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泽沼》 第1章 《小泽沼》作者:钟十初【cp完结】 简介: 1/3-《小却》 甘柑*杜却池 危险温柔攻*懵逼有点炸毛受 :家人眼神涣散,告诉他这个陌生男人是他亲爱的“哥哥”。 (微恐) 2/3-《小杂种》 余甚(封廷棘)*封木 阴狠攻*纯真可怜受 :十多年后再重逢,封木遇到了两个他。一个在白天,一个在黑夜。 (有置顶预警) 3/3-《小瞳》 程缓*程宜迟 平静中透着不对劲攻*豆腐心但不刀子嘴受 :程宜迟死后,发现自己离不开程缓了。身心都是。 (微恐) - 1.三个单元小故事,皆he 单元故事、年上、he、不虐、年下、脑洞、微恐、悬疑 第1章 小泽沼始 窗外的雪停了。 小泽跪在板凳上,胳膊搭窗台,支着下巴兴致缺缺外瞧。 太素了,白茫茫的一片,好难看。 院子里一棵干枯的枣树这时抖了抖身子,奄奄一息的枝桠不堪积雪的重负,终于掉了脑袋。 啪嗒一闷声,是树枝和雪一块落到地上的声响。 “咯咯咯。” 小泽眼角弯弯,捂着嘴巴开心地笑了笑。 他愉悦地跳下板凳,看到桌子边剪烂的剪纸,挑起的嘴角又慢慢垂了下去。 红色的剪纸被戳得稀巴烂,扭成一团丢在边上,细数一下,至少有五团废纸了。 小泽握着剪刀,咔嚓嚓剪空气。 剪纸好难,他从早上醒来练到现在都没成功一个,全是失败品。 不行,他今天必须要剪出一幅漂亮的剪纸,贴在家里的玻璃窗户上,等半夜挂在门口的红灯笼一亮,光打在窗上,剪纸里的小人儿就能伸懒腰活过来。 小泽翻出布袋子,认真把彩纸一张张装进去。 他要去找小沼,小沼最擅长动手工,他肯定可以帮助自己成功创造出完美的剪纸的。 小泽系上奶奶给他织造的红艳艳的围巾,挎上小布包,手里挥舞着剪子哼着童谣上路。 童谣是前几天他跟着小沼新学的,朗朗上口,小沼才念了两遍他就会了。 “剪刀剪刀咔嚓嚓——” 小泽有节律地点着脑袋,津津乐道。 “剪烂人儿分大家。” 河水表面覆盖了一层结实的冰块,鱼儿在里面翻着鱼肚白游泳。小泽蹲下欣赏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走到河道的终点就是小沼的家啦。 他吟着小调,剪子割断寒风一直“呼——呼——”的喉咙,在干瘪的、荒无人烟的泥土路上继续唱童谣: # 甘甘抢走筋与骨,要给小雀筑新屋 第2章 小却一 成群结队的飞鸟从阴沉的天边掠过,朝与高铁相反的方向迁徙。 “不好意思,让一让!” 杜却池慌慌张张推着行李箱往电车门赶,后脚刚离开车厢,车门便哔哔哔地关闭。 杜却池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冷汗,好险,差一点就睡过站了。 他吐出一口刚睡醒还有点泛迷糊的浊气,抓紧时间往人潮里赶。 轮子才滚动三四米,杜却池忍不住回头睨了一眼身后黑压压的人流,眼睛故作无意地瞥了瞥,那道突出的高挑身影便轻而易举闯入了他的视野。 啊,又遇到他了。 他约莫和杜却池一样的年纪,应该也是位寒假回家的大学生。 杜却池排队上高铁前就留意到他了,男生踩着悠然的步子走来,纵然车门已开也不着急,一副气定神闲、不慌不忙的态度。 除了男生出众的气质与样貌外,杜却池会对他印象深刻主要是他们两个一途都在“偶遇”。 从学校出发的毫无落脚点的超载公交车,熙熙攘攘人挤人的高铁车厢,到现在,乌泱泱的人群堆里,杜却池又遇到了他。 他仿佛超脱于世俗,无论周围环境有多么嘈杂、恶劣,他永远是一副干干净净得体的模样,脸上时刻挂着淡淡的笑。 他们一路同行,杜却池只能隔着人山遥遥望着他,可望而不可即。 目光从男生好看的脸,移至他手边与杜却池同款暗绿色行李箱上,杜却池不禁感慨他们可真是有缘。 下地铁拐进小巷子后杜却池就没再见到他。 杜却池掩去长途的倦意,手刚要扣下家门,门便自己从内往外打开了。 屋内的菜肴香味先一步飘了出来,妈妈笑容满面迎接他,手背蹭蹭围裙,说他瘦了许多。 杜却池笑了笑,自己棉服裹得跟粽子似的,行动都不方便,哪儿看出来还瘦了呢。 他提起行李箱准备进屋,妈妈错开脑袋,冷不丁朝他身后招呼道: “甘柑也一起回来了啊。” 妈妈嘴角的笑意逐渐变得僵硬,肌肉像是不听机体使唤自主往上扬,她将门开得更大了些,方便两人一同进去。 “快快,进来休息休息,唉你们走后家里安静得我都不习惯了……”她由衷感慨道。 妈妈催促脚下生根的杜却池往里走,杜却池一头雾水。 甘柑? 谁? 迷迷糊糊搞不清是什么古怪状况,一只苍白有力的手拍上杜却池的肩膀,潮热的气息吐在他耳边,有人亲昵称呼他,道:“怎么不走啊,小却?” 第2章 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心情十分愉快。 杜却池沿着这只手,侧过头一点点看向了手的主人,瞳孔倏然一缩。 是那个一路同行“偶遇”的男生。 男生温和地笑着,精致的眉眼透露出几分关切与疑惑,仿佛他们真的认识,甚至认识许久一般。 杜却池颤过肩,躲开男生的手。 男生也不恼,一脚跨进门槛:“那我就先进来咯。” 打着帮妈妈端菜的幌子,杜却池一步三回头,一边留意甘柑在客厅看电视的动静,一边潜入厨房锁上门。 “锁门干什么,里面多闷啊。”妈妈熬着汤,睨了一眼鬼鬼祟祟的杜却池。 “妈。”杜却池脸色难看的不成样,“客厅里那家伙是我们哪个远房亲戚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杜却池顿了顿:“您还把他请进家了。” 妈妈轻蹙眉,以一种杜却池在开玩笑的狐疑口吻道:“什么远方亲戚?” “你才出去读了不过四个月书,回来连你哥都不认识了?” 杜却池数筷子的手猛地一抖,两只不锈钢筷子突兀地砸到地上,轱辘轱辘滚到妈妈脚边。 “干嘛呢。”妈妈捡起筷子拿水冲了冲,眼神盛满狐疑掠过杜却池渐渐褪去血色的脸,她惊讶道,“反应那么大,真不记得了你哥了?” “我什么时候有过哥哥……”杜却池艰难开口,“你们不就只有我一个儿子吗?” 妈妈忙着搅锅里的玉米排骨汤,没有理他。 他又问妈妈,“那他是在哪所学校念书?” 这一次妈妈回答了他的疑惑:“哥哥三年前就早早毕业工作了啊。” “他工作时间和地点不稳定,经常各个城市国家之间往返跑。”妈妈思索道,“好像是有说过年前最后一场工作是在你读大学的那座城市。” “这不,你们才能一起顺道相依回家么。”妈妈理所应当道。 杜却池整个人如同被绳索束缚,僵硬身子久久没有动弹,做不出一丝回应。 他们从同一个城市出发。 目的地是同一个, 家也是同一处, 然而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所谓的“哥哥”。 妈妈挥挥手让杜却池帮不了忙快点出去,别再在厨房添乱。 被赶出来的杜却池只能坐在离客厅几米远的餐桌上,他透过玄关的玻璃装饰物小心打量陌生男生。 男生脱去了沉闷的羽绒服,穿着一件黑色高领针织毛衣靠在沙发上剥橘子,指尖扼住蒂,撕开了它外面那层保护作用为零的薄皮。 香甜酸涩的橘香隐约飘荡于空气中,然后一点点充斥、填满了杜却池。 名为甘柑的人似乎还真把自己当做了这个家的一份子,他自在地躺沙发上看毫无营养的电视剧,悠闲地品尝甘甜可口的橘子…… 杜却池咬牙,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方法迷惑了妈妈,居然能让妈妈失心疯到认定了她还存有一个儿子? 该不会是邪教之类的洗脑包吧,杜却池一下子正襟危坐起来,眼睛快速地扫过手边储放生活用品的木柜,还是一如既往的那几盒家常药,水壶,杯子……没有任何可恶的保健品。 杜却池心烦气躁陷入困题难以自拔时总是控制不住咬嘴唇,心里的郁结越大,他就咬的越用力越狠,直到尝到血腥味才能好受些。 舌尖缠上腥甜味,杜却池缓缓松口,郁结未散。 咚咚咚—— 是爸爸回来了。 对了,还有爸爸,爸爸经常板着扑克脸,一副谁说话都不愿意听也不会听的古板做派,他一定不会像妈妈一样容易被人欺骗。 杜池却起身,惨白的脸颊不知是不是暖风吹的缘故终于泛了些红润感。 他越过餐桌正要快步去到门口,开门的机会居然被某个离门近的家伙捷足先登了。 杜却池愣了两秒,喉咙里有一口气卡住,不上不下。 “爸爸。”甘柑道。 杜却池亲眼看着甘柑开门,笑意盈盈地欢迎爸爸回家,然后动作自然地帮爸爸接过沉重的公文包。 爸爸一反常态,喜笑颜开,眉间的疲倦一扫而空,甚是欣慰地点点头: “甘柑回来了啊。” 像是为了刺激杜却池虚弱的神经似的,爸爸又补充一句:“是跟小却一起坐车回来的吗?” 听见自己名字的杜池却抿了抿唇,抬起眼睛,复杂的目光与一双淡笑的眼眸交汇。 甘柑话是在跟爸爸说,双眼却直勾勾盯着杜却池,缓而慢道:“是啊。” “我们一起回来的。” 平淡的声线传到杜却池耳中,莫名夹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 像是在嘲笑杜却池的无能为力。 初显的期望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被甘柑先一步扼杀于摇篮里,碾碎了杜却池算得上是可笑的想法。 不止妈妈,连爸爸也…… 杜却池看着甘柑于爸爸相处的熟络模样,忐忑不安的心渐渐浸入寒水之中。 现在,他才是家里的异类。 杜却池独自坐在天平的右上角,只能眼巴巴地遥望着左下角载有爸爸,妈妈与甘柑的托盘。 他们其乐融融、谈笑风生,好不快乐。 “小却。”甘柑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椅,邀请他加入另一端托盘,“别傻站了,快来。” 第3章 杜却池捏紧拳头,在父母异常施压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入座。 甘柑拧开橙汁,橙黄色的汁水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咕噜咕噜溢满了甘柑手中的透明玻璃杯。 甘柑把杯子递到杜却池眼前,不说一句话,只是微微挑起一侧眉梢,气定神闲。 杜却池只好接过了。 甘柑抿唇微笑,随即才给自己倒了一杯。 杜却池食不知味,灵魂出窍般麻木地伸出筷子,夹菜,放入嘴中,扒饭,然会再伸出筷子,夹菜……直到筷子拾了个空,碗里空空如也,他才如梦初醒,虚晃着眼睛一口饮尽橙汁。 “我吃完了。”杜却池匆匆离开。 爸爸抿了抿芳香的葡萄酒:“这孩子,今天怎么怪怪的,最喜欢的酥肉都不吃,干嚼饭了。” “是挺奇怪的。”妈妈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甘柑,“回来后还问我客厅里那人是谁,他们认识吗……” “读书读的哥哥都给忘记了哈哈哈哈。”爸爸不以为意地笑道。 甘柑放下筷子,抽纸巾擦干嘴,低垂的眼眸不知蕴含着什么另外情绪,看不太真切。 “这样啊。”他绽开淡淡的笑容,“我去跟他谈谈吧,可能我们上学前闹过矛盾,小却还没解气。” 他收走杜却池遗留在饭桌上的碗筷,与自己的搭在一起,走进厨房塞入水槽中。 成熟又贴心,不斤斤计较弟弟的莽撞,俨然是个好哥哥的典范。 “还是甘柑稳重啊。”爸妈由衷夸赞,投来欣赏的目光,就是眼眸有些许涣散,像被雾气笼罩般。 -------------------- 1.以童谣串起单元故事,每个故事冥冥之中又有联系。 2.预警:攻都是不太正常的(我是土狗别骂我) 3.悬疑恐怖味偏淡 4.求求收藏求海星3 第3章 小却二 杜却池把行李箱丢在一边,踱着步子焦虑的来回房间里走。 不对不对,他根本不认识他,他就是个外人! 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迷惑了爸妈,妈妈心软善良就算了,怎么连平日里开不得玩笑严肃的要死的爸爸都…… 整个家只有他一个人是清醒的,他要想点办法自救。 可是,该如何是好呢? 杜却池跟无头苍蝇一样思绪飘来飘去。 甘柑应该不是对爸妈进行了洗脑,据自己刚刚上网调查所知,洗脑的还达不到如此厉害的程度。 杜却池突然愣住脚步,一个可怕的念想随即浮出水面。 尽管他一向对封建迷信嗤之以鼻,可目前也只有往玄学这一方面探究才能有个荒谬的合理解释了。 甘柑,可能不是人。 是鬼还是精怪杜却池暂时不得而知,他回想起自己与甘柑同路,到哪儿都能看见他,杜却池现在忍不住打个寒噤。 那不是巧合,是阴魂不散。 他缠上他了。 有不好的东西跟着他回家了。 紧绷的神经岌岌可危,处于崩溃的边缘。杜却池翻出手机给附近最好的朋友杨沿发了条消息,问他回家没,杨沿也秒回,说他们学校放假早,他已经在家里窝一星期了。 杜却池打字飞快:【今晚我来你家住。】 【怎么了,你刚回家就跟爸妈闹别扭?】 【……差不多吧。】 【行吧,几点?】 杜却池正要看眼时间推测几点出门,房间门忽然咚咚咚被敲响了。 他没锁门。 门把手慢慢往下垂,门沿敞开怀抱。 没拿稳的手机摔到柔软的棉被上,杜却池脑袋嗡的一声,思维当即一片空白。 他就发懵地与那人对视,直到耳边渡来飘渺的问候声,杜却池极为缓慢地眨眨眼,说出的话仿若来自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好。” 甘柑满意地笑了:“那我可就进来了。” 轮子碾压地面,甘柑推着行李箱站定,然后背手锁门。 “在干什么呢,小却——” “呃。” 缓过神的杜却池提起甘柑的衣领,将他压到坚硬冰冷的墙面。 他咬紧牙关,尽量让自己的形象凶狠一些。 “我问你,你是谁!” 甘柑的个头要比杜却池高出半个脑袋,杜却池心里不快,却又不得不仰面才能与他对视。 甘柑目光冷淡地盯着杜却池眸子里自己的倒影,喉间哼出一缕意味不明的笑。 他抬手,大拇指指腹抹开被杜却池撕咬的丑陋的下唇,轻轻蹭了蹭,微妙的小动作引得杜却池发痒。 杜却池怔愣一瞬,迅速撇开脑袋,手上的力道也松懈不少,鼻尖缠上股似水般平淡的橘香。 “干什么……!”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甘柑垂手,“一有心事不知道该怎么缓解就喜欢咬嘴唇。” “以后别咬了,瞧瞧,嘴皮撕裂都在渗血了。” 甘柑展示自己蹭血的指腹给杜却池看。 杜却池嘴唇抖的不成样子,既羞赧又生气,抬眸憎恶地瞪着面前人。 “小时候小时候,谁跟你有过去了!”杜却池愤愤道,退的离甘柑有半米远,手直指向房门,“出去!从我房间、从我家出去!” 甘柑无奈叹气,仿若杜却池是他永远长不大的无理取闹的弟弟。 “小却,有关于你小时候的事情我可记得比你还要清楚呢。”甘柑扯来近在咫尺的行李箱,放倒在地拉开拉链。 第4章 杜却池大惊,脚紧紧贴着墙根,想象力异常丰富的大脑已经开始幻想里面装的是何等恐怖的东西。 尸体?尸块? 这样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一个更为惊悚的想法赫然登顶。 这行李箱该不会是用来装他的吧。 察觉到杜却池脸色的不正常,甘柑安抚他道:“又想入非非了?” 拉链磕到底,甘柑掀开盖子,愉快道,“我记得你的所有,小却,所以我带来了你最喜欢的礼物。” 面积较大的行李箱盖砸地发出一阵不小的震鸣,甘柑往里面拿出个装满东西的黑色麻布袋,袋子面积足有小半个行李那么大,光是看着就觉得沉甸甸。 甘柑松开绳结,将开口对准杜却池敞开。 杜却池下意识皱眉侧过脑袋,甘柑冲他抬抬下巴,示意他往里看。 杜却池试探性梗直脖子,眼睛微微睁大,被眼前一幕震惊的说不出半句话来。 心狂跳不止,不是因为甘柑所谓的礼物有多么贵重多么罕见亦或如他所臆想的可怕,而是…… 布袋里是各色各样的小玻璃珠子。 太荒谬了。 甘柑捏起密密麻麻中的任意一颗,闭上一只眼睛对准顶灯照,粉紫色的玻璃珠散发美妙的、怡人的光线,像一缎柔软的丝绸。 他摊开杜却池发汗潮湿的手,将珠子轻轻塞进掌心,语气温柔:“我知道小却最喜欢亮晶晶的珠子,特意收集许多来送给你。” “请收下吧。” 这确实是一颗很美的玻璃珠,杜却池久久没有回神,像被它吸了魂魄。 儿时他确实喜欢一切亮晶晶,泛着柔光的玩意,其中对于小巧的玻璃珠更是心头爱。 他……他是怎么知道的? 杜却池摇摇头,把东西归还给甘柑。 “我现在不喜欢,你收回——”肩膀忽然一沉。 甘柑凑近他,手上的力度一点点加重,他桎梏着杜却池,杜却池条件反射想后退一步,却发现自己挣不开甘柑的束缚。 “你喜欢的。” 甘柑说话轻飘飘的,但又莫名充斥着压力。 他腾出一只手抬起杜却池僵硬的下巴,像是在评鉴珠宝般对着光照来照去,良久笑着作出颇为满意的评价: “这么多珠子比下来,果然还是我们小却的眼睛最漂亮。” 一根睫毛黏在了杜却池眼睛旁边,甘柑想帮他摘下,杜却池面露惶恐,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两根手指,还以为他是要挖出自己的眼珠子作玻璃珠收藏。 “啊——滚,滚开!” 杜却池一把推开甘柑,甘柑退了个趔趄。 玻璃珠像落雨一样挥洒而下,起起伏伏弹奏了一首刺耳的乐章。 闻声而来的爸妈出现在门口:“出什么事了?弄出那么大动静?” “唉小却又和甘柑吵架了。”妈妈说,“小却,你年纪不小了,不要总是……哎哎,这大晚上的你去哪儿!” 妈妈无奈看向甘柑。 “没事的,妈妈。” 甘柑目光沉沉盯着大开的家门,灌进来的冷风拂动他的发丝。 杜却池不管其他,狼狈地摔门落荒而逃。 疯了,都疯了。 跑出小区,杜却池单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心有余悸给扬沿发去回信。 【我现在就来。】 杨沿听见敲门声去开门,杜却池头发凌乱,羽绒服拉链卡一半,二话不说地冲进来就让杨沿快点把门锁好, 杨沿瞧他活像见鬼似的逃亡样,调侃道:“你这是在被谁追杀啊。” 杜却池摆摆手,花了几秒钟顺气,他问杨沿:“杨沿,我有个哥你知道吗?” 杨沿是和杜却池一块儿长大的,小学中学是同班,高中虽然不在一个班级了但学校还是同一个,经常结伴回家。 他们家离的近,两家人时常有往来。现在两人考上了各自的大学,一个最南边一个最北边,路途变得遥远了但关系还是一比一的好,上大学遇到烦心事还会发消息给对方互相吐槽一番。 杨沿可以说是杜却池除了父母外存有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相互伴着对方长大。 话问出口,杜却池不禁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指尖都有点发抖。如果杨沿都承认他有个“哥”,那无异于晴天霹雳。 “哥?”杨沿反问他,“你不是独生子吗,哪来的哥?” 他开玩笑道:“你小子又在玩什么把戏?” 杨沿的话让杜却池登时差点要激动的跪下来,杜却池眼里迸发光芒,大吐苦水:“我跟你说,我被一个陌生人跟踪回家,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但我爸妈偏要说他是我哥,还说我们从小相处到大!” 杜却池喃喃:“我都没见过他!” “啊?”杨沿挠头,有点儿摸不着北,“你开玩笑呢,叔叔阿姨说你有个哥哥?稀奇事,我俩多少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们就跟着了魔一样,叫他……呃,甘柑。”杜却池皱眉,这个名字念出来仿佛他们关系很亲密似的,还是叠字,真恶心。 “甘柑。”杨沿思考半刻,“嘶,没听过。” 憋屈了那么久难得获得认同的的杜却池打开话匣子,将甘柑如何跟自己父母熟路,甚至清楚自己的小习惯等等一类事情托盘而出,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直接站起来骂道:“真见鬼了!” 第5章 杨沿也久久未作声,陷入缄默许久,狐疑道:“你没在骗我吧。” “我骗你干嘛!我回家第一天,大晚上不待在空调间享受,顶着寒风来你家跟你开玩笑?这不神经病吃饱了没事干么!”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杨沿说的也没错,谁能在听见这桩异闻后平淡如水? 房间里暖气开得足,杜却池脱下外套扔到床上,捋了一把头发,恢复镇静讲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怀疑我爸妈中邪了,肯定是那个叫甘柑的人干的。” “他?他能耐这么大嘛。” 杜却池接过杨沿的热水,先放到一边桌子上,目光复杂地看着杨沿,沉声道:”人哪来这么通天大的能耐,所以我怀疑他就不是人。” “你记得我刚说的没,我回家路上一直都能看见他,无论哪里,人是多是少,总有他的身影。” 杜却池说,“估计是路边哪个孤魂野鬼缠上我了,不行,我要快点找个大师去除掉他!” 想揶揄几句的杨沿慢慢住嘴,他看杜却池神经兮兮的可不像是装的了,又装糊涂问了他一些细节,杜却池都能稍作思考后答出来,合情合理,编故事要是能编到这样滴水不漏的境界那杨沿要对杜却池刮目相待了。 “要不这样,明天天一亮你先带我去你家看看,我倒好奇你哥长什么模样,万一你说的鬼在家里待一夜后自己飘走了呢是吧。”杨沿冷静分析道,“看完后我带你去找个我认识的大师,我妈喜欢神叨叨的玩意,结下不少人脉。” 杜却池点头又摇头:“冬天天亮的晚,等天亮都七点了,我爸妈还被迷了心智,和鬼东西处一窝呢。” 杜却池拎起外套,抓上杨沿手腕:“现在就去我家,你见识好后马上带我去找大师除邪祟。” “啧,人家大师也是要睡觉的,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晚上十一点多了,你去找他他都不愿意见你!” 杜却池一听也是,思来想去后,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杨沿:“你要不今晚去我家歇歇?家里有那玩意我实在放心不下我爸妈……” “行行行。”杨沿倒也大方,转身拿自己外套时他突然一愣,“这都晚上十一点多了,你家里人没打电话催你回家吗?” 以前高中他俩和几个兄弟吃完晚饭才七点,人才出饭店,杜却池爸妈就马不停蹄打电话发消息问杜却池什么时候回去。 如果他记忆没出现问题,杜却池家里是有十点的门禁的。 杜却池打开手机,消息栏空空如也,一个电话也没有。 “对哦,好安静。” 安静得不正常。 杜却池紧紧闭了闭眼,太阳穴突地跳:“算了,我们先……” 铃铃铃—— 一通电话突如其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来的可真是巧,杜却池看了两眼屏幕上的陌生号码,想也没想切断。 “谁啊,是不是叔叔阿姨?” “不是,不认识的,估计是诈骗电话,别管它。” 杜却池满不在乎:“我们快走吧。” 马路上车流量稀疏的可怜,无人无车,万分安静,唯有风时不时刮过树叶,发出细微的响声。 冬夜愈发寒冷,两个人依偎着渐行渐远。 杨沿眼睛一拐,瞧见不远处树底下站这个人,真是怪人,就藏在阴影里,前面是路灯都不愿上前一步。 “你看,前头。”杨沿用胳膊抵了抵边上的杜却池。 杜却池被寒风欺负得鼻尖有些泛红,他吸了吸鼻子,后背的冷热汗交替,又受凉,明天可能得感冒。 “什么呀——” 杜却池话说一半忽然顿住,脚下生根不敢再动。 继续往前走的杨沿回头,缩着脖子不明所以问他:“怎么不走了,刚不是火急火燎的么?” 杜却池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前面的人他认识? 就是他所谓的“哥哥”? “小却。”有人说道。 一条灰色围巾围上杜却池脖颈,围巾上还留存着前一位佩戴者的体温,但温度偏低,像是没戴多久。 甘柑动作柔和地替他打好围巾结,似责怪道:“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说也不说一声就跑出去,晚上还不回家,爸妈都很担心你。”甘柑揽过杜却池,完全忽视了另边被当做空气的杨沿,“好了,我们回家吧。” 杜却池躲开视线,一个劲朝呆若木鸡的杨沿使眼色。 “杜却池。”杨沿音调古怪道,“今天时间太晚,我还是不去你家了。” 杨沿跟变了个人似的,神情麻木,目光移过一慌一笑的两张脸庞:“你还是听话点,跟你哥回家吧。” “杨沿,你说什么呢!”杜却池错愕地看向甘柑,“你对杨沿做了什么?” 他明明上一秒还是正常的! “什么意思?”甘柑牵起杜却池冰凉无比的手,目中无人的带他绕过木头似的杨沿,说,“走吧,回家。” 沉吟片刻,甘柑又补充:“以后请不要随便挂我的电话,我找到这儿来可大费周章了呢。特别是看到你和外人在一起,甚至无缘由质问我,我很难过。” 杜却池想大声喊醒杨沿,可是甘柑的表情好可怕,他不是很敢,他怕甘柑做出点会伤害他们的事。 “……”杜却池被强硬带走,他两步三回头,杨沿已然转身离去。 第6章 第4章 小却三 杜却池坚持给杨沿发讯息,看着对方一条也不回复的界面,杜却池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安与煎熬,凌晨四点又匆匆起床出门去找杨沿。 杜却池边走边担忧杨沿不给他开门可怎么办,他也没他家钥匙,敲门的话会把他爸妈吵醒,打扰人家休息。 杜却池越想越焦躁,快到杨沿家门口,又低头狂炸了他好几个电话,第三通“请稍后再拨”后,杜却池似是见着了什么,他前行的脚步一顿,随即收回手机小跑上去。 “阿姨好。”杜却池小声道。 杨沿家大门大开,屋内飘出一股呛鼻浓烈的香火味,杨沿妈妈大冬天不知从哪了条柳枝,沾着盆里的香灰水抽打柳枝,水珠散到了家里各个角落,瓷砖地上一片湿漉漉。 见来人是杜却池,杨沿妈妈搁下柳枝来到门口:“是小却啊,这么早是来找杨沿的吗?” “是的。” 杜却池说着打算脱鞋进去,杨沿妈妈却打住他:“今天,哦不是最近一周你估计见不上他了。” 她搓搓掌心,面色凝重,“杨沿昨晚可能顶撞了路边邪祟,连夜发起了高烧。” 杨沿妈妈有些偏信玄学,这点杜却池是知道的。 杨沿妈妈继而道:“昨晚我刚准备灭灯睡觉,就听见厨房传来玻璃碎掉的响声,我就披件衣服出去看。” “哎,杨沿就神志不清躺在地上发烧,嘴上说着糊话。你说说,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倒地发烧呢!” 杜却池的笑容有点勉强,杨沿妈妈问他来找杨沿干什么,杜却池随便扯了理由打马虎眼。 看到杜却池毫无血色的脸,杨沿妈妈惊呼一声,关切他没事吧,杜却池摆摆手,说那自己先走了,等杨沿病好了再来。 杨沿妈妈见势点点头,正要关上大门,才走没几步的杜却池又折返回来。 他眼睛虚晃而过搭在桌上闲置的柳枝,小声问杨沿妈妈能不能也在他身上甩几滴水,去去晦气。 怀揣着沉重的心情到家,杜却池丢下钥匙准备先睡个回笼觉,一进门就被神出鬼没的甘柑吓一跳。 窗外的天还是灰蒙蒙无阳光的,甘柑坐在沙发上,只开了一盏小台灯,半边身子陷在阴影里,仿若下一秒就将投奔于黑暗与黑暗融为一体。 家里一年前新买的老式挂钟左右摇晃钟摆,滴答滴答走过时间,甘柑启唇,说话声与机械声叠合。 “回-来-啦。” “……” 杜却池假装没看见他,穿上棉拖鞋想要快点躲回房间,经过一动不动的甘柑身边的时候,杜却池忽然犹豫了。 杨沿因为自己而遭殃发起高烧,父母也被蒙蔽双眼,处境堪忧。 他不能再一味逃避了,至少,现在,他得和他好好谈一谈。 谈一谈他缠上自己,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你……” 甘柑微微歪了歪脑袋。 杜却池捏紧拳头,为缓解紧张情绪先问了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你在这干嘛?” “我在等你回来。”甘柑说,“四点十一分你出去关门的声音太大,我被吵醒了。反正无所事事,干脆待在客厅等你回来。” 啊?他关门的声音很大吗?杜却池显然不信甘柑的说辞,他今早都是踮着脚尖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出的门…… “你回来就好。” 甘柑站起身,灭掉昏暗的小台灯,客厅瞬间像蒙了罩薄纱般虚无,他踱着步子,不紧不慢走向一个房间。 杜却池抬眼望去,是他家的客卧,一般是用来招待亲戚客人才会收拾出来的,平时空着的日子里面扔满了非当季使用的电器或闲置的杂物。 看到甘柑回的是给外人睡的客卧,杜却池胆从心生,他一把攥住甘柑手腕,竭力平稳紊乱的气息,质问他:“其实你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属于这个家是吧。” “我们家仅有三个人,你硬要挤进来,就算使尽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妖法诡术糊弄爸妈,可事实就是事实。”杜却池斩钉截铁,“你永远是外来人,只有睡客卧的份。” 杜却池直视甘柑幽深的眼睛,默默的把发抖的手背到背后。 话都说得如此决绝了,他总该承认他绝非善人,或是直接撕下虚伪的人类外皮,将丑恶的真面容尽数暴露。 杜却池就这样僵着半边身子等甘柑作出反应,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小却。” 历经半分钟的僵持下,甘柑眼神掠过攥住他的那只手,终于开口说道,“我睡客卧,是因为我一年到头很少回家,犯不着再多收拾出一个房间,你忘了吗?” “妈妈本想第一晚我们将就着睡一块,就准备了两床被子铺在你卧室里,有一床是我的。”甘柑面露苦恼,“我见你不愿和我相处一个空间,出门找你前就自主抱着被子去了客卧。” 甘柑笑道:“当然,如果你同意接纳我,我随时可以回去。” “……” 杜却池嘴唇一翕一合,简直被甘柑给气笑了。 “偏偏留我一个人戏耍很好玩是吧!”杜却池推开甘柑,“让我清楚你不是人,又逼我去相信你是我家人。” 杜却池指向自己,声音不自觉拔高:“用你那咒语法术什么的,像迷惑我爸妈那样,快把我的心智也给夺了吧。” 甘柑挂在嘴角的笑容逐渐褪去,像是被杜却池一番厉色给击中,叹气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会注意你我之间的距离和分寸的。” 第7章 渐渐恢复冷静后怕甘袭来的杜却池听见甘柑所说的,一时有点发懵。 啊,这么容易吗,他是决定离开他家了? 杜却池询问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两声耳熟的责怪给他动荡不安的心脏浇上一桶冰冷彻骨的冰水。 “小却,你说的太过分了。” “怎么能这样跟哥哥说话?” 爸妈被客厅的吵闹声惊醒,穿着睡衣一前一后探出身子来看看是什么情况,房门还没开,杜却池厉声怪罪甘柑的嗓门就自主穿透木门,让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昨晚是哥哥特意出去找你接你回家的,这大清早你又一声不哼跑出去瞎野,你哥哥不睡觉还坐外面等你。” 妈妈像是杜却池忘记甘柑的“关心”般,不厌其烦重复了一遍他的所作所为,以试图唤醒杜却池,别让他太肆意妄为了。 杜却池两眼一黑,简直不敢相信朝夕相处的爸妈居然为了个不知道什么生物的玩意来怪罪他? 他狠狠瞪了一眼装模作样愧疚的甘柑,原来葫芦里安的是这样的药,他还天真以为他那么好说话呢。 人如其名一样腻歪,柑普茶, 茶里茶气的。 “随便你吧。” 杜却池转身,有意无意撞了下甘柑肩膀,“我不想管你了,但你要是伤害我身边的人……” 意指受波及而高烧的杨沿。 “……”杜却池哑然,没接下后半句话,发现自己还真没办法耐甘柑如何,他干呛两声,有点小尴尬。 甘柑柔声解围道:“小却的朋友当然也是我的朋友。” 杜却池毫无威慑力地锁上房门。 鼓起勇气展开的谈判不欢而散,杜却池寒假才开始,他可不要天天待家里跟一个非人过日子。 去杨沿家找杨沿,他妈妈做法事不让进家门,杜却池只能手机每天发上十来条问他烧退了没。可消息却石沉大海般从未有回响,杜却池劝自己不要心急,渐渐减少联系,只最后留了一条,嘱咐杨沿看见消息记得回复。 杜却池闲不住,寻寻觅觅一圈后给自己找了份水果店店员的兼职混混日子,工资日结,一天就80,少得他掉泪。但初衷不是为了赚钱,只是想讨个清净地远离家里那玩意,杜却池忍着不满干了,一干就干了两周。 算店长有点良心,觉得太压榨兼职那小伙子,给他每两周安排一次休假,休假时间提前一天报备。 杜却池挑了个周一休息,说是要好好休息一番,可翌日一早他就早早出门,坐地铁跑到家附近最灵验的庙里保佑平安。 为求心理安慰,他还咬牙买了庙边上标价死高也不知是否真有用的俩红蓝锦囊,一个80,两个150,一下子摊进去他两天血汗钱。 天黑了杜却池才磨磨蹭蹭回家,晚上睡觉前不忘把斥巨资买来的锦囊挂到房间门把手。 第二天到点上班,杜却池捎上充当早饭的面包正要出门,眼睛瞥到自己门把手上的锦囊少了一个,只剩红色的绣着大牡丹花的那个孤零零吊着。 他奇怪地嘶了一声,心想另一个去哪儿了,余光忽然探找了一抹熟悉的蓝色。 他的蓝色大鲤鱼锦囊,出现在了客卧把手上。 是甘柑的房间。 “……” 杜却池顿时心里五味杂陈,他辛苦爬山花钱求来的锦囊没半点用,人家压根不怕它,甚至敢光明正大挂到自己门把手。 杜却池抿嘴,竟品出了几分挑衅的味道。 三步并两步上前一把拽下,连着自己门口那份一并气急败坏丢进垃圾桶作伴。 没用的东西。 杜却池以为事情就这样平淡过去,没想到下班回来,他自己的房门把手又挂上了一个锦囊。 是和他买的全然不同的一个新物。 玄青色的,封口处的线还串了颗绿莹莹的小玻璃珠,离远没看清的时候杜却池还误看成了一只栖息的黑鸟,正睁着它晶莹绿色的眼球瞧自己,凑近看才看清上面绣的黑鸟是紧闭双眼的。 “什么东西啊。”杜却池蹙眉摘下,放进手里捏了捏,有处硬邦邦的,里面似乎塞了什么? 倒出来一看,一颗亮闪闪的淡粉色玻璃珠子慢悠悠滚进手心。 杜却池保持沉默,脑筋都犯不着转就知道挂锦囊的人是谁了。 “小却。” 忽然的一声把杜却池吓了一跳,甘柑走路没一点儿响声,明明是走在硬邦邦的木地板上,他却像是赤脚踩着毛地毯过来的一样,杜却池转身眼睛迅速瞟过他的下半身,看他是双脚着地才微微放松地舒出一口气。 见到杜却池手里正捏着自己送给他的珠子,甘柑愉悦地弯了弯眼睛:“喜欢吗?我看你扔掉了你买的,就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份新的。” “不喜欢。” 杜却池冷言扔下锦囊。 布袋子落地,像叶子飘至湖面,没一点余声,却在甘柑心里泛起一阵不小的涟漪。 水圈逐渐扩大,碰到岸壁才缓缓止住,甘柑弯腰捡起他委托人做出来的精致锦囊,手指摸过其上的绵延刺绣。 他才站定身,又吃了杜却池狠狠一下闭门羹。 咚。 关的好用力。 “真的是。” 甘柑语气颇有点无可奈何的纵容感,眼底的笑却掺杂几分冷冽。 杜却池从房间出来吃完饭,发现是甘柑一个人在厨房烧汤,他四处望去,寻找父母的身影。 第8章 甘柑闷紧锅盖,漫不经心道:“临近过年,爸妈下午去庙里祈福了。”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就是你去过,买锦囊的那座庙。” 杜却池离开的脚步一顿。 “……下午去的,现在都快七点了他们还没回来?” 甘柑摇摇脑袋:“不清楚呢,我给爸爸打电话他也不接—— 别是出什么意外了。” “你别胡说!” 杜却池打断甘柑发言,拨通父母电话,也只有该死的已关机语音提示音。 他攥紧手机,双手撑上饭桌,牙齿又习惯性地又开始撕扯起了才愈合一段时间的下唇。 “不要忧心。”甘柑伸手抚摸着杜却池发抖的脊背,上下安抚着他,“他们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门铃竟真的响了两声。 叮咚叮咚。 杜却池从未觉得铃声能如此动听悦耳,他躲开甘柑的手,眼里的防备与惧意毫不遮掩。 甘柑的手悬浮于半空,良久才缓缓放下。 “爸妈,你们没事吧!”杜却池紧张道。 “我们能有什么事?”妈妈笑得勉强。 “那你们回来这么晚是?” “唉。”爸爸把装有事先准备好,需要敬给菩萨的蜡烛与香火丢到茶几上,揉了揉眉心疲惫道,“我们下午到那,才点了几捆香庙里就失火了,好像是有小孩不小心把蜡烛推翻把经幡点燃了。” “火势太大把屋顶都给掀了,我跟你妈只能先灰溜溜跑回来。” 妈妈松下头发,头发上沾染了一股浓烈的烟味,呛得人直皱眉。 震惊之余,杜却池又拉住爸爸衣袖,奇怪道:“蜡烛没点成,那你们应该更早回来才对啊?” 两人对视一眼,闭口不言许久。 妈妈才摇摇头,脸色沉重说:“我们是提前回来。” “可回家路上我们居然出了车祸!”妈妈劫后余生道,“真是见鬼了,平时常开那条路今天哪来那么厚的雾气,开了车灯挡风玻璃都看不清一点,撞上围栏差点从峭壁掉下去……” 妈妈继而跟爸爸抱怨起今朝可真倒霉,诸事不顺。 埋怨声充斥小声充斥整个屋子。 杜却池缓缓侧身,不自觉看向还站在饭桌前无动于衷的甘柑。 目光交汇的那一刻,甘柑收敛起了略有几分阴沉的神情,恢复了往日般如春风和煦般的笑容。 “今天确实不适宜出门。” 甘柑走向垂头丧气的两人,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漂亮话后,从口袋里拿出本来被丢弃的玄青色锦囊。 他抬起杜却池冰凉的手,掰开他一根根手指,然后郑重其事轻轻放上。 他拍了拍锦囊,锦囊也拍了拍杜却池。 “所以小却要收好我请来的福袋,以保平安。” 甘柑周身散发强烈的不祥的气息,在他灼热到难以忽视的视线之下,杜却池五指微微收拢,接受了“哥哥的好意”。 “我知道了。” “甘柑对小却真好啊。” 听不出到底是谁说了这句话,杜却池耳朵嗡嗡吵个不停,声音透着张牙舞爪的扭曲,空灵得仿佛来自很远天际,但又清晰得仿佛就近在咫尺, 在他身边。 第5章 小却四 杜却池吭哧吭哧从送货车上搬下最后一箱柑橘,看着摞列的有他半个人高的五个箱子,手背蹭了把额角的汗水,甩着酸软的手腕摘下磨破的棉纱手套。 店里现在没什么客人,杜却池扶着腰想着找把小凳子歇息一会,刚搬来一把摇晃的凳子,还没坐下,进店专属的欢迎光临电子音又把他弹了起来。 “杜却池,总算找到你了。” 来人竟是久未联系的杨沿,杨沿看了眼四下无人的店内,手揣在衣服兜里肩膀激动地撞了撞杜却池,神色有几分一言难尽。 “卧槽你先别说话。”杨沿拦住要开口的杜却池,“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哎,别说你了,我都想问问自己那晚是不是魔怔了。” 杨沿语气的震惊显而易见,随即又拎出四根手指表明自己坚定立场:“你放心,我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正常。” 杜却池撇嘴:“之前怎么回事情?”有了人跟自己站一条线,杜却池忍不住诉苦,“你是体验不到我当时有多震惊,说好的不认识不认识,你一见着人就跟失心疯一样让我跟他走。” 杨沿一屁股坐到杜却池的凳子上,摸着温热的额头沉声道:“我现在信你了,之前以为你在跟我玩儿呢。” 杜却池百感交集,问他发烧是什么情况,是不是真撞上什么不好东西。 “撞没撞上我不清楚。”杨沿说,“我那时脑袋沉得跟千斤顶似的回到家,就闻到家里有股怪味道。” “那味道太难闻了,我就想着先打开窗户通风。哇你是难以想象,那阵风妖里妖气的,也没多大,但就是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寒气一股脑往我骨头缝隙里渗,我打了个寒碜,然后……就没有然后,不省人事了。” 杨沿语气说的是轻松,杜却池打量他像刚从土里爬出来的脸色和眼底下的浓郁的青黑,两周的高烧可把人折腾的都不像人。 想到他因为自己挨了这平白无故的一劫,杜却池也觉得不好意思,对不住人,顺手掏了店里最贵的两盒车厘子塞给杨沿赔罪。 “拿着补补身子。”瞧着杨沿慌张没出息的表情,杜却池补充道,“这不是偷啊,我会自觉付钱的。” 第9章 杨沿也不客气,这才心安理得尝了起来,口齿不清问杜却池:“还去找我说的那大师吗?” “去,必须去,我就等着你好起来来救我呢。” 杜却池甩下工作围裙,他可就等着杨沿这句话。 他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去找大师帮忙,可他就是个臭学生,要人脉没人脉,要钱没钱,到时候被人骗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杜却池编辑文字跟老板请假,老板真是个吝啬鬼,说是若今天只上半天班就当他今天白干,不给他半分工资。 杜却池无语,猛戳他的成功人士大头照的头像,像扎小人诅咒他似的,然后回复: 【好的(微笑)】 他催促杨沿快出发,杨沿收好车厘子,两腿一蹬要站起来,安静的空气中蓦然出现突兀的咯哒一声,未等两人循着声音找寻是哪儿传来的,杨沿就一个屁股落地摔得四脚朝天。 杜却池连忙扶起他,发现原来是摇摇晃晃的小凳子断了一条木腿。 杨沿抖落黏裤腿上的木头渣子,愤愤道:“不是,未免也太倒霉了吧!” 杜却池咂嘴,又拿了盒车厘子给杨沿压压惊。 杜却池跟着杨沿坐地铁,转公交,来到一处人烟罕至的小村庄,再然后又踩着泥土地走了五六分钟在一户墙面长年被雨水冲刷而斑驳的瓦屋前停下。 天才下过大雨,本就是由黄泥积压而成的路面积了不少水坑,杜却池和杨沿到大师家门口时鞋底简直脏污得惨不忍睹,干黄的泥块混杂湿润泥水,杜却池抬脚,脸上是说不出的嫌弃。 “杨沿,换我问你了。”杜却池道,“你别是在耍我。” 杜却池说:“这什么地方啊,土屋子倒是挺多的,一户挨着一户,可这天寒地冻怎么一股人烟味都没有,而且我们一路走来,我连个人影子都没见着。” 杨沿神秘一笑:“大师嘛,远离人世间保持神秘感很重要,你想象一下,我领你去那个十字路口人流量最多的那家‘瞎子算命’里,跟你说里面人很神,你信不信?” “别的我不敢保证,那家店肯定不神。”杜却池忍俊不禁,“我之前晚上见过那瞎子,戴着副墨镜,脚一跺腰一弯,一个残影就把离他20厘米远的十元纸钞捡起来了,眼睛比我还亮堂。” 杨沿敲了敲破败得几乎一脚就能踹裂的木头门:“你放心,我今天带你来见的大师不是瞎子,不会整胡言乱语骗人那一套。” 杜却池打量周围环境,没搭理他。 开门的是个小女孩,脑袋两边扎着垂到肩膀的麻花辫,蹦蹦跳跳领着二人去里屋时两条辫子就一前一后甩着。 “奶奶正在给别人看事,你们坐下来等一等。”小女孩嗓音稚嫩,邀请杜却池和杨沿坐到长板凳上等待,然后自己靠在桌子旁边继续看未播完的动画片。 故事进展到好笑的地方时不时咯咯咯笑,丝毫没有因为和两位陌生人共处一室受到任何拘束,应该是平常习惯接待客人了。 杜却池眼睛打量一圈狭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堆满零食干果的瘸腿桌子,三条容坐两人的长板凳,以及一台挤在角落里画质并不清晰的老式电视机。 杜却池不由得感慨,仿佛自己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小时候的乡下老家。 那段时间父母工作繁忙没有余力照顾他,他每逢暑假寒假只能暂住到爷爷奶奶家里,他那时不过五六岁,正是活泼好动,坐不住的年纪,夏天就结伴邻居家的几个小孩一块在村子里野来野去,从村头游到村尾,折腾得一身汗把背心打湿了才肯依依不舍踏着月色回家。 杜却池清晰记得自己有次因为回去路上被萤火虫吸引不小心跑到了离家两公里远的山上,夜色消沉,萤火虫熄灭亮光藏进黑暗里,而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误闯进了禁区的杜却池等待他的只有无边恐惧。 白天高大粗壮的树扭动枝干,躯体长出密密麻麻的眼睛,哆嗦着叶子朝无所依靠的杜却池伸出魔爪。 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惊悚。 杜却池抓了一把瓜子压惊,待在树林里的遭遇并不有趣,如何熬到爷爷带领大伙打着手电筒他记不清了,但当时那种深深的绝望与无助感带给他的窒息杜却池至今难以忘却。 “不是动画片了。” 小女孩的抱怨声将杜却池拉回现实,电视里,广告过后是则重播新闻,小女孩撅着嘴跑了一圈屋子没找到遥控器,又踢踏踢踏去隔壁房间找了。 杨沿学着杜却池的样子也抓了一把瓜子,瞌着眼皮无聊地看新闻重播。 此起彼伏的嗑瓜子声填满了这间小屋。 “……下午六点,还未完全熄灭火源的灵宜山祈烛庙又因忽然坍塌的山体而被掩埋,好在游客因火灾而提前撤离,并未引起较大骚动。专家分析是山体修缮完毕年代久远,再加上磅礴暴雨的冲刷而致使了这一场泥石流意外……” 新闻播报的正是杜却池爸妈昨天所去的点蜡烛祈福的寺庙,电视画面由远及近切至一片废墟的祈烛庙。 杜却池嗑瓜子的动作一顿,像是见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手忽然重重地拍上桌子,瓜子皮满地飞。 杨沿被他一惊一乍给吓得抖了个激灵,牙齿咬到了舌头,他哎呦一声,吃痛道:“干嘛呢,看个新闻还跳起来了。” “不是不是。” 杜却池一个箭步飞到电视机旁边,颤抖手指指着此刻屏幕角落,那是处上下山的石头阶梯,寥寥几位游客因为庙里工作人员的驱散正步履匆忙地下山, 第10章 只有一个人例外, 他站在阶梯旁边未铺路的山腰上,高挑劲瘦的背影于冷风呼啸中摇曳,他抬手压下凌乱的头发,像是有感应般转过身子精准无误地直视镜头。 对视上的那一刻,杜却池甚至忘记了呼吸,他微张大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屏幕那边的风似乎穿透障碍吹到、摸到了他,眼睛一阵凉意,像有人在含着冰块亲吻。 “你,你看到了吗?” 杜却池艰难开口,语无伦次问同样呆愣住的杨沿。 杨沿脸色此时不是很好,嘴里瓜子如鲠在喉。 “他是不是……你哥啊?” 杜却池立马扭头反驳:“什么叫我哥,我哪来的哥?!” “哦哦,对,是我说错了。”杨沿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见鬼了,我一看见他神智就没法清醒,尽说些胡话。” 杜却池缄默不语,心事重重回到座位。 甘柑出现在灾害里,那一切苦难都是他带来的吗……见过他的人,无论是杨沿还是爸妈,都遭遇到了万般霉运与不幸。 甘柑,他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杜却池盯着桌面出神,现在好像就他一人还未出事。 他是想慢慢折磨他,还是将最大最好的礼物准备在了不久的将来呢。 杜却池第一次觉得来日方长是个万分可怕的、充盈着诅咒意味的成语。 “哥哥,到你们了哦。” 小女孩找到遥控器回来换台,含着棒棒糖津津有味,卡通动漫夸张高音量的嬉笑声编织出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充斥着怪诞趣味的网,网笼罩着这间本就沉闷的屋子。 杜却池觉得随着网的收拢,空气有在一点点变得稀薄。 他快喘不上气了。 小女孩提醒他们:“就在往前走左拐的房间里面。” “走吧。”杜却池有点儿焦急,耸搭着眉梢像是预见了他自己悲惨的未来,催促道,“快走吧。” 杜却池进去时,里面处理完事情的上一批客人正出来,是个中年大叔,大叔憔悴得眼袋都快挂到苹果肌,边走边回头双手合十,万分感谢朝里说了一句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阿呷砺乌。” 杜却池小声问杨沿他在说什么,杨沿嘿嘿一笑,说这大师是少数民族的,他也听不懂,但偏偏唯一就懂这句,因为他也说过。 “谢谢的意思。”杨沿说,“好像是大师那个民族表示最高敬意的说法。” “啊,少数民族?那我们怎么交流?” “哎呀有她大女儿做翻译的,你别担心。” 杜却池若有所思点点头,小心掀开垂到地上的纱布门帘,坐到面前提早备好的两把板凳,才敢抬头打量这心心念念又神秘的大师。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只有四角的四根白色蜡烛,昏暗得和只悬了盘明月的夜晚差不多,杜却池费力眯起眼,大师是位年纪估摸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她打坐于一张看不清颜色的坐垫,脑袋很小一个,可穿的衣裳却厚实得像根黑棕色的矮竹笋,光杜却池眼睛能见到的显露在外的衣服就至少有五件,民族衣裳层层包裹住她干柴般的血肉与骨架,杜却池不是很礼貌地联想到了金字塔里的木乃伊。 然而大师比例夸张的着装并不是什么可惊叹的地方,杜却池感到骇然的,是目光凝于她消瘦、脸颊过分内凹的脸上时。 头发全包进绣有祥瑞刺绣的头巾内,松弛的脸皮就这样毫无保留外露。 杨沿讲过他带领自己而来寻求的大师不是瞎子,杜却池直到此刻才真正了解杨沿话中的含义。 她确实不是瞎子,她还剩下一只眼睛。 杜却池看得晃神,还是旁边的杨沿拍他喊他名字他才回过神来。 杨沿压低声音:“干嘛呢,人都在你面前你不吱声了?” 杜却池收回目光,不知名香料的气味游窜于空气之中,但香味过于浓烈了些,惹得人鼻子发痒。 也不知她是如何忍受得了,能在密闭空间待那么久。 口水滑过干涩的喉管,杜却池开口:“是这样的……” “呃哩依……” 大师忽然睁开浑浊的右眼,毛玻璃刮蹭般的嗓音滔滔不绝说了一大段话,杜却池才开个头,正错愕地看着她,杨沿也愣住了,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继而一齐看向了兼顾翻译正和大师交流的大女儿。 大女儿是位很平常的汉族人,着装日常简单,没有高山强光照射而致使的黝黑肤色和寒风吹皲裂的皮肤,汉语说得也相当标准。 在和大师两三沟通来回后,她叹了口气,然后跟杜却池与杨沿不好意思道:“对不起,阿妈不接你们这一单,请回吧。” “为什么啊?”杜却池着急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就把我婉拒了?” 他不解望向大师,大师闭上了眼睛,唯残缺的空洞的右眼正对着他。 杜却池悻悻地移开视线。 大女儿替他们拉开门帘,送客至小院子时犹豫地解释道: “阿妈说她只有一只眼睛了,还有别的用处,想多留几日,不敢得罪。” 杜却池与杨沿对视,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可置信:“……” 大女儿顿了顿,略有点感慨:“阿妈都不敢解决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遇到,本来还想着你们真幸运,赶上了阿妈最后接待的客人。” 杨沿可惜道:“大师是决定退隐了吗?” 第11章 大女儿“嗯”了一声,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我妹妹明天嫁人,阿妈一开始的决策就是等我们出嫁后便不再干这一行,安安稳稳享后生之乐。” 送出屋子后大女儿还不忘提醒他们记得再另寻高人,忌越拖越晚,不然到达万劫不复的地步,那可是…… 她话点到为止,留出了一片布满阴云的遐想给杜却池。 杜却池来前还有心思捣鼓鞋面的烂泥,来之后气力全无,眼前的黑一片接一片,几乎是踩着水坑回到家的。 杨沿看他魂不守舍也担心,但又不敢陪着杜却池回家,上一次甘柑不过是给个警告都快要了他半条命,他是人又不是有九条命的猫,禁不起折腾。 “杜却池,你别太绝望,我觉得他应该没我们想得骇人,大师不肯出面可能是女儿出嫁嘛,嫌我们事情有点儿小麻烦就不愿意接了……” 杜却池欲言又止,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句有气无力的叹气:“但愿如此吧。” “我现在不奢望除掉他了,他别害我我就要感恩戴德。” 杜却池抿了抿嘴,还是放弃把昨天甘柑差点伤害爸妈的惊悚一事告诉杨沿。 谨言慎行。 自己丢掉了他赠予的锦囊,他却险些让自己丢掉爸妈。 杜却池挥手赶走杨沿,他是很感激杨沿的,发烧刚痊愈就愿意陪他去找大师,今天这一趟风里来雨里去的折腾下来,杜却池都有点担心他的病弱身子会不会更虚了。 “你也早点回去,记得让你妈再拿柳枝沾点圣水抽抽晦气。” -------------------- 小说里面提及的什么民族、什么民族语都是不存在虚构的 。 第6章 小却五 冬夜,人群散去,喜庆落下帷幕,幕后之人开始精心准备下一场戏剧。 铺张鞭炮红纸碎屑的路面本安静着,一阵寂寥的风忽然吹来,纸屑就被分配到了路两边,像是在恭迎着什么大人物,自主退下,然后背过身子让出道路。 不可直视,不可言语,不可窃听。 夜色渐浓,她跪在大开的窗棂面前,任凶猛的大风吞噬她枯如死树的身躯。 左掌叠于右掌之上,大拇指微微弯曲,手掌中央的,是一颗血淋淋的、才挖出来不久的眼珠。 “阿呷砺乌。” 世间不存在所谓的无偿。 头低于双臂,厚实的棉衣里探出皮包骨的胳膊,她闭紧血流不止的双眼,虔诚地将代价祭祀于赐予她额外生命时间的人,一遍又一遍念着族内最高级别的感谢语。 “阿呷砺乌。” “阿呷砺乌。” 她说过的,她的这只眼睛还有用处。 手帕包住眼珠,来人垂眸,眼神淡漠地扫过没了声息的她,低语一句哀悼词,然后化为万千黑羽消散于狂风与黑夜中。 天刚破晓,成婚的小女儿上楼来为阿妈献茶,她推开门,却见阿妈生死不明躺在一片狼藉中。 “阿妈!” 小女儿搀扶起她,不小心碰掉了她的头巾,头巾之下的头发不知何时早已掉光,褶皱的头皮间皆是一大块一大块触目惊心的黑斑。 医院里,大女儿和小女儿哭着问医生: “这是什么,老年斑吗?” 医生脸色惨白:“是,是尸斑。你们的母亲…至少已经去世有半年。” 医生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女儿的哭声越来越大。 半年前,是她订婚,敲定结婚日期的日子。 —— 杜却池上班出门前发现甘柑站在阳台,手里捏着什么,正对着太阳眯着眼睛打量。 阳光给他镀了一层刺眼的金圈,杜池却看见他的第一眼,竟然觉得有几分圣洁。 “小却。” 甘柑叫住要离开的杜却池,收下珠子一步步慢条斯理地朝他走来:“今天房门口的锦囊你打开了吗,我有送你礼物。” 在甘柑打温和又带有强迫意味的笑容下,杜却池只能不情愿地返回房门口,当着他的面拆开了他的礼物。 一天天净放些没用的玻璃珠,他当自己是鸟吗? 杜却池心里腹诽,可手摸出里面的东西看清是什么后,心咯噔一跳。 钻……钻石? 甘柑说:“喜欢吗,比起平平无奇的小珠子,我想你现在肯定更青睐这些小玩意。” “你买的吗?” 甘柑摇摇头:“别人送我的。” 送? 杜却池显然不信,倒不如说他是抢来偷来的自己还更相信点,毕竟他可是对偷与抢可格外擅长呢。 甘柑没有具体说明钻石的来源,杜却池也缺乏兴致去追问。 他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他就对甘柑所说的“送”有了一个具象化的了解。 某天一个闲情逸致的休息天傍晚,杜却池饭后出门散心,打算去家附近的商场里闲逛。 从专卖高奢的一楼进去,漫无目的蹭着暖风,杜却池像是被什么吸引到,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他居然在一家珠宝店里看见了甘柑。 准确来说是甘柑的照片。 柜台旁边,展示钻戒佩戴的一系列商业照片里,杜却池近乎是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其中最为惹眼突出的甘柑。 甘柑仰起头亲吻着手指上一颗璀璨的钻石戒指,眼睛微微瞥向摄像头,惑而不魅。 杜却池那天回家回得很早,一进门甘柑果然一如既往坐在沙发上等着他,这么多些日子过去,杜却池竟也该死地习惯了他匪夷所思的所作所为。 第12章 “喂,你是当模特的?”杜却池从来没有叫过甘柑的名字,理由也很引人发笑,甘柑这两个叠字喊出来太腻歪了。 他讨厌死甘柑了。 “我已经当了三年多的模特了,小却。”甘柑笑道,“我接的最多的是珠宝的商务,很多拍摄方在工作完成后都会很大方的把拍摄品送给我们。” 杜却池听得嘴角抽搐,钻石还真的是别人送他的。 “我最新送你的那颗钻石的广告是六个月前拍的,但在当时是未上新的新品,我需要保密,所以才只能等到它今天上市再送给你。” 杜却池皱眉,这说的什么话,显得是自己不满他这么晚才把值钱玩意上交出来似的。 知道手里的钻石不是乱七八糟来路不明的赃物,杜却池勉为其难收下了。 但他最意外的是甘柑是真的有工作,他之前听妈妈讲他上班的事情,以为只是她一通被迷惑之后的昏话。 杜却池回房间甩上门,做模特要签署合同,签署合同就代表甘柑在这个社会上必然是有个正经身份的, 再仔细一琢磨,那甘柑其实不是虚无又飘渺的孤魂野鬼? 杜却池盯着房门快烧出一个洞来,他按捺住跑出去质问甘柑的冲动,强迫自己嚼烂咽下肚子。 他有问过他,他就是个喜欢装糊涂的鬼东西,要是杜却池没掌握好问话的度,一不小心令他感到不开心了,杜却池周遭的和他关系不错的人就要遭遇不测。 杜却池担不起这个责任,也不敢担。 所以能远离他就远离吧,惹不起还躲不起了。杜却池窝进被子,从床的左边滚到右边,脸埋进荞麦枕头里,悲催地想。 杨沿这段时间有来再联系过杜却池,说是又帮他物色到一个还算靠谱的大师,杜却池兴致勃勃跑去会面一下,发现就是那位装瞎子算命被他撞见真面的骗子。 “算了吧。” 杜却池请杨沿喝了一罐冰可乐,大冬天就这寒气一饮而下,说不出的畅意。 “你白天学车,晚上还腾出时间来帮我找大师?” 杨沿拉开易拉罐:“那不是觉得你太可怜了吗,要跟个非人的东西朝夕相处。” 杨沿灌下一口气泡,凉得打了个颤,“换我肯定早精神失常受不住,你居然能坚持到习惯他的存在。” 杜却池仰天惆怅道:“我也是没办法啊——” 话未说完,杜却池无意瞥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握住铝罐的手指倏然收紧,粘腻的可乐溢出气泡流到了他的手上。 杜却池与杨沿之间欢乐的氛围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降至冰点,杨沿只顾着喝可乐打嗝,尚未察觉到异样,还一脸懵。 “快走,他来了。” “啊……?” 杜却池阴沉着脸,复把杨沿往前推了一把,杨沿眨眨眼,这才福至心灵,脸上闪过一丝纠结,摔了个趔趄后拐进街道拐角。 目送杨沿消失,杜却池平复好七上八下的情绪, 一回头,眼前就递来一张崭新的、散发淡淡栀子花香味的餐巾纸。 “擦擦手。” 甘柑气质出众,吸引过路人频频回头。他的头发往后梳倒,露出白洁的额头,嘴角微微向上扬起,漂亮的眼睛里却难见笑意。 应该是刚结束拍摄,连妆都没来得及卸掉就过来找他了,杜却池有看见甘柑挥手和其他几位应该是工作人员的家伙挥手再见。 可是…… 杜却池发现甘柑的时候,他距离自己足足隔了两条马路,他是如何做到不到半分钟,几乎是眨眼功夫就悄无声息来到了他身边。 杜却池显然被他的出现吓到了,久久没有收下纸巾的动作,甘柑也不恼或觉得尴尬,神态自然地垂下眼眸,替杜却池擦干净手。 冰凉的手缠过他的指尖,杜却池抖了个寒噤,如梦初醒挣脱开,甘柑缓慢认真擦拭的动作一滞,面无表情看着他。 “……我自己擦就行。”杜却池避开甘柑盯着自己的视线,把没了气的可乐扔进垃圾桶,左手接过餐巾纸迅速擦净右手上的残留液体。 他佯装无意自言自语道:“才看见你,过来的那么快。” 甘柑说:“这么点路程,花不了多长时间。而且是你才看见我,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 杜却池抬头。 甘柑朝远处一幢大厦抬抬下巴:“就在那里面,我从32层往下看,透过玻璃一眼就发现了你。” “你请你朋友喝可乐,聊得很开心。”甘柑收回视线,眼睛掠过杜却池身后的街道拐角,声音低了几分,“这样欢乐的氛围,可从来没有出现在我们之间呢。” 32层高楼,距离又那么远,从上往下俯视路面上的行人和看渺小的蚂蚁有什么两样?杜却池根本不信甘柑这套漏洞百出的说辞,可是……杜却池陷入死寂,他又开始焦虑地咬唇皮了。 甘柑是怎么清楚自己请杨沿喝可乐了,那时的他分明还没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啊。 甘柑将手覆上杜却池的手背,他想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此时看起来状况不太美好的杜却池,可手摸上去的那一刻,甘柑又有点失望了。 他忘记自己的手比杜却池还要冷。 好吧,其实不止杜却池,所有心跳能够强有力跳动的人的肌肤都远比他来的温暖。 甘柑短暂气馁了一会,但没有松开杜却池,他像是能轻而易举洞察到杜却池的心理活动似的,给出了一个更让人无限遐想的回答。 第13章 “不怪小却没有及时注意到我,我有一个特殊的能力。”甘柑牵着杜却池的手逆着人流回家,“我能在人潮中,一眼看见我想找的人。” 浑身血液仿佛在一点点回流,杜却池欲抽出他那如同被冰山水冰冻、捂得发僵的手, 没有成功。 甘柑语气寡淡:“小却,不要乱动。” 杜却池微怔,迟缓的,收起动作。 两分钟后,一位酒驾司机撞上人行道的一棵梧桐树,引擎直冒白烟,挡风玻璃瞬间炸开花般飞了一地,吓得众人纷纷避让。 司机生死不明,梧桐树挨了皮毛一刀。 而这棵可怜梧桐树边,按照时间推算,理应该出现一位无辜的行人正巧经过那儿。 他的血会四溅到散落的玻璃碎片以及树皮上,当场一命呜呼。 但是那位行人今天很“幸运”,他被某个人半途带走了。 第7章 小却六 社会实践需要找社区盖志愿者的章,杜却池上一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去问过社区管理这方面的人,直接是拿着打印好的纸去的,他那几个已经获得章印有报告的室友都说犯不着大费周章真的做志愿,只要和人家说一声就行。 杜却池于是也没再多想,进到办公室乐呵呵来到盖章大爷面前,说完一通好话也把人逗高兴了,拿出打印纸一提出请求,大爷忽地翻脸,眼白一翻吐了口茶叶,全然没了方才的和蔼样,毫不客气拒绝了杜却池。 “不行,你要盖章就必须要做志愿。”大爷粗糙的手指着纸上一拍黑字,“你瞧瞧你自己打的勾,还是实践活动,志愿时长……36个小时!不成,你至少要干10小时我才能给你盖章,你们这些小孩,一个个机灵着想要不劳而获……” 大爷讲话跟拧不紧松弛的水龙头似的,一训杜却池训了半个小时,杜却池别说求情,连话都插不上一句。 最后杜却池只能妥协,去年是连干了五天志愿者慰问社区的半百独居老人,拎着水果篮穿着红色马甲跑楼梯一户户爬上去的,每天两小时,事情结束后腿都酸软了两三天才好。 一个章得来十分不容易,去年悲惨的一幕尚历历在目,今年又马不停蹄接上了。 好在这一次大爷给他安排的是去河堤边捡草丛里的垃圾,杜却池对于大爷的手下饶人万般感激。 河堤那块地方是有专门的工作人员定期打扫清理,河水水流干净,岸边建得像个小公园,长椅健身器材应有尽有,杜却池连着三天过去那儿都是清清爽爽,说是去做志愿更像是去河边散步。 第五天也就是最后一天,杜却池脱下马甲捶打着肩往家走,可能是周六的关系,今天人多,垃圾也变得多了起来,杜却池要时不时弯下腰拿钳子夹垃圾。 碰到塑料饮料瓶和铁罐头,杜却池就丢进另外几个专门存放空瓶的蛇皮袋,走之前全给了这些天流连于垃圾桶找瓶子的大爷大妈。 杜却池沿着河水流动的方向走,边走边打量附近住宅,这片地未经开发,房屋设施都偏老套。年轻一代的都选择搬走去新城区,继续住在这里的要不是念旧执拗的老年人,要不就是低价租房的外来务工人员。 灶台生火蒸饭的独有陈旧气息一下子拉回了杜却池飘远的思绪,看眼西沉的夕阳,踩着拉长的黑影加快回家的脚步。 没走几步,一滴雨水打在了他的脸颊上。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居民纷纷打开窗户紧急收衣服,衣服刚救进屋子,窗户还没完全关严实,雨势顷刻变得磅礴,雨水像石子砸向地面,打在杜却池湿哒哒的羽绒服上都能发出阵阵沉闷的奏鸣。 别无他法,杜却池暂且只能先到一处延长的屋檐下避雨,他抹去头发上的水珠,心想借他躲雨的这户人家该不是没人在家。 摆在外面晒太阳的花盆都还没收进去,粉艳的花瓣被雨水击打得发颤,低垂着脑袋奄奄一息。 杜却池不忍,又冒雨出去把花盆搬到自己身边,和它一块于屋檐下避雨。 雨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凶,杜却池怕雨一连下几个小时,犯难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来送伞,但有觉得有点多此一举,要是提前停了呢? 心里左右纠结着,摆花晒太阳的人家打开了大门。 出来的是副年轻面孔,他先是惊讶自己的花怎么消失不见了,接着视线一转移,看见了杜却池,以及杜却池脚边安然无恙的花盆。 他忙折返屋子打着一把乌黑的伞出来,把杜却池连同花一并接回屋里。 杜却池谢过他给的干毛巾,他也温和一笑,一手伸出大拇指,微微向前弯曲两下,做出手语表示感谢,无名指上戴着的一枚晶莹的戒指格外引人注目。 看到对方打出的手语以及从见面到进屋都贯彻的沉默,杜却池愣了愣,才明白,原来他是个……哑巴? 哑巴很年轻,和杜却池的年纪差不多,居然那么早就结婚了。 杜却池感到意外视线有意无意擦过哑巴平静的脸庞,内心总觉得他的气质有点怪怪的,具体哪儿怪他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哑巴感觉到视线看过来,杜却池不好意思朝哑巴笑了笑,继续埋头擦头发。 想不出来就不想了。 过了几分钟,哑巴拿来一把黑伞,示意他可以带走这把伞不用还回来,杜却池本脸皮薄要摆手拒绝,可门外的狂风骤雨又提醒他要认清当前情势,于是杜却池接过伞说道:“等明天我就给你送回来。” 第14章 哑巴勾了勾唇角。 送走人后,哑巴家里传出了人说话的声音。 “你把伞给他了?” 哑巴抚摸着受伤的花,抽空点点头。 不知从哪里现身的男人端起哑巴祭奠自己的茶轻抿一口,纤长无名指上的戒指闪过一瞬光。 他意味不明笑道:“我们的东西沾染上了我们的气息,可算不上吉利。” “?”哑巴投来不解的目光。 “他回去的路上,可能会碰上点小麻烦。”男人说,“但也只是小麻烦。” “在酿成祸端前,会有人找到他的。” 雨水敲打伞面,咚咚的响个不停,声音通过伞柄传导至紧紧攥住它的手中,颤动感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握伞之人跌入悬崖的心灵。 面前是泛起波澜的河面,周遭是漆黑无比、不点灯光的空的老式楼房,杜却池孤身一人矗立于画面的中心,无助又仓惶。 第五次了,他已经回到这个地方第五次了。 无论他往哪一条路走,路的尽头永远只有一个, 那就是回到这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太紧张导致的,随着雨声鼓点愈加密集,伞柄也变得越来越沉重,杜却池握着伞柄,手腕有点发酸。 杜却池拿出手机看了时间,刺眼的屏幕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七点二十三。 他居然在这里徘徊了快三个小时。 杜却池把伞靠在肩膀上,点进电话,无头苍蝇似的胡乱翻着通讯录,他想给爸妈或者杨沿打电话,跟他们诉说自己目前的可怕的遭遇,然后拜托他们来带走他,手指滑过一个个熟悉的备注,杜却池犹豫了。 告诉他们,真的有用吗。 风蹭过肌肤,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杜却池心如死灰,在手机屏完全熄灭前,他咬牙给杨沿打了个电话。 平稳而漫长的嘟嘟声后,电话那头冰冷的电子女声提醒杜却池,请在服务区内拨打电话。 电话猝不及防被挂断,杜却池心跳也随之漏了一拍。 是自己不在服务区内? 尽管是老城区,信号肯定是有的,绝不可能会出现无信号这种荒唐情况。 杜却池不死心,又给爸妈各自打了两通,结果依旧如他所想的最糟糕的那样——他不在服务区,无法联系到任何一个人。 浑身的力气在得出这个结论后被抽空,杜却池第一次体验到了难以描述的恐慌感,他像失智般一遍又一遍给出现在他通讯录里的人打电话,又撑着伞继续彳亍于仿若迷宫的小路。 他穿梭着,污水溅湿裤腿,机械电话音没有停下过,几乎是刚挂掉他就立马给下一个人拨通。 绝望感即将吞噬杜却池时,有一个电话打通了。 “喂?” 杜却池站住脚步,眼睛迅速瞥过备注。 是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 这,这是谁? 这份疑惑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因为就在杜却池怔愣住的那瞬间,手机里的人声缓缓与蓦然出现于他背后的声音重叠。 一虚一实,如同是从世界的另一头乘着风飘到了杜却池身边。 “小却,这么晚还不回家?” 杜却池战战兢兢转过头,在看清来人是甘柑的那一刻,先前对他的厌恶恐惧烟消云散,他微张大嘴巴,如看见救世主般,情绪空前高涨。 又害怕眼前之人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想梦境,连忙激动地朝甘柑跑过去,跑得太急,不小心踩上石块崴了脚,剧痛感与失重感相伴袭来,一下子直接扑进了甘柑怀里。 “这么不小心。” 甘柑接住他,顺手接过他手里的伞。 杜却池站不稳,不得不摁着甘柑的肩膀,皱着眉头忍耐崴脚的痛,听见甘柑说,“又没下雨,你一直撑伞作什么?” 杜却池抬头,这才看见甘柑根本没带伞,身上也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淋湿的痕迹。 杜却池又将目光移到伞外,骤雨未歇。 甘柑一手搀着杜却池的腰肢,一手轻松地收拢长柄黑伞。 啪叽。 有什么东西从伞上掉了下来。 它在地上翻了一个身,然后手脚撑地动作迅速地往黑暗处爬行。 平静的河发出扑通一声,万物又再次归于寂静。 杜却池看着那似人又非人的爬行物,哆嗦着唇问甘柑:“刚才那是……什么?” 甘柑沉思几秒,没有告诉杜却池实情。 杜却池不过是看到它的一点影子都吓成这样,要是知道它一直蜷缩在他始终撑着的伞面上那还的了。 所谓的“雨”,不过是它湿漉漉的长发在滴水罢了。 黑发铺满了整个伞面,它侧着脑袋偷听杜却池因为害怕而剧烈跳动的心跳声,手一下又一下敲打伞面,像是雨声,又像是杜却池忐忑不安的心跳声。 “是个恶趣味十足的家伙。” 甘柑评价道。 “啊……?”杜却池恍惚了。 甘柑挥伞抖了抖伞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不可言说的液体,夜色太暗,杜却池也分辨不出来。 “不丢掉它吗?”杜却池看甘柑居然打算把伞带回家,他心情复杂,全然忘记了这把伞其实不是他的,“好恶心,丢掉吧。” “这可不行。”甘柑架起行动不便的杜却池,贴心地收好伞,说出了一句让杜却池一头雾水的话,“以后,你还需要它呢。” 第15章 甘柑淡笑着看着杜却池,杜却池垂下眼皮,故意撇过头,手却不得已继续攀着甘柑。 回去的时候甘柑带杜却池顺道去医院检查拍片检查左脚有没有骨折,万幸结果出来只是扭伤,没伤到骨头,家里休养十五天左右就能恢复。 于是杜却池只能辞去水果店的零工,天天待在家里养伤,一天再抽个两小时下地一瘸一拐走一走。 其实崴脚带来的不方便杜却池还可以忍受,他最难以接受的是他必须要和甘柑处在一个空间里,而这一处就是一整天,甘柑也不厌其烦,十五天居然一次门也没出过,就留在家里照顾杜却池,又是烧饭又是帮他敷冰块涂药膏,如果不是杜却池顽固抵抗,甘柑都要跑进卫生间帮他洗澡洗头。 杜却池吃力地抬起受伤的右脚,连上两道门锁扯着嗓子往外头喊:“不需要,你出去!” 甘柑听着他隔了道厚厚木板,有点发闷的声音,无奈叹了口气,一言不发离开了。 离开去找钥匙。 三分钟后,钥匙插入门锁打开门,甘柑推开门,露出一副“你看,我都说你需要我帮忙”的表情。 杜却池本来正皱着一张脸,痛苦地倒吸凉气,紧锁的门就忽然当着他的面由外往内推开了。 他不得不昂起头,费力地看着甘柑。 甘柑抱胸倚靠门框,居高临下俯视他。 须臾片刻,像是欣赏够了杜却池想起来但又爬不起来的狼狈模样,他才终于肯走到杜却池面前。 杜却池摔得屁股疼,水珠沿着打湿的头发从脸颊滑落,最后砸到地上。见到甘柑的瞬间,杜却池甚至忘了喊痛,不利索的腿脚此刻竟还能扑腾地往后挪两步,像是见到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般,一句话抖断成了两句说。 “你,你怎么进来的这么及时!” 他一倒下,甘柑下一秒就推门而入。 甘柑没有先把杜却池扶起来,而是抽出一条干毛巾,蹲下身子擦他的湿发,他抬起他的脸,说:“因为我知道你会摔倒。” 甘柑背过手关上淋浴区的玻璃门,杜却池警铃大作,问他要干嘛,甘柑卷起袖子,苍白却又健壮的小臂桎梏住杜却池,语调漫不经心:“当然是帮你洗头洗澡。” “不用。” 杜却池撑着地面要站起来,可双手无论怎么使劲都无济于事,左脚蹬不了地面,光靠右脚的微小力气根本不行,他惊恐地看着试水温的甘柑,现在才明白了他进来却不扶他起来的原因。 杜却池冷静下来,尝试跟甘柑商量。 他松开紧咬的下唇,见面以来第一次喊出了甘柑名字:“……甘柑,你让我起来,我自己可以的。” 甘柑也是第一次听见杜却池叫自己,他关掉花洒,目光移向了示弱的杜却池。 察觉到有希望,杜却池眉开眼笑,以为甘柑下一步就是放过他,然后走出浴室。 甘柑注视着他,缓缓扬起嘴角:“小却,你要喊我哥哥才对。” 他试完水温甩了甩手上的手,俨然一副预备的模样,但仍旧善解人意地提醒杜却池:“该脱衣服了。” “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第8章 小却七 杜却池的脚一直到寒假尾声才完全恢复好,过年期间亲戚来串门,见他惨兮兮的模样又给他了点额外的红包,杜却池收到这意外之财还有些受宠若惊,甘柑看他高兴,又十分慷慨的把亲戚塞给他的红包全给了杜却池。 说实话,在亲戚给甘柑分红包前杜却池还是抱着一线小希望的——这几个他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亲戚,也“中邪”认识甘柑吗? 事实是认识的,他们认识甘柑,甘柑居然还能准确无误叫出每个长辈的尊称。 “三姑婆,今年过年不染红头发改卷头发了?” “比去年瘦了好多,大舅公。” “……” 杜却池像个局外人,看着甘柑如鱼得水般与众多亲戚交谈,仿佛他真的存在于这个家族之中一样。 杜却池恍惚地摇摇头,远离喧闹一瘸一拐回到房间。 第二天正月,杜却池开门时发现门底缝隙里塞进来一个红包,挂在门上的锦囊里也日复一日更新了新的东西。 二月底杜却池收拾好上学的行李准备回学校,其实他心里还是挺渴望回学校的,至于原因……不言而喻。 行李收拾差不多杜却池给许久未见的杨沿打了个电话问他中午要不要出来吃个饭,毕竟两人这一别就是半年不见面,走之前再见面相聚一餐。 杨沿说今天不行,会有装天然气的人上家门,家里必须要留一个人。 杨沿提议:“明晚吧,晚上吃得热闹。” 杜却池说了句行,无意提了一嘴:“你们家今年才装天然气啊。” “是啊,我爸妈习惯用煤气了。”杨沿说,“但上次煤气泄漏后他们就不敢再用了,这不,年后立马请人来换天然气。” 杜却池大惊失色:“煤气泄漏?那好危险啊。” 杨沿的语气颇有点劫后余生的感慨:“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我发烧前闻到的一股怪味么。” “就是煤气泄漏的味道,那晚我本来要早点睡的,但你来了我就跟着你出门了。幸亏半路杀出那谁又把我赶了回去……我闻到怪味打开窗户的时候不小心碰掉玻璃杯的声音引来了我妈,不然,唉,后果不敢想象……” 第16章 杜却池一言不发静静听另一端杨沿的絮叨,如果晚上杨沿没有回家,那独自住家的杨阿姨该不会就…… 杜却池产生了一股差点酿成大祸的后怕感。 他挂断电话,沉默半晌四下寻找甘柑的身影,但没有找到,杜却池猜想他应该是出门工作去了。 甘柑很少不在家,杜却池也是在脚受伤无法出去,只能赖在家里休养那段时间才知道的。 他有一次忍不住问甘柑不无聊吗,甘柑从落地窗前回到沙发上,闲来无事给杜却池剥橘子,他沉思一会儿,说道:“虽然平淡,但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当时的杜却池听见甘柑的这份回答还觉得格外讽刺,甘柑的生活倒是过得平淡如水,自己原本平静的日子却因为他的强行加入而被搅得一团糟。 人的本质终究逃脱不了自私,杜却池阴暗地希望甘柑能不能离开他的家而去骚扰别人家,随便哪户可怜人家都可以,杜却池梦想做那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小人。 但现在,在一通电话后,杜却池开始了第一次关于甘柑纠缠自己原因的思考。 好像……一切并不是他想的那样,是平白无故、无事生非的? 杜却池又很快摇摇头,觉得杨沿家的事是自己多虑了。 只是巧合吧,他哪有那么好心。 午后。 杜却池打开抽屉,左半边是各色的玻璃珠,十几颗的样子,没有一个颜色是重复的;右半边全是上价值的珠宝,闪闪发光的钻石、绿宝石还有泛着彩色光圈的珍珠。 杜却池看得眼睛都要花了,莫名觉得自己像无脑的暴发户。 甘柑敲敲门进来,正好看见杜却池对着满抽屉小玩意揉眼睛,以为他是喜欢到感动哭了。 “小却,我知道你喜欢,我之后还会送你更多。” 杜却池揉眼睛的手一顿:“啊?” “行李收拾好了吗?”甘柑把门口摘下的锦囊塞进杜却池掌心,“带上它。” 杜却池不愿意,想扔到床上,但前车之鉴他又不敢,于是只能板着脸继续握在手里,斟酌用词:“……我带走了也没什么用,每天打开来,又没你给我的东西。” “怎么不能呢?”甘柑拎过杜却池的行李箱,推到了门外自己行李箱旁边。 杜却池皱眉,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行李箱,产生一个不好的猜测。 “你也要走?你去哪儿??” 甘柑愉悦道:“当然是跟小却一起啦。” 他说:“我之后接的通告全在小却学校的那个城市,我就顺便在你学校附近买了一套房。” 甘柑走近一脸懵的杜却池,盛情邀请他:“所以请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 杜却池启唇又闭上,话到嘴边再咽下,磕磕巴巴好一阵功夫,他才脸色怪异地开口:“买房?你有钱买房子?” “嗯,好久之前买的了。” “就靠你现在干的这份工作?”杜却池不可置信当模特竟然能赚那么多钱,他的学校可是在市中心啊…… 甘柑摇摇头:“都说了,是很久之前的房子,具体是什么时候,嗯……我也记不清了。” 甘柑眨眨眼睛:“里面收拾的很干净,你肯定喜欢。” 肯定肯定,他连房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他又肯定上了。 甘柑说话似乎一直都这样,只用陈述语句,容不得杜却池表现出半分不赞同或反驳的模样。 杜却池不悦地扭过脑袋,小声嘟囔道:“我才不要和你住一起,学校宿舍环境又不差。” 上一秒自言自语个不停的甘柑倏然噤声。 空气沉淀,压抑到窒息。 杜却池不自然地抬眸,打量甘柑神色如何,发现他仍旧保持着说话时愉悦的微笑凝视自己。 一言不发,用漆黑无比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像是朝深不见底的悬崖丢下一块石子,杜却池和他对视着,久久得不到落地的回响。 太瘆人了。 杜却池坚持一两秒便实在承受不住地错开视线。 头顶传来一声不明意味的轻笑,杜却池以为他又要替自己擅自做决定时,甘柑掰开他紧咬的嘴唇,指尖重重划过出血的伤口,带来一阵痛痒。 杜却池吃痛地抿紧唇,唇瓣就像故意上下簇拥般,自发地衔住了甘柑的指头。 甘柑语气伤心道:“那太遗憾了,你不愿意过来。” 然后起身离开了。 嘴唇的伤口还咋隐隐作痛,杜却池还没反应过来, 不对劲,甘柑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下了高铁,杜却池别扭着,告别的话没出口,甘柑的一个兴起又瞬间令他泄气。 甘柑望着高大气派的学校大门口,饶有兴趣道:“我想参观一下小却的校园。” “好吧。”杜却池无奈道,拉过行李箱没走几步,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名字。 “杜却池!” 杜却池站定,循着喊声左右摇头找人,看见来人是谁后,咧嘴笑道:“是你啊。” 陈喧和杜却池打了个招呼,眼睛扫过站在杜却池身边的那个惹眼的男生,不由得被吸引一瞬。 他是话剧社的社长,平常的喜好不乏翻看杂志,了解时事和最新的时尚潮流趋势,从中为新话本摘取灵感与启发。 陈喧多看了男生两眼,他对他有点儿印象,似乎是上周出现在某本杂志里面的一位模特?一众老面孔里忽然杀出来一张让人眼前一亮的脸,很难不引人注意。 第17章 陈喧笑道:“这位是……?” “我是小却的哥哥。”甘柑回应道。 “哥哥……” 陈喧点点头,思索完后一副恍然大悟样子:“好像是听杜却池有提起过。” 杜却池震惊地看陈喧,他什么时候提过有个哥了,自己也是今年过年才“喜”提一位。 陈喧抛出来的话题没人接,甘柑也完全没有过多介绍自己的打算,三人间的氛围顿时尴尬不已,杜却池作为唯一联系人,不得不迎着两道灼热的视线硬着头皮开口,他指了指甘柑,干巴道:“这位是甘柑。” 然后朝陈喧抬抬下巴,杜却池显得轻松了许多:“这是陈喧,我同学。” 甘柑不愉快地皱眉,怎么介绍他的时候像有把刀架在杜却池脖子上似的。 明眼人都能敏锐察觉出这兄弟俩的不对付,陈喧默默给他们的关系贴了张“不咋样”的标签,手臂自然地搭上杜却池肩膀,笑嘻嘻跟甘柑道:“那哥哥?我们就先走了?” 甘柑视线从陈喧垂在杜却池胸前的手慢慢挪到陈喧意气风发的脸上,他仰头看了看渐晚的天色,面对着快被冷风吹散的余晖,忽视陈喧,跟杜却池说道:“小却,我还没尝过你学校食堂的饭,现在时候正好,你带我去看看?” 杜却池正支支吾吾为难,陈喧大方一笑:“可以的啊,我们仨一起?” -------------------- 求收藏求海星~ 第9章 小却八 因为还没到正式开学的时间,校园里来往的人相当稀疏,食堂也只有一楼开了几个打饭菜的普通铺子。 杜却池握紧筷子嚼着又干又硬就如同他此刻心情般难吃难受的米饭,惆怅的直叹气。 太安静了。 没有一个人说话。 杜却池心里备受煎熬,咀嚼青菜的力度都是小心的,正思索着该聊点什么,甘柑忽然放下了搅拌许久的木筷。 他单手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开口,道:“陈喧是怎么和我们小却认识的?我记得你们不是同班同学吧。” 杜却池听闻抬头,对上了陈喧投来的疑惑目光。 他咽下饭,也不知如何开口。 自己根本没有在甘柑面前提过他的班级同学有那些人。说句夸张的,杜却池两年了都还没能完美地将同班同学的脸跟姓名匹配。 甘柑的问话有些像爸妈来考察自己孩子在外有没有交往不正当的坏朋友一样,陈喧干笑两声,毕竟是人家哥哥,算是长辈,长辈问话不能懈怠,他搁下筷子,说,“我们就是经常选到一样的选修课,碰头次数多了就熟络了。” 陈喧回忆道:“有次我前一节专业课拖课,去大教室太晚没位置只能坐第一排,杜却池就在最后一排朝我挥挥手,让我去他旁边占的空位置。” “然后我们留了联系方式,都觉得挺有缘的。”陈喧塞进一口锅包肉,余光留意甘柑的神情,嗯……很耐人寻味? 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很不对劲。 陈喧话其实没说完全,他和杜却池第一次见面不是选修课,而就是他们现在待的食堂。 那时候正值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食堂里挤满了乌泱泱的人,又闷又吵。陈喧急着要回话剧社排练剧本准备下午两点的上台表演,匆匆打包好饭要走,转身忽然跟一位班里关系差劲的同学撞倒,两人的饭菜惨不忍睹摔了一地。 陈喧心烦气躁,回头看眼排到底的长队,心想算了,买几个面包垫垫肚子算了。他捡起湿哒哒的打包袋要走,那同学却莫名拦住他,非要他赔偿自己。 “不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吗,还倒打一耙上了?”陈喧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同学明知陈喧有急事缠身,不依不饶,故意闹大动静引来许多同学围观,甚至要因为一碗饭找来辅导员。 陈喧没空和他争执,冷着脸问他要多少,同学刚要开口报价,人群里传出一句质疑声, “不是你把人家撞倒的吗,旁边好大一块空地不走,非要绕道他背后。” 陈喧闻声寻去,就见到一个咬着吸管喝冰咖啡的男生,他话一说出口,周遭才陆陆续续发出赞同、帮衬陈喧的声音。 那位妄图打压人的同学一时无地自容,暗骂一句脏话从后门溜了。 人群散去,陈喧想找到男生感谢,可惜他早没影儿了,再见到男生的时候就是在校级选修课上,他每节课早早到教室占位,有时是低头看手机,看到有趣的内容会忍不住轻笑,笑得很好看;有时会抬头听个一节课,神情专注……陈喧经常故作无意坐到他身边刷存在感,半学期下来终于得到了联系方式。 对方给他发来备注:杜却池。 他对于杜却池总有不自觉的关注,起初向往能认识他,向往能结交他,现在是向往能和他更进一步。 陈喧是个情感敏感度很高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他总能一针见血指出同台演员哪块情绪状态欠佳。 他反应迅速察觉到了自己对于杜却池产生的微妙情感,也很快坦然静心接受了。 他可以敏锐发觉自己的心意,亦可以敏锐洞察出别人的。 陈喧咽下食物,关于反常的甘柑,他心中大致有了一个大胆又不切实际的猜测。 为了印证是否正确,陈喧看眼面前杜却池几乎没动过的水煮青菜,直接捡了一筷子过来,但有拿有还,又夹了几筷大锅包肉当回礼。 第18章 “全买的荤菜,借你一些素菜营养均匀一下。” 陈喧虽然是和杜却池在说话,但注意力全集中到了甘柑身上,他侧过头小幅度转动眼珠子偷偷看甘柑方向, 视线却冷不丁直接和对方撞了个满怀。 被抓住了。 陈喧呼吸一滞,笑容僵硬。 和陈喧偷偷摸摸的打量不同,甘柑是相当干脆的,不遮不掩,眼睛直勾勾盯着陈喧,精致的脸上挂着得体的淡笑,却令人看一眼都觉得发冷。 陈喧顿时感到无地自容的羞愧,连忙错开眼神,装模作样捂嘴咳嗽两声。 杜却池全然不知二人之间的暗流,他只见到甘柑忽然发神经似的莫名其妙看着陈喧,而陈喧又神情不自然撇过脑袋,假装很忙的状态。 胃口全无。 杜却池打算早早结束这顿诡异的晚饭,抿紧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哥”,接着开口说道:“吃完了吗,我还要回寝室收拾行李。” 甘柑模板化的表情出现融化,他扬起眉梢,心情颇为不错点点头,递过去一包纸巾:“嘴角有点脏,好像沾了汤汁。” 杜却池又是一脸懵。 他只吃了两三筷米饭和一片青菜,吃得还小心翼翼,嘴角哪来的汤汁。 纵然一万个疑惑,但毕竟是在外面,还有陈喧一个外人在现场,避免甘柑又做出点奇怪的举动,杜却池短暂挣扎两秒,神情平淡地拿过纸巾,熟悉栀子花香于空气中小规模微妙地荡漾开来。 从陈喧角度来看,杜却池近乎是毫不犹豫不假思索接受了甘柑的纸巾,陈喧不禁怀疑自己,起初贴上“不咋样”的标签隐隐有了坠落的迹象。 果然不对劲。 陈喧站在杜却池边上跟他一块儿目送甘柑消失于浓墨般的夜色里,眼睛不住地落到杜却池如释重负的神态。 他们不像是关系很好的那类情谊深厚的兄弟,陈喧眯起眼睛,他能看到有一股旖旎的难以描述的气息缠绕着两人。 准确来说是甘柑自主散发出来的强势气息。 它像只温柔的手抚摸杜却池,杜却池只能胆战心惊接受,因为他倘若反抗,柔软的手下一秒便会化为致命的绸缎锁住他的喉咙。 绸缎随着他逐渐虚弱的呼吸重归于静,继续陪伴他,亲吻他狰狞发青的掐痕。 陈喧觉得甘柑这个人有点危险。 以及,他荒唐的猜想是对的。 第10章 小却九 宿舍里的电灯泡闪了两下,发出扑闪的光亮,杜却池仰头打量灯泡,刺眼的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等待片刻,光源才渐渐恢复寂静。 老毛病了。 杜却池翻倒行李箱开始整理,两个室友今晚都出去吃饭,估计熄灯前才回来,现在宿舍静悄悄的,杜却池一人独处,好不悠闲。 耳根终于清净下来,没有人能再在他身边像鸟鸣般叽叽喳喳。 花费半小时整理完一切,并未填饱的肚子难受地叫了起来,杜却池洗干净热水壶烧水,接着打开书包准备泡包方便面随便将就一下。 拉开链条,拿出方便面时似乎有把什么别的东西给带了出来。 “啪嗒”。 落地声与热水烧开的开关关闭声重合到了一块。 杜却池嘴里衔着叉子,他推开椅子猫下腰,好奇地朝漆黑的桌下寻找,一抹淡淡的渺小微光照入他的眼睛,看不清是什么,杜却池不管其他,手伸进黑暗里直接拿。 是很熟悉的触感。 杜却池下意识咬紧了叉子。 动作如按下0.7倍速般缓慢,杜却池抽出手,是甘柑送他的锦囊。 而散发微弱光芒的,不过是锦囊上所嵌珠子的反光。 杜却池人还半蹲在地,扶着凳子保持平衡,他有点儿发懵。 记忆若是没出现差错的话,锦囊是被他毫不留情扔进抽屉与那几十颗冰冷的玻璃珠宝石躺一块, 他不可能会把它带来。 脚略微发麻,杜却池撑着凳面满腹狐疑起身,搁掌心的锦囊与木板接触的一瞬,有小东西在硌着杜却池的手心肉。 杜却池拧开绳子,锦囊里滚出一颗乌黑亮丽的宝石。杜却池看着它,它也凝视着杜却池。 “……” 杜却池感到很不舒服,又忙把宝石塞回去,正要把锦囊丢进书桌抽屉的最深处,杜却池忽然怔愣住了。 他捏着锦囊仔细端详,眉头越拧越重。 这上面原先所刺绣的陌生的、闭眼休憩的黑鸟,趁他未注意时,竟悄悄自己睁开了眼睛。 它的眼睛,就和刚才杜却池倒出来的黑宝石一般,黑沉得深不可测。 杜却池心里发毛,丢下锦囊连抽两张餐巾纸揉成一团捏紧,嫌弃的表情好像刚才躺在他手心的真的是一颗血淋淋、黏湿的鸟眼珠子。 热水放凉太久,杜却池嚼着没完全泡开的面条,夹生的口感给他的体验相当糟糕,潦草吃了几筷子就犯恶心打算倒掉。 椅子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音,杜却池起身,他的两位舍友刚好推门而入。 空气混入一股烧烤店特有的油烟味,杜却池皱眉开口道:“郑染,你去的是不是东门水果店旁边那家烧烤店?” 郑染显然也早早受不了自己身上熏天的烟味,一进来就忙不迭脱下油光的外套,他一愣,问杜却池怎么知道。 “哦,那家店老板黑心的很,通风机都不肯开,我之前去的时候还是夏天,那滋味……”杜却池扯扯嘴角,没把话说尽。 第19章 郑染挠头,又气又恼,拿好换洗衣服就直接进卫生间冲澡,外套先暂时丢到阳台外面散味道。 杜却池目光扫过安静的何竟冬,眼底掠过一丝意外。 何竟冬居然会跟郑染一起去那家显著“脏乱差”头衔的烧烤店?他的洁癖可不是非常人可以理解的。 必须保证宿舍反光的瓷砖,容不下一根头发脏污,垃圾桶半天一倒,有时受不了他俩还会顺带帮他们的那一份也丢了。 杜却池看眼何竟冬整洁到不像有人在用似的空白桌面,内心啧啧称奇,难以想象郑染使用了什么法子让他留在里,还能一待待到晚。 杜却池端着腻油光的碗和洗洁精去阳台洗碗,室外寒风彻骨,晾衣架相互碰撞,也被哆嗦得尖叫埋怨。 吸入几口贯彻肺部的冷气,杜却池甩干手准备回去,和出来透风的何竟冬挤到了一块,何竟冬神情寡淡,抬抬下巴示意杜却池让位,他要洗手。 杜却池错身,吸了吸鼻子,何竟冬经过他旁边的时候居然没掀起一阵反胃的烟味。 真是神奇啊。 杜却池忍不住好奇打量何竟冬几眼。 何竟冬低头仔细搓洗手掌,绵密的泡泡争先恐后长出来,他头也不抬地说道:“桌子上的锦囊是你的吗?” 杜却池停下进室内的脚步:“是啊。” 何竟冬说:“那个东西,散发着不祥的气息,让人很不舒服,我劝你还是早点丢掉。” “……”杜却池心下一紧,意料之内。 刺绣的图案确实不符合大众锦囊般追求富瑞,色调也偏于暗沉无光,一般人看到它都会觉得心里发麻,无能接受。 杜却池想,毕竟是甘柑给的东西,能吉利到哪里去?况且又不是他愿意带在身边。 杜却池随便附和何竟冬几句表面话,撇下冷风转身走了。 他心底真正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是我就算把它扔掉,它也会自己回来,它的主人更不可能放过我。 何竟冬隔着玻璃注视杜却池掺有几分无奈意味的背影,轻蹙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开学半个月又到了网上抢选修课的时间,杜却池整装待发坐在电脑前,右下角弹出来一条消息,他点进去看了看,是陈喧问他这学期选什么课,杜却池便把选课截屏给他发过去了。 杜却池以为陈喧不过是来向他借个选课参考,没想到到上课周他走进教室,发现陈喧早已坐在左边靠窗的最后一排位置等候他许久。 陈喧也没找别人一起上课,就一个人坐那无聊地玩手机,留意到杜却池出现在门口,就拉开自己旁边的空座,做了一个让他过来的手势。 杜却池开玩笑道:“你该不会选的课都和我一样吧?” 陈喧“嗯”一声:“对啊,这学期的两节选修课我都是按照你发我的截图里选的。” 杜却池顿了顿,他选的课程老师和上学期的一样,而这位老师因为陈喧有一次的迟到期末成绩只给了他最基础的60分,陈喧气得半死,当时还来找自己发过好长一段时间牢骚,杜却池也觉得他怪可怜,于是期末请了他一杯咖啡提神。 陈喧这人有来有往,期末考试结束当天他就立马联系杜却池,说要请他吃饭,但杜却池那会儿早早买好了下午回家的高铁票,陈喧无法,最后是塞给杜却池一张他们话剧社的一张观众票,说下学期开学没多久就会开场,嘱咐他一定要来捧场。 杜却池欲言又止,本想问问陈喧为什么还会选这老师,他们之间的恩怨可是不小,但简单思索一番,杜却池还是觉得算了,事情都过去好久,他再多嘴显得他挺没眼力见。 老师站上讲台,按惯例点了名字和成绩分配标准,地下乌泱泱的一大群脑袋在听他讲完这一部分后便埋下头自顾自做事。 杜却池刚在备忘录里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甘柑十分凑巧发来一条问好的信息。 【今天晚上会有暴雨,有晚课的话一定要记得带伞.oo】 杜却池瞟眼他们俩上面刚互发的消息: 【小却,我今天中午吃得好差…oo】 然后是一张标准的三菜一汤的照片: 炖牛肉,水煮鸡肉,土豆丝还有相较而言略微清淡番茄鸡蛋汤…… 杜却池看了看图片背景,甘柑不像是在外面吃饭,餐具全是偏家常的瓷碗木筷,他应该是自己烧了一桌菜。 怪人,一个人吃烧那么多菜干什么,居然还扬言自己吃得差…… 杜却池盯着图片里的酸辣土豆丝好一会,他今天中午食堂也有点这个,估计是后厨大爷大妈们没洗干净,一吃一口沙子,嘴巴里嘎嘣响。 杜却池当时吐完菜,一抬头就收到了来自甘柑的诉苦,他气不打一处,真怀疑他是不是躲在哪里监视自己,怎么每次实际都能卡那么准呢。 杜却池冷漠回复他:【哦。】 回到甘柑现在发的消息,杜却池往窗外看了一眼,碧空如洗,阳光照在身上虽然不算暖和,又寒又冷,但也明媚。 而且天气预报没说过会下雨吧? 杜却池努努嘴,纵使不是很信任甘柑,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道:【知道了。】 消息一发出,甘柑秒回:【好.oo】 “嘶——” 杜却池盯着甘柑每一句话后的两个突兀的一大一小零蛋,皱眉忍不住问他,自己已经忍耐这俩玩意很长时间了。 第20章 【你打字就打字,发.oo干什么……】 【什么意思啊?】 【你不觉得.oo很像泡泡么。】 【…?】 【我没记错的话,你聊天背景是张冰山深海的照片。】 【我觉得这样跟你交流显得十分衬景,可以给你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 【.oo】 杜却池眼前一黑,他迅速切换到设置,专门把和甘柑的聊天背景换回默认,然后截屏发他: 【纯色背景,你别发泡泡了。】 甘柑:【好吧。】 后台化妆间,甘柑微微扬起头,方便化妆师用刷子定妆。 他低垂眼眸,纤长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落下一小片阴影,像上了层天然的眼影。 他视线落到杜却池给他的备注,冰冷的“甘柑”两字。 太生分了,他们明明是一家人。 甘柑心里不是很满意,但想想又觉得没关系。 来日方长,他会让杜却池亲自改成他喜欢的那个备注。 当着他面、信服地更改的那种。 “咦,备注后面跟着的一串日期是生日吗?”化妆师小姐眼尖道。 甘柑聊天列表的消息一栏清理得相当干净,没有乱七八糟的和红点,空荡的界面只留有置顶一人,想不注意到都难。 备注也是非同寻常的亲昵,“小却”加上一段数字日期。 甘柑掀起眼皮,与镜子里的化妆小姐对视片刻。 化妆小姐继续道:“那快了呢,再过一个月就到了。” 甘柑遗憾说:“可惜我还没想好该送他什么。我想,应该送点能让他印象深刻,这辈子难以忘怀的礼物才行,不然太没诚意了。” 黑沉的眼眸缱绻暗涌,随着弯起的眼角一点点在甘柑漂亮的脸上荡漾开来。语调上扬,愉悦道:“毕竟这可是我跟他第一次。” 化妆师小姐权当作是甘柑第一次与那人共聚生日,理所当然道:“那确实要注重,生日当天可以来场充满仪式感的小惊喜。” “小惊喜?” 甘柑瞧着镜子内忙碌的化妆师跑出镜框去拆一盒新的散粉,转回眼珠与镜中的自己单独对视。 他若有所思:“我知道了。” 第11章 小却十 杜却池放下手机,脊背一阵发凉,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胳膊肘碰碰正沉浸听音乐的陈喧,麻烦他把窗户关严实点。 陈喧二话不说关上,末了瞧着外头的大好景色说道:“下午天气不错。” 杜却池赞同地点点头。 手机玩得眼睛疼,杜却池就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听了会课,这一听他发现老师课上得其实挺用心的,ppt是近期新做的,还有视频搭配讲解,杜却池本只想要发呆,不知不觉居然被老师带入了课堂。 杜却池报的选修课是关于民族部落的历史与文化,ppt切到某一张妇女的民族服饰时,杜却池眯起眼睛,内心深处有一股说不清楚的熟悉感。 他肯定有见到过,杜却池冥思苦想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这时候老师推了推眼镜,讲道: “这个是恪巴尔族的传统服饰,服饰以繁重华丽为主,最显著的特征便是其上的鸟类图文。” ppt切至下一张,杜却池撑着下巴的手忽然一滑,脸差一点磕到桌子上,他瞪大眼看着里面的图片,眼里布满了错愕。 陈喧被杜却池突发的动作吓了一跳,刚想问怎么了,发现杜却池正聚精会神看着ppt,认真的神情仿佛是在见证一件极为严肃的事情。 “哦,这是他们的头巾,恪巴尔族的老年人七十岁后都会自觉佩戴黑色的头巾把头发一根不落的全部藏起来,目的是为了模仿一种鸟类……”老师道,“这类鸟可是是他们当地民俗中最为神圣的鸟,他们希望死后灵魂能被它携带走,免受地界的悲苦与折磨。” 杜却池遥望头巾上刺的鸟类,这和甘柑送他锦囊上的黑鸟几乎是一模一样,不过一个是睁眼凝视,一个是闭眼休憩的区别罢了。 杜却池一下子来了精神,就等着老师说出这鸟究竟叫什么,是哪类品种? 冥冥之中,杜却池感觉它与甘柑有脱不了的微妙关系。 但是好巧不巧,紧张关键时刻下课铃响彻整个教师,同学们收到讯号立马熙熙攘攘起身出教室,老师也点到为止,收拾公文包潦草结尾:“之后的我们下节课再说。” “欸!” 杜却池的不舍声瞬间于喧闹中被吞没,泛起的涟漪甚至比不上蜻蜓点水,就连身边的陈喧都没能听到他说话。 杜却池下午没课,回到宿舍趁着还有印象连忙掀开电脑继续搜素课堂上所谓的“恪巴尔族”,然而遗憾的是这个民族已经近乎消失,网络上有关于他们的文化宗教信息少之又少,词条也才堪堪十几个,杜却池浏览半个多消失得到的有用消息还没老师课上所讲的多。 徒劳无功。 杜却池泄气气球般靠在凳子上,最后关掉电脑,决定等到下周的选修课上好好听老师讲。 反正也就一周,没什么好急切的。 杜却池抬手要翻电脑屏,漆黑的屏幕里赫然倒映出一张略发白的脸庞。 “啊……何竟冬,你吓我一跳!”杜却池心有余悸道,他拍拍胸口,被鬼鬼祟祟的何竟冬吓得不轻。 何竟冬仍是一副淡漠的表情,他慢慢挺直腰,收回将落到杜却池肩膀上的手:“不好意思,我刚要叫你。” 第21章 “你的锦囊,能再给我看一眼吗。”他说。 杜却池知道他也不是有意吓自己,大度地拉开抽屉,将锦囊递给何竟冬,“给。” 何竟冬反倒握紧手,丝毫没有接过的意思,眉眼间闪过不遮掩的嫌恶。 他只是端详着置于杜却池手心的锦囊,认真的样子仿佛能在上面盯出一个洞来。 杜却池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我还是奉劝你早些时候丢掉。”何竟冬最后建议道。 杜却池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看向何竟冬的眼神透露出几缕试探。 “何竟冬,你是不是懂那一方面?” 何竟冬反笑:“哪一方面?” 他这话一说,差不多就是点头承认了。 果不其然,何竟冬接下来道:“是懂行一点点,家里有个远房亲戚是专门从事这一方面的,我从小耳濡目染,见过一些世面。” 杜却池咧嘴,也懒得和他兜兜转转,开门见山道:“那你仔细看看,你能看出这上面的什么种类的鸟吗?” 他欣喜地看着何竟冬,何竟冬却奇怪道:“你不害怕吗,现在居然有心情来好奇鸟?” 杜却池不以为意,又编出一个理由准备搪塞,郑染抄上课本朝他们喊道:“杜却池,嘀咕什么呢,该走了。” 郑染唏嘘摇头:“唉,晚上的课都安排在最远的三号教学楼,教室还在五楼……” 何竟冬瞥眼杜却池,留下一句“不知道”,不讲义气的先管自己走了。 杜却池无奈,把锦囊放回抽屉,拿起课本快出门时突然顿住脚步。 郑染关好灯,看他一副将动将不动的模样:“嗯?忘记带什么了?” 杜却池沉思,他是有在琢磨要不要带伞。 “你说待会会不会下雨?” 郑染掏出手机看天气预报,摇头道:“不会吧,我看这一周都是晴天。” 杜却池看着屏幕里一连串的太阳符号,最后抬头看眼室外平整得没有一片云朵的黑夜,安静祥和,顷刻间也觉得十分没必要,多此一举,便把甘柑的话放到一边。 “行,那走吧。”杜却池说。 二人千里迢迢赶到大教室,杜却池本想找何竟冬继续探讨刚才的话,但这里面集结了三四个班级,几百号人里找一个人何其容易,看得眼睛眩晕了杜却池也没成功找到何竟冬,只能放弃。 第一节课临近尾声时,窗外忽然想起破天的炸雷,狂风大作,长到六米多高的树木甚至都被吹刮到枝干变形,扭曲身躯抵抗即将到来的暴雨。 杜却池见到这黑云压城一幕,抬头和支着下巴的郑染面面相觑。 郑染震惊道:“……你的担心似乎成真了。” 雨点像满盆的珍珠被打翻,噼里啪啦从天空摔落,捶打土地,又如石块般击打窗户面,揭示外面正进行着一场可怖的腥风血雨。 杜却池苦笑不语。 突发的一场暴雨杀的所有人措手不及。 杜却池最后是和郑染拿书挡着脑袋一路狼狈跑回宿舍的。 可能遭了寒气入侵,杜却池当晚夜深人静就烧起烧,呼出的气烫得灼人。四肢疲软,他晕头转向爬下床含着温度计一测,39.4摄氏度。 杜却池来学校也没带药的习惯,晚上烧水的噪音太大会打扰到室友休息,只能接饮水机里的凉水解渴。液体滑过焦躁烧火的喉咙,带来暂时性舒缓。 水桶咕噜咕噜冒泡,杜却池又接满一杯,他打量水桶里还剩下三分之一的水量,意外这桶水喝的时间可真长,这都两周了,居然还没见底,以往肯定早就换上了新的一桶。 杜却池没多想,又在下桌歇息一会,整个人飘飘然到椅子都难以坐稳,他就带上灌满水的杯子爬回床,充当补水和降温的两重效果。 心脏带动太阳穴突突地狂跳,杜却池挨着枕头进入一个又一个来不到尽头的光怪陆离的梦境。 他似乎跃入一望无际的海水中,随着海浪沉浮,浪花袭来,杜却池无助地吞下一口海水。 可这海水却不是咸腥味道的,甘冽,像来自遥远冰山,冰冷得他发颤。 杜却池觉得自己尝的不是海水,而是一块柔软的化冰。 杜却池敛起沉重眼皮,享受冰块给躁热身体带来的舒服,朦胧之间,他听见有声音责怪道: “为什么?” “为什么不带伞?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紧贴着他脸颊冰凉的手退去,杜却池望着漆黑无比的空气,轻轻眨眨眼睛,迟钝地继续把那双手摸索回来,然后像是在使用冰袋般自觉主动往上面凑。 炙热的嘴唇蹭过掌心,连带人心里都是痒痒的。 藏匿于黑暗的眼眸掠过一丝戏谑,手掌沿着杜却池发烫的脸慢慢向上滑,捋过他叶片打蔫似的秀发。 他问他:“舒服吗?” 杜却池神智不是很明晰,脸蹭着冰块昏沉的要睡去。甘柑抽出手,杜却池又惊醒了。 不过这一次甘柑没有软心让杜却池成功得到他的手,喉咙滚出一声短促的笑,以引诱的口吻指挥杜却池。 “你亲亲我,我就抱着你,让你睡个甘甜的长觉。” 杜却池迟疑两秒,小心亲了亲甘柑一侧脸颊。 甘柑摸了摸那濡湿的一处肌肤,箍住他肩膀,耐心十足指出错误:“不对,不是这。” 然后抬起杜却池温暖的下巴,将自己迎上去,恶趣味地朝杜却池脸上吐了一口凉气,杜却池眯起眼睛,这像含着一块冰的吐息让他不禁神游到了某一次他隔着电视屏幕与甘柑对视的那一瞬间。 第22章 …… 甘柑? 长久宕机不运作的大脑开始费劲地运作,耳鸣得厉害,嗡嗡声不绝于耳。 意识到面前蛊惑他,循循善诱的家伙是谁以及自己方才干了什么不得了越界的事情后,杜却池一下子慌神,空洞的眼睛缓慢恢复光彩。 他像是尽管知道残忍真相但仍旧抓住一丝微不足道渺茫希望的可怜者,杜却池喉咙哽咽,高温灼得嗓子发哑,慢吞吞道:“你……甘柑吗?”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杜却池悄悄摸索周围才发现,他早就不在宿舍,这是个空旷陌生的世界,他出口的每一句话都会擦来淡淡回声。 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个。 杜却池闭眼,强迫自己赶快入睡,强烈期盼闹钟一响将他唤回现实世界。 “是我呀。” 看不见的人像条冷血蟒蛇缠上他,一点点收紧驱赶,将他胸腔仅存的稀薄空气挤出去。 杜却池听见他说:“你梦到我了。” 呼吸愈发困难,钳制他的力气还在加深,杜却池不得不请求甘柑,能不能从他的梦里出去。 空气停滞一秒。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甘柑寒声失望道:“小却,你还是没搞清楚状况。” 杜却池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个有眼睛的瞎子,看不清一切,只能任由他人作为。 施加给眼睛的压力才刚松懈,杜却池正凝聚精神到他的听觉触觉上来感知甘柑的动作与行动,蓦然间,有两根手指轻轻摁压至他的右眼。 随即是甘柑毫无起伏的声线:“是眼睛没看见我发给你的消息吗?” 杜却池脊背僵硬如石,一动不动。 “很早很早之前我就觉得我们小却的眼睛很漂亮。”甘柑笑了笑,“我送给小却那么多积攒的珠子宝石,小却也送我一双眼睛好吗?” 摁压于眼球上方的手指开始施力,甘柑像是在剥葡萄皮般惬意,他透凉的指尖钻入强力紧闭的眼皮,隐约窥见血红的果肉。 伴随着眼睛阵阵酸涩痛感侵袭,杜却池脸本来笨重正高烧的大脑如被泼下一桶冷水, 他顾不得再做无用的默默祷告,决定将祈祷念给正确的人听。 “甘柑!”杜却池紧张道,迟愣一秒后将称呼改为,“哥……” 他尽力表现的真诚,试图感化对方那颗远不及常人般炙热的心,吞吞吐吐:“我…嗯…不会有下一次了。” 停留眼皮的手指渐渐收力,然后勾出一个小小的圆,圈掉了溢出眼眶滚烫的泪水。 甘柑道:“我希望你能主动来找我,当面跟我说。” “我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来看看我,好吗?” 杜却池木讷地点点头,额头贴上来一个冷吻。 “注意好好休息。” 这是杜却池醒来前听到甘柑所跟他嘱咐的最后一句话。 第12章 小却十一 眼前先是大片的白,随后化为烟雾,帘子被扯开一个小角,细微的一束阳光探进,抹散了氤氲。 “杜却池,你没事吧?叫你半天都不应。” 杜却池一开口被自己哑地可怕的嗓子吓了一跳:“咳咳,我发烧了,帮我跟老师请个假。” 他坚强眯开眼,还不忘线上先找导员批假,之后又陷入了深度睡眠。 再醒来时是听见有人在敲宿舍门,他么宿舍关门即自动上锁,出入不是很方便,所以每个宿舍都是直接将钥匙插在钥匙孔里,外人敲门就可以自己进来。 但显然这人不是很懂得变通,一连门口接连不停敲了一分钟,吵得杜却池头痛,喊出的“进来”两声细若蚊蝇,最后惹得他只能无奈下床去开门来终止喧闹。 “谁啊?” 杜却池开门,躁郁的神情一怔,紧蹙的眉头放缓,他让出半边身子清了清喉咙道:“陈喧啊。” 陈喧提着一袋子药,神色担忧站在门口没有选择进去,把药塞给杜却池,说道:“我给你发了好多消息你没理我,我就联系你室友,他说你发烧了?” 杜却池吸吸鼻子,难受地点头,嗓音沉闷得像被乌龙笼罩一般:“今天凌晨发的烧,应该是昨天淋雨了。” 陈喧前倾身子探探杜却池额头温度,又摸了摸自己的比较:“那记得把我给你买的药吃了。” 陈喧仔细介绍道,“那盒包装绿色的胶囊一天三次,饭后吃,哦还有冲剂,一天两次就行……” 杜却池笑着打住他:“不进来吗?” 陈喧举步叹气道:“我还要去上课。” 埋头看眼手机,只有十分钟就要响铃了,陈喧抬起的脚步一顿,又折回来问杜却池:“中午想吃什么吗,我顺便帮你买来?” “啊那太不好意思了。”杜却池意外道,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婉拒陈喧好意,“我打算现在先吃点药,待会自己会下楼买饭,不麻烦你了。” 陈喧觉得也有道理,又嘱咐杜却池记得看他发的消息后便火急火燎上课去了。 杜却池关门,光是站着和陈喧周旋就花费了好生精力。 他疲惫地搁下塑料袋,想起手机还在床上,一时也懒得上去拿,心想迟些时间看也没关系。 穿上外套又坐下来拆药休息一会儿,杜却池才准备出门买饭。 拉链拉到最顶,裸露在外的脖颈也绕了两圈围巾,杜却池戴好口罩,手刚碰到门把手,门倏然又被敲响了。 第23章 他利索打开门, 门外是陈喧。 杜却池唯一暴露于外的双眼闪过意外,他瞧着陈喧,视线慢慢下移,落到他左手上装满药物的塑料袋。 “陈喧?”杜却池道,“你不去上课,怎么又回来了?” 陈喧奇怪:“又?” “我才来啊。” 杜却池后退一步,瞥了眼桌子上自己刚拆开的药盒。 语气飘忽不定:“……是吗?” 陈喧见杜却池奇怪的状态摸不着头脑,想探温度的手悬在半空中,又缓缓垂落,接着将袋子递给杜却池, “喏,退烧药,记得吃。” 杜却池目不转睛打量面前的陈喧,他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在和自己开玩笑。 杜却池沉默地接过他短短半小时内收到的第二份药,表面维持淡定,内心乱成一锅粥。 这个是陈喧,那刚才那位是? “杜却池,你真的没事吗?”陈喧讶然,“脸色未免也太差了吧,要我陪你去医务室看看么。” “……没事。”杜却池勉强挤出微笑,想起自己戴着口罩别人也看不见,又僵硬着肌肉收敛。 他复问了一遍徒站门口不进来的陈喧,陈喧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插兜大大方方跨入门,有点小埋怨:“我还以为你不欢迎我呢,就让我干站门口。” 杜却池连连摆手,犹豫一会道:“我只是太震惊了。” “陈喧,你信我说的话吗?”杜却池指了指桌面上一个陈喧带来的药品,“几分钟前,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也来给敲我寝室门给我送药……” 杜却池自己都有点恍惚,摘下口罩深吸一口气。 陈喧正站在何竟冬的位置上,手指划过桌面,似有点嫌弃地弹指,听见杜却池说的话后,他轻轻皱起眉头,仿若听见什么难以置信的事:“啊?你是说另一个,我?” 杜却池越看那堆拆开的药散发不详气息,干脆端起垃圾桶一股脑全扔了。 “算了,就当我……” 陈喧忽地很轻的哼笑一声。 “……” 流动的空气渐而扭曲,像泼了把粘腻的不明液体,堵住杜却池发炎的呼吸道,后颈也随之渗上寒意。 他听到“陈喧”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气说道: “其实我也在门口看到陈喧来找你了。” 他说:“我敲门敲到一半忽然冒出来一个他,没办法呢,我只好先隐身藏起来了。” 也换句话说,杜却池和真正陈喧谈话时,有双幽幽的眼睛躲在暗处注视着他们。 杜却池手止不住发抖,久久不敢转身。 陈喧的声线逐渐怪异,悠悠变调成杜却池所熟悉的那一道。 右侧伸出一只惨白的、暴露紫色血管的手,轻轻往桌上放下一个银质保温桶。 “天寒地冻,别出去买饭了,注意好好休息。” “等康复了,我们再见一面。” “……” 背后的人仍然无动于衷,没有走的打算。 杜却池转动酸胀的眼睛,轻声回应:“嗯。” 一阵穿堂风刮过,带上了宿舍门。 额角落下三两滴冷汗,杜却池受甘柑这么一刺激,胀痛的大脑竟放空舒畅不少,至少没有之前那么高压般的难忍。 杜却池温吞地喝粥,饭后再按照说明书吃药,目光掠过垃圾桶里的那一堆,杜却池良心纠结要不要捡起来,怎么说也是陈喧的一片好心。 可是……垃圾桶好脏,虽然没放什么致命恶心的玩意,但杜却池心里总有道过不去的坎。 他就算捡起来擦干净了,他也难以下口。 杜却池在这边吞药,被垃圾桶里的一堆无辜的药盯得发毛,无奈下只能重新换上一垃圾袋。 眼睛看不见就当作它们不存在了。 杜却池吃完药,忽然想起还没看陈喧再三提醒自己看的消息,他回到床上拿手机,一点开屏幕就跳出一大堆消息提醒,仔细一看全是陈喧发的。 他滑过问候的话,跳到第一条,是陈喧拜托他,帮忙给他们话剧社在校庆上表演节目的投票。 杜却池点进下方学校,投票时间截至十一点,杜却池正好卡在结束前十分钟为陈喧他们的节目《莎乐美》投下十票,截图告诉陈喧自己已经完成,陈喧立马回了他。 【下周三晚上七点半,记得来看我们表演。】 杜却池回复:【ok】 陈喧之后又问候杜却池恢复怎样,杜却池表示还行,在提及用药方面时,杜却池就显得有点儿力不从心了,满是不好意思和尴尬。 下午抽时间去找导员补假单,差不多到晚饭后,杜却池的烧就退下来了,只是有点肌肉酸痛的无力。 杜却池这一天都没见到过何竟冬的身影,只有郑染下午没课和他一块窝在宿舍里。 12点宿舍要关门,何竟冬居然还没有回来。 正想到何竟冬,何竟冬就给杜却池发来消息,但是以短信的形式发的,他问杜却池能不能来一楼接接他,他被大爷关在门外不让进来。 杜却池看得好笑,忍不住和郑染分享揶揄:“你看何竟冬给我发的信息,我看接接俩字得改成救救才应景,这才符合他的现状。” 郑染凑过脑袋,看了眼杜却池给他看的手机,一时噎住没说话。 他拦住要出门的杜却池,语气说不尽的古怪与匪夷所思:“哪儿有消息?” 第24章 郑染又紧接道:“而且何竟冬根本没来也不在学校。他姐姐结婚,他家离这儿又远,请了一个月的假,你不知道吗?” 杜却池积在唇边的笑意僵住:“什……什么?” 他转回屏幕,来的信息不过是条推销贷款的垃圾短信。 郑染纠结半晌,如是道:“杜却池,其实从开学到现在我就觉得你有点怪怪的,经常一个人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像是在跟人说话似的……” 郑染走到何竟冬床下,抬手掀开他一直紧闭的窗帘,刷的一声,带起一阵风。 里面空空如也,连张床垫都没有,只有光秃秃的木板。 根本不是有人睡的样子。 喉咙被空气哽住,道不出半句话,杜却池头皮发麻来到何竟冬桌前,像甘柑那样在他桌面擦过一根食指。 染了浅浅一层灰。 原来何竟冬桌面整洁到不像有人住,是真的没人住在这。 那开学以来和他说话沟通的人是谁? 杜却池不得而知,凉意爬上心头。 咕咚。 快见底的饮水机水桶冒出一连串泡泡。 -------------------- 第13章 小却十二 出于事先答应好的甘柑的要求,杜却池迫不得已主动联系他得来了一份住址,前去的路上颇有种视死如归的态度。 甘柑附带上家门密码,“我可能要晚点才能到家,你先进去。”甘柑是这样对杜却池讲道。 因为心里做好了他会是住在荒郊野外的准备,杜却池在来到确切目的地看到面前一片高档小区震惊地瞪大眼。杜却池空着双手要进去,还被开暖气的保安亭里大叔拦住,质疑他似乎不是这里的住户,杜却池承认,然后报出甘柑名字,大叔打了一通确认电话才肯放他进去。 杜却池迈着步子,边走边想要是当初他家小区也恪守职责不让外人进小区,甘柑是不是就会被可怜兮兮拦在门口了? 联想到甘柑吃瘪尴尬的模样,杜却池嘴角忍不住扬起,可又转念一想,甘柑这惑人心的东西,肯定正大光明就闯进来了,哪像自己一样要被人拦截。 杜却池略感挫败,他欣赏一路绿植,走入门口正前方设有喷泉的单元楼的大厅,踩着金色辉煌瓷砖进到电梯。 一阵急促脚步声踢踏而来,焦急的喊声回响在空旷的环境里。 “等等!” 杜却池连忙摁下开门键。 电梯门打开到一半,侧边倏然拍上一只手,那人埋头气喘吁吁,手随着门的推移而松开垂下,他对杜却池道谢。 “谢谢——” 他缓慢扬起头,扯出一个幅度夸张的微笑,猩红的舌尖舔过下排密密麻麻如米粒般的牙齿。 “你是来接我的,对吗?” 杜却池瞳孔剧烈颤动,他后退半步:“何...竟冬?” 何竟冬,不,应该是用它来称呼才对。 它的头发呈现一种诡异的速度生长,像柔软的蠕虫攀爬着,遮挡住脸,唯有一张血盆大口滴落涎液。 “都怪他……都……怪他,我才没办法回到你身边了。” 它旋转脑袋,乌黑的头发复长出毛发变成肢体,像蜘蛛般朝杜却池挪动:“在河边的时候…我就…就好想吃了你啊……” 甘柑左手提着新买的水果和煮晚饭用的菜,好整以暇进入单元大厅,见到杜却池一脸惊恐逃命、刹不住脚冲他跑来。 他笑意盈盈张开怀抱,毫无克制的冲击力撞得他肩膀惯性往后一颤,像捕获了一只躁动不安的小兽,他安抚他,却又明知故问。 “怎么了,这么慌张?” 杜却池下巴磕到甘柑硬邦邦的肩膀骨头上,正隐隐作疼,但他现在可没时间顾及。 他语不成调:“后……后面。” 甘柑抚平他翘起的头发,掀起眼皮,薄凉地看向空荡荡的电梯间。 “已经没有了。” 杜却池神色紧张,呼吸还紊乱着,一点一点转头。 叮—— 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电梯运行的噪音。 “它去哪儿了?” 甘柑摁下楼层按钮,对于杜却池提出的疑惑短暂思索两秒,解答道:“应该是不复存在了。” 杜却池抿唇,无数的困惑涌不止不休涌出,快把他吞没淹死了。 似乎察觉不到杜却池七上八下的心境,甘柑心情颇佳。 电梯门打开,他推着杜却池走入自己花费心思装扮的家,说道:“ 请进来吧。” 甘柑似乎对于落地窗,也在自己家里安装了一面比杜却池家里要巨大不止一倍的透明窗。 杜却池来到窗前,此刻窗外淅淅沥沥落雨,银线串成珍珠贴着玻璃面滑落,雨水织成朦胧的面纱,罩住了天。 以夜幕为背景的玻璃变成了镜子,一道身影边由浅及深出现了新的一道影子,像是贴着杜却池自己滋生出来的一般。 “我也很喜欢站在这里欣赏外面风景。” 甘柑从后面扣住杜却池肩,“会带给我一种徜徉于天际,来到云端身临其境的感觉。” 杜却池没有说话。 —— 鲜少有人出现的消防通道楼梯角,黄色的光斜斜地打下来,看不见触及不到的阴影处,墙壁里狰狞出六七双破败的手,它们肆意狂欢中,享用难得的美食。 手戳进穿过细密的牙,穿过喉管,来到上方的眼睛,轻轻一拧,便有血淋淋的东西落到地上。 第25章 甘柑弯腰捡起,将意外掉落的青葡萄丢进垃圾桶。 他的手长得真的很好看,纤长而富有骨感,杜却池目不转睛盯着他剥葡萄皮,发现他好像很喜欢做一些关于剥开,脱落的动作。 掐开橘子皮,像抽绳般分开果瓣。 一片片不厌其烦脱去葡萄的躯壳,把晶莹剔透的果肉放进小碟子里,圆形果实摞列成山的形状。 甘柑洗干净手,递给杜却池一个小叉子。 “先吃点水果吧,晚饭可能要再过半小时才行。” 甘柑拉开椅子,顺势在杜却池旁边坐下:“真的不考虑搬进来和我住吗?你也看到了刚才那个觊觎你的东西,只是他选择让你看见,还有好多你看不见、全然未知的,他们躲在暗处,像见不得光日的蟑螂老鼠,正悄悄垂涎着。” “你是说,往后的日子里……我要一直被像何竟冬这样的怪物纠缠?”杜却池叉子叉进葡萄,流出汩汩汁水,他无法接受,“但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在杜却池重复疑问的“为什么”中,甘柑的回答显得有些冰冷。 “万事万物都不是一尘不变的。” 杜却池如鲠在喉。 他总是跟他打哑谜,仿佛是在害怕自己知道什么似的。 过去的时间里他生活的有多么安康,现在听见甘柑的话后情绪就有多么激动与崩溃。 眼神不安地左右虚晃,一把置放在客厅一角,分外眼熟的黑伞闯入眼帘,不好的回忆涌入,杜却池像受到某种惊吓般,喉咙有点儿吓破音:“你怎么还带着这把伞!” 杜却池似在混乱中终于抓到一根明线,他说:“伞……它就是因为这把伞才会从河边跟我到学校的。” 他转而看向甘柑,乞求他道,“你能不能把它扔掉?” “不行。” “为什么?!” 甘柑沉默地注视他。 在甘柑第二次给出杜却池一个不明不清的回答后,杜却池终于忍受不了,他腾地从椅子上弹起,胸口上下起伏,受尽委屈般:“你这人怎么这样!问什么不说什么,好歹事关乎我自己,至少要让我知道个为什么吧!问你到底是谁你也不说,我好好的生活就是因为你的出现变的一团糟!” 杜却池拍开甘柑想替他掩去眼泪的手,泄愤般大叫一声“我讨厌你!”,气冲冲夺门而出。 房门大开,风争先恐后挤入屋内,整座屋子瞬时喊起了奄奄一息的呜咽风声。 甘柑淡然起身,他站在门口,两分钟后,等到了又灰溜溜回来的杜却池。 杜却池不情愿向他讨要一把伞,外面雨落得太急了,他病才初愈,可不想再复发。 甘柑目光在杜却池倔强脸上驻留几秒,竟还真从手边的柜子里找出一把新的雨伞给他,杜却池拿到伞就要走,甘柑幽幽的声音从后面漫来。 “出了这个屋子,我不能保证你在路上见到的人都是人。” “……” 杜却池用力握紧伞。 “好吧。”甘柑难得松口,他将杜却池身子转过来,与他面对面,指尖提起一个小玩意,“不难为你了,你把它带在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不敢接近你。” 杜却池慢吞吞抬眼,看清他手中为何物后,讶然道:“又给我一个锦囊?” 甘柑说:“不是又,这就是原先那一个,只不过被我拿走了。” 杜却池刚要问他什么时候拿的,倏然想起前几天他冒充陈喧来他宿舍的事情,想必就是那时。 花了几秒复盘前因后果,杜却池更生气了:“既然它那么有用,你好端端拿走干嘛?!”杜却池小声嘀咕,“不然我也不会被‘何竟冬’……” “它一直东躲西藏,我抓不到他。”甘柑柔声解释道,“只能借你将他引出来。” “委屈我们小却了。” 杜却池撇撇嘴,伸手要抢过锦囊,甘柑却收回手,背到身后。 “夜色凄厉,会有更多不安分的东西跑出来。”甘柑建议道,“在我这里留宿一晚吧,怎么样?” 明明是一派询问的语气,可他的举止可完全透露不出半分请求。 他热衷于表现得慷慨大度,实际却是暗戳戳要挟杜却池妥协。 杜却池胡乱地把未拆封的伞塞进甘柑怀里,冷哼一声重新进到屋里。 甘柑视线随着杜却池而移动,他微笑着关上门,伴随不轻不重“咚”的一下,割断了风的声带,呼啸呻吟声戛然而止。 餐桌上,杜却池肚子支着下巴,不远处甘柑的手机信息响得不停,扰得他心烦意乱。 他起身,想把手机拿远点,手指有意无意点了两下屏幕,竟直接跳过解锁来到了微信。 “啊?” 杜却池自己也傻眼了。 他不设置密码的吗? 杜却池心虚重新放下手机,眼睛偷偷瞟向屏幕消息栏。 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置顶的头像,以及头像旁边的备注和连串的数字。 杜却池盯着这串数字,歪过脑袋,认真默读了一遍, 0322…… 欸,是他生日啊。 杜却池眨眨眼睛,他自己都有些忘记了,下周三是他的生日。 “是在看我的手机吗?” 甘柑忽然没声响地出现在杜却池旁边,杜却池像只受惊的鸟耸起肩膀,目光飘忽不定不敢与甘柑对视。 第26章 他推过手机:“你的消息太多了,吵个不停,回复一下。” “小却要是想看就看好了。”甘柑搅拌热气腾腾的浓汤,淡淡地说,“无非是些工作上的安排和通知,没什么好遮掩的。” 杜却池冷嘁一声,别过脑袋。 第14章 小却十三 周三下午的选修课陈喧请假没来,他要和社员彩排当晚的话剧表演,他还问过杜却池要不要也加入到他们表演里,可以加分。 “可你们不都已经全部排练好了吗,插进来我一个外人不都乱套了?” 陈喧道:“不会的,我可以替你安排一个背景板小人物,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也没差别,只要站着就行,很好上手。” “而且……”陈喧凑近杜却池,仔细端详杜却池的五官,“你长得也挺不错的嘛,要不干脆直接加入我们社团吧。” 杜却池面部线条偏柔和,陈喧看见他的第一眼莫名觉得他特别像炒熟的栗子,棕黑色的头发,棕黑色的瞳孔。 “算了算了,我不适合。”杜却池连连摇头,语气虚虚的,“我一看见台下挤满了那么多颗人头,背景板也充当不了,会脚软站不住的。” 陈喧想象到杜却池那可怜的摔倒场面,不禁失笑,也没再强求。 可能是晚上校庆表演的缘故,今天选修课上的同学相比上次少了许多,杜却池上课前三分钟到都能挑到个偏后的位置,只不过需要和别人拼位子。 他这次来还特地带了一本本子用来记录笔记,正襟危坐到上课铃响,老师啜饮茶水上讲台,打开ppt,却不是上一节课的继续内容。 “今天我们来讲新的一章……” 然后是一段高糊画质的入场视频。 杜却池皱眉,圆珠笔帽摁得啪嗒啪嗒响。 三节课结束,杜却池逆着人流冲上去拦截了提包要走的老师。 “老师,等一等!” 老师无情摆手:“迟到一次仅有基础分,再求我也没用的。” 杜却池道:“老师,我不是来求情的。” 老师这才抬头正眼打量面前学生:“那是干嘛?” “我是想来问问您,上一节课的后续。” “上一节课?”老师年龄五十多,记性不佳,“讲的是什么来着?” 杜却池刚要开口打算大致讲一遍,转而又觉得麻烦,他翻出口袋里随身携带的锦囊,“老师,您知道这上面绣的鸟是什么品种的吗?” 老师眉头渐渐放松,他打开公文包重新戴上老花镜,多端详这位求知学生两眼。 “你哪得来的这个东西?” 杜却池挠头:“……家里人给的。” 老师肯定道:“是传下来的吧。” “嗯……嗯?” “你还不确定了?”老师笑道,“这刺绣工艺那么好,你还看不出来是什么鸟类?” “很明显啊,是渡鸦。” 老师是国内钻研少数民族遗迹文化的专家,他得知杜却池还去网上勤勤恳恳搜寻资料无果后,自信一笑:“你能搜到就奇怪了。” “这个图案是恪巴尔族人特有的,他们敬奉崇尚渡鸦,近乎是将它当做神的存在。” “这个民族居住在高海拔地区,风吹日晒,干枯的树枝枝干就是渡鸦最为喜爱的栖息地。” “但可惜的是他们早在五十年前就销声匿迹,开始走下坡路。年轻的族人下山,不愿再住在远离社会的高山,年老的相继离世……” 杜却池不解道:“他们把渡鸦当作神?乌鸦一类的不是象征不祥之兆么。” 老师把锦囊归还给杜却池:“哪有的话,只是后人的偏见和误会罢了。” “古时候战场上士兵战损,常伴有乌鸦盘旋天际食腐肉,嘶哑的鸣叫声不绝于耳,可谓是一片荒凉凄惨。久而久之百姓就将它和不祥划上等号。” “但完全相反,乌鸦不是招致死亡的使者。它是在预告死亡,提醒人类注意日后安危。” 杜却池像是回想起什么,轻眨了眨眼。 老师找出笔问了杜却池名字,在点名册上画了个大大的圈,说像他这样勤学好问的学生少见,要为他加平时分。 告别前,老师笑呵呵开玩笑口吻道:“如果你身边出现一只一直缠着你不肯远飞的渡鸦,它可能是正在处心积虑保护你。” 老师扬长离去,声音渐渐消散在空荡走廊中, “但现在是冬季,渡鸦全部南飞迁徙了,你应该也碰不到……” …… “杜却池,杜却池?” 杜却池心神不宁,陈喧喊他好几声名字他都没听见,一罐冒冷气的可乐冷不丁贴上他脸颊,杜却池才如梦初醒。 他打了个哆嗦,陈喧乐呵道:“在想什么呢?” 陈喧这一次不参与上台,作为编导对演员们进行台下指导。他把杜却池邀请到他们的休息化妆间,想的是能不能让杜却池顺带产生一些加入话剧社的想法,他还是很希望能把杜却池拉进来的。 而杜却池一直在发呆,陈喧也忙到快开场才得片刻空闲。 “没什么。”杜却池摇头,刺啦拉开环扣,“时间差不多了,我是不是该走了?” “——社长,社长!” 有个戴帽子的社员忽然慌乱跑来:“莎乐美镶嵌在戒指上的宝石道具不见了!” “什么?”陈喧严肃道,“马上就要开场了,怎么现在才发现?” 第27章 负责道具的成员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陈喧抿唇:“不过也只是手部装饰品,没了就算了,头颅这些重要道具没出问题吧?” “这些我检查三遍了,绝对不会出问题!”社员信誓旦旦。 “这个——”杜却池把可乐放一边,拉了拉陈喧衣袖,将锦囊里的那颗黑色宝石递给陈喧,“可以吗?”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的陈喧看见杜却池手中的宝石一愣,光泽上乘,像夜光宝石般似乎透着幽暗神秘的光,是肉眼可见的贵重物品。 “哇太可以了。”社员吃惊道,“未免也太上档次了吧,比我们以假乱真的玻璃球高级多了。” 陈喧不满地啧了一声,道具社员也识趣闭上了嘴巴。 于是杜却池把宝石交给社员,社员再三谢过后匆匆拿去做临时准备,陈喧颇有点不好意思。 “对不住啊,邀请你来当观众居然还拿了你的东西做我们的道具。”陈喧道,“那颗珠子挺贵的吧,我们会注意保管的,一定会一模一样还回来。” 杜却池心想家里其实有一抽屉类似的珠子,有点小磕碰也无伤大雅,他看陈喧一脸过意不去的表情,碰了碰他的可乐罐,笑道:“我帮了你们忙,你事后再请我喝一杯应该不过分吧。” 陈喧扬起嘴角,一饮而尽剩下的一点可乐:“当然不过分。” 陈喧的节目是压轴,杜却池长年习惯手机设置静音,所以全程十五分钟他都没有看一眼手机,直到节目结束之后杜却池才打开。 屏幕忽然亮起,来了一通电话。 没有备注,是串数字。 “喂?”杜却池轻声道,下一个节目刚开始,周围观众都保持着寂静。 “小却,你那里好安静,是在干嘛呢?” 杜却池如实道:“我在看校庆表演。” “这样啊。”甘柑轻笑一声,“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买了蛋糕,演出结束后来我家。” 说实话,杜却池已经连续好几年不过生日了,感觉没有什么必要,也没特别的乐趣,吃个蛋糕获得几份祝福这平淡的一天便度过了。 “不用了。”杜却池说,“我不过生日的,蛋糕你留着自己吃。” “演出结束是晚上九点半,九点四十五我在你学校南门口等你。” 甘柑断然挂断电话。 杜却池连着“喂”了好几声,电话对面只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杜却池本美好的心情就被甘柑这样一通形同于木棍的电话瞬间打散得七零八落,坐在椅子上颓靡半晌,也全然没了继续看节目的兴致。 几点了? 杜却池想清楚还有多少时间足够自己做心理准备。 复按亮屏幕,几十个未接电话的提示消息将他吓得心跳都漏拍一瞬。 都是同一串数字号码打来的。 数字密密麻麻堆叠在一块,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夺命的连环咒语穿透屏幕,红色的未接浮标刺目又扰人心慌。 播报无法接通的时间大概是三十秒,他十五分钟没看手机,甘柑打来二十来通电话。 杜却池手指往下滑,像无底洞般滑不到底。 杜却池清理干净后台,出神地望着舞台上落幕的演出,身边的观众一个个开始躁动着起身离开,杜却池这才惊觉自己打开手机目的是为了看时间。 三十的零在杜却池眼皮底下变成一。 与此同时,又有一条消息从虚白中跳出。 【来接你了,小却。】 陈喧在出口处找到杜却池,邀请他和社员们一起出去庆祝演出的圆满结束,杜却池脸白的不像话,强硬地扯出笑容跟陈喧推辞, “不好意思,晚上我还有事情,就不去了。” “欸!”陈喧浮在半空的手慢慢收回,他摩搓手上的戒指宝石,喃喃自语,“还没还给你呢。” 礼堂走到南门需要经过学校的小操场,杜却池一路小跑,向来热闹的操场此刻竟清冷万分,连个人影都见不到,路灯将杜却池孤单的黑影拉得很长,与周遭的空旷相比,他像是误入禁区的孤鸟。 杜却池加快脚步,遥远的飘渺歌声先一步抵达杜却池耳畔,紧随其后的是一派朦胧景象。 寂寥的夜色忽然变得人影绰绰。 操场草坪正中央,大约五六个人穿着繁复的服装围成一个不规则人圈,杜却池起初以为是学生聚在一起玩多人游戏,直到走近,视野愈发清晰,杜却池才恍然。 人圈中有个长裙女人在跳舞。 他们是围坐着欣赏舞蹈。 杜却池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个肢体动作略微夸张的舞蹈,女人扬起薄如蝉翼的轻纱,轻纱像花骨朵般绽放,接着一片片凋零,纱衣坠到了草地上。 这是—— 莎乐美的七重纱之舞。 因为陈喧他们表演的节目就是莎乐美,杜却池几分钟前刚看完,记忆依旧深刻。 他遥望女人翩翩起舞,忘记了还有要事着急,出神地驻足看了许久。 莎乐美挥舞纱裙,纤细的四肢像花枝朝着杜却池的方向飘来——她的纱实在是轻盈。 杜却池回过神来的那一刻,她已然来到他面前,只隔着半条手臂的距离。 他惊得往后退了两步。 莎乐美轻笑,像递情书似的递给杜却池一银盘。 她似乎是在向他讨要什么。 第28章 “啊……” 杜却池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还以为是某个社团排练舞蹈,眼见有他这样一位被吸引的看客,需要他奉献点什么表示支持。 “我什么都没有诶。”杜却池尴尬地掏掏空空如也口袋,难为地拿出一条热融化的黑巧,“这个可以吗?” 莎乐美加重笑容,手臂绷紧的弧度变得有几度扭曲。 *今晚的莎乐美多么美丽啊,她不要蓝孔雀,她不要绿宝石,她要—— “我要你的头颅。” 莎乐美饱含温情的眼睛渗出鲜血。 杜却池被眼前骇人一幕倒吸口凉气,他僵硬地笑了笑,也不知是为了缓解目前恐怖氛围还是抚平自己摇摇欲坠的情绪。 “唰”的一声,是剑出鞘的声音。 原本围坐成一圈的几人,正朝杜却池步步逼来。 他们走入凄惨的月光下,杜却池这才看清他们有的是穿戴盔甲的佩剑侍卫,有的是身份高贵的名门望族。 莎乐美巍然不动,静静等待杜却池亲手将头颅献给她。 “……” 双腿发软,走也走不动道,有股神秘的力量把杜却池牢牢钉在原地。 杜却池心急如焚,他本能想要呼救,喉咙只能闷出嗬嗬的呜咽。 他猛地记起甘柑跟他说的,他现在情况不乐观,难以保证走在路上撞见的每位路人能是人。 可是,不是只要随身携带甘柑给的锦囊不就可以了吗?! 杜却池睁大眼,心突然破了一个洞。 难不成,重要的不是锦囊,是锦囊里存储的珠子。 啊,他把珠子借给陈喧做道具了。 杜却池内心悲凉。 后颈隐隐传来寒意,剑,似乎要刺破他的肌肤,割断骨肉了。 杜却池闭紧眼,临死前最后挂念的,居然是南门估计等不到他的甘柑。 *“今晚的公主多么美丽,像银镜中白玫瑰的影子。” 一只手缓缓拍上杜却池颤抖的肩膀。 “我没有蓝孔雀,但用这颗绿宝石以点缀公主的芬芳再合适不过。” 银盘中出现了颗闪耀绿光的宝石。 杜却池为之一愣,侧头看向凭空来到自己身边的甘柑。 撤下的刀光与剑影擦过甘柑黑沉的双眼,甘柑这才极为缓慢地扬起笑容。 “走吧。” 他牵住杜却池冰凉无比的手,杜却池踉跄地跟上甘柑,莎乐美高亢狂笑如同龙卷风般在耳边炸开。 “不要回头。”甘柑面无表情提醒他,“你我皆过客,忌流露出半分不舍之情。” “不然——” 甘柑没再往后说。 嗓子干涩的要命,杜却池咽了口口水,情不自禁抓紧甘柑不算暖和的手。 南行至条幽静小径,杜却池悬挂着的心才落下。 小径两边种的是栀子花树,季节未到开的还都只有翠绿的叶片,因为鲜少有人会来打扰,学校里的小情侣最喜欢到这里来散步调情。 不知怎的,杜却池想到甘柑随身带的栀子花香味的纸巾。他吸了吸鼻子,似乎是吓出鼻涕了,于是向甘柑要了张纸巾。 路边的栀子花树没开,但甘柑纸巾上的栀子花一直开着。 嗅着熟悉的香味,杜却池油然而生股莫名情感。 “你把我送你的珠子给别人了。” 甘柑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起伏。 但这让杜却池胆战心惊。 低头看眼手机,已经十点半了。 杜却池简单跟甘柑解释一通为什么要把珠子借给别人,然后扯出个僵硬勉强的笑容,演技拙劣地强行转移话题。 脑中蓦地闪过细光,杜却池把课后他问老师得来的复杂想法开诚布公。 “甘柑,你是渡鸦吗?” 杜却池吞吐道。 二人脚步不停,往南门走去。 甘柑不动声色安静地盯了杜却池一会,杜却池被看的心里毛毛的。 间隙,甘柑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被一层白色瞬膜覆盖,像是覆了霜雪,转瞬即逝,杜却池还没来得及惊讶,甘柑又恢复如初,他轻轻眨着眼睛,表现的和平常人并无区别。 他什么都没说,但又隐约回答了杜却池。 这次甘柑出手再次捞回了他,杜却池能明显感觉甘柑心情不是很好。 他都不愿意和他讲话了,就算说话也是冷冰冰的。 杜却池手插兜,踢着脚下小石子百感交集,在寒风中等甘柑将停在指定停车点的车开过来。 甘柑停得太远,他懒得再走。 背后忽远忽近传来一阵嬉笑大闹声,杜却池自觉站得离门口远了点,最后干脆直接走到红绿灯口。 “杜却池?” 有人迟疑喊他名字。 杜却池听见这分外熟悉的声音为之一怔,踢走石子,回头打量那渐渐走近光亮里的模糊身影。 “陈喧。” “原来你说的有事也是要出去啊。”表演圆满结束,陈喧带领话剧社成员出来消遣庆祝,没想到又撞见了杜却池,他笑道,“着急忙慌出来那么早,还没走呢? 杜却池含糊应声。 对面的红灯倒计时结束,他提醒他:“是要过马路吗,现在可以走了。” 陈喧话音刚落,远处一辆摆脱夜色驶入视线内的车打了两下前照灯,亮光直直刺进二人的眼睛。 陈喧眯起眼,看着通体漆黑的轿车缓缓于杜却池面前停下,然后是“咔嚓”的开门解锁声。 第29章 驾驶座车窗下移,露出一张极其吸睛的好看脸庞,车内没开灯,黑色化为雾气缭绕着他深邃五官,瞳孔晶体却因为窗外的光源反射散着淡漠的光。 杜却池离车近,还感受到了从窗户逃出来的暖气,他走上前拉开后门,打不开,他脸色有点尴尬,转而只能绕一圈去副驾。 “陈喧,我先走……” “你们是小却的朋友吗?“ 杜却池听见甘柑开口说话,“晚上了是还要去哪里玩么。” 甘柑的目光幽幽落到了陈喧脸上。 边上的几个社员噤声,互相间正小声讨论出现的好看男人。 “是啊。”陈喧说,“我们演出结束,预定了一个夜间餐厅和ktv要去好好庆祝一下。” “本来还邀请了杜却池,但他好像因为某些原因遗憾不能去了。” 陈喧这句话说的就十分有意思,明里暗里就是在把杜却池去不了的原因往甘柑头上推。 甘柑也不恼,看眼后视镜里驶来的出租车,淡笑道:“今天正好是我们小却的生日。唉,我蛋糕不小心买大了,我们两个人也吃不完。” “这样吧,我跟着你们的路径走,到餐厅后分个蛋糕怎样?”甘柑说,“很快的,分完蛋糕我们就走,不会打扰你们庆祝的。” 社员们热情的很,一听见今天是杜却池生日就忙说可以,开心是要传染的。 “啊呀什么打扰不打扰。” “生日欸,人多才热闹!” “对呀,今晚我们的演出道具还借了杜却池的,感激都来不及。” 有个社员道:“哦对了,社长,你东西还给杜却池了吗,刚才不是忘记还了吗?” 陈喧闻言,慢吞吞从口袋里拿出戒指,他没有选择把嵌在上面的黑宝石摘下来,而是抬起杜却池略冰凉的手,当着甘柑的面将戒指套进杜却池无名指上。 像求婚一样。 杜却池惊得缩回手,视线与陈喧对视几秒,又看向另一侧似笑非笑的甘柑。 “既然还了,我们就走吧。”甘柑眼里含着未变的笑意,“你们的车恰好也到了。” “麻烦问一下您和杜却池是什么关系啊?”两位女生红着脸结伴跑上前道。 甘柑睨了眼刚坐在自己身边突然炸毛的杜却池,回答她们:“我是他的哥哥。” 好安静。 甘柑车内暖气开得太足,杜却池没一会儿就热得脱掉了羽绒服,他看眼仍旧裹着厚实毛衣的甘柑,忍不住说,“你不热吗?” “手上的戒指还要戴多久。” 甘柑打方向盘,然后踩下刹车等绿灯。 红色的光穿过挡风玻璃晕到他错落有致的侧颜,杜却池经过他这么一提醒才终于有了摘戒指的动作。 甘柑冷笑道:“别人戴在你无名指戒指上的宝石,居然还是我送给你的。” 杜却池拧眉,总觉得甘柑话里意思怪怪的,整的他沾花惹草对不起他似的。 杜却池找不到回话,就偏头看窗外流动的灯光没再理甘柑。 两人之间的氛围产生微妙的变化,但一向迟钝的杜却池没发现。 他时不时偷看反光镜里后座的蛋糕,怀疑甘柑故意买那么大蛋糕的,很明显是多人聚会才会预定的类型。 陈喧他们的出租车在一家霓虹灯前停下,后面就是一家灯火通明的夜间餐厅。 杜却池要下车,发现打不开车门,一连试了好几次都无疾而终,他困惑地看向甘柑,甘柑正慢条斯理解开安全带, “把我给你的东西擅自送别人,小却,我现在有一点生气,你说该怎么办?” “我买好蛋糕,高高兴兴来接你过生日,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幕——” “如果你不多此一举,现在你已经许完美好的愿望,我们可以顺利进行下一步,也是我心愿许久的最后一步。” 无机质的眼睛像潭死水,杜却池暗感不妙。 甘柑语气很轻:“你可以哄哄我吗?” 下一秒,车载储物箱拉开,哗啦啦滚出数颗纯粹的玻璃珠。 “这些只不过是普通的,同时也是你打小就喜欢的珠子。” 甘柑动作温柔抚摸杜却池的眼眶,像欣赏玻璃罩中的瓷器,他说:“小却,先实现我的心愿吧?” -------------------- *摘自王尔德的《莎乐美》,有轻微改编。 好长一章,本来想切开的,想想还是连在一起放出来了。 第15章 小却十四 杜却池将脑袋深深埋进甘柑怀里,手机砸在柔软的毯上,一位备注为“哥哥”的好友成为了他最新的列表置顶。 甘柑剥开他,先在手心里将冰冷的玻璃珠捂热了才塞进去,可惜他自身的温度并不高,杜却池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甘柑抚平他颤抖的肌肤,耳边同他亲昵私语:“今天是小却的多少岁生日,我们就像插蜡烛那样,往里面放多少颗可以吗?” 杜却池涣散的眼神恢复一瞬明晰,和甘柑充满温柔的视线交汇。 “不,不行。”杜却池反抗道,“不可能塞下的。” “好吧。” 甘柑一如既往的“好说话”。 又是一颗温凉的珠子入体。 “那能放多少就放多少,不勉强我们的小却。” 杜却池侧过脸,鼻尖贴紧甘柑的大衣,檀木香水味包围着他,他轻轻呼吸,觉得自己像是躺进了一口雨后潮湿的棺木中。端庄肃穆的司仪操办葬礼流程,念诵往生咒,他多么的神圣高洁——实际却又是杀害他的凶手,操控了无生息的他。 第30章 伴随着甘柑手上动作,杜却池全身的重量全部压到车门,他抗拒着后倾,双脚紧绷,用力到蹬乱了地毯。 “不行!” 杜却池忍受不了难受的异物感,可推开甘柑的手上气力又小的可怜,这点威力对于甘柑来说微乎其微。 “十颗。” 甘柑开心地亲了亲杜却池嘴角,口吻像是夸奖表现优秀的小孩般:“我们小却可真厉害。” “……拿出去。” 杜却池扬起跳动血管的脖颈,像只濒死的白天鹅,他深呼吸,语不成调,眼泪沿着脸颊滑落,滴到脖子上,最后被甘柑舔抹。 “这可不行。” “我打了十五分钟电话你才接,作为对我的弥补,你也要吃它们十五分钟。” “这对你而言不算什么,是吗?”甘柑将杜却池错愕、难以置信的眼神尽收眼底。杜却池隐忍着不敢说话,一出口就是连自己都不堪入耳的呜咽声。 好在向来体贴入怀的甘柑很会关照他,知道他不方便开口,于是帮助他作出了回答。 “是的。” 甘柑舔了舔牙齿,没忍住咬住了杜却池惑人的脖子,他舔舐他发颤的肌肤,然后试探性地放下尖牙,感受血管的收缩与起伏,他清楚地知道,只要对准这个地方咬下去,杜却池就会在短短几秒内从鲜活的人类,慢慢变成一具比他还要冰凉的尸体。 但他不会这样做的。 甘柑避开血管,只不过象征性地磨一磨牙舒缓心底隐忍甚久的怒气和躁意,可他抬眼再看,杜却池洁白无暇的肌肤上已赫然嗜咬出一道明显的红色牙印。 “啊……”甘柑苦恼地跟发抖的杜却池抱歉,“这下可真麻烦了,待会我们还有和你朋友去过生日,要是被他们看见了可不好。” 杜却池如同失去灵魂的破布娃娃般,甘柑为娃娃穿戴完整,指尖化开他的泪水,杜却池还在抽噎。 “拿出来吧,太难受了。” 杜却池抿了抿鲜红的唇,低声下气:“求你了,哥哥。” 甘柑将自己的围巾笼在杜却池脖子上,正好遮挡住了显眼的咬痕。 他置若罔闻,安抚杜却池脆弱不堪的情绪:“下车之后开始计时。” “小却要是喜欢,可以在车上再多待一会。” 杜却池一整个过程简直可以算做是煎熬。 甘柑笑容得体地站在他旁边,他靠一副好皮囊很快得到众人青睐,和杜却池站在中央,一块被众人重重拥簇享受欢呼。 杜却池记不清大家是如何为他庆祝生日,似乎还熄灯唱了生日歌?杜却池没感觉,他的感觉全集中在某个地方。 “杜却池,怎么一直站着啊,坐下歇歇吧。” “对啊哈哈哈哈哈,生日主人公居然一直站着。” 杜却池面色浮上为难,眼神左右虚晃没见到甘柑身影,内心溢出激动,抓住机会说自己先去趟厕所然后匆匆走了。 杜却池松了松从头到尾没解下来的围巾,白皙的脸颊晕着浅薄红晕,不清楚是热的还是别的原因,亦或是两周都有。 他看眼洗手池上镜子里的自己,抬脚刚要拐进厕所,陈喧突然出现叫住了他。 “杜却池。” 杜却池闭眼深呼吸,保持背对着他,问陈喧什么事。 陈喧一副欲言又止的别扭样子,他三两步上前拽住杜却池手腕,然后一把扯下杜却池没挡好虚掩的围巾,杜却池一惊,连忙抬手要拍开陈喧的手,但晚了。 异常明显的血迹暴露无遗,咬痕刺激到了陈喧今晚绷紧、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的神经,他看向杜却池,杜却池避开他的目光,强硬地夺过自己的遮羞布。 “杜却池,是不是他干的?” 陈喧甚至连甘柑的名字都厌恶到不肯提及。 杜却池没有余力要和他周旋,他扔下陈喧抛过来的质问,系上围巾:“你先出去,待会再说。” “杜却池!”陈喧仍旧不放弃,他这一声音量有点失控的高,餐馆人来人往,他也立马意识到了不得体,又降下音调,尝试和杜却池沟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不是强迫你了,上次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察觉到了,你很忌惮他。” 陈喧认真道:“你要是有什么苦衷可以和我说,我肯定会竭力帮你的。” “因为我——” 冲动的表白尚未出口,有人突兀地进来了。 杜却池僵住身子没动,陈喧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甘柑拧开水龙头洗手,他抬眸看着镜子里似木头的二人,嗤笑道:“可真巧。” 遍布冰霜的眼眸转向陈喧,但又习惯以笑待人,嘴角还扬起一抹弧度。 “我刚刚好像听见,你想帮我们小却?” 甘柑盯着陈喧,话却是问向杜却池:“小却,你自己和他说,需要他帮忙么。” 陈喧紧张起来,目光凝聚到了杜却池身上。 “我没事,陈喧你多虑了。” 杜却池甚至注意力都不在陈喧身上,他示弱般扯了扯甘柑衣角,轻语在甘柑耳畔嘀咕“到十五分钟了”,然后低眉朝陈喧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快走。 甘柑瞧见陈喧垂在身体两侧握紧的拳头,笑意更甚,他把纸巾丢进垃圾桶,侧过头,假装是和杜却池讲悄悄话,可音量让在场的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请进来吧。” 第31章 然后往卫生间走去。 杜却池紧随其后,一副心机无法等待的模样,根本无暇关顾陈喧。 陈喧魂不守舍回到餐桌,和社员们其乐融融的氛围仿佛隔了一面无形的厚障壁。 他戳着叉子,看见甘柑买来分给大家的蛋糕就心烦,有社员问他怎么不吃,他就回没胃口,多看两眼就反胃恶心。 迟迟没等到甘柑和杜却池回来,直到大家欢呼着要切场景去ktv唱歌时,陈喧才猛地反应过来他们不会来了,他们早就走了。 他掰断塑料叉子,泄愤般连同长时间处于暖气下而化掉的蛋糕,一并摔进腻着油垢的餐盘内。 第16章 小却十五 翌日。 甘柑的手机消息音从他起床洗漱完,再到要出门都没停下来过,甘柑也微蹙眉头一直低头处理消息,连早餐都没时间准备,刚坐下想和杜却池说几句话又是一通电话打来。 杜却池说:“今天会是很忙碌的一天吗?通告行程似乎很紧张。” 甘柑低头打字,他说:“昨天下午的拍摄全都推掉堆积到了今天,会比往日要忙不少,我和经纪人助理再了解下待会进度详情。” 杜却池缄默不语,心脏却好像被手轻轻捏了一把,怪异的悸动徜徉于胸怀。 他晚上有课,甘柑说待会送他回学校,杜却池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从附近商场出来,杜却池买了两份抹茶吐司,奶香味四溢,他走在人山人海中,忽然懊悔自己不该贪便宜,因为两份打八折就购买了两袋口味一模一样的吐司。 于是他折返回家,没料正巧碰上走出电梯的甘柑,甘柑微微歪着头问自己怎么又回来的样子还真像一只打量人类的渡鸦,自己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杜却池倔着脑袋,若无其事把其中一份热乎吐司塞进甘柑怀里,然后轻飘飘管自己走了。 便宜他了。 杜却池暗自琢磨。 白云散开,悠然飘向远方,阳光也撒欢似的普照大地,光束跳跃在枝干叶子间,一个完美翻转落地,投下大片斑驳树荫。 杜却池起初觉得这阳光照在人身上怪舒服暖洋洋的,特意走在小路中央享受,可羽绒服吸热,久而久之后背就像火燎般,杜却池就踏着小步子躲到了边上居民公寓楼的阴影处。 不曾想刚走两步,杜却池脚尖前倏然砸下一盆灌满泥土的花盆,嘭的一声,手里的面包袋都惊得没拿稳险些掉地上。 花盆四分五裂,黑泥像血液般流淌了一地,杜却池的脸后怕地往后踉跄退步,鞋面上溅了几滴泥。 花盆擦过他脸的那刻,杜却池感受了一阵微弱的风力。 “啊呀盆子掉下去了!” 楼上阳台处探出一颗脑袋,是个白头发的老奶奶,她手撑在两侧,眯起眼睛朝下面打量,杜却池生气地仰头同她对视,但对方居然丝毫没有愧疚的情绪,甚至也没道歉。 “好险好险,没砸到人。” 老奶奶颤颤巍巍回头喊来老伴,老伴责怪她不小心,要是出意外酿成大祸可怎么办,告诫她以后别再阳台养花了,说完二人齐心将剩余几盆花搬进屋,没了后续。 “不是,差点砸到人都不道歉吗?!” 杜却池后知后觉大喊,可哪有人理他,连过路人也只是扫一眼破碎的花盆匆匆而过,回应杜却池的只有寂静。 杜却池觉得自己又可悲又好笑,他一个年轻人总不可能跑上去和花甲老人拌嘴吵架,从他们刚才完全把他忽略当空气的态度来看,品格相当恶劣,到时候倚老卖老,反倒显得自己咄咄逼人了。 杜却池无奈,心中又燃这无名火,余光瞟见泥土废墟中断气的两朵花,摘下了花瓣抹去鞋面上的污泥。 到学校,杜却池进到宿舍楼,陈喧刚从拐角处出来,杜却池抬起手和他打招呼,陈喧视若无睹冷冷擦身而过,像没见到他这个人。 杜却池笑容僵硬,扬起嘴角的淡淡趋于直线。 陈喧指定是因为昨晚的事情不愿意再搭理自己了,杜却池觉得也觉得合乎常理,人家发觉自己状态不对来关心他,他却没良心把陈喧无故晾外边,之后不打一声招呼离开,换做正常人都会感到冒犯。 望着陈喧离去的背影,心想陈喧没失控揍他已经足够仁慈了。 杜却池计划等过两天陈喧气稍微消散一点儿再联系他,好好把话敞开说明白。 晚上杜却池吃的食堂菜,他来的晚,食堂阿姨把没卖掉的几道剩菜盛碗摆在窗口外头,杜却池兀自挑了两碗加米饭喊阿姨刷卡付钱,里面的阿姨充耳不闻,忙着跟同事唠嗑家常,根本不上前理睬杜却池,杜却池一脸喊了三声无果后脾气也上来了,他胃饿得反酸水,自己随便盲猜价格刷卡,端盘走人。 食堂菜味道一如既往、发挥稳定的难吃。 杜却池潦草尝了几口没炒熟的冬瓜重重叹气。 他此刻居然稍微有点怀念甘柑做的饭菜? 无论是寒假在家里甘柑照顾崴脚自己精心准备的一日三餐,还是到这里后在甘柑家里才吃过的一顿晚饭。 不得不承认,甘柑的手艺相当有水准,杜却池难以想象这么好吃的饭能是一只鸟烧出来的。 回忆目标悄然转移对象,视线从美味温暖的佳肴往上移动镜头,一双纤长的手,然后是甘柑时刻挂着得体温和笑意的脸。 第32章 筷子在冬瓜身上扎出几个洞,杜却池想到这也有点佩服自己,能这么快接受一个由渡鸦化形为人的陌生家伙待在自己身边。 纵然他至今仍未清楚,甘柑究竟处于何种原因出现他的生活中。 选修课老师说,渡鸦只会在灾难前夕现身,警醒人类注意安康。 杜却池戳冬瓜的速度慢下来。 重重疑惑甘柑从来不会主动告诉杜却池,他似乎存有执念,一定要杜却池本人亲自去探索,直至真相大白。 杜却池倒掉只吃了一半的菜回宿舍啃冷掉的抹茶吐司去了。 一推开门就和何竟冬打了个正着。 杜却池现在看见何竟冬就双腿发软,差点条件反射逃跑。心里自我安抚好久,杜却池才慢吞吞进去。 何竟冬收拾好行李,洁癖瘾上来持着拖把打扫宿舍卫生,杜却池点点脑袋,心想正版何竟冬可比盗版那位有人味多了。 “多休息一个月你终于来学校了。”杜却池切开吐司,回头问何竟冬来不来一片,何竟冬似乎没听见,阳台传来冲洗拖把的响声。 杜却池抽了两张餐巾纸把吐司片垫在上面放到何竟冬书桌上,土司太多吃不完,也垫给郑染几片。 做完这一切的杜却池就坐下来啃面包看手机。 “哪儿来的吐司?”回来后的何竟冬疑惑道。 杜却池眼睛守着屏幕举手:“我给的——” 何竟冬毫不犹豫把吐司丢进才套上新垃圾袋的垃圾桶。 杜却池怔愣住,没想到何竟冬这么不留情面,听见是自己给的东西直接当他的面扔掉? 杜却池要和他理论,碰巧遇上拎着一袋子零食回来的郑染,郑染床位靠外,一进来就瞧见摆在桌面的吐司,乐呵呵分给何竟冬一包薯片,说谢谢他的面包。 何竟冬皱眉,语气说不出的古怪:“不是我给你的。”他抬起下巴指了指垃圾桶,“不知道谁突然进来给的,也没见到人,我嫌弃成分不干净丢了。” “我给的呀,你刚才没听见?”杜却池跳到两人之间,指手画脚,他对郑染道,“郑染,你说何竟冬是不是有毛病——” “啊,那我也不敢吃。” 郑染一副恶寒的表情,大手一挥,吐司掉进了脏兮兮的垃圾桶。 “你们!”杜却池气急败坏,胸腔上下伏动,随之又缓缓平静。 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郑染胳膊肘戳了戳何竟冬,眼神示意他看向杜却池的方向,鬼鬼祟祟道:“何竟冬,你说会不会是这个床位的同学回来过吧?” 郑染自言自语:“这床位也是个怪人,从大一到现在整理好了却不来住,要不是你看不下去帮他擦灰尘——” 杜却池愣住了。 “郑染,你在说什么啊?”杜却池欲拽住郑染衣领的手倏然透过身子穿了出去。 杜却池指尖微微颤抖,眼里的不真实感裹挟着浓浓的恐惧,他上前想努力证明自己就站在这里,求让郑染和何竟冬不要乱开玩笑,他们却毫不在意地径直从他身体穿过,絮叨他们这位不存在的不知名室友。 杜却池看向自己逐渐透明的手,他闯出门神经质地质问一个正迎面走来的同班同学。 “同学,你可以看见我……” 他直直穿过了杜却池。 杜却池像是一缕雾气,身形轻微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飘散。 他正在消失。 以一种极为可怕的速度。 他马上给陈喧打电话,陈喧说不记得自己有认识这样一位同学;他给认识多年的老友杨沿打电话,杨沿问他谁?然后是爸爸、妈妈甚至乡下的爷爷奶奶杜却池都打过去问了,他们的口径非常统一。 统一到令杜却池完全陷入绝望。 ——杜却池是谁? 电光火石间,杜却池赶在妈妈误以为是骚扰电话挂断前,他小心问妈妈,甚至忘记自主呼吸,大脑缺氧到眩晕。 “请问,甘柑是您的孩子吗?” “是……他出什么事情了?” 月明星稀—— 甘柑半夜十二点多才回家,在家门口见到了缩成一团的杜却池。 杜却池抱着膝盖,垂着脑袋像自保挖坑的鸵鸟,把自己深深掩埋。 甘柑收回视线决定先开门,但听见动静惊醒的杜却池显然不是这样认为,他撑地起身,试探性的将手伸到甘柑脸前挥动,他离甘柑极近,甘柑目不斜视,能清晰听到他刚停止哭泣吸鼻子声。 哭声在没有得到甘柑反馈后变得原来越明显,杜却池哽咽着转身要离开,甘柑这时叫住他。 “去哪儿?” 甘柑抓过失魂落魄的杜却池,迎着他晶亮的眼睛:“累坏了吧,先休息?” 杜却池将透明的手摆给甘柑看,泪珠越掉越大颗,他此刻对甘柑怀揣着十万分的求乞与奢望,头埋进他冰冷的胸口。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干的!” “大家都不记得杜却池,只知道甘柑,连爸爸妈妈也是……”杜却池深吸一口气,涨红的脸仿佛搁浅濒死缺氧的鱼,他恶狠狠地瞪着甘柑这个罪魁祸首,可盈盈泪光只让人怜悯。 “昨晚事情后,你不是信誓旦旦说既往不咎了吗?!” “不,不是大家。”甘柑指正杜却池,“他们忘却你,但我记得你啊。” “只有你记得了……”杜却池哽咽道。 第33章 甘柑唇角挂起异常诡异的笑容:“那不是很好吗?” “小却。”甘柑俯身亲吻杜却池咸涩泪水,像鸟类动物雕琢宝石般谨慎,他说,“你早该死了,是我让你活到现在的。” “相比成为一个无意识的尸体,你以这样的一种形式存在于世界上不是更好吗,嗯?” 杜却池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甘柑,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 后面有一章已经被审核锁了一周了,实在疲惫了... 周五见3 第17章 小却十六 二月天寒,爷爷挤在后院杀过年宴上的鸡,一刀下去割断鸡喉咙,血哗啦啦淌入白瓷碗,路过的风都不得已染上股血腥味。 “小却?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了?”爷爷看眼悬在天空还没西沉的太阳,杜却池天性爱玩,往常不疯到天黑他们出去吆喝是根本不愿意回来的,今天才下午两三点,杜却池就一反常态提前回家,实在是不像他的做派。 被逮住的杜却池慌忙把手背到身后,爷爷眼里闪过尖锐的光,心知肚明这小子又瞒着他做坏事。 “拿出来!” 杜却池瞅见爷爷手里血淋淋的菜刀,倔着嘴巴不情不愿摊开手。 手上是张捡来的破布,破布上面有只奄奄一息的黑鸟。 爷爷还以为是鸟尸体,嫌有病毒赶快让杜却池丢外面草堆里去,正好他煤球烧红温,可以一把火灭了它。 杜却池听爷爷一系列可怖操作可谓是胆战心惊,他大叫一声“不要,它没死呢!”拔腿跑进里屋。 “臭小子!站住!” 任凭爷爷怎么喊叫都不肯把黑鸟交出来,奶奶来了苦口婆心劝也不管用,杜却池似乎铁了心要把它救活。 这时候的杜却池不过刚读中班,明辨是非的道理都没有。 他在林子里发现被雪与泥掩埋的黑鸟时,脑海里自动播放他最喜欢的小木老师教导他的要关爱动物。 于是杜却池毅然决然找到一块地上破布头,小心把鸟包裹起来。 “杜却池,这个好脏,快扔掉。” 杜却池指甲缝里钻进了泥巴,脏兮兮的,他自己其实也有点嫌弃,而且手里的鸟好硬一只,像是完全被冻僵失去生命一般。 可是现在有三个人六只眼睛看着他呢,他要是这时候丢掉岂不是会把他才树立并不稳固的好小孩形象崩塌? 杜却池尝试用自己的手温唤醒它,同时扬起脑袋,趾高气昂。 “不要,我会把它救活的。” 这话一说出,小孩子们显然没一个相信的,暗戳戳挫败杜却池信心,杜却池死倔脾气的劲瞬间涌上来了,别人越不让他干嘛,他就偏要。 “杜却池!你怎么走了?说好一起去河里看小鱼的呢!” “不去了,我今天要早点回家!”杜却池头也不回往回跑,渺茫的声音远方传来,“我一定要把它救活给你们看!” 杜却池说得气派,但完全不懂具体该怎么做。 他觉得小黑鸟是怕冷睡着了,于是把他放到锅炉边烤,暖洋洋的很舒服,杜却池自己先一步昏昏沉沉睡着了,还是进来换水壶的奶奶看见火苗快把小黑鸟吞了,连忙挪开,顺带叫醒瞌睡的杜却池。 “小却啊,你要是想救鸟也随便你了,怎么还差点把它烤熟了呢。” 掌心里的小黑鸟热烘烘,杜却池颤颤巍巍拨了拨它的黑色羽毛,轻轻松松扯出来一根。 小黑鸟到最后居然不是冻死,是被自己热死的?!杜却池鼻头一酸,提前掉眼泪替命不该绝的小黑鸟哭丧。 他便哭边往外走,奶奶一头雾水问他干嘛去,他说要给小黑鸟好好安葬,说完又偷了一块爷爷刚劈完的木柴,扬言要做个墓碑。 伤心欲绝之际,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拱了拱杜却池的掌心肉。 杜却池眨眨眼,往下看去,睫毛上还挂着沁凉的泪珠。 小黑鸟也虚弱地眨眼,胸骨板微微鼓动。 “奶奶!它又活了!” 杜却池一把扔掉木柴,转而兴奋地跑回屋子围到火炉边上,像失而复得某种新奇宝物,又是摸摸小黑鸟回温的脑袋,又是顺一顺它光泽亮丽的羽毛,谨小慎微但又爱不释手。 奶奶蹒跚走来瞧了一眼,也为此感到惊讶:“真是不得了啊。” 她不忘夸赞了杜却池几句厉害的漂亮话,念叨道:“那小却可要好好照顾它,鸟通人性,你救了它一命,它铭记于心,说不准以后也会来帮你。” 杜却池沉浸在自己拯救了一条小生命中,正星星眼自言自语和小黑鸟说话,叽里呱啦一大堆,他连连点头,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把奶奶的话听进去。 他幻想了赡养小黑鸟,将它养大后无数如同动画片里的神气场面,比如他一喊小黑鸟名字,小黑鸟就会得到命令立刻从天而降,绕着他飞一圈又一圈;或者小黑鸟干脆跟他一块去上幼儿园好了,它就停在他肩膀上,把他当作树枝任由之倚靠,杜却池也会努力在小木老师面前表现,争取夺得两朵小星星,一颗是自己的,一颗贴给小黑鸟…… 杜却池乐呵呵笑着。 当天晚上小黑鸟就恢复的差不多了,精神气十足,它歪斜脑袋,黑溜溜的眼睛只盯着杜却池瞧,到睡觉的时间杜却池态度强硬要抱着小黑鸟睡,爷爷奶奶不同意,杜却池就闹,爷爷冷哼一声提起他的衣领假装要把他丢到门外,杜却池瞬间不闹了,乱挥捣乱的双臂也老实本分贴在身体两侧,像个站岗的小兵。 第34章 “好吧。”他撅着嘴不情愿道。 柴房弥漫一股树木遗体的陈腐与干燥气味,黑鸟停在一块新劈的木块上雕琢羽毛,这儿没有窗户,它无法飞出去。 他凑到安静喝水的小黑鸟边上,说了几句悄悄话磨磨唧唧从漆黑无比的柴房回到自己房间。 杜却池觉得它有点可怜,但也无能为力,只能眼巴巴看着爷爷把柴房门锁上。 内心煎熬到第二天,天色消沉如墨,五点才过一刻杜却池就求爷爷快把柴房门打开。 挥开扑面而来的灰尘,杜却池高兴地冲进去找小黑鸟,没有找到。他吃力地推开一个个木柴,土尘四散,呛得他直咳嗽。 没有,哪儿还有小黑鸟的影子。 手掌传来隐隐痛,杜却池低头一看,有根倒刺深深扎进了他的皮肉,想必是刚才推翻木柴没留意导致的。 雀跃的一颗心渐渐被沉积的尘埃蒙盖。 “不见了?”爷爷一脸错愕地帮杜却池把木刺拔出来,“这没窗户没门,怎么出去的呢……” 爷爷以为杜却池从此会一蹶不振伤心好久,平时在家里谈话都不敢提及“鸟”这个字,这几天鸡鸭也不宰了,生怕杜却池看见一地鸡毛鸭毛惦记起他那只仅仅陪伴他不到一天的黑鸟。 但小孩的忘性是很大的。 杜却池难过了三天,可是在小伙伴成群结队找他去空地弹玻璃珠,一连疯玩一周,每天到晚饭时间才兴高采烈回来,就渐渐把失去黑鸟的伤心事抛掷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脸都玩花了,去洗把脸来吃晚饭。” 杜却池视若珍宝把好不容易收集来的五六颗海蓝弹珠、古兰闪光弹珠还有他最喜欢的花心弹珠放进盒子里,然后猫腰藏到床底。 奶奶催他洗脸,杜却池拍拍膝盖,一溜烟跑开:“来了来了。” 隔天小伙伴准时成群结队来找他继续比赛,杜却池从二楼打开窗户喊“马上下来”,忽然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揉揉眼,发现窗台的盆栽里变出好几颗罕见颜色的玻璃珠,特别漂亮,是杜却池从来没在别人那见着过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最后杜却池用这几颗漂亮珠子赢得也十分漂亮,他轻蔑地抬起下巴,享受小伙伴们崇拜的目光,好不得意。 他太开心了,开心到忘记去事后追究凭空出现的玻璃球是哪儿来的,谁给他的,窗户变成了机器猫的百变口袋,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点兵点将在盆栽里挑选出一颗开启“战斗”的一天。 过完心心念念的年,寒假迎来尾声也预示着杜却池的乡下快乐时光要暂告一段落。 他没有带走战利品玻璃珠,无论是以前的还是后来窗户外出现的,杜却池想着反正他暑假又会回来,拿来拿去未免太麻烦,妈妈还有会把他的宝贝当作垃圾扔掉的风险,还是存放在爷爷奶奶家里为好。 汽车驶动,杜却池的一声声“再见”随着扬起的尘土落定,一切化为纯粹的虚无和宁静。 一只通体乌黑的渡鸦停留于瓦红的屋顶上,它轻跳出阴影,羽毛沐浴在清晨的阳光底下,像泡泡反射光的颜色般五彩斑斓的黑。 喙里衔着颗未及时赠送出去的亮晶晶纯黑色玻璃球。 恪巴尔族里的人逐年减少,高原之上贫瘠的土地正在流失属于它的原住民。这里仰头就能望见一览无余的蓝天,似乎撑直胳膊,踮起脚尖可以与游动的白云亲吻。 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 曾经踏破门槛的宗庙缝补上几块新木头后就再也没被踩过,几乎没有人会来了,只有为数不多的老人还信奉着他。 当提及他们所虔诚的神像是只不详征兆的黑渡鸦,所有人都不屑一顾哈哈大笑,然后加快手中收拾行李的速度,携带家人和孩子马不停蹄离开这象征落后、贫穷和封建迷信的大山加入到正常的社会之中去。 甘柑的生活变得悠闲自在许多,他鲜少会化作人形,大部分时间都是歇在一棵枯树上眯着眼睛瞌睡浪费自己无止尽的时间。 高架之上挂的经幡簌簌抖动着承载百年的生命,在大风中作响奏鸣,甘柑睁眼仰头看了看头顶的悬日,忽然想到了好久未见的那个人类小孩。 再见到杜却池的时候是在五年后的一个夏天。 是夜,四周并不寂静。 静下心来,能听见有小孩细若蚊蝇的哭泣声。 渡鸦细细斟酌一番,幻化出人形从山里的迷雾深处走来,他来到小孩面前,含冰霜的眼眸微动,接着蹲下身子,与挂了一脸泪水的小孩平视。 “你怎么哭了?” 他仍旧保留着做鸟类的生活习惯,说话时不自觉小幅度歪斜脑袋,可能是这样的动作,显得周身散发拒人千里之外寒气,不平易近人的他温柔许多,小孩慢慢停止了抽噎,他擦抹眼尾,小心翼翼打量面前神秘出现的面无神情的男人。 杜却池吸了吸鼻子,他扬起脑袋看看只有黑色的周围,说:“我出不去了,这里好恐怖。” 甘柑心里奇怪,只是出不去了有必要哭得那么伤心吗? 他朝杜却池伸出手,让他牵住自己,说道:“我带你出去。” 这时候的杜却池已经上了小学,学校里老师一直严厉教导他们在户外千万不能跟陌生人走,不然会被抓起来打断手打断脚关起来,下场很惨烈! 杜却池有一瞬迟疑,手迟迟没有搭上去,甘柑耐心十足也不催促,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动作,黯黑瞳孔冷冷注视着杜却池,杜却池抿唇,终于下定某种重大决定一般,眼神在自己颤颤巍巍的手和男人脸上反复打量。 第35章 荒郊野外,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落手时刻,甘柑突然眨了眨眼,纯黑与纯白的眼眸迅速完成一次交替,不过一两秒的时间,杜却池却看得清清楚楚,大脑嗡的一黑,他收回手,想逃跑的双腿发软,直接一屁股摔倒在地,压倒大片叶子。 “啊啊啊啊!”杜却池哑着嗓子大叫,不断向后退,“妖怪!你是妖怪!” 甘柑一言不发凝视着满脸慌张的杜却池,看他眼眶又蓄满泪水,甘柑心里叹气,敞开手臂抱起激烈反抗的杜却池,略有些笨拙地安慰他: “不准哭。” 大手轻轻拍着发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不厌其烦。 可惜效果微乎其微,杜却池是不大声哭了,因为他不敢,只能死死咬住唇无声地哭。 甘柑单手托着他,一时竟有点无措,于是他学着族里大人安抚啼哭孩童那般,嘴角不习惯地扯出一抹淡笑,柔声道:“好了好了,小却不哭。” 杜却池水汪汪的眼睛睁大,充满意外。 “你认识我?” 似乎发现笑脸更能让他情绪安稳,甘柑往林子出口走时也刻意维持着。 “我认识你。”他说,“很久以前就认识你。” 杜却池仔细端详着甘柑这张完全不普通的脸,沉默许久。 甘柑不以为意,他以为杜却池会说不记得了或者根本没印象,杜却池却无比认真道, “那我很抱歉,居然忘记你了。” “但是现在。”杜却池说,“我已经完全记住你的样子了,以后我看见你一定会第一时间认出你,叫你的名字的!” 杜却池心虚道:“所以能再告诉我一遍你的名字吗?” 甘柑望着远处逐渐一闪一灭的火光,火光将夜幕烫出一个洞,杜却池的一番话也令他长年结满蛛网的内心有了片刻颤动。 “好啊。”他平稳放下杜却池,多看了几眼这个曾经救助自己的小孩,手盖住小孩月光般轻柔的眼睛,开口道, “我叫——” 杜却池躺在树叶织造成的地毯上,爷爷焦急万分叫醒他,问他有没有事,杜却池看向爷爷背后一同前来寻人的村民,张嘴要说话,发现哭哑的嗓子竟然不痛了。 他摇摇头,说自己仿佛做了很长一段梦,梦醒梦散,即一片虚空。 第18章 小却完 自那以后甘柑总是时不时来到杜却池的身边,不知不觉栽进了他的生活,关注他成天的一言一行。 他见证了杜却池无数的第一次。 杜却池九岁第一次学会骑自行车,从斜坡上鼓起勇气直冲往下,轮胎磕绊到了一颗小石子,车头没调稳险些翻跟头摔得底朝天,还好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帮他稳定了车身,踉踉跄跄绕了几个惊险的弯,掌握平衡后的杜却池无师自通,欢呼雀跃踩着踏板和余晖并肩赛跑。 十一岁,杜却池第一次靠自己一个人攀爬上了高山,烈日毒辣,空气都被阳光扭曲身段,杜却池擦去汗水,觉得头顶的太阳似乎偏爱他,光照在身上并不是很热,吹来的风也是凉爽惬意的。 第一次数学考满分,第一次演讲比赛获奖,在众人替杜却池点蜡烛庆生的角落,也有位把自己藏起来的陌生人为杜却池鼓掌。 甘柑可以说是看着杜却池长大的,他只在杜却池面前出现过一次。 杜却池成长的旅途里换了一批又一批过客,只有他始终如一未曾离开过他,他的成长遍布了甘柑的身影。 杜却池十七岁收到了来自隔壁班一位女生的告白书,这也是他的第一次。 他显得不知所措,面对异性示好感羞红了脸,磕磕巴巴组织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头发遮挡下的耳朵红晕的如长廊外飘荡天空的火烧云,染了一片霞光。 像颗炒熟的可口栗子。 甘柑站在他旁边,是这样想的。 杜却池弯起眼角,眼角亮晶晶的,这让甘柑联想到了同样亮晶晶的玻璃珠,他以为杜却池要答应她,杜却池却挠挠头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请不要用这双眼睛微笑,它未免有些太迷人了。 甘柑觉得自己肯定是出于鸟类对闪闪发光东西的本能喜爱,这才没忍住俯身亲了亲杜却池的漂亮眼睛。 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变成了一对数字,杜却池长大了,蜡烛太多已经插不下了。 十九。 多年过去,凡是待在杜却池身边,甘柑眉眼间的柔情和笑意已不用再刻意出现,是自然而然浮现。 “生日快乐。” 甘柑轻声道,但无一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甘柑见证了杜却池无数第一次, 其中不乏杜却池的第一次安抚。 甘柑坐在一边面无表情盯着杜却池涌入浪潮。杜却池脸色是不正常的绯红,咬紧嘴唇将呻吟闷在喉咙里,甘柑凑上前,手指卡进杜却池两瓣红唇之间,误以为他又是陷入了烦闷中而伤心处事。 “小却。” 甘柑抓住杜却池的手,低沉嗓子循循善诱他:“我来帮你,小却。” 杜却池眼色朦胧,耳边忽然出现的低语一时让他神志不清,他用力闭眼,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幻听,但再缓缓睁眼,透着手指缝隙,他看见有一个人蹲坐在地上。 这个人居然在…… “你——” 杜却池咬紧牙,这才没让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来。 第36章 甘柑见证了杜却池无数的第一次。 他低头,看着因为自己而满脸潮晕的杜却池,一股奇妙的感觉第一次在他骨髓里荡漾开来。 看来,他的小却,也见证了他的甘柑第一次情窦初开。 他舔舐他潮热肌肤中腻出的汗珠,吻去他克制不住不听话落下的泪水。他不再局限于偷偷亲吻杜却池的眼睛, 他要让杜却池的眼里装满他。 渡鸦能够预见未来的悲苦, 甘柑动用私心窥伺,看到的是杜却池弥漫黑雾的未来——杜却池会在三年后的冬天死于一场飞来横祸。 甘柑冥思苦想许久,自己应该找出一个合理的身份来到杜却池身边,然后拯救他,就如同他当年拯救雪地里的自己那样,他不甘愿隐匿于无人所知的冰冷角落,做那个无名无份的可怜人,他着手筹备一切,尝试努力融入人类社会。 有人在人山人海中找到他,问他有没有心愿从事模特一行业,甘柑同意了,他拍了很多照片海报,投放在商场屏幕上,但是杜却池从没留神注意过他一眼,甘柑有点伤心。 秋去冬来,甘柑放弃了三次南迁,他想,既然无法带走杜却池,那他就留下来陪他。 这是一个吐气都能具象化成白雾的下午,甘柑坐在颠簸的车上,耳畔是喧闹嚷嚷的人声,他掀起眼皮,目光穿过层层人群,跨越十多年来名为隐忍的障壁,和他的小却对视。 “可是……我最后还是死了。” 他侥幸逃过车祸,免去高烧之后带来的感染死亡,然而天道难违,一盆突如其来的盆栽草草结束了他的生命。 杜却池的眼泪润湿了甘柑白色衬衫的一小块,“而且大家都不记得我了。” “小却。”甘柑抚摸怀里无依无靠的、像只失去归巢小雀的杜却池,“将你留在世间,已然是我能力的上限。” 杜却池抬头,不解看着甘柑。 “让所有人忘记你的存在,让天道忘记你这条流离失所的亡魂。” 甘柑轻笑:“只要我记得你,看得见你就足够了呀,为什么还需要别人呢?” 恪巴尔族人供奉渡鸦,崇敬渡鸦,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的神圣伟大,能像其他神明般无私奉献普爱众生。 而是他能实现前来祈愿者的每一份无论是恶亦或善的愿望, 但无一例外,每个人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族里寿终正寝的阿妈妄想临终前参加小女儿的婚礼,她用唯一的一只眼睛作为筹码,换来了半年的额外生命。 渡鸦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神,那伟岸圣光底子里散发着源源不断的邪,祭拜神明的时候,拜的不过是心中那一份不敢言说的欲,他满足他们的欲,签下一张又一张契约。 所以甘柑的怜悯明码标价。 他救了一次杨沿,救了一次杜却池父母,救了杜却池无数次,自小到大,数也数不清。 对此的无偿奉献,他的索求只有一个—— 小却,请陪在我身边吧。 外面的天蒙蒙亮,开启了新的一天。 家里的空调从入冬开始便孜孜不倦运行着,温度保持着宜人的二十八摄氏度。 这个温度对于难以忍受寒冷的甘柑而言刚刚好,但杜却池觉得稍微过高了点。 甘柑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能让杜却池感觉的到冷暖,尝的到酸甜苦辣咸,除了无法被人看见,被人记忆,简直和活人没区别。 他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安眠入睡,脸颊两侧浮起淡淡的红晕,甘柑往下移了移绒被,将杜却池的两条胳膊拿出来放置被子上方,静默地欣赏一会杜却池的睡颜,才踏着棉拖鞋悄无声息走到了自己的书房。 靠垫椅向下一沉,橘黄色的灯光照亮桌面一隅。 甘柑拧开钢笔盖头,掀开了日记第一页。 1月18日 今天小却带回来两个锦囊,我好高兴,拿走了其中一个挂到自己房门口。 1月19日 小却说根本不是给我的,还把两个锦囊全扔进了垃圾桶。伤心。 我找了一个人定做一份新的锦囊,给了他一根我的羽毛。 手艺不错,他手上的戒指似乎也是他亲手织的? 小却收下了我的锦囊,锦囊里的宝石注入了我部分灵力,他性命垂危,容易招惹阴物,这样能让他安全点,也可以让我放心些。 1月30日 小却不小心把脚崴了,我照顾了他好些天。开心。 …… 3月2日 小却我跟你嘱咐的话为什么不听呢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爱着你啊你乖乖带上伞怎么会淋雨发烧呢你太让我生气了亲爱的我有点想你了我太久没见你了我想我应该来亲自找你的你看看你,又死了一次。 算了,我再救你一次吧。不是很开心。 3月15日 生日快乐小却,我终于有正式的身份站在你身边和你过生日了。开心。 我看到了,小却,你把我送给你的宝石擅自给外人? 不接电话。 我等了你好久,以为你又骗我不听我的话,原来是被过路游魂拦下了。 我用宝石贿赂了她,她答应我不会将秘密泄露。 陈旧的气息透过纸张扑面而来,甘柑翻到新一面抚平,注意到左下角用来充当书签的折角不再。 有人来偷看过他的日志。 是谁呢? 白色瞬膜一闪而过,甘柑收回思绪,开始记录今天发生的趣事。 第37章 3月17日 小却死了。 我帮过他,帮过他的家人, 天道难违,不如顺其天道。 小却送给我一份热乎乎的吐司,我想了想还是没舍得他受到太多痛苦,所以导致他连自己死了都不知道。 我不舍得小却离开我。 我清除了所有人对他的记忆。欺骗活人,贿赂死人,隐瞒天道, 请别带走小却的亡魂。 甘柑翻开下一面,继续写着: 气候将渐渐回暖, 小却,你要是觉得太热白天可以暂时关闭一会空调,也可以多出去走走,但请注意撑上那把黑伞,就在大门旁边的柜子里面,否则狠毒的太阳会灼伤你的魂魄,很痛。 请不要担心你会魂飞魄散。 人类真正的死亡是被完全遗忘,只要有一个人记住你,你就能永远存在。 我的寿命很长很长,长到一眼望不到边,现在,你同我画上等号。 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你也不想消失,成为漫漫岁月中的蜉蝣,对吧? 还有,小却,下次不要装睡了,我看见你的睫毛在像垂死蝴蝶般震颤。演技有些许拙劣,但是没关系,我很喜欢。 甘柑合上日记本。 ——《小却》正文完 -------------------- 哈哈,该删的全删光了 第19章 小却番外 1 杜却池今天闲来无事翻到了甘柑家里的相册集。 相册集摆在他们的床头柜里,旁边还有一本红色的房产证。 杜却池顺带打开瞥了一眼,想看看甘柑房子价值多少,目光下移,发现户主那一栏写的居然是他的名字。 “……” 一旁熨烫衣服的甘柑像是预料到他看见了什么,嗓音夹笑:“喜欢吗?” 杜却池不吭声,他拿出相册集,拉拢抽屉。 刚翻开第一面,杜却池就不可思议道:“只听说过鸟会偷叼果实,还是第一次看见偷照片的。” 他这下明白了这么多年来,自己总是离奇失踪的照片去哪里了。 甘柑放下熨斗走过来,看一眼后淡淡道:“你们没有好好保存,我就自作主张收走了。” 杜却池无语反驳。 相册集挺薄的一本,记录了杜却池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变化,杜却池翻看前面几页像根豆芽的自己,忍俊不禁,玩雪堆雪人的,河边钓鱼的,爬上高峰的…… 杜却池往后翻了两面,竟然在其中一张他和班级同学组织去海洋馆的照片里看到了入镜的甘柑。 海洋馆人来人往,杜却池背对玻璃看向镜头,可惜相机质量不佳,成像模糊,别说站在他边上面色寡淡的甘柑了,就连杜却池这个活生生的人脸庞都难以看清楚。 甘柑跟他解释,他能看见他,是因为杜却池现在已经不是人,灵体状态下自然可以看见隐身的他。 杜却池将照片抽出来仔细端详一会,他指着与他们完全不在一个次元、似雾气般化开的甘柑,像发现新大陆般惊讶:“你以前是长发?” 甘柑点点头。 “那为什么又剪了呢?”杜却池心里油然而生莫名的情绪。 “我第一次帮你□的时候,头发太长总是垂下来,很碍事。”甘柑脸不红心不跳, “我嫌麻烦就剪了。” 甘柑挑眉:“怎么样,是方便不少吧?” “……” 杜却池深吸一口气,攥着照片直接走了。 2 日月交接,夜色消沉。 甘柑工作完回到家,手中提着杜却池千叮万嘱拜托他买的摩卡。 杜却池从沙发上弹起,乐滋滋地接过,插入吸管正要喝一口,发现甘柑的目光直直地定在他的摩卡上。 “你先喝一口?”杜却池递过去。 “不用了。” 甘柑意味深长:“有时候工作到晚上,助理也经常给我买咖啡一类的饮品提神,但我从来没喝过。” 杜却池咬着吸管含糊道:“为什么?” 他眨眨眼,语气充满不可置信:“你该不会是怕苦吧。” “那倒没有。”甘柑反驳的很干脆,他脱下沾满风尘与疲倦的外套,犹豫半晌,接着道,“我们动物喝了咖啡的话……后果会有点严重。” 甘柑后面半句话是经过仔细斟酌才说出来的,杜却池听后搅拌冰块的手一顿,忘记居然还有这茬,再仔细一想,好像是有猫猫狗狗鸟类不能喝咖啡,喝了就挂的说法。 他憋笑道:“那好可怜哦,你是不是很羡慕我可以喝?” “是啊,但其实吃一点点也没关系。” 甘柑低头,尝了尝杜却池藏了咖啡豆和巧克力香的嘴唇,“就像这样。” 杜却池笑着推开他:“毒死你算了。” 简单和杜却池闹一会,甘柑为替清洗干净放倒床上,睡前习惯地来到书房。 甘柑打开日记本,随手一翻,一张照片从纸页间轻飘飘地落出来。 他弯腰捡起来,是白天杜却池拿走的那张海洋馆的照片。 甘柑笑了笑,正要放到一边,食指无意蹭到照片背面,有凹凸不平的触感。 似乎是有写字? 甘柑翻转过来,背面用铅笔写着一排话: “甘柑,不止现在,其实我一直都能看见你.oo” 铅笔画的泡泡呈现大小不一的滑稽感。 3 第38章 杜却池看着面前的同年级女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女生拿着粉色情书的手轻微颤抖,杜却池藏在背后的手同样止不住颤抖。 他垂下眼皮,偷偷瞄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从小到大一直跟着他陪伴他的身姿高挑的男人。 男人正神色冷淡地望着挂在长廊外的落日,无动于衷。 杜却池失落地抿抿嘴。 “不好意思。”杜却池朝女生抱歉苦笑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说这话的时候,杜却池余光时刻注意男人的神态,但可惜他似乎并没有听见,依旧寡着一张脸欣赏风景。 目送女生进教室,杜却池心情复杂地长长叹气,继续待在外面陪他赏日落。 自他有记忆以来,男人便始终留在他身边不离不弃,杜却池起初对于这个陌生人感到十分恐惧,但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发现男人全然没有害他的意思,相反,还一直暗中庇护他。 为了验证猜想,杜却池走到尖锐的桌角前摔倒,他闭紧眼,等待疼痛的降临。 “怎么天天都那么不小心。” 男人护住他的额角轻声嘀咕道。 杜却池摸摸脑袋,假装没听见,接着和站自己身后的一群小伙伴们瞎胡闹去了。 “你不疼吗?” “一点都不疼。”语气有点骄傲。 杜却池想,果然只有他可以看见男人,别人都不行。 “火烧云真好看啊。”杜却池忽然自言自语。 杜却池挪挪脚,佯装无意朝他靠近一点,觉得这样真不错,只有他能看见他。 手指摩搓发烫的耳垂,刚才女生的表白太意外,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耳朵唰的一下就红了。 他正怦然心动短暂享受和男人共处的安谧时刻,眼皮蓦地一凉。 是男人在亲吻他的眼睛。 呼吸蓦地停滞。 揉搓耳垂的力道重了几分,杜却池悄悄扬起嘴角,这才压抑住即将喷薄而出的兴奋情绪。 男人陪了他那么多年,杜却池还是在自己长大之后才知道他的名字。 妈妈称呼他:“甘柑。” 甘柑。 好好听的名字。 杜却池忍不住在心里多喊了几遍。 但他仍旧有点不开心。 骗子,当初树林里说好会把名字告诉他的。 杜却池不快,对于这份隔了数年才探寻到名字的难过,杜却池决定先假装不认识甘柑。 他始终注意着甘柑。 无论是人头攒动的高铁车厢里,亦或是漫无边际的旷阔天空,杜却池自出校门起就留意到他了。 他一直在和他“偶遇”。 他超脱于世俗,周围环境无论有多么嘈杂、恶劣,他永远是一副干干净净得体的模样,脸上时刻挂着淡淡的笑。 他们一路同行,杜却池只能隔着人山遥遥望着他,可望而不可即…… 现在不一样了。 他就在杜却池身边,他们亲密无间,他们同床共枕。 杜却池心甘情愿住在甘柑为他编织的新巢中,这里有春天般的温暖,有港湾般的遮风避雨,有世间一切的美好, 当然,最重要的是有甘柑。 ——《小却》番外完 -------------------- -把之后几天的量也一次性放出来了hh -!!最近三次元太忙,有点子难以协调,所以想暂休息一周半orz (第二篇写了三分之一,还是不会跑路的hhh,简介已更新,可以提前预览一下~ -求收藏求海星么么 orz 第20章 小杂种一 封家也被街坊邻居戏称为疯家。 封木爸妈文化不高,年纪轻轻就结伴来到大城市打拼,他们工作卖不卖力封木不得而知,反正封木出生的时候,他们一家仍旧挤在狭小逼仄的出租屋里。 出租屋里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张床,说具体点,是只放得下一张180*200的床。 床头柜是折叠塑料餐桌,平时饭吃完抹布一擦就得利索收起来,不然太占空间,像叠俄罗斯方块似的塞得严严实实。 厕所、厨房和客厅是同别的租户公用的,封木最讨厌那个新来的爱穿老头衫的中年男人,他每天半夜下班回来非要去厨房爆炒辣椒青椒之类极对人鼻子不友好的刺激性食物,出租屋小得可怜兮兮,油烟气就会从门缝地下渗漏进封木他们一家的房间,呛得人直咳嗽,谁也睡不安稳。 这天也是,封木睡得正酣甜,那人回来后厨房门一甩,随即而来的急切剁菜板声就把寂静砍了个破碎。 封爸迷瞪着眼睛看时间,再过三个小时他就又要起床进车间上班,休息都不让人休息,一天到晚净闹腾! 心里腾的燃起一窝子火,掀开破洞毯子蹬上拖鞋就要去找人算账,乒呤乓啷一大堆预备动作,可手握在门把手上,封爸摸了摸鼻子,又悻悻溜回来。 “算了算了,外头也没响声了,再出去显得我有点斤斤计较——” 封爸为自己开脱。 “窝囊废。”封妈也被吵醒,她忍不住暗骂一声,背过父子二人接着睡觉。 家里的窗帘质量比较劣质,马路上的车路过街道的一刹那,车灯就会透过窗帘短暂照亮片刻屋子。 封木眨眨眼,看着同样背对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封爸,幼稚的心灵思绪万千。 他转回脑袋盯着乌黑的天花板,默默数着一道又一道像流星似的光亮划过黑夜,数到第七道时,油烟味飘进来了。 第39章 哎。 封木无声叹气,慢吞吞把脑袋埋进单薄的毯子里面。 谁都觉得封爸这人窝囊,任凭别人怎么开他的恶劣玩笑,他都不会也不敢反驳半句。 但是,封木在半个月后从妈妈口中清楚听到,他爸似乎并不窝囊, 相反,还尤其有种。 封妈重重地摔门,歇斯底里。 “你个王八蛋,本事屁点没有,能耐倒是厉害!”封妈边流泪边破口大骂,像是又被厨房里的油烟味熏得眼睛都通红,泪止不住的掉。 “真是有种啊,封木才九岁,你居然在外面还有个八岁的儿子?!你这样对我你还是人吗!” “难怪没钱往家里稍,原来全是供出去养外面的小儿子了啊!” 一个手牵着陌生男孩,没缘由忽然闯进封木家的女人愣了愣,目光在封木天真的脸庞掠过,整个人如同被什么击中一般。 “你……”她气冲冲撒开手,指着封爸的手指像筛子般颤抖。 “你,你原来是有老婆孩子的……!我说你怎么不肯跟我结婚,孩子都八岁了还说再等等再等等!” “畜生东西!你对得起我这八年吗?!” “……” 封爸脸色差到极点,一阵青一阵红,租户们纷纷出来看热闹,端着饭碗的,啃黄瓜的…一时之间,孤苦伶仃的封爸成了众矢之的。 女人骂他沾花惹草,男人调侃他不顾家,大伙围成一个圈加入行列讨伐封爸,而被妈妈带来寻找爸爸的陌生小男孩则挤到一边,落寞地站着。 “你要过来吗?外面有点吵。” 封木嘴里含着根棒棒糖,扒开门缝往外朝封廷棘说道。 封廷棘闻声侧过脑袋,他的长相属于令人一眼惊艳的类型,特别是左眼六七厘米之下的那颗小痣,像滴干涸的黑色泪水。 封廷棘年纪小,却像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大人物似的,他弯起眼角,接过封木送过来的一根崭新未拆包装的棒棒糖,微笑道,“谢谢你。” 这是封木和封廷棘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在福利院了。 封爸的“花间新闻”一下子成为了租户们的饭后笑料,搭配一杯冰凉的气泡啤酒,嚼着齁咸的花生仁,大家伙们谈论得哈哈大笑。 他们提醒封爸最近可要安生点,镇上不太平,已经有个花心男因为出轨被妻子杀了。 尸体是在某处公寓楼下的花丛堆里找到的,胸口插着把血淋淋的菜刀,一刀毙命,皮肤灌了水似的,把五官肿胀挤压到变形。 附近的居民才是真遭罪,一连闻了好几天尸臭味,都以为是死老鼠了,催促物业去处理才发现原来不是死老鼠,是死人。 封爸窝囊习惯了,一听还有如此惊悚的事,对于封妈提出的遗产以及孩子抚养相关事宜屁也不敢放一个。 封爸封妈离婚之后,封木被判给了封爸,封妈嫌弃他长了一张跟他爸有几分相像的脸,觉得要是长久待在身边准饭都难以咽下,恶心透顶。 封爸有早晚班交替着上,哪儿来的时间照顾才小年纪的封木? 所以他请了半天假,忍痛舍去一个月仅仅只能请一次假的宝贵机会,腆着脸跑到出轨对象家求原谅,扬言要名正言顺给她和封廷棘一个家。 封木就乖乖在家里等阿姨带着封廷棘来,没曾想等来的是气炸脸的封爸。 封爸一脚踹上脆弱的塑料折叠桌,凶狠的眼光像是在踩什么罪该万死的人。 “臭婊子,怀的孩子也不是我的,还敢来我面前叫嚣!” “我他妈就说搞过一次怎么可能中招,妈的,原来在外面也有小白脸!” 封爸吐着浊气,眼睛一斜,瞥见躲到墙角瑟瑟发抖的封木。 嘁,正愁没气撒呢。 “没用的东西。” 封爸啐一口痰,暴力抓起封木衣领,领子瞬间拧变成麻绳,往后收紧,死死掐住封木不堪一击的喉咙。 “呃…咳咳…!” 封木涨红脸,拍打爸爸的手喊救命。 “再动?!” 他对待陌生的外人态度相当小气,但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可是大气十足。 封木缺少营养而白兮兮的脸颊浮出清晰的红掌印。 封爸也不要他了。 他甩了封木结实的一巴掌就让他立马滚蛋,从今往后自生自灭,垃圾桶还是臭水沟自己挑个地方安息。 滔天的骂声、砸东西的可怕声,和女人男人、租户邻居看热闹的耻笑声连绵于一起,织造出了一朵长满倒刺的乌云。 它飘在封木头顶,不下雨也不刮风,就只是跟着他。 封木走到哪儿,它就飘到哪儿,单纯为了折磨封木,让他听见周围一点风吹草动的人声就胆战心惊,不得不时常小心抬眼打量乌云,生怕它某天毫无征兆地坠下来把封木戳出好些个窟窿,血哗啦啦地淌。 封木觉得自己似乎继承了爸爸窝囊的性质,弓起的腰很难再完全挺直,看见外人时眼睛也不敢直视人家,俨然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封爸起起落落精彩的小半生,为同一屋檐下的大伙造就不少有趣的笑料,也把封木和封廷棘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们两个的诞生纯属意外,是没名没分、遭人诟病的杂种罢了。 可是没办法,生活要继续。 两个杂种只配在福利院相依为命。 第40章 福利院里,老师数量屈指可数,面对一大群没爹没妈的孩子哪有一定的精力面面俱到,谁哭得大声抱谁,不哭了就自己爬到一边玩去,然后再去捣鼓另一个快哭昏厥的小孩。 封木比封廷棘大一岁,他们先前见过一面,又是同一天被人送进来的,难免相熟的快些。 老师照料哭泣的小孩,封木受老师嘱托,照料比自己小一岁的封廷棘。 晚上睡觉的床是上下铺,封木把相比而言更方便的下铺留给封廷棘,自觉选了麻烦许多的上铺。 封廷棘坐在一边的靠椅上,瞧着封木娴熟地替自己铺被子,塞枕头套,累得满头大汗。 “谢谢你。”封廷棘十分懂得礼貌。 封木眨巴眼睛,无声地看着封廷棘,笑嘻嘻的,热汗慢慢沿着额角滑落。 他在等封廷棘之后的行动,比如对他的热忱夸奖,或是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表示感谢。 可什么都没有。 封廷棘疑惑道:“还有什么事吗?” 他的眼睛是纯粹的黑,盯着人直勾勾看的时候尤为天真。 封木啊了一声,摇摇头说没有,内心有点莫名的失落,但不敢表现出来。 两个人已经提前洗过澡,不过封木出了一身汗又要排队进浴室去洗一遍,耗时耗力。他看了看躺进被窝里准备休息的封廷棘,挠挠头没多再好意思多说,他学习到了封爸的沉默,选好替换衣服匆匆跑了出去。 回来的时候整个休息间都熄了灯,三盏吊扇不知疲倦旋转,旋出的风却是温热的。 封木踩着铁杆往上爬,尽可能不产生任何响声吵醒熟睡的大家,屏住呼吸往不算柔软的小床上一躺,封木才如释重负缓缓吐气,携带一天劳累的眼皮逐渐沉重不堪,竟不知不觉间陷入沉睡。 梦来到后半夜,封木迷迷糊糊睁开眼,被下铺翻来覆去的动静晃荡醒,他困顿地揉揉眼睛,双手攀住床边的防摔栏杆,探出半个脑袋观察下铺的情况。 封廷棘正把自己整个人埋进被子里,手、腿甚至脸,一个不落。 可现在是盛夏,就算到了晚上温度也未减半分,再加上形同虚设的吊扇风,没过一会,封廷棘就被闷热的受不了,掀开被子大口呼吸。 “封廷棘。”他听见有声音从上面传来。 封木小声问他:“你在干什么?” “有蚊子一直在我耳边飞,太吵了,我睡不着。” 说完,封廷棘干脆坐起来,他用力闭了闭眼,无可奈何,“算了,我等它飞走再睡吧。” 对于难以入睡的夜晚,他经常采取自暴自弃的态度。 妈妈平时很少回家,小小的屋子里,封廷棘自白天到黑夜常常是一个人,饿了就啃点成箱买的压缩饼干,配着凉水下肚,饱腹感很强,可以半天不吃别的食物。 他特别讨厌开窗户,他们家就住在一楼,隐私性很弱,来往形形色色的路人总会带点窥视的目的往屋内瞅,有时嘴里叼一根烟,靠在水泥墙边吼着嗓子打电话,像下三滥的低等动物没半点分寸,聒噪声和白烟交融,如同一把粗制滥造且沾满铁锈味道的锤子击打封廷棘的天灵盖。 烦死了。 封廷棘大力关上窗户上锁,再也没打开过。 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在漏风的缝隙处涂满流动的水泥,水泥风干了,空气停滞不再流动,一切重归于静。 家里几乎见不到活着的昆虫,可能等天黑下来是有的,但封廷棘看不到,就当它们不存在,他的世界是死气沉沉的。 然而这份死寂很快被一阵熏天的臭味打破。 封廷棘闻遍了家里各个角落都没找到究竟是从哪儿传来的臭味,直到他将目光移向了漏风的窗户。 他凑近吸了吸鼻子,下一秒整个人颓靡地扑到在地上干呕。 封廷棘跑去卫生间接满一盆凉水,脸沉入脸盆呼吸,等口鼻眼睛呛满水,缺氧感的求生本能出现,他才猛地抬起头,大力喘息。 发丝尾端坠落水珠,臭味依旧不依不饶弥漫着。 他洗不掉它,它充斥在这个小屋子内。 屋子里开始飞进来好多苍蝇和蚊子。 封廷棘捂住鼻子,虫子嗡嗡嗡的叫声不绝于耳,他遮住双耳,臭味钻进鼻腔。 一周后,臭味和飞虫相继消失了。 封廷棘抱膝看着晚间新闻,屋里没开灯,电视机的光源打在他苍白垂危的脸上,显得他很像一个血流而尽的鬼。 哦,原来是那个经常站在窗户前大声打电话的男人死了。 男人没完全离开,而是留在花丛堆里陪伴了他一段日子。 一段令封廷棘刻骨铭心的日子。 妈妈急于摆脱他人指指点点,推翻全部选择换个城市重新来过,于是决定把封廷棘这个人生污点送进福利院的。 封廷棘内心没有任何波动。 反正一直都是一个人,去哪儿都无所谓。 相比起孤单的家,封廷棘感觉学校倒是个有趣的地方。 封廷棘没上过幼儿园,因为他妈妈嫌弃幼儿园又贵又无用,是等他到年龄直接去读的小学。 学校里,封廷棘凭借自己的姣好皮囊和日后追赶而上的出色成绩,轻而易举获得了老师们的一众青睐。 老师欣赏的目光,暗地里偏心的嘉奖等等都在告诉封廷棘一个道理:只要他外表表现的完美无缺,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所有。 第41章 意识到这点后,封廷棘通过模仿贴在墙上的学生守则,将自己塑造成了人人眼里的“好学生”。 他心安理得享受别人对他的善意,但也不是对每一个人他都是笑容满脸对待。 那样太累了。 封廷棘的风评因此分为两个极端,一如他目前所拥有的两个头衔般割裂。 ——好学生和小杂种。 封廷棘微笑着接过封木给他的棒棒糖,只能表明他不反感封木,谈不上欣赏。 可能是出于封木莫名让他感到顺眼的长相,以及眼底纯粹友好的笑意。 所以那天封廷棘是快回到家时才丢掉棒棒糖的。 很给面子了,他没有一出门就扔进垃圾桶。 这样一看,封廷棘还真是个又好又坏、充斥矛盾色彩的人。 封廷棘静静地端坐着,蚊子仍旧该死地飞来飞去。 “你要上来和我一块睡吗?我这儿没蚊子。” 他听见那个热心的小孩说。 “不要。” 封廷棘拒绝得毫不犹豫,语气发冷,不带一点儿人情。 空气沉淀几秒,像是和封木一样,都没反应过来。 “……” “好吧。”封木弱弱道,只好继续躺下,他头挨着硬邦邦的枕头,心想封廷棘怎么突然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全然没有了白天的好相处。 这样的困惑没有持续太久,在第二天天亮有了合理解释。 早饭是碗稀粥加两根迷你酸黄瓜,封廷棘坐在封木旁边,胃口一般般,因为闻过尸臭味,他有点厌食。 封廷棘恹恹地刮了几勺全是水的粥,就把碗推到了正在嚼黄瓜的封木面前。 封木两腮吃得一鼓一鼓的,不解地看着他。 “我不想吃,但是不吃完老师又会念叨我,你能帮我解决掉吗?” 像是怕封木由于昨晚的事情跟自己心存芥蒂,封廷棘淡笑道:“昨晚是我失态了,当时你跟我搭话的时候正巧有好大一只蚊子在我耳边飞,我心烦气躁,一不小心就……” “你提出的想法我也仔细思量过,你想想,这里的床太小了,我们要是睡在一块肯定很挤,天气那么热,到最后睡得满头大汗换你你也受不了,所以我才拒绝你的。” 封木咽下黄瓜,封廷棘滔滔不绝讲了一大堆话,他正慢慢消化对方所说的,封廷棘却忽然反问他,“你觉得呢?” 这下可没时间留给封木思考了。 封木迟疑地点点头,慌乱地赞成封廷棘的说法。 “那就麻烦你了。” 目的达到,封廷棘微笑着将稀粥倒进封木见底的铁碗,端着空碗管自己先行离开了。 封木低头,封廷棘倒得不好,他碗拿的太高,汤汁全溅到了桌面上,像渗水的垃圾袋一路流汤,最后终于丢进了封木这个垃圾桶里。 “……” 封木抿嘴,为难地放下筷子。 封木被老师骂了,骂他浪费粮食,居然把一整碗稀饭动也不动就全倒掉。 他羞愧地垂下脑袋,绞着手指的样子分外窘迫,周围有好多同龄的小朋友纷纷看过来,目光或多或少带有审判的意味,他盯着洗白的鞋尖,感觉自己像是个犯下滔天大罪的恶人。 但有一人除外,他没有看向封木,而是置身于外在一旁拼拼图,安逸的态度仿若事不关己。 人群散去,刑满释放的封木抽噎着走到封廷棘面前,质问他刚才为什么不站出来帮他说话。 “你不想吃的饭以后不要再给我了!”封木吸吸鼻子,又低声补充一句,没什么骨气,“……我也不要再帮你了。” 封廷棘一双眼睛黑得发亮,如月光下成熟的黑葡萄,他拉过伤心的封木,把方才拼好的宇宙拼图郑重地送给封木。 他说:“谢谢你。” 封木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拼图,怔愣片刻,却又不得不伸手接下。 “谢谢你帮我。”封廷棘说道,“所以我把我才拼好的拼图送给你,喜欢吗?” 他没问可不可以,反倒是问他喜不喜欢,间接替封木做下了接受拼图的决定。 封木只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和古怪,但又说不出具体,他挂满委屈的眉梢慢慢抚平,一时间注意力全被手上这副难度系数较高的拼图吸引去,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迟迟没等来回应,封廷棘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下来。 “不喜欢就算了。” 封廷棘抢回拼图,当着封木的面砸个稀巴烂,顷刻间宇宙四分五裂,几块拼图甚至蹦到了封木脸上,擦过脸颊微微泛疼。 封木瞪大眼震惊地看着冷脸的封廷棘,溢出眼眶的泪水瞬间消退,他拦住封廷棘,忙说:“喜欢的,喜欢的!你好不容易拼完,不要毁掉它!” 封廷棘冷声:“那为什么不说话?” “我……” 封木攥紧衣角,看着一地狼狈四散的碎片。 “都是因为你,拼图才会变成这样。”封廷棘佯装生气道。 才摆脱的罪人头衔眨眼间又重新冠回封木脑袋,封木局促不安,下意识蹲下身捡起拼图碎片,口中还不忘一遍遍说“对不起”。 封廷棘低垂眼眸,打量他的手忙脚乱,这才舍得“网开一面”。 “算了,我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封廷棘弯腰,看了一眼封木手中的拼图,视线切到他不知所措的脸,“既然这样,以后你要继续帮我,可以吗?” 第42章 封木哽着喉咙,想起昨天和今天做的一切:“我不是……一直在照顾你吗?” “是吗。” 封廷棘嗓音很轻,他搀扶起封廷棘,又恢复了日常笑盈盈的模样,“那最好不过了。” 许是认识到自己像倒垃圾那样,把分毫未动的食物交由封木处理的举止有失态度,封廷棘在之后沉稳了些。 他向来不吃福利院下午分发的饼干点心,家里吃得快要吐了,这些点心的最终归属也全是封木的肚子。 封木天天吃封廷棘的点心不是很好意思,尽管这是封廷棘明确表面他不要吃,请求封木帮助他解决的。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封木自然知道这一点,且时刻铭记着老师派遣给他的任务,于是在又一个封廷棘遭受蚊子吵闹而睡不着的晚上,封木再次朝封廷棘提出要不要上来和他睡。 封木其实也怕睡不舒服,特意不说换床。以为封廷棘依旧会冷冰冰拒绝,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同意了。 “往里面挤一点。”封廷棘已经自己先一步爬了上来。 他的眼下泛着层淡淡的青黑,自从来这以后,没一个觉他是睡得安稳的。 小孩身子骨小,占地面积不大,一张床上躺两个人也勉强可以。 是比下面安静不少。 “好热。”封廷棘跟一旁的封木说。 封木打了个哈欠,略有点困倦:“我明天拿把扇子上来,今晚先这样将就吧。” 均匀的呼吸声于耳畔响起,封廷棘不再多说。 尽管肌肤贴着肌肤,有源源不断的热意在二人间相互传递,带来些许躁意,但上铺有吊扇吹风,赶走惹人心烦的蚊子,封廷棘虚弱的神经渐渐放松,也算是差强人意。 第二天晚上封木不知从哪儿真寻来个蒲扇,他转动细弱的手腕,凉快的风就从蒲扇下钻出来,额外附带一股干草的淡香味。 这是干净的风,不掺杂粘腻的腥臭,也没有飞虫叮咬骚扰他。 封廷棘舒服得闭上眼,脑袋枕在封木单薄狭窄的胸怀里。 “谢谢你。”他依旧是这句老话,琢磨半晌后,他复加上一句,“谢谢你,木木。” 被倚靠着的封木一动也不敢动,听见封廷棘对自己的亲昵称呼,倏然感到不好意思。 但他觉得封廷棘年纪比他小,应该要在“木木”后面缀个“哥”。不过封木弯腰惯了,甘愿付出不求什么大回报,能和封廷棘关系更进一步他已经相当满足。 封木加快扇扇子的速度,今晚睡得比以往迟许多。 至此之后封廷棘就抛弃了他又闷又热的床位,将封木的床认作自己的第二张床。 有次老师们半夜巡察孩子们是否有在好好睡觉,看见躺在一张床上的两人格外吃惊。 当时封廷棘还没完全入睡,听到老师们在床边窃窃私语,商量该不该把他们分开,封廷棘皱眉转过身,食指抵在唇前,对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你们好吵。”他轻声道。 “封廷棘,为什么不睡自己的床呢?”有位老师问他。 封廷棘明亮的眼睛一一扫过他们,他拥抱住手握蒲扇睡着的封木,说出了个温情感十足的回答, “因为我喜欢和木木睡。” -------------------- 俺回来了orz,中秋节快乐!! 顺序,孩童时期不长,下章就过渡到长大后了,感觉这篇故事有点点ntr(伪)属性hhh 求求海星求收藏么么~ 第21章 小杂种二 夏天进入尾声的时候,福利院煮绿豆汤终于不再抠抠搜搜,赶着天气完全变凉之前将剩下的绿豆一次性全煮了。 孩子们各个欢呼雀跃,喝的绿豆汤不再是只有寥寥几颗豆子的白开水。 封木捧着专属自己的小杯子喝了一口,味道其实还是很淡,但和以前比起来简直不要太好,封廷棘静静坐在他旁边,看封木像品茗般慢吞吞喝完后细细回味,扬起唇角,推过去自己那一杯。 “给,木木。” “绿豆汤都不喝吗?” “我不喜欢。” 封木刚要抬手拿封廷棘的杯子,身后忽然伸出只手一把夺了过去,夺得太快,满当当的绿豆汤还洒了不少出来,脏兮兮得沿着桌面往地上滴。 封木和封廷棘脸色突变,站起来纷纷往两边退。 “封廷棘,你是不是不喝绿豆汤啊。”张苛舔着嘴唇说道,“不喝的话就给我喝吧,我还没喝过瘾呢!” 说罢,张苛便当着二人的面直接端起封廷棘的杯子大喝起来。 不过十秒,满杯的绿豆汤瞬间见底,张苛拍着肚子心满意足走了,继续和那些还没吃完的人抢绿豆汤喝。 封木愁眉苦脸直叹气,心想他要是不墨迹,动作利索点,到嘴边的绿豆汤是不是就不会被张苛抢走。 张苛来到福利院的时间远比他们早,仗着年龄大时常欺负打压年纪小的孩子,老师亲眼看见了还会阻拦训斥他一下,但通常情况下老师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忙着照顾新送来嚎啕大哭的小孩,哪有闲散功夫管这些有的没的? 封木失落地到院子里洗杯子,封廷棘却走到垃圾桶边上,狠狠地将被人碰过的杯子砸了进去。 “哐”一声,动静不小,连水龙头聒噪的水流声都盖不住。 “你不要杯子了吗?”封木着急道,“每个人只能领一个杯子,丢掉后你以后怎么喝水啊?” 第43章 “捡起来吧,我帮你洗洗——” “恶心死了。” 封廷棘打断他。 他面露厌恶,眼眶下的黑痣因为扭曲的表情都透着几分狰狞,目光阴沉地看向不远处正在和别人打闹的张苛。 “不还有你的吗。” 封廷棘眼底渗出冷意,语气却与以往正常的样子无异,“以后我们就用同一个杯子吧,反正睡的也是一张床。” 他扭头面无表情问封木:“你觉得呢?” 封木洗杯子的手一顿,思考这样未免也太麻烦,要不还是从垃圾桶里捡回来洗洗算了。 迟疑之际,封廷棘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为什么不说话,木木?” 脑海里浮现出那幅状况惨烈的宇宙拼图,封木抿抿唇,干巴巴接受封廷棘共享的要求:“那行吧。” 老师抱着还不会走路的小孩来院子里赏风景,远远就瞧见张苛站在枫树底下抬脚踹人,被踹的人趴在满是黑泥的地上,死命捂着脑袋呜呜哭泣。 “张苛!你又在欺负人了!”老师面色严厉地快走过去解救无助的受害者。 封木皱巴着一张小脸替被打的小孩捏把汗。张苛下脚可真没有半分留情,把人家的鼻血都踹了出来,红色的血混杂黑色的沙砾…… “枫树是浇了伴有血的养料,才能长出红色枫叶的吗?” 封廷棘盯着聚在树下喧闹的三人,忽然开口疑问道。 封木还是第一次听到封廷棘会提出如此天真烂漫的想法。 “当然不是!”封木笑嘻嘻为比他小一岁的孩子解答,“枫叶生来便是火红的。” 封廷棘人未动,他转动眼睛,视线凝聚到封木,万分惋惜:“这样啊,真是遗憾。” 封廷棘走过去捡起一片掉落的巴掌大的枫叶,叶子左上角有个被虫子咬出来的小洞,他捻着细枝转动几圈,然后眯起一只眼睛,将小洞口对准远处的封木。 封木就被圈在不规则的圆里,眨着眼懵懂地看他。 封廷棘笑了笑,回到屋内把枫叶夹在了一本他最喜欢的故事书中。 温度渐冷,蚊子逐渐销声匿迹,封木以为封廷棘会选择睡回自己的床上,毕竟两人一张床想翻个身子都十分不方便。 但没有,封廷棘没半分要走的意思。 封木无法,他总不可能赶人。 封廷棘喜欢封木往左侧过半边身子,他可以将头颅埋进封木怀里,聆听他心脏强有力的跳动声。 闭紧眼就看不见封木了,但心跳声通过骨肉传导进耳道,血管变成蓝红色的电线,组装成精密的监听器,时刻监督封木是否依旧和他在一起。 天气热的时候封木经常被他捂出一脊背的汗,半夜昏昏沉沉醒来,再继续摇晃蒲扇闪风驱散热意,而那时封廷棘也会一同醒来。 封木如若妄想翻身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再入睡,肢体有半分动静封廷棘就会出声问他要干什么。 封廷棘的声音很轻,像他营养不良淡棕色的头发般柔软,他呼吸着,头发也呼吸着,朝封木下巴蹭起一阵风。为了照顾好封廷棘、不打扰他,封木只能僵硬身子维持不动,像座供无家可归之人安眠的雕塑。 入秋后情况好多了,纵然封廷棘贴着他睡觉,二人连接的肌肤不再产出粘腻汗液,封木也无需扇动蒲扇,酸软多日的手腕得到了解放。 政府为福利院送来伙食之类的物资,园长和老师们喜笑颜开,决定组织一次外出野餐,去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野餐,顺便欣赏金灿灿的落叶。 整个福利院沉浸在欢呼雀跃中,封木也开心地鼓掌,他自进来后再也没出去过,对于难得而来的外出极为兴奋。 封廷棘不动声色看着他,配合地扯了扯嘴角。 第二天一早,阳光穿透玻璃窗洒入偌大的休息屋,宣告新一天的开启。 封木早早睁开眼,他昨晚几乎没怎么睡,期待野餐心跳得飞快。这一点封廷棘也察觉到了。 “这个给你。”封木喝牛奶,正嘬着白色吸管放空,衣服口袋里忽然被塞进了什么东西。 迎上封廷棘含笑的眼睛,封木拿出来一看,是根棒棒糖。 封木记的这根棒棒糖,前天封廷棘数学考试考了满分,老师课堂上特意在奖励他的,当时全班投来羡慕的眼光,但封木是鼓掌最激烈的那一个。 “不行,这是老师给你的奖励。”封木又还给封廷棘,“我不能要。” 奖励两个字总是带着股特殊的含义,承载美好的寄托自愿赠予他人。 是个很贵重的东西。 封木给奖励的下的定义便是如此,他给封廷棘解释原因,封廷棘听后,皱眉思考半晌。 “那现在,它是我奖励你的。” 封木打量再次回到他手心沉甸甸的棒棒糖,底气不足:“……可我又没完整地做好一件事。” 封廷棘奇怪地眨眼:“没有啊,木木把我照顾的很好。” 工作日的缘故,没多少闲情逸致的人在公园里遛弯,大多数是些退休的老年人放松心情,走走停停舒展筋骨或逗趣鸟儿,福利院的孩子们像潮水般涌入,吸引了数道探究好奇的视线。 封木和封廷棘跟在队伍最后面,他撕开棒棒糖彩色糖纸,还没放进嘴里品尝,前面余光打量许久的张苛突然转身,趁着二人大脑一片空白间隙,他二话不说抢过封木棒棒糖,迈开腿高兴地摊开双臂往队伍前头跑。 第44章 “是我的啦!” “张苛!” 封木焦急起身去追,大喊张苛把糖还给他,张苛脚下石块一绊,膝盖磕到地上,整个人直愣愣面朝地面摔倒,手里的棒棒糖直接飞了出去,在空中扬起一道曲折弧线,最后扑通一声,落入远处表面浮满落叶的人工湖里。 封廷棘送给封木的棒棒糖,也如同当初封木送他的那根一样,皆获得了被丢弃的结局。 封木紧绷的脊背在棒棒糖隐入湖水,随着它的下沉而无奈松懈。 “张苛怎么摔倒上了?没事情吧?”不明真相的老师跑来将他扶起,张苛抽噎着,掌心都擦破皮了,但就是闭口不提摔倒的原因。 “封木,你知道吗?” 对上老师询问的目光,封木捏紧手心,正打算把刚才的张苛的所作所为全盘托出,封廷棘忽然隐秘地拽了拽他的衣角,抢先替他回答, “张苛他想去前面的湖水看有没有鲤鱼,跑的太快一不小心就摔了。” 话落,封木和哭泣的张苛皆为一愣,封木诧异地瞟向封廷棘,内心不是滋味。 那可是封廷棘特意存下来给他的糖啊,他连尝都没尝就被张苛…… “张苛,以后不准再鲁莽了。”老师自然相信了封廷棘所谓的原因,在他们一众老师心目中,封廷棘是个相当让人省心的孩子,平时不哭不闹,永远保持乖巧安静的形象,成绩也不错……老师视线不由自主往他边上的封木停留片刻,什么都好,就是对于封木未免太依赖了一些,连睡觉都要挤在一张小床上。 老师严厉训斥完张苛,牵着他去找带医药箱的同事处理伤口。 封木把封廷棘递过来的两块饼干搁置到一旁,拧巴着一张脸迟疑道:“封廷棘,为什么不跟老师讲实话?” “木木。”封廷棘微笑,丝毫感觉不出他有半分生气,他道,“就算讲了实话,棒棒糖会回来吗?” “老师只会劝你,啊算了算了之类的废话,正反两面问题都得不到解决,还是不说为好。” “所以很没有必要呀。”封廷棘拆开饼干包装,“告诉他又能有什么用呢?” 封廷棘淡笑着,将黑白夹心饼干塞进封木由于惘然而微微张开的嘴中。 下午回福利院,大家伙自觉拍成两列方便老师清点人数,老师手指头点过去一个个脑袋,脸色微变,继而又数了一遍。 两遍下来,他惊恐地拉来预备离开的园长,说是少了一个孩子。 园长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孩子们,看看自己旁边的小朋友在不在!是早上来公园时候的那一位吗?” 封木前面的小女生伸直手臂,嗓音清亮:“老师,我旁边是张苛,他不在!” “有谁刚才和张苛一起玩过,知道他又去哪儿了吗?” 笔直的两条队伍变得像蛇般弯曲,开始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口中吐出孰真孰假的信息。 几个老师留在原地看管孩子,费劲地分析他们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个老师跑到公园各个角落,边喊张苛名字边寻找张苛踪迹。 公园荒凉,想要问话都找不到路人,一时间,呼喊张苛的回音缭绕这个小小地方。 “封木,封廷棘,你们有看见过张苛吗?” 老师最终问到了末尾的封廷棘和封木。 封木摇摇头,封廷棘抬眼,缓慢说道,“我有看到他一个人往湖水方向跑,可能又是去看鲤鱼了——” 封廷棘这边话音刚落,朝湖水边找人的女老师焦急万分抱着浑身湿透、大哭大喊的张苛跑过来。 张苛哇地吐出大口大口湖水,眼睛扫过众人,抬起手指直直地指向神色淡然的封廷棘。 “就是你,我朝你喊救命,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封廷棘毫无波动:“我不会游泳,怎么救你?” 张苛呛得喘不上气,眼泪鼻涕挂了一脸,愤愤不平:“你去找老师啊!” 封廷棘似乎不想和他多说,他侧过身,将半个自己藏进封木怀里,像是只寻求庇护的雏鸟。 封木下意识轻轻拍封廷棘的脊背。 “奇怪,我又没答应要救你,帮你找老师干什么。” 张苛的哭声能将人耳膜震破。 一位面容和蔼的矜贵男人朝乱成一锅粥的众人走来,天气还不是很冷,他却穿了一件羽绒夹克。 “这个孩子医院的治疗费用由我来承担吧。” 他侧过脑袋,跟随身的助理吩咐事宜。 “带他去奕止。” 奕止是当地一家私立医院,价格高得咋舌,园长感谢的话说一半又连忙绕了个弯,“不用不用,哪一家医院都可以的,您不必——” “没事的。” 余容轻微地皱了皱眉,但并不明显,助理对抱着张苛的女老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也不嫌弃湿哒哒的张苛会不会糟蹋弄脏了车内铺张的名贵地毯和精心养护的座椅皮革,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余容轻抬下巴:“他叫什么名字。” 园长顺着男人目光看去,应道:“哦,是叫封廷棘。” “封廷棘。”余容笑道,“我们第二次见面了。” 他眼神上下打量正窝封木怀里的封廷棘,示弱的模样倒是和他方才所见到将人推进湖中的厉色样大相径庭。 园长插嘴:“第二次?” 余容漫不经心道:“其实进公园时我就注意到你们了,当时我的车停在公园门口。” 第45章 “正好我也有收养孩子的打算,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些小孩。” 余容话锋一转,“封廷棘,你想不想换个姓呢?” 他话说的和气,但扫视封廷棘这个他所想领养的孩子眼神却无半分情意,仿佛是某天走入大型商场,发现到一个他认为还不错商品,觉得可以买回家培养试一试的态度。 封木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不像是带着十足的真心诚意想要收养封廷棘。 所以导致封木产生了一种极为矛盾的心理, 毕竟这位先生的情意十分浅薄。 封廷棘思考半晌,向余容提出了一个小条件。 “不行。”余容果断拒绝,话语前头甚至都不屑加“也许”、“应该”这样模棱两可的词。 他说:“我仅收养一个。” 他可无闲心将关注放在无用的东西上。 余容笑了笑,重新戴上虚假的面具。 “你若是舍不得朋友,我可以每逢节假日带你来看望他,细算一下,你们不过是从一天一见的频率拉长为一周一见罢了,不是很大的损失,是吗?” 封廷棘静静看着他。 在场的无关人员太多,余容的耐心逐渐告罄。 他的生命因为肺癌进入倒计时,可惜未婚膝下无子女,急需培养一位足够资格的人来继承他创下的商绩。 来到福利院,园长简单跟余容介绍了一番关于封廷棘的身世,得知封廷棘还有单独跟尸体共度过一段日子的过往,余容挑起眉梢,看了眼教室里回答问题的封廷棘。 别说小孩,就算是成年人知道自家窗外躺了具高度腐败的尸体,精神上都无法避免遭受重大打击,必然会变得神经质的慌张,整天惶惶度日。 但是在封廷棘身上,除了轻微厌食,完全看不出来任何端倪呢。 “他看起来很像一个正常小孩。” 余容异常满意的在收养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告别的当天,封廷棘抓住封木,认真跟说他会经常来看他的,封木心有不舍,但没表现出来,他想让封廷棘轻轻松松地离开,而不是怀揣沉重心境离开。 封廷棘盯着封木眼睛,对于封木无动于衷的态度相当不满意。 背后是余容家的车,余容没有亲自来接他,是他的助理。 “封木。”封廷棘欲言又止,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助理摁了两下车喇叭,催促着他。 之后还有好多项行程,他们可没时间浪费,每一分每一秒都有该做该完成的事宜,不容拖延。 送走封廷棘,封木来到休息间准备把封廷棘的被子搬下去,他掀开枕头,发现下面放着那本封廷棘最喜欢的书。 啊,他忘记带走了。 封木拿起书翻开,一片干枯的红枫叶像蝴蝶般飞了出来,落到洁白的被褥上。 -------------------- omg下一章是长大之后,预判错了 第22章 小杂种三 十五年后。 封木拿起巧克力馅的青团仔细端详一会,最终还是放回原位,拎了一袋他买惯了的切片面包去前台结账。 每逢遇到清明中秋这样的传统节日,面包店总会创新出各种各样改装版的食物,今天上班同事递给他一块青团,咬开后居然是巧克力馅的,封木当时眼睛都睁大了,嘴里的巧克力糊在嗓子眼,不知是咽下还是吐掉。 他最后是悄悄抽出一张餐巾纸,捂住嘴巴偷偷摸摸吐出来丢进垃圾桶的。同事忙着整理文件没发现,皆大欢喜。 因为下班晚,只有一个人在排队结账,封木等在他后面,需要稍微仰头才能瞧见他的后脑勺。 可真高啊。封木想。 男人买的是生日蛋糕,很大一个,看样子是为了聚会而特意定制的尺寸。 店员正扭头寻找蜡烛纸碟之类的赠送品,自动电门忽然一开一合,挂在门沿的猫头鹰风铃也跟随着叮铃铃唱了几声,一时之间,店里的三人皆不约而同朝门口的方向望去。 空无一人。 “可能是出故障了。”店员将礼品和精美包装的蛋糕一并交给男人,男人轻声说了句谢谢,接过蛋糕要走,身形蓦然怔住,像是看到了什么。 他转过头,目光最后停在了排在他后面等待结账的封木。 “?” 封木差点脱口而出怎么了。 男人漆黑的眸子盯着他看了两秒,却什么也没说就推门而去。 封木继续看回自己打包好的切片面包,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眼熟,他平时是不是有在哪里见过? 男人的车就停在面包店门口,封木出去的时候正和他打了个略显尴尬的照面,目光交汇那一刻,封木本能地笑了笑,抬脚要走,男人毫无起伏的嗓音从背后漫来。 “四月四临近,好多人回来了,还是早点回家为好。” “啊?” 太阳穴神经跳个不停,封木匪夷所思转头,男人已经开车扬长而去,消失在墨水般的夜色之中。 “怪人。” 封木喃喃自语,逆着车离去的方向进入光影重重的商业地带,男人带给他的怪异感才抽丝剥茧般消散。 露过商场led大屏,上面恰好在播放某个有名珠宝品牌当即新品的广告,封木闲心泛滥,抬眼一看,脑子嗡地一响。 广告上佩戴钻石戒指的模特,不正是他刚才遇到的那位怪人么。 第46章 封木眨眨被强光刺激到有点发酸的眼,明白了起初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封木回神,最近一直加班,今天下班都已经是九点多,在外头磨磨唧唧快一个小时居然还没回家,得抓紧时间了。 其实他可以慢悠悠往家赶的,他也不做饭,到家洗个澡洗掉换洗衣服就没什么额外事需要忙活,可偏偏…… 封木低头无奈看了眼自己外套里面溅了一大片褐色茶渍的白色衬衫,裤子上也沾了些,都必须要手洗过后才能扔进洗衣机,平添不少麻烦。 “好烦啊。” 封木忍不住埋怨。 茶渍是某个同事倒隔夜茶经过他办公桌时不小心泼翻的,乌龙茶经过一夜沉淀,颜色不是一般的暗沉,封木才吐完巧克力馅料的青团就惨遭这一劫,封木猜想是不是巧克力成精来报复他的。 倒水的同事蹙眉“啧”了一声,甩了甩手腕上的茶水连句抱歉都没说就怨声载道走了。 部门经理是和他亲舅妈,靠着舅妈开后门进到封木他们的部门上班,有大腕撑腰,他平时再懒散、再目中无人也没人会不识趣地嘀咕。 封木抽了两张餐巾纸随便擦了擦,见惯不惯了,继续敲键盘工作。 到家后封木速战速决洗完澡,顺便把唯二的白衬衫洗了,他奋力揉搓着晕染了褐色茶渍的地方,可惜干涸时间太长,洗了三遍手指头都泡涨了,放在淋浴灯下还是能明显看见一圈茶渍的脏污。 封木嗅着浓郁的肥皂味,不得不放弃了他才穿了一个月的衣服。 他不免又埋怨起那位走后门的同事。 “好端端的能往过道上走,偏要挤过我工位,就为了省两三步路去卫生间。” 封木扔掉白衬衫,晾好衣服躺在床上下单件同款衬衫,才沉沉睡去。 隔天。 “封木,昨晚没睡好,精神状态有点差啊。”给封木分享青团的同事小黄拍了拍封木单薄的肩,揶揄道。 “很明显嘛?” 封木抿了口泡好的咖啡,今早醒来他的头格外沉,嗓子眼火辣辣的,洗漱时镜子前站着一照,嘴角似乎都撕裂了,扯起笑容就一阵阵的疼,还微微往外冒血珠。 封木想到这忍不住摸摸自己下巴,该不会是他落枕,下巴脱臼,导致嘴不自然地张开一晚上吧。 小黄收走封木咖啡,笑嘻嘻移来一罐菊花茶,说现在正值换季,他肯定是上火才睡不好的,嘱咐他泡点菊花茶降降火气。 封木瞧着玻璃罐里头颜色诡异的菊花,沉默着还给小黄。 “算了,上火就上火吧。”封木翻开今早刚到的文件,“我挺乐意上火的。” 小黄耸耸肩,拿起桌上他的马克杯去饮水机处灌热水泡菊花茶,一声极为惨烈的叫声瘆得二人不由自主打哆嗦。 “什么情况?”封木抬头问正梗直脖子往声源处瞅的小黄,小黄本来凝重的面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深不可测的偷笑面孔。 小黄埋下脑袋,悄摸道:“饮水机热水按钮好像破掉爆开了,把那谁给烫秃噜皮了。” “谁啊?” “啧。”小黄恨铁不成钢,掐着嗓子模仿,“我舅妈说了,我用不着太辛苦,而且我是新来的,你们多照顾我下我这个新人不可以吗?” 封木被小黄逼真的演技笑出声。 小黄放下杯子也不泡茶了,周遭同事全都视若无睹,任凭他一人在那凄厉叫喊。 “他算是遭到反噬了。”坐在封木对面工位的女生对着封木啧啧称奇道,“昨天他泼你茶水,今天他被热水烫。” 封木敲打键盘的速度慢了半拍,经过女生这么一提醒还真是。 封木端起咖啡,内心竟油然而生一种小人得志的错觉,仿佛那人的烫伤是因为封木昨晚惨兮兮洗衣服时的抱怨而得到的应验。 封木摇摇头停止迷信的胡思乱想,一口饮尽温热的咖啡抓紧完成上午的工作。 平淡一天即将翻篇,手上的工作终于赶在下班前全部清理赶紧。 封木揉着久久保持一个动作而发酸的肩膀暂短休息一会,起身去洗咖啡杯,部门经理恰好拿着一堆文件走来喊住了他。 “封木。”经理说,“单位反倾销调查结果出来了,有十几万份合同需要翻译,我看你自己的工作提前结束了——” 经理看封木错愕的神情,捋了把头发,笑道:“不是叫你来翻译,这是实习生工作。” 经理顿了顿,说,“哎呀但交由实习生的话,事先需要把合同整理好才行,这本来是胡成俊今天该做的事情么,可是他手烫伤干不了活,批了一周病假……他人不在,岗位上的待处理的工作可不会因此而停下呐。” 封木听得一愣一愣的,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石头说不出话。 经理见他沉默不语,便当他无意见,放下厚厚一摞杂乱文件,“辛苦你一下,我待会电脑上把胡成俊整理到一半的文件发你。” 在旁观看全程的小黄等经理消失在转角后,朝封木投来怜悯的目光。 “有时候工作太认真也不是一件好事情。” 封木看着桌子上的大片凌乱,乏力叹气,手中握着的杯子颇有些摇摇欲坠。 他只是想早点回家休息而已。 加班到晚上快十一点,封木工作才终于告一段落。 他面对电脑人都有些恍惚,眼睛更是酸涩到难以睁开,滴上几滴眼药水才得已缓解。 第47章 他拿起手边的速食海鲜粥,拆包装的时候眼前总泛着一圈眩晕光圈,想来是太累了。 整一个楼层唯剩下他们部门灯还开着,安静到似乎灯泡中电流流动的声音都能清晰听见。保安12点上来巡查关门,封木打算吃完既是晚饭又是夜宵的粥再回去。 白天炸开的热水键已经被修好,封木盖上盖子身心俱疲在一旁撑着额头等待。 纯粹如白开水的空间里慢慢溢出一点细微的声音。 呼—— 封木肩膀一僵,放下手左顾右看。 头顶的电灯泡忽然闪了两下,那道莫名的声音还在继续,但却像是加重了呼吸,吐气因为靠近封木而一点点变得沉重、紊乱。 “……” 封木咽了口口水,不由自主后退半步,眼睛瞥向左手边的窗户,怀疑是不是同事窗户没锁好,有风声漏了进来。 但不是。 漆黑的窗户关得严丝合缝。 海鲜粥泡开了,一阵无厘头的风将香味送至封木——像有人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带起的微风。 发丝撩过额头有些发痒,封木偏过脑袋,一言不发拿着海鲜粥回到自己工位。 快点吃完快点走吧。 封木决定加快回家的速度。 封木坐下,发现桌子上出现了一张倒扣的白色a4纸,旁边还搁置着一支按出笔尖的黑色签字笔。 办公桌他早就收拾干净,起初凌乱的文件白纸摞列得整整齐齐摆在边上。 这张白纸却是十分突兀地出现在他桌子的正中央。 它孤单地躺着,不知是被谁放到、或是它自己飘到了封木桌上。 背面是似乎写了什么文字? 封木迟疑几秒,单手捧着粥然后一把掀开白纸。 -------------------- 攻没死hhh 第23章 小杂种四 与封木想象的恐怖故事发展不同,纸的反面没有可怕的血字血手印,更没有惊悚的骇人语录,比如“死”之类的字眼。 相反,是很稀松平常的一句—— 对不起。 封木大脑瞬间跟面前白纸一般空白,他凑近仔细辨别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写得倒是出乎意料的不错。 封木觉得自己可能是加班加傻了,神经抽搐,居然提起边上的黑笔,想往纸上写:为什么? 笔珠上下滚动,却流不出墨水,只在白纸上划了几道无色的书写痕迹。 “没墨了?” 封木抛开笔,后知后觉自己的行为有点蠢。 “……” 他快速喝完粥,权当纸可能是周围某个相邻同事那边飘来的,不小心落到了自己这里。 椅子推进办公桌内,封木关闭电灯,捶打酸软的臂膀走近电梯,惨白色的电梯灯为他身躯铺上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他低下头,后颈处被遮掩一天的红痕暂见光日,只可惜它藏得太隐秘,封木毫不知情原来自己肌肤上留有这样浸淫暧昧的痕迹。 封木打量自己细弱的手腕,心想可不能再天天吃速食餐了,身子都快营养不良了。 “回去搜一搜简单食谱,周末自己做饭吃吧。”封木喃喃自语。 黑暗的办公室里,空气死寂,白纸颤动身子,被一双无形的手对折,随后丢进垃圾桶。 如果当时的封木有心观察的话,“对不起”三个字后面其实还存在由于墨水不足尚未浮现的后半句。 ——对不起, 好久不见,我太想尝一尝你。 封木洗完澡躺在床上,手机里正播放番茄炒鸡蛋的做法,封木眼皮发沉,像千斤顶往下坠,他翻了一个身想清醒一点,但困意包围着他,博主高昂的讲解声由远及近,如从远方传来的回响。 啪嗒。 手机砸到绵软被子上,封木耐不住倦怠,紧闭双眼,呼吸均匀。 进度条走到最后,画面再次跳转到开头,循环往复。 “大家好,今天教番茄炒鸡蛋的最简单做法,一学就会……” 视频忽然向下一划,自动跳转到下一个。 “如何做糖醋排骨……” 结束后,视频又再次划到下一项。 …… 隔天封木迷迷糊糊睡醒,掀起眼皮一看时间,吓得立马从床上弹起来。 “完了,睡过头了!” 昨晚睡得太突然,忘记设置闹钟,他洗漱完火急火燎随便披件衣服跑到小区门口,打开手机想要打车去公司,仅剩百分之2的电量提醒图标跳出,封木甚至连倒吸一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下一秒屏幕变成了全黑。 他看着黑屏里自己诧异的表情,和自己大眼瞪小眼。 封木愣在原地,内心正心疼自己那份全勤,一辆车缓缓停在他面前。 他站的位置通常网约车上车的位置,封木撇过头往后退,示意自己不是他要接的顾客,车却明亮地响了两声喇叭,催促他上车。 清晨的太阳光略微刺眼,封木轻蹙眉:“不是我打的车。” 司机位的车窗缓慢下降。 有人喊他。 “木木。” “是我啊。” 封木摆手的胳膊停滞片刻,眯起的眼睛逐渐睁大。 他看了车内的男人许久,狐疑猜测:“……封廷棘?” 话说的没什么底气。 “好久不见。”封廷棘微笑道。 封木坐上车,车上有充电宝和他手机同款充电线,看着重启的手机,封木悬起的一颗心缓缓落下。 第48章 他情不自禁打量起坐在身边开车送他去公司的封廷棘。 说实话,见到封廷棘的第一眼封木没认出来,当年二人福利院同甘共苦的日子在心中烙印太深,封廷棘不爱吃饭,身材瘦弱,纤细的骨头硌在封木怀里,封木感觉像是抱着一副白骨架在安眠,触感诡异。 今非昔比,眼前的封廷棘是肉眼可察的健康。 他穿着剪裁优良的黑西装,布料包裹他的躯干与肌肉。 封廷棘强不强健封木表面上也看不出真切,但肯定不再是病态的那一种危险状态。 视线移至封廷棘手腕上精细制造名表,彰显着他如今非同一般的社会地位,封木打量封廷棘立体侧颜,暗想如果没有这张一如既往好看熟悉的脸,他根本就认不出来人是谁。 封木竟明晃晃地瞧着封廷棘许久。 “好看吗?” 封廷棘抽出一个眼神睨他。 封木如梦初醒,赶忙移开视线:“啊……” 封廷棘淡笑道:“我们真是好久没见了,木木,能在马路边上遇见你,我很意外。” “我也是。”封木说。 “离开福利院后我没再来见你,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封木惊了一下:“没有。” “是吗,没有?” 封廷棘对于封木,似乎存在着某种天生难以招架的魔力。封廷棘简单的一句反问就让封木晕头转向。 封廷棘语气平淡,听不出他此刻作何心情,像是在庆幸封木没有怪罪他,却又像有几分不满与不信。 封木硬着头皮解释:“院长和老师告诉过我,领养者很少会有把孩子重新带回福利院的,有,但是只占极少部分。” “所以当时你走的那天我就做好了我们往后就此别过,不再相见的准备。就算你没按照允诺来看望我,我也觉得很正常,毕竟能被人收养已经不容易了,你也不好提出再多别的要求……” 封木一口气说了大段话,自己都略微有点惊讶。 封木思忖道:“所以再遇见你,我也相当意外。” 封廷棘安静开车,神情似笑非笑。 “……” 封木不自在揉了揉鼻子,感觉气氛有点怪异的尴尬. 分开数年,封廷棘果然变了许多,以前喜欢笑意盈盈跟他讲话,同自己的关系亲密,哪像现在,两人在车内小空间坐得如此近距,心却如此疏远。 沉默持续到了车抵达封木公司楼下。 封木拔掉充电线:“谢谢你,封廷棘。” “我现在不叫封廷棘了。”他把充电宝重新塞给封木,“你拿着用吧,之后再还我也不迟。” 他说,“我现在姓余,叫我余甚吧。” 封木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充电宝:“……好。” 封木抬眼,与余甚对视几秒,忽然注意到他左眼之下的黑痣不见了。 “你的痣,是点掉了吗?” 余甚点头,轻声道:“养父嫌弃眼周围的痣显得优柔寡断,和人打交道时不够严肃,是个累赘,收养我没多久就带我去医院点掉了。” “好吧。” 封木莫名觉得可惜。 他挺喜欢他的痣,虽然是女气了一些,但和余甚五官相得益彰,以前的他惹人怜爱,点掉痣后,无论气质还是面相确实生人勿近许多。 封木准备下车,他看见门口公司图标,开门的动作一愣。 他转回脑袋,神色疑惑:“封……余甚,我上车前是不是忘记跟你说我在哪里上班来着?” 空气停滞。 余甚盯着封木,裸露的目光颇有些似浸淫湿泥的粘腻, 他很轻地眨了眨眼睛。 “是啊,你没告诉我。”他道,“我是怎么知道你在哪上班的呢?” 封木被余甚神经质的自说自话的行为弄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尬笑:“算了,我应该说了,但忘记了哈哈哈——” 封木话说一半,余甚忽然伸出手拽住他脖子下的某样东西,他整个人猝不及防的被拉到余甚身前。 距离太近,封木可以清晰嗅到余甚身上透出来的男士香水味以及……淡淡的中药味? “s市xxxx公司,封木。” 余甚提着封木的工作牌念道。 “太不小心了,木木。”余甚指尖勾过工作牌上封木的一寸照,在他纤细的脖颈用力一划,仿佛割断了封木脑袋。 “以后要注意保护隐私。” 余甚好心提醒哑然的封木,他笑道。 “不然就会被我发现。” 封木僵硬着脖子,不敢动弹。 第24章 小杂种五 精神恍惚撑到下班,迎来短暂的休息日。 封木看眼充电宝,联系余甚什么时候有空,他把借的东西还给他。 余甚说自己今天挺忙的。 “之后再还给我吧。”余甚在电话那头说,“不急的,你想用多久都可以。” “好吧。” 封木只能继续收下。 他把余甚的充电宝放进公文包里,今天准时下班,可以去超市买些新鲜的菜回家亲自下厨,正好昨晚看了好几道简单易上手的家常菜。 平时菜买的少,封木也看不出架子上的西红柿是不是新鲜的,挑了几个卖相好、看得顺眼的就捎进袋子里买走了。 到家刚脱下外套,封木听到家里头传出两声机械音的“嘀嘀——” 第49章 这声音封木再熟悉不过,是电饭煲蒸完白米饭的提示音。 …… 白米饭? 封木顿了顿,他才回家,早上也是慌张出门,压根没可能会淘米煮饭。 陷入短暂沉思后,他将衣服丢到椅背上,提着买来的蔬菜往厨房慢慢挪动。 厨房门自己打开了。 封木把买来的菜搁置到外面的餐桌上,走近电饭煲瞧,模式已然跳到了保温状态。 封木稍微用力咬了咬唇,告示自己是清醒的,没在做梦。 打开电饭煲,白色热气铺面而来,混杂米香。 哗啦啦—— 背后忽然传来塑料袋翻动的声音。 封木端着盖头的手微微一抖,差点没拿稳。 他回头,看见放在饭桌上装满蔬菜肉块的塑料袋竟自己打开了结,透明袋子簌簌作响,仿佛有个他看不见的人站在那里,拨开袋子瞧里面有什么。 封木想到了他今天中午和小黄在公司餐厅吃中饭时,听小黄说的,鬼走路的声音和塑料袋抖动的声音极其接近,所以当家里出现塑料袋抖动的动静的时候,需要尤其注意下声音究竟是不是它传出来的。 封木想,确实是塑料袋在作响,可揉搓塑料袋的人却不是他。 “……” 封木深吸一口气。 他若无其事走到大门口,转动把手,暂且离开了这个充满诡异感的家。 春天夜晚还有点萧瑟,出来的太急切,外套落在沙发上,封木走到楼下才想起来。 他单穿了一件白衬衫流走街头,耐不住寒,跑进一家便利店休息。 随便找个位置坐下来,封木听着店里没有营养的广播广告,越琢磨越觉得不对。 他跑出来干嘛? 那儿可是他的房子,就算有脏东西,出来的人也不该是他才对。 唉,刚才应该喊几声问问才对。 封木有些懊悔。 没办法,付清房子首款后,封木的兜比脸还干净,他可做不到像电影故事里的主角那样豪壮地低价变卖房子。 封木按摩太阳穴,最近加班多,人都变得迷迷糊糊不对劲了。 他看看墙上的电子时钟,有了人气壮胆,打算再过十分钟就回去。 从便利店出来,外面的天完全暗了下来。 封木推开玻璃门返回大街,便利店隔壁是家ktv,三四个醉汉正嚎着大白嗓往摩托车上蹬腿。 醉酒驾车可是相当危险的行为。 封木没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发现其中一个脸涨得最红,嚎得最洪亮的小伙子居然是他请病假的同事。 出于同事一场,尽管心存芥蒂,但毕竟是条人命,封木犹豫再三,上前好心劝阻握着车把手准备飙车的胡成俊。 “胡成俊,你这样还是别开车了,太危险了。” “这人谁啊,来和你搭话?”旁边抽中华的男人拍了拍胡成俊肩膀,满脸不屑嗤笑道。 喝醉的胡成俊眯着眼睛费劲识别面前人是谁。 “……” “哦哦哦,是你啊,封木。” 胡成俊轻蔑道:“怎么,是我的工作做完了闲下心来没事干了?马路牙子上碰见我都要赶来献殷勤当老好人?” 胡成俊潜意识觉得封木是在向他邀功,心里好不快活,洋洋得意:“行,我知道了,我会让舅妈再好好关照你一下的。” 胡成俊拧动车把手,旁边那家伙叼着烟坐上后排,两人头盔也不戴,摩托车排气管冒出浓密黑烟。 “走咯!” 本该往前冲的车头忽然拐了个弯,朝站在安全地带的封木直直撞去,胡成俊大笑着说车失灵了快躲开,封木走的好好的,被胡成俊一说直接吓得扑到全是枯枝干的低矮绿丛里,因为扑到的太用力,唯一的一件白衬衫就这样被戳出个洞,枝干扎得人生疼,封木尾椎骨磕到石块上,一阵一阵的酸痛。 瞧见封木狼狈样,胡成俊哈哈大笑心满意足走了。 过往路人向无辜遭罪的封木投来目光,封木无奈,捏紧的拳头又松开。 “唉,就不该多管闲事。” 封木扶着腰肢爬起来,手掌蹭破好大一张皮,但没完全掉下里,摇摇欲坠挂着。 他掸干净尘土往家的方向走,刚转身,后头突然传来阵车辆相撞的撞击声。 “嘭——” 人群惊呼不已。 封木心口一紧。 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陆续有人涌上前。 摩托车摔到五米远的地方,胡成俊躺在柏油路上,像只被遗弃的动物般哀嚎。 一语成谶。 等红绿灯时,摩托车刹车失灵,直愣愣冲出去和一辆名贵轿车相撞。 胡成俊的大腿以一种可怕的弧度扭曲,那已然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程度了。 而神奇的是,四人行里,只有他一人惨遭事故,甚至坐在他后座的抽烟男人也不过是受了点皮外伤。 封木看着从轿车上下来的车主,瞳孔微缩。 余甚西装革履,晚风连他的发丝都不敢扰乱,他干干净净的,居高临下俯视扭曲的伤者,回头看了眼自己凹陷的车头,然后面无表情拨通电话。 下一秒,封木的手机响了起来。 封木怔愣片刻。 “喂?” 余甚冷静的声音从电话那端渡过来:“木木,我出车祸了。” 第25章 小杂种六 第50章 封木陪着余甚在警局做完笔录。 行车记录仪显示,胡成俊漠视交通法规闯红灯不戴头盔,再加上他还酒后驾车,让余甚赔钱是不可能了,他还要再自己贴钱付罚款。 胡成俊当时据理力争自己闯红灯是因为刹车失灵,警察仔细检查了他的破烂摩托车,说刹车功能是正常的,让他别再狡辩,该走的流程一个不能少。 胡成俊腿骨折,没有个把月都康复不了,短假如愿以偿变成了长假。 不带薪的那种。 警察局里封木碰到了匆匆赶来的经理,她一脸风尘,得知亲侄子干的好事证据确凿,也只能无奈点头。 余甚的车头凹下去一大块,修车的钱是经理替胡成俊掏的,看着可怜的车被卡车运走修缮,封木站在风里,忽然蹦出一个问题。 没了车,余甚该怎么回家? “打车?”封木问身侧缄默不语的余甚。 余甚扫了一眼脏兮兮的封木,答非所问:“我有点饿了,还没吃晚饭。” “……” 封木说:“我也没吃,外面一块吃了吧。” 余甚看着封木,忽然抓住封木的胳膊,强硬地摊开他的手,掌心蹭掉的皮翘了起来,正往外渗血。 “回你家吧。”余甚皱眉,说,“家里有医药箱吗?” 封木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就在附近?” “我看你穿的不多,外套都没有。” 余甚的话一出口,恰好袭来阵凉风,封木哆嗦地耸了耸肩。 风不是很冷,但从封木身上刮过,封木却觉阴冷。 “你观察的还挺仔细的呢。”封木说,“家里有医药箱,待会回家随便涂点碘伏就好了。” 封木道:“走吧,下班的时候我买了好多菜,可以请你尝一尝我手艺。” 余甚脱下自己的西装给封木披上,西装的版型对于封木而言偏大,封木眨眨眼,感受到衣服上传递而来的温度,鼻尖萦绕淡淡的香水与中药相融的气味。 他一直认为他和封木的体型没有太大差别——至少肉眼上看是这样的——直到他套上余甚穿的正好、自己穿上却相对宽松的衣服。 余甚扬起嘴角,似乎心情不错:“既然是在准备晚饭,为什么突然跑出来呢?” 封木噎住,忘记家里还有这么一码事。 “……家里比较脏,我出来透透气。” “不干净?” “对啊。”封木眼睛乱飘,“不太干净。” 电梯上行的时间太过漫长,一向习惯沉默的封木竟有些许不自在,他偷偷瞧了瞧余甚,咳嗽两声,生疏地扯话题。 “余甚,你被收养之后过得还好吗?” 相当老土的问话,封木尴尬得想撤回,问的是什么东西? “挺好的。”余甚说。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封木盯着自己脚尖,气息沉淀几分:“余先生呢,你们现在相处的融洽么?” 余甚思忖片刻:“应该吧。” “应该?你们分开住?” “嗯,他肺癌死了。” 余甚淡漠道:“五年前。” 封木没料到居然是这样一场结局,沉默许久才开口:“……抱歉。” “没关系的。” 余甚说:“早些离世免去病痛折磨,对他而言不也是解脱吗?” 封木不吭声,翻出钥匙打开门。 余甚进屋,笑着评价道:“木木,家里很干净啊。” 他抬了抬下巴:“而且,你不早早就做好饭菜了吗?” “……” 封木对着一桌丰盛菜肴出神。 余甚找出医药箱,坐在沙发上朝封木招招手,俨然像这座屋子的主人。 “先上药。”余甚说。 封木只能先把注意力转回来。 封木瑟缩肩膀,凉性的碘伏涂在伤口处竟是火辣辣的疼,他忍不住倒抽气,余甚擦抹的手一顿,观察到封木皱眉忍痛的神色,凑近伤口吹了吹气,似乎这样做可以减轻疼痛感。 他说:“小时候在动画片里学来的,他们上完药都会这样做一下。你那时候好奇是不是真的会不痛,还说哪天一定要实践一下。” 封木为之一愣,他说的话自己都早忘记了,余甚居然还记的。 封木缩回手,嘴硬道:“其实不怎么痛,你不吹也没事。只是、是我表现夸张了。” “为什么呢?” “转移注意力?”封木说。 余甚扣上医药箱,忍俊不禁:“那不就是怕痛?” 封木不说话了。 低头瞧见自己穿得破烂衣服,他边往卧室走边说:“我先去换身衣服,至于桌上的饭……” 封木哑言,他不清楚该如何跟余甚解释,饭根本不是他做的。 封木快速扫了眼桌上的饭菜,竟然清一色是他昨晚刷视频时收藏的几道菜,卖相相当不错,就是不知道人能不能吃…… 可口的佳肴散发着浓郁的诡异气息。 余甚早早进厨房盛饭,抽出两双木筷子摆好,见封木仍旧穿着脏衬衫发呆站在卧室门口发呆,疑惑问他怎么还不去换衣服。 “木木?”他拉开木椅,轻声唤他。 “啊……?” “快些换好衣服,来吃饭了。” 封木下意识道:“你先别吃!” 余甚奇怪看他。 封木脑袋发懵。 第51章 “你别担心,我不会吃独食的。”余甚失笑,“等你过来,一起。” 封木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话却越说越糊涂,无奈下,他快速闪进卧室,还是觉得换好衣服带余甚出去吃比较稳妥。 衣柜里找出件偏休闲的纯白打底长袖,封木解开一颗颗纽扣脱下衬衫,不知怎得,他总能感觉到卧室里不止他一个人。 有道焦灼又露骨的视线似乎一直凝聚着他,这迫使他重新换衣服的动作十分僵硬,有种他面前站了一个无形的人的错觉,那人还休闲坐在床沿端详他脱衣服,目光炙热又讥诮。 封木疑神疑鬼望了圈陈设简单的房间,沉思几秒,突然朝空气说话, “你在吗?” 安静。 无边的安静。 封木对自己有点无语。 他换好衣服出去,本正常搁置在书桌一角的圆珠笔忽然轱辘轱辘滚落到地上。 啪。 很轻的一声。 可这封木来说无异于惊天巨雷。 封木握住门把手的手颤了颤。 掉落的圆珠笔令封木联想到了这周夜晚加班时同样离奇出现的黑色水笔。 他回头静静看着它。 种种怪异于冥冥之中似乎正在被一根细线串连。 “你——” “从公司跟到我家的?”封木往前半步,“是又想写字吗?” “‘对不起’也是你写的对不对,这又什么意思呢?” 封木接连问道,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好在此刻没有第二个人在场,不然肯定会觉得这个人病得不轻,能和空气一个人自言自语那么久。 封木沉心等了片刻,就在无事发生,心灰意冷之际,封木亲眼看见自己的书桌上飘浮起了一件文具。 他切割文件用的小刻刀。 刻刀柄被往上推挤,顶端展露出一节节冒银光的刀片。 光芒晃得封木胆战心惊。 “你、你做什么!” 刻刀径直朝封木刺来,封木吓得要夺门而出,但还是慢一步。 “啊!” 刀尖擦过封木脖颈,掀起阵铁腥味的微风,扎入木制门框,因为缺乏受力点,不堪重负垂直跌落地上。 封木别过脸,双臂条件反射往前抵,面前明明空无一人,他却触摸到了略有点硬邦邦、像人胸膛触感的东西。 封木吓得慢慢缩回手。 “木木。” 余甚在门外催促他了。 封木回过神,忙不迭跑了。 余甚站在房门口,封木太慌张,直接一头撞进余甚怀里。 余甚轻轻拍了拍封木的脊背。 他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半晌,轻挑眉梢,道:“怎么回事,脸色那么差?不过是换个衣服,额头沁出好多汗。” 余甚抽出纸巾帮他擦去冷汗。 封木真跟个木头似的任余甚擦汗,余甚问他还好吗,封木扯出抹难看微笑,挥挥手说没事,然后歇了歇,为难道。 “余甚,要不出去吃饭吧,你看菜都凉了,我也懒的再加热,我们随便找家餐厅解决下算了。” 余甚看了他一阵,说:“那走吧。” 堵在封木胸口的石块终于坠落:“行。” 出来的时间挺晚的了,只有家拉面店还开着。 两人将就着吃了碗热气腾腾的拉面,封木不放心余甚一人孤独等车回家,就陪着他一块站马路边,尽管现在的余甚比他强壮的多,显然不再需要福利院时老师所嘱咐他的那样,要多加照顾年龄小的余甚。 想起福利院的时光,再转头看一晃眼长大成人的余甚,那份时间转瞬即逝以及时隔十五年再次遇见好友的不真实感姗姗来迟。 封木又情不自禁盯着余甚的脸发呆,这次余甚没提醒他,流动至眼前的车灯才将封木拉回现实。 车到了。 封木忽然道:“哎呀,我忘记把充电宝还给你了!” “下次吧。” 余甚笑道:“反正我们还会再见面,不是吗?” 他说:“你把充电宝带回家了?放哪儿了?床头柜?” 封木缓慢地点点头:“放那儿充电呢,唉,你刚才门口喊我的时候应该顺便提醒我一下的,我正好可以还你。” 余甚偏过头,开车门的手一滞:“喊你?我没喊你。” “我刚过来你就从卧室跑出来了,我连喊你的机会都没有。” “……” “怎么了,木木?” “你听到什么别的声音了吗?” 封木有些站不稳,勉强道:“没有,应该是我听错了。” 目送余甚的车隐匿于车流,封木攥紧手,手心粘腻得全是冷汗。 -------------------- 再预警一下吧,小部分含有伪ntr情节,我会在章前加* 第26章 小杂种七 夜色寂寥。 封木在家楼下冷静徘徊了半个小时,最后到香烛店买了两捆香。 余甚估计早早到家洗漱完毕准备上床休息,封木才怀揣复杂心绪返回家。 他打开窗户,打火点燃一捆香,没收拾掉餐桌上冷掉的不明菜肴,干脆当作了贡品。 香灰簌簌地落下来。 不管是谁,得了他的祭奠就赶快走吧。 白色烟雾袅袅飘起,味有些冲,封木呛了一声,亲眼注视香火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燃烧、化作灰烬。 第52章 封木心如擂鼓,觉得自己的唯物世界观在逐渐崩塌。 香渐渐烧尽,封木忍不住试探开口,问,“你是谁,你认识我?” 既然能喊他木木,那或多或少是认识他的家伙。 封木悬着一颗心等待着。 可是,没人告诉过封木,鬼的名字是不能被随意问候的。 香的火星子瞬间湮灭。 顷刻间,整座屋子涌入狂风,屋子不再有坚固扎实的地基,像艘行驶翻涌滔天巨浪大海上的船,左右摇晃。 封木稳定不了身子,摔到墙角,罐头倒下,香灰洒了满地,一屋子皆是灰蒙蒙的颗粒物在漂浮。 他摸着后脑勺龇牙,忽然听见有道声音幽幽地问他。 冷冽,空洞。 “你想知道我是谁?” 唇上忽地一凉,有只无形的手掐着他的下巴逼迫他张开嘴,他能清晰尝到有什么东西探进了他的口腔,宕机的大脑尚未反应过来,喉口愈发的寒,封木起初以为是那鬼的舌头太过冰寒的缘故,直到感觉有一阵气缓缓从他口中被汲取而出,封木倏然瞪大眼。 他在抢夺他的气。 那股冒寒的气缓缓渡向了对方。 钳制下巴的力道消散。 那鬼的脸庞如同老旧电视机在封木面前一闪而过的彩色画面,十分模糊,没等封木仔细辨别,便消散了。 但封木还是认出了他是谁。 他不会认错的。 “……余甚。” 封木讷讷道。 “你在这,那刚才的——” “我才不是余甚。”他语气幽怨,有些小孩子气,“我是封廷棘。” 封木呆若木鸡:“你们不是一个人吗?” 香火复燃,白烟往四处飘散。 “当然不是啊。”他嗓音很轻,“他是他,我是我。” 封木看着面前的空气,觉得荒唐:“你死了?” “怎么死的呢……” 封廷棘轻笑:“木木,你难道不清楚,问一个鬼他的死因是极大的禁忌?” 封木不吭声了。 封廷棘的声音似乎是从远方飘来:“我告诉你我的死因,你可以让我瞑目吗?” 空气陷入停滞。 封木脆弱的心脏狂跳不止,他刚送走一个余甚,家里又出现一个封廷棘,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却是两种对立的形式所存在。 孰真孰假。 太玄幻了。 “你和他之间,究竟是种什么情况。”封木道,“余甚知道你的存在吗?” 这次封木等候许久封廷棘才说话,不过他的声音愈发空灵了,需要封木费心去听。 “他不知道。”封廷棘说。 “木木,我的身形,我的声音都很难出现在你面前。”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没有本体,我太虚弱了。” “没有本体?”封木听闻又连忙点燃另外一捆香。 “太劣质了。”封廷棘轻笑道,“没什么用,还是亲你一下来的方便。 封木警惕地后退半步,抿了抿唇,冰凉的柔软。 香买的确实是便宜货,他随便挑的,心想长得都差不多,能有什么区别?封木看眼窗外黑沉安静的街道,现在去买肯定不显示,只能拖延到第二天天亮才出门购买。 “你别乱来,我再给你买新的。”封木说。 封廷棘已经不回应他了。 好在清明将近,香烛店里买香火的客人十分多,隔天封木一连买了两大袋子老板也没觉得奇怪,甚至贴心问他要不要选购店里新到的一批金元宝,封木被他的推销烦的不行,留下一句“我烧着玩的”就匆匆跑了,徒留老板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封木开始坚持每天下班后点香,就盼着封廷棘能不能再出现,但有同事说他身上有好重的香火味,是天天往庙里跑吗,封木只能白天忍痛早起五分钟,点完香再赶去上班。 这样的日子一连持续大半个月,封木距离上一次见到封廷棘还是余甚来他家的那天。 封木能感觉到封廷棘还是待在他家里没走的,因为香的损耗十分迅速,封木有次半途回家拿落下的公文包,才点了几分钟的香竟然已然燃烧大半,底下积攒着一层厚厚的烟灰。 “还是不能现身吗?”时间长了,封木忍不住埋怨嘀咕,“除了……咳咳,没有其他速成的方法么。” 灰白色的细长烟雾颤了颤,有人在他耳畔轻声道,“有啊。” 封木后颈顿时跳起了鸡皮疙瘩,听完封廷棘所说的速成办法,表情一言难尽。 “算…算了。”封木尬笑,耳朵染上绯红,忙手忙脚出门上班,“慢慢来也挺好的。” 封木怀疑过封廷棘其实早就养精蓄锐了。 有好几天半夜,他睡得迷迷糊糊,翻个身子,脸上会突然喷洒而来一阵冰凉的气息,紧接着嘴唇一凉,封木就知道这是封廷棘乘机而入他的房间,飘到床上来偷他气了。 封木想推开他的,可夜半三更他实在太困乏,象征性推搡几下便由着对方作祟了。 可能因为他是封廷棘,封木并不害怕他。 虽然他不是人。 在封木心里,封廷棘和余甚就是同一个人,他们长得一样,声音也一样,只是一阴一阳的区别罢了,尽管他到现在也还未弄清为什们会出现这样荒谬的情况,封廷棘也藏起来不肯现身告诉他原委。 怪惹人讨厌的。封木腹诽。 第53章 又是上班无聊的一天,封木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双手劈里啪啦敲击键盘。 小黄凑过来,笑得隐晦:“封木,今天又是有人送你来上班的?” 自半月前因为险些迟到而碰见余甚开始,余甚便天天开车到他家小区楼下送他上班,封木起初怪不好意思,余甚却说顺路,接他一块去上班无伤大雅,不麻烦。 封木渐渐的也习惯了,主要原因还是每晚被家里那玩意偷精气,他有些疲惫,时常睡不够,有余甚接应他,他可以钻空隙小憩一会。 当然他也不会白占余甚便宜,余甚约他出公司吃午饭,封木去的时候会顺便买份小甜品给余甚当作下午的点心。 也算是礼尚往来吧。 封木瞥了眼小黄,点点头。 小黄嘿嘿笑:“我早就观察到了,不止今天,上周,上上周都是同一辆车送你来上班。” “那车可不便宜。”小黄说,“封木,你老实交代,最近是不是交了位富家千金女友?” 坐封木对面的同事纱纱瞬间来了兴致,她探出脑袋,眼睛迸光:“真假的封木?看不出来啊!” “欸,话说小黄,你和你女朋友相处怎样了,我记得有好几年了。”有人问。 “是啊,五年了。” 小黄神秘一笑,他装腔咳嗽两声,“咳咳,提前宣发一下吧,我们下个月就要结婚啦!” 纱纱震惊:“哇,恭喜啊!” “哈哈,本来想制作完请帖发给你们时说的。”小黄说,“封木,纱纱,到时候你俩可一定要来啊。” 封木正回复余甚约他出来吃中饭的消息,听到小黄的话忙不迭点头。 “会来的。” 话题中心不再是商讨封木的神秘“千金女友”,封木松了一口气。 小黄勾搭上封木肩膀,笑嘻嘻:“走吧,到饭点我们吃饭去!” “啊…我有约了。”封木抱歉道。 “谁啊?” 封木突然噎住。 “呃。” 小黄和纱纱对视一笑。 “ok,我们知道了。” “不是,你们搞错了——” “别说了封木。”纱纱摇摇食指,“我们知道。” 封木:“……” 公司楼下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封木进去买了两份提拉米苏,赶巧碰上推门而入的小黄和纱纱。 三人面面相觑。 封木提着粉色包装的甜品盒,越说越乱:“这,我……” 纱纱严肃点头。 小黄欣慰:“可以啊封木,还知道买礼物。” “……” 第27章 小杂种八 周末清晨,阳光熹微,风暖洋洋吹在身上很舒服。 和余甚第一次相遇的小区门口,封木困倦地打了个哈欠,钻进车内。 “早。” 余甚换下了沉闷的西装,往日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蓬松清爽,封木看着他,眼前之人逐渐与十多年前福利院的小孩影像重叠,他一时间有点愣神。 “……早。”他坐下后回道。 昨晚封廷棘没有闯入他的房间,封木对于今天的检查还是自信满满的。 汽车驶入的医院名为奕止,封木莫名觉得有几分耳熟。 余甚领他走到一间问诊室前,也没走什么程序,一路通畅,他嘱咐道:“木木,我要去拿药,很快回来,你先自己进去吧。” 封木乐呵道:“我又不是小孩了,流程什么的肯定都熟悉,你也别太小瞧我。” 余甚看了他一会,说:“那我在门口等你。” 问诊半小时,细致入微。 封木原本一直认为是余甚危言耸听,他自信走近专家问诊室,最后是黑着一张脸出来的。 余甚拉住他,手指蹭着封木的脸,动作略有点亲昵,但封木没注意。 他问他:“怎么了,医生说什么?” 封木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医生,说,说我…真的…” “…他让我别再久坐,多户外运动运动。”封木没讲完,剩下的他不想告诉余甚,怕余甚笑话他。 他思绪紊乱跟随余甚下一楼提药,药开得并不多,三天一吃,也就一个月的量,拎在手里没多少分量,可封木内心却沉重不堪。 他把缘由全扣到了家里封廷棘的头上,不能再纵容他了,封木下定决心,至少不能再给他偷自己精气的机会了。 封木突然感觉自己像聊斋里被狐妖蛊惑的书生,总有一天会被封廷棘吸成一具干瘪尸体。 要不是看在他是封廷棘,他才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现在。 察觉到余甚看过来的视线,封木神色不自然地把装药的袋子往身后藏。 余甚忍俊不禁,照顾封木可怜的自尊心,问封木待会还有别的安排吗。 “回家。” “回家?” 二人异口同声。 “那就是没有安排。”余甚说,“既然无事,我的医生也建议我多出去走走,少待在逼仄房间,要多往视野开阔,没有天花板的地方走。” 余甚微笑道:“你就当陪我,和我到公园散散步。” 封木眨眨眼,身心仍旧沉浸在被无情告知某方面虚的悲伤中,他看余甚拿的药可比他多多了,不仅仅有他前不久尝过的中药,还有几盒西药。 封木脑子一抽,脱口而出:“你也肾虚?” 第54章 余甚笑容凝滞。 “当然不是。”他咬牙,一字一顿。 “哦…哦,哈哈。”封木尴尬地摸摸鼻子,“行啊,多动动也不错哈哈。” 余甚哀怨地看他。 令封木没想到的是,余甚带他来的公园居然是福利院组织秋游时的那一个,时隔多年再次踏上公园门口的台阶,封木内心油然产生别样的悸动。 他们并肩散步,封木边走边感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了。” 余甚不吭声,两人慢慢走到了当年张苛不小心掉入的人工湖边。 以他们现在成人的视角来看,湖其实很浅,顶多到小腿肚,远没有小时候所想象的深不可测。 湖里还有小鲤鱼游来游去,封木闲来无事数有几条红尾巴,几条金尾巴,眼前忽然出现一小包拆开的鱼饲料。 “看了那么久,要喂喂它们么。” 封木看眼旁边设立的公园小卖部,又看回淡笑的余甚。 “啊,我只是随便看看。” 为了不伤余甚心意,封木接过鱼饲料往湖中洒了几把,余甚也跟着喂食,一时间分散的鱼儿瞬间集合至他们面前,鱼群摇摆尾巴雀跃着,纷纷抢夺食物。 封木喂着喂着竟也尝出了乐趣,不知不觉一包鱼饲料快要见底。 “木木。”余甚忽然叫他,嗓音略有点低沉。 封木心情不错:“嗯?” “其实当初张苛不是自己失足掉进湖里的。”余甚云淡风轻,摩搓手指上的饲料颗粒,他扭头看向封木,目光沉沉,“是我干的。” “我把他推了出去。” 封木抛洒饲料的手顿住。 小鲤鱼瞪着外凸的眼球,嘴唇蠕动吞咽食物。 封木忽然感到几分不适,他移开眼睛,对上余甚看自己的怪异眼神,心脏狂跳,踌躇道:“为什么?” 余甚却反问他:“你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干,还是为什么过去那么久了,还要告诉你真相?” “两个…都有吧。” 余甚替封木整理了下他歪斜的衣领,漫不经心道:“原因很简单啊,他抢走了我送你的棒棒糖,甚至丢进了湖里。” “我推他,只不过是想让他落到湖底,把糖捡回来罢了。” “你看,这个湖那么浅,根本溺不死他。” “可是那时候张苛才不到十岁,他还是个小孩……” 封木说话的音量越来越小,因为余甚此刻神情略有些可怕。 他面无表情,但封木能感觉出他的心情是阴沉的,不愉悦的。 果不其然,余甚的下一句话就是对他的质问。 “所以你讨厌我了?” 封木喉咙哽住,暂时给不出个具体答复。 说讨厌倒不至于,最多是对当年年仅八九岁就敢做这样危险事的余甚感到震惊,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木木,为什么不说话?” 熟悉的问话,春风拂过,气候明明是温暖宜人的,封木却打了个哆嗦。 “不讨厌。” 封木回握住余甚的手,他说:“以后别再这样了。” 余甚只是看着他。 封木硬着头皮继续说:“不然对你而言太危险了。” “要是被人发现是你有意为之动的手,到园长老师面前举报你,不止余先生,可能从此以后就没人敢收养你了。” 封木可能想不通,余容会选择收养余甚,恰恰是他见证了余甚推人时的那份厉色和异常的镇定。 余甚有一瞬间失神,瞳孔微颤,冷冽气场有所缓和。 封木把塑料袋揉成一团,问他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呢?” 封木看着余甚漆黑的眼睛,余甚却说,“木木,把眼睛闭上。” 封木疑惑地眨眼。 “眼睛闭上,我就告诉你。” 封木只能照办了。 纤长睫毛轻轻颤抖,昭示主人的紧张。 紧张的黑暗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突然贴上了他的唇。 霎时间,封木大脑一片空白,捏着塑料袋的手都是麻的。 傻愣愣保持同一个姿势僵硬许久,封木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余甚喊他好几声名字封木才如梦初醒。 封木瞪大眼,脸唰得通红,像秋天的枫叶。 他口吃道:“你,你——” “木木,我喜欢你。” 余甚跟他告白。 “我并不完整,我不希望对你有所隐瞒,告诉你真相是期盼得到你对我的接受。”余甚顿了顿,说,“至少不要讨厌我。” 封木心跳得快要穿过皮囊蹦出来,世界陷入安静,风声都被他排除在外进不来,他的世界里,唯剩下他和余甚两人。 余甚的一系列话语让他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余甚步步紧逼、循循善诱问他愿不愿意接受他,同意他的告白,他看出封木的讶然,甚至贴心提醒他只要点点头也是可以的。 “怎么样,木木?” 余甚温声道。 他凑上前还欲亲吻封木嫣红的嘴唇,封木没有拒绝,身后的一声充满不可思议以及仓皇的“封木”顷刻将他拉回现实。 “封木!”小黄以及纱纱站在公园下山的出口处,几位封木眼熟的部门同事正慢吞吞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好巧,在这里碰到你。”小黄面色怪异同他打招呼,纱纱的表情也淡定不到哪里去,抿着唇欲言又止。 第55章 “他们是?” 封木轻轻推开余甚:“公司同事。” 封木无论怎样也想不到部门组织的爬山活动居然会在这个偏远小公园,更要命的是还撞上了同事。 他让余甚先留在原地喂鱼,自己上前和小黄纱纱寒暄几句,小黄得知余甚是封木儿时福利院的朋友,又抓紧问了一句,“这些天送你来公司的也是他吧?” 封木不好意思点点头。 小黄和纱纱脸上的诧异感已经退去,他们年轻一代思想开放,不守旧,男人跟男人谈情说爱也不足为奇。 向来话多的纱纱摸着下巴,沉默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封木回到余甚身边,一接近他,好不容易平静的心跳再次狂跳,他抿紧唇,上面残留着旖旎的温度。 “是我太心急了。” “嗯?” 余甚道:“的确是该有一个追求你的过程,不然我的告白太突兀,引导你做出草率的决定未免太不负责了。” 封木晕乎乎的,脸颊似乎又烧了。 余甚牵着他往外走,喋喋不休讲了许多,但封木一句都没听见去。 至现在,他感觉像是在做梦。 小时候最好的玩伴,十五年后他们重逢不到一个月里,毫无征兆地跟他表白了。 其实还不止,封木讷讷地想,有一个活生生的余甚占据了他家以外的生活,还有一个死气沉沉的封廷棘依存于他家中。 他们两个,占领了他的生活。 封木又在发呆,余甚提醒他注意台阶他他没听到,脚猛地踩空,摔了三层台阶,若不是余甚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他估计要滚到底才能罢休。 封木欲哭无泪,工作日捂着腰别扭地走入办公室,刚坐稳,搁对面盯电脑屏幕的纱纱忍不住咋舌,但没说话。 “嘿。” 小黄发出匪夷所思的笑,然后把他刚泡好的菊花茶递给封木一杯。 “……?” 封木嗅着清香味,愣了两三秒,反应过来:“不是,你们想错了。” 他此刻真想把小黄的那罐干菊花藏起来或者扔掉。 “知道知道。” 两人点头,一副见过大风大浪的表情。 -------------------- 感觉这几章表现还挺正常的 第28章 小杂种九 临近下班,纱纱关窗户时瞥了一眼外面。 “真不错啊封木,现在不仅上班有专车接送,下班也有了。”纱纱羡慕道。 封木关电脑的手顿住,慢吞吞“嗯”了声。 那天回去后余甚说往后下班也会来接他,就在白天他下车的老地方等他。 封木听后下意识要拒绝,余甚却捂住他的嘴,看着他眼睛苦笑:“总要给我一个机会吧,木木。” 封木没骨气地撇开脑袋,算默认了。 封木梗直脖子,惆怅地看着玻璃窗外的狂风暴雨,轰隆隆的风仿佛下一刻就能把窗户掀开。 垂眸,看向了以往余甚停车等他的方向。 密密麻麻挤满了无数颜色各异的车辆,道路水泄不通,如此恶劣天气情况下,想来余不会来了。 就算想来也来不了。 封木多看了几眼乌泱泱的马路,决定挤地铁回家。 刷卡出闸机,来到一楼大厅,一抹熟悉的身影赫然闯入封木眼帘。 封木眨眨眼,工作太长时间的眼珠有些酸涩,看人看物不是很清楚。 呆愣着,那人就来到了面前。 余甚捞过封木,封木投进他略微潮湿的胸怀,声音从头顶传来,他能清晰感觉到余甚说话时微微颤动的胸腔。 “工作辛苦了。” 余甚浑身散发着一股他独有的气味,红茶调的香水掺杂淡淡的中药味,因为雨伞小,封木一路近乎是被他搂着的,他紧紧挨靠他,被他专属气息桎梏。 “雨势磅礴,如果还是在老位置等你车不容易开出去,估计要堵好半天。”余甚收起长柄伞,“所以我把车停在了车流量小的地方,就是离你公司远了一些。” 车内流通着干燥的空气,关上门,外面的喧嚣顿时与世隔绝。 “你戴眼镜了?”封木系好安全带才发现,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觉得新奇。 “一点点近视,今天天气不好,雨雾重,怕看不清路出现意外,就把眼镜戴上了。” 余甚话说完,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渐渐松开,迟迟未启动车,表情也开始变得凝重。 封木不由自主紧张道:“怎么了?” 他这侧的窗户忽然被重重敲了敲。 雨里站了一个全身湿透的痞子,他抹开玻璃面上的雨珠,为了更清楚的看清车内行色各异的两人,也为了让他们看清他。 痞子露出一口抽烟抽的大黄牙朝封木一笑,抬抬下巴示意他下来。 封木下意识看向余甚。 “木木,乖乖待在车里面,不准下来。” “就你一个人,没事吧?” 余甚忽然笑了。 他戴着眼睛,显得他笑容格外温和。 “我能有什么事?” 余甚留下这句话打开车门进到雨中,他手里还拿着滴水的长柄伞,封木趴在窗户前,痞子绕过去跟余甚说笑。 他们共同往车后走去。 可直到雨汽完全隐没二人身影,封木都没看见余甚把那把伞打开。 “……” 车内寂静的能清晰听见封木心跳声。 第56章 封木只能忐忑不安地绞弄手指等余甚回来,突然间,嘭的一声巨响,汽车小幅度晃了晃。 是有东西撞到了后备箱上,动静不小,力度肯定非同寻常的大。 封木指尖发颤,一瞬间所有恐怖的幻想蜂拥而至,他想也没想立马从车里跑了出去。 “余甚!” 他迎着风雨害怕地往车背后跑去。 他越往前走,流淌于地面的透明雨水悄悄变了颜色。 封木被眼前一幕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湿哒哒的地面躺着个生死不明的人。 余甚如同一所雕塑,正静静接受雨水洗礼,一动不动看着那人。 熨烫整洁的西装外套浸润成了深黑色,手中的伞化为凶器,落下的不再是简单的水。血液混杂着雨水,从伞尖底成线滴落,会和成一条脏兮兮的溪水流到了封木脚边。 “余甚。” 他弱弱道。 也不知雨声有没有盖过他的声音。 有几滴喷涌而出的血溅到了余甚的透明眼镜片上,镜片反射出白森森的寒光。 余甚胸脯轻微伏动。 雕塑终于活了过来。 “怎么了,木木?” 余甚喘息歇力着,抬头看向了处于愕然之中的封木,平静的脸上缺乏任何表情,似乎只是在处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余甚抬脚踢走了痞子手里的尖刀。 刀飞出去好远,落地的一瞬封木的心紧随着一跳。 他看了看刀,又看了看凹陷泄气的轮胎,一瞬间明白了所有。 “我不是说过,乖乖待在车里不准出来的吗?” 余甚问他,沾染血污的手抚上封木苍白的脸。 封木哆嗦着,抢过他手里的伞扔进水坑。 “下雨天……下雨天没事的,雨水会冲刷走血迹,一切就像未发生过的一样。” “没有证据能够留下来。” “只要处理掉尸体就可以了。”封木深呼吸,看着余甚眼睛,肯定道,“你不会有事的。” 封木架起浑身是血的痞子,说话的声线在发抖。 “余甚,快来搭把手,把他藏进后备箱,我知道六公里外的郊区有片沼泽地……” 余甚挑了挑眉,沉默已久的他终于开口。 语气夹带不易察觉的兴奋。 “你是要毁尸灭迹?” 封木嗓子干哑:“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进监狱。” “……” “哈哈。”余甚笑得弯腰,他轻轻啄了啄封木嘴唇,惬意道,“别担心,木木,我不会进监狱的,你作为帮凶也不会的。” 余甚扯过痞子肩膀,把他从封木身上扯下来,然后慢慢滑到地面。 “因为他还活着。” “我下手自然有分寸,违法乱纪的事可不敢做。” 听见那声微弱的呻吟,封木这才如释重负。 “你真是要吓死我。”封木后怕,语气有些急促,颇为责怪余甚,“他带了刀,你要是一个没注意岂不是……?!” “太乱来了!” 余甚盯着封木不说话。 两人在喧闹的雨声中沉默。 余甚抱住封木,黏湿的两具躯体拥抱在一起,雨水成为了最有效的粘合剂,将他们捆绑、无法分离。 余甚说了句:“对不起。我太害怕你出意外。” 封木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小声说:“我也是。” 痞子有前科,故意杀人罪被判了十二年,上月月底刚放出来,不想着重新做人反而重操旧业,专门蹲守在没安监控的巷子里扎车轮胎然后持刀敲诈车主一笔钱。 车主事后报警来抓他,他老早跑的无影无踪。 不过痞子今天运气稍特殊了一点,差点跑进沼泽地里。 一个月里第二次进警察局,做笔录的警察不免多看了他俩几眼,说他们可真是多灾多难。 从警局出来走到十字路口等红绿灯,余甚接了一通电话,他说,没死,电话那头的人又讲了些什么,余甚挺莫名地笑了笑。 封木问余甚,“谁啊?” “一位医生,以前治过我的病。” 封木点点头,看着马路对面倒计时的红灯,突然打开公文包说有东西忘记还给余甚。 “之前你落下它没带走,但我一直随身携带着,就想遇到你的时候能还给你。” “可我老是忘记,经常等你离开了我才记起来有这码事。” 余甚表情不是很开心,以为封木又是在说还充电宝的事情。 “你拿着吧,我不要了。” “给你!” 封木翻出一本封面略微褪色的儿童故事书,书本左下角的卷边全被他闲来无事时给抚平了。 余甚愣住。 他接过,现在的他早已过了读儿童书的年纪,早年觉得挺有意思的插图到现在看来简直幼稚的不行。 余甚瞧着一篇篇无厘头的故事,眼里藏不住笑意,翻到夹了枫叶的那一页,余甚微微睁大眼睛。 “这个居然都还在。” 封木不好意思道:“其实它不是十几年前的那片。我以为我保存的很好,没想到某天再打开书的时候,发现枫叶不见了,怕你之后收到书难过,我就自己捡了片相似的塞回去。” 余甚道:“十五年,之前的那片枫叶也早干枯了。是应该出现一片新的叶子代替它。” 封木手指勾住余甚衣角,他攥紧公文包,神色紧张道:“那你觉得我这片怎么样?” 第57章 红色的车尾灯蜿蜒成了条悠长的河流,河水淌过封木紧张的脸,难以分辨是灯光红还是脸红。 余甚抬手,指腹蹭过封木温烫的脸颊, 哦,是脸红。 -------------------- 啊,如果喜欢纯爱,看到这就可以了hhh 第29章 小杂种十* 公司中午吃饭的时候,坐在对面的纱纱一眼注意到封木左耳打了个耳洞,纱纱奇怪问他,为什么只打左边,封木说留一边可以侧着睡觉。 纱纱笑得合不拢嘴,说好吧,你还怪有想法的。 封木摸着还有点疼的耳垂不由自主地笑。 他的耳洞是和余甚一起去到医院打的,封木嘴上说着不怕疼,可到医生捏着针头往他耳垂上扎的时候,他侧过脑袋,紧张地掐紧手心。 他打的是左耳的耳洞,余甚是右边。 封木也问过为什么只打一边,余甚高深莫测地说,这样更省钱,封木觉得还是余甚 的回答更有想法。 两周后伤口不再发炎,余甚拿出一对银色方块耳钉,亲手为封木戴上,封木戴左,他戴右。 “嗯?戴错了,我打的在左边。” 封木提醒余甚,余甚怔了怔,松开捏着封木右耳的手,浅笑道,“我记错了。” 封木弯了弯嘴角,没放到心里去。 余甚揉搓封木发红的耳垂,就像捏着根蒂轻轻旋转枫叶一样,他说,“我们戴着同一对耳钉,是同生共长的双叶,不能分离。” “木木,你能天天戴着它吗?” 封木说好。 封木的耳洞不像耳洞,更像是颗黑色的痣。 最近,家中那位虚弱的男人终于开始渐渐现出身形。 封木俯身洗脸,一抬头,他就悄悄站在身后。 他双手牢牢锁住封木的腰,歪过脑袋,下巴磕在封木肩膀上,两人就在镜子里面相互注视对方。 很神奇,余甚左眼的痣点掉了,封廷棘的却保留着。 封木发现这一点,也就是两人唯一的区别时,摸了封廷棘眼下的黑痣好一会。 他的黑痣和封木左耳垂上的那耳洞出奇的相似。 封木心想,余甚点掉的那颗黑痣是不是又从他的耳垂里重新长了出来。 封木有在尝试把封廷棘送走,尽管他跟余甚长着张一模一样的脸,可一想到自己外边和余甚谈恋爱,家里还藏着个男人,整日举止还亲密的不行,封木就觉得对不起余甚。 有种自己找外遇,给余甚戴绿帽的背德感。 “你要怎样才肯走呢?” 封木无奈。 封廷棘不爱说话,爱抱着封木亲。 封木被亲得喘不上气,头皮阵阵发麻,他怕自己的阳气终有一天会被封廷棘抢光的,于是他喘息着别开脸,拒绝道,“你好好说话,别再这样了……” 如果说余甚言行举止保留了小时候百分之七十的相似度,那封廷棘就是九十。 除了外表,他的内核几乎没变过。 封廷棘感到生气时,会很直接的表现出来,就同往日他会通过把被张苛用过的杯子狠狠砸进垃圾桶那样,十分孩子气。 封木拒绝他的亲近,封廷棘就不悦地拉下嘴角。 他伤心地看着封木的眼睛,说:“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封木抿唇,对于更像是儿童期的封廷棘,于心不忍:“他跟你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了?”封廷棘声音冷下来,他歇语片刻,忽然扬起嘴角笑道,“你们在一起有段时间了,他该不会还没提及过有关于我的事情吧?” 封木惊讶地瞪大眼:“你不是说,他不知道你的存在吗?” “我现在这副模样他肯定是不知道的。”封廷棘眯起眼睛,“但在我生前,他是认识我的。” “毕竟,我可是被他杀死的。” “……” 封木闭口不言,直觉危险。 “你太不小心了,让他把你骗得团团转。”封廷棘揉搓封木耳垂,力道不轻不重,可以让封木的注意力时刻停留在他手上。 封廷棘就以这样神色平静地道出真相。 “我是被他扼杀的,第二重人格。” 封廷棘甚至算不上人,他不过是余甚初入余家时诞生的一个边缘、带有自我保护意味的人格罢了。 封廷棘说,余容发现余甚有这个病的时候立马派人找寻最好的心理医生。 倒不是他有多对这个养子体贴入怀、无微不至,不过是他悉心照料他数年,他不满意最后培养而出的继承者是个心理有毛病的精神病人。 余容追求完美,眼里容不得半粒灰尘。 所以他收养的继子并不单单只有余甚一人,大概七八个,有男有女,他像是在炼蛊虫,将他们关在黑暗里互相残杀,然后挑出个最优品。 至于失败者?那便泯然众人,自生自灭去吧。 封廷棘其实没有名字,他是余甚精神高度紧绷诞生的产物。 余甚接受治疗、得以康复后他便消失于世界不复存在。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不就是被余甚杀害的吗? 但神奇的是,不过这样一份衍生物,竟然自己慢慢有了神智,甚至能幻化成近似于人类世界中“鬼” 的一种存在——当然,人死才能为鬼,他没有实体,连鬼都算不上,简直是个超脱现有认知的存在。 他依托余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共享同一份记忆。 第58章 他做什么,余甚都能够在事后慢慢回忆起来,无论过去,反之亦然。 “所以我很脆弱,显形会耗掉我许多精力,当精力损耗达到一个临界值时,我就会真正消失。” 封廷棘漆黑无比的眼眸注视着封木。 “木木,你舍得我消失吗?” 没来得及开口,封木的唇被重重堵住。 “唔——” 封木要推开他,却惊悚发现封廷棘的手正在逐渐趋向透明。 封廷棘眼里溢出伤心。 封木被看的心口发颤,挣扎的幅度不自觉变小。 “你……” 封廷棘眼里划过狡黠,欺身压来,封木推搡的力道简直微乎其微。 叮铃铃—— 他搁置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手机震动地乱跑,封木双眼迷离地看过去,来电人是余甚。 封木打了个寒噤,瞬间惊醒。 他扣住封廷棘肩膀,艰难地拿过手机放置耳边,封廷棘不轻不重咬他的耳垂,封木心如擂鼓,害怕封廷棘的啃咬声会不会渡到电话另一端。 “喂?” “木木。”余甚在电话那头说,“我在你家门口,敲了好久的门,为什么不来开?” “是在干什么呢?” 封木手机险些没拿稳。 二话不说推开了封廷棘,他们之间的氛围有点微妙,但封木管不了那么多了,沓着拖鞋跑去开门。 余甚抚摸封木的脸,他在外站久了,指尖微微泛凉:“木木,你的脸好红。” 余甚低头亲了亲封木的嘴,封木有点不在状态,唇蓦然一疼,封木痛得“唔”了一声,这才将注意力从站在不远处好整以暇端详他们的封廷棘身上,归还给余甚。 “为什么不说话?” “我刚才在洗脸,浴室里没听见敲门声。”封木看着余甚的眼睛,“不是故意的。” 余甚开始对封木不安分地动手动脚。 他说:“这么早洗脸?” 封木回答:“再过三个小时就要去参加小黄的婚宴了,我午睡醒洗把脸清醒一下。” 封木抓住余甚往下游走的手,惊恐地摇摇头:“所以别——” 余甚任由封木抓着他的手,动作自然地隔着封木单薄的白衬衣亲吻他的肌肤,封木突然打了个颤,余甚温热的舌尖湿润了他的衬衣,舌变成蛇,死命往他心脏钻,似乎要吃下他。 有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人正站在不远处目光幽怨地凝视着他们。 封木头皮发麻,他松开手,抱住埋在胸口的头颅,气息不匀,不得不作出妥协。 “余甚,别在这,我们去卧室。” 余甚抬头,舔着嘴唇好笑道:“自己家里都不好意思?” 余甚掀起眼皮望了一圈封木的家,随口说出的话却让封木心惊肉跳。 “你该不会鬼鬼祟祟藏了一个人在家里,想让他趁机逃跑吧。” 倚靠在门框边的封廷棘突兀地笑了一下。 “木木,我可不会跑。” 余甚动作越来越过分,丝毫没有听取封木建议去到卧室。 封木目光止不住地往封廷棘的方向移,他咬紧牙关咽下琐碎的呻吟,泛滥的羞耻感全然无法让他将注意力集中在余甚上。 余甚自然察觉到了封木的心不在焉,惩罚性地咬住他胸前的肉,封木的呻吟声没忍住,从喉间溢出来。 他这下倒识趣地将浑身精力投入到了与余甚的动作中。 “余甚,你别……” “你别咬太上面。” 封木哭道:“我还要去参加同事的婚礼,痕迹太上面的话衣服就盖不住了…” 封木说话的音量越来越小。 余甚偏冷的神情逐渐转晴,他说:“听你的。” 封木松了口气,眼神往边上游离,整个人突然抖了抖。 封廷棘坐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目光迎着封木,当着他的面自魏。 他呢喃喊他:“木木。” 余甚撕咬封木耳垂,同样呼喊他, “木木。” 两道相同的声音叠加在一起,重重包围封木,荒诞又荒yi|n。 -------------------- 忘记被锁了,迟到了。 第30章 小杂种十一* 婚礼上,封木和纱纱起身给小黄敬酒,小黄作为新郎官,笑得眼角皱纹都出来了。落座的时候,封木垂下脑袋,不小心露出了后颈大片暧昧的红痕,纱纱瞥开眼神,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今晚封木喝的有点多,酒一杯接一杯,都是同事,封木不好意思拒绝,婚宴结束散场,他就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最后还是纱纱掏出他的手机给余甚打了电话,说明情况后领着封木去酒店门口吹晚风等人来接,顺便醒醒酒。 余甚到的很快,说是十五分钟,其实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 他应该还在上班,鼻梁还架着办公时需要戴的眼镜。 开门走下车,沉沉目光从封木醉兮兮的脸庞移至那双亲密抱着他腰肢的胳膊上。 余甚微不可察皱了皱眉。 纱纱搀扶封木略有些吃力,喝醉的人没有意识,重量全往她身上倒,像块死沉死沉的石头压得她难以动作。 下一秒,这块石头就被余甚收走了。 手上一轻,纱纱酸涩的肩膀得到了解放。 “麻烦你了。” 余甚将封木塞进车内,语气不咸不淡。 第59章 “没事。”纱纱说,“封木今天喝的有点多,回去需要多喂点水。” 余甚态度冷淡,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开车走了。 最近天气开始热起来,被封木这么一折腾,纱纱后背起了层粘腻的汗,贴着打底衫不是很舒服,她挥着手给自己扇风,轻声嘀咕。 “他们果然还是复合了啊。” 那天团建爬山下来,见到黏在一块的两人,纱纱差点以为自己眼睛出问题了,旁边的小黄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 封木以为他们是在惊讶和自己亲吻的是个男人,但其实不是的,他们惊讶的是,封木居然又跟余甚搞到了一起。 余甚站在封木身后,漆黑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她,纱纱无缘由地觉得阴冷,想了想觉得还是别多嘴了。 人家的感情生活,她瞎掺和干什么。 她偏转脑袋,跟小黄面面相觑,两人交换眼神。 小黄点点头,也这么认为。 余甚将封木带回自己家中,喂了点矿泉水,擦干净脸,任他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他公司还有事,接到纱纱打来的电话的时候有一场高层的会议还有五分钟开始,余甚只能暂且失职,将会议延迟一个小时。 口袋里的电话震动响起,有人来小心催促他了。 看来今晚,他注定不能陪着封木了。 余甚额头的青筋绷紧轻弹。 轻轻关上卧室的门,余甚走到只开了一盏灯的客厅,没得到光亮的角落似被蒙上层灰尘。 黯淡的氛围变得躁动,有东西在逐渐呼吸着,它愈发庞大,朝中央唯一的灯光处靠拢。 它忽然停住脚步。 余甚安静地看着它。 他像是在照镜子。 对于这个与自己长相无任何差别的男人,余甚提起沙发上的西装挂在手臂,神情淡漠,未说一句话推门走了。 他似乎并不震惊, 他有所预谋。 清晨,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谁把窗户开了一个缝,暖风吹醒了躺在床上睡眼朦胧的封木。 他整个人犹如被拆解重组过,身子随便一动弹就疼得倒吸凉气,白皙的肌肤烙满了粗暴的印记,封木扶着宿醉的脑袋,回忆昨晚婚宴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他又是怎么回来的。 门轻轻地敲了两声,拉回封木飘远的思绪,他扭动酸涩的脖子,余甚正靠在门框上笑着看他。 哦,原来是余甚带他回来。 封木放心了。 余甚端着杯温水走到封木床边,他抚摸封木发肿的眼皮,问他还难受吗。 封木盯着余甚好看的脸看了一会,脸颊边绯红的羞涩如潮水般迅速褪去。 “你——” 封木没接过水杯,抬手擦了擦余甚眼眶下黑色的痣。 擦不掉。 它是真是存在的。 他不是余甚。 “封廷棘……?” 封木哑着嗓子错愕道。 他的声线发抖,犹如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但害怕的情绪还没持续太久,他的内心随即被一股浓浓的道德背叛感裹挟。 封廷棘说:“是我。” 昨晚和你睡在一起的人,也是我。 封木颓靡地垂下脑袋,不敢再看面前这双与他恋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把你放倒后便匆忙离开了。”封廷棘将水杯抵在封木唇前,稍微用了点力,带着点强迫意味让封木喝下去了。 “所以我想,我得替他干点什么。” 心脏猛烈撞击胸膛,封木几乎是在央求封廷棘,“事已至此,那你能走了吗?” “走?”封廷棘唇边的笑愈发寒冷,“我走到哪里去?” “木木,我想一辈子跟着你。” 封廷棘放下空水杯,给封木掖紧被子:“你看看我,现在已经不那么虚弱了,甚至都能以实体的形态来见你,来抚慰你。” “木木,你不觉得余甚很碍眼吗?” 封廷棘眼底暗流涌动,“留在那肉体中的灵魂,本该也有我的,可我却被他害死了,成了如今这副流离失所的惨状。” “木木,如果我杀了他——” 封木捂住封廷棘的嘴巴。 “你不能。” 封廷棘笑了:“那可由不得你。” 掉在地上的手机响了两声,封木想伸手去拿,但封廷棘挡在他身前,他有点无能为力。 封廷棘收敛神色,弯腰捡起手机递给封木。封木眼里闪过几分惊讶,他抿紧唇,接了过来。 余甚发来消息,问封木醒来没有,他有份文件落在书房,想要麻烦封木帮他送过来。 封木这才记起今天是工作日,慌乱地要给经理打电话,封廷棘幽幽道,“别担心,我已经帮你请过假了。” “……好。” 封木看着聊天界面里封廷棘模仿他语气发的请假消息,缓缓松口气。 封木昨晚的衣服染有酒臭味,他打开衣柜选了件余甚的衣服穿上,身子骨还发酸,难以站稳。 封廷棘从背后扶住他,打趣道:“都这样了还要出去?” 封木不说话,封廷棘食指在封木背部偏下的某处肌肤打圈,不急不慢,酥酥麻麻,封木连忙套好衣服,激得转身拍开他的手。 “好吧。”封廷棘无所谓摊开手,“那你自己小心点。” “可别让他发现了,我们之间的秘密。” 封廷棘视线落到封木颈侧的吻痕,但未作提醒。 第60章 封木深呼吸:“只要你别乱来就行。” 封廷棘只是看着他。 余甚工作地方可比封木那个小公司气派的不是一星半点,跨入玻璃门,凉气先一步从脚尖涌上来打照面,封木打量着这超挑高的楼层,跟着秘书模样的女人来到一间办公室前。 秘书敲敲门,得到里面的人批准后朝封木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余甚眉眼间夹杂几缕疲态,他搁下眼镜,把封木送来的文件放置一旁,然后拍拍腿让封木坐上来。 封木不好意思地照做了。 “头疼吗?”余甚搂着封木的腰问他。 余甚的手滑进他的衣摆,封木脸顿时白了,只要将衣服往上一掀,他同封廷棘荒yin证据便堂而皇之地暴露,余甚肯定会冷脸质问他的。 封木抓住余甚手腕,说:“挺疼的。” 余甚盯着封木眼睛,慢慢把手收回来。 语气略有点失望:“那你记得好好休息。” 封木想快点逃,他害怕余甚下一秒突然皱眉,扒开他遮羞布似的衣服,指着他肌肤上的吻痕,困惑他昨晚干什么去了。 所以当封木注意到余甚耳朵上戴了一只灰黑色的耳机,他就如抓到救命稻草般问余甚。 “你是在开会吗,我贸然过来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要不,我先走吧。” 封木推开余甚要离开。 余甚洋溢于唇边的笑意愈加灿烂,收紧力道,不给他脱身的机会。 余甚摘下耳机,嵌进封木耳内。 “没有开会。”余甚说,“现在可是休息时间。” 嘈杂但又熟悉的声响传入耳道,封木本木讷的表情逐渐惊恐,蜷缩起搭在余甚肩膀上的手指,心脏在此刻停止跳动。 他不敢再动弹。 耳机内播放的,是他前一夜和封廷棘混乱时的缱绻呻yin声。 僵硬的下巴被轻轻抬起,封木失神的与余甚对视。 余甚赏尽封木难堪的表情,指腹摩擦他颈侧吻痕,他问封木,昨天自己不在,他是不是很爽。 中午十二点,正是享用午餐休息的时间段,楼外阳光明媚,屋内空气僵硬。 喉咙像被颗石头堵住,封木迟迟不说话,眼眶却渐渐发红,耳机内他丑恶的呻y声正一点点击溃他脆弱的心理防线,封木想要摘下耳机跟余甚解释,余甚摁住他的手,冷冷地说。 “不可以。” 一时之间,封木仓皇的连为什么封廷棘会有这段音频都忘记去追究,他满脑子只有“完蛋”的字体在不停歇地乱飘。 他心惊肉跳、惊慌失措的模样一如十几年前跟在福利院时的某一幕相似。 他给余甚道歉,而余甚也大发慈悲“原谅”了他。 “余甚,我……”封木低下头讷讷道,“对不起。” 他们在一起谈恋爱,他不该一味纵容封廷棘的所作所为,虽然昨晚发生的不过是场意外,可是…可是,终归是发生了。 这是封木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他对待恋人不忠诚的无法磨灭的证据。 余甚必然是最憎恨不忠者的,这点封木心知肚明。 他们的父母没有为他们的成长以及三观树立正确的榜样,他们一时的欢愉而酿造的错误,最终却由孩子来承担。 封木自认为比余甚幸运一些,他至少清楚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而余甚,从出生起就从未获得个可以展露于阳光下的名分,甚至连父亲是谁依旧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如果让余甚得知连封木都是那样漠视情感不尊重感情的人……封木用力地闭了闭眼,简直无法想象余甚能有多愤怒和伤心。 封木声音哽咽,等待余甚如暴雨般的数落。 余甚指腹蹭去他的泪水,好笑道:“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封木瞪大浸润水色的眼,肩膀颤了颤。 “怪我不该抛下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余甚温柔地说,“不然你哪犯得着自己解决?” 原来余甚,是这样想的吗。 封木登时感觉自己更是个穷凶极恶的罪人。愧疚感塞满了他酸涩的心。 余甚摘掉封木耳机,亲了亲他泛凉的脸颊,他揉搓着封木耳垂,发现他还真按照自己所讲的,每时每刻戴着这颗耳钉,连睡觉都没摘下来过。 于是余甚心满意足。 封木面如死灰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余甚盯着他摇晃的背影看了好久。 良久,他笑道:“小杂种。” 他也是。 第31章 小杂种十二 封木最近在想主意让封廷棘离开,他去网上搜方法,热搜词条全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看得封木愁眉苦脸。 他何时大费周章“请”过封廷棘。 总不可能是别人替他请来的吧。 封木跟封廷棘讲道理,问封廷棘除了想对余甚下手,就没其他愿望吗? 封廷棘回答他:“那你愿意跟我走吗?” 封木惊了。 封廷棘蹭在他胸口前,聆听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封木躺在床上想把他埋在自己胸膛的头颅推开,没成功。 “我还是喜欢你活着的样子。”封廷棘的声音闷闷的。 封木一时愣住,他虚虚地握紧手,看着他们这似曾相识的位置关系,感觉手中多了份蒲扇的分量。 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在余甚和封廷棘之间,封木最终还是轻轻地将封廷棘推开了。 第61章 “我出去睡。” “封木。” 封廷棘喊住他,黑暗中,他的眼眸晶体微微透着亮,“我说我喜欢让你活着,可没说会放过余甚。” “你现在走出这个房间,我就立刻去杀了他。” 封木扭过头,不可思议看着他。 环境昏暗,封木看不清封廷棘隐藏于暗处的表情,只能依稀通过他冰冷毫无起伏的嗓音来判断,他没在跟他开玩笑,而且,他的心情很差。 这个发现结果瞬间让封木提心吊胆起来。 “木木,回来躺好。”封廷棘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悲楚感包围着封木,往前走是对余甚的背叛,后退却会踩中余甚生命的红线。 “木木,为什么不说话?” “啊。”封木指尖颤抖,条件反射回道,“知道了。” 封廷棘像抱娃娃似的,忽视封木僵硬的身子,满意地带他进入梦中。 “睡吧。” 封廷棘说。 封木折返于两人之间,无力又痛苦着,他万分后悔当初就不该好生供养封廷棘,不然之后的一系列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将功补过,他总会下意识地疯狂弥补余甚,希望所做的补偿能像圣水一般,洗涤他的肮脏。 有次余甚切冬瓜,一不留神手指割出了血,封木站在边上打下手,见状比他还要紧张,忙把人请到外面沙发上坐好,又是碘伏又是创可贴。 余甚看着半蹲在面前神色紧张的封木,好笑道:“木木,太夸张了。只流了一点血,纸巾随便抹抹就没了。” 余甚道:“你这样过分关心我,反倒有点异样。”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封木脊背发僵,干笑两声不说话,继续缠创可贴。 他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封木想,就跟出轨在外的丈夫回到家,总会习惯想尽一切方法来讨好家中那位被冷落的妻子。 殊不知,表现的越殷勤,越能引发对方的怀疑。 封木咬紧嘴唇,蹲得脚都发麻了却迟迟不站起来,他在检索自己之前的行为举止,以及考量之后该维持怎样一个度才是最好的、最为正常的、最能使余甚满意的。 当然,重点必然落在余甚身上。 余甚欣赏了一会食指上的创可贴,抬手摸了摸封木柔软的头发,中学那会家里有养过一只金毛,手感也挺不错的,可惜是条白眼狼,某天跑出去后再也没回来过。 余甚喊了几声封木,封木才晃过神,迷惘地仰头看着他。 “我开玩笑的。”余甚笑意盈盈,“你就喜欢你过分关心我。” 余甚想,中学那条金毛会逃跑,肯定是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不顾家,导致对主人家没有依赖与敬仰感。 果然,不管是人还是动物,生活在胆战心惊中才是最好的。 —— 下班点一到,封木提起公文包要走,小黄新奇道,“封木,你之前下班不都拖拖拉拉的么,我们都收拾完要走了你才开始收拾。” 封木回复好消息:“明天周末,今晚余甚约我看电影,他现在楼下等着呢,我得快点下去。” “哦。” 小黄意味深长点点头,目光跟纱纱交汇。 两人都默契的没再说话。 电影是余甚随便挑的,别的情侣出来约会首选爱情电影,余甚特殊了一些,选的是部很烂的国产恐怖片。 演员夸张的表演形式和粗制滥造的恐怖音响,封木看得内心波澜不惊,但片子毕竟是余甚选的,封木也不好多说,于是耐着性子看了下去。 身边那位从头至尾都沉默着不说话,封木扭头,发现余甚早睡着了。 “……” 余甚的脑袋磕到封木肩膀上的时候,封木有一瞬间僵硬,不由自主放缓呼吸,减小上身起伏的幅度,生怕吵醒余甚。 电影里播到高潮部分,府邸的少爷死而复生,棺材板飞到院子里,天空乍起惊雷,封木借着荧幕里的闪电,细细端详余甚的睡颜。 余甚近期工作忙,没有好好休息,眼下浮着淡淡的青黑,鸦羽般的睫毛投下阴影,更加重了他的疲惫与困乏感。 封木有些心疼,他这么累了还出来和他约会,他应该在家里休息才对,封木忽然想起余甚曾经重病过,至今仍需要吃药疗养,究竟是什么病呢,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落有病根。 封木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余甚的睫毛,指尖滑到他的眼下,确认那里没有黑痣,暗自舒了口气。 他现在只能凭此来辨别余甚和封廷棘了。 回过神,余甚不知什么时候早就睁开了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封木。 四目相对,封木连忙收回手。 “抱歉,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睡觉的。” “是我品味太差,选了部无聊的电影。”余甚看眼大屏幕,问封木渴不渴,他出去买水。 封木点点头。 余甚温热的指腹蹭了蹭他的脸。 封木看着下阶梯的余甚,突然发现有道极其黑的影子跟上了余甚。 封木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黑影缓缓地浮出一张模糊的人脸。 “啊——!” “救命啊!” 电影里的下人们四处逃窜,躲避变成<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的少爷的厮杀,极致放大的尖锐惨叫声充斥整个影厅。 封廷棘苍白的脸庞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蛰伏黑暗中的手似乎攥着什么,他往下走一阶梯,衣摆晃动,里面之物忽隐忽现。 第62章 是把明晃晃的刀。 -------------------- 再预警:余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另外:隔壁开了本新书,是个小短篇,因为是第一人称我就单开了一本(感觉第一人称更适合讲述…),有兴趣的话求个垂怜么么。已经写差不多了,求个收藏,两天更新完。叫:恶有恶抱  还有就是这周日也更新么么,老时间。 第32章 小杂种十三 “嗯?你怎么也跟来了?” 余甚看着忽然跑出来的封木,愣了片刻。 封木不顾周围路人的奇怪眼神,紧紧抱着余甚的胳膊,他频繁往身后看,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余甚也跟着转头,眼里闪过一抹笑,视线移回瑟瑟发抖的封木上,柔声道,“电影太可怕了是吗?” “…是。”封木央求余甚,“我们别看了,早点回家好吗?” “好吧,我考虑不周,不该带你来看恐怖电影。” 余甚要去开车,封木拦住他,眼神虚浮地望向站在不远处的散发不详气息的封廷棘。汽车空间小,还密闭,可以做的手脚太多,他直觉危险。 他咬牙:“反正我家距离电影院不远,我们直接走回去吧?” “晚上的风很舒服,附近新建了座喷泉公园,人多热闹,我想和你再多相处一会。” 封木眼巴巴看着余甚,余甚笑着说好。 他们走走停停,十分钟的步程走了近半个小时,坐在公园长椅喂鸽子的时候,余甚还碰到了一位熟人。 他曾提及过一次的主治医生。 “程缓。” 余甚做起中间人:“这是封木。” 封木和客户谈商务习惯了,一到相互介绍的环节,下意识伸出手要跟对方握手。 手被余甚五指相扣放了下来。 程缓医生见怪不怪,岔开话题:“恢复的怎样?” 余甚看眼封木,说:“挺不错的。” “比之前要顺利许多。” 程缓长得斯文,一股书香气,倒是很符合他医生这个身份,笑起来也令人舒心。 封木听见两人谈话,为余甚感到高兴,跟着说了句:“太好了。” 两道视线不约而同聚集到了封木脸上,封木被看得有些发懵,氛围瞬间变得有几分古怪。 程缓忍俊不禁跟余甚道:“那就好。” 回到家时间也不早,加上明天周末,余甚便顺理成章在封木家住了下来。 晚上封木缩在余甚怀里惴惴不安睡不着,心跳得咚咚响,怕封廷棘一言不合出现闯进来。 抱着他的手微微用力,头顶传来一道细微的痛苦呻吟声。 封木吓得点亮床头灯,余甚正皱着眉头,额头浮了层薄薄的汗,手捂着小腹,似乎是在忍耐什么,指骨戳得皮肤发白。 封木顿了一下,随后明白他胃病犯了。 跑到客厅烧开水,又找出家中常备的胃药,封木叫醒余甚,哄着他把药给吃了。 余甚小时候就不爱吃饭,厌食,福利院提供一日三餐,余甚一天却经常只吃一顿甚至不吃,都是小孩,当时也没人告诉他们这样做对胃损害极大。 长大后余甚的饮食得到了监督与改善,但有段时间他时常一周有四天需要应酬喝酒,喝的全是烈酒,不要命地往胃里灌,胃病就被这么灌出来了。 余甚呼吸均匀,似乎是又睡了过去。 封木擦去他额头汗珠,心疼的发紧。 封木决定把保温壶提进来,以防万一先备在卧室里。 刚从床上下来,他就被搂进了一个冰凉的怀抱,手里的杯子没拿稳,轱辘轱辘掉到木地板上滚了一圈。 余甚依旧闭眼沉睡。 “木木,我也有点难受,你是不是要该帮帮我?” 他被猛地扑倒在柔软的床上,枕边躺着他的爱人。 封廷棘说他可以发出声音叫醒余甚,他也很想看看余甚醒来后看到这一幕表情能有多么的精彩。 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却因为一颗痣的点缀,为封廷棘的笑增添了别有风味的邪气。 他像天真的孩童,能为一点儿小事生气,然后索取加倍的弥补。 封廷棘端详封木难过模样,竟网开一面。 “算了。”他说,“就让我抱着你睡一晚,可以吗?” …… 余甚早上醒来,封木正往餐桌上摆刚出锅的早餐,他的眼角发红,昨晚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委屈。 余甚舔了舔嘴唇,忍住冲上前尝一口脆弱的他,毕竟自己现在扮演的可是全然不知、在恋情了受到欺骗与伤害的可怜方。 表现的越体贴,越包容和天真,封木对他的愧疚感便能双倍增长。 余甚装作没发现封木的难过,夸封木对他可真好。 封木瑟缩肩膀,不敢看余甚眼睛,吸着鼻子说快吃早餐吧,不然他的胃又要难受了。 晨间新闻播报近来的大小事,女主持人标准的普通话填补了二人吃早饭的安静空白间隙。 政策改革听得枯燥乏味,播到后面几乎全是讲普通老百姓里发生的事,好人好事,家长里短。 平淡的新闻插播进来一条歇斯底里的现场视频,大致是一户人家男方出轨找小三,女方找了记者冲到酒店拍下两人苟且之事,然后公之于众。 余甚突然放下筷子。 封木颤抖身子,吓了一跳。 余甚不解地看着他,只是抽了张纸巾擦嘴。 第63章 “紧张什么,木木。”余甚看眼电视,语气轻松,“你又没出轨、做对不起我的事情。” “不过我最讨厌被人背叛了。” “……” “木木,你知道的,我们爸妈那档子丑陋事情。”余甚风轻云淡道,“我连我亲爸是谁都不清楚,稀里糊涂活到现在。” “真恶心,管住自己,不滥情,是件很困难的事吗?” 恶心…… 余甚无意的一句话像根钝刺深深扎进封木的心,封木筷子失神戳碗里的米饭,觉得窗外吹来的风太大,都快把他这个千疮百孔的人吹烂了。 封木平静道。 “余甚,我们分手吧。” “……” 余甚眼皮跳了一下:“你说什么?” 封木深呼吸:“我们分——” 凳脚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噪音,余甚起身收拾碗筷,对于封木的话置之不理。 封木扯住余甚衣角,没扯稳,轻飘飘脱了手。 余甚端着碗走开,厨房传来唰唰的水声。 “余甚。”封木跟进去,下定决心,“今天过后,我们就别联系了。” 封木失魂落魄说完这句话,余甚仿佛把他当作空气,眼睛没落到他身上过。 封木其实很怕余甚用他那双乌黑的眼盯着他,从小就是。笑起来还好,显得有股活人的人情味,有几次余甚可能是在发呆,他像座覆雪的雕塑,五官锋利精致,但却散发灰黑色的、独属于石头雕塑死气沉沉的气息。 余甚只顾着洗碗,不注意他,封木胆子变得大了些,加了句更决绝的话来扯断这段关系。 “对不起,其实,嗯,我好像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喜欢你。” 封木声音细若蚊蝇,也不知水声有没有给盖过去。 封木摸了摸鼻子,转身溜走的那一刻,背后忽然传来碗摔碎的爆裂声。 很响的一声。 有几滴凉水溅到了他胳膊,激起阵鸡皮疙瘩。 封木看着一地的玻璃渣子,缓缓抬头,对上余甚不掺杂感情的目光。 连冰冷都没有,如同口未曾见过阳光的井,死水静置。 余甚扯动面部肌肉,勉为其难露出一份微笑。 “手沾了水没拿住,不小心掉地上了,你没事吧木木?” 封木后退半步,避开了余甚伸过来安抚他的手。 他摇摇头,快速跑到外面拿了扫帚和畚斗进来清扫。余甚擦干净湿哒哒的手,一言不发站在他身后。 封木用力蹭了几下地板,发现瓷砖开出了条细长的裂痕,封木抿紧唇,事实似乎不像是碗摔到地上那么简单。 应该是被狠狠砸到地上。 余甚把他拉起来,问他刚刚在水池边说什么,他没听清。 封木顿时蔫了,原话他是没勇气再说一遍,但余甚攥着他的手,还在等他的回答。 “我就是说……” 封木眼神飘忽不定:“我们分手吧。” 滴——嗒—— 滴——嗒—— 没关紧的水龙头漏出水珠,汇聚在出水口跟随封木的心一点点颤抖。 “为什么呢。” 余甚喃喃着,不像是在问封木,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余甚没再看封木,他放手,轻轻关上门走了。 修长的身影像条寻觅无果的孤魂。 -------------------- 然后就没鬼鬼的戏份了… 第33章 小杂种十四 杯里的水溢出来流到手上,封木才如梦初醒连忙关闭按钮。 “给。” 纱纱递给他一张餐巾纸。 封木轻声说了句谢谢。 “怎么了封木,大中午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 纱纱眯起眼睛表示不相信,她打量一会封木,发现他的这个失神状况似曾相识。 纱纱沉吟片刻,一语道破:“你是不是又跟他分手了?” 封木不在状态,没注意到纱纱用了“又”的奇怪字眼。 “嗯。” “余甚提的?” “我提的。” 纱纱“哇”了一声,内心暗自道,居然还跟以前一样。 这次是什么原因呢? 问题问出口,封木手抖了抖,杯子倾斜,水又流出来,润湿他手心里紧攥的纸巾。 他语气虚浮,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近乎听不见:“余甚他人很好,主要是我的问题,我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他。” 纱纱满脸震惊。 这是什么话,哪有人这样自我贬低的,还是从向来木讷的封木嘴里说出来的,纱纱很难不怀疑余甚给封木下了什么迷魂药,把好端端的人pua成这副模样。 “封木,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 纱纱气道,她算是一路看着封木跟余甚恋情发展过来的人,虽然也只清楚的表面大概,但就凭借她所了解的,余甚都难跟“好人”二字挂钩。 他可不是善茬。 第一次分手那会,封木的疲倦遮也遮不住,话里话外就是实在受不了余甚这个人了,封木说他太可怕太恐怖了。 而第二次,封木居然对他依依不舍,甚至批判自己赞扬起了余甚。 纱纱开导封木,封木眨眨酸涩的眼,有点想哭。 “封木,我想你应该尝试去谈段健康的恋爱。” 纱纱说:“我有个男性朋友也是同性恋,人长得也挺不错的,有钱多金体贴人,要不周末安排你们见个面?” 第64章 封木惊得连连摆手,打住纱纱。 封木其实觉得自己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性恋,无论电视里隔着层屏幕精美包装过的明星,还是现实里面对面会带来强烈视觉冲击的俊男美女,他都没太大感觉,这些具有美貌加持的人,在封木眼里也和长相普通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后来偶遇余甚,封木像个才走出封闭屋子的木头人,发现原来有人能长得如此与众不同。 他可以目不转睛盯着余甚愣神好久。 封木不喜欢男人,他喜欢余甚,甚至于在跟余甚和封廷棘一起相处的那段日子里,他的心也更偏向余甚。 想到曾经两人所有的美好,自己却害怕背叛的事有一朝暴露而选择了割舍,封木心头止不住的酸楚。 不过想到封廷棘,封木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好像好久没见到过他了。 以往令他害怕的夜晚在悄悄恢复寂静,他也好长一段时间没再给封廷棘上过香火,该不会真如他所讲的,早早消散于世间了。 封木内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突然的出现,突然的离别。 抹眼泪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个不停,封木手忙脚乱拿出来一看。 来电人显示余甚。 封木盯着屏幕发懵,朦胧的泪光让他此刻有种身处幻境的错觉。 屏幕渐渐发暗,最终没了动静。 封木眼里的光也暗淡下去。 纱纱拍拍他的肩,偷偷松了口气。 最后纱纱还是将她所谓的朋友联系方式推给封木,纱纱也是出于好心,封木不善拒绝,心想见面就跟对方道明心意算了。 纱纱明显高兴,做起了牵线人,周五晚上就安排了家咖啡店,让他们先见上一面,确定是不是双方的理想型。 封木想不通为什么晚上要来到家咖啡店谈事,他扫了眼单子上清一色的拿铁、美式……光是看着心里就怵的慌,他只有在上班需要保持清醒时才会喝咖啡,现在下班放松了,天色也黑了,他自然碰都不要碰。 封木点了杯热巧,等服务员端上来的功夫,纱纱介绍的男人也准时到达入座。 封木把单子推过去,笑着说:“你看看有什么想喝的,我已经点了。” 男人应该是个外表上乘的人。 应该吧,封木想。 他推门进来,咖啡馆里的视线就都不由自主吸到男人身上,还随着小声的赞叹与惊呼。 男人养着到下巴的中长发,还是打卷的,但胜在精心护理,卷发衬的他平添几分文艺气息,像位艺术方面造诣颇高的画家。 他没看单子,服务员给封木端来热巧的时候,也给男人上了杯拉花拿铁。 对上封木新奇的眼神,他笑道:“这家咖啡馆是我开的。” 封木恍然大悟,皮笑肉不笑,那还来的那么晚。 “艾克。” 封木也跟着报出了自己名字。 其实他们之前在线上就有互发备注,聊过几句无痛无痒的话,现在再交换名字显得有些多此一举。 封木默默喝了口热巧,垂下眼,目光不再停留于艾克,艾克却犹如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将自己从头至尾介绍了一遍,如封木起初所猜想的,艾克副业的确是位画家。 “我经营这家咖啡馆有五年了吧。”艾克语气沾沾自喜,“从一开始的无人问津,到如今的热火朝天,欸,对了,你应该也有在网上刷到过我店的安利视频吧。” 封木点点头,艾克来了兴致,问他觉得哪份饮品最吸引他,封木把单子盯出个洞也没给出个回复。 艾克了然他是在捧场,头发夹至耳后,颇有些垂头丧气。 “好吧,我看你一直低头喝热巧,误以为你喜欢,就想要旁敲侧击你的一些兴趣爱好。”艾克苦笑,“我还开心地想,尽管你不愿搭理我,但至少喜欢我店里的东西。原来事实是我和我的饮品你都不喜欢。” 封木瞪大眼,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你讲的我都在认真听。” “只是……”封木开诚布公道,“我们今天见面的目的也都心知肚明,很抱歉,我目前没有什么精力放到这方面上。” “这方面?这方面是哪方面?”艾克眼里含笑,倚在椅背上饶有趣味。 艾克说:“安排跟你见面,不是纱纱的主意,是我的想法。” “我之前有看到她朋友圈发的公司合照,里面有你,我就找她去询问一番,知道你有对象后伤心了好一段时间,听纱纱说你分手了,就马不停蹄想跟你见一面。” 咖啡香气四溢,馆内播放悠扬的小提琴演奏曲,昏暗暧昧的灯光和恰到好处的氛围,再加上艾克的真心告白,理应水到渠成才对。 艾克啜了口拿铁,自信满满。 然而,封木回答就有点煞风景了。 “不好意思艾克,我还是那一句话,我现在没有那份心思。” 封木站起身,说自己去趟卫生间,暗地里则是给艾克缓冲尴尬的机会。封木当然看的出来,艾克是个极具傲心的家伙,他刚才的一席话处处彰显着自己的厉害之处,这样的人,最不能受挫。 “嘁。” 艾克盯着封木离去的背影冷冷嗤笑。 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走肾不走心,人活着就图当下,以后的事另当别论,一夜情对于他们而言再正常不过。 艾克最近有些厌倦他的床伴了,某次事后的清晨醒来,恰好在朋友圈刷到这么一张清秀陌生的面孔,圈里的人他都认识,也看腻了,突然出现个全新的、未尝过的种类,艾克觉得创新一次也挺不错的。 第65章 于是他往封木的热巧里加了点粉末。 粉末遇水则溶,艾克搅拌几下,整理了会仪,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正人君子。 封木回来后,听到艾克说,不会勉强他的、他们可以做纯粹的朋友等等之类的话顿时松了口气。 “那太好了。” 封木饮尽剩下的热巧,和艾克告别。 “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想回家途中顺道买下明天当早饭的面包。” 艾克却依旧坚持要送封木一段路程,说自己正好也要去面包店买东西。 封木无法,反正到了地铁站他们必定要分开。 “你的耳钉真好看。” 艾克泛凉的指尖碰了碰封木耳垂,封木有所芥蒂地偏过脑袋,避开了。 艾克不觉冒犯,轻笑一声没再动作。 从面包店出来后,封木无缘由地困倦,哈欠连天,眼皮沉得上下打架,分心偷懒短暂闭眼几秒,封木身形就像路边摇摇欲坠的树叶,将落又不落。 艾克拽住他的胳膊,顺势拥入怀里,自然又不突兀。 “封木,我送你吧。”艾克的嗓音由远及近,令封木听不太真切。 “你看你,都困得站不稳了。” 封木“唔”了一声,整个人埋在艾克怀里沉沉睡去。 艾克眼里闪过讥笑,手捏紧封木肩膀。 艾克下的药没有很多,大概两个小时后封木就能恢复清醒,不过等到药效完全褪去还至少再要个把小时。 意识存在,但没力气抗衡,这是艾克最为满意、最为欢喜的一个阶。 不然身下的人做不出任何反应,睡得死气沉沉,这跟尸体有什么区别? 浴室里的流水声戛然而止,艾克随意系了块浴巾出来,他望了眼躺在大床上的封木,封木的手指恰巧轻微动弹了下,看样子是快醒来了。 艾克霎时间感到几分少有的兴奋。 他期待待会封木的表情能是怎样的,眼眸渗出遮掩不住的茫然、震惊,随即便是无边无际的绝望。 细想一番也别有趣味,他已经好久没玩过强制手段,之前几位伴侣叫得销魂,但就是太逆来顺受。 擦头发的毛巾随手一丢,艾克朝封木走去。 门突然被敲响了。 咚咚咚。 沉稳的三声。 艾克不耐地皱眉,以为是酒店员工敲错房,大声喊道:“我没点服务。” 艾克走到床边,门外之人置若罔闻,依旧不依不饶敲着。 “啧。” 太阳穴突突地猛跳,艾克刚要发作,敲门声停了下来。 空气重归于静。 下一秒,门被人重重踹开了。 可怜的门歪斜着苟延残喘,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走了进来。 封木是被拳头砸肉的声音吵醒的。 他微微睁开眼,捶打声随之停止。 脑袋昏沉得不像样,脑神经抽搐着发疼,像要把他的灵魂直直抽出来,封木迷惘地盯了一会陌生的天花板,光过于刺眼,他半掩着眼睛费力起身,骨头又酸又软,似有若无的血腥味从身侧钻入鼻尖。 很淡。 封木扭头,余甚站在床边垂眸看着他。 脸颊溅了两三滴血。 “抱歉,把你吵醒了。” 余甚温和地扬起嘴角:“要再睡一会儿吗?” 封木头皮发麻,说不出话。 视线下移,落到余甚脚边躺着的血肉模糊的那张脸上,封木浑身的血液在此刻凝固。 “艾克……” 余甚轻微皱眉:“你还认的出他?” 封木连忙拉住余甚衣角,劝他别再动手了,余甚只是静静看着他。 “木木,你跟我分手,就为了和这种人在一起?” 封木大脑迅速转动,从离开过视野的那杯热巧,无缘无故的昏倒,再到在酒店醒来,还跟艾克待在一起…… 虽然他尚未想明白余甚是如何知道他们在这里的。 封木脸色煞白:“这只是个意外。” “是吗。” 余甚靠近封木,双手撑在床上,血污脏染了洁白的被褥,他用以一个拥抱的姿势将封木禁锢于原地,他呼吸着,封木也小心呼吸着,二人的气息混杂血腥味交融,像道无形的烟,烟雾涌动,将他们越拉越近。 余甚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封木的嘴唇,封木愣住,酥麻感沿着脊背直逼头皮炸开。 余甚亲得狂热,太使劲了,两人的牙齿撞到一块,轻微的疼痛让封木始终清醒着。 封木悲哀地想,他果然无法抗拒余甚。 可是…… 封木忽然捧住余甚的头颅,阻止了这场濒临危险、逐渐变味的亲吻。 “余甚,我们别这样。” 封木有意避开余甚阴凉的视线,用袖口一点点擦拭余甚脸颊处的血迹。 但越擦越乱、越擦越脏,越擦越败坏。 脸边有点痒,应该是汗水流下来了,封木抹了一把,发现不是汗水,是血。 原来亲吻的时候脸挨在一起,余甚脸上的血也早早蹭到了他的脸上。 封木说:“就这样吧,我们真的不能再见面了。” 余甚盯着封木,忽然笑了。 他抬起手,同样用袖口帮封木擦抹血迹。 罪魁祸首拉无辜者下水,两人惺惺相惜,互相抹去罪证。 艾克没有死,就是受的伤重了点,断了几根肋骨罢了,他估计也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不光明,最后也没选择报警。 第66章 事情就这样风轻云淡翻篇。 纱纱来给封木道歉,说自己真不知道艾克居然是这种人。 “他平时装的人模狗样,真的看不出来他会做这种恶心的事。” 封木整个人尚有点恍惚,没从昨晚的惊心动魄里回神,他抽出三分精力,半开玩笑跟纱纱说,有艾克这个前车之鉴,之后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敢对他有所企图了。 纱纱说,这是桩好事,但也不完全是桩好事。 有余甚这堵墙拦着,谁还能有机会与封木交好? 封木耸耸肩:“这没什么。” 纱纱叹气:“我看你们肯定会再复合。” 封木缄默不语。 日子有条不紊过着,庞大的工作量很快让封木无暇顾及这段不舍的感情,他继而恢复了每天三点一线的枯燥乏味生活。 家里没有封廷棘,家外也没有余甚。 似乎,他们都于同一时间突然出现在了封木的生活里,打碎平静,又突然间一个接一个离开,徒留下一地破碎给封木收拾。 就当浪潮褪去,以为海面重归于平静的时候,一道愈加汹涌澎拜的海浪扑面拍来,冲刷这名为封木的礁石。 晚间,整个部门需要留下加班,封木白天行尸走肉,工作积累一大堆,到晚上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一直伏腰整理汇合报告文件。 封木揉了揉胀痛的眼睛,想拿眼药水,手刚伸出去,放在边上的手机屏幕亮了。 他看了眼,是通没有备注的电话。 一般来讲骚扰电话的可能性极其大,封木是不会接的。要不直截了当摁掉,或者等对方自个死心挂断。 而现在,鬼使神差的,封木接通了。 “喂?” 纱纱站在门口打印机前等报告,封木忽然匆匆跑了出来,他神色紧张,走得太快还趔趄了一下,纱纱赶忙扶住他问怎么了,封木整个人像被抽取魂灵似的,哆嗦着不说话,电梯门一打开便急切冲进去,纱纱被晾在电梯外,一头雾水。 封木手心全是汗水,吓出来的。 中心医院打电话来,告诉他余甚出车祸了,通讯录里最近联系人是他。 封木问他们车祸时间,对接的工作人员说下午五点四十三分。 封木坐上出租查看通话记录,余甚下午五点四十分有给他打过电话。 他当时太忙了,没注意到也没接。 封木用力地闭眼,空前绝后的懊悔与自责幻化成咸涩的浪潮搅得他惶惶不安,一颗心更是被卷到了嗓子眼。 他害怕他到医院的时候,不是在手术室门口再见到余甚。 是在负二层停尸间。 “师傅,麻烦开快点。” 封木忍不住又催促了几声司机。 穿过人群跑进医院,过医院安检门时警报响了,封木急着上楼,可保安不让,非说他身上有危险物品。 保安挥着扫描仪扫了他全身,扫描仪最后在封木左耳的耳钉上嗡嗡响个不停。 保安面露尴尬,但还是不肯放人,强硬封木必须把耳钉留下才行,封木也管不了那么多,刻不容缓扔下耳钉往急诊跑。 医院中央空调打得特别低,封木跟一个助理模样的男人一块等在手术室门口,相比较于封木的焦急、手足无措,助理倒充盈着颗工作的心,腿上架着笔记本电脑孜孜不倦工作,他拿起手机打电话,没过几秒,封木的手机响了。 两人皆一顿。 “封先生?” 助理咳嗽两下,说:“我是来提前通知你一下关于余甚死后遗产事宜的。” “他……他死了?” 助理说:“还在里面抢救。” 封木脸色恢复几分血色:“你别咒他。” 助理说:“我只是按流程做事,总要囊括所有的万一。” 他递给封木一张名片,告诉他余甚死后这位律师会来找他。 封木这才从紧张的情绪中有所缓解,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名片,又看看助理波澜不惊的脸,“为什么要来找我?” “余甚立过遗嘱,遗产也有你的一份。” 封木名片没捏稳,轻飘飘掉到了地上。 封木没有仔细看名片上的联系律师是谁,但好在,他也没有这个必要去了解了。 余甚抢救回来了。 封木握紧余甚未回温的手,一个人坐在病床边的陪护椅子上,沉默不语。 第一道蒙尘的曙光照进病房,封木眯开眼,枕了一晚上的胳膊发麻无力。 他扶着酸软的腰,下意识去查看余甚的点滴。 封木捶打肩颈的手顿住。 余甚早醒来了,正一动不动盯着他。 “我去叫医生!” 余甚抓住封木抽离的手腕,煞白着一张病怏怏的脸要从床上坐起来。 “别动别动,缝好的伤口会裂开的!” 封木只能把手还回去,让余甚继续抓着。 余甚偏过脑袋咳嗽两声,许久未经水滋润的嗓子喑哑虚浮。 “我打给你的电话,为什么不接?” 余甚说话很轻,语气里没有怪罪的意思,似乎只是为此感到不解,急需从封木这里得到个回复。 封木如实回他:“我当时在忙,没听见…你出车祸的原因,该不会和这个有关联吧。” 封木内心充满自责与不安。 余甚说:“电话是我自己要打的。你接了,我的注意力就会不由自主放到你身上,也难躲开转弯口突然冒出来的货车。你不接——” 第67章 “我当时只是有些失落,所以才分神没听见货车的鸣笛声。” 封木泣不成声。 余甚这个病人反倒安慰起他:“但一切都过去了。” “我活过来了,不是吗?” 余甚用袖口为封木擦眼泪,布料都被润湿得软塌塌,封木有点不好意思,一直敛着眼皮避开和余甚对视。 余甚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封木吸着鼻子问余甚,“所以你电话过来,想跟我说什么呢?” 余甚忽然道:“我们是不是已经分手了?” 封木愣住,经过漫长的缄默后微不可察点点头,但更像只不过把头低下去了而已。 “既然分手了。”余甚扬起毫无血色的唇,“我能重新追求你吗?” 封木心脏狠狠悸动。 “……” 他一直没想分手,不过是心中的那道刺扎根的太深了。 他犹豫不决,他在想要不要跟余甚坦白封廷棘的存在,虽然这听起来十分荒唐无理。 其实封木只要自己闭紧嘴巴不透露一点儿风声,加上封廷棘也早消失不在了,没有第三个人能窥见并且泄露他的灰色过往。 甚至连个能要挟他的人都没有。 真正要挟他的,一直是他心里那道名为道德的关卡。 余甚开口,他的第一句话让封木有点怔愣。 “过去的都过去了。” 余甚像在福利院那时,抬起封木的下巴,跟他说别再管一地狼狈的拼图碎块了,他怀可以原谅封木犯下的每一例错误。 只要封木愿意跟他在一起。 继续同样照顾他,关心他。 封木热泪盈眶,扑在余甚怀里差点把他才缝合好的伤口崩开。 余甚疼得倒吸凉气,但没推开。 -------------------- 加更 第34章 小杂种十五 封木跟余甚复合了。 出院那天,封木不死心偷偷跑去找了安检保安。 “你说你的耳钉?” 保安挠头:“早扔了。” “……好吧。” 封木失望地要走,身后有声音叫住他。 “欸你等下。” 保安眯起昏花的眼:“哦是你啊,我还以为哪个病人耳钉丢了派我们去找呢。” “这么大的医院哪儿能找到。” 保安打开抽屉,一通乱找后终于将挤在角落的灰色耳钉还给封木。 “嘿,你得庆幸我女儿就是在这个牌子的柜台上班的,平时提着个贼大的标的包在我面前瞎晃悠,我对这牌子熟的不能再熟。” “想着有缘就没丢。” 保安看眼安检仪,小声嘀咕:“一个耳钉能有啥危险的,破仪器估计又出故障了……” 封木谢过保安大爷,手指擦过耳钉后面刻印的英文字母,很小,连他看得都有些费劲。 时间积累下,耳钉上多了好些划痕,封木上网找了家专门保养耳钉的店,隔天寄了出去。 跟余甚同居之后,余甚有天摸着封木的耳垂,“耳钉呢?” 因为太久没戴耳钉,封木一心又系在大病初愈的余甚身上,根本没注意自己还有个耳洞。半个月下来,他的耳洞几乎都愈合看不见了。 封木正斟酌用词,余甚继而道,“算了,那副耳钉我也看腻了,改天我们再去重新买一副。” 封木说好。 第二天准时下班,封木经过家专门打耳洞的店,想了想便走了进去,嘱咐老板道,“只要打左边就行。” 老板是个姑娘,笑眯眯地说:“行。” 到结账的时候,老板忽然开口道:“哈哈难怪你只打左边,右边耳垂以前受过伤吗,我看那上面有道淡淡的疤痕。” “啊?有疤痕?” “你不知道吗?” 封木摇摇头:“可能很小时候哪儿磕到的吧,没什么印象了。” 生活美好地向前行,封木觉得自己挺幸福的,有稳定的工作和完美无缺的恋人,虽然他能敏感地察觉到,并不是所有人都抱有同样的见解。 像纱纱和小黄,他们对自己露出的那一抹笑里,有着说不出的勉强。 除了程缓,余甚的主治医生,他祝福得倒很真诚。 还是特意登门来拜访过他们的。 “恭喜啊。”程缓说。 他什么也没提,空着手来的。 余甚心情尚可,破天荒留下他吃了顿饭,但终归不允许他待太久,饭吃完不到半小时,没寒暄几句就要赶人走。 封木从厨房洗完碗出来,余甚正站在门口给程缓送行,他趿着拖鞋,双手抱胸,没有任何要出去送的意思。 程缓给了余甚一样东西,余甚接过来,看上几眼,关门后就把东西随手丢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就这么丢掉吗?”封木说,“会不会不太好啊。” 余甚掐了掐封木脸颊:“以前的药罢了,现在派不上用场了。” 封木没再多想。 如果说生活是位表面的风轻云淡,实际暗流涌动的、等待导演拍板喊停的演员,那封木只能无奈地评价道, 很会演,请一直敬业地演下去吧。 某个炎热又寻常的午后,余甚枕在封木大腿上小憩,封木正襟危坐,嘴里含着根冒寒气的冰棍看电视。 客厅里还挺热的,空调遥控板在电视机旁边,封木不方便行动,就随手拿了本就近的书给他和余甚扇风。 第68章 余甚额前的头发有点长了,随着微风一点点晃动,估计是刺的皮肤发痒,余甚轻微地皱了下眉。 封木立刻放下本子帮他把头发拨开了。 封木放缓呼吸,端详余甚安静的睡颜,从余甚好看的嘴唇,移到他高挑的鼻梁骨,再到他精致的眉眼。 以及,眼下的黑痣。 等等,黑痣? 封木用力揉揉眼。 再看过去,嘶,那似乎……呃,只是一粒黑色的尘埃? 余甚睫毛太长了,模糊地遮挡住了细节。封木不是很确定。 于是封木慢慢凑近他,鼻尖亦缠上了余甚温热的气息,他们的呼吸碰撞在一起。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是他找的那家耳钉保养所打来的。 封木停下他快要触摸到余甚脸颊的手,嘴巴被棒冰冻红了,少了些知觉。 … … 很久以前,一个同今朝炎热的午后,程缓推开门,在他的心理治疗室内见到了他曾经的病人。 “余甚。” 程缓对这位特殊的病人印象深刻。 程缓掀开手中的病案,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did. 但已经治愈了。 那找他来是做什么呢? 程缓偏了偏脑袋,才注意道室内还有第三个人。 他语气匪夷所思:“这位是?” 有个男人被余甚带过来,年纪很轻,此刻躺在摧眠椅上,双眼紧闭,呼吸均匀,睡得十分宁静。 宁静到隐约有几分不正常的地步。 户外的光穿透玻璃窗照进来,余甚抬手替他挡住明媚的阳光,让他的脸陷在灰暗里。 余甚笑着说:“程医生,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我仔细思考过,我和木木,还是从头开始比较好。” “没必要存在的记忆,就让它们消失吧。” “你觉得呢?” 十五年后。 等等。 真的有十五年吗? 端倪似乎发生的还要更早。 …… 封木家附近发生了一件命案。 死者倒在连个路灯都没有的巷子里,巷子里垃圾成山,是老鼠跟野猫野狗的天堂。 那天有条家养哈士奇挣脱牵引绳跑到了巷子狂吠不止,巷子内臭气熏天,匆匆赶来的主人捂着鼻子骂骂咧咧要领走乱跑的狗,狗撞开虚掩的铁箱,一具尸体就这么直愣愣倒下来,黏糊地粘在地上。 封木在家超市门口等纱纱,纱纱有u盘落在他这里,里面有她做了一半的项目ppt,挺急的,今晚需要赶出来。 封木刚灌了口矿泉水,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就从不远处的充盈恶臭味的巷道传来,刺得耳膜发疼。 人群将入口堵得水泄不通,警车都难开进去。 封木心里发怵,正巧收到纱纱说路上不知道什么原因堵车,一时半会估计到不了,干脆直接到封木家找他,让他一直在外面等着她她也怪不好意思,天还那么热…… 封木回个“好”,经过喧闹的巷子口,他还是没忍住朝里面看了一眼。 黑暗里,跳动的数道红光惹人心惊,警察严肃疏散无关人员,法医提着工具箱挤进去,封木听见有人唏嘘,尸体烂的连白骨都能看见了。 封木又喝了一口水。 抬脚要走,目光扫过自己边上扶着墙干呕的男人。 男人微微弓起腰,撑着水泥墙的手掌青筋爆开,埋下头,肩膀颤抖。 围观的众人全在专注巷子里的情况,谁要来关心一个犯生理恶心的陌生人。 “你,你还好吗?” 封木上前试探问道。 男人咳嗽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发哑的嗓子说,“没——” 他捂住嘴,头埋得更低了。 封木只能搀扶着,把他拉到空气流通的地段,男人个头比封木高大许多,他整个人近乎是粘着封木走的。 走到空地上,封木轻喘气,感觉自己刚搬了块硬邦邦的巨石。 呼吸新鲜通透的空气,男人状态好了一点,他抬起掩埋许久的脸,额前的头发被手掌压塌,懒懒地贴着额头,眼眸像是夏日大太阳底下的冰,正虚弱地融化。 封木看着他,他也看着封木。 封木突然间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 他想问男人他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但又直觉不妥,像没话找话,硬要勾搭人家似的。 封木闭嘴不说话,男人却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封木。” 封木下意识应了一声:“诶。” 男人弯起眼角:“果然是你。” 封木又盯了一会儿他,大惊失色:“封廷棘?” 封廷棘笑而不语。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陪一个朋友过来的。”封廷棘顿了顿,朝巷子口瞥了一眼,没有将话说完全。 他跟程缓过来,是来认尸的。 “但他现在估计有事情要忙,顾不上我了。”封廷棘说。 封木心想真是个不称职的朋友,把人扔在案发现场自己先跑了。 封廷棘的脸色依旧惨兮兮,站在阴影里还好,刚才封木牵着他走在阳光里,他暴露在外的一截脖颈白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了。 “我家就在附近,你不嫌弃的话,去坐一会?”封木于心不忍把封廷棘一人丢在外面。 封廷棘似乎很意外,黑漆漆的瞳孔盯了封木好一阵,又轻声多问了句,“可以吗?” 第69章 “毕竟我们经久没见过了,我以为我们会生疏很多,没想到木木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心肠。” 听见“木木”这个亲昵的称呼,封木捏了捏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不是感觉肉麻,相反,封木还挺怀念的,有种穿越时空,再次重拾回忆的美好错觉。 只不过…… 封廷棘喊的这道“木木”太富有感情,兴奋中掺杂微弱的哀怨,仿佛他思念他甚久,终于看准时机抓住他一般。 “……” 封木打了个哈哈,跟封廷棘说走吧。 封廷棘没动:“我有点渴。” 封木说:“那我去超市给你买瓶水,常温的还是冰的?” 封廷棘:“常温的。” 封木:“行。” 封木手里还拿着瓶喝一半的水,再拿进超市可能会被误会,封廷棘识眼力地拿过来,说,“我在外面等你。” 看着封木走进超市,封廷棘换下虚弱无力的表情,他拧开瓶子盖头,面无表情地舔了下瓶口,舌尖用力地顶住口腔上颚,似乎正极力忍耐,亦享受着什么。 -------------------- 程缓和命案尸体,是下一篇的cp。 第35章 小杂种十六 封木仰头喝尽最后一滴水,随手将塑料瓶丢进垃圾桶,一转头,就和封廷棘赤裸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封廷棘扬起唇角:“忘记跟你说了,我改名了。” 封廷棘道:“现在我叫余甚。” 封木愣了愣,点点头,在心里记下。 他到家又给余甚沏了杯茶,茶香四溢,希望能安抚余甚动荡不安的心情。 余甚捧着杯子,抚摸杯壁。 水才烧开,虽然瓷杯子挺厚的,但也耐不住一直闷在手里,封木看得心慌,忍不住开口提醒余甚。 “先放在桌子上吧,等它凉一凉……你不烫吗?” 余甚却说:“这是什么牌子的红茶?” 封木噎住。 和余甚相遇太过突然,他到现在静下来才发现余甚身上穿的衣服布料不是一般的考究,就他衬衫胸前的那个毫无存在感的小logo,封木之前到高端商场有见过,仅仅见过而已,他没敢走近店里。 封木想起福利院老师有跟他透露过,收养封廷棘的是个很有钱的企业家,商人嘛,眼里只有利益,情感对他们而言全是次等品,老师给封木打预防针,说他和封廷棘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面。 除非,是他想要见你。 就算真的撞大运偶然碰上了,封廷棘也早就不再是他以为的封廷棘。 封木抱着求知欲问老师,那封廷棘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老师笑着摇摇头,告诉封木等哪天他真遇上了就能立马意识到了。 成年后的封木醍醐灌顶。 原来封廷棘变成了余甚。 封木垂眸,摩搓手指。余甚养尊处优,喝茶要牌子货,讲究点也正常。 他回答余甚:“杂牌子,楼下超市打折随便买的。” “你要是喝不惯,我再给你倒杯白开水好了。” 余甚没说话,安静地抿了一口茶。 封木惊得跳起来:“烫的!” 他抢过杯子,握着余甚的手掌像抓了把火炭,封木对上余甚平静的眼睛,一时之间搞不清他是嫌弃还是怎么的。 “凉一凉再喝。” 封木只能把杯子放远。 余甚看眼正查看他手心有没有烫伤的男人,盯着他低垂的睫毛,轻笑地说:“好。” 他想寒暄几句,填补二人分别多年而空白的感情。 刚启唇,门忽然咚咚咚敲响了。 余甚眼里的笑渐渐僵硬。 封木应了一声,抽开手,起身离开,对于余甚的不悦毫无察觉。 他碎碎念道:“应该是纱纱来了。” 纱纱一进来就注意到封木家里的陌生男人,她接过u盘,凑在封木耳边小声问他:“这谁啊?” 封木想了想,说:“我小时候的朋友。” “小时候?”纱纱疑问,“你不是福利院长大的吗?” 封木:“对啊,我和他在福利院的时候关系很不错。” 纱纱点点头:“那他怎么突然……” 后面“来找你”三个字纱纱没说出来。 男人朝她望过来,眼神算不上友善。 封木背对着余甚,只觉纱纱表情有一瞬僵硬,他没多想,将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我送你下去吧。”封木说,“外面天都黑了,你一个女生不安全。” “而且——”封木离纱纱距离近了些,为照顾余甚的“惊魂未定”,他特意降低音量。 “附近那场命案,凶手还没抓到呢。” “啊。”纱纱一听,也有些慌。 “走吧,我送你。”封木拿起钥匙,想到家里有人,又放了回去。 他边换鞋,边转头跟余甚打招呼。 “余甚,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麻烦待会给我开下门。” 纱纱不放心:“就放他一个人?” “你们才碰面呢。”纱纱说,“虽然你们小时候关系好,但人心总会变。” 纱纱小声:“这么多年过去,说是朋友都勉强。封木,你还是要多多提防点,万一他趁你不在了,顺点你家里的值钱东西然后跑了,你怎么办?” 封木瞥了眼余甚衬衣上那道熠熠生辉的logo,内心自嘲,他现在家里头最值钱的就只有余甚了。 第70章 “没事的,他要偷就偷吧,把我偷走也换不了多少钱。” 封木莫名其妙把自己逗笑了,跟纱纱说话时扬起的嘴角就没落下过。 显得他心情十分美丽。 “我们走了。”封木最后道。 嘭—— 一声巨响。 封木抖了抖,连忙往身后看去。 余甚手里的瓷杯忽然炸开了。 滚烫的水散发浓烈热气,沿着余甚的手流淌一地板。 随即,一滴两滴血珠落下,玷污了地面积起的茶水坑。 封木瞳孔猛缩,吓得返回余甚身边,手忙脚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余甚平淡的一句“有点疼”才将封木紊乱的思绪拉回现实。 “那,那我先帮你把瓷片挑出来。” 封木半跪下来,屏住呼吸,将一片片锋利的瓷渣子从余甚血肉中抽出来,心惊肉跳。 “是我买的杯子太劣质了,耐不住高温自己炸开了。” 封木自责不已,捧着余甚的手翻来覆去的看,生怕还有渣子没挑出来。 纱纱显然也被吓了一大跳,帮封木把家里常备的医药箱提来,小心问了句,“没事吧?” 一时间,封木也难走开,他用碘伏擦拭余甚伤口,跟纱纱抱歉道:“对不起啊,送不了你了。” “没事没事。”纱纱看眼时间,“我给载我来司机多加了十来块,让他在楼下等我一会再把我送回去,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封木点点头,想把人送到门口,余甚又忽然瑟缩了一下手。 “嘶。” 封木连忙回心,听见纱纱关门的声音,他跟余甚说:“我轻一点。” 擦伤口的速度慢了下来,时间也被逐渐拉长。 封木捧着余甚的手,细细端详他的伤口,封木不擅长用绷带,力所能及缠了几圈,挺难看的,他都有些不忍直视,但余甚似乎挺喜欢的,封木清理干净碎渣子回来,他还在垂眼打量。 封木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又留余甚吃了顿晚饭当作赔罪。 夹菜的时候封木察觉到余甚只吃素菜,荤菜筷子碰都不碰一下,因为青菜肉丝汤里有肉丝,连带汤也不喝,封木看得噎得慌,找出纸杯倒了杯橙汁给余甚。 余甚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容量几乎没往下降。 “你不吃肉?” 余甚“嗯”了一声:“感觉很恶心。” 封木闻言忽然理解了。 余甚打小就厌食,现在仔细一想,他每顿饭似乎还真没吃过肉,主要也是福利院资金紧张,伙食一旦有了微妙的改善,大家只顾着欢呼,封木也是,有一年年夜饭那次,封木吃了很多小酥肉,心情变美丽了,居然忘记自己吃的其实是两人份。 “这么多年了,有试着去看看心理医生吗?” “有啊。”余甚看着封木,“我有在看。” “……”封木对上余甚黑沉的眼睛,“效果如何呢。” “还行。” 余甚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没完全治好我,但我的病症改善了许多。平常也能吃下特定的肉,只是今天白天经历了不太好的遭遇,所以……” 封木了然:“哦,对,是这样的。” 封木又好奇道:“那所谓的特定的肉,指的是哪些啊?” 余甚笑道:“怎么,你要记在心上,以后给我做定制饭吗?” 他扫了一眼桌面,说:“至少不会是这些。” 封木不吭声了,心想余甚现在要求果然高,平价的肉都难以入口,杂牌的茶频频嫌弃。 余甚接完一通电话后就要走了,说是他朋友发现他不见,问他去哪儿了,封木听后觉得余甚这所谓的朋友未免太不靠谱,过去这么久才记起他。但封木也只是心里不舒服,并未说出来。 余甚的交友,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 周日加更,这两天完结。 第36章 小杂种十七 凶杀案的凶手直到半年后才入法网。 凶手一路东躲西藏,险些偷渡过海逃走,奇怪的是警察在码头抓获他时,他整个人如同被抽离魂魄般,干瘪得像块黄土,海风凌迟着他,他止不住的发抖,暗黄的眼睛倒映出无限惊恐,双腿根本迈不开,也逃不了,需要警察架着他走,几乎是被拖进警车内的。 火锅店里的客人们看着电视机里的主持人报道抓捕过程的惊险新闻,得知凶手捉拿归案后纷纷松了口气。 这半年来,愁的是警察,担惊受怕的是居民。 城市天一黑,家家户户关紧大门,街道上也不再有小孩嬉笑打闹的声音。 封木低下头,才吃完的碗里又瞬间被某个人给填满了。 封木赶紧拾起筷子,小声抱怨:“太多了,你不吃就别点那么多嘛。” 余甚权当没听见,往红火的锅里下完最后一点牛肉才住手,桌面上的菜终于被消灭殆尽。 当然,三分之二是进了封木肚子。 封木现在万分后悔带余甚出来吃火锅。 这半年来,自他们重逢相遇后生活上的交集越来越密切,封木走在路上,总能巧合地碰到余甚。 和同事外出吃饭随便进的饭馆,没一会余甚也推门进来了;赶末班地铁,刷码进站时旁边那家伙叫了他一声名字,封木看过去,余甚也惊喜地看着他…… 类似的惊喜出现频率多了,封木也渐渐免疫,觉得在人山人海中遇见余甚是件相当正常的事。 第71章 封木还真人如其名,像块木头似的。 同事纱纱和小黄隐约察觉出不对劲跟封木讲,让封木留个心眼,一次两次偶遇是巧合,天天偶遇那就有些恐怖了,很难令人不怀疑余甚是不是做了什么手段,故意来制造与封木的偶遇。 封木一心扑在工作上,挠挠头,觉得并不全无道理。 他仿照悬疑推理剧场里的烟斗侦探,每次和余甚遇上了,就有模有样和余甚搭话,试图旁敲侧击他来这里真正的目的,俗称套话,可惜封木学艺不精,话没套出来,反而在余甚的三言两语下,跟他聊得不亦乐乎。 最后两人相互道别,封木嗓子干涩,磨得嘴皮子发麻,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开始的目的可不是这样。 封木痛定思痛,然后依旧如此。 这样一系列失败的计划实践下来,乐在其中的人最后是余甚。 他尚在琢磨话题,封木就主动来和他搭话,态度竟还相当热忱。 余甚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 春节那晚,两个出生错误、无依无靠的人互相倚靠着在天台看绚烂烟花,冬风萧瑟,余甚的围巾跑到了封木脖子上。 封木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比烟花夺目的脸,心跳同鞭炮奏响,看似随意但其实真情实意接受了余甚的告白。 年后复工,见到封木的同事都问他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粉着一张小脸,嘴角止不住往上扬。 封木点点头,但只把交往对象是谁告诉了纱纱和小黄,二人听见这消息,吃惊得半天说不出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封木,我们让你对余甚留个心眼,到头来你是把自己的心给留出去了啊。” 封木笑了笑,刚想说点什么,困意袭来,打了个懒散的哈欠。 小黄开玩笑道:“看来你们近来生活得相当亲密啊。” “什么嘛,现在是午休时间,犯困也很正常好么。” 封木为自己找补,又跟小黄他们聊了几句,回到工位上午休。 刚趴下,人就睡死了。 到点,闹钟响了半分钟,还是小黄帮他摁灭顺带拍醒他的。 封木睁着混沌的眼珠子,不敢相信时间流逝如此之快,他才瞌眼没几秒钟,居然过去了半个小时。 他揉揉眼睛,去洗手间洗一把脸,舀了两勺冻干咖啡,觉得不是很够,又加了两勺才去冲热水。 封木能感觉到自己最近变得有些嗜睡,就是怎么睡都睡不够的那种,早晨如果没有余甚及时喊醒他,他这月估计能天天迟到。 余甚说他应该是工作压力太大,没得到好休息,要不干脆请个长假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封木嗫嚅着不说话,余甚又继替他扯理由。 “你这样昏昏沉沉的状态工作效率也不高,自己算算,这个月加班加了几次了?” “这样誓死守候岗位,身体也吃不消,不如歇息在家好好调养一下,你觉得呢,木木?” 封木小口喝着余甚早晚给他冲泡的蜂蜜水,思索再三后,迟疑地点点头。 本以为找老板批假会是件异常艰辛的过程,没想到封木还没来得及准备措辞,老板便直接找到他,洋洋洒洒给了他长达一个月的带薪休假。 封木所在的公司其实是个分公司,老板说是老板,但也不过是个为上头人打工的家伙,顶多在他们小公司话语权重了些,真正的幕后主使,封木见都没见过一面。但封木随遇而安,也没这份野心闯入总公司干出一番大事业。 收到老板的批准后封木只是惊讶了一小会,想着喂到嘴的福利哪里有不吃的道理,便坦然接受了。 这天休假,封木再一次睡到快下午两点才醒来,因为睡得太久,头脑还十分不清醒,恍恍惚惚解决完余甚上班前留在冰箱的早饭,眨眼功夫余甚就要下班回家了。 封木瞧着发懵的脑袋到厨房,看着窗外灿烂的余晖一时间有些愣神。 一天又这样昏昏沉沉过去了。 封木油然而生一股浪费生命的恐惧感。他从未感觉时间消逝的如此迅速,自己什么都没干,假期早已过去三分之二。 他已经好久没见到过清晨的阳光,热闹的人海。分明没有枷锁在掌控他的自由,但他偏偏只剩黑夜这么一小段清醒时间得以活动。 似乎,有看不见的牢笼将他禁锢在了这段时空之中。 封木可以遇见的人,只有镜子的自己,以及每天陪伴他左右的余甚。 封木打开冰箱,挑出新鲜的菜,网上找了几个视频教学做饭。 他总觉得自己得做些事情来证明他还能动脑、还能活动。 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洗干净菜,视频进度才到一半,余甚就回来了。 他提了箱冷鲜和牛进厨房,看了眼专心研究菜肴的封木,拿过他手中切菜的刀,说,“我来吧。” 封木不是很情愿,他想说他可以帮忙,但看着余甚把红白相间的牛肉从冒寒气的箱子里拿出来,血还没清理干净,正往下一滴滴的溅,有点骇人。 封木抿紧唇,觉得自己还是别逞强了。 他走到客厅,像只米虫窝在沙发上看了会电视,余甚从厨房出来,问封木能不能帮忙去买瓶牛油,封木点点头,奇怪地多看了几眼余甚。 他待在厨房快有一个小时,竟然到现在才开始煎吗? 封木没处理过和牛,不熟悉该是个怎样的烹饪过程,没太往心里去,穿好鞋快要走近电梯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没带手机。 第72章 太久没出门,记性也越来越差了。 手机放在厨房桌子上,方便他看烹饪教程。 封木揣着衣兜走进去,没穿拖鞋,所以一点声音没有,余甚也未察觉他的折返,正背对着他将和牛切块。 刀刃轻剁砧板,一下又一下切割,然后短暂地停留。 余甚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用刀尖叉着表面微微发热、内里浸润血与水的生肉块,慢慢放进嘴里。 仔细认真地咀嚼,哪有半副厌恶模样。 封木额头青筋微微弹跳了一下。 他看不见余甚表情,但能清楚感觉到他品尝得很开心、很享受。 原来余甚之前所说的“至少不是这些”,指的是他不爱吃熟肉。 啊,但是和牛,也可以半生不熟地吃,余甚的行为其实相当正常。 不是吗? 封木手机没握稳,砸到地板上,很突兀的一声。 余甚转过头看他。 嘴唇沾了点淡色的血。 “回来了?” 目光扫过封木空空如也的手:“没买到牛油吗?” 封木决定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嗯,没有。”封木说,“普通的油可以吗?” 余甚略微失望,但还是说:“可以的。” 最终煎完装盘,拿到饭桌上的是一大一小两份整块的牛排,封木唇角的笑僵硬,愣了片刻。 那些切割过生肉块呢?余甚全吃完了? 封木偷偷看了眼使用刀叉的余甚,果然,他又恢复以往恹恹的神情,对待碟子里的熟肉提不起半点兴趣,小份牛排到最后还剩下一半就撂下叉子不吃了。 封木装作无意试探他:“饭前吃什么了,只吃那么一点。” 余甚转动眼球盯着他。 良久,在气氛僵硬前,余甚道。 “你不是看见了吗?” 余甚拿起手边的小刀,刀面锃亮,森森白光,反射出了封木那张惊恐脸庞。 “骗我说没有牛油,现实根本没有出去,偷偷躲在我身后看我。” 余甚笑了一下:“其实我也在看着你,木木。” 封木抿紧唇,面前余甚的神情忽然变得可怖起来,他捏紧发麻的指尖,开口想说话,余甚又收敛神色跟他谈起了另外的事,云淡风轻的模样仿若跟刚才言语古怪的余甚不是同一个人。 第37章 小杂种完 诡异晚饭之后,余甚表现得跟往常无任何区别。 他依旧喜欢拉着封木,让封木坐在他腿上,趁电视广告期间和他亲吻。也会在封木洗完热气腾腾的澡后切清甜的水果解热。 今天是梨,汁水甘甜,封木一连吃了好几块,吃到最后两块的时候,他想到了余甚咀嚼的那块浸润血水的肉块。 喉咙突然间弥漫股生肉特有的腻味,就连嘴里的汁水都隐约散发血腥味。 封木艰难咽下去,不再吃了。 余甚没多说,吃掉了剩下两块有些发干的梨块。 每晚必备的蜂蜜水封木也全然没心情喝,以防余甚多问,封木趁着余甚洗澡的时候偷偷倒掉了。 半夜两点多,万籁俱寂,封木躺在床上罕见的睡不着。 封木猜测应该是白天睡太久了。 不知怎得,他心跳跳得异常快,余甚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封木却觉得余甚碰的不是腰,是在掐他的脖子,封木一时之间有些难以喘气。 指尖有点发麻,封木想翻个身,余甚醒了,轻声喊他是想干什么,晚餐时的那一幕历历在目,封木重新闭紧眼,没理他,假装睡觉。 “……” 缠在腰上的手松开,余甚揉搓封木耳垂,捏得都发热了,封木搞不懂他是要干嘛,依旧硬着头皮不吭声。 余甚另一只手扣住他鼓动的胸口。 “你的心跳好快。” 滚烫气息喷洒于耳边,封木后颈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 封木甚至能清晰听见余甚呼吸的声音。 下一刻,余甚咬住了他的耳垂。 封木紧闭的眼蓦然睁大,瞳孔疼到涣散。 余甚的咬,是真的在咬。 牙齿先从富含情调的轻磨,逐渐变味,加重咬合力,化为了类似于原始动物的撕咬。 封木疼出了生理泪水,他不再装睡,转身剧烈挣脱开余甚,捂着耳朵不可置信寻找黑暗里的他。 封木嗓音带着丝不可遏制的颤抖:“你疯了?!” 手心湿润黏腻,封木放到鼻尖下嗅,是血的气味。 摁了两下开关才终于打开灯,未来得及看清面前人何等表情,余甚猛然欺身将他扑倒。 他掰直他的下巴,逼迫、确保他注视着他的眼睛。 “既然一直都醒着,为什么不说话?” “是听不见吗?” 余甚面色寡淡的问他,唇上还残留着他的血迹。 封木绷紧神经,大气不敢出。 他怕自己说错话,余甚会把他咬死。 “我,嘶——” 余甚重重地摁了摁封木受伤的耳垂。 捻着手指揉搓,然后分心去拿放在床头柜的纸巾。 压在身上的力有一瞬间的放松。 封木目光落到床头的小台灯上。 “……” 刹那,是重物捶打的沉闷声。 这一下因为害怕,封木的气力没管控好,摔出去的有点用力,封木隐约感觉自己的手腕骨都在后知后觉发疼。 第73章 余甚转过头。 血沿着太阳穴汩汩流出来,溅到了余甚脸颊上,渗进了余甚眼球里。 他冷着张脸看他,用他凝结血气的眼球看他。 封木想要尖叫,可声音到了喉咙又仿佛被石头死死堵住,他只能发出无助喘息声,然后咽下干涩的口水。 灯罩摔到地板,四分五裂。 封木跑得太快,慌不择路到大门都没关紧,风灌满了整个屋子。 余甚捂着额头,血从他指缝间流淌。 他下床关好门,风声一下子停止呜咽。 余甚懊恼地叹了口气。 又没忍住。 下次再跟封木重新开始之前,他必须要先治好这该死的毛病。 —— 封木提前返工,蹲在岗位前给余甚发了条短信: 余甚,我们暂且分开一段时间吧。 我觉得,你有点吓人。 是不是该考虑找个心理医生看一看呢? 封木表达的很委婉。 成年人的世界里,暂且分开一段时间,这个暂且会有多长呢? 一天,  一个月,一年,又或者是一辈子。 模糊不清的概念,不清不明的点到为止。 表面上说的好听,实际意义却与分手无异。 余甚是个明白人,不会不懂封木的潜在意思。 封木心有余悸捂着右耳垂,上面还残留着伤口愈合之后的疤痕。 他这条短信其实是思索了三天才决定发给余甚的。 离开余甚家里后,他嗜睡的状况居然有在一点点改善,晚上九点入睡,翌日早上八点醒来,一整天都是神清气爽的,筋疲力竭力、注意力难以集中等问题不复存在。 为什么呢? 为什么离开余甚后一切都在朝好方向发展了呢? 封木停下搅拌蜂蜜水的勺子,电光火石之间,似乎明白了所有。 身子骨冷得打颤。 他冲到卫生间把才冲好的蜂蜜水全倒了。 下班后余甚才回他,说是家里还有封木没带走的东西,让他快点来带走。 封木回复:“扔了吧。” 余甚发来一张行李箱摆在门口的照片。 封木轻轻咬了咬后槽牙。 他算好时间,赶在余甚下班前跑到他家拿行李。 一提上手,封木顿时发觉不对。 太轻了…… 心突然漏跳一拍,被一股强烈的不安感侵占、包围。 封木转身要跑。 身后伸出一双惨白的手,沾有药水的湿布掩住口鼻,被迫吸进一口刺鼻药味后,四肢霎时变得沉重,力气被抽空,封木闭紧眼,昏睡过去。 余甚从后面接住他,轻轻用脸蹭了蹭他因为刹那惶恐而苍白的脸颊。 打开屋子将人放到床上,余甚摊开封木未送出的陈旧故事本,本子里夹的枫叶不知所踪。 余甚摘下眼镜,疲惫地拨通一则电话,听着电话那头的嘟嘟声,眼睛却从始至终盯着床上之人。 当年的枫叶不见了,但没关系,他还有一片。 “就由你来取代吧,一直待在我的书里,驻足在我的故事里,粉饰这枯燥乏味的生活。” 余甚翻到本子最后一页,手指着那页最后一段、最后一句手写的话。 ——悲秋多枫木,而余,甚爱木。 余甚是他自己取的名字。 电话接通了。 “喂?” “程医生。”余甚笑道,“我有件事想再麻烦一下你。” “嗯,又失败了。但这次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找到他可真是件不容易的事,他倒足够超乎我想象,我以为他早魂飞魄散了。” “毕竟他可是我灵魂的一部分啊。” “……” 有道漆黑的影子从墙壁中走出,缓而慢地来到床前。 两道视线交汇片刻,不约而同看向了同一个人。 余甚挂断电话,面对空气冷淡开口:“事情成功之后,我会让你回来。” “但机会只有一次,自己把握。” 他找人咨询过,只有人危在旦夕时刻,外头的那些孤魂野鬼才有侵入躯体的可趁之机。 不过—— 余甚看了眼这个和自己长相无差的魂,他们本来就为一体,只是当年有人强制将他们分离罢了。 他不会遇到危险,但可以创造危险。 随便安排一场无关痛痒的小车祸,一切都能重回正轨。 这是一场他与自己的谈判。 一具躯体,两缕分裂的灵魂。 现在融合了。 ...... ...... 封木抿了抿像冰块般冒寒的嘴唇。 电话他没及时接通,他伸直手,在为了不弄醒余甚而费力够到手机准备回拨的时候,余甚不咸不淡的声音突然出现了。 “你确定要这样吗?” 余甚盯着他,眼睛黑而沉,像口黑潭,唯有的笑意沉在潭底。 怯意一下子漩涡般涌了上来,封木心口莫名发紧,默默放下手机。 他继续看电视,忽然想起什么低头去看余甚,余甚已经起身戴上了眼镜,黑色细框遮挡住了他的眼周。 封木不说话了。 内心深处,有道声音在嘶吼着警告他——就这样吧,现在已经很好很完美了,不是吗? 冥冥之中,明理之外。 那层不堪一击的窗户纸,就请别再戳破。 第74章 余甚心情挺不错的,抱枕似的抱着封木一块看电视,两颗脑袋亲密的靠在一起。 封木胸口有些发闷,像被石头堵住般,需要他专心竭力呼吸才可以缓解。 封木想应该是余甚抱得太紧了。 ——《小杂种》完—— 第38章 一点点小通知 前一章完结篇被封了,嘶,真的什么都没写,我到半夜看的时候才知道,真的很斯密马散orz,也不知道啥时候被放出来。它的番外篇有点困难,先休息一下。 近期三次元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吻了上来,回来两腿一蹬就是睡,导致发的全是定时存稿,软件都没打开过。 目前存稿告急,而我发文几乎都是写一半才发的,所以第三篇要过段时间再开了。 然后——— 本来《小泽沼》是打算写四篇的,但发现第三篇可以很好的串联起前两个故事,很适合做结束篇…(汗)隔壁新开的那本,就当作是第四篇了,我抽个时间剪切过来,和发番外那天一块发出来。 第39章 小杂种番外 封木上次从医院开来补身体的药没喝完,剩下好多,可以说是几乎没动过。 不知是药效太猛还是他本身虚不受补,刚开始那会,封木喝完身子燥热的不行,喘气都稍着股醉兮兮的热意,躺在床上更是清醒的一晚睡不着。 加上之后蜂拥而来一大堆使他劳神伤心的事情,晚上要是再被药折腾一番得不到休息,封木感觉不是人吃药,是药在吃人,于是就停了一阵子药。 这一停便是半年。 上月事态趋近于平稳,余甚打开他家冰箱,发现了他那一大袋近乎没怎么消耗过的药包,像座小山高高隆起,解开袋子的时候因为装太满,还掉出来一包。 封木有些尴尬,弯腰捡起,说自己忙忘了,余甚冷哼一声,开始严肃地督促封木的用药。 吃药的头几天最为煎熬。 封木干涸疲乏的身子骨突然有了药物滋补,一时间根本难以承受。 深秋夜晚,终于在第三次从余甚怀里喘着粗气热醒来后,封木实在受不了,他小心翼翼推开余甚架在他腰腹上的胳膊,想出去吹吹凉风,刚扯开,余甚就醒了。 余甚问他怎么了,睡得不舒服吗,封木说很不舒服,他感觉自己现在都不像个人了,而是团火,烧得慌。 外面飘着秋雨,零零散散地洒到窗玻璃上,余甚静默几秒,找出搁置已久的遥控板打开空调,调整好一个温度回头问封木可以吗,却看见封木白皙的脸面上染了层薄薄的红晕,坐在床沿边垂着脑袋,一副醉酒晕乎乎的模样。 “木木?” 余甚喊了一声他,感觉他有点像在发烧。 封木懒懒地应声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很亮,精神气十足。 嗯,又好像不是发烧? 余甚走过去探他的额头温度,封木就亮着眼眸直勾勾地看他,也不说话,房间里安静得只有空调运作的声响,气氛被悄无声息挑动,偶有几声封木压抑的呼吸声流转耳畔,余甚挑眉,顿时心领神会。 原来是补太过,药效上来了。 他勾了勾唇角,停在额头的手缓慢下滑,掐着封木的脸颊,大拇指轻轻用力地蹭了蹭。 封木微睁大眼,下巴被抬起,他仰起头,闻到了余甚身上散发的独特气息。 很好闻,上周他们去小公园约会,经过大片修剪过枝条的枫木林,木头的香味和余甚的味道很相似,察觉到这点的时候,封木霎时间有些茫然与惊讶。 一白一粉的两张脸眼看距离越来越近,余甚忽然停下动作。 封木奇怪地眨眨眼睛,觉得鼻子有点痒,伸手摸了摸,是温热鲜红的血。 “……” 两人皆为一愣。 “木木,你真的是——” 余甚憋笑着给封木递纸巾,也不再挑弄刺激他,轻声道:“太有意思了。” 收拾干净后躺回床上,关上灯,室内温度刚好,躁意被压下去,封木心满意足想睡觉,余甚却依旧缠着他抱在怀里,封木听着他跳动的心跳声,好不容易挥散的躁热又慢慢冒出苗头。 黑暗里,封木小声跟余甚商量:“有点热。” 余甚嗯了一声,无动于衷。 “……” “别靠那么近吧。”封木往后挪了挪,二人之间隔绝出了一个手掌的距离,“这样刚刚好。” 封木感觉舒服多了。 余甚却语气幽怨。 “我冷。” 封木闻言愣住,他光顾着自己贪凉了,忘记现在可是凉秋,外头落雨,又打了冷空调,正常人肯定受不住。 封木只好又悄悄挪了回去。 温暖的肌肤贴着热烘烘的躯体,封木直觉奇怪,余甚似乎也没很冷? “睡吧。” 余甚轻轻摁住封木脑袋,打散了他的怀疑。 几个月后,封木陪着余甚又去了趟医院复诊拿药,是最后一次,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余甚开车的时候还问封木:“你的药是不是也喝完了?” “……是喝完了。” “再开点?” 封木用力地摇摇头:“我觉得我已经完完全全调理好了。” 余甚略微失望地说:“好吧。” “感觉这个医生开的药挺有效的。”余甚意味深长睨了封木一眼,“气血上来了,你都不会再无缘无故晕倒。” 第75章 封木皱眉:“我没有经常晕倒吧?” 他远不及如此弱不禁风。 “有啊。”余甚肯定道,他面不改色,似乎讲的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家常事,“做的时候。” “……” 封木闭嘴不说话了。 到医院停好车,封木就坐在科室外面的长椅上等待余甚。 他还以为余甚的主治医师依旧是程缓,但不是,余甚换了一个医生,程缓也有了新的病人,但他跟新病人的相处貌似相当不愉快。 封木正坐着,某间科室突然传来阵女生刺耳的尖叫,嗓音夹带癫狂与惶恐,几乎贯穿耳膜的高音贝让昏昏欲睡的封木打了个激灵。 下意识循着声音找过去,一个披散长发的女人就慌慌张张跑了出来,她双手抱着脑袋,手上有把渗血的刀,血沿着她细弱的手腕蜿蜒而下,雪白的针织毛衣上绽了几滴鲜艳的血。 但这并不是她的血。 她肩膀哆哆嗦嗦的,口中呢喃对不起,哐当一声,刀就脱手掉落砸到地板上。 危险解除,周围的护工才敢上前一边安抚一边带走她。 封木目送这一行人消失在医院长廊尽头,回神,才发现本来和他一同坐在长椅上的几位陪同者早就跑到了五米远的楼梯口,正窝成一团目光古怪地打量他。 看了圈周遭,也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傻兮兮的待在原地。 好在女人没有继续情绪失控从而持刀行凶,不然以他极为缓慢的反射弧,下场可不好说。 后怕感袭来,封木刚抬脚决定换个地方等余甚,转头,程缓就无声息的站在他身边。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 封木瑟缩肩膀,显然吓了一跳。 程缓手掌压着受伤流血的胳膊,洁白神圣的白大褂落得几处零星血渍,开口寒暄:“你也在这?” 封木礼貌地点点头,视线落到对方的手臂上。 程缓一副云淡风轻的做派,仿佛流出的血不属于他,他也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你刚才那份眼神,简直跟余甚一模一样。” “眼神?” 程缓抬抬下巴,说:“见到那位躁郁症病者发作的样子,你刚才是什么情绪?” 封木直接道:“挺害怕的。” 程缓抿着唇笑了笑:“是啊,正常人第一反应理应害怕,唯恐而避之才对。” “周边的人全吓跑了,就你一个人无动于衷,你不觉得自己很奇怪吗?” “程医生,我只是反射弧长而已。”封木怀疑程缓是不是职业病发作,现场给他问诊了。 “只是,反射弧长吗?” 程缓衣袖上血的面积在扩大。 “说真的,我觉得你们,你和余甚,有在变的越来越相像。面临危险时的第一反应都不是逃离,相反,而是选择冷漠地观赏。” 程缓又补充一句:“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不是这样的人。” 还是个正常人。 怎么跟余甚生活久了,性情也愈发变得像余甚了呢。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程缓盯着封木看了会,眉头一跳,忽然恍然大悟。 他原本以为余甚费尽周章折腾封木,只是普通的妄想一次次推翻痛苦,最终建立起一个完美的形象面对封木,他们得以消除间隙皆大欢喜。 但现在,程缓不那么认为了。 余甚是在同化封木。 扭曲他平平无奇的秉性,让他与他成为一路人,踏上另一边无人生还的、锈迹斑斑的轨道。 没人能与患者感同身受,会愿意敞开心扉包容接纳他,除非,那个人自己也病了。 程缓掀开浸润血迹的衣袖,苍白的胳膊上遍布触目惊心的伤痕,新旧交织,纵横交错。 伤痕如同一道道符咒,经由血液滋润,透露出极其强烈的不详气息。 间隙,血没再往外冒,而是在一点点消失,伤口干净的仿佛—— 像正在被舌头舔干净般。 程缓露出满意神情,唇边噙着欣慰而又诡异的笑。 “吃吧。” 他抚摸伤痕,如同抚摸珍宝。 程缓站在五楼窗前,静静眺望着楼下依偎亲昵的两人并排走在血红色的落叶大道中。 汽车发动离开,驶向茫茫天际,漫漫未来。 万物终于—— 落叶归根。 ——《小杂种》番外完 -------------------- 求收藏求海星~么么 (算是给《小瞳》做了些预告,隔壁那本小短篇也更完了,可以去看看o) 第40章 小瞳一 晚间八点的样子,回家的坡道上萧瑟得空无一人。 路灯电线接触不良,冷白的灯光时而扑闪几下,环境忽明忽暗。 远处,有辆自行车转着沉重的轮胎幽幽出现在道路尽头。 程宜迟脚踩自行车踏板,嘶了一口气,越踩越觉得不对劲。 这车,怎么在变重? 需要他卯足劲往下蹬腿,车轮才可怜兮兮往前挪动几分。短短三四分钟,程宜迟就骑得心跳加快。背包紧贴他的脊背,捂出了层薄汗。 程宜迟刹车歇息,他不觉得会是因为自己上大学后鲜少运动而体力不支导致的,他一直有在坚持运动,每周至少跑步二十公里,算不上多,但肯定不至于到连骑个自行车都喘气的地步。 第76章 那是什么原因? “……” 程宜迟稳住把手,脚点地,扭头往后看了一眼。 这一看,心漏跳半拍。 后座上不知何时坐了两个人。 两个背靠背、浑身湿漉漉,穿着灰色校服的女生。 一个留着及腰的长发,一个留着到下巴的短发,顺润粘腻的发尾因为她们的抽泣而颤抖,不明液体从她们身上滴落,打湿了座椅,散发出阵阵微妙的腥臭味。 程宜迟静静跟面对他的那位长发女生对视几秒,眼白布满血丝,透着点水藻的幽怨般的绿。 目光落到她校服胸口纹的某所高中学校的校名。 x城一中。 程宜迟恍然。 他对这所高中印象挺深刻,程缓也在这读书。 除此之外,x城一中最近播报出来的新闻也挺令他记忆犹新。 有两个女学生晚自习翘课,挑了条河边小道躲避值班老师。夜晚,又下着朦胧的雨,二人就失足掉入冰凉的池塘中。 之后再也没上来过。 现在算算,事发到今天,正好七天了。 程宜迟抬手,指着左手边自己才骑过的路道,他依稀记的有两家门口正在燃烧白蜡烛。 “你们往前走,走到尽头,再右拐,就能找到各自的家了。” 末了,他又补充:“别走错了。哦,门口还放有一碗盛得老高的饭,也是给你们吃的。” 话落,压在后座上的重力蓦然间消失了。 再看过去,后座空空如也,半分水渍的痕迹都没有,像根本没存在过似的,那股萦绕空气中的难闻臭味也荡然无存。 程宜迟习以为常,继续骑车。 自行车年纪大了,骑起来会发出零件老朽的噪音。 吱呀呀—— 吱——! 噪音戛然而止。 “啧。” 程宜迟无奈皱眉,车又重得他骑不动了。 “别来烦我了,自己的家都不认识吗?非要我领你们过去?” “程宜迟。” “……”像是被戳中定穴,程宜迟噤声,好一会,他才扭头看向后方。 语气是溢出的惊喜:“程缓?” 程宜迟看眼时间:“这个点你怎么还没回家?” 程缓松开拉住自行车后座的手,平静开口:“今天我做值日,回来晚些。” 程宜迟“哦”了一声,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特意等在外面来接我呢。” 程缓看着他,意外的没吭声。 估摸回家的路还要再两三个路口,程宜迟朝车后座努努嘴,道:“你坐上来不,这个点老顾肯定也该卷铺盖关店了,到家要是没见着你又要唠叨个不停。” 程宜迟对此不大抱有程缓同意的希望,但依旧添了一句:“跟我一块回去,可以说是我故意接你出去玩了——” 话音未落,后座已然坐上来一个人。 程缓淡如水的眸子看了他几眼,又移开目光低头注视地上拉长的两道黑影。 他说:“走吧。” “……行。” 程宜迟挺意料之外的,他还以为程缓对他心存芥蒂。 程宜迟考上的大学离家不远,但也不近,两个月才回家一次,但上月撞上体测,他忙着应付就没回来,也忘记通知老顾,事后没等到人的老顾气的打来电话就是一顿长达半小时的唠叨,程宜迟捂着耳朵默默把手机移耳朵远些。 最后老顾那边静了片刻,像是离远了在跟谁交流。 “那你下月回来?” 程宜迟看了看墙上的校历,沉吟稍许道:“不了吧,后面还有好多活动和别的考试,一来一回太麻烦,我期末考完再回来吧。” “什么?!”老顾声音立马涨了好几个度,“你这是一学期才肯回来一次啊?” “也没多久啊,再过两周就期末考了,很快就——” 电话那端传来了被挂断的嘟嘟声。 程宜迟叹了口气,别无他法,挑在这月中旬匆匆赶回趟家,行李都没整理,随便背了个上课用的背包就出发了。 抵达这座熟悉的城市后天都暗了,程宜迟想去找老顾打个照面,却发现他那店铺早关门歇业,店门口停着辆他忘记骑回家的自行车。 于是程宜迟脚踏踏板,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往夜色中行。 中途还顺便载了个同行的家伙。 家里漆黑一片,程宜迟摸黑停稳自行车,程缓下车去开灯。 “老顾还没回来?” 程宜迟嘀咕着,给老顾拨去一个电话。 老顾骂骂咧咧的声音立马冲出话筒:“……不知道哪个王八蛋趁着我到隔壁超市买水的功夫把我自行车给偷走了!” “……” 完了。 程宜迟静默着跟卸下书包的程缓对视一眼。 “你到家了?程缓呢?” “哦,你们一起回来的。” “那行吧,我再快跑几步也要到家了,他妈的别让我逮到这个偷我车的贼是谁……” 剩下的话程宜迟没再听,他摸摸鼻子,面对这辆被自己好意骑回家的自行车不知所措。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跟老顾解释。 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吧。 程缓在旁幽幽道:“等老顾回来我跟他说。” “你?”程宜迟诧异,“你说的过他么?” “那你去?” 第77章 程宜迟噎住。 他看了眼电视柜边堆也堆不下的奖杯奖状,忽然觉得程缓的解释就算全是胡诌的,老顾也能相信的一塌糊涂,更重要的是,他向来不会怪罪程缓。 程缓就长着张惹人信服的脸,向来不会在碰到难处的时候皱眉,云淡风轻的表现惯了,程宜迟有时都怀疑他到底还有没有人的七情六欲。 老顾说程缓很适合当医生,沉稳又一丝不苟,工作起来不会出差错。 程宜迟也觉得是,但可惜程缓这辈子不出意外的话,跟医生这份职业注定是无缘的。 程宜迟先一步溜回自己楼上的房间,房间很干净,手指头擦过桌面都没沾一点灰尘,显然有人在他不住家的这段期间坚持打扫。 没过几分钟,他就听见老顾气喘吁吁骂人的声响,程宜迟放好背包挪到楼梯口,附耳静静听楼下二人的对话。 然而全程他只能听到老顾的抱怨声在逐渐变小,程缓讲了什么、用了什么奇异法子让老顾安静下来程宜迟是一点也不得知。 好奇心勾的他心口发痒,程宜迟跨下两三级台阶,却看见正好有人上来了。 “偷听?”程缓侧过脑袋问他。 程宜迟摸摸鼻子,挺直腰板:“我这是光明正大地听。” 程缓长长“哦”了一声,不以为意。 “你怎么跟老顾说的?”程宜迟还是好奇。 “我就说是我骑走的。” 程宜迟讶然,他没想到程缓会直接替他担下来。 “然后呢?老顾说什么?” “他问我骑的时候没摔着吧。” “……” 这次换程宜迟干巴巴的长长“哦”了一声。 但怎么算程缓也是帮了自己,程宜迟盯着程缓干燥略有点起皮的嘴唇看了一阵,向他招招手,往房间走去。 “喏。”程宜迟丢给他未拆封的唇膏,“没用过的。” 程缓端详包装,明知故问:“给我的吗?” 程宜迟道:“买一送一,你是送的那个。” 程缓理所当然地收下了。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晚上,卫生间门打开,程宜迟收起手机拎着换洗衣服要进去,眼睛随意一瞥,瞳孔地震。 冷不丁地拽住了程缓手腕。 “?” 刚洗过澡,程缓的肌肤异常温暖,程宜迟握着他弥散热气的手腕,看着他平静的双眼,心跳却不听使唤地加快,他像是想到什么,又迅速地松开了手。 程宜迟的脸色有几分不自在,探头往卫生间看了眼,踌躇开口:“程缓,你洗澡很热吗?” 程缓奇怪:“还行吧,怎么了?” “就是,你嘴唇怎么……那么红?” “红?” 听闻这个词的程缓有一瞬间愣神。 他思索片刻,开口道:“我涂了你给我的唇膏。” 程宜迟拿过程缓递过来的唇膏,仔仔细细看了看,才注意到外壳左下角写着“有色”两个小字。 该死的,他买错了,难怪这只唇膏的价格比他以往见识到的贵上一些。 程宜迟当即要收走,程缓不肯。 “为什么?”程缓夺回来。 程宜迟解释道:“哎呀,之后再另送你一只,这个唇膏是有颜色的。” “红色?” “嗯。” 程缓返回到卫生间,擦去镜面上的水汽,注视了一会镜子里的自己,又失落地垂下眼眸——他实在看不出来,自己哪里有变化。 他的眼里,他的世界里,从没有过“红色”这一概念。 程缓清楚他的眼睛有问题,根本识别不出红色这份色彩。 他是红色色盲。 他问过程宜迟,“红”究竟是种怎样的视觉体验,怎样的感受? “很夺人眼球,能够在乌泱泱的人海中一眼注意到。招摇、奔放又不失迷人。” 程缓听到程宜迟的回答后沉默了很久,程宜迟当时以为他是在伤心,上前安慰他说,没关系的,红色太亮眼,他不喜欢,盯久了伤眼睛。 程缓没吭声,就像现在,他静默端详镜子里跟平时模样无二的自己,思绪万千,但只藏在内心深处。 良久,他终于舍得开口:“还你。” 程宜迟看了眼塞进手心的唇膏,又嘱咐程缓:“擦掉吧,待会被老顾看见可不妙了。还以为我在对你做什么捉弄你呢。” 程缓轻哼一声,算作知道了,径直回到房间关紧门。 程宜迟也没再多管,洗完澡把唇膏丢进空垃圾桶。 睡前,程宜迟盯着自己的手掌发了会呆,这只刚跟程缓有过接触的手,现在再来感受,仿佛还残留着他的余温。 程宜迟紧握的手又无奈松开了。 今天大半段时间都是在路途中度过的,身心都疲惫不堪,才躺在床上没一会就沉沉睡去。 夜半,程宜迟未上锁的房门被人从外打开了。 一道修长的黑影出现在程宜迟床边,遮挡住了窗外倾泻而入的月光。 黑影定定地站了片刻,他抹了抹自己的嘴唇,确定上面沾有膏体,然后弯腰,食指略有些颤抖地贴上了程宜迟闭合的唇瓣。 手指小心翼翼地紧贴唇瓣原地打旋,感受从指尖渡过来的阵阵温热与柔软。 程宜迟唇间沾染了一抹嫣红。 但可惜始作俑者看不见。 但程缓觉得自己是看见了的。 第78章 如程宜迟所言,红色真的,很迷人,很诱人。 只不过他的红非彼红。 程宜迟早上醒来的时候,家里空荡荡的,一片寂静。 老顾去店里忙活了,程缓出门上学。 程宜迟不紧不慢收拾好自己,照着镜子觉得自己嘴巴有些许红润,他用手背蹭了蹭,却忘记手还是湿的,情况显而易见,他蹭了好久什么都没有蹭下来,就算有颜色,也被水晕开看不见了。 程宜迟没放在心头,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只觉空闲,便跑到老顾店里帮帮他。没曾想快到店门口的时候碰见了老顾。 老顾鼻梁上架着副装模作样的墨镜,摞起中山装的袖子,脚唰得蹬出去踩到半米远处的一张钞票上,假装赶路,便往前走边弯下腰将鞋底下的玩意收入囊中。 动作一气呵成,美中不足的是被程宜迟看见了。 好吧,其实不止程宜迟看见了,一个正迎面走来的男生也看见了。 男生估摸跟程宜迟差不多年纪,焦糖色的发色,他手捏着杯热美式,满脸不可置信,目光跟程宜迟交汇的瞬间,他尴尬地笑了笑,加快脚步离开了。 他的尴尬不仅是目睹了老顾捡钱的一幕,更是撞破了老顾装瞎的幌子。 因为老顾开的店名为——瞎子算命。 “……” 程宜迟这次在外头街道上晃悠了两圈,不尴尬了,才肯走进老顾店里。 他跟老顾没有什么血缘上的关系,当然,程缓也是。 因为他们都是老顾捡来的。 一个夏天捡来的,一个冬天,老顾曾戏称他俩为冬虫夏草。 然而老顾没把他俩当儿子在养。 他起初是说要培养两个传承他算命技法的徒弟,可惜程缓眼睛不好,程宜迟虽然有着双异于常人、能够窥见凡人见不到的东西的双眼,底子也非常好,但身子弱,容易被不好的东西影响,小时候撞鬼发烧简直是家常事,现在长大成年了,又坚持锻炼,把身体素质提上去,才免去了些讨人厌的麻烦。 最最重要的是,程宜迟目前正在准备入党,封建迷信万万搞不得。 故此老顾的徒弟计划就此耽搁了,他迷迷糊糊的,骂骂咧咧的,便把两人养到如今那么大。 老顾人迷信,干的活也都不太阳间,但本事的确是有的。 程宜迟清晰记的在自己八九岁那一年,他们家里来了个老爷子拜托老顾给他孙子去去邪祟,说是在深林被鬼打墙一夜差点出不来,回来后的孙子神智也迷迷瞪瞪的,指定是给丢了一魂魄落在外头飘荡没回家。 老顾自然点头说好,有模有样念咒施法,最后居然还真成功了。 男孩的眼睛比来时明亮澄澈不少,但估计本性不爱说话,老爷子在屋内一个劲给老顾道谢,他却一个人跑到门外仰望天空保持沉默。 像是在漫无边际的蓝天中找寻什么。 几年后程宜迟无意再跟老顾提及这个,老顾抽了口旱烟,稍许感慨。 “也不是我厉害,是施法那位大人就没害人的打算。” “他不过施了些简单的小法术,封存了那小孩的部分记忆而已。” 程宜迟担忧道:“你给解开了……他不会来找你算账么?” 老顾被烟辣得呛了两声:“咳咳,应该不会吧。” 之后,老顾带他俩搬到了城里,开了一家算命店,一开就是十几年。 程宜迟考上了大学,程缓保送到了当地最好的一中。 程宜迟清理干净焚香坛里堆积的香灰,再燃上新的香,给鱼缸换水的时候,老顾正在画鬼画符。 于是程宜迟凑到老顾边上,手里擦拭长苔藓的石头。 “老顾,你说你好端端装瞎子干嘛?” 程宜迟看了眼陆陆续续进来找老顾算命的客人,店里生意向来不错,有些甚至是隔壁城市大老远赶过来特意找老顾的,实在是想不出他装瞎子是为了什么,完全没必要。 “你懂什么?”老顾戴上墨镜又开始装模作样起来。 “现在的人偏偏就信这些故弄玄虚的把戏,你身上没点残疾没几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谁会信你有真本事?” “而且命数这种东西,有时候真的……” 不知怎得,老顾语调降下来,他眯起眼睛撇了眼程宜迟,布满皱纹的眼角生出几分踌躇。 他咳嗽一声,又恢复往常模样。 “隔壁药房的赵婶上月还特别来找我算算她女儿明年高考能不能中个好成绩,我算出来是差点意思,但人家那眼神多期待,我总不能泼凉水吧?” 程宜迟道:“所以你说了什么?” “再努力一把绝对能行。” 程宜迟撇嘴,好客套的话:“那赵婶能信么。” “喏。” 老顾朝门外正满面春风进来的赵婶抬下巴。 “哎呦顾师傅,你算的可真准!” 赵婶今儿笑得合不拢嘴,手提着个布袋子,进门前还神秘兮兮往身后看了眼,确定没有外人,这才轻推上门,把药店里几罐保健品偷偷塞给老顾。 “小意这次月考成绩出来了,全班第四,上次第八,每次都在一点点进步呢,按这个趋势,只要心态稳,高考肯定没有问题!” 老顾高深莫测地点点头,顺势收下了赵婶给的礼。 赵婶注意到一边的程宜迟,笑道:“哟,宜迟也回来了。” 第79章 她瞧着程宜迟,又想起另一个程缓,砸吧嘴感慨,语气羡慕。 “程缓也是真厉害,小意说他这次又是全班第一。” 程宜迟哈哈笑了两声,对于对程缓的夸赞没有丝毫低调:“他确实厉害。” “话说回来,今晚学校好像有家长会是吧?”老顾突然开口道。 “有。”赵婶应道,“晚上六点半,嗐偏挑了个饭点,也不知道学校怎么想的。” 老顾朝程宜迟摆摆手:“宜迟你去去得了,我店里有事情要忙。” 程宜迟“嗯”了一声,见怪不怪了。 他倒是经常充当程缓的“家长”。这个“家长”似乎从他上初中后开始的。 程缓拿着张小学数学试卷找他来签名,程宜迟还以为他终于也有了失手考砸的一天,需要偷摸来找他冒充老顾签名,心里还有点洋洋小得意。 口头上安慰程缓“失败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事”,提起笔,被卷面的100刺激的“嘶”了一口气。 怎么和他想的不太对? “老顾说他签字太难看,像鬼画符,以后的签名让我都来找你。” 程宜迟洋洋洒洒签下自己的名字,把脱口而出的“加油”换成了“真厉害”。 在店里又耗了一会,程宜迟就被老顾催着离开。 程宜迟走在路上,老远就撞见了才出校门口准备回家的程缓,程缓边上还有个同行的男生,程宜迟走近了,男生相当有礼貌点头问好。 “你好,我叫余甚。” “哦哦……程宜迟。” 程宜迟道,目光扫过面前二人。 不得不说,这二人走在路上可真是吸睛,停下来问好的这点功夫,吸引不少过路人频频回头。 余甚眼里含笑,眼下的黑痣给他添加几分平易近人,他说,“我知道。” “程缓有提及过你。” 程缓看了眼余甚,也没有向程宜迟解释提及的原因,他从书包左侧拿出把湛蓝色的雨伞给程宜迟,说,“待会要下雨。” 程宜迟收过雨伞,又嘱咐程缓要早些回家,这才小跑着进学校大门。 “真好啊。” 程缓视线回到余甚,余甚已然恢复了他一贯的漠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哪有方才平易近人的模样。 程缓自顾自往前走,嘴角的笑还没完全压下去:“是挺好的。” -------------------- 程缓*程宜迟 姗姗来迟的第三篇,周五见呢 第41章 小瞳二 家长会就是对这次月考成绩的分析,关于程缓的成绩当然是没什么好说的,程宜迟坐在教室里,也觉得没什么好听的。 结束后,天空果然落下了雨水,雨势来的不小,才两三分钟,地面就全被打湿了。 好在班里有以防万一而准备的雨伞,家长们也没落得个淋雨狼狈跑回家的下场。撑开的伞面颜色各异,像五颜六色的花骨朵在校园内流动。 程宜迟撑着程缓给他的伞走出教学楼,才走几步,一眼注意到前面有个行走在雨水中的女学生。 女生浑身湿了个遍,灰色的校服都被打湿成深色,长发黏在后背上,好不可怜。 程宜迟立马跑上去把伞分给她一半。女生肉眼可见瑟缩下肩膀,程宜迟害怕她误会自己不存好意,忙道:“我只是看你没伞才过来的。” 女生垂着脑袋,小幅度点点头:“……可以吗?” “什么?”程宜迟弯下腰,没听清她刚才说的什么。 女生的嗓音十分轻飘飘,差点跟雨丝一起被风吹散:“把我送到校门口可以吗?” 程宜迟了然:“哦你家长是在校门口等你是吧。” 女生不说话。 程宜迟也没再多问,权当作她害羞,二人之间至此保持着沉默。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程宜迟能明显感觉到女生有点跟不上他的脚步。 是他走太快了? 没有吧。 程宜迟偷偷用余光瞥女生,但看不见女生的脸庞,黑色的湿发挡住了她大半张脸。盯着她披散在后背的长发,间隙,程宜迟忽然意识到她居然没有背书包。 那是放学后又回来了?还是有作业或者别的重要东西忘记拿了吗。 程宜迟皱了下眉头。 女生双手抱胸,乍看之下像是怀里抱着什么,但其实只要仔细看看,能会发现她手上没有任何东西。 她的手里,空空如也。 但——为什么指甲缝里全是污泥? 很像是在土里用力伸手抓了一把土随后嵌进指甲缝里的。 程宜迟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视线继续往下,程宜迟看见女生湿透的校裤上沾满了许多绿色苔藓,沉重的裤腿正往下滴水。 “……” 这么一会时间,雨水能将一个人淋到这种境界吗? 她更像是—— 刚从水里爬出来的。 程宜迟盯着地面上独他一人的黑影愣神,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布满血色又似被水浸泡而幽绿的眼。 分外熟悉的眼睛。 程缓恍然。 是昨天他给指路的那个女生。 “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 女生猛然拽住程宜迟撑伞的手腕,透骨的凉激得程宜迟打了个寒噤,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妄想拖他留下,力气不是一般的大,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嗓音尖锐,哭着让程宜迟带她走。 第80章 “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 “……” “喂,他妈的看路啊!” 被程宜迟撞到的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喊道。 他儿子考试考了垫底,心情差到极点,又被人撞了一下,嗓门没克制住,特别大声。而恰巧这响亮又裹挟怒意的一声,不仅唤回了程宜迟神智,女生也被吓住了。 她不再缠着程宜迟,更像是迫不得已而停住脚步,不甘心地目睹程宜迟慌张地逃出校门口。她站在雨中,眼神幽怨无比,雨水将本就湿哒哒的她浇灌到底。 …… 程宜迟歇在梧桐树边,心有余悸喘气,脊背忽然被人摸了一下。 “!” 他吓得立马抬头,头皮都炸开了,戒备的往后连退好几步。 “……是你啊。” 见到程缓这张令人心安的脸,程宜迟握紧伞柄的力气才松懈下来。 “这么害怕。” 程缓顿了顿,他是清楚程宜迟这双非同一般眼睛的:“你又看到了?” 程宜迟点点头:“就在你们学校。” 程宜迟咽了口口水,担忧道:“你在学校有碰到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没有。”程缓抹去程宜迟额角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的水珠,补充了一句,“至少我没碰到过。” 回想起什么,程缓又道:“但我们学校上周确实有两位同学——” “嗯。”程宜迟打住他,“我遇到的,就是她们其中一个。” 程宜迟将昨天和刚才发生的事情跟程缓讲了一遍。 程缓听完皱眉:“程宜迟,你不该多管闲事的。” 程宜迟沉默着不说话。 这句话,老顾也好心提醒过他很多次。 不是所有的好心都会有好报。 心情平稳下来,程宜迟这才问程缓:“你怎么又回来了?” “刚好路过。”程缓平静道,“老顾要准备晚饭,让我出来买条鱼。” 听着哗哗雨声,程宜迟心想你可挑不好鱼。他说,“那我跟你一块去吧。”和程缓走出几步,程宜迟又觉得不对。 海鲜市场可是和学校相反的方向,程缓再怎么路过都不可能路过这里吧。 程宜迟盯着程缓云淡风轻的侧脸,刚要开口问他,程缓像是能感应到他在想什么似的,冷不丁道。 “你明天就要走了?” 程宜迟只能咽下疑问,先回答问题:“嗯。” “但月底就又回来了,不会隔很久。” 不知是不是程宜迟错觉,他这句话一出口,程缓抿成一条线的嘴巴放松不少,感觉心情都霎时间愉悦了。 他听见程缓极其小声、更像在自言自语:“我以为又要再等两个月才能见到你。” 程宜迟有瞬间愣神,脱口而出:“什么?” 程缓含糊道:“没什么,不是要紧的话。” “好吧。” 程宜迟稍许失落地应了声。 原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他还以为程缓也……程宜迟摇摇头,把脑子里不成形的想法尽数抛出去。 海鲜市场人满为患,挑好鱼,老板娘十分豪爽帮他们把鱼杀好掏干净。 手起刀落,蹦跳求生的鱼瞬间没了气息,深红色的血流了一砧板。 程宜迟看的略有几分心惊,转头看程缓,程缓照旧面无表情。 血腥味连同鱼腥味一起钻进鼻腔,胃里一阵翻涌,程宜迟问老板娘大概什么能来拿,听到还要十来分钟,连忙带着程缓去后方水果铺买些水果清新一下。 正好橘子大降价,喇叭里吆喝着打折,程宜迟抽了个塑料袋子优哉游哉选起来。 程缓递过来一个青橘子,光是看着程宜迟直酸得分泌口水。 “程缓,你选橘子的运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差。” 别人是看成色挑选橘子,程缓看不出成色,只能凭运气选。 程宜迟能发现这件事,还是他很久以前无意中尝了块程缓剥好放桌上的橘子。才咬下第一口,汁水爆开,酸味直冲天灵盖,牙齿涩得程宜迟直抽凉气,他像个变异的丧尸一样面部狰狞着硬生生咽了下去,“这橘子,未免也太酸了吧!” 程缓眨眨眼睛:“橘子不都是这个味道吗?” “当然不是!” 程宜迟看到程缓丢在垃圾桶里的橘子皮,绿得他发慌。 刚想调侃程缓口味独特,一个想法电光火石间出现在他脑海中——程缓吃没熟透的橘子,会不会是他根本分辨不出熟透的和没熟之间的成色差别? 他就这样傻傻的吃了那么多那么久,还以为橘子就是这样的味道。 程宜迟忽然觉得程缓吃酸橘子怪可怜,找出几个正常橘子给他,程缓尝完后沉默了很久。 往后程缓没再吃过酸水果,因为后来他的水果都是程宜迟精心挑出来的,程宜迟甚至专门找来个蓝色碗盆来放,方便他能一眼看见。 晚上到家,吃饭的时候,程宜迟跟老顾提了嘴他最近两天碰到的糟心事,老顾也没好气道,“你怎么什么事都喜欢掺和一脚的。” “人家坐你后座,你直接大声骂两句得了,还帮人指路。”老顾说着说着忽然皱眉嘀咕,“等下,不对。车后座——” 老顾当即反应过来,大骂道:“原来是你这臭小子偷的我自行车!” “……” 程宜迟头更低了。 第81章 他都忘记还有这茬了。 老顾气哼哼地扫了眼捡来的俩家伙,一个波澜不惊,一个笑得尴尬。 “行了,反正你之后去学校了,又不经常到一中,她也缠不上你。程缓,我给你画个符你放口袋里,就当去去晦气。” 程缓点点头,程宜迟又凑上来问:“老顾,那女生为什么不走啊,我都给她指路了。” “她哪是不愿走,是走不了。”老顾咂了口白酒,“成水里那个的替死鬼了,没找到下一个前哪走得了。” “估计是到家晚了没及时投胎,被抓走了。” 察觉到程宜迟深思熟虑的神情,老顾继而严肃道:“怎么,心生怜悯了?” “我告诉你,这就是命数,谁都改不了,你掺和进去就要倒霉遭天谴。” 程宜迟连连摆手,保证自己不会趟浑水的。 三人共坐一张桌子上吃完饭,老顾白酒喝多了,醉醺醺倒在沙发上看晚间新闻联播,小小的屋子挤满了主持人端正的播音腔,引得程宜迟频频打哈欠,想到明天要早起回学校,他跟程缓招呼了一声就打算洗漱休息。 回到房间躺下,程宜迟瞥了眼床头柜边上的垃圾桶,发现里面竟然空空如也。 嘶。 他今天有倒过垃圾吗? 琢磨半分钟想不出个确切,程宜迟也懒得再管,翻过身子玩手机,房间门被敲响了。 程缓拿着张卷子走了进来。 他抬抬下巴,道:“签字。” “高中生了都还要签字?”程宜迟瞪大眼,坐起身自言自语,“你们老师可真幼稚。” 程宜迟接过试卷扫了眼令人啧啧称奇的成绩:“程缓啊,你也不用那么老实听话,这字你自己签一下,老师也看不出来。” 话是这么说的,程宜迟依旧龙飞凤舞签下自己大名。 程缓听后抿了抿嘴,他其实很想说,签字是假的,他不过是想来找他说说话。 “程宜迟,毕业后你打算留在大学城市发展,还是回来?” 程宜迟奇怪地瞪他:“你这家伙都还没考上大学,倒是先关心起我以后打工上班的地方了。” 程缓道:“我最近在看可以读的大学。” 程宜迟愣了愣,算是清楚了程缓来问他之后工作地的意图。 他眨眨眼,不太希望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左右程缓的决定,不是程宜迟自恋,他冥冥之中总有种感应,程缓有九成的概率会跟着他走。 讲实话,程宜迟还是很喜欢、也很欣喜程缓抱有这种跟随他的想法,不过每个人走的道路各不相同,他万万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而祸害了程缓的大好前程。 于是程宜迟故作含糊敷衍道:“我还没想好,以后吧,以后再说。” 他挥挥手让程缓可以出去了,说自己要睡了。没有得到理想答案的程缓又站了一会,才轻声关上门离开。 -------------------- 老顾:谁偷的车? 程宜迟:0u0```程缓:t - t 第42章 小瞳三 一夜无梦,来到第二天清晨,程宜迟刚拾掇好自己要下楼,老顾洪亮的声音就从楼梯口传来。 “程宜迟,你去我屋里把我放桌子上的符纸捎下来,今早睡迷糊忘记带了。” 老顾又催道:“快点的,程缓要出门走了。” 程宜迟嗯嗯地应着,进到老顾屋子里,他平时很少进来,可能一年也就四五次,老顾不怎么喜欢有人乱动他的东西,特别是桌面上摞列的书页都泛黄的旧书籍,当宝贝一样宠着。 被折成方形的黄色符纸,就被丢在一本倒盖的书籍上头,书连个书封都没有,第一面就是目录,破烂得不忍直视,可见老顾经常抱着这本书钻研,估计是他宝贝中的宝贝。 程宜迟不肯碰他宝贝,捏着符纸匆匆下来,老顾抱怨了句“墨迹”,努努嘴,示意程宜迟把东西给程缓。 程缓接过符咒塞进口袋,临走前看了一眼程宜迟,程宜迟扬起嘴角朝他笑了笑。 目送程缓背影消失在视野里,程宜迟伸了伸懒腰,他也该走了。 学校这一次的期中考试时间安排的十分不合理,可能因为撞上百年校庆和港音乐会交流,停课耽搁了好长段时间,导致最后期中考和期末考紧挨着。程宜迟才经历过考试,没休息几天,无缝衔接进入了煎熬的期末周。 又是一学年结束,这个对于程宜迟而言平淡普通的寒假,可是程缓作为高中生涯中的最后一个寒假。 老顾打来电话,叮嘱程宜迟回家后帮着程缓一块选选专业,他说,程缓限制的专业太多,他戴着老花镜跟程缓记的头晕眼花,实在记不完。 程宜迟莫名感到心酸,程缓其实有跟他透露过,他其实是挺想当医生,但不是身体上的医生,是心理上的。奈何他生来眼睛有问题,对于医生这一职业也只能闲来无事时憧憬幻想一会。 从高铁站出来,经过一中北后门的时候,程宜迟下意识放慢脚步。 北后门说是门,但只有一排排尖锐的铁栅栏立在那,预防学生翻越逃学。 教学楼内传来下课铃声,随即便是学生的喧闹谈论和脚步声,像大海浪潮般熙熙攘攘。 程宜迟琢磨要不再等一会跟程缓一块回去,一双潮湿的手猛然抓住了铁栅栏,很突兀的“嘭”的一声,把出神的程宜迟吓得抖了个激灵。 第82章 “你,你好。“ 有道声音颤颤巍巍道。 程宜迟看过去,脸色瞬间变得有几分怪异。 又是她。 那个溺死但无法投生的学生。 不,现在来说应该叫她替死鬼更为合适。 程宜迟没搭理她,转身要走,替死鬼哭着求程宜迟帮帮她。 鬼的哭泣声实在不美妙,空灵中有着挥之不去的阴冷,现在又值深冬,混在寒风里,很像是来找程宜迟索命的。 “只有你能看见我。”她哭道,“我不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程宜迟忍不住回她:“但我也不想。” “……啊?” 程宜迟竟然从她突出的眼球里审出几分迷惑。 “这是什么意思?”她撇开头发,连忙解释道,“我没有害你的心!我只是——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投胎没成功,只能永无止境的徘徊在这里。” 程宜迟沉默半晌,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把她已然成了替死鬼的噩耗告诉他。 他该怎么解释,哦你变成水鬼的替死鬼了,只有再杀一个无辜的人你才能转世,自己看着办吧…?然后对方听后一个崩溃暴怒,煞气冲天直接成恶鬼,说那就取你的狗命吧。 “……” 程宜迟正想着随便编个好听点的原因安抚她,然后赶快离开,刚启唇,有什么东西忽然从教学楼楼上教室里抛出来砸到了草丛堆里,程宜迟仔细看过去,是块校牌。 校牌是那种掰开放校卡的设计,因为是从高楼坠下,此刻被摔成了两半,风轻轻一晃,有张小纸从里头飘了出来,落到了铁栅栏跟前,程宜迟看不太清纸上内容,伸直手也够不到它。 这时,替死鬼施施然弯腰捡起了那张纸。 她捏着看了两秒,随后默默塞进了口袋里。 站在栅栏外的程宜迟:“你怎么随便拿别人东西的?!”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响起——有学生来了。 明明也没做什么,程宜迟却手忙脚乱地躲到了一颗足够壮大的树后,生怕被谁发现。 他紧贴着树,从树后偷偷探出脑袋,看清来人是谁后,瞳孔一颤。 程缓正蹲在地上捡校牌。 程缓眉头紧皱,显然是发现了校牌里面的小纸片消失不见了。站起身巡视周围,甚至连灌木丛都扒开一一检查,但他哪里可能找的到,里面的小纸片早就被他看不见的那位替死鬼藏入囊中。 程宜迟清晰感觉到程缓的心情正在明显变差,嘴巴抿成一条线,压抑内心的焦躁。 看来,那张小纸片对程缓来说是很重要的。 程宜迟朝替死鬼使了个眼色,想让她把东西还给程缓,替死鬼摇摇头,敏锐地察觉到他们关系不一般,相当机灵。 她说:“你帮我投胎,我就还给他。” 程宜迟一时无语凝噎。他哪来那么大的本事。 远处,零散的声音渡了过来。 “呵,学习好有什么用,色盲也就这样了哈哈哈哈。” 出现在程缓身后的一群男生嘲笑道,“半个黑板都是他不能报的专业,可真开了眼了。” “妈的,就是看不惯他瞧不起人的眼神,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成天趾高气昂。” “……” 讥笑声断断续续,人群走远了,像只是为了嘲讽程缓,而特意绕远路走到这附近,行为相当幼稚。 程宜迟默默攥紧手,直到听见程缓继而离开的脚步声,他从树后低着头走出来,心口像堵了块石头般难受。 他一直对程缓的眼睛感到惋惜——如果程缓有一双正常的眼睛就好了。 程宜迟吐出口淤气,忽然感觉有道视线锁在他身上,抬头,本该离开的程缓却站在原地,正看着栅栏外面的他。 “程宜迟?” 程缓挑了挑眉,神情冷峻。 -------------------- 程缓:这次回来有礼物吗? 程宜迟:忘记了... 程缓:哦t-t 程宜迟:... 程缓:t^t 第43章 小瞳四 程缓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当场发作,冲上前跟那群人算事后账。 他看了会程宜迟,似乎想到了什么,莫名紧张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程宜迟道:“五六分钟前吧。” 那就是在他校牌掉落前就已经在了。 程缓不自觉抓紧了手心里的校牌。 幽深的眼眸直勾勾地注视着程宜迟,不放过程宜迟脸上的一丝一毫微表情。 “我塞在校牌里的东西不见了,你有看到吗?” “没有。”程宜迟睨了一眼看热闹的替死鬼,担忧道,“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不知为何,听见程宜迟这句话后的程缓怔愣了下,肉眼可见放松下来。 他似乎仅凭这一句话,就肯定程宜迟没有拿他的东西。 “丢了也没关系。”程缓话锋一转,望向程宜迟,“你怎么在这?” “……我来看看你。” 两人之间隔着数根生锈的铁栅栏,程宜迟更像是来探监的。 程缓平平的“哦”了一声,显然不相信。 程宜迟想,你不相信也得相信了。 他拍干净衣服上蹭的灰,眼睛在程缓和替死鬼之间徘徊片刻,最后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我去正门口等你。”说罢,转身离开。 “欸,别走啊!” 第83章 替死鬼意识到不对,焦急地在后头喊他,“你东西不要了吗?!” “……”程宜迟逃似的跑了。 程宜迟其实挺想安抚程缓,别在意那几个没礼貌男生的话语,但回去路上程缓没提及刚才的事情,他再把话题提出来反倒多此一举、惹人厌了。 两人结伴到家,天都快黑了,说好会早点回来的老顾迟迟不见踪影,屋子里一团漆黑。 程宜迟正嘀咕着他的自行车该不会又被谁骑走了,老顾的电话恰巧打了过来。 他打的是家里一楼座机,程缓顺手接了。 然而从接通到最后的挂断,程缓的神情呈现出一种一言难尽的严肃状态。 程宜迟莫名感到紧张:“怎么了?” “老顾白天酒驾,没看清路,把左腿摔断了,在医院躺到现在才醒来。” 程宜迟瞬间晴天霹雳,倒吸一口凉气,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要出门。 “哪个医院?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到晚上才告诉我们——”程宜迟快跑出去的脚步顿住,转身狐疑道,“酒驾?他酒驾?不是,他车都没有他驾什么?” 程缓说:“自行车也是车。” “……” 程宜迟:“你给我好好说话。” 程缓眨眨眼,摊手如实道:“他白酒喝多了,骑自行车没注意路,不小心跌进山沟子把腿摔骨折了。” “那躺倒现在才醒来……” 程缓冷静道:“午觉睡过去给忘记了。” “老顾人挺精神的,打电话来就是通知我们一下,说店里有垃圾没倒记得倒一下,别发臭了。”程缓顿了顿,说,“还有记得抽空把他的自行车带回去,他出院后还要骑的。” “……” 程宜迟深吸一口气,觉得这破自行车还不如被人偷走算了。 解决完晚饭,程宜迟叫上程缓一块去老顾店里,其实倒垃圾这种小事情一个人去绰绰有余,但程宜迟尤其记恨程缓刚才居然故意戏耍他,怎么样也要拉上他出去吹冷风。 程缓对此没有过多表示,利索地拉上衣服拉链。 店里收拾出来四袋子垃圾,收拾的过程中,程宜迟还找到了他跟程缓儿时的照片,照片存放在鱼缸下的抽屉里,边角磨损的略微起毛,但一点儿污渍都没沾。 这是两人刚读小学那天拍的,就在校门口的大理石旁边,第一次拍照太紧张,程宜迟咧嘴笑得挺僵硬,反观身边的程缓倒是自然不少。 程宜迟模仿小程宜迟咧嘴笑,颈窝间忽然钻进来个脑袋,程缓下巴磕在他的肩膀处,跟他一块看着照片,呼出的气透过单薄的毛衣惹人发痒。 程宜迟咧开的嘴角变得跟照片里一般僵硬。 他动作略显不自然的把照片放回去,转过身,程缓也站直了身子,正满脸平静的看着他。 程缓表现的越风轻云淡,他内心就越兵荒马乱。 程宜迟错开视线,笑了笑,说该走了。 提着垃圾往外走,程宜迟看见店门口站了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人,头发像随意修剪的杂草,几簇高几簇低矮,见到有人从里面出来,男人暗淡的眼睛微微燃起层亮光。 “请问顾师傅还在吗?” 他摸了把皲裂的脸,讪笑道:“我白天来了三趟都没等到他,晚上不甘心就又来了,哎,终于看见店里灯亮了。” 走空三次都依旧坚持,想必是十分要紧的事情。 只是—— 程宜迟和程缓对视一眼,不忍道:“他最近一段时间都不在。” “啊……具体要等多久呢?” “两三个月吧。”程缓接道。 男人肉眼可见噎了一下,抿紧的嘴唇轻微颤抖两下,他松开攥紧的手,似乎也将唯一的希望给松开了。 他点点头,丧气道:“好,我知道了。” “那就这样吧。” “我再去找找别人,总有别的办法的。” 他的羽绒服估计有好几个年头了,甚至算不上羽绒服,就一层单薄的衣料,抱着胳膊自言自语时,露出一大截手腕。 程宜迟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有许多伤痕,不是羽绒服那样的陈年旧伤,没有结疤,显然是新的。男人弓着背转身离去,就这样消失在了道口尽头的黑暗中。 翌日,程宜迟要去医院把老顾的自行车接回家,顺便去看望下住院的老顾,他昨晚就想去的,但被老顾阻止了,说没必要,还是等第二天再来比较稳妥。 程宜迟问为什么,他支支吾吾半天不回话,直到那头护士尖锐批评声响起,警告他需要忌酒。 程宜迟:“……”原来如此。 清早准备出门的时候,程缓突然叫住他,“程宜迟,你先去吧,我过会再到老顾那里。” 他说:“我有事情需要先去处理一下。” 程宜迟疑惑他放假了能有什么事要忙活,但也没多问,点头说了句“行”,两人就在门口朝着两个相反方向分道扬镳了。 …… 程缓独自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最终却是来到了学校保安室。 保安打开窗户,探出脑袋问他:“什么事?” 程缓掏出口袋里备好的批准证明,说道:“我有东西丢在北门附近,班主任叫我来查下监控。” 保安按下遥控器,电动门打开。 “进来吧。” “喏,把学号名字登记一下。”他拿过程缓给出的证明,确认右下方的校长签名,目光落到旁边,皱眉啧了一声,“喂谁用红笔写名字啊,用黑笔,黑笔!” 第84章 程缓签字的动作一滞,默不作声地又用黑笔把写了一半的程字描了一遍。 保安小声用方言嘟囔,程缓听不懂,报出具体日期时间后双眼便盯着监控画面观察,画质挺烂的,细节几乎看不清,只有一团高糊马赛克。 他就看见程宜迟似乎在跟谁说话,校牌忽然从楼上落下,打断了他与那位透明人的对话,然后程宜迟就像做贼心虚般躲到了灌木丛中的一颗树后面。 程缓暂停画面,目光紧紧锁在最下方摔裂成两半的校牌上。 他的纸片被风轻飘飘吹了起来,落到地上,眨眼功夫就消失了踪影。 复看了三遍,结果都一样。 是突然不见的。 程缓手指轻轻敲打着键盘,盯着刺眼屏幕若有所思。 纸片被人拿走了。 不,对方应该不是人。 程缓退出监控记录准备起身离开,监控跳转至当前实时画面,里面出现了一个他格外熟悉的身影。 程缓突然不动了。 …… 去老顾所在的那家医院必然经过一中,程宜迟算是怕了那个替死鬼了,特意低头绕远路避开,可还是防不胜防,走到一半的时候替死鬼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叫住了他。 程宜迟暗道听不见看不见,心无旁骛快速闪过昨日栅栏那处地方,替死鬼忽然在他边上喊了句,“程宜迟。” 程宜迟脚步一顿,登时傻眼了。 这鬼还直接叫上他的名了。 程宜迟本琢磨她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记起肯定是昨天他跟程缓说话时被她悄悄听去的。 这么思考停留的功夫,替死鬼立刻爬上栅栏欣喜道:“程宜迟,求求你了,带我想想办法吧,我真的不想再留在这鬼地方了。” “活着的时候遭罪,怎么死了还被困在学校里……” 替死鬼语气万分幽怨。 程宜迟表情复杂转过头,一眼注意到她手里捏的那张小纸片。 替死鬼见状立马道:“只要一离开这,我就把东西还你!” 她央求着,程宜迟却始终垂着眼眸没看她,盯了会她沾满泥土的运动鞋,咬咬牙置若罔闻离开。 另一边的监控室里—— 保安抽完烟回来,这学生居然还没走。他凑过来问他,“东西找到没?” “找到了。” 学生话是这么说的,可神情却没有丝毫找到东西而愉悦的表现。他垂着眼眸,不知在思考什么。 -------------------- 程缓:自行车也是车。 程宜迟:我去所里办点事。 程缓:? 程宜迟:上个厕所。 程缓:...... —————— 周三再更一章~么么求海星 第44章 小瞳五 病房里弥漫着浓郁的消毒水味道,程宜迟抓住难得的机会,站在病床边反将老顾批评了一顿,两人角色置换,程宜迟成了啰里啰唆的家伙。 程缓进来的时候,程宜迟正在没收老顾偷藏的小白瓶。 “你究竟是哪里搞来的酒啊?”程宜迟垃圾袋打包好,不禁匪夷所思。 老顾气得吹胡子瞪眼,也不回答,掀被子盖住石膏塑的左腿,摆摆手:“医生马上来查房检查了,你俩在这也没事要忙活,早点回家守着吧。” 程宜迟无奈摇头,跟程缓一块帮老顾打了午饭,拿着自行车钥匙走了,下至一楼的时候,他们碰到个眼熟的人。 熟悉的单薄羽绒服,熟悉的乱糟糟头发,熟悉的沧桑感。 是昨天那个来找老顾的男人。 他挂人工窗口,排在队伍末尾,应该是刚到的,脸色蜡黄,右手哆嗦着捂住左手手腕,细细看去,有深色的血正从指缝间渗出来……血滴到地上,后面来的人神情大变,吓得左右摇头喊来护士。 “护士!护士!” 人们望过来,瞬间像被泼了水的油锅,变得异常嘈杂。男人被围在正中间,跟没根的荒草似的前后摇晃,人群散开的时候,他已经给抬走没了踪影。 被喧闹声吸引去的人陆陆续续扭回脑袋,或是继续搀扶病号家属,或是跟旁边的人唏嘘交谈,各样的猜测从嘴里诞生,在每个人的口中抛来抛去。 “唉,是说啊——” 赵婶跟偶遇的老熟人讲完后,转头注意到了站在取药处附近的程宜迟他们。 她走过来,排上长队,“程宜迟,你们也在这啊。” 话毕,赵婶突然意识到了他们为什么会在医院,“哦来看望老顾的是吧。” 赵婶这人消息灵通,左右店铺几点开门几点打烊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谁家碰上大小事,她也总走在情报第一线。她和老顾有交集,关系不生分,知道了老顾住院的事情也不意外。 对于刚才那个男人,赵婶必然也知道些什么。程宜迟点点头,常规性跟赵婶客套几句,便直奔话题。 “赵婶,刚刚怎么一回事啊?”程宜迟道,“那人你认识?” “算不上认识。”赵婶摆摆手,“顶多就是见过几次面,招呼都没打过一次。” “齐贵这人,怪孤僻的。”赵婶目光扫过程缓,斟酌片刻道,“前不久一中不是发生过那什么事情么。” 赵婶隐晦地抬抬下巴:“程缓你应该清楚的吧。” 程缓说:“一点点。” “两个可怜的姑娘……”赵婶叹气道,“其中一姑娘就是他,哎,齐贵的女儿。” 第85章 “他们家挺特殊,齐贵老婆死得早,就留下个女儿给齐贵做念想。好不容易辛苦带到那么大,人怎么就……” 赵婶看眼挂号处,清洁工正在用拖布擦地。 “小的没了,大的受不了打击,总会克制不住做些傻事。” 程宜迟听闻不禁唏嘘了好一会,断断续续的,也把齐贵来找老顾的事情透露给了赵婶。 “估计觉得女儿是横死的投不了胎,想找老顾来帮她超度的。”赵婶下结论道。 齐苇婷就是齐贵女儿的名字,也是这个如今还待在死亡地无法转生替死鬼的名字。 程宜迟还想跟赵婶多聊一会关于齐贵和她女儿齐苇婷之间的往事,程缓忽然抬起胳膊肘抵了抵他的腰,程宜迟侧目,程缓蹙眉摇头,是在有意提醒他——不要多愁善感,也不要多管闲事。 程宜迟时常同情心泛滥,但不分对象的心软可谓毫无意义,程缓替他及时止损,摁灭了他不该绵延的苗头。 程宜迟也觉得自己这毛病得改,跟赵婶唠了几句有的没的便走了。 不过行动上是拒绝了,心里可难戒断。 来到寂静之际一人独处时,他又克制不住的乱想。 回到家替老顾打扫房间时,程宜迟握着扫帚,鬼使神差地走到书桌前,翻开了老顾那本几乎被翻烂的书册。 第一面就是目录,程宜迟视线不自觉上下移动,寻找他想找到的答案。 问题该是什么?如何超度替死鬼?程宜迟尝试寻找,可惜没找到。其实他有看到一些相关内容,但答案清一色是:再拉一个下水充当替死鬼。你生我死,你死我生,永无尽头。 根本没法完美解决嘛。 “……” 程宜迟坐到床沿,倒下身子躺倒老顾的床上,心理不是很滋味。他摸出手机,思虑再三之后还是决定给老顾打去个电话。 这次长了心眼,只迷迷糊糊告知了有人来找他,赵婶说那人挺惨的之类尔尔。 反正就只是听说,自己可一点儿都不上心。 老顾听后沉默半晌,出乎意料答应了出面解决这件事情,不过得等到他痊愈出院才行。 程宜迟内心一阵欣喜,但装要装到底:“行了,就这样吧。” 然后故作镇定挂断了电话。 心情瞬间明媚不少,连书面里密密麻麻的字都赏心悦目,正盘算挑个时间去通知下齐贵这份好消息,程宜迟忽然“嘶”了一声,他发现这书上的内容远没有他想的晦涩难懂,相反,还异常顺眼,文字像是活了过来,他眼睛扫过去,便轻轻松松钻进了他的脑袋。 程宜迟坐直身子,当即来了兴趣。一个人窝在老顾房间里捧着书入神读了好久,连程缓什么时候进来,走到他身后都没注意。 程缓喊了几声程宜迟,程宜迟没应,他迫于无奈把书抽走了。 “欸!” 程宜迟回头看,程缓拎着破烂的书,正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程缓看眼书,问道:“你什么时候对那方面感兴趣了?” 程宜迟道:“就刚刚。” 程缓眉头皱的更深了。 他把书还给程宜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程宜迟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有。”程缓凝视着他,“我只是想看看你。” 程宜迟噤声,手扣着发毛的书页,憋不出半句话。两人就这样默契地保持沉默,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程缓说了句“看完了”扬长而去,僵硬的气氛才被打破。 程宜迟摸摸手臂,竟被程缓盯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 程宜迟:爱做好事。 程缓:爱做。 程宜迟:? 第45章 小瞳六 第二天吃完早饭,程宜迟借由散步的名头,又来到了一中北门,果不其然,齐苇婷仍旧孤零零站在栅栏前。 她见到程宜迟,混沌的双眼显然一亮,但随即又暗淡下来,似乎见识到了程宜迟的铁石心肠。 程宜迟咳嗽两声,齐苇婷抬起脸。 “齐苇婷?”程宜迟道,“你是叫齐苇婷对吧。” “我……我不记得了。” “连名字都不记得?” 她缓慢地点点头,发尾落下几滴浑浊水珠。 “好吧,那你记住,你叫齐苇婷。”程宜迟道,“再过一段时间你应该就能离开这里了。” “真的吗!” 齐苇婷惊喜抬起头,刚想跟程宜迟道谢,程宜迟便打断了她,撇干净关系。 “不是我的功劳,是你爸爸一直在想办法救你,我不过是顺手帮他搭了座桥罢了。” 听见“爸爸”二字,齐苇婷青白色的脸庞显露出几分迷茫,也是,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又怎么会有半分关于亲生父亲的印象呢。 悬在头梁上的巨石总算有撤下的迹象,齐苇婷周遭的阴郁氛围仿佛雨过天晴的蓝天,阴霾一下子被驱散,随之而来她的话也变多了,求着程宜迟跟她聊了快半个小时。 齐苇婷挺开心的,程宜迟已经快被人当神经病了。随着过路人看自己的眼神愈发诡异,程宜迟咬牙撇过脸,不自然地降低音量。 临走前,他提醒齐苇婷道,“你可别忘记物归原主。” 齐苇婷愣了愣,反应过来程宜迟口中所指何物后,咧开僵硬的嘴角笑道:“会还你的。” “还给原主人就行。”程宜迟说,“你应该没忘记是谁吧?” 第86章 “忘记了。”齐苇婷诚实道。 眼睛在程宜迟身上转了一圈,她补充道:“就算我记得是谁,我也觉得还是交给你比较适合。” 程宜迟奇怪地问为什么,齐苇婷笑而不语。 能被程缓小心藏在校卡里随身带的,那必然是很宝贵的东西。可这宝贵的东西居然更适合交给他……联系齐苇婷不明不清的话,程宜迟走在回程路上忽然打了个哆嗦。 难不成—— 那小纸片中的内容跟他有关? 这样的想法刚冒出苗头,又立即被程宜迟否定了。 他未免把自己太想当然了吧。 之后的几天里,程宜迟有意找寻齐贵,离奇的是竟然怎么也找不到。明明先前总能偶然遇见,他专心起来想找对方了,对方就有意消失不见了。 程宜迟其实挺怕会不会是他受不了打击做出傻事一了百了,好在没过太久,齐贵又自己出现了。 不过这一次的出现,情况不太乐观。 齐贵不见的这几天里,他其实一直待在家里,最后是邻居忽然听见一声刺耳的惨叫,报警找来警察担架架出来的。 有看到的人说齐贵露在外面的手腕上全是血痕,割开的肉往外翻,血肉模糊,白森森的骨头隐隐约约,血染红了雪白的布,反正一眼看过去道不出的骇人。 程宜迟倒吸一口凉气,内心唏嘘不已。他跑上前,委托那位好心陪同的邻居,让他务必等齐贵醒来后,转告老顾会帮他的消息。 看着变为一抹黑点的救护车消失在道路尽头,程宜迟这才移动脚步回家。 许是太超乎意料,程宜迟到家后一整天都在因为这件事情发呆,一副心不在焉的状态。 程缓跟他说话,程宜迟就嗯嗯敷衍,程缓受不了了,走过去关掉电视广告,喧杂的声音骤然消失,程宜迟才如梦初醒。 “啊?” 程缓在他身边坐下,再次重复了一遍问话,他说,“程宜迟,如果发生了一件你无法接受的事,你会愿意面对它吗?” 他本意是想试探下程宜迟的承受能力,某一天自己真捅破窗户纸表明心意,程宜迟能承受住吗?变质的感情,使他不得不望而却步。 然而,这份问题问的实在不是时候。 程宜迟现在满脑子都在想象齐贵悲痛欲绝自杀的画面,下意识将程缓话中之意理解成了——如果有天我死了,你愿意面对吗? “不愿意。” 程宜迟几乎脱口而出。 他紧紧看着程缓的眼睛,说话的气息可谓紊乱的一塌糊涂。盯了一会,程宜迟悻悻挪开了目光。 “我可不是有勇气的人,如果发生了,那我肯定会选择逃避。” “也许它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怖呢?”程缓淡淡道,“你也别将自己想的如此不堪一击。” “哎呀你怎么跟老顾越来越像了。”程宜迟捂耳抗议。 程缓张口,还想再深入问下去,程宜迟却摇头苦笑。 “好了好了,你看,我连想都不敢细想,更别说面对了,你就放过我吧程缓。”话语中的苦涩不言而喻。 程缓看着他,忽然上前,将手覆在他捂耳的双手上,稍微用力,二人的手就叠在一起,形成道厚厚的障,耳朵被密不透风地掩住,程宜迟什么都听不见了,世界里只剩下他不安分的心跳声。 咚——咚—— 程缓神情认真,认真到程宜迟光是看着就感觉心惊肉跳,连呼吸的速度都不自觉放缓。 程缓说了一大段话。 但他听不见。 松手后,程宜迟让程缓再说一遍,程缓不干,让他自己好好钻研唇语琢磨,程宜迟也不干了,他哪还记得程缓嘴唇是怎么动的。 “那就没办法了 。” 程缓摆摆手,表示爱莫能助。 程宜迟气个半死,说要去买三斤酸橘子给程缓吃。 过年那天老顾需要在医院自个渡过了,但老顾人喜欢交朋友,寥寥半个月下来,就跟病房里另外三个病友打成一片,程宜迟好几次去给他送饭的时候四个人就窝成一块斗地主。 程宜迟到家停稳自行车,轮胎似乎有点发瘪,骑起来软绵绵的,他弯下腰摁了摁,粗糙的轮胎上出现块不浅的凹陷。他边起身边叫程缓名字,让他把打气筒拿出来,但一连喊了好几声,都没人应他。 这小子,居然不在家。 程宜迟嘀咕着,关紧的院门忽然从外打开了。 是程缓回来了,身旁还有位程宜迟之前仅仅见过一面的余甚。 余甚穿着黑色羽绒服,颜色不太喜庆,但手里提着的那盒八寸大蛋糕挺喜庆的,红彩带交织,包装的很漂亮。 他像过来拜年似的,笑盈盈地说:“新年快乐。” 程宜迟刚要开口也回一句,就听见有道陌生的男声从另一处角落传来,“新年快乐。” 程宜迟目光扫过面前二人,有点懵,想不通是谁在说话,程缓看着他,把才开一半的门全打开了。 “这是封木。”程缓介绍道,他朝程宜迟使了个眼色,示意封木这是余甚带来的人,但具体是什么人,程缓没说,余甚竟也没有再介绍的打算,简单跟程宜迟祝好后便徐徐道出了他们前来的目的。 其实目的在程宜迟看见他带来的那份大蛋糕后就显然易见了—— 余甚说,如果可以的话,能收留他跟封木过年吗。 第87章 “收留”这个词说出来,倒是为他们两人掺了几笔孤苦伶仃的可怜意味。 程宜迟下意识望向程缓,程缓不知何时早就从门外走到门内,他站在程宜迟身边,手搭在铁门上,仿佛程宜迟摇摇头,下一秒就胳膊一甩,把这俩家伙连同可怜的蛋糕丢在外面。 程宜迟虽然不了解余甚他们出于何种动机,不过看在好看的蛋糕份上,笑着点头答应了。 老顾不在,这个家里只有他跟程缓,会清冷寂寥不少。人多点,活人气也足些。 同意的话一出口,挨在余甚边上的封木立马举起手里提着的两大袋新鲜蔬菜和猪肉海鲜,说太感谢了,他们已经提前把菜买好带来了。 程宜迟猜测封木应该要比程缓年纪还要小一点,封木眼睛挺大的,也很亮,刘海温柔地贴在额头上,说话轻声细语,对于每道菜该如何切碎下锅分析得有理有据,不过实践起来的时候不太美好,他似乎不太擅长做菜。 程宜迟怕直言打击他,自己这边肉剁好后,时不时走过去提点一下封木,两人就这样交谈着,程宜迟也趁机知道了些他跟余甚之间的往事。 但最让程宜迟感到震惊的是封木竟然跟他差不多大。 程宜迟瞪大眼,“可你看起来……” 封木被油烟呛了两声:“可能小时候营养没跟上,所以才显小吧。” 程宜迟点点头,没再多说。关于福利院那段故事,封木也只不过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罢了。 厨房油烟乱飞,接完电话回来的余甚进到厨房,把二人都忘记的油烟机打开了。 “我来吧。”他动作自然拿过封木手里的锅铲。 程宜迟盯着余甚看了一阵,忽然感觉到几分莫名的陌生。他垂着眼眸,语气不咸不淡,和刚开始进到屋子里时堆着笑意的模样可谓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这时,程缓在院子里喊他,问他要不要来看看轮胎,气够不够足,程宜迟没往下想,收敛思绪,洗干净手出去了。 夜晚,月光似薄纱铺满大地,白日的喧闹依旧继续,平平淡淡复一年。 饭前程宜迟没找到余甚,程缓说他可能在屋外,程宜迟刚抬脚打算去找他,封木拦住他,脸色微变,说,“我去吧。” 封木关门出去后,程宜迟眨眨眼,和程缓交换了一个眼神。 “去看看?”程缓猜出程宜迟心里在想什么,那两人之间明显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氛围。 “……算了吧。” 程宜迟觉得这有点窥探人家隐私的意味存在了,他端起架子,朝程缓进行“批评”,“程缓,不要多管闲事。” 程缓愣了愣,没想到程宜迟也能有一天对他嘱咐这句话的时候。 墙上的分针再次移动了两格。 小屋子里只剩下他们。 程宜迟磕着瓜子,嘴唇都有点上火了,他实在忍不住道:“他们怎么还没回来?这都半小时过去了。” 程缓挺淡定的:“估计已经走了。” 程宜迟嗑瓜子差点咬到舌头。 “就这样招呼也不打、一声不吭走了?!” “他们不也是招呼也不打、一声不吭来的吗。” “……” 程宜迟竟觉得程缓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程宜迟拍拍手收拾好桌面,站起来看到黑黢黢的院子,不像是有人的样子,心想,居然真的走了。 程缓没告诉程宜迟,余甚这个人有点怪,他就算留下来了,满桌的菜也不会吃上几口。 晚饭解决后,程宜迟对过大的蛋糕犯难,买它的人跑了,他跟程缓两人肯定吃不完,只能明天多给老顾送点过去,但老顾年纪大,甜口的东西又不能吃太多…… 程宜迟蹙着眉头想事情,又灌下一杯水,瓜子吃多了,口干舌燥。洗完澡热气一熏,嘴唇起了层薄薄的皮。程宜迟翻箱倒柜找唇膏,拉开抽屉,视野里跳出一个他极其眼熟的小东西。 “……” 这不是他那只—— 买错的有色唇膏吗? 程宜迟这才发现,他打开的是程缓专门放物品的抽屉。 -------------------- 程宜迟:(嗑瓜子)(快速等待) 程缓:(嗑瓜子)(快速等待) —————— 过年这里之后番外再补充。 第46章 小瞳七 程宜迟默默合上抽屉。 这只唇膏他记得很清楚,是丢进垃圾桶里了的,可它现在又出现了,甚至是在程缓这里出现的…… 程缓捡了回来?捡回来做什么呢。 做念想? 程宜迟的心跳不可控制地加快了。 “程宜迟,你在找什么?” 有道黑影笼罩住了半蹲在地上的程宜迟,空气中裹挟着一股潮湿的热气,程宜迟摸了摸起鸡皮疙瘩的胳膊,忽然感到无缘由的紧张。 他转过头,仰起脸, 程缓双手抱胸,正居高临下看着他,凉声道,“你找到了?” 这真是一个危险的问题,程宜迟若是摇头或点头,都间接表明了他见到了抽屉里面本该扔掉的唇膏。 其实该扔掉的东西又重新出现也是件极为平常的事情,程缓可以想出几百种理由来解释,来搪塞,但偏偏这次,他居然选择了最欲盖弥彰的做法。 这就有几分心虚的意味在里头了。 程缓心虚,程宜迟不心虚。 第88章 程宜迟起身,说,“找到什么?我刚要打开抽屉。” 程宜迟佯装无事发生过,眼神澄澈:“家里还有新的润唇膏吗?” 程缓盯着他的眼神逐渐松下来,又恢复了以往的波澜不惊,他说,“没有。” “好吧。”程宜迟摸了摸发痒的鼻子。 回房间的时候,程宜迟听见程缓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他转过身,程缓眼神饱含无奈与失望,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自顾自走了。 “……?” 程宜迟匪夷所思,就这样稀里糊涂被人瞪了,还不知道为什么。 睡前,程宜迟翻了一会从老顾那儿顺来的书,他觉得里面讲的小故事挺好玩的,像降妖除魔的日志,他也不知事情真假,就当作小说一样在看,看多了,竟也被他摸索出一点玄乎的门道。 程宜迟在“算命之法”那页折了个角,心想明天给自己算一卦试试水,他挺好奇自己这辈子是个什么样子情况的,他中考那次紧张的要死,害怕考砸了,求着老顾帮他算算结果如何,老顾抠的要命,说给钱才能算,程宜迟那时也是真心切,拿着攒下的五百块钱给老顾,老顾收下了,来了句天命不可违,你就算清楚结果也无能为力,还不如专注当下脚踏实地,走好每一步该走的、可以走的路。 程宜迟翻了个白眼,只心疼花出去连个响都没听着的五百块钱。这句话听起来像安抚人的鸡汤,但事实上,确实是鸡汤——某期普法栏目剧里打击封建迷信的台词。 …… 见时间不早,程宜迟熄灯准备休息了。 偏偏快入睡的时候,脑中又闪过了程缓那份奇怪的眼神——失望不甘,像是精心布置好的陷进却没等来梦寐以求的猎物…… 窗户没关紧,房间里卷进来一股咸腥味的风。 程宜迟躺在床上静静呼吸,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怀疑程缓根本没在心虚,他是在期待。 期待程宜迟抓住唇膏这个漏洞继续问下去。然后程缓就能有一个恰到好处的机会,说出他的真正想说的话。 或许美丽,或许惊悚。 至于究竟为哪一种,程宜迟已经无从可知了。 程宜迟睁开眼,一个激灵坐起来,彻底睡不着了。 他想跑到程缓那儿如实告诉程缓,说自己看见了那只唇膏,他为什么丢掉又捡回来?但程宜迟忍住了,他感觉自己大半夜这么干像有病似的。 程宜迟打开床头灯,有些无聊,拿过倒扣的破烂书继续看了下去。 书有些年代了,一页一页翻过去,能闻见岁月泛黄的潮湿气味。 程宜迟翻了一会,越看越感觉不对劲。 不是书中的内容不对劲,是书本的那股气味在变得怪诞。 潮湿味,似乎有在变得越发浓烈,气味,也在一点点“丰富”。 鱼睁着突出眼珠岸边垂死散发的腥臭味,水池边泥土湿润的土壤气味…… 不,不是书中的味道。 “程宜迟。” 程宜迟一颗心霎时间吊到嗓子眼。 程宜迟合上书,看见自己书桌前浮出一个湿漉漉的长发女人。 熟悉的校服下,连难闻的气味都变得熟悉不少。 他嗓音发虚:“……齐苇婷?” 齐苇婷拨开长发,脸色青白,不好意思地朝程宜迟笑笑:“打扰你了。” 认出来人是谁后,程宜迟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很快,他的情绪从惊恐跳转到了惊讶。 程宜迟大惊失色:“你怎么出来了?!” 齐苇婷这张僵硬的脸庞浮现出几分茫然。 她说:“我也不知道。” “我像往常那样扒着栏杆,身子忽然一轻,就出来了。”她描述得相当轻松。 程宜迟犹豫着问:“那你有试过再回去吗?” “万一又被困住出不来怎么办?”程宜迟反问他,她手指卷着湿发,饶有几分悠哉,“一出来就跑了,但不认识路,稀里糊涂只能来找你了。” 程宜迟打住她:“你不认识路,但能找到我?” 齐苇婷缄默片刻,不得已道:“我找不到家在哪儿。” 齐苇婷说她很想第一时间回家看看,特别是程宜迟所讲的陌生父亲,然而她凭借着生前记忆往家里走,发现自己居然根本找不到,一直绕着同一条小道打圈循环……别无他法,她只能循着程宜迟的味道求助他。 “味道?”程宜迟连忙闻了闻自己,嘀咕道,“没有吧……” 齐苇婷无语:“肯定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味道啊。” 她舔了舔嘴唇:“你身上散发着一股很吸引人的气,但它很浓烈,像火一样,我不敢真的吃你,感觉吞下你后的下一秒就会被火烧死。” 程宜迟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下来。 齐苇婷能出学校,属实是件好事,可是,那她还隶属于替死鬼的范畴吗——替死鬼是逃不出死亡地的。 程宜迟总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劲。 齐苇婷沉浸在终于从牢笼里逃出来的喜悦里,全然没感受到程宜迟此时此刻的忧愁,程宜迟看着兴高采烈的齐苇婷,想了想,还是选择独自琢磨。 “对了。”齐苇婷可怜巴巴道,“程宜迟,我能去看看我的爸爸吗?” 一个经过他人转述,那位深爱着自己的父亲,尽管她对于他的记忆早已模糊,可情感不会,血浓于水。齐苇婷的嗓音带着缕飘渺的风声,“我想,我肯定会在见到他时记起所有的。” 第89章 程宜迟犹豫了,齐贵应该是出院了,他有看到他家里的灯亮过,可是……他不敢保证齐苇婷见到她爸那副伤痕累累的模样会是怎样一种心态。 悲伤?难过?不舍? 如果是不舍,那可就不妙了…… 程宜迟近来书看的不少,里面讲,如果亡魂心有不甘,心存不舍,这点惆怅便会积攒成气,淤在胸口不散,如此亡魂变游魂,只能飘荡世俗无法转生,也就是所谓的孤魂野鬼。 当然,孤魂野鬼是鬼里等级最低的,伤害力几乎没有,但若突发变故,惆怅变怨恨的话…… 程宜迟摇摇头,越想越偏了。 “程宜迟——” 齐苇婷不依不饶乞求他,隐约还有掉泪的征兆。 “……好吧。” 程宜迟实在招架不住,末了,他又道:“在见完后,你答应我一定要乖乖投胎。” 他猜测齐苇婷估计是心结未了才会无法转生,而这个心结,极有可能是齐贵。程宜迟尽量往好处想,她一见着心心念念的爸爸,流下感动的泪水,然后下一秒甘心情愿投胎。甚至可能不需要老顾来超度了。 程宜迟思来想去觉得是这个道理。 齐苇婷嘿嘿笑了笑,说自己去外面逛一逛,等天亮了再回来。 “等等。”程宜迟喊住即将穿墙离开的她,“你能见光吗?” 大部分鬼都是很怕光的,只有一种除外……齐苇婷没有回头看他,只留下句轻飘飘的话。 她道:“我没事的。” 程宜迟抿了抿唇,只能由她去了。 隔天,晨曦微亮,齐苇婷便相当准时出现在了程宜迟卧室窗口前,她并未像前一晚直接进到卧室,而是敲了敲玻璃窗,叫醒了程宜迟。 程宜迟这一晚睡得浑浑噩噩,一直在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里穿梭,睁开眼,就看见了趴在三楼窗户上对他微笑的湿发女鬼。 程宜迟:“……”瞬间精神不少。 他下楼,打着哈欠问程缓早饭吃什么,程缓端过来一叠蛋糕。 昨晚没吃完的、剩下的蛋糕。 程宜迟忽然觉得有点牙疼。 “……” 程缓补充道:“不止今天吃蛋糕,明天也是,后天也是。” 程宜迟捏着程缓贴心送来的叉子,左眼皮跳个不停,咬牙笑道:“真好啊,还帮我拿了个大叉子。” 程缓敛起眼皮,道:“怎么,你喜欢用筷子吃?” 程宜迟:“……” 齐苇婷飘进客厅,她站在桌边,眼睛频频看向程缓,似乎对他有着很大兴趣。 她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程宜迟口齿不清:“什么?” 齐苇婷故作高深:“等以后你就知道了。” 齐苇婷在学校里对程缓略有耳闻,成绩年级前几,长相和成绩成正比,但可惜是个色盲。他们不是一个班,也不在同一个楼层,齐苇婷只能在周一国旗下讲话时偶尔见到程缓几面,用小说里的话来描述,挺高冷的一个人,很适合做学生时代的暗恋对象,齐苇婷想,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之间应该不会有任何交集。 然后,她就相当不幸地出意外了。 她死了——救失足坠入河中的朋友没成功,反将自己的命也赔了出去。现在想来,多少唏嘘多少感慨。她通过程宜迟,还真的跟程缓也产生了交集,虽然是单方面的。 程宜迟没睡醒,有一搭没一搭跟齐苇婷聊了起来。程缓皱了下眉头,问他,“程宜迟,你在和谁说话?” “我……”程宜迟顿住,无话可说。 程缓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风轻云淡地说出了句让程宜迟吓一跳的话。 “齐苇婷?” 嘻嘻哈哈的齐苇婷下一秒突然不敢动了:“你看得见我?” 程缓没有任何反应。 程宜迟开口问道:“你……看到她了?” “没有。”程缓道,“我猜的。” 程宜迟显然不信的,哪能一猜就中,他让程缓如实道来。程缓眨眨眼睛,“你有跟我说过啊。” “我?” “你说你在学校里看到她了。”程缓说的是开家长会那次,“学校消息四面漏风,随便查一下就能一清二楚那件事故的全貌,想知道受害者名字也不是什么难事。” 程宜迟还是觉得不对:“可是有两位受害者啊,你怎么笃定现在站这里的是谁?” 齐苇婷收敛笑容,冷着一张脸盯着程缓看。 程缓叉了颗鲜红的草莓放进嘴里,徐徐道:“家里洗水池里、地上都掉满了长头发,我没记错的话,受害的两人里只有齐苇婷留着长发。” “……”程宜迟忍不住对齐苇婷道,“你脱发有些严重哦。” 齐苇婷:“……” 程宜迟说着,起身跑到院子水池那儿,想看看到底怎么个情况。客厅安静一瞬,程缓放下了叉子。 他透过透明的玻璃窗,目光追随着在外的程宜迟,声音冷如冰:“你没有把真正的目的告诉他。他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干了件什么好事情。” 只余他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人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骗人骗的团团转,很有成就感?” -------------------- 程宜迟在家门口的贴了张警示牌——谢绝蛋糕入内。 程缓:t - t 第90章 第47章 小瞳八 只余程缓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人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齐苇婷靠近他,嗓音阴森:“他不知道的事,你就知道了?”话一出口,齐苇婷才想起程缓原来根本听不见她讲话,得不到回应的问话,颇有种无能为力感。 “啧。”她气恼地皱眉。 程缓仿佛猜到了她在腹诽什么,抿了口解腻的热茶,将他知道 的所有一点点说了出来。 “……” 末了,齐苇婷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难看到极点,但很快,她毫无血色的唇角滑过一抹怪异的微笑。 干燥的桌面上忽然出现了几道的水痕,水痕渐渐构成了一笔一划的汉字,程缓垂眸看去,赫然写着——你的秘密,还在我手里。 秘密?那张纸果然是被她拿走了。她握着他的把柄,此刻竟还嚣张地威胁起他来了。程缓冷笑道,“我要是不告诉程宜迟真相,你就能把东西还我?” 齐苇婷轻蔑地笑了笑,潮湿的手指刚要写下“当然”,程缓的下一句话又让她完全怔愣住了。 “你告诉他吧。”程缓没有被要挟的窘迫,反而道,“无所谓。” “你……!”齐苇婷诧异道。 双方僵持之下,程宜迟从外头回来了。 他一进来,就见到满脸写着怨言的齐苇婷和漫不经心喝茶的程缓,心里直觉奇怪——这两人分明都无法交谈,气氛怎么跟刚吵过一架一样,弥漫着火药气味。 坐回位子,桌上的水痕也干涸大半,早已看不出原先写了什么。 解决完剩下的蛋糕,齐苇婷便催促着程宜迟带她去找齐贵,视线时不时瞥向程缓,程宜迟边嚼蛋糕边点头,一只脚刚跨出门槛,程缓冷淡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程宜迟忽然不敢动了。 程缓直勾勾注视着他:“程宜迟,你去哪儿?” “我——” 程宜迟不好坦白。 程缓既然清楚齐苇亭的存在,他现在要去干嘛只要顺藤摸瓜、推理一番就能推出,并不难。果然就在程宜迟思忖之际,程缓直接道,“我要跟你一起。” 不是想,是要。 齐苇婷不满地又啧了一声。 “我不放心你。” 程缓说着这句话,眼神却带有几分警告意味的,掠过程宜迟空荡荡的身边。 “……行吧。” 程缓态度强硬,程宜迟拗不过,只能带上。去齐贵家路中,他顺便将这几天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程缓——没办法,他有想过掐头去尾胡弄下,可程缓这小子太精了,他还真瞒不过去。 程缓面无表情听着,谁都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又是清晨,阳光还没照顾到每一个小角落,空气沉甸甸的,像云似的坠下来,但好在巷子口风大,程宜迟吸了口冷风,沉闷的感觉很快被风吹散了。 来到齐贵家门口,程宜迟刚抬手要敲门,没曾想木门发出“吱嘎”一声,直接自己打开了——门压根就没关上。 程宜迟缄默片刻,手一推,如拉开帷幕般的,空洞寂静的院子缓缓映入眼帘,就像齐贵本人未经修理的发型一样,他家的院子杂草丛生,一派无人居住的萧条景象。 可他是见过齐贵回家的,就在年前,一个人扛着被褥回来的,只不过……他之后似乎再也没出来过。 “您好?”程宜迟试探地往里面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齐贵?” “进去吧。”齐苇亭忽然道,她语气奇怪,程宜迟看向她,她正仰头望着楼上的某扇窗户,“他就在里面,我感觉到了。” “那你能感觉到他现在……还好吗?” 齐苇亭愣了愣,道:“他很好啊,快进去吧,我都有些迫不及待见见我亲爱的父亲了。” 齐苇亭说着,咯咯咯笑起来,笑声搭配如影随形的寒风,显得有些渗人。 “……好。” 程宜迟眼皮跳个不停,跟程缓交换个眼神,边喊齐贵的名字边往里面跑去。 “齐贵!” “齐贵!” “……” 呼喊声愈来愈远,齐苇婷仍留在原地,她抚摸了下因为下过雨而潮湿的木门,僵硬的脖子转动,木门吱嘎吱嘎响,她的脖颈也吱嘎吱嘎的、发出骨骼碎裂的声响。 程宜迟大声叫着,急切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却迟迟没等来齐贵的回应,之前齐贵做的自残事件在程宜迟脑中接二连三冒出,程宜迟额角不免落下三两滴冷汗,他吸了吸鼻子,惶恐在空气中闻到什么另类可怕的腐烂味道。 但好在并没有,程宜迟的一颗心跳不停。 程缓显得淡定许多,他推开一扇门,眼睛迅速略过,然后再推开别的房间门。程宜迟以为他在找人,可程缓在打开大概是齐贵的卧室门后,未找到人,竟一反常态走进去开始翻箱倒柜。 “程缓,你干嘛呢?!” 程缓没回答他,程宜迟观察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程缓似乎是在找什么——他拉开床头的抽屉,手伸进去毫无芥蒂地乱翻,没找到所需要的,又拉开衣柜继续翻。 就在程宜迟一头雾水时,程缓翻找的动作停下了。 程宜迟凑过去看,靠着窗外照进来的光,发现衣柜最深处有台保险箱。 边角有磨损,光泽也透着陈旧,一看主人就经常搬出来左右抚摸,不过既然如此频繁的使用,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地藏进衣柜深处呢? 第91章 程缓将沉如巨石的保险箱搬了出来。 保险箱设有双重锁,需要输入正确密码并且同时用钥匙拧转才能打开。 程宜迟眼皮又开始跳了,可怕的预感在逐渐加深,他胳膊肘抵了抵程缓:“你干嘛呢?非法入室已经够我们进去住几天了,还要偷财?” “我知道密码。” 程缓没回答他,齐苇婷莫名其妙开口道。 程宜迟朝齐苇婷看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能清楚看见齐苇婷周遭漂浮了许多黑色的气,那些气仿佛是从齐苇婷体内生长出来 ,如同蛛丝正在将她一点点蚕食。 程缓见程宜迟盯着空气皱眉,问道:“她说什么?” 程宜迟道:“她说她知道密码。” 程缓沉吟片刻:“钥匙在哪里?” 齐苇婷过来蹲下,本该穿过保险箱的手这次却结结实实地触碰上了坚硬的铁皮。 “其实现在用不着那么麻烦的,不过……”齐苇婷不再嘀咕,用正常音量道,”钥匙肯定在他身上。” 程宜迟感觉自己像个传话筒,不辞辛苦地将齐苇婷所说的告诉程缓。程缓点点头,对程宜迟道,“我们得快点找到齐贵。” “不是,我们进来不就是来找齐贵的吗?!你刚刚又翻箱倒柜的是在干嘛?!” 一口气闷在喉咙口,程宜迟气笑了。 他又不是傻子,程缓和齐苇婷为什么能交流到一起的他暂且搁置一边不追究,他就想知道他们之间打的究竟是什么哑谜?还不肯告诉他,整的他思绪简直乱七八糟的! “程缓,到底有什么是你不能告诉我的?” 程缓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哼地上到未搜寻过的三楼。 程宜迟咬紧牙跟了上去:“……” 三楼尽头是齐苇婷的房间,他来到房门口,拧了拧门把手,没拧动——门被锁起来了。 “待会跟你说。”程缓把程宜迟往身后推了推,程宜迟还在抱怨,尚未反应过来他要干嘛,嘭的一声巨响,程缓当着他的面把门踹开了。 几乎同时,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争先恐后从上锁的房间里涌出来,这股血腥味显然堆积的有好长段时间了,散发着隐隐微不可察的腐臭味,空气凝滞太久,扑在脸上都沾染着发酵的热气。 刚要开口的程宜迟立马住嘴了,他手捂住口鼻,脸色差到极点。门外的人都无法忍耐的气味,更别说门内那人了。 尘埃落地,微弱的光透过窗帘勉强照亮房间内部,齐苇婷的房间不大,可摆在里面的那张床却格外违和的宽大,有了这张床,卧室里别的生活用品都摆不下了,眨眼看去空间格外逼仄,加之难闻的气味,更让人难以呼吸。 程宜迟眯起眼睛,注意到这张宽大的床中央,有团聚拢的被子正在颤抖。 他很快意识到,不是被子在抖,是被子里面有人在发抖。 “齐贵?!” 程缓伸手拦住了欲闯进去查看齐贵状况如何的程宜迟。 啪嗒——啪嗒—— 齐苇婷踩着水坑出现在了二人视野中。她嘴角咧得很开,甚至到了一种不正常的弧度,长发也更湿了,惨败的皮肤变得肿胀,擦身经过程宜迟进到卧室时掀起好浓重的一股血腥味——之前只有水中的鱼腥味——肩膀磕到门框,毫无弹性的肌肤撕拉而下一大块烂肉,白森森的骨头若隐若现。 程宜迟胃部翻涌,盯着地上零零散散掉落的腐肉干呕。 程缓看不见,脸色相比较而言从容许多。 “剩下的便随她了。”程缓语气平平道。 程宜迟虚弱道:“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屋内忽然抛出一把钥匙砸,门猛地被关上,齐贵惨不忍睹的尖叫声冲破房门传到两人耳中。 “啊——” “你,你怎么能回来的!” “救…救我!救救我!!!” 他的叫声实在太恐怖了,光是听着就令程宜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程缓捡起钥匙带着他离开的时候,程宜迟听到声很轻的“对不起”,以及一串奇怪数字。他扭过头,背后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就像团烟,转瞬即逝消散不见踪影。 程宜迟陷入沉默,这份沉默持续到了程缓把保险箱钥匙递给他。“程宜迟,你知道密码的。” 程宜迟眨眨眼,然后点头,他看着键盘,摁下听到的那串数字,伴随“咔擦”一声,保险箱开了。 里面并非是程宜迟所想的房产证金银钱财之类的重要之物,而是——一个厚厚的信封。 他打开封口,手没拿稳,十几张照片散落一地。 楼上齐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惹人心惊肉跳,程缓就在这样的不合时宜场景之下,把他早上才跟齐苇婷说过的内容叙述给了程宜迟听。 他的第一句是:“赵婶说,齐苇婷曾在她药店里买过两次避孕药——” 程宜迟捡起距离他最近的那张照片,整个人忽然恍惚了一下,头像是灌了铅水般的,很沉,他堪堪捂住脑袋,大片不属于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 …… 至少,一开始,她跟程宜迟说的都是真话。 与程宜迟第一次见面是在某处黑黢黢的小巷,因为近来事故频发,鲜少有人愿意走小路,大部分人避之不及的地方,今天却有个男生踏着自行车路过。 自行车嘎吱嘎吱响,他嘴里哼着小调,心情看起来不错——嗯……胆子应该也很大吧? 第92章 于是迷路的她和朋友就没有礼貌地坐上了他的后座。 “你们……唉,算了。” 他的胆子果然大,面不改色地给她们指明了方向,她本想咧开嘴角跟他道个谢的,但巷子拐角突然传来一阵鞋子摩擦石块的动静——有人躲在黑暗里,正在观察他们。 她想了想,避免节外生枝,最后决定拉上朋友不辞而别。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他们缘分到此为止,可是,她根本没迎来自己的新生。朋友走了,她彻底成为了孤苦伶仃一人。 比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更糟糕的事,是一个人被永远“锁”在了这个世界。 再有意识的时候,她就呆呆地站在溺死她的湖水边,阳光太刺眼,她抬手遮住眼睛,看到一大群穿着和自己同样衣服的人在楼宇间欢乐地穿梭。 鬼使神差的,她抬起沉重的脚步跟了上去。 “你、好——” 面前扎马尾的女生视若无睹,抱着书从她身体里径直穿了过去。“……” “你——” 这次话未说完,一群拍着篮球的男生浩浩荡荡与她擦身而过,同样地,没有一个人搭理她。 原来无人能看见她,无人可洞察到她的存在。 明明死了,她却感到莫名的恐慌。 她有股清晰的预感,自己有件万分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要去处理—— 但她忘记了。 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盯着水面上自己可怖的倒影,直觉自己如同被上天把玩之后随意丢弃的烂泥,永生只能在这片散发腥臭气味的池塘边自生自灭,她不禁怀疑,自己还有走出这片牢笼、想起一切的可能性吗? 耳边是欢声笑语,她拖着湿漉漉的身躯,力所能及走遍每个角落,试图留下一点痕迹,但事实骨感,连她留下的水渍都被阳光无情碾灭了。 每个人都在有条不紊往前行,只有她被强行按下暂停键留在原地,徒劳无功,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所有人忘却抛下,甚至这个所有人里,也残忍地包括她——因为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雨天,她一如既往淋着雨无厘头的游荡校园,头顶忽然撑过来一把湛蓝色的伞。 “别淋湿了。” 她浑然一怔。 …… 原来他叫程宜迟。 她捡到一张照片,一张程宜迟的照片,它的主人是个名叫程缓的人。 程缓?有点耳熟,这几个月待在学校好像经常听别人提及过。 …… 历经三次求助无果后,她捏着照片站在墙角无依无靠、彻底绝望之际,程宜迟来找到她,说,他可以帮她。 欣喜之余,程宜迟还讲了她的名字和关于她父亲的事情。不知怎得,在听程宜迟叙述父亲时,她却觉得格外陌生,陌生的不止那些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还有父亲本人。 似乎……哪里不太对,哪里有所隐瞒? 时间流逝,距离过年还有几天,也就是齐贵自残送进医院当天,齐苇婷哭了。 她走出学校,站在校门口,眼泪交错纵横,满腔怒意翻滚,简直要化成一把实体的利剑反将她从内而外一遍遍千刀万剐。她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目送救护车远去,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清楚,自己无法走出这块牢笼的原因全拜她的亲生父亲——齐贵所赐。 她算是自己父亲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齐苇婷曾无数遍问过自己。 答案绝对为,不是。 因为没有母亲,他时常在半夜酩酊大醉回家,来到她的卧室,恶狠狠掀开她的被子,和衣服,然后捂住她的嘴巴……她剧烈反抗着,换来一次比一次还要可怕、凶狠的拳打脚踢。 他会打开手机,淫笑着拍下她衣不蔽体的躯体,打成照片,一边用作威胁,一边卖给网上的“买家”。 他一遍又一遍当着她的面打开保险箱,将照片存进去,等电脑聊天界面传来“叮”的一声,就代表有新的订单,新的钱到账了。 这是用她身体换来的钱。 齐贵在外是慈祥、为女儿操心血的好父亲,在内,不是个人。谁都被他的伪装欺骗,从赵婶那得知她曾去购买过避孕药后,他更是笑得癫狂、笑得狼心狗肺。 “你知道他们怎么跟我说的吗?”齐贵酒醉得满脸通红,“他们让我一定要看好你,别让你出去跟男同学乱搞,丢脸!哈哈哈哈哈哈!” 她头抵着床头,用被子笼罩自己,摸着隐隐作疼的小腹,心比冬夜的海水还要冰冷刺骨。 晚自习晚上,小腹实在疼痛难忍,嘴唇白的发抖,浑身冒冷汗,班里最好的朋友正好不想上课,怂恿她一块逃。 她想了想,同意了。 太痛苦了,简直要死掉了。她感觉自己应该是得病了,会活生生被痛死,但居然不是——她下意识想救失足掉入水中的朋友,最后淹死了。 这片平日里最平平无奇、无人在意的池塘,眨眼间吞噬了两条性命。 …… 事后,齐贵怕死了。 他不怕街坊邻居得知他的肮脏本性,受人唾骂,只是怕死掉的齐苇婷冤魂化为厉鬼来找他算账。他日夜焦虑、日益消瘦,阴差阳错的,周围人都以为他爱女儿爱的深切。 他找了个二流道士来封住女儿的冤魂,要她永世不得超生,道士听后意味深长笑笑,然后递给他一把刀。 第93章 亲人的血最鲜艳、最纯粹,但也最致命。这本用来证明他们至亲关系的血缘,此刻竟成了桎梏一方的最佳利器。 齐贵躲在家里,刀割在皮肤上,血液滴落在法阵器皿里,封存齐苇婷的记忆,禁锢着齐苇婷的活动。从某种方面来讲,齐苇婷还真当是被“替死鬼”拖拽着,永远无法脱身。 然而一时之策必定无法长久。 人的血,总有流光的那一天。 齐贵胡子拉碴、骨瘦嶙峋,自我折磨得活像个骷髅被邻居送上救护车,医生夺过他手中的钝刀,周遭不知情的人唉声叹气,感慨真是个“可怜的好父亲”—— 救护车闪烁红蓝灯,疾驰在马路上,齐苇婷冷眼看着车辆,心想,势必要他不得好死。 “孤魂野鬼是鬼里等级最低的,伤害力几乎没有,但若突发变故,惆怅变怨恨的话……”书里写,“就会变成夺人性命的厉鬼。” 齐贵找了法子让齐苇婷摸不到他家,齐苇婷只能将方法挪到程宜迟上,她的复仇,需要一位无足轻重的引路人。 只是,有些对不住程宜迟的好心了。 程宜迟是她的“帮凶”,他们的因果因此捆在一起,她做了什么,惩戒也会波及到程宜迟,至少为了程宜迟,她不能杀人。 ……哦,现在她的顾虑多了一个人,还有程缓。她好心跟他坦白了,说没得好报,他却偏要掺和进来,当然,肯定不是因为她啊。齐苇婷觉得他俩之间的关系可真有意思。 齐苇婷锁紧房门,没让程宜迟看见自己血腥狰狞的真面目。 楼下,程宜迟点燃打火机,欲将满柜那嘶吼着痛苦的照片悉数燃尽,程缓拦住他摇摇头,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程宜迟神色灰败地掐灭了火光,这时,窗外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有人从楼上掉下来了。 程宜迟忍不住发抖,事态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程缓轻轻抱住浑身冰冷的他,程宜迟怔愣片刻,没有推开,两份心脏铿锵有力跳动着,互相靠近,互相安抚。 ———— 巷道近来变得愈加“热闹”起来,那些被藏在网上黑暗角落的秘密接连被警察发现, 一时之间,齐贵的名声翻天覆地,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处极端。 悉悉窣窣的话语从四面堆起,氛围躁动不安。看来,大家的饭后谈资又多了重磅一则。 所谓“祸害遗千年”,这句话用在齐贵身上再合适不过。 “没死?从四楼摔下来没死成?” 赵婶扔掉有虫蛀的菜叶子,呸了一口:“才四楼,掉下来正好砸上那棵光秃秃的枣子树,身子缓冲了一下才落到泥地上,你这想想挺惊悚恐怖的,哎呦挨了两遭什么什么的……其实压根没都大事!” 菜贩老板娘唏嘘。 “那现在呢?” “早出院了!捡回来一条命,伤口都没几道。”赵婶顿了顿,说,“ 庭审那天你去法院看没?” “没,咋了?” “你还好没去看,看了血压都能被气得往上冲!”赵婶说,“那齐贵出院后一直神神叨叨的,说他女儿变成鬼来索命,住院期间还大闹一场跑到天台要跳楼自杀,医生给他打完镇定剂就跟警方说怀疑他有精神病,得转院再看看,后来仔细一检查,他还真有精神病,说是什么……精神分裂?” 老板娘初中没读完就休学出来打工卖菜了,没多少问话,听赵婶一番话听的云里雾里,塞给赵婶两颗大白菜:“什么意思啊?你直接说,绕来绕去的我也听不懂。” 于是赵婶直接道:“强|奸罪本来就没多少年,他又有报告证明是精神病,最后删删减减,也就判了几年而已。” “而且一开始强|奸罪都差点扣不上,证据数量不足,齐苇婷又死了,尸体都成一把灰……” 老板娘倒吸一口气,没等她问出口,赵婶继而道,“最后是老顾那俩干儿子给出的证据,一沓照片,指甲盖那么厚,拿出来的时候全场都安静了,照片里面的那些内容真的是……唉,也不知道他们哪里得来的……” “诶诶,老板鸡蛋多少钱一斤?” “四块八!” 又有新的客人过来称鸡蛋,老板娘连连诶了几声,手蹭了蹭围裙,小跑着去忙活。 菜市场人声鼎沸,人流量拥挤得像一壶水,冲散了二人之间的闲谈。 ——— 齐贵入狱没多久,老顾出院了。 住院那段时间他就听到了外面不少风声,出院后再简单找人了解了内幕,来龙去脉大致摸了个清楚。 他怕影响程宜迟心情,特意没在家里提起,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程宜迟跟程缓也默契的不吱声,都只想把平淡的日子继续过下去。 老顾的生意没有了先前的火热,自从他住院眼睛其实能看见的伪装暴露后,不少人都觉得他是个江湖骗子,老顾心知事已至此,也没解释挽回余地的念想,任由事件发酵去了,反正他个小人物,掀不起大风浪。钱嘛,以前挣得管够,程宜迟成人也有了工作的能力,从今往后就算客流量少了三分之二,他们三口也饿不死。 一切都不急,可以慢慢来。 而当老顾以为旧事翻篇,日子恢复云淡风轻、细水长流,他跛着腿继续经营着小店铺时,意外却悄无声息地发生了——程缓出车祸了。 第48章 小瞳九 淮南路口,司机酒驾,轿车直愣愣冲着人行道撞,程缓命大,整个人擦着沥青马路滚进了绿化带里,脑震荡昏迷了过去。到医院后司机得知程缓是个红色色盲,登时换了一副嘴脸,嚣张不少,笃定程缓“不小心”闯红灯才造成的车祸。 第94章 “我就算喝酒了,眼睛可好着呢,我一看绿灯亮了才踩油门开出去,谁知道他妈的半路会闯出来个臭小子!” 淮南路尘沙漫天,道路颠簸,车祸频发,监控也经常出故障,黑屏、闪雪花等情况数不胜数。就这么一条破路,位置偏僻,不影响市容,上头都懒得管,修了十来年也没个结果。 车祸发生时,道路监控好巧不巧出了故障,一片黑屏什么都看不见。程缓是色盲,他就算后续清醒了,想为自己辩解,说的话也没有什么可信度——和一个色盲谈颜色,天方夜谭。 司机嘴上说好听点是“不小心”闯红灯,打心眼里可没如此见得。 “行了,我喝酒是不对,但那小子也有问题吧,闯红灯,他是当地人,就算认不出颜色也该记得住红灯在信号灯里是上面那个还是下面那个吧!”司机转头跟老顾协商道,“这样吧,医疗费我不可能全出的,最多二分之一!” 老顾摆手拒绝:“少来,程缓绝对不可能闯红灯的。” “呵,那你找出证据啊!”司机冷笑道,“闯红灯就闯呗,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情,为了一笔赔偿款脸都不要了——” “你!”老顾气得胸口生疼。 司机洋洋得意,在两位警察面前做笔录的时候腰骨都挺直不少。 他本来怕的要死,自己又酒驾又撞行人,那赔偿金简直能把他砸死,但要是将过错“适当减免一点”,比如栽赃一部分到这倒霉小子上,他还是能够喘口气的,自己的罪孽能少一分是少一分嘛。毕竟存疑的事情,谁都说不清,帽子不能乱扣吧! 事态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 老顾推开门出去,走到长廊给程宜迟打电话说明情况,想来也是奇怪,他这把老骨头都到了,程宜迟呢,他居然还没出现。 “喂?程宜迟?” “嗯,到医院了,你什么时候……什么,高铁站?”老顾心一凛,握紧手机,“你来医院犯不着坐高铁吧?” “不对,你要去哪儿?” “……” “你不来看看程缓吗?” 电话那端传来人群的喧闹声,显得程宜迟的声音略微有几分飘渺。 “嗯,有急事,就不来了。” 说罢,程宜迟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 此刻,人来人往的高铁站,程宜迟仰头看着硕大的高铁信息的大屏,蓝色的光源异常美丽。 甚至可以称得上绚烂。 十分钟,只剩十分钟就要检票了。 他被此起彼伏的聒噪包围,却莫名感到心安,掐着冰凉的指尖,视线慢慢下移,落到了后面几班列车晚点的通告——他记得很清楚,晚点通告都会用醒目的红字标识出来,但现在,在他眼中,他完全看不见一丝红色元素。 程宜迟捏着手机转过身,周遭拥挤又嘈杂,他孤身一人,成为众多密集点中最不起眼的一块黑点。害怕与兴奋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心口荡漾开来——他的方法成功了,但是他的世界同时也变了。 翻天覆地的变化。 哗—— “你才醒来,先躺好别乱动!” 昏昏沉沉的窗帘被一把拉开,病房瞬间明亮。 程缓不顾护士阻拦,掀开被子赤脚走在地上,刺目的光亮连同窗外极具冲击性的色彩在他眼中如绚烂的夏花般炸开。 程缓倒退半步,手下意识捂住眼睛,眼球肿胀发痛。过了许久,才一点点放下手。 混沌的视野里,有一道陌生的色彩突然晃动了下,他低头,看到自己手腕上正套着一个病号手环,颜色是什么他说不出来,很陌生。 “它是什么颜色的。”程缓抬手,指着手环。 护士过来想把他搀扶回病床,但病人一动不动,脚下生根似的。她只能无奈道:“红色啊。” 护士换好药出去的时候,老顾带着警察和司机敲门走了进来,他叫了一声望着窗外出神的程缓,过了一两秒程缓才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没事。” 司机喉咙里挤出哼哼的笑。 老顾没好气地蹬了司机一眼,收敛神色,将原委跟程缓简单说了一遍,程缓半瞌着眼睛听着,脑袋上还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他靠在床头,脸色尚未恢复血色,萦绕着苍白的气息。 他像是下一秒就要昏睡,老顾说完最后一句话,他掀起眼皮,冷漠道,“我走的是绿灯。” “你个色盲,你说的话有什么可信的?!”司机忍不住讥笑道。 程缓依旧平静,他黑沉的眸子凝视司机,气势却比站着俯视他的司机还要足。司机张嘴,欲嘲讽的话竟硬生生没敢再说出口。 “你真的确定,我闯了红灯?”程缓问他。 “当然。”司机冷笑道,“你分不清,难不成我还分不清了?” 程缓闭了下眼:“我知道了。” 见程缓似乎认命的态度,老顾担忧道:“程缓……” 程缓朝老顾摆摆手,示意别再多说,他看向表情复杂的警察,说,“我可以做测试。” “什么?” 警察没听懂。 程缓解释道:“就是色盲测试。” 警察狐疑:“可你不是天生的……” “总要挣扎一下吧。”程缓微笑道,“万一脑子被车撞后,我又突然变成正常人了呢。” “这……” 这样一番完全不可能实现的期望从程缓口中而出,他嘴角的笑在外人看来更像是无可奈何的苦笑,掺上了浓厚的悲凉意味。 第95章 两位警察交换眼神,再三确认后,颔首同意了,随后带走了程缓去找相关医生。 病房里寂静下来,司机大咧咧坐到病房里唯一一张椅子上,没好气道:“白费力气。” 老顾无暇搭理他,他现在的心思全在不辞而别的程宜迟上。程宜迟的离开,甚至可以说是匆忙慌乱的,像是突然决定的主意,他不得不走。 好像在……有意躲着谁? 他俩吵架决裂了? “唉。”老顾想着他一把年纪了还要管小孩子之间的感情,他揉揉太阳穴,直觉自己像回到了十几年前,给闹矛盾的两人劝架时的有心无力。 十来分钟后,程缓他们测试完毕回来了。 手拿报告的警察表情微妙,“眼睛没问题啊。”他看向老顾,似乎在质疑老顾的身份,“你连一手带大的孩子不是色盲这件事都不知道?” 受到质问的老顾傻眼了。 司机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来,他想看报告,警察瞪了他一眼,他又瑟瑟缩缩移开了。 “不是,他现在正常了,那之前呢?万一就是……”司机声音越来越小,因为谁都知道,车撞的是脑袋,又不是眼睛,眼睛怎么会突然之间恢复了呢。 司机咬牙,还想狡辩,程缓轻声打断他发言。 程缓心情挺不错,眼里泛着淡淡的笑意:“老顾,我的手机呢?” 老顾从衣兜里拿出来一个碎的惨不忍睹的手机:“摔成这样了,你还要用?” “嗯。” “那我改天送去手机店修一修,用肯定还能用。”老顾道,“你急着用它?” 程缓说:“应该有点急。” “应该?” “嗯。”程缓不咸不淡道,“里面还有自证我清白的视频。” “我过马路时正在录视频拍对面的花,那时候人行道是红灯还是绿灯,视频里肯定有保存。” 程缓揉了揉眉心:“老顾,手机交给警察吧。” “……” 司机额角落下一滴冷汗。 他妈的,没料到他居然留着一手,早知道当时就该车轮碾上去,把他手机碾个稀巴烂。 司机讪笑:“警察同志,我刚刚仔细想了想,我也记不太清当时是不是红灯了……” “你什么意思?” “哈哈,我那不是喝醉了么。” 司机尴尬地挠挠脑袋,被一脸阴沉的警察架着重新回警局做笔录,警告他再欺骗隐瞒就要依法拘留几日。 老顾递上手机,走到病房门确定一行人真的走远了,他才返回程缓病床边,小声问程缓。 “你真的有视频?”程缓看起来可不像是有闲情雅致赏花的人,老顾怀疑这不过是他诈司机的手段罢了。 但程缓却道:“有啊。我真的拍了。” 老顾给他倒杯温水,程缓接过来,只捧在手心,没有喝。 “程宜迟有样课题作业是关于花的,他需要一段视频素材,我记得淮南路的樱花开了,挺好看的,有天晚上正好经过那,顺手拍了。”程缓说,“因为感觉动起来画面更丰富,我就边过马路边拍。” 程缓说这段话的时候,嘴角始终噙着淡淡的笑,他问老顾,程宜迟呢,他怎么没看见他。 老顾嗫嚅半天,心想这可不像两人闹矛盾的模样,更像是程宜迟不想见程缓。思来想去,他决定把程宜迟已经走了的消息暂时往后搁一搁,于是只好搪塞道,“他还没到。” “对了,你的眼睛怎么一回事?” “就这么回事。我醒来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程缓神色坦然,也是,他完全没有隐瞒真相的必要,老顾眉头却皱越紧,总觉得这件意外另有蹊跷,甚至,算不上好事。 第49章 小瞳十 几天前。 程宜迟感觉自己的胆子渐长。 在按照书本算完自己的卦象后,程宜迟颓靡了整整一个星期。沐浴着冬日难得的暖阳,却浑身冰冷,他无法相信,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活不长……? 能力有限,他算不出自己是怎么死的,只能隐约知晓死亡发生的时间大概在三十二岁,也就是说,他还有十年的寿命。 哦,十年不到,才过完过年,他已经二十三了。 头又阵阵痛了起来。 这个时候的程宜迟才恍惚明白,老顾口中的“命数不可违”是一句多么可怕的诅咒。 程宜迟想,既然要死了,那也得死得其所。 …… 夜色浓郁,一片寂静,天空偶有几只飞鸟扑翅而过,掀起阵阵涟漪。年关已过,等待早春的这段期间是最料峭、也是最难熬的,许多人挺过了寒冬,却死在了春天的路上。 新闻里,正在播报某所殡仪馆近来收到的遗体,有一半居然是因吹了寒风引发感冒发烧而去世的数位耄耋老人。 “……故提醒广大市民注意保暖,尤其关注家中老人身体……” 程宜迟窝在沙发里听得心惊肉跳,琢磨明早该不该跑到医院给老顾添张被子,但转念一想,医院里的暖气开得可不是一般的充足,上次他突击老顾有没有藏酒,才站在病房里说了几句话就热的不行。可以送被子,但没什么必要。 程宜迟打消了这份主意,继续看电视,他拍拍手掸掉瓜子皮,忽然注意到屏幕左上角有什么小玩意在跳动,他凑近观察,发现是计时器,时间下排还有一行小字,写着“高考倒计时133天”。 第96章 程宜迟盯着,陷入沉思。 洗完澡的程缓下楼进到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只雪白的冰棍。 “程缓。”程宜迟听到自己的声音略微干涩,他喝了口桌子上的冷水,“把你那本志愿填报书拿来我看看,我帮你物色一下专业。” 程缓从柜子里找出本卷边的书递给程宜迟,程宜迟随便翻了几面,近乎每面里头都密密麻麻划了很多黑线。 “这是你想报的学校?” “不是,是不能去的。”程缓干脆道。 他坐到程宜迟身边,有意无意挨得近。程宜迟又翻了一会,沉默地放下书,内心只有一个词,可惜。 按照程缓的成绩,完全有能力上其中某所名校的王牌专业,而且那个专业亦是程缓所向往的……只可惜,程缓的眼睛不允许。 色盲这两个字,出现在救命的医生身上,那可是致命的玩意。程宜迟忽然想起自己曾撞见过程缓被同学讥讽嘲笑的那场面,内心更不是滋味。 如果……程缓眼睛没有问题就好了。 允许的话,就算跟程缓交换眼睛也关系的,反正自己往后干的工作又跟色彩无关——何况自己也要死了。 交换……可以吗? 电光石火间,程宜迟脑海里浮现了老顾那本破破烂烂的宝贝书。 他扔掉书立马跑到房间,程缓在后面问他怎么了也不回应,抓起书架上闲置的破烂书一页一页寻找,很快的,他浑身一颤,在题为“转换”的那面停下了动作。 程宜迟仔细看了一会,深吸口气,颤颤巍巍的,在页角折下一个三角,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 程缓上楼的时候,程宜迟正揉着眼睛准备洗脸。 “程缓,之前丢唇膏的时候,我不是承诺再送你件别的礼物么。”程宜迟背对着程缓,双手捧了把冰凉的水冲脸。 程缓才洗完澡,浑身散发暖洋洋的沐浴乳香气,他嘴里叼着根冰棍,见程宜迟用冰水洗脸不满地皱眉,他走上前,单手把水龙头开关往右边掰,没一会,汩汩热水冒了出来。 程宜迟嘟囔:“我喜欢用冷水洗脸。” 程缓道:“对身体不好。” 程宜迟反笑道:“你大冬天吃冰棍好像也没比我健康到哪里去呀。” 程缓张嘴直接咬下冰棍硬邦邦的一角,“咔嘣”一声,听得程宜迟牙口疼。 回到初始问题,程缓道:“你要送我什么?” 程宜迟弯起眼角:“先不告诉你,但我走之前一定会交到你手上的。” “你要尝尝吗?”程缓盯着程宜迟看了一阵,然后把冒寒气的冰棍抵到程宜迟嘴前,“一直盯着它看。” 程宜迟愣了愣,嘴唇一片冰凉,听见程缓的那一句“我要松手了”,他才如梦初醒接过木棍,刚握在手里,几滴融化的冰水掉落到他手背上。 “啊……化水了!”程宜迟苦着脸,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冰棍啃了起来。 程宜迟边啃,跟程缓嘱咐这段时间他需要一直待在房间里做课题作业ppt,别来打扰他,为了显得自己的话真实可信,程宜迟又扯了几句与命题相关的内容,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要信了——毕竟他待在房间的真正目的,可是为程缓准备“礼物”。 然而程宜迟也没想到,就自己随便胡诌的几句话,程缓却记进了心里,甚至在之后产生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凝聚在浴室的暖气散去,镜面上滴落几串透明水珠,镜面里的两道人影被白雾遮挡着,只能模糊的显现出个大致轮廓。 至此之后几天的空气就像被泪花笼罩一般,朦胧中透着闷闷的阳光,直让人透不过气。 程缓在院子里浇花,鼻尖一凉,仰头,视线里皆是色彩怪异的雨丝,他闭眼再睁开,雨变大了,雨丝又恢复了印象中的单调与乏味。 刚刚的,似乎只是错觉而已。 程缓放好喷壶,趁着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撑着伞出门了。 大门轻轻关上,雨水夹带花香,飘飘然的跨过围墙朝远方播撒,与此同时,二楼某扇封闭多日的木门终于打开—— 程宜迟头痛欲裂,他蜷缩成一团躺在床上,冷得如坠冰窟。过了大概一个小时,他才有力气睁开眼睛。 眼里的世界骤变,他未来得及惊讶,老顾的电话不安分地打了过来,凝滞的空气如同摁下加快键,快速流动起来——程缓车祸住院了。 “……” 程宜迟咬着苍白的嘴唇,下意识要打车去医院,可在看见屏幕里褪色的字符和图案后,他忽然愣住了。 他居然成功了,成功跟程缓交换了眼睛。 书中有写到,“交换”后,其中一方会遭到反噬,所以程缓才出了车祸吗。 手机屏幕渐渐暗下来,程宜迟开始犹豫,如果他去见程缓,那自己必定会露出异样,因为这实在太明显了,他对这双眼睛还没习惯,看见什么都是一副呆愣凝滞的表现——见过世界的五彩斑斓,又怎能一下子心平气和地跳脱进另一个全然陌生的地界呢。 他需要适应的过程,不然程缓肯定会发现异端的。 “太巧了,他刚阴差阳错恢复双眼,怎么我就变成了他过往的模样呢。”这没法解释,也不能解释。 程宜迟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购入一张最近的回学校的高铁票。 之后的几周、几月,甚至几年,程宜迟暂且都不敢回去——至少在他可以完美伪装自己之前,他还不能和程缓以及老顾见面。 第97章 程缓那么聪明一个人,可不好瞎糊弄。 若是败露,这背后牵扯而出的事情,任意一件足以将他击垮。 高铁车厢里,消息提示音一条接着一条,像催魂的符,侵蚀程宜迟慌张的内心。 周边的乘客投来奇怪的目光,程宜迟迫不得已找手机开静音,可手插进口袋,带出来的是张纸。 严格来说,是张照片。 记忆翻涌,碎开的校牌,急切的程缓,以及齐苇婷那句意味深长的“还是交给你比较合适”…… 时至今日,程宜迟才明白她话中究竟为何意。 齐苇亭信守承诺,将程缓丢失的重要纸片还给了程宜迟。程宜迟盯着照片里趴在桌面上熟睡的自己,喉咙发紧,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程缓校牌里藏的纸片,竟然是他的照片。 两人偷偷摸摸,谁都珍惜这段关系,谁也不敢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捅破窗户纸,他们躲闪着,小心着,明知心意却只能装作毫不在意,欺骗对方,甚至隐瞒自己,最终落得个两败涂地的滑稽境地。 程宜迟捏着照片,用力到指尖泛白,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忧,就像某首诗写的,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不是生与死,是他不愿程缓得知真相后一辈子活在对自己的亏欠之中,更不愿这段让未成形的感情不得善终,于是程宜迟选择将它扼杀在摇篮里,将心意与想念私藏心底。 手机依旧震动个不停,页面全是程缓发来的消息,可程宜迟不敢多看,视线模糊,咬紧牙,将人拉入黑名单。 之后的几周、几月,甚至几年,程宜迟都不敢回去了。他怕见到程缓,他就不甘心死了。 【程宜迟,我的眼睛好了。】 【你要到了吗?】 …… 【天黑了,路上小心。】 【我等了你一天,你在哪里?】 【老顾说你走了。】 【这是你之前念叨的想要的视频,我发给你了。】 【还是两个月后回来吗?】 【程宜迟。】 【为什么拉黑我。】 【你都知道了,是吗。】 …… …… 医院里,程缓捏着碎裂的手机,目光平静。 “程缓,你也别想太多,程宜迟有急事不得不赶回学校的,你这样子,他肯定很担心。” 程缓只是轻轻地摇头。 “他估计往后都不想再见到我了。” “为什么这么想?” 程缓思忖片刻,苦笑道:“嫌恶心吧。” -------------------- 小瞳这篇算是我在尝试别的写法和叙事方式,和前两篇是有点不一样哈哈哈,但汤底其实差不多。连载期跌跌撞撞,感谢一路支持的读者可爱陪伴么么。 周一见,一二三都见3 第50章 小瞳十一 程宜迟离家后,没再回去过。 起初还有点不适应,一个人独处时总是克制不住出神,想念那远远的家,毕业后生活琐事接踵而至,投简历面试实习……一大堆烦心事等着他面对和解决,忙忙碌碌中,时间在无法停留的脚步下悄然溜走,对于离家的烦闷也冲淡不少,可以说根本没时间去顾虑。 一年半载接着一年半载,生活稳定下来了,某天,他抽出时间和老顾通了个电话埋怨工作辛苦。 “实习那会每天到家都九、十点了,因为和客户的时差问题,经常要凌晨两三点起来跟单……”程宜迟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老顾嘴臭惯了,说不出什么安抚人的话,他咳嗽几声,开口道:“太累了就回家休息吧。” 程宜迟笑道:“我现在就在家里跟你通话啊。” “不是。” 老顾那边顿了顿,似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换了个话题跟程宜迟扯。 谈到程缓的时候,程宜迟犹豫道,“程缓咋样,他多久回家一次啊?” “回来?他都出国留学了,没个几年回不来。” “你们真当一次没联系过吗?” “他没告诉你?” 程宜迟傻了。 出国?什么出国?他根本不知道。 老顾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叹气道:“那次事情后,你们没和好啊。” 他也觉得奇怪,程宜迟那次怎么偏偏态度就那么冷淡,程缓躺医院都不愿回来看看他,而在之后,程缓竟也奇怪的鲜少再提及程宜迟。 程宜迟愣了好久才说:“程缓去的哪个国家?” “德国。” “……”德国这个出了名的宽进严出的国家,也不知程缓何时能毕业回国了。 老顾说,学院里能获出国学习资格的名额只有两个,程缓为了这个名额可是费了不少心血。 后面老顾又陆陆续续讲了许多关于程缓的事情,程宜迟安静地听着,没有一件是他知道的。 但也正常,毕竟他们已经好久没有互相联系过了,程宜迟不主动,程缓也怄着气,于是渐行渐远,疏离成了他们唯一的结局。 程宜迟心想,他这辈子,还有机会再跟程缓说上一句话吗? 记不清第几年,某天下午,老顾再打来电话说,问程宜迟要不要回家叙叙旧。 程宜迟当时正好休假,确实无所事事,想着程缓还在国外,他便笑着答应:“可以啊。” “不过老顾,你什么时候说话那么肉麻了。”程宜迟道,“居然会说‘想我了’。” 第98章 老顾这嘴,死犟,“想”这个字着实不符合他的风格,对面的老顾支支吾吾半天吭不出一句话,像是感觉难为情了,报了家饭店名就把电话撂了。 挂断前程宜迟听见老顾在跟谁说话,似乎是些埋怨的话。 第二天订好车票万事俱备,程宜迟将自己收拾妥帖后往家里奔去。 落地熟悉巷道,他走走停停,正陷入怀念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声哀嚎。 不,准确说是嚎叫。狗的嚎叫。 程宜迟循着声音走进巷子里,发现是一只大型的哈士奇。它一只脚被夹在捕兽夹上,疼得倒地龇牙咧嘴,程宜迟见状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帮它解开。 “以后小心点,这种小巷子里坏人多。”程宜迟笑着摸摸哈士奇的脑袋。 “汪汪——汪!” 痛得吐舌头的哈士奇忽然剧烈狂吠,黑色的双目紧盯着程宜迟背后,浑身的毛顷刻间全部炸开,警戒地低头,喉咙里滚出咕噜咕噜的压抑声,一副随时冲上去撕咬的状态。 “怎么了?” 程宜迟奇怪地伸手要安抚他,头顶忽然变暗,自己被笼罩在了一片阴影之中。 “谁?!” 警铃大作,程宜迟反应迅速跳开,但终归晚了一步。 一把利刃穿透了他的身躯。 世界倏然安静了。 剧痛之下,他捂着心脏处转身,喉咙里溢出窒息的呻吟。 他看到杀害自己的凶手了。 齐贵蹲下来,对准他的胸膛怨恨地捅了好几十刀,骂他当年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如果没有程宜迟的指控,他极可能不用进监狱的! 程宜迟双目涣散地,只能看到齐贵那副癫狂的恐怖模样。满眼血丝,干涸的嘴唇因为亢奋而被畸形地扯开,一颗颗血珠冒了出来,蹭着发毛的嘴唇…… 然后,他就不省人事了。 应该是死了。 程宜迟想。 不,肯定死了。 他的一生,只用了短短两秒钟的走马灯来一闪而过。 意识再现的时候,已经过去好久了。 他出现在了一间屋子。 从逼仄的暗巷到明亮的住宅,程宜迟有种穿越时间与空间的错觉。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装潢,熟悉的人。 程缓站在他的旁边,面无表情,指尖掐着一根燃烧的烟,看起来似乎并不难过。 “程缓……”程宜迟愣神地喊他。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程缓抽烟,刚打算阻拦,发现程缓的模样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脸颊两侧的肉消瘦褪去,五官愈发凛冽,他穿着一身简朴的居家服,室内灯光偏暖,倒是中和掉了他那股冷淡的气息。 程宜迟伸手在程缓眼前挥了挥,见对方无动于衷看不到自己,难过片刻,随后又大着胆子凑近观察他。 程缓忽然抬起了手,程宜迟吓了一跳躲到边上,再看过去,程缓不过是把他歪斜的遗像摆摆正。 这个时候程宜迟才注意到,他所在的位置是自己的灵位前。 “……” 遗像旁边还有一碗水。 碗里的肯定不是清水,颜色不对,挺浑浊的。但具体是什么颜色……程宜迟眯起眼睛,他实在看不出。 就算是死了,他依旧是个色盲。 死亡的丧气感程宜迟这才后知后觉,仿佛只是睡了一觉,一顿比较痛的觉,一觉醒来,他就死了,以灵魂的方式出现在了这里。 “我以为你讨厌我,不会把我的遗像摆出来呢。”程宜迟对着自己的照片苦笑,他摸了摸胸膛,没有坑坑洼洼的伤口,一片平坦,他喃喃自语,“还好还好,没留下个血窟窿,不然怪骇人的。” 回想起巷道里发生的一切,程宜迟心有余悸:“死的怪痛的——” 程缓脸色一沉,把烟掐了走开了。 程宜迟跟着他飘,一边飘一遍打量他家的环境,墙面不是普通的刷白,是暖黄色的墙布,沙发铺了张毛茸茸的橙色毛毯,有一个小角垂落。程缓过去坐下,挺软的,程缓拿来本文件夹,手上端着杯热水,也顺势在他旁边坐下。 程缓看的是份心理病案,涉及病人隐私,程宜迟挺不好意思多看,只能无聊地继续打量起程缓的屋子。 屋子布局能很明显的看出来房屋主人在很用心,甚至可以说是设身处地地像办法装潢的偏向温馨那一挂,可程宜迟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在程缓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放回大理石茶几的时候,程宜迟才终于恍然这股不对劲的想法从何而来。 太空了。 整座屋子太空旷了。 茶几上只有程缓刚端来的马克杯,电视柜一样装饰品都没有,大面积的客厅,全是偌大的家具,沙发、桌子…… 虽然颜色明媚,但内里却无聊的很。 程宜迟走到窗边,漆黑的夜色下是海浪的翻涌声,零星的几艘轮船于海面行驶,程宜迟稍许惊讶,居然还是海景房。 “白天阳光肯定很好。”程宜迟说。 “这么大一块地空着,可以买些花草盆栽放放。”程宜迟对着不属于他的一处空旷地安排起来,他四处观望,不禁感慨,“程缓,你的屋子太大了。” “嗯。” 程宜迟嘴角的笑容僵住。 程缓继续道:“先说一下您的情况。” “啊……我,我就是……”程宜迟说话吞吐,怎么回事,程缓其实能看见他?那他刚刚还跟个屋主人似的走来走去,还对他的装修评头论足。 第99章 程宜迟战战兢兢转身,思忖措辞,发现程缓正对着笔记本电脑谈笑,耳里塞着只蓝牙耳机。 “……” 原来只是在和客户沟通。 程宜迟一颗紧张的心落下,庆幸之余,又莫名失落。 和内心有创伤的客户交谈时,程缓眼里含着温柔的笑,嗓音似乎带着某种魔力,很轻,但又不乏力量。 听着他一句句极具安抚的言语和面面俱到的情况分析,程宜迟就站在窗前吹海风,将自己当作他另一边的病人,有说到点子上的,他也认同地点点头,还不忘笑着夸赞,“程医生,你说的真好。” “程缓,恭喜你哦,当上了梦寐以求的心理医生。” 大概半个小时,程缓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他摘下未连接任何设备的耳机,不动声色地望着程宜迟,蕴藏痛楚的眼眶微微发红。 程宜迟全然不知地望着窗外,风吹动他的发丝,他垂着眼眸,安静消化刚才从程缓那儿蹭来的免费心理咨询。程宜迟天真地想,程缓这位客户的问题情况跟他可真是相似,程缓剖析对方,跟剖析他似的。 笃笃笃—— 厨房传来切菜的声响,程宜迟回过神,看眼挂在墙上的时钟,晚上八点多了,程缓到现在才吃晚饭。 程缓端着碗无聊的青菜面出来,程宜迟本来不饿的,但看程缓在吃面,他就饿了。 “也不给我准备一碗。” 程宜迟佯装抱怨,飘到自己的牌位前觅食,找找程缓有什么吃的为他准备的。 程宜迟注意到自己的香火坛里积累了厚厚的一堆香灰,至少有六七天没有清理了,桌子周围也没摆着买来的香或者打火机一类的,看样子程缓似乎也好久没给他上过香了。 牌位前什么都没有,只有那碗颜色诡异的水。 “你该不会……就给我喝这个吧……” 尽管不愿意,但这碗水确实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这股香味程宜迟不是闻到的,说具体点,应该是感受到的。不止他的鼻,他的口,他的舌,他的皮肤等等,无一不因它而饥饿。 于是程宜迟抱着好奇的心态尝了一口。 好吧,他以为是一口,当他完全反应过来,碗内空空如也——他不受控制地一饮而光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更像是被诱惑者喝下了它,不知其味,程宜迟试着回味,砸吧出点特殊的味道,但可惜什么都没感觉到。 难不成就只是普通的水? 程宜迟转身对程缓嚷嚷道:“程缓,你家水没烧熟啊!” 程缓没理他,端着只剩汤的碗回厨房收拾去了。 第二天清晨。 程缓洗漱完要出门工作,程宜迟发现他就算上班也不会装着很正式,服装都偏向简单甚至朴素那一挂,想必是为了显得极具亲和力,更好拉近他与客户之间距离。 程宜迟是如此判断的,但在偷偷跟着程缓去上班,看见他走到马路边扫了辆共享单车的时候还是愣住了。 “这未免也太勤俭持家了。” 程缓踢开脚刹,骑上去就要走。程宜迟怕跟丢,来不及多加思索,连忙坐到后座。 第51章 小瞳十二 程缓的上班点是家私立医院,他熟练地找到停车点停车,有同事正好开车经过,降下车窗同他打招呼。 “程缓,今天骑自行车上班啊。” 同事正要说你不是有车吗,程缓便笑着出言打断,“是啊,绿色环保。” 同事哈哈大笑,两人互相聊了几句,驾车走了。 “程缓,也不是非要那么环保,你骑半小时共享单车,不如早上挤个公交得了,低碳也挺不错的。” 程宜迟不知道程缓骑车骑得累不累,反正他坐那么久,屁股是坐累了。 程宜迟表情一言难尽跟着程缓进到医院。 程缓的工作在程宜迟看来是有些枯燥乏味的,这一整天几乎就是和客户沟通,写报告,然后再跟下一位客户沟通,再写报告,每位90分钟的样子,程宜迟坐在咨询室外的沙发上打瞌睡,临近下午两点了,程缓才终于从里面出来去到楼下便利店买了份饭团当作午饭。 好在下午时间空泛很多,程缓不用一直投入于与客户的交谈之中,“交谈”两字兴许就是外人对心理治疗最大的一项误解,程宜迟不了解这份行业,但程缓每次送走客人后,脸上的疲倦显而易见,他揉了揉眼角,似乎相当疲惫,但又有着不得已的工作要抓紧处理,短暂休息后有投入到工作之中。 天空不知下起了雨,雨水拍打大地,落出沉闷的响声,惹人昏昏欲睡。 已经趴在桌上睡了大半个小时的程宜迟抬起头,还有点没睡醒,他一手按住自己翘起的头发,随口跟敲键盘的程缓打招呼。 “嗯……还没下班呢,什么时候回家啊?”程宜迟顿了顿,摸着肚子道,“我好像又有点饿了。”他这一天都没进过食,昨晚也只喝了一碗来路不明的水。 程缓没理他。 程宜迟眨眨眼,才想起自己已经死了,眼里闪过一抹落寞,又很快消失不见,转而换上熟悉的笑意。 他站起来飘来飘去,活动筋骨。 “程缓——今晚吃什么——”程宜迟故意拉成着尾音吓唬他,“我都没吃午饭——” 劈里啪啦的键盘声倏然停止。 程缓拧开手边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水,起身来到饮水机那,水灌好了都不回座位,站了大概半分钟,程宜迟奇怪地想过去看看他在干什么,程缓就端着水杯回来了,面色平静。 第100章 保温杯盖子没盖上,瓶口冒着白乎乎的热气,程宜迟嗅了嗅鼻子,在空气中闻到了股熟悉的香味。 他大概花了两秒钟思考自己究竟在哪里闻到过,然而等他恍然这就是昨晚他喝的那碗不明之水的时候,他的身体却早就不受控制地来到程缓边上,手停在上空,面对施了魔咒般的杯子将落不落。 “……!”程宜迟吓得缩回手。 他像被蛊惑了一样,连身体都不听自己使唤。 其实程宜迟刚开始没有很饿,属于完全可以忍受的那种,换做平常他尝点饼干之类的点心就完全压下去了,可这杯水的出现,像实验室里的催发剂,无限放大了他内心对食物的渴望,十倍、一百倍往上倍数叠加…… 不,说是食物都算不上准确,他只想喝这杯水。 喉结重重地滚动,程宜迟双手捧住杯子,香味扑鼻而来,唯剩的意识让他屏住呼吸尽力保持清醒,效果微乎其微。即将尝到的时候,咨询室的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程医生?”门外是程缓助理的问候声。 程宜迟如梦初醒,停住了喝水的动作。 “进来吧。” 程缓收回目光,轻轻皱了皱眉头,随即又挂上得体温柔的笑容,他问道:“怎么了施越?” 施越手里握着电话座机,站在门口,但没进来。 “程医生,预约晚上六点钟来的沈先生说可能要耽搁半小时才能到,外面雨势变大了,马路堵得水泄不通——” “我知道了。”程缓看眼时钟,距离六点还有十二分钟的样子,他继续低头整理资料,“记得提醒他就算迟到了时间不会延长,费用也不会减少。” 施越点点头,重新关上了门。 室内重归于静。 程缓靠在椅背上,换了一个轻松的姿势。用余光寻找程宜迟身影,才发现他跑到了斜对面的墙角,离自己特别远,一脸戒备,仿佛他附近有什么格外可怕的东西似的。 程缓:“……” 他听见程宜迟有在嘀咕自己究竟往杯子里动了什么手脚,程缓撇过头隐晦地勾唇笑了笑——他并不担心程宜迟是否会喝下杯中的水。 一定会喝的。 程缓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当前工作中,争取下班前解决,以防太沉迷,他还设置了个十五分钟的闹钟提醒自己还有个晚到的客户需要留意。 七点四十六分。 就在程缓随手定第三个闹钟的时候,客户姗姗来迟。 程缓取消闹钟,门被推开,先进来的是只湿哒哒的灰白色运动鞋,裤子更是湿得惨不忍睹,紧紧地贴着皮肤,想来十分不好受,得已见得外面狂风骤雨的严重程度。 “真是辛苦了,这样恶劣的天气赶过来。”程缓找出随时备着的干燥的一次性毛巾,又沏了杯温水给客户驱寒。 客户接过毛巾,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礼貌道谢:“谢谢。” 程缓抬头,在看见客户容貌的那一瞬间,准备脱口而出的“没事”不可控地卡在喉咙。 这个人,怎么跟程宜迟长得一模一样。 “……”程缓迅速恢复状态,温声道,“沈依万沈先生是吗?” 沈依万擦着被雨淋湿的头发,歉笑着点点头。 “不好意思,来晚了。” 程宜迟靠着墙角,呼吸发紧。 在沈依万进到这个房间、程缓低头寻找毛巾的时候,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被这位与自己极度相似的那道身影吸引而去。 程宜迟迈着谨慎的步子过来。他走得慢,看得很仔细。 沈依万五官与他相像,年龄看起来还很小,应该在读书,果不其然,他咨询的问题便是目前所读大学里积累的种种情感心事。 程宜迟失神地打量沈依万,根本注意沈依万在讲什么,满脑子只有不可思议。 ——他们竟然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两人站在一起,如果不是朝夕相处的人,根本难以分辨。 但现在轻松多了,没有人会将他们混为一谈。 因为程宜迟已经死了。 死人跟活人,区别可不是一星半点。 “真的……好像。”程宜迟不禁发出感慨,他轻轻地眨眨眼,盯着面前二人,思维辗转到生死这个难以突破的层面,面色划过一抹细微的痛苦。 程宜迟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破天荒没有一如既往出去,他瞥向程缓,神色依旧轻描淡写,眼里宽慰的笑意却出自真心实意。 沈依万讲着讲着忽然皱起眉头哭出声,“ 程缓抽取纸巾,沈依万捏着毛巾没接过,程缓便动作自然地帮他擦去眼角泪水。 “……”程宜迟垂眸,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他又坐了几分钟,觉得哪哪儿都不舒服,应该是沈依万哭得太伤心,氛围太压抑的缘故。 程宜迟承受不住,最后选择到屋外的沙发上休息休息。 咨询结束后沈依万状态好了很多,挎上书包微笑要离开,程缓说,“平时如果哪里心情难以调节或又遇到想不通的,可以给我发邮件。” 说完,还借给沈依万一把伞嘱咐路上小心。 程宜迟看着熟络的二人,内心五味杂陈,他揉了揉眼睛,心想如此狗血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现实世界里? 这一天情绪跌宕起伏,消耗大,他晕乎乎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竟然都有点重影。 重影? 第101章 灯光照射下的皮肤,从无血色的惨白正渐渐变得透明…… 程宜迟摇摇头,确定眼前不是幻觉,指尖忍不住颤抖,与此同时,逐步加深的恐慌感突然让他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他正在消失! 他瞬间惊慌失措起来,至少目前,他还不愿意魂飞魄散。他出于私心地乞求和程缓再多相处一会会,不用太久,他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他真的很思念他。 视线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直到撞上办公桌上摆着的保温杯,紧接着,程宜迟脑海里便冒出来一个荒谬至极的声音:只有喝下它,你才不会消失! 「喝下它喝下它喝下它喝下它喝下它喝下它喝下它喝下它」 声音推动他前行,抱着尝试的态度,程宜迟依从叫嚣的渴望,用半透明的手颤颤巍巍端起了它。 空洞的身体逐渐恢复重心,劫后余生的程宜迟毫无喜悦,他沉默片刻,心中萦绕着丝丝不安。 “程缓,你又在瞒着我做什么呢。” 沈依万下一次诊疗安排在两周后。 翌日太阳照常升起。不过被掩埋在阴云里,阳光闷闷的,冷风肆意席卷,自行车不急不慢地穿梭在大街小道上,程宜迟躲在程缓背后,揣着手保暖。 挺怪异的,他都成鬼了,居然还很怕冷。程宜迟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那件单薄的长袖衣,初秋穿到深冬,程宜迟觉得问题出在这里。 “程缓,改天有时间带我去我墓前看看呢,顺便烧点衣服,我快被冻死了。” 程宜迟很喜欢跟程缓说话,尽管对方听不到,但这是他仅存的乐趣。 “程缓,今天骑自行车上班啊。” 程宜迟顺着声音看过去,是昨天和程缓打招呼的那个人。 程缓停好车,只简单回了句“是啊”之后便头也不会地走了,态度相当冷淡,程宜迟抬脚要跟上他,背后紧接着传来男人哈哈大笑的动静——他在一个人对着空气聊天。 这一幕,跟昨天发生的简直一模一样,程宜迟看向程缓,程缓端着下巴,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不过完全没当回事,转身离开了。 原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但到第二天,他们又遇到男人了。 依旧是刚停好车,男人便开着车经过,他降下车窗,似乎挺热的,一直在拿手帕擦额角未落下的汗水。 “程缓,今天骑自行车上班啊。” 程缓这次没理他。 程宜迟留在原地多观察了他一会,男人扯着嘴角笑,但不知为何他笑得万分勉强,面部肌肉仿佛挛缩或被什么牵制住了,咧不开,男人努力了好久,肩膀颤抖,眼球更是蛮力得要从眼眶中挤出——终于,在“刺啦”一响后,他大笑成功了。 他的嘴巴彻底撕裂了。 黄白的牙齿上挂着碎肉,半张脸溅满了喷发的血液。 车窗大开着,混杂浑浊臭味的热气暖烘烘地扑到程宜迟脸庞上,程宜迟屏住呼吸,好想吐。 男人心满意足,拿起手帕擦汗水,程宜迟盯着他的额角看了一会,默默地追上没走远的程缓—— 男人额角,有个半个拳头大的血窟窿,被黑溜溜的头发挡着,正往外汩汩冒着血。 毫无疑问,他早就不是人了。 程宜迟这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他清楚的知道,被鬼这种东西缠上,可没那么轻易摆脱。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他自己。他缠着程缓有段日子了,目前还没有离开的想法。 可鬼与鬼之间,又是完全不一样。 再怎么说,大家生前也都是秉性各异的人。 程宜迟能保证自己不会伤害程缓,那别的家伙呢,别的蓄意接近程缓的鬼呢,程宜迟对此可不敢打包票。 男人的外表日益可怖,撕裂的嘴角,因为火烧而挛缩的皮肤,一开口,熏烤皮|肉的呛人气味扑面而来。 “程……缓,今天骑自行……车上班啊。”男人今天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程宜迟走到车前,带着几分警示意味,曲指敲了敲车窗。男人转过头颅,用黑溜溜的眼窟窿看他。 “……”不得不说,这副鬼样子真挺吓人的。 “喂,你适可而止,跑出来吓唬人有什么意思,早点滚蛋。”程宜迟沉声道,“别再出现在他面前。” 狠话是放出去了,但没什么效果。 男人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他的声带被火灼烧了,无法像之前那样放声大笑。气流穿过收窄的喉咙,像尖着嗓子说话,声音男不男女不女。 程宜迟费了好久,才听出他在说:多管闲事。 这时,离开的程缓走了回来,弯腰给忘记上锁的共享单车拉上保险栓,男人歪着脑袋狞笑着注视着他,好不得意。 锁好车后的程缓没急着离开,他看眼手表,距离上班还有十分钟的样子。 确定时间来得及,程缓看向男人,皱眉不悦道:“你太吵了。” 下一秒,程缓走上前,直接打开了男人车门。 程宜迟不可思议地看着接下来的这一画面。 程缓拽着男人衣领,粗暴地将他从车里拖出来扔到地上,他扔掉手里扯破的衣服布料,从口袋里亮出一把锋利的瑞士军刀,腿死死地压在男人身上,男人似乎被惹恼了,本就狰狞的脸庞此刻更是惊悚,程缓却无半分畏惧,抬手利索地固住他的下颚,强掰开嘴,刀光在手心旋转,手起刀落,全程平静到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第102章 他把男人的舌头割了下来。 程宜迟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注意到程缓手里的刀并不普通,刀片上刻有奇异的符文,凹凸不平,黑色的血液流淌于符文之间,散发出极为强烈的不祥之兆。 “呃,呃……”男人痛苦挣扎,发出无力的嘶吼,程缓嫌吵,又一刀破开了他的喉咙。 “……” 终于彻底安静了。 男人烧焦的尸体凄惨地躺在地上,喉间插着一把锋利的刀。 原先陷入清冷的街道霎时间变得热闹,人群喧闹声如夏季暴雨突然地填满了这块地方,小孩子抱着风筝,嬉笑地穿过男人透明的尸体跑到公园玩耍,程缓走到龙头下洗干净手,接着若无其事回去准时上班。 程宜迟望着他的身影,愣在原地久久没回神。 往后的日子里,风平浪静许多——他们没再碰到过男人。但那件事情在程宜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好奇程缓为什么会有那把一看就非同寻常的刀,又苦恼无法直接询问。 他内心有种强烈预感,程缓出国的这几年,学的东西远不止心理学,还有更多瞒着他跟老顾的东西。 可是,既然是偷偷学的,不为人知的,能是好东西吗? 程宜迟站在门外,透过玻璃满眼复杂地看着坐在电脑前与客户温柔交谈的程缓——这样柔和平静的笑意里,远不及常人表面显露出来的那般简单。 他表现出来的,只是想让你看见的。 程宜迟直觉程缓变化了许多,但这其中的变化,其中的玄机,只能由他自己去探索,但好在他如今游魂的状态恰巧适合,无人可发现,自由自在。 程宜迟从背后轻轻抱住程缓柔软的身躯,感受阵阵暖意传渡而来,这让他有种自己也活着的错觉,他想,他拥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开垦程缓尚未敞开的荒地,一切都可以慢慢来,就如他们的名字一样,缓而慢,事可宜迟。 第52章 小瞳十三 马路两边的灯光如流水般无限延长流淌,公交车按时抵站,程缓走上车,投了四枚硬币,司机奇怪地看他一眼,没多说。 程宜迟趴在雾气的窗前,好奇地望着外面一闪而过的风景:“以前最讨厌坐公交了,费时间不说,路面颠簸,车子晃晃荡荡的,我把头磕在窗户前感觉脑震荡都出来了,要是司机开车技术不好,还反胃,特别难受。” 程宜迟的声音渐渐降下来,语气里裹挟着感慨。 “不过现在看来,我也只能坐公交才能看尽这座城市各个角落的风景了。” 公交车走过一段又一段的路,停下一处又一处站点,捎起一段又一段蒙尘的回忆,程宜迟看得差不多了,回过头,指着程缓手里提着的黑色袋子,“这里面是什么,我就一会没看你,你就从哪个角落挖过来个袋子。今天也没有一下班就蹬自行车回家,还要去哪儿呢?” 程宜迟憋笑:“我以为你终于受不了蹬半个小时的自行车,妥协选择坐公交了。” 斑驳的光影打在程缓脸上,他像一副色调模糊的画,安静的,不会给程宜迟任何回应。 程宜迟习以为常,继续自娱自乐。 他忽然有些庆幸程缓听不到他讲话,不然以他叽叽喳喳的程度,嫌吵的程缓估计早就对他动手了。 “程缓,你可别拿刀捅我啊。”程宜迟开玩笑,“我身上被捅出来的窟窿都要数不清了……” 程缓撇过头,睫毛颤了颤。 程缓感觉有一口气堵在喉咙口,窒得他难以呼吸。 乘客接连下车,原先挤满人的车厢此刻空荡荡的,司机抬头看眼后视镜,只剩下自己和一位坐在座椅外侧的男人。随着抵达倒数第二站的播报音响起,男人走下来摁了下车铃。 司机瞬间记起了这个男人,是投两人份车票的那位,在得知他所要下的站点后,脸色有些发白。 “淮山陵园,到了,请要下车的乘客确认好随身物品……” 车门大开,冷风先一步灌了进来,男人提着黑色袋子隐没在了压抑的夜色中。 程宜迟提过他冷,想来坟前看看自己,程缓便来了。 火光将夜晚融化,程宜迟蹲在燃烧的纸钱堆边,手撑着下巴,身上是新衣服,他的眼睛被照得亮亮的,哼哼道,“衣服还行。” 兜里震颤的手机打破了宁静,程缓拿出来看了一眼,当着程宜迟的面接通了。 “喂?”程缓垂着眼,又洒进去一把黄纸钱,他漫不经心应付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是柔和的,神色却异常冷淡,只不过程宜迟只能听见程缓的声音,以为他心情很不错。 聊了一会,程缓说:“沈依万,我的电话你哪里拿来的?” 另一端的沈依万不好意思道:“程医生,原来你记得我的名字。电话……我问了你的助理。” “是吗。” 程缓没有揭穿,他的助理不会随意把自己电话给对接客户,更何况,沈依万拨通的这个手机号码连他助理都没有。 “我在干嘛?”目光掠过一脸紧张的程宜迟,程缓笑道,“我在家里啊。” “但是你那边好安静。”程宜迟听见沈依万说,“还有风声,像是在外面呢。” 程缓回道他在阳台站着而已,问沈依万是碰到什么难过的事情了吗,沈依万吞吐了一下,道,“程医生,明天又能见面了。” 两周的时间,转瞬即逝。 第103章 程宜迟裹紧衣服,忽然觉得还是有些冷。 “嗯。” 面前的火光愈来愈微弱,最终只余灰烬踩在脚下。 程缓说:“明天见。” 程缓在黑暗中待了一会才起身离开,程宜迟站在旁边,光线太暗,他没看清程缓离开时的表情是如何的。 车上,程缓打开新闻推送,盯着一篇大概一个月前的报道久久没有动静,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程宜迟好奇地探过脑袋,见到标题是——深巷杀人案件,凶手仍畏罪潜逃中。 以下密密麻麻的具体报道内容程宜迟没再看下去,他就是受害人,没什么好看的,没什么细节能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程缓忽然开口:“程宜迟。” 程宜迟肩膀抖了抖。 “我会找到他的。”程缓睁着眼,眼神却无比空洞,他喃喃自语,说出的话不知是在给自己听,还是身边的亡魂,“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 程宜迟用力地闭紧眼,他盯着玻璃面上自己空白的倒影,恍惚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转世,为什么还依旧游荡在这个世界上。 他就像当年的齐苇婷一样,内心有怨,不肯离开。程宜迟想,原来陪在程缓身边的日子还是有期限的,没他自以为的很长很长。但也挺不错了,至少他可以在了却怨念后安然离去,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嗯,我也一定要找到他。”程宜迟揉揉眼睛,“程缓,之后就真的要跟你说拜拜了。” 第二天,沈依万按时到来,手里捧着程缓上次借他的雨伞,折叠整齐,程宜迟愣愣地看了眼他们,心想自己一个鬼,还是别太消耗没必要的情绪和情感,转身离开咨询室跑到外面软皮沙发上坐着。 结束后两人出来,沈依万裹好围巾,暖风吹得他脸颊红彤彤,他紧张着扣着手指,摁下电梯后突然叫住了程缓。 “程医生……有空可以请你出来吃个饭吗?” 程缓神情一怔,笑道:“不可以。” 沈依万咬紧嘴唇,眼里的失落显而易见,他轻轻嗯了一声:“不好意思,我知道我们不能——” “哦,不是,你误会了。” “我是觉得外面吃饭太生分。”程缓说,“我可以邀请你来我家吗?” 第53章 小瞳十四 沈依万瞪圆眼,不可置信看向程缓,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愣了几秒后欣喜地连连点头,生怕错过程缓主动抛出的机会。 “可以啊!”沈依万激动万分,“什么时候呢,周末?” “今晚怎样,我也有你的电话,直接把地址发给你。” “哈哈哈原来你存了我的电话。” 程缓笑着不说话,低头发消息,沈依万等了一会,收到程缓发来的地址信息才肯心满意足离去。 “路上小心。”程缓叮嘱道。 “路上小心。”程宜迟也轻声道。 “好的。”沈依万朝他们挥挥手。 看着沈依万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看着他浮于表面的快乐,尽管心情是郁闷的,程宜迟也勉强地扯出一份笑容。 这一次回家,程宜迟没有表现的太积极,程缓心情不错,三点不到就早早下班去家附近的超市买准备晚饭的菜。 一进超市,程缓没有直奔蔬菜生鲜区,他推着推车,反倒悠闲地先逛起了生活区,从家具,到食品,最后在厨房用具的货架边停住脚步。 他目不转睛盯着看了一会琳琅满目的刀具,像是在寻找什么,随后伸出手挑了把弯刀,弧度很大,刀刃被牛皮纸小心地包裹起来,不显露一点锋芒,程缓轻轻摩挲片刻,放进了手推车里。 程宜迟双手插着衣兜,狐疑程缓买这个干什么,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类弯刀是特意用来剥猪皮的,刀刃弧度大,可以方便将猪的皮肉分割开。 超市里走走停停,推车没多久就装满了各样的菜,程缓兴致上来了,还看中棵吉利的金桔小树,但他买的东西多,不方便带,于是额外转了那位超市员工一笔钱,让他换岗下班后给自己送到家。 下午阴云散去,光亮稍许刺眼,能把人融了似的,死之后程宜迟就不太喜欢阳光,从超市出来后,他绕到一边,悄悄躲进了程缓的黑影里,程宜迟侧过脸注意到程缓扬起嘴角在偷笑,只当他是因为即将要跟沈依万共进晚餐而高兴。 选购时间太长,正好碰上附近的幼儿园放学,周遭嘈杂一片,家长牵着自家小孩的手,背上挎着幼稚的小书包,纷纷扰扰往超市里钻,打算顺便买点菜回家做饭。 两人挤在人堆里等绿灯,马路对面是一排共享单车。 程宜迟扶额:“……可真是勤俭持家啊。” 绿灯亮了,程宜迟跟着人流走,眼皮直跳,光天化日之下,却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啧。” 有个小男孩喝着水过马路,手没拿稳,把杯子里的水全洒到一个戴着棕色鸭舌帽的男人裤腿上,顿时湿了一大片。 男人背着比他人还宽的军绿色背包,背包有些褪色,就跟他身上穿的衣服一样窘迫,他抬起被打湿的脚,胸口剧烈起伏,气的不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兴许是他的模样实在散发着不好惹的危险气息,男孩妈妈下意识从兜里拿出纸巾,可湿的是裤子,纸巾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为难之际,男人恶狠狠瞪了母子二人一眼,马不停蹄走了,他走的仓促,并没有深究的打算。 第104章 程宜迟突然站住不动了。 帽檐下的那双眼睛,他永远无法忘却。 “齐贵!” 凝聚在体内的煞气瞬间躁动不安起来,程宜迟猛地转过身,安和的天气卷来一阵滔天的风浪,如同程宜迟此刻的情绪般激烈,他喘息着,不顾一切冲上前,手却生生地穿透而过齐贵的肩膀,程宜迟愣了片刻,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他甩回脑袋,有几分狼狈地跟齐贵面对着面,齐贵紧张的神情刹那一变,他抖着起皮的嘴唇,仓皇无比,像碰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他难道……看见自己了? 程宜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浑浊的眼球,但并未在其中见到自己的半分身影。 “……” 间隙,齐贵转动眼球瞥了眼身后,慌张又惊恐。 程宜迟跟着他一起看去,程缓顶着他那张宁静的脸,白皙的手里拿着把狰狞的刀,程缓离他很近,用身子半遮颜,就这样相当隐蔽地半捅进齐贵腰侧。血迹看不太真切,濡湿粗糙的布料。 这一刀全然不足以致死,但足够恐吓——毕竟再一举一动,难以保证刀尖是还会再刺入肉|体几分。 程缓看眼即将变红的交通灯,弯腰轻声跟齐贵说:“走吧,走到马路对面。” 齐贵脸色发灰,不为所动。 程缓在他身侧亦然,两人就这样停在马路正中央,十分突兀,引得路过的人偷来奇怪的目光。 程宜迟瞳孔震颤,内心动荡不安,他惶恐程缓真的杀了齐贵遭受牢狱之灾,又担忧齐贵再跑掉,他跟程缓说,“程缓,报警吧。” 齐贵重重地舔了下嘴唇,以此保持清醒。 他对威胁自己的人存有几分印象,是几年前法庭上坐在证人席的其中一位,他没记错的话,就坐在被自己杀死那小子的旁边? 指定是来复仇的。 这小子既不同于寻常受害者家属那样当场失控取他命,也不掏出手机报警,他很冷静,冷静得不正常。齐贵忍着腰腹的疼痛,迅速巡视一圈周围,逐渐产生了一个猜测—— 绿灯倒计时结束的那一刻,齐贵用他粗糙干哑的嗓子突然开口道:“你根本不想杀我对不对?” 齐贵心里特别没有底,话说出的瞬间,他就红着眼顺势从兜里拔出生锈的水果刀朝程缓砍去。 “程缓!”程宜迟失声尖叫。 塑料袋破了个大洞,黄澄澄的橘子滚了一地,鲜血喷溅在果皮上,有小孩突然嚎着嗓子大哭,如颗炸弹瞬间点人人群。 “啊——!!!” “有刀!” “杀人了——” 本就拥挤不堪的马路乱作一团,司机暴躁鸣笛,大人抱着小孩逃离这片不详之地,警笛声隐隐约约从远处飘来,是巡警!齐贵脸色大变,胡乱丢下刀狼狈地跑了,旁边的人无一敢上来拦截他,退避三分任由他逃之夭夭。 程缓捂着受伤的胸膛,血跟不要命似的往外渗出,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彼时站在烈日之下,眸中漆黑一片,如同一面沉没湖底的镜子,瞳孔倒映出齐贵越来愈小的身影。 胸口疼得发紧,程缓控制不住咳嗽两声,说道:“程宜迟。” 程宜迟查看程缓伤口的动作一滞。 他抬起头,程缓正看着他。 程宜迟讷讷开口:“程缓……” 阳光依旧,风却停了。 乌泱泱的人流在程缓那一声轻唤后荡然无存,如雨水蒸发,不留蛛丝马迹。 寂静的道路,唯剩两人。 “你能看见——” “为什么不杀了他。”程缓冷冷打断,他忽视伤口疼痛,惨白着一张脸直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了程宜迟,程宜迟不忍瑟缩后退半步,程缓皱眉,沾满鲜血的双手死死固住他的肩膀,又问他,“刚才,为什么不杀了齐贵。” “我……”完全没有重逢之后的欣喜和温存,程宜迟听着来自程缓的质问,大脑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回道,“我碰不到他。” 程宜迟说:“除了你。” 程缓不说话了。 良久,他垂下头,挫败地呢喃:“是,都怪我。” “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程宜迟情绪激动,他看不明白程缓为什么要将错误往自己身上推,但此刻他没闲心去顾及于此——程缓胸口的血迹正逐渐扩大。 “先别说了!”程宜迟焦急万分,“你得快点到医院去,失血过多会死的——”程宜迟声音越来越小,他摇头看着周围消失的群众,后知后觉哪里不对劲。 “大家……都去哪儿了?” 马路上空空如也。 程宜迟下意识看向程缓,程缓用沉默回应他。 忽然,程缓的身影像是受到电波干扰一般扭曲,变得重影过曝,程宜迟摇摇头,用力闭紧眼,再睁开,程缓又恢复如初。 面对这过于熟悉的一幕,程宜迟嗓音发虚:“你要消失了?” “不是。”程缓说,“是你要消失了。”程缓抬了抬下巴,目光指向他半透明的手指。 程宜迟哑然。 “这,怎么又这样了……我该怎么办啊。还不想这么快就……”他盯着自己的手发愣自言自语,无措地转动眼珠看向程缓,满目迷茫,更像是在求救。 程缓很快给出了解决办法。他说:“程宜迟,你抱一抱我。” “什么?” 程缓没有表情地重复了一遍:“抱我。” 第105章 程宜迟抿紧唇,尽管尝不出程缓话里的意味,他还是展开双臂缓慢地拥抱了他。头枕在柔软的胸腔,嗅着刺鼻的血腥味,程宜迟竟然产生了少有的安心,他深吸一口气,尝尽了这股来自程缓身上的鲜血气味,程缓一动不动,保持同一个姿势任由他抱着。 不知过了多久,五分钟,五小时?程宜迟不知道,他只知道在这独剩他们的世界里,在这无人可来打扰他们的世界里,他度过的很是舒服。 程宜迟舔了舔嘴唇,舌尖弥漫着血液的香气。 …… 血液……香气? 程宜迟睁大眼睛,猛然从童话般的梦境里挣出。他抹了把嘴唇,手背上一片温热,应该还有血,他看不清。除此之外,手也不再透明,捏紧手,能清晰感受道骨与肉的摩擦。 可程宜迟并不高兴—— 不知何时,程缓的身子倒在冰凉的地上,头侧向一边,双眼紧闭,死了。 而程宜迟,他靠在程缓怀里,唇舌舔舐偶尔从他皮肉冒出的血珠,品味着这来自程缓体内的养料。 程宜迟这才明白,为什么程缓没有同样拥抱他,为什么迟迟没有动作。 “呕——” 程宜迟捂住嘴巴干呕,他难以想象自己做了什么,更让他无比惊恐的是,此时此刻,在发现自己吃的是程缓后,他看着程缓毫无生息的尸体,竟诞生出一种可怕的恋恋不舍感。 “为什么要让我抱你?”程宜迟崩溃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会克制不住吃掉你?!” 尸体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程宜迟眼角噙着泪水,突然明白了什么。 “碗里浑浊不堪的水,其实混杂的是你的血,对吧。”程宜迟说着,面部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那时我快消失了,也是喝了碗里的水才——”程宜迟一顿,脑里滑过一抹亮光,他着急忙慌地蹲在程缓旁,眼里闪烁着致命疯狂。 他不要命似的咬开自己的手腕,将血一滴滴流进程缓口中。 “喝了我的血,你也快点活过来吧。” 看那毫无血色的嘴唇被染上他看不见的颜色,程宜迟当那是程缓心脏重新跳动、灵魂复活的象征,他麻木着一张脸,把伤口咬得更开了些。 世界在变暗淡,程宜迟睁着眼,万念俱灰,连眼睛都忘记眨,任由视野越发模糊不清。 等他再回过神的时候,怀里的程缓的尸体早已不知所踪,他一个人跪在漆黑的天地之间,如同被抛弃的罪犯,地上干涸的大片血渍正嘲笑他方才的无用功。 程宜迟收紧僵硬的手,仰头对着天地恼怒道:“程缓呢?把程缓还给我!” “程缓——” “程缓——” 程宜迟起身,漫无边际狂奔,抒发可笑的怒意,他越跑越远,没注意天与地在开始重合,等他感觉到有巨物压在头顶逼迫得他喘不过气的时候,为时已晚,如同瓮中之鳖,无法逃离。 …… 程宜迟惊醒,大口喘气。 他按捺住颤抖的手指,急切地确认自己身处何处。 温馨的家里,程缓正站在窗前给新买来的金桔树浇水,顺手摘下几片颓靡打卷的叶片。 程宜迟见到活生生的程缓,几乎是立马冲上去抱住他,脸贴在脊背上,心有余悸道:“还好你没有死。还好我没有害死你。” 程缓走到墙角,把叶子丢进垃圾桶,然后进到厨房洗手。 程宜迟感受着手中残余的体温,自嘲地笑了笑,失落又庆幸刚才那一切不过是场梦。 原来鬼也会做梦,梦境还如此逼真,他差点出不来,甚至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梦的。 程宜迟盯着程缓胸口处看了一会,走过去轻嗅,血腥味淡了许多,应该是包扎过了,这才放下心来。 他逗着金灿灿的桔子,复盘自己是何时进入梦境的。 既然程缓真的受伤了,至少能保证遇道齐贵这件事是真实发生了的……程宜迟沉吟片刻,感知到切入点必然是在世界变得安静,程缓同他对话那里。 回想起梦境里发生的事,程宜迟脸颊有点痒,他摸了摸,手心一片湿润。 程缓从厨房出来,把一个碗放在程宜迟的遗像前,静静地注视遗像许久,然后用一块白色的布罩住了相框。 程宜迟凑上前,看见碗里浑浊的水后,彻底沉默了。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程缓面前,目光上下移动,最终落到了程缓未完全止住血的左手食指上。 “别再这样了,有什么意义呢。”程宜迟苦笑,“留着我,你却看不见我。” 程缓眸光微动,掸了掸手里的烟灰,突然拧过头凝视着程宜迟。程宜迟怔愣住了,以为他在看自己,试探叫了一声:“程缓?” 程缓喉结滚动,一阵模糊的烟雾绕过脸庞,盖住了他痛苦的神情,刚要说话,门铃响了。 程宜迟往后看,才明白原来程缓不是在看他,是在看他背后的大门。 来人是沈依万。 第54章 小瞳十五 他差点忘记了,程缓邀请了沈依万来家里共进晚餐。中间发生的差池太多,多到程宜迟已经有点恍惚了,难以相信这么久了,连一天都还没过去。 六点多,天色完全黑了,程宜迟望着天空寻找月亮,但没找到,估计藏在云层里了,平淡的夜幕属实没什么好看,程宜迟在阳台吹了会风,等心情平复了就重新回到客厅。 第106章 沈依万穿着宽松的白色针织毛衣,半张脸都藏在领子里面,外面温度低,他搓着手,脸色有点白,程缓摸出个暖手袋塞给他取暖。 程缓看着他头顶的发漩,问道:“你怎么来的?外套呢?” “出租车。”沈依万缩成一团,说的有点不好意思,“司机暖气打太足,我嫌热就把棉服脱了放在一边,下车的时候忘记拿了……” 程缓点点头,柔声道:“那待会你回去的时候穿我的衣服,别着凉了。” 沈依万脸上闪过惊喜,他舔了舔唇:“程医生送我回去吗?” 程缓笑道:“我没车,每次去上班都只能骑共享单车,跟着我一起吹冷风不太合适吧。” “而且。”程缓说,“我晚上还有线上面诊。” 沈依万只能灰败地哦了一声,但转念一想还有程缓衣服穿,有借有还,往后又能找到约人出来的理由,一下子又精气神满满。 他左右观赏程缓住宅,视线落到崭新的金桔树上:“程医生居然还会买绿植,年货吗?” “不是。”程缓说,“逛超市的时候看见的,觉得好看就买了。” “感觉跟家里装潢不搭呢。” 保持安静的程宜迟不满意了。他觉的程缓买这颗金桔树才是最对的选择,给这空荡荡的家增添了一点人气。 “屋子是给人住的,有人喜欢就好,哪有搭不搭配的说法。” 程缓这话说的没有弧度,沈依万呛了一声,又把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 吃完晚饭沈依万显然不舍得这么早离开,挑了一部悬疑电影要跟程缓看,程缓看眼时间,点头同意了。 熄灭灯,两人离得近了,沈依万吸吸鼻子,迟疑地问程缓有没有闻到股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程缓没有隐瞒的打算:“嗯,我受了点伤。” 亮白色的光照在程缓脸上,悬疑气氛从电影走到外面,伴随着低沉的伴奏,程缓漫不经心道,“你鼻子真灵,这都闻得到。” 沈依万笑道:“哈哈,可能我对血的气味比较敏感。”见程缓没有细说伤是怎么来的打算,沈依万也识趣地继续问下去,程缓突如其来的冷淡,让他来时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电影结束,看得最津津有味的那个人居然是程宜迟。 程缓从衣柜里找来件外套,沈依万慢悠悠穿上,经过玄关的时候,他突然指着程宜迟被白布罩住的遗像问这是什么,看见前面摆的香灰炉,瞬间噤声了。 “不好意思。”沈依万小心地观察程缓表情,生怕自己戳中的是他的刺。 程缓没有怪罪他,反而道:“你想看看是谁吗?” 程宜迟在旁不可置信:“别了吧,看见上面印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人家还以为你——” “不用了。”沈依万摆手婉拒,他笑得勉强,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十分胆大,“以后如果有机会,我想和你一起给他上柱香。” “我想,他对程医生而言应该是位很重要的人吧。” 此话一出,算是把他对程缓的那份小心思全然展示出来。程宜迟听着,竟十分羡慕他的直白,虽然有着相似的样貌,自己却是拖泥带水、踌躇到死都没袒露心声。 程宜迟忍不住看向程缓,好奇他会作何反应。 程缓帮他拉上拉链,摆正衣襟:“确实是很重要的人。” “但他走了,我的身边空出了一个位置,如果可以的话——” 沈依万的脸莫名有些红润。 “可以的话,你愿意吗?” 程宜迟愣住,大脑嗡嗡作响,他没料到两人的进展如此迅速。心脏像被一只手紧紧捏了捏,难受的发紧。 沈依万几乎是立马答应了,连连点头:“嗯嗯!” 一个着急答应,一个心不在焉,谁都没注意到,程缓说的“愿意”后面并未跟明确的目的。 愿意和他在一起?做一对伴侣? 显然不是。答案也只有程缓知道了。 送走兴高采烈的沈依万,程缓又在沙发上挑了部轻松的电视剧看了一会,说是看,更准确的是盯着电视屏幕思考别的事情,他捏着手机,像是在跟谁聊天,等到时候不早,十二点多了,他才关掉电视起身进到卫生间洗漱。掀开浸润鲜血的绷带,面无表情上完药,穿好睡衣上床睡觉。 程宜迟今晚没有选择躺在客厅沙发上,他走到程缓床前,月光倾泻,皎洁如薄纱,程宜迟深深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伸手抚摸程缓受伤的胸口。 “我不敢睡,我怕又梦见你。” 程宜迟坐在床沿边,陆陆续续讲了很多,讲得口干舌燥了,一看时间,也才过去两个小时。 他盯着程缓未曾变过的睡姿,突然变得恐慌。 手指抵在鼻下,感知到那丝温柔的气息,程宜迟才松了一口气。 夜晚还很长,离天亮还有好长一会儿功夫,因为离海近,程宜迟听到了货船行驶海面的隆隆声。 一切静谧又安详。 这时,程缓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弹过来条短信。 程宜迟看了一眼,整个人愣住了。 【找到齐贵了。】 下一秒,对面的电话直接拨了过来,将夜晚敲了个稀碎。 -------------------- 昨晚洗完头没吹干就睡了,有点感冒,字数也有些少,周一二三再见3 第55章 小瞳十六 第107章 程缓找到余甚,让他帮忙找个人,警局那边还是他说话方便些。作为交换,事后他可以继续帮他实行那个无厘头的计划,直到成功。 余甚看了眼面前这位老同学,觉得他本事可真是见长,推开门准备从咨询室出去,留下一句,“等消息吧。” 几天后晚上,程缓就收到了来自余甚的消息,效率挺快。 齐贵的行动路线很明显,全城既通缉又街道排查,他坐不了任何需要实名的交通工具,躲躲藏藏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在这座沿海、以海上运输做对外贸易为主要发展之一的大城市,能出去的最安全途径,便是停靠在码头那几艘通往不知哪个国家的运货轮船。 余甚把几处监控录像发给程缓,随口问道:“抓人这种事交给警察不就好了。” 程缓回他:“可我想在他被抓之前,先见上他一面。” “你跟他见面?” “不是我。”程缓说,“是另外的人。” 余甚沉默几秒,明白了他说的是谁,点到为止,没再继续问下去。 “警方出动的时候,给我打个招呼就好。”程缓站立窗前,盯着大楼下暗流涌动的大海,海洋像只张开深渊巨口的兽。 程缓这人,做什么都心如止水,可偏偏最擅长顶着这张温和宁静的脸,做些让人意料之外、毛骨悚然的事。 半夜,他佯装熟睡,听着程宜迟发自内心的告白,竟也能沉得住心无动于衷。 余甚发来第一条消息的时候,他便睁开了眼睛——这双亦是程宜迟的眼睛,承载了太多的情感,囊括着他的,和他的。 夜空的弯月如同挂在厨房墙上新买的弯刀,程缓披上衣服出门前睨了它一眼,心想再过不久就可以用上了。 码头的海风冷得能将人身上的肉活生生凌迟下来。 码头拉起了警卫线,闲人勿近,程缓站在线外,身边是一片红光。爱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叽叽喳喳,有个中年男人甚至举起手机拍摄视频,被警察发现直接狠狠批评教育了一顿,警卫线也被拉得更远。 程缓对于这点倒是无所谓,他本身也没有进去掺和的打算。一命还一命,真正应该夺去齐贵命的家伙,早送进去了。 心情一激动,呼吸得厉害些胸口的伤口就一抽一抽得疼,程缓没去医院,也没正经包扎过,在卫生间自己处理的潦草,现在能清楚感觉到伤口处的血在往外一点点渗。 他不动神色扣上了外套拉链,将自己封闭严实,心里只想着——程宜迟,你可不能再让我失望啊。 某处集装箱突然传来嘈杂声,一群警察蜂拥而上,仗势之大,情况之严峻,都让程缓的笑意不断加深。 然而,在看见那罪该万死的家伙居然是用双脚走出来后,程缓挂在脸上的笑顿时消散不见。 齐贵走路都走不稳,才从地上爬起来,左顾右看似乎在忌惮什么,又两眼一翻摔个半死。 “有,有鬼——!” 齐贵不敢再起来,双手抱头,像是老鼠钻个洞想把偷埋进去。 警察拽他,他拼命挣扎,脸色土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你们没看见他吗?他就在旁边啊啊啊啊啊——” “不要杀我,我不是故意杀你的!” 齐贵哆哆嗦嗦的,是被警察架着胳膊戴上手铐拖着地扔进警车的。 程宜迟站在海水与岸的交界处,目睹“发疯” 的齐贵抓捕过程。 他的身影一闪一闪,仿佛即将被风吹散。 在某处隐蔽的集装箱找到齐贵的时候,程宜迟忽然懊悔没把程缓新买来的那把弯刀带出来。他很想像过年割猪皮那样,不用开水烫,而是活生生的、以最残忍的方法剥下齐贵的皮,以此才足以宣泄自己失去生命的怨恨,程缓无辜受伤的怒意,甚至于数年前他假心悔过,齐苇亭一案得已减刑的不甘—— “呃,呃……” 程宜迟盯着手下被自己掐的脸色发紫的齐贵,眼眸一暗,继而加深了力道。 齐贵像条脱水的鱼挣扎,眼珠子往外蹬,喉咙里挤出绝望的气声:“鬼,鬼——” “你看的见我?”程宜迟忽然笑了,“听说快死的人,就能见到鬼。” “呃呃……” 齐贵翻着白眼,一命呜呼之际,集装箱的门被踹开了。想来是他细微的求救声给警察听到,找到了他躲藏的地方。他整日唯恐避之的人,此刻竟成为了解救他性命的英雄。 齐贵浑浑噩噩坐上警车,车窗外是程宜迟那张森森然的脸,下一刻直接吓得晕厥过去。 等到一切重归于静,程宜迟踱着缓慢的步子回到还在等待他的程缓身旁。 两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 显而易见,这依旧不是个让人满意的结局。 程宜迟觉得胸口闷着一口气,怎么喘都难受,他揉着眼睛,眼眶酸涩,面朝大海忽然很想哭。 他算报仇了吗?算吧。程宜迟只能这样安抚自己,至少齐贵被捉拿归案了。那之后的日子呢,他该怎么过?成孤魂野鬼游荡人间?反正留在程缓身边是不可能了的。 一时之间,程宜迟丧失了复仇动力,也失去了念念不忘的程缓。没有了作为鬼的执念,下一步便是消失。 程宜迟想,如果没有程缓有意供养他的话,他早该消失了。 “为什么不杀他?”程缓又跟他说话了,甚至于问题都与上次一模一样。 第108章 程缓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我快掐死他的时候,警察冲进来了。” 程缓冷声道:“我带你去警局。” 程宜迟苦笑道:“程缓,你助纣为虐,是要损阴德的。我现在还能存在世间也因为你的帮助,我的好人好事、坏人坏事,结果如何最终可都会扣到你头上。” 程宜迟面朝海风袭来的方向,仿佛站在生命的风口。 “我反正都死了,大不了转世投胎忘记一切承担代价,但你不行,你还活着。” 程缓开口,语气古怪:“你怎么确定,你还可以离开呢?” 程宜迟身形一怔:“什么?” “程宜迟,你似乎搞错了。”程缓咬开指尖,“我只负责供养你,可从没强迫你喝下那一碗碗装有我血的水。” 程缓食指微微用力,将指尖血涂到了程宜迟唇间。迅速的,程宜迟出于本能地舔了舔唇上残留的血迹。 “你看,你很喜欢。”程缓说。 “……”程宜迟脸色难看到极点,不由自主和程缓拉开一段距离,生硬反驳,“你只要别再供奉我就好了。” 程缓说:“这是我的选择,你干涉不了。” “程宜迟,我可从来没强迫过你,是去是留,也全由你自行作主。” 程宜迟噎住,憋不出半句话。 程缓凝视着他,食指摩擦指腹,忽然笑了。 “也许你说得对,我们不该杀掉齐贵。”程缓轻声道,“那样太便宜他了。” 程缓微笑着把僵硬的程缓往怀里带,手一下下抚摸着他的脊背,动作温柔无比,说出来的话却格外残忍。 “我们一起等他出来,然后抓过来,让他生不如死。” 他絮絮叨叨着,像在计划那多么美好、充满憧憬的未来似的,他对程宜迟保证,“很快的,很快的,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程缓拍打着他的背,犹如母亲般的慈祥。 程宜迟眼皮变得愈发沉重,他坚持了一会,想推开程缓,可是实在扛不住突如其来的困意,最终不顾一切地扑倒在程缓身上安然睡去。 “筋疲力尽的病人需要好好休息。” 程缓侧头,在他耳畔轻声道。 这一觉,睡得天长地久。 —— 程缓工作渐渐空闲下来,不需要每天去医院上班,有时候一周只出门两天,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窝在家里书房,抱着个电脑不知在捣鼓什么。 某天傍晚,程缓家里来了位西装革履的男人,程宜迟好久没见到除程缓之外的活人了,两人坐在客厅圆桌上交谈,程宜迟也挺好奇地站在边上安静旁听。 听了一会,程宜迟便知道了男人身份——辩护律师。 明明是程缓花钱聘请的律师,找来的证据却都更有利于齐贵,程宜迟眼尖瞥到一张被压在文件下的关于齐贵的精神病史证明,上述症状以及诊断结果还很严重,如若不服用特定药物会产生一系列幻觉尔尔,这密密麻麻的黑字,可以替齐贵争取不少减刑。 “尽量放他早点出来。”程缓只有这一份要求。 律师推了推镜框,面对原告如此诡异的要求并不多言,他久经沙场,什么名流贵人没见过,提出这种想法的,不过是另有一套折磨人的计划。 交待完庭审流程以及一些细节后,门一开一闭,家里顿时恢复了往日的死寂。 程缓揉了揉眼角,少有的显露出几分疲态,靠在沙发椅上,竟这样静悄悄地睡了过去。 程宜迟盯着他安详的睡颜,俯身探了探鼻息,轻手轻脚给他盖上了一层毛毯。 做完之后他也打了个哈欠,想靠着程缓小憩一会,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却突然震了震,显示沈依万发来两条图片信息,刺眼的手机屏幕成了空洞漆黑环境里唯一的光亮,程宜迟顷刻间清醒不少,他告诫自己要注意分寸,然后自觉地缩到墙角的一张沙发椅上休憩,离程缓十万八千里远。 这一觉睡得勉强踏实,没有做光怪陆离的梦,不知时间流逝了多久,程宜迟皱眉,被一阵“唰——唰——”的噪音吵醒了。 声音此起彼伏,沙砾般粗糙,在无比安静的屋子里异常突兀。程宜迟沉吟片刻,循着声源,惊讶地发现竟然是从厨房传来的。 “唰——唰——” 他一步一步走近,声音就越来越清晰。 看清厨房里究竟为何种状况后,程宜迟脸色骤变。 他一言不发进去,来到程缓身边,没敢走太近,内心莫名对这个程缓有种无缘由的恐惧。 程缓白皙的手摁压住银光闪闪的刀面,抵在粗糙的磨刀石上,一遍又一遍地细细打磨。 “唰——唰——” “唰——唰——” 熟悉的声音徘徊于这片狭小空间,敲击着程宜迟昏沉的大脑,程宜迟歇语,过了将近半分钟才弱弱开口,“程缓……” 视线不由自主落到了程缓手中的刀上,程宜迟看着,感觉分外眼熟——符文经络凹凸不平、错综交错,灯光照耀下闪烁着迷人的亮光…… 程宜迟恍然,是好几天前,程缓杀那个车祸男鬼时用的刀。 他现在重新操起,甚至大半夜不厌其烦磨砺,是要准备干什么呢,除此之外,程宜迟还注意到水池里面还有一把刀,正是程缓在超市里买的那把剥皮弯刀。 程宜迟缩了缩肩膀,内心深处滋生而出一种不详感,总感觉会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他上下打量程缓月光下冷峻的脸庞,直觉像童话故事里狠心冷血的杀人妖怪。 第109章 大概忙碌了半个小时,程缓才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没有把刻有符文的军刀盖上皮鞘,相反,而是潦草地搁在了厨房桌面上,冒寒光的刀面,锋利无比的刀刃,散发浓烈的危险气息。 “……” 程宜迟看着它发怵,看着程缓也发怵,默默退出了厨房。 程缓的手机随便摆在圆桌上,屏幕也没熄,聊天界面明晃晃亮着,还有一条接一条的消息跳过来,程宜迟左顾右看,忍不住凑过脑袋瞧瞧到底是谁大半夜还在和程缓聊天。 几个小时前,沈依万发来了两张照片。 看到照片内容后,程宜迟陷入了长久的缄默。 一张是沈依万侧头熟睡的睡颜,一张是与之类似的卡通斑点小狗的截图,也是在睡觉,乍看之下,两者还真有几分相似。 而沈依万也配字:图书馆被人偷偷拍下来挂表白墙,说我睡得好像这只睡觉小狗啊哈哈哈哈 程宜迟移开了目光。 沈依万睡着的照片,跟几年前程缓偷怕他睡觉的照片一模一样。甚至连角度都是一样的,说是模仿也不为过。刘海半遮住眼睛,睡得静谧,手里却不死心抓着一只黑笔不肯松手。可那时沈依万又不认识程宜迟,也不知道有这么张照片的存在,哪来的模仿呢……程宜迟看着图片中的少年,思绪飘了好远好远。 今非昔比,谁能不因怀念而叹息,这陈词滥调,尽管褪色了依旧迷人心房。 庭审那日,齐贵一案仅判决了几年的有期徒刑,目送满脸洋溢喜悦的齐贵离开,程宜迟内心一片平静,程缓也是,面无波澜。好吧,他大多数时候情绪都没有什么起伏。 离场的时候,程宜迟见到了老顾。老顾又老了几岁,该叫老老顾了。 “程缓,齐贵这边……你有掺和吧。”几句问候,老顾直接开门见山道。 他眼圈有些红,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来,又跟平常一样,高高地抬着下巴,脊背挺得很直。 程缓点点头。 老顾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气:“我知道你想干嘛,但——” “判决书已经下来了。” “……” 老顾道,“我讲得是另外一件事。” 程缓眸光微动。 老顾大半辈子都跟那玩意纠缠不清,程缓打的什么主意他能不清楚么?他凑近程缓,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降低音量,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尘埃落定,放过程宜迟,也放过你自己。” “我不会放过自己的。”程缓点了根烟,偏执道,“更不会放过程宜迟。” 程宜迟以为程缓是在怨恨他,但其实不是。 程缓说:“老顾,我不傻,哪有人会在一场车祸后奇迹般的从色盲变成正常人,而且车祸后,还一直有个家伙躲起来不肯现身……他在遮遮掩掩什么呢?是怕被我察觉到什么吗?说真的,程宜迟如果当时来了,我可能真的以为这双眼睛会是上天的恩赐。但事实根本不是,上帝日理万机,哪顾得上我这样的小人物,真正顾得上我的,只有他了。这不是上帝的恩赐,是程宜迟的恩赐。” 程缓吸了一口烟,空洞的眼睛被烟雾缭绕。 “我的眼睛其实是程宜迟的,对吧。”程缓说,“我们交换了双眼,他用着那双辨别不出红色的眼,害怕被我察觉到不对劲才会选择一直躲着我。” “只是——” 程缓脸上浮出几分疑惑:“他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呢?” “我之前以为,是他也爱我。” 程缓面对老顾,毫不避讳的一句话把程宜迟吓了一跳。 “但后来我才发现我猜错了——他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才会如此不顾一切。” “程宜迟,你这人没有刀子嘴却有豆腐心,以后记得自私一点。”程缓顿了顿,烟雾消散,语气内的痛苦却挥之不去,“不然,我真的要拿你没办法了。” “我不会放过程宜迟的,他也别放过我。” 老顾张口还想多劝劝程缓,程缓打住他,冷漠道:“时间不早了,您该回去休息了。” 第56章 小瞳十七 又降温了吗? 好冷、好冷。 就算是在家里程宜迟也直觉的发寒。他搓着掌心,又往身上套了件毛衣。 屋子里没开灯,程宜迟就孤零零坐在沙发上望着前面灰扑扑的墙面发呆,他瑟缩着,单薄得似乎要跟灰暗混为一谈。 齐贵的事情解决后他就没出过家门,主要是没什么心思,心里空落落的,缺少些行动的动力,程宜迟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为什么他还没消失呢?当年齐苇亭了却幽怨后便自行离开了,怎么到他这里就……唉,程宜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不出家门,程宜迟也当然没再缠着程缓晃来晃去,毕竟程缓还要和沈依万约会,他在边上待着,多耽误事啊——虽然他们看不见他。 太阳早早藏入地平线,徒留下丧失温暖和光亮的留在人间。房子装横温馨,没有灯光的点缀,也哪哪儿都缺点意思。 门口传来钥匙入锁开门的声响,程宜迟看眼墙上的古钟,发现程缓今天回来的比以往早半个小时。 程缓没开灯,在玄关那里杵着不动,程宜迟捏紧冰凉的指尖走过去,心想他是不是又在盯着他的遗照出神。 “程缓。” 程宜迟忽然语塞。 第110章 站在遗像前的人影体型矮小稍许,跟自己差不多高。 ——来人是沈依万。 沈依万一双眼睛浸润震惊,抿紧嘴唇,提着超市塑料袋的手微微颤抖,他深呼吸着调整情绪,良久,僵硬地扭过脖子不再注视相框。 程宜迟在旁看着,说不出的难受,程缓这样做,未免太伤害沈依万的感情,他付出真心,另一半却不过是在他身上找寻他人的影子。 程宜迟将手搭上沈依万悲伤的肩膀 ,沈依万垂着脑袋直接走开了。 客厅的灯了亮起来。 “喂?嗯,我已经到了……大概还要半个小时才回来?没关系的,那我先准备晚饭吧!哈哈哈哈没事的,我就想和你待在家里,补偿的话,月末陪我出去旅游的事你可要计划起来了……” 沈依万挂断电话,哼着欢乐的调调进到厨房,几分钟前的忧伤荡然无存,程宜迟瞠目结舌地目睹了他一系列的变化,脑海里登然冒出来两个字,报复。 玩弄感情的人不得好死,程宜迟害怕沈依万是打算在饭菜里下毒,忧心忡忡来到厨房看着沈依万下厨。 厨房空间不大,两个人站到一块还是有点拥挤,沈依万要到冰箱拿鸡蛋,程宜迟站在正中央无动于衷,沈依万却突然皱眉,对着他冷冰冰说了一句,“走开,你真挡道。” 程宜迟显然没反应过来,直到沈依万毫不客气用肩膀撞开他,他摸着发疼的骨头,如梦初醒。 “诶?” “诶什么?”沈依万打开冰箱门,冷气从里面丝丝地冒出来,程宜迟默默离那远了点,沈依万注意他的小动作,不由得嗤笑一声,“看来你快不行了啊。” 沈依万转身,与程宜迟面对面,来了句:“我们长得像吗?” 程宜迟盯着这双含有戏谑的眼睛迟疑片刻,点点头。 沈依万听闻后笑得灿烂,回到灶台前:“这么久了,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我们太像了啊。”沈依万无语道,“外貌,声音,甚至小动作,细致入微,简直像是同一个人。” “所以……你难道没想过,我们其实就是同一个人吗?” “你说什么?” 程宜迟表情复杂,他魂还在这没投胎呢,沈依万会有这样的思想,实属荒谬。程宜迟正匪夷所思,沈依万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心头猛颤。 “‘转换’的惩罚,你以为是什么?” “程缓的那场意外车祸?” “你的命?” 沈依万似乎很喜欢用“你难道”、“你以为”之类表嘲讽的反问语,被他咄咄逼问的感觉并不美好。 程宜迟被沈依万堵到墙角,震惊沈依万又是怎么知道“转换”这一件事。他可以保证当初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能知道事情的,仅也绝对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 程宜迟猛地抬眸,满眼不敢置信。 他的惊慌取悦了沈依万,沈依万笑道:“惩罚的是你哦。” “但不是你的命。”沈依万在他耳边轻声道,“是你的魂魄。” “愿望达成后,被从你的肉体中剥离,成了一缕独立于主体的魂魄。” “说我就是你,也没错吧。”沈依万道,“所以我才能看见你啊。说真的,你死后没多久我就发现你了,猜猜是在什么时候?” 程宜迟想到了程缓的办公室,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是沈依万却对这份答案摇了摇手指。 “不对。”他说,“是在车上。” “车上?” “咳咳……程缓,今天骑自行车上班啊。” 程宜迟倒吸一口气。 “可你不是已经被程缓——”程宜迟没说出“杀死”两字。 “哦,只有第一次跟你们打招呼的才是我,后面就不是了,我放弃了附在他身上,他之后不过是具只会重复的行尸走肉罢了。”沈依万开心地说:“因为我发现了你啊,变回你的模样,可比其他人接近程缓轻松太多了。” “你天天和程缓在一起可能都没注意到他有多么特殊。”沈依万往玄关灵台的方向瞥了一眼,“就因为他的血,你才能撑到现在。真是浪费,居然用在了你身上!” 程宜迟能明显感觉到沈依万其实并不喜欢自己,嫌弃的表情,不耐烦的语气……无一不在彰显对他的不满。 水开了,爆发出刺耳的嗡嗡声,僵硬的氛围破出一道裂缝。 沈依万说,程缓的血,可以让他们这样的鬼怪像个正常活人一样存在天地间,他们不必老鼠似的躲躲藏藏,无畏于来自地界的抓捕。它温柔又强大,吸引无数飞蛾为之扑火。但这般好的东西,真的允许存在吗。 理应不该存在的。 一经偷尝后,对它的需求会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流血的人血尽而亡,吃血的鬼不得善终。就像毒品,里面的危险不言而说,可总有亡命徒为之疯狂为之丧命。 一瞬间,程缓的种种古怪行为在此刻都有了明确的答案。 程宜迟只觉胸闷气短,他撑着门框稳住身子,岌岌可危的现状如站在悬崖上,前面万丈深渊,跳下去他会死,后面有程缓,告诉他他要陪他一块去死。 沈依万并未具体说这份“不得善终”是怎么个情况,但他相当自信地表示,他会在程缓死前找好下一个猎物。 “我是你的一部分,理所当然的,我也被迫的很爱他。所以为了他别再遭受太多痛苦,我会杀了他然后放光他的血储存好,一边寻找下一位幸运儿,一边享受他的‘保护’。至于你,就早些离开,别再跟我抢了。” 第111章 沈依万对自己的计划甚是满意,可惜程宜迟完全不允许。 “我不会让程缓死的,更不会允许你杀了他。”程宜迟面无表情道。 沈依万悠然地走到刀架前,嗓音带着冰冷的愉悦感:“那可不一定。” 他手里握着一把剔骨的刀,侧过半张脸跟程宜迟说道:“你早就对他的血液上瘾了吧,不可能戒掉的,结局要么是你死,要么就是程缓跟你一起死。 “你也不愿意看到程缓是因你而死吧。” 程宜迟沉默着,默默看向刀架上唯剩的两把。 一把是弯刀,在其旁边的,是那把刻有符文的利刀。 这把利刀,他曾见程缓用它杀过鬼。 程宜迟听见自己说:“那可不一定。” 沈依万脸上的笑容骤然褪去。 -------------------- 平安夜,平平安安3 第57章 小瞳十八 灰白色的墙壁脏了。 晚上八点多十分,程宜迟才回到家里。 他边脱下外套边往充斥哭声的厨房走去,洁白的拖鞋沾染红色血污,他没皱一下眉头,平静得如同无数发生。 血脚印一路由深变浅淡。 最后,他在那位跪地颤抖的人身边停下,那人的面前还躺着个浑身被砍的触目惊心的尸体。 程缓笑了笑,然后绕过尸体抱住了发抖的人,他说,真是辛苦了。 程宜迟靠在温暖的怀抱中,眼前尽是模糊。分明是赢家,姿态降得比输家还绝望,他闭紧眼,感受泪水滑过脸颊坠落的触感。 “程缓,想杀你的人已经没有了,但是……”程宜迟看着自己沾染血污的双手,麻木道,“似乎我成为了下一位凶手……下一位要害死你的凶手。” 但凡可以和程缓接触、交谈,那就是在做梦。程宜迟是这样定义的。 他没抱着“真实”的程缓能够倾听到的决心,轻声说着算作告白的话语:“你可真是太过分了,瞒着我做了那么多不值得的事情。几年前我还活着的时候不告诉我,现在我都死了,你还要偷偷摸摸的。” “好吧好吧,我也没什么资格跟你谈勇气。”程宜迟枕在程缓肩膀上,倚靠着他的依托,“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对你诞生了些别样的情感,它第一次成型出现的时候,我惊慌失措,甚至不敢随便想你……但后来我发现不想你的话我更心烦,心理斗争后决定悄悄地想。我在高铁上翻到那张照片时,又惊讶又有点高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的小心思,到头来居然是两个人的。” 程宜迟慢慢抬起头,视线对上了程缓那双冷静到不正常的黑色眸子,里面没有温度只有痛楚。垂眸,他见到了程缓裸露在外的那段苍白手臂,呼吸一滞。 新伤旧伤交织在一起,渗血再结疤,结疤再渗血,编织成了一张血淋淋的笼,梦想桎梏程宜迟这缕奄奄一息的亡魂。 看看,这场“杰作”可都因为你而起啊程宜迟,自豪吗?似沈依万的声音在耳畔嘲讽道。 你就是只消耗程缓的生命赖以生存的寄生虫,还没有丝毫愧疚心,真该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不……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程宜迟崩溃抱住自己头颅,尖叫道,“程缓你这样做是会死的!” “我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做出伤害你的事情的。”程宜迟喃喃着,突然挣脱怀抱,将刀对准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哐当”一声巨响,刀飞到远处地板上。 “我允许啊。” “什么?” “你可以尽可能的伤害我,程宜迟。”程缓吻了吻程宜迟的头顶发丝,血腥味很浓郁,“我甘之如饴。事到如此,你如果再选择狠心地离开我,我就自杀跟你一起走。” 程缓冷着一张脸,不愿展示出一丝一毫破碎,他咬破舌头,吻上眼前逐渐透明的程宜迟,程宜迟愣住,他的泪水早已干涸,那现在,脸颊上温热的是什么呢,又是谁的呢—— 程宜迟事后好久、好久才意识到那不是一场美丽的梦,因为他并未从中醒来。而程缓,之后也一直在和他说话,不再局限于梦中。 骗子。 骗子。 骗子。 …… 他轻轻抚摸着程缓的眼睛,谨慎又小心,就像在抚摸自己的眼睛一样——啊,这本就是他自己的眼睛。 他都忘了,这双眼睛可以窥见常人无法看到的事物。 程缓一直都在看着他。 暗巷里,腐败烂臭的尸体旁,他见到了无处可去的程宜迟,可怜兮兮的,只能蹲在地上盯着自己的遗体发呆,于是程缓便将他带回了家。 他惶恐程宜迟因为自己而跑走,迫不得已装作看不见他,可随着日子渐长,所有未经出口的情感如泡沫般浮出水面,程缓才恍然。 一切都晚了吗?不,只要他还待在他的身边就好,无论哪种形态,他都爱他。 挽留的代价巨大,好在他承担得起。 程宜迟越来越畏惧寒冷,穿再多厚衣服都无济于事,那股冷不来自外界,是从骨子里面渗出来的,透支他岌岌可危的生命。程宜迟清楚地明白,“冻死”的那天,他就要彻底消失了。 可惜程缓还在自欺欺人。 程缓身体上的伤疤与日俱增,一道比一道狰狞,尤其是左胳膊,几乎没有一块可以入眼的好肉,到了春天,他穿着足够长的衬衫,遮盖布料之下难看的伤口,有时候伤口发炎瘙痒难耐,他就会举刀再添一道新伤,痛感占据大脑,他可以舒服很多。 第112章 “没事的,没事的。” 自残的程缓通常会这样安慰哭泣的程宜迟。 日子将错就错流逝着,有一天,沉闷许久的宅子里终于来了一位外客。 程缓打开门,眉眼尽显疲惫,脸色近来总是苍白,程宜迟上前拥抱他,注意到门外还站着个余甚,和几年前相比较,余甚也变得愈发冷冽。 “你好啊,好久不见了。”程宜迟扬起嘴角,语气稍许虚弱道。 余甚目不斜视跨过门槛进屋,带起一阵风,没搭理他。 哦,他看不见他,程宜迟后知后觉,眼里的失落一闪而过,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道熟悉的声音。 “嗯。” 程宜迟看过去,有缕黑乎乎的影子消失在了走廊转角。刚才那声“嗯”,显然是“他“说的。 “‘他’是谁?”程宜迟好奇地问在书房找寻东西的程缓。 程缓朝门外抬了抬下巴,意思很明显——“他”也是余甚。程宜迟语塞,没再继续问。 程缓关好书房灯,端着一盒小木箱出去了,等在客厅的余甚接过程缓手里的木盒,露出了一份笑容,他似乎挺信任程缓的,没打开确认里面所装的究竟是不是他想要的。 “一个月为一个周期,里面有六瓶,半年应该就差不多了。”程缓说,“虽然副作用微乎其微,但也要节制。” 程宜迟在旁看的心惊胆战,惶恐他们是不是在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程缓像是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失笑道,“你别胡思乱想。” 有不知情人在场的情况下,程缓自言自语的模样着实容易让人狐疑他是不是精神不太对,但余甚却对此毫无反应,只低头认真回着手机里的消息,半分钟后,他看眼窗外黑压压的天空,说要走了。 出门前,余甚随口问了句程缓厨房里怎么那么多刀具,还开玩笑的说是不是在家里杀人了,程缓听闻笑着说,“是啊。” “我本来是打算把那人的皮割下来的。”程缓语气平稳的像是在讲故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居然顶着那张脸出来招摇,甚至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 沈依万引以为豪的效仿,在程缓眼里却是一种极致的挑衅。第一次邀请沈依万来家里共进晚餐的时候他就打算杀了他了,但那天事出突然,是解决齐贵的“黄道吉日”,他也就暂时放过了他。杀心抵达顶点的时候,是在他收到沈依万发来的模仿程宜迟小憩的照片。 ……程宜迟啊,你能够亲手手刃这个冒牌货,我真的很惊喜很开心。在我们生命的尽头,如果我实在没用,支撑不住而先行死去,也请你能勇敢的亲手了结我。我血管里的血液,那鲜红的颜色无法入你的眼睛,但请静下心来聆听,它们正沸腾的因为你叫嚣。 夜间,程宜迟抵在程缓坚实的胸膛前,血液流淌的声音清晰可闻,当然,流淌的不乏程缓的生命。 褪色的视野里,这两道声音震耳欲聋。 程宜迟冷得瑟瑟发抖,眼皮不堪重负之际,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睁开眼睛。 程缓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啪嗒”一声,很干脆的,垂到了身侧。 程宜迟瞬间头皮发麻,大脑一片空白。 “程缓……程缓!” 程宜迟颤颤巍巍地将手指探到他鼻下。 微弱到近乎不存在的呼吸。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他要死了他要死了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借着月光,程宜迟看到了程缓毫无血色的脸庞,他像个死人,任凭程宜迟歇斯底里的叫喊都无动于衷,程宜迟心如刀割,他竭力冷静下来,告诉自己程缓还没死,他还有有救……救,对,程缓需要救助,怎么救呢,得找人来救,活生生的人,他救不了他……程宜迟绝望地跪倒在程缓身边,气竭得难以喘息,他搜找程缓的外衣口袋,用手机给某人打去了一通求助电话。 凌晨三点多,市中心医院灯火通明,老顾孤身一人站在楼梯口,苍老的眼眸却不显浑浊,心事重重地抽了一只又一只烟。 事态……是什么时候发展到如今不可挽回地步的呢。 老顾掐灭烟头,打开窗让风吹散身上的烟味,步伐沉重的往病房走去。 “这个刚抢救回来的患者……”年轻护士心有余悸跟另一位护士道,“我们去到他家的时候简直被吓一跳!” 护士降低音量说了一大堆,老顾年纪上来了耳朵不好使,最后只听清了对方充满惊恐的一句颤音,“……我怀疑他养|小鬼!” 老顾置若罔闻,心想她还真没说错,程缓某种程度上的确在养,只不过现在她们无需再担惊受怕了——小鬼头已经走了。 “程宜迟呢?” 面对和当年一模一样的问题,老顾这次没选择隐瞒。他淡淡道:“走了。” 程缓形销骨立,把自己折磨的不像个人,他咳嗽着拔掉输液的针头,飞溅出几滴血。 “我要咳咳、回家找他。” “你回去了也找不到他。”老顾摁响呼叫铃,重复道,“他已经走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一口淤血似乎堵在喉口,不上不下,程缓双目猩红地看着老顾:“是你?” “是我。”老顾承认道,“程宜迟用你的手机给我打了电话,他让我救救你,然后……也救救他。可惜我资质不够救不了他,至少我可没能力留下他。我就费了点精力,让他往生了。” 第113章 程缓张嘴要说话,老顾叹了口气,用一句话劝住了他:“程缓,你这样子,跟齐贵又有什么区别?何必呢。” 因为一己私欲折腾的遍体鳞伤,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 程缓整个人愣住,他跌回病床,像只被箭射穿的鸟,丧失了盘旋天空的能力。 -------------------- 周五完结3,he,感谢支持!! merry christmas!! 第58章 小瞳十九 出院后的程缓没表现出任何异样,甚至比以前更“正常”了。 对待工作全力以赴,有时提前完成任务也不会赶着回家,而是找朋友就餐聊天,放松心情。周末户外活动丰富,爬山、钓鱼等等,偶尔碰到他的同事都对此大吃一惊,说他现在越来越“合群”了。 在外看来,他俨然恢复了对生活的热情,浑身上下洋溢着生机。 几个月后,一家热媒体联系到程缓,想让他以心理医生的身份来节目里谈谈他这一路走来的艰辛。程缓毫不犹豫地答应,十分慷慨地讲述了他是如何成为心理医生的这段历程。 “真是神奇啊。”采访小姐道,“因为一场车祸改写的命运。 “ 程缓笑而不语。 采访小姐又问道:“那程缓医生,据我们了解因为至亲去世,您曾经历过一段异常灰暗的时期,是什么原因能让您从失去至亲的悲伤中走出来的?” “这个啊。”程缓思忖片刻,视线对准镜头道,“我想是我朋友的帮助吧,在我最困难的甚至冒出自寻短见的念头时,他不辞辛苦过来开导我,给了我很大的鼓舞与启发,这才让我重振旗鼓。” “可以问下具体内容有哪些呢?”镜头彻底切向了程缓温柔的脸庞。 “嗯……当然可以。” 程缓微笑道:“他说,程缓,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 “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感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1】 “所以,请不要跌倒在回忆里垂死挣扎,驻足当下与未来,时间会冲淡感情,但你却永远存在,还有好长的一段路需要前行。”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程缓嘴角噙笑。 这些,当然都是假的。 荒山偏僻处,穿梭过密密麻麻的荆棘,斩断交缠的绿色蔓条,一栋矗立在悬崖峭壁边的破败木屋映入眼帘。 程缓关紧大门,冷风只能盘旋于屋外哭嚎。 阴冷的木屋里,有团黑色的“奇形怪状”匍匐倒地,喉管冒出压抑的哀嚎。他被五花大绑,见到光亮的瞬间,像条可怜的蠕虫般往大门口的方向钻,手变成了足,拖动身躯妄想逃离。 下一秒,一只皮鞋踩在了他的“足”上。 “啊……啊……”他说不了话。 “本来,你是我打算送给程宜迟的礼物。” 像怕惊动了谁,程缓轻说话的嗓音很轻。他穿着采访后没来得及脱下的西服套装,浑身上下一尘不染。 “但他现在不见了,你也没有再存在的必要。” 听闻这句话后的齐贵立马恐惧地看向他,如果手没被绑起来,他会双手合十跪在地上乞求程缓能大发善心放他一命。这一切,他……他全是无心的啊! 齐贵瑟瑟发抖,半月前他还沾沾自喜出狱后又是条好汉,不过一时手头紧想赚点快钱,趁着暴雨天劫持了个开名车的家伙,却反被对方打晕,再醒来后他就被抓到了这个密不透风的屋子…… 齐贵反复打量面前绑架他的男人,对方也看着他,不带一丝感情,正当齐贵跌入绝望,踩在他手上的力道忽然消失,紧接着,他听见有人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程缓拉开窗帘,皎洁的月光洒在布满尘埃的地板上,画出了一条白痕。他把齐贵从地上扶起来,让他终于能像个人一样坐着,齐贵警戒地往后挪动,直到后背撞到了坚硬的墙壁才不得不停下动作。他太害怕程缓了,这个人看着斯文,却能面无表情地把人的舌头生生用剪子剪断,原因是嫌他太吵了。 倏然,齐贵瞪大了眼睛。 程缓捡起角落染血的剪子,剪开了束缚他双脚的粗绳。 咔擦——咔擦—— 微妙的声响游荡在空寂的屋子里。脚、手、肋骨和脖,陆续得到了解放。 程缓丢掉绳子,居高临下对他说:“齐贵,你是个幸运的人。” 看着齐贵不明所以的表情,程缓笑了笑,解释道:“今天白天我接受了一场专栏采访,这场采访启发了我另一种更为理性的思考,我反省迄今所做的事是不是太残忍了。” “所以我说的不需要你,是准备放你走。” 齐贵眼里蹦出希望的光亮,他太久没站起来过了,撑着粗糙的墙壁才勉强将自己“拉直”,他往门口一瘸一拐挪了几步,见程缓没有阻拦的意思,生怕他反悔,立刻加快了双腿摆动的幅度,模样说不出的滑稽。 “但你该走到哪里去,由我说了算。” 与此同时,齐贵打开大门,见到门外的场面身形一顿。 程缓走到他背后,说出来的话令人如坠冰窟。 “越北那儿有家马戏团招聘员工,我怕你再不小心误入歧途,自作主张帮你报名了。” 程缓抬手,将他往外轻轻一推,像片破叶子似的,心如死灰的齐贵倒在了湿泥里。 第114章 为首身材高大的“园长”上来冲程缓一笑,露出了那颗金光闪闪的大金牙,他别蹩脚的中文说了句,“四肢健全,太好了。”这样的话,这家伙就可以随便供他们“发挥”了。 “啊……啊……!” 齐贵扭曲着支起身要跑,被个叼烟的伙计不留余地敲了一闷棍,绝望的嘶吼声就此打断,齐贵像具尸体倒地不起,“园长”皱眉,吩咐两人拽着腿扔进铁笼子里。 涂有黑色颜料的面包车渐渐消失在了浓郁夜色中。 程缓回到家,他没急着换掉衣服,而是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茶,仿佛面前有人在举着话筒采访他似的,他仔细整理袖口,严阵以待,然后扬起得体的、适合展露于大众的微笑,看向“镜头”。 “您因为什么原因走出了失去爱人的痛苦?”程缓喃喃重复了一遍问题,他回答道,“没有原因。” “因为我根本没有走出来。” 他当然要表现的很正常啊,不然被人发现他内里泥泞又疯狂可怎么办啊。肯定会被送进病院里治疗,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怕他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拜托,他吃着空去管别人,未免把自己的位置放的太高了吧,可笑之极。一群多管闲事的家伙一直监视着他,让他不得不精心策划一切,但好在,他精湛的演技骗过了所有人——每次看着镜子里那张脸,连自己都险些骗过——现在,夜深人静,无人打扰。他终于可以干自己真正想做的美事了。 “我继续存活世上最大的执念,就在刚刚得到了最完美的解决。”程缓看向“镜头”——程宜迟的黑白遗照——情不自禁柔声道,“我的下一个任务,是来陪你。” 偌大的客厅只开着一盏幽暗的台灯,死气沉沉的氛围,惹人不寒而栗,窗边的金桔树枝繁叶茂,被照顾的很好,也是屋内仅有的生机。 程缓静默片刻,停下了他诡异的自导自演行为。 世界空旷宁静地仿佛只剩他一人。 程缓举杯正要抿口凉掉的茶,房门响了。 咚-咚-咚- 是谁? 是哪位不知礼数的家伙,夜半三更上门打扰一个万念俱灰的可怜人。 程缓摩搓雕刻花纹的杯壁,心如止水,他想,必须要给来人一点教训。 程缓冷着脸打开门,门外站着照片里的人。 程宜迟喘着粗气,像从很远的地方跑来,他有些紧张:“程——” 话未说完,“嘭”的一声,他被关在门外了。 “……” 程宜迟不甘心地继续敲门,大喊程缓的名字,坚持不懈两三分钟,程缓才终于又打开了门,只不过这次程宜迟甚至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程缓便毫不留情地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将他拽到身前,程宜迟踉跄几步,头皮生疼。 “三秒钟,变回原来的模样。” 程缓力道越来越重,神情也越发冷冽恐怖。事到如今,还有不知死活的东西敢披着程宜迟的皮来欺骗他——太恶心了。 “一。” “等等!等等!” 程宜迟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急切地展示给程缓。 “你记得吧,这可是你的东西!”程宜迟捏着它,举到程缓面前,试图让他看得更清楚,“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程缓愣住,戾气一哄而散。 程宜迟拿出来的,是他高中那会藏在校牌里好久的小照片。 “你……” 程宜迟接着道:“我回来了。” “他们地下的人说我死的不够彻底,还有生的物留在人间,让我等它死了再来。” 程缓魂飞身外,他讷讷地盯着程宜迟的脸,却不敢再上前半步,就连递给他的小照片都丧失了接过来的勇气。 这段时间,他做了太多有关于程宜迟的梦。他太害怕了,害怕再往前一步会打破虚与实的边界。 过去,都是假的! 程缓热忱的心再次冰冷。他听见自己问道:“是什么?” 程宜迟指着自己,无奈道:“你忘了嘛,我的眼睛还在你这。” 眼瞳成为了情感的万花镜,它将生命的光翻转反射,开出朵朵颜色迥异的绚烂花骨。 兜兜转转,两人似乎走了太多没必要的弯路,可纵观全局的上帝都会不小心犯错,更别谈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普通人,而且,有时错误也能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 程宜迟坐到沙发上,想喝口杯子里的茶水,程缓抢过来连杯子扔进了垃圾桶,程宜迟疑惑地看着他,程缓摸了摸程宜迟泛凉的脸颊,“有毒。” 程宜迟瞪大眼:“你要自杀?” 程缓注视着他,道:“我只是想你了。” 程宜迟静默片刻,后怕自己要晚一步出现的话,见到的将是程缓僵硬流血的尸体。 他深呼吸,啜着程缓新倒的热水。 “你还记得沈依万吗?” 程缓点点头。 “他是我魂魄里的一部分,但却被我除掉了……” 程缓道:“他对你而言很重要?” 程宜迟叹气:“差不多吧,灵魂损失者暂时不能入轮回的。”程宜迟咳嗽两声,微笑道,“他们见我缺斤少两的,又觉得我资质挺不错,正好缺人手嘛,就直接雇我成了那里的临时员工。” 谈起新工作程宜迟变得滔滔不绝起来,说自己职位听上去可神气了,简单来说和死神差不多,但没死神那么累,因为他不是正式员工。 第115章 程缓撑着下巴问他:“什么时候到期?” 程宜迟朝他眨眨眼:“等你死了。” 程缓笑了笑,心满意足。 -------------------- 【1】摘自《百年孤独》 第59章 小瞳完 楼下的咖啡甜品店开了,路段挑选的不是很好,车开车走,很少会有闲情雅意的人特意停车来购买一杯咖啡或者一份甜点。 程缓没车,可以悠闲地坐下来浪费时间。 下午四五点的样子,咖啡店清冷的可怜,除了程缓这个坐客外只有一个年轻男人在前台等咖啡。 程缓放下病案打开笔记本准备写报告,刚敲下第一个字母,透过玻璃窗,他看见一个戴草帽老人挑着大篮子蹒跚地走到了马路对面,老人掀开盖住篮子的布头,红艳艳的石榴一览无遗,个头大,惹人垂涎欲滴。 看着挥手吆喝买卖的老人,程缓垂眸,食指轻轻敲打着键盘,思维放空。 他想起了一些旧事。 那时候要比现在热许多,这点程缓记得很清楚,因为他经常晚上躁热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有身体表面上的,也有生理上的。 程缓回到家,看见程宜迟正搬了把小凳子坐在茶几边剥石榴,白瓷碗里积攒了大半,像珠宝柜台展出的钻石,金光闪闪的很是漂亮。 “回来了?” 程宜迟看了眼程缓,刚想说隔壁邻居送来好几大袋子石榴,让他快过来帮他一块剥,他剥得手都酸了。程缓却埋着脑袋,眼神躲闪,不自然地“嗯”了一声,迈开长腿上楼回到房间,速度之快到根本没给程宜迟说话的机会,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影。 “什么情况……”程宜迟嘀咕着。 二楼,程缓锁紧房门,面色阴沉。 ——他明显感觉的到,自己最近很不对劲。 不敢直视程宜迟的眼睛,就连程宜迟的身边也不能待。 有次,程宜迟给他递根笔,距离离得有些近,他能闻见程宜迟身上的沐浴乳香气,很浓郁,仿佛是鼻尖贴着他的皮肤,一寸、一寸滑行,然后再伸出舌头舔舐后细细品味出来的。 递笔的瞬间只有一两秒,程缓从幻境里脱离出来,沉沉地望着程宜迟离去的背影,然后,轻轻地闻了闻手里的笔。 他嗅得很仔细,就好像手中的不是笔,而是程宜迟。 但,笔上面并未沾染有关于程宜迟的任何味道。 程缓心里一阵惋惜。 晚上洗澡的时候,他特别留意了一下程宜迟用的是什么沐浴乳,味道能够如此特别。 片刻后,他盯着两瓶一模一样的沐浴乳发愣。 原来程宜迟身上散发着一股只有他才能闻到的香气。 那很不错。程缓想。 …… 程缓打开房门,程宜迟送来碗剥好的石榴,嘱咐他早点休息转头离开了,空气里残留着他的味道。 等到最后一缕香气散尽,程缓神情流露出几分依依不舍,他端着白瓷碗来到书桌前,心跳飞快,像极力摁压内心兴奋似的,指尖也意味不明地发抖。 程缓深吸一口气,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啪嗒——” 手失力,白瓷碗倾倒,桌面一片密密麻麻的石榴粒。床和书桌紧紧挨着,也遭了殃。 程缓默默弯腰清理床铺。 事后他尝了几粒石榴,舌尖碾着被榨干的果皮,甜滋滋的,想到这些果粒出自那双令人魂牵梦萦的手,内心仿佛被什么填满,开心地眯起眼睛微笑。 晚上程缓躺在床上睡觉,做了个梦。 还是白天的场景,炎热又有蝉鸣的聒噪。程宜迟坐在小凳子上,程缓走过去,程宜迟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立马亮了,朝着程缓笑。 程缓感觉掌心冰冰凉凉的,低头,发现自己攥着一大把亮晶晶的石榴粒,他把手伸到程宜迟嘴边,程宜迟乖乖就着他的手吃了起来。 说是梦境,触感却相当真实。 潮热的呼吸喷洒在最为敏感的掌心肉,柔软的唇瓣有意无意的撩拨,瘙痒难耐……程缓眼眸暗了暗,摁住程宜迟的后脑勺暴力地将手中的石榴尽数塞进了程宜迟口中。 一下子塞不进去那么多,石榴粒啪嗒啪嗒往下掉,像雨点似的,四溅开来。 这居高临下的体位,程宜迟抬眸,两腮鼓囊,含着泪水的眼眶嗔怒地瞪着程缓,似乎在抗议他的急不可待。 程缓睁开眼。 黑暗里,他的喘息声久久不散。 胳膊处有些凉,他伸手摸索,摸出颗落单的石榴粒。 程缓用力捏爆它,甜腻的汁水流淌而出。他摩搓指尖,感受滑腻,脑海里瞬间浮现梦里程宜迟看他的眼神。 委屈,羞涩以及服从。是他从未在程宜迟身上见到过的。 突然间,他好想好想,离程宜迟再近一点。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有道声音无止境徘徊。 没过多久,机会来了。 程缓运气不错,打牌时候抽到的牌几乎都顺号,没多久就整理好了,趁着另一边的程宜迟还看着牌面苦恼挑挑拣拣,程缓随便选了颗糖,用糖纸包着将糖送到程宜迟嘴边,专注牌面的程宜迟根本没注意,抬起下巴,唇瓣抵着程缓指尖,卷走了糖果。 温热、湿润。 第116章 程缓勾唇笑了笑,沉醉地感受着指尖余温,起身离开说要去倒杯水。 走出门的瞬间,程缓如同抽离了所有气力般,靠在门背后喘气,他用食指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开心地觉得,这样像是在同程宜迟接吻。 他偷偷摸摸从程宜迟那儿汲取着,程宜迟也未察觉半分。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熟悉的催促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程缓拒绝了它。 他自有分寸,清楚明白他和程宜迟之间的界限在哪,再往前一步,极可能是万丈深渊。他按捺本性跟程宜迟继续生活,委曲求全,生活得依旧美好。 终究是理智占据上风,那道声音再也没出现过。 …… 馆内的灯接连亮起来迎接黑暗,程缓回神,窗外卖石榴的老爷爷正在收摊准备回家。 他看眼手表,已经过去快两个小时了。 一个下午,他又什么工作都没做好。 程缓想,他可真是位不称职的心理医生。明明自己都精神崩坏,却还需要帮病人排忧解难。 程宜迟回来后,它随之出现。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是比过去几年更加疯狂的叫喊,它在压抑与克制的煽风点火下越燃越烈。 程缓轻笑。 「好啊」 停滞数年的转轮,重新运转。 俗话说医者不自医,可谓如此。 身侧刮起阵冷风,店门推开,等咖啡的黑衣男人提着纸袋前脚刚离开,下一秒程宜迟就气喘吁吁赶了进来。 程宜迟看眼时间,好险,还差一分钟才到八点——他和程缓约定过,八点钟之后是他结束工作陪伴程缓的时间。 坐到程缓对面,程宜迟想了想还是给程缓道歉。 程缓淡笑:“没事。” 程宜迟看着程缓云淡风轻的做派,神经仍然不敢放松。 上次他迟到五分钟,程缓就“疯”了,差点自寻死路。他害怕程宜迟不过是在欺骗他,总有一天会悄悄逃走。 程宜迟安抚他让他别这样想,程缓冷冷地说他只能这么干。 “为什么?”程宜迟不解。 “因为只要我死了,你就能亲自来找到我、带走我啊。”程缓回答的很平静,平静到毛骨悚然,“你主动来找我,我会好开心。” 他的精神岌岌可危,在崩溃边缘徘徊,以至于程宜迟这位“死神”,既要勾走别的鬼魂,又要时刻注意不让程缓变作鬼魂。 “您好,两位的咖啡。”服务员端来两杯卡布奇诺。 程缓面无表情:“我们没点。” “是有位先生请你们的。”服务员说着巡视店面一圈,嘀咕道,“奇怪,刚刚还在的……穿黑衣服的。” “这是什么?” 程宜迟指了指自己那一杯前的黑丝绒小礼盒。 “那位先生指定说要给你的哦。”服务员解释完后便回到了柜台。 程宜迟和程缓对视一眼。 男人走了程宜迟才到,他是怎么做到未、卜、先、知的—— “打开看看吧。”程缓道。 程宜迟点头。 精美包装的黑礼盒里,躺着颗熠熠生辉的暗红色宝石,只是一眼,便能猜出它必定价值连城。 看外表,贵气与精致扑面而来。 看内里,倒很适合充当“贿赂”的小玩意。 嘘,这是某位可怜家伙贿赂新上任的临时“死神”的手段。夜空传来几声呕血难听的乌鸦叫声,但请明白,他并未在传播噩耗。 ——《小瞳》完—— -------------------- 一直感觉石榴这个水果有点涩气(个人)...话说石榴那几段算是意识流,比较隐晦。 # 終 第60章 小泽沼終 覆盖河水的冰块化了。 水流活了过来,恢复早春该有的生机。 小泽停下前进的脚步。 他走了好久、好久,从黎明到黑夜,从静到动,从虚无到充盈,从死到生。但无论怎样,他都见不到小沼的家。 那朦胧的远方,只有一团朦胧的雾气。 河水尽头,就该是小沼的家才对啊…… 小泽苦恼地托着下巴,伫立在一棵枝条长出幼苗的大树边冥思苦想。 他眨着黑溜溜的眼睛,盯着脚边流淌的长河,良久,茅塞顿开。 啊。 不对,不对。 岸边过度湿润的泥土,丛生的杂草,以及处于黑夜里难以忽视的带有窒息性质的瘴气——甚至,连危险都是湿漉漉的。 这不是河。 它是一条被拉长的、允许流动的、鲜活的沼泽,但由于其是往高处、往山崖之上逆流的,沼泽变成了“泽沼”。 这是条长长的”小泽沼“。 小泽扬起嘴角,苦笑着叹气。 他居然给忘记了,这里可是个颠倒的光怪陆离世界。 任何的天方夜谭、不可思议的奇闻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象征噩耗,却不小心托付终身的渡鸦;为私欲而一分为二的魂灵,他那么体贴入怀,他那么心机深沉;可以窥视常人不可及的眼瞳,他的红非彼红…… 因为来时水面未解冻,小泽想当然沿着顺流的方向前行了。辛苦那么久,走的居然一直是反方向,而现在,他只能踏上走过的旅途,欣赏已经欣赏过的风景。 第117章 这是种相当奇妙的体验。 陈旧又新颖,某些藏匿暗中、未见天光的小心意就这样被悄悄翻了出来—— “不止现在,其实,我一直都能看见你。” “骗子。” “不好意思,我有喜欢的人了。” “很久以前,一个同今朝炎热的午后。” “说真的,我觉得你们,你和他,有在变的越来越相像。” “你忘了嘛,我的眼睛还在你这。” “什么时候到期?等你死亡。” …… …… 这才对嘛。 小泽满意地点点头,他哼着童谣,沿着正确的方向继续寻找小沼。 小沼,小沼—— 你在哪儿呢—— 迎面袭来一阵湿润的凉风。 小泽顿住,发丝被风吹得左右摇摆,他歪了歪脑袋,像发现什么似的左顾右看。最后,他缓缓转头看向了你,眼睛炯炯有神。 “原来,你始终都偷偷躲在我身后。” “你好小沼,我叫小泽。” -------------------- 正式完结啦,番外随机掉落,感谢支持!!orz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