什么诱他上仙山的,我可太好奇了。” 此刻,等在小花园的殷岸连着打了好几声喷嚏,引得左右的奚临与林朔同时看了过来。 他老人家尴尬地抽抽鼻子,拿手扶住自己的大兜帽——差点就掉了。 第244章 对面的两个剑修又动作一致地收回视线,目光不期而遇。 各自都看对方有些别扭,一触及放。 很奇怪,奚临以为就林朔的脾气,恐怕少不了跟他抬杠,但这几日他居然意外地安静。 即便那天师姐开潜元时他那样怒不可遏,事后竟也没来找自己的麻烦。 正这般想着,不远处的焱朝风同瑶持心已下了花厅,往此处而行。 林朔抱着手臂上前两步,例行公事地抬抬下巴问她:“事情都办完了?” 大师姐颔首:“没问题了——时辰还早,焱老板说要送送我们。” 哪是送他们,这是冲大长老去的。 年轻人们心知肚明,由得焱朝风去祸害殷岸,自行从仙市最大的宫宇秘境中出来,慢悠悠往回走。 瑶持心则自然而然地和奚临并肩同行,“师弟。” “嗯?” 她转过脸:“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找个机会入内门吧。” 他侧头看向她:“你想我入内门?” “比起外门,那当然内门更好了。”她答得自然,“难道你喜欢一直待在外门不成?” 接着又拿手掩嘴,神秘且狡黠地冲他说悄悄话,“内门可用的资源比外门多多了。” “到时候师姐帮你争取最好的。” 奚临先是笑而不语,笑完了才道:“你顾好你自己吧。” 走了一阵,又想了想,“我记得内门考核是三年一次,最近的要两年后了。” “届时我试试看 试试用什么手法可以不必让考核的师兄输得太难看吗? 瑶持心深觉师弟很多时候都太谦逊了,话从不说满,叫人以为他实力也就一般般,结果出手总能惊艳全场。 她常常称之为迷惑对手轻敌术。 殷岸与焱老板各自套了张隐形符咒走在后面,前方的两个人又不知在絮叨什么,林朔夹在中间往哪儿看都伤眼。 也就是在此刻,头顶忽然罩下一抹阴影,他一仰首,只见仙市的正北处,一个包裹着结界,通身漆黑之物赫然出现在半空,悬于主殿的上方。 街市的老人们对此都见怪不怪,仅漫不经心地投去一眼,很快就接着忙自己的事了。 倒是好些修士齐齐抬头张望,指指点点。 “诶,这是什么?”瑶持心也没见过。 路边某间铺子的老板从窗户里探出脑袋,闲极无聊地给她解释:“‘穷奇乌骨’,仙市压轴的宝贝。” “听闻世间只此一块,毕竟穷奇都成上古传说了,这东西也是老古董,至少有近千年的历史。” “既是宝贝,怎么不放拍卖场上竞拍呢?是镇店之宝,只供观赏的吗?” 瑶持心看似在问搭话的掌柜,实则已转向了背后的焱朝风。 那掌柜殊不知大老板在场,故意逗她:“恰恰相反,这乌骨其实是无主之物,仙市代为存放罢了,谁想要都可以自取,姑娘若是看上,顺手拿走也无妨。” 真的假的,有这等好事? 瑶持心正怀疑地斜眼睇他。 “别听他胡扯。”林朔站上前来,不着痕迹地点破,“他哄你呢,你看那乌骨外围里三层外三层的结界,分明是在压制什么。这骨头想必不简单,有那么容易让人拿到?” “我猜,”他抬眸瞥向一个被怂恿着飞身上去的年轻人,慢条斯理,“碰一下怕是要遭殃吧。” 话音刚落,那企图伸手探进去抓取的修士当场让一道黑火弹开,嗷嗷叫着划出一道弧线。 底下的仙市店家们仿佛在观赏每年一度的传统节目,看得见怪不怪又津津有味。 “嗐,这些个老家伙,还是那么爱捉弄傻小子。” 焱朝风悠悠从背后踱步而出,“穷奇乌骨,从我自上一任东家手里接过仙市时就已经在了。” “你看它好像貌不惊人,实则外面笼着一道极强的禁制,寻常修士轻易碰不得,一碰便会受反噬,更遑论是取出里面的骨头。” 瑶持心不免意外:“连你也没办法?” 焱朝风冲她一摊手,耸耸肩,“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生意人,别说是取出来,挪都不敢挪的。” “仅是压制此物外放的戾气都让精通封印术的大能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勉强是把它钉在了主殿之上,多年来当个吉祥物似的摆着,除了挡光没别的用处。” “平日我也懒得管它,也就仙市开市这几天用障眼法遮一遮。” 难怪瑶持心来了那么多次,对此却从无印象。 “不过。”焱老板冲她一眨眼,“他也没说错,这东西确实不归仙市所有,谁能突破禁制就归谁,是不是挺合算?” “合算是合算。” 她没往心里去,“那也要我能占到这个便宜才行啊。” 瑶持心知道自己是没那个本事的,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瞧瞧还有没有冤大头上当。 然而这一瞥,却不知为何,莫名让她生出一股熟悉的错觉。 那块黑色兽骨越瞧越眼熟,尤其骨头尾端参差不齐的断口,似乎曾经近距离见过…… 在什么地方见过来着? 她皱起眉回忆。 好像分明是很久远之前,却在最近又去过那个地方,连建筑的形式,屋舍格局都十分清晰。 第245章 瑶持心的眉心骤然打开。 对了,是白家! 梅花坞,白燕行的房内! 那是上个时间线的事了,按照年月推算大概在四五年之后,她去白氏山庄做客,恰好在他住处见他正收拣东西,里面便有这节骨头。 瑶持心记得当日还新奇地问了一嘴。 白燕行给她的回复如今已想不太清了,大约是宗门所需之用,不是炼丹就是炼器。 旁边的焱朝风向众人补充:“据说穷奇性情凶残,且颇有傲骨。昔日数十大能围剿都奈何它不得,这上古凶兽不仅皮糙肉厚,寻常术法难伤分毫,对法阵更有相当难缠的干扰力,最终是靠符咒高手连同剑修,耗了它十天才生生磨死的。” “临死前却依旧不服,死后的怨邪之气便久久不散,百丈高的巨兽,析出来的骨头就这么一小节,还设有禁制,仿佛打定主意化成灰也绝不叫旁人占得一点好处。” 林朔挑着眉点评:“真是块‘硬骨头’。” 焱朝风:“这一小块碎骨恐怕是世间最坚韧之物了,不敢想象拿来熔炼会炼什么好东西。” 当瑶持心听见那一句“能干扰法阵”时,脑中的一根弦“嗡”地一颤。 她突然有了个猜想。 “焱老板,你说的干扰法阵,是对所有法阵都有效吗?其中也包括镇山大阵?” 焱朝风不明白她因何这样问。 “此为上古传说,我没拿到过这块骨头,只能向你照本宣科。穷奇从前既然那么呼风唤雨,镇山阵法原属法阵一类,应该是不在话下吧。” 她不由笑道:“怎么,持心妹妹对这骨头有兴趣?” 瑶持心没回答她,转而在灵台上去唤奚临:“师弟,我在‘那个’六年见过这块骨头,你知道它落在了谁的手里吗?” 不等对方回答,她就飞快说:“是白燕行,被白燕行给拿走了。” 青年听出她的画外音:“你的意思是……” “我有一个猜想,不对,我觉得就是真的。”瑶持心言之凿凿,“当初剑宗便是靠这块乌骨影响了瑶光的镇山大阵,所以那一夜的防护法阵才没有及时张开。” 她此前总是百思不解,仙山的大阵是如何瘫痪的,毕竟镇山印在老爹身上,要做到不留痕迹,没那么容易。 她对高手的境界不了解,所以只能猜测是厉害的大能们神通广大。 却没想过或许是依赖了外物。 瑶持心思忖着自语道:“可白燕行又是怎么拿到的呢……”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镇山大阵乃瑶光牢不可破的命脉,至关重要,剑宗当年能借此物撼动仙山,而今自然也可以。 这黑漆漆的烂骨头是道暗雷,随时会炸。 不能令它落到旁人手里,尤其是北冥剑宗。 她垂眸一番考量,定定地抬眼,“我得把它拿下来。” 奚临没来得及细想,瑶持心立刻朝焱朝风问道:“真的没一点办法突破禁制吗?” 焱老板不料她竟当真感兴趣,而且说话就要,貌似十分急迫。 “好问题,我在这儿住了几百年了,我也想知道。” 林朔莫名其妙:“你要这个作甚么?” “……一时半刻跟你说不清。” 她现在思绪一团乱,满脑子都在琢磨着要怎么办。 仙市就快闭市,虽然事后也不是不能进来,但此物大喇喇的摆在那儿,她能拿别人也能,谁知道剑宗什么时候动手? 他们必须赶在对方之前,否则就很麻烦了。 瑶持心忽然有些性急,当意识到乌骨的隐患之后,她心中愈发不踏实起来,忍不住对焱朝风道:“我能不能先花钱把它买下?拿不拿得到另说,至少保证东西是我的,别人都不能碰。” 焱老板略感为难地笑笑:“持心妹妹,我说过了,这不是仙市的法器,它就是个放在里头的摆件,你给我钱也没用啊。” 差点忘了这一茬! 她头疼地咬着嘴唇。 焱朝风对此不甚在意:“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心,乌骨都放了上千年也没人拿得走,不急这一日两日,若是想要,可以慢慢来嘛。” 不,北冥剑宗就快有手段突破禁制了,她怎么可能不担心! “师姐。” 奚临在灵台上问她,“白燕行几时取得的乌骨,你还记得吗?” “我就是无法确定,只看见他收着,但并不保证那是他刚拿到的时候,万一是在更久之前呢?” 瑶持心越说越觉得没底。 “不行,我也上去看看。” “诶——” 他没能拉住,倒是身后的林朔反应极快,立时紧随其后。 “瑶持心,你又要干什么去!” 第99章 仙市(廿七)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 虽说前面已有人吃了亏,但分文不花就可以得到奇珍异宝,这个条件听上去还是很诱人,总能吸引一两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瑶持心飞身腾云而至时,穷奇的乌骨前正候着好几个跃跃欲试的修士。 她于是靠边站着,打算静观其变,先瞧瞧他们有什么路数。 “师姐。” 奚临走到她身畔,见瑶持心观察得十分专注,也就跟着她一起看。 第246章 外面布置的结界对寻常修士并不排斥,大约只是用以压制暴戾的穷奇之力,而当人企图将手靠近骨头时,骤然便腾起一道愤怒的火墙。 黑色火焰凭空出现,阻挡了一切外力。 此刻反而是结界觉察到危险,在烈焰暴涨之前将修士弹开。 境界高一些的多少能维持点体面,修为低的,就是方才那位半空划弧的下场,能跌出二里地。 散修们缺钱,颇不信邪,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依旧没能碰到乌骨分毫。 这不是依靠蛮力就能打破的封印。 姗姗来迟的焱朝风见状,不咸不淡地开口:“他们用的这些手段,我早八百年前就玩过了,不行的。” “穷奇乃凶戾的化身,那团黑火倒不像火,更像妖邪之气多一点。” “不少典籍上都记载过这妖兽脾气不好,格外乖僻,只对同道中人有好脸色,别的一概诛杀。所以我一直在想——这禁制应该不会抗拒它的同类。” 她半是指点半是告诫地朝瑶持心道:“之前我偶得了一副独角狰鳞甲所制的手套,遂戴着尝试了一下,略有效果,但也只是略有而已。” 大师姐闻言,福至心灵地一动:“就是说,若是以妖邪之物为材料炼制的法器,便能骗过穷奇设的封印了?” 焱朝风不置可否地一摆手,“我只是给你提供一个思路,可不保证一定对哦。” “好,我知道了。” 瑶持心连忙拍拍奚临的手臂,“我有一套九尾狐的软甲,先试试看。” 一听到九尾狐皮毛,焱大老板的表情立刻流露出几分“家里果然有矿”的感慨,自知是出自谁的手笔,朝一旁的殷岸望去。 大长老甚是自豪地双手环胸,竖起大拇指。 殷岸打小就给瑶持心做玩具,格外配合她的喜好,法器的形态大多精致典雅,全力满足小姑娘爱臭美的心。 瑶持心穿上软甲时,无端多了几分狐狸的媚态,眉心映出一点朱红。 她先给自己的神识盖了一层防护术以备不测,而后才抬起兽爪状的手,缓缓探向结界内那节不过巴掌大小的兽骨。 不得不庆幸今年因为诸多意料之外的事绊住了脚,没那么早离开仙市,否则她根本不会知道还有穷奇乌骨的存在。 关于剑宗对瑶光的狼子野心,一直以来瑶持心都在凭着自己的认知努力阻止当年的劫难发生。 不清楚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做得好不好,能不能改变未来的结局。 但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只能抓住自己能抓住的,规避一切力所能及可以规避的风险。 以免将来后悔。 五指隔着结界离骨头还有几寸之遥时,黑色的火焰如期而至,瑶持心才发现焱老板说得对,这不是火,或者说不是普通的火。 它窜上掌心的那一刻,上古凶兽的威压隔着千年岁月冲她狠狠砸下。 瑶持心险些没扛住,连忙用另一只手托住这条胳膊。 很意外,结界并未立刻弹她出去。 乌骨的禁制貌似也在分辨来者身份,围着她手腕上的狐狸毛不断试探,大概是在举棋不定。 周遭众人都看得分明,她确实是一干修士当中支撑得最久的。 连焱朝风也振奋起精神。 虽然软甲照旧是死物,可毕竟为殷岸手作,或许比她的护手更有希望。 快摸到了! 瑶持心感觉只差最后临门一脚,自己便能够到乌骨的边缘,忍不住咬紧牙关试图再往前寸进。 当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她指尖时,唯奚临隐隐感到不妙:“师姐——” 她在灵台上一字一顿地解释:“快了,我就差最后一点点……” 可那半寸宛如鸿沟,瑶持心眼睁睁看着骨头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 恰在这时,后知后觉的结界似乎终于意识到情况堪危,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了出去。 大师姐好歹是个朝元,不至于飞得找不着北,只仓皇后退了数步,被守在近处的奚临伸手接住,扶着她站稳。 为了一鼓作气达到目的,她冒进得太厉害,穷奇暴虐的力道终于反噬回己身,瑶持心比其他人的反应都大,竟当场呕了一口血。 “喂!” 林朔先是一怔,旋即又仿佛不太相信,一甩袖子掐了个诀,以指为爪也向那节乌骨扣去。 结界如法炮制地把他轻轻往外一攘。 “师姐。” 奚临用手指替瑶持心擦去唇边的血渍,被她摇摇头挥开,“没事没事,脏腑破了,出了点血,等会儿就能自愈。” 焱朝风见此情形,说不清是遗憾或是早有预料,轻叹了一下,“看样子凡人造物到底比不上真正的血肉之躯,终究过不了禁制这一关。” 奚临想了想,将师姐先交到林朔手上,同样尝试着往结界里探。 林朔搀着她手臂,不由发问:“照这么说,只有魔修邪修才能突破此境?” “那也不是。”焱朝风悄悄道,“我曾经找了一个邪修来试过,还是一无所获,诶,你们可不许告诉别人。” 此时,奚临的手果不其然被拦在半途,他也没有例外,黑色的火焰包裹上来,遭遇和林朔别无二致。 第247章 然而行将被结界弹开的瞬间,他似乎隐有所觉,像意识到什么,蓦地一抬眼。 焱朝风的声音正不紧不慢地响在背后:“我猜,大概邪魔修士终究也是由肉体凡胎修炼而成,并非天生的体质,那大凶兽不认吧。” “嗐,这谁知道呢。” * 瑶持心伤得倒是不重,兼之有师妹从旁处理,返回秘境之后,不到一炷香已能重新活蹦乱跳。 她现在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就想着怎么把乌骨弄到手。 第一次的尝试尽管失败了,但反倒让她觉得挺有戏。 说不定再坚持坚持,多试几回便能成功呢?既然只剩半寸距离,努努力也不是没有机会。 大师姐决定调整战略,在自己的法宝库内翻箱倒柜,把能派上用场的仙器全倒腾了出来。 奚临在边上看着她忙,神情却有几分莫可名状。 “师姐……有没有想过去找掌门?他的境界到底是凌驾众生之上,或许可以一力降十会。” 瑶持心闻言把软甲往怀里一抱,坐着回答他:“我方才问过焱老板了,她说从前老爹尚未凌绝顶之时,就请他出面相助过。爹修的是术法一道,灵气太过浩然刚正,天然被穷奇禁制排斥,他不行的,甚至还不如我。” 他张了张口,终究又不知说什么好。 “而且。”她非常有斗志地握起拳头,“刚才的情况你也看见了,这个办法的确很奏效是不是?至少方向是对的。” “我有一点信心!没准要不了多久我能拿到里面的东西。” 瑶光山一行原本是打算明日启程,岂料大师姐出去一趟,回来就宣布自己要留在仙市,不与他们同行了。 “你要留在仙市?”林朔简直无法理解,“有家不回,你留在这里作甚么?” “我准备多待一阵,看能不能找到办法,拿下那块乌骨。” 林大公子原以为她不过一时兴起,谁承想竟来真的,不得不匪夷所思,“瑶持心,你今年来仙市怎么回事?一会儿是要兽角,一会儿又要兽骨,两件东西还都那么要死要活地折腾,你一个驭器的又不负责烧炉子,拿去做什么,大火炖了熬汤吗?” 事已至此,他难免起疑。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什么?有人怂恿你拿这两样东西的?” 他说话时视线盯着瑶持心,语意指向的却是奚临。 她一听就明白林朔在阴阳怪气,立马郑重其事地解释:“不是,不是,是这东西本身就很重要!” 林大公子洗耳恭听:“它哪儿重要了?” “你没听焱老板说兽骨可以影响镇山大阵吗?” 他顺势问:“所以呢?” “如果有人用它对我们瑶光不利,那岂不是很危险。” “你想得未免太多了,谁会拿它对付我们?你当你爹是吃素的?” 瑶持心理所应当道:“北冥剑宗不是吗?你没见他们处处针对,没安好心?万一他们背地里借此使阴招呢。” 林朔快给她说笑了,“门徒之间的恩怨不会上升到这个地步,你也老大不小了,这种事用不着我解释吧。” “瑶持心,不应该啊,你脑子是不是之前开潜元开坏掉了?” “算了。” 瑶持心就猜到和他说着会心累,“你什么也不懂,跟你说也是浪费口舌。” “是,我不懂,你懂。人家摆在那儿上千年的东西,多少高手都拿不走,你出面就能拿走了?凭什么,它跟你姓啊?你能不能别异想天开。” 林大公子这句话倒是在理,瑶持心知道不会有那么简单,但她又不可能放任不管。 “那我也要想办法!” 大师姐就这么跟挂在仙市半空的兽骨杠上了,她备好丹药,锲而不舍地对着穷奇的遗骸反复钻研起来。 连着几天,街上的众店家只要一抬头,准能望见乌骨边站着的人影。 往常在得知穷奇骨的来历之后,是会有一两个不自量力的修士前去挑战,但顶多头一天热闹点,坚持不了半日,大家自知无望,也就各自散去。 谁料瑶光山的这位那么长情,仿佛得不到手誓不罢休一样,从早到晚不见休息。 说来也奇怪,那半寸距离仿若悬在毛驴面前的胡萝卜,第一次是半寸,第二次还是半寸。 无论瑶持心怎么拼命,这段长度仍然缩小不了一厘一毫。 眼看已是近在咫尺,分明加把劲就能拿下,可就是怎么都办不到。 每次只差那么一点点。 这块骨头像在同她闹着玩,越是觉得唾手可得,越是不能轻易如愿,故意给她一点盼头似的。 久而久之,瑶持心不免有些心浮气躁,好几次才刚探入其中便让结界一把挥开。 一番忙活下来,进度反倒愈渐后退,还不如最开始效果显著。 第100章 仙市(廿八)师姐,你是一定要那块乌…… 穷奇留下的黑色火焰对她这身行头似乎已经了如指掌,知道是假的,没再给大师姐多少发挥的余地,甚至有些不满她一招车轱辘般来回用。 手指甫一靠近,烈焰便暴虐地烧了个正着。 或许是法器上附着妖兽的气息,那层结界对她却不如对旁人敏锐,总要熬到最后极限才将人弹开。 第248章 瑶持心撤出来时,半条手臂烤得外焦里嫩,有股奇特的肉香。 她把余下的袖子撕下扔掉,从奚临手中接过丹药,仰头往嘴里倒了一把,微微喘着气等伤势愈合。 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软甲带来的希望昙花一现,好比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修士境界与境界的差距,那一点看似不多,可够不到就是够不到。 差半寸和差几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亏她以为这次不会那么艰难,看来凡事落到她头上就没有容易一说,干什么都得使尽全力才有点收获。 现在怎么办好呢。 靠法器是行不通了,靠外力又收效甚微。 会有什么别的突破之处吗? 瑶持心正一脑门官司想得出神,奚临眼见她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不自控地在发抖,长时间同禁制对峙,怎么样对身体也有损伤。 他终于没忍住开口:“师姐,林朔说得对,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这么久了都没有人能做到。” “其实……”奚临犹豫了一下,“其实一时急也急不来的。” “我明白。” 瑶持心扶着他的胳膊,无可奈何地抿起嘴角,“但没办法嘛,哪怕渺茫也得先试了再说。” “你知道的,事关瑶光山的安危,此物一日拿不到手,我一日安心不了。” 倘若一开始便不知有乌骨也就罢了,既然被她撞上,就不能置之不理。 这大半年以来的历练让瑶持心发现,许多事情是等不得的,越快处理越好,事态只要往下发展,就有可能失控。 如果因为错失此物往后酿成什么大祸,那她一定无法原谅自己。 瑶持心说这话时并未留意到旁边奚临的表情。 青年眼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挣扎与踯躅,闭目沉默了一阵,忽然抬手把她找出来的一副仙器套上,一言不发地走向那块桀骜了千年不驯的兽骨。 他神情无端一肃,连动作都凶戾许多,试图一口气将对方从高高在上的禁制中拽下来。 奚临姿态过于利落,导致瑶持心险些以为这次能成功了,双目蓦地亮了起来。 然而只见乌骨外的结界华光一闪。 剑修浩瀚的威压照旧被烈焰轻描淡写地拒之门外,他足下一转,堪堪定住身形。 大师姐不禁遗憾地轻轻垮下双肩,倒没有很失落。 当人习惯倒霉了,失败就会成为家常便饭。 “果然连你也没办法……” 师弟和她爹的灵力皆属沛然中正一派,瑶光明都吃了闭门羹,他会受阻也在情理之中。 瑶持心兀自纳闷:“这破骨头软硬不吃,真不知当初剑宗究竟使的什么手段。” 站在乌骨前的奚临身形却迟迟未动,僵住了一般,只目光凝重地注视着眼前消散的业火。 其实是有办法的。 青年五味杂陈地听着师姐发愁,下意识地扣紧了手指。 那天触碰到禁制的瞬间,他就隐有所感。 乌骨上的黑火与“怨邪凶煞”四股化外之力不谋而合,若是能放开体内的煞气,应该可以冲破结界。 但这就意味着,“他们”也会找过来。 ——“奚,你最好祈祷自己一辈子别用煞气。” 他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凸起。 对方的追踪术之快,天下无出其右,他的行踪如若泄露…… 就不可能再留下了。 可他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 瑶持心尚不知师弟此刻的天人交战,只当他是因为没成功而懊恼,走上前去宽慰似的拍了拍肩膀,掌心又抚上他脸颊。 “诶,没关系的,你看我爹还是法修大能,不一样束手无策么?” 奚临听着她的安慰,心里却半分也轻松不起来。 师姐是个固执的人,恐怕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这一点。 尤其遇上和大劫夜相关的事,简直能够不顾一切。 从前那段经历她不自责是不可能的,所以力所能及地在弥补,想方设法地在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但挑战禁制不是毫无负累,这是与上古时凶兽的意念相搏,每试一次就等于挨一次打,一日下来比修炼十天还疲惫。 奚临眼睁睁地见她卡在乌骨的烈焰上,然后又一次次地被结界推开,几乎不知要如何从旁指点。 仙市上下都在忙着收尾的工作,行将闭市,修士们陆续离开,唯有瑶持心每日都在乌骨面前打坐。 她非要拿到不可。 一定要赶在剑宗前先下手为强。 打赢朱璎那一场比试给了大师姐极大的启发,她愈发认识到聪明人有聪明人的阳关道,愚笨者有愚笨者的独木桥。 自己本不是天资卓越的良才,适合那些精英高手的法子未必适合她。 反倒是剑走偏锋指不定还会有一些出路。 于是瑶持心消失了一整天,等她再出现,竟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一瓶血红色的药。 奚临光是看一眼便猜到来路不会太正,当场道: “你什么地方买的?能吃吗?让秋师姐先看看……” “嘘——”她悄悄冲他噤声,环顾四周,“黑市的东西,你就别问了。” 第249章 瑶持心自瓶中倒出一粒,同他解释,“以妖魔脏器炼制而成,听闻一粒下去可以将周身的骨血在极短时间内替换成魔兽血液。” “仙市里一个老朋友卖给我的,她知道我在打乌骨的主意,虽然此物源自黑市,不过效用没问题。我和对方是老相识了。” 毕竟如她这般花钱大手大脚的冤大头,没了对仙市才是最大的损失。 凡人都明白杀鸡取卵的道理,倒不必担心会骗她。 “我想着,穷奇禁制排外排的是气息,普通的法器若不成,要连骨血也换了呢?” 奚临没她那么乐观,一语道破:“如果效用当真属实,你的朋友自己怎么不用?” 就猜到凭他的敏锐不可能不问。 瑶持心一面窥着师弟的反应,一面故作不以为意地回答:“因为有一点点小小的危害。” 言罢她立马补充,“可是对我影响不大的!” 奚临:“什么危害?” “换血有降低修士根骨属性的风险。” 她言至于此,反而跃跃欲试,“所以一般人不敢尝试,可我不同啊!” “我本就是废根,再低也没地方能低了,不如说是天意为我而设,只有我最合适。” “师姐,你想得太轻巧,既然对根骨有损,万一损伤的不止属性,你怎么办?” 他对黑市的东西再熟悉不过,副作用永远往最小的讲,实际如何谁也不知道,恐怕连炼制之人自己都解释不明白。 奚临把药瓶夺过来,“我替你试吧。” “不行!” 瑶持心眼疾手快地率先抢了药,似乎比他还气急,“想什么呢?你这么好的天赋,白白赔在这上面,你想让我怄死吗?” “我横竖也是靠法器,伤了就伤了,反正林朔总说我跟个玄门残废没区别。” 奚临:“那是林朔他……” “诶,好了好了。”她手指点在他唇上,轻言细语地哄着,“我明白。” “别那么紧张,先试一粒看看,不好咱们再考虑其他法子。” 不好哪有机会考虑其他—— 可师姐不听他的。 一粒丹药吃下去,诡异的罡风从脚刮到头,脱胎换骨般,瑶持心全身的灵力陡然一变,居然真的染上几分邪性。 原来邪魔的血这样热,热得沸腾不休,正道修士清灵的血脉仿佛被滔天的大火过境,她现在四肢百骸滚烫得吓人。 耳边叫嚣着尖锐的杂音,大师姐那过于白皙的皮肤上所有经脉皆以朱红色清晰地浮现在外。 她起初还想分辨一下有没有何处因药物受损,然而丹药一经发作,根本容不得脑子顾及别的。 大约炼制之人也怕出岔子,药效持续的时间非常之短,必须尽快。 瑶持心趁着自己还热乎,踩着略显蹒跚的脚步,伸手直逼那块骨头。 她其实一直很清楚,与旁人相比,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否则便不敢这么豁出去。 但同样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除了豁出去之外实在拿不出别的。 每每做什么,都像拼上一切的豪赌。 大师姐把手再度探进结界中里的时候,没等发力,内心深处已然萌生起不安。 这是她绞尽脑汁能想到的最后底牌,再多的也没有了。 强行压制修士根骨从经脉到血肉都换了一遍,算是冒着不要命的危险,如若这样还不行。 那该怎么办才好? 不安之后,瑶持心亦会偷偷地想,她快精疲力尽了,老天爷总不至于绝人之路吧? 便是民间拉磨的驴都不带这么折磨的。 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歹给她一点盼头…… 可惜盼头不是论斤卖,付出多少就能收回多少。 她近乎咬着牙撑起躯体,陌生的骨血由内往外烧得人神志不清,伸进去的五指却依旧停在半寸开外。 乌骨纹丝不动。 半寸,居然又是半寸。 瑶持心一眼得见,心情率先凉下来,紧接着褪去的药效宛如隆冬的夜风,上一刻还火烧火燎,下一刻她经脉间淌着的血便恢复了原样。 结界慢条斯理地推她出去。 大师姐犹自站在原地,冰火交替的大脑委实转不过思绪,她望着那块乌骨,失望之情简直溢于言表,缄默着一声没吭,闭上眼一头往下栽倒。 “师姐!” 万幸的是,瑶持心那位上不得台面的仙市老友还算靠谱,这丹药听着险恶归险恶,的确没对她造成多大的损害。 但是药三分毒,加上连日来损耗的精神力,即便修士也会吃不消。 她这一晕,主要是给累的。 瑶光山的秘境中,秋叶梨坐在床边替她调理完内息,遂将师姐交给了奚师弟照顾,自行回房去提炼丹药。 虽然瑶持心早已明说不拿到骨头绝不离开,林朔却也不能真的把她扔在这儿,他现在进退维谷,自己也十分为难。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大师姐在这件事上是认真的,而且执着到了超乎寻常的地步——她没有逞强玩笑的意思。 此物于她而言真的很重要。 林朔站在门外并没进去,里面的人尚昏沉未醒,他抱着双臂心有无奈地瞧了一阵,掉头往外走。 第250章 尽管他仍旧认为这块骨头会危害瑶光大阵是件十分荒谬的事,但又冥冥中感觉到瑶持心或许确有她的打算。 林大公子站在仙市主殿上方的结界外,露出一个好似给猫狗铲屎的嫌弃表情,抹开了他的清角琴,连着朝乌骨打出几道锋利的琴音。 禁制将包裹于其间的法器护得滴水不漏。 哪怕是当世将剑法两道融会贯通的林家公子竟也奈何不得。 他一边拨弦一边像个烦躁的老夫子:“这东西,到底,谁弄出来!的!” 凶兽杀了就杀了,非得析块骨头干什么?碰又碰不到,用也用不着,不是没事找事吗! 林朔对着结界一通施为,眼花缭乱的剑气弹得底下的仙市店家们纷纷仰头张望,很快就从艳阳高照迎来了暮色四合。 他家教严格,入夜之后轻易不在外逗留,前脚刚走,后脚披一身宽松黑袍的殷岸大蝙蝠般簌簌地在乌骨前落下。 他半臂套着新做的法器,瞧不出什么路数,只模样十分唬人,生得张牙舞爪,凶神恶煞。 大长老不似年轻人们试探得小心翼翼,他把手直接探入结界内,动作举重若轻得宛如向梢头折一片树叶。 那玄甲似的手套甫一接触禁制,当场被黑火感知,“滋”的一声自燃起来。 这刚炼出来的护腕便付之一炬了。 殷岸身形纹丝不动,只收回自己的手,黑漆漆的兜帽低下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正在灼烧的法器。 “我早说不行的。” 焱朝风从虚无里现身而出。 “否则也不会在此处搁置那么久。” “怎么样?”她抬了抬下巴示意,“有什么想法吗?” 殷岸没搭理她,一摆手灭掉火焰,兀自揣着两袖不紧不慢地回去了。 瑶持心昏睡的这小半日,外面竟也不平静,仙市就这么大点地方,一点风吹草动半天就传遍了,何况是关于她的。 白氏梅花坞经历了自家少爷输给外门弟子的丑事,兼之叫人砸了场子,一直在夹着尾巴做人,有热闹都不敢随便乱凑,生怕听到关于自己家里的笑话。 只见仙市过了闭市之日许久,秘境却未曾撤走,好像隐有内情,又不知是什么内情。 白晚亭从街上回来,把来龙去脉告诉了兄长。 “持心忽然铆足了劲要取仙市主殿上的法器,瑶光至今还没离开,应该就是为的这个。” “听说他们上上下下想尽了办法,大长老都出动了,她还受了伤,闹得沸沸扬扬。” 正入定的白燕行睁开眼,“仙市主殿上的法器……那块上古遗骸?” “大概是吧,哥哥,你有主意吗?” 白燕行不便在白日出门,他兀自在房中等至深夜,才和白晚亭来到穷奇的禁制前。 彼时的仙市万籁俱寂,雷霆剑萦绕的电光格外醒目。 剑修试探性地往结界上扫了两道劲风,乍起的黑火稍纵即逝。 他看在眼中,比焱朝风得出的结论更为准确。 “那裹着的并非结界,准确地讲,是穷奇的怨气。” “寻常修士触碰不了,这与境界无关。” 白晚亭犹自懵懂地听他解释:“我也没办法。” 白燕行收了雷霆,“宗门之前倒是收了个天资迥异的婴孩,生来能与邪气相融,或可一试。只不过年纪太小,至少也得养到四五岁,等根骨足够稳固才能接触此物。” 就在所有人都对着那块穷奇骨百般钻研而一无所获时,秘境中的瑶持心还沉沉地睡着。 对修士而言,睡觉是仅次于打坐的自愈疗法。 越需要自我修复之际,睡得会越久。 秋叶梨悄悄地推门而入,将才烧好的一瓶仙丹交给奚临,打着手势示意他记得提醒师姐按时服用,继而重新退出去。 青年把药瓶放在床头,无极烛台的光让袖子轻轻挡了挡,窗外的一道清辉登时洒在了雕花的床沿边。 瑶持心的手握着他的那一只,人依稀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偶尔会应几声胡话。 奚临坐在边上看着她。 不得不说师姐这半年来消瘦了不少,不及大比之前莹润,成日忙着修炼和东奔西跑,受伤一次没有及时补回来,更别说这段时日她还伤了不止一次。 脸色白得尤其不像个朝元修士。 那瓶源自黑市的药看似被林朔没收了。 但他知道,师姐给出去的只有一半,她还藏了一小半,显然是有再尝试的打算。 青年低头翻过她的手腕,猩红色的经脉未能完全消退,连着掌心的几根犹且清晰。 他眼神半是悠远半是涩然,就那么安静地看了她许久,轻轻问:“师姐。” “你是一定要那块乌骨吗?” 梦里的瑶持心蜷起身体,大约睡得不安稳,皱着眉低声沉吟。 “嗯……” 她声音浅得听不清,很苦恼似的:“否则瑶光大阵,就危险了……” 得到这个答复,好像并不在他意料之外。 奚临沉默地抿起唇,星眸中反而烁着微微柔和的光,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又怕她惊醒,放了个木偶做的分身,旋即一回头,直上云霄。 仙市秘境里的日月都是假的,但假得颇为逼真,苍茫的星辰大海永不会被乌云遮蔽,夜色澄澈如洗。 第251章 奚临悬在华光暗淡的乌骨面前,这上了年岁的老物件散发着深不可测的气息。 他神色倏忽冷了下来,脸上柔和的线条无端凌厉,凛冽得锋芒毕露。 青年伸出手的刹那,瞳孔亮起一道鲜红,几缕黑烟缠绕着臂膀直达指尖。 他穿过了古老的结界,谁也没拦他,禁制安分地沉寂下去,那块乌骨落在掌中,让奚临一把扣住。 千万呼啸的风就此一扫而空。 他停在原处,摊开手看着失去了庇护的遗骸,竟莫名吐出一口气,似乎该来的总会来。 第101章 爱别离(一)师弟怎么那么好啊师弟……… 将乌骨放在床头时,窗外的晨曦刚刚破晓,仙市独有的缥缈微光洒得青年一身都是细碎金粉。 瑶持心睡了一整宿,灵感恍惚觉察到面前有人靠近。 她睁开眼,模糊的视线起初不能聚焦,而后才渐次清晰,入目便是那节穷奇遗骸。 这些天为此物心力交瘁,连做梦都跟禁制不死不休,乌骨的模样简直要深刻在记忆里,再熟悉不过了。 瑶持心险些以为自己还没醒,已经魔怔到了这个地步。 她支起身,忙用好了几个破除幻境的术法,皆无事发生,目光触及到骸骨后面那双含笑的眼,才算是真真切切地回过神来。 奚临就坐在床边,透窗而落的晨光像层薄薄的轻纱。 瑶持心终于后知后觉,把东西抄到手中反复比对,不敢置信地去问他:“师弟,这……这你弄来的吗?” “是那一块吗?主殿上的那一块?” 青年闭目微一颔首。 下一刻,她几乎是又惊又喜,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床上一把扑了过来,两手抱住他脖颈,“奚临——你怎么那么能耐啊!” 奚临被她重重搂了个严丝合缝,眉宇间的情绪淡淡的,唇角弧度清浅地抿作一条线。 像是安心,又像有些落寞。 “你是神仙吗?你真的是神仙吧!” 她往后退开,拿手捧着他的脸对视,欣喜到忍不住要掉眼泪,“为什么每次有麻烦你都能解决,你怎么办到的?” 他看着她,模棱两可地回答:“没什么,使了点小手段而已。” 瑶持心习惯了他不声不响地干大事,听他说小手段,便也没有再问,只顾着喜出望外,眼角都泛出了泪花。 她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唇,“高兴死了!” 说完孩子似的一拥而上,半个身子几乎都挂在他颈项,看得出来是真开心。 “这下不用担心节外生枝,不用留在仙市过年。” 瑶持心贴着他鬓角碎碎叨叨,“我之前还在想,可能要去一趟北昆仑找找看有没有古凶兽的遗迹,又怕被剑宗捷足先登。纠结了好久。” “现在好了,可以回仙山了!” 她整个人快被幸福冲晕,简直全无体统,张口就道,“师弟,师弟怎么那么好啊师弟……” 对什么都不知情的瑶持心语无伦次地摇着尾巴,“感觉你就像老天爷特地派来替我达成心愿的,比我爹还灵,比瑶光老祖还灵!” “我以后谁都不信,我就拜你了。” 奚临闻言,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敛着眼睑浅笑,一言不发地隔着长发托住她后背。 消息不过转瞬就传遍了仙市。 毕竟早起大伙儿一看,挂了千百年的黑骨头不翼而飞,任谁也会觉得视野别扭。 焱朝风深感诧异,林朔对此倒是无所谓的态度,能拿到当然好,拿不到也没关系,他只惦记着快些启程上路。 数日以来紧绷的弦终于得到松懈,瑶持心恨不得昭告天下,在秘境里跟一帮师弟师妹们侃侃而谈,聊得兴致高昂。 “师姐,我还以为你真要在仙市待好几年呢。” “就是说啊,那玩意摆了那么久,多少大能都铩羽而归,我们猜你肯定要不了多久就会放弃。” “我赌的一年,他赌的半年。” 瑶持心叉起腰:“好哇,你们不帮忙就算了,私下里这么编排我的吗?” 趁她没留意的时候,奚临回到房中取了一叠信纸。 他原打算放下东西就走,但经历上次的事之后,他答应过师姐不会再不辞而别了。 如果又语焉不详地离开,她应该会很恼他吧。 按照她的脾气,大概会厌恶他很久。 奚临还是想着临走前,能和她当面说清楚。 尽管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对瑶持心解释。 青年将写完的信封上,忽然在桌边没来由地顿住。 仙市的白日永远是艳阳天,和煦的春晖照得案几澄黄灿烂,笔墨似乎亦有流光闪烁。 这四年的时间回想起来,像一段惫懒的小憩。 他在一个远离过去的地方,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堂而皇之地生活,自以为是重生,其实是自欺欺人。 奚临微微摊开手指,无名指正好落在阳光里,上面似乎若隐若现地有红线的影子。 他侧头从门外看出去。 师姐的声音听得清晰,想必离得很近。 奚临将信封放在她一件叠好的衣衫内,寻着言语声行至秘境前厅。 瑶持心与秋叶梨几人相谈甚欢。 第252章 他才启唇,尚未出声,她居然先发现此处,明眸笑盈盈地一转,当下跑了过来。 奚临:“师姐,我有事同 你说,能不能……” “诶,你等会再说。”瑶持心打断他,“马上要动身回仙山了,林朔去最近的瑶光药庐借了传送法阵,刚刚送到。我们现在就出发,不用长途赶路。” “现在?”他愣了一下,“这么着急吗?” “是啊。”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因为我,他们在这里耽误了太久,若再慢腾腾御剑恐怕要赶不上过年。” “你来得正好,林朔已经等着了,我们快点。” 瑶持心拉着他便要往入口处去,奚临却仍旧犹豫:“可是我……” “法阵只一眨眼的工夫,很快的。” 她抱起他的胳膊轻轻央道,“走吧,待会儿他又该看我不顺眼了。” 瑶光的众人皆在周围,他推脱不掉,便跟着一路从秘境里出来。 瑶持心一挥手,收起自己小屋的东西,看也没看全数放进须弥境内。 瑶光山的山门有连通外界,直达各处的法阵。 但以防疏漏或有不测,传送通道仅分给散布于九州的几十个药庐,目的是为游历在外的修士遇险时,能够及时回宗门医治,平常轻易不打开。 阵法由看守药庐的朱雀峰弟子掌管,此刻已摆在了仙市外姑妄洲小城的青石砖地上。 回想初初下山,以为就是出门郊游踏青一番,十天半月便能结束,谁料林林总总地耗了快两个月。 这期间发生了好多事,加起来比瑶持心从前小半辈子的经历都丰富。 也不知道仙山怎么样了。 她又是见识了十恶不赦的邪祟,又是去了一趟光怪陆离的三千年后,还在仙市跟人大打出手,忙得不可开交,而今想起自己在瑶光山那一处远离是非的小院子,便觉归心似箭。 “我出门前在树下埋了一坛酒。” 她牵着他的手晃悠着说道,“等今晚回去了,我们一块儿拆开喝掉。” 那时奚临还未同她表白心意,如今回到小院就不同了。 瑶持心想,她有许多东西可以拿给他用。 像是好吃的,好玩的,瑶光后山有不少秘境特别美,等夜里一定要带他去看看。 可不许师弟拒绝……不过他现在想必也不会怎么拒绝自己。 旁边的奚临看着她眸子里明媚的雀跃,近乎有些吝惜的眷恋,大概也知道看一眼少一眼了。 空间术法的光乍起乍落。 好像仅是眼花缭乱了一下,视线中姑妄洲那不算繁华的小城赫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瑶光巍峨的白玉石牌楼。 仙山四季如春,这会儿初晨的雾霭还未散去,阳光比仙市里的自然得多。 老祖像一如既往地剑指苍穹。 瑶持心深深吸了一口主峰清爽的仙气,带着归家的兴奋感,脚步轻盈地提裙小跑了两步。 “大师姐。” “师姐回来了。” 守山的弟子们一一向她见礼。 瑶持心与门徒们挨个打招呼,等在法阵这头迎接他们的人是雪薇,丹修笑得一脸温和:“持心回来啦,仙市好玩吗?” 她正愁没人大倒苦水,闻声先撇下嘴角:“唉,别提了。” 而后拉着怀雪薇的手嘚吧个没完,“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累,多辛苦,多不容易。你不在,林朔一点也帮不上忙,他除了对我挑刺什么也指望不了。” “诶诶,什么叫‘我一点也帮不上忙’?”林大公子没见过她这么能颠倒黑白的,何况自己还在场呢,“瑶持心你说话讲点良心好不好?我没替你收拾烂摊子吗?我怎么就没派上用场了?” 大师姐压根不理她,仍顾着和雪薇滔滔不绝,“我跟你讲,你没来真是好大的损失,这一路上可好玩了!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得空你来我院子,我慢慢讲给你听呀。” 林朔没见过这么善变的女人:“你刚不是说累吗?” “累跟好玩又不冲突。” 怀雪薇像是有些时日没听过他俩斗嘴了,听得掩唇直笑。 因得他一行回山,山门口忽然热闹不少,好些路过的弟子纷纷聚上来。 奚临却没有再往前跟进,法阵消失后仍旧停在原地。 前面的同门边走边谈笑,犹自扯着闲篇。 “得亏运气好碰上大师兄,否则咱们可蹭不到传送阵。” “是啊,要实打实的御剑还是累得慌,哪有法阵舒服。” “大师姐也给了好多零花,今年我都敢在仙市上买东西了。” …… 瑶持心离得远,奚临便于灵台上唤她。 “师姐。” 她闻声转过头,眼里犹且不明地问:“什么?”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对了,你有事要跟我说的,是什么事啊?” 奚临:“我……” 那一刻,秋叶梨离他最近,三位师兄有说有笑地不知在打趣什么,林朔正同怀雪薇吩咐庶务,殷长老则走在队伍前面,往主峰之上一拂袖,交还下山令。 他那个“我”字刚刚出口,背后蓦地爆发出一声青鸾鸣啼般的长啸。 强光猝然大炽,伴随着极烈的劲风,猝不及防地照亮了古瑶光巍峨的山头。 第253章 此光华之暴虐,居然盖过了初升的旭日,一时间叫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秋叶梨差点被这股罡风吹得站不稳脚跟,行将往后面滑去,边上的师兄拿手臂遮着头脸,见状忙一把抓住她。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四下的瑶光门人议论纷纷。 位于西北方向,悬峰上的镇山大阵似乎是让这股不详的灵风扫到,当即发出警告似的低鸣。 而奚临怔愣地蓦然扭头,身上的血契立刻有所感应。 他瞳孔里映着高空撕裂的一道缝隙,近乎不敢相信。 这么快? 明明前后还不到两炷香…… 这里可是瑶光山的主峰! 但裂开的天空不给他吃惊的机会,反而还想让众人再吃惊一点。 很快,在刺眼的辉煌里,一个身着旧时古制的盛装男子从缝隙后款步而出,胸前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从头到脚华贵逼人。 他现身于蓝天之下时,术法的光映耀万丈,隆重得仿佛能当场去登基。 瑶持心直到暴风的势头稍减,才顶着大能的威压艰难扬起视线。 只见瑶光山上的天,朗空晴日陡然漆黑一片,像被天狗生吞了太阳,大早上阴云罩顶。 这是什么? 不应该啊。 她内心一阵茫然。 上次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若是有,如此动静,她不可能毫无印象。 难道是因为自己改变了什么而引起的事端吗? 是哪一个举动造成的? 瑶持心尚在怔愣,只这么片刻工夫,那人左右竟陆续又钻出几个侍从模样的修士,声势煊赫地替他压阵,颇有示威之意。 林朔荡开四周呼啸的灵风,长袖一抖拔出星辰剑,与身侧的怀雪薇一并切换到了应战的状态。 林大公子在难以直视的余波中扯着嗓子问:“那是什么人?” 没人回答他,大家都不认识。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对方十有八九来者不善,这绝非寻常仙门之间往来该有的礼数。 说来砸场子的也不为过。 而几乎是在同时,落云湖畔打坐的瑶光明双目猛地一睁。 再回神,他整个人已闪现到山门上方,与裂空而来的不速之客遥遥对峙。 华冠丽服的神秘男子和一丝不苟的瑶光掌门皆置身于各自的气场当中,乱流的风卷起两位大能的衣袍绶带。 瑶光明那张平日瞧着总带着三分滑稽的脸,此时严肃得堪称凛冽。 他微一皱眉,威压只外放分毫,已然迫得山门上下瑟瑟发抖,千年古峰不堪重负地簌簌往下掉石头。 殷岸怕守山门的小弟子们给掌门一口气震碎了灵骨,两只大袖迎风鼓起,飞快撑起一个庞大的结界,将所有门徒庇护其中。 “阁下。” 瑶光明冷着眼开了口,他语音平静,每吐一个字却如洪钟,反复冲着对方的面门横扫施压。 “无故造访瑶光,不知所为何事。” 纵然有大长老庇佑,结界内的弟子们也让这几个字震得经脉五脏钝痛难当。 出乎意料的,那锦衣人居然面不改色地抗住了,他手中握着一柄未展开的折扇,见瑶光明发问,态度倒十分谦和,恭恭敬敬地当空行了个后辈之礼,自报家门: “在下雍和神宫明夷,久闻瑶光大名,本无意冒犯清净之地,不过……” 他直起身,笑容儒雅得有几分失真,“家里此前走丢了一只小狗,在下遍寻四年不得,近日才知,他原来躲在了贵派仙山。” “不才只好厚着脸皮登门,斗胆向掌门讨要。” 第102章 爱别离(二)对不起,瞒你这么久。…… 常下山办事的弟子不可能没听过“雍和神宫”的名号,这是当世最大的邪祟窝,连邪修见了都得绕道的地方,作为仙门中人哪个不是避之不及! 谁能想到邪祟窝里的大邪祟有朝一日竟在仙山露了面,不仅敲锣打鼓,昭告四方,还彬彬有礼地自称不是来找麻烦的。 在场从上到下都感到匪夷所思的荒谬,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他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有缓过劲儿来的瑶光门徒面面相觑。 “他来我们仙门找人?找什么人?” “邪祟要找的人,怎么会在咱们宗门?” 峰顶之上的瑶光明闻言,冷峻的面容微有所动。 只片刻之间,他已掐指算到了其中因果,撑起来的浩瀚灵气不再那么针锋相对了,然而依旧是戒备的姿态。 锦衣人知道瑶光掌门并非不明事理之辈,登时再行了一礼以示感谢。 直起身时,他目光往底下一放,语气不冷不热,“你还准备耽搁多久,是要我亲自下来请你吗?” 瑶持心听到这句话时,眼角突然无故一跳。 很奇怪,她明明脑子里什么都还没想清楚,可就是隐约生起一股惶惶的不安。 几丈开外的山门前,青年一贯寡言的身形逆光而立,半张脸都蒙在阴影里。 他平日似乎也是这样的气质,却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瑶持心就是觉得那背对着强光的轮廓瞧着比往常更加清冷,寂寞得宛如临照空山荒原的月色。 第254章 明夷的声音响在群山中的瞬间,奚临的五官眉眼好似又回到了最初缺乏感情的模样,冷得没有温度,任凭高束在脑后的马尾不住拍在脸颊上。 他终于皱起眉,闭目轻轻一低头。 仿佛知道事已至此,自己别无选择。 从前他也曾设想过会怎样把这件事告诉师姐,有过许多假设,可没料到会是在这种情况,这种场合。 瑶持心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背了过去,绷着四肢略顿了顿,隐约是有一个朝这边侧头的动作,最后还是沉默无言地迈开了脚步。 等等。 等一下,什么意思…… 为什么雍和来要人,走出去的会是师弟。 她其实那当下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可依然脱口而出:“奚临!” 青年听到她的声音便停了下来。 垂着眼睑克制又萧索地站在原地,好像不必回头,也能猜到她会是怎样的神情。 早知如此,恐怕还不如当初一走了之的好吧。 奚临在心里轻轻想。 她本就对这个身份诸多鄙夷,经此一役,只怕不会轻易原谅他了。 像是冥冥中的天意,老天也要他明白,越是想瞒什么,越是适得其反。 他挣扎着反复权衡,眉心里全是犹豫之色,但到底没忍住,先是微微侧脸,而后才转过头。 目光准确无误地,一眼落在她瞳眸深处。 当奚临望向自己的刹那,瑶持心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眼神,那眼里有很纯粹的心意,有复杂到无法言喻的感情,可它竟是带着一点笑的。 相识至今,她从没在奚临脸上见到过这样的表情,似乎有许多话想跟她说。 “师姐。” 瑶持心听见灵台上平静清朗的嗓音,“对不起,瞒你这么久。” “奚临?……” “你放心,我没有做过对瑶光不利的事情。” “你先别说这……”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他语速极快,根本不留一点让她打岔的余地,只这么几句,已经触动了高处瑶光明的灵感。 凌绝顶的神识既敏锐又锋芒无匹地扫了过来。 奚临心知以大能的神通,不难识破这点把戏。 他没有迟疑,当场扣住五指,仿若在虚空里捏碎了什么东西,瑶持心只觉和他一直以来的某种联系顷刻断掉了。 她在灵台上的喊声倏忽变得闭塞又空旷。 身着青衣的剑修甫一抬手,剑气眨眼间将他送到了凌空高悬的锦衣人身边,没有刻意压制的灵力快得惊人,一点也不似众人印象中,那个毫不起眼的外门师弟。 而奚临就这么背对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径自走到了瑶光山的对立面。 眼见他还算配合,明夷拿折扇往掌心缓缓敲打,轻巧地在指间翻了个花。 他左右各带了两人前来,皆是心腹。 最年轻的邪修是这四年之中接替奚临位置的人,原就带着几分妒忌的敌意,视线全程留意到他和底下那女人微妙的互动,发现瑶持心企图追过来,立刻自作聪明地翻手拍了一道邪术下去。 奚临神色陡然一凛,反应之敏锐,眼风横扫的当下,已然一抬手截住了那把烧不尽的业火,轻而易举地灭在掌心。 对方被他半途拦住,见他眸中透出凌厉阴鸷的气色,便故意挑衅似的要笑。 “诶,生那么大气干什……” 他话才说到一半,前面的明夷却冷眼一瞥,展开手里繁复得五光十色的扇子,举重若轻地朝旁一扇。 只见那邪修嬉皮笑脸的容色骤然大变,肢体竟由内而外开始膨胀。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鼓胀成一个圆球,皮肤因极度拉扯而薄得发亮,经脉清晰得肉眼可见,近乎一碰就会破。 紧接着,在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里,他“砰”地碎裂开来。 漫天簌簌下起了血雨。 一具全尸也没留下。 片刻的光景里,一个大活人就这般化作了齑粉。 锦衣人在满场仙门弟子目瞪口呆地注视之下,“唰”地合拢折扇,再抬眼又是温文尔雅的姿态,好像方才杀的仅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他客客气气地向瑶光明致歉:“晚辈管教不严,污了尊长视听,在此清理门户,权当赔罪。” 瑶光明仍是面无表情,看得出此人貌似恭敬谦卑,实则方才一举多有示威之意。 明摆着是想让他知道,人他是一定带走的,大家和和气气最好,若起冲突谁也占不到好处。 明夷说完,道了句“叨扰”,折扇一挥,于无形处撕开一条裂缝。 邪祟们乌泱泱地来,又乌泱泱地离开。 正当奚临行将穿过法阵之际,背后那人突兀地唤了他一声。 他定在缝隙之前,很难不让自己转过去。 瑶持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被深不可测的裂空吞没,下意识地要往前,才走出没半步,手腕就叫人用力一拽。 “瑶持心!” 林朔一把拉她回来,“你干什么?他是邪祟,你还追上去?” 大师姐眼眸狠狠盯着他,坚定得堪称固执,“他不是,他是被带走的,他不是自愿的!” 林朔简直觉得她不可救药,“你瞎了吗?他是自己走过去的,谁逼他了?” 第255章 她不依不饶地坚持:“你不懂,我就是看得出来!”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没明白?” “我实话告诉你。”林朔握着她的肩膀,“哪怕没有今天的事,他回到瑶光山也是要被搜魂的,你知不知道?” 瑶持心顿时一愣,先前犹且不服的目光渐次退却,明显是完全懵然不知。 林朔总算跟她坦白:“你以为掌门为什么突然派你去仙市,为什么非得带上他,又安排我和大长老随行?” 他一句话一个钉地钉死在她脑中:“你爹早就怀疑他了,我盯了他一路,他的所作所为哪一点像个普通散修?” “是他会的那些歪理邪术吗?还是他根本不符合身份的修为?他从头到尾漏洞百出,只有你傻乎乎地帮着人家数钱。你自己动动脑筋好好想一想!” 瑶持心被他铺天盖地的一番话兜头压下,神思不觉一阵混乱。 过往每一个忽略过的细节都在林朔的质问中一一浮现。 师弟那完全不输于长老级别的身手,他对旁门左道的如数家珍,以及当天莫名惹上的那群邪修。 ——“这到底不是能见光的术,你作为仙门正统,最好还是别用。” ——“没事,走火入魔而已,挨过这一阵就会好。” ——“这并非平常的咬痕,在上古时候算是一种秘术。” 瑶持心知道奚临身上藏着秘密。 她曾经以为他是来瑶光山蹭资源的世外高人,甚至猜过是别派来偷师的弟子,或躲避仇家的散修。 却从没想过他会是邪祟。 “就算是这样……”瑶持心顿了顿,依旧执拗地回望林朔,“就算是这样,他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她厉声反驳,“是我把他从山门调到身边的,是我要他跟着我的,他从始至终没有想过故意接近我!都是我的主意!” 还有当初在那场大劫夜里他拼死相护,他为她丢过命,奚临不会害她的。 林朔见她仍然冥顽不灵,险些气不打一处来,把她往前一攘:“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 “你怎么知道是你自己的主意,你怎么知道不是他有意安排?你是三岁小孩儿吗?人家给你设局,特地做的陷阱引你中计,你还上当了!” “不是!” 瑶持心无端心潮剧烈起伏,“奚临有很多次救我于危难,他为了我连命都不要——” “难道就不能是他特地见缝插针,故意惹你心疼让你以为他生死相许?你说他连命都不要,可他不还好好活着吗?他死了吗?你亲眼看见他死了吗!” “你说他喜欢你,那好,他喜欢你怎么不敢把真实身份告诉你?你知道他什么来历吗?” 瑶持心:“那是因为……” “是因为他自己心虚!” 林朔恨铁不成钢,“瑶持心,男人一张嘴,随便几句花言巧语就能把你骗得这么死心塌地,你的出息呢!你就这么好骗吗?” 他这一句话一出口,不可抑制地触动到了她某些沉寂了许久的过往。 ——“我实在不懂怎么对一个女孩子好,所以只能这种方式。” ——“你本就好看,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不过么……” ——“手腕太空,略显单薄,若戴上这么一个镯子——正合适。” 林朔:“他对你好一点,听你的话一点,然后找准时机为你受点伤,演几出苦肉计,你就能替他辩驳,哪怕现实摆在面前都能如此执迷不悟,人家就等着你替他说话呢。” “你看看你现在,跟着了魔一样,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何其划算,那点皮肉伤算得了什么!” 她心里霎时间难以自控地动摇起来,那场血淋淋的大婚猝不及防地铺开在她眼前,万丈高楼土崩瓦解,一发不可收拾。 “不会的。”瑶持心眼珠惴惴地游移不定,随后又忿忿地看向他,“他不会的,奚临跟白燕行不一样!” “他能图我什么?他要是真的图我什么……方才就不至于跟着对方走。” 林朔理所当然道:“那显然是他们邪祟之间狗咬狗。” “他一个雍和的邪修跑来我们瑶光山四年不露声色,你说他图什么?他安的什么心!” “他不是!”她除了大声说不是,忽然也不知道要如何据理力争,“他说过,他来瑶光山是为了我。” “为了你?”林朔气极反笑,“这种话你也信?姓奚的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还在替他说话!” “近来宗门不太平,你没发现遣送了那么多人吗?叶长老禁闭后山,我师父又……瑶光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哪怕不指望你帮忙,你也不要添乱行不行。” “瑶持心,你能不能懂点事啊!” 她站在那里,忽然之间委屈极了。 一时陷在奚临的身份和方才那一幕画面当中,被现实和情感来回撕扯,一时又迎面遭到他的质问,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不由得五味杂陈。 怀雪薇见状忙上前轻轻拦住她,皱眉摇头示意:“林朔,不要再说了。” 青年看到她这副模样,也自觉话讲得太重,隐有不忍地别过脸。 雍和的大邪祟们在瑶光山门搅合了这样一出闹剧,他们是拍拍屁股走了,留下满地众说纷纭的小弟子。 第256章 他还有的是事情要处理,只好叹了口气,朝雪薇道: “你先带她回去休息。” 第103章 爱别离(三)她应该,应该永远也不会…… 当苍穹中那道可供人穿梭的裂缝合拢,骄阳绚烂的光重新普照大地,浮云自在,碧空如洗。 一切平静得仿若没有发生过。 瑶光明撑着的气场终于得以收敛。 他整个人乘风浮于半空,低头往下看时,能瞧见山门口的瑶持心。 老父亲也无能为力,只好一拂袖袍,给仙门众人施了个凝神静心的术法,摇身回到了落云湖,继续他日复一日的枯燥修炼。 雪薇陪了瑶持心一宿。 但她毕竟不是无所事事的闲人,叶琼芳闭关了,她还有整个朱雀峰需要打理,不能像那些不务正业的小师妹们一样,耗上大把的时光日日守在她身旁。 于是等雪薇一走,瑶持心就成了一个人。 她没有去叫从前相熟的师妹来。 因为觉得就算来了,也全然起不到任何作用,师妹们什么都不知道,她更无从讲起,哪怕是安慰,也会显得单薄无比。 倒不如一个人。 小院的那棵乔木生得葳蕤粗壮,挺拔得高过了屋顶,参天蔽日地迎着月光。 满月自疏疏的枝叶间漏下清辉,残雪般落在脚边。 这还是刚重获新生那会儿,她为了得到奚临的认可,用灵气滋养出的产物。 瑶持心抱着双腿坐在折廊上出神地看。 夜风轻柔地吻过脸颊,她心里矛盾又迷茫,林朔的质问言犹在耳。 ——你跟他认识才多久? ——你自认为很了解他吗?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她满脑子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即便反复思量,依旧什么结论也得不出来。 自己会是又一次走了以前走过的岔路吗? 奚临也同白燕行一样,是带着企图来到瑶光的吗? 来历不明的邪祟,隐瞒根骨,藏身外门。 这些前提整合在一起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人信服他是真的清白磊落。 甚至,他临走还掐断了两人灵台上的联系。 自己什么也问不了。 可念头甫一冒出,瑶持心就忍不住想要反驳。 不会的,奚临不会骗她。 然而一旦反驳,昔年对白燕行的信赖又历历在目。 她不断扪心自问,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瑶持心越想越煎熬,索性埋头膝上,突然痛苦得一团乱。 有那么一瞬她意识到,其实她不是不相信奚临,而是不相信自己,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种感觉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刚睁开眼来到六年前的时候。 她看什么都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我可以相信他。 可我承担得了,去相信他的后果吗? 她毕竟没有第二条命可以重生了。 与此同时,南岳,雍和古城内。 偏僻的密室四壁都是禁制,仔细看会发现墙上隐现的符文有玄门封镇术的味道,是用以压制妖邪之物的。 倒在地上的青年近乎蜷缩得辨不清人形,他痉挛着四肢,浓重的黑色烟雾好似沸腾的水汽,不住从体内往外扩散,简直要溢满整个房间,待撞到那些禁制才不甘地消散开。 奚临手背布满凸起的青筋,似乎痛楚难当地用五指狠狠地抓过地面。 砖石铺就的地板被他硬生生划出几道血痕,满室充斥着青年压抑到了极致的低吟声。 门边只站着雍和城主明夷一人。 他将扇面放于胸前徐徐扇着,见奚临这副模样,也是没眼看,摇着头收了扇子。 “自作自受,当你那双眼睛是能随便封上的吗?” “才四年就难受到这个地步,我看再封个几十年,不用我来找,你准得先爆体而亡,你说说你……” 他那扇柄点了点,也是怒其不幸。 “真以为仙门就安全了?仙门就都是好人啦?” “该用‘眼睛’的时候他们就不会想着自己是鹤上之仙了,这帮自诩正统的大能,谁家里没几个见不得光的龌龊事?前些时日玄门大比不是还出了一场闹剧么,得亏你也在瑶光,我看你是一点不放在心上啊。” 奚临伏在地上没工夫搭理他。 积攒了太久的煞气一经释放,他通体都在粉身碎骨当中不停地颠来倒去,痛不欲生,根本说不出话来。 密室里仅点了一盏幽微的壁灯,烛火如豆。 昏暗的视线中,奚临直直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五指,当疼感愈清晰,脑子里在意的事才愈分明。 他一直在想师姐要怎么办。 当初白燕行的欺骗对她而言已经是个不小的打击,他是她在最无助最迷茫,谁也信不过的时候,全心全意挑中的。 如今他的身份公之于众,且不论师姐有没有恨他,至少她一定在自责。 我没能藏好自己的来历。 又一波滚烫的黑煞之气循着他的骨头缝,挣扎着钻出身体。 奚临因疼痛咬着牙,皱眉用力闭上眼。 也没有处理好这件事。 她应该,应该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第257章 解开封印的整个过程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四壁忽明忽暗的符文渐次暗淡下去,烛火照不到的角落一片漆黑。 青年混沌的影子先是枯坐在暗里,他隐约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随后撑着膝将自己从地上支起来。 方才躺过的地方铺着深邃的腥红,一时却也瞧不清他受伤在何处,那赤裸着的半身不住往下滴血,脖颈上的兽牙项链随之轻轻碰响。 奚临使了个避尘术,拾起旁边备好的干净外袍,一面穿一面自阴影中款步而出,那张脸在灯火下几乎白得毫无血色。 他一路走到明夷跟前,迎着锦衣人好整以暇打量的目光,冷漠且疏离道:“我现在回来了,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对方略感诧异地眯起眼:“你才折腾完,刚刚嗷成那样,不用休息的?” “不用。”青年的眸子堪称淡薄,“我还欠你多少笔账?我想快点还完。” 明夷正在一张太师椅上坐着,闻言翘起的二郎腿换了个方向,匪夷所思:“有意思,你以前从来没过问过这个,出去一趟转性了?” 他微微颦眉:“这是我的事。” 锦衣人不吃他这套:“那要不要安排你做事也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奚临周身的气息一瞬间危险起来:“你这么做,有悖我们之间所签的血契吧?” “哈。”他仿佛是给他逗乐了,“这是什么笑话,逃兵在指责流氓不要无耻吗?到底是谁先违背血契的,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真会倒打一耙。” 明夷“唰”地开了扇子给自己降降火,“一走就是四年,你确实有本事,躲在六大仙门,还是最不起眼的外门弟子,难怪放出去的人全都空手而归。” 他说着说着反而费解歪起头:“奚,当年去百鸟林之后,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就人间蒸发?” “我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知道阿荣她死得意外,但你以前也不这样。” 青年眼角下意识地抽动,人却并未回应他,只沉默地将视线别到了旁边,表情难辨喜怒。 * 正在瑶光山里里外外纠缠不清,焦头烂额之际,北海的孤岛上,五把剑阵围聚着的主殿内,一向不好好穿衣衫的剑宗宗主歪在方座榻中慢条斯理地敲着扶手,等候客人。 那一席黑袍的来者好似凭空出现在冗长的台阶上,他一步一步走向大殿时,周遭御剑而过的门徒竟熟视无睹,似乎压根没瞧见这么个大活人。 但凡步入化境的大能,只要收敛气息,足以让低阶修士觉察不到自己的存在。 何况,这座海岛的大阵并不拦他。 于是他做客拜访一般,堂而皇之地踏入观澜所在的殿堂。 大黑袍很不见外地拎起桌上的须弥境,清楚里头的东西是为他准备的。 半天翻完,他挑起了刺:“宗主,您备的材料和我提供的清单,好像有些出入啊。” 观澜不以为意地端起酒杯:“阁下就别为难我了,我知道,葱聋兽角是你用来弥补炼丹亏损的真元,我们剑宗小门小派,哪里比得上人家财大气粗。今年的仙市已经尽力,总有事与愿违之处,顶多我多添些仙草当作补偿,你看可好?” 黑袍人显然不满,刚要开口,剑宗宗主便出言打断,“先别急着生气,有一件东西,我保证阁下一定用得上。” 他言罢自袖中摸出一个琉璃制的小瓶子。 瓶底的殷红依稀可见。 “这里头装的,是瑶光明亲生女儿的一点血。要取瑶光掌门的骨血自然难于登天,可那丫头的就容易多了,想来她的血肉会于我们对付瑶光明大有帮助。” “阁下作为丹道大师,又同时精通炼器,应该不用我这个外行人指点吧?” 朱璎是自家人,比白燕行那拴了链子的狗强多了,虽然实力有限,不过办事十分周全,和瑶光的人打了一架,也不忘悄悄带点什么走。 果不其然,黑袍人对此物大为感兴趣,两手捧着收了下来。 “宗主既然能拿到这个,倒给了我一些灵感。” 他信誓旦旦:“半月后等我消息。” 观澜作为盟友,不得不多嘴提醒他一句:“阁下要探瑶光山,万事小心啊,最近的瑶光没那么太平。” “就是没那么太平才好趁虚而入。”他收起琉璃瓶,“宗主大可放心。” 黑袍人说着伸出手,缓缓摘下了罩头的长袍。 大殿上巨剑散发的华光照出一张惊人的脸,并非惊世骇俗的惊。 而是他竟与瑶光掌门生得一模一样! 只略瘦几分。 倘若体型再有两成相似,恐怕连瑶持心在场,一时间都难以分出真伪。 那人迎着微光一笑,补上后面的话,“就算在下失手,也不会有人怀疑到剑宗的头上。” 第104章 爱别离(四)这个傻子,为什么总也不…… 雍和神宫名为“神宫”,实则并没有多少缥缈出尘的仙气,不像宫宇,倒像个清幽雅致的凡民宅院,不过更大些罢了,论及美轮美奂,不及仙市一分一毫。 南岳地处九州西南一带,气候条件向来不太好,天色总是阴云蒙蒙,蓝天白云的情况很少,是以白日里哪怕窗户大开,屋内也几乎看不到实质的光束。 第258章 奚临坐在桌前,盯着泛起微光的酸枝木桌面发呆。 城主不用他,练剑又静不下心,整个人处在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他从没这样闲过,一时极其不适应。 也不知在自己离开之后,瑶光山的情况如何。 虽然在这个地方住了近百年,他始终没能把此处当作是家来看待,顶多是个有瓦遮头的歇脚处,因而房间里也未放过什么属于他的物件。 奚临身上值得在意的东西只那么几样,平时寸步不离的带着,所以他离开时干脆,回来也不见久别风尘,跟这间屋子好像不太熟似的。 窗前摆着的那只草编蝴蝶刚刚浸润过灵气,鲜嫩得仿佛才从水边摘下来。 他心不在焉地盯着看久了,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 指间的红线若隐若现。 青年的眼神无意识地柔和了几分。 侧过角度,能瞧见那细长的弦一路延伸到遥远的北方。 “啧啧啧。” 奚临微一皱眉,立刻合拢五指。 门边不知何时出现的明夷靠在那里意味不明地摇头,“成天魂不守舍,做什么事都没走心,就你这状态,还指望我放心让你出任务,你敢说我可不敢做。” 他话音刚落,便接到桌边人一记分外凌厉的眼风,满含敌意。 仿若一只炸毛小狗。 明夷早习惯被他瞪了,不疼不痒地接着冷嘲热讽:“看来你在外头过得很逍遥自在啊。” 他目光落在桌上,“还学人家牵红线,可以,挺会玩的嘛。” 奚临不理他,兀自将手放了下去。 他却不甘寂寞,深感费解地琢磨道,“真是奇了怪了,从小到大,雍和里出过多少绝色佳人,你连看都不看一眼,我还一直当你是剑修体质,不耽情爱。” “好啊,你这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吗?” 明夷把玩着扇子慢悠悠往里踱步,态度很贱地挖他的八卦,“原来你喜欢的是那种满口仁义道德,恪守清规戒律的正道丫头?嗬,难怪南岳的女人入不了你的眼。” 奚临嘴上没开腔,心里却想:才不是。 对方自娱自乐地说得起劲:“这么着急想兑现血契,就是为了去见她吧。” “过来人劝你一句,不要一厢情愿。” 明夷开扇朝面门扇了一股小风,刻薄地说:“正统修士一向对我等邪魔外道避之不及,人家看你一下就觉得脏了眼睛,如今得知你的身份,怎么可能不会介意。” “你别天真了,他们那帮人素来排外,山盟海誓又如何?对着自己人是神仙眷侣,对着‘邪祟’便要高喊恶心。你找上去也是让自己难堪而已。” 他原本拿他的话当耳旁风,然而听到此处,不知是想起什么。 眸中隐有所思地垂首敛目。 看出此言有戳到他的心怀,明夷语气浅浅放缓了一些,拿出心平气和的姿态:“我便跟你讲几个例子吧。” “早年有邪修瞒着身份,误打误撞与仙门中人结了道侣,下场没一个善终。男人大多薄情,不反过来杀你证道已算仁慈,女人呢,倒是心软重义一些,但师门之命悬在头顶,身不由己,最后双双殉了情。” “所以要么是你死,要么是你俩一起死。你若是为了她好,就别自找麻烦了。” 他可是顶着被凌绝顶一掌拍成灰飞的危险,好不容易才保下他的。 奚临没有回应,像是对他前前后后的长篇大论不感兴趣,良久方一抬眼:“你说完了?” 明夷:“怎么,没听够啊?” 他终于略感不悦地扬起视线:“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我没那么闲。”明夷从桌边抽身的同时,曲指在他眼底下敲了敲,“干活儿了,你不是要还债吗?收拾东西,这几天有场硬仗要打,不要给我出岔子。” * 临近岁末,瑶光山纵然四季不分明,到了深冬,依旧有寒风过境。 仙门只过新年和祭祖日,每年清明与除夕都是最热闹的,几座山峰会难得的添些喜色。 但今年的热闹分明较之以往不同。 瑶持心已经在房内待了好几天,她之前心心念念地想回来,如今反而待不下去,心慌气短得要命,再待下去怕是会走火入魔,便打算出门透透气。 而这一出门才发现门派之中早有异样。 沿途路上,尤其主峰附近,满是背着行囊下山的外门弟子。 瑶光每十年会清一批修为无所进益的修士,正是林朔口中的遣送,倒也并非逐出门墙,只不过会安排着到山下等候差遣,多是帮百姓驱邪治病,或除点无足轻重的小妖。 一来是为历练,二来,仙山上毕竟不收闲人,太过愚笨的,老在讲堂中也混不是个办法。 这些弟子有的根骨不错,但悟性不佳,运气好在外筑了基也能调回仙山。 运气不好的,大概便久驻山下了。 瑶光资源雄厚,只要不是太不开窍,条件一向放得很宽松。 然而今次送走的弟子数量俨然大大超过了平常。 瑶持心猜到应该是那天她试探老爹的话惹出来的动静。 即便道路很宽敞,大师姐还是退至一旁,神情萧索地目送小弟子们憾然离开。 第259章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她无端感到没意思极了。 似乎不明白一直以来是在为什么而奔波,宗门也好,自己也好,从三月春至今,她忙得像在打仗一样,大比排名、查内鬼、下山、镇山大阵…… 眼下诸事落定,她却莫名一阵疲累,身心俱乏。 自己仍对这场阴谋一无所知。 究竟为什么藏在暗处的人非得至瑶光于死地不可呢?为了仇怨,还是私欲?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都觉得索然无味,富贵地位名誉未来通通让她提不起兴致。 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瑶持心就这么挑了个地势高的屋檐坐下,抱着双腿漫无目的地瞧底下一批一批离山的人,直到日落西山,霜华满天。 弟子们已经散了,也没有夜里赶人走的道理。 她拖着身体站起来,举目四顾,一时找不到去处,又不想回小院子,便意兴阑珊地满仙门瞎逛。 入夜后的瑶光基本鲜少有弟子在外走动。 因为玉轮一旦挂上天,便是最佳的修炼时机。 偶尔从头顶御剑而过的,多是负责巡防值守的师弟师妹。 门派内的大小山峰多不胜数,四象峰周围皆萦绕着无数山头,星罗棋布,真要散步其中,一天一夜都走不完。 忽然间,瑶持心感觉到一股莫可名状的灵气,隐约在与自己共振,她仰首张望,只见一道轻烟嚯地自背后一跃而出,直奔浮屠天宫的方向。 她依稀看出一点熟悉的痕迹,狐疑道:“爹?” 这么晚了,他上天宫作甚么? 在半空外放神识巡查群山诸峰的守山弟子乍见瑶光明亲临,连忙毕恭毕敬地行礼。 “掌门。” “掌门。” 大能的威压稍纵即逝,只留下了一句不咸不淡的“嗯”。 珠圆玉润的瑶光掌门长袍翩飞,在浮屠天宫外落了地。 他理了理衣襟,侧目往后窥视,确定刚刚那二人并未起疑,这才抬脚朝着布满结界的禁地走去。 相传笼罩在浮屠天宫之上的法阵留有瑶光老祖的灵力,巍峨的宫殿内还供着一尊比山门雕像更为灵性的老祖玉雕。 乃是瑶光山最神圣也最坚固无匹的地方。 此处仅允许瑶光弟子出入。 他穿过结界时,灰蒙蒙的大阵十分安静,显然已将他视为自己人。 这和瑶光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胖老头洋洋得意地一捋青须,甩着大袖挺进得趾高气昂。 当初拿到那颗惑乱过叶琼芳的迷惘鸟妖核时,他就想着要找机会进来一探。 经炼丹炉提炼后的妖核能够替自己瞒过瑶光山上的法阵,他可以堂而皇之的利用这张脸混入仙山内部。 只要不主动跟人交谈,短时间内露馅的可能性不大。 黑袍人熟门熟路地在殿宇里转悠了一圈,很快找到了那尊汉白玉雕的祖师像。雕像下是方形的巨大底座。 据说每一代瑶光掌门继任之时,都会在这个地方,与前一任完成传承仪式。 真是神秘。 谁也不知道他俩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神秘得藏头露尾,见不得光一般。 他太好奇了。 一开始制定的计划里其实并不包括触动这大殿内的东西,知道那死胖子肯定会防范他的灵气,他还不想打草惊蛇。 但观澜拿到了瑶持心的血,情况就不一样了,他突然有了个想法。 那丫头是瑶光明的亲骨肉,如若用她的灵力掺杂着自己的血混成一锅炖了,岂不是能完美复刻出瑶光明本人的灵气? 料想在殿中施为也不会惊动到那老匹夫的灵感。 “就让我来看看。” “掌门”伸出手,探向面前的白玉底座,“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秘密。” 凭他的修为,不用太费劲便捕捉到底座上设下的禁制,流水似的符文飞快从虹膜上晃过,他翻阅符咒的速度之快,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仅仅看了个开头,此人的表情已逐渐兴奋起来,瞳孔摆动得愈发急促,简直不敢相信。 难怪。 难怪他们当年如此讳莫如深。 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将是怎样的轰动三界,震撼玄门! 说不定,说不定还会改变整个九州的局面。 瑶光山的背后,竟然藏着如此玄妙诡谲之事…… 而近乎是在他触碰到禁制的瞬间,瑶光明猝然睁眼,平地里化作一捧水雾,转身出现在了天宫门口,当即杀了进去。 黑袍人尚未翻完全部的内容,惊觉他赶到,倏地撤回了手——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他心下虽狐疑,动作却极利落,接住了当世凌绝顶打来的一击术法,两道灵气于半道相遇,实力居然算是不相上下,撞出一股足以山崩地裂的余威。 好在这里有老祖的结界压制才没直接震塌一座山。 瑶光明看清来者,顿时惊疑不定地皱眉:“是你!” 那人眼见暴露,半点也不慌张,反而扬起下巴朗声大笑,望向他的目光堪称鄙夷:“瑶光明,你藏得可够深啊。” 真正的瑶光掌门惊怒交加,咬牙切齿道:“你都看到些什么?” 第260章 对方并不回答,而且深谙能屈能伸之道,一点不怕丢人,自知打不过,嘲讽完了掉头就跑。 “站住!” 黑袍人却毫不恋战,出了大殿且战且退,只为脱身。 他现在有妖核护体,镇山阵暂时不会来阻他,只要摆脱瑶光明的追杀,其余门徒哪里有本事拦得住他的去路。 高手交锋寻常修士肉眼根本难以察觉。 两人转瞬飞出三座山头,也就是在这时,高空的黑袍人余光一偏,精准地发现了走在路上的一道纤细身影。 等瑶光明意识到他准备做什么已经迟了,一道符咒当空拍了下去,他心上大震,骤然变了脸,号称当世的飞升第一人竟给吓得面无血色。 “住手!” 正在门派里游荡的瑶持心忽觉耳边有谁叫了她一声,貌似是老爹声音,还没等回神,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劲风破空逼近。 她未必看清发生了何事,但修士的本能让她感知到有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行将撞上来,无故一阵胆寒,不自觉往后退了小半步。 瑶光明一面追赶一面出手要回护,内心却很清楚地知道无力回天了。 仙尊的额头顷刻渗出薄汗。 电光石火的刹那,在瑶持心的眉尖亮起了一个纹样。 繁复的图腾跳到她眼前,明光如火,火焰里透着久违而熟悉的气息,义无反顾地替她扛下了这当头一击。 火光震颤不休。 然后“砰”地碎开。 四分五裂的星火自她视线中划过,双眸上映出碎片的光,瑶持心怔忡地愣在当场。 刚刚,那是什么…… 远在九州尽头的南岳荒郊,邪祟混战的腥风里杀机四伏,刀光剑影不分彼此地交织着,满目充斥着狂暴的灵气。 奚临瞳孔忽然一凛,心脉猛地巨颤,他捂着胸口,立时从高悬的半空直直坠了下去,摔得烟尘四起,地动山摇,偏头便吐了一口鲜血。 青年几乎不可置信地艰难抬起眼。 师姐…… * “丫头!” 瑶光明落到她跟前上上下下紧张地打量,“你好不好,受伤了没有啊?快让爹看看——” 瑶持心的目光却久久未能聚焦,她瞳孔无神地僵在原地,脑中潜意识地漫上无边无际的惶恐。 “爹。”她飞快转向旁边的老父亲,“方才那是怎么回事?” 只这么片刻的分神,擅闯仙山的不速之客早已不知去向,他无可奈何:“是个胆大包天的小贼,让他逃了……” “不是。” 瑶持心急迫地抓着他的手臂,“我是说在我身上发生的,那道红光,那是什么?” 瑶光明闻言,眼里到底露出几分不忍之色,他犹豫片刻,叹惋道: “有人放了自己的一半神魂在你体内,关键时刻如遇致命险境,会由他本人替你身受。” 她紧皱的眉心讷讷地展开,记忆不着痕迹地泼进脑海。 在仙市月夜之下,和朱璎比武之前,那个人曾经拨开她额间的碎发轻轻吻上去,说要送她一件东西。 ——“你姑且把它当作护身符吧,不会影响你什么。” 原来护身符是这个意思…… 她才知道早在那个时候起,他就真的已经把自己的命交给她了。 “替我身受……” 瑶持心不确定地问道,“就是说,刚刚那道符咒,是直接打在他身上的吗?” 老父亲看着她,无言地如实点头。 有那么一瞬她忽然被某种强烈的情绪兜头淹没,像纯粹到纤尘不染的心意,不求将来,不论朝夕地兀自燃烧着,一直烧到灰飞烟灭为止。 她用力抿起唇,欲言又止地喃喃道:“奚临……” 这个傻子,你为什么总也不说啊! 可是灵台上再也不会听到回应她的声音。 挨了刚刚那一下,他现在怎么样了? 既是有致命的危险,肯定不似寻常的小伤,要是他从此境界跌落,被别的邪祟欺负可如何是好。 这回真是要害死他了! 瑶持心红着眼圈,朝无边无际地夜空望去,然后狠狠地一咬牙,想也不想地掉头往回走。 * 混战之中,明夷一眼就看到奚临的情况,他反应不可谓不快,趁边上一个邪祟妄图偷袭之前,扇了一道封印咒过去,亲自踏足战场,飞快拉他起来。 “你!”明夷捏着扇子简直气急败坏,“这么重要的术,你都敢轻易乱用,还是在如此紧要关的关头,今日若是没我在,你就死这儿了知不知道!” “她是你什么人啊,值得你这样吗?” 奚临此刻无暇顾及他的质问。 自己能清楚地感知到之前留在瑶持心体内的一线命符崩碎。 那是唯有在生死之间,千钧一发才会触发的秘术。 师姐遇到什么事了,她不是在瑶光山吗? 有瑶光明护着,怎么会危及性命。 在那当下,他不由心乱如麻,挣扎着扭头看向北方。 仙山一定有事发生,她现在安不安全,脱离危险了没有? 奚临分明一刻也放不下心,可偏偏是这个时候。 第261章 他唇角的血沿着下巴滴落在地。 偏偏他脱不开身。 “别想着她好不好了!”明夷险些七窍生烟,“你以为你自己比人家多一条命吗?想想你怎么办吧!” 没了奚临他战力损失大半,明夷只好一扇子往天上一扇,暂且退兵。 第105章 爱别离(五)连真实名姓都没同你说,…… 瑶持心披着月色回到自己的房中,她收拾出一个空的须弥境,将用得上的东西全部打包进去。 大师姐动作太急,冷不防掀翻了手边的一堆法器。 当初离开仙市前仓促带走还未归置的鸡零狗碎掉了出来,洒得满地都是。 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塞牙。 她一面心烦意乱,一面着手整理,刚拎起衣袍长裙,忽有何物从其中轻飘飘地滑落,一直落到脚边。 那居然是封信。 封页上写着由她亲启。 瑶持心瞬间就猜到是奚临留下的,她忙把衣衫放在一边。 这是只能用自己的灵气才可拆开的信封。 里面的笺纸厚厚的有好几张,笔墨清晰可见。奚临的字迹她不太熟,如今才真真切切地留意是什么模样。 白燕行的字端秀,林朔的豪放,师弟的却很清爽,落在纸上的言语依旧内敛克制,字里行间都是他的心情。 “之前我说因为师姐才上瑶光山,是真话,没有骗你。” “所以他们不知道我在这,也并不知道你们的秘密。” “我在雍和多年,对其知根知底,我想,应该是与当年之事无关。” 即便在那时,他还没忘记安她的心,通篇里有好多个抱歉和对不起。 写他从前的身份,他隐瞒的理由,以及他为什么要离开—— “我没想过瞒你。” 墨迹在此处顿了许久,仿佛是因落笔之人反复犹豫。 “但我自己的来历……我说不出口,说出来,你就不止是介意,那么简单了……” 瑶持心看到这里,忽然就明白当日在仙市长街上他为何会有此一问。 ——“师姐……很讨厌邪修吗?” 她想起野林子里遭遇邪祟时,奚临一系列反常的表现,想起那块谁都束手无策,偏他不动声色拿到的乌骨。 他是因为我才暴露的…… 这个念头后知后觉地在她潜意识里生根发芽。 如果不是我一定要穷奇遗骸,他不至于被雍和的人发现。 她瞬间内疚极了,掌心顺着眉眼用力捂了一下,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竟然怀疑过他。 我怎么可以怀疑他啊…… 瑶持心忽然越想越伤心,捏着信纸的手一并掩上脸颊,呜咽地哭出声来。 然而房内也再没有别人。 她只好对着桌上通明的烛灯含糊不清地自责道:“元老,我害死他了。” “奚临要是因为替我扛下那一掌有个什么好歹,怎么办啊……” 她捂着脸满手湿意地“呜呜”道:“我为什么要说自己‘最讨厌邪修了’,他听完会怎么想,他肯定难过死了。” 摆在面前的灯台被她这毫无仪态章法的哭声弄得无所适从,连光都放得柔和了许多。 这封信应该是写于离开仙市之前,奚临那个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回去的打算。 书信的末尾处,青年的笔锋分明板正了不少,似乎是一笔一划,一字一顿。 隔着单薄的纸与墨,小心翼翼又带着期盼地问她: “我欠着人家一笔账,这次一走,大概是要等了结一切才得脱身了。” “届时,若我再来仙山寻师姐……” “师姐可以见我一面吗?” 像是连日来的情绪决堤般冲口而出,她坐在桌边宣泄了一场,而后闭目扬起头,深深一吸气,将所有未尽的喜怒哀乐全数平复了下去。 再睁眼,瑶持心的目光无端锐利了不少,下定决心似的。 她重新打开须弥境,将这些年零零散散积攒的灵石和珍稀物品,一口气都找了出来,一股脑地往里面塞。 瑶光明今日没有在小湖畔打坐修炼,反而留在了青龙峰的大殿内。 他身边的大弟子安安静静出现时,老僧入定的掌门依旧阖目未动,周身的气场却降下三分,示意他但说无妨。 “掌门,师姐偷偷通过流云渡的法阵传送出山了。” 瑶光明似乎并不很惊讶:“她一个人?” “一个人。”大弟子回道,“还带走了一批价值不菲的天材地宝。” 说完想了想,试探性地开口问,“可要弟子带人立刻将她追回来?” 端坐在上的老父亲悠悠开眼,神情中只有无奈,他深感头疼地低低一叹。 “不用了,她是真的喜欢,就让她去吧。” 小丫头稀里糊涂活了两百年,好不容易有个钟情之人,又何必让她难过呢。 对于瑶持心,他一直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能满足就满足,尽量不伤她的心。 大弟子知道掌门遇上和师姐有关的事向来毫无原则,只好见怪不怪了:“但是她孤身在外,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瑶光明不紧不慢,“没事,我自有主张。” * 雍和神宫内,日前浩浩荡荡出门打架的妖魔鬼怪们十分意外地提早回府了。 第262章 奚临是用整副灵骨替瑶持心挨了那记险些致命的杀招,虽然不知出手的是何人,可修为绝对不低。 他回到古城时,已经站不太稳,体内失控的煞气一茬接着一茬往外冒。 明夷立刻吩咐下去,所有闲杂人等退避至三进院之外,又叫赶紧请蛊师过来。 邪修和仙门不同,没有正经的丹道,丹道初期大多柔弱,不擅斗法,且十分需要耐心磨砺,所以邪祟们不修医理,只修毒术。 奚临是与煞气相伴相生的体质,他一旦虚弱,那些黑烟也跟着找不着北,颇有走火入魔之象,三名蛊师并一个明夷,一时半刻居然压不下去。 撑着扇子青筋凸起的雍和主人眼见他脖颈上裸露的肌肤一阵红一阵白,暗青色的鳞片逐渐爬上了耳根。 奚临瞳孔腥红而狰狞地攥紧五指,好一会儿才喘息着闭上眼睛。 刚替他平复好了身体,这才过了多久? 明夷瞧着就气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什么女人那么危险,你一走开就闹出事,我看你是被人骗了吧?人家故意拿你的命当炮灰用,冲锋陷阵刺杀大能都不带怕的!” 奚临皱起眉,分明没多少余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你闭嘴吧。” 他双手结印,咬着牙道:“看看你这副德行,成什么样子——跟鬼迷心窍了似的。” “告诉你,回头我非杀了她不可,免得你日后再坏我的好事!” 青年狠狠抬头去瞪他,似乎是想反驳什么,蛊师驱使的小虫正一口咬住了筋脉,他只觉倦意铺天盖地淹没上来,下一瞬便身不由己地昏睡过去。 这日,瑶光山的玄武大长老早早起身,正准备到库房养护上次前往仙市所用的那辆马车法器,拎着两手的器具刚转进停放的地方,整个人僵在原地—— 车不见了。 全仙门上下有资格挪用他法器的不会超过五个。 此刻顺走了大铁车的瑶持心奔赴在前往南岳的路上。 她万万想不到此物如此好使,很明显先前殷岸受老爹的嘱咐,为了盯着奚临,有意放慢了速度,眼下全力调动,简直能一日千里。 不到半天就已然横跨了两个小国的疆域,向着红日落下的方向飞速疾驰。 瑶持心很清楚她的举动绝对逃不过老父亲的眼睛,原本做好了追兵赶来要如何应对的准备,谁承想沿途平静无波,什么也没发生。 大师姐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离家出走了。 放在人间,这俨然是一出活生生的闺阁大小姐私奔马夫的戏码! 说马夫还不够贴切,恐怕得是街头小混混,地痞大流氓。 南岳和荆楚、北晋等地不同,按照玄门划分它不在甲乙丙三类资源地当中,属于“无主之地”,里面的东西皆可自由拿取。 而在凡人的认知中,此处也并不太平,几个小国天天打仗,兵祸连结,政权更替频繁,连不作为如北晋,与之相比都是富国民安的去处了。 修士有仙山,邪祟则多聚居于福地,那些诡谲莫测的荒郊深处,弥漫着大雾的地方,或许便是邪修的紫府洞天。 铁马车载着瑶持心横穿过沼气氤氲的洼地,一座辽阔的古城赫然出现在视野里。 法器的指引不会有错。 大师姐不费吹灰之力地,就从一片低矮的房舍中寻到了唯一的雕栏画栋——雍和神宫。 作为邪修的据点,那古拙的金粉楼台外布置着相当紧密的法阵和结界,铁桶一般戒备森严,至少她一眼便有好几处看不明白。 远在仙山上的那位青龙峰弟子也不禁暗自琢磨,揣测大师姐会采用什么手段潜入其中。 是用法宝偷摸进去,还是如何避人耳目地联系上里面的人? 然而瑶持心既没有偷摸进去,也没有叫人出来,她收了殷长老的名贵载具,给自己开了护体的蛋壳,继而唤出琼枝,二话不说,直接当空从天上砸下,简单粗暴地将自己砸进了雍和的内部。 她像颗凭空划落的流星,猝不及防地在正殿之外砸出大片龟裂的蛛网。 “怎么回事?” “有刺客!” 神宫的主人是远近闻名的法阵高手,以往细微的风吹草动都会引来示警,大师姐这么一下,当场将示警的灵气刮成了一股小旋风,乱撞的铃铛抖得宛如十面埋伏。 瑶持心心知以她的水平做不到破解高深的阵法,更做不到巧妙地敛迹潜行,她不是来做贼的,她是来做客的。 反正对方驾临瑶光山的动静也不小,自己礼尚往来一下,很合情合理。 周遭的邪修喽啰们一窝蜂围上前时,瑶持心才拎着霜刀缓缓站起身,她可能这辈子都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会置身于全是邪魔外道的巢穴中央。 大师姐斜里一甩冰渣子,侧目四下转了一圈,没找到想找的人。 “你们这儿主事的那位明夷呢?我要见他。” 谁料话音刚落,兜头忽有一股莫可名状的风扇向面门,只一晃神的工夫,再抬眼,她已从室外到了室内。 对方果然很擅长空间法阵,难怪那日能在瑶光山外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瑶持心不由仰首打量。 作为邪修的地盘,大概是不常招待外人的。 第263章 此处既不像待客厅,也不似普通卧房,陈设倒是中规中矩,没有她想象中的各种骷髅白骨壁挂,阴气森森的烛光,反而挺雅致。 正对面的锦衣人长袍一抖,合拢折扇,以一个十分流畅然略显风骚的动作转身落座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浅饮。 将“装模作样”四个字从头到尾彰显得淋漓尽致。 当天离得远,所见不太清晰,眼下仔细一看,瑶持心才发现这位响当当的大邪祟其实生得颇为阴柔。 他骨架偏小,瘦削如竹,是以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雍容厚实的衣袍,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单薄。 “小丫头。” 锦衣人把茶杯往旁边一搁,“你胆子很大嘛,敢就这么大喇喇地杀进我的府邸来,你当南岳雍和是什么地方?” 她会登门,明夷的确有点意外,该说不说,因为奚临的反应,他现在对瑶持心还真有那么一丝好奇。 正愁没机会会会她,谁料这女人竟亲自来了,还来得如此惊世骇俗。 瑶持心在外一向不轻易露怯,立时挺直腰背,眸色倨傲得恰到好处。 一看就是生来被养得很好,也保护得很好的那种世家出身的姑娘。 “承让。”她不卑不亢地一笑,“阁下造访瑶光山时,胆子也不小,晚辈有样学样,献丑了。” 明夷下意识动了动眉梢,她模样实在扎眼,哪怕出言不逊,光是露个笑,也让人无端生不起气来。 那小子眼光原来这么高的吗?不仅要漂亮的,还要这么漂亮的,难怪从前对谁都瞧不上。 他好整以暇地翘起腿,“在南岳没人敢这样跟我说话,你真不怕我一掌拍死你?” 堂下的姑娘眉眼依旧,姿态堪称从容:“你不会。” 瑶持心难得也仗势欺人一回:“因为我是瑶光掌门的女儿,父亲已经知道我来了雍和,我若死在你的手上,首先,瑶光山不会放过你,而瑶光今年与昆仑结盟,同盟之仇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其次,昆仑也会与贵派结仇,届时九州一半的剑修尽数下场,绝对会将城主你追杀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她言至于此,背手在后,表情带着几分狡猾的促狭:“听闻阁下花了半辈子的努力,才一手建立起如今的雍和。” “我相信,不会轻易拿自己的心血开玩笑。” 还挺伶牙俐齿。 明夷支着下巴,面上难辨喜怒:“照这么说,姑娘不远万里而来,是为了向在下示威的?” 瑶持心闻言,挑衅的神色骤然一收,瞬间正经道: “我来找奚临。” 她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须弥境放在旁边桌案上。 “知道他欠你一笔钱,不管欠多少,今日我一并替他还清。” 锦衣人望向那灵气鼓胀到近乎外泄的法器,里面的东西之昂贵显而易见。 可他听罢却先意味不明地掩着眉笑起来。 仿若是觉得她天真又可爱:“‘知道他欠我一笔钱’,从哪儿知道的,他告诉你的?” “你连他欠我的是什么都弄不明白,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跑上门了。看样子,他也不是什么都老老实实地跟你讲么。” 瑶持心:“你嫌少?” “我明白地告诉你。”明夷截断她的话,“他欠我的是债,不是钱。” “你的这些灵石、丹药、仙草,对他没用,我们之间签的是血契,我就算收下了也不可能放他走。瑶姑娘,你请回吧。” 血契是散修间常用的契约,用以约束双方达成某种交易,在交易完成前是不能毁约的,违规者必遭反噬。 瑶持心好不容易来到南岳,岂肯甘心,眼看他要送客,急忙道:“奚临他在哪里?” “他情况怎么样?他好不好?有没有事?” “他好不好。”明夷似是而非地一挑眉,“你不是最清楚吗?” “是你遇到的意外害他受的伤,反倒问起我来了。” “我就是不清楚,所以才要来找他。” 瑶持心不欲同他阴阳怪气下去,“奚临究竟欠你什么,你开个价,或者出个条件,我帮他还。” 明夷没急着回答,歪在椅子上交叠着十指,觉得有些可笑,“‘奚临’?什么‘奚临’,他才不叫‘奚临’,连真实名姓都没同你说,你到底能了解他多少,你又了解了他多少?” 她不以为意:“他叫什么我自己会去问。” “啊,然后呢?带他离开,离开上哪儿?你们家瑶光山?高贵的正统仙门容得下他一个卑劣的邪修吗?” 她提起这个就来气,忿忿道:“害他身份人尽皆知的不是你吗?” 明夷微微倾身,“就算我没来寻他,你以为他在你们宗门中就能过得太平无事了?” 对方遗憾且怜悯地啧啧感叹,“你是当真对他一无所知啊。” “他是这世上最后一双活着的‘眼睛’,‘眼睛’你懂吗?在你们玄门大比上发现的那个‘眼睛’。” 瑶持心忽然一愣。 师弟在信中关于取走乌骨的事写得并不详细,只说是秘术,她压根不知道,原来奚临也是“眼睛”…… 当初遇上小芝时他的言行举止,面对邪修时的一反常态,种种表现历历在目。 第264章 怪不得、怪不得他会那样难过…… 明夷将她的失神尽收眼底,嘴上却不停歇: “他若被人勘破秘密,还能有命活?贵派那位受罚禁闭的丹修长老不就拿着‘眼睛’监守自盗?化境修为尚且如此,更别说是旁人。” 他说到这里嘲讽地牵起唇角,“你们仙门的确不似我们邪祟弱肉强食,但内斗是一把好手啊。指不定神不知鬼不觉地,找个什么由头,套个什么罪名,人就轻而易举地没了。” “在我雍和之内所有门徒皆打上了禁制,但凡有意图不轨之人将当场受心魔啃噬,我能保证不敢有人打他眼睛的主意,那你能保证瑶光山的人不会中饱私囊吗?” * 奚临疗伤的静室在雍和的西北边。 他重伤未愈,犹在调息入定,一名蛊师在旁看顾,以免其状况有变,可随时相助。 方才外面的轰然乍起的响声已然有些影响到他,蛊师不住地出言提醒“气凝丹田,分心则乱”。 好在剑修的神识凝练,奚临刚将杂念平复回去,过于灵敏的五感不可控制地听见了三进院外凌乱的脚步。 “刚刚那是什么动静?” “有个女的闯进来了!” “女人?什么女人?” “听说是正经修仙门派的弟子,漂亮得不得了,张口就要见咱们城主。” 他意识猛地一凛,即便闭着眼,眼球却飞快不安地滚动着。 师姐! 第106章 雍和(一)好疼……你咬疼我了,奚临…… 边上的蛊师见此情形,周身汗毛都快根根起立。 奚临灵气煞气交织外泄,俨然有走火入魔之兆。先前城主在时才把他一身的狂躁压制住,本以为后续只用简单调理,没大的危险了,谁承想意外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最关键的是,眼下就他一个人! 他真的要怕死了! “公、公子!凝神静气,不要为外界所扰啊!” 然而院外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地被他的听觉捕捉到。 “那人呢?人去哪儿了?” “当然是让城主一扇子带走啦,我在南岳这么些年,头一次见到仙门中人出现在雍和,还是以这种方式,真算开了眼。” “嗐,咱们城主不也这般去人家地盘上溜达了一圈么?” “那可不一样,城主是带着几位护法一起去的,就算出师不利,也可全身而退。而她是孤身擅闯,修为似乎也不算上乘。” 说话之人风凉地“啧啧”道,“不自量力的黄毛丫头,我看城主不见得会轻易放过她。” …… 蛊师眼见他周身的黑雾暴涨,连忙唤道: “公子!” 端坐在蒲团上的青年额头满布细汗,几缕碎发近乎湿透,随着他犹疑地侧头而轻轻颤抖,微敞着的胸怀一片滚烫,分明是在崩坏的边缘。 师姐为什么找到这里来? 她来……找我的吗? 这个认知在他意识的深处难以抑制地疯狂起伏。 她来找我的…… 边上的蛊师焦急万分地不知在冲他说什么,奚临一句也没听清。 可为什么是一个人……难道林朔没有跟着? 她怎么能独自毫无防备地到南岳来。 这里太危险了,甚至连瑶光的药庐也在边境之外。 她有没有遇到心怀不轨之人? 她有没有受伤? 她不该来的…… 奚临的喘息越来越急促,耳边都是明夷撂下的狠话。 ——“回头我非杀了她。” ——“免得再坏我好事!” 这两句话辗转在脑海里拉扯,那道来历不明的重创更令他无法沉静下心。 终于,混乱的煞气将莹白的灵力拉入炼狱,胆战心惊的蛊师正想以蛊虫再度使其昏睡,然而小小蝼蚁一口咬下去,登时像啃到块铁板,灼热的黑烟,烈火一样暴起燃烧,顷刻将那小虫烧成了灰烬。 青年赫然睁开眼,瞳孔赤红如血,眼底深处也如不熄的烈焰。 他整个人气场大变,竟破墙径直杀了出去。 “公子!——” * “我为什么不能保证?” 另一边,会客厅中的大师姐答得斩钉截铁,“不否认仙门有你所说的弊病,但那又如何,只要有我在瑶光山一天,不需要什么禁制,也不需要什么心魔,没有一个人敢打他的主意。” “何况。” 她顿了顿,星眸里闪着自豪的光,“奚临本身就已经很厉害了,他根本不用我来保护,也不需要我同情可怜,我相信他不会轻易迷失自我的。” “你的顾虑纯属多余,他难道没了你就活不成了吗?” “嚯,好大的口气。” 说话间,明夷把扇柄轻轻一摆。 瑶持心只觉两只手腕倏地发紧,低头看时,竟平白多出一把漆黑的锁扣,锁链直接将她胳膊悬空掉了起来,带着关押的意味钉在原地。 她试图挣了挣,未能挣开。 明夷握着折扇在肩颈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慢条斯理地从她面前踱步而过:“有一句话,你还说对了。” “他确实没了我就活不成。” 瑶持心并未把这番厥词放在心上,她双手被束无法结印,拽得链条哐当作响:“你真的想与瑶光山为敌吗?” 第265章 “诶——”明夷轻描淡写地弹着袖袍上的褶皱,“别急着给我扣帽子,我没说要杀你。” “来我的地盘踢馆,扣押你不是理所当然?这可是你冒犯在先的,别忘了,我是不想招惹瑶光山,但我不是瑶光山的狗。” “改明儿让你爹来赎你吧小丫头。” 她态度坚决,似乎没带怕的:“我爹是要赎我,而我也要赎奚临走!” 明夷没见过这么油盐不进的女人,“赎他?你凭什么赎他?” “我之前就说过了,你压根不了解他,现在看起来你恐怕连‘眼睛’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关于这个,瑶持心全部的认知皆来源于小芝,她回想起当天昆仑长老的解释,略带迟疑地盯着对方:“不就是‘涕邪眼’……听闻拥有的人,能使出很独特的术法。” “哈,‘涕邪眼’那是你们仙门一厢情愿的称呼。” “你们认为它邪性,觉得它会发出仿若啮齿动物的悲鸣,高贵的上仙们听不得。我们不叫这个,只叫它‘眼睛’,因为它本身就是‘眼睛’。” 明夷站定脚,“按照现存的玄门典籍记载,是不是说它出现于上古时代,因灵气混乱,导致有的人生来体质异样?” 大师姐没有吭声,她典籍看得少,勉强就只记得昔日昆仑长老只言片语的说辞。 对面的雍和城主当她默认了,似笑非笑地轻哼,“那是你们玄门自己一知半解。” “‘眼睛’的出现不是随机地落在人群里,它其实只存在于某个古老的部族当中,换句话来讲,是仅属于这个部族的一种天赋。” “在古早之时,此族名为‘岐山’。” “这个岐山部极其崇拜眼目图腾,相传族中婴孩降生之后,睁开眼的瞬间,便会得到神明赐予的一项力量。” “所以才叫做‘眼睛’。” “部族内每个人的异能都不相同,每双眼睛也颜色各异。” 经他这么一提,瑶持心想起来,小芝的瞳眸正是湛蓝。 “有的人力大无穷,有的人能唤雨呼风,还有的可以随意控制别人的记忆,可以令死人复生,使尸身永久不腐——” “哦。”他忽然悠悠道,“在你们瑶光大比场上发现的那只,若我没记错,应该是能消除一切调动灵气的术法,使之无效化。” “这一类功效的‘眼睛’是最好用的,黑市上要价颇高。” “等等……” 瑶持心听到此处,头皮一阵发麻,“如果照你所说,‘眼睛’只在这个部族才有,那么从古到今,所有的‘眼睛’,不都是他的……” 明夷面无表情:“都是他的族亲。” 这时的雍和神宫内,朱栏白石,高台厚榭之间刮过一道炽烈的风,直奔中庭。 瑶持心呼吸不自觉一滞,旋即仔细思索,又感到十分不可理解:“我知道‘眼睛’是修士……不对,是那些族人被以秘术炼制成这副模样的,但、但若整个部族都是身怀绝技之人,为什么不能反抗呢?” “大家既有神通傍身,没道理会落得这个下场啊。” 结合前后诸多线索来看,岐山部到近代估计已濒临灭族之危,再结合小芝的记忆,想必上古时期也过得格外艰难。 可是不应该啊。 既然全族皆为能人异士,难道不是所向披靡,别说遭到驱逐和追杀,统治九州大陆也不在话下。 明夷闻言突然似是而非地笑了一声。 在此之前,他见奚临那副叫人勾了魂一样的反应,还当对方是个妖媚狡诈的狐狸精,惯会使什么迷惑人的手段,谁知道几番交谈下来,瞧着竟天真无比,像哪家家养的单纯憨直的大小姐。 “小姑娘,你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吗?” “不是所有人得到的能力都是杀术,更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得好自己的能力,总有没办法自保的老弱妇孺,而岐山部新生婴孩会得到‘眼睛’的力量,你知道这一点,将惹来什么后果么?” 不知为何,瑶持心叫他这么一问,背脊无故发凉。 她明明毫无头绪,却莫名生出一丝毛骨悚然来,一时间已忘了自己还受锁链的牵制,只定定看着他。 “什么……后果?” 明夷回头时,唇角的笑意凉薄极了:“上古时期资源分配何其不均,在那个法器基本没有的时代,镶嵌‘眼睛’的秘术就等于是铸炼法器,多少人趋之若鹜。” “因此只要能抓到一对岐山男女,无论老少,皆可沦为提供‘眼睛’的工具。” 她渐渐明白了什么,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往外冒。 “见过圈养牲畜的农庄吗?” “他们会在里面被逼着一直生产,一直生产,生到不能生为止。而诞下的婴孩则抬上祭台,或许连神智都没生出多少,便成了供人买卖的货品。” “就算岐山部团结起来又如何?一个部族对付得了成千上万的术士吗?对付得了防不胜防的阴招吗?” 瑶持心脑海里乍然浮现起在小芝记忆之中见到过的情景。 布满符文的施术现场,猩红色的灯烛,昏暗的环境,散发着木头潮气的店铺深处,来来往往面容扭曲的客人,一具又一具镶嵌的“身体”。 第266章 …… 奚临呢,他经历过什么? 他也知道这些吗? 扣在腕上的链条蓦地收紧,她不禁往前凑:“那他呢?” “他的‘眼睛’,有什么能力?” “啊,说起他就很有意思了。” 明夷笑容慵懒地展开扇子,“他的眼睛,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也就是在这时,惊天动地的巨响轰然炸开,堪堪落在瑶持心背后。 门墙被外力豁开了一个口,法阵跟着砖石一起携手崩碎。 她只觉有强光打进来,亮得过于突然,正对着的明夷竟有些不能适应,忙开扇挡住视线。 瑶持心还没来得及侧头去看,一道裹挟着黑色火焰的身影破光而至,快得几乎只剩残影,而一闪即逝的,是两线莹亮如玛瑙的红光。 那让碎发遮住眼角的侧脸何其熟悉。 她不禁欣喜。 奚临! 他的表情凌厉得可怕,好像杀红了眼,带着宛如护食一般的应激反应,不管不顾,兜头就冲前方的明夷一掌拍去。 这变数可谓突如其来,明夷全然没料到奚临会在自己神识覆盖的地方说发疯便发疯,防得措手不及,差点真叫此人拍成肉泥。 他仓促间架起灵气护体,连着挡了他好几招,脚下退开数步,一扇子架住他的攻击:“干什么你!失心疯了?” “不好好在静室养伤,谁许你跑出来的?” 几步开外站着的青年仿佛与黑烟烈焰同生,外衫已然葬送在了滚烫的煞气里,每一寸皮肤都与外冒的烟雾相连。 他微微喘着气,躬起的腰身缓然直立,半只眼睛皆蒙在发丝之下,望向他时,那神情陌生得极度危险,连处变不惊如明夷当下也小小的一怵。 像走火入魔,又不完全像。 显然除了神志不清外,还因为对他出手而受到血契的拷问。 “把师姐……” 奚临阴冷地盯住他,每说一个字,脸颊边的筋肉由于紧咬牙关而僵硬的颤抖。 “还给我!” 他喊完就打上来,简直不分青红皂白,打得明夷一肚子火。 “冲我吼什么?我又没对她怎么样!” 青年烈火燎原般将他逼到角落,透着剑意寒光的煞气一卷而上,将明夷团团围住,他长袖让黑烟撩到,一时间竟被困得脱不开身。 待控制住了对方,奚临才猝然回头,一把握上扣着瑶持心的锁链,徒手捏了个粉碎。 “奚临!” 刚解放双手的瑶持心正有话想跟他说,冷不防却被青年一把揽住腰,一言不发地冲出殿外。 原地里险些叫黑火烧焦头发的明夷狼狈地扑灭残留在衣袍上的煞气,看向破了个大洞的红墙没好气地嚷道: “我是伤她还是碰她了?你疯狗投胎吗你!” * 瑶持心抱着奚临的脖子,他速度快得惊人,眼花缭乱到几乎瞧不清周遭的景物,也不知他打算带自己去哪儿。 很快,两个人风驰电掣地落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中。 奚临将她放到屋内,终于不自觉地松开了力道,步子略微蹒跚地朝旁踉跄一步。 瑶持心现在有太多事想要问他了,想问他的伤势,想问他的身世,以及关于雍和,关于明夷…… 还特别特别地想见到他。 “你怎么样?” 饶是奚临已经往后退了半丈,她依然挨近去,“我听爹说你在我身上放了自己的神魂,前天挨的那一下,是不是很重?有没有事啊?” 这么看不难发现他周身的异样,那些黑烟在她靠过去时会轻轻消散些许,但仍能感觉到非同寻常的热度。 瑶持心恍惚记起来,昔日他将邪祟绞杀成碎肉,也是这般黑气萦绕,灵气外泄,压迫感铺天盖地。 或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害他真元大乱,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兆。 她连忙捧住他的脸,青年的目光迷离又锋利,俨然不似清醒的神态:“师弟,你看看我。” 奚临汗水润湿了鬓发,那双眼睛满布血丝,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他目光战栗犹疑地瞥了她一眼,又再度皱着眉低了下去。 瑶持心瞧得心里难过极了,伸手替他拨开湿发,“对不起啊,都是我不好。” “我应该早点来的……” 奚临此刻的耳边一片浑浊,听什么都好似盖了一层水雾,连视线都跟着模糊难辨,全是血色。 维系着煞气的双目让每根筋脉齐齐震颤,失控的灵力加深了他潜意识中最害怕也最担忧的事,他所有的情绪正被无限放大。 那些曾经畏惧的、所求的、期盼的、失去的通通在神识里抵死挣扎,反复撕扯。 只一颤长睫,眼角便一下子滚出血泪来。 “奚临!” 含糊的人声有如隔着千里外,回音空旷。 “你还认得我吗?认得我是谁吗?” 那人在他面前不住轻唤,“我是师姐啊。瑶持心!” 师姐…… 他神情茫然不定地抬起眼,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地注视着朱红世界中残存的轮廓。 师姐…… 他心里的念头随着这个称呼逐渐执著起来。 师姐是他的。 第267章 他心想。 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他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也不会再有了。 师姐一定要是他的。 他一个人的。 瑶持心从瓷瓶里腾出一粒丹药来喂到他嘴边去:“清心丹,你先吃一颗。” 然而奚临牙关紧闭,就是不肯松口。 她急得束手无策,“奚临,我求求你张嘴好不好。” 就在这时,青年凛冽的星眸猛然朝她望了过来,瑶持心还没等回过神,整个人忽然被他大力抵上了身后的墙,那颗没能送出去的仙丹脱手摔在了地上,叮叮当当地滚了一路。 她的头冷不防磕在冷硬的砖石上,当即抽口了凉气,而奚临滚烫的身躯山一样覆压下来,将她困在逼仄的缝隙之间,越拢越紧。 “奚临!” 瑶持心推不开他,“听我的话,先吃清心丹。” 她想去摸药瓶,可师弟扣着她两只手,动作似乎比当日被紫微星镜所迷时还要蛮横,牙尖从耳垂一直咬到脖颈,在衣襟清楚的裂帛声里,她忽觉吃痛。 青年的牙实实在在地落在那白瓷似的肌肤上,往下再深几分,又再深几分。 瑶持心忍不住“嘶”了一声。 “好疼……好疼啊,你咬疼我了,奚临!” 第107章 雍和(二)[修]算我求你,以后都不…… 不知为什么,他比当初那驭兽道咬得要重,好像想起来就心有不甘一样。 哪怕之后消除了痕迹,依然恨不能将曾经咬过这弯颈窝的人碎尸万段。 滚烫的鼻息轻喷起细碎的发丝,嵌进了利齿的皮肉上即刻有鲜血渗出,从起伏的锁骨一直滑落到胸前,与周遭凝脂般的肌肤两相分明,鲜艳得惊心动魄。 直到听见师姐在喊疼,青年才本能地松开了口。 他两手还摁着她的臂膀,此刻抬起头时,唇边沾着的血殷红到接近妖冶,衬得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更加缺乏血色。 瑶持心暗自抽气,顾不得疼痛就去窥他的反应:“奚临?奚临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是我啊。” “你看看我,你醒一醒啊。” 可无论她怎么呼喊,声音传入耳中都成了模糊的浑浊。 他的视野里就只装得下那肩颈处鲜红的齿印。 沸腾的煞气将意识冲得一团散乱,奚临约莫十分迷茫,有一瞬竟懵然不知痕迹是几时留下的。 这是他的印记吗? 他茫茫然地想。 罩着一层血雾的世界,万物皆腥红,独她纤瘦的肩上散发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灵力。 属于他的灵气正丝丝缕缕地镶入她体内。 融进血脉里。 不是别人的,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奚临迷离的眼神中无端流露出些许意外的满足来,失控的理智涨潮似的兜头淹没。 师姐是他的。 她可以是他的了。 瑶持心正还要说话,腰间猛地箍紧,整个人被他用力往前一抬,充斥着铁锈味的气息铺天盖地地侵占了唇齿。 “奚……唔——” 奚临的齿尖尚且残留着她自己的血,连同他嘴里干净的味道,半是腥甜半是纯粹地渡进口中。 没了往日清醒的理智克制,他吻得急躁得,蛮横粗暴,几近深切地去寻她的舌,每一次吐息都充满了侵略性,毫无章法地啃咬相撞。 因灵力混乱而滚烫了数倍的气息张牙舞爪地萦绕口齿,与她抵死纠缠。 瑶持心几乎要被他吻得沸腾起来,他身上太烫了,烫得不似寻常,简直招架不住这股劲力和速度。 她刚伸手去推他的肩,手腕便蓦地一紧,奚临擒着她再度抵上冰凉的墙面,此前掀到臂弯上的衣襟急转直下。 耳边是两道清晰的裂帛声。 青年半身衣衫早已烧尽,她肌肤切实贴到他胸膛时,仿若让烈火灼烤过,清晰地发出“呲”一声响。 瑶持心舌尖尚且叫他堵得发不出声,心头却一阵担忧。 完了,自己不会被他烧死吧? 然而很快,那些黑烟貌似反应过来她是谁,渐次收了戾气,缓缓向她身上靠拢,一寸一寸地带着侵占的意味将瑶持心严丝合缝地裹住,裹得两个人不分彼此。 雾气笼罩之处,灼热分明有所减退。 奚临像是终于放过了她的唇,浅吻着脸颊和下巴,辗转磨蹭到耳垂隔着青丝凌乱地咬弄。 她总算得以缓口气,仓皇咽了口唾沫,在他肩上半仰着头细细喘息。 正想着不行,再这么下去要出事。 刚抬眸要说话,青年那俨然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神情倏忽撞进眼底。 她当下便哑然一哽。 瑶持心知道他不对劲。 哪怕上次在紫微星镜中受执念所迷,奚临也从没有过这样的癫狂,从他刚才乍然出现到而今的举动,说是入魔也不为过。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替她挡伤造成的后果。 若换做以前,瑶持心肯定等着看他清醒后的笑话,想着绝对要好好地取笑他一番。 此刻却怎么也起不了玩笑的心思,因为很明白师弟醒来心里肯定不会好受。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一阵心疼,伸手轻轻抚上他的头,宽慰似的揉了揉那把细软的青丝,索性任凭他埋首在自己颈窝的伤口上反复吮吻。 第268章 好吧好吧,给他烫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概是记着师姐方才的抗拒,奚临的动作分明有所收敛,唇舌一遍一遍辗转在伤处,沿着锁骨替她吮去血渍。 那咬过的地方半是疼痛半是温润。 瑶持心指尖顷刻泛起一线麻痒,身体不自觉地往下滑。 青年覆压的重量渐吻渐深,她在逼仄的空间与紧贴的距离下半靠着墙。 身前是炽热的胸膛,身后是冰凉的砖石,肌肤挨在粗粝的墙上来回摩挲,上下颠伏,五官六感都比平时放大了数倍。 南岳多云,天并不亮,兼之那扇窗给帘幕掩了一半,是以室内大半陷在昏黑里,仅一束微光洒落进来。 刚刚好落在奚临的背上。 他周身的肌肉恰到好处,不会太夸张,也不至于太纤细,小腹上块垒清晰,手指能顺着垂散的发丝摸到两边劲瘦的琵琶骨。 浅淡的日头照出他背后细细的薄汗,紧实的筋肉近乎有韵律地鼓动着,汗水从脊梁一路往下滑。 青年的眼睛里烧着一团火,微微而启的唇里气息炽热,轻颤着的湿发衬出一张俊秀的脸。 饶是在这种时候,他瞧着居然也并没有多少染上情欲后的扭曲。 五官眉眼依然是纯净清润的。 瑶持心侧目端详他,总觉得他此刻像一头不知迷失在何处的困兽。 张狂又寂寞,凶猛又脆弱。 唯有感情尤其坚定,满心满眼里,就是想要她…… 瑶持心攀住他的脖颈。 投在屋内的微光从他身上偏移到了地面,青年修长的五指紧扣着她的腰,一直扣到自己胸膛,贴得严丝合缝。 南岳那八百年不怎么灿烂的太阳无端罕见地一亮,明媚的光衬得枝头的嫩叶都水灵了不少。 小院里轻易不敢有外人擅闯,静悄悄的,连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 奚临在睡梦里极其不安稳,错落混乱的画面闪烁不断,萦绕耳畔的似乎全是急促的喘息。 炽烈的空气浮躁极了,无论是触感还是声音,都真实到令人无所适从。 而自己竟怎么都没办法停下来。 他好像深陷于其中,只想更沉溺,更沉溺,沉到无边无尽的黑暗里。 这么想着,指间的力道忍不住就加重了几分,再加重了几分…… 恍惚听到有人若有似无地在叫他。 “奚临……” 他梦魇惊醒一般,猛地睁开眼,噌然坐起身。 入目是夕阳橙黄的光,穿过半壁窗棂,投了个四四方方的形状在门上。 周遭静得无比安谧。 雀鸟的鸣啼清脆而绵长,已经是傍晚了。 他莫名放空地发了会儿呆,心口空落落地感到些许茫然。 自己……回房间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记忆一片混乱,隐约还夹杂着没来由的不详之感。 记得先前他在静室内调息打坐,巨响声猝然而起,中途灵气走岔,蛊师不停地叮嘱要保持灵台清明,可煞气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险些撼动神识…… 而外面的人都在说,都在说…… 青年迷蒙的眼光陡然一清。 师姐!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掌心下撑着的是冰凉的薄纱,奚临近乎怔忡地转头,躺在身侧的人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刺进视线里。 瑶持心长发披散着,大把大把地铺开,五官眉眼都被青丝盖住,水蓝色的袍子搭在身上,周遭全是扔作一地的衣衫。 射入的落日余晖照得她肌肤莹白得透明,裸露在外的半身满布嫣红和齿痕,深浅不一,有烧伤,还有淤青,明显是尚没来得及自愈的。 其中属左肩锁骨上的牙印最为刺眼。 他看见这一幕再明白不过,整个人堪称窒息,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就此凝固结成了冰。 显然清楚这是由谁造成的。 奚临颤抖地伸手捂上半张脸。 那不是梦。 是真的,他真的……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对她做出这种事。 而且还是在灵力完全失控的情况之下,既没有神智,又带着煞气。 师姐……她怎么承受得了。 奚临嗅到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还未散去的味道,立刻狠狠地咬牙闭上眼睛,在那当下几乎有了想一掌拍死自己的冲动。 瑶持心浑身是浅伤,此刻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丝生气也无,一时竟让他生出惶惶的恐惧来。 若师姐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是自己一手害死她的? 她明明千里迢迢……千里迢迢跑这么远来找他…… 奚临满心的慌乱起落不定,只觉气血冲上了脑门,当下隐隐有再度被反噬的征兆。 忽然,眼前的人微微一动,仿佛是发现他起身了。 他所有纷乱的灵气登时凝滞,怔愣地不敢再放肆。 只见瑶持心从纤长的乌发下侧了侧头,神情分明透着疲惫的倦意,然而看到他好端端地坐在旁边,那双眸子顷刻便亮起光。 她忙支起身来,喜出望外地看着他,似乎全无介怀:“奚临!” “你没事了吗?不要紧了吗?” 第269章 她用衣袍掩住胸口,伸手去摸摸他的脸,“黑雾好像退下去了,人也没那么烫了,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认不认得我是谁?” 奚临呆坐在原地,听着她言语间并无半句怨怼,一时竟不知所措,半晌才猛然回神一样,飞快拉过瑶持心的手去摸她的灵脉。 还好。 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事。 “师姐……” 奚临开口时,眼圈先红了,自责到无以复加,“你。” 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你怎么不用琼枝刺我的灵台,我离你那么近,你应该可以得手。” 瑶持心拢着衣袍坐在对面,看出他满脸是歉疚,模样反而让人不忍心。 她眼角不由含起一点温柔:“你那个样子,我又不知道你状况如何,要是贸然对你做什么,导致伤上加伤,怎么办啊?” 奚临闻言皱眉闭上眼,愈发无地自容地低了低头,继而才欲言又止:“伤了便伤了吧。” “师姐,就算我求你,以后都不要再为我的事情涉险了行不行?” “今天的情况真的很危险,稍有差池,你可能会被我、被我……” “不行。” 谁想她反对得飞快,不讲道理地拒绝,义正词严,“不行!我偏要为你涉险,我就喜欢为你涉险,这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 他啼笑皆非却百感交集:“你……” “好了。” 瑶持心心知他也是着急,便握了握他的手,“不要提这些了好不好,我好不容易找来这里,我好想你,好担心你的。” 奚临听得心里一酸,喉头犹如被沸水滚过,他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她,总以为师姐会因先前的事厌恶自己,根本没想过她会找来。 原打算等一切了结,再去瑶光山寻她,谁知道她不仅找来了,还亲自到南岳这样的地方。 他想不出分开的这半月,在瑶光山上发生了什么,更想不出她会因此挣扎犹豫多久。 但此刻听见她亲口说“担心”,奚临心绪骤然起伏,冲动一瞬而生,忍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用力扣进胸膛。 这动作太大,瑶持心却突然小声地“嘶”了一下。 像是触到什么伤痛处。 奚临连忙松开来,他带着几分无措地打量:“对不起。我之前是不是弄伤你了?严重吗?” 师姐头发一向养得很长,此刻散在背后和前胸,严严实实挡住身体,他一时片刻也瞧不出什么地方不对。 瑶持心悄悄地去抚了抚后腰,不敢说上面全是咬痕,敷衍道:“不、不怎么严重,休息半日就能好。” 奚临依旧不大放心,毕竟对自己的手劲太了解:“真的不要紧吗?我那个时候神志不清,或许下手没轻重……” “诶,都说不要紧了。” 她忙岔开话题,“还没问你,你身上起的黑烟是因为走火入魔吗?” 他垂目端详周身的情况,自视后心知方才乍起的情绪已然平复下去,便如实点点头:“算是。” “那现在消退了,就证明已经没事了?” 奚临:“嗯。” 瑶持心略一偏头,神采奕奕:“这么说,是和我双修消退的?” 青年的眼底很快闪过一丝尴尬的赧然,最后也还是承认:“……嗯。” “原来双修真这么有用吗?” 大师姐不得不深感惊奇:“从前只见书上写阴阳调和功力倍增,照这么看,岂不是什么疑难杂症都能解决?” 她有了很多大胆的想法,一把拉住他,“那是不是以后身体哪里不舒服,就可以通过此举来消除了?” “理论上是的,不过解释起来很复杂……以后我再同你讲吧。” 奚临提起这个仍觉得后怕:“师姐,我没告诉过你,我体内的黑烟其实是一种煞气,和人……交合之时,外泄的煞气会影响到对方,轻则损伤修为,重则甚至致命。” 说完,他不由正色地端详她,“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适才探你的脉象倒是正常无虞,你自己感觉呢?” “感觉……”瑶持心颦起眉认真体会片晌,“还好啊。” 不如说,倘若师弟整体没那么疯,其实偶尔还挺舒服的。 她躲闪着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补充,“……就是有点疼。” 奚临知道她指的什么,到了这一刻竟先不好意思起来,垂下眼睑窘迫地又道了回歉: “对不起。” 瑶持心看见他的反应,唇角忍不住地上扬,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好啦,这次事出有因就原谅你了,下次可不能再这样。” 青年那双星眸一瞬间就望了过来,和她的猝不及防相撞,似乎懂读了这一句的一语双关之意。 漆黑沉寂的眼珠有远处暮色最后的一点光。 他良久才低低答应,那眼底的笑意几乎清晰可见。 “嗯。” 奚临盯着她一瞬不瞬地看了好久,而后才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还是想问:“师姐为什么一个人下山?” “我以为……” 他顿了顿,“以为你以后都不会理我了。” 瑶持心还忘了同他算这笔账,不禁佯作厉色道:“是啊是啊,真想不理你了,什么都不说,丢下一个烂摊子就一走了之。你害我胡思乱想了多久你知道吗?” 第270章 他张口试图要说什么,到底自知理亏地咽了回去。 “……我也没料到城主来得这么快,原是打算亲口和你讲个明白,只可惜,没能赶上。” 她不依不饶:“可你还把替身术封印了!” 奚临解释:“上次我们在灵台上联系的事已经被你爹觉察到,我不想让你为难。” 瑶持心:“那封放在我衣服里的信,你也没同我提!” 他先是意外:“你找到那封信了?” 随后又轻轻一叹,“当日情形紧迫,我来不及多言,又怕如果掌门知道有此物的存在,指不定会毁掉。” 桩桩件件,他倒是都辩驳得合情合理,瑶持心虽然早知师弟事出有因,但亲耳听到他的说辞,心头的疑虑还是消去不少。 无论如何,她还是想毫无理由地相信他,当和奚临面对面时,这种感情尤其强烈。 青年看她的眼神太真挚了,她不可能不信。 “而且……” 奚临话音一顿,到底不敢同她对视,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目光,“我出身于邪修,师姐你说过,你不喜欢邪修的。” 他下意识地微一垂首,“我怕告诉了你,你会生气。” 尽管大师姐也拿不准,他若当初如实告知,自己究竟能不能接受。 “可就算你不告诉我,我总会知道啊。难不成你想瞒一辈子?” 瑶持心见他不吭声,居然有几分默认的意思,“你还真想瞒我一辈子的?” 她轻轻抱怨,“你看,报应了吧,老天爷都不打算让你如愿。” 奚临缄默着不置可否。 经他这么一提,瑶持心不觉伸手去牵牵他的胳膊,“诶。” “我有个疑问。” 她往前坐了坐,挨近了瞧他,“你好好的,为什么会是邪修呢?” 不管怎么看,她都觉得从奚临身上几乎找不到邪祟的气息,不仅和她先前认识的邪修天差地别,即便是在整个雍和里,也同其他人格格不入。 听闻此话,奚临侧过眼,意味深长地一笑:“我不像吗?” 瑶持心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回,仍旧坚持,“不像。” “你比剑宗那帮人像正经修士多了。” 得到她这番认可,他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该忧戚,“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我从一睁眼,就已经在这个地方了,没有别的选择。” “在我很小的时候遇到了城主——那时雍和尚且不存在,是他收留我,为我提供庇佑。而后来我便与他签下血契,答应要为他做一千件事。” 她瞠目结舌:“一千件?!” “嗯……”他颔首,“前前后后一百多年,现在应该也不剩多少了。” “他抓你就是为了这个?” 奚临道了句是,“我四年前不告而别,他一直在找我。” 落在门墙上的最后一线光被暮色吞没,天幕蓦地黑了下来,院中未曾点灯,说话间,四周便已叫夜月围拢。 一股微凉的风从半开的窗拂进,饶是有长发遮蔽,瑶持心还是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 奚临看在眼中,没再接着往后说,只道:“南岳气候多变,不比瑶光山暖和。” 他视线落在瑶持心身上斑斑点点的痕迹,思索再三仍觉不妥。 “师姐,我看看你的伤。” 他手指轻轻拨开她胸前的青丝,视线很规矩地没有多停留,打眼一扫就知道这些淤青不是轻易能够消退的。 自己走火入魔肯定比平时的动作更重。 奚临眸色自责地沉了下去,忽然说道:“这里冷,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现在?” 她好奇:“去哪儿?” 第108章 雍和(三)我想跟着师姐……师姐会要…… 明夷挽起袖子,露出缠绕着煞气的半条手臂放在桌上,由蛊师医治。 大夫是跟了他许久的心腹,甫一瞅见这伤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颇感惊讶:“怎么回事,闹得这么严重?” 他烦躁地抖开扇子,扇得一言难尽:“还能怎么回事,被狗咬的。” 蛊师往掌心倒了些茶水,朝桌前一抹,唤出一条散发着寒气的白色蛊虫,一面等它慢条斯理地爬向明夷的臂膀,一面在旁边坐下: “日前你不是替他压制住了失控的‘眼睛’吗?我瞧着也没什么大碍了,后续再自己调息个几天,顶多三五日就能痊愈,如何说走火入魔就走火入魔呢?” 她不免奇怪,“他心境一向平和,按理说不应该啊。” “别问了。” 明夷提起这事儿就糟心,把扇子一收,“他这些年在外头认识了个女人,给迷得七荤八素。” “今天那丫头找过来,好家伙,人还没见着,听到动静便开始发疯,张嘴到处乱咬,你说他是不是有病?煞气入体,终于伤到脑子啦?” 蛊师当下一挑眉,意味深长地想起什么,“难怪我刚刚一晃眼,好似瞥见他带着个人往枫山的留仙池去了,原来是个姑娘啊。” “何止是个姑娘,还是个漂亮姑娘!”他没好气,“见色忘义的东西。” 蛊师先是笑得不怀好意,而后又感觉事情不简单:“印象里,雍和刚搬来古城不久,就有几个女孩子对他死缠烂打过,他都没给什么好脸色。” 第271章 “奚不像是个会轻易对别人动心的人,我一直觉得他很念旧。” 明夷:“他念个屁!” 蠕动的蛊虫正趴上他的小臂,照着筋脉咬了一口,锦衣人那愤怒的面容立刻愤怒得有几分扭曲。 “奚跟你的时间最长,城主对此没什么头绪么?” 明夷龇牙咧嘴:“我能有……什么,头绪!” “他从小到大见着女人便躲,偶尔瞧我还不顺眼呢,谁知道他哪根筋不对!” 雍和城主斩钉截铁,“要我说,他就是喜欢漂亮的。” “之前没看上,是因为之前的都不够漂亮!” * 此刻,漂亮的大师姐正坐于汤泉内,拿手指在水面上点莲花玩儿。 这是她众多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的术法之一,指尖往清水里轻轻一戳,便能生出一朵水花凝聚成的睡莲,一路可以飘出去很远。 这片池子悬在山崖的边缘,规模不小,快赶上瑶光山的落云湖了,左近空无一人,冬日的夜里,清辉与灯烛照出腾腾而升的雾气。 想不到南岳这般动荡的无主之地,居然也藏着如此钟灵毓秀的秘境。 她泡了一会儿,通身的酸软立刻一扫而空,猜测这不是普通的汤泉,底下八成铺了汇聚灵气的宝器。 瑶持心拉长手臂伸了个懒腰,感到神清气爽,继而转过身,扒着池边去瞧岸上端坐入定的人。 奚临已经收拾好了自己,从衣衫到发丝一尘不染。 她不便贸然打扰,于是趴在光滑的山石上,将下巴搁在臂弯间,百无聊赖地看着。 有些时候没见到他了,以前两个人天天待在一块儿倒没觉得怎么,如今分开了一段日子,乍然重逢,她心头欢喜得不行,怎么瞧他怎么喜欢,被周遭温暖的热水泡得一阵心满意足。 忍不住庆幸,还好这一趟她来了。 真好。 就在此时,入定中的奚临眉峰却轻轻一蹙,随即自唇角吐出一口浓稠的血。 瑶持心星眸一惊,慌忙支起身:“你怎么样啊,要紧吗?” 青年抬手平静地摆了摆,终于醒过来,“没事,是早间急火攻心的郁结,吐出来就好了。” 奚临拿指背擦去下巴上的血渍,一眼见她半个身子都撑在外面,不由道:“师姐,你再多泡一会儿。” “此处的水天然受灵气滋养,对身体有好处,不比你泡药浴差。” “喔……” 瑶持心听话地重新坐了回去,一头乌发立刻海藻似的散开,拖尾一样轻悠悠地在水面绵延。 他说完,没急着给自己调息,反而近前来又摸了摸她的脉象。 汤泉能舒筋健骨,对师姐恢复由煞气造成的外伤最有效不过。 奚临算着泡水的时辰,从怀中取出一粒丹药喂到她嘴边。 “来,能缓解煞毒的,吃一颗,以防万一。” 瑶持心也不担心这药丸的来路,就着他的手衔住,当糖豆磕了,理所当然地提议道:“诶,既然这泉水好,那你不用泡吗?” 奚临轻轻含笑,收回手指悄悄摩挲了一下,顺势寻了个离她近的地方落座,“我受的是内伤,泡这个没用。” 听他提及伤势,就知道是日前替自己身受杀招落下的遗症。 瑶持心终究还是不安,偏偏也没把这术法问个明白,那天得知此事,脑子一发热,拎起大包小包便动身南下了,竟忘了找老爹多探听几句。 “你的伤真的没关系么?我爹说,你放了个……什么神魂在我这里,那你神魂挨了这么重的一下,岂不是要废了?” 然后又拉住他的手强调,“你要如实跟我说,不能骗我。” 她周身在温水中泡得暖和,指尖便尤其柔软,奚临不禁握了握:“那只是我的一部分神识,仅作提醒之用,在替你挡完致命伤之后,也就回到我身上了。真正硬扛下来的是灵骨。” “我灵骨还算强悍,又有煞气从旁相佐,能恢复的,你不用担心。” 末了,他兀自抿唇沉吟片刻,提议道:“要不,再种一次吧?” 瑶持心当场拒绝:“不要!——不要不要!” “你想吓死我吗?没见我都从瑶光山杀到这里来了,还要有下次?你是不想让我好过啊!” 他其实也仅是一提,没料到她反对的态度如此坚决。 奚临先牵起唇角,随后忽地垂下眼睑:“师姐才是真的吓我吧?” “突然遇到这种性命攸关的危险,我还以为……” 以为瑶光山当真出事了。 而他彼时远在天边,又负伤在身,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清楚,就怕等自己恢复以后,她已经凶多吉少…… “仙山到底怎么样?你来南岳,掌门他知道吗?” 大师姐沉下半张脸在水里吐了几个泡泡,俨然很心虚,“他……应该知道,不过,我是偷跑出来的。” “那日事发突然,似乎有人闯入,只听老爹说是个小贼。” 她摇摇头,“我又没心思琢磨这些,就惦记着你替我挡那一下,所以瞒着他们,夤夜下了山……” 瑶光山固然很重要,但奚临一样很重要。 第272章 在瑶持心心中她哪个都割舍不下。 可仙山有林朔、有雪薇、有老爹坐镇。 师弟却只有她了。 山上的事她现在无暇顾及,何况厉害靠谱的人多如牛毛,未必就用得上自己。 而她不能放着奚临不管。 他是邪修也好,不是也好,两个人既然已经剖白了心意,如何能让事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烂在那里。 她不甘心。 奚临就猜到是这样。 然而猜中了实情,反倒愈发对自己恼恨起来,怎么想都觉得对不起她。 青年握着的手不自觉收紧,面色懊悔地深深皱起眉:“师姐,你不该来的。” 瑶持心感觉到他指间细微的力道变化,便知道他是在为哪句话纠结。 她星眸坦坦荡荡: “我知道我不该来啊,但是你受伤了,我怎么可能不来。” 瑶持心瞥着奚临愧疚的表情,唇边明艳地浮起弧度,忽然撑着两臂从水下坐起身,长及小腿的乌发湿淋淋地贴在身上。 故意凑过去问:“干嘛,是不是很感动?是不是很想哭啊?” “……” 他视线转到她脸上,大概任谁想感动此刻也禁不住要破功,奚临只好无可奈何地望着她。 “师姐……” 瑶持心却蓦地把嘴角一沉,开始秋后算账:“你还好意思叫‘师姐’,居然连名字也不告诉我!” “害我被那个明夷耻笑,他说我一点不了解你,不知道你的来历,不知道你的名姓,我简直还不了口!” 他闻言,目光先是有些赧然,随后毫无保留地看向她,含着一点笑:“我叫奚。” “奚?”她不觉意外地扬起秀眉,“一个字吗?” “嗯。” 瑶持心眸子里星光暗闪,“好特别啊。” “奚……” 她把这个字翻来覆去地在齿间咀嚼了几遍,长臂一伸,湿漉漉地贴在他干爽的衣袍上,抱着他的脖颈颇为新鲜地唤了两声,“听上去挺可爱的。” 奚临隔着满背的湿发轻搂住她的腰,眼神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眉目间,里面盛满的柔情几乎快要溢出来。 大师姐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去征求他的意见:“可我还是喜欢叫奚临。” 瑶持心拿手指去捧他的脸,“我还叫你奚临好不好?” “嗯。”青年点了点头,相当顺从,“随你,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下一刻,她赤着身子便挨上来,高高兴兴地抱了他一个满怀,温热的水汽拂面,鼻间丝丝缕缕的皆是发丝上湿润的清香。 “我好想你啊奚临。”瑶持心蹭着他的耳垂,“好想你。” 她嗓音明亮又纤柔。 奚临听得喉头一滚,手臂下意识地收拢了几分,问道:“师姐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都告诉你。” 瑶持心将下巴搁在他颈窝,周身的水尽数渗入其衣袍之中。 她抱着他静静厮磨了一会儿,忽而若有所思地记起何事,松开了手:“你说,你从小被雍和城主收留,因此才成为了邪修。” 她带着顾虑地试探道:“那你也练过邪门功夫吗?像是……夺人真元,吸人修为,杀老弱妇孺提升功法什么的。” 奚临笑起来:“我会的术法除了剑术之外,大部分是城主教的,听闻他从前也是某个仙门叛逃出来的弟子,所以教的都是正统修士修行的法门。” “邪修多以外物强提筋骨,我若真的动过,灵骨怎么可能过得了瑶光山门那一关呢?” 瑶持心自觉有理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她眼里亮起光,喜色不加掩饰,“就是说,你没有滥杀过婴孩和姑娘?” 青年依言浅笑:“我不杀小孩儿和女人练功的。” 瑶持心就知道奚临跟她所认识的那些邪祟不一样。 没有人命在身上,别的便好操作多了,她心思活泛,飞快地开始盘算。 “可是以前林朔曾提起,你们雍和是当世最大的邪祟组织。”瑶持心难免不解,“那你替他做事,都做什么呢?” 奚临想了想,“城主自打在古城建立了雍和,就一直朝周边的邪修下手,这些年大部分吞并,小部分招揽,从我有印象起,基本全是内战。” “不过他具体是要做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对钱、对有势力的邪祟特别在意,反而很少招惹仙门中人。” 怪不得瑶持心以前都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这位雍和的大邪修似乎是个沉迷内斗的一把好手,连上瑶光山叫嚣也是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 奚临正替她将黏在脸侧的一缕秀发拨开,旁边的师姐突然皱眉把他的手拿下来:“那他以后能放你走吗?” “会兴师动众,不惜得罪玄门也要寻你回去,你对他一定很重要,他若是不肯放人怎么办?” “不会。” 对面的青年语气笃定,“血契的内容一旦达成便自动作废,没了血契,他未必能制约我。” “就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何况不管明夷肯不肯放他,他是一定要走的。 第273章 或许四年前,他还对是否离开雍和尚无执念,但如今却很明确。 他就想跟着她,想在能看见师姐的地方。 瑶持心听着却很没底:“可我瞧他修为不低啊,来找我爹要人的时候,一挥扇子,跟在身边的人当场就没了。” 她越琢磨越担忧,“你公然和他敌对,真的不会有事吗?用不用我找人帮你……” 奚临忽然笑了起来: “那些都是城主为了能更好地控制门徒,提前在他们身上设下的禁制,对我没有用,否则他就不会用血契来压制我了。” “你别看他气势很足,本人其实非常柔弱,以前是阵修出身。只在阵法、封印术上出类拔萃,打架斗法实在不太行。” 此刻隔着几进院子的明夷当头打了个喷嚏。 瑶持心将信将疑地盯着他:“可他有那么多手下,你看,一个城的打手。就算他自己不能打,可以找手里最能打的那个来对付你啊。” 奚临不露声色地牵起一点笑,语气不紧不慢的:“他手里最能打的那个是我。” “……” 大师姐觉得自己看走眼了,竟在师弟眉宇间看到了不易察觉的小骄傲! 他躲开她的注视,慢吞吞解释:“不然你以为这几年为什么雍和一直没有动静了。” 正是因为他去了瑶光。 整个雍和近乎不敢轻易大动干戈。 “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尽办法离开这里。” 奚临重新抬眸,认真又专注地对上瑶持心的眼,说起自己的打算,“原本是准备等血契解除之后,恢复了自由身,再上瑶光山找你的。” 他问得一字一顿,“我想跟着师姐……师姐会要我吗?” 那目光隐含期盼。 瑶持心望进去时,好像一双眼里,满得就只容得下她一人,坚定得磐石无转移。 她裸露在外的肌肤逐渐蒙起了暖和的温度,一路暖到了心头。 她越看越觉得心潮澎湃,一把抱住他,“要!” 瑶持心的唇角止不住上扬,“要要要!” 第109章 雍和(四)你都要两次了,我也得要一…… 这几个字应得清脆响亮,堪称掷地有声。 饶是奚临知道她会应允,当真真切切听见师姐的答复,心里还是由衷地欢喜。 他垂首埋在她发丝间近乎贪恋地深深一嗅,继而又很明白事情未必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但我的来历,也确实不好解释,如果掌门介意的话。”他微微抬眸,“我可以不入山门,就待在瑶光山下。” 瑶持心立刻从奚临怀里坐起来,“那怎么行。” “你说过要跟着我的,住在山下怎么能叫跟着?” 大师姐挑着眉成竹在胸,“放心,我来想办法,你是师姐的人,师姐还能没法子保住你吗?” 别的地方她管不着,但瑶光山不一样。 反正老爹亲口说的,身份不好可以入赘。 当年她都能死缠烂打地让他认下白燕行,凭什么奚临不行? 难道师弟不比前夫好么。 她非要留下他,一定要留下。 邪修又怎么了,只要没有伤天害理,还不能给人回头的机会了? 就冲奚临平日里的为人,她也相信他不会做出格之事。 退一万步讲,哪怕瑶光山真的不认他,不肯原谅他,也没有关系。 她原谅就好了。 大不了还可以私奔啊! 瑶持心在短短几瞬之间已经想好了无数对策。 奚临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自己只是含笑。 城主之前告诫他的话他未必没有听进去,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至少此时此刻师姐在身边,就足够了。 今后是今后,现在是现在。 南岳高山之巅孤悬的冷月同头顶的烛灯交相辉映,那月华落在她身上,照得肌肤也蒙了层莹白的柔光。 瑶持心背对着一池微波荡漾的泉水,逆光勾勒出的轮廓丰盈又清透。 她有一头极长的乌发,缎子般黑得发亮,此刻纵使斜坐着,青丝依旧铺了小半在脚边蜿蜒,几缕黏湿着垂在身前,衬得胸脯乳酪般黑白分明。 这样看她时,落在臂膀和腰上的红痕便尤其醒目。 泡了许久的汤泉还未能消去,想必并非简单的皮外伤。 奚临不由执起瑶持心的手,去瞧她腕上的红斑,微微凝重地拧眉,沉吟道: “是烫伤。” 此外后腰、前胸也有,颜色虽已经淡了,他却大概能想象得出是怎么伤到的。 受煞气侵蚀之时,自己身上的体温肯定不低。 他迟疑片晌,忍不住去问瑶持心:“我那个时候的模样可怕吗?是不是吓到你了?” 听师弟乍然提及,她先是一愣,随即不自觉地去摸腰肢,言语含糊地模棱两可:“唔……一开始,是有点吓人,怎么叫你你都不理。” “咬我脖子的那个动静,还以为你要吃了我。” 即便腰上的齿印已然治愈如初,瑶持心回想起来,依旧有清晰的触感。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奚临会忽然将她扳过身去抵着墙,低头细细密密地咬在腰窝之间。 第274章 大师姐清了清嗓子,目光游离地小声道,“但其实、其实你要下手没那么重……师姐还是,蛮喜欢的。” “……” 奚临委实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白,一时又不知指的是哪种喜欢,原地里无措了一下,脸先就红了。 “我……” 他下意识地别开目光,“也是因为神志不清……” “哦。”瑶持心故意挑起一边秀眉,“就是说因为神志不清,换做是谁你都咬上去吗?” 奚临忙回过头:“当然不是。” 真换做别人他也不至于脑子不清醒了。 “那我怎么知道啊。” 她悄悄飞快地牵了牵嘴角,故意不依不饶,“你又不能证明。” “……” “我不管,反正你得补偿我。” 他低头看她:“你想我如何补偿?” 瑶持心两手挂在他脖颈上,骄矜的眉目中眼波流转,轻轻道:“刚刚那个师弟我不想要,我只想要现在的。” 奚临掌心托着她湿润的后背,一听就明白话里的意思,视线一错不错地打量着她的五官,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观察什么,唇边噙着些许担忧的弧度。 “可你身上的伤才刚好,受得住吗?” “不是有汤泉么,既然泡着能恢复外伤,有什么受不住的。”瑶持心贴近他几分,神采奕奕,“你都要两次了,我也得要一次,这样才公平。” 说完又很快顾虑地补充:“诶……但是先说好,你不能再咬我那么重了。” 她一身的水大半浸透他衣袍,最里层的绸衣便黏在胸膛上。 奚临握着她搭在自己肩头的臂膀,喉中隐约有一个吞咽的动作,心口无端发热。 “嗯。” 他依言顺从地颔了颔首,才凑过去在师姐颈项上浅浅一吻。 那耳垂是软的,锁骨上的涡深浅适中,鼻息和唇齿间弥漫着的,皆是留仙池清润的温香。 奚临顺势抱她起身,寻了个稍平坦的地势,将瑶持心放在池子的边缘,好让她的头能枕着山石,躺得会舒服一点。 热水没过四肢,泡得人懒洋洋的,她举目看着头顶映入眼帘的人,抬起湿淋淋的手臂,轻抚上他的眼角眉梢。 青年就那么专注的凝视着她,那些纤长的秀发入水则散,若有似无地缠绕在他身侧。 当瑶持心两手环过他肩背时,奚临当真轻柔地吻了下去。 湛蓝色的池水上涟漪即刻一圈一圈迤逦开来,一直漾到最边缘的地方,似乎连泉水的温度都较之先前高出一倍。 高处的满月雾气氤氲。 藏在石缝中的虫鸣时长时短,伴着清浅的水花和月色下凌乱的碎影。溅水的声音极有节奏的,从缓慢到高涨,清脆而响。 直至后半夜,中天的玉轮缓缓坠到了梢头,留仙池面的波澜才渐渐归于平息。 这片秘境安静极了,俨然在平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瑶持心懒洋洋地泡够了水,爬上岸打算找衣服来穿。 先前那身是不能再要了,她正准备放出衣柜另换一件,却发现池边竟已整整齐齐地摆好了一套。 从头到脚置办得很齐全,甚至还有鞋子。 瑶持心有些意外,稍作思索便猜到是师弟备下的,她于是也不同他客气,不穿白不穿,颇给面子地一一换上。 衣裙并非时下中原流行的款式,带着少许异族的风韵,垂胡袖似的松松系着袖口,腰身收得纤细,深红的长裙扫在脚踝,周身缀着细碎的金饰和白色的绒球,走起路来轻铃脆响。 尺寸居然很合适。 奚临听到声音从山石后面绕出,刚一抬眼,水边的师姐便轻俏地转了一圈给他看。 裙摆舒展地张开,继而服帖地绕着她的长腿打转。 “好不好看?” 青年那目光明显透出欣慰:“嗯。” 瑶持心犹在新鲜地上下端详,“你几时买的,怎么想着买这个?也不见你拿出来。” 他笑意清浅:“是南岳时兴的样式。以前见别人穿,就想着,师姐穿上应该会很好看,所以买了。” 平日很难觉察到,但相处久了会发现奚临偏爱红色,他自己或许不怎么常用深红的物件,但给瑶持心配的,就一定要是带红的东西。 比如珠钗,再比如裙子。 兵荒马乱了一整天,回到住处天都快亮了。 她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然而浑身被热水泡得疲软,就想沉沉地睡一觉。 奚临遂将床铺让给她,自己坐在旁边调息打坐。 师姐大概也是真的累到,几乎沾着枕头就睡着了,耳边的呼吸声渐次均匀绵长。 他闭目好一会儿,却迟迟静不下心入定,杂念太多,索性睁开眼往床上看去。 瑶持心侧着身面向他,绛红的衣衫衬得她脸颊手腕格外皓白,领口松松敞开,恰好能望见肩颈处殷红的齿印。 此刻印记已然落成。 奚临不禁偏头认真看了一会儿,心中尤其平安喜乐。 他旋即摸上了自己的脖颈,下意识地摸索了一下,眼里若有所思。 * 瑶持心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的,没人打搅她,一睁眼神清气爽。 第275章 南岳的天光实在太暗了,师弟外出前又将帘幕拉得严实,是以屋内幽暗得像在晚上,简直一觉酣沉,痛快得不行。 她正坐在床边发呆,沉眠已久的思绪犹在恍惚,只盯着桌上的草编蝴蝶出神,冷不防院外的某人急匆匆进来。 “师姐。” 奚临像是知道她睡醒,推开门站在外面时,整个人居然神采飞扬,难得兴致颇高地上前拉住她,“正好午时了,走,我带你出去。” “啊?” 她人还在神游天外,就被师弟拽着稀里糊涂地出了小院,“出去?” “去干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 昨日来得匆忙未及细看,瑶持心才发现其实雍和神宫的规模不小,亭台院落一个接着一个,俨然是由阵法和精通空间术法的高手精心布置的。 奚临独居的院子在其中还十分突兀,不是寻常门徒该有的规制,除了房舍、假山池水外,另有一片修炼的场地,大得宛如秘境。 负责巡防和镇守法阵的门徒们看到他经过,都恭恭敬敬地停下,唤一句“公子”。 而奚临沿途风驰电掣,偶尔应得敷衍,偶尔连半个眼风也没分向别处,约莫是不太喜欢他们。 瑶持心看在眼中,悄悄记在心上,感觉师弟在雍和的地位不一般。 莫非这就是“最能打”的待遇? 说来也在理,比起威逼胁迫,自然是利诱笼络更能收买人心,好叫他死心塌地地卖命。 奚临牵着她转瞬就越过了神宫大门的结界。 不远处的明夷拢着两只大袖一脸嫌弃地望向他二人的背影,朝边上的蛊师阴阳怪气:“瞧瞧——” “他又是出状况又是害我的计划泡汤,自己倒很开心嘛,跟打了胜仗一样。搞得好像前些天咱们回来不是临阵退兵,是荣光凯旋,大获全胜似的。” 蛊师却注意到瑶持心身着的那套衣裙,仙门中人必然不会刻意着南岳的服饰,不用想,定是奚临置办的。 他竟会给女孩子买衣裳,相识百年,这是从未有过的稀罕事,委实令人惊奇。 蛊师感慨完奚临,又感慨他身边的女子:“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明夷捏着扇子直摇头,行将进屋时,目光又在奚临离开的方向复杂地停留了片刻。 不得不承认,以往见他总是心事重重,冷漠稳重,都没想过这小子还能笑得这么明朗,鲜活得像个少年。 那当下他不免生出几许怅然来。 南岳的昼夜温差极大,日中是一天里阳光最盛的时刻,走在外面居然有点热。 瑶持心被他带上长街,甫一站定,热烈的人间烟火气倏地扑面而来,顿时始料未及。 城内鱼龙混杂,人山人海,卖什么的都有,什么身份的人都混在其中。 比荆楚的凡城更具危险性,却又有荆楚的热闹,比北晋的街巷更繁华,却又有北晋市井的野气。 她款步行于闹市之间,仰头四顾,竟觉目不暇接。 “这里跟有六大仙门庇护的国都不一样。” 奚临语气轻快地同她介绍,“凡人、邪修、散修一概来者不拒,没那么多规矩。” 瑶持心从近处正讨价还价的两个邪祟脸上扫过,新奇地自言自语:“难怪这样热闹……” “热闹是热闹,但乱也乱,常有争斗。古城的年代很久远了,以前就只叫古城,城主来了之后才改了名。那会儿还没有现在这么有秩序,走在街上遇到的不是偷就是抢。” 他脚步熟门熟路,领着她不知拐去哪里,“如今因为忌惮雍和,多少有所收敛。” 无主之地基本是邪修们的天下,这座城也不例外,到处游荡着一看就不好惹的妖魔鬼怪们。 不知是不是瑶持心的错觉,她总觉得每当师弟出现,这帮人便跟见了鬼一般,忙不迭你推我攘,连滚带爬地往暗处躲,似乎对他相当畏惧。 奚临是在一条花香芬芳的巷子口停下脚步的。 他瞥了一眼,随后满怀期待和鼓励地望着她,“师姐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瑶持心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才意识到两边多是成衣铺与花里胡哨的金银首饰。 她不由一愣,拿不准地开口:“你……要买给我啊?” 奚临却很干脆:“嗯。” 索性拉起她直接走进一家铺子。 店老板大约认识他,客客气气地堆着笑脸:“公子大驾光临,瞧上什么您尽管开口。” 瑶持心尚在打量周遭挂着的各色服饰,奚临只不走心地迅速一扫,吩咐道:“全都包起来。” 第110章 雍和(五)我是跨过三千年醒来的,最…… “……” 大师姐见他眼睛都不眨地付了钱,发髻上插着的那根枫叶珠钗顿时尴尬了起来。 不是,这还是兜比脸干净的师弟吗? 这还是在仙市里拿命换兽角的师弟吗? 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钱了! 偏偏面前的奚临态度还很理所当然,趁店老板忙着打包,回头朝她问道:“师姐,你的衣柜呢?” 瑶持心飞快握着他的手把人悄悄拉到一旁去,“你真的要买啊?全部?” 青年颇感不解。 第276章 因为印象中当初林朔陪她逛街,就是这样的流程,自己不过依样而为,不知道哪里不对:“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他于是道,“那边还有几家。” “不是啊。”瑶持心百思不解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你哪儿来的钱?你有钱么?” 奚临没想到她原来在考虑这个,眉眼间顷刻一笑:“放心,不偷不抢,是我自己攒的。” 她大为震撼:“你攒的?” 这是什么邪祟老巢,还给人开月钱吗? “我是签的血契又不是卖身契。”他看出瑶持心眼里的将信将疑,不由轻轻歪头反问,“师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好歹在雍和待了这么些年,我有点积蓄不是很正常?” 不过他从前几乎用不上,就一直收存着。 昔日离开得匆忙,钱财一类更是极少贴身携带,只是竟不知这一走便是四五年。 瑶持心犹自震惊,她家师弟已然将收好的衣饰放进她的口袋,没事儿人一样牵起她,“古城也算远近闻名,你难得来一趟不逛可惜了,我带你到处走走。” 奚临颇有要尽地主之谊的意思,带着她把这条街从头到尾逛了个遍。 南岳风俗不似荆楚雅致婉约,它张扬得倨傲不羁,用色大胆,制式也十分独特,哪怕是冬衣,穿着也有恣意灵秀的韵味。 师姐这张脸就没有撑不起的衣裳首饰,他好像见她戴什么都好看,穿什么都能让人眼前一亮,忍不住就全买了。 然而瑶持心见惯了奚临的贫穷,一时分外不自在,活了两百年,头一次花钱花得这么叫她胆战心惊。 总感觉是在榨干他的血汗。 奚临正往她颈项后扣上一串朱红的玉髓链子,瑶持心不由压住他的手,从铜镜前回身,忧心忡忡的,“诶,真的还要买啊?” “我是不是破费你挺多了,要不这些就算了。” 作为破费的那个,奚临却满眼期盼地反劝她,花得心甘情愿:“买吧。” “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我还出得起,横竖平日里也没地方使,放着也是放着。” 末了,他又不动声色地慢吞吞道: “你花林朔的钱就可以,难道花我的就不行么?” 瑶持心:“……” 这话题一搬上来,她便彻底地没再吭声。 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自己哪儿还敢不收啊,大醋坛子! 早在当日给她买珠钗时,奚临就想过,有机会一定要让师姐戴上比这更好的,不止是首饰、衣裳,还有别的,他所有能满足的东西。 师弟牵着她的手从这条街巷走出去的时候,瑶持心就见他不知为何似乎比自己还要高兴,那眼角眉梢里都是明媚的颜色,唇边的弧度柔软得不行,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弥补什么。 看着看着,无端就有些被这份情绪感染到。 或许是由于他现身的缘故,小巷中不少人影好奇地探头朝此处张望,压着嗓音窃窃私语。 “那不是,雍和的那位吗?” “他多久回来的,居然还带了个姑娘在身边。” “这姑娘谁啊?他把整条街的货都快搬空了……” …… 大师姐余光瞥到,朝街边的路人们轻倩地一眨眼,自己则先小跑两步,挑衅且得意地贴上奚临的臂膀。 看得出他意兴盎然,余下的行程瑶持心便十分配合地,任由他领着自己长见识。 雍和是南岳的头号地头蛇,最大的酒楼里,他甫一进去,迎客小童就直接引二人上了独栋小楼的雅间。 长桌很快摆满了当地的特色佳肴。 奚临自己倒不怎么动筷,只叫了壶热酒,执杯坐在边上慢条斯理地等着看她的品评和反应。 在瑶持心的认知里,师弟不是个讲究口腹之欲的人,以往无论是在瑶光山还是在外面,他对吃食都意趣寥寥,此刻竟还会给自己推荐菜式,这着实令人惊奇。 大师姐按照他的示意举箸尝了两道,刚入口就立刻掩住嘴,在青年似笑非笑,早有预料的目光中艰难地咽下去。 “你……”她立刻要去给自己倒水,奚临已有所准备地把一盏清茶推到她面前。 瑶持心连忙一饮而尽。 “你们这儿的口味怎么那么重啊?!” 油多,盐多,香料多,又咸又辣,齁死了。 他往她杯中又添满了茶,唇边挂着笑:“南地菜色都是这样的。” 她现在总算明白奚临以前怎么对自己的那些点心毫无兴趣了,敢情不是不爱吃,是他口味重!所以吃什么都觉得寡淡。 瑶持心对这满桌的菜直皱眉,抱着纯粹好奇的心态又试了试其他的,谁想多尝几口之后,渐渐有几分上头。 真别说,这调料虽然浓烈,但相当刺激味蕾,吃久了还挺畅快,开始停不下来。 奚临眼见她喜欢,顺势把清茶换成了烈酒。 “好吃吗?”他道,“我就说你常吃的小菜不怎么样,荆楚一带的饮食都太素淡了,那里的人在烹制上的造诣不高,吃法很单调。” 第277章 她端起酒杯,不满地撇撇嘴:“怪不得你都不碰我做的小饼,原来是不喜欢啊。” 青年先是一笑,而后又思索着补充:“师姐还是做得很精致的。” 瑶持心:“就是想说中看不中用嘛。” 提到这个,她隐约记起那会儿奚临给她赔罪时买的糕饼,那盒甜食味道也不错,以后竟就没再吃过更好的了。 这么一看,他在吃这方面好像还挺考究。 想不到师弟挑衣服的眼光平平,挑吃的倒是不错。 大师姐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一桌子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酒足饭饱后,转眼间天早已黑透。 夜幕笼罩下的古城,人声近乎沸腾到了顶峰,雅间有隔音的结界尚还感知不到,推开房门,满耳嘈杂喧嚣。 奚临没打算走正门,牵着她从僻静的后院出去。 不想,外面的巷子竟也非全然空旷。 远处的小摊挂着盏昏黄的孤灯,不知做的什么生意。 灯光甫一照过来,那老板立刻钻到了桌底下。 “是他!” “真的是他,快快快,走!……” 几个身形模糊的人影则迅速作鸟兽散,转眼就一溜烟地跑完了。 瑶持心瞧得分明,侧目时,发现师弟正好整以暇地看他们慌成一团乱麻,眸中有种阴森却玩味的冷笑,和平常的气质判若两人。 她不禁暗自稀奇,晃了晃两人相握的手,“诶,他们怎么都那么怕你啊?” “你是不是,对人家做了什么?” 奚临漫不经心地低低哼笑:“或许吧。” 等他笑完才意识到师姐在旁边,自己的表情似乎过了头,不该那么张扬的,待回过神,心里忽然又隐隐感到些许迟疑和不安。 瑶持心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这两天来南岳她收获颇多,接触到了此前全然没有接触过的,师弟的另一面,满脑子正新鲜着,情绪前所未有地高涨。 原以为奚临无依无靠指不定会受人欺负,谁知他不仅在雍和身份特殊,而且对旁人还有点凶呢。 跟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样,怪稀罕的。 * 满月之后的冬夜比之昨日缺了点皎洁,星辰黯淡寥落。 山崖下斜伸出来的汤泉白雾腾腾地往上冒热气,两人虽只坐在留仙池的正上方,隔着半座高山的距离,仍然能感觉到柔软温暖的潮气拂面萦绕。 奚临见瑶持心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心情颇为舒畅地撑着两手在后,一脸满足地仰头看月亮。 他垂目想了想,试探着开口:“师姐。” “嗯?” “其实……”奚临缓缓道,“我作为邪修多年,行事作风未必就很上得了台面……可能,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瑶持心不以为意地侧头,“不好就不好咯,我作为仙门中人,难道行事作风就很上得台面吗?你不也没嫌弃过我嘛。” 她讲得头头是道,抿唇一笑,“反正咱们都不好,就算是扯平了。” 他听完,即便知道师姐对自己的某些情况还一无所知,但心里依旧很高兴。 青年微微敛着眼睑,唇边却含起一点涩然。 “等你以后见到我用煞气的模样,或许就不会这么想了。” “啊?”大师姐犹自不解,“你不是都走火入魔着和我双修了吗?怎么叫没见到。” 奚临:“……跟那个不同。” “那只是情绪上的失控,而且因为我很清楚面对的人是你,所以不至于下狠手。但真正用了煞气之后,一旦对敌,本能会极难压制……就像当日绞杀那群邪修。” 漫天血雨,尸骨无存。 他在碎肉一样的战场上,迎着血越笑越癫狂。 瑶持心恍惚想起,奚临当时的状态的确不太正常,说是失控,倒更像杀红了眼。 她立刻支着身子转向他,“究竟什么是煞气啊?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能去掉吗,治得好吗?” 奚临听了她这通发问,脸上仅是笑,言简意赅道:“煞气是我的‘眼睛’。” “我会走上邪修这条路,也和它脱不了干系。” 瑶持心倏忽一顿,前些日子明夷对她讲述的有关“眼睛”的只言片语登时浮上心头。 她不禁有许多事情想问,太多了,反而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眸中的心情一闪接着一闪,又怕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最后便满目好奇地说道: “诶,听你们家城主说,每双‘眼睛’因能力各异,颜色也会不一样,小芝是蓝的,那你的眼睛呢?是什么颜色?” 瑶持心蹙眉打量,“我怎么见你和寻常人没区别。” 之前相处那么久,有异样她一定早就发现了。 “当今的‘眼睛’已是奇货可居,我若不加掩饰地走在外面,太容易招惹是非,因此平日都用着城主教我的法子隐藏瞳色。” 奚临一面说一面阖上自己的双目,对她毫无戒备似的一闭又一睁。 长睫之下的星眸骤然亮起一抹鲜艳的朱红,流光溢彩得仿佛有烈焰在其中燃烧,整个人瞬间变得更具侵略性了。 第278章 青年望着她的眼底若有似无地噙着笑意。 瑶持心见过这双眼,是在同他双修的时候。 她仍然专注而认真地端详,真心实意地赞扬道:“啊,原来是正红色!” “好漂亮,像玛瑙。” 奚临的目光幽微而沉静,大概从小到大没有人这样夸过,他赧然地抿了抿嘴,而后忍不住凑近前,侧头吻上她的唇。 他不敢吻得太深,是以轻轻地贴了片晌,浅尝辄止地放开。 然后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不自觉地转开目光。 瑶持心睁开眼后视线定定地望向他,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抚上奚临的面颊,托在掌心。 “明夷曾告诉我,你是现世最后的一双‘眼睛’,其实天下这样大,或许能找到你的同族呢?你有想过去找吗?我可以陪你找的。” 他的神色却波澜不惊,似乎这个晚上比之以往都要温和:“师姐,你知道为什么城主会说我是世上最后的一双‘眼睛’吗?” 奚临:“因为如今已经没有岐山部了。” 瑶持心还不太能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只见奚临的手覆盖上来握住了她的,缓缓说道,“这个部族在三千年之前就已灭族。” 他自己仅剩的秘密向她和盘托出—— “我是跨过三千年醒来的,最后一个岐山部人。” * 大师姐耳朵嗡嗡作响,脑子里发懵,良久都没能反应过来,什么叫“跨过三千年”。 “等……等等,等等,什么意思?” 她快给搞糊涂了。 “你,你难道是说,你是三千年前的人吗?你从三千年前,活到了现在?” 奚临纠正道:“不是活到现在,是来到现在。” “具体地讲,我是出生于三千三百五十六年以前,七月初七,八字纯阴。” 师弟活了三千多年? 瑶持心依旧觉得匪夷所思,反复观察。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凡人的□□不可能坚持那么久,可若是修士,修为也该在她爹之上了,奚临怎么会…… 除非他能穿过时空。 有这种术法吗? “上古时的秘法很多,每个部族都有自己不外传的禁术。” 见她一时片刻难以置信,奚临也不着急,耐着性子解释,“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说道:“我是族人用自己的血肉封印在地底之下的,苟且偷生的遗孤,躲过了灵气复苏的乱世,避开了群雄逐鹿的动荡,最终苏醒于三千年后。” “我醒来的时间,距今正好一百七十年。” 瑶持心怔忡地坐在那里。 想起师弟剑法的古拙,和对上古传说的如数家珍,还有误入洪流天坑时的某些小细节。 她从前只当他是学识渊博,万万想不到他是沉睡了三千年……的古人?! 大师姐眨了几下眼,捂住眉心,感觉自己需要缓一缓。 她刚接受心上人是个邪修。 现在又得重新接受他是个活了快三千年的老古董…… 从昨天到今天,一口气得知的信息量太大,她那本就不怎么好使的脑子愈发岌岌可危。 “不、不过为什么呢?” 瑶持心一头雾水,“为什么你的族人要把你封起来啊?” “当年发生了什么吗?” “因为一件事情。” 他说道:“灵气复苏。” 灵气复苏。 怎么又是灵气复苏。 瑶持心莫名有种奇特的预感,好像许多事都跟上古时代的灵气复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奚临并未急着回答,反而没来由地开口:“记得当初我曾经对师姐说过,我上瑶光山的理由,是因为在龙首山的百鸟林中见到了你,对不对?” “其实那并非全部,还有一个原因我没告诉你。” 他银红的眼瞳清澈无比,好似有星火迸溅,“在我小的时候见过师姐的。” 瑶持心一愣,指了指鼻尖:“见过我?” “嗯。”奚临尤其肯定地颔首,“也或许,是师姐的前世。” “你为什么能这么肯定?”她不免怀疑,“可能只是个长相相似的人而已啊。” “不止是长相。” “脾气、性格、习惯,甚至灵力气息都一模一样。” 第111章 番外·奚临往事人生一世,草长一春(…… 当奚临降临人世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双瞳孔是纯粹的褐色。 深邃得能够映出旁人的脸。 崭新又明亮。 那当下几乎所有族人都围上前观看。 这是一对和山外普通人别无二致的眼眸,是部族有史以来第一双没有得到神明赐福的“眼睛”。 彼时奚临还不叫奚临,岐山人的名字都是单字,并无姓氏。 相传在“绝地天通”之前,诸神之战还未开始的年代,岐山部位于天神所居的仙都下方,自古受神佛庇佑,遂以天帝的子民自居。 族中之人与生俱来的神通,让整个部族充满了神秘感,好长一段时间里,充当着神族在下界的护卫。 第279章 据说那曾是个山水清秀的地方,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祥瑞满山乱窜,仙草随处可见。 运气好遇上祥云出现,便会有神迹从头顶一闪而过。 神明显灵后留下的仙气,能使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但也只是据说了。 自从诸神飞升上界,苍茫的天空就再没有回应过岐山人的声音。 上神对凡间不闻不问,借用灵气资源修行的术士却与日俱增。 经历了几次“围猎”和“捕杀”之后,岐山部早已四分五裂,一部分人落入术士和巨商的手中,另一部分逃脱在外,或是隐居深山,或是组成小股势力,意图反扑。 遥远的故乡人去楼空。 而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山村便是其中深藏避世的一支。 这一小撮人搬来此地已有几十年的时光,对于东躲西藏的岐山遗民而言,算是十分长久安定的了。 村庄坐落在罕无人至的山坳,由族中几名精通结界的前辈施以障眼法掩盖庇护。 想要安稳度日,光是会躲远远不够,村子里必须有足够抵御外敌的力量。 所以每个新生孩童得到的“眼睛”属性都颇受关注,毕竟关系着全村的未来。 很奇怪,奚明明是纯种的岐山血脉,却并未表现出任何非凡之处。 除了瞳色黯淡之外,他连半点异能也没有。 谁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负责安防的人们既忧又喜。 忧的是今后的战力吃紧,喜的是他不会轻易被心怀不轨的人盯上。 不管怎么说,至少没有性命之危。 倘若将来这样的孩子能再多一些,兴许终有一天,岐山便可以摆脱“眼睛”的诅咒了。 奚就这么带着他那双褐色的瞳眸,在辽阔的群山间不知疾苦地一日一日长大。 大山中的日子太平又安乐。 似乎每一天都是懒洋洋的,走到哪里都欢声笑语。 大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靠山吃山自给自足,谁家缺东少西,往隔壁一敲门,总能借到。 同村的族人仿佛从未红过脸,最大的矛盾就是小孩子之间斗嘴吵架,都没隔夜仇,一觉睡醒又推推搡搡地玩去了。 每逢年节时,全村会聚在宽敞的空地上,架起篝火喝酒赏月。 有懂音律的老年人取出一把四弦琴,受潮的弦声咿咿呀呀,女人们在空灵的笙箫里应和而歌,翩飞的裙裾随着火焰的热流一直飘到星辰弥漫的天河。 平日里老是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小伙伴们此刻格外和谐,拿出自家长辈给的各色烟花炮仗,凑一起放个震天响。 村子依山傍水,只巴掌大一点。 自打奚有记忆起,头顶的天空好像总是灰蒙蒙,春秋的早晨会起雾,昼夜温差极大,夏日炎热,冬季寒冷,还有野兽游荡。 总之并不宜居。 偶尔雨水多的月份防备不及,山洪将田地一埋,半年的辛苦全白干。 然而即便这样不宜居了,族中的长辈也从来没有提过搬走的事。 长到他这般半大不大的年纪,多少懂得了一些利害关系,在老一辈的口中了解过他们一族千百年来的处境,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 比如“猎人”,比如“屠宰场”…… 以及“眼睛”。 开始记事时,他就发现自己和族人有点不一样。 母亲的瞳是金色的,父亲则是浅紫,村口那射箭极准的大叔每每要深入荒山狩猎前,都会来请母亲同去,对面七婶刚推进家中院子的柴,她一勾手指便瞬间劈完,根根齐整。 而在父亲面前,自己更是一句谎话也不敢说,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族中与他同龄的不多,但几乎都“身怀绝技”。 有人能喷火,有人会隔空取物,五花八门,各有千秋。 唯他例外。 奚不是家中最大的那个,除了早夭的长姐,陆续诞生的弟妹都很正常,独独他的眼睛与别不同,就像山外面的别族人。 小时候有好奇不懂事的熊孩子跑来问他。 “奚,听我娘说,咱们这儿每个人都有异能,我怎么没见过你的?你的眼睛能干什么啊?” 可他答不上来,怔愣了一下,只好抱歉地笑笑。 “我也不知道,大概……大概就是没有吧。” “诶……” “真的假的?” 他很快收获了一干懵懂且惊讶的眼光,都围着他啧啧称奇,宛如在观察某种全新的动物。 小孩子总是不希望别人有的自己没有,他面上虽未表露,回家却忍不住去询问爹娘。 同样都是岐山人,自己的眼睛……不能也有能力吗? 随便什么能力都行,哪怕不好用呢,只要是有。 对此,自家长辈们倒很不以为意,反而觉得没什么不好。 “拥有天生的神力未必是好事啊,奚不想做个普通人吗?说不定,你以后可以到山外面看看呢。” “是啊。”饭桌上的父亲在旁帮腔,“能离开村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时弟妹们已在牙牙学语,没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睛,搅得满桌汤水乱飞。 他看在眼中,不免悄悄地感到羡慕。 第280章 少年的心里装不下天地,无所谓危险和自由,只惦记着不要成为小伙伴中间的异类。 他也想要一双能够施展通天本领的眼睛,想要极了,每晚睡前都暗自祈愿,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突然开悟。 ……不那么通天也行。 只要能证明自己眼睛跟大家是一样的。 可那双褐色的瞳眸无动于衷,无论他每天扒开看多少次,还是没有染上别的色彩。 等大一点之后,渐渐的便没人再问了。 村里的人口不多,小孩子养到十岁出头就算半个劳动力,眼睛属性凶悍一些的,已经获准跟着大人入山狩猎。 不管在长辈们看来,奚的情况是福还是运,没有神通傍身,他在少年人当中都无疑是最柔弱和需要保护的那个。 十一二岁正是爱出风头的年纪,一帮半大的孩子凑在一起,难免会攀比。 “从明天起我就不和你们一块儿钓河虾了。”坐在山石上的小胖子神气活现,“我爹说族长昨日亲自点名,要我一起守村口的结界。” 族中的战力分三等,守村人基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这表示他已然得到全村的认可,彻底摆脱了“小屁孩”的身份,荣升成为厉害的大人。 小屁孩们都很捧他的场,在底下稀里哗啦地艳羡不已。 胖子愈发受用:“以后叫我一声大哥,我会好好护着你们的。” 说话时有意无意地朝奚这边瞥了一眼。 他站在人群的最外面,听出对方的得意,倒也并不介怀,好脾气地抿起唇来。 “别理他。” 身侧的少年翻了个白眼,“又不是真的守村人,族长不过是叫他待命,缺人手的时候帮忙顶上而已,十三岁以上的都有收到,看把他乐得,少见多怪。” 少年叫作季,比他大一两岁,因为目力特殊,很受族里看重,年纪轻轻身手已十分了得。 “他不去,咱们自己去。” 阿季一把拉住他,“日前我在矮坡下撞见一窝兔子,我们去逮兔子,捉来烤了吃。” 他兴冲冲地点头:“嗯!” 季在五岁上就凭一己之力将一头猛兽悬至半空,如今个子拔高,一口气操控三头也不在话下。 外出狩猎的大人们都喜欢带着他,平日还能帮着修房建屋,忙得不可开交。 两人从村中小跑而过时,沿途满是打招呼的长辈们。 “阿奚又跟着小季出去呀?” “你们俩别玩得太晚。” …… 那一年却不知怎的,天灾一个接着一个,先是养的家禽病死了一多半,而后又遭逢大旱,到了下半年,全村的口粮逐渐捉襟见肘起来。 光靠打猎显然不足以维持生计了,不得已,族长便提议派人出山采买。 寻常的岐山人从生到老基本是不出村的。 早些年为了追捕“眼睛”,术士中间形成了一支专为寻觅岐山部而修炼的势力。 听说这帮人的五感极其灵敏,抑或是借助了某种手段,总之他们能感知到“眼睛”的存在,可以在一众人里精准捕捉到岐山部的位置。 世人通常称这类术士为“猎人”,是岐山人的大敌。 因此整个村庄有资格出去的屈指可数,要么是能力特殊,要么是功夫足够好。 季的兄长正是其中之一。 “今年还是让阿蒙去吧。” 族中的长者们一番商议,“他的‘眼睛’可以藏住气息,能躲过‘猎人’的探查,更稳妥一点。”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随后又有迟疑:“但就蒙一个人,会不会太辛苦了?东西那么多,来来回回地搬,得十几趟吧,万一惹人注意到……可有点冒险啊。” “那把奚带上。” 族长道,“他也不小了,该学着帮把手。” 得到出山许可的少年受宠若惊,好久没反应过来。 同龄人都围在他身边连声羡慕。 “奚,你可以去山外面看看了!” “真好!” “就是啊,你以后能跟阿蒙哥一样,随意出入村子了。外面的那些镇子,想逛多久逛多久,想玩什么玩什么。” 季兴高采烈地拉住他的手,“看见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回来要讲给我听啊。” “我哥老是讲得没意思,无聊死了。” 少年如实颔首应道:“好。” “我一定。” 那是他第一次去往山村外的世界。 由阿季的兄长带着,走了一天的山路,又走了一天的林间小道,在第三日的清晨来到了有人烟的地方。 少年满心满眼的欢喜。 三千年前的人间其实还没那么繁华,连后来的无主之地恐怕都比不上,加之此处又离灵气鼎盛的中原颇有些距离,是以房屋普遍低矮简陋,百姓衣着清贫褴褛。 一眼望去只有萧索寒酸。 但对从未走出过村子的奚来说,这已经是相当难以想象的热闹了。 小城大约是个什么往来贸易的地方,小商小贩颇多,对比荒凉的别处,倒算得上是远近唯一的富饶所在。 他什么都没见过,看什么都稀奇。 沿街叫卖的面食,小摊上新腌制的果脯,胭脂铺里甜腻的香气,通通让他目不暇接。 第281章 阿蒙哥拎着从山里背来的山货和各色金银首饰拿去换了钱两买米买面。 他不是头回与山外面的人交谈了,讨价还价得游刃有余。 奚插不上话,便安安静静地站在街边的点心摊前,瞧那老板和面压花,空气中满是面粉微甜的味道。 摊铺的女掌柜眼见他生得清秀,穿戴又整洁,以为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公子,不由笑问:“小少爷想吃吗?” 于是当阿蒙从店中出来时,就看到他手上多了一串蜜饯,先是一愣,而后大笑,酸溜溜地感慨。 “长得漂亮就是有好处,走哪儿都招人喜欢啊。” 那串蜜饯实在太甜了,毕竟村子里糖是个稀罕物件,不会用来单独做点心。 女老板的好意,让他以为山外面全是五彩缤纷,花团锦簇。 奚干劲满满地帮着阿蒙将一袋袋的米面扛上驴车,忙得乐此不疲,期盼着下次还要再跟着一起出来。 他答应过季要多见识见识镇上的新奇事物,趁着休息的空档,就马不停蹄地打量起周遭,生怕错过什么有趣的热闹。 到了临行之前,他正把最后一袋口粮扎扎实实地归置好,街上不知为何突然人潮涌动。 不远处的空旷地带好像搭了个台子,男子声音嘹亮,配着的敲锣打鼓,吸引了许多人围观。 他登时神采飞扬:“阿蒙哥,我去看看!” “诶,奚——” 担心他出事,阿蒙手忙脚乱地将驴车托付给米店的伙计,赶紧追上前。 少年兴冲冲地挤进人群,地台上的商贩约莫是在叫卖什么货物,身后皆是用黑布罩着的,形如箱子的东西。 “奚,不要乱跑,很危险的!” 蒙体型高大,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蹭到他身前。 “时间不早,我们该走了。” 奚却指着前方朝他好奇道:“阿蒙哥,他们那是在做什么?” 青年甫一望去,却骤然变了脸色,当场将他往后一拉,试图去捂他的眼。 “别看!” 侃侃而谈的商贩说话间伸手扯下了第一块黑布,四尺来高的笼子里坐着一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头发凌乱,衣衫脏污,整个人神情恍惚地歪在角落,目光呆滞地盯着地面。 男子正口若悬河地讲述着这件货物的成色、品相、来历。 在少年棕褐的瞳孔中慢条斯理地踱步。 他双目缓缓睁大,听着对方陌生的言语,脑中空白一片。 当提炼“眼睛”的秘术刚刚普及世间时,最先向岐山部下手的反而是那些修为不上不下的术士。 这帮人向来仅凭武力说话,别的一概不管,抓到了“眼睛”之后,好用的才留下,用不上的就地斩杀。 久而久之,岐山人闻风而逃,世间鲜活的“眼睛”也越来越少,渐渐供不应求,巨商们开始发现有利可图,便纷纷下了场。 他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出资收购了术士手中所有用不上的“眼睛”,又花重金悬赏,与“猎人”相勾结,一手建立起圈养“眼睛”的庞大产业。 少年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族人会像牛马一样摆在货架上任人相看、议价。 他们阐述着她生过多少优质的“眼睛”,体格如何如何健壮,饲养和生产的过程如何如何顺利…… 整个世界在他面前忽然变得陌生起来,此前吃过的果脯味道分明还留在唇齿之间,然而他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甘甜。 他有些反胃。 巨大的落差毛骨悚然地窜上了四肢百骸。 奚浑身痉挛地靠着年长的大哥轻轻打颤。 分明周遭的人与他们生着相似的模样,有着相似的举止,然而却没有一个把他们当同类看待。 他站在阳光下遍体生寒,四面危机。 有那么一瞬不知道自己是活在怎样的一片天空之下。 台上的男子转悠到下一个牢笼前,伸手揭开了第二张黑布。 这批“眼睛”清一色都是女人,旁边围观的闲汉见状,一眼看出端倪,漫不经心地笑道: “八成是手里的‘雄眼’没了或是不中用了,急着出手几个‘雌’的周转吧。一帮杀千刀的玩意,怎么还没遭天谴呢。” 而正当黑布落下的刹那,奚感觉到捂着自己口鼻的那只手陡然一紧。 头顶的蒙大哥下意识脱口而出:“阿萤……” 远处笼子里的姑娘披头散发,抱着双腿瑟缩在地上,貌似十分畏光。 他听到这个名字时只觉耳熟。 “阿蒙哥,你说什么?” 蒙乍然回过神来,当即矢口否认:“没、没什么,没有什么……” 他大约很清楚地认识到他们该走了,但背过身去又艰难地纠结了许久,迟迟未能挪动脚步。 挣扎半日之后,他终究痛苦地转过头,红着双目朝台上看了一眼,继而抱起少年大步抬脚往前而行。 “阿蒙哥!” 奚被他夹在臂膀间,一面往背后看一面忍不住问他,“季以前告诉过我,他还有一个姐姐,就叫萤,只是在他很小的时候走丢失踪了。她跟你青梅竹马,你们一起长大。” “你刚刚口中的那个萤……指的是她吗?” 第282章 “阿蒙哥!……” 青年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几乎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停靠驴车的地方。 奚被他放在了成山的粮食中间。 阿蒙一言不发地闷头绕到车辕处坐下,解开栓马索,果决地抄起鞭子,这一串动作快得堪称风风火火,到此却突然没了下一步。 他仿佛定身似的僵在座位上。 栗色的毛驴原地轻轻刨着蹄子,甩起一头鬃毛宛如在催促他。 可青年一动没动。 他知道那是走南闯北的商队,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的,错过了,就再没有机会了。 时近傍晚,温柔的红霞在斜空洒了他满头满脸的融暖。 奚侧过身,就见他仰起脑袋长长久久地发呆,过了好一阵,又忽然跳下了车。 人高马大的蒙回到他跟前,冲少年缓缓俯下身,满脸铺着内疚与悲伤,下定决心似的拍拍他的肩。 “阿奚,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去去就回。” 他有所预料地张了张口:“……你打算去救她?” 一个人去吗? 他欲言又止。 阿蒙并未正面回应,只是吩咐:“记住,你就待在车上,不要乱走,知道吗?” 奚心知自己帮不上忙,即便明白他要做什么,也有心无力。 于是听话地点点头。 阿蒙将驴车赶到了离进山最近的一条隐蔽的小路旁,留下食水与一把匕首,便头也不回地重新往集市里去了。 他这一走,直到天黑都没有回来。 奚独自守着一车的米粮,既不安又忐忑地听着四下里的动静。 夜色渐次深沉,远处的城镇灯火阑珊,星辰黯淡弦月高远的山林间漏不下一丝辉光,静得落针可闻。 也就是在此时,他听见了急促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声。 一团黑影从斑驳的树荫下迅速逼近。 “阿奚,快坐好!” 蒙背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放到他身边,旋即跳上车,扬起马鞭驱车疾驰。 崎岖的山道颠簸异常,几乎难辨东西,奚在车内晃得直碰头,阿蒙心心念念快些脱身,根本顾不得许多。 他见此情形,原想爬过去帮忙照顾那人,谁承想刚一靠近,从她身上骤然亮起了一道法阵的光。 再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我就说这个办法有用吧?你看这不是轻而易举地钓鱼上钩,还是一钩两条呢。” 奚的意识在缓缓恢复的时候,朦胧之中先听到两个人对话的声音。 恍惚是一男一女。 “可他俩的眼睛我刚刚看过了,没有颜色啊。你这法子靠谱吗?会不会是来抢货的土匪流氓……” “你家土匪流氓还带小孩儿办事的?什么脑子!” 他模模糊糊地抬起眼皮,昏暗的视线里透着几缕闪烁不定的烛光。 四周弥漫一股潮湿的腥味,浑浊得令人难以忍受。 他在什么……地方? “相信我。”女人的话语笃定,“他俩绝对是岐山人,否则怎么会特地舍近求远地来救这只‘眼睛’?随便抓一个走岂不是更方便?” “我有嗅到一点很淡的味道,绝对错不了,他们八成是使了什么手段。” 是“猎人”! 少年猛地睁开眼,仓惶地支起身。 入目是竖着木栏的牢房,地上散乱地铺满干草,他就着墙上的孤灯望出去,摇晃的视野狭窄幽暗,逼仄的空间里一排排都是囚室。 每间房内皆关着一个形容木讷的女子,有人蹲在墙边念念有词地划拉地面,有人挺着大肚子坐在床上发呆,还有的抱头瑟缩在角落。 空气中发出细碎的絮语,魔咒一样。 那一刻,尽管无人告知,可他却能很清晰地知道——这些人均出自岐山部。 年少的目光从一个又一个族人的脸上扫过,呼吸一下子凝滞起来。 “咱们手里的男人本就不多,之前又叫你们弄坏了一个,如今正是缺货的时候,抓到两个刚刚补上空缺,你还挑上了。” “如果不是呢?如果是那个小的呢?这么大的孩子能干什么啊……” “再养大点不就行了,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阿蒙正靠坐在他身旁,散乱的头发遮住了眉眼,衣衫间隐有血渍。 很快,听得“吱呀”一声响,高挑的女人和她背后的男子前后进门。 逆着烛光,奚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隐约感觉那笑起来的轮廓分外阴毒。 “至于是不是真的,试试看就知道了。” 她半蹲下来,在阿蒙的脸上瞧了瞧,满意地一颔首,“这么健壮的男人,一定很好用吧。” 说完又望向边上的少年。 “嗯……年轻归年轻,不过模样也不小了,养上个一两年,将来还能干得更久。” “你们之中到底哪个是‘眼睛’啊?” 她很好说话地发问,“是主动承认呢,还是让我一个一个地慢慢儿审?丑话说在前头,我的耐心有限,脾气可能没那么好。” “让我想想——” 女人冰冷的手指伸了过来,掐在奚的下巴上,“要不,就从你开始好了,我对小孩子很温柔的。” 第283章 她指甲行将掐进去的刹那,旁边的阿蒙骤然喊道:“是我!” 奚只见他蓦地撤下伪装,一双瞳眸橙黄清亮,愤怒而凶狠地盯着对面的女人。 “眼睛”这门生意里,一向是女多男少,正值壮年的岐山男子何其珍贵,她瞬间欣喜若狂,全部的注意力几乎皆在那对明澈的星目上,却不察他手里的小动作。 阿蒙趁着这个时机,一直贴在身后墙上的掌心骤然发力。 被他侵蚀了半个时辰的砖石轰然倒塌。 “阿奚,快跑!” 他一手推过来,当场将他半截身子攘出墙外。 旋即就地抓了把混着毒液的泥土和干草,朝面前的人撒去。 那女子反应极快,顾不得眼里进了泥沙,抬手就要来擒他。 掌心一道雪亮的银光划过,她吃痛抽回手,才发现这小崽子藏了刀刃。 阿蒙:“跑啊!” 奚跌跌撞撞地往前栽了几步,回头见他以一己之身挡在豁开的洞口前,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原地里的女人气急败坏:“钉子呢,还不快上钉子!——他为什么能动,你怎么没钉他的手?” 男人唯唯诺诺:“我以为他不是……” “你以为个屁!王八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她捂着手心的伤,吩咐左右,“去追啊!那只也是,都愣着干什么!” 阿蒙哥会变成什么样…… 牢房在城镇的郊外,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树林。 他边跑边回想着此前见过的,关在笼中的族人,心绪沸腾悲凉到了极点。 为什么我什么能力都没有。 为什么我的眼睛不开窍。 少年拼命朝着漆黑的群山奔跑,内心无助地想。 如果今天来的是别人,如果他的眼睛也能像季那样派上用场。 就不会一点忙也帮不上了…… 脚踝猛地一阵刺痛,隐约是被什么利刃划破,奚膝盖一弯,顷刻扑倒在地,小腿处赫然有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他来不及查看伤势,只能拔起腿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密林深处逃去。 奚回头看着距离逐渐缩短的“猎人”们。 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他不可能跑掉的…… 在这样的地方,面对这样多的敌人。 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而正是在少年慌不择路的时候,他迎头撞上了一个人。 撞得太突然了。 毕竟这么大一片野林子,谁都没料想会有路人出现。 对方像是站在天空下出神,竟一点也没有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囫囵被他碰了个满怀。 “诶。” 大约是看他这一下磕得太狠,不自觉地要往后倒,那人连忙眼疾手快将他两手扶住。 少年激愤的血液沸腾着犹未停歇,过于后怕的情绪使得四肢竟无法动弹,僵在了当场。 “小弟弟。” 响在头顶的嗓音清丽而灵秀,“你怎么一个人在山林里乱跑啊?” 奚慌张又无措地扬起脸时,正对上一双眼波澄澈的乌瞳。 遥远的晨曦堪堪破晓,天光不偏不倚刚好打在她肩上,泛着柔和的辉芒。 第112章 番外·奚临往事人生一世,草长一春(…… 那是一张世间少有的脸,他长这么大见过的人本就不多,对于“美”的概念还十分模糊,只是觉得心头莫名其妙地空了一下。 少年胸腔里的喘息还未定,怔忡地望着她,在惊慌失措中茫然了片瞬。 而这日的晨曦不知为何,没了往日的灰蒙,碧空如洗,灿烂得明媚鲜亮。 半边浮着柔光的少年被对面的女子抬手扶了起来。 她指腹往他面颊轻擦了一下,关心道: “怎么身上都是血,出什么事情了吗?” 话音正落,穷追不舍的“猎人”一行刚好停在数丈开外,见此情形,皆因不知深浅而不敢轻举妄动,只于那头试探性地上下打量她。 女子站直了身体,面色正直地冲来者质问: “你们怎么欺负小孩子?” 来的仅是那对男女的手下,或许知道他跑不远,派的是一群普通杂兵。 “关你什么事!” “狗拿耗子。” “臭丫头,赶紧把人交出来,否则大爷连你一块儿揍!” 奚周身的热血当即一凉,冷汗凉透指尖,下意识地抓紧她的小臂。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被面前的人往旁边轻轻一拉,顺势掩到了背后,是个保护的姿态。 他不禁抬起眼往上看去。 挡在眼前的身影高挑轻倩,那精致清贵的五官充满灵明的仙风道骨。 她就这么一站,竟颇有几分渊渟岳峙的气概。 少年目瞪口呆地微张着嘴,只见这仙女似的姑娘负手一拂袖,袖口内便不知飞出一道怎样的金光。 她动作从容又优雅,宗师般气定神闲,幻化出的招式令人眼花缭乱,转瞬工夫便掀翻了来犯的“猎人”喽啰。 四下里激荡的灵风卷起衣袂。 对方像是长辈口中的术士,可又不那么像。 因为印象里的那些术士都不是什么好人,不会有这样的好心。 第284章 “还不滚。” 奚揪着她的衣袖,见满地的追兵屁滚尿流地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女子这才重新俯下身:“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我帮你看看。” 此刻后脚上的伤痛令他纷乱的思绪骤然清醒,少年登时顾不得许多,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明知道不该得寸进尺,却依旧抱住她的手臂恳求道: “救救我哥,姐姐,求求你了,救救我哥吧,他快要死了!” 他以为自己冷静了下来,不承想在说这句话的瞬间就已经泪流满面。 那人有些手足无措,连忙道: “啊,好好好,告诉我你哥哥在什么地方,我替你去救……你别哭啊。” 女子拿衣袖替他擦干净脸。 她既答应了帮忙,就当真说话算话,即刻便要动身。 然而临走前想是不放心,又不知往他身上套了个什么护体的术法。 “你找个隐蔽的地方躲好,不要让人发现了,这个能替你挡一阵。” 直至此时,奚才忐忑地拉住她,担心她出事:“姐姐……” 女子转过头,掌心在少年脑袋上揉了两下,只当他是在害怕,笑盈盈地宽慰道: “没事,我很快就回来了。” 说完就在他的眼中乘风而上,消失在了视线里。 这次奚等待的时间没有等阿蒙那么长,她果然回来得很快,前后不过两炷香。 女子折返回林间时,背上背着犹在滴血的蒙,青年低垂着头,生死未卜。 奚连忙跟上去。 “放心,他还有气。” 她语速飞快,“屋子里关着的人,是你们认识的吗?” “我仓促看了一眼,太多了,他们手底下养着好些术士,凭我的本事只救得了他一个,别的实在没办法。” 她仓促地解释完毕,腾出一只手来捞他。 “先走,我留下的陷阱困不了他们太久,待会儿该追上来了。” 奚被她揽在怀中,脚底下骤然腾空,一径穿过草木茂盛的野林,分明没有生出双翼,却宛如在飞一样。 疾驰的风掠过他耳畔,他惊讶极了,看着周遭急速倒退的树木,诧异得合不拢嘴。 他们花费一整天才走完的林间小路居然不到片刻就从头穿到了尾。 那人在一处平坦之地放他下来。 “……不行,我手酸了,你先自己走一会儿好不好。” 少年闻言,反倒内疚地红了脸,“对不起……” “诶没事,没事。”她还补充,“你不重的,特别轻,是我力气小,不怪你。” 女子往来路张望半晌,确认成功甩开了追兵,方松了口气,脸色缓和,转而问他:“我现在是送他去看大夫吗?或者你们的家在哪儿?家里还有亲人吗?要不要我去知会他们一声?” “不要!”他忙道,“不要看大夫。” “我们家里有大夫……” 不能再回镇上去了,他们露过面,“猎人”肯定会有所警觉。 可是村子从未有过外人进入,进村的路向来是不可轻易透露的秘密,他一时犹豫不决。 突然,垂在她肩头的阿蒙重重地咳嗽,许是被伤势呛到,吐了她半身的血。 那一袭杏黄的长裙顷刻染上了斑斑点点的血渍。 少年看得心里一惊,怕她生气,人家毕竟和他们非亲非故…… 却不想女子听到动静一转头,全然没在意地问道: “这位大哥你醒啦?怎么样,刚刚给你的药吃下去,感觉好些没有?” 阿蒙手腕脚腕的筋皆已挑断,几乎不能行走,他颤巍巍抬起胳膊,指向前方:“西北方向……五十里。” 奚听出他是要给她指路回村,当下明白,“姐姐,你随我来。” 由于背着伤者,余下的路走得磕磕绊绊。 他很想帮忙,但自己也确实没有那样的身高能托得起兄长,只好干看着她独自受累。 山道坎坷不平,部族在大山的最深处,差不多快到天黑,三人才抵达结界的入口。 阿蒙流的血太多,彼时已经仅剩一口气吊着,闻讯而来的族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去医治,单单把她隔在村外。 奚很清楚他们在忌惮什么。 村庄牵系着整个部族的安危,她的来历,她的目的,眼下一概不知,就这样叫她知道了村子的所在,难保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因此族人并没有请她入村,也没有轻易地放她离开。 那天的岐山部一片混乱。 混乱中又带着某种凝重的严肃,所有能打的守村人全聚集到了村口,礼貌又不失戒备地与之对峙。 奚感觉到了气氛的危险,出山一趟让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许多厉害关系,如果长辈们权衡利弊认为情况足够严重,选择灭口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他于是一步也不敢离开,就陪着她等在结界之外。 如果不是遇上自己,她应该不至于遭逢这般的无妄之灾吧。 少年内心愧疚难当,悄悄地抿唇侧目。 她额头的青丝被汗水打湿,凌乱地黏在鬓边,可表情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似乎也拿出了十分认真的态度,包容着族人无礼的举动。 第285章 不多时,拄着权杖的族长便越众而出,奚不知大人们商量的结果如何,一颗心瞬间提至嗓子眼。 就见村中颇有威望的几名老者都到了,围着她一一交谈,而父亲则不动声色地在旁,不时穿插试探。 奚知道他在窥视她的内心,确认她是不是有所隐瞒。 这般阵势俨然有如临大敌之态。 忽然间,先前搀扶阿蒙离开的一位守村人快步跑来,附耳在族长跟前低语了什么。 “抱歉姑娘。”老族长终于感慨着长叹,“我族千年来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得已而为之,冒犯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听得此言,奚便心知是过关了,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来。 “没关系,你们也不容易。” 她平静地接完这句话,整个人仿佛到了极限,莫名踉跄了一下身体,难以为继地一头栽倒下去。 “姐姐!” 少年箭步上前,两手没能接住,和她一并摔坐在地。 他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血,温热黏稠。 目之所及一片殷红。 她后腰上受了伤,从小城外一路撑到现在,还背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伤口没能得到一点处理,鲜血浸透了半条裙子。 边上某个眼尖的女孩子颇为机灵,立马扯着嗓子招来了年轻力壮的姑婶们,也不管族长答没答应,就这么将人领进了村。 那是岐山部有史以来接纳的第一个外族人,也是唯一一个。 昔年村中的空屋有不少,母亲张罗着把她安排在了离家较近的一间小院内。 清净,宽敞,也方便照顾。 几位帮着换药的婶婶们掩上门接连出来,都说那是位术士,有自己疗伤的一套法门,可厉害着,一指来长的口子转眼就在愈合了。 他等旁人离开之后,才犹豫着走进去。 客房的木门虚虚半开。 奚行至门边,透过缝隙小心翼翼地往里一瞥。 她正坐在床上打坐,明明闭着眼,灵感倒非常敏锐,即刻就意识到有人靠近。 “别躲了,我发现你啦。” 言罢欢快地招呼他,“快进来呀。” 少年从门后迟疑地现身之时,她的嗓音似乎比先前还要惊喜:“是你啊。” “你怎么样,今天没有吓到吧?” 他望着她拼命摇头,目光很快寻到桌边换下来的血衣,衣衫的料子非寻常可比,他觉得很可惜。 “……姐姐,你的衣服弄脏了。” “是啊。”她不以为意地跳下床,“所以我换了一件新的,好看吗?” 说着还特地蹦跶了两下,结果不慎扯到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奚行至桌前将衣裳拾起来,“我帮你洗干净吧。” “诶——不用不用。”她出手阻拦,“你替我扔掉就好了。” “扔掉?” “反正也坏了,你嫌麻烦的话,烧掉也行。” 他抱着衣裙站在那里竟有几分无措,她见状索性从他怀里抽走,大概是瞧他可爱,忍不住去摸他的脑袋。 “你叫什么名字啊?沿途我只惦记着找路,都忘问了你。” 少年感觉到胸口微微一热,答得清脆:“我叫奚。” “溪?”她像是颇感兴趣地来回咀嚼,“溪什么?” “就是奚,没有什么……” “一个字的名字啊?好特别,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奚其实并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头,但因为此刻那个人是她,又觉得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嗯……我们这里的人,都是单字名。” 他终于有机会发问了,鼓足勇气开口:“姐姐,那你呢?” 对方分明轻挑了一挑眉,并未立刻回答,转而琢磨:“你叫溪,这么巧我又是在一条小溪边遇上你的。那我就叫‘临溪’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奚:“……” 他觉得这不像在告知,像在现场起名。 她把他当小孩子哄。 恰在这个时候,母亲也从院外进屋来瞧瞧她的情况,几番寒暄之后,不出意外地问起了姓名来历。 她脱口而出:“我叫临溪……啊……你们是单字名。” 她迅速改了口,入乡随俗地眯眼笑道:“我叫‘临’。” 原来她不光糊弄自己,也糊弄他娘。 因得这份一视同仁,少年的心里感到好受了一些。 要不是刚刚见证了整个名字的由来,他恐怕真的信了。 “琳姑娘,谢谢救了我们阿奚。” 被蒙在鼓里的母亲浑然不觉,还催促道,“这次真的多亏你……快叫琳姐姐。” “……” 除了他之外,谁也不知道这个“临”究竟是哪个“临”,村子里的人便唤她“琳姑娘”。 唯独奚还是固执地叫“姐姐”。 反正名字是瞎编的,既然不是她的本名,那他唤了也没有意义。 自那以后,这个山外来的过客就在村子里住下了,并且看上去并不急着离开,仿佛住多久都行。 很奇怪。 她好像一个没有目的,也没有归处的人,随性而来,又飘蓬似的在哪里皆能安家。 明明只是被自己无意中连累到的陌生旅者,竟就那么无所谓的,随便东风将她带去什么地方。 第286章 奚听得出她言语间有所隐瞒,但又总感觉那种隐瞒和利益、私欲无关——她几乎不知道“眼睛”是什么。 当伤势转好一些时,她会在村中溜达。 养伤期间,仅短短几日,就跟族里的人混熟了,上到族长下至孩童,和谁都聊过两句,每户家里都去坐了坐,与人家谈天说地侃大山。 人们也有意无意地打听过她的来历。 这样不俗的相貌以及这样的谈吐穿着,大家猜测多半是出自那些灵气鼎盛的中原一带,怎么着也得是位贵族千金。 只有不缺钱花,又不缺灵气修炼的权贵才对“眼睛”如此无知无觉吧。 然而对此她没有否认,亦没有承认,回应得模棱两可。 谁都不知道她究竟从哪里来。 阿蒙哥受了重伤,听族长说是伤到了要紧的经脉,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如今依旧下不了床,以后能不能痊愈还很难讲。 不过无论如何,季一家都十分感激她的救命之恩。 这趟出山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采购的米粮全落在了驴车上,车子丢了,阿蒙也奄奄一息,今年的冬天还不知要怎么过。 小城中的“猎人”虎视眈眈,看见蒙的下场,众人不得不心有余悸。 谁落在那帮人手上只怕都很难善终。 快入冬了,村庄一片愁云惨淡。 那时她的伤刚刚好,正听见族长唉声叹气,忽然有了主意。 “我可以去啊。” 岐山族上下怔忡地看着她。 “反正我又没有‘眼睛’,不用担心被人追杀,我可以替你们采办物资,帮你们买东西——不过就是之前打架露了面,嗯,但问题不大,我易个容就好了。” 毕竟她是与岐山毫不相干的外人。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族中老小连忙回家翻箱倒柜,看有没有能换金银的东西。 然而值钱的物件此前已经交由阿蒙典当,短时间内再凑不出更多了。 她见状连连推辞:“不用不用,我有钱。” “你们只需要替我准备一架小车,以及一头拉车的牲畜……来个小姑娘替我梳梳头。” 她穿上男装,扮作行商的模样走出山村,就此消失了两日。 再出现的那天,山坳间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守村人让几声高呼唤过去,第一眼竟看晃了神。 结界外满地是堆成小山的粮食,比计划中采买的数量足足多出几倍,一架牛车根本装不下。 而她支了个术法忙着给米粮遮雨,自己倒是淋得一身狼狈。 “村里好歹这么多人呢,就那点吃的哪里够,小孩子要长身体的嘛。” 奚听到消息便举着伞跑出去,气喘吁吁地到她身边替她撑着。 她回过神来发现是他,自己先笑起来,“我有伞的,怎么给忘了。” 说完便很随意地牵起他的手,一面看族人搬运一面如数家珍,“我买了好吃的还有好多好玩的,给你哥哥买了些人参补品什么的。比如燕窝啊、蜂蜜之类,你也可以吃点。” 她手指往他脸颊上捏了两把,“看你这么瘦,要多补补才能长得又高又壮实。” 那指尖叫雨水打湿,凉得柔软。 他在比以往更加铅灰的天空下举目看她,没完没了的细雨纷纷扬扬,分明暗淡,可却并不觉得这样的天色恼人。 她仿佛上苍降给岐山部的福佑,特地救他们于危难的,来得太及时,也太温暖了。 那个田地颗粒无收的冬季,族人过得超乎寻常的富足,十一月大雪封山之后,家家户户都窝在屋子里烤火取暖,听着山中遥远的积雪声,燃烧的干柴噼里啪啦。 火上架着肉干和烤饼。 在少年的眼中,那个人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 隆冬时节干不了别的活儿,她便和族里的女孩子们讲起外面的世界,凶猛的灵兽异兽,飞天遁地的术士,几座闻名天下的仙山,极寒的冰原和熔浆沸腾的山谷。 大千世界九州八荒,她去过好多地方。 再后来不知是谁将话题引到了法术修行上去,她一时兴致勃勃,开始教大家一些简单入门的防身术。 满村的人逐渐朝此处围聚而来,小小的院子不够用了,于是在空地上搭起了篝火,再然后,连一向自诩天资不凡的守村人也悄悄摸到旁边听课。 里三层外三层,人坐得格外齐全。 这其中却只有阿蒙一家鲜少露面。 自从他出山一趟重伤而归,连季也跟着沉默寡言了。 没能救回至亲,连带自己还成了废人,他兄长的心情可想而知。 满村半大的少年里,唯有奚跟他是真真切切见识到山外残酷的。 平时一块打鸟钓鱼虾的小伙伴犹在追问他镇上的风光人情,未尝知世事艰难的小胖子一个劲儿地好奇:“是不是有好几个岐山村那么大,有吃一辈子也吃不完的糕点,看一辈子也看不够的新奇玩意儿?” “唉,真羡慕你。” 他不知该作何回答,因为脑中想起的,都是阴暗牢房,和一张张心如死灰的脸。 经此一役,少年那渴求力量的心情又一次死灰复燃,比先前来得更迫切,更清晰。 第287章 他想要眼睛,想要能反抗所有不公所有不平的武力。 奚接了盆清水,蹲在边上再度扒拉开眼皮临水观察。 试图从瞳孔深处找寻到一丝可能性。 “怎么啦?是不舒服吗?” 那人不经意出现在身后,“这么漂亮的眼睛,可不要掰坏了,我看看,进沙子了?” 他小声说不是,却也任由她捧起脸认真摆弄。 “我的双眼,和别人的不太一样……” 奚将自己瞳眸异常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对方貌似才留意到这点不同之处,纳罕地凑近了细看:“真的诶,你的眼睛没有颜色。” 少年忽然说:“姐姐,你这么神通广大,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的眼开窍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就我一个人是例外……我想要变得很厉害,像伍大叔、阿蒙哥那样厉害。” 她隐约被他并不出彩的瞳色闪了一下,垂眸静静思索。 “我对你们部族的事并不了解……” “不过,你想变厉害的话,我可以教你修炼。” 她眼角透出狡黠的光,“姐姐会很多特别特别凶猛的术法哦。” 每天空地上的集会结束,奚都会留下来,由她亲自指点两个时辰。 跟教族人的防身术有明显区别,她教得十分细致,从吐纳到符文咒术,再到引气到阵法。 哪怕自己学得磕磕巴巴,她也从不介怀,一句一句,几乎掰开揉碎了给他讲解。 寒冬腊月的深夜,两个人发丝上附着一层细碎的冰霜。 刚练完一日的功课,她忙拉他去火边暖暖,拍去肩头的霜雪,“快快快,今天好冷,你别冻坏了。” 奚冷不防被她捉住手,轻轻地往里呵气。 温热的暖意带着微微的湿润浸透指尖。 他倏忽打了个激灵,宛如从心房顺着经脉涌向周身四方,将最尖锐的寒冰都化了个一干二净。 而目之所及,她鬓角分明还有未融的霜露。 少年旋即拿两手捧住她的,低头有样学样地用吐息暖了暖。 “唉。”她不以为意地笑起来,“我又没那么容易伤风受凉。” 火堆里正烤着两个红薯,她拿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到外面,一边喊烫一边手忙脚乱地分开,递了一半给他。 彼时陷在群山中的村落已然睡下,寂静的空地上烧着明亮的火光,头顶的星辰凄清又苍茫。 奚捧着手里的红薯,坐在她旁边,没吃两口,便悄悄摊开掌心,沉默而眷恋地握了握。 “其实我发现。” 她突然开了口,少年慌忙将手缩回去,“你挺有学剑的天赋,有没有想过以后走剑道?” 他愣了愣:“学剑?” “是啊,练剑可是许多人的首选,学成之后可威风了。”她在半空比划两下,“能在天上飞来飞去,打起架毁天灭地,姿态也比别人潇洒。” “你生得这么清秀,今后长大了,骨架长开了,持剑而立,一定特别好看。” 少年闻言不假思索:“那,姐姐教我练剑吧,我要学剑。” “可是我不会剑术啊……” 她深表遗憾地一歪头,“不过我见你们族中也有剑道高手的,你若感兴趣,不妨向他们请教请教。” 等到开春化雪之时,奚仍然没能得到一双所向无敌的眼睛,但他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修行、背书、练剑,充实得让他已经忘记了当初对异能的执著。 而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琳姑娘”俨然快成了半个岐山人。 她容貌本就明艳纯净,又有恩于部族,从上到下没有不喜欢她的。 偶尔奚从村子的一角经过,远远能瞧见那些二十出头的守村人找着各种理由围坐在她旁边,听她说话。 族中的青年们身形高挑,体格劲瘦修长,看到他们在阳光下有说有笑地谈天说地,他竟隐隐生出些许羡慕。 又自觉羡慕得毫无道理。 只暗暗地盼着自己能快点长大。 想着有一天,比她高,比族中的守村人还要再高一些,可以在下雨时轻而易举地替她撑一把伞。 那段年月漫长又忙碌,对于时间的概念无端变得十分模糊,他记不清她住了多少个冬夏,抑或多少个春秋。 到后面渐渐的,岐山人自己都要忘了她来自外乡。 某一年,盛夏格外凉爽,正逢族中一对新人成婚。 部族里的人口不多,这种喜事几年也轮不到一回,连奚也是有记忆起头一遭遇上。 村子将这场喜宴办得格外隆重,堪称倾尽所能。 族长给她留的位子很好,他于是让她拉着也跟着沾了一回光。 悠扬的乐声迎风回荡,当仪式进行到最后一步时,场上的青年男女在周遭此起彼伏地祝贺中各自掀开了衣襟的一角,由对方印下一道齿痕。 对于岐山人而言,这就是一生一世。 礼成的瞬间,热烈的鼓掌和哨音立刻喧天而响。 喊声雷动。 身侧听到她由衷地抚掌感慨: “是那个叫做‘连理枝’的秘术吗?久闻其名,今天终于有机会亲眼一见了。” 少年的目光却不知为何被这一幕吸引住,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 第288章 女孩子们将刚摘下的鲜花花瓣大把大把地撒上去,艳阳高照,相拥在一起的两人身上浮着一层朦胧的光,美不胜收。 那一刻,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某种近乎神圣的美好,不可抑制地生出了无限的憧憬。 浓烈到嘈杂的人声,至亲好友,骄阳明光,组成了他对姻缘所有的念想。 第113章 番外·奚临往事人生一世,草长一春(…… 在第二个隆冬结束之前,阿蒙哥终于还是没能熬过去。 “猎人”抓到“眼睛”只为图财,一向不会轻易伤及性命,但要控制手里的岐山人,必然会采取一些特殊手段。 对方在他身上所下的秘术,族中有资历的老前辈皆看不出端倪,就见他一日一日地虚弱下去,束手无策。 鹅毛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极北的寒风往那小屋里一吹,当暖阳照进来时,阿蒙已经长长久久地睡着了。 他临死前仿佛隐有预兆,那一整夜都不安稳,哪怕手脚筋尽断,仍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朝天花板懊悔道: “我该给她一个痛快的。” “我当初为什么没有给她一个痛快。” “我怎么不给她一个痛快……” 先是喃喃自语,到后面变成了呜咽。 下葬那日,众人聚在村后的小池塘边,看着青年的尸身抬上柴堆,各自心有戚戚。 未免遭人挖坟,部族施行的是火葬,长者举火点燃时,奚听见她隐约不忍地摇摇头。 “可惜我在药理上一窍不通……” 阿蒙一走,季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虽说村中邻里都是亲人,不会放着他不管,但意义终归不同。 思及如此,少年不免抬起手宽慰般地在好友肩上轻轻一摁。 然而季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更平静,平静得近乎沉稳:“族长说哥哥的四肢已废,这辈子也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与其活着受罪,死了反倒是种解脱。我没事。” 可不知为什么,奚隐隐感觉好友的情绪有些异样。 他留了一个心眼,暗中观察他家的一举一动。 在那之后不久的深夜,季果然悄悄地推开家门,横穿过山村,从仅有守村人才知道的小出口钻了出去。 “阿季!” 他从后面拉住他,“你想干什么?” “放手,这不关你的事!” “你打不过他们的。”奚心知他是想去找那帮“猎人”报仇,他太清楚那些人的实力了,“不要白白地去送死。” “不要白白的送死,然后呢?!”他忽然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转而握住他的肩,反客为主地质问道,“你认为事到如今我还能无动于衷地在这片世外桃源里,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吗?” “那是我姐姐啊!” 季充血的眼定定地注视着他,这瞬间,他一句理智克制的言辞也说不出口。 一切从容自持都像风凉话。 只见他悲愤得双目通红,“她现在让人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畜牲一样地被迫与族人□□,然后生孩子,生孩子,生孩子,一直生到死!生下来的小孩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做了成货品卖掉。” “你叫我怎么冷静,怎么可能睡得着?” “她这样还不如死了!” 季狠狠地一揉眼,深吸口气,“我哥到最后都没能瞑目,他一直在后悔当年没有一刀杀了她,我想给她一个解脱,纵然救不回来,至少给他们一个解脱啊,奚!……” 少年在心中反复纠结,却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 他劝不了他。 如果能安下心,他便不会成日泡在无边无际的剑意里了。 “可你一个人不行的,好歹回去,我们叫上伍大叔,或者、或者阿青哥,大家从长计议……” 对面的人冷冷打断:“那才是真的在让他们送死。” 何况长辈们未必会同意,不仅不会同意,恐怕还会从此将他严加看管,确保寸步不离。 季忽的转过身,不高不矮的背影清瘦而决绝,透着萧索悲壮的孤勇。 “放心。” “从此刻开始,我不再是岐山部的人,今日一别,事成也好,不成也罢,都不会再回来。” 奚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在与大家划清界限。 这样一来,无论结果是好是歹,均由他一人承担,不至于累及山村,暴露部族所在。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你要还当我是好兄弟,就别把这件事告诉旁人。” 他说完,一紧肩上的行囊,披着冰凉的月色,走向了幽邃冲寂的大山。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好友渐行渐远。 苍茫辽阔的远方无限空荒,他脑子里无端充斥着许多构想,纷杂凌乱得令人没法思考,冲动的、理性的不断交织。 奚正缓缓侧身,行将回去时又猛地一顿,追随着本心冲了上去。 他一把拦住对方,“我跟你一起!” 在阿季怔忡的神情下,不假思索地坚定道:“我也想救阿萤姐姐,救岐山部受困的人。” “我陪你一起,失败了我们一起死,暴露了我们就一起逃。天南海北,只要不是一个人就好。” 第289章 两个人总有个照应,便是死也不孤单了。 趁他要反对之前,奚飞快补充:“我现在学了功夫,多我一个能助你一臂之力。再者,我的‘眼睛’没有颜色,气息又很淡,‘猎人’不一定立即察觉到,许多行动由我来做比你更合适。” 他字字句句有理有据。 季:“可……” “别‘可是’了,你难道不想让阿蒙哥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吗?带上我,胜算会更大。” 他言罢,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拿捏人的手段,“若你执意要单独离开也行,那我回村就告诉所有人。” “……” 季知道他的好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抿着唇热泪盈眶:“阿奚……” 少年的眼里洋溢着鲜活的生机,一个唾沫一个钉地承诺:“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有好吃的一起吃,好玩的一起玩,有过错一起背,有福一起享,以后也要一起活着。” “嗯!” 那当下,半大的男孩子不得不感动,抬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重复道,“嗯!” 阿季有这个打算显然不是因为兄长的过世而冲动上头,奚发现他准备得相当充分,声称蒙临走前教过几个秘术,还有致胜的底牌在手,绝非鲁莽行事。 “据我哥当年所见,结合琳姑娘带回的消息,他推测那帮商贩在城外应该是有个固定的据点,但不是常驻此地,每年仅在入冬后才折返那里落脚。” 进城前,两人披着帽衫躲在密林的角落中探讨对策。 “你们遇到的‘猎人’头目——那对男女,也并非年年都在,运气好的话,守卫不森严,我们就有很大的机会了。” 奚听完他全部的安排,不觉危险,反而斗志昂扬:“牢房我去过一次,还比较熟,如今我又长开了一些,装扮一下,他们不一定还能认出来。” “届时我替你把看守引开,你想法子混进去,见机行事,能救则救,救不了你看着办。” 少年认为此举可行,“反正囚牢之中全是‘眼睛’,刚好能盖住你身上的味道,即便是‘猎人’也不见得立马分辨出来。” “毕竟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不是吗?” “倘若一切顺利,没准儿我们还能平安回村里。” 阿季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话里话外,依旧想着要带自己回到部族,他目光望过去,心中竟有几分苍凉的复杂。 两个少年的计划自认完善得天衣无缝了。 实行的那日正好又是阴天,城郊僻静的院落外仅寥寥几个坐着玩石子的小卒,防备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宽松。 且仔细一看,都不是曾经追杀过奚的人,没一个认识他。 他很顺利地将守在门口的杂碎们引到了数丈之外。 阿季趁机潜进了阴森的牢房。 里面的格局,奚一早画出来要他记熟了,连当初被阿蒙砸坏又补好的洞在什么地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路上他边走边倒好了油,想着实在不行便一把火将此地烧掉,一了百了。 一切几乎万事俱备。 直到他行至楼梯尽头,看见一间间空无一人的囚室。 那一刻,蓄谋已久的天罗地网兜头张开,精心准备的捕兽夹砰然合上,将困兽般的少年揽入其中。 当奚的眼睛能视物时,他又听到了那个毒蛇吐信一样的声音,伴着一串诡笑,尖锐刺耳地响在头顶。 “真是好笑,你们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在那里等着你们找上门儿来啊?” 这一次他所处之处却并非潮湿晦暗的牢房,没有日光透入,放眼是布满符文的密室,除了一扇木门,四壁无窗。 还是当年所见过的那个女人,她面容不见老,姿态闲适地在眼前踱步,空气中浮着一股淡淡的,带着腐朽的血腥味。 “如此紧要的地方一朝暴露,居然真的有人以为,我会把房子修一修接着使——哈哈哈,你们这些‘眼睛’,也真是好骗呐。” 他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刚一动就发现四肢无力,而脚踝扣着一副沉重的镣铐。 “我们又见面了。” 女人涂着蔻丹的手指轻飘飘抬起他的下巴,细长的眼角妖媚如丝,“这回可不会轻易再叫你给跑了,一别数年,我可是天天惦记着你。” 后半句话咬牙切齿。 奚周身使不上劲,只能紧咬着牙关皱眉看她,也就是在这时,他从女人的背后望出去,血迹斑斑的祭台上绑着一个熟悉的身体。 他双目一睁,下意识地要站起来,却又因为脚镣重新跌坐回去。 “那破院子我闲置也是闲置,便盘算着,要不要来个瓮中捉鳖,去过的人只有你们,会去再探情报也只有你们。里头所有的陷阱全是为你们而设,惊喜吗?” 她两根尖长的手指掐着他的下巴,“我老早就怀疑这附近有一个岐山的老巢,看你们这一个两个,大的小的,那儿想是住着不少人吧?” “五十?一百?还是,几百?”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流露出馋相。 少年没有回答,仍旧瞪着眼挣扎。 第290章 “放心,我不会杀你的。” 女人突然松了手,语气轻柔,“我还得好好地养着你,养得白白胖胖,等再过一两年,你就可以替我做事了。” “别担心。”她摁着他贴在墙上坐好,“手脚筋暂且会给你留着,留到你长大为止,我哪儿舍得伤你?” “今后如若听话,吃的苦头还能再少一点。我们这儿也有不少‘听话’的岐山族,日子都过得不错呢。” 女人缓缓起身,“不过在此之前,我得给你一点教训。” 祭台旁盘膝坐着两个术士模样的人。 季正被掰开了四肢平躺在密室的中央,和他的境况截然相反,他的双手双脚都钉上了拇指大的铁钉,近乎是钉死在台子上的,宛如乡间待宰杀的田鳝。 裸露在外的手腕,鲜血蜿蜒过冰冷的祭台,一直淌入地面。 阿季…… 他的瞳孔映着满地的血红,试图拖着沉重的铁链爬向对方。 “你们还是太不知道轻重了,不让你亲眼见一见,恐怕不会明白忤逆我的下场。” 女人将手中的匕首挽了个轻巧的花,极尽徐缓地拿指腹拂过刀刃,柔声无奈,“别怨我,这也是怕你今后又生了要逃跑的心思,抓起来太麻烦,只好一劳永逸咯。” “看好了。” 她在少年目眦欲裂地注视下眯眼笑,“这就是‘取眼’的全过程。” 不要…… 他在心里想。 不要…… 术士们得其一声令下,迅速翻手结印,密密麻麻的符咒彷如蛛网,从四面八方围合,爬上祭台中间的那具身体,像过境的蝗虫,将对方吞没其中。 四周的光顷刻明灭不定。 而季尚且醒着。 他目光瞧着居然无比清明,既没有闭眼,也没有破口大骂,面色平静地见那女人走到跟前。 每一个岐山人仅能提炼出一只“眼睛”。 需要在将全身的灵力逼入头部的刹那,摘下整颗眼球,才算术成。 她动作轻巧而熟练地划开了他的眼尾,鲜血顷刻流了出来。 “阿季!——” 他朝前伸出手去。 与此同时。 台上的少年转过视线,隔着森冷的刀刃,他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他的眼神,一如往常站在村中听大言不惭的胖子满嘴跑马时的样子,无奈而悠远,无奈里还带着一点抱歉的愧意。 奚莫名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刀俎下的阿季冲他似是而非地一笑,钉着的掌心手指倏地并拢。 像往常无数次救他于危难中一样,将他连同那沉重的铁链一齐拎了起来,径自砸开了头顶的房檐,扔出屋外。 “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碎瓦断木,他被抛掷半空。 正当奚成功脱困的一瞬,暴虐的强光陡然大炽,堪堪从他刚离开的那间密室发出来。 阿季整具躯体都亮起了滚热的金光,女人警铃大作,几个术士施法欲遁走却已经迟了。 “怎么回事?” “跑啊,快跑!” 他没来得及回头,爆炸的气流将他又一次推到了更远的地方。 奚至此才看到这片新牢房的全貌,冲天而起的大火浪头一般顷刻将整排屋舍尽数吞没,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嗡嗡的鸣叫自耳朵里蔓延开—— 原来他口中的那个底牌是指的这个…… 少年未及摔落在地,半途便一个怀抱用力接住,他满头满脸的血登时糊在了对方绣纹精细的锦缎上。 那人飞快打量过他的伤势,往他口中塞了一粒冰凉的药丸,作势便要再往起火的房舍跑去。 然而下一波爆炸接踵而至,她不得不掩着头脸,于滚烫的热流前刹住脚。 四溅的碎石裹挟着燃烧的火焰铺天盖地砸下,仿若经历了一场天火流星,别说是活人,残垣断壁也未必能留下。 她简直睁不开眼,连忙跑回来背对着火光将他护在怀里。 目之所及的苍穹被晕染出橙红的颜色,浓烟滚滚,一直升上了雾蒙蒙的天。 不管阿季一开始的计划是什么,奚总感觉他最终都达到了目的。 手刃了害死兄长的仇人,炸死了囚牢中深陷炼狱的同族,这条命很值了,纵使死无全尸想必也没有关系。 奚甚至觉得,或许他从头到尾都是这样打算的。 就没想过要活着回来。 只不知听见那些一起长大的情谊,他会在心中作何感想? 如今却也无从得知了。 无论如何,“猎人”城郊的据点夷为了平地,今后对大家的威胁会更小一些。 按照那个女人的说法,她若不死,大概迟早能找上门来。 自从回到村子,奚便沉默着一言不发。 他目光呆滞地任凭母亲上药、包扎,跟谁也不讲话。 少年在真正长大成人之前,率先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是表面安宁祥和的小山村无法遮盖的残酷绝望。 他坐在季家院外的大树上,看明月爬上枝头,遥远的空山虫鸣鸟叫,清辉漏在他迷茫的脸颊。有那么一瞬,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 第291章 突然,身侧的枝丫轻轻往下沉了一沉。 他神情茫然且空洞地转过眼。 那人并不看他,兀自清了清嗓,像怕气氛尴尬似的,将手中的排箫沉默又安静地放在唇边。 迎着孤零零的月光,萧声幽咽凄婉,悲切苍凉,曲子里仿佛卷了细碎的灵气,怆然沉寂,能安抚一切不平与百感交集。 他的心跟着空灵的旋律安静下来,忍不住闭上眼,由冰凉的月影洒落满身。 柔软的小调低吟高唱,与吹来的夜风交错缠绵,亘古不散地飘进山林之间。 一曲终了,她把排箫搁在腿上,“白天在村里随便听来的,你娘说,你小时候不高兴了,一定要人吹小曲儿才能哄好。” 少年喉中轻轻一番吞咽,欲言又止地启唇时,听到她开口:“这不怪你,是世道艰险,你不要自责。” 奚微一怔忡。 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直面祭台上的秘术吓得魂不附体时,唯有她看出来他是在为什么而遗恨。 他神色里百转千回,咽喉无端隐隐作哽,唤道:“姐姐……” 话音刚起,那只手蓦地放在脑后把他拥进颈项,掌心托着发丝轻抚,力道不轻也不重。 一股幽微的花香猝不及防地钻入心脏,安全,温暖,暖得让他无所适从。 她隔着鬓发贴在额角上,手臂搂着他的后背,深切地低低轻叹:“对不起,要是姐姐能来早一步就好了。” 说不出为什么,奚闻得此言的刹那,双眸乍然一酸,他下意识的将眼睛埋在她肩上,埋进光滑轻软的绢纱,第一次敢伸出手去回抱她。 即便知道不应该,不合时宜,不能僭越,可他还是抱住了。 她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柔声安慰,没有介意脖颈边浸湿的那片纱衣。 漫山的花枝蔓草,露华天霜,皆在晚来的疾风里簌簌地洒落,淅淅沥沥像场小雨。 奚想不起那天夜里的月亮是几时沉下去的,他太久没有好好睡一觉,大约是靠着树睡着了。 而恰是在这之后,她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岐山村。 谁也不清楚“琳姑娘”究竟是因为何事突然要走,也不清楚她是几时动身的,总之她不在了。 就像来时那么突兀,她走也走得悄无声息,只留下一支排箫搁在空屋的桌角。 那年是个多事之秋。 不知是由于阿季在山外闹出的动静让族长耿耿于怀,还是由于琳姑娘的失踪,族中的老一辈到底觉得不踏实。 因此没过多久,全村便弃了原来的地方,举族搬迁,往大山的更深处迁移。 深山中更荒凉,也更险峻,要重新开垦田地,布置阵法结界,熟悉周遭环境,每一样都不是小事,都都花费许多精力。 村里从上到下没人闲着,小孩子也当半个大人用。 就在族人们于新的土地上落脚扎根,起建屋舍的时候,某一日,慌慌张张的守村人冲进族长的居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灵气……灵气变浓了!” 连奚也能感觉到,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周遭可以调配的灵气陡然清晰了数倍。 他们这地方本就地处“三六九等”的第九等,灵力原本不过微末能用而已,那细小的变化让贫瘠的土地立刻焕发出了生机,大雾笼罩的天也跟着蓝了不少。 怎么回事? 灵气复苏后的世界乱成了一锅粥,对于外围的人们而言这是意外之喜,可在鼎盛之地的中原却截然相反。 权贵与大能们恐慌万状,坐立难安。 独属于此地的灵气正不断外泄,也就意味着,将来哪怕是最下等的蝼蚁都能与他们共享同等的日月精华。 这还罢了,原先擅使的术法与杀招打出去,威能竟减弱了大半! 而生在灵气中心的人今后将再无法凭借得天独厚的优势轻而易举地修成灵骨,问道筑基。 九州格局将大洗牌,这人间要变天了! 一时间各地造反的、抢夺资源的多不胜数。 到处乌烟瘴气。 外面打得如何洪水滔天,岐山部并不知晓,这一异象带给他们最重要的变化,不是土壤肥沃,也并非修行事半功倍。 而是岐山族诞生的后代,从此没有了天赐神力的“眼睛”。 毫无缘由的,村里先后产下的婴孩皆与寻常外族人别无二致。 他们变成了最普通的“凡人”。 这简直是整个部族的福音,意味着从下一代起,他们兴许就能堂堂正正地为人而活。 等到下下一代,再下下一代,百代千秋过后,世间再不会有“眼睛”。 是天大的喜事。 岐山族在举手相庆,而另一边,盘踞各地的“猎人”则如临大敌。 率先发现这个现象的还不是流落在外的岐山人,“猎人”们手里待出生的婴儿最多,当即就认识到大事不妙。 巨商家财万贯,可以随时撤资改做别的买卖,世代以“眼睛”为生的“猎人”短时间内可改不了行。 这世上要没了“眼睛”,那“猎人”们怎么办? 喝西北风去吗? 于是旦夕之间,所有还带着“眼睛”的岐山人顿时就成了珍稀之物。 第292章 “猎人”们都意识到他们将是世间最后的一批“眼睛”,不会再有更多了。 以后在灵气大乱的九州,这东西将会是天价! 那些修炼一塌糊涂的权贵们没了灵力的遮羞布,岂不是争着抢着要买,何等珍贵! 很快,一场空前绝后的捕杀就此开始,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来得凶狠激烈。 先是各地圈养“眼睛”的屠宰场纷纷取出手里所有岐山人的眼目,横竖生下来的孩子也已泯然众人,再留着也无甚意义。 紧接着是曾经有过风吹草动的山林、湖泽,一片一片遭到地毯式地搜索排查。 “猎人”们自己也内斗,为了抢夺资源打得不可开交。 再后来,没了仙山灵气护持的高阶术士们也接连加入,毕竟“眼睛”算是一件能傍身的法器,自然是多多益善。 术士一旦参合,情况立刻变得愈发严峻起来。 他们的修为非“猎人”可比,寻常障眼法的结界神识一扫立刻见端倪,比靠搜山的方式不知便捷多少倍。 藏在暗处的岐山部族陆续被翻了出来,近乎无所遁形。 村子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紧张。 哪怕窝在山中,大家也能感觉出世道的兵荒马乱。 族长一天要从法阵边缘视察好几回,青壮年几乎全部出动,围守在村庄四周待命。 守村人们则是连睡觉都免了,彻夜不休地盯着结界,留神着山外的一切风吹草动。 但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被找到只是时间的问题。 终于,在某个初冬的清晨,已经连着几宿没合眼的奚听见门外凌乱嘈杂的声音。 他昏昏欲睡的神智立即清明,张开双臂挡在两个弟妹身前。 只见房门嚯地打开,母亲出现在门外,拉起三人便往外走。 “娘,出什么事了?” 他抱着妹妹牵起弟弟,边跑边问,“我们要去哪里?是不是‘猎人’找来了?” 母亲没有回答,脚下生风地一路横穿过山村。 当他们抵达村外的密林时,放眼一望,满地是挖好的大坑,个个纵深丈许有余。 全村的青年人都在扛着铲子忙碌。 奚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激灵。 他听说过这个术法,是岐山部不外传的禁术。 以至亲之人的血肉骨骼作为养料,可保身体长眠数年不死不灭。 土坑之中,父亲已经坐在了那里,手腕上牵出三根猩红的筋脉,似乎等了他们有一阵。 “爹,娘,你们……” 奚没来得及问,母亲便不由分说地推他们进坑内,将筋脉一一扎进兄妹三人的掌心。 温热的血液即刻涌入体内,他不可抑制地,立刻有了困意。 “不。”他猛地摇头,“我要跟你们一起!” 少年企图去拔掉那根流淌着血液的青筋,被母亲一把拦住。 “率先保全小辈这是大家的意思,不止我们,旁人也是这么做的。奚,听话!” 他让这一声喝住,目之所及中,近处熟悉的族亲们正抱着自己的骨肉作最后的分别。 人们的话音那么悲切柔软,寄托着从此永不再见的哀思和眷恋。 母亲劝得温和却果决,“如今大地灵气恢复,未来会比现在更有希望,好好活下去,去看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间。” 年幼的弟妹懵懂无知,很快在术法的作用下沉沉入睡,而他怎么都不肯闭眼,死死地握住母亲的手。 他很清楚,当他醒来之时,便是父亲周身血肉耗尽的那一刻。 他会为他们三个流干最后一滴血。 “可是……” 边上的男人沉沉地叹了口气,唤道:“奚。” 那不算温厚的大掌摁在他的头顶,半是不舍半是安抚地揉了揉。 “以后爹娘不在身边,要学着照顾自己,你是家中最年长的一个,两个孩子就交给你了,要好好护着他们。” 他忽然悲从中来,大声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留下来,我跟换娘,让娘跟着弟妹们一起——” “阿奚。”母亲将他的手放了回去,极尽平静地打断少年慌张的奢望,“村子不能没有人守,来犯的敌人会发现端倪,若他们知道这个秘密,大家就都活不成了,娘必须留在这里。” 奚:“可是……” “你记住。” 她拔下头上的发钗塞进他手中,继而狠狠地一推。 少年被她攘到了土坑上。 挣扎着要再爬起身时,头顶的泥沙已经席卷而下。 “这个术法不是万无一失的,期间会出现什么意外谁也说不好。” “如果……”她顿了顿,却没有往下说,“你要好好活下去,认真活下去。” 他朝高处的人伸出手,两边的泥土覆下,先盖住了父亲的脸。 “即便没有我们,你一个人,也要活下去。” “知道吗?” 涓涓细流一寸一寸渗进血脉,他意识不自控地逐渐模糊,那只探出去的手维持着五指紧扣的姿势,深深嵌进松软的泥地里。 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广阔莹白的天。 第293章 云海苍茫,成群的飞鸟辗转盘旋。 然后迅速地暗了下来。 第114章 番外·奚临往事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一种深沉的漆黑中无法自拔地长眠着。 睁不开眼,集中不了精神,凝聚不起思绪。 浑浑噩噩。 似乎过了一段十分漫长的时间,有一道强光打在他的眼皮上。 久在暗处的人乍然受此惊扰,倍感不适地皱了皱眉,自然而然地开始苏醒。 耳边的声音先是遥远,随后渐渐临近。 “阿奚哥。” “阿奚哥!……” 视线里出现一张恍惚熟悉的脸,奚盯着她半天没能回过神,大脑仿佛僵住了,任由对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 是伍大叔家的小荣。 紧接着少年的瞳孔骤然清明,遗落的记忆纷纷拼凑出沉睡前的景象。 猎人、部族、爹娘、秘术…… “还好你们都活着,否则这里真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她面上的兴奋难以言表,头脸满是泥,狼狈得像个猴,是徒手将他们挖出来的。 他喃喃自语:“小荣……” 正在这时,身侧的弟弟睡眼惺忪地拂开尘土坐起身,哑着嗓子唤了句“哥”。 他悲喜交加,无暇顾及别的,连忙搂住他:“阿南。” “小阿南也没事,太好了。” 女孩子欢欣若狂,转而问道,“对了,梨子呢?她跟你们埋在一起吗?” 奚立刻转头,向另一边妹妹的所在看去,刚劫后余生的神情却蓦地一怔。 泥沙底下露出的是一根纤细的白骨。 父亲扎入她体内的筋脉竟在经年累月间松动脱出,青筋的这头已然干枯萎缩,妹妹没能挨到重见天日的这一刻,活活饿死了。 若非如此,仅凭一人的血肉也不会供给他与弟弟活到和小荣一样的时日——她家是独女。 少年对着那具瘦小的白骨愣了半晌,流露出悲悯之色。 这恐怕便是娘临走前所说的“意外”。 谁也无从预料的事。 他同小荣一起将梨的尸骨刨出,边上紧挨着的就是父亲。 记忆中最后看到的还是他高大沉默的身躯,而今再见,已余下一副干瘪的皮囊。 好像自己不过睡了一觉,再睁眼,父亲骨血皆已抽干,基本辨不出人形,唯有那双突兀的瞳眸依稀还有旧日影子。 他断气多时,是未尽的秘术保持着尸身不腐。 三人重新安葬了至亲,开始在山中徘徊搜寻,想找找看有无幸存者。 时过境迁,自那以后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月,原本贫瘠的山丘长成了郁郁葱葱的密林,植被一层叠着一层。 旧的痕迹全然被覆盖,那些过于明显的地貌改变却清晰地留了下来。 从他们所在的丛林再往前,沿途的大坑便一个接着一个,密密麻麻,全是开凿挖掘的遗迹。 阿南和小荣下意识地一人抱住了他一条胳膊。 凹陷的土坑在雨打风吹之下生出了细细的绒草,花木繁茂,每一个都足有丈余深。 可见当年沉睡后,村子并没逃过浩劫,术士们将后山的族人尽数刨了出来,土坑有新有旧,显然来了不止一次。 恐怕半数以上的族亲未能幸免于难,他们是碰巧埋在一片斜坡上才逃过一劫。 此时的山林空无一人,灵气清新得浸润肺腑,林子里皆是清脆的鸟叫,飞禽走兽多得难以置信。 两个孩子毕竟还小,追着一只花花绿绿的雀鸟一路跑到山崖尽头。 前方是静谧深邃的幽谷。 小荣拢着嘴对空山大喊。 阿南见状也学她的样子嗷嗷叫嚷。 奚在原本应该是村落的地方来回转悠好几遍,才终于从陈泥下翻出一只褪色的碎陶器。 女孩子正抱着一捧刚摘下的鲜花兴高采烈地跑来要给他看,远远地却望见他半蹲在地,对着手里的陶片垂目发呆,俩小孩立刻很有默契地停在原地,不敢轻易上前打搅。 从前聚在月下喝酒唱歌的热闹小村,如今就只剩下他们三人,活在这个陌生又遥远的时代。 荣抿起唇兀自思忖片晌,忽然张口道:“大哥!” 奚不明所以地抬眸,那边的小姑娘已经跑了过来,嗓门洪亮地重复道:“大哥!” “我在这世上反正没有亲人了,以后你就是我大哥,我亲大哥,我认你当哥哥好不好?” 他先是一愣,刚站起身,沾着露水的花叶便猛地扑他一个满怀。 而阿南有样学样,两人抱着他的腰谁都不肯松手。 少年抚上二人的头,随后目光柔和:“好。” “我也没有妹妹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 秘术还让他们保持着沉睡前的体格与年纪,彼时阿南不到七岁,小荣则大他三岁,而奚已过十六,毋庸置疑地成了三人中的主心骨。 第294章 这是他在这个物非人散的世界最后的亲人了,是唯一知道他来龙去脉,存着他一点过往回忆的人。 三个半大不大的孩子相依为命,在山中混了十余天。 光靠野菜野果不足以充饥,两个小的还要长身体,奚左思右想,才决定出去探一探。 他尚不知此时的外面到底是什么样,起先没敢带弟妹们同往。 当初自己还跟着阿蒙去过一趟小镇,于是凭着印象翻出了大山。 再度站在昔年入城的山道上时,他几乎傻了眼。 只见城镇扩大了数倍,外墙甚至都有了斑驳的古意,浩瀚巍峨的城墙一眼望不到头,城中高挑的檐牙从墙上跃出,数不清是建了多少层,迎着夕阳的余晖高耸入云。 这个时代的灵气仿佛不要钱,走到哪里都那么充裕,撒一把种子,随随便便就能长得硕果累累。 而令他们惊讶的是,“猎人”们好像也随之消失了。 牢房废墟上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屋舍,集市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叫卖的不是吃食日用,便是稀奇古怪的异兽奇珍,再没有商贩拉着一车车的岐山人漫天要价。 “大哥,感觉他们都不认识我们诶!……” 小荣正在惊奇地大呼小叫,被他一个眼神制住,赶紧捂着嘴收敛了。 现在即便大喇喇地走在街市上,路人对于这双异色的瞳孔也顶多是奇怪,并不知晓它有着怎样的含义。 自那之后三千年了,岐山部纵使有人安然逃过一劫,其后代也再无异能降生,历经千年繁衍,早就淹没于茫茫人海之中。 寻常人谁还会知道当年活着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他们从此不必再东躲西藏,能随心自在的,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当年父亲心不在焉地一句发愿,眼下竟已成真。 城里自然比山中物资丰富得多,三人找了间破庙住下。 奚起先也到处想法子弄些钱两和吃的,但“古都”不是良善之辈能轻易生存的去处,少年自小在山里长大,心思单纯得就一根筋,被骗了几回,吃了几次亏之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市井的生存之道。 他们开始提前埋伏在商人进货运货的必经之路上,两个人声东击西,一个人趁火打劫,偷来的若是吃食就留着果腹,若是绸缎布匹便等入夜,去见不得光的蝙蝠巷低价倒卖。 小荣格外机灵,又是个女孩子,极容易让人放松戒备,有她在,小花招简直屡试不爽。 久而久之,他们混得如鱼得水,偶尔余粮多的时候还能接济一下街头巷尾吃不上饭的小乞丐。 附近眼熟他们的商贩老远见了就骂骂咧咧,可都追不上,最后只能忿忿地摇头作罢。 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得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碰上运气不佳给抓到,总少不得挨一顿毒打。 挨打的事一向是奚替他俩担着,他到底年长些,骨头比两个小辈皮实。 废弃的破庙经过三个人修修补补,终于有了一点家的雏形。 白天在古都闹了事回来,夜里就点一盏破旧的油灯,由阿南举着,小荣替他处理伤口。 那一年除夕,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大箱的烟花,以及一袋面粉和精肉,三人在屋外大雪纷飞之际,燃着盆炭火,嬉嬉闹闹地和面包了饺子。 子时雨雪刚停,阿南捧了热乎乎的水饺出来,站在院中看小荣点燃烟火。 劣质的花炮十个里有六个都是哑的,然而那场烟花还是格外的漂亮,金色银色的火光交织在夜空上,照得每个人的脸五颜六色,明灭不定。 等到俩熊孩子都睡着,奚才得片刻的清闲坐在窗边独处一会儿。 为防仇家报复,他夜里睡得浅也睡得少,每每无所事事,便将怀里的两件饰物取出,放在桌上月下细看。 长眠三千年,醒来之后旧日的一切都泯灭在了光阴浩瀚的长河中,仅有母亲临别前塞给他的珠钗,以及那支兽骨做的排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铜制的钗锈迹斑斑,他不敢擅动,只反反复复摩挲着小巧的萧。 皎洁的清辉流水般从光滑的骨面淌过。 他握在手中,想起千年前依稀模糊的人影,仰头瞥向遥远的明月。 沧海桑田,她应该早不在人世了吧。 奚合拢五指,见身侧躺着的阿南不安分地掀开了棉被,于是抬手重新掩好。 在那段难得平静的日子,他曾以为一辈子或许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次年的二月十五是古都黑市一年一度开市的盛会,黑市在古都的地下,其排场之大不输仙市,奚料到这天四处忙乱,必然有空子可以钻,便带着阿南小荣偷偷潜入其中。 三人于拍卖场的后台分头行动,四处搜索。 冗长的走廊像个迷宫,左右全是关着门的房间,阿南一间一间地试着打开,几乎都上了锁,忽然他发现有一扇仅是虚掩着,不由面上一喜,想也不想地就走了进去。 第295章 奚正跑去后门瞥了一眼守卫的情况,冷不防听见弟弟六神无主的声音。 “哥、哥哥……哥哥!” “你快来呀!” 他只当出了什么事,连忙迅速撤离,飞奔到阿南所在的房门前,随之而至的还有气喘吁吁的小荣。 “大哥,小阿南!” 奚:“阿南,怎么了?” 半开的门扉外只看到弟弟木愣愣的背影,他心急地一手推开,刚抬脚往里走了一步,正对面那满墙挂着的“眼睛”登时撞入视野。 猝不及防地,与之面面相视。 他眼皮蓦地睁大。 颜色各异的眼珠陈列于整齐方正的格架之内,在他们入内的刹那,齐刷刷看了过来。 奚近乎愕然地定在原地,脑子里当场一片空白。 身后的小荣禁不住讶异地掩嘴,表情逐渐从怔忡变作了惊恐。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珠……” “大哥,这些,是那个‘眼睛’吗?”她忙去询问他,“是我知道的那个‘眼睛’吗?!” 奚却瞠目出神,而就在这时,所有的“眼睛”不知为何,目光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骤然狂躁不安地骚动起来。 满室充斥着刺耳的“叽叽叽”,尖锐的悲鸣声此起彼伏。 小荣惊慌失措地躲在他背后环顾四周,“它们这是怎么了?” 而他说不出话。 那一刻,奚莫名感觉到心口一阵阵地揪紧,他开始喘不过气,四面八方的“眼睛”像来自四面八方的凝视,带着某种强烈的期盼直勾勾穿透他的身体。 他下意识攥紧了胸膛的衣襟,白着脸大口大口呼吸。 耳边恍惚闪烁起嘈嘈切切的人语。 他们在说“救救我”。 救救我…… 救我……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叫无边无际的悲伤淹没,那是无数人的痛苦与挣扎,无数人的怨恨与诅咒。 年少的,年老的,男人女人的恸哭响在他脑海,无比强烈的情绪呼啸着侵蚀他的思绪。 那些遥远时空之外的过去,每一场生离死别,每一个囚禁的灵魂,每一次逃脱又再度被擒住的无望。 母子相残,满门尽灭,懵懂降世的生灵迷惘无措。 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奚只觉眼睛热得发烫,内心不可抑制地跟随着众生的激愤怨怒起起伏伏。 他快有些承受不了那样滔天的悲声,像是整个部族千百年的不甘全数压在了他身上。 突然好恨。 “大哥!”小荣率先留意到他的异状,“大哥你怎么了?” 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 他心想。 为什么“我们”会落得这个下场? “大哥!……” 我们注定要生不能生,死不好死,永无葬生之地吗? 满屋子的“叽叽”声渐次达到了一个激亢的顶峰,他指尖腾起一团黑烟缭绕的火,想也不想,便凭着本能的愤怒抓向临近的一只“眼睛”。 格架外的结界居然让他轻而易举地单手破开了,眼珠落在他掌中,一捏即碎。 鲜血四溅的瞬间,奚却赫然听见灵台上响起一句感慨万千的轻叹。 那嗓音苍老而悠远。 “奚……” 他狂乱到六识模糊的神志被这一声唤起一线清明,表情露出不可置信: “……族长?” “什么?”小荣震惊地看着他,“大哥你刚刚说什么?” 可连他自己也仍在一头雾水,只讷讷地垂目打量着血腥的掌心。 他分明听到了族长的声音,就在方才,杀掉“眼睛”的当下。 ——“你还活着,真好啊。” 奚猛地扬起头,茫然地朝高空张望,然而他什么都没寻到。 话音像缕青烟,一吹就散。 此时此刻因结界破损而受到惊扰的守卫陆续赶来。 “什么动静?” “有小贼闯入,在天字十三号房内!” “那不是放头等贵重物的地方吗?结界怎么可能说破解就破解的!” 邪修们将三人逮了个正着,却也纷纷被面前躁乱的“眼睛”惊住,这场面太过诡异,无端令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这几个臭小子干的!” 混迹黑市的邪祟绝非等闲之辈,凭他的修为根本接不了几招,很快就让人拎了出去,用力掼在地上。 一只“眼睛”的价格千金不换,这番损失之重大,拿他们三人的命也不够抵的。 思及如此,邪修下手愈发狠厉,基本招招往死里打。 旁边的阿南和小荣皆被控制住,只能挣扎着乱踢腿叫嚷道: “你别伤我大哥!敢伤我哥……大哥!” 奚原就由于体内异样的变化难以集中精力,邪修连着踹了好几脚,一把揪住他的头往冷硬的地面猛撞。 怀中他贴身揣着的小布包就此滑落出来,珠钗和排箫滚了一地。 第296章 少年浑浊的神情登时一凛,立刻伸手要去够,对方的靴子从天而降,一脚踩在珠钗上,毫不留情地以威压碾成了一堆粉末。 ——“率先保全小辈这是大家的意思。” ——“好好活下去,去看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间。” ——“以后爹娘不在身边,要学着照顾自己。” 他的手还维持着探向珠钗的动作,眼目一寸一寸瞪到了极致,眸中的情绪居然是空白的,只有瞳孔在不断缩小。 “小杂种,偷东西偷到我这儿来了。” 邪修活动着手腕的筋骨。 “今天就要让你不得好死。” 小荣:“大哥!” 远处的排箫撞碎在墙角下,于视线里越来越朦胧,恍惚有了重影。 没有了。 没有了。 都没有了…… 忽然间,他眼眶淌出两行血泪,深褐的瞳色漫漫浸染成鲜红。 周身浓烈的黑烟暴涨开来,像团张牙舞爪的火焰,转瞬把他整个人吞没其间。 奚空白的眼底深处骤然腾起汹涌的杀意,趁着那邪修吃惊的空隙,咆哮着扑了上去,陡涨的力道竟单方面压制住了对方,像头狰狞的凶兽。 那人一时竟没来由地生出恐慌来,连还手也忘记了,径自让他扑倒在地。 裹挟着黑烟的手臂一拳接着一拳抡在其面门,他嘴里怒吼,吼得撕心裂肺,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他杀光这世上的所有人。 一个不剩。 这一幕或许是来得过于突然,谁都没能反应过来。 旁边的邪修只见他压在同伴身上,拳头砸得那整颗头颅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大半张脸碎成了渣,简直看傻了。 哪怕人早没了呼吸,厉鬼似的少年还在不依不饶地穷追猛打。 恰在这个时候,其中一人联系起先前密室内的所见,后知后觉地生出一个猜想:“喂,你们看他的眼睛……” “该不会,就是‘那个’吧?” 小荣心头一“咯噔”,只听他们议论道:“真的假的,现在还有活着的‘眼睛’?” “要不然房间里的骚乱怎么解释?” “甭管是不是了,挖出来看了就知道——快,快去找人,再去告诉老板!” 如今岐山一脉断绝,“猎人”搜捕“眼睛”的技巧虽已失传,但挖眼睛的术法并不难,明白原理有手就会。 得到消息的邪祟们蜂拥而来,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弥漫着黑烟的少年再如何凶悍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时的奚根本无法控制体内暴虐的戾气。 他几乎要被癫狂的情绪逼疯了。 当封印的铁链锁住四肢,他浑身似烟似火的黑气还未消散,旁人不敢轻易上前,便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地面。 目之所及是小荣和阿南心急如焚的模样,耳边倒听不见太多声音,全让族人铺天盖地的愤怒遮蔽住了。 原来他不是没有“眼睛”的。 奚躺在那里茫茫然地想。 只是因为自己的“眼睛”一直沉睡着,未能真正地觉醒。 他幼时日日夜夜期盼的异能,而今如愿以偿,却半点感受不到喜悦。 突然间,四周好像出现了什么变故,紧绷着的链条倏地一松,黑市的邪祟们挨个在他眼前倒下。 奚浑浑噩噩的脑中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对面一个清瘦如竹,宽袍大袖的背影旋身而落,摇着扇子似乎在说些什么。 直到萦绕在灵台上嘈杂的碎语声渐次退却,他才听见点只言片语。 “一群鼠目寸光的东西,见着‘眼睛’就只会摘,和当年那帮没脑子的术士有什么分别。” “暴殄天物。” 那人的口气透出冷傲的轻蔑,似乎压根不在乎得罪黑市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转而先去问两个弟妹。 “诶,小鬼,你们打哪儿来的?家里的长辈呢?” 小孩子戒备地看着他,但眼神还是暴露了奚作为家中脊梁的事实。 锦衣人于是转过身,高高在上地垂目,用脚尖轻轻拨了拨地上的少年。 “喂,以后愿不愿意跟我混?” “我对挖人家的眼睛不感兴趣,这点可以向你保证,但我对你的眼睛本身很感兴趣,若肯跟我合作,我替你护着那俩拖油瓶子,怎么样?” 他没有选择,因为很快就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黑市的追兵虎视眈眈,小荣不知所措,只好别无他法地被迫接受了此人的庇佑。 奚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明夷捡回去的。 那时候的城主还不是城主,雍和也并未建立,他只在古都僻静处有一间大宅院,身边跟着一帮随从,仅此而已。 奚起初并不信任他。 这么些年一路走来,觊觎“眼睛”的人实在太多,他不相信会他会没有企图,可自己又确实需要一个地方躲藏静养。 少年索性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而此人也不催促,似乎他们爱住多久就住多久,想走也随时请便。 第297章 大概是为表示诚意,明夷率先对他坦白了来历,声称是因为犯事,遭到仙门的驱逐,便干脆改投邪修。 很奇怪,他明明是正统修士出身,对于“眼睛”居然颇有研究,奚自己还没弄明白自己“眼睛”的能力,接触没几日,他倒是摸清了来龙去脉。 “你体内的那些黑烟我拿回去琢磨了两天,不像寻常走火入魔滋生的魔气,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警惕地坐在床边不说话。 明夷:“像怨气,不是仙凡两界的东西,是源自幽冥,亦或是这天地间徘徊不散的怨愤仇恶,一并加诸在你身上,借由你向世人宣泄。” 奚原本没搭理他,闻言下意识地开口:“什么人的怨气?” 其实问出来的瞬间,他就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对面的锦衣人似笑非笑。 “这些怨气不找旁人偏偏只找上你,是什么人的怨还用我说吗?” 岐山族数千年枉死的孤魂,数千年的不甘与不忿,在降生那一日就倾注进了他的眼里。 然后又于三千年间不断聚积膨胀,最终变成今日的模样。 “你自己应该也感受到了黑雾里的异常之处,仅仅是毫无章法的挥拳乱打,都能轻易将几百年修为的人毙于掌下,有这种力量傍身,想必到哪儿都不会吃亏的。” 明夷说完顿了顿,十分随意地“提醒”,“不过凡事各有利弊,能不能控制好它,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奚缓缓抚上眼皮,知道如果不是他,自己未必能将血液里暴虐的戾气平复下去。 他怀疑而戒备地抬眸:“听上去你很喜欢这只‘眼睛’,难道你就不想要吗?” “哈。” 眼见臭小子在试探自己,他轻慢地抹开扇子哼笑,“少来套我的话,告诉你,我要是铁了心要挖你们仨的眼睛,还能容你坐在这儿跟我阴阳怪气?” “要动手我早动手了。” 是这个道理。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不解地问:“那你到底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精巧的扇柄戳在他臂弯。 “我一样是要用你的眼睛,但我不是靠挖的,不伤你性命,不损你身体。” “不止要用你的眼睛,我还要用你整个人。” 奚皱起眉,听不太明白,“你要我成为你的手下?” 他将信将疑:“不用取眼的秘术,还能怎么用我的眼睛?” “现今已经没有活着的正统岐山人了,杀一个少一个。” 他将折扇在指间绕了个花,“要取你的眼睛何其容易,可取出来也不过就一只,这‘眼睛’也仅供一人可用,充其量不过是在我手里多一个能用奇招的打手,那我何不直接招你入麾下,还能省去不少麻烦。” “我不是那些爱收藏古董的大老板,没有把眼睛挂在书房里的爱好。” “我要的,是你的血。” 奚:“我的血?” “世人只知道岐山部的眼摘下来能当自己的东西来用,却不知,融合了‘眼睛’的血,照样可以。而‘眼睛’仅有一只,血却是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 他说完敲敲桌子,“放心,不会把你抽干,我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 明夷不紧不慢地扇扇子,“此事不强求,你自个儿考虑吧。” “大门就在北边儿,想走也不拦你。” 他们兄妹三人身怀“眼睛”的事,恐怕早已传遍了黑市,一旦走出这道门,必然会遭围捕。 少年很明白趁机朝自己伸出的这只援手未必没有歹心。 但他确实走投无路了。 大宅子里有吃有喝,有高床软枕,有短暂的安宁。 奚虽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让黑市的邪祟们不敢登门要人,不过可以肯定,此人的确有些能耐,至少他能护着两个弟妹。 明夷对他的眼睛有兴趣,又想要自己替他办事,总的来说是有求于他。 只要所图是他那就没关系了。 哪怕真的要摘他的眼睛也无所谓,若阿南和小荣能平安长大,他可以不要这条命。 “好。” 奚应下来,“我答应你。” 明夷搬出了血契卷轴,他大概是懒得一一列举条件,仅提了一个要求,有生之年替他办一千件事,不得推辞。 而奚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要他确保弟妹二人的安全,为他们三人提供庇护,以及—— “你,还有你的下属不能碰‘眼睛’,取眼睛也好,用别人的眼睛也罢,交易买卖都不行,如果我看到了,算你违约。” 契约敲定的第二天,明夷便将隐藏瞳色的术法教给了他。 黑市的盛会持续了整整十日,待散场之后,他冒着风险又独自回到此前大战过一场的街上。 虽然知道希望很渺茫,奚还是低头四处寻找,祈盼着藏污纳垢的古都不会有人在意,那东西还在。 第298章 哪怕是让他捡到几块碎片也好啊。 然而少年转了半日,一无所获。 母亲留下的珠钗已化作齑粉,风一吹什么痕迹都不剩了,排箫想必也让好事之徒捡去,扔在了不知哪个污浊的沟渠中。 他尽管早有预料,心头依旧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长长久久沉默地矗立在原地。 夕阳散漫的光疲惫又灿烂地打在他颈窝,照得少年人半个身体皆陷在阴影里。 忽然,街边那面食店的老板试探性地打量了他几眼,不确定地走上前。 “诶,小兄弟。” 奚懵懂地转过头,就见那老汉递来一支摩挲得光洁的排箫:“这是你那天掉的吧?” 他目光倏忽一怔。 眼前的骨萧完整无缺,除了几道不太分明的裂纹,一眼看不出碎过的痕迹。 他两手颤抖地接了过来,只听对方笑道: “嗐,那帮走狗嚣张惯了,路边的猫都要踹两脚的。我见你这么宝贝,想来它对你一定很重要,正巧我祖上有点手艺,便试着补了一下。” 奚脑中嗡嗡耳鸣,快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发钗是坏得太彻底没法子了,好在这支萧还能救一救。” “补得不好,可不要见怪啊。” 仿佛是失而复得后的欣喜,他错愕且呆愣地将萧合拢在掌心,嗓音近乎是哽咽的。 “没有……” 他扣进胸口,低头重复,“没有,很好了。” “谢谢。” 第115章 番外·奚临往事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 兄妹三人就这样在明夷的宅院里住下了。 不得不承认,此人在细节上照顾得十分周到。 也许是为了安他的心,不仅辟出一座单独的小院供他们居住,更吩咐左右不可随意打搅,还特地找了一位靠谱的先生,来教小荣、阿南读书习字。 他们自三千年前匆匆而来,尽管在古都摸爬滚打了一段时日,但学的多是下九流的东西,对于这千年岁月,对于如今九州的现状,可以说两眼一抹黑,正需要一个人来细细讲解。 这先生请得恰到好处。 偶尔得空,奚也会站在旁边听上一阵。 签下血契之后,他对自己这条命就已经没什么念想了。 按照凡人的寿数,一千件事一辈子也做不完,何况福祸相依,生死难料,或许不到寿终之日,他就会死于非命。 算是把此生打包卖给了对方。 好在根据典籍上记载,血契一物的确不容作假,他写的是要保弟妹平安,哪怕自己死了,明夷一样要履约。 最初的几年里,一切风平浪静,小院子好似远离是非的人间桃源,白天小荣和阿南打打闹闹。 不能上街去,两人便想法子弄来一条小狗,听完了课就围着那小玩意打转,闹腾得满屋鸡飞狗跳。 奚则在明夷的指点下,跟“眼睛”磨合。 他还不怎么会用这股力量,常常失控。 每次暴走便像在发疯,疯得六亲不认,神志不清,只能靠封印术来制衡。 “我告诉你,长此下去不行的。” 明夷面色严肃地在旁提醒,“控制不了自己,迟早你连最亲的人也杀。” 他的“眼睛”和同族的人都不一样,是真真实实最危险的存在,危险到连他也没法左右。 奚反复跟天地间的怨恨拉扯,跟自己的怨恨拉扯,控制不了意识他就用针尖去扎心脉,扎到“眼睛”向他妥协为止。 足足耗了有一年,才终于能在略清醒的情况之下保持自我。 成功的第一天,明夷就带着他出去,找了个邪祟试手。 那是很玄妙的境界,奚至今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当他将整个人交给“眼睛”的时候,会进入一种截然不同的状态里。 无畏疼痛,不顾后果,把杀戮进行得十分快乐,但凡嗅到血腥味,都会让他有强烈的复仇快感,兴奋得若癫若狂,甚至下意识地忘记自己是谁。 只凭着本能无休无止地杀下去,杀下去,杀到筋骨尽碎,力竭形枯。 彼时,明夷看在眼中,不由得感慨万分。 这还仅是十几岁的水平,等再过两年成了年,那实力简直不敢想象。 太疯狂了。 真像是有一族的意志站在他背后一样。 他忍不住想,恐怕即便摘了奚的眼睛,当世也没有一个修士能适配得了。 这双聚满了岐山万万亡魂悲怨的瞳眸,只会将企图索取的外族人烧成灰烬。 明夷当下心念一动,便自作主张给这团灼热的黑烟起了个名,称之为“煞气”。 意为凶煞之气,寓意不祥。 掌握了“眼睛”没多久,奚开始跟随他早出晚归,经常一走就是好几天。 明夷上哪儿都带着他,也不全是为了打打杀杀的事情,偶尔是去别的城镇探访,偶尔是跟什么人密谈,倒有些要让他长长见识的意思。 奚一直不明白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听周围的人客客气气地叫他“老板”,只当是个生意人。 他总感觉明夷好像特别需要钱,明明大宅子大院子住着,穿金戴银,仍旧对赚钱有某种超乎寻常的执著。 第299章 也不知道他要那么多钱有何目的。 昔年的城主势力并不大,目光还只着眼在买卖交易上,遇到的多是商场的劲敌与仇家,对付起来不算麻烦。 他似乎颇有手段,不过半年时间,就拿下了古都。 而所有雇佣来刺杀他的邪修都在奚的面前折了跟斗。 商行顺利落到了他手中,街巷大小商贩有不服的全挨过一遍揍,知道他跟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不好惹。 奚早在一年一年的岁月间长大,从少年抽条蜕变,面容愈发显现出青年人的模样。 到了那会儿,他已有过数次与人交手的经验,许多时候并不清楚死在手里的是些什么人。 他不关心,更不在乎,只把自己摆在杀手的身份上。 血契安排他杀什么人,他就杀什么人。 那是他对旁人的生死逐渐淡漠的开始。 除了家里的两个弟妹,奚对谁都无所谓。 天底下没有人的命能比他们重要,只要能保他们平安无忧,让他杀谁都可以。 从小到大,见证过的那些死别麻痹着他的感知。 然而在戾气被压制住,神志重新恢复清醒时,奚仍旧会感到一丝陌生的空虚。 被煞气支配后的情绪让人既恐惧又迷惘。 每每低头看见满手的血腥,一地的尸体,他总觉得自己不太像自己了。 甚至茫茫然地生出困惑: 我还是我吗? 如果那个迷失在仇怨里,嗜血嗜杀的人不是我,那我现在究竟是谁? 他眼底的疲惫日渐加重,每次从“煞气”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脸色便会难看几分。 “大哥,你很累吗?” 小荣懂事得早,知道他在外面辛苦忙碌是为了他们两个,但凡奚回家,总会提前熬好鸡汤给他补身体。 “是不是明老板使唤你使唤得太勤了?要不休息几天吧,他不会说什么的。” 奚表情柔和地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管。 跟明夷安排的事关系不大。 自从在黑市的库房中,毁掉了那只属于族长的眼睛,他就没再睡过一天好觉,几乎是彻夜失眠到天亮。 族人的怨憎和絮语一旦入梦便萦绕于脑海,重重愤慨铺天盖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会走火入魔地疯掉。 ——“你生得这么清秀,今后长大了,骨架长开了,持剑而立,一定特别好看。” 那时光靠“眼睛”,他单打独斗已接近朝元修为,哪怕不修炼也没关系,岐山人本身就鲜有走修炼这条路的。 但奚还是重新拾起了多日未练的长剑。 剑道追求凝神静心,唯有在这个过程中,才能把纷繁的思绪镇压下去。 他每日雷打不动地吐纳、练剑、反思己身,做得一丝不苟,一样不落,想借剑意转移天怨的侵蚀。 某一日,明夷摇着扇子偶然路过,正好撞见青年自发而为的日课清修,他面上不露声色地悄悄一讶—— 这小子的修行法门竟颇为正统,一点不像野路子,倒像哪家大门派教出来的正经修士。 他原地驻足,忽然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 “大哥,大哥!” 在那之后没几天,小荣一脸兴奋地推开他房门,“明老板说要教我们修炼——不是邪门功法,是当今仙门里教的那种!” “哇,我们能成仙了!听说仙人们的寿命很长的!” 明夷不知抽的哪门子疯。 奚不甚在意,他愿意教自己就跟着学,不教亦无妨,倒是小荣对此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比谁都积极。 平常不外出的日子,三人就在院中从最基础的开始练起。 奚的基本功之扎实高下立判,俨然非一朝一夕而成,有时候见他掐诀的手势,明夷也忍不住问:“诶,你们仨不是在地底下睡了几千年吗?这谁教给你。” 他懒得回应。 反正他一向对他爱答不理的。 奚是从前跟着人修行过,小荣在修炼上的天赋却很快突显出来,连明老板都得吝啬地一点头,说她根骨不错。 那日适逢十六月圆夜,三个人坐在院中晒月亮。 “大哥,我都想好了。” 小荣在石桌上晃荡着腿,眸色坚定,满是希望,“我们一起修炼,一起长生不老,好不好?” “等你替明老板办完了事,我们各自也有修为在身了,要逃离这儿肯定不成问题。他轻易威胁不了你,届时大家一起离开南岳,去别处生活,怎么样?” 奚微微一愣。 他只忙着东奔西跑,没怎么和他们说起过自己的顾虑,想不到妹妹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更没想到她能计划得那么远。 难怪她在修行上那么有干劲。 “哥。” 小荣一把勾着阿南的脖颈,“有事你别总是一个人扛着啊,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有时候是能帮上你的,是吧小阿南!” 阿南随声附和。 小荣跃跃欲试地构想道:“三千年后的世界这么大,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没去过呢,我们可以到处走走看看,说不定还能遇到其他刚苏醒的族人,可以保护他们,也可以和他们寻个安全的地方落脚深根。 第300章 “就我们三个人,一辈子不分开。” 阿南的“眼睛”派不上太大的用场,小荣比他强一些,但顶多只够自保而已。 他们若能有修为傍身,以后出门在外也能独当一面了。 奚听得心里五味杂陈,最后只倍感欣慰地伸出手,在两个人脑袋上轻轻一摁,少见地露出柔和: “好,哥知道了。” 但小荣还是敏锐地发现,大哥脸上的笑容一日比一日淡了。 好像每次见他,他的神色都会比上一次更加冷峻,眼底深处像有什么她看不懂的东西,表情寡淡到几乎有些倦于生死。 也仅仅在他们两人面前才有所好转。 她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她不知道,那天同样是明夷将南岳的黑市收入囊中的日子。 里面就包括当年还没卖完的一仓库“眼睛”。 奚向他提出来要亲自毁掉,明老板自然悉听尊便,反正血契上规定了不许买卖,自己留着也没用。 当满屋子嘈杂的鸣叫被长锋一剑斩尽时,青年又一次听见了每一只“眼睛”临终前的声音。 听得清清楚楚,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逐一闪烁。 每句话,每张模糊的脸孔,每个或悲愤或痛苦的情绪。 “娘亲……我好疼……” “你是谁?为什么还活着?” “能不能替我给长白山的阿岚带一句话……” “那些人都该死!不得好死!” “我还能找我的尸体吗?” “我叫沐,住在天山脚下,小石河畔的山村里……” 忽然间一句慢吞吞的嗓音落在他耳边。 “年轻人,多谢你。” 奚动作一僵。 那人萧索又满足地轻轻说道:“让我瞑目。” 他心脏猛地收紧,针扎似的发出细细密密的疼痛。 昏暗的室内一灯如豆,悬在头顶上随微风轻摇轻晃,于是满屋的光也跟着忽明忽暗。 不知过去多久,七嘴八舌的声音尘归尘土归土地消散在风中。 青年却依然矗立在原地。 他握着手中的剑,脚边堆满了一刀两断的“眼睛”,汇聚的大片鲜血炸开在他身下。 奚面无表情,而瞳孔一直怔忡地注视着地面。 原来是真的。 他心想。 原来那些“眼睛”,那些成为了“眼睛”的族人,通通都还活着,成百上千年的,困在不成人形的躯壳中。 奚从前只听长辈们说起“眼睛”,并未亲眼见过,这是第一次。 也是在此刻他才确定,自己能在斩杀同族的瞬间,听见他们最后的遗言。 母亲在临走之前怀揣着那样的期待,要他去看几百年,几千年后的世界。 那个世界在她的心中一定格外美好,格外灿烂,格外充满希望。 可他来到了三千年后,却一眼看到了岐山族的结局和下场。 如若她得知这一切,不知道会不会失望? 青年扬起头,整张脸照在明晃晃的烛光下,闭目深吸了一口气。 奚当下做出一个决定。 一定要毁掉这世间,所有的“眼睛”。 所有。 他要让每一个族人,得到安息。 “你叫我替你打听‘眼睛’的下落?”明夷怀疑地睇眼打量,“可以倒是可以……你准备干什么?说说看。” 言罢,又补充,“怕你坏我的事,我总得先知道你的理由吧。” 当得知他能听到岐山族死者的临终之言时,明老板的表情居然有一瞬古怪。 而后他什么也没说,挥挥手让他滚蛋了。 在那之后,明夷的确说到做到,但凡生意上有接触到“眼睛”的单子,总安排他自己去处理。 明老板的势力日渐壮大,他掌控了黑市,就不再满足于那点鸡零狗碎的小买卖,他以古都为基,招兵买马,四处吞并,一手建立起“雍和”。 奚兄妹三人也跟着离开了清幽的小院,搬进防备更加固若金汤的雍和神宫。 明老板摇身一变成了明城主,这时,他终于找奚讨要他的血液了。 因名声在外,前来投靠雍和的邪修多不胜数,实力自然参差不齐。 据说这是明夷自己琢磨出来的秘术,将带着煞气的岐山族之血注入修士的体内,属于奚的煞气之力能直接被对方接受至多一半。 等于平白增强修为,确实是比摘他的眼睛实用得多。 但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有便宜占就会有风险,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住这股邪气,爆体而亡或是形貌巨变,终生遗症的不在少数。 每个接受他血液的人皆关在一间阴暗的密室内等候结果,奚从廊上一路走去,沿途见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骨从身边抬过,总感觉像是当初关押岐山人的牢房,好几次倍感不适。 “你拿活人试药,是不是太过了一点?明知道十个里能死五个,你还给他们施术,根本没把他们当人看吧?” 他本来就不爱跟他说话,难得句子那么长,居然是来质问自己的,明夷当场给气笑了:“真有意思,当年‘猎人’有把岐山族当人看吗?九州大地的术士有把岐山族当人看吗?你这么替别人操心作甚么?他们自己还不乐意呢。” 第301章 “这些人都是自愿找我要你的血,自愿承担风险,我又没逼他们。他们自己上赶着要富贵险中求,怪得了谁?” 前来铤而走险的邪修大多是修为平平,不爱钻研,又想要一步登天的人。 所以奚在不满明夷的同时,也一样瞧不起这帮自甘堕落的废物。 不管怎么样,哪怕秘术死得多活得少,雍和的人马到底是一天天地充实了起来。 城主的野心显然不止于此,逐步向周遭几个颇具实力的大邪祟下手。 那些年,奚近乎日日都在见血。 混迹无主之地的邪修手中,基本都有几只“眼睛”,他在战场上沉浸于族人强烈的怨气里悲恨交加,又在杀戮结束之后,听着囚禁于“眼睛”内的话音撕心裂肺。 仿佛在见证这个时代里,所认识的往昔一步步被自己的剑亲手葬送。 他表情渐渐麻木下来。 有时感觉心头似乎也没那么悲伤了。 只是夜深人静,他仍无法入眠。 索性修成了灵骨,睡不着还能入定打发时间。 奚便取出那支排箫,坐在窗边望着远处近处泼满月光的夜景出神。 如今排箫由他加固了几层结界,不会再如当初那样一摔就碎。 说不清为什么,无论去过多少地方,在这里生活多长时间,他依旧对这个时代没有任何的归属感。 依旧觉得整个世界不是他的归处。 没有熟悉的人,没有熟悉的物。 他仿佛一个旅者,走到哪里都格格不入。 有时候奚会想起在山林间初见她时的情景,恍惚发现,她那会儿的表情隐约跟现在的自己是一样的。 她也有想回而不能回的地方吗? 第116章 番外·奚临往事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 “哥,你可算回来了!” 小荣如今长成了大姑娘,个头算是女孩子当中偏高挑的。 她性格打小就活泼跳脱,哪怕已修成了灵骨,以凡人的年纪来说不算小了,却依旧是一副咋咋呼呼的样子。 奚刚披着一身血气返回住处,一见到他俩,眼色顿时柔和了不少,信手在二人头顶上习惯性地揉了揉。 “找我有事吗?” “当然有啊。你今天生辰,好在没过子时,我给你熬了鱼头汤,快,进来趁热喝!” 寿辰喝鱼汤是从前村中的习俗。 他在外面的时间比待家里的长,生日常常错过,然而小荣还是一早就杀好了鱼炖好羹汤,温在灶上。 妹妹心细,想着要让大哥知道,无论离开多久,走得多远,院子里总有人在等他回家。 兄妹三人围在桌边,热气腾腾的锅子鲜香融暖。 这是奚难得能放松的时光,似乎连鱼汤也有旧时家里的味道。 他端着碗边喝边听他俩叽叽喳喳。 “诶,你看看你,又吃得满嘴都是。” 小荣拿出绢帕来,替旁边的阿南擦了擦脸颊。 大概是在刚搬进雍和的那年,奚就开始发现阿南的异样。 或许因为埋在地底下太久,也或许是别的什么缘故,他神识受了损,心智永远停留在五六岁,纵是八尺长的大高个了,还跟小孩子似的懵懂天真,总也长不大。 奚长年在外,顾不上弟弟,这些年多亏小荣在照料。 两人毕竟自小青梅竹马,小荣对他十分有耐心,一点也没嫌弃过那些孩童般的想法,还和从前一样陪他玩游戏,逗小狗,笑得开怀恣意。 阿南这种情况,几乎没办法引气入体,他开悟能力有限,又不敢擅用邪祟的丹药,怕伤身体。 可是修不成灵骨,他就会如同凡人百岁寿终。 于是小荣开始加倍修炼,连着他那份一起,勤奋得不舍昼夜。 之后再靠奚的煞气将自己的修为一点一点地度给他,就这么不辞辛劳地努力了几十年,终于硬生生将阿南磨到了筑基。 尽管这个时候,她的修行基本毫无寸进。 “你怎么放了芹菜啊,我不爱吃芹菜的。” “你不爱吃大哥爱吃的嘛。”小荣又给他盛了一碗,“乖了乖了,听话,我明天单独给你煮一锅没有芹菜的,好不好?” “哦……那哥你多吃点。” 奚坐在对面看得分明,知道小荣喜欢阿南很久了,傻弟弟也成天走哪儿都黏着她。 作为兄长,他主动提议道:“小荣。” “等明年开春,大哥替你们俩把婚事办了吧。” 小姑娘眼睛一亮,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欣喜非常:“真的吗?” 他依言含笑点头。 “我想着也是时候了,虽然你们总在一块儿,不过有个仪式,更合适些。” “好啊。”她求之不得,“谢谢大哥!” 阿南疑惑地捧着碗:“‘办婚事’是什么?” “就是成亲啊,那年小阮姐姐跟阿祥哥的婚礼你不是在场吗?” …… 两个孩子一言一语,鸡同鸭讲热热闹闹地讨论完毕,小荣回过头来关心他:“大哥,你也别总顾着我们,偶尔替自己考虑考虑啊。” 第302章 “你难道没有中意的姑娘吗?雍和里那么多漂亮的姐姐,你看上了哪一个,我帮你说去。” 他是城主身边最得力的干将,能控制半个雍和门徒煞气的人,明里暗里自然有不少女人送秋波。 但她也听说,送过秋波的无一例外都碰了一鼻子灰。 大哥似乎对谁都不感兴趣,美艳或清雅,端庄或飞扬,他一律冷漠视之,好像非常不近女色。 奚闻言不着痕迹地搪塞过去:“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人。” 他左右握住他俩的手,“只要你们能过得好,我就很满足了。” 他那时是这样想的。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的。 可是天意总不能让人如愿。 彼时还没有入秋,冬日太冷,不便办喜事。 明夷倒很舍得花这笔钱,因而整个下半年,雍和都在忙着采买花红,布置神宫。 身边没什么年长的女性长辈帮忙操持,这些事小荣又不好全交给别人来处理,自然得跟着忙前跑后。 她一出门,阿南就更无聊了。 他学术法的水平有限,没法自己隐藏住瞳孔的颜色,所以大部分时间待在古都城内。 古都是城主的地盘,就算知道他身怀“眼睛”,也无人敢朝他下手。 这座城大归大,但再大的地方,玩上几十年都会腻。 阿南早已把每个角落探索了个遍,他小孩子心性,难免惦记着要去外面。 可只有奚在雍和时,才会带他上别处换换心情,平时哪怕是小荣也不敢轻易陪他出城,即便外出也要提前请示明夷来安排。 那天却不知怎么,跟随他的人一个晃神的工夫,阿南竟消失在了视线中。 古都的历史太久远,街巷错综复杂,一群人在城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得他的踪迹。 谁都不曾料到他出了城,更不知是如何避开那些精妙绝伦的法阵。 “公子……” 奚匆匆赶回来,已是事发后的第三天,他落地居然打了个不甚明显的踉跄。 底下人僵硬地站在他面前,近乎抬不起头面对他。 屋内听到动静的小荣缓缓侧脸,茫然又悲惶地望了过来,喃喃唤道: “大哥……” 青年尚未开口发问,那盖着白布的尸首便落进余光里。 “南少爷他……”边上的人欲言又止,声气不自觉地变弱了,“是在荒石坡找到的。” 他含着泪忍不住哽咽,“我们到的时候,人已经是这个样子。” 布上渗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奚伸手揭开一角,露出弟弟的脸,他张着嘴,半口牙不知掉在了哪里,双目处空洞洞的窟窿蓦地扎进他眼底。 他长久维持着这个动作,碎发垂下的阴影盖住了眉目,表情平静得看不出喜怒哀乐。 “南少爷的屋中有几张小字条,我们猜测应该是有人潜入城内,很早就取得了他的信任,也是那人教他怎么里应外合拆解阵法出城的……” 话音未落,角落里的小荣立马冷冷地转身:“我去杀了他们。” 奚在她路过自己旁边的瞬间一把拽住其手腕,“你站住。” “大哥!” 她狠狠挣脱开,红着眼圈泪流满面地注视他,“阿南的眼睛被取走了!他永远回不来了!我要去替他报仇,我要去救他!” 他拧着眉心,闭目长长地深吸了口气,“你先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她忽然道,“我知道的,虽然你跟城主都瞒着我们,但我知道的。” “我们被取走‘眼睛’,不会当即死亡的对不对?他的意识还活着,他还在那只‘眼睛’里。” 小荣反握住他的胳膊,一声声地央求:“阿南很怕黑的,他连夜里睡觉烛火暗一点都会惊醒。我们不在身边,他一个人,他肯定好害怕的大哥……” 奚想起白布下那张面目全非的面容,心头猛地一阵刺痛。 青年用力调整了一下情绪,抬手摁在她肩膀,“听我说,你好好休息,这件事情不要插手,让大哥来,我会把他救回来,你什么也不要做,好吗?” “大哥——” “答应我,不能冲动。” 他背过身走出门去,刚到院外,就听见不远处的小荣扑在那具血淋淋的尸体上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凄厉悲切。 那是他最后的血亲了。 奚原地挣扎着狠狠地抿唇,刀绞般万箭穿心,他扬起头迎着苍白的日光站了须臾,拳头攥得满是青筋,抬脚前往的主殿所在。 明夷正歪在椅子上半只手捂着额头。 青年大步流星进去,一改往日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态度,几近歇斯底里地质问道:“你不是向我保证过会好好保护他们两个吗?!” 锦衣人大约自己也十分疲惫,当下百口莫辩地松开手安抚说:“小南的事,我知道以后也很难过。” 奚一拍桌子撑在他面前,手背上青筋凸起,吼道:“你答应过我不会让他们俩出事的!!我就是为了这个跟你签的血契!” 第303章 明夷终于大声反驳:“那是他自己跑出去的!我又不能拴着他!” 他辩白道:“派去保障他安全的都是雍和顶尖的高手,他用人家给的符咒声东击西,用人家给的法器拨开结界,我能有什么办法?阿南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以为我好受吗?” “对他下手的人是冲你来的。”青年冷眼道,“如果不是因为你,他压根不会让人盯上!” 明夷:“如果不是我,你们仨早在八十年前就被古都的邪祟吃得连骨头也不剩了!” 两个人火气都大,吵得互不相让,就这么各自僵持着怒视对方。 明夷此刻受契约反噬,身体状况不言而喻,说这么几句话周身的筋脉皆在隐隐作痛。 他率先缓下脾气来,认真思考了前因后果,心平气和说:“对方应该是打听到最近雍和在忙婚宴的事,才找小南下的手。未必只是冲我,也有可能冲你。” “那帮人在暗,我们在明,不要中他们的计。” 奚跟着渐渐平复了情绪,沉默地低头垂在桌上。 “放心,小南这笔账,不会轻易就这么过去,我迟早要跟他们好好算一算。” 下葬那日,荣独自在坟前站了两天两夜没有动弹,后半夜的雨倾盆而落,她只把伞放在墓碑上,从头到脚淋得湿透。 将弟弟的肉身埋下之后,小荣就像变了一个人。 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了,成日只窝在院中修炼,要么便是坐在月光下发呆,偶尔出门一趟,也是去询问城主带回的消息。 三人所住的大院子从此静悄悄的。 没有鸡飞狗跳,也没有热茶汤水,里面的氛围与气场让一切生灵都不敢接近,死寂得落针可闻。 不知为什么,那群人的行踪格外难查,出了事以后便突然销声匿迹,宛如人间蒸发,再没有传出一点动静,纵使明夷动用了整个黑市的人脉,也未能打听到任何线索。 显然,阿南的“眼睛”并没流入市场。 他想尽了办法,一无所获。 一年,两年,三年…… 养着的第十条老狗也寿终正寝了,小荣将它埋在了阿南的坟墓旁。 但小狗一了百了,人还生不如死地活着。 傻弟弟有点小聪明却不多,会追在背后没完没了地叫姐姐,会吃她做得很难吃的菜,再不合口味也要夸一句好吃。 自从离开了破庙,有了大哥护着,他平时看上去好像很没心没肺。 小荣却知道,阿南其实对当初“猎人”围剿岐山村的事记忆犹新,害怕暗无天日的地底下,畏惧见不到光的世界,和逼仄狭小的空间。 他真的还是个孩子。 那么胆小又那么脆弱。 怎么三个人里,偏偏是他遇到了这样的事。 奚看出来她的状况不太对,待在家里陪她的日子尽量多起来。 小荣不再下厨烧菜了,除了照看院中的花草,平时连茶水也很少煮来喝。 和他说话,三句里总要问两句修炼的事,修为进展之快,简直一日千里。 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让奚没由来地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她可能不是借修行来转移注意力,而是实打实地,别有所谋。 青年的心情当场一凛,后怕感忽然强烈到窒息,他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反应,头一次朝她说话如此大声。 “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打算,从这一刻起都不要再想了。” “阿南的仇我会去报,无论有什么问题大哥都会去解决,听明白了吗?” 奚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少见的紧张,几乎有哀求之意,“小荣,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妹妹了。” 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对面的小姑娘一言不发,神情平静地听着他说完,分明看上去波澜不惊,眼底里却像汪着一潭死水。 小荣:“大哥。” “我以前一直以为,离开了上古,来到三千年后,就不会面临当初的那些威胁,不会提心吊胆的生活。” 她安静道:“可为什么阿南还是死了?” 他张了张口,语塞着回答不上来。 他也想知道。 想知道上天让他们千辛万苦地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来面对一个更加残酷的结局吗? 奚开始发了疯一样地搜寻那群人的下落,比从前更加积极地去往各处有“眼睛”出没的地方,即便只有一点风声,都不肯错过。 他憎恨一切买卖“眼睛”的商人,也憎恨一切嵌了“眼睛”的邪修,甚至那些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正道修士居然也有不少参与其中。 每个他都没留过活口,直接洞穿灵台,一击毙命。 煞气对他的影响开始越来越严重,很多时候奚快要无法靠理智将暴虐的冲动压制下去。 他只能一遍一遍用封印术加固对“眼睛”的束缚。 然而销毁了那么多“眼睛”,听了那么多同族人的悲鸣,他却怎么也没遇到过阿南。 “小南的‘眼睛’能力不强,就算按照现在的市价能卖个好价钱,但也只是一个好价钱而已。” 第304章 明夷翻完各地放出去的探子发回的情报,“他们应该是把他的‘眼睛’藏起来了,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他话里有话地望向奚,“这帮人的胃口可不小啊。” 青年看着他手中尚未处理掉的回信,“还是没有对方消息?” “不,”明夷摆了摆手指,“恰恰相反。” 他将东西一并推到他跟前,“是太多消息了,你看看——” “以往再疏忽,顶多只漏出一点蛛丝马迹,最近这段时间的行踪轨迹之清晰,简直像等着让我们找上门似的。我怀疑,他们一定有所准备。” 明夷摇开扇子若有所思地扇风,“你先别轻举妄动,我还得再查一查,放出来的风声未必可信,暂时不要……” 他话没说完,就见青年的表情骤然变得非常可怕,他把那堆情报匆匆扔回他手里,乘风消失在了原地。 “诶干什么呢!?”明夷被铺天盖地的卷轴砸了个晕头转向,“你这会儿上哪儿去?” 奚没有搭理他,整个人宛如卷成了一道风,以修士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风驰电掣地跑回了雍和。 他仓惶地回到院中,一面放开神识,一面四处寻找小荣的身影。 一定要在。 一定要在啊。 他在雍和内神色慌乱地抓着人就问,连着拦下好几个门徒。 “荣姑娘半日前还在浇花呢,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 奚想起在明夷处所见的地名,立即马不停蹄地往百鸟林赶。 那短短半个时辰的路程,他心里恐慌极了,生平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害怕过,刮在脸颊边的风利刃般掀起他的发丝。 他用尽此生最快的速度赶路,于胸腔内一遍遍默念。 别去。 别去。 别去…… 小荣,别去。 不要去! 剑气送他进了鸟雀欢鸣的林间,奚脑中充血似的循着动荡的灵气发疯般冲进密林深处,他意识几近空白,速度越来越快,险些无法控制急促的呼吸。那种不祥的畏惧感险些达到了顶峰。 猛然间,他在一片血腥前刹住脚。 青年浑身一怔,瞳孔颤抖地注视着地上仰面朝天的尸首。 女孩子黑发凌乱的脸上仅剩着一只眼,满是血污地与他遥遥相望。 轻拂过山林的微风吹动周遭新生出的浅草,晒在柔光下的花叶上血迹斑斑,血是温热的。 他如果能再快一步。 就一步。 就一步…… 草木茂盛之处,邪修的声音居然离得不算远,尚能一字一句地传入耳中。 “这只‘眼睛’比先前的那只有用多了,不过应该还不是咱们计划里的那个。” “但我们这阵法的确奏效不是吗?想来就算是‘那一个’来了,一样不成问题。” …… 奚怔忡且迷茫地垂头和地上面目全非的妹妹无言对视。 突然深切地意识到,自己从此再也没有能回的“家”了。不管是从前的,还是现在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辈子所有说要和他一起走下去的人,最后都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 ——“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有好吃的一起吃,好玩的一起玩……以后也要一起活着。” ——“大哥,我们一起修炼,一起长生不老,好不好?” ——“等你替明老板办完了事,届时大家一起离开南岳,去别处生活,怎么样?” 他的挚友、他的长辈、他的亲人。 所有的人都死在他面前。 好像他越是想保护谁,越是保护不了谁,越是想求得什么,越是一事无成。 他这一生注定失败,注定一无所有。 他不明白为什么…… “诶,诶,你们看!” 前方的邪修们终于发现了这处悄无声息出现的黑影。 “是‘那个’吗?是他吗?” 同伴的语气透着兴奋的喜悦,“是,一定是,雍和的最大的那只‘眼睛’!果然把他引来了,快快快,起法阵——” 对方话音还没落下,那人猛地抬起眼。 有那么一瞬,在场的邪祟们都感觉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谁也没反应过来,再回神时,视线中竟空无一人。 连眨眼的工夫也没有! “啊!——” 旁边率先喊着起法阵的男子发出一声惨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 邪修们转过头,只见他两个眼眶血淋淋地空了,一对招子滚落在地,他正手足无措地抬着两手,下一刻,两只手腕齐根而断。 紧接着,是膝盖以下的双腿。 耳朵、鼻尖、大腿、前胸、双肩…… 无形的刀风一刃追着一刃,在众人瞠目结舌的呆愣下活生生被削成了一地的碎肉。所谓“奏效”的法阵根本撑不起半个角。 周遭的邪祟犹在发懵,下一片刀风随之而至,那裹挟着血气而来的人影像幽冥中最厉的恶鬼,将每一个盯上的人施以凌迟。 第305章 “护体法器呢!符咒呢?” “东南角压阵的人去哪里了!” 场面乱成一锅粥,几乎所有人都先被挖去了双目,不似活人的哀嚎此起彼伏,残肢鲜血飞舞四溅。 这是人间地狱。 巨木参天蔽日,树冠遮蔽下的山林幽暗深邃,独独他的瞳眸猩红得滴血,凛冽得仿若燃烧的烈火。 奚杀得疯狂暴戾,歇斯底里,不留一具全尸,也不让任何人当场断气。 那一身玄色的衣袍浸透鲜血,活生生像从血池中捞出来的,看不出一丝人样。 狂乱中他的风刃不知卷到了什么法器,其中的东西随之一刀两断,耳边倏地听见南熟悉的嗓音,唤了一句: “哥哥……” 青年冷不丁地停了动作,僵硬又怆然地扬起目光,望向法器里掉出的“眼睛”。 和父亲极其相似的紫色瞳眸在他面前一分为二,那溅出的血水打在侧脸上。 他眼角抽了抽,瞳孔深处强烈地一痛,忽然痛苦无比地大喊出声,手里的杀意无边无际,愈发癫狂地绞杀着目之所及的一切生命。 还是这样,还是这样。 还是和当初阿季死的时候一样没有分别。他已经足够拼命了,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死在眼前,束手无策。 如果真的要被挖去眼珠,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他? 为什么被留下的人永远是他—— 林中漏下的碎光斑驳幽微,照着那唯一的身影闪闪烁烁,这个地方再没有一丝活气,甚至没有一片完整的血肉。 他杀到精疲力尽,杀到筋脉皆断,杀到满身的煞气都失去活力。 打出去的掌风消散在半空,真元终于全数耗尽,他双腿发软,直挺挺跪在了荣的“眼睛”面前。 奚大口大口疲累地喘气,看着那浅灰色的眼瞳正安静地凝视着自己。 他用力地一咬牙,抬起压根使不出一点力气的手臂,轻颤着举起照夜明。 古拙的长锋在他掌中“哐哐”抖动,最后寒芒一闪,刺了下去。 灰色的瞳孔缓缓扩散,在本命剑下碎成了两半。 “大哥,对不起。” 百鸟林里最后一点声音,如有实质地回荡在他的世界中。 “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以后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他眉尖轻轻一蹙,像再也控制不住,漫天的血雨浇了满头满脸,那顺着发梢滑落的湿意,说不清楚到底是汗是血还是泪。 能不能。 他在心里轻声道。 能不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奚仰着头,不知是在对谁请求。他跪坐林中,像座遗落的雕塑。 落日残照的余晖湮没在茂盛的草木后,明月升了起来,没有繁星相衬的月轮清冷孤凄地挂在夜空,沉默地和地面上的青年对影成三人。 灵风削掉的树叶纷纷扬扬卷得漫天都是,好似一把送葬的冥纸,打在人的头上、肩膀。 当血雨也渐渐止息了,那僵硬的人才慢悠悠有了动作。 他麻木地收回视线,十分漠然地环顾四周,随后拖着步子走到妹妹的尸体前,蹲身下去,一捧接着一捧,一如她当年挖出自己一般,掘了一夜的土坑。 黎明初临之际,他将两双眼睛并小荣的尸骨,一起埋在了一处。 用满地仇人的血肉祭奠了自己永远醒不过来的弟妹。 做完这一切,奚忽然疲惫极了,像一场漫长的旅程迎来终途,他脱力般地扶着石碑靠坐在坟头。 灿烂的朝阳从林间间隙中缓缓升起,这个陌生又遥远的时代再度迎来了明媚崭新一天。 这里没有他的亲人,没有故乡,甚至没有能牵起回忆的任何旧景。 沧海桑田。 他明明那么想要逃离那个绝望的上古,可又那么思念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家园。 “大家都走了……” 奚就着亲人的墓碑睡了下去。 他只觉得好累,有一种,不如就这么睡到天荒地老的念头促使他顺着心意,缓缓合上眼皮。 村子的篝火会,四弦琴受潮的弦音,劣质的烟花爆竹。 冬日温暖的烤红薯,和月夜下的《浮槎》。 他愿与这一切一起长眠,再不睁眼。 太阳升起了又落下,落下了又升起。 浸透血肉的土地晒了两日也依旧是湿润的,温柔的风吹过每一片沾上血渍的草叶,也吹过青年黏在唇边的发丝。 高处乔木的落叶铺了他一身,逐渐盖满头脸,他睡颜平和至极,也无声无息。 不知过去多久,繁茂枝叶遮盖的天空中,慵懒的流云忽有所动。 一束清气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而后迅速鼓荡开,以浩瀚蓬勃之态洗涤了整片山脉。 群山为之一肃,纯净的灵力淹没了滔天血腥,润泽着其间受伤的生灵。 他毫无例外被触动了伤口,皱着眉转醒过来,感觉到是某种净化邪气的术法。 龙首山这样的地方仙门常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难得安稳地“自尽”一回,都能受好事者打搅,老天爷竟都不肯让他好好地去死。 第306章 奚烦不胜烦地拧紧眉心,浑浊的视听起初朦朦胧胧,依稀是有谁在说话。 “师姐,我们还要赶路呢,无主之地的邪祟太多,不要久留为好。” “赵师兄说得对啊……” “大师姐,其实清心术你犯不着亲自动手的,我来就行了。” 果然是哪个仙门的弟子。 人数还不少。 连意见都难能统一,这样的队伍也敢进南岳,委实是胆大包天。 真不知是什么人在当师姐。 他在心中冷嘲,只烦躁地盼着对方快点离开。 也就是在这时,那接话的嗓音清丽灵秀,一字一句,入骨三分地传进耳朵里:“就这么一小会儿,没关系的。” “清心术师姐最拿手了,你们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 奚紧闭着的眼皮顿时掀开一线,所见是重叠的枯叶。 “但这里毕竟不一样……” “唉,马上快好了,你别催,你不催我还能再快点,你催就真的要久留了。” 他双目在这段对话之中不断睁大,来者的腔调,语气何其耳熟,和昔年的某个人准确无误地重合在一起。 他不可能听错,只有她的声音,他绝不可能听错。 奚近乎不可置信地顺着话语的来处缓缓扬起视线。 那瞬间,破晓的晨光明晃晃地打在他眼皮上,照得人险些难以直视。 “血气和怨气这么重,若是放着不管的话,不也会生妖邪吗?届时接了降妖铃,咱们的人不照样要来跑一趟。” 奚下意识皱眉避开刺目光芒,在过于绚烂的初阳间,渐次看清了那个让他一生也忘不掉的人。 她就那么明亮生动地出现在了自己行将就木的生命里。 像绝望里的微光,刻骨铭心地映在红瞳之上。 他表情怔忡无比,傻子似的呆坐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着高处御剑悬空的人。 少年时的光阴跨越过千年的蹉跎和坎坷,泥泞与挣扎,不甘和怨愤,浩浩荡荡地扑向他。 奚张着嘴唇,不自觉喃喃念出两个字。 一只扑腾着飞过的雀鸟展翅的动响将那微弱之音盖在了羽翼之下。 上面的人什么也没听见。 女子犹在言笑晏晏地和同门打趣,眉宇间神采飞扬,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那是三千年前他最无望的时刻,和如今三千年后,他最无望的时刻。 他们相遇在晨曦中的山林,又重逢于晨曦中的山林。 仿佛冥冥之间的某种命定。 奚讷讷地不知枯坐了多久,修士们皆已走远,满山早就重回寂静。 他终于茫茫然地回过神,却还维持着望向她背影的姿势,就那么面朝前方,失魂落魄地将自己撑了起来,披着破败脏污的衣袍,跌跌撞撞顺着剑气离开的方向踽踽而行。 他彼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无论是煞气、眼睛,还是故乡、邪祟,什么都不想在乎了。 他只想去找她。 他好想去找她。 青年走得摇摇晃晃又无比坚定憧憬。 断臂残肢的战场,血水染红的草地逐渐被抛在了身后。 被抛在身后的,还有南岳那永远灰蒙蒙的天。 唯枝叶间投下的一道微光,明媚鲜亮地落在乱石砌成的石碑上,温柔地目送他走远。 …… 奚一路翻山越岭,从南岳到了荆楚,再从荆楚来到了瑶光山的山脚。 他看着高耸入云的仙山,终于辗转恢复了一点清醒的思绪。 才知道她原来是六大仙门的人。 而那一年就这么巧,是瑶光开山收徒的日子。 一个月后的山门处。 青年封住了他的“眼睛”,藏匿了自己的修为,成功瞒过管事筑基的那一关。 他跟着山上的人群走向云雾缥缈的玉宇琼楼。 在登记名姓的时候,山门弟子抹开卷轴,例行公事地问:“叫什么?” “我……” 他顿了顿,昔年那充满糊弄的名字忽然浮现于眼前。 他说道: “奚临。” 第117章 雍和(六)师姐,我也想是你的人。…… 雾气笼罩着的夜空里,有颗孤星微弱地闪了闪。 瑶持心如梦方醒,从一段过于漫长的时光中脱离出来,好一会儿没能回神。 那颠沛流离的风风雨雨,幽邃古老的千年岁月犹且萦绕在脑海。 于是就那么仰头望着遥远的满月,和满月外凄清的星辰。 奚临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这些往事,说完之后,自己先怅然若失地叹出一口气,没去观察她有什么反应。 下一刻,旁边的人却猝不及防地扑过来,搂着脖颈抱上前,将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他胸膛之上。 奚临隐有所觉地侧目,手指拢住她散在颈后的青丝,柔声道:“师姐,不要哭。” 他现在不是少年时的身量,足够高了,比她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张开双臂能把她整个圈进怀里。 第307章 可以保护她,可以替她撑伞,甚至可以像这样,毫无顾忌地用力抱着。 奚临用脸颊轻轻贴了贴她柔软的头发,感觉得到师姐温热的呼吸,清晰的心跳,连若隐若现的幽香都一如往昔。 是一个好端端的,鲜活的她。 瑶持心并没应声,反而愈发收紧了手臂,严丝合缝地揽住他的背。 那是任凭她怎么想也想象不出的艰辛。 瑶持心忍不住把眼睛埋进他肩膀。 心说,怎么这么苦啊。 比及自己那无所事事,乏善可陈的百年,他的百年全是血泪。 光是听着,都觉得舌尖发涩。 现在想起师弟平日间的某些小细节,想起他偶尔眉眼间流露出的漠然,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奚临伸手将她扶起来,捧着瑶持心的脸,把她眼角的泪花抹开。 和师姐那泫然欲泣的表情相比,他倒显得平静多了,唇边竟还噙着浅淡的弧度,像是在笑她。 “其实过了这么久,很多事我已经能接受了。旁人听上去或许会觉得很难,但毕竟间隔着几年、几十年、上百年,被时间冲淡许多。在瑶光山的日子,我跟着大家练剑,做早课,日西月复东,心境平和了不少。” “你少来了。”瑶持心才不信他,“明明看见小芝的时候还是那么难过。” 他仿佛被拆穿似的,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瑶持心抚着他的脸,既心疼又委屈地凑到唇上吻了一下。 “奚临……” 她抱住他,“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师姐保证什么都听你的,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谁都不许动你——”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那句“我是为你上瑶光山”的份量,太重了,压着一个人的一生一世。 和整整三千年全部的念想。 奚临不由啼笑皆非:“你不用这样。” “我跟着师姐,这些年也过得很开心啊。反正没有你,我现在大概也只是百鸟林下的一缕亡魂。” 可瑶持心听完却闷闷地想。 不是。 不是这么算的。 如果她没有重活一回,从前的师弟来到瑶光的那十年根本不开心,根本就是另一种煎熬。 他好不容易在炼狱的地底下寻到了一束光,又在光束的尽头发现这只是一个有毒的假象。 那他该有多难过啊…… 她当下愈发后悔,后悔为什么让他足足等了十年又四年这么久,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察觉到。 怪不得在生死一线的最后一刻,奚临会说她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这个“最重要”的意义,远超出她的预料,是比情爱更深的执念与信仰,里面有回忆、有期盼、有梦想,承载着他对整个世界最后的牵挂。 当初在百鸟林里,他应该是真的不想活了。 汤泉附近,离瑶持心两人不算太远的一块山石后,明夷曲腿低头而坐。 他不知来了有多久,周身盖着一层隐藏灵气的符咒,听到此处隐约想到了什么,闭目悄无声息地沉默着。 随后,雍和城主化作了一抹青烟,消失在原地。 将这地方留给了他们。 奚临陪着她把脸擦干净。 他其实平常很不愿意看见师姐掉眼泪,不过一想到这份情绪是为他而起,心里又浅浅地有几分熨帖。 青年悄然抿起唇,幽微地将指尖的湿润攥紧掌心。 然而,这头的瑶持心才感动没一会儿,就开始不安分地找茬了。 她把眼睑一压,撇嘴不满道:“哦,所以你喜欢的根本就不是现在的我,是三千年前的那个‘我’吧。” “你是为了她才喜欢我的。” 奚临猜到她迟早会有这么一问,一时却没想好要怎么解释,为难地望着,“不是,不……” 她拿手指着他,故意道:“你还说不是,你都没有亲口说过你喜欢我。” “我说过了啊。” 说过好久了。 瑶持心先发制人:“紫微镜里的那个不算,那是我逼出来的。” 奚临:“……紫微镜里不能说假话。” 这还不算吗? “那你平时能跟紫微镜里一样吗?”她反问,“你要是能,我就承认。” “……” 见他果然无话可说,大师姐逐渐理直气壮:“你看你看……你就是没有说过。” 到了这会儿,奚临差不多也听出来她是什么意思了。 他先垂眸无可奈何地牵了一下嘴角,辗转犹豫片刻,连喉结都微微滑动。 就在瑶持心偷摸瞥着他,等着他回答之时,奚临忽然探出手扣在自己脑后,旋即覆唇上去,偏头吻住了她。 他吻得不重,却很缠绵,轻吮过她柔软的下唇,然后是上唇,再到舌尖。 以极尽温柔的动作摩挲纠缠,仿佛在透过唇舌的每一次接触向她证明什么。 除了先前神志不清的两回,奚临主动亲她的时候,要么碰得浅淡有分寸,要么吻得专注而认真。 或许不够激烈纯熟,但真的认真,一下一下,他好像不想敷衍,哪怕一点点。 说不清为什么,再联想到他所阐述的过往,瑶持心没来由的一阵酸涩。 第308章 她抬起胳膊回应似的搭在他肩膀。 不管是冷漠寡淡的瑶光山小师弟,还是雍和从无败绩的邪祟,他骨子里永远都是那个温柔小心的奚临啊。 …… 夜风吹得汤泉的热气扑面而来,浓浓的一股潮湿之意。 瑶持心刚被他松开,张口便抗议道:“你又用这招,上次也这样!” 奚临握着她的手放下去,隐隐含笑:“师姐,你刚刚才说不欺负我的。” “……” 她说完就忘,已经不记得有这事了。 大师姐自觉理亏,只好勉勉强强地放过他。 算了,没关系。 她想,反正紫微星镜也不是不能再做一块。 我要找殷大长老做一打,不高兴了就用,高兴了也用,天天听他讲,听个痛快。 “何况……” 对面的青年忽然慢吞吞地补充,“师姐自己也没有说过吧。” “……” 瑶持心下意识地一愣,才反应过来似乎被他将了一军! 可是好不甘心啊,她还没让他开口呢。 无论如何,都想要他先说才行。 奚临却没有非要她表示什么的意思,眼皮若有似无地垂着,“你还是想着要‘以身相许’吗?” “?” 瑶持心眉梢挑出一个不解的高度,疑惑地眨了几下眼,在绞尽脑汁地思考之下,终于想起这个问话的起因。 是她当日在仙市秘境里的那句——“师姐要以身相许,你还嫌弃不成?” “……” 不是,居然真的会有人把这句话当字面意思来理解吗? 当时那个语境,他没读懂吗? 然而见师弟那副表情,分明纠结这件事挺久了。 他还真的是没懂。 她先咬唇又张嘴,表情变化得精彩纷呈,最后实在没忍住。 “你傻啊你!” 瑶持心拿手往他脑袋上轻戳了一下,“谁以身相许会千里迢迢从瑶光山跑到南岳来,谁以身相许会连自己仙山都不要陪你在邪修老巢里混。师姐让你抱也抱了,亲也亲了,敢情那么久以来,你就当我是在以身相许啊?” 瑶持心快给他气笑了,恨铁不成钢:“笨死你算了!” 奚临坐在那里,耳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装着她说的每句话。 攥在手中的指尖流淌着清晰的微麻之感。 连夜风都安静了。 只能不住地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奚临,不要得意忘形…… 但他当真按捺不住,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一瞬不瞬地,心情特别好地看着她。 好想抱她。 瑶持心还在侃侃而谈,大书其罪的时候,奚临冷不防地插话道:“师姐。” “我要是……啊?什么?” 他目光落在她若隐若现的领口内,不知是因为被她带着回忆起了一些旧事,还是因为先前早就蠢蠢欲动,萌生已久的想法。 奚临在这一刻满脑子皆是艳阳高照之下,洒落的山花烂漫。 “‘连理枝’是成双的,不仅在上古术士之间,在我们部族当中,也是结成道侣很重要的秘术。落下谁的齿印,就代表今生今世,只属于对方,是对方的人。” 他言至于此稍作停顿,赧然地抬眸,眼神满含期待,望着她。 “师姐,我也想是你的人。” 瑶持心正在摸自己脖颈上他留下的疤痕,闻言先是一怔,见奚临已经掀开了衣襟,露出肩膀,她犹在发懵,不确定道: “我、我要咬吗?” “嗯,我把术法要诀教给你,这个不难,很好记。” 瑶持心将嘴挨近他颈项之时尚且十分犹豫,她从来都是被咬的那个,这还是第一次去咬别人。 师弟的锁骨落在视线里,他人生得劲瘦,锁骨也格外清晰深刻,会随着呼吸有韵律地轻动。 看得她不自觉轻轻吞咽了一下。 “我要是把你咬疼了怎么办?” “没关系。”青年侧目道,“你可以尽量咬重一点,能见血就行。” 大师姐依旧觉得怪别扭的,做足了心理建设,才张口咬下去。 有术法的加持,她没用多大劲,便轻而易举地勾破了奚临的皮肉,清脆一声响,伤口处的殷红滑落融入衣袍中。 脖颈处温热濡湿。 奚临恍惚能感觉得到她的灵气丝丝缕缕地嵌入自己体内,和自己留在她身体里的若有似无地互相呼应。 置身于这样皎洁的月光下。 跟做梦一样。 尽管没有明媚的艳阳,也没有热闹的亲朋好友在场,他心头仍无比满足。 说不上来,就是有那么一刻,很想把所有自己能给的,都给她。 “应该可以了吧。”瑶持心取了干净的帕子替他收拾伤口,“我真是好怕把你这块肉都咬下来。这什么奇怪的术法,到底谁创的,用了之后我感觉自己的牙锋利了好几倍,像上辈子是头大狗熊。” 奚临任由她跪坐在自己腿间,两手绕过去环着她的腰。 “……不过。” 他一直盯着她看,突然道,“我还是认为,那个人就是师姐。” “啊?” 第309章 瑶持心反应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所指的是谁,不由奇怪,“为什么啊?你就这么笃定?” “嗯。”他说,“因为灵气完全一致,我的感知不会错。” 除了性情习惯之外,每个修士的灵气都是独一无二的,要不是这点,他也不会在百鸟林中那么不受控制地跟了她一路。 奚临微微凑近些许,“你真的没有去过三千年前吗?” “自从上次遇到时间缝隙,我就一直在想,你是不是也是由于类似的原因,才误打误撞来到岐山部的。” “不会吧……” 她迟疑着皱眉,“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也会留下印象啊。可你说的那些,什么‘猎人’,小镇,还住了好几年……我完全没记忆。” 他对此并未深究,只是想了想:“那或许,的确是师姐的上辈子吧。” 瑶持心闻声,替奚临拉好衣衫,整理着领口若有所思。 轮回转世一直以来都仅是修行界的一种说法。 至今尚未得到证实,有没有前世今生还不好定论。 她不由偏头凝视夜空。 那会是她的前生吗? 好奇妙…… 第118章 雍和(七)她拿另一只手去拨弄他软软…… 奚临今天心情格外好,即便不说,瑶持心肉眼都能看出来。 他大概特别喜欢那俩牙印,从留仙池回住处,拿手摸了一路,修士的体质异于凡人,一盏茶不到就在收口结痂了,能摸出浅浅的痕迹。 真这么喜欢吗? 她毕竟不是从上古老时代来的人,不明白奚临对此物的执著。 如今仙门结道侣,要体现双双对对之意,办法花样可多了,咬个齿痕算什么,还有取心头血、互换尾指、共中情蛊,那才是五花八门,主打一个看谁更狠,移情别恋的都不得好死。 但师弟宛若是拿到什么心心念念多年之物,这日夜里他居然破天荒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简直是心无挂碍的高兴。 奚临侧着身,手还握着她的,睡颜平稳得像个孩子,了无心事。 瑶持心没有困意,便支头撑在一旁看他。 她今夜听了太多故事,满脑子的信息需要消化,想着他所提到的三千年前,想着他的“眼睛”,他被埋在地底下的时光,和在南岳挣扎求生的日子。 右手叫他攥住了不好抽出来,她只能趴在奚临脸颊边,拿另一只手去拨弄他软软的前发,像在玩小狗的耳朵。 师弟竟没醒,睡得好沉。 她眼神一下子就柔和许多,带着某种起伏不定的眷恋心潮,整个人心里缱绻万分,暖洋洋的。 就那么静静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 瑶持心想起什么,取出那只年代久远的兽骨排箫,来回抚摸着上面或斑驳或光滑的痕迹。 在天光大亮之前,她作出了一个决定。 * 奚临这觉睡得太踏实了,堪称全无防备,睁开眼时,不免有些今夕是何夕的迷茫。 毕竟他都多少年没在这张床榻上正正经经地躺过了。 青年下意识地抬手抚上左肩的伤,摸到已然落成的牙印,才如愿以偿地一阵安心。 师姐还是咬得太轻,他分明有刻意在控制自愈的速度,依旧半日不到便长好了皮肉。 伤口若是足够深的话,其实应该可以感觉得到她留下的灵气和自己的灵气在血脉间缠绕的过程,听人说是会微微发痒的。 可惜了。 奚临想到此处,蓦地抬眸四下搜寻。 师姐呢? 他回过身,身后枕边没有人,屋里也没有。 心头无故涌出一股恐慌,这里到底是南岳!奚临连忙翻身而起,顾不得披衣,蓦地拉开门便要出去,谁承想门外的人刚巧端着什么东西进来,差点要撞上。 “诶,小心小心。” 瑶持心亲手捧着个大托盘,谨慎地绕过他,将一锅热腾腾的羹汤放到桌上。 奚临尚在愣神,她已经利落地掀开锅盖,一面嗅着香气一面自信满满:“嗯,好香。” “你快来尝尝,我去你们后山池塘现捞的鲫鱼,熬了半个时辰呢。” 就见师姐摆好碗筷,舀了一大勺搁在他跟前,再拉开椅子坐到对面去,两眼亮晶晶地等他的反馈。 她托着腮,期待又自豪地介绍自己的杰作:“吃吃看,我加了笋干、鲜蘑菇以及山药,厨房里没找到芹菜,只能将就这些了。” 奚临搅动汤匙,人却好似还未睡醒,隆冬的南岳能冷到骨子里,这碗鱼头汤带来的热度便刚刚好。 他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喝了一口。 舌根明明被鲜得不行,可脑子里对于食物的印象居然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在这张桌上,这碗鱼汤,和她。 以及原本记忆里,曾经挨在旁边落座的两个人。 “怎么样啊?”瑶持心赶紧问,“好喝吗?” “有没有当初小荣给你熬汤的味道?” 他低头像是浅浅牵了下嘴角,抬起头来的时候,瑶持心只觉师弟那刻的表情,连用语言也不知要怎样形容。 总之那应该是高兴的,他说:“都很好喝。” 然后又立马放下勺子,给她也满满添了一碗,碗里笋多过汤——师姐爱吃笋干。 第310章 瑶持心其实在后厨就已经喝过了,但不介意再陪他吃两口,师弟是真爱吃,做饭的当然喜欢这么给面子的人。 然而她还没欣慰多久,很快发现,奚临这不是给面子,是大有要把整锅鱼汤干完的意思。 不是,倒也不必…… 她看他那么认真地在解决,出声阻拦总归不好,于是找了个话题打岔:“对了。” “我想过了。” 瑶持心捧着碗,“先不回瑶光山,我打算在雍和帮着你一块儿把血契完成,然后再一起走。” 奚临喝汤的动作立刻一顿,眉心不自觉地皱起:“你要留下?” “是啊,明夷安排你做什么,我也不是不能帮忙嘛,两个人办事总比一个人快。” 她来这一趟本就是仓促而为,离山时没想那么多,只惦记着他身上的伤势,惦记着找他问个清楚,以及把他从邪祟窝里捞出来。 结果那天奚临走火入魔地现身之后,紧接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彻底打乱了整个计划。 两次双修结束,他体内的暗伤差不多恢复如初,如今自己也知道了关于这一切所有的来龙去脉,余下的就剩怎么带他回山了。 只是签了血契便不能简单地靠钱来解决,可瑶持心又想快些让他离开南岳,昨夜权衡许久,决定索性把自己也赔给那姓明的打下手算了。 “不好。”奚临放下汤碗,脸色严肃道,“城主要办的事大多危险,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过些天我请示完他,就送你回瑶光。” 否则既要她抛下仙门追到无主之地不说,又得让她帮着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等以后再上瑶光山,他要怎么面对掌门? 他怎么向瑶光明开口…… 瑶持心:“不是,那我来这一趟是……?” 奚临面不改色:“来玩的。” 想了想,又补充:“踏青。” “……” 大冬天的,还踏青呢? 瑶持心:“走的时候再带点土特产回去是吧?” 没料到他当真思索起来:“那我提前安排人去准备。” “……” 眼见他是的确听不懂好赖话,大师姐一时神情复杂,无言以对地歪头盯着他。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大眼瞪小眼,奚临大约没明白为什么会僵持,问她的想法:“怎么,有哪里不妥吗?” 这可太多地方不妥了。 瑶持心正琢磨着要如何同他解释,恰在此时,奚临瞥见停在窗边的一只蜻蜓,脸色幽微一变,蓦地冷肃下来。 “城主的传信。” 她立刻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扭头看了一眼。 “他说什么了?” “让我去一趟,兴许是有什么差遣。” 瑶持心随即也起身,“那我跟你一起。” * 仍旧是上次的会客厅,被奚临破开的墙面已然修复,完整得看不出任何痕迹,锦衣人坐在雕花的紫檀交椅上摇扇子。 大师姐跟在他后面进去时,终于缓缓想起了自己作为人质的身份,十分后知后觉地替大家都尴尬了一下。 这两天她连吃带拿,不仅拐走了邪修头子座下的头号打手,还大摇大摆地在古都城内吃喝玩乐,完了又进雍和神宫里用人家的汤泉池子泡澡,简直过得像是来观光游玩的。 出于对自身定位的不自在,瑶持心站稳之后就往奚临背后躲了躲。 青年顺手将她掩到自己身后。 “城主。” 明夷懒洋洋地把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倒也不在意,“来了。” 他折扇荡起长发,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之前不是问我,血契上的账还欠多少笔吗?” 锦衣人一拂袖,将卷轴拍到奚临跟前,“五十二笔,自己看吧。” 按照当初他俩的约定,明夷原是有责任保护阿南和小荣不受歹人迫害的,但由于两个孩子都是主动走出雍和的法阵结界,血契似乎因此并未判定他违约,所以契约的内容仍然有效,奚临不得不执行。 瑶持心从他肩膀上探出头,一起翻阅那份账本。 “知道你想走,如今小南、小荣都不在了,我也理解你。” 他收拢扇子,挽了个风流倜傥的花,“就算咱们之间的最后一笔交易吧,大家合作多年,好聚好散。” 明夷捏起一个响指,账本下面赫然展开一幅地图。 “这是雷鸣原的所有布局,你记下来,我要你取了雷逍的狗命,此为一件。” “听说雷狗有座地下金库,比他修在地面上的宫宇还要大,你杀了他之后,想法子进去,把里面值钱的、不值钱的通通毁掉,毁一件记你一笔,这余下的五十一笔帐当我白送你的,干完这桩买卖,你我两清,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他说话的同时,血契卷轴随之闪烁光芒,将他的每个要求记录在册,不容反悔。 雷逍是盘桓在南岳边缘地带的大邪修,论辈分比明夷要年长,在他来到无主之地前已是名声在外。 不过此人行事作风非常低调,两百年前是小有名气,如今也还是小有名气。 他很少主动招惹别人,也不似别的邪修到处树靶子,只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多年安分守己,所以明夷一直没打过他的主意。 第311章 这次却不知为何。 或许是周边邪祟势力皆已清除,他不喜欢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也或许是其他什么缘故,自打奚临重回雍和,明夷便马不停蹄地朝此人下手。 “上回你为这丫头中途出岔子,害我的计划全部泡汤,如今我让你挽回我的损失,不过分吧?” 瑶持心扒在奚临肩膀,踮脚偷偷打量那幅地图。 光听着这笔买卖貌似还挺划算,办一赠五十一,等于她家师弟干完这一票就能重获自由身了,还省了她许多麻烦。 这不是血赚? 奚临看完图纸脸上倒没有如蒙大赦的轻松感,瑶持心侧目瞥着,反而见他眉眼间露出阴鸷散漫的神态,轻描淡写地牵着一点毫无温度的笑。 “说说吧,杀雷逍,你预备让我怎么做?” 两人相处了百年,对方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不用猜也知道,明夷懒得瞒他。 “之前的那场奇袭,我们已经打草惊蛇,再想把他引出来怕是不容易。此人属王八的,我怀疑就算雍和杀进雷鸣城,他也会躲着不露面,光靠武力没用,得‘对症下药’。” 言至此处,他话音一顿,收拢的扇柄戳在膝头,“你知道吗?” “雷逍特别想要你的‘眼睛’,听说他暗地里眼馋了一百年。” 奚临的眉峰若有似无地一扬。 明夷:“我要你来做诱饵,也只有你能做这个诱饵。” 第119章 雍和(八)师姐,可以双修吗?…… “上一次我们是偷袭,所以他始料不及,也来不及下手。这回如果由你率兵出面去破雷鸣城,他一定会被勾出来,以为雍和是一计不成,索性正面交锋。” 奚临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筹谋。 明夷用扇柄在半空凝出城内格局的幻象,点了点其中一个地方,“届时大队人马会围聚在城池中心以南的位置,你趁此机会绕到这片野巷附近,佯作孤军深入的模样。” 瑶持心的目光正落在他折扇所指之处,只听见奚临道:“我一个人?” “最多再匀两个给你,这数量是极限了,人太多他未必上当。门徒之中大部分体内都埋着你的煞气,你自己视情况通知增援吧,我就不等你给信号了。” 明夷收起地图,“据说雷逍的地下金库得用他本人的血液和灵气才能打开,缺一不可。要解决此人,得劳你受累了。” 他不紧不慢地摇起扇子,“这老狗有点麻烦,尤其是对你来说。” 对面的青年表情如旧。 “他不知去哪里弄到的失传典籍,学了一手上古术士的秘法,能用镇魔钉镇住岐山人的灵脉,使之无法正常使用‘眼睛’的能力。换句话来说。”他稍作停顿,“很像当年‘猎人’的手段。” 奚临的眉梢轻轻一动。 明夷道:“你可以把他当作是,当今现存的,唯一一个‘猎人’。” 他说完望向堂下的青年。 唯一的“猎人”,对上唯一的“眼睛”。 * 大师姐憋了一路,回到住处终于不服气地开口道:“这不是让你去送死吗?他分明是故意的。” 对此奚临貌似早有预料,心态堪称平和地翻起茶杯给她倒水喝。 “你说得对,他就是故意的。” 他拉开旁边的小抽屉,翻出一包晒干的桂花,往她杯中撒了几粒,“不奇怪,从我与他签下血契的时候,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瑶持心转头看着奚临的动作:“那你还要去?” 青年许是发现茶水忘了烧热,手心便腾起一点煞气先温了温提梁壶,又把她的那杯茶暖好。 “我如今在雍和的地位举足轻重,他手里近半数的门徒受煞气控制,哪能这么轻易就让我离开。” “何况他实战打不过我,现在还能仗着有血契在手没有顾忌,等以后契约消失,不得防着我反咬一口么?” 签下了血契的双方自然不能主动迫害对方性命,不过若被别人所杀那就另当别论了。 奚临知道明夷早晚得想法子除掉自己。 以前还有小荣小南在雍和,现下至亲已去,城主自然清楚留不住他,他心不在此迟早得走。 不可为其所用之人,终究是心腹大患。 与其虚与委蛇,倒不如明面上大大方方地成全。所以这次的安排看似是要放他自由,实则多半是为趁机一箭双雕。 “我和雷逍对上,无论谁输谁赢对他而言都有好处,我若身死,他就不会有后顾之忧;雷逍若死,雍和在无主之地从此将横行无忌,这笔买卖怎么都不亏……尝尝看,以前跟他们一起摘的桂花,挺香的。” 瑶持心心烦意乱:“唉,我现在哪里喝得下。” 她嘴上说不要,手却习惯性地接了过来,一面看他一面喝一口,重复道:“你都知道是陷阱了还要去?” “为什么不去?” 奚临答得理所当然,星眸纯亮地望着她,“最后一次契约,完成以后我就能脱离雍和,甩开血契的束缚。师姐不是想我随你一起回山吗?” “我是想,可是不一样,这个有危险啊……” “反正也躲不过的。” 第312章 他不以为意,“血契卷轴上已记下了要求,我若违约,也会不得好死。横竖都是死路,试试看又有什么关系……” 桌上还剩着没喝完的鱼汤,奚临掀开盖子,冲她提议道:“那笋片挺脆的,师姐再煮点进去吧,添几块豆腐,还能吃一顿。” 瑶持心:“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鱼汤。” 她都快愁死了! 然而对面的青年就那么看着她:“可是我想吃。” 瑶持心:“……” 他那眼神,几乎要把“做给我吃吧”明明白白写在里面,她根本招架不住,只好又发愁又无奈地和他对视半天,而后妥协地端起砂锅去了厨房。 瑶持心切笋片时奚临就站在边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手看,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好几次险些害她切到自己的指头。 第二顿热好的鱼头汤显然不及刚出锅的香,但奚临依旧吃得很开心。 大师姐坐在他对面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她吃不下。 怎么瞧怎么觉得像断头饭,没胃口极了。 师弟倒是不慌不忙,搅着汤匙边吃边道:“你有瑶光山这层身份,城主无论如何也不敢动你。” “若是要走,他不会阻拦的。不过我认为还是趁早为好,凡事夜长梦多。” 瑶持心没有说话。 知道这是在赶她回去。 她一脑门的官司,挖空心思地想着要怎么帮他。 回山找老爹出面能有戏吗? 可是邪祟之间内斗的事,仙山横插一脚立场就解释不清了…… 也不知自己有没有什么能派的上用场的法器…… 可论起护体的法宝,怕是还不及他教的术法管用。 怎么办呢。 “师姐。” 就在这时,奚临放下勺子忽然悠悠道:“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瑶持心抬起眼犹在迷茫,只听对面的人开口说: “如果。” 他目光沉着地顿了顿,“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眼睛’。” “可不可以辛苦你找到我,来送我最后一程。” 他一生都在替自己的族人解脱,倘若这辈子一定要死在谁的手上,那他希望那个人是她。 只是这样,就已经觉得老天待他足够温柔了。 青年的表情平静而柔和。 瑶持心听完这句话,心里顿时酸得不行。 这近乎能算作是遗言了,师弟会如是交代,那此去必定危险。 她哪里还有心情回瑶光山。 从那之后开始,整个雍和别苑便忙碌起来,门徒们在忙什么瑶持心也不清楚,她成日就跟着奚临,听他在会客厅同明夷商议动手的细节。 明夷倒不避着她,想听就由着她听。 两人讨论得最多的还是如何对付雷逍。 其实单就修为来看他不见得有把握赢过师弟,而难就难在他能牵制住“眼睛”。 瑶持心这一年跟在奚临身边也算学了不少东西,听完能七七八八理解个大概。 “猎人”这种上古产物当初之所以把岐山部追捕到近乎灭族的地步,的确有他们的手段。 这套术法可谓是针对“眼睛”量身定做,无论是多厉害的能力,那几颗钉子一出,都能顷刻令其动弹不得,无法抵抗,寻常的护体术防不住,宛如是天敌般的存在。 因此,给他的时间很短,奚临得在对方下手前先让他重伤,才有可能脱险得胜。 但要引出雷逍,他又必须得提前暴露自己,敌在暗,他在明,如此一来压根没有先手的机会,这就又绕回了原点,成了个死局。 明夷与之商讨了无数对策,一番假设之后,最终也不得不承认,一切成败只能押在他自身的反应速度上,没有别的办法。 “钉子有多快?‘眼睛’用不出来,你换照夜明能行吗?” 奚临摇头说不行,“钉子钉的是岐山人的血脉,我会瞬间乏力,变成案板鱼肉。” “现今灵气充裕,他要是够敏捷的话,在这个间隙当场取出我的眼睛也不是不可能。” 讲完这个他才想起师姐在边上,下意识地住了嘴,飞快地看她一眼。 好在她似乎没有听到,正支着脸想事情。 奇袭雷鸣城的日子定下了,五天后。 在此之前,奚临要先送瑶持心离开南岳,这是他和城主说好的事情。 凭他的脚力来回三天,时间应该充裕,赶得及。 就是不知道,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了。 他忍不住想。 还能有下次吗? 虽说自己未必会失手,不过也确实没有绝对的把握和十足的信心。 万一……那这便是最后一次,以这样的姿态见她了。 大师姐正坐在屋中对着一地的须弥境翻拣,琢磨着是否有刀枪不入可以替他护住经脉的东西。 奚临就看着她的手指随性拨弄各色法器,指腹过处,被唤醒的法器光芒流转。 “要不,我把元老送给你吧?凭你的本事,幻化出三件更有用的兵刃肯定不在话下。现在咱们知道用法了,你拿着变几个靠谱的来使,好不好?” 第313章 她将戒指摘了递过去,没等他收下,便又改了主意:“或者你别回来了,将计就计,躲在瑶光山上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血契我让老爹想想办法,说不定他可以帮你除掉呢。” “不行。”瑶持心越说越忧心,“不行,奚临,我还是觉得心里没底,你不要去了。” 奚临目光就没挪开过,此刻轻轻攥住她的手,一下一下摩挲着那圆润的指尖。 “顶级法器是掌门送你的,它不一定会认我,再说无极也并非真能什么都心想事成。” 他将她的五指放在唇上一一吻过,因为很清晰地闻到一缕浅浅的幽香,便顺势凑到颈项边轻嗅。 真是她的味道。 好奇怪,明明从来没见师姐用过什么香,可她身上就是很好闻。 奚临单臂揽着她,解释着说: “血契的事躲不掉,没用的。我哪怕一直窝在仙山,它也是道枷锁,何况上次城主出现,已经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瑶光的弟子不会容忍我带着这样的身份给仙门抹黑。” “你别想太多,不要想了……” 瑶持心任由他交错十指而握,“我怎么可能不想啊,这可是要命的事!” “明夷无所谓你的生死,我还能不管吗?诶,你先别亲了……你真的没有其他打算,就凭反应去对付雷逍,然后听天由命么?” 然而今天的师弟不知怎么,就那么黏人,根本不肯好好说话,只抱着她不撒手。 奚临寻到她脖颈处的齿印辗转轻轻咬了两下,声音含混又低浅,问得半点不含蓄:“师姐,可以双修吗?” 瑶持心闻声先是莫名其妙地一愣,旋即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诸多反常的举动,登时用手抵住他。 “不行!” “不行,不行!” “……” 不只是一个“不行”,还是整整三个,拒绝得相当干脆。 奚临大约完全没有料到,动作顿在那里,落在她颈窝的鼻息都显得僵慢了不少。 “你什么意思嘛!”瑶持心两手推着他的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就是想把惦记的事情都做了,哪怕到时候折在对方手里也不留遗憾了是吧?” 他对着她的裸肩叹了口气:“师姐,你都知道还……” “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她残酷得斩钉截铁,将青年的头捧起来,“我就是要给你留点念想,你不能好好回来就别指望碰我。” 若是别的时候也就算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这摆明是一副临行前“吃顿好的”的态度,瑶持心真是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你听清楚了没?” 她摇了摇他的脑袋,奚临也就只能顺从地颔首,然后带着满心无法抑制的,想要亲近她的念头,蓦地一低首,将前额重重抵在她锁骨处。 瑶持心于是环抱着奚临,安抚似的抚了抚那一头柔软的青丝,“好了好了,你平平安安不要出事,等一切事了,师姐保证,陪你睡三天三夜,好不好?这样够你记挂吗?” 奚临:“……” 他委实没听过这等盼着人凯旋的虎狼之词,当下禁不住一哂。 估摸着短时间内她也不准备让自己碰了,奚临只好松开手,打算出去冷冷情绪。刚要起身却又被瑶持心拉住。 “诶等等——” 提起双修,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点子,“你给我讲一讲双修吧,上次不是说得空了会讲给我听吗?” 奚临那一刻的表情不好形容:“这会儿,你要我给你讲双修?” 他啼笑皆非:“师姐,太残忍了吧。” 她自己想来也觉得怪为难他的,大师姐不好意思地笑笑,手却没松开,“就当磨砺心志了,对修行有好处,是吧。” 然后又怕太对不住他:“……那要不,你先出去转转?” 奚临还是依言坐了回来,挨在她旁边信手反握住她牵在袖子上的手,无可奈何地开口:“你想了解哪些?” “我在想。”瑶持心思索道,“从前合欢宗提倡双修,是说双修可以助修士真元凝练修为大增,那如果我们趁这段时间可劲儿的双修,是不是能让你功力倍增,一夜之间突破境界,至少应付雷逍能轻松一点?” 奚临:“……” 他差点没跟上她的思路,将大脑放空了一阵,仔细捋了捋,才叹气:“不是这么算的,师姐。” “双修的确是讲究阴阳调和,总的来说是一个互补的过程,是修士双方完成灵气交融继而提升灵骨的方式。这需要时间,不是说每次交合都可以迅速起效,要等体内的灵气流转吸收,少说也得一个月。多出来的那些,不过就是求欢而已,对修行……用处不大。” 啊…… 她还以为可以靠这个帮他涨涨修为。 瑶持心倍感遗憾地垮下肩膀,长长地惋惜了一声。 “……那好吧。” 瑶持心:“意思就是我用你的灵气,你用我的灵气?” “嗯……”他沉吟片刻,换了个更贴切的说法,“不是用,是‘吸取’。” 第314章 “双修是修士之间互相汲取,一种无意识、自发的行为,就在我们俩第一次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你现在凝神体会,应该也能感觉到灵力的变化。” 她听完正要尝试着运气,只听奚临接着道:“所以当时我是真的担心你,不仅仅是因为走火入魔,还有我外放的煞气,如果一旦被你收入体内,我怕你承受不住。” 瑶持心闻言不由转过来面对他,“我老早就想问了。” “你们总说‘煞气’‘煞气’的,这个煞气到底是干什么用,就是杀人很厉害吗?可是你怎么杀的呢?” 奚临思忖片刻,想着要怎么同她解释得通俗易懂:“我的煞气……其实很复杂,毕竟是由怨气演变而来,你可以理解成,天地间诸多负面情绪的实质化。” “它本身的热度极高,很容易暴躁,愤怒时便会掀起风刃——之前你也见过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他抬起掌心,转瞬黑烟就覆盖了五指,“这东西能够摄取活物的生命,破坏力和杀意都非常强烈,一旦我动了心念,就会一直将对方的血气抽干,抽到死为止。偶尔即便是我,也不一定能制得住它。” 难怪那么多融了他血肉的雍和门徒暴毙而亡,不如说能活下来的体质都堪称一流。 瑶持心凑近前观察,手很欠地往烟雾上一触,很快就给烫了个正着,奚临忙收起煞气。 “你别碰,它脾气不好。” 大师姐连连对着指尖吹气,不敢想象自己居然在那种情况下跟他完成了一场双修,怪不得她总感觉哪儿哪儿都烫。 没被奚临吸干真的是老天爷保佑。 不是。 坊间传言,大多是女妖为修炼吸干男子的,怎么到他这里就反着来呢? 瑶持心支着脑袋,看师弟重新检查刚才烫伤的痕迹。 有这么厉害的一双“眼睛”,明夷会跟他合作百年,既防着他又对他千依百顺,也不稀奇了。 他单靠这份力量已经能给雍和扫清整个邪祟界,却还是风雨无阻地修行练剑,实力半点不输给大家出身、资源丰富的林朔和白燕行。 她越看越觉得,奚临比她想象中还要出色,各方面的。 “要是你没有受岐山血脉束缚就好了。”瑶持心忍不住喃喃道,“单打独斗,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我也想啊。” 奚临一面反复搓着她的手指,一面不甚在意地应声,“可是没办法,几千年了,‘猎人’狩猎的秘术没有一个岐山人能躲得过。” “除非我不是岐山人,可我又怎么可能不是。” 瑶持心正歪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当听得这句话,她无端想到了什么,眼眸里转瞬亮起一束光。 “等一下。” 大师姐蓦地看向他,兴冲冲的,“我有一个想法!” 第120章 雍和(九)接下来只需要挖出这双眸子…… 雷鸣城地处南岳的边缘,无主之地最偏远的地方。 说是城池,与雍和的区别却非常大。 雍和神宫是在古都的基础上建立的,毕竟最大的黑市在此,都城便充满了凡人、修士、邪修混迹生活的气息,热闹得堪比大国国都。 雷鸣不一样,偌大的地方近乎只有门徒进出,比起城镇,更像邪祟的一个据点,四处冷硬萧索,人影寥落。 头顶的苍穹阴云密布,听闻一年里有半年都在干打雷不下雨。 负责日常维护法阵的弟子睡眼迷蒙地在几处关键的阵眼上勘察,确认一切无误之后,又懒懒散散地拖着步子上别处巡逻了。 雷鸣是个慵懒之地,里头的邪修们好像都无所事事,既不修行,也不作乱,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插科打诨。 都知道为首的雷逍是个不爱惹事的主,连带这地方也无人问津起来。 听闻此处曾是昔年雷神升天的遗迹所在,故而也留有大神的心境,和仙门中的雷泽有几分同宗同源的意思。 坐在墙头看同伴换岗的邪修正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嘴才张了一半,只见空中,浓浓重云好似被一只手撕开了一条缝。 紧接着,那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黑,逐渐占据半个天幕。 他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裂缝里密密麻麻现身的人影,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有……有……” 雷鸣门徒还没“有”出个名堂,披着玄色战袍的青年眸中寒光一闪,古拙的清辉兜头劈下。 他同他手里的佩剑一并化作了可惊天地的雷电,笔直地从天空砸落在地,赫然亮起一道拖尾的强光,当场将城门一分为二。 巨响掀起的骤风吹得人睁不开眼,一时间碎石飞卷,灵气奔涌,坚不可摧的阵法立刻出现裂纹。 “雍和,是雍和!” “雍和的爪牙上门来了!” 邪修之间内斗基本都是家常便饭,短暂的混乱后,整个雷鸣迅速进入了应战状态,与空间裂缝里走出的雍和弟子正面撞上。 明夷素来躲在队伍的末梢,他不紧不慢地拆了护城的阵眼,等两边人马正式打起来,才寻了个安全的去处,摇扇作壁上观。 第315章 身为城主,自然没有身先士卒的道理,何况自己还这么“手无缚鸡之力”,死了谁主持大局? 而这个道理对方明显也深以为然。 明夷神识往战场中一扫,未能寻得一星半点那雷狗的痕迹。 猜测狗东西多半藏在城内。 雷鸣城中没有凡民,会动会喘气的皆是修士,一旦开打,阵仗可谓掀天揭地。 他寻了个背风之地分出一线灵感,化作通身莹白的蜻蜓,往战场中心飞去,尽量缀在奚临旁边。 这样比较安全,以便他不动声色地观测全局。 明夷盘膝端坐,将所有意识专注在灵感之上。 不得不说,他家这个打手委实是天生当打手的料,哪怕此刻还没开“眼睛”,仅靠一柄照夜明就已经横扫了半片雷鸣门徒。 这份战力,哪怕是过了百年他也没找到能替代的。 其实明夷看得出来,自从阿南死后,奚临是越来越不爱用煞气了。 大概从内心深处抵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越来越控制不住“眼睛”带来的情绪,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变成受愤怒、怨怼、仇恨裹挟着的妖邪吧。 奚临甩开照夜明剑身的血,即便几丈内有离得近的雷鸣邪修,也没人敢上前挑衅。 他顺着地图所示的方向一望,肩上的蜻蜓也跟着抬起头。 混乱的雷鸣城到处是赶来支援的邪祟,蚊子似的朝城中心飞聚。 就是没见到雷逍本人的身影。 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他随手点了两个,依照既定的安排,按部就班地演那出“孤军深入”的戏。 雷逍生性机警,明夷不好继续尾随,唯恐打草惊蛇,只把蜻蜓留在了原地,扑腾着翅膀目送奚临走远。 “公子,就我们几个人,会不会太冒进了?” 明夷的计划一向不会告知雍和的普通门徒,他比姓雷的还警惕,除了自己谁都不信,因而大部分人仅是听他指挥,并不知其中细节。 从某种程度上讲,也的确能避免情报泄露。 奚临没有回答。 他在雍和本就不爱搭理别人,不回应是常有的事,两个门徒只好一前一后紧随左右。 等停在野巷上方时,青年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地方选得相当有水准,不仅和战场的距离处在一个不会太远又刚好隐蔽的位置,且由于附近的地势高低错落,纵然看过地图也会令人有些许目眩,他此时驻足打量的动作一点也不突兀,恰在情理之中。 雷逍在这附近吗? 会从哪个方位朝自己出手? 他神色不动地握紧了照夜明,周身都处在备战状态。 奚临来之前曾有过一个侥幸的想法。 这双“眼睛”因族人的怨愤而生,那么会否对“猎人”的突袭格外敏锐呢? 如果煞气率先预判了对方的反应,也不是完全没有先手的机会。 能不能赌这一把? 他指腹摩挲着照夜明剑柄上的纹路,将感官放大到了极限,不错过一丝细微的动静,留神着周遭的一切变化。 脑子里却不停歇地思考着别的。 明夷到底凭什么笃定雷逍绝对会上钩? 他以前分明从来没在意过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好像自己一回到雍和,他就转了性似的,非要让他和此人交手。 尽管奚临已同师姐分析过城主的用意,可不知为何,思来想去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在离开的这几年,明夷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关于什么的? 或许…… 他还没来得及“或许”出后续,耳边忽听轻轻一声“呲”。 撕裂皮肉与划破空气的声响一并而起。 奚临只觉有什么拦腰咬住了身体。 太突然了。 简直是眨眼之间。 毫无预兆。 他正顺着风涌动的源头望去,就见原本站在左侧的那名雍和门徒大张着嘴,从其口中伸出一条巨蛇般的妖兽,快且准地咬在他的腰上。 那人似乎自己也始料未及,面色震惊地盯着他,含糊不清地唤道: “公……子……” 下一刻,门徒的血肉之躯被巨兽从里撕开,像寄生之物彻底占据了宿主。 奚临的目光终于惊怒交加地一紧。 待看清全貌后,才发现那竟是以食肉为生的凶兽——鲜山鸣蛇。 几乎是同时,右侧而来的血盆大口随之而至,一左一右将他衔了个正着。 幽光暗闪的镇魔钉总算找准了这个绝佳的机会,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钉子“噌噌”数下,钉上了半身的全部大穴。 这手功夫想来私底下没少练,落点堪称精准,一点不比当年暗牢中的“猎人”女子差。 奚临一直防备着暗处随时可能放出的冷箭,怎么都没想到变数会出现在自己人身上。 这两人甚至是临时起意胡乱挑的! “明夷那厮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青年让两条鸣蛇缠咬住,就肩膀以上露在外面,手脚皆困于蛇口之内,能动的仅有头,闻得此言,他扬起视线。 雷鸣城的主人姗姗来迟。 第316章 对方一副中年人的外貌,比花花公子般的雍和城主年长不少,也稳重不少,一身厚实的大氅与长发在风中烈烈张扬,缓慢悬在半空时,居然颇具宗师气概。 “吃定了我会趁你落单时下手,想必准备了一打陷阱等着我跳,是吧?” 兴许是见眼前这朝思暮想刚捕捉到的“眼睛”一脸怔忡惊愕,他心情很好地居高临下,慢悠悠摇头: “唉,他惯会耍小把戏的,又不是头一次吃亏了,难道我就不能提前做准备吗?在这无主之地谁还不知道他明老板的手段。” 雷逍兴许是土生土长的南岳人,口音很重,不紧不慢地解释: “自从上次你们半途偷袭,我便猜到会有今日啦,这些鸣蛇卵当天就下在了所有来袭的雍和门徒身上。 “能催化此物的唯我城内风雷,但凡诸位足够安分,不涉足我这一亩三分地,蛇卵一辈子也就冬眠在经脉中,不会兴风作浪。” 他一脸不好意思地冲他摊手,“谁让你们阳关道不走,非要来渡这独木桥呢,我也没办法,你说是不是?” 那语气倒有几分被逼上梁山的无辜。 奚临不由神色复杂地皱起眉。 据说鸣蛇天性卑劣,是上古流传至今的妖兽,以寄生在别的活物体内繁殖而生,幼兽一旦孵化,转瞬就能将宿主吃个一干二净。 修为但凡略次一等的,基本无一幸免。 也就是在这时,那雷鸣之主先对他递了个人畜无害的笑,继而敞开双臂,以一个拥抱蓝天的姿势,两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啪。” 奚临隐有所感地一愣,蓦地瞥向身后。 就在那瞬间,城中央原处在上风的雍和门徒一个接一个爆开,比年节时的烟花还整齐,寄宿体内的鸣蛇纷纷冲破皮囊,嘶吼着窜出来,死得连渣都不剩。 血雾撒得漫天皆是淅淅沥沥的血水。 旁边的同伴眼睁睁见活人大变蟒蛇,惊得呆若木鸡。 明夷不爱换人,上回参与了奇袭的雍和弟子,这一次基本都来了,人当场炸了一多半,只剩满地扭动着躯体,扇着羽翼的鸣蛇。 场面诡异中泛着一股使人反胃的恶心。 躲在暗里纵观全局的雍和城主呼吸骤然一滞,他不管不顾,本体立即和城内的蜻蜓交换了位置。 眼见自己的人半数尸骨无存,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潦草地撑起一个防护法阵,朝野巷的方向猛地回身:“阿奚!” 糟了。 得来的情报不充分,这老东西学过驭兽! 明夷禁不住一咬牙。 偏偏沿途全是挡路的鸣蛇,以他会的那点攻击术法只配给人刮痧,根本冲不过去,在这个距离更不知那头的情况如何。 他投鼠忌器,全然陷入了被动。 原地里,听着此起彼伏的“嘶嘶”吐信声,雷逍就知道姓明的小子自信太过,压根没有留意到自己在他门徒身上动的手脚。 那狐狸一贯狡猾,这次难得也在他手中栽一回跟头。 拿到“眼睛”不止是得利,更等于折掉了雍和的双翼,大伤其元气。 雷逍直到这一刻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得手。 老谋深算如明夷竟也会有这般性急的时候,他但凡再谨慎一点,多花点功夫,未必不能发现先前拿到的讯息有所隐瞒。 实在有如天助。 居然这么容易就叫他抓到了这只让无数邪修咬牙切齿又求而不得的“眼睛”,真像在做梦一样。 他望着奚临的表情顿时出现了馋相,被钉住经脉的岐山人比屠刀下的兔子还唾手可得。 接下来只需要挖出这双眸子,只要挖出来…… 雷逍扣指成爪,正要朝鸣蛇嘴里的人探去。 忽然间,低垂着脑袋无力抵抗的青年猝不及防地一抬头,对他绽了个明媚又促狭的笑。 那笑容纯净灵明,在这样清秀的五官之下,瞧着竟有点甜。 说不出为什么,雷逍周身却无故打了个冷战。 就见这本应受镇魔钉束缚的,当世最后的一只“眼睛”,不慌不忙地将臂膀从鸣蛇口中抽了出来,许是抽的过程不太顺利,衣袖划得破烂不堪。 然而他依旧好整以暇地向他晃了晃手,很“好心”地让他看清自己手里拿着的东西。 雷逍微一定睛,瞳孔当即一缩—— 是方才扔出去的镇魔钉。 他那十一枚钉子一个不少地被对方摘了下来,全躺在掌心里。 怎么会这样? 短短片瞬,老邪修满心的思绪惊疑不定。 他分明看到钉子扎进他血肉的,不可能有错! 这根本不可能的事…… 身怀“眼睛”的岐山人没有一个逃得过这个术法。 古籍不会骗他…… 抱着鸣蛇牙口的青年眼见雷老头的脸在须臾之间变化万千,五彩缤纷,就知道大邪祟给他整得怀疑人生了。 他笑完收敛了神态,垂眸再一睁眼时,唇角便含着一点志在必得的弧度,目光锐利而坚定地望向雷逍背后出现的那道倩影。 第317章 女子鬼魅似的盯住邪修的脖颈,凛如霜雪的脸上缺乏情绪,星眸比平常所见更多些许凌厉的锋锐。 她手里的霜刀寒芒轻烁,是个行将斩下去的动作。 ——“我有一个想法!” 瑶持心那天听完师弟的话,忽然就意识到一个盲点。 按照奚临之前的说辞,被摘了眼睛的岐山人并没有完全死去,魂魄犹且禁锢在逼仄的瞳孔内,因此不得善终。 那这是不是意味着,取眼睛的秘术,仅仅将灵力逼入瞳眸中还不够,必须连着神识一起摘下? “我当初跟你互换身体的时候,压根就没觉察出你还有‘眼睛’的异能。” 彼时大师姐跃跃欲试地兴奋道,“所以我在想,你的‘眼睛’是不是只有当你的神识在体内才会激发。无论他要用什么手段、术法,岐山人与别不同的就是眼睛,假如在你身体里的那个,是我呢?” “这个针对‘眼睛’的狩猎术,还会不会生效?” 这可太值得一试了。 虽然瑶持心也未必十拿九稳,但多一个选择多一条路,试试又没有坏处。 那日因为避讳瑶光明,奚临截断了两人之间神识的联系,当天夜里一经定下计划,双方灵台便再度打通。 如今的整个南岳,无人知道他俩能用替身术。 连明夷都被蒙在鼓里。 而在鸣蛇兜头咬住奚临的刹那,她的神识转瞬就替换了过来,意识总比钉子的速度更快。 紧接着,雷逍的镇魔钉清晰地刺入皮肉之中,前后脚的工夫。 灵台上传来熟悉的声音,问她:“怎么样?” 当瑶持心感觉到手脚皆可活动自如的那一刻。 她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青年那清秀寡淡的眉眼让大师姐染上了飞扬乖戾的色彩,瑶持心看着雷逍身后举着琼枝的“自己”,不紧不慢地回答。 “好得不能再好了。” 第121章 雍和(十)他怎么来了?! 霜刀细长的白刃上流过一线华光。 雷逍不愧是在无主之地打滚数百年的老江湖,尽管他还没明白前因后果,对危险逼近的反应却不可谓不快,几乎是凭着本能的直觉回过身。 利爪状的拳刃立刻迎上了冰锋寒意森森的刀光。 两兵相交,铮然一股激荡的灵风平地卷开。 占据着瑶持心身体的奚临与之近距离角力,眉头不自觉地一皱。 不行。 师姐的修为差了他一个大境界,实力悬殊摆在那里,单凭战术恐怕很难取胜。 他并未过多纠缠,琼枝的冰霜迅速顺着僵持之处朝雷逍的手上蔓延过去。 大邪祟紧绷着的势头略有松懈。 女子趁势破开他的拳刃,灵巧地翻身躲避,踩在剑气上连着退出数丈远,拉开一个安全的范围。 “怎么了?” 瑶持心见他动作分明带着犹疑,连忙在灵台上问。 奚临手握琼枝,没急着回答,只道:“你刚刚伤到没有?” “我没事啊,几根钉子挠痒痒而已。” 她挣脱两条鸣蛇,把师弟的肉身从蛇口中解救出来,“再说这是你的身体,你问我伤没伤到有什么用——” “方才动作怎么停了,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青年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雷逍还是得我自己来杀才行。” “……” 大师姐一听就懂,“就是说靠我的修为打不过是吧?” 奚临一面躲着两侧的刀光剑影,一面在灵台上道:“师姐,有时候话也不必讲得这么直白。” 大家心知肚明不好吗? 瑶持心:“那真是对不起嘛,我修为这么烂!” 雷逍自然听不见他二人之间的絮语,面对突然杀出的“瑶持心”,感觉到她体内未曾有鸣蛇卵寄生的痕迹,只当是明夷安排的增援。 他此刻无暇顾及,满心都在疑惑为什么“奚临”能不受钉子的束缚。 到底哪一步出了问题? “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老邪修手中刀风不停,对付着乱窜的女子,竟还不死心地扭头过来问背后的青年。 瑶持心拎着照夜明,立在野巷高高的檐牙翘角上,浓云密布的天空正打下一道惊雷,将她逆光照亮。 那高束的马尾迎风荡漾,整个人仿佛是夜里一条笔直的虚影。 她心头忽然福至心灵地一动,扬起脸不避不回地朝雷逍挑眉,笑得轻佻:“你想知道吗?” “不如来猜一猜,我现在是谁。” 这话说得太有引导性,老邪修当场一愣,一手架住霜刃,侧头道:“你不是那只‘眼睛’?” 他声音刚落,原本举刀压制在自己利爪上的女子轻柔地接了话:“什么‘只’啊‘只’的,你好没礼貌,决定了,我要‘头’来形容你——一头老东西。” 尽管两人形貌截然不同,但这说话的语气分明如出一辙,雷逍蓦地打了个激灵,视线忙转回到面前的女人身上,难以置信:“是你?” 也就是在这时,背后的照夜明旋即而至,奚临动作不带任何凝滞,剑身裹挟着细微的煞气大开大合地削上了他的臂膀。 第318章 老邪修心下凛然,飞快腾出一只手拍向来者。 拳刃里飞出的镇魔钉“嗖嗖”扎入青年的大穴,他抬手护住面门,放下胳膊时,居然还朝他一眨眼,做了个鬼脸:“是啊,就是我,意不意外?” 雷逍满脸大骇,他肩头的披风在这电光石火的交锋中沾上了煞气的邪火,不得已只好摘下扔至一旁。 黑色的烟雾火舌一样把披风舔了进去,转瞬烧成灰烬。 大邪修退开数步,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厉声喝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瑶持心却不肯给他分毫思考的时间,和奚临一左一右攻上前。 晚了若让这老东西想出对策还得了。 这还是奚临真正意义上的和师姐第一次并肩作战。 虽然技巧上仍有不少生涩之处,但她的成长堪称迅猛,尤其是各种层出不穷的小花招和临战时的急智,似乎比他自己还更胜几分。 大师姐抄起琼枝挨近雷逍跟前,挑衅意味十足地开口:“很想要眼睛是吗?我可以把诀窍告诉你哦。” 她说完,便迅速闪到了奚临的体内,挥动照夜明接着下一句:“你的钉子这么扔没用,得钉住正确的那个才会起效。” “要不要来猜猜,我现在是我呢,还是他呢?” 她换回自己的躯壳,琼枝自上而下攒起霜花,朗声道,“猜中了有大奖——” 雷逍毕竟见多识广,连着被他俩压着打,即便瑶持心不提醒也咂摸出点名堂来。 知道这女人应该是用了什么奇怪的术法能与“眼睛”交换神识。 而神识不在原位的“眼睛”根本无法摘除,自己需得在对方重新回到本来的身体中,才能催动镇魔钉抓到他。 老邪修目光左右来回交替,简直快要不够用了。 忽然间,他眸色一肃,盯准了堪堪落稳神识的奚临,弯钩状的拳刃迸射出几点寒光。 再怎么调换,神识都不可能无缝衔接,至少也有几息停顿的时光。 只要抓住这个机会! 他动作太敏锐,钉子流星般直逼奚临胸口。 而就在行将刺入心脉的刹那,雷逍眼前骤然一花,冷峻清秀的青年倏忽同貌美如花的大姑娘换了位置。 瑶持心硬生生受了三枚镇魔钉,眉心轻轻抽了两下,还不忘夸他:“恭喜啊,猜对了。” 她活动着套了缠丝手的手腕,一刀朝对方正脸削去。 “奖励你一个大逼斗。” 大师姐靠满嘴的碎碎念和一双阴阳手套,把无主之地最后一个大邪修遛狗似的折腾得团团转。 他二人配合得太过默契,神魂交换的空门靠缠丝手完美弥补上,饶是雷逍身经百战,也眼花缭乱到头皮发麻。 瑶持心仅负责扰乱他的视线,奚临才是主攻的那一个,他每一次出招都会离雷逍的命门更近一寸,打得步步为营。 老奸巨猾的邪祟总算开始后怕起来。 再这么下去不妙! 比起“眼睛”,他自然知道留得青山在的道理,再珍稀的奇珍也不如命要紧。 雷逍藏在拳刃里的五指飞快敲动,响指近乎让他打成了一曲《十面埋伏》。 那当下,越来越多的鸣蛇就地孵化,不止是雍和,连雷鸣的门徒也挨个原地爆开。 依附强者而生的邪修们比草芥还不如,通通成了一次性的消耗物。 嘶吼的长蛇受驭兽主人驱使,成群结队,悍不畏死地往这处围聚而来。 明夷远远看见,就猜到野巷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 能让雷逍如此大动干戈,说明他还活着。 思及如此,锦衣人顾不得许多,一扇子扇开了连通古都的空间通道,下令心腹增派援军,无论神宫眼下还剩多少人,除了维系防护阵法的弟子,其他全部不留,倾巢出动。 原地里尚在与雷逍纠缠的奚临和瑶持心很快发现了周遭陡涨的杀意。 显然他这是狗急跳墙了。 尽管二人心头都很急,但急也没用,他俩要牵制住姓雷的已经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余力对付满城的鸣蛇。 瑶持心先还游刃有余地拿老东西当开心果逗着玩,这会儿额头上的薄汗都渗了下来,面上倒是不敢露出半分怯意,依旧佯作从容地继续调侃。 她嘴里轻描淡写,灵台上却早就在惊声尖叫了。 “那些蛇快来了,师弟!” “我知道。” 奚临微微拧着眉峰。 他比师姐冷静纯粹只是因为久战成自然,习惯性的沉着,未必真的稳操胜券。 明夷那边没防住鸣蛇,局面对他们相当不利。 他对雷逍一直是稳扎稳打地逼近,毕竟镇魔钉是自己的死穴,挨上一颗就要坏事,不敢贸然改变节奏。 然而照两人现在推进的速度,奚临也说不好能不能赶在妖兽大军到来前解决雷逍。 鸣蛇这种妖物,除了本身的蛇形之外还另有两对翅膀,行进快得惊人。 片刻光景,他耳边已然能听见“嘶嘶”的吐信之声。 瑶持心浑身的毛不由根根奓起,炸成了一只刺猬。 “奚临!” 青年持剑的手上青筋必现,照夜明又一次撞在了雷逍的拳刃上,只差一点! 第319章 糟了。 就在第一波鸣蛇正要露头的刹那,斜里凭空扫来一段轻灵的琴音。 弦声蕴着剑意的肃杀,将刚张开嘴要叫嚣的妖兽削去半边脑袋,鲜血喷得好似涌泉,蛇身登时软绵绵地摔了下去。 谁也没料到会在此时出现援军。 连明夷都惊诧地往空间裂缝的方向瞥去一眼,古都的人手还没到。 不对,这不是他的人。 而那矫揉造作的弹琴手法瑶持心简直太熟悉了,没忍住朝高处投去一眼,既不出所料又倍感意外的看到了某个盘膝抚琴的身影。 “林朔?!” 他怎么来了? 林大公子连个眼风也没赏给她,挎着一张脸,从清角琴下抽出长剑,踏着流转的疾风便杀进了扭动的鸣蛇大军里。 为了节省真元,他周身没撑半个护体结界,但却一直有一道暗紫色的光如影随形地替他护法,见缝插针地扫清旁边的一切障碍。 紫光尽处站着的人两袖颇长,衣裙干净得纤尘不染,许是接触到瑶持心的注目,她倒挺好脾气地眯起眼笑,还有工夫朝她挥挥袖子。 雪薇! 大师姐不得不面露怔忡。 他俩作为瑶光山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自然不会贸然跑到无主之地找她,更何况林朔又是那样的臭脾气,若没有老爹授意,他哪儿肯捏着鼻子来救场。 短短几瞬,瑶持心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 好在灵台上有奚临拉她一把。 “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先解决眼前的麻烦要紧。” 也对。 雷逍不除,他们谁也别想离开。 瑶持心匆忙将满腔的好奇与疑虑都咽回了肚子里,重新定了心神,握紧掌心的琼枝。 有了林朔和雪薇的加入,骚乱的鸣蛇群被控制在了野巷范围之外,至少给了他们喘息的时间。 奚临配合着她换手的动作逐渐加快,不必考虑追兵的包围,他自然心无旁骛,一路将大邪修逼到了绝处。 最后一次缠丝手调换位置的那一刻,照夜明的剑锋准确无误地刺穿其灵台。 青年立即道: “师姐,葱聋兽角!” 瑶持心应声将怀里的法器飞掷而出,恰好趁雷逍殒命前勾起一缕灵气,纳入兽角之内。 对面的奚临持剑落地之际,指尖捏着一小瓶从打斗中偷来的血。 至此,能开启地下库房的东西就算凑齐了。 瑶持心踩在近处的屋檐借力,翻身跳到他跟前,确认雷逍的确已经死透,紧绷的神经才终于得以松懈。 她长舒了一口气,简直力竭。 “吓死我了……” 这场仗他们打得连蒙带猜,一大半是靠运气在赌,要不是有林朔杀出来帮忙,还真不一定能如此顺利。 大师姐刚刚全凭一身的胆在吃人不吐骨头的邪祟面前又跳又舞,如今战事稍歇,她回过神心有余悸,感觉到小腿肚子都隐隐发软。 “我腿好像在打颤……” 奚临闻言忙把瓶子一收,箭步冲上去扶住她,“先坐下休息一会儿。” 他揽着她的肩寻了个僻静安全的地方,躲开犹且灵风乱刮的战场。 雷鸣城的天黑得难辨时辰,开战到这会儿不知过去多久,说不清到底是天快亮了还是夜晚将至。 瑶持心举目望着空中忽明忽暗的刀光剑影,心下纳闷。 奇了怪了,雷逍本人都死了,受他操控的鸣蛇群却丝毫不见消停,还在城内兴风作浪。 这样一来他们要去往金库的入口,就非得清掉所有的妖兽不可。 林朔雪薇终究只有两人,修为再高也禁不住一茬又一茬妖兽的消耗。 奚临不敢陪她太久,得尽快去帮忙。 青年掐了个决,伸手摁在师姐肩头罩下一个护盾,“你在这里等我,有事灵台上交流。” 说完便要动身,还没来得及御剑,手腕竟被她蓦地拉住。 “诶等等!” 这种时候了她哪里待得住。 瑶持心道:“有没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我总不能就在这儿干坐着吧?” 刚对付完雷逍,她尽管手脚的战栗未退,满身的血却还是沸腾的热。 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应该跟着出一份力。 “你看能不能安排我做点什么,像是辅助?吸引火力?我可以给你撑‘蛋壳’,或者找个死角,杀几条鸣蛇替你们减轻一点压力也好啊。” 奚临先是若有所思地垂眸斟酌,继而扭头朝林朔等人的所在看了一眼,心里像是在盘算权衡什么。 须臾后他抬起眼,“师姐真的想帮忙?” 瑶持心肯定地点点头:“嗯!” 又怕回答得不够响亮,补充道:“想!” “也不是没有办法。”奚临转过身面向她,“打这种消耗战尤其费体力和丹药,我在想……” 他略作沉吟,“你兴许可以作为后备的真元供给。” “啊?” 大师姐才烧起来的热血顿时燃得有几分茫然。 这么快又到了她听不懂的知识盲点了! 瑶持心十分真诚地望着自家师弟:“什么叫‘后备真元供给’!” “……意思就是,你能把你体内的真元分一些给旁人。” 第320章 修士施展神通损耗的是自身灵气,而灵气源于真元,平常能够通过调息入定来慢慢恢复,然而斗法时双方打得昏天黑地,一时自然没那么容易续上。 “一般而言,补充真元大多是用丹药,但修士每日能服用起效的丹药数量有限。一旦陷入苦战,就极有可能面临真元耗空的危险。” 奚临道,“特别是如林朔这样剑法双修的修士,他的消耗还要比寻常人多一倍,最耐不住持久战。如果你能直接将体内真元补给给他,能解决一个大麻烦。” 瑶持心懵懵懂懂地理解了他的意图:“就是说,我负责在一边打坐积攒真元,然后分给大家用是吧?” 奚临:“对。” 这样一来既不必担心她的安全,又能稳住当前局面,的确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辅助手段。 “师姐先前开‘潜元’的过程还挺顺利,我几次用你的身体行动,在内息运转上都很流畅,按理说你的真元储备应该不输于我。” 他猜测恐怕有掌门长年给她灌仙丹的缘故。 尽管瑶持心并不深知其中的道理,但听到自己能帮上忙,自是当仁不让。 “好啊好啊,那我要怎么做?我怎么分给你们呢?” “先不急,探一探底再说。” 奚临从须弥境里摸出一个足有手掌般大小的夜明珠,递到她面前,“这是‘九霄琉璃’,能大致测出自身真元的上限。 “你要对自己有数,毕竟灵气如若外放太多,身体也会支撑不住,得控制在安全的范围内,明白吗?” 大师姐神情认真而肃穆地应道:“明白了!” “来,两手放上去。” “跟之前你打开潜元的方式一样,我教过你的。” 瑶持心依言捧起那大圆球,按师弟的吩咐将灵气浅浅注入。 奚临在旁解释:“真元上限一共分为五个等级,依照五行颜色由低到高分别是白、青、黑、赤、黄。” “大部分朝元修士都是青黑两色,到了你父亲的境界,大概能摸到明黄的边缘……” 随着他话音响起,瑶持心看见这琉璃球开始亮了,白晃晃的光像个大月亮,照得人脸上一片煞白茫茫。 她心里尴尬地一“咯噔”,心说不会吧,又是最次的一级吗? 青年见怪不怪地淡定着:“其实银白就够用了,只不过会辛苦一点,需要你多入定几次。” 他刚说完,光色便由亮白悠悠过渡到了青绿。 还好。 瑶持心不免为自己岌岌可危的脸面松了口气。 好歹还维持在勉强能看的水平。 她一颗心刚落回去,却不想那琉璃球居然没有就此停下来。 正在这时,它的光色又一次变了。 一路从青转黑,并愈渐加快,再由黑转红,从红变黄,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抽着它跑,比年节放的七彩烟花还闪得好看。 在两人安静又怔愣地注视之下,硕大的圆球停在了明黄的色彩上,且越来越黄,越来越亮,整颗球快要包裹不住似的。 它像是黄到了某种极致,开始难以为继地震颤起来。 瑶持心正在目瞪口呆。 旋即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号称能抵达“九霄”的琉璃球在大师姐的手中怦然裂开,以碎尸万段的姿态簌簌地落了一地。 奚临:“……” 瑶持心:“……” 有那么一瞬,四周的空气都是凝滞的,只有林大公子弹着琴挥着剑,在头顶上蹿下跳。 第122章 雍和(十一)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大师姐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晾着自己空空如也的两只手,一时有些发懵。 不是,他刚刚说老爹的修为能摸到哪儿? 瑶持心把视线往上抬了抬,和对面的青年大眼瞪小眼,不确定道: “你这不是在哪儿买的便宜仿品吧……?” 奚临:“……” 此刻连他的表情都一言难尽起来。 “师姐,掌门从小到大,到底给你灌了多少丹药……” 竟能把琉璃珠逼到这个地步。 “其实还好啦。” 她很谦虚地交叠着两手,“灵骨修成之前磕得频繁点儿,一日三次,一次一把,现在克制多了,你不是不喜欢我碰丹药么?以前只在升境界的时候会这么吃,平日十天半月也就磕完一瓶。” “……” 人家十天半月也未必吃一粒。 “你的法器贵吗?” 瑶持心看着满地的碎渣怪不好意思的,“被我弄坏了,等出去以后,师姐赔给你吧。” 她紧接着问,“所以说,是因为我丹药吃得多,所以真元比别人的磅礴?能有多磅礴?和我爹比呢?” 奚临:“……” 他也想知道。 但原以为会知道的琉璃珠自己都炸了。 “天呢。” 瑶持心看见他的反应,不可抑制地心花怒放:“难道我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真元大能?说不定以后我还能帮老爹补给呢。” 林朔不在,没人踩得下去她翘起来的尾巴。 奚临刚要说话,附近一头从高处摔落的无头鸣蛇砸碎了沿途的屋瓦,声势浩大地溅起滚滚浓烟。 第321章 眼下顾不得去细究其间缘由——她内息强大是好事。 如今四面八方围聚而来的妖兽越来越多,鸣蛇的脑子太简单,哪怕驭兽人已死,它们也会一直按照其生前的指令行动,除了吃跟干活儿,基本不会自己思考。 他回头时发现雪薇二人的境况已不容再拖,于是迅速朝瑶持心解释:“师姐,我先分你一点煞气,不会太多,大概在你体内停留一日,过后自己就能消散。” 奚临说着,指尖腾起少许黑雾摁入她眉心。 “煞气本身具有吸取和释放的能力,你借此可以把经脉中的真元渡给旁人。当年小荣也是靠这个将修为转移到阿南身上的。” 黑雾化进皮肉底下一闪而灭。 瑶持心摸着前额,一边懵懂一边颔首,“好好好,那具体要怎么做?” 奚临:“用你平常运转灵气时停留的枢纽处和对方的相接触。” 修士调动灵气的几处大穴无非是位于心脉的膻中和眉心灵台,她听着不远山呼海啸般的打斗声,不免急道:“怎么接触,是随便怎么接触都行吗?” “随便怎么接触都行。”他应声。 大师姐闻言飞快地思考完毕,捧起他的脸把额头用力贴了上去,“砰”一声鼻尖对鼻尖。 奚临还没反应过来,瑶持心已然感觉到一股牵引力从她身体里将真元浅浅勾出,顺着前额流入师弟的方向。 跟那次他在仙市为拿到葱聋兽角力竭昏迷后的情景极为相似。 奚临先前的消耗本就不大,不过片刻真元已恢复如初。 “成功了!”她松开手时立刻信心倍增,感觉好容易有手就会。 “是这样没错吗?你灵气够用了么?” 奚临伸手抚上她适才紧贴过的眉心:“没错是没错……” 大师姐当即要动身,“那我们现在出发——” “诶,等等,慢着!——” 这回轮到奚临拽她了,拽得还有几分手忙脚乱。 他脸色顿时复杂:“你就打算,这么去给林朔渡真元吗?” 瑶持心那当下没明白:“啊?那不然呢?我得先沐浴焚香,斋戒三天?” “不是……” 奚临欲言又止,难得在这种时候面露犹豫,似乎是在应不应该介意和实在需要提醒当中左右迟疑。 “会不会,太近了?……何况,这也不大方便行动……吧?” 瑶持心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才意识到这个动作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妥,怪亲密的。 大概因为刚刚挨着的是他,一时间没有感觉出不妥。 这要是往后见一个人磕一个脑门儿,岂不是大家都好尴尬。 “可是不用头还能用什么?” 奚临:“用手,掌心的劳宫穴。” * 此刻的野巷外围,鸣蛇尸体堆积成山,然而远处的增援还在蜂拥而至。 城内门徒少说也有好几百,再加上这次突袭的雍和弟子,简直是鸣蛇宿主开大会,密密麻麻的妖兽几乎把此地变成了蛇窟。 林朔徒手杀了快一半,应付到这里逐渐开始感到力不从心。 他因为同时修两门功法,等于是双份的消耗,在真元需求上一向比寻常修士要大,虽然斗法过程中爆发力极强,但后续难以长久维持也是事实。 所以他下山出任务习惯和丹修一同行动,这次也不例外。 雪薇是仙门中数一数二的丹道高手。 林朔原想着有他二人出马,差不多也能抵上十个瑶光弟子,只要不出意外,大部分的状况都能应对,谁知道瑶持心不愧是瑶持心,遇上的麻烦都是数一数二的难度,有她在,天天都是意外! 林大公子素净的衣袍星星点点染着斑斑血迹,他回身斩下一头妖蛇,站在隐蔽地点护法的雪薇传音给他: “你看着点体力,不行就换我。” “我知道!” 他正咬牙避开一道攻击,岌岌可危的真元已经不足以支撑他调动清角琴,只能抄着长剑见缝插针。 也就是在这时,不远处听到一个令人头疼的声音,一路由远及近。 “林朔!” 林大公子原就在心里恼她先前离家出走的事,加之眼下这进退两难的局面不好收拾,顶着一脸血烦得无暇他顾:“干什么,没见正忙着吗?” 瑶持心身形轻飘飘地御剑落地,小跑两步停在他附近,没头没脑地开口:“把手伸给我。” 林朔一剑抽开试图近前的鸣蛇,听得这个要求,不觉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 “都什么时候了,你要我的手做什么?” “别管那么多,手给我便是。” 他口中虽有一百万个不满,却还是骂骂咧咧地逼开周遭妖兽将左手腾出来,刚递过去,就被对方友好地握住了。 两个人在险恶又激烈的战场上,顶着背景里张牙舞爪扭动咆哮的鸣蛇,十分突兀地握了个手。 林朔:“……” 他对这个发展始料未及,老脸瞬间一红,像给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了,挥剑的姿势都同手同脚起来,立时道:“干什么你,多大了还牵手,怪恶心的!” 第322章 瑶持心强忍着想要翻白眼的冲动,不由庆幸还好听了奚临的安排。 这要是脸对脸,林某人不得羞愤欲死? 林朔到底是瑶光山年轻一辈的翘楚,不过片刻已然能觉察到身体中的变化,他老人家的面色渐次从生不如死转为难以置信。 控制真元消耗一直是他的大难题,怎么可能不惊喜。 “瑶持心你……”他几度语塞,“你从哪儿学来的?” “你管我从哪里学来的,给你就用着。” 林朔只觉自己那空得见了底的内息肉眼可见地满了上去。 他又能削琴音了! 林大公子立刻一改先前那抠抠索索使灵气的态度,翻出本命长琴,单手拨了好几道弦音出去,扫得妖兽们血溅当场。 这可太好用。 他攥着瑶持心不撒手,回头简直眼角眉梢都渗着兴奋:“你别松手知道吗!” 瑶持心:“……” 现在轮到她觉得怪恶心了…… 灵台上传来青年的嗓音:“师姐,你跟林朔会合了吗?” “嗯,刚到。” 她回应完,仰头去望另一个方向。 奚临和她兵分两路,说是准备替他们引开一部分妖物,以缓解一下这边受群蛇围攻的现状。 瑶持心就见那道御剑的身影朝着相反处且走且停。 他割破了掌心,血腥味很快在空中扩散,顺风嗅到的鸣蛇们果然纷纷掉头,不消片刻就被带走了一半。 事到如今奚临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反正身份已经不是秘密,自然是怎么快速除尽妖兽怎么来。 他在宽敞处倏忽驻足,凌空一摆手,周身的煞气顷刻外放。 滚滚黑烟从脚裹到头顶,好似经受了一场烟火的洗礼,整个人气质骤然大变。 那些燃烧着的怨念兴许热度极高,升腾上去的同时,他半身的衣衫皆被烟雾吞尽,露出微微发红的劲瘦胸膛,在萦绕的火星下隐隐透着一点古铜色的光。 脑后被热流卷起的青丝末梢仿若镀了一层不甚明显的火焰,迎风一扫,流光溢彩。 这还是瑶持心第一次见奚临正儿八经地放开煞气。 他脖颈上一条兽牙所串的链子随着灵气轻摇轻荡,样式何其眼熟,一看就知道是当初在上古天坑寨子里买的那根。 大师姐站在底下给林大公子拽着满场跑,却还不忘仰着脑袋端详,看得几乎出了神。 真别说那项链配他这一身,委实是意想不到的合适,有种原始的野性,特别粗狂不驯。 感觉……感觉漂亮极了。 她喜欢得不得了! 以往奚临都将骨链放在领子里面,要不是此时他衣袍没了自己还未必能瞧见。 好看死了。 她忍不住想。 青年正顶着耳边无数嘈杂的怨怼之声,放任周遭肆虐的风刃将嗜血剽悍的妖兽齐齐拦腰斩断。 煞气的杀伤力非比寻常,是目前最快脱困的办法,他就是不喜欢也非用不可,无论从消耗还是战力上,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当鸣蛇的鲜血溅到脸上时,奚临不可抑制地又开始萌生起那股沉迷的快感。 他明知道控制不住,却依旧难以抵挡地陷落下去。 搅动的灵气乱流将近处的一切生灵大卸八块,砸落在地的尸首没有一块好肉。 哪怕是没脑子如鸣蛇,也让这杀气腾腾的动静吓住了,扑腾着翅膀屁滚尿流地要撤退。 他抬手轻轻覆盖住面庞,唇角上扬得越来越厉害,心里无限畅快,犹觉不够似的,对血腥与死亡发疯般的渴望。 奚临正将五指伸向一头被煞气卷起的妖兽,灵台上突兀地跳进来一个欢快的铃音:“师弟!” 那人貌似很着急的语气:“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奚临:“……” 他诡异的嘴角一下子缓和了弧度,不自觉唤道: “师姐……” 另一边的瑶持心对他这副衣不蔽体的尊容显然非常在意:“你不会平时开煞气的时候也这个样子到处转悠吧?岂不是所有人都把你看光了!” “你还站这么高!这跟招摇过市有什么区别,不对,这比招摇过市还厉害!” 她话语喋喋不休,分明不讲道理,不知为什么,他听了,无端觉得潜意识里的暴躁感竟淡去不少。 奚临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因为衣服都烧掉了啊。” 瑶持心远远地瞧了一阵,深感不解,“可为什么你的裤子还好好地穿着?” 青年信手抹去半空里悬着的鸣蛇,给了它一个痛快,专心致志地听她说话。 “人体分阴阳,上为阳下为阴,自然是上半身的热度更高。” 再说他要当真□□,那还能看吗? 大师姐约莫是自己琢磨着品了品,发觉好像是这个道理,“好吧……” “我原谅你了。” 奚临:“……” 他是不是应该说句“谢谢”? 灵台上安静了好一会儿没再有下文,意识到她可能要忙别的事去了,奚临赶紧唤道:“师姐。” 第323章 “啊?” “你能不能跟我说会儿话。” 瑶持心再度:“啊?” 她一面得顾及着真元不够用的林朔,一面以为自己听错,边御剑边问道:“说话?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都行。” “随便说……这个节骨眼上我不会打扰到你吗?” 奚临擒住几只四散逃窜的妖兽,“没事,你说吧,我想听你说话。” 倒不如说,当听见她声音之时,自己反而能更清醒几分。 有那么一瞬,师姐聒噪的话语响起来,好似连天地间暴虐的戾气都会退避三舍。 也是一种本事吧。 * 雍和的援兵在那之后不久很快顺着明夷豁开的空间通道抵达城内,由于雷逍已死,倒也不用再担心会有更多的鸣蛇孵化。 激战了半个多时辰,局面总算得到控制。 待野巷周围的妖兽群清扫干净,奚临重新回到方才的地方,与他们碰头。 由于怀雪薇在场,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外袍先披着,刚近前,自家师姐已经阳光灿烂地跑了过来,观赏某种新奇物种似的在他身上这里摸一摸那里揉一揉,兴味十足。 “胳膊好烫,脸颊也是——啊,奚临你头发变成绛红色了。” “煞气的缘故,等下就好了。” 他任由瑶持心折腾,目光在面前的林朔、怀雪薇二人身上蜻蜓点水地一落,礼貌且戒备地颔首。 “多谢。” 雪薇倒是并不介怀,摇着长袖和他打招呼:“奚师弟,许久不见。” 她不着痕迹地调侃,“先前我便猜想你一定不是池中物,果然呢,这可比你穿外门弟子袍震撼多了。” 奚临听得出她的打趣没恶意,倒有点赧然:“雪薇师姐。” 灵台上的瑶持心趁机悄悄同他解释:“你的情况我大致跟他们讲过了,总之,其他的别管,先从此地出去再说。” 林大公子依旧没怎么拿正眼瞧他。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带大师姐回仙山,救他不过是顺手,本来也非必要,能帮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看在瑶持心的面子上最大的让步了。 “喂。”林朔抱着双臂,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问,“怎么说,现在就打道回府吗?” “暂时还不能走。”瑶持心指着雷鸣城主殿的所在,“我们得先去雷逍的地下金库销毁几件东西才行。” 奚临在血契上的欠债应该还剩五十一笔,按照明夷先前立下的誓,剩余的五十件事,需要开启金库后凭借毁掉的东西来计数。 “那就别磨蹭。” 林大公子率先带头御剑,“早办完事早点启程。” “知道啦……” 有他带队,三人陆续乘风紧随,迅速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这时那躲在角落里的白蜻蜓才暗戳戳地飞出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第123章 雍和(十二)阿奚这些年,过得好吗?…… 雷逍的地下大金库入口很好找,大概因为要其本人的灵气和血才能打开,所以并未刻意隐藏。 瑶持心离山好些时日了,孤身在外虽然有奚临陪着,也没遭遇太多危险,但看见了雪薇她还是跟见着亲人一样,黏黏糊糊地就贴了上去,一路絮叨着说不完的话。 只差没把“想家”两个字写在脑门儿上。 “就是这里?” 两个姑娘在队伍末梢扯闲篇,林朔习惯性打头阵,捕捉到有灵力异动之处,遂让至一旁。 身后的奚临旋即上前一步,用葱聋兽角与雷鸣城主的一滴血,成功激发了法阵。 通往宫宇下方的库房入口顷刻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条狭长的通道,甬道深邃冗长,左右并无看守在场,只沿途点着几盏昏暗的壁灯。 些微寒风幽幽吹来,森然有股不祥之气。 四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决定一起进去。 据说这下面的规模不小,足有主殿那般大,人行于其间能听到清晰而有回音的脚步声。 夹道刚好可供三人并肩,说宽敞不宽敞,说狭窄也不狭窄。 瑶持心抱着雪薇的胳膊,边走边打量:“来南岳的只有你们两个吗?” “怎么?”前方的林朔侧头呛道,“嫌接驾的人少啊?” 她翻了个白眼,觉得林大公子爱怼她可能是天生血脉里带来的毛病。 瑶持心没搭理,转而去问雪薇,“老爹让你们来的?” 说完小声道,“他是不是很生气啊?” 林朔听了这话又没忍住:“现在知道担心,早干嘛去了?” “你离家出走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掌门会不会生气。” 感觉这人好像太久没和自己抬杠,攻击性极强。 此刻那赶来救场的好感也不够用了,瑶持心终于抬起头:“诶,有人问你吗?你刚刚找我要真元可不是这个态度。” 许是被戳到痛处,林朔多多少少有点理亏:“这……是两码事好不好,跟我说的话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就不能提了?” “现在是就事论事——” 第324章 约莫是对他二人见面就吵的局面司空见惯,雪薇不咸不淡地劝架:“好了好了,你们俩都少说两句。” 然后拉住瑶持心悄悄地解释:“放心,整个瑶光山最生气的就只有他了。” 她言罢朝林朔努努嘴,又笑道,“掌门这么宠你,哪会真的和你置气呀,对不对?要不然也不会让我们来了。” 瑶持心心里没底:“……真的吗?” “真的啦,你不用想那么多。” …… 奚临走在最前面,听着身后的他们吵吵嚷嚷。 以往他的确不太喜欢林朔,此刻却不知怎的,发现这样的吵闹居然也挺亲切。 青年不禁牵动嘴角。 果然师姐还是待在瑶光山时更活泼一些。 甬道一眼望不见头。 瑶持心环顾起四周逼仄的石墙,总觉得阴气森森,忙往雪薇身上靠了靠,庆幸好在他俩来了,到底人多是更有安全感。 “这个地下金库真的是用来放财物的么?” 她看着高处黢黑的天花板,越想越不对劲,“会不会也是明夷设下的陷阱?” “我感觉他没那么好心,既然安排你杀雷逍是为了让你们两败俱伤,那这个金库说不定也是留的一招后手,以防你顺利摆脱血契的束缚。” 按这个思路推下去,瑶持心不由紧张:“……前面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吧?” 三人表情均露出几分凝重。 奚临不得不承认,师姐这番推测不是没可能。 林朔抱着双臂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他的血契上是怎么要求的?” 与此同时,金库入口处的白蜻蜓围着法阵转了几圈,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反而倏地消散在原地。 地面上的雷鸣城,从空间裂缝赶来的雍和门徒已经控制住了全部的局势。 残余的鸣蛇被镇压下去,尚还存活的雷鸣弟子皆不成气候,迅速作鸟兽散。 明夷收回外放的灵感,重新睁开眼,脸上是大战过后的疲惫。 他仿佛一刹那显出了衰老之相。 常跟在身边的心腹蛊师近前来,神识向城内一扫,知道奚临等人不在街巷中。 “他已经进去了?” 锦衣人拂袖背在身后,慢条斯理地乘风往回走:“嗯。” 他貌似对刚打下的这点江山不怎么感兴趣,一摆手,放任那几位护法的邪修随意处置,自己则朝空间缝隙而去。 蛊师跟着他的步子:“城主不打算也去看看么?” “我看什么。”明夷一头扎进撕裂的通道内,“跟我又没关系。” 阵法直接连着古都和雷鸣城,仅仅几步路的工夫。 在行将返回雍和时,他却又顿了顿,眸色意味不明地补充道: “看了也是白看,还不如不看。” 他眨眼落回了神宫清雅幽静的别苑,将一片狼藉的城郭扔在了裂缝之后。 而地下甬道的砖墙上,烛灯幽微地一闪。 瑶持心正回答林朔的话:“随便毁掉金库里的五十一件物品。” “既然如此,周遭的灯烛也算物件吧?”他提议,“依我看就别往前走了,这路像走不到头似的,稳妥起见,不如就从这些开始——有五十一盏么?” 奚临摇摇头:“恐怕不够。” “不够便再往前探探,奇怪,我们下来多久了,一间房一扇门也没碰到吗?” 瑶持心刚说完一句“没有”,紧接着意识到不对,“是哦,明明是金库,还说是比主殿更大的金库,瞧着怎么全是墙。” “若有库房,那能装多少东西?咱们瑶光的仓库也不止这么点大啊。” 趁着他们商议,雪薇隐有所觉地侧过身,靠近面前的一盏壁灯。 烛火掩映之中,依稀能捕捉到少许空间阵法的痕迹。 她伸手拂过墙面,继而回头招呼:“奚师弟,你来一下。” 雪薇退开半步,示意他:“把雷鸣城主的灵气和血肉放到这儿试一试。” 奚临看向其所指之处,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丹修对空间术格外敏锐,想来此地别有玄机,幸好那小瓶血他用得极节省,还留了不少。 瑶持心正在后面歪头端详,只见一个布满符文的法阵倏忽流动起灵光,那地方许是阵眼所在,一经接触到雷逍本人的气息,两侧的砖墙齐齐剥落。 逼仄的甬道沉入地底,视线陡然开阔,好似给打通了一样,昏暗的长廊旋即照进无数金光。 亮得人险些睁不开眼。 她赶紧抬手挡了挡,却发现这些大炽的光芒并非来自灯烛,而是满室金灿灿的奇珍异宝。 瑶持心忙放下胳膊,一排排陈列着财物的多宝格骤然堆满视线。 场面之壮观,堪称一望无边。 原来那狭长的甬道和两侧的砖墙皆是障眼法,地底下竟是一座打通的藏宝室,数不尽的孤品宝器简直能闪瞎人眼。 金银器皿散发的光全然盖过了寻常烛火,连照明之物都省了。 “这个姓雷的,看着不声不响,倒很有些手段啊。” 林朔信手捡起一件法器把玩,翻到正面一瞧,便是当初大师姐在仙市要死要活跟人比武决斗换来的雄葱聋兽角。 第325章 他暗自啧啧称奇。 “难怪能在无主之地安然无恙活到最后。” 仙门中人几乎很少有听过此人名讳的,只对明夷比较熟悉。 可见所谓低调的邪祟,也不一定如明面所知的那么安分,不安分的才是多数。 瑶持心虽不太清楚瑶光山的家底,但就她花钱如流水 的习惯,至少能看出此处的东西不是自己轻易可以搬空得了的。 好多连林朔都未必叫得出来路。 她相中了某个亮晶晶的小玩意,反复摩挲,有点爱不释手,“反正都是赃物,其实拿走几件也行吧?” “当然不行了。”林大公子立即坚决反对,“想什么呢,这可是邪祟的东西。” “东西又没有错……”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怎么一点记性也不长,这是能带回去的吗?” “好啦好啦,知道了,开个玩笑嘛。” …… 雷逍想必是个很喜欢收藏珍奇的人,不是无价之宝等闲还入不了他的眼。 怪不得能弄到“猎人”秘术的旧典籍。 瑶持心刚在格架上扒拉了一圈,转头兴冲冲去叫奚临:“就这么随便挑几个销……” 话说到一半,就见青年忽然目光怔忡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他的表情和先前截然不同,分明有异。 瑶持心尾音落下去,后知后觉地发现,师弟好像从刚才起就变得十分安静。 她心头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脱口而出:“奚临?” 连忙搁下手里的零碎紧跟上前。 那双赤红的瞳孔一直专注地盯着某个角落。 从结界解除的瞬间,奚临便清晰地感知到了什么。 甚至没有任何缘由,他的灵感就已经在告知他这里可能存在着何物。 青年穿过琳琅满目的多宝格,穿过价值连城的储物架,不太合身的袍角掀翻了一旁脆弱的瓷瓶,滴溜一声倒在地面打了个转。 奚临来到空无一物的空地前,无人指点地用雷逍的灵气打开了一面肉眼不可见的墙。 墙后没有耀眼璀璨的光,也没有雕花精美的格架,只在一角点着微弱的长明灯。 漆黑浑浊,昏暗不清。 他站在门前,抬眸放眼一望。 四面八方的“眼睛”立刻齐齐注视过来。 如同一间嵌着瞳眸的库房,看得目不转睛,不留死角。 奚临置身在无数道视线之下,久违的苍白感又开始一寸一寸浮上四肢百骸。 他扬起脸,那色彩各异的瞳眸们纷纷发出“叽叽”的声响,都在冲着他语焉不详地呼喊,活了一样躁动不安。 场面诡异中透着某种凄凉的悲壮。 这一幕莫说旁人,瑶持心见了也没来由地冒起鸡皮疙瘩,一时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眼睛”,只觉目之所及皆是布满血丝的瞳孔。 雷逍的地下金库,居然不为人知地藏着这么多…… 怕是比当初他和小荣在黑市底下所见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缘故的,她突然想起了临出发时明夷交代的那句话。 ——“你杀了他之后,想法子进去,把里面值钱的、不值钱的通通毁掉,毁一件记你一笔。” ——“这余下的五十一笔帐当我白送你的,干完这桩买卖,你我两清。” 瑶持心心念一动,瞧着暗室里“叽叽”鸣叫的瞳孔们。 这里的“眼睛”,该不会正好……五十一只? 下一刻,青年手中的照夜明寒光闪烁,剑锋已经斩了上去,雪亮的一道银芒削过近处一只茶色的瞳眸。 刹那间,透过“眼睛”传来的声音竟也一五一十地落到了她灵台上。 对方是个不算年轻的男子嗓音。 “奚。” 奚临先还紧皱的眉头蓦地展开,神情不可置信地和那只被自己一刀两断的“眼睛”两相对视。 “真的是奚吗?你都长这么大了……” 这腔调依稀来自族里的伍大叔。 是小荣的亲生父亲。 他惊诧地站在原地,听着耳边的话语渐渐消散,手中长锋点地,还维持着蓄势待发的状态,可他整个人却已经呆愣在当场。 雍和百年,令无数邪祟闻风丧胆的青年仿若在那一瞬回到了少年时代。 他近乎不敢深想地仰头,孩子似的满脸怔忡与迷茫。 这些年以来,自己一直想方设法毁掉流落各地的“眼睛”,为此努力了百年,奔走了百年,所送走的同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从来…… 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当初小山村的族人。 奚临之前也想过,是不是他们赶在“猎人”到来前就自刎殉节,又或许是被仙门得到后出于道义销毁。 如今世上的“眼睛”近乎让他杀尽,他原以为昔年的村人们已登极乐,早不在人间了。 然而此时此刻,奚临站在这片“眼睛”下,忽然生出一个毫无根据的猜想。 那猜想让他手脚逐渐冰凉,连呼吸似乎都变得缓慢凝滞。 照夜明清脆地发出了颤抖之声。 他在满室的瞳孔中间头晕目眩。 紧接着,青年狠狠地一咬牙,握紧了本命剑迎上那些殷殷期盼的目光。 第326章 久远以前的话音带着朦胧的熟悉感响在他耳畔。 “阿奚,你活下来了吗?真好啊。” 蓝色青色银色紫色交织着殷红的鲜血,狂乱地在他身侧绽放。 浓墨重彩得,仿佛久远以前年节时看过的劣质烟花,每一道迸溅的血腥里都带着大山中清冷的潮气,冰凉又温柔地拂过他陈年的旧伤疤。 “阿奚这些年,过得好吗?” “奚长大了,是大人了啊。” “现在比我还高还壮了,可以啊,难为你找到这里来。” …… 而他只能听着,却回应不了哪怕一句,也听不了更多的乡音,久别重逢和天人永诀仅仅隔着一抹森冷的剑光。 温情稍纵即逝,比烟火还要短暂,硬生生撕裂着他最后一点回忆。 直到照夜明破开了一只金色的“眼睛”。 “阿奚。” 母亲的声音就那么熟悉亲切地落在他耳畔。 奚临不自觉地怔怔停下。 “你有好好地生活吗?” “要吃饱,穿暖,要好好对自己……” 他再也支撑不住,眼角痛苦地一酸,几近癫狂地抡起剑光大开大合。 瑶持心借灵台上小小的一隅听遍了来自三千年前的声音,感受着另一端强烈的悲伤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 那是她无法切身体会的绝望悲凉。 太沉重了。 她不禁也认为上苍是否不够公平,一定非要让他一个人听到故去之人的遗音,非要让他来亲手送自己的至亲离开人世吗? 那他这一生,该有多苦啊。 瑶持心星眸间水光微烁,不觉抬脚要过去,肩膀却忽地被人轻轻一摁。 林朔难得这么正经地摇摇头,提醒说:“这是他的事,你让他发泄一会儿比较好。” 她侧目往奚临的方向看了一眼,终究还是依言听了他的话并未贸然打搅。 他在告别,也在聆听故人留下的最后一丝念想。 当密室中的鲜血漫过入口隐秘的门墙时,仙山的落云湖畔,受灵气吸引的白鹤优雅地翩翩而落。 瑶光明座下的大弟子收到南岳传回的消息,正同掌门一一回禀。 “林师兄和雪薇师妹已经与大师姐会合了,说是还有点琐碎事需要处理,忙完即刻启程。几位同门都未受伤,听上去一切顺利。” 他禀完情报,见掌门慢悠悠地点头,到底还是怀着满腹疑惑不吐不快。 “掌门……弟子尚有一事不明。” 瑶光明好整以暇地颔首,让他尽管问。 大弟子开口:“南岳不是等闲之地,雍和明夷又诡计多端,掌门为什么不亲自前往,以示震慑呢?” “只派了两名门徒,会否过于冒险?” “不一样的。” 身形敦实的老胖子娓娓道来地解释,教他如何权衡,“让林朔与雪薇出面尚且还能算是打着救同门弟子的旗号,这回是持心擅闯雍和在先,雍和扣人在后,我们不占理,所以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但如果由我亲临,那便不是寻常的小误会,将意味着仙门与整个无主之地之间的冲突,事情势必会闹大。 “因此在没有一定要与所有邪祟对抗的前提下,我并无出面的必要。” 大弟子先是若有所思地点头,继而又从他话语中觉察出什么,试探性地问:“掌门……似乎对雍和城主其人并不戒备?我看这段日子,大师姐落到他手里,您好像,不太担心啊?” 这要是换作平常,老头子早就急吼吼地杀出去了,能如此有耐心地安排两位师兄师妹出马,显然是胸有成算。 瑶光明瞥他一眼,知道臭小子善于察言观色,他手指轻轻点了点,才不紧不慢地补充:“这个明夷,我以前是认识的。” 堂堂六大仙门的掌门竟会认识大邪祟! 大弟子不动声色地悄悄惊讶,等他下文。 “你年纪还小不知道陈年往事。” “他不是南岳土生土长的邪修,从前是玄门正统出身,开明仙宫三考五校,正儿八经收进去的内门弟子,在符阵一道上造诣颇深,原本也是有望跻身长老位,开宗收徒。只可惜……” 大弟子忍不住追问:“只可惜?” “可惜有一年,他杀了同门的一位师兄,自此被开明仙宫驱逐通缉,索性便躲到了无主之地去,扯起大旗当了邪修。” 瑶光明言至于此,忽然似笑非笑,“很有意思的是,仙宫那边的说法,是称此人心术不正,早有图谋不轨,修炼歪门邪道之举。但我打听到的事实,却与此有些许出入,据说是那位弟子私下动用了‘涕邪眼’,无意中被他撞见,双方争执不下,才惹来杀身之祸。 “仙宫大概是想保全名声,因而没对外声张这个细节。” 原来有这层恩怨在先。 难怪,那边叫“开明”,他就起名为“雍和”,那边叫“仙宫”,他就非得叫“神宫”,颇有针锋相对之意。 大弟子恍悟似的琢磨了一阵,“可是仅仅是用了旁门左道之术,也不必闹到取人家性命的地步吧,这种事交由仙门处理不是更公道么?” 第327章 瑶光掌门掸掸袍子,倒了杯热茶给自己的小徒弟:“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 “几百年来明夷虽在无主之地混得风生水起,动静很大,却一直极有分寸,从未迈过界限触碰到仙门的底线。” “而且他貌似对这个令自己沦为邪修的东西非常感兴趣。” 老胖子背着手缓缓走了两步,“无论是扩张势力,还是吞并黑市,雍和每年的进账数目十分可观,堪称富可敌国,坐拥膏腴。然而他大把大把的钱,眉头也不皱一下地花出去,几乎都用以收购各地的‘眼睛’,开价之高,令人咋舌。” 可他明明买下了那么多的“眼睛”,却似乎从来没用过。 这才是最耐人寻味的地方。 * “雷逍金库里的,应该是这世上仅剩的一批‘眼睛’了。” 雍和神宫的小花厅内。 蛊师看着对面的锦衣人难能有兴致地温好了一壶热酒,桌上摆着四只酒杯,他将一杯推给她,一杯留给自己。 蛊师:“依照之前我们的推测,这姓雷的极有可能是当年‘猎人’的后裔。城主就没想过让奚独自迎战太冒险了吗?” 她半是端详半是试探地瞧着他,一字一顿,“如果有个万一,他可就真的回不来了。” 明夷那张过分阴柔的脸上水波不兴,等斟满最后两个杯子,才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开口之前先微微叹了口气。 “我知道很冒险。” “但是这个仇,还是想让他自己亲手去报。” 蛊师闻言不觉含起笑,端酒杯时语重心长:“城主果然还是很疼阿奚的,是把他视如己出,当孩子一样养大的吧?” “哈。” 听了这话,明夷的折扇连着朝面门扇了好几下,觉得可笑至极,“我把他当儿子?你见过有这样的孝顺儿子吗?这分明是我亲爹!” 蛊师兴许也习惯了他的口不对心,只笑着同桌上的两盏酒水清脆地一碰,垂目浅饮。 锦衣人自嘲自讽地调侃完毕,手指在杯沿上来回摩挲,不知是想到什么,沉沉地说了一句: “当初没有护好阿南和小荣,确实是我对不起他。” 蛊师沉默着与他对坐片刻,忽然道:“城主当真不打算告诉阿奚吗?” “我觉得他如果知道,一定会很欢喜。” 明夷眸子里似乎有某种情绪意味不明地闪烁,他闭目再一抬眼时,那对一直以来平平无奇的深褐瞳孔蓦地染上了别样的色彩。 是透着浅碧的石青。 这居然也是被术法隐藏住的一双星眸。 锦衣人伸手盖在眉峰,一言不发地挡住了眼底的神情。 眼前浮现的,皆是那日坐在汤池边听见的点点滴滴。 他语气复杂地低低轻叹,松开手的同时也别过了脸,折扇轻摇轻晃,“有什么好说的,他原就不大喜欢我,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去处。” “就不要再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束缚了他吧。” 明夷顿了一下,“他也不容易。” ——“我跟着师姐,这些年也过得很开心啊。” ——“反正没有你,我现在大概也只是百鸟林下的一缕亡魂。” 雍和的天正值黄昏,从蛊师的角度看过去,那橙黄柔和的光打在他的侧脸上,轮廓莫名也跟着柔和了不少。 尽管看不清城主此刻的表情。 她是从开明仙宫时就跟着明夷来到无主之地的。 他很少说起过去。 连蛊师这样的心腹,对他的从前也知之甚少。 只知道他同奚临一样,是借由族人的血肉活到灵气复苏后的时代,比他先苏醒几百年——至于是谁的血肉明夷没有提。 相识近千年,蛊师仅从他平日不经意漏出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一点不算清晰的痕迹。 知道他在“那个”上古曾经有过一个温馨的小家,有位深爱的夫人,和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儿。 他“眼睛”的能力应该是不太实用,自从有办法隐藏,基本没见他开过眼。 时过境迁,她们如今怎么样,蛊师不敢贸然打听。 不过即便不问,看他现在行事的手段,多少也能猜到一二。 很久以前她曾问过明夷:“阿奚可以听见岐山‘眼睛’最后的遗言,城主就没想过,让他帮忙留意一下吗?” 记得他那时思考了许久许久。 几乎站成了一尊雕像,发起呆。 但如今看来,大约也还是只字未提吧。 倘若他能寻到故去的挚爱,能听到她们的遗音,他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有时候,她会觉得从千年前一路来到现在的岐山人,每一个都是孤独的。 阿奚是,城主也是。 散发着铁锈味的暗室里,四面的眼睛被干净的剑法斩落在地,一共五十一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青年拄着剑,双腿一软,单膝跪在了溢满鲜血的地面。 他耳边充斥着这世间最温暖也最悲伤的话语,有那么一瞬,仿佛将那些千百年暴虐的怨怼尽数镇压了下去。 既安宁又寂寥。 溅在衣衫上的血迹逐渐褪去热度,奚临说不清维持这个姿势多长时间。 第328章 直到有人从后面抱住他的脖颈。 然后轻轻收紧。 他伸手握着环过肩颈的那条胳膊,垂着头哽声唤了一句。 “师姐。” 瑶持心挨在他颈窝处,安抚似的应道,“嗯,师姐在呢。” 第124章 雍和(十三)掌门,我来入赘。…… 回程的路上,四个人坐在殷长老的铁车内,将荒凉险恶的南岳远远抛在了后面。 这车子雪薇是第一次坐,难免透过窗新奇地朝外面望。 林朔则在她旁边抱着双臂皱着眉,大概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把某个人一起带上。 按理说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有瑶持心一个,掌门也并未吩咐别的。 至于其他…… 林大公子倍感不满地掀起眼皮,将对面的两人装进视线,眉头瞬间皱得更厉害,好像被伤到了眼。 他觉得能顺手帮个忙已经算仁至义尽,没有非得一块儿带回山的必要吧? 可是刚刚那个情景又的确十分惨烈,他怎么都开不了口说风凉话。 沉默的结果就是现在这副局面,不得不说也很让人难受…… 林大公子自己把自己搞自闭了,只好一个人在原地里跺着脚纠结烦躁。 瑶持心倒没好好坐着,她侧身托着脸,小心且认真地观察着奚临的表情。 青年正安静地靠在椅子上,情绪褪去之后,那眉眼五官无害极了,分明是平常寡言素淡的模样,可就是多了几分柔软的温度。 瑶持心还是很担心他的状况。 离开金库前,他们把岐山“眼睛”的尸块全部收集了起来,准备等出去以后找个合适的地方安葬。 雷鸣城的主殿被师弟一把煞气烧了,刚好也能借此吸引雍和门徒的主意,给了他们掩人耳目离开的时间。 不过那到底是同他血脉相连的亲族,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难过的。 她作为旁观者又拿不准分寸要应该怎么安慰才好。 只能一边发愁,一边担忧。 奚临一直闭目养神。 知道师姐在看他,毕竟睁开眼就能瞧见一道过分专注的目光,感觉如若不是有旁人在场,她可能就会像摸小狗那样伸手去揉自己的头发了。 他眼角不由柔和下来,对视过去极小声地说道:“我真的没事了。” 话音落下时,旁边的师姐并未就此安心,倒是惊动了对面的怀雪薇,她把视线从窗外的景色挪到他身上,模棱两可又意味深长地弯着眼角一笑。 笑得奚临周身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别开脸,伸手拢了拢披着的外袍,去遮微微敞开的胸怀。 这衣服是随手在地上捡的,并不太合身,里面什么也没穿。 奚临终于想起自己衣不蔽体了,于是去灵台叫边上的人。 “师姐,能不能找件衣服给我?” “啊……” 瑶持心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的胸口,眨了两下眼睛,这才钻进衣柜里翻找半日,取出一套递给他。 奚临兀自去了车内的小房间换上,等再出来时,他伸手绑着脑后的青丝,马尾已由红转黑。 大师姐给人挑衣服堪称细致,从头到尾配得之齐整,连发带都选好了。 不知是不是受他开煞气之后的模样启发,瑶持心拣的是一件黑红色调的文武劲装,上红下黑,束发的冠带也是绛色,腰身却掐得很细,整个人瞧着颇有杀伤力。 “呀。” 雪薇远远看见,先眯眼赞叹,“奚师弟好精神啊。” 瑶持心闻言双眸一亮,眉飞色舞道:“是吧!果然黑红比较适合他,男人还是穿红色更显气质。” 怀雪薇赞叹且羡慕地说:“我对颜色没那么敏感,常年也只穿黑白,你的审美到底是比我的好多了。” “没关系啊,明年仙市我帮你掌眼。”她兴致勃勃,“我知道好几家店,你肯定会喜欢。” 林大公子就这么看她俩你来我往地聊了起衣着服饰,满脸写着一言难尽。 还不如跟大长老一块儿坐车呢。 “诶对了。” 奚临重新坐回她身边的时候,瑶持心想到什么,“之前明夷曾经很笃定地对我说,你没了他不行,是真的吗?还是说只在虚张声势?” 要是真的,他岂不是还留有把柄在人家手上么? 青年似是而非地一颔首。 “以前是。” 因为他对封印术不太擅长,煞气每每用到极致,难免会失去理智,只能仰赖城主帮忙压制。 奚临言至于此,微微顿了一下,语焉不详地笑了笑,“不过现在不会了。” 他发现,如今没有城主也不是不能转移注意力。 “啊,为什么?” 瑶持心犹在不解,然而奚临却未再详细地回答,含笑看她一眼,仍旧合上双目入定去了。 看得大师姐一阵莫名其妙。 殷长老的铁车子虽快,但从南岳回到瑶光山,满打满算也得大半天的路程。 抵达山门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冬季的天亮得晚,曦光未临,满山寒雾弥漫。 瑶持心远远地望见仙山上高耸雄伟的白玉石牌楼,祖师像在后面巍然矗立。 第329章 一个熟悉的身影早已在门口等着了,定睛瞧时,居然是老爹本人! 瑶光掌门披着寒冬的霜雪,袍角翻飞地立于牌楼之下,俨然等了他们有些时候。 大师姐下了车子便顾不得许多,整个化身成一只归巢的飞鸟,哪儿还管爹生气不生气,一头扎进他怀里,抱着那圆滚滚地肚子开始“呜呜呜”。 “爹,爹,呜呜,我想死你了爹……” “诶,好好好。” 老头子搂着她拍拍脑袋,“在外面没受委屈吧?” 一听他这语气,瑶持心就知道老爹压根没把自己离家出走的事往心里去,她顶着泪眼鼻涕扬起脸点头,既感动又内疚地应声:“嗯……” 不仅朝大邪祟放了一通狠话,还拐走了他的心腹打手呢。 “下次不要再一声不吭地走了,知不知道啊?”瑶光明话虽如此说,腔调是半点听不出责备来,“好歹跟爹打声招呼,有什么,老爹也可以帮忙想想办法嘛。” “知道了爹……” 瑶持心抹了把眼角,登时掏出在古都买的一条灰围脖,暖融融地替他一把系上。 “嘿嘿,特地给你买的。” 刚下车的林大公子看得这一幕,当即眼前发黑:“瑶持心,说了邪祟的东西不要随便带回来!” 她还敢给掌门戴脖子上,是想谋害亲爹吗! 林朔怒气冲冲地从后面杀上来时,瑶光明也同样看见了那个面容略有几分苍白的青年。 旁边的瑶持心尚在与林大公子理论物件的来源有多干净。 奚临则笔直地行至瑶光掌门跟前,他经脉中危险的气息和灵秀的真元共存,修为气场皆透着如渊水般的深沉老练。 是和先前所见相比不加掩饰的境界。 奚临规矩端正地站定脚,垂头唤了一句:“掌门。” 然后想了想,直截了当地开口:“我来入赘。” 林朔刚吵到一半:“……” 守门的小弟子们纷纷被这毫无预兆的开场惊呆了。 一个两个铜铃似的瞪圆了眼,一时不知是懂眼色地退下,还是遵从本心地留着围观后续。 反倒雪薇带着某种预料之中却深感新鲜的神态高高挑起眉,掩着嘴,拖长嗓音悠悠感叹: “喔……” 林大公子这边的架还没和瑶持心吵完,闻言简直要忙不过来,扭头快炸了:“你一个邪祟头子的亲信想进我仙门,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大师姐据理力争:“都跟你讲过他已经不是了!” “那也不见得就不是别有用心啊!” …… 奚临对林朔的质问置若罔闻,只神情严肃庄重地凝视瑶光明,“便是灵骨污损的邪修诚心想改投仙门,只要肯重洗根骨,各派也有过接收的先例,并非全然没有通融的余地,不是吗?” “何况我还不用洗炼。”他眸中坚定而坦荡,“我的灵骨是经正统玄门修炼所成的,甚至有道心。” “瑶光的剑道自从霁晴云失踪后,就一直不太景气,除了林朔几乎再无能拿得出手的朝元剑修,何况林朔剑法两道均得兼顾,未必有我专注,我可以弥补。” 林朔:“喂……” 瑶光明一言不发地捋着长须。 奚临于是接着说下去,这都是他早在决定随师姐上山后斟酌好的,没带任何犹豫。 “掌门如若仍有顾虑,我不是不能理解,搜魂或血契,我都接受。” 说到这里,他忽然带了几分从容的把握:“哪怕是正道仙山,一样有许多明面上无法解决的麻烦,这一点不止贵派,其余五大仙门也是如此。有我在,可以不用脏瑶光山和掌门你的手。” 林朔听得此等邪气冲天的话,只觉山门口的石砖都要被凌辱了,欲言又止:“掌门!” 你看看他!! 而瑶持心已然从斜里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奚临,心头百转千回,暗想不要再上血契了,他好不容易才摆脱锁链。 她着急忙慌地冲瑶光明道:“爹!” “你答应过,身份不好可以入赘的!” 这一左一右互不相让。 瑶光明没立刻回应,拈着胡须不紧不慢地将在场的几个人都看了一遍。 他态度太捉摸不透,因此连奚临都不自觉跟着紧张起来,唇边的筋肉浅浅地一动。 老胖子先无奈地抬着下巴示意他闺女:“丫头,在外面别这样不矜持,谈正事呢,你让老爹很难做啊。” 瑶持心近乎急了:“爹!奚临他……” “原则上。”瑶光明不由分说地打断,“瑶光一向不收根骨清浊难辨的邪修,哪怕是洗过骨的。” 雪薇听了若有所思,对此她自然最有体会。 当初不小心损了仙根,如若不是叶长老动容松口,她也进不了玄门。 “我知道是有不少同道会酌情收留邪修,但瑶光有瑶光的准则。” 他话语之坚决笃定,奚临眼睑一瞬间沉沉地压了下来,喉结挣扎地滚了滚,行将说话前,瑶光明悠悠吐了后半句。 “毕竟我派千百年来极少逐弟子出师门,择徒十分严格。但凡正经过了山门测试,正经进过本门讲堂的,都算是瑶光门徒,受祖师庇护,除非犯下欺师灭祖之重罪,否则一生一世皆为瑶光之人。” 第330章 他大概尚在愣神,未敢冒然自以为是,一旁的瑶持心却反应神速地去晃他的胳膊:“没听见掌门说你是瑶光弟子吗?” “还不快叫爹!” 瑶光明:“……” 等等,倒也不必这么急。 好在奚临比大师姐乖顺多了,当下垂首行了个晚辈礼:“弟子参见掌门。” 老胖子松了口气,感觉小伙子很懂事。 他伸手在青年肩上轻轻一摁,半是提醒半是警告: “虚礼就不必了,今后别把南岳的那些陋习带到仙山上来,明白吗?” “嗯。”他听话地点头,“明白。” 余光见到师姐正挤眉弄眼地向他使眼色,那欢快要庆祝的心情都快飞出眉宇。 瑶光明背着手,“行了走吧,赶路也累了,回头我瞧瞧你身上缠着的东西,老用封印术镇着总不是个办法。” …… 彼时晨光堪堪破晓,守门刚吃完瓜的小弟子们连忙叫“掌门”和“师兄”“师姐”。 瑶持心揽着奚临的胳膊走得脚下生风,灵台上犹在沾沾自喜。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师姐出马一定没问题的吧? 就说你能留下了。 尽管她好像还没怎么发力,不过没关系,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大师姐滔滔不绝地在高兴,山门口巡防的筑基弟子们开始交接换班,外门的后辈们也纷纷上起了早课,四处正是苏醒的时候,人来人往。 忽然间,头顶的天空撕裂了一道缝隙。 瑶持心来不及回头,明夷的声音已然响在了四面八方。 这场景,跟他上次出现时一模一样。 “好个吃里扒外的叛徒。” “我说你怎么就这么惦记着要走,口口声声为了女人,原来是早被‘仙门正道’招安了。” 身侧的奚临转过去的同时,照夜明落在了手中,他狠狠一皱眉,冷着脸迎上对方挥来的一道符咒。 不知是因为没能靠雷逍灭了他的口,还是因为他一把火将价值连城的雷鸣金库付之一炬,总之明夷现下瞧着十分恼羞成怒,近距离角力时显然在咬牙切齿: “你是几时搭上瑶光这条大船的?” 那阴柔清秀的眉宇透出一股恨意,“上回我不远千里来这儿捞你出去,你就已经和瑶光明勾结上了吧?倒挺会给自己找后路——” 话说完他不忘朝瑶光明冷嘲热讽:“瑶光掌门真是好手段,这招计中计委实令晚辈甘拜下风,这小子都与你说了多少?他可在我身边跟了不少年,还真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南岳大邪祟不久之前造访是彬彬有礼,今日直接大打出手,简直像是破罐子破摔。 结束了一宿休整的瑶光子弟闻风倾巢而出,站在日头底下搭着凉棚看大能们斗法。 明夷此番挑衅得明目张胆,瑶光明二话不说便翻掌朝他拍去,顺势一把将奚临拉下来。 整座仙山是受他灵气罩着的地方,这意思很明显,必然是不能容忍任何人侵犯分毫。 小弟子们在底下听了一耳朵雍和城主的怨念,交头接耳窃窃议论。 山门处的秦玉见状,趁机大着嗓门解释:“这一切都是掌门的主意,原来掌门早有计划!” 他是和奚临前后脚进外门的,朝夕相对了四年,自是向着他说话。 先前明夷在众目睽睽之下带他离开,派中已有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此刻他总算找着机会给兄弟澄清,情绪不觉高涨。 “我早就说过我们阿临为人老实了,你们不信,他怎么可能是南岳的内鬼。” “全是掌门安排好的,他是去雍和卧底的,你们看到了吗?我没说错吧!” …… 秦玉为人唠叨爱操心,不过确实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哪怕压根不知道前因后果,也选择无条件地相信奚临,见得此情此景,近乎是在四处奔走相告。 雍和城主在瑶光山大闹了一场,当然不敌掌门,最后负伤仓皇离开。 回到古都的明夷,马不停蹄地抓了一把丹药磕下去,没一会儿便呕出一口血,等着旁边的蛊师替他疗愈。 “城主。” 蛊师将喂饱了的蛊虫放在他伤处,一语道破,“您的演技也太差了。” “你管我那么多。” 他一如既往地嘴硬,恐怕以后死了埋地里,千年过后这张嘴依旧健全不化,“我肯出面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 蛊师一面忙碌一面见怪不怪地瞥他,“我就说你把阿奚当亲儿子看,你还不承认。” 上次他匆匆露脸暴露了身份,那么多人在场,奚临若想留在瑶光,即便有瑶光掌门和他女儿遮掩,人多嘴杂,免不了遭同门质疑。 明夷亲自跑这一趟,也是为了让他往后的路能好走一点。 冒险在当世的凌绝顶跟前如此试探,哪怕不死也得脱层皮,他可真敢。 思及如此,她摇摇头,“经此一役,他肯定更讨厌你了。” 明夷翻着白眼扇起扇子,“爱讨厌不讨厌。” 难道以前就喜欢了?那不是照样一见他就臭着张脸么。 “瑶光明算是个磊落之人,否则也轮不到他凌绝顶。” 第331章 他信手给自己倒茶水,“阿奚跟着他,至少在处理‘眼睛’一事上,应该不用太担心。” 相反,要是奚临出了事,他瑶光山就有监守自盗之嫌了,瑶光明想来也不想惹这样的麻烦。 “是啊。” 蛊师喃喃附和,“这是老一派的仙山了,经历过灵气复苏前的年代,终归会比别派更慎重一些。” 说话间,院中簌簌下起了小雪。 这是南岳的第一场雪,转眼覆满了天地。 今年的冬天不知怎的,好像比以往哪一年都要漫长,先是听闻无主之地爆发了几场邪修厮杀的动乱,一直偏安一隅的雷鸣城终于被虎视眈眈的雍和整个吞并。 明夷自此在南岳一手遮天,再无邻敌牵制桎梏,势力可谓空前强大。 而没多久又传出他公然挑衅瑶光山的事情。 结局当然是被玄门中最高不可攀的凌绝顶灰溜溜地打了回去。 众人都猜测是这大邪修在无主之地狂妄得昏了头,以为仙门也那么好欺负,如今招惹瑶光可算是踢到铁板了,想必能安分好一段日子。 正统修士和歪门妖邪一起津津乐道。 当外面闹得沸沸扬扬,诸事精彩纷呈之时,遥远的北海孤岛上,摘下了兜帽的黑袍人正任由剑宗宗主将手放在自己颅顶。 头颅是最接近灵台的位置,借此他能看到当天他在瑶光浮屠天宫里的全部见闻。 这是只有两任掌门交接,才可踏足的禁地,外人无从得知。 待瞧见那白玉底座之下的东西缓缓露出真容,宗主观澜渐渐瞪大了眼,神情深处的贪婪几乎不加掩饰。 瑶光明…… 这个老家伙。 等到他松开手,黑袍人旋即睁眼:“如何,我没有骗你吧?” 观澜的态度登时谦恭了数倍,颇有几分谄媚的意味:“前辈辛苦,喝口茶水——我一向敬重你们这些老一辈的修士,尤其是如您这般双修两道的,大多精神力超凡卓绝,岂有不相信的道理。” 他把茶杯推过去,两人算是正式谈起了合作:“不过……瑶光明倘若真是借外物修炼飞升,那前辈你……” 宗主试探着,“难道就不心动?” 有好东西能破境界,他舍得让给自己? 天底下谁会对飞升无动于衷,说出来鬼都不信。 “你放心。”黑袍人对他的顾虑心知肚明,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我只要瑶光山,此物让给你也无妨。我又不是不能凌绝顶——” 观澜连声称是,暗想,横竖是要签血契的。 他揭过话题不再讨论,“那不知前辈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吗?” 黑袍人眼睛看过来,他立刻表态:“若有剑宗能帮上忙的地方,必然当仁不让。” 那和瑶光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五官露了个友好的笑:“当然。” 他眼角几不可察地闪过一瞬冰冷,和煦地说,“怎么少得了宗主你呢。” 第125章 瑶光(一)诶——!你在跟瑶持心说我…… 百里荡,兴化。 此地位于荆楚的边境,地势偏北,是以一场秋雨过后,眨眼转了凉。 自从几年前玄门大比结束,庇佑荆楚的仙门就成了瑶光山与昆仑虚。说来也奇怪,好像打那一年起,世道无端就乱了许多。 论道场上偷用“眼睛”作弊的修士只能算开胃小菜。 同年南岳邪祟互殴,雍和城主单枪匹马挑衅仙山,据说瑶光还收留了一个雍和出身的邪修,桩桩件件令人匪夷所思。 平时无主之地三天两头闹得血雨腥风是屡见不鲜了,谁承想正经几大国疆域内也怪事频出。 这几年妖邪似乎格外躁动,连魔物都偶有出现,好些妖兽甚至在人口密集的城镇大肆屠杀,跟疯了一样狂躁难定。 除魔降妖乃仙门中人职责所在,各门各派均忙得不可开交,弟子常在外奔走,各家人手都捉襟见肘。 天下越乱,越容易让人浑水摸鱼,毕竟玄门修士乃万里挑一的人中龙凤,数量不会太多,总有顾及不上的地方。 百里荡最近就来了个道行颇深的大妖邪。 趁仙门到处失火顾及不上这边陲之境,索性占山为王,将整个兴化收入其神识范围内,路过什么吃什么,人兽不忌,荤素搭配,好似捕蝇草成的精。 大邪修除了生啖血肉也很懂得享受,抓来的人先挑挑拣拣一番,要选出几个模样整齐的伺候他端茶倒水,饮食起居。 他吃肉可以吃生的,洗澡却得用鲜花装点,玫瑰露混温水,通身上下香喷喷。 因而长得漂亮的人暂能苟且偷生,长相不那么漂亮的就在劫难逃了。 可谓是将“看脸”这一喜好贯彻到了人神共愤的境界。 捧着托盘推门出来的女孩子一张脸煞白如纸,唇角竟还堆着灿烂的微笑,直到走出房间一丈开外,她才满面惊恐地开始发抖。 俨然是一副又活过一天的后怕。 后院里用结界和阵法关着一群等着享用的大活人。 这邪修过日子挺讲究。 不仅男女分开关押,还分了禽类、走兽类、妖兽类,整整齐齐,一目了然。 那托盘里摆着小腿骨和趾骨,光洁中隐有血丝,少女从廊上走过去时,院中被囚禁的人们看得一清二楚。 第332章 大妖邪进食很有规律,一三五吃人,二四六吃兽,八九十练功休息,作息非常健康。 而按照顺序,今天他该抓十岁以下的女童进补了。 左边阵法里的女人们立时抱成一团,将几个年幼的孩子护在中间,此举明明苍白无力但又下意识为之。 小女孩就露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外面。 当人恐惧到极点,脸上甚至是没有表情的,她定定地注视着半开的房门,强烈的不祥预感笼罩心头。 极有可能轮到她了,就是今天,下一刻。 很快,从里面探出一“条”干瘦细长的手,之所以是“条”,只因这手能无限延伸,谁也说不清它的极限在哪里。 大概是吓傻了,女孩木讷地加快了呼吸的速度,然后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急促,“咚咚”的心跳响得近乎要冲破胸膛。 那只手已经横过了美人靠,蛇一般朝她们的所在“游”来。 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呼声中,手指停在了她面门。 毋庸置疑,对方的目标很明确。 小女孩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满脑子空白一片,走马灯似的迅速闪过无数画面。 爹娘,亲人,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没吃完的杏仁酥…… 听说妖怪吃人吃得很干净,他会怎么吃呢?会在她还没有全然死去的时候就一口一口生吃吗? 抑或是如杀鸡那样,先抹脖子放她的血,再拣嫩的皮肉下口呢? 她们在院子里听了好几天对方进食的声音,知道他很喜欢嗦骨头上的肉,那也会如啃鸡爪一样嗦她的小腿骨吗? 女孩眼睁睁见近在咫尺的大掌摊开五指,缓缓扣向自己的颅顶。 耳边充斥着同伴们压制不住的抽噎啜泣。 她双眸瞪得目眦欲裂。 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 也就是在这时,万丈九霄上倏忽亮起一点微光。 光芒中隐隐有碎星闪烁,最初只豆大一点,继而逐渐清晰,逐渐逼近,旋即笔直地从斜里扎下,刚好将那长蛇般的手从中拦腰斩断。 鸡爪子手掌当空飞了出去,鲜血四溅。 女人们终于失声尖叫。 吓呆了的女孩子只见晃眼刺目的白光中一个身形挺拔的人乘云驾雾而至,握着一柄缀有北斗七星的长剑,动作行云流水地将那企图逃跑的胳膊钉死在地上。 烟尘与星光里转过一张浓烈逼人的脸,五官锋利清晰,俊朗得一塌糊涂。 他匆匆询问:“喂,有人受伤没有?” 然而一群人全傻了,对此情此景不知该作何反应,竟没一个出来回答他。 这好看的公子登时不耐烦起来:“问你们话呢!” 忽然间,他背后像吹过一缕缥缈的风,凡人肉眼不可见的阴影稍纵即逝,蜻蜓点水似的,只不冷不热地冲他后脑勺丢下一句话。 “别聊了,人跑了。” 青年蓦地一愣,当即回头,他的星辰剑钉在一截空空荡荡的小臂上。 那妖魔果真临场断尾,金蝉脱壳了。 他顾不得许多,拔出剑锋,既不甘心又很着急,咬着牙紧随其后:“诶,等等我!” 小女孩嘴还维持着微微张开的状态,耳畔萦绕着分明看不见,却格外清朗的男子嗓音。 “仙……”她抓住身后母亲的衣襟,“神仙……娘,是神仙!神仙下凡了!” 妖怪的居所不多时便地动山摇地响起打斗声,里头许是展开了一番激战,灵气荡漾,剑光流转。 普通建筑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冲击,“砰”地从顶上豁开一个大洞。 飞溅的屋瓦碎片裹挟着险恶的魔气纷纷四散,每一颗都杀气十足。 就在行将撞上人群聚集之处时,半途一条银色的长鞭大包大揽地一卷,瞬间全部截住。 来者长袖如练,居然是个姑娘,那足尖翩翩然落地,一抬手鞭子即刻“嗖嗖”敛入袖中,看其装束打扮,应该和方才那青年同宗同门。 尽管都是仙门修士,她瞧着却没有那么不染俗尘,反而亲和得像邻家大姐姐,一转身,笑起来几乎不见眼。 “不好意思,来迟一步,有吓到你们么?” 女修款步行至法阵边,指尖灵巧地飞快挪动了阵上的几个符文,周遭的结界束缚立刻退却。 她抬袖换上自己的防护术将众人罩于 其中,“在这等我一下,不用怕。” 这话应该是对几个小姑娘说的,她轻轻拂过小孩的头,“待会儿就送你们回家。” 女修正往关押男人的方向走去。 一只藏在暗中的枯手蠢蠢欲动地紧盯着她的后颈,从边上缓缓冒出五指,瞅准一个绝佳的空隙,猛地朝她扑来。 近处的女人余光瞅见,来不及提醒,仓皇出声: “仙姑,当……” “心”字还未出口,一支灵气灌注的箭矢从天而降,稳准狠地刺穿了那条图谋不轨的胳膊。 觉察到动静,女修不以为意地回过头,当瞥到地上的断肢后,她旋即笑盈盈地对着高处示意:“辛苦你啦,这么快跑来。” 头顶的骄阳太过扎眼,底下的凡人们逆光看不清空中的情况,倒是先听见那人清丽清澈的嗓音: 第333章 “小意思,要不要我帮忙啊?” 说话间她已经旋身在院中站定,长发于风里一起一落。 当人们微炫的视线重新聚焦时,几乎被她的眉目五官扎了一下,那美得全然不似红尘浮华,恍惚真给人一种仙女下凡的错觉。 瑶持心趁雪薇拆结界的工夫,就地落好了带来的空间阵法,可直达兴化之外的瑶光据点。 那双纤细修长的手飞快而熟练地结了个印,在女人们怔愣的注视下,臂膀一展,以浩瀚无匹的真元连通两地。 “好了。” 她检查完周遭情况,确认一切妥当,才扬着臂膀叫雪薇。 随后又在灵台上问奚临:“你们俩怎么样?抓到那个邪修了吗?” 屋内的剑气杀意凛凛的激荡着,两个剑修一前一后包抄,将房间里的邪祟围得没有退路。 青年抽空应道:“还没有。” “快了。” 瑶持心:“那我们带着凡人先行一步,你跟林朔当心点哦。” 奚临:“嗯。” 两人这边一经交手才发现这邪修不知修的什么妖法,臂膀仿佛多到用不完,砍完一条还有一条。 他赤裸着半身,露着白花花的肉跟满屋子的断臂一起爬来爬去,不时散发出一股娇柔的馨香,瞧着都瘆人。 林大公子给熏得直喷嚏,差点掐不了诀,只觉这或许是敌人的阴谋,要靠视觉和嗅觉的冲击击垮对手。 他几道琴音削过去,“不用想了,一定是被魔物附身的,把他的魔核挖出来,我辅助你。” 魔兽与妖兽的行为模式不太一样,虽说同是由天地间的血气怨念所化,但前者更善于寄生控制,而后者大多横冲直撞,主动攻击。 魔物一旦现世,会先神不知鬼不觉地蛊惑人心,凡人、修士乃至邪祟皆不可避免。 邪修虽修的旁门左道,但到底是脱胎凡骨人身,看这胳膊大腿满天飞,生肉当饭吃,可见已经超出了寻常生灵的范畴。 林朔一口气调动大半真元,清角一弦接着一弦,一路追逐,将八爪鱼模样的丑八怪逼到了奚临跟前。 照夜明寒光凛冽,配合无间地从背后捅进其心房,一块状如拳头的琉璃石当场喷薄而出。 那大小让他都跟着吃了一惊。 若是看走眼,以为是心脏都不奇怪! 魔核乃妖魔附体时的栖身之所,平常也不比一片指甲大,如此规模,里面得塞了多少魔物。 “这么大一颗?” 林大公子抽了口凉气,当机立断,“不行,赶紧毁掉它,放出来可就麻烦了。” 他收了长琴,星辰剑握在手里,作势就要上前。 半道却被奚临一把拉住:“慢着,这颗魔核太大,不要用剑气……” 他俩一个要往前一个要反对,刚刚的默契昙花一现,顷刻头碰头撞在了一起。 修士的灵骨又重又硬,尤其是走剑道的,一个赛一个的钢筋铁骨。 林朔差点没眼花:“你怎么不早说!” 奚临还未开口,意识到不妙的琉璃石颤巍巍地打了个晃,“啪”一声清脆地原地裂开了。 两人脸上均是一惊。 紧接着,缝隙陡然暴涨,数不清的魔兽争先恐后往外钻,险些将他二人掀翻在地。 狂烈的飓风直接摧毁了秘境,直冲上天。 瑶持心才安顿好凡民,冷不丁让这股滔天的魔气波及到,好悬及时撑开了结界,将一众弟子与凡人紧急护住。 望见滚滚黑雾从刚才所在的山头喷出,她就知道事情不顺利。 离得太远联系不上林朔,这会儿只能去询问师弟: “你俩怎么回事,不是说快好了吗?据点都要被你们掀了!” 奚临二人马不停蹄往魔兽流窜之处御剑追捕。 “你没事吧?” “我们没事,有防护法阵罩着,周围没人受伤。” 瑶持心在那头不禁困惑,“什么邪祟这么厉害,连你们两个人出马都搞不定吗?” “要不要帮忙?” “其实也不是……” 奚临下意识朝一旁的林大公子投去半个眼风,眉头浅浅皱起来,“林朔太着急了。” 他这表情变化让同行的剑修看在眼里。 不得不说相处久了以后就会发现奚临实在不怎么会掩饰一些小动作和情绪,他太好懂了。 因此过于精通人情世故的林大公子顿时就猜了什么,炸毛道:“诶——!你在跟瑶持心说我坏话是吧?!” “……” 他义愤填膺:“我就知道——你们俩又背着人偷偷传音了!” 自从得知他二人由于体质可互换身体的术法亦能在灵台上无视距离直接交谈之后,林朔便悄悄观察到,奚临一旦神情专注起来,十有八九就是在和瑶持心对话。 而且这种频率每每在他跟自己同行时格外明显。 摆明了是在腹诽。 好像和自己在一块儿就有那么难受似的! 他是三岁小孩吗? 林朔一面很不爽这种当面被人偷着议论的感觉,一面又很好奇他俩到底讲了自己什么,抓心挠肺得如万蚁噬心。 奚临无可奈何地斜乜着瞥他一眼,最终叹了口气,避免他再纠缠下去,索性开口直说:“说你方才太急了。” 第334章 谁承想林朔听完更加坐不住:“我太急了?难道不是你自己动作太慢吗!” “非得拉我那一下干什么,你直接上煞气不就行了!” “我不拉你那把,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跟我理论?” “怎么不能,凭什么我就一定跟不上你的速度?你看不起谁啊。” …… 瑶持心隔着灵台听到那头传来的只言片语,一阵头疼地刮了刮太阳穴。 尽管这两个人在老爹的安排之下已经合作过不止一次,可该吵的架还是一样没落。 打从奚临被瑶光名正言顺地接纳,他对门派便再无隐瞒,会什么懂什么,知无不言,跟林朔之间起争执的频率也直线上升,并成功盖过她成为了林大公子的头号敌人。 托她家师弟的福,瑶持心感觉林朔现在看自己都顺眼多了,百年以来难得这么和谐。 她叹了一口老成持重的气:“你俩等一会儿,我和雪薇过来帮你们。” 说完,她将救下来的凡人百姓交由结界外的几名瑶光小弟子看顾,吩咐叮嘱了一番,遂御剑腾空离去。 大师姐从前最拿得出手就是御剑,如今受奚临指点,更是愈发炉火纯青,她迎风从林间穿梭而过时,比风雨中疾驰的苍鹰还要优雅矫健。 身后那刚入门不久的年轻小弟子几乎看呆了,僵在那里良久没动静。 旁边加固阵法的同门瞥见他的模样见怪不怪地一笑,拿手肘撞了撞,“诶,别发傻了,干活儿。” 小师弟回过神,忙红着脸站好位置。 他们不过筑基境界,是被前辈们带着下山见世面的,要给林朔师兄助拳护法,这点修为还差得远呢。 “大师姐……” 年轻的门徒眸光闪闪,喃喃地佩服道,“好厉害啊。” 雪薇比瑶持心先行片刻,在妖魔试图逃出兴化之前,禁魔的牢门沿着整个百里荡哐哐围了一圈。 星辰剑与照夜明随即而至,两束寒光不相上下地将扒拉在门上扭动的魔物一剑横扫,神灭形消。 两名剑修几乎同时收回长锋重新调整状态。 林朔:“我左边你右边。” 奚临没有二话:“记得摆剑阵。” 群魔一旦分开,单个的战力便不足为惧,在剑修控住全局的同时,雪薇将破茧鞭伸长到了极致,卷起一波漏网之鱼的小妖魔奋力抛上半空。 她唤了一声:“持心!” 拉满弦的无极弓倏地一放,箭矢拖尾流星一般倾盆落下,刚好给附近的奚临二人清了场。 林朔的琴剑来回切换本就消耗极大,先前在那小院里为了追击八爪鱼已经用了快一半,此刻没等削几剑灵气便宣布告罄。 他掏出一粒丹药,吃下去才意识到今天过量了,只好先避开窜到面前来的魔兽,扯着嗓子喊:“瑶持心!” “真元!” 和火急火燎的林朔相比,瑶持心倒是十分不紧不慢。 林大公子常年发虚,据说因为要兼顾两种流派,他平时啥也不干,光站着也会掉真元,堪称是被双修掏空了身体。 以前在外斗法他还会有意识地控制消耗,现在许是知道有她这个保障,用起杀招来简直肆无忌惮,酣畅忘我。 然后气海一空就只会张嘴喊“瑶持心”。 起先她还老老实实地随叫随到,后来次数多了,总觉得姓林的拿她当人形药瓶。 在不满情绪地推动之下,瑶持心逐渐发现这是一个占便宜的绝佳好机会。 她居高临下,面上带着几分翻身做主人的冷傲,压着眼睑看他:“想要啊?” 那神情不怀好意:“叫声‘大师姐’,我就给你。” 奚临:“……” “师姐,”他在灵台中提醒,“注意一下言词……” 瑶持心挑着眉,就等着看林大公子紧扣本命剑,那种不甘心却又不得不屈服的表情,最后忍辱负重地咬牙。 “……大师姐。” 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第126章 瑶光(二)我本来就很聪明。…… 给三个人满上真元之后,竖在兴化边沿的禁制似有一处隐隐松动。 雪薇立即察觉,正准备过去修补,瑶持心抢先一步动了身,“我去吧,你留下替他俩护法。” 从南岳回来不久,她就开始跟着奚临修炼,还是按照下山前的进度,读书背书,日课打坐。 然而很快的,瑶持心就感觉到不得劲。 在此之前的小半年里她经历了可困住大能的迷惘鸟幻境,正面与好几个厉害的邪修交手,去过封禁灵气的上古,也和仙门修士一对一地切磋。 她在无数生死一线的风雨飘摇里奔跑穿行,成了个刀尖游走的熟练工,不知不觉临战经验已超越了仙山里的大部分同门,每每一场斗法结束总会有所收获。 而鸾飞凤舞的瑶光山太平和了,竟不太习惯。 这世上有的人找个山洞打坐都能原地破境,也有人只能在刀山火海中悟道求真。 大概是受奚临影响,瑶持心在她世外桃源般的小院里待了不到三个月,消化完了先前的几次实战便忽然无事可做了,浑身不自在。 她第一次发现仙山原来这么无聊。 第335章 为了让自己有新东西可以领悟,大师姐开始蹭人家的下山令,但凡同境界的弟子要出任务就拽上奚临一起去。 大江南北,九州八荒,只要是能出门的她都感兴趣,渐渐的,也没了以往那种担心自己会拖后腿的不安了。 朝元的师弟师妹们瑶持心许多不太熟,又怕给他们添麻烦,于是林大公子首当其冲,成了她手里的第一冤大头。 第二是雪薇。 偶尔回过神来,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谁能料到当初那个一想起下山就嫌麻烦,能躲则躲的大师姐,有朝一日会如此积极地往外跑呢。 只眨眼的工夫瑶持心寻到了禁制的异样处,果然是牢笼出现了裂缝。 这些年的下山任务没白蹭,雪薇教会她不少东西,她把元老收起来,两手迅速结印,正要将缝隙补全。 忽然,一头来历不明的妖魔没头苍蝇似的从外面撞了上来,刚好撞破这薄弱之处。 封印禁制碎得猝不及防。 她愣了一下。 雪薇的禁魔牢笼是禁里面的魔,对外物的防备反而不那么坚韧,那妖兽屁滚尿流地扎进兴化,也不知窜哪儿去了,倒是附近一只不太显眼的魔物趁乱从破口钻出。 怎么还有外敌! 好巧不巧,那百里荡外的官道上正有一队车马经过。 糟了,是凡人。 瑶持心顾不得许多,匆忙丢下一块灵石暂时堵住缝隙,自己飞身抽出了琼枝,霜刀攒起冰花,刚要朝狂躁的魔物削去。 却在这一刻,一道凛冽的杀意从她相反的方向袭来,冰雪和紫电几乎同时在魔兽身上一左一右平行而过。 那灵力修为俨然高出她许多。 来者青衫长袍,半臂箭袖,黛蓝色的雷霆“滋滋”冒着电光。 当看清是她,对方毫无表情的眼里分明流过一线惊讶。 瑶持心的惊讶没比他少。 居然是白燕行。 双方各自落定站稳,中间的魔物被两道灵气绞杀,顷刻灰飞烟灭。 瑶持心停在凡人的车队旁,琼枝干练地点地一甩,下意识地颦起眉侧身往他那边望了望。 因为几年前那场大比,她凭一己之力搅黄了瑶光与北冥的关系,两家现在势如水火,积不相能,所以彼此之间完全没往来。 昔日仙市梅花坞一别后,她就再未见过白燕行,每天太充实,瑶持心都要忘了自己还曾经有这么一个“前夫”。 乍然相遇挺意外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气质比之当年有些微妙的改变,这里的当年仅仅是指“那个”六年,甚至比玄门论道时都区别明显。 好像变得……变得阴郁沉抑了不少。 约莫是觉察到她的视线,白燕行同样转过眼,两人四目相对。 瑶持心立时如临大敌地一“咯噔”,想起那天自己还揍过他来着。 他干嘛,不会想打架吧? “奚临。” 她一边戒备,一边去灵台上搬救兵,“我遇到白燕行了。” 另一处忙着诛邪的青年动作凝滞半寸,语气倒很冷静:“你在哪儿?他对你说什么了?” 瑶持心:“他……” 大师姐刚开口,对面的前夫突然问道:“有在这附近看见一只蜃妖吗?” 她伸手向后一指:“西北方。” 同时补上尾句:“……找我问路!” 奚临:“……” 白燕行闻言不冷不热地垂目颔首,算是礼貌又不失疏离地道了谢,仍旧御剑追着方才那妖兽进了兴化的地界。 紧接着,几道柳绿身影疾驰着刮过迅风,马不停蹄尾随在后。 剑宗的人貌似也在这附近除妖,好巧不巧,妖兽误打误撞逃窜到了百里荡,两派门徒冤家路窄地撞到了一块儿。 兴化虽地处荆楚,可诛邪不分派别,按理说只要是仙门中人,见着妖邪皆有除魔卫道的责任。 剑宗要多管闲事插手他们围剿的魔物,瑶光也并无指责的立场。 这几年两派弟子之间意见大得很,互相膈应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由于玄门定好的规矩,划分了地盘就不可私下争斗,没办法通过抢资源来恶心对方,于是只好干起了抢功的勾当,有机会便跑去各家的资源地,先一步击杀降妖铃范围内的妖魔,主打一个不气死你也要羞辱你。 今日带下山的瑶光弟子比较年轻,资历尚浅,也是头一回遭逢这等情况,个个咬牙切齿地看着剑宗的人高来高去地“帮”他们除魔,敢怒不敢言。 瑶持心回到庇护凡民的瑶光据点,一抹声势浩大的灵风蓦地卷过,像有意使给她看一样,炸碎的群魔尸体铺天盖地冲他们的所在劈头盖脸浇下来。 她连忙抬起胳膊挡住脸,半边袖子刷啦啦被血水溅湿。 那人捉弄得手,得意且挑衅地丢下眼风,御物离去。 “师姐!” “大师姐!” 瑶持心摆摆手,“没事。” 她捞起袖子拧了把水,指腹拂过一个避尘诀,转瞬打理干净衣袍。 等视线往那剑宗弟子的背影追去,才发现此人自己并不陌生,也是个熟面孔。 第336章 ——朱璎。 边上维持结界的小弟子见了,想必对她略知一二:“是剑宗宗主的那个外甥女吧?” “听说她前些日子出关了,直接提升了一个小境界,修为都快能和白燕行平起平坐。” 他半是羡慕半是嘲讽,“有天赋有资源的人就是好命啊,修行跟吃饭一样容易……” 话音没落,一旁的同门便在疯狂冲他使眼色。 小弟子后知后觉地记起大师姐曾经和对方有过一段恩怨,赶紧小心地闭了嘴。 瑶持心知道后辈顾及她的感受,忙打着哈哈让师弟们不必在意,“诶,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想提就提嘛,我又不吃人。” 她把气氛缓和了下来,但心里不说失落是假的。 忍不住有意无意地往剑宗那处偷偷打量。 朱璎摆明是特地来找她挑衅加炫耀。 这毕竟是自己第一个凭本事击败的对手,私下里瑶持心还是有悄悄关注她的动向。 当日仙市切磋输掉以后,听闻她回北冥岛自请闭关了,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修士闭关大多十年起步,没有突破是不会出关的,而她从困惑到领悟不过短短数年,绝大部分同境界的人恐怕都做不到。 现在再看朱璎的灵气与身手,显然不是仙市时期可以相提并论的。 她尽管输得惨烈,却近乎改进了那场对决里所有的缺陷,整个人的气息陡然浑厚了好几倍,虽然性格依旧很讨厌,可修为是实打实地精进了。 瑶持心仅仅是见朱璎轻描淡写地一出手,就看清了自己和她之间的差距。 那不是简单靠拼命努力便能弥补的鸿沟。 可以说是她穷尽一生也追不上的悟性。 如今想想,那场用尽心思才赢下的比试,不过是侥幸的小花招罢了,聪慧之人稍作复盘,很快便能轻而易举地破解。 这对人家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思及如此,她心里的怅然一瞬间无法用言语形容。 有剑宗横插一脚,围在禁制内的魔物不一会儿被消灭殆尽。 奚临收了剑气到据点与大家会合时,很明显发觉师姐的情绪透着些许低落,出发前斗志昂扬得恨不能一个打十个,这会儿似乎提不起劲头。 是因为白燕行? 他不动声色地看过去,观察了一阵,觉得不太像。 还是因为朱璎吧。 适才匆匆一瞥,她瞧着修为大有长进。 同为器修,又是手下败将,师姐会低落,也是人之常情。 百里荡的危险解除,护在百姓周遭的结界陆续放下。 瑶持心默默地收起法阵,心不在焉地做好据点的善后工作。 说实在话,朱璎出现之前,她对自己的感觉还挺好来着,好像一直以来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收获,甚至都能跟上奚临、雪薇他们的步调行事了。 大师姐不再是从前的大师姐,有时候回顾自己的心血,也会感动得一塌糊涂。 哪怕不算什么天之骄子,总算是勤能补拙吧。 然而真正见过了天赋异禀的人,她才意识到凡夫俗子的奋斗那样渺小无力。 人家的两三年,直接敌过他们几十年的修炼。 瑶持心越想越灰心丧气——忽然觉得普通人的努力一钱不值。 她还有必要刻苦下去吗? 反正永远也达不到和天才并肩的水平。 瑶持心把用过的一干法器慢吞吞地收进须弥境里,抬手要招呼小弟子们打道回府。 就在这时,那从虎口中被救下的男女老少们倏地一窝蜂涌上前,将她围得水泄不通。 “仙姑。” 女人们皆凑在最前面,大概是雪薇不在,于是一个劲儿地向她道谢,“多谢仙姑,多谢诸位大仙救命之恩。” “还好你们来得及时,孩子差点要没命了……” “是啊……” 瑶持心本就一肚子沮丧气馁,叫这七嘴八舌的感激塞满了耳朵,只觉受之有愧,只好既惭愧又心事重重地安抚众人。 “没事,你们没受伤就好……” 奚临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倒是并未贸然上前打搅。 他安静地瞧了片刻。 不多时瑶持心便听到他的声音浮现在耳畔。 “师姐。” 瑶持心:“啊?” 她周遭充斥着凡民劫后余生的叨念。 师弟的言语声徐徐夹在其中:“还记不记得那时误闯入上古的洪流天坑,霁长老对你我讲过的话。” “……” 大师姐一脑门儿的官司。 她真不记得了。 好在奚临大概也知道她不记得,继续往下说道:“他曾说,修士修行要有自己的意义才能走得长远。” “你找到真正适合你自己的路了吗?” 面前的凡人们犹在感激涕零,一两个年轻男子趁机执起她的手要道谢,被林大公子不着痕迹地拍开了。 瑶持心未曾留意,她无端隐有所感地微微一动。 尽管仍旧脑中空空,却似乎因他这句话萌生起了别样的想法。 入夜后,一行人寻了个偏僻处,在雪薇撑起的一片空间秘境中歇脚。 第337章 她的秘境比起当初在苍梧之野时大了不少,从木制小屋扩展成了一座简洁质朴的院子,左右各有厢房。 几位小弟子根基尚浅,夜里需要睡觉恢复体力,于是厢房就让给了他们。 瑶持心四人则照例在主屋内生着火,架一壶热茶围炉守夜。 火堆里哔啵哔啵地烤着栗子,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林朔还在和奚临对白日里到底是谁放跑魔物的事争执不下,后者显然不太想搭理他,捡了一块干柴扔进火中。 “……再说你明明可以先制住它,你不是学过封印术吗?” “我不想跟成天找别人要真元的人讨论这个问题。” “你要是双修两道你也缺好吧!” …… 瑶持心正漫不经心地用树枝拨弄板栗,一旁的雪薇不知是想到什么,忽然会心一笑。 她听着对面两个青年一言一语地斗嘴,朝她说道:“有时候觉得好不可思议啊。” 大师姐不解地转过头,只见她弯着一双杏眼,“想不到你如今会跟我们一起行动,这要放在几年前,我都不会相信——你以前很少同我来往的。” 她闻言懵懂地一愣。 好像是这么回事。 以前,和“那个”以前,她虽也与雪薇相识,但并没有走得这样近。 瑶持心不禁扬起脸注视着火燃烧的青烟的轨迹。 那时候她都和一帮小师妹混在一处,爱玩,懒散,只对热闹的集会感兴趣,修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看见雪薇与派中其他弟子时,感觉他们和自己像两个世界的人。 瑶持心不理解卖力修炼究竟有什么乐趣,吃喝玩乐不好吗?干什么非要去自讨苦吃呢? 而现在她也不理解,大把的时间不打坐修行,为什么要拿去花天酒地,这不是浪费吗? 她都不敢细想自己虚度了多少年月。 这若是全放在修行上,指不定能赶超朱璎一个大境界! 亏死了。 看来人的想法,真的会变。 “我从前老觉得你应该不喜欢与人论道探讨,好像对这些都没兴趣,说太多,怕让你反感,以为我好为人师。”雪薇支着下巴,颇觉意外地感慨,“相处久了才知道你原来这么认真啊。” 别说是她了,瑶持心自己都解释不清。 换作以前,面对雪薇这样的人物,她肯定下意识认为她厉害又稳重,恐怕没有耐心跟自己这个半吊子大师姐一块儿修行。 要是拖累人家,抑或问出什么令人语塞的问题,岂不是很尴尬。 雪薇语气中轻轻透着委屈:“持心为什么以前都避着我,你有不懂的地方,干嘛不来问我呢?” 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我怕自己太笨了,听不懂,你会笑话。” 对方不由纳闷:“听不懂可以慢慢学啊。先辈有训,修炼又不分高低贵贱,你怎么会这样想。” 是啊。 瑶持心说完也奇怪,她怎么会有要被嫌弃的念头…… 紧接着,冥思苦想的大师姐目光不自觉地投向了对面倒茶水的林大公子。 林朔当场一个激灵,旋即反应过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什么时候笑话过你!” “怎么没笑话!” 瑶持心终于找到了自己童年阴影的源头,“每次讲术法,你那表情态度都像是人在训野猴!” 他理所当然道:“谁让你死都听不懂我能有什么办法!” 林大公子似乎也逐渐回想起某些痛苦的经历,“一个清心咒反反复复教了十遍还记不住,我就是训狗狗也知道指令了。你还真说错了,人家野猴都比你聪明!” “雪薇!!”大师姐立马朝她声讨,“你看看他!” 林朔扶额:“看就看,你知道她有多难教吗?说什么都要问为什么!” “为什么有灵根,为什么叫符文,为什么有天,为什么有地——你怎么不去问女娲啊!” 好久没拉过这两人的架,雪薇见得此情此景,不难理解他俩因何从小吵到大了。 林大公子是真的不明白,自己已经讲到讲无可讲的地步,那么浅显易懂,她为什么就是不会! 所以当得知瑶持心那些新学的各种招式居然是奚临教授,林朔委实感到震惊。 头一次对此人由衷地表示佩服。 他禁不住发自内心地困惑道:“你到底是怎么把瑶持心教会的?使了什么妖法?是你们邪祟的拿手绝技吗?” 对此,奚临倒是不以为意,“什么绝技也没有。” “师姐本来就不笨。” “就是。”瑶持心连忙表示赞同,“我本来就很聪明。” “……” 林朔那一刻的表情太难形容,比生吃了苍蝇还无言以对。 约莫是对“聪明”这个词产生了莫大的怀疑。 火里忽地“噼啪”一爆,一颗栗子开了口。 奚临俯身捡起来,剥去壳以后递给瑶持心。 栗子肉烤得焦黄甜香,她接在手里时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是当初师弟肯耐着性子教她,她可能不会有今天。 第338章 尽管刚刚对着林朔大言不惭,但瑶持心其实深知自己并不聪慧。 她本身的天资欠佳,又没那么有毅力,还容易放弃。 奚临是唯一一个,从不用异样眼光和态度对她的人,会告诉她她办得到。 假如她那时没想过去山门找他,也许此刻仍在瑶光的小院中无所事事吧。 第127章 瑶光(三)玄门其实并不需要我,那么…… 虽说下山能有所获,不过出门一趟还是挺累人。 回到仙山门口,瑶持心便拉长两臂伸了个懒腰。 嫣如如今不做山门的管事了,在主峰负责派发下山令,见她打着呵欠回来,托着脸颊啧啧叹道:“你说你,又蹭人家雪薇的下山令,这不合规矩知道么?” “真想历练,怎么不叫掌门亲自安排。” “我要接任务,老爹肯定不放心,届时又得安排谁谁谁全程护着我,多麻烦啊。倒不如我自己跟着他们。” 瑶光山依旧祥云缭绕,仙鹤翩飞,门徒往来有序。 瑶持心于小院外同奚临分了手。 师弟眼下仍住在左近的外门弟子房内,和三位同门一个院落。 由于几年前对内外门的大排查,入内门的考核被延后了,瑶持心也就一直没和瑶光明提两人更进一步的事,打算等奚临正式进了四象峰再说。 反正平日离得也不远,不急这一时片刻。 他这会儿名义上还算是她座下的“潜力”外门弟子,只要不出任务,基本都在一块儿修行。 成不成亲的,就缺个仪式罢了。 又是一年秋。 院中高大巍峨的乔木开完最后一季花,此刻满树金黄簌簌地往下落,梢头却早有新芽抽枝,四季都不会萧条。 瑶持心不自觉站在树下仰头观望。 这是当初受她灵气滋养重生的灵木,好神奇,莫名感觉像是重活一次归来后的自己。 她看着看着,想起昔日面对大比时焦头烂额的模样,那些手忙脚乱,茫然无知的时光。 恍如上辈子的事了。 那时候她连能拿得出手的杀招也没有,和元老相爱相杀,提到法器没一个记得住用途,逼急了只会满场乱扔。 难怪自己刚回到六年前的这个世界,会如此惶惶不安。 现在想想,她甚至没有一点能安身立命的东西。 怎么可能安心呢? 原来才过去三年啊…… ——“师姐,你找到真正适合你自己的路了吗?” 乔木繁茂的枝叶间,天空由湛蓝变作了纯黑,群星点点。 瑶持心不知不觉站得出了神,等反应过来,发现天已经黑了。 她得去找老爹为此次下山的事报个备,忙收回目光,重新走出住处。 路上照明的星石与头顶的银河交相辉映,瑶持心刚准备御剑,迎头望见一个人也向这边行来。 对方满脸心事重重,眉眼间忧虑且木讷,心不在焉地走了好一会儿,忽然看到她,局促又惊讶地站定脚。 “师……” 揽月小声唤道,“大师姐。” 哦对了。 瑶持心想起这附近挨着的是她们几个小师妹的院落。 以前星月好的夜里,大家会聚在一起喝酒赏月,谈笑闲聊,今夜大概也不例外吧。 她很久没见过揽月,也很久没有恒舞酣歌的放纵了。 大比那一年,因为怀疑门派中的内鬼,瑶持心对她们都有戒备,加上后来又是调查叶长老,又是前往仙市、南岳,忙得无暇他顾,慢慢地就疏远了。 况且由于大劫夜里揽月临场叛变的事,即便知道今时非往日,不可相提并论,瑶持心或多或少还是会觉得膈应。 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不冷不热地一颔首,继续往前行。 揽月从前很喜欢围着她打转,几乎把自己摆在了小丫头的位置上,事无巨细。 时过境迁后,瑶持心重新审视当时的心境,觉得自己或许也是喜欢被她围着的感觉。 只有被小师妹需要的时候,她才能从中得到一点“我并非一无是处”的慰藉。 两个人一前一后,行将错身而过之际,揽月蓦地开了口。 “师姐……” 她勉强让脸上的笑容看着不那么僵硬,“好些日子没见到了,师姐现在似乎不常和我们一起……一起修炼了呢。” 揽月的出身,瑶持心隐约了解过一点。 仙山收徒也不都看根骨,有时候会因各种不可明说的理由接收一批资质稍次,家世背景却颇有来头的少年。 说白了就是仙门里的少爷小姐,跟瑶持心从前的地位差不多。 进来蹭一蹭大门派的光,往后联姻也罢,继承宗门、家族也罢,报上瑶光山的名号,自然增色不少。 揽月是族中旁支,本就是凑数送来的,此后因为久久未能筑基,更是越来越不受重视,几乎快被家族遗忘在外。 “那个”六年里,她之所以能一直留在瑶光山上,也是托了瑶持心的关系。 如今没有自己帮忙打点,揽月应该迟早会遣送回外门吧。 她现在在犹豫,在忧心未来,亦在要如何恳求她相助当中左右摇摆,难以启齿。 第339章 身无所长的小师妹跟当初的大师姐一样,手里什么值价的东西都没有。 她只能靠讨好她来站稳脚跟。 可如今,师姐用不上她的讨好了,她突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揽月欲言又止地哂笑了一下,“师姐瞧着跟过去好不一样了。” 瑶持心不自觉地问:“哪里不一样?” 对面的人先是一愣,随后避开她的视线想了想,回答道:“……我说不上来,就是偶尔看上去,眼神特别清明,像、像林大师兄他们那样。” “给人的感觉,很可靠。” 瑶持心不动声色地松开微拧的眉心。 她其实以为揽月是想讽刺自己来着,可这段话里,居然没听出多少阴阳怪气,反而透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羡慕。 是带着钦佩的羡慕。 有那么一时半刻,她从揽月身上依稀看到了些许自己以往的影子。 那种茫然无力,找不到方向的迷茫,简直一模一样。 瑶持心紧皱的思绪豁然打开。 她一直以来只顾盯着天才们的背后拼命追赶奔跑,跑得精疲力尽,气喘吁吁。 此刻才忽地意识到,原来在同水平的人眼中,自己已经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所以为什么非得跟朱璎比不可呢? 至少心血是真的,日日夜夜地刻苦磨砺也是真的。 瑶持心在前往青龙峰的途中,夜风将她的头吹得无比清醒,宛如荡开了拂晓的迷雾,原先的不平与不甘,自怨与自艾,否定的和肯定的,统统随风散在了半空。 她前所未有地沉静,思路如大海般广阔无垠。 而就在这时,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百里荡那一张张感激涕零,纯粹得不加掩饰的面孔。 瑶持心蓦地停住脚。 她仿佛有了怎样的抉择,心情瞬间开朗,猛然一掉头开始往回走,同时跑去灵台上亢奋地叫师弟。 “我想到了!” 尚在自己屋内的奚临大约习惯了她这种一惊一乍,很冷静地开口:“啊?” 耳边的师姐嗓音一改消沉,欢快得简直要跳出来:“我打算调去外门,做游方修士!” 瑶持心语速飞快:“瑶光山在九州各地都有医庐,一般会派筑基以上的弟子驻守在附近,以保障周遭凡民和门徒在外的安全。” “我决定了,我要下山去!” 她推开院门,高大挺拔的乔木在月色下迎风摇曳。 瑶持心后面的话愈发流利,仿佛越说越坚定了这个想法:“我的资质天残,恐怕没日没夜的修炼,练上一辈子也很难像你、林朔、雪薇那般在所选的‘道’上有所建树。” “既然如此,何必非得苛求自己成为那个不一样的天之骄子呢?这世上比我厉害的人太多太多了。 “玄门其实并不需要我,那么我不如去需要我的地方。” 她凝望着枝繁叶茂的灵树,眸中微光暗闪:“我这点修为,或许在仙门中微不足道,但对于凡间的普通百姓而言却够用了。” 游方修士基本只到筑基,她好歹还是个朝元。 如今的人间相对平和,大部分门派觉得筑基就足够应付,可事实上也会有如阿蝉关山村那样的情况出现。 倘若当时来的是境界更高的弟子,或许他们就不用陷入两难境地了。 然而修仙讲究清静无为,修士几乎都只专注于己身,一旦塑成灵骨,脱离了肉体凡胎,很少再有往人间看的。 仙人们立于九霄之上,一生都在向更高的地方攀爬。 毕竟“道”是越走越窄的,往下很难会有突破、 可她发现,唯凡尘才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就算一辈子停在朝元,一辈子当不了大能也没关系。” 奚临听到最后,觉出了师姐言语中的认真笃定,就知道那天说的事她应该想通了。 瑶持心言至于此,期盼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青年唇边浅浅噙起弧度,一如既往地认可道:“我觉得很好。” 她在树下兴致昂扬地转了两圈,回到卧房中,仰头往床上一倒,无端感到前路一马平川起来。 好像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去做,兴奋又安宁。 记得白燕行昔日曾经举着剑冷嘲,说她的修为也就只能去凡间唬一唬没见过世面的普通人。 如今兜兜转转,居然也算应验了这句话。 世事真是难料。 大师姐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刚高兴了没一会儿,又眨着眼睛若有所思。 说到前夫。 她不禁想起前几日重逢时遇见他的情景。 白燕行不经意扫过来的眼神还历历在目。 “那个”六年里,他最后虽然獠牙毕露,但眼中顶多是冷傲与不屑,而那天匆匆一瞥,瑶持心总觉得他很……缺乏人气。 不知要怎么形容,似乎带着深重的情绪。 明明玄门大比那会儿,他对外表露出的言行举止还颇为正常,现在却阴郁得分毫毕现,像变了个人似的…… 那真的,是白燕行吗? * 北晋姑妄洲。 此地的气候一向比别处要冷,是以一入秋就等于入了冬。 第340章 梅花坞正值花开时节,远的是红梅,近的是白梅,再过一阵子,腊梅的花骨朵也该冒头了。 山庄地底的深处,是白家关押罪徒的暗室。 白石秋刚上前就被门口的禁制弹了回去,只好抓着木质围栏冲外面的青年嚷道: “燕行,你还打算软禁我们到什么时候!” “有什么事,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嘛,你这像什么话!” 里面的某位白氏族亲立刻在旁附和:“就是啊。” 暗室位于千丈之下,经密文加固,牢不可破,而密文的钥匙掌握在青年手中。 两壁昏黄的灯烛掩映着,将白燕行俊秀的五官照得深邃分明,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眸子里冷得没有一点星光,“我上次来应该就已经清楚地告诉过你们了。” “现在的白家,我说了算。” 言外之意显而易见—— 他没心思谈,谁也别想命令他。 白石秋无故被幽禁在此已有数月,没有人料到白燕行会突然做出这等举动,他问了半年,也好言劝了半年,现下耐心终于告罄,满腔怒火道: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这里的可都是白家的中流砥柱,是白家中兴的希望,他们是你的长辈!你让外人怎么想,你疯了吗?” 不想闻得此话,幽光中的白燕行忽然轻轻一笑,垂着眼睑意味深长地朝他的父亲道:“我不也是白家的‘中流砥柱’,白家的‘中兴希望’么?” “这可是你从小到大教给我的,你不会忘了吧?父亲。” 说不清为什么,白石秋竟让他那轻描淡写的笑意激出一臂寒意森森的鸡皮疙瘩。 青年不紧不慢地补充:“我可是一直,记在心上。” 他言罢,冷傲且压迫感十足地盯着牢门中的人倒退走了几步,才利落地转身。 “燕行,燕行!” 白石秋眼见他又要离开。 这一走还不知几时才回来,他慌忙道:“你到底把我们关在这里做什么?你有什么要求,你是怎么想的,你总要说出来啊,燕行!” “燕行!” 禁制再度落下,将里面的声响乍然截断。 守在暗室入口的白晚亭听见了远处父亲与长辈们的呼喊,忧心忡忡地转过头,沐浴在阴影里的人渐次褪去周身的黑暗,一寸一寸显露真容。 她眉眼间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担忧,低低唤了句:“哥哥……” “真的要这样吗……” “你不用管。” 白燕行目不斜视地越过她,“安分做好你该做的事就行了。” 第128章 瑶光(四)掌门……在打掌门? 或许是连日来在外奔忙,又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巨石,瑶持心这天夜里睡得格外酣沉。 修士很少做梦,一旦有梦多是天道的指引与暗示。 她以前的梦基本全是与大劫夜相关的噩梦,自从在仙市捶了白燕行几拳,就再也没回到过那个致命的时刻,反而常常梦到瑶光山上的某些建筑。 比如山门、主峰,还有浮屠天宫。 说起天宫,不知为什么,每次站在大殿内,她都有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明明只是一座巍峨的宫宇,却透着看不见摸不着的荒芜苍茫,像是历史与岁月的厚重迎面袭来,裹挟着烈风,浩瀚磅礴。 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蝼蚁置身天地的渺小懵懂。 而这种震撼,身临其境反倒不如在梦里感觉到的那么真实。 她于是放松心神,把整个神识投入其中,轻飘飘地徜徉着。 忽然间,瑶持心在空荒的千古轮回里听见了某个沉沉的扣响声。 仿佛什么重物有节奏地敲击地面。 而下一刻,她宛如被某种东西迅速拉拽至别处,蓦地睁开眼。 目之所及是白茫茫的一片,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但瞧着又和普通的纯白不太一样,四周纵贯着无数交错的川流,流水潺潺,山河连绵起伏。 这场面好眼熟,自己以前似乎来过。 她很快想起来——是在仙市那会儿,用紫微心境“内视”的时候,川流山脉皆是她的筋骨,这是她体内。 瑶持心甫一转眸,近处多棱的晶石上便照出了成千上万个大师姐,盛气凌人地高耸矗立。 又是它。 这个貌似本命法器却死活不肯出来的玩意。 她索性转过身,借光滑的棱面好好欣赏了一回自己的盛世美颜,等看够了才慢条斯理地仰头,认真打量起眼前灰白古拙的晶块。 晶石一言不发。 倨傲得像个孤芳自赏的世外高人。 此物所在之处离心房很近。 那些颇有韵律的敲击声应该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耳边的动静越听越包含生命之力,隆隆作响,甚至带着微微的回声。 瑶持心忽然起了个猜测。 这该不会是…… 她的心跳? 瑶持心不禁伸出手贴上了这片巨大的晶石,触手满是冰凉,带着威压的寒意一瞬间让周身的汗毛根根直立,仿佛是出自某种本能的畏惧。 她悄悄抽口凉气,立即觉出了异样。 第341章 不对。 瑶持心疑惑地皱起眉。 因为心跳声过于沉闷,一开始她只当是四周开阔故而出现回音,此刻却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回声,是有两个节奏步调近乎一致的心跳。 就在想通的这当下,她莫名其妙地头皮一麻。 而与此同时,瑶光山的小院内。 安静高大的乔木突然无风自动,刚初绽嫩芽的青枝迅速摇曳了一下,紧接着,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投射在回廊前,和半边树影相融合。 来者先在窗边站了片刻,确定里面的人已熟睡,才缓缓走上台阶。 宽大的阴影轮廓模糊地映在门扉之上,没有任何停顿便整个横穿了过去。 让月光拉长的影子一路不假思索地摸到屋主人就寝的雕花大床旁,显然对室内的构造十分熟悉。 床上的姑娘正侧着身面朝支摘窗的方向,精致的眉眼笼在朦胧的夜色中,不带一点攻击性。 或许是知道回家了,她睡相尤其放松,连灵感都处在休眠懈怠的状态。 那人神色复杂地静静端详了一阵,旋即翻手抬掌,悬在其心口上方。 猛一用劲。 一个雄浑强横的法阵在掌心成形。 据说越精妙的阵法结构越纤细小巧,能于手指间拨开的符文,必然是当世最顶尖的术式。 在这一时片晌之间,屋中涌动的气流都变得紧张起来,格架上的各色摆件颤抖着轻轻打起了冷战。 分明动静不大,却处处透着令人胆寒的威压,连窗前的几盆草木也在无形的压迫下瑟瑟发抖。 来者施术的手背青筋骤凸,足以撕碎天地的修为倏地在房间里高涨,一切如箭在弦,绷得蓄势待发。 满室的瓷瓶们抖如筛糠,下一刻便要原地自爆。 谁知那股澎湃的灵力并未能喷薄而出,反而慢慢地消退了下去。 短短片刻,周遭的气场已恢复如初。 月色依旧祥和安宁。 半遮住华光的一团流云挪开之后,清辉透过窗直直落在床前那个矮胖的身形上。 瑶光明垂着视线,双眸晦暗不明地注视着瑶持心,继而他别过眼,一拂袖,化作青烟再度穿墙离开。 就在瑶光掌门乘风消失后不久,小院的背阴处,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从繁盛的草木间缓步而出。 奚临眉心微颦地望着瑶光明离去的方向。 他夜里不怎么睡觉,都是打坐入定到天亮,替师姐守夜不过是顺便的事,毕竟在仙山上不大可能会有什么危险。 今夜撞上这一幕纯属是个意外。 他想到方才目睹的瑶光明的举动,脸上不免多出几分凝重之色。 * 瑶持心不知自己的意识是几时浑浊的,等她从睡梦里醒来,屋外的天光已大亮。 床沿模模糊糊坐着个高挑的人,约莫听到动静,他回头凑近前,嗓音清冽地低低唤道:“师姐。” 发现是奚临,她全无防备地伸了个懒腰,顺势探出手臂搂住他脖颈,被青年轻轻一带从枕头上捞了起来。 “怎么大清早的就过来了,也不叫醒我。” 瑶持心懒洋洋地将下巴垫在他肩膀,“干什么,是不是想我啦?” “我不过睡了一觉你就这么想我啊——” 说完便朝他脸颊清脆响亮地啄了一下,又亲昵地蹭蹭。 奚临托着她的背,抬手在她脑后拍了拍,开口道:“师姐,我有话问你。” “啊,你说。” “昨天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瑶持心不明所以地思忖:“奇怪的事?” “嗯……我好像做了个梦……不过记不太清了。” “除了梦呢?”他追问,“还有别的什么让你在意的地方吗?” 瑶持心隐约觉出他话里有话,不由松开手:“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这样问?” 她警惕道:“出什么事了吗?” 奚临神情严肃:“知不知道昨天深夜,有一个人在你床边站了很久。” 她闻言想象着那幅情景,先毛骨悚然地抱起双臂来回搓揉:“不知道……谁啊?” 奚临:“你的父亲,瑶光掌门。” 他在这间房内设了禁制,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仙山是瑶光明的地盘,难保隔墙有耳。但掌门修为境界在他之上,奚临也没有把握一定能防住。 他将昨日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瑶持心。 大师姐听得满脸目瞪口呆,余下的一点困意灰飞烟灭,半晌没回过神。 “当时你的住处被他用神识隔绝,我瞧不见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未免误会,奚临谨慎地问:“掌门以前也会如此吗?” 瑶持心顿时缓缓摇头。 这怎么可能,谁会半夜三更地跑到她房里来,还刻意不叫醒她? “你、你确定那个人是我爹?你没看走眼吗?” 话一出口,她想到的却是:这是第一次吗? 还是说,这些年来,老爹来过不止一回? 毕竟她的灵感不及奚临敏锐,从小到大又是独居,哪怕和揽月她们走得近,几个小丫头晚上睡得比她还沉。 第342章 如老爹这等修为,要不是他,恐怕没人能察觉。 青年不言而喻地一颔首。 当从她口中得到答复,奚临才重新郑重地开了口:“师姐,我想了一夜,总感觉某些事情有点蹊跷。” 瑶持心没来由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哪些事情?” “当年你和掌门一提镇山印,他第二天就先派林朔、殷长老盯着我,接着是清查内外门。却没动过后山和几位长老,你不觉得。”他顿了一顿,“掌门对泄密之人的身份,其实有个大致的猜测吗?” “我甚至怀疑,他已经知晓对方的来历了。” 瑶持心立马抓住重点,人都坐直了:“你还是认为有内鬼的存在?” 他们以前就这个问题讨论过很多次,由于剑宗再未有可疑的举动,而这些年她同奚临一起留意着门中弟子,仙山又一直相安无事,谁都没找到线索和蛛丝马迹。 瑶持心几乎快否认了这个可能性。 想不到今天他竟主动提起。 奚临并未正面回答,反问道:“其实有件事我在意很久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用神魂替你挡了一记杀招?” 她当然记得。 就是在这之后,自己担心他有什么不测才千里迢迢跑去南岳。 “那时你说只是个小贼,我就觉得很奇怪。” “师姐你的修为已入朝元之境,哪怕根骨差一点,这境界放在仙门,也不是随随便便能让人一击致命的,来犯者至少得在化境以上。” 奚临言至于此,定定地看着她,“而如若是高手擅闯瑶光,镇山大阵为何不动?退一步讲,是那人使了什么手段,可掌门明明亲自与之交过手,又为什么没有任何举措——既没派人追查,也没有告知上下加以防范。” “被来历不明之人突破安防结界这可是大事,无论是当今哪一个门派都不可能这么不了了之,更何况对方还险些打伤了你。” 瑶光明一向对她无比珍视,居然没有要追究到底的意思。 “你不觉得这太不合常理了吗?” 瑶持心叫他说得一阵不安,结合昨夜老爹的行为,不自觉地就咽了口唾沫。 当年仙山刺客一案,她满心牵挂着奚临,压根就没往深处想,再加上到了南岳先被师弟那漫长的过往占据了全部的心神,而后又紧锣密鼓地商讨对付雷逍的战术,这件事早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仔细琢磨,的确有许多无法解释的地方。 “种种举动都能看出掌门有意不想让人知道这个刺客的身份,那么他就一定和此人认识。” 奚临一字一顿,“这个险些重伤你的人为什么会偷偷摸进瑶光山,他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在你‘那个’六年里他从未出现过,如今却出现了。” 瑶持心的思路一点一点被他打开,喃喃道:“因为我改变了大比的……格局。” 剑宗的原计划落空,这是他们的另辟蹊径!? 等等。 老爹相熟的人,能骗过镇山大阵,修为在化境以上…… 这所有特征都能对上。 她脱口而出:“刺客难道就是那个‘内鬼’?” 奚临不置可否:“不乏有这个可能,但也不好就此下结论。” “无论如何,这个人必然是一切谜团的关键,当务之急是先查出他的身份。” 他问道:“那天晚上此人现身之时,周遭还有旁人在场吗?” “没有了,就我一个。”瑶持心说来也懊恼,“他动作太快,出招快,跑得也快,从头到尾我什么都没看清。” 虽然眼下是有了头绪,然而又不知从何处着手。 老爹既对此人讳莫如深,那就更不能找他帮忙,不仅不能找他,恐怕还得避着他行事。 瑶持心已经好久没有这种脑子拧成死结的感觉了,恍惚像回到了刚重获新生的那几天。 一旁的师弟端坐着闭目沉思,仿佛是在入定,不多时只见他睁开眼:“也不是完全毫无办法。” 她听得眉心一展,奚临忽地抬起视线:“对方用过一种秘术,叫作‘回溯’。” “这是一种时间术法,从施术开始会将沿途的所见所闻记录在灵台之上,以便事后供人翻阅观看。早年间玄门互相敌对时,常作侦察之用。” 瑶持心似懂非懂地直点头。 “当初那一招打在我身上的时候,以防万一,我有把此人的灵气保存下来,刚刚正好探查了一遍,发现灵气上有‘回溯’之术的一点残留。” 不愧是他! 这也太能未雨绸缪了! 大师姐不得不佩服自家师弟缜密的心思,忙道:“那这点灵气能有什么用途吗?” 奚临沉吟片刻,“如果借你的灵台,再反向施展‘回溯’,我想,应该可以重现对方朝你打来杀招的那一瞬。” 而那瞬间的画面里必然有此人的身影。 瑶持心立即会意:“就是说,能看清对方长什么模样了?” “嗯……我也仅是假设,不能保证一定奏效,得试过才知道。” 事不宜迟,她赶紧摆好姿态,盘膝而坐。 奚临站在其对面,指尖腾起一缕幽微的灵气,随后点上她额头印堂之处。 第343章 瑶持心并非施术之人,但由于事发时她和这刺客皆在当场,故而两股灵气交汇,“回溯”一经催发,便将当时情景借由她的视角浮现于灵台之上。 因为灵气极微小,所展示出来的内容也极其短暂,几乎就定格在奚临给她的护体术行将张开的一刹那。 场景之中的大师姐眉心亮起了明红的图纹,一道险恶的符咒悬在她头顶上方,能看到瑶光明正从高空着急忙慌地往这处追赶。 苍穹晴空万里,星月交辉,不见半片流云。 而高空的另一侧,影影绰绰浮着一个人影。 两人同时眯起眼。 太模糊了,若非“回溯”细看,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根本难以注意。 此刻那人大概是刚拍了一招下来,宽大的袖袍动出残影,堪堪挡住了脸,衣服的式样还略显眼熟。 奚临见状,又一次催动指尖灵气,试图再将时间的流逝往前逼一逼。 画面果然动了,尽管只挪动了几息光景,但也足够让对方掀起的宽袍缓然落下。 袍袖之后露出一张圆润的面孔,五官并不英俊,甚至有些平平无奇。 而就是这平平无奇的五官却令他二人顷刻瞠目惊愕。 这刺客竟和掌门长得别无二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瑶持心的双眼骤然流露出不可置信。 奚临倒是在短暂的诧异后飞快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谁……这是我,爹?” 大师姐满脑子的想法喷薄着往外冒,没有一个是正经的,她不敢相信,“我有两个爹?我怎么会有两个爹?” 奚临:“……” 好在青年习惯处变不惊,迅速回归冷静,很肯定地说道:“这一个不是掌门,灵气不一样。” 修士的灵气同凡人的指纹类似,每个人的灵气都是独一无二的。 就他方才接触到的来犯者的灵气,与瑶光明本人的气息有明显的区别。 “那是障眼法?还是什么秘术?”瑶持心一头雾水,“他究竟是谁?” 这是他们需要调查的关键。 奚临垂首思忖良久,“要翻出此人的背景,又要不惊动掌门,光靠我们两个不行。” 他说:“去找林朔和雪薇。” 几年相处下来,他深知这两人虽受瑶光明器重,但都不是他的心腹。 林朔背靠淮清林氏,不必对掌门言听计从,而雪薇则是叶琼芳一手提拔的亲传弟子,和叶长老的关系比和瑶光明更近。 同时,他俩又是如今两座四象峰实际上的管事,要查什么东西既方便,且名正言顺,还不会打草惊蛇。 一炷香后,林朔、怀雪薇先后走进大师姐的这间卧房。 “有什么事不能在外面谈,非得这么神神秘秘……你还加禁制了?” 林大公子随口嘲道,“这地方又不是主殿、山门,平日里哪儿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上禁制能防谁啊?树上那两只就会吃灵草的扁毛畜牲吗?” 雪薇跟在他后面见怪不怪地笑:“反正林朔只要一见着持心就有挑不完的毛病。” 瑶持心难得没有和他抬杠,等奚临关上房门,才正襟危坐地宣布:“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们。” 林大公子抱着手臂不以为意地喷了一声:“啊?” 然后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当瑶持心记忆中的刺客显出真容时,伸手放在她头顶的两个人像是被吓醒似的纷纷睁开眼。 对于“回溯”这个秘术,学识渊博如他俩自然不必旁人解释,知道所见是当天夜里真实发生,真实存在过的,亲眼目睹的东西做不了假。 林朔脸上的表情没 比大师姐好到哪里去,“那、那是什么?” 他匪夷所思:“掌门……在打掌门?” 她当然不能直接同他说起瑶光山大劫夜和自己重生归来的事,只好把角度往刺客的身份以及和老爹的关系上面引,将方才跟奚临讨论出的结果一一摊了牌。 好一会儿四下里一片死寂。 雪薇沉默着若有所思,林大公子则是还未从怔愣中恢复心神,抬手撑着前额盖住眉眼。 “所以。”丹修率先开了口,问得缓慢,“你们是觉得……掌门或有包庇之嫌,才故意将这件事模糊地压了下去?” “瑶持心。” 林朔看着她,语气十分认真,“你知不知道你这算是在怀疑自己的亲爹了。” 第129章 瑶光(五)殷长老的玄武峰! 瑶持心也不想! 何况对她而言还不仅仅是怀疑老爹包庇刺客那么简单,如果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就是勾结剑宗的幕后主使。 那岂不是意味着瑶光山大劫他也有份吗? 掌门谋害仙山,这跟皇帝要推翻自己有什么区别! 怎么听都觉得离谱。 “可事实就是,这个人的身份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老爹也的确有所隐瞒。” 瑶持心态度极其严肃,“瑶光山的安防你负责一半,当初难道就没感到奇怪吗?” 林朔:“……” 他当然奇怪过。 但因为是掌门的吩咐,再加上大部分弟子只听到动静,未亲见来犯者踪迹,以为早被瑶光明一袖子扇走了,他就没有深究。 第344章 林朔直觉这件事并不简单,恐怕会比他们现在预料的还要复杂,他隐隐有一种牵扯甚广的预感。 “那么。” 林大公子兀自思忖良久,而后抬头望向众人,“我们现在是要背着掌门偷偷调查?” “只是暂时的。” 瑶持心潜意识里还是对自己的老父亲充满信心,“整件事当然要瞒着,不仅瞒着老爹,也要瞒着其他人。等查出对方的来历,查出前因后果,再去问他也不迟啊。” “或许老爹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雪薇瞥了林朔一眼,知道他尚在纠结,便不紧不慢地表态:“如今只能这样了。瑶光正值青黄不接之际,掌门出于诸多考虑不愿将我们牵连进来也不是没可能。” 她问道:“除了持心灵台上的这段‘回溯’,还有别的线索吗?或者,你们是怎么打算的?会叫我们二人来,想必已经有了一些猜测吧?” 先前瑶持心说服林朔时奚临没有插话,直到此刻才出声:“此人的修为在化境以上,据我个人推测,半步凌绝顶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他和掌门认识,又对瑶光山十分熟悉,熟悉到不仅清楚浮屠天宫在哪儿,还能游刃有余地冒充掌门本人,我想,他从前应该在瑶光山上待过,也是瑶光弟子。” “甚至,可能是长老级别的人物。” 只要曾经是瑶光山的门徒,那就好查多了。 门派里多少能找到点蛛丝马迹。 毕竟瑶光制度完善,下山外出、大比斗法、弟子考核等等皆记录在案。 有两峰首席在,想调取并不难。 林朔皱着眉思索道:“在我的印象中,仙山并无这号人,那起码得追溯到两百年前。” 雪薇:“我派门徒在化境以上修为的,除了三位长老并掌门之外,便是后山清修避世的十来位前辈了。” 瑶光的规定境界入化境就可以位列四峰长老,但门派长老位有限,其余不那么出挑的,要么外出游历,要么自行从后山群中挑一座洞天福地定居修行。 瑶持心立刻盘算:“我记得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有八百岁,你们说他会不会知道?” “要去问问看吗?” 林朔听了就摇头:“不妥当,后山大家很少去,你突然造访,未免太刻意了。” “先不急。”他说,“翻一翻各峰弟子册,万一他从前在瑶光时修为没那么高,是后面练上来的呢?”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 这个人为什么和瑶光明长得一模一样? 能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术法不是没有,不过修士一般很少用。 且不说仙山上有涤荡一切的镇山大阵,这类法术极易触动到对方的灵感,尤其是修为在自己之上的。 如若真要潜入仙山而作伪装,他装成谁都比装成掌门合理,那可是境界巅峰的凌绝顶。 这跟明目张胆敲锣打鼓地入室抢劫有什么区别? 所以此人并非借法器易容,恐怕真的是与瑶光明外貌相似。 奚临心中其实多少有个猜想,他不露声色地补充: “弟子册要查,各峰历代的长老一样不能漏掉,包括失踪的、殉道的,记载语焉不详的都要留意。先从掌门同时期的人开始……掌门现今贵庚?” 最后的话问的是瑶持心,大师姐反应了一下。 “两千……”老头子年纪太大,她不得不停顿着斟酌,“两千又五十五!” 林朔飞快地盘算:“那么就是两千年前到两百年前这段时间的弟子名录。” 四个人简单安排完毕,立刻分头行动。 林朔奚临去白虎峰的书阁翻阅,瑶持心则跟着雪薇来到了朱雀座下,她依旧坚持当初的观点,认为这个内鬼是丹修出身,擅长下毒。 一千多年的名册堪称浩如烟海,哪怕是两个人帮忙翻找,也相当费时费力。 整整一天她都泡在书册里,前后翻完了上千份卷宗。 有掌门下放给雪薇的长老职权,查朱雀峰弟子的来龙去脉,可谓轻而易举,只要是过了明路的,无论现今是在世还是已故,其姓名、家世背景、长相乃至与门派弟子间的亲眷关系一目了然。 瑶持心眼睛都快看瞎了,在普通弟子中并未寻到异样的线索。 朱雀峰长老从开山立派起到叶琼芳一共有七任,每一任交接的日期很近,大概均为师徒传承,且其中五位皆为女子,余下两人长相寻常,也瞧不出有篡改的迹象。 “朱雀的历任长老,师父很早就向我介绍了,每位的来历都很清晰,应该没有问题。” 南座这边一无所获。 她俩回到大家约定集合的地点。 白虎峰霁晴云的书房内,奚临二人也差不多刚刚查完,西座的情况和朱雀基本一致。 也就是说,这人不属于西南两峰中的任何一座。 尽管预料到对方的身份不是那么容易找出来,但忙活半天颗粒无收,四个人还是有些沉默。 这表示他们接下来不得不朝青龙、玄武两峰入手。 一个是掌门,一个是毫不知情的殷岸长老,怎么都不及自己人方便,风险很大。 第345章 靠在墙上的奚临忽然问:“如果有人想对此人的情报动手脚,能不能做到天衣无缝?即便我们看了,也找不出破绽的那种。” “不太可能。”林朔摇了摇头,“瑶光山没那么多‘法外之地’,这是古早立派掌门定下的规矩,他只要在瑶光待过,就一定有记录。” 凭他和雪薇现在的职权,顶多也只能查到东北两座的普通弟子为止,长老以上的名册是没有权力翻阅的。 瑶持心若有所思地琢磨:“我爹接任掌门之前就是青龙峰的长老了,他光是掌门就做了近千年,当长老的年月也不短。” 而上一任青龙长老正是前任掌门,此人总不可能比前掌门的岁数还要大,那得是上古时的老神仙了。 “所以综合来看,剩下最大的可能就是……” 四人心领神会。 “殷长老的玄武峰!” * 天气接连几日放晴,暖阳高照。 和叶琼芳的小院子不同,殷岸的住处要宽敞十倍,堆满了用以熔炼的材料和熔炼后的各色法器。 木质的机关人偶步伐僵硬地做着洒扫、除尘的工作。 而另一侧是个大花圃,仰赖仙山四季如春的气候,里面种满了各色奇花异草。 殷岸正拎着陶壶,套着他那几百年不变的兜帽长袍,宽袖曳地,身姿轻快地走去给花木浇水除虫。 “大长老!” 刚蹲下,背后就听见有人在唤他。 玄武长老撅着腚转头,院门口的两只人偶恭恭敬敬地冲来者鞠躬,花一样的小姑娘明媚灿烂地挥手小跑进来。 殷岸忙把水壶一搁,起身去迎她。 “长老,我特地给你做了甜甜的糕饼,是你最爱吃的蛋黄馅。”大师姐笑容鲜艳又热情地举起食盒,“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啊。” 大概没有人不喜欢漂亮还爱笑的年轻女孩子……虽说瑶持心在同辈人中也不年轻了,但到底是漂亮的。 殷岸手舞足蹈颇为受宠若惊,显然看见她造访心情特别好。 他接了点心,拉她去花园的石桌前落座,示意等一等,自己去泡点茶。 由于家里就有个老头子,瑶持心哄老年人可谓得心应手。 她坐在原地脸上挂着笑,目光不着痕迹地往周遭打量了一圈。 殷岸长老的弟子们大多也很阴暗,因而将心比心,他从来不招门徒帮自己打下手,万事能亲力亲为就亲力亲为。 虽然感觉挺对不起大长老的。 但是……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大师姐对着屋内欢快煮茶的背影默默作了个揖。 抱歉了,长老! “瑶持心!” 便是在这个时候,院外又有一人登门,且嗓音洪亮掷地有声。 人偶还没来得及鞠躬,已被对方掀起的劲风扇歪了脑袋,林大公子高挑的身影一路逼到近前,俨然是兴师问罪的态度。 大师姐不明所以地眨眼睛:“干什么啊,这么大嗓门。” “你还有脸问!” “我怎么就没脸问了?” 殷岸端着托盘走出门时,就见院子里的两人不知为何针锋相对。 长老来了。 瑶持心挤眉弄眼地朝林朔示意。 ——快找个理由跟我吵起来。 想不到这个起头的任务居然在自己身上,林大公子一瞬间有点慌。 ——怎么是我找? 瑶持心狠狠地一抿唇。 ——哪次不是你先找茬?你平时那么能挑事儿的,今天怎么哑巴了! 瑶持心一面在跟林朔唱大戏,一面在灵台上与奚临保持联系。 “师姐,我到书阁外了,你们那边怎么样?” “……还好,我看殷长老目前没什么异常,应该没有发现。” 要查玄武历任峰主的名册,又不能明面上借阅,就只好当一回梁上君子。 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封禁,悄无声息摸进别人的住处,从小光正伟岸的林大公子一窍不通,他只会当君子,上不了房梁,这活儿还得由师弟来。 林朔也不得不承认,奚临干这个确实比他在行,按他的话说——不愧是当过邪修的,很麻利。 因此术业有专攻,他只能跑来和瑶持心声东击西了。 其余两峰的普通弟子雪薇正在查,他们三人则负责长老名录。 奚临守在藏书阁楼外的结界前,名册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东西,此处的禁制并不复杂,不过为防万一,仍需要人帮着引走大长老灵感的注意。 “你们还没好?” 他避开沿途巡查的机关人偶,语气平静地奇怪:“以前你跟林朔吵架不是吵得很快吗?” 瑶持心忙得不可开交:“还没好,那真吵架和装吵架毕竟不一样嘛。” 这边的林大公子犹在和她翻来覆去车轱辘似的和稀泥。 “你自己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 好在他俩平时莫名其妙就能吵翻天是常有的事,尽管瞧着对话十分贫瘠,倒也并不突兀,至少大长老是信了。 以往不是雪薇劝阻,就是叶琼芳帮忙镇压,殷岸从来都束手无策,可作为在场唯一的长辈,又不得不出面调停。 第346章 他手足无措地安抚这个又安抚那个,想起来有糕点,忙邀请林朔坐下来一块儿吃。 “这事儿您别管,今天我非得跟她算总账不可!” 大概是吵得激亢了一点,他这一拂袖不要紧,袖袍不经意掀翻了大师姐拿来的那份糕点。 盘子和点心一起摔了个稀碎。 瑶持心只盯着地上的尸体呆了瞬息,当即拔高了声音:“林朔!!” 她忍不住用了传音:要吵就吵,你干什么砸我的东西? 我不是故意的。 林大公子不明白她哪儿那么大反应:两盘糕点而已,本来你就是拿它当幌子的,那做的也不好吃啊。 奚临隔着灵台听到这里,能猜出师姐即将爆发的情绪。 一,二,三…… 他手指刚竖起第三根,瑶持心在那头出离愤怒:“是糕点的问题吗?是盘子,盘子!你知不知道这盘子有多贵?当年仙市我花完了全部家当才拿下的,只此一件!” “再说我是做给你吃的吗?好不好吃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同时在灵台上问:“师弟,你觉得好吃吗!” 奚临不假思索:“好吃的。” 这下是真吵架了,双方的感情都很丰沛。 殷大长老捧着托盘,视线从两人的交锋上来回打转,逐渐发现事态的焦灼。 林朔:“再贵它也就是个盘子,盘子!再说你都知道今天要来给长老送糕点还用这么贵的东西!” 瑶持心:“我怎么知道你会打碎!” “两百岁的人了,连自己的袖子都管不好吗?你白长这么大个儿啊?” …… 殷岸忙放下茶水试图劝阻,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劝架比说话还费劲,千岁老人听着他二人速一个快过一个,愣是没憋出半个字来。 瑶持心:“大长老好心好意请你吃点心,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当场摔了长老的碗,这是对长辈该有的态度吗?你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殷岸赶紧在边上表示自己没关系,可以随便不把他放在眼里的。 然而林朔长这么大自诩礼数周全,尊师敬道,哪里受得了她这番指责,当场脸都激红了:“我是无心之失,又不是存心无礼,而且我不是道过歉了吗?”转头就冲殷岸道:“长老,对不起!” 殷岸:“……” 瑶持心:“你敷衍至极!” 林朔:“你不敷衍,你在这里嚷嚷你跟长老道歉了吗?我刚才道过了,你道了吗?” “我道了,我满心满眼都是对长老的尊重!” “你胡说八道!” 殷岸被两拨嗓门挤在中间,有那么一瞬觉得空间逼仄,空气稀薄,偏偏他俩没有一个肯放过他,还要让他主持公道。 林朔:“大长老!你说说她是不是没事找事!” 瑶持心:“大长老!” 殷岸:“……” 大长老那兜帽下模糊不清的面孔上貌似都激出了热汗,硬生生被逼得后退一步。 谁来救救他…… 此时此刻,在朱雀峰翻查弟子册的雪薇隐有所感地抬起头,颇为同情地自语道: “这算是虐待老人吗?” 趁着师姐和林朔气场全开之际,奚临成功潜进了藏书阁内。 殷岸此刻头都大了,想必也没工夫留意这边细微的动静——奚临现在是掌门认可过的瑶光弟子,许多禁制对他的敌意并不大。 四象峰存放卷宗的书阁装潢格局大差不差,很快他就寻到收存名录的格架。 长老小院里进入了短暂的休战时期。 一排排机关人偶瑟瑟发抖地蜷在角落,花圃里的草木都瞧着蔫耷不少。 瑶持心吵累了,就着茶水润嗓子,边喘气边问他:“师弟,你找到了吗?”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答复。 “找到了。” 青年的声音四平八稳,“猜得没错,他的确是玄武峰前几任的长老。” “真的?” 林朔还在一旁同殷岸大倒苦水,瑶持心已经坐直了身体,“他叫什么?出身来历呢?” “能不能拓下一份副本,我们回来仔细研究研究?” “不能。”奚临合上名册,“那一页被销毁了。” * 回到据点时,天堪堪擦黑。 因为各峰还有庶务要处理,忙了两日,四人聚在屋内,这会儿都有些疲倦,各自发各自的呆。 林朔翻出几包茶叶与膳堂送来的瓜果,勉强招待一下客人。 他这儿不似大师姐的住处,吃的喝的花样齐全。 如今既确定对方曾经做过瑶光山四象峰的峰主,那雪薇也没必要翻查普通的弟子名录了。 其长老的卷宗都已抹去,做门徒时候的痕迹只怕更少。 瑶持心趴在桌上拿手拨动空了的杯子。 事先他们想过这人的身份在名册内可能会被隐瞒,却没想隐瞒得如此简单粗暴。 谁销毁的。 掌门吗? “殷长老入瑶光山有五百多年,而据名单显示,他前一任峰主辞任是一千多年前,二者相差了快六七百年,这期间空置的时间未免太长了,难道七百年间瑶光就没有一个玄武峰主主持大局吗?” 第347章 册子奚临不便带回,于是口头向众人解释他所见到的内容。 “所以我猜想,他们两人中间应该还有一个,那人恰好在殷长老之前,又在上上一任玄武峰主之后。” 林朔思忖道:“一千多年前的瑶光长老……” 就这个身份,没有名姓没有更多的线索,接下来还能怎么查? “等一下……” 瑶持心从桌边起身,“堂堂长老,却会被我爹抹去痕迹,是不是证明这个人,是瑶光山不愿承认的人?那既然如此……” 她越说越笃定: “就还有一个地方,他很可能曾经待过!” 此话一经开口,几个人都意识到这指的是什么。 瑶光关禁闭的冰封谷,叶琼芳如今的闭关之处。 林朔目光不自觉朝雪薇投去,见她果然也微微愣了一下。 冰封峡谷是大能的监牢,向来进去的只有化境以上的高手,的确是个值得一试的思路。 他当机立断道:“冰封谷的记录就放在白虎峰,我带你们过去——” 话音没落,身后便听到一个苍老沉着的腔调缓缓打断: “不用去了。” 窗外的天已然黑透。 这是霁晴云的书房,林朔借昔日剑修天才的余威布置了对外封闭五感的禁制,然而当那人从墙后款步走进来时,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剑拔弩张的禁制像是哑巴了,连吭也没吭一声,仿佛是给对方守门的。 一屋子的年轻人瞬间僵在了原地,就见月光之下,那身宽体胖,华服着锦的大能好整以暇地站定,神情波澜不惊地扫了过来。 “掌……门。” 第130章 瑶光(六)瑶光明,没有说实话。…… 林朔和雪薇皆在惊诧。 倒是奚临只轻轻皱了一下眉,表情没有太大变化。 他猜到瑶光明多半会察觉。 就他们目前的这点禁制很难挡住大能的视线,更别说是四个人一起行动,被凌绝顶注意到是迟早的事。 他只是很好奇,掌门对此会作何应对? 大师姐的震惊就很纯粹了,有种小孩子背着父母偷偷做坏事给抓了个正着的感觉,手脚都不知要往哪儿放。 “老、老爹……” 瑶光明隔着人群看向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才开口:“我知道你们想了解什么。” 说完这话,许是发现这帮孩子的尴尬,毕竟是在瞒着自己调查,为了缓和众人的紧张,他往前走了半步,温和道:“别都站着,先坐吧。” 话虽如此,可没有一个真的敢坐。 连瑶持心也难得流露出几分心虚,此事说到底是她起的头。 于是瑶光明自行动手把林大公子摆在桌上的热茶给自己满上一杯。 剑修不讲究吃食,无论是霁晴云抑或林朔,茶酒都是有什么喝什么。 林家家底厚,这大概是族中寄来的上等好茶,泡开就有一股清香四溢。 “那人是我的师兄。” 他冷不丁出声。 “在娘胎里时,他晚我一步落地,不服气叫我一声兄长,所以入瑶光山拜师,便抢着认了师父,师门关系上比我略长一点。” 瑶持心闻言,先是想着,居然还能这样? 随即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老爹的亲兄弟,那不就是,自己的小叔叔? 她对这个认知太缺乏实感了。 玄门里其实倒也不是没有血亲族亲同门修行的,主要是自家老父亲的岁数实在太大,两千年,许多修士未必熬得到这份年纪,要么半途殉道,要么无疾而终。 瑶持心从生下来就没听说过什么叔伯姑姨。 如今突然告诉她,还有个和老爹同岁的叔叔。 即便隐隐约约已有了一些猜测,可得到这个答案依然分外吃惊。 瑶光明端起清茶浅饮了一口,“因家中遭逢巨变,双亲俱亡,我们俩十岁上仙山,皆拜在当时的掌门……我的师父座下,也跟着他一起改姓了‘瑶’。 “我随师尊走的符法一道,而师兄……光灭则于铸器、炼丹两道均有建树,他是两门双修。” 炼丹! 瑶持心呼吸一凛,带着几丝亢奋与奚临不言而喻地对视。 昔年那个在饮食上下毒的人! “由于一母同胞的关系,我二人天赋不相上下,修炼的进度也一直相差无几,几百年后同时突破了朝元、化境,并受师尊器重,分别位列青龙、玄武两峰的峰主。” “师兄野心勃勃,一心奔着掌门之位,做什么事情都格外积极,那些年瑶光铸器道在他手上的确光耀不少。” 瑶光明言至于此,轻轻摇头,“但因为道心契合,同修符法之故,我与师尊常常切磋讨论,自然走得更近些。光灭从那时就已心生不满,总觉得他对我过分偏袒。” * 极北之海的剑宗海岛上。 观澜给对面这身披黑袍的瑶光山前大长老亲自温好热酒。 打从几年前双方签下血契后,瑶光灭就待在剑宗再也没出去过。 他安排了一处隐蔽的秘境供他炼器炼丹,打坐修行,平时那是要什么给什么,伺候得跟祖宗似的。 第348章 不知怎的兴起,剑宗宗主突然对陈年旧事好奇起来,顺口一提:“听说前辈当初遭瑶光明排挤诬陷,才叛逃出山,事发之时正值两任掌门交替,瑶光明刚接手镇山印,就一点情面也不留,直接对前辈出手。 “好歹是一家人呢,他就算不顾及同门之谊,也不顾及手足至亲么?” 秘境之中并无外人,瑶光灭摘下了罩头的袍子与面巾,以真面目示人,闻声意味不明地乜了他一眼:“你从哪儿听说的?” 观澜忙打了个哈哈,“这不是闲来无事嘛,反正开明的人还有一阵子才到,随便聊聊,随便聊聊。” 不过好在对方对此也不很在意,反倒望向窗外,冷笑道,“瑶光明本就虚伪,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对我手下留情?” 说起这个,他面色阴沉下来,“那个时候,他自知论修为略逊我一筹,便另辟蹊径,转而跑去讨好师尊,狗一样谄媚殷勤——不过说到底,瑶丹青自己也有失公允。” 瑶丹青是上一任瑶光掌门。 “掌门之位素来以境界高低,功绩成就作为首选的依据凭证,他瑶光明有什么?论实力不如我,论建树也平平。瑶丹青就因为我不走符法一道,与他青龙峰的传承相悖,所以对我诸多诟病,百般不满,言行举止里都向着他的亲传好徒弟,根本没有公正可言。” 观澜作为旁听者,此刻当然分外理解地替他将空杯满上,“自古亲兄弟之间哪怕父母也难以做到两全,总有亲疏之分,更遑论是师徒了。” 瑶光灭轻嘲:“只怪我修的不是术法,中途改投了丹器。” …… 瑶光山,霁晴云的书房内。 瑶光明深感叹惋地抚弄着杯沿:“师尊一直认为他心术不正,虽天赋过人,勤勉刻苦,然而功利心太重,耽于追名逐利,并非掌门的最佳人选,因此在仙逝前,打算把掌门的位子传给我。” “光灭自诩比我卓越,这个结果他当然不能接受。” “于是继任大典开始之前,便擅闯浮屠天宫,试图从中夺权。” 北冥剑宗的秘境里。 瑶光灭目光并未与观澜交汇,反而若有似无地落在某处虚空,像是回忆起了往日之景。 记得那天,他原想去找瑶丹青要个说法,凭借长老的身份穿过结界,刚走到天宫大殿的立柱后,就听见师尊的声音。 ——“阿明,虽然就修为而言,光灭比你更适合瑶光掌门的身份。” ——“但师父还是想把瑶光山的这个秘密,交给你。” “我还能不知道瑶丹青是怎么想的吗?” 瑶光灭唇角眉梢尽是讥讽。 “他自己大限将至,依旧突破不了境界,离登临绝顶只一步之遥,哪里肯咽下这口气?索性就把期许寄托在同修符法的瑶光明身上,将代代相传的至宝交到他手中,好让他接着自己的路修炼下去。 “如此一来,只要徒弟达成了师父的心愿,他也没算白活一场不是?” 而事实上,瑶光明也确实让师尊得偿所愿了。 当世凌绝顶的第一人,继承了瑶丹青衣钵的法修,填补了两千年无人飞升的空白,这是何等的荣耀。 “若非我在大典当天多了个心眼,偷听到他二人的谈话,窥见了一星半点的天机,只怕终生都要被蒙在鼓里,几百年憋屈地叫他一句掌门!” 在那之后,他正好一眼不落地瞧见这两人打开了祖师像白玉底座下的禁制。 浑厚古老的灵气四溢开来,上面写的似乎是瑶光山初建时的历史。 瑶光灭尚未来得及细看,师尊却迅速捕捉到了他的所在。 “老爷子分明已露出五衰之相,灵感竟还那么敏锐。他和瑶光明一同联手重伤了我,不由分说地将我压在不见天日的禁地之下。” 为此他耗费了足足两百年养伤,得亏是丹修出身,底子强健,然而修炼进度无可避免地落后了瑶光明一大截。 说到这里,他那张与之九分相似的面容牵起一抹阴鸷的笑:“他们恐怕对外还会声称,是我意欲图谋不轨,自食恶果吧。” 观澜半是附和半是感叹:“快上千年的事了,瑶光山讳莫如深,老一辈人死绝以后,年轻人们更是一无所知。我也不过是年幼时偶然听长辈说起一二,才了解有前辈您的存在。” 瑶光灭至今还能回想起师尊昔日的决绝。 那是压根没打算给他活路。 ——“阿明,光灭不能留!” ——“事已至此,只能永绝后患,他若不死,必会酿成大祸的!” 彼时瑶丹青已油尽灯枯,用以镇压他的真元几乎是最后一口气了。 可是年轻的法修下不了手,看着他泪流满面。 ——“师父,那毕竟……” ——“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啊。” …… 桌上灵石照明的灯烛光芒幽微地闪了闪。 瑶光明坐在一旁,不知是后悔还是遗憾,“按理出了这样的事,哪怕是长老亦不可姑息,我既接任了掌门,理应清理门户。” “唉。”他盯着地面欲言又止,“可念在他与我千年的师兄弟,又是骨肉至亲,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最后便只将他锁在冰封谷的最底层。” 第349章 “瑶光灭硬生生挨了师尊几掌,伤势极重,恐怕没几日可活,原想着放他自生自灭。谁能料到,他竟从谷底逃了出去。” “那会儿我忙着料理师尊的后事,还得想法子给玄武峰众弟子一个说辞,焦头烂额,无暇他顾。等腾出手来寻光灭,早没了他的线索。” 瑶持心听得认真。 边上的奚临却紧紧地盯着这位凌绝顶的大能。 “由于是门派丑闻,不宜张扬,之后的这些年我独自下山调查他的行踪,但无一例外皆无收获。当年他伤得不轻,又过去这么久了,我以为早不在人世。” 瑶光明重新给自己倒满茶水,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天夜里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这千年以来第一次见到他。” 在场几人的表情均从怔愣中不同程度地松出一口气。 掌门的师兄,从前的玄武峰长老,昔年不满仙尊抉择大打出手争夺瑶光山主事权,落败后叛逃在外的弃徒。 结合前后他们所知的信息,一切略感惊讶,可也在意料之中,解释得通。 谁都没感到不妥,只有奚临的神情不着痕迹地一凝。 不对。 瑶光明并没说实话。 至少他有所保留,或者有所隐瞒。 这些内容还不是全部。 而瑶持心听完了老父亲交代的前因后果,情绪跌宕起伏,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蓦地出声:“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奚临微微侧目,似乎猜到她的打算。 瑶持心觉得是时候了,这次再无任何保留,只将上一个六年发生的事,将大劫夜的种种,北冥剑宗的种种,自己的猜测,睁开眼重回到六年前……所有的所有和盘托出。 如今她已不是那个行将面对玄门大比,张皇无措的大师姐了。 她有自己的逻辑,找到了能佐证的证据。 反正几千年前的上古都去过一趟,相较之下,重新活一次好像也没有那么不能让人接受了。 雪薇和林朔刚听罢瑶光明与他亲兄弟的恩恩怨怨,紧接着又被瑶持心的经历灌了一耳朵,父女俩轮番上阵,炸得人脑仁嗡嗡直响,实属没打算让他二人好过。 好长一段时间,双双处在游离的状态回不了魂。 “我们以前跟剑宗结盟……不止结盟,还结亲了?!对象还、还是白燕行!?” 林大公子一时陷入了某种怀疑人生的恍惚。 此事之离谱,等于是听说自己娶了朱璎。 两家现在闹得鸡飞狗跳,要让他相信双方从前还相亲相爱过,这比登天都难,他甚至宁可去登天。 林朔仍在不可置信当中,喃喃自语,“雪薇居然输给了用妖法的小鬼,我们大比排第五,嘶,难怪你当时跟白燕行那一场像疯狗上身似的……” 怀雪薇的反应没他那么大,不过听到自己在最后与鹫曲的斗法中败北,倒是小小地愣了一下。 她沉思着低垂眼睑,大概能猜出“那个她”为什么会输。 除去对方使用了不正当的手段,自己想必也不够冷静吧。 她会被故人往事左右,以至于心神不稳,连这种异样也没能及时地发现。 倘若持心没有替她揪出鹫曲,她未必能走到第二名。 “啊,所以迷惘鸟那次,你才硬要跟着我们下山,是怀疑我师父?” 大师姐十分不好意思。 没敢说他们两个自己一开始也都多多少少警惕过。 林朔先是扶额继而又挠头,从匪夷所思逐渐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在仙市上非要那破玩意不可,怪不得我大比挨揍了,你能第一时间在去丹房的路上守着观赏,怪不得……” 就着她所言往回推演,简直统统有迹可循。 “你、你是真的死过一回又复活了?”林大公子忍不住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点说!” 瑶持心凉凉地瞥他:“我说了你能信吗?” 林朔:“……” 那倒是。 奚临不露声色地留意着众人的反应,师姐在这个时候告知一切显然恰到好处,大家尽管吃惊,不过看得出对她所说之事信了有七八分。 只是这到底太过离奇古怪,三个人脸上难免有些超出认知的震撼,不仅雪薇和林朔觉得骇人听闻,连掌门也是一脸怔忡。 连掌门…… 就在这时,青年的星眸倏忽一顿,将对方的表情望进眼底,清清楚楚地映在瞳孔之上。 他心头蓦地一紧,没来由的生出不详。 瑶,光明…… 第131章 瑶光(七)当然比不过你,成天师姐长…… 瑶持心从前一直担心那个与剑宗勾结的内鬼还藏在仙山上,甚至会是自己身边亲近的人,以至于长久以来她都不敢贸然和老爹提这件事。 既怕打草惊蛇,也怕被人笑话是在异想天开。 如今知道对方是门派的弃徒,心头骤然一块巨石落地。 当初把事情告诉奚临时,她有一种自己的困苦被人分担了一半的轻松感。 而将来龙去脉开诚布公后,瑶持心整个人堪称如释重负。 第350章 有老父亲把控全局,加上林朔、雪薇辅助,她似乎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成天不是修炼,就是四处走走看看,瞧瞧各峰有无需要帮忙之处。 小叔叔是被瑶光驱逐出山的,必然对门派恨之入骨。 不知道他现在躲在何处,也不知下一步会作何打算,局面于他们而言还是稍显被动。 此事不能对门徒们广而告知,因而瑶光山明面上依旧一切如常,唯一不同的是,在那之后不久,各峰的修炼日课翻了一倍,修行强度陡然上涨。 试炼峰光滑平整的断台上,大师姐正惊险地躲过丹修的一记毒鞭。 这地方恰好又是当年玄门论道的场子,简直让她梦回和鹫曲那次比试,连满场乱跑的架势都一模一样。 怀雪薇收回鞭风时提醒她:“持心,你还可以再快一点,对我不用那么留情。” 她长年炼丹制药,伤口的自愈力非寻常可比。 此刻的断峰台除了她们,其余结界中皆有同门切磋。 虽暂不清楚瑶光灭将采取何种手段,但提升弟子的实力,也算是加强防备了。 尤其是瑶持心这种上次就惨死于敌人之手的,简直被那三位耳提面命,闲着没事便要拎出来轮番指点。 林朔同奚临刚刚各自活动完筋骨,坐在底下看她俩斗法。 林大公子甚为悠闲地开口:“雪薇是出了名的抗揍,你哪怕站那儿抽她一天也未必伤得了她,怕什么,放开了打。” 话虽如此,可要真刀真枪地砍自己人,她终归有点犹豫。 只这么一分神的迟疑,瑶持心袖口已被长鞭撩到,毒瘴顺着衣料顷刻蔓延上来。 “喂。” 眼见她要没辙,林朔提前乜睨着旁边的青年,“你可别偷偷给她提示。” 奚临面不改色地望着战局:“不会的。” “师姐自己知道。” 高处的瑶持心短暂凝滞后果然快刀斩乱麻,迅速撕下袖摆,无极弓长弦拉满,直直射了三箭出去。 箭矢轻而易举地被雪薇躲过,谁承想其中一把居然是琼枝! 霜刀和灵力塑成的箭不同,掠过她身侧的刹那,飞溅出的冰渣猝不及防,刚好划破丹修耳畔悬着的一团气泡。 雪薇略感惊讶地轻轻“咦”一声,没想到这也可以。 毕竟切磋之前大家讲好的,有办法扎破气泡就算赢。 雪薇站定脚,回头看了看时辰。 “三炷香,比昨天快半炷。” 尽管有些许投机取巧之嫌,不过今天的日课考验瑶持心到底是过关了。 这仨轮着考她,每个人还不重样,一天一次,简直生不如死。 快累死了的大师姐半靠在雪薇肩头,拖着步子走向他二人,庆幸又顺利应付了一日。 林大公子尤为不满地抱着手臂挑刺:“基本功老是差一点,你总靠耍小花招怎么行。” “那又怎么样,反正能赢不就行了。” 这说辞,一听就知道是谁教的。 林朔龇着牙,眉毛都快挑上了天,显然对这种学习态度非常不认同。 “挺好的。”奚临则将茶水递过去,“大概因为对方是同门,你刚才要是不犹豫那一下,其实可以赢得更快。” 林大公子闻言,龇牙咧嘴的表情立刻变得难以言喻。 似乎瑶持心干什么他都觉得“挺好”,颗粒无收甚至还能夸一句“摔下去护头的动作很敏捷”,角度之刁钻,非常人可企及,委实令他叹服不已。 有这种心态,难怪能把大师姐教会。 自己要是能学得一星半点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技巧,或许做什么事都能成功。 不认同归不认同,眼看瑶持心仰头灌了一壶凉茶,林朔沉默半晌,还是对先前的那番话耿耿于怀。 “当时。”他微微一顿,“就瑶光山遇难的那个晚上,在你的记忆里,我是怎么死的?” 人会对另一个世界中自己的结局产生好奇,这无可厚非。 大师姐侧目望向他,咽下嘴里的茶水:“听叛徒说,是自爆灵台。” 言罢又补充,“至于雪薇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死得挺快的。” 倒的确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像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 四个人在断峰台下的空地上坐成一排。 就目前而言,他们算是除了瑶光明以外,门派之中为数不多知道真相的人。 此时天高云淡,旭风和畅。 固若金汤的瑶光山上,仙鹤、鸾鸟、火凤凰,祥瑞们自在轻快地从碧蓝的天幕下飞过。 这景象,再太平祥和也没有了。 谁能想象得出,立派几千年的古瑶光会经历那么一场生死大劫。 瑶持心口中沦陷于狼烟战火的门派,除了她无人见过。 要想相信当真需要一点超出理智的东西。 瑶光居然能被攻破。 正道仙门之间居然会闹出如此大的斗争……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瑶持心的顾虑也有她的道理。 如若不是掌门告知了前任玄武峰主的存在,他听到这种事绝对不会当真,只怕还会先让她去治治脑子。 第351章 林朔扬着头注视着苍穹中的浮云,自言自语地问:“我那会儿有跟剑宗的谁来往密切,关系很好吗?” “嗯……”到底是时隔多年,瑶持心皱眉吃力地回忆了一阵,“应该是没有吧,你当时也不怎么亲近他们。” 他颔首说那就好。 不然得多膈应。 万一对方还从自己这里探到什么消息,不也是对灭门推波助澜了么? 雪薇一听便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往瑶持心的方向投去一眼。 瞬间想到了她跟白燕行。 提起多出来的这六年时间,有关结亲的事,她只言简意赅地几句话带过,但雪薇了解她,倘若不是真心喜欢,瑶光山的大师姐对婚事肯定不会点头。 那么就是心甘情愿的一桩婚事了。 既怀揣着愧疚失望,爱恨交织的矛盾感,还需要迅速从悲愤恐惧中挣扎出来,去解决现状,去改变前景,去一遍一遍在能不能信任和敢不敢冒险之中作出抉择。 一定很折磨。 明明感觉持心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可得知她独自走到现在,还是心无阴霾地走到现在,雪薇忽然有些肃然起敬。 这实在是,很艰难坎坷的一路。 死后重新回到六年前。 丹修一言不发地垂目沉思。 听上去像做梦一样…… 三人各自想着心事,独独奚临的视线近乎没有着落地看向天空的虚处,仿佛是在发呆。 尽管一开始没能被瑶持心信任,隐有几分不爽。 但考虑到这也是自己的问题。 林朔习惯性地三句不离老本行:“都死过一回了还不好好练,现在你也算瑶光山拿得出手的朝元了,我话说在前面,万一有个什么状况,可没人护着你。” “这个你不用担心!”大师姐一歪头,成竹在胸地拍拍心口,“我已经会用第二神识加固护体术法了。” 第二神识跟“潜元”差不多,都是挖掘修士更深层次的能力。 “第二……谁领你开这玩意的。” 他朝着瑶持心问完,已十分精准地将目光落到她背后,冲曲腿而坐的青年兴师问罪。 “你又偷偷教她这么危险的术法,掌门不是警告过你别把邪修那套作派带到仙山来的吗?” 奚临收回视线,语气不大耐烦地皱眉头,“以师姐现在的精神力练这个完全够了,你自己不也有吗,跟邪不邪修有什么关系。” “那能一样么?第二神识谁不是循序渐进,耗上个一年半载慢慢打磨的,你一来这么陡,凭她现在的水平根本不行。” “哪里用得着这么磨蹭,是你们仙门太保守。” “这是出于保障弟子的安全,几辈人的经验之谈——所以我才说你们邪修就不懂修炼!” 瑶持心和雪薇不知不觉挨在了一块儿,喜闻乐见地见他俩开始争执。 这个说:“她还没尝试,你就只会说她不行吗?” 那边即刻冷嘲热讽,“啊,是啊,当然比不过你,成天‘师姐师姐师姐’,师姐长师姐短地围着她转。” “……” 有那么一瞬,瑶持心感觉奚临给他这句话激得脸都红了,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窘迫。 青年欲言又止地抽动着唇边的筋肉,冷眼盯着姓林的看了半晌,突然毫无征兆地转头朝她说道: “师姐,我教你怎么打赢林朔吧。” 瑶持心:“啊?” 她尚未反应过来这个话题是怎么扯到自己的,但很快就本能地涌起一股报仇的兴奋感。 “真的假的,我能打过林朔吗?你确定,是我?不用你来?” “嗯。” 奚临于灵台上成竹在胸地给她指点。 “不用我换手,就你一个人,足够了。” 这么神奇?! 切磋专用的结界内。 林大公子正蓄势待发地活动着脖颈,在对面抹开长琴拨曲子。 他应战应得颇为干脆,显然不信邪。 清角的琴音多为辅助之用,林朔拔剑前一般都会弹两声,以增强灵力。 “你看好了,他曲子奏完会有一个甩袖的动作。” 奚临在底下一错不错地替她留意观察,逐字逐句地吩咐,细致到了近乎手把手地教,“甩袖了。” “袖摆旁边有个护体术的破口,发现了吗?” 大师姐马上道:“发现了!” “很好,对准那个地方挥刀。” 于是林朔刚拔出星辰剑来,姿势都没摆正,琼枝的冰雪甫一触及到他术法上的漏洞,堪堪和外放的剑意撞上。 两股力道交汇,撞出的余威直接在防护罩内炸了。 林大公子始料未及地从半空炸到了地上,摔得烟尘四起。 “……” 不是,等等,他都没开打呢! 奚临的观察力一向是众人之最,又不似仙门弟子斗法那般“君子”,套路诡谲剑走偏锋是常有的事。 谁想得到这种芝麻大小的把柄他都能看见! 瑶持心没料到一招就能让林大公子在自己面前拜早年,简直受宠若惊,惊完了还有点意犹未尽。 “好简单!” 第352章 她不由激动得白日做梦,“难道以后揍林朔都这么容易吗?” 这也太美妙了。 “当然不可能。” 奚临轻描淡写地击碎大师姐的美梦,“只是个人结印时的一点小疏漏,他吃了亏,下回必然会留心补上,哪能次次让你钻空子。” “唉……” 瑶持心不由倍感遗憾地长叹,“早知道动手前就用‘回溯’记录在案的,你怎么不提醒我。” 这值得纪念的一幕不能随时观赏了。 此刻脸朝地的林大公子将脑袋从坑里抬起来,忿忿咬牙切齿:“有病吧你们——” 他持剑指向奚临:“单挑!” 半个时辰后。 地上的坑又多添了一个。 青年收了照夜明同瑶持心慢腾腾地走出试炼峰,问她晚上吃什么。 “昨日的茶点还有剩的吗?” “没了,不过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再做给你。” 原地里,雪薇蹲在林朔旁边给他疗伤,笑得见怪不怪:“你说你,惹他干什么。” 又打不过。 第132章 瑶光(八)(修)北斗有七颗星星,我…… 瑶持心不肯对雪薇下狠手,但奚临揍他就揍得非常瓷实且心安理得,拳拳到肉,刀刀见血。 林朔坐在地上伸着手臂,任由雪薇替自己将胳膊上半臂来长的剑伤一寸一寸修复如初。 他心不在焉地盯着看了一会儿,仍不自觉地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凝眸一瞥,忽然沉声开口: “我还是觉得怪怪的。” 丹修专心致志地疗愈着伤处,闻声连头也没抬,只道:“又哪里‘怪怪的’了?你是不相信持心说的话?” “倒也不是。” 他大概不知要如何解释,用另外一只手掩住面庞沉吟,眉峰紧锁,“我不好描述,总之……就是感觉许多事情不那么说得通,有很多东西都很奇怪。” 相较之下,瑶持心所谓的经历过另一个六年,见证了瑶光山的绝路,又重新活过来,这反而是最不突兀的。 雪薇不甚在意地倒出膏药给他抹匀,“喔,是什么?” “我想不明白。”林朔思忖道,“为什么她的‘时光倒流’,刚刚好就回到了那个时刻。” 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十年、百年。 而是六年,正赶在大比之前,玄门格局待定,瑶光、剑宗走向结盟的关键节点。 “你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 “像是……”他神色犹疑,“像是冥冥中,故意要她来阻止这一切似的……” 林朔说到此处,自己先莫名其妙地窜起一股寒意。 仿佛四面八方有一种无形的未知力量与压迫感,没由来使人毛骨悚然。 雪薇倒不以为意,觉察到他绷紧的气息,抬眸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或许就是祖宗保佑呢,咱们历代的老祖宗不忍见瑶光一夕灭门,因此显灵庇佑,安排了这场‘巧合’。” 提起这个,林朔更加不解,干脆坐正了身形。 “那不是更奇怪了?” “据瑶持心声称,她死于白燕行之手,继而一睁眼,便从六年后来到了六年前,如果世界从此推翻重来,那为何我们大家都没记忆,独独她一个人有?” “照你所说,这是祖宗庇佑,那不应该让掌门记得,再不济也该是你我,怎么偏偏挑了瑶持心……这么不靠谱的人委以重任?” 祖宗们是真为了瑶光好吗?怎么听着像是来给门派添堵的。 貌似保佑了,又没完全保佑。 雪薇把最后的收尾处理完毕,闻言拖长嗓音思索片刻,不经意地笑着打趣:“那也许,就是祖宗格外偏爱她呢?”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特别受老天爷的眷顾呀,不是么?” “只不过,恰好那个人是持心而已。” * 此刻受老天爷眷顾的大师姐正伸着懒腰感慨万千,抱怨她前些时日打算做“游方修士”的想法被瑶光明以近来不太平为由给驳回了。 虽然事出有因,也知道老父亲是为了自己好,瑶持心还是好生沮丧。 她难得想出这么一个力所能及且可以造福凡民的方向,尚未开始实行,就先中途遇阻。 “该不会小叔叔一日找不着,我就一日下不了山吧……” 真要如此,怕是短时间内只能把这个计划搁置在旁了。 瑶持心无比遗憾:“可我好想去吃南岳的烤饼……” 奚临斜着目光听着师姐毫无意义的碎碎念,视线就落在她侧脸的轮廓上没挪开过。 盯着瑶持心看然后发呆是他的日常。 夕阳已西下,冬季的天黑得太快。 日头一经没入地底,转瞬便迎来迷蒙的星夜山月。 他正瞧得出神,心里忽然冷不防一个激灵,一点预兆也没有,奚临的眼前便猛地浮现起那天于白虎峰所见的,瑶光明的表情。 他思绪骤然清醒过来。 至今也依然不明白——明明瑶光明那时和林朔、雪薇一样,在听到师姐死后重回过去的事一脸吃惊,可奚临就是感觉,他整个人的反应与另外两人有着细微的差别。 第353章 好像他吃惊的并非“重生”本身。 而是,别的什么…… 加上当夜潜入师姐房里的事还没有一个解释。 对于瑶光明,奚临不由自主地多出几分戒备来。 兴许自己这辈子遇到的不幸比幸运多太多,对于“不好”的预感总是比一般人要敏锐,面对这种情形,他本能地就会往坏处去想。 其实林朔说得并不恰当。 ——“万一有个什么状况,可没人护着你。” 无论如何,自己都会保障师姐的安全,哪怕让他放下手里要救的人,道义也好,苍生也罢,纵然背负骂名亦无所谓。 在他这里,瑶持心永远是排第一位的。 “师姐。” 想到此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怕感涌上心头,奚临忽的上前去,将她的手牵在自己手里,似乎觉得要能碰到她才足够安心。 然而即便如此,依旧无法消除内心惶惶的担忧。 瑶持心犹在不解他这举动,正垂眸去瞧两人交握的十指,对面的青年已然抱了上来,在门派之中大庭广众之下,全无顾及地拥了她一个满怀。 这委实是个新鲜事儿。 毕竟奚临以往还挺容易害羞,在外规矩又守礼,绝不敢这样大着胆子,冒着有可能被过路同门发现的危险和她亲近。 瑶持心颇觉意外地眨巴几下眼,而后很配合地回抱他,将脸贴在鬓角蹭了蹭:“怎么啦,突然这么紧张?” 耳边的嗓音轻得有几分沉闷。 “没什么。”他收拢双臂,“就想抱一抱你……” 大师姐埋首在他胸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奚临的头。 相处久了会发现,师弟瞧着无所不能,其实常常缺乏安全感,常常神经紧绷,看了怪叫人心疼的。 得给他增加点信心才行。 瑶持心脑中福至心灵地一闪,蓦地想到什么。 “对了,你现在是内门弟子了。” 她挣脱出来,转而把他的手一握,“我带你去个地方!” 大约是为了方便奚临行动,当得知瑶光灭的威胁时,老爹就做主跳过考核,先将他纳入内门,流程细则可以等以后再补。 主峰与青龙峰之间夹着一座浮岛。 这里是瑶光山最僻静之处。 月夜下恢弘的建筑泛着幽幽白光,外墙许是某种银色砖石所砌,一眼看去圣洁无比。 奚临先前就由师姐带着在门口瞧过两回,此刻举目端详。 果然不管来几次,还是会被里面流露出的气息震撼住。 浮屠天宫巍峨庄严的檐角正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奚临微微晃神,略显迟疑地问:“不是说是祖庙吗?我可以进去?” “平时的确不让人进。” 瑶持心牵着他往里走,“里面有祖师像,还有历代掌门的牌位,老爹很看重的。只偶尔遇上特殊的节日,比如大庆啊、祭祖、长老掌门更替等等,会放各峰前十席的弟子入内瞻仰,除此之外就是少数几人有资格自由进出。” “不过你已经上了内门的名册,有我领着就没问题。” 她语气轻快,“我们瑶光有个传统,两情相悦的弟子在祖师的见证之下结为道侣,能得到仙门长长久久的祝福。” 是了。 奚临记得她曾提过,昔年和白燕行成亲时就在瑶光祖师面前参拜了日月天地。 大殿空旷又宏伟,里面除去立柱,上下皆是光可鉴人的砖石,天映地,地接天,瑰丽得磅礴壮阔。 到底是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古瑶光,此等底蕴非雍和那样的穷乡僻壤可比,又并非雷鸣城的金碧辉煌简单粗暴。 奚临虽见多识广,但对“华贵”二字的认知局限于金银财宝,没见过这样超脱凡尘的浩瀚古韵,目光不禁徘徊逡巡在四周。 师姐一路小跑着将他带至一座雕塑前。 “到了。” 那玉雕通身无瑕,洁白如象牙,规模之巨大,几乎望不到头,仅是底座就有半人来高。 想要观其全貌,饶是奚临也得后退几步。 瑶持心转身,朝他张开双臂展示:“看,这就是我们瑶光老祖的塑像!” 青年的目光缓缓往上,当落在顶部的刹那,他神情倏忽一怔。 这尊像,居然和矗立在主峰山门处的那一座,很不一样。 只当他是被自家雄厚的财力折服,瑶持心颇为骄傲:“怎么样,气派吧?” “这是几千年前的白玉,当今再找不到第二块这样大小又这么完整的了,九州天下仅此一件。” 奚临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朝她诧异地问: “瑶光祖师……是个女子?” 雕像上分明是张清秀的女人面容,温婉端方,柔和悠远。 “啊?” 对面的大师姐闻言,反而对他的反应很是莫名,“你不知道吗?” 奚临讷讷地伸手比划:“因为山门口的祖师像与这一座……有些差别,所以……” 瑶持心回身朝后面看了看,旋即明白过来。 不怪他误会。 摆在主峰的老祖雕像是作战将打扮。 穿着一套笨拙的玄甲,从头裹到脚,脑袋上罩着的头盔还盖住了一双眼,保护脖颈的铁胄又微微挡着嘴巴,仅鼻尖露在外,周身均埋在盔甲之中,性别确实比较模糊。 第354章 而天宫里的这个就简洁清爽得多。 老祖宗身着长老制式的衣袍负手而立,从发髻到五官能极清楚地分辨出男女。 她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诶,要放在主殿外面嘛,那肯定得更有气势一点了。” 奚临以前只是听人提到“瑶光老祖”“瑶光立派祖师”甚至“瑶光祖师爷”,却没有人说过她是位女子。 似乎世人与他一样先入为主地默认了对方必然是个男的,毕竟外人也没机会来到瑶光的禁地。 “小时候我也经常认错,得亏我爹反复纠正。习惯了就好。” 瑶持心见他十分诧异的模样,叉起腰与有荣焉道,“没想到吧,是不是以为瑶光这等传承千年的大仙门,一定是个有雄才伟略的男人创立的?” “咱们老祖宗可是位姑娘家哦。” 奚临犹在出神,“不是……” 瑶光山创立的年代基本接近于上古之时了,据说立派祖师在位的日子并不长,前后不会超过十年,便将门派交给了第二代掌门。 至此是仙逝,是殉道抑或别的什么,各方面的记载皆含糊不清,总之是不在人世了。 “老爹从前还经常拿这个勉励我来着,说咱们祖师如何如何了不起。” 她熟门熟路地从角落里拖出两个旧蒲团,刻意补充。 “当初白燕行都没来过这里,拜的是山门的那座雕像。浮屠天宫里的老祖宗可不是谁都能见到的。” 言外之意十分明显,这是给他的特殊待遇。 奚临被瑶持心拉着跪在白玉底座之下时,仍朝高处的祖师像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 仙山一代一代,随着世道日渐安定,掌门的衣袍是越发繁复华丽了,显得古早那会儿的祖师装束格外质朴。 与山门肃杀冷凝,行将冲锋奋勇的铠甲像不同。 天宫里的老祖目光温柔悲悯,未曾点睛的瞳眸安静地注视着地上向她叩首的两个年轻人。 历任掌门倾注于此的法阵安静运作着,浑厚的灵力将此地笼罩得严丝合缝。 当瑶持心二人前后走出浮屠天宫,御剑已瞧不清身影时,瑶光明方从暗处现身而出。 体型肥硕敦实的大能神情意味不明地朝远处注视许久。 * “瑶光祖师的雕像,是什么时候有的?” 小院的后厨内,奚临将一颗剥好的野葡萄递到瑶持心嘴边。 大师姐正忙着蒸糕点,就着他的手指张口咬住,边吃边答复:“不知道,几千年了吧,大概是祖师之后某位继任的掌门给置办的。” 点心按照他的口味做得甜腻适中,瑶持心拿筷子试了试软硬。 奚临不免奇怪:“师姐,浮屠天宫那少数几个能自由进出的人里,就有你吗?” 根据瑶光明的说法,曾经位列四象峰主的瑶光灭昔日恐怕也没有这种特权。 她闻言目光转过来,“嘿嘿”一挑眉:“我当然不一样了,十岁左右老爹就准我进来玩了。” “……” 这听上去不像祖庙,像谁家后院。 虽然瑶光山从某种意义上讲,的确也算她家后院…… 奚临一时竟不知该认为谁更荒唐,只脱口而出,“为什么?” 瑶持心示意他再喂一颗,等青年顺从地剥好了果子放进她嘴里才悠悠解释:“我资质不好,修为不高嘛。” “我爹说了,这地方安全,有历代掌门加固的结界,倘若遇到什么事情,让我跑这来躲着,保证万无一失。” 所以她在劫难当夜才会第一时间躲到天宫,然后撞见血淋淋的老父亲。 奚临不得不承认:“掌门实在是很宠你……” 连这样要紧的禁地都能放任她随意出入,就为了庇佑她不受伤害。 看来是真的很在乎师姐的安危。 这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瑶持心自豪地一眨眼:“那肯定啊,我们可是做了整整两百年的父女。” 趁他再要开口说话之际,她把刚出炉的茶点轻轻堵上去:“好啦别羡慕了,老爹不也宠你吗?” “你看,这么轻易地就收你入门,还直接让你进他的青龙峰。” “青龙峰诶!掌门亲传你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奚临将点心摘下,拿在手里慢慢地吃,只见自家师姐两眼发光,“以后你也就是他的心腹之一了,不都说女婿当半个儿子吗?指不定将来还有机会跟林朔一争掌门位!” 远在白虎峰的林大公子冷不丁一个激灵:“阿嚏!” 奚临先呛了一口,随后一面掩着嘴轻咳一面暗想。 倒也不必…… 何况自己这个身份,能入门已诸多非议了,别说是掌门,做长老怕是都不能服众。 而对面的瑶持心星眸亮晶晶地问:“好吃吗?甜不甜?” “嗯。” 他嚼着满口的糕点看着她颔首。 点心出炉时,酒水也刚刚热好,瑶持心一一装进食盒,兴致勃勃地拉奚临爬上房顶。 今日天晴,是以夜空格外辽阔干净,漫天星辰清晰可见。 霜华泼地如水。 远处传来缕缕梅花的幽香,伴着手边热腾腾的小饼与浓烈的酒水,混合成了一股静谧和谐的味道。 第355章 瑶持心靠着青年的肩膀慢条斯理地数星星。 依稀记得,当年大比结束的夜里,也是这样和他坐在乔木的枝繁叶茂之下看月亮。 那会儿她在比试的场子上被白燕行揍得满地打滚,师弟可心疼了。 分明关心她的伤势,又不敢进屋来看,只能在院子外面徘徊守着。 那天晚上,是瑶持心第一次同旁人说起自己光怪陆离的死后重生。 也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一个能分担她过往,解她所惑,与她一并商量对策的人。 “要是没有小叔叔、没有白燕行、没有剑宗就好了。” 瑶持心头枕在奚临颈窝,双眼漫无目的地注视着闪烁不定的万千天河,异想天开地假设。 “如果早一点遇到你,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走过了九州八荒的许多地方,见过很多人,遇到很多事。” 她朝夜空伸出手,试着抓了一把星子。 不想背后的青年却不以为然,语气淡淡的:“如果没有这些,师姐就算很早遇到我,也不会注意我的吧。” 瑶持心:“……” 大师姐抓星子的五指一僵。 他慢吞吞道:“毕竟,我又没有那么出众。” 这委实是个她无可否认的事实。 明明今天带奚临去浮屠天宫是一片好心,怎么忽然感觉愈发让他在意起当初白燕行的事来了。 “嗐呀。” 瑶持心企图心虚地盖过自己看脸的事实,爬起来捧住他的面颊,“出众的出众的,谁说不出众。” “再说出不出众又怎么样,师姐喜欢不就行了!” 她迅速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美人计用得之敷衍,显而易见。 “好了好了,这页翻过去了,不许再提这个事。” 瑶持心扑在他肩头,封口似的不由分说地抱住他脖颈,奚临其实自己倒不怎么介意,扶着她的后颈浅浅牵了一下嘴角。 他真这么觉得。 甚至曾经也萌生过几丝不太合适的庆幸。 悄悄的感激过那场他从未亲临的劫难和死去的自己。 如果不是当初的血灾,大概也就没有现在吧。 思及如此,他侧头拢着瑶持心冰凉柔滑的长发,轻轻吻在她耳畔上,闭目若有似无地低声道: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大师姐收紧双手,抱得理所当然,“这还用‘要是’么?当然能一直这样了。” 她挨在他鬓边轻轻贴着,“我又不会丢下你不管。” 奚临眼底里波澜微起,似乎胜过师姐拉他去参拜一切神佛和先祖,安心地应道: “嗯。” 已经是下半夜了,仙门中唯有巡逻的弟子偶尔从半空御剑而过。 乍起的夜风刚把头顶的一团薄云吹散。 “诶。”瑶持心忽然拍拍他,指向高处,“北斗七星。” 她精准地寻到自家仙门命名来由的那一颗:“你看瑶光!咱们家星星好亮,比周围其他的几颗都要突出。” 大师姐自豪道:“果然能叫这个名字的都那么不同凡响。” 奚临就着她所指之处观察片晌:“亮未必是好事,瑶光又名破军,破军星主杀伐,近来恐怕不太平。” 瑶持心转着酒杯慢条斯理地跟天空中的繁星对视,抿了一口酒突发奇想:“你说……” “北斗有七颗星星,我们为什么叫‘瑶光’不叫别的呢?”末了又道,“当今那么多仙门,怎么没见有什么‘开阳’啊‘玉衡’之类,就咱们一家是星宿,多寂寞啊。” 她话音才落,却见奚临满眼不可置信地侧目。 “师姐你……” “我?”她不明所以地眨眼睛,“我怎么了吗?” 青年的表情带着一言难尽的无奈:“你不知道最开始的仙山本来就有七座吗……” 第133章 瑶光(九)(修)同昔日的诸神比,又…… 大师姐先是心不在焉地点头:“哦……” 接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震惊道:“啊,什么?以前的仙山居然有七座吗?意思是,天枢、天璇、玉衡、开阳都有?” 奚临不言而喻地一颔首,带着某种习惯了的眼神与之对视,“师姐,你的玄门历史是真不怎么好。” “知道知道,我有在补了!”她满目好奇地靠近前去,托腮洗耳恭听,“七座仙山,然后呢?” 青年想了想,逐一细说,“其实也不都是‘山’,湖泽、仙境、丘壑茂林,总之是一些适宜修炼的洞天福地,灵气复苏前就已经存在了,因为一共七处,便都用北斗星命名。以如今的眼光来看,算是仙门的雏形吧。” 难怪本派名为“瑶光”。 瑶持心老早觉得纳闷,这名字既不像北冥剑宗、雷泽驭兽等以地域为名,也不像开明仙宫、百草丹房以神兽器物为名,放眼玄门,尤显突兀。 她不由问:“那其他六星宿呢?怎么没听人提起过?” “都没落了。” 奚临放下杯盏,“当初的七大仙境距今已有三千年前,传承跟不上或派中人丁寥落,久而久之衰亡的衰亡,消失的消失,撑到现在的,就仅有瑶光山。” “所以仙门中人提到你们,多会尊一声‘古瑶光’,这个‘古’字便是由此而来。” 第356章 他扬起头,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峰认真感慨,“毕竟这座仙山的年岁之古老,源远流长,说是活着的古物也不为过……” 能从上古时代一直欣欣向荣至今,多少后起之秀也未必有他们持久。 瑶持心捧着脸,听到此处意味深长地纠正他:“什么‘你们’啊‘他们’的,难道你不是‘我们’吗?” 奚临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她指的是刚才那句话里的言辞。 脱离雍和这么久了,他还是缺乏对自己早已是仙门正统身份的认知,总下意识地感觉仍在当邪修。 青年闻言多少有些赧然地垂眸:“我习惯了,一时口误……” 话音刚落,说到雍和神宫,他无端回想起什么。 瑶持心见奚临骤然若有所思的样子:“怎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一点无关紧要的事。” 记得刚进雍和不久,某一日,明夷没来由地问他—— 灵气复苏当天,他可曾看到过什么不同寻常的景象。 瑶持心听完,也顺着话好奇道:“那你看见了吗?” 奚临摇摇头:“没有,南岳的天本来就雾蒙蒙,除了雾还是雾,便是有什么也未必肉眼能瞧见。” 只不过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当时明夷会那样问呢? * 瑶光山各处的安防均有五名筑基以上的弟子负责日夜看守,镇山大阵则由掌门本人把控。 对于大门派而言,已算十分稳妥的配置了。 林朔现在每天要来回巡察三次,瑶持心那一番话,再加上掌门亲师兄的爱恨情仇,让他压根不敢松懈一点。 谁知道北冥剑宗那帮人暗地里还有什么谋算。 人未至关防,后辈们老远见了就开始恭恭敬敬地叫“师兄”。 林朔略一点头,等着听山门的师弟汇报各处的情况。 瑶光每日皆有弟子回山出山,上交出山令的同时,沿途所见所闻也会记录在案,以便长老们查阅。 他迅速一扫名单。 这段时日因魔物频繁出没,不少门徒在外伏魔,留在门派里的人手肉眼可见的吃紧,因此他尽量只安排朝元以下外派出去,至少得保障仙山最基本的战力。 但年底又是邪修活跃的时段…… 唉,实在是到处都不安稳,想省着点人也很难。 “剑宗那边近来如何?” 他顺嘴一问对方的动静。 巡防的筑基弟子笑得无奈,“还是老样子,您知道的……两边遇到了就吵,要么互相找点小麻烦,闹得虽不好看,但大伙儿有分寸,不会真的打起来,师兄尽管放心。” 老样子那就是没什么大事了。 林朔正要叮嘱几句,旁边的小师弟却满腹牢骚地抱怨道:“我看就是因为知道不会打起来,他们找麻烦的手段才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前些时日居然声称在我们山脚下走失了一名弟子,要跟我们讨说法!” “这叫什么事,他们的人失踪就先赖我们头上吗?” 他愤愤不平,“再说了,就算真是在瑶光出的事,谁准许他进来的?谁知道是真走丢了还是虚张声势——擅闯别派地界,没找他们算账就不错了,还恶人先告状。” “真是什么污水都往咱们身上泼!” 另一个附和:“我看寻人是假,想借机干点什么才是真吧!” “索性大家先下手为强算了……” “行了行了。”林朔出言调停,“知道是他们没事找事你还搭理作甚么?” 他例行公事地翻完出入山记录,吩咐道,“吵归吵,记着别在外面落人口实,都听见没有?” 师妹们倒是大多安分,就是这群大小伙子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 后辈知道他不打算找剑宗算账了,纷纷没精打采地耷拉着长音答应。 林朔见他们这副德行,叹着气从山门往回走。 不管怎么说,由于对北冥剑宗的偏见,师弟们在警惕性上倒是前所未有的敏锐,这也算是好事了,至少他们防剑宗比防贼还上心。 林大公子抱着手臂忍不住纳闷地思索。 但瑶持心先前的困惑不无道理。 两家眼下跟乌眼鸡似的,纵使尚无深仇大恨,却已经是敌对状态,剑宗如若依旧初心不改,贼心不死,那他还能怎么对瑶光下手? 安插眼线吗? 入门五年以内的年轻弟子都被筛了一遍,要么遣送下山,要么连“山门”都出不了,干不成什么大事。 渗透门徒吗? 也不大可能啊……关系搞得这样僵,门派里的有几个不提防他们? 别说剑宗,就连和剑宗结盟的开明仙宫,底下的弟子们也戒备得很。 林朔一脑门官司地溜达回了白虎峰。 霁晴云的住处他一直维持着原样,自从掌门安排他暂时接管长老职务后,索性就搬进来住了。 横竖想不出什么名堂。 林大公子在桌边就着一盏清茶略歇息片刻,打算再去翻一下瑶光灭昔年被打入冰封谷的记录,看能不能再有点别的什么发现。 处理罪徒向来是白虎峰的事务,相关卷宗自然也收录在此。 他辗转打开了存放机要文书的地方,刚准备调阅那份册子,却偶然得见,这名册一旁不知何时多了几本自己全无印象的书籍。 第357章 林朔甚感意外地一挑眉,于是跳过卷宗,抬袖先将这几本书抽了出来,匆匆翻开两页。 居然是一堆古籍。 而且还是上了年纪的古籍,遍布着泛黄的痕迹,一看就是早年防尘术不够完善时造成的。 其中内容倒没什么要紧,无非记载着三皇时代,那些而今家喻户晓的传说。 诸如混沌初开,射日补天一类。 是凡间三岁小孩也能道出一二来的东西。 他边看边喃喃自语:“诸神之战?” 林朔合上扉页重新打量书封,不解道,“这是谁放在这儿的……” 当瑶光山的隆冬还仅是在花枝梢头打一层薄霜时,北晋早已大雪纷飞。 很奇怪,三处资源地的仙门都在为了魔物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这在以往常有邪修争斗的“丙地”竟意外的风平浪静。 白家的梅花坞内。 长廊之下,看到年轻的家主面容冷峻地从暗室禁地走出来,沿途的白氏子弟们连大气也不敢出,迅速停了手里的一切,毕恭毕敬地向他问安。 自从几个月前的事变之后,白家就笼罩在一层危险的阴影中。 谁也不清楚为什么,一直以来温文尔雅的二少爷突然像转了性,毫无征兆地将家中一干长老、管事以及其心腹弟子——年轻一辈略有才干的全关进了白氏的地底深渊处。 甚至连他自己的父亲都没放过。 这举动连个理由也没有,来得猝不及防。 白燕行从前对后辈无一不是和煦如风,问什么请教什么皆指点得耐心细致,何曾像现在这样,通身充满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简直变了一个人。 有人私下猜测他是修炼把自己逼得太紧,走火入魔了,也有人说是和白家掌权一辈起了分歧。 总之如今的白氏从上到下他一个人说了算,稍微能反抗的全进了暗牢。 而略有异议的小弟子,他一概快刀斩乱麻,说杀就杀,手段堪称狠厉,几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因此留在外头的仅剩一堆资质普通的歪瓜裂枣,没人成得了气候,只能对他言听计从。 “家主。” “家主……” 白燕行目不斜视地穿过折廊,余光里,剑宗通讯用的金蝴蝶堪堪飞走。 观澜方才传信来,叫他快些回海岛。 说是筹备多年的计划东风将至,尚有不少细则急需商讨,让他今日内速归,时间紧迫,不要耽搁。 白燕行行至前厅,一抬眼发现晚亭和弟弟俱在台阶下等着。 显而易见,是来送他的。 姑妄洲仙市过后,晚亭稳重了许多,已经不是那个满口“哥哥哥哥”,追着他撒娇的小姑娘了。 偶尔还能帮着照顾、安抚弟弟的情绪,真有几分当姐姐的样子。 此刻三兄妹共处一室,偌大的前厅竟无一丝声响,豁亮的雪色透过四面的窗投射在脚边。 三个人就那么默默地矗立着,谁都没开口说话。 直到门外的细雪扑进屋来,微晃的天光像是在有意无意地催促。 白晚亭回过神往外看了一下,才将抱在怀里的大氅递过去,唤道:“哥哥。” 她眼中充斥着欲言又止的神情,最后也只仅仅说了一句: “路上小心……” 剑修一言不发地穿上外袍。 北晋冬日的风雪刺骨,他望向苍茫的天空时,洋洋洒洒的鹅毛布满所有的视线,苍穹无端变得低矮了不少,压在头顶喘不过气来。 行将动身前 ,白燕行犹豫了一下,终究转身朝背后的弟妹投去一眼。 白晚亭就见他什么也没说,只简单而纯粹地冲她轻轻一弯眼角。 那瞬间,她瞳孔中不着痕迹地颤动,近乎百感交集。 继而原地里朔风乍起,雷霆电光暗闪的剑气载着他转眼消失在了目之所及。 女孩子下意识地往前追了几步,仰头长长久久地盯着朔风吹雪的天。 此时北冥剑宗的海岛上。 宗主观澜正同瑶光山的头号大叛徒站在崖边瞭望浩瀚无际的海面,开明仙宫的掌门今日会到,白燕行也还没回来。 他心里装着事,就觉得等待无比漫长。 正百无聊赖时,忽听得一旁的瑶光灭不着边际地开口:“宗主知道古时候‘绝地天通’的事么?” 观澜心不在焉,闻言也就随意敷衍:“前辈是指昔年众神飞升上界的传说?上古经传中记载过一二,说诸神之战后,天帝隔绝了人神之间的通路,自此天界越高,人间愈远。” “我们这帮小辈学的都是玄门典籍上的东西,我只也会几句照本宣科的。” 瑶光灭揣着大袖袍面朝着辽阔的北海,细长的眼目一眯,自言自语似的往下道: “相传天地开辟之初,神与凡人混居于九重天下,彼时神明虽高高在上,凡夫俗子却也有机会一睹真容。” “像是祝融之火能焚八荒,天吴共工可呼风唤雨,引洪水滔天。不必调动灵气入体,更不用掐诀结印,轻轻一动手指便使天地变色,山海倒转。 “那才是货真价实的‘神仙’啊,只一点神通就能决定万事万物的生死。” 瑶光灭感叹地摇头:“咱们这些人,说是修仙,其实不过是在追逐上神的脚步,希望有朝一日能摸到‘大道’的边缘罢了,同昔日的诸神比,又与蚍蜉何异?” 第358章 观澜正洗耳恭听,结果发现这厮说的和典籍写的也没区别,纯粹卖弄学问。 “即便已至凌绝顶如瑶光明,九天依旧不为所动,可见凌绝顶之上恐怕还有更高更远的境界。” 然而涿鹿一战后,众神纷纷上了天,自此天为天,地为地,再无一人得见过神迹。 对于下界的修士也好,凡人也罢,数千年光阴过去,苍天一声没吭,久而久之,世间是否存在真神谁都说不准,传言越久远,越像古老的逸闻神话了。 就在这时,波光粼粼的碧海上分开一道清晰的痕迹。 紫电青霜一路破浪而来,轻灵稳健地停在高崖之巅。 观澜不动声色地瞧着自家养的这条狗姗姗来迟。 从前看白燕行还只是觉得他心有不满,强作顺从,一副养的白眼狼随时会咬人的模样,天天废寝忘食地磨砺剑术。 而这几年他的修行进度明显放缓不少,但观澜反而感觉这人身上的活气更稀薄了,那张脸愈发叫人心生厌烦。 看来讨厌他和他的修为无关,他就是很直白的不喜欢这个人。 剑宗宗主的视线一路追随着白燕行御剑落地,阴阳怪气地关心道:“听说你终于把持了整个白家的实权,是家主了啊——我是不是该道一声恭喜?” 白燕行抬眸看他,既不生气亦无动于衷,公事公办地问:“宗主准备动手了吗?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着什么急,开明掌门还没到呢。” 正交谈间,铅灰色的云层中霞光荡漾。 开明仙宫那朱红带黑的弟子衣袍颇为扎眼地出现在高空里,一群人阵势张扬,来得浩浩荡荡。 还真是说不得。 瑶光灭先道:“来了。” 旋即原地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他的身份不宜露面。 昔年大比结束,剑宗和开明因分别位列第六第五故而常有往来,算是短暂的同盟关系。 不过依照惯例,双方往来也仅是门下弟子,有什么事顶多各派长老出面相商,掌门亲自面见掌门,这还是十分罕见的情况。 开明仙宫原本也不欲如此劳师动众。 但事出有因——门派弟子无故失踪,这就非同小可了。 主殿内,开明宫主表情冷肃地听自家弟子魂不守舍地讲述着经过。 先前剑宗便传信开明,说是无意间发现瑶光山有异状,派中门徒时常在其地界之内无故失踪,希望同道可以一并协助调查。 北冥跟瑶光之间的恩怨在玄门早就传遍了,开明宫主起初没当回事,以为是剑宗吃饱了撑的想给对方找点不痛快,于是只打发了几个小弟子随便应付应付。 谁知先是两个外门弟子目睹,而后接连派出了内门、筑基,这次连他座下的高手竟都跟着北冥的人一起有去无回,仅几人幸存而归。 “瑶光那边矢口否认,又拒绝与我等交涉,对此之讳莫如深,显然不同寻常。” 观澜窥着开明宫主的神态,循循善诱,“这事来得蹊跷啊,你想想看,近几年出现的魔物是不是也太多了一些?” “尤其是在他们所辖的荆楚,数量格外显著。” “别的不提,就所有的修士都在瑶光的同一个地方出事这一点,便可证明那处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开明宫主沉默不语。 他比观澜年轻,接任掌门之位也不过十来年。 好巧不巧,当初明夷亲手诛杀的同门正是和他情同手足的师兄,瑶光山接纳雍和邪修的事,明面上开明不好过问什么,然则他心中始终有芥蒂。 奈何对方是当世境界第一人,作为后辈,无论修为或是资历都被压了一头,自然无权质疑大能的抉择。 为此开明憋屈日久,要是有机会抓到瑶光明的把柄,他当然乐见其成。 开明宫主思索之后,语气犹疑:“道友这番话毕竟还是猜测居多吧,若没有证据,你我贸然上瑶光山又要如何与凌绝顶对峙?” 此言一出,观澜就笃定他动心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什么证据都抵不过亲眼一见。” 他提议,“宫主何不与我同往瑶光,看一看是不是真有邪魔‘吃人’呢?” 饶是开明宫主满腹筹算,当下也大惊失色:“掌门擅入别派地界,还是两派掌门,这恐怕说不过去啊!” 且不论此举偷偷摸摸实在上不得台面,一派之主一声不吭地跑去别家仙门,这行为等于是上门挑衅,闹不好会开战的,而且他还是理亏的那方! “不必亲临,只派弟子入内,我二人远远观望即可,神识不探入瑶光山内,仅仅加强视觉应该不会惊动镇山大阵。” 观澜轻言细语地打消他的顾虑,“小辈们修为有限,如果是一场误会自然皆大欢喜,但倘若真有什么……” “那也就坐实了瑶光山藏污纳垢,不是么?” 这意思是要门徒们去前打头阵,他俩在后方盯着见机行事? 可瑶光明的境界在他二人之上,离多远不会触动到大能的灵感?行得通吗? 眼见对方尚在犹豫,观澜暗自思索着想了想,随后不着痕迹地添了一把火。 “宫主年轻,恐怕不知道吧——其实瑶掌门以前并不是个肥腴之人。” 第359章 开明的这位当即一愣。 他还真的不知道! 瑶光明居然瘦过吗?这可比他凌绝顶都令人震惊。 剑宗宗主慢条斯理地一笑,缓缓道来:“瑶掌门本人虽不至于英俊潇洒,可曾经也是个形容端正的法修,谈不上面如冠玉,不过体格好歹是挺拔劲瘦。” 开明宫主倍感诧异:“那他变成这样……” 观澜接话:“是在一夜之间。” 都是几百年修为的化境高手,一听就明白。 观澜看着对方开合的嘴唇:“没错,就是这两百年里,他飞升凌绝顶前,突然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难怪。 开明宫主早觉得不解了。 修成灵骨的修士周身骨血有灵气循环维护,根本不会像凡人那样堆积无意义的肥肉,更何况是瑶光明这等大能。 如此另类的体格,只能是修行过程中走岔造成的不可逆转的损伤。 所以…… 是为了飞升落下的,走火入魔的痕迹吗? * 这天夜里朗月星稀。 瑶光山上,大师姐的小院内,参天蔽日的乔木沐浴着霜一般的月光。 奚临今晚让他那位在外门时的好友拖走了,说是要庆祝他顺利被钦点进了内门。 瑶持心自己一个人闲极无聊,打算去找雪薇喝喝小酒,刚走出院子,迎头便撞见一个人。 她颇感意外地欣喜道: “老爹!” 第134章 瑶光(十)会不会不管她如何努力挽救…… 打从瑶持心长大成年,修成灵骨,有了自己的小院子后,瑶光明就很少私下里来见她了。 一来是闺女大了,怕她嫌老家伙太烦,二来也是身为掌门,日理万机不得空闲。 所以往常年节时候都是瑶持心跑去青龙峰陪他老人家过节。 像这样能在青龙峰以外的地方碰到老爹实属新奇。 “你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 她兴冲冲奔向瑶光明,就见他把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拿到跟前,提篮食盒打开,里头是一盘清香酥脆的油煎芋头酥,并一壶果酒。 面团似的老头子一笑便见牙不见眼,“有没有时间陪爹爹喝两盅?” 油煎芋头在凡间有个别名,叫作“酥黄独”,据说是瑶光明家乡的特产小食。 瑶持心第一次获准下山时,就特地跑去当地饭铺找厨子学艺,回来献宝一般地做给他吃。 在瑶光山,除了膳堂负责普通弟子饭食的几位丹修,大师姐算是为数不多厨艺很拿得出手的人了。 毕竟在仙门极少会有修士闲着没事学烧菜的。 而对于瑶持心来说,最初下厨的契机就是为了让老爹高兴。 在这个靠修为说话的地方,她能做好、能做到的事情太少了,当十岁还在讲堂和一批新入门的弟子学同样的基础符咒书时,迟钝如她也多多少少明白了自身的不足。 尽管很少听见什么闲言碎语,但偶尔能从周遭之人的眼神中读出一些不言而喻的东西来。 ——掌门怎么生了这么个没用的女儿。 可瑶光明对她的愚笨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怨言。 正因为父亲太迁就纵容了,瑶持心也想做点什么,能让他骄傲的事。 于是在十五岁上下时,她独自走进了瑶光的试炼之地。 那是所有新人弟子的证道处,筑基以前通过考验的人,是有资格被记录在试炼峰之上的。 瑶持心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用法器偷偷瞒过看守禁地的前辈。 由于年月太久远,她如今已不记得在里面发生了何事,只记得当时老爹慌张无比地冲进来,赶在凶兽咬住她头颅前一刻,一袖子将其扇得灰飞烟灭。 讲堂的老师、试炼地的守山人、门派巡逻的弟子纷纷出动,皆吓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即便闹得如此惊险,瑶光明依旧未曾斥责她一句,反而在听到她说起私闯禁地的理由时,表情复杂的僵硬许久。 在这之后他将门派庶务全权交由霁晴云处理,自己则毫无征兆地封山闭关了。 瑶持心那会儿每天都去青龙峰的落云湖外站着等他,等了一日又一日。 等到第二年,她长高了长大了,落云湖的封禁也终于迎来了解除的时刻。 看见山洞口逆光而来的模糊人影,她想也不想就冲上去。 高挑的大师姐抱住了一具圆滚滚的躯体。 瑶光明胖成了颗大圆球。 清露盈盈的夜晚,明月悬在湖畔上方,微漾的水面一片粼粼波光,像洒了大把碎星子。 食盒里的油煎芋头吃了快一半,果酒倒是已经见底。 秋千架吱呀吱呀地悠悠荡着。 瑶持心枕在老父亲矮胖的肩头,看着眼前的湖泊随摆动的秋千忽远忽近。 她昔年手足无措地问瑶光明,怎么一进一出就变成了以前的两倍宽,个头还缩小了不少。 彼时老头子乐呵呵地捋着长须,说是闭关期间心无挂碍,吃得多睡得香,一不小心把自己给养胖了。 瑶持心曾信以为真。 然而这话哄哄两百年前的大师姐还成,她现在到底修了几百年的道,哪怕修得不怎么样,至少也该知晓,修士是没有那么容易“吃胖”的。 第360章 许多事她隐隐约约有过一些猜测。 “爹。” “诶。” 瑶持心垂目看着老父亲握着她的那只白胖的手,很安静地问: “你当初是为什么形貌突然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是不是,跟我那次闯祸有关系啊?” 瑶光明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当然不是。” 他拍拍她的手背,这是年幼时习惯性安慰她的动作,“爹爹自己修行走了岔,凌绝顶嘛,劫难重重,不是那么容易能成的事,有些意外也不奇怪。” “你看天底下那么多人为了飞升死的死,伤的伤,爹不过是胖了点,很划算了。” 老头子打着哈哈,“再说了,咱们家不是有你吗?” 瑶光明一歪头,贴着女儿的发髻,一下一下拍着她的手,“我闺女貌美如花就行啦,爹爹难看就难看吧。” 饶是如此,瑶持心依旧忍不住轻轻颓丧道:“我天资这么普通,是不是挺让你失望的?明明你是当世第一,可我却这么愚钝……” “难道是我娘的缘故吗?” 母亲生下她没多久便病逝,只听说也是位修士,既然寂寂无名,想必境界不会太高。 “不能这样说。”瑶光明一本正经地纠正,“一个人聪慧与否,成功与否也不全取决于他的出身,老爹的双亲还是个普通人呢。” “谁都想生下来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但世上哪有那么多天才,只因你在仙门,人才济济之处,才会显得自己很愚笨。” “咱们持心已经很厉害了。” 秋千架上父女俩依偎着慢悠悠地说话。 瑶持心就听老父亲嗓音悠远地说道:“想起你小时候还只有这么点大……连座椅都爬不上来,爹想抱你上去,你还倔着不让呢。” 他眼角边挂着笑,“如今一晃眼,比爹长得还高了。” “真的?”她闻言抬头好奇,“比老爹以前的以前,还要高吗?” “还要高。” 瑶光明搂着她应道。 “其实什么修为、境界、名声啊,前途啊,爹都不在乎。” 藤萝包裹着的秋千绳索摇晃得“嘎吱嘎吱”作响。 他说:“爹只希望你能长寿,活得久一点。” “高高兴兴的。” …… 落云湖下未眠的游鱼窜出水面一跃而过,刚好将投在湖中心的月影搅动得摇摇欲坠。 今夜是个满月之夜。 黑袍罩顶的瑶光灭在仙山脚下举目仰望,巍峨的瑶光直插云霄,镇山大阵安静有序地滚动着灵气。 抛开上次不提,他离开这个从小把自己养大的地方已近千年。 瑶光明当了多久的掌门,他就做了多久的丧家之犬。 时至今日,他仍觉得老天不公。 在得知瑶光明凌绝顶后,这念头便愈发强烈了。 倘若不是挨了师尊一掌,养伤百年,或许最先登临绝顶的人会是自己。 好像从生下来他就慢一步,分明是一胎双子,因晚了半刻落地,便得憋屈地认下弟弟的身份。 这就罢了,好不容易赶在拜师入门前抢着做了师兄,谁承料师父竟还是偏心瑶光明。 光明,光灭。 哪怕最初父母赐予两人的名字,一明一灭,他听着也比自己浩然磊落,长辈的心思昭然若揭。 凭什么他是辉光通明,自己便要万物寂灭。 两千年的时间太长,瑶光灭对于本家的姓氏早已模糊,不知是姓赵还是姓王,但现在一想,跟随师尊姓了瑶,仿佛是一种冥冥中的天意。 注定了他会是那个来灭掉瑶光的人。 和瑶光明不同,瑶光灭丹器两道同时修行,这一类修士天生精神力强大,学的东西也相当杂乱,堪称诸事精通。 他叛逃出山前便博览群书,很早就知道渤海群魔的结界所在。 众所周知,魔物生于水域,而妖邪生于陆地。 由于前者普遍比后者的威胁更大,所以九州安定以后,多数的魔被众仙门合力封印在了南海之中,堵死了群魔往外的出路。 自此数千年来,渤海底下的魔兽互相吞噬又互相撕扯,跟养蛊似的,最后胜出的大魔究竟有多可怖谁也说不清楚。 瑶光灭的修为虽离飞升仅剩半步,但半步到底是半步,差了一个境界,即便得剑宗相助,正面对上瑶光明也未必有胜算。 何况观澜跟他各怀心思,届时指不定还会反咬一口,实在不能轻信。 因而他产生了一个念头—— 不知千年滋养的魔和千年修炼的凌绝顶,谁更胜一筹? 这可有点意思。 瑶光明不是自诩正道第一人么,光耀天下的大能以降妖除魔为己任。 总不能嘴上说说吧。 此时,距离瑶光数里之外的高山云端。 观澜与开明宫主藏在厚重的浓云中留意着几名即将入山的弟子的情况。 一无所知的开明众人正专注地绷紧神经,看着套了潜行符的师兄们小心翼翼踏进瑶光地界。 他瞧在眼中,目光漫不经心。 这批门徒当然会遇上状况,否则今天晚上的大戏还怎么唱? 几年前,瑶光灭从浮屠天宫回来以后,他二人便前往渤海,悄悄将禁锢魔物的封印松开了几寸缝隙,刚好够一部分小型魔兽通过。 第361章 那结界漏洞十分微小,若不将南海翻个底朝天,很难发现异样。 而经过这些时日的诛邪除妖,整个玄门基本都能感觉到出现于人间的魔兽无故增多。 基于这个认知,今夜再让开明跟他们一起见证妖魔出自瑶光的景象,那进山伏魔自然顺理成章,出师有名了。 观澜余光漫不经心地瞥着年轻的开明宫主。 这小子有贼心没贼胆,是个只会明哲保身的怂包。 安排今日的戏码,不过是为了有一个能向玄门交差的“目击证人”,同盟么,反正不利用白不利用。 瑶光灭这过街老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纵然失败被追杀也无妨。 可他不一样。 剑宗往后还得在玄门立足,不能什么都不顾。 瑶光灭放出魔物是为杀他的亲大哥,而观澜是为掩人耳目,无论如何,这个计划于他俩而言天衣无缝,可谓是各自得利,两全其美。 如今,他这边的观众到齐,余下就看那位如何施为了—— 观澜趁开明宫主神识外放在远处之时,弹指拨出一只传信蝴蝶。 最好瑶光这两兄弟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他拿到法器把能喘气儿的一锅端掉,那就省时省力,皆大欢喜。 * 金色的蝴蝶仅在瑶光灭的视线里一闪而散。 是提醒他可以动手的意思。 以前观澜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瑶光山固若金汤,要怎么把一头大魔从渤海放到戒备森严的修仙门派之中,这听上去也未免太天方夜谭了。” “前辈莫不是诓我吧……” 姓观的老狐狸不知道。 瑶光灭轻掐起一个诀,竖在胸前,仰望着仙山的眼睛微微眯成一条缝,好整以暇地自语:“我离开瑶光山之前,可是在某个地方待了不短的日子。” 他所处之处正位于瑶光后山,化境大能们关禁闭的监牢——冰封谷的下方。 尽管在这个位置几乎看不清隔了一座高山的谷底,但用以施展传送术,距离已经足够。 冰封谷几百年也迎不来一位犯了事的长老,因而瑶光灭留在几丈冰封下的法阵居然相安无事地存在了近千年。 残存的符文感受到施术者的召唤,开始轻轻流转起华光。 此刻,风雪中打坐入定的叶琼芳骤然睁开了眼。 她对法阵的动静一向敏锐,当即觉察到什么,起身循着异样的灵气轨迹辗转来到了满是冰雪的山谷一角。 这里的冰经年不化,存在的年月比她的岁数都大,恐怕快和瑶光山同寿了,纵使用烈火焚烧,大约也要烧上几天几夜才略见成效。 就在这时,叶琼芳听到极其细微的一声“啪”。 万籁俱寂的禁地内突兀得令人头皮发麻。 她微微凝眸,不可置信地注视着冰层之下。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那脆响好似从遥不可及的深渊传来,一声接着一声,连续不断,碎得越来越急,愈渐清晰,愈渐逼近。 似乎有何物即将破土而出。 朱雀长老目不转睛地看向冻得光洁厚实的地面,缓缓往后退了半步。 恰是这半步的光景。 突然,冰上“砰”地裂开数道狰狞的裂纹。 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猛地出现在她脚下,旋即撑碎了千万年的素雪渊冰。 “轰”的一声巨响。 瑶光冰封谷与遥远的渤海之底连在了一处。 震耳欲聋的咆哮冲破世外桃源般的古老仙山,直接将整个山谷撞得四分五裂。 无数漆黑的庞然大物仿佛拔地而起,从法阵的入口争先恐后地往外喷涌。 所有的变故仅仅发生在一瞬。 皎洁的满月顷刻蒙上一层不祥的灰黑。 瑶持心是被生生震下秋千架的,她尚不及稳住摇晃的身形,抬眼便看见了远处大到不可思议的一团黑影。 难以言喻的巨大压迫感悬在头顶。 那近乎能抵得上小半个瑶光山。 落云湖的水动荡得简直像是要跳出来。 她视线先从湖面收回,随后望向铺天盖地的魔气,惊疑不定地呢喃:“这是……什么东西……” 边上的瑶光明神色蓦地一肃,迅速丢下话:“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不要涉险,自己当心。” “老爹!” 等她回过神,刚喊出口第一个字,老父亲已然没影了。 瑶持心独自站在岌岌可危的月色下,门派的防护大阵在魔物现身的刹那便自行启动,围着仙山的几十个安防点同时爆发出冲天的光束。 夜空中,巡防弟子们显然都对发生了何事一头雾水,御剑的身影交织散乱地穿梭而过。 “有妖魔入侵,是哪里发出的声音?” “我守的这个点没有问题啊。” “我的也完好无损……” …… 幸而大家虽不明白前因后果,但都是精英出身,应对意外状况颇为训练有素,满山的预警声此起彼伏。 门派上下嘈杂不断。 瑶持心正要动身去帮忙,余光忽然瞥到那些仓促飞过去的人影。 这凌乱的局面,混沌不堪的漆黑,莫名和当初那个血色冲天的大劫夜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第362章 她无端的一“咯噔”,竟有种毫无根据的猜想。 会不会瑶光山压根就避不开这场劫难? 不管她如何努力挽救,始终都要迎来这一天。 第135章 诛神之战(一)这些玩手段的人心都黑…… 瑶光这等清净之地,平时一点风吹草动,大阵便要试探性地警醒几下,连奚临因为曾经的身份,偶尔语气重了都得挨它两声苛责。 如今来历不明的妖邪凭空出现,法阵的反应简直非同小可。 瑶持心哪怕御剑在半空,似乎也能感觉到仙山在发怒,四周流动的灵气陡然凌厉数倍,颇具杀伤力。 她刚飞出青龙峰,就见目之所及,巡防弟子和内门筑基们纷纷出动了,大家一面意识到门派有大敌来犯,一面又不知纰漏出在何处。 里里外外乱成一团。 “师姐。” 她神经紧绷到了极致,只听见灵台上传来的声音,瑶持心猛地刹住脚,连忙回应:“奚临!” 对方依旧从容不迫地问道:“你在哪里?” “才离开落云湖,在去主峰的路上——”说着,她转头看向西北方那混沌得瞧不清形状的巨大黑影,语无伦次,“这到底是什么……瞧着像是从冰封谷的位置出现的,突然一下……” 奚临避开沿途一个找不着北的师兄,灵巧地踩着剑气滑入夜空。 “应该是魔。” “魔?” “嗯。”他打量着远处月光照耀之下,不住往外流窜的黑气,“跟妖不同,魔兽善于抱团,而且没有‘个体’概念,体型大的魔往往是由无数的小型魔兽汇聚而成。” “现在的凡间很少见,正是因为一旦有魔现身,很快就会被驱除,难成气候。” 奚临言罢抬起视线,“所以这样规模的邪物,只可能出现在渤海之底。” “这是千年大魔。” “不是,等会儿。”大师姐的一个脑子快要不够用了,“渤海的魔物怎么跑到瑶光山来的?” “你别告诉我妖魔也会结印,跟你那城主一样能把地下撕个缝——” “结印的不一定是妖魔。”奚临思路冷静得清晰无比,“有可能是什么人提前布置的传送阵法,类似于你们从瑶光医庐返回仙山的那种,能在短时间内,将两个地方打通。” 瑶持心立刻举一反三:“瑶光灭!?” 对啊。 她盯着已然面目全非的山谷。 小叔叔当年被老爹镇压在冰封谷,逃脱之前说不定留了这个后手,本来禁地就少有人去,谁会想着检查这种地方! “难怪近来各地魔物频出。” 青年微一皱眉。 看样子多半也是此人的手笔。 灵台上那一边大概亦在赶路,话音仓促地问道:“法阵如果一直处于打开的状态,岂不是整个渤海的魔兽都会源源不断地从山上冒出来?” “是。” 奚临在她即将紧张之前轻声安抚道:“别慌。” 他朝山谷的方向投去一眼,“你爹已经去压制了。” * 当千年大魔从平地里赫然拔出百丈之高时,远在数里外看戏的北冥与开明也被震得齐齐一晃。 观澜只知瑶光灭会引魔物现世,但万万没料到是如此庞大壮观的级别,一时连他都露出了吃惊之色。 这等威压,这般的大小……怕得是从上古时代吞并存活至今的始祖妖魔了。 边上的开明宫主瞳孔犹在地震,半晌说不出话:“这、这、这……” 究竟怎么回事!? 一头雾水的开明弟子和不明所以的北冥弟子面面相觑,独独观澜脸上的激切兴奋简直快要掩饰不住。 那东西太过巨硕,不必加强目力也能看清。 此时,瑶光山的掌门人正悬在大魔的上方,冲其头顶狠狠地往下摁,广袖高高鼓起,两条胳膊青筋毕现,试图以蛮力将对方摁回法阵入口。 黑影脑袋动弹不得,躯体却在疯狂挣扎,嘶吼声穿云裂石,一时间瑶光群山上的滚石簌簌而落。 别的不提,能亲眼得见当世的凌绝顶出手,还是一番势均力敌的较量,百年……不,或许千年也未必有这样的机会。 他怎能不兴奋。 果然世道就是要越乱才越有看头。 太平祥和的安乐乡能生出几个凌绝顶来?怪不得上古时期大能满街走,而今只有一群虾兵蟹将耀武扬威。 开明宫主目光落在浩瀚的魔物身上挪不开。 按理他们原本是来找瑶光山私藏邪祟的蛛丝马迹,想象中,这应该是个徐徐图之,小火慢炖的过程。 谁料还没等细细观察,瑶光直接掀桌子了! “宫主!”观澜趁他尚未反应过来,迅速混淆视听,“瑶光明豢养的魔物失控,这么下去恐为祸万千生灵,不除不行!” 开明宫主被他这么一嗓子喊得有些懵。 偏偏观澜的语速又快又急促,仿佛是要大祸临头:“非常时期非常手段,眼下顾不得繁文缛节了,伏魔要紧,若叫魔物逃出瑶光,麻烦可就大了,没准你我都得遭殃!” “事不宜迟,你我先进山再说!” 宫主满目还充斥着这震撼的一幕,盟友几句话里,他就只听见了“为祸万千”“伏魔要紧”“你我都得遭殃”,作为修仙门派的掌门除魔自然当仁不让,观澜推他一把,他便下意识地跟着此人行动起来。 第363章 站在云巅围观的一干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踏入了瑶光的地界。 甫一进山,观澜便明显感觉到,镇山大阵果如所料并没立刻阻拦他们。 这是每个门派都会有的防护术法,用谁的灵气开启,大阵便会受谁掌控。 他们现在既然能够如入无人之境般在瑶光里转悠,多半意味着瑶光明已经自顾不暇。 在魔物肆虐的当下,法阵自然优先对准妖魔,而出自正统仙门的他们,大阵一时没有余力仔细辨别,这无可厚非。 他余光瞥着黑夜中扭动着的庞然大物,心头啧啧暗叹。 哪怕是凌绝顶,对上千年大魔也相当吃力啊。 此刻,被无数魔气冲碎的冰封谷上空。 瑶光明其实没有观澜预想中那般应对得艰难,仅半柱香的工夫他就将整头魔兽强压到了破裂的冰封谷底。 靠数量堆大的魔若无宿主寄生操控,单凭修为道行还敌不过风刀霜剑里磨砺出来的大能。 他正欲一鼓作气封住法阵入口,也就是在这时,一道强横的灵光从天而降。 瑶光明毕竟大半的力气都放在魔物身上,不得不松开手去抵挡。 他袍角触及到来者灵气的刹那,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冲着漆黑的虚空怒而凌厉道: “瑶光灭!” 足足比瑶光掌门瘦一倍,却又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另一个“瑶光掌门”出现在月夜下,那是瑶光明还不曾因为走火入魔而扭曲形貌的“从前”。 黑袍披身的前任玄武长老神情好整以暇,似乎等这一天等得有些魔怔,迫不及待地翻手拍上去。 “师弟,别来无恙啊。” 这两兄弟,一个叫另一个弟弟,另一个叫这个师弟,总之是都想当哥,谁也不肯小辈分。 瑶光灭虽只半步凌绝顶,但碍于瑶光明还得顾及着底下的大魔,凭他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修为,不必非得用自己的实力和对方硬碰硬,只要配合魔物干扰,饶是绝顶大能也难免左支右绌。 瑶光明光招架这一人一魔已十分费心神,根本无暇他顾,谷底刚被他压回渤海的魔兽群立即卷土重来,个头稍小一些的很快沿着缝隙成功窜进了仙山各大峰之中。 皓月当空的天转眼满布浊气,星辰是一星半点也瞧不见了,连满月都跟着危机重重。 瑶光弟子们忙着追杀魔物,安防附近的筑基个个分身乏术,加之夜色浓重,无人注意到从偏僻处入山的观澜等人。 北冥宗主通过上次大比,早将瑶光各处的格局摸得一清二楚,又经瑶光灭指点,轻而易举不费工夫地抵达了主峰山脚。 掌门印无非放在两个地方——青龙峰或是浮屠天宫。 事发突然,瑶光明肯定第一时间跑去牵制魔兽,未必把印带在身上。 接下来。 开明众人正将流窜到周围的几只魔物除掉,观澜转目望向不远处华美宏伟的青龙宫阙。 只等他的人制造出混乱,他们就能借机作为遮掩,直抵瑶光明的老巢。 与此同时,仙山脚下,阵法最为薄弱且迟钝的地方。 一队玄衣劲装的散修接到金蝴蝶给出的指令互相使了个眼色,二话不说便迅速破开结界鱼贯而入。 反正这会儿的瑶光哪儿哪儿都在示警,也不缺这一处。 至于防护阵法——那早成四面漏风的破筛子了,谁还顾得上他们。 散修是观澜花重金养着的,一批介于修士与邪修之间的亡命徒。修的是正道,干的全是不见光的事,也是奚临口中“替仙门解决麻烦”的那些人。 他们此行的任务是在仙山大闹一场,将大部分修士的视线调离主殿。 如今所有的瑶光弟子都以为乱象出自魔兽,注意力皆在除魔之上,恰是偷袭的好时机。 散修们均套好隐身符贴着墙角疾行,没一会儿,但见前面一行瑶光弟子提剑而来,约莫是被结界损坏的动静所吸引,打算过去查看。 来的正是时候。 瑶光修士们对于行将逼近的危险全然无知无觉。 为首的刀修握起兵刃,掐了个杀意尽显的手诀,由他带头,身后的人陆续抽刀结印。 紧接着纵身一跃,寒光暗闪的本命武器作势便削上了领队之人的面门。 作为今夜祭刀的第一个亡魂。 千钧一发之际,那五官清秀的领队弟子忽的目光一转,猝不及防地望向他。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眼,看得刀修心神巨震。 他瞧得见自己? 不对,他们不是用了隐身符咒么?为什么对方好似能勘破自己的伪装。 像知道他的存在一样—— 下一刻。 “哐当”一声响。 杀气腾腾的长刀撞上了密不透风的结界墙。 几乎是在同时,青龙峰底下全神贯注等蝴蝶传信的观澜蓦地感觉到一股强悍的灵力刮过耳畔。 他隐有所感地一皱眉,旋即恍悟般瞬间抬头。 诡谲的夜风之中,远近犹有魔物肆虐,而高处露出一张过分张扬的脸,青年的衣袍随风猎猎卷动,那居高临下,冷傲挑衅的表情,好像等了他们有一会儿。 林朔?! 观澜来不及意外与细想,却见他的旁边还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第364章 此人穿的甚至不是瑶光弟子的服饰。 那装束打扮,以及修为气场。 居然是…… 昆仑的长老! “锵——” 刀修奋力挥出的一击在坚硬的结界上撞起了火星,他一双虎目瞠然瞪大,分明是难以置信。 而隔着肉眼不可见的屏障,正对面的青年站定脚,不紧不慢地与之相视,神色深邃道: “等你们很久了。” 奚临话音刚落,原地里骤然腾起阵法的辉光,天罗地网般将误入其中的散修们团团围住。 潜行符一经识破便集体失效,褪去了遮掩的黑衣人一个不剩,全在阵内现了形。 散修们环顾着周遭的牢笼,显然犹自怔愣之中,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把这帮人交给其余的瑶光弟子看管,直至此时,才去灵台上向那头回应: “师姐,向阳汀的入侵者已经抓到。” 瑶持心正在山门,闻言缓过一口气似的,终于能有点底气:“那就好。” “我差点以为他们不走这条路线了。” 果然,剑宗偷袭选择的突破口和上一回是一致的! 当初把这件事向老爹、林朔坦白之后,一群人连着几天几夜围着她不断回忆大劫夜的细节,来犯的人数,出现的地点,异样的情景,把那段记忆掰开揉碎了分析,折腾得瑶持心险些要疯。 最终基本能肯定,黑衣散修们是从向阳汀的小路上的山。 不管剑宗这次是想突袭或是暗算,提前防备总没错。 虽然没有结盟、结亲这层关系,但只要他们还准备向瑶光动手,指不定会采取和当初一样的思路。 于是包括向阳汀后殿在内的瑶光二十余处结界薄弱地带一早设下了埋伏。 不过瑶持心终究不知道小叔叔等人几时会采取行动,亦不知他们今次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突破——引渤海大魔出世这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所以除了被动防守,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好歹是自己死过一回换来的情报呢。 大师姐迎着夜风,御剑的速度不减,嘴角坚定地微微上扬。 不给你们一点惊喜,她不是白死了吗? “我方才路过青龙峰,林朔带着昆仑长老也刚刚到。” …… “二位——” 昆仑德高望重的剑修长老厉声斥责道,“月黑风高夜,未经明路擅入瑶光地界,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他话音一出,连绵的群山登时震颤着应和而响。 观澜的确没料到昆仑的人会这么巧也在瑶光山,意味不明地沉沉呼出一口气。 边上的开明宫主试图解释:“我们是为了……” 他话说一半倏地卡住。 开明宫主被牵着鼻子走到这个时候,终于后知后觉的回过神,不在状态的思绪赫然归位,暗骂一句糟了。 让人摆了一道。 观澜之所以嚷着进瑶光山,是打着为三界除魔的旗号,可人家瑶光又没有非得要你开明帮忙,出现了大魔又如何?堂堂凌绝顶镇场子,用得着他们操心么?自己跑去凑个什么热闹? 这不是摆明了告诉别人,他俩一直盯着别派仙门窥视吗! 如今想来,所谓的瑶光明豢养魔物,也不过是观澜一人之见,自己委实是太大意冲动了…… 他明明可以作壁上观的! “长老。”林朔趁其语塞的当下,飞快在旁添了把火,“您都看见了,此番开明和北冥意图不轨,悖逆玄门道义,这魔兽到底怎么来的还真不好说,没准就想靠这个牵制住我家掌门,好乘人之危,堪称居心叵测!” 此时此刻,在开明众人的眼中,他们是见证了魔物出自瑶光,怀疑瑶光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在昆仑长老的眼中,魔物出现后不久,与瑶光素来不和的另外两派掌门竟齐齐出现,个中猫腻不言而喻。 昆仑长老抬袖将林朔行礼的手轻轻摁下去,目光仍旧森冷地落在底下的剑宗二人身上,“林公子放心,我派仙尊已在途中,须臾后便能抵达瑶光相助。” 事已至此,哪怕开明宫主隐隐知晓可能是被观澜所骗,也不得不将伏魔和对瑶光掌门的质疑进行到底。 他骑虎难下,只能让自己师出有名,否则不仅仅是落人口实,甚至会成为众矢之的。 既然已经受骗,就当开明一直被蒙在鼓里好了! 四方势力带着各自的考量拉开了对峙。 无论如何,林朔听到昆仑的这番话,知道瑶光至少在明面上有了一个过得去的说辞以及佐证之人。 将来如若众掌门会面掰扯,瑶光也能站得稳脚跟。 那天从瑶持心口中得知昔日北冥剑宗的所作所为,他便感觉到观澜这人喜欢玩阴的,剑宗敢对别派出手,绝对给自家留有后路,泼脏水是首选的计策。 因此他多了个心眼,老早联系上了结盟的昆仑,安排一名昆仑弟子在瑶光待命。 剑宗找了开明这个冤大头的盟友,那他瑶光为什么不能找昆仑? 彼时得知林大公子谋划的瑶持心大惑不解:“盟友是这么用的吗?” “废话,不然你以为呢?盟友不是拿来出卖就是拿来利用的,你是想被剑宗出卖,还是想利用昆仑?” 第365章 …… 瑶持心重复完林朔的话,在灵台上道:“他这么回答我的!” 奚临就听她十分义愤填膺:“这些玩手段的人心都黑!” 第136章 诛神之战(二)那一时一瞬,蓦地让她…… 瑶持心说话间一刀削掉一头乱窜的魔兽。 她终于停下剑气站在原地喘气,一抬眸前面就能看见老爹正在与小叔叔并那只千年大魔缠斗。 因为瑶光灭的阻挠,裂口底下见缝插针往外钻的妖魔多不胜数。 自己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谁知道渤海深渊有多少魔,这么下去岂非子子孙孙无穷尽吗—— 她满脑子发愁,一时没来得及留意背后,忽听到不知何人朝这边一声急促的呼喊:“大师姐小心!” 瑶持心刚拎着琼枝准备转身,凭空一束白光天诛地灭般兜头降下,正将一只试图向她张嘴的魔捅了个对穿。 余光只来得及看到一张血盆大口,便顷刻散得灰飞烟灭,连渣也不剩。 她怔忡着双目犹在吃惊,环顾四周时,但见无数光束堪称精准地砸在满山游荡的黑影上,十分周全地庇护着每一个瑶光弟子的安危,宛如掌门亲临。 光束中蕴含着老爹浑厚磅礴的灵气,毋庸置疑,是镇山大阵的功效。 哪怕他本人分身乏术,法阵依旧能识别出仙山中的邪魔,逐一击破。 瑶持心看在眼里,既震撼又不得不悄悄地纳罕。 这就是有大阵控场的仙门…… 难怪上一回剑宗会提前动手脚。 那提醒她的小师弟御剑而过,还不忘厉声责备:“别走神啊师姐,很危险的!” 反应过来之后的瑶持心冲他打了个手势:“知道了,你也要当心。” 此时冰封谷上方的两位大能已僵持得不分上下,而近处的开明、剑宗两派则同昆仑长老交上了手,有了大阵的护持,因事发突然而受惊混乱的瑶光众人逐渐理清秩序。 作为瑶光现今唯一的长老,殷岸领着他底下一帮同样阴暗的门徒们率先把控住了镇山法阵周遭的地带。 由朝元、筑基组成的二十名玄武弟子护法,大长老裹着那从不离身的兜帽悬在无数符文之上,袖袍翻飞地稳住镇山阵法,以其深浅不明的修为维持着仙山基本的防护,多少能替瑶光明减轻一份压力。 这一队人马从长老到首席再到众弟子,安静得悄无声息,场面诡异中又格外有默契。 青龙则是瑶光明的座下,作为掌门亲传,似乎应对此等乱局也比别峰来得更有条不紊,心腹大弟子转瞬便集结好众师弟,将人手共分作三波。 一波是青龙的中流砥柱,负责支援自家掌门;一波主要由精英组成,负责协同昆仑长老抵御外敌;余下一波帮着外门驱除流窜的小型魔物。 他从容镇定地发话:“都听懂了吗?” “没问题就行动,有事情纸鹤联络——” 大弟子抬起手一声令下,无数青龙精英原地御剑散开,从他身侧疾驰而过。 而此刻,南方群峰内,所有的丹修都在忙着收拾自家库房内的存货,数不尽的丹药眼也不眨地纳入须弥境内待用。 站在朱雀峰大殿中的怀雪薇一面指挥众人带上药材,一面摁着腰间的长鞭叮嘱道: “丹修一向不上前线,大敌当前,我等还是优先以辅助其余三峰弟子为首要。” “无论如何,诸位需得先确保自己的安全才能为同门提供足够的给养,切忌不可冲动恋战,不可轻易受伤。” 她说完,御剑缓缓腾空,“就算要死,我们也得最后一个死。” 朱雀是弟子人数最少的一脉,基本都是跟着别峰的修士行动。 众人正准备动身出发,雪薇带着她手里的十数人御剑到半空,远远地,瞧见冰封谷的方向,在掌门打的天崩地裂的强光中,有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逆光背对着他们。 “师父……” 她下意识地喃喃自语,继而脱口唤道,“师父!” 叶琼芳之前因苍梧之野的事自请闭关了两百年,如今关她的冰封谷自个儿都碎了,朱雀峰主没牢可坐,只好很尴尬地在旁观战。 怀雪薇落到她身边时满心满眼均是关切。 毕竟师父在风雪之地苦修了数年,说不担心是假的。 哪怕知道她犯错在先,私心还是盼着她能早日出来。 叶琼芳闻声转眸看向她,像发现小徒弟长大了似的,眼角眉梢间俱是心平气和的宽慰之色。 朱雀长老伸手在她长发上轻轻一拂而过,随即点到即止似的收敛了温柔,再将目光重新落回正在激战的掌门二人。 冰封谷底空间术法的形状若隐若现。 那是连通渤海之渊和瑶光山的所在。 叶琼芳神情沉静,知道此为战局的关键:“这个阵法不能留,须得尽快毁掉,事急从权,不可再让掌门分心。” 她说完回身面朝一众弟子,语气不容置疑,“朱雀峰前十席,一半随我去深谷关闭阵法,一半在仙山四周张开结界,务必将所有魔物控制在瑶光范围之内,其他人照雪薇安排行事。” 三座四象峰均已各司其职,白虎山巅上,因得昆仑相助,外加青龙支援,林朔总算能腾出手来整顿自己的师弟师妹们。 第366章 和其他几座不同,白虎算是真正意义上没有长老坐镇的地方。 霁晴云不在了,作为原本的大弟子,他没有可以依赖的长辈,但和其他峰又有不同的是,剑修云集的西座素来是最能打,也最不需要师尊引路的一峰。 林大公子率领着一帮摩拳擦掌的同门,跃跃欲试地活动筋骨,似乎周身的血都无端端热了起来。 “诸位,干活儿了。” 打架乃剑修的专长,不用他提醒,白虎峰上下俱是蓄势待发的状态。 他还没登上长老位,已经露出几分残暴的潜质来,“去年诛邪我们落后了青龙三个人头,今天话说在前面,谁要是输给东座的话,就自认去后山扫一个月的仙鹤屎吧——” 尚在山门口除魔的瑶持心只听一阵震耳欲聋的嗷嗷叫,白虎峰顶像放出了一窝来历不明的野猴,窜得比镇山结界的光还快,见魔气就抢,也不知“输给青龙”和“扫仙鹤屎”哪一样激起了众弟子的胜负欲,总之是拿出了十万分的干劲。 大师姐姑且还是青龙座下,冷不丁被人抢了“人头”,不禁仰头抗议道:“有病吧!” 但无论如何,仙山内的魔物有足够的修士驱除,危机算是暂时得到了抑制。 现在除魔的人倒不缺,最麻烦的反而是“山门”。 她逼退两只没头苍蝇似的魔兽,约莫是被青龙、白虎两峰杀得惊慌失措,不小心撞上来的。 山门周遭的防护术眼见隐有虚弱之状,瑶持心顺手给法阵补了点真元,御剑而落。 维持阵法的嫣如看到是她,满脸苍白地道了句谢。 “持心,我快要累死了。” 没办法,这里多是灵骨未成的外门弟子,更有不少刚学修行,御剑都难的新人,整个主峰就她一个朝元顶着,怎么可能不累。 “再坚持一会儿,我帮你叫了增援。” 瑶持心迅速拉起她的一只手,将自己的灵力度过去。 器修的真元很快被她补满,面容转瞬恢复了血色,好歹有精神冲她笑笑。 “我再去别处看看。” “嗯。”嫣如很快又对着她的背影叮嘱,“你自己小心啊!” 瑶持心御剑没多久,正好望见近处有一队因魔物围堵而困在墙角不敢出来的小弟子,大概也是在往山门跑,中途受阻,而镇山大阵恰好又遗漏了这一处。 她想也不想,长弓拉到极致,飞快射了两箭,落地后行云流水地接上霜刀,送魔兽们去见了老爹的天降白光。 一帮小师妹们互相抱团缩在夹缝中瑟瑟发抖。 瑶持心甫一回头才惊讶地发现揽月也在其中,茫然且紧张地看着她,恍惚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愣了一下。 那一时一瞬,蓦地让她想起了当初瑟缩在夜色下的那个自己。 这月夜,这处境。 一并连这神情姿态都一模一样。 一名护山的筑基火急火燎地赶来接应她:“大师姐!” “这里交给我就行。” 他动作麻利地催着众弟子们起身,“别发呆啊!山门在前面不远了,快快,都站起来。” 瑶持心握着琼枝后退两步,将冰刃上的残血甩在地上。 她原想离开,却在掉头的当下又忍不住一顿,不吐不快似的,转身地朝揽月说道:“你也是修行近百年的人了,基本的护体术不是会的吗?” “以前一起练过的,就算练得不好,也是傍身的东西。” “现在人手紧张,不管效果有多少,都总比没有好,别想着别人来救你了,自己先动起来。” 对面的姑娘怔忡地与她对视,仿佛是找不着北地懵然。 瑶持心看她这个样子不由拔高了嗓音:“动起来啊!” 揽月连忙一个激灵,依言跟上那护山弟子的脚步,仓促地结起手印。 说不出为什么,瑶持心瞧见她的反应莫名一阵百感交集。 不知是在感慨揽月还是在感慨自己。 她默默地将五味杂陈咽进肚子里,心情复杂地御剑而起,绕着山门打转,边跑边留意着周围的情况,自发将自己划归在了庇护新弟子的行列中。 直到这时,灵台上的奚临嗓音疲惫地唤道:“师姐,你那边现在方便吗?” 瑶持心:“方便,怎么了?” “我消耗有些大。” 奚临从袖下摸出一节树枝,“给我一点……” “真元”两个字还未出口,面前便瞬间大变活人,瑶持心同树杈子换了位置,当即落在他怀里,青年差点没反应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抬起胳膊托住。 “来了来了,师姐来救苦救难了!” 瑶持心搂着他脖颈,动作熟练地将脑门“砰”一声磕上他额头。 林朔回白虎峰后,奚临便接替了他的位置,一直协同昆仑跟北冥开明纠缠,现下战局几乎快到了尾声。 等内息回复得差不多,他才松手将她放下去。 瑶持心拍拍裙摆,饶是连着给两人分了灵气,她看上去仍跟没事儿人一般,精神头相当不错。 “你们这儿状况如何,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胜负已定。” 奚临言语间望向山崖下,被困在结界内的开明宫主尚在与昆仑长老理论。 第367章 开明本就是被北冥诓来的冤大头,即便斗法也不会动真格,意思意思过两招而已。 他们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同瑶光对着干没好处。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 他眼角冷冷地一压,“观澜不见了。” 瑶持心诧异道:“观……那个剑宗的宗主?” “嗯,应该是方才趁昆仑万剑齐飞时,使障眼法逃掉的,现场有一具身份不详的皮囊。”奚临皱着眉沉吟,“如果已经出了瑶光,那就很难办了。” 现在四处乱成这样,仅仅是清理山内魔物、封印法阵、对付外敌就动用了全山的修士,万万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出山追捕。 瑶持心闻言垂眸一番思索,忽然抬眼:“等一下。” “我觉得他未必离开了仙山。” 此时,在某条通往浮屠天宫的暗道上,褪去了潜行符的剑宗一行缓缓露出真容。 除却于瑶光各处制造混乱的门徒,他们这队是仅剩的战力,人虽不多,但基本是整个北冥全部的精英所在—— 丹修长老、剑宗大弟子、朱璎以及白燕行。 观澜跟着开明宫主入山时带的那帮弟子不过是作掩人耳目之用,等他成功脱壳,方和众人在约定之处会合。 这才是他一早备好的人选。 观澜举着瑶光灭给的罗盘,正搜寻镇山印的下落。 还没拿到古仙山上的法器,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撤兵。 否则这处心积虑多年安排的机会,岂不是通通白费了。 派去破坏结界的散修们至今未传回消息,不用想,肯定是遇到什么意外。 这些人他倒不担心,嘴巴都很严,说辞早已提前备好,不会牵扯上剑宗半分。 观澜现下颇为冷静,倒不如说,计划受阻也在预料当中。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本来么,要想从瑶光这么大个仙门里捞走人家的镇山之宝,绝不可能那么顺利,什么计策都做不到万无一失,有损失有变故在所难免。 一切发展还在他可控之内。 旁边随行的大弟子先看一眼面无表情的白燕行,又看一眼言听计从的朱璎,心里止不住地忐忑不安。 “师尊……”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我们,不先排查青龙峰吗?” “不用。”观澜注意着手里的罗盘,“林朔既然敢带着昆仑的老家伙堂而皇之守在青龙山脚,此物明显在那里的可能性不大。” “除非姓林的自己也被瑶光明瞒在鼓里……他可是号称下一任瑶光的接班人,老匹夫应该不会避着他。” 他说完,仰头眯起眼,细细打量悬在高空中的浮岛。 所以怎么想都还是觉得这个地方最惹人在意。 古瑶光的祖庙,据说已传承了三千年。 里面到底会有什么秘密? 一行人见状皆不自觉随他此举往上看去,唯有大弟子生性警觉,蓦地发现了什么,失声惊呼道:“师父!——” 观澜隐有所感地收回目光,只见罗盘中冒出一缕漆黑的烟雾——魔气! 他一挑眉,神色八风不动,反应却不可谓不快,当下一把将朱璎抓了过来。 异变来得太过突然,她甚至还维持着仰望浮屠天宫的姿态,冷不防一晃神,人便挡在了舅舅跟前。 下一刻,瑶光大阵那蕴含着凌绝顶修为的光束捕捉到魔物的气息,二话不说兜头劈下,瞬间从她颅顶刺进去,洞穿了灵台。 年轻的器修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吭都没吭出一声,在大弟子的瞠目结舌中,软绵绵地就地栽倒。 “哼。” 观澜漫不经心地嗤鼻冷哼,把朱璎的尸首推给他,“就知道瑶光灭这厮没安好心,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镇山大阵一向只诛活物,而且有仙山灵气加持,非本门弟子,什么高级的防护术法在那道天罚面前均会失效。 哪怕是他也要葬身法阵之下。 大弟子抱着死透了的器修好似一时没能回过神,只听他毫无波澜地叮嘱道:“把阿璎的尸身收好,待此间事了,是要拿去和瑶光明谈判的。” “‘堂堂凌绝顶,竟对小辈下手,分寸全无’……指控他走火入魔的可信度会更大一些。” 而且靠朱璎与他的这层关系,还能大做一番文章。 一边的白燕行面上无动于衷,不知道是不是对此见怪不怪。 哪怕此前隐隐传出他二人有口头上的婚约,如今未婚妻身死,他瞧着竟一点波动也没有。 青年微微侧目,反而沉默地瞥向那大弟子,看到他满脸的魂不守舍,大概直至此刻还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他毕竟不似白燕行那般长期受观澜使唤,反倒被师尊庇护得太好了。 闻得这番利弊权衡,大弟子讷讷地开口:“可是、可是也没必要,非得牺牲大小姐……不可吧?” “其,其实扔掉罗盘,一样能把大阵的安防引开……” 观澜路过他身侧,轻描淡写地乜眼:“这么说,你是想替她?” 意识到自己祸从口出,他慌不迭地否认:“不是,不是……” 宗主慢条斯理地递来一个冷嘲的神色:“没那个胆子,就少替别人出头。” 大弟子自觉窝囊,又的确没勇气反对师父,只好窝囊且认命地收起朱璎的尸首,跟上观澜的脚步。 第368章 也就是在师尊迈出第二步的刹那,这老谋深算的剑修竟猛地一滞,忽然毫无征兆地闪身往旁边躲开。 大弟子还什么都没看清,一股浩瀚无匹的杀意便兜头砸下,险而又险地落在他脚边。 当场划出一道一丈来长的月牙深坑。 是剑气! 观澜一皱眉,暗想:林朔吗? 然而很快他就否认了这一点。 不对,这修为比林朔还要凝练—— 他本命剑顷刻落在掌心,凭着临战直觉“锵”一声迎上了高处逼近的古拙长锋。 近在咫尺的一双星眸冷得几乎不带温度,盯着他时,寒意简直胜过了手里握着的那柄照夜明。 观澜此前没听说过瑶光山有这号人物,不过短暂的几息交锋,他已然能感觉得出来,这个神秘的剑修不好对付。 剑宗宗主将北冥送上六大仙门之列,未必凭的是自身实力,但一定十分会审时度势。 他三两下替自己赢得少许周旋的余地,接着毫不犹豫地抽身往浮屠天宫的方向乘风而去。 观澜飞快扭头:“白燕行!” 奚临正提剑要追,面前的雷霆立即电闪雷鸣地挡住他去路。 白燕行说叫就到,拎着电光外放的本命剑一言不发地与之缠斗起来,招招拖泥带水极不利落,只为阻拦他的行动。 奚临知道论剑意境界他并非自己的对手,可余光瞥见剑宗宗主与那丹修长老离浮岛越来越近难免心浮气躁,顾不上跟他分出胜负,几乎是边打边往前追赶,处境自然被动不少。 两锋相交的瞬间,他临机应变,出其不意地将体内煞气外放些许。 白燕行果然怔了一怔,下意识地松手撤退,在愣神的当下被奚临拉开了距离。 他回神后正提剑要追。 也就是在这时,斜里一抹身影握着霜刀横在了他眼前。 来者的神色坚毅而冷凝。 这持刀的动作甚至是眼神,都和当初在大比场上时如出一辙。 瑶持心。 第137章 诛神之战(三)一颗蒙尘的,尚未成型…… 大概没料到她会出现,因此白燕行的表情先是愣了一下。 而正追赶观澜的奚临显然反应大得多,他身形肉眼可见的凝滞住,几乎要掉头回来。 “师姐!” 由于人手有限,他俩跑来调查剑宗宗主行踪时,都没考虑过观澜会带这么多人,以为对方只是仓促脱身。 虽然瑶持心这些年修行进步神速,可时间毕竟太短了,要想胜过白燕行还很勉强……不,就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他在灵台上的语气顷刻急切不少,“去找林朔,你不是他的对手!不要硬撑!” 瑶持心倒很淡定地回应:“我知道。” 她一刀削过去的同时不慌不忙地补充,“不过拖上一会儿应该不成问题。” 大师姐修为长进了,好在当废物时的自知之明一直没丢。 她对自己的认知依旧十分清晰,当然不觉得就靠这点本事能让前夫一败涂地。 但仅是自保和阻拦的话,完全够用了。 她又不需要分出个高低输赢。 兴许是当年她跟白燕行的那一场斗法过于惊险,奚临始终放心不下,“可是……” 瑶持心瞥见他的举动,不由焦急道:“别‘可是’了!” “现在叫林朔哪儿来得及,等他到场黄花菜都凉了——你也凉了!再说我能扔下你不管吗?你与其在这儿‘可是’,不如早点把剑宗宗主解决掉才好早点来接应我啊!” 末了又催他:“再犹豫就什么机会都没了!” 谁知道姓观的要干什么。 猜测观澜会来此处完全是因为上一次从白燕行口中得知老爹惨死于浮屠天宫,她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前来一探。 眼下证实了这个猜想以后,瑶持心愈发觉得对方奔着自家祖庙去铁定没安什么好心。 她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观澜和瑶光灭合作图的是什么。 如果说小叔叔是因被驱逐出山的不满与怨愤,想要回来报复或是重新夺取仙山,那么剑宗呢? 她虽说对各派之间的牵制、明争暗斗不如林朔那样了然于胸,不过多多少少也能从今夜的行动看出一点门道。 剑宗夜袭瑶光是兵分两路行事。 一面由瑶光灭开启空间法阵引渤海妖魔入山,一面由观澜领着开明的人同时目睹这一幕。 拉开明下水是为了有个佐证,好以此给他擅闯别派制造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若非林朔一早防备,安排了昆仑的人暗驻瑶光,今晚上他们真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好端端的正经仙门,从哪儿冒出来的魔? 要是剑宗再把九州魔物肆虐的事祸水东引,那就麻烦大了。 所以由此可见,观澜并不想破罐子破摔,他做这么多,无非是想继续在仙门立足。 那么瑶光灭靠什么说服他的? 这会是他不顾一切前往浮屠天宫的原因吗? 那里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这刻不容缓的当下,瑶持心莫名打了个寒噤。 一种毫无缘由的预感告诉她,祖庙中一定有什么禁忌绝对不能被外人所知。 第369章 思及如此,她不禁急声道:“奚临!” “在你心里我就那么没用吗?!” 知道是怕她受伤。 可她要是真的想继续那么娇贵,还跟着他修炼干什么啊。 奚临一番挣扎,终于一咬牙,提剑风驰电掣地朝观澜的方向追去。 白燕行回过神,刚欲抽身紧随其上,冷不防感觉到腕间传来金石缠绕的撞响,他一垂眸,握着雷霆的那只手被一条锁链紧紧勾住。 而锁链的另一端则攥在瑶持心掌中。 大师姐眼风凌厉,扬声道:“下来!” 下一刻,白燕行便被一股蛮力硬生生从半空拽落。 他身形侧转的当下,凭借千锤百炼的临战本能将长剑朝斜里一送,堪堪与对方的霜刀铮然相交。 “锵”的一声荡出老远。 准备好的陷阱早等候已久,锁链由一生二再生四八,层层叠叠将雷霆扣住,要他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待着。 瑶持心的攻势与当年在大比场上如出一辙,照旧是一顿疾风骤雨地挥刀挺进,迅猛且密集。 然而又似乎和当年有所不同。 没了那副悍不畏死,闷头蛮干的莽撞劲儿,她现在的战术聪明得多,仙器、术法的运用比之从前更加纯熟。 无效的攻击少了,也知道怎么保存体力,怎么以攻为守,以退为进。 从前单臂便能轻描淡写抗下的剑招,如今哪怕是他也不得不在必要之际用上双手。 若要论整个玄门修为变化最大的人,他相信瑶持心一定榜上有名。 万钧雷霆沉稳从容地接住冰刃每一次的挑衅。 夹杂着雷电的冰渣四处外溅。 白燕行知道她是想拖住自己。 而他跟昔年的比试一样,未曾手下留情。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生交手的人无数,没有一千至少八百,那么多对手,有的人天资卓绝,有的人经验丰富,瑶持心算不上是最出众的那个,却绝对是最叫他记忆深刻的。 在那场她必输无疑的切磋中,那双愤恨无比的眼神,他足足记了好几年。 很长一段时间里,白燕行都深感疑惑,读不明白她当时的情绪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这种情绪因何而起。 究竟什么时候懂的呢? 他说不太清,真要论起来,或许是在白家山庄的大门前,她将全族粉饰多年的沉疴公之于众。 也或许更早,在不慎误入千年的洪流天坑下。 那是平庸普通之人因这个世界的轻蔑而流露出的不忿。 是从小在白氏长大的他,永远也不会看到的眼神。 “庸常者是有自己的极限的。” 趁瑶持心逼近前的刹那,白燕行隔着对峙的两柄刀剑毫无征兆地开口,“凭你的资质,走到朝元已是极致,再往上就不是这样的仙根能够领悟的境界,哪怕勤勉努力一百年,一千年,你也见不到化境的大门。” 瑶持心只当对方意图扰乱自己的心神,听着这些早已想过的现实,手中力道不减: “啊,所以呢?” 青年俊美萧疏的脸平静地注视过来,“云巅之上是天才的地界,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的修炼根本是在浪费生命。” 大师姐闻言,没有气急败坏也并不矢口否认,反而冲他一笑,笑得明媚又乖戾十足。 有那么一瞬觉得人世何等奇妙,这张当初她整整看了六年的面孔,而今会以这样的心情,这样的局面重新落入视线中。 是她曾经爱过,恨过,也忘记过的一个人。 “看不到就看不到,化境的大门是镶金还是镶银了。” “白公子高高在上太久,不知道八荒宇内除了天之外还有地吗?这玄门内如若都是天才,诸位天才想来也无趣得很吧。” 白燕行许是知道她会反驳自己,但又格外地想听一听她会如何反驳自己。 果然听到后有一种,是她会说出来的话的感觉。 既新奇又在预料之中。 青年星眸深处分明充斥着意外的喜色,面上却淡漠得并未露出分毫。 不远处的奚临将所有的灵力都灌注在了剑气之上,总算赶在观澜跃上浮岛之前将他拦下。 剑宗之主没办法,即便不欲与之交战,此刻也不得不拔剑应对,这人是不好对付,可如果不除掉他,今日恐怕进不了浮屠天宫。 观澜浮躁地轻啧出声。 他太想知道瑶光山的秘密了。 那是瑶光明为什么能凌绝顶的来由。 是一切真相的所在。 现在这个秘密可谓近在眼前,他甚至想什么也不顾就只身冲进去。 强烈的求知欲充斥着他的思绪,观澜在发热的大脑支配下气场几乎全开,剑意一招比一招丰沛狠厉。 面对这番猛攻,奚临一时竟有些落了下风。 偏偏那一直以来存在感极低的丹修长老很是会见机行事,除了抓空替观澜恢复伤势,偶尔也拍几道符颇为鸡贼地在四周干扰。 甭管术法杀伤力如何,横竖能挨到他就算赚的。 请求支援的仙纸鹤已经放了出去,不知最近谁能先赶来帮忙。 而剑宗的大弟子这会儿还未加入战局。 第370章 上面是奚临和观澜、丹修长老,下面是瑶持心与白燕行,他夹在中间,不知是应该去帮师父压制奚临,还是捞出白燕行再一起行动,禁不住左右为难地纠结起来。 无论是丹修长老,亦或是剑宗大弟子,境界均在朝元以上,一旦三个人联手围剿,连奚临也没把握能全身而退。 可大弟子如果转头选择先对付瑶持心…… 他就只能放弃观澜了。 一想到这里,青年鬓角上的汗便沿着侧脸滑下。 两方战场上的空气越来越紧张,从夜空层云中降落的雷电密不透风地砸在瑶持心周围。 白燕行有条不紊地拆解着她的剑招及术法。 据说雷霆和星辰、照夜明一样,是能引动天地间自然的灵力,使风云变幻,气候更改的本命剑,万中无一。 雷霆从出世那天起就能随着他的心意召唤掣电轰雷。 外人看着,以为雷电就是雷电,雷电都大差不差。 只有白燕行自己知道,天雷的力量也分等级,从低到高,会随着修为一点一点地增加,继而融入剑意当中。 而他现今所引来的天雷却和数年前相差无几。 雷霆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得到提升了。 甚至可以说,他本身的修为也几乎在止步不前。 哪怕修行从未断过,每年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灵气的流逝。 他的真元正在源源不断地外泄。 无法抑制。 而这种情况已持续了好几年。 起初白燕行以为是心神不稳的缘故,便愈发刻苦,加倍专注,从神识到剑术一寸一寸地磨砺,发了狠的拼命,但收效甚微。 依然改变不了身体灵骨的日渐衰退。 就在这个时候,他蓦地想起了一个人—— 霁晴云。 那位前辈曾经亲口描述过的心境崩塌、过刚易折、信念动摇,修士的绝症…… 道心破碎。 当白燕行重新内视起自身,才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已经有了一颗道心。 是一颗蒙尘的,尚未成型,却千疮百孔的道心。 ——“一旦出现裂痕,很可能无法挽回。” ——“若不是误入此地,我早就身死道消。” 彼时他在房中怔愣地枯坐了许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黑尽,满室一片混沌,白燕行方隐隐约约地回想起来。 昔日在瑶持心打他那一拳的时候,他曾经听到过一声极其细微而又不起眼的脆响。 ——“没有天赋就不能修炼了吗?” ——“可作为废物,我是拼了命地想活下去,拼了命才让自己活下去的!” ——他们心甘情愿为你而死,这是应该的。 是从那日开始的吧。 他挣扎于族中经年累月的教导和切实听到的真相。 在无法说服自己心安理得享受兄长、母亲的献祭里撕扯煎熬,终于一触即溃。 修士的道心很难得。 很多筑基、朝元都未必能悟出自己的道,一向只有大能前辈,境界高远之人才能凝练出此物。 是前途无量的象征。 白燕行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捂着脸忽然轻笑出声。 可是这么前途无量的道心,偏偏从萌生之初便是错的。 他用尽全力,打磨了一颗畸形的道心。 青年扬起头从窗前望出去。 皎洁的月色安静地落在院外,遥远的山林里流萤在花团锦簇地缠绕。 现在,他要么告诉自己,白氏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之举,然后趁道心碎掉前重新修补,沿着这条路继续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要么,等着灵骨崩坏身死道消。 可当这两个选择摆在面前时,白燕行就知道。 从听到瑶持心那番话起,他已经骗不了自己了。 第138章 诛神之战(四)他一定要做个最普通的…… 当亲身体会之后,白燕行才明白道心破碎为什么会被称为修士的不治之症。 他从开蒙至今凝练的所有灵气都围绕着这颗心,修为、灵骨、境界甚至是本命武器。 道心似乎发现与他的意志产生了分歧,因此这碎裂的举动也颇有剥离的意味,自塑成他仙身的第一缕灵气开始,一寸一寸地往外流溢。 和当年霁晴云所说的情况一模一样。 无论如何努力,用尽办法,出现的裂纹还是与日俱增,他开始越来越难以汇聚灵气,难以稳固真元。 修行于他而言不过只是缓解境界下跌的速度而已,根本无能为力。 想来也是,如霁长老这样的大能都束手无策,自己一个不到百年的剑修又能有什么办法。 或许等这颗道心彻底散尽还可以磨砺第二颗。 但修士之所以比凡人长寿是因为拥有灵骨,骨头一旦衰退,寿数便所剩无几。 何况,大概等不到那个时候,他就会先因不断紊乱的灵力爆体而亡吧。 难怪境界越高之人,沾上道心的问题几乎都是死局。 白燕行曾经觉得自己的仙途满目疮痍。 而这么满目疮痍的仙途,如今也要到此为止了。 第371章 百年不遇的旷世奇才也好,有望登凌绝顶的剑修也罢,无数美梦编织而成的高塔摇摇欲坠,那些名垂千古的冀望,万世流芳的梦想,最终居然活不过百年。 不知高塔底下仰头殷殷期盼的人,得知这个事实会流露出何种眼神呢? 在那个晚上,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名为“命运”的无常。 便朝着圆月放声大笑,越笑越张扬,越笑越恣意。 于是,从那一刻起,白燕行就告诉自己,他不要再被束缚。 如果终究逃不过一死,那么至少在死之前做完他该做的事,他想做的事。 他要让牵制他的一切都在这一生里终结——使命,前途,门派兴旺,家族荣耀。 一个不剩,一个不留。 哪怕声名狼藉,哪怕名誉扫地。 他也要将他们一并带走。 两年后,白燕行说到做到,率先就朝白家腐朽已久又盘根错节的中心——长老会和父亲白石秋下了手。 毕竟族亲对他毫无防备,更想不到他会突然发难,整个白氏只在一夕之间就轻而易举地被他控制住,包括听命于众长老的保守派弟子、嫡系血脉等等都没放过,全数关进了深渊地牢之中。 这是他头一个要除掉的。 而第二个,就是剑宗。 白燕行体内的连心血契打在了心脉附近的灵骨上,从前想着突破化境修为之后便可凭境界压制迎刃而解,如今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有禁制在身,他没办法直接向观澜动手。 和普通的血契不同,“连心”违约不是简单的反噬。 因为这原是驭兽道用来控制灵兽的术法,作为“兽”的那一方,他永远无法做出任何反抗“饲主”的行为。 一旦萌生出强烈的杀意,便会当场毙命,伤不到观澜分毫。 这些年白燕行私下里去过很多地方,询问过许多精通驭兽的修士,想试着寻找能破除此术方法。 直到一位驭兽高手告诉他—— “‘连心血契’是单方面终生受锢的封印术,没有解开的可能。” ** “噌”的一声。 观澜的剑撞上了一堵黑火缭绕的墙,对面的青年将裹挟着黑雾的手放在眼前轻轻一扣握成拳,铺天盖地的杀意硬生生把这位剑宗主人逼退至一丈之外。 奚临到底还是放开了煞气。 丹修长老没见过这么迫人的威压,直觉不好——掌门怕是要输。 他追在观澜屁股后面替他随时疗愈伤口,一面转头看向底下。 不看还好,这一看愈发叫人眼前一黑。 白燕行正叫个臭丫头缠得难舍难分,一时竟脱不开身,而他家大弟子更能耐,还在边上瞧起了热闹! “纪川!你发的什么呆!” 他气急败坏,“还不快来帮忙!” 那大弟子一个激灵回过神,丹修长老一句话瞬间给他的纠结盖棺定论,他忙唤出本命剑,再无犹疑地飞身而上,一头扎进和奚临的战局里。 而瑶持心是万万再分不出精力来拦他。 光是个白燕行就够她受了。 她视线不过才挪开半瞬,雷霆犁地似的光已然穷追不舍地向面门袭来,是一点喘气的机会也不给! 剑宗大弟子已御剑飞出他二人斗法的范围之外。 白燕行余光不着痕迹地瞥过对方的背影,重新调整了姿态,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微微变动,掐了个将成未成的手诀。 ——“‘连心血契’没有解开的可能,灵兽杀不了自己的主人。” 那位驭兽大能接下来是这么对他说的: “但你不是灵兽,兽类不能结印施术,你可以。” “知道‘连心’为什么叫‘连心’吗?这两个字并不只是代表血契连着你的心脉,也意味着它同样连着对方的心脉,不过连着你这边的是为杀你,而连着对方那一处是为监测你是否对他有威胁罢了。” “不管怎么样,你们之间都有着微妙的联系。” “我修行多年偶得一种秘术,名为‘逆向连心’,顾名思义,此术能通过你体内的‘连心’将你二人的心脉连在一处。” 他言至于此,便点到为止,没再往下细说。 彼时短暂的沉默过后,这驭兽道忽然感慨万分:“我从未见过把‘连心’用在活人身上的案例,那人很自傲,却也很胆小。想来修士也不过是仗着灵兽无修为,才能如此高高在上吧。” “倘若灵兽亦能结印,它们或许一样会噬主。” 最后像是不知应该如何劝慰他,那人只轻声道: “阁下,珍重。” 白燕行的手诀蓦地一凛。 既然他杀不了观澜,那就让别人,来杀他吧。 此时此刻,挥着琼枝迎风直上的瑶光大师姐眼里凝着无匹的锋芒,在刀光剑影中冷声道: “听说白公子现在在白家当家做主了。” “怎么,如今还在拿你妹妹祭剑修炼吗?” 剑修推开她刀刃的同时,目光轻轻一烁,旋即佯作恶劣地牵起嘴角:“啊,你说晚亭啊?” 他笑得云淡风轻:“是又怎么样?” 即便是瑶持心做好了心理准备,听到这句话的当下,脑子里也充血似的涌起一股怒不可遏的情绪。 第372章 还以为当日那番话他听进去了,还以为他至少能替自己、替晚亭争一口气。 万万没料到他还是走上了从前的歧途。 瑶持心手中的琼枝从单刃变作双刀,她用力一握,近乎恨得咬牙切齿,激愤不已地朝白燕行削去。 也就是在这时,驭兽高手所授的秘术于他指尖结成。 白燕行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脉和观澜的心脉短暂地连作了一处。 其实来之前他一路都在琢磨,应该在怎样的情况下,何等的情景中交出这致命的一击,是遇上瑶光门徒阻拦的时候,还是主动去挑衅凌绝顶…… 不能被观澜觉察,最好在某个意想不到又顺理成章的场合—— 而当瑶持心出现的那一刻,他瞬间便云开雾散地意识到,就是这里了。 普天之下,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他因族人的期盼而生,少时便被打上天才的烙印,一生都在为白氏的未来踽踽而行。 那囚笼一样的白家山庄里全是一代又一代人的野望,像疯长的野草迫不及待地将他层层缠住。 从头脸到足尖,从少年到青年,缠得人无法呼吸。 他是白氏寄予厚望的人,是剑宗座下高徒,是少主,是天才剑修,却不是白燕行。 清苦的童年是他这辈子唯一快乐的时刻。 只因为不成器的废物大哥领着他跑遍了后山每一寸流萤飞舞的土地,同样资质平平的母亲在灯光黄昏的院中悄悄瞒着父亲等他俩归来。 然后不成器的废物们纷纷为他而死,用百年铸就的血肉,期待替他挣一个能够登凌绝顶的前程。 而今他夭折在了成神的路上,终究是谁的期望也没能达成。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所求的一样也得不到,不想辜负的却都辜负了。 当琼枝的寒光映出半张面容时,白燕行终于可以心无挂碍地直面自己。 他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的理想奔波,连道心都是因旁人的祈愿降临在灵台上。 既然选择不了出生,好在还能选择怎么死去。 举着双刀的瑶持心正满腔怒火地逼近他时,忽然毫无征兆地,在青年那双漆黑清明的星眸中看到了一丝平和又温柔的笑意。 她愣了一下。 瑶持心的怔愣并不仅是因为白燕行的神情,而更多的是发现他并没有躲开自己的杀招。 这和他先前游刃有余的姿态截然不同。 况且,她这一招本没有太多技巧在里面…… 琼枝细长的刀身猝不及防刺进他胸膛,一如很久以前雷霆穿过她心口时一样,从剑修的背后、真元所在的位置洞穿出去。 而同样被洞穿的,还有正与奚临交战的观澜。 连在一起的心脉被霜刀穿成了串,看着前胸无端出现的血窟窿,剑宗宗主简直不敢相信,脸上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困惑茫然。 似乎尚未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那瞬间,边上的丹修长老、剑宗大弟子,甚至奚临都露出了一丝惊愕。 瑶持心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到了最大,近在咫尺的青年抬起头,那种堪称找到一生归处,安心得尘埃落定的神色映入她瞳孔深处。 他嘴角挂着渗出来的一点血渍,开口时先咳出了半口血,在真元爆开的前一刻朝她自嘲着笑笑。 “这辈子,真是输给你们这些废物了……” 几乎是在同时,白家,桃花坞内。 禁地的暗牢当场炸开,直接掀翻了位于地面上的剑堂。 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整个水泊无端一颤,滚动的涟漪一路延伸到姑妄洲的小城边。 山庄弟子们个个惊慌失措地往外跑,廊上廊下全是纷乱的脚步。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说是地牢突然炸了!” “什么地牢?” “还能有什么地牢,当然是关……关长老们的地牢啊!” 所有人皆在不明所以地恐慌着,唯有前厅中的白晚亭在听到这个动静的刹那猛地回头往声音的来处看去。 仅这么一个动作,她眼角的泪水顷刻就落了下来。 只有她知道,当地牢里的法阵启动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 坐在边上的弟弟目光讷讷地望向她,语气不确定地开口:“姐姐,哥哥他,是不是……” 白晚亭趁背对着他,迅速用手臂擦了擦双眼,而后扬起头深吸一口气,再抬眸时,她无比坚定地发话道:“走吧,我们有我们的事要办。” 弟弟还小,听了她这句话登时没忍住,蓦地红了脸泪流满面。 人总是要长大的,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也不会再有人替他们遮风挡雨。 倒不如说,是该她做那个去遮风挡雨的人了。 白晚亭握着早已准备好的钥匙,按照事先的计划,通过暗道进入位于白家山庄地底深处的牢房。 此地的暗牢分作好几间,族中长老关在一处,这些人的心腹们关在一处,剩下一部分人修为不算高,各派都不沾边,算是中立的关在另一处。 兄长布置的法阵精准地屠杀了白家最有话语权的一辈人,以及对这类人忠心耿耿,守旧派的精英。 第373章 余下的都是白家而今年轻一辈的小弟子,修为最高的也才刚刚与她不相上下。 暗牢中谁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活着人除了听到乍起的轰鸣,短促的惨叫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别的一无所知,不禁对未知的危险恐惧到了极点。 白晚亭在此时酝酿片刻,一气呵成地朗声道:“白燕行走火入魔,已经疯了!” “他杀了嫡系旁支的所有长老,还杀了家主,你们快跟我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大小姐!” 牢里的年轻弟子眼见她用钥匙打开了法阵,“这是……你偷偷从白燕行身边偷来的吗?” “大小姐,原来你之前一直是在假意配合他!”另一人恍然大悟,继而喜出望外地向同伴道,“我就说小姐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对我们见死不救呢。” “不要磨蹭。”白晚亭打开牢门,“正门塌了,我带你们从小路离开。” 她领着人群跑在幽暗的密道下,白家子弟们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议论不休。 身后尚有法阵的余威,塌陷的动静还在远处一波接着一波。 有人心有余悸,有人在感激不尽。 突然不知是哪里的声音问道:“长老们真的无一幸存吗?还有师兄师姐们……都是白燕行干的?” 一干后辈们于是纷纷将目光落在白晚亭身上。 她走在最前面,众人只能看见她的后背,在一丝微妙的,几乎没被人察觉到的安静后,她笃定道: “对。” “白燕行,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白家痼疾已久,早就积重难返,只要那帮老辈人在一天,白氏就很难再有新的生路。有时候大刀阔斧地斩断过去不是什么坏事,很多东西不破不立,没有这样的决心,是迎不来新生的。” ——“有资历的同辈弟子未必肯听你的号令,他们比你修为高,就会有自己的想法,留着反而会生事端。而且很多人在长老身边待久了,难免耳濡目染。” ——“这些年轻的小辈没有依附过谁,对旧制也没那么深信不疑,虽说修为实力或许一般,但没关系,我们还有以后。” ——“你救了他们,至少在他们中间是有威望的,很多人都会服你。” ——“观澜一死,剑宗应该会乱上一阵子,顾不上搭理白家。其实也没有必要非得留在姑妄洲,去远一点的地方也可以。” ——“晚亭。” ——“以后你就是白家的未来了。” 还好暗道足够狭窄,还好地底足够漆黑。 所以谁都没看到她眼中聚满的泪水。 听说瑶光山四季如春,想必冬季不会有鹅毛大雪吧。 白晚亭心想。 这样也好。 至少他最后不会一个人躺在这样冰冷的雪地里了。 瑶光迷蒙的月色下,朝元级别的真元与化境级别的真元一齐荡开,足足将方圆十里内的草木都扫得枝摇叶晃。 近处的几座山也为之一颤。 鲜血顺着琼枝凄清的刀锋滑落,灌满了血槽。 白燕行在倒地的时候十分意外地看到了远处星星点点流动的萤火。 倘若有来世,他想他一定要做个最普通的庸人。 庸庸碌碌而来,庸庸碌碌而去。 在离天道最远的地方,愚昧迟钝地活着,从生到死懵懂无知。 第139章 诛神之战(五)黎明前夜。 瑶持心将双刀合二为一握在掌中时,心里的惊涛骇浪还未平复下去,喘气的同时感觉到自己持刀的手在微微颤抖。 琼枝被她晃得“叮叮”作响。 这毕竟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杀人。 修士只屠妖魔,很少会沾染人命。 瑶持心若有所觉地往身后白燕行的尸体上看了一眼,剑修正卧倒在地,躯体里已再无灵气流动的痕迹。 她心情瞬间分外复杂。 说不清是大仇得报还是如愿以偿,总之,手刃了这个曾经的宿敌,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慰,反而觉得胸口沉甸甸的。 像压着一团挥之不去的阴云。 没了观澜的牵掣,奚临三下五除二控制住了剑宗长老与大弟子。 掌门就这么身死别派,北冥今后将何去何从尚且是个未知数,两人此刻只剩六神无主,哪里还有抵抗的心思,接连被他以结界封锁在原地。 “师姐。” 青年收起煞气重新回到她身边时,就见瑶持心轻轻凝眸朝尸骨所在之处一望,语气有些恍惚:“……他方才是故意被我砍中的。” 她很清楚地知道凭白燕行不可能躲不过那一招,而且看起来观澜骤然陨落也跟他的这个举动脱不了干系。 奚临迅速打量完周遭的情况,言简意赅地说道:“剑宗宗主胸口的伤和他的一致。” “而且有琼枝的气息……应该是使了什么手段。” 瑶持心总觉得或许在白燕行身上发生过什么,或许他背后是有什么自己所知所见之外的隐情。 可究竟如何,他又究竟为什么会与观澜同归于尽,如今在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第374章 这一刻,她忽然萌生出一种强烈的落寞感。 那个时候兵荒马乱,血月当空,她死在雷霆之下,被他一剑穿胸。 而今也是兵荒马乱的夜晚,月影凌乱,白燕行死在她的手里。 真像一场轮回…… “一会儿叫人来替他好好收尸,送回梅花坞吧。到底……” 瑶持心感慨着顿了顿,“到底是一代名剑。” 最后好歹让他落叶归根。 目之所及的长空上,几名瑶光弟子正御剑往此处飞来,想必是接到纸鹤传信前来支援的师弟师妹们。 “大师姐!——” 他俩还没来得及回应,忽的一阵猝不及防地地动山摇,瑶持心差点没站稳,好悬被奚临眼疾手快扶住。 动静是从冰封谷方向发出的,她连忙抬头望过去,然而现在四处都打得火光冲天,诸位修士的术法不是亮就是闪,满目眼花缭乱,根本什么也瞧不清。 “不行。”瑶持心拉着奚临的手臂,“我们上老爹那边看看。” “嗯。” 她飞快叮嘱完逐一落地的小弟子,将现场交给他们,自己则同师弟马不停蹄跑去找老父亲。 巨大的震动来自于原禁地的谷底最深处。 叶琼芳刚和雪薇联手强行关闭了传送法阵,瑶光同渤海深渊的联系就此切断,但那只千年魔物还留在仙山上。 这东西块头太大,以她二人的修为没办法将其摁回法阵入口,由群魔聚成的庞然大物立时在冰封谷底下打起了滚,尾巴一扭便是山崩地裂之势。 叶琼芳根本压不住它,与一众徒弟齐齐被甩了出去。 瑶光明见状当即想要去伏魔,堪堪撤回威压,自家兄弟却跟狗皮膏药一样重新黏了上来,缠得他脱不开身。 知道兄长对自己下不了死手,瑶光灭挑衅得肆无忌惮,凭着瑶光明投鼠忌器——要顾及护着门下弟子,又要压制大魔——基本和他战了个平手。 整个瑶光大阵的安防皆由作为掌门的瑶光明维持,他的消耗之大可想而知。 而相较之下瑶光灭的真元明显还绰绰有余。 眼见那边的小弟子正因魔兽的一甩尾倒地不起,迎面就有第二头魔物伺机偷袭,瑶光明不觉一凛,这一分神的工夫直接被对手逼退数丈开外。 他顾不得调整气息,才准备杀回去,也就是在这时,裹挟着滚烫热流的黑烟从眼尾一闪而过。 那赤着半身的年轻人带着上古的凶戾之气,眼也不眨地接替了他的位置,以单臂抗住了瑶光灭几乎杀意十足的一击。 哪怕是半步凌绝顶的境界,奚临对上他一时居然不落下风。 瑶光明尚在发愣,不远处的林朔也刚好带人赶到,成功帮丹修们解了围。 瑶光山的主力军正逐渐朝着此地聚拢。 “老爹!” 稍慢一步的瑶持心御剑跳到他跟前,“你没事儿吧?” 老胖子犹且怔忡地答应一声,只见她捞起自己的胳膊,“来,把手给我。” 说着就在战场上友好地握住了他的手。 一股温和的灵气迅速顺着掌心穴缓缓填满他损耗过度的真元,瑶光明不觉诧异地看着她:“你,这……” 因为补真元要用上奚临的煞气,怕老爹在意,这个术法瑶持心一直没告诉过他。 不过凌绝顶当真是凌绝顶,老头子那磅礴的内息甫一接触到她的潜元,顷刻就吸走了一个颇为可观的数量。 她虽对自己真元的多少也没有大致概念,但这还是头一次有“真元空了一点”的感觉,是在此之前给奚临、林朔补充灵气时截然不会有的体验。 好可怕的修为。 大师姐一面悄悄纳罕,一面安抚着向老父亲解释:“是奚临煞气功能的一种……现在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反正就是能把我的真元分给别人用。” “已经施展过很多次,非常熟练了,你放心,对身体没什么伤害。” 瑶光明给她唬得一愣一愣。 好在没等太久,林大公子便主动现身说法,讨债似的轻车熟路地上门找她要真元来了。 瑶持心不免深深地怀疑,林某人赶到此地恐怕首先就是奔着这个,其次才是辅助老爹吧。 空间法阵关闭,加上观澜一死,瑶光山各处的危机不多时便得到控制,越来越多的门徒开始奔向冰封谷援助自家掌门。 突然不知是谁喊了声:“月亮下有剑光——” 一抹蕴含着高山风雪的剑意荡开了萦绕不散的云雾,瑶光的夜空骤然清澈不少,繁星璀璨的银河再度落入人间。 那剑光去势不减,在月下绕了两圈,旋即稳准狠地扎进扭动的大魔颅顶。 昆仑虚的掌门终于到了! 不愧为当今的第一剑修,有了同盟道友的加入,情势顿时扭转。 瑶持心站在冰封谷外围一边替雪薇恢复精气,一边仰望斗法的各位高人,心下不觉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松快。 昆仑掌门也到了,这下瑶光山的危局应该很快就能迎刃而解。 只要平安度过今晚。 她脸上浮起一线希望——就能跳出大劫夜血光之灾的诅咒了! 一边是仅次于霁晴云的大能高手、凌绝顶的老父亲、战力惊人的自家师弟,另一边是孤军奋战的叛徒和一只除了乱蹦跶、个头大一无是处的魔。 第375章 怎么想,瑶持心都觉得他们不会输。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有了奚临与昆仑掌门的助拳,瑶光明肩上的压力陡然减轻了一半。 他率先除去试图挣脱束缚的魔物,继而腾出手来收拾瑶光灭。 奚临由于此前和观澜大战过一回,状态算不上全盛,眼见大能们下场,便自发退至一旁随机应变,也是作为后生晚辈的礼貌。 瑶光灭再怎么诡计多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只片刻就露出了败相,经两大高手镇压,他别说招架,简直溃不成军。 接连硬扛了几道剑光后,或许是自知大势已去,瑶光灭不欲强撑,当机立断掉头就跑。 他修为可能比不上兄长,然而对于时势的判断永远敏锐果决。 “想走?!” 昆仑掌门乃是现今的剑修之最,剑意不可谓不快,他怒而大喝,长锋便立即应声斩下,不容置喙的威压追着叛徒的后背,势必要将他就地诛杀。 瑶光明回过神意识到不妙,试图出声阻拦:“道友且慢——” 可是已经晚了。 剑光扫过瑶光灭仓皇狼狈的身影,径自把他从高空砸向地面,那下坠的躯体连着撞碎了沿途的屋瓦檐角,溅起一股纷纷扬扬的尘烟。 浩瀚无边的剑意冲击着这半步凌绝顶的真元,两股澎湃的灵气瞬间一并滚滚涤荡开去。 瑶光明当下暗道糟糕,咬着牙瞬移上前。 此时远在冰封谷的瑶持心等人御剑在往这边赶,他们均跟不上大能的速度,还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只好去灵台问奚临:“怎么样,瑶光灭跑掉了吗?” 青年悬在建筑上方,注视着底下的动静,如实回复她:“没有,昆仑掌门出剑及时,把他打下了山。” 奚临很确定刚刚那股灵气的来源,虽说还不能断言瑶光灭已死,但必然伤到了真元。 这是伤筋动骨的事,就算没有当场毙命,至少一时半刻也动弹不得。 瑶持心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 再让此人成功脱身还不知会有什么后患,自己已经没有更多的情报可以提供了! 却在这时,耳边忽地听见奚临鼻腔里传来几分短促的疑惑。 “怎么了?”她忐忑地悬起心,“该不会是他又卷土重来了吧?” 奚临约莫是看到了什么,踯躅须臾才道:“不是。是你爹……掌门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奇怪。” “好像,神色很慌张。” 他刚说完便蓦地发现。 瑶光灭砸碎的建筑,正好是浮屠天宫…… 大概因为先前的镇山大阵忙着庇护满山的弟子,天宫此处的结界不及以往坚固,加之昆仑掌门方才那十成十的一剑和瑶光灭炸开的真元,防护结界竟在两股威压的冲击下被震破,任凭对方掉了下去。 那白石砌成的恢弘宫宇上豁开了个人形大洞,隐隐能看见祖师像的一角。 瑶光明的表情何止是慌张,整个人几乎毛发皆竖,昆仑掌门甚至能感觉到他周身无端紧绷的灵力,不自觉给吓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心说至于吗? 自己也就削坏半边屋脊而已,大不了赔给他便是,这能费几个钱,值得如此生气? 却见这凌绝顶从身边一晃眼,闪现到了大殿之内,压根没空关心瑶光灭的死活,也顾不上去寻他的踪迹,只飞快奔向祖师的白玉底座,仿佛是要镇压什么,抬起两只短胖的手,拼命摁住底座之下的东西。 奚临与昆仑掌门均不理解瑶光明这个举动。 恰在下一刻,他二人的目光双双一凛。 眼睁睁看着原本中年模样的瑶光掌门须发逐渐花白,面容顷刻显现出衰老之相,俨然是真元损耗过度之兆。 他在,做什么? 没有给任何人细想的机会,很快,比先前更剧烈的震动从脚下骤然而起,大地像是要裂开,浮岛一样的天宫底下簌簌滚落一块足有半个院落大小的巨石。 孤岛似的瑶光祖庙风雨飘摇。 这会儿堪堪抵达附近的瑶持心一行差点给晃了个大马趴,她不禁单膝半跪在地,与同门一起莫名地抬头四顾。 “又是怎么了?” 一晚上提心吊胆,她险些要疯。 空间法阵不是关上了吗? 千年大魔也已死于老爹掌下,那这动静是从何而来的?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震荡停歇片刻,不多久便再度死灰复燃,就这么时停时动,接连不断。 瑶持心喃喃自语:“出什么事了?——老爹!” 她爬起身朝着天宫大门狂奔。 此时位于祖师像白玉底座旁的瑶光明仿若在与一股深不可测的宏大力量角逐。 说角逐不太准确,因为那威压显然对他不屑一顾,似乎认为他还不配跟自己互搏,弹苍蝇般将这当世谁都高攀不上的凌绝顶轻描淡写地挥开。 瑶光明登时如被当胸重击,打了个趔趄,接连往后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先看了一眼自己的两只手,而后又看向前面的白玉底座,眸中缓缓浮起一抹不甘与悲哀之色。 第376章 像是早有预料,又像是无法接受,神情一时竟带了几分恓惶。 ——他果然办不到。 神圣静谧的祖师像下,诡谲的阵法符文若隐若现,牵动着仙山乃至九州大地的兴衰存亡。 三千年了,瑶光的传承世世代代,到他这一代维系的时间最长,足足占了快千年。 他甚至倾注了一生的心血。 只盼着能迎来一个善终之局。 谁承想,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 凌绝顶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也不是。 “老爹!” 瑶光明僵在原地盯着那阵法出神,耳边听见瑶持心的呼喊,近处本在静观其变的奚临、昆仑掌门二人也纷纷御剑而落。 同时赶来此地的还有开明的冤大头宫主,以及看着他的昆仑长老。 修为不低的高手都或多或少能觉出这巨震非同一般,不是那数量堆积来的千年大魔可以相提比论的。 可千年的魔 已十分罕见棘手,如若此物比那大魔还厉害。 它得是……什么级别的妖魔鬼怪? 两派之主,青龙峰的部分弟子,以及林朔带领的剑修们全围聚在浮屠天宫之外面面相觑,清一色的茫无头绪。 所有人皆在等当今的大能给他们解惑。 在周遭持续不断地震颤之中,一个矮胖的身影终于从巍峨的门后渐次显露形貌。 而当瑶光明走出来时,在场的一干人均倒抽了口凉气。 他这副形容,简直像跟十个瑶光灭恶战了一场。 修士轻易不会露出老态,年长些的前辈或许会调整外貌,以便在年轻弟子面前更具威严。 但不管怎么调整,精气神总是在的。 五衰则意味着极度的虚弱。 可是谁又能把凌绝顶逼到这个地步? 瑶持心冷不防打了个激灵,“爹!” 她是人群当中率先反应过来的,连忙跑上去搀扶。 “你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是说小叔叔被昆仑掌门一剑削得生死未卜吗,为什么老爹依旧一身重伤? ……是谁伤的他? 她背后的奚临看在眼里,倏地一皱眉。 这看上去不像是人为所致。 倒像是,受什么反噬…… 何况浮屠天宫内的状况他一直留意着,不可能有除了瑶光灭之外的人潜伏伺机偷袭。 “瑶掌门,这究竟怎么回事。” 昆仑仙尊也是半步凌绝顶的修为,无法想象哪怕是面对魔兽、血亲的夹击都面不改色的瑶光明,竟会憔悴至此。 他预感这件事不简单,昆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被牵连进来。 “我派与你瑶光如今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听闻此间有难,我等不敢怠慢,更是连夜南下相助。” 昆仑掌门的语气公事公办起来,“先前渤海深渊的魔物,还能说是贵派叛徒同北冥合谋陷害,情有可原,现在的这番声势你又该作何解释?” 边上的开明宫主听得此话,立刻见缝插针地替自己找补:“依我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瑶掌门今日若不给出一个合理的答复,怕也不能轻易洗清你身上的嫌疑,这魔物的来历冤枉与否,还未可知呢。” 昆仑没心思搭理他,只定定看向瑶光明: “我派待盟友毫无保留,瑶光再这么藏着掖着,恐怕不大仗义吧。” 这一席话说得实在不算客气,几乎有逼问的意思在里面了。 然而瑶持心发现周遭包括林朔在内的其他瑶光朝元弟子竟都没有出言反驳。 无论是白虎、青龙,乃至老爹座下的大弟子都惊诧而怔愣地,想听他的回应。 可见事态是真的到了令人警惕的地步…… “掌门。” 来历不明的震颤又一次平地而起时,奚临静静道,“浮屠天宫内,到底有什么?” 他嗓音不重,眼神却何其凌厉:“这些巨响的源头是什么?” 抱着老父亲胳膊的瑶持心感觉他在听了师弟的问话后,周身肌肉缓缓松弛下去。 好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兴许意识到这一天终究还是躲不过。 瑶光明轻轻挣开她的手,在众人的注视下摊开掌心。 “因为它。” 华光一现后,在他手里的是一块三寸来长,样式普通的大印。 昆仑掌门脱口而出:“镇山印?” “瑶光山没有镇山印。” 瑶光明忽然疲惫不堪地开口,“我知道各派的镇山印是掌门权势更替的象征,也是打开镇山大阵的凭证,但瑶光山的大阵其实根本不用任何凭证就能打开。” 他说这话的同时,罩着兜帽的殷岸才自高处姗姗来迟,瑶光明若有似无地隔空冲他一点头。 继而接着道:“之所以叫它‘镇山印’,是为了好让所有人都以为它只是作为瑶光掌门传承的普通法器,从而掩盖住此物的真实来历。” 镇山印有猫腻,这在之前瑶持心就和奚临讨论设想过,因而对此她倒没有太多惊讶。 老爹话音落下的瞬间,瑶持心就见那玉玺般形状整齐的印章褪去了光鲜亮丽的外壳,露出其中本来的面貌。 第377章 她愣了一下。 是块…… 石头? “噎鸣之石。”大概知道他们想问什么,瑶光明适时道来,“你们对它应该不会太陌生。” 言罢,这凌绝顶的大能举目朝奚临几人浅浅地扫了一眼,“它来自上古。” 在场曾经误入过三千年前洪流天坑的三个人不自觉地两两相视。 “久远以前的<a href=https:///tuijian/honghuang/ target=_blank >洪荒时代,天地初开,诸神划分阴阳,孕育万物,创造了凡民,也为人间带来火种,授凡人以渔,庇佑九州,更平定水患,熔五彩石以补天。直到数千年前一场大战后,神族飞升上界……这是诸位耳熟能详的史实。” 他顿了顿,“但很多人并不知道,神离开了凡尘,却留下了神器。” 瑶持心心神没来由地一跳。 瑶光明低低道:“神器一共有七件,东皇钟,神农鼎,轩辕十二镜……据说每件都蕴含着无穷的神力,与之修炼便可事半功倍,一日千里。 “古时得知了此间奥妙的术士们开始大打出手,争抢得头破血流,神器多次易主,天下战火四起,兵戈不断,三天两头就有部族冲突。 “据说这么打了快一千年,最终形成了七股稳定的势力。” “这七方势力各自持有一件神器,相互制衡又相互戒备,靠无边的神力发展得日渐强盛,还陆续招收起了门徒,将地盘扩张得越来越大,几乎统治了整个九州。 “在当时,它们便以北斗七星为自己命名……” 众人听到此处均已猜到了什么。 瑶光明抬起头:“没错,那正是最早的仙门雏形,而我瑶光山就在其列。” 浮岛下方传来的震颤随着他的尾音一并涤荡开来,无数碎石倾盆而落。 四下里居然鸦雀无声。 “不管这七方势力如何勾心斗角,牵制约束,的确给天下带来了一段不短的太平时光。 “那些年月里,修士……术士和柔弱的凡民活在七大仙山的庇护当中,日子过得虽不富裕,但还算凑合。毕竟对于曾经朝不保夕的人而言,能这样‘凑合’已经是种奢侈了。 “可好景不长,渐渐的,住在边缘之地的人们发现,九州的一些偏僻处,灵气竟日趋稀薄,种什么不长什么,走兽接连暴毙,连身在其中的人体质也一日比一日虚弱。” 奚临原低垂着若有所思的星眸乍然多了几分诧异的神采。 他视线投向瑶光明时,发现凌绝顶也一样沉默地看着他,随后不言而喻地一颔首。 “不错,你们在千年前所见的,灵气的‘三六九等’就是由此而来——” “谁都没有料到,神器会抽取天地间的灵力精华。” “这也是很久以后,人们才弄明白的个中因果——在替修士提升境界的过程中,它们也悄无声息地汇聚着灵气,而且数量相当惊人。” 瑶持心立马想起来当初天坑寨族长的话。 ——“灵气最鼎盛的地方在遥远的中原,越往外走越稀薄。” ——“那些灵气中心何止是土地肥沃……凡人待在里面,就算不学术法,一辈子都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所以说,灵气越往外越稀少,不是因为中心在中原,而是因为……神器都在中原? 这是一场以神器为中心的高低划分。 古时候的灵气紊乱,皆是因此而起的? 第140章 诛神之战(六)这个世界的真相。…… “诸神创造了三千世界,神力是这天底下最高深莫测也最至高无上之物,甚至连他们留下的法器,对于凡人而言都是无法企及的境界。 “修士自以为是在利用神器修炼,觉得器物就是死物,却从来没有一个人留意过神器本身。” “这些神器……像是活的,有自己意志的东西。 “它们潜移默化地引导术士为了获得登峰造极的力量而拼命吐纳修行。 “随着七大门派日渐壮大,它们吸纳的灵气也愈发浓郁,每个拥有神器的势力都是最富饶的所在,祥云缭绕,物产丰富,其中诞下的婴孩均是天赋异禀的神童,根骨灵秀的天才。” “如此周而复始,到了最鼎盛的时期,整个九州大概有十之三四的领域成了贫瘠荒芜的死地,凡人、术士都尽可能地躲进了仙门灵气能够笼罩的范围内。” “城郭纷纷围绕着这些洞天福地而建,仙门的主人几乎被推崇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神明’,掌握着一切蝼蚁的生死与未来。” “但生灵能栖身的土地毕竟有限,就免不了会为了生存争斗、大打出手。” 瑶持心自己是驭器道,知道越高级的法器越有灵性,诸如“无极”这样的,偶尔都要殴打主人,行为非常自由。 那么到了神器的境界,会迷惑修士,反客为主也不奇怪了。 难怪总说上古时期铸器一道发展缓慢,恐怕也有同类相斥的缘故在里面。 好比一间院子里来了合租的陌生人,神器肯定不会允许其他法器与自己共处共存。 而就在这时,跟在林朔身边的一名白虎峰弟子突然试探性地开口发问。 “掌门……” 第378章 他欲言又止:“可据玄门史书记载,七大仙门存在的时间并不长啊。” 此言一出,在场的同样有不少人感觉到不对劲。 历史上的“北斗时代”仅仅持续了不到两百年,算得上是昙花一现了,大部分授业老师多是以之作为当今仙门的前身来讲解,着墨极少。 要达到瑶光明口中那样不可一世的程度,短短几百年显然不够。 那会儿的凡间还以部族为主,连像样的大城镇都没几个,怎么能形成这么大规模的势力划分? “而且,史料上只写着古代灵气紊乱,顶多是说清纯之气稀薄,情势远不至于如此严峻啊,凡人还是能够勉强度日的。 “更未提到过什么近一半的土地不宜生存,也没有提到过七大神器,就连所谓的‘北斗’,以现在的眼光看,规模还不及那些排不上大比前列的小门派……” 那弟子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有在质疑掌门的意思,声气不自觉低了下去。 “听您描述的情况,好像、好像和史实略有出入……” 这位仁兄的玄门历史一定学得非常扎实,诸如大师姐就一点也没发现老爹讲的有什么不妥之处。 很快,另一位瑶光弟子便理所应当道:“还用说吗?必然是史书作了假……” “玄门史书没有错。” 瑶光明不着痕迹地打断了他,那沧桑的脸上赘肉随着不住震动的地面轻轻颤抖,而这么一张滑稽的面孔,表情却是凝重而冷肃的。 他接着朝向方才的白虎弟子:“你的质疑也没有错。” 瑶持心正皱起眉要不解,只听父亲沉声道: “因为我所阐述的这些,都是上一轮时间线发生的事。” 那一刻,她虽犹在云里雾里,头皮却蓦地炸了起来。 什么意思…… 瑶持心的眼睛懵懂又惊异地缓缓睁大了,瞳孔深处微不可察地一缩。 上一轮时间线……时间线,难道还有很多轮吗? 在满场肃静的当下,瑶光明重新执起掌中灰扑扑的石块。 “七大神器除了能够提升修为、汲取大地灵气之外,每一个都有自己独特的异能,神农鼎可治百病,轩辕十二镜能照见未来,而噎鸣石……” 他说着垂眸与之对视,“这便是曾为北斗之一的瑶光,所持有的神器。” “噎鸣昔日乃统管时间的大神,作为他的司职之物……神石拥有掌控过去的能力,也可以,使时光倒流。” 当奚临听到这句话的刹那神色猛地清明,他仿佛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情。 背后一抔冷汗立马浸透了衣衫,无端腾起一丝恐惧感。 不止是他,一旁的林朔和雪薇几乎都反应了过来。 而瑶持心的脑子还处在乱糟糟的状态,混混沌沌地迷茫着,只莫名思考着一个问题。 不是说神器共有七件吗?那余下的六件,现在都去哪儿了? 就算“北斗”中的六派皆已没落,没道理这么要紧的东西也跟着销声匿迹了吧,怎么独独瑶光却保留着呢…… 那头的老父亲嗓音低哑沉缓地继续下文,“最初的时间线里,北斗七大仙门并没有在两百年后衰亡,相反,还一直延续迭兴了几千甚至上万年…… “随着神器凝聚的灵气越来越充盈,术士们的境界也跟着日新月盛,各派的掌门人几乎能与天地同寿,其疆域内的都城之繁华,言语简直无法尽述。据说到了那个时候,凡民们的生活已经十分困难,不比牛马好过到哪儿去。” “彼时的北斗瑶光山正值第十代掌门人当权,她原是贫苦出身,靠着过人的天赋,超越了所有灵气之地的天之骄子,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故而更能体会到凡民生存的不易,因哀民生多艰,不忍见生灵涂炭,于是她作出了一个推翻天地的决定。” 四下里从后辈弟子到别派长老、掌门,均噤若寒蝉地看着他。 瑶光明抬起头:“她打算把这七件神器永远封印在地底,将仙门垄断的灵气还归九州大地。” “这是让三界重获新生的唯一机会,也是救万民于水火的唯一选择。 “但她深知,此举不仅意味着要同其余几派为敌,更难办的是——此时的神器经过成千上万年的精进,又由数不尽的灵气滋养,实力已经相当强大,单凭她一人,再怎么修炼也封印不了这么多的上古法宝。” “因此,十代掌门人与当年和瑶光交好的,执掌轩辕十二镜的玉衡掌门相联手,一个窥探未来,一个影响过去,偷偷筹谋了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 “她要利用噎鸣石将自己传送回最初的上古,在七大神器还未成气候之时,提前将它们封住。” 瑶持心闻言至此,窜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等等,那不就是…… 那不就是当初洪流天坑的村民们,所看见的…… 玄门史料上记载的…… 老父亲回答了她的猜想,“灵气复苏。” 无数或震惊或木讷的目光注视之下,瑶光明沉着道:“那是第十代瑶光掌门,从遥远无望的未来回到上古封印七大神器后,带来的万象更新。” 第379章 他一字一顿:“正因为神器在三千年前从这世上消失,曾经的北斗势力才会沉寂消弭,普通凡人才能利用天地灵气修炼成仙……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老头子的尾音消弭在震颤不休的轰鸣声中。 圆月下的长夜昏黑得好似看不到尽头。 九霄之上的诸天神佛黯淡无光,芥中凡尘既浩大又渺茫。 此刻无论是大能还是废材,没有一个说得出话来。 连最稳重的昆仑一行都跟着成了哑巴。 这么说,现在的人间,现在的世界,是重新来过一次的世界吗? 由于上古灵气复苏,那位素未谋面的高人的相助,才有了他们如今的一切…… 这也……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既然。” 开明宫主率先回过神,他怀揣着对瑶光明的不信任,自发敏锐地找出了他话语里的漏洞,“既然如你所说,七大神器已被封印,那你手里的这个‘噎鸣石’又该怎么解释?” 他后半句话虽未宣之于口,然而言外之意分外明显—— 你瑶光山以权谋私,监守自盗吗? 人家六件都没了,怎么偏你们家偷偷扣下一个? 瑶持心先前就在疑惑这个,现在被开明宫主直接问了出来。 “因为在封印的过程中,出现了一点意外。” 瑶光明并不隐瞒,或许事已至此,他再隐瞒也没有任何必要。 “我说过,噎鸣石是能够把控‘过去’的神石,并且有它自己的意识。 “第十代掌门人通过石头将肉身送回上古的同时,神器似乎也觉察到了危机,它当然不愿从此长眠地底,于是通过某种方式‘告知’了过去的那个‘自己’。” 老胖子忽地一顿,面色逐渐铁青。 “所以,当十代掌门聚集起七件神器,准备以法阵永久封印的时候……” “噎鸣石,‘越狱’了。” “它竟在施术的紧要关头自行分裂,震碎出了一小块,并迅速原地消失。” 修士们和本命法器打交道最多,自己的命剑、命刀向来是对主人顺从配合,就算法器有灵,也从未听过这么…… “活”得不像器物的器物。 一时都觉得背脊发凉。 瑶光明的话音犹在低吟:“这是能够将神器永远禁锢的术法,其符文布置之精妙,万万不可有毫厘的差错,哪怕只是指甲大小的碎片,对整个封印来说也是致命的。 “而术成已迫在眉睫,那位掌门别无他法,便只好临时改动法阵,用自己数千年的修为填补了噎鸣石位置的空缺。” “最后大阵落成,天下为之一清。 “局面看似是勉强稳住了,可残破的神石还留在外面,失踪的碎片仍然下落不明。 “毕竟只是权宜之计,那位大能知道自己取代不了神佛的法器,作为替补的灵气一旦耗尽,术法便会崩溃,六件神物将再度重现人间。” “噎鸣石必须要封印。” 瑶光明的面容多出几分冷峻来。 “为了找到碎片,她带着残缺的神石,用余下的一点分身重建了瑶光山,在封印大阵的上面修起一座宫宇,并把自己的全部安排传递给下一任的掌门,要他务必继承这份遗志,寻回逃逸的神石碎片,补全法阵。” 他讲完这漫长的历史,郑重吐出一口气,看向众人恍悟、迷茫、难以置信的种种反应。 “不错,那给了九州新生的第十代掌门,就是我瑶光的立派祖师——瑶山老祖。” “而我,是从师父手里接过这份祖训的……” 千年以前的瑶光明还不是个大腹便便,其貌不扬的胖子。 那会儿师尊瑶丹青因境界突破失败而真元大损,在浮屠天宫的祖师像下,握着他的双肩谆谆告诫。 ——“阿明,你们师兄弟二人各有各的天分,光灭修为是略胜你一筹,但他为人心术不正,如果得知这个秘密,我恐怕他会生私心妄念。” ——“师父还是想把瑶光山千年的重担,交给你。” ——“你要拼尽全力去完成祖师交代的遗愿,这是瑶光历任掌门,世世代代坚守至今的职责,不能让它毁在有心之人手里,明白吗!” ——“去找神石碎片,凡是有一点可能都别错过,不择手段也没有关系。” ——“就算找不到,也要找,把它当作你这辈子的使命,一直到死!” ——“如若你这一生无所收获,就交给下一个,你信得过的人。” 瑶光明是在那一日得知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也通过师父,窥见了祖师遗留下来的,一点关于“那个时代”的记忆。 知道被神器庇佑的仙门多么辉煌,多么法力无边,也知道了北斗之外荒无人烟,妖兽四伏的地狱。 “我从接过这个掌门之位起,便不曾停歇地追查神石碎片的下落。” 他低头垂眸时,不自觉地看向自己摊开的掌心。 “噎鸣石残缺后,就失去了原本的效力……当然,也或许是知道我对它不怀好意,无论如何催动,神器从始至终没给过我一丝回应。” 第380章 “祖师昔年仙逝之前留有遗训——藏在天宫里的大阵至多只能维持三千年。” “这是由于祖师本人的修为只有三千,倘若在时限内让噎鸣石成功逃脱,那么这场反抗神器的计划便将以失败告终,瑶光数千年的努力也会全部白费……” 而天下将变成什么模样,谁也说不准。 不知为何,当他一语言毕,周遭蠢蠢欲动的震荡居然也跟着短暂消停了一会儿。 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去的烟尘和诡异的静寂。 众人皆是一脸懵然,兴许都在消化他这段过于离奇又颠覆认知的话,隔了好一阵,才有位瑶光弟子怯怯地开口: “这个神器碎片,您找到了吗?” 边上的同门不假思索地回答:“应该是……找到了吧。” 入门稍久一点的瑶光门徒都知道掌门这些年极少外出,除了闭关修行,就是长坐落云湖畔参悟天地。 真要是那么重要的任务,他怎么可能在青龙峰里待得住,那不得一年大半日子都在山外奔波吗? 如此游刃有余,想必是早就找到了。 彼时,瑶持心还远远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反倒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充满好奇,全神贯注地等待老爹答复。 只有一旁的奚临隐约变了脸色。 瑶光明没正面回答,视线定定地盯着虚里:“在我接任瑶光掌门时,大阵还剩下不到一千年的寿命。那些年我四处打听,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带着噎鸣石前去一探。 “其实我并不知晓神石碎片会以什么样的形态出现,又会引起怎样的异端,更不知它是如何逃窜的——前代众位掌门至今没人见过它的真面目,实话说,这与大海捞针无异。”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寻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在我的任期里恐也无望之时。” 他声音无端有些怪异:“两百年前……” “无主之地的沧丘传出邪祟屠杀百姓的消息,因我正在附近,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战场一片狼藉,好几名正道修士惨死在对方刀下,我也很快与之缠斗起来。” “而就在交手的过程中,我赫然发现怀中的噎鸣石有了共鸣之相!” “是神石碎片——碎片原来被他镶嵌在了刀刃上,对方大约是当作普通灵石来用了,也怪不得道行非凡。” “当时我兴奋至极,几乎欣喜若狂……想着瑶光盼了两千多年,终于要迎来曙光了。” 瑶光明语速跟着愈渐加快,“可正当我好不容易将这邪修毙于掌下时,碎片随着本命长刀的殒灭又一次原地消失,它跑了……” 瑶光明道:“那一瞬的心情已不能用沮丧来形容,可以说是万念俱灰……但奇怪的是,噎鸣石的共鸣却并未停止。” “我猜测碎片应该还没跑远,于是立刻在周围搜寻起来。” 战后的无主之地遍野焦土,放眼看不见一抹绿色,天上地下皆是沉沉的死气。 满地横着尸首与残肢,走兽的、凡人的以及修士的。 目之所及仅他一个活人。 瑶光明在浓郁的血腥气中拿着石头打转,也就是这时…… 在场的修士只听他腔调里透着颤抖。 瑶光明:“我在一堆尸身下,听到一个婴孩的哭声。” 他捏着神石的手青筋凸起,“那是个被父母亲人重重叠叠护在怀里的女婴,大概因为修士的斗法之地离得尚远,才没有被灵气波及到。” “当我把她抱起来时,发现那枚噎鸣碎片,就扎根在她心脉之上。” 瑶持心眉梢轻轻一动。 心头好似没来由地空了一下。 旁边的奚临猛地扭过头。 而她站在那里,看着老父亲的眼瞳瞬间通红,神情怔怔的,无措得有些讷然。 瑶光明的两条胳膊似乎还维持着当时抱孩子的姿态,他目光游离,手却抖得非常厉害。 “我本试图想将碎片取出,但很快意识到不行,凭我当下的修为根本没办法撼动上古神器……哪怕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也难于登天。 “虽然我找到了它,可依旧无能为力。” 瑶持心的呼吸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急促,瞳孔中映着老父亲痛苦万分的表情。 “那孩子实在太小了,自己的骨肉都还没长牢,哪里承受得住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尝试。” “而不知为何,碎片好像一旦选择了栖身之所,短时间内便无法逃脱。” 噎鸣石上一次遁走,是因那柄本命刀剑随主人消亡弥散。 瑶光明就此推断,它也不是能够随心所欲地东逃西窜,碎片终究不是活人,“宿主”不死,想必也不能轻易脱身离开。 因此,它将和这个婴孩的生死牵连在一起。 到现在瑶光明还忘不了那一幕。 昔日荒芜死寂的战场上,四周所有景象不是灰白就是腥红,连天空都蒙着术法激战后的枯黄,独独他怀中的生命是唯一的亮色。 小姑娘兴许才刚满月,一双星眸黑得像装满繁星的夜空,胆大又活泼,咿咿呀呀地伸出手,轻轻抓住了他的一缕头发。 她还那么小,那么软,就那样看着他,即便被他方才取碎片的举动刺痛心脉,也不哭也不闹…… 第381章 在瑶光明惊愕的注视下,笑得清甜又纯粹。 “师尊曾经隐晦地叮嘱过,为了封印大阵,是‘可以不择手段’的……” “所以……我将那个婴孩,带回了瑶光山。” 此时此刻,所有人或迟钝或敏锐的都明白了什么。 “给她编造了一个虚假的身份,和虚假的来历……” 他神色恓惶地望向不远处明艳清丽的姑娘,瑶持心正同样茫然呆木地看着他。 “……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养大。” “想着有朝一日,待她根骨足够稳固,而我的修为又足够高远,便可以把那枚碎片平平顺顺地取出来。” 第141章 诛神之战(七)他的女儿。 但瑶光明到底想得太简单。 他翻遍了古书典籍,不断地磨砺神识,无数次闭关深耕。 以为只要等自己境界有成,取出碎片便不在话下。 “可是不行,还是不行……” 怎么都不行…… 老胖子深深闭上眼,长叹一声,“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没办法参透上古神器的奥秘,每一次尝试,一经触碰到神石碎片皆会被它暴力弹开。 “即便仅是这么一小块,我也压根,不是它的对手。” 他扣着噎鸣石的手指,因用力泛出了青白,带着几分旁人无法想象的自暴自弃: “凌绝顶又怎么样呢,与昔日的瑶光祖师相比,我不过是个懵懂无能的幼童而已……” 他取不出碎片来。 自然也无法将完整的噎鸣石投入封印之中。 “那枚碎石已经和人的心脉彻底长在了一处,彼此血肉相连,难舍难分。” “想要补全大阵,就只能在法阵动荡之际,利用神器灵力的乱流,以整个活人之躯去填……” 而此时距离祖师修为耗尽还有不到两百年。 “所以……” 瑶持心见他几乎不敢抬起视线,“我强行让那个孩子,入了道……” 凡人是活不到这么长的时间。 为了困住噎鸣碎片,为了不让碎片再度逃脱,也为了等到大阵崩溃。 哪怕她根骨平平并不适合修炼,哪怕她生来就不属于玄门,瑶光明依然不惜代价,不遗余力地让她突破了境界,拔苗助长一样地提升灵骨修为。 就为有朝一日,亲手送她上路…… 可以说,她这一生的所有,都是由他造成的。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瑶光继承人,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明明是他的责任,最后居然要一个小姑娘来承担。 每每想起此事,瑶光明便会生出无限的内疚与愧痛。 于是他从小到大都依着她,宠着她,有求必应,言听计从,因为知道迟早有一日,她要为了这个大阵把自己填进去。 或许是一条命,也或许是,永生永世不见天日。 他想让她这辈子至少过得开心一点。 吃,喝,玩,乐,喜欢的人,爱做的事,一件一件,不留任何遗憾。 但这毕竟是他的一厢情愿…… 震颤不止的浮岛让天宫上原本就破损的檐角尽数坍塌,露出光秃秃的屋顶。 瑶持心还维持着先前的动作,周身几乎僵成了一座雕塑,她耳边不知几时开始响起了难以忍受的轰鸣声,一直响到盖过满山的嘈杂。 这个时候她依然没能从老父亲的那番话里回过神。 分明每个字都能听懂,可又十分陌生。 仿佛过去两百年的时光一下子被推翻了似的,她逐渐对自己都变得不认识了起来。 原来我不是瑶光掌门的亲生女儿…… 她心想。 也没有所谓美得惊天动地的废物娘亲。 没有了不起的出身。 更没有引以为傲的爹。 难怪自己的根骨那么稀松平常。 难怪能有这样得天独厚的待遇。 难怪会得到无条件的偏爱…… 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她忽然喃喃默语。 那我到底是谁呢? 在这当下,瑶持心不可抑制地回想起许多往事——老爹对她的迁就,对她那稀烂的学业不以为意的态度,无数次地包容、袒护,比宝贝自己还要宝贝她的性命。 ——“有什么就交给林朔去办,你高兴怎么玩就怎么玩。” ——“就这样,就这样吧……我闺女修行跟不上也无所谓,爹养你一辈子……” 所以其实,不管她修炼得好不好、是废物还是上进,不管怎么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是吗? 反正她早晚也要在两百年后和大阵融为一体…… 瑶光山这遭人诟病已久的没用大师姐,不是由于和掌门的血脉关系才有今天的地位。 那么年幼时让她骑在背上,沿着落云湖奔跑捉蝴蝶,当她病倒床榻,彻夜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 也是因为…… 因为噎鸣石的碎片在她身上的缘故么? 她脸上明明还未及流露出悲伤,眼角已有泪水猝不及防地滑落,落得连她都始料未及。 瑶持心手忙脚乱地用指尖去擦,看到自己的手时倏忽一愣。 第382章 我现在应该去做什么呢? 她忽然迷茫又不知所措地垂眸摊开掌心,无比空荒地想。 是不是要去填补大阵来着…… 被镇在浮屠天宫之底的六件神器正愤怒地往外施压,试图挣脱身上的重重枷锁。 众人近乎都能感觉到,接连而起的颤动是昔年瑶光老祖按下的封印术在一根接着一根地崩塌。 大概由于先前昆仑掌门那一剑,加上瑶光灭炸开的真元,将这个古老又坚固的法阵撬开了一角。 大阵崩坏的日子提前了。 不过就算没有这一出意外,三千年的限期也已经逼近,左不过是这几年的事,不是今天,也有可能是明日。 理智告诉瑶光明一些必要的牺牲在所难免,他们等了快三千年,不能功亏一篑。 这是为了大局,也是为了大义! “可是……” 瑶光明睁开眼的瞬间泪流满面,“那是我的女儿啊……” 瑶持心僵硬而怔忡的脸上骤然漫过一股莫大的哀伤。 “她那样信任我,一声一声地叫我爹爹……” 他一点也不会带孩子,在叶琼芳的帮助之下照旧折腾得手忙脚乱,好几次感觉小丫头没死于神器的压迫,估计先得葬送在瑶光掌门拙劣的奶孩子手法里。 然而她还是很黏他。 从会说话就糊着一脸鼻涕口水,边跑边摔,连滚带爬地去门口迎接他,成日里“爹爹爹爹”地喊,像条了无心事的小狗。 瑶光明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一天天窜高。 由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长成一个明秀鲜亮的少女。 她越可爱,越乖巧,他内心的阴霾就越深重。 负罪感时时萦绕在瑶光明的心头,好像看一眼就会少一眼。 可是小姑娘什么也不知道。 她会为了让他高兴去学做他的家乡菜,会为了让他骄傲以身犯险地擅闯禁地。 她觉得父亲好爱她。 但他又怎么说得出口,自己是要送她去填封印大阵的…… 那一天从试炼之地回来,瑶光明愈发下定了要突破境界的决心。 他道心几度碰撞,近乎走火入魔,不惜将自己弄得不人不鬼,就是希望能登凌绝顶后,可以把他的女儿从瑶光山千百年的责任中平平安安地救出来。 “可我没有想到……” 众目睽睽之下的玄门大能,悲哀万分地用两只胖手捂住眼,“所谓的凌绝顶在神佛之力面前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他居然还是取不出神石的碎片。 瑶光明一遍又一遍地尝试,不停地修行,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发了狠地磨砺自身,就想着能赶在大限将至那天前成功补全噎鸣石,完成法阵。 所以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什么赖以飞升的外物,也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修炼法门,只是一个无能的父亲,徒劳无功地挣扎而已。 他压不住大阵,取不了噎鸣石。 到头来两千年光阴,他什么都没办成。 矮胖的老爹经过一夜鏖战衣冠早已凌乱,此刻他佝偻着腰站在对面,形容无端多了几分沧桑与狼狈。 瑶持心在刺耳的长鸣声中,浮起万般滋味,心里复杂得百转千回。 就在这时,响个没完没了的耳鸣乍然退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听不出声音也听不出情绪的话语,陌生却轻柔地提醒她: ——瑶光明在骗你。 她愣了一愣。 ——这不过是他想让你心甘情愿为道义献身,自己图个心安理得的说辞。 ——还没明白吗…… ——你就是他养在瑶光的一个安置碎片的容器。 ——正如当初那少年所言,“牛羊宰杀前也是让人舒舒服服地圈护着。” 谁……在说话? 瑶持心还没来得及弄清这番言语的源头,前方竟异变突生—— 天宫角落里一堆不起眼的残垣碎砖下面,瑶光灭撑着躯体御剑而出。 满场的高手大能们均陷在这信息过于庞大的真相里,谁都未曾注意到此人竟还活着。 由于先前昆仑掌门削了他一剑,他掉下去的动静又不小,众人下意识地以为他已经凶多吉少,没料瑶光灭居然尚存着一口气。 看模样他应该伤得也不轻,御剑不过到两丈之高就不能继续了,只拿手撑着墙半是癫狂半是明了地望着地面的瑶光明,表情似是而非地“嗬嗬”两声: “你跟那老东西……偷偷摸摸所图谋的,竟是这种活见鬼的事……” “我就说你这么个无心情爱的虚伪之人,怎么几年不见,就平白无故成了鳏夫,还冒出个女儿。” 他隐约想到什么,“难怪,难怪那日我用她的血所炼妖核会临场失效……” 瑶光灭话讲到一半呛了口血,等咳出来才又接着自语:“瑶丹青,掌门……师尊,好啊,在他心里原来我是个贪婪狡诈的小人,你是清清白白的君子……” “你们真是,好光辉,好伟大啊!” “我愿称你们为当世之圣,全天下的大佛都该让位给你坐!” 瑶光灭想过师父的偏心,也想过他的私心,却没想到他从始至终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第383章 他的一切勤勉上进皆是利欲熏心,一切兢兢业业俱是不守本分,他分明把玄武峰打理得井井有条…… 当初在天宫内偶然窥见瑶光历史的零星片羽,他就猜到祖师像镇着什么法阵,也猜到掌门印或有玄机。 为了掘出这个秘密,自己蛰伏多年,煽动北冥,还刻意把昆仑第一剑修往祖庙的方向引诱。 万万料不到玄机不止一个,而是七个……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一出好戏。 瑶光灭眼底闪烁着报复的神采,挂着血渍的嘴角止不住上扬,他掐了个诀竖在胸前:“既然诸位当我是小人,那我总不好叫大家失望,小人就该做小人该做的事,你们说,对不对?” 今天这个千古罪人,他当定了。 作为昔日学富五车的玄武长老,他轻而易举地给岌岌可危的大阵添了把火,浮岛轰地一倾斜,封印崩溃的速度比先前更快了! 林朔拄着剑狠厉地一咬牙,立即飞身上去将他拦腰斩下。 而此时此刻,天宫外的开明、昆仑两派主事却一动没动。 大能们均意识到法阵即将坍塌。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瑶光明连自己养了两百年女儿的真实身份都肯公之于众,没道理不信他。 何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神器的事要是真的,这帮无法估量的东西一旦现世,不仅仅是生灵涂炭,天下大乱。 它们八成会重新组建起自己的势力。 对于白手起家的神器而言,那当然是修为低浅的修士比他们这帮早已有门派立身的老东西好驾驭,届时第一个容不下的必是六大仙门! 连瑶光明都压不住的货,他们就更别想与之抗衡了。 那一瞬,开明宫主、昆仑掌门、长老纷纷冒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念头——封印阵法绝对不能破! 今天七件神器必须得永远长眠在这里! 三个人的视线齐刷刷落向瑶持心,同时动了手。 第142章 诛神之战(八)她开口的瞬间,眼泪一…… 她眼前闪过几缕黑烟缭绕的青丝,奚临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仿佛未经思考人就已经动了,在三大高手逼近前的刹那,以一己之力硬扛了下来。 裹挟着煞气的照夜明一边承受着暴虐的戾气,一边抵挡住迫人的威压,隐隐显出捉襟见肘的狼狈相。 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 剑身于几道势力的夹击下崩开了一条裂纹。 他还是太累了。 瑶持心看着鏖战了一整晚的青年朝她微微侧过脸,一如那个血色弥漫的大劫夜,眼里充斥着通红的血丝。 “快走。” 他手背上青筋根根而起,山脉般颤抖着,本命剑在掌中凄切地哀鸣,忽然不知因何那样悲伤。 “走啊师姐!” 瑶持心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茫然地想。 为什么会这样…… 行将破土而出的危机已近在眉睫,地面上的震动再无停歇,晃得整个世界都跟着天旋地转。 像是在催促什么。 而她一开始,仅仅是想救自己的仙山免于灭门之灾而已啊…… 直到现在,瑶持心还是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在这当下,她冥冥中感觉。 原来不是不管怎样都避不开瑶光山的大劫,而是不管怎样都避不开大阵崩溃的这一天。 满场的瑶光弟子个个不知所措,连雪薇和林朔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如奚临一般,全部的原则只有她一个,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 是要帮着大师姐对付别派掌门吗? 然后呢? 再帮着自家掌门,把师姐投进大阵里换取天下太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好像只过了半个晚上,世界就天翻地覆了! 场中央的三个人轮流向青年施压。 昆仑掌门不好当真对奚临下死手,只能步步试探,好言相劝:“你以为我们乐意当这个坏人吗?” 昆仑长老在旁解释:“实在是为了九州的未来不得已而为之。” 开明宫主:“小子,你莫非想弃天下苍生于不顾吗?” “改日世间如若因此重新落入七件神器的手里,死的就不止是她一个了!” “你会后悔的!” 青年因压在剑锋上的力道而狠狠地咬紧了牙关,眉心与鬓角全是汗。 “师姐走吧。” 纵使没有得到回应,奚临依然在灵台上道,“别管那么多了,走吧!”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在乎别人的死活了。 玄门也好,凡人也好,什么都好,这天下爱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吧。 至少让瑶持心活下来。 让她活下来行不行? 奚临近乎带了几分哀求的意味深深绷紧唇角。 却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哀求谁。 他不想再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死于非命而束手无策。 他不想再经历救不了,赶不及和无能为力了。 假如上苍注定要自己这一生都逃不过这种命运…… 第384章 奚临唇角几乎见了血,奋力地朝昆仑两大剑修挥劈而去。 那他修行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他一生所求,就只有求而不得和事与愿违吗? 此时,匍匐在地的瑶光明缓缓撑着膝头站起身,一边的朱雀弟子想搀扶掌门,让他轻轻拨开了。 事到如今还有一个办法。 老胖子攥紧拳,眼神突然凌厉,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毅然反身朝天宫大门而去。 镇山大阵是他半个化身,心念一动便可在门派内自由来去,瑶光明眨眼便瞬移到了摇摇欲坠的封印术旁。 这貌不惊人的玄门大能扬起袖摆破烂的两条胳膊,再度朝六件神器探去。 既然祖师可以用自己的修为填补空缺,那他也可以,只要暂时稳住法阵,就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等来日…… 瑶光明狠心地一闭眼,顾不得考虑以后了,他将两手按进阵法中央。 来日,孩子们也许会想到办法的。 尽管问题并未得到解决,尽管此举仅是将解决问题的期限往后拖延罢了……可多一天也是多一分希望。 他在内心深处恳求瑶光的列祖列宗原谅。 原谅他这颗为人之父的私心…… 但是他一厢情愿地想为自己的私心献身,神器却压根看不上他的身。 瑶光明甫一触碰到封印术的中心,近乎是一弹指的工夫,空缺的阵法位便将他的修为全部抽干了——甚至还不够补足十之一二的量。 他周身的皮肉飞快松弛下去,眨眼间满头银发,年迈龙钟,竟确乎是个老人的模样了。 “掌门!” 林朔见状连忙飞奔上前,在瑶光明又一次被大阵轻飘飘推开时于背后接住他。 修士那稳如泰山的身躯在他手里居然轻得不可思议。 林大公子不得不震撼地看向瑶光明,又惊骇地去看不远处祖师像底下的法阵,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常人一生也难企及的凌绝顶,在神器的面前如此的不堪一击。 这都是…… 都是些什么怪物? 他抱住自家掌门的手指不自觉地收拢,好像后知后觉地见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瑶光明虚弱至极地剧烈咳嗽,似乎还是不愿就此放弃,他正挣扎着起身再要往祖师像而去。 也就是在这时,眼前一抹隆重繁复的身影不客气地一巴掌挥开他。 “老匹夫闪开!” 南岳的雍和之主不知几时出现在了这里,谁也不知他在暗中窥视瑶光多久了,更不知他今夜是用的什么法子偷摸进山的。 然而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之下,一时间也无人有心思去计较其中细节。 作为符阵一道的高手,明夷接替了瑶光明的位置,二话不说迅速以暴力压制。 很快,他也毫无悬念地被神器冷漠地拒绝在外。 神器对他可比对瑶光明粗暴得多,雍和城主的两只手掌登时灼伤得不剩一块好肉,他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只尝试了这么一回便清晰地有了认知,当下放弃了这个想法,知道现在除了封印无路可走。 他没有瑶光明那么多的犹豫,三下五除二便调动起封印术的符文,启动了阵法。 不远处,瑶持心的身上立刻有了反应,与瑶光明怀中残缺的噎鸣石遥遥共振。 尚在与两大掌门交手的奚临见得此情此景,撑着一口气逼退对方,想也不想就冲明夷杀去。 大概就猜到他会打上来,雍和城主腾出一条胳膊来拦他。 望进青年那双赤红得失去理智的眼眸,明夷一针见血道: “你在发什么疯!” “明不明白神器重现意味着什么?当初岐山人是如何摆脱‘眼睛’诅咒的,后代子孙又是怎么融入普通人当中的——灵气复苏——你都忘了是不是?!” “岐山部的‘眼睛’因神力而生,如果这七个破铜烂铁再次回到现世,那些早就回归平常的岐山后人又生出‘眼睛’来怎么办?” “你能保证吗?你敢赌吗?” “只要凡心贪婪,猎人就会应时而生,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奚临满身的张牙舞爪在他一句句逼问下渐次退却了凶狠,眼里一瞬间流露出茫然来,好似根本没意识到这个后患…… 而明夷还在继续:“你花了多长时间……我费了多少心力,才终于让死不瞑目的那些族亲安息。” “三千年了,大家好不容易换来的安宁,你想要岐山的历史重演吗?!” “你还想见证下一个小荣和阿南是不是!” 奚临握在剑柄上的力道已在无意识中松开大半,让他这一声喝得不禁踉跄了一下,站在半步开外。 明夷看见他脸上那一刻的迷茫和凄惶,无助得仿佛像回到了多年前站在黑市外的模样,突然又不忍再说下去。 知道这对他而言,也的确太残忍了。 ——“我跟着师姐,这些年也过得很开心。” ——“反正没有你,我现在大概也只是百鸟林下的一缕亡魂。” 昔日汤泉外听到的话言犹在耳。 到那时明夷才明白为什么他当初四年未归,音信全无。 第385章 原来他本是打算死在那里的…… 明夷收回视线,抬手催动法阵时不得不强压住内心翻江倒海的起伏。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命运,他也想知道命运为何会待人如此苛刻。 就真的不能对他温柔一点,哪怕只是一点吗…… 包裹着全身的煞气随拂过的一缕清风悄无声息地消散。 奚临站在原地微微地喘着气,掌中的照夜明和他一并怔忡沉默,有那么一瞬剑与人都陷入了某种失重的空旷感。 他明明曾对自己发过誓的。 无论如何,都会保障师姐的安全,就算让他放下手里要救的人,就算要他背负千古骂名也无所谓,就算…… 随着大阵开始运转,瑶持心忽的发现身侧腾起一个四四方方的结界,将她和外界相隔离开来,继而逐渐远离地面,远离人群,向着天宫的方向转移。 “师姐……” 回过神后的奚临立即御剑追上去。 “师姐!” 他隔着结界将五指放在难以穿透的屏障上,就那么看着她。 瑶持心从来没有在奚临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那眉眼间近乎是空白的,浮萍一般找不到归处也寻不到来路,彷徨得无所适从,似乎惘然失措地想要有人来告诉他,此时此刻应该怎么做。 而目之所及的天宫大门外,人们均仰着头或专注或惊讷地望着她。 所有目光都在等待她向整个九州献出自己这条乏善可陈的命。 比起无数鲜活太平的未来,损失一个废物又能怎么样呢? 再划算不过了不是吗? 假如她是一派之主,想必也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这两方的价值孰轻孰重根本不必衡量,傻子都知道的答案。 黑到一望无际的天边隐隐有黎明将至的前兆,可希望渺茫得比天上的星光还微小。 祖师像下的法阵大开大合,北斗七颗星星上,属于破军的空缺正在牵引着高空的碎片和残缺的噎鸣石归位。 瑶光明在林朔的搀扶下险些直不起身,开明、昆仑两派掌门的视线严肃又紧张,雪薇与叶琼芳却不欲再看,纷纷别过眼。 几乎所有人心中都清楚地明白大局已定。 而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 众目睽睽之下瑶持心竟毫无征兆的,凭空消失了。 仅是一眨眼。 天上便只悬着一个空无一物的方形结界。 以及黯淡寥落的八方星辰。 * 瑶持心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之中。 很像内视的状态,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没有各派掌门,没有瑶光弟子,没有奚临、老爹,更没有浮屠天宫和行将落成的封印大阵。 甚至连夜空也没了。 这里唯有她一个,空旷得吓人,也安静得吓人。 脑子短暂锈住了一样,她对此居然并未感到吃惊。 可能是这一夜经历了太多变故,颠覆认知的东西接踵而至,相较之下突然被带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好像也不是那么值得意外的事了。 瑶持心茫茫然地仰头打量周围,紧接着,她眼前忽地呈现出了原本瑶光山浮屠天宫外的画面。 那关着她的结界内空空如也,而地面上的人们犹在不明所以地四顾。 这应该是自己消失后的情景。 她能看到外面发生着什么。 ——瞧见了吗? 虚无之间,有个念头轻轻询问。 ——他们在找你。 ——每一个人,都在找你。 ——你以为他们是出于好心,是关心你才这么在乎你的安危? ——不是的。 对方轻描淡写地一语道破。 ——那些人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要等着拿你填阵。 ——你不在了,他们自然担心了。 瑶持心闻言虽然一声未吭,神色却不自觉地落寞下来,静静地垂眸注视着宫宇大门处扶墙而站的瑶光明。 而那个声音无形无色,分辨不出男女老少,也不含任何情绪,所有传递给她的信息都像是直接响在她意识之上。 ——你想想看,瑶光明对你会有几分真心呢? 耳畔宛若有一缕清风,极尽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陪她一起观望这现世人间。 ——他对你好是为了弥补今后让你去死的内疚。 ——他怕你受伤,怕你遭遇不测,是担心碎片旁落,封印不了神器。 ——他要你无忧无虑地活着,竭尽所能地满足你,就为了让你死的时候更名正言顺,无从抵赖。 ——“你看,你都快快乐乐地活了两百年了,也该知足了吧,该是时候为大义牺牲了吧”如若不然,他不是白白宠你一场吗? ——你说,倘若你体内没有半块噎鸣石,瑶光明还会对你这么好吗? 宫墙下的老父亲打了个趔趄,被赶来的林朔扶住,他银丝满头,看向结界的表情说不清是懊悔还是悲痛。 对方见缝插针。 ——扪心自问,他是把你当成什么在养呢? ——女儿? ——容器? ——还是瑶光祖祖辈辈指派的任务? 第386章 那意识润物细无声地在她心上低语。 很快,眼前的画面倏地一转,为瑶光山别处的场景所替代,仙山的弟子们、别派的修士们、玄门的大能与天才不紧不慢地在她视线里一一闪过。 ——你的牺牲有意义吗? ——在他们看来,你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除了瑶光掌门女儿的身份,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 ——当然,如今连掌门女儿也不是了。 ——你只是个无人在意的普通凡民。 ——修为不高,天赋没有,活着可有可无,死了也不算仙门的损失。你为他们填阵,没人会感激你,他们只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一点都不可惜。 ——甚至,还很划算呢。 对方太会直击人心了,句句和风细雨,所言既残酷又现实。 ——你葬送在此地,谁会记得你呢? ——明日一早,人们只知道有个挺厉害的大麻烦被几大仙门镇压下去,他们见过乱世吗?知道利害关系吗? ——什么神器夺取灵力,什么民不聊生,弱肉强食,是不是瑶光编出来给自己贴金的一面之词还难说呢。 ——大多听完也就一笑了之,几个会放在心上? 瑶持心眼底的戚色愈沉愈深,不得不承认这番话是最有可能发生的结果。 像是看出她听进去了,那道意识更加放缓了语气,怜爱无比地疼惜她。 ——为这些人放弃生命值得吗? ——那大阵底下是无尽的深渊,永远暗无天日,可比死还难受。 ——倒不如跟着我,我们一起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不好么? ——这么多年了,你见我几时害过你? 事到如今,即便对方不主动提及,瑶持心也猜到这个不住殷切劝诫的东西就是那枚嵌在心脉上的碎片。 噎鸣石具有操控过去时光的能力,想必在大阵将成,千钧一发之际,它觉察危险将至,所以把自己拽到这个空间缝隙里来。 就像昔日“那个”大劫夜,她临死的一瞬无故回到六年前一样。 不是老天爷当真听到她的祈愿,大发善心给她机会。 也不是天降异象,她生来好命。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石头不想让她死。 以至于还贴心地将重获新生的日子定在大比开始之前,方便她应对。 ——没错。 而神石隐约看透了瑶持心的所思所想。 ——毕竟,我才是这个世上最在乎你生死的那一个。 尽管是利益相关,但正由于各取所需,从它嘴里说出来,才显得有理有据。 ——若不是我,你早在“上一次”就该身亡命殒,化为乌有了。 轻风在她耳畔一拂,耐着性子劝说。 ——若不是我,你哪有机会重活一场,哪有这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真元,哪有这等惊世骇俗的相貌。 瑶持心忽觉垂在胸前的发丝因风轻起轻落,好似被谁撩了一下。 ——只要你喜欢,我还可以分一些修为给你,想当天下第一有什么难的? ——别说什么百年不遇的天才剑修,哪怕是区区凌绝顶也不是你的对手。 ——何必这样辛苦地努力修炼呢?跟我合作,你不用努力也能过得很好。 ——无穷的实力,无上的地位,美貌、法力、身份,所有人都会高看你,仰慕你,以你为尊,天底下的好男人任你挑选。 ——而我只需要你活着,多简单啊,你不想活着吗? 是啊。 她不禁无言地想。 有这种东西在手,什么根骨资质,朝元化境都成了笑话,纵使她一辈子突破不了境界,照样能碾压当世大能。 那么根骨平庸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从前所遗憾的,懊恼的,沮丧的,就此便可迎刃而解了。 而神器对她的要求仅仅是要她活着,如此而已。 噎鸣石开出来的条件堪称百利而无一害,像怕她觉得不够似的,那些关于现世的画面蓦地散去,时光在瑶持心的眼前迅速后退。 从这三年到她遇见奚临,再到她风花雪月的漫长人生,再往后,到她筑基,牙牙学语,一直到她诞生以前…… ——挑一个你喜欢的时代。 神石大方地让她选择。 ——只要不回到封印现场,在你出生前的那些年月,近的远的都行,你想生活在哪里,就生活在哪里。 对于噎鸣碎片而言,一切的“过去”皆在它掌控之中,它可以由着她来去自如,随心所欲。 除了它触及不到的“未来”。 这言外之意很明了了,除去瑶持心本身存在的那两百年。 别的时段,任意时间任意地点,她高兴去哪儿就去哪儿,高兴玩多久就玩多久。 不开心了就换个节点重新开始。 它能保她永生不死,能保她性命无虞。 瑶持心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石头在带她“逃逸”。 和当年从祖师手里溜掉时一般无二。 许是见她迟迟不动,噎鸣碎片率先给她做出了示范,周遭混沌的状态解除,白雾随之涤荡一清,猛地回神,瑶持心落在了一条山间小道上。 第387章 时近深秋,脚下铺满黄叶,山道两旁草木零落,天却蓝得清澈,大雁展翅南飞。 她不认得自己所在何处,但认得前方并肩而行的两个人。 “明明是我之前的做法更有效,要按照你说的,刚才那种情况根本赶不及。” “……我也没说你就一定有错,实战自然得临机应变了。” “反正你总有道理,承认一句不如我会怎么样?” 那居然是…… 瑶持心微微惊诧地凝眸。 年轻一点的老爹和年轻一点的小叔叔。 瑶光明还未因走火入魔而形貌大变时,与瑶光灭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身高体型都别无二致。 难怪小叔叔假扮他闯进仙山会那样顺利。 兄弟二人一身瑶光内门弟子的装束,不知是在讨论什么,一路走一路争执不休。 彼时还没有到掌门位继承日,他俩也尚没反目成仇,瑶光山的秘密正埋在看不见光的地方,而青年们最大的分歧仅是施展法术应该先掐诀还是先画符。 小叔叔那会儿依旧是固执脾气,理论得没完没了,从近处走过时能看见老父亲摇着头,眉眼间满是无可奈何的苦笑。 他们都还年轻,今后还有无限的可能可以期待和幻想。 瑶持心一直目送二人行远,才怔忡地扬起头去看高处的天,目光中透着不可思议。 这是,真实的世界吗? 抑或是神石虚构出来的幻境呢? 她真的,身在几百……甚至一千多年前? 一个没有她,没有封印法阵,更没有今后种种的时代。 哪怕老爹刚刚从自己跟前经过,余光瞥到她的存在,也只当做路人而无动于衷。 他当然会无动于衷。 一千多年前的瑶光明怎么会认识一千多年后的瑶持心。 在这里,不会有人认识未来的她是谁,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许是噎鸣石想要打消她的顾虑,四下里的环境再度起了变化。 流云飞驰着往后倒退,参天大树回归于萌芽状态,密林萧条着衰败为荒地,老爹和小叔叔都不见了,她看到的是上一任瑶光掌门瑶丹青。 一向只存在于画像与史书上的老掌门接过师尊的重任,殚精竭力地满山满海寻找碎片。 也不知那会儿的噎鸣石躲在什么地方。 他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却领回来了一对灰头土脸,花猫似的胞胎兄弟。 瑶持心看见了“从前”的瑶光仙山,那时的四象峰还不及千年后的气派,群峰零落,弟子们贵精不贵多,仙鹤、鸾鸟倒是依旧生龙活虎,挟着祥云盘旋在主峰的祖师雕像上方。 而北冥之地,剑宗刚刚立派,稚嫩的白家尚且是一副欣欣向荣,纯澈干净的景象。 家主是个励精图治的人,带领着座下的门徒立誓要替天下除尽妖魔。 “为安定北海之太平,纵耗尽我白氏最后一滴血,也在所不惜!” 此刻谁都不会想到,两千年后的白家子孙将蜷在梅花坞小小的水泊里自相残杀吧。 再往前,便是玄门混战的年代了。 大地的灵气正从中原缓缓往边缘过渡,恐慌的术士们发了疯地争抢资源,她走过之处遍野荒芜,术法交战过后的土地狼烟未熄,处处是焦尸和灵力乱流的气息。 神石领着她在早已逝去的光阴中走马观花,过客般踽踽独行。 时间有的是,不必着急。 反正他们待在“过去”,已经发生过了的时光是有限的,又近乎永恒,因为再不会有“以后”,就不用担心错过什么。 她在此地很安全。 只要是“过去”,一切的时间便都在它掌控之中,它是统领此间最当之无愧的神。 无论是三十年、三百年还是三千年,回到久远的鸿蒙初开也不是没可能。 当脚下的土地逐渐从葱绿的山林变作葱葱郁郁的草甸时,瑶持心才发现碎片这次带她来的地方有些眼熟。 万里长空碧蓝如海,群山连绵起伏。 所处的平川下铺着一个数十丈深的巨大低谷,谷底密布着错落有致的屋舍。 是昔日误入时空乱流时待过的那座小山寨。 大概距离他们擅闯此境又过去了好些年,村寨比当初更具规模,足足扩张了一倍。 然而不知是因什么缘故,瑶持心站在山坡上,望见寨中的人们正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陆续迁离此地。 或许灵气复苏,部族的山民觉得外面的世界有更多的机会,也或许是此地不再适宜生存。 怪不得林朔打听了那么久,全无洪流天坑的消息。 原来早在三千年前他们就已经搬去了别处…… 她扶着树干踮脚张望。 目之所及未寻到大长老的身影,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他还在这个寨子里吗? 身体好不好,道心怎么样了? 瑶持心没有找到霁晴云的踪迹。 而神石犹在带着她往回走。 苍穹的颜色越来越灰暗,空气中能够汲取的灵气也愈渐微薄,这种感觉很像他们初入天坑那会儿的封禁灵力。 第388章 她清楚地认识到,眼下极有可能是到了灵气复苏之前,祖师还未返回上古封印神器的时段。 天地间的日月精华有一部分掌握在七件法宝的手上,是切切实实的蛮荒。 不过有噎鸣石在,自己似乎不受禁灵的影响。 短暂的一阵目眩之后,瑶持心只觉落在了一片陌生的林子里。 鼻息间能嗅到清新的泥土味,溪水潺潺,鸟雀清脆,遥远的山风从繁茂的枝叶中一路吹到她面门前。 没来得及抬眼,一道略显刺目的晨光便先直愣愣地打在了脸上,晃得她不自觉地抬手去遮挡。 也就是在这时,瑶持心听到耳边啾啾的鸟啼里夹杂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那踩在枯叶上的动静离她越来越近。 刚要回头,冷不防有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对方恐还不及她胸口高,四肢僵硬得发抖,扑在身上的衣衫都沾满了寒夜冰冷的气息。 瑶持心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怀里那惊慌失措的少年冲她扬起视线。 几乎是在同时,破晓的天光洒了大半在他眉眼之间,灿烂又鲜明,照亮了一张狼狈却清秀的脸。 她当场愣在原地,和对方一并惊得目瞪口呆。 这副她再熟悉不过的容颜,这张即便稚气未脱,可五官依稀如旧的脸,这曾经因为替她挡法阵而无故受伤后,才为她所知的模样。 “奚临……” 她目光讷讷的,开口的瞬间,眼泪一下子就要掉出来。 第143章 遥远的世界线(一)她可以,一直在这…… 当初追查叶长老时,他曾不慎变作了幼时的形貌,就是这个样子。 她记得一清二楚。 绝对错不了。 瑶持心被神石从封印现场仓促拽走,浑浑噩噩地游荡在时间的缝隙里,不知去过多少地方,又经历了多少时光,脑中充斥着至亲的背叛,对全部认知的动摇,痛苦凌乱得不知该怎么是好。 此时此刻,在这遥远而陌生的时空突然看到他,心里竟莫名有些酸涩,又酸又委屈。 好像每次她迷失在光阴里的时候,第一个让她安下心来的,总是奚临。 瑶持心忍不住伸出手抚上少年青涩的眉眼,在对方怔忡不解地注视下,自己却先哭得乱七八糟。 泪水怎么也止不住,稀里哗啦全砸在衣衫上,把犹在气喘吁吁的少年看得无措又茫然: “姐姐,你……” 她顾不上回答,只满目迷蒙地仓惶打量四周。 所以这里……是三千多年以前吗? 是奚临提到过的,那个三千年前…… 古老的南岳旧址和数千年后一样并不怎么富饶,天空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雾,白得不见底色。 但山林很葱郁,无论是花草还是树木都生得蓬勃茂盛,过于鲜活的晨曦从枝叶中绚烂地照进林间,每道碎光皆晕着柔柔的辉芒。 灌木丛中零星长着在关山村得见的那些奇花异草,也有在洪流天坑尝过的酸浆果。 ——“一种叫株玉的野果,晒干后用来做蜜饯能存储一个冬天。” ——“每逢春夏之交,我娘就会带着我们上山采摘,除了这个之外别的也很丰富……” 昔日他无意中脱口而出的点点滴滴,在此都有迹可循。 而彼时的小师弟尚未知人间疾苦,眸子崭新得像刚用水洗过,清澈得一眼能望到底。 “喂,你谁啊?” 那头追着少年而来的一干壮汉骂骂咧咧地站在不远处质问。 “知不知道这是咱们‘金娘娘’看中的货。” “劝你识相的,把那小子交出来,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否则大爷连你一块儿揍!” 被打断了心事的瑶持心收回目光,低头拿手擦去眼泪。 感觉到揪着自己衣摆的小奚临一下子绷紧身体,她不着痕迹地将他轻轻拽到背后。 她这会儿心情本来就不好,对着这上古时期的败类更是没好脸色,于是二话不说,扬起袖子甩了个杀气十足的大招过去,当场连人带树掀翻一片。 在此等灵气稀薄之处,因有碎片的加持,简简单单一道符咒也显得格外神通广大。 大师姐陡然觉得自己现在强得可怕。 她一拂袖,脾气很暴躁地开口:“快滚。” 走狗们在地上叠成一团,闻言立刻听话地爬起来十分麻溜地滚了。 一直等着这帮人消失在密林尽头,瑶持心这才重新放下警惕。 她当然不知道“金娘娘”是哪路货色,不过冲着奚临而来的,多半图他的“眼睛”,八成是“猎人”错不了。 这传承多年的职业比王八还能活,三千年后自己便吃过亏,如今可谓是新仇旧恨一起算。 收拾完了地痞流氓的大师姐在原地里站了一会儿,身形却僵持着没有举动。 即便知道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她却并未第一时间转过去。 内心忽然浮起一股近乡情怯的犹豫。 对师弟的童年时代,仅仅只有听来的那段故事,别的她什么也不了解,也不知这是他几岁的年月,更不知他是怎样的性情。 自己出现在这里…… 第389章 真的好吗? 瑶持心迟疑着回过头时,视线先就触及到少年那近乎崇敬和震撼的神情,直白热烈得像有火焰跳跃,分明是认为她厉害得不行。 她一下子怪不好意思的。 毕竟刚刚那一招全是仗着资历和神器,又是在这种灵力受限的地方,所以看上去显得高深莫测,瑶持心对自己什么水平再清楚不过。 能得他这种倾慕的瞻仰,良心上多少受之有愧。 她沉吟了一声,原想问问他是不是碰着什么麻烦了,“你……” 几乎是刚开口,少年便扑上来抱住了她的胳膊: “姐姐!” “姐姐求你,救救我哥哥——” 那天晚上的大山湿气极重,说不清是细雨还是浓雾,古老的山林深处,火把的光与烛灯一并朦朦胧胧。 瑶持心站在岐山部的结界之外,看着村民们将她救下来的男子手忙脚乱地抬走,满村的身影皆因有生人造访而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年迈的族长和一干守村的男丁如临大敌地在门口戒备,一一向她询问细节。 直至这一刻,瑶持心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从前奚临口中提及的那个突兀出现的神秘女子,或许当真是她自己。 帮他击退了追兵,把同村受伤的大哥从“猎人”的手里救出,再一路护送他们回到部族。 “抱歉姑娘。” 老族长咳嗽着叹息道,“我族千年来辗转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得已而为之,冒犯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瑶持心听见自己心不在焉的声音正回答:“没关系,你们也不容易。” 她可以肯定,白日里那片树林除了她再无旁人。 如果这是“奚”第一次下山的遭遇,那随他回到山村,又与自己模样如此相似的……现在想想,的确没有第二个可能了。 ——“你真的没有去过三千年前吗?” 所以,不是轮回转世,不是上辈子,是因为噎鸣石的缘故,三千年前,奚临才会遇到跟着神石“逃逸”而来的她吗? 可她对此全无记忆,不管师弟曾经与她有过怎样的经历,于此刻的她而言,这都是真真切切地头一回。 那么,自己之后的一举一动…… 又会不会影响到未来呢? 月色漫上了古时凄清的夜空,旷远的大山安静得能听见每一缕吹过的风。 瑶持心在岐山人给她安排的住所内漫无目的地发呆。 脑子里装了太多东西,好像从大战开始,一波接着一波就不曾让她消停过。 想得越多,越感觉思绪纷繁得找不到头尾。 她有一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 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却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人声。 “阿奚?” 听着应该是奚临的母亲。 “你在这作甚么?这么鬼祟又不敲门,可不是待客该有的规矩哦。” 瑶持心回过神,妇人已推着小少年站在门边和颜悦色地冲她笑:“姑娘,打扰你休息了。” 而奚临似乎不太敢直视她,反倒颇为局促地站在那里,不自然地搓着两只手。 “没有。” 她连忙摆手示意,“没事,我一向睡得晚,可以随便打扰。” 说话间,目光却忍不住落在年岁尚小的师弟身上。 兴许是发现瑶持心在看他,他飞快把手背到了身后去。 她清清楚楚地瞧着他的小动作,眼角的弧度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 感觉好可爱。 那时候的师弟还没那么重的心事,跟昔年被法阵变小后的状态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尽管是同一副外貌,但现下他整个人的气息就是更明媚一些。 是真真切切,不含阴霾的少年气。 “阿奚。” 瑶持心抬起手一招呼,他竟真的就听话地过来了。 大概是想跟她说些什么,又碍于母亲在场,奚只看了她两眼又把视线悄悄挪开,很板正地道了两句谢。 然后不知因何缘由,分外抱歉地欲言又止。 “对不起……” 他抿起唇,好似非常遗憾地望向她的裙摆,再抬眸时,眼里都是歉疚,“把你的裙子弄脏了。” 瑶持心才想起先前背了伤者,衣衫沾上血,她不以为意地摇头朝他笑笑:“没关系的。” 怕他在意,忙补上一句,“我很多这种裙子,脏了一件不算什么。” “最要紧,是你没事就好。” 她伸手落在他发丝上时,能觉察到少年紧张且怔忡的反应。 可他没有躲,反而一瞬不瞬地注视过来。 那表情落在她眼中,和从前他看自己时几乎有七八分相似,说不出为什么她心里有点难受。 奚临,你…… “姑娘。” 一旁的妇人恐是觉得这样唤她不大方便,自然而然地问,“敢问姑娘怎么称呼呢?” “我们岐山人均是单名,我叫实,瞧着也年长你几岁,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小实姐。” 不介意。 瑶持心心想,我叫你娘都使得。 她原开口要回答,“我姓……” 然而“瑶持心”三个字到嘴边,居然怎么都说不出声来,她尝试了好几回,边上的奚跟他娘均面露好奇地围观她一个人当哑巴。 第390章 无形中好似有个什么屏障,会将她企图道出的名姓自动抹去。 莫非是因为自己不属于这个时间段,所以源于未来的“瑶持心”便不能轻易出口么? 阿实正在奇怪:“姑娘?” 瑶持心有意换个名试试:“奚……” 她叫“奚”的刹那,对面的少年不解地抬起了头。 “……临。” 尾音落下的瞬间,他娘已经了然于胸地抚掌颔首:“原来是‘临’姑娘啊。” 于是她在这个山村内,就此拥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 * “临姑娘。” “临姑娘,早啊。” 当朝阳又一次从斑驳的山林间爬上树梢时,瑶持心独自穿过村落,站在矮坡上迎着破晓的黎明深深吸了一口气。 群山正渐次苏醒,大公鸡嗓音洪亮,农忙的岐山人却已扛起工具在地里劳作了。 叫不出名的鸟雀成群结队地在梢头转悠。 空山轻灵而幽静。 直到现在她还是感觉这一切像一场极度真实的梦。 那个存在于浮屠天宫外混乱不堪,且支离破碎的战场遥远得仿佛下辈子的事了,此处没有战火,没有纷争,没有需要她挣扎两难的困苦。 美好得像个世外桃源。 是把她从无助迷茫里解救出来的一线微光。 一定要想个明白吗? 不明白,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吧。 不去在乎所谓的封印,未来过去,什么因什么果,索性把所有都抛诸脑后,就顺着心意过一日是一日。 反正,那些也是几千年后的困扰了。 她可以一直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 她能一直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吗? 约莫是觉出她的心思,噎鸣碎片颇为识相地沉寂着,没有无故干扰她的想法,也没再轻易将她带去别处。 瑶持心喜欢这里。 有她喜欢的氛围,也有她喜欢的人。 “姐姐!” 矮坡下的少年两手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纸包,仰头唤完,不等瑶持心回应,已经兴冲冲地跑了上来。 她想也不想开口:“奚……临。” 而后险之又险地把末尾的字放轻了声音,权当是口误,看着小阿奚一路将什么好东西捧到自己面前。 “我早起去摘的松子,娘刚刚炒好的,你尝尝看。” “嘶,好烫……” 她拣了一颗又放下,听他指着手里的零嘴解释。 “我提前剥好了一些,那边是带壳的,这边才是我剥的,就是可能有点凉了。” 瑶持心同他将纸包摊开放在光滑的大石上,气候已近仲冬,还好山坳的风不大,她一面摸摸耳垂给自己的手指降温,一面跟小奚临对坐着剥松子吃。 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唤她“临姑娘”,年纪小些的也叫“临姐姐”,可她家奚临总固执地要叫她“姐姐”。 “你早饭就吃这个啊?” 她边剥边问,“先前我不是买了好多补品吗?特地给你娘备了一个月的鸽子蛋和鸡蛋,你还小要长身体的,看这么瘦——你娘没煮给你吃?” 瑶持心知道师弟小时候饮食上稀缺,但没想到这样稀缺。 岐山村瞧着人丁不少,可是太靠山吃山了,粮食本就紧张,遇上天灾饿死人都不是没可能的事,碍于“眼睛”的麻烦,又不好常外出采买。 因此她刚住下不久,就把身上值钱的饰品全当了,换回几大车吃的用的。 好歹能让他这个冬天吃到肉食和新鲜的果蔬。 她想把他养得白白胖胖,健康又壮实……像她当初承诺过的那样。 小奚临把松子仁一颗一颗排在她顺手的地方,说吃过了。 “我娘说多吃松子对女孩家比较好。” 瑶持心随口疑惑:“啊?是吗?” “嗯……” 他点头答得很笃定。 大概这也是他眼下能给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便信誓旦旦地重复,“我娘说的。” “那我谢谢你了,我要多吃一点。” 纵使是少年时,师弟还是很黏她,比瑶持心想象中更爱跟着她。 虽然仔细想想,自己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因而总不明白他的喜欢从何而来。 但又觉得这样挺好,她喜欢跟他在一起。 从前是,现在也是。 无论是哪个奚临,她都喜欢。 说话间便有山风拂面。 隆冬的风哪怕不凛冽也一样刮得皮肤生疼。 “诶。” 她是修士没那么依赖御寒之物,当下解了斗篷替他披上。 须弥境里的大部分法器,瑶持心都能用,诸如大衣柜之类,可保她衣食无忧,拿去集市卖几件就够村子吃一年的了。 不过偶尔需要避着人。 她低头将他脖颈的带子系好,“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多穿点。” “我之前不是给你买了好多衣服吗?四季都有,冬天的也有,有袍子有披风,为什么不拿出来穿呢?” 瑶持心说着一转眸:“是不喜欢吗?” 任由她穿戴的阿奚并未言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姐姐。” 第391章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第144章 遥远的世界线(二)以后你会知道的。…… “因为……” 她这两个字脱口而出时,眼前闪过的是最早最早,大劫夜里救她于水火的身影,是在瑶光山小院内,不厌其烦教她术法,在迷惘鸟嘴下护她周全,为了替她拿到兽角兽骨万死不辞的人。 是现在的他一无所知的三千年后…… 是奚临。 对面的小阿奚眼睁睁看见当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后,她双目蓦地就红了,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连忙道:“没有。” “我没有不喜欢,我很喜欢的。” “我只是、只是舍不得穿……等我回去了,立马就换上。” 他上前一步想拿袖子替她擦眼泪,又迟疑了一瞬,像怕袖子太脏似的,先在自己衣衫上抹了两把,才小心翼翼地探过去。 “姐姐,对不起。” 他满心愧疚,“你不要生气。” 瑶持心先是摇了摇头,继而才握着他的手拿下来,很抱歉地笑道:“不关你的事。” “以后……” 她模棱两可地顿了一下,“以后你会知道的。” 很快将至年关,到了隆冬,大山里三天两头有雪,农活儿基本都停了,清闲无事时,岐山部的村民会拎着自己酿的酒,烤的鱼,或是腌制的肉干去各家各户串门子。 因为是外乡人,山中几十年也见不到的稀客,瑶持心的住处总热闹得人满为患。 以前仅仅是从奚临嘴里听他说起族民和亲朋,如今亲眼得见了才知道原来他更肖似母亲。 小实模样生得清秀,小阿奚几乎继承了她大半的气质,眼角眉梢俊秀得比旁的小少年们都要齐整,唯有身高体型更像其父…… 不过也得在很多年后,等他长大才看得出来了。 虽是清秀纤瘦的女子,他娘在整个岐山部的地位居然不低。 毕竟需要保护族人的安危,山村不讲究男女尊卑,只以“眼睛”的能力作为衡量实力的标准,“眼睛”强大的才能跻身守村人的行列。 小实的眼目由于威能罕见,所以差不多算是部族颇具话语权的几个人之一。 尽管长相斯文秀气,她言行举止却常常大开大合,瑶持心三两句话就能让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是真的吗?外面真的有那么神奇的妖兽,还能分裂出好多个自己?” “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 “临姑娘去过中原么?” “临姑娘这么见多识广,怎么会没见过。” “那中原的大城镇都长什么模样啊?” 围着火堆而坐的人们即便不知瑶持心的来历,可依旧很信任她。 有人与她举酒碰杯,有人请她吃烤好的热橘子。 深秋打下来的第一张老虎皮,几个小姑娘熬夜做成了毯子送给她。 瑶持心在这里住得越久,越下定决心,要为奚临,为山村做点什么。 是不是只要庇护村庄免于多年后术士的袭击,岐山部就能躲过一劫了呢? 她想陪着他长大。 想要他有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不至于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 至于今后…… 今后的事,今后再说吧。 也许,她就这样在这个小山村里安度余生也不错呢? 念头一经成型,瑶持心很快便付诸于实践,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教族中的村民学术法防身。 岐山族有一些老前辈会点祖上流传的秘术,不过对敌主要还是靠“眼睛”,而“眼睛”因人而异,到底是有局限的。 大师姐根骨虽不佳,但好歹是瑶光山正经弟子堂出师的修士,加之又被奚临狠狠地恶补了几年,别的不敢托大,传授基础术法倒是绰绰有余了。 横竖大雪封了山,每日也无事可干,愿意跟着她学的人竟不少,并且从一开始的小猫两三只到逐渐无处下脚。 山坳所在的地方虽距离灵气中心极远,万幸的是还没有完全禁灵,比洪流天坑的状况要好一点,勉强能调动几许灵气。 小院子内,大人小孩都掐起手诀打坐入定。 “临姑娘,你看我这么做……对吗?” 她观察后说:“口诀是到位了,你胆子可以再大一点,不要怕,灵气不会伤身体。” “临姑娘,临姑娘,我呢?” 旁边有人问她,“这样算不算成功了?” “嗯……灵气运用得不大稳,基础符文是没问题的,你很有天分。” “真的吗?” 瑶持心晃着教学用的青枝,在人群里穿梭走动,一个一个地指点他们。 除了教术法,开春后她也没闲着。 犹记得奚临曾讲起那个被她救回来的大哥阿蒙最终会因重伤不治而亡。 他的挚友悲愤之下出山寻仇,之后在他的面前与“猎人”同归于尽了。 既然会和自己细说,这件事对奚临而言绝对是个不小的打击。 瑶持心想着,如果自己将阿蒙治好,再把镇上的“猎人”一锅端掉。 第392章 这么一来,大家岂不是都能得救了? 阿蒙和他的弟弟小季可以平安地活着。 师弟也不会伤心难过。 因此,一有空她就往山外跑。 可惜在医理上大师姐不及雪薇那般精通,只懂点皮毛,先前学会的疗伤方子通通是昂贵又稀缺的药材,许多在上古都不一定有。 她便隔三差五去镇子里淘最上等的药,未必立刻治得好阿蒙,但吊命总归没问题。 一时无法痊愈不要紧,这么吃上个几年,外加悉心照料,至少可以凑合活着。 有命在就行,有命在就能慢慢想办法。 一年治不好便两年,两年治不好便三年、五年,反正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而最麻烦的是找那个被称作“金娘娘”的“猎人”窝点。 这帮人比她想象中狡猾,且在城内应该有诸多眼线,自己怎么说也是个生面孔,她不敢贸然打听,唯有每次大集买卖之日,商贩叫卖“眼睛”时,方有机会悄悄尾随追查。 可惜许是由于奚临上次逃脱,“猎人”的戒备严密了不少。 瑶持心连着几次都无功而返,每每跟到荒郊便失了线索。 她只能不停地等待每月大集日的来临。 那是小城镇最繁华的日子,也是最令人不适的日子。 偶尔瑶持心站在上古不算密集的人潮当中,看着集市上牲口一样牵出来买卖的岐山人,总会想到当初雷鸣城下,金库之内,奚临满身鲜血斩尽所有“眼睛”的样子。 她来到了让他伤痕累累的过去。 也读懂了他千年后言语无法尽述的哀伤。 “……这个价格很划算啦。” “看看这品相,看看这年纪。” …… 她把目光从地台处挪开,转身湮没进人群里时,心里空落落地不安: 我这么做是对的吗? 我真的能帮到他,帮到他们吗…… 好在,小阿奚正一日一日地健康成长着。 按照她期望的那样,他体格壮实了许多,胳膊和脸上也有了肉,只练了一段时间的剑,居然结实不少。 “这个叫做‘江石不转’,是一种很好用的护体术,关键时刻能保命的,你一定要学会知不知道?将来能派上大用场。” 瑶持心把结印口诀教给他,浅浅地做了个示范。 昔年局促的小蛋壳如今已经被她运用得十分娴熟,心念一动,恢弘浩大的结界便就地展开,刚好罩住了一整个山村。 现在大师姐非常习惯面对小师弟投来的仰慕之情了,她甚至叉腰站在原地,看他两眼亮晶晶地打量周遭,就等着听少年不加掩饰地感叹。 “咳,其实范围还可以再扩展,不过这么大也够用了。” 瑶持心煞有介事地握拳轻咳,摆出高人姿态,“结界不是撑得越大越好,反而越小越凝练,效果也最明显。你是初学,不必讲究规模,首先保证护住自己。” “来,要不要试试?” 那头的小奚临犹在喃喃低声道着“好厉害”,闻言有几分踟蹰的担忧:“……我吗?我怕做得……不好。” “没事。” 瑶持心想起自己第一次开了个蛋壳出来,被他一指头敲碎,此刻颇有瞧热闹的兴致,一个劲儿地怂恿,“别怕,试试嘛。” “总得练的啊,对不对?就是不好才要练,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差在哪儿。” 少年想了想,很老实地一颔首。 “嗯。” 瑶持心特地站远了两步,期待地支着下巴笑盈盈,嘲讽的话都来回打了两遍腹稿了,就等着瞧好戏,只见小师弟颦眉略一凝神。 一个浑厚的结界就地张开,直接将她纳入其中。 “……” 她上翘的嘴角迅速僵在脸上,压着眼角于日光直射下吃力地扬头,居然一时半刻看不到顶。 场中央的小奚临睁开眼,也不知自己是过关了还是欠火候,茫然又紧张地问她:“姐姐,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好?” 瑶持心在外壳上敲了一下,先把指背敲得生疼。 啧,看一次就成功,还比她的蛋壳硬,真好命。 大师姐在心头默默愤恨,牙都龇了起来: 我跟你们这些天才拼了。 她于是又嫉妒又纵容地望着他,悄悄撅完嘴,面上却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当然不是啊。” “很好,特别好!” “你简直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资质的修士。” 瑶持心替他理了理胸前的头发,却忍不住抬手把他一脑袋的青丝揉乱,语气与有荣焉,“我们小阿奚就是能干。” 只当她是有意夸大其词,小师弟并没尽信,倒有些赧然地抿起嘴角,脸颊上都抿出了一点不甚明显的小酒窝来。 瑶持心喜欢坐在村中的空地边看他修炼。 真真切切见到了十岁左右时的奚临,她才知道师弟其实不是从小就那么苦大仇深。 小时候的他还会笑得很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也非常好骗,说什么都信。 第393章 不过容易害羞这一点,倒是和长大后没什么两样。 彼时的奚临尚未让血腥染红双眼,他偶尔有点自卑,会偷偷地藏着心事,也会成日成日追在她后面一口一个“姐姐”地喊。 喊得清脆极了。 岐山是受神力影响的一族,在村子里,没有“眼睛”是当不了守村人的,对于这个身份,他似乎分外羡慕。 “姐姐。” 两个人并肩挨着在山石上休息时,小奚临忽然问她,“你说学了术法,懂得修行,就是你口中的修士了。” 瑶持心正托着腮看星星,“嗯,怎么?” “那修士很厉害吗?等我练成了,也会比阿青哥他们的‘眼睛’还要厉害?” “肯定啊。”她答得理所应当,“大道有三千,每一道都是学问,蕴含着凡人一生也参不透的玄机,能人辈出。” “像是剑修就特别厉害,能文能武,所向披靡。剑术一道是三千道当中斗法之最,我教你的不过皮毛而已,往后你可以慢慢探究其中精髓。” 他在一旁若有所思地颔首,瑶持心却奇怪地探过头:“我刚才就想问了,你手里在忙什么?” 少年的怀里团着一把理不清的草叶,他有几分不大好意思,目光躲闪地垂眼:“……在编东西。” “伍大叔手巧,我跟着他学了一点,就是,就是学得不精……” 他说话间把未成形的草编蝴蝶胡乱塞到身后去,随口遮盖,“也没什么好看的。” 瑶持心并不在意,反而歪头在他慌张掩饰的同时盯着他打量了半日。 小奚临正回过神,她两只手就伸上前来,捏住他脸颊两侧,使坏似的揉捏。 不得不说,这会儿的师弟是最顺从听话的,几乎任凭她摆弄,哪怕被掐得满脸通红,他都没见避开一点,甚至也不抱怨。 这可是放在从前瑶持心轻易办不到的事。 奚临一定会早有预料地把她的手挥开。 大师姐的坏心思藏不住,不禁又多扯了两下。 小阿奚让她养胖了好些,捏起来脸颊上的肉都柔软不少。 少年坐在那里既没有吭声,更不见反感,倒是一双星眸静静地注视她,好一阵才道: “姐姐,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瑶持心那时脱口而出:“会啊。” 却不知为何笑容一顿,隔了片刻才又重新笑道:“应该会。” 第145章 遥远的世界线(三)这是一个没有正邪…… 彼时瑶持心还不知道小奚临会问出这句话背后的缘由。 她一心想治好阿蒙的伤,一心想替岐山人除掉外面的隐患,从那之后出山的次数便越来越多了,甚至会连着几日不归。 然而上古时代的人间之苛刻,却远比她预想中的更为严峻。 瑶持心原是打算追查“眼睛”这门产业的上下家,试图了解整个供需流程,想着能不能从源头开始一网打尽。 可一查之下才发现这其间牵连之广,简直大到令人无法想象。 在这里一切都是无序的。 没有国都,没有仙门。 术士高高在上,凡民譬如猪狗。 走在路上不小心被术法波及而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没有人会替无辜鸣不平,正如没有人会低头看脚下的蝼蚁一样。 这是一个没有正邪的世界。 只剩弱肉强食。 原始,野蛮又残酷,而实力是活下去的唯一依仗。 当初霁晴云曾无意中提到的——古时术士的修为普遍比当世修士更高,就此她才算是有了深切的体会。 因为不高的很早就死了。 根骨平平的术士寿命和凡夫俗子无甚区别,许多都活不到筑基。 于是所有人——庸夫与天才,皆拼命追求着无尽的力量,拼命在这个世间挣扎求存。 昔日他们于洪流天坑中所见的恶劣和卑鄙,如今想想,只不过是遥远的上古里最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 瑶持心所探查的范围日渐扩大,在又一个寒冬来临前,她几乎将古南岳的周边都摸清了。 知道姓金的女人在镇上、郊外各有几处据点。 但此人狡兔三窟,保不齐好些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像奚临曾经逃脱的那个。 没有十足的把握前,她暂时不敢打草惊蛇。 “临姑娘!”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刚停,瑶持心从山外而归,正走进村子,负责结界安防的几名青年就神情慌张地跑向她,“你有看见阿奚吗?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阿奚?”她先是摇头,继而不解地颦眉,“他怎么了?” 对方的脸一瞬间灰黄如土色,“他、他不见了……” “不见了?!多久不见的?” “已经有好几天了,他是趁你出去的时候偷偷溜了出村,我们还以为……以为你会碰到他。” 瑶持心忙了数日才搁下的心又骤然悬起,“没有啊,我压根没看到他。” 糟了。 奚临怎么会跟着她出来呢? 一干人等迅速商量完毕,当下分派了两人随她一并外出寻找。 瑶持心主要往镇上去,那二人毕竟身负“眼睛”,尽量只在大山深处活动。 第394章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突然跑来找我?他没说是因为什么吗?” 三人穿梭在树林中时,她一面疾步四顾,一面不明白地询问旁人。 那一个说不知。 而离她最近的青年边跑边道:“阿奚前段时间总问你,说‘姐姐是不是要走了’,我们依照姑娘你的吩咐,没告诉他你在找‘猎人’的事。” “我猜他可能知道我们在瞒他,怕你出事,又想帮你,所以才选择悄悄行动。” 他懊恼不已:“是我不好,我该看着他的,这孩子……他一向很乖很听话啊。” 瑶持心把镇上都翻遍了,依旧全无奚临的下落。 她一天一宿没合眼,站在初见时的山林里,满心的后怕。 这段经历是从前的师弟讲述过去时并未向她提到过的。 她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更加无从规避,无从找起。 瑶持心不知是他觉得不重要,还是因自己的一言一行,改变了少年时他的人生轨迹。 怎么办? 她现在最担心的是他落在了“猎人”的手上。 即便此时奚临的“眼睛”尚未解封,按理不至于轻易被人发现,可是,万一呢? 万一事情朝着最糟糕的地步发展。 万一他受到伤害…… 如果自己害了他,该怎么办? 如果十岁的奚临,由于她的疏忽,死在了三千年前……那未来会如何? 她几乎不敢深想。 照村中人所言,他至少失踪了快有七日。 七日。 整整七日。 瑶持心简直六神无主地不知要如何是好,她沿着古南岳的周围打转,找到后面险些无法理智思考。 荒芜苍白的长空在视线里无限延伸,又无限虚无,脑中弥漫起含混不清的长鸣声,她快看不清四下的一草一木。 “奚临。” “奚临……” 可是在这样的世界,再没有一个可以和她一起商量事情,告诉她应该怎么做的人了。 瑶持心紧紧攥着搜寻灵气的法宝,茫无目的地到处乱窜,恰就在此时,隔着一汪湖泊,对岸忽听得一道惊雷降下。 巨响声震撼天地,晴天白日,又是这等阵势的雷电,分明是修士境界突破时的雷劫。 她再怎么样也是经历了两次天打雷劈的朝元修士,对此不可能不熟悉。 有人在这附近渡劫吗? 她站定脚犹在思忖之中,冷不防感觉到自己的灵台被什么触动了。 那是类似当年第一次和师弟互换身体时的微妙触感。 大概因曾经施展过替身术的缘故,哪怕是三千年前的小奚临,她也或多或少能感知到两人间的联系。 奇怪,他的灵台被打开了? 可是……自己明明还没教过他这一术法啊。 瑶持心当下顾不得许多,连忙顺着神识指引的方向一路追去。 灵感所示最终停在一片位于东南面的大山,这已然不在南岳的地界之内,且距离岐山部路途遥远。 小师弟,是怎么到这种地方来的? 只见密林深处,花木掩映之下有座不惹眼的小寨子。 寨中人数并不多,不知什么来路,好在瞧着不像“猎人”一行,无论修为或警惕性都远超前者,应该是上古的修行之人。 她甫一现身,很快便惊动了在场的守卫。 “什么人!?” 瑶持心连眼也不眨,近乎落地就没停过手,一径利落地杀了进去。 她踹开房门,冲入室内举目仓惶张望,一眼就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奚临。 “阿奚……阿奚!” 师弟边上还有具面目模糊的女孩子的尸体,肉身已残破得难辨形貌。 瑶持心仅一瞥就不忍睹地收回眼光,立即手忙脚乱地去给奚临探脉象。 他周身倒不见外伤,双眼完好无损,只是十分虚弱,一时半刻却也找不出伤在何处。 耳边模模糊糊听到他在叫自己,她就知道万幸没有性命之忧。 “没事了没事了。” 她抱住他,失而复得地拍了几下,口中匆忙安慰,“没事了阿奚,姐姐来了。” 他没事就好。 她心想他没事就好。 瑶持心无暇细想这帮人掳走奚临究竟意欲何为,眼下只着急脱身,他状况不对,必须得马上医治。 为首的头领兴许正是先前在此处渡劫的术士,刚挨过雷劫,暂时没工夫针对她,三两招没能拿下,也就放任她将人带走了。 一逃出山寨,瑶持心便马不停蹄地往岐山村赶。 御剑的过程中,她能感觉到奚临揪着自己的一缕头发,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是在低吟什么。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奚临。” 她迎着刺骨的冷风喃喃自语似的回应,全然没有意识到脑子里想起来的画面,是在此间的少年根本不会知道的千年以后。 “等回家了,我再炖你爱喝的鱼头汤给你。” “还有你爱吃的菜。” “你不是喜欢那天的茶点吗?梅子酒配小饼,酒是找老爹讨的,他偷偷藏了小一百年。” “……知不知道我已经背过你两回了,两次都是你个头小的时候。” 第395章 她说到此处,自己先笑了。 “你可从没背过我呢。” 饶是瑶持心以最快的速度御剑,赶回岐山村也足足用了一个时辰。 低矮简陋的房舍内,奚家的两位长辈并族中德高望重的老者皆围聚在床边,而床上的少年几乎面无血色。 “怎么样?” 她毕竟对上古秘术知之甚少,数千年前有太多自己闻所未闻的东西。 “他看上去很不舒服,可我又找不出更多的伤口来……阿奚要紧吗?是‘眼睛’的缘故吗?” 老族长侧过身问她:“临姑娘说,先听到天劫的声音,才顺着动静寻到奚的?” “对。” 瑶持心堪堪点完头,却看到在场众人面面相视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貌似都清楚这是什么,可唯独她不明所以。 小实从床前轻轻绕了过来,缓声解释:“你可能不知道,阿奚是七月初七生的……” “我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当初在大比场上,他们两个人灵魂互换的起因。 “七月初七,八字纯阴。” 也正是因为这个,奚临才识破了鹫曲的阴谋。 瑶持心飞快道:“可以与八字纯阳之人施展‘分魂替身术’,在双方灵台打开的状况下交换各自的身体……” 小实大概看出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着痕迹地打断:“那你知道这个术,为什么叫‘分魂替身’吗?” 瑶持心将开口前蓦地一顿,她微微启唇,表情却僵硬得一动不动,似乎隐隐约约中,有了某种猜测。 老族长拄着权杖,抬手盖在少年的额头上,接着阿实后面的话:“这秘术一开始就是术士们为给自己历劫准备的。” “境界越往上走,所受的雷劫越凶险,为防万一,他们想出了一个点子。” “找到一对纯阳、纯阴体质的人……凡人也好,有学术法基础的术士更好,只要在突破境界之际,强开其灵台……” 梦中的小奚临大约是牵动到痛处,忍不住皱眉咳嗽出声。 老族长:“而后让自身的神识附着于其中一方之上,再强行施术,靠着阴阳替换,躲在旁人的躯壳内,便可由另一人替自己承受天劫。” “凡人的神识极微,灵台脆弱,几乎一碰就碎,所以恐怕还会备上好几个来换着使用。” 瑶持心一下子想到方才所见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老族长的手从少年头上轻轻拂开,“阿奚若非有临姑娘先前所授的修炼之法,八成也撑不到现在吧。” “但他终究是个体格尚未长成的孩子,贸然承受分魂之术,难免对神识有损……” 神识伤! 昔年苍梧之野和仙市时的遭遇历历在目,她不可能不熟悉。 不,是太熟悉了。 那一刻,瑶持心心里无端一刺,翻腾得百转千回。 她第一次知道这个术法的来源居然是这样…… 奚临从未提起过。 自己以前当作游戏和他闹着玩的秘术,他们二人用了无数回的小花招,竟是他在这种情况之下,学会的吗? ——“没什么,大概是神识伤。”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歇一歇就会好。” 难怪。 难怪他当日会那么说…… 小实轻叹:“听闻术士有辨别凡人生辰八字的手段,想是阿奚走在外面,不小心为他们所擒。” “他出生时我也不是没有过担忧,可总想着在这么偏远之地,只要不出山,不会那么巧遇上,谁知道……” 她深深合上眼,凝重地摇头。 神识伤有多难治愈,即便此刻他捡回一条命,在荒凉偏僻,什么都缺的大山中,也如同是数着日子等死了。 守村的青年补充道:“专做这项买卖的,名叫‘阴阳商人’,会在各地物色年幼且适龄的孩童。” “讲道理一点的向你出钱讨要,不讲道理的,直接抢夺也不是没可能……” 瑶持心忽然有些发怔。 在这个上古,原来除了“猎人”还有所谓的“阴阳商人”吗? “没有……” 她不自觉地开口,“就没有人来管管他们吗?” 那边的守村人闻言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笑道:“谁来管呢?” 是啊,谁来管呢? 她才意识到,这地方甚至连个主持公道的玄门也没有。 瑶持心深吸一口气,再次抬眸,“我来想办法。” 她语气坚定道,“我去给他找药。” “我来救他。” 然而从那之后开始,事态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第146章 遥远的世界线(四)那这世道什么时候…… 当初因法阵变小的奚临,到底还有几百年修为在身,神识伤尚且能抗一抗。 而如今的奚临灵骨未成,仅是一张脆弱的白纸,同样的伤对他而言或许是致命的。 为了医好他,瑶持心不得不去往更远的地方,离开古南岳,朝中原繁华的地带去寻找这个时代的丹修和仙药。 他的情况不能拖太久,因此她几乎是连日不休息地赶路,来来回回地往返奔忙。 毕竟整个岐山部皆受“眼睛”的束缚,无法自由出山,只有她一人可以毫无顾虑地在外面行走。 第396章 瑶持心不自觉扛起了拯救这个部族的全部重任,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套话和周旋,学会了怎么掩人耳目,怎么辨别人心险恶。 她要补充过冬的口粮,要找大夫,要寻丹药…… 常常是刚回村子,歇一夜第二天就得再启程。 苍茫的上古萧瑟又孤零,甚至没有闲暇去看这遥远的风景,连四下的山林都在眼前匆匆来去。 她太累了,满心满眼都是不能让师弟有事,久而久之,难免顾不上需要照顾的另一个人。 就在奚临日渐转好的时候,那个冬天,阿蒙死了。 瑶持心错过了镇上采购药材的时间,而别的市集距此又太远,她连夜跑了好几个城镇,问遍了所有的医堂和商人。 等总算买到药草赶回岐山部,阿蒙早已下葬数日。 他本就是靠高昂的补品吊命活着,加之这些天她为了奚临的事顾此失彼,东西缺一阵有一阵,身体自然每况愈下。 守村的青年心知已劳烦她甚多,皆无责备之意,反而安慰道:“生死有命,姑娘不必太过介怀,这不是你的错。” “是啊,别往心里去,阿季也知道你尽力了,大家都尽力了。” 可瑶持心却当即意识到什么。 阿季! 她一个激灵,迅速冲下山去—— 那正是奚临和季前去找“猎人”寻仇的日子。 村中无人发现他们胆大包天的计划。 山下血淋淋的祭台上,女人的眼神同掌心的刀锋一般尖锐,一寸一寸割开了少年的眼角。 而年轻的“眼睛”怀揣着对这个世界的愤恨,在关有无数岐山族人的牢房内引爆了自己。 巨大的轰鸣伴随着浓烈的血腥气散在空气里。 瑶持心仓皇赶到时,只来得及将摔落的师弟护在怀中,避开接踵而至的热流。 她一回头,城郊的荒野上空,苍穹又一次被滚滚不尽的浓烟染出鲜血的颜色。 耳边充斥着木料燃烧后发出的哔啵声,偌大的牢房在她的视线中一一坍塌,火舌一舔,便什么都没了。 瑶持心与奚临一并看着眼前跳跃的火焰,灼热的灰烬扑在她脸上,有那么一刻,她忽然感到精疲力尽。 努力了这么久,还是没赶得及把救命的药送到村里。 也没赶得及去救他的挚友。 会病逝的人依旧死去。 会自尽的人也没有保住性命。 那一切还如从前的轨迹一样,并无丝毫改变吗?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皆怀着心事各自沉默,谁都没有出声,又很默契地明白此时此刻,无言才是最好的回应。 瑶持心牵着他的手,踩着足下干枯的落叶,人呆得有些浑浑噩噩。 直到旁边的小师弟轻轻开口:“姐姐。” 她才回过神,听见奚临没来由地喃喃言语:“我刚被带到那间密室时,还有一个人在。” 知道他所指的是那个因神识伤周身渗血的女孩子。 当初术士和他的神魂挤在一起,便是让这个人去硬扛的天雷,朝元级别的雷劫瑶持心昔年是靠烛龙鳞才险险过关,凡人遇上毫无悬念,必死无疑。 更别说是这样年幼的凡人…… 他语气轻且木然: “她与我不同,是被家人卖到这里的……因为是女孩儿。” “他们这一批小孩原本有二十个,半年过去,如今仅剩她一个。据她说自己一共经历了五次分魂,每次都活了下来,是古往今来活得最久的人。 “我当时害怕极了,关在暗房内的那几日,是她在边上开导我,告诉我要怎么做。” 彼时,少女的眼中信誓旦旦,哪怕是在此等境地,依然对未来充满向往和期许。 似乎觉得自己是熟练工,故而不住地向他传授自以为正确的经验,盼着新来的倒霉蛋能和她一样幸运。 ——你要熬过去啊。 ——但凡熬过去一次,我们的实力就能更上一个境界,我能感觉得出来,不只是气场,好像连骨头都变轻了。 ——这或许算是因祸得福。我想等我们以后历练久了,根骨没准也会变得像术士那样强大,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届时就可以打败他们,逃离这个鬼地方! 她想得很天真很单纯,而且还有几分励志。 然后,便折在了这第六次的天劫上。 下面的话即使他没言明,瑶持心也已经知道了结局。 人的运气不可能一直这么好的。 放到千年后来看,她说不定也是个资质不错的苗子。 小奚临目光犹自盯着足尖,“分魂术施展之后,我隐约能在耳边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 “其实交换神识并不似她讲的那么轻松,会难受,很不舒服,她的耐受力甚至还不如我……” 所以灵台强行打开的刹那,少年耳边响起的,便全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那声音持续不断,既痛苦又锋利,比千刀万剐更折磨,直到她死。 他连堵住耳朵不想听的能力也没有。 而纵然是这般凄厉到无望的时刻,对方居然仍在叫他坚持熬下去。 第397章 她以为熬下去,就能有美好的未来了…… 瑶持心闻言至此,不觉万分窒息地拧眉合上双目。 “我在想。” 他忽然若有所思道,“如果不是那个术士选择在我的灵台上栖身,而是选择了她,由我去扛天雷,她现在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不是的。 尽管理论上确实如此,可瑶持心潜意识里却感觉到…… 不是这样的。 少年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犹自继续:“如果不是你为了给我找药,阿蒙哥的病情便不会耽误吧。” “他就不会死了。” “阿季也不会为了给兄长报仇,和‘猎人’同归于尽。” “他们都是因为我。” 边上的瑶持心深吸一口气:“不是的。” “因为我太没用……” “不是的!”她脱口而出地打断,飞快绕到他跟前蹲下。 她握着少年的肩膀,不知道是急于宽慰他,还是急于说服自己:“这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错,倘若我能早到一步,如若我能早一点发现……” 瑶持心咬着嘴唇用力地一摇头,旋即怀揣着庆幸向他承诺:“没事的,没事,我还有机会救他们,你放心,我还能救下他们。” 只要她让噎鸣碎片把自己带回数月之前,提早拦住奚临,提早去山里救出那个小姑娘,再去郊外摧毁“猎人”的窝点,她现在已经知道准确的位置了,只要再给她一次机会…… 这次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让大家都安然无恙。 她在少年懵懂不解地注视下满怀希望地安慰:“现在的日子是很糟糕,不过没关系,再坚持一下,再过不久会有人来结束这一切。” 是啊。 瑶持心眼中蓦地亮起光,按照时间推测,祖师就快来封印七大神器了。 没有神器夺取资源,大地会慢慢变好的。 她语气不觉轻快:“等到她完成法阵,人间就能重获新生,灵气就会……” 那一瞬,神石提醒过的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只要不回到封印现场…… ——你想生活在哪里,就生活在哪里。 瑶持心脸上的笑意倏忽凝滞在唇边,近乎迟缓地吐出后半句: “……复苏。”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封印现场…… 不是仅有三千年后的浮屠天宫。 还有三千年前…… 祖师从遥远的世界来到这里,那最初的封印,也算是封印现场。 她回想起一开始神石带着自己在光阴的长河间逆流而上,去过许多地方,许多时代,有天下初定的太平年间,有一团混乱的玄门大战,有灵气恢复后的上古。 而唯独,没有刚完成封印的那些年。 她是从灵气全然稳定的年月,直接被带到灵气复苏之前的。 所以,跳过这个时段并不是石头偶然为之。 而是由于这几年……祖师尚在世间。 噎鸣碎片在躲避那个会封印它的人。 毕竟三千年后的碎片如若在三千年前被封印,法阵一样可以完成。 那么为了确保自己安全…… 石头是绝不会让她待在瑶光老祖分身还未消失的年代里。 瑶持心缓缓绷直了腰背,神情无端怔忡。 也就意味着,当祖师来到上古的瞬间,自己便会被立即带离此地。 从大阵落成到祖师消散,这期间十年,是她无法停留的时光,是神器不允许她存在的时光。 而那正好是乱世的开端,混战的初始,也是岐山村遭到术士围攻的时候…… 她握着小师弟的手渐次松开了力度。 像是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原来她压根就不能在山村遇难时庇护这里的所有人…… 自己一厢情愿设想的那些,所谓在术士来袭时与大家共进退,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庄度过余生,想要他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从一开始,便是不可能的奢望。 早该想到,她早该想到……她的时间根本不是无限的,又偏偏是在这最关键的时日,自己不能存在。 而等到她可以回来的日子,却已经是十年以后。 山村成了平地,无数灵魂深埋在泥土之下,全部的生死,悲喜,怨恨与不平皆尘埃落定。 瑶持心本想救很多人。 到头来却发现其实她一个也救不了。 这是一段注定了不会有好结果的旧时光。 一切都是行将崩坏前的回光返照。 瑶持心下意识地望向不远处结界掩映的小山村。 无论自己如何拼命地想要他们活下去,无论她现在做得再多,这片宁静的小村落终会迎来最炼狱的时刻。 年迈的族长,爱笑的阿实,送她毯子,总围着她问东问西的小姑娘们。 都逃不掉灭亡的命运。 为什么呢…… 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约莫是觉察到她表情几息变化,对面的小奚临试探性地疑惑:“姐姐?” “没、没事……” 第398章 瑶持心收回心神,企图挣扎着让自己接受,重新拟定计划,“没事。” 她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己身,“我会再教你们更多实用的术法,更多,更多,所有我会的全教给你们——无论如何,能多活几个是几个,等灵气复苏之后,之后就会有……” 她话音戛然而止,眼前闪过的,是神石带她走过的千年光阴。 横尸遍野的战场历历在目,凡人、走兽死伤无数。 这以后还有术士混战,玄门相争,群雄逐鹿,长达近千年的乱世…… 就算岐山部在无数垂涎的野心围剿下侥幸存活一二,前方仍是一条布满黑暗和绝望的长路。 灵气恢复后,也没有光明的未来。 他们除了使用秘术沉眠,再无更好的选择。 瑶持心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就那么僵硬地张着嘴看他,一时间对荒芜的将来无言以对。 我要怎么,让他去期待明天呢? 要怎么告诉他离天亮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年月…… 她不得不闭目痛苦万分地垂下头,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极了。 面前的小奚临见状,突然也慌了,立刻上去扶她,“姐姐,我不问了。” “我再也不讲这种丧气话。” “是我不好,我老是惹你不高兴……” 在照顾她的情绪上,师弟似乎从小到大都很敏锐,总能迅速发现她的不对劲。 瑶持心明明难过得不行,此刻又不免一阵熨帖。 她将脸颊贴在奚临掌心,就着他的手静静平息了一会儿,才重新整理好表情,抬眼安抚道:“对不起,我刚刚说了好多莫名其妙的东西。” 瑶持心替他将散乱的碎发抚平,“都是胡诌的……没吓到你吧?” 奚连忙摇头。 或许不明白每每在她眼中见到的哀伤究竟因何而起。 于是他只好尽量小心翼翼。 “其实这些事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她微微顿了顿,“我想,也不是我的……” “是世道艰险,我们无从左右。” 小少年听完,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垂了垂首。 也就这时,他轻轻道:“那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瑶持心忽然一怔。 那一刻,仿佛被他戳到了什么似的。 奚临问出这句话的当下,她脑中浮现的是三千年后的鸟语花香,热闹非凡的玄门大比,凡尘飘飞的鹅毛大雪,以及集市上炊烟缭绕的灯火。 在灯下有人送她一叶红枫,分明平平无奇,却鲜亮得像刚从梢头摘下的一样。 而最后是那尚未迎来黎明,却犹在混乱,距今远到遥不可及的浮屠天宫。 ——“明不明白神器重现意味着什么?” ——“三千年了,大家好不容易换来的安宁,你想要岐山的历史重演吗?!” 她眼眶无端一热。 宛如经一场大梦初醒,在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迷途中跌跌撞撞地找回了她本来的名姓。 是啊。 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几乎是同时,瑶持心明白了祖师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补全封印法阵,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无法像改变大比格局那样,轻易改变这段过去了。 因为这个时代本身就是错的。 它不结束,哪怕自己做得再多,也没有用…… 我这是在干什么? 瑶持心好似从某个温暖且幼稚的谎言中回过神,不禁嘲笑起自己的天真来。 这无望的上古里,又怎么会有安乐平和的世外桃源。 只是他们恰好在她最迷茫无助的时候,给了她一段美好到让人忘记悲苦的回忆而已。 她就那么定定地凝望着面前的小少年,直到对方行将发觉她眼角的晶莹时,瑶持心一下子伸手将他抱住。 “会好起来的。” 她指尖轻轻覆上他脑后冰凉的发丝,挨在他鬓边依偎着蹭了蹭,或许也知道了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这般亲密地拥抱他了。 瑶持心扬起视线,满怀期许地用力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听上去明快轻盈,“你会见证到它好起来的那一天。” “一定会的。” 感觉到他回抱在背后的力道,彼时的少年还有几分生疏与畏怯:“真的吗?” “嗯,真的。” 她笑着说,“我向你保证。” 那天夜里,瑶持心坐在村中蓬勃粗壮的乔木上,举着斑驳的排箫,给他吹了一夜小曲。 一如昔年那个大比来临前的月夜。 古拙温柔的《浮槎》顺着悠婉的微风,拂过这片宁静闲适的村落,拂过村口开小差的守卫,拂过桌边缝补衣衫的小实,也拂过梦乡中一无所知的人们。 这是玄门历史上连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的地方。 曾经是她所爱之人的故乡。 而如今,也是她的另一个故乡了。 感谢在她彷徨之际,给了她一个能够做美梦的机会。 虽然这个梦很短暂。 梦醒之后也很残忍。 但瑶持心依旧很喜欢这里。 她不后悔在这一生中来此一遭,尽管这场经历全是遗憾。 第399章 等到自己离开,此地的全部——所有人所有物均会成为她所知的,那些早已故去的亡魂和残破的遗址吧。 她看着天边孤清空冥的冷月,心想至少这一次。 一定要好好地道个别。 古老的晨光洒落在枝头时,少年眉心轻轻动了动,有人拍拍他的胳膊,柔声将他唤醒。 “阿奚,阿奚……” “我要走了。” 因为不用干活儿,深冬的早晨岐山人都还没起,村中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人牵着手,脚步清浅地穿过屋舍,穿过结冰的山溪与木桥,一步一步爬上那常练剑的矮坡,看鸟雀在萧索的树枝间跟着他们跳跃。 矮坡后便是村庄的边缘,另一个出口的所在。 站在行将出村的小道上。 少年既失落又惊讶地问她:“你要去哪儿?” 身边的女子表情恬静得犹如冬季照落人间的暖阳,答得模棱两可: “去……办一些要紧的事。” 她姿态故作轻松地一回头,“我本就是路过,不该待这么久,现在也是时候离开了。” 少年紧接着追问:“那你,还回来吗?” 瑶持心垂下地长睫随视线落寞地一扇,貌似十分抱歉地冲他笑笑,“应该不会了。” 但你还会再见到我的。 她心想。 在三千年后。 始于一次偶然的清心术。 在那里,会有一个,不那么好的瑶持心在等你。 而你跟她还有一段很长的时光可以一起走。 这段日子或许是快乐的,也或许是不那么快乐的…… 瑶持心看到少年眼中那溢满的失望,忍不住上前摸摸他的脸,“说不定,等我办完了事,还能再见到你呢。” 而她还能再见他最后一面。 等回到那个未来里。 就是三千年后,她的奚临了。 瑶持心将手中的排箫放到他掌心。 少年此时的手尚未长成,略显单薄清瘦,她却不自觉地扣住他手背,眷恋不舍地握了许久。 感觉到掌心传来他全部的体温,鲜活得纯净又柔软。 千年后封印大阵的现场,她被结界阻隔在内。 所以这次可能是自己唯一触碰到他指尖的机会了。 大师姐垂眸用力抿住唇角,哪怕心知不妥,也依旧不讲道理地补充了一句,“说好了,你可不能先喜欢上别人。” “知不知道?” 他在原地懵懂地朝她点头。 而后就那么看着她,一直目送她行远。 视线中高挑纤长的倩影没有停留,走得义无反顾。 深邃的密林被长风若有似无地一吹。 一如她当日乍然出现在山林中,很快就湮没在了光影里。 第147章 遥远的世界线(五)可倘若这苍生里有…… 瑶持心其实哪儿也没去,或者说她本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在时空中来去自如。 能带她穿梭古今的是噎鸣神石,碎片若不点头,便是要回到半日前也是奢望。 瑶持心自己找了棵隐蔽的大树坐下,抱着腿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 等哭够了,山中的天色也已大亮。 确定小奚临并没有跟来,她才拿手擦了擦眼睛,靠着树干仰头深吸一口气,重新平复心情。 然后开始盘膝打坐。 不多时她轻车熟路地进入了内视的状态中,一抬眼,面前是一块巨大而威严的晶石。 高深莫测的神佛法器不知是由什么做成的,外表光滑灰白,无形之中透出一股傲慢不逊的气场。 当初在仙市时为了对付朱璎向大长老借来紫微星镜,就曾透过镜子见到它,那会儿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地以为这是自己本命法器。 难怪瑶持心一直觉得这玩意比一般的法宝趾高气昂。 看人都带着藐视蝼蚁的不屑。 原来她是真蝼蚁。 大师姐站在碎片底下一言不发地举目端详。 周遭能听见沉沉的心跳声,是与之相连的,她的心脉。 瑶持心一时没说话,而神石也不似最初那般聒噪,反倒静静地矗立在旁,即便此物未生眼目,她一样能感觉到一股森冷的视线蛇信子般落在自己身上。 对方的沉默似乎也是在好奇,想看看她还能怎么办。 上古高不可攀的神器,连权威如瑶光明都不能撼动其分毫,很明显,大师姐是没法使唤它的。 虽说她和高贵的碎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自己充其量就是个碎片盒子,神石哪里肯听她差遣。 一旦回到三千年后它就要去坐牢了,傻子都知道的事,石头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带瑶持心重归原本的时间轨迹上。 她便是有心想去献身完成封印,眼下也难于登天。 那碎片不动如山。 它若不高兴,便是一辈子让她待在蛮荒时代她又能如何呢? 跨越了整整三千年的光阴。 你要怎么回去? 你行吗? 就算硬撑着度过三千年挨到现世的时光,我也可以瞬间让你回到起点。 别痴心妄想了。 石头没有脸,然而嘲讽之意都明明白白地写了在石面上。 第400章 瑶持心看得再清楚不过,她却不着急,忽然对着碎片席地而坐,语气颇为松快地跟它唠嗑: “咱们俩聊聊天吧。” 反正回不去,她又救不了岐山部,事情无端变得松泛起来。 有大把的时间慢慢浪费。 “怎么说也是两百年相依相伴的情谊,不论是不是朋友,在我体内住那么久,吃我的喝我的,我也没向你讨过租金不是?” “……” 神石约莫不打算搭理她,瑶持心见状便自发往下说道,当真和它聊上了:“你那时为什么会选我?” 大概知道它不会回答,她率先打断:“啊,我猜猜看……” “据老爹所言,昔日邪修走火入魔屠杀百姓,导致周遭死伤惨重。附近应该是一个活着的生灵也没有,走兽、凡人无一幸免,就只有我,和我爹。” “他要封印你,你肯定不会跑去自投罗网,如若选择死物,像兵器、法宝之类,又没长脚不能跑,毁坏更没有顾虑,所以挑了我来扎根对不对?” “……” 瑶持心自说自话一点不尴尬,转而托着脸充满求知欲:“你逃脱在外几千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靠不停地换‘住所’,一蹦一跳地活到今天吗?” 它既是能把自己嵌在一柄刀剑上,那同理万事万物没有不可去之处。 她若有所思般琢磨:“我想,这么长的年岁之间,你一定在许多东西上待过了?——无论死物还是活物,金银器皿,飞禽走兽,与活人共生想必也不是第一回 。” “不过。” 大师姐吊胃口般起了个头,刻意顿了顿,语焉不详地压下眼角,“我相信,那些人大部分……嗯,不对。” 她腔调别有深意上扬:“肯定全部,都是凡人吧?” 不知为何,碎片光滑的表面上隐约流过一缕意味不明的光。 瑶光山祖训代代相传,它要是寄生在修士身体里,各大门派来往密切,难保不会被历代掌门发觉,这不是一个稳妥的栖身之地,相当危险。 如果自己是神石,也会选择离仙门越远越好。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铤而走险。 而且凡人相较之下更为迟钝,哪怕受神力影响力大无穷,长寿百岁,也不会联想到是自己心脉附近多出个什么东西。 凡夫俗子不通法术,没有手段探查到它的存在。 所以瑶持心顺理成章地推导出一个猜想:“我是你唯一扎根过的玄门修士,对吧?” 准确地来说她也是普通人,只不过被老爹强行灌出了修为与境界。 戳在她眼前的晶石看似一如既往地守口如瓶,可有那么一瞬,瑶持心居然从这么个冷硬的物件上瞧出了一丝紧张。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快猜对了。 “之前我就隐隐觉得奇怪。” “你这么神通广大,天不怕地不怕,为什么非得说那样多的话来‘哄’着我呢?” 噎鸣石带她离开了封印现场,继而苦口婆心,堪称恳切地给她画了无数张大饼,构建出一个自由喜乐,无所不能的世界。 言语间,几乎是对她有求必应。 但是为什么? 它有必要讨好她吗? 神器明明可以随性将她送到过去的任何一处,按理说它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 穿越时空又不用经过她的同意。 那一番语重心长的话看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却又好像在掩盖什么,好像,很怕她成全大义似的,拼了命地在劝她好好活下去。 对方既然这样担心,那么无非只有一个可能性—— 瑶持心自己是有某种办法能避开石头的意愿,重返千年后的浮屠天宫的。 碎片在竭尽所能地避免让她觉察出这一点。 可究竟是什么办法? 从下定决心要回去后,她就一直冥思苦想,于排箫的清乐里足足思考了一宿。 肯定是有什么细节被自己忽略了。 那绝非是复杂的术法、符文、大阵,亦不是藏得极深的秘密,必是摆在明面处,随手可以办到的事。 不知为何,瑶持心再度想起了“上一次”,那个大劫夜里发生的一切。 这地狱般的夜晚她早于梦中回顾多次,前后经过,乃至每个人说的话都已背得滚瓜烂熟。 而如今得知老爹讲述的真相以及噎鸣石的存在后,她从中又有了新的,不同的发现。 当碎片附着在邪修刀刃上时,因主人亡故,法器消散,神石便脱身来到了她体内。 也就是说,上一任栖身之所损坏它才能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也是老爹得出的结论。 然而昔年自己被白燕行一剑穿胸时,神石为什么没有就近物色新的人选,反倒是将时间调回了六年以前? 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老爹已死,瑶光山的传承到这一代就断掉了,它最大的威胁从此将不复存在,简直是正中下怀,再顺心不过。 石头完全可以重新开始藏匿自身,直到大阵崩溃,神器现世,届时,天下就是它们的天下了。 大好的日子在前方等着,是它不想吗? 还是…… 瑶持心盯着碎片的眼神蓦地一凛。 第401章 它不能呢? “该不会。” 大师姐笑容里带了几分游刃有余的狡黠,眼尾翘起的弧度像极了一只漂亮的狐狸,“不仅仅是我爹取不出碎片……” 灰白色的破石头愤怒地看着她。 瑶持心:“其实你自己也压根就出不去吧?” 她猜这噎鸣石此前八成没有在任何一个活物身上待这么久过。 飞鸟鱼虫大多几十年便殒命,凡人走兽均不过百年寿数,而瑶持心足足活了两百多岁,又有修炼并丹药加持,或许在这漫长的年月间,碎石和她的心脉长久相连,彼此相融,竟就真的难舍难分起来,纵使是宿主死亡,它依旧无法抽身。 不仅无法抽身,根据前一次情况推断,瑶持心若毙命,石头恐怕也不能存活。 否则这破玩意不会那么紧张。 更不会逆转时光来帮她。 她俩的生死是真真切切地绑在了一处。 而现目前看上去,“噎鸣石”这一物件的“意识”应该在当年祖师施展封印术时就全部转移到了这块碎片之中。 另一半残缺的石头仅是死物,能够玩花样的只有它一个。 谁也说不好这枚晶石和她一起“死”了会怎么样。 大概连石头自己都不敢赌。 瑶持心思及如此只觉一阵唏嘘。 若非老爹精心护着她,若非他执意让她入道修行,这凡尘之间怕是真没有能撼动神器的契机了。 她情绪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往后不着痕迹地挪动半寸,继续朝那碎片说道:“我一直有件事想不通。” “当日因我行将命丧瑶光山,你利用你的神力将时光倒退回了数年之前,除了我,所有人都对未来毫不知情。” “可为何在浮屠天宫外,你没有用这种‘回溯’的手段,而是把我整个人拉到了多年以前呢?” 乍一看二者貌似都是时光倒流,可仔细想想却各有微妙的不同。 一个等于是以瑶持心为中心,改变整个世界的时间,也包括改变她本人——年龄、修为、身体状况。 而另一个则是将她的躯壳简单粗暴地带离现场。 同样是逃避未来,直接让世界倒退至数年前,封印法阵还埋在祖师像底下,什么别派掌门,修士弟子皆对神器一无所知,不是更方便吗? 如此浅显的道理,神石没理由不懂。 除非—— 这种手法不似把她带走那么容易,而是需要在特定的条件下才能触发。 比如……生死一瞬,临终之前? 再比如,还得有残缺的另一半神石在附近,等等等等。 瑶持心将大劫夜诸多情形掰开揉碎了分析,逐渐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这些年习惯了胆大妄为,是个喜欢在刀尖上蹦跶的纯粹的赌徒,奚临都干不出她那许多荒诞离谱的举动。 她想—— 三千年后的瑶持心,要是死在三千年前会怎么样? 近乎是上一句话音落下的刹那,大师姐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拍向背后,自己的心脉之上! 她从三千年后而来。 原是不属于这个上古的羁旅之客。 倘使自己在当下的时间节点上濒死,碎片为了让她活着,它能回溯周围的时光吗? 回溯周围的时光,对这具只属于三千年后的肉身,有用吗? 那么,如果没有用。 它是不是就只能,重新回到那个封印现场了呢。 毕竟,这里可是三千年前啊。 这一刻,瑶持心头皮一麻,感觉浑身上下的汗毛都随着刺痛的心房一并奓了起来。 似乎连流淌着的血液都感觉到成败在此一举而逐渐滚烫沸腾。 由于巨大的致命伤,她从内视的状态里骤然惊醒,很快痛苦不堪地捂着心口蜷成了一团。 到底是割断了自己的心脉,不可能不痛苦。 而此时,在满布金星的视线中,荒凉的上古大山开始扭曲,像不甘不愿又不得不照做的神器正在无能狂怒。 她一面疼得龇牙一面轻笑着牵起嘴角。 就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她赌运一向可以的。 四下的景象发了疯似的朝前奔跑,日升月落,春夏秋冬,沧海与桑田,枯萎与繁荣。 瑶持心再次看见了战火纷飞的乱世,朝气蓬勃的玄门一个一个拔地而起,无数张熟悉和不熟悉的脸迅速在眼前一晃而过。 有人尚年轻,有人在老去。 九州大地从贫瘠凌乱到井然有序,万里长空从阴霾苍白到碧蓝如海。 荒芜寥落的人间一点点锦绣成堆。 废墟上有了州城,小镇成了王都,人来人往,花光满路。 她也看见了年幼时的自己。 看见了老爹站在门前伸着手去迎接那个蹒跚学步,向他缓缓走来的小姑娘。 瑶持心不觉热泪盈眶。 她其实知道自己是个自私的人。 噎鸣石怂恿的每一句话都有说到她心坎上去,否则也不会迷茫犹豫,不会在三千年前的古时沉沦数年了。 她没有祖师那样博爱万物的胸怀,本不那么情愿拯救苍生的。 对她而言,苍生是一群遥远又很陌生的事物。 第402章 她不想做什么为人称颂的圣人,也不想做救苦救难的神明。 她只想做瑶持心。 一个空有美貌,笨拙且平庸的仙门大师姐。 可倘若这苍生里有她喜欢的人。 她也不是不能,去忍受无尽的黑暗。 只短短几息光景九州便走完了三千年的兴衰轮回。 当瑶持心再回神时,已重新站在浮屠天宫上空,那牢笼一般的结界里。 甫一抬头,青年俊秀清正的眉目霎时撞进眼中。 她很难形容那种感觉。 仿佛在自己三言两语的谈话间,就跨越了他的半生,看着那个尚不及胸口高的小少年,长成了这么一个挺拔稳重的剑修。 他坚定清晰,也天资卓绝。 未曾堕入黑暗,却依旧纯粹明润。 真好,她心想。 你有好好地,把自己养大啊,奚临。 见过了那么多的坎坷残酷与艰难险阻,瑶持心此刻无不发自内心地感谢上苍。 能在荆棘遍布的百年千年,将他安然无恙地带到自己面前,简直像一个温柔的奇迹。 这里面无论走错哪一步,大约都没有今时今日,此情此景。 而正当她重新回到正确的时间线上,脑中随之涌来的是无数潮水般的回忆,是一些原本未曾经历的往昔。 有师弟讲过的那个并不相同的初遇,也有一段漫长到孤寂无望的旅程,一场持续三千年没有未来的迷茫探寻。 第一次询问他的名字,第一次和他提起修炼,冬日里的一捧红薯,乐声欢唱的喜宴…… 一切一切都有了对应。 当下,瑶持心虽然不明白这些是什么,可隐约懂得了他所言的点点滴滴。 那或许,是她的某个过去。 在浮岛上不明所以的外人看来,大师姐好像突然毫无征兆地消失,又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 前后也就一眨眼的工夫。 可结界外的奚临几乎是在同时,脑海里凭空多出了一片纷繁交叠的记忆。 这份记忆的变化是在场旁人谁也不会有,谁也不会觉察,唯他二人才能感知的。 因为,它来自三千年前。 奚临一下子就知道瑶持心去了什么地方。 他看着眼前远道而来的故人,带着不可置信的惶惶无措,指尖不住触在结界的屏障上。 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他想碰的人。 瑶持心贴上他的五指,指腹下是冰凉的法阵封印。 她不由万分庆幸——幸好临别前握过他的手了。 “奚临。” 那潮气氤氲的眸中满是笑意,她在灵台上道,“我早说过吧。” “还能再见到你的。” 青年的表情忽然怆恻到难以言喻。 这是对于她而言仅在片刻以前,却于他来说横跨了整整三千年的一段对话。 原来她当初离开,是为了这个…… 是为了这个吗…… 奚临忽然哽咽:“师姐……” 直至此时瑶持心不得不欣慰,好在最后离开的地方是这里,自己还能这么近距离的,再见他一眼。 她是借濒死的机会才硬逼着碎片送这具肉身回来,待回归最初的轨迹后,神石就能如同当日令她重返玄门大比时那样,改变时间的流速了。 所以这一招颇为惊险,稍有不慎会前功尽弃。 而起先石头带她不断穿梭年月时,瑶持心就曾暗中悄悄计算过,两次动用神力并非毫无间隙,这其中是有接近二十息的空当。 自己所剩的时间不多,必须要尽快。 于是下一刻,大师姐果断地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牵引着另一半残缺不全的噎鸣石,冲向了法阵中央。 因动荡而斑驳残破的祖师像旁,老父亲正悲凉错愕地扬着头看她,满眼都是惊惶,似乎猜到了她意欲何为。 结界包裹着的人划出了一道弧线向地面飞驰。 急速的下坠让呼啸在耳畔的冷风凛冽如刀,身侧流动的灵气愈发锋利起来,瑶持心快觉得被切断的心脉要不行了。 濒死离死仅一步之遥,她在这状态下已坚持了不短的时间,情况本就岌岌可危,便是真死了也不奇怪。 而神石碎片约莫十分怕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回溯”竟有提前发动的趋势。 完了。 她要赶不上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瑶持心指间青铜色的戒指倏忽亮起光。 那总和她不对付的法器温柔地修复了心脉上的伤,拦腰斩断了术法发动的契机。 而后“砰”的一声,碎成了数瓣。 瑶持心看在眼中,不由百感交集,她握住“无极”的残片,默默道了声谢,紧扣在心口处。 浮屠天宫混沌不堪的黑幕下,奚临追着那道流星似的光一路朝大殿跑去。 像无数次经历过的那样。 一如从前见证的每一次生离死别。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于是只能慌不择路地在心里恳求,却也不知是在恳求谁。 不要。 他心想。 不要…… 这是他好不容易。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第403章 能不能,不要带走她…… 然而星星不会为凡尘的低语停留,那拖尾的光干脆利落地扎入地面。 浩瀚神秘的法阵紧接着露出了本来的雏形,繁复的符文稍一闪烁,随即便安静地沉了下去,恍惚与大地融为一体。 在弓弦快要崩坏的刹那,这等候了三千年的术法终于得以完成。 周遭蠢蠢欲动的震荡颇为不甘地垂死一颤,继而归于平静。 山风拂过的林间松涛阵阵。 连鸾鸟站在崖顶拍打翅膀的声音都如此清晰。 四下太平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除了狼藉的瑶光山,坍圮的宫宇,和跪在法阵边,某个一动不动的身影。 远处沉寂了一宿的微光从层云中缓缓穿透,一寸一寸蓬勃地洒落人间。 是漫漫长夜后,破晓的晨曦。 第148章 遥远的世界线(六)三千年前的你。…… 这场持续了一整夜的混乱总算尘埃落定。 天宫外的各派修士们谁也没想到,原本只以为是一次仙门间的龃龉冲突,谁料竟牵扯出这么多庞大又光怪陆离的前因后果。 三千年前的上古封印,重启过的人间天下,另一条危险的时间线,即将出世的神器…… 好像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然而这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 似乎刚悬心世界要变天,一转眼危机又尘归尘土归土。 周围的许多人还如坠云雾,弄不清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茫然不解地面面相觑。 只有奚临犹且跪在封印法阵旁边。 阵法一经成形,便切实沉入了地底,再也没有一丝灵力残留的痕迹,祖师像下除了冷硬的砖石,空无一物。 他将两手从杳无生气的地面缓缓抽回。 目光几乎不能聚焦。 好似到此刻才慢慢意识到,“瑶持心已经不在了”,这个事实。 青年神情迟滞地枯坐了一阵,有那么一瞬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种虚无感,连带对时间、年月乃至身份都模糊了起来。 他就这么木然地发了一会儿呆,随即眉峰一紧,毫不犹豫地扬起掌拍向灵台—— “啪!” 林朔半途截住他的手臂。 鏖战了半宿,他周身风尘仆仆,正喘着气庆幸阻拦得及时。 “你干什么?” 林大公子恨铁不成钢:“现在什么情况还不清楚,有没有挽回的办法都不一定呢,你就这么急着去殉情吗!?” 他把他的手扔在一边,看着就闹心,转而朝瑶光明道:“掌门你也说说他!” 一回头,就见白发苍苍的老胖子捂着脸对那法阵匍匐下去,“呜呜呜”地泣不成声: “我的女儿……” 林朔:“……” 这瑶光山还能不能好了! 而林朔环顾四周。 此时门派各处的情况大概才刚刚稳住,一无所知的小弟子们陆续朝祖庙赶来。 浮岛之上,作为盟友的昆仑一行因此前的事局促难安,敌对的开明宫主倒是悄悄心有余悸,两位长老则各自心怀戚戚,不远处还站着个人人喊打的头号邪修。 正道邪道混成粥,简直一团乱。 林大公子扫一眼这局面,顿感一个头变两个大。 掌门身负重伤,仙山又遭逢此劫,瑶光群峰的损失不计其数,诸多事物等着善后料理…… 麻烦多到他根本不知该从哪一件下手为好。 林朔望向近处魂不守舍的人们,心情复杂的收回目光,在无数纷繁的琐碎里分出一线心神,匪夷所思地想…… 瑶持心真的就这么没了吗? 他至今仍觉得这是件很荒唐的事。 怎么可能呢…… 那丫头明明瞧着就是富贵命,从小被宠着长大的……虽然他也是昨日方明白,瑶持心的“受宠”是因为什么。 但她分明不像……也不应该是扮演这种角色的人啊。 怎么会是她呢。 林朔满目沉重地转过眼,却恰好见到那边的明夷视线冷冷地瞥向这边。 大妖邪的眼光何其明显,绝对是一瞬不瞬地在注视自己。 看得他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干、干什么? * 正当外界遍地摆着烂摊子的时候,瑶持心在一片纯粹的漆黑里睁开了眼。 她之前死过一回,面对死亡的经验比一般人要丰富。 毕竟一般人也没有机会能死两次的。 于是熟练的大师姐很从容地爬起身,好整以暇地举目四顾。 此地空旷又虚无,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像天地未分开之前的混沌状态。 她低头握了握五指,有力道,有实感,自己想必不是死了。 老爹只说补全大阵需要她以血肉之躯填进来,也没说大阵会杀人,既然是封印术,顾名思义,她现在很大可能是在法阵之内。 四下里安静得可怕,没有风声,因而她的呼吸、她的声音,一举一动都显得格外清晰,是实打实的孤寂。 瑶持心望着头顶自言自语:“我是被关在里面了吗?” 这句话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传出老远。 隔了不多久,听见有人轻轻回应:“是啊。” 第404章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不免沮丧地叹了口气:“唉……” 就知道是这样。 等叹完她咂摸半晌回过味,蓦地反应过来,等等:“……哎?!” 不是,怎么这鬼地方还有别人在啊! 瑶持心无比惊恐地左右张望,接着闻得一串清浅的脚步声渐次靠近。 在此等环境,此等背景之下,几乎让她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前面肉眼可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对方走得不紧不慢,迈的步子并不大,可接近此地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仅片刻已在一丈开外。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个中等身形的女子。 比瑶持心略矮些许,体格匀称,长发垂腰,一张脸生得温婉清和,五官颇为显小,似乎是凡人十七八岁的模样,不会太扎眼也绝对不难看。 不仅不难看,瞧着瞧着,隐约还有几分眼熟。 “你是……” 她上下一番打量,眉头迅速展开,豁然开朗般想起了什么,“祖师……奶奶!” 是浮屠天宫里的那尊玉像! 纵然雕塑与真人依旧有差距,不过已是七八分相似了。 “你……” 瑶持心一时间说不出话。 这可是传说中的人物,活在每个人嘴里,甚至被一群远古族民顶礼膜拜,奉为神明的瑶光老祖宗啊! 还能说会动的! 她如何不吃惊:“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边的祖师轻描淡写地眯眼含笑,带着与传言气质不相符的俏皮歪了歪头:“我怎么不会在这儿?” “瑶光明不是都告诉你了吗——当日噎鸣石逃逸,是我用自己的修为填补了属于它的那份空缺,不然怎么争取来的这三千年时间?” 她指了指周遭,“我若是死了,谁来支撑这个大阵呢?” “自是得坚持到最后一刻才行啊。” 大师姐对高深莫测的封印法阵一知半解,尚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而前面的女子则专注地盯着她,眼角笑意未减,那神色温和得宛如在看一位相伴多年的旧友: “我等你很久了,小持心。” 她嗓音清柔地开口,“这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吧?” 不知道为什么,瑶持心原本水波不兴的内心,在听了她这话后无故一阵起伏,旋即涌上一股天大的悲切和酸楚,当即一把抱了上去,委屈地嚎道:“祖师奶奶……” “诶。” 饶是个头不及她高,少女依旧纵容地搂着她细细抚摸宽慰。 “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够努力了。” “也很认真了。” “独自扛起挽救门派的责任拼命到现在,又独自扛起挽救九州的责任进了这里,脆弱一点也没关系的,想哭就哭吧。” 瑶持心打小没有亲娘——虽然如今爹也不是亲的——身边一直没什么能充当母亲的女性长辈,叶长老有雪薇了,对她多少带着点亲疏之别。 眼下乍然被祖师一番轻言细语地认可,她心里的柔软几乎要泛滥成灾,“呜哇”一声,当真抱着她狠狠任性地宣泄了一场。 两个人就着这荒芜的空间席地对坐。 祖师看上去不像“奶奶”,倒像个小姑娘,瑶持心感觉自己有好多话想问她,好多事想知道,一时又不知该从何提起。 “奶……您怎么会清楚我的事,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说是‘等我很久了’呢?整整三千年,您都待在此处吗?还有……” 祖师不慌不忙地向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不急,一个一个来。” “我们还有时间,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回答。” 她说完目光却意味不明地落在瑶持心胸口上,“但是,在此之前呢,我得先解决一个小问题。” 只见老祖宗并指悬在她心脉的位置,仅轻轻一个牵引的动作,一块发亮的灰白晶石便从体内悬空而出,径直落到了她掌中。 瑶持心分外诧异地低头瞧了瞧自己,又去瞧祖师托着在手里的物件。 那是噎鸣石的碎片。 老爹想尽办法,耗尽毕生所学,乃至飞升凌绝顶也无法办到的事,她老人家居然这么轻描淡写地一挥手,就成功了。 不愧是能以自身修为替代神器,还能匀出精力搞分身,建立起瑶光派的女人…… 这也…… 瑶持心不得不暗自纳罕。 这也,太厉害了吧? 跟他们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同天上的神佛还有什么区别? 大概没想到逃了三千多年,最后又回到她的手中,那碎石看着非常不高兴,外放的光都带着不满和不甘的情绪。 祖师对此好似习以为常,只面不改色地蹲下身,任凭此物闪成了颗愤怒的星星,翻掌将碎片摁进了地面。 “虽说有你身在阵中,大阵已无差池,可让它在你体内待久了终归不好。” 她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轻松道,“还是这样稳妥些。” 那嚣张无比的破石头在她面前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半点挣扎都没有,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化作了虚无。 瑶持心看得都呆了,过了好一会儿她仰慕不已地满口赞叹:“奶,你也太神了。” 第405章 “这可是神器啊,你都能给它驯得服服帖帖的,你不知道它在外面把我们折腾得好惨。” 祖师闻言支着下巴笑,哪怕是近乎于神的人,竟一点架子也没有。 “我毕竟靠它修炼了千年,对它自然再熟悉不过。” “何况,我也不过是欺它年少罢了,这不正是因为数千年后的神器我束手无策,方才跑回上古施展封印术的么?” 言至于此,她面露无奈,“即便如此,都还被它摆了一道呢。” 听老祖宗说起这个,瑶持心对她所生活过的那个时代难免感到好奇。 当初老爹在事态紧张的情况下讲述了全部的来龙去脉,由于信息量太大,而她又很快忙着为自己的身世惊惶,压根来不及细想。 如今诸事皆定,等静下心绪,瑶持心才有功夫琢磨父亲阐述的那些荒诞逸闻。 原来早在他们所处的这条时间轨迹之前,先就已经有过一段文明了吗? 那是…… 七大神器没有被封印的历史走向。 如若不是亲眼见到祖师本人,她总觉得不可思议。 甚至……是难以置信。 从诸多细节上来看,那里的生存条件好像比上古时还要残酷,且崇尚武力。 好比,同样是瑶光掌门出身,祖师的修为显然高出她那凌绝顶的爹成百上千倍,是一种当世之人无法企及,更无法想象的境界。 “奶奶。”瑶持心换了个坐姿,好奇地发问,“在你们的那个世界里,是不是所有修士……所有术士都比我们这边的要厉害?” “嗯……” 对方抿起唇沉吟着若有所思,大约是在思考要怎么同她解释: “以你们现在的眼光来看,是的。” 瑶持心不由道:“你这么神通广大,你是最厉害的那个吗?” 对方轻快地笑出一串铃音,“不是哦,我不是最厉害的。修为在我之上的其实大有人在,我还谈不上巅峰。” 外表如同少女的老祖也学她的模样曲起双腿,或许是太久没与人说过话,她吐词很轻很慢,于此时更有些娓娓道来的意思。 “那段历史比现今的九州存在的时间更长,长很多很多,恐怕得有万年以上了,因此术士的境界一再发展突破。” “到了我开始修行的时候,身边最普遍常见的修为就是你们口中的‘凌绝顶’,当然,我们不叫这个,叫作‘化神’。” “我们没有‘朝元’也没有‘化境’,筑基之后便是化神,你可以理解为……‘化神’的境界就是你们的‘朝元’,而再往上还有金尊、大乘、渡劫……” 听得大师姐一愣一愣。 他们这里千年才得一个的“凌绝顶”,居然在人家那儿是烂大街的水平,这得是……何等悬殊的实力差距啊! 祖师瞥见她震撼的表情,就猜到她因何咋舌,见怪不怪地笑道:“很难想象是吧?” “正因为修为是唯一的处世准则,所有人便会拼了命地往上爬,追求更高更远的力量,不停地想变强,想活得更久更长……也就正中‘它们’的下怀。” 对面的瑶持心表情隐约露出几分迷惑。 许是在想追求更强又有什么不对。 这丫头每当遇到让她能放下戒备的人,便把什么心事都大喇喇地挂在脸上了。 祖师忍不住凑前半寸,想逗她似的,“你以为提升境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啊?” “我们的修炼环境和你们不一样。” “你觉得神器垄断的灵气都去了哪儿?每颗北斗星的地盘内灵气之浓郁,少说是这外面的十倍有余。故而只要是在这其中吐纳、修行的人,便会借神器的光突飞猛进——尤其是临近中心的地方,修为自是比你们这样脚踏实地参悟天地的修士更事半功倍。” “会强过你们也不奇怪啊。可以说,大家都是在靠神器修炼而已。” 她言罢,忽然举目悠远地望着混沌的天幕,语气无端沉肃了几分,“所以大家也都是神器的奴隶……” 经过万年的演变,世间一切皆与神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紧密得不可分离,小到城镇、国都,大到天下万民。 帝王以仙门之主为尊,整个九州的生灵皆对无上的天神俯首帖耳。 而拿到神器的人,如若不继续修炼,终将面临被虎视眈眈的门徒夺权之险。 觊觎神力的视线太多太多了。 “即便有人意识到事态再这么发展下去会不堪设想,也没有办法停下来。” 瑶持心定定地抱着腿看她:“所以……” 老祖宗神情蓦地凌厉:“所以,我动用了噎鸣石。” “我想要把它终止在萌芽之中。” 既然前路无法改变,那么,她就从源头开始摧毁。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回到诸神刚刚飞升上界的时间,那是神器最为纯粹干净的状态,凭我的修为不用封印,直接就能尽数摧毁。” 她耸耸肩,“可惜尝试了许久,‘回溯’能持续的最长时光也就只有万年,回到那个节点上——你们的三千年前——便是极限了。” 瑶持心正懵懵懂懂地消化这番话,继而想到一件事。 第406章 “照您这么说,自从千年前您封印了七件神器,北斗仙门就此早早衰亡,那你当初所处的那个世界……” 她问出来瞬间,发现祖师笑得不言而喻,连带这个答案也不言而喻了起来。 瑶持心:“……还在吗?” 祖师答得很自然:“不在了啊。” 她否定了一切,于是推翻了一切。 历史的轨迹就此重新开启,或许会有一些本来能降生到这个世上的人再无出生的可能,也或许改变了许多人的未来过去。 总之,那个曾经把她养大,又让她度过了三千年岁月的世界线,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不知为何瑶持心莫名觉得有点难过。 许是看出她的反应,老祖宗倒是不以为意地打断:“没了就没了啊,那也没什么好的。” 她有心转移她的注意力:“我们那会儿可没你们现在这些门道,大家都只练杀招,顶多也就一两个能给人修一修本命法器的术士工匠,但都不会自己铸器。 “你们就不同啦,有这么多好玩有趣的东西,能亮光的石头是吗?以及,那个可以装成千上百件漂亮裙子的大衣柜——” 瑶持心闻言,连忙道:“您要看看吗?我还带了不少。” “真的吗?” 好在她随身的须弥境并未被大阵吞没。 瑶持心发现祖师是真没见过多少法宝,她对什么都感兴趣,看什么都新鲜,尤其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败家玩意她,反倒对杀器兴致平平。 她陪着老人家高高兴兴地玩了半日,翻出自己买的首饰、衣裙等她一一换上,然后诚恳地夸一句:“好看!” “阿奶。” 大师姐捧起一套襦裙在背后给她系带子,随口不解,“神器那么无所不能,还能被您一口气封印七个啊?” 老祖宗捧着脸,眯眼朝她笑,“你当我用噎鸣石多少年了?足足一千年呢,我拿它汲取万年的灵力炼化出来的修为,去对付尚在幼年时的它,那不是如同老子揍儿子一般简单?” 瑶持心:“……” 敢情是就欺少年穷…… 瑶持心眼见她乐此不疲地把玩着自己的仙器,神采奕奕地仿佛孩童,心中一时不禁有些感慨。 她举目又将四周打量了一遍,“奶,您真的在这个地方,一个人待了三千年吗?” “是啊。” 祖师正在摆弄避毒珠,“其实大阵里太黑,对时间流速的感觉并不深切,待久了倒也习惯了。” 她半是低落半是庆幸开口:“还好。” “以后我们两个人还能做个伴。” 没成想,她老人家捏着珠子遗憾摇头:“不行哦。” 祖师:“我寿数将近,没多久可活了。” 瑶持心:“……” 怎么能这样! 第149章 遥远的世界线(七)无论…… 祖师盘腿坐在地上,仰头道:“待在此处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消耗着我的修为与真元,三千年是死线,这是我从入道直至离开故地的时间。” 之所以说大阵只能撑这么久,是因为她的寿命只能撑这么久而已。 “其实法阵崩溃尚不到时候,由于你那小叔叔以外力提前撬开,我眼下还有些余力可以在这里跟你说会儿话。” 为了等瑶光后人寻到碎片,为了等阵法补全,她硬生生在这个黑咕隆咚的鬼地方熬了三千年。 三千年。 瑶持心简直不敢深想,一个人怎么能独自度过这么漫长,这么孤寂黑暗的时光呢。 她不会绝望,不会发疯吗? 何况稍有差池,很可能一番辛苦就白费了。 她在感慨之余不禁有些许自惭形秽:“您是真的为了大义舍身成仁。” 放弃了熟悉的故土,牺牲了一辈子的自由,如今很快还要失去生命,就为了换一个她一眼都见不到的太平人间。 相较之下,自己先前的那些犹豫挣扎简直上不得台面。 老祖宗收回视线,转而理所应当地冲她一笑:“你不也是舍身成仁吗?” “我跟您不一样的……” 瑶持心不好意思地避开她的目光,“你是真心实意为了天下苍生,我不是。” 她说来挺难以启齿:“我一开始很怕死,其实一点不想管这什么封印法阵,还让石头蛊惑着去了上古,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些年。” “会下定决心填阵,也只是想让我爹和我在乎的人今后能过得安稳一点,我没想过为了其他。” 平心而论,自己的初衷并不怎么高尚。 至少和祖师比相去甚远。 “但那又如何呢?” 她听完竟无半点鄙夷之意,神情明亮得一如既往,“要先爱你所爱之人,才能去爱天下苍生啊,这不冲突。” “何况。”她笑起来,“最后的结果不都一样么?勇气又没有贵贱之分。” 瑶持心正心有所觉,见老祖宗支着脸颊,慢条斯理地卷起她胸前垂落的一缕青丝。 “小持心你原本就只是一个被仓促架到这个位置上来的普通人,不似小林朔有非凡的天赋,像他那样的修士,从认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后,便会下意识地有强者保护弱者的本能,和为大义倾其所有的觉悟。” 第407章 “而你会迷茫,会迟疑,乃至不甘、不平,这都很正常。” 长长的黑发在她掌心缎子似的流过,那双眼眸居然还带着少女般的纯粹,“可是普通人又怎么样,我就很喜欢普通人啊。” “诸神创造世界,普通人创造的才是奇迹,不是吗?” 瑶持心看着老祖宗时,能感觉到她好像是真的很热爱这个万象更新的世间,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不带任何私心的,一视同仁的。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一腔赤诚的人。 赤诚得让她深深震撼。 “而且。” 对面的祖师微微一顿,眼尾笑意温柔,“在你进来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普通了呀。” 万籁俱寂的黑暗中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因而她这一句盖棺定论的话轻风似的在周遭吹了个来回。 仿佛野外密林里照进的阳光,蓬勃,恣意又灿烂。 这一瞬,纵使是瑶持心,也很难不为之动容。 对面的祖师似乎发现了她眼角的潮气,噙着浅笑伸手替她抹了抹:“其实,我才是该同你说谢谢的人。” “谢谢你那个时候选择回来。” “知道吗?”她突然语焉不详地开口,“‘上一次’噎鸣石将你带走后,你是没有回来的。” 瑶持心正发着呆任凭她摆弄面颊,闻言一头雾水地回过神: “‘上一次’?哪个‘上一次’?” 她认知中的“上一次”是瑶光山大劫夜。 但昔年法阵并无动荡,自己甚至都没发现碎片的存在,更遑论被神石带走的事。 自己濒死的当下直接就回溯到了大比前夕,哪有这么多…… 等等。 除非…… 瑶持心瞬间生出一个毫无根据的想法。 源自于那段多出来的,奇怪记忆。 老祖宗约莫从她澄澈的瞳孔中瞧出什么,笑得一脸神秘,“没错,不是让时光倒流六年的那个‘上次’。” “在这之前,还存在一条时间线。” “……” 居然,真的有。 大师姐逐渐感觉脑子又要回到从前一锅浆糊的状态。 这到底是有多少条时间线,又有多少个历史走向啊? 为什么有的她知道,有的她却完全一无所觉呢? 她自己掰着指头算了一阵没算明白,倒是想起什么: “对了,我先前就想问您了。” 瑶持心不解:“您怎么这么清楚外面的世界?不仅知道我,还知道林朔,连我们这儿的修为巅峰是‘凌绝顶’都知道……奶,你不是在法阵里关着呢吗?” 瞧着对瑶光山倒很是了如指掌。 老祖宗带着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好歹也是北斗时代的一派之主嘛,虽说出不去,透过仙山的灵气看看与瑶光相关的人和事还是没问题呀。” 她说完扬起视线,入目依旧一片漆黑:“且不知为何,在这阵中,我的意识似乎不受‘回溯’时间的影响。 “可以以一个完全客观的视角,看到整个世界是如何重启,又如何变化的。” 或许是阵法隔绝外物的缘故,使她不至于因为光阴倒流被洗去记忆,故而所见所闻,可能比身负碎片的瑶持心,甚至是噎鸣石本身,还要全面。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 这高高在上的俯视之态,真有几分神明的味道。 说不定,九霄天外的诸天神佛也是这样看他们的呢? “来,你瞧这儿。” 祖师指尖凝起光晕,落在虚无的地面向她尽量清晰地解释来龙去脉。 昏黑的地上悠悠勾出了一道发光的直线。 “这是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它会继续朝前行走。” 她在这条线上斜伸出一小段线条,“这是瑶光山大劫夜那个没有结果的历史,静止在你被白燕行一剑穿胸以后。” 随即又于两条光线的最上方,单独拉出了一条长线,“而这个,是早在它们之前,但又在我所处的世界之后的另一条线。” “也是现今这个九州,一切因果的开端。” 瑶持心皱着眉懵懵懂懂地盯着它看,甚为困惑地抬头:“一切的开端?为什么这么说?” 老祖宗耐心很好地晃了晃手指,并不着急解释,反而问:“你难道没有好奇过,一个圆的起点在什么地方吗?” 她愣了一下。 只听祖师换了个说法:“那支被你交到岐山少年手上的排箫,最终又由他送给了你,那么这箫,到底是从何处来的呢?” 大师姐真给她问住了。 她从没考虑这个问题,一时忽有种水落石出前迷雾笼罩的困顿感。 祖师:“那时候我布好大阵,重建起瑶光仙山,赶在分身消失之前,将找寻神石碎片的重任交给了下一任掌门。 “待诸事安排妥当,便回到了这个地方等候消息。” 噎鸣碎片藏在人间,逃得十分狡猾,而玄门起初也不是这么好混的。 由于灵气扩散,术士之间,以及新生的修士之间冲突不断,前几百年瑶光仅是站稳脚跟已颇为艰难,几乎没有太多的工夫抽身搜寻神器的下落。 这也在她意料之内。 第408章 千年来一连好几任掌门皆无功而终。 “直到你父亲瑶光明继任,不久又找到了你,这个计划才算看到一点曙光。” “我亲眼瞧着你入道,筑基,修炼……一日一日接近三千年的死线。” “这段历程和你如今所经历的人生没有差别,你照常长大,仍然生活在鸟语花香的瑶光山,也同样突破了境界——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 “少了一个人?”她忙问,“谁?” 祖师奶奶脸上挂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奚临。” 在瑶持心犹且怔忡的注视下,她单独拉出一条线来:“那时你们并不认识,各自有着各自的人生。” “你是六大仙门之一,瑶光山的大师姐,而他是三千年后苏醒的岐山部遗孤。” 听上去本是毫不相干的两类人。 “奚临应该跟你讲过一些吧。 “他因族人的血肉供给足足沉睡到天下太平的年代才醒来,与两个弟妹一起在南岳古都闯荡,吃尽了苦头。最终被明夷——那位雍和城主领了回去,走上一条血淋淋的不归路。” 瑶持心瞳孔里充斥着微光暗闪的人生线条。 “征战杀戮,攻城略池,他为了至亲什么都干,几乎抛弃了一切原则,但磕磕绊绊两百年,依然什么都没能保住。” “先是唯一的弟弟葬身于‘猎人’之手,接着义妹也紧随其后。” “昔日百鸟林一战落幕,世上最后三个活着的岐山血脉已去其二,那是他人生最无望的时刻。” 而彼时他们各为陌路人。 当瑶光大师姐带着一帮弟子从林子上空飞过时,浑身披血的邪修自然没有跟着踏上仙山。 “相反,他在滔天的仇恨里浮沉,越陷越深,而后彻底为煞气侵蚀,发誓要除去这世上所有的‘眼睛’。” “于是他和明夷联了手。” “两人先屠了整个雷鸣城,又在玄门大比开始之前,查到了私购‘眼睛’的剑宗一行。” 瑶持心讷讷地听祖师陈述下文:“雍和举兵杀上北冥海岛,近乎灭掉了大半的精英。” “所以那一年,剑宗并无竞争六大仙门的实力,也没能参加大比,瑶光灭的盘算早早就胎死腹中。” 对面的老祖宗平静地抬起眼,“而他依照承诺替族人报完了血仇,便回到百鸟林,在两个弟妹的坟前,自尽了。” “从一开始,‘奚临’这个人就没有在你的生命中存在过。” 瑶持心诧然到现在莫名打了个冷战,背后猛地浮起一片冰凉的冷意。 原来他当时说的是真的…… 如果不是她,他本没打算活下去。 她尚在发怔,眼前的光线却仍向着前方不停歇地行走。 元气大伤的北冥剑宗从此一蹶不振,观澜与小叔叔的筹谋半途腰斩,白燕行当然也再无接触到瑶持心的机会。 她就这么平平顺顺地活到了两百二十一年,无忧无虑,不知寒暑疾苦,直至法阵迎来崩溃之日。 真相猝不及防大白于天下。 她从泡沫筑成的高塔上重重摔了下去,发现自己的一生都是一场提前安排好的骗局,所有美好都是有毒的。 “阵法补全在即,你被众人架了出来,然后同样的……石头引诱你,怂恿你,带你逃往了过去。” 瑶持心坐在地上错愕得一言不发,不知为什么,她大致能猜到“那个自己”当时的心情。 那是未曾见证过大劫夜被灭满门,未曾经历过所爱之人背叛,和在一条坎坷之路上为证明己身摸爬滚打的瑶持心。 她像朵永远长在蓝天微风下的娇花,乍然得知一切引以为傲的东西全是假的,一定会畏怯迷茫。 正如当日,瘫坐在白燕行雷霆剑锋下的自己。 “我……” 她喃喃问,“就这样跟着石头走了,对吗?” 老祖宗委婉地抿起唇,不言而喻地一颔首。 从三千年前回到现今时,瑶持心脑子里曾模模糊糊闪过一段漫长又陌生的回忆,此刻她知道这段记忆的出处了。 也在这段记忆里,能看到昔日的“她”是如何在碎片的挑唆下行走于岁月长河之中的。 那个遥远的瑶持心胆小而怯懦,委屈又不平,宛如逃离深渊一样,视现世如洪水猛兽。 “她”接受了神石开出的条件,在往昔的岁月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好似一个走不到终途的旅者,于逝去的光阴里一直一直孤独地流浪着。 去了很多时代,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学会不少东西,也目睹过许多人注定的未来,和充满希望的过去。 祖师将两手搭在膝上,注视着脚边莹莹发亮的线条,“虽然在旧日的时光哪怕待上几十年几百年,对于正常的时间流速来说,大约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但我感觉得到,你不会回来了。” “我跟神石相处了几千年,它的手段我再清楚不过。从人心最脆弱之处,顺着你的情绪一点点煽动,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是人都会有弱点,你不是它的对手。” “当时我以为大概真要功亏一篑了,可就在这个时候。” 瑶持心眼见她朝自己笑了起来,“你来到了三千年前。” 第409章 “某片离小山村很近的林子里。” 她登时明白祖师指的是什么。 那一刻,瑶持心目光定定的,又混乱又不可置信听着她轻快道:“或许于你本人而言,这只是无数旅程中微不足道的一段,但对另一人却不然,你闯进了他的人生,使他在今后的某一日里,做出了另一种选择。” “可那时的你自己都不会意识到这点。” “因此当那天,城郊据点大火,小山村,月夜下,你吹完那一曲《浮槎》之后,知道我在法阵中看见了什么吗?” 老祖宗语气透出兴奋:“世界重启了。” 这是她万万没有预料到的事。 毕竟阵法已行将崩溃,而她也油尽灯枯,全部的发展似乎都指向了最绝望的结局,看不出任何转圜的余地了,谁能想…… 她讲到这里,眼里只剩熠熠光彩:“‘噎鸣石’是只能改变过去的神器,它最致命的缺点,就是永远看不到‘未来’。” “因为你改变了他的未来,他在百鸟林中,为你踏上了瑶光山,所以那之后走向,包括这条原本时间线也跟着消失了,这恐怕是石头自己都不会发现的事情,故而它对一切一无所知。” 连带这次也依旧将瑶持心送到了同一个位置,同一个时间点上。 祖师拉着她的胳膊摇晃,于是她便跟着讷讷地晃了晃身体。 瑶持心还在缓慢地消化着这番话,半晌才道:“所以奚临说,‘我’毫无征兆地离开了,其实,并不是回到三千年后的封印现场,而是……” 如同老祖宗所在的世界一样,消失不在了。 祖师看着她茫然若失的模样,神色逐渐柔软下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 “无论在哪一条时间线里——最初的也好,大劫夜也好,重回六年后的如今也好,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你。” 只要她出现在百鸟林,他便会一次又一次为她走出那片森林。 “小持心。” 她目光微微映着一点星光,“这个世界是因你们而重启的。” “谢谢你愿意回来。” 瑶持心眼里忽然一酸,等听完这番话,心头无端好难过。 她两手捂住脸,哭得悄无声息。 他真的,连那么没用的自己,连那个懦弱的自己,那个自己都不喜欢的自己,也这样的喜欢吗…… 她撇开脸颊上的泪水,哽声道: “可我还让他伤心了那么多次。” 此时此刻,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在大劫夜中初见他,到那些鸡飞狗跳的修炼日子,想起他每次害羞的时候会悄悄侧过身,不高兴的时候会发呆,认真的时候从不动摇的视线。 他会吃她做的菜,会陪她做她想做的所有事。 “我好想他……” 瑶持心哭得泣不成声,“奶奶,我好想他啊……” 她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现在的他了。 自打去往上古,再见已是入阵前的那一眼。 一想到这辈子,那便是最后一面,她就难过得不知要怎么办。 祖师伸手抱住她,拍了拍她脑后的头发。 瑶持心埋首在她怀里失声痛哭。 她知道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这么喜欢她了,不会有一个人,这么毫无保留的,不管在哪个时光,什么样的岁月,都不曾犹豫地奔向她,信任她,甚至为她去死。 但时间再不可能倒流了。 她真的好想他…… 她好不容易才知道一切。 都没有好好陪过他。 奚临一个人在外面,要怎么办啊…… 他没有亲人了。 却在这个时候,瑶持心灵台上传来一阵久违的触动。 还没来得及反应。 一个熟悉的嗓音迟疑着响在了耳畔: “师姐。” 第150章 一生所归师姐,欢迎回来。 “奚临……” 大概太过突然,她完全是无意识地喃喃唤了一声。 紧接着瑶持心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不可置信地在灵台上重复:“奚临?奚临是你吗?” 那头的青年分明也意想不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是我……你现在怎么样?你在哪里?” 而落在耳畔的声音几乎哽咽得语不成句,他静静等瑶持心平复了一会儿,说不出是难受还是感喟,唇角五味杂陈地动了动,最后只道:“师姐,不要哭。” “嗯……” 她坐在地上捂着眼睛,明知他看不见,依旧下意识地点点头。 “嗯。” 对面的祖师虽听不到他二人的交谈,却也能从她的神情举止猜出是那个能在灵台沟通的分魂术,当下略显意外地眨了眨眼。 “你怎么……” 瑶持心红着眼圈,既惊喜万分又倍感不解,“你是怎么办到的?” “此事说来话长……城主本来让林朔带人去瑶光山的烟海阁翻查古早传承下来的典籍,打算找一找是否有关于大阵的记录,结果无意中发现白虎峰的藏书房内有几本残留着上古灵气的旧书。” 此刻身处结界外的奚临抬眸往旁边看去。 明夷张开了一个他瞧不明白的阵法,而林大公子显然对跟邪修合作介怀至极,紧皱的五官从眉毛到嘴角肌肉,无一不在散发着忍辱负重的憋屈。 第410章 边上的瑶光明已顾不得许多,他满脸苍白,疲态与老态尽显,正紧张地望着他,期盼能从他口中得到一线生机——奚临如今是唯一能联系上瑶持心的人了。 他收回目光:“城主想试试看能不能接触到底下深埋的大阵,毕竟两个阵眼用的是同一时代的灵气,他认为这或许可以引起共鸣。” 因此里外空间才得以短暂地连通,供他二人神识交流。 但也意味着,这样的交流是有时限的。 明夷的表情并不轻松:“书上那点灵气支撑不了太久,你长话短说,快问她的情况。” 瑶持心连忙擦干泪水,飞快地简述周遭环境。 “……我在法阵内部,还有祖师……瑶光祖师也在我旁边。” 奚临:“……” 什么师? “唉,我这边的事说来也很复杂,总之就是我没事,我很好。可不知要怎么从这里出去。” 她环顾四周,“里面什么也没有。” “阵眼呢?布阵符文呢?……法阵入口有吗?” “没……都没有,它像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 瑶持心问:“你们能用传送术把我们接走么?” 明夷听完就说不行,“法阵内部生不出第二个法阵来。” 他语速飞快,“而且我感觉寻常的术法穿不透那层屏障,这大阵太缜密了,从外面下手基本不可能,只能配合你们那边行动。” 想想也是,如果这么容易任人随意进出,又如何锢得住七件神器? 老祖宗坐在对面,无比新奇地听着她转述外面世界递进来的消息,不由得连声称叹:“现今也有这种水平的符阵高手存在啊?真是想不到,还挺有巧思的。” 瑶持心跟着他们讨论了半日一无所获,病急乱投医地问自家祖宗:“奶,咱们能从这儿布一个空间法阵和他们外面的相连么?” 祖师如实摇头:“不行哦。” 她忙发愁地向奚临道:“我们没办法!” 话音刚落,只听老祖宗轻描淡写地接着自己的前一句话补充: “不过我倒是能用其他方式把你送出去。” 瑶持心顿在那里,张着的嘴没来得及合拢,讷讷地改口: “现在……又有了。” 奚临:“……” 不等师弟发问,她自己先惊疑不定地转过视线:“奶、奶奶!……你说的,是真的吗?” “从法阵内部,去往外面?我们能出去了?” 老祖宗一面应着,一面摁着膝头站起身,“其实我在填阵之前,就替自己备了一条后路,以便大阵完成后可以抽身离开。” 她言罢,举目朝这个待了不止三千年的虚无之地波澜不惊地投去一眼。 “只是没料到,整个计划会足足消磨到我大限将至……这恐怕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 瑶持心却见她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侧目望了过来,眉眼含笑,“还以为这个术用不上了呢,好在尽管过程诸多不如意,结局终究也没那么坏,是吧?” “能等到你,我就不亏了。” 她抬手掐了个陌生的诀。 “我们那个时代的传送术和你们的不太一样,不必画复杂的符文,也不用精心布置法阵,只需提前留下属于自己印记便可施展,有点类似你常用的‘阴阳缠丝护手’。” 涌动的灵气缓缓荡起少女鬓边的碎发。 “所以这术法原来仅能送我一人脱身,但如今你因分魂术的缘故重新与外界有了牵连,我便能以此为媒介,于我的传送术边上单独替你另开一扇门。” 瑶持心双眸一亮,刚要高兴,祖师紧接着又严肃道:“不过——” “凡事皆有万一,我得提醒你一句。” “这条通道是有风险的,它到底只是延伸出来的附属品,而你的修为也与我相去甚远,连我亦无法保证进去后会发生什么。” “其一,你说不定会有迷失其中再也出不去的危险。” “其二。” 她微妙地凝滞了片晌,“虽说是一条小道,可依旧属于空间术法的一种,由于它本身不稳定,通道内的时间流速和外界很可能不相同。” 话已至此,瑶持心隐隐猜到祖师要告诫自己什么了,下意识攥紧了五指。 “兴许你在里面仅仅度过了一日,十日,而外面的世界早已去千年,乃至万年之久。” 灵台上的声息同样安静着。 对面的祖师严峻且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眸:“你想好去面对这一切了吗?” 未来也许是一个完全陌生,完全天翻地覆的世界。 也许再无她熟悉的人和物,也许她的至亲、好友、所爱均已归为尘土。 正如于自己而言的当世九州一样。 瑶持心深吸了一口气,嘴唇轻启的瞬间,耳边传来的声音清润平和。 “师姐。” 奚临坐在浮屠天宫外狼藉一片的空地上,眼神无端温柔下来,“没关系。” “放心进去吧,我会等你。” 他唇角若有似无地挂起笑,抬头望向高处时,红如玛瑙的瞳孔中映着苍穹碧落,浮云蓝天。 “反正,三千年也等过来了,不是吗?” 第411章 分明是后果无法相提比论的两件事,然而她闻言还是心里一酸。 瑶持心闭上眼睛跟着笑了一下。 “那我尽量走快一点,努力跑着出来见你。” “嗯。” “说好了,你一定要等我啊。” 她抿起唇,泪光模糊地叮嘱,“就算变成老爷爷了,也要等我。” 青年颔首应声:“嗯,我会的。” “至少在见到你最后一面之前,我不会让自己轻易咽气。” 瑶持心听他信誓旦旦地承诺:“你知道的,我很厉害。” 是啊,他很厉害。 出类拔萃的剑术,丰富的临战经验,那么多荆棘丛生的险境都奈何不了他,除了他自己,连老天爷都不敢收他的命。 为了以后能与自己重逢。 瑶持心心想,奚临肯定有继续活下去的欲望。 她一日不出现,他就一日不会放弃活着的念头,会长长久久,怀揣希望地期盼未来。 思及如此,她便安心了许多。 面前一人来高的传送阵光华流转,是这无尽黑暗里唯一的光源,照得祖师那张温婉的脸愈发柔软明净,瑶持心看过去时,她正轻轻一莞尔。 从容得宛如一抔波澜不惊的山泉。 纵然只相处了短短半日光景,当下她却难以自控地生出不舍来。 瑶持心知道,这一别极有可能是永诀了。 一旦她们踏上各自的路,让时光冲散在洪流之中,今后还不知能不能再见。 “奶奶……” 她伸手抱了上去,被祖师十分配合地揽入怀里。 “不用难过,小持心。” “在你们的认知中,我早就已经死了不是么?” 她贴在她耳畔蹭了蹭,“你只管把在此地发生的一切当作一场梦,把我当作史书上那个寥寥几笔的古人就好。” 可瑶持心依然抱着一丝天真问:“我们还有机会,在外面相见吗?” “有啊。”老祖宗笑道,“我不是一直在瑶光山么?” 山门的雕像,天宫里的玉塑。 “今后也会在你们身边的。” 此时此刻,守着法阵的明夷额头的汗珠都渗了出来,他急声催促:“还要多久,快没时间了,我最多能再撑一炷香!” 她微扬起下巴:“告诉他,就两息。” 说完向前一甩袖袍,转瞬已分出另一条略略局促的法阵入口。 入口内深邃幽暗,一眼望不清端倪。 她松开手,往瑶持心脑袋顶上摸了摸,“去吧。” “这是你自己的路,余下的要你自己去走。” 瑶持心瞧着她,认真点了点头。 “那我出发了。” “奶奶,保重……” 她轻声道完别,一转身,抬脚穿过了传送术涌动的门扉。 走没两步,瑶持心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祖师像是猜到她会有这个举动似的,犹在原地笑盈盈地冲她挥挥手。 直到法阵入口渐次缩小,围聚,合拢,最后带着她手掌挥动的痕迹湮没于浩瀚的混沌之后。 来时路就此化作虚无。 瑶持心彻底置身在了“通道”中,她又变成了独自一人。 几乎是同时,她感觉到灵台上,甚至周遭的全部气息都“封闭”了,自己宛如处于某个全然脱离现世的空间里。 四周是和方才的法阵内部不相上下的黑暗。 而她要从这个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地方走出去。 瑶持心将视线自来路收回,忐忑又坚定地凝望着前方。 出得去吗? 迎面扑来一缕不冷不热的微风,其实她心里一点思路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底气可言。 但无论如何,只要一口气尚在,自己的脚步便不会停下。 瞎蒙也好,乱窜也罢。 哪怕奔走一辈子,终有一日她要让自己回到那个祥云缭绕,仙鹤盘旋的瑶光山。 有人还在等她。 瑶持心顺着风吹来的方向,踏着并无实地的虚空朝前行走。 纯粹的黑混淆了她对空间、时间的感知,偶尔会觉得自己在原地踏步,偶尔又觉得脚下的路格外漫长。 她从缓步到小跑,再从小跑渐次加速,忽然那一直微微拂面的气流停止了。 瑶持心蓦地驻足一顿,下意识地迷茫起来。 没了这股风的引领,她登时有些分不清去向与前路。 目之所及的黑,黑得仿佛没睁开眼似的,令人分不清方位。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凭感觉信步,就在这个时候,怀中有何物亮起了光,一烁一闪,晃晃悠悠地从衣襟内飞了出来,斜斜悬在头顶之上。 是…… 先前给她治愈心脉而碎成了几片的,无极戒指。 “元老”自行化作了灯台的模样,用一小块零碎的残骸散发光芒,示意她跟上。 ——此物虽暂不知有什么玄妙之处,但或许在某些晦暗不明的诡谲之地可以照亮前路。 瑶持心意外又诧异,惊喜不已地在后面追逐它的光影。 原来殷长老当日所言是真的。 即便平常那样不喜欢她,即便总看她不顺眼,可它依然肯在危急关头一次又一次为她粉身碎骨。 第412章 大师姐在底下边跑边冲它道谢。 可惜“元老”的臭脾气,还是那么爱答不理。 前路不知有多远多长。 但幸好也不全然是悲苦无望的。 瑶持心心中踏实起来。 她一定能出去。 一定。 与此同时,隔着山海和光阴的法阵之上,天宫大殿外,奚临觉察到灵台空旷寥落的沉寂,便知师姐恐怕已踏入了传送术里。 大概唯有等她重新回到这个现世,才能再通过神识向他传音吧。 那会是,多久之后的事呢…… 他胸口莫名空落落的,目光不禁随着一排展翅高飞的鹤鸟,若有所思地看着遥远而蔚蓝的天际。 一旁的林朔很清楚现在已经再没有他们能做的了,余下的只有等。 他弹弹衣袍,起身从奚临背后经过,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摁。 “行了,尽人事,听天命。你这会儿干看着也没用,还不如好好修炼,尽力活到能见她的那个时代。” 林大公子揣着斗法后残破的大长袖,迈开步子越过他,落魄得高深莫测,“要是她回来,见我们这帮人一个个都不在了,既没人损她,也没人陪她吵架,那她得多无聊。 “你说是不是?” “当然。” 他煞有介事地拔高了嗓门,装作在看四处的风景,“指不定过个两三天,也兴许是明天,运气好下一刻,她就出来了呢。” 奚临听出这是想劝慰自己。 他难得垂眸牵了牵嘴角,算是心领了。 其实,不用说他也明白。 先要活着,才有明天。 * 这场因北冥剑宗掀起的阴谋总算告一段落。 尽管瑶光众弟子应对及时,各峰仍然损失惨重,接下来的几年里门派近乎都忙于战后的重建与修缮,无暇他顾。 而瑶光明在当初强行镇压神器的过程中被法阵反噬,修为和真元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一直封山闭关,由叶琼芳帮忙调理医治,尚不知情况如何。 未免整个仙山失了主心骨,按照瑶光惯例,这种时候多是长老出面主持大局,但考虑到玄武主事不善言辞,最终一致决定让林朔暂代掌门一职。 其余群龙无首的四象峰则交给座下大弟子打理。 经此一役,瑶光元气大伤,很长一段时间里战力大不如前,连着二十年没有出席过玄门大比。 同样远在北海的剑宗,观澜死后,靠溜须拍马和给掌门炼制大力丸的丹修长老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剑修们个个野心勃勃,又好勇斗狠,很快便派系林立,争执斗法三天两头就得来一次,谁都想爬上高位,谁都不服谁,北冥的海浪卷得比那老不修掌门在世时还要高。 就这么折腾了没几年,剑宗衰败的速度竟比失去凌绝顶的瑶光还快,到了下一个十年,玄门弟子之间已鲜少再有人谈论起此地。 那荒芜的北海之滨,红梅似锦的花坞同料峭肃杀的岛屿一并残破荒芜,看来繁华绵延千年也终有消亡的一天。 老派仙门一个接一个不成气候,倒是不少小门小派如雨后春笋,蓬勃而生。 听说南边某座小岛上就有一派专精剑道的宗门,门主修为虽然不高,却将手下弟子治理得井井有条,是玄门中少见如此上下一心的门派,一时曾传为佳话。 至于南岳的邪修们,这几年反而活跃了不少。 那捉摸不透的雍和城主似乎有了新的目标,旧仇翻新怨,开始专冲开明仙宫的人发难,又从来不下死手,招猫逗狗般地给对方使些绊子,连带开明也跟着每况愈下。 昔日浮屠天宫一别,得知九州真相的始末后,出于愧疚,也出于同盟之谊,昆仑掌门折返回雪山不久,便率先将个中因果昭告天下。 瑶光明负伤隐退,他是现今最权威,也最说得上话的大能。 剑神一言九鼎。 很快三千年轮回和七大神器的秘密就在八荒六合内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轰动无比。 嗅到商机的仙市某老板立刻雇了一批能言善辩的笔杆子,连夜编就一部神乎其神的传记于仙门、凡间两处流传,面市当日被瞬间哄抢一空。 仙市赚了个盆满钵满,而因此转投瑶光的有志之士也陡然大增。 开山择徒的那天,慕名前来的凡人与散修一路从山门排到了山脚,其景象之壮观难以尽述,哪怕数十年之后犹自为派中弟子津津乐道。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时光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从日到月,从月到年,春生秋杀,寒来暑往。 大战后的残垣上有了新的建筑,宫宇宏伟挺拔,檐角直冲云霄。 年轻的小弟子们一批接着一批走出“山门”的讲堂。 那主殿外矗立着的老祖雕像依旧巍峨得熠熠生辉,目送着门下修士御剑归来与远行。 青龙峰属于外门弟子的住处换了一波又一波门徒,某间宽敞雅静的小院内却一切如昨,参天蔽日的乔木开了一树繁花,树下铺满厚厚的落英。 石桌上的茶具摆得轻松惬意,那片飘落的飞花在茶水中悠悠浮荡。 好像院主人只离去不过半日光阴,不多时就将推门回来。 第413章 收拾完枯叶的揽月离开前神色复杂地往里看了一眼。 古老的瑶光山还是仙气飘飘的模样,鸾鸟与火凤交替着在半空盘旋萦绕,途经浮屠天宫之上,扇落的羽毛柳絮般纷纷扬扬地往下掉。 重建后的天宫和往昔无甚差别,白石雕砌得圣洁孤高,不如说在林氏雄厚的资产下还愈发高不可攀了。 此地仍是禁制森严的祖庙,但周遭不再流动着浑厚的灵气,也没了某个深埋着秘密的大阵,真真切切是一处摆放着祖师与历代掌门牌位,供人瞻仰的地方。 大殿门前的青年站了一会儿,照常不紧不慢地抽身离去。 除了出任务下山,奚临每日都会雷打不动地到这里待上一阵。 从那日起,他说不清过了多少年,修士本身对年月的概念也很模糊,所以等待其实还好,并没想象中那么难熬。 路上有年轻的后辈遇上,忙站定了向他恭敬地行礼。 “雪薇师姐和林长老已经在里面了,是打算商量明年大比的事。” 主峰正候已久的小弟子见他出现,赶紧迎上来,“殷长老没露面,托人带了个话,说不用在意他的意见,你们看着办便是。” 奚临尚未进去,隔着老远已能听到林某人的大嗓门,也不知又在对什么事不满。 雪薇侧目瞥到他,先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边上火冒三丈的林大公子,随后才掩着嘴笑道:“来了,你瞧瞧这份名单,我对剑修的了解不如你们。” 奚临颔首在她旁边落座,轻车熟路地,如当年翻看名册信息一样用灵气调取各弟子的信息一一审阅。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从前?从前怎么样那我管不着,别以为瑶光山现在好欺负了就狮子大开口。” “告诉他,让焱老板来跟我谈,否则这事儿没什么好说的……” 伴随着林朔气焰嚣张的碎碎念,他将几个拟定备选的朝元修士单独挑出来,由负责的弟子登记在案。 小师弟玩笑似的与他打趣,“听闻明年的大比场子是在昆仑,那地方可比北晋还要冷,难怪人家总说昆仑虚的剑修厉害,都是几十年如一日,北风里磨砺而成的,师兄,行行好,别让我去呗。” 他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目光仍停在名册上,“那你想去哪儿?” “嗐。”对方大言不惭,“当然是咱们自个儿山上最好啦,四季如春,吃住又自在,修炼也方便,可惜我入门晚,没赶上好时候。” 奚临没有表态,唇边只挂着一点浅浅的弧度,半是专注半是留神地听着。 “师兄师姐们说,早几十年,瑶光每一个甲子便轮一次东道主呢,财大气粗得很。” “等明年咱们进了前六,想必又能有机会了。” “也不知会和哪一派同盟呢……” …… 耳边充斥着小师弟美好的畅想。 奚临见怪不怪,刚准备翻到下一页,就在这时,他的灵台上蓦地腾起一点细微的动静。 那是极轻弱,极模糊,仿佛一星半点火苗闪现的感觉。 是经年累月,风霜雨雪,他从万籁俱寂等来的白昼茫茫。 青年嘴角的痕迹蓦地僵在那里,红瞳上映着眼前名册的文字,而星眸深处却逐渐闪烁出不可置信的微光。 然后越来越清澈,越来越明亮。 他无名指上若有似无地浮现出一根细细的红线。 小弟子尚在侃侃而谈,下一刻见他在原地呆坐了片刻,旋即疾风骤雨似的化成了一道风,猛地刮了出去,吹得他一头凌乱。 “诶,师兄——名单还有这么多呢。” 他在后面不解,“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师兄!师……” 年轻的修士正要追上去,冷不防被长老一手摁住。 林朔不知几时站到了他背后,八风不动地开口,“别喊了,长点眼力劲。” 他似有所觉地望向门外,“多半是他等的人回来了。” 近处的雪薇跟着怔愣地吃了一会儿惊,半晌才缓缓回过神,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松口气,到底可能是期待更多些。 她平复完跌宕的心情,十分好奇地支着下巴疑惑道: “奇怪,你说他怎么知道她会出现在哪里的?” 林长老松开手,习惯性地抱起胳膊,“我哪儿清楚。” 此刻浮屠天宫上空,奚临御剑的速度近乎达到了顶峰。 他匆匆在大殿外落地,目之所及的浮岛空无一人,银白色的建筑安静地伫立在风中,微微撩起他鬓边的碎发。 面前分明什么也没有,青年却扬起头,凭着本能地直觉张开双臂。 下一刻,洞开的法阵后,那人伸出手来,猝不及防重重拥了他一个满怀。 “奚临!” 这声音带着欢快,一并连语气腔调都熟悉得惊人。 奚临禁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她出现得突兀又匆忙,甚至没给人半分思考的余地,就这么凭空落进了他怀里。 像一场骤然惊醒的大梦。 感受到手臂下过分温热的实感,每一寸呼吸里全是她的气息,有那么一瞬,他险些热泪盈眶。 第414章 “师姐……” 奚临不自觉地用力收紧了手臂。 瑶持心裹挟着一身奔跑过后冰冷又灼热的仆仆风尘,气喘吁吁地捧起他的脸,在满目晶莹中模糊不清地打量他。 乍然瞧去,他和以前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她不知现在是何年何月,但也明白脚下的瑶光山已不是当日自己离开的那个瑶光山了。 “是不是又过了好长时间?” 瑶持心抿着唇,高兴且心疼地摸摸他的脸,歉疚道,“对不起,我总你让等我这么久。” 奚临抱着她的腰,几近悬空离地的,仰首认真看着她,唇边都是笑意,“没事,毕竟最后,都让我等到了。” 不管怎样,老天待他终究还是不薄的。 无论是哪段时光,千年万年,无论是无望或是希望。 自己都得偿所愿的,见到了她。 这如何不算是一种幸运呢。 他抵上瑶持心的额头,闭目柔声感激道: “师姐,欢迎回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