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服之下》 华服之下 第1节 本书名称: 华服之下 本书作者: 山间人 文案: 云英是个侯府丫鬟,生得风流妩媚,鲜艳袅娜,被未曾婚配的小侯爷看中,酒后乱性,珠胎暗结,为未来主母所不容。 据说,那即将进门的主母出身清贵,眼里揉不得沙子,为了讨她欢心,小侯爷竟欲去母留子,杀了云英。 走投无路之下,云英求到了侯夫人面前,岂料当日有贵客微服私访,侯爷与夫人都坐于正堂招待贵客。 见云英贸然闯入,侯夫人大惊失色,生怕惹恼贵客,只令人将她打出去。 却被拦住了。 贵人手持骨扇,从高处微微俯身,托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这张饱满鲜艳的脸。 那人问:“已生了一胎?” 云英红着脸点头,不敢欺瞒:“稚子才满百日。” 那人又问:“可是亲自哺育?” 云英再度点头。 那人笑了,目光落在她丰满莹润的身躯,轻声说:“想活命,便随孤入宫吧。” 注意: 女主的宫廷职业起点是奶妈,非宫斗文,没有固定男主,都是阶段男主,大约 4-5 段。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复仇虐渣 正剧 主角:穆云英 ?? 配角:萧元琮、靳昭、萧琰 一句话简介:宫廷乳娘生活记 立意:奋斗的人生永不停歇 第1章 阿猊 英娘分明比从前更美了。 已是六月末,一阵微云疏雨,浇灭了刚刚起头的半蓬暑热。 雨珠在屋顶积聚,顺着廊檐落下来,一串串连成断续的线,像一张无形的水网,罩在屋外。 侯府里头,屋舍宽敞,并无过分遮蔽之处,却因潮湿无风而隐隐闷热。 院里的婢女们做完了活儿,无所事事,趁着午后闲暇,坐在廊下打着扇子、磕着果子说闲话。 “算着日子,小侯爷今日该回了吧?也不知郑家是什么说法。” “能有什么说法?我听夫人身边的樊儿说,这门亲可是郑家主动托了人上门递口风的!” “可别是樊儿胡说,郑家什么门第?那是当今皇后的娘家,绵延百年的清贵大族,国舅府的亲,哪是那么好攀的?” “国舅府的亲自然难攀,同咱们小侯爷说的这位,又不是国舅的亲女儿,族中养女罢了,况且,咱们城阳侯府也非寻常门第,自然配得上国舅家的养女。” “那……屋里这个,怎么办?” 一言落下,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静了。 “恐怕容不下。”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摇头说。 “怎么会?连孩子都生了,还是个小郎君,小侯爷喜欢得紧,临走的时候还特来看了呢。”年纪小的不信。 “就是因为生了,才留不得,郑家那样的门庭,怎么容得下未婚得子?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婢女们忽然又不说话了,不约而同转头,望向背后落了窗的寝屋。 “可惜了那一张好皮相,还以为能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山雉罢了,怎可与真凤凰相提并论?” 寝屋里,云英也坐在榻边轻轻打着扇。 屋门关着,窗户半掩,挡了风,挡了光,却没挡住婢女们的闲话,方才那些议论,她听得七七八八,却好像并未放在心上,只是专注地望着榻上深睡的小婴孩。 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小郎君阿猊,前日才刚满百日,已脱了才出生时那副皱巴巴红彤彤的怪模样,变得粉雕玉琢,洁白圆润。 可惜,出身卑微,得不到主人家的宠爱,明明是小侯爷的长子,却如家丑一般需被遮掩,连一场百岁宴都办不得,只得了侯夫人杜氏的一只金项圈作贺礼。 也是,她不过是城阳侯府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婢女,从前在杜夫人身边服侍,本是要留着给小侯爷武澍桉,待他成亲后,再做妾的,可他年轻气盛,忍耐不住,趁着一次酒后,便先要了她的身,这才有了这个孩子。 大约嫌热,阿猊小小的鼻尖上缀着几滴晶莹的汗珠。 云英半弯着腰,细细端详,怜爱地低头,在那圆嘟嘟的脸蛋上亲一下,又伸手,用左手食指的指腹将那几点汗珠轻轻拭去,举着扇的右手更放低了,让凉风拂过。 仿佛有所感应,阿猊咂了砸小嘴,脑袋一歪,小腿一蹬,竟慢慢醒了过来。 他是个乖孩子,在娘胎里时便不折腾她,如今生下来,也是如此,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自两条细缝睁得圆圆的,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小嘴原也咧了下,待目光触及云英发间素银钗,便立刻被吸引,只吊着嗓子小小地呜咽一声,丝毫没有哭闹的意思。 云英爱极,将阿猊抱在怀里,低声地哄,待他动开了手脚,又解下衣襟,胸脯凑近。 阿猊依偎在母亲怀中,凭着本能尽情吮吸,如小兽一般,沉浸而懵懂。 外间传来叩门声:“娘子,常榕方才来递话,说是小侯爷已回府,眼下正在夫人跟前问安吃茶,一会儿便过来瞧娘子。” 云英低垂的目光冷了冷,无甚反应,只扬声答一句“知道了”,便仍旧专注地看着怀里的阿猊,待他吃饱了,将他竖抱在肩头,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 阿猊趴在母亲的肩头,不哭不闹,只打了个饱嗝,很快又睡了过去。 这时,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屋门被人推开。 “英娘!”小侯爷武澍桉三两步跨进屋,颀长的身靠在屏风边,目光一下捕捉到里间抱着孩子的云英。 她生得极美,玉面粉腮,乌发成云,眉目皆如画一般精致秀雅,大约是天热,只穿了身石榴红的宽松罗裙,艳色罩着白玉似的身躯,令整个屋子都鲜亮起来。 “英娘,我回来了。”武澍桉看得心头燥热,忍不住又出声。 可云英只顾着怀中稚子,闻声回首,腾出左手食指,虚点在唇间,示意他噤声,淡淡的面容不见半点欣喜之色。 武澍桉只觉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 她还是同过去一样,对他疏离冷淡,半点不见情热。 他心中不快,忍耐着等她小心翼翼将孩子放回榻上,才上前两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至跟前。 皓白纤细的肌肤腻在掌心,滑软柔嫩,比起记忆中少女的骨感,又多了分妇人的圆满,引得他心痒难耐。 “怎么不说话——” 话音未落,方才那根葱尖似的食指便点到他的唇上。 “郎君小声些,奴好容易才将阿猊哄睡,可别再将他吵醒了。” 一声前所未有的“郎君”,听得武澍桉后背发麻,不禁张口咬住她的指尖,含糊地说:“身子可都好了?” 云英无声点头,掀起眼睑看他,秋水似的眼眸,一眨便又移开,教人捉也捉不到。 武澍桉再不多言,看一眼榻上深睡的阿猊后,直接将云英打横抱起,去了主屋的寝房。 路上遇见守在院里的婢女们,他停下脚步,吩咐一声“照看好孩子”。 云英仿佛羞涩极了,将脸蛋半掩在他的肩侧,双手攀住他的脖颈,令他十分受用,待进屋,一脚将门踢上,便直接把人放到榻上,双手撑在她的两侧,仔仔细细打量。 罗裙轻薄,覆在身上,勾勒出模糊的轮廓,玲珑有致,似乎与生养阿猊之前并无差别——不对,应当还是有不同的。 大约是生过孩子的缘故,原本带着点青涩少女气息的身子,多了一丝成熟的纤秾可掬,不但没有外头那些纨绔们口中“妇人的走样”,还有了更难掩的艳色风情。 他看得眼热,碍于她先前怀着阿猊,这几个月一直没碰她。 才开了荤的郎君,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本是忍不住的,可云英生得太好,初试云雨便是同她,自然连带着将他的眼光托上天,再看旁人,怎么都觉不对滋味。 再加上这些时日,父亲逼得紧,要为他日后在军中的升迁铺路,日日点他到南衙守备军中操练,将他练得精疲力尽,更没心思想别的女人。 如今算是解禁,自然血气上涌,冲动不已。 只是可惜了…… “你母亲的意思,是送去郊外的庄子上养着,毕竟为你养了儿子,你又的确喜欢得紧,但为父的意思,这桩婚事因着你外祖家的缘故,总令人不放心,还是斩草除根的好,郑家娘子容不得半点怠慢,孩子没了娘,主母自然介怀得少了,一家人也能和气相处,若亲娘还在,便不 好说了。这时候可不能有妇人之仁。” 想起今日回来时,父亲那严肃而无情的告诫,武澍桉的心中涌起一丝不忍。 朝中,太子和吴王两派的争斗早已持续十余年,圣上宠爱吴王的生母郑氏,顶着老臣们的激烈反对,先是一步步扶郑氏登上皇后之位,又借着吴王尚未成婚的由头,令他长留京都,迟迟不就国,俨然是在为废长立幼步步铺路的样子。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党争之中,武家一直保持中立。但由于侯夫人杜氏的母家与太子生母、已故的秦皇后是表姊妹,两家交好多年,总让人疑心城阳侯府也是太子一派。 武家不曾澄清过,只想静观其变。而如今,局势逐渐明了,圣上心在何处,想来不会再改,他们武家也得为日后筹谋。 “郎君?”见他神色恍惚,云英目光微黯,伸手轻扯他的衣袖,羞涩又紧张地说,“可是奴变丑陋了?” 武澍桉回神,垂眼见到她这副从没有过的娇柔不安,心似化了一般舒坦,忙安慰她:“怎么会?” 撑在一旁的手动了,轻轻握着她的手腕压在榻上,另一手则摸索到罗裙的边缘,拉扯着将那薄薄的布料轻易褪下,白玉似的身躯展露无遗。 腰腹之间依旧平坦,隐有数道粉色纹路,并不显突兀,倒像是画工拿画笔画上的一般。 最重要的是,该丰盈处因哺育而更加丰盈水润,反衬得腰间更细软不盈一握。 “英娘分明比从前更美了。” 他说着,再无暇分心,俯身下去吻着她的脖颈,一点点下滑。 云英扬起脸颊,轻轻咬唇,想同从前一样克制已到嘴边的嘤咛,可不知想起什么,又放开被咬住的下唇,不再压抑。 只是那双格外透亮的眼睛却慢慢阖上了,仿佛不愿被瞧见眼底的冷漠。 才将将及冠的毛头小子,一腔火热终于得到回应,心中激荡不已,早烧得昏了头,只顾变着花样折腾她,哪里会留意这样的细节? 城阳侯府是武将世家,武澍桉又是独子,自小以继承人的身份养着,虽锦衣玉食的娇惯些,但舞刀弄枪的架势少不了,在世家子弟中算高大威猛,因此,在床笫之间,除了偶尔忘乎所以,顾不上怜惜外,带来的欢愉远大于痛苦。 华服之下 第2节 云英这次学乖了,顺着本能给予反应,不舒服时,便拿那双湿漉漉的眼委屈地觑他。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男人这么好骗。 一个眼神,一声嘤咛,他便乖乖地“伺候”她,看似他掌握主动权,实则是由她来引导。 只可惜,明白得太晚了。这院里即将迎来一位出身高贵的年轻主母,就像外面那些婢女们说得那样,这里很快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 淋漓大汗过后,已是傍晚。 外头的天光已不似晌午那般毒辣,炎炎热意沉下来,连带着屋里的光线也变得昏暗。 云英累极,侧卧在榻上,鬓发半遮面颊,掩住红唇琼鼻,却实在没力气伸手拨开。 倒是武澍桉,发泄过后,一身轻松,唤人送水进来,一转头见她化成水的样子,竟也破天荒地亲自抱着她收拾起来。 云英本要享受片刻,毕竟,从四岁上家道中落后,她便一直是为人奴婢的命。 只是,一两个时辰过去,她的胸口已隐隐发胀,一颗心亦已飘去了阿猊身上。 孩子该醒了,只怕正等着吃奶呢。 而武澍桉的目光也莫名地从她泛红的脸颊逐渐落到她的胸前。 “英娘——” 眼见他眼神变黯,云英半点也不想同他有这样的“闺房之乐”,赶紧别开眼,小心翼翼地问:“郎君此去,一切可还顺利?” 她问的自然是他同郑家娘子的婚事。 武澍桉心头的热顿时散去大半。 “有父亲在,尚且顺利。”说完,顿了顿,又搂住她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怀中,“英娘,你先出去避一避,可好?等我成婚后,院中有了主母,我再接你回来。” 云英没说话,在心里惦量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侯爷的意思。 若是前者,她不必担心,若是后者…… “英娘,你放心,我定以妾室之名将你接回,绝不亏待。”武澍桉没得到她的回应,忙又添一句保证。 云英笑了笑,轻轻“嗯”一声,便软了身子,半阖眼做出一副慵懒困顿的样子,说:“郎君还是快去陪夫人用膳吧,夫人久等不见,一会儿又该着人来问了。” 正说着,屋外便传来敲门声:“小侯爷,夫人请您过去用膳。” 可传的是杜夫人的命,来人听声音,却像是老侯爷身边得力的管事常金。 武澍桉表情有一瞬僵硬,随即扬声应下,将云英抱到榻上。 “英娘,你再睡一会儿,我晚些回来陪你。”说罢,三两下扣好衣带,匆匆出屋。 屋门外,常金面无表情地站在廊下,身后早不见了这院中的一众婢女,只余两名身材孔武的心腹家丁。 这架势,武澍桉一看便知是要做什么,面色立时沉下来,低喝道:“是父亲让你们来的?” 常金眼皮一掀,答:“侯爷的意思,是担心您心软,要趁早解决了好,一了百了,免得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郑家耳朵里,况且,您也好有时间收收心,不必太过伤怀。” 武澍桉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说:“再等一日。你去回了父亲,明日——明日再派人来。” 说罢,提步要走,经过那两名家丁时,又补了一句:“派两个嬷嬷来便够了,莫吓着她。” 常金没说话,只退到一旁,微微躬身,待他走出视线,方直起身,往紧逼的屋门又看一眼,带着两名家丁离开了。 第2章 贵客 明日有贵客来访。 一门之隔的屋内,云英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才重回榻上。 她哪里还能不明白,要将她送走的人,必是老侯爷武成柏。 和武澍桉的好糊弄不同,武成柏是个谨慎老成的人,侯府中除了正室夫人杜氏,不是没有别的妾室偏房,但他事事分明,从不受“枕头风”的影响,偶有妾室犯错,杜夫人不忍惩罚,他却一定会严厉处置。 武成柏既然派常金亲自过来处理她的事,便绝不是像武澍桉说的,仅仅是送她出去避一避这么简单。 恐怕,再也不会让她回来了。 她坐在榻边,垂在锦缎衾面上的细长指尖慢慢收紧,分明的骨节隐隐泛青。 “云英,小郎君醒了,正哭闹呢!”外头传来婢女不太耐烦的声音,显然不大愿意照顾阿猊,因武澍桉吩咐,才不得不照看着,此刻见他走了,便迫不及待寻来。 云英没有犹豫,忍着浑身的乏力,披上外裳便去。 如今,她已不是只身一人,除了自己,还有阿猊要护。 …… 武澍桉从杜夫人处回来时,已近人定。 云英哄了孩子睡着,又来伺候他更衣,中途半点没歇过,此刻早已乏了,撑着眼皮强打精神,眼里也蓄了困顿的水光,连带着动作也变得慵懒起来。 武澍桉见她这副模样,按住她落在自己领口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亲昵地问:“方才没睡好吗?” 云英见他问,便也不忍,随即半掩秀口,打个呵欠,细声说:“原睡了一会儿,只是郎君走后不久,阿猊便醒了,奴不忍他哭闹挨饿,便没再睡。” 其实哪里是今日,自阿猊出生后,她便没哪个夜里好好睡过一个整觉。 这样的事,武澍桉自不会明白,更不会费心多想。 “英娘,辛苦你了。”他听罢,顺着她的话,安慰一句。 云英别开脸,从他的掌中轻轻抽出指尖,将他的外裳褪下,说:“哪里比得上郎君奔波劳碌?一去便是五日。” 武澍桉掌中空落落的,不禁又追过去,捧着她的脸颊吻,感受指尖柔软弹润的肌肤,脚下亦带着她又要往床榻上去。 “男儿志在四方,这点时日,不算什么。不过,英娘终于懂得关心我了……” 他这么说着,甜蜜熨帖的同时,心中也越发愧疚难当。 郑家是京都一等一的高门大户,炙手可热,若只是去一趟郑家议亲,自不必五日之久。 然而他要求娶的那位郑娘子,是国舅郑居濂的养女,两个月前恰回了一趟郑家 祖地,为显看重,父亲特命他带了守备军中的小队到京郊百里外的一处校场操练,再顺路陪同郑家的郎君,将那位娘子迎回京都,这才在外逗留。 京都地处中原之北,前两年,中原旱灾与水灾接连而来,使不少百姓流离失所,左右冯邑郡一带有不少流民匪乱,他带着京都守备军前往护送,自然受到郑家人的欢迎。 “从前是奴不懂事,如今才知道郎君待奴的好……”云英朝侧旁避了避,灵巧地转身,背对着他,跪在铜盆边绞巾帕,“在外五日,到底不易,奴瞧郎君都晒黑了些,明日可要留在府中,好好歇一歇?” 武澍桉听得心中滋味难言,一时恨自己去岁鲁莽轻狂,因总得不到云英的回应,负气之下,趁着酒意便先要了她,一时又气她从前倔强,始终不肯多给他半个眼神。 “明日……”他怔了怔,想起傍晚时过来的常金,心中一悚。 “郎君?” 他回神,反正已拖了一日,婚事也还没商定,婚期更是不知在何时,再拖两日又有何妨? “那明日我便留在家中陪英娘,可好?”从背后搂住她,也不顾铜盆中的水打湿了她的衣襟,低头便埋在她的颈间,“方才母亲也说,明日有贵客来访,也是让我留下的意思。” 云英的心里稍松了一瞬。 她知道,武澍桉这样说,便是又能往后拖一拖的意思。 “郎君莫骗奴,有贵客来访,哪里还能有工夫理会奴?”云英背着身,被他弄得不得已双手支在前,跪着由他掀起罗裙。 铜盆里的水波还荡漾着,映了烛光,有些晃眼,她却一丝不错地盯着,直到眼眶发酸也不挪开,一张染了热粉色的脸庞更是毫无表情。 “怎么会?”武澍桉将她的长发拨到一旁,覆身上去,耳语道,“那位贵客不过顺道来访,晌午之前必会离开,余下的时辰,全是英娘的,可好?” 云英咬着唇轻轻应一声,因被他握住脖颈,不得不转回头去,面上的神情瞬间变得羞怯又期待。 迷乱之际,她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 要活下去。 要带着阿猊好好活下去。 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她得尽快给自己找一条活路。 武澍桉还是少年心性,半点不成熟,在这偌大的城阳侯府中,更是做不了一点主,自然指望不上。 至于杜夫人,脾性好,待下人宽厚,这些年来,对侍奉左右的她,从来轻言细语,不曾斥责打骂,亦对阿猊有几分怜爱,似乎是唯一一个又可能站在她这一边的人了。 可杜夫人向来对老侯爷敬重,再加上事关武澍桉,必不会因她这么一个身份低微的下人与老侯爷起争执。 根结还在老侯爷武成柏的身上。 他最在乎的是什么? “啊!” 云英忍不住尖叫一声,本就只是松松挽着的长发早就散落下来,凌乱不堪,衬得她面若桃花。 也许,明日过来的那位贵客,会是她的一次机会…… - 夜里,云英又起来喂了阿猊一次。 武澍桉毫无察觉,一夜好眠,清早醒来,又气血上头,想黏着她痴缠。 云英被他连番折腾,兼又还养着阿猊,哪还有半点力气应付,幸而杜夫人为迎接那位贵客,早早派了婢女来叫,这才将武澍桉拉回神,匆匆起身漱洗更衣。 “夫人这般重视,可见今日这位客人,当真身份尊贵。” 武澍桉在屏风边扣腰带时,云英倚在榻边,仔细打量他的神情。 她没力气也没兴致起来服侍,他倒也没放在心上,亦不唤别的婢女进来伺候。 真论起来,侯府上下三位正经的主人,都不是严苛的性子,下人们要守的规矩,同其他高门大户相比,也少一些。 “是啊,父亲和母亲都觉得意外,这一位,同咱们城阳侯府已数年没有私下的往来了,也不知为何会忽然造访。”提到正事,他面色渐肃,再无方才没正形的样子。 云英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猜测这位贵客恐怕来者不善,让侯府上下有些棘手,如此,正中她的下怀。 - 城阳侯府前庭,杜夫人才将武成柏送走,正在仆妇们的陪同下,查看屋舍花木是否整洁雅致。 武澍桉赶来的时候,恰听到她温声交代下人将特意摆出的十几盆花高价侍弄培育的月季名种都收起来。 “内官早已吩咐过,私下来访,不拘俗礼,更不必特费周章,这样的东西太过刻意。” 侍女们依言,纷纷弯腰,捧着花儿鱼贯离开。 华服之下 第3节 “母亲,”武澍桉快步走近,抬头看天空中已隐有灼烈之势的日头,忙拉着杜夫人到檐下避光处,“天热,莫中了暑气。怎不见父亲?” “你父亲已去了京郊的大营。昨晚商量许久,还是没有要他告假,正是你议亲的节骨眼,不能出差错,我便罢了,本就同殿下有几分亲缘,你父亲可不能有牵连。” 杜夫人口中的“殿下”,便是她的表姊,已故的秦皇后之子、当今太子殿下萧元琮。 武成柏是京都南衙守备军大将军,手中掌握了大半京城守卫,看似同那些动辄手握数万,甚至十万大军的封疆大吏无法相提并论,但京都是天子所在,整个大周王朝的中心,地位非凡,武家的作用,自然也举足轻重。 这些年来,城阳侯府谨小慎微,私下甚少与东宫有往来,偏偏在武家要与郑家联姻的消息传出去时,太子便亲自上门。 没人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碍于身份,武成柏不敢直接拒绝,思来想去,只好一早仍旧如常出公差,留下夫人招待太子,以尽量表明态度。 杜夫人看着已宽敞许多的前庭,这才将目光移到儿子身上。 “嗯,还好,不见憔悴劳累,看来夜里还算安生,没有胡闹。” 武澍桉脸热,避开母亲的目光,说:“那是自然,儿子有分寸,母亲将我想成什么人了。” 实则夜里仍旧折腾了些工夫,只因云英嫌累,不住求饶,他头一次得她这般服帖,又顾忌她的确才生完孩子不久,恐真的吃不消,这才没多摆弄她。 杜夫人自然知晓他的脾性,侧目睨他:“莫哄我,从为娘的肚里出来孩子,为娘能不知你的脾性?我看,是云英那孩子懂事才对。” 提到云英,她的目光黯了下去,轻叹一声,说:“那本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样貌、人品,皆是上乘,当初若非她家中蒙难,沦落到女眷统统要被发卖的地步,她也不会被卖到咱们家来,如今……可惜了。” 武澍桉沉默。 旁边年长一些的心腹婢女见状,低声安慰道:“夫人心善,是下人们的福气。换句话说,当初云英蒙难,若不是恰好被卖进咱们侯府,遇上这样好的主家,哪里能让她过上比外头小门户的女儿们都好的日子?夫人已经仁至义尽,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造化罢了。” 杜夫人摇头,仿佛不愿再多提云英,母子两个具是沉默。 不一会儿,前头的小厮匆匆奔来:“夫人、小侯爷,车马已到长街上,该去迎了!” 母子两个面色一肃,连忙整好仪容,往府门而去。 - 寝房中,云英不敢松懈片刻,武澍桉一走,便起身梳洗更衣,喂过阿猊后,甚至不敢多哄他片刻,只抱着他亲了两下,便交给院里的婢女们照顾,自己往正院的方向去。 行至正院游廊时,正遇到常金站在树荫下,同两名看来身强力健的年长仆妇说话。 “云英娘子,这是要往哪里去?”常金面无表情地看过来,语气虽无变化,却听得云英心里直发冷。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露怯,从容地冲常金行礼:“常管事,前几日,夫人赐了阿猊一只金项圈,奴心中感激,今日特来谢夫人的赏。” 常金皱眉:“可是夫人眼下正与小侯爷一道接待贵客,恐怕没工夫见旁人。” “无妨,奴不敢打扰夫人与小侯爷,小侯爷亦说过,贵客不会逗留太久,奴在旁等着便是,多谢常管事提醒。” 那两名健仆站在常金身后,闻言无声对视一眼,都看向常金。 常金面无表情地打量云英,见她神色自然,又朝不远处的厅堂看去。 因贵客身份尊贵,除了杜夫人的两名贴身侍婢守着之外 ,屋外廊上,站了好几个身型挺拔的年轻男子,那模样,一看便训练有素,绝不是普通的杂役侍从。 为首的那个十分敏锐,隔着这样的距离,已然察觉到常金的目光,立时也往这边看。 尽管看不清面目,但那样的气势,不必走近,便能让人胆寒。 也罢,这样的深宅大院,她跑不到哪里去,况且,还有外人在此,若执意要将她扭送走,反而闹得不好看。 “也好,”常金收回目光,和和气气地示意她自到一旁荫凉处候着,“只是辛苦娘子,得仔细些,莫扰贵客。” 云英笑着应是,在常金的注视下,果然没有直接靠近正厅,而是沿着一旁的游廊,从侧边步上台阶,在离那几名侍卫数丈的地方便停下脚步。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那位为首的侍卫的模样。 他身量高,肩宽体阔,十分魁梧,站在这些本就训练得比常人体格健硕的侍卫们之中,也显得格外出挑,明明都穿着同样的圆领袍,却能教人一下看出,他是其中头目。 更不一样的是,他生得高鼻深目,面目俊朗,深邃的眼瞳明明是棕色的,却在光线的照射下,闪出一道泛蓝的光泽,高高束起的黑发间,亦能看到几缕金与棕。 看来未及弱冠的年纪,英气勃发,不似武澍桉的意气高傲,反而有种蓄势待发的沉稳。 应当是个西域人。 大周与西域诸国通商往来已有数十年之久,京都包容开放,有西域人不足为奇,但瞧他的身份,显然在军中就职,且职衔不低。 京都军中,能得重用的西域人并不多见,既用被用作护卫,可见屋里那位贵客,必是皇室中人。 难道是吴王? 云英脑中闪过数个猜测,却无暇一一细想。 眼看那名护卫已注意到她的靠近,一双泛蓝的眼警惕地盯着,她深吸一口气,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扬声高呼:“夫人!求夫人救救云英!” 第3章 骨扇 随孤入宫吧。 厅堂中,萧元琮坐在主座上,捧着茶盏慢悠悠地品。 大约是微服的缘故,他的装扮格外朴素,头顶一方莲瓣白玉冠,身披月白圆领袍,腰间是白玉龙纹革带,衣料质地虽是上乘,却不见繁复纹样与配饰,乍看去,甚至比坐在下首的武澍桉更简单些。 只是,那一身温润高贵的气质着实难掩。 他生得皮肤白皙,眉目俊逸,此刻收敛着,隐在茶盏中袅袅的水汽之后,莫名有种温润的佛相,在男女皆尚武的大周,显得尤为珍稀。 这样的暑热里,就连一向静心不惧热的杜夫人,都有些受不住热茶,偏偏他一口口饮着,不见难耐,洁白饱满的额头上,没有一滴汗珠。 “形如兰蕙,味甘生津,鲜爽宜人,是上月南方贡来的碧螺春吧?”萧元琮垂眼望着盏中清淡的茶汤,淡笑着问。 “殿下好眼力,正是洞庭碧螺春,”武澍桉笑着答道,“乃家父上月入宫受赏所得。” 杜夫人不动声色地冲他递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言,自己则赶忙接道:“早闻殿下爱茶,品鉴能力非凡,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令妾佩服。” 太子爱茶,可这年年上供的最好的碧螺春,却鲜少入东宫。圣上偏爱郑皇后与吴王,每每都先赏他们母子二人,便是侯府的这批新茶,也是那日郑皇后为吴王做的人情,顺水推舟求圣上赏给了武成柏。 这话可不能在太子面前提,实在是她疏漏了,忘了嘱咐下人,别用这茶。 萧元琮轻笑一声,也不知有没有捕捉到其中的微妙,不接杜夫人话中的奉承,只说:“姨母又见外了,方才便说了,今日是私下前来,不必拘礼,更不必称殿下。” 杜夫人实在不知他今日此来到底为何,自坐进屋中,他所谈的,便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日常琐事。 “是我疏忽了。” 又是片刻沉默,萧元琮慢慢放下茶盏,执起方才搁在案上的碧玉骨扇,却不打开,只将目光转向武澍桉,笑道:“孤听闻,表弟近来正要议亲,不知相中的是哪家的娘子?”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杜夫人神色一敛,示意儿子不要开口,自己从座上起身要答:“犬子无能,妾与侯爷本无太多期望,蒙京中诸位贵人不弃,如今正同郑令公家中的一位养女相看。” 郑令公,便是国舅郑居濂。他本就出身大族,凭着郑皇后的扶持,如今官拜中书令,是名副其实的右相。 而与之地位相当的左相,则是门下侍中齐慎。他的身上,同时还兼着太子少师的职衔,是不折不扣的东宫党。 两方明争暗斗十余年,早已水火不容。 “原来是郑家的娘子,”萧元琮温润的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难怪姨母要这般谨慎。” 杜夫人心中惶恐,忙起身要拜,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呼声。 “求夫人救救云英!” 声音不算高,却口齿伶俐,吐字清晰。 “这是?”萧元琮挑眉,诧异地看一眼屋门的方向。 杜夫人脸色难看,不知云英如何闯到这儿来:“是府上的婢女,妾平日太过放纵,不曾好好约束,冒犯了殿下,求殿下宽恕!” 说罢,立即转身吩咐守在一旁的贴身侍女,恨声吩咐:“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人拖出去,别扰了殿下清静!” 侍女应声而去,原本坐着的武澍桉听见云英的名字,已先一步惊跳起来,三两步冲到门边唤着“英娘”。 屋门外已乱作一团。 除了杜夫人的侍女,常金也迅速反应过来,带着那两名健妇飞奔而来,再加上满面焦色的武澍桉,四面八方,皆有人要围堵。 “英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跟我回去。”武澍桉一边走近,一边冲她伸出手,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同其他人的凶神恶煞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出于真心。 云英愣了一瞬,在脑中那根弦紧绷到极致时,下意识就要朝着这个最熟悉的人靠近。 可是不对,他在骗她! 才迈出一半的脚步立时顿住,她仓促地朝四周看,寻找能暂躲的方向,口中亦不停地呼喊。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看到那位高鼻深目的少年郎君。 混乱之中,他也正拿那双泛着幽蓝光芒的眼睛注视着她。 他是贵人护卫,应当要上前阻拦她,可不知怎的,却只是那样静静看着,一只手虽搁在腰侧配刀上,全然没有要拔出的意思。 他身边那几名手下,亦同他一样,如木桩铜雕一般站在门边,动也不动。 云英心下一动,眼看一名从武澍桉身边蹿出的仆妇已如猛禽般扑来,那枯瘦粗糙的手几乎就要抓到她的罗裙,她赶紧后退,轻巧地一跳,躲到那少年郎君的身后。 “求小郎君救救奴!”她靠得近,一时收不住,撞在他那柄配刀从身后伸出的刀鞘末端。 刀配于腰侧,全赖革带与刀鞘相接,本是灵活能动的,这般撞去,当能将那刀鞘撞得晃动。 可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她撞上去的那一瞬,那少年郎握着刀柄的手也同时用力。 那配刀不但纹丝不动,还如帮忙似的“扶”了她一把。 与此同时,常金和另外两名仆妇也已追到近前,正要来抓,又被这小郎君挡住。 他丝毫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对上带刀的侍卫,平日再凶悍的仆妇,也踟蹰不动了。 云英躲在他的身后,只觉得他的肩背高大宽阔极了,从旁边悄悄探出脑袋,观察情况。 “中郎将这是做什么?”武澍桉目露不悦,“我府上的家事,似乎不在中郎将的职责范围内。” 竟是位中郎将! 云英惊了一惊,忙又缩回去,胆怯地扯一下他身后的衣料,努力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求中郎将救命!”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他耳后深色的皮肤间,有一抹若隐若现的红。 “殿下在此,”面对武澍桉的发难,他岿然不动,只开口道,“在下只听殿下一人之命。” 他的嗓音沙哑沉厚,咬字虽算得上字正腔圆,语调中却有独属于西域人的佶屈,听得云英心中莫名安定。 “殿下如何?”武澍桉见不得云英同旁人靠得那样近,又觉被人拂了面子,一时间,那身纨绔的毛病发 华服之下 第4节 作,怒上心头,说话也失了分寸,“难道身为殿下,就能管我侯府的家事?” “住口!”杜夫人在屋里听得越发不对,急忙出来,冲儿子怒喝,“这样的话,岂是能胡说的?还不快向殿下磕头赔罪!” 说罢,先转向屋里躬身跪下:“逆子无状,口出狂言,冲撞殿下,求殿下恕罪!” 常金最有眼色,不必杜夫人吩咐,已冲仆从们使眼色,令他们停手。 原本混乱不堪的场面终于静下来。 敞开的屋门里,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方才外头是何人?既要喊救命,恐怕有些冤情,靳昭,请那位娘子进来回话吧。” 满是燥意的天光里,他的话像沁凉的露水,定了云英的心。 “是。” 靳昭垂首应答,方才还如小山一样挡在云英面前的身躯立刻朝一旁退开,恰好挡在她与武澍桉等人之间,让出一条通往屋内的路。 “英娘!”武澍桉还想冲过来,却被杜夫人一把攥住胳膊。 “你给我住口!常金,把小侯爷送回院里,不许出来!”到此时,杜夫人哪里还会不明白,萧元琮今日分明是有备而来,就是要找城阳侯府的不痛快,如今抓住端倪,怎还会轻易放开? 只怪她过去心软,没有早听夫君的话,约束好儿子,亦没在同郑家议亲之前,就先解决了云英。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云英在自己面前低着头怯生生进屋,又看着常金将武澍桉送离,这才整了脸色,跟着进去。 厅堂之上,萧元琮把玩着手中的骨扇,静静听着云英的哭诉。 “奴地位卑微,实在不敢惊扰贵人,可是奴实在走投无路,只想求夫人,看在奴已给小侯爷生下阿猊的份上,留下奴的一条性命吧!” 她跪在地上,半弯着腰,柔弱的身姿如垂柳一般软,哭诉之间,原本低垂的脑袋仓惶抬起,偷觑上座的贵人,恰好露出一张未施粉黛、梨花带雨的脸庞,不待人看清,便像怕极了似的,重新底下。 本就生得美貌,此刻更是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原来从前的乖巧都是装出来的,这小娘子,贯会装腔作势、见风使舵。 杜夫人一口气堵在心头,勉强扯一丝笑:“云英,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何时要过你的命?” “是啊,侯爷和夫人待府中的下人一向宽和,从不苛责打罚,你平日不安于室,引诱小侯爷便罢了,夫人从不曾亏待你,怎你如今还要污蔑夫人?”一旁的侍女亦跟着瞪眼喝斥。 “夫人明鉴,奴从不曾对小侯爷有过非分之想,此刻更不敢怨恨夫人,只是……”她眼眶垂泪,朝前膝行两步,看似离杜夫人近了,实则离上座的贵人更近,“兴许是奴误会了,昨日,小侯爷说,为迎新夫人入府,要将奴扭送去城外的庄子里……奴还听常管事同小侯爷说,要将奴彻底解决了,一了百了……” 杜夫人闭了闭眼,不敢看萧元琮的脸。 事到如今,决计瞒不过去了。她既不可能指望萧元琮替城阳侯府对外隐瞒,不如此刻趁势,明着结果云英。 “子虚乌有的事,你这贱奴,过去引得我儿神魂颠倒,不计后果,我看在你腹中胎儿的份上,多番饶恕,只盼你为人母后,能知错悔改,从此安分度日,却不想本性难移,这样的女子,怎能教好阿猊?” 说罢,她脸色一正,微侧身,冲萧元琮垂首,“殿下圣明,妾治家不严,致使家中出了如此丑事,实在羞愧,今日,便请殿下做个见证——” “啪”的一声,是骨扇轻打在掌心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打断杜夫人的话。 一直沉默看戏的萧元琮忽然笑了,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身子微微前倾。 骨扇探出,冰凉的碧玉贴上云英的下颚,轻轻抬起。 四目相对,云英只觉视线被眼眶中的泪意阻隔,什么也看不清,只那一双清冷淡然的眼眸,像山间白雪,一下印入她的心中。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脸庞,一点点游移而下,抚过修长白净的脖颈,度量她裹在罗裙下起伏不定的胸脯。 方才太过紧张,再加上天气炎热,那阵纠缠里,她已然沁出一身汗,此刻那一身素色的罗裙有些贴身,正勾勒出纤而不淡的身形。 那双眼睛也果然在她格外饱胀的胸口与不盈一握的腰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云英不禁轻轻咬住下唇,不敢直视他,想要含胸,又矛盾地挺直后背,越发显出身段。 男人打量的眼神,她不知在武澍桉那儿看过多少回,可不知为何,眼前这位郎君的目光,却不似武澍桉那般充满欲望和引逗,只仿佛打量物件一般,无声无息,反倒让她为自己的不自在而感到羞愧。 殿下…… 她听到杜夫人是这样唤的。 的确是皇室中人,可听闻吴王殿下从小长在军营中,而眼前这位贵人,通身不见杀伐行伍之气,显然并非吴王。 “可知孤是何人?”那双清淡的眼睛再次落到她面庞上,注视着她面容间一丝一毫的变化。 云英眼睫微颤,轻声答:“太子殿下。” 萧元琮笑了,收回手中骨扇,慢慢坐直。 “已生了一胎?” “是,稚子刚满百日,名唤阿猊。”云英得了自由,双手撑地,全然伏下。 “可是亲自哺育的?” “是,奴身份低微,不敢劳动他人。” 萧元琮的目光落在她丰满莹润的身躯,轻声说:“想活命,便随孤入宫吧。” 云英愣住了,全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入宫做什么? “不愿意?”萧元琮含笑。 “不不,奴——谢殿下救命之恩!”她连忙磕头。 不论做什么,都比眼下留在侯府中等死要好。 “可是,阿猊——奴的孩子……” 萧元琮没再回答,直接起身往屋外行去。 留下一名东宫内官,弯腰将云英扶起:“殿下仁善,只要娘子听话尽心,殿下自然会保娘子母子安宁。” 云英彻底松了一口气。 “殿下!”杜夫人惊怒不已,眼看萧元琮要走,赶紧追出,却被守在门外的靳昭挡住。 幽蓝的眼如兽一般警惕地盯着杜夫人,高大的身躯更是如山一般难以撼动。 “夫人留步,殿下公务繁忙,今日不过顺路拜访,一会儿还要到大理寺亲自坐堂主审,可不能耽误。”内官好声好气地说。 “可是,云英是城阳侯府的人,怎能入宫?” 内官躬身一礼:“皇长孙年幼,如今正需哺育,然而乳母钱氏,前日不慎溺水而亡,云英娘子入宫,自是替太子殿下哺育皇长孙。夫人深明大义,想来定会为殿下分忧。” 杜夫人瞪眼瞧着内官,怔怔说不出话。 第4章 靳昭 深色的濡湿痕迹。 听说武澍桉在院中闹了大半日,杜夫人怎么也劝不住,只能命人先将他关起来。 又听说武成柏自京郊大营中匆忙赶回后,生生抽了武澍桉两鞭子,才将他抽服帖,三人关在屋里不知说了什么,再出来时,武澍桉一言不发,失魂落魄,却再不多言。 一整日,云英都没再见过他,这些,都是院里年纪小的丫头们传来的闲话。 她不知真假,只觉若是真的,便有些讽刺了。 如武澍桉那般,口中说着怜她爱她,可明明是他自己犯的错,到要杀她时,也不过心中怜悯片刻,便揭过了, 横竖都是要弃了她,杀她可以,怎么让她入宫去做个皇孙的乳娘,偏就不愿意了? 为奴十余年,云英总觉得自己仍旧无法真正认命,凭什么只能像个物件似的,无悲无喜、任人宰割? 就因为她没有好家世,落魄为奴吗? 云英低头,恰看到自己垂在身侧的右手。 这只手的虎口处,有一枚米粒大小的粉色疤痕,是从前在杜夫人屋里掌香时,被掉落的香灰烫了留下的,当时不觉多疼,连药也不曾上,可因这一小撮香灰,她却被杜夫人院中掌事的婢女狠狠责骂了一通。 自不是因为心疼她被烫着,而是因为那撮香灰自她虎口处滑下时,不慎落在香案下的一块波斯毯上,没烧出洞,却让细密交缠的金线断了两根。 当时,分明是武澍桉见她跪在香案边焚香,有意吓她,这才让 她犯了错,可最后受罚的,却只有她。 “云英娘子,方才所说,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说话的是宫中派来的年长宫女,趁着她入宫前的这一日,专程教导宫中的规矩。 时间仓促,无法教得太细,只能将宫中等级、礼仪一一教导,旁的细枝末节只有等云英正式入宫后,再慢慢摸索。 所幸她在侯府守了这么多年的规矩,早都熟得不能再熟,宫中礼仪虽比侯府中繁琐一些,到底并不难学,她记心又好,不到两个时辰的工夫,已将嬷嬷的话记得七七八八。 “多谢嬷嬷教导,我已都记住了。”云英乖巧地冲嬷嬷行了个礼,恰是方才学的,眼看嬷嬷露出满意欣赏的笑容,方重又站好。 她只是个下人,没进过宫,便是这座侯府,从前也少有机会出去,可人情世故当是处处相通的。 “嬷嬷辛苦,云英身无长物,难以报答嬷嬷今日好意,只有这点俗物,望嬷嬷别嫌弃。”她说着,从荷包中拿出银锞子,捧在手里奉上。 她没有家人,平日亦不爱同别的小娘子们那般买些没用的死物,因此,这十年间在侯府领到的月例,她几乎都攒着,再加上跟了武澍桉后,从他那儿得的赏赐,倒也是一笔不少的钱财。 只是,她不知宫中这些惯例的分量,便比照侯府中二倍之数试探一番。 这位嬷嬷看一眼那灿灿的银子,笑眯眯接过,藏进袖口中,说:“娘子聪慧,不必我费心,已然都学会了。” 云英见状,这才放下心来。 “嬷嬷客气,眼下我还有一事不明,”她遥遥看一眼外头守着的两名侍卫,正是清早跟随太子同来的其中之二,而那位为首的小郎君早已不见踪影,“今早,我在殿下身边见到一位小郎君,看模样,当是西域人,不过弱冠的年纪,旁人竟都称他‘中郎将’,嬷嬷可知?” “娘子说的应当是靳小将军吧?”嬷嬷一听便猜到了,留心看她的神色,只见好奇,不见其他,这才继续说,“他是太子殿下最信赖的人之一,本是西北边陲的一名孤儿,十年前,跟着商队来到京都讨生,因身单力薄,无依无靠,遭人欺骗凌辱,卖作最下等的奴隶,是太子殿下救了他,送他入北衙羽林卫,小将军也争气,在羽林卫中,样样都比那些世家子出色,一路升迁至今,已是中郎将,手下掌管着东宫千骑营,负责东宫守卫,是顶重要的人物。” 嬷嬷说这话时,有种自然流露的自豪感。 大周尚武,上至世家高门,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喜爱英武挺拔、骑射俱佳的好儿郎,在羽林卫这样从小习武的官宦子弟遍地走的地方,短短几年就能挣得一席之地,足见其的确本事不俗。 “原来如此,我在城阳侯府也恰有十年,便是小侯爷,如今也不过是南衙军中的校尉罢了,还从未见过这样年前的中郎将呢!”云英由衷赞叹。 “是啊,不枉太子殿下待他的栽培之情。” 这天夜里,云英睡得好极了,几乎是她生完阿猊之后,睡得最好的一晚。 不用费神应付武澍桉,更不用忧心自己朝不保夕的处境,只管安心陪着阿猊便好,连夜里起来喂奶,都变得甜蜜快乐。 只是,第二日清早,这种难得的安宁,便被贸然闯入的武澍桉打破了。 只听一声干燥的脆响,靠着后墙那扇窗的木条被折断,紧接着,便被人从外打开。 云英本还坐在铜镜前梳妆,听到动静,连手中的篦子都来不及放下,便立即转头,猛然对上武澍桉那张含着怨怒的脸庞。 华服之下 第5节 “小侯爷!”她指尖一紧,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这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此处是昨日杜夫人命人临时收拾出来的一间院子,虽还算整洁,但因常年无人居住,门窗少有修缮,多不牢靠。 本以为外头有太子留下的侍卫守着,府中又有杜夫人约束,武澍桉没有机会这般出格。可是她忘了,这小祖宗从来在府中横行惯了,对府中的一砖一瓦更是熟稔于心,这样一座年久失修的院子,自然挡不住他。 “这会儿不唤‘郎君’了?”武澍桉见她满脸戒备的样子,心下一痛,嘴上也口不择言起来,“前两日你在我榻上那样听话,叫得那样浪,都是假的?” 云英被他这样露骨的话刺得满脸通红,从前在榻上听他那些荤话便罢了,此刻两人衣冠端正,关系亦有变化,他再这么说,便像是生生打了她一巴掌似的。 “请小侯爷自重,莫要胡言乱语,还是赶紧离去吧。”她说着,轻咬下唇,低头捂住自己的领口,做出防范的姿态,从铜镜前起身要往屋门的方向去。 “躲什么?” 武澍桉身手矫健,见她要躲,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她面前,一手压在她的肩上,令她无法起身,只能跪在他的面前,任由他居高临下地打量,另一手则一下掐住她细长白嫩的脖颈。 “英娘,你身上我哪里没瞧过?这儿是城阳侯府,一切由我们武家人说了算,别忘了你眼下还没入宫,若我现在折断你的脖颈,别说是太子,就连圣上都救不了你!” 他说着,微微用力,收拢五指,虽不至教人立刻痛苦窒息,却也让云英的脑袋不得不高高仰起。 她的脸涨得越发红,秀口微张,想要高呼出声,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声,别说远在院门口的侍卫,便是站在屋门外的人,也不见得能听见。 想来,是昨日她在杜夫人门外忽然大喊,让武澍桉学聪明了,一上来便让她不能出声。 云英恐惧极了。 情急之下,她不再尝试发出声音,而是尽力扭动双手双腿,想将案几上的东西挥开,弄出些动静来。 武澍桉是身手矫捷,一察觉她的意图,立刻弯腰,单腿压下她的动作。 只是到底晚了一步,案几上那面陈旧的铜镜已被拂开,落到地上,先是砰的一声,接着便是在地上咕噜噜地转动,好半晌才停歇。 武澍桉没有松手,仿佛要赌一把,赌那两个守在院门口的侍卫听不到方才的动静。 云英亦觉得希望渺茫。 到底距离有些远,动静亦不够大。 脖颈间的手不曾松开,她已开始觉得痛苦,不禁闭上双眼,喃喃哀求:“放、放开我……” 武澍桉垂眼看着她美丽而扭曲的脸庞,不知不觉,心再度软了。 昨夜父亲已与他说得清楚,他知道木已成舟,再不能改,今日过来,只不过是想质问她一番罢了,可刚才见她那毫不掩饰的排斥与防备,一时怒上心头,才会如此冲动,此刻心软,不知不觉中,便稍松了力道。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屋门便被人从外大力踹开,靳昭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趁着这一瞬间的空档,云英使出浑身的力气,挣扎着从武澍桉的压制下逃出,跌跌撞撞跑向屋门处。 只是她的双腿实在发软,不过三五步,便再没力气,整个人朝前栽去。 靳昭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就这么冷淡地看着云英无力跌倒的样子,半点没有要上前搀扶一把的意思。 就如他昨日说的,他只听太子殿下一人之命,旁人旁事,都与他无关。 不过,大约是云英跌得离他实在太近,就在她要扑倒时,他原本按在刀柄上的手往下挪了几寸,扭着刀鞘,让刀柄换了个角度,恰如凭空伸出的扶手一般。 云英当即双手向前,握在刀柄上,借上一把力,方没有狼狈得摔倒。 “小侯爷这是在做什么?”待云英倚门站好,靳昭才往前一步,冷冷盯着武澍桉说,“难道是对太子殿下不满,不愿让云英娘子入宫侍奉皇孙?” 他站的位置,一如昨日,挡在云英与武澍桉之间。 武澍桉的脸色十分阴沉。 他死死盯着靳昭,颊边骨肉因牙关紧咬而微微凸起,那一口气忍了又忍,才勉强咽下。 “哪里的事,能侍奉皇孙,是侯府的荣耀。只是,英娘到底是我的人,有几分不舍,也是人之常情,中郎将不会见怪吧?” 一句“我的人”,听得云英面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小侯爷说笑了,方才,侯夫人已将娘子的卖身契交予东宫内官,如今,云英娘子已是东宫之人,小侯爷 往后当慎言才是。”靳昭转向云英,“宫中车马已至,娘子还是快些随我入宫为好,以免误了时辰。” 说罢,他转身出屋,却并未离开,仍旧等在门边,目光亦落在武澍桉的身上。 云英此刻还有些腿软,但力气已然恢复许多,闻言连忙回屋,将准备好的一只小包袱背在身上,又抱起襁褓中的阿猊,跟在靳昭的身后,快速离开。 阿猊乖极了,方才被屋里的动静吵醒,并未哭闹,此刻被母亲抱着,先是扯着嗓子呜咽一声,随即迅速收住,看着母亲的样子,竟然咿咿呀呀地笑了一声。 云英看得窝心极了,忍不住低头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 靳昭走在前面半步,余光恰好看到她的动作 大概是刚才挣扎得过了,她身上的罗裙有些凌乱,行走之间,衣带翩飞,胸口处的布料起起伏伏,竟似有一块深色的濡湿痕迹。 他忽然停了脚步。 云英猝不及防地跟着他停下,轻声问:“中郎将,可有不妥?” 靳昭没有转身,更没有看她,只是站在原地,喉结微微滚动,用低沉而带点压抑的嗓音提醒:“娘子的衣物当心些。” 第5章 失落 不曾回头多看一眼。 云英愣了下,想起方才在屋里时,因有武澍桉在,她一点不愿久留,拿上东西后,没顾得上整理仪容,便赶紧出来了。 此刻经靳昭提醒,低头一看,便看见左胸处,一块鸡蛋大小的湿渍。 她今日穿得素,一条杏色裹胸罗裙,批一条赤色披帛,走动间,那条披帛在空中翻飞,露出底下那块深色,在日光下格外明显,原来是刚才被武澍桉压制时,胸口受到了挤压。 她刚生育,加上年轻体健,本就乳汁充足,平日便容易流溢,只是一向仔细,又都在府中歇着,不曾有过这样的窘态,眼下骤然被靳昭看见,顿觉得羞愧难当。 “哎呀!” 云英赶紧半侧过身,腾出一只手来拉紧披帛,暂遮住那块湿痕,连连道歉。 “奴实在失礼,污了中郎将的眼,求中郎将恕罪!” 靳昭仍旧挺身立正,目视前方,半点没有要看她的意思,颇有中非礼勿视的正人君子做派,只是耳尖一点红,泄露他的羞赧与不自在。 他甚少接近女子,更从没正眼仔细打量过哪个女子的穿着,眼下自也不敢多看一分一毫。可脑海里已印下模糊的画面。 那片丰腴上的一块湿润,难道会是不小心沾到的水吗? 他不敢深想。 “此处不便,娘子还是等一会儿上马车再更衣吧。”仿佛明白她不愿再在侯府中逗留,他轻咳一声,见她已暂遮住胸前的布料,便带着她继续往府外行去。 府门外,东宫派来的马车已停在道边,除了车夫与两名昨日便守在这儿的侍卫外,还有一位身形丰腴的中年妇人。 略显朴素的穿着打扮,应当并非宫中之人,倒像是出自京都城中的普通人家。 一见云英出来,那妇人便笑呵呵的迎上来,一双挤作月牙的眼睛自然而然落到她怀中的阿猊身上:“这便是小郎君吧?快让老妇抱抱!” 饶是她面目再和善,云英也下意识生出戒备,朝着靳昭的方向躲了躲,避开那妇人伸过来的手。 “中郎将,这是要做什么?”她紧搂着阿猊,抬起头用信任又害怕的眼神看着靳昭,好似他是自己唯一能信任依靠的人一般。 “娘子,这是太子殿下的安排。”一旁有侍卫好心解释。 年轻貌美又柔弱的小娘子总是容易激起旁人的恻隐之心。 可是,云英并不听旁人的话,只是等着靳昭的回答。 靳昭能感受到她的信赖,转头对上她干净明亮的眼眸,到底也多了几分耐心:“殿下一言九鼎,既许了娘子母子平安,便一定会做到。只是宫廷禁地,不容无关之人随意进出,小郎君自不能一同带进宫去,是以,在下照殿下吩咐,寻了可靠的人家,替娘子抚育小郎君——殷大娘从前也照料过我两年,不会有问题。” 殷大娘见云英戒备的模样,也跟着说:“小娘子不必担心,老妇定好好照料小郎君!” 云英听了靳昭的话,这才信了,可看着怀中的孩子,实在难舍,一时鼻尖泛酸,眼里已有泪意。 “娘子放心,在下会时常前往探望,定不会让小郎君有一点闪失。”靳昭低声冲她保证。 “闪失”二字,让云英回过神来。 她现下已彻底得罪城阳侯府,而阿猊又是她和武澍桉的孩子,难保武家为了斩草除根,又或是泄愤,会做出什么事来,有东宫的保护,孩子才能安全。 “阿猊是个乖孩子,平日只要吃好睡好便会高兴。只是他有些怕热,求大娘平日多费心……” 她絮絮地嘱咐,一边缓缓将孩子交出去,一边又不舍地在孩子脸颊上连连印下亲吻。 “哎,老妇都记下了。”殷大娘小心翼翼接过阿猊,左手臂弯托着,右手则轻轻拍打,惹得阿猊舞了舞小手小脚,却没醒来,仍是安睡,“小娘子安心去吧。” 云英将装着阿猊的几件小衣服的包裹交出去,又冲她深深一揖,随即拭一下眼角,拢着披帛,转身上了马车。 车帘晃动,很快遮住她的身影,靳昭看了片刻,扶刀上马,扬声说:“入宫。” 车轮骨碌碌转动,伴着哒哒的马蹄声,缓缓朝宫城的方向行去。 路上,云英整好衣衫,心绪也已平复下来。她忍不住偷偷掀起帘子的一角,朝外张望。 在侯府,十天半月也不见得有机会出府,前往皇宫的道路,更是从没走过,多少有些好奇。看到外面行人络绎,车马不断的热闹情形,心境也跟着开阔起来。 她不禁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眼神亦四处游移着。 马车的一侧临着街边的铺子,另一侧则是侍卫们的高头大马,恰好将他们同沿路的行人、车马分隔开来。 云英还是第一次独自乘坐这样宽敞的马车,在数人的护卫下出行。她小心地看着侍卫们的背影,不自觉的,就被其中一人吸引。 是靳昭。 若说瞧正面时,他是因为高鼻深目的样貌才格外出挑,那此刻从背影看,他便完全是因更加挺拔的身子而惹眼。 能成为千骑营的侍卫,自然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儿郎。另外两名侍卫已然高大魁梧,令人望而生畏,而靳昭同他们比起来,更有些挺拔矫捷的特质。 大约因为是西域人,同大多数中原人相比,他的双腿与双臂都更长,驾马时,只这么轻快地小跑,便显得格外灵活自如、游刃有余。 云英看得出神。 这样的郎君,实在难得,是她从没有见过的。同武澍桉那样靠着家族恩荫才在军中谋得一个校尉职衔的官宦子弟相比,她觉得靳昭这样的郎君才更值得敬佩。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原本正同身边的属下说话的靳昭忽然转过头来,凌厉的目光仿佛天上飞翔的猛禽,随时捕捉身边的一切变化,一旦发现猎物,便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云英吓了一跳,赶紧缩回去,放下车帘。 很快,她又觉得自己不该躲,于是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重新掀起车帘,朝外张望。 靳昭还没有移开视线。 这一次,二人再次对视时,云英冲他露出明媚的笑容。 她生得鲜艳妩媚,加上已为人母,总让人下意识与成熟的妇人联想在一处。可她其实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尚有些跳脱的天真烂漫,此刻笑容清澈,有种矛盾的美丽。 这回,换做靳昭愣了一下。 华服之下 第6节 小娘子实在大胆,在侯府时敢直接在太子殿下屋外喧哗,如今出来,又敢在大庭广众下对他这样笑。 难道是有意的,像那些对他别有企图的女子一样? 方才在侯府中时,她那衣衫凌乱湿漉的样子,难道也是有意的? 他的心中升起一阵戒备。 身旁的手下察觉他的异样,也顺着他的视线回首,恰好看到云英的笑容。 血气方刚的男人,当然抵挡不住这样的美貌,顿时后背一激灵,佯装正经地回身,待确保不会被看到后,方压低声用轻佻的语气说:“难怪能将武家小侯爷迷得失了分寸,不但貌美,还会勾人,这可是难得一见 的尤物!” 同整个京都禁军一样,千骑营的侍卫大多出身官宦人家,即便不是高门大户,也绝非白丁。 他们到了年纪,家中多会替他们准备通房侍婢,即便没有这些,家中的兄弟、从小交好的朋友,也会带他们到平康坊的秦楼楚馆寻欢作乐。 这些军士,平日在军营校场上操练得多狠,私底下在女人榻上便有多放纵。 千骑营里,自然也少不了“身经百战”、“慧眼识珠”的男子。 靳昭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一眼身旁的手下。 他素来治下极严,从不容许手下放肆,哪怕是言语上的差错都不能有。 旁边另一名侍卫察觉不对,赶紧伸手推了那人一把算是提醒。 那人一愣,察觉到自己方才的放肆,顿时一阵冷汗,连忙侧身冲靳昭抱拳躬身。 “属下糊涂,在外办差,一时忘形,言语无状,请中郎将责罚!” “背后议论女人的男人,没得让人看不起。” 靳昭淡淡一句,说得那人面红耳赤:“属下惭愧!” “按军规如何处置?” “言语无度,当处十五军棍。” “自回去领罚。” 靳昭说完,便松了分缰绳,夹紧马腹,催马儿小跑着往前,留下那人松一口气,暗自羞惭。 云英在马车中,一直留心他们的动静。 尽管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多少能看出来,靳昭方才没说几个字,便教训了手下。 能让这些世家子弟这样服气听话,他一定是个极有本事与威信的人! 要是有这样的人愿一心护着她…… 云英放下车帘,慢慢坐回车中。 城阳侯府是京中大户,宅院离宫城不远,马车走走停停,周遭的鼎沸喧嚣逐渐被抛在身后,不一会儿便驶进了高耸的宫墙之内。 “穆娘子,此处已过三道宫门,再往内行,未经殿下允许,便不许再乘坐车马,还请穆娘子下车,随老身步行入宫。” 马车外传来一道上了年纪的古板女声,同昨日教规矩的嬷嬷的和善不同,云英一掀开车帘,还未来得及打量周遭的建筑,就被眼前这位嬷嬷的威严镇了一镇。 近五十的年纪,一身寻常宫装,发式、模样都不出挑,然而面目严肃,声线厚重,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不必猜,便知这是一位独当一面的宫廷管事。 就连靳昭都冲她抱拳行礼,唤一声“余嬷嬷”,才冲云英说:“这是东宫的掌事嬷嬷,娘子日后在宫中的一切,都由余嬷嬷负责。” 他的语气不似先前那般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而变得像昨日站在厅堂外守候时那样淡漠,眼神更是再没多在她身上停留,公事公办的态度,仿佛半点牵连都不曾有。 云英赶忙跟着唤一声“余嬷嬷”。 余嬷嬷那双稍显凌厉的眼在她身上打量一眼,却没有回应,只是对靳昭略一点头:“有劳中郎将,余下的事,交给老身边是。” 说完,面无表情地对云英丢下一句“跟上”,便转身朝宫中行去。 云英不敢怠慢,背着自己的包袱,快步跟上。 踏入一道朱红大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 马车已经重新转动车轮,朝着西面行去——那并非来时的路。而靳昭同那两名侍卫则骑马原路离开。 高大的身影挺立在马背上,随着马蹄的节奏起伏,那游刃有余的姿态,看起来赏心悦目极了。 只是,他始终面朝前方,偶尔同两名属下说一句什么,就是不曾回头多看一眼。 云英深深看着,不禁感到一丝失落。 第6章 窗外 难道是在看她? “不论你从前什么样,既入得东宫,便都是太子殿下的人,一切都当以殿下、东宫的颜面为大,切不可再有别的非分之想。” 没等云英回神,走在前面的余嬷嬷忽然冷冷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语气严肃,隐含警告,让人疑心她仿佛看穿了什么,可那张隐有皱纹的面孔仍旧毫无表情,并不见半点讽刺、挖苦的意思。 云英对她的话感到不妥。 就像在侯府中,主人们都将家中仆役视作自己的私产,武澍桉更是将自己院子里的婢女全都当做他手中的玩物,要不要收进屋里,全看自己的喜好,全不顾她们的意愿。 若不是看不上院里的其他婢女,只怕他房里早就塞不下了。 偏偏那些女孩儿全都不以为忤,只觉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才显得她对武澍桉的抗拒那样离经叛道、不知好歹。 她以为,经了这一回,自己学会曲意逢迎的本事,便也能与她们一样,可听到余嬷嬷这样说时,她打心底里仍觉得不赞同。 只是,这样的不赞同不能说出来。 “奴婢明白,多谢嬷嬷提点。”她小心翼翼地回一句,赶紧低着头跟在余嬷嬷的身后,连周遭的景致都不敢再多打量一眼。 皇宫乃整个大周的权力中心,自然也应当是天底下最气派宏伟、富丽辉煌的地方,这一点,方才一下车时,云英已然稍有感受。可是,这雕栏玉砌的景致,除了美以外,还有一种能将人压倒、吞吃进去的可怖感,高高的围墙朝那儿巍然一耸,便让人失了自在。 余嬷嬷瞥见她的收敛与乖觉,这才稍满意些。 两人快步入内,又经过两三道门,才真正来到东宫内院。 “皇孙的居所就在此处,从今日起,你便住在这间暖阁中,平日负责哺育皇孙,皇孙的起居亦有旁人同你分担照料。”余嬷嬷说着,唤了两名负责在宜阳殿照顾的宫女丹佩、绿菱出来,“你们两个,一会儿往尚服局与尚食局去领宜阳殿下月的用度。” 丹佩应了,看一眼殿中,又说:“只是,小皇孙一会儿就要醒了,恐怕要吵着吃奶。” 云英忙说:“那奴婢这就进去伺候!” 余嬷嬷点头:“也好,从前的乳母去后,皇孙这三日都只得牛乳、米粉并一些菜汤,今日可再不能如此。” 很快,丹佩和绿菱引云英入殿,眼看小皇孙手脚舞动,翻了个身,就要醒来,两人赶紧匆匆介绍屋中的布置与小皇孙的脾气与照料的细节。 在侯府时,阿猊的一切都是她亲自照料,对这些自然熟得不能再熟。二人见她做事伶俐,态度亦和气,便没再多言,赶着往尚服局与尚食局去了。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云英一个。 小皇孙贪睡,方才翻了个身,眼皮都要掀起了,此刻又睡了过去。云英见状,蹑手蹑脚进暖阁,换上宫中为乳娘特制的衣衫。 是一件杏色的齐胸襦裙,乍看去,同寻常宫女的宫服并无不同,实则在胸口处的轻纱下,左右各缝了两个按扣,哺乳时,随时能解下和扣上,比寻常的衣裙方便许多。 只是尺寸不大合适。 她的腰细,掩在宽大的裙摆下,不成问题,偏偏胸口处,只是将将扣上。这身衣裙,大约是照着她的身长领的。她未生阿猊时,胸脯便比别的小娘子更加高耸丰腴,及至生完要给孩子喂奶,愈发如此。 就像此刻,她穿着这身襦裙,扣好衣扣,若是上身站直还好,但凡稍弯腰,便觉胸口涨得厉害,只恐乳汁溢出,又沾湿衣襟。 无法,她只得赶紧回到榻边。 原来小皇孙已醒了,乖乖仰卧在榻上,不哭不闹,睁着圆圆的眼睛看宫人们挂在床头的小吉祥轮。 天热,殿中开着窗,习习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动五彩小吉祥轮转动起来,日光透过间隙照在榻上,忽闪忽闪,小皇孙的神情呆了呆,随即竟然咯咯地笑了两声。 云英看着他的小模样,忽然觉得窝心极了。 小皇孙比阿猊要大上四个月,尽管手脚灵活,个头却不比阿猊大,颇有几分孱弱不足之态。 云英伸手摸摸他的小脸蛋,口中喃喃唱着哄孩子的童谣,见他并不排斥,只是好奇地看着她,便先帮他换上干净的尿布,这才小心地将他抱起来,坐到屏风边的矮床边,解开左胸前的按扣,释放出早就胀满的胸乳。 大约是婴孩的天性,小皇孙仿佛感受到了乳汁的香气与母亲的温暖,不必云英教,便自寻到她的胸口,小小的手张开,如幼兽一般凭着本能拼命吮吸。 乳汁流淌出来,一侧的紧绷饱胀暂时得到缓解,云英忍不住快慰地轻叹一声,餍 足地朝后,半倚在屏风边,满目慈爱地看着怀中的婴孩。 无法亲自哺育阿猊,好好照料小皇孙也不错。 额发间,一滴细小的汗珠顺着脸颊侧边飞快滑落,滴在袒开的左胸处,不知不觉中,方才还只是炎热的天气逐渐变得憋闷起来,屋里明亮的日光也忽然暗沉下来。 京都的夏季便是如此,天气说变就变,上一刻晴空万里,下一刻便黑云压城,暴雨如注。 云英擦了下额角被闷出的细汗,下意识抬头朝着屏风那一边的槛窗,一会儿若有风雨,便要关上,以免打湿窗边的案台,又或是外头的风雨声惊到小皇孙。 可是,这一眼看过去,未见窗外风雨,却猝不及防地看到一双清淡冷然的眼眸。 是太子。 同昨日一身朴素的月白圆领袍装扮不同,今日的他着储君常服,一身宽袖襕衫,赭黄的颜色显出皇家的气派与高贵。 不知是不是时间、地点都变了的缘故,今日的萧元琮身上少了温润的佛相,多了高高在上的俯视与冷漠,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好似天上的神佛,无情地注视着人间的悲欢与苦难。 “啊!” 云英吓了一跳,低低地惊叫一声,原本因闷热而带着粉霞的脸颊倏然涨得通红,有些手足无措。 隔着数丈的距离,她难以分辨他的目光到底是在看她,还是她怀里毫无所觉,仍在尽情吮吸的婴孩,又或者,二者皆是。 但不论如何,他的神情与目光,都不似在看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便是对阿猊毫不在乎的武澍桉,都不会露出这样冷漠无情的样子。 难道是在看她? 云英的背后不禁冒出冷汗。 轰隆—— 屋外闷雷阵阵,分明应该有极大的动静,就连小皇孙都被吓得松了口,咧嘴哭了一声,可云英却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十分遥远。 她红着脸狼狈地转身,背对着窗户,低声哄孩子,手忙脚乱地将左侧的衣襟拉起来扣好,等再转身朝窗边看去时,却发现屋下空空荡荡,只余一片垂下的椿木枝,翠绿泛红的叶片,在风中簌簌颤动。 浓云兜不住,淅沥的雨珠砸下来,滴滴答答宛如倒豆。云英愣了下,走到窗边,一手半掩住小皇孙的耳朵,小心地探出半个身子,向外张望。 廊下亦是空荡荡一片,哪里还有人影? 她呆愣地站着,一时疑心是自己这两日心神太过紧张看错了。 华服之下 第7节 “哎呀,还是淋湿了!” 丹佩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原来是二人已从外头领了用度回来。 绿菱在门边跺两下脚:“幸好双喜已替咱们将东西领了,否则,瞧这雨,咱们怕是要被淋在半路上回不来了。” 两人说着,转进内室,见到云英站在窗边发呆,不由一愣。 “你在做什么?”丹佩扯下身上潮湿的披帛,疑惑地看着她,“脸色这样红,莫不是发热了?” 云英猛然回神,冲二人飞快地笑笑:“方才正喂奶呢,外头风雨大,我怕吓着皇孙,想将窗关上。” 丹佩看她一眼,快步过来,在她前头将窗关上:“我来吧,你抱着皇孙,还是快进去吧。” 里头绿菱已拿了巾帕飞快地擦干外衫的湿漉,见她过来,朝旁让了让,说:“这月的例银也领来了,你今日才来,要到下月才能领。不过,衣物都已有了,你身上穿的这身便是丹佩昨日到尚服局领来的——咦,怎么好像有些小?明明是按你的身量领的呀!” 宫女们的衣物,若不特意定制,便都是照身长做的统一尺寸。她见云英明明看起来身材娇小,可穿在这身衣服里,总有些说不出的紧绷感,遂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奥秘之处。 “哎呀!是胸口太紧了!” 话音落下,不但是她,连丹佩也好奇地走近,两人都盯着她的胸脯目不转睛地瞧。 “竟比先前那位钱娘子都大,她可已经生过三胎了,听说个个都养得白白胖胖,这才被太子妃选作小皇孙的乳娘,只是,她生得本就丰腴圆润,穿衣裳从来都要大一些,你看着纤瘦,却原来比钱娘子还要厉害!” 云英的脸更红了,将小皇孙竖着抱在肩头拍嗝,羞赧地避开她们的视线。 实则刚才小皇孙只吮吸了一边的乳汁,另一边仍旧胀得厉害,此刻被衣裳压着,难受极了。 可她听着丹佩和绿菱两个絮絮地说话,脑袋里一团乱麻,控制不住地浮现出这两日的画面。 一会儿是武澍桉将她压在榻上细细折磨的样子,一会儿是靳昭肃着脸提醒她胸口衣物沾湿的羞窘,一会儿又是方才被太子看到喂奶模样的猝不及防。 “身长正好,若改领大一些的衣裳,只怕仍旧要裁剪,”丹佩年长一些,比绿菱稳重,望着云英的襦裙思忖片刻,道,“我看,还是明日去尚服局,稍出些银子,请那里的姐姐们帮着稍改一改,这两日,你就稍忍一忍吧。” “多谢,不必劳烦旁人,我这几日自己改便好。”云英的针线活不算特别出挑,但改改衣裳不在话下。 “也好,那便只领些布料。” 绿菱拿了小皇孙方才换下的尿布去清洗,丹佩亦在屋里收拾,两人一边干活,一边继续同云英说话。 云英仍旧心不在焉,陪着小皇孙玩了小半个时辰,始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待将小皇孙又一次哄睡,外头的雨也已停了。 绿菱邀她一同到外间坐一会儿。 “你们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她右侧胸口涨得太难受,想要回屋挤出一些。 说完,刚转身要走,又迟疑着停下,状似无意地问一句:“方才,太子殿下可曾回来过?” 绿菱愣了下,指指东面,摇头说:“殿下看重小皇孙,咱们宜阳殿紧连着殿下所住的少阳殿,殿下每日天微亮时便要往前朝去,若是中途回来,咱们应当都能看见才对。” 太子出入,总有仪仗,动静不小,若是没看见,便是没回来。 云英悄悄松了口气,应该真的是自己紧张过头,看错了吧! 第7章 龙纹 每一处都像是长在他的心坎命门上…… 少阳殿中,萧元琮正站在槛窗边,看着外头阴沉的天气。 雨已停,廊檐下,水珠滴滴答答落下,热被浇了一半,正如蒸笼一般,将人闷在里头,由内而外的难受。 萧元琮却仿佛感受不到冷热一般,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让人完全猜不透他的喜怒。 这个时候,他本不该在这儿,只是昨日从城阳侯府挖了人过来,消息传出去,引起不少议论与猜测,方才在前朝翔鸾阁时,武成柏特意从南衙大营赶来,说是要给他磕头赔罪。 武成柏打的什么主意,显而易见,无非想要闹大一些,让外人以为,是城阳侯府得罪了东宫,才有了这样一遭。他自不会让武成柏得逞,得了消息,便直接回了东宫。 不愿兴师动众,惹人注意、猜疑,便没让人跟着,只带两名内监回来,眼下回来已有大半个时辰,想必武成柏应当已离去了。 正欲招守在外的内监进来,便闻长廊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入了屋内。 “殿下。” 是靳昭,他在屏风后站定,等萧元琮开口唤他,才敢入内。 “武成柏回去了?”萧元琮抬头看廊檐下的水珠,伸手将大敞的窗扉关上些。 “是,城阳侯今日还要当值,本就不能离开南衙大营太久,没能见到殿下,方才已经回去了,只是不知明日还会不会来。”靳昭回道。 萧元琮微微一笑,转身行到案边坐下,摇头道:“不会了,他不过想做场戏给郑家人看,等今日过去,外头人都会说,是他武家特意留了那女子一命,想要两头讨好,他若再来,反倒更让郑家疑心是有意为之。” 至于两头讨好这样的话,自然是东宫放出的风声。 靳昭是萧元琮的心腹,一下就明白他的意思,遂不再多问,只说:“臣方才离开翔鸾阁时,遇见齐少师,少师正往门下省去,因未见到殿下,特命臣告知殿下,还有半月,吴王殿下便要回朝,这几日,郑令公亦频繁出入宫中,恐怕也在谋划什么,齐少师欲同殿下一道商议,请殿下明日散朝后稍留步。” 吴王萧琰自小身强力健,擅弓马骑射,又是在军营中长大,十 分熟悉军务,圣上钟爱,常委以重任,这一次,他便是替圣上巡西北边塞大营去了。 近几年,西北氐羌经过内部分裂,已彻底分化为氐、羌二族,二族相争,氐人与汉人同源,亦擅农耕,占了西北最肥沃之地,羌人游牧,失了土地,便时常南下,侵扰大周边塞,是以,如今的边塞大营,愈发成为朝中军务的重中之重。 萧琰一去便是一个月,今日朝上,已有消息传来,说是半月后便能回来。 “知道了,一会儿我再着人往门下省去一趟,给少师带句话。”萧元琮说着,提笔在案上摊开的一份条陈上写了个“可”字,又问,“今早你接那位穆娘子离开时,武家人可有说什么?” “城阳侯与夫人谨慎,臣入府时,不曾见到,亦不曾听说有何怨言,倒是小侯爷武澍桉,似乎并不情愿,不过,殿下的意思,他到底不敢违背。” 靳昭说完,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清早接云英离府时的情形。 小娘子濡湿的衣衫与明媚的笑容仿佛犹在在眼前,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思绪,可是除了面上的神情越发严肃外,脑中纷乱却无济于事。 他今年年底才至弱冠,正是欲望勃发的年纪,身在羽林卫中郎将的位置,从汉家碧玉,到西域明珠,都曾见过,若说从来无动于衷,自然是假的。 男子天性使然,在无人知晓的时候,也有过隐隐绰绰的渴望,只是从来不是对某一个女子,脑海中的模样多是模糊的。 而那位穆娘子不同,她生得太好,太恰如其分,每一处都像是长在他的心坎命门上,在对上她笑盈盈眼睛的那一瞬,脑海里那道模糊的影子便像是突然从水中踏出,模样变得清晰逼真起来。 他为自己这样的念头感到羞愧和自责,再度肯定自己的疑心,那小娘子定是有意的。 毕竟,她在城阳侯府时,便是武小侯爷的宠姬,想必的确会些勾人的手段。 他咬咬牙,按下这些完全不该有的胡思乱想,生恐教太子发现自己的不对劲。 “嗯,武成柏是聪明人,不过,他这个儿子的确欠些火候。” 太子的目光并未落在靳昭的身上,淡淡说完后,也陷入短暂的晃神。 方才在宜阳殿,他第二次见到那个从城阳侯府带回来的女人。 本是带着疑虑去的,这个女人,虽已让人查了底细,但到底是城阳侯府的人,不知人品真正如何,一时兴起,便私下过去看看。若她品行不佳,又或是别有用心,寻个机会将她除去便是。 谁知,却看到那样的情形。 女人抱着婴孩,倚在矮床边哺育,身上的宫装仿佛不大合身,一把微收,掐在腰上,还宽了几寸,而上身却贴得有些紧。 衣扣解着,一侧的乳袒出来,却被襁褓中的婴孩挡去大半,让人看不清究竟,只一片云遮雾绕的凝脂白玉、峰峦起伏的形致。 他不知女子哺乳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看她脑袋微微后仰,美丽的脖颈被拉得更加修长,一张白生生的脸上含着浅粉的春色,双目亦微微眯起,仿佛快慰极了。 倒是瞧不出有什么怠慢与不妥。 他闭了闭眼,觉得自己今日着实想得有点多,大约是天气太过闷热的缘故吧。 就在这时,屏风外传来内监的声音。 “殿下,已过午时,该用午膳了,可要命人送些吃食过来?” 萧元琮看一眼屋中的漏刻,说:“不必麻烦,天热,只弄些槐叶冷淘来就好,孤一会儿还得回前朝。” 槐叶冷淘,便是以槐叶汁和在面中,切成饼,佐以香料调和冷食,最是解暑。东宫自入夏后,便常备着槐叶汁,做起来也方便,下人们亦常以此为膳。 他说完,又转向靳昭:“你也留下一道用些再回吧。” 靳昭没有推辞,躬身谢过后,方在下首坐下。 - 宜阳殿内,云英也方用了一碗槐叶冷淘,并几样肉食瓜果小食。 天气热,她本没什么胃口,可身为小皇孙的乳娘,每一餐都不能怠慢,所幸东宫御厨手艺极好,送来的都是开胃的冷食,酸甜爽口,倒不那么难以下咽了。 午后,轮到丹佩留在寝屋中守着小皇孙,绿菱则回自己的屋中歇息,她又喂过一次奶后,便也回去歇息。 临走时,丹佩特意提醒她,傍晚时分要跟着余嬷嬷一道去拜见太子与太子妃,令她莫误了时辰。 云英自不敢耽误,歇了不到两刻,便起来收拾屋子,待到日头西斜时,赶紧回了小皇孙的寝屋中。 小皇孙已醒了,正由丹佩抱着玩拨浪鼓,大约是吃过两回奶的缘故,孩子虽不会说话,却辨得出气味,云英一靠近,他便伸着两只短短的小胳膊冲她笑。 “你倒是讨小皇孙的喜欢。”丹佩奇道,“从前那位钱娘子好似同小皇孙不大亲近。” 云英觉得怪异,民间有俗话,有奶就是娘,这么小的孩子,怎会与乳娘不亲近?想起她来前听说的,那位姓钱的乳娘是前几日忽然溺水而亡,更感到一丝不对。 不过,没等她多想,屋门口便传来余嬷嬷严厉的声音:“能与皇孙亲近,已是造化,旁的事不该议论,便不要议论。” 丹佩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冲余嬷嬷行礼:“是奴多嘴,嬷嬷恕罪!” 余嬷嬷犀利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方转向也跟着站起来的云英:“穆娘子,太子殿下已回来,该带着小皇孙往少阳殿中请安了。” 说完,不等她回答,便先转身往门外去。 云英不敢怠慢,忙抱起皇孙,跟着余嬷嬷前往少阳殿。 如绿菱所言,宜阳殿与少阳殿紧邻,行出去不过三五十步,便已至少阳殿最西面的暖阁外。 主人已回来,附近伺候听命的下人却不见多,只正殿门外有三五个候着的内监,宫女更是一个都没有,比昨日微服至城阳侯府的架势都不如,想来太子殿下应当是朴素不喜铺张声势的性子。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只是飞快地闪过,很快,随着离那道敞开的大门越来越近,云英的心绪逐渐纷乱。 她忍不住地想窗外的那道身影,心口怦怦乱跳。 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她在心中不住地默念着安慰自己,好容易在转至门口时镇定下来,一抬眼便瞥见屋里的情形。 一位锦衣华服的美丽女子站在萧元琮的面前,因是在屏风后,恰被挡住大半身影,只教人猜大约正替他更衣。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并不对视,连话也不说一句,应当是亲密的动作,却显得有些生分。 而在那扇不算太高的屏风上,正搭着一件才刚换下的外衣。 赭黄的宽袖襕衫,上头的龙纹,同云英在那扇窗边看到的一模一样。 第8章 触碰 如柳絮拂面的轻柔一下。 华服之下 第8节 原来不是自己的错觉,太子真的出现过! 云英感到羞愧极了,脸颊更是止不住地发烫,抱着小皇孙站在门边,踟蹰着不敢入内。 余嬷嬷在她前方两步的地方也停下,冲屏风后的二人躬身说:“二位殿下,老奴带着小皇孙与新入宫的乳娘穆氏来请安。” 屋里的二人已然更衣完毕,萧元琮换上一件宽松的淡青色宽袖长袍,从屏风后慢慢走出来,听到余嬷嬷的话,并未作声,只是在长案边的榻上坐下。 而跟在他身后出来的太子妃薛清絮则柔声说:“嬷嬷请进来吧,也请穆娘子带着小皇孙一道进来。” 云英应声抱着孩子跨入门槛,在二人座前的空地处停下,恭恭敬敬行礼。 “奴婢见过二位殿下。” 薛清絮淡笑着打量她,待看到她那张格外艳丽动人的脸时,目光动了动,说:“穆娘子生得这样美,倒不像个才生过孩子的乳娘。” 云英闻言愣了下,生恐太子妃怀疑自己到底能否当小皇孙的乳娘,连忙解释:“奴婢不敢欺瞒太子妃殿下,的确已生有一子,前几日刚满百日,稚子自出生后,便都是奴婢亲自哺育,不曾假他人之手,奴婢乳汁充足,绝不会令皇孙挨饿!” 她一时口快,说罢,又隐隐觉得不妥。 乳汁丰沛,本是身为乳娘应当的,当着主人家的面说,自然也不用避讳,可是,偏偏太子站在窗外看她的画面,还未从她的脑海中抹去,此刻只觉得羞臊不已。 薛清絮掩了掩唇,仿 佛被她逗笑了,温声道:“你不必急,我方才只是夸你生得好罢了。太子殿下亲自带回来的人,总不会有不妥。” 说话间,小皇孙在云英怀中动了动,咿咿呀呀地唤了阵。 薛清絮见状又说:“连皇孙也仿佛格外亲近穆娘子。” 云英听罢,稍稍松一口气,这才敢悄悄抬头,看一眼面前这位年轻的太子妃殿下。 她生得端庄,穿一身绣罗衣裳,外罩织锦半袖,在这样热的天里,从上至下,依旧一丝不苟,看起来美则美矣,却有种过分的精致与高贵。 同萧元琮身上那种温润的佛性不同,她的端庄,更像是刻意的生疏,对太子生疏,也对皇孙生疏。 进屋这样久,太子妃竟一点也不想抱一抱孩子,云英觉得这一点也不像一个母亲的样子。 至于太子—— 自他们进屋后,她一点也不敢朝萧元琮的方向看过一眼。 而一直不曾发过一言的萧元琮,在这时终于开口:“将孩子抱过来给孤瞧一瞧。” 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云英吓了一跳,这话分明是对她吩咐的。她下意识不敢靠近萧元琮,可身边并无婢女来抱她怀中的小皇孙,好端端坐在榻上的薛清絮,更是半点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无奈,她只好走近两步到萧元琮的面前,将怀里的小婴孩递过去。 因萧元琮坐在矮榻上,她不得不屈膝弯腰。身上那件不大合身的宫装将胸乳勒得有些紧,幸而先前喂过一些奶,此刻并不觉得胀痛,这才没如今早一般惹出尴尬来。 只是,这样勒着站在榻前,她的胸口恰陈在萧元琮的面前,他只消稍掀眼皮,便能瞧见那圆润饱满的形状。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的,萧元琮伸手时,左手的手掌垫在孩子的脖颈与肩背之下,右手从孩子上方绕过时,食指指尖靠得近,竟在她胸口隆起的那片襦裙衣料上蹭了一下。 夏日衣裙轻薄,即便她穿的是为乳娘特制的襦裙,外衫下还有一层软滑的丝绸垫着,可她从来肌肤娇嫩,触感敏锐,如今又正哺育,更是经不得碰,只这意料之外的如柳絮拂面的轻柔一下,便让她身子一颤,差点轻哼一声。 幸好她脑中那根弦始终紧绷着,张口咬住下唇,忍了那已到嘴边的细小声音,只是,脸颊上腾的升起的红晕却难以掩盖。 这样的情形,有孩子,更有妻子、下人在场,她不信太子真的会有意做什么。 在孩子被完全接过的那一刻,她飞快地抬眼想瞧一瞧他的神色,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他那双沉而无波的眼中。 二人四目相对,一个面颊绯红,眼含羞意,一个面容平淡,无悲无喜。 余下几人皆在旁看着,似乎谁也没发现不对劲。 “今日瞧着,的确精神足了许多。”萧元琮自然地移开视线,看着已抱到怀里的儿子,淡淡道,“看来照料得不错。” 薛清絮不语,余嬷嬷亦面无表情地站在后头,仿佛木桩子一般,云英只好恭敬回答:“照料好小皇孙,都是奴婢们应做的差事,不敢怠慢。” 到底是婴孩,耐心有限,被萧元琮抱着无人哄,便开始挥着小手叫了两声,一副要哭闹的样子。 “小皇孙顽皮,恐扰了殿下,还是交给下人来抱吧。”余嬷嬷眼尖,立即朝云英使眼色。 云英无法,只得小心地上前重新接过小皇孙抱在怀里,耐心地哄。 好在这一次,萧元琮只将手微微伸出,没再有任何动作,更没再触碰到她。 “下去吧,”他执起茶盏啜饮一口,仿佛已没了兴致,摆手说,“晚些时候,若孤有空,再去看看孩子。” 他这样说,自是托词,没人会放在心上,堂堂东宫储君,哪里会有多少空闲? 云英道了声“是”,便带着孩子跟着余嬷嬷退出少阳殿,只余下萧元琮与薛清絮二人还在屋里。 没了外人,夫妻之间也未见多一分亲近。 “殿下果然是个极好的父亲,连乳娘都要亲自挑选,不假他人之手。”薛清絮起身,替萧元琮重新斟了一盏茶。 照常理,这样的内宫事务,应当都由太子妃料理才对。 萧元琮接过茶盏,只是搁在一旁,没有再饮。 “太子妃每日操持东宫大小事宜,已然够辛苦,孤实在不愿再令太子妃再为这样的琐事烦心,恰好姨母府中有可胜任之人,孤便擅做决断了,太子妃不会怨怪孤吧?” 薛清絮放下茶壶,扯了扯嘴角,摇头:“臣妾不敢,蒙殿□□谅,臣妾只有欣喜。” 萧元琮“唔”一声,不经意般提到:“太子妃今日去了中宫?” 薛清絮笑容不变:“是,八月将至,千秋节便也要到了。今年恰是圣上半百之寿,应当大庆,母后便召臣妾入宫一同商议,要趁着中秋,替圣上将寿辰一道过了。” “嗯,父皇身子一直不好,年初又病了一场,近来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的确该好好庆祝。” 夫妻两个一来一往,像主客间的寒暄一般。 外头有内侍提着食盒过来:“殿下,该用晚膳了。” 萧元琮摆摆手,示意内侍进来,又冲薛清絮说:“太子妃可要留下,一道用膳?” 两名内侍已在案前跪下,打开那只小小的三层食盒,将里头的凉汤饼、炙肉与两道小菜一一摆出。 就这样的份量,连勺箸亦只一份,哪里有旁人的份? “不必了,”薛清絮并不多留,起身略一行礼,“臣妾方才已用过晚膳,就不打扰殿下了。” 说完,转身离去,留下萧元琮一人在殿中,雨后灿烂瑰丽的晚霞自敞开的门窗铺进来,覆在他的身上,竟有一分寥落之态。 - 宜阳殿中,云英也正用晚膳。 丹佩和绿菱没有到少阳殿去,已先用过了,眼下正替云英抱着小皇孙玩闹。 “小皇孙今日的精神真是出奇的好,醒了这么久,都不曾困倦。”丹佩手里拿着小拨浪鼓,咚咚摇两下,逗得孩子咯咯直笑,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更是盯着她的手一眨不眨。 云英听到这话,便想起方才在少阳殿中的情形,不禁又觉得胸前一酸。 太子也说过同丹佩一样的话,她想了想,忍不住问:“难道小皇孙先前精神不好吗?” 绿菱说:“倒也不是。只是,在你来之前,钱娘子便已感了两回风寒,隔三差五的不能给小皇孙喂奶,孩子还小,没了奶,又不能多食别的,自然生得弱一些。” 云英心里愈发疑惑,这孩子分明是太子的长子,堂堂皇孙,伺候的乳母隔三差五不能喂奶,竟也不早些换了,只由着孩子这样孱弱下去。 瞧方才在少阳殿中见到太子妃对待小皇孙陌生的样子,想必这孩子并非她所出,难怪会漠不关心。 云英是做母亲的,看着小皇孙稚嫩又白净的脸颊,不禁心生怜爱,越发想将他养得白白胖胖。 夜里,她又起来喂了一次奶。 值守的仍是丹佩,半夜爬起来,困顿不已,一双眼睛泛着红血丝,努力瞪大了保持清醒。 云英倒是习惯了每日起来喂一次,看着孩子拼命吮吸的样子,眼神柔了几分,对丹佩笑说:“你若太困,便先睡吧,我来哄睡就好。” 丹佩努力提着眼角,摇头说:“不,这是我今日守夜的职责,该我来的。” 云英见状,也不多劝,点头道:“也好。好在小皇孙已有七个多月,就快不必喂夜奶了。” 小半个时辰后,孩子终于睡着,丹佩熄了灯,几乎头一沾枕,便也深睡过去。 云英提着一盏小灯,蹑手蹑脚起身往自己住的小暖阁去。 夏日炎热,即便是夜里,屋中也不甚凉快。她方才喂奶觉得有些热,故回去时,在正殿门外的长廊下站一站,吹吹风。 雨后有风,习习而来,清新怡人。 她站在殿外的台阶上,从高处往远方眺望。黑漆漆的夜幕中,看不见白日里宏伟瑰丽的宫殿,只远处亮着零星的几点微光,大约是值夜的宫人侍卫所点。 至于更远的地方,宫城之外的京都,一定还有许多地方亮着灯火,热闹非凡。 可惜她看不到。她知道,在这四方的宫城里,那高高耸起的城墙,将外头的一切都挡住了。 入宫的头一日,她多 少感到心绪不宁。 也许,只有太子所居的少阳殿,还能看到外头的情形——傍晚过去请安时,她已然发现,少阳殿是整个东宫的起居宫殿中,地势最高的一座,比宜阳殿又高上整整九级台阶。 她不禁朝东面看去,却发现那高处的长廊上,竟然也点了一盏孤灯。 灯下,一道清冷的身影静立着,衣袂随风翻飞,在夜色下久久不动。 是萧元琮,这么晚,原来他也还未入睡。 第9章 赐死 那可不是咱们能肖想的人物。 四下里没有下人随侍,也许是躲在了暗处,云英环视一圈,只瞧见他一个人。 云英原本的情绪被冲淡了些,打算趁着萧元琮并未注意到此处的时候,先熄了灯,悄悄退回宜阳殿中。 谁知,还未及打开灯罩,那人便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先转头看了过来。 他站在高处,俯视而下时,因光线昏暗,让人无法看清他的面目,但云英就是知道他看见了自己。 周遭除却她手中这一盏灯,再无别的亮光。 她不敢怠慢,当即冲着萧元琮的方向躬身行礼。 萧元琮冲她略抬了抬手,却仍旧朝着她的方向,无法,她踌躇一瞬,只好提步上台阶,朝那边行去。 当了多年婢女,在主人面前,绝没有自己离开的道理。 华服之下 第9节 “殿下,”不过数十步的距离,很快便到了跟前,云英再次躬身行礼,“天色已晚,外头风大,还请早些安歇。” 话说完,夜风又起,他宽大的袖口被灌得鼓起,猎猎作响,因没束腰带,亦没玉佩压着,衣摆也如幔帐,上下翻飞。 云英这才留意,他身上只披了薄纱中衣,比先前在殿中见到时,更加随意。 “你呢,这么晚的天,你怎也未歇息,反在外逗留?”萧元琮身量高,即便两人已站在同一片平地上,他仍旧是垂眼看过来。 他的语气听来平淡如常,云英不知他有没有责怪的意思,低声解释:“奴婢惭愧,方才起夜给小皇孙哺乳,一时觉得有些闷热,才出来吹一吹风,不想扰了殿下清静,求殿下饶恕。” “哪里都有清静,便不显珍贵,何来烦扰?”萧元琮说话的时候,莫名有淡淡的惆怅,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倒是难为你,夜里还要起来照料孩子。” “这原是奴婢该做的。” “云英,”萧元琮念了她的名字,清清淡淡,有种格外不同的味道,“你叫云英,是不是?这是城阳侯夫人给你起的名字?” 随口问的话,随口答了便是。可是云英并不想敷衍他。 “这是奴婢的本名,初入侯府时,管家的嬷嬷的确给奴婢改过名,只是奴婢一直不愿认,为此,也颇挨了几回打,后来,是侯夫人怜奴婢年纪小,才许了奴婢仍用‘云英’这个名字。” “何故不愿改?难道他们给你改的名字不好听?” 云英摇头:“奴婢也说不清究竟为何,那时还小,只是觉得本已有了姓名,为何偏还要改?若是随意就能改,又为何不干脆就用原有的姓名?” 她看着柔弱文静,实则从小脾气就倔。 那时不过四五岁,旁的小丫头进了侯府,皆规规矩矩不敢犯错,嬷嬷们要按照府里的规矩给她们改名,谁也不敢说不,偏她不愿意,每每有人用新名字唤她,她皆闷不吭声,只做听不见,气得嬷嬷们眼睛都歪了。 萧元琮轻笑一声,原本无甚情绪的脸色终于变得生动:“原来你是这样的脾气,倒也有几分道理。云英,你到东宫这一日,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云英眨了眨眼睛,斟酌着回答:“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都是仁善之主,小皇孙亦活泼可爱,奴婢觉得一切都好,谢殿下关怀。” 萧元琮仔细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淡去一分,轻声说:“在宫中,不能轻信任何人。” 云英一愣,随即觉得周遭的气氛悄悄变化,原本还算轻松,此刻忽然如沉霜降露一般,被压了下去,夜风与衣袂交缠,像极了她在话本戏曲中读过听过的寂寂深宫。 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等她细想,萧元琮已转过身,侧对着她,望向远处。 “好了,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 云英低头:“奴婢告退。” 临走的时候,她顺着他的视线,朝南面的深空看了一眼。 同她在台阶之下看到的一样,黑漆漆一片,是高耸的宫墙的影子。 原来这里也看不到宫墙之外的情形。 - 第二日,云英跟着双喜去了一趟尚服局,领了些针线、布料回来。 宫中事事有定例,宫女每月可领的布料有限,好在她用来改襦裙的布料不必算在定例中,加上不必劳烦尚服局的宫女动手,省了她们的工夫,因此,额外多拿到了些旁人不要的边角料回来。 宫中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哪怕是给宫女用的,也比民间一般的小富人家要好上许多,与城阳侯府比亦稍胜一筹。 她都想好了,待改好了自己的衣裙,便用领到的布料,给阿猊做一身小衣服。 做母亲的没法亲自抚养孩子,便只能靠这些针线工夫一表爱意。 一连几日,她都在宜阳殿中安心待着,空闲时,便拿出针线来做。 丹佩和绿菱一个年纪比她小一岁,一个比她大一岁,三人年纪相仿,说说笑笑,也能处得来。 同在城阳侯府里要提心吊胆地防着武澍桉乱来的日子相比,东宫的日子实在舒心,舒心得让她有仿佛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她忍不住暗中观察这里的人和事,处处透着古怪。 每日带着小皇孙到少阳殿请安时,几乎都能见到太子与太子妃二人在一处的情形,偶尔太子在前庭同属臣们对谈宴饮时,才只到太子妃的燕禧居请安。 燕禧居在少阳殿的东面,却完全不似在西面的宜阳殿这样近,缓步行去,竟要整整一刻才能到,中间隔着一座山水庭院,仿佛屏障一般,将两处完全隔开。 夫妻两个,颇有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分明感,可见没有多少情分在。 可偏偏太子的身边并无别的女人。 十多日的时间,云英一次也没听说少阳殿召幸过那个女人。莫说妻妾,就是宫女,她也不曾在少阳殿见过。 近身伺候太子的,似乎都是内监。 云英从小长在侯府里,听说过那些世家子弟的荒唐事,更亲身体会过武澍桉在床笫之事上的需索无度,明白这样年轻健康的男子,都像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为何太子会这样清心寡欲? “云英,你发什么愣呢?”绿菱提着刚从膳房送来的食盒,在她面前放下,“方才叫你两声,都不回应。” “哦,方才打了个盹儿,一时没醒神。”她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绣得差不多的小肚兜,笑着将食盒里的鲫鱼汤与瓜果碟拿出来。 那是膳房特意为乳娘准备的,天热,云英吃不下,便总叫上丹佩与绿菱一道分着吃。 绿菱正坐在围栏边,一边看小皇孙在栏中铺了波斯毯的地上慢慢爬,一边分出神来,说:“昨日你守夜,是不是没睡好?这两日,小皇孙还是不是要吃夜奶呢。” 云英摇头:“没有,只是天热,白日困乏罢了。” 她将鲫鱼汤分出来,自己三两口喝了,坐到围栏边,换绿菱去休息。 孩子长得快,不过十多日,便像是壮实了一圈,在围栏中爬动时,模样可爱极了。 云英在旁耐心看着,见他仿佛已累了,便过去抱起来,擦擦小手小脚,哄着换一身干净衣裳。 这么久了,也未见他的亲生母亲过来看一眼,更没听任何人提起。 她想了想,趁着孩子还没开始打盹,问一旁的丹佩和绿菱:“怎么不见小皇孙的母亲过来瞧?” 丹佩和绿菱对视一眼,原本松弛的表情变得意味不明。 “小皇孙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怎么会?”云英愣了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禁猜测,“可是生产时没能挺过来?” 能在太子妃之前为当朝太子诞下长子,必是深受太子喜爱之人,在东宫千恩万宠地养着,在她看来,除了生育时最难过的那一关,应当没有什么能让她丢性命的事。 绿菱低着头,喝了一口汤,说:“不,青澜是被 太子妃赐死的。” 云英震惊地瞪大眼睛:“她……犯了什么罪?” “无非是些小错,打碎了燕禧居的茶盏,弄污了太子妃的藏书孤本……横竖是得罪了太子妃的缘故。” 这样的错,不论放在哪里,都不至于能要性命。 太子妃明明看上去是那样温和端庄的一个人,怎会如此苛待他人? 丹佩瞧出她的疑虑,四下环顾一圈,确定没有旁人,方压低声音说:“太子妃平日待下人都极和善,谁犯了错,偷了懒,至多嘴上说两句,罚一两个月的月例银便罢了,只有一条,是触碰不得的。” “什么?” “太子妃不许任何女子亲近太子殿下!” 云英顿时想起没有一名宫女的少阳殿。 难怪那晚太子说,在宫中不能轻信任何人。 可是,太子妃看起来也并不像爱极了太子的样子。 “太子妃殿下……原来这样喜爱太子。”她低喃道。 丹佩摇头:“那也不见得,要我说,太子妃那样高贵的出身,自然不愿与旁的出身低贱的女子共侍一夫。青澜也是糊涂,以为凭着孩子,就能得一个奉仪的品阶,谁知落得这样的下场。” 薛清絮出身世家,她父亲薛平愈曾是名满天下的神童,二十四岁便中状元,成为翰林院编修,后来官至中书令,风光无限。 虽然后来因门生案差点遭牵连入狱,但最后到底靠着主动请辞全身而退。不久,他因病辞世,留下一双儿女,女儿薛清絮入东宫为太子妃,儿子薛清修则在礼部为官。 一家势不如前,但仍旧前途无量。 绿菱亦附和:“是啊,殿下若要纳妾,有的是出身清贵的女子,哪里轮得到咱们这些小宫女?” 云英低头不语,怀里的孩子已开始犯困,乖乖卧着,眼皮耷拉下来。 她不知那个叫青澜的宫女到底是怎么怀上太子的孩子的,只是想起自己从前在城阳侯府的遭遇,总觉得不一定就会像她们猜想的这般——尽管这几日看来,太子殿下并非武澍桉那样的纨绔。 若是没有遇见太子,她此刻的遭遇,应当也如青澜一样吧? “云英,你生得这么美,可千万小心些。”丹佩捧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叮嘱,“莫靠近太子殿下,那可不是咱们能肖想的人物。” 她是好意,云英也明白。 “我只是个乳母,哪里会有这些胡思乱想?”她按下心中思绪,冲丹佩笑笑。 绿菱也恢复寻常,推一把丹佩直摇头:“就是,也不是人人都会倾慕太子殿下的,要我说,他们北衙军的郎君也不错,有许多姐妹们都想着以后若出宫,能嫁给他们中的一个呢!” 两个人很快笑做一团,云英怕吵到小皇孙,赶紧抱着回了里屋,开着窗,坐在榻边,一边轻轻摇晃,一边打扇。 她脑中乱糟糟的,一会儿看着小皇孙想起自己的阿猊,一会儿又想着方才绿菱的话。 宫女过了二十一,每年便有机会求到各宫主子的恩准离宫,或出嫁,或回家,各自决定。的确有不少宫女嫁给军中的郎君们。 不同于高阶女官,宫女多出身平民,所嫁的郎君,也多是平民出身。 靳昭也是平民出身。 不过,他那样的地位,应当比普通侍卫更引小娘子们倾慕吧。 第10章 高台 不过是比别人多几分姿色而已。…… 傍晚,云英得空,难得没留在宜阳殿中。 来东宫许久,她日日被困在宜阳殿附近,同丹佩、绿菱在一起,还未曾独自在外走过,早已觉得憋闷,今日又听了那样的事,越发觉得满腹愁绪,无处排解,便趁着此刻,才用过晚膳,最烈的日头已过去,自己出来走走。 太子节俭,不喜铺张奢靡,东宫伺候的人并不多,只要不往他的起居处、藏书阁去,别的亭台、长廊,似乎鲜少有人看守。 她前几日跟着余嬷嬷出来时,便看到宜阳殿西边,有一处经回廊、竹林而上的高台,地方不大,比不上小皇孙的一间屋子,但胜在地势更高,虽不能越过外围的宫城城墙,好歹能看到内院之外的地方。 眼下,她踏过竹林间蜿蜒的小径,来到那方山腰上小小的平台之上,朝四下张望。 山下不远处的阔道上,一队身穿骑射胡服,腰配统一长刀的侍卫正昂首阔步而来,观他们身上的服制,应当是负责东宫宿卫的羽林卫。 云英心中一动,倚着平台边缘的矮墙,探出小半个身子去,眯眼仔细地看那队人,果然见领头的一个正是靳昭。 - 底下的队伍里,有靠近靳昭的两名手下率先看到半山上的女子。 华服之下 第10节 “中郎将,右前方,芳草坡上似乎有位娘子正在窥探。”其中一个立即出言提醒,“是否要上前驱赶?” 另一个远远见那位娘子孤身一人,不像是什么恶徒,犹豫道:“此处并非宫中禁地,只是平日鲜少有人来而已,恐怕用不上驱赶。” “可是,这里离北衙的巡查房不远,焉知不是在此处窥看咱们的防卫?” 两人说着,便等靳昭发话。 靳昭也已看到了那高台上的人。 隔得有些距离,其实看不清那娘子的模样,不过他一向目力极佳,又记性好,一下就认出来,那是不久前才由他亲自护送入宫的穆云英。 她方才半探出身来的样子,倒的确像是在往他们这边看。 靳昭皱了皱眉,心有疑窦,便说:“那是宜阳殿的人,由殿下亲自挑选。” 身后二人遂不再多言。 都知道太子殿下那日从城阳侯府带了个乳娘回来照顾小皇孙,他们虽不晓其中内情,但既是太子钦点的人,不能轻易得罪。 靳昭沉默着,眼看队伍就要左转往别处,离那处平台远去,他忽然停下脚步:“你们继续巡查,我稍后再去。” 他是中郎将,侍卫们不敢置喙,当下应“是”,便重又整队,继续前行。 直到他们行过长长的阔道,转入下一处,靳昭才朝着山前竹林行去。 夕阳西下,天边有霞光浮动,映在翠绿的竹林间,树影斜长,伸到那处高台上,如楞刺一般,细细的朝着同个方向,只一处角落被围剿得空出来。 而那一处,正站着道倩丽婀娜的身影。 长而柔软的襦裙垂下,在离地只有半寸时收住,明明是同别的宫女一样的宫装,颜色素雅,并不出挑,可此刻沐在晚霞中,由光影包裹着,显得格外瑰丽动人。 大约听到了脚步声,原本还望着前方的身影侧转过来。 长长的裙裾在夜风中轻轻浮动,荡开一圈圈水波,越发美丽。 靳昭顿了顿,望着光影里的身形,总觉得同别人不一样。 好像……隆起与收束的对比更加鲜明。 “中郎将!”云英看到他,立刻露出笑容,款步而来,“多日不见,不想在这儿遇上!” 靳昭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冷冷地说:“穆娘子,宫禁森严,此处恐怕不宜久留。” 云英心细,察觉到他的防备和排斥,心中稍有失落,面上亦不掩饰,小心地问:“此处可有不妥?奴在东宫这些日子,并未听说不许过来。” 靳昭瞧见她带着难过的目光,顿了顿,说:“并无不妥,只是此地常有羽林卫巡逻经过,若是侍卫们将娘子当做居心叵测之人,便麻烦了。” “原来如此,多谢中郎将提醒。”云英垂下眼帘,冲他半躬身,“奴今日只是忽然想起阿猊,心中思念,又不愿打扰别人,才寻了这样一处,独自待一会儿,不想又给旁人添了麻烦,奴以后定会谨记。” 靳昭听出她话里的弯弯绕绕,并不接茬。 他平日并不亲近女人,不代表他不了解女人的有些心思。她这样说,无非是想引起他的同情,好让他回一句“并不麻烦”的话。 他偏不让她如意,不过是比别人多几分姿色而已,别以为凭此就能得到特殊的照拂。 “嗯。”他应一声,漠然移开视线,落到地上的影子上。 细长型的竹影围绕,更衬得她的影子凹凸有致。明明已被拉长,胸前的隆起却仍旧惹人注目。 靳昭意识到自己不该多看,不禁牙关一紧,又默默移开视线,只看竹影。 云英知道他在看什么,只是没 想到他会这般不接茬。明明入宫那日,他看起来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怎么多日不见,就变了? 她大着胆子,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看过去。 在侯府的时候,武澍桉就喜欢她这样的眼神,每次在榻上到尽兴处时,都逼着她睁开眼睛看着他。她一看,他就更加兴致勃发,非弄得她失态才肯罢休。 那是百般抗拒,现下却如此自然地用在别的男人身上。 “只是没想到,郎君已官至中郎将,竟也还会随侍卫们巡查。” 粉与橙调出的光抹在她的脸颊上,颇有几分媚而不自知的春意。 靳昭的眼神飞快地从她脸庞上略过,不敢有半分停留。 饶是如此,他已感到自己迅速起了微妙的反应,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快速涌动起来,明明意识清醒,什么也没做,脑中却已经深深刻下她那张漂亮而完美的脸蛋。 他骨子里留着西域人的血,本该是热情、放肆的性格,不喜汉人小家碧玉的过分文静恬淡的模样。可他偏在京都长大,受太子恩惠,识文断字、习武从军,亦不喜西域女子过分狂放无拘的模样。 实在是穆云英生得太好。 他抿唇,沉声道:“宿卫东宫,是我职责所在,并不因中郎将之职,而有所松懈。” “中郎将尽职,奴佩服。”云英看着他不为所动的样子,心中有一阵失落,“只是,既为中郎将,想必要处理的事务,亦比寻常侍卫更多,若仍像他们一样,日日巡视,岂不是连歇息的工夫都没有了?” “自然不会日日巡视。寻常侍卫隔日休沐,我则每五日才会巡视半个时辰。” 知道她在拐着弯儿问他当值的时间,他本不想说出来,可一开口,却已然透露出来。 “时候不早,我还要回营中,穆娘子也早些回去吧。” 说完,不等云英回应,便转身沿原路离开。 疏密不一的竹林比方才更昏暗,他走得有些快,仿佛急着追上方才先走的侍卫队伍,可是,走到一半,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他想,该确认一下她到底有没有依言早点回去。 那一方小小的高台,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竟真的走了。 他目光一顿,前行的脚步再也不敢放缓。 - 云英回到宜阳殿的时候,恰好见丹佩和绿菱两个都守在外头,恭恭敬敬,也不知在做什么,待走近了,才发现萧元琮正在殿中。 他站在榻边,看着已醒来,正在榻上爬行的小皇孙,身边还站着二人,一个是余嬷嬷,另一个云英也不认得。 “云英,你回来了,方才去哪儿了?”丹佩小声地同云英说话。 “方才闷得慌,我到西面走走。”云英也低声回答,又冲殿中示意,“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说是来瞧瞧小皇孙,似乎是因为小皇孙月份渐大,该渐辅以乳汁以外的餐食,”丹佩指指余嬷嬷旁边那名身量稍健的妇人,说,“那是膳房中的厨娘,专给宜阳殿准备膳食的。” 云英点头,这些她多少也知晓,皇孙已近八个月,的确到了该加餐食的时候,前几日,膳房已试着做了些粥米浆来。 只是小皇孙似乎不大喜欢,由绿菱喂着,每回都只吃了两口,便不肯再吃,最后还是她来喂了乳汁,才不至挨饿。 昨日,她已将此事报给余嬷嬷,不想今日太子竟亲自过来了。 屋里三人背对着她们,萧元琮冲榻上的孩子指了指,余嬷嬷便弯腰将孩子抱给他。 他抱着孩子,侧身在榻上坐下,也不知听厨娘说了句什么,他又点头,紧接着,余嬷嬷便朝门边走来两步。 “穆娘子,殿下有请。” 云英赶紧跟着进去,在萧元琮面前行礼。 “起来吧。”萧元琮冲她抬手。 余嬷嬷严肃的面孔稍松半分,说:“穆娘子,方才老身与厨娘商议,小皇孙不喜粥米浆,大约是因为口感陌生,同乳汁相去甚远,便思量,不若取些乳娘的乳汁,加进吃食中,喂给小皇孙,兴许便好了。穆娘子,你以为如何?” 原来是说这个。 云英没真正养大过孩子,但为着阿猊,怀胎的时候早就寻了城阳侯府的几个年长又和善的仆妇,问过养孩子的诸多细节,以乳汁为材烹制婴孩的餐饭,十分常见。 可是,偏偏要在太子面前提起,着实让她心中一阵拧巴。 余嬷嬷和厨娘都一脸认真地看着她,就连萧元琮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云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能硬着头皮说:“只要是为了皇孙,奴婢都觉得好。” 厨娘心直口快,闻言一笑:“那便说好了,若是方便,一会儿就请穆娘子留些乳汁来,奴婢今日便先做一些,也给殿下尝一尝,好叫殿下放心。” 云英一呆,脸腾的一下红透了。 第11章 点心 请殿下品尝。 女人的乳汁,多么私密的东西! 云英虽已为人母,却也是个不满二十的女郎,多少有些小女儿的心思,骤然要用她的乳汁做了点心给别的男人吃,着实羞怯! 她红着脸,讷讷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萧元琮仿佛看出了她的为难,将孩子交给余嬷嬷,认真问:“云英,你可愿意?” 余嬷嬷飞快地皱眉,凌厉的眼神一下扫过来。 云英对太子多少存着几分感激,不论他究竟是为何种目的将她带回来,最终的结果都是救了她的命,她再自私自怜,也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若就这样拒绝,便显得太不识好歹了。 “殿下对皇孙一片舐犊之情,奴婢哪有不愿的道理?”她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萧元琮仔细地看着她,似乎在辨别她说的是不是真话,片刻后,才点头,淡淡应一声,起身离开。 很快,厨娘也回了膳房,留下余嬷嬷,将孩子交给丹佩和绿菱照料,自己却将云英单独叫到一边。 “你做得不错,”她上下打量云英,这段日子,也大致摸清了底细,“我原先以为你会仗着自己生得貌美,行事张扬,心比天高,不服管教,现下看,倒是稳重。” 这样的话,云英在城阳侯府也听过许多回,此刻余嬷嬷这样说,她并不意外。 这些日子,她也看出来了,余嬷嬷对太子最衷心。听说,她本是已故的秦皇后,即太子生母的陪嫁婢女,先皇后去后,她便一直陪在太子身边。 于是投其所好,道:“奴婢入宫那日,嬷嬷便说过,在东宫,凡事当以太子殿下为先,奴婢都记着。” “好孩子,”余嬷嬷笑意渐深,在她的手上轻轻拍一下,说,“太子殿下是东宫的天,他若好,咱们所有人都好,他若不好,咱们便都不好,所以,殿下要什么,咱们做下人的就要给什么。” 云英目光颤动,总觉得她的话别有深意。 “奴婢明白。” “你去吧,一会儿就将乳汁送去膳房,交予厨娘,做好了,你亲自给殿下送去。” - 待人走了,云英一个人回暖阁,找来一只干净的茶盅,解开衣衫。 饶是四下无人,她仍是忍不住脸红。 方才还未给小皇孙喂奶,站在殿中时,就已经觉得胸口轻微发胀,幸而这几日她已将衣裳全都改好,才不至在众人面前出丑。 华服之下 第11节 可是,方才他们谈论着她的乳汁,总让她有种错觉,好似众人的眼睛,都盯着她胸前的隆起,一直到眼下,袒着衣衫,由着白而微黄的液体淌入茶盅,也还是觉得羞意难挡。 好容易挤出小半盅来,她赶紧放下,整理好衣襟。 转头一看,铜镜中映着她布满春潮的脸庞,双眼迷离,波光潋滟,额角更是挂着晶莹的汗珠。 这模样,太容易教人误会。 “哎呀!” 云英惊了一跳,双手贴在脸颊上,试图以指尖的微凉,让脸颊上的热度降下来,又过了片刻,才敢碰着茶盅往膳房去。 膳房中,厨娘自方才回来,就已在准备,待她过来时,已备好粥米浆、红芦菔泥与鸡肉泥,见她过来,笑说:“穆娘子来了,正等着呢,一会儿做个鸡肉泥粥米浆。” 她接过云英捧来的茶盅,将里头的乳汁调成面糊,同方才备好的几样食材一道下锅,稍炖稠至糊状,便盛了大半出来,先装进一只瓷盅内,余下的,又添了些盐调味,才盛 入另一只瓷盅内。 “劳烦娘子,”厨娘将两只瓷盅装好,笑着交给云英,“将米浆带回。” 云英记着余嬷嬷的交代,心中虽有疙瘩,但也不敢违抗,提着食盒回到宜阳殿,不敢多歇半分,赶在米浆凉透前,送至少阳殿。 殿外,余嬷嬷竟正等着,见她过来,也不接那食盒,只侧身让出距离,冲里头唤:“殿下,穆娘子送点心来了。” 屋里静极了,仿佛根本没人似的,过了片刻,才传来淡淡的回应。 “进来吧。” 余嬷嬷在云英的胳膊上扯一把,将她送入殿中。 云英吓了一跳,猝不及防迈过门槛,朝前冲进去两步,好容易才稳住身形,没有跌倒。她惊讶地回头,不知所措地看着余嬷嬷。 余嬷嬷笑意不变,却是站在殿外,慢慢将沉重的门阖上了。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在城阳侯府的日子。 侯夫人爱子至深,早早就想着要从身边的小丫头中挑几个,给武澍桉做暖床的通房丫头。 她生得好,性子虽然有些别扭,但因夫人和善,平日也愿意讨夫人的欢心,是以一下就被挑中了。她记得,那年,她才十三岁,侯夫人便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云英,”隔着一道半长的珠帘,萧元琮的声音忽然传来,将她拉回神,“怎么是你?” 云英猛地转头,看到珠帘后的萧元琮。 他披着宽松的软绸宽袖袍,坐在低矮的榻上,手中执笔,仿佛正在案上写着什么。日色已尽,屋里点了两盏灯,虽不显昏暗,那发黄的色伏在他月白的衣袍上,好似泛着苦。 云英匆匆瞥过一眼,转身行礼:“奴婢来给殿下送膳房刚刚做好的点心。” 室内陷入片刻沉寂。 萧元琮始终不说话,云英只得起身,掀开珠帘,在案边的地上跪下,从食盒中取出那只瓷盅,双手奉上:“请殿下品尝。” 她的长发全都挽起,作妇人装扮,低头时,恰好露出一截雪白如玉璧的脖颈,玉璧边缘,还爬着几抹浅粉,格外诱人。 萧元琮垂眼看着,目光悄然变深,慢慢移到她捧着瓷盅的葱白指尖。 他伸手去接,只是才稍一触到她的指尖,她便飞快地缩回去半寸。洁白的瓷盅内,浅黄带橙的米浆轻轻晃动,幸而质地稍稠,才没被晃出来。 萧元琮的动作顿住了。 他收回手,淡淡道:“搁下吧。” 云英将瓷盅搁在案边他伸手便能够到处,自己则又膝行着后退半步。 “是你自己来的?”他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 “回殿下的话,是余嬷嬷让奴婢来的。”云英将脑袋埋得更低,后脖颈处的红潮仿佛又爬高了几分。 萧元琮没再说话,只是举勺尝了一小口。 入口大抵应当是绵软细腻,带着一丝乳香的清淡滋味,可是,也许是走神了,他并未尝得出来。 “不错,”他放下勺,发出极轻的瓷器碰撞声,“往后就让膳房照此给皇孙准备吧。” “是。” “你下去吧,不必在屋里伺候。” 云英如蒙大赦,行礼毕,便快速退了出去。 殿门外,余嬷嬷没有走远,仍尽职地守在附近,见云英出来,有些诧异:“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殿下说不必在屋里伺候。”云英讷讷地说完,也不等余嬷嬷允许,快步往宜阳殿去。 短短数十步,她却觉得自己走了许久,就连在门边遇到丹佩,也不及停下好好说话,只匆匆应一声便要走,直到回到暖阁,关上门,才软了身,坐到地上。 她知道余嬷嬷想做什么,也知道萧元琮明白余嬷嬷的意图。 一个年轻的男人,有妻子在身边,却不亲近,连带着也不能亲近旁的女人,想必忍得极难受。 可是她记得丹佩和绿菱的话,记得小皇孙的生母,那个叫青澜的婢女,是因为亲近太子,而被太子妃赐死。 她已经死里逃生一次,怎么可能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 太子不是她能接近的人,她可以稍稍高攀的,也仅有靳昭那样的人。 西域人,在大周若非经商,便是为奴,大周虽风气开放,这两者也仍旧是最下一等,而同汉人相比,他们也更不在乎出身门第。 靳昭是西域人,应当会有一丝机会吧…… - 少阳殿中,余嬷嬷踌躇片刻,还是推门进去。 夜下有风,自敞开的门灌进去,引得珠帘微微晃动起来。 萧元琮仍坐在案前,目光望着灯台上跳动的烛火,手边那一盅米浆早已冷了。 “殿下,”余嬷嬷站在珠帘外,低声问,“为何不将穆娘子留下?” “嬷嬷不该让她进来。”萧元琮轻声道。 余嬷嬷叹一声,低头道:“老奴只是不忍看殿下这样孤单,明明是东宫之主,大周天下的储君,身边却连个女人都没有。” “何苦寻她?” “穆娘子已是人妇,想来应当比寻常的闺阁女儿更懂得疼惜人。老奴瞧她脾性沉静,不喜张扬,这才自作主张。”余嬷嬷说罢,抬头望他,平日过分严肃古板的面容间,有长者的慈爱与怜惜,“况且,奴婢看得出来,殿下并不排斥穆氏,不是吗?” 萧元琮轻笑:“孤只是觉得她原非东宫之人,与这里的人和事没有牵连罢了,没有别的意思,嬷嬷莫要多心。” 余嬷嬷稍有疑虑。 她熟悉太子的脾性,因从小没了母亲,在圣上的不满中长大,他一直都过得谨小慎微,对身边的女人更是有天然的戒心,生恐是旁人别有用心塞来的。她知道,即便没有太子妃的插手,太子的身边,也不会有更多妻妾。 能让他这样“不排斥”,已属难得。 “殿下果真是如此想的?” “自然。嬷嬷,孤不愿东宫再发生先前的事。” 余嬷嬷面色一凛,马上明白他说的是哪件事。 宫女青澜,趁着东宫宴上给萧元琮送醒酒汤的工夫,悄悄给他下药,妄图飞上枝头。萧元琮因此更加戒备,若非成婚数年,始终无一儿半女,已成为郑家大做文章的把柄,只怕她腹中的那个孩子,也没机会生下来。 “老奴明白。”她收敛心神,肃然道,“绝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待她离开,殿中又只余萧元琮一人。 他从榻上起来,自点了香,馥郁的龙涎,带着甘润的土质气息,逐渐让整座屋子笼罩其中。 案边那碗米浆早凉透了,平滑的一层米油,在烛光下闪着光泽。他又坐回去,拿起勺子,一口口吃进去。 毕竟是给刚出生的小儿吃的,没什么滋味。 不过,确有一缕乳香。 第12章 骤雨 烦请娘子规矩些! 数日后,云英算准了时间,再度前往上次的那方小小平台。 仍是傍晚时分,霞光却不似先前那般潋滟动人,大约是云层比往日稍厚一些的缘故。暑气随暗淡的天光渐渐消散,凉风却比往日少,天边自午后便涌起的薄薄一层云,如鳞片一般漫布开,光泽柔亮,此刻已堆厚,也不知是不是要有阵雨。 云英迟疑一瞬,看了眼搁在架子边的油纸伞,到底一咬牙,没有拿,直接捧着早就备好的锦包去了。 她瞧好了,平台在半山间,自竹林过去,还有一座隐在其中的凉亭,恰是个隐蔽的避雨好去处。 一切都打点好了,只等人来。 眼见时候将近,她仍如上回一样,探出半边身朝远处看。可这一回,仍是整整齐齐的队伍,胡服配刀,一样不少,偏偏缺了上回那领头之人。 云英愣住,上回,靳昭分明亲口说过,每五日一次,她掐准了时机才来,怎么却不见人?难道……他是有意的? 想起上回的情形,云英十分肯定,他知道自己是有意探问他的当值时间,她本也没想隐藏意图。 眼看那队人越行越近,很快就要从山下的道上行过,转去下一处,云英的面色慢慢冷下来。 说不介意是假的,她性子倔,内里亦自视甚高,知晓自己相貌出挑,从前虽不曾真正用美貌作手腕引诱过谁,可以自小的经历让她明白,鲜少有人能抵挡住她的主动。 偏偏靳昭不领她的情。 她现下甚至怀疑,他当日根本就是随口胡诌了个日子来 框她,好看她犯傻,独自在这儿痴痴等他。 可是,若真要瞧她出丑的样子,他也该亲自来不是?总不至于,连这样的“好戏”,他也懒得亲自来,只教他那些手下替他看,让她的这点妄想,成为他们北衙军中的笑话? 她咬咬牙,回想方才那队人经过时,好似连看也未往她这里看一眼。 眼看天色更暗,云层更低,俨然有要压下的势态,压得人感到一阵窒闷。 风雨要来,她该尽快回去,可心中盛着的不甘,让她踌躇一瞬,还是直愣愣站在半山上,不愿离开。 - 百丈之外,靳昭站在宫墙边,从狭长的甬道中仰望天边层云。 他今日没有随队伍一同巡查,对下属的说法,是偶尔亦要独当一面。 如云英所言,他官至中郎将,寻常的宫禁巡查,根本不必他亲自来,只每五日的这一队,是所有巡逻中,最近东宫内闱的一条线,需慎之又慎,去岁,又恰有侍卫犯事,差点冲撞了太子殿下,被他亲手斩杀,为防意外,他才隔三差五随队伍一道来看一看。 今日,其实是为着避开穆云英,才不同去的。 华服之下 第12节 那是宫中的人,虽只是乳娘,同寻常宫女不一样,可他素来自恃谨慎守礼,一心只以太子殿下为先,绝不该有所牵连,越是知晓她有心思,就越应当避着。 上回不防,才说漏了话,这回可不能再糊涂! “中郎将,一会儿该下雨了,可要先回营中?”南面高高的城墙上,值守巡逻的侍卫扬声提醒。 话音落下,天空中便一滴雨珠砸下来,恰落在靳昭的额角,停留片刻,咕噜噜滑落,再滴到肩头,像汗珠似的。 的确下雨了,他站了站,到底没忍住,沉声答一句“我晚些再回”,便快步前去。 “那中郎将可要披蓑衣——” 城楼上的侍卫预备替他取,却不想他走得那样快,头也不回,不待他们动,已走出大段距离,扬起右手冲他们挥了挥,示意不必。 几人面面相觑,亦不能管上峰的事,只得各自披上自己的蓑衣,继续值守。 而靳昭的脚步则越来越快,大约是想趁雨彻底落下之前赶到。 可是临近那片竹林缓坡时,又忽然顿了脚步。 万一人不在怎么办?或是没见到他,已先走了,又或是自己根本误会了她的意思,她根本没抱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若果真如此,他该感到高兴才对,可心里隐隐的失落却怎么也挥不去。 靳昭深吸一口气,皱了眉,催自己继续前行。 暗云压下来,将那原本不算太高的平台衬得仿佛触手就能碰到天际,四周低矮的围墙中,站着道孤零零的身影,在头顶的风雨欲来,与后头的森森竹林映衬下,显得格外寥落。 她竟真的还在! 靳昭心口稍松,沉而湿润的黑土下,有嫩芽悄悄地钻。他冷着脸,沿林间路快速上去,不等她转过来,就沉声质问:“穆娘子为何这样不听劝!” 站在风口处的云英猛然回头,原本带着点欣喜的笑容一下僵住,讷讷地看他,低声说:“中郎将,对不住,是奴冒失,今日不该过来……” 她说话的时候,半侧身,微垂首,身上单薄的襦裙被雨前的风吹着直往一处拢,贴着身子浮动,看起来落寞飘零,楚楚可怜。 靳昭抿着唇,不肯说半句安慰的话,只仍旧肃着脸:“既知不该,何故再犯?无端给禁军添乱!” 云英呆呆看他,仿佛被这种毫无道理的怒火唬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有回应,靳昭一时也不知还要说什么,也只站着不说话。 气氛有些僵,蓄了好一会儿的雨也终于兜不住,化成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的雨点,啪嗒啪嗒砸下来。 “下雨了,”云英轻声说,“中郎将别淋着,还是快回去吧。” 靳昭看着仍站在一旁,见她只催他走,自己却不动,好似并不在乎会被雨淋一般,心头便憋了气。 “你呢?”他冷声说,“你自己要如何回去?” 云英抬头瞧一眼天边,勉强笑答:“夏日的雨,也不嫌冷,等中郎将走了,奴自会回去。” 说话间,她身上的衣裙已被打湿许多。 靳昭眉心拧成一团,十分不满:“这样不爱惜自己!夏季的雨难道就能随意淋吗?” 言罢,不等她回答,直接攥住她的胳膊,带着她快步往竹林间那座隐秘的凉亭行去。 雨势越来越大,他的脚步也越来越快,完全不顾被他攥着的云英能否跟上。 山间小路由石板铺就,平日被竹影遮蔽,空气潮湿,边缘便覆了薄薄的苔藓,同雨水混在一起,十分湿滑。 靳昭踏的是军中皂靴,靴底有特制的纵横纹路,比寻常鞋靴都更防滑,再加上他常年习武练就的更稳当的下盘,在这样湿滑的路上,依旧如履平地。 云英则不然,她穿的是宫中的帛屐,木质的底,虽也刻了防滑的纹路,但木底坚硬,无法弯折,走在这样的路上,没有多大用处。 他生得太过高大,步伐亦大,云英跟得吃力,很快便在踩到一块青苔时,脚底打滑,莫说跟上他的脚步,便是站,也已经站不稳,整个人朝被他攥住的那只手的方向跌去。 “啊!” 一声惊呼,靳昭才刚来得及转身,她便扑了过来,刚好一头扑进他怀中。 靳昭怕她摔倒,攥着她手腕的五指硬是没有放开,在她撞上来的那一刻,另一条胳膊也抬起来,扶在她的腰后。 雨倾盆而下,打在二人的衣物上。 靳昭穿的是军中的胡服,衣料制成前加了一层油,如同油纸伞一般,不易被水浸湿,只淋这片刻的急雨,倒不显狼狈。 只是云英身上的丝绸宫装全湿了。 本就是淡淡的杏色,此刻逐渐贴合到肌肤,愈显清透,引人遐想。 靳昭一低头,就看见她的侧颊上,一绺湿发紧贴着雪白的肌肤,蜿蜒而下,至脖颈处,又忽然转了个弯,引着人的目光不由跟随着,慢慢朝胸口正中的沟壑看去—— 那一绺发长极了,像是从头顶的发髻间散落下来的,竟就那样掩进胸口中去了。 宫装齐胸,包裹着圆润的饱满,而那处饱满,正满满当当地挤在他的胸口,呼吸之间,一起一伏,让人无法忽视。 靳昭感到双眼都被烫了一下,身躯自胸前开始,一点点变得僵硬。 太近了。 他猛地放手,不敢再碰她。 可是云英伏在他的身上,刚被放开,双臂就像蛇一样缠上来,紧紧地攀在他的肩上。她靠得更近了,脸庞扬起,桃粉的肌肤,微蹙的秀眉,盛着痛苦的神色,露出修长的脖颈。 这模样太引人遐想。 靳昭血气上涌,只觉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的旖旎冲动,在这一刻照进了现实。 “你做什么!”他狼狈地扭开脸,低声质问,“还不快放手!” “奴、奴冒犯中郎将,”云英在他的耳边委屈地说,“可是奴好疼,实在站不稳……” 靳昭这才注意到她的不对劲,当下咬着牙,低头要查看她的伤势。只是雨太大,若不蹲下细看,什么也看不清楚。 无法,他只得双腿微微分开,做扎马步的姿态,双手扶在她的腰侧,半低头凑近她:“抱紧我。” 云英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将原本攀在他肩上的双手在他颈后交握,又在他左臂绕至腿后时,顺势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上去,一下就被他打横抱起。 实在太过熟练,毕竟在城阳侯府时,武澍桉也喜欢这样抱她。 那时,他曾觉得奇怪:“怎么你看起来丰腴,抱起来却不重?”待目光移到她峰峦迭起的胸乳下,那不盈一握的腰肢,才会心一笑,“原来是腰细的缘故——这儿的肉,长到别处去了。” 云英曾以为武澍桉习武,应当算是同龄男子中力气极大的,这才能将她轻松抱起来,如今见靳昭冒雨抱着她行在山间小路,仍旧双臂平稳、步履矫健,方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孔武有力。 想来武澍桉那样的人,眼高于顶,即便被武成柏压着在军中日夜操练过,也更多是摆些花架势,不会是靳昭这般的真功夫。 虽是缓坡,亦有曲折。 云英的手掌衣衫间尽是雨水,路上晃动时,总觉不安心,生恐滑落下去,便更努力地圈着靳昭的脖 颈,身子也贴上去。 却苦了靳昭。 从前走过,这段路与他而言太短,根本不值一提,而此刻,怀抱美人,为避雨而去,却让他感到异常煎熬。 他嫌这路太长,不得不与她靠得这么近,两条胳膊分别卡着她的细腰与腿窝,哪怕他再努力控制幅度,走动间,也免不了与她衣料摩擦。 上身便罢了,这般姿态,她隆起的丰腴便陈在面前,不经意垂眼就能觑见。最可气的,是她被横抱着,坠在最底下的臀部,距他的小腹处不过一两寸的距离。 他有余力,悄悄将胳膊往身前伸出些,想让两人之间留出些空间,偏偏这小娘子半点不肯放开,越抱越紧! 磨蹭间,腰下隐隐要收不住,他实在恼怒,干脆沉声警告:“烦请娘子规矩些!” 第13章 避雨 绝不会做任何寡廉鲜耻之事!…… 云英一呆,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她可不是什么不经人事的少女,绝不能装作不明白的样子,于是讷讷地瞧他,僵在一处,不进不退。 “奴只是害怕滑落下去,却让中郎将受累了。”她脸颊绯红,如才出浴一般,被打湿的唇瓣正丰润,忽地被两颗整齐贝齿咬住,陷下一块,“中郎将若实在难忍,便将奴放下吧,凉亭就在不远处,奴应当能自己走。” 靳昭方才只是气极了,偏她说得这样清楚,字字句句没指明,却字字句句在说她知道他哪里难受。 “你安分些就好!” 他颇有些气急败坏,也顾不得要走得多么平稳,只管加快脚步,一到亭中,便将她放在木柱边,不待她凭栏坐下,便兀自去了亭中离她最远的一角,背对着她平复自己的反应。 云英看着他高大魁梧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到底没将她直接丢在雨中。 不过,此刻她没心思琢磨太多,赶紧将藏在袖口中的锦包取出,仔仔细细检查一遍,见的确没被雨水沾湿,才小心翼翼地拿帕子垫着放在亭中的木桌上。 潮湿的难受在这时慢慢涌上来。 她不在信期,倒不担心别的,只是胸口湿哒哒,形态具显,再加上时常被吸吮导致的过分敏感脆弱,实在痛苦。 在城阳侯府时,大夫就提早交代过,哺育期间,定要保持双乳干燥,否则一旦蹭破了皮,苦不堪言。 所以,改宫装的时候,她特意在两边加了内袋,塞进去薄薄的两层布垫,一为平日乳汁溢出时,能不再出丑,二则是为保持干燥,一旦湿了,可抽出那两块布垫。 趁着靳昭背对着这处,她一面将衣裙间滴水的地方绞一绞,一面侧过身,悄悄解开胸前的两枚暗扣。 不敢如哺乳时一般完全敞开,只是飞快地抽出两片被水湿得沉甸甸的布垫子,捏在手中用力绞。 水珠自指尖滴滴答答淌下,布垫很快干了大半。云英转头看一眼靳昭,见他仍背对着自己,并没有要转回来的意思,才又悄悄解下暗扣,将半干的布垫伸进擦拭胸口残余的水渍。 靳昭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拼命将刚才被惹出的燥意埋在土里,这才悄悄舒一口气,转回身来。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忽地发现那小娘子竟也侧过身,半背对着他的方向。 她微垂着脑袋,双手在胸前不知在倒腾什么,大约是拿帕子擦水渍,因未完全背过身,从他的角度依稀能瞧见,她似乎稍稍解了胸前的衣襟。 不知怎么的,他明明什么不该看的都没看到,那股才被压下的燥意便又涌了上来。 垂在身侧的双手倏地攥紧,他闭了闭眼,趁她没发现的时候赶紧又转回去,装作自己还未回头的样子。 可是心里实在懊恼极了! 他身子微前倾,抓住面前的凭栏,将上半身的重量压上去。 这样的情景,从身后看来,便像是他受了伤,痛苦难当。 “中郎将一切可好?”云英迟疑而担忧的声音传来。 靳昭觉得更难受了。他还有哪里能不好? “无妨。” 心中不快,面上却不显半分,声音更是尽力控制得仿佛毫无波澜。 不过,他没有立刻转身,在原地顿了顿,才敢回头,生怕她仍旧不安好心,让他看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 华服之下 第13节 幸好,这一次,她规规矩矩坐在凭栏边,双手老实地搭在膝上。 “方才是鱼鳞云,想必雨势不会持续太久,”他目光放在她身旁的角落里,沉声道,“待一会儿雨停,娘子便能回去。” “嗯。”云英低声应着,又问他,“那中郎将呢,眼下就要回去吗?” 靳昭抿唇不语。 他的确很想尽快离开,一来担心自己与她独处太久,又惹出什么尴尬,二来,此处已算内闱,日色将尽,他不该在内闱停留太久。 可是,让一个女人独自留在这儿,似乎也非君子所为。 “我等娘子回去后再走。” 云英笑了,沾着湿发的脸颊狼狈又美丽:“多谢中郎将。” 靳昭沉默以对,她也不恼,看一眼还未停的雨,伸手捧起桌上的锦包,小心翼翼说:“其实,奴今日冒然来见中郎将,是有一事相求。” 靳昭此刻已完全将她想做一个别有用心的女人,一听是有事相求,下意识就是拒绝:“穆娘子,我虽只是一介武夫,却素来行端坐正,绝不会做任何寡廉鲜耻之事!” 云英捧着锦包,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奴只是想求中郎将能将奴亲手做的肚兜带给奴的阿猊……” 说着,像是要为自己作证一般,当着他的面打开锦包,取出里头一件巴掌大的小肚兜来。 “您瞧,这是奴入宫后,趁着闲暇时间做的。这应当算不上‘寡廉鲜耻’吧……” 靳昭顿时语塞,方才的警惕防备、疾言厉色,换来一件送给小儿的肚兜。 瞧她包在锦包中的样子,不但没有被雨淋湿,就连方才搁在木桌上,还要拿帕子垫着。那帕子瞧着也是干的,她竟也舍不得拿来擦拭身上的水渍。 想来十分珍视。 到底是做母亲的人,孩儿尚在襁褓中,便被迫分离,怎能不思念? 他不但气消了大半,还隐隐有些羞愧。 “的确算不上,”他沉声说,“不过,我不能替你带出去。” 云英明亮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原本捧起来的双手也缓缓放低:“哦……” “这是宫中的规矩,”靳昭想了想,到底还是解释,“身为禁军侍卫,不得私相授受。我是羽林卫中郎将,更应当以身作则,未得太子殿下允许,不能帮娘子这个忙。” 这还是他这两回见面以来,最有耐心的时候。 云英的脸色顿时和缓许多:“原来如此,是奴想得太过简单,因身边除了中郎将,没有别人能时常出入宫禁,原以为这样的事于中郎将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却没想到会让中郎将为难。奴定不会教中郎将做坏规矩的事!” 她说罢,忍着心中的失落,将那件肚兜小心地收回锦包。 倒是懂规矩。 靳昭看着她的动作,沉默片刻,慢慢道:“小郎君在殷大娘处,多是睡觉,醒了便是吃奶——隔壁有养孩子的妇人,每日会来喂一回,殷大娘亦准备了煮透的牛乳与米浆,小郎君康健,起初一两日不大适应,近来已渐好了。” 骤然听到孩子的近况,云英愣了下,随即迅速湿了眼眶。 “才是四个月不到的孩子呢,想来会有许多不适应。”她忍着鼻尖的酸,冲靳昭勉强地笑,“没想到中郎将会清楚这些。” “殷大娘从前养过我,她如今住的院子,便与我家相邻,我时常去瞧他。” 他没有亲人,殷大娘丧夫亦有多年,他便干脆将她当长辈一般照料。 “可见中郎将是个仁善之人。” 凉亭外,风雨似乎已渐趋弱,凉亭中,气氛也和缓下来。 “看来一会儿便能走了。”云英别过脸,假意看着外面逐渐变小的雨珠,凭靠在栏边的那只手飞快地拭过眼角。 靳昭注意到她自进来后,便一直坐着。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她还穿着帛屐的双足上。 夏日的帛屐,帛制的鞋面,未将足面完全包裹,只足背一道,嵌至趾间,露出她的两只玉雪可爱的裸足。 白嫩小巧,仿佛 一手能恰好握在掌心间,偏偏那十根脚趾,根根分明细长,晶莹的指甲在暮色里显得柔润,一双裸足,只那么静静搁着,便有种纤嫩的诱人感。 靳昭面色不变,喉结却悄无声息地上下滚动。 右侧的雪白上,赫然横亘着一块铜钱大小的血痕,看样子,是方才在石板路上踩木屐不稳当,细嫩的皮肉被蹭破了。 那块血痕恰好就在那一道鞋面的边缘,难怪她会觉得疼,穿着那样的屐,只要一动,便会蹭到伤处。 难怪她方才喊疼。 大约察觉到他的视线,云英不由自主缩了缩双足,试图以裙摆遮掩。 “中郎将不必担忧,奴没事。” 对于靳昭而言,这样的伤口不深,的确无碍,但她一个娇滴滴的娘子,哪里会像他这样能忍? “一会儿回去,还要走许多路,这样磨一路,伤口便不容易好了。” 他说着,拾起她方才垫在锦包下的那方帕子,从中撕开,撕作一条条的样子,首尾相接,系成长长的两条。 “踩下去。”他在她足边蹲下,示意她把脚从帛屐中伸出,直接踩在鞋面上,接着,用那两条长长的丝条,从鞋底下绕上来至她的足背,牢牢地绑在一起。 两条丝带之间隔了一个手掌的宽度,恰好避开她被擦伤的那块肌肤。 整个过程,他慎之又慎,没有碰到她一丝一毫。 只是再谨慎,也无法忽视,那双足,的确恰好能被他的双手掌握。 - 雨势渐小,暮色愈浓,少阳殿内外一片寂寥。 萧元琮今日回来得早,在廊下站了片刻,欲独往四下走走。 偌大的少阳殿,除了每日傍晚,薛清絮雷打不动地来请安外,仿佛再无人气。 他亦去了宜阳殿。 那孩子倒是咿咿呀呀活泼得很,只是懵懂无知,教他瞧得索然无味。 两个婢女都在,独不见乳娘。 自那日起,他便不曾见过云英,有时让人将孩子抱来瞧瞧,也是那两名婢女过来,不见她的踪影。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云英在躲他。 身后的内监见他要走,赶忙捧着油纸伞过来:“殿下,骤雨未歇,还是带上伞吧!若是湿了衣裳,染了风寒便不好了!” 都是伺候他多年的人,知晓他的脾性,在外便罢了,回到东宫,便不愿有人在身边伺候。 萧元琮没有回头,只是站在细雨中,伸了一只手,接过内监递来的伞,待雨已在身上覆了薄薄一层,才撑开伞,朝着空荡荡的南边行去,在乌沉的天色里,形单影只。 第14章 恩惠 也许,以后会有你能帮得上孤的时…… “多谢中郎将。” 云英红着脸,也不敢细看,便又将裙摆放下,遮住自己的双足。 夏日炎热,宫女们多穿屐,为图方便,亦有不少人将裙摆收上一寸,将双足裸露在外。这本是常事,可现下,孤男寡女,她湿着衣,被他捧了一只足在掌中,总是让她有旖旎的遐想。 从前武澍桉就细细把玩过她这一双玉足,还专寻了女儿家用的蔻丹来,替她抹在指甲上,待玩够了,又说,还是什么都不抹时,最好看,最能引人想入非非。 经了方才的尴尬,她不信靳昭会毫无波澜。 “不必。” 靳昭迅速站直身,退到安全距离外,转头看外面的雨势,借以掩盖自己心中的波动。 急雨过,天边只余极细的雨丝,落在身上如一层绒毛。 “奴该走了,”云英起身,探出一只手,接了那细丝似的雨,“中郎将保重。” 说罢,不等他反应,提着裙裾,小心翼翼踩着林间的石板路,沿来时的路往宜阳殿的方向行去。 靳昭站在山间,看着她下行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紧绷的身躯才悄然放松,转身朝着另一边去了。 - 细雨濛濛不绝,在竹林间被遮去大半,直到下了山,走入空阔的平地,才感到那雾一样蒙上来的雨丝。 云英身上本就湿透了,再加上足踝处还有轻微的疼痛,便也不在意这点雨,只管如平日一样慢慢地走。 东宫素来节俭,无人处鲜少点灯,她一路过去,长廊下每隔数丈,才有一盏在微风中吱呀摇晃的灯,在昏暗暮色里,仿佛一盏盏浮在半空的天灯,将空阔的平地分隔成几片。 临近花园处,她没有选沿长廊一路绕回宜阳殿的路,而是经过假山,自一片水渠上蜿蜒而过的露天栈道漫步而去。 栈道两边,浮萍游荡,荷花开放,白鹭点水,景致甚有意趣。只是,还未行到一半,她便瞧见塘边站了一道颀长的身影,一柄油纸伞,衣带飘飞,自在随性的同时,亦有几分难掩的孤独。 光线昏暗,又隔着一段距离,云英看不清楚那人的面目,只是依稀辨出,仿佛是太子。 她脚步顿了顿,迟疑片刻,到底没躲。 自那日从少阳殿回来,她便尽量避着太子,以免再惹事端。好在,大约瞧出太子对她没有兴趣,自那日后,余嬷嬷也没再有过别的暗示。 应当都过去了吧……那可是太子,就像绿菱说的,有的是出身清贵的女子等着做太子的侍妾,根本没必要将心思浪费在她这样一个乳娘的身上。 “殿下。” 云英在三步外停下,躬身冲萧元琮行礼。 走了片刻,吹了一阵风,湿衣已不那么贴身,若不细看,不会发觉,唯有脸颊边的几绺湿发显出端倪。 “云英?”萧元琮认出她来,上下打量一眼,问,“你怎么在这儿?身上还这样湿润,可是淋了雨?” “回殿下的话,奴婢今日傍晚不当值,便趁闲出来走走,不想突逢骤雨,未及避开,淋了一阵,才寻到避雨处。”云英说完,又悄然垂眼,检查自己的衣物是否一切妥当。 “难怪方才孤到宜阳殿时,不曾见到你。”萧元琮笑笑,走近两步,与她缩短些距离,又不至太近,握在手中的伞柄亦朝悄然倾斜,替她遮去半数细雨,“难得你有闲心,愿在这宫中走走,这可不多见。” 云英羞愧,总觉得太子是在点自己这几日的回避,连忙说:“让殿下见笑,奴婢只是觉得宫中景致甚美,又未听宫女们说起有不许出来的规矩,这才斗胆出来瞧瞧,若是触犯了宫规,还请殿下恕罪,奴婢以后定不再犯!” 萧元琮轻笑一声,摇头说:“孤何时怪罪过你?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孤只以为你近来是刻意躲避孤,才总不愿留在宜阳殿。” 没想到他竟这样直接说出来! 云英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没有,奴婢不敢!”颊边一缕发在摇晃之间,黏到唇边,仿佛才出水一般。 萧元琮瞧着那一缕发,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悄悄动了动。 “罢了,玩笑而已。只是这宫中,鲜少有人夸赞景致,你是头一个这样说的。” 云英觉得奇怪:“为何?” 华服之下 第14节 萧元琮的神情淡了淡,轻声说:“大约无心欣赏,又或者,只是不愿同孤说吧。” 云英想了想,说:“也许,是殿下龙章凤姿,天潢贵胄,教旁人瞧了自惭形秽,故不敢在殿下面前妄言。” 萧元琮一笑了之:“走吧,虽是夏日,到底也要爱惜自己。” 他说着,侧过身,油纸伞又让开些,空出一半来,竟是要替她一道打伞的意思。 不知为何,云英想起在侯府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她只记得那时他说,若是想活命,便随孤入宫吧。 入宫,她以为会同在侯府中一样,只是换个地方,做了另一个人的奴婢,能暂时保住命而已。没想到太子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至少表面上,他会将下人也当人看。 “殿下也要保重自身,莫常在外吹风。”她温柔地说着,小心地站到他的身旁,尽量保持几寸的距离,既能被他的油纸伞遮到,又不会冒犯到他。 萧元琮转头看她。 夜色下,她的皮肤透着白皙的光泽,不是白日里带着淡粉的白,而是如珍珠一般,带着莹润色泽饱满又通透,让人移不开视线。 一切太过朦胧,好像蒙上一层纱,萧元琮觉得脑袋有一瞬间恍神,五感也变得敏锐,呼吸之间,仿佛都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水汽。 他想起那碗带着乳香的米浆。 “嗯。”不能再想下去,他应一声,打 破短暂的沉默,“云英,你读过书?” 这是他的猜测,虽不曾深谈,但听她只字片语,应当是读过书的,比不得官宦人家精通诗文的娘子,也不是目不识丁的样子。 “才入侯府的时候学过一些,”云英回忆道,“我听府中的老人说过,这些大户人家的主母、女郎身边,都有看重的婢女,能识字、算账,替主人管家里的大小事,是最受器重的。恰好有管事教刚进府的小丫头们规矩和做事,我学有余力,便跟着一个姐姐学着念百家姓、千家诗,这才认得几个字。” “你想做管事的婢女?”萧元琮问。 “嗯……也不是,只是那时太小,觉得管事们更威风、更自由罢了!” 她说着,就想起小时候的趣事,不禁笑起来。 萧元琮的嘴角也稍稍扬起。 云英一直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仿佛笑了,便猜他的心情不错,于是眼神一动,说:“奴婢有一事,想求殿下的准许。” “何事?” 她笑了笑,有些紧张:“奴婢第一次与幼子分别多日,实在想念得紧,便亲手做了几样小物件,想请旁人捎给奴婢的孩子……” 萧元琮唇边的笑稍缓,轻声说:“这里的宫墙,到底束缚了你。也罢,小事而已。你的孩子眼下由靳昭寻人看顾着,你若需要,便让他替你带去吧。” 云英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可听到他这样说,又觉得心中愧疚。 太子这么好的人,她却在利用他的好。 “多谢殿下。”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左顾右盼着,想要暗中弥补一些,“奴婢不觉束缚,对殿下的救命之恩,感激还来不及呢!” “孤带你回来,自有用意,并非全为救你,”萧元琮并不避讳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权衡之下,你的身份恰好能为我所用罢了。” 云英只是个婢女,不清楚朝廷中的党派之争,但在城阳侯府多年,多少知道武家同太子、吴王之间的关系,自然也能猜到几分太子的用意。 “奴婢明白,奴婢这样的身份,从来不敢有这样的奢望,殿下的这一点仁慈,能就奴婢一命,对奴婢来说,就是天大的恩惠,奴婢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两人已走了整整一刻,远处灯火通明的宜阳殿与少阳殿逐渐变得清晰。 油纸伞行近的时候,守在外的内监便快步赶来。云英赶紧三两步跨上台阶,让自己走在萧元琮前面一些,自他手中接过伞柄,替他打伞。 原本打在中间,能将两人都罩住的伞立时向萧元琮一边倾斜而去。 “既不知如何报答,便先存着吧,也许,以后会有你能帮得上孤的时候。”萧元琮悄声地说完,余嬷嬷一名内侍便已小跑到跟前,一个接过云英还没完全打稳的伞,另一个则将一块大大的浴巾直接披到萧元琮的身上,替他将身上的雨水吸干。 “殿下!余嬷嬷惊讶道,凌厉的目光立刻落在云英的身上,“怎么打了伞还湿了这样多!穆娘子怎么会在这儿?” 她这话,颇有责怪云英打伞不够仔细的意思。 “路上碰巧遇到。”萧元琮摆手示意无妨,又对云英说:“你回去吧,换身干净衣裳,别着凉。” “多谢殿下,奴婢这就回去。”云英说完,不敢看余嬷嬷的眼神,赶紧沿着长廊朝宜阳殿去。 殿中,丹佩和绿菱正带着小皇孙在地毯上玩耍,见她一身湿的回来,惊讶地瞪大眼睛。 “方才我还说呢,外头下了急雨,你出去前,仿佛没带雨伞,没想到真的淋了雨!”丹佩站起来往外走,“我去给你提热水,得赶紧擦洗了才好!” “多谢。”云英进了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湿得有些难受。 绿菱留在屋里,拿了巾帕递给云英,又分神看着小皇孙,说:“方才喂了鱼肉米浆,加了乳汁进去,都吃光了,这会儿精神好极了。方才燕禧居来人,说是明日太子妃殿下要入宫向皇后请安,到时,请小皇孙跟着一道去。” 要入中宫,没有一两个时辰回不来,自然要乳母亲自带着。 “知道了,我明日随太子妃前往。” 第15章 深夜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 夜里,靳昭自宫中离开后,便骑马回自己的住处。 是一座位于怀远坊的宅子,一进的小院子,同那些达官贵人在城中一所三进四进的大院子,再加上城郊囤地修建的庄园相比,朴素极了。 他是中郎将,俸银不低,若想要积蓄更多钱财,亦有的是送上门的路子。但他同这些背后站着亲人、家族的中原汉人不同,他孑然一身,要太多屋舍田产、金银珠玉也无处可用。 从军多年,若真要说他这辈子还有什么别的追求,那便是同大多血性男儿一样,到战场上挥洒热血,保家卫国,在更广阔的天地策马扬鞭,自由翱翔。 他在这世上牵挂甚少,之所以一直留在京都,便是要报答太子当年的救命之恩。 东宫地位岌岌可危,太子的身边急需信得过的人来负责东宫宿卫,他自然当仁不让。 除此之外,他在京都便只剩殷大娘这一个牵挂了。 他买下这间院子时,便连带着将隔壁相邻那间稍小一些的一道买下,请殷大娘从城郊的小茅屋搬到此处。 她是个孤苦无依的老妪,丧夫后因养了他这样一个身材高大、气势唬人的儿郎,才免于被城郊那些专门欺凌妇孺弱小的恶霸盯上。他投军后,常常数日不得回家,无人照看着,自然放心不下,这才想着让殷大娘搬进城。 城中坊市间,人多热闹,商贾众多,日常出入便利,更有捕快、衙役维护治安,教人安心许多。 半刻前,雨已彻底停了,他没有穿蓑衣,从马上下来时,身上未沾多少雨渍,倒是发丝几乎湿透了。 他一边开门,一边伸手抹一把额上蓄的水。 “可是郎君回来了?”还未等他进院子,垣墙侧边的一处小门便被推开,微光中,的脑袋探过来,接着,不等靳昭回答,那人便已看清了,急朝隔壁的院里喊:“大娘,郎君回来了!” 两间院子是从中间打通了的,说话的这个是殷大娘前些日子寻回的婢女小娥,坊里一户快绝户的女儿,家里男丁一个个没了,快揭不开锅,也算知根知底。 殷大娘年岁渐长,一个人照看孩子也照看不过来,恰好缺个帮手,便将她买了回来。 “昭儿!”听到小娥的呼声,殷大娘也从从屋里走到廊下,却不过来,只是唤他,“可淋着雨了?” “嗯,”靳昭牵着马进来,先将马带去马厩吃草,随后便去了隔壁院子里,“阿娘,我回来了,稍淋了些雨,不碍事。” 他前两日都留在营中没回来,今日回来,也该去瞧瞧殷大娘——还有那孩子。 方才在宫中时,那女人说起孩子,眼眶都红了,应当的确想得紧。 只是,她身在内闱,若不像今日和上回那样特意在那儿等着,他也没机会见到她…… 这样的念头一出,他便感到一阵愧疚,宫闱禁地,怎是他能想的!分明已两度警告她,不能再往那儿去,他自己怎么反倒惦记起来了! “阿娘这两日可好?”他又抹了把额上的水渍,特意站在阴影里,避开从屋里透出来的灯光,以免让殷大娘瞧见他脑袋上的湿漉。 “我好,我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我!”殷大娘却朝一旁让开,示意他进屋里,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倒是阿猊,这两日身上不大好。” “怎么?” 一听阿猊,靳昭心下一紧,也顾不得不想让大娘发现,直接大步进去,就要往孩子的围床边去瞧。 “哎呀!昭儿,你身上——这脑袋上怎这么多雨水?”殷大娘看清灯下的他,惊了一跳,“快擦干些,顶着一头湿发,往后要头痛!” 殷大娘转身想寻干的巾帕给他,他却先要往围床边去,又忙不迭去拦:“一身水汽,别惹孩子,他那样小,若着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话间,小娥已经拿了巾帕递过来:“郎君用吧!” 靳昭接过,在脑袋上擦了把,又把覆在胡服表面的水珠擦了,才在围床边站住,问:“到底怎么了?” “哎,孩子小,易生小毛病,大约是前日热天里卷着被子睡,胳膊上的汗未擦干,捂了半个时辰,发 现的时候,已起了湿疹。” 围床上,小阿猊已睡着了,一只手凑在嘴边,大拇指塞在口中,小脸圆圆的,睡得香极了。 殷大娘压低了声同靳昭解释,见阿猊又在吮吸大拇指,赶紧小心翼翼抽出来:“可不能吃手指呀!” 说着,将那只藕节似的胳膊拉开些给靳昭瞧。 孩子肌肤幼嫩,又承了母亲的白皙,本是精致可爱的模样,偏那胳膊上长了两块指甲盖大小的疹子,大约是嫌痒挠过,边缘泛红,还有些破损的样子。 好在瞧颜色,应当敷过药了。 “瞧过大夫了,”殷大娘解释,“孩子可怜,我也不敢怠慢,这两日敷着药,还有些痒,不过已好了一些。” “那就好。”靳昭看了一会儿,这孩子身上穿的肚兜,也是当日那女人给的,她那么担忧这孩子,若是知道了,只怕又得掉泪。 “阿娘也莫太辛劳,多花些银钱,请附近最好的大夫也使得,或是再寻个丫头回来,帮着一道照料也好。” 站在后面的小娥抬头看他。 他从袖带中取出今日才领的俸银,塞进殷大娘手中。 “不必不必,你给的银子,我从没用完过,还有许多呢,明日若还没消,我便给杨大夫瞧瞧,他住得远些,不过的确更擅看小儿的毛病。”殷大娘将银子推回给他,怎么也不愿收,“至于丫头,有小娥便很够了,我是闲不下来的性子,若活儿都让别人做,我倒要闲出病来了。” 靳昭不语,折衷地将其中三分之一留在桌案上。 殷大娘叹了口气,也知他固执,没再拒绝,只说:“快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吧!虽年轻,也禁不住糟蹋。” 靳昭“唔”一声,又看了眼围床上伸伸胳膊腿,继续熟睡的孩子,转身回了自己的院中。 殷大娘留在屋里守着小阿猊,小娥左右看看,却跟着靳昭进了院子。 “不必送了。”靳昭察觉到她的跟随,脚步未停,侧目提醒。 “奴白日闲时替郎君扫了院子,还将郎君的几件中衣都熨了一遍,收在橱中,”小娥小步跟着,“奴怕郎君不知是哪件,过来给郎君拿。” 靳昭蹙眉,他平日不喜有生人进自己的家中,与小娥虽已相识近三年,可一直以来,都是殷大娘同她打交道的多,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比陌生人多一分的熟悉。 他院里不曾让人服侍过,这些洒扫的事多是自己做。殷大娘疼他,要替他做,小娥来后,她便坚持让小娥来。 因只是外院的清扫,他没有拒绝,没想到这次,竟扫到他屋里来了。 华服之下 第15节 “用不上,我是从军之人,不该太讲究这些。”他停下脚步,声音也立时冷了下来,“寻你来,是让你照顾阿娘,如今也兼着照顾阿猊,常人精力有限,能做好份内事已是难得,若是分神在我这处,则别处必然少了尽心。往后,我这儿你不要多管。” 小娥被他突然冷漠的语气吓了一跳,登时站在原地,不敢再前行一步。 他平日虽然看起来不好亲近,可是在殷大娘面前,总会多几分人情味。看久了,她仿佛快忘了最初他那让人不敢靠近的样子。 “奴明白了!”她低头认错,不再逗留,赶紧回了殷大娘那一边。 靳昭绷着脸回屋,没有立刻换下湿衣,而是先快速洗了个凉水澡。 从宫中被挑起欲望后,他便一直觉得紧绷不已。明明压下去了,却都如隔靴搔痒,怎么都解不了渴。 就如现下,被凉水浇透过的身躯,缓了片刻,一穿上过分干燥后有些粗糙的中衣,便又不安分起来。 他想,今夜的梦里,恐怕少不了穆云英的影子了。 - 与他一样,这天晚上,云英亦没睡好。 她年纪不大,但已是生过一个孩子的妇人。与懵懂无知的少女不同,她也有女人的渴望。 从前武澍桉肆意索取时不曾察觉,生孩子时隐隐有念头,可心思都放在腹中孩儿上,无暇多思。直到离开侯府前,同武澍桉厮混的那两日,她慢慢放下压在心底的抗拒和束缚,才感受到自己的渴望。 如今入宫已有半月,离了武澍桉的需索,她也感到空虚。 不过,她绝不会思念武澍桉。 只是被靳昭惹出了欲望而已。 为防风寒,她方才泡了小半个时辰的热水浴,出了一身热汗,直到身上酸软,才去正殿给小皇孙喂奶。 现下夜深人静,卧在暖隔的榻上,那满身的空虚才终于敢悄悄爬上来。 她在榻上翻滚着,额角有晶莹的汗珠蓄着,逐渐圆润饱满,直到再也兜不住的那一刻,沿着脸颊的线条无声地流淌,淌至耳后,淌至胸前,浸湿身上才换的薄纱。 可是怎么也填不满,她急速地喘息,揉着薄毯与圆枕抱在怀中,聊以慰藉。 第16章 皇后 的确生了一张勾人的脸蛋。……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云英便醒了。 原以为要彻夜难眠,谁知后来竟一夜无梦到天明。 她仰卧着,盯着头顶天花板上由匠人手绘的花纹,片刻后慢慢起来,推开朝南的槛窗。 这么早的天光,四下里还一片沉寂,南面由砖石铺就的阔道上,已有数道身影正往前廷的方向行去。 云英借着微弱的熹光,认出那走在最前面的就是萧元琮和他身边亲近的两名内侍。 太子这样早就要上朝去,在东宫,他这个主子倒好像过得比大多宫人、内官都要辛劳,不但常要伏案至深夜,清早亦起得这样早上朝。 听说圣上不喜太子,平日多有苛责,稍有不慎,留下只言片语的错漏,亦会被有心之人抓住大做文章,大概也是因此,太子殿下看起来才会这样谨慎。 云英看了一会儿,悄然叹一声,不等萧元琮的身影消失,便收回视线。她自己尚自顾不暇,可没太多心思怜悯他人,更别说那人还是她如今的主人,堂堂东宫太子,大周的储君。 她将槛窗阖上些,趁着天色早来得及,先挤了一些乳汁送到膳房交给厨娘,再回宜阳殿更衣梳洗,等着给小皇孙喂奶。 孩子有时醒得早,天还未全亮,绿菱就卷了帘子出来,张罗打水,给小皇孙擦洗过,换了衣裳和尿布,再让云英进去哄着喂奶。待吃饱喝足,趴在云英的肩上打饱嗝时,也才刚到辰时。 “还早呢,”绿菱打着哈欠,将她们三人的食盒提进来,搁在角落里的桌案上,“太子殿下早免了太子妃清早的请安,太子妃每日都要等到巳时才会出燕禧居,去中宫请安,更是要到近午时才去呢。” 这倒不像是给长辈请安的时辰。 云英想起城阳侯府的规矩,武澍桉也好,别的在侯府暂住过的晚辈、客人也罢,去给侯夫人请安,都是挑巳时,以表尊重。 也许宫中规矩同民间有所不同? 她没多想,只将心思都放在小皇孙的身上,去中宫见皇后,可得格外小心。 这些日子也听说了,郑皇后与太子不睦,从不要太子过去请安,只有太子妃,时常出入中宫,对外都说是替太子尽孝心。 如绿菱所言,过了巳时二刻,燕禧居才来人,将云英和小皇孙带至外头的夹道上。 天热,正是烈日当头的时候,云英自己晒着不觉有什么,只恐将孩子晒伤,幸好燕禧居的人早有准备,除了给薛清絮准备的步撵外,亦有一个更小一些的步撵,同薛清絮的那个一样,顶上有华盖,四周亦多围了尚服局特制的轻纱,既能挡去一层日头,又可保持通风透气,除此之外,左右两边扶手之间,还以丝质长巾子扎出两道,像围栏似的,将这步围成个小小的围床。 “太子妃殿下怜惜小皇孙,唯恐这样的天热着小皇孙,特意命我们备好步撵,下头还搁了冰。”薛清絮身边的婢女说着,替云英将纱帘掀开。 “殿下细心周到,令奴婢叹服。”云英放下心来,将正有些犯困的小皇孙放到那张步撵中,伸手的时候,果然感到丝丝凉意,并不刺骨,唯有惬意。 只是,孩子仿佛不大乐意。 原本安安心心靠在乳娘怀中打瞌睡的小皇孙,后背一触到步撵内柔滑的垫子,便蹬着腿咿呀哭闹。 “哟,这是怎么了?”婢女挑眉,疑心地看着云英,仿佛 在怀疑是否她照顾不周,引得孩子哭闹不止。 “皇孙累了,平日这时候都睡着呢,”云英赶忙解释,“每日都是由奴婢们抱着,等睡熟了才能放下,否则皇孙便要哭闹。” 婴孩大多如此,只是燕禧居的人从未照顾过孩子,所以才不知晓。 坐在步撵中的薛清絮没有说话,隔着纱帘,也瞧不见她的反应。她身边一位年长的嬷嬷凑近说:“殿下,孩子人生,恐怕还是要让乳娘抱着。” “也好,”薛清絮沉默片刻,说,“那就请穆娘子抱着皇孙乘坐步撵吧。” 不知为何,云英觉得她的语气全然没有上一次在少阳殿中见到时那样和善,一时愣在原地,一面抱着孩子轻拍,一面又不敢上去。 “穆娘子,”方才那名婢女看着她,似笑非笑,“总不好教小皇孙同你一道晒一路的太阳去吧?” 云英语塞,只得躬身说了句“奴婢失礼”,便抬步坐了上去。 这一路,没了日晒,倒的确不热了,小皇孙更是安安心心窝在她的怀中呼呼大睡,步撵在走动间晃晃悠悠,摇篮似的。 只是她背后的阵阵凉意也难以忽视。 当惯了伺候人的奴婢,这还是她第一次乘坐步撵,与主人的高度这样接近。没有一点欣喜和得意,只有战战兢兢和不知所措。 她很想告诉自己,纵然地位有高低,可没道理有的人生来就被别人踩在脚下,她何苦总将自己摆在那样卑微的位置上。 然而事实与她所期望的相反。 “听说穆娘子昨夜淋了雨,”前方几步的步撵中,薛清絮忽然说,“可别着了风寒。” 云英心中咯噔一下,越发坐立不安,也不管她能不能瞧见,朝着她的方向侧身,微低头弯腰,轻声回答:“奴婢一切都好,殿下关心,实在令奴婢惶恐。” “你惶恐什么?”薛清絮半倚在步撵中,一手支着额角,淡淡道,“只是你要照顾皇孙,若染了风寒便不好了,照宫中的规矩,大概就要即刻遣出去了。” 云英惊恐地瞪大眼睛。 不是没学过宫里的规矩,若有宫女、内监染病,通常都会请尚药局派医者来看诊、开药,只有突发恶疾,才会被直接赶出去。可是,这都是在主人不曾发话的时候。 若是太子妃发话,要将她直接赶出宫去,她便真要无依无靠了。 以武澍桉的性子,若知晓她又落难,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奴婢明白,一定谨守分寸,绝不逾越!”她知趣地回答。 不知是不是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又或是忽然觉得无趣,薛清絮忽然息了声,不再搭理她。身边跟着走的嬷嬷立刻冲抬步撵的内监使眼色,令他们加快脚步。 很快,两台步撵很快拉开距离,云英抱着小皇孙,被甩在后头五六丈的距离,仿佛隔着天堑一般。 从东宫到郑皇后所居住的珠镜殿,其实不过一里路,只是中间隔了数道宫墙,需往西绕至朝凤门才能进去,这一路在运营看来格外漫长。 好容易到了,小皇孙也已懵懵懂懂醒来。 云英抱着他下了步撵,亦步亦趋跟在薛清絮的身后,往殿中去。 “母后不喜孩童哭闹的动静,”临近殿门时,薛清絮交代,“一会儿让母后瞧过后,你便带着孩子下去,到偏殿待着。” “是。”云英答应。 迎面有皇后身边的宫女出来,见到薛清絮,笑着行礼:“娘娘正说呢,昌国公夫人才走不久,不知太子妃殿下何时来。” 同在东宫时端庄得有些不真实的样子不同,在珠镜殿,薛清絮的行止有微妙的变化,端庄之余,还多了种真实的生动。 这种生动被她极力地压抑,并不容易察觉。 “倒是我晚了,”她笑着跨进殿中,对正座上的郑皇后行礼,“不过,若是我在此,只怕母后与昌国公夫人说话要不自在了。” “我们年岁大了,在哪儿都自在,”郑皇后亦露出笑容,“倒是你,年纪还小,只怕懒得听我们这些老人家啰嗦。” “儿媳不敢嫌弃母后。”薛清絮得了允准,在旁边的座上坐下,左右一观,问,“听闻今日是吴王回朝的日子,可是已经来过了?” 珠镜殿的婢女答:“还未曾,二殿下差人来传过话,说是一回来便要先赶去朝上,等朝会散了,再来向娘娘请安。” 薛清絮点头,指了指后头候着的云英,看向郑皇后:“母后,这是东宫新来的乳娘,带着皇孙一同来向您请安。” 云英这才抱着孩子敢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近。 从外头看,珠镜殿仿佛并不比太子的少阳殿更宏伟广阔,可是内里的布置,却比少阳殿奢华辉煌许多。 从里之外的桌案床榻、屏风物架,用的皆是海南黄花梨,不但都雕着繁复的花纹,纹路间、边角处,还镶金嵌玉,就连正座下的地台侧面,亦用金薄薄铺就一层。 此外,整个正殿中,灯台香炉、漆盒如意,无一不见金玉玛瑙的踪影,就连郑皇后的身上,都戴了好几样光芒夺目的钗环首饰。 从前,云英见过保养得最好的女人,是城阳侯府的杜夫人,今日见到郑皇后,才知什么是真正的保养得宜、尊贵无双。 听闻郑皇后早年间生养艰难,嫁与圣上近十年,才得了吴王这一个儿子,照此看,如今应当已近五十的年纪,可她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容颜精致,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只是,听旁人说,她一路顺风顺水,原本只是个没落大族的女儿,早该没什么脾气了,可凭着圣上的宠爱,在做皇后之前,便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再加上久居高位,她的眉峰眼角都有浑然天成的威严与气势。 云英不敢多看,抱着孩子低头冲她行礼。 “你就是武家的那个丫头?”郑皇后侧身靠坐着,一手支在颊边,斜眼睨过来,神色莫名,“难怪能让武家那不成器的小子坏了规矩,的确生了一张勾人的脸蛋。” 毫不客气的话,说得云英满脸通红,好容易才压住心底的反驳。 “要做皇家子嗣的乳娘,脸面是最重要的,总不能同外头成日劳作的农家妇人一般黑瘦枯萎。”薛清絮也不知是不是在帮她说话。 郑皇后抿唇笑,也不接话,只伸手让云英将孩子抱到跟前,却不是要抱,而是垂眼看这孩子的小脸蛋。 他已醒了,正睁着眼睛好奇看着周围的一切,见有生人在眼前,也不哭闹,只是咧着嘴笑。 “倒是生得好。”郑皇后扯了扯嘴角,很快就失去兴趣,不再看。 薛清絮见状,示意云英带着孩子,待殿中只剩下她们二人,方说:“孩子还小,暂且看不出什么。” 郑皇后睨她,手中握着一只洁白无瑕的玉如意,有一下没一下地捶在肩头,正要开口说话,守在门口的贴身婢女便急匆匆进来回报:“娘娘,殿下,方才延英殿的的人来报,圣上下朝后,忽然晕眩至几乎昏厥,现下已回了延英殿,正让太医瞧,娘娘是否立刻过去瞧瞧?” 圣上自小体弱,三五不时地缠绵病榻,近来好容易养得精神些,竟又病倒了,郑皇后哪有不去瞧的道理,当即起身让人备撵。 薛清絮身为儿媳,又恰好在此,即便东宫素来受圣上冷落,也应当一道过去看看,遂也跟着起身。 二人前脚方走,不过一刻工夫,才从朝上下来不久的吴王萧琰便先到了。 华服之下 第16节 第17章 吴王 好似南方进贡的蜜桃。 “殿下?”原本百无聊赖地守在偏殿外,正坐在门槛边打瞌睡的两名宫女看到眼前熟悉高大的人,眨了眨眼,赶紧站起身行礼。 吴王萧琰,是圣上的第二子,由郑皇后所生,自小在万千宠爱中长大,平日里脾气不算恶劣,只是颇有些喜怒无常,珠镜殿的宫人都熟悉,是以不敢怠慢。 “奴婢失礼,不知殿下驾临,求殿下恕罪!” “嗯。”萧琰在门口站定,身边也没跟人陪侍,远远地见正殿门外仿佛空空荡荡,没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蹙眉,问,“母后不在?” “方才太子妃来了,同娘娘在殿中坐了不久,便往延英殿去了。”偏殿的宫女,并不知晓正殿中到底出了何事,“殿下是否也要同去?” 听到是去了圣上的起居处,萧琰顿了顿,却是摇头:“本王就在此等一等吧。” 他说着,瞧廊檐 外当头的烈日,解了外面的衣袍丢去叫收起来,又吩咐:“去抬个冰鉴过来。” 今日一早回京都,为赶上早朝时先见到父皇,他连身干净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只解了革带配刀,在胡服外头罩了件亲王常服,便匆匆入宫。 这样的不拘小节,若是换做别人,早要被言官参奏,令圣上狠狠斥责一番才好。偏偏是他,得圣上百般宠爱,在军中亦受将士爱戴,这般急赶着回来,不等旁人多言,圣上一见,便先落下两滴泪,连连称他孝顺。 如此,再没人敢置喙。 只是,他这一个早朝都被身上层层叠叠的厚重衣物闷着,出了一身汗,好容易打发了围上来要套近乎的大臣们,便想到母亲这边来乘凉。 两名宫女瞧瞧身后半敞的偏殿门,对视一眼,不敢耽误,领命便去了。 廊檐下,热浪滚滚而来。 萧琰脱下那件常服后,仍觉热得慌,也不想再去正殿,便干脆转身,进了那道半敞着的偏殿门。 - 云英从正殿出来,便照薛清絮的吩咐,往旁边的偏殿去候着。 恰好小皇孙已醒了一会儿,该尽快喂奶。 只是珠镜殿的宫女惫懒,见她是东宫的人,便不愿搭理,她进去时,连眼皮也不掀一下,只冷冷地说:“屋里的东西别乱碰,哪儿弄乱了,走时记得收拾好。” 在别人的地方,云英也不好挑三拣四,应“是”后,带着小皇孙进去。 屋里一应陈设倒与正殿中风格相近,一样的奢华精致,设了案几卧榻、插屏香炉,只是大约没有主人在的缘故,未像正殿那样放着冰鉴,只是敞着门窗,热极了。 云英见小皇孙进来不过片刻,鼻尖上已有汗珠,便寻了最靠里的一张榻坐下,用随身带的汗巾替他擦擦身,又拿别在腰间的团扇轻轻打,见他舒服一些,才慢慢解开右侧胸口的暗扣。 经方才一番折腾,她也闷出了一身汗,本想先擦一擦,可手里的巾子还未拿稳,已经饿了的孩子便先循着味凑上来,热情地吮吸。 “哎呀!”云英轻呼一声,阻止不得,颇有些无奈,“这孩子……” 胸前涨起的乳汁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她忍不住身子放软,朝后倚着隐囊,轻轻喘着,埋怨的话音亦有些变调。 她垂头半阖着眼,全然没有发现,屏风外,有个年轻的男人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处。 - 萧琰穿的是军中夏季皂靴,最牢靠不易磨损的布料,质地也轻便,尤其是鞋底,柔软轻盈,再加上他从小习武,身子健朗,步履轻快,踩在地上时,几乎没有声音。 他跨进偏殿时,并非刻意,的确没有任何动静。 原本只是想先寻个地方歇歇脚,待冰鉴来了,教他凉快下来,再着人备水擦洗,换身干净的衣衫,才好进正殿。他知道母后不喜欢自己一身热汗地进她屋里,才特意进的偏殿。 门口那两名宫女大约没料到他要进来,也未出言提醒他屋里已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在,他懵然不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眼前的情形教他挪不动脚步。 那女人实在美极了,不单是样貌标致,更有媚骨天成的气质。 她就那样半倚在榻边,袒着半边胸乳,浑身的肌肤犹如玉雕一般白皙透亮,却不教人觉得冰冷,只因那白皙之间,爬着春潮似的粉云,从脸颊到脖颈再到胸前,好似南方进贡的蜜桃,饱满丰盈,熟透时,指尖能掐出水,一口下去,更是汁水四溢。 也的确有汁水溢出。 屋里热,她的额边亦挂着汗珠,沿着脸颊边滚落,啪嗒落到颈窝处,摇摇晃晃,扭扭捏捏,随着呼吸的起伏,翻滚着又落入胸前的峰峦之间,直至消失。 懵懂无知的孩子还趴在她的胸口尽情吮吸乳汁,不过巴掌大的圆脑袋,恰好挡住几分春情。 她看起来惬意极了,微蹙的眉,湿润的唇,皆看得人心口发颤。 萧琰眯了眯眼,浑身如弓弦一般拉满,一动不动,唯有喉结悄无声息地上下滚动。 他不知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眼看着那女人已喂完奶,让孩子仍枕在臂弯里,另一只手费劲地扯起被孩子压住的衣衫想要扣上。 应当走了,他要转身,却忽然听见屋外廊下的脚步声。 “要抬去哪儿?” “殿下方才似乎没有交代,咱们再问一问吧。” “咦,怎么不见了?” 两名宫女似乎在附近看了看,没寻到萧琰的踪迹。 “屋里不是有个乳娘在?去问一问她!” 萧琰暗道一声“不好”,不及细想,大步朝里去。 云英惊呆了。 她完全没料到,偌大的偏殿中,竟然还有个年轻男人在。 他看起来身材高大,面容俊朗,身上穿着同靳昭有些相似的军中胡服,看起来却与靳昭完全不同。 靳昭是内敛而沉稳的,眼前的郎君,却一点不收敛自身气魄,一看便是众星捧月的贵族郎君——不是武澍桉那样单纯的纨绔,而是真正居于高位的人,天潢贵胄。 “你——”她来不及多看多想,那人已快步欺身压近。 “嘘——” 他一手撑在她身后的隐囊上,将她与孩子完全困在身前狭小的空间里,另一手则直接捂住她的口鼻。 “不许出声!” 周遭顿时充满他的气息,云英惊恐地瞪大了眼,被他捂着口鼻,呼吸有些困难,胸口也剧烈起伏。 方才刚刚哺乳完,还未来得及理好衣衫,襦裙胸口的布料只是堪堪盖上,稍有不慎,就会滑落。可她怀中还要护着孩子,实在腾不出手来扣上那颗暗扣。 萧琰靠得太近,目光凝视着她无暇的面庞,再不受控制地下移,至那半遮半掩、起伏不定的胸口。 他不禁又凑近半分,鼻尖险险蹭过她右侧的下颌线,引得她一阵轻颤。 “一会儿有人进来,什么也不许说!否则我就杀了你!”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将嗓音压得极低,就对着她右侧白润的耳畔说,言语之间,潮湿的气息将她的耳垂染得通红。 云英忍了又忍,才没浑身颤抖,只是背后仍旧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 她瞪着盈盈的眼睛,轻轻点头。 不用他威胁,她亦不想让任何人知晓自己同他共处一室,靠得这样近。 萧琰得了满意的答案,方松开手,快速从她身上撤开,躲到最里侧的纱帘之后,不再出声。 临分开前,云英分明瞧见他的眼神格外幽暗地在她胸前的沟壑间停留了一瞬。 也不知他进来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 她没时间多想,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衣裙,连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便有人走进来。 是方才守在门口的宫女,也不到里间,只是站在屏风边,两眼觑着她的方向,问:“你方才可瞧见吴王殿下了?” 云英听到“吴王”两个字,不由一愣,原来那人就是吴王。 也对,能这样随意出入皇后的珠镜殿的,也只有她的亲生儿子,吴王萧琰。 “不曾,方才没见到什么人。”她仍坐在榻上,尽管看不见身后的情形,却感到如芒在背。 “哦。”那宫女恰好也不愿同她多言,见她就那样软着身子靠在榻上,一副慵懒无力的样子,越发看不上,转身便出去了。 云英不敢怠慢,等了片刻,抱着小皇孙起来,到门边悄悄看了看,外头空荡荡,早没了那两名宫女的踪影。 她赶紧回到屋里,站在那处纱帘外,低声说:“殿下,她们已走了。” 帘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萧琰便掀帘出来。 “你是东宫的?”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身上,有些意味不明。 方才躲在帘后时,他快速思索了一番。 能在宫中哺育的孩子,即便不是皇家子嗣,也是贵族亲眷。而先前那小宫女提到薛清絮在此,那想来这就是东宫那个才出身半年有余的孩子了。 “是,奴婢是东宫的乳母穆氏。”云英悄悄后退一步,尽量同他保持距离。 萧琰看着她的动作,微微挑眉。 “都说大哥平日一心忙于政务,为人清正,不近女色,”他冷笑一声,眉目之间的意气与凌厉毫不掩饰,“怎么给孩子喂个奶,也要用这 么漂亮的乳娘?” 云英面上一红,总觉得他这话是对太子的无谓揣测。方才他自己那样的举动,可比太子轻佻浮浪多了! “请殿下慎言,奴婢并非因为美貌才成东宫的乳母。” 萧琰没料到她竟敢驳自己,不由认真看了她一眼。 “不是因为美貌,又是因为什么?”他走近一步,又拉近与她的距离,俊朗的面上带着同那些纨绔相差无几的笑容,“因为奶水更足?” 云英的脸更红了,这一次愤怒更胜先前。 “还是因为他怕武澍桉同郑家结了亲,东宫之位就要不保?”在她要开口之前,笑容一收,面无表情地说。 第18章 帝后 小侄儿还在吃奶呢。 他好像转瞬之间就换了一个人。 云英惊讶地看着他,先前依稀听说过,吴王离京已有多时,方才听太子妃的意思,好似是今日才刚回来,竟也知晓她这样一个小小乳娘的事! 可见他们对东宫的事有多么了如指掌。 “奴婢只是一个下人,什么也不知道。”她垂下眼,拿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说的却是带点刺的话,“不过,若是郑家同武家的联姻这么容易就被破坏,想来也不是真心要结亲。” 华服之下 第17节 萧琰本就面无表情的脸色阴沉下来。 “你从前在武家,就是这样的性子?”他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压近,挡住大片亮光,“看来是武澍桉将你宠坏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云英随着他的步履连连后退,心下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 可实在是他欺人太甚,在她避开人喂奶的时候突然闯入,又逼她去应付来问话的宫女,她从来也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性子,自然有气。 不过,身份地位悬殊,她也不敢当真惹怒他。 “现下外头无人,殿下还是先出去为好,”云英避开他近在咫尺的目光,越发放柔了话音,“否则一会儿他们找回来,又该不方便离开了。” 她说的是实话,萧琰心中有数,到底没再纠缠,深深看她一眼,便转身快步离开,不知往哪儿去了。 云英从窗边悄悄探出脑袋,眼见他的身影彻底消失,这才舒一口气。 “啊,啊!” 怀里的小皇孙好似被她的情绪感染,冲她舞了舞小拳头,叫两声。 “没事儿!”云英爱怜地在他的小脸上亲一下,抱着他坐回榻边哄。 他很听话,尤其被抱着的时候,鲜少无故哭闹。方才被迫醒了那么久,此刻应当困了。 若不是需得等薛清絮一道回去,她真恨不能立刻就回东宫去。 - 延英殿中,郑皇后亦守在榻边。 太医院院正李太医跪在底下答话:“陛下圣体向来虚热,近来天气炎热,本就易使人心火旺盛,疲乏不振,加之今日吴王殿下归来,陛下太过欣喜,大起大落之下,痰湿上涌,清阳不升,方致头风发作。方才臣已替陛下施针,药方也已交给内官,煎服即可。” 都是老生常谈的话,郑皇后半点也不想听,不等旁边的内监上来回话,就挥手让他下去。 “好了好了,辛苦李太医,没什么事便先下去吧,”她看也不看地上的人,一颗心只放在榻上卧着的皇帝萧崇寿身上,“本宫在这儿陪陛下说说话。” 帝后恩爱,朝野上下人尽皆知,李太医自不再多言,行礼后便起身退下。 “都怪琰儿!”人一走,郑皇后便开始埋怨,“让他今日不必急着上朝去,等安顿好了再入宫来,他偏不听,惹得他父亲又发一场病,一会儿我便回去好好教训他!” 她听出来了,萧崇寿这一次的头风发作,同突然见到萧琰提早归来,以至于大喜过望脱不开干系。 他这病,是打娘胎里就带来的,年轻时寻医问药,尚能忍受,后来做了皇帝,劳心劳力,为着她当初的皇后之位,和琰儿留在京都的事,同大臣们狠狠闹了一场,旷日持久。 君臣之间就这么僵着,直到这两年,臣子们渐渐发现萧崇寿的执拗似乎真的难以改变,且吴王萧琰,也并未比太子逊色,甚至在军中的威势,已隐有超过太子的势头,这才有软化的迹象。 如今,有越来越多的朝臣开始放弃东宫正统的论调,明里暗里站到吴王这一边。 她清楚得很,萧崇寿才是他们母子,乃至整个郑家最大的依仗。 “你何苦怪他?”萧崇寿咳了两声,由着皇后伸出两根食指,在自己的额角处揉,“他能想着这样快马加鞭回来,连休息都顾不上,便是十分孝顺,朕自然高兴。” 郑皇后不说话。 萧崇寿微笑,已经开始悄然变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她保养极好的手背上。 “也不知是谁,昨晚想着儿子要回来,还特意让宫女将他的衣裳重拿出来熨好?” 郑皇后扭开脸,露出一丝小女儿的娇态:“他从小娇生惯养的,我只怕他要挑三拣四,给我寻不痛快罢了。” “他哪里娇生惯养?依朕看,你这个做母亲的,看不惯他平日里的打扮才对!”萧崇寿瞧着她直笑,“他从小爱在军营里闹腾,骑马射箭,哪样不是要吃苦的?偏他从没喊过一声疼,这样的儿子,朕这个父亲,已是万般满意了。 萧崇寿自小体弱,很是羡慕那些从小习武、体格健壮的儿郎,自己无法实现,便将希望寄托在萧琰的身上。 由皇帝说起儿子的好,郑皇后心中高兴,面色和缓下来,忍着笑道:“我只是觉得他堂堂一个亲王,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什么样的华服美饰配不上?怎他就要学军中那些粗汉子的样子,日日都是束袖的胡服皂靴。” “你呀!这是他的好!”萧崇寿在她的搀扶下慢慢做起来,有气无力道,“他有时张扬,不知收敛,却都不是在吃喝玩乐这些精致玩物上,这才教徐胜他们他们信服。” 徐胜是西北边陲的守将,官拜陇右、灵盐二道节度,手里握着抵挡氐羌的十万大军,在边陲将士中威望极高。这次萧琰代天子前往巡边,徐胜连着上了两道奏疏,皆是大赞吴王乃英武将才,军中众人皆叹服的。 此人今年未至不惑,本是永徽初年的新科进士,后投笔从戎,算得上文武双全,为人不卑不亢,大约是远离朝廷的缘故,一向不参与党争,此番上疏,可见其对萧琰的敬佩与真诚。 “我不懂那些道理,”郑皇后适时地放低姿态,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胳膊边,“我只想要陛下长命百岁,一直陪着我便好。” 萧崇寿带笑的神色淡下来,苍白的面庞间浮现一丝矛盾。 他的身子左不过如此,还能有多少个年头呢? “陛下,左相求见,已在殿外候着。”守在门口的内官提醒。 左相齐慎是太子的人。 “陛下才病倒,他来做什么?难道连片刻工夫也不容陛下歇息吗?”郑皇后一听便要使性子。 “好了,是朕让他来的。”党派之争日盛,他这个皇帝也举步维艰,东宫党对他先前让吴王以代天子之名巡边颇多不满,如今人回来了,少不得又是一阵闹,到底是肱骨之臣,不但在朝中,就是在民间的读书人中,齐慎亦颇具影响力,他少不得要安抚一番。 “你今日不是邀了人来瞧千秋节的歌舞?先回去吧,入了夜,再同朕说说准备得如何。” 话已至此,郑皇后不好再留,只得起身离开。退出殿前,仿佛才想起来,说了一句:“太子妃方才亦在珠镜殿,听说陛下昏厥,也随我一同来了,眼下还在外候着呢,陛下,可要让她进来?” 萧崇寿知道她的意思,心中叹一声,摇头冷淡道:“她有孝心了,大热的天,不必进来请安了,早些回去吧。” 郑皇后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回到珠镜殿,又听说吴王已回来了,却不见踪影,她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看歌舞,直接命人回了教坊司,再着人去寻吴王。 薛清絮见状便知自己该走了。 临走前,皇后将她叫住。 “别忘了你当初答应过本宫的事。” 薛清絮脚步顿住,抬头看过去。 五年前,为了保住父亲的一世清明,她曾求到郑家的门下。 “儿媳明白。”她说完,再次行礼,慢慢退出正殿。 殿外,步撵已备好,云英抱着小皇孙等在廊下,见她出 来,面色淡淡,却仿佛含着无限复杂情绪的样子,也不知方才同皇后说了什么。 “回吧。”薛清絮没看她,挥了挥手,就要步下台阶,登上步撵。 西面的廊下,消失已久的萧琰终于再次出现。 大约是被寻回来的,他身边还跟着两名宫女。 远远的,他看到云英的身影,眼底藏了一道恶意,不等她们离开,扬声唤:“这可是我那小侄子?” 他装作还没见过似的走到二人面前,目光看似望着云英怀里的孩子,实则是在看着她。 “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从前大哥将小侄子看得那紧,怎么如今倒肯让人瞧了?” 云英垂着眼,不肯看,也不敢看他。 薛清絮停下脚步,转身冲他笑:“孩子太小,不宜时常外出,如今稍大一些,自然就能出来了。” 萧琰的目光这才转向薛清絮:“皇嫂。” 淡淡一声招呼,看起来并不熟稔。 台阶下有宫女捧着点心要往正殿中送,经过时,停下脚步,向萧琰和薛清絮分别行礼。 薛清絮抬手示意免礼,萧琰则让她们走近些,打量一眼,好好的几样普通糕点,都被做得花团锦簇,想来又是借着他要回来的由头,让御厨们折腾了许久,不禁蹙眉。 宫女们见状赶紧解释:“娘娘体谅殿下在外餐风露宿,定十分辛劳,才命人做了这些,都是一片心意!” 萧琰眼底又添一份阴沉,却到底没再说什么。 他转眼看着云英,忽而又是一笑,说:“都是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我看,不如送给我这侄儿吃。” 云英哪里敢给孩子吃这样的食物,赶紧拒绝:“多谢殿下好意,只是皇孙如今尚小,恐怕还不能吃这些大人的吃食。” 萧琰仿佛正等着她这般回应,笑容加深。 “哦,原来如此,”他语调微微拖长,带着意味深长的尾音,“倒是我疏忽了,小侄儿还在吃奶呢。” 云英感到自己的脸克制不住地红了。 第19章 兄弟 若这花落在她的胸前。 薛清絮的目光在萧琰的面上停留一瞬。 萧琰没有任何要躲避的意思,任她瞧着,目光仍落在云英的身上,仿佛十分感兴趣,只是一时教人分不清,这几分兴趣,是对他的小侄儿,还是那个过分美貌的乳娘。 云英一时觉得他比武澍桉更过分。 她压着心中堵的气,小心翼翼开口:“殿下,小皇孙今日出来得久,想是已十分困顿,眼下该回去歇息了。” 这是要走的意思。 萧琰总觉得她这分小心,不是完全出于害怕,而是刻意忍耐着,别再像方才一般口无遮拦。 他扯扯嘴角,转身一边朝正殿去,一边扬手冲她摆一摆:“好走不送。” 云英终于悄悄舒了口气。 薛清絮斜眼睨她,临上步撵前,问:“你方才见过吴王?” 云英摇头:“不曾。” 薛清絮瞧一眼她怀里的孩子,到底没再多言。 - 正殿中,郑皇后才由宫女服侍着换了身外袍,眼见已有近两个月不曾回来的儿子终于进来,不由露出欢喜的笑容。 “琰儿!”她从榻上起来,步下台阶就想去搀儿子的手。 只是在她靠近之前,萧琰已经先一步弯下腰行礼。 扑了空,郑皇后讪讪地收回手,仔细端详他的样貌:“好像比出去前瘦了些,也晒黑了。”西北风沙大,想来的确受苦了。” 萧琰无所谓地摇头:“出门在外,哪有不受风霜的?母后不必担忧。倒是方才,儿听宫女说,母后带着皇嫂去了延英殿,这时候,父皇不该在宣政殿听朝臣们议事吗?” 提到萧崇寿,郑皇后目光黯淡一瞬:“别提了,你父皇的身子好容易调养得好些,今日又病了一回。怪你,说好了午后再入宫,陪你父皇用晚膳便是了,何必一大早就急着入宫?他身子不好,大喜与大悲都要不得,你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萧琰默了默,垂眼道:“是儿疏忽了。” 回来时,他没想那么多,只是按规矩办事而已。 照大周律法,需列席每日朝会的官员,在京中一日,只要不曾提前告假,便必须准时入宫参加朝会。 华服之下 第18节 他回京的事,早命人回来知会过。只是没料到他的脚程比预计的还要快,竟早了一日回京。因懒得折腾,他便打算当日早些直接入宫参加朝会。 只是母亲从来不将那些规矩放在眼里。 在她看来,越是能不守这些规矩,才越能显出父皇对她的特别。所以,她也不问他的意思,便直接安排好了,让他到京都后,不必急着入宫,可先在宫外休息半日,到午后再入宫,如寻常百姓一般,一家三口团圆相聚。 外人都以为他同郑皇后,乃至整个郑家一样,都是恃宠而骄的性子。 其实不然,他不拘小节、不理流言是真,却绝非如郑皇后一般。只不过是比旁人更放纵恣意一些罢了,说他是喜怒无常也好,凭着出身和权势压人也罢,他都不在乎,也懒得解释。 他只是打心底里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就连父皇和母后也一样。 “好在方才已经缓过来了。”见儿子已经认错,郑皇后也不再苛责,完全不似方才在延英殿中那样,脾气早转去了别处,“只是我走时,齐慎正求见,也不知他又要同你父皇说什么,肯定少不了说我与你舅父的不是!” 萧琰饮了口茶,看一眼宫女摆在眼前的点心,正是方才在门口瞧见的那些花里胡哨的样子,脑袋里忽然浮现刚才那乳娘的样子,心下一热,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捻起一块。 做成梅花形状的米糕,不是寻常以模具压出来的花形,而是一看就是厨子们一点一点亲手做出来的,小巧不过一两块铜板的大小,花朵的形状、色泽却都做得栩栩如生,想来真的花了许多心思。 他捻在指尖瞧着,不知怎么,思绪便飘到那半靠在贵妃榻边的女人身上。 若这花落在她的胸前…… 郑皇后见他竟会注意她宫中的点心,一时惊喜:“琰儿,快尝尝,这是宫中新请的御厨做的,你舅父专程让人到江南才寻来的人,费了许多周章——” 还未说完,就见萧琰将那一小块梅花糕送入口中。 “如何?” 萧琰沉默片刻,面无表情道:“甜腻。” 他不喜欢母后这套空架子,方才也不知为何会鬼迷心窍。 郑皇后还想说什么,就听他继续道:“母后若是少折腾这些,言官们也不至于时时都要进谏。” 郑皇后横眉:“进谏如何,他们难道还能让你父皇废了我不成?至多也就是给我找点不痛快罢了!” 萧琰抬眼:“譬如断了同武家联姻的可能?” 这事,亦是郑皇后同郑居濂二人定下的。 郑皇后听出他的不赞同,皱眉道:“武家手里握着大半京城禁军,我自然要替你争取笼络。只可惜被太子找到了那个乳娘——我们郑家正经的女郎,若是嫁了武家那个还没成婚就已先有了孩子的浑小子,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还是不嫁的好。”萧琰淡淡说,完全没有联姻被破坏的愤恨,“母后,那是禁军,整个京都的防卫,他们是关键,对东宫而言,是命门所在之处。” “那又如何?” “舅父在朝堂上同齐慎他们争斗便罢了,你来我往,尚能维持平衡。可你们若是要直接扼住他的咽喉,焉知他们不会鱼死网破?武家从前中立,他们自还稳得住,一旦倒向儿子这一边,他们还能坐得住吗?依我看,这一次,即便武家的联姻没成,东宫恐怕也再容不下他们了。” “照你的意思,难道我们只能止步不前,束手无策?”郑皇后显然不满,“我苦心筹谋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坐上这皇后的宝座,你是我的儿子,你父皇属意的太子人选明明是你,为何不能让你当太子?” 萧琰闭了闭眼,沉声道:“因为照大周的规矩,立嗣立长,连父皇都越不过去,更何况,太子并非昏庸无能之辈。母后,你我从一开始就失了先机,永远也别想名正言顺。除非能一招毙命,或是直接斩去他的左右手,否则,做什么都是徒劳。” 在他看来,要像当初封他母亲为皇后那样,靠着父皇同大臣们多年的 僵持换来妥协这条路,让自己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根本不可能。 储君乃国本,便是他父皇自己,当初也是靠着“长”字,才坐上龙椅的。 大周自咸康年间,皇嗣便日益稀少,到先帝时,已是单传。先帝性情恣狂,耽乐嬉游,于微服出宫途中突发恶疾暴毙,未留下一子半女。 朝臣们依照“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规矩,自萧氏皇族中选中了先帝的堂弟中,最年长的一个,便是他的父皇萧崇寿。 而如今东宫党党魁齐慎,便是当初曾经支持过他父皇继位的功臣。 父皇就是再喜欢他这个次子,也不可能越得过森严礼法——至少,他父亲不是能事事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的性子。 他不喜欢这样。 在他看来,若是做了皇帝还要这样时时处处被压抑,那还不如不做。 他想要的东西,必得单刀直入,不管不顾地夺过来,根本不必像他们那样绕弯子。 只是郑皇后似乎总无法与他想到一起。 她坐在远处,出身地回味着儿子方才的话,已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 东宫少阳殿,萧元琮正与靳昭议事。 方才,在前庭时,同其他东宫属臣一起,已先说过吴王归来的事。 听闻吴王在西北巡防时,给徐胜提了许多布防良策,以至于徐胜连着从边陲送回两道奏疏,一述边防多年积弊与改革之策,二赞吴王才能斐然,在边关不过月余,便令将士们心服口服,敬佩爱戴。 有这样的结果,他们并不意外。 萧琰自小便喜读兵书,加之身强体健,常年同军中子弟往来,在军务上,一直深受朝中许多武官们的喜爱。这番代天子巡边,自然也是做足了准备去的。 眼看他在军中威望日盛,尽管未直接掌哪一处兵马,但照这样的情形,也不知私下同哪些地方将领有所牵连。 有好几位幕僚都以为,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让吴王尽早成婚,前往吴地就封。 按照大周的规矩,亲王成年后,便要就藩,不能长留京都。 只是圣上宠爱皇后母子,前几年一直以次子年纪尚小,帝后难舍为由,将吴王留在身边。如今吴王已至弱冠,圣上又以其尚未婚配为由,继续留在京都。 如今,他们想要逼圣上遣吴王就藩,便得先让吴王成婚。 萧元琮对此位置可否,他以为,此刻亦应警惕南衙守备军。 武成柏已生异心,身为南衙守备军大将军,即便不能为东宫所用,也绝不能是同郑家有瓜葛的人。 幕僚属臣们亦深以为然,只是一时尚未商议好到底要如何行事。 临散时,萧元琮特意叫住靳昭,单独带至少阳殿说话。 “方才的事,你如何看?” 长案边,萧元琮亲手点了香,倚在榻边,示意靳昭也坐下。 “臣以为,诸位前辈同僚所言皆有道理,吴王留在京都,已成东宫心腹大患。不过,是否眼下要令其成婚出京,臣稍有怀疑。”方才有七八名东宫属臣在,他不欲与人争论,便将想法按在心头,眼下只有萧元琮在,方能直抒胸臆。 “何解?” “吴王在军中有威望,自少年时起,便常由圣上许可,出京都游历,结交诸多地方将领,若许其离京就藩,照大周律,便要建立府兵,虽只万余人,难成气候,但若与别的地方将领联合,便成了放虎归山。” 他早注意到了,属臣们提议要将吴王送出京时,萧元琮并未点头,想来也有这样的顾虑。 “不错。”果然,萧元琮听罢,终于点头。 靳昭见状,这才继续往下说:“臣以为,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该解决南衙守备军大将军这个位置,京都核心,不容一丝缺漏。” “嗯,孤的心中已有何时的人选。”萧元琮执起案上一把骨扇,扇尾在掌中一下一下轻点,“阿昭,你可愿替孤担起此任?” 靳昭一怔,猛地抬头对上萧元琮含笑的目光。 “臣资历尚浅……”他喃喃地说。 意外之余,亦渐渐了然。太子长居京都,在朝中的嫡系亲信,皆是以齐慎及其门生们为主的文官,身边可安放在军中之人不多,个个都在紧要的位置上,能掌管京都守备这样的要缺的,屈指可数。 “孤信你。”萧元琮但笑着说。 靳昭沉默一瞬,起身下拜,眼神晶亮:“臣一切听从殿下的安排,只要殿下需要,不论去哪里,臣都在所不辞!” “好。”萧元琮弯腰将他扶起来,“还有一事,孤不放心,需得私下同你说。” 靳昭很快反应过来:“殿下可是要臣提防吴王会出手?” “是,也不是。”萧元琮轻叹一声,“你是孤的左膀右臂,本就随时有成为众矢之的的可能,这一次更是避免不了。不过,二弟的性子,孤尚有几分了解,他不见得会做什么,真要动手,便是皇后与郑居濂。” “臣明白,定会见机行事,绝不给殿下添麻烦。” “明白就好,若真遇到事,也别硬扛,只管来告诉孤。”萧元琮说完,知他今日本要休沐,也不拘他,便让他下去了。 靳昭按捺着心底复杂的振奋情绪,退出少阳殿正殿。 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他南望天际,深吸一口气,并未像往日一般快步离开。 也不知是方才同太子的对话让他振了心神,还是有别的被他刻意忽视的念头在悄悄挠着他的心底,他没有直接跨进晚霞自石阶上下去,而是沿着屋檐下的长廊,朝西走了几步。 西面离他要走的门更近些。 他是这样想的,没有别的意思—— “中郎将!” 低处,一声带着惊喜的呼唤让他停住脚步。 第20章 渴望 让他感到疼痛。 靳昭没有立刻看过去,而是低着头确认一番自己的表情,这才慢慢转头,往声音来处瞧。 云英站在宜阳殿的檐角下,仰头看着这边。 同她声音里的惊喜一样,她美丽的面庞间也盛着动人的笑容——不似上次雨中傍晚的紧张与小心,这一次,仿佛坦然了许多,映在霞光里,像冷酒似的解暑又醉人。 她站在连接宜阳殿与少阳殿的台阶之下,而他站在上方,两人隔着台阶,视线相对。 “穆娘子。” 靳昭沉声应了,亦不似先前那般疾言厉色,仍旧一副冷然的样子,像是一种刻意的波澜不惊。 他停下脚步,却未向她靠近,只是等着,云英也不恼,笑盈盈地提着裙裾踏上台阶,俨然不是路上巧遇,而是听说了他在东宫,特意等在这儿的。 靳昭肃着脸,在她踏上第三步台阶时,才挪动脚步,朝她行去。 他身量高,步伐快,虽然走得晚,仍与她在第五级台阶处相遇。 “娘子有何事不妨直说,我还有公务在身,不好耽误。” 这处石阶恰在两处高大建筑之间,两面临风,恰有晚风吹来,在两座宫殿的遮挡下,由温柔变得强劲,将她身上的轻纱吹得飞扬起来。 两人站在同一级台阶上,相隔不过半臂距离,那一层杏色轻纱烟笼雾绕似的,将靳昭围在其中,围得他有一瞬间恍惚。 “奴婢不敢耽误中郎将的大事,”云英瞧见臂弯间的披帛笼住了他,也不急着收回抚平,就这样任由其像羽毛一般挠着他的心底,“只是上一次,中郎将说过,没有太子殿下的允许,便不能替我将东西带给阿猊。” 靳昭扬眉:“不错,娘子今日过来,难道已经得到了殿下的允许?” “正是。说来也巧,奴婢上次回来时,恰好遇到殿下,便斗胆求到了殿下的应允。”她说着,将先前准备好的锦包再次取出,双手捧着奉至他的眼前,“这一回,能否求中郎将帮奴婢?” 大约害怕他再次拒绝,她紧接着又上前半步,盈盈的眼在更近的距离里凝视着他,让他无处可逃。 “中郎将若是不信,大可亲自请示太子殿下!” 华服之下 第19节 一句自证的话,说得并不铿锵有力,反而刻意压低了,用一种轻柔的语调一字字吐出。 靳昭的目光无法克制地落在她那一张一合的唇瓣间。 不知她有没有抹口脂,看起来浑然天成,大约是没有的,可色泽又那么鲜亮诱人,完全不像常人能拥有的。 他紧抿着唇,带着一抹幽蓝的眼睛悄然深黯,连要同她保持距离都忘了,就这么鬼使神差地伸手,从她手中接过那只锦包。 装的是 孩童的肚兜,只他巴掌大小,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份量,他无比确定自己的动作没有一点逾越,只是捏住了锦包的边缘,绝没有要触碰她的意思。 可不知怎么,就在他的拇指与食指捏住的那一刻,竟感到被遮在锦包下的中指,碰到了一块极细腻软糯的嫩肉。 好像是她的掌心。 他吓了一跳,只觉指尖突然麻了一下,赶紧要拿开,那两只原本捧着锦包的柔荑却绕啊绕的,顺着他的指尖绕上来,轻轻捧住他的手掌。 他生得高大,又是西域人,肩背手脚比寻常中原汉人更宽阔一些,而她是娇小纤细的女子,双手捧着他的一只手,竟也不显别扭。 洁白细长的十指,带着一丝凉意,像织了网,轻轻裹住他被晒成蜜色的手掌。 靳昭的五感忽然都集中到手上。 明明她的指尖是凉的,他却觉得自己被架到了火上,手心里有怎么都散不去的炙热,恨不能直接握住她冰凉的手,在掌心里好好揉搓一番。 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空着的那只手从旁边抬起,一把握住她的右手,从自己的手掌边扯下来。 却不敢有别的动作,只是恨声质问:“你又要做什么?这儿是东宫!” 虽然此刻周遭并无人影,但谁知下一刻会不会有人出现!他不想在东宫与人有过多纠缠。 “啊!”云英轻呼一声,诧异地看着他,“奴婢只是想说:中郎将,请千万要替奴婢交给阿猊!若是得空,也祈求中郎将能同奴婢说一说孩子的近况……” 她说话的时候,腿有些发软。 原因无他,他的手太过有力,常年习武磨出的粗茧压着她柔腻的手腕,那种粗糙而滚烫的触感,让她的背后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就连呼吸也悄悄加快。 她渴极了,轻咬住下唇,才不至让自己失态。 连绵的风渐渐停了,浮动的轻纱从半空中落下,斜照过来的夕阳一下毫无遮挡地刺进眼里,刺得靳昭不得不狼狈地挪开视线。 仓促间,余光瞥见她起伏得稍快的胸脯。 他像被烫到了似的,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站上高一级的台阶,同她保持距离。 “娘子放心,我会亲手交给孩子。”他说话的时候怎么也不敢再看她,狼狈地看着远处。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了这个女人那湿漉漉的眼神中压不住的渴望。 他知道她对自己有企图,就像遇见过的其他女人一样,只是没料到她的企图里,会包含着身体的欲望。 这样的渴望,让他越发感到疼痛。 “孩子前几日出了一回疹子。”他的嗓音有些哑,说出的话却让云英一下从泥沼中清醒过来。 “是何时的事?如今怎样,可大好了?”她紧张地连连发问。 “五六日前的事,大约是天热闷出来的,胳膊上长了一块,”靳昭回忆道,“殷大娘当日便请大夫瞧,敷了药,隔日不放心,又换了坊里最好的大夫重新瞧,到今早,已经好得差不多,连硬痂也快看不见了。” 云英听得心惊肉跳,小儿身上有三灾六病都是常事,可身为母亲,没陪在身边,从旁人口中听到一点小事,哪怕只是咳了一声,都会担忧不已。 “多谢殷大娘,多谢她愿意接连去寻大夫瞧,还有中郎将,愿意去看望阿猊——奴都不知该如何感谢!”她说着,便冲他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再没有半点方才的含羞带怯、欲语还羞。 她从袖口中拿出银锞子,想捧给他做谢礼。 靳昭松了口气,同时亦有一丝失落。他侧过身,飞快地推了一把她伸过来的手,示意她拿回去。 “我和殷大娘都奉太子殿下之命照料阿猊,本都是分内之事,不必这些,你自留着吧。” 云英看他一眼,并不坚持,仍就银锞子收回。 她算略有积蓄,零零散散,大约二三百两,放在贫寒人家,够一家三口过上十年了,可是她心里一直盘算着,往后等这乳娘的差事做完,总要带着阿猊讨生活,孤儿寡母,必得留足了银两傍身才好。 况且,她有心以靳昭为靠山,若是要靠银钱来维系,反而不好。他那样的身份地位,怎么可能瞧得上她这点屈指可数的家当? “那……奴以后有机会,定会报答中郎将的好意。” 说完,她又是一礼,没再纠缠,转身退回宜阳殿,留下靳昭一个人站在石阶上。 而在他们身后的少阳殿西北角,萧元琮面无表情地将槛窗轻轻阖上。 外头热浪滚滚,室内却因放了冰鉴而阴凉无比。 方才的情形,他都看到了。 虽听不见二人的对话,可是你来我往的揪扯却一清二楚。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炉中喷吐而出的袅袅香烟,眼神愈发沉郁。 片刻后,有人求见。是去而复返的靳昭。 他捧着才从云英那里拿到的锦包,恭恭敬敬陈在萧元琮的面前,说:“殿下,臣方才偶遇宜阳殿的穆娘子,她方才托臣将此捎带给她的小郎君阿猊,并称是殿下亲口允准的。臣不敢疏忽,特来请殿下示下。” 他一向忠心耿耿,凡事都不会擅自做主,今日也一样。 萧元琮压在眼底的冷意悄悄散了两分。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靳昭答:“是穆娘子为阿猊小郎君做的贴身衣物。” 萧元琮点头,垂眼看着那锦包,并没有要打开查看的意思。 “母子分离,做些衣物以解思念也是人之常情。孤的确答应过她,可由你替她带些东西给她的孩子,这一次,便劳烦你了。过一阵子,孤自会许她亲自出宫一趟,看看孩子。” 靳昭抱拳:“不敢,既是殿下吩咐,臣定会亲手交给小郎君。” 说罢,又是一礼,拿起锦包退了下去。 这回,他没再往西面去,只远远看一眼宜阳殿的檐角,便大步走下台阶,走进橙红的晚霞里。 日头不似先前那样毒,他走了一路,心也彻底平静下来。他不该在东宫与那女子私下见面——那是太子殿下的眼皮底下,怎么能有私心! 更何况,那女人对他还存着可耻的欲望! 什么样的女人,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男人露出那样的眼神!当真是没有廉耻! 他万不能任由自己沉溺下去,往后定要离她远些! 东宫之外,宫城大门内的夹道间,副将刘述正等在一旁,见他出来,赶忙上前,笑着抱拳:“中郎将,卑职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靳昭不料他会在此等候,诧异道:“不是已休沐了,怎么还到这儿来?” 他说话时,语气熟稔,同对待别的下属有细微的区别。 刘述同他年岁相当,两人同一年入军中,算是旧相识,再加上刘家是军户,早年间同太子生母秦皇后的娘家有主仆之谊,虽地位不高,却也是实打实的东宫党,是以两人关系一向比旁人亲厚些。 如今,刘述将要成婚,新妇亦是出身军户的娘子,早早便由家人定下婚约。因其前些年随家人自京都迁往河中,按羽林卫的规矩,自今日起,刘述便可休沐,以便亲自至河中迎亲。 刘述满脸喜色,待同他并肩出了宫门,最后的那点拘束也收了,摸摸脑袋说:“照我父亲的意思,明日一早我就要往河中去,我便想着今晚先来知会一声,靳大哥,婚仪那日,可一定要来啊!” 这话他先前早已说过,只是心里总不放心,便又来叮嘱一回。 靳昭看着他期待的目光,露出一丝笑容,点头答应:“那是自然,你的好日子,我一定会去。” 刘述得了他的保证,当即放下心来,感慨道:“一转眼,我都要成亲了,昨日我母亲还念呢,也不知才能喝到靳大哥的一杯喜酒。” 靳昭从马房中迁出自己的马,翻身跨上,闻言面上的笑容淡了一分,望着天边的夕阳说:“随缘便好。” 刘述牵着马出来,看到他映在晚霞中的身影,有种奇怪的感觉。 相识多年,他知晓靳昭十岁便来了京都,从此在这儿安家落户,除了相貌,看起来同大多在京都土生土长的中原人没什么两样。 可时不时的,又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浮萍一般游荡的孤寂感,好似他从来没 有属于过京都的这片天地。 - 夜晚,延英殿中,一家三口才用过晚膳。 萧崇寿坐在榻边,听着下首的萧琰说他在西北的所见所闻。 “……羌人自去岁起,已由从前的四分五裂重新并成一大部族,陇右道附近,常有哨兵发现其首领遣使往氐人王庭,不知是否有所图谋。去岁严寒,冻死了许多羌民的牛羊,今年大旱,氐人恐怕亦要收成欠佳……” 这些,萧琰在朝上已简要说过几句,眼下萧崇寿问起,便多说两句。 只是萧崇寿精力不济,再加上白日头风还发作了一回,才听了几句,便已困乏。 有宫女捧着刚煎好的药过来,由郑皇后亲自喂萧崇寿饮下。 萧琰见状,自觉停了话,不再出声。 父皇体弱,能管的朝中事很少,大多还是臣子们去办。 汤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萧崇寿服下不久,便昏昏沉沉睡过去。郑皇后有心留下陪伴,便起身先送儿子出去。 谁知,二人才走到寝殿外,便见远处角落里,两名内官正同一名女子纠缠,看样子,是那女子想闯进延英殿,被内官们拦着。 “怎么回事?”郑皇后冷声问。 萧琰目力好,循着昏暗的光线,很快认出那女子是他的妹妹,普安公主萧珠儿。 “公主说,齐采女病重,想要求圣上请一位太医过去瞧瞧。”珠镜殿的宫女赶紧上前低声回报。 郑皇后面上闪过不耐的冷色。 “胆子倒是大,竟敢求到陛下跟前!陛下好不容易才睡下,若再受惊,谁能担得起罪责?” 宫女立刻会意:“奴婢这就命人将公主送回宁华殿,绝不让公主打扰陛下歇息!” 周遭的宫人纷纷低头,不敢多言,只是心底多少有些感慨。 堂堂公主,皇家血脉,在偌大的皇宫中,活得却比小宫女还要艰难,实在是皇后太过专横。 圣上子息艰难,一是因为自小体弱,二则是因为郑皇后善妒。早年间,郑皇后还是贵妃时,便容不下别的嫔御及其子女,想尽办法将他们除去。 萧珠儿能活下来,也是因为她只是个女儿,她母亲齐采女生下她后,便自毁容貌,母女两个这才能活到今日。 萧崇寿对此并非全然不知,只是他宠爱郑皇后,加上本也不愿管后宫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直到后来,她做了皇后,他便再也没有临幸过别的女子。 华服之下 第20节 皇帝都不管,旁人自然更不敢管。 眼看才十六岁的小公主被逼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磕得额头都流血了,众人只能拼命将脸埋进胸口,装作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萧琰皱眉。 “母后,别将事情闹得太难看。让言官们知晓,又该惹父皇生气了。” 郑皇后不喜儿子处处教训自己,面色有些难看,但听到“父皇”儿子,到底镇定下来,眼神一动,勉强笑说:“我有分寸,只要她听话些,总不会真教她一个公主连太医都请不动。” 说完,冲身边的宫女使眼色,让那边的内监先停一停。 萧琰见状,“唔”一声,行了个礼,不再多管,转身离去。 第21章 出宫 英娘,你让我好找啊。 转眼便是七月下旬,大约是八月千秋节将近的缘故,宫里变得忙碌起来。 教坊司奉皇后之命,早早准备了许多歌舞杂耍的花样,近来日日在望仙台的戏台子上演着,由女官们一个个过目。 东宫离望仙台不到百丈距离,时不时能听到或悠扬,或欢快的乐声,虽不真切,却很容易被那样的氛围感染。 中秋本就是隆重的节日,人人期待,又与圣上的千秋节同日相庆,令整个京都都如要过年一般,洋溢着欢欣的气息。 大约也是凑热闹,这半月里,薛清絮往宫中去请安的次数都多了一两次,听说,是郑皇后隔三差五请京都各家命妇入宫,看教坊司的排演。 就连宜阳殿里,丹佩和绿菱也变得一日比一日兴奋。 “中秋那日,蓬莱池附近有宫女们的游园会,不必当值的都可以过去凑热闹,”绿菱坐在地毯边,笑嘻嘻地凑到跟前问,“云英,你想不想去看看热闹?” 地毯上,小皇孙正用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把着一旁的木栏,颤巍巍试着站起来。 云英守在一旁,见状赶紧伸手护在他的身侧。 他如今还未满九个月,要学着站起来本是好事,只是太医说过,眼下还早了些,容易伤着筋骨,定要小心护着才好。 她看一眼满脸期待的绿菱,抿嘴笑笑,摇头说:“我就不去凑热闹了,还是你们两个去吧!” “当真?云英,你才刚进宫不久呢,第一回在宫里过中秋,难道不想去看看?”丹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嗯,我不爱凑热闹,你们两个去吧,我来照顾皇孙就好。” 她说得一点也不勉强。 其实她这样的年纪,怎么会不爱凑热闹?只是她看出来了,丹佩和绿菱比她更想去罢了。 和她这个才入宫的乳娘不同,她们两个是从小就入宫的宫女,长到十几岁,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一年里难得热闹两次,也算是个盼头。 而她入宫时间短,等小皇孙长大一些,兴许还能得了自由出宫去。 更重要的是,她想,那天,靳昭应当不会到东宫内闱来。照顾小皇孙,便要带着小皇孙随太子和太子妃入宫,给圣上祝寿,没准儿遇到靳昭的机会更大。 绿菱想了想,心中过意不去,说:“那便亥时之前由你来,我们两个定在亥时之前回来,让你也松松神儿。” 那日,宫里的宴会定要闹到午夜以后,亥时之后虽不如早一些热闹,好歹也能散散心。 “也好。”云英想了想,心不在焉地答应了。 她心里想着靳昭。 自那日她将东西交给他后,便再没见过。本想再找机会等他一回,恰好问一问阿猊是否穿了她做的小衣裳。 可他好像有意躲着似的,隔日就请余嬷嬷给他带了话,说是已给孩子穿着,大小正好,让她不必担心。 她听得懂,这是在告诉他,不要再像先前那样找借口去寻他。 她到底有几分傲气,他已这样急着远离,她也不会仍那么巴巴的凑上去。 只是也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小皇孙玩累了,身旁的丹佩已经自觉将他抱起,拿了膳房才做好的肉泥喂,绿菱则将冷汤饼和果浆放到案上,招呼云英吃。 就在这时,余嬷嬷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照常是毫无起伏的严肃:“穆娘子,烦请你出来片刻,我有几句话嘱咐。” 屋里登时一静,丹佩和绿菱赶紧低头,由着云英自起身跟着出去。 两人站在屋檐下,余嬷嬷面无表情地说:“穆娘子,太子殿下仁善,体恤你与幼子分离多时,特准你每月可出宫探望一次。明日恰好你值夜,后日早起便不必当值,有一日空闲,便在那日出宫一趟,去看一看吧。” 云英没料到她这样不苟言笑的样子,要说的却是这样大的好事,当即露出笑容:“多谢殿下,奴婢感激不尽!” 余嬷嬷点头,看一眼少阳殿的方向,说:“这两日,殿下公务缠身,都宿在宫外,后日清早方回东宫。你若是真心道谢,便等回来后,亲自去同殿下说吧!” 云英迟疑了一瞬。 上一回,余嬷嬷让她进少阳殿,便是安了别的心思。 不过,自那之后,似乎再也没有表露出过要她侍奉太子的意思,只仿佛那件事从没发生过,想来应当已揭过。 况且,她猜得出来,能准她出宫,一定是太子的意思。不论是余嬷嬷,还是靳昭,都没道理帮她求这样的恩典,只有太子。 她知道乳母与大多宫女不同。乳母都是刚生养过孩子的,从宫外而来,多是已嫁作人妇的,只要主人允准,便可回家探望。只是她的身份尴尬,虽有孩子,却无家可归,是以至多也只敢求太子开恩,让她送些东西回家罢了。 却不想,太子竟会如此细心体贴,她自然也不该太过不知好歹。 “奴婢明白。”她点头应下,又想起靳昭,“只是不知照顾阿猊的殷大娘现居何处?” 余嬷嬷说了个怀远坊的住址:“殷大娘现同中郎将居处相邻,昨日老身已经请他知会殷大娘,到时你 自去便可。” 看来靳昭已经知晓她要出宫探望阿猊的消息,她只需等,等到那日,他若出现,便还有希望。 否则,她就不必再白费心思了。 当日夜里,她便在心里盘算着要带些什么给殷大娘。 若是要自己做护膝、鞋袜这样的针线,显然已晚了,只有等下回才能送出去,这回只好先在外买点现成的东西了。 第三日清晨,天才微微亮,云英便等在余嬷嬷的居住外,领了出入宫禁的令牌后,便匆匆朝宫门去。 她只有一日时间,不可在外过夜,需得赶在傍晚宫门下钥前回来,半点也不愿浪费。 宫门外,正是羽林卫侍卫们换防的时候,刚刚从值上下来的侍卫们三三两两说笑着往外走。 借着晨曦的微光,云英认出其中一个,正是上次在城阳侯府守了一夜的两人中的一个。 此处是一处宫墙间的夹道,因时候还早,除了几个外出采买的内监乘一辆马车出去外,再无旁人。那名侍卫显然也认出了她,踟蹰片刻,过来问好。 同在东宫谋生,没道理视而不见。 云英亦存有私心,笑着回礼,问候两句,装作不经意地四下瞧一眼,问:“今日倒没见中郎将。” 整个东宫禁卫中,只有靳昭与她说过话,这样问并并无不妥。 “中郎将昨晚随侍太子殿下,留在宫外,方才才回来过,眼下已出宫去了。”那侍卫对上美人,连说话的语气都变温柔细腻了。 他的同伴在一旁吃吃地笑,还额外多添了一句:“这会儿只怕已同哥儿几个一起去吃汤饼了,前日说好的,今晚是刘哥的婚仪,哥们儿一日的花销,刘哥都包了!” 那侍卫想了想,不大确定:“可是中郎将平日鲜少与大家一起胡闹……” “那是平日,今日可不一样,刘哥是同中郎将一起长大的兄弟,中郎将自然要捧场!” “也是……” 两人勾肩搭背,同云英道别后,便说说笑笑走了。 留下云英一个,独自出了宫城。 她心下已凉了大半,待在宫门外花银钱套了辆车,临上车前,又往四周看了眼,果然没寻到熟悉的身影。 看来今日真的见不到了。 她坐进车里,不再抱有期待。没有靳昭,将今日所有的时间都放在阿猊的身上,倒也不错。 “娘子,先去何处?”马车外,车夫扬声问。 候在宫门外的大街上拉客的马车,相比公侯府上的马车,自然简陋许多,木条打的车框,竹条编的车顶,略遮一遮日头,四周则空空荡荡,连块遮挡的麻布也没有, 实在是马车太小,只能堪堪坐下一两个人,若是还围起来,这样的天,坐在里头只怕要闷坏。 云英看了看四下零星的行人,说:“先去西市吧,西市的陈记茶果铺。” 从前杜夫人很喜欢陈记的凉茶饮配茶果,听说是在凉茶里加了温补的药材,既能解暑,又不伤身,便打算买一些送予殷大娘。 “好嘞,娘子坐稳了!”车夫高声地喊,催马哒哒沿朱雀大街往西市的方向去。 车身摇晃着动起来,云英伸手抓着车框,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悄悄跟随的眼睛。 靳昭是方才才从延政门外的汤饼摊子过来的。 开了十多年的汤饼摊,做的就是他们北衙军的生意,早同他们熟了,刘述同那老叟提前招呼过,请营里的兄弟们吃早膳。 他这个中郎将既要给刘述面子捧个场,又私底下将账先付了——兄弟一场,他少年时颇受过刘家人一番好意,如今做了刘述的顶头上司,没道理要他破费。 原本这一天都该如此,先下值的侍卫们大多要直接去刘家。刘家今日虽忙,却也提前备了一应的茶食、酒水,甚至还提前问街坊邻里借了地方,给他们打铺子歇息,以便夜里有精力闹上一宿。 靳昭起初也打算去,都说好了,几人难得淡了上下级的规矩,要好好闹一闹,可他心里始终不踏实,好似蚌壳里进了沙砾,拼命挤压着,想将那沙砾挤出去,却怎么也不成功。 他记得余嬷嬷的话,知道穆云英今早要出宫。 地址是他亲口说的,余嬷嬷既没让他亲自来接,便是不需要的意思。他那日也想好了,要离她远些,不再同她有瓜葛,今日就该什么也不想,只管去刘述家中看热闹。 可是他怎么也放不下,吃汤饼的工夫便走神了两回,终于在其中一个下属察觉到他异样问起时,借口有事,回了朱雀门。 他这样满腹心事地走,恐怕都以为他是要私下替殿下办差,实则只是躲在货郎的摊子后面,偷偷看一个小娘子的情况。 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防止武家那小子出现而已。 他这样为自己解释,心里却清楚,就算武家那小子当真怀恨在心,也不知道穆云英今日会出宫,根本不必担心。 谁知,那没道理出现的人偏偏就出现了。 - 西市外,云英买了凉茶饮与茶果出来时,外头已是人声鼎沸。 恰是早市的时候,临街的铺子都已开张,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挑着担子,吆喝着从街上走过。赶早出来做活谋生的工匠们穿着短打,在街边的铺子排着长队买胡麻饼吃。 坊市里每日都会出现的场景,在云英眼里却十分难得。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被眼前的朝气与生机感染,露出一抹笑容,沿长街边多走了两步,才朝车夫停的人少些的清明渠边去。 只是,还没走过通往京兆府的那条街口,就被一道含着狠意的目光摄住了。 华服之下 第21节 是武澍桉,他手里牵着马,就那么直挺挺站在街边,冷厉地注视着她。 “英娘,你让我好找啊。”隐在嘈杂的动静里,他的嗓音并不高,可嘴唇一张一合的,说得极慢。 云英觉得自己分明什么都没听到,那声音却像往日里他要“作恶”时的低语一般,清晰地在耳边萦绕。 她浑身一僵,捏紧手中提着的小包裹,转身就想走,可才走出去两步,就被他从身后窜上来,一把攥住胳膊。 “英娘,你要往哪里去?”他凑近弯腰,特意伏在她的耳边,像从前在榻上剥她衣裳时一般低喃,指腹更是挑开覆在她的衣袖,在细嫩的肌肤上磨蹭,“好不容易让我抓住,可不能将你放走了。” 这一个多月里,他先是眼睁睁看着她被人生生从自己手中抢走,再看着已说得差不多的亲事直接告吹,在外要被人议论调笑,回到家中还要被父亲责骂怨怼,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与恨没处撒,自然不能放过她。 “小侯爷,这儿是京都,是西市大街,有官差巡查,我今日只是奉命出宫,到时便要回去!”云英站直身子,按下心底慌乱,不卑不亢地提醒他轻重。 武澍桉冷笑一声,转头朝四下看去。 附近的确有官差巡逻,深灰的圆领窄袖袍,漆黑的革带长靴,都是南衙守备军的人。 “有官差又如何?”他站直身子,乖戾的脸孔丝毫没有惧意,“都是我父亲的手下,谁敢给我找不痛快?” 云英心朝下沉了沉。 这小祖宗自小在蜜罐中长大,平日还算着调,可真发起脾气却不管不顾,偏得依着他才好。 她正想是否要先哄一哄他,同他周旋片刻,再想法子让人回宫去报信,身后就又传来一道熟悉而压抑的声音。 “把你的手拿开。” 云英猛地回头,就看见一双泛着幽蓝的眼眸,正冷冷盯着武澍桉。 第22章 上药 无法逃避。 “靳昭, 又是你!” 武澍桉一见他,便想起上回在府中眼睁睁见他将云英带走的情形,心中的怒与恨不但没有被压下, 反而更甚。 “不就是一个小小的中郎将,东宫的一条走狗而已, 别以为我次次都会听你的!” 世家子弟中,颇有一些瞧不上从底层搏上来的人, 尤其靳昭虽背靠东宫,可骨子里流淌的是西域人的血, 没经过边疆的刀山血海,就在京中平步青云,自然越发招人妒恨。 靳昭仿佛不理会他的挑衅, 仍旧冷冷盯着他, 一字一句道:“我再重复一遍, 把你的手拿开。” 他少时从遥远的北方边塞一路徒步来到京都, 起初连一句像样 的汉话都不会说,日日受人欺凌,什么样的恶言恶语没听过?根本不会在乎这点挑衅。 可是, 在内心被他刻意忽略的深处, 还是有那么一丝难堪——不为别的,只为这儿还有让他在意面子的人在。 武澍桉闻言,越发恼恨,从前那点小心藏着的纨绔作派被彻底激出来。 “我偏不!”他高高地昂起头, 小臂用力,扯着云英直接往自己怀中撞,“看你能耐我何——” 谁知,话音未落, 他那拽着云英的手便被靳昭陡然制住,紧接着,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靳昭的拳头已又快又准地往他手背上砸去。 这一拳力气大,控制得亦好,恰砸在他凸起的骨节处,疼得他一声惊叫,不受控制地松了手上的力道。 靳昭瞅准时机,一个闪身,带着云英转了半圈,将她护在身后。 “你!欺人太甚,我跟你拼了!”武澍桉脸涨得通红,瞪眼瞧他,也顾不上疼痛,挥开两个上来劝架的路人,直扑上去,要同靳昭打一场。 靳昭见势,不及朝后看,凭着本能伸手将云英一推,便迎上武澍桉的拳脚。 云英身量轻,被他一推,连着后退好几步,不小心踩到地上一处凹陷,身子一歪,跌倒在地。 右手手掌猛地压在粗糙的地面上,顿时疼得钻心。 她来不及细看,只管提着裙裾起身,站到安全的地方,抬头见武澍桉的拳头不偏不倚砸到靳昭的下巴上,下意识惊叫:“中郎将小心!” 靳昭没看她,生生受下这一拳的同时,趁着武澍桉靠近的当口,一脚踹在他的腹部,紧接着,拖住他的上半身,又是一脚踢在他后膝窝,踢得他下跪的同时,绕到后面,直接压住他的后背。 武澍桉亦是习武之人,只是因着出身,从前旁人与他比拳脚时,都不敢上真功夫,是以看起来像模像样,实则是花架势更多一些。 而靳昭则不然,不但拳脚招式是稳扎稳打练出来的,更因为身材高大,比武澍桉还要再健硕一些,力气也比他大,如此几个来回后,已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们这处的动静早已吸引了许多围观的百姓,附近正巡逻的差役也匆匆赶来,一见闹事的二人气势不凡,局势又暂定了,一时便不敢直接动手,只将周遭百姓隔开,避免误伤,领头的那个则上前来问询。 靳昭才下值,解了腰间配刀,身上的军服却还在,再加上他一副特殊的西域样貌,那人一下认出来,迟疑地问:“中郎将?这是出了什么事?” 官大一级压死人,京都军中素来如此。 被压得面朝下,狼狈起不了身的武澍桉气得闷声怒吼:“哪个队的?不认得小侯爷我吗?看我回去如何收拾你们!” 那人闻声吓了一跳,这才认出来被靳昭死死压着的人竟是武澍桉,一时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两边都是不敢得罪的:“这、这这……中郎将,求您莫为难在下啊!” 武澍桉已没了力气,靳昭亦没兴趣同他多纠缠,慢慢松开钳制,起身说:“没什么大事,只是小侯爷仿佛喝多了酒还未醒,有些糊涂,烦请诸位往城阳侯府去报个信,着人来将小侯爷接回去。” 领头的那个见状,明白他没有要继续纠缠的意思,大大松了口气,连忙朝身后的人使眼色,让人上来将武澍桉扶起来。 靳昭看一眼站在一旁的云英,冲领头的抱拳行礼后,便带着她离开。 不远处,临近清明渠畔的一座二层小楼上,一名换了便服的内官望着底下渐渐散去的人群,迟疑地问:“殿下,可还要遣人下去?” 萧元琮站在窗边,望着那两道一前一后往渠畔行去的身影,沉默不语。 他这两日在京郊查看堤坝修筑的情况,因往返路途甚远,便在宫外近郊的一处皇家别院歇了两日。今早本应已回到东宫,然而昨日傍晚接到宫中送来的消息,因圣上龙体欠安,今日罢朝一日,他便没急着回去,带着内监到西市附近来,听一听已陆续从各地进京等待明年春闱的考生们的情况。 恰好看见武澍桉要为难云英。 他原本要让身边的人下去替云英解围,没想到靳昭动作更快,先出手了。 靳昭前两日也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留在城郊,到今早才暂换了人回去。 “算了。”萧元琮轻声说着,移开视线,伸手将槛窗阖上,“已不必孤帮她了。” 长街上,几名差役小心地跟在武澍桉身后,好声好气地安抚,生怕他心有不甘,仍去寻靳昭的麻烦。 武澍桉被围得不耐烦,一甩袖,恶声说:“都给我滚!不许跟着!” 几人立马散开,却不敢立刻依他言离开,只能放慢脚步,在越来越多的人群中远远跟着。 武澍桉心下烦躁,只觉得当众丢了颜面,有心甩了他们,于是牵着马越走越快,打算在人稍少些的地方上马,却不想,川流的人潮中,忽然站出来个面含笑意的年轻女子。 “堂堂城阳侯府的小侯爷,竟被一个西域奴隶打得这样狼狈,真是令人惋惜。” 武澍桉停下脚步,恶狠狠看过去:“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口出狂言!” 那女子笑着冲他行礼:“小侯爷不认得奴婢了吗?一个多月前,奴婢有幸与小侯爷有过一面之缘。” 武澍桉忍着烦躁,又看了她一眼,这才想起来:“你是中书令府上的丫头……” “小侯爷好记心,”那婢女朝旁侧了侧,示意他往这边走,“我家主人有几句话想同小侯爷说,小侯爷若得空,不妨随奴婢走一趟。” - 清明渠边,靳昭和云英一前一后地走。 靳昭牵着马走在前面,眼看身边没人,刻意放慢脚步,也没见她追上来,只好干脆停下,等在原地,待她走近了,问:“不是说去看孩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的确要去看阿猊,只是奴麻烦了殷大娘这么久,奴不好空手上门,又因太过突然,来不及亲手准备,便来买些凉茶饮与茶果送予殷大娘。”云英扬了扬手上提着的小包裹,解释说。 方才提在手里,一直小心护着,便是摔倒的那一下,也没磕到,仍旧完好无损。 靳昭点头,目光悄悄从她提着包裹的手移到另一只半掩在袖口中的另一只手。 方才他留意到了,她被自己推倒在地,就是那只手先撑在地上,才没摔得太过狼狈。地面坚硬凹凸,她那细皮嫩肉的样子,恐怕受伤了。 “走吧。”他指了指停在渠畔的马车。 云英没动,只是看着他的马,说:“中郎将先走吧,奴看着。” 靳昭皱眉,说:“我送你去。” 云英眨眼,问:“中郎将今日不是要同羽林卫的同僚们一道给人庆贺新婚?”说着,又生怕他以为自己有意打探他的动向,忙解释,“方才出宫时,遇到上次去过城阳侯府的侍卫大哥,闲谈数句才知晓的。” “嗯。”靳昭顿了顿,沉声说,“婚仪都在傍晚,我到那时再去。” 那便是白日空闲的意思了。 云英笑开,朝着马车上去之前,还不忘说:“也好,听说中郎将昨晚在外当值,恐怕也累了,该回去歇一歇。” 靳昭心下总觉这话有些说不出的暧昧,可又不好细究,只翻身上马,一路护着简陋的马车,往怀远坊的居处去。 一路晃晃悠悠,经过的皆是充满市井气息的街巷,云英想着即将见到小阿猊,心情好极了,时不时看向不远不近与她同行的靳昭。 她本就容色妍丽,什么也不做,但只站在人群里,便能吸引无数目光,此刻这般不时看向靳昭,就连赶车的车夫都察觉到了,看向靳昭的眼神带着艳羡和揶揄。 在他看来,这两个年纪相仿、样貌不凡的的年轻男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靳昭的心中却 感到难言的煎熬。 大约是因为昨晚随侍在外,只休息了两个时辰的缘故,他感到脑中像被钝器刺着似的,一下下的疼,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处在一种紧绷又肿胀的状态中。 方才同武澍桉扭打的时候还不觉得,此刻安定下来,便觉得那女子看过来的目光,就像是刺着他的钝器,带着赤裸裸的渴望,刺得他不得安生。 好在西市本就与怀远坊相邻,他那宅子又离街边不远,不一会儿便到了。 因早两日便得了信儿,殷大娘一早就将门开着,着小娥留意外头动静,一见人来,便高高兴兴地迎出来。 “小娘子,可把你盼来了!”殷大娘怀里抱着正精神抖擞的阿猊,站在门边冲云英笑,一张慈祥的面孔上具是笑痕。 云英方才还有心思看靳昭,此刻一见到孩子,什么都抛到脑后,当即不管不顾地从车上下来,就连右手还受着伤也忘了,抬起来就要扶在木框上。 靳昭见状没说话,不动声色地在她握住木框前,先托了一下她的手腕,让她借了把力,紧接着,在她看过来之前,又迅速收回,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殷大娘抱着孩子,不曾细看,一旁的小娥却注意到了。 她目光在云英身上转了一圈,连忙上前,站到车旁,将人扶了下来:“娘子小心。” 云英不惯他人服侍,冲她道谢后,只说不必,又往阿猊身边去了。 “孩子才起来不久,也不知是不是知晓阿娘今日要来,方才就一直冲着门外叫呢!”殷大娘小心地将阿猊交出去。 云英抱着明显长大了些的孩子,爱怜地亲了又亲,直惹得孩子咯咯笑了才罢休。 “多谢大娘,将阿猊照料得这样好。”云英眼眶有些红,急往后去寻要送给殷大娘的小包裹,方才急,一时忘了提着。 谁知一回头,靳昭已经提着递过来。 他没说话,在她接的时候,又瞥了眼她的右手,然后便默不作声地进了自己的院里。 华服之下 第22节 小娥悄悄看着,迟疑片刻,到底跟了过去。 “郎君。”她小声地唤,也不敢走得太近,上回被他突然的冷漠吓得一直拘束到如今。 “何事?”靳昭停下脚步,没再往屋里去。 “郎君好似受伤了,”小娥仔细地看着他,用手朝自己的下巴边角比划一下,“要不要紧?” 是方才被武澍桉拳头砸到的地方,没有多大的伤口,只是一块淤青,殷大娘眼神不好,没留意到她却一眼瞧见了。 “没事,你去照看阿娘就好。”靳昭毫不在意,在军营里磕磕碰碰是常事,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哦。”小娥应了,慢吞吞要走,又被他叫住:“等等。” 她赶紧停下,就见他进屋里,很快拿了一只刚好一手握住的小陶土罐子出来 “将这个交给穆娘子。” 说完,就要进屋。 “郎君一会儿可要用饭?”小娥问了一声。 他头也没回地说:“不必,我进屋歇一会儿,晚些换身衣服便去刘家。” 人已进去,小娥低头看着手里的小罐子。她认得,这是治外伤的金创药,家里一直存着许多,郎君平日练武,早就用惯了。 - 隔壁的院子里,云英抱着阿猊,一面同殷大娘说话,一面留意院子中间的那道小门。 方才靳昭前脚一走,小娥后脚便跟了上去,她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没多久,小娥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只小陶罐,送到她的面前:“郎君让奴将这个交给穆娘子,娘子可是有哪里受伤了?” 不必问,云英已然嗅到罐中淡淡的药味,必是治伤的金创药。 原来靳昭早就注意到她受了伤。可是,连药也不愿亲自送来,而是让小娥转交。 手一伸出,小娥就瞧见她手掌根部几点被细小沙砾刺破的伤处,不禁“哎呀”一声。 “是方才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云英笑笑,“没什么的。” 殷大娘凑近些,这才看清楚,赶紧把阿猊抱走,让她腾出手来上药,又问身上有没有伤着,见她摇头,这才放下心来。 “一会儿将娘子带来的茶饮子同茶果拿出来吧,饭倒是可以晚些做,”殷大娘抱着孩子,一边哄一边吩咐小娥,“也不知昭儿是否留在家里吃饭,今日可是刘家那小郎君的好日子!” 小娥立刻接话:“郎君方才说了,不留在家里用饭,歇一会儿便去刘家。” 云英在一旁仔细听着,心中有些失望。 方才还对她说,傍晚才会去参加婚仪,才一转眼就变卦了。 不一会儿,阿猊已累了,懵懵懂懂要睡去,云英亲自哄着他在榻上安睡,想了想,低声请殷大娘照看,自己则推说有几句同宫中事有关的话想问一问,往靳昭的院里去了。 同在宫中,同事一主,殷大娘不疑有他,正在灶上忙碌的小娥却留了心眼。 看着云英的身影消失在门边,她捧着茶饮与茶果出来,奉给殷大娘:“瞧着就是能解暑的成色,果然是好东西。大娘,要不要给郎君也送一些?” 殷大娘点头,尝了两口,大觉解渴舒坦,看小娥忙着,又说:“灶上还有一碗米浆,也热了再一并送去吧,昭儿贪凉,先弄些温的垫一垫才好。你搁上去蒸,也来坐一会儿,吃两口再去。” - 隔着一道门,靳昭才刚洗过凉水澡,换了身干净的中衣回屋坐下。 听到敲门声,没有多想,只以为是殷大娘又遣小娥过来给他送吃的,便背对着门说:“进来,放在案上就好。” 从前,他若是夜里当值,清早回来,殷大娘恐他挨着饿睡去,便常会备些吃食,让小娥送来。 可是,今日不知为何,门开后,他便感到不对劲,待听见那脚步声不是小娥平日略有些沉的频率,而是闺阁女子的轻柔小意,立刻警觉地回头。 敞开的屋门边,云英逆光站着,金灿灿的日色自身后将她包裹住,教人看不清她模样的同时,却能将她从头至脚的轮廓看得一清二楚,就连发髻边柔软的碎发,都分毫毕现。 “是你!” 靳昭猛地站起来,警惕地看着她。 “穆娘子,”眼看她不说话,只是一步步靠近,逐渐缩短距离,他几乎想要捂住自己敞开的领口,幸而最后止了动作,“你怎会来此!” “中郎将,奴只是有些担心你。” 她像是剥开光晕走出来,随着距离的靠近,才终于显出真切的模样,一如他午夜梦回时无法控制的绮念里看到过的样子。 “担心我做什么?” 靳昭不太明白,本就一下下刺着他的钝器,好像又加了几分力道,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走近几步,为何他就已经这样紧绷? 他感到自己就要控制不住往后退去,幸好,她在离他不到两步的地方停下了。 “中郎将方才让小娥给奴送了金创药,奴便想起,方才中郎将为了救奴,也挨了小侯爷两拳,才想来瞧瞧。” 挨了两拳在哪儿?除了下巴边角的一块,便是肩上与胳膊上的两处罢了,哪里能给她瞧? 靳昭心下一片烦躁,一挥手说:“小打小闹,连伤都算不上,不劳娘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一声惊呼打断。 “哎呀!”她略抬起手,轻轻掩唇,“的确伤着了!” 接着便拔了陶土罐的塞,以食指蘸了些药膏,便要朝他下巴处伸去。 靳昭的反应迟钝极了,也不知是未料到她会如此大胆,还是内心有意纵容,直到下巴的肌肤上传来一丝细碎冰凉的触感,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不敢再让她碰到自己的身躯。 可是她的手太过柔软细腻,小小一只,被他握着,不是第一次了,那带着点凉意的肌肤,越发衬得他的手心滚烫。 “我自己来。”他压着嗓音,不敢直视她的眼神,生怕一不小心就陷进去。 可是没等他松手 退开,她已又朝前跨出一步。 那一步迈得比她平日文静的小步要大一些,一下将他们之间原本不到两步的距离缩至短短的小半步。 他生得高大健硕,常年练武留下一身偾张的肌肉,掩在没有完全扣紧的中衣底下,若隐若现。而她生得玲珑有致,前后柔软的起伏,即便穿着寻常乱有些宽松的襦裙,也掩盖不住。 靠得这样近,脚下的小半步像不够似的,到身躯之间,已只余下一寸空间,若有谁站不稳,稍前倾一些,便能蹭到一起。 靳昭感到口干舌燥,方才因为嫌热而敞开的中衣前襟,此刻因为控制不住的呼吸而起伏得有些厉害。 那薄薄的布料扇动着,已能若有似无地从云英的胸前拂过。 好像有无形的火星迸溅,一下烫在衣裳间,烫得人越来越热,靳昭的胸前已悄然挂起极细的汗珠,连带着云英也无法平静。 她本就是有意为之,眼下对着近在咫尺的身躯,已然连腿也有些发软。 稳稳的脚步发虚,身子亦晃了一下。 她的胸口也开始不住的起伏,另一只手更是找寻依凭似的,悄然攥住他的中衣前襟。 本就半敞着,被她这样轻轻一拽便拉直了,朝一侧拉开两寸,看起来像她有意将他的衣裳扒开似的。 她看得眼热,悄悄抬头,正对上他同时低下的眼神。 空气稀薄,她轻抿着的唇瓣悄悄张开一线,潮湿的气息同他交缠在一起,湿漉漉的眼睛更是引着他无法逃避。 轰的一声,靳昭突然觉得自己什么也看不到了,幽蓝的眼里,全是她充满渴望的引诱。 她也想要。 他攥着她的那只手忽然松了。 沾了药膏的指尖落下去,蹭着他半敞的衣裳,在锁骨与胸膛正中留到一道痕。 他受不得那火烧火燎的触感,顺手接住她软过来的身躯,一低头,就着凑过来的唇瓣便吻了上去。 第23章 亲吻 奴可不敢有这样的妄想。 唇齿相接, 云英彻底瘫软下来。 她也早在午夜梦回时,想起过他无数次,直在榻上翻得湿汗淋漓, 此刻终于黏到一处,哪里还收得住? 与武澍桉在一起时, 花样本事学了不少,只是因一向不是自己愿意的, 刻意压着,总差了许多情致。 而靳昭才是她真正自己瞧上的人。 虽没有戏文话本里说的那样痴心相许、非卿不可的情深意切, 但心甘情愿。没有负担,才敢稍耽溺情欲。 她是搁浅岸上多时的鱼,好容易有了水, 只有拼命游动的份。人在眼前, 她努力仰起脸颊, 咬着他的下唇, 含糊而热情,连带着胸口也感到胀痛。 早起出宫前,给膳房留了些乳汁做小皇孙的点心, 本想留着到这儿亲自喂一回阿猊, 以慰她这个母亲心中的愧疚,可还没来得及,便先到这儿来了。 她觉得难受,忍不住弓身, 靠他更近,落在他衣襟的双手紧了紧,将布料抓得满是褶皱,又嫌其碍事, 松开了,直接钻到后头。 靳昭被她引得心神涣散,垂下去的双臂早就自发地搂到她腰上,将她紧紧箍着,贴在身前,不让她落下去。 不是第一次靠得这样近,上一回的尴尬犹在眼前,这一回更是一点就着。他痛极了,用力压着她的后腰,自己则前倾着,逼她柔软的身躯弯折得越发厉害。 恨不能将她直接揉进骨血里。 他没开过荤,平日听营里的兄弟们说起女人的滋味,总觉得太过夸张,直到将穆云英抱在怀里,只是亲吻,便已觉得他们的描述仍旧不够。 “啊——” 放松之际,他听到一声轻呼,却舍不得停下,咬着她抬起的下巴,好容易才克制住不要用力。 “奴有些涨……” 不用问,他知道是哪里,脑中一阵一阵的晕眩,点了爆竹似的噼里啪啦炸开。 他用力剥开她肩上的襦裙,猛地侧头,一口咬下去,手掌则被她带着,在层叠的布料中寻找特制的暗扣。 只是还没寻到,才刚被云英带上的门又被人从外头敲响了。 “郎君,奴来送些茶饮子与米浆,能否进屋?” 是小娥,到底还是来了。 靳昭被这个声音猛然拉回神志,一抬头,瞧见软在自己怀中,衣衫不整的美丽女人,暗自唾骂自己,青天白日便拉着她做这样不知廉耻的事! 他努力压着躁动,扶着云英的腰让她站稳,正想开口将小娥先打发了,却被云英打断。 “嘘——”她一根食指轻点在他唇上,示意他噤声,接着便扬声对屋外的人说,“劳烦等一等。” 她深吸一口气,飞快地拉上肩头滑下去的衣衫,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就这样朝着屋门的方向去了。 华服之下 第23节 屋门外,小娥捧着托盘巴巴儿地等着,心里正疑惑,怎么不听郎君的声音,却是穆娘子替他答了,便见屋门开了。 穆娘子从里头迈着小步出来,一身的衣裳齐齐整整,不见凌乱,可是那柔软的身段,却有种莫名的无力感,那张噙了笑的脸庞,更是浮着浅粉的春意。 “有劳了,我送进去便好。” 她说着,伸手接过小娥手中的托盘。 小娥只觉得自己眼睛花了一花,忍不住看着穆娘子吞了吞口水。 她悄悄往屋里探了一眼。 青天白日的,窗都闭着,光线亦不敞亮,靳昭站在榻边,修长高大的身躯只穿了中衣,敞开的领口下,便是裸露的胸膛。 她的心情忽而复杂起来。 - 屋门重新阖上,云英将托盘搁到案上,望着已侧过身去,正快速穿衣裳的靳昭。 他的身子仍旧紧绷,抬手间,胳膊与胸膛处皆有隐现的肌肉线条,云英知道,他还没完全缓下来。 可是经方才一打断,那点暧昧的气氛早已烟消云散。 “对不起,”他低着头,正系腰间的革带,瓮声瓮气地说,“方才唐突了娘子。” 云英叹了口气,摇头说:“奴有意引诱,也并非全是郎君的错。” 靳昭不想她就这样撕破了那层纸,手上动作一停,问:“为何?” 他侧过眼,轻声问:“娘子想要什么?” 女人的有意引诱,总是想得到点什么,只是大多都不愿承认罢了——总不会只要一晌之欢,西域人热情奔放,兴许有一些这样的女子,京都却应当很少。 他知道这个道理,心里早有数,就是觉得穆云英不太一样。 至于哪里不太一样,那大约就是她每每主动靠近,看似也装了一装,却都一戳就破,让他轻易发现她的别有用心。 云英听到这话,将茶饮与米浆都从托盘上取下,一一摆好,说:“奴只是想要个依靠罢了。” 若是担着养育的职责,她能一直做皇孙的乳母也就罢了,可东宫自有教养孩子的宫女、内官,如今,她的差事只是喂两口奶,孩子长得快,到一两岁的光景,断了奶,自然也不需要她了。 她一个人带着孩子,难道还要回城阳侯府吗?那不死也要脱层皮了。没有依靠,她恐怕连阿猊都护不住。 如今阿猊还小,又有太子在前,武家尚在操心武澍桉的事,未曾腾出手来找她的麻烦,等阿猊大些,他们断不可能再放任不管。 靳昭听明白了,只是不知她说的“依靠”,到底是什么。 “你……”他有些迟疑,猜道,“想嫁给我?” 云英动作一顿,悄悄抬眼观察他的神色。 他站在墙边,光斜着打进来,只照到他的脖颈处,脸庞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她眼睑垂下,嘴角扯出一个有点自嘲的笑:“奴可不敢有这样的妄想。” 的确是妄想,但并非完全不敢。不过,她在侯府里待了那么多年,懂得一个道理,若要向上位者讨要什么东 西,越是想要,越得说不想要。 至于能不能得到,都只是别人的一句话,一个念头而已。 譬如杜夫人赏赐下人,必是她已想好了有什么东西可赏,只是仍要问一句“想要什么”,那被赏的,要么只说任夫人做主,要么便是猜准了夫人的心思,知晓她想给什么,恰说到她的心坎上,这才能显出主仆间的宽待与忠心。 她觉得对待男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奴这样的出身,还带着阿猊,这辈子恐怕都没有好好嫁人的命了,能像小娥一般——不,奴也不敢同小娥比,她是身世清白的娘子,自然有资格陪在中郎将的身边。” 她不知道小娥的来历,却能看出小娥对靳昭的额外关注。 这原是常事。 大户人家的丫头,但凡年轻未嫁的,总会有几分春意萌动,身边又没别的男子,十有八九会对年轻的男主人有意。 从前在侯府,有不少婢女暗中倾心武澍桉,她也正是因此才成为众矢之的。 现下,她只是想借机探一探口风而已。 靳昭听着她的话,怎么都觉得不对味,一时觉得她看起来那么主动,却原来只有这点念想,倒显得他像个只想占娘子便宜的小人。 沉默半晌,他脱口只一句话:“小娥只是伺候阿娘的丫头,与我没有关系。” 云英心底舒坦了些。 靳昭却觉得自己说错了,不该解释这样无关紧要的事,已穿好衣裳,就要出去。 “中郎将,”云英喊住他,捧着那碗温热的米浆奉给他,“这想必是殷大娘让送来的,一片心意——” 不等她说完,靳昭已接过米浆,三两口饮尽,搁回案上,便又往外走。 跨出门前,又留下一句话:“晚些时候我回来,送你回宫。” “好。” 云英心下定了许多,再回殷大娘处时,已不再魂不守舍。 她陪阿猊睡了一阵,待他醒来,又亲自喂奶,母子间难得亲近,平和温馨。 - 刘家为了儿子成婚,早就新置了宅子,就在与坏远坊相近的延康坊内,紧邻着坊墙,靳昭从家中出来,不一会儿就到了。 街坊邻里关系和睦,一家有喜事,各家都有喜气,短短一路,家家敞开门户,挂一两只彩灯,瞧得人不自觉就高兴起来。 刘家更是先热闹了起来。羽林卫的兄弟们已来了不少,正围在院子里瞧才换上婚服的刘述。 傧相们都是刘家本家的堂兄弟,原本刘述也想请靳昭,但想他前一夜还要当值,恐怕没有时间,这才作罢。一见他进来,刘述先穿过人群过来。 “靳大哥,可来了!”他脸上具是喜色,明明还有近两个时辰才要骑马去迎新妇,此刻就已穿戴得整整齐齐,“一会儿去迎亲,大哥与我们同去,可好?” 靳昭将带来的贺礼与贺银交给傧相,冲众人招呼后,算了算时辰,歉然道:“稍晚我还得回去一趟,家中尚有些事,待傍晚再来吃酒。” 刘述知晓靳昭的为人,也不疑心他要拂自己的面子,只是遗憾地点头:“也好,今晚,大伙儿可都等着要灌大哥你的酒呢!” 身边有人起哄:“是啊,平日可没机会同中郎将好好喝酒!” “今日是刘郎的好日子,要我说,还是得等中郎将自己的好日子,才能真正喝畅快呢!” 玩笑开到靳昭的身上,刘述反应快,有意想替他解围,却忽见他古板无波的面容间,飞快地闪过一抹走神似的淡笑。 刘述愣了一下,忙眨眨眼想看清楚些,可那笑容已然消失,快得让人疑心是不是看错了。 临近傍晚,迎亲队伍将回之际,他先行离开,回到自己家中。 白日那名车夫已按着约定的时间等在门口,云英抱着孩子,一边不住地亲,一边同殷大娘说着拜托,一副依依惜别的样子,倒像那日在城阳侯府门前母子分别的样子。 那日,他曾对她说过,会好好照看小郎君。 这女子,对亲生的孩子当真上心得很。 “走吧,”他上前一步,沉声说,“下月还能再来。” 殷大娘也宽慰:“小娘子莫伤心,年纪这样轻,红着眼可就不好看了!老妇定将阿猊照看好,等小娘子下回来,还是个大胖小子!” 云英瞧儿子胖乎乎的模样,噗嗤笑出来,双颊染上一层漂亮的粉,看得殷大娘都爱怜不已。 好容易上了车,沿着坊墙行出一段。 日头已然西斜,白日的炽烈晕开成橙红的光晕,正一点点变深。长街小巷里,都是陆续归来的街坊邻居,同早起的生机勃勃不同,此刻的一切,有种松弛的烟火气,是不论在城阳侯府,还是在宫中都体会不到的。 隔着坊墙,隐隐有丝竹声传来,节奏明快,车夫扬着马鞭,叹一声:“又有新人要成婚啰!” 云英立时想起:“这应当是刘副将的婚仪吧!” 靳昭策马护在一旁,闻言应一声,算时间,应当是刘述迎亲的队伍。 不一会儿,行至坊墙外,沿着更宽阔的街道朝东面的宫城去,迎面就遇上了吹吹打打的队伍。 新郎与新妇站在挂了彩的车架上,具是满面喜色,笑着接受沿途众人的嘱咐。身边有跟从着抢纸花、瓜果的小童,还有一道前往的傧相与客人。 街边敞开的门户里,主人家已将门口的彩灯点上,带着家中的老小站在灯下,一面拍手一面笑看队伍从自家门口经过,仿佛只要亲眼看见,就能沾到一点新人的喜气。 云英还是第一回见到这样的情形。 从前在城阳侯府时,也随杜夫人参加过婚宴,但那都是公侯人家,隆重盛大,礼大过情,再加上她只能跟在夫人身边,没机会到外头亲眼看看迎亲的场面,是以十分好奇。 队伍已到了坊门口,正往坊里去,车夫远远就停下,等着他们过去。 云英从车框边探出脑袋,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边的热闹。 靳昭坐在高头大马上,瞧着她好奇,甚至还有些向往的模样,心中有莫名的滋味。 那头的队伍人多,走得慢,也不知是哪个,目光朝这边扫过一眼,忽然认出靳昭,又瞧见他身旁坐在简陋马车中的云英,哄笑起来。 “怪道中郎将要回去,原来是做护花使者去了!” “是啊,这么漂亮的小娘子,中郎将竟从未同大伙儿提起过!” 都是年轻力壮的儿郎们,笑闹起来时,引出不小的动静。 忽而又有人认出云英,连忙提醒:“别胡说,那是东宫新来的乳娘!中郎将定是在替主子办差!” “就是从城阳侯府寻来的那个?真是一点也不像……” “听说是武小侯爷的通房……” 声音越来越小,逐渐没了方才的玩笑揶揄,那一个个昂着朝这边笑的脑袋,也纷纷转过去,不敢再看。 靳昭不禁皱眉,只觉这些小子嘴上没把门的毛病怎么都改不了,正要解释,一垂眼,却见她仿佛没什么反应。 明明都听得七七八八,可她只是那么瞧着那队伍,面上笑淡了,却未消失,更丝毫不见勉强之色。 已到嘴边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临近宫门时,云英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转头望靳昭:“就要到了,奴自己进去就好,中郎将不必再送,还是快去瞧刘副将的婚仪吧!” 靳昭也知时辰快到了,闻言点头,说了句“娘子当心”,便勒停马儿,等在路边,看她进了高高的宫城大门,才扬鞭而去。 日头比方才又西斜许多,离宫门下钥也只有两刻时辰了。 云英站在门里凹凸砖块铺就的夹道上,忍不住回头,看着靳昭的策马的背影。 也许是他在夕照下泛着棕色的头发太过耀眼,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京都的屋舍与街道困住了他。 就在这时,西面的夹道上传来马蹄声,紧接着,就是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嗓音。 华服之下 第24节 “你在瞧什么?” 云英赶忙回神,能在宫中骑马的,可不是普通人。一抬眼,正见高坐 马上的萧琰,居高临下地打量自己。 第24章 果浆 朱砂似的点在白腻间。 她心下一抖, 立时想起上次在珠镜殿见到他时的情形,浑身的刺又竖起来,没有回答他的话, 只是谨慎的躬身行礼。 萧琰勒没停驻,顺着她方才的视线方向看去, 恰好看到拐入东面坊墙间的背影。 是靳昭,他的形貌太好认了, 哪怕是同他不算太熟悉的萧琰都能一下想起来。 他有些惊讶地挑眉,垂眼看仍低着头恭敬地站在一旁的云英, 伸出握着马鞭的右手,稍俯下身去,用被握弯折起来的马鞭抬起她的下颚, 认真端详。 “今日出宫了?” 云英被他这样抬着脸, 心下不快, 但周遭还有看守宫门的侍卫们在, 一个个站得笔直,只当什么都看不见似的,她也不敢直接推开他的手。 “太子殿下仁慈, 体谅奴婢与幼子分离, 特意许奴婢可出宫探望。” 她轻声细语地回答,仿佛对太子有许多真挚的感激,听得萧琰冷笑。 “大哥的确仁慈,不但许一个乳娘出宫, 还让自己最得力的羽林卫中郎将护送。”他的腰又弯下几寸,那双漆黑的眼睛更近地凝视她,“倒让我怀疑,你当真只是个乳娘, 只是武家一个小小的婢女?”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亦无声地移动,自她鬓角的发丝,至长睫琼鼻,再划过鲜嫩的唇瓣,再向下,就是修长的脖颈与隆起的胸脯。 云英感受到他目光的逡巡,只觉周身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撩拨似的,又羞又窘,无所始终,只能尽量让自己不抬眼与他对视。 长而密的睫毛上盛了傍晚的光辉,轻轻颤动一下,羽毛似的挠人心痒。 “奴婢这样的身份,哪里能劳太子殿下这样看重?太子殿下只是许了奴婢出宫,并未让中郎将护送。” “哦?”萧琰冷笑一声,冲方才靳昭消失的方向略一偏头,“那是我瞧错了,方才那不是靳昭?还是说,不是大哥让靳昭来护送,而是靳昭自己要来?” 云英被他的话激得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下人从来都是主人家的从属,宫中女子更是如此,没有主人的允许,不得与外人私相往来。 宫中那些看上侍卫的小宫女,也多只敢瞧一瞧,最多说两句话,可不敢真有逾越之举,只有等到有幸出宫归乡的机会,或是主人格外恩赏,许自行婚嫁时,才敢放松一些。 她虽不是宫女,可身份不清不白的,万不敢教人觉得她与靳昭已有私情勾连,尤其这人还是那阴晴不定,一直对东宫的人和事虎视眈眈的吴王。 “殿下误会了!”她为自己和靳昭解释,“奴婢只是在宫外偶遇中郎将,中郎将恐奴婢遭武家小侯爷为难,才多护送一程,没有别的意思!” 萧琰皱眉:“武澍桉?” “殿下若不信,着人去一打听便知,今早在西市外的长兰街上,应当有不少人都瞧见了。” 当街撕打,即便最后没有闹大,也是瞒不住的,早晚而已,云英不怕告诉他。 萧琰神色复杂地看她片刻,慢慢放开她,直起身,冲身后的侍从一挥手,便一言不发地策马离开。 云英松一口气,站在原地定了定,这才继续匆匆往东宫去。 正是要用晚膳的时候,丹佩和绿菱拿了食盒正等她,见她回来了,才把几样吃食摆出来,又问她阿猊的情况。 云英心中感激,越发惦记自己的差事,先喂了一回小皇孙,才敢坐下吃饭,同她们说说外头的情形。 可惜宫中有规矩,不得私带外头的吃用进来,否则,她定会买些好吃的还玩的给这两个小娘子。 眼看就要入夜,云英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一边替回去梳洗的丹佩和绿菱照看小皇孙,一边悄悄趴在窗边瞧东面的少阳殿。 殿中灯火通明,想来人已回来用过晚膳了。 她记着余嬷嬷的嘱咐,等值夜的绿菱回来,就往少阳殿去了。 - 少阳殿中,内侍们才将一盏盏灯点上,天边的最后一线光亮便灭了。 萧元琮用过晚膳,又看了今日遗留的属臣们送上的条陈,一一批过,命人送出去,方得片刻空闲。 屋中静极了,用的都是最好的红烛灯油,连一点噼啪声都没有,一切都仿佛死了一般。 东宫各处总是如此。 萧元琮站在炉边,亲手点香,只有缓缓升腾的香烟,才显出几分动态的人气。 方才他安在宫里的人递了消息过来,说是吴王午后入宫,同郑皇后一道,陪着病重的圣上在延英殿用午膳,留至傍晚才走。 圣上今日罢朝,说的是御体欠安,尚需休养的理由。他这个太子照规矩,亦递了请安侍疾的帖子,照例被婉拒。 圣上说,领了他的孝心,只是稍有疲乏,不必他亲自侍奉。转眼又让二弟入宫,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偌大个皇城,后宫嫔妃不多,亦有十余人,多是从前秦皇后在时就留下的“老人”,加上已出阁下嫁,住在外头的三位公主,和还在宫里的萧珠儿,这么多人,明明都是亲人,却未曾感受过一点寻常人家的情意。 在圣上的心里,只有君臣,他仅有的情与爱,统统都给了郑皇后和她的儿子。 这么多年,他已然习以为常。 只是,近来递的消息提到了明年的春闱。 照朝廷律例,春闱待考试子们在今年十一月前,都要赶到京都,向礼部递交各地府衙发给的准考文书,而朝廷也要在十一月前,定下来年春闱的主考官。 自圣上即位以来,主考官素来以礼部尚书为主。从前齐慎还在礼部时,就担过数次主考官,后来他入门下省,成了左相,主考官便多由他从前的门生,如今的礼部尚书郭瑾来担任。 偶尔有一两回,在齐慎等东宫党的坚持下,也由他这个太子担过几回主考官。 那两年脱颖而出的试子们,便都是太子门生。 而所有这些从科考路入仕的臣子们,说到底,皆受天恩,乃天子门生,主考一事,从来都是要显天家正统的。 而如今,圣上竟有意让吴王主持此次春闱! 虽还未在朝上说起,但宫中已有流言。这是要让吴王在文官中多培植自己的势力。 圣上恐怕已经意识到了,靠着文官们坐上皇位的他,凭着固执己见,是没办法拗得过捧着大周祖宗百年规矩的文官们的,这才想靠着科考,来帮吴王在文臣中积攒势力。 科考入仕的,虽一时不得高位,可圣上未至半百,皇位再坐十年、二十年,朝中臣子轮流更替,到那时,便是他们的天下。 这是萧元琮的底线,他可以容忍父亲的偏心和漠视,但该属于他的权势和地位,他一步也不会让。 文臣之中,尚有齐慎坐镇。至于武将…… “今日,是刘述成婚的日子吧?”他将香炉盖好,坐回榻上,问守在屏风后的内侍。 “回殿下的话,正是今晚,眼下应当正礼毕,开酒筵了。” “库房中有去岁收来一对金玉紫霞杯,替孤送给他,便当是新婚贺礼吧。” 刘述是除靳昭外,他另一名亲近的护卫。军户出身,虽然家中没出过什么显赫的将才,却清清白白,忠心无二,十分可靠。 内侍领命去了,空荡荡的殿中,又只剩下萧元琮一人。 他到这时,才敢想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譬如今早在西市外瞧见的一幕。 他记得她的手仿佛受伤了,也不知有没有上过药。 “来人——”他开口要唤人送些金创药往宜阳殿去,可待人来,又止住了,挥袖说,“算了,去吧。” 可门口的内侍却没出去,而是低头报:“殿下,宜阳殿的穆娘子求见,说是来谢恩的。” 萧元琮目光一顿,淡声说:“让她进来吧。” 殿外,云英得了应允,提着手中的食盒进了殿中,见他如常地坐在榻上,便行至近前,躬身行礼。 “奴婢得殿下恩准,才 得以出宫探望幼子,特来谢殿下的恩典。前两日,殿下都不在宫中,奴婢这才拖到今日。” 她说着,又将食盒打开,拿壶斟了一盏梅子浆,自盒中捧出。 “这是膳房准备的梅子浆,酸甜可口,最能解暑消食,奴婢不知殿下喜好,亦不敢随意探问,便自作主张,央平日给小皇孙做吃食的厨娘多备了一盏,只盼殿下莫嫌弃。” 大约是为了衬梅子浆深紫带红的色泽,她用的是一只碧玉夜光杯。没有过多的花纹雕刻,更没有镶嵌金银,在宫中诸多名贵奢侈的茶酒器物中,再普通不过。 只是,碧玉配深红,在暖黄的烛光下,波光粼粼,颇有几分异域瑰丽情致。 萧元琮面上浮起一丝柔和:“搁下吧,一会儿孤尝一尝。” 这话听着像托词,但云英已然心满意足,闻声膝行着转个身,恰在案几一侧,将杯盏搁在他面前的几面上。 两只细嫩白皙的手,捧着一盏碧玉,好看极了。 萧元琮看着她被衣袖稍遮住的手背,忽然问:“手上的伤,可上过药了?” 云英心中一惊,不知太子怎会知晓自己手上有伤,捧着玉杯的双手一顿,里头盛了八分满的浆液晃荡着,从杯沿洒出,在空中划一道弧,恰滴在月白的锦缎上。 那是太子的衣袍! 云英吓了一跳,来不及解释,忙将玉杯搁到案上,慌忙就要告罪, 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已被吴王惊了一惊,此刻越是慌乱,越是出错,那宽而柔的衣袖自案上抽走时,一不小心,直接将那一盏果浆打翻。 深红的汁液自杯中溢出,淌过平整的几面,沿着边缘滴滴答答落下,正落在月白的衣袍上。 红白交织,颇有些惨然的触目惊心。 云英当真慌了手脚。 她一向还算稳重,鲜少在主人面前犯这样的错,今日也不知怎么,竟这样毛躁。 身边也没有巾帕,对着那触目惊心的红,她想也不想,便以自己的衣袖去擦。 那是下摆处的衣料,因他坐着,原本垂下的料子便被平铺在腿上,由她这样不管不顾地擦时,两人的距离也在不经意间拉近。 萧元琮一垂眼,就瞧见她缎面似的乌发,底下一张白中透粉的细腻脸庞,因低着头,若隐若现。 再往下,是隐在襦裙下的柔软身躯,因跪着,胸口离他的膝头不过两三寸的距离。 那双羊脂白玉似的手,更是在他的腿上来回地擦。 深红的色洇开变淡了些,不但污了他的衣摆,也染了她的指尖,朱砂似的点在白腻间。 萧元琮无声瞧着,眸光一点点深黯。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小心污了殿下衣袍,求殿下——” 华服之下 第25节 “恕罪”二字没能说出口,萧元琮已轻轻捉住了她的右手。 第25章 更衣 还不快为起来,为殿下宽衣!…… 萧元琮的手与靳昭、武澍桉都大不相同。 底色是白, 却不是匀净透亮的白,而是带着一分灰的,常年避开烈日暴晒的苍白, 修长的骨节,如笔杆似的笔直分明。 指间亦有薄茧, 不是武夫们骑马射箭、舞刀弄枪的茧,而是从小握笔留下的, 并不太粗糙。只是云英肌肤薄,虽是婢女出身, 却一直在主人屋里伺候,从没做过什么粗活,一双细嫩的手, 不比大户人家的女郎逊色半分。 那几处微粗的茧压着, 让她感到一阵细细的, 不可抑制的轻颤。 看起来那样清冷沉静的一个人, 有时如仙佛一般,原来他的手心竟然这样烫。 “殿下?” 云英颤声唤他,忍住想要立刻将手抽开的冲动。对太子, 她总是比对旁人更多一分敬重。 “别动。”萧元琮幽深的目光望进她盈盈带着怯意的眼中, 仿佛没什么情绪,可那轻柔如耳语的话,却挠得云英浑身发软。 她轻咬下唇,垂眼不敢看他。 被深红的浆液染污的指尖被他轻轻揉着, 捻着,深红变淡,晕开到两人的肌肤间,透出一种暧昧的色泽, 那或轻或重的触感,更是让云英心里起疙瘩。 “可惜了。”他低着头,仔细端详她的一根食指,也不知是在说那一盏果浆,还是在说她被染污的肌肤。 云英自不愿朝后一种解释想,只轻声说:“那,奴婢请厨娘再做一盏来。” 萧元琮抬眼瞧她,轻笑一声:“不必了。” 不知怎的,云英对上他带一分戏谑的眼神,竟莫名怀疑他要一口含住她的指尖,尝那残留的果浆—— 这是从前的武澍桉会开的玩笑,只不过,他总是一副轻佻纨绔的作派,而太子…… 萧元琮握住她的手指,让她轻轻摊开手掌,露出掌根处的伤口。 “幸好,没沾到伤口里。”他瞧得仔细,仿佛松了口气似的,直接伸一只手进一旁矮架上的铜盆里,沾湿了,替她将指尖的红痕一点点擦净。 那铜盆里是常备的水,他平日爱洁净,又常执笔,每批条陈,都要净手,半点也不愿留污渍,下人们这才时时在屋里备着净水。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在外时尚能自如,但在自己的少阳殿,却见不得一点污,怎么到云英这儿,他却并没有嫌恶的念头? 云英心里则松了口气,将方才就按在肚里的疑惑问出来:“殿下怎知奴婢的手受伤了?” “孤今早回宫前,去了一趟西市。” 短短一句,云英猜他大约当是亦在附近。 “奴婢有愧,因有殿下的恩典才能出宫,可一出宫,又给殿下惹了麻烦。”虽说武家早已同东宫结怨,但今日又多一遭官司,武家到底身居要职,又是皇亲国戚,掰扯起来总是麻烦。 要是能将武澍桉这个麻烦彻底解决就好了…… 云英出神之际,指尖的红已都存被擦净。 “好了,”萧元琮停了手,却没立即松开,仍旧端详那伤处,“瞧着是已敷过药了,伤口愈合前,莫再沾水,否则要留疤。” 云英有些发呆,不知所措地看着萧元琮。 “怎么了?” 她摇头,蓦地回神:“没什么,只是从前还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奴婢,奴婢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对殿下满心感激。” 一个从小当婢女的小娘子,哪有机会得到主人的一点点真心的怜惜? 萧元琮慢慢放开她:“云英,你是几岁入的城阳侯府?” “四岁。” “已有十多年了,”萧元琮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有一瞬间放空,望着她时,仿佛在看极遥远的人和事,“你心里可有怨?” “怨?”云英不明就里,怨什么?武家,武澍桉吗? “若不是你家中忽然获罪,兴许,你也能像别的官宦人家的娘子一样,养在锦绣闺阁,承欢父母膝下。” 云英不奇怪太子知晓她是犯官家眷,被卖进侯府的事。要带人进东宫,总要查一查底细,况且,在武家给出的身契上,也应当都写明了。 “家中获罪时,奴婢年纪太小,实在什么也不懂,更记不住什么,除了父母名姓,便再也不知了。若是双亲如今还活着,就算站到奴婢的面前,奴婢恐怕也认不出来,自然也没什么怨恨可言。” 她说着,仰头笑了笑。 “况且,奴婢的父亲应当只是京都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比不上城阳侯府,说不准,奴婢在城阳侯府的日子,过得比在家时还好些。” 这也不假,在她已十分模糊的记忆里,她幼年时的家中,不过就如靳昭的那座小院一样,比寻常百姓人家宽敞些,砖瓦坚固些,摆设讲究些,与雕梁玉砌、占地百丈的城阳侯府全然比不得。 萧元琮见她笑,眼角也忍不住浮起柔软。 他再度伸手,轻轻在她鬓边抚了抚。 一个坐在榻上,一个跪在地上,一个仰头,一个俯视,差了数寸的高度,两人就这样对视,偌大的少阳殿,已有了一丝不同的气息。 “殿下,”外头忽然传来古板的声音,是余嬷嬷回来了,“沐浴的热水已备好,可要现下就服侍殿下更衣?” 屋里微妙的气氛被戳破,云英听到“更衣”二字,骤然瞧见那月白 衣摆上触目惊心的红,连忙退开,跪在一旁不敢说话。 萧元琮坐直身,扬声说:“也好。” 余嬷嬷闻声带着两名内侍进来,先瞧见跪在地上的云英,接着就是萧元琮衣上的污渍,愣了一愣,随即怒目斥骂云英:“穆娘子,你是如何服侍的?竟这样毛手毛脚,污了殿下的衣袍!还不快为起来,为殿下宽衣!” 萧元琮没有出声,只是从榻上站起来。 云英只好起身,行至萧元琮的身前,替他宽衣解带。 虽没近身伺候过太子,但她从前在武澍桉的房中,没少替武澍桉解过衣带,是以不必多摸索,就找到了地方。 只是到底靠得太近了些。 她解了衣带,不得不以双臂环在他的腰间,抽走本就宽松的腰带,而萧元琮亦微微张开双臂,容她动作。 这样的姿势,仿佛他正将她抱在怀里,而她则主动埋首进去。 衣带完全松下的那一刻,前襟敞向两边,底下只有薄薄的中衣,正对着云英的面庞。 太子看起来文弱,实则虽清瘦些,胸膛仍旧是宽阔的,透着暖意。 她的思绪有些飘忽,一时觉得有愧,一时又觉得被旁人看着有羞,好容易将那件脏污的外袍褪下,立刻有内侍上来接过。 “好了,”也不知是不是看出她不自在,萧元琮忽然开口,“云英,你先下去吧。” 云英不敢再留,赶紧应声,退出殿外。 余嬷嬷皱眉瞧着,让内侍将案几上的狼藉收拾回食盒里拿走,却被萧元琮拦住。 他重新提起盒中的那把壶,将仅剩的一点梅子浆倒入杯盏中。 只铺了一层杯底,他捧盏饮尽,酸甜的滋味自唇齿间蔓延开来,令人回味无穷。 的确爽口解暑,可是,一口下去,却仿佛让他更渴了。 玉盏搁回盒中,他一挥手,说了声“下去”,便自往浴房去了。 余嬷嬷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万分不理解,明明有意,为何压抑? 不过,她从来有分寸,那是主子的事,不是做奴婢的该管的,于是转身吩咐一旁的内监:“将千秋节的礼单拿来,一会儿殿下出来,便交给殿下过目。” 离千秋节只余数日,当务之急,还是要以此事为重。如今,两方都明里暗里地争,可容不得一丝差错。 - 延康坊的婚仪一直热闹到大半夜,众人才散。 靳昭被灌了许多酒,又被拉着去闹新人,那红烛罗帐,夫妇相对,羞喜交织的场景,直到他一个人骑着马回到宅中时,仍在脑中挥之不去。 从前他总觉自己形单影只,像草原沙漠中的孤狼一般,同中原这些家族群聚、深深扎根的中原人不一样,说不准哪一日就要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离开这片待了十年的天空,恐怕不适合娶妻生子,更不适合一辈子被拘束的汉人女子。 可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新郎是他熟识多年的好兄弟,他竟然有些不一样的感触。 其实,如刘述这般,在众多亲友的祝福下,娶一门亲,欢喜热闹,的确是男儿人生中的得意乐事,往后夫妇和谐、共守小家,亦算圆满安稳,了无遗憾。 若真的一辈子留在京都,那在这熙熙攘攘的皇城里,有个永远为自己留灯的家,仿佛也很不错…… 就在他独自躺在床上,神思飘忽的时候,小娥已捧着殷大娘让准备的醒酒汤进来了。 靳昭照旧让她搁在外头的案上,可小娥的脚步顿了顿,却继续进了内室。 “郎君恐怕喝了不少酒,这醒酒汤还是立刻就用了吧!”屋里只点了外间的一盏孤灯,里头黑漆漆的,只有一点微光,她摸黑在床头跪坐下。 靳昭心里一惊,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却因喝多了酒,脑袋发懵,刚一坐起,便天旋地转,只能单手撑在竹席上,稍稍缓解。 “郎君?”小娥抬头,伸手想扶,却被他本能地挥开。 “你做什么!”半夜三更进内室,他想她一定有什么目的。 小娥犹豫着,还是低声问了出来:“奴今日见郎君对穆娘子仿佛格外照拂……不知穆娘子将来会不会嫁过来……” 靳昭眉目一冷,头疼得更厉害了,才想说不要捕风捉影、胡乱猜测,可话到嘴边,一个囫囵,却变成了“不该管的事别管”。 小娥一呆,慢慢琢磨着他的话,悄悄瞪大眼睛。 一个已经生过孩子的女人,她怎么也没想到。 靳昭不想与她多言,更不屑与她解释,待那一阵晕眩过去,便沉声说:“你下去吧,别再打听我的事,更不许在阿娘面前胡说!若是你实在无法专心伺候阿娘,我只好将你送回去了。” 小娥吓坏了,她那个家,连口饭都吃不上,哪里还能回,只连忙起来,一边退出去,一边说“不敢”。 好容易等屋里又静下来,靳昭才拿起那碗还温着的醒酒汤,一口饮尽。 带着一丝甜的滋味,显然是放了蜂蜜的,殷大娘有时还将他当个小孩子,连一碗醒酒汤都要做成甜的。 他将空碗放回去,却忽然瞥见案头与床边的缝隙处,露出了一块洁白的布料,在黯淡的烛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 屋里一向朴素,被褥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棉布,不会有这样好的布料。 这屋里,除了他,还有谁进来过? 他心中一动,伸手抽出来,竟是一方锦帕。 花样极素,只在其中一角绣了团铜钱大小的流云。 不用想,他就知道是谁的——在隔壁院里孩子穿着的肚兜上,也绣了个这样图案。 他猛地收紧五指,将那方帕子攥成皱巴巴的一团。 华服之下 第26节 她一定是故意落在这儿的! 半晌,五指慢慢松开,他面无表情地将帕子叠起放在床头,起身去重新梳洗一番。 再回来时,万籁俱寂,连夜半虫鸣也已偃旗息鼓。 他灭了孤灯,卧回榻上。 不知过了多久,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应当已经睡着了,一阵夜风自窗外吹入,将那方帕子吹到他的身上。 第26章 马车 一股强势的力量将她往里带。…… 接下来的好几日, 云英又没再见到靳昭。 一来是靳昭一连数日都没再入过内闱,二来则是她也没再刻意去寻。 上回已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互相之间, 也该留些体面,若他还有意, 就该主动些了。 平日在宫中到底不方便,她有耐心, 打算等八月末,再有机会出宫时, 瞧一瞧他的反应。 很快,持续了近两个月的暑热终于过去,整个京都迎来属于秋日的凉爽干燥, 皇帝的千秋节也在这时终于到来。 不论民间还是宫中, 处处张灯结彩, 从清早起, 便沉浸在一片欢欣喜乐的氛围中,只等到夜里,家家户户团聚赏月, 饮酒歌舞。 宫中更是忙碌不已。 郑皇后令教坊司、光禄寺、六局二十四司一道办的一场宫宴, 已准备了两月有余,今日终于要上真阵仗,是以从清早开始,便在宫中穿行。 既是家宴, 亦是国宴,皇亲国戚、朝中重臣,皆在受邀之列,由六局拟下的名单瞧, 足有数千人。 这样多人给圣上贺寿,光是寿礼,就要从早至晚地收,堆满整个鳞德殿,方能收完,稍早一些的,更是才过晌午,就已带着家眷入宫。 偌大的皇宫,自云英入宫以来,第一次瞧见这样的盛况。 东宫亦是早早开始准备着。 薛清絮难得没有窝在她的燕禧居,而是与萧元琮一道坐在少阳殿的正殿,看着内侍们将礼单上的寿礼一件件拿出来,亲自过目。 东宫贺寿,不但是萧元琮一家,还要带上所有东宫属臣,虽非所有人都要入宫赴宴,但尽一份心却必不可少。 如今的东宫,已然是油煎火烤的境地,可容不得被人揪出一点对圣上不敬的错。 而宜阳殿中,则在给小皇孙沐浴。 尚服局送来了新制的衣裳,锦缎的吉服,不似成年的皇子龙孙的衣裳那般照 着仪制章程那样一丝不苟,只做了大致的样式,不过,小皇孙穿在身上,像模像样,比平日神气许多。 丹佩和绿菱因要到宫中的蓬莱池游玩,在殿中都抢着做事,直到时辰差不多,才把又补了一觉的小皇孙交到云英怀里,由她抱着往少阳殿去。 殿外宽阔的庭院里,随行的属臣已齐整地站做两排,前面是一辆顶了华盖的宽敞马车——平日入宫,自不许驾马,今日圣上体谅臣子们皆拖家带口,若单用步撵,恐走得太慢,再加上有些年长者腿脚不便,便准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使用车马。 太子也在其列,这才用了马车。 高高的台阶上,萧元琮与薛清絮二人身着稍正式一些的常服,由众人簇拥着,在内侍、宫人的搀扶下,一同走下来,踩着两边的杌子坐进马车。 车架实在宽敞豪华,两人坐进去,中间隔着约莫三尺的距离,两侧仍旧留出许多空隙来。 云英抱着皇孙,恭敬地站在内侍宫女们仪仗的最前面,正想是否要将皇孙也送到马车上。如今皇孙又大了一些,孩子一时一个样,应当已不似先前那样认生了。 很快,丹佩将宜阳殿中让小皇孙睡的提篮送来,在萧元琮的应允下,放到马车上。 她本想放在二人之间那三尺左右宽的地方,可萧元琮却说:“放在孤这一侧吧,太子妃近日操持琐事颇多,孩子吵闹,一会儿别扰着她。” 丹佩一愣,不敢看薛清絮的表情,赶紧将提篮放下,便匆匆下去了。 待云英抱着还有些迷糊的孩子,小心放到提篮中,盖好小毯子,就要下车,萧元琮又开口了。 “云英,你也留下吧。” 他的声音温柔平和,听不出异样,在旁人看来,只是叫她留在车上照看孩子而已。 云英却立刻悄悄看向薛清絮,她总是有些害怕这位举止怪异的太子妃。 只见薛清絮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仍旧是端庄温和的模样,但不知为何,微扬起的细长眼角,透着一种毫无表情的冷漠,也不知是对云英,还是对萧元琮父子。 云英不敢再看,也没有拒绝,在萧元琮身边的空地跪坐下,仔细地看护孩子。 华盖下,轻纱幔帐缓缓落下,遮出一块朦胧的舒适空间。马车在内官的示意下缓缓前行,朝着鳞德殿的方向行去。 穿过东宫西侧门时,守卫在两边的羽林卫将士纷纷抱拳躬身,行礼相送。 云英又忍不住悄悄瞥一眼。 靳昭就站在最前面,低着头,一动不动,宛若塑像。 隔着幔帐,又在车上,她不敢多看,只一眼,便飞快地收回视线,仍旧眼观鼻鼻观心,没有注意到太子夫妇各异的神色。 那二人,一个目光悄然落在她的身上,另一个则同她一样,不着痕迹地看了靳昭一眼。 过了宫门,便要转入夹道,车行得再缓,布置得再舒适,也免不了几分歪斜颠簸。 云英跪在一旁,尽力扶着孩子的提篮,生怕出什么意外,自己却没留意,身子朝马车外一歪。 她跪的这处并不逼仄,只是谨慎起见,不敢离萧元琮太近,这才尽力缩在边缘。眼看就要栽下去,她也不敢出声,只赶紧松开抓着提篮的手,生怕将皇孙也扯下去。 就在这时,右侧的肩膀忽然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一股强势的力量将她往里带了把,在行驶方向回正前,稳住身形,没有跌下去。 是萧元琮。 云英怔了怔,只觉肩上的那只手,原来比她料想中的更有力。 手掌间的热透过襦裙的布料传至她的肌肤间,片刻后才挪开,让她感到背后一阵轻颤。她想要低声道谢,可一抬头,却见他仍旧端端正正坐在座上,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仿佛什么也没做一般,而另一边的薛清絮似乎也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细小动作。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马车行得快,又不用如住在宫外的大臣亲贵们一般在外头的宫门处一家一家排着长队进来,不一会儿就到了鳞德殿附近。 已近傍晚,宾客们来了大半,鳞德殿内外人来人往,一见太子过来,众人纷纷停下动作,朝着这处行礼,还有不少亲贵,携家中妻儿,单独再来向萧元琮请安。 其中就有武家。 先前,云英才刚入宫时,萧元琮对武成柏多次避而不见,武成柏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如今,郑、武两家亲事彻底作废,武成柏的处境越发尴尬,正面遇上,萧元琮也没必要再避。 “殿下,臣惭愧,没有约束好犬子,冒犯了中郎将,给殿下添麻烦了,今日,臣特携犬子来给殿下请罪!” 武成柏也不兜圈子,上来就说明来意,也不知是不是已预感到头上的官职已岌岌可危,态度格外谦卑诚恳。 云英抱着小皇孙站在萧元琮的身后,一时有点发愣。 在城阳侯府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武成柏如此低声下气的样子。 在武家,武成柏是天,上至杜夫人与武澍桉,下至外院最低等的杂役,都要对他俯首帖耳,他从来都高高在上,满是威仪,宛如一尊神像,谁也不敢冒犯。 而在太子面前,他却像府中那些下人一般诚惶诚恐。 云英在萧元琮的身后,恰好也是武成柏对着弯腰作揖的方向,莫名有种自己正受他礼的错觉。 这就是权势和地位带来的绝对压迫,能将自己不喜欢的人统统踩在脚下,难怪有那么多人,甘愿冒着付出性命的危险,也要一步步往上爬…… “孽子,还不快过来,给太子殿下赔罪!” 那头的武成柏已经在喝斥那不成器的儿子,云英循声看去,恰好对上武澍桉还带着一丝不服气的眼神。 那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在勋贵子弟中,武澍桉不算太不着调,虽然沾了些纨绔的脾气和习性,但心里清楚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是来自家族的庇佑,是以一向不敢顶撞父亲。 可他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在父亲面前那样多的气?所以,每每被训斥,他都暂忍着,待父亲走后,再“阳奉阴违”地偷偷发泄出来。 那时,他的眼神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臣行事鲁莽,不计后果,那日实是夜里喝多了酒,尚未清醒,才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求殿下恕罪!”武澍桉此刻已低下头,看似恭顺地给萧元琮认错。 可是云英却觉得他心里还在憋着坏。 萧元琮素来待人宽和,有这样多人在,自然更不会对武澍桉疾言厉色。 “此事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二位爱卿不必行如此大礼。”他先和颜悦色地让人起来,接着话锋稍转,“不过,靳卿到底是出于好意,才出手阻止。他到底是孤身边的人,跟随孤多年,一直稳重可靠,孤少不得想替他说一句。” 事情的起因本在云英身上,可从头至尾,他们三人的对话,都没有提到她半个字。 武成柏立刻回头给儿子使眼色。 武澍桉连忙上前,主动说:“不知中郎将今日是否也入宫?臣愿亲自向中郎将赔罪,以表诚意!” 萧元琮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却是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薛清絮替他回答了。 “这有何难?靳卿今日在东宫当值,不曾过来,晚些时候,臣妾着人去请他过来便是,”她笑着看向萧元琮,“殿下,如此可好?” 萧元琮对上她的视线,顿了顿,点头:“也好。” - 延英殿内,萧崇寿歇了近一个时辰,才在郑皇后的亲自服侍下,起来喝了太医开的药。 “果然瞧着精神好了许多。”郑皇后将喝空的药碗递给身后的宫女,自己则拿着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 萧崇寿笑她:“药才喝下去,哪就有这么快?分明是你哄朕呢。” “臣妾说的是实话,陛下近 来本就比先前好,加上今日千秋,便是不喝药,也瞧着好。”郑皇后瞥一眼殿中的漏刻,招来宫女,“时辰差不多了,替陛下更衣吧!” 她亲自扶着萧崇寿从榻上起来,再由宫女捧着复杂的冠服过来,替他更衣,她这才腾出空来,转身绕过屏风,来到外殿。 珠镜殿的掌事宫女彩凤早已等候多时,见她出来,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上。 主仆两个一路走出幽深的殿阁,直到跨过高高的门槛,站到凭栏边,身旁再无其他人时,彩凤才敢上前禀报:“娘娘,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宁华殿那边呢?” “公主已经答应了,今晚亥时,会准时去撷芳阁。” “那便好,成与不成,便看今夜了。”郑皇后说着,看向阶下的砖石路。 长路尽头,萧琰在一名内侍的指引下,正朝这边走。 郑皇后忙调整自己的表情,笑着迎上去:“琰儿!你来得正好,你父皇已在更衣,待一会儿好了,咱们三个一起去鳞德殿。” 华服之下 第27节 她说着,伸手就要去搀儿子,却被他朝旁避了避。 “母后,”萧琰照常向她行礼,“怎么不在殿中等?” 郑皇后看一眼彩凤,笑着摆手:“里头闷,便出来走走,快去向你父皇请安吧!” 萧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异样。 他以为自己尚算了解自己的母亲,一辈子没经过什么风浪,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大计谋。 郑家虽曾没落过,但始终是绵延百年的大族,一般新贵难以企及,她这个主家的娘子,一直被全家人捧着长大,后来入宫为嫔妃,也很快脱颖而出,深得父皇垂爱,说什么做什么,都由父皇兜着,这一路顺风顺水,以至于她常常自以为遮掩得极好,实则总能让人看出破绽。 譬如现下,他便能察觉到,她应当又暗中做了些什么。 不过,他向来懒得理会,只要她不把火烧到自己身上,不把事惹到他眼前,便都不多管。 正殿中,在三名宫女的伺候下,萧崇寿已穿戴齐整,一见儿子进来给自己请安祝寿,顿时盈了一脸欣慰的笑。 “琰儿,快起来吧,瞧吾儿如今越来越稳重,朕便觉得高兴!”他拍拍萧琰的肩,握着郑皇后的手朝外走。 萧琰是天之骄子,幼年时,颇有些放肆不羁的性情,不论对谁,皆是一副不留情面的样子,得罪了许多朝臣。这些年,有那么多朝臣反对他偏宠幼子,除了弃慎等人一直拿礼法、祖制说事的缘故外,萧琰从前的脾性亦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这两年,大约是因为年纪渐长,他的脾气似乎也收敛了许多。 三人乘步撵来到鳞德殿时,已又过去两刻。 趁着晚霞灿烂,长夜将至,宫人们也已将长廊、殿阁内的灯火一盏盏点上,瞧来辉煌灿烂,宾客们也尽已到了,一见圣上携皇后与吴王一同前来,赶紧起来,齐齐行礼问候。 先前还围着萧元琮的许多人作鸟兽散,朝着萧琰的方向去,原本热闹的地方一下冷清许多。 萧元琮仿佛习以为常,没什么反应,只是趁着人散,遥对已在大殿另一侧落座的恩师齐慎拱手致意后,便先站到座旁,等着皇帝登上高处的座位。 云英抱着孩子,跟在萧元琮的身后,心中替他感到不平,偷偷看向萧琰的眼神,也隐含了几分愤愤不平。 本以为她藏在角落里,有那样多身份尊贵的宾客,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美丑黑白,打扮素雅的、艳丽的、隆重的、随意的,什么样的都有,瞧得人眼花缭乱,应当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才敢稍稍放肆一些。 可是,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那被无数张或谄媚,或敬畏的脸簇拥着的萧琰,竟忽然朝这边看过来。 都说他才是圣上真正爱重的儿子,是圣上心中真正属意的太子人选,照理说,这对父子之间,应当感情深厚,如圣上千秋这样的日子,他应当十分高兴才对,可瞧他的打扮,一点也不像十分重视的样子。 他身上穿的仍旧是惯常的圆领束袖胡服,与军中的胡服样式相近,只是没那么规矩,剪裁样式上做了许多细微的调整,一看就是专为他一点点裁制出来的,方便平日骑马、射箭、习武。 颜色是青灰,放在今日无数按照品阶穿的紫朱青绿里,毫不起眼,他的神情更是平静无波,半点不见喜悦之色,若不看旁人的笑脸,说他是来参加每日朝会的都不为过。 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乍看之下没什么情绪,实则带着无形的钩子,如天上飞翔的猛禽一般,瞧得人心底生寒。 云英一下就想起与他那两次短暂的接触,顿时心生抗拒,想要挪一步,将自己完全藏在萧元琮的身后,可再一想,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方向,萧琰看的应当是她面前的萧元琮才对。 果然,众目睽睽下,他停下脚步,冲站在一旁的萧元琮扯起嘴角。 “数日不见,大哥可安好?”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沉静,并无不妥,可他嘴角那抹笑,和意味深长的眼神,再加上这样的场合,却莫名让人觉得是一种挑衅与狂妄。 周遭不少人都静下来,悄悄观察二人的反应。 虽然每日的朝会上,这对天家兄弟都会参加,但从来坐得隔着数丈的距离,鲜少打照面。 萧元琮素来温和谦逊,对上弟弟的“问候”,也没有流露半点不快,微微一笑,说:“孤一切无恙,多谢二弟关心。” 萧琰打心底里瞧不上他这副任何时候都波澜不惊的样子,只觉根本不像个尘世里有喜怒嗔痴的人。 若说方才还只是没有目的的问候,现下,他是当真想找个茬。 “看来的确不错,”他的目光往萧元琮的身后一扫,定在云英——还有她怀里抱着的孩子身上,“连小侄儿都带来了,要是我没记错,这还是大哥第一次亲自带着小侄儿来给父皇请安。” 这话仿佛在嘲讽太子不得圣上喜爱,成婚数年才得的长子,大半年了,还没能得见天颜,当真半点没有凤子龙孙的体面。 可是,云英却总觉得他还有别的意思。 太子对这个唯一的孩子,好像鲜少露出独属于父亲的慈爱。他不是武澍桉那样的纨绔——自己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自然不知晓爱惜自己的孩子,他成熟稳重,仁爱和煦,应当会比大多父亲更珍爱自己的孩子才是。 这两个月里,云英看得分明,太子对这个孩子的那种在乎,总是未至慈父的程度,难道是因为孩子的生母不是他喜爱的女子? 不等她深想,萧琰忽然上前两步,越过萧元琮,一下站到她的面前。 “这样难得的机会,应该让父皇好好瞧一瞧,你说是不是,”他带着恶意的目光从孩子身上上移,对上云英戒备的神色,“穆娘子?” 第27章 跟踪 云英,你是站在孤这一边的。…… 一直面不改色的萧元琮在听到那声“穆娘子”时, 目光也沉了下去。 云英更是实在没料到,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萧琰会与她一个小小的奴婢说话, 那一声“穆娘子”,说得仿佛与她十分相熟一般。 她可是东宫的人, 怎能与吴王有瓜葛!皇孙是太子殿下的长子,自然一切只听太子殿下的! “殿下?”她朝一旁探出身去, 直接越过萧琰,朝萧元琮投去请示的目光。 孰轻孰重, 立时分明。萧琰二十年来鲜少受到这样的冷待,原本还带着莫名笑意的脸顿时毫不掩饰地变冷。 “不愧是大哥亲自带回来的人,”他冷眼与萧元琮对上, “穆娘子, 你还真是我大哥的忠 仆。” 萧元琮上前一步, 重新站到云英的身边, 微笑说:“云英照顾孩子一向尽心,不曾怠慢。” 帝后二人已经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坐上高座,薛清絮的目光在三人的身上转了一圈, 最后似笑非笑地落在萧琰身上。 “从前没瞧出来, 原来二弟这样喜欢孩子,何不自己也生一个?” 萧琰扯了扯嘴角,略一偏头,睨她一眼:“皇嫂说笑了, 我连成婚都还不急,生孩子这样的事太远,绵延祖宗血脉的重任,交给大哥就好, 毕竟,大哥才是太子,是大周的储君。” 这话分明是在点太子。皇长孙出生前,郑居濂一党便曾以东宫多年未有所出,恐国本不固为由,屡屡上疏圣上,要求问责太子。 薛清絮对上他的视线,又很快错开,不再说话。 萧元琮一笑了之:“说起来,孤这个储君,的确在绵延后嗣上疏忽了,如二弟方才所说,孤应当让父皇瞧一瞧皇长孙。” 他说着,竟真的对云英示意,让她带着孩子,跟着自己往台阶上去。 萧琰挑眉望着他不似以往的反应,也跟了上去。 正是宾客们在内官的指引下,分别来给圣上贺寿的时候,两位皇子一来,便到了天家子女一同拜寿的时候,三位已出嫁的公主带着各自的驸马都尉,还有最小的普安公主萧珠儿站在后头,众人一道,冲萧崇寿下拜。 萧崇寿看着自己并不“繁盛”的子女,心中难得生出几分感慨。 年轻时不曾觉得自己膝下人丁单薄,如今年岁渐长,身子又不好,看着孩子们一个个都大了,才渐渐想起那些未能出世,或是刚出世不久就断了气的孩子。 只是,有皇后在身边,他不想教她发现自己的心思,只能如平日一般淡淡挥手,示意他们起来。 “好了,都起来吧,难得人这样齐全,你们的心意朕领了,一会儿莫要拘束,好好喝几杯。” 后头已有别的亲贵等着上来拜寿,公主们转身要下去,萧元琮却忽然扬声说:“今日父皇千秋,举国同庆,儿臣特将长子一同带来,亲自给父皇贺寿。父皇,还有三月余,孙儿就要满一岁,只是至今还未入宗室族谱,儿臣想趁今日,请父皇亲自为孙儿赐名。” 出生十个月还没见过皇祖父一面的孩子,连名字都不曾起,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郑皇后的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原本同萧崇寿握在一起的手轻轻一抽,撇过头去,一副要皇帝自己看着办的样子。 萧崇寿轻咳一声,正犹豫要如何回应,一旁的萧琰忽然说:“还有三月余要满一岁,那便是去岁十一二月里生的,都说妇人怀胎九月——那便是去岁上巳前后怀上的了。儿臣记得,那时,朝中还未有言官上疏议论东宫无后之事,原来大哥这样未雨绸缪,早已先诸位臣工一步,就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身为储君,为大周皇室繁衍后嗣,本就是应尽之责。”萧元琮波澜不惊。 “到底是大哥,总是将江山社稷放在心头。”萧琰皮笑肉不笑地说完,抬头望向不知为何有些出神的萧崇寿,“父皇,既然如此,何不如大哥的意,给侄儿赐名?堂堂皇家长孙,连个入玉牒的名都没有,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郑皇后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也帮外人说话,登时满眼怒气瞪过来。萧琰只做看不见,毫不在意。 萧崇寿无奈,拍拍妻子的手,说:“那便着宗正寺拟好,到时由太子选一个称心合意的入玉牒吧。” 臣子们都看着,他不好连给孙儿起名这样的事都推脱掉。 “儿臣便替皇儿谢父皇赐名。”萧元琮冲父亲深深一揖,不再多言,带着弟妹们离开。 高座上的帝后二人继续接受亲贵们的朝拜。萧崇寿趁着臣子们下拜的时候,悄悄拉着郑皇后的手哄:“好了,都是小事,不值得你生气——伤的可是自己的身。” “臣妾爱伤便伤,横竖陛下都不在乎。”郑皇后性情向来骄纵,刚入宫时便是如此喜怒形于色,半点不怕所谓的天子威严,偏偏萧崇寿就吃她这一套,总是愿意低声下气哄她。 “朕怎会不在乎?朕情愿都伤在自己身上才好。”眼看臣子们行礼毕,已经要起身,萧崇寿赶紧说完,“今日是朕的好日子,难得高兴,往后还不知剩下几个春秋,一会儿还等着与卿家们多喝几杯呢,若是皇后还气着,朕怎么还喝得下?” 郑皇后一听,面色立刻软下来:“陛下说什么糊涂话?明明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萧崇寿这才露出笑容,一面示意众人起来,一面让宫女上前替自己斟酒。 他素来贪杯,只是近来被郑皇后管得严,已有近一年不曾沾过一滴酒,今日解禁,早就蠢蠢欲动。 郑皇后则不忘提醒:“陛下谨慎些!可千万不能再像去岁上巳那样,醉得不省人事!” 那一回,萧崇寿多喝了几杯,原本只是离席更衣,可一时酒意上头,挥退了身边的侍从,随意寻了一间空着的殿阁睡了两个时辰,那两个时辰着实急坏了身边的人,惹得郑皇后好几日不曾理他,气才消。 提到“上巳”二字,萧崇寿的神情僵了僵,随即又摆手:“不会,那日是误饮了鹿血酒,今日自然不会了。” - 云英跟着萧元琮回到座上时,已经又有些宾客上来,同太子夫妇对饮、攀谈。 她抱着皇孙,本想着来给圣上拜寿已毕,应当可以回去了。可是,大约是因为方才在圣上面前露了面,又或是因为太子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露出对这个长子的重视,许多宾客上前时,都不忘瞧一瞧皇孙的样子。 小小的孩子,平日到这时候,应当已犯困了,可今日见到这样多人,仿佛被感染了,圆溜溜的眼睛仍旧睁得老大,半点没有困意。 云英无法,只好抱着孩子,一次又一次应付着宾客。 孩子长得快,如今越来越重,她一直抱着,竟觉得腰有些累,忍不住悄悄喘一口气,搂着孩子换个角度。 漫长的皇家宴会,就在一次次推杯换盏与一场场歌舞盛会中一点点过去,她的劳累显得微不足道。 只有萧元琮看出来了。 “云英,”他冲她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旁坐下,“站了那样久,一会儿孤先命人将你与孩子送回东宫,可好?” 薛清絮早已被她娘家嫂嫂唤去说话,此刻早不见了踪影,长案边只剩下萧元琮一人。他喝了不少酒,白皙的面颊间浮起一层微醺,声音也比平日更柔和。 “多谢殿下关心,奴婢同丹佩和绿菱说好了,今晚由她们两个接皇孙回宫,眼下时辰已差不多,想必她们一会就要来了。”云英还留着心眼,方才武澍桉说要给靳昭赔罪,她不信他会那么听话,想必到时还要折腾些什么,她不想这样早就回去。 “也好,蓬莱池附近还有游园会,你头一次来,便自去瞧一瞧。”萧元琮倒是十分知晓宫女们的玩乐。 说话间,丹佩和绿菱两个已来到鳞德殿附近,正往他们这处行来。离先前约定的亥时还有近两刻的时间,想来是她们不忍留云英一人在此照顾皇孙。 “殿下,”趁着她们还未到近前,云英犹豫一瞬,还是说了出来,“奴婢上回随太子妃殿下入珠镜殿向皇后娘娘请安时,曾见过吴王殿下,大约是那一次,奴婢言语不够谨慎,有所得罪,才让吴王殿下一直记到如今,除此之外,奴婢与吴王殿下再无任何瓜葛……” 她想要解释,萧琰之所以知晓她姓穆,只是因为上次在珠镜殿见过一面的缘故。 萧元琮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忽然露出一抹笑意,不是平日浮于表面的和煦,而是真正的松快的微笑。 他伸出手,飞快地在她额边抚一下,带着温柔而亲昵的味道,让她感到被触过的肌肤倏然一烫,麻丝丝的感觉自额角开始,迅速蔓延开来,又迅速消失不见。 华服之下 第28节 “孤知 道,云英,你是站在孤这一边的。” 很快,丹佩和绿菱来到萧元琮的面前,冲他行礼后,接过终于开始犯困的小皇孙,在东宫内官的带领下,离开鳞德殿,乘来时的马车先回东宫。 云英亦行礼告退,却不是往蓬莱池的方向,而是穿过嘈杂的人群,悄悄往西面人烟稀少的撷芳阁行去。 在她前面十余丈的地方,就是方才也恰好独自离席的武澍桉。 人越来越少,她不敢直接在长廊上跟着,便干脆走了凭栏之下,矮了一截的砖石路,远远跟着。 只见他在撷芳阁外停下脚步,警觉地左右看了看,随即快速闪身进廊边正对着屋门的一处灌木后,仿佛在暗中等待什么人出现一般。 很快,一名宫女带着一位年轻女郎,从另一个方向快步行来,停在屋门外。 两人不知正说着什么,忽然,躲在灌木后的武澍桉突然蹿出,一把捂住那位女郎的嘴,在她奋力挣扎之际,手掌猛地劈在她颈后,将人劈晕过去。 那宫女快速推开屋门,让武澍桉将昏迷的女郎扛了进去,几乎一片漆黑的屋里,迅速燃起一道火光,又迅速熄灭,也不知他到底做了什么。 很快,武澍桉出来,冲那名宫女比了个“大功告成”的手势。 两人再不发一言,各自转身,步履匆匆地沿来时的路离开。 躲在矮处的云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两名女子她都见过,那名宫女分明是珠镜殿里伺候郑皇后的宫女彩凤,至于那位女郎,则是刚刚还随着萧元琮一道向圣上祝寿的普安公主萧珠儿! 第28章 暗室 银白的月光恰好照出一张美丽动人…… 鳞德殿内, 萧崇寿正与郑居濂等人把酒言欢,其他宾客也早各自散开,寻了角落、桌案, 谈笑玩乐。 偌大的宫殿内外,一切都沉浸在欢喜松弛的氛围中, 仿佛做什么都不会再引人注目。 靳昭是被燕禧居的一位宫女领到鳞德殿的,说的是武家郎君因先前的事心怀愧疚, 向太子殿下提出,要亲自给中郎将赔罪, 太子殿下已答应了,便特意请他过来。 到了果然就见武澍桉已捧了酒壶,陪在萧元琮的身边, 小心翼翼地说话。 这二世祖难得这样听话守礼, 没有同那些狐朋狗友们玩在一块儿。想来也是耐心有限, 忍不住了, 一双眼睛开始不住地四下乱瞟,好像在找人似的。 一见他来,武澍桉登时露出笑意, 直接迎上来, 不等他开口,便先作揖。 “中郎将,可算把你等来了!”同前两回见面时的针锋相对不同,这一次, 武澍桉像变了个人似的,极尽讨好,“方才正同殿下说呢,早听说中郎将的骑射、武艺, 在羽林卫,乃至整个京都南北衙军中,都是数一数二的,改日还想向中郎将讨教切磋一番呢!” “讨教不敢当,切磋随时奉陪。”靳昭冲他略一抱拳,算是问候,随即就转向一旁坐着的萧元琮,恭敬地行礼。 “中郎将真是谦虚,不但武艺过人,品性亦令人敬佩,难怪能如此受太子殿下的器重。”武澍桉一连声地奉承,不但没有放低声音,反而刻意抬高了,引得周遭不少人频频侧目,“中郎将,前两回,是我不识好歹,差点闯出大祸,若不是中郎将好意阻止,只怕我如今已经不能好好站在这儿。先前我糊涂,不领情,如今想通了,特意来给中郎将赔个罪。” 他说着,先捧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接着,又亲手提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递到靳昭面前:“中郎将,若不嫌弃,还请受我这一杯酒。” 话已至此,众目睽睽之下,靳昭不好拂了武家和东宫两边的面子。 他没说话,伸手接过那杯赤霞色的酒。 酒色瑰丽,仅在烛光月影的映衬下,便已有醉人之意。 “这是去岁由高昌国进贡的西域琼浆,蒙圣上恩眷,家父去岁得了几瓶赏,在下知晓中郎将出身西域,为表诚意,便特意带了两瓶前来,还望中郎将莫要见笑。” 倒是显得诚意十足。 靳昭捧起酒杯,没有立刻饮下,而是先凑到鼻间,轻轻晃动一下,嗅到其中带着葡萄酸涩带甜的气息。 似乎还夹杂着一点别的气息,一点本不属于西域琼浆的微妙气息。 他不动声色地看一眼萧元琮。 主仆二人,视线在空中悄然一碰,随即错开。 “怎么,中郎将可是不喜欢这酒?”武澍桉见他迟迟不饮,面上抽出个怪异的笑,问,“还是担心我在里头动了手脚?” 靳昭掀起眼皮,睨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捧起酒杯一口饮尽,这才擦了擦嘴角,说:“小侯爷多虑了,只是西域美酒,入口之前,本也要先嗅其气,既是高昌国的进贡,自然不能浪费。”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到底还是中郎将更懂得西域美酒的妙处!”武澍桉的目光从他吞咽时上下滚动的喉结处移开,顿时笑起来,“酒还有,一会儿,咱们再喝两杯,如何?” “误会说开了便好,”萧元琮挥手招来自己的侍从,“恰好孤还有两坛十年陈酿,一样是西域贡酒,既然你们两个喜欢,便趁今日,拿来开封喝了吧。” 武澍桉本要喝自己的酒,一听这话,顿时迟疑起来。 “怎么,卿嫌弃孤的酒?” “不敢不敢,殿下赏赐,臣千恩万谢还来不及!” 反正他方才已经见到靳昭将那杯酒都饮下了,药量应当早已够了,剩下那些,不喝也罢,一会儿多哄靳昭喝几杯,让药效快些发作就是了,实在不行,撷芳阁那儿,他还留了一手,不信靳昭能扛得过去。 - 撷芳阁外,云英在低处四下窥视片刻,确信附近没人,才敢悄悄跨过凭栏。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的脑袋里转过无数个弯。 武澍桉好色不假,但这些年来,他也未在外弄出过什么不好听的传闻来,只有近来在她的身上,才算第一次栽跟头。 他应该不至于在这样的场合对公主下手。 一来,公主身份不同,哪怕再不受圣上喜爱,也不是武家能招惹得起的;二来,公主生得清秀可人,年纪亦小,才不过十四五岁,完全不是武澍桉一贯喜爱的模样。 既然如此,他打晕公主就是另有目的。 能让他和郑皇后联手对付的,恐怕只有东宫了——但应该不会是太子殿下本人,武澍桉没有这个胆子,只可能是借着其他人来打压东宫的势力。 那便只有靳昭了。 屋门没锁,一推便开。 她闪身进去,才将门关上,便一下嗅到一缕似龙涎的甘润香气,不论是在城阳侯府还是东宫,都十分常用。 方才武澍桉进来的那片刻,窗边飞快地亮了又灭的火光,想必就是用来点香的。可是,这样紧急的时间里,他点龙涎香做什么? 她觉得不对,站在原地,又无声吸了口气。 除了龙涎的土质气息外,还有一丝极易被忽略的甜腻香气,竟然莫名有些熟悉…… 那是两年前的夜里,武澍桉在外饮酒,到夜半才归,却偏要闹腾着,让她进屋替他收拾床铺。 她心中不愿,可是不敢违抗主人的命令,加上院里其他婢女有心排挤,谁也不愿替她说话,更不会替她干活,只好独自进了那间屋子。 就是那一回,武澍桉借着醉意,将她强压在榻上,扯了她的衣裙,污了她的清白。 她分明记得自己想要反抗,可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害怕的缘故,手脚全不受控制。不但不受控制,甚至整个身子都仿佛不是自己的,还会不知羞耻地渴望他人的触碰。 那时,她浑身的力气被抽走,唯有不停的呼吸,鼻间盈满的,就是这种气息。 她是后来才回过味来的,那日点的龙涎香,不是侯府 常用的南洋商队卖至中原的上品龙涎,而是武澍桉从不知哪个狐朋狗友那儿找来的加了“料”的龙涎香。 今日,他将这香用在这样的地方,心思昭然若揭! 云英赶紧拿出帕子捂住口鼻,摸黑寻到窗边案台上的香炉,将已燃了三分之一的盘香迅速掐断,然后将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屋外清新的空气自缝隙间灌进来,带着秋日的凉意,顺着鼻尖钻进脑袋,让她原本开始混沌的脑海一下清醒起来。 一呼一吸之间,她已经迅速做出抉择。 这是撷芳阁西侧厢的屋子,本是用来让宫女内监们用来给主人准备茶点的,小小的一间,没多少摆设,几步便能走到底。 她摸着黑,很快找到内室靠墙的一张窄小卧榻,榻上静静躺着的,正是方才被武澍桉打晕的普安公主。 公主仍旧昏迷着,对周遭的一切毫无知觉。 云英在榻边跪下,伸手摸到公主的人中狠狠掐了一把,待感到公主渐渐醒来,要本能挣扎时,又赶紧捂住她的嘴。 “嘘——”云英凑到她的耳边,快速说,“公主殿下别出声,奴婢是来救您出去的!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何会跟彩凤到这儿来?” 靠近的时候,她留意到萧珠儿似乎有些清瘦,不是抽条的小娘子那般短暂的瘦,而是忧思少食下的弱,可见其在宫中的日子艰难,难怪会成为郑皇后手中的牺牲品。 幸而香掐得早,还未有太多萦入内室,萧珠儿很快彻底清醒过来,一脸警惕地瞪着她,没有回答,而是问:“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云英知晓她的疑虑,赶紧解释:“奴婢是东宫的乳娘,从前伺候过武小侯爷,殿下在鳞德殿时,应当见过奴婢。奴婢方才是见武小侯爷形迹可疑,才偷偷跟上来的,谁知竟看见他与珠镜殿的彩凤一道将殿下打晕!” “你一小小宫女,为何要帮我?”萧珠儿在后宫中被郑皇后欺负惯了,轻易不敢相信任何人。 “奴婢可知,皇后娘娘与武小侯爷,想要利用殿下您对付何人?” 在萧珠儿茫然的眼神里,云英凑近些,轻轻说:“是太子殿下。” 她将方才门边香炉中加了料的龙涎香,与已在心中捋清的猜测说了出来。 “殿下,若奴婢不帮您,到时殃及中郎将和太子殿下,奴婢恐怕也自身难保。” 萧珠儿倒也很快想通其中关节:“我明白了。是皇后命彩凤给我传话,亥时到这儿来,她要与我说我母亲的病情……” 其实,来之前她就知晓这是个陷阱,只是别无他法。 她母亲病着,上回好不容易因二哥的关系,郑皇后勉为其难让太医去瞧了一回,可开出的药,却总是到不了她们母女手中,每日该喝两大碗的分量,能拿到一小碗便算谢天谢地了。 她不能眼看着母亲的身子被一日日拖垮,这才冒险听了郑皇后的话。 不过,眼下没空细说过往恩怨,她只问:“你打算怎么做?” 云英顿了顿,一字一句轻声说:“偷梁换柱。” 她要让武澍桉自食恶果。 - 鳞德殿中,靳昭耐着性子,陪武澍桉又接连饮了整整两刻有余,将萧元琮命人从东宫取来的陈酿喝了个干净。 他私下里酒量极好,只是平日总不愿太过张扬,鲜少与外人对饮,让许多与他不相熟的人以为他不善饮。 两坛佳酿下肚,他半点醉意也没有。 反倒是一心想灌他的武澍桉,清明的眼神早已变得浑浊,俨然已有些上头。西域的酒看似柔和,比北方边地常见的烧刀子这样的烈酒好入口得多,但后劲却不小,像武澍桉这般不习惯的,很容易中招。 饶是如此,他仍不忘时不时观察靳昭醉了没有。 靳昭将武澍桉的反应看在眼里,估摸着时候差不多,假装头晕,脚步不稳地站起来要走。 武澍桉大笑着拍他的肩:“中郎将,可是醉了?” 靳昭皱眉扶额,不住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华服之下 第29节 武澍桉心满意足,吩咐身后的人:“只有喝醉的人,才会坚持说自己没醉。快来人,扶中郎将下去歇一歇!” 有人应声上前,正是方才将靳昭从东宫引来的那名燕禧居的宫女。 她笑着冲靳昭躬身一礼,伸手轻轻扶住他的胳膊,引他朝鳞德殿外去:“中郎将,请随奴婢来。” 靳昭私心里不愿让她触碰,一路强忍着,跟她自灯火通明、谈笑不断的鳞德殿长廊间穿过,渐渐来到昏暗寂寥、人影稀疏的森森之地。 “这是要去哪儿?怎么不回东宫去?”他假意不耐烦地咕哝,被她搀着的胳膊顺势抽出来,捂着脑袋,一副头晕目眩,不愿再走的样子。 “方才太子殿下特意嘱咐奴婢,让中郎将先留一留,”那名婢女小心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带着他在撷芳殿外停下,“劳烦中郎将进去歇一歇,晚些时候,殿下会亲自过来。” 她说着,将屋门推开,也不进去,只站在门外,躬身请他自己进去。 黑漆漆的屋里,除了朦胧的影子,什么也看不清楚,像个看不见底的黑洞似的。 他刚一迈进去,门就在身后轻轻阖上。 小小的屋子里,只有一张窄小的卧榻是可以坐的,他故意加重脚步,朝着那张榻走去。 银色的月光自槛窗外透进来,霜似的覆在上头,勾勒出一道高低起伏的曼妙身影。 果然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稍稍弯腰,想看清楚他们要用什么人来给他下套。 就在这时,那原本背对他卧着的女子,竟慢慢转过身来。 银白的月光恰好照出一张美丽动人的熟悉脸庞。 “怎么——” “是你”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一双纤细的胳膊已轻轻缠了上来,紧接着,那柔软的唇瓣便贴了上来,堵住他的话。 “嘘——别说话。”那一声极轻的话,是含着他的唇瓣说出来的。 温热的气息带着熟悉的幽香,不知是衣物间的皂角香,还是她身上不易察觉的乳香。 靳昭的脑海忽然一片空白。 就这么短短几步,他想了无数种可能,也许是某个宫女,也许是某位出身高贵的小娘子,又或者是个有夫之妇,总之,是个武澍桉能想到的,让他身败名裂的人。 独独没想到会是穆云英。 武澍桉怎么会愿意? 这个念头只如烟花一般转瞬即逝,此刻,他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的女人占据。 数日前的那一吻,他始终无法忘怀,每每夜深人静,总要脸热心跳许久,偏偏身边只有一方锦帕聊以慰藉,除了片刻的满足,便是让身体里的空虚越来越大。 如今,再次将人抱在怀里,他哪里还能忍,当即反客为主,强硬地拉下她的胳膊,将她用力钉在榻上,狠狠吻下去。 第29章 下手 原来是在做戏。 到底喝了不少酒, 靳昭感到自己的手脚有些控制不住力道。 明知该轻些,可指间一盈满那细腻无瑕,宛若羊脂玉的肌肤时, 就忍不住五指收紧,想让那片柔软填满指缝间的空隙。 俯身的姿势更是让他抬起一条腿, 以膝盖支在榻边。 他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整个笼罩住, 连月光也一并挡在外。 四下一片漆黑,只有他微蓝的眼眸, 在沉寂的夜色中闪着点点光泽,是两汪深潭的颜色,表面是平静的, 底下潮流涌动, 翻卷得仿佛能把人吃进去。 云英被笼住了, 双臂被钉着动弹不得, 只得努力地挺身,用力含着他的唇瓣不肯松开。 碰撞间,被坚硬的牙齿磕到, 带着痛意和淡淡的鲜血的气息, 反而让两人变得更加躁动。她的胳膊被拉得愈高,唇边的热也开始沿着脖颈下移,试探着烧往早就需要抚慰的别处。 衣襟早已散乱得不成样子,掩在不停起伏的胸口, 亟待解开束缚。 黑暗中,靳昭感到自己喘得厉害,不知何时,握着两截莲藕似的胳膊的手已悄然松开, 滚烫的手心张开,颤抖地落到早已偷偷觊觎许久的地方。 他的脑袋变得更加 迟钝,所有的触感都聚集到手心处,五指半点不受控制,耳边除了她难耐的呼吸,竟还浮现出上回她说过的话。 “奴有些涨……” 这一会怎么没说?是因为来前喂过皇孙一回吗?还是因为她已暂时得到了缓解? 一个个荒唐的念头如疯长的杂草一般,在捣成浆糊的脑袋里胡乱纠缠,赶也赶不走。 混乱之际,他支在榻边的膝盖不由自主地伸直,好让身子伏得更低,脚上未曾脱去的皂靴不知碰到了哪处,地上的木架发出咚咚的声响,仿佛立不稳似的,接着,砰的一声,直接倒在地上。 在静谧的夜里,在只有呼吸声、衣物摩挲声和唇齿交缠声的屋子里,这样的动静显得格外刺耳。 靳昭散乱的神志一下被拉回来。 “做什么!”他猛地抬头,压低声质问,幽蓝的眼瞪着那张春意朦胧、满含欲望的脸庞,也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 云英喘了口气,被激得水光荡漾的眼眨了眨,尽力仰起脸,凑到他的耳边,贴着他的耳廓说话。 “外头有人,中郎将,动静要再大一些。” 原来是在做戏。 他身上还热,心里却凉了半截,一时懊恼愧疚,一时警惕恐慌。耳边被她吐出的幽幽热气撩得直发烫,既然还要继续,还要动静大一些,他干脆轻轻掐住她的脖颈,掐得她不得不仰高,再低头带着力道往下咬。 “啊!别咬!” 女人的叫声短促而高亢,明明带着抗拒,却听得人眼红耳热。 紧接着,又是男人不耐烦地命令:“闭嘴!” 不知是他用手还是用别的什么,堵住了她的呜咽,窸窸窣窣的声响中,不知又碰倒了什么,引出一连串的动静。 不必亲自开门,那名守在外还未离开的宫女也能猜到里头发生了什么。 看来都起效了。 她左右看了看,不再逗留,快速离开。 - 鳞德殿内,武澍桉自靳昭走后,一直有些坐立不安。 他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做这种事。 先前凭着积累了许久的满腔怨怒,被人稍一挑拨,便答应了。临到头来,也有些犯怵。 刚才,要将公主砸晕时,本不敢下手,但一想到武家近来的遭遇,又咬咬牙狠下心来动了手。 如那日郑皇后身边的彩凤所说,他父亲恐怕已经成了太子的眼中钉,官位能不能保住尚未可知,不如孤注一掷赌一把。 若是真能通过靳昭撼动太子这块大石头,兴许他父亲,乃至武家的仕途还有救,还能重新为吴王和郑家所用,若仍动不了太子,那单除去一个靳昭,也能让他解气许久。 只是,等做完了这一切,按捺隐忍,等待事情发作的过程,才是真正难熬的时候。 照皇后那边事先的吩咐,参与的人越少越好,所以,除了他,便只有珠镜殿的宫女彩凤,和东宫的一名宫女。为了撇清关系,事发之时,他们三人应当都在鳞德殿。 方才,东宫的那名宫女回来了,看起来并无异样,珠镜殿的彩凤却不见踪影。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不知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然而这么多人在场,他生怕教人发现,也不敢贸然过去寻人,更不敢让其他人代劳。 就在他坐立不安,越想越怕的时候,人群中,有个面生的小宫女悄悄凑到他的身边,趁着替他斟酒的工夫,低声说:“小侯爷,彩凤姐姐请您赶紧去一趟撷芳阁,屋里的香好像出了纰漏。” 说完,不等他反应,放下酒壶,起身便匆匆走了。 殿内外那样多人,她就像一滴水,滴入汪洋大海中,迅速消失不见。 武澍桉被酒意冲得发昏的脑袋登时醒了大半。 他的心中疑窦丛生,总觉得这样隐秘的事,彩凤应该不会让别人来传话,可那小宫女却知晓撷芳阁和屋里的香,令他不得不信。 犹豫片刻,他到底站了起来,假作醉酒,由宫女搀着离席,待出了鳞德殿,便将人挥退,自往撷芳殿的方向快步行去。 - 窄小的卧榻上,云英已经浑身发烫,不住地喘息。 襦裙的衣襟湿了一片,被解开大半,要落不落地挂在身上。 “人已走了,”一直没有反抗的双手开始用力推压在身上的靳昭,“中郎将,该起来了!” 其实她早已被撩拨得恨不能立刻不管不顾,只与他春宵一刻,可是,那股对武澍桉的恨,像一根针一样,不停地刺着她的心口,让她每每想要沉沦的时候,又立刻清醒过来。 机会千载难逢,她一定要在今日一击必中! 心中这样想,发软的双臂便添了力气,越发努力地推。 靳昭被她推得慢慢平静下来。 猛兽一旦出笼,便很难再关回去,他只能暂时用链条勉强拴住。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仍旧伏在她的身上,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一边拼命控制心跳和呼吸,一边闷声问出来。 这儿是武澍桉给他设的圈套,他不信她会是其中的一环,而她方才的表现,显然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只是,方才箭在弦上,脑袋早懵了,完全无法好好思考。 “我了解武澍桉,”云英仰卧着,全身上下的情潮还未褪去,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他今日举止异常,一定不安好心,所以,刚才将皇孙交给丹佩她们带回后,便偷偷跟了他一路。” 她遂将方才看到的一切清清楚楚说了出来。 “我方才已与公主换了外裳,请她赶紧离开,去寻她最信任的宫女,将彩凤和武澍桉先后引过来。” 靳昭愣了一下,慢慢撑起已暂时冷静下来的身体,借着月光打量身下的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冷静,甚至带点冷漠和兴奋的模样。 从前的她,看起来柔弱又谨慎,举手投足间存着女儿家的小心思,勾得他心痒难耐,而现在,她临时盘算这些阴私之事时,又是那么大胆而清晰。 她甚至没有再如平日一般以奴婢自称,而是站在同他一样的位置,审视、安排今日之事。 靳昭感到内心一阵震撼。 “你……要对付武澍桉?” 他不傻,不用过多解释,只在脑中快速理清几人的关系,便能猜到她要做什么。 “是。”她回答得毫不犹豫,并不怕他知晓自己内心的狠意,毕竟,她一个人没法完成,一会儿还需要他动手才行。 靳昭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和武澍桉的恩怨,没有资格要求她忘记过去,以德报怨。 华服之下 第30节 “武澍桉难道没对中郎将出手?”云英忽然意识到靳昭不像是失了神智的样子,怎么会乖乖跟着过来? “他在酒中下了药,不过,我只喝了一小口,余下的趁他不留意,偷偷吐了。” 靳昭说着,抬了抬自己的胳膊,冲袖口处比了一下。 武澍桉不知晓,他在来京都前,在西北边境一家酿酒坊做过几日活,那家酿酒坊酿的,便是西域果酒。在那儿两年有余,没攒下什么钱财,却练出了品酒的好鼻子、好舌头。 早先,太子就提醒过他,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要他多加小心,进入鳞德殿时,他一看殿下的眼神,更是明白了,今日很可能就是一场鸿门宴。 那杯酒便印证了他的猜测。 光是酒香中就夹杂了一缕异味,待舌尖触到酒液时,那种怪异感便更加明显。 他不敢怠慢,只能趁着擦嘴之际,悄悄将酒液吐在袖口边。是束袖的胡服,不比宽袍大袖方便,幸好衣料颜色深,沾湿了也瞧不出来。 只是武澍桉盯得紧,他再小心,也免不了吞了一小口下去。 “暂且不碍事。”那是一剂猛药,虽只一小口,也仍让他身上慢慢起了反应,不过,他相信自己的意志力,绝不会在关键时刻松懈。 云英看着他轮廓深邃的面庞,咬了咬下唇,到底没说什么。 其实她在掐灭那 盘香时,也多少吸了些进去,此刻浑身上下正觉暗潮涌动。好在一切尚能忍受。 “你为何——”靳昭还想说什么,又被她抬手,以指尖轻轻点在唇间。 这一回,不必她提醒,他也听到了外头的动静。 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撷芳阁是完全以木建成的楼阁,就连四周环绕的长廊,亦用了许多木楞条,走过时,不论脚步多轻,鞋底多软,都会发出细微的木条挤压声。 靳昭的身子倏然紧绷起来,一双幽蓝的眼睛像原野上独行的狼一般,露出警惕又紧张的光芒。 不用云英说,他已快速从榻上爬起来,贴着墙边,合着屋外人的步伐,踩在地上,使屋里的木板挤压声与屋外的完全一致,然后,在那人的脚步停在门外的同时,他也蛰伏在屋门一侧。 云英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的动作,一颗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 只听“吱呀”一声,屋门从外面开了一道手掌宽的缝隙。 那人似乎十分小心,只开了这样一道,也不敢直接入内,就这么从那小小的缝隙朝里窥看,以便一旦察觉里头有危险,可以立即逃脱。 不过,靳昭显然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缝隙一开,他便迅速出手,猛地拉门的同时,一手伸出门外,将人直接拽进来,不等那人反应,便一个手刀下去,利索地将人打晕。 云英屏住呼吸,立刻上前查看。 果然是珠镜殿的彩凤。 - 武澍桉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尤其离撷芳阁越来越近时,越发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可他酒喝多了,手脚动作略有迟滞不说,脑袋比平日更不受控制。 直到站到那扇门外,才意识到真的不对劲。 照他们的计划,此刻屋里应当正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可眼下,里头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仿佛根本没人在似的。 他左右看了看,完全不见彩凤的身影,心下一惊,转身就想离开。 管他结果如何,事发之时,他都决计不能出现在这儿。 然而,还没等他离开,身边就蹿出两道身影,一个将他猛地从后面推倒,双手钳制按在地上,另一个则飞快地将一团布塞入他的口中,让他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两人扭着他,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布条将他的手脚绑起来,然后,整个抬进屋里。 “搜他的身,他要下药,必是带在身上,不敢假他人之手,且必会多带一些。” 黑暗中,武澍桉被丢在卧榻边,光线太暗,他一时看不清那两人的模样,可那熟悉的声音,却让他猛地一震,惊恐地瞪大眼睛。 月光下,那张美丽的脸庞忽然转过来,凌乱的鬓角有细碎的发丝散下来,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却不再是曾躺在他的身下,任他亵玩摆布的柔弱模样,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像含了把刀子似的,随时能将他割喉。 而她身旁的高大身影,竟是方才明明已被他下了药、灌了酒的靳昭! 藏在胸口内袋的药包很快被搜出,在他全无反抗之力的时候,统统强灌入他的口中。 他为了以防万一,可是多备了整整三倍的药量! 还没等他尝尽满嘴的药粉到底是什么滋味,颈后便挨了一记,随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30章 事发 靳昭,你也中了他的药,对不对?…… 武成柏是在亥时三刻发现儿子不见了的。 近来, 他每日除了处理公事,便是花了许多心思疏通各方关系,想尽办法探东宫和郑家的口风。 屡屡碰壁的遭遇让他深觉这些年的宦海沉浮恐怕要到头了, 整个武家亦是大祸临头,是以, 在家中时,免不了有时长吁短叹。 大约也是因为他这么多年, 第一次这般在妻儿面前露出惊惶的一面,所以此番让儿子亲自给太子, 乃至靳昭赔罪,竟没要费多少口舌。 这么多年来,儿子很少这样懂进退。 他想, 应当是年纪渐长, 人变沉稳了, 就连方才, 看着儿子当真恭恭敬敬给靳昭敬酒,二人把酒言欢,他还同夫人说, 日后将家里在外的事慢慢交给儿子打理, 也可放心了。 谁知,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儿子就不见了。 起初,武成柏与杜夫人问了方才在旁边伺候的宫女, 那宫女只说武小侯爷似乎喝醉了,不让人跟着伺候,独自出去歇息了。 酒酣宴乐,喝至兴头, 一时晕迷了歇在宫中也是常事,当今圣上仁慈,早已下了旨意,宫宴之时,允许亲贵大臣们在宫中留宿。 只是真正敢留下的臣子不多,都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在圣上面前得看重的,若是从前,武家在南衙守备军中地位稳固,他不必计较这些。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谨小慎微,必要在适当的时间离宫才好。 杜夫人遂请有空的宫女、内监们去寻。整整两刻过去,始终没寻到人。 眼看身边与他们地位相当的臣子们一个个带着家眷离开,余下的多是皇后的亲信家眷,以及与皇家血脉沾亲带故的贵戚,武家夫妇渐渐有些焦急。 “这孩子,一个人能跑去哪儿?可别又给我闯出什么祸来!”武成柏揉了揉额角,心下已有些不悦,碍于场合,才不好发作。 “他已听你的话,陪太子和中郎将喝了那么多,喝醉了还能做什么?无非寻个地方歇歇罢了。”杜夫人亦感到不安,可在丈夫面前,总还是替儿子说话,让这对父子之间不至起冲突。 武成柏胸口憋着气,脸色也不大好看,还想再埋怨两句,就见高座上正与郑居濂对饮的皇帝已在郑皇后和内侍们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俨然也乏了,要回延英殿去。 底下的众人跟着站起来,躬身相送。 武成柏见状,赶紧起身,转头要吩咐杜夫人让那几名正要再去找的宫女先别忙,等御驾离开再去。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鳞德殿外,一名宫女匆匆跑进来,也不知是不是太慌张,脸色蜡白,经过门槛时,双腿脱力,一下绊倒,整个人朝前扑在地上。 “武校尉、小、小侯爷,在撷芳阁——”跑得急,她呼吸不畅,说话亦不利索,只说了几个字,就忍不住大喘气。 武家夫妇吓了一跳,顾不得周遭一双双眼睛和耳朵,生怕儿子出了什么事,赶紧问:“我儿如何?快说?” 那宫女方才几乎是喊出来的,恰好众人都要恭送圣驾,殿中静了下来,是以就连高处的皇帝与郑家兄妹都听到了。 “撷芳阁”几个字一出,皇后和郑居濂二人便无声地对视一眼。 “武小侯爷在撷芳阁中……与、与一名宫女行苟且之事!”她说得有些结巴,原本下意识想说武澍桉□□宫女,可话到嘴边,想起方才看到的情形,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萧元琮在听到“宫女”二字时,目光倏然望过去,脸色亦有细微的变化。 就连站在大殿一角,才打发走几个郑家表亲的萧琰,举着酒杯的手也顿了顿。 “大胆!你在胡说什么!”武成柏只觉气血上涌,想也不想,极力否认,“我儿明明已喝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丑事!” 杜夫人更是失了平日慈和温善的面目,“啪”的一声,打了那名宫女一巴掌,将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的人又打得扑倒下去。 “贱婢,我看你是活腻了,敢这样诽谤我儿!” 周遭的亲贵们皆愣在原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知如何是好。 “将军和夫人急什么?”萧琰冷笑一声,握在酒杯上的五指微微收紧,“武家小侯爷是何种人品,我想京中无人不知。” 武家前阵子的那点事,早闹得京都达官显贵人人皆知。 萧琰这话,充满嘲讽,好似是站在被欺骗的郑家人的立场上所说,并无不妥。 可是萧元琮的眉心却飞快地皱了皱,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原来这样嫉恶如仇。 武家夫妇没料吴王会这样直接的揭他们的底,登时像被人打回一巴掌似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自然也想 辩白一番,可眼下更着急武澍桉,只好忍着,绞尽脑汁想要如何应对。 倒是站在高处的郑居濂破天荒开口帮了一把:“年轻人,多灌两杯荒唐,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不等武家夫妇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他又问:“只是不知是哪里的宫女?武家郎君喝了酒,难道宫女也喝酒了?须知当今圣上与皇后娘娘虽仁慈,不曾苛待宫女和内侍,可规矩总是该守的,与外臣私通是大忌,更别提在宫中行苟且之事。” 都知晓武澍桉极宠爱的那名婢女已是东宫的乳娘,今日为照顾皇孙,也随太子一同过来了,如今人不在殿内,郑居濂自然猜同武澍桉苟且的就是她。 虽然不知到底出了什么纰漏,但他们最终的目的都是东宫,哪怕能撼动一分一毫也是好的。 一时间,众人都屏息凝神,等着那名宫女的回答。 只见她一边喘气,一边飞快地看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后,犹豫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是、是珠镜殿的宫女,彩凤……” 周遭顿时一片抽气声,无数双眼睛朝郑皇后的方向看去。 萧元琮的目光悄悄松下来,武家夫妇的脸色则刷地白了。 这下可好,如此场合,不但在宫中失德,还直接得罪了皇后身边的人。 郑皇后脸色亦瞬间阴沉下来,睨向武家夫妇的眼神已是怒极。方才自己亲哥哥的话也像是在她脸上重重甩了一巴掌似的。 “陛下,彩凤是臣妾的贴身宫女,她是什么样的人,陛下定与臣妾一样清楚,她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向来护短,不管事情如何,便先替自己的宫女辩解。 萧崇寿皱着眉,对上这么多大臣贵戚的眼睛,也不好直接袒护皇后。 “父皇,此事事关重大,具体情形如何,不得而知,既然就在撷芳阁,不如诸位一同移步,毕竟,眼见为实,事关城阳侯府与珠镜殿两处,还是瞧清楚了好,以免有人在其中做手脚,冤了什么人。”一直没说话的萧元琮慢慢站到中间,拱手冲萧崇寿说。 郑皇后正恨得牙痒痒,原本要对付萧元琮的计,忽然落到自己身上,这口气,她实在咽不下,当即冷嘲:“太子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样大的丑事,怎么还要人人都去瞧?” 萧崇寿轻拍郑皇后的手背,示意她此刻应当少说话。 而萧琰望着母亲这样的反应,心中便明白了几分,想必此事和她脱不了干系,只是中间出了岔子,最后没成。 “大哥此话倒也不错。”他慢慢走出来,看一眼对面的萧元琮,“亲眼去瞧了,心中才会有数。” 华服之下 第31节 郑皇后又被气得不轻,这已不是他今晚第一次与她对着干了。 “也罢,”萧崇寿叹了口气,原本的倦意早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得一干二净,只能挥手说,“那便去看看再做定夺,以免到时有谁不服。” 一时间,留在鳞德殿的众人纷纷朝着撷芳阁的方向行去。 - 云英没有在撷芳阁外久留,远远瞧见那处已如炸了锅似的乱成一团,再不可能直接遮掩下去,便赶紧离开,回东宫去了。 这一路上的人一点也不少。 离开撷芳阁附近后,便有不少正在离宫回府的宾客。 有的醉了酒,在下人的搀扶下,走得东倒西歪,时不时还要停下耍一耍酒疯,得要两三人用力拖着,才肯乖乖往前走,引得周围不少人发笑。 也有不少宫女内监和各府下人,或百无聊赖地等待自己的主人,或步履匆匆地往别处去。 云英面无表情地走在其中,半点不显突兀。 离开前,她特意整理了身上的衣物。 那件属于公主殿下的外裳已经褪下,换成她带来留着备用的一条宽披帛,恰好盖住底下半透的襦裙。 原本只是想着八月里,秋意渐浓,夜间更深露重,若是回去得晚,恐怕会觉得冷,临走时才特意带上,不想真的用上了。 只是她的心里一点儿也不平静。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生出害人之心,也是第一次将那样的心思直接付诸行动。尽管她恨武澍桉不顾她的意愿强要了她,又为了一己私欲,差点要了她的性命,可是,真正动起手来,除了当时那一瞬间的快意,剩下的全是空白。 就像此刻,她走在宫外的夹道上,拢在身前压住披帛的那只手看起来毫无异样,而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却一直在悄悄颤抖。 说是紧张也好,是那盘掺了料的龙涎香的作用也罢,此刻的她,急需有什么东西能将脑海中,乃至身体里的空白填满。 幸好,她知道靳昭就在身后。 他们两个身份敏感,相差太大,要回东宫去,必要经过这人来人往的地方,自然不能并肩同行。 这一路,靳昭便走在身后离她十丈左右的地方,每每她装作观赏宫中景致的样子回过头去时,总能一下就看到他。 不知为何,看到他,她便有种漂浮水中时,被浮木托了一把的感觉。 兴许是方才与靳昭合作,让他看到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对他的感情也悄悄发生了变化。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过人最多的地方,绕进东宫的侧门。 主人未归,门仍旧开着,两边的侍卫一丝不苟地站在原处守着,见到元英时,仔细查看令牌后方放行。 她躬身谢过,转身往宜阳殿的方向去,可是走到半途,忽而朝一处南北向的连廊一拐,进了尽头一处空着的临水楼阁。 这是先前她傍晚在附近走动时,留意到的地方,除了每日白日有人来巡视、洒扫一两回外,便都无人值守,正是她现下需要的地方。 她站在门槛边没有立刻进去,又等了片刻,直到身后传来没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才回过头去。 黑暗里,靳昭的身影一步步走近,像一道微暗的光点,让她的目光逐渐聚拢。 她笑了笑,等他靠近时,跨步进去,转身扯住他的衣领,直接将人拉到身前,在漆黑的夜里,与他身躯相贴,四目相对。 “靳昭,”她踮起脚尖,凑近他的唇瓣,几乎与他贴在一起,“你也中了他的药,对不对?” 她用的是“也”,靳昭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心中不知怎么的,某种束缚好像突然松了一寸。 “你知道,我早就想要你了。” 她凝视着那双闪过蓝光的眼睛,一字一句吐出这句话的同时,握住他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心口。 “想得心口疼。” 靳昭脑中一直绷着的那根弦铮的一声断了,五指猛然收拢,握得她仰头叹息的同时,猛兽一般直接撕开她里头的襦裙。 - 撷芳阁内的情形混乱不堪。 众人赶到时,就看到屋里的矮榻上,彩凤瑟缩着裹紧外袍,一动也不敢动,而屋门处,几名内侍正和衣不蔽体的武澍桉纠缠在一起。 他看来头脑不甚清醒,那面红耳赤的样子,不知是因为这一阵撕打,还是因为方才的□□。 “别碰我!”他用力踢打双臂与双腿,失了智似的只想往榻上爬去,“谁敢动我!我可是城阳侯之子!我父亲是南衙守备军大将军!” 内侍们手忙脚乱去抓他,因顾忌着他的身份,不敢下死手,是以每每捉住,又被他挣脱开来。 他身上已湿透了,地上亦放着铜盆和水桶,想来是内侍们为了让他清醒,已往他身上泼了不少凉水,只是全不奏效,这样的情形下,他不但叫嚷挣扎着,就连腰下那遮挡不住的某处,都还触目惊心地立着,看得周遭众人心惊的同时,一阵尴尬,赶紧各自移开视线。 “儿啊!”杜夫人一瞧他这可怖的样子,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御前的仪态,哭叫着就扑了过去,“你怎会是这副模样呀!” 她想用自己宽大的袖袍替他稍挡一挡,可才一靠近,就被他挣扎着推到一旁。 幸而武成柏 反应更快,一巴掌狠狠打在儿子的脸上,又将桶里剩下的水统统倒过去,这才将人稍拉回些神智。 “孽子!”他一声怒骂,赶紧扯了旁边凌乱的袍子将人盖上,才提溜着耳朵将人扯起来,“还不快向陛下请罪!” 武澍桉被这样一番又摔又打又拧的疼痛激得逐渐清醒,一抬头,对上萧崇寿震怒的目光,登时吓得面如死灰,僵在原地,动弹不了。 “陛、陛下——臣、臣……” 他结结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旁的武成柏却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给萧崇寿磕头。 “臣教子无方,罪该万死!” 脑袋接连不断地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咚咚声,像铁锤似的,一下下锤在武澍桉的胸口。 僵持之下,不知是谁,忽然低声问:“什么气味?这样难闻!” 只见武澍桉跪在地上被袍子半遮住的□□,有什么东西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与方才淌到地上的凉水混在了一起。 竟是他惊恐之下,控制不住地当众尿了出来。 第31章 血溅 论罪当诛。 临水的楼阁中, 云英已带着靳昭上了高处的二楼。 她的披帛落在木阶上,襦裙则挂在楼梯尽头的扶栏边,要坠不坠, 随着窗扉外透进来的细风无声地飘荡。 襦裙的胸口处早已湿透了,两团拳头大小的深色水渍, 在皎洁的月光下隐隐约约。 案台上,两道身影紧紧交缠在一起, 一道柔软婀娜,一道高大威猛, 不时的颤动,在屋里弄出不小的动静。 靳昭起初有些发懵。 他被眼间心头萦绕的淡淡乳香蒙住神魂,不知道云英竟会那样狂野, 那样放得开。 先前只觉得她比那些过分羞涩的闺阁女子直白些, 毕竟是早试过云雨的妇人, 又正值青春年华, 行止出格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况且, 她也说得明白, 是想为自己和孩子找一个日后的依靠,自然比旁人更能放下矜持。 只是心里仍将她当作汉人娘子,在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教化中,矜持已成了本性, 便是那些荒唐的绮梦里,她也多是红着脸的羞涩模样。 谁知真到了这个地步,她一点儿也不见怯意,什么花样都信手拈来, 光是一个吻,就让他失了方寸,更别提她像灵蛇一般蜿蜒向下缠住他的时候。 长到这么大,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开荤,和曾经偷偷想过无数次的酣畅淋漓不同,他完全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勇猛而耐得住,反而像个被她牵着鼻子走的毛头小子,双手被套了绳索,轻轻一扯就缴械投降了。 他面上觉得没光彩极了,一时发懵,开始自我怀疑,一时又隐隐想起曾听营里的兄弟们说荤话时提过,男儿做这事时,头一回都是如此…… 所幸云英没有让他有太多胡思乱想的机会,又拉他跳进更深的大海里。 她不知道别的男子是什么样的,可是靳昭那样生涩,那样不敢相信的样子,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懂似的。 似乎和武澍桉的第一次不太一样。 想起这个人,云英心中的焦躁又涌上来,像奔腾而来的洪流,急需寻到一处出口,倾斜而出。 她不耐烦多等,干脆将靳昭压倒,两条纤细的胳膊撑在他两侧肩头,撑得他不得起身,也撑着她的身子如猫儿伸展一般,往下移去。 靳昭感到自己成了河滩边搁浅的鱼,任她宰割。 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一道道分明的线条间还挂着细细的汗珠,在月光下隐现出晶莹的光。他眉头紧皱,忍不住张开十指,深入她的浓密柔软的发髻间,用力扣住。 她有太多压抑的情绪,不只是今日,还有跟着武澍桉的这两年,甚至是从幼年时家中遭难时开始的,这么多年的束缚,终于在今夜得到暂时的释放。 也许是因为方才在撷芳阁中,几乎将自己最阴暗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靳昭面前,现在的她颇有种破罐破摔、放任沉沦的态度。 不必再装了,就是装了也没用——她是这样想的。 不知是不是被她的放纵感染,靳昭渐渐从失控和茫然无措中找到自己的节奏,反客为主。 - 撷芳阁内,武家人已丢尽了脸。 “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圣上千秋,就被你们搅和了!”郑皇后抬起衣袖掩住半边面颊,满是嫌恶,斥道,“来人,还不快将这狂徒拖出去,重重地打板子,免得污了陛下的眼!” 内侍们应声要上来拿人,原本倒在地上只知艾艾哭泣的杜夫人一听要拖出去打板子,立时又弹起来,扑到儿子身旁拦着:“娘娘,我儿已狼狈至此,若再要挨打,便是要他的命呀!” 武成柏又是拼命磕头,磕得脑门有了血痕。 “求陛下、娘娘开恩,老臣家中只这一根独苗,武家的香火万不能断在老臣这儿啊!”他说得涕泪横流,也顾不得世家贵族的体面,“孽子平日虽糊涂些,却从未在外面闹出过什么荒唐事,今日的事一定另有隐情呀陛下!” 说着,他眼角瞥到贴墙的角落里,一个被捏皱的油纸包被一名内侍的鞋压着,上头还沾着细细的白色药粉,赶紧膝行过去扯出来,举到萧崇寿的面前:“陛下您瞧,定是有人给我儿下药,才使我儿如此荒唐失态!求陛下为臣做主,彻查此事!” 萧崇寿沉着脸,气得原本因饮了酒而多了血色的嘴唇又变白了些:“要查。” 宫中出了这样的丑事,又被这样多的人瞧见,断没有轻轻揭过的道理。 萧元琮看一眼六神无主的武澍桉,又看一眼身边沉默得有些紧绷的薛清絮,淡淡说:“宫中断不可能有这样的药,不知到底是什么人,敢将这种东西带进来,父皇定要寻可靠之人来查此事才好。” 萧琰冷笑一声,眼里尽是对武家一门的鄙夷:“兴许,就是小侯爷自己带来的也未可知,毕竟有谁会这么蠢,都下药了,还将这么重要的证据留在这儿。” 这是一句猜测,意有所指,武成柏听出他对自己儿子的不屑,当即又是一阵哭天抹泪,而武澍桉却心虚不已,萧琰猜对了一半,而剩下的那一半,他不能说,只能寄希望于皇后和郑家能出手拉他一把。 “陛下,臣冤枉,的确是被人下了药,才有如此荒唐之举,求陛下明察!” 他用哆嗦的手拢紧那件乱七八糟的外袍,尽量挡住身上的关键部位,只是那药粉的作用使他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扯了两下,才勉强盖好,又忙不迭地磕头,那颤抖又慌乱的样子,瞧得人心中莫名发怵,总担心他下一刻便要发狂。 “求、求娘娘明察!” 郑皇后对上他瞪得快掉出眼眶的通红的眼睛,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怕雨后地上的泥沉粘到裙摆上一般。 武澍桉被她厌恶的眼神刺激到,整个人僵了一下,本就因为药效而不大控制得住的表情越发有些抽搐和扭曲。 “皇后娘娘,臣真的是被冤枉的。”他抬起头,直愣愣盯着郑皇后,双手也朝她的裙摆伸去,“您知道的。” 这一句话出来,当真像缠人的恶鬼,要缠上郑皇后。 华服之下 第32节 “胡说什么!”郑皇后连忙后退,抬起衣袖挡在身前,“是不是被冤枉的,只要查一查这药出自何处,由谁买的,一切便清楚了!” 这是他们早早留好的后手,一切由武澍桉动手,他们只要负责将人引去便好,如此,万一事发,只需将罪责统统推到武澍桉的身上就好。 饶是武澍桉再糊涂,此刻也反应过来了。 难怪郑家不亲自动手,偏要将这样隐秘的事告诉他,明明郑皇后在宫中一家独大多年,便是疑似曾经害死皇嗣,陛下也能容忍,原来只是想拉他做替死鬼! 枉他还以为,只要冒一次险,替郑家解决了靳昭这个心头大患,从此就能登上郑家这艘大船,保住父亲的官位,甚至是整个武家的前程! 而如今,他已经彻底成了弃 子,不但自己死路一条,就连父亲也要受他的牵连! “是有人给我下药的,”他的心已彻底凉了,看着一旁为了自己不断哭泣、磕头的父母,他忽而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药是我带的,可我并非要用在自己身上,而是要用在靳——” 眼看他就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事情的真相,武成柏赶紧过去捂住他的嘴。 宦海沉浮这么多年,他不像儿子那样单纯,已然看出此刻,一旦儿子将事情和盘托出,事情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父子两个纠缠之际,郑皇后连连后退,直呼身边的皇帝亲卫:“立刻将人拿下!堵住他的嘴!” 那是天子亲卫,只保护天子一人,饶是皇后再受宠爱,这些御前带刀的侍卫们也断不可听从皇后的命令。 一时间,狭窄的屋子里,只有武家父子推搡着,武澍桉到底年轻,一下扭开脑袋,便又要继续说,武成柏只好松开拽着他胳膊的手又去捂他的嘴。 这下,武成柏得了自由,干脆猛地朝着皇后的方向扑过去。 “啊!”郑皇后惊恐地尖叫着后退,一不小心碰到门槛,没能站稳,双手在半空中乱舞,恰好捉住就站在身旁一步的萧崇寿的衣袖,带着他一同跌倒在地。 场面顿时更加混乱,伤到了皇帝,亲卫们纷纷动起来,只是速度仍旧没有失了理智的武澍桉快。 眼看他就要赤红着眼扑到帝后的身上,一道身影忽然从人群中蹿出。 只见他握住最近的一名侍卫随身所配之刀,用力抽出,紧接着,寒光一闪,手起刀落,一股鲜血从武澍桉的脖颈间喷出,剧烈挣扎的身子忽然停滞,片刻后,砰地一声,重重倒在地上。 狭小的屋子一下安静下来,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那仍在不断淌出的鲜血,震撼了所有人的内心。 武成柏的身子晃了晃,盯着地上的儿子,嘴里的喃喃声由低到高:“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还我——” 他一抬头,“儿子”两个字还没出口,便对上萧琰冷漠中带着杀意的眼神。 银白的刀刃上,还有残留的鲜血,积聚至刀尖,再一点点滴下来。 “武澍桉惊扰圣驾,论罪当诛。” 萧琰说完,重新站直身子,在众人各异的眼神中,将刀送回鞘中,面无表情的脸上还沾了几滴方才喷溅出的鲜血。 - “他会死吗?” 黑暗中,云英鬓发散乱,朝前趴在案几上,在身体止不住剧烈颤抖的时候,轻声问出来。 靳昭正觉脑海中一片白光炸过,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伏在她的身后,问:“什么?” 自被解开心底的束缚后,他找回了藏在深处的那个自己。 这些年,他一直在京都,忠诚地跟在萧元琮的身边,周旋于文武官员中,始终要粉饰自己,让自己变得与这些人一样,遵守各种规矩,军中的,宫中的,官场上的,交际中的,没一处没有条条框框。 他骨子里那个想在草原策马,在沙漠跋涉,想带着千军万马踏过边地山河的自己,已被磨灭了大半,却在今晚,有了托身之处。 赤诚相对时,他用尽全力,如策马奔腾一般,放任自己那不容于繁华都城的妄想流淌出来。 原来这样快慰。 “没什么。”云英撑起酸软的身子,不欲与他在此促膝长谈,“一会儿殿下该回来了。” 靳昭将她扶起,要替她拿一旁的襦裙的手顿了下。 “我会如实向殿下禀报今晚之事。”片刻后,他低着头轻声说。 “那我呢?”云英凑到他的颈边,对着他的耳畔低喃,像说两人间的私密一般。 第32章 外裳 春情荡漾,令人难忘。 靳昭的喉结无声地动了动, 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即使尽力克制,胸膛起伏的幅度也无法隐瞒。 她怎样?她问的是他会如何说与她的这场荒唐事, 还是问她应该如何回太子的话? 他忍住想要重新搂住她的腰,吻她的脖颈的冲动, 沉默片刻,轻声说:“我们之间的事, 我不会说。” 这是宫里的规矩,她如今还是东宫的人, 便不能越雷池一步。 “奴以为,中郎将对太子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绝不会对殿下隐瞒一丝一毫。”云英自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襦裙, 重新穿上。 胸口处的濡湿还没有干透, 一触碰到那两处肌肤, 就有一种粗糙的摩擦感, 激得她眉头微微皱起。 靳昭在她穿衣时,下意识移开视线,不敢多看, 垂在身侧的手则悄悄握成拳。很快, 又觉得事情明明已发生了,自己再这样拘着,反倒显得伪善。 “你与我之间的事,无关对殿下的忠心。”他极力将与她的这场情事归为私事, 好让自己隐瞒的选择显得在情理之中,可是内心隐隐有声音告诉他,这样不对。 云英笑了笑,系好衣带, 朝南面东宫侧门的方向看去,黑夜里,太子的仪仗灯火十分显眼,他回来了。 “奴明白,”她冲靳昭行了个礼,仿佛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不会给中郎将添麻烦,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一个字。” 她说完,缓步走下楼梯,拾起方才落在下面的披帛,重新裹在身上,抄小路往宜阳殿的方向去了。 靳昭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慢慢低头,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片刻后,他迅速起身,快步朝少阳殿的方向行去,在萧元琮回来之前,先站到殿外的石阶下,在马车行近的时候退到一旁,躬身下拜。 “殿下,臣——” 没等他多言,萧元琮先抬手止住,随后从马车上下来,示意他跟上,一言不发地进了殿中。 靳昭抬头时,瞥了一眼马车,里头空空荡荡,全不见去时与萧元琮同车的薛清絮的踪影。 - 云英回宜阳殿的时候,绿菱已经带着皇孙在内室就寝,丹佩则在外间的长案边收拾皇孙的衣物。 “你回来了,怎么不在那儿多——”丹佩听到动静,下意识抬头笑着看过来,可话还没说完,看到她有些凌乱的发髻,和身上裹着的披帛,一下愣住了,“怎么这副样子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说罢,放下手里才叠好的小肚兜,起身迎上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云英看起来大不一样。 那张粉白的脸庞,本就已经十分美丽,此刻除了凌乱与狼狈,似乎还多了几分水润的光泽,好似被雨打湿的花朵,又像夏日浸在井水中的葡萄,脆嫩欲滴。 “喝了两杯酒,有些上头,”云英冲她飞快地笑笑,说出先前想好的说辞,“在池边弄湿了衣裳,本想脱下晾一晾,后来却忘了丢在哪儿了。” 丹佩一想,蓬莱池边确实有几处浅滩,若是站得近,一不小心就要湿了衣裳。 “哎呀,秋日可不能着凉了,我去给你打点热水,快好好洗一洗吧!” “多谢。”云英早已疲惫,衣裙底下的身子更是黏黏腻腻,难受得紧,正想回来沐浴,谢过丹佩后,又说,“你早些歇息吧,不必管我。” 丹佩替她将热水倒进桶里后,便要出去:“还有两件衣裳,我收好便去睡了。” 小小的浴房里很快只剩下云英一人。 她跨进只装了小半热水的浴桶中,感受着柔软的温度自下而上地将自己包裹住,慢慢将脑袋搁在桶沿上。 她想,交给公主的那件外裳应当已经处理好了吧…… - 延英殿内,太医院院正李太医带着另外两名当值的太医跪在榻边,亲自给萧崇寿施了针,又瞧着他喝完药,安然沉睡过去,这才松了口气。 “娘娘、殿下,圣上已无恙,只等睡过一觉便好。” 卧榻边,郑皇后正出神地望着 双目紧闭的萧崇寿,面色茫然中带着与以往不同的慌乱和恐惧,双手摆在膝上,别扭地拧着自己的衣袍。 她平日最重体面,衣饰穿戴,洁净齐整、华贵精致,一样也不能少,而现下身上的裙裾间,已然溅了血迹、染了泥污,却仍没被换下。 就连李太医战战兢兢的话,她都完全没有听进去,只顾陷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撷芳阁发生的事已让她慌得六神无主。 反倒是方才拔刀杀人、血溅当场的萧琰,看来比她镇定多了。 “有劳诸位太医,”他面无表情道,“明日一早,恐怕还要请李太医亲自前来,替父皇把一把脉。” “此乃微臣分内之事,明日卯时三刻之前,微臣出宫之前,定会再来替圣上请脉。”李太医说着,就带着另外两名太医告退,从头至尾,头也不敢抬一下,更别提与这位煞神祖宗对视一眼。 医者,若以士农工商论,当属工,同朝上那些实权在握的那些文武官员相比,地位始终低上一大截,只是因为这一身手艺,才被他们稍稍高看一眼。 方才的事,他虽没有亲眼看到,可是该听说的一点也不少。这位祖宗连城阳侯家的独子都敢当众杀死,更别提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医者。 几人将脑袋埋到胸口,快速起身,窸窸窣窣退出去,大殿忽地变得空旷可怖,连说话都仿佛要有回音。 “你怎么能杀了他!” 片刻后,郑皇后回神,一声质问,完全没有平日的盛气凌人,惊恐不解之余,还多了母亲对儿子的担忧和紧张。 “那是公侯之家的官眷,更是朝廷命官,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了他,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撷芳阁里的那一刀,惊住了无数人,要不是萧崇寿在晕倒之前交代了暂不许动吴王,只怕当场就要有人上来将他看押起来。如今也没好到哪儿去,天子不省人事,满宫之中,便数皇后与太子最大。 她这个皇后也还没洗清嫌疑,无法发话,事情便都落到太子身上。 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太子已经下令,着刑部的两位官员负责,宫中的内监总管、天子亲卫统领督办,于十日之内彻查此事。在事情有定论之前,吴王不得出宫禁半步。 太子已算仁慈,在完全掌握主动的情况下,指派的两名官员中,也只有一名是齐慎的门生,算是东宫党成员,另一名则是从不涉党争,一向以公正严明著称的老臣。对当众杀人的吴王,更是没有趁机直接将他缉拿关押,而只是让他留在宫中不得离开。 萧琰冷笑一声,带着她去无人的外间,才拿那双无甚情绪的黑眼睛遽然盯住郑皇后:“母后安排那些腌臜事时,可曾想过如何收场?” 郑皇后一僵,被儿子问得心虚,不知要如何辩解。 萧琰亦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又继续说:“母后,今日我若不杀武澍桉,那刀,以后就要架在你我的脖子上——这把刀,就是母后你与舅父递给他们的!” 若不杀了武澍桉,那他的嘴,就会成为武成柏拿来要挟他们的筹码,而太子绝不可能放过这个致命的把柄。 郑皇后面色惨白,哆嗦着嘴唇说:“我、我哪里想到会变成这样?原本安排好,是靳昭和——”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住,不敢继续说下去。 岂料萧琰一点也不意外,直接接着她的话说:“和普安,是不是?” 早在宫宴开始之前,他就有预感,只是当时忙于应付上来攀谈、敬酒的朝臣们,没腾出空来查问,但在事发之时,众人都往撷芳阁去之前,他先让信任的侍从潜去那附近,在暗中观察、搜寻。 果然在那附近看到宁华殿的宫女在树影草丛间偷偷翻出一件公主的衣裳,瞧那模样,俨然是事先同什么人约定好,放在那儿等着她去拿的。 华服之下 第33节 “你怎么知道……” “母后,你每一次自以为高明的谋划,其实在别人看来,都漏洞百出。”萧琰一点也不想同她解释,多年来的厌烦,难得有几分爆发的趋势,“这些年,你害过多少父皇的子嗣,以为父皇和外头那些人都不知晓吗?父皇如今还能容忍,以后年岁渐长,会如何?你以为,父皇心中不曾为那些无辜死去的儿女们伤心过吗?” “他凭什么伤心?他和那些女人生下孩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伤不伤心?”说到这些事,郑皇后眼眶一红,又拿出在萧崇寿面前的那一股劲儿,“我偏不要看他和别的女人的孩子!” 萧琰闭了闭眼,半点不想参与父母之间的爱恨。 这些事,年幼的时候他见得太多,母亲的偏执,父亲的软弱,他不是没有说过,只是到底为人子,无权置喙,他既不想管,也管不了。 “母后,这不是你害人的理由。”他垂下眼,不想再和郑皇后有多余的纠缠,“你那样珍视父皇的宠爱,若再这样执迷不悟,恐怕连父皇的宠爱,也有到头的一天。” 也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话吓到了,郑皇后惨白着脸,坐在原地瑟瑟发抖,眼看儿子起身要走,又艾艾地问:“琰儿,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帮你过这一关?” 萧琰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起身理了理衣袍,一面往外走,一面摆手说:“母后什么都不做,就已是在帮儿了。” 延英殿外,有他的心腹内宦站在阴影处等待,见他出来,赶紧跟上。 因还未成婚,又没有出京就藩,萧琰除了在宫外有一处皇帝赏的宅子外,在宫中亦有敬胜斋做起居之处。其实自十六岁起,他便常住宫外,只偶尔因在宫中逗留太晚,来不及出宫时,才会留宿一晚。 如今,被困在这里,少不得要多住几日。 “可查到什么了?”萧琰一边走,一边低声询问身边的人。 虽然厌恶郑皇后的糊涂,但他还是要查清楚,事情到底哪里出了纰漏,武澍桉不可能无缘无故将要下在别人身上的药用到自己身上。嫌疑最大的当然是靳昭,可靳昭离去的时辰,和武澍桉离去的时辰相差不多,要在这段时间里,先救出公主,再将彩凤和武澍桉两个人都引至撷芳殿,他一个人显然做不到。 这里头必然还有其他人的手笔在。 他觉得不会是他那个太子哥哥。萧元琮为人谨慎,凡事几乎不会亲自出手,只有下头的人自发替他卖命,譬如靳昭,又譬如齐慎。而他自己,从来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完全合乎那些成日里礼义廉耻、孝悌忠信的文臣们对君王的想象。 “奴婢以皇后娘娘之名,给宁华殿请了太医,送了汤药,趁众人不备,找到了被公主偷偷藏在废弃屋子里的一件衣裳。” 普安公主和齐采女都极不受重视,身边统共只有两名宫女伺候着,偌大的宁华殿,只住了四个人,有好几处屋子都空空荡荡,毫无人气,要悄悄进去看一眼并不难。 那名内侍说完,跟着萧琰走进敬胜斋,从衣袖中取出那件被叠成小块的外裳,送到案前。 “是宫女的衣裳,样式很普通,在宫里并不少见,恕奴婢愚钝,一时没能再发现更多线索。” 萧琰没再说什么,挥手示意他退下,自坐在灯下,端详着那件衣裳。 浅浅的杏色,没什么绣纹的朴素样式,除了裙摆上沾着些草木的碎屑与尘泥,看起来的确没什么特别之处,就算说这是宁华殿宫女自己的衣裳,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 他皱着眉头,将衣裳掀了掀,正要丢到一旁,忽然发现衣裳两边腋下侧边的位置有些不一样。 那是两块寸许宽的同色布料,分别加缝在侧缝之间,看起来像是后来加缝上去的,应当是原本的大小不合身,特意改的,瞧那位置,倒像是胸口嫌小了。 他顿了顿,又往下找,却发现别处再无改动的痕迹。 看来只有胸口嫌小,别处都能穿上。 他平日不是那等会将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的纨绔子,更不会日日盯着宫女们的胸口瞧。提到丰 隆的胸脯,他的脑海里便只有一个人。 那一日,珠镜殿,屏风后,圆桃似的丰乳,春情荡漾,令人难忘。 他隐约记得,靠近的时候,匆匆瞧了一眼,她胸脯饱涨,腰却是极细的,恰好合了这件衣裳改动的痕迹。 难道是她,受太子指使,暗中破坏? 可是,太子真的会那样信任一个才进宫不久的女人吗?还是说,是她自己另有目的…… 萧琰慢慢靠到身后的隐囊上,捏着衣裳的手慢慢收拢,将好端端的布料揉得发皱。 - 少阳殿外,云英已换上了穿着一身整齐干净的杏色襦裙,端端正正跪在门外的石阶上,安静地等着萧元琮的召见。 自靳昭入内禀报已有近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头始终静悄悄的,隔着厚重的殿门,什么也听不见。 她不知靳昭到底说了什么,也不知萧元琮有没有生气,她只知道,刚才从守在阶下的内侍口中得知,武澍桉已经死了。 大概是事先得了萧元琮的允许,那名内侍并未刻意隐瞒,而是将后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同她说了,毕竟,武澍桉同她有理不清的关系。 他说,是吴王萧琰,拔了天子亲卫的配刀,一刀杀了发狂的武小侯爷,如今,人已被太子下令,留在宫中不许出去。 此刻,她跪在门外,脑海里全是各种颠倒混乱的片段。 萧琰,那个总是让她倍感警惕的男人,居然敢当众杀人! 她捂了捂心口,胡思乱想的同时,只觉背后冷汗涔涔。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咯吱咯吱响起,靳昭的身影出现在灯火中。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垂在身侧的手略抬了抬,好似想扶她起来。 可是,手伸到一半,又慢慢缩了回去。 这里是东宫,他该谨记本分。 “穆娘子,”他朝旁侧身,让出殿门正中的位置,沉声说,“太子殿下请你进去回话。” “是,奴婢这就进去,多谢中郎将传话。”云英不必他扶,闻言自地上起来,冲他一礼,便快步入内。 守在两边的内侍低着头,拉住殿门上的圆环,将那道厚重的门重新关上。 屋里的光亮被阻隔,廊檐下重新陷入昏暗。 靳昭抬头,看一眼天边圆满的明月,面无表情地顺着石阶踏入黑暗之中。 第33章 请罪 指甲盖大小的红痕,星星点点,色…… “殿下, ”云英一进入内室,就自觉地跪在地上,给坐在榻上的萧元琮行礼, “奴婢今夜自作主张,又给殿下添麻烦, 特来给殿下请罪。” 她说着,双手在额前交叠, 深深地伏下去,直到脑袋重重点在地上, 发出一声闷闷的响。 屋里有片刻的沉默,萧元琮没喊起,她便保持着埋首地上的姿态, 一动不动, 没法抬头, 便看不到萧元琮的神色, 更无从知晓他的喜怒。 “方才,他们可曾同你说起撷芳阁发生的事?”头顶上传来萧元琮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淡然, 好似与过往并无差别, 可听在云英的耳中,却觉得后背发冷。 入宫近三个月,她始终对萧元琮怀着一种特殊的崇敬与亲近,不但是因为他将她从武家那个火坑里救出来, 也因为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她一直有种特殊的宽容和爱护。 她一直觉得太子和她见过的其他“主人”都不一样,他有时像一尊佛,心怀慈悲, 俯瞰众生疾苦时,对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会细心关照。 可是,今夜,她不断地提醒自己,主人就是主人,再怎样爱护下人,也绝不会容忍身边有无法掌控的隐患存在。 “是,奴婢已知晓,武校尉——已经不幸身亡了……” 萧元琮淡淡“唔”一声,从榻上起来,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弯下腰,伸手慢慢抬起她的下巴,幽深平静的眼眸注视着她美丽精致的脸庞。 明明是透着凉意的干燥秋夜,她的脸庞却显得格外柔润,泛着层层叠叠的水光,不但眼里盛了柔波,那两片天然微翘的唇瓣更是像刚从水里出来一般,丰软极了。 萧元琮的目光有一瞬间极细微地闪动。 “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云英愣了下,起初没明白这话的意思,眼中闪过迷茫,待对上他漆黑的眼睛,才忽然反应过来。 他在怀疑,今夜的事是她早就知晓,事先有所准备,又或者,根本就是她也参与其中,才会有今日的结果。 这样的怀疑让她登时紧张起来,呼吸也忍不住急促。 “不——殿下明鉴,奴婢不敢!”她飞快地思索着要如何为自己辩解,“奴婢是恨武、小侯爷,可是绝不会因此就设那样一个局,要置他于死地,奴婢只是一个卑微的乳娘,哪有那样的本事!” 萧元琮没有说话,仍旧静静的凝视着她。 她心中紧了紧,眼神中露出崇敬而柔软的情绪,用极低的声音说:“奴婢一直记着殿下的恩情,时刻想着要报答。殿下这样好的人,奴婢只恨自己人微言轻,不能帮到殿下一星半点,否则,定要将一切都奉给殿下才好……” 说话的时候,她强迫自己始终看着萧元琮,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的眼神好像比方才又深了一分,那目光像一只无形的手,悄然落在她一张一合的唇上,让她莫名感到一阵热意。 “这么说,你今夜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孤?”他的身子又俯低一些,在距她的脸庞不到两寸的地方停下,离得近了,反而让她无法完全看清神色。 这一回,云英不再同他对视,而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灯下轻颤。 “奴婢不敢欺瞒殿下,当时实在没有想太多,只是不想让小侯爷害中郎将——”说到这儿,她又添了一句,“中郎将是殿下的人,因为殿下的关系,曾帮过奴婢,奴婢想,帮中郎将,就是在帮殿下。” 没人教过她,但她就是觉得大多数男人不喜欢冷漠而歹毒的女人。她不知道今晚的自己算不算歹毒,只是心里总是惴惴. 萧元琮轻笑一下,放开手,转身坐回榻上,冲她招了招手:“云英,到孤的身边来。” 榻前有案几,案边是一块空地,云英瞥了一眼,莫名想起上回给他送梅子浆时的情形,踟蹰一瞬,才咬了咬牙,像上回一样,跪到榻边,让他朝一旁倚着隐囊的时候,恰好能凑近过来。 应当是相信她的解释了吧…… “方才靳昭离开的时候,特意对孤说,你没有异心,只是恰好牵入其中,求孤莫对你施以惩戒。”萧元琮果然靠近她,伸手在她的额边轻抚,“孤知晓你没有异心,只是不知你怎能猜到武澍桉想要做什么的?” 食指的指节带着一丝凉意,从额角拂过,像一排细细密密的短针,在那寸肌肤上擦过。 也许是不久前才经过一场激烈情事的缘故,此刻的她看起来没有异样,实则浑身都是酸软的,异常敏感,只这么轻轻的几下触碰,就让她的后背悄悄收紧。 “奴婢起初只是异心,因为曾经伺候过小侯爷的缘故,多少了解他的脾性,他那样轻易就向中郎将赔罪,实在有些反常。不过,真正猜到他的意图,还是因为撷芳阁香炉里的香料。” 说到这儿,她深吸一口气。 “是加了催情香的龙涎,在城阳侯府时,小侯爷曾在奴婢身上用过。只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会是这样……” 萧元琮不禁皱眉。 不必多想,那样的东西,在她身上要怎么用,显而易见。 “是啊,世事无常,谁也想不到,武澍桉会突然冲向父皇,更没想到老二会突然出手。”他这样的话锋,倒似有将事情往吴王为护驾才迫不得已杀了武澍桉的方向引去。 云英暗暗留了心眼。 “云英,”萧元琮又忽然唤她,望过来的目光变得温和,还带着一分怜意,“今夜在鳞德殿时,孤未提让武家郎向你道歉, 只是不想让他再同你又太多牵扯,没有旁的意思。” 她的眼睛忽而睁大,整个人呆了一呆。 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他竟然都留心注意到了! 从头至尾,一直处在弱势,被武澍桉乃至整个武家欺辱、冒犯的她,始终没有机会听到一句道歉。 不是因为武家人没错,而是因为她的出身,犯官家眷,后宅里一个小小的奴婢,被逼着给小侯爷生了孩子,那是她的造化,应当感恩戴德;因小侯爷自己的荒唐,使她成为他议亲路上的障碍,要杀了她时,外人也不过议论一句武家郎太过纨绔,不知轻重,不是个可靠的。 而说起她,顶多是个可惜。恶毒一些的,甚至还会说兴许是她有意勾引,才让武家郎那样荒唐。 不会有人觉得武澍桉应该对她道歉。 所以,在鳞德殿时,听到他们你来我往的话,明明是与她有关,却半个字不提她时,她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华服之下 第34节 只是没想到那样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会留意,好像在他眼里,真的把她当做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来看待。 “奴婢知道。”她感到鼻尖有些发酸,声音也有些哽咽。 萧元琮轻叹一声,拇指揉过她的面颊,揉碎一滴晶莹的泪珠。 “别怕,想哭便哭吧。” 他知道那种感觉,被忽视的感觉,因为自己的行止,而阴差阳错使另一个人死去的感觉,还有积累了许久的厌恶和恨意,有朝一日终于能悄悄给对方一击,却再没机会体会报复的快感的感觉。 云英摇头,本只一滴泪,却忽然像开了闸似的,泪珠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方才听说武澍桉的死讯后,她便一直处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惊惧中——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可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自己亲手杀了人一般。 她慢慢抽泣起来,低垂着的脑袋轻轻枕在他的膝头,像个无助的孩子,在信赖的亲长身边寻求片刻依靠和安宁。 萧元琮静静地看着她,没再说话,只是将手掌安在她的肩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 屋子里静悄悄,只有她不时抽泣的细小声音。 萧元琮望着埋在自己膝头的女子,目光自她柔亮整齐的发髻,一点点下滑至肩背。 浅杏的衣裙不算厚实,覆在肩背之上,隐隐能瞧出底下的肌肤与骨骼的走向。原来从背后看,她这样纤瘦。 那一截露在衣裙外的脖颈,像一块凝脂,白润光洁,在烛光下泛着一层莹莹的柔光,与乌黑的发际相接,对比鲜明,美丽极了。 可是,再往下,衣领上端的边缘处,白腻的凝脂却被破坏了。 那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痕,星星点点,色泽鲜艳,像是刚刚渗到肌肤底下的血痕,那红痕不平整的边缘处,还隐了几个小小的血点子。 看起来,像是被人吮过,又拿牙用力咬过,才留下了痕迹。 红痕被衣裙盖去一半,若不是她伏下来,恐怕连这一半都被藏起来了。 萧元琮的动作忽而顿住,目光一点点凝起,食指轻轻按上那一处衣领,隔着布料摩挲两下,恰好勾出隐在底下的半块红痕的边缘。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身子轻颤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云英的心绪逐渐平复,方羞赧地抬起头,轻声说:“殿下恕罪,奴婢方才失态僭越了。” 萧元琮没有回答,只是将她鬓角散落的碎发轻轻拨开,问:“你方才说,在撷芳阁里发现了武澍桉点过的催情香,可曾伤到你?” 催情香如何伤人?云英想起和靳昭的那一场情事,只觉脸上一红,赶紧摇头:“不、不曾,奴婢只吸了两口,一认出来,就立刻掐断了那盘香,没再烧下去。” 说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奴婢懂的,这两日便不给皇孙喂奶了,请膳房多做些吃食送来,绝不会教皇孙饿着。” 萧元琮“唔”一声,食指与拇指的指腹轻轻搓了搓,不置可否。 这时,殿外传来叩门声,内侍进来,站在屏风外道:“殿下,太子妃殿下来了,目下正跪于殿外,说是来给殿下请罪的。” 这一晚上,要请罪的倒是不少。 云英悄悄抬头看一眼萧元琮,不必他赶,自觉起身,行礼告退。 高高的殿门再次打开,光滑微凉的地上,薛清絮一身素衣,端端正正跪着,听见声响,抬起头来,却见是还红着眼的云英从里头出来。 她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望向云英的眼神更是微妙难言。 云英觉得她的眼神里明明没有妒意,却看得人汗毛倒竖。 从前她还怀疑,到今日,已然确信,太子妃对太子当真没有半点夫妻间的爱意,否则又怎能帮着外人害靳昭和太子? 可是,既然对太子没有情分,又为何要那样防着太子身边的女人,以至于要把小皇孙的生母青澜赐死? 云英心下觉得疑云重重,面上半点不敢怠慢,赶紧闪身到一旁,恭恭敬敬地行礼。 薛清絮没有理会,仍旧挺直后背跪着,殿中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萧元琮的声音传来。 “太子妃,你这般又是何故?” “臣妾未曾约束好身边的宫女,以至于没有好好照看中郎将,差点害了他,连累殿下,幸而最后没有酿成大祸。臣妾实在愧疚难安,方才已罚了那名宫女三十板,余事全凭殿下做主。” 云英不敢逗留,已顺着西面的长廊快步离开,却还是能听见薛清絮一字一句清晰的话语。 “你我夫妻数年,已走到这一步,早就心知肚明的事,何必还要惺惺作态。” 夜风里,萧元琮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漠,仿佛与方才在殿中耐心安慰她的是两个人。 主人夫妻间的秘辛,下人不该窥伺,云英心头发怵,干脆小跑着离开少阳殿,直到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才重重舒一口气。 第34章 夫妻 她知晓殿下的真面目吗? 少阳殿外, 秋夜的凉风再次扑面而来,卷起薛清絮素色的衣摆。 因是来请罪的,她的素衣外亦没戴压裙摆的玉佩, 一时间,那素淡轻薄的布料在夜色里飘飘荡荡, 莫名有种发苦的可怖。 大约是因为萧元琮方才已将两人之间隔着的那层薄纱撕破,薛清絮的脸色也慢慢冷漠僵硬起来。 “孤知晓, 因为你父亲的缘故,你从一开始就不想嫁给孤, 是以,这几年来,对你始终宽容, 不曾委屈过你, 却不想, 你竟会这样过分。” 这门婚事是薛清絮的父亲薛平愈在盛年之时就定下的。 当时, 他已官至礼部尚书,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算是东宫党的中流砥柱之一, 对还未成人的萧元琮忠心耿耿。可是, 也正因此,他成了郑家一党的眼中钉。 齐慎出身名门世家,是全天下士族的楷模,声明难撼, 即便拉下马来,身后也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为他奔走、卖命。而薛平愈不同,虽也是士族出身,但中规中矩, 凭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才以神童之名入仕,一点点积累声明,宦海沉浮二十余载,方得礼部尚书之名,比起齐慎,他的地位要脆弱得多。 郑家一党就是借着他的两名门生牵入贪腐案中,将他也拉入泥潭。 其时,萧元琮尚未及冠,才刚涉朝政不久,虽有一众文臣拱卫呵护,到底羽翼未丰,面对薛平愈之事,无能为力,只能袖手旁观,由着他在刚刚升任中书令之际,便以年迈无力为由,上疏辞官。 而后,东宫一党仍旧坚如磐石,齐头并进,唯薛家一脉,被大浪淘去,渐落人后。 萧元琮从来以温和沉稳、仁慈宽厚的一面示人,此刻即便说出这样指责的话,也并不见怒容厉色。偏偏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有种难以接近的疏离。 “不曾委屈过……”薛清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若不曾委屈,殿下又为何要让一个小小的婢女先有子嗣?堂堂皇家长孙,偏是个卑微的宫婢所生,这让臣妾如何在外立足?” 萧元琮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没兴趣同她绕圈子,只说:“当初是你自己拒绝了孤。这些年,你处处提防着,无非 就是要让孤膝下无子,好让外头的人有理由议论孤子嗣艰难,不堪储君大任罢了。” 数年前 ,新婚夜,他本是怀着尽人夫之责之心,踏入寝屋的。 那时,他以为两人之间即使没有太多感情,但既已成婚,日后相敬如宾也好。不想,当夜,夫妻二人四目相对,该行周公之礼时,薛清絮却拒绝了他。 她说:“殿下恕罪,臣妾身子不适,恐不能侍奉。” 他本以为她只是不方便,便嘱咐下人替她煮些补身保暖的茶汤,自己预备在床榻外侧睡下——夫妻之间,若新婚之夜就分房而睡,传出去于他们两个都不好。 谁知,她却分毫不让,跪在榻沿上,挡住他的动作,直接说:“臣妾恐怕往后都无法侍奉殿下,还请殿下回少阳殿中安寝,以免臣妾失仪,惹怒殿下。” 这样直白的拒绝,已是断送了夫妻二人日后的所有情分。 萧元琮明白,因为薛家的事,二人之间缘分已尽。 纵观大周皇室,子嗣艰难者不止一二,至先帝时,更是忽然暴毙,没留下一儿半女。如今的圣上萧崇寿,继位这么多年,膝下成年皇子也只二人,虽有郑皇后一直从中作梗的缘故,但皇室子嗣凋零,始终是朝臣们担心的大事,这一点不假。 萧元琮初成婚时,未闻音讯,尚能说得过去,可随着时间日久,大臣们难免怀疑不断。 这些,他统统都知道,只是看在已故的薛平愈的面上,一直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薛清絮眼神轻颤,怒、羞、愧、恨在心中来回翻转,最后又统统吞下去,用一种尖锐的声音说:“殿下如何想,臣妾自无法左右,臣妾只是觉得一切都太过巧合罢了,这几年来,殿下从来不近女色,怎么朝上一有人参殿下无后,青澜的肚子里便有了孩子?殿下本该好好查一查这孩子的来历,可偏偏青澜在这时候便死了!” “她因你而死。”萧元琮冷冷道。 “是啊,外人都说是臣妾赐死了她,可臣妾不过是吓唬她罢了,她若不是心虚,何必自戕?”说到这儿,薛清絮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萧元琮,“臣妾竟忘了,殿下一向最擅操控人心、借刀杀人,什么事都能哄着旁人心甘情愿地为您做,而您从来清清白白、干干净净!青澜为什么而死?恐怕就是为了替殿下隐瞒混淆皇室血脉的阴私!” 眼看她的话越来越荒唐,守在两边的内侍纷纷埋低脑袋。 所幸萧元琮谨慎,从来不让闲杂人等留在少阳殿附近,留下伺候的都是信得过的人,便是听到了什么,也定会烂在肚子里。 他们小心地观察着情况,无声地往后退出数丈的距离,将空间留给这对从一开始就不曾和睦过的年轻夫妻。 只有从侧间出来的余嬷嬷,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大步上前,一弯腰“啪”的一声打在薛清絮的脸上,打得薛清絮朝旁边一歪,狼狈地倒在一侧。 “太子妃怕是昏了头,这样的事可不能乱说。”余嬷嬷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用极其冷漠平板的声音说,“太子妃莫忘了,您也是东宫的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太子妃出身高贵,饱读诗书,这样简单的道理,应当不必奴婢来教。” 她年纪虽长,头发已花白,又身在东宫,常年养尊处优,从不必做粗活、重活,可那一身奴仆的力气却并不见弱,方才那一巴掌使了大半的力气,直将薛清絮白皙的脸庞打得迅速爬上一阵肿胀的红。 薛清絮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缓缓爬起来,冷笑着说:“瞧瞧,这不就是个心甘情愿的忠仆,连主人也敢打!” 不必萧元琮说什么,余嬷嬷已在一旁恭恭敬敬跪下,沉声说:“东宫之中,奴婢的主人从来只有太子殿下一人,至于太子妃,若与太子殿下一条心,那便也是奴婢的主人,否则,便不是奴婢的主人。” “好了,嬷嬷,不必太过严苛。”萧元琮闭了闭眼,示意余嬷嬷退后,也不知这句“不必太过严苛”到底是对谁说的,“皇室血脉自然不容混淆,孤身为大周储君,断不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太子妃恐怕多虑了。至于旁人如何,孤无法左右。” 他上前一步,才要弯腰将薛清絮搀扶起来,就见她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低声说:“那个乳娘呢?” 萧元琮的动作顿住,冷淡的眼眸与她相对。 “她知晓殿下的真面目吗?”薛清絮颇有些恶意地笑,“她知晓自己视为恩人、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其实也利用了她,以后还会那样敬仰殿下吗?” 萧元琮原本无甚波动的面容忽然沉了下来。 他不再试图搀扶她,而是站直身子,双手背到身后,目光望向远处的夜空。 “孤看太子妃喝多了,恐怕有些糊涂。”他冲两边的内侍示意,“来人,将太子妃送回燕禧居。近来宫中事多不太平,了结之前,太子妃就安心留在燕禧居休养,无事不必再出来。” 话音落下,两名一直候在一旁的内侍应声出来,分别站到薛清絮的两侧,冲她弯腰行礼:“请太子妃殿下回燕禧居。” 薛清絮抹了抹脸上肿起来的一片,挥开要过来搀扶的内侍,自己从地上站起来,高昂着脑袋冲萧元琮行礼:“今晚惹怒殿下,是臣妾的不是,臣妾这就告退,不再碍殿下的眼。” 说完,转身离开,留下萧元琮一人面无表情站在高处,沉默不语。 - 萧崇寿在病榻间缠绵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间,宫中人心惶惶。 圣上清醒后,听人说了后来的事,太子的安排并无偏私,无可指摘,他即使有心袒护幼子,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只得由着他们查。 刑部的两位官员和内监总管、天子禁卫首领四人几乎不分昼夜地提人,询问当日发生的一切,就连云英也在其列。 一来,她当日也出席了宫宴,二来,事情发生在武澍桉的身上,而她与武澍桉之间的过往人尽皆知,实在越不过去。 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云英心中有数,可毕竟是由刑部主审,她心中多少有些紧张。 好在,轮到她的这一日,余嬷嬷带着她去了一趟少阳殿。 其时,天刚蒙蒙亮,正是萧元琮用毕早膳,要离开东宫往前朝去的时候。圣上龙体抱恙,这几日朝会自然免了,但三省六部二十四司,该处理的政事一件不少,萧元琮每日出去的时间仍旧雷打不动。 云英进去的时候,早膳已撤下,一名内侍捧着已经熨好的常服进来,余嬷嬷见状,又推了云英一把,冲已站到屏风边的萧元琮说:“殿下,穆娘子来了,就让穆娘子伺候殿下更衣吧,以免一会儿错过时辰,误了殿下的正事。” 萧元琮转头看过来,目光落到云英的身上,点头:“也好。” 云英虽不知让她伺候更衣与是否耽误时辰有什么关联,但太子已经发话,她只好快步走到他的身边。 华服之下 第35节 内侍们已将放着衣物的托盘一一排在两侧,云英扫过一眼,见萧元琮已穿好鞋袜,便直接抬手,将他身上罩的那件大袖袍脱下,拿起平整精致的常服替他穿上,接着,再是衣扣、腰带、玉佩等,一一理好。 “今日刑部的人唤你过去问话,你可想好要如何应对?”抚平、整理前襟的时候,萧元琮才说出一早召她来的目的。 云英点头:“奴婢当日从鳞德殿离开后,便独自在宫中走了走,因带皇孙有些累,便在齐香斋中歇了小半个时辰,到亥时三刻前回了东宫。” 这也是她对丹佩和绿菱的说辞,那两个小丫头还惋惜她没瞧见蓬莱池边的热闹景象。至于齐香斋,则是她在跟踪武澍桉的时候经过的一处,当时便特意留了心眼,知晓那儿黑着灯火,门却未上锁,显然并非 禁地,只是无人过去而已。 “嗯。”萧元琮点头,不置可否,也不知怎的,忽然问,“这两日可曾与靳昭商量过?” 云英愣了下,赶紧摇头:“奴婢每日留在宜阳殿中,哪里会见得到中郎将?” 论理,此事与靳昭也有关,她应当与他事先商量好,可是不知为何,她觉得太子并不是这个意思,相反,他好像并不想听到他们事先商量的消息。 想来,他身为东宫之主,应当不喜手下之人瞒着他私相授受。 萧元琮沉默,目光垂下,凝视着缓缓跪下的她。 衣襟已经抚平,腰带也已松松系上,此刻,她跪在地上,手执玉佩,小心地挂到他的腰间,用玉的重量压住他的衣摆。 双手在他的腰间与腿边动作,粉白漂亮的脸蛋则恰好悬在他的腰间。 距离有些近,他不由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拇指从她衣领的边缘轻轻摩挲过,若有似无地蹭过一寸肌肤,惹得她抬头看他:“殿下?” “专心些。”落在肩上的手压得重了一分,另一只手亦托到她的脑后,将她仰起的脑袋朝里压了压。 明明是让她脑袋回正,莫要仰起的动作,却同时将她推得离他的腰胯更近了。 这样的姿势让云英一阵脸红,再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只轻轻咬着下唇,将松垮的腰带系紧,却没留意萧元琮逐渐变深的眼神。 他垂眼看着她与自己之间那不到两寸的空隙,和空隙间灵巧动作的素手,喉结无声地滚动。 衣领的边缘,那块不比指甲盖大多少的红痕在她双臂动作之时再度露出来。痕迹仍在,颜色却淡了许多,由那日见到的鲜艳的红变成淡淡的青,周遭那几点牙印更是完全消失不见了。 萧元琮的目光在那痕迹处停留片刻,才移开扶在她肩上与脑后的手。 “如你方才那样说便好。”萧元琮淡声道,“刑部要查的始终是药从何处来,由谁带入宫中,这些都与你无关,至于别的,武澍桉已死,彩凤本就不知你的存在,加之她身后牵着皇后,决计不敢透露一个字,所以你不必担心。” 他是太子,应当避嫌,所以这两日调查的进展,他都没有主动过问,不过大致进展不会有误。 云英听了他的话,心中稍定,将他的袖口翻好后,便起身退到一旁。 外间的内侍已在提醒时辰,萧元琮不再多言,出了屋登上步撵,离开东宫。 第35章 问话 不许喊! 问询的地方设在宫中的内侍省内, 平日是内官们处理各种事务的地方,这几日腾出若干间空屋来,供刑部官员们理事。 一来此处内侍众多, 随时可帮上一手,二来此处离宫中女眷们所住的殿阁都远一些, 互不干扰,不易生出别的事端。 云英是由一位宫中内侍引路过去的, 临近内侍省时,恰见到才从里头出来的靳昭。 两人远远见着, 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靳昭面无表情,光这么瞧着,完全瞧不出有什么异样, 只是转了方向, 径直朝云英的方向行来。 他先冲旁边那名内侍拱手致意, 见其识趣地稍往后退了些, 方转向云英:“穆娘子,可也是来听问话的?” 一个“也”字,表明他刚才也被问过话。 云英对上他带着隐忍的关切与担忧的目光, 轻轻点头:“奴婢昨晚接了消息, 今日过来听问话,不想在这儿遇见中郎将。” 两人之间隔了一两步的距离,恰是不近不疏的样子,因身后还站着宫中的内监, 哪怕知晓他站的位置应当不大听得见,他们说话也是规规矩矩,谨守日常客套的分寸,不教人瞧出半点异样。 只有在告辞之际, 靳昭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说了两个字:“放心。” 云英转身的脚步一顿,抬头对上他笃定的目光,忽然有些明白,他不是碰巧出现在这里,而是知晓她会在这时候到内侍省来。 他是中郎将,虽只管东宫宿卫,但北衙军之所以称北衙,乃因其营地大多设在宫城之北,平日除了在东宫南面换防、出宫休沐外,也常要穿过宫城往北去。 她得了太子的提示,又在这儿见到他,一颗心已彻底落下,再没有一点忐忑。 “好。”她轻声应了,对他露出一丝笑容,随后转身,朝着内侍省去。 里头自有内侍请她进去,在一间平日用来奉茶水,如今临时摆了笔墨与坐榻的小屋子里坐了三人,一名刑部来的评事,一名内侍省宦官,还有一位提笔记录的书吏。 如太子所说,三人大约看在东宫的面子上,态度还算和蔼,袒明身份后,问了两句同武澍桉的过往,和事发那日她的行踪,以及是否发现武澍桉有异常。 她照着同萧元琮说过的话一一答了,至于同武澍桉相关的事则一概答不知,他们问了近三刻的时辰,果然不曾为难。 临走的时候,引她来的那名内侍客气地送她到门外,又问要不要再给她带路回东宫。 既这样问,便是不想再走一趟。 云英有眼色,来时特意记了路,连忙摆手:“不敢再劳烦,我认得路,自己回去便好。” “也好,也好,”那小内侍冲她笑笑,目光朝南面敬胜斋的方向瞧一眼,“午后要请吴王殿下来,大会儿都忙着准备,我也该去同他们一道收拾,免得怠慢了这位祖宗。” 说完,冲云英行了个礼,自己匆匆回去了。 听到“吴王”二字,云英的后背又生了层凉意,那个敢当堂杀人的混世魔王,她一点也不想遇见。 眼看着临近午时,她赶紧加快脚步离开。 只是,才走出去不远,刚到教坊司附近的一条石子路上,就迎面遇上萧珠儿与她身边的一名宫女。 云英眼皮跳了跳,赶紧退到石子路的一侧,冲公主行礼。 “穆娘子,”萧珠儿停下脚步,抬手示意她起来,“太子哥哥和小侄儿这两日可好?” 此处临近歌舞乐伎们出入宫廷的那道门,是以不时有人经过,她们无法放心地交谈,但这也是近来唯一能见到的机会,自事发后,她们一个在宫中,一个在东宫,虽只隔了几道宫墙,却始终不知对方情况。 云英笑着点头:“多谢公主殿下关心,太子殿下与小皇孙一切安好。奴婢今日恰好到内侍省被问询,眼下正要回去照看小皇孙呢。” 她用这样的话来暗示萧珠儿,自己一切安好,不必担心。 萧珠儿显然听懂了,方才看来还有些细微紧张的面色缓和下来,露出一丝笑容:“那便好。” 紧接着,她走近一步,压低声音快速说:“那日留下的那件衣裳不见了。” 云英眼皮又是一跳:“何时的事?” “就在那日,我亲手藏在宁华殿,那夜有太医来给母亲诊脉开药,待我伺候母亲入睡,再去寻那件衣裳想要烧去时,却找不到了。我担心有人借此生事,听说今日提来询问的都是东宫的人,这才过来瞧瞧,你没事就好。”萧珠儿飞快地说完,一双眼睛又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仿佛要再次确认她的情况才敢放心。 “嗯,奴婢一切都好,殿下不用太过忧心,一件宫女的衣裳而已,宫中随处可见,并不稀奇,应当不会让人起疑。”云英小声地安抚她,自己心里却打了个突。 她的衣裳都是自己改过的,的确与别的宫女不大一样。不过,这样的小事只有丹佩和绿菱两个知晓,旁人应当不会留意…… - 敬胜斋外,内监总管亲自带着十余名仆从,恭恭敬敬站在阶下,望着高处的萧琰,好声好气地商量着。 “殿下,午膳已备好了,都是您一向爱吃的菜色,和不等用过膳,去过内侍省回来,再出去走走呢?” 这位祖宗从前就颇有些喜怒不定的气性在,如今越发成了宫中所有宫女、内监们的梦魇。听闻被留宫中的这两日,萧琰除了早晚到延英殿、珠镜殿请安外,白日并不大留在敬胜斋,身后也不让人跟着,谁也不知他都去了哪儿。 为防到午后又招不 到人,误了时辰,内监们才提前过来请。 这样得罪人的差事没人敢接,只有交给总管亲自带人前来。 萧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底下弯腰躬身的内侍们,沉声道:“本王今日早膳用得晚,午膳便不用了,你们不必再次伺候。” 总管哪里肯走,满脸堆笑道:“膳房还备了些酸甜解腻的果子,殿下既不用午膳,用些果子也好,奴婢们就在此候着,随时听殿下召唤。” 萧琰半点不领情,锐利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略过,冷笑道:“怎么,怕我跑了?唤这样多人来看着。也不瞧瞧这么高的宫墙,我能跑哪儿去?” 总管被瞧得后背直冒冷汗,连连否认:“奴婢不敢!殿下身份何等尊贵,怎可能如此行事?奴婢只是担心殿下不识往内侍省的路,特意早些过来……” 话还没说完,高处的萧琰已经一步步走下来,在他面前站定。 “我自出生起,便住在宫城之中,这里没有哪一条路、哪一堵墙是我没走过、摸过的。”他的眼神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扫过之时,众人纷纷底下脑袋不敢动,“路我认得,自会准时过去,别的就不劳你们操心了。” 说完,他独自一人要离开。 总管愣了下,上前两步要追,还没等他开口,萧琰又忽然回头,那双漆黑的眼睛已染上中秋那夜拔刀时的冷硬煞气。 “谁也不许跟着我,否则——”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众人脑中都不约而同闪过当夜那把滴着血的银色长刀。 总管停住脚步,像被钉在原地似的,再不敢上前,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总管,这该如何是好?”后头的小内侍们面面相觑。 这位祖宗有圣上在背后撑着,谁敢管他? 总管扶着脑袋苦思冥想,片刻后,一咬牙。道:“已到午膳时分,想必太子殿下该暂时空闲下来了,快派人去请!” 此案由太子一手安排,请他亲自过来坐镇,到时若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也好交代。 - 自萧珠儿离开后,云英的心中便有些七上八下。 这件事背后牵扯总共三方,皇后、东宫和武家,武家的手自不可能伸到宫中,剩下皇后与东宫。武澍桉已死,皇后此刻应当想尽办法将一切都推到他的身上,以掩盖自己利用公主的事实,不该再在公主那儿浪费心神,须知做得越多,越容易露出马脚。 难道是太子听她和靳昭交代过当日的事后,特意命人悄悄处理了? 可是,她总觉得以太子的为人,应当不会这样做…… 就在她心神不宁地走过一处低矮的宫舍时,窄小的夹道中忽然伸出一只手,迅速拽住她右侧的胳膊,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将她拽了进去,整个人被压到墙上。 “什么人——”她开口便是抬高嗓音质问。 只是才两三个字,口鼻便被另一只手紧紧捂住,紧接着,就对上一双熟悉的漆黑的眼眸。 是萧琰!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整个人紧绷起来,颈后迅速起了一片细细的疙瘩,脑袋里更是立刻回想起上一次被他堵在珠镜殿的软榻上时的情景。 “不许喊!” 萧琰凑近了,隔着手掌,额头几乎与她相抵,中间只隔了一层纸的距离,云英几乎能感受到他额头滚烫的热度,被捂住的口鼻,更是一阵闷,也不知是因为他的手下太燥热,还是因为呼吸之间的湿润气息无处安放。 这可是当堂杀人的祖宗! 华服之下 第36节 云英不敢拒绝,只能颤巍巍点头。 只这样小的幅度,二人的额头便直接越过那一层纸的距离,轻轻蹭在一起。 云英感到额前一片滚热的麻痒感迅速蔓延开来,直令整个脑袋都跟着一阵一阵地涨起来。 萧琰这才放开捂着她口鼻的那只手,可凑在她眼前的脸却没有跟着退开,反而又无声地进了半寸。 原本中间隔着的手掌的厚度登时缩至同额间相当的距离,鼻尖几乎相触,只要稍一偏头,连唇瓣也能触到一起。 “殿下这是做什么!”云英忍不住低声质问。 她既害怕,又生气,方才憋闷一阵,此刻得了解放,渴望更多空气,可脑后已抵着墙面,退无可退,只好小心地别开脸,大口吸气。 目光移开,才发现这条夹道比她想象的更窄,两人贴近,侧身站着,萧琰的背后也只有不到三拳的距离。 而此刻,两人的身躯几乎贴在一起,她大口呼吸时跟着起伏的胸脯就那样陈在他的眼前,一下一下,抵近再退开,十分惹眼。 萧琰没有回答她的质问,一双漆黑的眼顺着她脖颈一侧的线条无声下滑,落在她隆起的胸脯间。 同样是宫女穿的襦裙,压在胸口上一寸,她没有刻意向下拉,可旁人看起来没有异样,偏她的胸口有个极小的沟壑的褶皱。 这样瞧,竟比他印象中的还要丰润。 第36章 对质 那件外裳是你的吧? 萧琰顿时感到呼吸便重了一分。 云英没听到他的回答, 心中觉得忐忑,又偷偷转回目光,觑了他一眼。 这一眼, 竟发现他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胸口瞧。 本就带着紧张和焦躁的面颊登时涨红,将方才的恐惧也挤走了一半, 她费力地抬起双臂,想要做出个自我保护的姿态挡在胸前:“殿下这是在瞧哪儿!” 视线被双臂阻隔大半, 萧琰慢慢抬起眼,却还是没有退开, 原本压在她身侧墙上的双手下移,绕至她腰后与墙壁之间的那截空隙,强硬地塞进去。 “穆云英,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用一种笃定而低沉的嗓音说, “武澍桉的事, 和你有关吧!” 云英被他这一问吓了一跳,立刻警惕地瞪他,可以对上他漆黑的眼睛, 又觉得害怕, 赶紧移开,说:“殿下当真糊涂了,青天白日的,难道就已吃醉了酒, 在此胡言乱语?” 这话带着冷嘲,已十分僭越。 萧琰冷笑一声,二话不说,托在她腰后的双臂立刻动了起来。 一只手掌牢牢托在她的后背, 微一用力,将她的身子整个压向自己的怀中,另一只手则迅速袭至她右侧的腋下,一把攥住她的一条胳膊,高高抬起,钉在墙上。 握在掌中时,他下意识瞧了一眼,她那胳膊最粗处,一手竟也能完全笼住,合围一圈,还余出些距离,又比他想象的更细,同胸前的丰腴形成鲜明对比。 他忍不住咬紧牙关,压抑着让整个身体绷紧的躁动。 - 崇明门外,分割前朝与内闱的第三道宫墙外,萧元琮正乘步撵往内侍省行去。 身边还跟着一名礼部的官员,边跟着步撵前行,边向他汇报许州、忠武一带盗匪猖獗,以至道路被阻,难以通行之事。 “是去岁大旱时纠集的盗匪,起初不成气候,因缺粮少食,躲避徭役,方在山林中聚集,并不滋扰乡县民众,只是后来朝廷拨了粮食下去,今岁也未再有天灾,他们却未散去,仍聚于山林,自称斗米道,如今已有两万余人之多,上月才上任的许州知州欲出兵剿匪,竟被贼人直接当街射杀。” 那名官员手中还拿着前日送到京都的奏疏,这一路走来,却半点不必翻,显是早将此事熟记于心。 “如今许州正乱,长史已暂代知州之职,调派州郡驻军,围山剿匪,朝廷亦当派兵将前往相助。只是,如今要紧的是许州一带要入京赴考的试子们,听说那儿才考出的一名解元,名叫傅彦泽的,去岁曾写过两篇政论,在许州一带传播甚广,连朝中不少大夫都评阅过,此人才情卓著,若是因此次匪患误了入京赴考的时机,恐怕要惹各州郡的不满。” “可是写《时政论》的那名学子?”萧元琮仔细地听着他的话,蹙眉在脑中回想片刻,竟直接说出了文章名称。 “正是此人!”那名官员连连点头,“想不到连殿下也读过他的文章!” 他赞完,心下又觉得虚,不为别的,只为那篇《时政论》中,除了点出如今朝中吏治、军事的诸多不足外,还犀利地 指出当今天子的不是,其中,最引人争论的一点,便是圣上在立储之事上的偏心,令天下士子不满。 就算当今天子仁厚,这样的话也不是谁都敢说的,更何况是一个还未入仕的平头百姓,若稍有不慎,就是绝了自己日后登科之路,也难怪连太子都听过他的大名。 “匪患要平,调拨的钱粮的事自由两位宰相与兵部、户部商议后,交父皇定夺。”萧元琮沉吟片刻,吩咐道,“至于考生赴京之事——孤倒是能做主,派人前去,轻车简行,将一众要赴考的考生接入京都安置好,好让他们留足精神,全力备考。” 那官员点头,心知太子这样做的分寸,调兵调粮都是要经天子点头才能成的事,太子暂未受天子委任代理国事,便不能越权。 他一向谨守礼法规矩,不曾有半分逾矩,莫说是流民作乱,便是北边的氐羌举兵入侵,恐怕也不会擅自做主。 而派人前往许州接考生们入京则是件可大可小之事,只要以太子私人之名派人去,便不算国家大政。 “殿下考虑得周到,只是不知要派何人前往为好?” 萧元琮坐直身子,看向前方渐近的第三道宫墙,道:“就靳昭吧,他最合适,孤也放心。” “如此甚好,臣在此先替试子们谢过殿下了。”那名官员拱手一礼,眼见就要入内闱,遂止步告退。 - 衣衫还是完好的,可是上身被禁锢着,胸前牢牢贴在男人的怀中,右侧的胳膊还被迫抬起,云英有种失了一层保护的惊慌感。 她恼羞成怒,身子不住地扭动起来,自由的那只手更是直接推搡着萧琰的肩膀。 可他是个体格健硕的高大男子,她的这点力气自然无法撼动他分毫,反而惹得他越发紧绷,整个人像弓弦似的拉满。 握着她上臂的手滑了几寸,在她腋下贴身的那片衣料上摸索过去。 那一处太过敏感,即便隔着衣物,也让她颤栗不已,毕竟,再多一寸,就要触到禁处了。 “别乱动,”萧琰凑到她的耳畔低语,呼吸变得深沉,“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热气袭来,云英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颈,随着他的话停了停动作,随即更用力地挣扎起来。 萧琰被她弄得险些失控,只得干脆将她两只手都制住,在她挣脱不开的时候,又说:“那件外裳是你的吧?” 这一回,云英彻底明白过来了。 他方才的举动不是要轻薄、戏弄她——也许有那么一丝意味,但最重要的是,他在查看她身上这件衣裳是否有改动的痕迹。 “奴婢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她别开眼,不再挣扎,脸上的粉晕未消,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朵摇曳盛放的芙蕖。 “你若不说实话,我只好把那件衣裳送到内侍省,教他们好好查一查了。宫女的衣裳虽到处都是,这样改过的却不多,毕竟——”萧琰冷笑,没有放开她,原本紧紧盯着她表情的双眼慢慢下滑,落到她的丰盈处,“不是谁都能撑得起来的。” 腰这样细,胸这样圆的实在少见,萧琰话说得隐晦而轻浮,脑海里的念头更是荒唐:这样沉甸甸的模样,想来他那小侄儿不会饿着。 念头一闪过,他便皱了皱眉,自问平日不算好色之徒,为何一对上她,便会生出各种欲念?难道是因为第一眼见她,就是她袒着半边胸乳哺育婴孩的画面,以至于后来每一次想起她,都不由自主地想着她衣衫不整、满面春情的模样。 云英被他这不着调的话说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怒,心知难以否认,干脆便说:“是奴婢的又怎样?横竖那一日奴婢的确在宫中,此事人人都知晓,便是丢了件衣裳在宫里也没什么大不了。” “的确没什么大不了,”萧琰扯了扯嘴角,沉声道,“只是那晚事发后,有人亲眼见过普安出现在撷芳阁外,拿走了一件自己的外裳,而这件衣裳又恰好出现在宁华殿,实在有些巧合。谁知你那晚一个人在宫里的时候做了些什么?” 他说着,面上那抹带着恶意的笑容加深:“是不是和那姓武的偷情了?—— “你胡说!”这下完全戳到了云英心中的禁忌,使她连最基本的身份也顾不得,张口便是一声喝斥。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惹怒了,萧琰的笑容也慢慢消失,露出冷漠而带点煞气的本来面目:“——还是你给他下了毒。” 这句话甚至不带半点疑问的语气,仿佛他已笃定自己猜对了,今日寻她,不是要向她求证,而是告诉她,他已知晓一切。 云英顿了顿,在心中回想今早入宫前,太子对她说过的话,让自己慢慢镇定下来。 “若奴婢说是,难道殿下真的会向刑部的二位侍郎告发奴婢吗?就不怕因此将皇后娘娘也牵入其中?” 提到自己的母亲,萧琰并没有任何被捏住软肋的惊惶,反而露出一丝讽刺和无所顾忌的放肆神情:“我不在乎,她自己做下的事,若有朝一日真被人无可避免地揭穿,也是她应得的。” 这样对母亲全然不管不顾的样子将云英怔住了。 传闻中,郑皇后膝下只吴王这样一个儿子,爱之甚深,这么多年来,为了能让他成为大周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才处处与太子做对。 她以为,他们母子之间应当关系十分亲密才是,可瞧他这样的反应,竟仿佛毫不关心他的母亲一般。 她一时不敢相信,可瞧他的模样,又觉不是信口胡说,加上那夜他当堂杀人的“壮举”,难道他内里就是这样一个冷漠而张狂的性子…… “既然如此,殿下今日又来找奴婢做什么?” 萧琰望着她强忍着紧张的模样,也不再玩笑,只是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想知道你为何要冒险害武澍桉。” 云英绷着脸,想也没想道:“需要什么理由?他差点让奴婢丢了性命,奴婢恨他,这样简单的理由,殿下难道想不到?” 这一回,萧琰变成了惊讶的那个人。 “仅此而以?”他总觉得不信,“不是为了太子?不是他教你动的手?” 武澍桉和这小娘子之间的事,满京都的人都知晓,可他之所以没朝这一处想,是因为他还从来没见过哪个仆从婢女,因为主人的荒唐和欺凌就敢反过来谋害主人的——甚至武澍桉的所作所为,除却最后为了攀附郑家而差点要杀了她之外,在外头的大多数人眼里,根本算不上欺凌,反而是一种“厚待。” 负责调查此事的那些人想必也是这样想的。 他总不信这小娘子有这样的胆量,毕竟,若真是她一人所为,那便绝不可能事先知晓皇后的安排,一切都是当场做出的反应。 “自然不是太子殿下!”一听到他要怀疑太子,云英立刻斩钉截铁地否认,“此事与太子殿下无关!” 萧琰没料她反应这样大,不由皱眉:“急什么?此事得益最大的就是他,不费一丝力气,不脏一片衣角,便能赢得无数人心,全然就是他一贯的作派。” 云英听得出来他这话是在讽刺太子平日温和谦逊、事事周到、谨慎有度的模样,当即为其感到不平:“没有证据的事,还请吴王殿下慎言。太子仁善宽厚,绝不是吴王殿下口中那样的人。” 萧琰见多了像齐慎那样的文臣对太子死心塌地的敬仰、爱戴,本以为早就习惯了,可此刻看见云英也如他们一样,对太子那样崇敬,心中竟是一阵不快。 “你就这么相信他?”尽管心中已经大致信了她方才的话,他还是忍不住刺一刺她那颗对太子一片“虔诚”的心,“他是何种为人,我这个识得他二十年的亲兄弟总应该比你这个才入宫三个月的乳娘清楚吧?穆云英,我那大哥是什么也的人,你真的知晓吗?” 云英被他说得心口沉甸甸,莫名慌起来,别开脸不耐烦地问:“殿下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自她不再无谓挣扎后,他原本牢牢固着她的胳膊也已放开,换作双手支在她两侧墙上的姿态,虽不再那样近,但仍在这狭 窄的夹道里圈出个更小的空间。 “你以为他真的清清白白?”萧琰冷笑一声,故意弯下腰,在她的耳边说,“那日你出宫的消息,你觉得是谁透露给武澍桉的?” 云英感到心中一惊,连呼吸也跟着停了停。 那天的事,她记得清楚,一直埋在心里,疑惑未消。那时,武澍桉的模样看起来可不是碰巧出现在西市外,又碰巧拦住她的去路,而是早得了她会在那日出宫的消息才找来的。 后来,经了中秋那夜的事后,她便想,恐怕是太子妃将消息透露出去的。他们想要让武澍桉与东宫的矛盾再次上升,好利用被激怒后直犯糊涂的他来对付东宫,便将引线又放到她的身上。 而太子那日也恰好出现在西市附近,瞧见了发生的一切,听那夜他与薛清絮之间的只言片语,他早知薛清絮的心思不纯…… 难道,真的像萧琰所说,她这个不但是皇后和郑家用来引武澍桉上钩的诱饵,也是太子用来引皇后他们上钩的诱饵? “吓坏了?”见她久久不语,萧琰低头去瞧她别开的脸庞,颇有些解气,“我以为你比旁人聪明些,没想到也是一样的,这点小事便吓坏了。要知道,在宫里,什么人都不能轻易相信,他也一样。” 这个“他”自然是指太子。 云英心里却忽地想起刚入宫的第一个夜晚。 华服之下 第37节 那一晚,她遇到了独自一人站在高处的萧元琮。他也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在宫中,不能轻信任何人。” 她猛然惊醒,在萧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力推他的肩,却不将人推开,而是一弯腰,从他的臂膀间钻了出去。 “殿下说的奴婢不懂,也不想懂,奴婢只是个小小的乳娘,大人物们之间的事,奴婢断不敢掺和。” 说完,也不瞧萧琰的反应,赶紧走回外头宽敞的路上,小跑着远离。 拐角处便是第三道宫墙,再沿着走出十余丈,便是可通往东宫侧门的路,云英走出一段距离,见身后没人追来,才稍稍放心。 谁知一转过角,就瞧见太子的步撵正往这边来。 第37章 出神 难道以为我出来调戏宫女,秽乱宫…… 没有全副仪仗, 只四名抬步撵的和两名随行的内侍,一路走来脚步极轻,隔着这样的距离, 云英根本什么也听不见。 她心里有些发慌,幸好刚才再不愿与萧琰多纠缠, 直接跑了,否则便要被太子撞见了。 眼看步撵靠近, 她赶紧退到一旁,低头调整好神色, 躬身行礼。 “云英,”萧元琮示意步撵稍停,侧目仔细地瞧, “话已问完了?怎么脸色不大好?” 云英抬起头, 冲他勉强笑笑, 点头说:“回殿下, 都已问完了。许是临近午时,奴婢方才觉得有些头晕,回去歇息一会儿便好了。多谢殿下关心。” 萧元琮望着她低眉敛目, 仿佛不敢与他对视的模样, 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随即淡淡“嗯”一声,没再多言,抬手示意步撵继续前行。 过了前面的拐角, 便是方才她经过的那片低矮的宫舍,这里从前是用来存放修补宫城外墙所用之物,以及供夜间在附近值守、巡视的内侍们歇脚的,如今存放之物已统统被移至宫墙外的库房中, 又是白日,无人来歇,是以除了出入宫禁之外,鲜少有人经过。 然而,就在这样的地方,一条两间屋的外墙围出来的窄小夹道外,竟倚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背靠在墙上,面对这条还算宽敞的路,双臂环在胸前,目光向上,望着被宫墙割断一片的天空,也不知在想什么,那一副随性不羁的模样,正是此刻应当要在内侍省等待问讯的萧琰。 大约是眼角余光瞥见了靠近的步撵,他忽然转过头来,目光扫过,迅速落在步撵上端坐的萧元琮身上。 “大哥,怎么这时候入宫?”萧琰懒懒地站直身子,也不行礼,就这么看着萧元琮,“想必是那群阉人怕我跑了,特意去请的靠山吧?” 萧元琮听得出他话里的嘲讽,并不理会,只说:“父皇龙体抱恙,孤这两日一直忙于朝政,还未细细问过武家案的情况,今日晌午得空,便特意过来瞧瞧。倒是二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可曾用过午膳?”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否认是内宦们将他请来,也全了他们的面子,将自己的来意说得合情合理。 萧琰耸耸肩,仿佛开玩笑似的:“我自然是来等大哥你的。不然,大哥觉得我是来做什么的?” 萧元琮没有回答,他的眼神越发流露出恶意:“难道以为我出来调戏宫女,秽乱宫闱?” 不是为何,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意有所指。 萧元琮的脑中闪过方才云英异样的神色,目光一闪:“二弟说笑了。孤正要往内侍省去,二弟可要同行?” 萧琰遽然收起笑容,冲他一挥衣袍,直接拒绝:“不了,方才大哥提醒得对,我还没用午膳,就先回一趟敬胜斋,一会儿再去内侍省。” 说罢,不等萧元琮回答,站直身子径直提步,抄小道离开。 步撵旁的侍从心中着急,迟疑着看向萧元琮:“殿下,可要去追?” “不必,”萧元琮瞧着弟弟消失的背影,摇头,“随他吧,说了要去,想必便不会食言。” 侍从遂不再多言,随步撵一路行至内侍省。 那里早有一众刑部的官员与内侍总管相迎,殷勤有礼地将他引入屋中的主座,呈上这几日查案下来写就的条陈。 “宫中涉事众人都一一查问过,没人亲眼见过武校尉下药、服药,受害的彩凤亦称其是因一名宫女传话,称武校尉在撷芳阁又要事想与其商议,彩凤心有疑虑,但因正值圣上千秋,不敢烦扰皇后娘娘,又想先前武家曾为了联姻之事想要求到皇后娘娘跟前,生恐武校尉心生怨怼,才去了一趟,不料一到撷芳阁,便被人打晕了,后事全然不知。” 萧元琮翻了翻条陈,问:“那名宫女可曾问过?” “是宁华殿的宫女,自述那日恰到鳞德殿寻公主殿下,还未寻到,便被武校尉喊住——在其他宫女的供述中,也的确提到在鳞德殿瞧见武校尉同这名宫女说话。” 说到这儿,那名负责的官员亮出最关键的一处:“今早,宫外的消息传来,已确认无误,那日出现在撷芳阁的药粉,和香炉中加了料的盘香,的确都是武校尉从平康坊的馆子里买来的。” “嗯,可见药和香的确是他带入宫中的。”萧元琮放下条陈,没有直接提出看法,只这么简单说了一句。 那名负责的官员却听明白了,太子这是不打算把事情扩大,将珠镜殿牵扯进来了,毕竟,瞧武澍桉当日的反应,多少与皇后和郑家有关联。 如此也好,能够让他们这些办案的官员松一口气,查到此处,已将能查的真相都查了一遍,若再要深挖,只恐陷在其中,里外不是人。 毕竟郑皇后有圣上护着,不但查起来阻碍重重,便是真查出来什么,只怕也是不了了之的结果。 眼下,便只余吴王杀人案了。 “殿下明察。”那官员恭维一句,又试探着说,“一会儿要问吴王殿下的几句话都已抄录好,殿下可要提前一观?” 萧元琮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此案是刑部主审,孤不宜插手,过来旁听可以,至于别的,还是应当上达天听,交由父皇定夺才是。” 官员顿悟,连连点头,告罪称自己疏忽糊涂,差点犯下大错。 太子再想一举拿下吴王又如何?只要天子在一日,便压在东宫头上一日,吴王便安然一日。 这案子,左不过就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 云英回到东宫后,已过了用午膳的时候。 膳房不会给宫女们多留吃食,幸好丹佩和绿菱行事周到,想着她还未回,便在屋里留了糯米糕与胡饼并一小碟果脯,虽早冷了,好歹能填 饱肚子。 云英心中感激,却没有立即坐下吃,而是先回了自己的小暖阁,将上身襦裙的暗扣解开。 里头原本干燥柔顺的软垫已变得微微湿润,蹭得胸前肌肤一阵难受。 方才与萧琰纠缠的那一阵,也不知是动作太大,还是心中烦闷羞怒所致,乳汁竟溢出了不少。 如今小皇孙已八九个月大,每日膳房添的吃食日渐增多,吃奶渐渐少了,她的乳汁也不似先前丰沛,已经多日不曾感到饱涨,更别提这样溢出来了。 可见萧琰的确令她气恼厌恶! 好容易换了干净的软垫,她才重新回到外间。 小皇孙要午歇,丹佩去陪着,绿菱则在外间,束着衣袖举着熨斗给小皇孙熨衣裳。 “尚服局也不知是不是这两日都被提去问话了,送来的衣裳有好几件边角都卷着,熨出来的衣裳连边缝也对不上,”瞧见云英,绿菱随口抱怨一句,“云英,你方才到宫里可见着尚服局的人没有?” 云英拿起凉透的胡饼咬了一口,牙口酸胀、咀嚼困难的同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腹中的饥饿。 “倒是没有,”她还有些心不在焉,反应也变得迟钝,等那口胡饼咽下,才明白过来绿菱问的什么,摇头答道,“想是前两日已将宫中的人问完了,我到时,没再见有别人去。” “也是,由远及近,宫中的人近,待问完了才到东宫。”说到这儿,绿菱忽然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说,“晌午我去膳房时,听到厨娘说,昨日夜里,燕禧居死了一个宫女!” 云英拿着胡饼的手一哆嗦,差点将才咬了一口的饼掉出去。 “可是中秋那日回来,被太子妃殿下打过板子的那个?” 那名宫女正是当夜受太子妃指使,将靳昭引去撷芳阁的那个,那晚,在少阳殿外,她曾亲耳听到薛清絮说打了那名宫女板子,后来也在宫女中的流言中听说过。 “正是她!”绿菱说着,将熨斗架好,做了个阿弥陀佛的姿势,才继续将熨好的小衣裳齐整地搁到一旁,换上新的,“听说是板子打得太重,挨了几日,到底没挨住,昨日夜里断了气,教人拖出去了。幸好咱们在宜阳殿,离燕禧居远……” 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她也不敢多说,很快息声。 云英听得心里一阵惶恐。旁人不知内情,只听说那名宫女当夜不守规矩,趁着太子妃命她带中郎将下去歇息时,差点冒犯了中郎将,这才惹恼了太子妃,得了这样严厉的惩罚。 她们只说太子妃对下人太过严苛,同先前的青澜一样,虽有错,却绝不该死。 而云英心里却一清二楚,那宫女哪里是犯了不致死的错?分明是她替太子妃办了不该办的事,临到头来,又被太子妃灭了口! 那之前的青澜呢?她的死,是不是也不仅仅那样简单?还有太子,他在这些看起来与他毫不相干的事里,又到底是何种角色? “你以为他真的清清白白?” 萧琰的话再次浮现在耳边,令她不由出神。 “云英,你怎么了?”绿菱已又熨好了所有衣裳,瞧出她脸色不大好,又心不在焉,一时有些担心,“可是方才在宫里遇到什么事儿了?他们为难你了?” 云英回过神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没人为难我,只是早上起来便觉闷得慌,方才又饿了一路,有些发晕。” 绿菱到她身边坐下,捧着她的脸细细地瞧,叹了口气,说:“到那种地方去问话,总是会有些紧张的,你快吃吧,可惜没能给你留上热的,今日你不当差,到时出去走走,透口气,想必会好些。” 云英点头,又大大吃一口僵硬的胡饼:“没事儿,过了时辰还能吃上午膳,已经不容易了。” 她是下人出身,没那么多讲究,对她来说,宜阳殿已比在城阳侯府时好上百倍千倍了。 城阳侯府的婢女们个个想在主人面前争脸,因她生得好,又得杜夫人和武澍桉的格外亲近,她们便不时排挤,不论她做什么,总不得她们一句好话。 而宜阳殿不同,这里的宫女太监,个个只顾做事,平日说说笑笑,单纯惬意,互相之间,也多有照拂。 譬如丹佩和绿菱因从小就入了宫,对这里的一切早已熟得不能再熟,是以平日闲暇,便只爱窝在屋里,几个小宫女聚在一处,说说笑笑。而她才入宫不久,对周遭一切不那么熟悉,时不时一个人出去走走,她们也不见怪,反而有时还会好心地告诉她各处景致如何。 这样的日子,她只在刚刚被卖进城阳侯府时,才稍稍体会过。 若不是宫外还有阿猊在,便让她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安安稳稳做个小小的宫女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今日,她心中总是惴惴,像原本柔顺如丝的长发忽然打了个结,篦子梳过时,疏不通,又不敢用力,生怕拽疼了头皮,拽落了发丝。 - 申时二刻,靳昭从北衙禁军主营回到东宫附近的羽林卫营中。 方才,东宫的一位属臣已带着太子的亲笔手书过来,要他带人前往许州,给那里为盗匪所困,要入京都参加明年春闱的试子们开道。 书中说,此是太子私派之事,不与朝中兵马牵扯。 这一路,靳昭已在心里细细计算了日子。 照朝廷的规矩,试子们需在十一月初一前入京都,到礼部递上文书,方可参加春闱。那文书不单是州府开出的乡试名次和路引,还有他们入京都后的居处等等。 每到这时,天下学子汇集京都,各坊都挤满了,要找个环境清幽,又价格公道的落脚地,都要费好一番心思——毕竟要住上好几个月,又是在大考前,学子们都十分重视,花上十天半月才找到的,不在少数。 许州试子人数不少,各有各的喜好,若是到十月才得入京,恐怕好的住处都已被人捷足先登,他们到处求问便要误了日子。 最好是九月中旬就到,只是这样一来,留给他的时间便有些紧。毕竟不光是一来一回赶路,他还得带着人在盗匪们的包围圈里凿出个口子来。 既是太子私派,便不能抽掉太多人手。他一回羽林卫,便先点了三十名侍卫,向在场的交代了事情,不在场的,也吩咐人去通知,命他们几个先回去收拾,明日晌午之前便要出城东去。 接着,又查了接下来一个月的当值安排,让刘述重新安排,以确保东宫的守卫不会有半点松懈。 眼见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刘述劝:“中郎将今日也早些回去收拾行囊吧!毕竟明日就要走,时间太紧,殷大娘还不知晓呢。” “嗯……”靳昭应了,万事已妥,他却总觉得心里却还有个没解开的疙瘩,不该立刻就出宫。 “可是还有什么不放心?”刘述不解。 靳昭看一眼外头已经站好队,要往南侧夹道和宫墙附近巡查的侍卫们,忽然起身,说:“我还要亲自到各处去看看,你先回吧,替我给阿娘带句话,她恐怕要赶着弄一桌菜来。” 华服之下 第38节 “也好,”刘述点头,解了腰间的腰牌,挂回墙上,又在档册上写了时辰,便要先走,“我让我媳妇儿将昨日才宰的羊送些去,给你们添个汤锅。” 待他离开,靳昭才独自一人出了营,朝着宜阳殿西面的那处高台行去。 也许是那夜荒唐,错已铸成的缘故,他感到自己的心有了一种隐秘的变化,想知道她白日在内侍省的问话如何,也觉得应当告诉她自己即将离京多时。 否则,她寻不到他,只怕会以为他是有意躲避。 第38章 过往 心下就像被塞了团棉花,又松又软…… 靳昭在那方高台下没有瞧见云英的身影。 他算了算日子, 这才想起今日原非自己当值巡逻的日子,她应当不知他会往这里来。 若是日日都在这儿等他,那才是稀奇又让他不知所措。 不过, 他在底下站了片刻,到底没走, 而是又提步进了那 片竹林,沿着山间曲幽小道, 朝着那处凉亭而去。 已过中秋,森森竹影不再似夏日那般青翠, 长条似细刀的叶片都褪了绿染了黄,瞧来颇有零落寂寥之势。而就在那被竹影包围的凉亭中,果然有一道熟悉的浅杏色身影。 她凭栏而坐, 侧对着他的方向, 目光定定望向某处山石, 一副出神的样子, 不知到底在想什么,就连有人靠近都没察觉。 靳昭不由蹙眉,在凉亭外停下, 与她只隔了一道凭栏, 开口唤她,只是她的名字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变成更生疏的称呼:“穆娘子。” 云英这才回过神, 一转头对上他莫名的眼神,本能地站起来,朝后退一步,回应似的冲他行礼:“中郎将今日怎么到这儿来了?” 话是这样说, 但她扪心自问,方才出来透气,不自觉就往这儿走,本也是怀着能不能遇见他的心思,惊讶的同时,亦有一种松一口气的感觉。 靳昭看着她的动作,沉默一瞬,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今日的问话可还顺利?” “一切都好,”云英轻声回答,“问的都是意料之中的话,没什么特别,想来他们已有了眉目。” “嗯,有太子殿下在前,他们办差定是心中有数的。”靳昭听到预料中的话,并不惊讶,又觉自己多虑,原本她就是个看着不作声,实则比别的娘子都大胆的性子。 这是能登高位、做大事的性子,但凡出身好一些,又或是生做男子,只怕都会有另一番境遇。 云英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听到“太子殿下”,当即又想起萧琰的话。 她想,靳昭跟了太子这么久,应当很了解他的为人,至少比她多许多。 “入宫前,奴婢听那位教宫中规矩的嬷嬷提过,中郎将也曾受过太子殿下的恩惠,这才入了羽林卫,常伴殿下左右?” 听来倒与她有几分相似,她也受了太子的救命之恩,才有机会脱离户口,入得东宫。 靳昭点头,沉默片刻才慢慢说:“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到长安,因是孤儿,无依无靠,被商队卖给个杂耍班子,白日要在街头卖艺,夜里又要被打骂干活,那班主是个好赌的,平时卖艺赚来的钱不但不分给我们,还都被他拿去赌场里,待钱输光了,他便生了要将我们这些孩子卖进平康坊的秦楼楚馆做小倌的念头。” 说到这里,他平静沉稳的神色稍有了一丝波动,那双微蓝的眼里萌生出一种可以称之为带着血气的厌恶情绪,使他变得与平日格外不同。 “我是第一个察觉他意图的人,当晚便带着那几个孩子一起逃走,却不小心被班主提前发现。他带着七八个汉子,将我捆起来毒打一顿,第二日仍要我带着伤跟着他们出去卖艺,我不愿屈服,当街与他们对质,引来旁人的围观。” 云英听得直觉揪心,与他的过去相比,她在城阳侯府过的的确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既当街闹出动静,可曾有人报官?” 靳昭垂了垂眼,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巡逻的差役就在附近,听到动静过来问话,可一瞧我是西域人,又是最下等的奴隶,连卖身契都在班主的手里,便什么也不管了。那一日,若不是太子殿下恰巧外出,经过那处街市,目睹了一切,斥责当日巡逻的差役,将那班主捉去审问,恐怕我就要命丧黄泉了。” 事情已过去十年,他几乎没有对人完整说起过,便是对刘述他们,也只含糊说是当初为奴时,被太子所救。他们听说他曾经为奴,也都不敢多问,生怕成了那揭人伤疤的恶棍。 今日也不知怎么,在这样一个不适宜促膝长谈的情境里,他竟把这段一直深深埋在心里的不堪过往说了出来。 在京都这么多年,他早已明白,为人处事忌交浅言深的道理,怎么到穆云英的面前,却都忘了?还是说,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她从“交浅”之列中剔除了? “果真是救命之恩……”云英轻声说着,莫名想起那日在西市之外,若没有靳昭出现,那些差役恐怕也真的不敢管束武澍桉。 “这些年,殿下从未挟恩图报,当初进入羽林卫,也全是我自愿为之。” 云英也是自愿入宫的,尽管当时其实已没有更好的选择。 “那日,奴婢在西市外遇到武澍桉时,太子殿下也在附近,此事中郎将可知晓?” 靳昭愣了一下,说:“那日因我彻夜随侍左右,殿下恐我太过辛劳,清晨回城时,便准我先回去了,其后时一概不知。怎么?” “没什么,只是那日奴婢回宫后,恰听殿下提起。今日忽然回忆起细节,武澍桉出现在那儿似乎并非巧合……”云英看着他的面孔,没有直接明说。 他慢慢回过意来,看一眼她的神色,沉默片刻,道:“殿下心思素来缜密妥帖,万事皆有主张,既能说出来,便不是什么需忌讳的事。” 旁人或许觉得他愚忠,但他其实不是多么蠢笨之人,跟在萧元琮身边这么多年,不是看不出来萧元琮颇有几分善操人心的本事在。可是不论如何,他记得那份恩情,不管萧元琮是出于什么原因,救了他的命就是事实。 这些年里,他从未见过萧元琮勉强过什么人做自己完全不想做的事,一切所谓顶罪也好,牺牲也罢,都是旁人心甘情愿,他这个中郎将也是一样。 这种甘愿,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云英愣了下,听着他的话在心里细细过了两遍,竟觉得堵了一日的气慢慢顺了。 “中郎将说的是,奴婢多虑了。” 靳昭瞧她微微带了笑的面庞,便猜她已自己想通,只是心中对她这样生疏的称呼仍不痛快。 明明中秋那夜,两人曾那样亲近! 眼见前面的话已说完,他终于开始回答她起初的问题:“今日晌午,我接到殿下的亲笔手书,要往许州去一趟,为当地受盗匪所困的考生们开道,恐怕明日便要走。” 云英一愣,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今日过来,原是想告诉她这件事。心中转过数个念头,最后出口的第一句话确实:“有盗匪,会不会有危险?” 这两年盗匪猖獗,便是京都附近也先后有过两三波,只是她这辈子还没踏出过京都一步,全然不知外头的情形,更不曾见识过这匪患到底是何种危险。 靳昭听到她的话,心下就像被塞了团棉花,又松又软,熨帖极了。 “不会,所谓盗匪,都是前两年旱灾与水灾频发,民间粮食大欠收,百姓们吃不上饭,又要躲徭役,这才集结到山林间,成为匪类。他们大多不过是为了一口粮食才打家劫舍的苦命人罢了。” 他耐心地解释,低沉的嗓音伴着秋风穿过竹林时的竹叶窸窣声,还有口齿之间始终未改的,独属于西域人的字音,好听极了。 这些不假,只是许州的那股斗米道的匪患,并非这样简单,他原只是想让她放心,却不料她一点也不好糊弄,当即又问:“既如此,他们拦那上京赴考的学子作甚?朝廷似乎已往许州运过赈灾的粮食。” 倒不是她有意留心家国大事,只是五月里,武澍桉出城前往京郊的营地操练,顺路接一接那位郑家女郎,原因便是左右冯邑郡有流民匪乱,而他们聚集在那儿,就是因为朝廷正在往中原一带运送赈济粮。 靳昭被她问得有些无奈,叹了口气,慢慢说实话:“一来,前些年天灾不断,朝廷也没有那么充裕的粮食可供调拨,便是拨过去,以各地州官的速度,恐怕也已是灾情起后许久了。二来,他们打家劫舍多了,难回良籍,便干脆一辈子做强盗,与朝廷对抗,如今已成了‘逆贼’。” 至于其中更多的由朝中党争引起的事,他便不细说了。 云英不大知晓朝政,可是心里也慢慢抓到了些影子。听罢有 些担忧地看着他,轻声说:“那便也是凶险的。” 这一次,靳昭不再否认,只是瞧她的眼神变深了,好像带着某种暗示。 云英一抬头,猝不及防撞进去,只觉身上被泼了层火油,只差一个火星子便能点出噼啪的烈火。 白日在萧琰面前被逼出来的那股劲儿悄然找到了安放的地方,她咬了咬唇瓣,走近一步,一只手轻轻搭在凭栏之上。 木质的栏杆,涂了厚厚的朱漆,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下,干裂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那斑驳的样子与棕红的颜色,衬得她的那只手格外水嫩白皙。 “中郎将,”她仰头,一双含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此去千万小心。” 靳昭呼吸顿了一下,目光才从她那只像无意伸出来的手移开,又对上她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没有回应,而是探过半个身子,深深吻住她已经湿润的唇瓣。 心里的疙瘩在这一刻终于被解开,此刻顺得不能再顺,察觉到她没有不情愿的意思,原本垂在身侧悄悄握紧的手不由抬起,一边握住她搭在凭栏上的那只手,轻轻搁在自己的胸膛上,一边揽住她的后背。 两人之间还隔着栏杆,不能完全贴近,但仍旧吻得难舍难分。 云英的呼吸变得混乱,贴在他胸膛上的那只手不由收紧,攥得他的衣裳皱起来,指尖更是隔着衣裳从他的胸口重重擦过,好像要将他的衣裳扯下来似的。 靳昭感到一种轻微的疼痛,搂着她的胳膊倏然收紧,竟然就这样将她直接抱起来,从拦至她腰间的栏杆后带出来。 弱冠年纪的壮硕儿郎,正是欲望勃发的时候,前几日是生平第一次真正尝到甜头,如今哪里还忍得住?只这片刻,便已被点着,摸索着她的衣裳,越搂越紧。 “我会小心。”他到底谨慎沉稳,理智还在,知晓此时此地绝不是能逾越过那条线的时机,便在自己要守不住的时候先放开,在她的耳畔轻咬一下,喘着气低声说,“你在宫中也要小心,再别被卷入那样的事情里。小郎君有阿娘照看着,我今日已托了刘述,请他每隔两三日便去瞧瞧,他媳妇儿热心,与殷大娘很亲近,殷大娘说,她前两日来瞧过阿猊,很是喜欢,日后也会常帮着照看……” 云英的双臂不知何时已变成圈住他脖颈的姿势,听着他这一连串絮絮叨叨的叮嘱,忽然鼻尖一酸,想也不想,踮起脚尖又吻住他的唇瓣。 自她有清晰的记忆来,几乎没体会过被人关心和爱护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的…… “靳昭,”她的眼眶有些红,“你到底要去多久?” 听到这一声名字,靳昭感到心头发热,忍不住又在她的鼻尖吻一下,低声说:“不好说,不过,我预备在九月中旬前回来。” 云英在心中算了算,是近一个月的时间,恰好那几日是她可以出宫去看孩子的时候。 “那我等你回来便是。”她也搂了下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的肩上。 萧瑟的秋风里,两人就这样拥在一处,慢慢平静下来,谁也不说话。 第39章 燃烧 食指点在她的唇上。 傍晚时分, 萧元琮回到少阳殿。 余嬷嬷照例守在外,一见他回来,便冲偏殿里候着的小内侍将衣物、茶水都捧来。 萧元琮在门边停了停, 目光往西一扫,问:“这两日皇儿可好?” 余嬷嬷心领神会, 立刻吩咐:“去请小皇孙来。” 有人领命去了,余嬷嬷方跨进殿中, 待萧元琮更衣毕,挥退旁人, 低声道:“燕禧居的那名宫女已被送出去了,无父无母的,也寻不到人来领, 只好送去埋了。” “也是个可怜人, ”萧元琮听罢, 饮一口茶, 轻轻叹一声,“伺候了那么多年,只换来这样的下场。” 余嬷嬷始终紧抿的薄唇微微蠕动, 素来无情的眼里终于多了一丝轻微的波动, 到底都是替人卖命的奴婢,总还有几分怜悯之情。 不过,她很快恢复正常,继续说:“他们的人还在想方设法寻去岁照顾过青澜, 以及给她接生过的宫女、嬷嬷,还有太医,想来仍旧没有打消怀疑。” “那便让他们查去,这件事, 他们不翻到底是不会罢休的。”萧元琮看来没有丝毫惊讶,上次与薛清絮看似已撕破夫妻间的最后一层伪装,可他心里清楚,她那副模样,除了忍不下去,也有要套他话的意思,“盯着就好,别的不必做。” 薛家自薛平愈没了以后,便再不是东宫党。薛清絮心怀恨意,因为父亲早年定下的婚约不得不嫁入东宫,实则早已倒向郑皇后那一方。 当初,薛平愈看似只是受了门生们的牵连,但其实手上还沾了一项科举舞弊案,被手下一位门生暗中摸索到了蛛丝马迹,在贪污案受审时,口风不紧,透给了郑氏一党。 当年的神童,靠着科举连中三元名满天下的神童,入仕后始终是天下学子崇敬向往的楷模,若有朝一日,与科举舞弊案有了牵连,那便不光是他一人的一世清誉,整个薛家,嫡系旁支,都要受到牵连,后数三代禁入考场,那便几乎绝了一家子的官路。 这样的丑事,他不可能帮忙。至于薛清絮求到哪里去,他也不会管。 其实薛清絮说得没错,他操控人心,他借刀杀人,他要所有伏在自己脚下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而他,要清清白白地坐上宣政殿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 皇孙的事,他没打算永远瞒下去,总有彻底发作的一天,只不过还不是时候罢了。 华服之下 第39节 不一会儿,屋外传来脚步声:“殿下,宜阳殿的宫女带着皇孙过来了。” 萧元琮没说话,余嬷嬷便示意让人进来。 谁知来的不是云英,而是丹佩。 她抱着刚刚睡醒不久,正咿咿呀呀舞着小手“说话”的孩子,绕过屏风,小心翼翼地对着榻上的萧元琮行礼。 他没有说话,旁边的余嬷嬷开口问:“今日怎么是你?穆娘子不在殿中吗?” 丹佩和绿菱两个平日都有些怕余嬷嬷,同太子亦生疏,听她这样一问,赶紧答:“穆娘子今日回来后,有些头晕发闷,方才一个人去西边透气了,故而今日由奴婢前来。” “嗯。”萧元琮这才开口,冲她招手,示意她将孩子抱来,瞧了两眼,说,“精神倒是好,近来可会说话了?” 孩子至八九个月,便开始能说些简单的字词,丹佩笑着点头:“前日已会说个‘阿父’,不过,只说了一回,后来便不曾听见,小皇孙聪慧,想来过一阵子就能口齿伶俐地说话了。” “倒是不必太急,一步一步走稳当了就好。”萧元琮替孩子理了理衣裳,摸摸他的小脸蛋,又问几句孩子饮食起居的细节,没一会儿便让回去了。 余嬷嬷见状,一面让人去膳房传话布晚膳,一面问要不要再派人去寻穆娘子。 萧元琮摇头:“不必,孩子瞧过了就好。孤自出去走走。” 说着,他从榻上起来,披了件素淡的纱衣,挥退身边的侍从,独自一人朝着西边去了。 - 云英没有在凉亭中逗留太久。 都是成年男女,独处之下,难免易擦枪走火,眼见双方都已忍至极限,唯有分开,才能灭了那团烧不尽的火。 只是,临走的时候,靳昭还是又将她重新拉回去,颇有些控制不住力道地含着她的耳垂揉弄许久,直将她弄得耳根通红,双腿发软,连下山的路都走得有些蹒跚。 好容易回到平地,可身上那股热血沸腾带来的燥意与空虚还没过去,她实在疲乏得很,便想在水边的石凳上坐一会儿。 秋日,塘中花朵已尽数凋谢,原本翠绿抖擞的一蓬蓬荷叶业已枯黄,晚风拂过时,不似夏日那般生机盎然,那层叠深浅的色彩,却别有一番韵致,是个好地方。 可是,裙角还未沾到石凳的边缘,就见东 面的水上栈道尽头,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萧元琮。 他穿着宽大的衣袍,袖口衣摆在晚风中翻飞起舞,身边不见任何侍从,显然又是独自一人出来的。 云英不知他有没有瞧见自己,可这附近开阔,无甚遮挡,她不好躲避,也不该躲避,只好拖着发软的身子,快步穿过水上栈道,到他面前行礼问安。 “起来吧,此处也没别人在,不必这样拘束。”萧元琮说着,伸手扶了她一把,也没隐瞒,直接道,“孤方才听宜阳殿的宫女说,你今日烦闷头晕,一个人到西面来走走,孤想起这处,便过来瞧瞧,果然遇上你了。” 他说话时,她已起身,可他轻托在她胳膊底下的那只手却没有挪开,手指也没收拢,只是那么托在肘弯底下。 秋日的衣裳比夏日稍厚实些,可即便如此,云英也总觉得自己能感觉到他手心里的温度。 她想,大约是方才同靳昭独处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她的身子到现下仍旧异常敏感。 “云英,你好像时常到这儿来。”萧元琮的目光落到她的脸庞间,瞧着她白皙的下颌边缘,还染着浅浅的红晕,像是芙蕖的花瓣底下慢慢染上来的那层粉。 可芙蕖清淡,出淤泥而不染,更是佛家偏爱之花,而她,她的嘴唇那样湿润饱满,仿佛已沾了人间情欲。 哪有这样妖艳诱人的芙蕖。 “可是这附近有什么孤不知晓的景致,让你流连忘返?” 云英忽然有些心虚。 若是方才再晚片刻同靳昭分开,太子现下是不是便已往那处去了? “此处是东宫,每一寸地都属于殿下,有哪里会是殿下不知晓的呢?”她镇定地回答,冲他露出微笑,“无非是竹林与这荷塘罢了。奴婢只是随意走走罢了,却不想,竟能让殿下亲自来寻,实在惭愧。”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萧元琮仿佛对自己的行踪有过多的关注,上一次,她在这荷塘边见到他,似乎也听他提到在宜阳殿没见到她。 可从没见他问起过丹佩和绿菱去哪儿。 萧元琮没有说话,目光又从她微张的湿润唇瓣上扫过,这才慢慢放下那只手。 “孤也是随意走走。”他双手背到身后,提步朝少阳殿的方向去,同时不忘示意她跟上,“孤记得今日在宫中遇见你时,你的脸色不大好,可是在那儿遇到什么人和事了?” 云英想起萧琰,一时迟疑,不知该不该说。 萧元琮没有看她,目光直视前方,见她没有立即回答,又说:“孤在遇到你之后,又遇到了二弟。” 云英的面色僵了僵,心知瞒不过去,便干脆不瞒了。 横竖方才同靳昭在一起时都已想通了,不论太子到底有没有利用她,他都是她的救命恩人。 “奴婢也遇到了吴王殿下。”她深吸一口气,轻声说。 “他同你说了什么?” “吴王殿下说,太子殿下利用了奴婢,他说,那日奴婢出宫探望阿猊的消息,是殿下您有意透露出去的……” 萧元琮的脸色悄然沉了沉,可等他再转头看她一眼时,已然恢复平静,好似完全没有感到意外一般。 “云英,你信他的话吗?” 云英踟蹰一瞬,对上他瞧不出喜怒的目光,慢慢道:“那日,奴婢瞧得分明,武校尉在西市外,并非与奴婢偶遇,而是早已在那儿等待的样子,而殿下也恰在那附近。” “所以,你信了?” “奴婢相信此事与殿下有关,但也相信殿下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原因。”说到这儿,她想起武澍桉的死,扯了扯嘴角,飞快地露出一抹干巴巴的笑,“况且,若没有这件事,恐怕奴婢还要一直活在武校尉的恐惧下。” 萧元琮听着她的话,轻笑一声,平静面容底下的那一丝紧绷随着笑痕的浮现被慢慢纾去。 “你果然很聪明。消息的确是孤有意容许底下的人透露出去的,为的是将计就计。孤知晓郑家人不会善罢甘休,武家这条线断了,他们定会利用到底。他们无非就是想让武澍桉与东宫结怨更深罢了。” 这样隐秘的心机,本是半点也不该透露的,可他却像毫不在意一般,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 “殿下,这些事不该对奴婢说的——” 她本能地害怕,对于萧元琮,除了敬仰,总还有一分仰视的,不敢靠近的心思在。 可是话还没说完,便被止住了。 他的食指忽然点在她的唇上,只一个小小的指节,力道不轻不重,恰在唇间那条细缝上,若她在要开口说话,便会一不小心含住他的指尖。 “嘘——”他凑近一分,目光落在她的唇瓣间,“听孤说完。” 她的脸腾的一下红透了,抿了下唇,再不敢说话,更不敢看他。 “孤那日之所以会出现在西市外,并非巧合,一是瞧武澍桉是否真的会来,二,”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放低声音,“是为了你。” 云英心尖一颤,猛地掀起眼帘,定定地望着他。 “若他当真对你做什么,孤定会立即把你救下,只是靳昭恰好出现,比孤快了一步而已。” “云英,孤不会让你出事。” - 敬胜斋内,萧琰自内侍省回来后,便一直在屋里没再出去。 那场审问前后历时近两个时辰,萧元琮只旁听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先离开了。那两个刑部的官员等他一走,就变得畏手畏脚,仿佛是对着煞神一般,动也不敢动。 萧琰心中觉得好笑,他只不过不像太子那般会惺惺作态罢了,在旁人眼里就成了吃人的恶鬼。 不过,从他们问出的话看来,事情应当很快就会收场。 倒像是萧元琮的作风,为了自己的声名,总是顾着所谓的手足之情,给他留一条生路。 这样的仁慈,不知是好是坏,总之他不喜欢。 但不论如何,他很快就能离开这个现下像牢笼一般的宫城了。许州附近的匪患,他半个多月前就已听说,同太子总是不紧不慢等着中枢定策,再由着朝臣们为到底派谁前往、派多少人马、从哪里拨粮饷的事争论一番,计较党争之间的得失不同,他力主即刻出兵,根本不必从别处调人,只用当地州府所囤之军便可。 比起父皇要他主持明年春闱,他更愿意亲自带兵剿匪。 只是,还没等他上疏自荐前往,便出了中秋的事。待这件事过去,他便要立刻把已写好的奏疏递上去。 那日的那件外裳还留在榻边的木箱中,如今既已确认,便没有留下的必要,该随着这件事一道过去了。 他点了一只烛,拿起那件衣裳,提在手中,让摇曳的火光舔上摇晃的裙摆。 宫女的衣裳,用料自不如他们这些主子的金贵,也是掺了蚕丝的,只是丝是下等丝,同时还混了棉、麻,烧起来比纯丝帛的衣裳快许多,那股禽鸟羽毛一般的气味也掺杂了更多别的东西。 他拿着那件衣裳一步步走到香炉边时,恰好有一片被燃作一团的小球缓缓落下,坠入炉中,一触底便碎成一片细粉。 他垂眼看着那团洇红的火星骤然变作灰色,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条窄得不能再窄的夹道,连带着身体开始变得紧绷。 他闭了闭眼,脑中闪过几个片段,最后一个,便是她从他的手中逃开的那一幕。 她是低头弓腰,自他的臂膀间钻出去的。就在那一瞬,她的脖颈后那片原本掩在衣领下的肌肤稍稍露出一角。 他清晰地看到那片白腻之间,有一块即将褪去的青紫的痕迹。 那是谁留下的,他的太子哥哥吗? 他牙关紧了紧,看着还在燃烧的衣裳,忽然改了主意,一把撕去下头已燃着的大半裙摆,丢进香炉里,上头那半身仍留了下来。 第40章 行军 她不敢做那个人。 少阳殿外, 有宗正寺的差役捧着托盘候在一旁,一见萧元琮回来,赶紧上前, 陪笑道:“太子殿下,圣上命宗正寺拟定皇长孙名讳, 请殿下择选、过目。” 他说着,将托盘举高, 揭开上头遮着的 绸布,一块块巴掌大的小木牌上排列的整整齐齐, 每一块上面都以绿漆写了个水字旁的字。 “照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皇长孙一辈该从水字旁,是以宗正寺共拟了十二个字, 供殿下择选。” 萧元琮“嗯”一声, 低头看了一眼, 修长的指节从那一块块木牌上略过, 却没直接回答,而是回头冲云英招手。 “云英,你来替孤瞧一瞧。” 一直跟在一旁的云英本打算等萧元琮一进去, 便赶紧回宜阳殿去, 谁知竟还要被点一下。 她哪里敢看,只得连连摆手,弯腰低头道:“皇长孙是天家血脉,金尊玉贵, 奴婢身份卑微,实在不敢瞧,还请殿下做主。” 萧元琮见她这样紧张推拒的样子,不由轻叹一声:“看来是孤吓着你了, 也罢。” 他转头又重新看着盘中的字,最后将指尖停在其中一块上,说:“《说文》有云,溶,水盛也。扬流波之潢潢兮,体溶溶之东回。便是这个字吧,溶。往后,便以萧溶入宗室族谱。” 从此,皇长孙便有名字了。 那名差役当即将“溶”字牌取出,放到重新盖住其他木牌的那块绸布上,赞一声“殿下英明”,便自觉退了下去。 留下云英站在原地,心中一阵惶恐,见萧元琮又看过来,也不等他开口,便先说:“时候不早,殿下该进殿用晚膳了,奴婢不敢打扰,先行告退。” 华服之下 第40节 言罢,后退两步,一转身朝着西面的宜阳殿快步行去。 萧元琮站在原地,望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视线渐渐往西边移去。 余嬷嬷从阶上下来,说着他的视线看去:“殿下,可是那边有什么不对?” “让人到那里——”他刚一抬手,要指向某个方向,可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慢慢放下,摇头,“算了,暂时不必管。” - 云英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回的宜阳殿,连丹佩和绿菱同她说话都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好在她们两个都只以为她身子还没好,便催她赶紧回屋休息。 临去前,丹佩还低声问:“云英,是不是信期要到了?身上这样不爽利。” 经她这样一提醒,云英忽然想起,的确就该是这几日了。 她也不知怎的,心头猛起个念头,怀疑自己同靳昭的那一夜会不会出什么意外,但脸上的血色才稍褪,又想起那夜她本就提防着,靳昭也配合,没有留下后患,这才慢慢放心下来。 “想来也是了,”她笑了笑,捧起茶盏喝了两口,“那我便先回去躺一会儿,兴许过两日就好了。” 待进了屋,她靠着门边坐到地上,轻轻捂住心口。 刚才,在那荷塘边,面对太子的亲口解释,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多的是惶恐。 他同靳昭不一样。靳昭是她想要,且敢碰的人,而太子不是。 太子高高在上,像天边的佛,是她这辈子可望而不可及的人。佛像可以接受众人朝拜香火,慈眉善目注视天下苍生,却不该独对一人怀有自私的关爱。 她不敢做那个人。 接下来几日,云英都留在宜阳殿没有再去别处,也恰好第二日来了信期,顺理成章地休养。 本是想要暂时躲开萧元琮,可后面的日子,他也变得十分忙碌,每日在外的时间变长了许多,有好几回都在前朝,甚至宫外同臣属议事到深夜才回,而第二日一早,又还是同平日一样,天微亮就起身更衣出宫。 听说,是朝中大臣们正在为许州的匪患纷争不断。 东宫有个才十三岁的小内侍,家里便曾是许州的,因大前年的旱灾,才上京都来投奔亲戚,谁知亲戚家里也只余老弱病残,实在揭不开锅,才送他入宫来做个内侍,好混口饭吃。 如今,他听说家乡闹匪乱,十分关心,日日打听前头的消息,再说给别的宫女内监听。 东宫为防州府手中兵权过于集中,主张从忠武周边的多个折冲府分别调兵,重组一支临时队伍,再由朝廷派一位将领前往,镇剿当地的匪乱;郑氏一党处处要与动工意见相左,见东宫如此主张,他们便指其主张耗费颇巨,要求直接集结许州当地折冲府兵镇压,至于将领,亦自当地折冲都尉担任,再由中央调监军前往督战。 两方你来我往,谁也不肯让步,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事情便也一拖再拖。 经了数日休养、照料,圣上的身子日益恢复,本该能一锤定音,可他望着谁也不肯松口的两派,竟是连调停的话也没说,就由着他们这样闹。 那小内侍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满脸愁容:“就这样闹下去,兵不派一个,每晚一日,那儿的百姓要多受多少苦呀!” 云英因靳昭去了那儿,也格外多留心一些那边的消息。她也是头一次知晓,原来在这些高居庙堂的相公们眼里,民间百姓的疾苦,完全比不上他们手中的权力和利益的重要。 是了,他们这些人,十之八九都出身世家大族,自小供养优渥,便是不住在京都一带,也是各地最富庶之处,连绵的屋舍良田,成群的仆从奴婢,便是走上整整一日,也不见得能离开自家势力范围,又怎么可能见得到真正的百姓的生活? 就在他们争执不下的日子里,中秋那夜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 那些下三滥的虎狼药,都是武澍桉自己所购,撷芳阁也是他让人引彩凤前往,证据确凿,至于当日口出狂言,攀诬皇后,应当是走投无路下,为了保命撒了谎。 此事全是他咎由自取,念在其已伏法,又是武家独子的份上,不再追究。 至于吴王当日拔刀当堂斩杀他一案,多位在场证人的口供称其实是因为当时情势所迫,圣上与皇后都跌落在地,武澍桉又神志不清,殿中一片混乱,情急之下才出手动刀。 虽做得过了,却情有可原。 如此说辞,正中圣上下怀,他阅完卷宗,又斥萧琰胆大妄为,最后罚他一年俸禄,事情便算揭过。 自然没人敢提他罚得太轻,反倒是萧琰自己,当庭听训后,竟递了一道请罪的奏疏上去,自称皇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因天子开恩,才得赦免,愿戴罪立功,亲自前往许州,不必许他另外的调兵之权,只需许州境内三折冲府,凡三千六百人的调度权,定可平定叛乱。 这一封奏疏引起朝野哗然,就连圣上和郑家都没料到他会这样做。 如此,倒正好采用了两边的主张:如东宫党要求,从中央另派将领前往,又如郑家一党所说,直接就地举兵,这样一来,双方竟都无话可说。 唯有萧崇寿心中不舍,到底是从小疼到大的儿子,能让他去一回边塞巡视,已是下了狠心,那处虽常有动乱,却到底还没起战事。许州可不一样,那里的盗匪连知州都敢当街射杀,是真真正正的叛贼,不是光凭着纸上谈兵的本事就能拿下的。 可是望着站在宣政殿中央,一脸坚毅果决,毫无畏惧的儿子,他到底狠了心,当着满朝文武大臣的面,许了儿子的所求。 养了二十年的爱子,想扶上正位,总要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拿什么证明他更贤?那必得有功绩才好。 临散朝时,萧元琮恰走在萧琰的身侧,两人沉默着从高高的台阶上下来时,他说了一句:“二弟今日所为,孤这个兄长着实佩服。” 萧琰仰着头,望向正南面的天空,嘴角扯出一个带着嘲讽的笑:“我不及大哥,大哥会让自己的手下去解救那些赴考的学子,好在天下读书人里得个好名声,我不会这一套,更不信这一套。我只信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服气。” 他们兄弟二人就是如此,一文一武,从小便性格迥异,走了完全相反的两条路,中间泾渭分明得比民间田舍郎在邻里间堆出的田埂更甚。 “说到真刀真枪,此去到底 不是全无凶险,”萧元琮不理会弟弟的挑衅,仍是温声说,“孤便预祝二弟旗开得胜,得偿所愿吧。” “借大哥吉言。”萧琰懒懒地说完,恰好踏过最后一级台阶,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 千里之外,河南道一带,靳昭被困在了叶县通往舞阳的官道附近。 负责先行探路的哨兵疾驰而归,报道:“中郎将,再往前十里,就是伏牛山余脉,山林覆盖,从北面的潕水至山林一带,就都是斗米道把持的地方,他们在那附近的官道上留了一队人,凡要过路,必要搜查一番,平民百姓凡身上有财务和余粮的,都被他们搜刮一空。” “他们有多少人?”靳昭看一眼天色,在心中暗计日子。 他们一路疾驰而来,已在许州附近徘徊多日,将这儿大大小小的路都绕了一遍,途中遭遇数次盗匪袭击,若非他们个个身穿制式军甲,配战马弯刀,拉弓射箭毫不费力,恐怕也要在这些人里折去几个兄弟了。 这一处因离山林稍有些距离,已是最薄弱易突破的地方了。 这一回出来,因知要救的是被围困中央的人,所以他特意带了营中训好的能用来传信的鹘鹰。 今日清早,他已收到舞阳县丞的亲笔信,称那三十余名考生已在此地集结,将于傍晚时分由县衙的衙役捕快们护送出来。 只是他们人手有限,前些日子,衙门里的刀枪也被贼人们抢了个七七八八,是以他们几乎可以算是手无寸铁,再加上护送的又是读书人,没有足够的马匹,只有几辆马车,比得要外头有人接应才能出得来。 “有四十余人,且都披甲带刀,弓马齐备,不比咱们差,暂不知身手如何,但有几个动手之间,瞧着倒像是稍稍操练过的。” 靳昭皱眉:“听说他们的人里有几个是军户出身,想来是学了些军中的规矩和本事过去的。一会儿咱们要加倍小心,万不能轻敌。” 说罢,他点了五名射手出来,交代他们抄南面的灌木地过去,伏在哨兵方才所隐之处,见机行事。 其他人则跟在他的身后,驱马沿路前行,再距离那一伙贼人尚有半里之处的芦苇丛边边下马,观察情况,等待时机。 那伙人似乎长期驻守在路边,专门负责搜查、打劫官道上过路之人,道边不远处,还有他们的帐篷和锅碗,大约见时辰已近傍晚,其中两个回了帐篷边,正拿着火折子预备生火烧水。 就在这时,远处的环山路转角处,出现了一队人马。 七八个骑着骨瘦嶙峋的马匹的汉子,还有四辆仅以灰麻布盖住的简陋马车,车架吱呀晃动时,那麻布起起落落,依稀能瞧见里头挤得满满当当的六七人。 四辆车,统共二十七八人,恰对上那群考生的数目。 靳昭立刻警觉,一面不错眼地盯着,一面抬手示意众人戒备。 那群守在路边的盗匪也已注意到他们,个个提着刀站起来,其中几个更是已经上马,小跑着过去,厉声喝道:“都是做什么的!要往哪里去!” 前面那几匹瘦马上的汉子赶紧拱手,陪着笑同那几人说了什么,接着又将身上准备好的银钱递递过去。 谁知,那匪首只看了一眼,竟一把将其掀翻在地,恶声道:“要钱管什么用?我们要粮!你们这么多人,谁知道到底是去做什么的!” “可是我们手头没粮啊!” “没粮就敢出去?蒙谁呢!”匪首骤然拔刀,似乎要命车里的人通通下来,一个个扒衣服搜身。 就在这时,后头有个贼人跑上来,凑近匪首说了句什么。 那匪首面色一沉,冲他们的人高喊:“这几辆车上都是要去京都赶考的!将来要进官场、做大官的!兄弟们,拿下这群弱鸡,不怕州府不给粮!” 一时间贼寇个个提刀上马而来。 车里的书生有的被吓得跌出来,其中一个缩在地上哭喊:“我、我就说该带粮食出来,如今可好,寒窗苦读二十载,一朝才得功名,就要命丧黄泉了!” 周遭好几人被他的呼天抢地感染,也颤抖着哀哭起来。 这时,最前面的一辆马车里突然站出个清瘦的年轻书生,饶是大刀的寒光就在他前方不到十丈处闪烁,他也站得笔直,不见丝毫怯意。 “粮食是城中百姓救命用的,我等上京赶考,将来要做百姓父母官,如何能还没入仕,就先抢百姓口粮!” 他扬声骂完身后的同窗,又对着面前的匪寇道:“你们这些悖逆反贼,休想用傅某换来一粒米!傅某便是死,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眼看那贼人被他气得个个面红耳赤,提刀要来砍,靳昭一声哨音吹出,伏在草丛中的射手应声而起,嗖嗖数支剑已射出,将离得最近四名贼人射伤。 紧接着,没等那群恶徒被吸引注意,靳昭已翻身上马,带着手下策马冲出。 “什么人!”贼人见他们着装齐整,一时警惕陡生,“难道朝廷派救兵来了!” 两方于山脚平地短兵相接。 靳昭不必多看,只两招下来,便知对方人数虽多,但在武力上绝敌不上羽林卫。 可后头有三十余名手无寸铁之人要护,他们连快马也没有,只有四辆破烂不堪、速度奇慢的马车,一下就让羽林卫显得吃力不已。 “开路!”他看一眼形式,毫不犹豫地冲兄弟们打手势。 一时间,训练有素的侍卫们立即边打边形成队伍,在中间让出一条勉强的道来,冲那几个护送的衙役、车夫大喊:“快走!” 笨重的队伍在好不容易支出来的路上努力前行,那几个倒在地上的书生也已被提起重新塞回去,而那名清瘦的年轻书生则仍旧坐在第一辆马车最靠外的座位,面容果决,不见惧色。 靳昭抽空多看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敬意。 他带着羽林卫的人给队伍断后,一边走,一边打,可大约是因为知晓了车上的都是考生,又知道他们的速度实在太慢,那群贼匪穷追不舍,有好几个竟就绕着他们要直接到前面去截断队伍。 离得太近,几名跟在一旁的射手好几次举起弓箭,最后都无法射出,生怕一不小心伤到自己人。 靳昭只觉情况不妙。 这附近多山林,谁知还有没有贼匪的小股人马在?再这样拖下去,只怕那车上的书生们要遭罪。 他咬咬牙,正欲点最后五人停下,与这数十名贼人拼死一站,就听前方大地忽而传来震颤之感,紧接着,草木窸窣,一阵鼎沸人声与刀枪之声从方才他们来时那一处官道上传来。 只见一队大约五百人的官兵模样的队伍正朝着这边冲来。 为首的那个一身胡服短甲,手握长枪,策马而来,俊朗的面容间杀气腾腾,正是萧琰。 那长枪冲贼人一指,身后的传令兵便立即挥舞令旗,高喊:“冲锋!诛杀叛军!” “是、是朝廷的援军来了!”前面的书生们望着高扬的军旗上的字,高兴得喜极而泣。 而后面追来的盗匪望着十倍于己的朝廷军,吓得瞪大眼睛,掉头要跑。 靳昭虽还惊讶萧琰的到来,却反应最快,立刻勒住马,拦在他们的面前,不让他们逃跑。 羽林卫的手下们纷纷效仿,拦住贼人去路。 华服之下 第41节 很快,援兵追至近前,一番快速出击,便将那几十人拿下。 留了一个最狡猾的,寻着空子策马奔逃。 手下有人要追,萧琰却抬手止住,嘴角扯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低声说:“先等一等,一会儿假装追不上,让他跑回去报信。” 他的目光落在那人狼狈的背影上,大约在算距离,眼看差不多,才故意扬声怒喝:“给我追!绝不准让他将运军饷的消息带回去!” 三名骑兵这才应声追出。 第41章 回程 他不知道靳昭的身边有没有什么女…… 队伍没有在原地停留, 而是又往叶县的方向撤去十余里,才敢在驿馆附近安营扎寨。 照正常行军速度,这十几里路应当半个时辰便能走完, 可因着拉着书生们的那几匹老马 实在累极了,他们只能下来几个人跟着走, 好减轻马儿的负担,让它们随着队伍慢些前行。 其中就有方才那个站出来与怒骂盗匪的书生。 他是第一个跳下马车的, 半句话也没有,背上自己的书筐就跟在旁边走。他看起来在这些年纪不一的试子中地位极高, 好几人见他下来,赶紧也跟着下来,请他坐回车上。 他只是摆手:“我年轻力壮, 手脚齐全, 理应先让出来, 诸位兄台不必客气, 行走在外,互相照应便是,没有那么多顾忌。” 旁人这才敢按着年纪大小, 定好坐与走的分别。 前头是萧琰那数百人的队伍开道, 后头靳昭带人收尾。他看着那些颇有些畏手畏脚的书生们,示意羽林卫的侍卫们上前,帮书生们将他们背的行囊、书筐拿到马上,减轻他们的负担。 其中有两个三十来岁的, 羞于同车上年逾半百的老者同坐,看向侍卫们□□健壮的西域骏马,却露出了羡慕渴望的眼神。 然而侍卫们对此视若无睹,靳昭看着那两人失望中带着不平的脸色, 也没有作声。 并非他们心肠冷硬,不愿下地去走,只是不能坏了军中的规矩。 这次他带来的人乃是羽林卫中的精锐,放在整个京都的南北衙军中,都是拔尖的。因知此地凶险,连马儿都是用的上好的西域宝马,每一匹都在军中有记档,照规矩,谁牵走的马,便只能他一人使用,除非到战场上万不得已,或是护主,或是负伤,乃至牺牲,否则不能随意由他们使用。 况且他们这趟差事是太子私下派的,走的便是太子的私账,更不可能随意行事。 都是手脚齐全的年轻人,既非老弱妇孺,一起逃命的时刻,何至于要计较这半个多时辰的路? 有侍卫心中不快,在靳昭的身旁小声嘀咕。 “还没考上进士呢,就要端一副官爷的架势,今年大周入京的考生有六千多人,他们这群人里,能考中的不知有没有三个,到时候还不是要回乡来,能做个小小县丞就已顶天了,何至于一双眼睛要长在头顶!” 靳昭知他受见自己日夜奔波赶来救下的,却是这样爱占便宜的年轻人,心中气不过才嘀咕两声,倒也没似平日在京都时那样严苛地斥责,只是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咱们只管完成殿下交代过来的差事就好,别的不必理会。” 话是这样说,他一策马,小跑两步,来到前面那名年轻书生的身边,翻身下来,牵着马与其并排走。 “敢问阁下是否就是许州今年的乡试的头名,傅解元?” 方才他听得分明,此人自称“傅某”,瞧年岁和气势都能对得上号,想来就是太子格外留心的那个傅彦泽了。 那年轻人转过来,冲他连连拱手:“在下不才,正是许州解元傅彦泽,方才蒙将军搭救,本想等安营后,再郑重道谢,却不料劳将军亲自来问,实在惭愧。” 靳昭直到这时候,才发现这年轻人生得相貌不凡,除了读书人的气派,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炯炯有神。只是面色苍白发黄,两颊还有几分凹陷,显是饿久了,都瘦脱像了,想必此刻步履也该是虚浮的,却还能背着书筐走,可见毅力惊人。 靳昭伸手扶了把,简短亮明东宫羽林卫的身份,和方才来救的萧琰的身份,又听对方再次道谢,遥表对太子殿下和吴王殿下的感激。 在来之前,靳昭曾读过这位解元扬名天下的那篇《时政论》,知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东宫党”——虽还没入仕,但已敢在文章中大书今上于储君一事上的摇摆不定,岂非是一心支持东宫正统的? 然而他言语间,却并未有格外的偏向,对于太子和吴王的感激之心,皆出肺腑,倒不像是那等过分阿谀攀附之人的样子。 靳昭遂方将方才那两个书生与侍卫间的不快说了出来。 “倒不是我们吝啬,实在是军中有规矩,不到万不得已,这上好的战马绝不能随意借出。我方才本想与他们解释一番,可若当场说了,反倒令大家面上无光。咱们一路回京,还要互相照应,需顾全双方颜面,这才过来同傅解元说一说,盼傅解元晚些时候能与诸位考生们私下说一说。” 傅彦泽想是还在一身正气的年纪,听到那两名同窗如此行事,一时没掩住面上的不忿,显然对他们的行径十分不齿。 但他听懂了靳昭的意思,知晓顾全大局,很快调整表情,郑重点头,道:“劳烦中郎将带人来解救,已令我等惭愧难当。既都是已有功名在身之人,他日必是要效忠朝廷的,绝不能再将自己当作需被官兵保护的无辜百姓。中郎将放心,在下一定会同诸位同窗说清此事,绝不给将士们添麻烦!” 半个多时辰后,队伍终于抵达叶县的一处驿馆。 那二十多名试子自被安排住在驿馆中,临入内时,傅彦泽带着众人朝众多将士们行礼致谢,又连连托其尽快解救城中受困缺粮的百姓,得了萧琰的应允,才肯进去歇息。 其他将士,连同靳昭等人则在驿馆附近扎营暂歇,就连萧琰也不例外。 这位在京都养尊处优的吴王殿下不但没有喊过一声累,甚至有一种游刃有余、来去自如的气势在,原本跟来的那些人马还有些担心他只会纸上谈兵,可也不知为何,一两日下来,竟就全然服气了。 饶是靳昭等人一直身在京都,多少知晓萧琰的品性,此刻也有些刮目相看。 其实太子与吴王二人各有所长,若是生在开山辟地、共拓山河的年代,二人一个主内朝,一主疆场,一个做君,一个为臣,恐怕会是另一番流传千古的景象。 只可惜,这二人生在大周国祚已逾一甲子的时候,又从出生起便注定是冤家对头,没有回旋的余地。 夜晚,天色渐凉,主帅营帐外生起了篝火。 靳昭带着傅彦泽来到萧琰的营帐中,三人围坐一处,再加上一个折冲都尉,一同交代许州一带的情形。 萧琰手中有三年前由许州随方志一同上交到朝廷的地形图,折冲都尉熟悉各折冲府的情况,傅彦泽身为土生土长的许州人,出来前,因辗转过几个县找出路,多少知道各县被围困的百姓的情况,至于靳昭,则已沿着叛军外围摸了一遍。 三人前后一阵交代,慢慢将那几张本不算太细致的地图填得满满当当。 很快,那三名前去追击逃走的那名贼寇的骑兵也回来了,果然如萧琰吩咐的,紧追出二十多里路,再佯装马匹筋疲力尽,再难奔波,将那人放回山里去了。 待那三人下去歇息,折冲都尉才问:“殿下特意说了‘运军饷’,又让那名逆贼回去,可是已有了计策?” “原本只是随手埋了一笔,还未想好到底如何做,”萧琰的目光在地图上一扫而过,对行军路线已心中有数,嘴角扯出个随性中带点志在必得的狂妄,“如今倒是完全想好了,只管引蛇出洞,便能一举歼灭。” 折冲都尉一时惊讶这位年轻的皇子,在那种时刻,还没想好就敢先让人去做。若是换作旁人,多少要教人觉得太过轻狂儿戏,可不知怎的,想起方才对着地形图分析周遭形势时,他竟觉此计兴许真的能成。 “那我等便严阵以待,只等殿下下令了。”都尉也不多问,便要回去检查底下将士们的情况。 行军打仗,最忌泄露军机,既然主帅心中有数,他便安心了,别的不必知晓。 靳昭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他本也不是萧琰军中一员,更与其立场不同,自不能稍有逾矩,待折冲都尉一走,便也对傅彦泽示意,起身要告辞。 就在他从临时充当案几的矮 小土堆边站直身时,他那件稍有些沉的军甲侧边,竟掉出个洁白的物什。 那物什轻飘飘的,在柔和的火光下闪着一点独属于丝锦的光泽,掉出来时,帐外恰有一阵秋风吹来,沿着才被折冲都尉掀开,还未完全合拢的帐帘缝隙卷进来,卷得那物什在半空中转了个圈,最终落到中间那盖了油布的小土堆上。 竟是一块四四方方的锦帕,帕子一角绣了朵铜钱大小的流云,正朝着上面,细腻的针脚与这个布置得粗糙简陋的帐子格格不入。 靳昭没想到此物竟会在起身时掉落出来,不由皱眉,赶紧弯腰捡起。 身上分量不轻的制式军甲随着动作漏出底下穿的胡服的边角,胳膊之下,侧身之处,已破了一道口子,想来是先前同那群盗匪撕打时不小心扯破的,难怪这帕子会掉出来。 只是,还没等他的指尖触碰到那柔软的锦缎,对面的萧琰已先他一步,拾起那块帕子。 只见他低眉端详一眼,有些意味深长的挑眉:“想不到中郎将在外行军,竟会随身携带这样的东西——瞧着不像男子会用的,倒像是女子之物。” 靳昭没有立刻说话,从他手中接过帕子,重新放回怀中,方道:“让殿下见笑了。” 萧琰觉得他在萧元琮身边待久了,也学了那一套语焉不详,好让人猜不透的架势。 “中郎将一直跟在大哥身边,想来性子也学了九成。我没记错的话,中郎将当和大哥一样,平日不近女色,难道是我记错了?” 如此,靳昭没法再避而不答。 “没想到殿下竟这样关心臣的私事,”他顿了顿,心中有一闪而过的犹豫,“所谓不近女色,大约说的是臣平日不大光顾平康坊的秦楼楚馆,偶尔去一回,也只是与营中的兄弟们饮酒罢了,倒令臣有些羞愧,到底是七尺男儿,若当真半点不近女色,恐怕要惹人笑话了。” 说完,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拱手行礼:“臣有差事在身,不敢久留,殿下在军中,更是半点耽误不得,明日就要分道扬镳,臣在此谢过殿下今日相助之恩,来日入京,定等着殿下凯旋。” 一旁的傅彦泽原本还有些好奇地看着靳昭。 他不是京都人,不知晓那里的事,对于这位太子身边的近臣,心中自有几分好感,先前觉其为人沉稳干练,临危不乱,如今瞧见那方帕子,又觉也有铁汉柔情的一面。 不过,见靳昭道别,他也赶紧冲萧琰抱拳再次致谢外加道别。 萧琰没再说话,只面无表情地望着两人消失在帘后的背影。 他不知道靳昭的身边有没有什么女人,但中秋前的那一日傍晚,他亲眼见过穆云英站在宫门口,遥遥望着的背影就是靳昭。 - 离出宫的日子只剩下一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夜里,云英梦到了上回回宫时的情形。 不同的是,她一个人站在宫门口,没有遇到萧琰。 不但没有萧琰,就连其他人也全都不存在——也许有,只是都被忽略了,她眼里只看得见骑着马的靳昭。 她喊住他,跳上他的骏马,跟他一同乘风奔向郊外的广阔之地,枕着发黄干燥的秋草,披着灿烂辉煌的落日晚霞,交缠在一起。 醒来的时候,不见秋草,更不见晚霞,只有满身的燥意春情。 秋日夜凉,她掀了被褥,想要透口气,没一会儿又觉得凉,重新盖上,如此反复,已然清醒过来,只得望着头顶模糊的天花板,大口地喘着气。 她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有欲望了,还是着实想靳昭了,又或许两者都有。 拜那名小内侍所赐,她也听说了,靳昭从叶县送了消息回京,已接到应考的试子们,正在往京都赶的路上,许州境内,亦频有萧琰的捷报传来,今日剿了一个窝点,明日收回八百石粮,想来再有不久,就能得胜还朝。 她不太关心萧琰,只是在心里算着靳昭到底能不能回来。 可日子将近,却仍没有消息,想必希望有些渺茫了吧。 - 京都城门外,天才刚亮,要进城的百姓便已排起长长的队伍,只等城中更鼓敲响,大门敞开,便能进去。 靳昭和手下带着傅彦泽等人一同站在队伍里等待。 离京近一个月,侍卫们餐风露宿,早就疲乏不已,可一看到眼前的城门,便个个来了精神,毕竟,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家大吃大睡一场了。 而那些千里迢迢赶来的试子们,第一次要进入大周的都城,这个全天下所有人,尤其是读书人都最向往的地方。他们在许州饿了多日,这一路虽能吃饱,却因着赶路,仍旧是面黄肌瘦的样子,此刻怔怔望着高大巍峨的城门,竟也显出不错的精神。 很快,城中更鼓声次第传出,城门在轰隆隆的巨响中缓缓打开,恍如那说书先生口中通向天宫的门,里头便是金光灿灿的天上世界。 靳昭牵着马,看一眼旁边不似旁人那般激动,显得格外镇定的傅彦泽,道:“傅解元,可想要入京后要落脚何处?毕竟是要住近半年的地方,关系到后头的春闱,得谨慎些。” “中郎将说得不错,我与几位同窗商议好,他们其中一个在京都有一门亲,可先上那儿投奔,只是他们并非富贵人家,恐也没有这么多屋子,到时,我们再到别处去寻一寻。” 靳昭点头,没有多管,只又给他说了几个兴许能长住的地方,让他们自去摸索,又同他说了自己的住处。 “日后若是遇到什么事,也可来寻我。” 此话是对傅彦泽一个人说的。 靳昭明白太子对傅彦泽的看好和笼络,也明白在春闱开始之前,不能做得太明显。 华服之下 第42节 若是他帮一个傅彦泽安排了住处,便势必要将那剩下的二十多人都安排了,若是整个许州的都有东宫的人安排,那其他州府的试子又该如何? 这点分寸,他心里清楚得很。 傅彦泽是个知进退的人,能自己解决的,绝不累及他人。 队伍前进得很快,不一会儿便轮到他们,两边的侍卫一一检查入城的百姓,对上傅彦泽,自然要仔细查看一应文书,而靳昭是熟人,只一亮令牌,便在侍卫们的退让中策马进城。 傅彦泽将查完的文书小心收好,一抬头,便只见到那飞快掠过的身影。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中郎将向来稳重严肃的脸上似乎带了一抹克制不住的微笑。 第42章 新宅 藏了近一个月的热情。 一大早, 云英踩着宫门打开的时间出来,仍旧先去了一趟西市。 这一回,她提早准备了送给殷大娘的针线活, 又从西市买了些能存两三日的点心拎上,便直接往怀远坊去了。 一路上, 依旧有种逐渐升腾起烟火与生机的氛围,瞧得人的心情跟着变开朗。与上一次不同的是, 街市上多了不少读书人。 他们年纪不一,操着与京都人不同的各地口音, 大多穿着布衣襕衫,有些背后还背着书筐,穿行在大小的街巷里。 应当都是自各地赶来京都, 准备参加明年春闱的学子们了。 云英坐在马车上, 好奇地掀开车帘, 朝外张望。 车夫仍是同一个, 车亦是同一辆,不过不再像上次那样简陋。 车框上的木条换成了更结实耐用的,竹编的顶棚亦加了几层, 将先前破口的地方都补上, 即便是落瓢泼大雨,也不会漏下一滴,原本空空的四周,更是挂上了防水遮阳的油布。 听车夫说, 上月送她回宫后,靳昭又来寻过他,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将马车修整一番, 以后每月都到宫门外接送她。 竟是中秋前的事。 云英心中觉得熨帖,愈发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靳昭。 眼看宽阔的大街对面,有五六个清瘦的书生一边走,一边指着前面一面写着个“住”字的飘扬的小旗说话,似乎正在寻落脚之处。 为首的那个青年看起来却是他们中最年轻的,面目俊美,带着读书人的不凡气度,教人眼前一亮。只是瞧着脸色苍白 中有些发黄,衣裳虽整洁,但也还是一副昼夜赶路后,灰扑扑的模样。 隔着三五丈的距离,云英依稀能从周遭鼎沸的人声里辨别出他们说话时的只言片语。 听那口音,倒与东宫那个许州来的小内侍说话时偶尔流露出的乡音十分相近。 她不由多看了一眼。 靳昭就是去接许州考生的,如今人已到了京都,那他呢,是不是也回来了? 云英心里猛地一跳,一种可称为喜悦的情绪慢慢流淌出来,连带着她的笑容与眼神都亮了些。 也许是她这一眼看得久了些,那个背着书筐走在前面的青年忽然有所感应似的转过头来,正好对上她明媚的目光。 那青年愣了下,俊朗如玉的面容不知怎的,悄悄闪过一丝不自在。 云英见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失礼,忙冲他笑笑,放下车帘,重新坐回车里。 “从光,瞧什么呢?可是遇见熟人了?”身边的同窗见傅彦泽盯着一旁发呆,不由出声问,目光也跟着看过去,却只瞧见一辆马车晃晃悠悠从眼前驶过。 “没什么,”傅彦泽回神,连忙收回视线,压下面上正要浮现的红晕,正色道,“许是这两日赶路有些乏了,方才有些走神,咱们还是快些找到落脚处吧。” 同窗见状,也不多问,只抬头看着四下宽阔气派的街道,感叹:“乏吗?昨日我也觉困乏,可眼下进了城,竟一点也不觉疲倦了。这就是京都啊,繁华富庶,气象万千,当真是比咱们许州好上千倍万倍,就连娘子,都比许州的更精致美丽!” 傅彦泽听着同窗的感慨,面上到底浮起一层红来。 - 马车慢慢驶入怀远坊的时候,云英便提着东西从车上下来,让车夫先回去了。 靳昭的宅子不是从前城阳侯府那样高门大户的大宅院,门前自没有专门修筑的一条宽阔道路供马车来往行驶。 他那两个相邻的小院子外,是勉强才能容两辆马车并行的窄路,此刻正是坊间百姓进出的时候,马车驶进去多少有些困难。 上回因还不认得路,才由靳昭带着乘马车入内,这回认得了,便干脆自己走进去,横竖那院子离外街不远,不过进去两个路口便到了。 她循着记忆,正经过一条极窄的小巷子口,眼见没几步就要到了,却被一只忽然出现的手一把抓住,拽进那条窄小的巷子里。 那人动作极快,力道不小,却很有分寸,牢牢握住她手腕的同时,没有弄疼她一点,一进巷子里,又立刻放开,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是我。” 巷子太窄,两边的墙亦砌得高,巷口还挂着大片稍有泛黄的常春藤,挡住大半光线,云英的双眼骤然由明至暗,有些适应不过来,抬头间茫茫然一片,仅能瞧见一双幽蓝有神的眼睛,正炯炯望着自己。 她呆了呆,等视线逐渐清晰,终于看到靳昭那张熟悉的脸庞。 “你果然回来了!” 说着,顾不上手中还提着小包袱,便一下上前一步,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 在她靠过来的时候,靳昭便已顺势张开双臂,一面接过她手中的小包袱,一面将她整个搂住。 近一月不见,云英觉得他仿佛有些变了,也不知是身上的气息变得更沉着,还是面上的轮廓显得更深邃了。 她感到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心中一动,想起外头也没瞧见他的马儿,正要问他是不是才从家中来,一抬头却被他直接吻住。 和从前的内敛克制不同,这一次,他半点没有压抑,将藏了近一个月的热情一下倾注出来。 他的浑身都是滚烫的,像刚刚才从炉中取出来的铁块,赤红灼人,一丢进水里便滋滋地响,带出腾腾水汽,连带着原本平静的水也跟着逐渐沸腾。 云英感到自己被他带来的热度一下点燃了,自由的双手已经摸索在他的胸膛间,轻轻扯着他的衣襟。 靳昭一点也忍不住,咬着她的下巴,托在她背后的手掌越发用力,好像要将她整个揉进骨血里去一般。 秋日的襦裙比先前的厚些,揉搓起来也更有令人燥热的感觉,隐约间,云英觉得胸口的暗扣已有要被蹭开的趋势,有些紧张地轻颤,想要将他推开,提醒他别太过分,可双腿实在发软,半点支撑不住身子,唯有用双手牢牢攀在他的胸膛间,才能勉强站稳。 好在靳昭还没完全失去理智。 巷口被常春藤遮住的墙边,有一道不起眼的角门,他一手搂着她,一手将门推开,带着她一步步进去,一转身将她压在门上,托在她后的那只手挪了下,将角门闩好。 “这是哪儿?”云英迷迷糊糊地问。 她已被吻得脑袋发懵,却还依稀记得这儿离靳昭的家还有几步才到。 靳昭已摸到那处暗扣,凭着记忆解开,此刻正瞧得眼红耳热,口干舌燥。方才回来后,急着匆匆沐浴换了身衣裳,似乎忘了多饮几口水。 “新置的院子。” 他如实回答,不等她抬头好好打量,一把将她抱起来,如抱孩子似的,搂在她的腰下,让她缠住自己,朝着院子深处行去。 云英这才模糊注意到这似乎是间二进院,比他原本的那两间一进院子宽敞考究一些。 只是没容她看分明,人已被他七弯八绕地带进最近一间厢房里,压在榻上动弹不得。 她看得懂他那双深邃眼睛里的意味,脸红心颤的同时,努力挺起身,朝他靠近,红唇张张合合,吐出令自己羞怯又兴奋的话语。 “奴还要去瞧阿猊……” 教他有分寸,给孩子多留些。 靳昭脑袋里一片白光闪烁。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两道幽蓝之色变得格外耀眼。 “我明白的。” - 怀远坊外,傅彦泽与另一位同窗总算寻到了一户手续齐全,可以租给应考考生的小院。 院子的主人是在西市开汤饼铺子的,祖传的铺子,门面不大,生意却不错,夫妇两个勤快,这几年攒够了本,又在离西市更近的地方购了一处大些的宅子,花了银钱寻到京都司户参军手下的一员小吏,办妥了迁户事宜,如今全家都已搬了过去,留下这边的旧宅。 听那家的主人说,他们原打算赶紧将这边的宅子卖出去,好回些本,可又想今岁正是开科考的日子,到时候定有各地州府来的试子们到处寻落脚地,便留着没卖,预备租给考生暂住。 夫妇二人开出的价钱比别家低一些,但有个要求,便是住在这儿的几个月里,要教一教他家的三个儿郎认字念书。 都是未开蒙的小儿,大的八岁,小的才四岁,每日花上一个半个时辰,教一则千字文、百家姓便可,对于苦读十年二十年的考生们而言,实在太过容易。 然而大多考生都觉得教三个小儿恐怕会影响自己备考,若是为了这点便宜而耽误了日后前程,反而得不偿失。 都是已过乡试的学子,从成千上万人里脱颖而出,上京之前,多少得了州、县的资助,即便从前一贫如洗,这一次也不会太过囊中羞涩。 所以,这处院子来瞧的人不少,却一直未被瞧中。 傅彦泽却觉得不错。 此地在民居之间,十分清净,却不过分僻静,往各处去都方便。不过教三小儿而已,他自问是个有耐心的人,从前未考中时,为补贴家用,也在书塾中教过两日,不是什么难事。 他不觉得春闱的结果会因每日花一个时辰教小儿开蒙而有所改变,只要每日好好温书,在科场上沉住气,该是何种高度,便是何种高度,他都认。 至于那位同窗,原也不大愿意,但见他揽了这苦差,便欣然答应下来,签好契,付了定,与他一同安顿下来。 先前挨饿多日,又接连奔波,那位同窗一进屋,放下行囊,连鞋也未脱,便倒在床榻上呼呼睡去。 傅彦泽一人收拾好出来,原打算叫上他一道出去买些吃食回来,可站在院里,听见里头的鼾声,不忍打扰,便一个人出去了。 怀远坊,他记得中郎将就住在附 近,一会儿不妨买些酒肉送去,以表谢意。 - 新院子里,靳昭不敢折腾太久。 他知道云英为孩子而来,短短一日时间,就算踩着宫门开关的时辰,能留在这儿的也不过四个时辰,晌午用饭之前,他们必得回去。 可他到底也憋得久了,近一个月的日子,与在京中的时候截然不同,餐风露宿、厮杀搏命,每每精神紧绷过一次,再松下来时,就会觉得身心间的空虚比先前更甚一分。 这大约也是男子开了荤的缘故。 从前还懵懂,只觉体内那股热血之气要发泄,却不知要从何处泄出去,每每觉得难受,便是去校场上练得筋疲力尽,回来倒头就睡,若梦里有绮境,便能稍加抚慰。 而如今,他已知晓能如何发泄,再要像从前那样,便显得异常艰难。 梦里的一切都过分真实。 每一个宿在驿馆的夜晚,他都被折磨得难以入眠,到第二日一早,又被难言的疼痛唤醒。 如今终于到了榻上,他在动作之间,终归稍有几分没轻没重。 不过,云英并未呼痛,反而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控制不住时,细长的指尖自他肩后刮过,不小心留下一道血痕。 华服之下 第43节 好容易二人都暂时得到满足,靳昭将她从榻上抱起来,自披了衣裳拿干净的巾帕替她擦身。 云英这才有工夫慢慢打量周围。 “这是你的屋子?”她看着屋里简陋的摆设,除了简单的床铺外,不见任何衣物、灯烛,完全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怎么什么也没有?” “还未搬来,”靳昭把她的衣裳一件件整理好,生怕有那件落在地上沾了灰,屋里虽早命人每隔一日就来打扫一回,到底是没住过的,他不放心,“阿娘带着阿猊还住在原来的院子里。” 云英穿上襦裙,起身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要他瞧有没有哪处不妥贴,见他点头,方站到窗边往院子里瞧。 方才果然没看错,这间院子看起来有些雅致,不论是门窗的木饰,还是庭中的花廊,就连顶上的飞檐,都比原来的那两间精致得多。 她是从角门进来的,想必宅院的正门应当也有几分气派在,比不得高门大户,但放在寻常小门户里,已很不简单,至少比她记忆中穆家的那座宅子要更好些。 “怎么想起买宅院?”云英觉得奇怪,靳昭不是这张扬的人,家中人口也只一个殷大娘,住那样的小院刚刚好,若要搬来这儿,每日拾掇打扫,便得要两三个下人才能做好,再加上二进院必要的门房护院,家里得多上好几个仆从才行。 靳昭看她一眼,见她发鬓凌乱,正打算出去替她买梳篦、铜镜,却见她自从包袱中拿了把精致的小梳子,和一面只有巴掌大小,带着细细手柄的铜镜出来,对着仔细整理起来。 一手举镜,一手握梳,实在不便,他自觉坐到她身边,替她拿着铜镜,仔细地看她梳理发鬓。 娇娘倚闺阁,当窗理云鬓,瞧得人心头有难掩的温情缱绻。 “总要用上的。”他轻声道。 云英才将方才散下的木钗重新插好,闻言愣了下,侧目看他一眼,这才反应过来,他回答的是方才那句为何买新宅子。 不过,仍旧是语焉不详。 为何总要用上?汉人安土重迁,常人除非升职外调,或是一朝乍富,否则不会想着要换个宅子,民间更是只有家中子孙各要成家立业,方会筑新居,由儿孙们自立门户。 靳昭家中似乎一条也对不上。 但这不是她该管的,何况靳昭是西域人,习俗与中原人本就不同。 不一会儿,二人穿戴整齐,仍从那扇小角门出去。 靳昭走在前面,先从巷子里出去,见外头暂无人经过,才敲了下门,让云英出来。 只是,回到家门外时,却见门口已站着个年轻人,一身月白襕衫,生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正与里头的殷大娘说话。 “……您收着吧!在下和同窗们路上受了中郎将许多照拂,便是我们的命,也算是中郎将与羽林卫的兄台们救下的,这一点小小心意,实在算不得什么。” “哎,书生快别这样客气,我家阿昭是奉命办事,可没那么多计较!” 靳昭脚步顿了顿,看着那书生的侧影,有些诧异地唤了声:“傅解元?” 那书生闻声转过来,对上靳昭的目光,顿时露出明朗的笑:“中郎将!我已与乘延兄找到落脚之处,就在怀远坊中,方才出去买些吃食,因想中郎将家就住附近,便多买一些送来,望中郎将莫嫌弃。” “昭儿啊,我方才正与书生说你出去了,如今你回来,恰好同书生说!”殷大娘为人淳朴,不知晓其中事由,自不敢做主。 靳昭瞧一眼傅彦泽手中提着的酒坛、纸包,认出上头的徽记,知晓是这附近一家生意不错的馆子买来的,显然是一路寻坊间百姓打听过的,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胜在一片心意。 “无妨,”他遂冲殷大娘点头,“既是傅解元心意,我便不客气了。” 说完,不必殷大娘动,自上前一步,接过傅彦泽手中的东西。 殷大娘连连道谢,怀中还抱着婴孩,便转而邀傅彦泽进去一同用午膳。 老人家热心肠,傅彦泽赶紧拱手婉拒:“多谢大娘好心,只是在下同窗还在等着,实在不便留下,这便要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又冲靳昭行了个礼,却在抬眼之际忽然瞧见靳昭身后的小娘子。 玉面粉腮,琼鼻朱唇,一双乌眼如宝石一般熠熠生辉,美丽极了,竟是方才在街上留下惊鸿一瞥的娘子。 他的目光只逗留一瞬,便立即移开,半点不多看。 他想,她便是中郎将怀中那张锦帕的主人吧!连小郎君都有了,想必十分恩爱和睦。 第43章 信赖 孤没弄错的话,你们两个应当已相…… 东宫前庭衙署中, 萧元琮才看完许州送来的战报。 下辖九县,被叛军围困八县,如今萧琰已经带着不到三千折冲府兵, 从两万余隐于山林的叛军手中抢回六县,如此势如破竹, 余下两县定也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了, 毕竟,叛军降的降, 散的散,死的死,照报中算, 当只余下不到两千人了。 他靠的正是一招“无中生有”。 用纯然子虚乌有的“大批军饷”引诱叛军上当出山, 每至其察觉自己上当, 怀疑军饷存在时, 又以两三车粮草与十余车草石伪装,教叛军抢走一车半石,教他们信以为真, 再度上钩。 如此反复散会, 已将其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样的法子,听得圣上在大朝会上抚掌大笑,直赞“吾儿有治军之才”。 萧元琮放下手中的详细战报,嘴角浮现出隐隐笑意。 这倒的确符合二弟的一贯行事, 他从来就是个我行我素之人,谁也不知他下一步到底要做什么。 父皇说的不错,萧琰有治军之才,若身为臣子, 抑或逢乱世,兴许能流芳千古。 可惜不能为他所用。 他慢慢收敛笑意,看一眼墙边的漏刻,起身往里屋去。 这是平日处理公务、听各部官员们议论政事的地方,里头设了供他进膳、小憩之所。 已近午时,随侍的内监见状,赶紧上前问是不是要传午膳。 萧元琮摆手:“靳昭呢,来了没有?” 内监摇头:“还不曾瞧见中郎将入宫,不过先前递的帖子说是午时二刻前后来拜见,想必错不了。” 中郎将素来言出必行,说好的时辰,鲜少耽误。 “那便等他过来,再一道用午膳吧。”萧元琮淡淡道。 内监替他奉上铜盆与巾帕,伺候他净手,笑说:“殿下待中郎将真是体贴关怀,中郎将才回京拜见,便赐午膳。” “他是孤最信赖的人之一,孤自然对他推心置腹。” - 怀远坊的宅院中,殷大娘才将云英和靳昭两个迎进去。 “想不到你们二人一道回来了!”老人家笑得脸皮皱成一团,抱着孩子来到云英身边,“昭儿才回来,歇息都来不及,换了衣裳便又出去了,说是要赶紧往宫里递信去,想不到遇到了穆娘子,老妇方才还想,娘子怎么还未来,没想到就被昭儿遇上,一道回来了!” 云英一进来,全副心神便都在儿子身上,待从殷大娘怀里抱过来,凑到面前亲了好几下,方觉满意。 “今日宫中还有些事,奴出来时,被绊住了脚,这才晚了些,教大娘久等了。” 她说着,就着靳昭手上替她拎的小包袱,取出送给殷大娘的点心、针线,哄得老人家又是谢,又是笑的。 一旁的小娥提着傅彦泽送来的酒菜送去灶上,临转身的时候,又看了那二人一眼。 也不知为何,两人从进门时的一前一后,到现在抱着孩子并肩而立,都像极了一家子。 殷大娘眼神不好,瞧不出什么,但家中热闹,心头也敞亮,带着云英和靳昭在院里侍弄得极齐整的花木边坐下,一边招呼她吃茶点,一边问靳昭:“方才那书生,就是你到外头去接入京都的?” 靳昭点头:“嗯,他叫傅彦泽,是许州今岁解元。” “哎呀,那不就是头名,将来恐是状元郎的料啊!”殷大娘瞪圆了眼,十分吃惊,“这样年纪轻轻就成了解元,可不多见!那孩子可满二十了?” 虽然瞧他方才的样子,当是及冠了,但民间许多人家为了让儿郎早些出外谋生,时常不到二十便先行冠礼,尤其庄户工匠人家,本就不那么讲究,所谓冠礼,也不似大户人家那样兴师动众。 出来科考的小郎君自然也不例外。 就连云英也觉得惊讶。 她认出来那小郎君是方才在西市外的街上见到的那一个,原本还觉疑惑,明明他看来是那几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如何就成了他们的中心,原来他是解元! “他今年才十七,乡试前五日,在家中行了冠礼。”靳昭在回程的路上多少听这些试子们说过身家情况,“他是农户出身,祖上三代务农,好在并非佃户,家有薄田几亩,日子本还过得去,到近两年中原一带粮田欠收,才稍拮据了些。” “听来着实不容易,农户里要供出个书生已不多见,更遑论考上解元的。”殷大娘叹了声。 大周的科考虽对所有良籍男子一视同仁,但读书是个费时又费钱的事,寻常百姓家里,小郎君十岁上就要跟着家里干活,种地也好,打铁卖货也罢,总之干了活才能讨口饭吃,堪堪填饱肚子而已,哪里还有闲钱上学堂念书? 大周国祚延续至今,出过几十位状元,真正农户出身的,不知能不能数满五根手指头。 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是有道理的,民间也好,高门也罢,子承父业才是常态。 云英听了两句,心头亦有感慨,不过想得更多的是傅彦泽方才那句“性命也算是中郎将和羽林卫的兄台们救的”。 许州有战事不假,既动了刀子,那便是会要人命的,只是她没经历过,先前总不知晓轻重,如今听到那话,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靳昭去的这一个月,当真是从刀口子里出来的。 回想起来,方才二人亲近时,他身上的确有几处结痂的擦伤,只说是行军时不小心留下的。 当时她只被欲望蒙住心眼,没有工夫深想,如今想来,他在外时穿军中为将领们特制的衣袍,哪里那么容易擦伤?定是在途中遇到过危险才会如此。 难怪他的身形样貌,比一个月前看来更多了成熟和深邃,人也仿佛瘦了一些。 想到这儿,她不由多看了靳昭一眼。 那目光明亮中带着温柔的关切,明明如水似的,却挠得靳昭心底一阵又热又痒,明明方才已经在那座新宅里先满足了一回,眼下被她这样一瞧,竟又起了意。 他坐在矮榻上,忍不住直了直腰腹,尽力克制自己的面色,又在殷大娘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侧身,伸手在云英背后轻轻抚了一下。 麻痒的感觉隔着衣物一下传至脊柱,引得云英原本温柔关切的目光顿时成了娇嗔的瞪眼。 大概是察觉到母亲身子的紧张,小阿猊举起来的小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笑嘻嘻地摸她的脸颊。 云英连忙换上一副慈母表情,低头在儿子的圆脸蛋上亲了又亲。 靳昭看着母子两个亲近的模样,心头发软,莫名有种属于“家”的温情。 “小阿猊好脾气,”殷大娘笑,又指指他与云英靠在一起的两张脸,“长得也像穆娘子,这么小就这样神气。” 她说得没错,才半岁多的孩子,脸盘还未长开,一双眼睛便水灵灵的,五官端正,一身皮肉更是白皙,这亮眼的模样,的确与云英有两分相似。 其实武澍桉亦算个相貌堂堂的郎君,不过眼下孩子还小,似乎并未显出什么特别肖似父亲的特征,云英这才觉得宽慰。 “大娘,这一月里,武家可有人来过?”她忍了忍,还是问了出来。 靳昭闻言也朝殷大娘看去,这一月他也几乎不在家中,尚未来得及问他们在家中情况如何。 “倒是来过两个下人,要阿猊去给那武家的郎君戴孝呢!”提起这件事,殷大娘面上的喜色淡了些,“被老身挡回去了,他们家那深宅大院,进去了哪还出得来?好在这附近住了两户昭儿营里的同僚,他们不敢如何,便回去了,后来没再来过。” 说完,她忽然又觉不对,忙看云英:“那武家郎君到底是阿猊的生父,若论人伦,的确应当要这唯一的血脉认回去……娘子,是老身自作主张了!” 不认生身父亲有违人伦孝道,一旦被有心之人告去官衙,恐会获罪。大周重礼法,按照律例,若真被判有违孝道,轻则笞杖,重则以谋反论,收监、流放的都有。 云英低头看着一脸开心的阿猊,沉默片刻,说:“没事儿,多谢大娘,那样的人家,去了反而要被扒一层皮,还是留在这儿的好。” 殷大娘闻言又拿自己那双不太灵光的眼多瞧了瞧,见她似乎没有异色,才放下心来。 华服之下 第44节 其实云英并非一点不担心。 她知晓武成柏夫妇两个的性子,眼下大约还在为儿子的后事奔走。中秋的事情闹得那样大,武澍桉的尸首一直留在刑部,直到案子结了,才被夫妇两个抬回去。人虽被定罪,但因已死,不再追究,亦未累及家人,因此丧仪仍按侯爵继承人之规格操办。 如今丧事还未全了结,后头还要等这一阵风声过去,想来能撑一两个月,可再往后当如何? 她心底发沉,如今只有两种情况能让阿猊不被武家夫妇拿捏。 一,是武家彻底垮了,不光是武澍桉,连武成柏也一道被拉下水,失了权势,再不能对任何人耀武扬威。她有时克制不住心中这样阴暗的妄想,好像当时对武澍桉出手后的那种害怕和后悔早已消失不见了。 可实际上,武家不但有官职,更有世袭的爵位,那是祖上凭着开国从龙之功得来的,未有谋逆之过,不可能摘去。 二,便是她带着阿猊嫁人,将阿猊记在夫家的名下,从此再不做武家儿。只是,这得要寻到一个愿意娶她,且身份地位能挡得住武家的郎君。 两条路都十分困难。 她无声地叹了一下,将心事压下去,陪着精神不错的儿子在铺了软垫的地上玩耍。 时 间有限,她不想将心神都浪费无尽的担心和忧愁上,反正短时间里有靳昭在,他会保护好阿猊。 坐在一旁的靳昭似乎感受到了她片刻的担忧。 在殷大娘起身去灶边时,他悄悄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别担心,我会保护阿猊。” 云英对上他带着笃定和安抚的目光,露出信赖的笑容。 “奴知道。” 已近午时,殷大娘预备招呼着用午膳,本就为云英预备了不少,不想靳昭也忽然回来,本有些不够,但恰好傅彦泽又送了些来,便不必再外头买。 可靳昭却说不能留在家里用午膳。 “回来之前,我已到宫门口递了帖子进去,午时二刻要入宫拜见殿下。” 办差归来,头一件事便是要回去述职,这是一直以来的惯例,耽误不得。他为人素来稳重可靠,除非是在宫禁之后才回来,否则定是当天归来,当天入宫。 殷大娘一听,知晓是正事,也不阻拦,只给他塞了块糕点,教他先垫一垫,便催他赶紧去了。 - 临近午时二刻,靳昭在内监的指引下,准时来到萧元琮所在的衙署。 里头才刚传膳,仿佛是专程等着他似的,除了萧元琮的那一张小案,还在底下另设了坐榻和几案。 “是太子殿下特意让晚些用膳,要等中郎将来呢。”不等萧元琮开口,内监便先替他说了。 靳昭没有坐下,而是在屋中抱拳半跪下,冲萧元琮行礼:“多谢殿下|体恤。臣惭愧,幸未辱使命,否则便要无颜面对殿下的恩情了。” 他挑这时候过来,本只是不想打扰萧元琮处理政务,只有午膳后有半个时辰空闲,才在帖子上写好午时二刻。 “起来吧,”萧元琮亲自从榻上起身,将他扶起来,“你我相识多年,不必如此拘束。” 说话间,萧元琮松开手,抬手冲一旁的坐席示意,目光却不经意瞥见靳昭起身时,脖颈右侧一道细细的血痕。 不像是早先的伤口,那还有些殷红的凝固的细小血滴,竟有一种十分新鲜的感觉。 主仆二人遂坐下,用了一顿午膳。 靳昭将途中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尤其关于傅彦泽的言行,说得更多一些。 他知晓太子对此人很有兴趣,不过,他言语间,只做复述,尽力不加任何自己的判断,要将一切留给太子决定。 “入城后,臣未替傅解元等寻落脚处,臣入宫前,恰得知傅解元在怀远坊中赁了一间屋,目下应当已到礼部登记了。” “你做得不错,”萧元琮赞许点头,“一切都等春闱之后再说。孤是太子,不该对还未应考的学子有过分关照。” “阿昭,此去许州,你本是替朝中办了件天下读书人都最关心的事,却不能凭此功记上一笔,实是孤欠了你。”说完正事,萧元琮方放缓语气,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 他为人温和,有时虽过分没脾气些,让人完全看不透他的喜怒,以至像一尊无喜无怒的佛像一般,全不似真人,可每每同身边的人说话,总能说到人的肺腑处,教人感激涕零。 “只要殿下吩咐,臣都在所不辞,所谓功名,于臣而言,都如过眼云烟,唯有殿下得偿所愿,才是臣心之所愿。”靳昭此话不假,在京都王公贵族的圈子里游走多年,他却始终没有被此间的权势富贵、声色犬马迷眼。 此去是替太子私下办的差,自不能拿上朝廷论功。但能救几个人,能让试子们感激,也算是功德一件,他不太计较这些。 “孤知你心性敦厚,虽有抱负,才能不俗,却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不过,孤心中愧疚亦是发自肺腑,你放心,孤自会给你施展抱负的机会。” “多谢殿下。”靳昭不知他口中的“机会”是指什么,联想到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只能猜是武成柏的那个南衙守备军大将军的位置了。 叙话将尽,太子午间歇息的时辰所剩无几,外头已有勤快的官员等着进来呈报文书。 靳昭自觉起身,正要告退,却听萧元琮忽然问:“此番许州之行,没有伤着你吧?” “承蒙兄弟们相护,臣一路安好,不曾受伤。” “那便好,否则,只怕要让你阿娘忧心。方才可回去过了?”萧元琮瞧一眼外头的内侍,没让立即将等着的人带进来,只倒了盏茶,啜饮道。 提到“回去”二字,靳昭的心底便生出一丝隐秘的甜,甜中仿佛还带了沉沉的心虚。 “臣递完帖子后,便回去了一趟,瞧了瞧阿娘,沐浴更衣,整理仪容,方才入宫。” 萧元琮“唔”一声,将茶盏轻轻放下,慢慢道:“可也见到云英了?孤没弄错的话,你们两个应当已相熟了吧。” 他说着,侧身靠在隐囊边,目光抬起,无声地落在靳昭面上,端详着他的神情。 第44章 喜欢 中郎将更喜欢见奴穿什么衣裳?…… 靳昭的心在一刹那间提了起来。 他一时不明白太子为何会忽然有这样一问, 难道是心中起了怀疑? 不论如何,那样的事落在女人身上,都是个天大的麻烦, 他不可能让云英变成与宫中侍卫私相授受之人。 “臣的确见到穆娘子了,”他垂首答, 并不欺瞒,“至于相熟, 见过数面,应当比旁的宫女要熟悉些。” 所谓“相熟”, 与别的从未说过话的宫女相比,的确没错。 萧元琮看着他,微微一笑, 说:“嗯, 倒也凑巧, 你恰在这天赶回来了。” 靳昭感到心跳得更加厉害。 他的确是为了能见上云英一面, 算好了日子赶回来的,幸好那些书生们也个个都急着进京,并未有不满。这话无法回答, 只能沉默。 好在萧元琮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是话锋一转,冲他摆手,说:“好了,你奔波一月, 定已疲累,就不必在孤这儿逗留,早些回去吧,天气渐冷, 不日就要启程前往行宫,到时还得要你督察前后,孤准你先休沐三日,在家中养足了精神再来。” 靳昭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眼见他似乎并未动怒,只得应言起来,退了出去。 - 云英同殷大娘和小娥一道带着阿猊用完午膳,便在殷大娘的屋里歇觉。 已是九月里,再过不久就是立冬,天气一日比一日凉。 殷大娘的屋子里每处窗户都拿厚厚的纸糊了边缝,半点冷风都进不来,只有午后的暖阳,透过窗纸照进来,将屋里照得明净舒适。 床榻上的被褥亦是蓬松的,带着晒过太阳后的干燥气息,闻着教人心里暖融融的。 云英侧卧着,一手支在脸颊边,看着躺在自己身前睡得天昏地暗的阿猊,唇边漾着温柔安宁的笑意。 她一边用另一只手在孩子盖在被褥下的小胳膊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一边同坐在矮榻上对着日光纳鞋底的殷大娘轻声说话。 “屋里的窗旧了,先前落了场大雨,窗纸破了,漏风进来,老身怕冻着小郎君,便想叫人来重新换两扇。”殷大娘眼神不好,夜里不能像小娘子们一般,在灯下穿针引线,便都趁着午后日头最好的时候做针线,“可上月里,昭儿临出京前,已在附近又置了一处宅子,老身想着这儿便不必折腾了,便只将窗角多糊上几层。” 云英抬眼看那糊得严严实实的窗角,一看便是用心收拾过的:“这样便很够了,不但是阿猊,大娘您也得暖和些,可千万不能着凉。” 殷大娘听到她的关心,笑着拍拍自己的胳膊:“老身是吃过苦的,身子骨硬朗着呢。唯一的牵挂也就是阿昭了。老身本担心他心里还牵挂着西域的家,不愿在京都真正安家落户呢。如今瞧他买那新宅,拾掇得那么用心,便也能放心了。” 云英一顿,想起那座宅子,装作不知晓的样子,说:“中郎将怎么忽然想起要搬新宅了?” 一根线用尽了,殷大娘拿剪子绞了,又对着日光穿了一根,说:“老身也不知晓,不过,那是座比这处气派许多的大宅院 ,倒像个做官人家的样子了,他又请了人,说要将里头日日清扫干净,待回来了,再寻人重新修补、抹漆,想来等搬进去,便像个样子,能张罗成家了。 成家…… 云英在心中重复一遍这两个字,只觉得有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离开武家的时候,正是武澍桉要成家之际,如今,靳昭也要成家了吗? 殷大娘还在念叨靳昭从前过得太简朴,虽称她这老妇的心意,却着实不像个体面的中郎将的样子,难怪有小娘子喜欢他,却没一个真敢靠近。 云英默默听着,没再说话。 - 怀远坊的另一处民宅内,傅彦泽用过午膳,替同窗将吃食放在灶上,又将院子和自己的屋子都收拾一遍,同窗才悠悠醒来。 一开门,见原本还有些潦草的院子已被收拾一新,而与他一样赶路入京,也该疲累不堪的傅彦泽,已经捧着从许州带来的一卷书,坐在檐下读得仔细。 “从光,你怎么没有歇息?”同窗有些吃惊,一面觉得腹中空空,一面又暗自愧悔没有早些起来读书。 “乘延兄,你醒了。”傅彦泽记下手中书卷的页数后,才放下,抬头笑说,“天色还早,我不惯白日便歇。灶上有吃食,我半个时辰前恰烧了滚水,锅还热着,想必还没凉透,乘延兄不妨用些。” 他此时已将初入京都的好奇、兴奋和疲惫都通通扫去,恢复在许州时的样子。 他一贯如此,明明年纪在这些试子们中是最小的,却从来是最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的。 同窗犹豫一下,到底没急着读书,而是去捧了酒菜,到食案边坐下。见傅彦泽又要拿书,笑说:“从光,你也忒用功了些,已是解元,仍片刻不歇,教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才好!我看,你定是要高中一甲进士,为我们许州学子扬名了。” 傅彦泽虽出身农家,可在许州却是年少成名,无人不知。 “若当真能高中一甲,自然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不过,眼下我更关心的还是家乡的父老们,只恨自己如今人微言轻,除了刻苦念书,什么也做不了。” 旁人说这话,恐有沽名钓誉、假仁假义之嫌,但对上傅彦泽,他们却绝不会这样想。不光是因为他生得相貌英俊端方,虽仍有青涩稚气,稍显气势不足,但那副中直正义的模样,也十分有说服力,更重要的是,在许州时,他当真将家里的存粮拿出来,分给周围揭不开锅的相邻。 要知道他家只薄田几亩,除了平日能填饱肚子的口粮外,根本余不下多少,家中的存粮都是拿他先前因读书得了功名,受县衙、州府赏赐的银子买来的。许州粮价飞涨,他拿出来的那些粮食,分明是用尽所有积蓄才能买到的。 如此大义,任谁不感叹一句! 提起家乡,同窗亦心绪复杂,连吃到口中的酒菜都变得没了滋味。他们这些试子的家眷都还留在许州境内,虽因身份的缘故,能多得官府的一分保护,但到底教人不放心。 “援军已到了多日,吴王殿下行事果敢,有如雷霆,想必叛匪已尽数伏诛,咱们不久就能收到家信了。”他低声说完,又觉不该如此伤感低落,遂笑道,“从光,待你日后留在京都,得高官厚禄,能登阁拜相,便是我们许州在京都最大的靠山了。到时,要兵也好,求粮也罢,都来寻你。不过,在此之前——” 他话锋一转,笑容也变得揶揄:“还是要先将你家中老母接来,说一门好亲事,才算成家立业。” 傅彦泽那张还带着青涩的正气的脸一下红了。平日说起家国大事、江山社稷,他从来正气凛然、言辞慷慨,便是长他十岁的同窗,也都奈何不得他,唯有说到这样的私事时,他才会偶尔显出羞赧之色。 “乘延兄,此事还早,我眼下还是当以学业为重。”傅彦泽抿了抿唇,一本正经道。 “也对,京都与别处不同,这儿的郎君不似咱们那里,十八九便要说亲娶亲,譬如中郎将,虽已及冠,却仍未娶亲。”同窗不过一句玩笑,不欲令他难堪。 华服之下 第45节 谁知此话一出,傅彦泽却愣了愣,蹙眉道:“中郎将……还未娶亲?” 那他晌午前在中郎将家门外瞧见那个美丽的小娘子,还有老妪怀中抱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啊,回程的路上,我同羽林卫的侍卫们闲谈时听他们说的,中郎将平素不近女色,不但未娶亲,连那些烟花之所,也几乎不曾光顾过。” 听到“不近女色”四个字,傅彦泽忽然想起在叶县外营帐中的情形。 那日,吴王也提到“不近女色”,而中郎将说,若当真不近女色,便要惹人笑话了。 所以,中郎将虽没娶亲,也不去秦楼楚馆,可家中却已有了一个小郎君?难道,他不娶亲,只养了个美妾在身边? 顿时,傅彦泽感到心中原本对靳昭的崇敬和尊重消失大半。 - 等阿猊睡醒,已又过了近一个时辰,天色不早,该预备着回宫去了。 云英帮殷大娘将剩下的针线做了大半,又一同给阿猊沐浴穿衣,等这些都做完,便已过申时三刻。 靳昭也回来了,离开东宫后,他又去了一趟北面的营地,将回京需做的登记都做齐,再与同僚们说了几句话,方得离开,如今恰好再将云英送回宫去。 车夫照着云英的吩咐留在坊门外没有进来,这一路便只他们两个同行。 靳昭不欲将太子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告诉她,只是瞧一眼她身上浅杏色的襦裙,低声问:“你喜欢杏色?” 宫女的衣裳不多,但也有不同样式与颜色,但他记得,大多数时候见到她时,她都穿着杏色的襦裙。 云英一愣,低头看一眼身上的襦裙,说:“倒也不是喜欢,只是杏色更方便一些罢了。” 她生得妩媚鲜艳,平日不刻意打扮,已有些扎眼,若再穿那些鲜亮的颜色,配珠钗花钿,便当真要引得人转不开眼了。 哪有下人这样张扬的?从前在城阳侯府,被武澍桉拉着厮混时,也只有在闺房之中,他拿出那些精致的衣裳钗环、胭脂水粉,逼着她装扮时,她才从铜镜中瞧见过自己的样子。 可惜了,她打心底里喜欢精致夺目的自己,只是最后免不了都是被他撕碎了衣裳,揉乱了发髻。 靳昭多少听懂了她话音中的无奈,沉默两步,又问:“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云英想了想,说:“奴喜欢粉色,浅淡的粉,奴记得小时候还未被卖作婢女时,家里有一株杏花树,每到春日,杏花开放,白茫茫缀满枝头,可是最近了瞧,又能瞧见每朵花的花心出都是粉的,浅浅一抹,点在一片白间,格外好看。” 那样的画面在记忆里已经十分模糊,若不是他问起,恐怕她自己也完全不会想起来。 她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便又笑着侧目:“中郎将怎么想起问这个?可是嫌奴穿得太素,不够好看?” “怎么会,”靳昭在她的注视下移开视线,用一种十分正经,好似心无旁骛的目光看着前方,低声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云英掩唇轻笑,心中却觉欢喜。 只是,走过那座新宅的时候,她唇边的笑意又淡了些。 就像殷大娘说的,想来他先前说的那句“总要用得上”,便是指日后娶亲成家吧。 眼下他还未与何人议亲,但这是早晚的事,想必到那时,再要他护着她,给她做依靠,便不大好了。如今,只盼在那之前,她已先解决后顾之忧,找到后半辈子的安身之处。 她忽略那抹淡淡的惆怅,心说该对靳昭好些,他是个不错的人。 “那中郎将更喜欢见奴穿什么衣裳?”她咬了咬唇,趁着附近行人都离得远,朝他的方向稍倾身,压低声音问,“下回奴穿给中郎将看。” 什么衣裳,什么下回? 靳昭被她说得脑中只能想起二 人在屋里屋外纠缠时的情形,即便已在东宫用过丰盛的午膳,此刻仿佛仍能感受到一缕淡淡的乳香之气。 他本就没有全然满足,此刻被她一挑,便又绷紧身子。 “都好。”还是方才的话,却有了一种窘迫之感。 同上回一样,靳昭骑着马跟在车旁,一路送她到宫门外,见她进去,方才驾马离开。 只是上回是为了防着武澍桉,如今人已不在,早没了防范的必要,可是他不提,她便也不戳穿,望着他的背影时,甚至有一种隐秘的酸甜。 云英怀中陌生的情愫回到宜阳殿,却发现丹佩和绿菱二人都在正殿,一个正喂小皇孙饮米浆,另一个则在叠着皇孙的衣裳,不是秋日的衣裳,竟都是冬日的小袄。 二人一面做事,一面兴高采烈地说话,那眉飞色舞的模样,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见云英回来,绿菱赶紧起身,笑着拉过她的手,让她也坐下,又把食盒里的点心推过去:“云英,方才宫中的旨意下来了,九月二十一,圣驾就要移至汤泉行宫了!” “汤泉行宫?”云英想了想,问,“是山阳县的行宫?” 夏日避暑,冬日取暖,历代帝王总少不得几座行宫,大周自开国以来,亦在前朝的遗存上修缮了几处京都附近的行宫,到今上,最常去的便是位于京都西南山阳县清泉山上的行宫,因行宫中有汤泉,遂叫汤泉行宫。 圣上体弱,哪怕夏日不出京避暑,冬日也必要往汤泉行宫疗养数月,这是京都上至文武大臣,下至寻常百姓都知晓的事。 只是,云英仍不明白为何她们两个这样高兴。 “对,去岁到十月里才动身,今年说是因圣上前阵子旧疾复发,才要早些去。”绿菱见她疑惑,又一把扑过去,环住她的肩,高兴道,“云英,这一回咱们也都要跟去!” “什么?”云英一愣,随机明白过来,“咱们跟着皇孙去?” “嗯!”丹佩拿帕子给小皇孙擦嘴角,笑道,“咱们托小皇孙的福,终于能去一回汤泉行宫了!” “是啊,从前,殿下鲜少带宫女前去,整个东宫,只有燕禧居的宫女能有机会去,如今咱们也能去了!早听说那里盛景罕见,即便是冬日最寒冷的时节,也如春日一般温暖,这回可得好好见识一番!” 第45章 失落 她忽然感到一阵惶恐和失落。…… 两个小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要带些什么出行, 欢喜极了。 入宫多年,几乎所有时间都是在这座宫城中度过的。皇宫地方虽大,甚至比一些偏远的乡县都大些, 那么多宫室,常人每日去一间, 都得数年才能走完。可是,这其中真正对宫女们开放的, 不足十之一二。 她们早厌了此间景致,好容易有随驾出行的机会, 自然期待不已。 小皇孙亦感受到她们的欢喜,扶着矮矮的扶栏,颤巍巍站起来, 伸出一只手, 指向丹佩, 咧着笑的小嘴发出两个含糊的“去”字, 惹得三人一阵夸奖。 只是云英多少有些不放心,去行宫千好万好,身为皇孙的乳娘, 皇孙要去, 她也绝没有不随行的道理,却不知太子许她的每月一次出宫探望阿猊的事还作不作数。 “行宫在山阳县,往返都城应当有些不便吧?” 绿菱想了想,说:“山阳县距宫城五十里, 听说往年移驾,大约得要两个时辰,想必往来的确有些不便。不过应当也有圣驾隆重、人物繁琐的缘故,两地间官道宽敞, 修缮极佳,若是轻车简行,想必一个时辰足矣。” 丹佩看出她的心思,提议道:“这两日余嬷嬷恐要忙着安排人手收拾行囊,到六局定车马,没什么工夫,不妨等咱们到了那儿,安顿好,你再去问一问,能不能挑一两日回城来瞧瞧孩子。” “嗯,也只有这样了。” 如绿菱所言,自当夜起,宫里宫外便都忙碌得很。 薛清絮只管燕禧居之事,东宫余事皆是余嬷嬷在操持,她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一日也歇不到两刻,连用膳时,都得听着下面人的回话。 宜阳殿里,云英三个也没闲着。 她们不但要收拾自己的行囊,更要将小皇孙的东西清点好,一一造册,交给负责的内监,再写好要提前申领,用来给小皇孙过冬的衣裳、被褥等。 孩子长得快,一日一个样,等到冬日,想必又要换一批新衣裳。加之眼下已开始学着走路,等到正月里,应当就能满地走了,保暖的鞋袜必不可少。 等这些琐事都做完,便也到了启程的日子。 九月二十一,晚秋光景里,宫门大开。 宫门外,往日有百姓们往来不断的街道早已被肃清一空,只余一辆辆宽敞华丽、精致气派的马车列于圣驾前后,排成长长的队伍。 无数皇室贵族、达官显贵,带着成群的仆从婢女,在禁卫军的护送下,缓缓启动,朝西南方向驶去。 年少的郎君们耐不住性子,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两侧来回奔腾,引得许多坐在车中的小娘子们探首观望,欢笑不断,就连道路两旁驻足翘首的百姓们都受到许多感染,幸而如今并非鲜花盛开的时节,否则那些英俊意气的儿郎,定要被娘子们掷上一身的鲜花。 云英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场景,从前武家也随过驾,只是大约怕她勾了武澍桉的魂去,这样的事从来轮不到她。如今见到,方觉心中震撼。 随着队伍逐渐前行,道路愈发开阔,在外骑马的,除了年轻的郎君,还多了不少胆大的娘子。 她们换上鲜艳的骑装,在日光下肆意驰骋,那光彩夺目的样子,看得云英一阵恍惚神往。 真好啊,这世间竟也有能这样自由自在的娘子们。 “那个好像是郑家的娘子,”给好容易在提篮中呼呼大睡的小皇孙耳边多垫了两层棉隔开外头的吵嚷后,丹佩凑过来,顺着云英的视线看过去,道,“就是国舅家中那个养女,本是——” 话说到一半,丹佩忽然停住,不知所措地看着云英。 云英却没什么尴尬之色,只是笑着接了她的话:“——本是郑家荥阳祖地族中的一位娘子,差点嫁入武家,同武家结亲的那一个?” 丹佩见她面色如常,方小心翼翼点头:“正是,从前随着昌国公夫人到过宫中几回,我曾见过,故而认得。” 上回中秋宫宴,这位小娘子似乎恰好染了风寒,没有入宫,是以云英并未见过。 她不禁又转头去看了一眼。 那小娘子看来同她年岁相当,左不过十六七的样子,一身鹅黄的骑装,坐在高头大马上,眉目间漾着开怀的笑,颇有几分爽朗洒脱之气。 瞧着一点也不像当初城阳侯府中下人们口中说的,清贵人家的娘子,眼里揉不得沙子。 不过,即便她真是个眼高于顶的娇贵人儿,云英也知道,武家人做的事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听说这位郑娘子在荥阳是定过亲的,那时,她父母尚在,还未过继给郑国舅家,皇后娘娘也才是贵妃,是后来入京都前,才退了亲的。”绿菱见云英似乎并不介怀,这才将早先听来,却一直埋在心里不敢说的话说出来。 宫中每日出入的贵人多,自然也能将宫外的王公贵族们之间的那点事带进来,宫女们闲来无事,便拿这些事来打发时间。 丹佩显然也知道:“前几日,好似听昌国公夫人身边的婢女说,又在同荥阳那家的郎君议亲了,也不知真假。” “竟是这样。”云英有些讶异,不知这位郑娘子先前的那门亲如何,但武澍桉着实非良配。即便他没死,那样的纨绔性子,早晚有一天会闯祸。 她不愿再想起武澍桉,便又朝外看去。 此时已是巳时,晚秋轻寒被逐渐高升的旭日散去大半,有了一丝干燥的暖意。云英趴在帘下,目光自人群中扫过,不自觉地搜寻靳昭的身影。 他是羽林卫中郎将,日常护卫太子左右,此次自然也带队前来。 不一会儿,在一众身披软甲,腰间配刀,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侍卫中,她一下就寻到了靳昭那张带着西域人独有的深邃的脸庞。 若论相貌,靳昭绝不逊色于任何人,便是在一众身材高大、面貌俊朗、气势不凡的年轻侍卫中,也十分出挑。 他肃着脸,驾马在队伍左侧查看情况,一双幽蓝的眼带着专注与警惕,有种比平日更吸引人的沉稳。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感应,他的目光自前方太子所乘的马车上略过后,便朝后看来,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一眼就看到下巴枕在胳膊上的她。 两人遥遥对视,目光皆有闪动。 靳昭十分谨慎,目光只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瞬,便又迅速移开。 云英嘴角本就是噙着笑的,对上他时,笑意悄悄加深,却不敢如在宫外时那样放肆,她知道自己与那些能骑马的小娘子们不一样。 而紧接着,她就发现,除了自己,那些骑马的小娘子中,也有人在瞧靳昭。 华服之下 第46节 与她的小心紧张不同,那些出身高门的闺中女郎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打量这个年轻英俊的郎君。 不知怎的,她心中感到一丝难受,连忙放下车帘,不再多看。 一个时辰后,队伍在城门外的一片空旷之地暂歇下来。 小皇孙在马车停下之际翻了个身,抻抻笑胳膊,咂咂小嘴巴,竟是没醒,继续呼呼大睡。 丹佩和绿菱亦有些犯困,懒懒地跳下车,站在一旁一面活动手脚,一面看着小皇孙。云英本也欲留在此处,却忽然瞧见余嬷嬷也已下车,身边没有内监回话。 她赶紧同丹佩说了声,便匆匆上前。 “嬷嬷请留步!” 余嬷嬷停下脚步,那张严肃而凌厉的脸庞转过来,云英不敢耽误,连忙说明自己的来意。 “先前殿下开恩,准奴婢每月出宫一日,探望孩子,如今要在行宫住数月,不知此事还作不作数?”她问得急,又生恐自己太过鲁莽,惹余嬷嬷不快,忙躬身补道,“嬷嬷恕罪,奴婢本想前几日便来问,然见嬷嬷实在繁忙,不敢叨扰,这才耽误至今。” 余嬷嬷那双锐利的眼睛迅速将她打量一番,却没回答,而是指指不远处的太子车架,道:“此事我做不得主,穆娘子,你还是亲自去请示殿下吧。” 云英愣了下,正要问何时,她便又说:“眼下殿下还未走远,你去吧。” 无法,她只得在余嬷嬷的注视下,来到那辆在所有的车马中,仅次于天子御驾的那一辆车旁。 到底已在车上待了整整一个时辰,萧元琮大约也有些累了,已自车上下来,站在一旁同一位年轻郎君说话。 那位郎君看起来与萧元琮年纪相仿,眉目清秀,颇有几分敦厚文静的气质,恍惚间与萧元琮有细微的相似。只是他的脸色比本就白皙的萧元琮更加苍白,倒像是久病之人,常年待在屋里,不大见到日光的样子。 他面带微笑,侧身与萧元琮说话,先一步看到从后头走来的云英,便对萧元琮示意。 萧元琮略一转身,这才瞧见云英。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他的话音里听不出喜怒。 云英已有许久没再单独见过萧元琮,如今面对面站着,莫名有种生疏感。 “奴婢有事想请殿下示下——” 她话还没说完,前方跟随圣驾的队伍里,普安公主萧珠儿的马车便驶近停下。 “大哥。”萧珠儿从车中探出脑袋,在婢女的搀扶下,从对她来说略有些高的马车上下来,又转而对着萧元琮身旁的那为年轻郎君唤了声“秦家表兄”。 她今日穿了身青翠的褶裥裙,站在处处泛着金黄的秋日画卷中,颇有些嫩绿新鲜,同一个多月前瑟缩胆怯的模样比,已显得开朗多了。 没别的原因,只是经了中秋的事,萧琰命人给她母亲齐采女请了御医,将身子调养得好了许多,而郑皇后如今还未与皇帝完全和好,自也没心思磋磨她们母女二人。 “珠儿?”萧元琮扬眉看着她,“可是有什么事?” 虽是兄妹,却是同父异母,加之萧元琮自生母秦皇后去后,便一直住在东宫,兄妹两个鲜少有机会见面,因此并不比旁人更熟悉。 不过,萧元琮自小脾性温和,对她们母女不曾苛责过,是以萧珠儿心中对这位长兄到底有几分敬意与温情。 “珠儿来给大哥请安,”她笑着行礼,目光一转,落到一旁的云英身上,有些小心地说,“也想向大哥先请示一番,等到了行宫,珠儿闲时想学一学骑马,到时,能否请穆娘子陪在身旁?” 说来惭愧,她这个公主长到十六岁,来行宫的次数却屈指可数。过去,因为郑皇后厌恶,她们母女几乎没有伴驾的机会,她关于行宫所有的记忆,几乎都来自幼时。 那是郑皇后还只是贵妃之时,宫中事不全由其做主。 萧元琮看一眼云英,自不会问她们如何熟识,只说:“此事不必问孤,你只问云英愿不愿意即可。” 几人的目光一同望向过来,云英赶紧露出笑容,对萧珠儿道:“奴婢多谢公主殿下信赖,只要不耽误照顾皇孙,奴婢自然万分愿意。” “那便说定了,到时我来寻你。”萧珠儿说完便要告辞。 原地歇息的时间有限,一会儿队伍就要继续前行。 马车边的杌子还在,萧珠儿在婢女的搀扶下踩上去。 就在这时,一阵秋风迎面而来,吹得裙裾浮动,边缘的一块恰被踩在杌子上,刚要上去,裙摆一阵拉扯,扯得她身子一歪,就要跌倒。 “哎呀!”婢女赶紧拉住她的胳膊,可力气不够,反被她带着也踉跄了两步。 幸好站得最近的那位秦郎君伸手扶了一下。 他动作轻柔,只以手掌在她晃动的胳膊上托了一下,待她一站稳,又立刻放开,从头至尾皆是一副君子模样。 “僭越了。”萧珠儿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后退一步,拱手一礼。 “不,是我不小心,多谢秦表兄。”她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笑了笑,说完便坐进车中,催着马车回去。 云英这才猜到那位年轻郎君的身份。 他应当便是萧元琮母家的表兄秦逸舟。秦家与城阳侯府杜夫人娘家有亲,因此云英过去听过这位郎君的名讳。听说,他身子一直不大好,再加上秦家一直以来隐在太子身后,韬光养晦,只在地方培养势力,在京中从不出头,是以鲜少露面。 公主已走,前面传令的侍卫也开始挥动小旗,队伍即将再次前行。 “殿下——”云英方才的话还没说话。 然而萧元琮却出言打断了她。 “罢了,云英,孤与表兄还有话要说,你若有事,便等入了行宫,一切安顿好再来。” 说罢,冲秦逸舟略一抬手,两人先后上了马车。 留下云英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车帘在自己的面前缓缓放下,挡住太子那张平静无波的侧脸。 她忽然感到一阵惶恐和失落。 第46章 行宫 温热的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 京都城地处平原, 地势平坦开阔,少有山脉,只有几座不高的缓坡丘陵。 清泉山便是京都附近的一座小小丘陵, 高不足百丈,因山中有清泉, 甘甜滋润,地下亦埋汤泉, 方名清泉山。行宫依山而建,自山脚处设垣墙, 绵延而上,至至于隐于半山林木间。 大约因此地埋着天然温泉,明明已是暮秋, 整个京都都染上金黄, 唯有清泉山仍旧草木葱茏, 大片浓绿, 与山间林里的朱红宫殿、金瓦飞檐交相辉映,仿佛神仙福地一般,令人神往。 御驾于午后抵达行宫, 像一阵风卷过原本平静的水面, 掀起翻涌不断的波澜。 提早前来等候的宫女内监们迎候在山道 边,引着各位主人前往居住的宫室。 王公贵族、重臣要员住在山脚垣墙内的居处,山腰上的豪华宫室则是留给帝后极皇子公主等皇室成员们的。 帝后二人居于九龙殿,紧邻一片芙蓉仙池, 池畔有长长的步道,深入浅出,曲折通幽,连向沉香殿与宜春殿。 沉香殿离九龙殿最近, 一贯是郑皇后指名要留给吴王的,余下的宜春殿便是萧元琮的住处。 山上的宫殿与城中规制完整的东宫自然不能比,但胜在清幽静谧,宜修生养性。 只是,与帝后同住一殿不同,太子妃夫妇间显然有深深的隔阂,尽管在外时仍旧相敬如宾,不见异样,可一到宜春殿,薛清絮便自住到香凝阁中。 两处相邻,中间却横亘一条小水渠,渠上架木制拱桥,走来不过百步,却有种泾渭分明的感觉。 而云英则跟着小皇孙住在宜春殿的西偏殿,距萧元琮的正殿亦不过数十步。 她先从箱笼中将小皇孙用惯的被褥、软垫取出,一一铺好,将围栏架起来,让他先进去玩闹,才有工夫慢慢整理别的物件。 绿菱已跟着内监们将整个宜春殿除了萧元琮的正殿外,别的角落都走了一遍,一回来便兴奋地说:“行宫筑了长长的竹管,咱们宜春殿有足足的汤泉,皇孙年纪太小,还不宜洗汤泉浴,咱们空时,兴许能有机会泡上一泡!” 这便是随驾的好处,虽不像主人们那样随时泡汤饮茶,也多少能沾一份光。 “我方才在皇孙浴房瞧见了,”丹佩坐在小皇孙的身边,一手护着他,瞧他慢慢地站起来,试着往前小小迈步,“好大一个池子,坐二三人进去也不嫌挤。” 东宫没有天然汤泉,主子们每日沐浴也都是用的浴桶,不似此地,各宫殿中都凿了大大的汤池,通了山中的汤泉。 “那是皇孙的浴池,”绿菱冲正殿的方向比划,“方才我听他们说了,殿下的浴房中,池子比咱们这边还要大,光是注一回水,就要半个时辰,莫说二三人,便是五六人也不嫌多。” 说到这儿,她转向好不容易歇下来的云英:“我回来时,瞧正殿那处似乎歇下来了,庆国公已经回去了,目下应当只殿下一人在,云英,你现下过去应当不错。” 她们知晓云英方才在余嬷嬷那儿碰了壁,急着向萧元琮求情。 “是啊,听说到了此地,酬饮比在京都时多,夜里兴许又要出去呢。”丹佩也道。 为人母,想要出宫看孩子,她们都能理解,也觉得是顶要紧的事。 眼下正是申时二刻,云英想了想,到底没再耽误,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去了正殿。 - 正殿中,萧元琮难得有半日闲暇。 自秦逸舟走后,他便独自站在正殿东面的一方锦鲤池边,手里托着一只金钵,里头盛满红红绿绿的鱼食。 碧清的池水波光荡漾,一尾尾金红橙艳的鱼儿争先恐后地游至他的脚边,伸着脑袋探至水面,争抢着才被撒下的鱼食。 起起伏伏的水波间,那一尾尾斜朝上方的锦鲤,便像是一个个仰视祈求的人一般。 池子的另一边,有一小群鱼儿还未发现此处的鱼食,照旧悠然地游荡。 萧元琮移去几步,甚至懒得走到鱼群旁,便在一处鱼儿少的地方停下,随手丢了一把进去。登时,原本还在游荡的鱼儿们便嗅到了味儿,迅速掉过头,你争我夺地游过来。 都是被豢养的蠢物,从不知自己觅食,给什么便吃什么,没意思得很。 他瞧了片刻,只觉索然无味,托着金钵的那只手略一抬起,便有内侍快步上前接过。 屋檐下,余嬷嬷从殿中出来,回道:“殿下,穆娘子来了。” 萧元琮目光一动,原本平淡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丝弧度。 “可要让穆娘子过来?” 他转过身来,望着树下山石间的淙淙清泉,答非所问:“浴汤可备好了?” - 云英在正殿外等了好一会儿,余嬷嬷才重新出来,面无表情道:“穆娘子,请进来吧。” 她走在前面,却将人带着绕了几个弯,直拐去了东面的一间屋外。 同别处木框纸糊不同,这间屋的窗扉皆是绿琉璃,金灿灿的日光映在琉璃间,散出五彩的光泽。 “殿下还在沐浴,”余嬷嬷转过身,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云英,“你现下进去伺候吧。” 说完,便将那掩着的门朝两边打开。 浓浓的水汽登时扑面而来,让人的眼前登时变得有些模糊,脸脑袋也跟着混沌起来。 云英站在原地,忽然觉得余嬷嬷方才的目光仿佛有些熟悉。 就在她发愣的时候,背后又是熟悉的一阵推力,将她推入了那云腾雾绕的地方。 华服之下 第47节 屋门在身后轻轻阖上,将外头仍算明亮的光挡去大半,屋里顿时昏暗下来。 待适应了屋内的光,云英才看清这间浴房的陈设。 的确比小皇孙的那一间宽敞许多,门边是一排只高及她胸前的琉璃折屏,屏风两边是高矮错落的架子,搁着铜盆、巾帕、衣物等。 屋子是半敞开的,正对着门的另一边,是两扇能完全打开的门,此刻便敞着,屋外是一处延伸出去的木台,一丈见方,左右两边是竹编的围栏,正面则是一人多高的灌木丛,想来午后雨天,坐在木台上听雨,亦是一桩乐事。 而在屋子的正中央,水汽最浓郁处,正是绿菱口中那容下五六人也不拥挤的汤泉池子。 偌大的池子以汉白玉雕刻而成,此刻已住满热腾腾的泉水,萧元琮就在那方池中。 浓雾之中,他背对着屋门的方向,靠在池沿上,衣裳自是脱去了,头顶的发却仍束得好好的,发间的玉簪在水汽的萦绕下,闪着莹润的光泽。 而再往下,露于池沿之上的身子自然是光裸着的。 云英不敢多看,只余光瞥过,便迅速低下头,丝毫不敢逾越。 “奴婢见过殿下。”她在屏风外行礼,“殿下,奴婢有事想求殿下应允。” 池中的人动了动,引起细微的水波声,却没接她的话,更没回首来瞧她,只说:“你靠近些,到孤身边回话。” 云英迟疑着,不想靠近。 “云英?”萧元琮又唤了一声,这一次,语气仿佛多了一丝细微的不快。 云英入宫数月,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不快。 想到先前在半道上他的疏离与冷淡,她心中七上八下,生怕他这一分不快,便将那一月才一次的出宫的机会重新收回去。 “殿下,”她赶紧小步走到池边,在他身后两步的地方跪下,“奴婢想求殿下恩准,在行宫期间,仍能每月出宫一次,探望阿猊。” 说话时,她双手支在衣裙的边缘,眼睛始终落在地上,不敢看他。 萧元琮“唔”一声,仍旧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替孤拿一条巾帕来。” 巾帕在琉璃屏边的架子上,云英应声起来,拿了一条干燥的巾帕捧在手里,回到方才的地方重新跪下。 水中传来波澜声,萧元琮原本沉在水中的胳膊抬起一只,带着一片水渍,朝云英捧在手中的巾帕伸来。 水滴落在洁白的汉白玉池沿上,发出几下轻微的啪嗒声,手指触到巾帕,指尖的水亦很快将巾帕沾湿。 原本干燥蓬松的巾帕立即塌下去一小片,隔着这一小片薄薄的布料,二人的手有片刻交错。 云英只觉朝上托着的手心里,好似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湿热中带着细微的痒,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小虫子,顺着手心钻进骨血里,飞快地爬过心口,又爬至后背。 大约是浴房中水汽过甚,令她感到胸口发闷,抬着的双臂也忍不住轻颤。 她感到自己的触觉过分敏感,只得悄悄咬住下唇,努力低着头,等着巾帕一拿走,便赶紧放下双手,却没发现原本背对着自己的萧元琮,已经扭过头来,无声地看着她的神情。 他拿巾帕的动作有些慢,在指尖隔着布料划过她的手心,即将离开时,忽然开口。 “孤有意给靳昭作媒,今日已命人向珠儿传话,要她出面,邀些京中与靳昭年岁相当的娘子,后日午后一同到北望门外的小球坊中游玩、骑马,难得珠儿与你亲近,到时你也一道去吧。” 听到“作媒”二字,云英心口一颤,脑袋也有些发懵 ,好半晌才应一声“是”。 巾帕被拿走,布料的一角从眼前掠过时,直接撩到了眼睛里,极短的一下,却让她眼前一酸,紧紧闭上,原本要放下撑在身前的双手失了方向,也触到了汉白玉的池边,可那一处恰好被汤泉打湿了,手掌一压下去,便是朝前一滑。 前面便是注满了水的池子,她本就是半躬身跪着的姿势,这般一滑,竟是整个人脑袋朝下,扑通一声,栽进水中去了。 - 宜春殿外的山道上,靳昭信步而来。 自抵达行宫后,他便忙着安排羽林卫此番随行的侍卫们。 此地年年要来,众人都熟悉每一处巡视、站岗的地方,不过,今年年初,行宫外围稍作过一番修缮,有几处哨所变动,他做事谨慎负责,每一处都亲自去看过、查过,才算安心,回到营地。 垣墙附近的营地内外,有专门拨给随行侍卫们的住处,大多是六人一间,他是中郎将,比不得皇帝身边的禁卫大将军,但也有一间单独的小院。 只是,还没等他过去收拾,宜春殿便有人传话,说太子有事召见。 他不敢耽搁,当即放下手中行囊,换了身干净的软甲,便独自往山上去。 好容易到了,余嬷嬷不在,门口的内侍说:”殿下正在沐浴,请中郎将稍候片刻。” 靳昭点头,正欲站在廊下等候,那内侍又做了个请的姿势,引他进屋:“殿下说了,深秋山里风寒,若是中郎将来,便请入内等候,不必站在外头。” 这点山间秋风,靳昭自是不怕的,但主人一片关怀,他只有称谢的道理。 屋里空处设了张矮些的坐榻,窗下有红泥火炉正烹着茶,内侍引他坐下,又给他递了茶盏,方重新退到门边。 - 浴房中,云英在温热的水中胡乱地挣扎。 是天然汤泉,除了水汽外,还有一股淡淡的硫磺气味,顺着口鼻猛地灌进来,她赶紧屏住呼吸,试图让倒载进水中的身体重新回正。 可这池子到底大了些,她不会泅水,又被身上的衣裙牵绊着,不知要怎么在水中翻腾过来,而胸腔间的窒息感却越来越紧迫。 就在她感到自己快要憋不住,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深的时候,腰间忽然伸过来一条胳膊将她轻轻箍住。 她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感受到触碰时,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挣扎,幸好理智尚在,很快反应过来,牢牢抓住这条胳膊。 “别动。”模糊间,她耳边听到这两个字,像是隔着十分遥远的距离,被人用备衾蒙住双耳似的。 她尽力克制自己的恐惧,不再胡乱挣扎,只由着腰上那股力道带着她摆正身子,重新浮出水面。 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面上满是水珠,她的眼睛都来不及睁开,便先张嘴,大口呼吸。 她感到脑袋沉极了,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已湿透了,不断有水珠沿着脸颊滚落下来,她伸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尽。 这时,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紧接着,便是半湿的巾帕从她潮湿的鬓角开始,一点一点往下,在额边、眉心徘徊,最后,才慢慢擦拭她的眼睛。 巾帕将水渍吸走大半,脸庞终于回复清爽,急促的呼吸也平缓了许多。 她连忙睁开双眼,就对上萧元琮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他手上的动作还没停下,那条半湿的巾帕已擦过她的脸颊,正沿着脖颈侧边的弧线,一点点继续向下,而原本托着她下巴的那只手又抬高了一分,让她半仰起脸,使脖颈边的弧度更加修长。 第47章 迎面 同时白了脸。 云英感到自己的目光避无可避。 离得太近, 哪怕只是一扫而过,也能看到他浮在水面之上的光裸的身躯。 平日只觉萧元琮清瘦,与大周尚武之风截然相反, 此时没了衣裳,她才发现他也并非弱不经风。 虽不似靳昭那般体魄强健, 却也肩背宽阔,肌肤间白皙的底色被温热的汤泉染上一层绯红, 那双时常如神佛一般的眼睛终于多了属于常人的欲色。 她原本平缓下来的呼吸,又忽然变得急促, 连带着胸口的起伏也变得更明显。 汤池不算太深,池水刚刚及她脖梗下两寸,但水下的力托着她, 使她的脚尖不自觉地踮起, 身子随着水波的荡漾而缓缓摇晃, 水线也下移一寸, 恰至襦裙抹胸处。 她浑身都湿透了,脸颊边有散乱的鬓发蜿蜒贴着,在雾气氤氲间黑白分明, 身上杏色的宫女的襦裙沾湿了, 颜色变得透明,裹在肩头胸前,与肤色相融。 有绯红的春潮自起伏的胸口间攀爬而上。 萧元琮的眼神更幽深了。 云英被他托着下巴更高地仰起脸,渐至看不见他的神色。 她想扭过脸离开他的束缚, 可那原本温柔托住的手指一察觉到她的动作,便忽然张开,牢牢掌住她的脖颈上方。 “别动。”他淡淡地说,另一只手中的巾帕却依旧慢条斯理地往下擦拭, 逐渐逼近池中水线。 明明眼角的水渍擦干后便好了。 “殿下——”云英闭了闭眼,想要说话,抗拒他的动作。 这样看不见的姿态让她肌肤的触觉更加敏感,明明大半个身子泡在热腾腾的汤泉中,浑身上下都热不可耐,她却仍然像在寒冷的冬日里一般止不住地浑身轻颤。 然而萧元琮很快打断她的话:“你方才急什么?” “急着见珠儿?”他的声音同他的动作一样,不疾不徐,“还是急孤替靳靳昭做媒?” 云英猛地一呆。 她不知道萧元琮是什么意思,但既然这样提到靳昭,恐怕多少已经发现她与靳昭之间的暧昧。 他是太子,平日温和,可靳昭是他的最信赖的心腹之一,他能容忍身边有其他人与自己的心腹暗通款曲吗? 至于别的,她心中隐有感觉,却不敢深想。 “没有,”她仰着脸,努力平复呼吸,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太多异样,“奴婢方才只是眼角被巾帕沾到,一时闭了眼,摸到水印,方才滑进池中,冒犯殿下,实在罪该万死,求殿下责罚!” 巾帕于柔软间穿行,她的身子开始发软,不知是不是被温热的汤泉浸泡的缘故。 萧元琮没说话,抬着她下巴的手稍放低一些,让她的视线恰好能与自己相对。 他静静地端详着她的眼睛,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的变化,那块巾帕则在不知不觉间被放开,漂浮在水面上,随着荡漾的波纹逐渐沉下去。 “别怕,云英,”他的双手落在她的肩上,身子朝前挪了半步,离她更近些,平静的面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孤不会罚你。” “殿下,奴婢该出去了——”看着他悄然逼近的身躯,她感到一阵心慌,忍不住想后退,却又被他阻止。 肩上的两只手一只移至她的后背,一只则轻轻点在她的唇上。 与先前的蜻蜓点水不同,这一次,湿润的指腹微微用力,从她的唇上碾过,自唇瓣间揉开一道细缝,指尖凑进去,几乎擦着贝齿边缘而过。 柔中带坚的触感自指尖飞快钻进身体里,引得他的眼神又变深一分,身子也悄然收紧,高在水面之外的躯体间的线条更是浮现出来。 “你方才问孤的话,不想知道答案了吗?” 她的眼神闪了闪,带着水光倏然抬起,无措地望着他:“想,奴婢想知道。” “孤准了。” 云英的神情终于松了一些,飞快地笑了笑,说:“奴婢多谢殿下恩准。” 萧元琮望着她唇边稍纵即逝的笑容,不知怎么,感到一阵无味。 他已快忍不住了,可眼下并不是时候。 “罢了,这儿不必你伺候了。”他放下双手,重新靠回池沿上,闭上双眼,不再看她。 云英如蒙大赦,赶紧手脚并用地踩着池中的汉白玉石阶出去。 华服之下 第48节 自水中出来的那一步,一股无形的力道让她身上一重,原本还站着的身子一个不稳,朝旁歪去,上半边身子整个伏在地上。 饶是如此,她也不敢稍作停留,挣扎着爬出去,努力站起来,跌跌撞撞绕过屏风,朝浴房外跑去。 浴房的门骤然打开,原本不算刺骨的秋风从门外灌进来,灌得浑身湿透的她立即打了个哆嗦。 “穆娘子,”余嬷嬷与一名内侍站在门口,吃惊而复杂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你这是?” 云英仓促地笑了下,低声说:“奴婢失仪,让嬷嬷见笑了。” 她并不担心这里的人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来东宫久了,她渐渐能感觉到,整个少阳殿的下人,以余嬷嬷为首,都对太子保持着绝对的忠心,哪怕是年纪最小、平日看着最活泼的内监,也一样守口如瓶。 他们从来只说能说的话,只做能做的事,没有太子的默许,他们半个字也不会透露。 云英有时甚至怀疑,当初那个叫青澜的宫女的死,也是少阳殿的人故意透露出来的,其中兴许还有隐情。 她说完想走,身上原本温热的汤泉水在秋风中已迅速冷下来,刺激得她鼻间一皱,打了个喷嚏。 “穆娘子——”余嬷嬷皱眉,没有让开,显然还在等屋中人的示下。 “给她披上浴巾。”浴房中传来萧元琮的声音。 余嬷嬷迅速跨进屋中一步,从屏风边的架子上扯下一条干燥的大浴巾,一下盖到云英的身上。 “多谢。”云英低着头,胡乱扯开浴巾裹住自己,便匆匆沿着原路返回。 - 正殿内,靳昭坐在矮榻上,慢慢饮毕一盏茶汤。 不是中原盛行的碾茶、加香料烹煮的茶汤,而是西北边疆的外族人更喜欢的牛乳茶汤,这也是他的喜好,虽在中原生活多年,早已习惯此地饮食风俗,但在内心深处,总也忘不了少年时在边地上的牧场上第一次喝到一碗牛乳茶时的满足感。 太子知他甚深,有时召他到身边议事,便会吩咐人备些西域饮食,这样的心意,他都一一记在心中。 红泥炉中用的是小块银炭,不一会儿便灭了,留在屋里的小内监要起身来添,被靳昭制止:“不必再煮,我自斟满此杯即可。” 就在这时,正殿内朝北开的门外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不似寻常下人步伐的轻快,而是或轻或重,仿佛不大稳当似的。 紧接着,北门边便出现一道令人意外的身影。 竟是云英。 她浑身湿透了,发髻歪斜在一边,几缕鬓发散下来,贴在脸上、颈边,灵蛇一般,蜿蜒而下,底下的身子被宽大的浴巾胡乱地裹着,却能瞧出里头的衣裳亦都是湿的,浴巾底下,裙摆边缘,有数不清的水珠落下来,砸在木制的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两人的视线对上,都是一顿,随即同时白了脸。 “中郎将……” 云英呆呆望着他,低唤了一声。 她完全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靳昭,还是以这副狼狈不堪地从浴房中跑出来的模样。 靳昭亦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地站在原地,从来沉稳的面庞已有崩裂的趋势。 “云英,”他几乎忘了规矩,直接唤了她的名字,幸而声音极低,“你怎么会……” 他朝前看了眼,这座宜春殿,他不是第一回来,那个方向去是何处,他一清二楚。 云英被他这一问问得心中羞愧难掩。 她眼里飞快地蓄了泪,狼狈地扭开视线,再不敢同他对视。然而眼下前后皆是太子身边的内侍,不是个解释的好机会。 只犹豫了一瞬,她便迅速收敛情绪,忍着心底涌上来的酸苦,不再多言,只向他行了个礼,便直接从他身边绕过,回偏殿去了,留下靳昭一个人呆愣地站在原地。 他已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在瞧见浴房的门重新打开,萧元琮披着衣裳从里头慢慢出来的时候,他的身子一点点僵住了。 “你来了。”萧元琮走进正殿,示意他坐,“方才让人烹了牛乳茶,可尝过了?” 他神情自然,丝毫没有要提方才云英从他的浴房中出来的事。 靳昭仍旧呆站在门边,心神巨震间,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握紧。 他低着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默默闭了闭眼,将满腔复杂的苦涩与惊痛的情绪压下。 “臣尝了一盏,”重新放开双手的时候,他已换上尽量平静的神情,“香浓醇厚,所用的茶也仿佛是新进的。” “不错,”萧元琮露出笑意,“正是南方银生节度使新贡入京都的紧团茶,红汤红叶,气如芳兰,实是上品,配上牛乳,风味极佳。” “原来是贡品,难怪如此馥郁芳香,”靳昭待他坐下后,方在自己那张矮榻上坐下,其实早忘了那茶的滋味,面上却半点不能显,“多谢殿下赏赐。” “此茶性温补,暖胃健脾,老少咸宜,孤一会儿命人往你那处送些,你自留着,孝敬你那养母也好。”萧元琮说完,这才开始道出今日让他过来的真正目的,“孤后日邀些人,一同到北望门外的小球坊中游乐,届时珠儿会邀些与你年纪相仿的娘子,你也一道过来瞧一瞧。” 靳昭的反应有些迟缓,好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是太子要他前去相看娘子。 “殿下!”他赶紧半起身,抱拳道,“臣如今年纪尚轻,正是一心辅佐殿下,为殿下鞠躬尽瘁的时候,暂时还不想考虑此事!” 他如今正是可议婚的年纪,也知晓作为东宫的属臣,他的婚事必得经萧元琮点头,然而在此之前,太子从未与他提过此事,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萧元琮微微一笑,伸手在他的胳膊上轻拍一下:“阿昭,你急什么?不过让你去瞧瞧罢了,不见得非得立刻挑出个娘子来。孤知你忠心,然而为人主,总不好教身边的人连终身大事都耽误了。” 靳昭沉默着,仍旧不愿答应。 “孤已先替你瞧好了两家,成了任何一桩,对你、对他们,日后的前程都大有益处。不过,孤不强求,一切都得你点头才好。”萧元琮说到此处,语速渐渐慢下来,“还是说,你心中已有了属意的人选?不妨说来给孤听听。” 靳昭的话几乎已到嘴边。 可是,再三的犹豫下,到底没有说出口。 “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第48章 比试 一名身穿浅粉色褶裥裙的小娘子。…… 云英仓惶回到西偏殿时, 丹佩和绿菱两个才刚给小皇孙换了衣裳,见到她裹着浴巾浑身湿透的模样,都惊得瞪大了眼。 “这是怎么了?”绿菱抱着皇孙站起来, 从旁抽了巾帕递给丹佩,“怎么湿成这样?跌进水里去了?” 丹佩拿了巾帕过来, 先弯下腰给她将脚上的湿袜脱下,将巾帕放在地上, 让她将双脚擦干些。 “幸好不是凉透的水!”丹佩摸到她脚背上还残留的余温,稍稍松了口气, “快到立冬了,可不能着凉。” “我方才不小心跌进汤泉池里去了。”云英进了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身上虽还冒着热腾腾的水汽, 却已被秋风吹得浑身发抖, 脚上的鞋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好在殿下应允了。” 她局促地笑了下, 不知怎的,落在丹佩她们的眼中,有种莫名的伤感。 其实她们心中觉得怪异, 好端端的, 怎么会落进汤泉池子里?好在她身上的衣物都是完整的,除了落水,应当没发生别的。 “你放心,今日的事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丹佩在她耳边低声说完, 将她往里间供她们三人用的暖阁推了一下。 她们没忘,与宜春殿一水之隔的香凝阁,还住着太子妃。 “多谢。”云英冲她笑一下,转身进了暖阁, 哆嗦着脱下紧贴在身上的湿衣。 等擦干了,换上干净的衣裳,坐到妆镜前,一点点拆下湿发上的簪钗,拿着巾帕擦拭的时候,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刚才的事,实在是意料之外。 没料到太子会忽然有给靳昭作 媒的意思,更没料到会在那样的情况下直接见到靳昭。 眼下平静下来,她忽然想,靳昭会不会误会她和太子之间的关系?哪怕知晓他可能真的即将议亲、成婚,她也不想在这样的事上被他误会。 一根稍雕了花纹的木簪一不小心缠在潮湿的发丝间,她小心地凑到镜前,托着木簪,一根一根将头发绕出来,可最后,还是有一小绺缠成乱麻,怎么也理不顺。 无奈,只得拿了篦子,插进发丝间,用力朝下疏去。 头皮一阵拉扯间,那成团的发丝便也疏通了。 她放下篦子,看着铜镜中面色已然恢复的自己,深深地呼吸。 后日,她要寻机会与靳昭说清楚。 - 宜春殿外的山道上,靳昭踏着夕阳,面无表情地往山脚的小院行去。 方才在殿中,他始终无法集中精力,太子说的话自耳边拂过,仿佛什么也听不进一般,幸而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成自然,脑中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嘴上却还能自如应答。 一直到从宜春殿出来,那些从耳旁过的话,终于迟缓地一点点进入他的脑海。 太子说,已给他看好了两家年纪相仿的娘子。 一个是兵部王侍郎家的大娘子,听闻她温柔贤良,品性端和,父亲又在兵部任要职,兄长也将入仕途,一家子和和睦睦,前途无量;另一个则是兖州钱知州家的幼妹十娘,本是荫封之家,爵位传至这一辈,本已成了闲散公侯,幸而钱知州少有志气,读书入仕,自翰林院做起,如今外调到地方,想来再过数年,便能回京,亦有不错的前程。 王家大娘子因着母亲的祭日,后日没法前来,倒是钱娘子,后日能先见上一见,若是瞧着不中意,便再寻机会见一见王家大娘子。 听来都是出身不错的娘子,若真要与他相看,实则是他这个出身奴隶出身的西域人高攀了,要不是他的身后有太子在,恐怕根本入不了这些官宦人家的眼。 可是,他感到惶恐的同时,满心想着的,却都是从浴房中仓促而出的云英。 后日的事已经答应,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秋雨,丹佩留神,冲了赤砂糖水给云英喝下,又嘱咐她夜里被衾裹紧些,这才回去睡下。 第二日,天阴沉着,比前一日冷了许多,幸而云英夜里睡得好,早上起来不见头疼发热,并未着凉。 只是她心里总惦记着靳昭的事,时不时有些心不在焉。 丹佩和绿菱倒是高兴,没想太多,她们两个——应该说是小皇孙也受了公主的邀请,明日一道去小球坊游玩,到时有几家同东宫亲近的亲贵之家的娘子们,也会带着年纪小的孩童们来,定热闹极了。 很快便到第三日,拨云见日,太子仍是一早便到山下的衙署中处理政务,宜春殿中,则是一片闲散。 一过晌午,连歇脚的工夫都没留,萧珠儿便带着人过来,说是要亲自接小侄儿下山,实则是来接云英的。 一见到人,她便亲昵地过来拉着云英的手,将她当作玩伴一般带在身边,这才让人拿出个小虎头帽,递给被绿菱抱在怀里的小皇孙。 “我在宁华殿身无长物,拿不出什么贵重的礼来,这是我母亲亲手缝的,送给小阿溶,庆贺他入了宗牒。” 对于一位公主而言,这样的礼物的确有些朴素。但东宫从来不缺金银珍宝,一份心意便弥足珍贵。 就连一向严肃古板的余嬷嬷都稍放缓了神色,双手捧过后,便给小皇孙戴上,说:“公主殿下与采女的一片心意,天地可鉴,太子殿下定会记在心中。” 萧珠儿平日在宫中一向是空气一般的存在,鲜少受人关注,瞧见余嬷嬷的反应,这才悄悄松了口气,露出一抹欢喜的笑意。 “咱们走吧,”她看一眼云英,又冲丹佩和绿菱招手,“想必不少人都已来了。” 一行人走过一小段山道,坐上早已备好的马车,沿着山边垣墙往小球坊去。 一路上,萧珠儿都高兴极了,不停地拉着云英说话。 一会儿是想学骑马,一会儿又是萧元琮给靳昭挑中了钱、王两家的娘子。 华服之下 第49节 云英认真地听着她的话,忍不住道:“能被太子殿下看中,想来这两位娘子都是极不错的吧。” 萧珠儿不知她与靳昭的事,闻言想了想,点头说:“家世同中郎将能匹配,相貌亦都出挑,”她说到此处,抬头瞧见云英,又添了一句,“不过及不上云英你。至于人品如何,我便不知晓了。今日王娘子因故不会来,钱娘子应当要来。” 她从前被皇后压着,母亲又出身低微,是以同那些皇亲贵戚家中的娘子们并不相熟。 云英垂下眼,笑了笑,说:“公主折煞奴婢了。” 不一会儿马车便行进小球坊。 果然如萧珠儿所说,已来了许多人。 金灿灿的秋日映着泛黄的草地,成群结队的年轻小娘子们在场边说说笑笑,她们个个穿着鲜艳的衣裙,眉飞色舞、神采奕奕,不论立在哪儿,都给球坊间添上一抹亮色。 而场中开阔的空地上,有年轻俊俏的郎君们已骑着马在场中奔驰,有几个甚至已拿着球杖打起了马球,赢来许多围观的目光与喝彩。 此地之所以叫小球坊,便是因为有开阔的草地,供来行宫的贵人们游玩,或打马球,或赛马射箭,偶尔还有蹴鞠等,总之,是个行乐之处。 至于其他年纪稍长的妇人们,则坐在草地边的高台、屋舍中,一面吃茶说笑,一面望着底下玩闹的年轻男女们。 萧珠儿从马车中下来时,许多人向她行礼,有好奇的目光落到云英的身上。 “云英,你瞧,那个正与内监说话的,便是钱家十娘。”萧珠儿一边笑着示意众人免礼,一边悄悄说。 云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果然见到一名身穿浅粉色褶裥裙的小娘子,正言笑晏晏地同一名东宫来的内监说话。 小娘子生得标致,虽不算万里挑一的美人,但浑身上下皆透出一种天真烂漫的金贵活泼,显然是自小在家人的娇养下长大。 这样的女子,多被养出一副慈善心肠、温柔性情,虽偶尔任性娇纵些,却总像冬日暖阳一般,将周遭的人都感染得忍不住露出笑容。 便是云英,只隔了这么远瞧一眼,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份灵动。 人见人爱,说的便是钱十娘这样的小娘子了吧? 云英心中惆怅,没敢多看,以免被萧珠儿发现端倪。可是,待她移回视线时,却发现萧珠儿也正悄悄望着某一处出神。 她循着视线望去,竟是那日在前往行宫的路上见过的秦家郎君秦逸舟。 他仍是一副苍白的面容,正彬彬有礼地同一位年轻的娘子说话。 萧珠儿的眼神从骤然发亮到黯然失色,不过一瞬间。 她身边的婢女有些担忧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公主,太子殿下来了。” 只见不远处,方才她们来的方向,萧元琮正带着一众亲近的臣子们朝里走来,其中,离他最近的正是靳昭。 萧珠儿这才回神,冲婢女点了点头,转头拉着云英的手,在几人的簇拥下行至高台边,迎候太子。 “大哥,”待人走近,萧珠儿先随众人一道行礼,待起身后,方小心地唤一声,“我将云英借走了,大哥不会见怪吧?” 萧元琮停下脚步,目光往她旁边的云英身上一扫而过,说:“只要阿溶有人照料便好,她难得有机会到出来,你带她好好玩一场便是。” 他说话时,语气如常,只是言辞间有一丝难言的亲近体贴,在场的许多人不知云英的身份,听到照料“阿溶”,方知她是东宫照顾皇孙的宫女,一时多敬他待身边的下人也这般宽厚。 只有靳昭,站在一旁沉默之时,唇角紧抿的线条变得有些僵硬。 云英眨了眨眼,不敢同萧元琮对 视,更不敢多看靳昭,目光只一扫而过,便低下头,做出一副谦卑的模样。 便是这一眼,她也瞧见靳昭今日的穿戴与往日当值时不大一样。 没了侍卫们必备的软甲,只一身深色的骑射胡服,俨然一副要上去同在场的年轻郎君们比一比骑射、在娘子们面前露一露脸的样子。 两人之间不过一两丈的距离,却始终谨守,不能多看一眼、多说一字。 很快,萧元琮带着众人踏上高台。 底下的一场马球赛已近尾声,不过半刻,在众人落座时,恰决出胜负,守在场边的内监们奔入场内,将边上的围栏、箭靶一一竖好,方才的马球场一下变成个比试骑射的大赛道。 都是有备而来的,不少年轻郎君见状,已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正是秋日,天气晴好,牛肥马壮,诸位恐怕已等不及要比试一番了,殿下,还是快开始吧!” “是啊,都听说中郎将是整个京都南北衙军中骑射最佳者,却一直没机会真正见识一番,我们可是从前日里,就一直盼着了。” 旁边的小娘子们亦有人起哄道:“我们可是都要压彩头的,方才钱娘子她们都已压了中郎将头筹。” “中郎将,可定要鼓足劲儿,末教我们输了才好!” 人群中,钱十娘站在前面,听到自己的名字,脸红了红,却很快恢复自然,扭头笑吟吟望向靳昭。 靳昭站在萧元琮身边,听到这些话,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抬头恰瞧见钱十娘望过来的视线,与之对视一眼,便迅速移开。 萧元琮微微一笑,抬手道:“如此,孤便也压个彩头吧。” 他转头让身边的内监捧了十两金来,搁到那铺了红绸布的长案上:“阿昭,你可定要好好表现,末让孤失望。” 无数目光落到靳昭身上。 只见他微低下头,略一抱拳,沉沉道了声“是”,便转身率先步下台阶,朝马场的方向行去。 一时间,二十余名要比试的儿郎们纷纷背上箭囊,拾起长弓,翻身上马,在阵阵鼓声中,小跑入赛道内。 第49章 心动 我不喜欢见你同别的娘子说笑。…… 比的是骑射二项, 众人需策马绕场一圈,约二三百丈的距离,沿路十二面箭靶, 大小远近各不相同,驰马之际, 每人各十二支箭,以射中靶数与驰马的速度论输赢。 因同场有二十余人, 众人骑马挤在同一赛道上,又有上百支箭在场中横穿而过, 比赛激烈的同时,还多少有些危险,是以越发引得高台上观看的众人紧张期待。 萧珠儿想瞧得更清楚, 便拉着云英与自己的婢女一道站到高台边的扶栏上, 朝前稍探出半边身子, 往底下的赛道瞧去。 其他小娘子见状, 也纷纷从座上起来,留下年长一些的妇人们站在后头,无奈地笑着摇头。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云英的身边站的就是那位钱十娘。 她的身边跟着好几位小娘子, 大约都是她的闺中密友,几人正凑在一处咬耳朵。 “那位中郎将,从前只觉他除了相貌俊朗魁梧些,便只有沉默寡言, 不比别家儿郎会说话,今日瞧着,竟觉十分顺眼。” “是啊,十娘, 我瞧着,他倒当真一副靠得住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骑射俱佳、技艺超凡。” 钱十娘满面的笑,冲她们嗔道:“好了,都别说了,咱们专心看就是。” 不一会儿,底下的郎君们都已就位,随着令官手中小旗挥下,鼓槌重重敲击鼓面,二十多匹骏马几乎同时嘶鸣着奔腾而出。 都是各位郎君自己的爱驹,多是西域良种,踏在泛黄的草场上,毛色鲜亮,马蹄踏过处,更激起一阵飞扬尘土,好看极了。 起初,靳昭并未抢至最靠前的位置,于二十余人中,位列第六。 排在第一第二的,也是世家子弟中以骑术见长之人,胯下骏马更是去岁天子所赐,从一众御马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汗血宝马,很快便引得满堂喝彩。 临近第一面箭靶,二人先后松开缰绳,只以双腿夹住马腹,稳住上半身,迅速张弓搭箭,咻咻两声,皆在红心之内。 紧追而来的其他人亦先后射出第一支箭,大多射中箭靶,却未进红心,有两支在红心之内,亦有一支脱靶,落到了别处。 只有一支,不偏不倚,正中靶心,恰是靳昭的箭。 但见他速度平稳,不似旁人一般,每射出一箭,必得重新放低重心,调整姿态,方能抽箭继续,他的腰腹气力极稳,整个人架在马上,半点没有需要重新调整的样子,取箭、搭箭、拉弓、松弦,一步一步如行云流水,俨然与旁人完全不同。 起初,看台上的众人目光都被抢在前几位的郎君们吸引,一个劲呐喊,然而随着箭靶距离越来越远,靶子越来越小,能射中红心的箭越来越少,射偏的,甚至直接脱靶的越来越多,就连排在前两位的郎君,也各有一箭只射中红色靶心的边缘。 唯有靳昭,从头至尾都没有一点乱了方寸的样子,一箭一箭,不论远近,皆在正中,位次也从原本的第六稳步追至第三,离开前面二人只有不到两个马身的距离。 “快了快了,以射术比,中郎将应当赢定了,骑术上兴许能持平,不过到底落后一些。” “还有最后一段距离呢,兴许能追上呢!” “中郎将的马是军中战马,优虽优,但平日嚼用皆照军中规矩来,在沙场上能拼出血路,在这儿恐怕就比不过精心侍弄的汗血宝马了。” 正说着,排在第一的那位郎君在经过弯道时,射出最后一箭。 箭尖堪堪射中红心的边缘,引得台上众人一阵欢腾高呼,然而就在这时,他腰间与□□的力气仿佛已到极限,一时吃不住弯道侧倾过去的冲力,整个身子朝旁栽去,连带着马儿也稳不住,狠狠撞上赛道旁的木制围栏。 一时间人仰马翻,围栏断裂开来,一根长长的木杆直接横亘到赛道中间,排在第二的郎君离得太近,猝不及防间,马蹄被木杆挡住,马儿朝前倒去,眼看着人也要被甩出去,然而脚上的皮靴仍卡在马镫中,身子甩出去一段距离,又被马蹬扯着拖了回来。 再这样下去,整个人都要被马儿拖在地上,而前方撞断的围栏,仍有一截锐利的尖头对外戳着,一不小心就会将人刺穿。 “哎呀,这可怎么是好!” “得赶紧过去救人!中郎将——” 台上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真出什么事。平日这些郎君们打球也好,骑马也罢,稍受些磕碰在所难免,但若真落下什么缺胳膊少腿的毛病,甚至是丢了性命,便要教人揪心了。 眼下前两名都已坠马,近在咫尺的靳昭恐怕也不能幸免。 就连云英也看得暗暗心惊,生怕真的出什么意外。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靳昭在马蹄要撞上横杆的前一刻,用力夹紧马腹,手中缰绳稍一收紧,马儿便像十分有灵性一般,于千钧一发之际猛抬前蹄,以十分惊险的姿态跨过那一根横杆。 而靳昭则猛地俯身,几乎与马背持平,在马蹄落地时,又夹着马腹让身子稍腾空,减轻落地带来的冲力,这才算惊险度过弯道。 “太好了!”旁边的小娘子猛地跳起来,高兴地抚掌,“中郎将要得头筹了!” 人群众多,她跳起来的时候,恰好碰到身边的钱十娘,推搡之间,钱十娘朝旁退了一步,不小心推到云英。 她连忙转头,对上踉跄一步的云英,瞧见其身上宫女的衣裳,愣了一下,但仍是认真地说了一声“对不住”。 与此同时,底下的靳昭已经驾着马儿飞速冲向终点,经过那位被马蹬卡住靴子的郎君时,还夹着马腹侧倒下|身去,拉了他一把,让他在撞上那尖锐木栏前,身子稍稍凌空,避开最尖锐处。 待那人安全落下,靳昭才重新回正身子,撞过终点处拉起的红绸布,几乎同时,原本在他身后的一位郎君也追了上来,与他同时撞下红绸布。 “好身手!” 高台上顿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喝彩。 尽管两人同时抵达终点,但论箭法,靳昭以十二支全数正中 靶心的战绩力压群雄,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更何况他在抵达终点前,还腾出手来救了对手,更令人钦佩不已。 “当真名不虚传!” “中郎将果然技艺超群,为人亦纯善,不忘涉险救人,令人叹服!” “这样的箭法,才称得上百发百中、百步穿杨!” 在众人高声议论时,底下的马儿已陆续全部抵达终点,在冲力之下,又沿着场边小跑出一段距离。走在最前面的靳昭已经行至台下的空地处。 云英一直不由自主提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忍不住悄悄盯着靳昭的方向瞧。 不知是不是巧合,坐在马背上正与身旁的郎君说话的靳昭忽然抬起头,朝着高台的方向看来。 华服之下 第50节 视线对上的那一瞬,云英的心跳顿时加快。 然而身边同时也传来小娘子们兴奋的低语声。 “十娘,中郎将正往这边看呢!” “是不是在瞧我们十娘呢?” “哎呀,你们别起哄了!八字没一撇的事,哪做得了真!” 话虽如此,钱十娘的面上还是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既羞赧,同时还有一分欢喜。 云英移开视线,不再多看,随着萧珠儿回到座旁。 大约是赢了彩头的缘故,萧元琮难得兴致高昂,直接将那十两金赏给靳昭,又当着众人的面将其大大夸赞一番。 余下还有几位十多岁的小郎君,亦是新学了马术,要在长辈们面前长一长脸,众人饶有兴致地看完,待都结束了,小娘子们便一哄而散,有的下去骑马,有的三五成群到场边高高的城墙、廊桥上观景、说笑,还有的干脆也学着那些年轻的郎君,背上弓箭,说是要去旁边的林子里猎野兔。 至于郎君们,年长的围在萧元琮的身边,留于高台之上,饮酒饮茶,谈笑风生,年纪小的去了林子里,或在场上遛马。 萧珠儿一心想学骑马,早请了位在行宫为娘子们驯马、挑马的驯马女来教她。 云英跟着萧珠儿来到球坊门外一片连着溪流、山林的缓坡地上,本要和婢女一样,陪着公主一道学,可她没有骑装,萧珠儿多备的那套又不大合身,便只好暂时作罢。 “云英,对不起,我没有照着你的身量改一改,只是当自己能穿上,便想你也能穿。” 实则这身骑装仍是胸口处太过紧绷,若真骑在马上,恐怕稍一颠簸,就会开裂。 公主一片心意,云英自然明白,赶紧摆手:“殿下千万别因此伤神,奴婢在一旁歇着等殿下也是一样的。” “那我今日回去,便将骑装改好,下一回定与你一道!”萧珠儿赶紧保证。 驯马女亦为她指了个山林边的方向:“沿着这儿走去,景色甚美,亦远离贵人们行猎之处,林中有一处草庐,娘子可在那儿稍歇。” 云英点头,离去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靳昭已同几位上来讨教箭法的郎君说完话,正与钱十娘两个面对面,单独站在高高的城墙边,不知在说着什么。 靳昭大半个后背对着这边,云英瞧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到面对着自己的钱十娘正半低着头,面露羞涩之意。 云英心口发闷,不再多看,转身朝着驯马女所指的方向行去。 - 城墙下,靳昭很快拜别钱十娘,在众人未留神时,快步离开,翻身上马,绕至城墙背面,朝人少的山林奔去。 方才他一直留神,知晓云英往这边来了,只是人多眼杂,不好立刻跟来,此时人已不见了,这才能骑马过来。 幸而他对行宫外围的地形十分熟悉,只瞧那方向,便能大致猜出她的去处。 此地人烟稀少,地势亦有高低,贵人们多不爱过来。然而他不敢大意,一路上始终留心四周,见果然没人,才在林边暂停下,将马儿留在附近,自徒步朝林中去。 他的马是亲自养、亲自驯的名种,灵性十足,早与他默契不已,此刻已自小跑往西边,垂首饮水,若要离开,只他一声哨,便能将它召唤来。 往林中走去不过数十丈,便是一处不太起眼的草芦。 此处立于缓坡边缘,一面对着溪流、山林,另一面则是一片开阔之地,不但天清云淡,更能看见远处山下的村落庄田。 而就在那茅草铺就的芦顶之下,正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站在高处,背对着他,恰站在金灿灿的日光里,一束束光绕着她周身的轮廓透过来,将她婀娜的身姿衬得如神女一般,美丽动人。 他想起了过去每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高台上,院子里,竹林间,宫室中…… 明明她从不刻意装扮,可他的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被吸引,再挪不开一点。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她忽然回过头,对上他仰望的视线,美丽的脸庞间露出一丝讶然:“中郎将,你怎么会在这儿?” 靳昭脚步顿了顿,随即沿着山道上去,走进草庐,与她并肩而立。 “我不在这儿,又该在何处?”他沉沉道,心中实则有郁结了整整三日的气,但也知晓能与她单独见一面的机会实在太少,不可因一时意气而错失。 山间有秋风穿过,卷起一地枯叶,发出簌簌的声响,他转头瞧她身上的衣裙,只觉不够厚实,想要悄悄握住她的手,却听她忽然开口。 “大家都知晓太子殿下爱重中郎将,今日这场比试,便是要让中郎将在娘子们面前出一出风头,好教她们对中郎将刮目相看,”云英轻声回答,原本淡淡的惆怅在此刻变得酸涩难忍,“尤其是那位钱娘子。” 靳昭皱了皱眉,身侧的手到底没动,见她忽然提钱娘子,只觉心中越发拧得慌,不由想解释:“那是殿下的安排,我不好直接拒绝。” 云英飞快地掀了下眼皮,又转头看向山下的景致。 “钱娘子家世好,相貌亦好,性情似乎也不错,的确是中郎将的良配。” 靳昭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心中已被一片苦涩浸润。 他平素算得上少言寡语,话至此处,已有些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可望着她的侧脸,总觉自己不该就这样放弃,沉默片刻后,到底多问了一句。 “你……当真这样想吗?” 这一次,换云英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轻咬住下唇,只觉心里的酸意已要忍不住。 到此刻,她再也无法否认,原来自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对靳昭动了心。 不止是出于想要找个依靠,又或者是为了欲望的原因,而是真正动了心。 虽已生过孩子,身子早已熟透了,可她那颗属于自己的心,却是第一次有了萌动之意。 她平日沉静温顺,但遇到关系到自己的事,便绝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况且,同靳昭的这段关系,本就是她先踏出的第一步,此刻便是昭明自己所想又如何? 至多不过短痛一番。 “不是,”就在靳昭眼底渐渐浮现出失望时,她忽然开口,“奴不是这样想的。” 靳昭深邃的眼眸顿时变亮。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干脆转过身,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说:“我不喜欢见你同别的娘子说笑,更不想见到你这样快就会和他人定亲,明明我们才——” 她想说,明明他们才在一起不过一两月,他怎能这样快就要议亲,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大步上前一把抱住,俯首热情地吻了下来。 第50章 山风 “云英,你嫁给我吧。” 草庐四面未封严实, 还透着风,云英被他忽然的吻弄得连连后退,直至后背靠在茅檐下的柱子上, 才终于稳住。 柱边有茅草与木栏的遮挡,不会教外人瞧见, 云英这才敢伸出双臂,紧紧缠绕住靳昭的脖颈。 她柔软的手掌贴着他后颈处的肌肤轻轻摩挲, 五指亦张开着,情不自禁沿着他后颈之上被牢牢束于冠中的发丝插进去。 靳昭被她厮磨得后背紧绷, 整个身子都沸腾起来,搂着她后背的手掌骤然用力,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里去。 “我没同别人议亲, ”他放开她的双唇, 稍退开些, 瞧见她那副眼含春意的模样, 忍不住又咬住那湿润饱满的双唇用力含着,再沿着下颌线,一点点移至耳边, 吮住她的耳垂, 含糊地解释,“也没同别人说笑。” 云英只觉耳边一阵热痒,被激得轻呼一声,忍不住要朝后缩起脖颈, 后背更是一下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 靳昭不教她躲开,紧跟着追去,将脑袋埋入她的颈窝,沿着红潮攀爬处一点点细吻, 直吻得她不住仰头喘息。 “我方才已同钱十娘说清,想来日后不会再有什么瓜葛。” 到底是太子的安排,那钱十娘也只是个弱女子,他既来了,自不好当众拒绝她,只得寻个机会,私下同她说清。 那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娘子,拒绝了他要对外人说是她拒了他的说辞,只道本是相看一场,既未有婚约,更无三媒六聘,用不着为了面子这样说。 他想了想,便再退一步,说是二人都无意,便算说定。 云英听得心中熨帖,先前积了许久的酸涩顷刻间开始泛出甜来。 原来他方才与钱娘子说的是这个。 她软了身子,将脑袋枕在他的胸口,由着他稍稍拉开她的衣领吻下去。这身特制的衣裙,本只是为了方便哺育,缺总是在这种时候意外有了别的作用。 如此心意相通时的亲热,甚至比她先前第一次与靳昭欢好时更令她神魂颠倒。 那时,她只以为自己是想找个依靠,是耐不住寂寞,是被迷情香所惑,因是自己想要的,所以比面对武澍桉的强迫时,痛快百倍千倍。 而如今,她知晓自己在意之人,对自己也同样有心,那种欢喜难掩的满足感,大约便是男女情爱的玄妙之处了吧。 只可惜此地到底不够安全,即便二人都已情难自禁,起了不小的反应,却只能隔着衣物互相抚慰一番,终归欲念难解。 无奈之下,只好静静抱在一起。 “那日我去寻了太子殿下。”云英将脑袋枕在靳昭的胸膛间,终于提起那日他撞见的事。 她没忘,今日本就是想来向他将此事解释清楚的。 靳昭闻言,脑中的弦也再次绷紧,同云英在乎钱十娘一样,他心中也一直惦记着那日她浑身湿透地从太子的浴房中跑出来的情形。 “我本是担心如今到了行宫,每月再要回去看阿猊,恐有些麻烦,这才想去再请示一番。本是问的余嬷嬷,可余嬷嬷让我亲自向殿下请示。” 靳昭知她爱子至深,忙问:“殿下答允了没有?” 云英点头,迟疑了一瞬,还是坦白道:“只是,殿下当时正在汤池中,非但没有直接答允,还先说了要给你作媒的事,我心中惊异,一不小心触到地上的水渍,恰好跌进池子里去了……” “我想,殿下兴许对你我之事已有察觉……” 还有更多的话,她没有明说,两人却都心知肚明。 靳昭抱着她的两条胳膊再度收紧,像是害怕她忽然离开一般。 好半晌,他在她耳边低语。 “云英,你嫁给我吧。” 山风吹过,金黄的枯叶自枝头飘落,云英倏然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东面的马场上,萧珠儿在驯马女的教导下,已能坐在马上缓缓跑动。 她身量小,挑的也是体型娇小、性情温顺的母马,起初是驯马女骑着马在前面牵着,后来,驯马女慢慢放开缰绳,让她自己慢慢习惯马背上的感觉。 驯马女本还跟着,但她的婢女学得慢一些,总是找不到平衡,不得不多费些工夫。 萧珠儿从前胆小惯了,如今学骑马,难得要拿出勇气,胆大一番,不由放松缰绳,由着马儿小跑着,不疾不徐地往东面的大马场去。 方才远远的,她就瞧见了,大马场上,一群年轻的郎君与娘子自组了马球队,男女搭配,玩得正欢。 瞧着他们一个个肆意欢笑、神采飞扬的样子,萧珠儿面露向往之色。 她身为公主,论身份,比这些郎君娘子都要贵重,可论日子,却从来过得比他们艰难,连学骑马这样的事,也是到如今十六岁上,才敢迈出第一步,不似他们,不到十岁,就有家人挑了上好的小马驹来供他们练习。 恐怕,她一辈子也练不到他们这般能纵马打球、一击即中的精湛技艺了吧。 华服之下 第51节 许是看得太出神的缘故,她没留心马儿的动向,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马儿不知何时已偏离了方才的方向,朝着林边的溪流跑去。 她心中一急,连忙拉着缰绳努力回忆方才驯马女说过的让马儿停下的动作与指令。 但到底是第一次,身边又没有人帮忙,一时有些慌了手脚。 就在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拉住两边的缰绳,身子朝前俯低些,语调放缓拉长,让马儿明白你的指令。” 萧珠儿像是乱中找到了头绪,稍稍镇定下来,照着他的话一步步做。 “缰绳不必太紧,只让马儿感受到便好。” “别急着松开,等马儿彻底停下。” 片刻后,马儿终于停下,身后的人也已骑着马来到近前,从马上翻身下来,仰头对萧珠儿伸出一只手:“殿下,还是先下来吧,放马儿到溪边饮水,它恐怕有些渴了。” 萧珠儿转头,对上秦逸舟清净温和、眼含微笑的面容。 他的脸庞仍旧是苍白的,映在秋日金色的阳光下,愈发有种带着病气的俊秀。同别的孔武有力的郎君不同,便是骑了马,也还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欢喜的羞意,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放进他的手心,在他的搀扶下,从马背上下来,由着马儿自奔去溪边,俯首饮水。 “我初学骑马,一时忘形,让秦表哥见笑,方才多谢表哥,否则,我只怕要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了。” 秦逸舟也放开缰绳,任由马儿在溪边行走,闻言温声道:“公主殿下初学就敢独自骑马,已十分不易。” 他说着,冲她刚才观望的方向看去。 “殿下想学打马球?” 萧珠儿回首望去,场上恰好又进一球,众人一阵欢呼,引得她也忍不住抚掌。 “能这样纵马奔驰、肆意挥洒,谁不喜欢?”她笑着答出心里话,随即情绪又低落下去,“不过,我大约没机会像他们这般上场打球了。” 秦逸舟顿了顿,说:“人人喜欢,不见得人人都要如此,在旁观赏,亦能分享喜悦。” 萧珠儿愣了下,忽然意识到秦逸舟自小体弱,常年服药,不能像其他健壮的郎君一样,从小在外骑马射箭、斗鸡走狗。 后来大了,他也往往都只在一旁静静看着,从不在这样的场合出风头。 她不由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甚至隐有一丝不敢表露的喜悦,仿佛与他有一点相同的地方,哪怕原本是遗憾,也能变成欢喜。 “秦表哥说得对,只要真心喜欢,便是远远看着,也觉满足。” 不一会儿,驯马女带着婢女一道找来,见萧珠儿已从马上下来,正与秦逸舟站在一处,这才放下心来。 “殿下!”婢女羞愧不已,赶紧告罪,“奴婢太笨,学得太慢,教公主一个人骑马过来,幸好没出什么意外,否则奴婢便罪该万死了!” 萧珠儿拉起她的手,笑说:“我没事,方才一时走远了,差点忘了如何停下,幸好秦表哥来了,教我如何停马。” 秦逸舟微微一笑,见已有人来,也不再逗留,冲萧珠儿道了声“碰巧”,便行礼告辞。 萧珠儿站在原地没动,望着秦逸舟重新翻身上马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 婢女观察着她的反应,心中不安,趁着驯马女在溪边饮马,悄悄在她耳边道:“殿下,秦家郎君可是已经成婚了,听说家中姬妾也有好几个……” 萧珠儿原本少女怀春的面庞黯淡下来。 “我 知道,”她轻声说,“只是看看罢了。走吧,咱们去找云英。” - 草庐中,靳昭离开已有一会儿,留下云英一人坐在面相开阔一面的扶栏边出神。 她还没有从方才靳昭的话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他说要娶她。 “我不是什么高门世家出身的皇亲贵戚,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日后恐怕也不能封王拜相,但我会竭尽所能,照顾好你和阿猊。” “你不必急着现下便答复我,这是大事,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番,即便最后拒绝,我也绝不怪你。” 想起他的话,云英仍旧忍不住轻抚自己的胸口。 心还在怦怦跳个不停。 第一次有人说要娶她,就在她才表明自己的心意之后。 原来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比她以为的更加重要。 说不欢喜是假的,但更多的还是不知所措。 她这辈子,自被武澍桉强要——或是更早,自被杜夫人挑中,要给武澍桉做通房丫头起,便知晓自己恐怕今生都不会再有被人明媒正娶的机会了。 却没想到在离开武家之后,孤儿寡母,还会有人愿意娶她。 萧珠儿寻来时,就见她一人坐在栏边,一会儿捂着心口出神,一会儿又捧着脸轻笑的样子。 “云英,你在想什么呢?可是方才见到什么人了?” 一声唤将她拉回神。 云英赶紧收起表情,起身冲萧珠儿行礼:“没有,殿下误会了,奴婢方才只是想起阿猊,一时出了神。” 听她提起儿子,萧珠儿有些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我还是很难相信,你当真已生过一个孩子。我也有过奶娘,可我记得她是个凶悍的妇人,同你完全不一样。” 她是公主,尽管母亲出身低微,但照规矩,也是要由奶娘哺育的。她的那位奶娘是由郑皇后命人安排的,是个三十有余的农家妇人,家里已生了五六个小儿。 听母亲说,奶娘因相貌丑陋、举止粗鲁,入宫不久,便闹出许多笑话,后来更是直接触怒了父皇,被逐出宫去了。 直到她八岁那年,父皇不知何故,有一回忽然想起她母亲,连着到宁华殿中来探望了两次,引得郑皇后不满,恰好当时奶娘家中缠上官司,又千方百计求到郑家门前,便被郑皇后利用,又一次惹得父皇不快。 她就是在那一次,见到了自己那撒泼打滚、毫无体面可言的奶娘。 云英不知内情,一面陪着她往回去,一面笑说:“殿下说笑了,奴婢每日哺育皇孙,可半点不敢怠慢。” 萧珠儿忍不住看一眼她格外饱满的胸脯。 方才那身骑装,便是这处扣不上。 她的脸悄然红了,想必小侄儿一定不缺奶水。 走走停停间,她们回到小球坊的高台附近。 已近酉时,天光渐暗,玩够了的年轻娘子与郎君们已陆续回到高台附近,等着随行的下人们替自己收拾好衣裳物什,各自回去。 有爱闹的几个,早已另约了夜里一道泡汤泉、赏歌舞,此刻已然蠢蠢欲动。 只是,不知为何,高台之上,以萧元琮为首的郎君们,瞧来却没有先前的闲适惬意,乍看过去,有几位年长一些的亲贵甚至眼含忧色。 这样的气氛,很快让众人都受到感染。 萧珠儿行事谨慎,原本要上去同萧元琮道别,眼下却想先瞧瞧方才是否出了什么事。 云英四处看了看,见丹佩和绿菱就抱着皇孙在高台旁的廊桥间歇息,便带着萧珠儿过去问了一句。 她们是东宫的人,方才一直在萧元琮身边不远处,想来应该知晓眼下的情况。 “方才朝中有人来传消息,说是西北都护府已探出吐谷浑王庭的情况,乌岩地可汗慕延度在一个月前轰逝,二十年前嫁去吐谷浑和亲的西城公主也因病去了,”丹佩低声说着,叹了口气,“如今新王袭位,想必咱们大周又该重封一位和亲公主嫁去吐谷浑了。” 萧珠儿的脸色顿时不大好看,光是“公主”二字,便教她有些难受。。 “从前送去和亲的公主不是宗室女,便是这些外姓皇亲国戚之女,这些公侯亲王们,大约在担心自家小娘子会不会被选上呢。” 第51章 回京 请娘子先去新宅歇一歇。 云英在回程的路上听丹佩和绿菱说了西城公主的事。 那是先帝时册封的一位公主, 原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宗室女,在众多皇室子女中毫不起眼,因亲缘太远, 先帝甚至完全不记得有这样一个远房侄女,直到需要一位和亲公主, 众人才将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看似风光,得了个公主的封号, 实则也是个可怜人。”绿菱叹了口气,“方才在廊桥听他们说起, 原来西城公主和亲二十年,从老可汗到新可汗,先后改嫁过两次。” “两年前就有过消息传来, 说公主的身子越来越差, 心中思念故土, 想在有生之年再回一次大周, 可当时正值吐谷浑政局动荡之际,也无人愿在那时将女儿送去,此事便搁置了。”丹佩想起方才听见一位年长妇人的话, 心中难受, “谁知两年过去,再有消息传来,便是她因病薨逝了。” 古来和亲公主的际遇大抵都是如此,云英不是没有听说过。 可是如今身在宫中, 身在整个大周最繁华富贵的地方,看着这些天潢贵胄过着如此纸醉金迷、安逸奢靡的日子,而远在高原异国的公主,却要忍受常人所不能忍的苦楚。 这样的落差, 让原本只觉得遥远的事,忽然能有几分切实的感受。 “也不知这回又有哪位小娘子要被送去受罪了。” - 与此同时,自小球坊往行宫衙署的路上,萧元琮正与靳昭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殿下,递给齐少师的消息已在半刻前送出,想必再有二刻,齐少师与诸位臣僚便都会接到消息。” 离开小球坊前,萧元琮已迅速写了短笺,交靳昭命人送往齐慎的院中。 “嗯,”萧元琮点头,目光抬起,望向西北面,慢声道,“西北局势多变,看来,这些年来的太平恐怕要维持不住了。” 这几年,羌人虽屡屡犯境,但到底只为秋冬时节抢夺粮食布匹,大周靠着徐胜手中的十万兵马,仍能牢牢镇守住边关,只因氐人安分,而一旁夹于吐蕃与羌人之间的吐谷浑,因着当年那一桩联姻,与大周算是同盟。 而如今天灾不断,农田蚕桑的收成也好,游牧的牲畜也罢,都不尽如人意。狼多肉少,必有一战。 “多事之秋,”靳昭沉声道,“好在中原内乱暂平,只盼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方无后顾之忧。” 此内乱,指的便是许州的流民盗匪之乱,数日前传来的消息称,吴王已经将三名匪首生擒,其中一人饮恨自尽,另外二人于游街之时,被当地百姓投掷石块,打成重伤。 想必至多到十一月,吴王便要班师回朝。 提到此事,萧元琮不置可否,只念了一声“十一月”。 “到那时,春闱考生当都安顿好,要定下主考人选了。” 不一会儿,转过一处下行山道,衙署红色的砖墙与黄色的琉璃瓦便出现在眼前。 趁着侍从跟在身后不远处,听不见他们说话,萧元琮话锋一转,问:“方才,钱家娘子递话来,说你与她皆相看无意?” 靳昭不敢怠慢,忙答:“是,臣与钱娘子性情不合,恐怕没有缘分。是臣配不上钱娘子,辜负了殿下的一片好意。” 萧元琮目光莫测地看他一眼,慢慢道:“无妨,好事多磨,与钱家不成,还有王家,孤总会替你安排好。” “殿下!”靳昭想着云英,心中一急,开口就想拒绝 华服之下 第52节 ,“实在不必再为臣的私事多费心——” 只是,话刚出口,便被萧元琮淡淡打断。 “算不上费心,你跟随孤这么多年,你的事便也是孤的事。”接着,也不给他继续拒绝的机会,“好了,孤还有两封奏疏要写,你先下去歇息吧。” 已至衙署门口,其中差役一一出迎。临近年末,朝中事务一日多似一日。 人多眼杂,靳昭不得不将满腹的话都暂时收回。 他几乎想要求太子答允他娶云英的事,可是想到她还没有做出决定,到底还是忍住了。 站在门槛边,他低头拱手,沉声道了声“是”,转身踏着夕阳离开。 - 十月里,天越发冷。 萧珠儿后来又带着云英去马场上骑了几回马,三人在驯马女的悉心教导下,渐渐能独自骑马。虽完全不似旁人那样娴熟而游刃有余,但出外时,只要不遇上性情不合的烈马,便应当没什么问题了。 在此期间,吐谷浑王庭终于送来正式书信,呈报了西城公主薨逝与王位易主的消息。 新王乃先王慕延度之幼弟慕何白,先王与西城公主所生王嗣年幼,先王长子篡位,血洗王庭时,王嗣受累,于惊吓后暴毙。 信中还说,如今新王感念大周多年同盟之谊,愿再求一位公主出降新王,重修与大周的姻亲之好。新王使臣将在年末抵达京都,像大周天子送上求娶公主的聘礼。 如此一来,朝野上下不得不开始商讨和亲事宜。 亦有少数朝臣以天|朝气节为由,提议不该答允再派公主,西城公主出降二十年,其子女尚未在吐谷浑王庭落得好下场,此时再派公主前往,岂非令大周颜面尽失? 然而更多朝臣,甚至是天子,都以为和亲是拉住吐谷浑这个西北盟友最简单的方式。 郑居濂甚至直接在朝上质问对方:“使一女出降,即换十年太平,使边地百姓免于战火,有此法可行,何故要重拾兵戈?须知吐谷浑地处西北要塞,一旦兵戎相见,势必引起周边数族混战,届时,便是拿成千上万百姓的性命,来换那‘气节’二字!” 就连齐慎也罕见地同意他的看法。两党相争十余年,鲜少有这样意见相同的时候。 不过,于到底派何人出降一事上,双方到底还是意见相左。 郑居濂也不知是否受了郑皇后的指使,连称吐谷浑如今在西北诸多部族蠢蠢欲动的局势之下,地位比过去更重要许多,不可再随意指派旁支宗室之女前往,而应当择选与之地位相匹配的公主,方可显出大周的诚意,使两方同盟更加牢靠。 他虽未指名道姓,可众人里里外外都能听出,他言语所指,竟是圣上的亲生女儿,唯一还未出嫁的普安公主萧珠儿! 此话一出,不但齐慎等大臣们连连反对,就连一向对郑家人多有宽容的圣上,都难得冷了脸。 萧崇寿过去虽对除萧琰以外的子女多有薄待,但到底为人父,如何忍心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去和亲? 更重要的是,他身为天子,亦重脸面,那样多亲贵重臣都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前往,堂堂天子,却上赶着送自己的女儿前去,岂非显得他是个无情无义、毫无慈爱之心的父亲? 众人都明白这个道理,郑居濂也不坚持,很快便将这个提议揭过。 然而这个消息还是传到了萧珠儿的耳中。 清晨,她骑着马从山下的缓坡上经过,远远望着垣墙外,供朝中亲贵们泡汤休养的院子。 已是十月中旬,京都城刚刚迎来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整个清泉山被一层薄薄的积雪覆盖,深绿灿黄顶上一抹白,看得人耳目一新。那间院子外的积雪早已被下人清扫过,堆积在两旁的灌木边,让出一条平坦的道路。 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从路上缓缓驶过,停在院门外。 候在外的下人赶忙上前,放好杌子,打起车帘。 先从里头下来的是秦逸舟。 他穿了一身雪白的狐裘,站在雪地里,衬得他的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不过,那张苍白异常的脸上却始终挂着温柔谦和的微笑。 他站在车边,没有进去,而是又回过身去,伸手自车中接连搀出两位与他年纪相当的貌美娘子。 二人一左一右伴在他的身边,看样子,应当是他府中的姬妾。 三人并肩而行,俱是面带笑意的样子,一看便十分和睦。 云英骑马跟在萧珠儿的身边,见状不由与她的侍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担忧。 今日本是她要回城中探望阿猊的日子,因往来路远,又是雪天,余嬷嬷到底多给了她一天时间,让她今晚不必急着赶来,只要在明日傍晚前回到行宫便可。 萧珠儿本是来送她的,带着她一道骑马,沿着半山上的垣墙直至于山脚下的宫门,谁知在路上却见到这样的画面。 “殿下?”云英见萧珠儿如此出神,不由轻唤一声。 萧珠儿收回视线,驾着马儿继续前行,没有多提一句与秦逸舟有关的事,只继续说方才的事。 “我知晓皇后娘娘厌恶我,比别的姐姐更甚。” 方才,她们正说到和亲之事。她心中藏了许多心事,往日只能偷偷说给最亲近的侍女听,便是对母亲齐采女,也不敢全盘说出,生怕惹其伤心,如今多了云英,她倒愿意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说出来。 “不为别的,只因我是父皇唯一一个比二哥小,却还能活下来的孩子。若我是个皇子,只怕也活不到今日。” 自郑氏封后,圣上便不再宠幸其他妃嫔。在此之前,郑氏只是贵妃,虽宠冠后宫,却仍旧得由着圣上偶尔临幸他人。 而她母亲齐采女性情温顺,养貌不算太出挑,却胜在气质典雅,和善纯良,在圣上心中并非全无一席之地,后来自毁容貌,虽再未有过侍寝的机会,却在圣上心中留下些许愧疚。 郑皇后可以磋磨她们,却不敢像从前对待那些没能活下来的妃嫔与孩子一般,直接赐以白绫毒酒,这才让她们母女二人活到今日。 “其实嫁去和亲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知是不是开玩笑,萧珠儿忽然说了这样一句。 云英连忙转头看她:“殿下千万别这么说!吐谷浑山高路远,如西城公主那般,一去二十年,至病入膏肓,想要重踏故土、再见亲人都是奢望,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 旁边的侍女也赶紧说:“是啊,公主千金贵体,和亲这样的事,从来都是宗室女的事,哪里真会轮得到殿下货真价实的公主!” 萧珠儿抿唇轻笑,目光在她们两个之间来回一扫,摇头道:“我不过信口一说罢了,你们不必这样着急,还是快走吧,莫误了时辰!” 说罢,她轻甩缰绳,催马儿朝前小跑起来。 留下二人又对视一眼,松了口气,这才驾着马儿赶紧跟上。 很快便到山脚下的宫门外。 行宫到底比不得京都的宫城,正门外便是整个京都最热闹宽阔的大街,有成排的马车供人租用,此处天寒地冻,附近又都是亲贵们在城外囤的庄田,家家都备着马车,这儿的宫门外空空荡荡,除了值守的禁军,再无旁人。 幸而她提前问过,知晓宫中每隔两日都会有运送给养的马车往来于京都与清泉山之间,因东宫的用度大多是单独的,所以也有自己的马车,今日便恰有回去的车。 不过,回京都的车是空的,所以能搭她一程,来时车上载满了,再不能多带一个人,她得自雇一辆马车回来。 宫中的马车每日准点离开,云英按着约定的时刻等在山下,很快便等来了车,沿着官道一路颠簸,往京都城中行去。 运送给养的马车,自然比不上来时的马车宽敞舒适,但好在轻车简行,速度快些,压着已化了大半的积雪回程,只用了一个时辰多一刻,便到了京都城中。 外头冷极了,云英在宫门外的大街上下车,一踩上湿滑的地,便差点跌了一跤。 马车颠簸得太厉害,她浑身都被震麻了,再加上寒冷,双足越发有种木讷感,踩下去的那一瞬,一股迟钝 的痛自脚尖蔓延开来,她赶紧扶在车辕上,这才没有摔倒。 倒是也巧,先前租用的那辆马车竟然就等在一旁。 车夫顶着冬日的寒风,缩在车帘下等着一见云英出现,赶紧跳下来,拉着马儿上前:“娘子可要用车?” 由此处到怀远坊还有一段距离,自然要用车。 云英点头,惊讶道:“老人家倒是巧,恰好仍在这儿等活呢。” 车夫闻言一笑,黑黢黢的脸顿时皱成一团,说:“哪里是巧?都知道圣上移驾了,宫里的活少了大半,自不会每日留在这儿等了。是那位郎君让我来这儿等候的,他说娘子今日兴许会要用车,便让在这儿等一等。” 原来又是靳昭。 想起他,云英的心跳便止不住加快。 上回他说的话犹在耳边,每到夜里,便时不时想起,心潮起伏的同时,始终没有想好到底要如何回答他。而今日,若他也回来,便是要给出答案的时候了。 她已有多日没有见到靳昭,听闻他已被调拨至京都,带着一队人马,与南衙守备军一道分担京城护卫。临近年关,京都不但多了应考的试子,更将迎来各地方御史,以及被圣上点名召见的地方官回京述职,整个京都的守卫将比先前繁重许多。 外头有传言说太子器重靳昭,特将他调至南衙,便是要他来接武家的位置。 “那便先去西市吧。”云英笑笑,仍要像前两回一样,先去买些东西。 车夫却说:“郎君说了,东西都给娘子备好了,请娘子先去新宅歇一歇呢。” 听到“新宅”二字,云英顿时想起上回的情形,在大冷天里,不由感到身上一热,便没再说什么,上了车,由车夫沿着熟悉的方向往怀远坊驶去。 - 都城之外,被积雪覆盖的官道上,萧琰带着数十名亲兵,策马而来。 积雪初融,已显水渍,马蹄自其中踏过,除了蹄铁打在泥地上的哒哒声外,亦有破水之声。 寒风自耳边刮过,将萧琰的脸庞刮得通红,好好一张皇宫中养育出来的俊俏脸庞,在寒风中竟与那些常年受风刀霜剑的边地将士们有几分相似。 呼啸的风声里,身后的一名亲兵扬声问:“殿下,天色还早,咱们是否要直接往行宫去?” 天子移驾行宫的消息早就传来,如今吴王班师回朝,直接去行宫顺理成章。 然而萧琰瞧也没瞧他一眼,便直接拒绝。 “今日回府,先送折子过去,明日得诏方入行宫。” 亲兵有些讪讪,奔波多时,也想早些到行宫休养一番。但既然主人发话,他也绝没有置喙的余地,当即应了,再不多话。 然而他不知晓,萧琰要在京都逗留的原因,除了要守规矩之外,也有要等一等手下往各地探查的消息的意思。 行宫到底偏远,行事多有不便,不如京都人多自在。 第52章 答案 “我愿意。” 从怀远坊的坊门内出来, 傅彦泽径自往西市行去。 宅中灯烛、纸笔、木炭等物都已见底,该去多买些回来备着了。与他同住的乘延兄今日要去赴新结识的两位工部尚书府中幕僚的宴,本要邀他一同前往, 但他午后还要给房东家的小郎君授课,便拒绝了, 趁着晌午前后天稍暖和些,赶紧往西市去一趟。 才走出去不远, 迎面就见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沿着道路一侧朝坊门行来。 傅彦泽不经意间瞧了一眼,只觉那加厚的竹编顶棚与四周围起来的油布有些眼熟。 寻常在外接活儿的马车多十分简陋, 不会修得这样厚实,可若是大户人家的马车,又不会做成这简朴而毫无装饰的模样。 他不由多看一眼, 待看清坐在前面的车夫的模样时, 便一下想起来了。 这辆马车, 就是他刚入京都城那日, 在西市外见过的,载着那位极貌美的娘子的那辆。 而那位小娘子,也是后来在中郎将家门外遇到的那个。 正思索间, 马车车厢里, 一只纤细的手伸了出来。 华服之下 第53节 那只手生得好看极了,洁白如玉,大约是天冷的缘故,葱段似的之间染着一截浅浅的粉, 与米黄的油布形成鲜明对比。 车帘被那只手掀开个角落,露出半张熟悉而美丽的脸庞。 “应当已到怀远坊了吧?” 隔得不远,附近人也不多,没有太多杂声, 傅彦泽能清晰地听到那小娘子说话的声音。 只见那张如画一般的脸庞上,一双明亮灵动的眼眸流转,似在打量、辨认车外的情形,不经意间,恰好落到他的身上。 同上次在西市外一样,隔着一段距离,二人四目相对。 傅彦泽愣了愣,连脚步也不禁停了。 那小娘子也愣了下,随即坐正身子,冲他露出微笑。同上次在西市外那惊鸿一瞥时的微笑不同,这一回,她显然也认出他来了。 到底在中郎将家门外算有过一面之缘,傅彦泽不好当作全不认识的样子,只得冲那马车的方向微微弯腰,算是致意。 待马车自面前完全行过,才重新站直身子朝西市去。 他的脸已悄悄红透了,脚步也比方才快了许多。 上一回,因着这位小娘子,他误会了中郎将许久,只以为中郎将是个伪君子,到了年纪,不曾正经娶妻,却养了个美妾在身边。 为此,他在路上好几回遇到中郎将,都远远躲开,不屑与其多言。 直到后来,有一回遇到另一位羽林卫的侍卫,听其说起中郎将家中境况,这才知晓那位小娘子并非中郎将的妾室,而是东宫的乳娘,为太子殿下哺育皇孙,而殷大娘怀里抱的那小儿,亦是那位小娘子先前在城阳侯府所生,中郎将只是奉太子之命,暂时照料小儿。 想起此事,傅彦泽心中便是一阵愧疚,只道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 坊门外,另一侧的路上,靳昭正骑着马快速赶来。 他自调入南衙军后,先前在北衙羽林卫中的差事便暂交给刘述全权负责,自己则专管京中事。 从前由武成柏掌管之事,如今有一半都到了他手上。 尽管他在京都军中行走多年,早已熟悉各处情况,且在此之前,太子早给过他暗示,让他有时间提前了解过南衙的情况,但真到了这儿,还是忙得有些脚不沾地。 一来,他是另带了一队人过来的,不但自己要在军中树威,手下的人也要适应一阵子,同南衙军中少不得有几分摩擦;二来,武成柏仍在大将军位上,虽经过武澍桉之死,整个人一下颓靡下去,仿佛老了整整三十岁,但心里也因此憋着一口气,因没有靠山,不敢明着找麻烦,可暗里却没少折腾他们这些北衙过来的人。 幸而他算是个极有耐心、极沉得住气的人,早年为奴流浪的那段经历,让他面对旁人的刁难与责难时,能面不改色,从容不迫。 到底军中是凭本事与气度说话的地方,武家虽在南衙经营多年,到底已是强弩之末,将士们心知肚明,半个多月下来,他这个新来的中郎将好歹已有了一席之地。 今日,是他算准了日子,好容易提前安排好一切,才抽出的大半日空闲,赶回家一趟。 只是,到底来不及像上回那般,先回家中收拾一番再去见云英,只得顶着一身风雪,直接去了那间新置的宅子。 角门虚掩着,他牵着马进去,将马儿留在垂花门外。 倒座房里很快有看门守院的老夫妇出来替他牵马。 这段日子,宅子修缮得七七八八,该补漆的地方都补好了,边边角角处都仔细拾掇好,连院子里的花木也全都种上了,看起来焕然一新。 不枉他提早雇了门房,日日守着,让工匠过来做活。 “郎君,娘子方才已来了,正在院里呢,老妇方才已将炭烧上了,屋里正热呢,郎君也快进去吧!”那老妪示意自家老伴儿将马儿 牵去前几日才搭好的棚子里,自己则笑着替他推门。 靳昭一听云英已来了,没立刻进去,而是先在原地站了站,低头看看身上的软甲与胡服。 方才飘了一阵细雪,胸前软甲与肩上都覆了星星点点的雪花。 他伸手拂了两下,拂去一手的水。 那老妪见状,又冲他脑袋上比了比。发冠间的雪花可比衣裳沾的更扎眼。 靳昭正要再理一理鬓发,那道半掩上的垂花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云英站在门檐下,冲他行礼:“中郎将回来了。” 老妪见她出来,赶紧道:“娘子怎么出来了?屋里暖着,这一冷一热地交替容易着风寒!” 她生得太好,又鲜艳妩媚,又精致动人,对于这样长在房间百姓家里的老人家来说,便像个要捧在手里的雪娃娃似的,半点磕碰不得。 “不妨的。”云英冲她露出笑容,自己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仆,哪里就那么精贵。 靳昭被她瞧着,也不再要抹发间的雪花,转头冲老夫妇二人说一句“你们也赶紧进屋取暖”,便大步跨进垂花门内。 朱色的木门阖上时,恰有一阵寒风灌进来,靳昭顺手将门闩插上,这才没让寒风将门重新吹开。 再转头时,就见云英身上的衣裙被风吹得飘然而动。 她脱了衣裳时瞧着珠圆玉润,可实则身量十分纤弱,此刻穿了冬日厚实的衣裙,站在风中仍有一分弱不禁风的模样。 靳昭瞧着,一面身体不自觉地由内而外地发热,一面又催她赶紧进屋。 仍是上回那间屋子,经这一个多月的收拾,看起来更精致了许多。只是仍旧没有成套的榻、几、案、架等家具摆设。 如门房上的老妪所言,屋里烧了炭,暖融融的,屋门一关,便将寒风通通抵挡在外。 “家具已托了可靠的木匠打造,因想买到好一些的木材,颇费了些时日才在一位南方客商那儿寻到了上好的黑酸枝,直到我从许州回来,木材才运抵京都,在工匠手里,大约还要大半个月才能做好,到时,这宅子便算彻底收拾好,可搬来住了。” 上回过来,靳昭半点没提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这一回却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絮絮地说出来。 实则是心里压着忐忑,想知晓她的答案,却不敢立刻开口询问,生怕她本要拒绝,让他连多待一会儿的机会也没有。 他从来不是话多之人,更不会在旁人面前邀功,过去在军中有什么功劳,也绝不会在太子面前多提半个字,今日却试图用自己做的这些事来打动她,期盼她能点头。 云英没有说话,只是拿了搭在铜盆边上的干净巾帕,抬手替他擦头顶上方才没来得及拂去的雪花。 屋里太热,一片片洁白的雪花已尽数融化,凝成晶莹的水珠,缀在他泛着棕色的发丝间。 巾帕是干燥的,刚触到水珠,便将其通通吸走,在淡黄的帕间留下一块块极小的水渍。 他生得高大,即便稍低了头,她也得努力仰着脸,踮起脚尖,才能将他发上的湿全部擦去。 就着这样的姿势,二人四目相对,脸庞也越靠越近,直到隔了不到两寸的距离。 她眼神盈盈,含着一片水色,迎着他的目光,瞧得人心坎又酸又甜。 靳昭觉得在寒风里就有的那股由内而外的燥热,在屋里变得更加难以忽视。 上次在山林间的草庐中未得纾解的欲念,在此刻像层雾似的蒙在脑中,蒙得他什么也想不了,只想低头去吻她的红唇。 他这样想,便也这样做了。 可是就在两人再度越靠越近,直到鼻尖几乎贴到一起时,她却忽然别开眼,双唇从他的颊边擦过,留下一道火烫的触感,然后迅速冷却下来。 靳昭顿时感到一阵失落,紧接着便是一种即将被拒绝的惶惑。 他想伸手抱住她,可是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到底没有动。 “我见院里种了杏花树。”云英侧着脸,目光落在槛窗间没关严实露出的那道缝隙间。 大约手掌宽,竖直的一道,有一束阳光照进来,微微耀眼,要定定地看一会儿,才能看到外头的情形。 院里由老夫妇两个专门侍弄了不少花木,不算多名贵的种,因是冬日,看不出长势如何,更不见苍翠草木与鲜艳花朵,但一看便是精心收拾过的。 其中就有一株杏花树。 还只是一株有些瘦弱的小树苗,枝头光秃秃的,枝桠亦是漆黑中带着淡淡的棕色,种在才翻过不久,还带着湿气,覆着几点白雪的土地里,有种急需呵护的稚嫩感。 靳昭跟着她的目光,透过那道缝隙朝外看去。 “嗯。” 他低声应了,好像被触碰到了羞于启齿的私心一般,下意识不想解释原因,可是方才已经说了那样多,他不想因自己的一点“木讷”而错失机会。 若她今日说“不”,那有些话,兴许一辈子也没机会说出来了。 “你说过你喜欢杏花树。” 她说过,幼时家中有杏花树,开花时白茫茫一片,花心又染着粉,好看极了。他将这话记在心里,没几日,便趁着秋日还未过去,让人移栽了一株杏花树来,待到年关前后,便能开出满树粉白的花。 云英自然也记得上次来时自己说过的话。 那时她不知他为何要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她眨了眨眼,视线重新移到他的脸上。 “靳昭,你是不是在那时就想娶我了?” 她问得太过直接,靳昭再次感到一阵难以启齿,但沉默一瞬后,还是诚实地点头。 其实到底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念头,他自己也忘了,只是觉得应该已经许久了。 明明两人从相识到今日,也不过短短五个月。 云英轻轻笑一声,不知怎么,眼里已经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你买这宅子,要成家立业,是不是也是要与我成家?” 靳昭再次点头。 他飞快地抬头,在屋中环视一圈,沉声道:“从前我一个人,衣食住行皆自在惯了,不愿像那些贵人们一般,住那样宽敞的大宅院,阿娘跟着我,亦习惯了民间的小家小院。可若要成家,便不一样了,你要做中郎将的夫人,要在别家的夫人们走动,若还住在那样简陋的地方,恐怕要教人看轻了去。” 他也去过不少王侯高官的宅子,多像城阳侯府那般气派广阔,只是在他看来,总觉得那些大宅院像个巨大的牢笼似的,将人困在其中,每出去一回,都要跨过那么多道门,半点比不上小门小户的舒服自在。 但那都是一个人的时候。 旁人知晓他得太子器重,在京都的军中颇有威望,不会因一间宅子便随意看轻他。若是娶了妻便不一样了,旁人会以为他太吝啬,对妻子不够看重,才会一家子仍窝在那样的小院里。 她和别人不同,不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娘子,还带着同前夫所生的孩子,更易遭人非议,他必得在外人面前有所表示,才能让她有立足之处。 云英眨了眨眼,本以为还能忍住,却发现眼眶里蓄的泪已满了,就这样一眨,便扑簌簌滚落下来。 靳昭看着她的反应,有些不知所措、不明所以。 他抬手以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泪,却发现怎么也抹不干,眼泪像泉水似的,越涌越多。 “怎么了?”他捧住她的脸颊,忐忑道,“可是我说错什么了?我没别的意思——并非说你比那些娘子夫人出身低,我只是想对你好些——” 他胡乱地解释,总觉得自己好像越描越黑似的,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原本只是默默掉眼泪的她,忽然拉开他捧在她脸颊上的手,踮起脚尖圈住他的脖颈,主动吻了过来。 柔软的红唇封住他后面的话,让他的脑袋、眼睛也都像被蒙住了一样,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唇上。 可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回搂住她,她有忽然退开一寸。 华服之下 第54节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被泪水沾湿的眼睑慢慢抬起,对上他茫然的幽蓝的眼。 “你怎么不问我的回答?” 靳昭浑身一僵,这个从进来便一直在小心回避的结果终于被逼到眼前。 “云英,你愿意嫁给我吗?”幽蓝的眼睛里,瞳孔微缩,透露出他的紧张。 云英的眼睑颤了颤,挂着细密的水珠,在日色下闪着剔透的光泽,其实心中的紧张一点也不比他少。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直视着他,不要退缩,一字一句道:“我愿意。” 靳昭愣了好一会儿,只是在心中一遍遍重复这三个字,好似失去了说汉话的能力一般。 直到她等得也忐忑起来,他才忽然反应过来。 巨大的欣喜在脑海中炸开,烟花似的,五彩斑斓,绚丽异常。 他不再迟疑,一把将她搂在怀中,重新吻了下去。 第53章 相通 无限柔情。 二人的心意在这一刻完全相同。 云英手中的巾帕早自靳昭的后背落了下去, 飘飘荡荡,恰好落回盛了热水的铜盆中,盆中的水一触到布料, 便迅速攀爬上来,直至将整块帕子都拉入水中, 渐渐沉底。 靳昭生怕自己碰倒那盆热水,干脆微屈膝盖, 放低身子,一手仍扶在她的后背, 另一手则向下移些,托住她的臀,将人整个贴在身前抱起来, 朝里头那张只铺了简单被褥的矮榻上去。 榻边一张极小的案几上, 已经多了一面铜镜与一把梳篦。 云英瞥了一眼, 只觉心坎里热极了, 积攒的热情与渴望更是控制不住地迸发出来。 她本就不在这样的事上太过矜持,此刻干脆配合地缠在他的身上,同时主动解开衣襟前的暗扣, 朝他凑近。 冬日的衣裳厚实, 不再似夏日那样轻薄,但乳娘特制的衣裳仍旧十分灵活。 只是到底天冷,哪怕屋里烧了炭,比外头暖和许多, 肌肤才一触到屋中空气时,还是被一阵不太刺骨的寒意袭过,立起一层细细的疙瘩。 她短促地抽一口气,细细的嗓音刚挤出个“冷”字, 便已转了调。 他的唇齿温热柔软,替她抵挡了冬日的寒冷。 她还想扯开自己的衣裳,却被他握住一只手,止住了。 “天冷,别着凉。” 榻上还备了冬被,到底能御些寒。 可云英瞧了一眼,只觉得小小的榻上恐怕不够尽兴,便扯了他的衣领,凑到近前一下下地吻,教他每每想追上来,又落了空。 “我瞧外头灶上烧了热水,”她眨着泪意还未干透的眼,用一种带着暗示的目光盈盈望着他,“屋里也有浴桶。” 那浴桶就在与这间房相连的一间稍小的屋子里,观其大小,自然比不上东宫用的,但容纳一两人应当不成问题。 靳昭看她一眼,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暗示。 那浴桶本是打算更衣时用的,上回到底准备得不够周全,却不想她立刻便要用。 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儿郎,骨子里流淌着奔放恣意的西域人的血,见她如此有兴致,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等我片刻。”他忍住已上头的欲念,耐着性子将她放到榻上,又拉起被衾替她盖上,自己则大步出去,两手提桶,将灶上满满当当的热水通通倒入浴桶中。 他身手矫健,平日里自己的事多亲力亲为,做起力气活来,也格外利索,沉重的水桶提在他的手中,仿佛什么也没装似的,十分轻松。 不一会儿,浴桶中的水便装了大半。 他又备了一个小木桶的热水在一旁,瞧着屋里热气氤氲,半点也不觉冷,才要回寝屋去。 只是才转身,还没走出两步,就见云英已自己过来了。 她身上厚实的冬日衣裙不知什么时候已尽脱下,只罩了件薄薄的纱衣。 那是夏日才穿的纱衣,轻薄透明,一层软烟柔雾似的笼罩在她身上,将那婀娜曼妙、起伏有致的身姿笼罩在底下。 浴房门窗紧闭,无处可逃的水雾扑面而去,悄悄浸润进那层薄纱间,浸得薄纱塌下去,贴近她的身躯,走动之间,映着灿然日色,流光溢彩。 靳昭怔在原地,呆望着她一步步走近,在离自己不过一步的地方停下。 他的眼神变得幽深,喉结也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双手抬起,轻轻放到她的腰间,两只手掌合围,几乎能将她的腰身完全兜住。 薄薄的布料贴在手心里,带着一丝与肌肤不同的质感轻轻摩擦着,他只要稍一用力,便能将她整个提起来,提到自己的怀中。 她笑了笑,先是抬手在他胸前摸索,找到藏在软甲与圆领袍间的衣扣,一颗颗解开,然后拉起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衣领边。 薄纱而已,轻轻一拨,便滑落下去。 不等他的目光下移,她便踮起脚尖贴上去,抱住他的胸膛,在他喉间轻吻一下,低声说了句“冷”。 含着无限亲昵的声音让他心口发麻,当即顺了她的意,轻轻一托,将她带入那热气腾腾的水中。 - 西市外,傅彦泽好不容易买齐了东西,小心装在竹筐里,背到身后,沿原路返回。 天气冷,他的双手本被冻得发红,干燥的同时微微发胀,可背着重物走了这一路,倒将身子走热了,一阵阵的燥意自丹田涌出,温泉似的,烘得人后背冒了层汗。 待走到怀远坊时,脸颊上原本被寒风刮出的红,已变成体热的红晕。 他手中提着一壶从药铺里买来的药酒,正要往殷大娘处去。 殷大娘为人和善,有时家中做多了糕饼,便会拿些来送给他和乘延兄。 他心中感激,但凡去东西市,都会捎带些东西回来送给她,这药酒便是他知晓的殷大娘常用的,那家药铺物美价廉,在百姓间有口皆碑,不少上了年纪的都爱用这药酒暖身补气。 再加上近来听说家乡许州的盗匪之乱已彻底平定,各县正逐渐恢复秩序,他心中十分高兴,原本沉重的负担也去了大半,方才才将写好的家书送出去,此刻脚步正有些轻快。 进了坊门,他先回了一趟自己的院子,将多余东西放下,才拎着酒往殷大娘家中去。 眼看再经过一个道口就要到,他沿着墙边,正想再加快脚步,便忽然听到寒风中夹杂着一道猫似的轻呼声。 “哎呀,疼……” 那是个小娘子的声音,轻轻软软,带着撒娇的意味,挠得他心底直痒痒。 他脚步一僵,下意识朝声音来处看去,却只看到一片孤零零在风中飘荡的常春藤,和一扇隐在藤蔓后不起眼的小小角门。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青天白日,竟有这等胡思乱想,他一边暗暗自责,一边要加快脚步离开。 谁知,脚步还未跨出去,便紧接着又听到一句回答。 “那便走慢些,我扶着你。” 这一回,是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耳熟极了。 - 云英觉得□□有些酸痛。 照理,她已是生过孩子的成□□人,不至于那样娇嫩。可方才兴许太过心潮起伏,只想同靳昭享尽这心意相通之下的人间至欢,她实在有些克制不住。 在水中也好,到榻上也罢,她都紧紧缠着他,不愿有一点松开的时候。 起初他还有所顾忌,生怕自己若尽全力,会教她吃苦头。可她缠得太急,比二人第一次在宫中被人下药时更急,仿佛急于证明什么似的,让他渐渐失去了一步步来的耐心,直凭着一腔热意,大开大合,横冲直撞,这才将她安抚住。 她当时被蒙蔽了神志,忘了自己来时被马车颠得浑身差点散架,直到此刻重新梳洗好,要回去看孩子,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有了酸痛感。 才出屋时还好些,靳昭干脆抱着她一路穿过院子,走过垂花门,趁门房上的老夫妇二人没留意,快步绕到角门处,没 教她受一点累,可再要出去,便只能自己走了。 云英站在门边,才迈了两步,便觉得难受。 先前在城阳侯府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形,但她从不愿向武澍桉撒娇讨好,始终只像个冷美人似的,不肯给他一丝好脸色。 如今对着靳昭,却觉得有无限柔情想要让他瞧见。 她软着身子说疼,朝他身上靠,他耳热的同时,手已扶到她背后,将她半托起来,说:“那便走慢些,我扶着你。” 云英心中欢喜,就这么腻在他怀里,借着他坚实的臂膀,一步步朝角门边去。 外头是坊间的小道,虽然平日人不算多,但毕竟不是万无一失,在门打开时,她还是站直了身子,不用他扶,自忍着酸痛,跨过那道不算高的门槛。 只是门槛之外,是个小小的斜坡,因下过雪,结了层薄冰,在日头底下将化未化,云英提着裙摆,小心地跨过去,恰踩在冰面旁的空地上,却因双腿有些打颤,鞋尖到底还是碰到了还未化开的冰面边缘。 幸好靳昭身手矫健,在她身子还未开始摇晃时,便先伸手过来扶了一把。 云英握着他的手,没有立刻放开,而是冲他笑笑,直到踏上平地,才与他稍分开半步。 在茂密的常春藤后,一方小小的阴影下,本该十分不起眼。 可是方才一听到声响,便赶紧走远两步,躲到斜对角墙边的傅彦泽,却将两人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虽然只是扶一把的动作,可中郎将的手扶的不是那娘子的胳膊,而是她的腰,瞧二人的姿态,哪怕只片刻便分开,也掩饰不了其中的亲昵与暧昧。 傅彦泽年纪小,不通人事,平日见到小娘子,都是尽量远离,以免惹不必要的麻烦,是以他最知晓,男女之间如何做才能避嫌,而方才中郎将却全无半点要避嫌的意思! 原来他没有误会,中郎将没有娶亲,也没有养美妾,却和东宫的乳娘有私情…… 他呆愣地站在寒风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后背的汗已变凉,原本的热完全褪去,提在手中的那壶药酒也始终没有送出去。 - 靳昭将云英送到家中后,只留下一道用了一餐午膳,便又要去衙署当值。 临去前,他将云英带到自己那一边的院中,嘱咐她夜里带着阿猊与殷大娘睡在一处。 “我近来都不得空歇在家中,分与我的城东南那一片,临近年关,夜里多了许多小案子,应当是有先前流窜于冯邑郡一带的盗匪四散开,趁着年末人多,潜入京中作案,我须得夜夜紧盯着。” 其实整个京都守备分作两边,一边负责京都城中治安,专捉拿奸恶之徒,日常多与百姓和大理寺、刑部等打交道,另一边便是由武成柏所掌管的,专门负责京都各大城门以及周边各县的军事防卫,偶尔在最热闹的几处路口设巡逻处,除此之外,不大管治安之事。 但眼下却是两边的职责都要担一些,才好度过这段时间。 云英知晓他的忙碌,能抽出空来已十分不易,心中再是不舍,也未挽留一句,只让他小心些,别太劳累。 “本想让你宿在我屋里,但你带着阿猊,小儿夜里若是有什么事,身边多两个人在也更方便。”此时靳昭的心里全是她,已得了她点头,便完全将她当作妻子一般爱护,“明日一早,我再来送你出城。” 他如今无事不能出京都城,只能替她备好车马,送到城门处。 云英一一应了,这才将他送出门去。 华服之下 第55节 - 傍晚,萧琰换上一身便服,独自骑马去了平康坊。 正是日色欲尽时,平康坊间华灯初上,歌舞声起,一派热闹景象,仿佛将冬日的寒冷都驱散许多。 酒肆花楼边,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娇娘、玉雪精致的小倌站在楼上、栏边,冲底下路过的郎君们笑着招呼。 这段日子入城的数千名应考试子,与各地方、各属国入京都来的官员、使臣,让平日就十分热闹的平康坊更显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萧琰行走其中,因姿容俊美,也颇引起不少娇娘的注意。只是他身上那股压人的不羁气势实在有些令人惶恐,每每有人上前想与她说话,便能被他骤然睨过来的眼神吓回去。 他就这样孑然一身,进了一间常来的酒楼,在熟识的小厮指引下,来到早预备好的雅间。 雅间内,已有一位络腮胡的汉子等在其中,一见他进来,便要起身行礼。 萧琰扶他一把,引他入座,沉声道:“如今在外头,不必多礼。” 那汉子待他先坐下,这才敢落座。 此人名孟芩,乃是西北边军主帅徐胜身边的一名心腹卫兵。因萧琰半年前的那一次巡边,徐胜与之交好,约定岁末若边地有异动,便会遣孟芩亲自入京都一趟,代其向天子陈情。 如今人来了,往兵部递了折子,还未得信,便先来见一见萧琰。 二人对饮一杯酒,萧琰方问:“徐公近来一切可好?” “将军一切尚好,只是如今越发忧心西北的形势。”孟芩说着,皱起了眉,“将军手中那十万人尚好,城防上,经殿下上回的提点,亦牢靠了许多,然而眼下吐谷浑出了乱子,羌人恐怕要趁虚而入,氐人去岁亦收成欠佳,据将军手中收到的密报,恐怕两边有意联手,明年开春,必要开战。” 吐谷浑内乱,西城公主之死,萧琰方才在府中听人说起这两月里的京中大事时,已知晓了。 “吐谷浑是大周在西北一颗用来镇住四方的棋子,看来此次联姻之关键程度,远比朝中大臣们以为的要深得多。”萧琰饮下一杯酒,“明日我入行宫,自会再与圣上细说。” “殿下,还有一事,”孟芩得了徐胜的吩咐,并不将萧琰当外人,“北庭都护之职,只怕要多物色人选了。” 经西北一带边疆入西域,沿路诸多小国,经数十年来的大小战役,这些小国已于十年前多归附大周,大周遂于庭州设北庭都护府,掌同统诸藩,抚慰征讨。 如今的北庭都护呼延岭万里挑一,虽顶着异族人的姓名,通异族人的话,流的却是汉人的血,既能准确无误地传达朝廷发来的文书,又能与诸国使者毫无障碍地交谈。 最重要的是,他手中也握着一支兵马,关键时刻既能帮诸附国御敌,更能替大周镇守一方,是沙洲、瓜州等地在外的一道屏障。 呼延岭如今年事已高,去岁已递了折子上报朝廷,预备三年后便致仕归乡。 吏部眼下还未定下接任人选,呼延岭那儿也早瞧了几个人,但到底地处偏远,同朝廷的牵绊浅了些。 “最好还是能由朝廷早做打算。” 不必孟芩多解释,萧琰自明白他的意思。 第54章 风雪 我家殿下请穆娘子同车。 雪化了一整日, 天也跟着冷了一阵,到夜里却又下了一场。 清早起来,阿猊便被外头的积雪吸引了目光,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瞪得溜圆,注视着外头比前一日更甚一层的积雪, 小嘴一咧,啊啊地笑了两声。 云英被他逗笑了, 揉揉他的脸蛋,抱着到暖和的屋里, 解了衣裳喂奶。 如今小皇孙吃的奶一日比一日少,她的奶水也渐少了,阿猊比皇孙稍小三四个月, 吃得也多些, 幸而她身子一向好, 奶水比一般妇人足, 便是少些也够吃。 不一会儿,她扣好衣裳,将小阿猊抱在肩头轻拍, 殷大娘便捧着才刚出锅的热汤饼进来。 “穆娘子, 快用早膳吧!”她将碗搁在案上,自己抱起阿猊,一边拍一边望向窗外,“这样的天, 路可不好走哟!” 昨夜的雪更大些,不易融化,京都城里还好些,有巡逻的差役们铲雪清路, 外头的官道怕就难了,路远,差役们又人手有限,往往只能勉强清出一部分。 “我走慢些就好,”云英心中有数,宽慰道,“如今圣驾在行宫,每日总有车马往来,应当无碍。” 实则她亦想多留一两日,多陪一陪阿猊,但余嬷嬷只准她在外逗留一夜,今日必须回到行宫。 “唉,”殷大娘忍不住叹了口气,“那最好,便是能遇上往行宫去的达官贵人一道走,他们有上好的车马,能替你开 道。” 云英笑笑,没再说话,每日要面见圣上的都已跟着去了行宫,至于留在京都的贵人,若无急事,应当会避开这样的雪天。 她低头看着碗里热腾腾的汤饼。 澄清的肉汤浸润大半,几片切得齐齐整整的羊肉码在洁白的汤饼上,再淋几滴胡麻油,撒几点翠绿的葱花,配半碟腌菜,瞧得人食指大动。 “昭儿平日就爱吃羊肉汤饼,”殷大娘见她举箸进得香,顿时眉开眼笑,“不过他总要多加些羊肉与椒葱,冬日吃着暖身子。灶上还炖了肉,一会儿便好,娘子先吃,老身一会儿再去给娘子盛些。” 路上少说一两个时辰,又在城外,定没工夫用午膳,的确该多吃些。不过,路上颠簸,云英恐没什么胃口,赶紧谢过婉拒了。 一顿早膳过去,很快便近巳时,车夫也已赶来,等在门外。 仍是先前熟识的那一个,靳昭早就暗中查访过此人的家门、品性,知晓其大抵可靠,才由其护送。 云英没有多留,抱着阿猊亲了又亲,说了两句话,便跟着车夫去了。 外头的积雪比昨日更多,便是坊间的小道,都堆了一层,被往来的百姓踏过,变得深浅不一,行过时,需得小心地提着裙摆,才能不让衣裳沾湿。 马车停在坊墙处,边上还站着个牵马的郎君,正是夜里睡在营中,到清早去各处巡逻完才赶回来的靳昭。 他发冠衣衫具齐整,除了面目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白外,看来精神奕奕,不见异样,只有走近细看,才能看出他原本澄澈的眼底蒙上了一层浑浊,那是连日奔忙,不得好好歇息的结果。 一见云英过来,他先掀起车帘,拿出个巴掌大小的暖手炉,朝她手里一塞,见她被冻红了的十指都贴到手炉上,才从车上取下杌子,搁在地上。 “上去吧,早些走才能早些到。” 云英点头,瞧他上手戴着军中特制的只露指节的手套,才踏着杌子坐进马车里。 看起来朴素的马车,里头却布置得十分舒适,不但殿了软垫,还加了隐囊、圆枕,垫子底下被手炉热得暖烘烘的,隐囊边备了油纸包,装了几块胡麻饼,搁在手炉边上,能热许久。 马车前行的时候,靳昭便骑着马跟在一旁,隔着那随着车身颠簸,时不时掀起的车帘看她一眼。 就这样一路行至西南面的城门处,靳昭不好再继续相送。 云英备好出入城门的身份文书,让马车先靠边停下,掀开车帘对靳昭道:“你快回去吧!我不过出趟城去行宫罢了,下月还来呢!” 话虽如此,心中到底有几分涩意。 都是年岁相当的儿女,好容易表明心迹,正是恨不能一日掰成两日守在一处的时候,哪里舍得分开? 便是一向谨慎的靳昭,也多少有些忍不住心头的酸甜滋味。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从马上翻身下来,走到车帘边,压低声对她道:“下回再来,那宅子便都好了,我会先带着阿娘和阿猊搬过去——阿猊的床榻也一并叫人打了,屋子也备好了,到时先放在阿娘的屋里,等过了年关,便开始置备聘礼。 云英抿唇笑了:“哪要什么聘礼?我又没有娘家,聘礼送给谁去?况且,我也没什么嫁妆,顶多便是这些年攒下的月例银子。” 便是这些银子,她还打算留出大半来,给阿猊添置些田地铺子呢。 靳昭也跟着露出微笑:“用不着你自己的银子,留着便好,那聘礼便是给你做嫁妆的,到时好风光些。” 什么聘礼嫁妆的,不过是个多给她钱财的由头罢了。 说到这儿,他收敛笑意,正色道:“云英,我算过日子了,等过了年关,皇孙便能渐渐断奶,到时我便去与殿下说清楚,求殿下放你出宫,脱了你的奴籍,咱们成婚。” 其实他心中总还是忐忑,只恐太子不会轻易答应。可是到底已整整十年,他从来忠心耿耿,主仆二人不曾有过半点嫌隙,太子一向对手下极好,想来最后还是会答应的。 想到这儿,他心头稍松,望着马车中云英美丽的脸庞,还是没忍住,伸手在她脸上抚了抚。 云英亦抬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点头:“好,我等着。” 两人深深对望一眼,再不说别的,就此分别。 数十丈外,一辆豪华宽敞的马车也正向城门的方向来驶。 两旁骑着马护送的护卫四下张望,恰好就发现远处的街边,牵着马站在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旁的靳昭。 护卫目力好,先前亦是去过许州的,一下就认出人来,不由对坐在车中的萧琰道:“殿下,羽林卫中郎将似乎在那处,听闻他近来已到南衙军中行走。” 话虽如此,可再一看,靳昭身上穿的虽是军中的圆领袍,却是平日最不起眼,日常也可穿的那一件,而非将军们当值时带着品阶标识的样式,若不是他们在许州同靳昭打过交道,留下了颇深的印象,再加上他们本也是吴王府的亲卫,素来眼观六路,恐怕根本注意不到。 瞧那模样,倒像是在同什么人道别。 萧琰难得没有直接骑马赶往行宫,而是乘了马车。 倒不为别的,他的马才从许州回来,连日奔波,不得歇息,如今回京,便干脆先留在府中,好生休养。 他闻言从窗边朝那处看去,便正瞧见靳昭的手伸到马车的车帘内。 那马车看来十分朴素,不像王公贵族、官宦人家会用的,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看不出里头到底是什么人,可不知怎么,他下意识就觉得那车里的应该是个女人。 心中已有猜测,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放下帘子,重新坐回车中,闭目养神,道:“走吧,不用管。” 护卫看一眼那辆已经重新上路的朴素马车,忍住了接下来那句“似乎与咱们同行”。 不一会儿,他们的马车便从城门出去,沿着宽阔的官道,往西南方向行去。 是稍稍清扫过的道路,虽还湿滑,却没有太多积雪,车辙里留下大大小小的水坑,道路两旁行走的百姓都格外小心。好在天冷,出行的百姓不多。 吴王府的马车宽敞,从水坑中过,不时会溅起一阵阵水花,萧琰坐在车中,吩咐车夫行慢些,莫惊扰到百姓。 这样的天气,若溅一身水花,不但冻得人难受,只怕还会染风寒。 车夫与护卫都得了令,特意放慢速度,直到经过沿路所有百姓,前面便只余下方才那辆过分朴素的小马车。 马车自不算行人,车夫和护卫对视一眼,没有犹豫,催动马儿加速,要超过那辆小车。 护卫跑在前面,先沿着道路一侧过去,蹄铁打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亦激起不小的水花,更别说那宽敞豪华的马车经过的时候了。 京都的官道原本十分坦阔,但大雪之后,只来得及清扫出路面的一半,能容两辆小车并行,若是一辆大车一辆小车,便有些拥挤。 行在前面的护卫快马经过时,那小车的车夫便有了数,赶紧拉着马儿放慢些,一边往让车往一侧靠,一边冲身后车厢中的人大喝一声:“娘子坐稳当些!” 车速一缓,车里便有股无形的冲力,推着人往前去。 云英赶紧抓住旁边的木框,待车速稳下来,赶紧掀开帘子朝外瞧一眼。 “怎么了?” 话问出来时,那辆豪华的马车也恰好行至旁边,大约是听到她那声问,那方以金线收边的精致车帘亦被人从里挑开。 一张格外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竟是许久不见的萧琰。 两辆马车之间只隔了一臂距离,一高一低,有车轮压过凹坑时溅起的泥点子自中间闪过,也挡不住二人相对的视线。 云英怔了一下,没料到会在去行宫的路上遇到萧琰。 算时间,他应当才从许州回来,也正同她一样,要往行宫去。 那岂不是要同一路了? 她的心情变得不大好,看过去的眼神也多了一丝不快,但多年来为人奴婢的本能,让她学会迅速收敛情绪,以一种快得 华服之下 第56节 让对方抓不到一点痕迹的速度,换上恭敬的神情,微微低首,做出一副在车厢中行礼的模样。 其实她除了脑袋与表情,身上别处动也没动。 对面的萧琰看不见,心中却能猜到她的不敬,毕竟,方才她那错愕中带着不满的眼神,他也瞧见了。 可是,两车并行只是几个眨眼的工夫,根本来不及让他开口说什么。 他的马车行得太快,眼看就要完全超越过去,他干脆冷冷睨她一眼,在她还能瞧见时,重重放下车帘。 很快,两车错开,高大华丽的马车渐渐与那小车拉开距离,渐行渐远。 云英赶紧对车夫道:“咱们稍慢些,同前面那贵人的车马保持距离。” 车夫只道她怕冒犯了贵人,正要答应,却忽见原本澄澈明净的天空中,忽然出现片片细碎的雪花,顿时提了神,肃然道:“娘子,又下雪了,也不知会下多久,若雪大了,咱们恐怕得走快些,否则,路况难料,若是被阻在半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不好了。” 虽还未到冬日最严寒的时候,在野外一晚上不至于被冻死,但也着实没必要受这样能去半条命的罪。 “好吧,”云英也瞧见天空中飘下来的雪花,只得答应,“那便不必刻意放慢速度。” 空旷的路上,两车就这样一前一后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 之间隔着的距离以极缓慢的速度拉开,却始终保持着能一眼互相瞧见的程度。偶尔经过一处村落,被挡住视线,再绕过一个弯,又立刻重新瞧见了。 而外头的风雪始终未停。 起初那小半个时辰间,倒有片刻要变小的样子,可后来也不知怎的,风越刮越大,在逐渐阴沉的天色里,雪花也越飘越急,半个时辰过去,原本就只化了一半的积雪顿时又厚了一层。 路也越发难走。 本就因大小的水坑而走得摇摇晃晃,积雪愈深,车也行得更艰难,高低之间,车轮时有打滑的趋势。 眼看前面又要走一段有高低起伏的缓坡,车夫便有些急了。 “娘子,前头咱们的车可不好走啊!”大冷的天,他额角都开始冒汗,“这天也不知怎的,才十月里哪来这么大的雪!也不知有造了什么孽,遭老天爷这样罚。” 大周以仁孝治国,素来讲究天人合一,但凡天灾,总要与人事扯上关联,平头百姓早将此刻入骨髓。 这路,云英跟着圣驾去时已走过一回,知晓是一段什么样的路,若只是稍有积雪便罢了,如今这般,他们这辆小车不够稳当,恐怕不是侧翻在路上,便是要卡在水坑中拉不动。 她不是犹豫不决的性子,掀着帘子望着外头越发大的风雪,当即道:“那便不必再前行了,先去方才经过的一处村落暂等等吧。” 车夫赶紧应是,迎着风就要试着调转方向,却忽见前方已被一处带着弯道的缓坡遮住大半的那队人马似乎也停了,其中一名护卫弯腰在车边说了句什么,便拉着缰绳调转马头,沿原路返回。 不一会儿,那护卫便踏过茫茫白雪,在他们的小车面前停下。 “风雪渐浓,前路艰难,此车恐怕难行,我家殿下请穆娘子同车,这位老丈也好早些回城去,以免在外受冻。” 车夫知晓云英是从宫中出来的,并不奇怪她识得贵人,却不想前面那贵人竟是位殿下! 能得此称呼的,除了亲王便是公主,那可是真正的皇家子弟! 护卫的话又恰好解了他的急,他正想直接答应,忽而想起自己的雇主是这位娘子,这才暂先住口,回头去看云英。 大约是怕云英犹豫不答应,那侍卫没等她说话,又添一句:“穆娘子,这样的雪,若现下不走,只怕又要等上两日,路才能通了。” 一旦积雪多了,便得要沿路各县派出人手来清理,的确可能多耽搁上一两日。 云英是乳娘,若是连着数日都无法哺乳,便太过玩忽职守了。 最重要的是,有萧琰在,她若坚持要在外逗留,谁知他会不会同旁人说什么! 同车而已,她便只同别的宫女一样,端茶递水、服侍在侧便是。 “好,如此,奴婢只有从命。” 第55章 同行 将衣裳脱了。 车夫驾着车小心驶过前面那一小片缓坡, 从护卫们让开的道上行过,停在那辆高大宽敞的马车之后。 那纯木制的马车四壁,抹了鲜亮的漆, 边缘还有多处描金,只这么看着, 便觉气派无比,不比先前来时, 云英见过的太子车架逊色。 车里静悄悄没什么动静,那名传话的护卫从马上跳下来, 取出一张杌子,放在车边,冲云英做了个“请”的姿势。 便是杌子, 也有足足三级台阶, 云英不推辞, 提着裙摆, 忍着外头严寒带来的颤栗,踏上台阶,步入车内。 扑面而来的温暖还是超出了她的意料。 她那辆小车里, 有靳昭的精心布置, 已比外面温暖太多,而这辆车中,竟暖得如春日一般和煦,教人手脚舒展, 半点不觉干燥难受。 而更奇怪的是,车里没有一个伺候的人,无奴无婢,只萧琰一个, 坐在车后壁处。 大约嫌热,他脱了外裳,只着春夏之际的单薄衣裳,那不大合君子仪度的坐姿显出几分不羁,一双带着兴味的眼睛,从她掀帘入内起,便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身上。 云英不大喜欢他这副带有几分侵略与玩弄意味的模样,距上回二人之间的不快已过去许久,照理她都快忘了,可如今一对上他的眼神,便立刻又想起来。 “奴婢见过吴王殿下,”她赶紧收回视线,以免自己又说出什么话惹到他,“多谢殿下慷慨,愿捎带奴婢一程,只是车夫年岁亦不小,因护送奴婢出城,才会遇上这样的风雪,若是独自一人回城,奴婢实在也不放心。” 萧琰闻言,嘴角一扯,显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怎么,一上我的车,便想要使唤我了?”他一手支在膝头,另一手搁在车壁边的小案台上,“是不是在东宫待久了,以为人人都会像我那大哥一样纵着你不知天高地厚?” “奴婢不敢,实在是瞧车夫无辜受累,心有不忍,若教殿下为难,便是奴婢的不是了。”云英很想反驳,告诉他自己在东宫从来都守规矩,但还是忍住了,毕竟还是寻个人护送那车夫更重要,“奴婢这就告诉他,先回最近的村落借住,待回到行宫,再求太子殿下的恩准,派人来送他回城。” 她将太子搬出,便是看准了萧琰对太子的那一分不服。 果然,一听这话,萧琰的脸色顿时沉下来。 “你不用拿他来压我,如此小事,很犯不着。” 他说着,掀起帘子,任那车外的寒风裹挟着雪花吹进来,冲一名侍卫吩咐:“你将那老丈送回京都,路上若实在不好走,便弃车骑马,损失的钱财由我补齐便是。” 那侍卫当即领命去了,在后头车夫千恩万谢的声音里,吴王府的马车也再度启程,继续朝行宫而去。 雪天路滑,行得慢些,加上马车宽敞,内里铺设柔软舒适,行进之时稍有震荡,并不觉太过颠簸。 云英解决了心头之事,赶紧道了声谢,低眉垂首地待在角落里,不再出声。 若是叫来伺候的奴婢,这般不声不响,仿佛不存在的样子倒是令人满意,可偏偏萧琰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他是无拘无束的性子,身边时有侍卫随从,却一向不大需要宫女、内监的伺候,让她同车,并非完全出于好心,更不是要叫个人来在旁听候的。 此刻她这如泥胎木塑般的样子,看得他有种隔靴搔痒的感觉,再想起她初时见到自己时,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不快,越发觉得烦躁。 “怎么不说话?”他颇有些不满地开口,身子又朝后靠了靠,目光则始终落在云英的身上。 她身上穿着冬衣,比夏秋之际厚实许多,将底下凹凸有致的美妙身段遮去大半。 可越是如此,越是引得他心烦意乱。 他隐约知晓她的身姿之美,虽没有真切地瞧过,可只一眼,也让他一直刻在脑海深处。 此刻人就在眼前,他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起那些旖旎的画面。 一定是前一阵子太过紧绷的缘故。 云英能感受到他肆意打量的目光,越发不愿抬头同他对视,干脆就在角落里伏低身,说:“殿下想要奴婢说什么?求殿下明示。” 萧琰望着她沉静的样子越发烦躁,只觉这话问得好似在说他故意找茬。 “你这时候出城,看来昨夜是留在京都了,”他随口问了句,“怎么,我那侄儿不必你喂奶了?” 他说着,立刻移开视线,暂不看她,喉结却悄然滚动,只因脑海中已浮现出第一回见她时,她半倚在榻上,解开衣襟哺育稚子的画面。 “斟茶来。”他望向窗外,简短地吩咐。 茶盏在车壁旁的小方案上,离云英稍有些距离,反倒离开他自己更近些,但他是主,她是仆,主人开口,仆人无有不应。 她靠近几分,跪坐在案边,提起温在布套中的茶壶,倒了一盏出来。 他用的是鹧鸪斑釉茶盏,青黑的底色间缀满灰白如鹧鸪斑点的花纹,釉面匀亮,同那些金银玉器比,并不起眼,可托在手中细观,便能看出其细腻的纹理,绝非凡品。 深色的茶汤在盏中随着马车的摇晃而荡出粼粼波光,茶盏口浅,便是只斟了七分满,稍有不慎,也会自边缘洒出来。 云英从一开始就提着一万分小心,双手托住茶盏的下缘,趁着马车平缓时,快速膝行两步,捧至萧琰的面前。 “回殿下的话,奴婢先前得太子殿下恩准,每月可出宫一回,探望幼子,如今随驾至行宫,因路途远,一日内往返恐有不便,余嬷嬷便格外准了奴婢可在京都留宿一夜,第二日再回行宫。” 茶盏已高过她的额头,只等萧琰接过,可他迟迟不动。 “至于皇孙——如今已是十月,再有不久,皇孙便要满一周岁,如今需奴婢哺育的次数渐少了,只要提前准备好,离开一两日也无妨。哺育皇孙是奴婢入宫的职责,奴婢万不敢有一丝怠慢,请殿下明鉴。” 马车驶过一段笔直的路,又渐慢下,开始拐入下个弯曲的坡道,云英捧着茶盏已开始不稳。 她正觉不耐,想要提醒一句时,他便忽然抬手,接过那盏茶,一饮而尽。 同太子平日饮茶时的慢条斯理形成鲜明对比。 他饮了茶,没将茶盏重新递给云英,而是随手搁在一旁的木格中,方才移开的视线又再度落到云英身上。 “将衣裳脱了。” 一句话,短短五个字,听得云英浑身一紧,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抬头,对上他情绪莫名的视线。 方才为了递茶,她从角落已挪至他的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臂,宽敞舒适的马车在这时候显得逼仄起来。 “殿下恐怕累了。”她低下头,有些紧张地答。只盼他是一时头脑糊涂,才说出方才的话。 萧琰嗤笑一声,搁在膝手的那只手松弛地垂着,只是食指不时搓着拇指指腹。 “怎么,你难道以为我要在这荒郊野外,对你一个奶娘行不轨之事?” 说话间,膝上那只手抬起,飞快地伸出去,从她脸颊边上轻轻擦过,然后平摊开,呈在她的眼前。 干燥宽大的手掌间,一滴晶莹的汗珠摇摇欲坠。 原来是马车中温暖如春,与她身上的冬衣太不相配,将她捂得出了一层薄汗。原本在冰雪中显得格外白皙的肌肤,从天然去雕饰的清丽模样,变作两腮抹了胭脂似的瑰丽之态。 “我的马车中这么热,你却还穿着冬衣,不嫌闷得慌?路途遥远,少说还要一个时辰才能到清泉山下,你要捂这一路,捂出病来,还怎么哺育我侄儿?” 云英掀了掀眼皮,又迅速敛下,心中稍定。虽还暗自腹诽他这人行事乖张,先前做出的轻佻之举一点不少,但也知他的话不错。 这样一路闷热,待到行宫,又要顶着严寒走山道上去,虽不远,只一两刻的工夫就能到宜春殿,可骤冷乍热,的确容易染上风寒。 “奴婢不敢,是殿下思虑周到。” 冬衣厚实,从里之外数层,在宫中伺候时,每进烧了炭火的屋里,也都要脱去外裳,她说罢,解了衣扣,将最外层,也是最厚实的那一层衣裳脱去。 里头是一件初秋时可穿在外的薄襦裙,素净极了,因是穿在里头的,腰间收得有些紧,却恰好凸显出美妙的身段。 萧琰又觉渴了。 华服之下 第57节 他沉默片刻,再次将茶盏递过去,示意她斟满。 这一回,她再捧过来的时候,他没有停顿,直接伸手去接,只是同时开口:“那你方才怕什么?” “我大哥对你那样好,想来应当十分喜爱你,”他将茶盏从她手中取走,没再急着饮下,而是凑近一分,在离脸颊只剩两寸时停下,“可是也让你脱过衣裳?” 云英好容易凉快下来,恢复正常的脸色顿时又腾的一下红透了。 “你胡说!” 她想也不想,带着薄怒,开口便是斥骂。待这一句出来,方觉自己应当注意尊卑之别,遂又道:“奴婢在东宫只有皇孙乳母这一个身份,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望吴王殿下能明白这一点,往后也莫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这种话来侮辱奴婢。” 萧琰看着她的反应,原本正因她终于显露出来的脾气而觉得畅快。 他不喜欢看她过分卑躬屈膝的模样,只觉得那是一副纸糊的面具,乏味无趣,是只有大哥才会喜欢的“恭敬守礼”,如今这般,才算有几分人气。 可是,再听到后面的话,又有些索然无味。 “是吗?”他沉下脸来,用上回同她对质时一模一样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也对,否则,他也不能放你出来同靳昭私会。” 这一下,才是说到了云英的命门。 她的身子猛地僵住,原本的怒意也因为紧张而褪去。 “殿下这是何意?奴婢的孩子阿猊是由太子殿下做主,请靳小将军的养母殷大娘暂时抚养,奴婢要看望阿猊,自然要出入小将军家中,何来‘私会’一说?” 她尽力镇定地回击,心中却在盘算是否在何处露出马脚,被他瞧见了。 除非他提早派人暗中监视,否则不会是在怀远坊中,想来想去,也只有今日在城门口的那片刻了。 后来既能同路,想必当时他也在附近,只是因为街上人来人往,嘈杂不休,他们才没注意到。 说来也有些惭愧,她与靳昭,平日都算谨慎之人,自有了那层关系,也始终克制,在外时没有半点逾越之举,偏偏今早心意相通、情难自禁,有片刻亲昵的举动,倒教萧琰瞧见了。 萧琰扯了扯嘴角,没急着同她对质,却话锋一转,饶有兴味地重复一遍“阿猊”两个字。 “是哪个字?” 他好似对这个名字十分感兴趣,却教原本已拿出全副心神戒备着的云英愣了下。 “是狻猊的猊。”她只好忍耐着答。 “狻猊?”萧琰点头,慢慢道,“龙生九子,狻猊乃第五子,郭璞有注:‘即狮子也,出西域。’狻猊喜烟好动,乃瑞兽,倒十分适合小儿,这乳名是武家人起的?” 云英不明白他为何当真同她说起了小儿的乳名,道:“奴婢是没名没分的下人,奴婢的孩子自然也不受待见,大名不曾起,至于乳名,也是奴婢起的。” 这样的境遇,倒与皇孙萧溶有些相似,不过,皇孙好歹有父亲照看,太子虽与皇孙不大亲近,但有他在,东宫众人自不敢怠慢,尤其在太子妃逐渐不再管东宫事务后,皇孙的境遇便好了许多。 “你倒像是读过书的样子,这乳名起得甚好。”萧琰颇有些 惊讶地看着她。 “难道殿下觉得奴婢不配读书识字,就应当是个目不识丁的无知下人吗?”云英说话仍旧带刺。 “倒也不是。”萧琰扪心自问,应当是自己对貌美之人,或者说是貌美下人的一种偏见罢了。 不过,她这样的反应令他十分满意,连带着车厢里的气氛也不似方才那样紧张,仿佛他那方才根本没提过靳昭一般。 就在这时,马车上坡之路已经到顶,骤然转为下坡,在湿滑的雪地里,车速也一下变快。 萧琰坐得稳当,一手支在车壁边的架子上,身子纹丝不动,只是另一手还举着未饮过的茶盏。 七分满的茶汤还温着,在盏中晃荡,随着车身一颠簸,便自边缘处泼了出去,恰好泼在云英的身上。 她那身素净的襦裙上本没有半点花纹装饰,茶汤泼上来,顿时形成一片深色的茶渍,于无声中一点点洇开,越来越大,而位置,则从肩头起,沿着半边胸口往下,格外醒目。 云英低头一瞧,只觉茶渍的位置实在敏感,赶紧抬手,以袖遮掩,欲将方才脱下的外裳重新披上。 谁知刚直起身,马车又经过一处凹坑,大大震动一番,震得她身子歪斜,脑袋都要磕到旁边的案上。 马车怕磕碰,车中摆设都以软垫包裹,撞上了也不会有大碍,只是疼痛免不了。 眼看她的额头就要撞到案角,萧琰搁下茶盏,一手伸过,揽在她的腰际,将她整个往自己面前带。 “殿下,此处道路凹凸,为积雪遮盖,恐会多有颠簸,请殿下小心!”外头传来侍卫的提醒。 萧琰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云英,低声道:“坐稳了。” 云英的脸再次红透了。 萧琰本坐在车壁边的榻上,双腿盘起,因身子倾在一侧,一边的膝竖起,成稳当的三角之势,而眼下,云英被他带到近前,上身便就枕在他盘坐的双腿之间,正面朝上,身子稍稍后弯,胸口挺起,恰好将那一片深色的茶渍呈在近前。 幸好里头还有衣裳,不至于因为这点潮湿便教人瞧见什么不该瞧的。 只是两人离得太近,姿势太过暧昧。 萧琰的目光不自觉地沿着她的脸颊往下,滑过脖颈,在衣领附近游移,再落到覆于隆起之上的茶渍上。 这衣裳着实有些碍眼。 他这样想,手便跟过去,沿着那茶渍的边缘一点点摩挲,嗓音更是变得沙哑无比。 “靳昭呢,他有没有脱过你的衣裳?” - 十里之外的行宫中,萧元琮才与几位大臣商议完近日的诸多大事。 和亲、边地军务、科考,以及入京的御史、大臣,甚至是冬日可能出现的天灾,目下都是朝中的重中之重,议来议去,总是没什么眉目。 他的心情也难得有些躁郁,命人给大臣们在外面的大殿中布下茶水饭食后,便独自留在偏殿暖阁中。 “外头的雪又大了。”殿中暖和,槛窗开了小半,他站在窗边,看着外头飘扬的雪花道。 “是啊,这样早就下大雪,着实少见。”随侍在旁的内监叹了口气,道,“恐怕民间又要有许多贫苦百姓受难了。” 天冷,百姓用不起炭火,穿不起棉服,冻死在雪地里的比比皆是。 “天灾啊,”萧元琮亦叹一声,“那是上天对我大周的惩罚。” 他这样说,显然意有所指,内监看一眼他的眼色,不再接话。 外头有人送了热茶与点心进来,萧元琮尝了两口便搁到一旁,抬头见内监要将槛窗关上,忽然想起什么,问:“云英可回来了?” 内监自清早起便跟着他在前朝,自然不知宜春殿的事,闻言赶紧命人去问,等了整整一刻,才有答案:“回殿下的话,穆娘子还未回来,恐怕雪天里道路不畅,耽搁了,便是到了山下,眼下雪还在下,上山的路也未通,需得等雪停了,才能派人铲开。” 萧元琮平淡的面容渐渐有了波动,眉心皱起,说:“那是容车马出入的道,只铲出容人行走的道,也不需等雪停。一会儿就先派人去瞧瞧吧。” 第56章 雪停 不许你再与他有牵扯! 马车中, 云英浑身都僵住了。 原本宽敞的空间,再次显得逼仄无比。 “殿下怎又胡说!”她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又像方才一样斥骂, 可是这回语气的语气到底不如先前那般斩钉截铁,也不知是不是马车摇晃的缘故, 连带着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萧琰凑近到她的耳畔,侧眼看她, 恰能将她的脸庞看得一清二楚,却让她只能以余光看到他的影子。 “穆云英, 你心虚了?”他嗤笑一声,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看来, 靳昭行军在外, 也不忘带在身上的那块帕子, 就是你的吧?” 他脑海中闪过许多蛛丝马迹, 一面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太子留她在身边,不是因为自己喜欢, 而是为了笼络靳昭, 一面又觉得不对劲,太子与靳昭之间,何时还需要旁人来维系关系?只一个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便够他一辈子回报的了。 最重要的是, 他心中有隐约的不快,却不知到底是为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指尖自茶渍边缘往上游移,渐渐到衣领处,总觉得这脏污的衣裳碍眼极了, 指尖忍不住钻到衣领底下,时不时轻轻拉扯,“第一回出宫的时候就开始了?” 云英被他的指尖摩挲得颤栗不已,连忙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用力掰他的手指。 “你胡说!”她急得身上又开始阵阵发热,双手都用上,想要离他远些,“我没有!” 她和靳昭的事情,绝对不能承认。 可萧琰毕竟是男儿,同靳昭一样,自小习骑射,身强体健、力大无比,她这点力气,完全无法撼动半分,反而让他愈发觉得手背上也变得又热又痒。 他有些受不住,搂在她腰下的胳膊干脆一使力,让她从仰面卧在他腿上的姿态改为俯趴过来,双膝抵在他分开的大腿间,上身更是直接面对面地与他贴在一处。 “别不承认啊,”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手上越发没了轻重,已渐将她的衣领扯得松散,露出原本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嫩肌肤,“清早在城门口,我都瞧见了,你与靳昭两个,浓情蜜意,难舍难分。” “你没有证据!”云英感到他开始失控,挣扎得越发厉害,从最初只用双手,到眼下手脚并用,“休想污蔑我与中郎将!” 里头还有两层更单薄的衣裳,揪扯之际,外头的衣领已经松至臂弯,里头的衣裳亦开至肩头,因是乳娘的衣裳,最贴身的里衣也更松一些,稍一拨,便能露出底下春情。 眼下,那里衣已滑至最高处,再多点拉扯,便要彻底没遮拦了。 而那一点点失了屏障的白腻肌肤间,除了因紧张与燥热而涌出的浅粉的春潮之色外,竟还有星星点点的斑驳。 深红浅紫的痕迹,如笔尖之彩点在未染墨迹的白纸间一般,除了触目惊心,还有种别样的瑰丽旖旎。 “要证据?”萧琰眼眶微红,手上的动作忽然慢下来,拇指重重碾过其中一处瘢痕,“那这些又是什么?” 云英被他粗糙的指腹磨得浑身颤抖不已,挣扎之间,既想将衣裳拉回去,又想将他的手挪开,别再碰到自己,如此顾头不顾尾,反倒一个也没成。 “若不是靳昭,这些是哪个野男人留下的?” - 行宫内,萧元琮又在殿中批完几封条陈,交给底下人发还给呈上来的属臣们。 屋中香已又燃尽,内监快步上前,正要重燃盘香,就听萧元琮问:“可去瞧过了?” 内监动作一顿,很快明白他问的是什么,赶紧将香炉盖上,躬身答道:“回殿下的话,已命人在山下道口守着,待穆娘子回来,便会来报,眼下还未有讯息,所以……” 萧元琮“唔”一声,又看一眼窗外,总觉心中不大安定,沉吟片刻,起身道:“罢了,上半晌的事都已料理完了,孤亲自去瞧瞧吧。” “殿下,外头风雪太大、天气太冷,有事还是让奴婢们去做吧!”内监听他要亲自出去,赶紧劝阻。 “无妨 ,山下道口自有栖息之处,”萧元琮摆手,已行至外间挂着衣裳的架子旁,“你们都可在外等着,如何孤就不能?” 入行宫的道口处,的确有一排供宫人们歇息、等候,或是存放山上山下要用的供养的屋子,派下去等候之人,便是在屋中守着。 内监见状,知晓阻拦不住,只得上前替他将架子上的大氅取下披上,又拿来他的鹿皮靴捧来穿上,撑着油纸伞伴在左右,沿宫道往山脚行去。 天上的雪仿佛终于下够了,在他们行至一半时,竟渐停了。 内监小心地抖落伞面上一抔抔的积雪,收起来笑道:“这下好了,雪停了,穆娘子应当很快就能回来了。” - 马车内,云英拼命想要后退,却被萧琰强有力的双腿夹住,怎么也推不开。 华服之下 第58节 萧琰双眼死死盯着她胸前的斑驳,脑袋跟着凑过去,鼻尖自那片肌肤间蹭过,双唇更是若有似无地摩擦,越发急促的呼吸带出灼人的气息,尽数喷吐在她的脖颈、胸口处,使她受不住地蹙眉,咬着下唇仰起脸颊。 “别说了!”她痛苦地摇头,双手压在他的肩上,用力推他,“别碰我!” 萧琰的理智几乎被压抑了许久的欲望完全蒙蔽,她越是抗拒,他便越是被激起了劲儿,不愿放开她,说出来的话也从原本的放肆,变成完全没了分寸。 “不让我碰,那你想让谁碰?”他脑袋退开些,泛红的眼死死盯着她的表情,手上又开始扯她外头那件襦裙,腰带不知何时也被他扯松了,此刻再一用力,竟就这样完全扯了下来,“靳昭?还是别的野男人?” 云英的内心已慌到极致,又失了一件衣裙,让她已无法冷静对待,对着萧琰那张张狂的脸,想也没想,扬起手便用力挥下。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整个车厢,就连车身颠簸的动静与帘外呼啸的风声也遮掩不住。 空气一下静了,萧琰的脸朝旁边微微偏了一下,原本还在动作的手也忽然停下来,表情更是一下阴沉到了极点。 趁着这一瞬空隙,云英赶紧将他推开,迅速缩到方才靠着车帘的角落里。 外头的襦裙被扯下来,余下的衣裳太过单薄,角落里车帘稍有翻飞,外面的寒风便逮着机会钻进来,冻得她背后一阵冷汗。 她拉过先前脱下的那件厚实冬衣,胡乱披在身上,然后侧过去整理底下散乱的衣裳。 “奴婢方才斗胆,冒犯了殿下,”她低着头,双手拢着胸前的衣襟,一遍遍地抚,“只是殿下仿佛吃醉了酒,忘了分寸,即便奴婢出身卑贱,只是宫中一个不起眼的下人,也容不得殿下这般随意践踏——奴婢不是敬胜斋的宫女,本就不是吴王殿下的人,更没听说过皇子能在宫中随意凌辱、玩弄宫女的道理。”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颤抖,眼神更是一次也不与他对视,整个人透着一种强装出来的凛然。 萧琰坐在原处,除了身上的衣物稍有凌乱外,一切完好,可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却有一丝隐约的狼狈,紧绷的脸上除了被打的惊怒,还有一丝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疑惑与懊恼。 明明他平日不是这样的人,在遇见穆云英之前,他也是自由随性的性子,却从没对哪个宫女做出过这种轻薄之事。 扯下来的那件襦裙还牢牢捏在手中,他紧了紧五指,垂眼看着裙子上的那片茶渍,沉默片刻,从旁边的木格中拿出个套了布套的手炉,将那片潮湿的茶渍放在上面烘着。 这时,外头再次传来侍卫的声音,这一次不再担忧,而是带着喜悦的:“殿下,雪已停了,咱们应当可以早些到行宫了!” “嗯。” 萧琰沉声答了,丝毫不见喜悦。 车厢中的气氛早已降至冰点,他低着头,自己斟了一盏茶,一口饮下,然后再次攥住云英的手腕,将她拖到近前。 从被他的指尖触碰到肌肤的那一瞬间,云英整个人就变得异常紧绷,浑身上下都透着抗拒与害怕。 萧琰的脸色又沉一分,牙关也悄然咬紧,在她又要开始反抗的前一瞬,忽然开口:“对不住。” 低沉的三个字,完全不像是他会说出的话。 云英愣了下,打心底里的抗拒和害怕没有减少,但反抗的动作到底暂时忍住了。 “衣裳湿了,在炉上烘一烘,”他避开她的视线,仍旧沉着脸,放开攥着她的手,重重地落到她的衣裙间,却不再是扯开,而是替她将衣衫理齐整,“一会儿干了便穿上。” 他没替女子整理过衣裳,动作十分生疏,甚至有几分笨拙,但到底规规矩矩,没再有一丝逾矩。 云英瞧他的样子就知晓还没有完全平复,她已有过两个男人,知晓在欲念上头的时候,能这般控制住自己有多么不容易。 她不清楚萧琰在外、在朝堂上到底是什么样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心性坚韧,毅力不俗,绝非池中之物,想来圣上独爱他,除了他是皇后所出独子外,恐怕也有爱重他的性情的缘故。 她在钟鸣鼎食之家长大,以一个下人的眼光看这些王公贵族,知晓如萧琰这般,在无限宠爱与吹捧中长大,仍能保持爱憎分明、不枉顾是非的性情有多么难得。 只是,他身上的煞气实在太重了些,不似萧元琮那般,温和仁厚,喜怒不惊,是天下读书人心中完美的储君人选。 她垂眼看着他乱七八糟的动作,没有多发愣,一侧身避开些,便重新由自己来。 “不必劳烦殿下。” 萧琰动作僵住,眼底稍有怒色,但到底忍住了,收回手,重新坐回车壁边。 “今日不会再碰你。” 他说完,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 余下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两人都没再开口,更没再多看过对方一眼,宽敞的车厢中,只有车身颠簸与外头寒风的动静。 一直到临近清泉山,外头的侍卫大声禀报:“殿下,就要到了!幸而路不算远,否则马也要跟着咱们遭罪了。” 都是好骑马打猎的儿郎,平日素爱马,这样的雪天,自然十分心疼。 沉默了那么久,萧琰也不知是不是心情恢复了些,闻言,撩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 虽被积雪盖去大半景致,但还是能大致辨出那出入过许多次的山道。 “一会儿就下来,先把马牵去,好好取暖、喂食。” 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云英背过身,脱下披着的冬衣,将那件烘在手炉上的襦裙穿上。 萧琰放下车帘,低垂着双眼,也不知怎的,仿佛还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怎么也没法咽下去。 马车停下的那一瞬,云英起身,正要下去,又被他拉住。 “方才是我过分了,”他抬起眼,紧紧盯着她,“但你与靳昭之事,别以为可以就此罢休。” 云英身子一顿,蹙眉回首,对上他不依不饶的目光,冷声问:“殿下还想如何?” “不许你再与他有牵扯!” 云英轻笑一声,神色莫名地看着他:“莫说此事未曾坐实,就算是真的,殿下又以什么身份这样要求奴婢?奴婢是东宫之人,并不归吴王殿下管束。” 萧琰被她顶得怒气愈盛,攥着她手腕的五指也忍不住用力。 “你如今也是宫女,我身为皇子,为了皇家颜面,不让你与外人私通,合情合理!”说到此处,他忽然话锋一转,冷笑道,“你若实在不愿听我的,那我只好同大哥说一说此事,由大哥来管了。” 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不可能是太子的意思。宫女与侍卫,无论如何都不光彩,以他对太子的了解,太子那样爱惜自己的名声,怎么可能容忍身边的人闹出这样的丑事来? 果然,这句话说出,云英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不过,还没等她说什么,马车外便先传来一道平静得教人辨不清喜怒的声音。 “到底是什么事,让二弟竟要寻孤 来管?” 竟是萧元琮。 外头的侍卫们也没料到,从那一排低矮屋子里走出来的不是伺候的奴仆,而是太子,顿时一阵行礼。 云英在听到萧元琮的声音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原本还带着冷意的脸庞已然多了一抹白。 萧琰见她方才对自己毫无畏惧,一到萧元琮的面前,却变得这样紧张,一时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阴沉着脸,看一眼她戒备的神色,起身越过她,先一步撩开车帘,下了马车。 - 数十里外的京都城门外,靳昭到底还是驱马出来了。 方才忙碌之际,他心中一直计算着时辰,若是天气不变,云英此刻应当已到行宫,可偏偏她走后不久,又开始下雪了。 这样恶劣的天气,他总担心那辆小小的马车要走不过去。 趁着晌午歇息的时候,他实在没忍住,与手下同僚交代好公事后,便骑着马沿路找过去了。 道路已完全被雪覆盖,唯有中间,有一条凹陷,是被往来的车马踩出来的,暂还未与别处齐平,天冷路滑,马也快不起来。 幸而才走出去不过十里,雪便停了,前路亦出现一辆熟悉的马车,正是送云英的那辆,旁边还跟着个骑马的侍卫。 那车夫将路上的情况说了,又对着那名侍卫连声道谢,靳昭听罢,心中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一来他此刻不该出城,是实在担心,才坏了规矩,二来吴王性情不定,云英与其同车,他仍旧不放心,三来这名侍卫是吴王身边的人,被他瞧见自己这般赶出来,始终不合适。 “中郎将行事当真仔细,”那名侍卫冲他笑笑,语气有几分不明的试探,“不但亲自将人送出城,如今还特追出来。” 靳昭看他一眼,镇定道:“穆娘子回京,是为了探望如今寄养在我母亲处的小儿,她是皇孙乳娘,为抚养皇孙尽心尽力,我身为太子殿下的近臣,自然要为太子殿下分忧,在穆娘子往返途中多费些心力。” 话虽如此,他心中已有数,想必清早在城门处的惜别,已被萧琰看到。 以吴王的性子,也不知会不会直接告诉太子。 思来想去,他将那侍卫与车夫送走后,犹豫片刻,到底没有回城,而是踏着积雪,继续朝行宫的方向行去。 第57章 求见 孤要查验。 “大哥, 怎么今日有空亲自下山到此处来了?” 萧琰生得高大,不必他们取杌子,便直接从马车上跳下去。 因被车马压过, 雪地里有深深浅浅的车辙蹄印,并不平整, 他的脚步却稳稳当当,身子更是站得笔直, 不见摇晃。 萧元琮看着他轻松的模样,微微一笑, 说:“十月里便有如此大雪,不太常见,孤料想上山的路会被积雪覆盖, 趁着歇息的时候特意过来看看。” 旁边跟随的内监适时出声:“太子殿下仁善, 体恤奴婢们冒着风雪严寒, 还要在此铲雪开道, 特命人备了热汤热食,才刚已送来了,奴婢们正分着呢。” 萧琰瞥一眼旁边刚刚行过礼正起身的内监们, 果然见他们身后的小案上摆了一只只食盒, 有的盖子已揭开,正冒着腾腾热气。 “不愧是人人夸赞的仁厚储君,”他扯起唇角,冷冷笑了下, “大哥做事总是如此细致,真教弟弟佩服。” 萧元琮一如既往地不理会他话语间的挑衅与讽刺,平静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马车:“二弟谬赞,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不过,二弟似乎还未回答孤方才的话,要寻孤来管什么事?” 话音落下,后头的侍卫已将杌子放好,云英掀开车帘,踏着杌子上的台阶下来,行至萧元琮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她的眼帘低垂着,不知是不是在掩饰情绪,站定的位置也恰好在萧琰身侧半步处,两人颇有几分并肩而立的姿态。 萧元琮的目光自她身上扫过,悄然冷了一分。 萧琰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变化,唇角勾起的弧度也多了一分,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仿佛要挡在两人之间似的。 “倒也没什么,”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说到此处还顿了一下,转头看一眼已提起头的云英,对上她警惕的目光,“只是今日这样的雪天,怎么让穆娘子一个人赶那么远的路回来?我方才听穆娘子说,她那孩儿是寄养在靳昭家中的,怎么靳昭也不知亲自将人送到行宫,只到城门口便走了,实在是不太用心的样子。若非途中遇上我,只怕那小小马车根本到不了行宫。” 在听到“靳昭”两个字的时候,另外二人的神色皆有微妙的变化。 云英也不知该气他直接提了靳昭,还是庆幸他只说了似是而非的一半。 至于萧元琮,一双眼睛落在云英身上,迟迟不语,教人完全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大哥既这样体恤下人,怎么不连穆娘子一道疼爱?”萧琰阴阳怪气道。 “吴王殿下说笑了,”云英赶紧说,“奴婢能回看孩子,已经是太子殿下的格外恩典,哪里还能再劳烦太子殿下?” 萧元琮面无表情道:“二弟提醒得不错,孤倒要多谢二弟,将孤的人带回来了。” 这话有些不对劲,也不知到底在强调什么。 云英心下不安,意识到自己似乎站错了地方。 果然,下一句,萧元琮便转向她:“云英,还不快谢过吴王。” 华服之下 第59节 云英赶紧挪动脚步,站到萧元琮身边,转了个身,对着萧琰躬身:“奴婢多谢吴王殿下慷慨,允奴婢同行,这才能顺利回行宫来。” 如此亲疏分明,这次换成萧琰的脸色沉下来。 他看着已经与萧元琮并肩的云英,忽而伸手,在她的胳膊上扶了一把,意味深长道:“用不着,方才在车上都已谢过了,穆娘子,你说是不是?” 云英直起身,悄悄瞪他一眼,抽回自己的衣袖,又往萧元琮的身后退了半步,要离他远些。 “好了,既然都回来了,便赶紧上去吧,”萧元琮不愿在此多纠缠,“父皇自听闻二弟要回来,已念了多日,这会儿只怕早等着了。” 萧琰收起意味不明的笑,默默打量他一眼,说:“大哥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即便平日与父皇请安从不进殿中,也能知晓父皇日日念叨我。” “父皇不与孤念,自然会同旁的臣工们说。”萧元琮滴水不漏。 其实究竟如何,二人皆心知肚明。 眼看圣上身边的内监已经沿着山路下来,萧琰不再逗留,冲侍卫们一挥手,示意他们到他在山下的院中歇息后,便独自上去了。 留下云英仍然站在萧元琮的身边。 不知是少了个人,还是站了太久的缘故,周遭的空气顿时又冷了几分。 “殿下……”她转头望向萧元琮,想看看他对萧琰方才说的话到底有没有介怀。 却见他抬起头,看了眼远处被光秃秃的树枝遮去小半的天际,深吸一口气,说:“外头冷,有什么话,进屋再说吧。” 言毕,转身走了。 云英瞧着他的背影,只觉他方才的话听起来好似并未动怒。 旁边的内监已跟上,正转头冲她使眼色,她只得赶紧提起裙摆,踏上被白雪覆盖的上山之路。 萧元琮没有回宜春殿,而是转了方向,沿着另一条路,去了自己平日理政之余,用来歇息的一处后殿。 此处临近前朝,有时遇上亲近的臣子,萧元琮亦会邀其在此一道用膳、赏景,按照他的规矩,平日多是内监在此打理,宫女们几乎不会涉足,是以云英入内时,心中多少感到不安和迟疑。 可是萧元琮从头至尾都没回头看过她一眼,仿佛完全忘了她还跟在身后一般,倒是那名内监,时不时看她,用眼神催她不要落得太 远。 一直到进了殿中,他面无表情地站定,伸开双臂,由着内监上前,替他将被雪打湿了几分的厚重外袍脱去,只剩底下舒适的薄衣。 内监还想上前替他斟热茶,却被他一挥袖遣退了。 云英从头至尾都站在一旁,见状亦要跟着退下,却听他面无表情地开口:“你要去哪儿?” 她顿时站住脚步,讷讷地看着他。 “殿下……” 屋门已由最后一个出去的内监从外头阖上,萧元琮一步步走近,直逼得她也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靠上门扇,再无处可退。 他伸出一只手,沿着她脸颊的一侧轻轻滑下去,托住她的下颚抬起,幽深的眼眸静静端详。 “方才在车上,是如何谢老二的?” - 萧琰没有直接去圣上所在的九龙殿,而是先去了自己的沉香殿,重新更衣,将身上的霜寒雪气统统换下。 同样下了大雪,山上的宫室附近,有行宫建造时特意排布的竹管,温热的汤泉每日自管中流淌两回,将冬日的寒冷驱走大半,雪花落下,亦积不住,统统化作水,渗入草木之间。 外头是大雪,山上却仿佛只落了一场雨。 九龙殿的内监走在前面,一边提醒萧琰小心脚下湿滑,一边含笑道:“圣上今日已念了殿下数回,午间用了安神汤药,好容易歇下了,方才一醒来,又问殿下回来了没有,娘娘本也早要着人去京都迎接,又恐殿下因此不快才作罢,一直等到方才,才命奴婢下去瞧瞧。” 正说着,西面另一条被林木掩去大半的路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正快步向山下走去。 走在前面的那个一身宫女的衣裳,低着头,又离得远,瞧不真切神色,只是从那匆忙的步履间能看出她的几分心神不定。 萧琰目力好,几眼间就认出来,那名宫女是珠镜殿的人,原就是皇后的心腹之一,自中秋夜彩凤出事被送回家后,她便越发得到器重。 宫女一直低着头,一副没有心思多看别处的模样,而跟在身后的那道身影更是古怪,罩着一身厚厚的斗篷,从头盖至脚,教人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从那身量和步伐,与偶然抬头时闪现的苍老面容,显示出这是个上了年纪的健朗妇人。 萧琰望着那二人的身影,不禁问:“那是何人?” 内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也愣了下,随即想起来,说:“那是娘娘从民间请来的女医工,近来娘娘常说身上酸软乏力,精神不济,请了两位民间的女医工来,推肩按颈的,听说已好了许多。” 萧琰听得直皱眉:“宫里有那么多太医在,还不够她折腾吗?” 内监尴尬一笑,郑皇后的事,他自不好多言:“宫中的太医都是多年的老人了,娘娘说早已厌倦了,只要他们能调养好圣上御体便罢。那两位女医工,是昌国公夫人举荐的,本就在府上替昌国公夫人推按。” “又是郑家送来的,”萧琰冷嗤一声,“他们倒是一直热心不改,厨子、医工,还有那些新奇的玩意儿,什么都要往母后身边送。” 他心里有数,母后的身子一向不错,哪里就需要什么外头的女医工来推按?光是珠镜殿那些宫女,哪个手里没一两样伺候人的好功夫?他不信找不出一个擅长推拿之术的。 内监见他如此,不敢应和,只好哈哈笑着糊弄过去。 沉香殿离九龙殿极近,不一会儿便到了,萧崇寿正由郑皇后服侍着喝了一碗参汤,见儿子回来,夫妻两个面露喜色,几乎同时站起来。 “我的儿!”郑皇后先握住萧琰的手,将他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虽早在书心里知晓他不曾受伤,但总是不放心,还要亲眼看见,才真正放心,“出去两月,竟瘦了一大圈!” “行军在外,餐风露宿,难免消瘦,回来养几日便好了。”萧崇寿虽也心疼儿子,但到底不愿像妻子那般妇人之仁,只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令他到一旁坐下。 屋里早有下人备好的热茶与点心,待他坐好,便奉至案上。 萧琰望着那些过分精致的点心,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在许州见到的那么多因缺粮而面黄肌瘦的百姓,忽然半点胃口也没了。 他捧起热茶饮了一口,说:“儿在外只是没有在京都城中这般供养精细罢了,同那些受难的百姓们相比,实在算不上吃苦,父皇与母后不必担忧。” 他这般说话,郑皇后当即面色讪讪,再度感到自己的一腔关爱被儿子泼了冷水。 萧崇寿则慢慢收敛笑意,叹了声,道:“我儿心系百姓,朕甚是欣慰。将至十一月,明年春闱的主考官该定下了,琰儿,朕属意你来做这一届的主考官,如何?” 萧琰捧着茶盏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一眼萧崇寿,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而是问:“此事一向由礼部负责,礼部多是齐慎的人,他们肯由儿臣任主考?” 他知晓东宫党的诸多考量,此事绝不可能撇开太子。 萧崇寿摇头:“他们自然是不肯的,不过,朕并非要你一人主考,而是由你与太子两个一道任主考官,想来他们也无话可说了,毕竟你在许州是立了功的。” 萧琰这才点头:“儿臣听父皇安排。” 他是皇子,早年便封吴王,所食之邑已是王侯之最,华服广厦、金银珠宝、奴婢仆从,更是从未缺过,赏无可赏,由他与太子共同主持春闱,想来那些言官也不敢太过反对。 - 后殿中,云英被萧元琮问得后背发紧。 “奴婢、奴婢便是同方才一样的,对吴王殿下道谢。”她也不敢说实话,总不能告诉太子,吴王在车上差点将她的衣裳扒光,后来被她当场甩了一巴掌,才暂时“良心发现”住了手。 “是吗?”萧元琮的拇指点在她的下巴上,其余指尖沿着下颌线不住滑动,“那他有没有让你做什么?” “没有!”云英张口否认,对上他毫无波澜的眼睛,又稍有退缩,轻声道,“吴王殿下让奴婢斟了热茶。” “仅此而已?” 萧元琮的指尖挪至她的耳畔,在她的耳后轻轻揉捻一下,揉得她肩膀颤动,难受地朝后躲闪,却因身后便是门扇,避无可避。 “殿下……”她干脆别开脸,躲开他的手。 恰好,他的手也未多逗留,而是顺着脖颈向下,停在她冬衣的领口处。 “将衣裳脱了,孤瞧瞧。” 云英眸光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话,方才在马车里,萧琰也说过。她的面色又是一阵羞红,只觉这一对兄弟仿佛心有感应一般,要在同一日用同样的方式这般羞辱她。 “怎么这副模样?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事吗?”萧元琮没动,更没像萧琰一般直接扒下她的衣裳,而是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是不是他方才在车上,也对你这样做了?” 云英顿住,这才明白,他方才只是在诈她的反应。 “没有,只是给吴王殿下斟茶时,不小心洒了些在衣裙上,恐污了殿下的眼……” 萧元琮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云英领会他的意思,只得将厚实的外裳脱去,露出底下那件脏污的襦裙。 茶渍已干,颜色却未褪,仍留在胸前,颇有些触目惊心。 萧元琮的目光就落在她的胸前好一会儿,到底没再纠缠于萧琰之事。 他自问多少有几分了解弟弟的性情,应当还不至于真在马车上对一个女人做什么。最重要的是,他知晓云英的心中并没有一点萧琰的影子。 比起这些,他更想知道的是她与靳昭之间的事。 “老二方才还说,今早是靳昭送你出的城,”他的手指再度抬起,落在那片干燥的茶渍上,轻轻按压,“昨夜你宿在他的家中,可与他做了什么没有?” 云英垂眼,看着他的指尖按下去,被衣料遮住些许,只觉浑身发热,颤栗不已。 那地方太过敏感,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赶紧咬住下唇,咽下已到唇边的轻哼,双手覆在他的指间,摇头:“殿下别,奴婢没有……” 萧元琮没有被她推开,拇指与食指间的距离反而收紧了些,夹得她到底 没忍住,轻哼出声。 “那便将衣裳脱了,孤要查验。” 此刻,他脑海中全是先前她低头时露出后颈下那块红痕的样子。 原本这次放她回去,靳昭本就也在京中,他多少知晓会让他们有机会暗中往来。本以为自己有的是耐心,不会急于一时,自然也容得下他们这点小心思。 谁知,方才被老二那样暗中挑了一句,他心里便像是被触到了某个不容触碰的地方,立时多了一股气。 他不知老二是否知晓了什么,毕竟那一向是个嘴上没有顾忌的,但他知晓,原来自己能容忍的程度远比他以为的要小。 云英不动,双手仍紧紧抵着,原本带着惶恐的双眼渐渐浮现出倔强。 他渐渐失了耐心,干脆抬起另一只手。 不似萧琰那样粗鲁,直接将衣裳扒了,而是轻轻拨了一下她的衣领,露出底下的一寸肌肤。 斑驳的痕迹露出一角,令他的眼神骤然冷下去。 “还说没有,”他的指尖点在她的心口处,语气倏然冷下去,“这是什么?穆云英,你可知宫女与他人私通,该当何罪?” 这是他第一次在云英面前露出这样冷漠无情的一面。 云英感到无比陌生的同时,身子顺着门扇慢慢滑落,跪倒在他脚边。 “轻则杖刑,赶出宫去,重则是死罪。”她轻声回答,“奴婢这条命本就是殿下救回来的,殿下要如何责罚,奴婢绝无怨言,只求殿下莫迁怒中郎将。” 萧元琮垂眼,看着她俯首在自己眼前的样子,只觉心中那股气已化成尖针,正一下一下用力地刺他。 “你就这样护着他?” 华服之下 第60节 “当初孤在城阳侯府见到你时,你可是为了保命,什么都顾不上的,对武澍桉,更是毫不留情,怎么到靳昭,你便愿意舍了自己来保他?” 云英咬牙,她自然也不想死,此刻这样说,也不过是赌一把。 况且,她对靳昭当真有情意,即便自己真的殒命,以靳昭的品性,定会拼尽全力,护住她的阿猊。 “中郎将同殿下一样,都是真正救过奴婢、帮过奴婢的人,奴婢理应报答。” 萧元琮没有出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内侍禀报的声音:“殿下,中郎将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第58章 暂缓 靳昭,不要得寸进尺。 靳昭一路从京都赶来, 即便雪已停了,仍旧是满身风雪的样子。 进去回话的人没有立刻出来,仍守在前殿的内监便捧了热茶并巾帕上前, 殷勤道:“天寒地冻的,中郎将快擦擦, 喝口热茶吧。” 都是太子身边的人,平日也算熟悉, 靳昭谢过后,朝空着的前殿看一眼, 一面拿绞干的巾帕擦着身上的雪花和水珠,一面问:“殿下怎么这时候去了后殿?” 此时已过了午歇的时候,太子素来勤政, 不会误了时辰, 若是今日政事都处理完了, 也不会一直留在此处。 那名内监替他将擦完的巾帕拿走, 闻言也有一丝困惑,接着又有一分极隐秘的暧昧之色:“就说呢,殿下先前惦记穆娘子还未归来, 亲自到山下去等了片刻, 如今人回来了,方才跟着殿下去了后殿。” 他们在太子近前伺候,多少都能揣摩出主人的几分心思,尤其近来这分心思似乎愈发明显。在外人面前自然绝不敢多言, 但靳昭不是外人,他们的顾忌便少一些,不过仍旧不会肆无忌惮。 靳昭看着他的反应,心开始一点点往下沉。 在前殿外不知等了多久, 直等得靳昭心神不宁,想要在门边来回踱步,里头的人终于出来。 “中郎将,殿下请您进去回话。” 靳昭点头,当即提步朝后殿行去。 门开了一条缝,内监替他推开,待他进去,又从外头迅速阖上,再不留缝,以免外头的寒意钻进被地龙捂得暖烘烘的屋子。 关了门窗,便也遮了日光,屋里竟也未点灯,本就是阴沉的天气,越发光线昏暗。 他一进去,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扫视一圈,可是除了坐在屏风前矮榻上的萧元琮之外,再无旁人。 “别找了,”萧元琮将其反应看在眼里,冷冷道,“她不在殿中。” 他说话的时候,外头的天光自槛窗外透进来,被窗格上缘挡去大半,落到他身上时,恰好一道阴影横亘在他的脸上,遮去一双眼睛,教人看不真切,只能由语气与面色揣度出他的冷淡与不悦。 靳昭收回视线,躬身行礼,心中却料想事情恐怕瞒不过去了。 “你这时候回来做什么?孤记得南衙军中有规矩,不得诏令,不得擅自离京。”萧元琮没有像往日那般让他起身坐下,不必拘礼,而是直接说,“是不是此处有什么让你放心不下的人?” 靳昭垂下眼,沉默片刻,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而是直接跪下,沉声道:“臣有罪,有一件事一直放在心头,瞒着殿下,愧对殿下多年的恩情,今日前来,便是要向殿下坦白。” 萧元琮望着他伏地而跪的模样,不知怎的,忽然不想听他说出口,不想就这样将这层纸捅破。 然而靳昭没有停顿,再不等他问是何事,便继续道:“臣钦慕于殿下身边的穆娘子,还曾侵犯过穆娘子,实在罪该万死。” 他这样说,同样是将事情都揽到自己的身上,不想让云英承担半分。 萧元琮隐在阴影中的双眼无声地闭了闭。 “既知有罪,何故今日要说出来。” 靳昭冲他深深磕了一个头。 “臣心中实在愧疚难安,殿下对臣有救命与知遇之恩,本就是臣用一辈子也难报完的,这些年来,殿下更是对臣关怀备至,如今还要为臣操心成家立业之事,殿下虽不长臣多少岁数,却当真是臣之君父,而臣却因心中的怯懦,明明已有心仪之人,却不敢言说,仍由殿下操劳,诸多好意,万难担待;而穆娘子更是无辜,她本一心听从殿下吩咐,侍奉皇孙,受臣蛊惑,为臣侵犯,身为丈夫,当行事磊落,敢做敢当,臣思来想去,不愿再欺瞒殿下,亦不能再辜负穆娘子,这才冒死前来,向殿下坦白!” 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说完,整个后殿陷入沉寂。 “君父”二字,唯天子可用,他将太子称为“君父”,已是逾矩,同时亦表明自己的绝对忠诚。 萧元琮垂眼看着他,慢慢道:“既是‘敢做敢当’,你意欲何为?” “穆娘子如今虽在宫中,却并非寻常宫女,乳娘一职,只等皇孙离乳后,自可出宫,另谋生路,臣斗胆,想求殿下看在臣多年效忠的份上,允穆娘子嫁与臣为妻。” “她是罪臣之后,如今尚是奴籍,你堂堂羽林卫中郎将,孤亦许了你不久便能升任京都守备军大将军,你二人身份地位如此悬殊,你也愿娶?” “臣亦是奴隶出身,如今得居此位,全赖殿下提拔,并不比穆娘子高贵。” “那你的性命呢?你的前程呢?这些统统都不要了吗?若孤不允,你该当如何?” 萧元琮的这些话,靳昭在来的路上统统都想过了。 他知道眼下不是个好时机,但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他是个普通人,并非完全没想过退却,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被坚定的决心与勇气抛在后头。 “臣的性命是殿下捡回来的,若殿下要,再拿回去便是,至于前程,更从来都非臣之所求。这些,臣可以全都不要,若殿下不允……” 他说到此处,再度深深磕头。 “便求殿下看在臣多年忠心的份上,只责罚臣一个人便好,莫因此迁怒穆娘子。” 萧元琮几乎要被他这副模样气笑了。 “是孤忘了,阿昭你从来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功名利禄,皆非你所求。”说着,他从榻上站起来,自高处俯视,“可你是否想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靳昭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她跟着一无所有的你,能过什么样的日子?” 萧元琮目光一转,朝身后的屏风瞥了一眼,沉声道:“你也出来吧。” 话音落下,云英便从屏风后走出来。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脏污的襦裙,只是此刻已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在靳昭身旁半步处跪下时,身子更是挺得笔直,明明什么也没说,便已显出一丝倔强。 她知道太子让她躲到屏风之后,是想让她亲耳听一听靳昭的说辞。 其实不必他下令,她自己也想听一听。尽管打心底里相信靳昭的为人,但是先前经历过武澍桉那样的人,她心里始终留着最后一分怀疑。况且,两人互相吐露心意才这么短的时间,离今早商量好的要向太子坦白的时间差了许久,猝不及防之下,便是靳昭真的改了主意,她也不会太惊讶。 好在他没有。 刚才的话,一字一句,她都听得清清楚楚,知晓他和自己一样,仍旧坚定,并未改主意。 她的眼眶有些泛红,长到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情意的力量,好像只要与靳昭心意相通,便可以什么都不怕。 二人无声对视一眼,什么都不必说,便都停止脊背,一同面对高处之人。 萧元琮看着他们并肩的模样,只觉刺眼极了,心中的怒意与不快已累积到顶峰,只要再有一片雪花落下,便会呈山崩地裂之势。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在榻上坐下,闭上双眼,保持沉默。 殿中的气氛安静得有些渗人,就连呼吸都显得突兀。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元琮慢慢睁开双眼,将胸中的憋闷之气缓缓吐出,紧绷的脸色放松下来。 “你们方才的话,孤都听到了,在那样的情况下,都未改心意,可见的确情真意切。”他说话时,语气缓和下来,仿佛已恢复了往日仁慈宽和的模样,“不过,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宫中女子绝没有与外男有所勾连的道理,孤是储君,更应当以身作则,绝不能因私废公,今日之事,孤便当做没有听到,你们各自回去后,就不要再提此事了,更要谨守规矩,不能再犯。” 看样子,竟是打算就当这件事不存在,让他们两个都有种使出了全身力气,却都砸进棉花里的无力感。 “南衙军不得私自离京,靳昭,孤会手书一封,命人送回京中,替你补全今日出城所需文书,但军中该去领的杖责不能免除。至于云英,天气渐冷,等到了腊月,雪天更多,你两边往来不便,从下月起,就别再回去了。待过了年关,孤会早些回京都,到那时再说吧。” 三言两语间,已断了两人这两三个月里屈指可数的见面机会,更让云英连年前见孩子的机会都没了。 她忽而有种被人牢牢捏在手心的无力感,从城阳侯府到东宫,她总以为日子已渐渐变好了,再不用像从前那样提心吊胆,可是现下,她才醒悟过来,她进的是皇宫,是一个比城阳侯府更大、更深的权力中心,这里面的主人,掌握的是整个王朝几乎所有人的性命。 靳昭亦感到焦急,不顾君臣之别,直起上身,高声道:“殿下,臣——” 只是话还未说完,又被萧元琮冷声打断。 “好了,孤如此处置,已是网开一面,顾全了大家的颜面,靳昭,不要得寸进尺。” 殿中再次陷入沉寂,同时还有种暗暗的僵持。 萧元琮顿了顿,好似再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半晌,严厉的神色才再度缓和下来,温声道:“孤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待过了年关,阿溶不必再喂乳汁时,若你们还未改心意,孤自会放云英出宫,到时,婚丧嫁娶,孤自不再干涉。” 如此,他几乎便是同意了他们两个的事。 云英和靳昭对视一眼,片刻的不知所措后,几乎同时迸发出惊喜之色。 他们正要一同向萧元琮磕头道谢,就听他淡淡道:“先别急着谢孤,你们二人相识才多久?不妨趁着这段日子,好好想一想,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云英愣了下,想起方才他也问了靳昭,知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似乎连她自己也从没想过。 那靳昭呢,他不求功名利禄,在京中为官,为的也是报答太子的恩情,那他自己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们相识的时间太短,其中能独处的机会更是寥寥无几,除了在榻上翻云覆雨,几乎没有什么推心置腹的时机。 “罢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孤乏了,你们都下去吧。”萧元琮说完,面无表情地闭上双眼,冲他们懒懒挥手,仿佛已完全没了兴致。 云英飘忽的思绪被打断,闻言赶紧起身,同靳昭一前一后退出后殿。 屋门打开的那一瞬,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她整个笼罩住,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这才想起自己原本的那件冬衣还留在屏风之后,眼下身上穿的还是里面那两层单薄的衣裳。 靳昭显然也注意到了,一面关门,一面想将自己的氅衣给她披上。可心中还记得太子方才的话,指尖触到氅衣的边缘,又收了回去,等到了外殿,才对门边的内监道:“能否劳烦替穆娘子寻一件衣裳来御寒?” 内监见到云英单薄的衣裳,也不推辞,迈着匆忙的脚步去了一旁给下人们歇息的偏殿暖阁。 在短暂的空隙里,前殿门外又只剩下云英与靳昭两个,离得最近的一名内监也在数十步之外。 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再萧元琮面前太过紧张,此刻突然松懈下来,两人都有些无所适从,一时相对,竟都默然无言。 好半晌,那名去取衣裳的内监已要回来,靳昭才压低声快速道:“我等你。” 还有数月,两人不能亲近,他会耐心等着,等到她出宫的那日,兑现自己要娶她的承诺。 云英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由冲他露出一丝笑容,郑重道:“好。” - 后殿中,萧元琮自二人走后,又在榻上坐了片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无甚表情的脸孔仿佛已彻底平静下来时,才重新睁开双眼。 外头的内监等了一会儿,捧着一碗金玉藕粉羹进来,笑道:“殿下,这是膳房才做好的羹,因殿下昨夜泡汤后说,恐夜里积食,便没用膳房送来的羹,今日奴婢们便想,白日就将羹送来。冬日天寒,外有汤泉暖身,内亦该滋养补气,还请殿下多少用两口。” 萧元琮没有说话,只淡淡“唔”一声,由着内监将碗与勺呈到案上。 白瓷的碗中,藕粉被拌得浓稠饱满,晶莹剔透,一颗颗被切成碎丁的金色蜜饯与白色胡麻均匀分散其中,看起来口感细腻,滋味清甜,十分解腻。 萧元琮垂眼打量片刻,拿起那只小巧光润的瓷勺,自碗里轻轻舀起半勺。 华服之下 第61节 那被御厨搅打得毫无瑕疵的藕粉,在殿中不甚明亮的光线中,也透着如玉一般盈润的色泽。 他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日落进水里的云英。 她的肌肤便是如此清透细腻,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那软嫩丰盈的触感。 方才揉在她身上的那只手,此刻忽然开始发烫,已被强行按下的恼怒和不快,在这一刻被完全点燃。 只见他举着勺的那只手用力一挥,将案上的碗一同挥出去,撞在阶下的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平整洁净的地上顿时留下一片狼藉,内监吓了一跳,赶紧跪下。 “殿下息怒,若是不喜此羹,奴婢这便往膳房传话,要他们另做别的送来。” 萧元琮没有说话,而是等待刚刚才寻到发泄口的怒火平复下去。 方才一直忍 着,不代表他会一直忍下去。他说的等,说的不再干涉,并非全是假话,只是因为他知晓这两个人,本就不是同路人。 靳昭不喜京都官场,不要京都的功名利禄,不代表他是个没有抱负、甘于平凡的普通儿郎,只是自有一番别的追求罢了。 至于云英,她从一开始在城阳侯府会向他求救,他便知晓她不是个简单的女子,到后来,她在武澍桉一事上的所作所为,更让他笃定自己的猜测。 她虽只是个婢女,出身下贱,却绝不是那等为了情爱,就甘愿舍弃自己的一切的糊涂人。 生与死的抉择容易,毕竟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罢了,可若是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的漫长岁月,又有多少坚定的情爱,能供他们消磨呢? 想到这儿,他的怒意终于真正平定下来。 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只是需要多一些耐心,而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罢了,收拾干净便好,不必再送来了。”他从榻上起身,随手披了件氅衣,吩咐完便直接离开。 第59章 道理 就在这儿喂吧。 回宜春殿的路上, 云英意外地见到了自入行宫以来,便深居简出,不大在众人——或者说不大在宜春殿众人面前露脸的薛清絮。 听宜春殿在靠近香凝阁的东偏殿的宫女内监们说, 太子妃并非足不出户,日常也会下山, 大约是同过去闺中的蜜友们,或是京中贵妇们饮茶、游玩等。 此刻, 她穿戴整齐,一身衣裙虽不似上回参加中秋夜宴那般精致繁复, 但也瞧得出来,是精心装扮过的。 也不知是不是许久没见的缘故,她的面容看起来和善了许多, 仿佛又回到云英第一次在少阳殿中见到她时那副端庄美丽的样子, 隐约之间, 甚至还有一丝掩饰得极好的欢欣。 云英眨了眨眼, 在行礼之前,分明看到她要去的不是山下,而是再往上去的九龙殿的方向。 “穆娘子, ”薛清絮停下脚步, 上下打量她一眼,“这是从哪儿来,怎么没在宜春殿照料皇孙?” 云英恭敬答道:“奴婢昨日回京中探望孩子,今日回来, 方才在山下向殿下请过安,此刻正要回宜春殿去。” 薛清絮扯了下嘴角,似乎没什么兴致同她多言,正要转身走, 却见通向九龙殿方向的山道上,萧琰正独自走来。 她也不走了,直接唤了一声“二弟”,待人走近了,又问:“你这是要去哪儿?才从外头回来,母后还说,要让你好好歇一歇呢。” 萧琰停下脚步,冲她淡淡点头,唤了声皇嫂,答道:“方才已见过父皇与母后,眼下还要下山去见几位朝臣。我无病无灾,身强力健,没什么要歇的。” 他说完,目光一转,就落到后面的云英身上,带着一丝怀疑。 “穆云英,你怎么还在外面?这时候才回来,衣裳也换了,大哥同你说什么了?” 他语气里透出的熟悉,听得薛清絮目光微闪。 “太子殿下只是问了奴婢几句话,是奴婢走得慢,才耽误了时辰。”云英低着头,心中还有气,对他无法心平气和,若不是薛清絮还在,连这两句话也不想答。 薛清絮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扫过,慢慢道:“怎么,二弟难道是与穆娘子一道回来的不成?” 云英没说话,贴在身前的手悄悄抓住衣襟的一角。 萧琰将她的动作收进眼里,默默移开视线,说:“是啊,途中遇上,便捎了穆娘子一程。”说着,他又转向云英,蹙眉沉声道:“还不快回去。” 云英闻言赶紧躬身又是一礼,转身便匆匆走了。 很快,萧琰也冲薛清絮道了声“失陪”,继续下山去了。 留下薛清絮站在石阶边,望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殿下,”身边的宫女见她迟迟不动,不禁出声问,“可还要去九龙殿?” 薛清絮收回视线,抬头看向掩映于林木间的殿阁。 “去,为什么不去?走吧。” - 很快便是十一月,圣上连下两道谕旨,一则褒奖吴王在平定许州斗米道叛乱的功劳,除了赏其金银,连带着也升了许州几大折冲府中有功劳的军士的官衔;二则是钦点太子与吴王二人为此次春闱主考,命礼部全力配合。 旨意一出,萧元琮与萧琰两个便带着几名礼部官员一同去京都,查看各地考生的情况,以及贡院修整的计划,一连忙了多日,才得回到行宫。 与此同时,吐谷浑的使臣路途已经过半,按照鸿胪寺派出前往迎接的官员信中所说,至多到腊月初,使团便可进京,到那时,朝中也应当定下和亲的人选了。 眼下,宗室贵戚们正为此事争论不休。 原因无他,徐胜递至京中的奏疏众人都已知晓,经吴王的解释,如今人人都已明白,此次与吐谷浑的联姻绝不能有一丝怠慢。 大周国祚绵延至今已有数十年,皇室主脉虽人丁单薄,几近断流,但纵观整个萧氏宗室,适龄的娘子并不少。 只是,她们多是旁支远亲,早与当今圣上一脉,乃至先帝一脉隔了好几层,那样的身份,放在此次和亲中,实在不够份量。 如此,这一重担便都落到先帝另外几位堂兄弟的身上。 那些宗室亲王都是从上几辈便承袭下来的爵位,当初先帝骤然驾崩,他们因年纪、齿序等诸多原因,与皇位失之交臂,由着当今圣上登基,那样的好事没能落到自己身上,如今要送人和亲,却惦记上他们的女儿,他们心中自然颇有微词。 碍于家国之义与朝中的悠悠众口,这些宗室亲王们不好直接拒绝,但递上来的奏疏间,多少能窥见拖延、推辞之意。 也许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的缘故,朝堂上,竟又提起了普安公主。 普安公主虽不得宠爱,却是圣上亲生的骨肉,又恰是十六七岁适婚的年纪,倒像是比再另寻宗室女册封公主省事许多。 而这一次,萧崇寿没有再斥责提出之人,只是脸色复杂地沉默以对。 众人一看,便明白过来,皇帝这是已经要松口了,兴许真有愿将自己亲生女儿送出去的念头,只是身为父亲,难以痛下决心。 消息传到宫中时,无不哗然。 “怎么能真让公主去和亲?”丹佩将膳房才送来的蒸蛋羹呈到案上,“宜春殿上月份例中余下的蛋,殿下让膳房做了给下人们做点心。” “是呀,堂堂公主,这些年在宫中只怕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绿菱叹了口气,压低声道,“我倒也听说过将真公主送去和亲的事,不过,听说那位公主在和亲之前,已嫁过两次,都与夫君不合,这才被送去和亲。” 几丈外的榻上,小皇孙正呼呼睡着午歇,还没醒来,她们说话做事,都格外收敛,好让他睡得安稳。 “想来此事又有皇后娘娘的手笔在。”丹佩将声音又压低许多,偷偷说着,看向云英,“云英,你同公主亲近,她近来可好?” 萧珠儿是个极和善的人,因为喜欢云英,有时便会送些东西过来,连带着也给宜阳殿的其他人一道送些。 她不受宠,手头并不宽裕,拿不出什么珍馐宝物来,但对待下人们的那份和善,却让她们记在心里。 云英舀了一勺蛋羹送入口中,闻言道:“公主脾气好,心胸开阔,倒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说到此处,她不由想起上次骑马时,萧珠儿不经意间说出的那句“其实嫁去和亲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后来没再听其提过,但她心中总有不太好的预感。 不一会儿,榻上的小皇孙翻了个身,胖胖的小身体撞上榻边的围栏,发出木头轻微挤压的声响。 三人一直警觉,闻声几乎同时朝榻上看去。 小皇孙伸伸胳膊腿,一双迷迷瞪瞪的眼睛慢慢睁开,显然是醒了。 云英立即起身行至榻边,弯腰将他抱起,含笑亲亲他的小脸蛋。 孩子迷糊的眼神逐渐清澈,仰起脸看她,一双小手也跟着碰碰她的下巴。 “皇孙还是同你最亲,”绿菱笑着替她挪开脚边的垫子,“咱们三个要是站在一块儿,皇 孙定是要你抱的。” “孩子想吃的罢了,等再大一些,爱玩了就不一样了。”云英觉得窝心极了,但嘴上不好说得太直白。 她们正要一同陪皇孙玩一会儿,近来他越发有力气。 就在这时,有正殿的内监过来传话:“太子殿下回来了,正问起皇孙,若是皇孙醒着,便请过去一趟。” 近来太子忙碌得很,时常要在外逗留到深夜才回,召见皇孙的次数自然也不多。云英有心避开,前两回都是丹佩或绿菱带着去的,这一次该轮到她了。 她不好推辞,只得起身,给皇孙披了件厚厚的衣裳,整个裹住抱在怀里,跟着门外的内监快步进了正殿。 今日天气不错,晴朗无云,此时也还早,日头刚刚西斜,金色的光透出一抹橙黄,沿着敞开的屋门照进来一束,又随着屋门关上,被挡在外头,由纱窗筛过一层再透进来,让整间屋子的氛围都变得温和起来。 云英将才给皇孙披上的那件衣裳取下挂到架子上后,便快步行至案边,冲萧元琮行礼。 多日不曾单独相见,云英本以为自己应当不太介意先前的事了,毕竟这是身为奴仆该有的样子,可是此刻站在萧元琮的面前,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起他上次将她单独留在山下后殿时的情形,甚至胸前被他隔着衣裳揉过的地方,也又有些隐隐发烫起来。 幸好萧元琮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他才从山下回来,由内监服侍着换了身干净舒适的衣裳,正坐在榻上饮茶,见她过来,也无甚表情,只示意旁人到外头候着,再抬手让她起来。 眼看着屋里的人又一个个走了,云英再次感到几分不自在。 “云英,你过来些,到孤的身边坐下。”萧元琮温声说着,轻拍了一下身边的空地,大约也察觉到她的顾虑,顿了顿,又轻叹一声,“孤只是想好好看看阿溶,再同你好好说说话罢了。云英,你可还在生气?” 他说话时的语气十分柔和,面目亦是慈悲中带着失落,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那副模样,听得人不自觉便被他所感染。 云英心中也有一瞬间动摇。 她心里始终记得那个温和、仁善的太子,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帮了她一把,又在无人留意她的时候,留意到她的不适。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她心里牢牢记着自己与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之间是云泥之别,在自己受到的威胁尚未完全解除之前,实在没必要分给这些贵人太多感情。 “奴婢不敢。”她低头轻轻应一声,敛去多余的情绪,抱着皇孙在他的身边跪坐下,却不是他方才指的紧挨着他的那处,而是稍远出几寸的地方。 这样的距离,恰好能让他伸手便碰到孩子,而孩子挡在两人之间,也像一道天然屏障似的。 小皇孙丝毫未察觉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仍旧一脸笑呵呵地左右看看,伸手抓住云英的衣袖,试图在榻上站起来。 萧元琮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神色有一瞬间发冷,但很快恢复。 “听说阿溶这两日胃口不大好,”他伸手握了握孩子的小手,“今日好点没有?” 话音落下,孩子颤巍巍站起来的脚步动了一下,不小心踩到坐榻的边缘,一个不稳,便要摔倒。 云英本就伸着一条胳膊虚虚护在一旁,而萧元琮也本能地伸手去拦,这一下,孩子护住了,他的手也恰好覆在她的手背上。 华服之下 第62节 云英顿了一下,刚要抬头看过去,萧元琮已然收回手,没有一丝犹豫与停顿。 “今日已好多了,午膳用得几乎与往日相当。”云英如实回答,心中悄悄松了口气,料想今日应当果真没什么事。 “那便好。”他淡淡叹了口气,又道,“近日宫中关于和亲一事的传闻,你可听说了?” 云英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点头说:“奴婢听说了,朝中诸位大人们似乎提议要让普安公主出降吐谷浑……殿下,果真会如此吗?” 萧元琮看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吐谷浑的由来。 “吐谷浑本是鲜卑慕容氏的一支,百余年前,天下大乱,其部族随首领数度迁移,最后落脚于西北一带,其首领称汗,定都伏俟城,最初,他们臣服于吐蕃,在大周立朝之初,跟随吐蕃屡次犯境,还挑起西域诸国的争端,令商路不通,西北百姓苦不堪言,朝廷为了支撑战事,亦连年征兵征粮,令中原百姓受累。” 云英不懂他为何说起这些,想了想,说:“可是奴婢听说,后来大周曾派大军,击败过吐蕃与吐谷浑的联军,令其多年未敢再犯。” “不错,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光延二年,大周派出十万大军,于松州击败联军,大获全胜,可是,那一场大胜,是用大周伤亡上万人换来的,有多少将士因此埋骨沙场,从此再见不到父母妻儿。而吐蕃与吐谷浑联军,伤亡却不过两千。” “以一万将士的伤亡换一场‘大胜’,听来的确得不偿失。” 萧元琮见她似乎的确在认真听,并未显出毫无兴致的排斥模样,平淡的唇角不由勾起一丝笑意。 “倒也并非没用,那一场大胜后,吐蕃便不敢再轻易来犯,吐谷浑则派使臣前来,要与大周修同盟之好,这才有了后来维持多年的联姻。不过,不论是那时,还是如今,朝中始终有人反对和亲,要求以武力荡平外敌。可是,总是兵戎相见,不是长久之计,除非将其所有部族统统剿灭,一个不留,否则,世世代代的血海深仇,便永远没有止尽。” “和亲难道就是长久之计?”云英不解。 “和亲自然不是,所谓的盟约,都不过是两方相安无事时才会遵守的,一旦有天灾人祸,随时都能撕毁。和亲最重要的,是随着送嫁使团带去的汉人的儒生、工匠,他们留在那里,教当地的人们农桑、冶炼、烧瓷等,一年一年,将那里的人同化,直到日后有一天,他们不再与汉人为敌,甚至完全成为汉人。” 萧元琮一边耐心地解释,一边看着云英的反应。 她虽识字,却只学了点算账管家的皮毛,从不知晓这些上层人才知晓的大道理,原来除了普通人口中的战与和两条路之外,还有另一个迂回在两者之间的第三条路。 “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非此即彼的,只是不能一蹴而就,总要权衡利弊,先放弃些什么,才能有更长远的利益。”萧元琮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轻笑一声,目光落到她的脸上,“你可知,当年带领十万大军击败吐蕃与吐谷浑的是谁?” 云英摇头,不知怎的,她觉得这个人应当同自己有些关系。 “是武成翰。” 云英在心里重复一遍这个名字,只觉有些耳熟,片刻后,一下想起来:“是城阳侯?” “不错,当年大周立国不久,武成翰便是凭借此次大功,被封为城阳侯,爵位承袭至今,已是第三代,如今,这一脉也不过只剩下你膝下这一个子孙了。” 萧元琮说罢,深深看她一眼。 云英感到心中像是被人投了一粒石子,原本平滑如镜的水面荡漾出一圈圈波纹。 不过,她并未深想,看一眼屋中漏刻的时辰,抱起皇孙,说:“殿下,时辰差不多,奴婢该给皇孙哺乳了,需先行告退。” 说完,就要起身行礼。 却听萧元琮淡声道:“孤已让人将阿溶的晚膳也送到这儿来,眼下就不必回去了,外头到底冷,何苦要经这一遭?就在这儿喂吧。” 第60章 牛乳 就在他的眼前。 云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在屋中快速扫视一圈, 除了一扇已被收起的屏风外,再无其他可 供遮挡的地方,让她如何就在这屋里哺乳? 难道要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吗…… “殿下, ”她小心地开口,“此处恐怕不太方便……” 萧元琮抿唇轻笑, 目光只是看着她的脸庞,完全没有看向别处, 仿佛当真没有一点其他心思。 “将挂起的纱帘放下便好,”他指了指屋中西北角的一处, 那儿有一层薄薄的纱帘被一只金钩卷起,贴在墙角处,十分容易被忽略。 云英见状, 这才放下心来, 赶紧抱着皇孙行至那道纱帘边, 拨开金钩, 将纱帘放下来。 素白泛黄的颜色,完全垂落下来时,才让人发现是半透的, 站得近了, 仍能透过薄纱朦胧地看到另一边的情形。 她皱了皱眉,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地上的矮榻朝里头的窗边挪了几寸,好离纱帘再远一些。 直到感到距离差不多, 她才放心地在榻沿上坐下,低声哄着小皇孙,伸手解开一侧的暗扣,让小皇孙靠近, 一张小口便能顺势含住,吮出乳汁。 稚儿用力嘬吸、吞咽的声响在被薄纱暂时笼起的小小空间里回响,在槛窗外照进来的金橙色的日光里,有一种特别的温柔情致。 她低头望着怀中的孩子,嘴角不由微微扬起,露出属于慈母的爱意,却不知,隔着那道纱帘,萧元琮正看着这处。 她离纱帘有一段距离,外头的确看不到什么,可是正对着的那扇槛窗外照进来的光,却恰好将她的侧影打在轻薄的纱帘上。 那道影子就在他的眼前,解开衣扣,袒露出最自然耸立的曲线,再由着仰头的婴孩张口吸吮。 她低垂的脸庞,脖颈的修长,甚至是胸前平缓的起伏,都在纱帘上呈现得一清二楚。 他明明什么都没看见,却又什么都看见了。 眼前的画面不禁与脑海中一直被压在深处的某个傍晚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那是她才入宫的第一天,也是这般,一个人坐在屋里哺乳,而他不经意间站在窗外,便看到那样的情景。 萧元琮的眼神悄然幽暗,落在膝上的手更无声攥紧,仿佛在拼命隐忍着什么。 案上有茶,也有下人才刚送来的牛乳,他犹豫一瞬,抬手先捧起茶盏。 明明只是温热的,并不烫口,可饮下一口,非但没有解渴,反而觉得更加燥热难耐。 而旁边那洁白的牛乳,盛在青瓷的盏中,看起来似乎比方才更加诱人。 他又看一眼,到底按捺住渴望,没有伸手。 就在他的耐心即将告罄之际,帘后的稚子终于松口,云英拿随身的帕子擦了擦,重新扣上衣扣,抱着皇孙出来。 皇孙如今越发大了,吃完奶不必再抱在肩上多拍,自己便能好好咽下去。 云英一边抱着他轻哄,一边止不住有点脸红。 方才被帘子挡着不觉得,如今出来看到萧元琮仍坐在原处,便忽然有了几分羞意。 好在还没等她重新坐回去,门外便传来内监通报的声音。 “殿下,普安公主来看皇孙,正在外候着呢。” 萧元琮顿了顿,倒没觉得惊讶,扬声道:“让她进来吧。” 很快,屋门打开,萧珠儿进来,脱下身上的氅衣,先向萧元琮恭恭敬敬地行礼,随后才冲云英笑笑。 外面的内监赶紧将旁边榻上的坐垫又理了理,在地上也铺上一层柔软厚实的毛毡,以免皇孙磕着碰着。 萧珠儿拉着云英的胳膊走到榻边,也不坐在榻上,而是往底下的脚踏上一坐,让皇孙也坐在毛毡上。 她近日常来,皇孙看到她半点也不陌生,还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小嘴张开,跃跃欲试地发出声音。 “是姑母!”萧珠儿原本神色有几分恹恹,在听到皇孙咿咿呀呀的话音后,笑容才慢慢变得明快起来。 “我一人闲来无事,本是来找阿溶和云英的,没想到他们都在太子哥哥这儿,太子哥哥不会嫌我不请自来吧?” 已快到用晚膳的时候,萧元琮微笑着摆手:“自然不会,孤这里太过清静,也难为你愿意来。” 他说罢,又吩咐内监再多备一份晚膳,留萧珠儿下来用膳。 萧珠儿笑着答应,心里却想,不论是在京都还是在行宫,有哪里会比她和母亲住的地方更清静呢? 内监有眼色,从偏殿拿了不少皇孙的小玩意儿来,一件一件摆在毛毡上,由着他饶有兴致地摆弄。 他看起来心情好极了,难得有他们三个一道陪他玩,小嘴中发出的单字都比平日更多了。 正殿中一贯的清寂在时不时的话音与笑声中被冲淡大半,连云英也感到一种稍有的惬意,心中不禁感叹,若是这时候,她的阿猊也在就更好了。 不单是阿猊,还有靳昭,还有殷大娘…… 这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外头的天色彻底暗下来。 内监将晚膳送进来的时候,云英愣了愣,不由多看了萧元琮一眼,他们备下的晚膳,分明还有她的份。 等一张张小食案摆好,她正要先给小皇孙喂饭,就听萧元琮道:“让孤来喂吧。” 这回不光云英,连萧珠儿都惊讶地看过去。 “孤不过想试试罢了。”萧元琮看着她们两个异样的目光,难得露出属于普通人的无奈笑意。 他说着,把孩子抱过去,命内监将食案挪到自己面前,学着从前见到过云英她们给孩子喂饭的样子,拿起小木勺,舀起一口就要往孩子嘴边送。 “殿下,先等一等!”在小木勺送到嘴边之前,云英赶紧先跪到萧元琮的身旁,拿出小围兜,给孩子围上,“这样才不会弄污了衣裳。” 萧元琮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仔细为孩子打理的模样,有一瞬间的晃神。 “皇孙就快满一岁了,如今,奴婢们喂皇孙吃饭时,都由着他先自己用手抓着饭食吃两口,再过两日,还要让皇孙自己试着拿勺,”云英温声解释,“这样能让皇孙的手指更灵活,不但能更早学会用勺箸,听他们说,将来提笔写字,也学的更好。” 萧元琮回神,突然发现还没等他喂,孩子果然已经自己用手抓了块柔软的瓜饼送进口中。 瓜饼柔软,黄澄澄的,孩子手指不知轻重,送进口中时,已捏得有些碎,糊在指间与嘴角,完全失了平日的整洁。 他不由皱了下眉,但看到云英温柔的面庞与孩子天真的眼神,心里那点因为混乱而生出的不快便消失了。 他耐心等着孩子将那两块小瓜饼都送进口中,才拿起一旁的巾帕,将那双脏兮兮的小手和那张脏兮兮的脸蛋擦干净,转而重新拿起木勺,舀了一勺肉羹送入孩子口中。 如此,方整洁多了。 萧珠儿在旁边看着,忽然笑着说:“太子哥哥果然是个极好的父亲,连给侄儿喂饭这样的事,都愿意亲力亲为。” 不过喂一次罢了,这样的事,若放在普通人家,实在不足为奇。虽然大多数人家多是男主外,女主内,男子几乎不管家务,可但凡是个仁厚老实的,一年到头,偶尔给妻子搭把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在钟鸣鼎食之家,皇宫高墙之内,却十分少见。 这样的人家,莫说父亲,便是母亲也鲜少有亲力亲为的,身边有那么多仆从奴婢抢着替他们照顾孩子,便是哺乳这样的事,也都交给乳娘来做,更别提喂饭、更衣这样的小事。 譬如萧元琮与萧珠儿二人,一个皇子,一个公主,他们的父皇莫说是喂饭,便是抱,也没抱过他们几回。 若是一视同仁便也罢了,偏偏当今圣上明明也有满腹柔情与拳拳爱子之心,只是这份心都用在了萧琰的身上。 宫里人人都知晓,二皇子幼年时,圣上日日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抚养,宛若民间父子一般。 萧珠儿说这话的时候,不乏失落与羡慕。她虽掩饰得极好,可到底年纪小,再加上近来圣上在和亲一事上的动摇,她藏不住心事,也情有可原。 云英想起方才同太子说的那些话,不由悄悄握了握萧珠儿的手,见她抬头冲自己笑,才放下心来。 可是,没过多久,一餐晚膳才用了大半,外头便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宫女带着哭腔的话便隔 着门传来。 “公主殿下,方才齐采女一个人去了九龙殿,跪在殿外求圣上别将公主嫁去吐谷浑,如今正被皇后娘娘申斥,公主殿下还是快去看一看吧!” 华服之下 第63节 话音落下,萧珠儿呆了呆,手中的银箸滑落下去,砸在一片杯盘碗碟之间,发出一阵清脆杂乱的声响。 她撑着桌案匆匆起身,也顾不上失礼,冲萧元琮道了声“容珠儿失陪”,便披了衣裳快步离开,出门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太慌乱以至于双腿发软的缘故,身子朝旁跌了一下,幸好外头的宫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重新站住。 她母亲齐采女多年前为保命自毁容貌后,便几乎没在圣上面前出现过,即便如此,仍是郑皇后的眼中钉,此番为了她,直接到九龙殿去,郑皇后哪里还能容得下?还不知要怎样磋磨,才能泄愤。 眼看萧珠儿才穿好鞋,就直接跳下台阶,屋门则在她的身后慢慢阖上,云英的心也跟着揪紧。 萧元琮看着她的反应,抬手道:“你若担心,便也跟去瞧瞧吧。若实在闹得太大,便回来寻孤。” 他同萧珠儿并不亲近,从前也不大管她的事,但如今事关朝政,在行宫,宜春殿也不似东宫一般,同天子所在完全隔开,此处离九龙殿不远,若他还是袖手旁观,也说不过去。 云英知晓他的意思,起身道谢后,便也匆匆披着衣裳追了出去。 - 九龙殿外,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齐采女伏跪在地上,瘦弱的身躯瑟瑟发抖。 她身上也穿着厚厚的冬衣,可是瞧那朴素的毫无花纹的布料,一看便十分陈旧,就连旁边冷眼看着她的九龙殿的宫女们穿的衣裳,看起来都比她的华贵多了。 “求皇后娘娘开恩,臣妾当真只是为了珠儿,想要求见圣上,请娘娘看在臣妾这些年循规蹈矩的份上,让臣妾见一见圣上吧!” 她说着,对着站在台阶上的郑皇后便是一阵磕头。 天色已暗,周遭只有殿外廊檐下的两排灯烛 ,照亮她的身影。 她本是个秀气的美人,容貌不算出挑,却独有几分恬淡气质,如今年岁上来,低垂着脑袋时,仍旧有些许楚楚可怜的风姿,可只要一抬起头,露出右边脸颊上半个巴掌那么大的疤痕时,便让人心中一紧。 那疤痕浮在白皙的皮肤间,突兀得像是硬生生刻上去的一般,在烛光的映照下,越发狰狞可怖。 郑皇后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快速移开,不耐地挥手:“真是碍人眼,你这副模样,若还能得见天颜,岂不是要污了圣上的眼?快走吧,别再来了,依本宫的意思,就不该让你们母女两个跟来行宫!” 齐采女哪里肯,当即不顾礼仪,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用尽全身气力,提高嗓音,冲着雕栏玉砌的九龙殿大喊。 “陛下!陛下!臣妾齐氏求见!求陛下念在臣妾服侍多年的份上,念在与珠儿父女一场的份上,网开一面!” 郑皇后勃然大怒,当即喝道:“还不快去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回去!真是反了天,敢在九龙殿外这样喧哗!” 若不是圣上恰好去了后殿的汤泉,只怕此刻已听到她那一阵胡言乱语。 宫女们也被齐采女吓了一跳,不必她再多言,赶紧跳下木阶,将其团团围住,捂嘴的捂嘴,拽胳膊的拽胳膊,就要拖走。 就在这时,旁边的山道上,萧珠儿匆匆奔来,一见母亲受罪,自然忍不了,当即扑上去大喝:“不许你们碰我母亲!” 齐采女身子不好,这样冷的天跪在外头已经让她心疼不已,哪里还能眼看着旁人这样欺负,她也顾不上公主的身份与尊严,更不顾自己身单力薄,拼着一身蛮劲,直接扭开两名宫女,钻进她们的包围中,用自己的身子护在母亲的上方。 “谁敢动我母亲,便先将我打死!”她像是一头小兽,红着眼眶瞪着周遭的几名宫女,半寸也不肯让,同从前那个怯懦胆小的样子判若两人。 几名宫女都被镇住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公主是皇家血脉,到底同底层的妃嫔有几分区别。 “珠儿!”齐采女勉强撑起身,拉着女儿的手,垂泪道,“你怎么过来了?快回去,别管阿娘!” 她特意趁着女儿去了宜春殿才敢过来,哪知晓这么快消息就传了出去。 “阿娘!”萧珠儿在看到母亲额前因方才的磕头而留下的一片血痕时,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声音颤抖的同时,忍不住嘶喊,“你何苦这样作贱自己!求父皇有什么用,他难道有哪一次帮过我们吗!” 多年的失望与怨恨,在这一刻终于发泄出来。 周遭的人静了一下,就连殿门之后匆匆披了衣过来的萧崇寿都有片刻默然。 云英来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番话。她本想上前陪在萧珠儿的身旁,可想起一会儿兴许还要找机会跑回去报信,便又止住脚步,躲在一棵粗壮的杉木之后。 “既然知晓圣上不会帮你们,就别在这儿自取其辱!” 郑皇后见不得她们母女这般相依相偎的苦情模样,正要让宫女们继续将其赶走,便听身后的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萧崇寿的身影出现在亮如白昼的灯火中。 “皇后,何苦为难她们?” “陛下!”郑皇后一听他这样说自己,顿时不满,可再一看,他已有苍老之态的双目在看到地上那对母女时,竟流露出复杂的怜悯之色,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口像被刀划过一般,疼痛难忍。 “臣妾今日失仪,冲撞了陛下,”齐采女终于见到萧崇寿,也顾不上伤心难过,赶忙跪好,忍着身上的寒冷与疼痛,再次磕头,“可事关珠儿,便什么也顾不得了——臣妾这辈子,从来不争不抢,即便不得陛下青眼,也从无怨言,可唯有珠儿,是臣妾这辈子唯一的念想,臣妾不求她多受陛下宠爱,不求她嫁得多好,只想让她留在京都,平平安安过完这一辈子,陛下,求您看在珠儿也是您亲生骨血的份上,不要让她远嫁!” 萧崇寿从殿中踏出来,示意下人上前,将她们母女两个搀起来。 “朕何时说过要让珠儿远嫁?” “吐谷浑遣使团入朝求亲,宫中盛传,陛下兴许会将珠儿嫁过去,”圣上近在咫尺,齐采女到底不敢直接以真容面对,抬起头时,下意识拿袖子掩住狰狞的那半张脸,“陛下,此事可是真的?” “的确有吐谷浑求亲一事,朝中也有人提议,要让珠儿嫁去。”萧崇寿答道。 “臣妾斗胆,能否求得陛下一句圣言,”齐采女不禁上前一步,捂着脸仰头,满怀祈求地看向萧崇寿,“不会将臣妾的珠儿送去?” 此话一出,就连方才还在门外说着求皇帝没有用的萧珠儿,都忍不住抬起头。 到底是个孩子,因为从来没得到过父亲的爱,哪怕对自己说过无数遍死心,到头来,还是会有那么一丝控制不住的期盼。 她也想证明,自己也是父皇的孩子,就算不像二哥那样备受宠爱,也总还是有那么一丝份量。 萧崇寿望着母女二人看过来的眼神,沉默许久,慢慢道:“此事,朕也十分为难,可事关江山社稷,非朕一人便能做主。” 空气静了一静,萧珠儿眼里的最后一线光慢慢熄灭了。 齐采女在一旁已经克制不住地低声抽泣起来,她垂下眼,掩饰住自己的失望,转身安抚地摸了摸母亲的手。 “阿娘,这没什么,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不是吗?” 她的声音没有刻意抬高,却因为周遭太安静,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躲在树后的云英更是在听到这句话后,莫名地再次想起萧珠儿的那句“其实 嫁去和亲也没什么不好”,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以至于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都没有发现。 萧琰住在沉香殿,离九龙殿不过一线之隔,早就留意到这边的动静。 他不想多管,但又知晓皇后的脾气,定不能妥善处理,这才悄悄过来看看,谁知还没走近,便先发现这个躲在杉木旁的身影。 瞧她那副双手捂在心口,一动也不敢动的样子,仿佛关心极了,令他不由蹙眉。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萧珠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忽然上前一步,直挺挺跪在地上,冲萧崇寿高声道:“父皇不必为此事为难,这段时日,儿臣思虑良久,已然想通,愿自请出嫁吐谷浑新汗慕何白!” 话音落下,众人都是一惊。 齐采女更是连遮挡脸庞的那只手都落了下去,惊呼一声,便扑上去,哭道:“珠儿,你在胡说什么!陛下,她还小,一时意气,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求陛下千万不要当真!” 躲在树后的云英亦被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提起裙摆就想出去。 萧琰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在她脚步抬起的那一瞬便有了动作,没等落下,已挪至于她的身后,一手从她腰侧穿过,环绕一圈,将她带入自己怀中,牢牢箍住,另一手则抬高,捂住她的口鼻,止住她到嘴边的呼声。 “别去。”他微微低头,凑到她的耳边,双唇微启,擦着她的耳畔低声道。 第61章 要求 也想要成为拥有同样权势地位的女…… 云英在被他碰到身躯的那一瞬便浑身僵硬, 在感到耳畔那阵随着他说话时传来的热痒之意时,更是瞪大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可就在萧琰以为她会乖乖听话的时候, 她忽然剧烈挣扎起来。 口鼻把他捂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身子却拼命扭动起来,腰被他牢牢箍着, 便拿双手去掰,同时以肩背朝后顶他, 连带着柔软圆润的臀也被动地磨蹭起来。 她想要尽快挣脱,一是出于对萧琰本能的抗拒,二则是想要阻止萧珠儿, 让她收回刚才的冲动之言。 而萧琰却被她磨得一下子热血沸腾, 挡也挡不住地浑身燥热。 他猛地咬紧牙关, 搂在她腰间的胳膊瞬间收得更紧, 让她扭动的幅度变小,手指更是在她腰上的软肉间掐了一下。 “别过去,听他们说, 这对她来说不是坏事, ”他偏过头,再度凑近她的颈窝,这一次,唇瓣不再只是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畔, 而是直接张开,含住她的耳垂,像泄愤似的,牙齿边缘从那片柔软上碾过, 碾得怀中的人剧烈地抖了一下才肯放开,“不要冲动。” 云英含着朦胧泪意的眼睛狠狠朝后瞪了他一眼,但身躯却慢慢平静下来,不再过分挣扎。 萧琰没理会她的眼神,也没放开箍在她腰间的胳膊,只是松开唇齿,挪开捂着她口鼻的手,让她被闷了片刻的呼吸终于重复顺畅。 她靠在他的胸前,努力地呼吸,留意九龙殿前的动静。 有齐采女在劝萧珠儿,说话,总比她这个宫女有用。 “快给你父皇磕头认错!”齐采女一边抽泣,一边跪在女儿身边,用力压她的后背,想要让她收回刚才的话,求得萧崇寿的怜悯,“你听阿娘的话,快磕头!” 萧珠儿被她压得身子朝前俯下,双手却牢牢撑在地上,即便被地上坚硬粗糙的石板磨得又冷又疼,也不肯再弯下去一寸。 “阿娘,父皇是什么意思,您还听不懂吗?”她低着头,由着母亲哭了一阵,才慢慢道,“宫中早就没有我们母女的容身之处了,何苦还要在此碍眼?” 她说完,抬起头,用坚定的目光看向站在高处,面色复杂的萧崇寿。 “父皇,儿臣方才的话,绝非一时冲动之言,而是早已想好的,身为大周公主,当对得起这么多年来的万民敬仰,如今需有人以大周之名和亲,那便是儿臣应尽之职,实不该再推却至旁人身上,都是父母所赐的血肉之躯,换做哪一家的女儿,都是要剜父母的心头肉,既然如此,不妨便让儿臣去,反正在父皇的心中,儿臣这个女儿本就不见得有多重要。” 她的最后一句话多少带着点负气和自嘲的意思,听得萧崇寿的脸色有些难看。 除了原本的惭愧、怜悯,还多了几分被女儿拐弯抹角指责的耻辱,他定了定心神,才沉声道:“珠儿,你既知自己是公主,便要明白,和亲事关我大周颜面,不能儿戏,说出的话,便不能再改。” “儿臣自然明白,”萧珠儿没有丝毫犹豫,“昨日便已写好奏表,只是还未有机会上呈,明日朝会前,儿臣自会呈至中枢,父皇不必担心。不过,儿臣还有一事,想求父皇答应。” 一直忍着没再开口的郑皇后终于冷笑出声:“就知道没这么简单,果然有所图谋,是要给你母亲封妃,还是要迁宫?” 萧崇寿皱眉,先沉沉唤了声“皇后”,示意她住口,随后才看向女儿:“什么事,你说。” 萧珠儿没有理会郑皇后的冷嘲热讽,一字一句道:“女儿想求父皇允准母亲齐氏离宫,从此以女冠之身,居于曲江之畔的天清观中,所受供养,需比照宫中贵妃之例,直至寿终正寝的那一日。” 她的确是在替她母亲讨要身份与恩典,却不是宫中的位分,而是要出宫! “哪有女儿出嫁,母亲便出家的?你这是要在全天下人面前打陛下与本宫的脸,让天下人都以为陛下与本宫过去苛待了你们母女,你休想!”郑皇后平日再跋扈,也只在宫中而已,同皇室关系紧密的贵戚、大臣们私下议论两句便罢了,她半点也不想闹到全天下人都知晓的程度。 萧崇寿面上的那点愧疚与怜爱也跟着几乎消失殆尽。 “后宫女子哪有入了宫再出宫的道理,此事朕看不妥,到时给你母亲升至贵妃,让她从宁华殿搬出来,也是一样的。” 萧珠儿第一次在父亲面前这样大胆,听了这话,半点没有服软退缩的意思,更是挺直腰背,倔强道:“父皇,儿臣只有这一个要求,若父皇不能答应,儿臣便是死,也绝不出嫁。” “你这是在威胁谁!”郑皇后被她气得不轻,“大周皇室有的是听话温顺的宗室女,少了你一个,总有别人顶上,别以为寻死觅活便能得逞!来人,将她们带回去禁足!” 眼看场面再度闹得不可收拾,云英再次紧张起来,原本作抵挡之势覆在萧琰揽着她的那条胳膊上的手,也忍不住攥紧。 萧琰看着母亲这副不顾大局、胡搅蛮缠的样子,亦是一阵不耐。感受到胳膊上那只手的紧张,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在云英的腰间轻拍一下,然后在她耳畔又咬了一口。 这回不叫她别动,而是说:“松手。” 接着,便将她放开,从树后大步走出。 “母后,”他充满压迫感的目光直接落到郑皇后的身上,扬声道,“莫要这般咄咄逼人。” 他的语气并未有太多情绪,可不知为何,那些宫女在听到他的话后,一时都不敢动了,就连郑皇后,在对上他扫过来的眼神时,都有片刻语塞。 华服之下 第64节 “琰儿,”萧崇寿看到儿子,轻斥道,“你怎么过来了?怎么能这样对你母后说话!” 萧琰这才冲他们两个拱手行礼:“儿臣方才失言了,不过,父皇,儿臣以为,珠儿的话,答应了也无妨,何必要无谓争执。” 此话,换作旁人来说,萧崇寿绝对听不进半个字,但对上他最心爱的儿子,到底还是先忍了忍,容他说下去。 “珠儿与齐采女这些年在宫中过得不好,此事,不论父皇与母后如何否认,都不能改变,”他一点也不忌讳此事,“原本父皇便已多年未见过齐采女,母后亦不喜她们二人,若准其出宫,往后自更不必再见,岂不是好事?” “话虽如此,”被儿子这样戳破,萧崇寿的语气变得生硬起来,“可是琰儿,如此一来,天下人要如何议论朕?” “父皇,珠儿只求让齐采女移居出宫,至于为何要出宫,父皇向朝臣与百姓们解释清楚便可,无非珠儿深明大义,主动请嫁,齐采女受其感召,愿出家入道,从此于天清观中清修,为陛下与女儿祈福 。”萧琰看一眼旁边还跪着的母女二人,慢慢道,“珠儿,如此,你看可好?” 萧珠儿抬头,看一眼这个有些陌生的兄长,面色有微妙的变化。 这自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巴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帝后二人这些年来对她们母女的刻薄寡恩,可是她也知晓,他们定不会容许有这样的结果。为母亲挣得安稳的下半辈子,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她也明白不能强求。 “多谢二哥为珠儿说话,”她轻声道,“只要能让我母亲出宫,不再受皇后娘娘的折辱,从此衣食无忧、安然度日,珠儿再无他求。” 萧琰重新看向萧崇寿:“父皇,您瞧。” 萧崇寿僵着的面容这才稍稍缓和:“罢了,此事也非朕一人便能做主,等明日朝会,同众臣商议后,再做决断。” 虽然没有直接答应,但听其口锋,自不会再反对。 说罢,挥手吩咐:“将公主与采女送回去好生歇息,莫在外着了风寒。” 这一回,萧珠儿没有再拒绝,只是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来时,才发现这短短的时间里,她的双膝已在冰凉的石板上跪得麻木不已。 她咬着牙,不愿喊一声疼,一手搀起已经哭成泪人的母亲,两人相持相护着离开。 “朕乏了,琰儿,你也回去吧。”萧崇寿像是被抽去了大半的精神,整个人萎靡了许多,连眼也不抬,转身便回了九龙殿。 留下郑皇后站在屋外,红着眼眶瞪儿子:“你怎么总是帮着外人来气自己的母亲!” 萧琰揉了下额头,不耐道:“母后还是多操心操心怎么让父皇消气吧。” 多年夫妻,郑皇后自然看得出萧崇寿的失望与不快,闻言也不再逗留,带着宫女们匆匆回屋。 外头剩下萧琰一人,他这才转身,朝着方才的那株杉木行去。 黑漆漆的树影后,除了脚踩枯枝的断裂声外,便只有森森寒意,哪还有半个人影? 萧琰沉沉的面庞间顿时浮现起一丝恼怒。 - 云英回了一趟宜春殿,将九龙殿外发生的事禀报给萧元琮。 “是二弟?”萧元琮听到是萧琰出面,暂时说服了帝后二人,有一瞬间的惊讶,不过后快恢复,“倒也没错,此事若真闹得太大,骂名落到皇后的身上,于他自也无益。” 云英没有答话,只是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觉得自那日同她与靳昭说清之后,萧元琮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虽大多时候仍是和善可亲的样子,但在她面前却像是脱去了最后的伪装,十分自然地便说出心中所想——也许并非全部,但流露出来的只言片语,已与过去的他截然不同。 譬如方才对萧琰的这两句揣度。 原来他并非旁人看到的那样完美无瑕,他有自己的私心与算计,只是从不在人前显露。 那这样在她面前不加掩饰又算什么? 她在武家时,见过几个想要爬上武澍桉的床榻,最后却被杜夫人以狐媚惑人的理由赶出去发卖的婢女。 她们都喜欢同武澍桉独处,最好有些两人之间不可言说的秘密,才最让旁人羡慕。 云英一直不大明白她们的心思,在她看来,同武澍桉的眉来眼去,只会让她觉得排斥与不适。 直到后来和靳昭在一起,她才渐渐体会到这种偷偷欢喜的感觉,有时候遇见了没法说话,只远远看上一眼,她心中也会感到甜蜜。 而萧元琮…… 她对他虽不像对武澍桉那样厌恶,但也绝不会有欢喜的感觉,只有惶恐与不安。 “殿下,奴婢能不能去看看公主?” 萧元琮看一眼外面的天色,点头:“你去吧,今日可去,往后亦可去,孤是太子,安抚公主是应该的。” 他从旁拿起架子上一件自己的厚实氅衣,亲自替她披上。 修长的指尖在她的脖颈前仔细拢好系带与扣子,柔软的触感从肌肤间拂过,不知是氅衣上的皮毛,还是他的指尖。 “殿下,这是您的衣裳,奴婢不能——” 她轻轻颤了颤,双手抬起,摸到细细的毛织的系带就想解开,却被他轻轻握住。 “云英,你是孤的人,”他抬眼,对上她的目光,轻声道,“你在外做什么,自也代表了孤的意思。” 云英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忽然又忘了。 萧元琮替她理好衣襟,将她的脖颈围得透不进半点风才满意。 “好了,去吧。” - 绣芸殿中,萧珠儿好容易才看着齐采女噙着泪喝完安神的汤药睡下。 她拿帕子小心地擦干母亲眼角的泪,又嘱咐母亲身边的婢女这几日夜里多留神,这才带着云英去了自己的屋中。 “对不起,云英,今日我吓着你了吧。” 不算太宽敞的床榻上,她笑着拉云英坐下。 云英沉默片刻,实话道:“的确吓着奴婢了,不过,奴婢总觉得好像早有预感,殿下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萧珠儿点头:“十日前便有这个念头了,只是一直没有下决心,可是,到今日我看到阿娘这样卑微,仍旧被皇后那般为难,而父皇……我与母亲是半点也指望不上了,倒不如让我去吐谷浑,好换得阿娘后半辈子的安稳,反正总要有人去的。” 她在榻上转了个身,认真看着云英:“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冲动、太天真?” 云英此刻心中的复杂酸楚已经淡了许多,见她正经地问,便也正经地想。 片刻后,她摇头:“奴婢能理解殿下的所作所为,当初,奴婢为自己求一条生路的时候,也是这样豁出一切,求到太子殿下面前的。只是没想到,殿下贵为大周的公主,原来也要这样牺牲自己。” “谈不上牺牲,我想过了,只要吐谷浑与我大周不曾交恶,他们必会善待我,只是会有些孤独罢了,去了那儿,便大抵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她叹了口气,挽住云英的胳膊,“公主又如何?没有权势,便只是个空架子,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若我是皇后所生,我想,便是整个大周都再找不出一个适龄的宗室女,也绝轮不到我去和亲……” 是啊,这是个只认权势不认人的地方,所谓的地位,也皆是手握着权力,才有用处的。 郑皇后,这个整个大周如今地位最高、最有权力的女人,她的权力,还有她身后整个郑家的权力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圣上给的,因为圣上爱重皇后,所以即便她是个善妒成性、作恶多端,受朝臣们诸多非议的女子,圣上也愿意无限度地纵容她…… 云英的脑袋里模模糊糊闪过许多念头。 不知为何,她并不羡慕郑皇后,但她不羡慕的原因,只是觉得郑皇后为人太过恶毒,而非不想成为郑皇后。 在内心深处,她甚至隐隐约约也想要成为拥有同样权势地位的女人。 不过,这些都只是她的胡思乱想罢了,郑皇后那样遥不可及的地位,根本不是她一个下人可能拥有的。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公主和亲之事。 临睡着前,她想,公主走后,一辈子不再回来,又如何保证郑皇后会信守诺言,让齐采女安稳度日?毕竟,郑皇后对齐采女的介怀早已持续多年,深入骨髓了。 第62章 使臣 靳昭看起来更是与往日不大一样。…… 云英的顾虑在不久之后便找到了答案。 事后第二日, 萧珠儿果然将已经写好的奏表递上去。 她身为公主,虽按皇家规矩,跟着先生读过书习过字, 但到底不受宠,又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没有跟着前头的姐姐们一道学,先生便也教得潦草, 只教出她一手中规中矩的字来,旁的诗词文章粗读过一些, 要亲自写却是万万不能的。 是以那封奏表写得也只能算是言辞通顺,表意浅显。 好在,朝臣们并不在乎公主才情如何, 更不在乎这背后代表的公主这些年来受到的忽视, 他们要的只是个结果, 有了公主的主动请缨, 其他人便可大大松一口气。 朝堂上,他们将公主亲笔写下的一字一句念 出来,大大赞扬一番, 及至于圣上提及齐采女请求出宫修行的事, 也没有几人提出反对。 事情便就这样顺利地定下来。 朝廷一面命人修书,一面为公主延请名师,指点功课。 此处的功课,自然不再是寻常闺秀要学的女红、女德, 而是男子才要学的四书五经、家国大义,为的是让公主通晓中原历史,深明大义,即便远嫁他乡, 也始终能将中原的百姓与天子放在心上,莫因嫁人生子,便忘了根本。 此外,自然吐谷浑的语言文字、风土人情,以免她入吐谷浑后,与新汗王无法沟通。 云英几乎每日都去绣芸殿中看望萧珠儿,白日里,她不是在听翰林院那些学究们讲课,便是捧着他们送来的数不清的书卷仔细阅览。 她在宫里拘了这么多年,骤然听到、看到这么多从前不曾见识的东西,总觉得有许多思绪一下被激发出来,却又无处诉说,便都同身边的宫女还有云英倾诉。 云英虽也读过书,但也只是千字文、百家姓这样浅显的幼儿开蒙之物,旁的诗文典籍几乎一窍不通,对那些士人大夫们才有资格学的正式大义更是觉得新奇不已。 她每次来时,听着学究们讲那滔滔历史长河中数不清的能留下名的人物,都要感叹,原来天地是那么广阔,原来那些在外行事的男子,心里能装下这么多的大事。 难怪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不屑于妇人小儿在内宅的那点事,换作是她,大约也会有同样的不耐烦。 可是,为何女子会只看内宅那些事?当真是像男子们说的,天生如此吗? 大约是因为自己也是个小女子,云英本能地不愿意相信。 她思来想去,觉得是因为大多数女子生来便被拘于家中。 普通农家的妇人要料理家中杂务,要生儿育女,农忙时还要像汉子们一样下地干活,尽管她们干不来那些只有汉子才能干的更粗重的活,但其中的忙碌繁琐,却比汉子们多得多。 而大户人家,像武家那般,娘子们穿金戴银、衣食无忧,平日要做的,也不过是扑蝶绣花、吟诗作对,等到了年纪,再以家世样貌互相比较一番,寻个如意郎君,从此过上生儿育女的日子,一样还是围着后宅打转。 哪怕到了皇宫,这个大周权力中心的所在,女人们也不过是换了个更大些的后宅,继续在其中打转罢了。 就连郑皇后,争来争去这么多年,最在乎的也不过是圣上的爱意罢了。 皇后怕什么?从那日她盛怒之下说出的话来看,她并非无坚不摧,除了怕圣上的爱意消失外,她也怕悠悠众口。 在后宫如何闹,她都有郑家,乃至圣上替她善后,而一旦闹到朝中,她便招架不住了。 学究说过:“言官们讽议左右,谏诤封驳,以匡人君,古来帝王,除非昏聩无能,行将亡国,否则必要善待言官。本朝太祖开国之际,更是留下一条铁律:不得杀上书言事之人。” 因为圣上忌惮言官,所以郑皇后也不得不忌惮,只要能有人在朝堂上不时提起此事,不论能不能闹大,郑皇后都不得不收敛几分。 就像他们郑氏一党与太子斗了这么多年,圣上的心早已偏得不能再偏,却还是没能得胜一样。 华服之下 第65节 云英将自己所想告诉萧珠儿。 萧珠儿深以为然,想了想,说:“待我到了吐谷浑,每年都派人递国书回来,问母亲近况,应当会有些作用吧?” “国书两国通信的正式文书,想来应当能让朝臣们警醒一些。”云英点头,但转而又想起先前学究说过的话,“只是两国相距甚远,往来一趟至少要半年时间,即便国书送得快些,一来一回仍要四五个月的工夫,还是在朝中有人替殿下与采女说话更稳妥些。” 萧珠儿叹了口气,说:“可是,我母亲出身寒微,娘家根本没有在朝中为官之人,我要去哪里寻人替我们母女说话?” 云英又沉默下去。 她在想太子是如何行事的。 他素来擅长利用人心、顺势而为,譬如中秋夜宴的事。 那时,他早就猜到郑家人可能会利用武澍桉,甚至为了推波助澜,还故意将她要出宫的消息透露给武澍桉,好引他上钩,让他与东宫的仇怨再深一层。 太子没有亲自动手,只是利用与此事有关的人和事,任他们自己动手,自己只等着结果便好。 “殿下,咱们不妨想一想,若皇后娘娘当真要对采女出手,朝中什么人最在意?” 萧珠儿想了想,说:“事关皇后,自然是太子哥哥与二哥最在意,他们两个……时常针锋相对。难道,我该去拜托太子哥哥多照料我母亲?” 在她的心中,太子与她虽不亲近,但有一点同她一样,便是与郑皇后不睦多年,而且,他在朝中势力颇广,自然能说得上话。 云英却觉得不妥。 以她对太子的了解,郑皇后犯错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个机会,他不但不会出手阻止,反而会像上次对武澍桉一样,纵容,甚至推波助澜,待事情发生了再渔翁得利。 不过,萧珠儿尚不知太子为人,她亦不能明说。 “太子殿下与公主手足情深,若真出了事,自然会为公主与采女说话,不过,若是能在事前便时时提醒,让皇后娘娘不会出手便好了。” 萧珠儿顿了顿,慢慢想通其中关节:“你是说……二哥?” 她想起过去有那么几次,郑皇后在磋磨她们母女的时候,恰好被萧琰看到。 她不知他对郑皇后都说过什么,但每次都能暂时解了她们的困。郑皇后的确更愿听他的话。 可是,大多时候,等他一走,郑皇后反而会变本加厉。因为郑皇后知晓,萧琰其实不大在乎后宫阴私。他有圣上宠爱,几乎不必担心母亲失宠给他带来什么无妄之灾,平日瞧见,劝一句不过是顺手。 “二哥性情不定,难以捉摸,只怕不会愿意一直帮我们……”她犹豫片刻,想起母亲和自己缥缈不定的未来,一咬牙,说,“也罢,我便试一试,找个机会求求二哥。” - 腊月将至,京都的天忽而好了许多,自十月里那场出乎意料的大雪后,便只陆续下了两回小雪,积雪不过毫厘,半日工夫便化干净了。 云英又陪着萧珠儿去骑了两回马。 三人的骑术愈发娴熟,虽与那些能在猎场中打猎,在球场上击球的娘子们相比,还差了许多,但平日出行已不在话下。 因都知萧珠儿自请和亲,宫里上下,除了皇后身边的人外,多少对她有几分敬意与怜悯,连带着对也殷勤了许多。 萧珠儿感慨极了:“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在宫中过得最好的一个月。” 有一回,她们在马场上遇到了秦逸舟。 他照例是一副温和君子的模样,身边带着个年轻俏丽的美人,似乎也在学骑马。 瞧见萧珠儿时,他主动驱马靠近,翻身下来行了一礼,微笑道:“殿下好兴致,冬日里也来骑马。” “我才学不久,自然要多练练,”见到他,萧珠儿还是有一瞬间的晃神,好在很快便恢复如常,也冲他淡淡点头,露出笑容,“况且我留在京都的时间已不多,该好好珍惜才是。倒是秦表哥,天气这样冷,怎么也有兴致来骑马?可要仔细身子,莫着凉了。” 秦逸舟自小身子不好,三五不时缠绵病榻,平日十分注重保暖,冬日里不大会出来骑马。 “公主殿下的大义之举已传遍朝野,令宫里宫外都十分敬佩,臣亦是如此。”他说着,先冲萧珠儿恭恭敬敬拜 了一拜,直将她拜得有些脸红,才重新站直身子,接着解释,“等年关一过,臣便要先启程离京,到地方任职,家中夫人与几位妾室都难得才到行宫来一回,臣便多花些工夫陪伴她们,今日便是带妾室柳氏到马场上来瞧瞧。” 他说着,冲身后的女子微笑示意。 “松月,快来拜见公主殿下。” 那名女子方才已随秦逸舟行过礼,此刻又再上前一步,冲萧珠儿规规矩矩行礼。 “妾柳氏见过公主殿下。” 云英看了那女子一眼,不是上回见到进汤泉小院的那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萧珠儿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也不愿在此多待,又寒暄两句,便骑着马去了别处。 等再看不见那二人的身影,她身边的宫女才轻声道:“殿下,您就别难过了,秦家郎君不是您的良配。” 萧珠儿原本有些沉默,听她这样说,不禁一愣,转头道:“我知道,我都已在待嫁,哪里还会再想其他?” 宫女同云英不禁对视一眼。 “那便好,”她显然不大相信,不过到底松了口气,“奴婢只怕殿下心中还忘不掉秦家郎君……” 萧珠儿的目光在她们两个之间来回打量,失笑道:“你们两个想什么呢,我对秦表哥并没有非分之想!” 说完,她又默了默,收起笑意,说:“也不对,我的确对秦表哥有倾慕之意,不过,不是什么非他不可的情意,我只是有些羡慕他家里的一团和气罢了。明明有好几名姬妾,却个个都能照顾到,教她们之间和睦相对。” 秦逸舟脾性温和,是个谦谦君子,待家中妻妾体贴关怀,更从不厚此薄彼,这才得了一个安稳平和的后宅,这在京中贵族间曾有过一段名声。 “有时候我想,若父皇也能像秦表哥那样,对谁都一样就好了。或者,这个愿望这辈子也不可能实现,那便嫁个这样的郎君也是好的。” - 很快便是腊月,吐谷浑的使团终于抵达京都,在鸿胪寺官员与靳昭的北衙军的护送下,与其余按例入京的使臣们一道,入住汤泉行宫。 当夜,行宫中便设下夜宴,遍邀朝中亲贵大臣,一道欢迎远道而来的诸国使臣。 云英自也要带着皇孙,随太子与太子妃赴宴。 宴会设在东面的望仙台,虽不如京都宫城中的鳞德殿那般高耸气派、富丽恢宏,但胜在工匠们奇思妙想,将高台设在山脚处,又铺了足足的竹管,利用地势高低,让汤泉自管中流淌而过,将高台内外暖得恍如春日。 往年,诸国使臣入京,大多由圣上或是太子行宫单独接受朝拜,鲜少像如今这般大设国宴,内外同庆。 今年,趁着要与吐谷浑重结秦晋之好时安排大宴诸国使臣,也不无借此彰显大周国力,震慑诸国的意思。 云英自人群中行过时,便不时瞧见来自诸国的样貌各异的使臣们,站在望仙台上,对着各处指指点点。 虽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从他们不时点头、面露赞叹的姿态看,应当是在欣赏夸赞。 高台之上,除了往日能见到的王公贵族外,还多了许多各国随使臣入京的年轻男女,他们多是歌舞伎人,不但面容与中原人不同,其热烈奔放、能歌善舞的模样,更是令人耳目一新。 京都教坊司不是没有西域歌舞,不过,都是经教坊司的中原乐工修饰润色,虽更为中原人喜爱,但到底与原汁原味的西域歌舞有些差异。 便是萧崇寿,看到这样的情形,也被吸引了目光,一连与众人饮了好几杯酒。 这一回,他的身边除了郑皇后的座位之外,稍下一些的位置,还为萧珠儿设了一张榻。 年轻的公主,生平第一次坐得离父皇那样近,万众瞩目,却是因为即将远嫁他国。 有那么片刻,萧珠儿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僵硬,仿佛在努力隐忍着什么不该有的情绪。幸而吐谷浑的使臣们知晓她是名副其实的真公主,不但态度恭敬万分,甚至有些欣喜若狂,连连用不那么流畅的汉话表达他们的崇敬之心,这才让她渐渐缓和下来。 云英在底下看着,这才稍稍放心。 正中歌舞还在继续,她跪坐在皇孙的身边,由他拿着小木勺,将碗中的肉泥一勺一勺送入口中。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才学了一两个月,便已能用木勺自己用膳,虽然总是弄得嘴边、围兜上落了不少,但这不必人哄、不必人喂的样子,已十分难得。 云英手里拿着帕子,不时替他擦着嘴角的痕迹,在他小手握不住时,又适时帮他一把,就这样耐心照料着,好一会儿,才见他将碗里的吃食消耗殆尽。 她将皇孙脖颈上围着的围兜取走,交给身后的小内监,又将他抱到地上,让他在事先设好的小围栏里扶着稍走两步,这才敢抽空悄悄抬头,往四下的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早听宜春殿的人提过,这一次,靳昭因出身西域的缘故,被点了护送使臣的差事,故而也会与鸿胪寺的官员们一道参加这一次的夜宴。 方才进殿时,她就偷偷看过,知晓他的位次就在那些使臣身旁,此刻得了空,再看过去,见他虽还与那些使臣坐在一处,位次却稍挪了两个。 那些使臣大多褐发棕目,手里捧着酒杯,笑呵呵地坐在他的两侧,众人不时饮上两杯,相谈甚欢。 而靳昭看起来更是与往日不大一样。 他虽还保持着几分平日的沉稳内敛,与那些行止之间不大守中原规矩的西域人截然不同,可那含笑的嘴角与双眼,还是显示出他由衷的喜悦。 云英看得有些呆。 除了在情事之间,她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靳昭这般情绪外露的样子。 仿佛有感应似的,在她看过去的同时,靳昭捧起酒杯,同身旁一人共饮,仰头之际,目光也悄然朝她看来。 二人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云英感到心跳好似变快了。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萧元琮温润淡然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 第63章 西侧 别被人瞧见! 云英飘忽的思绪立刻被拉回来。 她迅速垂下眼睑, 收回视线,轻声回答:“没什么,奴婢头一次见到这样多外邦之人, 觉得新奇,便多看了两眼。” 萧元琮“唔”一声, 没再说话,目光却顺着她方才看的方向看过去, 果然在人群中见到了靳昭的身影。 他并不觉得惊讶,只是心中多少浮现几丝不快。 “云英, 你也吃两口吧。”他将自己桌案上没动过的两碟点心递过去,又示意身边的内监替她盛一小碗热羹,“阿溶先交给别人带一会儿。” 云英抬头四下看了看, 想要拒绝。 这样的场合, 她一个奴婢哪里能像主人那样这么早就用膳?即便是坐在更低矮的榻边, 也不大合规矩。 她本与丹佩和绿菱约好了, 她在此陪皇孙用晚膳,她们两个则自己在宜春殿用晚膳,待皇孙在外玩了一会儿, 她们两个便来接皇孙回去。 这样的场合, 皇孙本就只是作为皇室的一员来露个脸便好,不必陪着一直到深夜。 至于她,晚些时候还要见一见公主。 前一日,萧珠儿告诉她, 今夜打算请萧琰私下谈一谈。 这阵子国事繁忙,他几乎同太子一样繁忙,白日里见不到人影,听闻有时还会与人酬饮至深夜方归, 萧珠儿只有等到今日,方有机会见到他。 可是,萧元琮身边的人太过有眼色,做事太过利落,没等云英说什么,就已经一个上前看着小皇孙,另一个则将一小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饼送到她面前的小案上。 她不好再拒绝,只得低声谢过,规规矩矩跪坐在案边,举起勺箸吃汤饼。 冬日里的羊肉汤饼本是最补气暖身的,可是望仙台温暖如春,众人在此间已脱了冬日的衣 裳,穿着春秋的单薄衣裳,也仍因酒意、欢笑而感到热气上头。 华服之下 第66节 云英是下人,自不会饮酒,亦不与人谈笑,但照顾小皇孙也颇费体力,此刻吃了这小半碗羊肉汤饼,便觉得一阵热意自胃里涌起,像被暖炉熏着似的,熏得热意一点点爬上脸庞。 她的脸颊由先前的雪白慢慢浮起一层胭脂似的浅粉,眼里也多了一层水光,在辉煌的高台烛光下熠熠生辉,额角更是缀起几颗晶莹的细小汗珠,更令她美丽的脸庞添上一抹瑰丽之色。 萧元琮坐在她的身旁,不动声色地看着,见状拿了一方干净的丝帕,在她未注意时,伸手在她的额角轻掖一下。 “殿下?”云英吓了一跳,赶紧朝后退开一寸,生怕与他太过亲昵。 不过,没等她再说什么,萧元琮也已经收回手,仿佛方才只是举手之劳。 恰好这时,坐在对面的几位使臣已捧着酒杯过来,笑呵呵地对着萧元琮行礼、敬酒。 其中一个用一口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说:“方才听中郎将说,太子殿下对他极好,不但救了他,一力培养、提拔,还十分体谅他的出身,每有从西域送入京都的美酒、玛瑙,都不会忘记他。太子殿下这样爱护下属,日后必是个明君!” 众人围上来的时候,云英便自觉地退到萧元琮的身后,此刻闻言,不由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打量这些使臣们,果然在其中见到靳昭。 他捧着酒杯,静静站在一旁,等着众人一个一个同萧元琮说话,在萧元琮不得分神之际,才敢同云英飞快地再次对视一眼。 这一回,离得近了,看得更真切,虽然只是一错眼的工夫,云英再收回视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这段时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阴霾终于被冲散大半。 高台之内的气氛本就欢腾活泼,她这点淡淡的笑容隐在其中,毫不起眼。 可是,偏偏有人看到了。 萧琰冷眼看着她面上浮现的那一丝笑容,不禁悄然咬紧牙关。 “吴王殿下,公主想请殿下晚些时候到后面一叙,有些事想要拜托殿下,与殿下商议,特意遣奴婢前来,询问殿下是否能赏脸?” 不起眼的小宫女悄悄来到萧琰的身旁,将地点告诉他。 萧琰收回视线,捧起眼前才斟满的酒杯仰头一口灌下,沉吟片刻,才点头:“知道了,晚些时候我会过去。” - 小皇孙精神不错,云英带着他到太子身后的空地处玩耍。 不少上前同萧元琮饮酒攀谈的人,免不了都要夸两句皇孙养得好,精神伶俐,一看便非凡俗。 小皇孙虽还不大会说话,但能感受到众人的情绪,知晓他们在夸赞自己,便不时地笑着张开小嘴,咿咿呀呀发出几个单字的音节,又引得众人一阵笑。 就这么闹腾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等来了丹佩。 云英看一眼漏刻,已近亥时,到小皇孙该吃睡前最后一顿奶的时候了。 两人便要带着皇孙下去喂奶。 萧元琮留心多看了一眼正招待西域使臣们的靳昭。 靳昭站了起来,似乎也打算离席,不过,他身边有两个西域人也跟着站起来了,手中都还拿着酒杯,似乎是要一道去后面另寻一处,再开小宴。 萧元琮收回视线,点头示意允准。 云英这才与丹佩一起,带着小皇孙进了后面的一间空屋。 高台上有整整三层,前后空着的宫室数不胜数,有不少已经坐了宾客,往来之间,热闹不已,不比前面逊色。 “咱们这处好,位置偏,屋子也小,主子们都不愿来,恰好清净些。”丹佩一边说,一边点亮屋里的两盏灯,将屋门关上。 小小的屋里,在廊柱边缘,只有一扇朝西开的窗,和一张窄窄的榻。 云英关了窗,便抱着小皇孙在榻边上坐下,解开衣裳给他喂奶。 这孩子方才在前头还精神得很,被众人哄着,笑得十分开心,半点没有困意,一到这儿,外头的喧哗声去了大半,他竟一下困顿起来,圆眼睛耷拉着,仿佛下一刻便要睡去。 云英爱怜得拍拍他的小脸蛋,见他还能本能地吮吸吃奶,便由着他去了。 “看来得赶紧回去歇息了,”丹佩看着皇孙可爱的模样,也露出笑容,“平日这时候也的确要睡了。” 大约是困极了,小皇孙吃着吃着,小嘴越来越慢,不一会儿竟停了,已耷拉下来的眼皮也彻底阖上,竟就这样睡去了。 云英失笑,估摸着他吃得虽比昨日稍少一些,但方才在前头用晚膳时,也比昨日稍多了一些,便不再强求,小心地将他的小脸蛋挪开,扣上衣扣,在怀里多抱了一会儿,待他睡熟了,才交到丹佩的怀中。 孩子稍有些认人,平日窝在谁的怀里睡着了,若没睡熟便换个人,他大抵是要醒来哭闹两声的。 丹佩小心地给皇孙掖好厚实的衣裳,尤其是双耳旁,确定外头动静再大,他都不大能听清,才起身。 “我先带着皇孙回去了,”丹佩一手在皇孙身上轻拍,“绿菱去前面领了些酒菜,晚些你回来,应当还能吃上两口。” 望仙台的宴席多备了酒菜,宜春殿是太子的居所,多出的酒菜便分给他们一些。 “好,我再在屋里留一会儿。”云英点头,起身开门,待将人送走,才重新回到榻边。 她觉得有些热。 这间屋子狭小,门窗皆关着,不大透气。她便将西面临在廊柱边的窗打开。 才要坐下,窗边便闪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靳昭。 云英的裙角才沾到榻沿,身子又一下直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话才说完,靳昭已伸手进来,握住她的胳膊,将她一下带到面前,隔着窗户,便低头吻下来。 云英起先还带着警惕,生怕被别人看到,可是当那带着酒意的吻扑面而来时,她有片刻微醺,竟就这样将话吞进去,仰头用力回应起来。 整整一个多月,因为太子不再同意,她再没回京都见过孩子,更没见过靳昭,身与心都感到巨大的空虚,此刻与他亲吻,那种迫切的渴望便一下被点燃了。 她剧烈地呼吸,由着他松开唇瓣,又沿着下颚滑入颈窝,牙齿轻轻重重地在她的颈侧啮咬,惹得她又痒又热,身子更朝前弯折得厉害。 幸好她尚有一丝理智,热情迸发的同时,用力攀着他的肩背,喘息着提醒他:“进来。” 靳昭没醉,知道轻重,闻言一手撑在窗框上,稍一使力,下半截身子便轻巧跃起,跨过窗框,落到屋里。 整个过程,他上半截身子几乎没挪动太多,另一条胳膊一直牢牢搂着她的细腰,落在屋里时,更是几乎没发出什么动静。 才进来,他便又伸手将窗扉带上。 到底情意难挡,他关窗的动作不那么仔细,力道稍大,发出“砰”的一声。 云英被这声音震得有片刻回神。 “小心些,别被人瞧见!”她低声在他耳边提醒。 可靳昭大约真的多喝了酒,闻言没吭声,却握住她的双肩,略一用力,将她一下压倒在榻上。 他埋首咬住她的锁骨,指尖则沿着她的肩头摸索下去,毫不费力便解开底下的暗扣,牢牢握住。 云英忍不住挺起身,发出低低的嘤咛,搁在身侧的双手更是不自觉地攥紧,将衣裙攥得皱起。 “没有太长时间,”他一面埋首下去,一面压着低声说,“我是同鄯善国的使臣一道出来的,一会儿就得回去……” 听他这样说,云英便知他没有糊涂,遂不再多说,只敞开心怀同他厮磨,想要在紧张的时间里让两个人都暂得到慰藉。 - 高台西侧,萧琰独自站在长长的木梯旁,望着那扇并不起眼的窄小窗扉,眼神难看极了。 他本是要上二层,到萧珠儿先前说好的那间朝南的宫室中,听听她到底有什么事要与他商议。 却没想到就瞧见了靳昭从那窗边翻进去,然后从里头飞快关上的情形。 靳昭不愧是羽林卫里以平民之身爬上来的小将军,身手极佳,这一点,他在许州时就稍见识过一番,只是没想到,那样的好身手会被用在这里! 他刚才分明看见了,那屋子里还有个娘子,被他搂在怀里,两人吻得难舍难分,虽被靳昭高大的身影挡去大半,根本看不见 那娘子的样貌,可瞧那宫女的衣裳,和一闪而过的婀娜身段,不必猜便知晓,定是穆云英! 他搭在木梯扶手上的手忍不住用力,指尖的血色迅速褪去,留下一片煞白。 此处靠近高台西侧边缘,因离宴会稍远,的确人少,若不是他嫌里头吵嚷,想寻个清净处上二层,也不会绕到这边的木梯来,更不会看到那两人的秘事。 真是胆大妄为! 他闭了闭眼,胸腔间盈满复杂的情绪,几乎下一刻就要爆发出来。 就在这时,一名宫女从木梯上下来,冲他行礼。 “原来殿下在这儿,奴婢可算找到了。”她恭敬地侧身让开,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公主命奴婢来迎殿下。” 萧琰沉默片刻,到底先把事情压下去,松开手,面无表情道:“那便走吧。” 宫女快步将他带至二层一间宽敞的宫室,萧珠儿已经等在门边,一见他来,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叫一声“二哥”。 萧琰一瞧她的样子,便觉不大一样,遂沉沉应了声,也不同她兜圈子,直接道:“今日使臣进京都,也算你的好日子,你怎么有心要单独见我?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到底兄妹一场,你应当知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萧珠儿顿了顿,望着他这副冷淡无情的模样,还是有一瞬间惧怕。 她实在摸不透他的心情,不知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发怒,更不知他到底会不会顾念兄妹之情。 可是,既然来了,便没有口都未开就直接退却的道理。 她咬了咬下唇,低声重复一遍“兄妹一场”这四个字,然后,在他的注视中先跪了下来。 “珠儿有一件事,想求一求二哥,请二哥念在兄妹一场的份上,帮珠儿这一回。” 萧琰望着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除此之外,没有太多波动。 身为圣上最宠爱的皇子,他早已习惯旁人的跪拜与奉承,即便是兄弟姊妹,也从没有人能越过他去。 那几个已出嫁的公主同她们的驸马,明明与他辈分、地位相当,每每见到他,也都得一副恭敬的模样,此刻面对妹妹这一跪,他除了皱一下眉,没有半点受不起的样子。 若是教那些文臣瞧见,只怕又要大书特书,好好参他一参了。 “有什么事,说便是,用不着行这样的大礼。” 萧珠儿跪着不动,但也没有再行磕头之礼,就这样将心中所求说了出来。 萧琰静静听罢,没有直接点头或摇头,而是问:“你要我帮你约束母后,保护齐采女,可我凭什么?母后做什么,可从来不会提前与我商议。” 他的态度如此冷淡,萧珠儿虽有预料,到底还是有几分失望。 她想着先前同元英商议过的话,认真道:“二哥到底是母后所生,母后若是再对我母亲出手,于二哥只有妨碍,没有任何益处,不但会惹朝臣们非议,更会、更会让旁人抓住机会,大做文章,将矛头指向二哥……” 听闻此话,萧琰的眼神才有了些许变化。 “那都是朝中的文臣们会做的事,我一向不大在意。”他扯了扯嘴角,言官们的确能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不过,他不是太子,不靠扮演“仁孝明君”来让文臣们拥戴,虽然在乎他们的言论,却不至于事事惧怕。 “不过,你竟能想到这些,倒让我诧异。” 毕竟,她方才口中的“旁人”,几乎就让他一下想到太子。她平日同太子的关系,分明比同他的关系要好一些。 她当真能看清太子的为人?还是背后有其他人告诉她? 华服之下 第67节 他心中一动,忽然说:“我记得大哥近来待你很是体贴,还得了不少夸赞。” 萧珠儿愣了下,仍旧没得到他的正面回答,只得如实道:“太子哥哥怕我出嫁前心中彷徨,难以排解,特意让身边的宫女日日来绣芸殿陪伴我。” “哪个宫女?” 萧珠儿眨了眨眼,说:“是侄儿身边的云英,先前我见过她几回,颇为投缘。” 她不知道的是,萧琰其实早就知晓她与云英到底因何结缘。 萧琰的目光闪了闪,慢慢道:“我知道了,此事先容我考虑一番,待想好了再告诉你。” 说完,也不扶她,直接大步绕开,出门离去。 第64章 抱负 这么快就幽会完了? 时间太短, 两人没法得到彻底释放,只能暂时解一解相思之渴。 “不行,不能继续。”靳昭喘着气, 忍住那股刻意加快速度而带来的不满足和空虚,翻过身来仰卧在云英的身旁。 两人并排仰卧, 将窄小的榻占得满满当当,半点动弹不得, 稍有不慎就要跌落下去。 拥挤的空间里,有片刻沉默, 除了两人急促起伏的胸膛带来的喘息声,再没有其他动静。 “阿猊在家中照料得很好,前日阿娘说他已能扶着榻站起来了, ”靳昭摸索到她的手, 与她十指紧扣, 粗糙的腹在她的手背上一下一下, 或轻或重地摩挲,同时不忘与她说阿猊的近况,“本想着你不能回去, 便让阿娘带着孩子过来住几日也好, 我在此处也有一间小院,可是阿娘说孩子还太小,咱们寻常的马车,自比不得宫里的那样舒适, 不必让孩子受这样的罪,若是染了风寒反而不好。” 云英仔细听着,点头说:“是殷大娘想得周到,想来下回我再见到阿猊时, 他不但能走,还能说话了。” 她知道殷大娘的好心,靳昭在这儿的小院里自然有汤泉,老人家冬日来小住,最是养身,否则圣上也不会秋日便急着搬来。 想到圣驾也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京,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阿猊,云英还是有些惆怅。 她小心地侧一下身,原本的仰卧变作侧卧,将靳昭一边臂膀抱在怀里,温柔地依偎在他的肩上。 与他相处的时间也太短,那种失落的感觉也越发难以消解。 靳昭感受到她的情绪和依靠,心中动容,忍不住也艰难地侧过身去,将她抱在怀里。 好容易才分开,此刻搂在一起,他又低下头寻到她的唇瓣,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 “等你再见到阿猊,他便能叫你阿娘了。” 云英觉得心里变暖也变软了许多。 亲吻沿着唇瓣挪到脸颊边,再到脖颈,眼看又要往下去,她舒适得眯了眯眼,模糊地问:“你今日看起来好像格外开怀,好似多饮了几杯酒?” “嗯,”靳昭开始凑到她的敏感处攻击,闷声说,“许久才能见到一回从家乡来的人,我在京都待久了,有时觉得自己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 西域地广,大小数十国,距离京都千万里之遥,沿路而来困难重重,每隔数年,才有可能派使臣往来一趟,他在京都这十年,也才是第一回见到这么多西域使臣一道入京的。 云英被他弄得毫无招架之力,脑袋里却还在一点点转。 “这一回来的使臣们,可有哪一位是从你的故国来的?” 在她的记忆里,只知道靳昭是从西域来的,却从没听他说过到底是西域诸国中的哪一个。 他在京都住了这么多年,虽然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但平日走在街头,站在人群中,偶尔还是会显得与周遭黑发黑眼的中原人格格不入。 而今日看到他与那些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西域人站在一起,那样和谐,那样自然,好像这才是他的本色,才是他生来就属于的人群。 血脉中带来的烙印,轻易无法改变。 靳昭闻言,先是下意识摇头,待牙齿咬上她肩头的衣裳,又顿了顿,重新点头。 云英糊涂了:“这是有还是没有?” 靳昭不敢再将她的衣裳脱了,生怕真的把持不住自己害了她,便将脑袋埋在她胸前的衣裳间,缓了片刻,再慢慢倒回一旁。 “我生在且末,去京都整整七千里,只是,在我离开时,那儿便已陷入战乱,如今早已不复存在。” 他说到这儿,语气里有一分苦涩,“那里的数个小国,都先后被鄯善兼并,今日倒的确有鄯善国的使臣前来。” 故国之思,大周的汉人大约很难理解。 云英只能以自己幼年时离家,家破人亡,到如今无亲无故,连家也早已没了的心情与之靠拢一番。 可是家与国到底差别太大,她仍然无法完全理解这种感觉。 “只盼那儿以后少些战乱,百姓能安居乐业。”她轻声说。 靳昭的心思开始慢慢飘远。 “是啊,”他凝视着头顶的天花板,“可是,有些事是说不准的。” 云英想了想,问:“可是在担心西北一代氐羌与吐蕃的蠢蠢欲动?” 方才难舍难分的暧昧气息已慢慢退去,靳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点头说:“你怎知晓?” 西北边事还未彻底发作,朝中如今正忙着别的事,还未论到此事,她在宫中,应该没有听到什么人说起过才是。 “我近来日日陪伴公主,”云英见他眼中的惊讶,心中不禁升起一阵难掩的骄傲:“公主要和亲,如今每日听学究们讲课,你们男子要学的,公主也要学,我在旁听着,便也听进去些。”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同往日做奴婢时的温顺听话不一样的神采。 靳昭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原本的惊讶渐渐带上几分赞赏。 “云英,你很聪明,做事又果断,是个十分不简单的人。” 这一句“聪明”,并非指她饱读诗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是指她愿意学那些自己从前全然不知晓的东西。 他知道,她是奴婢出身,从来没有正经上过学读过书,同在宫中长大,从小由学富五车的学士们教养过的公主完全不能比肩。饶是如此,她也能在公主身边,听那些学究讲和亲公主才需知晓的国史政事,让他刮目相看。 难怪今日见到她时,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好像有了细微的变化,旁人看不出来,只有他这样与她亲密至此之人,才会留意到。 方才没有多想,如今听到她说起,他才反应过来,她似乎比过去更沉着了一分。 他这样想,便也这样说了。 云英愣了下,待看到他眼中的那点惊喜与赞赏,不由又露出更深的笑意。 她也没发现自己的变化,但经这样提醒,想了想,说:“大约是因为我开始逐渐知晓你们这些男子平日都关心些什么的缘故。” 从前她是深宅妇人,每日在脂粉堆里度日,对如武澍桉这样的男子的想象也十分贫瘠,如今在公主身边听讲,看到外头的天地,稍有些明白这些男子还关心什么,自然而然便少了从前因无知而生出的惶恐。 靳昭轻笑一声,替她将又弄乱了的衣裳重新整好,说:“男子也不是人人都关心家国大事,就像女子也不是人人都做女红读女诫。” 云英看着他毫无轻看之色的面容,渐渐定下心来。 她又想起太子说过的话。 “你呢?”不知何时,她已从榻上坐起来,低头认真地看着靳昭,一只手温柔地覆在他的脸颊上,问,“我知晓你是个关心家国大事的男子,你应当也有自己的抱负才对。” 靳昭沉默片刻,对着她温柔的目光,知晓她是真心要问,自不愿拿假话来搪塞她。 他慢慢点头,再次看向头顶的天花板,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脑袋里浮现的竟是幼年时见过的广袤草场上空的繁星。 “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也不能免俗,若不是为了报答殿下的恩情,我大约会选择离开京都,在西北领兵,守护一方百姓的安宁。” 这自然与云英内心深处的期许不同。 她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也许有一天也会向往边疆的广阔天地,可那种向往,绝不是像他这般要在那儿扎根安家,度过余生的向往。 这一刻,二人对视,第一次感受到他们之间的不同。 云英看着他微亮的深邃眼眸,并不觉得失落,只是感到先前的浓情蜜意好像被现实冷却了一分。 她真心实意道:“我知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若是到了西北,定能闯出一番天地。” 靳昭也从榻上坐起,一手支在身后,另一只手扶在她的脸庞边,抬头在她额间落下温柔的亲吻。 “我该走了。”他轻声说。 云英点头,握住他的手,与他一道起身,来到窗边,重新将他送出去。 临分别前,二人再次亲吻,但这一回,谁也没说话,只是深深对视一眼,便各自转头。 靳昭沿着西面的长廊快速往方才安置那几位使臣的屋子行去,云英则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旁人后,才将窗扉小心地关上。 这间屋子大约真的有些偏,以至于屋里的灯烛也没有及时更换,才点了这么两三刻,便快燃至尽头。 云英将两盏灯烛分别吹灭,来到屋门处就要离开,谁知手还未触到门扉,门便先从外头被人拉开了。 黑暗中,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朦朦胧胧,看不清到底是谁,只是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带着迫人的气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那人动作极快,准确地攥住她的手腕,大步跨进屋里,逼得她不得不后退的同时,另一只手朝后推去,将门重新阖上。 “这么快就幽会完了?” 萧琰毫不掩饰嘲讽的低沉嗓音突兀地出现在屋子里,让原本就不宽敞的空间变得更加狭小逼仄。 云英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幸好屋里还黑着,只有外头的辉煌的烛光透过窗纱照进来些许,照出屋里模糊的轮廓。 “吴王殿下为何总是胡言乱语!”她心头又慌又羞,不知他一个堂堂亲王,怎么总是这样毫无遮拦,不知羞臊。 “哪里说错了?”萧琰半弯下腰,凑近她的脸庞,攥着她手腕的手微微用力,不让她有机会后退,“我都瞧见了,从他翻窗进来,到方才又翻窗出去,恐怕也不过一刻工夫吧?” 云英手腕被他牢牢握着,只能身子往后倒些,好同他保持一寸的距离。 可他身上的气势太过强烈,连带着今夜畅饮留下的酒气,让她感到无处可躲。 “一刻工夫。”萧琰恶劣地寻到她的耳畔,在嗅到她身上丝丝缕缕的香气时,只觉浑身的血液像被点燃了一般,沸腾起来,“能让你满足吗?” 他说着,一下咬住她的耳垂。 恍惚间,二人好像又回到了那日躲在杉木之后的情形。 云英猛地颤了颤,大约是因为方才同靳昭在一起时间太短,的确没有得到满足,听到他这些没羞没臊的话,她心中抗拒反感的同时,身子却莫名感到一阵奇异的兴奋,由背后悄然升起,传至四肢百骸,使得她的双腿都有些打颤。 “别说了!” 她想要斥责,可是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因为他说的的确没错。 萧琰轻笑一声,感受到她的抗拒仿佛不那么坚定,便又逼近一步,使得她发软的双腿来不及退开,趁她朝后倒时,揽住她的腰,顺势将她压到榻上。 他的手摁住她的手腕,掌根触到榻上薄薄的软垫,还能感受到余温。 “还热着。”他嗓音沙哑,呼吸变深,身子弓起,鼻尖在她脸颊上轻蹭,“方才是不是也和他躺在这张榻上?” 云英感到脸颊上被他蹭得一阵发痒,左右闪躲:“殿下说这些,到底是何用意!” 萧琰没有立刻回答,鼻尖磨蹭到她的下巴处,轻笑一声:“恼了?说不得了?” 接着,不等她反应,骤然收起笑容,原本压在她腕上的其中一只手松开,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卡住她的脖颈,使她不得不仰起脑袋,才能勉强保持呼吸。 华服之下 第68节 “我上回说过,不许你再与他有牵扯,谁知你胆子这样大,还敢与他私会,”他的五指收紧一分,看着她逐渐呼吸不畅,面容皱起的样子,低声说,“到底是我那太子哥哥约束不了你,还是他有意纵着你们两个的丑事?” 云英被他掐得头脑有些发晕,本就蒙在黑暗中的他的脸庞越发模糊。 “与你无关!”她艰难地说出这四个字,在他面色难看到极点时,还要继续添柴加火,“奴婢爱慕 他,仁厚、重诺、谦逊……殿下若还想到太子面前论一论是非,尽管去便是!” 最后一句话,她多少存了赌一把的意思。虽然萧元琮已经知晓她和靳昭的事,却也不容许他们两个在宫中的日子里再有私情。 萧琰在听到她毫不吝啬地夸赞靳昭的时候,目光中的怒火喷薄而出,握在她脖颈间的手指却没再收紧,而是慢慢放开,沿着她胸前的衣襟滑下去,处处游移。 “看来太子是管不住你的,”他面无表情地牢牢压着她的手腕,让她无法起身,更无法挣扎,“你同珠儿说,让她来找我求情,帮她母亲,对不对?” 云英被他的手揉得浑身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一般,麻痒难耐,听到他的话,咬着牙反问:“是又如何?此事对殿下,有益无害!” 萧琰冷笑,手上的动作越发肆无忌惮:“的确有益无害,可是这点微小的好处,不一定值得我为此需花费的心神。所以,我告诉她,还要考虑一番。” 没有直接拒绝,便是还有转机,只是他还有别的要求。 云英忍不住短促地尖叫一声。 “你还想要什么!” 萧琰咬住她身前的一片衣料,含糊道:“放心,今日不会剥你衣裳。” 他说着,在她又一次剧烈扭动的时候,说:“你和靳昭分开,从此不再纠缠,我便答应珠儿,待她走后护着她母亲,绝不让她母亲再受半点委屈与欺凌。” 这便是他的要求。 云英想也没想,便是一句“休想”,即便压低了嗓音,仍旧铿锵有力,好似十分坚定。 可是下一刻,萧琰动作一加深,她的尾音就变了调。 “别说得那样笃定,”他目光幽暗,看着她止不住颤抖的狼狈样子,终于露出一抹解气的笑容,“也许你很快就会改变主意呢?” 第65章 军报 方才一直同云英在一起?…… “你什么意思!” 云英鼻尖也已渗出细小的汗珠, 在他从黑暗中靠近,鼻尖相触的时候,一下洇开。 她心中有些紧张, 生怕他会对靳昭出手。 “他是太子近臣,你若对他不利, 便是对储君不利,要成为全天下人的众矢之的!” 萧琰这些年来再受圣上宠爱, 再受万众瞩目,出尽风头, 争储也好,越过太子代行天子职权也罢,都是依圣上之命行事, 也从没真正做过什么对太子不利的事。 “谁说我要对他不利?”萧琰的手掌继续往下, 几乎要触到禁区, “我将他从你身边弄走不行吗?” 云英双腿开始挣扎, 只是力气太小,无法撼动他分毫,反而被他以双膝压制。 “太子要让他接掌南衙守备军, 负责京都的护卫, 不就是拿来防我的?”萧琰冷笑着,凑在她的唇边,几乎与她唇齿相贴,目光迸发出狼一般的冷厉, “我自然不能让他如愿。西北正缺人,你说,我若上一道奏疏,向父皇举荐靳昭, 父皇会不会同意将他调去西北?靳昭会恨我,还是谢我?” 云英有片刻愣神。 她也不知靳昭到底会如何,只是他这样做,好像正合了靳昭心底的向往。而她在今日之前,还从没真正想过,如果靳昭要离开京都,到遥远的西北边地去,她自己该如何。 萧琰见她这时候还能走神,顿时一股怒意横生。 “还在想着他?”他的指尖收拢,靠着感官,将她的神思拉回来,“难道你打算跟着他一起去西北?” 云英自然没想到,但嘴上不愿服输,立刻反唇相讥:“有何不可?” 萧琰气得将她在榻上翻了个身,变作俯趴的姿态,半边脸颊压在布料间,柔嫩的肌肤被不那么细腻的布料磨蹭着,令她有些难受。 她的双手得了自由,撑在身子两侧,正要用力,萧琰便又从后面附身上来,挡住她的去路。 “你敢跟他去,”他开始用力拉扯她的后领,扯得衣裳下滑,露出大片肌肤,在窗外照进来的朦胧的烛光里,一片盈润,“我就直接去路上拦你,将你掳走。” 他说话的时候,鼻尖已经贴在她背后那片肌肤间,若有似无地磨蹭,引得她颤栗不停,待话说完,不等她反应,便一张口,用力咬下去。 “啊!” 她高昂起头,背朝后完,胸向前挺,想要躲开他的唇齿,可是他追得紧,闷头下去,一手更是绕到她的身前用力抵着,半点不留空隙。幸好还有分寸,在牙齿即将戳破那娇嫩肌肤的前一刻,到底收住了,只改以双唇用力吮吸,直到留下一块梅花似的斑驳痕迹。 他松开双唇,慢慢退开,就着微弱的光芒仔细端详,指尖更是控制不住地在那块斑痕处轻抚。 云英已被他弄得浑身瘫软,趴倒在榻上,剧烈喘息。 衣裳早已湿了两处,就连身下的卧榻,都有几片湿渍,无一不显示出她的狼狈。 她自今夜见到靳昭起,便始终处在无法满足的隐隐失落中,这种感觉在遇到萧琰之后变得更甚,如今被他折腾着,筋疲力尽,感觉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空虚。 萧琰本就目力极佳,此刻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已能将她的面庞看得八分清晰。 他从高处俯看着她失神的模样,除了一如既往的美艳,还有一种让他暂时解气的感觉。 今夜人多,此地不宜久留,他慢慢从榻上下来,站直身子,整好自己的衣裳,低声道:“我的话已至此,你好好想清楚其中的厉害。” 说罢,转身行至门边,拉开朝两边看了看,见四下暂且无人,便阖上门快步离开。 - 前殿之中,帝后二人已在宫女内监们的簇拥下离席,旁的亲贵们见状,也渐渐散去别处。 萧元琮与齐慎等人饮过酒,又同他们说了些话,命身边的内监将他们带去附近的院里歇息后,便也起身,往后面的屋子行去。 刚才先一步领了他的命下去的内监匆匆回来,在他身边低语:“几位使臣在北面的屋里饮茶,但中郎将并不在其中。” 萧元琮眼梢一动,没说什么,在那名内监的带领下,朝他们所在的那间屋行去。 才行至一半,就见靳昭从西面的长廊快步行来。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皆顿了一下。 靳昭立刻转了方向,朝萧元琮行来,冲他行礼。 自靳昭去了南衙军中,萧元琮见他的次数也少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几乎日日都能照面,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也不过见过两三回。 “不必多礼,”萧元琮摆手示意他起身,问,“孤方才派人来寻你,却说你未与使臣们在一处,方才去哪儿了?” 靳昭低下头,控制着面上的神色,镇定答道:“臣今夜多喝了两杯,方才送使臣们进屋后,先饮了一盏解酒汤,略有不适,便下去更衣,耽误了片刻。不知殿下可有吩咐?” 倒是个无可挑剔的理由。 只是如今两人之间到底没有过去那样毫无隔阂,一件小事出来,免不了几分猜疑与防备。 萧元琮抿唇,不予置评,只将他暂带到一旁的静处,说:“近来公事太多,孤一直未寻到机会同你提,武成柏前几日已私下表态,正月里就会递折子上去请辞,到时,亦会向圣上举荐你继任他的位置,你可早做准备,但切记收紧南衙军中的风声,武成柏此人不牢靠,还有郑家人在旁边虎视眈眈,兴许还会生变。” 靳昭当然知晓武成柏的为人,前几月里他忙着处理武澍桉的后事,如今缓过劲儿来了,应当不会善罢甘休才是,怎会这么轻易就答应让位? 他心中生疑,若是从前,不论还有什么内情,他绝不 会再多问一个字,可是如今他惦记着云英,便多考虑一层。 “穆娘子的孩子如今还在臣的家中照看着,”他思忖着,试探道,“武将军痛失独子,恐怕会将主意打到小郎君的身上。” 他这是在变着法儿地探口风。 萧元琮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妙,片刻后,慢慢道:“此事孤心中有数,不会让云英失去孩儿。” 靳昭听罢便隐隐明白了,太子捏在手中的武家的命脉,大约就是云英的那个孩子,这是从一开始便谋算好的,只是当时不知这个孩子的份量到底几何,如今阴差阳错,这个孩子成了武家最后一线指望。 不过,太子既说不会让云英失去孩儿,便应当不会食言。 “臣明白了,”靳昭不再多问,“近来定会小心行事。” 萧元琮点头,没有让他下去,而是又吩咐了与京中防卫有关的别的事宜。 - 昏暗的小屋中,云英一个人又在榻上趴了片刻,才慢慢爬起来,将身上凌乱的衣裳拢好。 方才的热意完全褪去,衣裳间的湿意变冷,贴在身上让她感到不适。 但她没有再在这间小屋里逗留下去,而是按照事先同萧珠儿说好的,沿着方才萧琰走过的那道木梯上去,进了萧珠儿的屋子。 “殿下,奴婢来晚了,”她没有流露出异样,照常向萧珠儿行礼,佯装什么也不知晓,问,“事情如何?” “二哥说要考虑一番,不过,我想他应当不会同意了。”她将方才与萧琰的对话大致说了一说,又道,“罢了,还是待我去了吐谷浑,每年派人回来探望一番吧。” 虽然失望,但她也不觉得意外,萧琰那样的性子,答应和不答应,谁都说不准。 “方才在宴上时,吐谷浑的使臣带了新汗慕何白的画像来。”萧珠儿挽起云英的胳膊,朝门外行去,她也不愿在此多留,想要早些回绣芸殿去陪伴母亲。 云英侧目看她,微笑道:“看起来如何,殿下可觉入眼?” 萧珠儿想了想,看不出多少欣喜与羞涩,不过好在也没什么排斥与失落:“画像上瞧,是个五大三粗的模样,孔武有力,倒是有几分钟馗的样子……” 她说着,自己先笑起来,连带着云英也笑了。 旁边的婢女说:“殿下别信那些画像,便是外头的白面小郎君,到那些画师们手中,为了显得威武有气势,也能大变样,教人完全看不出原来的相貌。” 萧珠儿闻言笑得更开怀些。 三人没有绕路,自北面的木梯下去,一个转角,便瞧见站在廊边说话的萧元琮与靳昭。 他们站在一盏花灯下,长长的影子映在地上,脸庞却隐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神情。 云英的脚步顿了顿,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捏了下裙裾。 萧珠儿不觉异样,自然地上前,冲萧元琮行礼,来时她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说的是年末京都的防卫,便笑道:“太子哥哥不愧是人人称赞的储君,今日欢宴也不忘关心政事。” 靳昭见她走近,无声地向后退开一步,冲她行礼,起身时目光若无其事地往后头的云英身上瞥了一眼,没有停留,便迅速挪开。 “孤也不想在这时说这些,只是近来阿昭太过忙碌,长留京都,许久才能来一回与孤见上一面,自然要珍惜这片刻时间。”萧元琮微微一笑,目光在众人身上绕过一圈,最后在云英身上多停留片刻,仿佛意有所指。 云英心跳有片刻加快,但想着靳昭沉静的模样,还是镇定下来,跟在萧珠儿的身后行礼。 “这是从哪儿来?今日的欢宴与你有关,怎么不在前面多坐一会儿?”萧元琮问道。 “我不惯那样的喜宴,便提前溜了,方才同云英一道在楼上的屋里坐了一会儿,说说体己话。” 萧元琮点头,却仍旧没有放过,而是继续问:“方才一直同云英在一起?” 此话一出,几人心中都有了不同的考量。 云英与靳昭几乎同时克制住自己看向对方的视线,眼观鼻鼻观心,毫无波动。 而萧珠儿则不愿让萧元琮知晓她私下与萧琰见面的事。 华服之下 第69节 “自然,太子哥哥可莫要怪我又将云英拐走了?” 萧元琮抿唇不语,云英赶紧说:“奴婢先喂过皇孙,由丹佩和绿菱将皇孙带回宜春殿,才伴在公主身边。” 萧元琮的目光在她的身上逗留片刻,这才点头,慢慢道:“不忘本分,那便好。” 就在这时,一位东宫属臣步履匆匆地自前头过来,显然有事禀报。见萧元琮的身边还有靳昭等人在,有一瞬犹豫,但对上萧元琮的视线,没有藏掖,直接道:“殿下,方才兵部有军报送来,七日前,西北大雪初停,羌人竟趁机集结八千部众,踏雪而出,奇袭我大周边陲之城石堡城!” 这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消息,方才急送过来,至多到明日,消息就会在京都的勋贵官宦间传遍。 萧元琮始终平淡温和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纹。 “军报可提到我大周损失几何?” 能入东宫为属臣,都是读书人中的翘楚,过目不忘、过耳成诵的不在少数,此人只听人说了一遍,眼下复述,亦半分不差。 “羌人来得猝不及防,石堡城城破,兵曹参军焦承志以身殉国,其余守城将士亦几乎折损殆尽,城外数个村落被屠,城中亦被洗劫一空!眼下,徐将军已在调集陇右守军,前往支援。” 短短数语,让众人脑中已勾勒出一幅血腥悲惨的画面。 石堡城小,城中不过数千民众,这才被羌人选为攻击的目标。 “折损殆尽。”萧元琮说出这四个字,语气虽淡,却意味沉重,“西北要变天了。” 云英下意识望向靳昭,却见他沉静的面容也有了一丝裂缝,幽蓝的眼中,两道熊熊烈火喷薄而出。 第66章 奏疏 孤可以帮你保住你的孩子。 西北一带, 大小诸国林立,关系盘根错节。 羌人奇袭石堡城,对泱泱大国而言, 还算不上太过严重,但落在西域小国的眼中, 却是件天大的事。 这一回,羌人不似从前, 没有趁着秋日丰收之际,到边地村落间洗劫一番, 更没像过去的数次那样,带着抢到手的粮食和女人便退回自己的地盘,而是特意挑了最难行军, 也是汉人们最不设防的冬日雪后, 一下占据一座城池后, 不再撤退, 竟有彻底占为己有的意思。 这往往是要倾尽全力,大战一场的预兆! 如大周这般,都城京都位于中原之西, 距石堡城数千里之遥, 尚不需为此忧愁,而与氐羌相邻的其余小国,却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好在此次夜宴,他们都知晓了吐谷浑与大周之间的新联姻, 有这样一个盟友,至少吐谷浑身后的吐蕃便轻易不会搅入这一滩浑水。 公主的婚事,宛如一根定海神针,公布得恰到好处, 又引得不少朝臣的称颂赞扬。 而最教人关心的,还是西北的战事。 夜宴之后,又隔十日,石堡城又传来消息,陇右守军派出八千精兵,与羌人血战一场,终于重新夺回石堡城的控制权。 然而,还未等朝臣们松一口气,徐胜向朝廷发出的求援信便快马加鞭送到京都。 石堡城的羌人被击退后,没有留在原地,而是带着抢来的粮食、衣物朝西北绕行,与另一股足足六万众的羌人队伍会合,攻打定戎城。 与此同时,一直以来都与汉人一样以农耕为生,鲜少搅入占据的氐人竟然也同时发兵四万,对准石堡城南面的达 化发起攻击。 三处同时受敌,陇右军几乎全部出动,抵挡敌军攻势,然而北面尚有防线需守,陇右军分身乏术,恐怕独木难支,请朝廷再就近调军前来支援。 已是腊月下旬,临近年关,各种繁琐的祭祀、仪式不断,朝中自圣上至百官,皆忙碌不已,再遇到战事,越发令本该祥和喜乐的氛围变得荒茫萧索。 萧崇寿无心再留在行宫休养,终于在腊月二十六这日,带着众人重回京都宫城。 寒冷的冬日,虽未下雪,天气却阴沉着,泛黄的土地被冻得颜色变深,仿佛裂开了一般,对着天空无声嘶鸣。 回到宫中时,才是申时,天已要暗下来,云英抱着睡醒的皇孙进入宜阳殿,让他在屋里玩耍。 如今,皇孙已能自如行走,平日由她们带着,也能在外散步,倒让她们省了不少力。 丹佩和绿菱分别提着尚服局才给皇孙做好的衣裳和晚膳的食盒进来,恰好见到云英跪坐在柔软温暖的垫子上,笑着张开双臂,而皇孙则咯咯笑着,迈起已经连贯,却还不算十分稳当的步子朝她冲去,待到了近前,更是毫不犹豫,直接扑到她的怀里,在她脸颊上重重亲了一下。 “皇孙可真喜欢你,”丹佩忍不住笑,将手里的衣裳先搁在一旁的箱笼上,将食案抬至正中,“同我们便没有这样亲近。” 其实她还想说,云英比先前的那位乳娘看起来好多了,当真像皇孙的亲生母亲一般待他好,与他亲近,这样瞧着,若是在别的主人那里,兴许会将乳娘留在身边,长久照顾孩子。但这话犯宫中的忌讳,她只能吞进肚子里。 云英拍拍皇孙的小脸蛋,抱着他来到食案边,替他将围兜系好,说:“兴许还是我生过孩子的缘故。” 绿菱打开食盒,将晚膳先给皇孙摆好,闻言掩唇笑说:“你看起来可半点不像生过孩子的模样,要我说,这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你与皇孙生来亲近,与公主竟也投缘。” 她说着,笑容又淡了几分。 “方才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少阳殿的钱吉,他回来替殿下取两件衣裳,说是今日晌午,吴王递了折子上去,要举荐靳昭小将军去西北呢!殿下此刻应当正召了靳昭小将军在前面议事呢,晚膳必是不回来了。” 她们对朝政没有那么关心,但靳昭素来是东宫的人,如今刚要调去南衙军中,就被吴王如此针对,可见两边的对峙,已经渐渐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云英的心中也蒙上更深的阴影。 那晚萧琰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她以为总还有一阵子,谁知边地的军情竟来得那样快。 夜里,萧元琮回来时,已近亥时。 云英今日不必值夜,才回到自己的暖阁中,余嬷嬷便来了。 “穆娘子,殿下有几句话想同你说,烦请到少阳殿走一趟。” 仍旧是平板的语调,锐利的眼神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便迅速垂下去。 她的神态没变,可云英却觉得她的眼神比过去多了一丝不满。是从何时开始的? 好像就是上一回自己从京都看完阿猊回来以后。余嬷嬷在萧元琮的身边,好像什么都知晓。 “是,多谢嬷嬷前来传话,奴婢这就来。” 余嬷嬷也不看她,转身就走。云英赶紧扯了架子上的厚实冬衣,一面披到身上,一面快步跟上。 外头冷极了,几乎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她的脸颊就被寒风冻住了,她赶紧抬起双手,在脸上捂了捂。 幸而少阳殿离得近,不出片刻就到正殿门外。有个内监在门缝边等着,一见她来,也不必通报,赶紧拉开门将她让进去。 暖烘烘的大殿里,她轻手轻脚脱下厚实的外衣,小心地绕到里间,就见萧元琮正背对她坐着,由一位内监将他头顶的发冠小心取下,以一把牛角梳从上至下,梳理了几下。 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垂在素色的衣裳之后,有种清雅淡然、随性平和的气息。 大概是听到了屋门开关的动静,他没有转身,仍旧背对着她,淡声道:“愣着做什么?到孤的身边来。” 来时喊得急,路上又冷,她没有太多工夫思索太子此刻让她过来所为何事,只下意识觉得应当是同萧琰举荐靳昭去西北有关。 可到了屋里,看到他披衣散发的模样,云英忽然忐忑起来,脑中莫名想起在行宫时与他单独相对的画面。 放她进屋的那名内监还在身后看着,她低下头,小步行至萧元琮身边两步处行礼。 “不知殿下唤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旁边的几名内监不知为何,在她走近时,已经知趣地退下,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与萧元琮两人。 萧元琮没有立即回答,也是第一次没有立刻让她免礼,只是转过身打量她。 云英还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因为迟迟没有站直,腰腿逐渐发酸,微微打战,然而在萧元琮的注视下,还是尽力保持着面色的平静。 好半晌,萧元琮才伸出一只手,轻轻托在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之下,将她扶起来,说:“可知孤让你过来,所为何事?” 云英咬了咬下唇,又一次深刻感受到他与萧琰的不同。 萧琰是个不管不顾,单刀直入的性子,平日喜怒不定,变化无端,可并非不形于色,而萧元琮却从来不愿被人看透。 可这种看透,并非是要旁人在他面前有所遮掩。 “奴婢愚钝,只能斗胆猜测,可是与……中郎将有关?” 萧元琮顿了顿,唇边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云英,从什么时候起,你与孤之间能说的话竟只余下靳昭了?” 云英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殿下恕罪,只是奴婢方才听说,今日吴王上疏,举荐中郎将前往西北,这才有此猜测,还请殿下明示。” 能在东宫传出来的话,自然都有他的默许。 “不错,确有此事。”萧元琮淡淡回答,听不出情绪,但似乎也有意说两句,“他要举荐靳昭为鄯州折冲都尉。” “折冲都尉……”云英轻声重复一遍,“那是常驻西北的守军将领……” “是啊,”萧元琮叹了一声,饮了杯热茶,“常驻西北,他与父皇关系亲密,他的话,父皇总是更听一些,若父皇点了头,那这一回,恐怕连孤也没法再将他留在京都了。” 这一声叹,多少有几分真情实感。 这些年的争斗中,萧琰几乎没有主动出手过,与之有关的事,几乎都是郑居濂和皇后在背后谋划。照郑家一贯的行事,他们想保住南衙军的位置,多是要想方设法将靳昭拉下马,就像上次中秋的那场局一样。 他防了许久,没想到最后萧琰会出手,的确在意料之外。 不过,他并非毫无招架之力。 云英的心中忽然有些空。 萧元琮伸手,食指轻抬她的下巴,凑近几分,道:“怎么,害怕了?怕他因为此事而抛下你?” 云英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云英,你也知晓他是个有抱负之人,对不对?你舍得教他眼睁睁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继续像过去那样,一辈子留在京都,从此只能在梦里实现沙场征战的抱负吗?” 如果从来没有实现的可能,兴许不会放在心上,就像过去那样,偶尔一想,压在心里,不会觉得遗憾,可如果曾经有机会实现,却因为种种原因而被迫放弃,那才是一辈子的意难平。 “又或者,你愿意离开京都,随他远赴边地?” 这话萧琰也曾说过,可是萧元琮与他不同的是,后头还加了一句。 “即便你愿意,你的孩子又要怎么办?武成柏是功臣之后,只要他将事情闹到京都府衙,闹到圣上面前,一个‘孝’字,就能将孩子从你身边带走,你愿意抛下孩子,自己跟着靳昭离开吗?” 提到孩子,云英立刻摇头:“不,我不要离开阿猊!” 她也不要离开京都。 萧元琮看到她的反应,露出一抹笑容。 他凑近她的耳边,目光落在她的脖颈间。 白皙柔嫩的肌肤,被衣裳遮掩住一半的纤细弧度,在灯光下美丽极了,时时引诱着他,要在这一截如白玉似的肌肤间留下自己的痕迹。 他眯了眯眼,没有放纵自己的欲望。 “孤可以帮你保住你的孩子,从此不受武成柏的威胁。不但如此,孤还 能许他日后的大好前程,他本就是侯府的小郎君,该有配得上身份的前程。” 说完这句话,他又退开,托在她下巴上的手也收回来。 “还有几日就是正日,如今既已回京都,孤便不阻你回去看孩子了,就后日吧,腊月二十八,孤准你出宫一日。” 华服之下 第70节 这时候让她出宫,显然就是给她个机会同靳昭见一面,做个了断。 “多谢殿下开恩。”这是第一次,云英听到可以出宫见阿猊,却并没有那么欣喜,更多的是无措和不服。 临告退前,她到底不服输,还是多问了一句:“殿下先前说过,若中郎将与奴婢不改初衷,便会成全,此话可还算数?” 萧元琮的动作顿了顿。 片刻后,他转过身,微笑地看过来,那张带着温润佛相的俊逸脸庞映在烛光里,忽远忽近。 “孤既说过,自然作数。不过,孤也说过,有些事,人总要权衡利弊,放弃些什么,才能获得更长远的利益。” 第67章 自私 对不起。 年前, 普安公主出嫁的日子已经定下。 为尽快将联姻之事坐实,牢牢笼络住吐谷浑这个盟友,萧珠儿离京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六, 上元节一过,便要带着朝廷千挑万选出来的侍从、懂得农桑匠造等各种手艺的工匠们, 随着吐谷浑的使臣一同上路。 而在此之前,更紧要的还是西北边事。 腊月二十六的夜里, 京都又下了一场雪,地上积起厚厚一层, 融了一整日,到腊月二十八的清早,仍有小半。 云英一早换上防滑的皮靴, 披着大氅, 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严实了, 便踏着微弱的熹光往宫门处行去。 宫门, 乃至城门开关的时辰未变,只是隆冬时节,天光渐短, 一直到云英出了宫门, 天还未大亮。 这一回出宫时间定得仓促,但靳昭显然已知晓此事,仍旧事先让熟识的那名车夫等在宫门外。 他双手插在袖中,正站在车前跺着脚, 见云英出来,半弯下腰,探过来仔细看了片刻,才认出来, 赶紧牵起马走近。 “娘子快上车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上回风雪里的事,车夫见她坐上了吴王的马车,还有侍卫将他护送回城,这一次再见,他的态度越发殷勤。 云英向他问一声好,行至车边时,才发现又变了样,像重新打造过了似的,看起来已像个小官家里自备的马车。 车夫看出她的反应,忙解释道:“上回那位护卫将我送回来之后,马车并未坏,只是车轮浸了太多水,得换换轮子,谁知那位护卫直接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直接重新打一架车,那钱我也不敢留,便都用来打了新的马车。只是这样的车可不能用来在外跑生意,只能用来接一接娘子!” 原来是萧琰给的钱。 云英上去后,心里总有些别扭,不似先前,知晓是靳昭的手笔后,除了感激,并无太多不安。她打心底里排斥萧琰,不想和他有太多牵扯。 不过,她很快想通了。这个恶人先前欺负了她好几回,该让他多破财——最好多遭灾才对。 临近元日,百姓们渐都歇下来,在家中准备祭祖,白日赶早进出坊间做活的人少了许多,马车穿过坊市间的大道时,也行得比先前快一些,不一会儿便到了怀远坊。 这一回,不用偷偷去靳昭新买的那座宅子,马车停下在大门外的时候,云英就见那两扇重新漆过,看起来崭新的门上挂着两盏彩灯,门扉的两边亦贴了剪得花样复杂的纸花,俨然是为庆祝乔迁新居。 云英在门口站了站,看着这装点过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上回靳昭说的那些话。 这是为他娶亲成家才置的宅子啊。 在她出神的时候,大门便从里面打开了,门房上的老妪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门缝里,一见到她,立刻笑得眉眼皱成一团,朝后就是一声喊。 “郎君,娘子来了!” 大门向两边打开,里头的影壁旁,靳昭从里头一道门快步行来。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脚步皆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悄然蔓延。 “你来了,”靳昭说话的时候,嗓音有些沙哑,面容也比平日黯淡了一分,似乎夜里没有睡好,“快进院子里吧,外头冷。” 云英没有说话,只是依言走到他的身边,瞧他有些低沉的样子,咬了咬唇,试探似的将右手从氅衣底下伸出半寸,悄悄触到他垂在身侧的手背,在上头摩挲了两下。 靳昭垂着眼,瞥见她刚露出来不久,就被寒风冻得微微泛红的纤细指尖,顿了一下,手掌倏然一翻,用力握住她的手。 大而温暖的手,带着掌心与指尖的粗糙触感,顿时给了她一股安全感。 踏入垂花门的时候,殷大娘抱着孩子要迎上来,可目光落在他们两个交握的手上,面上的笑一下僵住了。 她的眼神再不好,也该看出他们两个之间不太寻常的亲近了。原本昨夜见靳昭回来,仿佛不大有精神的样子,听他说朝廷似乎有意派他到西北去,她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本就是强打笑脸出来,此刻见状,越发维持不住。 “穆娘子,阿昭,你们……”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浑浊而苍老的眼里透着担忧。 站在她身边的小娥更是瞪大一双眼睛,警惕又惊愕地看着他们两个。 靳昭没有放开手,反而更收紧一些,仿佛生怕云英要抽走似的。 “阿娘,我与穆娘子有重要的话要说,就先回屋了,还请阿娘先把阿猊带回去,晚些穆娘子再来瞧。” “你们……”殷大娘看了看他们两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在看到靳昭坚定的眼神时,到底还是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罢了,去吧,我回屋去,不来打扰。” 说着,不管小娥恋恋不舍的目光,便带着她回了东面自己的屋里。 又一阵寒风袭来,云英打了个冷战,靳昭不再停留,带着她快步进入主屋。 是她先前来过两回的屋子,如靳昭所言,一整套做工考究的酸枝木家具已将先前的大片空旷填满,再加上一件件摆件、柔软的坐垫、毯子等,看起来温馨舒适,俨然有了家的感觉。 不过,没等她再细看,身后的门一关上,靳昭便克制不住地压过来,将她按在门板上深吻。 屋里烧了炭,暖烘烘的,不过片刻工夫便将她身上被寒风吹起来的一层冷意褪去。 穿在外头的氅衣也被解了系带落到地上,紧接着,便是里头的襦裙外裳,堆在脚边,像一座小山似的。 云英不禁闭上双眼,仰头承他的吻,双臂也环住他的脖颈,热情地挺起身贴近他,磨蹭两下,绕在他颈后的双手也开始扯动他的衣裳。 情意一点即燃,像一阵一阵热浪,将寒意驱走,将两人紧紧包裹,揉在一起。可是这分情意,同前几回久别之后的欣喜重逢与缱绻爱意不同,这一次,热浪之中还夹杂着苦涩与彷徨的情绪。 两人谁也没有先提将来的事,只是放纵自己暂时沉溺。 脚下的小山越堆越高,形成环绕的山峦,将云英围在其中,她的双手再度向上攀岩,环在他的颈后,在他的手掌牢牢托住她下滑的身躯时,她顺势踮起脚尖,轻巧一跃,整个人完全挂在他的身上。 靳昭心领神会,将她带到榻上,密不透风地压下去。 - 城阳侯府中,杜夫人才替武成柏整好衣裳,正捏着帕子一边拭泪,一边道:“侯爷,此番当真能将孩子带回来吗?会不会因此惹怒太子……” 武成柏沉着脸,心中亦是七上八下,听了夫人的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对着铜镜,反复扭着胸前的第一颗衣扣,分明早已好了,却怎么都不满意。 短短数月时间,他整个人就像老了二十岁一般,从一个老当益壮的威严武将,变作一个满头华发,身量佝偻的垂垂老者。 “我也不能肯 定,原本是早与太子说好的,谁能料到会横生枝节,这两日,太子再未给过一句准话,想来事情已有了变故。”好半晌,他终于不再纠缠于小小的衣扣,从铜镜前移开视线。 他这辈子在子嗣上也不算顺利,同夫人成婚近十年,才终于怀上一胎。期间不是没有纳过妾室,可是三五人在后院,先后也不过生下两个女儿,幸而夫人的这一胎争气,给他诞下一个儿子。 对这个儿子,他与夫人从来悉心教养,只盼他好好长大,成家立业,为武家继承香火。谁知,人到中年,竟痛失独子! 对于儿子和那个婢女生的孙儿,他原本并不放在心上,在得知太子竟然让那个婢女将孩子也从城阳侯府带走时,他也有过担心,但好歹儿子还在,日后成婚,再多生几个便是,可到如今,这个孙儿却成了他所有的指望。 为了保住这个孙儿,他答应太子,让出京都守备大将军的位置。横竖只要爵位还在,就算他从此只能领个无用的虚职,他们武家也算全身而退,香火也还能得以延续。 但前日,吴王突然上疏举荐靳昭去西北! 继任者出了变故,他自然担心,若与太子的这桩交易作废,太子还愿不愿意兑现承诺,让孙儿认祖归宗。 昨日,他往东宫递了帖子求见,那帖子却像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回音。 无奈之下,他只能剑走偏锋,亲自去见见孩子。 “若是能成,将孩子带回来,好歹有后,若是不成……”武成柏叹了口气,咬牙道,“至少也能让太子知晓咱们的态度,再不给句准话,我当真只有到府衙去伸冤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绝望之下的破釜沉舟。 - 主屋内,热浪越攀越高。 云英双膝跪在宽阔舒适的榻上,双手向前,撑在结实的扶手上,稳住震荡的身躯。 头顶的发簪在纠缠间已落在地上,发髻一点点松下来,半垂到身后,如瀑布一般荡起柔亮的光泽,有几缕被额角、脖颈间的香汗打湿,蜿蜒地贴在肌肤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妩媚。 “我不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靳昭忽然靠近,贴在她的后背,轻轻含住她的耳垂,气息不稳地说出这三个字。 云英的脑袋有些迟钝,眼前更是被炸开的白色烟花蒙住,什么样看不见,整个人在失神的状态中停留了好半晌,才浑身脱力地软下去,趴在榻上一动不动。 她慢慢回神,想起他方才的话,这才反应过来。 “吴王向圣上进言,他的话,圣上十有八九会采纳吧。” 靳昭一听便知她都听说了,也不必再多做解释。他从榻上翻身起来,将她横抱住,去了旁边的浴房。 没有满满的一大桶水,只有旁边温在炭盆边的两只小木桶里的热水。 他将水倒进去,又自披衣出去,提了两桶冷水回来,倒进浴桶里,伸手进去试了试,才抱着她跨进去。 “我可随大军一同征战,将氐羌赶出我大周,赶回他们的土地去,待战事了却,便回京都来,若朝中不允,吴王还要找茬,我便辞官,从此只做个普通的军户,领一份俸禄,将阿猊好好养大。” 云英没有说话。 浴桶中有热气弥漫出来,遮挡在两人之间,让周遭的一切变得朦胧。她忽然伸出光裸的双臂,拨开迷雾,用力地抱住他。 “谢谢。”她鼻尖有些泛酸,一阵泪意迅速翻涌上来。 听到他愿意放弃这些年来积累下来的一切,为了她,哪怕只做个普通的军户也心甘情愿,她哪里能不感动?这辈子能遇到这样的郎君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可他越是这样好,越是让她感到不忍。 “云英,你愿意等我吗?”靳昭也紧紧抱住她,话语渐渐忐忑,“至多一年——不,至多半年,我定能回来!” “我——”云英眼里的泪水不住打转,终于再盛不下,自眼眶边缘溢出,顺着脸颊滚落,落到他光裸的肩头,混于一颗颗晶莹的水珠间,直至消失不见。 “愿意”二字明明已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太子的话像是魔障一般不断在耳畔萦绕。 他英勇无双,有胆有识,生来就该是马背驰骋,纵横无拘的将才,难道真的要因为她,断送大好的前程吗?若他因此只能碌碌一生,从此泯然于众,平庸度日,她难道不会因此愧疚一生吗? 她很想和他一样坚定,一样愿意为了对方放弃一切,至少,在来之前,她就想过,只要他没有放弃,她就会不顾一切地跟他一起。 可是,真正面对这么好的他时,她的坚定忽然就动摇了。 靳昭等了许久,始终没有得到她的回答,搂着她的胳膊忍不住越收越紧,直到紧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才慢慢放开。 “我明白了。” 他低着头,快速起身,拿起旁边的巾帕胡乱擦了擦,披着衣裳便先出去了,失望溢于言表。 留下云英一个人在浴房中,沉默了许久,才擦了把眼角的泪,匆匆沐浴一番,披衣出去。 回到寝屋时,已不见靳昭的踪影,也不知去了哪儿,大约失望得生了气,暂时不想再见到她。 华服之下 第71节 可方才落在门边的凌乱的衣衫,已被拾起,整整齐齐叠在榻边,地上的发簪也好好搁在铜镜旁,与木梳在一起。 云英看得心头一软,继而鼻尖又是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 她赶紧忍了忍,穿好衣裳,对着铜镜重新梳了发髻,便披了大氅开门出去。 才踏过门槛,就见靳昭正一个人站在那株才栽了不久的杏花树下。 天冷,杏花树的枝头仍是光秃秃的,在萧萧寒风中不住轻颤,而靳昭的身影则如生了根一般,岿然不动,有种说不出的凄苦。 云英顿了顿,走到他的身后,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轻声说:“靳昭,对不起。” 靳昭的身躯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更没有出声。 她没有走开,而是又上前一步,离他更近些,决心将话都说清楚。 “靳昭,你已经帮过我太多,是我这辈子都还不清的,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已经是我这辈子最欢喜的时候,我从来没料到,原来这个世上,有人不但不嫌弃我的出身,愿意娶我为妻,还愿意为我放弃一切。”她说着,抬头看一眼这座布置得那么用心的宅院,“我不想让你再为了我,放弃大好的前程,将来一辈子活在后悔中。” 靳昭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收紧,他想说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后悔,可话到嘴边,忽然也有了一瞬犹豫。 就是这一瞬犹豫间,云英再度开口。 “我也为了自己。”她的声音渐渐低落,好像怀着几分对自己的失望,“我想留在京都,也害怕你将来想起这一切时,会后悔当初选择了我,会因为后悔而同时怨怪于我。靳昭,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凡事从来只以自己为先,这样的事,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也无法承受。” 靳昭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几番反复,仿佛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挣扎。 就在这时,垂花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什么人忽然造访,正同门房护院的那对老夫妇大声地理论,动静大得将东面屋里的殷大娘都惊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 云英与靳昭也顾不得还未说完的话,连忙一道朝垂花门去。 还未至近前,门便被人从外头推开,只见十余名家丁自外头鱼贯而入,为首的那个,正是云英已许久没再见过的城阳侯府管事常金。 而就在他们的身后,武成柏与杜夫人两个肃然走来。 第68章 答应 被男人抛弃了? 不必多想, 看这架势,武家夫妇必是来找茬的,最大的可能, 就是直接冲着阿猊来的。 云英的心登时提起来,方才的情绪被打得烟消云散, 想也没想,就先站到殷大娘的身前, 将阿猊挡在自己身后。 “不知侯爷和夫人 这般架势闯入,是要做什么!” 武成柏看到她, 冷着脸自鼻腔间哼了一声,仿佛不屑于和她这样身份的女子多说话似的。 倒是杜夫人,从前同云英还算熟悉, 又同是女子, 自觉身份上的顾虑小一些, 才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说:“是云英啊,你瞧,眼看就要到除夕, 家中近来忙得很, 还要祭祖,阿猊——他到底是我们武家的孩子,自然要跟我们回去,一道祭拜武家先祖, 认祖归宗。” 果然如此,云英心口一紧,当即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愤怒和恐惧盈满胸腔,面上却不显, 尽力维持着镇定,冷声说:“阿猊才出生的时候,侯爷与夫人几乎不闻不问,似乎从未要将他当成武家的郎君来教养,对我这个生母更是弃如敝履,恨不能将我当脚下踩到的一块烂泥,立刻洗了丢出去才好,如今又想上门要孩子,侯爷与夫人不觉得自己出尔反尔、行径卑劣吗?” 杜夫人自先前云英忽然从后宅中跑出来起,便一直积了一口气在心里,她对太子、吴王等人打心底里怀着畏惧,不敢将儿子的死完全怪在他们身上,便只能将所有的罪都加诸云英身上,此刻听到她这样说话,半点没有从前在城阳侯府时的温顺恭敬,越发有种被婢女当众挑衅的愤怒。 “你这贱婢,如今不装了?入了宫,便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我告诉你,无论如何,阿猊都是我武家的孩子,满京都的人都知晓,你休想抵赖!” 那一声“贱婢”,仿佛还将云英当作自己府中的下人,任打任骂一般。 云英听得脸色发白,不论是从前还是入宫后,她身为下人,都未当众受过这样的羞辱。大户人家要体面,即便打骂下人,也定要关起门来,更何况她从前温顺听话,还算得杜夫人的“喜爱”。 然而,不论面上如何被羞辱,她都站在孩子面前,张开双臂,朝后护着。 旁边一直没有发话的靳昭在听到杜夫人口中那一句“贱婢”时,立刻紧皱眉头。 “夫人慎言,穆娘子是东宫的人,每日陪伴皇孙左右,天家威严,不容旁人随意侮辱。” 他说话的时候,上前一步,站在云英的身旁,又比她稍前几寸,直面杜夫人的责难。 杜夫人想要反驳,可盛气凌人的模样一对上靳昭高大的身躯与威武的气势,竟一下失语,呆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 倒是一旁的武成柏,常年行走军中,见惯了武人的气势,对上靳昭,只稍怔了一瞬,便立刻恢复肃然,沉声说:“天家又如何?也不过是个奴婢,我朝素来以仁孝治国,我寻回自家血脉,为武家延续香火,人之常情,孙儿认祖归宗,从此孝顺亲长,更是天经地义!” 靳昭并不理会他的话,面无表情道:“我受太子殿下之命,照看穆娘子的小郎君,没有太子殿下之命,谁也别想将小郎君带走。” 武成柏听到太子之名,到底还是有一瞬间惧怕,然而很快狠下心来,厉声道:“今日,我必要将孙儿带走!” 他说着,对等在旁边的常金使了个眼色。 常金立刻心领神会,大喝一声“上”,便带着十余名家丁上前,从四面八方将云英和身后抱着阿猊的殷大娘团团围住,七手八脚就要扑上来抢夺孩子。 殷大娘哪见过如此阵仗,当即吓得有些呆,连双腿都有些发软,幸而身子健朗,双臂还能牢牢抱住阿猊。 一向脾气好、性子也好的阿猊也被吓得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别碰我的孩子!”云英高喝一声,转身一把扶住殷大娘的臂弯,让她发软的双腿暂得缓解,同时将阿猊护在自己的怀中。 家丁们要抢孩子,可是面对她一个女子,一个曾经在侯府,如今已入了宫的女子,一时也不敢触碰,又怕一不小心伤着孩子,只得伸手过来,想从她怀里将孩子夺走。 云英自然不肯,一手紧紧抱着阿猊,空出另一只手来推搡那些家丁。 几番下来,家丁们渐失耐心,眼看他们推挤着,离她越来越近,就要贴到她的身上,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有什么东西高高飞入天空,像是一声信号一般,紧接着,离她最近的那几个家丁便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地推开。 靳昭高大的身影迅速挤开众家丁,来到她的身边,将她和孩子牢牢护住。 “别怕,”他凑到她的耳边低语,“我方才已射出一支鸣镝,很快就会有人赶来。” 太子将孩子交给他照顾时,便早考虑过同武家的冲突,让他提早安排好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怀远坊中还住着四五个羽林卫的人,各人当值的时候不同,总有一两个是在怀远坊附近的,除了他们,还有附近巡逻的差役,只要听到、看到他的鸣镝,必会立即赶来。 云英点头,此时也不逞能,一边搂着孩子轻拍后背安慰着,一边跟着他的动作往后退,直到靠到墙角处,由他挡住那些人,才暂得安全。 鸣镝是军中常用的手段,狩猎时,用来震慑猎物,行军时,用来发出号令,武成柏身为大将军自然识得此物,知晓他这是在搬救兵,立刻吩咐家丁们:“动作快些,把孩子给我抱过来!” 得了令,家丁们的束缚少了,动作又大起来,靳昭干脆也不克制,一把扭住最靠前一人的胳膊,将他扭得整个身子背过去,一下扫开好几人。 在那几人又要卷土重来的时候,他又使出大把力气,一脚踹去,将那人踹得踉跄扑向前方,把几个才站稳要上前的人扑得接二连三倒在地上。 院子里顿时哀嚎声一片,伴随着陶土的花盆被砸碎、门板被碰撞的声响,嘈杂不已。 就在这时,垂花门外,一阵交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砰地一声,大门再次被人用力推开,撞到两边的木框上,但这一次,来的是住在附近的一名羽林卫侍卫,以及负责怀远坊巡逻的五名差役。 “什么人!竟敢擅闯民宅!”其中一名差役大喝一声,扶着腰间的配刀,满眼戒备地扫视院内,先是见到倒了一地的家丁,再是墙角处的靳昭和云英,最后则是面部微微抖动,表情难看到极点的武澍桉夫妇。 来人不过六个,只武家家丁的一半,但到底是官差,一时间,家丁们也犹豫起来,不敢再动手,只等着武成柏发话。 靳昭则整了整衣袖,没有说话,转身扶着云英,将她和孩子带往主屋的方向。 眼看孩子要走,杜夫人不禁伸手扯了扯武成柏的衣袖:“侯爷……” 武成柏自己也不愿看着孩子就这样被他们带走,可眼下已有官差前来,他失了先机,再纠缠下去也无用了。 “靳昭,你们就不怕我一纸诉状,递到府衙?” 靳昭在屋门处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面无表情看着他,冷冷道:“日后大将军要怎么做,我管不了,但眼下别想将小郎君带走。” 武成柏的面色出现一丝裂缝,在原地僵持片刻,到底没有再纠缠,丢下一句“咱们到时府衙见”,便怒气冲冲带着一行人走了。 坊间的小路上,两名身着便服的吴王府侍卫远远看着院门口的动静,直到瞧见武成柏夫妇两手空空地出来,才转身离开。 “此事要不要禀报殿下?”其中一人有些迟疑。 他们两个倒不是有意来此窥探,只是先前送了那位车夫,方才恰好看他驾着那辆崭新的马车行过,便知宫中那位娘子应当出来了。 他们是萧琰的心腹,伴其左右多年,知晓他对这位娘子有种说不清的格外关注,再加上近来靳昭也在风口浪尖上,他们便过来看一眼, 谁知,这一看,却看到武成柏夫妇带人闯入,抢夺孩子的情形。 另一人沉吟片刻,说:“此事关系到武家和中郎将,还是要同殿下说一声,不过,眼下殿下还在宫中,恐怕得等到傍晚出宫才行。” - 靳昭向赶来的同僚与差役们道过谢,将其送走后,才回到院中。 人走了,地上的一片狼藉方显出来。 殷大娘在小娥的搀扶下,正蹲在墙边,一片一片收拾地上残破的陶片,看到靳昭回来,她扶着墙颤巍巍站起来,满脸担忧地唤:“昭儿!” 靳昭快步上前,扶着她说:“阿娘,别收拾了,进屋吧,一会儿让旁人收拾便好。” 殷大娘叹了一声,没有坚持,跟他一道进了东屋,待小娥去了旁边的小屋,才拉住他:“昭儿,你同穆娘子——是不是?” 靳昭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我同她,恐怕有缘无份。” 他面上没有太多表情,语气亦不见多少悲伤,可是殷大娘将他从小养大,却能看出他的难过。 他就是如此,从小过苦日子惯了,根本没有像别的小儿那般躲在爹娘怀里哭的机会,他越是沉默不语,才越是伤心难过。 “好孩子,放下了也好,”她浑浊的眼里含了一层心疼的泪,忍不住像小时候才遇见他时那般,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今日的情形你也瞧见了,穆娘子……她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是她身上的事,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担得起的。” 靳昭的眼眶也有一瞬间泛红。 他也看明白了,云英的事,不是他一句“不嫌弃她的出身”,便能解决的。他如今的地位,看似是太子身边的心腹,在朝中大多数官员面前,不论品级,都能说得上两句话,可说到底,也只是个没有多少实权的侍卫首领罢了,若是能升任守备军大将军还好些,可眼下看来,这一条路似乎也被吴王堵住了。 “昭儿,你想去西北就去吧,阿娘在这儿等着你,”殷大娘爱怜地摸摸他坚毅的脸庞,“若你日后要在那儿常住,那等你安定下来,便将阿娘接去,这辈子,咱们娘俩儿好好过。” 她细心体贴,没在这时就提要再给他张罗别的娘子成家。 靳昭没说话,只觉心中的酸与苦已涌到嗓子间,几乎就要承受不住。 好半晌,他才起身,说了句“我去看看她”,便先出去了。门关上的那一瞬,他仰起头,望向湛蓝的天空,深深吸气。 凛冽的空气自喉管间灌入,像饮了冰水似的,将涌上来的酸苦暂时冲淡,也将脑袋激得清醒许多。 他闭了闭眼,调整好脸色,转身去了主屋。 屋里那张九成九新的榻边,云英正低头哄着怀里的阿猊。 此刻静下来,阿猊已不哭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有些陌生的母亲。 云英因为方才的变故,眼角还缀着泪痕,看到孩子这样快就恢复安然,神情这才缓和下来。听到门口的动静,她赶紧抬头,对上靳昭复杂的视线,又忽然失语。 她几度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怎么咽了回去,好半晌,只说出一句。 “殷大娘如何了?方才的动静,恐怕惊到她了。” 靳昭低着头,没有看她,只是默默走到她的身边坐下,却没有像从前那样离得近。 “阿娘已回屋歇着了,她从前也经历过不少风浪,只是如今年岁大了,体力不济,一番折腾下来有些累。” 话说完,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华服之下 第72节 好半晌,靳昭才再度开口。 “你先前说的话,我方才已想过了,你说得没错,我不该放弃大好的前程,更不该妄想着只做一个普通的军户,就能保护你和阿猊。” 云英听出他话语里隐忍的痛苦,忽而别过脸,不敢看他。 靳昭顿了顿,继续说:“我会去西北,若要我留在那里,我便留在那里,换个地方,一样能大展拳脚,若有一日能有所成就,我——” 他想说,若有朝一日能成为一方封疆大吏,定会回来寻她。可话一出口,又觉不妥,难道还要让她等吗?她带着孩子,最是等不得。 “——我也算对得起今日的自己。云英,你不必等我,更不必伤心,往后该怎么过,就怎么过。阿猊的事,也不要担心,晚些时候,会有羽林卫的人过来,日夜轮岗,守在这儿。殿下先前答应过,不会让你失去孩子。” 云英发热的眼眶终于忍不住,又一次溢出两行热泪。 “好。” 她颤声答应,便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接下来的半日,两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客气有礼,仿佛先前数月的情意,都只是南柯一梦般,如今梦醒,又再次回到最初。 分别的时候,云英拢着身上的氅衣,转头看策马离去的靳昭。 不知不觉,仿佛回到她第一次出宫的时候。 那日,她也是这般,站在宫门口,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直到彻底消失。 那时,她曾觉得京都的屋舍与街道仿佛将他困住了,原以为是错觉,如今才知是真的。 她叹了口气,想要借此排遣心底不住泛上来的苦涩与难过,可是还没等平复好心情,耳畔便传来一道熟悉的让她十分厌恶的声音。 “这么伤心,怎么,被男人抛弃了?” 第69章 旧书 在这儿喂。 云英的愁肠百结顿时被打断。 她面色僵住, 猛地回头,对上不知何时已到身边的萧琰。 他今日难得没有骑马,身边也没跟随从, 就这样独身一人,站在她身后一步处, 面含笑意地看着她。 那抹笑意看在她的眼中,有说不出的嘲讽与畅快, 好像在笑她从前痴心妄想,又好像在笑她终是要被情势打败, 向他低头。 心中的愁肠顿时被绞住,一阵阵的钝痛化作恨与怒,郁结胸腔, 无处发泄。 “吴王殿下。”她半点也不想与他纠缠, 垂下眼向他行礼后, 便退到一旁, 转身快步离开。 萧琰看着她半点不接茬,反而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有种一拳头砸在棉花里的恼怒。 “站住, ”他沉下脸来, 冷冷唤住她,“我还未许你走。” 云英只得停下脚步,仍旧是一副泥胎木塑的样子,声音平直地问:“殿下还有何吩咐?” 周遭还有守门的侍卫, 虽离得不近,但两人迟迟没走,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 萧琰有心收拾她,也不得不顾忌那一双双眼睛。他抿了抿唇, 不再看她,只丢下一句低低的“跟我来”,便转身走到她的前面,将她带向两道高耸宫墙之间的长长甬道中。 此处空旷,并无遮蔽,但宫墙高耸,恰好挡住宫门处侍卫们的视线,只要他们不退入门内,朝里面看,便不会看到他们。 “你怎么了?”萧琰皱眉,上下打量她,右手更是忍不住伸出,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当真被靳昭抛弃了?也不至于这样难过吧,难道你先前真的妄想从此要跟着他?” 他的指尖透在寒风中,带着一丝凉意,触到她原本被氅衣的衣领护住的下巴时,像短针扎过似的,有极细的刺痛感,下巴被抬起的那一瞬间,寒风自脖颈前忽然多出的空隙间钻进去,更是让她一阵克制不住的轻颤。 听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她的眼眶顿时又酸了,一双眼睛更是忘了敬畏,就那么直直地瞪着他。 “奴婢为何不能难过?他是真心待奴婢好的人,若不是因为殿下,他——” 说到此处,她忽然停住,不愿再继续说下去。 若不是他从中作梗,兴许她真的能与靳昭走到一起。 萧琰被她的怒视和质问顶得心下不快,不禁冷笑一声:“真心?穆云英,你是不是天真过头了一些?这里是京都,你身在皇城,区区一个奴婢,还想求真心?” 云英今日已是第二次被人当面点出奴婢的身份,早没了第一次的惊心。 “是奴婢不配。”她淡淡地回答,垂下眼,不与他对视。 萧琰面色又是一僵,得不到她的回应,他便总觉像有什么东西在挠着他的心口,挠得他一阵发麻发痒,却难以解决的无力和恼怒感。 他刻意忽略了她的这句“不配 ”,抿了抿唇,说:“他是东宫的走狗,我没有直接将他拉下马,还给他到西北去建功立业的机会,已是仁慈至极!况且,你当真以为就是我的缘故吗?没有我从中作梗,难道太子就会容许你们两个这样乱来?” 云英当然知晓他不是唯一一个从中作梗的人,有太子在,一切也不会顺利。可是,她心中有数,今日武家人忽然上门,多半就是因为他忽然举荐靳昭一事。 先前,武成柏因为太子还要扶靳昭上位,大约还一直存着念想,等事情结束,太子能将孩子还给武家,如今忽然被吴王坏事,他这才按捺不住,年前就直接上门抢夺。 虽然知晓这是早晚的事,可今日发生在眼前,她就是忍不住怨恨萧琰。 “说到底,殿下就是看不得奴婢过得好,不想让奴婢得偿所愿罢了!奴婢也不知到底何时得罪了殿下,竟被殿下这样当做眼中钉、肉中刺一般!” 她明显带着怨气的话语听得一直不得劲的萧琰心中畅快的同时,又一阵失落。 然而不等他再憋出什么话来,云英的耐心便已经告罄。 她扭头要躲开下巴上的手,见他态度强硬,根本扭不开,她干脆伸手,啪的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 一个弱女子,力气自然不大,然而冬日天寒,手背露在风中,被这般打一下,立刻开始发麻。他没松手,但也没再继续阻挠,云英立刻顺势退开,脱离他的掌控,连告退礼都未行,便直接转身走了。 萧琰站在原地,皱眉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总觉得她这一趟出宫,应当还发生了别的事,才会看起来这么低落。 否则,区区一个靳昭,哪里就能让她伤心至此?不过短短数月,他可不信两人之间真会有什么难舍难分的真情。 情意二字,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扯了下唇角,收回视线,重新朝宫门行去。 天色渐暗,时辰差不多,宫门即将关闭,侍卫们正愁该不该去提醒他,见他出来,顿时眉开眼笑,好声好气将他送出去。 “殿下!” 宽敞的大道上,两名身着便服,等在一旁汤饼摊子上的吴王府侍卫快步迎上来。 萧琰有些惊讶:“你们二人今日不必当值,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王府的侍卫大多是从十二三岁起,就常随他左右的玩伴,比寻常的主仆主仆关系更亲近些,不当值,便没那么多礼数和讲究。 两人冲他笑着略一抱拳,便算是行礼。 其中一个回头朝宫门的方向看了一眼,问:“殿下方才应当遇到穆娘子了吧?” 萧琰眉头一动,立刻听出关窍:“你们知道了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赶紧将白日在怀远坊看到的情形从头到尾说清楚。 “武将军带人直接闯进院里去了,我们两个只在外头的路上远远瞧着,也能听到里头传出来的动静,想来闹得不小,要不是院里放了鸣镝,将附近巡逻的差役唤了去,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他们同穆云英没半点交情,对她的种种传闻听在耳中,也多是不大欣赏的,毕竟,一个高门大户里的奴婢,生了孩子还能没名没分地跑出来,到宫中做皇孙的乳娘,听来总有些怪异。 不过,相比之下,武家先前纵容武澍桉和婢女生下孩子,为了和郑家攀亲,又要把已给他们生养过的婢女害死,等到如今要无后了,又要回头去抢这个曾经看不上的孙儿,这样的行径更教他们不屑。 若是这孩子当真回到武家,让那对夫妇教养,会不会又变成第二个武澍桉?又或者,待孩子长大了,知晓自己的身世,但凡有几分为人子的孝悌之意在,又怎能放下千辛万苦将自己生育出来的母亲,安然享受武家的一切呢? 萧琰听罢怔了怔,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她今日的怨恨是来自贸然行事的武家夫妇,事关她的孩子,难怪她那么失魂落魄。 武家人当真是一个比一个碍眼。 - 云英回到东宫的时候,萧元琮也恰好从宣政殿附近回来。 后日就是除夕,届时宫中将有盛大的典仪,圣上为了近来的天灾和西北的战事,还预备在那一日下一道罪己诏,眼下众人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连吴王都老老实实留到傍晚才离宫,他这个太子自然更要以身作则。 不过,再如何忙碌,他今日的心情也还是透着不易察觉的昂扬。 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起片片雪花,远远的,他看见云英一个人裹着厚厚的氅衣,在逐渐纷飞的雪花间朝宜阳殿行去,心中的那一丝兴致便一下被勾上来几分。 像是垂钓江边,捧着鱼竿耐着性子等了许久,终于完事具备,等来鱼儿咬钩的那一刹那。 “云英。”他开口唤了声,见她停下脚步,冲着他的方向行礼,便抬手示意身边的侍从们不必跟随,自己拿了把油纸伞撑着,信步走近。 “出去过了?”他在她面前不到半步的地方停下,手中举着的油纸伞恰好也将她罩在底下,挡去大半雪花,“见到孩子了?” 冬日的衣裳都是左一层右一层的,将人厚厚裹着,脚下的半步距离,衣裳却几乎碰到了一起。 “回殿下的话,见到了。”云英低着头轻轻回答,声音在风中有几分脆弱而破碎的意味。 并非她心智不够坚强,没法收敛住所有情绪。其实方才在萧琰面前那一阵抢白后,她已然回想过白日的一切,能够平静下来。 武成柏要去府衙递状子,可是如今临近年关,府衙早已闭门,除非圣上或太子亲自下旨要求立即办案,否则即便立刻递了状子进去,也要等到多日之后才能受案,等到一一查问、判案毕,更是不知要多久。 她这样放任自己的情绪外露几分,不过是做给太子看的。 靳昭没法帮她解决武家的事,他说过,太子答应过不会让她失去孩子,既然同靳昭已经说开,她便要牢牢握住太子这根救命稻草。 不过,她并未直接开口讨要,想来即便不说,太子也早晚要知晓今日发生的一切,甚至很可能事情早已传到他的耳中。 萧元琮的目光落在她的面庞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神情,没有再问孩子的事,而是忽然转了话锋。 “西北战事不停,朝野上下为了此时已忙得焦头烂额,孤近来恐怕没有太多工夫关照你的孩子。” 云英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在他不动声色的目光里惨然一笑,说:“想来殿下不会再为此事忧心太久,听中郎将说,援军不日就要开拔,中郎将亦会向殿下上疏,亲身前往西北支援,不久的将来,大周大获全胜,殿下的麾下,兴许还能多一员地方军中的大将。” 他未明着问,她便也不明着答,却让萧元琮十分满意。 他平淡的面上终于浮现起一丝笑容,眼神也多了些情绪。 “如此,倒的确解了孤的燃眉之急。” 云英知晓他听懂了,垂下眼,不再接话。 “雪越大越大了,”他朝前抬了抬手,撑着伞带她继续前行,“回去吧。” 经过宜阳殿的时候,云英躬身行礼,先行告退。 萧元琮没有阻拦,只是点头示意她离开,可等她回到殿中,换了衣裳,与丹佩、绿菱两个一道陪着小皇孙用过晚膳,又稍玩了一会儿,余嬷嬷便来了。 “殿下今日得空,想要皇孙过去一会儿。” 她未指名要谁带皇孙前往,但云英歇了一整个白日,原本就说好的,回来后由她照顾一晚上,连同守夜也一样是她,此事自然也落在她的身上。 冥冥之中,她有预感,萧元琮定是有意的,他想要她的表态。 她低着头,有那 华服之下 第73节 么一瞬间是面无表情的,等再抬头时,已恢复往日恭顺温柔的模样:“劳烦嬷嬷来一趟,奴婢给皇孙穿件衣裳便去。” 余嬷嬷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便先回少阳殿去了。 云英推开窗缝,看了一眼外面的天,一个时辰下来,茫茫白雪已经覆盖住大片红墙绿瓦,宫室间的灯光映在雪野里,也比平日亮堂许多。 她给皇孙在外罩了件连帽的披风,大大的兜帽罩下来,把小脸也遮去大半,确保完全不会受到寒冷的侵袭,这才敢给自己披了衣裳,沿着长长的连廊快步行至少阳殿外。 殿内守门的内监早听着动静,立刻放她进来,接过她和皇孙身上的外衣,挂到一旁,示意她可直接往里间去。 屋里没有旁人,只萧元琮一个坐在屏风前的一张宽敞舒适的榻上,披衣散发,手捧书卷,看得仔细。 他的手边照例放着茶盏,时不时捧起啜饮一口,姿态闲适,显然不是在看什么与朝中事务相关的卷宗籍册。 云英靠近行礼的时候,他随手将书卷倒扣着搁在案边,拍了拍身边的空出,让她起来,说:“来,坐在孤的身边。” 云英只犹豫了一瞬,便照着他的意思,抱着皇孙在他的身边坐下。 两人离得有些近,他半倚在隐囊上,一条腿竖起屈着,一手搁在那条腿的膝上,松松垂着,衣摆铺开,同她的裙裾触到一起,只要他稍稍起身,便能直接凑到她的肩旁。 这种有些超越界限的距离还是让云英有些紧张。 不过,萧元琮出乎意料地什么都没做,只是像个寻常的关心孩子的父亲一般,抱着皇孙问了几句日常,又看他在毛毡上玩耍,小嘴里时不时蹦出几个不太连贯的字,倒是一幅父慈子孝的温情画面。 皇孙还太小,手上动作没个轻重,趴到榻边时,一不小心就把搁在案边的那卷书扫到了地上。 云英赶紧弯腰去捡。 那是本有些陈旧的书,纸张微微泛黄,手触到时,有种日积月累留下的潮气,应当是在箱笼中放久了,鲜少晾晒的缘故。 封面朝上扣着,她低头扫过一眼,瞧见书名,《归园六记》,倒像是什么士大夫闲时所做的散文集,也不知太子在年前这么忙碌的时候,怎么还会有空看这样的书。 她将书小心地放回原位,没留意到萧元琮看过来的眼神有微妙的变化,好像有意打量她的反应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英紧绷的神经已经放松下来,小皇孙原本精神奕奕的眼皮也开始有耷拉下来的迹象。 瞧旁边漏刻上的时辰,已近亥时,也到皇孙该歇息的时候了,可还没等云英开口要带皇孙回去,萧元琮却先说话了。 “孤记得阿溶夜里还要喂奶。” 云英点头:“睡前还要喂一次,奴婢该——” “回去”二字未能出口,就听萧元琮轻声道:“在这儿喂。” 短短几个字,她立刻回头,想要找上次用来遮挡的那道纱帘。 可萧元琮的手掌已在榻边轻轻拍了两下。 “这儿”,就是指他的身边,不用任何遮挡。 第70章 晶莹 别吵醒孩子。 其实两人之间靠得近早不是第一次了。 云英心里一直有计较。 最初, 她因为对太子的感激而不愿深想,后来,又因为与靳昭在一起而刻意忽略。可是他无声地靠近, 一步一步,看似平淡无波, 实则早已将欲望悄悄表露。 这是他第一次将心思直接暴露——也许还不够直接,却已经让她不能躲避。 “殿下……”她紧张地看过去, 脸蛋早已红透了。 萧元琮又恢复了先前半倚在榻上的姿态,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神色平静,好像自己方才说的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旁边的小皇孙的确已累了,慢慢走到云英的身边, 小小的身子朝前扑来, 一下抱住她的一条胳膊, 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 云英迟疑片刻, 深吸一口气,轻咬住下唇,不敢与他面对面, 侧过身去, 慢慢将皇孙抱进怀里,拿起旁边早已由内监备好留下的干净巾帕,先给皇孙擦干净脸,随后才让他调整好姿态, 伸手触上左胸上方的暗扣。 萧元琮的目光从她手抬起的那一刻起,便迅速黯下来,在她颤抖着手指解开暗扣,由着那比巴掌大不了一圈的布料落下去时, 一直松弛地垂在膝头的那只手终于忍不住收紧。 近在咫尺的艳色,早在脑海中模糊地呈现过不知多少次,如今,终于清晰地看现在眼前。 小小的孩童懵懂无知,半眯着眼,循着乳香,依靠本能凑上去,拼命吮吸。 萧元琮温润无波的面庞有了一丝裂纹,喉结更是无声地动了动。 云英知道他在看,那无声无息的目光,像一道烈火一般灼烧着她的身躯,她感到心跳快极了,有种想要背过身去,避开他的直视冲动。 她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可是身子才转过去一寸,就被他止住。 一手抬起,食指轻点在她左侧的胳膊上,稍一用力,指尖便陷入白腻的皮肉里。 她一身肌骨生得极好,骨架匀称小巧,看来身量纤弱,可实则哪里都被柔软的皮肉包裹着,半点没有瘦骨嶙峋的样子。 他忍不住又添了一根中指,再按进去一寸,若再一不小心,两根手指的指尖朝前挪半寸,就会直接触到那块羊脂白玉。 “别动。” 他的语气与平日里没有太大差别,唯有声音间多了一分压抑的躁动。 云英不敢再动,只得重新变回侧面对着他的角度,低着头,不住地深呼吸。 小皇孙累了,被乳娘抱着,安全感十足,不过片刻工夫,便就这样吃着奶睡着了。小嘴吮吸的动作慢慢停止,本就耷拉下来的眼皮更是彻底阖上。 云英忍着萧元琮的打量,小心地将皇孙朝旁边挪了挪,让他松开小嘴。 有晶莹的乳白色的液滴自他的嘴角滑落,她忙拿着巾帕悄悄替他擦干净,却没来得及处理自己。 在至高处,也同样有晶莹的液滴,颤颤巍巍,要坠不坠。 萧元琮还停在一旁的食指鬼使神差地伸出去,指腹朝上,恰好接住那一滴没撑得住,坠落下来的液滴。 他垂眸看了一眼,那液滴在他的指尖鼓成半个圆弧的形状,仍旧晃晃悠悠,不甚稳当,稍有不慎,还要滑落下去。 云英的目光也同时看过来,面上好容易被压下的红晕再次不受控制地涨了出来。 他没有说话,将食指平稳地抬高,凑到她的唇边,眼神无声地凝视着她饱满的双唇,对于久经人事的云英来说,意味再明显不过。 她感到脸颊烫得耳根与后背都在发热,热得她身上悄悄沁出一层湿意来。 “殿下——” 皇孙还在她的怀里呼呼大睡,她实在没法当着皇孙的面做这样的事。 “嘘——”萧元琮轻声制止她接下来的话,“别吵醒孩子。” 云英不敢动了。 他坐直上身,一下离她近了许多,视线也从方才的平视侧面,变成微微俯视。 正中原本被挡住的几点鲜嫩的痕迹忽然一览无余。 他的眸光越发幽深,脸色也有些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抬着的指尖又凑近了一分,几乎直接点到她的唇上。 云英知道不能再拒绝了。她轻颤着张开双唇,飞快地伸出舌尖,在他的指尖舔了一下。 小小的液滴被卷入口中,极淡的滋味迅速蔓延开来,她应当知晓是什么滋味,可是脑袋里一片混沌,让她根本分辨不清。 她扭开脸,再不敢看萧元琮,低头匆匆将胸前的布料拉起,要把暗扣扣上,生怕萧元琮还要做什么更过分的事。 可越是害怕,指尖就越不听使唤,反复地扣了好几下,才总扣上。 她不愿再待下去,稍整了衣领,便抱着皇孙起身,轻声道:“殿下,奴婢该回去了。” 哪怕她 是个再自私的人,也做不到才与靳昭分开,就立刻和太子苟合,更何况,她对太子本也没有多少喜爱之情,不过是早先的一点感激罢了。 今日,他想要个表态,她已如他所愿,忍了这么久,其余的实在承受不住。 萧元琮倒没再说什么。 他本就是个有耐心的人,等了这么长时间,她已愿意低头,他再多等些时日又有何妨? 此刻多等一分,日后她便心甘情愿一分。 “去吧,”他抬了抬手,示意她下去,在她行至门边时,又温声添上一句,“孩子的事,孤心中早有计较,你只管安心等着便是,待过了年,自有结果。” 这是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云英提了整整一日的心,终于在此刻能稍稍放松下来,她相信太子的承诺。 - 事情来得很快,没等到过年,仅仅是第二日。 不过,却不是萧元琮出的手,而是萧琰。 外头的府衙休沐了,前朝每日的朝会却还未停。萧崇寿身为被文官们扶上皇位的天子,虽在私德上多受指摘,但大体还算勤政,除却年节的惯例,与身子实在虚弱的时候,从来不会轻易罢朝。 值此多事之际,朝臣们也都还知趣,赞扬皇帝的同时,每日朝会上,除了必须立即处理的紧要事务外,都默契地不再提无关之事,就连言官们也比往日收敛许多,不再动不动就参奏一番,有什么事,都等到年后再说,以免又惹圣上不快。 唯有萧琰没有这个顾虑。 他拿出准备好的奏疏,直接越过该有的章程,当庭呈递圣上,狠狠参了武成柏一本,不但参得武成柏猝不及防,就连郑居濂都错愕不已。 他参的不是别的,正是武成柏这些年来,为了扶那不成器的儿子上位,私下授意南衙军中负责选拔将士的军官改了数次军中比试的结果,好让自己只会花拳绣腿,考绩屡屡濒临下等的儿子仍旧能平步青云,还未成婚,又未曾真正历练过,便有了校尉的职衔。 要知道,京中那么多勋贵人家,多的是不成器的子弟,要么靠着恩荫得个虚职,自有吏部专门的安排,要么送到羽林卫、天子禁卫等历练两年,若能出息些,便另作打算,若实在烂泥扶不上墙,便干脆只继承家中爵位,或是靠着主家,一辈子亦是锦衣玉食。 像武成柏这般,膝下只这一个好不容易等来的儿子,才会这般绞尽脑汁,也要将人塞到军中。 此事,其实朝中不少文武官员都知晓,只是不愿掺和其中,毕竟,勋贵人家多少都有一两桩利用手中职权谋私的事,可大可小。 没想到萧琰会当庭捅破,不但如此,他还将当初郑、武两家有结亲之意后,武成柏为了讨好郑家,主动出手,帮郑家旁支解决过几桩缠人的官司,甚至是后来,亲事即将说成时,武成柏在写给郑居濂的书信中,暗示自己日后必会一心扶持吴王。 如此一来,几乎坐实了武家结党营私一事。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朝中党争一事,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可真正闹到台面上,指名道姓地提“效忠”的,武成柏还是头一个。 他本是个谨慎得不能再谨慎之人,宦海沉浮二三十载,从来不轻易表态,若不是为了给不成器的儿子找个靠山,也不至于如此糊涂,一朝踏错,被人拿住死穴,再也不得翻身。 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还是萧琰。 他近来屡屡上疏,仿佛渐渐开始热心朝政,好似有亲自参与原本由郑居濂挡在他前面的党争之意。可他行事却一点不讲究所谓章法,如今将武成柏拉下马,难道就不怕他拖郑家下水? 但事已至此,圣上无法置之不理,遂当庭命御史台负责审理此事,出正月前,便要有个结果。 下朝后,郑居濂快步上前,拦住萧琰。 “殿下到底要做什么!”他实在没法和颜悦色,“殿下已经杀了武家唯一的儿子,如今何故招惹武成柏!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把他逼上绝路,对你有什么好处!” 华服之下 第74节 他也害怕,这半年来,皇后与圣上已经闹过数次不愉快,虽然最后每一次都还是以双方重归于好收尾,但他心里不知为何,总感到十分不踏实,一点也不想在这时候惹事。 萧琰侧头睨他一眼,冷笑道:“怎么,舅父如今开始怕了?” 郑居濂的脸色顿时更加扭曲,忍了好半晌,才把脾气忍回去,耐着性子劝:“臣都是为了娘娘和殿下好,殿下从前不会亲自参与这些事,兴许还不太清楚其中的规矩,凡事都要徐徐图之,才能成事。” “舅父若为母后好,就该劝她安分知足,而不是今日送厨子,明日寻医工这般陪着她胡闹。”萧琰面无表情道,“至于那些规矩——” 他冷笑一声,满是不屑:“大周律法明文写就的,我自需遵守,舅父口中这些所谓的‘不成文’的规矩,我不曾听过,也不想听,更不会守。” 其实就连律法,他也不见得会全然遵守,只是知晓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做罢了。 郑居濂在听到他提那厨子、医工时,愣了愣,还没及深想,又被他后面的话顶得越发感到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若不是顾着在散朝的路上,附近还有不少同僚在,甥舅两个只怕要吵上一架才能罢休。 “牵扯到郑家,对殿下有什么好处!” 萧琰瞥他一眼,没有立刻回答,更没有直接告诉他,郑家对自己来说,远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重要。 “舅父可有什么把柄落在武家手里过?” 郑居濂愣了下,蹙眉:“臣不是武成柏,自然不会在信中提那样给自己挖坑的话,可不论如何小心,要在言语间纠错,还不是易如反掌?东宫——齐慎他们岂会放过?” 萧琰冷笑一声,一抬头,正好看见前方不远处和萧元琮并肩而行的齐慎。 他比郑居濂长了十余岁,头发已然花白,大约常年饮食清淡的缘故,身躯不见发福的迹象,反而清瘦得像根竹竿似的,走路时,衣摆翩飞,袖口鼓起,倒真有几分两袖清风的样子。 “京都守备大将军已经丢了,”萧琰沉声道,“舅父觉得他们现在该怎么办?” 郑居濂愣了下,慢慢道:“想办法换个人?” “他们暂时没有资历够格,能抽出来顶这个职位的人了。” “那便还是换个不涉党争的?” 武成柏在这个位置上稳坐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他之前能扛能忍,不倒向任何一方,直到开始动歪心思,才成为双方争执的焦点。 那如今让这个焦点重新恢复平衡,谁也不占便宜,不就好了? 萧琰点到即止,不再与郑居濂多说。 - 圣上亲自下令查案,御史台的官员们就是再想回家休沐,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当日便点了人,梳理案情,将武成柏等人一一带去审问。 云英听说消息的时候,正在宁华殿中陪着萧珠儿。 “这样也好,你不必担心了,”萧珠儿接过婢女递来的衣裳,仔仔细细叠起来,“武大将军被此事缠住,一时半会儿定是不敢再来寻孩子了,这罪名要是落实,只怕爵位也要不保。” 她不日就要出嫁,她的东西关乎国体,自有尚宫局的人督办着收拾,不必操一点心,她便将大多心思都放在给母亲收拾行囊上。 箱笼里已放了大半,云英弯着腰,将边边角角都整理好,闻言笑了笑,说:“奴婢时运好,每次都能逢凶化吉,阿猊的事,肯定能解决。奴婢现在只担心公主,盼着公主将来能一切顺遂。” 她对萧珠儿的关心皆出自肺腑,不过,同时也免不了在心里思量。 萧琰怎么会突然参武成柏? 她当然知晓像他们这样的贵人,做事从来都有自己的目的,绝不可能单单是 为了她,可是,要参武成柏,多等一个年节不行吗? 明日就是除夕,朝会按理当面,从早到晚,乃至到正日,圣上与文武大臣们都要忙着辞旧迎新的典仪,他定要趁着今岁最后一个朝会上提起此事,让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因为她昨日的气话,才会让他这么快就递了奏疏…… “我已然什么都不想了,要说顺遂,其实,从我遇到你开始,好像的确比过去顺了许多。”萧珠儿笑笑,又忽然想起来,说,“你还不知道,今日清早,敬胜斋也来人给我带了话,说二哥已经答应了,待我走后,会亲自派人照看我母亲,从此,我也算是后顾无忧了。” 上回说的还是要考虑,这几日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来了音信,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不论如何,二哥的话她是信的。 “吴王多少还是念着同殿下的兄妹之谊的。”云英也笑,心底的疑虑却又加深一分。 第71章 变化 让她进来吧。 自除夕起, 宫城内外忙了整整四日,各种大小典仪不断。 这四日里,萧元琮几乎一直留在前朝, 没有工夫回东宫,就连小皇孙也由云英带着, 往来前朝与东宫好几回,有时是与皇家亲眷们一道拜见萧氏先祖, 有时拜见圣上,有时又与圣上一道接受百官朝贺。 云英都不记得自己往来进出了多少回, 又帮皇孙换了几次衣裳,总之,每一回都由宫中的内监领着, 来去匆匆。 不过, 皇孙年纪虽小, 却比料想得还要懂事, 除了有一回,因殿中太暖,被衣裳闷得难受, 张嘴哭了两声外, 其余时候都安安静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众人,累了便干脆趴在云英怀里睡觉,只要耳朵边上捂两块软软的布料, 也不管有什么嘈杂的声响,他都睡得香极了。 就连一直以来对皇孙漠不关心的萧崇寿都注意到了。 “阿溶经了几回这样大的阵仗,倒是面不改色,从来不爱哭闹。”其中一回, 他神态已有些乏了,一眼扫过去,就看到被乳母抱着的孩子,圆亮的眼睛正看着他这个方向。 不知怎么,就这一晃神的工夫,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也曾抱着才不到一岁的琰儿面见群臣。 琰儿也是这般,从来不怕生人的性子。 时间已过去这么多年,他已经很久没在宫中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了——也许有,外头的勋贵人家里,总有刚刚生下来不久的孩子,遇到宴会,便带进宫里。 只是他的身边,许久没听过孩子的哭笑声罢了。 行礼已毕,礼官正要引导众人退下,见圣上忽然发话,便暂时闭了口。 “云英,将阿溶抱近些,”萧元琮微笑着开口,示意抱着孩子的云英站到自己的身边,“让父皇看一看。” 他是太子,站位自然都在前列,离御座上的萧崇寿很近。 云英依言上前两步,蹲下|身半跪着,将皇孙小心地放在地上,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小小的孩子,站在乳母身旁,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抱到一起,冲着御座上的萧崇寿行了个稚嫩的抱拳礼,小嘴更是说出了“祖父”两个字。 虽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声音却清脆有力。 萧崇寿愣了下,没料到这么小的孩子,已会冲自己行礼。他浑浊的双眸中慢慢浮现起一层感慨,若不是端坐在身旁的郑皇后轻咳了一声,他恐怕当真要将孩子抱过来看一眼。 “的确教得聪明伶俐,”他回神,整了脸色,将目光转向半跪在孩子身边,用胳膊虚虚护在周围的乳娘身上,“你就是孙儿的乳母?看来的确费了许多工夫照料。” “奴婢穆氏,不敢当陛下谬赞,”云英没想到皇帝会忽然看到自己,赶紧低下头,恭敬地回答,“都是奴婢应尽的本分。” 萧元琮站在一旁,适时道:“云英的确用心,阿溶十分喜欢她。” 两丈外的萧琰无声地看过来。 萧崇寿沉沉“嗯”一声,又看了云英一眼。 他记得这个乳娘,是太子从武家带出来的婢女,和武家没了的那个小子生过一个孩子。他原本不大喜欢这名女子,尤其上回瞧见,也是她抱着孙儿,生得那副模样,倒比许多贵族娘子都美貌,难怪能将武家搅得这样一团乱。 不过,今日看来,她倒也是个认真做事的。从前不太好的印象,在今日稍有扭转。 “陛下,该让他们下去了,”郑皇后勉强笑了笑,提醒道,“都累了,外头还有朝臣们等着呢。” 萧崇寿收回视线,不再看孙儿,冲礼官摆了摆手,示意将人领下去,进行下一步。 一直到正月初四,这些典礼才慢慢变少,而这一日,也恰好是靳昭离京的日子。 战事紧急,即便在年节里,兵部和吏部的调令也来得很快,靳昭自不能耽误,临行前,特意来了一趟东宫,向萧元琮辞行。 少阳殿内,萧元琮亲自斟了一杯酒,捧到靳昭的面前。 “此去路途多艰,孤知你有一腔热血情怀,亦心性坚韧,是天生将才,只盼你为我大周建功立业,一尝夙愿,也不枉孤这这些年来对你的信赖。” 主仆多年,情谊不浅,靳昭半跪下去,双手捧过酒杯,沉声道:“殿下的救命与提携之恩,臣永不敢忘,此去必也竭尽全力,奋勇搏杀,替殿下拯救边地百姓,收复我大周失地!” 说罢,便是仰起头,一饮而尽。 他对萧元琮的赤诚是真,对云英,对殷大娘的感情亦是真,临了,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对着太子磕头。 “殿下,臣此去,恐怕两三年后,才能有机会回来看一眼,阿娘……她年岁大了,没有依靠,又不能现下就跟着臣离京,臣已托了刘副将对阿娘多加照拂,只是到底还不放心,人老了,别的不怕,只怕三灾六病,若当真有了什么意外,臣恳请殿下念在臣多年忠心的份上,也能照看一二……” 说到底,他不是世家出身,在京都任职时,尚因为官职与背后的太子,能有一席之地,一旦调离京都,去那蛮荒的西北,即便品级未变,在大多数人看来,也与贬谪外放无异。 他自己想去西北,披星戴月、餐风露宿都甘之如饴,却不能让吃了大半辈子苦的阿娘孤零零在京都没有依靠。别的不怕,只怕逢灾逢病,还得有太子在背后撑着,才能请来更好的医工。 萧元琮微微一笑,说:“你阿娘如今还替孤照料着云英的孩子呢,孤不会忘了她,有什么事,也绝不会坐视不管,你放心吧。” “多谢殿下!”靳昭又冲萧元琮磕头,在听到他提到云英时,迟疑了半晌,还是说出来压在心底,不敢再提的人,“那她呢……” 他口中的“她”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萧元琮面上的微笑逐渐淡去。 他垂眼打量着跪在面前的靳昭,片刻后,沉声道:“她以后留在孤的身边,自然不会有事。你就不必再为她担心了。” 语气带着不快,但多少还算平静。 靳昭垂着头,沉默片刻,终是应了一声“是”。 门口的内监适时提醒:“靳都尉,时辰差不多,该上路了,冬日难行,还是早些为好。” 靳昭同萧元琮道别,由他亲自送到阶边后,便不再流连,转身沿着台阶下去,一个人朝宫门方向行去。 外头寒风不断,萧元琮没有回去,仍旧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殿下,穆娘子带着皇孙过来了。”旁边的内监出声提醒。 与宜阳殿相连的那一侧廊檐下,云英已带着小皇孙候在数丈之外。 小皇孙如今走得越发利索,一路走来,除了要爬台阶的地方外,几乎都是自己迈着两条小短腿一步步走过来的。 他身上裹着厚实的兽皮衣裳,小手、脖颈、耳畔等能进风的地方都扎严实了,一点也不冷,唯有一张肉嘟嘟的小脸有些泛红,此刻一只手扬得高高的,被云英牢牢牵着,另一只手上还举着一只小拨浪鼓,眼睛则已经落到萧元琮的身上。 “爹、爹!” 笑嘻嘻的小 嘴巴缓慢却清晰地叫出来。 萧元琮收回视线,没有看云英,只是看着走到自己腿边的阿溶,伸手在他扎了两个小羊角的脑袋上摸了摸。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他低着头,淡淡道。 云英原本有些克制不住地往不远处靳昭的背影看,此刻人已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便赶紧收起心中的酸苦,听到太子的问话,如实答道:“回殿下的话,是余嬷嬷说,殿下回来了,要看看皇孙,奴婢便带着皇孙过来了。” 昨夜太子因为公事而留在宫中,今日清晨才回东宫。 她方才没有怀疑,太子平日召见,多是余嬷嬷来传话,偶尔余嬷嬷不在,才是旁的内监过来,可太子却问她怎么这时候过来,难道又是余嬷嬷自作主张? “嗯。”萧元琮应了一声,将孩子抱起来,微笑着接过他的小拨浪鼓摇了摇,咚咚的声响立刻吸引了孩子的目光。 父子两个四目相对,看起来兴致不错。 华服之下 第75节 云英站在一旁,寒冷让脑袋十分清醒,她敏锐地察觉到太子的变化。 从前几日开始,太子都没再单独见过她,她带着皇孙跟随他到宫中去时,他也没单独再对她多说过一句话。 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公事太过繁忙,而她本也不是什么多重要的人,这才会如此。 而现下,她来了这么久,太子却始终没有多看过她一眼。 他是有意的。 可原因又是什么? 是因为还在介怀她和靳昭之间的关系吗?可他分明什么都知道,也是他默许了,直到他们两个自己分开。 又或者,是她先前会错了意,他所做的一切,与她无关,只是不喜她引诱了靳昭,又不想因为她而与多年的心腹从此结怨,这才耐着性子,用这种法子让他们两个分开,如今目的达到了,她便成了无关紧要之人? 须臾之间,云英的心就因为他态度间的微妙转变而七上八下。 “殿下——”她站在一旁,想要再试探一番他的反应。 可是,才一开口,便被他打断了。 “好了,这两日阿溶进进出出,应当也累了,今日不必再去,就留在宜阳殿好好歇一歇吧。” 云英的话被他堵住,只得讷讷应“是”。 “好了,一会儿少师要来,孤要亲自迎接,”萧元琮弯腰将孩子放下来,淡淡道,“先带阿溶回去吧。” 说完,冲旁边的内监招手,示意替他将大氅披上,便踏着石阶离开了少阳殿。 留下云英仍站在台阶上,牵着小皇孙的手,望着萧元琮的背影出神。 “殿下已走了,穆娘子,此处地势高,风大,还是快回去吧,免得冻着了。”有内监好心提醒,看似关心她,实则也是担心小皇孙。 皇孙身子虽一直强健,长到整一岁上,即便先前那位钱娘子没有好生喂养,也没染什么病,自她来后,更是养得白白胖胖,可到底是孩子,又身份金贵,容不得怠慢。 云英赶紧回神,冲那人道了声谢,便牵着皇孙原路返回。 路上,她七上八下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太子对她的确不看重,在他心里,她的重要性绝比不上靳昭,甚至连十之一二都比不上,可是,太子对她绝非没有一点心思。 云英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一眼自己起伏的胸口。 至少,他满意她的颜色。 靳昭已走,她也不该再有太多负担与愧意,自己的身契还在东宫,她比谁都更清楚自己如今的主人是谁,挣扎过,妄想靠嫁人摆脱为奴为婢的命,终究是败了,那还不如趁着主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多为自己和阿猊争取点什么。 - 正月初四之后,朝中繁琐的礼节渐少,臣子贵戚之间的私宴应酬渐多起来。 萧元琮大多时候仍是早出晚归,有时到宫外的臣子们家中坐一坐,有时则在东宫前殿设宴,遍邀东宫属臣与亲眷。 几日里,云英一直没再见过他。 一来,是他没再召见,二来,她也没有急着找过去,而是耐着性子,一直等到正月十二。 这日,太子妃薛清絮告了假,说是回娘家一趟,与兄嫂共叙天伦,夜里有侄儿的满月酒,便不回东宫。 薛家的事,萧元琮自不多参与,只命人替自己备了贺礼,交由薛清絮带回,自己则留在东宫,邀了不少与他母家秦氏一族亲近的眷属前来,一同宴饮。 秦家原也是豪门大族,家中子弟多在朝野为官,只是近些年,因为郑家的存在而颇受打压。 幸而当年秦皇后还在世时,就知晓自己和秦家都不受圣上待见,便力劝秦家收敛锋芒,莫在朝堂上与郑家争锋。 到如今,秦家已将大半势力都留存在祖地,家中子侄新入仕途,也不再选在京都,而是在祖地附近的郡县中任职,一直以来,也算安稳。 年节里,空闲多些,便照例上京来拜见。 一大家子人,再加上从前有旧的别家人前来作陪,算来也有近百人,让平素一向清净得甚至有些冷清的东宫变得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这样的日子自然少不了皇孙。 云英白日去了宁华殿,傍晚回来,便陪着皇孙前往赴宴。 席间,她照例带着皇孙坐在萧元琮的身旁,两张榻几乎靠在一起,只是他坐在榻上,而她则跪在地下的脚踏上,一面喂皇孙吃饭,一面应付上前恭维皇孙的贵人们。 萧元琮看来兴致不错,举着酒连受了他们敬来的好几杯,一贯淡然温润,窥不见喜怒的面庞间,也多了一丝属于凡尘的松弛与喜悦。 只是仍旧没有看她。 云英犹豫着,半晌,见皇孙已在宴上逗留了近一个时辰,到了该离席回去的时候,便躬身道:“殿下,皇孙已乏了,可否容奴婢先带皇孙到偏殿休息?” 她说的是偏殿,而非直接回宜阳殿。 此处是东宫前殿,离后面的起居处有不短的距离,偏殿之中,有一处是专供太子歇息的,她口中的偏殿,自然就是指那里。 萧元琮的目光,终于第一次落到她的身上。 “还去偏殿做什么?”他淡淡道,分明懂了她的意思,却不理会,“此处嘈杂,阿溶一会儿便要吃奶歇下,还是直接回宜阳殿去。” 云英看着他没什么情绪,甚至透着一丝冷漠的脸庞,咬了咬牙,没再说什么,应了声“是”,带着皇孙回了宜阳殿。 将皇孙哄睡后,丹佩换了她来守夜,云英则回了自己的暖阁梳洗。 月上枝头,她换好了衣裳,在小小的榻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 前殿宴饮仍在继续,依稀有鼓乐与欢笑声传来,她不时推开窗缝,探出半颗脑袋,打量前面的情形,终于在第四次时,看到空旷的石板路上,有几盏灯火簇拥着步撵,往少阳殿的方向行去。 是太子回来了。 她看了片刻,终是定了定神,起身披上厚实的大氅,轻手轻脚出了宜阳殿,沿着长廊往少阳殿去了。 寒冷的冬夜里,她半散着长发,在守门的内监惊讶的目光下,冲刚刚从步撵上下来的萧元琮行礼。 萧元琮将手中的暖炉递给旁边的内监,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没有多做停留。 “这么晚不回去,在这儿做什么?” 云英轻声道:“奴婢有话,想请殿下示下,不知能否求殿下容奴婢片刻工夫?” 萧元琮没有回答,只是抬步从她面前直接越过,在内监们的簇拥下,跨入正殿之中。 留下云英站在寒风里,余嬷嬷顿了顿,上前冷冷道:“殿下今日乏了,穆娘子还是改日——” “再来”二字还没说完,眼看殿门吱呀响动着就要阖上,里头忽然传来萧元琮淡漠的声音。 “让她进来吧。” 第72章 上元 怎么这么可怜? 余嬷嬷立刻闭了嘴, 掀起眼皮看一眼云英,往旁边让出一条道来,无声地示意她进去。 外头的灯 大多灭了, 只有那条门缝里透出来的明亮灯光,像个无声的指引, 带着她一步步走近。 踏进去的那一刻,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 她极快地抖了抖,一抬头, 见萧元琮已站到屏风边上,正由两名内监将外面的两层衣袍退下,只余里头的单衣。 他面朝里, 背对着她, 教她瞧不见神色, 更半点没法揣测他的心思。 她顿了顿, 伸手将自己的氅衣褪下,挂在门边的架子下,小心地走到他的身后, 轻手轻脚跪下, 没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片刻后,内监们收了衣裳,还要奉茶,萧元琮却摆了摆手, 说:“下去吧,孤乏了,不必进来伺候。” 内监们立即低头应“是”,迈着轻快的步伐, 退到殿门之外,连平日留守在门口屏风后的也一道出去了。 萧元琮这才捋了捋袖口,慢慢转过身来,吝啬的目光看向柔顺地跪在面前的云英。 这一看,脚步却是一顿。 方才在外头,光线不甚敞亮,她半散下的长发兴许是被身上的氅衣盖住了,教他没能瞧见,此刻低着头,柔顺的发丝就那样披散在背后,映着屋里明黄的灯光,像绸缎似的,格外引人注目。 她实在生得好,一身肌骨,没有哪一处不细致得臻于完美,就连头发丝都这样诱人。 而更不一样的,是她身上穿的衣裳。 不是平日的整齐严实,而是脱去了最外面的一层,只穿了里头的中衣,那不甚规矩的打扮,仿佛他曾见过的那些妄想爬到他床榻上的女子一般。 那些女子,无一例外都被他悄无声息地处置了,没有让旁人发现任何端倪。 而眼前的这个…… 他的目光在她纤瘦的身形上停留,眸色渐渐变深。 “没规矩,”他没什么波澜地斥了一声,转身在榻上坐下,“穿成这样就敢过来,是谁教的?” 云英的脸红了红,双手撑在身前,弯下腰轻声说:“奴婢有罪,实在是方才见到殿下回来,不敢耽搁,只恐慢了片刻,就见不到殿下,要被拒之门外,这才匆匆赶来,失了礼数,污了殿下的眼……” 这也算半句真心话,她的确担心若不能当面见到他,恐怕还要被继续冷着,不过,这其中也存了几分别的考量。 她虽无法完全猜透萧元琮心中所想,但多少能分辨得出,他那样内敛的人,定要她主动靠近,放低姿态,才可能让她知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是吗?”萧元琮垂眼看着她,没有立即让她起来,只是淡淡问,“那便说吧,这么急着来见孤,到底想说什么?” 云英飞快地抬了下眼,原本张开了撑在地上的五指慢慢收紧,将垫在底下的裙摆也抓得皱起来,做出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 “殿下近来总是避着奴婢,平日连看也不看奴婢一眼,奴婢心中惶恐……” 萧元琮的声音比方才又冷了一分,再没有往日面对她时的温柔与宽容。 “怎么,你是什么人,必得要孤哄着,受不得半点冷落?”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云英的眼眶开始泛红,“只是奴婢实在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还请殿下明示!奴婢一定改!” 她终于问了出来,萧元琮默了默,倒也不再与她兜圈子,慢条斯理道:“你的事,孤早说过,会替你料理干净,可是孤什么时候骗了你,让你这样不相信,竟转去寻了二弟帮忙?” 云英愣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是因为这件事。难道太子知晓她那日回宫时遇到过萧琰? 那是在宫门口,虽没遇到别人出入,但附近有侍卫在,他若有心查问她的行踪——或是查问萧琰的行踪,的确可以知晓。 “殿下明鉴,奴婢绝没有求过吴王殿下帮忙!” 萧元琮伸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递到唇边啜饮一口,继续道:“是吗?他弹劾武成柏,自然是早有准备,可偏偏趁着那一日动手,难道与你无关?” 云英连忙摇头,抬起含泪的美丽眼眸,殷殷看着他:“奴婢是东宫的人,是殿下的人,绝没有道理敢求吴王帮忙!想来,是那一日奴婢回宫时,不甚惹怒了吴王,才会如此。” 为了给他找不痛快,而故意出手帮云英,倒也像是萧琰能做得出来的事。 萧元琮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沉默着将茶一点点饮尽,这才叹了一声。 “罢了,起来吧。”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半倚在隐囊上,冲她伸出一只手,“云英,到孤的身边来。” 华服之下 第76节 他的面庞重新变得温和,语气也恢复温度,只是眼眸定定地注视着她,也不知其中的疑虑到底有没有消除。 云英依言直起身,将手放入他的掌中,被他轻轻握住,膝行着来到脚踏边,紧挨着他的双膝坐在低处,同过去的几次一样。 萧元琮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拇指自她的手背上轻轻抚过,在她的指节处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另一条胳膊则从她后背绕过,落在她的肩上,环抱似的将她半圈在自己的怀中。 云英感到手指骨节处,一阵若有似无的酥麻痒意透过皮肉钻进身体里。 他总是这样,始终克制着,明明没什么动作,可越是如此,越是让她感到难耐。 “孤不喜欢不忠心之人。”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她的不适,握着她的那只手慢慢放开,可还没等她松一口气,那只手已经又抬起,落到她的鬓角,将散下的发丝理到她的耳后。 指腹触到她微凉的耳垂,拨弄两下,再以食指与拇指捏住,揉弄着,由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带来一种特殊的粗糙感,引得她的身子开始轻颤。 “明白了吗?” 他微微凑近,手指自她的耳畔移开几寸,取而代之的是说话时张张合合,不住自她的耳垂边缘擦过的双唇。 “奴婢明白了……” 温热的触感自耳畔不断传来,羽毛似的,拂得她耳根发软发烫,抖得更厉害了。 “别动。”他低声命令,语气格外温柔缱绻,唇瓣则开始印上她耳后的肌肤,一点点游移。 云英哪里受得了,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却抖得更厉害了,跪着的双腿更是发软打战,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上半身开始往前俯低。 “殿下,奴婢受不住了……”身前就是他盘坐的膝头,她双手攀上去,勉强撑住下滑的身体。 萧元琮没有理会,仍旧在她耳畔亲吻,看着她的身体软得不像话,直到他咬住她的耳垂的那一刻,再也支撑不住,彻底软倒在他膝头,连脸颊也侧过来,枕在他的腿上时,才终于放开她。 “怎么这么可怜?”他怜爱地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那张春光潋滟得有些狼狈的脸,指尖从她眼角拂过,带走两滴泪珠。 云英摇头,说不出话来。 他无奈地笑笑,像放过她似的,轻抚她的鬓角。 “就要到上元节了,那日,宫城正门外,会设下长达数里的灯街,彻夜灯火通明,那日,孤带你出宫,看看你的孩子,可好?” 云英顿了顿,呼吸仍是不稳,看来还没缓过神来,脑袋却在不停地转,好半晌,才在他的注视下轻轻点头:“好,奴婢多谢殿下。” 萧元琮没再动她,像是得了一样好不容易才到手的珍馐美味,不能狼吞虎咽,要一点一点拆解开来,细细品尝。 “夜深了,”他将她本就大体完好的衣领又往中间拢了拢,“回去歇息吧。” 说完,松开双手,指尖从她胸前的衣领 落下时,若有似无地擦过底下的布料。 她太过敏感,即便这样的触碰,也忍不住发抖。 幸好就要回去了,她强撑着起身,冲他低低道了一声“奴婢告退”,便退了下去。 屋门开了又关,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萧元琮坐在榻上,摆正姿态,闭着双眼深呼吸。 他不是无动于衷,相反,近来看到她,他身上的反应一次比一次来得快而猛烈,像是要逐渐失去控制了一般。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波动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时,屋门再次从外面打开。 余嬷嬷站在屏风后,低低唤了声“殿下”,得了他的允准,方快步进入内室,压低声道:“按照殿下的吩咐,那两人的行踪已经透露给了他们,今日,有一个已经被他们找到了。” “动作倒是快。”萧元琮捧着已经凉透的茶盏饮了一口,又重新搁回去,“另一个,先拖一拖吧,等武家的案子先结了,免得再节外生枝。” 郑家人好糊弄,可老二却是个难以琢磨的,一不小心还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事来。 “奴婢明白。”余嬷嬷心中还有疑虑,但对上萧元琮胸有成竹的目光,还是按了下去,如往常一般,只听吩咐行事。 - 延英殿内外,还有不少与郑家亲近的勋贵们尚未离去。 萧琰不耐烦与这些人应酬,等帝后二人都回去后,便赶紧寻了机会,从僻静处匆匆离开。 同东宫一样,今日,郑皇后也做了一回东,在圣上的起居处邀了众人前来,算是不拘礼数的家宴。 这样的场合,自然与太子等人无关,所到之人,几乎都要和他这个吴王推杯换盏一番,没意思得很。 更重要的是,今日也不知为何,圣上在席间忽然提到了他的终身大事。 他如今已然及冠,身为皇子,本该早就定下终身大事,就像太子,早在成年之前,就已经与薛家定了亲。而他这个最得圣心的皇子,一直没在此事上有说法,只不过是为了能留在京都罢了。 按照大周的惯例,亲王成婚后,便要离开京都,从此长留封地,没有天子召唤,不得入京。 朝野上下人人都猜得到此中关节,故除了东宫那一派的几人偶尔提及外,旁人皆知道忌讳,不料今日圣上却自己说了出来。 皇后几乎当场就变了脸色。 众人都不知为何萧崇寿会突然提起此事,就连皇后一时恐怕也想不道,直到萧崇寿意识到自己似乎失言了,遂改口:“朕不过是想,琰儿虽心性还有待历练,娶亲成婚为时尚早,但身边也该有知冷知热之人了,最好再添上一儿半女,宫里也好热闹些。” 郑皇后顿时明白了,是那日看到东宫那个已在呀呀学语的孩子,勾起了他的心思。 说到底,就是介意她这些年来,没有让那些别的女人替他生的贱种留下来。 她能明白,萧琰自然也能想到。 不过,与郑皇后满心的酸楚怨恨不同,他更怀疑萧元琮的动机。 别人看不出来,他却总觉得那天,萧元琮是故意让穆云英还有那个孩子在父皇面前露脸的。 难道就是为了提醒父皇,该给他娶亲了? 妄想靠这样的小伎俩就能改变父皇的心意,将他赶出京都,几乎是不可能的,萧元琮不会那么愚蠢。 “殿下,这么晚了,还要出宫吗?”身边的侍从见他不是往敬胜斋去,而是往宫门的方向去,不禁问了一句。 “自然。”萧琰说着,脚步越发加快。 方才,就因为父皇的那一番话,好几位年长的贵戚已经动了心思,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提到自家还未出嫁的女儿。 毕竟,在他们看来,圣上的意思是要他先纳姬妾,若有谁能先生下一儿半女,兴许就能成为他的正妻。 他感到烦透了。 “这几日的宫宴都不必让我再来了。” - 很快便是上元节。 宫中如往年一样,提早挂上了各式精美的花灯,然而因为第二日就是普安公主出嫁的日子,宫里头一回没什么上元节的气氛。 圣上早已下旨,取消了原本每年都有的宫宴,由百官各自留在家中庆贺。 云英一大早起来,先伺候皇孙梳洗穿戴,用完早膳,便去了一趟宁华殿,最后一次看望萧珠儿。 出嫁所需的一切都早已准备好,有那么多宫女、内监帮着清点过许多遍,根本不必再看,可她到时,宁华殿内外,宫女们却仍是进进出出,打扫的打扫,布置的布置,一副忙碌景象。 “都是为父皇准备的,”萧珠儿看一眼才被拿着换下来的旧毯子,轻声对云英解释,“方才延英殿来了人,说父皇今晚要在宁华殿用晚膳。” 这还是她们母女第一次有机会和萧崇寿单独用晚膳,可显然,也是最后一次了。 因为常年得不到圣上垂怜而年久失修的简陋宫室,好不容易因为萧珠儿的出嫁,而稍添置了些东西,可笑的是,即便添置过了东西,对于要迎接圣驾而言,仍然不够,这才由着尚宫局的人一早便来布置。 “只是可惜,这样的日子,我不能与母亲,还有你自在地过了。”萧珠儿似乎已经彻底不再期待父亲的关爱。 她将云英带进屋里,屏退左右,从自己的枕头下拿出个荷包,塞到她的手里。 “这是我前些年在宫里攒下来的银子,原本指着在我与母亲实在被逼到绝路时,拿出来应急用的,如今因我要出嫁,父皇赏赐了许多,我便又往里添了些。以后母亲再不必担心无钱财可用,我去吐谷浑,亦有嫁妆傍身,这些便都给你吧!” 云英吓了一跳,手里的荷包轻飘飘的,隔着布料能辨出里面装的是几张银票。她赶紧摇头,想要拒绝,却被萧珠儿握着手止住了动作。 “不多,只有五百两,原本都是散碎银子,前几日,我着人去兑了银票,你收着吧,先前你帮我脱困的那次,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就当我报答你的恩情了。你拿着这些钱,将来好好养孩子,千万要过得好,才能让我安心!” 分别在即,萧珠儿不过是想把一切都安排好,才能走得不留遗憾。 云英知晓她的用心,感激不已,沉默片刻,也不再推辞,咬着牙收了:“多谢殿下好意,奴婢只盼殿下也一定过得好好的。” “嗯,”萧珠儿点头,还有几分稚嫩的脸庞间浮现出坚定的神色,“不论前路还会遇到什么,咱们都要好好过下去,这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两人在宁华殿一道用了一餐午膳,因圣上要来,云英早早离开,回到东宫,服侍皇孙午睡、玩耍,很快便到傍晚。 萧元琮说的是要亲自带她去看阿猊,这样的事自然不好声张,对燕禧居的人也好,宜阳殿的人也罢,说的都是太子像往常许穆娘子出宫一晚,看望孩子。 是以,她什么也没说,只照着余嬷嬷的吩咐,换好衣裳领了令牌,独自去了宫门处。 冬日天黑得快,出来时,天边还有一丝夕阳余晖,等到了宫门处,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料峭寒意里,本该逐渐万籁俱寂的夜晚,被一年一度的上元灯会点亮,五彩的花灯自宫门内外挂起,沿路相连,将四下里照得辉煌一片,恍如白昼。 云英感到眼前恍了恍,好不容易才适应这样的光芒,看清外面的情形。 宽阔的街道上,已有凑热闹的百姓三五结伴地出来,一张张欢喜的笑脸将街上的气氛烘托得格外喜庆。 而就在宫墙边上,停着一辆精致小巧的马车,候在车旁的几人正是东宫的内监,见她出来,二话不说,打开车门,露出已经坐在里头的一道身影。 “云英,”萧元琮冲她微笑,“上来吧。” 第73章 世袭 你不想要吗? 大约不想引人注目, 内监们都换上了寻常富贵人家侍从们的衣裳。 萧元琮也没有穿平日在宫中的衣裳,一身锦衣华服,除了料子好些, 做工精细些,没有一丝展示身份的地方, 乍看过去,便是个年轻温和的富家公子。 云英的目光在小小的车厢里转了一圈。 橡木制的车身, 里头设了软垫、西域毛毡、暖炉等,看来舒适极了, 可是空间实在有些局促,几乎与先前常来接送她的那辆马车不相上下,她一人坐时, 尚觉宽敞, 可若要挤进两个人, 便有些困难了。 她看着里头的空间, 不大想与萧元琮挤在一处,但抬头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目光,还是提着裙摆爬了上去。 “今夜坊市间皆不设禁, 不论百姓还是朝臣, 不分高低,一同赏灯游玩,路上人多,若用更宽敞的马车, 恐怕要阻碍旁人。”萧元琮显然留意到了她那一瞬的犹豫,特意解释了一句。 云英从前没见过几回上元节的情形,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毕竟, 过去武家人上元节出游的时候,用的也还是平日宽敞舒适的马车。 不过,他既这样说,她自不能反驳,远处的人群看上去也的确熙熙攘攘。 “殿下心怀百姓,是奴婢多虑了。” 华服之下 第77节 她没有靠得太近,只在车门旁紧挨着车壁跪坐下,离萧元琮隔了一尺的距离。 这样拘谨,好像和那天夜里披散着长发,穿着中衣就敢跑到他屋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萧元琮无声地打量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敲了敲车壁,示意外头的内监可以启程了。 马蹄在原地踏了两下,随即拖着车厢缓缓前行。 宫城正门外的这条道,是全京都最宽敞笔直的街道,才出来时,只道路两边有往来的行人,中间尚有不少距离能容车马并行,待行出去近百丈,行人渐多,马车的前行果然变得缓慢。 云英忍不住透过不住掀动的帘子朝外看。 前面有不少高大华贵的车,一看便是那些高门富户出来的,正由走在前面的众多家丁护院们开道。 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面对随时能冲撞过来的高头大马,和后面拖着的豪华香车,只有赶紧互相提醒,牵着孩子们的手避让到道旁,挤在一处,让这些贵人们先行的份。 “那好像是户部哪位大人家中的马车。” “不清楚,不过,前面那辆我认得,是大理寺胡推丞的车,我家就住在胡推丞家西北角上的巷子里。” 道路两边,不少好奇的百姓对着那几辆豪车指指点点,猜测着他们的出处。 倒是萧元琮的这辆车,车身小巧,也只需一匹马便可拉动,从人群中经过时,果然不会引起太大的动静。 “一直缩在那儿做什么?”萧元琮忽然开口。 云英收回视线,低头实话道:“奴婢还没在上元节出来凑过这样的热闹,一时好奇,便多看了几眼。” 她这副模样,倒与才进东宫时,处处谨慎,又处处好奇的样子有些像。眼见萧元琮的手伸到一旁的茶盏边,她赶紧坐直身子,先替他斟茶。 这是身为奴婢的本分。 萧元琮的手顿了顿,却没有收回,目光在她低头摆弄茶盏的侧颜上停留。 巴掌见方的茶台就在车帘之下,她斟茶时,面对着车帘的方向,不时掀动的缝隙间,有外头五彩的光芒透进来,明明灭灭,映在她的脸上,动人极了。 他默了片刻,手腕一转,干脆替她掀开帘子,挂到一旁的金钩上。 半尺见方的帘子被掀开,外头五彩绚烂的光芒彻底照进来,将她美丽的脸庞完全包裹住,她猝然抬眼,点点流光自那双水润的眼里转过。 她将斟好的热茶递过:“请殿下用茶。” 萧元琮抬起手,托在茶盏之下,却没有完全接过,指尖轻轻触到她的手掌下缘与手腕处,接着直接划过,握住她的手腕。 “窗边有冷风,坐到孤的身边来。”他的身子直了直,却也只能让出一两寸的距离。 云英顺着他手上的动作,一面小心托着茶盏,一面坐到他的身边——自然不是与他同样的高度,而是在矮了一截的脚踏上,不过,那样的高度刚好够她看到车窗外的情形。 萧元琮一条胳膊虚环在她身后,捂住她手腕的手终于松开,转而接过那盏茶,却没有递到自己的唇边,而是低头看着那暖色的随着马车摇晃而波动 茶水不烫,但还热着,有几缕不大显眼的水雾袅袅升起,很快消失在空气中。 他将茶盏凑她的唇边,薄薄的杯沿轻轻压在她的唇上,压出一道浅浅的褶。 “外头天凉,喝一口热的才暖。” 云英垂眼,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张了张口,没有拒绝,顺从地饮下。 温热的茶汤顺着喉管灌下去,一股不太强烈的暖流悄然蔓延开来,让人感到舒适的同时,精神也下意识放松下来。 “孤记得你与二弟先前也曾同车,”萧元琮看着她仰头吞咽的姿态,目光有些许变化,“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沾了水渍,对不对?” 云英原本和缓的心神一下又被他拉紧了。 她抬起眼,不再饮茶,含糊地唤“殿下”,他却将茶盏又抬过些。 茶水迅速涌来,半数顺着她微张的口淌进去,半数则从唇边溢出,沿着脸颊的两边滴滴答答淌下。 她只好赶紧又吞咽两口,直到将一盏茶完全饮尽。 “真是不小心,”萧元琮将茶盏重新放回小台上,指尖顺着茶水在她脸颊两边留下的痕迹拭过,“又落到身上了,上回是落在哪儿了?” 指尖掠走悬在下巴上的水滴,朝下轻轻按在她的胸口。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几点茶渍已印在上面,幸好是星星点点的三五滴,并不突兀。 他的指尖从茶渍间一一抚过,轻轻重重,最后落到上次萧琰留下那块茶渍的地方,比划了一下,五指慢慢握拢。 “孤记得是这儿。” 冬日的衣裳厚,她没有脱去外衣,是以身子不似往日那样敏感,原本方才那几下轻点还能忍,而此刻这一握,却让她有种教人扼住命脉的感觉。 她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得抬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指尖掰了掰,也不敢太用力,生怕他其实还在怀疑她与吴王之间有什么。 “殿下,外头有人……” 车帘掀着,虽只半尺见方,但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近在咫尺,那吵嚷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让人不由自主感到紧张。 萧元琮看着她紧张的表情,扯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到底没有继续为难她,握着的手慢慢松开,替她理了理鬓角和衣领。 “靳昭呢,”他轻声问,“你与他有没有同过车?” 问到靳昭,又有不一样的意味,有情有意的两人,背着别人在宫外见面,若同车而行,还能做什么? 云英赶紧摇头,对上他的视线,低声说:“奴婢坐马车,中郎将——都尉从来都只骑马,不曾同车过。” 这是实话,萧元琮看她一眼,没再多问。 不一会儿,马车驶入怀远坊,在靳昭家门外停下。 大门敞着,显是早有人来知会布置过了,待马车停稳时,门里的几人已在殷大娘的带领下赶紧迎了出来。 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抱着孩子一副惶恐不已的样子,见萧元琮出来,便要行大礼。 萧元琮站着没动,一个眼神过去,旁边的内监已经心领神会,身上搀住殷大娘。 “在外头不必这样多礼。” 那名内监亦在殷大娘耳边低声交代了一句。 殷大娘这才直起身,也不敢喊“殿下”,只称“贵人”,侧身让了路,就请萧元琮进去。 众人进了院里,来到先前靳昭住的正房中。 屋里收拾得十分整洁,一应摆设没什么变化,与云英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她有片刻愣神,可一瞥见走在前面的萧元琮的衣摆,又赶紧收回心思。 “不是想看孩子,”待坐到榻上,萧元琮看了眼候在自己身边,不时悄悄看向孩子的云英,“怎么不抱过来 ?” 云英得了允许,赶紧上前,从殷大娘怀里接过自己的小阿猊,冲她笑着道谢。 阿猊的圆脸上带着发懵的表情,抬眼定定看了云英一会儿,才仿佛有了感应似的,伸出一只小手揪住她胸前的一片布料。 云英看得满眼爱意,忍不住握住他的小肉手,凑到嘴边亲了一下。 萧元琮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副完全只属于母亲的神态。 在宫中时,她对阿溶照料得很好,可是面对阿溶时,除了母亲的神态外,还有一种碍于身份、地位的恭敬和小心,就像面对他这个太子时一样。 “抱过来让孤瞧瞧。” 他伸了伸手,示意云英把孩子抱到近前。 “孤记得,是三月里生的,比阿溶稍小三四个月?” 小小的孩子,个头比阿溶小一些,样貌却已十分标致,黑黢黢的圆眼睛,秀气的鼻梁,洁白得像牛乳的皮肤,一看便是矜贵不凡的模样,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 “倒是与你很像。”萧元琮端详着阿猊的面貌,将他同旁边的云英比了比,点头道。 其实武澍桉的样貌也属上乘,孩子依稀也有一分他的样子,不过,只体现在眉眼间的那股英气上,萧元琮知晓她不喜欢武澍桉,自然也不会提。 云英笑了,点点儿子的小脸蛋,说:“现下还小,也不知将来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 萧元琮温和的目光转向殷大娘:“孩子长得这样好,定是你们平日悉心照料的缘故,孤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今日带云英过来,也是想要好好谢谢你们。” 他说着,目光朝旁边一扫,一名内监便捧着准备好的银锭与两样宫中的补品,送到殷大娘的面前。 殷大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知怎么,她总觉得太子方才的话有些别扭,好似是替穆娘子来谢她似的,虽说穆娘子在东宫哺育皇孙,的确算是太子身边的人,可是这样说出来,总有些不太一样的意味。 不过,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些贵人们的事绝不是她一个什么也不懂的老妇人该管的。 “昭儿这些年来都是承蒙贵人照拂,才能走到如今,老妇替贵人办事,没有不尽心的道理,”她连连摆手,想要拒绝,“哪里敢受贵人这样的礼!” 萧元琮淡笑一声,说:“不必紧张,原也是阿昭离京前,托付孤照料他的阿娘,孤答应了,这才过来看看,收下吧,心意罢了。” 主人都已用上“心意”二字,自然没有再不识好歹的道理,殷大娘只得诚惶诚恐地收下。 “好了,不必在孤跟前伺候了,都去歇着吧,若要出去凑热闹,也只管去,孤身边有人伺候。”萧元琮兴致不高,但说话时,始终面带微笑,态度和善,听得人心中十分熨帖。 殷大娘连忙又道谢,捧着才得的赏赐,带着家里的下人们一道退出去,萧元琮身边的内监也跟着退出主屋,独留下抱着阿猊的云英侍奉左右。 在这个由靳昭精心布置过的,原本想用来做他们成婚之后的居所的屋子里,云英独自面对萧元琮,渐渐开始感到不自在。 她抱着阿猊,看一眼屋门的方向,轻声说:“殿下若有别的事,便尽管忙,奴婢带着阿猊到隔壁去,免得打扰殿下。” 萧元琮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静静看着她起身的动作,在她要转身的时候,忽然说:“这是靳昭前阵子才买下的新宅,他不是在意这些的人,买这宅子,是否也是为了你?” 云英的脚步顿住,站在原地没有回答,以沉默表示默认。 “你想嫁给他,然后把孩子算在靳昭的名下?” 这些心思被他猜到,本也是意料之中,云英深吸一口气,说:“奴婢惭愧,原只是想借着靳都尉的身份挡一挡武家人,后来……既有嫁娶之意,便也想过此事。” 然而,说到底,都是依靠背后的太子,光靳昭一个西域奴隶出身的武将,也无法与世代官宦的武家抗衡。 萧元琮轻叹一声,自榻上站起来,走到她的身后。 “父子伦常,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便是圣上也无法违拗,武家的孩子,生来便只能是武家的孩子。” 他站得离她仅半步之遥,说话时,微微俯身,凑到她的耳边,温柔而平淡的语调就这样被热气裹挟着,触到她的耳畔,钻入耳中。 她的耳廓迅速染上薄红,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她知晓阿猊骨子里流着武家人的血,是不争的事实,原本也只是想借着太子的身份,弹压住武家,好将孩子留在身边而已,可如今他竟说,连圣上也无法违拗,难道是不想帮她了? “可是殿下答应过奴婢——” 她有些紧张地侧过脸,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 一根食指轻轻点在她的唇间,止住她接下来的话。 “嘘——”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双唇,面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却教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孤答应的事不会让你失去孩子,可没说不让他回到武家。” 华服之下 第78节 “殿下!”云英心中一惊,眼眶已经开始泛红,胸口更是起伏不定。 张口之际,点在唇上的那根食指顺势一滑,就那样滑入她的口中,与柔软的舌尖搅动在一起。 萧元琮的眸色顿时变深,双眼微微眯起,盯着她的唇瓣,低声命令:“给孤含着。” 见到她红着眼,却不敢违背的乖巧模样,才满意地扯了下嘴角,继续道:“世袭的城阳侯之位,你不想要吗?” 云英的呼吸忽然停住,片刻后,惊惶的眼里渐渐流露出渴望。 含着他的食指没法说话,她主动伸了舌尖,在他的指尖处绕出湿润的痒意,整齐的牙齿更是在他的指腹间轻轻一咬,咬得他腰下收紧。 她在说:想要。 第74章 哺育 这么沉。 “想要, 就要听话,懂吗?” 萧元琮压低声音,盯着她合拢在他食指周围的唇瓣说。 云英无法回答, 只能点头。 怀里的懵懂稚儿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正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两人的动作, 见母亲的注意力已不在自己身上,不禁有些不满, 鼓鼓小嘴,踢踢小腿, 喊出不大清晰的字。 “阿、阿、娘!” 被母亲的本能驱使,云英想要低头看孩子,可是萧元琮无动于衷。 他将已在她口中被吮得又麻又痒的指尖缓缓抽出, 带出一缕晶莹的丝线, 却不直接方向, 而是在她嘴角边抹了下, 将那一片抹出一片莹润亮泽来。 “舔掉。” 他的手腕一转,用余下的几根手指牢牢卡主她的下巴,低声命令。 云英无法转头, 只得先摸索着伸手握住阿猊的小胳膊, 然后,在他的注视下,赤红着脸,伸出舌尖, 轻舔嘴角。 自然舔不干净,舌尖亦是湿的,卷过之时,只以一片新的晶莹覆盖其上。 “殿下, 奴婢想看看阿猊……” 她已都照做了,如今只想看自己的孩子。也不知是因为羞怯还是意动,眼里原本的那层水雾已经添了别样的风情。 萧元琮定了片刻,这才松开捏着她下巴的手,让她转过脸,看着怀里的孩子,温柔地低哄。 他自然没有得到满足。 “你的孩子,如今还吃不吃你的奶水?” 他脚步微动,将本就离只有半步的距离缩至不过一寸,高大的身躯若有似无地贴到她的背后,让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温热气息,却并不伸手直接将她纳入怀中。 云英一听他问,便能猜到他想做什么,好不容 易稍稍褪下的红潮又控制不住地爬上来。 他好像很喜欢看她喂奶时的样子——或者说,他喜欢看她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样子,而自己却始终一丝不乱。 她艰难地开口:“吃的,阿猊并不挑嘴……” 原先来喂的隔壁的妇人已经渐渐没了奶水,阿猊才十个月,未到断奶的月份,如今只以牛乳代替。 她每次回来,都试着亲自哺乳,先前以为他喝多了牛乳,不会再吃她的奶,谁知这孩子像知道这是亲生母亲似的,半点没有犹豫,张嘴便吃。 “来之前喂过阿溶了,奶水可还足?” 云英的脸更红了,耳尖像能滴出血来似的,轻轻点头。 “嗯,”他逐渐低沉的声音就在耳畔,直接顺着耳廓钻进来,挠着她的心口,“那便喂吧,时辰不多,一会儿把孩子哄睡,再随孤到外头瞧瞧。” 云英的呼吸悄然急促,不必回头,她知晓他就在身后注视着自己的动作。 她看着儿子纯真的脸庞,深吸一口气,解开外裳的腰带,将衣襟朝两边拨开,露出里头的中衣,随即找到肩下的暗扣,颤抖着指尖解开。 布料失了支撑,顿时滑落下去,春色乍泄,浅粉与圆润引得萧元琮目光凝滞。 他无声地看着,没有半点动作,倒是那无知小儿,狗鼻子似的十分灵光,母亲才刚把他托起来些,小嘴便循着味儿凑上来,渴坏了一般拼命吮吸。 一声轻笑自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也同时拂过。 “这是没吃晚膳,饿着了?” “吃过了,只是——” 云英正要解释孩子晚膳用得早,殷大娘方才进来前也同悄悄说了,知晓她要来,没给孩子吃得太饱。 可是才说了这几个字,原本只是悬在耳畔的那两片唇瓣便忽然落了下来,落在她的耳廓上,沿着边缘一点点亲吻。 她耳边一麻,顿时忘了要说什么。 “只是什么?” 双唇含住她的耳垂蹂躏片刻,又转至耳后,沿着颈侧一点点下移。 云英被那细密的亲吻激得肩膀微缩,可是才一动,肩上便落了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力道,仿佛在警告她不要乱动。 “只是……殷大娘说……今日未、未给孩子吃得太多……” 她颤声答完,又引他轻笑。 “那便多喂些,免得晚些又饿了,”牙齿开始轻轻嗫咬她的脖颈,像怀里那个孩子似的,咬得她浑身发软,“这孩子也是可怜,一个月里也只能见到母亲一回。” 云英咬着下唇,不敢再说话,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是变了调的声音。 可是身后的人仿佛见不得她这样忍耐着毫无反应的模样,又或者,也终于克制不住了,竟伸出一只手,绕到她的身前,摸索在柔软的布料之间,找到另一枚暗扣,轻轻一拨。 “殿下!” 她终于忍不住惊叫一声。 “这边还有没有?” 指尖戳动,像赏玩白玉器皿一般,慢条斯理,沿着细腻的纹理抚过,五指张开,再以掌心感受温度,进而一寸寸收拢。 云英的呼吸都停滞了,原本强撑着打战的双腿再也支持不住,软得身子站不住,晃了一下,朝后倒去。 身后便是宽阔的胸怀,恰好将她包裹住,另一条胳膊从腰后缠上来,牢牢托住她要下滑的身体。 她知道,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的臂膀不似靳昭那样结实孔武,也不像萧琰那样蛮横霸道,却比想象中的有力多了,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道,什么也不用做,就让她不敢挣扎。 收拢的指间已渐有晶莹,他的动作却没有停止。 “这么沉,看来的确不少。” 大约是为了迎接贵客,屋里的炭火比云英记忆里的那两次烧得更热,干燥的热浪一阵一阵袭来,焐得她渐渐渗出汗来。 身上一片湿腻,令她感到难受极了,恨不得立刻将门打开,让外头的寒气涌进来才好。 而更让她紧张的,还有身后的萧元琮。 虽隔着不算薄的衣料,她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已然起了反应。 她在东宫侍奉的这些日子,总觉得太子有时不像个真人,情绪、欲望,统统都被克制着,今日是她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他的欲望。 “殿下,别在这儿,不行!” 这里是靳昭的家,她曾经在这儿与他相拥,实在不想才过了不久,就和太子在这儿苟且。 更何况,阿猊也还在,虽然他还很小,将来也不会记得这样的事,可身为母亲,她实在做不出这样的事。 萧元琮没有回答,手上的动作到底停了。 他仍旧搂着她,直到孩子吃完,渐渐松嘴,他的手也一道放开。 云英悄悄松了口气,从孩子襁褓边上的小袋里抽出干净的帕子,给阿猊擦擦小嘴,正要再那自己随身带的丝帕擦胸口,却被萧元琮抽走了。 修长的手指将帕子揉成小小的一团,盖到湿润之处,小幅擦拭。 那动作看来没什么特别,同她自己擦拭时一样,可自己动手与别人动手天差地别。 她后背不禁伸直,腰也向前挺出,想要挣开他还箍在腰间的胳膊。 “得擦干。”他干脆放开胳膊,让她再度站不住,只能又靠回他的怀中。 他仿佛刻意放慢了动作,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眼前开始发晕,才终于收了手,将两边的衣料重新拉上。 云英站不住,连抱着孩子的胳膊都是用尽全力才没有松开。 她喘着气,倚在榻边,将衣裳整理好,又抱着阿猊低声地哄。 入了夜,已近他平日睡觉的时辰,小眼睛方才还睁得圆溜溜,此刻就已有了耷拉下来的趋势。 “该走了。” 萧元琮将自己的手指清理干净,唤了下人进来,要将孩子抱走,送回殷大娘那儿。 “老人家就不必出来了,留在屋里歇着吧,孤自己出去就好。” 云英心有不舍,但也知该让阿猊回去睡下了,遂将孩子交给进来的内监。 屋门敞开,她拢紧衣裳,迈着还有些漂浮的脚步,跟在萧元琮的身后离开这间宅院。 他身上披了大氅,将不该教人瞧见的变化完全隐藏起来,一张清淡无波的脸庞看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反观她,虽也穿得整整齐齐,可脸庞间未散尽的红晕与含在眸中的水光,却无一不显出她方才的狼狈。 幸好没有让殷大娘再来送,否则,她都不知该如何面对。 已近戌时,大多数人家都已用过晚膳,陆续出来凑热闹,有的在家门口收拾彩灯,有的则往坊外去,一时间,坊里也人来人往,热闹不已。 萧元琮的小马车停在门边,只占了不到小半的道,不妨碍众人往来,也不甚引人注目。 内监站在大门两边,见萧元琮出来,赶紧上前垫了杌子打开车门,待他上去,才退开一些,给云英让出道来。 小小的杌子,比平日常走的台阶稍高几寸,云英的双腿还有些发软,望着脚下的杌子有些担心,正欲扶着马车门框借力,车中便忽然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悬在半空中。 她抬头看去,却发现车里还未点等,车帘亦放了下来,遮住外头大半光线,萧元琮的脸就隐再阴影中,教人看不清脸色。 他什么也没说,就那么静静等着。 她顿了顿,试探着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见他没有放开,而是顺势握住,这才放心地借了一把力,登上马车。 车门关上,车轮缓缓启动,离开宅院大门外,将小小的一片空地重新让出来。 行人络绎不绝,仿佛没有谁注意到这辆小小的马车。 华服之下 第79节 人群中,只有一位年轻英俊的书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傅彦泽站在原地,看着马车绕过不远处的入口,一转过去便不见了踪影。 那是从靳小将军家里出来的车,里头坐了两人,那名年轻矜贵的男子他没见过,可那个美丽的女人他却记得。 也不知是因为她样貌生得太好,还是因为她同靳昭的事让他太过惊骇,总之,她的模样一直牢牢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因此对靳昭有过不屑,只觉对方是个表面君子,内里小人的狡诈之辈。 可后来,知晓他要放下京中已有的一切,毅然前往西北,傅彦泽忽然对他又重燃了最初相识时的那份崇敬。 靳昭小将军虽在私德上不那么光明磊落,但也不到伤天害理的程度,那位娘子与武家小侯爷仿佛也没有婚姻,只是她东宫乳娘的身份,实在有些敏感。 宫女的女人,不能与外人私通,这是千百年来不变的规矩。 而如今,靳昭小将军才离开京都不过十日,这个女子——这个乳娘便已勾搭上了别的男人! 傅彦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女人当真是不安于室! - 马车里,萧元琮的氅衣已经褪下,底下的冬衣不算太厚,坐着时,能明显看出他始终没有消退的反应。 可偏偏他的脸庞看起来毫无波动,双目阖上,仍是一副清清淡淡、温和沉静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受到欲望的影响一般。 云英坐在他的身边,不似来时挨得那么近,但因位置低一些,只要一掀眼皮,就能看到他隆起一块的衣摆。 她感到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扯着,一时因他的反应而窘迫,一时又在想他方才的话。 他说,不会让她失去阿猊,但会让阿猊回到武家,继承城阳侯之位。 可是,只要武成柏夫妇在,他们必然会想尽办法将阿猊从她这个母亲的身边带走,除非,太子的意思是—— “殿下方才的意思,”云英到底忍不住,打破车厢内的沉默,小心地问,“可是在说武将军这一次也许过不去这一关?” 萧元琮自上车后,便一直阖着的双眼终于慢慢睁开。 “孤可没有这样说,”他面上浮现微妙的笑容,“毕竟,结果到底如何,要看御史台到底查出了什么。” 云英顿了顿,低声说:“可这是吴王殿下捅出来的案子……” 萧琰定是有证据才会那么直接说出来,况且圣上一向帮着他。 “觉得老二说话比孤管用?”萧元琮微笑着问。 “奴婢不敢!”云英立刻弯腰,朝他低头。 马车朝着另一条街拐去,车身朝东北向微微倾斜,云英的脑袋也跟着往同个方向斜了斜,在局促的空间里,盘起的发髻触到萧元琮的膝上。 “流放总是少不了的。” 他淡淡开口,点到即止,半点没有要与她多说案情的意思,只是抬手托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庞抬起来,面对自己。 “刚才在屋里不行?” 云英对上他暗色的眼眸,余光仍能看见衣袍下的隆起。 她感到口干舌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殿下,这是在外头……” 萧元琮的指尖从她的下巴处移开,沿着身前的线条滑下去,落到她的手上,轻轻执起,按到自己的腰间,指腹在她手背的骨节处摩挲着。 第75章 狼狈 想要看她狼狈的样子。 云英感到自己的手心像被烫到了似的, 想要立刻抽走,却被萧元琮按住。 他的力道是温和的,没有一点强迫的意味, 可只这点力道,就让云英不敢再动。 她自然懂得他的意思, 这样的事,早在跟在武澍桉身边的时候, 她就学得十分熟稔,甚至从前为了让他快些满足, 好早点让她解脱,她这一手技艺甚至练得精湛。 萧元琮也不多言,只是耐心地等着, 他也知晓她已有过两个男人, 在情事上绝对比他懂得更多, 无需教导, 自能让他愉悦。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视一眼。 云英咬了咬唇,轻轻挣开他的桎梏,自觉地靠到他身边, 依着他的座位跪坐在他的脚边, 颤抖着手撩起他的衣袍下摆。 萧元琮坐在高处,身子微微后仰,靠在隐囊上,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随着她撩开衣袍的动作,身形有细微的紧绷,可脸色仍保持着平静,唯有眸光悄然变沉。 马车悠悠前行, 放下的帘子不住晃悠,行人车马的嘈杂动静亦不是自缝隙间钻进来,高高低低,反而显得车内安静得过分。 只有两人起伏的呼吸声。 云英能感受到萧元琮胸膛底下逐渐无法平静的心跳,他远没有表现出来得那样镇定,这让她感到一丝安慰。 正要变得从容些,身前忽然伸来一只手。 萧元琮的手生得极好看,与靳昭那时常舞刀弄枪、骑马射箭的宽厚手掌和粗糙指节不同,他的手白而清瘦,骨节分明,指尖修长,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有种十分内敛的文质贵气。 灵巧的五指在她的衣襟边缘滑动,将方才被屋外寒气压下去的火苗重新一簇簇点燃,烧得她脸颊酡红。 在她眼含春色抬起脸来,对上他浓黑得看不清的眸光时,游走的五指也恰好钻进衣襟底下,将领口撑开,重新解开肩下的暗扣。 “殿下……” 旁边就是车帘,尽管知晓不会有人从外头掀开,可街头百姓们往来的动静还是她感到羞愧极了。 她委屈地看着他,想伸手遮挡,却被他伸出一根食指,点在她的胳膊上,轻而易举地制止了。 路面还算平坦,但这辆马车到底小,没有东宫的大车那般平稳,压过路面上细小的凹坑时,还是有轻微的震荡。 沉甸甸的颤抖,让她自己也不敢低头多看。 萧元琮牙根紧了紧,食指与拇指捻动着,缓缓夹紧,将她往自己身前拉。 云英粉色的面庞上浮起一抹似痛非痛的神色,咬着下唇的牙齿到底没能忍住,猝然松开,红润饱满的双唇间溢出一声教人心跳加速的轻吟。 “嘘——” 萧元琮惩罚似的在她唇上点一下,刻意放低声音,在她耳边说:“外面有人,可别教他们听见。”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从她脖颈间往下看去,溺在教人眼热的雪润间。 看起来太过纯净,让他忍不住想要弄污,想要看她狼狈的样子。 - 上元夜,全京都最热闹的地方,除了皇城正门外的大街,便是平康坊与东市一带。 这里平日就是全京都男女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不论是公侯高官,还是平民百姓,都能在此寻到自己的乐子,今夜没了禁制,更是连坊外与东市之间的长街上都灯火通明,一座座高低的二三层小楼间,不时有人从敞开的窗边探出身来,俯瞰周遭的热闹情形。 其中,最高的一座楼,当属位于平康坊东南角的一座酒楼。 此楼高四层,面对东市与南面的延阳坊,倚在窗边时,能清晰的看到大半个延阳坊的情形。 萧琰今夜便在此与几位即将离京的各地将领派来的心腹们酬饮。 原本珠镜殿也有人来请他入宫,圣上今夜在宁华殿用膳,郑皇后自然心中不快,在珠镜殿也设了小宴,只是碍于朝臣们的眼睛,不敢太过张扬,便只请同她亲近的两三家亲贵;在宫外自设私宴的亲贵们也有许多给他递了帖子,统统都被他推了。 他不耐与母亲和她身边那些人周旋,也不愿应付京中这些满脑圣贤规矩的文臣,反倒是这些从地方上来的武人们,更能让他感到几分自在。 这些武人因都不是任着正职的封疆大吏,只是在他们身边办事的副手、参将,因此每回来京都,都是无人问津的边缘人物,只有他这个圣上最为宠爱的皇子,会私下设宴,与他们交际,同时借此了解各地情况。 数年下来,这些副将们便多同他有了交情。 此刻,他才与岭南节度身边的一位谋士饮了两杯酒,回到自己的座上坐下,外头候着的随从便快步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一句:“太子来了。” 这处席面是提前了两日定下的,今日来时,酒楼的主人亲自来迎,告诉他就在他府上的人来定了席面后,第二日,东宫也来了人,定了个不算大的雅间。 主人既能告诉他 ,那便是太子默认,不必对外过分严格保密,他这个当弟弟的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他遂起身,冲众人道了声“失陪”,便跟着侍从沿着楼上的长廊绕到临着后院的那一面。 他们这样的人,若不想让太多外人瞧见,来这儿便多是走后面的小门进来。 此刻,那道并不起眼的小门正开着,紧邻的那一条窄小巷子只有几盏昏暗的小灯,与别处的灯火通明、行人络绎截然相反,仿佛根本不是上元节一般。 一辆小小的马车慢悠悠地穿过那条巷子,自小门处拐进来,在楼下的木阶边停下。 萧琰没有立刻沿着木梯下去,而是站在二层的廊边,俯瞰着底下的情况。 马车停稳后,两名穿了便服的内监从前面下来,一个开了车门,一个放了杌子,随即又退到两旁等候。 马车里的人没有立刻出来,仿佛还没准备好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脑袋从车门出探出来。 酒楼为了私密些,面对后院的那一片屋子皆不待客,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但多年兄弟,萧琰只一瞥便知那是萧元琮。 他转身要下去,可看萧元琮自车上下来后,却没有往阶上来,而是仍站在车门边,仿佛还在等着里头的什么人。 他的脚步顿了下,站在扶栏边,不禁微微俯低身子,朝下看去。 那么小的一辆车,还有谁能与萧元琮同乘? 答案很快到了眼前。 马车里的人仿佛身子不适,在萧元琮下来后,又过了片刻,车门处才又出现一只小巧的手,先是扒住旁边的门框,随后便放进萧元琮抬起来的手掌中,在他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步出马车。 那是个女人,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骨头似的女人。 她的腰腿软做一团,被萧元琮扶着,才勉强能踏着杌子下来,待双脚一沾地,柔软的腰身又晃了晃,仿佛化成了一滩水,随时要流淌开来,沾湿人的衣角。 萧元琮仿佛极有耐心,待她下来,也没急着走,仍站在原地,扶着那女人的手倒是无情地抽走了,改为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就着不甚明亮的光线端详她的神情,也不知说了句什么,又慢慢放开了。 便是那女人抬起头来的那一瞬,萧琰感到自己看得十分真切。 自然不可能是他那与太子貌合神离的大嫂。那个女人,是穆云英。 他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身为兄弟的直觉,和多年来对萧元琮的了解告诉他,萧元琮是故意的,故意让他看到眼前的情形——即便他没有过来,后面同在一座楼里,也多的是碰面的机会,反正总能教他瞧见些什么。 萧元琮是为了什么? 为了警告他,别想把手伸到东宫,别想碰东宫的人? 华服之下 第80节 除此之外,他今夜特意到这儿来,一定还有别的意图。 萧琰忽然不愿再下去。 他在栏边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回了方才的屋里。 - “既然还能走,便走吧。” 小院里,萧元琮状似无意地抬头看一眼高处的几层扶栏,那儿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仿佛根本没人来过。 他收回视线,看一眼身旁还有春情余韵未消的云英,提布朝木梯上行去,不疾不徐的步伐,恰好能让她跟上。 里头早有提前过来的穿着便服的内监等着,一见他来,一言不发地弯下腰,在前面引着,将他带至定好的雅间。 这是他特意安排的地方,屋子不算十分宽敞,布置也仅能称一句典雅,看不出有多么奢华,与他太子的身份实在不太匹配。 不过,这间屋子的位置极好,正是临着延阳坊的那一面,一扇大大的槛窗对着那一片坊市,坐在桌边饮茶品酒时,稍一抬头,便能远眺。 那灯火绵延、人来人往的景象,着实赏心悦目。 萧元琮在桌案边的矮榻上刚坐下,外面便有侍女捧着准备好的茶点、瓜果入内。 小小的屋子进不了几人,她们便排着队,一个一个入内。 一看就是精挑细选过的女子,不但个个模样出挑,还各有特色,有十五六岁的稚嫩少女,也有二十出头的轻□□人,有恬淡清新的温柔佳人,也有明艳大方的异域美人,总共十几个。 那一张张花一样的面容从眼前掠过,将整个雅间都衬得亮堂起来。 云英一时不知,她们到底是来送茶点瓜果的,还是来送她们自己的。 她只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便不声不响地退到萧元琮的身后,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婢女一般,守在角落里,在主人不曾召唤时,只当自己不存在。 尽管早知道这些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多的是争着抢着往上扑的女子,就连武家,在那大宅院里,明里暗里也有许多婢女想过爬上武澍桉的床,可是亲眼看到这样的情形,还是让她多少感到几分不适。 那些出身高门的女子,譬如太子妃,又譬如先前由太子牵线,想要给靳昭作媒的钱娘子和王娘子,在面对郎君时,尚且不见得能得到完全的尊重和地位,更何况这些在酒楼陪客的娘子们? 她自己在武家时,已亲身试过,即便被主人捧在手里爱得难舍难分,即便为主人生下孩子,她低人一等的境况也始终不会改变,必要时,仍是最容易被舍弃的那一个。 那时她曾有过奢望,若自己不是犯官家眷,不是从小就被充了奴籍,被卖进城阳侯府的婢女,哪怕只是个良籍的平头百姓,武家人是不是也会多几分顾忌,不那么轻易便要置她于死地? 这不过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事实无法改变,她从来不会在无谓的奢望中浪费太多时间。 可今日,太子却说,她的阿猊,也许能成为武家的继承人。 这件事,一两个月前,太子便透过一点口风,但她当时未敢深想,更完全没放在心上,直到今日,他给了这样的明示,才让那个一直被她完全忽视的想法浮现眼前。 如果阿猊能名正言顺地成为武家继承人,那她这个母亲…… 就在她出神之际,萧元琮的目光已从那一张张流水似的在屋里转过一遍的女子们身上挪走,重新落到云英的身上。 “离那么远做什么?”他冲她招手,示意她到自己的身边来,“方才在车上可没有这么拘束。” 一提“车上”二字,云英的神便被立刻拉回来。 这一路不算太远,只是因为路上人多,所以走得格外慢些,花了整整三刻才到这儿。 这三刻时辰里,她整个人像被放在油锅里煎烤似的,难捱极了。 萧元琮有意折磨她。 他闲适地坐在车中,面容平静,衣冠齐整,只衣袍下摆被她撩起,若目光不往下移,根本看不出他在做什么。 而她却狼狈不堪,上身的衣裳被扯散了大半,跪坐在他的身边,手指不得停歇的同时,还得忍受他的逗弄,让她浑身发软的同时,空虚无比。 直到现在,想起方才的情形,她仍有片刻恍惚,胸口仿佛被烫过的那一片似乎还能感到一阵黏腻发麻。 她定了定神,飞快地看一眼还半跪在萧元琮的身边,将手中捧着的两碟点心朝案上搁的美丽女子,到底还是三两步上前,在他身旁的脚踏边跪坐下来。 那两名女子的目光在萧元琮的身上不住流连,见他半点没再将目光放在她们身上,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朝伺候在他身旁的云英投去羡慕的眼神。 “看什么?” 屋门要阖上的那一刻,萧元琮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朝着屋外那些女子的面庞扭过来正对着自己。 第76章 樱桃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英被迫转过脸来, 盈盈的目光看向他,斟酌着说:“奴婢只是瞧这儿的娘子们个个都生得十分貌美,她们看来都十分想伺候殿下。” 萧元琮听到她的话, 清淡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惊讶,不是为那些娘子们对他投来的目光, 而是为云英竟会留意这些。 “都是来路不明、心思不纯的人罢了。” 他随意丢下一句算是回答,拇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揉两下, 慢慢松开。 云英对他的回答也感到一丝疑惑。 她知道他在私底下的确也如外人所言般不近女色,在东宫这么久, 没见太子妃在少阳殿中留宿过一次,更没见过他身边有其他女人。 原 本她还有几分怀疑,只觉他这样身份地位的男人, 不该过得这样清心寡欲, 除非他还有别的难言之隐, 可后来, 他对她的隐秘的挑逗,让她渐渐忘了这个怀疑,直到今日, 在车上被他那样折腾, 虽没有真刀实枪,但也已让她彻底打消疑虑。 他不是没有男人的欲求,只是比旁人更善于克制——他甚至有些享受这种克制到极致,再得到释放的过程。 以至于现下, 他已得到满足,能从容坐在这儿同她说话,而她却还不时受到隐约的煎熬。 她不明白的是,他说那些婢女来路不明、心思不纯, 难道她这个从武家跑出来的婢女,就不是吗? 还是说,他觉得当初她从武家离开的心思动机太过明显,且她的索求,也正中他的下怀,恰好能让他牢牢拿捏,所以才会容许她的暂时接近? 云英在心里计较一番,很快便不再纠缠这样的小事,轻声说:“奴婢想,殿下今日将奴婢带到这儿,总不是为了瞧这些娘子们,定还有别的深意。” 萧元琮没有直接回答,却问她:“云英,你以为呢?” 她转头看一眼槛窗的方向,说:“奴婢愚钝,不知是否还是与城阳侯府有关?” 进来之前,她留意了方向,知晓窗外正对延阳坊,而武家那座御赐的大宅,便在延阳坊的东北角一片,占地颇广,从这儿看过去,恰好能看到城阳侯府。 萧元琮笑了,手心在她额边抚了抚,点头道:“不错,到底在那儿待了十多年,一下就认出来了。” 云英垂眸不语,在他的示意下,将原本只敞开小半的槛窗户完全推开,好让外头的画面完整地呈现在眼前。 他们自然看不真切宅院里的情形,武家花了三代人的工夫,才将这座大宅修整得这样雕梁玉砌,其中的草木掩映、曲径通幽,便已遮去大半视线,不过,其中灯火通明的景象,比周遭星星点点的小门户夺目耀眼得多,看得人颇有些眼花缭乱。 云英身为婢女,过去在城阳侯府的活动范围有限,仅对后院等几处十分熟悉,但对于整个侯府的外墙,又一直牢牢记在心里。 年少时,她在侯府的日子看似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但心里一直觉得憋闷,那些别人羡慕的东西,没有什么是她自己因为想要而争来的,这种失落让她对那高高的院墙怀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如今离开了,站在高处俯瞰,她仍旧一眼就辨出那长长的,将宅子围起来的院墙。 院墙内辉煌的灯火并非为上元节应景所点,毕竟如今武成柏正在被御史台调查,武家上下应当一片凄惶才对,这时候的灯火,只是与往日相当罢了。 而就在正南向的大门外,一队长长的人马,约莫数十人的样子,个个腰佩刀棍,穿着官差的衣裳,排列整齐地从人群中穿过,留下部分人手,将整个侯府的数道门一一把守住,最后,其他人从正门一拥而入。 “这是……”云英看着那些人进去后的样子,好半晌,才不确定道,“在抄家?” 隔得远,她看不清那些官差到底要做什么,只能依稀分辨出他们不太和善的态度。 萧元琮扯动一下嘴角,说:“倒也还没有,只是搜查物证罢了。” 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侯府外,不少只是路过的百姓都驻足观望,像凑灯会的热闹一般看城阳侯府的热闹。 “今日是上元节,搜查物证竟会选在这样的日子。”云英的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复杂的感受。 她不同情武成柏夫妇,可是这样的人家,曾经那样兴旺富贵,有朝一日落难,便被这么多人围观议论。 “圣上亲自下旨,要在正月里就查出结果,御史台自然不敢怠慢,上元节便登门搜查,也是对圣上旨意的重视。”萧元琮半点不觉得意外,而是耐心地向她解释,末了,还多添一句,“至于抄家,还要再等上一等。” 云英一愣,没想到真要抄家,不过,想起他先前说的,武成柏此番至少要落个流放之刑,再要抄家,也在情理之中。 “等御史台的结果出来,递到圣上面前,武家的下场便彻底定下来了,再要更改,只怕也有心无力。”萧元琮看着她发愣的样子,慢慢说。 他带她到这儿来,必不单是要看武家人的热闹,还有要让她做些什么的意思。 他话里要“更改”的,恐怕就是爵位和日后的承袭。 若是按他说的,武成柏要被流放抄家,她的阿猊又怎么能成为武家的继承人呢? 云英想了想,说:“殿下的意思是,要在御史台审理的结果出来之前,先让阿猊回到武家?” “不但要在结果出来之前回去,回去的方式更是要想清楚,必得要让圣上想起武家曾经的好,而这份好,应与武成柏无关。”萧元琮没有将办法直接说出来,而是弯弯绕绕地只说了这些要求,仿佛要让云英自己想似的。 这是他这个东宫太子一贯的行事风格。 从过去举步维艰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一旦行差踏错,已经握在手里的一切就会化为灰烬,从指缝间迅速溜走。 也是从那时起,他渐渐发现,大多数事本就不需要他亲自出手,身为储君,身为将来要执掌天下的人,应当做的是能平衡朝堂,让手底下的大臣们按照他的意志行事,而非事事亲力亲为,那是臣子事君才要做的事。 云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外面那些驻足街边,凑武家热闹的百姓。 大周以仁孝治国,能打动圣上的,也无非这两条而已。 仁,乃仁爱,范围太广的,阿猊又小,哪里有什么能打动人的地方?倒是孝这一条,与阿猊兴许能有几分关系…… “殿下是让奴婢主动请求,让武家将阿猊写入族谱中?要让圣上知晓……便去敲登闻鼓?” 萧元琮抬头看着她:“所诉何事?” “武侯爷先前上门,欲以孝义压人,将阿猊直接夺走,但奴婢并非不愿让阿猊认祖归宗,实则是阿猊出生后,整整三个月,武侯爷与杜夫人都对他不闻不问,对奴婢这个母亲更是直接起了杀心,这才让奴婢避之不及。为自证清白,也为让阿猊堂堂正正认祖归宗,才去敲登闻鼓,至于以后……不论武侯爷?” 云英将自己能想到的都说了出来。 萧元琮看着她不大肯定的模样,逐渐露出笑容。 “云英,你果然很聪明。”他伸手环在她的腰后,五指像要丈量她纤细的腰身一般,在腰带边缘一下一下揉抚着,“不过,用不着登闻鼓,只往府衙递状子便好,御史台在审理武成柏的案子,到时自会一同呈交圣上。” 即便圣上不曾细看,他也会让人在朝堂上直接提起,由众臣一道商议。 “可是,奴婢不会写状纸,恐怕还要去寻一位状师前来代劳……” “那是自然。”萧元琮搂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用力,让她靠过来些,离自己更近一些,“人,孤已替你寻好了,就在这间酒楼中,一会儿会有人带你过去。” 这些事,都要她自己亲自出手才好。 他说着,从食案上的盘中捻起一枚酪樱桃,递至她的唇边。 鲜红圆润的樱桃缀在细细的梗上,悬在半空中,光润的表面有大半被洁白细腻的乳酪覆盖,余下的小半还缀着细小的液滴,映照着屋里明亮的烛光,格外鲜艳诱人。 “殿下……”她张了张口,唤他一声,那小小的樱桃便触到她柔软的唇上。 顿时,一点洁白的乳酪便沾在她饱满的下唇。 华服之下 第81节 萧元琮不错眼地看着她的唇瓣,只觉那两片柔软的唇与樱桃大小相当,看来却比樱桃更可口。 “含进去。”他低声命令。 云英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眼里不禁又浮现一层柔软的水光,双唇也不由自主微微启开。 他的目光闪了闪,捏在樱桃梗顶端的指尖动了动,轻轻戳到樱桃光润的表面,将其整颗推入她微张的唇齿间。 不比樱桃大的小嘴被迫张开,将红艳的果子含进去,洁白的乳酪在唇上留下更多痕迹。 如今是冬日 ,没有新鲜樱桃,酒楼用的是腌渍过的樱桃,表面的汁水一入口便快速化开,留下一股酸甜滋味 他的指尖仍留在樱桃梗上,不曾松开,见完全含住果子,正要咀嚼,又摇头:“别咬,吐出来。” 她眨了眨眼,红着脸顺从地以舌尖抵住光滑的果子,将其重新自口中推出。 圆润的樱桃变得更加湿亮。 他侧身,往后半靠在隐囊上,将樱桃抬高,仰头放入自己口中。 腌渍过的果子,他平日总嫌甜腻,今日却觉得格外爽口,齿尖刺进果肉的那一刻,汁水在口中迸溅开来,那丰沛的口感,让他几乎舍不得咽下去。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的脸庞,见她要拿帕子擦唇边沾到的乳酪,抬手按住,命令道:“不许擦,自己舔。” 云英眸光轻颤,在他的注视下,伸出舌尖,将那洁白的乳酪一点点卷入口中。 萧元琮看得眯起了眼。 他仿佛兴致极高,又拿了食案上的好几样点心,如法炮制,有的先入他口,有的则先入她口,一番你来我往,直到将她喂得腹中半饱,眼神迷离,面上春意难受,才暂时罢休。 只是,云英注意到,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吻过她的唇。 不论是在靳昭的宅中,还是在马车上,又或者是在这里,他几乎都是用手逗弄她,弄得她承受不住,偶尔的亲吻两下,也从未碰过她的唇瓣。 原本她以为他是有些嫌弃她的,可如今瞧他的样子,倒像是要一道道地品尝,越是想要的,就越是要留到最后似的。 “好了,”他仿佛暂时玩够了,不打算一次尝尽一道菜,伸手在她嘴角抹了一下,便哑说,“去吧,孤给你半个时辰,若还有别的要交代的,一并与那人交代了便是。” 他说完,又替她理了理衣襟,将她松开,让守在外面的内监将她带去另一间更不起眼的雅间。 如他所言,雅间里已然等着一名状师。 此人名叫祝一行,年近半百,是延阳坊一带有名的状师,常替普通百姓仗义执言,在百姓中也声名不错,的确像她能找得到的人。 更重要的是,从他的语气中听来,他满以为是云英自己托人请他前来的。 果然是萧元琮的手笔。 她没多犹豫,将事情与所求同祝一行说完,又约定好三日后拿着状纸递送至府衙。 临走前,祝一行问她是否还有什么事要交代。 这一问,只是他身为状师的习惯而已,但云英却想起萧元琮也说了同样的话。 她想了想,为了更稳妥,还是另外拿出自己这些年积攒下的所有银钱,签了契书,请祝一行再替她办一件事。 若是从前,她自然舍不得一下拿出这么多银子,但如今有萧珠儿给她的那笔银子做底气,她不必再有那么多顾虑。 待事情办妥,半个时辰也已过去,她亲自将祝一行送出酒楼,随后才回来,沿着木梯上去,重新朝萧元琮的那间屋子行去。 只是,才行至三楼的转角处,就见不远处的台阶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倚在扶栏边的一根柱子上。 昏黄的灯光照在他高大的身影上,让本就站在高处的他更显出一种强有力的压迫感,那双喜怒无常的眼眸,更是如等待猎物似的,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穆云英,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萧琰慢慢道。 二楼之上,皆是大大小小的雅间,往来的人不算太多,云英上来时,附近恰好没什么人。听到他的话,她不由停下脚步。 第77章 借口 他仿佛对你太上心了些。 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萧琰, 听他的话,仿佛早已知晓她在这儿似的。 也不知他到底看到、知道了多少。 云英垂下眼,敛去眼中的情绪, 趁着四下无人时,冲萧琰屈膝行礼。 “不知殿下此话何意?” 萧琰从阶上一步步下来, 在她上方两阶处停下,从高处仔细地看她, 原本只是有些复杂的眼神,在靠近之后渐渐流露出一分鄙夷。 “靳昭才离京几日, 你就和太子勾搭上了?”他一只手抬起,似乎想触碰她的身躯,可是最终只落在身侧的扶栏上, 手指收紧, 骨节处泛起一层青白, “先前那副情深难断, 恨不得跟他去西北吃苦受冻的样子,难道都是装出来的?” 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 还是抬起手, 捏住她的下颚,往上掰着,让她不得不将脸颊仰到极致,才能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我说要把他调去西北的时候, 是不是正中你的下怀?”他说话的时候,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枉我还帮你把武成柏送进御史台的衙署中出不来了,是不是还多管闲事了?你早就想着要踹了靳昭, 爬到太子的床上,好让他帮你摆平一切,对不对?” 云英被他这一声声的质问直指内心深处。 她自然不是一开始就想和靳昭分开,就盼着他调去西北,那些想要嫁给他,想要和他一辈子在一起的念头也都是真的。 可是,她最初接近靳昭的目的的确不单纯,如今与太子的牵连,也确是出于别的目的。 她这样的别有用心,所以总是怀着几分愧疚,此刻被萧琰当面戳破,羞惭的同时,还有股无名的恼怒陡然冒出来。 每次遇到萧琰,她好像都会被激怒,今夜也是如此。 “吴王殿下若要这样说,奴婢也无可辩解。”她抬眼望向他,卸下方才伪装出来的恭敬,冷冷道。 萧琰被她这副带刺的模样刺得心头又疼又痒,见她半点没否认他的这些猜测,胸口萦绕的那股难以名状的愤怒愈发强烈,让他自己也难以解释到底在愤怒什么,只好将这怒火尽数化为鄙夷。 “怎么,被我戳穿,连装也懒得装了?”他捏住她下颚的手往下滑了一寸,卡住她的脖颈,脚步挪动,又向下踏出一阶,与她只剩最后一级台阶的距离,“这么容易就露馅,你就不怕被我那大哥看到你的真面目,从此对你弃如敝履?” 云英在他尖锐的话语中感到一阵麻木的厌烦。 “奴婢用不着伪装,太子殿下暂且将奴婢留在身边,自然也不是因为奴婢纯善坚贞,吴王殿下实在不必为奴婢担心。”她面无表情地将他的话顶回去。 萧琰感到气不打一处来。 这话在他听来,仿佛是说太子与她更为交心,两人之间的关系和信任根本轮不到他这个外人来插手。 “是了,我那大哥可不是吃素的,他从来不做于己不利的事,你对他来说,可以完全拿捏在手中,”他说话的时候,脸庞一点点靠近,呼吸间的热气喷吐到她的唇边,“况且,你生得这么诱人,先前又已有过两个男人,想必身子早已熟透了,伺候男人定很有一套,是不是?” 离得太近,云英能嗅到他呼吸间带出的灼热酒气,也能看到他眼眸中闪现的觊觎和窥视。 云英被他的话刺得心口一酸,本就已经面无表情的脸庞变得更加冷漠无情。 “吴王殿下何必这样刻薄太子?”她的双眼漠然地看着他,嘴角渐渐仰起嘲讽的弧度,“您敢说,您先前‘帮’奴婢,难道不也是另有所图?” 萧琰愣了一下,开口就是否认:“穆云英,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你除了有几分姿色,还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 “是啊,奴婢也只有几分姿色罢了。”云英冷笑一声,“否则奴婢也百思不得其解,奴婢这样卑微的一个小人物,连给殿下提鞋都不配,又怎么能入殿下的眼,劳殿下一次又一次地留意?” 她这样带着点自轻自贱的语气,让他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可再要说点什么反驳的话,又显得太过虚伪。 他自问不是那等伪善狡诈之人,一时便闭了嘴。 云英趁机扭开脸颊,脚步朝旁边移出半步,同他错开些距离。 眼看她就要离开,萧琰下意识伸手握住她的胳膊 ,阻止她的脚步。 就在这时,木梯上方的长廊边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方才听酒楼的主人说,二弟今日也在此设了宴席,方才着人去瞧,却没见到二弟,原来在这儿躲懒呢。” 萧元琮在木梯的高处站定,没有再往下行来,就那样俯视着他们,淡然的目光先是落在萧琰抬起握在云英胳膊上的那只手上,随后才移至萧琰的面上。 从头至尾,他唇边温和平静的笑容没有一丝变化,目光更是完全未在云英身上停留。 不过,接下来的话却是对她说的。 “云英,出去了那么久都不回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他的语气除了一贯的温和,还带着点责备的意思,仿佛只是个宽厚仁慈的主人,在责备身边有些淘气的女奴。 “是。”云英低头应下,顺势挣开萧琰的手,提起裙摆,快步上去,自觉地站到萧元琮的身后,像找到了靠山似的,探出小半个脑袋,对着底下的萧琰狠狠瞪了一眼。 萧琰本就已经不好看的脸色有一瞬间僵硬。 他咬了咬牙,按下心底的一阵痒意,冷笑道:“我自然也早听说大哥今夜也在此,不过,弟弟到底想得太简单,只以为大哥一向以公事为先,来这儿定有要事,不便教旁人打扰,这才不曾寻去,没想到,大哥原来是带着美貌女奴来寻欢作乐,今日是上元节,大哥一向最重清誉,就不怕宫外人多眼杂,教人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去?” 萧元琮对上他挑衅的视线,微微一笑,说:“今日出宫,不过是去探望靳昭的养母,靳昭出京前,曾在三恳求孤照拂好他的养母,他跟孤这么多年,这点小事,孤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至于云英——她也一直提孤照顾阿溶,人心肉长,她为了阿溶,没法亲自抚育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些,孤都看在眼里,今日上元,孤容她出宫,与孩子团聚片刻,应当也不为过。” 这一番解释合情合理,听得萧琰一阵冷笑。 “不愧是大哥,将一切都算得这么准,连玩女人都想好了借口。” 云英感受到他越发尖锐的视线,不禁又往萧元琮的身后缩了缩,干脆完全避开。 萧元琮有一瞬间的停顿,不过,仍旧没有被激怒,只是笑着说:“都是实话罢了。况且,孤今日出宫所为何事,身边的属臣们并非不知,若当真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孤能怀疑的,应当只有二弟你了。毕竟,孤一路未遇到旁人。” 萧琰垂在身侧的双手瞬间收紧。 “我自然不会做这种事。不过,我劝大哥还是小心为上,这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素来“行端坐正”,是天下大多士人心中的完美储君的太子,若被传出和儿子的奶娘有私情这样的风流韵事,还不知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他说罢,听到身后又传来不知什么人的脚步声,也不再逗留,道了声“告辞”,便转身离开。 留下云英站在萧元琮的身后,怯怯地看着他的背影。 方才被他瞧见和吴王纠缠在一起时,她还不觉如何,眼下吴王走了,才渐渐感到忐忑。 不过,萧元琮似乎并未感到不快。 他站在原地,没有回头看她,只淡淡说一声“走吧,该回宫了”,便直接沿着木梯下去,朝来时的小院行去。 云英不敢怠慢,赶紧提着裙摆跟上。 二人一路无言,直到上了来时的马车,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吱呀转动着,驶出小院,沿着安静的小巷,往热闹的街道行去。 云英正想悄悄松一口气,却听一直沉默的萧元琮忽然开口。 “过来。”他伸出一只手,待她将自己的手放进来时,收拢五指,将她拉到近前,轻轻揽上她纤细的腰肢,“方才和那状师说得如何?” 云英见他似乎并没有要多追究方才的事的样子,便也绝口不提,只将自己与祝一行商议的结果如实说来,末了,又道:“奴婢斗胆,还请祝状师做了一件事。” 她如今知晓萧元琮在乎手下人的忠诚,在这件事上半点也不敢欺瞒。 华服之下 第82节 “何事?”萧元琮没有看她的脸色,目光只在她的身上慢慢游移。 “奴婢想着,此事要想顺理成章,最重要的,是让旁人知晓武家从前待阿猊的冷落与刻薄,”起初,她还说得流利,可渐渐的,随着萧元琮开始以手指代替目光,她的语调便有些断断续续起来,“于是,奴婢、奴婢请祝状师帮忙,让、让武家从前的几名、几名下人,同周遭的邻里说、说一说……” 萧元琮的指尖再度拂开她的衣襟,摸索到肩下的暗扣,一勾一挑,让她再次衣不蔽体。 “说什么?”他平静地问,仿佛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脸色通红,话也说不出来一般,指尖却落在顶端捻弄,不时轻轻扯动。 云英猛地攥住他的胳膊,却不敢将他推开,只无助地看过去。 “继续说。” “奴婢想让他们……将从前武侯爷没、没看过阿猊一眼,还有、未给他起名、未提过要入、入族谱一事,告诉邻里们……” 云英眼里已沁出一层水雾来,却还在尽力回答他的话。 “要让外人都知晓武家从前未曾将这个孩子放在心上过,是个好办法,”萧元琮暂且松开指尖,轻拍一下,“可是,你怎么确定那些人会照你说的做?” 云英双腿发软,身子要往下滑,却被他一把搂住,干脆抱到他的膝上,让她侧靠在他怀中。 马车不住晃悠,小小的车厢里亦荡着耀目的浪花。 “奴婢同他们、相处了十、十年,知晓他们的为人,”她深吸一口气,忍着今夜一直没有停歇过的折磨,飞快地说完剩下的话,“那几个都是有些贪财,却不敢犯大错之人,奴婢给他们钱财,让他们说的也都是实话……” 不过是在民间造势罢了,只要说的是实话,便没什么好怕的。到时,若圣上知晓,就连民间百姓都听说武成柏对亲孙子的刻薄,自然要多顾忌些,如此,她的胜算便能更大些。 “你做得不错,”萧元琮赞许地点头,目光终于舍得从她的身躯挪开,落回她的脸上,“孤会让人在朝会上提一句。” 他不是萧琰,自无法说动圣上。他想要在朝中做什么,一向靠的是群臣谏言。 将事情坐实,再由文臣们不断劝谏上疏,让圣上碍于群情,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 云英此举,也是在给他递强有力的论据。 “多谢殿下……”她回答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软倒在他怀里,双手扶在他的胸前,指尖无助地攥紧,双臂更是慢慢缩起来,想阻止他的触碰。 萧元琮低垂着眼睑,将她的双手反剪道背后,一只手固定住她两边手腕,让她不得不挺起身,前面没有半点遮挡。 “躲什么?”他轻声问,看着她随马车轻颤的模样,另一只空闲的手在她的唇上一下一下轻点,“方才又与老二说了什么?孤觉得,他仿佛对你太上心了些。” 云英的呼吸有些急促,脑袋无力地枕在他的胸前,听到他的话,脑袋里转了几个圈,说:“吴王怀疑奴婢与殿下有私情……” 这也是实话。 萧元琮扬眉:“那你有没有?” 云英眨了眨眼,回答:“奴婢出身微末,命如草芥,哪里能入殿下的眼,即便有私情,也是奴婢的一厢情愿,与殿下毫无关系。” 萧元琮慢慢露出满意的笑容:“放心,孤不会让你这样为难。” 最好便是暂时不教旁人知晓——至少,以他对萧琰的了解,萧琰应当不屑于将这样的事说出去。即便真有那样一日,他也总会有法子解决。 云英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没有身份的男女关系,最后的下场是什么,她已经历过一次,哪里还 会再相信太子的话? “你方才说,‘一厢情愿’?” 他的指腹在她的唇瓣间重重碾过。 云英抬眼,对上他深暗的目光,会意地仰起脸颊,主动将双唇凑到他的下巴出,一点点亲吻。 他的身量对她来说也十分高大,这般被制着双手的姿态,根本够不到他的双唇。 不过,这样的厮磨似乎让萧元琮十分受用。 他的指尖拨弄不断,由着她亲吻许久,直到她气喘吁吁时,才把她托起来,靠到近前,与她唇瓣相接。 起初只是一下一下的轻触,随着情致的逐渐高涨,吻才逐渐加深。 二人就这样亲昵了一路,直到回到东宫。 萧元琮仍旧没有让她满足。 就像拉一张弓,一手握着羽箭,数度张弓,将其拉满,一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姿态,可最后,总还是没有松手,只是重新松了弓弦,放下羽箭。 云英实在受不了,在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忍着满心的空虚的失落,匆匆回到宜阳殿。 皇孙已然在丹佩和绿菱的照料下睡去,殿中静悄悄的,只有正门边上为她留了一盏孤灯。 她放轻手脚回到自己屋里,胡乱梳洗一番,方软倒在温暖的床铺间。 又是一身热汗淋漓。 第78章 出嫁 实在不想再与萧琰有任何牵连。…… 同样的夜里, 难以入眠的还有萧崇寿。 他在宁华殿没有逗留太久,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去时下了决心, 要好好陪伴珠儿母女,可真到了那儿, 却怎么都觉得难受。 宁华殿,一个他许久没有踏足过的荒僻之地。 是当初郑皇后不愿见到她们母女两个, 提的要将她们安置在宁华殿。那时,他尚觉自己年轻力壮, 对妻子爱若珍宝,什么都愿依着她。 宁华殿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其实他根本不知晓, 这些年来, 也从未关心过, 直到今夜过来, 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儿的冷清。 按照宫里的规矩,圣驾所到之处,具要收拾装点, 他要来用膳的消息, 提前数日便已递到尚宫局,他所见到的,已经是宫女内监们重新收拾布置过的样子,仍旧那么冷清。 偌大的宫室内, 除了母女二人,便只有两名宫女伺候着,床榻格架、灯台箱笼,都是最简谱的样式, 不论是他的延英殿,还是皇后的珠镜殿,甚至是琰儿不常住的敬胜斋,都不曾见过半件这样的摆设。 高高的廊柱与门扇看来倒是光亮如新,可稍稍走近,就能嗅到新漆的气味,实在不算好闻,再走近些细看,更能看到边角处的木料被锈蚀的痕迹,想来一时来不及修缮,便只抹了层漆掩盖。 这样的屋子,即便烧足了炭火,也嫌冷清寂寞。 萧崇寿说话时,屋里甚至还有回音。 他心中凄然,看到即将出嫁的女儿,和连用膳时也不忘带着面纱的齐采女——今日午后已被封为贵妃,几乎不敢与她们对视。 可母女两个却仿佛对宁华殿的变化心满意足。 十六岁的女儿捧着酒盏对他叩头,笑着感谢他这个父亲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和如今对他们的“厚待”。 这样软绵绵的钉子,几乎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来之前,他还想过,要最后再劝一劝齐氏,若她愿意,不必去天清观,留在宫中一样能领贵妃的份例,从此颐养天年。 可母女两个这样的处境和态度,让他根本无法开口。 一顿晚膳,没有早早料想的温情脉脉、其乐融融,只有无尽的愧悔与不自在。 萧崇寿没有久留,匆匆自宁华殿离开。 随行的内监问他要回延英殿还是直接去珠镜殿。 照他们在宫中多年的经验,圣上从别的嫔妃处离开后,定要费些功夫安抚皇后娘娘的醋意,八成是去珠镜殿,若不去珠镜殿,皇后娘娘自己也会找来延英殿,今日应当也不例外。 可步撵上的萧崇寿看着天空中高悬的十五的满月,沉默半晌,却是摆手:“到蓬莱池走走吧。” 还是正月,这大冷的夜里,蓬莱池边寒风习习,圣上身子一向弱,实在不宜前往。 可都是伺候多年的老人,哪里不明白圣上心中的难过,一个个也不敢多言,只赶紧拿出更厚实的大氅给他披上。 冬夜寒风里,萧崇寿一个人站在蓬莱池边,许久不动。 大氅将他全身裹住,除了脸颊,密不透风,手里亦有暖炉,其实半点也不觉得冷,可随行的内侍们却仍旧担心他着凉,时不时上前看一眼,要给他添衣加炭。 他们越是如此,反而越让他心中难安。 他不禁想,这些年来,那几个已出嫁的女儿,还有没能长成便先夭折的儿子们,当初是不是也像珠儿母女一样,在不是冷宫,胜似冷宫的地方艰难度日? 这么多年,他独爱皇后。 遇到她之前,他尚算是个温和体贴的丈夫,对妻妾们雨露均沾,但郑氏是是个小心眼的性子,容不下他身边有其他女人。 起初,只是容不下新人,到后来,连在她之前就已伺候在他身边的老人们,她也渐渐容不得了。 她生来骄纵,受不得气,每与他争执,总要哭上两日,有时连饭也不吃,惹他心疼,不得不主动让步。 他自信夫妻这么多年,对妻子足够了解,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可真正看到珠儿母女的样子,他还是忍不住想,自己这些年将所有的温柔都只给了皇后一人,是否太过残忍了一些。 在池畔待了近半个时辰,内监们上前劝了两回,也没将他劝回去,最后,他们实在看不下去,大着胆子上前,说:“陛下,时辰不早,若再不回去,皇后娘娘跟前儿恐怕要问起了。” 提到郑皇后,萧崇寿没有像往日那样立即回神,而是仍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的灯火,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内监们一直等着,直到开始怀疑他恐怕没有听见,正犹豫着是否要再提醒一遍,就见他对着波光粼粼的池面叹了口气。 “罢了,”他收回视线,摆手道,“回去吧。” 到底是多年夫妻,在他心里,郑皇后母子始终排在第一位。 第二日正月十六,是萧珠儿出嫁的日子。 公主和亲,是整个京都,乃至举国上下都无比关心的大事。 一大早,文武大臣们便在萧崇寿的亲自带领下,聚集在宫门处,一个个换上年节大典时才用的礼衣,神情肃穆,列队两侧,送公主出嫁。 年轻的公主,青涩的面孔间稚气未脱,顶着一身贵重华丽的公主婚服,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登上车马。 临行前,她在礼官的指引下,向站在高台上的萧崇寿行大礼拜别。 “儿臣远嫁,往后不能再在父皇身边尽孝,心中倍感愧疚,万望父皇珍重,儿臣祝父皇长命百岁,千秋万代。” 萧崇寿看着她瘦弱的身躯被迫撑起沉重的顶冠与配饰,在无数人的注视下,向他这个并不称职的父亲拜别的样子,鼻尖泛酸,冲礼官员挥手,示意将她搀起来,便转开眼,不敢再多看。 身旁不远处的郑皇后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 从昨夜起,她便察觉到他的异样,从宁华殿回来后,便一直魂不守舍。她自然知晓是什么原因,无非是被女儿远嫁勾起伤怀情思,进而心生愧疚罢了。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怀想,可是近来好像格外频繁一些,与萧珠儿的出嫁有关,郑皇后觉得,也与年岁渐长有关。 都说人上了年纪,肉身孱弱,精力不济,才会开始怀念壮年时的旧事。 圣上圣体常年抱恙,她虽时时担忧,却并不真 的放在心上。 可是今日,她看着圣上间杂灰白的鬓发,日渐耷拉的脸皮,和浑浊泛黄的眼睛,忽然觉得他似乎真的老了。 华服之下 第83节 明明才刚过半百之寿,对于享受着全天下最好的供养的天子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站在郑皇后身旁的是才被封为贵妃,不日也要启程离开宫城的齐氏。 齐氏半点没将目光落在萧崇寿的身上,只是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即将永别的女儿,在看到女儿在礼官的搀扶下起身,毅然转身,登上车马之时,她到底没忍住,循着孩子的背影追出去两步。 她满脸不舍,根本无法留意脚下,多年不曾穿过的衣裙像个沉重的枷锁,压在她的身上,将她的步伐压得摇摇晃晃,一不小心绊到地上铺的地毯间拱起的褶皱,踉跄着朝前软倒。 萧崇寿伸了手,在齐氏的胳膊上扶了一把。 “小心,莫让孩子担心。” 他一声叮嘱,让齐氏回过神来,眼看登上马车的萧珠儿又回头来看了一眼,她赶紧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冲女儿挥手。 面纱遮住她大半张损毁的脸庞,表情无法表达她的情绪,只有挥手能聊表情思。 郑皇后看着萧崇寿的动作,心中一阵不快。 她很想依着脾气,当场发作一番,好让萧崇寿不看别的女人,只站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今日的场合实在有些不合适,旁边的萧琰更是直接冷冷地看着她。 那不带一丝温情,只有冷漠警告的眼神,让她这个做母亲的看了都心中发毛。 她一口气堵在喉间,到底只是扭开脸,忍了下来,没有发作。 而一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萧元琮则站在一旁,无声地看着帝后二人。 他们之间,似乎已有了一层薄薄的隔阂。 - 云英近来心情不大开朗。 靳昭和萧珠儿的相继离开,让她惆怅失落。一个是心意相通的情郎,一个是因祸结缘的挚友,一下都走了,让她感到分外孤独,就连先前觉得舒适惬意的东宫的生活,都仿佛少了点吸引力。 不过,比起这两件事,更让她苦不堪言的,是来自萧元琮的折磨。 这段日子,只要公事不忙,他能准时回来,便一定会唤她去少阳殿伺候。 自然不是只召她一人,为了掩人耳目,他从来让传的都是皇孙,在外人看来,随着皇孙一日日长大,太子对他的关爱也越发无微不至。 他们不知晓,萧元琮每次看孩子,不过一两刻的时辰,余下的时辰,都是让余嬷嬷等人将皇孙带去隔壁的屋子里玩耍,留下云英一个在身边,尽情赏玩。 说是赏玩,一点也不为过。 他几乎将她身上的每一寸都仔细观察、把玩过,像得到了一件完全属于自己的心爱物件一般,先是用手,待玩够了,再换作唇舌。 他有自己的偏爱,对于偏爱的地方,更是要用各种手段、各种方式尽情玩弄。 他喜欢看她空虚难耐的样子,每每看得自己也煎熬不已,便握着她柔软的小手往自己的腰间带,有时兴致上来,干脆扣住她的脑袋往下压。 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哪一处没被弄污过。 眼见让他一次次惬意满足,而自己内里的空洞却越来越大,云英有时也忍不住,大着胆子主动求他。 偶尔,她也觉得自己几乎要接近了,那一滑而过的柔腻触感,让她背后一阵发紧。可最后,他总还是凑到了她的唇边,然后,安抚似的伸出两根手指,让她不至太过难捱。 “还没忘了他。”萧元琮给了她答案。 他显然也能看出来云英因为靳昭的离开而生出的失落,一直没有彻底散去。 他可以不在乎他们两个过去的私情,可如今已散了,他不希望看到她还惦记着靳昭。 云英也知晓自己没法反驳他的话。 她自问不是拖泥带水、一味怀恋过去而不肯前行的性子,可是靳昭那样真诚的人,她实在做不到短短半月就完全抛诸脑后。 无奈,她只好将更多心思放在武家的事上。 回宫后的第三日,她按照事先约定,又请得余嬷嬷的令牌,出宫一趟,同祝一行一道,将状纸递到衙门里。 因近来频频出宫,她不好再多逗留,递完状纸,也没敢回去看一眼孩子,直接回了宫。 从长而宽阔的甬道上经过时,她再次遇到萧琰。 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巧合,她好像每次出宫,都能遇到他。 这一回定然是巧合。 他并非一人,而是骑着马,带着一队约莫十多个侍卫的队伍,再后面,则是两辆不算太宽敞的马车,看样子,是在护送宁华殿的齐贵妃离宫,前往曲江之畔的天清观。 这是他前几日主动在圣上面前揽下的差事。 听闻公主出嫁的那一日,郑皇后事后到底还是与圣上起了争执,幸好萧琰恰出面将此事揽下,才暂为二人解围。 只是,圣上也不知是不是怒与悲交织,引得旧疾复发,再度卧床。 远远的,萧琰显然也看到了云英,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不过,大约是人太多的缘故,又或者上回当真惹出他的气性来了,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就这么看了她一眼,再没有别的反应,由着她退到路边,躬身行礼,也不叫起,只面无表情地带着众人从她面前经过,没有半点停留。 云英稳稳垂首,直到队伍从面前完全经过,才重新直起身,悄悄舒了口气。 她如今应付萧元琮一个已然有些筋疲力尽,实在不想再与萧琰有任何牵连。 萧元琮好歹和颜悦色,有什么事,都能好好说出来,萧琰却从没给过她好脸色,像爆竹筒似的,一点即炸。 很快便是正月末,临近春日,各地即将开始耕种,三年一度的春闱也即将拉开序幕,整个京都都进入一种万物复苏的新气象中。 只是武家的案子出乎意料地拖了下来。 御史台得了圣谕,自然不敢怠慢,果然在正月末便审出了个结果,萧琰所参之事全部坐实,甚至在搜查城阳侯府时,还查出他担任京都守备大将军期间,曾为人私开过城门。 京都城防关系到圣上安危,私开城门,几乎与谋逆同论,如此大的罪过,武成柏不可能再逃脱。 可圣上自正月十六以后,便一直病着,尚未有精神亲自查看结果,做最后定夺。 事情就这样拖入了二月。 已然开春,皇孙一日大似一日,渐渐的走得更加利索,也更喜欢到屋外玩耍。 这日,天气晴好,云英和丹佩二人正带着皇孙在宜阳殿南面的小花园中游玩。 料峭的春寒被晌午的日光驱走大半,三人站在光下,有年纪小的内监递来一只漂亮的纸鸢,正要借着春风放给皇孙看。 众人说说笑笑,场面十分热闹。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假山石边,许久不曾露面的薛清絮在宫女们的簇拥下,款步走来。 她仍旧是面容端方,眼含笑意的模样,行止之间,带着大家闺秀的典雅,看起来十分沉稳大方。可不知为何,这副美丽高贵的皮囊,似乎与花园里的其他人完全不相容。 众人顿时静了下来,恭恭敬敬冲她行礼,不敢有一丝怠慢。 第79章 疑窦 东宫要什么样的乳娘没有。 大多时候, 薛清絮在东宫的存在,几乎可以被忽略。 从前,她还每日到少阳殿来, 给太子请安,服侍太子更衣、用膳, 自中秋过 后,被禁足许久, 便几乎再也不出现了。 有时候,大家似乎都快忘了, 东宫除了太子之外,还有这样一位女主人。 她先前赐死青澜的传闻还留在众人心中,再加上中秋之后, 被她杖责而死的另一名宫女, 东宫的下人们对这位太子妃都怀着一种畏惧之心, 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只见她不疾不徐地在众人面前站定, 也不叫起,只是目光环视一圈,最后落在被云英牵着的小皇孙身上。 肉嘟嘟的小身躯, 才高到她的膝盖窝, 站在才刚露了一点绿芽的芳草地间,像颗茁壮成长的小苗苗,圆圆的脑袋仰起,一双明亮的眼睛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旁边的云英轻轻捏了捏皇孙的小手, 在他的耳边提醒:“皇孙该唤‘母亲’。” 虽非太子妃所生,但不论如何,太子妃都是嫡母,该称一声“母亲”。 大约是下人们突如其来的安静气氛也感染了皇孙, 他眨眨眼,反应不似平日那般机灵,但转头对上云英安抚的笑容,到底还是学着她刚才的示范,一字一顿地叫了一声“母亲”。 薛清絮闻言微微一笑,仿佛难得好心情,破天荒地弯腰,在皇孙的脑袋上摸了摸,伸出双手想要抱他。 她的双手保养得极好,不但肌肤白润细腻,不见一丝斑点绒毛,每一片指甲上,都还抹了调得浅浅的蔻丹,表面光滑,在日色下有些耀眼的夺目,再配上稍长的,修剪得十分仔细的形状,让人颇有些眼花缭乱。 大约是身边伺候的宫女们都没有留过这样的指甲的缘故,皇孙在看到头顶上那被日光照得半透明的指甲朝自己伸来时,似乎有些害怕,下意识朝半跪在自己身旁的云英怀里躲了一步。 云英见状,赶紧搂住他的肩膀,在他背上轻拍两下,同时对太子妃道歉。 “殿下恕罪,皇孙恐怕有些认生。” 薛清絮面上的笑容有一丝停滞。 她重新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皇孙,慢慢将目光转到云英身上。 “我记得,正月里阿溶在圣上与群臣面前可一点也不认生,到我这儿却要认生,”她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倒是和穆娘子更亲近些。” 云英赶紧低头:“奴婢只是下人,平日照顾皇孙都是份内之事,皇孙如今还小,待再大些,奴婢便是无用之人了。” 薛清絮掩唇轻笑,目光在她身上转悠一圈,说:“阿溶太小,需要不需要,恐怕也不是阿溶说了算,还得听太子殿下的,我听说,殿下可是日日都需要你呢。” 这是在讽刺她这些日子以来,三五不时地出入少阳殿一事。 云英的脸色有一瞬间难堪。 她低着头,不敢看太子妃的神色,只是轻声说:“太子殿下处处关怀皇孙,奴婢惭愧,不敢懈怠。” 薛清絮冷笑一声,没有继续纠缠此事。 “好了,你懈怠与否,不必来告诉我,”她移开视线,沉声道,“圣上龙体抱恙,皇后娘娘日日侍奉左右,很是辛劳,身为子女,也应入宫探望,今日娘娘点了我入宫请安,穆娘子,一会儿劳烦你带着阿溶随我去一趟。” 太子妃的吩咐,她一个做奴婢的无有不应,只得躬身应“是”,带着皇孙匆匆回到宜阳殿更衣梳洗。 出于警惕的本能,云英没有独自带着皇孙前往,而是叫上丹佩一道。 在她看来,太子妃对太子似乎没什么夫妻情谊,对皇孙更是没有半点慈母之心,平日不闻不问,今日忽然带着皇孙入宫,恐怕另有目的。 她还记得自己刚才东宫的时候,就跟着太子妃去过一次珠镜殿向皇后请安。 那时,她初来乍到,不知东宫形势,只觉这些贵人们之间的关系有些怪异,如今想来,太子妃和皇后定另有目的。 她和丹佩要一刻不离地跟着皇孙才好。 一刻后,步撵停在宜阳殿阶下。 这一回,薛清絮直接备了两抬,云英带着丹佩向坐在前面的薛清絮行礼后,便与丹佩自觉带着皇孙登上后面的步撵。 不一会儿便到了珠镜殿外。 华服之下 第84节 有宫女立刻笑着迎上来,冲薛清絮行礼。 不知是不是错觉,云英总觉得那名宫女的目光好似也从她和皇孙的身上一扫而过。 珠镜殿内仍旧是一派奢华精致的气象,高座上的郑皇后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保养得宜的手搁在扶手上,一下一下虚点着,纤长华丽的甲套随之起伏,颇有一种令人胆寒的尖锐。 郑皇后年轻时爱使性子,昳丽的容貌配上娇嗔的神情,在众多温良恭顺的嫔妃中,颇为出挑。 然而相由心生,年轻时被明丽容貌掩去大半的刻薄,随着年岁渐长一点点显露出来,到如今,她的小性子已变成旁人难以接受的尖酸与恶毒。 云英只悄悄看了一眼,便不敢再抬头,带着皇孙跟在薛清絮的身后,向郑皇后请安。 皇孙如今还不能流利地说出长句,只能对着郑皇后道了一声“请安”。 郑皇后在身旁宫女的搀扶下起身,冲薛清絮挥了挥手,示意她起来,听到皇孙稚嫩的嗓音,不禁嗤笑一声,挑眉看过来。 “果然是机灵的,难怪连陛下也喜欢。”她说话时,眼里不见半点长辈的慈祥,倒像挖苦一般,听得云英和丹佩两个都有些紧张,不知她到底何意。 “阿溶已满一岁,如今长开了,越发神气,母后可要仔细瞧瞧?”薛清絮在旁边的榻上坐下,示意云英将孩子抱到上座,交给皇后。 一向厌恶皇孙的郑皇后竟没有拒绝,云英只好起身,抱着皇孙上前,在郑皇后榻前两步的地方停下。 郑皇后掀了掀眼皮,冷冷道:“离得那么远做什么,怕本宫对孩子不利?” “奴婢不敢。”云英赶紧认错,带着皇孙又上前一步。 郑皇后已从座上完全直起身,因坐榻在殿中的一级台阶上,她坐着时,目光恰好能平视被云英抱在怀里的皇孙。 “的确比从前顺眼了些。”她打量着孩子的脸,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薛清絮微笑说:“母后若是喜欢,何不让二弟也生一个?儿媳听说,父皇近来有意替二弟寻觅良缘,也不知是哪家的娘子能有这样的福气。” 她说完,笑吟吟地等待郑皇后的反应。 郑皇后没有接话,脸色也不大好看,显然并不愿意提起此事。 外面有宫女捧着一只巴掌大的玉盏进来,奉至郑皇后的面前。 “娘娘,这是御膳房新煮的羊乳。” 羊乳甘温,益五脏,补气血,是养颜佳品,珠镜殿的常供之物。 郑皇后瞥了一眼,伸手接过,执起镶金的玉勺,舀起洁白的乳汁,却不是送入自己口中,而是朝皇孙看去。 “一岁多的孩子,饮些羊乳应当不会有错。” 她说着,身子微微前倾,凑近皇孙的面前,玉盏也跟着一并递过去,精致的勺子边缘不由分说已贴到皇孙的唇边。 云英下意识觉得不妥,正想替皇孙拒绝,皇孙自己已先一步动作。 孩子虽懵懂,直觉却异常敏锐,大约是被郑皇后身上不大和善的气质感染,又或是她指尖的甲套太过尖锐,他下意识感到排斥,不但不肯张口,两条短短的小腿也跟着挣动起来,双臂更是胡乱地挥舞。 “不、不!” 小小的玉盏被打翻,洁白的乳汁倾倒出来,大半顺着皇孙的脖颈淌下去。 云英赶紧以自己的衣袖挡过去,可是事发突然,皇孙的衣裳到底还是从里头便湿透了,还有几滴洁白的乳汁不小心滴到郑皇后的衣摆上。 因金线绣成的百鸟朝凤纹样在光线下熠熠生辉,看得人颇有些眼花缭乱,几点洁白滴上去,不过一瞬,便迅速消失在金色之间,留下十分不起眼的湿渍。 “奴婢该死!没有护好皇孙,弄污了娘娘的衣裳!”云英立刻退后一步,抱着皇孙跪下。 旁边有宫女上前,替皇后查看衣裳。 郑皇后的脸色更加难看,冷冷瞥一眼地上的云英,不耐烦地摆手:“罢了,下去吧,给孩子擦洗一番,换身衣裳,一会儿还要到延英殿给陛下请安。” “穆娘子,”薛清絮叫住云英,“赶紧回去替阿溶取两件衣裳来,莫要耽搁。” 见云英应“是”,她又转向自己身边的宫女:“穆娘子回去,皇 孙身边便只丹佩一人伺候擦洗,你也过去搭把手吧。” 在东宫,自太子妃先前寻的那名钱姓乳娘意外身故后,与皇孙有关的一切事宜便都不再经太子妃的手,如今在珠镜殿,她忽然要让自己身边的宫女过来帮忙,云英心中更觉异样。 然而,在皇后面前,她们这些下人毫无置喙余地,她只能与丹佩交换个眼神,在众人注视下,将皇孙交给丹佩,带去偏殿,自己则出了珠镜殿,沿原路返回东宫。 她只是个乳娘,来时因着皇孙的缘故才能乘坐步撵,此刻独自回去,自然只能靠双腿走回去。 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一段路,一来一回要耽搁不少时辰,加上她自己的衣裳因方才挡了一下,也湿了两处,回去后,还得先将自己的衣裳换了,才能再去珠镜殿,为了快些给皇孙换上干净的衣裳,她不得不加快脚步。 二月的天,不似冬日那般寒冷刺骨,带着微微的春风,从面颊上拂过时,清新温柔。 可羊乳在身上留下的温热湿润,在春风中渐渐失了温度,透过衣裳一层层染进来,直到贴上最里面的肌肤。 两块湿渍,一块在右侧胳膊上,另一处则在左胸处,逐渐冰凉的触感让她感到一丝不适。 她皱了皱眉,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胸口,再度加快脚步。 只是,从宫城内闱的门出去不远,正要拐进东面长长的甬道,眼前的路便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 “穆云英,”萧琰不大有规矩地半靠在墙边冲她扬了扬下巴,“这是从哪儿来?走得这么急。” 云英看到他便觉得有些头痛。 她早先听说,吴王这几年已不会再日日进出内闱,可偏偏她每回都能遇见,也不知是什么厄运孽缘。 “吴王殿下,”她停下脚步,看一眼前路,想尽量从离他远的地方经过,“奴婢从珠镜殿来,现下要回东宫一趟,给皇孙取干净的衣裳。时间紧,烦请殿下容许奴婢告退。” 她说着就想离开。 萧琰眉心一跳,看到她这副半点不想和他扯上关系的样子,心里的火便禁不住被挑起。 “站住,”他长腿一迈,便又挡到她面前,抬手便准确地捏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把话说清楚,去珠镜殿做什么了,怎么还要换衣裳?” 仿佛嫌离得不够近,他一边问,一边又上前少许,让自己与她相隔不过半寸,目光则沿着她光洁的面容一点点移动,掠过脸颊边缘的线条时,一下看到她衣裳间的湿渍。 杏色的衣裳,水迹十分显眼,那高高耸起的位置更是让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他的脑海中不禁闪现出第一回见她时的情形。 那么饱满,充盈着被幼儿一吮便会涌出的乳汁。 喉结动了动,他努力克制着,才没在这儿便直接将那最后的半寸距离挤掉,完全与之相触。 他眼神幽暗,嗓音更是一片喑哑,耳语似的嗤笑一声,问:“漏奶了?” - 珠镜殿中,薛清絮在几人退下后,才命人重新呈上一碗羊乳,奉至郑皇后的面前。 这一次,郑皇后执起玉勺,将那洁白的羊乳送入自己口中。 “这羊乳果然是好东西,母后日日饮着,气色越发好了。”薛清絮适时恭维。 郑皇后叹了口气,将还余了小半的碗递给旁边的宫女,恹恹摇头:“本宫的气色哪里还能好?陛下近来也不是怎么,日日都不顺心,隔三差五便同本宫拌上两句嘴,琰儿更是……圣上想要抱孙儿,偏琰儿,一提此事就要躲,什么样的小娘子都入不了他的眼,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没了云英等人在,她才愿抱怨两句烦心事。 薛清絮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不饮羊乳了,便从榻上起身,亲自奉了一盏漱口的茶递过去,温声劝道:“二弟向来有主意,母后不必太过忧心,依儿媳看,二弟其实也喜欢孩子,他对阿溶就很是关心,先前赶去行宫时,遇上方才那位穆娘子,他还特意捎带了她整整一路,想来就是怕阿溶饿肚子。” “那是东宫的孩子,与他有什么干系?有陛下关心还不够,哪里轮得着他,连一个乳母的事也要管,他——”郑皇后听得烦心,正觉自己越发不懂儿子的心思,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个怪异的念头。 那个乳娘穆氏,倒是生得一副浑然天成的娇艳容貌。琰儿先前忽然出手干预的武家的事,也恰好都和这个乳娘有关…… “那个穆氏在东宫可还安分?” 薛清絮叹了口气,恭敬地回答:“母后也知晓儿媳在东宫的处境,与阿溶有关的事,都是太子亲自盯着,乳娘自然也是,儿媳知之甚少。不过,太子既肯用她,想来是得力的。近来,她仿佛还像府衙递了状纸,要状告武大将军苛待孙儿,想必也是个有成算的。” “是啊,东宫要什么样的乳娘没有,怎么偏偏要了她?” 郑皇后想起萧元琮那一贯不动声色的作派,疑窦丛生。 “来人,”她性子急,平日不大忍得住事,一生疑心,便想立即弄清,“现在就去把琰儿叫来,我有话要问他!” 第80章 厌烦 穆云英,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 云英的脸轰的一下涨得通红。 她狠狠瞪一眼萧琰, 压低声道:“殿下怎么能说出这样——这样不知廉耻的话来!” 萧琰只顾看着那片湿润,闻言扯了下嘴角,又凑近一分, 凑在她的耳边,一副非要问出个答案的架势。 “那到底是不是?” 云英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身躯, 仿佛下一刻就要贴到自己的身上。 她红着脸别开眼,不想看他那只会让自己不快的眼神。 “自然不是, 这是皇后娘娘殿中的羊乳,被皇孙不小心打翻了。” 萧琰听罢, 飞快地皱了下眉。 “皇后的羊乳,怎么会被阿溶打翻?” 云英察觉到他细微的情绪,实话道 :“皇后娘娘让奴婢将皇孙抱到近前, 想给皇孙喂羊乳, 才不小心被打翻。” 在萧琰面前, 她自然不会多说皇后半个字的不是, 不过,她总有感觉,萧琰与帝后二人都不算太亲近, 尤其是郑皇后。 “皇后召的你?”他皱眉问。 云英将先前薛清絮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萧琰沉吟片刻, 没继续问下去,再开口时,已又恢复方才那没正形的下流样儿。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你涨奶了。”他禁不住咬了咬牙关, 先前不是没掂过那儿的分量,虽没实实在在好好感受,但多少知晓其中的饱胀,“不过, 羊奶也是奶。” 听着他好不知羞的话,云英忍无可忍,抬手便在他的手背上重重拍了一下。 只听“啪”的一声,他不算十分白皙的手背上已经浮起一层红。 “嘶——”他装模做样地抽了口气,仿佛被她打疼了似的,却一点也没有收手的意思,“穆云英,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大?连皇子也敢打。” 说话的时候,他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墙角边,一道一闪而过的身影。 “是奴婢造次,可吴王殿下也实在太过荒唐,奴婢实在忍无可忍!”云英说着,用力挣了挣脸颊。 原以为还会像先前那样没法挣开,却不想,这一次,他没再用力,直接松了手,就这样让她得了自由。 他的目光从刚才那处墙角收回。 那一闪而过的是名宫女,要是没看错,应该是珠镜殿的宫女,这时候出现在离开内闱的宫道上,必然是母后派来的。 云英自他手中挣开后,一点也不愿多停留,潦草地躬身一礼,便快步离开。 华服之下 第85节 他放下还抬在半空中的手,没有阻止,只转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才回过身来,沉着脸朝方才的墙角行去。 夹道处空空荡荡,人早已走了。 - 偏殿内,丹佩带着皇孙进屋后,便赶紧将他放在榻上,一边给他解衣裳,一边请 太子妃派来帮忙的那名宫女将热水和巾帕拿到里头来。 谁知,一转头,却见那名宫女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皇孙。 丹佩愣了下,两人视线相对,那名宫女若无其事地应了声,快步出去,将铜盆巾帕都拿进来,在一旁绞干了帕子,却没直接递过去,而是笑嘻嘻道:“丹佩姐姐,不如让我来擦吧,姐姐把皇孙抱住,这样应当轻松些。” 丹佩本就已心生警惕,哪里还肯让旁人碰到皇孙,赶紧摇头拒绝:“皇孙素来不要生人触碰,还是我来吧,烦请你再取块大些的浴巾来,一会儿给皇孙裹上,以免着凉。” 那名宫女显然并不情愿,但一时也没办法,只得赶紧起身,到外头的架子上抽了块大些的浴巾,便又快步赶回来。 丹佩也听出她脚步的匆忙,越发心生疑虑,不论是给皇孙擦身,还是裹浴巾,每一步都亲力亲为,不敢假他人之手。 不过,这名宫女似乎也只是想瞧瞧皇孙,除了不错眼地在旁边盯着外,她什么也没做,待到皇孙裹上浴巾,便转身离开,回了薛清絮的身边。 待云英回来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一刻。 丹佩一边帮皇孙穿衣裳,一边将方才的事同云英说了一遍。 “除了看着,什么也没做?”云英总觉得不大对劲。 要看皇孙擦身更衣做什么?小小的孩子身上,难道还藏着什么能被皇后和太子妃想要深挖的秘密? 她的脑海里闪过几个连自己也觉得荒唐的猜测。 “云英,此事是否要禀报太子殿下?”丹佩在一旁提醒。 云英想了想,点头道:“傍晚殿下回来若是召见,我便将此事提一提。” 很快,隔壁来传,两人抱着皇孙,跟在薛清絮的身后,去了趟延英殿,给正在病中的萧崇寿请安。 方才还在珠镜殿的郑皇后不知何时已到了萧崇寿的身边,正坐在榻上,一手与萧崇寿交握,另一手则小心地替他掖被角。 她手上的护甲已尽数摘下,整个人凌厉刻薄的气势便也减少了许多。 “陛下,太子妃带着孩子过来请安了。”她看一眼下面的人,冲萧崇寿提醒一声,语气说不上欢喜,隐隐还夹杂着一丝厌烦。 萧崇寿原本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双眼,转头恰好见薛清絮带着身后抱着孩子的云英跪下。 他浑浊的双目落在稚嫩的孩子身上,眸光微闪,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碍于皇后还在身边,到底又咽了下去。 “太子先前也带着朝臣们来过了,”他咳了一声,就着内监捧过来的碗盏饮了两口刚刚熬好的参汤,说,“你有心了,只是孩子还小,探病这样的事,还是不常来的好。” 郑皇后听得牙根有些酸。 “好了,都去吧。”萧崇寿疲惫地摆手,待薛清絮等人离开,才拍了拍郑皇后的手,柔声说,“皇后,你也先去吧,朕一会儿还要传几位爱卿过来议事。” 郑皇后无奈,只好忍着心中的不快,恹恹起身离开。 - 珠镜殿内,萧琰自进来后,除了行礼,便一直没有出声。 郑皇后坐在榻上,一边说着萧崇寿对东宫那个孩子突如其来的喜爱,一边喋喋不休地劝他早些纳几个姬妾。 “你父皇从前看也不看那个孩子,如今宁华殿的一走,便像中了邪似的,对那孩子这般挂念!琰儿,你还不快些,也生个一儿半女出来,免得你父皇成日里惦记别人的孩子!” 萧琰垂着眼,听到那句“别人的孩子”,还是皱了皱眉。 “别人的孩子也是父皇的孩子。母后今日特意将大嫂和阿溶召来,又派人在路上窥视,难道就是因为父皇的这点惦记?” 他总疑心郑皇后对阿溶心怀芥蒂,要除之而后快。 她从前明里暗里害那些孩子,是出于嫉妒心和独占欲,不愿见到圣上身边还有别的女人,而对阿溶,则是一种危机感,生怕圣上因为隔代亲而与从前一直不睦的太子逐渐冰释,由此威胁到他们的地位。 郑皇后原本还只是催他早些生个一儿半女,一听这话,登时想起方才回来时,派去请他的那名宫女回报的话,不由怒火中烧。 “你这样帮着别人说话,又是为了什么?” “儿为母后,也为自己。” “少拿这套来哄骗我,我看,你根本就是被那个乳娘鬼迷了心窍!” 萧琰腾地一下站起来,冷冷看向郑皇后。 他是从小在军营里练起来的,平日看着,便常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一旦发作起来,更显得威势迫人,就连一向只有自己以权势欺压旁人的郑皇后看到,都忍不住觉得胆寒。 方才的怒气被冲散大半,她美丽的脸庞抽动一下,尽力缓下脸色,说:“罢了,你也还年轻,遇到貌美的把持不住,也是人之常情。你若真喜欢那个乳娘那样成熟妩媚的,我再给你找两个便是,只是有一点要记得,要生孩子,还得是身家清白、出身官宦的女子才好,可不能像那乳娘似的,身份这样卑贱,却给武家生了个长孙出来,实在丢人!” 她的话绕来绕去,最后仍是绕回原处。 萧琰听得实在厌烦至极,干脆丢下一句“儿的事不用母后插手”,便告辞离开。 留下郑皇后一个人在殿中,想起方才听到的情形,捏着帕子的指尖逐渐泛白。 - 夜里,萧元琮回来得有些晚。 今年因北方的战事和先前的天灾,春闱的时间也提前到了二月,眼看将近,他身为二位主考之一,时常出宫,亲自督查一应准备事宜,今日便是为此,在外多耽搁了半个多时辰。 回来的路上,他已听身边的人提起白日太子妃将阿溶带去珠镜殿和延英殿的事,才让人过去召见,那头云英便已带着皇孙前来,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 “殿下。” 她照例带着皇孙向他请安,随后便将皇孙交给余嬷嬷,带去隔壁玩儿,自己则行至他的身边,自觉地伸出双手,服侍他更衣梳洗。 萧元琮顺势伸开双臂,由着她在自己的身前动作,同时敏锐地察觉到她与前几日的细微不同。 腰带被解开的那一瞬,两边的衣襟跟着散向两边,他任由她将自己的衣裳搁到一旁的架子上,随后,在她转身回来的时候,一只手顺势贴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则轻轻抬起她的下颚。 “怎么了?” 他平静无波的眼眸细细打量她的面庞。 云英掀起眼皮,对上他清淡的目光,做出一副犹豫的样子,轻声说:“奴婢今日带着皇孙跟太子妃殿下去了宫中,见了皇后,也向圣上请了安。” “嗯。”萧元琮应了一声,并没有惊讶的神色,静待下文。 云英咬了咬下唇,怯生生地看着他,道:“太子妃殿下今日似乎对皇孙十分关照,让奴婢有些害怕。” 她遂将自己离开珠镜殿的那段时间里,丹佩说的情况同他说了一遍。 “只是看,别的什么也没做?” “嗯,只是瞧着,也不知在瞧什么。” “那你怕什么?” 云英摇摇头,下巴恰好从他指尖滑开,整个人也宛如灵蛇一般,钻入他的怀中。 “奴婢不知太子妃殿下想要瞧什么,倒好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总不能是怀疑皇孙的身份吧?定是要对皇孙不利。奴婢思来想去,始终不能安宁。”她说着,下巴搁在他的胸口,仰起脸颊,楚楚可怜地看着他,盈盈的眼眸盛满温柔的水波,“若皇孙当真出了什么意外和纰漏,奴婢的罪责定然首当其冲……” 她难得这样主动,或者说,难得将自己柔弱不安的一面这样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萧元琮垂眼看着她,沉默片刻,低头在她的眼皮处落下细细的亲吻。 “你放心,她们的目的不在你。” 云英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如蝶翅一般,在他的唇边轻轻颤动。 “殿下……”她别开脸,由着他的亲吻顺着耳根滑下去,“殿下难道知晓她们要做什么?” 萧元琮没有回答,只是伸手一件一件剥开她 的衣裳。 第81章 焦躁 萧元琮感到一瞬间的恍惚。 她在试探, 萧元琮知道。 若是换作别人,只怕他早已失了兴致,生了戒心, 要将人从身边拔除。 他搂着她的细腰,沿着她的脖颈亲吻, 逐渐埋首下去。 “这不是你该想的事。”唇齿咬住时,他才含糊地说。 云英颤了下, 层层浅粉叠染上来,也不知是因为他的唇齿, 还是因为他的那句话。 不过,不必他再多说,她已然明白了, 郑皇后和太子妃的确对皇孙有所图谋, 但并非是要害他性命。 那便牵连不到她。 只是, 如此一来, 她先前那些荒唐的猜测,似乎又印证了几分。 她是生过孩子的人,虽一直没有亲自带, 但怀胎时, 早听旁人说过,才出生的孩子身上常会有各种胎记,有的会随时间逐渐淡去,直至消失, 有的则会变成一辈子的印记。 人的五官、容貌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那些一辈子的印记却大多不会改变。 太子妃她们要不错眼地看皇孙,想必就是在找这些可能留下的印记。 皇孙的身份应当的确有问题…… 太子对此事显然一早就知晓,兴许已想好应对之策。 那她便不必再多说了, 若真惹恼了太子,反而得不偿失。 “殿下!”她酡红着脸,动情地环抱住萧元琮的肩背,让自己完全贴上去,半个多月过去,她决定不再乞求他的“施舍”。 她无比想要,可以磨久了,心里那股不平被勾出来,渐渐压倒先前的渴求。 “奴婢害怕!” 萧元琮再次吻她的唇,轻轻地啄,再含住她的唇瓣细细揉捻。 “还怕什么?” 云英仰头承他的吻,胳膊上移,重新环在他的脖颈处,像是对他信赖极了的样子。 “奴婢害怕太子妃……” 她说着,眼角适时沁出一抹泪痕,抱住浮木一般,仰望着他。 “殿下,奴婢会不会也像钱娘子,还有青澜那样……” 华服之下 第86节 钱娘子是先前哺育皇孙的那位乳娘,至于青澜——丹佩和绿菱说过的,不要靠近太子,否则,就会像青澜那样,被太子妃赐死。 她身上的衣裳已被他剥得所剩无几,被穿着还算完整衣裳的他抱在怀里,越发显得柔若无骨,像枝头绽放的花朵,还带着湿润的露珠,须得用心呵护才能保持鲜艳。 那双盈如水泽的眼眸望过来时,有薄雾悄无声息地漫过来。 萧元琮感到一瞬间的恍惚。 “不会。” 他温柔地亲吻她的眼睛,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朝两边打开,压在榻上,让她完全敞开,无以遮挡。 “孤说过,不会让你出事。云英,你信不信?” 云英眨了眨眼,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更明亮,珍珠似的,熠熠生辉。 “奴婢相信殿下。” 萧元琮感到那层恍惚变得更深了一分,眼前像有白雾无声蔓过。 攥着她的两只手又收紧几分,他俯下|身去,再次含住她的双唇,一点点下移,身躯也跟着覆上去,与她相贴。 呼吸渐乱,云英面上的红晕早已爬满全身,被遏着的手腕动弹不得,她的身子变作一条软滑的鱼,在榻上不时挺动。 萧元琮摁下去的十指渐渐松了。 他也不知怎么了,今日仿佛格外容易心软,触到她柔软的身子,先前那股一直要耗着她的心思也淡了许多,开始若有似无地浅探起来。 云英迷离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殿下?”她柔柔地唤一声,带着些许不敢相信。 萧元琮没有回答,只是直起身,一只手掌按上她的膝头。 然而,就在这时,云英也跟着他挣扎着起身,在他眼皮底下跪好,扶着他的脸庞,吻他的喉结,而后一点点埋首下去。 和过去的大半个月一样,没有到最后一步。 她好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游戏”,失了期盼和渴望。 萧元琮慢慢向后靠去,垂眼看着她光洁的额头,不禁伸手按上她的后脑。 浓密柔顺的发丝穿过张开的五指,丝绸般的触感自手心传至心口,教他感到惬意极了。 她实在是个难得的尤物,每每都能让他达到极致的愉悦。 可是,不知为何,今日,他抚着她的脑袋,明明舒坦极了,心里却空了一块,被淡淡的失落和不快萦绕,始终挥散不去。 云英在少阳殿逗留了近一个时辰,才带着皇孙回宜阳殿。 临走的时候,萧元琮已重新梳洗过,坐到案前,提笔写着什么。 在云英行毕礼,退至门边时,他忽然开口,淡淡道:“接下来孤恐怕要忙一阵子,你也暂时不必过来了。” 云英愣了下,转头看向坐在灯下的人。 他始终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案上的条陈,面上无甚表情,更没多给她半个眼神,那冷淡的模样,仿佛刚才在这屋里与她亲近的不是同一个人。 “好了,下去吧。” 淡淡的一句,听得云英心下生疑。 她再不敢逗留,赶紧带着皇孙离开。 待回到宜阳殿,将皇孙交给今日守夜的绿菱后,她匆匆梳洗,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思索太子方才的反应。 她多少有些惴惴,生怕自己方才对太子有意的躲避惹恼了他,以至于他对她的那点“喜爱”也淡了。 毕竟,她始终不太确定,太子对她的重视与喜爱到底有几分。 在床榻上伺候人的本事,都是从武澍桉身上学来的,也是在他的身上,让她第一次尝到了美色带来的甜头。 只可惜,她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太晚,很快便离开了武澍桉,没能在他身上将这一样也练得信手拈来,如今,要用在萧元琮的身上,难上加难,让她拿不准分寸。 这份惴惴一直持续到入睡,才慢慢消散。 第二日清早,天还未亮透,云英起身服侍皇孙时,萧元琮早已离开少阳殿。 宜阳殿却迎来了新人。 三名内监,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内监,名唤尤定,从前在少阳殿伺候,是萧元琮身边伺候多年的内监王保的干儿子。 王保是除余嬷嬷之外,最受萧元琮器重的贴身内监,亦是东宫内监总管,而尤定作为他的干儿子,在东宫内监中亦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一见云英出来,他便笑嘻嘻地带着另外二人迎上来。 “尤内官,请问这是做什么?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云英惊讶地看着他们,后面出来的丹佩也一脸不明所以。 “穆娘子,我等是奉殿下之命,过来照顾皇孙的。”尤定冲她笑,“眼看皇孙一日大似一日,身边也该有贴身的内监服侍了。” 他说得不错,宫女再细心体贴,到底是女子,不如内监方便,皇子们幼年时,身边多要有贴身内监跟着服侍。 云英对此事并不觉得不对,奇怪的是时机,昨夜才说了要她近来都不要往少阳殿去,今日便派了新人来服侍皇孙,表面看,是减轻了她和丹佩、绿菱的负担,实则也分走了她们在皇孙面前的体面。 就在她感到怀疑的时候,尤定凑到她的身边,趁旁人都已散开时,悄悄地说:“穆娘子,干爹吩咐过了,您日后出去,只管带上我,若有什么事,也只管吩咐我去做便是。” 尤定跟在太子的身边,自然知晓他与云英之间那点见不得人的关系,王保这么吩咐,想必也是太子的意思。 云英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看来,太子昨夜并未被完全惹恼。 - 接下来,一连多日,萧元琮果然变得更加忙碌。 科考将近,万千试子聚集,他每日早出晚归,直到正式开考的前几日起,更是直接留宿宫外,再没回来。 不但宫外的大臣、百姓们都在议论春闱,就连东宫众人对此也兴致勃勃。 身为太子的手下,此番科考又是太子主考,虽同时还有吴王,但他们仍然感到与有荣焉。 “为了这次春闱,靳 小将军先前还特意去许州接了人,”内监、宫女们坐在一起时,有人忍不住感慨,“想不到就这么短短数月,靳小将军便已去了千万里之外的西北。” “是啊,也不知他如今情况如何了。” 都是在东宫多年的老人,靳昭虽官职更高,更受器重,但他从来不会以权压人,对待普通小卒亦一视同仁,因此在大多数下人眼里,除了寡言了一些外,他实在是个值得敬重的人。 云英听到他的名字,心里也泛起阵阵涟漪。 这段日子,她因不愿时时想起他,刻意没有打听他的情况,今日骤然听到,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 “听说小将军在沙场上十分骁勇,才过去一个月,已带着部下们两度冲至前线厮杀,前几日传来的捷报,想必也有他一份功劳。” 众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自己听过的只言片语。 云英听得认真,总想找些蛛丝马迹,以确认靳昭有没有受伤,可很快,他们的话题便又从战事变作这一回的科举。 “靳小将军上回去许州时,是不是带回来一个许州去岁的解元?” “不错,不但是解元,还是不满二十,便以平民百姓之身考上的解元,这一回不必中状元,榜眼也好,探花也罢,一甲有名,便是当之无愧的神童了,前途不可限量!” “是啊,当初薛相公二十四岁高中状元,尚且被称为神童,更何况这位小解元——”话到这儿,说的人忽然噤声。 薛相公薛平愈,那是太子妃的父亲。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讪讪,默契地不再多言,换了别的日常琐事继续闲谈。 云英的思绪却悄悄飘出些许。 她记得那个相貌清俊的年轻人,靳昭虽没有提过太多与之有关的事,但从只言片语中,她也能感受到,他对这个年轻人的欣赏与尊重。 想必的确是品行端正、刻苦用功之人。 云英模模糊糊地想到那一次与靳昭温存的情形。 她已经许久没有过那样畅快淋漓、餍足至极的感受了。 萧元琮先前的逗弄还算饮鸩止渴、隔靴搔痒,让她难捱的同时,好歹不至于什么慰藉也没有,而现下,又旷了大半个月,她隐隐有预感,自己恐怕忍不了太久了。 可是,她打心底里还是不想这么快认输。 科考结束的那天夜里,萧元琮回东宫住了一晚。 这是上巳之前仅有的一个夜晚。 从第二日起,他便要和吴王一道坐镇礼部,监督考卷评阅,直到上巳前夕毕。 云英请尤定往少阳殿递了话求见,趁着夜深人静,宜阳殿已然熄灯,才独自一人悄悄去了少阳殿一趟。 萧元琮仍旧同往日一样,坐在灯下看属臣们呈上来的条陈,手里捏着一支笔管,不时在纸上圈点书写。 听到云英进来行礼请安的动静,连眼皮也不掀,就这么保持沉默,将她晾在一旁。 云英见他如此,不知怎么,竟也不慌了。 她悄悄抬眼看他面无表情的模样,顿了顿,小心地走到他的身侧跪坐下来,身子微微前倾,双臂从他宽大的衣袍底下穿过,一言不发地从侧后方环住他的腰身,将脑袋也侧过去,贴在他的背后。 “殿下。”她轻唤一声,感受着手掌之下,他起伏的胸膛,想要从他的呼吸和心跳寻找破绽。 可是,他一如既往地平稳,好似完全没有被她影响一般。 “孤已让尤定去了你身边,”他低垂着眼,用蘸了朱砂的笔在素白的纸上写下几个字,容色平静道,“这回总不再害怕什么了吧?” 云英环住他的胳膊不由紧了紧,那一点点力道的变化,恰好让他感受到。 “奴婢不怕,只是多日没见到殿下,有些心慌罢了……”她说着,脸颊贴在他的后背蹭了蹭。 “慌什么?” 萧元琮写好最后一个字,将笔好好搁下,又将条陈理好推至一旁。 待将桌案都理好,这才腾出手来,将她从身后拉到近前。 他上身后倾,靠在隐囊上,一条胳膊环在她的腰间,另一条胳膊则微微抬起,修长的五指不轻不重地揉捻起来,三两下便弄得她眼神迷蒙,面含春意。 “奴婢听说,武家的案子已判了……”她咬着下唇,一手撑在他的胸膛间,尽力忽视他作乱的手,可呼吸还是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 “不错,今日圣上才发回了折子,不但数条罪名都成立,查案时,还又多了几条,武成柏被罢官夺爵,如今已在牢中,不日便要流放三千里。” 三千里漫漫长路,要戴着沉重的枷锁,只靠双腿一步步走过,也要整整三年才能走到,而这一路上,还不知有多少风霜雨雪、艰难险阻等着他。 这样一趟,若去时二三十人,回来时候,也只剩下三五个。对于累世官宦的人家来说,已是极重的惩罚。武成柏此去,定然凶多吉少。 华服之下 第87节 萧元琮的目光落在她的红唇间,眸色微深。 “上巳那日,圣上在曲江池畔设宴,孤会在那日安排人,在圣上面前提起你的事。” 云英会意,自觉地奉上自己的双唇,与他纠缠在一起。 “多谢殿下……” 萧元琮的手掌忍不住移至她的腰后,将她朝自己身上按了按。 充满暗示的意味,再浅显不过。 尽管像前面许多次那样,他到最后关头,兴许还是会只顾自己的快活而有意旷着她,但她知晓,这意味着他现在想要看她无比渴求的样子。 她挺了挺身,慢慢滑下去,纤手握拢。 让他不得不紧绷的同时,她没有多费一分心神祈求他。 萧元琮再次感到一种淡淡的不满,除此之外,还有一丝难以分辨的焦躁。 第82章 上巳 对太子,绝不能用太强硬的态度。…… 他的眉头不时蹙起, 又很快松开,呼吸也不似先前那般平缓,尽管克制着, 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伸手抬起她的下巴。 “怎么如今这样自觉?” 他说话的时候, 声音里有压不住的嘶哑,脸庞慢慢凑近, 灼热的呼吸喷吐出来,将她的脸颊也烧得瑰丽无比。 云英掀起眼皮, 专注的视线从底下抬起,对上他漆黑的眼,轻轻颤了颤, 柔亮的波光自眼底泛起, 像一阵湿润的雾气, 罩在他的心头。 “奴婢一心感激殿下, 什么都听殿下的。” 她说话的时候,指间的动作越发灵巧,引得他又一阵喟叹。 “真的吗?” 萧元琮总觉得她不是这个意思。 云英咬了咬下唇, 怯怯地看他:“自然是真的。殿下说奴婢心中还有别人, 奴婢不敢欺瞒,不配得到殿下的垂怜……” 萧元琮感到自己被烧得烫如烙铁的心口,像突然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般,滋啦一声, 冒出一阵令人不快的白烟。 “你倒的确将孤的话放在心上了。” 他冷笑一声,抬着她的下巴低头吻上去,不似平日由浅入深、逐渐递进的不紧不慢,而是带着一丝无法隐藏的焦躁。 “不愧是当初敢从武家跑出来的。” 云英柔顺地回应他的亲吻。 她自问骨子里已不是贞静柔弱的良家妇人, 在床榻上不可能对这样的挑逗毫无反应,然而,从头至尾,她除了乖顺,再没有别的反应。 压倒她的不是女人的羞耻心,而是骨子里的不服气。 萧元琮温和的面容终于变得冷淡。 他慢慢松开她的下巴,被欲望染得浓重的表情也重新恢复,只是言语间没了以往餍足后的温柔。 “孤不会一直等下去。”临走的时候,他已重新抽出一份新的条陈,提笔蘸朱砂,不疾不徐写下一行字。 云英站在门边,听到话回头看他。 对太子,绝不能用太强硬的态度。 “奴婢明白。”她柔声应下,在门边重新躬了躬身,才退出殿外。 第二日,萧元琮果然离开 东宫,直接与礼部负责评阅试卷的官员们一道留驻衙署与之一起的,自然还有萧琰。 一连多日,东宫都显得风平浪静,没了主人,甚至有种短暂停滞的感觉。 太子妃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深居简出,轻易不在少阳殿附近出现,仿佛先前那一回带着皇孙入宫,当真只是为了尽一尽身为儿媳的义务,到皇帝面前请安而已。 听说,那一日后,也许是太医们的精心调养逐渐起效,也许是自己已从女儿远嫁的伤心中缓过劲来,圣上的龙体一日一日好起来,宫中也开始筹备上巳那日的曲江池流水宴。 这是大周皇室数十年来的传统之一。 三月三,上巳节,正是春光明媚、草木葱茏的时节,照民间的习俗,这一日,要至水畔祓禊,大周立国后,多年国富民安,过去的祓禊一俗,逐渐演变为春日踏青、曲水流觞。 曲江之宴,是早在太祖立国之际便已有的,只是到今上这儿,因身子时常不适,每隔几年,便会改作寻常宫宴。 今年,因边疆有战事,公主亦被迫出嫁,朝中上下,乃至民间,多少都有些低沉之气,让圣上十分忧心,所以,即便尚在病中,仍早早定下了这场曲江之宴。 如今,随着三月三的临近,西北竟果真传来数次捷报,连圣上也有所好转,不禁令朝野上下重新振奋起来。 因着萧元琮的许诺,云英对上巳这日也格外关注。 她太想给阿猊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让这个自怀胎起,便一直悬在心头的事有个最后的着落,早在这日到来之前,已在心中翻来覆去想过无数种可能,满以为自己定能从容应对,可真到了这日,还是有无法克制的紧张。 “云英,衣裳都已准备好了,点心也准备好了,在食盒中,一会儿提上便好。” 丹佩拿着给皇孙准备的小包袱,一件件重新检查,同时知会云英。 也不知是因为乳娘的身份,还是因为尤定几个到来后对云英格外尊重的态度,丹佩和绿菱两个近来也渐渐有将云英当做宜阳殿管事的趋势。 明明她们两个才是东宫多年的老人,可如今,遇到犹豫不决的事,却都来问云英,有要向上请示的,更是直接来报给她。 她从前不曾做过管事,在城阳侯府时,因为武澍桉的亲近,她在下人中也颇有些体面,旁人背地里恨她,面上却不得不敬着,那处境倒与现下有几分相似。 不过,与那时不同的是,丹佩和绿菱两个都是心地纯善的小娘子,对云英并没有不好的揣测,更没有要将她孤立在外的意思。 她们两个关系要好,更加亲近,但不论什么事,只要涉及皇孙,便绝不会落下云英。 这样的氛围,让云英也乐意多担一份责。 “可备了伞?”云英看一眼外头晴好的天气,想了想,还是问,“春日多雨,这会儿还日光明媚,一会儿就要下雨也未可知,还是备下一把的好。” 他们这些下人淋雨无碍,皇孙金贵,可受不得半点寒气,听闻曲江池畔多亭台楼阁,赴宴的人又多,若有急雨,回马车上还要走一路,必得打伞。 丹佩觉得有理,正要放下包裹去取,绿菱已经先一步打开靠墙的一只箱笼,从中拿出两把油纸伞来。 很快,外头的尤定几人已着人备好车马,等在殿门外,再往前不远处,就是太子妃的车驾。 萧元琮昨夜仍没回来,今日一早,已命人回来传话,说是差事还要多耽误半个时辰,来不及再赶回东宫,到时会直接自衙署中前往曲江池。 这一路,便只有太子妃与他们同行。 丹佩和绿菱都有些害怕太子妃,一见车已备好,半点不敢耽误,赶紧带着皇孙坐上马车。 圣驾已然先行,宫中如今已无别的主子,长长的宫道空空荡荡,然而一出宫城不远,车马便一下多了起来,半个皇城的亲贵们都在往曲江池畔去。 曲江池位于皇城东南,周遭地势平阔中稍有缓坡,蜿蜒的绫江自城西流淌而过,其中一支便形成了曲江池。 多少年来,人们在池畔兴建寺院道观、亭台楼阁,至于今日,此地已成为京都无数文人墨客登高远眺、赏景赋诗之地。 今日,此地被京中贵人们占据。 北衙守备军早已派出足够的人手,与宫中的内监们一道,将曲江池边的大块地势稍低的平缓之地圈起,临水摆上一张张舒适的坐榻与食案,供贵人们饮酒取乐。 云英他们到时,萧元琮也已来了,正与齐慎说话,手中还拿了一叠纸,展开了放在二人眼前,看样子,倒有些像科考的试题。 旁边有内侍上前,在他的耳边说了句什么,他随即收起手中的试题,交给旁边的内监,与齐慎打了声招呼,便跟着内侍离开,往云英他们所在的地方行去。 那是内侍省特意为东宫备下的休息之处,就在距离水边席面不远的一座水榭中。 “殿下,”屋门开着,萧元琮一来,薛清絮便起身迎上去,态度算不上热络,却足够恭敬,“多日未曾回宫歇息,身子可还好?是否要先在屋中歇息片刻?” 她总是如此,明明与太子早已泾渭分明,在外时,却始终能保持夫妻和睦、恭敬顺从的样子,实在令人佩服。 “不必了,孤一切都好。”论表面功夫,萧元琮只有比薛清絮更炉火纯青,“还是先去给父皇请安吧。” 他说着,冲薛清絮微微一笑,看起来仿佛十分尊重妻子一般。 云英在旁边看着,只觉说不出的怪异,幸好皇孙正是精神十足的时候,握着她的手咿咿呀呀地说着简单的词,见到父亲过来,顿时露出欢喜的笑容,嘴里更是洪亮地喊了出来。 “阿、父!” 萧元琮听到他带笑的声音,不由低下头来,看着孩子活泼的样子。 “阿溶啊,”他温声唤,行至云英面前,弯腰将孩子抱起来,微笑道:“十几日不见,倒是没忘了为父,还记着呢。” 不知怎的,云英觉得他这话有些怪异,好像在拐弯抹角地点什么人似的。 小皇孙还在高高兴兴看着父亲笑,云英赶紧答道:“皇孙如今记性极好,殿下是皇孙的父亲,血浓于水,皇孙怎会忘记?” 萧元琮笑了笑,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将孩子放下,交还给她,便转身道:“好了,走吧。” 几人踏出水榭,朝着坐在地势稍高处,正受众人拜见的帝后二人行去。 人群中,自动让开一条道,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坐在高处的郑皇后也察觉到动静,朝着那边看去,有些盛气凌人的目光在扫过云英时,格外多停留了片刻。 那个容貌过分出挑的乳娘,即便她是个女子,也忍不住多看一眼,更何况血气方刚的年轻郎君? 郑皇后的视线赶紧看向站在身边不远处的萧琰,果然见他也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处,不知到底在看谁。 她心头烧着一把火,以至于没有留意到身侧与自己并肩的萧崇寿,正垂眼望着案上的一盏清酒,默默出神。 就在这时,方才正在近前请安的一位刑部官员正继续说起还未结束的话题。 “……五日后就该启程北上,但如今京都府衙还压着他另一桩案子,也不知何时才能审结,恐怕要到那之后,才能上路了。” 他说的正是被判流放三千里的武成柏,那另一桩案子,便是云英先前递上诉状的那一桩。 府衙审案,若无上面特批的加急令,自然都要按序来,除了递状子的先后,还要看是否涉及人命官司,若没有,便得等上许久。 萧崇寿听着那名官员的话,回过神来,不禁抬头,看向走在儿子身后的那名乳娘。 他方才已听说了她状告武成柏一事,起先只下意识生出一阵反感,状告旧主、违逆孝道,都是有悖常理 之事。 不过,待那名官员略说了案子详情,尤其是提到武家所在的延阳坊的许多百姓都听说过武成柏夫妇先前对孩子多有冷待,不但没起名,就连看也没看过一眼后,萧崇寿的看法才稍稍改变。 他想起了自己的事。 才出嫁的珠儿,还有曾经短暂存活于世的其他儿女,都被他忽视、冷待过,莫说武成柏的孙儿,他身为天子,对自己至今唯一的孙儿也漠视多时。 而现下,那女子似乎将他的孙儿照料得不错…… 华服之下 第88节 只是,坐在身边的郑皇后与他并非一条心。 不一会儿,萧元琮带着薛清絮和孩子来到近前,向高处的帝后二人行礼问安。 萧崇寿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身。 已经不必乳娘一直抱着的阿溶自己站在地上,仰起圆圆的脑袋,冲上面的人唤:“祖、父!” 萧崇寿面色软了几分,冲孩子露出笑容:“好孩子,小小年纪,很是知礼,教养得不错,应当费了不少心力吧。” 萧元琮拱手笑道:“阿溶是个听话的孩子,儿臣平日多将心思放在朝政上,阿溶的事,都是穆娘子她们几个操持着。” 他特意在这时提到云英,教她立刻明白,现下恐怕已要等到时机了。 “穆氏,”高处的萧崇寿顺势看向云英,“平日照料阿溶,可觉疲累?朕记得你自己的孩子还养在宫外,可会觉得委屈?” 云英赶紧在萧元琮的身边跪下,恭敬答道:“照顾皇孙本是奴婢的分内之事,不敢有疲累一说,况且,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皆是宽厚容人的主子,对奴婢们十分体恤,皇孙身边还有好几个宫女、内监服侍,绝不会劳累。至于奴婢自己的孩子,说不想念,定是假话,奴婢为人母,牵挂自己的孩子是生来的天性,但要说委屈,却绝对没有,奴婢和孩子能捡回一条命来,全是托陛下与太子殿下的福,心中只有感激,没有委屈。” 她这一番话说得也算情真意切,加上语调温柔,嗓音清丽,越发让人能听进去,周遭不少人都因此对她稍有改观。 然而,一旁的郑皇后却十分不屑,忍不住小声嘀咕:“生得一副狐媚的样子,连带出来的孩子也这样会讨好人。” 今日人多,她尚算收敛,神情虽不好看,到底没让其他人听见,除了离得最近的萧崇寿。 日益显出垂垂老态的皇帝和蔼的面色沉了沉。 他不知为何皇后如今连一个乳娘也要容不下。 “朕知晓你往京都府衙递了状子,要状告武家,还要让自己的孩子回武家承嗣,如今武成柏被罢官夺爵,还要流放三千里,你可还愿意让孩子认祖归宗?” 第83章 流水 竟是一盏新鲜的鹿血酒。 一时间, 许多人的视线都往这边看过来。 要知道,武成柏被罢官夺爵,流放千里后, 武家便算彻底落败了,获了罪的官员家眷都是要充作奴籍的, 至少一代不能参加科考再入仕途,比之良民百姓都不如。 女奴往府衙递状纸的事, 是近几日才渐渐在朝臣们中间传开的,许多人都等着看那女奴是不是要后悔。 毕竟, 真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常人都巴不得与灾祸分割开来才好,哪有上赶着凑上去的! 云英跪在地上, 不敢抬头看萧崇寿的脸色, 无从知晓他眼下的态度到底如何。 她心中紧张不已, 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惹恼圣上, 又恐怕圣上打心底里同其他人一样,十分厌恶她这个从武家逃出来的奴婢,根本不会给她的阿猊半点机会。 这些有的没的念头就这样在心头不断萦绕, 在短短的一瞬间, 让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站在她身边的萧元琮朝她走近了半步。 大约两三寸的距离,仿佛只是无意地靠近。 云英低着头,恰好能看到他的衣摆在眼前翩跹浮动。 不知怎么的, 她七上八下的心就慢慢静了下来。 “奴婢愿意。” 她先在地上磕了个头,随后慢慢抬起双眼,坚定的目光看向坐在高处的萧崇寿。 周遭的不少人都安静下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萧崇寿放下手中的酒盏, 沉声道:“你可知晓,若此时让孩子认回,他从此便是罪臣之后,武家从前的富贵荣华,都与他无关?” 云英点头:“奴婢知晓。” “既如此,为何还要坚持?朕眼下给你个机会,若你摇头,朕也绝不勉强,武成柏夫妇过去待你们母子并不厚道,你若不想认,也在情理之中,到时没人敢为难你们母子。” 萧崇寿给了她一个机会。 云英心中有一瞬间动摇。 这本也是她最开始时的期望,解除武家这个隐患,从此安稳度日。 是后来,萧元琮给了她另一个选择,一个接近名与利的选择。 她看着皇帝严肃的面庞,余光则瞥见身侧的萧元琮。 他长身玉立,站在明媚的春光里,周身像镀了层浅浅的金色,看得人双目有片刻迷离。 因只敢以余光瞥一眼,云英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隐隐感到一种压迫感,让她保持冷静。 “奴婢还是愿意。”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切说辞。 “奴婢原本递上诉状,就明白最后很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可是奴婢本就只是为了自证清白,让天下人都知晓,奴婢先前不让孩子认回去,并非心肠冷硬,实是家中长辈不慈。奴婢不想让孩子日后大了,还要平白背上个忘本不孝的恶名,至于那些身外之物,奴婢没有半点觊觎,出身如此,既然无法改变,各自接受便是,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话不全是假的,光那点真,她已能说得情真意切,教大多数人都有片刻同情和心软。 可是,她内心深处却明白,自己就是在觊觎武家的财产,说她被仇恨蒙蔽也好,贪婪也罢,她就是想要,从前没有机会,如今有了,绝不能放过。 她相信太子,知晓他那操控人心的本事,必然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 “求陛下成全!” 她说完,又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萧崇寿垂眼,看着下面恭恭敬敬跪着的年轻娘子,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她的那句“出身如此,既无法改变,各自接受便是”,恰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不知怎么,他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丝珠儿的影子。 方才正回话的刑部官员见状,感慨一声:“倒是个有骨气的娘子,如此,教养出来的孩子,应当能继承武家当初正直骁勇、敢担大任的家风,当真可惜了……” 一句状似无意的叹息,顿时引得许多人的赞同。 “稚子何辜?武家到底曾为我大周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当初,替我大周将吐蕃与吐谷浑联军抵挡在外,令其多年不敢再犯的,正是武家先辈武成翰,武家也正是因此,才获城阳侯的爵位,如今,只余这一根独苗,臣斗胆,能否求圣上法外开恩,莫让此子因祖、父之过而受牵连?便是做个平民百姓也好啊!” 有一个人开口,其他人更是纷纷点头附议。 萧崇寿看着七八个面露不忍的老臣,沉吟片刻。将目光落到始终没有说话的萧元琮身上。 “太子,”他沉声道,“穆氏如今算是你的人,此事,你看当如何处置?” 身为帝王,他有少不了的疑心,尤其对这个从小就与他不亲近的长子,东宫的乳娘往府衙递状子,太子定然一清二楚。 甚至,很可能此事就是太子安排的。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只见萧元 琮朝前站出一步,冲父亲拱手,无奈道:“儿臣惭愧,不敢欺瞒父皇,其实早知晓穆氏之事,然而身为太子,应当避嫌,故而不敢多加干涉,如今,父皇问及此事,儿臣便更不该徇私枉法。” 他说着,转向方才那几位求情的老臣,躬身一礼,在一片惶恐声中,温声道:“诸位卿家心怀仁慈,孤心中明白,然而,当初是孤将穆氏带回东宫,也是孤准她将孩子带出武家,另养在外,这才牵出如今的事端来,孤是储君,立于朝堂之中,当为天下表率,因而实在不敢赞同诸位的看法。”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重新对萧崇寿行礼,高声道:“儿臣以为,此事应当秉公处置,无需法外开恩!” 萧崇寿看着一副公正无私、不偏不倚模样的长子,心下逐渐了然。 原来是想借着此事,在臣子们面前留下个公私分明、刚直不阿的好印象。 他闭了闭眼,瞬息之间,心中已转过数道弯,最后,缓缓道:“太子此话说得不错,然而,为君者,并非只秉公无私即可,而该以大局为重,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此事,若只论律法,不论人情,岂非寒了诸位老臣们的心?” 萧元琮怔了怔,随即立刻做出惭愧受教的样子,拱手说:“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听凭父皇处置。” “穆氏虽出身下贱,却识大体,懂大义,有令人钦佩的骨气,在宫中这些时日,养育朕的孙儿,亦尽心尽力,体贴周全,为妇人中少有,”萧崇寿说着,从座上起身,双手背在身后,高声道,“朕看,依穆娘子所言,她的孩子即日便可入武家宗谱,至于平民还是罪人之后——武家是忠烈之家,武成柏父子虽先后获罪,但武家当年的功劳也不会就此磨灭,武成柏被夺了爵位,城阳侯的名号却不能丢,便先留着,将来赐予穆氏的儿子吧,如此,也算留了他们家一条血脉。” 那句“先留着”,还是顾忌了武成柏。历来爵位承袭,都要等父兄辈过世,绝没有父兄尚在,便越过去直接承袭的道理。 此话已是允了云英,会让阿猊承袭城阳侯之位。 云英面上一惊,抬头望着高处的圣上,一副不知所措,还未回过神来的样子。 旁边的萧元琮淡笑着看她,轻声说:“云英,怎么还愣着?还不快谢过父皇?” 其他为她说过话的老臣也纷纷提醒:“是啊,穆娘子,圣上如此宽容仁慈,应当好生谢恩才是啊!” 云英这才如梦初醒,双眼含泪,冲萧崇寿深深磕头,颤声说:“奴婢替犬子谢圣上恩典!” “嗯,往后务必好生教导。”萧崇寿点头算是应了,随即摆手示意她下去,“时辰也差不多了,诸位爱卿,且请入座吧!” 事情暂告段落,云英起身,带着皇孙往座上去,众人亦一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面各自往自己的坐席去。 多了个不足一岁的小儿继承爵位,无非就是多领一份朝廷的俸禄罢了,不会改变武家大势已去的结果,对大多亲贵朝臣而言,没什么区别,是以,言语之间,也只感叹惊奇罢了。 倒是坐在圣上身旁的郑皇后,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暂时收起怨毒的目光。 “好了,皇后,你何必同一个小小的乳娘置气?”趁着众人才刚落座,宫女们捧着酒食过来,萧崇寿轻轻拍了拍郑皇后的手背,温声说,“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没得失了体面,让旁人看笑话。” 他对郑皇后的反应,除了些微不快,还有不解。 “她——”郑皇后不喜云英,连带着对方才萧崇寿允了云英的儿子承袭城阳侯的爵位也有不满,听到他问题,立即坐直身子,就想将那奴婢和儿子之间的眉来眼去和盘托出。 可是,想起萧崇寿近来逐渐生出的对其他子女,还有东宫那个孩子的无端感情,她忽然又不敢说了。 尽管圣上宠爱琰儿多年,可那也是因为琰儿从小聪颖过人,和一个乳娘眉来眼去,实在是件不大光彩的事,说出来,也不知圣上会不会因此也恼了琰儿。 她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头道:“陛下说的是,臣妾不该与这样的小人物浪费心神。” 一个奴婢而已,犯不着这般挂在心头,她动动手指,碰碰嘴皮,便能轻易捏死,本也有所准备,何必再为此与圣上起龃龉。 萧崇寿见她不愿解释,心中的不快更甚,但也没再多问,只是转向已然落座的朝臣们,露出和煦的笑容。 很快,宫女们已将酒食奉至于一张张食案上,蜿蜒曲折的流水间,亦浮着一盘盘形色各异的新鲜瓜果与美酒佳肴。 众人列坐岸边,不时俯下身去,自水中取酒食,在明媚动人的春光里,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萧琰的座位恰在帝后二人的下首处,与萧元琮面对面,列于水流两侧,中间的距离说远不远,到底也隔了三五丈。 方才那场戏里,从头至尾,他都没说一个字,却将他们各自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若不是知晓萧元琮和穆云英之间的关系,他恐怕也会与父皇一样,以为萧元琮此举,是为了在臣子们心中多留一个好名声,毕竟,太子这么多年来人人称赞,近乎完美的名声,并非凭空而来。 偏偏他知道那两人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自然很快就能明白,萧元琮是在不动声色地帮穆云英拿到了武家的一切。 所以,这是她想要的东西吗? 萧琰俯身,自流水间捞起一只碗盏来。 盏中盛了鲜红的液体,在金色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鲜采的果浆。 他心中装着事,没有多想便捧到唇边,同时不经意地朝旁边的郑皇后身上看去。 她正低着头,对着面前流动的水波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一名宫女上前来,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她眸光一转,稍一点头,便让那宫女快步退下,也不知到底要退去哪儿,一转身,竟消失在草木掩映的小石径上。 他看得不禁心头一跳,手中的杯盏跟着倾倒,鲜红的液体顿时越过双唇,浸润口齿之间。 华服之下 第89节 带着一丝浓稠腥味的辛辣滋味在口腔中迸发,烧得舌尖亦有些发麻。 竟是一盏新鲜的鹿血酒。 他皱了皱眉,放下碗盏,正要唤身边的人送杯水来漱口,就听圣上身边的内监道:“陛下,这是鲜制的鹿血酒,益气滋补,可要尝一尝?” 萧崇寿的目光在那金灿灿的杯盏上停留,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竟无声地皱了皱眉。 “不必了,”他摆了摆手,示意拿下去,“还是给年轻的郎君们饮两口吧。” 郑皇后亦说:“这是大补之物,哪里还能给圣上饮?去岁便因此醉了,竟还不长记性!是什么人准备的,该罚才是。” 内监忙道:“春日万物生发,正是采鹿血的好时节,往年多少会朝宫中进些,内侍省这才备了一些,娘娘恕罪。” “不是什么大事,朕不用,自有旁人可用。”萧崇寿恹恹地说了一句,命人下去,自与轮番上前来的臣子们对饮。 席间,除却饮酒,兴致佳、文采好的臣子们亦和诗酬唱,丝竹管弦间,不时要笔墨伺候,一张张一气呵成的诗文写好,于众人间传阅,引来阵阵喝彩,好不热闹。 云英从带着皇孙落座起,便一直沉浸在如愿以偿的喜悦中,整个人都轻松起来,面上的微笑更是没断过。 丹佩和绿菱两个与她坐在一起,见状也掩唇轻笑,趁着主子们未曾留意之际,在她耳边悄声说“恭喜”。 甚至有几位有身份的妇人,前来给太子夫妇敬酒时,也连带着向云英举杯祝贺。 云英心中惶恐,赶忙起身,正要开口婉拒,称皇孙还未完全断奶,她身为乳娘,绝不能沾一滴酒,却听前面的薛清絮竟先替她开了口。 “穆娘子可是阿溶的乳母,饮不得酒,诸位的好意,我代她领受便是。”她说着,先捧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即那双端庄的眼眸流转回来,幽幽地望着云英,“穆娘子,你便以茶代酒吧。” 身为奴婢,坐席间自然没有云英的茶盏。 薛清絮话音落下,立刻有随身的宫女重新奉了一只茶盏上来,盛了大半澄清的茶汤,递到云英的面前。 那一气呵成的动 作,自然得毫无痕迹,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碰巧而已,可不知为何,云英对上薛清絮气定神闲的面色,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第84章 水榭 被下药了? 捧着茶盏的宫女还候在一旁, 等着云英接过。 “穆娘子,请吧。”薛清絮微笑着抬手。 几位妇人更是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对她们来说,未来城阳侯的母亲微不足道, 毕竟,没有一官半职, 便只是个空架子。 是她身后的太子夫妇,和她养育的皇孙, 才让这些妇人们多看一眼。 云英被架到架子上烤似的,没法拒绝, 只得接过宫女手中的茶盏,行礼道谢,在众人的目光中, 将茶汤饮尽。 茶盏抬高倾倒的那一瞬, 她的目光悄悄往四下看去。 前面不远处, 萧元琮被七八个大臣围着, 一边饮酒,一边说话,面色不是十分闲适怡然, 应当也提了些与正事有关的话, 无暇理会别的事。 可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饮下一杯酒时,也恰好回过头来,看到她饮茶的样子。 他皱了皱眉, 目光朝隐在不远处的尤定瞥一眼。 “好了,诸位可尽满意了?”薛清絮笑着招呼众人,一派端庄典雅、大方得体的气度,好似当真将云英看作自己人, 要护在身后一般。 妇人们哪敢还有不满,虽说都多少听说过太子和太子妃之间感情不算深厚,但太子素来为人敦厚,当初太子妃家中遭变,太子都毫不犹豫地迎娶,对其尊重不减,想必如今也算举案齐眉。 她们再度与薛清絮寒暄片刻,便笑着离开了。 云英将茶盏交回给那名宫女,重新回到皇孙身边。 曲水宴已过半,皇孙断断续续吃了不少东西下去,此刻有些饱,耐心也跟着逐渐告罄,一直欢欢喜喜的圆脸蛋上也浮现出焦躁的神情。 皇孙还小,他的耐心在孩子中已算十分不错,只是今日坐席设在水畔,又是春日里,他的心思不时被花鸟鱼虫吸引,加上已走得稳当,探索周遭事物的欲望也变得格外强烈。 “玩!阿溶,玩!” 他咽下最后一口米糊,便起身指着后头一棵参天大树高声说。 云英自饮完那杯茶,便一直心中惴惴,不过,坐了近两刻工夫,她也始终没感到异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奴婢们这就带皇孙去。” 她笑着弯腰,拉着皇孙的小手起身。 丹佩和绿菱也跟着起身,向太子和太子妃告退。 他们要回的自然是方才那座水榭。 里头放了他们带来的皇孙平日喜欢的小玩意儿,拿上几样,尤定便与另外两名内侍一道,带着皇孙到外头玩儿去了。 留下云英和丹佩、绿菱在水榭中。 三人搬了塌,在临水的一面寻了个角落坐下,一边赏景,一边吃点心。 她们是宫女,吃不上外头贵人们才有的新鲜瓜果和点心,只有自己带来的吃食。 不过,东宫到底非寻常地方,她们带来的吃食,也都做得精致可口,除了凉一些外,不比宫外上等食肆做出来的差。 在这儿暂时不用面对那些贵人们,她们乐得轻松自在。 绿菱挽着云英的胳膊,笑嘻嘻道:“真羡慕你,平时时常能出宫,如今你的孩子能承袭城阳侯之位,可以称小侯爷了,你便也能算半个贵族娘子了!” “是呀,云英,你生得这么好看,你的孩子也一定和你一样好看!”丹佩也满脸羡慕,“要是我们也能见到小阿猊就好了!” 云英乍闻“小侯爷”三个字,还有一丝恍惚和惶恐。 这个称呼,在她口中出现过不知道多少回,都是用来称呼武澍桉的。 如今武澍桉不在了,小侯爷竟变成了她的亲生儿子,换作一年前,她根本不可能想到会有今天。 “我算什么贵族娘子?还是和从前一样,是个伺候人的奴婢。”她冲二人笑着摇头,深埋心底的那份惶恐,让她即便暂时春风得意,也不敢太过忘形。 绿菱眼珠转了转,说:“我们在宫外没有孩子,想要出宫怕是不能了,不过,兴许会有机会见到小阿猊,他如今已成了小侯爷,待再大些,只要殿下开口,他也能和那些贵人们一道入宫!” “不错,有了身份,莫说是入宫,便是住上一两日,也不在话下!” 皇亲国戚们,只要得了允许,在宫中留宿不过是小事,每次宫宴,但凡设在夜里,都有人喝醉了酒,干脆留宿的。 云英抿唇轻笑,没有应和,心里却也生了点期盼。 要是将来,母子能不再分离就好了。 这个念头出来,她对自己感到惊讶。 虽然不是今日才有的期望,可是方才才了却了阿猊的身份这样的大事,应当正是心满意足,暂不求其他不对,怎么现下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自己竟就开始不满足了? 她揉了揉额头,在心底对自己说:快了,待皇孙断奶,便能回去了。 就在这时,水榭外,有人朗声唤“穆娘子”。 三人不明,赶紧起身出去。 只见门外站着两名面生的内监,看来四十余岁,身上的衣裳虽与别的内监没什么不同,可通身的气度看来,却比寻常内监都要高上一等,不是伺候贵人的,就是在内侍省任职的。 一见她们出来,便挂上还算和善的笑容,目光转一圈,同时落到云英的身上。 “这位便是穆娘子吧?”其中一个打量道,“我等是内侍省司礼官,奉圣上之命,请穆娘子过去领赏。” 云英愣了下,冲二人行礼,惊讶道:“敢问二位内官,圣上缘何有赏?” 另一人答道:“今日清早上林苑猎了两头鹿,方才正做炙鹿肉,给皇孙也做了肉糜,加了少许鹿肉,圣上想起,便命给穆娘子也赐一盘炙鹿肉。” 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 一盘鹿肉并一碗肉糜,也的确不必旁人跟着一起去领,云英对上两名内官的视线,也不敢耽误,只得立刻跟着他们前往。 临去前,她到底不放心,转身嘱咐丹佩和绿菱:“皇孙出去已有一会儿,你们二人记得拿上衣裳去寻尤定,叫他记得给皇孙换上,免得出了汗着凉。” 说完,她冲二人使了个眼色。 这话是要她们两个一会儿便将此事先告诉尤定。 丹佩和绿菱与她相处久了,很快会意,当即点头答应。 云英这才暂放了心,跟着那两位内官离去。 出了水榭,起初,他们是沿着通往池畔流水宴的路去的,可待行至于假山后的一条岔路时,他们两个步伐一转,却带着她上了一道长长的连廊,眼瞧着那方向竟是离池畔越来越远,云英不禁心生警惕。 “敢问二位内官,为何不往宴上去?” 其中一个回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说:“宴上是贵人们取乐之处,穆娘子领赏,只管去后厨便是了。” 云英蹙眉,脚步也慢了下来。 “可是,这儿也不是通往后厨的方向。” 她虽是第一次来曲江池,但来时特意留心了大致地形,若问她各处亭台楼阁、石堤横桥在何处,她自然不知,可若是后厨在什么方向,却心中有数。 原因无他,只是皇孙午后还要加餐,他们今日不在宫中,不能直接回东宫,必得等到太子夫妇一同回去,她便多留意了一番后厨的所在。 如今却有了用处。 眼看她怀疑已生,脚步也完全停下,走在前面的两名内侍也同时停下,转过身来,耐心地解释。 “此地充作后厨的不止一处,鹿是今日才猎的,处理起来颇为费事,自然不能与别的食材放在一处。” 两人的话听起来仍旧十分合情理,可云英已经不肯再多走一步。 这处连廊并不在僻静之地,离前面的宴席不过两个转角,只是周遭种了一片竹林,遮蔽了大部分视线,让她心中感到不安。 她转身要走,那两名内侍也不再多言,竟直接伸手,一个扯住她的胳膊,另一个则在她要张口呼救前,从袖中掏出块湿润的巾帕,用力捂住她的口鼻。 云英立刻挣扎起来,可内监到底也是半个男人,力气不弱,又有两人,轻易便将她制得死死的。 那巾帕是早就准备好的,也不知沾了什么,不过几个呼吸,就将人弄晕 过去。 - 流水宴上,萧琰始终兴致缺缺,心中还有股莫名的烦躁。 上巳之宴,要吟诗作赋、展示文采,是以今日前来的,大多是那些爱咬文嚼字的文臣,他也应付着,只是到底觉得缺了点什么。 唯一的乐趣,大约就是女人了。 华服之下 第90节 可是,不久前,连漂亮女人都离席了。 他越发觉得意兴阑珊,也不知是不是饮了那杯鹿血酒的缘故,整个人还有些气性上涌的焦躁。 眼看方才又送了新鲜卤肉上来,圣上兴起,尝了两片,要着人给阿溶做肉糜送去,还给那漂亮女人也破例送一份。 圣上赐膳,并不罕见,罕见的是皇后的反应。 “好了好了,圣上快顾着自己吧!”她叹了口气,亲手给圣上多斟了一盏酒,奉至他的面前,又转身示意身后的两名内侍,“可听到了?圣上要赐膳,还不快去!” 郑皇后的语气说不上和颜悦色,但到底是遵了圣上的意思,听得萧崇寿心中熨帖。 看着妻子有些别扭的样子,萧崇寿忍不住微笑,同时捏了下她的手心,轻声说:“皇后体贴,朕心甚慰。” 郑皇后掀起眼皮,嗔怪地瞪他一眼。 帝后二人眉眼几番来去,俨然已重修旧好。 皇后方才的所作所为,似乎只是忍了一口气,好给圣上台阶下,并无异样,可落在萧琰的眼中,却不太对劲。 旁人不知,他却一清二楚,母后对穆云英的敌意,除了因为阿溶,更多的,还是因为他这个儿子。 以她的心性,怎么可能这样忍下来? 他眯了眯眼,指腹摩挲着银杯上凸起的花纹,无声地看着那两名内侍离去的背影。 片刻后,他也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席,沿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行去。 就这样一路远远看着,起初,他们的确是去了水榭,将穆云英带出来,可渐渐的,前行的方向就变得不大对劲。 穆云英显然也看出来了,只是终究晚了,再加上身为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一下便中了招。 萧琰看得牙根咬紧,原本因喝了酒而有些发晕的脑袋,一下就被强行扯醒。 他眼看着那两人将穆云英抬入不远处的一座水榭中,随即快步离开,换了个人高马大、魁梧粗硕的侍卫过来。 那侍卫的相貌生得有些凶狠,面目间还带着不正常的绯红,仿佛神志不大清明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没穿甲衣,只是一件寻常的圆领袍,原本还算宽松的衣裳,随着他的行走,能清晰地看到一团不正常的隆起。 萧琰一阵怒火中烧。 他本该立刻就过去,可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私心,仍留在原地,等那两名离开的内侍的身影彻底消失,才闪身出来,快步过去。 - 云英不知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有不到一刻,等再醒来时,身上已被点了一团烈火。 她知晓自己躺着,可身下那张榻,像烤了火的暖炕似的,一阵一阵干燥的热意,逐渐累积,朝着四肢百骸蔓延。 这一回,是真的中了药,而非上回在撷芳阁的那一点点。 不知是太子妃的那杯茶,还是方才的那方湿巾帕,又或者两者兼有。 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不敢等自己清醒,挣扎着翻了个身就想起来。 可药效来得快而猛烈,她近来本就空虚得很,此刻越发感到体内那股渴望正快速侵蚀自己的理智,连带着身子格外酸软无力,只盼着有一双手能好好抚慰。 她双手撑在身子两侧,艰难地直起双臂,好容易才从榻上爬起,可双腿才沾地,还没站稳,便是一软,幸好旁边就是一张桌案,她伸手扶了一把,才勉强站住。 就在这时,紧闭的屋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明媚的春光里,一道魁梧得甚至有些凶悍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那人的脸色憋得红极了,一双带着凶意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像猛兽捕捉到猎物,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撕碎一般。 显然也是被人下了药的样子。 “哪来的娘子?”他呼吸沉重地唤了一声,粗粝的嗓音听得人害怕,“过来给爷快活快活!” 云英心下一紧,哪怕被那不知哪来的猛药弄得浑身上下充满欲望,面对这样一个陌生而可怖的男人,也感到恐惧不已。 眼看那人赤红着眼,顶着异样的隆起一步步走近,她也赶紧后退,跌跌撞撞朝着里面跑去。 这是一座水榭,里头那面临水,若是高声呼救,兴许还有希望,实在不行,直接跳进水里,也好过被这样一个陌生男人糟蹋。 她的理智被烧去大半,仅存的那一小部分还在快速思量。 也许是太子妃,也许是其他人,总之,他们对她下手,定不只是要她被人糟蹋这样简单,对于被强占的女人而言,最痛苦的,是事情暴露后,外人的各色目光,和各种议论。 他们安排这样的事,定也是要她当众出丑,不论错在何人,她都会一辈子活在阴影中。 不能就这样落在圈套里出不来! 她喘着气,奋力往里跑去,可是,到底没什么力气,才出去三五步,指尖触到窗扉,那男人粗大的手便从身后追上来,落在她的肩上,用力一掰,就将她掰过去。 高大如熊的身躯从背后压下,将她整个人压得趴在窗扉上,动弹不得的同时,甚至有些窒息。 “救命!” 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吐过来,粗粝的胡茬蹭在她柔嫩的脸颊边,肩后那只大手五指一抓,便将她的衣裳抓皱,肩上的衣料更是直接缩下去一寸,露出些许春光。 她试图呼救,可身上实在提不起劲来,发出的声音只如猫叫一般,根本没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闭了闭眼,双手抠在窗扉间,摸索着想要找机会将其打开,可身后的陌生男人压得太紧,逐渐强烈的窒息感让她方才还算清醒的脑袋变得混沌。 身上的衣裳被扯得又落下去一寸,连带着身前的衣扣也松下来,她心中感到一阵绝望,只盼丹佩和绿菱已给尤定带信,好教太子及时派人来寻。 可她又隐隐知晓,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 眼看已无力挣扎,身后忽然又出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一声沉重的闷响,身后的男子像被人用力踢了一脚似的,雄壮的身躯晃了晃,竟就那样松了手,砰地一声倒在地上。 是什么人,一下便能将这样一个壮硕的男人打倒…… 窗扉震了震。 云英柔软无力的身子也颤了颤,贴着窗扉就要滑下来。 一双强劲有力的胳膊从腰后穿过,将她牢牢箍住,没了支撑的身子顿时朝后倒去,贴入一个有些熟悉的坚实怀抱。 “穆云英,是我。”萧琰低头,自她的颈窝处凑过来,看到她绯红得不正常的脸庞和春情难掩的双眸,原本肃穆的脸色忽而微妙一顿,“被下药了?” 云英的眼睫颤了颤,像停在指尖的蝴蝶,紧张与害怕正同烈火较劲,在瞧见他的那一瞬,被烈火陡然焚尽。 她张了张口,饱满漂亮的红唇间,溢出潮热的气息,与他凑到近前的唇齿交缠。 “嗯。” 带着点鼻音的回答,酸酸软软一声,听得他头皮一紧。 方才萦绕在体内的那股焦躁腾的一下升腾起来。 他扶在她腰上的手迅速上移,稳稳托住,头稍稍一偏,毫不犹豫地封住她无形引诱着他的鲜嫩的红唇。 第85章 报信 他能给你的,我也能。 云英的身子本就软得不像话, 在他唇瓣触上来的那一瞬,更是完全化作一滩水。 她的双腿完全 失了力道,浑身的力量完全靠他那两条胳膊撑着, 脑袋向后仰倒在他的臂弯里,偏偏唇齿还在用劲, 热情地含着他的唇角。 她的呼吸十分急促,胸口起伏间, 浅绿的衣襟也跟着不停上下。 那衣裳是她亲手改过的,胸口大小正合适, 平日并不嫌紧绷,可眼下呈在他的眼前,每一下吸满气都像要把胸口的衣裳撑破似的。 萧琰觉得自己也像被下了药。 不知是不是那杯误饮下的鹿血酒的作用, 他此刻也感到热血沸腾。 偏偏怀里的这个女人也像失了理智一般, 一个劲咬着他的唇角, 又吮又舔, 像渴极了似的,半点不愿放开。 “穆云英,你——” 他好不容易抬起头, 离她的唇有一寸距离, 可刚一开口,又被她追过来一口含住。 这个从前每次看到他,都恨不得立刻逃开的女人,此刻正满是渴望地含着他的唇舌, 拼命吮吸。 他感到心口划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感觉,滑腻腻的,带着冰凉的痛感,扯得他头皮收紧, 脊椎发麻。 他忍不住抓着她胸前的衣襟,将她原本背对着自己的身子翻转过来,面对自己,好让吻变得更深、更亲密无间。 “不能留在这儿……” 恍惚间,周遭的空气变得稀薄,两人呼吸时,胸膛起伏,不住触碰到,再轻轻一擦而过。 她面颊绯红,眼神迷离,可是脑袋里却仿佛还有一丝清醒,记得提醒他,要赶紧离开这儿。 “那得你放开我……”萧琰牙根发酸。 他当然知晓这儿不能久留,母后做这样的事,定是想要让丑事公诸于众,才能彻底将人毁去。 可是被她贴住的身躯像是陷在泥潭里似的,怎么也拔不出来。 渴望的疼痛开始蔓延。 他一向觉得自己意志力极佳,那些曾经想往他身上贴的娘子,还有那些想给他设套让他往里钻的人,从来没得逞过,如今却一脚跌进去出不来了。 云英秀眉微蹙,额角已挂上晶莹,在日光下剔透得有些耀眼。 好半晌,大约是仅存的那点理智暂时战胜了不停上涌的欲望的浪潮,她终于暂时放开含在口中的他的唇舌,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前,双眼紧闭,胳臂缠在他的腰间,指尖更是在他的腰后拧了一下,拧得他倒抽一口气,忍不住朝前一顶。 “别动!” 他深吸一口气,狠狠瞪她一眼,但总算也能暂时抽离出来,强忍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来,往水榭外行去。 - 另一边,丹佩和绿菱没有迟疑,云英一走,她们便去外面寻尤定他们。 皇孙还小,尤定做事有分寸,不敢将他带得太远,只在不远处的一处假山石下,捉了一只蝴蝶来玩。 丹佩她们很快找到了人,将方才的事告诉尤定。 毕竟是太子安排过来的人,尤定虽没有听出其中到底有什么不对,但为求稳妥,立刻派了身边的一名内监到做炙鹿肉的地方去看看,同时又令丹佩和绿菱将皇孙带回水榭中等着,若人回来了,便来知会一声。 若当真只是去领赏,那便会直接去后厨,此地离尚食局临时设的后厨不远,用不了一刻,就会回来。 至于他自己,则到流水宴附近等着,一来,一旦有异样,也好立刻将事情禀报给太子殿下,二来,也可向一直伺候在内的人打听一番,是否当真有赏赐一事。 都是办事机敏之人,不到一刻,两头的消息便都有了。 后厨没有接到圣上要赏赐鹿肉的消息,而宴上却的确有这样一幕,那被派出去的两人,都是皇后身边的。 尤定登时明白过来,事情的确已经生变。 他不敢耽搁,吩咐过来报信的内监照丹佩和绿菱方才指的方向去找人,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来到萧元琮的身边,三言两语将发生的一切低声说了一遍。 华服之下 第91节 萧元琮恰好与几位属臣们说了一会儿话,正独自回到座上小憩。 案上已有一盘新炙的鹿肉,切开的肉色泽鲜艳,纹理清晰,带着丰沛的汁水,表面裹着一层香料与油脂,看起来形态极佳,十分诱人。 这是平日难见的美味,许多亲贵们也垂涎三尺。 萧元琮不重口腹之欲,看了两眼,夹起一片,送入口中后,便放下玉箸,不再多食。 旁边的随侍立刻有眼色地给他斟了一盏茶。 只是,还没等那盏茶饮尽,他便听到了尤定的话。 皇后的人。 他的目光迅速朝高处的帝后二人看去。 二人言语间,似乎已经恢复过去的恩爱,他离得远些,没法辨清他们的目光和神色,只是隐约觉得皇后偶尔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是萧琰,不够了解郑皇后,但也知晓她是个城府不深的人,什么事都难做得滴水不漏。 席间已有不少人暂时离开,其中也包括萧琰。 “去找。”还在人前,他的脸色没什么变化,眼神却沉了下来。 “已派了一人过去,方才还未来回话。”尤定赶紧低声回答。 “多派几个人,不要声张,往西面去寻,定要将人找回来。”萧元琮吩咐。 尤定领命,就要下去,却忽听他又说:“罢了,孤亲自去。” 说完,搁下茶盏,起身冲两名还要上前来的礼部官员歉然地笑了笑,便快步离席。 - 水榭外,云英赶紧将脑袋埋进萧琰的怀中,半点也不敢露出来,生怕外面有人瞧见。 萧琰无声地抿了抿唇。 其实外头没人,他来时留意过,况且母后要成事,也得先留出时间来,不能立刻就让旁人过来“打扰”。 “去哪儿?”闷在他怀里的脑袋扭了扭,问。 “自然是好地方。”萧琰此刻的脸色也因欲望而泛着不正常的红,听到她问,故意使坏,哑声说,“还不快捂紧你的脸,前面有人来了。” 云英立刻浑身一紧,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只恐埋得不够彻底,教人认出自己。 萧琰有种得意的快感,同时也因她的动作而再次感到一阵急迫,连带着脚步又加快了。 云英揪紧他的衣裳,眼睛看不见,一双耳朵便竖起来,紧张地听着周遭的动静。 除了被无限放大的衣物摩挲声,便只有萧琰刻意加快的脚步声,哪里还有别人? 若当真有人来,见到吴王,怎能不停下行礼问安? 云英听了片刻,逐渐反应过来,自己被他骗了。 本就被□□折磨得痛苦不堪,这点不满,就像掉进热油锅里的水滴,滋啦啦炸开,滴在胳膊上针扎似的一疼。 她原本揪着他胸前衣襟的五指悄然松开,在衣料间抚了抚,很快找到领口处。 灵巧的五指细细长长,从平整的衣襟钻进去,隔了一层单薄的中衣,贴着他的心口,绕啊绕,拧啊拧,轻轻重重,一阵麻痒。 “你做什么!” 萧琰难耐不已,压低声音质问。 他知晓自己此刻看起来定也狼狈极了,若周遭当真有人,颜面尽失的不会是她,毕竟她身上穿的是寻常的宫女衣裳,若非亲近熟悉的人,不会认出来,而他这个在场无人不识的吴王,才会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他虽不大在乎自己的名声,但见她这般使坏,心中也生出一股反叛。 “奴婢被下了药。”她低声回答,语气颤动,的确是被下了药的缘故,只是说出的话多少有点报复的意味。 萧琰咬着牙,暂压住那股火,目光四下逡巡,脚步一转,很快来到一处真正偏僻的馆阁。 这种时候,自然不能回那间用来给他歇息的屋子,到那儿去,必要经过前面宴席附近人最多的地方。 幸好曲江池畔几乎每年都有宫宴,平日时不时还有亲贵们来此地欢聚宴饮,他对此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才一下想到这处馆阁。 因在水边,被长长的水上回廊遮蔽,不在向阳处,屋子里有种带着水汽的森然, 在微暖的春日里,还有一丝透骨的轻寒。 不过,两人本都热得面色绯红,自然不会嫌弃,那寂静无声的氛围,更是让他们感到安心。 萧琰把人抱进来,想也没想,就转身过去把人压到门上。 云英配合极了,明明浑身都软得像水似的,却还能轻而易举贴到他身前,用力搂住他的脖颈,与他热烈地缠吻在一起。 她的衣裳方才被那个陌生男人扯开,一路上只稍稍拉上,遮住身子,此刻双臂张开,衣裳又自肩头滑落,挂在臂弯里,露出大片白腻的肌肤。 萧琰宽厚的手掌贴在她的后背、肩头,十指自肌肤间或轻或重地揉抚过去,引得她不住扭动。 “就这么忍不住?”他仰头喟叹一声,一手绞住她的两条胳膊,用力扭到身后,让她不得不挺直上身,无所遮拦,“想不想要我帮你?” 他的目光先落在她隆起的,不断起伏的胸口。 衣襟松了,里头单薄的衣裳兜不住似的,两边暗扣也无处遁形。 他忍不住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在暗扣附近拨弄,很快便解了开来。 那是许久以前,在马车里的那次,他就想好好一窥究竟的地方,此刻摇曳在眼前,带着一抹乳白的晶莹,看起来诱人无比。 这回是真的漏了。 他的脑袋有短暂的恍惚,模模糊糊竟在想,是不是方才在水榭中揉弄的那两下太过用力。 “想。” 混沌间,他好似听到她开口说了什么,只短短一个字,反应了好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 “什么?”他艰难地将目光挪开,落在她绯红的脸庞间,再一点点上移,对上她迷离却明亮无比的双眼。 不知怎么,他被那双眼睛吸引,忽然无法移开视线。 “想要殿下帮奴婢,” 她微喘着气,清晰地说出这句话。 眼前的人是萧琰,是她一点也不想与之牵扯的人,可是此刻,她中了那虎狼之药,没有抚慰,根本捱不过去。 这段日子以来,她本就一直积攒着没能得到彻底满足的空虚和寂寞,在这一刻也彻底爆发出来。 萧琰不比方才那个凶神恶煞的陌生男人,至少,她与他也算有几分熟悉,况且,他也生得相貌不凡,身份亦贵不可言,与他欢好一场,她也算不上吃亏。 她本也存了要萧元琮过来帮她的心思,毕竟,她如今能想到的最“亲密”的男人,就只有他。 可惜等来的是萧琰。 她没有为萧元琮守身如玉的念头,只是平日顾忌他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敢放肆。今日不同,理智被啃噬,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她模模糊糊地想,他一直那样不上不下地吊着她,若知晓今日她与萧琰搅合在了一起,那张从来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脸,总该破碎了吧…… 萧琰看着她明亮的眼眸,心跳加快,有种“一雪前耻”的痛快,不禁微微俯低一些,将她压在门板上,笑着道:“再说一遍。” 较了那么久的劲儿,他第一次在她的口中听到“想要”二字。 云英轻喘着气,沉默地看着他,不想再说第二遍。 手腕被缚在身后,动弹不得,她只好微微偏头,尽力朝前凑去,一下含住他的喉结,以此表达自己的意思。 柔软的舌尖自那一块凸起上轻舔而过,萧琰顿觉呼吸停滞,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不再执着要她再说一遍,握着她的脖颈,俯身下去,张口一含。 云英仰面轻吟,指尖不禁在他脑后的发丝间摩挲。 “殿下……” 她一声唤,听得萧琰心火愈盛。 他搂着她去里间,将她按在榻上,一边剥她的衣裳,一边咬她的耳垂,低声问:“叫的哪个殿下?” 他知道她和萧元琮的那点暧昧,忍不住猜测,她在榻上,是不是也这样叫萧元琮。 云英由着他动作,意乱情迷之际,还主动去抽他的腰带,听到他的话,轻笑一声,说:“自然是你,是吴王殿下,奴婢是被人下了药,不是喝醉了……” 萧琰被解了衣襟,中衣露出来,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底下的胸膛若隐若现。 她抬手贴上去,扯着他的衣裳将他拉低一些,仰头吻上去。 他忍不住再次低叹出声。 也不知是不是被欲望蒙蔽了双眼,他的心中忽而生出一股冲动。 “穆云英,太子许了你什么?” 他握住她的下巴,将人按回榻上,目光紧紧摄住她,另一只手则滑到了更远的潮热的地方。 “富贵名利?日后依靠?你儿子的事,就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吧?告诉我。” 云英忍不住蜷起白玉似的脚趾,红润的唇瓣张了张,断断续续道:“是啊,殿下问这个、做什么,难道又要、告诉奴婢,太子、此举又是、别有用心?” 他先前便对她说,太子的为人,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正直仁慈。 那时,她当真被他的话吓住,生出许多怀疑。如今,她已知晓他说得没错,不过,心里的害怕和恐惧却都不见了。 他们这些贵人,没有一个心思单纯,就连她这个奴婢,扪心自问,也欲求满满。 人,只要有所求,便不会简单。 萧琰看着她带点嘲讽的神色,自然明白,若再说那样的话,她定无动于衷。 他俯身含住她的唇瓣,含糊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要什么。” “穆云英,”他向下咬住某处,抬眼看着她因此高高扬起的下巴,哑声道,“我不信他有什么是我没有的,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穆云英,你来求我啊。” 第86章 撞破 你来的似乎不是时候啊。 “殿下胡说什么?” 云英的发髻在不停的磨蹭中已乱得不成样子, 摇摇欲坠地堆在头顶,像一团乌云似的,鬓边碎发凌乱, 颇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奴婢可不敢有什么奢求。” 华服之下 第92节 她说着,指尖钻进松散开来的衣襟, 直接绕过中衣,毫无阻隔地滑下去。 萧琰忍不住低叹一声, 双唇再次用力收紧,同时一只手向下, 覆在她的手背上,揉着她纤巧的五指。 两人触碰着,轻轻重重, 云英有了短暂的抚慰, 已不似先前那般迫切, 但内心深处的渴望却更浓重了。 “说实话。”萧琰终于尝到绮梦中的滋味, 只觉唇齿之间萦绕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若没许你什么,你会愿意跟着他?还是说, 你就是耐不住寂寞, 离不开男人?” 云英的眼神有一瞬间恍惚和迷茫。 再回神时,她的眼睛明亮得像夜空中的星月。 “是啊,”她轻笑着,指尖收紧, 看着他沉醉的表情,柔声说,“奴婢就是耐不住寂寞,离不开男人。” - 萧元琮对整个曲江池畔亦算了如指掌。 一来, 他也在此宴饮过多次,宫中办的,或是亲贵们的私宴,几乎将这儿的亭台楼阁都走过一遍。 二来,数年前,此地经历过一次大规模修缮,户部和工部主办,他这个太子督办,虽然没有像底下那些官员、工匠们那样时时来此,但对地形布局、建筑设置都算了解。 他问明了方向,在脑中略一思索,便亲自说了几处地方,安排身边的王保带着人悄悄过去查看。 先一步过去找的尤定已经匆匆赶回来,从袖中取出一物,神色凝重道:“殿下,在西面一间屋中找到一名神智不清的禁军侍卫,看样子应该是被人下了腌臢的药,他身侧还有此物。” 萧元琮的目光落在他的手心。 那是一片被撕扯下来的布料,浅绿的颜色,透着一丝清新鲜嫩,一看就是女子的衣裳。 他记得,云英今日穿的就是一身浅绿的宫装。 “是哪一处?” 尤定赶紧将位置说清。 “只是那儿只那名禁卫一人,不见穆娘子的身影,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 萧元琮伸手拿起那片皱巴巴的布料,脑中稍一想象那样的画面,便觉一股强烈的情绪压不住地涌上来,似乎夹杂着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这种感觉,自他的母亲秦皇后故去后,他便很少能体会到了。 隐约间,他还记得,上一次有这种强烈的恐惧,还是在他得知父皇已经下定决心要封郑氏为皇后,他的太子之位也很可能因此不保的时候。 而如今,只是因为一个下人。 一个乳娘,一个婢女,被人算计,如何能与储位之争这样的大事相提并论? “奴婢已派人在那附近继续寻,时间不久,想必不会走得太远。”尤定一向机灵,到此刻也明白定然出了大事,一颗心怦怦直跳,半点不敢怠慢。 萧元琮拿着布料的手无声地用力,骨节也逐渐泛白。 他站在从宴上回水榭的路上,脑中快速回忆尤定所说那处附近,能容人暂时藏身,又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很快想起一处。 “先让禁卫军将那名侍卫拿下,好好审问。皇家宴会上,饮至如此模样,已是重罪。” 他将那块布料收入自己的衣袋内,随即提步而去,在尤定要跟上来时,丢下一句“孤自己去,不必跟着”,便将旁人统统甩在身后。 是为了曾经答应过她的话。他答应过,不会让她出事。 萧元琮告诉自己。 - 屋舍中水汽仍在,其中森然的氛围却早已被暧昧的气息和灼烫的温度驱散。 萧琰双手又揉又扯,已将云英身上的衣裳剥了个精光,正一寸一寸欣赏她美丽的躯体。 白日里,天光正盛,洁白泛粉的肌肤分毫毕现。 并非没有半点瑕疵,她是生产过的妇人,腰腹间,留着几缕浅浅的,蜿蜒曲折的纹路。 那颜色说白不白,说红也不红,像画似的,横亘在平坦纤细的腰肢间。 和他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他没见过别的女人的身子,不知到底该是什么样的,只是年少轻狂,在外和几个亲卫玩闹闲谈的时候,也听说过,女子生产,都是在鬼门关里走一遭,回来后,身形必然走样,费好大的功夫,也不见得能回到生产之前的模样。 就连母后,身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不论是天下名医,还是珍稀药材,都唾手可得,对此也无能为力。 萧琰依稀记得年幼时与母亲相处的画面。 她总是精致美丽的,对自己的样貌十分自信,可偶尔也会伤怀,会让他瞧见腰腹间比别处更皱上一分的皮肉。 那已是她费了许多气力,才能恢复成的样子,其实并不丑陋,在年幼的他看来,完全可以当作身为母亲的功绩榜,可母亲却十分介怀,还因此时时担心父皇从此不会再如果去一样宠爱她,两人颇折腾了好几年。 他那时厌烦极了,连带着对和母亲一样,生产过的女人都有一丝不喜。 可是,如今却与一个生过孩子,还与好几个男人有过关系的女人搅和在了一起。 他觉得那几道纹路美丽极了。 指尖轻轻触上去,引她一阵轻颤,再以更坚硬的指甲压过去,沿着蜿蜒的线条一寸寸游走。 不必再等了。 他探索着,在她的指引下,逐渐寻到门道,不禁搂着她的腰将她翻过来,自己则直起身,撩开本就松散的衣袍。 就在这时,紧闭的屋门被人从外用力踹开。 门板重重撞在两边的窗扉上,发出砰地两声闷响,将屋内原本只剩轻轻重重的呼吸声的气氛一下打破。 屋外春光明媚,暖融融的金色阳光洒下,映出一道十分熟悉的身影。 - 宴上,流水不断,美酒珍馐漂浮而下,亲贵们酒酣耳热,逐渐散去各处。 萧崇寿略显苍老的面孔间也浮起一层绯红,显然也喝得有了一丝醉意。 郑皇后坐在一旁,正有些心神不宁,见状便上前亲自搀扶萧崇寿。 “陛下今日又多喝了,”她有些嗔怪地伸出一根细长的食指,在他的额间点了下,“幸好今日没再饮鹿血酒,否则,臣妾可饶不了陛下!” 萧崇寿笑了笑,原本有些发晕的脑袋,在听到“鹿血酒”三个字时,神色稍顿了顿。 他握着皇后的手,借了一把力,从榻上起身,却见郑皇后似乎察觉了他方才那一瞬的走神,正狐疑地看着他。 “陛下,怎么了?” 萧崇寿摆摆手,问:“方才的鹿肉,可都送去了?” 这一回,轮到郑皇后心虚了。 “那是自然,都过去多久了,陛下竟还惦记着,臣妾可又要吃醋了!”她笑了笑,与他飞快对视一眼,“该叫琰儿也早些生个孩子,给陛下抱一抱才好。” “是啊。”萧崇寿叹了一声,只觉越发盼着萧琰能好好成家立业,繁衍子息,不要如他这般,注定一辈子享不了儿女成群的天伦之乐。 就在这时,一名今日当值的禁军满脸肃穆地走近,当着众人的面,在萧崇寿的面前跪下。 “启禀圣上,方才在清心轩中发现一名禁军侍卫饮醉得不省人事。” 皇家宴饮时,禁军侍卫竟然醉得不省人事,简直骇人听闻! 那可是天子亲卫,若个个如此,天子危难之际,还能指望何人抵挡于前! 萧崇寿听得一惊,连酒都醒了一半,怒道:“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回禀陛下,是杜仓。” 禁军人数不少,日常护卫天子,但真正能靠近天子,在这样的宴上能出入曲江池畔的,必然是天子信赖、熟识的。 果然,这个名字一出,萧崇寿便立刻知晓是哪一个。 “杜家人,”他冷声道,“武成柏的姻亲啊。想必对朕给武成柏的惩处心有不满,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 一时间,周遭的宾客们都静了下来,面面相觑。 郑皇后垂着眼,不发一言。 “给朕好好审,重重发落。”萧崇寿说完,不再久留,退席而去,乘着步撵入了高处的望月阁。 郑皇后随行左右,先是亲自给萧崇寿喂了醒酒汤,又给他绞了巾帕擦脸,待让他半躺下,才安慰道:“陛下不要太过生气,那个杜仓,既然如此糊涂,惹陛下不快,发落了便是,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事是她暗中安排的,自然不希望他查得太深。 倒不怕他知晓她的所作所为,只是担心琰儿与那乳娘之间的不清不楚也被捅出来。 “朕知道,皇后不必担心,”萧崇寿点头,面上疲态难掩,摆手道,“朕有些累了,先歇息一会儿。” 郑皇后此刻本就心神不宁,闻言立刻起身,先退到望月阁外的阶上。 春日温暖,小憩时,门亦开着,由外头金灿灿的天光照进来。 她站到门边,不挡住一寸日光,这才示意身边的宫女上前回话。 “到底怎么回事!” 宫女不敢隐瞒,赶紧压低声回道:“二位内官分明是看着他们进去的,后面也不知怎么,没能成事,许是那乳娘的药没下足,让她找到机会逃走了……” “你出的好主意!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郑皇后恨声骂着,却不敢当真扬起嗓子,只能暂压怒火,“如今可好,圣上要查!” 宫女也怕她发怒,连忙说:“娘娘不必担忧,那侍卫不知此事是旁人有心安排的,绝不会牵连到娘娘。” 此人出于禁军,并非随意选择。 郑皇后每日伴在圣上左右,自然知晓禁军中的不少人,其中,也有郑家送进去的郎君们。这个杜仓从前是走了武成柏的门路才进的天子禁军,武家一夕之间败落,便意味着他将来的仕途举步维艰,他自然心生不满。 他本就是个好酒色的,平日还能管得住自己,如今失意,意志力便也消沉许多。他们不过安排了人,提前几次引他在不该饮酒的时候破规矩,让他逐渐习惯,今日又故技重施,他当然轻而易举就上钩了。 从头到尾,他都不知自己被人算计了。 郑皇后想了想,这才悄悄舒一口气。 她瞪一眼那名宫女,低声威胁:“仔细着点,若再出纰漏,看本宫不揭了你的皮!” 宫女脑袋越埋越低,再不敢出声。 华服之下 第93节 这时,屋里本该已歇下的萧崇寿忽然有了动静。 “水。”大约是酒喝多了觉得口渴,方才才饮了饮酒汤,如今又要喝水。 候在屋里的贴身内监赶紧上前服侍。 郑皇后将宫女挥退,也要转身重新进去,里头饮了几口水的萧崇寿又开口了。 “朕记得,宫里有个宫女,名叫彤儿,你可知晓?” 郑皇后脚步一顿,心里骤然生出警惕,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地听着。 “宫中宫女三千,奴婢愚钝,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一宫的宫女?” “是——” 一阵长久的沉默,萧崇寿长叹一声:“算了,不说了,就当朕没有提过此事。” 内监仿佛也有些犹豫,顿了一顿,才应“是”。 郑皇后站在门边,一手扶在门框上,悄然攥紧,心里一阵冷热交替,连忙将那宫女的名字暂记下来。 她不知圣上是怎么了,竟会忽然问起一个宫女,那牵肠挂肚、犹豫不决的态度,怎么看怎么不寻常。 - 潮气未退的屋子里,陡然照进来的日光有些刺眼,刺得卧在榻上的云英眼前一片模糊。 好半晌,她适应了那有些刺目的光,那道本就有些熟悉的身影才逐渐清晰。 是太子。 她眼神一惊,心头陡然收紧,连火烧似的药效都有片刻消散。 “殿下……” 她被剥得干干净净的身子恰好沐在春光中,像被抹了一层晶亮的油,开口唤出的那一声,更是听得人心口酥麻。 “您来了。”她的眼角缀着方才不受控制而渗出的泪滴,看起来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萧琰原本已蓄势待发,只差最后一步的真刀实枪,陡然被打断,已是气极,再听她这样叫另一个人,更是一口气提不上来。 这声音,这模样,可比方才对待他时,娇媚诱人得多。 “专心点,不许看他!” 他压在她膝头的手松开,转而扭着她的脸颊,将她的视线转回来,自己却转头看已经一步步走进来的萧元琮。 “大哥,”他扯起唇角,冲萧元琮露出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得意的笑容,“你来的似乎不是时候啊。” 第87章 及时 孤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萧元琮看着眼前的场景, 面无表情。 平日的温和、仁慈、谦逊、风度,在这时统统消失,只剩下一片冰冷。 而在表面的冰冷之下, 一股无法消化的怒火正快速积聚,不时冲顶他的天灵盖, 要将他那最后一层冰冷的外表掀翻。 “二弟啊,”他沉声道, 目光不再看下方的云英,只是就这么直视着萧琰, “席上不见你,原来到这儿来躲懒了。” “是啊,可惜我再能躲, 也还是被大哥找到了。” 萧琰话虽这样说, 心中得意却愈盛, 伸手扣住云英的腰肢, 想要继续突破。 但到底是第一次,他不甚熟练,稍一挪动, 便寻不到关窍, 又要重新摸索。 萧元琮看不得他一点不见收敛,反而越发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禁闭了闭眼。 他自十岁后,便再未有过要想要动手的冲动, 而今日,面对这样的画面,他竟有种想要像毛头小子一般,不管不顾与萧琰打一架的冲动。 幸好还是忍住了。 再次睁开眼时, 他稍稍恢复镇定,沉声道:“此事可是皇后的手笔?二弟,你这么及时出现,可是因为事情与你有关,你早就有所察觉,却不动声色,任由皇后出手?” 他半句没提要让萧琰滚出去,却字字戳到两人的心窝里。 萧琰忽然沉默了。 太子说得没错,事情和他有关,母后之所以下这样的黑手,就是因为知晓了他和穆云英之间的那点纠缠。 他也的确早就心生警惕,这才能在今天如此迅速地反应过来。 就是没想到太子也会这么快就找过来。 他垂眼看向云英,忽然惊觉她那张被欲望染得绯红的面庞之下,底色仍是冰冷的。 她只是想要人替她解一解药效而已。 “是又如何?”他咬着牙回答,“你以为母后为何要对她出手?” 萧元琮冷冷看着他。 “不是我说的。”他扯起嘴角,意味深长道。 萧元琮神色一顿,随后到底没忍住,骤然沉了声:“我的人就不劳二弟费心了。” 都是天潢贵胄,骨子里顾忌体面,话说到这个地步,再没有赖着不走的道理。 萧琰咬咬牙,只觉自己好不容易快得手了,却半途而废,实在有种难言的气闷和不甘。 “到底还是差了一步。既是大哥的人,大哥该看好才是,”他慢慢从云英身上退下来,“可别让她想要的时候找不到人,只能求到我这儿。” 萧元琮方才还尽力维持着冰冷的态度,听到此话,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渐渐渐扭曲成愤怒的表情。 “记得换个地方。”临出门前,萧琰丢下一句,满意地看着他他崩塌的模样,总算感觉稍出了一口气。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云英和萧元琮两人。 刚才因惊讶和紧张而被暂时压制的灼热温度又重新翻涌上来,云英还卧在榻上,此刻轻蹙秀眉,胳膊支在身后,想要从榻上起身。 萧元琮提步走近,在榻前停下,垂眼看着榻上□□的人。 不是没见过她这副狼狈又渴求的模样,只是,此刻的她,胸前有点点斑驳的痕迹,却不是属于他的,而是另一个男人留下的。 他忍不住伸出一根食指,轻点在正中,暂时制住她起身的动作。 云英颓然倒回榻上,一派花枝乱颤。 “殿下,奴婢请丹佩和绿菱去给尤定报了信的,”她被药效折磨已整整两刻的时间,方才好不容易快能解渴,又被打断,简直就像沙漠中的旅人,渴了一日一夜,好容易找到水源,却只能硬生生看着那救命的水被旁人倒入黄沙之中一般,痛苦而绝望,“奴婢等了殿下许久……” 那副委屈的模样,好似在责怪他,为何不抢在萧琰之前早点来。 萧元琮额角青筋浮现。 他当然也想早些赶到,奈何其中几个来回,等他找来时,到底晚了一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皇后的诡计没有得逞。 那个禁军侍卫…… 云英被他的指尖点着,无法起身,又难捱不已,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悄悄撩开他的衣袍,一双盛满春色的眼睛水汪汪地仰望着他。 萧元琮呼吸滞了滞,额角青筋跳动得更快,原本只是轻轻点着的手,不禁张开五指,以不轻不重的力道在凝脂间扇过一掌。 雪浪翻涌,红梅摇曳。 云英轻哼一声,仰起的美丽脸庞微微皱起,不知到底是因为痛苦还是欢愉。 “那个侍卫碰过你没有?”萧元琮问出自己在乎的话。 他没将她的手拂开,她便更大着胆子引诱他。 她现下满脑都是欲望,思绪有些迟钝,听到“侍卫”二字,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先前那个满脸凶狠,也被下了药的壮硕汉子。 “没有,”她轻轻摇头,“那人凶神恶煞地进屋,已抓着奴婢,差点就要行不轨之事,幸好吴王殿下及时赶到……” 萧元琮想起自己衣袋里 收着的那片浅绿的布料,实在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的手指开始下滑,在湿润中停留。 “他来得及时,”这几个字说得有些重,“那这儿他进去过没有?” 云英摇头,红着脸说:“没有,殿下也来得及时。” 她模模糊糊的脑袋里却觉得好笑,明明自己早失了童贞,有过不止一个男人,他们却还是这么在意这些。 萧元琮听得太阳穴边像是被两根针一下一下刺着似的,胀痛难忍。 他闭了闭眼,将她散乱在榻边的衣裳丢到她的身上:“穿好,一会儿就走。” 云英见他还不愿满足自己,心中一片绝望,连忙捂着衣裳半起身,求道:“殿下,奴婢难受……” 萧元琮伸手握住一片饱满,用力挤压,直到指间湿漉。 “再等一刻,孤今日定教你服服帖帖。” 说完,起身快步出去。 - 萧琰不敢在这儿继续逗留。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就会控制不住自己,折返回去,不管不顾地将那女人从大哥的怀里拉出来,当着大哥的面与她继续那未完之事。 可是这样一来,事情恐怕要闹得难以收拾。 他沉着脸,也不走大道,只挑人少的小径,往自己的歇脚处去,路上还时不时低头查看自己的衣裳是否不妥得太过明显。 好容易回到自己的屋里,又赶紧吩咐人备水沐浴。 他早已忍得疼痛不已,在内监担忧的目光下关了门,独自跨进水里,本该尽情释放一番,可心里积着一股烦躁的火气,再加上还急等着要去和母后对质,只能草草了事。 前后不过一两刻的工夫,他便匆匆起来,擦了身重新穿上衣裳出来。 外头的内监不敢离开,见他出来,赶紧禀报方才宴上的事情。 “只说了侍卫一人,没提到别的?”萧琰一面问,一面扯一把领口。 虽暂时发泄过,可他浑身上下仍有一种不大舒坦的刺挠感。 “是,只说了杜侍卫一人。” 萧琰点头,看来太子已先收拾过一番,事情只捅出来一半。 华服之下 第94节 他心中有数,不再停留,快步往高处的望月阁去。 - 萧元琮很快命人备好马车,停在那处偏僻的屋舍之外。 王保心细,已命人在附近悄悄看过,应当暂时无人,可清心轩还有看守和搜查的禁军在,萧元琮素来谨慎,不容在今日这样的宴席场合出一点纰漏。 他将好容易穿上外裳的云英从榻上搀起来,指尖从她衣襟处划过,替她重新整理一番。 她手脚太过无力,外裳里面什么也没穿,从远处看,似乎没什么特别,可靠在跟前看,却觉得那薄薄的外裳将她的身子包裹着,只是没裹严实,底下柔软的身段与优美的起伏若隐若现。 才站起来,她便双腿发软,倒在萧元琮的怀里,双臂灵蛇似的缠住他。 “上车去,”萧元琮搂着她的腰,手掌挪到她臀上拍了拍,感受着掌心间饱满软弹的触感,“孤就满足你。” 她走不动,满眼尽是委屈。 萧元琮沉着脸,搂着她走到门边,要出去之前,还是将她放开,无情道:“自己走,否则,教外人看见你这副欲求不满的样子,孤也救不了你。” 云英咬着唇觑他,权衡犹豫间,到底还是松了手,扶着门框缓了几息,艰难地跨出屋去。 马车是特意挑的小巧的,停得近极了,不过四五步的距离,可她却觉得格外遥远,每迈出去一步,都觉得身子又酥软一分,那股潮热黏腻的感觉也更浓重一分。 有微风拂过,她身上那件单薄的外裳轻轻浮动,不但贴在身上更紧密,裙摆仿佛还要被掀起,吓得她赶紧以双手压在腿侧,生怕教人瞧见什么。 幸好过来伺候的几名动工内监都深深埋着脸,一点也未抬起。 她咬着唇,扭头看一旁只隔了一步的萧元琮。 “殿下……” 他沉着脸,看也不看她,淡淡道:“孤在车上等你。” 说罢,先踩着内监放好的杌子上去,在车中坐定。 云英无法,只好自己艰难地挪动脚步,接近马车时,双手用力扒住马车的边缘,这才能借着力踏上杌子,走完最后两步。 这两步,已让她用尽所有力气,进入马车车厢的那一刻,她浑身一软,直接跌了进去。 车帘在身后放下,在她跌到近前的一瞬,萧元琮张了双臂,将她牢牢接住。 “走吧。”他沉声吩咐。 车轮转动,马车缓缓前行。 云英委屈含泪的眼再次看向萧元琮,双手重新爬上他的衣襟,一个劲地想往里钻。 萧元琮一手掐着她的腰,另一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一下,示意她别乱动。 “殿下方才答应奴婢的……”她有些不满地在他怀里扭了扭身子。 萧元琮斜眼睨她:“急什么。” 他身上解了她那件单薄的外裳,让她重新变得毫无遮挡,接着,在她渴望到眼含热泪之际,让她跨坐到自己的腿上,握住她的两只手,往自己的腰下带。 “自己来。” 这便是允了。 云英想也不想,撩开他的衣袍。 不必她再做什么,方才那么久,他也早已动了念,一直忍耐到现在。 久违的满足在顷刻间袭来,云英攀住他的双肩,仰头深呼吸一番,便忍不住随着马车的晃动而摇曳。 萧元琮也忍不住闭了闭眼。 他扶着她的细腰,望着她逐渐被香汗浸湿的美丽脸庞,不禁伸手,将她颊边凌乱的发丝拨开,看着她皱起的粉面,修长的指尖点在她柔软饱满的唇边。 “嘘——”指尖拨弄着她的唇瓣,“这是在马车里,在外面,你想让人听见吗?” 云英摇头,可是脸上的香汗却直接被晃得落下来,呼吸也变得更加急促。 “可是奴婢克制不住,殿下——” 萧元琮不比她好到哪儿去,头皮一阵一阵发麻。 他也是第一次尝到个中滋味,偏偏是她被下了药的时候,若非他有远超常人的意志力,只怕已经缴械投降了。 “那便将嘴堵住。” 他说着,抽了块干净的巾帕,团作一团,塞入她的口中,堵住她按不下的尖叫。 目光下移,再次瞧见另一个男人留下的星点斑驳。 他的眸色骤然变深,因为方才的纾解而暂时压下的那股怒火再次涌上心头。 马车走的是小路,算时辰,应当已离开曲江池畔那一片区域,他握着她的腰,将她翻了个身,直接压住,掌握主导权。 指尖在那颜色逐渐变深的斑驳间游移,他的额角亦有汗珠,沿着下颚清俊的线条滴落下来。 “都是他留下的,”他发了狠劲,那力道远比想象得要大得多,“若孤不及时赶到,你与他,今日恐怕下不了榻了,明日,你是不是就要自请去他的敬胜斋伺候了?” 云英眼前有片刻发白,那一圈圈的光晕,让她什么也看不见,所有感官都只聚集到身上。 萧元琮平日看起来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常年捧书握笔,从未见他如萧琰和靳昭那样舞刀弄枪,没想到力气却一点也不显得文弱。 她口中塞着巾帕,说不了话,只能摇头。 就算他不来,她当真与萧琰一番云雨,凭什么她就要因此委身到萧琰的身边? 清醒的时候,她的眼睛惊人的明亮,带着一种与她温顺柔弱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旺盛生命力,看得人无端生出一种想要征服的冲动。 萧元琮看着她时而熠熠生辉的眼眸,只觉心口像是被针刺一般,剧烈收缩着。 “孤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第88章 宫女 还不够。 萧琰一脸郁气地去了望月阁。 望月阁中, 萧崇寿已经熟睡,屋中静悄悄,只有暖煦的阳光照着, 春风拂面,轻纱曼舞。 郑皇后一个人坐在门外的阶下, 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曲江池出神,精致美丽的面孔间神情变幻, 一会儿是害怕、紧张,一会儿又 是失望、伤心, 偶尔亦夹杂着些许恨意。 她的思绪早已从计划的失败中转至方才萧崇寿忽然提到的那个宫女上。 天子起居的延英殿根本没有宫女,他平日除了在前朝理政,回到内闱的大多数时候都与她在一处, 除了她身边那几个宫女, 哪里还有什么工夫认得什么宫女? 还能让他记得名字, 挂在心头, 定然不简单! 尽管已让身边的人去查了,可她此刻坐在这儿,只觉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萧琰过来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她双眼含泪, 伤心气闷的样子。 “琰儿!”见儿子过来,她从榻上起来,像是找到了依靠一般,拉住他的手就要倾诉, “你可来了!你父皇,他定瞒着我什么事呢!他方才竟问起个从未听说的宫女!” 萧琰心中感到一阵厌烦。 他将手从母亲的手里抽走,冷冷道:“难道母后就没有什么事瞒着父皇吗?” 郑皇后神色一滞,望着自己骤然落空的手, 渐渐感到恼怒。 “你又来兴师问罪做什么?你是我的儿子,为何次次都要与我作对!” 萧琰看一眼毫无动静的屋里,不愿在此与母亲争执起来,只得压着火,先下石阶,去了更远的地方,这才冷声质问:“母后做了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杜仓是母后安排的吧?” 郑皇后不料连他也知晓了此事,当即有一瞬间的心虚,可紧接着,便替自己辩解:“是又如何!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你若不与那乳娘胡乱纠缠,我又哪里用得着做这样的事?” 萧琰抿着唇不说话。 并非被母亲唬住,只是他太过愤怒,这么多年过去,母亲好像始终没办法意识到,他的事情,并不需要她从中搅和。 再加上他肚子里本就积攒着方才没得痛快发泄的火气,此刻只觉头突突直跳。 可郑皇后却以为他被自己的话说得心虚,越发得意地教训起来。 “你这上不得台面的丑事,若被你父皇知晓,只怕要对你寒心!琰儿,你就不怕这是东宫给你设的圈套?” 萧琰听她越发荒唐的话,终于忍耐不住,大笑三声。 “母后是在宫中待得太久,糊涂了吧?此事,若母后不说,父皇怎会知晓?就算真的知晓了,也不过一桩风流韵事,哪里比得上母后将手伸到父皇的亲卫中这样骇人?至于东宫的圈套……”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恍惚,再回神时,目光已冷厉如刀锋。 “若不是这次碰的是东宫的人,母后以为,太子会轻易放弃把母后牵扯进去的机会?” 他没把太子和那乳娘之间也有私情的事抖出来,倒不是想帮太子遮掩,只是提防母亲再打别的主意,又给太子递刀。 “母后恐怕做皇后久了,已渐渐忘记,父皇除了是您的夫,更是君,是天子,他也有疑心,旁的事可以纵容,将手伸到天子亲卫中,却是绝对不可能容许的。” 郑皇后被他这一番低沉又充满警告的话说得心中直打鼓。 她好似的确有些得意忘形了,为了将那个乳娘除掉,竟然想出了这么荒唐的主意! “我、我没有……那个杜仓本就是杜家人,我没做什么……” 她赶紧将自己的安排对萧琰和盘托出。 萧琰沉着脸,说:“这一次,太子不会追究,禁军没见到穆云英,自也查不到太深,尚算侥幸。可若还有下次,恐怕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郑皇后讷讷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父皇说的宫女是怎么回事?”萧琰留了心眼,父皇身边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宫女,此时突然提及,定有什么原因。 其实他知晓母后在此事上的直觉恐怕没错,但若都由着她胡来,迟早要坏事。 郑皇后还没回过神来,一听他问,便将方才听到的一股脑儿说出来。 “此事母后暂不用管,儿自会让人去查。” 事关萧崇寿,郑皇后有些不放心,但看到儿子肃然的面容,也不敢再与他较劲儿,只好答应下来。 - 宴席上,薛清絮不时看一眼不远处的石径,像等着什么人或什么事一般。 两刻工夫过去了,圣上已经带着皇后离席,就连太子也一去不回,可除了方才来报的禁军侍卫饮酒私闯外,再没其他动静。 她越发觉得不对劲,眼见席已散了大半,不少年轻的娘子们都已三五成群到水畔游玩,她也不再逗留,当即起身回水榭去。 华服之下 第95节 回去的路上,迎面遇见才从山上下来的萧琰。 他孤身一人,面色肃然,没什么表情,仿佛与平日并无不同,唯有略显匆促的步履,显出烦躁的心情。 薛清絮见状,停下脚步,露出笑脸,冲他问好。 “二弟,你——” 话才出口,还没说完,萧琰已从她面前走过。 从头至尾,除了刚瞧见她时的那一眼,再没多给她半个眼神,仿佛从不认识她一般,冷漠无比。 薛清絮面上的笑僵住了。 她呆立原地,好半晌才回过头去,看着萧琰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起来。 不论东宫和郑家之间明争暗斗到何种地步,她身为太子妃,身为长嫂,与萧琰之间也一直是以礼相待,你来我往间,从未有过不快。 虽然有些过分拘束,浮于表面,但始终保持的微妙平衡,已让她心满意足。 不想今日竟连停下问候一句都吝啬。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薛清絮捂了捂自己的心口,深吸一口气,继续往水榭行去。 等到了近前,却见原本候在此处的下人已少了大半,太子从少阳殿和宜阳殿带来的人都不见了,只剩她身边随行的那几个。 “怎么回事?”她蹙眉,边问边加快脚步进去,果然见里头原本带来的东西也都被收拾得差不多了,“太子殿下去了何处?还有阿溶,怎么都不在了?” 一名燕禧居的宫女赶紧回道:“方才太子殿下身边的王内官来传了话,说殿下酒后不适,先回宫去了,皇孙方才也被带走了。” 薛清絮一惊,立刻问:“皇孙是谁带走的?” 想了想,又觉问得不够直接,不等宫女回答,又补一句:“穆氏呢,有没有一道回去?” “皇孙是丹佩带着,穆娘子…… 奴婢不曾见到,想来也已跟着一道回去了。殿下,咱们是否也要回去?”宫女试探着问。 薛清絮在原地呆了呆,只觉事情恐怕已出了大纰漏。 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副破釜沉舟的模样。 “备车,回宫。” - 马车行至一半时,原本明媚的春光渐渐暗淡,浓厚的乌云积压着,落下一阵雨来。 一颗颗饱满的雨珠落在地上,砸在车上,噼里啪啦,竹筒倒豆似的,响得人耳边片刻不屑。 马车中,一直被萧元琮塞着巾帕堵住口的云英原本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声。 她仰卧在车中有些局促的座上,随着身体的晃动,眼角有晶亮的泪珠,扑簌落下,双手则无助地在车壁上胡乱抓着,却怎么也寻不到能支撑的地方,双腿更是如塘中芦苇随风摇曳一般,不住从车壁旁滑过。 自离开曲江池附近的小道后,马车便行得快了许多,颠簸也更甚。 不知是不是车身晃动得太厉害,又或是雨天阴沉,光线暗淡,云英感到眼前的画面逐渐变得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只隐约看到一道悬在高处的身影。 身上的浪潮已退过一波,本以为该缓解一些,可歇了不到半刻,便又卷土重来,也不知皇后到底用的什么药,想必为了周全,剂量也下了许多。 幸好萧元琮没有让她空虚太久,便也同样起了意。 雨声中,车外的一切渐渐听不到,车内的二人也开始挣脱约束。 萧元琮将塞在她口中的巾帕抽出来,看到上头潮湿的痕迹,忍不住更重地按着她的腰,俯身下去吻她。 “这一段路空旷。”他含着她的耳垂轻声说。 云英的脑袋有些迟钝,还未明白是什么意思,身体却先一步做出反应。 断断续续、或轻细、或高亢的声响开始盈满整个车厢。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将她翻了个身,让她双手向前,撑在车壁上,侧对着自己,又凑到她的耳边 ,嗓音低哑道:“入大道上了,此处车马行人颇多。” 云英只得赶紧忍住,不发出一点声音。 可她双手支撑的地方,恰好是侧面的车窗窗框,两手指尖,面庞正对的,就是车窗,车帘以两面绸布缝制,其中夹了一层棉絮,比寻常的帘子重些,可行进之间,仍是起伏不断。 云英看着帘下不时露出的一角,紧张不已,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探出车外,更怕外头有人经过,直接掀开帘子,让所有人瞧见里面糟糕的画面。 虽然她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可那种恐惧一旦出现,便只会不断放大。 她撑在窗框边的手不断收紧,骨节泛白,整个人也绷得更紧,侧过头去,楚楚可怜地看着萧元琮:“殿下,奴婢有些害怕……” 萧元琮一手也撑在车壁上,另一手则嵌在她的膝窝,牢牢控制着她的身形,闻言没有回答,只是以行动让她更加害怕。 她到底没忍住,在车帘掀起一角的时候,恰有一丝尖叫溢出嘴角。 “当心被人听到。”萧元琮轻笑一声,这才捏住她的下巴,凑到面前吻了一下,带着她换了个方向,不再对着窗外。 这一路行了近半个时辰,才回到宫城。 入东宫的时候,外头的内监低声提醒,萧元琮扬声吩咐一句“停近些”,内监们便十分自觉地将马车停在距离少阳殿石阶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只是殿外那长长的石阶,却是马车再无法越过的了。 “殿下,到了,周围无人。” 马车停下后,过了片刻,才有人过来提醒,显然方才的时间里,已在周围检查过。 萧元琮在一片凝脂间拍了下,将先前那件已皱得不成样子的外裳随意披在她的身上,随后,托着她的臀,像抱孩子似的让她窝在自己的怀里,将她从马车上抱下去。 衣裳披得潦草,不过遮住肩背,两条光溜溜的腿却在半空中晃荡不已。偏他身上的衣裳除了前襟散开外下摆撩起外,大多还算完好,看起来不过是在自己的居处随意一些而已。 春雨未歇,有变细的雨丝蒙在身上,带着微微寒意,引得云英颤了颤。 萧元琮下腹也跟着紧了一下。 他手指略一用力,示意她还没进殿,收敛一些,一低头,瞧她将脸埋在自己的怀中,一点也不敢看周遭的内监们,一时有些好笑。 “已经缓过来了?”他的手指再度用力,在绵软间挤压,“这会儿知道脸红了?” 这里头有两名内监是方才在前面赶车的,她热意涌上来的时候,根本顾不上他们的存在,半点也不知收敛。 一级一级的台阶,他信步而上,不疾不徐,极有节奏。 云英点头,呼吸凌乱的同时,小心翼翼从他怀里掀起眼皮,偷偷看他。 恰是他抱着她跨入殿中之际,她来不及收回视线,竟一下瞥到站在殿门外候着的余嬷嬷。 那双冰冷而凌厉的眼睛与她的视线短暂相接。 她浑身一僵,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再度缩回萧元琮的怀里。 “奴婢已够了。” 这话不假,体内的药性持续到方才回到东宫的时候,便已差不多,余下的,都是她本能的反应,可萧元琮却好像还没餍足,抱着她的动作不见半点疲累之态。 “还不够。” 他淡淡说完,抬头看向余嬷嬷,吩咐一句“备些热水,一会儿沐浴”,便踏入内寝。 余嬷嬷的那一声“是”很快被沉重的屋门关在外面。 屋里没点灯烛,在雨天显得十分昏暗,云英被萧元琮放到榻上,一仰头便看到他有些模糊的面庞。 “趴好。” 清清淡淡的嗓音,在昏暗里荡漾开层层波纹。 云英的头脑已清醒了,可听到他的话,还是忍不住心颤。 他的身影映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中,有种朦胧而温润的气质,偏偏他内里全不似外表那样和善仁慈,这样的反差,让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与从前和靳昭在一起时不同,和萧元琮的关系中,无关情爱,掺杂了太多凡俗的计较,也让她更渴望痛快地沉溺于单纯的肉身欢愉中。 她没有拒绝,而是乖乖转身,双膝跪着,在榻上趴好。 在屋里又折腾了近半个时辰。 萧元琮再出来的时候,已是神清气爽。 一身脏污的衣袍早换了新的,行走间,宽松的衣裳带着沐浴后的淡淡清香,分外宜人。 余嬷嬷适时地给他奉上一盏莲子羹。 “殿下,可要让穆娘子回宜阳殿去歇息?” 她一直留意着,穆云英进去后,一直没再出来,身为下人,断没有留在主人屋里歇息的道理。 萧元琮顿了顿,摆手道:“不必,晚些孤自会让她回去。” 说着,接过碗盏,随意饮了两口,便又递了回去。 他抬头看一眼旁边的漏刻,问:“太子妃呢,回来了没有?” 余嬷嬷道:“回来了,两刻之前便回来了,可要召太子妃殿下过来?” 萧元琮冷笑一声。 “不必,孤亲自过去一趟。” 第89章 阴私 殿下还是远离一些的好。 日头已渐西斜, 叠上雨后的阴沉,天地之间的暮色愈加浓重苍茫。 云英浑身瘫软地在榻上侧趴了许久。 昏黄的空气像一片沉重的雾霭将她压着,潮湿又无力。 一个多时辰, 她被摆弄得颠来倒去,几度生死, 魂魄都快出窍了似的,到这时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的脑袋里闪过许多纷乱复杂的念头。 一会儿是皇后有什么理由对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下人出手, 一会儿又是吴王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还有太子…… 先前与太子亲近过多次, 但因从未到过最后一步,所以她并未怀疑过,如今回想起来,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一次的时候, 太子似乎过分敏感了些。 虽然他掩饰得极好, 很快控制住自己熬过了那个关口, 但对于身经百战的她来说,还是捕捉到了那片刻的异样。 华服之下 第96节 她伺候武澍桉的时候,被迫在闺闱中听了许多荤话, 知晓除了生来孱弱, 男子在房中第一次行事时,多半坚持不住。 可太子…… 他已经有过一个孩子了,又怎会是第一次? 然而后面他迅速适应了,再未有过把持不住的情况, 俨然与“生来孱弱”毫不相干。 难道是因为他和先前那个叫青澜的宫女,只有过一夜露水情缘,此后便一直久旷的缘故? 云英莫名想起先前太子妃和皇后对皇孙的异常留心,和太子那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的态度。 孩子到底是谁的?皇孙到底是不是皇孙? 可怕的念头陡然跳进脑海, 云英猛地从榻上坐起来,再不敢深想。 她已尽清醒了。 这儿是少阳殿,太子的起居之处,不是她能久留的地方。 方才太子离开前,也抱着她一同去了浴房,回来后,给她身上搭了块宽大的浴巾,便自更衣出去了。 既没让她离开,更没人进来收拾,显然默许了她的逗留,但她心里有分寸,醒了便该立刻离开。 她匆匆起身,撑着酸软的四肢,将已经搁在榻边的衣裳一件件穿好,垂落下来的长发没法如平日那般好好梳理装点,便只拿木簪简单绾了个螺髻,随即出了正殿。 外头空空荡荡,不见萧元琮的身影,只有余嬷嬷和两名站得远远的内侍。 两名内侍埋着头,不曾打量她一眼,只有余嬷嬷手里捧着托盘,盘中是一只盛了热腾腾的汤药的莲瓣杯。 “穆娘子,”余嬷嬷面无表情地站到她的面前,“请饮下汤药。” 深色的 汤药,在杯中晃动,随着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药味。 云英自然能猜到这是什么药。 她抿了抿唇,没有拒绝,捧起汤药一饮而尽,这才在余嬷嬷漠然的眼神里问出一句:“敢问嬷嬷,这药可是殿下安排的?” 余嬷嬷掀起眼皮,凌厉的视线仿佛一把尖刻的刀。 “这样的事不必殿下亲自吩咐,做下人的就该有分寸。” 这是在点她呢,让她别因为得了太子的青睐,便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不该逗留在少阳殿中不肯离开。 云英敛下目光,冲余嬷嬷躬身:“嬷嬷教训得是,奴婢定牢记在心。” 她不大在乎余嬷嬷对自己的态度,因其是个忠仆,做任何事,都只考虑太子一人,就像从前武家的常金那样。 她更在乎的是太子的态度,这是在东宫生存下去的根本。 不论在哪儿,只要身为下人,都得看主人的脸色。哪怕她的儿子如今已成了武小侯爷,也改变不了她奴籍的出身。 她从前并不觉得身为奴仆就该自轻自贱,而现在,她迫切地想要在离开皇宫之前,摆脱自己奴籍的身份。 - 燕禧居内,薛清絮跪在地上,低垂着眼,听萧元琮问话。 “你对皇后说了什么?” 萧元琮手里还捧着她亲手煮的茶。 她出身清贵名门,在煮茶插花这些事上十分擅长,煮出来的茶色泽澄澈,芳香四溢,是上佳之品。 “臣妾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薛清絮面无表情地回答。 她知道太子八成已摸到端倪,不过不知到底掌握几何。 “云英的事,是皇后做的。”萧元琮看着手里的茶汤,没有饮,更没多看她一眼,“她与云英有什么仇怨,值得她在这种场合冒这样的险?薛清絮,你动一次我的人,我以为你该吸取教训,没想到还是这样不知轻重。” 薛清絮冷笑一声:“什么时候穆娘子已成殿下的人了?殿下竟拿她与靳昭相提并论,真是教臣妾吃惊。” 萧元琮顿了顿,说:“凡是孤身边的下人,孤都会一力护着。” 薛清絮听到此话,原本还算镇定的心绪像忽然被戳到了心坎上一般,猛然抬头,用一种怨恨的目光看着他:“殿下如今倒能说出这种话了,连下人都能护着,怎么臣妾的父亲,他身居高位,替殿下挡过多少朝堂上的唇枪舌剑,没有他,殿下的太子之位,怎能稳住?可当时,殿下为了自己的清誉,对臣妾的父亲不管不顾,直接割席而去,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是她多年的心病,始终无法释怀,三言两语不合,便要翻出来说一说。 从前萧元琮与她泾渭分明,平日入一宫之中的点头之交一般,尽量避免冲突,可自云英出现后,她却像是越来越按捺不住似的,屡屡试探他的底线,当真与她父亲是一丘之貉。 看来,有些话,不得不与她挑明了。 “孤是看重清誉,为人君,本就应当为天下表率,你出身名门,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你父亲身为读书人,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莫说当时孤初入朝堂,根基不稳,全仰仗恩师等一众清流文臣在侧护着,才能一路行至今日,便是换作今日,你父亲这样的人,孤也不会作保。” 薛清絮愣住了,没想到他会忽然将话说绝了,不禁呆望他一眼,随即拧眉,厉声质问:“我父亲二十四岁便中了状元,未至半百便官至中书令,除了出身普通士族,不似齐家那般世代煊赫,有哪一点比不上齐侍中?你凭什么如此轻看他!” 萧元琮手里捧着茶盏,身子微微前倾,看着跪在低处的薛清絮,用一种冷漠至极,又鄙夷至极的目光看着她。 “科举舞弊,这是什么样的罪名?” 袅袅的水汽自盏中升腾而起,薛清絮隔着一片雾蒙蒙望着他的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父亲故去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提起这件事。 科举舞弊,对于文臣来说,就像武将们临阵投降一样,的确是极不光彩的事。 她虽是女子,也从小读诗书长大,知事明理,当然隐隐知晓事情的轻重,可那终究是她的父亲,她从小崇拜、敬爱的父亲,在她心里,父亲一直是天底下最正直良善的人,她始终不愿相信真的是因为父亲自己的错,才导致薛家的落败。 “殿下身边的那些臣子们,有哪一个手上是干净的?人人都有见不得光的阴私事,怎么偏偏到我父亲这儿就不行!” 萧元琮面无表情道:“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孤比你更清楚。可旁人手里沾的事,无伤大雅,更不曾被郑家捏住把柄,只有你父亲不同。他一个靠着科举入仕的普通士族,在朝堂上顺风顺水,做着天下读书人的楷模,私底下却做出舞弊这样的事,若真抖出来,只怕天下读书人一人一口唾沫也会将他淹死,你以为,如今你还能好好地以清贵名门之女的身份做你的太子妃?” 最后没有身败名裂,只落得个辞官回家的结果,已是万幸。 薛清絮面色拧搅,说不出话。 萧元琮顿了顿,嘲讽地笑了一声:“对了,你本也不屑做这个太子妃,你心中惦记着的一直是老二。” 一语毕,薛清絮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登时僵住了,又惊又惧地看着他,不知这样私密的事,他是如何知晓的,毕竟,连她对自己的贴身宫女都不曾说过。 甚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心中对萧琰的那份隐秘的情愫,到底是不是爱慕之情。 只是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他对郑居濂和郑皇后说了一句“不必大做文章”。 也许他的意思只是她父亲的事根本伤不到太子,又或者他根本不屑用这样的把柄来威胁太子,可是于她而言。就是这句话,让郑皇后改了主意。 她不明白为何圣上和皇后那样的性子,却能养出萧琰那样恣意潇洒之人。 整个萧氏皇族,似乎只有他活得自在,像个异类一般,与周遭所有人格格不入,让人忍不住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她自发现穆氏和萧琰之间有那样一层不清不楚的关系后,心中便一直觉得膈应得慌。 穆云英那么低贱的出身,已经生过孩子,在东宫和太子不清不楚,她忍了便算了,竟还和萧琰私下纠缠,这口气,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咽不下去,这才想借着皇后的手将其除掉。 可惜还是失算了。 “原来殿下早知道臣妾的心思,却一直没有点破,”她调整一番自己的神色,也不否认,强作镇定地嘲讽,“臣妾倒要感谢殿下如此贴心了。” “夫妻数年,孤自然了解你这个妻子。看在过去朝夕相对的份上,孤给你留一分面子,也是应当,也算还了从前你父亲对孤的忠心了。” “殿下在这样的事上知晓要给臣妾留面子,殊不知,臣妾的面子,早在殿下将青澜的死推到臣妾身上的时候,就已经没了!” 提到青澜,萧元琮的脸色有一瞬间僵硬。 他将茶盏重重搁下,用一种看似镇定,实则有一丝掩饰不住的虚张声势的语气道:“此事不许再提,你若再揪着不放,那这个太子妃的位置,孤便当你不想再要了。” 薛清絮僵着脸不说话。 他越是这样说,她反而越是觉得青澜定才是他的死穴。 “往后,安分些,珠镜殿少去,每日在燕禧居抄写金刚经一遍,于酉时前送到少阳殿,一日也不得耽误。” 五千余字的金刚经,要从头至尾抄完,至少要一两个时辰的功夫。 萧元琮说着,从榻上起身,理了理衣袍,转身要走。 临到门边时,又忽然想起什么,暂停了脚步,慢慢道:“说起来,今日孤赶去清心轩时,到底晚了一步,云英已被人救下了。” 仍跪在地上的薛清絮侧过身,抬起头看向他。 “是老二救了她。”他淡淡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和惋惜,说完,也不看薛清絮扭曲的脸,踏着暮色信步离开燕禧居。 回到少 阳殿的时候,屋里的人已经不在,空空荡荡的屋子让他有片刻出神。 “殿下,燕禧居那儿,可要将人手都换一遍,好提防些?”余嬷嬷跟在他的身边低声问。 萧元琮摆手:“不必,换一两个做做样子便是。” 他根本不想防着她,还等着她将青澜的事揭开呢。他只怕因为今日的变故,让她和皇后畏手畏脚,反倒不敢再把那件事拿出来做文章,这才特意过去,激一激薛清絮。 余嬷嬷早就不满薛清絮的所作所为,依她看,这样的女子,根本不配为太子妃,早该被废,但既然太子没有这个意思,身为下人,自也只有照做的份。 “老奴明白,定不会让太子妃起疑。” “嗯。”萧元琮淡淡点头,回到殿中,心思便止不住飘到别处,“她是何时走的?” 余嬷嬷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指的是云英。 “殿下刚出去不到半刻,穆娘子便自己回宜阳殿去了。” 她说着,想了想,还是多添了一句。 “老奴已经备了避子汤药,给穆娘子服下,殿下不必担心。” 避子汤…… 萧元琮对此物并不陌生,当初,郑氏初为贵妃时,给后宫中的许多妃嫔都灌过这种汤药。 后宫的嫔妃们对此物总是有着天然的敌意,此物不但会让她们难有身孕,长久用下去,还会让她们的身子亏损孱弱。 他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点了点头,便示意她先下去。 可是,余嬷嬷却并未依言下去,而是站在原地,犹豫片刻,说:“殿下,老奴还有一言,穆娘子……殿下还是远离一些的好。” 萧元琮挑眉:“嬷嬷何出此言?孤记得,先前是嬷嬷想将她送到孤的面前,怎么如今却要孤远离她?” 余嬷嬷垂下眼,沉声解释:“老奴惭愧,当初妄自揣度了殿下的心思,也觉得殿下身边该有个知冷知热的女子伺候。可是,如今看来,穆娘子似乎不大懂得克制,引得殿下少了节制,此举于殿下实在不利。” 她今日看到太子就那样抱着个赤身裸体、只挂了件外裳的娘子回来,实在有些出格。 华服之下 第97节 她身为秦皇后身边的旧仆,一路看着太子长大,他从来都是个极度克制之人,长至盛年,即便身在高位,身边没有半个可心的女子,也从不曾在男女之事上有过丝毫放纵的迹象。 如今,竟做出这样的事来。 萧元琮默了默,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她说得没错,自己的确做过了头。 可是紧接着,又觉得不对。 一切都是事出有因。 “嬷嬷不必担忧,今日实是因为皇后和太子妃从中作梗,给云英下了药的缘故,往后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他淡淡解释,好似当时那个情难自禁的自己也不过是有意为之而已。 余嬷嬷见状,不再多言,敛了神色,躬身告退。 第90章 往昔 还是为了孩子。 凡事有一便有二。 上巳之后, 萧元琮隔三差五召云英到少阳殿中。 也许是因为那日的放纵,宜阳殿的人也尽知晓了她和太子之间的关系。 起初,丹佩和绿菱看向她的眼神中多少带着畏惧和陌生, 同在一个屋檐下,同为下人, 忽然有一个爬上了主人的床,不论从前关系再和睦, 也总会有几分难以消化的怪异感觉。 好在她们两个本也没什么坏心思,加上也知晓云英被人下了药, 虽不清楚内情,但只这一点,对她们来说也够了。 见她不曾因此事而改变, 两人便也很快恢复如常, 一面安心照顾皇孙, 一面对她与太子的事视而不见。 萧元琮开始不再拿孩子作幌子来掩人耳目, 每回夜里若是召见,会有人提早回来知会尤定,再由尤定转告云英。 傍晚, 她便趁着慕色昏沉时, 独自穿过两座殿阁之间的石阶,进入少阳殿正殿中,迎候萧元琮归来。 半个月时间很快过去,眼看已是三月中旬, 云英再度盘算着要出宫一趟,看看阿猊。 上次出宫,还是上元那日了。 期间,圣上指阿猊为城阳侯继承人的圣旨也下来了, 同时,还给一直没有起名,没有入族谱的阿猊赐一个“慈”字,让他以“武慈”之名,入武家的族谱。 虽然阿猊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孩子,但这样的好事,云英很想亲自告诉他。 一连两三日阴雨霏霏,天气沉闷得很,这日,才至傍晚,天空中便再度翻涌起滚滚浓云,满是山雨欲来的气势。 云英早得了知会,独自提着一盏灯去了少阳殿。 殿内殿外的内监们早习惯了她的出现,一路冲她招呼,又低着头替她开门,熟门熟路。 “殿下今日让备了盏酒,当是今日科考殿试已毕,殿下可稍松一口气了。” 上巳之前,试卷评阅已完成得七七八八,上巳之后,还要准备殿试,的确繁忙。 云英笑着点头,心中猜测太子今日应当心情不错。 她独自进屋,想了想,将自己的里衣脱去,只穿一件外裳,发髻仍是梳得整齐,只将两鬓边的发丝抹下来些,让美丽的脸庞多一丝凌乱而楚楚动人的气质。 萧元琮回来时,便看到她这副模样,跪坐着侧身点灯的画面。 暮色已尽,只余一点发灰的光芒由窗纱筛过罩进来,罩在她的身上,一点如豆的烛光在她半笼的手心下绽开,那柔和的光芒自下而上,打在她的面颊上,留下一层润泽的光晕,让她像灰蒙蒙的背景中一抹唯一的亮色。 萧元琮的脚步顿了顿。 他不是第一次回来的时候看到她在自己的寝殿中候着,不过,先前她多是规规矩矩地站在门边,大约提前听见他回来的动静,早早做出行礼的姿态,所以,他一进来,总是瞧见她在门边低着头弯着腰行礼的样子。 只一个小巧又饱满的脑袋,看来低眉顺眼,完全瞧不出神色情绪。 而今日,与往日的循规蹈矩不同,她点灯的样子看起来颇有几分松弛随性,仿佛在闺闱中一般。 他莫名想起已故去多年的母亲。 秦皇后是个性情颇有些冷淡的人。 她少年时便被定下与萧崇寿之间的婚约,从那时起,她便处处以未来王妃的身份约束自己的一言一行,不论何时何地,力求端庄妥帖,不出一丝差错。 那时的萧崇寿只是个旁支亲王,同真正的天子一脉隔了一道,从小在远离京都的封地长大,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能阴差阳错地成为天子。 作为一个很可能一辈子只留在封地的亲王,做他的王妃,其实根本无需如在京都这般拘束讲究,萧崇寿本人也因为自小体弱多病,没法像大多健壮孔武的儿郎一般斗鸡走狗、跑马行猎,所以格外喜欢那些鲜艳跳脱、活泼欢快的郎君和娘子。 秦氏的循规蹈矩,自然入不了他的眼。 然而这是早年间就定下的婚约,二人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起初,这桩婚姻还算完满。 虽然秦氏性情淡漠,常有些不解风情,但她知书达礼,温婉贤良,有身为王妃该有的风范,除了打理府内外的事物,几乎不会插手萧崇寿的其他事,一直到后来入京成为帝后,二人都还相安无事。 直到郑氏的出现,才打破了这份已维持了数年之久的平衡。 郑氏的出现,让秦皇后中宫的权威逐渐动摇,直到最后土崩瓦解。 萧元琮还记得自己年幼时的情形。 那时,宫中不少嫔妃们在郑氏的挑唆下,不时给秦氏找麻烦,就连皇帝也因郑氏而对皇后逐渐不满、疏远。 而秦氏却从来不显怒色,仿佛他们的所作所为,完全不能伤害、打破她刻进骨子里的端庄一般。 正是这份不慌不忙,颇让郑氏恨了一阵。 可年幼的萧元琮却不明白母亲明明是皇后,为何被人欺负至此,都从不反击,连带着他这个太子,也总是无辜受累。 他忍不住时,也曾问过母亲。 而她只是看着珠镜殿外不甚广阔的景致轻声说:“反击了又有何用?” 他当时还不大明白母亲的意思,直到后来,才逐渐懂得,母亲说的,是父皇对郑氏的言行分明心知肚明,只是一直有意纵容,才会有他们母子那样的处境。 此事无关对错,只看圣心何处,皇后不得宠,便是再占理,也得不到一点好,只会让皇帝更加厌恶。只有皇帝自己醒悟、后悔,不愿再装睡的那一日,才是真正的情势倒转。 幼时,他总觉得母亲对他过于淡漠,除了让他跟着恩 师好好读书,便再没别的嘱托,日常相处,也多是提醒他行端坐正,要有端方君子的样子。 他渐渐学会收敛情绪,做个无悲无喜、与凡俗的情感割裂开来的“君子”,得到许多朝臣的鼎力拥趸。 年少时,他对母亲也有淡淡的怨恨,怨她不曾给过自己多少母亲的关怀和温暖,待后来母亲故去,他日益长大,再回想时,才觉得年少在母亲身边的时光,已是二十多年里最轻松惬意的时候了。 其实母亲也是个温柔的人,虽不与他亲近,却会在殿中为他留灯,虽未曾亲自教导他读书,却会在冬日他偶尔犯懒不想起来时,命人送棉衣过来。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跪坐在烛光边的云英转过头来,冲他露出笑容。 鬓边一缕碎发垂落在嘴角,为她本就美丽的模样平添一分动人。 “殿下回来了。”她的手自烛火之上挪开,令温暖的光芒毫无遮挡地散入灰色的夜幕中,“奴婢才备好衣物,这便来伺候殿下更衣。” 说着,她从地上起身,快步行至屏风边,不等他开口,伸手便替他解衣裳,熟练得好似已做过无数次一般。 萧元琮看着她低头的样子,忍不住将她垂落在颊边的那一缕发丝轻轻拢到她的耳后,随后,指尖一转,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的目光与自己相接。 “听闻今日殿下让备了酒,”她顺从地仰起脸颊,笑看着他,问,“不知可是有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萧元琮对上她笑吟吟的眼睛,没有立刻回答,任何时候,他都不容易放下戒心。 不过,这件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今日殿试已毕,孤先前留意的那个考生,应当会有不错的成绩。”他也露出一丝笑容,拇指指腹开始在她的耳畔轻轻拨弄。 云英由着他动作,手上替他宽衣解带的动作并未停下,好容易将腰带上的玉佩一块块解下,叮叮当当搁在托盘上,再将腰带解下,脱去外裳,剩下里头单薄宽松的衣裳。 “殿下留意的考生,想来定是不简单的。”她将衣裳捧在怀里,趁转身时眼神一转,问,“可是殿下先前吩咐中郎将——靳都尉前往许州护送的试子之一?” 她几个那个年轻的书生,就连靳昭也对他有几分敬意。 再次提起靳昭,萧元琮的目光在她面上多停留了一瞬,见她似乎并无别的心思,才点头道:“傅彦泽,永州去岁的解元,正是此人。” 殿试的最后结果,是由天子钦定的,他身为太子,无法左右,不过,只观此人在殿试中的表现,必能名列前茅。 唯一可惜的是,此人先前写过的那篇《时政论》太过出名,还未入仕,便已先帮着他这个太子说话,在父皇那里,定然已将此人归作东宫一派,如此,当与状元无缘了。 但不论如何,他没有看走眼,此人如此年少,就有这样的才气,将来必能为他所用。 他不欲多谈此事,只漫不经心地看着云英。 在她回过身去,将他的衣裳挂到架子上时,他忽然发现她的衣裳似乎有些不一样。 单薄、轻柔,衣裳底下的身形若隐若现,比平日更加清晰一分。 他双眼顿了顿,上前一步,一只手从身后搭在她的腰上,轻轻摩挲着从她的腰腹向上。 似乎的确少了一些隔膜…… 就在他张开五指,想要用掌心感受更加饱满柔软的部位,试探手感时,外头的内监捧着热水与巾帕进来。 他只好先松开手,垂首在她脖颈一侧轻轻吻了一下,满意地感受到她轻微的抽气声。 内监将铜盆与巾帕搁在一旁,又将才换下的衣裳取了过去,同时,外间也有内监将膳房才送来的晚膳一一摆到案上。 一壶桃花酿,远远便教人嗅到芬芳的气息。 萧元琮在榻边坐下,挥手示意旁人下去,只让云英坐到自己的身边。 在同一张榻上,云英与他只隔了几寸距离,小心地不触碰到他,微微侧身,抬袖替他斟酒。 萧元琮看着她隐现的身形,不禁沿着单薄的衣裳,极轻地从她的后背一点点滑下去。 甚至未实在地贴上去,只像羽毛似的轻柔地拂过,却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云英扭头看他,将才斟满的酒杯捧至他的面前。 萧元琮握住她的一只手,直接带着酒杯凑到自己的唇边,一边小口啜饮,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的衣襟处滑动。 云英抬起的手开始颤抖,胸口也随着呼吸而起伏。 杯中最后一口酒饮尽时,衣襟处的扣子已经被他的指尖拨开。 春衫轻薄,她的双臂落下,酒杯重新搁回案上时,身上的那件外衫也顺着柔腻的肌肤滑落下去。 里头的衣衫已被她提前脱下,外衫一解,一切便都一览无余。 萧元琮的目光蓦地幽暗起来。 “竟然穿成这样到孤的殿中来,”他的食指与拇指交替拨弄,再缓缓捏紧,看着她逐渐涨红的脸,他轻声问,“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孤?” 尽管这样问,他心里却有莫名的念头,希望她摇头。 这是不该有的念头。 华服之下 第98节 在他看来,各有所求的关系,才更可靠。 云英光溜溜地跪坐在他的身边,尽量不看他毫无顾忌地打量的眼神,咬了咬下唇,忍住他的手指带来的酥痒与颤抖,说:“奴婢已经许久没有看过阿猊……” 还是为了孩子。 萧元琮不语,五指张开,感受到指间充盈的柔软,牵引着将她带到自己的怀里,让她面对面跨坐到自己的身上。 衣袍的下摆被撩起,二人毫无阻隔地靠在一起。 云英忍不住蜷缩起白嫩小巧的脚趾,腰后亦无法自制地朝前挺着。 “殿下,奴婢想看看阿猊……” 她的脑袋无力地耷拉在他的胸前,双手攀在他两边的胳膊上,细长的手指不时抓揉着他的中衣,乍看已是一副失神的样子,口中却仍不忘此事。 萧元琮干脆翻身将她压在榻上,同时凑过去堵住她的嘴。 带着桃花芬芳的微醺酒意顿时扑面而来,云英的双腿挣了挣,像是太过敏感一般,紧接着,在那股酒意的熏染下,又软了身子。 她暂时不再多问,跟着他沉溺在涌上头顶的渴望中。 再回过神来时,案上的酒菜早已凉透。 云英汗涔涔的脸颊压在榻上,腰间还箍着他的一条胳膊,整个身子软得像被抽了骨头。 “你自己定日子吧,”萧元琮意犹未尽地含着她的耳垂含糊道,“晚些时候我会同余嬷嬷说,到时你自寻她取了令牌出宫便是,孤让尤定陪你一道出去,也好免去其他麻烦。” 说是陪她,实则也有监视的意思,上回她与吴王差点突破底线的事,显然在太子的心里留极浓重的阴影。 不过,已经达到大半目的了。 “多谢殿下。”她转了转眼珠,原本有些失魂的眼神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忽而亮了亮,“奴婢该走了。” 她说完,撑着酸软的身子从榻上起来,弯腰就去 拾滑落到地上的那件外裳。 带着斑驳痕迹的背影在灯下看起来格外纤弱,萧元琮不由蹙眉,手掌覆在她的后腰,说:“急什么?热水已备好了,一会儿让他们将酒菜热一热。” 如今阿溶已不日日要喂,他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急着要走。 云英扯着衣裳捂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他一眼,摇头道:“奴婢该走了,不能耽误殿下太久。” 这话不像是她自己一个人忽然想起来的。 萧元琮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将外裳披到身上的动作,等着她开口继续说。 女人若是要搬弄是非,定会留一半话,待男人亲自问,若男人不追问,她便会继续暗示。这是他年少时便在宫中见识过无数次的伎俩,他母亲因此不知吃过多少暗亏。 然而,云英直到衣裳穿好,起身告退,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萧元琮到底没忍住,在她即将退至殿门处时,将她叫住。 “可是有人对你说过什么话?” 云英停下脚步,先是摇头,又踌躇地看他一眼,缓缓道:“余嬷嬷先前叮嘱过奴婢,有些事不必殿下亲自吩咐,做下人的就该有分寸。奴婢明白嬷嬷的意思,故不敢在少阳殿久留。” 一番话,竟是要说余嬷嬷的“不是”,云英说完,心口怦怦直跳。 萧元琮不禁挑眉,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倒的确像是余嬷嬷会说的话。 不过,两个女人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嬷嬷为了孤考虑颇多,她说什么,自有她的道理,你照做便是。” 云英也不恼,抬头飞快地看他一眼,随即低下头,轻声道:“奴婢自知出身低微,能得殿下青睐已是万幸,绝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说罢,匆匆行一个礼,便退出少阳殿。 留下萧元琮一人在殿中,总觉得心中像被扎进一根细小的刺,怎么都有些不自在。 第91章 探花 这位是新科探花傅郎君。…… 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片刻后, 余嬷嬷从外间进来,看到案上几乎没动过的酒菜,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立刻唤来两名内监拿出去重新热一热再送来。 “殿下该多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 这是提醒他莫要贪欲重色,该先用晚膳, 再做别的事。 案上只留了一碟桃片糕,萧元琮夹起一片送入口中。 “孤知道了。”干练余嬷嬷, 也免不了要唠叨几句,萧元琮并不恼, 应了一句,算是答应,顿了顿, 又说, “嬷嬷方才给她饮过汤药了?” 余嬷嬷没有犹豫:“是, 出殿便已饮下。” 萧元琮“唔”一声, 慢慢道:“嬷嬷的好意,孤心中明白,不过, 如今云英已是孤的人, 有些事情,不必再要嬷嬷操心,孤自有安排,嬷嬷可明白?” 余嬷嬷猛地抬头, 不大敢确定地看着他。 他从前不是没有对她的处置方式提过异议,但那都是告诉她,处置的方式不妥,这还是第一次要有让她不要插手的意思。 为了一个小小的乳娘。 才不到一年而已, 那女子刚入宫时,她便觉太子将人带回来,恐怕不简单,但因他自小做事便有分寸,此举也有用意,她身为下人,自没有随意置喙的道理。 可是如今,竟是直接要她别再插手。 她陪伴在太子身边已逾二十年,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一件好事。 “殿下——”她难得没有直接答应,想要劝一句,却被萧元琮打断了。 “孤允了她这几日出宫一趟,到时她想哪日回去,嬷嬷将令牌交给她便是。好了,嬷嬷先下去吧,孤要沐浴。” 他从榻上起身,不再看她,转身去了浴房。 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对待余嬷嬷的好意会让她伤心,但他更不喜欢有人对云英的事插手太多。 云英是不一样的,她不属于这个皇宫,也不是任何人安排过来的,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 云英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出宫。 三月下旬,草木葱茏,气象蓬勃,光是站在青草边,深深呼吸,嗅到芬芳的气息,便觉神清气爽。 依太子之言,云英提前与余嬷嬷说好,一早便领了令牌,在尤定的陪同下,出宫往怀远坊去。 隐私出宫,也能有内监陪同,在众人眼中,这俨然已是个宫中管事才能有的排场,不过,她要看望的也是即将成为城阳侯的孩子,旁人也不敢有异议。 只是,云英总觉得余嬷嬷看她的眼神除了往日的凌厉和冷漠外,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戒备,尽管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被她察觉到了。 并非她敏锐过人,能察觉到旁人察觉不到的细节,实是她本就留了心眼,才特意关注。 看来,她那日临走前对太子说的话,应当的确有几分作用。 “一会儿能否先去一趟西市?”坐在马车里,云英探出个脑袋,问了问与车夫坐在一起的尤定。 车夫还是先前靳昭替她寻的那个,尤定本打算备一辆东宫的马车,被云英以区区宫女,不敢逾矩的理由拒绝了,尤定大约觉得本也要跟着一道,不过换辆宫外的车,没什么大不了,便答应了。 “娘子可要买什么东西?”尤定坐在车前问。 他年纪虽小,却十分机灵,知晓太子让他同来到底是要做什么,他不明白到底为何太子要防着云英,既然交代了,他便免不了留个心眼。 “不过是买些吃的用的,有的给阿猊,有的给殷大娘,每回都要买些,”云英如实回答,“总不好空着手上门去。” “娘子倒是好心肠,每回出来,都要去西市买东。”车夫在旁笑说。 尤定闻言,想了想,说:“一会儿我去吧,有什么要买的,娘子交代便是。” 云英自然没有反对的余地,不过,她等的就是这一遭。 “那就有劳了,一会儿我请二位吃一杯茶再走吧。” 到了西市,车夫将马车停在清明渠边,云英将要买的东西交代给尤定,自己则带着车夫到路边的茶肆寻了个临街的位置坐下。 一盏清茶,两碟茶果,人来人往的西市外,显得格外惬意悠闲。 要买的东西本也都在附近临街的铺子里,尤定一转头就能看到二人,遂放了心。 周遭聚集了不少茶客,三五成群的坐在桌边,说着近来京中的大事,无外乎就是昨日才放了皇榜、游了长街的科举。 “真真是奇了,今年的状元郎不稀奇,探花郎却格外引人注目,是个还不满二十的小郎君!” “竟是如此年纪!我道昨日在长街边,瞧他眉眼清俊,当是年纪不大,却没想到这样小,可惜没当上状元,否则,应该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了吧!” “是啊,可比当年薛相公二十四岁中状元更厉害!” “我听说啊,他的才气不输状元郎,只是太过年轻,书读得虽好,却不懂为人做官的道理,还没入仕,便写了一篇什么文章,惹了圣上的逆鳞,能让他当个探花郎,已是格外开恩了。” “什么文章,竟会惹怒陛下?” “还不就是替太子说话,指责圣上偏宠幼子的文章!” “原来如此,果然是年轻。” 云英在旁听着,抿唇笑了笑,不愧是京都的百姓,说起朝廷大事来,头头是道,倒比她这个身在宫中的人知道得还多似的。 她捧起茶杯饮了一口,不再理会,抬眼看向车夫,笑吟吟开口道:“敢问老人家,可还记得上回风雪里送您回京都的两名侍卫?” 车夫一愣,赶紧点头:“记得记得,那是跟在大人物身边的,不想竟这样和气,还说往后有事尽可去寻他们帮忙!” 云英了然,看一眼不远处正同店家说话的尤定,见他暂时未往这边看,便从袖中拿出一张叠成铜板大小的纸条递给车夫,轻声说:“那便劳烦老人家一会儿送过我后,将这个 转交给那两名侍卫大哥。” 她说话时,语气自然,没什么不妥,但瞧态度,显然是有意避开与她同行的那位内官。 车夫犹豫了一瞬。 他只是个平头百姓,不知他们这些贵人要做什么,多少有些害怕。 “老人家放心,不会牵累到您。只是我有些私事求吴王出面罢了,我是个下人不好太张扬,所以才要避人耳目。” 云英寥寥数语,让他一咬牙,答应了。 他到底认得云英多时,不自觉地多信上一分。 “明白,定给娘子办妥。” 华服之下 第99节 不一会儿,尤定提着买好的东西回来,三人又在桌边坐了两刻,用完茶点,便继续往怀远坊去。 刚至坊门处,就见往来的人与车之中,多了些一看便是官宦人家家仆模样的人,坊门附近,更是聚集了不少看起来是凑热闹的人。 “想必都是来寻探花郎的。”尤定和车夫闲谈道。 不一会儿,马车在靳昭的宅子外停下,门房上的老夫妇早等在门口,见状赶紧开门来迎。 云英没急着进去,而是转头冲车夫笑了笑,说:“老人家,有劳傍晚再来一趟了。” “好说,好说,娘子只管安心。”车夫弯着腰也冲她笑,在尤定没察觉的时候,使了个“明白”的眼色。 云英这才转身进了大门。 临近垂花门的时候,殷大娘也抱着阿猊迎了出来。 “穆娘子,”她一张略显苍老的脸笑作一团,像个发酵了的松软面团一般,看起来教人心头都软了一段,“可来了,老身已等多时,小郎君今日都比平时高兴呢!” 云英是提前请东宫的内监给刘述递过口信的,请他帮忙知会殷大娘一声,以免到时成了不速之客。 “劳您多等。”她说着,顾不上其他,先张开双臂,从殷大娘怀里接过阿猊,在他软乎乎的脸颊上亲了好几下,直将他亲得咿咿呀呀发出高兴的声音,才肯罢休。 阿猊比上回瞧见时,又长大了些,十几日前,才过了周岁生辰。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从殷大娘的身后扫过,忽然发现,除了小娥之外,竟还有一个年轻郎君。 青色襕衫,深黑幞头,浑身上下没什么装饰,看来朴素得很,但那挺直的腰杆,高瘦的身量,和清俊的五官,却显出一种如苍松翠柏的孤高之气。 云英的目光不禁停留了一瞬,便是这一瞬,恰好与那郎君四目相对。 她认出来了,此人便是傅彦泽,那个被靳昭救回来,如今已高中探花的郎君。 同数月前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面颊剥落、肤色泛黄相比,如今的他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面颊的凹陷消失了,变得平滑而有些微俊美的骨感,泛黄的皮肤更是变得白皙光滑,这才有了点少年气,显然是入京之后,吃饱穿暖,再不必像在许州时那般忍饥挨饿。 可是,不知是不是错觉,云英总觉得他方才的那一眼不甚友善,好像……对她有些鄙夷似的。 云英愣了愣,一时实在没想到自己哪里惹到了他,明明两人只不过点头之交,难道是因为他如今高中探花,对她这样的小人物便不假辞色了? “这位是新科探花傅郎君,今日一早便来瞧老身了,”殷大娘笑着向云英与尤定介绍傅彦泽的身份,语气里颇有些喜气,“其实,是为了躲那些一早就上门来拜访的高官、富商的家仆。高中一甲,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听说,连那两个日日听傅探花教书讲课的小儿,如今都与有荣焉。” “正是呢,”门房上的老妪也接话道,“从昨日起,怀远坊的坊门都快被踏破了,恐怕有不少大人物都想要召傅探花为婿呢!” 傅彦泽清俊的面上浮现一层不自在的红晕。 “如此,该恭喜傅探花才是。”云英说着,冲他行了一礼。 傅彦泽也不看她,朝旁边避了避,说了声“不敢承礼”,便抬头对门房上的老妪道:“傅某初来京都不久,先前一心只顾备考,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京中的情势不甚了解,况且,傅某年纪尚小,未历风浪,正是一心为朝廷效力的时候,暂时还没有成家立室的打算,与其给人希望,不如直接避而不见,也省去诸多麻烦。” 这一番解释,耐心又详尽,并未因为对方只是个看门的老妪而有半点轻慢。 云英看了他一眼。 看来,他的确只对她一人心有芥蒂,只是没让旁人察觉出来而已。 “时辰已不早,想来该走的都已走了,傅某今日还要请前辈写一份谢恩表,就不再叨扰,这便告辞了。”傅彦泽说着,拱手道别。 殷大娘还想再留人,但听他说还要写谢恩表,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也明白大概是要紧的事,不好再挽留,只能亲自将人送了出去。 院里稍静了下来。 尤定看着傅彦泽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忍不住赞了一句:“不愧是不满二十便能考中一甲的郎君,能被殿下看重,果然是有道理的。” 云英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她知道尤定的意思,若换做别人,年少得志,只怕早已忘乎所以,而傅彦泽面对大好的前程,与那么多高官富户的结交,仍能保持如此清醒的状态,实属不易。 这份坚韧正直的心性不是装出来的,她从最开始在靳昭那儿听说他时便知晓。那对她的那分鄙夷呢? 云英没再纠结,抱着阿猊进了正屋中。 很快,殷大娘送完傅彦泽回来,让小娥给云英送了茶点上来。 都是女子和孩子,有体己话要说,尤定自觉地去了东面的厢房暂歇,屋里只剩下云英和阿猊并殷大娘三人。 殷大娘坐到近处,才终于看清楚云英的样子。上次云英是跟着太子一起来的,她不敢多看,今日可要好好看一看。 与记忆中一样的云鬓花颜,姿容明丽,并未因为与昭儿的分离而显得憔悴,显然在宫中仍然过得很好。 她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这两日,已收到了昭儿从边地寄回的家书,其中说了许多他在边地行军打仗、大退敌军的事,似乎大有在那儿一展宏图的意思,可是信的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云英的近况。 她不是那等因自己从前过得清贫,便见不得旁人过得好的老妇,见到云英如此,只有高兴的份儿。 不过,她到底没提信的事,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添愁绪。 想了想,她说起别的事。 “穆娘子这回来得正好,前日,城阳侯府的冯管事过来了一趟,请老身代询娘子,既然阿猊如今已是侯府的小侯爷,是否要送回侯府,由下人们好生伺候着?” 第92章 出身 奴婢想知晓自己的出身。 数日前, 武成柏已经从京中的牢狱被押解前往流放之地,而杜夫人因也牵涉其中几个案子,落了罪被罚劳作。 夫妇两个都已被夺了从前的爵位, 自城阳侯府离开,整个武家的财产也被抄没大半, 只余了城阳侯府宅与京郊的一片良田并两个庄子,比之从前, 只余十之二三。 不过,就是这点, 对于寻常人来说,已是一笔巨大的财产。 云英倒不计较这些,能让阿猊有堂堂正正的身份, 将来能衣食无忧, 已是天大的好事。 不过, 如今城阳侯府正是无主之时, 从前的奴仆已被发卖大半,如今的冯管事,是朝廷抄没武家财产后, 重新派来的。 这样一座大宅子, 除非她也一道跟着过去,否则可不放心让阿猊自己一个人住进去。 “恐怕侯府中目下暂无人能像大娘这般悉心照料,我实在不大放心,能否求大娘再替我多照应一二个月?待我出宫, 定将阿猊接回,不再劳烦大娘。” 这几日,皇孙已很少再要喂奶,她已准备好要向太子提想出宫的事。 而在此之前, 她还想去掉自己的奴籍。 殷大娘闻言也笑了,连连说:“小郎君这样讨人喜欢,老身还舍不得呢,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她私心里亦觉得让孩子独自回去交给不知底细的管事照看不大妥当,但毕竟不是她的血脉骨肉,还得交由云英自己决断才好。 两人又在院里坐着,一面陪孩子玩,一面说笑,待到晌午,同尤定一道用了午膳后,便要回屋休息。 云英亲自将阿猊哄睡后,没有像从前那样也和衣睡下,而是请殷大娘留在屋里,自己则要悄 悄出去一趟。 这处宅子的倒座房旁有个对着后巷开的小门,因要从殷大娘寝屋旁的小夹道穿过去才能看到,所以尤定并不知晓。 云英临去前,特意告诉殷大娘自己要出去兑些碎银,好在宫中行走,请殷大娘不要让尤定知晓。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缘由,殷大娘看在靳昭的面上,本也对她多一分怜爱,眼下自然也答应下来。 “我带着阿猊在屋里,睡一觉起来娘子便该回来了,尤内官不会知晓。” 云英这才放心,从屋外快速走过,轻手轻脚开了那扇小门,闪身出去。 后头是条窄窄的巷子,正对一户不算宽敞的宅子,和煦的日光被大片房屋遮蔽,投下道道阴影,连空气都比别处凉一分。 她听靳昭说过,后头一排住的多是在宫城一带做事的工匠,为皇宫修补砖墙、烧造砖瓦,若是已经娶亲的,则娘子多是绣坊的绣娘。 总之,都是日出便会外出做工,所以白日多静悄悄的,没什么人。 而现在,阴暗的巷子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一身深黑的锦缎胡服,未绣多余的花纹,只在衣料边缘以金线勾出一圈,看来不显山露水,却有种难以忽视的贵气。 而胡服之下包裹的身躯,更是恰到好处的健硕挺拔,斜倚在墙边,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恣意与张狂。 是萧琰。 他已照约定提前到了,此刻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才从后门闪身出来的云英。 “今日真是奇了,”他上半边脸庞恰好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样子,唯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在暗色中闪着夺目的光芒,底下的嘴唇张合之间,勾起一抹压不住的笑意,“穆云英,你竟会主动寻我,还挑在这种地方。” 他的语调听起来除了有些惊奇外,并没有太多别的情绪,可是,他垂在身侧不住捏住一起的手指却泄露出一丝兴奋,好像一直捕捉的猎物终于要上钩了一般。 云英总是不太喜欢他这副模样,每一回都让她觉得自己像是猎场上的绵羊,随时要被他用弓箭瞄准一般。 不过,多番对峙下来,她已渐渐摸到些他的性子。 他看起来狂放不羁,总是喜怒无常,时不时做出常人料不到的举动,仿佛有意与规矩、礼法做对,可实际上,又还算是有底线。 至少,在对待她这个下人的时候,除了上下其手,多占了许多便宜外,倒还能守住最后的防线。 若她真是个闺阁女儿,只怕根本受不住他这样三番四次的轻薄,羞愤得不知如何是好,可偏偏她是个连孩子都已生过的妇人,对男女之间的事,看法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不过被占点便宜而已,比起命都要丢,根本不算什么,本就是奴婢,拿什么和这些贵人平起平坐?就连从前的公主,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也不过是个可以随时揉搓的软面团而已。 “吴王殿下,”她整了整心神,换上一抹笑意,走近一步,“您身份尊贵,奴婢本不该让您到这样的地方来,可实在别无他法。奴婢难得有机会出宫,身边还有位内官同行,一时脱不开身,只能委屈吴王殿下,亲自来一趟这样的地方。” 她连着唤了两声“吴王殿下”,尤其“吴王”二字,还特意加重了一些,倒让萧琰不由自主想起上巳那日的事。 他问她口中唤的“殿下”到底是哪一个。 一股难掩的热意一下自下腹部涌出,悄然往四肢蔓延。 他如今年逾二十,早就是个身心成熟的男人,从前没什么诱惑,或者说,是没什么能引起他兴趣的诱惑,他尚能保持平静,平日有欲念时,自己便能解决。 可现下不同了,他已然找到了一个能吸引自己注意的女人,欲念好似忽然如海浪一般汹涌起来,怎么也平息不下去。 “看来上次的事,让大哥一直记忆犹新啊。”他嘴角扬起的弧度更大了一分,看着她靠近一步,又停下的脚步,只觉心头被挠了一下,“这样提防着,你都要找我,看来的确有些迫不及待。” 他说着,干脆从墙上直起身,也跨出一大步,直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至不到半臂。 “是不是他太过文弱,”他一手支在墙上,稍稍弯腰,脸庞凑到她的面前,另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哑声说,“满足不了你?” 她的脖颈被迫完全展露出来,感受着他的视线像一只无形的手,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打量。 她先前经历过的两个男人,武澍桉和靳昭,都是习武出身,身形都比常人高大结实,而太子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温润君子,和习武之人大不相同。 云英的脸不禁红了红。 太子在床榻之间的确和那二人大相径庭,不过,要说满足不了,却绝对不是。 他比那二人都要细致,先前花了那么久的时日,在她身上一点点摸索、试探,早摸清了她身上的所有关窍,怎样能让她尖声叫出来,怎样能让她满眼含泪,怎样又能让她震颤不已,他知道得似乎比她还清楚,再加上他颇有耐心,每每都能让她感受到极致。 “没有,”她扭开脸,不让他略微粗糙的指腹触到自己的下巴,“殿下何必开这样的玩笑?奴婢求殿下前来,是有话想问——” 还没等她说完,萧琰落空的那只手便按到她的肩上,将她重重推到墙上直接吻住,堵了她接下来的话。 华服之下 第100节 他当然知晓她这样几经转折地请他过来,定是有事相求,可他就是不甘心让她这么轻易就开口。 要知道,晌午之前,他本还在宫中前朝的衙署中和几位负责军务的朝臣们说话,自科考一事结束后,父皇便又给了他监理军务的差事,他并不十分空闲。 那名车夫先是去了他的府上,同门房上的仆役好一番纠缠,怎么也说不清,幸而那两名仆役都是负责之人,思来想去,觉得不妥,便立刻赶至宫中,寻到了他身边的侍卫,这才将信送到。 她那张纸条,如今还在自己的袖中好好收着。她那一手字,说不上多么娟秀,同他平日能见到的皇宫贵族、世家高门之人写出来的各有特色的好字完全不同,但字迹工整,稍有笔锋,显然是学识字时自己好好练过的。 他这样没有耽误便直接从宫中赶来,哪里能什么都不做,便由着她说? “先办正事。”他含着她的唇瓣,含糊地说。 在他看来,这才是“正事”。 云英心中不快,总觉得他这样无赖,好像将她当作个新得手的玩物似的。 不过,有事求他,免不得再让他占点便宜,这是在外头,想来他也不会真做什么。 这样想,她便不再反抗,由着他亲吻。 如此乖顺,让萧琰有些惊讶。 从前,她可是每回见到他,都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只有上回在曲江池畔被人下了药,才稍露出迎合的媚态。 今日没有下药,她也如此乖顺,难道就是因为有事相求的缘故? 她倒是能豁得出去…… 萧琰这样想着,动作便逐渐放肆起来。 亲吻顺着她的唇瓣游移,先至于下颌,又至耳畔,再顺着颈侧滑下去,沿着衣领的边缘轻轻嗫咬,指尖更是在她肩上探寻着,想要将乳娘衣裳里的暗扣解开。 光天化日,云英可不敢赤身裸体。 眼见他的动作越发不像话,云英忍不住,开始挣扎。 “别——” 她轻喘着,一手覆在他已摸到暗扣边缘的手背上向下推拒。 “怕什么,两边有我的人守着,只要你这宅子里没人再出来,便不会被人瞧见。”萧琰 隔了多日才有的机会,哪里肯轻易放弃,手掌按在她的肩头,不愿挪开。 云英方才就留意到了,小巷的两头,各有一道身影,背对这般站着,那是他身边的侍卫。 可越是如此,她越是不敢。 若被侍卫看到,她恐怕真要抬不起头了。 “不行,殿下,不行!”她用力摇头,方才还只是推在他手背上的手,开始直接推他的整个身躯。 萧琰咬了咬牙,心有不甘,但到底也有分寸,知晓此处不是个好地方。 他的手指停留片刻,终是自暗扣上挪走。 无法看到底下的光景,他不甚满足,泄愤似的往下,隔着衣裳用力揉弄。 云英的一张脸红得不像话:“别、别,会漏……” “现下应当喂得很少了吧?”萧琰被她几个字说得眼眶赤红,不禁一口咬住她的脖颈,“怎么还有这么多,好不容易来看你亲儿子,不多喂些?” 他剥过她的衣裳不止一回,知晓里头有特意加上的布垫,所以手上的动作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放肆。 “别说了!”云英的耐心逐渐被他的话磨得就要消耗殆尽。 她的身子就是如此,处处敏感,乳汁丰沛,尤其每月里都有那么几日,格外容易动情,而现下,就在这几个特殊的日子里。 “殿下,您先前说过,要奴婢求您,若奴婢真求您,您会答应吗?” 既然他不愿收手,她便干脆直接提她的正事。 胸前的布垫已湿了,她身上的潮意,也不止这一处。 “改主意了?看来大哥果然不能满足你了。”萧琰闻言,露出得意的笑容,另一只手到底没耐得住,扯开她一侧肩上的衣裳,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要求我什么?若是春宵一度,我自然答应。” 云英咬住下唇,总觉得一味被他这样欺负,显得自己太过柔弱,一时热血上头,伸了手进他的衣摆中。 “你!”萧琰被她的胆大妄为惊了一惊,却没有阻止。 “奴婢想知晓自己的出身,想知道父亲到底是什么人,又因何获罪。” 云英干脆地说完,也不愿当真让他舒坦,很快便撤了回来。 她是罪臣之后,家中蒙难时,年纪太小,只能记得自己的姓名,而父母姓甚名谁,当初因何获罪,都一无所知。 从前,身在城阳侯府,她做惯了下人,身边的丫头小厮,有不少都是自小被拐子拐来的,不知晓自己的身世是件身份普通的事,所以,她也很少有想探究自己过往的念头。 而如今,武家一家的下场却是提醒了她。 她当初落为奴籍,就是因为父亲获罪,想要脱离奴籍,这便成了关键。 此事,她已想好了,要在离宫之前,想办法让太子替她办妥。 可是太子此人心机太深,到如今都还未向她提过放她出宫的事,她不敢贸然试探,生怕又被他发现个可以拿捏她的把柄。 她想自己先掂量一番,若事情简单,不用费太多人力物力,她才好拿捏分寸,求到太子的面前。 只可惜,她的身边,没什么可用的人,只有萧琰。 对他来说,这样的事,应当只是举手之劳。 “殿下可愿帮奴婢一把?” 她说完,手便忽然自衣袍之下车走了。她可不愿让他这么轻易就舒坦。 萧琰的脸色猛地一僵,恶狠狠瞪着她,正揉弄的手掌也松开了,隔着布料重重拍了一把,才算泄愤。 “你连这个都不知晓?”他忍着到一半不得纾解的痛苦,面带讥讽道,“我以为你本就知晓,才会留在大哥身边,宁愿事事求他,也不愿来求我。” 云英神色一动,他此话,仿佛已私下查过,知道些什么一般。 不过也对,她先前入宫时,已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后来,又与他数次纠缠,他命人暗中查探,也在情理之中。 “奴婢不明白,殿下此话何意?” 不知怎的,她心里有不大好的预感。 “你的父亲叫穆正己,获罪前,是御史台的一位主簿,从七品下的官员,”萧琰似笑非笑看着她,眼里有意味深长的光芒,“他是因为太子而获的罪。” 第93章 别号 那是她父亲所著之文。 “什么意思?” 云英立刻警惕起来。 她如今对朝中之事已稍有了解, 知晓御史台的地位和作用,但一名从七品下的主簿,应当多管的是台中杂务, 以及文卷、奏疏的润色、修改、归档等,即便真要行监察之职, 也该是对同级,或是品阶更低的官员才对, 怎么会牵扯到储君呢? 况且,她父亲是在她四岁时便落难的, 算起来,那时候太子也才十岁出头而已。 吴王和太子是多年的对头,谁知他会不会故意在其中扭曲事实? 虽然她潜意识里觉得萧琰应该不屑于耍这种极容易就被拆穿的伎俩, 但她还是觉得该多留个心眼。 萧琰当然知晓她的心思。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怕我毁了太子在你心中的地位?”他面上的讥讽之色更甚, 像是个拿着刀子的人, 偏要把蒙在表面的那层薄膜划开, 露出底下的肮脏与污秽,“我只说他因太子而获罪,可没说是太子对他做了什么。” 说罢, 他低声道出自己知晓的事。 和傅彦泽一样, 穆正己出身平民,是个家有几亩薄田的普通农户,靠科举才得入仕。 不过,他没有傅彦泽这般惊世的才华, 当不了解元,更成不了探花,十六岁开始科考,考到二十九岁, 才得了进士功名。 因是农户出身,又一心读书,考上进士之前,他都未娶妻生子,直到入仕之后,才娶了一房妻室,生下一个女儿。 他心中当也有几分风骨,即便中了进士,在御史台任职,也未高攀哪家高门之女,而是娶了一个普通百姓出身的温婉女子。 一家三口的日子虽比不上那些达官显贵,可与从前的清贫简朴相比,已十分满足。 穆正己的仕途还算顺利,称不上平步青云,但因做事稳妥,文章通达,在御史台的位置也算稳固,直到十五年前的那桩联名弹劾案。 那时,郑居濂借着已是贵妃的郑氏的风头,已入得中枢,逐渐能与齐慎等清流文臣们形成对立之势。 齐慎等人屡次上疏,要求圣上修身齐家,为稳国之根本,当雨露均沾,繁衍子息,而非独幸贵妃。贵妃恃宠溺爱,无贤良德行,长此以往,恐有损国计。 郑氏妒心颇重,不甘忍耐,便指使郑居濂等人弹劾了几位齐慎一派的官员。 那几人,恰好都是当时的东宫属臣,其中两个还是太子的老师。 郑氏当时还未坐上皇后之位,郑居濂行事也比现在谨慎许多,他没有让自己人直接上疏,而是将要弹劾之事统统写到簿册上,匿名送至御史台,让御史台的人处理。 当时在御史台负责掌管印鉴、收阅匿名书信的,就是穆正己。 他虽未涉朝中争斗,但私心里似乎也是站在齐慎等人这一派的,只是一直无用武之地而已。 其中一位被弹劾的官员门下有位学生,与穆正己是同年进士,私交不错,二人闲时在城郊一处庄园对饮闲谈,穆正己酒后失言,一不小心透露了郑党弹劾之事。 自此,便是犯错的开始。 那人得知消息后,同自己的老师商议,最后请求穆正己将事情先拖一拖,不必瞒报,只晚几日盖印,晚几日递折子上去便可,好让他们有时间应对。 穆正己碍于私交,又想护着太子,犹豫半日,便答应了。 御史台处理匿名书信,几日之内上呈,几日之内成文加印上奏,都有规矩,穆正己超出了这个期限。 若是无人留意,自没什么大事,但郑居濂自然不会放过,时间一到,便上疏弹劾,由此牵出整个案子。 圣上因此大怒,下令严查。 照大周律,穆正己有错,但只需处以革职罚俸的惩罚,不至于被判流放、充奴。 是太子,在事发之后,亲呈奏疏,替自己的老师求情,言语之间,便将主要罪责都落在穆正己的身上。实则他的老师所犯之错,即便重罚,也不会累及家人,顶多断了将来的仕途。 圣上不喜太子,对太子的老师亦没什么好感,本就有意大惩,奈何十余岁的孩子上了这样可怜巴巴的奏疏,他若再严惩,倒显得他这个 天子太过苛责孩儿,只好将那几人分别做了降职、罚俸等不痛不痒的惩处。 可原本积聚的怒火又无法发泄,便干脆对唯一一个牵扯其中,又无甚背景的穆正己严惩。 可怜贫寒之家,数代才出这么一个能入朝为官、光耀门楣的士子,就这样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华服之下 第101节 “你若不信,我自可让人将当时的案卷抄录下来给你看看。”萧琰看着她的神情,似乎想要看看她听完后,到底是否相信,是否有所触动,“本也不是什么机密案卷,我想,你到底跟在珠儿的身边学过几日,应当能看懂。” 当初的调查案卷,自然不会将圣上、太子究竟如何想都记录下来,不过其中起因经过、他们在朝上说过的话,以及太子那封所谓的奏疏,应当都有详尽记录,做不得假。 云英瞧他的样子,就知道他说的应当是真话。 她敛了敛眉,再抬脸时,眼里含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不必了,奴婢相信。”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殿下何必说奴婢的父亲因太子殿下而获罪?此事的起因,难道不是殿下的母家先挑起的事端?” 萧琰扯了扯嘴角,无所谓道:“你这么说也没错,不过朝廷争斗历来如此,郑家的事,我不多管,东宫的事,大哥可一件不落。你若要说他那时还小,不知自己那一封奏疏上去,会引起什么后果,倒也不是不可能。” 最后那句话,看似是在替太子找理由解释,实则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太子从小勤勉聪慧,十岁出头的年纪,虽还未正式步入朝堂,但有齐慎等一众名臣手把手教导,哪里能当真连这也不懂? 云英抿了抿唇,不再与他就此事争论下去。 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前一日还是权倾朝野的重臣名将,后一日便可能成为人人喊打的阶下囚,武家就是个生动的例子,从前是两派都要争取的重要势力,前后不过数月,已成了双方的弃子。 这样的大家族尚且如此,更何况她父亲这样一个落在众多京官中毫不起眼的小人物。 也许是时间太久远,记忆模糊的缘故,云英谈不上对太子有多么厌恶仇恨,只是下意识觉得,既然与他有关,那要求他为她父亲翻案,是否要容易一些? 毕竟,太子重视清誉和声望,替她父亲翻案,让她脱了奴籍,也能笼络人心。 “多谢殿下,奴婢明白了。” 萧琰不料她知晓后,会这样平静,连一点伤心、懊悔,或是不平都没有——也许有,但太过微弱,完全不似常人的反应。 “你竟这样想得开,”他皱眉盯着她,“难道是在他身边待久了,被规训得像其他人那样,无论他做什么都觉得有理?” 若果真如此,他恐怕要失望了。 云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是又如何?” 萧琰愣了愣,双手抬起,捧住她的脸颊,微微弯腰,凑到近前细看。 这样的姿态,让云英的脸庞左右皆无处可逃。她觉得自己像砧板上的一块肉似的,被他这样打量。 “别这样。”她伸手推他的胳膊,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这才显得生动,不是东宫那些人,像被蜡糊了脸似的,怎么看都觉不真实。 萧琰忽而想通又笑了,她若当真对太子死心塌地,就不会这样偷摸着来寻他了。看来也是提防着太子的。 “这点东西就满足了?”他松开手,想了想,道,“今日晚些我教人将你父亲的生平送来给你瞧一瞧。” “今日?”云英蹙眉,“奴婢要在日落之前赶回宫中,一路上,身边都会有内监跟随,恐怕没有机会了。” “放心,我自有办法光明正大送进去。”他冲她身后的宅子扬了扬下巴,一副胸有成竹的轻松模样。 云英见状,不再多问,侧开脸看一眼小巷的尽头,就想告辞:“奴婢该回去了——” 还没说完,萧琰刚刚落下去的手又按在她的肩上,将她牢牢压着,不让她动弹。 “用完就想走,未免太无情了吧?”他的脑袋再度靠近她的颈侧,这一回,没有露齿咬住,而是用鼻尖一点一点轻嗅,“我告诉了你这么重要的事,你拿方才那点甜头就想打发我?” 云英因为他的靠近,不可抑制地被开脸,恰好给他让出空隙来,温热的气息洒在颈间,鼻尖不时擦过细嫩的肌肤,带出一阵热痒的轻颤。 “殿下还想做什么?”靠得太近,她不得不尽力克制呼吸,以免胸口在起伏间触碰到他,“先前已占了奴婢那么多次便宜,还不够吗?” 萧琰扬眉,一只手快速落下,寻到她圆润的臀部,重重拍一下。 “穆云英,上次我可救了你。” 清脆的拍打声在窄小寂静的巷子里回响,听得云英面红耳赤,羞臊不已。她心想,上巳那日的事,本也是因他而起。 不过,谁知以后还有没有要求他的时候?不必把话说得太绝。 她得摸索着他的性情和分寸,一点点试探。 “这儿到底是外头,殿下也该收敛些……” 萧琰手上用力,让她的下半身贴向自己,在她一动也不敢动的时候,目光还是落到她的胸前。 “不做别的,”他的眼神亮极了,好似已经将她扒开了似的,“给我瞧瞧。” 地方不适合,他也知晓,但绝不会就这么收手。 云英没料到他还执着在这儿,眼看他的手已又蠢蠢欲动,她干脆深吸一口气,自己左右看看,解了暗扣。 衣料落下的时候,里头已经潮湿的布垫也跟着翻了出来,挂在身上,一览无余。 萧琰的眸色骤然变深,呼吸也跟着粗重起来,整个人宛如一张紧绷的弓,蓄势待发。 云英被他的目光看得口干舌燥,只觉空气越发稀薄,再忍不住,大口呼吸两下,顿时引他一阵心旌摇曳。 天光和煦,但她还是感到胸口一阵凉意,也许不是春风拂过带来的,而是她心中的害怕紧张所致。她赶紧抬起双臂,搭在他的肩上,像自我保护一般,将胸前围出个四四方方的小空间,好稍遮挡住两边泄出的春光。 她害怕被人瞧见。 萧琰因此更加兴奋。 “好了,瞧过了。”她说着,收回双臂,就想将衣裳拉好,谁知他却握住她两边胳膊,在身前微一交叉,让她不得动弹。 “还没瞧仔细呢,再等等。” 他感到有些疼痛,凭着本能俯身下去。 云英忍不住轻哼一声,可一想到隔着一堵墙,便是靳昭的宅子,巷子两边也还有侍卫放哨,只能赶紧忍住。 “该、该够了吧?” 萧琰没有回答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 他当然不觉得够,只是这里的确不是个好地方。 云英呼吸急促,双腿软得直打颤,在他手松开的那一瞬,倒在他的肩上,但仍旧没忘记立刻将衣裳拉好。 只是指尖也有些发胀发软,费了些劲才将暗扣扣好。 “奴婢真的该回去了。” 萧琰不再阻拦,亦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站在原地,各自平复心绪。 片刻后,她重新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襟,将褶皱一点点抚平。原本春情荡漾的脸庞,此刻除了还有依稀浅粉外,已再看不出异样。 萧琰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走到那道小门边,先屏息凝神,听了听里头的动静,确定没有声响,才小心地推开,一闪身进去,迅速阖上。 门闩插上的细微动静很快传至耳畔。 从头至尾,她一点没再多看他。 萧琰一个人又面无表情地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两名侍卫很快跟上来,问他是否还要去校场。 今日的事还未完,当然得去,不过,在此之前,得先回府一趟。 - 云英没在外耽误太长时间,回屋的时候,院子里还一片寂静,殷大娘和阿猊也还睡得正 香。 她轻手轻脚到榻边坐下,拿起案头上的竹篮里,殷大娘做了一半的针线,接着做了起来。 那是一副护膝,里头压了好几层,针戳进去时,都费了好大的功夫,拿顶针垫着,才敢用劲,那厚实的程度,与如今正明媚的春光格格不入。 瞧大小,应当是给成年男子用的。 不必想,定是给靳昭缝的。 西北风沙大,昼夜寒热交替,六月亦有飞雪的可能,殷大娘眼神不好,还做得这样针脚细密,实在用心良苦。 她在心里叹了一声,也不敢动太多,只将收口的一边缝好,便重新搁回篮中。 方才萧琰的话犹在耳畔,连他都查过她的身世,太子又怎会完全不知?也许,最开始带她入东宫时,是因为她出人意料的举动,但后来,他应当也私下查过才对…… 下半晌,殷大娘又让小娥热了些酪浆、果子、茶点,将尤定也请出来,几人一道坐在院里吃茶,倒是十分惬意。 临要走前,外头忽然来了两个家丁打扮的生人,说是城阳侯府上的,收拾府中物件时,寻到了小侯爷的东西,特赶着送过来。 那两人瞧见云英时,愣了愣,连连呼巧,云英却明白了,这就是萧琰派来的人。 所谓的东西,是个长命锁,小小一枚,刚好半个手掌。 武家无主,小侯爷便是他们的新主,管事的急着将长命锁送过来讨好,也在情理之中,尤定也觉得巧,却并未怀疑。 “都说此物寓意吉祥顺义,就得在孩子幼时戴上才好,就是在娘子屋里寻到的,我们不敢耽搁便赶紧送过来了。” 云英笑着道谢,接过长命锁,在手里掂量一番,沉甸甸的,竟是金的。 她当场给阿猊戴上,等送走那两人后,又借着披衣裳的缘由,进屋去将藏在锁里的两张纸取了出来。 她不敢细看,只藏在贴身之处,直到回宫后,夜深人静之时,在自己的屋中,才敢拿出来。 与萧琰说的没什么不同,无非是多了具体的年份、籍贯等。引起她注意的,却是最前面的几个字:别号归园居士。 她记得这几个字。 去岁年末,朝中最繁忙之际,她在太子的书案上看到他正在阅览的那卷书,《归园六记》,是她亲手拾起来的。 那卷书的著者…… 她绞尽脑汁回忆,将书卷从地上拾起,放回案上的时候,她好似窥见扉页一角,上面正写着“归园居士”几个字! 那是她父亲所著之文,太子果然一早就知道。 第94章 星光 “你想出宫?” 云英不信他是无意间让她看到那卷书的, 以他的深重心机,定是有意为之,想要试探些什么。 是什么呢? 她坐在一点荧荧如豆的灯烛旁, 将那两张纸凑近,由着火苗蹿上来, 将其逐渐燃烧成灰烬,落在镀了漆的案几上。 她拿了软帚将灰烬拂去, 望着重新变得洁净的几面,沉思片刻。 看到那卷书的那日, 恰是与靳昭把话说开,各自分开之际…… 华服之下 第102节 所以,他在试探她到底是否知晓家中的过往, 若是知晓, 又是否对他心存恨意。 若她那时显出一点异样, 恐怕就很可能会成为他的弃子。 她在东宫待了已近一年, 太子看似与她亲近至此,实则从未放下过戒心。 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似乎一时觉得冰凉, 一时又觉得恐惧。 片刻之后, 她慢慢平静下来。 太子自小在父亲的厌恶与弟弟的阴影中长大,就是戒心这样重,才能在这场没有至亲扶持呵护的长久争斗中稳固至今。 况且,她自己难道不是如此? 不论是太子还是吴王, 她都不信任。 吴王看似活得潇洒,行事更磊落,郑家做的那些事,他可以毫不沾手, 对太子当初做出的各种抉择,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轻视、指责,都是因为他生来就有父母的宠爱与庇护,那些对他不满的人,都慑于帝后二人的威势,不得不对他处处忌惮忍让。 在宫中不能轻信任何人。 这是他们的二人都曾告诫过她的话,她要一直牢牢记在心中。 - 第二日傍晚,萧元琮才有空召见云英。 “昨日武家来人了?”更衣毕,萧元琮拉过她的胳膊,让她坐在自己的怀中。 桌案上已布好晚膳,这一回,他没让备酒,只几样精致的点心并新鲜的菜蔬瓜果。 太子不重口腹之欲,一日的膳食份量都有定数,到春夏的夜里,便是果蔬多些,清淡爽口,润燥养气。 “嗯,”云英点头,心道尤定果然事无巨细地将昨日的情形都告诉他了,“临走时来的,给了阿猊一把长命锁,是奴婢先前离开武家时不慎落下的。听殷大娘说,前几日武家已来过人,问要不要把阿猊接回去伺候。” 后一句,尤定并不知晓,她有意添上,让太子知晓。 “武成柏已上路数日,他的日子不好过,还有两三月的路要走,前途未卜,这些下人倒是会见风使舵,已开始讨好新主了。” 太子也不意外,一面说,一面将一块淋了几滴蜜的五色瓜送入云英的口中。 清新的气味配上甜蜜的滋味,牙齿咬入瓜肉中时,一声脆响,丰沛的汁液在口中漫溢开来。 红唇之间,一线晶莹隐现。 萧元琮目光变深,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微微鼓起的脸颊。 “可口吗?” 云英点头,迷蒙的眼里盛着点点水光,颤颤动人。 萧元琮低下头,轻轻吻住她。 清甜的滋味爬上舌尖,沁人心脾。 云英的脸颊悄然变红,水光潋滟的双眼长睫轻颤。 “的确不错。” 萧元琮尝够了,才撤开脸,重新拾了菜送入她的口中。 “都是才派过去的管事和下人,能不能长久留下,得看主人的意思。你是如何答的,要不要将孩子送回去?” 云英看了他一眼,思忖一瞬,轻声说:“奴婢思来想去,还是请殷大娘继续照顾一阵子,府中虽好,富贵无忧,但到底没有贴心的人照料,奴婢不大放心,回府之事,还是待奴婢出宫之后,亲自照料阿猊的时候再定,更为妥当。” 这是她第一次在太子面前提起要出宫的事,恰好能看看他的态度。 萧元琮看她一眼,自饮了一口温着的羹,问:“你想出宫?” 云英在心中迅速揣摩着他的心思和脾性,不敢犹豫太久,便垂下眼,一面拾起旁边干净的帕子拭了拭嘴角,一面轻声说:“这哪是奴婢想不想的事,照宫中惯例,再有几日,皇孙便用不着奴婢了,奴婢自该出宫。” 她心中期盼,面上却半点不敢显露任何欣喜的神色,在萧元琮面前,欲求若太过明显,一下就会被拿捏住。 “如此也好。”片刻后,他忽然说道。 云英一时吃不准,他说的好,是不是指她出宫一事,就听他继续说。 “殷大娘虽是平头百姓,但细致心善,孩子交给她,的确比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更安心些。” 原来是说这个。 云英心有失落,又做出忽然想到什么事的样子,低头露出一丝感慨的笑容:“说来,奴婢昨日抱着阿猊见武家来的那两人时,听他们一声一声‘小侯爷’的唤,实在有些不习惯,好像奴婢抱着的根本不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而是哪家的贵公子似的。” 话至此处,她的眼里浮现一缕淡淡的惆怅,仿佛因为亲生儿子一朝成了贵人,而自己仍旧是低贱的奴仆,忽然感受到母子之间的地位悬殊,宛如天堑。 她在为自己的出身而感到难过。 萧元琮手中的木箸顿了顿,仔细地看她一眼,好似在瞧她是不是想要借此求些什么。 不过,云英仿佛当真只是信口一提,没别的意思似的,再抬头时,那些情绪已一扫而空,转而换上一贯的柔顺乖巧。 “殿下,”她的目光落在案上的瓜果菜蔬间,轻扯一下他的衣袖,说,“奴婢想尝尝翡翠毕罗。” 那带着渴望的语气,像闺房之间,对郎君撒娇求欢 似的,听得人心头荡漾。 萧元琮的指节在她鼻尖不轻不重地点了点,佯怒道:“何人给你的胆子,竟敢使唤起孤来了。” 云英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一手按在他的心口,轻扯住他的衣襟:“奴婢哪里敢使唤殿下?奴婢只是想吃饱些,才能好好服侍殿下……” 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脸颊也红得诱人。 萧元琮隔三差五唤她过来,为的自然就是床笫间的那点事,听到她的暗示,本就按捺着的心思也有了抬头的迹象。 他轻笑一声,说:“那便多吃些。” 木箸替她夹来一只饱满剔透的翡翠毕罗。 薄薄的面皮经水蒸过后,已呈半透,露出里头包裹着的翠绿的细碎菜蔬,色泽清新温润,一口咬下,鲜蔬的芬芳溢满口中,薄而柔韧的面皮自舌尖拂过,令人满足。 东宫的膳食倒一向很合云英的胃口,比从前城阳侯府的厨子做得可口许多。 她不客气,央着他将每样想尝的,都夹了些,尝过一遍,满足的同时,也试着将他的容忍一点点扩大。 天光已尽,暮春三月,夜色已有微醺暖风。 萧元琮难得有兴致,没有留在殿中处理公务,而是带着云英到外头散步。 “孤记得你先前常去西南面的荷塘,可要到那儿去瞧瞧?”站在少阳殿外高高的台阶上时,萧元琮看向远处,问。 荷塘,那是她从前想见偷偷靳昭时,必要经过的地方,哪里真是她喜欢的? 云英摇头:“那时奴婢才入东宫,还不熟悉东宫各处的地形景致,只瞧荷塘附近视野开阔,景致别致,才多去了几回,今日殿下难得有兴致,殿下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奴婢只管跟着便是。” 想去哪儿? 萧元琮顿了顿,心中琢磨着这几个字,忽而有些恍惚。 他在东宫已住了十余年。 十岁那年,母亲病重,他为人子,应当日夜侍奉左右,可母亲大约是不想拖累他,又或者只是病久了,脾气变得越发古怪,不但不许他每日入珠镜殿,甚至屡次请身边内监代书,请求圣上让他早日搬去东宫,不要再留在珠镜殿。 他是储君,每日白日要出入东宫,在这儿听臣属们的讲学,只有夜里才能回到母亲的身边。随着年岁渐长,课业日益繁重,他时常要在东宫留到近亥时才能回珠镜殿。 而就是这点可怜的时间,也被彻底剥夺了。 母亲去世前的一个月,他正式搬入东宫。 倒的确有个地方,是他那段日子常去的。 “七星阁,”他转头看向北面,白日,那个方向能隐约瞧见一座五层高的楼阁,而现下,阁中未点灯,深蓝的夜空仿佛将一切都吞噬在夜色中,教人什么也看不见,“就去那儿吧。” - 怀远坊中,傅彦泽正踏着星光,走在回去的路上。 今日傍晚,许州的同窗们在平康坊设宴,宴请他和另外几位才中了进士的同窗。其中,他这个探花郎自然居首。 他不是个喜欢酬唱宴饮之人,但同窗一场,又是一道从许州的匪乱中逃出来的,那一段饿得面黄肌瘦的日子,和后来餐风露宿的日子,到底让他们的情谊比先前更深厚些,这一次宴饮,推拒不得。 这恐怕是他们这些同乡同年的举人们最后一次齐聚了,有几位出身贫寒的囊肿羞涩,哪怕得了资助盘缠,也难维持京都这样高的花销,明日,他们就要启程回乡,各谋差事。 除了新科进士外,未考中的举人们,都得回州府,才可能衙门里谋到个吏的职位。 唯一可叹的,是当初千里迢迢赶往许州,一路护送他们进入京城的靳昭小将军,如今已身在西北边塞,再不能来到此地,承一杯他们的谢恩酒。 本欲欢饮达旦,不醉不休,但他和另外两位中进士的同窗明日都还要入宫谢恩,夜里更有一场御赐的恩荣宴,半点耽误不得,日后到底能授什么官,便与此息息相关。 众人不敢坏他们的正事,早早便放了人。 回来的路上,他去了一趟驿站,趁着打烊之前的工夫,将准备好的书信寄回许州家中,这才进了怀远坊。 既中一甲,必授京官。先前租宅子给他的那一家,知晓他高中探花后,不但将这几月里交的租退了回来,还往里多添了几分,说是给探花郎交的束脩。 他本不愿收,奈何一家子极擅揉面做汤饼的,力大无穷,拉着他的两条胳膊,硬是将沉甸甸的碎银塞进他的衣襟中,还说他若再不收,便是看不起他们这些商贾小户。 无奈之下,只好收了。 这样一来,他原本也逐渐拮据的钱袋又充盈了许多。 是时候将还在许州家中的寡母接来京都了,他在书信中说的便是此事,明日入宫前,还要去一趟钱庄,将手头的银钱积存起来,过几日得了官职,再去寻一处宅子。 想起明日的恩荣宴,他不禁抬头看向天边的星光,只觉胸中一片踌躇满志的情怀,激荡不已。 十年寒窗,一朝登科,如今,正是被圣上和太子看到,日后能大展宏图的时候。 得见这些天潢贵胄们的真容,对于大周各地任何子民而言,而是件天大的事。尽管先前科考、殿试时,他都已瞧见过圣上、太子和吴王的身影,但当时一心扑在考试学问上,未多留心,加上距离隔得极远,本也瞧不真切。 明日恩荣宴上,一一敬酒,定有得见天颜之时。 他深吸一口气,收回仰望的视线,又加快了脚步。 都说太子是个端方君子,不论理政还是私德,都一丝不苟,令人敬服,想必将来定会成为一代明主。 - 七星阁内,萧元琮带着云英一路登上石阶,来到最高的五层。 方才,他说要来之时,已吩咐身边的内监,提前过来点灯,此刻,阁内灯火通明,恍如白昼,若从远处观之,必是一幅壮丽景象。 大约是年份更久、平日除了洒扫之外,无人出入的缘故,阁中木板比少阳殿附近的殿阁更加干燥,踏过时,吱呀声此起彼伏,火光下,不时有划痕、裂纹。 “奴婢还从未来过这儿。”云英没想到东宫北面竟还有这么高的地方。 少阳殿和宜阳殿门窗大多朝南,地势亦高,她站在大殿之下的平地上向北仰望,大半视线都会被遮蔽,是以不曾留意过此处。 华服之下 第103节 萧元琮不语,带着她来到北面的窗边,指着远处的某一点光亮,说:“那儿是珠镜殿。” 宫城内,灯火远比东宫明亮得多,珠镜殿更是如此,几乎一眼就能注意到。 圣上还算简朴,郑皇后却与之截然不同,她喜欢热闹,喜欢精致,更喜欢华贵,珠镜殿里灯火通明方是常态。 云英起初不解为何太子带她来这儿,却要看珠镜殿的景象,但转瞬又反应过来,那里也曾是他的生母秦皇后居住过数年的地方。 果然,接下来,就听他说:“十岁那年,刚搬来东宫时,我时常趁着夜色,一个人到此处登高。那时,珠镜殿里一过戌时,必然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他也有过叛逆的时候,只是,和素来张扬的萧琰不同,他的叛逆显得格外隐秘,就连身边最亲近的内侍都不曾察觉。 这便是他做过的,记忆最深的出格的事。 他已忘了当时独自住在此处时,心中到底是何种滋味,孤独、失落、埋怨、恐惧,也许都曾有过,而如今,那些复杂的情绪,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陌生而遥远。 云英察觉到他第一次没有自称“孤”,而所言之事,正是十岁上下的事。 她顿了顿,轻声说:“看来,先皇后定是个节俭朴素的贤德之人。” 萧元琮扯了扯嘴角:“也许她的确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不过,那时,她已病重,每日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之中。” 云英愣了愣,总觉得这时的他,看起来与往日不尽相同,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在,萧元琮本也不需要她的贴心安慰。 他那片刻的 感慨很快就随夜风消散,此刻再低头看向云英时,目光中已多了一层深意。 窗边清风徐来,令她鬓边的发丝飘摇不已。 他走近一步,抬手抽走她的木簪,看着她柔顺浓黑的发丝垂坠下来,在风中徐徐飞舞。 美极了。 木簪一端稍尖,他将那一端点在她的胸前,轻轻戳着,再滑至襟口,就这样将她的春衫一点点剥开。 木簪的顶端坚硬,触感格外集中,很快便将云英挑弄得宛如芙蓉泣露。 他让她趴在窗扉边,一手搂在她的身前,另一手将她的胳膊扭在背后。 “孤从前以为自己会像母亲那样,一辈子做旁人眼中的‘楷模’、‘典范’,可这世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美色当前,便是他,一向自诩意志力极佳的他,也不得不露出狰狞的一面。 “明日傍晚有恩荣宴,”回去的时候,他将仍旧披散着长发的云英抱在怀里,踏着星光往少阳殿去,“你带着阿溶,与孤一道过去。” 云英早已脱力,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也没法多想,便应了声“是”。 第95章 恩荣 傅彦泽呆若木鸡地看着亭中的年轻…… 恍惚间, 她好像又看到了余嬷嬷。 在殿门之后,半身淹没在阴影中,像是守在这座宫殿中的苍老游魂一般, 一双平日只有凌厉的浑浊眼睛里,带着比上一次更警惕的复杂情绪。 云英知道, 是太子逐渐放纵的缘故。 可是,当初明明就是余嬷嬷自己, 不顾她的想法,就将她直接推入少阳殿中, 而如今,她真的伺候在太子的身边时,余嬷嬷却又心生不满。 就像当初的杜夫人, 是她们选定了她, 也是她们对她先生不满。 云英有时觉得她们想要的不过就是个乖巧美丽的傀儡, 既能抚慰她们呵护的孩子, 又能听话得让她们感到满意。 可是,她们的孩子,那些男人们, 喜欢的却是另一种傀儡, 一种除了美丽,还有小性子,生动俏丽,能引人心心念念, 怎么也放不下的傀儡。 两种完全相反的性子,是男人与女人各自的想象的隔阂。 但说到底,都是傀儡而已。 云英将脑袋无力地靠在萧元琮的怀中,在对上余嬷嬷的视线时, 忍不住露出一抹带点恶意的微笑。 她看到余嬷嬷原本还能保持冷静的脸颊有一瞬间僵了僵,随即很快恢复如常。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都是下人,没有必要。 不如想想明日的恩荣宴。 那是历朝惯例,为显对科考与试子们的重视,每到殿试放榜后,都会由圣上下旨,在皇家别苑赐宴,遍邀中榜进士,届时,圣上将亲临,与众人同饮,当年的主考官们亦会作陪。 这样的场合,兴许可以利用,只是要把握好分寸。 - 第二日仍旧是个草木葱茏、鸟语花香的明媚天气。 今年的春日似乎比前些年的都要更适宜些,没有持续过久的严寒,更没有提前到来的炎热,一切都恰到好处。 南方春播进行得十分顺利,再有一月,就能先熟一季,迎来一次丰收,这对已连遭数年天灾,流民匪祸时有掀起的大周而言,着实是个休养生息、充盈粮仓的好时机,就连西北前线的粮饷,也变得宽裕许多。 朝臣们也因此比年关前后轻松了不少,听闻要来恩荣宴的官员也比过去多了两成。 傍晚时分,云英带着皇孙,与萧元琮坐在同一辆马车中,朝着设宴的皇家别苑行去。 丹佩和绿菱两个不知怎么,昨日夜里着了风寒,一早起来便请了尚药局的人过来,为免皇孙也受其累,她们两个白日便暂先搬去一间远一些的空屋里,等过两日好了再回来。 是以今日同去的,便是尤定他们几个。 马车中,皇孙坐在萧元琮的身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特意为他掀开的车帘外的情形。 “花花!” 他伸出一根手指,高兴地指着窗外飞过的一朵落花。 云英伸手接住又落下来的一朵花,笑着递到他的面前。 是朵春樱,浅粉的花瓣,像从边缘晕染上去的一般,好看极了。 “好、好!”皇孙高兴地拍拍小手掌,短短的手指捏起春樱,力道还不够均匀,一不小心,便将本就脆弱的花朵捏碎了。 浅粉的花瓣簌簌落下,云英笑着摸摸他的脸颊,弯腰将花瓣再一片片拾起,收在摊开的丝帕中,颇有几分春日的浪漫情致。 萧元琮坐在一旁看着,本就温润如玉的面上,莫名多了一丝松弛的柔和。 这时候的他,有些像个真实的人。 “阿溶这两日可闹腾?”最后一片花瓣被拾起时,萧元琮身子微微前倾,替她将额边的发丝捋到耳后,“怎么瞧你脸色有些发白?可是照料阿溶累着了?” 昨夜瞧她还是面色红润、灿若桃花的样子,才过了一日,就变了一副模样。 “没有,皇孙虽活泼,却十分懂事听话,不大闹腾。”云英摇头,一手在脸颊上摸了摸,说,“奴婢的脸色……大约是月信将至的缘故……” 说完,她苍白的脸上浮现羞涩的红晕,这才有了几分血色。 萧元琮看着她,不禁皱了皱眉。 回想前两月的日子,似乎的确就是这一两日里了。可他记得,她的身子一向不错,前两回,即便到了那几日,也是面色红润、娇艳欲滴的样子,怎么过了两个月,身子变弱了? 他莫名想到余嬷嬷隔三差五准备的避子汤药。 这便是那些女人们避之不及的原因吗?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回去后,这两日便好生歇着吧,有什么事,吩咐尤定他们做便是了。” 云英垂眼,轻声道:“多谢殿下|体恤。” 马车在小皇孙被晃得即将睡着时,终于进入别苑之中。 京中共有三处别苑,此番圣上所赐之宴,设在城西郊外的永华苑中。 比起西南面的汤泉行宫能容下大半个皇宫的人,永华苑便显得小巧许多,占地不过比宫城中常用来设国宴的鳞德殿稍广两三分,但胜在精致典雅,其中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山石间错,颇有南方园林的风姿,令人耳目一新。 一张张坐榻、食案,便依次摆在流水之侧,高处的凉亭之下,是考官们的坐席,其中,自然以今岁两位主考官太子和吴王为首。 亭下石阶边,最近之处,分别是一甲三人和其他朝中官员的坐席,其中,一甲三人的案几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案面四边的雕花更是镀了层金,彰显出他们的与众不同。 其他进士的坐席则依照名次排列在后,凡二百六十余人,到最后二十余张,已在花园里绕了数个弯,隐在半人高的草木之后。 云英带着皇孙,跟在萧元琮的身后,进入庭中时,二百多位新科进士都已提前等候在此,正三三两两聚在各处谈笑风生。 听到守在门边的礼官报太子亲临时,众人一阵惶恐,赶紧站直身子,要向储君行礼。 云英趁机打量隐在草木之后的那一排坐席。 那儿地势稍低,看向高处的凉亭时,大约不会太清晰,但从凉亭看去,却能将那处的动静瞧个七七八八。 众人才站好,还未来得及开口问候,礼官便再次高呼:“吴王殿下到!” 紧接着,头戴玉冠、一身常服的萧琰便信步入内,来到萧元琮的身边。 兄弟二人几乎同时转身,面向对方。 “大哥。” “二弟。” 点头致意,便算是问候。 “今日是恩荣宴,没想到大哥竟把侄儿也一道带过来了。”萧琰的目光往后移去,也不知到底是在看阿溶,还是在看云英。 萧元琮温和的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半侧过身去,示意云英带着孩子到近前来。 “阿溶如今一岁半,再有两三年,便该开蒙入学,孤今日前来,也想替他先物色一位先生。” 他说着,抬手在孩子的 脑袋上摸了摸。 云英捏了捏皇孙的小手,在他的耳畔轻声说着“二叔”两个字。 皇孙如今正是爱呀呀学语的时候,听到云英的话,赶紧张着小嘴,冲眼前的萧琰说:“啊、啊、叔叔!” 不知怎么,萧琰看着眼前两大一小在一起的画面,总觉得有几分刺目。 他沉沉“嗯”一声,便转开视线,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还有两三年才要开蒙,如今就来新科进士中挑先生,分明是要笼络人心,想也知道,他要挑的是哪一个。 萧元琮的手落下时,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正从云英的手腕处擦过。 华服之下 第104节 “手也这么凉,”他声音放低一些,“一会儿入席后,让尤定过来伺候阿溶吧,你下去歇着。” 旁边的萧琰还是将这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抿了抿唇,双手背在身后,也不看他们两个,待诸位进士们行礼问安后,也不顾长幼之序,便大步穿过庭中,朝不远处的凉亭行去。 萧元琮也不恼,转头冲旁边的礼官微笑致意后,方也提步而去。 一行人在正中让出的道上穿行而过,进入凉亭主座。 此刻,暮色沉沉,凉亭四周已点了数十盏灯,暖色的灯光将数人包裹着,像纱幔间织就的金线,让原本空旷的凉亭熠熠生辉。 凉亭之下,属于探花郎的座席旁,傅彦泽呆若木鸡地看着亭中的年轻男子,迟迟不能回神。 方才入庭中二人,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吴王。他在许州时便见过吴王,自然认得出来,那另一个,便是先前在考场和殿试时,都没能走近瞧真切的太子殿下了。 那是他曾经身为平民百姓,也早就听说过的贤明谦逊、心怀宽广的储君,果然也生得神清骨秀,阳煦山立,一看便是一副不俗之相。 可为何,此人的样子,竟与他在靳小将军家门前见过的那个,同乳娘举止亲密、关系可疑的男子一模一样! 所以,那一日,是太子殿下亲自带着那个乳娘出宫,拜访了靳小将军的宅邸! 一向文采卓然、言辞犀利,以笔墨便能闻名天下的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震惊。 那个美丽异常的女人,如今正带着皇孙,坐在太子殿下身侧靠后的坐席边,那一副精致动人的面孔,在灯火的映照下,有种令人难以忽视的鲜艳成熟之色。 她……过得这么好,那婀娜摇曳的身姿,和剔透饱满如凝脂的肌肤,半点也不像常人想象中丰腴健硕、憨态可掬的乳娘。 靳昭小将军如今已远赴西北,他知道这个女人已另攀高枝了吗? 还有太子殿下,他知道这个女人曾经和自己的亲卫统领有过私情吗? 太子和中郎将,一个是所有人眼中完美无缺的储君,一个是内敛沉稳、有勇有谋的忠直武将,如何就与同一个女人搅合在了一起? 短暂的空白后,无数念头涌入他的脑海,教他什么也想不清楚。 但无论如何,这个女人一定不简单。 就在他有些发愣的时候,坐在高处的萧元琮也正看过来,打量着这个年轻的探花郎。 这是在场诸多高中的进士中,最年轻的一个,比当年二十四岁中状元的薛平愈更年轻,甚至比萧琰还要年轻两岁。 “傅探花,”萧元琮微笑着开口,“孤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应当年仅十八吧?” 傅彦泽愣了愣,到底年轻,反应极快,一听到声音,不必旁人提醒,便赶紧收拢思绪,从案几后绕至阶下,垂首躬身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微臣是永徽二年生人,今年的确刚满十八。” “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话果然不假。”萧元琮笑着冲他点头,“进学十年,便能走完旁人近二十年才能走完的路,足见卿才智过人,天资不俗,实在令孤敬佩不已。” “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傅卿不必过谦,孤今日特意携犬子前来,便是想趁着今日恩荣宴,向傅卿提个恳求,待犬子年满四岁,能否请傅卿亲自执教上书房?” 竟是如此殊荣! 年仅十八,就能入上书房为皇家老师,足见恩宠! 皇孙虽生母卑微,非太子正经嫔妃所生,但毕竟是长子,目下更是独子,深受太子重视,太子这般亲自开口,十分尊重。 傅彦泽呆了呆,没想到还未正式授官,只一场恩荣宴,他便已得到太子这般青睐,当即跪下,朗声道:“承蒙殿下如此信赖不弃,微臣惭愧不已,定当竭尽所能,不辜负殿下所托。” 他明白,这样一来,自己便要站在东宫这一派中了,但他并不介意,身为饱读圣贤之书的儒生,他打心底里支持东宫正统。 嫡长子贤德,入主东宫多年,未曾行差踏错,在天下读书人中,更声望极高,本就是天生储君,该受众臣拥戴,至于所谓的党争,本也非他一个无甚背景的平民学子所能左右,既如此,不如坚持本心,匡扶正统。 在众人以羡慕为主的各异的眼光中,萧元琮亲自下阶,将他扶起。 待到重新落座,举杯同饮,一场恩荣宴才算正式开始。 照理,圣上也会亲临,但不会全程列席,只中途前来,与众人同饮,小坐片刻,便会离开,是以众人没有等待,一时也不敢松懈。 云英看着小皇孙坐好,吃下两口为他特别准备的膳食。 眼看再过片刻,下面的进士们便要依次上前来给二位主考官敬酒,她便依太子方才所言,让尤定过来伺候,自己则从凉亭的后侧退出去,沿着北面的小径,离开庭中,往可供暂歇的厢房行去。 别苑之中,自有从宫中派来专门伺候的宫女,有一个便从长廊边过来,引着她穿过高低错落的回廊。 “此处人多,娘子当心些。”那宫女提醒道。 这里是通往后厨的必经之路,有不少内监、宫女脚步匆匆地自她们身边经过。 云英依她的话,特意沿着长廊的一侧行走,目光则在宫女们的衣裳间停留了一瞬。 大都是翠色的衣裙,和她今日穿的一样。 她笑着道了声“多谢提醒”,状似不经意地转头看向身后的席面处:“这样的日子,实在难为你们这般来回走动地伺候。” 那宫女笑了笑,说:“只是膳房有些远罢了,在前面伺候的,每个宫女只要管一位郎君的酒食便可,算不上累。” 所以,在这样的场合中,有极少数将满二十一,快被放出宫去的宫女,有机会邂逅初登科的进士郎,似乎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吧。 云英依稀记得少时听城阳侯府的老仆妇们说外头说书先生说过的故事里,便有这样的情节。 第96章 厢房 你与我,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那个姓孙的, 不过是排在二百五十以后的进士,竟那样恬不知耻!” “我瞧见了,他方才一直盯着你看呢!” “分明是他不规矩, 趁着我斟酒时,摸了我的手, 我才不慎洒了两滴出来,落在他的袍子上, 现下倒反怪起我来了……” 长廊边的一处转角,两名手中捧着要添的酒壶的宫女, 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着话。 其中一脸面色委屈,似乎受了欺负, 大约是心中难过的缘故, 走路时, 特意贴着廊边的扶手, 走得极慢,另一个则愤愤替她骂。 宫女在大多时候还算受外人尊敬,但这样的场合, 若出了岔子, 即便错不在自己,她们回去后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算了,还是快过去吧,要是比别人晚了, 他又该挑刺了,早些添完酒,离远一些便是了。” 两人窃窃私语,见云英过来, 都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两步,冲她行了个简单的礼。 她是东宫的乳母,又是小侯爷的母亲,地位隐隐比她们这些只能被派到别苑来端茶递水的宫女高一些。 云英停下脚步,也回了一礼,便继续前行,没有多说一句话,心中却记住了那个姓孙的。 永华苑庭院的石阶上,有提前写好的进士名单,每一张坐席边,也都悬着写了名字的木牌,云英进来时,便特意看过。 排在二百五十名开外,姓孙的进士,应该叫孙惟合,年近不惑的样子,生一双吊梢眼,眼仁有大半被眼皮遮去,看起来小极了,偏那两根眉毛却十分浓黑,哪怕衣着装扮都十分得体,那张脸乍看起来,也十分不协调,这才能让云英记住。 “穆娘子,到了,就是这儿。”走在前面的宫女推开一扇门,退到一旁,冲她做了个请的姿势,“一会儿我去问一问膳房,若有多余的蛋羹、汤饼,便送一些来给娘子用。” 乳娘的身子可比她们这些奴婢金贵,半点饿不得。 云英也不推辞,躬身谢过后,便进屋歇息去了。 这是一间不算宽敞的偏屋,门与窗都开在同一侧,中间相隔不过一丈的距离。 她特意将槛窗开了半边,坐在榻边的时候,恰好能看到外头不时往来的宫女们。 - 前面的宴席才起了个头,从一甲三人开始,众进士们依名词轮番上前,给主考们敬酒。 照往年的惯例,主考官是何人,这一届的进士便大多算作是谁的门生,往后入仕,也多走这一派的老路,而今年,主考官难得有太子和吴王二人,众人表面上一视同仁,实则有些家境寻常,还未在朝中有什么牵扯的进士,则在暗中比较着二位年轻的皇子。 太子的表现无可挑剔,温和仁善,谦逊有礼,与传言别无二致,一下就赢得许多人的好感。 至于吴王……倒也与传闻相去不远。 萧琰知晓萧元琮想在这样的场合一如既往地笼络人心,也知晓父皇特意安排他这个幼子也担任主考,就是为了让他也能在这些靠着科举正途入仕的正统文臣们,也能多一些站在他这边。 但他知道这些都无用。 太子就是正统,这世上已有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太子,他再怎么做,都不可能取代太子在天下文臣中的地位。 既如此,这样的场合,他也不必再做无谓的挣扎。 面对满眼的推杯换盏,他兴致缺缺地冲面前一人点了点头,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也是他的好处,他酒量极好,不论来者是谁,懒得推拒,大多整杯饮尽,颇有几分豪爽之气,也令少数几人刮目相看。 “吴王殿下好酒量,令微臣等佩服不已!” “是啊,听闻殿下先前带兵,不论北上还是南下,皆与诸将士们同吃同睡,这份气度,本就非寻常人所有。” 几人与他对饮后,仍旧离开,留在凉亭外的石阶下,你一言我一语地吹捧,听得他心中一阵厌烦。 眼看一轮酒已饮得差不多,酒意带来的燥热正逐渐自腹腔中蔓延开来,他的耐心也已告罄,干脆起身,冲周遭众人略一点头,道了声“失陪”,便离席而去。 作陪的礼部官员们不禁面面相觑,圣上还未亲临,吴王便先离席,似乎有些不妥。 然而他们转头见一旁的太子仍旧面带微笑,看着吴王的背影,并未说什么,只好也缄默不语。 这位祖宗,近来在朝中行事越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越发让人摸不够,不敢轻易招惹。 横竖最后圣上瞧见,恐怕也会因为偏宠而纵容他。 “二弟方才恐怕饮得急了些,”萧元琮微笑着开口,仿佛在替弟弟解释一般,“王保,一会儿送一碗解酒汤过去吧。” 接着,顿了顿,又招手让他走近些,压低声说:“云英那儿,也请膳房备一碗补气血的红枣汤过去吧。” 他温和而充满关切的目光看起来毫无异样,王保却一下心领神会,当即在众人的目光中,快步退下。 - 云英坐在窗边的榻上,乘着暮春晚风,用了那名宫女很快送来的蛋羹与汤饼。 如今天热,一碗热腾腾的汤饼下去,她便感到热意传遍四肢百骸,脸颊也跟着烧了起来。 角落里搁了一面极小的铜镜,是供宾客们歇息时整理仪容用的,她对着那面铜镜细细看自己的脸颊,从衣袖中取出不及巴掌大小的香粉,在脸颊与唇角边扑了极薄的一层。 顿时,她的脸色再次恢复来时的苍白。 就在她对着铜镜再次细细检查时,身后半敞的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刻意放轻的,只是这间屋外墙角边,有几块木板饱经风霜,踩过时,多少会发出吱呀的动静。 离地太近了。 她手上动作一停,猛地回过头去,就见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利落地翻窗进来,轻巧地落在屋里。 这场景,竟有些似曾相识。可惜进来的人,已不是当初那个能让她意外又惊喜的心仪之人了。 华服之下 第105节 “殿下!”她来不及收起香粉,赶紧站起来,压低声音喝道,“您怎可来这儿!” “我想来便来,”萧琰毫无顾忌地扬眉,大约是因为她排斥的态度,眼底浮现一丝恼怒和不满,“先前靳昭翻窗和你幽会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对他的?” 云英不喜他们任何人用这样的语气提起靳昭。 她抿唇,扭开脸不看他,更直接忽略他这个挑衅的问题,轻声说:“此处人多眼杂,况且,殿下在这样的场合贸然离席,很难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她口中的“他人”,自然是指太子。 萧琰心知肚明。 他轻笑一声,朝她快速走近两步,高大的身影刚好站到窗扉之后。 “看来你现在清楚得很,你与我,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他说着,两只手已经抬起来,不甚规矩地按在她的腰上,上下其手。 云英冷笑一声,避开贴过来的脸颊,反驳道:“殿下在说什么糊涂话?奴婢可不敢与您同坐一条船,若当真事发,殿下自然可以全身而退,奴婢却会死无葬身之地。” 先前因为他,她已经惹怒了郑皇后,若不是上次侥幸逃脱,郑皇后暂时有所收敛,还不知会闹到什么样,若再因为他而将太子、圣上统统得罪,那她便当真要走投无路了。 她可不信萧琰在那种情况下还会护着她。 萧琰的神色沉了沉,虽不快,却没有反驳。 “既然你这样害怕,不妨动作快些,”他搂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来,压到屋门与槛窗之间将将一丈宽的墙面上,“有什么手段,教我见识一番。” 他说话的时候,手已轻车熟路地寻到想要揉弄的地方。 云英有时觉得自己也实在一触即燃。 她忍不住呼出一口积郁在胸腔间的热气,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斜睨过去,看得他一阵心口发麻,可那两片漂亮的红唇间说出的话,却着实让他不快。 “奴婢今日身上不适,还请吴王殿下手下留情,若实在忍不住,不若去寻别的女人 ,以殿下的身份相貌,想必有许多女子对殿下趋之若鹜。” 萧琰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近来,郑皇后倒暂不将心思再放在穆云英的身上了,却开始时不时拉着他见京中的各家贵女,一来,指望他先娶一两个侧室,好早些生个孩子,安圣上的心,二来,则希望那些女人能将他拴得牢一些,教他莫再那样恣意妄为。 他感到厌烦透了,如今,听到这个女人也说出这种话,越发有种要爆发的趋势。 好在云英也不敢当真就这样将他赶出去,眼看他神色不对, 赶紧伸手,掀了他的衣袍,在他爆发出来之前,让他浑身不由一紧。 萧琰闭了嘴,伸手用力搂住她的腰身,手掌在她的身后不住摸索拉扯,也想将她的裙摆掀起来。 “不行!”云英赶紧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他的手背,坚定道,“殿下莫失了分寸!” 两人现在站的地方,就在窗边,只要有人从窗边经过时,探身进来多看一眼,就会发现他们两个的踪迹,若一不小心弄出什么动静,更是无处可藏。 况且,她的确月信将至,身上有些不适,不想浪费精力应付他。 萧琰被她掌控着,有些动弹不得。 先前在宫外的那条巷子里,他已浅浅见识过她的这分本事,却没能尽兴,今日的时间与场合也不对,但他莫名不想像上次那样轻易放过她。 他干脆捏着她的手腕,不让她撤走。 “我前几日没有问你,你要知晓你父亲的旧案做什么?”他尽力压低自己的嗓音,含在口中的急促呼吸随着这句话,尽数吐在她的耳畔,“难不成想给他翻案,好方便你嫁给太子,给他作妾?” 云英微红的眼眶间浮现出一丝冷意。 萧琰没听到她的回答,心底涌动起极度的不甘:“你以为,只要翻了案,脱了籍,就能嫁给他了?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难道还不清楚他的为人?他不可能娶一个乳娘,哪怕你出身清白。” 云英眸中冷色更甚,灵巧的手指没有一点松懈,也较着劲儿似的,让他咬紧牙关,再说不出话。 “谁说奴婢想要嫁给太子殿下?”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脑袋发懵,眼前开始出现一片片白色光晕,她才扯了下嘴角。 此刻,冷情的面上再不见往日的柔弱无害:“奴婢出宫去,带着阿猊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萧琰愣住了,他被她逼到无法卸力,只能更加大攥着她手腕的力道,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不想嫁给太子,竟想着出宫! 一种难以言喻的惊讶在他的脑海中如烟花一般爆裂开来。 他忍不住俯身,想将她拉近了亲吻。 云英别开脸,由着他的唇瓣擦过她的耳垂边缘。她慢慢抽回已经有些发麻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块素帕,细细擦拭手心和指尖。 萧琰仍在喘息,同时垂眼望着她慢条斯理的动作,眼眶不自觉发红。对他来说,仍旧只是暂时的慰藉而已。 就在这时,他忽然屏住呼吸,整个人像弓弦一样绷紧,目带警告地看向她。 有人过来了。 云英显然也听到了,那踩在木板上,由远及近的细微声响。 “穆娘子可在?”是王保的声音,“殿下挂心娘子,特命我送一盏红枣汤来给娘子暖暖身子。” - 与萧琰的海量相反,傅彦泽在饮酒酬宴这些事上十分不擅长。 他为人刚直,虽文采斐然,写得一手好文章,但最不屑那一套溜须拍马的吹捧华章,再加上酒量甚浅,所以,在宴席上总不是最如鱼得水、引人注目的那一个。 可是,他年纪太小,名声太显,如今又受东宫如此青睐,免不得引来同窗们的一阵吹捧,那风头,竟似比状元郎还盛。 被一连灌了不知多少杯酒下肚,案上的瓜果炙肉,却只来得及动了三五口,撑到此刻,已然是极限。 趁着众人继续往状元郎身边去时,他赶紧起身,一个人胡乱地往后面的厢房行去。 有宫女想要过来搀扶:“傅探花,您当心脚下,可是要去厢房?再有几步便到了,奴婢可为您带路——” 那是个规规矩矩的寻常宫女,上来搀扶也是因为瞧他脚步虚浮,动作极为自然,不过,也许是这位年轻的探花郎生得太过俊秀,此刻又饮了酒,一张白皙清秀的脸庞间,还带着两抹红晕,看得那宫女莫名有些羞涩。 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开宴之前还是清新脱俗的样子,此刻已是面若敷粉、唇若施朱的模样。 宫女的动作迟疑了起来,眼神间,更是带上了掩不住的紧张。 清风拂过,悬于廊上的灯轻轻摆动,眼前的光影也随之模糊起来。 傅彦泽一手撑在栏杆上,抬眼瞧见灯下一身翠色衣裙的女子,脑袋里不知怎么,就想起另一个人。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今日,那个女人也穿了和众多宫女一样的衣裙,可为何他竟能一眼在人群中发现她? 难道是因为她跟在太子的身边? 傅彦泽的脑海有片刻空白。 就在那名宫女的指尖要触到他的衣袖时,他忽然回神,抽回自己的袖袍,扶着栏杆迈出两步,好离她远一些。 那张稚嫩尚未脱尽的清俊脸庞,虽还敷着一层浅粉,神情却已是肃然正派。 “不必了,多谢娘子好意,既然就在前面几步,我自去便可。” 说罢,挺直脊背,拖着不甚平稳的脚步,继续前行。 第97章 生事 云英,怎么是你? 云英半侧着身, 站在萧琰的怀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屏息凝神,抬头对上萧琰严阵以待的警惕目光, 意识到他其实也一点都不想被人发现,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只要他肯配合藏在这儿, 她将王保打发走的把握便大一些。 “来了。” 她一面往门边行去,一面迅速低头, 查看自己完好无缺的衣裳,小心地将背后被萧琰揉皱的衣裙抚平。 只有两步距离, 不疾不徐,很快便走完了,王保从声响便能判断出她方才大致在屋里的什么位置。 “王内官, ”她笑着将门扇拉开, 对上王保不露声色的面孔, “这点小事, 怎好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王保可是尤定的干爹,东宫的内监总管,平日贴身随侍在太子的身边, 地位与余嬷嬷不相上下。 她说着, 连忙伸手接过王保手中提着的敞口食盒。 盒子小巧极了,比巴掌大不了几圈,里头盛一盅红枣汤,既轻便, 又不易泼洒,恰到好处。 王保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一瞬,紧接着,若有似无地在她身后空荡荡的屋子里环视一圈。 屋子很小, 几乎一眼能望到头,若非要说有什么死角,便只有她身侧两扇敞开的门扉之后了。 寻常人绝不会想到门扉后头藏着人,可王保心细,留意了她方才的脚步,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面带笑意地站在门口,慢慢道:“也是殿下关心娘子。娘子如今可好些了?我瞧着,脸色似乎比来时舒展一些。” 云英知晓他已有疑虑,一颗心不禁跳动得飞快,面上却尽力显出一分愧色:“奴婢惭愧,竟令殿下这样挂心。现下已好多了,方才用了蛋羹与汤饼,热腾腾的下去,焐出一身汗,正要整一整仪容,将食盒送回膳房去,既然殿下又赐了红枣汤,我便稍等片刻,再一并送去。” 不经意间,解释了额角的薄汗,与方才站在门边的原因——是为了整理衣裳。 王保的目光从屋里案几上已收好的一只食盒上掠过,没有说话。 云英没等来他的回应,一时摸不准他到底信了没有,心中更加紧张,因怕自己一直盯着他会引起他更多怀疑,便暂将目光移开,落到外头的长廊上。 这一眼,却正好看到长廊西面的一道身影。 青灰的衣袍,清俊修长的模样,正是在宴上出尽风头的傅彦泽。 她心中一动,不禁“咦”了一声:“那是傅探花吧?看起来喝醉了,怎么身边也无人服侍?” 王保闻言,果然立刻顺着她的视线往回望去,就见傅彦泽扶着廊边的凭栏,慢慢坐下,白皙的脸上有醉酒的红晕,身边也的确空空荡荡,无人搀扶。 那可是太子为皇孙钦定下的老师,将来必是东宫的中流砥柱。 云英顿了顿,见他的注意力已被吸引,这才往后退一步,问:“王内官辛苦一趟,可要进来坐一坐,歇息片刻?” 王保自然要过去询问傅彦泽。 他笑了笑,摆手道:“殿下还吩咐了给吴王殿下送一碗醒酒汤,只是方才未寻到吴王殿下,这才先到了你这儿,一会儿还要过去呢。” 言罢,他拱了拱手便离开了,朝着傅彦泽的方向行去。 “傅探花,”他脚步加快,满是关切,“可是 宴上饮酒太急,有些醉了?不妨先进厢房歇一会儿,老奴已备了醒酒汤,一会儿便给您也送一碗来。” 坐在栏边的傅彦泽已缓了口气,闻声抬头,看到王保的面容,一下想起这是紧跟在太子身边的一名内监。 “多谢,我——”他正要答应,目光忽然看到此人身后不远处的一道门。 华服之下 第106节 那是一间厢房的门,此刻正被人从屋里缓缓阖上,看起来并不起眼,起眼的是屋里关门的人。 就是那个女人。 不知怎么,傅彦泽后背一凉,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 “不必了,我方才坐了片刻,已好多了,离席时间不能太久,我一会儿便回去,内官不必为我担忧。” 他说着,一手扶在栏上,站起身来,修长的身影立在灯下,最初那一瞬的摇晃过去后,就变得笔直挺拔,宛如青松。 王保看他一眼,点头:“也好,那奴婢一会儿便让人将解酒汤送到探花郎的坐席上。算时辰,圣上一会儿该来了,可怠慢不得。” 这是一句委婉的提醒,傅彦泽听懂了,肃然点头,拱手道:“如此便有劳内官了,我这便回去。” 王保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满意地点头,随即自己也快步离开。 - 厢房中,云英坐到窗边,从食盒中取出那盅红枣汤,一边饮,一边看着廊上的情况。 直到看到王保彻底离开,才放下手中的瓷盅,起身道:“好了,人已走了。” 萧琰隐在墙边的身影这才逐渐放松下来。 “你倒是很镇定,”他嘴角含着笑意,回想她方才的表现,竟然有些刮目相看,“好像天生会逢场作戏一样。” 云英听到他的话,愣了愣,迅速回想一番,这份强作镇定的“本事”自然不是天生的。 好像从进入东宫开始——或者说,从决定自城阳侯府逃出来开始,她就一点点变了。要隐瞒的事,和要隐藏的心思逐渐增加,她被迫变得“镇定自若”。 “想在这里活下去,就该如此。”她说着,上前两步,却没走到萧琰的面前,而是站在半开的窗扇边,目光看向外面,留意四周是否有人经过,“殿下也该走了,王内官还在找您,您方才应该也听到了,况且,一会儿圣上该来了。” 趁着眼下一群宫女才经过,四下暂无人,正是离开的好时机。 萧琰站在窗后,与她相隔不过两三寸的距离,可一个在灯下,一个却在阴影里。 “真没良心,你那样利用我,便不打算好好回报了吗?”他也说不清为何,心中总有那么点不甘,不算强烈的情绪,却一直不上不下地吊着。 云英侧目,静静看着他。 他当然知道她在利用他,可是他难道就不是有意的,要在太子的身边埋下一根刺? “奴婢欠您的人情,留着不好吗?” 尽管两人之间地位悬殊,可是谁知道以后会怎样?也许,萧琰也有需要她帮忙的那一日呢? 她半边脸颊隐在窗扉投下来的阴影里,另外半张脸则映着窗外廊下的明亮灯光,一边朦胧而模糊,另一边却清晰明亮,分毫毕现。 萧琰没有拒绝。 对方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两人都心知肚明。 “那便留着,”他扯了扯嘴角,“你欠我的,总会有你要还的一日。” 临走的时候,他还不忘恶意地回头,轻声说:“若他真的满足不了你,也可以找我,这个不算人情。” 说完,在云英猛然羞恼的目光中,翻窗快步离开。 这个祖宗,有时实在有教人气恼的本事。 云英愤愤取出香粉,对着铜镜又仔细修补一番。 时间不多了,她得抓紧些。 很快,面色重新变得有一丝苍白,她收好香粉,将两只食盒提在手上,出了厢房,朝膳房行去。 圣上将至,膳房中又分好了要添的菜式与酒水,搁在廊边的长台上,让各位负责伺候的宫女们自来取了送去。 此刻,宫女们正捧着盛满酒食的托盘,陆续往前庭行去。 云英与她们逆向而行,为了让路,自觉地退到靠着扶栏的一侧。 行至于长廊转角处,恰好迎面撞上一位同样手捧托盘、步履迟疑的宫女,她低着头,没有留意前方行来的人,一个不小心,手中的托盘与云英的食盒撞到一起。 砰地一声,猝不及防,托盘上的酒壶倒下,酒液汩汩蔓出,积聚在托盘上,串珠成线,自托边缘落下来,一下便将那名宫女的裙摆打湿了。 反倒是云英,因为手中提的是食盒,撞了一下也不碍事,完好无损。 “哎呀!”宫女低呼一声,看着自己的衣裙,一下慌了神。 翠绿的颜色,一旦湿了,那一片变深,在灯下十分醒目。 “衣裳脏了,这可怎么好,到庭中便是失仪,定会被责罚的!” 那宫女急坏了,下意识想责怪对方,可一抬头看到是云英,愣了愣,硬生生将责怪的话又咽了下去。 “快快先寻个人去替你吧,方才有内官来报了,圣上马上就到,要与众进士同饮,酒耽误不得!”旁边的宫女步履匆匆经过时,出声提醒。 这话没错,可那脏了衣裙的宫女一听,却更要哭了:“这样的差事,谁肯替我去呀!” 她负责的正是那个叫孙惟合的进士,其他宫女已都知晓此人品性低劣,定不会愿意替她。 云英四下看了看,走近一步,将自己的食盒搁在一旁,替那名宫女将托盘上翻倒的酒壶扶正,轻声说:“我替你去吧。” 那名宫女呆住了。 “你去重新换一壶酒来,我替一替你,你去换身衣裳便来。”云英微笑道。 “可是,那个孙进士,他——” 云英在她的肩上安抚似的轻轻拍了一下:“无碍,我是东宫的乳母,你们的管事姑姑不会为难我,你快去快回便是。” - 前庭中,圣上终于在众人的行礼声中,来到最高处的凉亭中。 望着一张张年纪不一、相貌各异,却都含着殷切期盼和敬仰的脸,萧崇寿微微抬手,扬声道:“都起来吧。” 一片谢声中,众人方直腰起身,回到座旁,却没有坐下。 圣上到来之前,是有内官提前来报过信的,是以众人都能稍作准备。 萧琰已提前回到座上,傅彦泽也已饮过王保特意让人悄悄搁在他案上的一小碗醒酒汤,一切看起来都十分寻常。 “你们都是今岁科考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不枉十余年的寒窗苦读,往后,诸位入朝为官,便不再是从前在书斋中只读圣贤之书的学生了,而要拿出兼济天下的胸怀与担当,替天下百姓谋福祉。” 萧崇寿沉沉数语,再度引起诸位进士们的齐齐称赞与应答。 他遂捧起酒杯,冲众人示意:“这一杯酒,是朕敬诸位学子。” 说罢,捧杯饮下。众人立即一同满饮。 接着,又单独敬了状元一杯,便算过去。 这二百余名进士,除却一甲三人将来兴许能长留京中,其余至少一半人只能做个地方小官,终其一生,恐怕也只有这一次得见天颜的机会。 “好了,不必拘束,都自在些吧,朕坐片刻便走。”皇帝说完,不再同进士们说话,而将目光转向自己的两个儿子。 席间究竟如何情况,他方才已听人说了宴上大致的情况,知晓太子给孩子拜了老师,也知晓大多进士还是更青睐太子。 他的 一番苦心安排,大多时候总能被太子挡回来,他们父子两个之间,好似生来便是相克,怎么都不对盘似的。 倒是阿溶,活泼可爱,天真单纯,那无害的样子,更能教人展颜。 孩子聪明得很,明明不大见他,却难得有记心,此刻被一名内监带着,一对上他的目光,圆圆的眼睛便弯起来,脑袋歪歪,小手指也指过来,嘴里咿咿呀呀开始叫:“祖、祖、父!” 竟还记得。 萧崇寿眉眼间流露出温情,今日皇后不在,他也没有那么多顾忌,冲那内监一招手,便亲自抱起了阿溶。 “小家伙看着小,长得却敦实,”他微微笑着,转头看向萧琰,“琰儿,倒与你小时候有些像。” 萧琰扯了扯嘴角,知晓父亲的言外之意,瞥一眼侄儿笑呵呵的面容,说:“都是父皇的血脉,自然面容相似。” 萧崇寿忍不住叹了一声。 他膝下子嗣单薄,至今也只这一个孙儿,若换作别人,到他这个年岁,便是有了重孙,也不足为奇。 “好了,朕乏了,”他将孩子重新交还过去,在贴身内监的搀扶下,自榻上起身,“这便回宫去了。” 他一站起来,萧元琮和萧琰便也站起来,退让到一旁,就在底下也有人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要起身恭送的时候,最远处的几张坐席附近,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紧接着,便是女子的轻呼。 “圣上还在此,孙进士,您怎可如此无礼?” 底下原本稍显嘈杂,女子的声音夹杂其中,并不突兀,但因那嗓音比大多正在说话的男子的低沉嗓音都要更轻柔清亮些,是以许多人都听到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末席处,一名宫女歪倒在一旁,一手捂着半边袖子,地上是一只摔裂的酒壶,碎了一地的瓷片和流淌开来的酒液,看起来狼狈极了。 场中一时静了,萧崇寿站在高处,不禁蹙眉,沉声问:“发生了何事?” 孙惟合在数百人同时看过来的目光中慌了神,猛地从榻上跳起来,冲高处的圣上拱手道:“回禀陛下,并无大事,只是宫女奉酒时不留神,掀翻了酒壶,这才惊扰了圣上,此事定非她有意为之,还求陛下莫要怪罪。” 这一番话倒有几分要替宫女解释求情的意思,乍一听,竟像个敦厚之人。 然而凉亭居高,庭中灯火辉煌,恍如白昼,萧崇寿暂未言语,他身边的两个儿子却都认出了那名宫女。 “云英,怎么是你?”萧元琮上前一步,唤了出来。 只见那名倒在一旁的宫女怯生生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美丽脸孔,果然是云英。 “殿下,奴婢方才不小心碰倒一位宫女托盘上的酒,弄湿了她的衣裳,这才先替她过来伺候一会儿,好让她有工夫换一身干净的衣裳,以免御前失仪,谁知、谁知这位进士郎,趁着奴婢斟酒时,竟有不轨之举,奴婢一时情急,这才打翻了酒壶……” 孙惟合惊呆了,没想到太子竟然识得这名女子。然而瞧她的打扮,的确是个宫女,既如此,大小也就是个奴婢,又不可能是太子的贴身婢女。 想到此处,他当即大喝道:“你血口喷人!这是在御前,这么多双眼睛瞧着,我何苦要对你个小小宫婢行不轨之举?我看,分明是你害怕责罚,才会如此栽赃——对了,方才也的确是你先靠上来的!” 他说完,便朝着前面跪了下去:“陛下,二位殿下,微臣好歹已考上进士,将来无论如何也有官身,绝不至于瞧上一个奴婢,早先民间流传过风流韵事,有些到了年岁的宫女,会想方设法在恩荣宴上接近进士郎,好为将来出宫后谋个好去处,此女恐怕便有此念,才会如此行事,求陛下与二位殿下明鉴!” 若是换作原本伺候他的那名宫女,此刻这一番话出来,萧家这几人便要信上几分了,可眼下,跪在旁边的不是旁人,正是云英。 萧崇寿的脸上已带了薄怒,却紧抿了唇,没有说话。 旁边的萧琰先冷笑一声,目光如刀一般尖锐地落在孙惟合的身上,嘲道:“她要接近你?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样貌,什么身份。” 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听得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孙惟合更是恐慌起来,心里陡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站在前排的人已然认出来了,旁人或许因为离得远,方才没有看清,他们却都见过,这名宫女,是方才入永华苑时,一直跟在太子身边的,等入席后方离开。 这时,萧元琮上前一步,一向温和的目光难得结了冰霜。 “孙进士,你可知晓你口中这个想方设法接近你,要谋个好去处,要栽赃你的小小宫婢是什么人?” 华服之下 第107节 第98章 疑心 探花郎方才又为何不直接拆穿奴婢…… 两位殿下如此态度, 已让孙惟合的心凉了半截,他抬头怔怔望过去,无措地摇头:“微臣、微臣不知……” 萧元琮冷冷道:“她是东宫的乳母, 平日只管伺候皇孙,从不做这些端茶递水、伺候外人的粗活, 孤竟不知,她跟在皇孙的身边还不满足, 还想接近一位排在二百五十名以后的进士。” 便是一贯温厚宽和,不曾在外人面前冷过脸的太子, 此时说出的话也已经彻底不留情面。 是啊,不说东宫的人如何,单乳母这样的身份, 便表明已有自己的孩子, 那多半早有夫郎, 将来只要不犯错, 皇孙顾念幼时恩情,多少会照拂一二,根本不愁前途, 何故要与一个连京官都争不来的进士郎拉拉扯扯? 孙惟合的心彻底凉了。 他呆呆看着高处之人, 在同年们异样的眼神中,自保的念头迅速占据上风。 “陛下饶命!微臣今日实是得见天颜太过激动,又一时喝多了酒,才犯了糊涂, 误会了这位娘子,微臣平日行端坐正,从未有过差池呀!”他说着,便在地上磕头。 方才实则未做什么出格之举, 毕竟在众目睽睽下,男子饮多了酒,偶尔糊涂也是常事。 然而,他话音才落,那名一直在低声饮泣的女子却忽然开口了。 “奴婢从前不识这位进士郎,不知其平日为人如何,可方才,奴婢听宫女们说起,这位进士郎在席上似乎分寸欠妥,让宫女们有些害怕,正因如此,方才那名宫女的衣裳湿了,才会一时寻不到替她的人,奴婢这才先接了她的差事,本想着,奴婢到底是替圣上与太子殿下伺候皇孙的,进士郎该懂得轻重,稍有收敛,谁知……他方才竟借着接酒时,扯住奴婢的衣袖,要将奴婢拉近……” 孙惟合大惊失色,瞪着看起来美貌娇弱、温柔无害的女子,只觉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悬在自己脖颈边的刀子,随时能将自己杀死。 “你胡说!”他立即否认,目光看向周围的其他进士们,“你们——诸位同年,你们方才就在旁边,应当都看到了,是她先靠近我的,对不对!” 有的人沉默地避开他的视线,有的则迟疑着开口:“我等方才的确在旁边,可是不曾留意细节,实在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孙兄,实在对不住……” 他们说的是实话,方才众人与圣上饮酒毕不久,注意力还未放到别处,再加上斟酒时,宫女那长而宽的衣袖遮下来,若非有意盯着,谁会留心袖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孙惟合的话,无人能证明,而云英的话—— “奴婢方才所言,句句属实,陛下与二位殿下若是不信,大可问一问众多宫女们。” 这一回,有好几名宫女看向孙惟合,甚至周遭的几名同榜进士,也用一种莫名的神色看了看他。 圣上驾临之前,孙惟合虽也不曾明目张胆,但行止间的轻浮却是有目共睹。 “孙兄,圣上在此,万事不可欺瞒,你还是说实话吧。”有个看不过去的年轻人道。 他的声音是压低了的,远处的人自然听不见,但就站在附近的众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孙惟合当即有种百口莫辩的憋闷感,一手捂着胸口,另一手颤抖着指向云英:‘你、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 “无冤无仇,说得好。”一直站在凉亭中不曾开口的萧崇寿已有些听不下去,“既知无冤无仇,那便没道理要‘栽赃’于你,这么多双眼 睛看着,你今日到底有没有逾越之举,已是一目了然。” “陛下!微臣——” 他还想辩解,却被萧琰冷笑着打断:“还未入朝为官,就敢对宫女起歹念,若有朝一日真做了官,治下的百姓还不知要被如何欺压。” “还未授官,便不要称臣。”萧崇寿一手蜷在口鼻前轻咳两声,沉沉道,“科举一制,自创立以来,便是要为朝廷拣拔有学识才干的能人志士,你们经了层层考试,才一路行至此处,学识自然毋庸置疑,然而,究竟内里品性如何,却未可知,今日看来,你的品性,定然是不能入朝为官的。” 孙惟合原本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登时变得惨白:“陛下,小人寒窗二十余年,才有今日登科啊!小人糊涂,可今日不曾犯下作奸犯科的大罪——” “不错,没有作奸犯科的大罪,所以也不必劳烦刑狱诉讼,朕做主便好,”萧崇寿懒懒地摆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看一眼旁边的进士名单,道,“孙惟合,革去一切功名,此后二十年,不许再考。” 寥寥数语,让在场的进士们都屏住呼吸。 登科之日,欢庆之时,竟也是他们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天子威势的时候。 二十余年寒窗的努力,在今日付之一炬,而今后二十年,更是毫无希望,孙惟合已年近不惑,二十年后,便近花甲,到那时,人的志气早被蹉跎殆尽,头眼昏花之际,能好好走进考场已是万幸,何况考中? 这话,已几乎掐断了孙惟合一辈子的科考仕途。 他听得双目圆瞪,一口气没喘上来,竟就这样晕了过去。 守在外围的天子近卫立即上前将其拖出去,很快,一张坐席空下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萧崇寿的脸上重现浮现出一丝笑意,扫视一眼众人,说:“好了,此事便当是个教训,诸卿记住,行端坐正,约束自身,方是为人与为臣的根本,将来,莫要步其后尘。” 众人立即闻声而跪,高呼受教。 恭送声中,萧崇寿穿过前庭,登上御撵,离开了永华苑。 云英也在王保派来的两名宫女的搀扶下,从地上起身,从席上退下。 众人纷纷向她投来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只有一个人,正竭力隐藏自己目光中的震惊与怀疑。 傅彦泽方才恰好跟着状元与榜眼二人来到末席附近,与几位同年们敬酒,他所站的位置,正好面对着孙惟合的坐席,饮酒时,一掀眼皮就能看到二人的情况。 他方才也不知怎么,捧杯满饮时,一双眼睛就看着那处。 她一个乳娘,不去服侍皇孙,却到这儿来做一个小宫女才做的活,着实怪异,明明不久前,他才瞧见她在厢房歇息呢。 便是这多看的一眼,他看到了别人不曾留意的细节。 孙惟合起初的确没有邪念,他那一双被挤得极小的吊梢眼正时不时偷偷觑着高处的贵人们,并未留意身侧的宫女已换了个人。 是那个女人自己,斟酒时轻甩了甩衣袖,令边缘的布料自孙惟合的手背上拂过,这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在孙惟合看过来的时候,她不但没有避开,反而对他露出了笑容。 紧接着,她再捧酒时,便发生了众人看到的那一幕。 孙惟合的确没做什么,是那个女人自己演了一场戏。 - 云英重新回了厢房附近。 这一回,她不必再做什么,只需等待宴席结束,太子带着皇孙回宫的时候跟上一道便可。 屋里有些闷,她将两名送她过来的宫女送走后,干脆开了门,站到长廊一侧,感受着夜晚的微风。 暮春花草繁盛,微风中裹着泥土的腥气与鲜花的芬芳,让人心胸舒展,惬意极了。 身后传来一阵不太熟悉的脚步声,不算急促,甚至还带着一点犹豫,云英回头,诧异地看到两丈外的廊灯下,傅彦泽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大约是已经饮过醒酒汤了,他的身形看起来比方才第一次来这儿时的样子要稳当许多,一双眼睛清澈的眼里也盛着清明的怀疑与审视,好似有什么事想不通似的。 可一对上她的视线,那双清澈的眼睛便立刻一凛,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戒备和提防。 云英愣了愣,实在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新晋的探花郎,明明话也没说过两句。 “傅探花,”她转过身,走近两步,眼看他的目光随着她的靠近而更加紧张,像刺猬要竖起浑身的刺一般,只得在离他还有四五步的时候便停下脚步,“可是要寻歇息的地方?若有什么奴婢能帮得上忙的,傅探花只管吩咐便是。” 傅彦泽站在原地,紧抿着唇没有说话,清俊的脸庞亦紧绷着。 便是这副紧绷的模样,还带着一点少年郎的稚气,让他看起来与这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也是初入繁华之人,让云英不禁想起十多年前的自己,尽管那时年纪太小,大多事情已记忆模糊,但第一回进入城阳侯府时的忐忑和孤独,却一直深深埋在心里的某个地方。 不过,她的这点情绪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傅彦泽便开口了。 “穆娘子,”他低声道,少年人的嗓音带着一种特殊而别扭的沙哑,“方才为何要害孙惟合?” 云英面上的微笑淡了两分,看过去的目光也冷了一分。 她知道此人性情耿直,此刻这样直接来问,定是看到了什么。 片刻沉默后,她没有回答,只是淡笑着反问:“那探花郎方才又为何不直接拆穿奴婢?” 若换作其他人,也许会出于忌惮她东宫乳母的身份,不想掺合进东宫的事中等原因,而选择明哲保身、袖手旁观,但傅彦泽定然不是。 既然如此,那便只有一个原因。 不等傅彦泽开口,她便先一步替他答了:“傅探花与孙进士是同年,同侪之间,有些事有目共睹,隐瞒不住,定然也知晓他的为人品性如何,对不对?” 他定然也知晓孙惟合的确就是会在席上对宫女言辞轻佻、举止轻浮之人,所以才不曾当场拆穿她。 果然,话说完,傅彦泽便陷入了沉默。 姓孙的在会试之前,便曾因在平康坊饮酒时,对一名舞姬有所冒犯而闹到府衙中,幸好及时求到一名在京都有几分门路的同乡面前,掏了大半家当赔给那名舞姬,才算将事情压下来。 这样的人,便是当真在恩荣宴上有荒唐之举,他也不会觉得多惊讶。 但…… “这是两回事,穆娘子,莫要混为一谈。”他坚持道,“穆娘子是皇孙的乳母,平日的一言一行,自然都会影响着皇孙,绝不可有一丝差错。” 他说着,顿了顿,又想起如今由殷大娘养着的那个孩子:“还有穆娘子的小郎君,难道娘子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发现自己的母亲竟是这样的人?” 云英愣了愣,看向他的眼神也变得莫名起来。 竟提到了孩子,原来世间当真还有这样纯良之人吗? 她也不知怎么,觉得心底一阵发酸,其实他说得没错,可是她已走到这一步,哪还有多少选择“向善”的余地? “多谢探花郎的好意提醒,不过,此事只要你不说,又还有谁会知晓?”她说着,轻笑一声,“况且,探花郎希望我怎么做?现下去向圣上与二位殿下领罪认罚吗?” 傅彦泽皱了皱眉,一时无法回答。他大约的确喝多了,思绪总不及往日敏捷,面对她理所当然,知错不改的态度,竟忽然卡住了。 就在这时,长廊上再度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二人循声望去,正是方才那名下去换衣裳的小宫女。 她提着裙裾,站在长廊的拐角处,似乎原本有话要说,但瞧有人在,便不敢过来。 “娘子,您若有是要忙,我便晚些再来。”她显然是来找云英的,说完便作势要走。 云英出声叫住她,笑着说了句“无妨”。 “探花郎方才不过问起两句与皇孙相关之事,不打紧,”云英说着,侧目看一眼傅彦泽,“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傅彦泽的唇抿得更紧了。 他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太会弄虚作假、信口胡诌! 那名宫女见状,想了想,也觉在情理之中,毕竟方才傅探花被太子殿下钦定为皇孙未来的老师,而穆娘子则是皇孙的乳母。 横竖她要说的,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话,见状,便直接上前,深吸一口气,提着裙裾向云英行礼。 “奴婢是来向娘子道谢的,娘子方才不但替奴婢暂顶了差事,还让孙进士那个恶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奴婢感激不已!” 她这一礼,行得几乎与见到宫内外的贵女夫人异样了,可见是真正打心底里敬云英。 云英伸手将她扶起来,自己本意也不是为了帮这名宫女。 不过,倒是恰好让傅彦泽听到。 华服之下 第108节 她随即侧目,给了傅彦泽一个“你看,我做得没错”的眼神。 傅彦泽无法反驳,但他心中始终坚持认为不对。只是现在不是继续争执的时机,他只好在原地默然立了片刻,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云英仍旧带着皇孙与萧元琮同车。 皇孙在上车之前便已困倦,被哄着睡着了,此刻卧在小小的提篮里,双目紧闭,睡得心无旁骛,仿佛外头打雷下雨也唤不醒似的。 车里静悄悄的,除了马车摇晃时候的吱呀声,与车辙压过地面的闷响,再无别的动静。 云英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半垂着头,视线看起来是落在皇孙的身上,实则却透着一股淡淡的愁绪,映在那张略显苍白的面上,瞧得人心间发软。 萧元琮沉默许久,到底还是伸出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被方才的事吓到了?” 他不说便罢了,一说,云英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层难言的酸楚,紧接着,两行眼泪便滚落下来。 “没有,”她慌乱地摇头,狼狈地别开脸,轻声说,“只是觉得奴婢这样的身份,自己让旁人轻看便罢了,可今日,却给殿下丢脸了……奴婢实在愧对殿下的厚待……” 第99章 孺人 便赐她‘孺人’吧。 萧元琮看着自己骤然空下来的手掌, 不知怎么,心口像被尖锐的针扎过似的,一阵一阵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还记得方才的情形。 那个姓孙的进士郎, 连正经官职都不曾有,却敢直呼云英为“一个小小宫婢”, 还要怀疑她为了接近他这个样貌丑陋、无官无职之人! 云英是他的人,平日在东宫, 也鲜少做端茶递水的活,有尤定他们去了, 更是让她平日连往膳房去领餐食这样的事都不必再做。 可在旁人眼里,她仍旧是个可供人随意使唤的小小婢女。 他身边跟随多年的余嬷嬷如此,就连那姓孙的, 也是如此。 方才王保已经暗中替他去问过当时在厢房附近的宫女们, 事情的确就如云英在庭中时所言, 一切皆出偶然, 那姓孙的,也确手脚不干净,让大多数宫女打心底里抗拒。 难怪她那日说, 听到城阳侯府的下人们唤她的孩子作“小侯爷”会感到不习惯, 仿佛一时无法适应这个身份一般——她的儿子如今已是侯府的主人,而她的身上,却还深深烙着从幼时便刻下的一个“奴”字。 萧元琮放下原本托住她下巴的手,转而落到她的肩上, 将她搂进自己的怀中。 “云英,”他的指尖在她的肩头摩挲着,不比往日慢条斯理,力道有些重, 似乎在努力克制着心中的眸中情绪,“孤会给你家中翻案,让你有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从此,便没人再敢拿“婢女”、“下人”这样的字眼来贬低她。 云英的眼眸登时一亮,连忙抬起头来,还带着泪意的双目朦胧地仰望着他,满怀期盼:“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萧元琮点头:“自然,孤既答应你,便定会做到。” 云英不禁露出笑意,眉眼弯起时,蓄在眼眶中的泪再次从眼角滑落下去。可是,才不过片刻,那抹笑意便又淡了下去。 “还是算了,”她将脑袋轻轻靠在萧元琮的肩上,“殿下有这样的心意,奴婢已经感激不尽。” 萧元琮看着她忽然转变的态度,扬眉问:“怎么了?” 云英摇头,沉默片刻后,轻声道:“奴婢也不知奴婢的父亲到底是何人,当初到底所犯何罪,才会累及全家,可是,想来有这样重的惩戒,必也是重罪,殿下在朝中,虽早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奴婢也知晓,殿下能有今日,实属不易,奴婢不想给殿下添麻烦。” 她这样乖巧,却一下说中了萧元琮一直以来最在乎的东西——他的声名与权势。 片刻后,他缓声说:“无妨,孤如今不比从前,许多事已不再有那么多掣肘了。” 云英听到这话,心中动了动,只觉这时候该问出口了。 “真的吗?可奴婢总是不安心……殿下,能不能告诉奴婢,奴婢的父亲到底因何获罪?” 她知道,这件事始终是扎在太子心头的一根刺,早些挖出来才好。 萧元琮沉默片刻,似乎在考量要不要告诉她,以及要告诉她多少。 “你父亲所犯之罪,实则本算不上什么大罪,至少,用不上赔进妻儿去,是因为孤,才累得你,那么小的年纪,就投身他人府中为奴。” 倒也没有隐瞒。 云英悄悄松了口气,否则,她还不知要再说些什么,让这件事彻底过去。 “殿下为何如此说?”这是她早已想过,准备好的话,“奴婢四岁就入了城阳侯府,奴婢的父亲获罪,定是更早之前,那时,殿下也不过才十余岁。” “是啊,十余岁。”萧元琮的目光望向车帘之外,神色有一瞬间恍惚,“正是十余岁,孤在政事上还无半点话语权,羽翼稚嫩,又深为父皇不喜,平日,便是饭吃晚了一刻,字少写了一个,也会被传到朝堂上,被郑家那一党人添油加醋地抨击一番,在面对你父亲的事时,才会做出那样的抉择。” 他说着,慢慢将当初的事情说了出来。 与萧琰所叙时,着重多说了萧元琮在此事中为了保住自己而牺牲无辜之人不同,在萧元琮的叙述中,说得更多的,是郑家兄妹的步步紧逼。 他们兄弟两人,各有立场,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多有偏向。 云英庆幸自己多留了心眼,提前知晓了这些旧事,才没有贸然向太子提出想要摆脱奴籍,恢复良民之身的请求。 以他的性子,这样的事,必得是他亲自提出的才好,她父亲的事,更得由他亲自解释,才能安心。 也因她提前做了准备,在这时候的反应,才能做到让他安心。 “原来竟是如此……”她听罢,神情一点点变得复杂,眼神定定望向车外,看起来有些迟疑,又有些惶恐。 萧元琮静静看着她的反应,不知怎么,心口有些揪紧。 他先前一直没将这件事说出来,只是觉得此事可能会让云英有异心,就像薛清絮那样,从前的薛家,也是他的鼎力支持者。 尽管云英不似薛家那般,曾经在朝中也有不小的影响力,薛清絮的反戈,当初也给他添了许多麻烦,但终归是身边之人,他不愿见她有异心。 可今日,临到真正说出口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对她的那种“提防”,似乎和对薛清絮的完全不同。 他似乎有一丝细微的忐忑和恐惧。 明明她只是个毫无依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罢了,在朝中没有任何根基,根本掀不起风浪来,就连薛清絮,她为了给他找不痛快,不惜与皇后联手,他都没有半点恐惧。 如今,又是为什么? 这种感觉,陌生的同时,又让他感到十分不适。 “云英,”他轻声 问出那个让他感到不安的问题,“你会恨孤吗?” “我……” 云英抬眼,对上他温柔中带点忧愁的目光,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刚入东宫的那阵子。 那时候,太子似乎只是个温柔端和的君子,不但脾气好,还会问她,心中是否有怨。 她说没有——那是在不知真相的时候,可她不是圣人,绝做不到以德报怨、满心大爱,面对这个当初让她全家落入深渊的推手之一,她怎么可能没有半分怨怼? 只是没有那么强烈,算不上恨罢了。 “奴婢不敢,”她轻轻摇头,看着他深黑的眼眸,短促地笑了笑,“也许方才有,现在已没了。” “多谢殿下愿意坦诚相告,没让奴婢被一直蒙在鼓里。”她先向他稍低了头,行了简单的礼,才继续道,“奴婢明白,当初的事,殿下有殿下的难处,奴婢的父亲也的确犯了错,受到不该有的惩罚,也是时运不济所致,若非郑家一党步步紧逼,奴婢一家恐怕也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况且,殿下如今也救了奴婢,便是当真有亏欠,也已算还完了。” 萧元琮感到心中的那点不适,随着她这一番话,慢慢消失了。 她没有像当初的薛清絮那样,从此心怀怨恨,执意与他做对。 “云英,”他的唇边浮现一抹宽慰的笑容,“你果然是不一样的。” 他忍不住抬手,轻抚她的脑袋,眼中有说不出的怜爱之意:“孤当初没能护住你的父亲,如今定会好好护着你。” 有这句话,云英暂安下心来。 她主动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说:“有殿下的话,奴婢便安心了。” - 恩荣宴后的第二日,给新晋进士们授官的圣旨还未下,孙惟合在宴上冒犯宫女的事,便已闹得朝野上下,人人皆知。 毕竟,考上进士,不但对平民百姓家庭而言,是鱼跃龙门的大喜事,对大多本就出身官宦之家的子弟而言,也意味着真才实干,从此晋升更加顺畅,不论如何,都意味着将来前途谈阔。 而偏偏孙惟合在才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走错了方向,再次被一道圣旨自云端打落,从此再难翻身,这样的事,不算亘古未见,但在本朝,还是头一遭。 事关天下读书人,朝上自然要有一番议论。 朝臣们多是读书人,靠科举出身的更占半数以上,是以,不论党派,这一回,都齐声称圣上处置妥当,此事还应当昭告天下,让读书人皆引以为戒,莫以为只要埋头苦读,考上进士,便能为所欲为。 也有少数两三名朝臣提到了此事相关的宫女们。 就在这时,一直不大在朝上慷慨陈词的萧元琮缓步行至正中,对着天子郑重下拜。 “此事儿臣心中有愧,实在深感自责。” 萧崇寿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不禁凝了脸色,沉声问:“太子何故自责?” 旁边的萧琰亦神色莫测地看过来。 只听他道:“昨晚宴上之事,儿臣自感愧对穆氏,父皇有所不知,穆氏之父,乃是罪臣穆正己,当初,穆正己因儿臣之故,受到重罚,如今,他膝下独女为儿臣悉心照料阿溶,儿臣本该善待于她,岂料还是令她受到如此轻视欺辱,儿臣实在心下难安。” 听到“穆正己”三个字,有少数朝臣便已想起来了。 此人虽非朝中要员,名声不显,但当时因判罚有些过重,给许多人留下极深的印象。 萧崇寿起初还有些茫然,只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始终想不起来到底是何人,还是一位坐在前列的御史低低提了几句,才让他想起当年的事。 “原来是他……” 时间久远,对于天子而言,他决定过太多人的生死,每年全国需判死刑者,都要交至宫中御笔亲批,他自不可能个个记得。 “父皇,儿臣当年年少无知,不懂朝政,只凭一股义气便上疏父皇,恳请父皇饶恕儿臣的老师,指责穆主簿行事粗疏,为求自保而脱他人下水,如今想来实是冲动,父皇为令儿臣牢记此事,吸取教训,特命严查重惩,这才使他全家皆因此受到牵连。此事归根究底,都是儿臣年少所犯之错,当时不知身为储君所担之责,连累无辜之人因儿臣的任性而受到难以挽回的伤害,儿臣心中实在愧疚难安!” 一场十几年前的旧案,一个从七品下的小官,太子却能从年少记到如今,甚至还会为了此人,当着朝中众臣的面,主动提起,一时令许多臣子们都感慨不已。 “太子仁善,竟将这样的事都铭记于心!” “是啊,年少知错,至今仍能改正,真乃君子之风!” “国之根本,如是方能令万民心安!” 面对一声声赞美,萧崇寿的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当初的决定分明是他做的,太子此举,简直是要他这个做皇帝的自惭形秽! “好了,事情过去这么久,如今再要争论,又有什么用?”他不耐地摆摆手,“横竖穆正己是犯了罪才被黜落,也不算多冤枉,既然他的女儿抚育阿溶有功劳,给她稍抬身份便罢了,总不好让天下人瞧着皇孙的乳母还是个罪臣之后。” 此话便算是将事情揭过。 往事已矣,圣上到底也在乎颜面,若当真重究当日判罚,只恐还要牵到更多往事,实非他所愿,只给个身份,也算对得起今日之事了。 想起阿溶,萧崇寿到底有些心软。 华服之下 第109节 “便赐她‘孺人’吧。” 王侯之妾、大夫之妻,可称孺人,这显然是看在她为武家生了孩子,却未能得半点名分的份上赐予的称号。 有了此称号,她便不再是低人一等的奴仆,而是与其他外朝命妇一样的妇人了。 若照她从前从七品下官员之女的出身,成为孺人,也算与之相符。 萧元琮的眉峰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他没料到父皇对阿溶的那分格外厚待,竟能延至今日,以至于即便不愿意重审当日旧案,也愿意给云英一个额外的封号。 难道是血缘亲情使然? 不过,无论如何,他说出的话已经办到,自然没什么怨言。 “儿臣替穆氏、替阿溶多谢父皇仁慈。” 朝会散去时,萧琰没有直接离去,而是走到萧元琮的身边,意有所指地笑道:“大哥果然厉害,多年前的错案用在今日,都能为自己赢来一片称赞。” 萧元琮淡笑:“二弟说的哪里话,孤不过是承认了过去所犯的错罢了,诸位卿家如抬举,反倒令孤惶恐。” 萧琰瞥他一眼,嘴角扯出的弧度更深:“大哥就是这般谦逊,令弟弟我佩服。不过,如今她既要成孺人了,还要再留在东宫吗?” 萧元琮的笑容慢慢冷下来。 “乳母照顾皇孙,天经地义。” 第100章 芍药 此事定和太子有关。 “殿下……” 云英被萧元琮压在屏风上, 勉强承着他带来的重量,有些摇摇欲坠。 萧元琮没有说话,只用力掐住她的腰肢, 使她的身子不至往下滑落。 额上有积蓄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 坠在她光洁美丽的后背,恰是正中凹下的脊柱间, 再度积蓄,滚滚而下, 直到隐没在底端的缝隙中。 她的后背漂亮极了,也不知是怎么生出来的,光洁细腻, 没有半点瑕疵, 骨肉更是完美贴合, 纤薄的同时, 紧致匀称,与前面的起伏丰腴截然相反。 萧元琮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拔的境地,有什么东西扯住了他的身子, 让他无法抽离开来, 眼前、脑中更是被什么糊住了,无法思考,更无法冷静,只能凭着最原始的本能不停驰骋。 云英双手高高抬着, 抓在屏风顶端,却只敢下压,而不敢将整个身子的重量有半点靠在那屏风上,生怕一不小心, 就会将这一副格外典雅古朴的花鸟绘屏弄得轰隆倒下。 那样的动静,必要引来守在外头的王保等人齐齐冲进来查看。 尽管他们都知晓此刻两人在殿中做什么,可是亲眼看到与知晓仍然是两回事,她始终没有那么放得下面子。 这两日,她总觉得太子仿佛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日朝会后不久,天子的谕令便下来,不但为她脱了奴籍,还直接封她做了孺人。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整个东宫,除燕禧居的人以外,全都过来向她道喜,不论真心假意。 她以外,很快,夜里等太子回来,她便能得到他肯放她出宫,回到城阳侯 府的消息了。 谁知,夜里他回来的很晚,不但没有召她,更没让人传来只言片语,仿佛完全不在意此事一般。她心中觉得不对,到第二日,干脆主动求见,却被余嬷嬷和王保一起拦在了外面。 “殿下这两日正为政事繁忙,请娘子过两日再来。” 他们是这么说的,自然也是得了太子的属意,否则,不论余嬷嬷再如何厌恶她,也不会如此自作主张,借太子的名义胡乱传话。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只能离开,耐着性子等了几日。 一直到今日,她再次主动求见,才终于被放了进来。 谁知,还没等她跪下说出道谢的话,萧元琮便将她拉起来,抱在怀里亲吻,接着,便成了现在这样。 她能感受到他内心的那一股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情绪,起初是带着几分急躁的,好似压抑了许久的渴望喷涌而出一般,后来,不知不觉就变了,变成了一种充满占有意味的强硬。 和最开始,他等着她从靳昭身边主动离开时的从容淡定不同,和后来他亲眼看到她和萧琰差一点点就水到渠成的嫉妒和比较不同,这一次,他似乎是在和自己较劲,至于较的是什么劲儿,云英并不知晓,只在心中隐隐能抓到一点关键。 他恐怕不想轻易放她出宫…… 模模糊糊间,她的脑袋一阵晕眩,全身的感官都在往某一个地方集中。 她努力抓在屏风顶端的手指已经泛白,开始轻轻颤抖,忍不住回过头去,迷蒙的双眼没有聚焦,仿佛正看着萧元琮,又仿佛没有。 “殿下,奴婢快受不住了……” 萧元琮俯低身,等她颤声说完,便吻住她的唇瓣。 好半晌,在她浑身卸了力气,顺着屏风往下瘫去的时候,他再度捞着她的腰肢按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云英,孤把你的孩子也接进宫里来,好不好?” 云英满眼失神,好半晌,心绪才逐渐回笼,疑惑地看着他。 “他如今已是勋贵之家的郎君,有资格住在宫中,日后便给阿溶做伴读,从此做皇家近臣,好不好?” 云英愣了下,心道自己果然猜对了,太子不肯放人了。 “殿下说的可当真?”她没有时间仔细思考到底怎样应对才最合适,只能依靠直觉反应,先是做出欣喜的模样,好让他的一番用心得到安慰,在他将要点头的时候,再让自己的情绪低落下来,“可是殿下,皇孙年岁尚小,即便要伴读,也要三岁以后才能挑选,哪有这么早就住进宫里来的道理?旁人知晓,还不知要怎么议论呢,还是算了,奴婢不敢奢想。” 一说起旁人议论,萧元琮果然清醒了大半。 “罢了,随口一提而已,此事还是以后再议。”他说着,在她脸颊上又吻了吻,抱着她进浴房去,“阿溶还小,他和别的孩子不同,没有亲生母亲在身旁,十分依恋你,你还是在宫中再留两个月的好。” “殿下!”云英一急,还想说什么,却很快忍住了,生怕惹恼他。 萧元琮看了她一眼,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孤明白你也关心自己的孩子,如今你身份已然不同,孤准你每旬可出宫一次。” 水汽氤氲,万事万物变得朦胧而模糊,云英抬起同样湿漉漉的眼睛,压下一切忽然低落到谷底的情绪,轻轻点头。 “好,奴婢一切都听殿下的。” 她小心地来到他的身后,将脑袋搁在他光洁的后背上,不让他看到她眼中的不快。 他已知晓她身份的不同,准她每旬出宫一次,又为何不让她直接搬出宫去,再每日入宫来照料皇孙?毕竟,有了身份之后,她出入宫禁便不再受那么多限制。 分明就是他自己舍不得将身边的美色放走。 他也知晓不会长久,只是还想拖延一段日子而已。 男人大约都是如此,哪怕心怀大志如太子,也免不了俗。新得的美姬,总是会占据他们的全副心神,让他们想要以各种方式赏玩过,才会觉得满足,进而感到厌倦,再寻下一个。 当初,跟在武澍桉身边的时候,她就明白这个道理,如今,也不会因为男人变成了太子,就改变这个想法。 他们都不是靳昭。 她不愿在宫中长住下去,那最后一把火,也只好再由她亲自添上——只要精准地抓住他最在乎的东西。 - 珠镜殿外的小花园里,郑皇后正坐在巨大的华盖伞下,观赏宫中的匠人们精心侍弄培育的名种芍药。 这一处花园,是她成为皇后,迁居入内后,因觉珠镜殿的一应布置、陈设都实在太过简朴,没有半点一国之母该有的花团锦簇,才命匠人们修造的。 一年四季,宫中的匠人们都会将精心培育的花木送至此处,供皇后娘娘挑选,但凡被选中的,必有重赏,是以,这几年里,宫中的花木匠人们越发掀起一股暗中较劲、比试的风气。 只是,今年与往年不同,郑皇后坐在伞盖下,看着那一盆盆被人兴冲冲搬上来,又悻悻然搬下去的各色芍药,似乎没有半点兴致。 她的全副心思,都在身旁宫女回报的话语上。 “娘娘,人已统统寻到了,就连当初那名连夜潜逃的侍卫,也被咱们的人在淮水一带寻到了,目下正由人秘密押送,前往京都。” 郑皇后眼神一亮,立刻低声道:“可要命人看紧了,千万不能走漏风声,更不能教人半道上劫了去!” “是,是,娘娘思虑得周全,国舅也是如此想的,特意派了自己身边最信赖的长子前往,想来再有七八日,就要到京都了,到时,人也一定安顿在国舅府中,绝不会出差错。” 那宫女说完,又走近半步,看一眼底下还在搬着花盆的花匠们,压低声说:“娘娘,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咱们是否要尽快发作,以免夜长梦多?” 郑皇后感到自己的心头骤然加快,搁在榻沿上的手也悄悄收紧,精美的护甲在半空中划出夸张的弧度,尖锐的那一端最后汇聚于手腕处,似乎只要指节再多用一丝力气,就能将她的手腕刺破。 她等了这么久,才等来一个很可能能彻底扳倒太子的机会,当然希望立即将一切拿出来,越快越好,然而—— “不,这是能震惊朝野,将太子一贯以来的虚伪面具直接撕下来的大事,本宫要挑个大一些的日子,一个能让诸位文武大臣都能见证的日子,”她深吸一口气,妆容精致的面上浮现出拼命克制后的期待笑容,“就端午吧,那一日,曲江有龙舟竞渡,圣上近来龙体尚算康健,到时会与群臣一同游于曲江畔,就那一日吧。” 两人仍在低声说着什么,便见不远处的甬道上,萧琰正带着一名随侍信步而来。 郑皇后立即示意宫女别再出声,自己则假意仔细看着花匠们搬来的芍药,随手指了指:“这一盆留下吧。” “母后一向喜欢鲜艳的颜色,怎么今日放着那么多瑰丽的不选,却要了这盆白色的?”萧琰一走近,就看到母亲留下了一盆花朵洁白如雪,只花蕊附近一圈晕开一圈翠色的芍药,不禁感到一丝怀疑。 郑皇后这才发现自己一不留神,竟选了这样一盆花,一时有些后悔,但对上儿子怀疑的视线,只好硬着头皮说:“琰儿,你不是总说珠镜殿里太过华贵耀眼?我挑了一盆素雅一些的,你反又不满了?” 萧琰抿了抿唇,说:“儿说的是奢靡,奢靡与否,倒与颜色的关系不大。” 郑皇后不想听他那些惹自己不快的话,赶紧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先前你说要替我查那名宫女的事,偏不让我 插手,如今这么久过去,可有消息?” “儿今日过来,就是要与母后说此事。”萧琰说着,冲周遭挥了挥手,命匠人们都暂退下,待无外人,放沉声道,“儿命人私下查阅了宫中各处宫女们的名录,叫彤儿的,一共有两个。” “哪两个?可知你父皇那日提到的,到底是哪个?”郑皇后闻言,立即坐起来,她心中最在意的,还是圣上。 “这两个,一个是尚服局一位替宫女们裁制衣裳的绣娘,严格来说,也不算宫女,算是宫中匠人之一,如今已在宫外成婚安家,每隔五日,将活计交至宫中,再领新活;一个则是鳞德殿外殿一位负责洒扫的宫女,此人前年七月,便因突发恶疾,被遣出宫去了,出宫不久,便已身亡,儿将宫中档册上的记录抄录了一份。” 萧琰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郑皇后。 照他的猜测,父皇口中的那个“彤儿”应当多半就是这个已经身亡的宫女。 “前年上巳宴未设在曲江池畔,而是直接设在了宫中的鳞德殿,这名宫女应当在宴上伺候过,不过,未见有奖惩记录。” 提到上巳宴,郑皇后便想起圣上酒后消失的一个时辰。 “一定是那时候!”她捏着纸的手忍不住用力,立刻将其揉得皱起来,眼里也浮现出怨毒的目光,“圣上喝醉了酒,没有召任何人随侍,定是那时候,她趁虚而入,以至于陛下至今念念不忘!” “母后!”萧琰见她这般模样,不由皱眉,“事情已经过去,如今再追究,又有何用?” “怎么没用?”郑皇后这辈子的执念,大半都落在此事上了,“你父皇明明说过的,从此只有我一个,可他、可他骗了我……” “母后,您嫁给父皇的时候,他就已有妻室,若真这么在乎,当初何故要嫁?” “当时是当时,后来——”郑皇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有点哽咽。 “罢了,母后,这名宫女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再要追究,也追究不出什么了。” 郑皇后沉默片刻,将那纸撕碎了,丢给身边的宫女,恨声道:“罢了,人已死了,也用不着本宫动手,只要以后圣上不提,本宫便也放过了。” 华服之下 第110节 “嗯。”萧琰应了声,见她当真不再深究,便也不多劝说,又问候几句,便告辞离开。 母后在宫中多年,心思仍旧浅显,听说那名宫女已死,却没再追问更多细节。 实则他当日不但翻查了档案,还暗中查了细节,比如,当时与彤儿共事的几名宫女、太监,后来都被调去了不同的地方。 光这一点,已经不大寻常,而更不寻常的,是这几人被调,走的都是东宫的门路。 查到此处,他便知道,不能再摸这几个人的线索了,否则,消息就会透露到太子面前。 此事定和太子有关,以太子的心思,这个宫女背后一定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他要想办法摸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阴谋,才能早做准备。 第101章 交换 殿下何时学了太子? 云英在四月初一个淫雨霏霏的日子里再次出宫。 这一次, 不必萧元琮再额外吩咐,尤定自觉带着一名内监随行,比之上一次, 态度又更加尊重,不敢显露出一丝“监视”的意味。 他们二人皆穿了蓑衣戴了笠帽, 欲站在一旁给云英撑伞,却被拒绝了。 她自取了一把油纸伞, 一手撑着,另一手提着裙裾, 在雨中信步而行。 若不是顾着自己乳母的身份,不敢淋雨,以免染上风寒, 她甚至连伞也不想打, 便只这么行走在雨中。 已是暮春初夏, 今日的雨却仍如初春一般, 细如银针的雨丝,轻盈地扎入这片广阔的土地上,不发出一点声响, 就连撑着的油纸伞, 伞面上也静悄悄的,仿佛根本没有雨点打上来一般,待片刻后再伸手抚过,手心的濡湿才表明, 的确在下雨。 自东宫出去,往外围宫门行去的路上,他们迎面遇见了正往东宫前庭行去的傅彦泽。 只见他一身深绿常服,腰配银带, 走在灰蒙蒙的雨天里,也不打伞,更未披蓑衣笠帽,那清瘦挺拔的身姿,竟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孤傲之感。 “傅大人。”临到近前,自然不好做没看见,云英停下脚步,冲傅彦泽行礼。 前几日,在那道封她为孺人的谕旨下来后不久,为一甲三人授官的圣旨便也下来了。 按照惯例,一甲三人不必如其他进士一般,还要经朝廷择优选取方能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而是由圣上钦点,直接进入翰林院任职。 其中,状元为翰林院从六品下修撰,榜眼、探花则为正七品编修。而今年,因为太子的格外恳求,还给傅彦泽多封了一个东宫左春坊谕德学士之职。 此为东宫属臣之位,左春坊于东宫,便如翰林院于朝廷一般,谕德学士一职,也与翰林修撰相似,同为从六品之位,是以,他这位榜眼如今的官职品阶,全然不输状元郎。 如今 ,他应当正是自朝会上下来,往东宫左春坊去的路上。 身后的尤定二人也赶紧向他行礼,这一位,很可能是未来的大相公,半点怠慢不得。 傅彦泽转头,对上云英笑盈盈的面容,只好也停下脚步,冲她拱手,算作行礼。 “穆娘子安好。” 自上次在永华苑中那片刻不大愉快的交谈后,再次相见,他心中怎么都有种难以抹去的别扭之感,对这个女人的印象,也一再地坏下去。 她身为一名乳母,不一心一意照顾皇孙,先是与靳昭有私情,再是与太子纠缠不清,前几日在恩荣宴上,还设计诬陷孙惟合。 尽管如她那日所指,孙惟合罪有应得,可是他始终觉得,她这么做,不可能单只是为了替宫女们惩罚一个恶人。 起初,他还不大想得通,直到第二日朝会上,太子提起此女罪臣之后的身份,而圣上竟给了她孺人的封号,他这才明白过来,她想要的,在这儿呢。 若不是亲眼看到她在宴上使的那些伎俩,他只怕会和所有人一样,以为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她只是个楚楚可怜的无辜受害者。 可他既然知道了,便免不了想,恐怕她是利用孙惟合,取得太子与圣上的同情,为自己争来名和利。 那先前,她的儿子成为武家继承人,是不是也是这样来的?还有她与靳昭、太子之间的关系,是否也是她有意的,为了从他们身上得到利益…… “傅大人为何这样看着妾?” 云英将伞柄微微向后仰,让伞沿抬起来些,恰好完整地看到傅彦泽的模样。 她这才发现,这个少年郎的身量比先前印象中的,要高大许多,只是因为那张脸庞生得太过清俊,甚至还带着点稚气,才总教人以为这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而现在,这个少年郎那“故作老成”的面上,一双漆黑如墨玉的眼睛正以一种带着猜疑的审视目光盯着她。 到底才入官场,年纪又小,还不大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经这样一提醒,傅彦泽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将所思所想全都放在了脸上,当即垂下眼,沉声说:“没什么,只是没料到会在这儿遇见娘子罢了。” 后面还有两名内监看着,他自然不可能在这儿与她再争论什么。 “妾蒙太子殿下允准,出宫探望阿猊。”她说着,露出身为母亲的慈和微笑,看他孤身一人,手边也没带一把伞,不由多问一句,“傅大人可要用伞?妾一会儿便要上马车,不若就将伞送给傅大人吧!” 她是真心实意的,平日下雨,朝官们与内监们为了行走方便,多用蓑衣笠帽,打伞的人甚少,今日这雨,一会儿还不知会不会变大,他什么也没有,到时被困在路上,不得不淋得一身湿透回去才怪呢。 “不必了!”傅彦泽只飞快地又看了她一 眼,便赶紧移开视线,仿佛半点也不愿与她扯上关系,冷淡道,“在下还有公务在身,便不耽搁娘子的时间,先行告辞。” 说完,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细细的雨丝像针似的扎入他青松一般挺立的身躯间,给他整个人覆上一层薄薄的水雾,云英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不快。 很快,她像上次一样,带着两名内监,在宫门外登上先前那辆马车,朝怀远坊行去。 也不知是不是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这一次,不用她递信,车夫便趁尤定二人没留神的时候悄悄给她塞了纸条。 上书四字:“旧时故地。” 龙飞凤舞、豪放不羁的字迹,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萧琰那张带着点邪气笑容的脸。 云英飞快地看完,便将纸条收入袖中,到得殷大娘的屋里,便将其点燃,丢入香炉之中。 她又与上回一样,趁着尤定二人在屋里歇息、用酒菜的时候,悄悄从后院小门出来,见到早已等在那儿的萧琰。 雨势未停,比清早出来时,又大了些,墙后露天自然不适合交谈,萧琰想得周全,提早备了辆不起眼马车,停在巷子口,又恰好能避雨。 只是太过小巧了一些,坐进车中,有些逼仄,两人不得不紧靠在一处。 云英怀疑他是故意想借机多占便宜。 “殿下召妾过来,可有什么吩咐?”她瞥一眼他已然从背后绕过来,搂到她肩上的那只手,半点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问了出来。 总不可能就是为了“偷情”,他们两个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到这样“难舍难分”的地步。 “穆云英,你如今长进了,都不必再自称‘奴婢’了。”萧琰不急着回答,只凑近一分,高大的身躯从侧面压下来,在光线昏暗的马车中,充满压迫感。 他自诩有些了解她,事后回想她那日的所言所行,便能猜到,那姓孙的进士那件事,是她有意引发的。 若非他事前找过她,听到她亲口说想要离开太子,他也不会猜到她会有那样的冒险举动,果然是他认识的那个能在中秋宴上直接使一招偷梁换柱,坏了他母后全盘算计的穆云英。 只是,太子恐怕就猜不到了。并非因为太子比他更蠢笨,仅仅是因为太子一时不知这个女人心中真正的算盘而已。 不过,就是这一点区别,已经让他感到十分畅快。 “你这个女人,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能把我那从来滴水不漏的大哥都玩进去的人,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他一边说,一边越凑越近,干脆直接含住她半边耳垂,在唇齿间蹂躏。 云英被他弄得有些吃不住,一手按在车壁上,软着身子扭过去,将耳垂自他口中救出来,转眼却把嘴唇呈到他的眼前。 “吴王殿下谬赞,妾可不敢愚弄太子殿下,只不过,是妾的这点所思所求,对太子而言,微不足道罢了。” 她可不敢为这点小事洋洋自得,心里清楚得很,太子之所以会着此道,实是因为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这点小算计,于他的储位大计,也毫无妨碍。 “殿下今日让妾过来,总不该只是为了夸这一句吧?” 萧琰笑了一声,目光从方才起,便一直落在她张张合合的丰润红唇间。 一看便没抹口脂,饱满的形状,恰到好处的纹路,还有被白皙肤色衬得嫣红的自然色泽,让他忍不住一偏头,咬了上去。 “自然不是,不过,也就是为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他说得含糊,唇齿与她纠缠在一起,呼吸越来越深,扯着她的衣襟,将她从车壁上拉到自己的怀里,又将她的双手扭到后面。 云英被他弄得浑身发热,脑袋却没有糊涂,听到他这么说,便知他今日的目的,与太子有关,顿时提起心眼。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啊!” 她话才说完,胸前的衣裳便被他解了,空气毫无阻隔地爬上光裸的肌肤,立时带起一层细细的疙瘩,像鲜花绽放似的,嫣红之处饱满艳丽。 “还是这样不穿衣裳更好看。”萧琰似乎已将事情暂时抛到脑后,只一味沉溺在她的美色中一般,一双眼睛直愣愣盯着,说完,便将她扯过来,压在身下,俯身亲吻。 云英忍不住轻吟一声,再又想起这是在马车中,外头不光有萧琰的两名侍卫,还有可能有行人经过,便赶紧咬住下唇,不敢再发出引人遐想的声音。 “殿下,这儿是外面!”她眼眶有些发红,瞪着好半晌才放开唇齿,呼吸局促的萧琰,“有什么话,赶紧说了便是!” “急什么?”他垂着眼,只觉衣裳似乎还没剥够,干脆直起身,将她的鞋袜、长裙统统扯下来,丢到一旁,直到她变得□□,才心满意足地搂着那截软玉似的腰肢,重新坐回座上,“还是这样更顺眼些。” 云英被他弄得面红耳赤,再看他除了有些凌乱外,一切完好的衣裳,忍不住推他搁在自己腰间的手,恨声道:“殿下何时学了太子?竟也有这样的喜好。” 她知道这是他心中敏感处之一,有意刺一刺。 果然,萧琰一听这话,立刻抓住关键,眯了眼问:“他也这么在马车里弄过你?” 他想了想,很快明白,就是从曲江池畔回来的那一日。 “你那日定然忍不住吧?是不是叫了一路?”心中有难以抑制的酸涩,同时还有一种莫名的隐秘快感,“外头有多少人听见了,你还记得吗?光天化日之下,你竟与堂堂太子当街苟且,该当何罪?” 云英被他说得再听不下去,一手捂住他的嘴,同时扭开脸,另一手要去够自己的衣裳。 “殿下再胡说,妾便要走了,殿下的正事,也不用再说了!” 萧琰咬住她的手指,在一片饱满间重重拍了一下,哑声道:“脾气倒不小。” 他说完,倒也不继续专注逗弄她,只是重新将她的双手扭到身后,让她正面对着自己,跨坐在腿上。 “穆云英,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彤儿的宫女?”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微微后靠,倚在车壁上,双眼却还是直勾勾盯着她脖颈以下的大片红白之躯。 云英脸色仍是绯红的,目光却在静静审视他。 “这是什么人?”她试探道,“难道是殿下近来的相好?” 萧琰挑眉:“何以见得?” “戏本子上多的是这样的桥段,年轻的皇子偶遇美貌宫女,一见倾心,事后宫女却不见了,皇子便四处寻找,殊不知,这宫女留的是个假名。”云英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 萧琰捏着她的下巴,轻声说:“那不是你吗?怎么,云英只是个假名?” 云英的神色顿了顿,移开眼,笑容也淡了些,说:“妾没听说过叫彤儿的宫女,东宫没有,太子也不曾提过。” 她知道,后面那一句才是他想知道的。 萧琰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没有直接放弃,而是将那日上巳,圣上陡然问起这个名字的事,和他后来查到与东宫有关的线索快速说了出来。 云英沉默地思索片刻,没有立刻回答。 华服之下 第111节 “妾可不是吴王殿下安在太子身边的眼线。” 萧琰一听便明白,她有想要的东西。 “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 “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妾知道自己的分量,绝不敢提过分的要求,”云英轻笑,“只有两件事罢了,一,便是请殿下替妾在外散布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萧琰眯眼,面带怀疑。 “便是妾与太子殿下之间有私情。” 萧琰愣了下,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只以为她要挑拨他和太子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兄弟关系,可再一细想,便明白过来:“你要逼他放你走?跟着太子,就这么让你半点也忍受不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中有毫不掩饰的愉悦。 “没有,太子殿下性情温和,对妾关怀备至,妾在东宫,过得很好。”云英平静地说出实话,“只是,妾心中清楚,就如殿下先前说过的,太子有太子的考量,妾跟在他的身边,永远都不可能名正言顺,不若早些出宫,在宫外母子团聚,站稳脚跟,方是长久之计。 ” 到了宫外,太子不能对她为所欲为,隔着些距离,想见时,也能见,只是多费一些工夫,等淡了,也不至惹他嫌恶,将来真有什么事,凭着往昔的情分,只要不过分,太子应当还是会帮上一些的。 自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心中隐隐担忧未来的储位之争,离得远些,才能让她在夹缝中始终有存活的空间。 就像她现正在做、正在说的,也是“两边押注”的方式之一。 萧琰简直对她刮目相看。 “你这个女人,真不像是下人出身。” 云英笑了笑,若真只是个下人,自然想不到这么多。这些,都是她从公主那儿,还有太子、吴王这对兄弟身上学来的。 “此事,我会替你做,其中分寸也会把握好,你不必担心。还有什么事,一并说完。” “还有一事,便是请殿下替妾寻两名城阳侯府从前的侍女,不必将人直接买下,只要将人送到京都的人牙子手中便可,到时告诉妾,妾出宫后,自回去将人买下。” 她将两人的名字、年岁说了一遍。 这二人,是她从前在城阳侯府的旧识,知晓她们的品性算是靠得住的。等她从宫中出来,身边不能没人,将她们带回侯府,也算救了她们,从此便有可信之人。 此事不必她解释,萧琰便明白她的用意,满口应下,见她已说完,方重新问起:“如此,可以回答我方才的话了?” 云英没急着回答,而是先冲他认真道了谢,那正经的神情,与光裸的身子放在一起,充满割裂感,割得萧琰感到一阵怪异。 紧接着,便听她干脆地回答:“抱歉,殿下,妾还是没有听说过这个叫彤儿的宫女。” 萧琰的脸色登时僵住了,瞪眼道:“穆云英,你耍我呢?” “妾方才也没说自己知道什么呀,殿下方才可是实实在在答应了要帮妾的。”她无辜地眨眨眼。 萧琰冷着脸不说话,却没有反悔。 云英在片刻之间,做了个选择。 她挣开他的手,够过旁边的一件里衣,披到身上,将自己□□的身子遮去大半,然后,在萧琰完全失去希望的时候,凑到他的耳边,低语道:“不过,与宫女有关的事,妾倒是知道另一件——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宫女,她叫青澜。” 第102章 原因 穆娘子,莫逼我将你的那点见不得…… “青澜……”萧琰皱眉, 低声重复一遍,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阿溶的生母?我没记错的话, 她也已死了一年有余了。” “是啊,她也死了。”云英点头, “东宫的人都说,是太子妃殿下嫉恨她抢在前头爬上了太子殿下的床, 生下东宫的第一个子嗣,于是赐了她一死, 可是,妾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萧琰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是太子的手笔。” 在东宫,能杀人的, 除了太子妃, 只有太子, 能将“凶手”之名安在太子妃身上, 太子妃还无法辩驳的,更只有太子。 他为什么要杀了这个宫女? 明明她生了长子,这是他那时一直缺的, 一个能承继他将来一切 , 让他不再以“婚后无嗣”之名被朝臣们诟病的儿子。 除非…… “阿溶有问题。”萧琰的反应快极了。 云英不禁也对他刮目相看,她花了许久,才慢慢意识到这一点,萧琰却只要她一句话便想通了。 他甚至还能在一瞬间想到更多:“太子妃也知道。” 太子妃知道, 便意味着很可能他母后也知晓! 先前那段日子,母后一直神神秘秘不知在忙什么,一会儿寻什么宫外的医工,一会儿又召昌国夫人来, 难道就是瞒着他偷偷查这件事? 萧琰的心跳骤然加快,只觉这一次,他的母后似乎当真摸到了太子的命门,若此事是真的,那很可能彻底扳倒太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自心口处迅速蔓延开来,让他浑身一阵发麻,仿佛胜利已近在眼前。 可是,当他一转头,对上云英出奇沉静的目光时,又忽然冷静下来。 “阿溶的身份到底有什么问题?” 云英摇头:“妾不知道。” 她所知的,都是猜测,尽管那分猜测应当与事实□□不离,但是她不会告诉他更多。 萧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似在判断她说的是真是假。 片刻后,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太子对此……是何种态度?” 以他的了解,太子绝不会做任何没有准备的事,若此事当真如他猜的那样,太子应当早就暗中做了许多部署,除非,这件事已经到了根本没法遮掩的地步…… 云英再次摇头。 她知道太子的态度,知道他并不担心,甚至还静等着他们的发难,但对萧琰,点到即止,余下的,该让他自己去琢磨。 “妾的回报如何?” 萧琰收敛起内心的千头万绪,看着已半侧过身去,拾了乱七八糟丢在一旁的衣裳一件件穿的云英,嘴角的轻佻笑意再度浮现。 “还算有分量,不过这点分量,可不及你自己的分量重,”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到她沉甸甸的胸口,“我还是更想看你把自己送给我。” “不知羞耻!”云英瞪他一眼,将胸前的暗扣重新扣好,转身就想走。 萧琰心有不甘,一手压在她垂在座边的裙裾上,让她无法离开。 云英半起身的背影顿了顿,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冲他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然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片刻的对视后,他终于无声地放开手,看着她迅速掀帘离去。 “殿下,是否要先回府?”外头雨势忽然又大了,雨珠打在车壁上,扰了萧琰的神思。 “不必了,直接去衙署中吧。” 眼下是他可自由午歇的时候,再有半个时辰,才需回衙署中。 马车应声而动,朝着宫城的方向行去。 “近来悄悄派人盯着郑家,”片刻后,他忽然掀开车帘,让骑马跟着的侍卫靠近些,吩咐道,“他们若在外寻什么人,立刻来报我。” - 云英回到屋中后,干脆没有再歇息,又帮殷大娘做了不少针线。 等殷大娘带着阿猊醒来,便一起坐在屋里熏衣裳。 阿猊如今已会叫“阿娘”,也已能颤颤巍巍走出两步,正是好动的时候,一醒来,便嘴里叫着“阿娘”,在铺了薄毯的地上连走带爬。 云英听着那一声声“阿娘”,只觉心都要化了。 在宫中照料皇孙时,她心中再是喜爱,也绝不敢教皇孙喊“阿娘”。 他没有娘,只能有爹和祖父。 相比之下,她有时甚至觉得皇孙比阿猊更让人怜爱。 “啪”的一声,角落里有什么东西被阿猊碰倒了。 云英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查看。 是搁在角落里的油纸伞,一共两把,一把还好好地斜靠在墙角,另一把则已经倒在地上,阿猊坐在伞旁,亮晶晶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母亲,显然没有被砸到。 云英忍不住在他的鼻尖上点了点,俯身在他额上亲吻,随后,才把油纸伞重新搁到墙角边。 “那是傅探花的伞,”殷大娘腰弯得有些累了,将铜斗搁到架子上,一面轻轻捶着自己的后背,一面笑说,“阿猊小郎君喜欢赶早市,今早老妇便带着他去了,回来的路上,伞面不甚划破了,恰好遇见要入宫上朝的傅探花,他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说什么都要将伞给阿猊和老妇,自己就那样走了。” 云英看了一眼,果然见方才倒下的那柄伞收起的伞面上,有一道露出来的破损毛边。 她不禁想起清早出宫时,看到傅彦泽冒雨而行的样子。 原来是将伞给了旁人。 外头雨势未减,敞开的槛窗外,雨珠串成线,自廊檐坠下来。 殷大娘叹了一声,说:“也不知他在宫里有没有 问同僚借上一把伞。傍晚,得让小娥走一趟,给他送一把去。” 云英想了想,说:“不如一会儿交给我吧!” 对上殷大娘不解的目光,她笑着解释:“今早出宫时,我也遇见傅探花了,他如今也在东宫任职。我回去的时候,应当也恰好是东宫官员们散衙的时候,应当能遇上。若遇不上,再请尤定他们跑一趟也不妨的。” 傍晚,云英如从前一样,乘车回宫。 尤定看着她手里多出来的一把伞,没有多问。 靠近东宫时,云英没有走平日那条直接通往内闱的路,而是多绕了两步,去了东宫属臣们常走的那条路。 尤定在一旁跟着,正要提醒她,再往前,便不是他们能去的地方了,就见她已自觉停了下来。 前面不远处,东宫的属臣们正一个个身披蓑衣,头顶笠帽,从屋檐下走出来,却不是往宫门的方向去,而是朝中庭、内闱的方向去。 云英来了这么久,一看便明白了,今日东宫有太子赐宴。 而在屋檐下的一角,七八个已穿好蓑衣的官员正围着唯一一个除了深绿常服,再无其他的年轻人。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同时指了指中庭的方向,显然正在安排他如何过去。 云英想,他们八成也就是去里头让内侍松散罢了。 “尤内官,”她将多余的那把伞交给尤定,“这是傅大人的伞,劳烦替殷大娘交给傅大人。” 尤定一听是殷大娘,立刻明白过来,忙小跑着将那把伞送了过去。 华服之下 第112节 人群中,傅彦泽顺着尤定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雨幕下,一把油纸伞,一道朦胧倩影,就那样亭亭玉立着。 其实看不大真切,可不知为何,她却像是一株鲜嫩娇花,如今落下的雨珠,正悄然滋养着她的身躯。 大约感受到众人的视线,那道美丽的倩影冲着这个方向行了个礼。 一时间,围在周遭的几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回首望向傅彦泽。 毫无道理的,众人的目光中有一丝莫名的羡慕。 傅彦泽皱了皱眉,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下,冲那道身影拱手,算是道谢。 “快走吧,莫误了时辰。”他重新站直身子,撑开油纸伞,再不看那人一眼。 “对对,快过去吧!”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招呼了一声。 围在一起的众人又赶紧朝着中庭和内闱的方向行去。 傅彦泽落在后面,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方才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哪还有半个人影。 他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不再停留,跟着同僚们往东宫更深处行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东宫除衙署之外的地方,准确地说,是第一次来到整个皇宫除衙署以外的地方。 这个大周的中枢,整个帝国的权力中心,如此巍峨高耸、华丽雄伟的宫殿,实在给来自许州的他带来极大的震撼,让他不由自主地放慢、放轻脚步。 “傅大人,”一道清脆的嗓音自雨声中传来,泠泠如水,“妾还未感谢您今早给阿猊留伞。” 傅彦泽的脚步猛地停住,一转头,果然见廊边的疏林间,那把油纸伞不知从哪儿又出现了,那张艳如桃花的美丽脸庞,正含在暮色中,笑吟吟看过来。 “穆娘子!”他立刻警觉地后退一步,一副要与她保持距离的样子,“伞是留给殷大娘的,老人家淋不得雨,至于娘子的孩子,只是碰巧罢了,娘子不必想太多!” 他说着,就想离开。 其实哪里会分得这么清?伞既是给殷大娘的,也是给孩子的,他一个年纪轻轻的郎君,淋点雨不算什么,老妪与稚子却不行。 自然,他担心老妪更多些,毕竟,殷大娘疼惜孩子,伞坏了,便立刻给孩子脑袋上盖了巾帕挡雨。 他就是不想和这个女人沾染任何关系,更不想让旁人看到自己单独同她说话。 云英看着他已匆匆转过去的背影,皱了皱眉,提着步子不疾不徐跟在后面,也朝内闱的方向去。 傅彦泽听到身后的脚步,只以她要穷追不舍,又停下来,转过身,严肃而郑重地对上她的视线:“穆娘子,你如今已是圣上亲封的孺人,想来目的已经达到,便应当收手了,身在东宫,你的一言一行,无不代表着太子殿下与皇孙的颜面,更应当懂得分寸,学会避嫌才是。” 云英静静看着他,等他一番话说完,才慢慢点头,表示赞同:“傅大人不愧是探花郎,一番话说得妾深以为然。” 傅彦泽绷着脸,仍旧看着她,似乎希望她将话听进去后,便立刻有所改正。 可是,云英不但没有离开,反而走近一步,说:“只是,妾也有一句话,仍旧想要问一问傅大人。” “妾听说,当初离开许州,进京赶考时,适逢饥荒与民乱,大人宁愿自己忍饥挨饿,宁愿冒着出城时,被恼羞成怒的贼匪砍于刀下的危险,也不愿私藏一点口粮傍身,而是通通留给了城中的百姓,有如此举动,足见傅大人应当是个正直良善、高洁端方的谦谦君子,可为何,大人每一回见到妾,都如此不屑一顾?” 傅彦泽不料她在东宫就敢问出来,一时只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妾实在不知自己到底何时得罪了大人,让大人这样厌恶,不论如何,先向大人赔礼请罪,”云英说着,便向他施施然行礼,待再起身时,又道,“可是,若大人也像旁人那样,只因一些道听途说的话,便对妾心存偏见,那妾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心中有数,此人日后当是个重要的角色。 他要教导皇孙,则他的言行、思想,会毫无意外地影响着皇孙的成长,若连老师也厌恶她这个乳母,可想而知,她在皇孙幼年时留下的这点情分,很可能会变得毫无用处。 这个结,须得尽早解开。 这一回,傅彦泽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否认道:“我虽算不得娘子口中的‘谦谦君子’,但自问也不是仅凭道听途说,就对旁人轻易下论断之人。” “那究竟为何?”云英半点不肯让步,一副今日一定要问出个究竟的架势,“大人若实在不愿说,妾只好请殿下出面了。” 傅彦泽震惊地看着她,垂在深绿袖袍下的双手忍不住紧紧攥住:“你、你竟还敢请殿下出面!” 云英迅速捕捉到他语气的变化,紧追一步,问:“大人与妾,如今都在东宫谋差事,东宫的事,自然该请殿下出面,怎么,难道大人心中的介怀,与太子殿下有关?” 傅彦泽咬牙再三,终是压着声愤然道:“穆娘子,莫逼我将你的那点见不得光的事,都说出来,好自为之!” 他说完,再不停留,大步离开。 留下云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神色莫名。 她听出来了,所谓的“见不得光的事”,定然是指她与太子,还有靳昭之间的关系。至于他到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是两头都已知晓,就不得而知了。 他是从何处发现的? 云英在心里细细回忆,很快有了猜测。 想必是先前与靳昭、太子分别出宫的时候,被他无意间看到的。想来,那几回,都恰好是他住进怀远坊,全心备考会试的时候。 如此一来,一切就说得通了。 年轻的探花郎,初入仕途,却发现自己敬重的小将军,与自己效忠的主君,竟与一个小小的乳娘有令人不齿的暧昧关系,该是多么震撼又痛苦的事! 云英看着手中朝下的伞尖上,汇聚成串的水珠滴滴答答砸在木质的地板间,很快渗透进缝隙里,不禁轻笑一声。 他一定想,这一切,全都是她这个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的女人的错。 面上笑意逐渐冷下,她重新打起伞,走进不曾停歇的雨幕中。 回到宜阳殿的时候,还没等站稳,一团小小的身影便哒哒哒奔来,一下撞在云英的腿上。 “抱抱!” 圆圆的小脸蛋抬起,笑嘻嘻看过来。 云英忍不住也跟着笑,弯下腰将肉嘟嘟的孩子抱起来。 “皇孙长大了,云英都抱不动了!”她说着,在他的小脸上亲一下,见他这时候竟然穿戴整齐,不由惊讶,“这是要出去?” 丹佩快步走近,笑着点头说:“方才少阳殿来传了话,说是让皇孙也一道过去见一见大人们。” 绿菱过来,将皇孙已经长住的浓密黑发最后梳理好 ,说:“果然还是最亲你的,一听你的脚步,皇孙便自己从屋里跑出来了。” 云英摸摸他的小脸蛋,说:“既然如此,那便我带皇孙去吧。” “你才从外头回来,若是太累,让我们带去也好。”丹佩和绿菱乐得偷懒,自然高兴,但嘴上还是要关心一句。 “无碍的。”云英笑笑,心里却觉得太子近来似乎有些频繁地让皇孙出现在外人面前。 他好像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皇孙的重视与关爱…… 只是不知到底是要给谁看的。 云英没有耽误,回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带着皇孙乘上步撵,往东宫前殿行去。 第103章 缝隙 有一道清瘦的身影快速隐入黑暗中…… 外头下着雨, 欢宴便直接设在了殿内。 东宫的夜宴与皇宫中圣上亲设的夜宴自不相同,除了宾客更少,全是东宫属臣之外, 规矩也更少些。 太子平日不纵声色,私设的宴上, 也很少见供众人取乐的舞姬伶人,至多便如今日这般, 请了教坊司的乐师们,居殿中奏乐, 以助酒兴。 也难怪东宫僚属们对太子那样死心塌地,在这样的场合里,他几乎不给众人设规矩, 闲谈饮酒, 俱可趁兴, 若有话直谏, 亦不必有所顾忌。 今夜,就连一向已很少再赴私宴的齐慎也来了。 那一身紫色官袍,与金玉腰带, 象征着文武官员们之中的至高权柄, 即便在这样的场合中,仍旧十分显眼。 他手捧酒杯,与太子平坐,两人身侧依次又坐了好几人, 你一言、我一语,似乎正在说着什么人人都有兴趣的事,众人神情和缓,姿态放松, 俨然气氛不错。 云英远远看见,就觉今日的齐慎看来比往常都更随和一些。 她入东宫后,鲜少有机会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左相。一来,他年岁渐长,平日深居简出,二来,太子为表尊敬,时常亲自出宫,登门拜访,而不召其前来。 这个堪称天下士子心中标杆与楷模的股肱文臣,大多时候,哪怕在宫中欢宴上,也多是不苟言笑的样子,而到了朝堂上,一旦他开口,哪怕说出的是令圣上不快的话,圣上也不得不给他三分薄面,听他说完,仔细考量。 文臣的影响力,在他的身上几乎达到极致。 而这样的人物,眼下正含着极淡的微笑,听着旁边的一位绿袍年轻人说文章。 “立意与文辞俱佳,如此犀利的笔锋与见解,若非今日亲眼所见,老夫当以为,是个已历经世事的中年文士所写,没想到竟出自从光之手。” 云英带着皇孙走近时,便听到齐慎这般夸赞。 那绿袍年轻人背对着她,脊骨挺得笔直,即便坐着,也有如青松,开口说话时,更是带着一种少年人独有的低沉嗓音。 “不敢当齐公谬赞,此篇乃下官两年前所作,去岁入京后,初见京中百姓,与下官从前在州郡乡间所见,更大不相同,方知从前见识浅陋,想起此篇,又数度增删,方是今日齐公所见篇章。” 果然是傅彦泽,他竟这么快就得到了齐慎的赏识,想来,其中除了太子的引荐,更多的,是他掩饰不住的满腹才华使然。 “从光”,几乎不用解释,云英的脑海里便自发浮现出这两个字。 果然很符合他那一身浩然正气的样子。 她只看了一眼,便牵着皇孙沿旁边的长廊从他们的坐席处绕过,来到太子身后不远处,等候他的安排。 王保很快在萧元琮耳边提醒一句。 萧元琮回过头来,看到牵着孩子含笑站在灯下的云英,本就温润的眉眼间不禁露出一丝细微的暖意。 “阿溶,过来。”话是对皇孙说的,他那一双映着流溢灯光的眼睛却看着她。 “爹!”皇孙自然地放开云英的手,欢快地奔至父亲的榻边,倚在父亲身侧,再回头对上云英的眼神,又立刻明白过来,当即双手交握身前,冲众人行了一礼。 这副活泼又不失乖巧知礼的样子,令僚属们十分喜爱。 就连傅彦泽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素来观察细致入微,瞧皇孙方才的反应,当是得了乳母的提醒,才想起要给众人见礼。 先前在恩荣宴上,他虽也见过皇孙一面,可那一回,皇孙多是由一名内监带着,教他以为,平日皇孙的教导与抚养,多是内官负责,乳母便只喂养即可。 今日再看,皇孙对乳母的亲近与依恋,竟远超先前那几名内官。 幸好,那个女人将皇孙教养得知礼守礼。 他从前在书塾中帮先生教过不少刚开蒙的幼儿,入京后,又给两个小儿讲过课,很是知晓要让这些孩子听从教导有多难,诚然皇孙是龙子凤孙,天资不俗,但背后定然也少不了许多功夫。 只是不知她是当真悉心教导皇孙,还是只学会了这套表面功夫,别让皇孙也染上她那一身小人的毛病才好。 就在他即将收回视线之际,那个原本只是乖顺地等在太子身后角落中的女人,仿佛有所察觉一般,突然抬起头,朝他的方向扫来一眼。 华服之下 第113节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在半空中交汇,然后,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又飞快地各自挪开。 “皇孙还这么小,就这般知礼,已是十分不易,殿下还要将其召来,听臣等说这些枯燥无趣的道理,真是令臣等惭愧万分。” 底下有年长一些的臣子说笑,萧元琮摇头:“与孩童而言,兴许枯燥乏味,但诸位所言,于国于家,都是大有裨益之言,阿溶身为孤的孩子,已享万民景仰,自不能再如寻常小儿一般。” 他的这一番话,听得臣子们又敬又叹,齐慎笑道:“殿下有此心,是万民之福,不过,皇孙也到底年幼,只管听着便是,别的便不必再有苛求了。” “老师说得是。”萧元琮没有坚持,只是吩咐人给皇孙送些吃的来,示意云英带着他在后面用饭。 “今日,西北前线送来最新战报,氐羌联军终于彻底偃旗息鼓,不但撤军投降,还将从前划下的部族边界,又往后撤退一百里,往后至少十年,此二族当不敢再犯我大周了!” 底下年轻的黄袍官员中,也不知是谁,忽然提到了西北的战事。 这是自年后的几场大捷之后,京都城中便甚少谈论到的一个话题。 这一两月里,大战早已进入相持阶段,氐羌二族没能在大周边境军手底下抢到多少物资和城池,始终心有不甘,没有及时撤退,而是一直驻扎在边境线上,抱着最后的希望,想背水一战。 而终于,最后的一战中,大周将士们鼓足所有气势,以誓死不肯退让半寸的决心,将这些蛮夷外族驱赶出大周的土地。 一直低头看着皇孙的云英,在听到“西北”二字时,还是忍不住抬头细听。 “是啊!年前战事那样紧张,如今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此番咱们靳小将军可是立了大功!” “不错,听闻小将军两次带骑兵深入大漠腹地,追击羌人余部,还打过数次先锋,上月,甚至直接生擒了羌人一部族首领的王子,当真是英勇无匹!” 一时间,殿中一片赞叹之声。 云英忍不住想,远在塞外的靳昭,如今该是什么样子。 他实现了曾经的抱负,在广阔的天地里纵马疆场,建功立业,过得自 由自在,应该很快活吧。 坐在前面的萧元琮忽然回过头来,在刚刚吃完一碗蛋羹的阿溶的脑袋上抚了抚,目光却无声地从云英出神的面庞上抚过。 “不错,靳昭此番功劳甚伟,得前线一众将士的称赞,孤已于今日午后起草奏疏,为他请封‘忠武将军’之衔,不枉他这数月来的一番苦战。” 一语出,众人具感振奋。 忠武将军乃从四品上的职衔,虽是个散官头衔,但如此一来,众人便可以“将军”称之,而不必像从前那般再加一个“小”字。 对东宫的僚属们而言,如靳昭这般,忠心耿耿、一往无前,哪怕出身奴隶,也能得到太子的赏识,年仅二十一岁,便越居将军之位,实在是个莫大的鼓舞。 云英收敛起眼神,仍旧注视着不明所以的小皇孙,嘴角却有克制不住的笑意。 一张张与有荣焉的笑脸里,低着头躲在后面的她,显得毫不起眼。 但傅彦泽还是留意到了。 他也低下头,捧起眼前的酒杯,饮了一口。 带着花香的酒意自唇齿间蔓延开来,轻微的烧灼感顺着舌根向上冲顶,片刻后,才令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并不喜饮酒。 “从光,”有人在旁边面带喜色地唤他,“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傅彦泽抬头,放下手中的酒杯,换了一盏清茶,连着饮了两口,方笑道:“没什么,只是不善饮酒。” 心中却暗暗有些自责,他实在不该过分关注那个女人的。 很快,酒过三巡,众人渐至微醺。 齐慎年岁已长,不便久留,很快便在萧元琮的亲自相送下离开,余下的人便也各自在殿中对饮、谈笑。 萧元琮回来时,没有再坐到方才的地方,而是来到皇孙的身边,看着已经吃饱的他,拿着几根形态各异的木条,试图拼合在一处。 “鲁班锁!” 看到父亲过来,他高兴地挥挥手中的小木条,介绍自己心爱的玩物,一不小心,却将其中一根小木条甩了出去,落到榻边的脚踏上,发出咕咚的响声。 云英顺势从榻上下来,跪坐到脚踏上,替他拾起那根小木条,重新递过去。 皇孙没有接,却是萧元琮先伸了手。 “怎么是你带阿溶过来?才从外头回来,也不多歇一会儿。” 他从她手里接过木条,却没直接拿走,有意无意地,指尖与她相触,那细微的触感就如清早的雨丝,从肌肤间轻轻划过。 他没有拿稳,她便不能松手,就这么拿着。 她知道他心里定还在想方才靳昭的事,不由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轻声说:“照顾皇孙是奴婢的责任,奴婢一直不敢忘怀。” 她说着,见他迟迟不动,不禁以指尖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划过一下。 周遭还有许多人看着,那都是他重视的身边的僚属们,尽管她跪坐在脚踏上,背对着大多数人的目光,应当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他们两个触碰在一起的手指。 可是,她知道,那个书生,傅彦泽,他定然还在暗中观察着一切,尤其是当太子与她坐在一处的时候。 在他心里,她应该就是个心怀鬼胎的女人,需要时时提防,而太子则是“无辜受累”的储君。 不必回头,她仿佛已经能感受到他投来的那种带着鄙夷,和读书人的清高的眼神。 一股难以克制的,想要做点什么,让傅彦泽哑口无言,或是怒火中烧,却无处发泄的报复的冲动。 萧元琮被她的指尖挠得心口一麻,一抬眼,便对上她水淋淋的目光。 也许是酒意上头,也许是相处得久了,渐渐有不必言说的默契,他感到胸腔间骤然升起一股热意。 这还是第一次,在众多僚属们面前,他的心中有了杂念。 “时候不早了,一会儿该让阿溶回去了。” 云英敏锐地捕捉到他说的只是阿溶。 萧元琮终于将那根小木条自她的指间抽走,重新递给孩子。 小小的孩子正摆弄着几根没有拼起来的木条,专心致志,看到递过来的木条,想也没想,便搁到一旁。 他对身边的乳母与父亲之间的暗流涌动毫无觉察。 很快,萧元琮起身,又与几名僚属饮了两杯,说了两句话,便出了灯火通明的大殿,一个人去了西面的空旷之处。 云英没有立刻将皇孙送回去,而是耐心地又陪着他玩了一会儿鲁班锁,直到他失了兴趣,才收拾好东西,牵着他的小手起身。 她没有亲自送皇孙回宜阳殿,而是拜托了留在殿中照看的王保,由他亲自将皇孙抱回去,自己则站在大殿门外的长廊上,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后,才重新回头,看向殿内的情形。 酒酣耳热,乐师们还在奏着舒缓而清雅的曲调,官员们则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谈笑。 傅彦泽正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大约又是喝了酒还没缓过来,白皙的脸颊一片绯红。 云英眼神流转,招来一名宫女,请她盛一小碗醒酒汤,给傅彦泽送去。 东宫夜宴与宫中一样,膳房都提前备了醒酒汤,以免宾客醉酒。 她就站在门边,不惧旁人视线,看着角落里的傅彦泽在被宫女唤住后,皱眉往她这边看来。 她朝旁边躲了躲,然后,才在他莫名的眼神中,冲他快速行了个礼,随即转身离开。 这一连串反应,有种愧疚和心虚的意味。 她在殿外长廊上站了片刻,随即才提着裙裾,快步往西面行去。 那一侧,是一排排空着的屋子,有的点了一两盏孤灯,有的则黑漆漆一片,越往前走,越显空寂无人,唯余耳边淅沥不断的雨声。 她在廊上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寻到了一间多点了几盏灯的屋子。 屋门半敞着,正对南面的荷塘,雨夜里,偶有野鸭凫水,振翅而过,若在白日,当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殿下?”她轻轻推开门,走进两步,果然见萧元琮正独自一人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他已脱了外袍搁在一旁,露出底下松了腰带的中衣,看起来仿佛已到了寝殿一般松弛。听到门边的动静,也未睁眼,就这么靠在榻上,问:“怎么这时候才来?” “奴婢又陪皇孙玩了一会儿,”云英快步走到近前,在他的身侧跪坐下来,自然地倚在他伸开的臂弯间,实话实说,“还请人给傅大人送了一碗解酒汤。” 萧元琮慢慢睁开眼,顺势搂在她的腰上,指尖按在她的腰侧轻轻摩挲,闻言讶然:“你给他送醒酒汤做什么?他似乎酒量欠佳,又喝醉了?” “奴婢也不知醉了没有,只是,先前总觉得傅大人似乎对奴婢心怀陈见,所以才有此一举……” 她一边说,一边自觉地松了衣襟,也不直接脱下,就任其在肩上堪堪挂着。 萧元琮搂着她,像拆膳房御厨们最爱在饴糖外裹的那层米纸一般,轻轻挑开她肩上的一寸布料,霎时,最后一点支撑消失,衣裳顺着她圆润的肩头迅速滑落,无声地堆叠在榻上。 “他怎会对你有陈见?” 云英的脸庞因无可遮蔽的身躯而变得绯红,看过来的眼神却带着无助与委屈。 “大约是听信了外头的传言吧……” 萧元琮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一个貌美的成□□人,身后还有骤然间败落下去的武家,自然会引出无数上不得台面的闲言碎语。 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大约还碍着东宫的面子,没有传到他的面前来,但没听到,不代表不存在。 “他还年轻,性子直,日后跟在孤的身边久了,自然会好些。”萧元琮说着,从榻上起身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到长案上,双腿分开,“下回,孤寻个机会同他说一说便是。” 他心中有数,傅彦泽的性子,就像年轻时 的齐慎,颇有几分嫉恶如仇,不过,不论心中如何想,却绝不会无故在外头议论什么。 “不必了,殿下有这份心,奴婢便满足了,横竖旁人怎么想,奴婢也管不着。”云英双手向后,撑在几面上,半侧着脸承他俯身压过来的亲吻,目光却悄悄看向自己正面对着的屋门。 幢幢灯影下,似乎有一道清瘦的身影快速隐入黑暗中。 “今日仿佛格外动情,”萧元琮咬着她的脆弱之处,哑声道,“是不是想要了?” 云英咬着唇,红着脸,轻轻点头。白日在萧琰那儿积了没处安放的渴求,早就蠢蠢欲动,再加上外面…… 她忍不住伸出光裸的双臂,环住他的脖颈,让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双眼却若有似无地自没有关严的门边扫过。 “殿下,奴婢害怕,要是被人知晓……” “别怕,有孤在,会护着你。” 煌煌的灯火中,高低起伏的声音自门缝间溢出,像是一屋子春情,怎么也关不住。 傅彦泽呆若木鸡地站在廊柱边的暗影里,迟迟回不了神。 第104章 谣言 回去吧,回城阳侯府去。 屋门开出的缝隙, 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宽,高而粗的廊柱距离门边有近两丈的距离,他就那样定定看着那条缝隙里不甚完整的画面。 华服之下 第114节 那个女人早已不着寸缕, 在灯下泛着柔光的身躯被男人的背影挡住,只有纤细修长的四肢, 像蛛丝一般,缠绕在男人的身上。 而那张美丽的脸庞, 正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又欢愉的神情,正对着门的方向。 傅彦泽僵在原地, 不知为何,心口有一种正被利刃绞割的痛楚。 他看得分明,是那个女人有意引他来的, 就是要让他看到这一幕——他心中那个完美无瑕的储君, 将来要在万众瞩目下登上至高权位的储君, 私底下正和一个被他怀疑、警惕的, 不安于室的女人纠缠不休。 那不堪的画面,正由一根无形的针,一点一点纹进他的心口。 就像皇孙, 才不过一岁半的年纪, 就需不时出现在各式宴饮聚会、祭祀大典上,而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小儿一般无忧无虑地长大,他的身上肩负了皇室子孙该有的责任,须得早早懂事知礼, 才能让身边环绕的忠心臣子们放心。 太子更是如此。 他自幼年时便被封为储君,哪怕多年来不得圣上喜爱,他的身边,也始终有齐慎这样的股肱重臣一路教导、护持。 太子懂得一切道理, 道德也好,人性也罢,他不可能不明白,却还是选择和那个女人纠缠。 事到如今,傅彦泽忽然觉得,自己先前一直忽略了太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原来,他心中天命所归的太子,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阴暗一面。 方才被混沌酒意蒙蔽的脑海顿时清醒,明明是暮春初夏,他却感到背后升起一阵冰凉。 僵硬的身躯晃了晃,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也许是顺着屋檐滴下的一滩水渍,不由一阵打滑。 砰的一声,他的身躯撞在了高大的廊柱上,发出闷响,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不算刺耳,却恰好能让屋里的人听见。 里头的动静忽然停了。 萧元琮的神色陡然紧绷,随手扯了件衣裳盖在云英的身上,便抽身离开,拢着胸前敞开的衣襟便站到门边,向空无人影的长廊两边仔细查看。 除了雨幕与荷塘中浮游不动的野鸭,再没看到其他人。 “殿下,”云英裹着单薄的衣衫,行至他的身后,伸手抱住他,“兴许只是野鸭飞过。” 瞧外头的情形,一时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萧元琮没再多看,转过身来扣住她的胳膊,将她压在门板上。 这一次,敞开的门被严严实实关上,再不惧有人窥视。 …… 一切仿佛有所预兆。 那夜之后,不过数日,便有了传言。 太子与皇孙的乳母之间,有不寻常的暧昧关系。 此事在东宫早就人人皆知,只是大家默契十足,谁也不会主动提起,更不会对东宫以外的人透露半个字,就像从前的无数次,只有太子有意放任的留言,才会真正流传开来。 可是这一次,话却不知怎么,传到了东宫僚属们的耳中。 他们都是最忠于东宫的臣子,听到风声后,便旁敲侧击地提醒太子。 消息自然不可能是从东宫之内传出来的,众人心知肚明,外头来的传言,多少有损声名。 起初,萧元琮不过一笑了之。 “都是无稽之谈,”面对臣属们担忧的眼神,他淡然笑道,“清者自清,孤不会放在心上,诸卿亦如是。” 众人见他如此泰然处之,丝毫没有慌乱的样子,不由也跟着放下心来。 太子说得没错,清者自清,这些年来,自宫廷秘事衍生而来的流言蜚语不绝于耳,如今不过多上一条,这样捕风捉影的事,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事情仿佛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过去了。 然而,传言却没有因为东宫的不理不睬而消失,反而愈发甚嚣尘上,甚至除此之外,还多了些与皇孙有关的流言。 有说皇孙来历不明,生母在东宫不清不白,也有说太子之所以一直留着乳娘在宫中,便是看在她已为武家生育过一子的份上,想要让她再为东宫开枝散叶。 越来越离谱的流言,最终竟传入了齐慎的耳中。 多年来一直对太子私德十分放心,鲜少过问的齐慎,也不得不亲自来到东宫,郑重其事地提醒一二。 面对恩师的旁敲侧击,萧元琮自不能像对待其他僚属一般回应,只得拱手道:“学生惭愧,没想到有一日,竟会因为这样的事而劳动老师亲自过来。” 齐慎冲他摆手,坐在榻上,边饮茶,边问:“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不知殿下预备如何处理此事?” 萧元琮笑了笑,说:“本都是无稽之谈,学生以为,不必理会,时日久了,流言不攻自破。” 齐慎又饮了一口茶,那双眼球已泛黄浑浊,目光却从来清明的双眼深深地看他一眼,没有立刻接话。 若说开口之前,他还认为那些谣言的确如太子所言,都是无稽之谈,那么到此刻,他已能猜到两分,不论那些谣言听起来有多么离谱,其中定有一些,确实是真的。 片刻沉默后,齐慎搁下茶盏,慢慢道:“去岁,大周天灾不断,西北的战事更是来得突然,令朝野上下,乃至全国百姓都为此担忧不已。殿下可还记得,为了平息百官与民间的怨愤,圣上是如何应对的?” 萧元琮顿了顿,沉声答:“父皇命各级官员开仓赈灾,安置流民,又派将士们赶赴西北前线,抵御外敌,另外……父皇于除夕下了一道罪己诏。” 与齐慎亦君臣亦师生,相处多年,不必提醒,他便明白,齐慎的这一番话,重点就在于这道罪己诏。 “罪己诏,”齐慎的声音略显苍老,却仍旧掷地有声,“这些年来,圣上素施仁政,天灾与战乱不断,自非仁政之祸,然而,圣上却不得不向天下万民谢罪,这是何故?” 萧元琮陷入了沉默。 齐慎在告诉他,身为储君,大周未来的天子,就像这一道罪己诏一样,须得担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外头的那些流言,既不是真的,就要做点什么,让众人能看得见。 要让这些一力追随他的臣子们知晓,他们信 赖和选择的储君值得。 他不能让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属们失望。 这是齐慎给他的忠告和提醒。 换做从前,他绝不会有半分犹豫,可今日,面对恩师的提醒,他忽然感到心头一片沉重。 他不想放手。 齐慎等待半晌,始终未得回应,眼底逐渐流露出失望。 终归是人,是拥有七情六欲的年轻人,他轻叹一声,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安慰一番,就见萧元琮方才还有些沉重的双眼已然变得清明。 “老师的一番苦心,学生明白,定不会教老师失望。” 这片刻的时间里,他已然做出抉择。 流言的来源不必派人去查,他心中便有数,多半是从郑家那一派来的,皇后手里抓着阿溶这件事,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而这件事,关系到他接下来的许多布局,绝不容一丝差错。 - 夜里,萧元琮召了云英至少阳殿,一如往常,云雨交缠,许久方歇。 浴房中备好了热水,他起身将她抱着,一道进去。 两人靠在一处,也不急着出去,就像在汤泉行宫一般,感受着温热的水将身躯包裹。 “殿下今日看起来仿佛有心事。”云英倚在他的怀中,抬头对上他比平日更深邃的眼眸,“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令殿下担忧?” 萧元琮看着她隐在水汽氤氲中的美丽脸庞,只觉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暗夜里的明珠一般,熠熠生辉,有掩不住的光彩。 “近来,朝中起了不少流言,齐公今日为此事特来了东宫。” 他没说是什么流言,云英却立刻猜到了,只是面上却佯作不知,担忧道:“什么流言?可与殿下有关?” 萧元琮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 她明亮的眼眸闪了闪,像忽然明白过来一般,不知所措道:“难道……与奴婢有关?” 这是她先前就在他面前提过数次的担忧,一下子猜到,也不显突兀。 萧元琮捧住她的脸颊,轻轻吻着,说:“左不过就是那点话,还有一些,与阿溶有关的。” 明亮的眼睛悄然黯淡下来。 云英沉默片刻,轻轻环住他的肩,低声说:“殿下让奴婢出宫吧。” 萧元琮搂在她腰间的胳膊一点点收紧。 这是最好的办法,让她出宫,回城阳侯府,像过往那些伺候皇子的乳母一样,在皇子断奶后,便回到自己的家中,照顾自己的孩子,若皇子需要,再隔三差五入宫来照看一二。 如此,便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谣言自会消失。 “云英,”他在她的耳边慢慢道,“若你愿意,也可以留在孤的身边。” 他如今自然不能给她名分,只能让她做个小小的宫女,但等一切尘埃落定—— 云英抬头,对上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的目光,愣了愣,随即摇头。 “不,奴婢不能让殿下为难。” 萧元琮静静看着她,忽而将她压在浴池的边缘,在她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的时候,哑声道:“回去吧,回城阳侯府去。” 五月将至的这一天,云英终于得到了太子的首肯。 很快,她收拾好自己的行囊,与宜阳殿的几人一一辞别。 丹佩和绿菱都惊讶极了。 “云英,你真的要走了吗?” “我是回城阳侯府去,”云英笑道,“只是不再住在东宫,往后还会常来。” 绿菱眨眨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倒不是要与你惜别,只是,我们以为,你以后会常伴殿下左右……” 太子与云英已有肌肤之亲,像从前的青澜那样。她理当成为太子的侍妾,得个封号才对。 云英知晓她们没有奚落嘲讽之意,甚至还隐有替她鸣不平的意思,不由笑了:“这世上没什么是应该的,出宫回去是我自己的选择。” 就像一年多之前,整个城阳侯府的人都觉得,能被武澍桉看上,是她的福气,将来做个他身边的宠妾,便是她这辈子能有的最好的归宿了。 可是没有人知晓她心中的不甘。 如今也是一样的。 丹佩仔细地看着她的表情,确定没有强打精神,才松了口气。 “是你自己想要的就好。”她握了握云英的手,虽然不太明白云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只要不后悔伤心便足够了,“云英,你与我们不一样,你生来美貌,如今又一个人带着孩子,哪怕有爵位傍身,也不见得一辈子稳妥,出去后,定要小心。” 这是真心的嘱咐,云英笑着答应了,又看看站在一旁,好奇地看过来的小皇孙。 孩子太小,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收拾行囊。 华服之下 第115节 “云英!”他冲她举起两条短短的小胳膊,露出欢快的笑脸。 云英弯下腰,在他的小身躯上抱了抱,又亲亲他的小脸蛋,随后,在几人的相送下,离开宜阳殿,朝着宫门的方向行去。 这一次,没有尤定他们跟随,她背着不比来时多的行囊,踏着轻快的步伐,一个人走在宽阔而漫长的宫道上。 就在同样的宫道上,几乎相同的时辰里,她又一次看到了那道深绿色的清俊身影。 与那一日的阴雨连绵不同,今日天空湛蓝,阳光灿烂,天地万物皆有一种夏日来临之前的蓬勃与生机,连颜色也变得格外鲜亮,仿佛正在为即将到来的疯长积蓄力量。 可是,走在宫墙一侧的深绿色身影,却似乎与这世间的一切都割裂了。 仍旧是高而清瘦的模样,白皙俊俏,有着读书人特有的气质,也许是少年人长得太快,先前的那点稚嫩,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磨去大半。 可是,与恩荣宴上的意气风发相比,今日的他,似乎多了一份沉闷的气质。 那微微低垂的眼眸,和无甚表情的面庞,无不显示出略带压抑的心情。 “傅大人。”隔了数丈的距离,云英便放慢脚步,来到他的面前,轻唤一声。 这一次,傅彦泽不再如前几回那般立刻竖起浑身的刺,随时准备提防着她“使坏”,警惕和戒备仍在,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恼怒的不解。 “穆娘子。”他出于礼貌,也停下脚步,朝她拱了拱手,算是行礼,见她果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不由闭了闭眼,沉声问,“你还想说什么?” 第105章 怪异 这种矛盾让他无所适从。 “傅大人以为妾还想说什么?” 云英走近一步, 看着傅彦泽因为上次在宴后看到的情形而明显受到打击的样子,心中有那么一瞬间感到解气。 可也只是那一瞬,很快, 那种解气的感觉便消失了,变成淡淡的惆怅。 “娘子要我亲眼看到……那样的场景, 不就是要让我知晓,我先前所想, 都是假的?”傅彦泽沉着脸,看似有气性, 对她的所作所为极是不赞同,可那股气性底下,却有一股掩不住的灰败, “如今娘子已如愿了, 应当没什么要说的才是, 若是想看我的笑话, 娘子只管笑便是。” 到底是个才十八的少年郎君啊。从许州的农户出来,在这之前,他所见过的官职最高者, 应当也就是知府罢了。如京都这般遍地王侯、处处富贵的景象, 实在会让人眼花缭乱。 若非他算是个心性坚定之人,只怕早已在这样堆金积玉的繁华里迷失了自我。 云英心底轻叹一声,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当初陡然发现太子真面目的自己。 其实她的年岁与傅彦泽相当, 并无多少年长的优势,更没读过像他那样多的书,只不过是因为从小在京都长大,在城阳侯府长大, 对这些“大人物”的期待更少一些而已。 当初太子救了她,带她入宫,给她忠告,她也曾真心感激——哪怕到今日,这种感激都不曾完全消失。 太子表里不一,心机深沉又如何?人人都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行事,他也不例外。 “妾为何要笑傅大人?”她摇了摇头, 看着他灰败的面色,轻声说,“妾不过是想让傅大人明白,许多人和事,都不是非黑即白,大人是读书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样的道理,大人定比妾更明白。” 云英说话的时候,眼神平静,表情淡然,除了最初那一瞬间的恍惚外,没有半点嘲讽之意。 这样的反应,完全出乎傅彦泽的意料。 他不由皱眉看着她,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用意。 “道理浅显,只是落到实处,多少令人失望……” “妾听闻,大人还在许州时,曾写过一篇名为《时政论》的文章,正是因为此篇,让大人名声大噪,其中,便已提到圣上与东宫之言,可那时,大人不曾入京,更不曾见过殿下,为何竟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来?” 傅彦泽愣住了。 《时政论》是近一年之前写就的文章了,那时,他连乡试都还未参加,只凭着一腔赤诚的热血,便写了那篇文章,恰好被书塾的先生们看到,一时大为赞叹,这才传扬出去。 那时的他,为何会坚定地支持太子? 因为照千百年来的礼法,如今的太子就是正统,无关其他! 太子没有犯过不堪担储君大人的错,不该因为圣上私心的偏爱,而冒着动摇大周国本的风险改立太子。 这是他最初选择站在东宫这一边的原因——身为读书人,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应当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才对。 只是他后来听说了太多对太子的赞美之词,又亲见其行止,仿佛当真如传言一般,是个端方君子,才渐渐模糊了自己的初衷。 如今,再让他选择,仍旧站在东宫这一边,却不再是为了太子,而是一种对于现实和局势的妥协。 渐渐的,他面上的那股灰败之色消失许多,虽再没有最初的意气,却已多了一分坚定。 云英看到他的细微变化,便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话。 不过,那双清澈眼里的疑惑和戒备仍旧没有消失。 “娘子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自入京都后,他已见过不少人情冷暖之事,尤其是他中榜之后,那颇有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架势,更让他明白人心莫测的道理,如今与这女子非亲非故,自己之前更是对她屡有猜忌,她为何还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云英笑了笑,坦然回答:“妾自然也是为了自己。大人将来教导皇孙,可千万别在皇孙面前提妾的不是,毕竟妾是皇孙的乳母,日后一身荣辱,皆仰赖皇孙照拂。”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傅彦泽心底一阵怪异。 方才,他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要感到惭愧,却又听她说,一切都是出于自私的目的。 若当真是小人,她的坦荡着实令人汗颜,若说是君子,又实在算不上。 这种矛盾让他无所适从。 “娘子多虑了,”他难得也想为自己辩解,“即便娘子不做这些,我也绝不会在旁人面前多发一言。” 云英没再接话,只是冲他行了一礼,便转身继续朝宫门的方向行去。 傅彦泽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她今日还带着小小的行囊,似乎不是像往常那般,只是出宫去探望孩子,倒像是要搬出去似的。 难道,太子令她出宫了? 外头的那些传言,他也听说了,在这个时候出宫,实在让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 - 回宫的消息提前送到了城阳侯府,那位新来的冯管事殷勤地派了人等在宫门外,要接新主人回府。 这一回,云英毫不推辞,直接登上马车,往殷大娘的住处去,接心心念念的阿猊一道回家。 都是早就得了知会的,殷大娘也已把阿猊的东西统统收拾好,放在屋门边上,等云英到了,不必忙活,就能带着孩子离开。 只是,她到底照顾了一年的光景,看着才刚会走不久的孩子,着实有些舍不得,不知不觉中,竟有些眼泪汪汪。 “哎,这么小的孩子,如今可算能和阿娘在一起了。”她嘴里这么说,手上却忍不住又替阿猊将衣上的褶皱仔细抚平。 “这些日子,多亏您的照拂,阿猊才能长得这样好,日后,妾会常常带阿猊回来,您若是愿意,也常去侯府小住才好。” 二人也算熟悉,这些话皆出自真心,一时都有些泪眼朦胧的样子。 离开的时候,云英收到了萧琰派人送来的信。 他仍旧是毫不畏惧的做派,送信也毫不避忌旁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派人过来,反倒不会惹人怀疑。 信里是按照先前约定好的,告诉了她那两名要寻的婢女如今所在,同时提醒她,府中如今掌事的那位冯管事还算老实忠厚,又邀她两日后在府外的酒楼一会。 倒是恰好,两人上个月才被送到人牙子手中,本已要寻买家了,幸而被萧琰派人买了下来,如今,她只需按规矩花一笔钱将人买下即可。 侯府的账目还不清晰,得花工夫慢慢熟悉,幸而她手中有自己先前攒下的一笔银子,和公主后来赠予的那笔资财,能立即花用。 一回府中,她便先让冯管事派人将阿猊的东西安置进屋里,随即便坐进正堂里,一面向冯管事了解府中如今的情况,一面吩咐几件紧要的事。 较从前鼎盛时期,侯府中的下人已少了大半,府中财产抄没大半,余下的京郊良田和两处庄子的进项,将将能支持府中的日常开支,好在,阿猊如今得了爵位,每年亦有一笔俸禄可领,这才显得宽裕许多。 云英从前是学过管家理账的,很快便心中有数,吩咐冯管事先替她将那两名婢女买回来后,便留了近几个月的账目,自回院中收拾了。 - 与此同时,延英殿中,萧崇寿又一次病倒了。 自年前在汤泉行宫调养过后,他的身子颇有一阵子起色,令众人都放松了警惕,如今大约是天气逐渐炎热的缘故,今早起身,便说有些头疼。 郑皇后半点不敢耽误,先请了太医来,开了常饮的汤药来,这才能安然上朝去。 可是,朝会之后,萧崇寿的头风还是发作了,不得不由内监们匆忙送回延英殿来,由太医们再次诊治。 汤药、针灸,都用上了,过了整整半个时辰,萧崇寿才终于缓过来。 郑皇后紧挨在榻边坐下,一面垂泪,一面愤然看着侍立在阶下的萧元琮。 “太子如今可满意了?因你那些不堪入耳的传言,才令你父皇气得头风发作!” 一提“传言”二字,躺在榻上半阖着眼的萧崇寿便动了动,重重地咳两声,似乎想说什么,到底力竭,什么也没说出来。 “娘娘教训得是,让父皇听说那样的事,儿臣实在惭愧万分,”萧元琮依皇后之言,立刻拱手认错,随后,又话锋一转,淡淡道,“只是,这样的话,在外头传一传便罢了,也不知是什么人,竟敢到父皇面前嚼舌根。” 所谓传言,自然就是先前齐慎听到的那些,与云英、阿溶有关。 这些话,常人自不敢随意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定是有人授意,至于是谁,不必言明,大家心知肚明。 旁边的萧琰皱了皱眉,用一种警告的眼神看向郑皇后。 郑皇后的脸色有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她沉着脸教训道:“如今再追究这些又有什么用?太子该想如何平息这些谣言才是正经。” 萧元琮半点没有因为她不善的语气而动怒,只是无奈道:“娘娘教训得是,只是,与穆氏有关的传言,儿臣尚能分辩一二,令她回府居住,从此不宿在东宫便是,可阿溶的事,儿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了。” 郑皇后冷笑一声:“是啊,想不到竟传出阿溶不是皇室血脉这样的流言来,真是令人吃惊,都是空穴不来风,太子恐怕也该想想,到底为何会如此。” 一番话说得着实有些阴阳怪气,意有所指。 萧元琮方才还维持不变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裂缝。 他紧抿着唇,不再答话,只是对着榻上的萧崇寿行了一礼。 “前朝尚有诸多事务亟需处理,既然父皇已然行来,儿臣便先告退。” 说完,便转身退了下去。 留下郑皇后母子在延英殿中,照顾着萧崇寿彻底睡下 ,才先后出了正殿。 离了御前的人,萧琰一直忍耐的话才终于说出口。 “母后不该让父皇知晓那些传言。” 华服之下 第116节 郑皇后正因方才让太子哑口无言而感到解气,一听儿子又是不赞同,登时不满,冷道:“为何不该?我不过是先透个风而已,让你父皇心中介怀,到时彻底发作,也不至心软。怎么,你心里还想着那个乳娘,听到有人议论,便心中不适?” 萧琰闭了闭眼,不愿和母亲就云英的事多纠缠,耐着性子说:“儿只是觉得母后太过冲动罢了,太子素来胸有成算,此时就将事情透出去,难免打草惊蛇。” 关于阿溶的身世,他查了多日,又与郑居濂那头透了底,一切证据,仿佛都在告诉他,这件事的确另有隐情。 “此事证据确凿,他便是真有通天的本事,在铁证面前,又如何辩驳?”郑皇后精致的面容间浮现出按捺不住的兴奋,等待多年,就是为了这彻底的一击,“你难道没瞧见,方才他已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太子方才那一瞬间的紧张,萧琰也看在眼里,母亲似乎说得没错。 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不是他所认识的太子。 他想让母亲和舅父不要贸然行动,可是,他们两个无论如何都不愿听他的再等下去,毕竟,时隔多年,才终于等来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眼看父皇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孱弱下去,谁知将来还有多少年可以供他们慢慢谋划呢? 既然他们执意要赌一把,他只好由着他们去了。 “儿回延英殿一趟。”他忽然停下脚步,也不管郑皇后诧异的眼神,转身便往回去了。 第106章 误会 端午那日,恐会生变。 大约是为了讨新主人的欢心, 冯管事行事动作很快,不过两日,便按云英的吩咐, 将那两名婢女带回了府中。 那两人,一个叫穗儿, 一个叫茯苓,被带回来后, 千恩万谢,很快就被云英安排在身边管事。 当晚, 她便让穗儿留下照顾阿猊,茯苓则跟着她一同去了平康坊的酒楼。 是上次跟着萧元琮去过的那间酒楼,位于平康坊东南角, 面对延阳坊, 四层的楼高, 恰能看到延阳坊中城阳侯府的大半情形。 这是萧琰挑的地方。 乘着马车离府, 进入繁华热闹的平康坊时,云英还一直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这是她第一次以主人的姿态出门,自由地出现在京都的街头, 不必担心回去得太晚, 被管事或是主人责备——城阳侯府如今已是她的家,她和阿猊的家,她不必再仰人鼻息地活着。 就连呼吸都比过去畅快多了,空气中漂着从食肆里溢出的见风消的香气, 云英忍不住也深深地吸了口气。 面粉裹着的酥饼在油锅里滋滋作响,这本不是她平日爱吃的点心,此刻嗅在鼻腔间,也觉得格外诱人。 “娘子喜欢, 奴婢下车去给娘子买一块来,可好?”茯苓观察着她的神情,小心地提议。 失而复得的生活,让本就细心谨慎的她变得更加仔细,云英先前提过,从前情分尚在,私下里也不必自称奴婢,可她和穗儿都说早习惯了,不自称奴婢,反而更觉惶恐。 “不必了,”云英笑着摇头,“我本也不爱吃这个,只是今日出来,觉得什么都新鲜罢了。” 很快,马车停在酒楼正门口,云英由侍者引入其中,自挑了楼上的雅间,点了酒菜,等了近一刻,才有另一名侍者引她从更隐秘的一道阶梯上去。 竟是上一次她跟着萧元琮来时用的同一间雅间。 不大不小,敞开的窗正对着延阳坊的方向,此刻,萧琰便坐在案几旁,一边饮酒,一边看向视线范围内的城阳侯府。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也不回头,仍旧看着外面,慢悠悠道:“怎么你回去后,这宅子看起来仍旧没什么人气?” 云英关上门,冲他行了个礼,便在他身后站定,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偌大的城阳侯府,自然比不上他在宫外的那座吴王府气派宏伟,但与周遭民居相比,已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只是,曾经辉煌耀目的灯火却不见了,大半座府邸都隐没在黑暗中,仿佛陷入了沉睡一般,只有靠北的两座院落亮着火光,那是云英如今带着阿猊住的地方。 “府中人丁单薄,实在用不着如过去那般铺张,妾本非贵命,更该一切从简。”云英笑着解释两句,“武家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妾实在不敢步其后尘。” 萧琰没接话,只是放下酒杯,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将她直接扯进自己怀中。 “武家死于立场改变,左右摇摆。”他搂住她的腰,手掌开始胡乱磨蹭,五月里,衣衫单薄,便是这么磨蹭着,就有一种若隐若现的亲近感,教人心猿意马,“你现在在做什么?” 武成柏若不急于站队,仍像从前那样保持中立,现在应当还能稳稳坐在京都守备大将军的位置上——就像如今在任上的这一位,只忠于圣上,而不偏向东宫或者郑家任何一派,才能让两边都放心。 而云英现在,明面上还是东宫的人,哪怕搬出来了,白日也要入宫照顾皇孙,可私底下,却与他这个吴王屡次会面,纠缠不清,甚至还将东宫秘辛透露给他。 “你左右逢源,脚踏两条船,就不怕有朝一日阴沟里翻船?”萧琰说着,想要像从前一样,寻她肩下的暗扣,却忽然发现,她今日穿的是自己的衣裳,不再是尚服局为宫中乳母特制的衣裳,指尖在衣襟附近摸索了许久,也没找到期待中的地方,不由蹙眉,“换衣裳了?” 云英啪地一下拍在他的手背上,示意他规矩些。 “皇孙已断奶了,阿猊亦不是妾亲自带,上个月也已断奶,妾已不需再哺乳,自然也用不上那样的衣裳了。” 宫中给乳母的衣裳固然方便,但每次在太子和吴王面前,那衣裳都让她有种有意容人趁虚而入的不安全感,她早就想换了,如今只是如愿以偿。 看着萧琰略带失望的眼神,云英的心里反而感到一阵愉悦。 “妾可没有左右逢源,顶多是给自己留条后路罢了,毕竟,妾的手中可没有二位殿下都想要的东西。” 萧琰找不到暗扣,只好转而扯她的衣襟。 时下风气开放,女子春夏的衣裳鲜少有裹得十分严实,多追求宽松飘逸,好显出婀娜身段,云英的衣裳也不例外。 前襟本就只以两根压在里头的系带收拢在一起,被他胡乱揪扯着,不一会儿就松开了,肩上的布料滑下去大半,挂在胳膊上,身前的抹胸更是摇摇欲坠,掩不住起伏的沟壑。 “谁说你没有?”他的呼吸开始不稳,总觉得自己每次一见到她,脑袋里便都要想着男女那点事,偏偏每次又都没能如愿,总是被一种半途而废的失落萦绕心头,“将你自己送给我不好吗?在我看来,不比武成柏的分量轻。” 云英轻笑一声,再次拍开他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她因为他的话而感到心跳加速,可是也只有那么一瞬间,很快便恢复平静。 萧琰不是信口开河的性子,哪怕真是在床榻上说的,也多少发自肺腑。 但那又怎样? 只是分量相当而已,这世上沉重的人和事那么多,人不见得每样都要,况且,若真让他选,只怕他也和萧元琮一样,更看重权力和地位。 萧琰此人,看来放荡不羁,会教人误以为他一点也不在乎朝中如火如荼的权力斗争,可实际上,那只是错觉而已。 他不是没有追逐权位的心,只是不屑于照着既定的道路,守着一成不变的规矩来谋划而已。他不愿做那被朝中大臣们牵着鼻子走的傀儡人,而要反手制之,成为真正掌握权力、说一不二的那一个。 世上已有一个萧元琮,他不愿再成为另一个相同的人 。 “殿下让妾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云英看着槛窗外绝佳的视野,总觉得他今日安排在此处,应当另有深意,“难道就是来瞧城阳侯府的?” “有何不可?” 萧琰的脑海里是止不住的浮想联翩。 上一回,她跟着太子来这儿的时候,除了算计武家,还做了些什么?在他与旁人饮酒的时候,他们两个在这间屋子里做什么? 他忍不住皱眉,将心头这些烦乱的思绪拂去,尽力恢复神思清明,指着城阳侯府中最明亮的地方,问:“那儿亮着的,是你住的院子?” 云英点头:“是从前杜夫人的院子,一应陈设最是齐备,妾便带着阿猊住在那儿。” “下人们呢,都在何处?” “各守院落,如今奴仆只余半数不到,相邻的院落便合到一处住。”云英一边说,一边将府中人数、地形大致说了说。 她在那儿做了十余年的下人,早对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 “人少,地方宽敞,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萧琰竟听得十分认真,半开玩笑似的说了句。 云英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轻声道:“殿下觉得京中不安全?” 萧琰抿了抿唇,目光自城阳侯府移开,神情也变得严肃。 “端午那日,恐会生变。” 短短八个字,让云英的脸色骤变。 她很快反应过来,萧琰之所以会告诉她,定是因为变故的来源,就与她先前透露给他的那个秘密有关。 “殿下可有万全的把握?” 萧琰目光沉沉,以默然代替回答。 你死我亡的争斗,从来没有谁敢说自己有把握。 云英看着他肃然的面色,有片刻犹豫,到底要不要再给他提个醒。 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告诉他的已经够多了,若他当真是天命所归,此事定能平安度过。 “妾明白了。” 两人没有在雅间中停留太久,毕竟在外面,哪怕刻意隐蔽,也随时有可能被人发现。 在这种时候,若被人发现她与吴王私下会面,只怕会引来太子的猜忌。 云英回到自己方才的雅间内,与茯苓一道,用了方才点过的酒菜,又另请侍者用油纸包了几样时新的点心,预备带回去,给穗儿等其他侍女一道尝尝。 侯府的马车就停在酒楼后院,可云英望着平康坊内街道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一时竟也不想直接回府,便带着茯苓走入熙攘的人群。 这是整个京都夜里最热闹的地方,有西域各国千里跋涉而来的歌舞伎人,有南北各地游历至京都的文人骚客,还有本就留驻此地的王公贵族、平民百姓,街道上灯火通明,仙乐飘飘,京都的繁华富庶、堆金叠玉,在此可见一斑。 云英放慢脚步,抬头看着四周的热络景象,忍不住露出笑容。 茯苓跟在她的身边,连看了好几眼,才说:“娘子好像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云英愣了下,问:“我过去是什么样的?” 茯苓想了想,说:“奴婢也说不上来,只是娘子过去在府中时,一直……不大合群,总之,娘子和奴婢们一直都是不一样的。” 她一直记得,当初入侯府时,管事的给他们重新改名,所有人都不敢置喙,只有云英不肯任人摆布。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她们开始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有的人便明里暗里寻着机会排挤她。 那是某些人的天性使然,因为无知,看到与自己不同的人和事,便下意识排斥。其实只是缺一些了解罢了。 云英听着她没有完全说透的话,心中已然明白,只是笑笑,没再深究。 她让马车停在街道尽头人少的巷子口等待,眼看就要到了,相向而来的人群中,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清俊身影。 他今日没穿深绿的官袍,只一袭朴素的圆领白袍,配束黑革带,更衬得整个人芝兰玉树,走在人群中,什么也不做,便格外出挑。 竟是傅彦泽。 这样不喜觥筹交错、不善宴饮的人,也会来平康坊寻欢作乐吗? 云英不禁多看了一眼,却见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年约四十的妇人。 那妇人布衣荆钗,肌肤与发丝看来都比同年的京都贵妇们要粗糙一些,显然出身贫寒,但一身朴素的装扮却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相貌亦端正,观其五官,倒与傅彦泽有一二分相像。 云英回想起先前听说过的傅彦泽的出身,想来,这个妇人应当是他的母亲,千里迢迢自许州赶来,定是要跟着儿子在京都安家落户了。 她正想装作没看见,以免打扰他们母子相聚,可还没等转头,傅彦泽便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眸光一转,与她正巧对上。 两人皆愣了愣,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华服之下 第117节 中间隔了七八丈的距离,就好像流水之中忽然立起两道闸门一般,让川流的人群也有片刻迟滞。 很快,周遭行人自两人身边绕过,像流水寻到出口一般,继续前行。 “儿怎么不走了?”傅母跟着停下,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便见到个美貌非凡的年轻娘子,一身锦衣华服,带着侍女立在一旁,“这位是?” 傅彦泽带着母亲走近两步,听到母亲的疑问,顿了顿,没有言明云英的身份,只冲她行了个礼,说:“母亲,这位是……穆娘子。” 他一时竟不知要如何解释云英的身份,三言两语定然说不清,只好暂且含糊。 傅母平日通情达理,一听儿子这样说,也不多问,笑着唤了声“穆娘子”,便要行礼。 云英赶紧伸手扶住她,笑着说:“夫人莫要折煞妾,妾可受不起夫人的礼。夫人可是初到京都?” 傅母点头:“老身惭愧,头一回来京都,一时有些迷了眼,还要累得我儿费心照料。到这么晚了,才要来寻食肆用晚膳。” 傅彦泽皱了皱眉,说:“母亲,这本都是儿该做的。” 云英也道:“傅大人孝顺,令妾敬佩。夫人莫担忧,京都夜长,此刻正当是用晚膳的时辰。” 她说着,客气地指了前面不远处两家不错的食肆,寒暄两句,方才告别离开。 从头至尾,傅彦泽除了最后的道别,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目光却落在她逐渐隐入人群的背影,迟迟没有挪开。 傅母看了看云英的背影,又看了看儿子,不由小声道:“我儿可是有心上人了?这位娘子模样好,举止亦大方,只是,我瞧着,怎么不像闺阁女儿的样子……” 傅彦泽一听,便知母亲想岔了,登时有些脸红,佯怒道:“母亲说的什么话?穆娘子——她、她自然不是闺阁女儿,她是、是城阳侯府小侯爷的母亲,也是东宫皇孙的乳母!” 傅母一惊,赶紧又看一眼人群中那道已要消失的背影:“竟是已经生养过的娘子,真瞧不出来!东宫的皇孙,连乳母都有这样的容貌气度……” 傅彦泽紧抿着唇,没再解释,带着母亲继续前行,心中却忍不住又想起东宫的那些传闻。 皇孙的身份兴许有问题…… 若是只听说这一则谣言,他定会嗤之以鼻,全然不信,可眼下,他已然知晓,关于穆氏与太子有私的传闻,其实是真的,那与皇孙有关的传闻呢? 似乎也有可能是真的。 第107章 发难 到底是不是天家血脉,还说不准呢…… 转眼便至五月, 圣上的头风终于在太医们的悉心调养下稍有好转,能自病榻上起来,临朝参政。 可是, 到底是娘胎里就带来的先天之症,随着年岁渐长, 每发作一次,身子便更弱一分, 如今,才刚半百之年, 竟已有风烛残年之态,一时令朝野上下皆忧惧不已。 东宫一党力求平稳,有齐慎坐镇在前, 越发上下一心, 郑家人则渐有些坐不住了。 一直以来, 圣上的支持才是郑家人最大的依靠, 他们心知肚明,必须在圣上也靠不住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就除掉太子。 风雨将至, 朝野人心惶惶。 也不知圣上是真的老了, 对朝中动向并无察觉,还是为君者比常人更为镇定,即便早嗅到了风向,也能岿然不动, 端午这日,仍旧照先前定好的,携百官与亲贵们一起前往曲江之畔,观看龙舟竞渡。 龙舟竞渡乃中原延续数百年的旧俗, 延续至近十年,原本由百姓自发组织,散落在京都各处水域的竞渡,已改为由朝廷组织的官 赛。 有圣上亲临,百官陪同,参赛的儿郎自然也变成了军中子弟,南北衙军中,都组了各自的队伍,每年当着全京都人的面,大赛一场,可算是盛事一桩。 一大早,宫城内外便热闹非凡。 云英眼下住在宫外,但仍旧每日都会入宫照料皇孙,少则两个时辰,多则三四个时辰,就如朝中官员每日点卯当值,六局女匠人们每日到宫中做活一样。 这期间,太子也都在朝中处理政务,恰好如避嫌一般,两人已有多日未曾打过照面。但每日该交代的事,都有余嬷嬷和尤定在其中转达,不曾耽误。 譬如端午这日,皇孙会跟随太子和圣驾一同前往曲江之畔的高台上观看龙舟竞渡,云英便早得了消息,一大早便入宫来,和宜阳殿的几人一道收拾。 临离府前,穗儿和茯苓还问她,何不将阿猊也一同带去。 如今阿猊已是公侯子弟,身份不同,的确有资格参加这样的盛会。 不过,云英一直记得萧琰那日的提醒,今日恐怕不太平。 “阿猊还小,”她这样回答,“以后有的是机会。” 眼下,宜阳殿中,丹佩和绿菱已准备好一切,跟着云英一道,牵着小皇孙,乘马车前往曲江之畔。 地点与上回的流水宴相近,为了有更广阔的视野,挑在西面一处临江的高台之上,帝后二人与太子、吴王等坐在高处,其余众臣分列两边,依序而坐。 云英则如往常一样,带着皇孙坐在太子身后两步处。 “今日太子妃似乎没有来。”看着太子身边空荡荡的坐榻,云英小声同丹佩道。 “说是前几日着了风寒,”丹佩也压低声解释,“昨夜便告了假,也不知真假。” 自上巳日后,太子妃便几乎都在燕禧居中足不出户,只每日将抄好的金刚经送到少阳殿,都说那是太子对太子妃的惩罚,可究竟是为了什么,却几乎没人知晓,众人只说,这夫妻二人的情分,已然一日淡似一日,连早先的相敬如宾都维持不住了。 云英心中却多少明白,今日这样的场合,薛清絮选择缺席,显然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她忍不住悄悄看了前面的萧元琮一眼。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的他,看起来和往常不大一样。 仍是镇定从容、云淡风轻的样子,举手投足间,一派温和谦逊,令人如沐春风,可那掩在常服之下的身躯,却莫名有种难以察觉的紧绷感。 那种紧绷感,云英太过熟悉了,不是面对危险时的紧张,而是面对等待许久,终于落到自己掌中的猎物的兴奋。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坐在前面的萧元琮忽然回过头来,含着笑意的目光先是从她的身上扫过,随后才落到孩子的身上。 “阿溶,”他笑着冲孩子招手,“到这儿来。” 高台之下,便是整个曲江江面最平阔的一段,浩浩江水在初夏炽热的日色下波光粼粼,十几只长条状的龙舟已在江边停驻,一个个带着幞头,穿着圆领胡服的健壮郎君们列队站在码头上,听着举令旗的指挥,鱼贯登上龙舟。 还未开赛,正式各方准备之时,两边岸上围观的百姓们已陆续高声呐喊,更有热情奔放的年轻人,直接将手里的鲜花、瓜果投掷过去。 一时间,场面十分热闹。 太子带着孩子站在高台上,指着下面一只只系着不同颜色彩带的龙舟,问:“阿溶说,哪一支队伍会赢呢?” 孩子如今会说的话虽还不多,但能听懂的却不少,一听父亲发问,圆圆的眼睛便自江面上扫过,胖胖的小手抬起,指尖毫不犹豫地指向已划至江心处的一只挂着红色绸带的龙舟。 “红色!”稚嫩的嗓音朗朗唤出。 大约是鲜亮的颜色吸引了孩子的目光,那只龙舟,恰好出自天子禁卫。 旁边有大臣笑起来:“皇孙慧眼识珠,一下就认出禁军的龙舟了!去岁,的确也是天子禁卫夺魁。” “是啊,毕竟是长孙,的确同圣上有几分注定的缘分在。” 上首面色憔悴的萧崇寿闻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然而那双浑浊的眼睛瞥到孩子稚嫩的脸庞时,又不知想起来什么,笑容很快淡了下去。 郑皇后则冷笑一声,语带嘲讽道:“这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怕不是有人在背后授意,借机讨好圣上才是。” 两位大臣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只能看向萧元琮。 萧元琮倒是面不改色,微微一笑,说:“娘娘多虑了,阿溶的确不懂什么,所以才说不得假话。” 郑皇后轻哼一声,挪开视线,不再理会他,只问身边的内官:“怎么还不开赛,还在等什么?” 她心里藏着事,等得有些不耐烦。 内官们也不敢怠慢,赶紧命人下去催促。 不一会儿,岸边传来阵阵鼓声,令官挥下手中令旗,郎君们顿时挥开手中船桨,拨开两边水波,整齐划一的动作带着十几只龙舟快速前行。 众人不由都站起来,开始为这些朝气蓬勃的郎君们呐喊助威。 岸上百姓们的声音也愈发激昂高亢,就连萧崇寿都在榻上坐直了身子,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江中情况。 只见那十几只龙舟以十分相近的速度在江上前行,起初,前后相距不大,最快的与最慢的也不过半个船身,但很快,不过数息工夫,差距就已经拉大,最前面的两只龙舟一马当先,在紧凑而有节奏的鼓点下,奋力向前,很快就领先了整整一只半船身的距离,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差距还在逐渐拉大。 而最领先的,一只船头系了红色绸带,正是方才皇孙所指的,来自天子禁卫的龙舟,另一只,则系了蓝色绸带,竟是东宫羽林卫的龙舟。 两只龙舟速度不相上下,几乎齐头并进,使得竞争越发激烈,看在众人眼里,更莫名像是天子与太子之间的竞争,那焦灼的势头,逐渐让高台上的众人心思各异。 蓝绸龙舟今年是由刘述这个新晋的羽林卫中郎将亲自带领,大概是为了在靳昭走后能继续凝聚士气,也为了不让远在西北,为大周征战沙场的靳昭失望,他坐在船头,一面击鼓,一面格外卖力地喊着口令。 那几能震天的庞大气势,看得在场众人无不为之震撼,就连萧崇寿的神情也显出一丝异样。 他忍不住转头打量身旁的长子。 这个一向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儿子,原来早已在他不曾察觉的时候,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储君,在其那看似温和的表面下,似乎早已有了无数坚定维护的臣子们,为其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 这道高墙之下,甚至有许多,也是当年支持他这个天子以藩王的身份入主京都,得继大统的股肱重臣。 如今,属于东宫的高墙根基深稳,而他这个孱弱年迈的天子,却仿佛到了日薄西山、有心无力的时刻……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空洞抓住他的内心。 他搁在扶手上的十指忍不住悄悄攥紧,盯着江中赛况的双眼也跟着阴沉下来。 坐在一侧 的萧元琮一手牵着孩子,面带微笑地看着江面,仿佛对父亲的所思所想毫无察觉。 很快,竞渡终点那一道浮在水面的红绳已近在眼前,红绸与蓝绸之间不分伯仲的情形越发牵动所有人的内心。 萧崇寿忍不住从榻上站了起来。 他的身子还未好透,江面风大,即便是初夏,也不觉炎热,站在风中,甚至先晃了晃,引得侍立两侧的内官赶紧过来搀扶。 郑皇后也跟着起身,半步不离天子左右。 只见江面之上,蓝绸龙舟已然领先了小半丈的距离,虽与整只龙舟的长度相比,还不到十之一二,可终点已在眼前,只要熬住最后一口气,便能以弱小优势拔得头筹。 然而,兴许是先前发力太猛的缘故,坐在龙舟前端的两名郎君手中的船桨竟乱了一拍,引得刘述手中鼓点也不得不重新调整。 就这个瞬息的错乱,被红绸龙舟寻到机会,一个猛冲,率先冲过那根醒目的红绳。 一时间,欢呼声骤起,红绸龙舟上的郎君们高举船桨,冲岸上围观的众人笑着高呼。 “得胜了!” “不愧是天子禁卫!” “倒真被皇孙言中了!” 高台之上,臣子们也反应过来,纷纷赞叹。 萧崇寿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苍老而虚弱的脸上浮现出畅快的笑意。 “一步之差而已!”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四肢都比方才有了许多力气,一双浑浊的眼顺着臣子们的目光看向小小的孩子,“阿溶说得不错,的确是朕的禁卫赢了!” 华服之下 第118节 他说着,走下两步,将孙儿直接抱了起来。 那欢喜的样子,倒像饮了神药一般,看得郑皇后又是高兴,又是嫉恨。 她盼着圣上的身子能好些,却不愿看到圣上与东宫的孩子这样亲近。 这样的场景,就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她的心头,让她本就已经按捺不住的情绪已冲至颅顶,再也无法控制。 “阿溶猜对了!”萧崇寿指着那只已慢慢顺着水流重新靠近岸边的红绸龙舟,对怀里的阿溶道,“不愧是朕的好孙儿!” “正是!陛下长孙,嫡亲的天家血脉,果然不凡!” 有大臣顺着圣上的话夸赞,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话却像是在提醒圣上,先前有关于皇孙血脉不正的传闻仍然没有得到澄清。 萧崇寿的神情再次有了微妙的变化。 郑皇后立刻抓住机会,上前一步,说:“到底是不是天家血脉,还说不准呢。” 萧琰一听母亲的话,便知她已忍不住要开始发作了,不由自榻上起来,却没走到“风暴”酝酿的中心,而是往后退了半步,想要暂避锋芒,静观局势。 “娘娘此话何意?”萧元琮淡淡开口,目光仍旧从容,但落在正皇后的眼里,却是强作镇定。 “如今外头人人都说,太子的这个孩子实在来得蹊跷,当初,刚有朝臣参东宫成婚多年,却一直不曾绵延子嗣,恐国本不稳,这孩子便忽然来了,”郑皇后拢了拢衣袍,阴阳怪气道,“也太巧了些,莫不是太子为了堵住言官们的嘴,从外头弄了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都是外头胡乱传的风言风语,竟被皇后搬到圣上与百官的面前,直接说了出来,一时间,众人窃窃私语,目光开始在双方来回打转。 萧元琮终于敛了神色,面无表情地看着郑皇后:“说话要讲证据,娘娘既说阿溶不是儿臣的血亲,便该拿出证据来。” “急什么,”郑皇后等的便是这一刻,“本宫既要问你,自也是早就心存疑窦,如今,少不得要你一一解惑。” 她说着,又上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发难:“先说那个‘替你’生下阿溶的宫婢,本宫记得,她叫青澜,对不对?听闻她在生下阿溶不久后,便突然死了,堂堂皇长孙的生母,究竟缘何亡故?” 萧元琮抿着唇,没有立刻回答。 底下的郑居濂却接了皇后的话:“听闻,这名宫女是因为冲撞了太子妃,才被太子妃赐死的。可是,太子妃乃已故中书令薛平愈之女,早年素有贤良温顺之名,嫁入东宫为储妃后,更是与太子殿下相敬如宾,从未听闻何时有过龃龉,怎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一问,其实也是朝中许多不明就里的臣子们的心声,毕竟,关于那位皇长孙生母的死,东宫从未给过半句解释,一切都只是传闻。 “是啊,本宫也听说太子妃一向贤惠,青澜再如何冲撞,到底也是皇长孙的生母,怎能轻易赐死?” 郑皇后说完,便朝身侧的宫女递了个眼色。 很快,人群之中便让出一条路来,已许久未曾露面的薛清絮,在几名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父皇,母后,儿媳惭愧,”她一边说,一边在石阶上下拜,“先前为保太子殿下的声望,一直不敢说出实情,便是旁人都道儿媳刻薄善妒、心肠狠毒,儿媳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如今,事关天家血脉,儿媳不敢欺瞒,儿媳嫁入东宫数年,始终未能替太子殿下诞下一儿半女,本就愧疚难安,青澜能为殿下开枝散叶,儿媳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敢赐死?实是儿媳那时对青澜腹中孩儿的来历心存疑虑,有心询问一番,谁知,当晚,殿下身边的余嬷嬷忽然见了青澜一面,紧接着,第二日便传来她的死讯……”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此事当与太子有关才对。 “陛下,臣妾要是没记错的话,余嬷嬷应当是先皇后秦氏身边的老人了吧?”郑皇后慢条斯理道。 萧崇寿脸色已然阴沉下来,顿了片刻,看向跪在底下的薛清絮,道:“你方才说,当时便对孩儿的来历心存疑虑,又是怎么回事?” “回父皇的话,孩子是在行宫出生的,”薛清絮缓缓道,“按月份算,当是早产,如此境况,应当十分凶险,需慎之又慎,可殿下却放着宫中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和尚药局的医者们不用,反而从外头请了稳婆和游医入行宫为青澜接生,凭此一点,已让儿媳生疑,倒像是有意隐瞒什么似的……” 不等萧元琮回答,郑皇后便又一抬手:“到底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请当初为青澜接生的稳婆来,一问便知。” 话音落下,便又有侍女引着一名盖着斗篷的老妪引至高台之上。 第108章 承认 绝没有混淆皇室血脉。 初夏的天气, 已有几分炎热,那老妪身上的斗篷并不厚重,也看得人难受。 等斗篷揭开, 那老妪果然已闷出了一脸热汗,只是配上一副惶恐至极的神情, 一时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热出来的,还是紧张出来的。 大约是已等了许久, 早将要说的话憋在肚里背得滚瓜烂熟,只见她扑通跪倒在地, 也不必旁人多问,便颤着声,竹筒倒豆子似的, 自己哆哆嗦嗦说了出来。 “回、回陛下和娘娘的话, 老妇当初给东宫的娘子接生, 那几月里出入宫禁, 都、都有文档记录……听说,是个早产的孩子,可依、依老妇多年的经验, 那娘子的肚子、还有孩子的个头, 都是足月的才对……” 萧崇寿尽力回忆着当初的情形。 那时不比如今,他不但厌恶太子,对阿溶也没有半分期待,即便知晓东宫宫女有身孕的消息, 也几乎没有过问一星半点。 唯一记得的,只有一条:“可是,朕听闻,阿溶出生时, 身子孱弱,奄奄一息,差点没熬过来,这难道不是未足月的缘故?” 老妪赶紧又重重磕一头,抖着声道:“老妇不敢欺瞒,天地良心,孩子奄奄一息,是因为生产的时候遇到了困难,孩子差点窒息,这、这、当时除了老妇,还有医者在场,他、他应当也可作证!” 这时,郑皇后发话了:“的确有医者在,臣妾也已寻到了,陛下若想再问,一会儿便请医者一道过来。” 她似乎意还有别的想说,转而顺着“奄奄一息”说下 去:“本宫也是生养过的妇人,知晓生产时孩子窒息十分凶险,大多情况下,这样的孩子恐怕是活不长的,阿溶倒是好命,后来竟能生得这么健壮。” 萧崇寿看一眼还被自己抱在怀中的孩子,目光越发异样。 这个孩子,的确一点也不像是身子孱弱的样子,与同龄稚儿相比,甚是健壮有力。 “宫中供养精良,照顾得无微不至,阿溶的身子慢慢养好,也说得过去。” 话虽如此,他心底的怀疑却一点也没有消失,那句话,与其说是对皇后和众臣说的,不如说是用来安慰自己的。 郑皇后却不给他自欺欺人的机会,说:“陛下,事情疑点颇多,还是弄清楚更好。” 那老妪咽了咽唾沫,一味闷着头,不敢抬眼看周遭的任何人,颤声道:“老妇记得,那孩子后腰上有一块铜板大小的朱红胎记……” 郑皇后的目光转向萧崇寿。 萧崇寿垂下眼,看着自己恰好按在孩子后背的那只手,没有出声。 懵懂的孩子抬起头,对上他浑浊的双眼,大约是出于孩子的敏感,他似乎察觉到了众人如今正因自己而陷入争执凝重之中,那小圆脸上灿烂的笑容已然消失。 “父皇,胎记一事,此妇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又要如何证明?”萧元琮终是忍不住,开口辩驳。 “太子这样说,那便是没有了。”郑居濂冷不丁道。 从来不在这样的事上出声的齐慎也第一次坐不住了,缓声道:“太子所言不错,有还是无,宫中档案不曾记载,仅凭人言,难以确定。” 胎记一事,没有成文的铁证,仅凭人言,的确无法完全下定论。 郑皇后便是再糊涂,这么多年的宫廷沉浮下来,也明白这一点,幸而她早已做了完全的准备。 当初,就是在查到这个孩子可能不是青澜生下的那个孩子时,便忽然卡住了。 找不到更有力的证据,就像太子说的,光凭稳婆和医者所言,难下定论。 不过,好在他们没有放弃,继续在暗中调查,最后总算找到了别的突破口。 她很快便继续道:“齐公既这么说,此事便暂不作数。不过,即便阿溶就是当初从青澜的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个孩子,他也不是天家血脉!” 最后几个字出来,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令底下又惊又骇的臣子们爆发出一阵议论之声。 “皇后娘娘如此笃定,难道真的有无法否认的证据?” “那、那可是太子殿下!一直以来天性诚笃、涵养充实,怎么可能……” 面对众人的议论,萧元琮半垂着眼,没有说话,仍旧等着郑皇后将证据劈头盖脸地丢过来。 “说来,此事倒也不怪太子,实是那名叫青澜的宫女水性杨花,不安于室,要与外男私通,才闹出这样的事。”郑皇后毫不客气地嘲讽,抬手示意,又让底下的宫女带上一名看来不满而立的健壮男子。 “太子,你可认得此人?他可曾是你羽林卫中的一员。” 那人生得英武挺拔,的确有宫廷侍卫的风范,只是那一张还算俊朗的脸上,却带着令人难以忽略的憔悴和狼狈,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直积压心底,无法抒发一般。 他一上高台,目光便先四下扫视一圈,待一瞥见太子,便骤然停住了,像是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地方,憔悴的面容逐渐扭曲。 “殿下!”他扑通一声跪倒,不顾众人怪异的目光,便开始向太子不住磕头,“臣有罪,臣对不住殿下的宽仁!” “此人名叫葛良,出身贫寒,凭着一身武艺入了东宫羽林卫,明明有大好的前程,却在去岁年初突然以丁母忧为由,辞去军职,独自回乡,这是为何?” 葛良在伏地痛哭,扬声答道:“小人、小人做了对不住殿下的事,小人在任上时,未行护卫东宫周全之职,反而与东宫宫女私通,实在罪该万死!” 接着,便是絮絮叨叨一番解释,让众人好半晌才理清其中关节。 他身为侍卫,年轻气盛,趁着每月三回值夜的机会,时常偷偷潜入宫禁,与宫女青澜私会。 此间,有不少信物为证,如青澜的贴身衣物、贴身配饰、钗环等,还有两人传情所写信件。 这些均可由从前与之亲近的其他宫女辨别真伪。 而后,便是二人私通日久,情难自禁,直至最后珠胎暗结。 “……是二月里的事,当时小人害怕极了,还曾想过要到殿下面前坦白,求殿下赐死小人,放青澜一条生路,可是,青澜却让小人别管此事,小人等了十日,等到上巳过后,再要当值,想要与她见一面时,却听说……她已有了殿下的孩子……小人心中难安,可若当时再坦白,便是直接害死青澜,痛苦之下,再无颜面留在东宫,这才辞官回乡……” “二月里,”郑皇后抓着他的话,“算来到十一月末生产,倒正是足月,恰好应了方才稳婆所言。” 郑居濂亦道:“青澜死于东宫,她生前留下的衣物钱财等,应当都在宫中有记档,而后再发还给亲属,只要拿出档册一查,便可知晓葛良手中的这些,是在青澜生前便给了他的,还是后来再得的,一目了然。” 他们敢这样说,便是有完全的把握,葛良说的定然是真的。 周遭众人即便不敢相信太子会有心混淆皇室血脉,到此刻,也多少信了葛良所言。 皇孙的生母曾与侍卫私通,这无法不让人怀疑皇孙到底是谁的孩子! “太子,本宫有一言问你,”郑皇后走近一步,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萧元琮,“你若不知青澜与人私通一事,当初又为何要让余嬷嬷赐死青澜,又嫁祸到太子妃的身上?” 齐慎在旁听得心惊肉跳,沉着脸警告:“都是还未完全查实的事,娘娘莫要如今就下定论。” “齐公不愧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行事如此严谨,本宫也不过一问而已,若方才这些都是假的,太子大可否认,到时直接交三司会审便可。” 齐慎紧抿着唇,看一眼已许久未发一言的太子,抬头冲高处的萧崇寿拱手:“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老臣以为,应当如皇后娘娘所言,交三司会审,方有定论。” 一言出,东宫一党的众臣纷纷附议。 而皇后与郑居濂二人则半点不见惊慌之态,他们手握铁证,无一没有反复查证,就是要闹得朝野皆知,再由三司坐实,让太子多年来铸就的声名轰然倒塌,从此沦为阶下囚,再担不了储君的重担。 面对一双双凝重的眼睛,一声声沉沉的呼唤,萧崇寿终于将目光缓缓转向下方的长子。 他没有直接回应众臣的恳求,而是先问了萧元琮:“太子,你可还有话要说?” 事到如今,哪怕这二十多年来,他们父子之间情分浅薄,他也不希望皇后方才所言都是真的。 阿溶还被他抱在怀里,这是他的第一个孙儿,于子息单薄的他而言,是多么珍贵,以至于即便与太子有这样深的隔阂,也止不住心中的那点舐犊之情。 萧元琮站在一旁,半垂着眼,没有看任何人,不论是来自郑氏一党的虎视眈眈,还是来自忠心的臣属们的紧迫期盼,他统统都像看不见一般。 这副沉默不语的样子,落在众人眼中,各有解读,一时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他能开口说些什么。 高台之上,除了猎猎江风,与不远处百姓们欢笑的动静外,再无旁的声音。 片刻后,萧元琮慢慢抬起眼,对上高处的父亲,缓缓道:“不必如此麻烦,父皇,事到如今,儿臣已不能再隐瞒真相——儿臣有愧,方才,娘娘与郑相公所言,无不属实,阿溶……的确不是儿臣的孩子。” 他说完,便对着萧崇寿叩头行礼。 而周遭的所有人,在一瞬间的集体噤声后,突然爆发出惊天的议论声。 华服之下 第119节 “太子殿下这是承认了?!” “怎会如此?传言竟是真的,皇孙果然不是皇家血脉?” “宫女与侍卫私通,珠 胎暗结,本该是流放劳作,一辈子不得解脱的大罪啊,竟能假作皇孙,混淆视听,更是欺君的大罪啊!” 东宫的属臣们更是惊骇万分,纷纷不敢置信地盯着太子,唯恐自己方才听错了。 “殿下!”齐慎忽然喝了一声,“圣上面前,不可戏言!” 他是东宫党的中流砥柱,绝不可能看着情势如此倾覆下去,更不相信太子会做出如此有悖天理伦常之事。 萧元琮只是侧目,淡淡看了他一眼,便继续说:“青澜与人私通一事,儿臣早已知晓,她为保住自己腹中胎儿,设计给儿臣下药,欲混淆皇室血脉,儿臣也当场识破,不曾中招,至于她的死,确是余嬷嬷奉儿臣之命,向其陈明厉害,让她明白,太子妃已发现其中端倪,正在暗中调查,她惊恐之下,方走上绝路。” 一字一句,越说越与郑皇后方才的指控一一对上,也令百官与亲贵们汗毛倒竖。 太子几乎就是直接将刀子递给郑氏一党,让他们架到自己的脖子上! 齐慎已经满眼失望,忍不住闭上双眼,再不发一言。 就连云英也抑制不住地感到惊慌。 皇后和太子方才所言,与她先前的许多猜测一一吻合,若事情果真到这儿便结束了,那太子……恐怕也要到头了! 可是…… 她一直记得太子说过的话,他告诉过她,皇孙的身份没有问题——他素来胸有成算,分明早已察觉到太子妃和皇后的合谋,不可能毫无准备才对。 她掩在袖中的双手无声地攥紧,一颗心早已跳到了嗓子眼,却还是尽力保持表面的平静,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台中央的萧元琮。 与她所立之处恰成对角的地方,萧琰也浑身紧绷,如一只隐在暗处,蓄势待发的野兽一般,紧紧盯着场中的情形。 若成,禁卫军们将听天子指令,立即上前,将太子拿下。 若不成…… 他不禁咬紧牙关,他的长兄,太子萧元琮,难道真的会在今日彻底失势?应该不会—— 另一边,郑皇后听到太子一句句的承认,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当着众人的面笑了一声,紧接着,便冲近处的禁卫军们抬手:“来人,将这孽障拿下——” 然而,没等她话音落下,萧元琮便再次扬声道:“娘娘莫急,儿臣的话还未说完。” 郑皇后面色一顿,狐疑地看着他:“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父皇,儿臣虽在阿溶的事上有所隐瞒,但却绝没有混淆皇室血脉。” 这句话,再次让众人为之一愣。 “你在胡说什么?”郑皇后冷笑,“莫不是惊慌过了头,开始胡言乱语了!” 萧元琮没有理会她,而是再次向萧崇寿拜道:“父皇,诚如方才娘娘所言,阿溶并非儿臣亲生,同时,也并非青澜所生。青澜所生的那个孩子,因难产窒息,生下来不过半个时辰便咽了气,由余嬷嬷亲自处理,埋葬于东宫七星阁下。” 七星阁,云英顿时想起来了,就是那座位于东宫北面的五层高阁,站在高阁之顶,能遥望帝后所居的延英、珠镜二殿。 不知怎么,郑皇后心中一动,眼神陡然怪异起来,盯着萧元琮毫不改色的脸庞,指着萧崇寿怀里的阿溶,咬牙道:“那这个孩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父皇,”萧元琮再次抬起头,沉静而凝重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神色,“您可还记得彤儿?” 这个名字一出,萧崇寿陡然色变。 就连郑皇后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又是这个名字……” 而隐于后方的萧琰,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终于一下想通了所有关节。 原来如此,原来他在这儿等着! “父皇,前年上巳,彤儿曾伺候过您一个时辰,您可还记得?” 第109章 惊变 扶栏之外,再无依托。 彤儿! 云英顿时想起来, 是萧琰先前私下问过她的那个宫女的名字! 她的目光立刻转向斜对角处的萧琰,恰好,他的目光也无声往这边扫来。 二人视线在半空中猝然相接, 又几乎同时飞快移开。 高处的萧崇寿也在太子这一声问后,有片刻恍惚。 “彤儿……”他苍老的面庞颤了颤, 连声音都变得不大平稳,“阿溶难道是……” “不错, ”萧元琮接话道,“阿溶正是彤儿所生, 他并非儿臣血脉,却的的确确是父皇的血脉!” 场上忽然鸦雀无声。 郑皇后率先反应过来,恨声道:“太子方才告诉本宫, 说话要讲证据, 如今证据在何处!” 这一回, 轮到萧元琮摆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切。 一瞬间, 仿佛天地倒转,方才咄咄逼人,将所谓人证一个个摆出来的郑皇后, 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变故。 先是一封血书, 略显陈旧变色的绸布,观其质地,显然是宫中常见的用来给宫女做衣裳的布料,上面的字迹更是工整有余, 神形不足,一看便是没有正经练过书法,只会略写几个字的人所留,血书下缘处, 更是沾染了斑驳的污渍,应该是在身体已虚弱到极限,自觉命不久矣时留下的。 据萧元琮所言,彤儿于上巳当日被圣上临幸,因惧怕皇后责难,一直不敢声张,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已有身孕,无奈之下,她听从身边一位心存怜悯的内监建议,悄悄求到了东宫。 为了保护这个孩子,萧元琮先是对青澜的算计将计就计,又安排彤儿在宫中悄悄待产至七月。 这其中的数月时间里,她身边相熟的几位内监、宫女,出于同情与善念,一直偷偷照顾着她,没走漏半点风声,直到七月,萧元琮处理好一切,让彤儿假死出宫,在宫外待产。 “阿溶出生时,的确不足月,彤儿为保住他,拼尽全力,最后连命也搭了进去,临终前,方留下这一封血书,盼着有朝一日,她的孩子若能得见天日,定要将此公诸于世。” 紧接着,是另一名稳婆,当众讲述了在宫外照料彤儿,又亲手接生的情形。 “青澜于行宫中生产,孩子因窒息,不到半个时辰便咽了气,而在她生产之前的一日,彤儿也恰好生下了阿溶。余嬷嬷在儿臣的授意下,将阿溶抱回,换下了那个死婴,从此,阿溶方以儿臣长子之名,留在东宫。” 最后,是早先就写好的数份口供。 “这些,都是当初那几名暗中照料过彤儿的内监、宫女按过手印的口供,”萧元琮将卷起的纸交给身边的王保,让王保将其展开,让众人都能看见,“他们都能证明当初彤儿从被父皇临幸,到怀有身孕,又被儿臣送出宫去之事,全部属实。为保护他们,儿臣已将他们先后调至别处当差,父皇可随时派人传唤问话。” “至于彤儿身后,儿臣已命人将其埋葬在东郊皇陵外,因恐为人察觉,未敢立碑,只设坟冢。”萧元琮说到此处,再度向萧崇寿拜了一拜,才继续沉声道,“既然如今父皇已经知晓真相,儿臣恳请父皇,为其追封位分,迁入皇陵,好生安葬。” 字字句句,沉重而有力,听得底下的百官震惊之余,渐有哀叹。 “圣上素来子息不丰,谁料,竟在年近半百时,能再得麟儿!” “若非太子殿下竭力呵护,此子又如何能存活至今……” “是啊,若没有太子,此子早就被、就被——皇后娘娘除去了!” 人群中,也不知哪一个,忽然提到了一直以来的宫中禁忌。 圣上膝下本就不多的子嗣,几有大半,都丧于皇后之手!此事,满朝文武人尽皆知,却因圣上的有心偏袒,无人敢当众提出。 如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收拾,朝臣们积压在心中的诸多怨言,似乎也要压不住了。 眼下,正缺一个愿意直接站出来,高声说出所有人心声的勇者。 可都是混迹官场多年之人,一时瞧百官之首的齐慎还未有动作,便犹豫着,不敢做那领头之人。 齐慎看着底下一张张看似愤怒,实则打算明哲保身的脸,不禁闭了闭眼,这时候,该是他这个三朝元老出来说话的时候了。 然而,就在他朝前跨出一步,预备拱手开口的时候,身后的群臣之中,一道深绿色的身影也大步站了出来。 只见傅彦泽肃着脸,行至高台正中,一双清冷的眼睛坚定地看向台上的天子,声音铿锵有力道:“皇后郑氏,善妒寡恩,恃宠溺爱, 多年来扰乱宫廷,残害圣上子息,携郑氏干涉朝政,妄动国本,有损我大周国祚,臣请陛下圣裁,捉拿郑氏,以慰百官!” 上方的天子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正怔怔盯着还被自己抱在怀里的稚嫩孩儿。 这精神圆润、充满朝气的面庞,竟是他自己的孩子! 他忍不住腾出一只略带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孩儿柔软细腻的面庞。 阿溶明亮的眼里盛着懵懂和疑惑,小小的嘴巴张了张,唤出一声“祖父”。 那一声“祖父”,对孩子来说,与过去没什么不同,可对于萧崇寿来说,却像是压垮堤坝的最后一滴水。 “阿溶啊……”他忽而老泪纵横,一时哽咽一声,再抬眼对上直挺挺跪在下方的傅彦泽,还有一张张满含期盼和愤怒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 他自认爱重皇后多年,也自觉能承受这些年来纵容、袒护她的后果,可是真到了这一日,他又有些百感交集。 他已过天命之年,不复壮年时的踌躇满志,再加上本就体弱,私心里有比寻常健硕男子更深的对儿孙的期盼。 对幼子萧琰的那份拳拳爱意,除了因为他是与挚爱所生之子外,亦是因他眉目五官与自己相似,却生而康健有力,仿佛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没有先天不足之症,可像大多数勇武男儿一般,顶天立地、大展拳脚地活着。 说到底,心中那股过去拼命压抑的惆怅和失落,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一点点累积,终于爆发了。 他苍老的眼睛顿了顿,慢慢转向一旁的郑皇后。 夫妻多年,不必多言,只对视一眼,便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 郑皇后的眼眶倏然通红。 “你后悔了。”她冷笑着说,“你说不会有这么一天,但最后还是要食言。” 她过去这些年有多得意,现在便有多伤心多愤怒。 她是皇后,天下女子之最,独占天子这么多年,不论自己做了什么,都能得到原谅。 善妒如何,恶毒又如何?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性子,处处张扬,时时争风,也就是因为这些,才能将天子的心牢牢抓住,别人都不敢,只有她从不畏惧。 她一直引以为豪,而如今,这些让她骄傲的东西,都忽然化作利剑,调转锋芒,直指向她。 今日,本该是她将太子一举拿下的日子! 萧崇寿浑浊的双眼轻轻颤动,干涸的嘴唇张了张,仿佛想要解释什么,可也不知是不是受到的冲击太大的缘故,在他迟疑的那一瞬,一股无法控制的胀痛直冲颅顶,撞得他几近恍惚,最终只唤了一声“皇后”。 郑皇后感到自己心口一阵冰凉,好像骤然从高高的云端往下坠落,呼啸的冷风将自己包裹着,她这才发现,原来云端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母后。” 身后传来儿子的一声呼唤,听起来似乎仍旧是平稳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是在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万事都会有转机。 她忍不住转过头,深深看了儿子一眼。 那是自己期盼多年,受尽十月怀胎的苦楚,才好不容易诞下的孩子,如今业已长大成人,是最受天子喜爱的皇子。 他曾屡次警告她,不要妄动,不要做使毫无意义的心机,可是她一次都没听过。 华服之下 第120节 “琰儿……” 她通红的眼眶里迅速积聚起眼泪,在眼眶承受不住,泪珠滑落下来的那一瞬,她猛然扭开脸,瞪着还被萧崇寿抱在怀里的那个孩子。 耳边是在傅彦泽的振臂高呼后,逐渐回过神来的群臣附和的声音,那一声声、一句句锥心的字眼,若是能化成利剑,应当早已将她千刀万剐。 群臣相逼,她绝不要让他们如愿! 站在后方的萧琰一看母亲方才的眼神,便暗道一声“不好”。 她从来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半点不肯服软的骄傲性子,此刻,只怕要选择鱼死网破! “母后!” 他再次唤出声,这回,语气中尽是急迫和担忧,同时亦不再隐与后方,而是快步冲过来,想要拉住母亲。 可是他到底慢了一步。 郑皇后已经赤红着眼,伸出尖利的指甲,大步上前,猛地朝着萧崇寿怀中的孩子刺去。 那是深居宫廷,在宫女的精心伺候下,保养得极其细致的一副指甲,平日常以护甲养着,如今不知何时已经卸了,露出底下半透明的长指甲,在格外灿烂的初夏日光下,格外阴森可怖。 人群中顿时传来阵阵惊呼声。 “快拦住皇后!” “皇后要伤害陛下!” “禁军何在!” 天子附近,自有数十名禁军侍卫维护左右,见有人突然冲过来,自然也要拦,可是,那到底是皇后,一直以来都被圣上放在心尖上的人,一时间,有两人拦在前面,却不敢动手,一下就被她挣开。 眼看郑皇后已近在咫尺,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原本一直站在高台一侧,离圣上不远的云英见势,想也没想,凭着本能便冲了上去。 她和底下那些高呼的臣子不一样,她知道郑皇后的目标绝不可能是圣上,而是圣上怀中的皇孙——不,如今该称皇子了。 毕竟,郑皇后与圣上有多年的夫妻情分,若当真只是为了权势地位,又怎会妒嫉到如此程度? 那些臣子们心中也许一样清楚这一点,喊出来时,却故意夸大了事实,为的怕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将郑氏一党一网打尽。 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是真正为了朝廷社稷? 云英不知道,此刻的她,只想护住阿溶。 说不清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这一年来的哺育,让她对阿溶生出了近似于亲生母亲的爱护,又或者是直觉告诉她,这时候,这样做,能给她带来最多的好处,总之,她毫不犹豫。 郑皇后长长的指甲已在眼前,云英飞身过去,挡在阿溶的面前。 半透明的指甲来不及收住,或许也根本没有收住的意思,就那样用力地挖下来。 云英右手手背至胳膊处,顿时出现三道伤口,分别是郑皇后的食指、中指与无名指留下的,如注的鲜血流淌下来,立刻将素淡的衣裳染得格外刺眼。 “云英!” 站在近处的萧元琮面色一变,三两步上前,一把推开捏住她的胳膊,揭开被血迹染湿后,已经黏在胳膊上的布料。 “你怎么样?” 云英看着胳膊上被鲜血淹没的三道寸许长的伤口,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那长指甲初挖下来时,尚无知觉,到此刻方感觉到一阵强似一阵的疼痛。不过,眼下这个节骨眼上,痛与不痛实在不重要,横竖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萧元琮却已彻底变了脸色。 若说他方才还是镇定自若、胸有成算,以忍辱负重的样子示人,惹得众臣为之,那现在,便是彻底露出了冷漠而狠戾的一面。 “皇后有意谋害父皇与皇嗣,来人,立刻将其拿下!” 太子自然号令不动天子禁卫,但身为未来的储君,羽林卫侍卫也如天子禁卫一样,侍立在不远处。 方才还带着众人在龙舟上奋力竞渡的刘述不知何时已回到岸上,听到萧元琮的声音,立刻带着十几人从台下拨开人群,大步上来,朝着郑皇后的方向扑来。 “住手!”郑居濂吓了一跳,瞪大双眼怒斥,“反了,太子难道不顾孝悌伦常,以子欺母!” 萧元琮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不敬语气沉声道:“孤的母亲早已魂归天外,如今的皇后,并非孤的母亲,更没有一点母仪天下的气度。” 一句毫不客气的话,顿时令羽林卫的侍卫们气势如虹,宛如一张无情的铁网,要将还在挣扎的郑皇后密密匝匝封锁住。 “母后!”萧琰已奔至近前,扶住郑皇后因与侍卫们冲突而连连后退的趋势,“住手!父皇尚在,有没有母仪天下的资格,当由父皇说了 算!” 他虽一直打心底里不认同母亲的所作所为,也一直自认为对母亲感情淡薄,但真到如此关头,还是无法选择地先站在了母亲这一边。 他的母亲,要为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不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谋刺天子的罪名,被羽林卫的侍卫直接拿下! 一旦落到他们的手里,便会坐实所谓谋刺的罪名! 他说完,立刻回头,低声对母亲道:“母后,莫要执拗下去,先向父皇服软认错,余事容后再议!” 郑皇后的面容已几近疯狂,一双美丽的眼眸泪水泛滥。 她的视线早已模糊,可是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还是觉得胸中酸苦无比,难以宣泄。 “琰儿,这皇后,我不想当了。”她的声音又轻又抖,含着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失望,只容萧琰一人听见。 最亲近的枕边人,已将她所有的自尊,在无数人面前狠狠摔碎在地上。 “不当就不当吧,儿本也从未强求。” 母子两个站在一处,一时间,周遭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忽然寂静下来的高台上,传来一声孩童的啼哭。 还被萧崇寿抱在怀中的阿溶,终是被眼前的一切吓得哭了出来。 圆脸皱成一团,缀着泪的眼睛四处搜寻,一看到旁边的云英,立刻伸出胳膊想要扑到她的怀里。 萧崇寿已失了力气,眼睁睁看着受了伤的云英单臂将孩子从自己的怀中抱走。 王保也赶紧上前,扯了托盘上一块干净的绸布过来,给云英简单包扎了伤口。 萧元琮站在正中,知晓眼下是最好的时机,若是错过了,只怕等父皇回过神来,还是架不住心软,要再度纵容,那一切便会回到原点,这么长时间的布局,将功亏一篑。 “拿下!” 他不再多费口舌与萧琰争论,只是无情地下令。 禁军自然不会听从,只是犹豫地看向萧崇寿。 刘述毫不犹豫,大喝一声“是”,便带着手下冲了上去。 一时间,场面开始陷入失控。 面对十多名满脸肃杀的侍卫,萧琰毫不犹豫,赤手空拳地迎上最先冲到面前的一人。 他也是从小习武,一身蛮力的年轻郎君,身手不输军中侍卫,再加上身为皇子,自有一股压人的气势,让对方下意识感到胆寒,不过须臾之间,便被砸中门面,紧接着,脑袋晕眩的同时,已被抽了配刀。 一如当初,他在撷芳阁中,当众拔出禁卫军的配刀,直接斩杀了武澍桉一般。 萧崇寿跌坐在榻上,看着已然无法收拾的局面,强忍着头痛欲裂的感觉,开口想要让禁卫军阻止眼下的混乱。 可是,还没等他发出声音,萧元琮已经站到他的面前,自高处垂眼看下来,沉声道:“父皇莫急,儿臣定会将奸佞拿下。” 金色的阳光照下来,将他的身影投下一道阴影,恰好压在天子的头顶,挡住大半视线。 萧崇寿仰头瞪着他,像是被扼住了咽喉一般,心头忽然一片惊骇。 而郑皇后听到他这一句话,再看向儿子时,却猛地惊醒了。 她的儿子,若再与禁军和羽林卫起了冲突,这一次,还有谁能保住他? 她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而是直接朝旁边走出两步,从萧琰的身后绕了出来。 侍卫们一见她出来,一时也不围着萧琰了,立刻转变方向,一拥而上。 郑皇后大步后退,仓惶间,华贵繁复的裙裾变成了负担,一不小心,脚跟便踩到一截布料,整个人无法控制地朝着一侧倒去。 她本就已退到石阶的边缘,此刻整个人一倒,便是从石阶上直接滚了下去。 巨大的冲力让她猛地撞上高台边缘的汉白玉扶栏,上身收拢不住,朝外一探,又带着整个身子翻出栏外。 整整十丈高的砖石筑起的高台,扶栏之外,再无依托。 第110章 搜寻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郑皇后被一身华美的衣袍包裹着, 从高处跌落下来,曾经沉重而精致的首饰,甚至是她的整个身躯, 自空中坠落时,都变得像羽毛一样, 毫无重量。 “母后!” 萧琰第一个反应过来,丢下手中的长刀, 三步并作五步,俯身趴到扶栏上, 震惊地看着母亲飞快坠落下去的身影。 她的面庞还朝着上方,视线正正与他相对,就在那须臾的时间里, 那双与他有几分神似的眼睛里, 还闪着微弱的光芒, 被浓烈口脂仔细涂抹过的红唇微微张合, 似乎在对他说:“你快走吧!” 这是她最后的嘱咐。 紧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砰地一声。 那具血肉之躯,就那样砸在了山石之间的坡地上, 又被衣袍包裹着, 滚滚而下,最终倒在一块凸起的嶙峋巨石边。 她的手脚与脖颈已在滚动之际扭成触目惊心的角度,素来保养极佳的脸庞、双手,也已满是伤痕, 鲜血自破损的衣袍四周汩汩沁出,那惨烈的景象,看得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淑儿!” 一声嘶哑而苍老的呼唤自背后传来,那是郑皇后的闺名。 萧琰一手紧扒着栏杆, 猛地回转过身,就看到原本坐着的父亲不知何时已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正瞪大那一双浑浊的眼睛,满是惊恐哀恸地从高处俯瞰着高台之下的一切。 他一时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痛恨母亲的自作主张、跋扈狠毒,总是为之头痛不已。他也知道,自己和母亲这么多年来拥有的一切,都源自于父亲的格外偏爱。 可是,他心中还明白,今日的一切,也与父亲一直以来的“优柔寡断”脱不了干系。 他的父亲,厌恶长子萧元琮,也不光因为那是与自己不够亲近的秦氏所生的孩子,更不止因为郑皇后拈酸吃醋的缘故,最重要的,是他们父子两个太过相像。 他们都是靠着文臣推崇的“正统”而稳坐如今的位置,以至于不论做什么,总是处处掣肘,不得不顾及那些臣子们的想法。 杀不能杀,罚不能罚,连娶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还要看臣子们的脸色。 其实他心里明白,若当真更强势些,一意孤行,臣子们也会拿他没办法。 华服之下 第121节 偏偏他除了情爱,也同时看重臣子们眼中的自己,想要样样兼顾,十全十美,便只有被动的份儿。 过得如此窝囊,又何必要当天子? 如今,人都已自高处坠下,死了。 年迈的皇帝仍旧站在被众人簇拥的高处,目光流转之间,忽而对上幼子那被揭开束缚的,带着兽性和怒气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只觉一股混杂着哀恸与恐惧的浊气自胸腔间直冲而上,顺着喉管猛然涌出。 噗的一声,浓稠的鲜血自口中喷出,再滴滴嗒嗒自唇角、下颚落下,登时染红了赤黄的天子常服。 老迈的身子晃了晃,终是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父皇!” “陛下!” 一声声惊呼中,众人七手八脚涌上前去,想要查看萧崇寿的情况。 在人群涌上来的那一刹那,云英赶紧抱着怀里的阿溶向后退开,避过众人的推搡,等在角落中站定后,又立即抬头,看向方才萧琰所在的那一处扶栏。 空空荡荡,早不见人影。 被无数人拥在中心的萧元琮好不容易与两名内侍一起,将不省人事的萧崇寿扶到榻上躺下,再费力地转过身去,这才发现萧琰已趁着方才那片刻的混乱悄悄离开了。 他不禁闭了闭眼,心中一阵懊恼。萧琰是皇子,方才除了持刀与羽林卫对峙了片刻,并无其他过错,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时无法直接下令捉拿。 “殿下,圣上忽然吐血晕倒,还是赶紧回宫,请太医为其诊治吧!”一名臣子开口建议。 这是眼下臣子们心中最要紧的事情。 萧元琮也不好耽搁,只能点头,立刻吩咐起驾回宫,同时,还不忘命人将郑居濂扣住,容后交三司会审。 趁无人发现时,他 才悄悄给刘述递了个眼色,示意其私下搜寻萧琰的踪迹。 他使不动天子禁卫,手中能用的,也暂时只有羽林卫而已。 来时浩浩荡荡,一派喜气的队伍,再回去时,已是人心惶惶,气氛压抑。 云英好不容易将阿溶哄得止了哭,慢慢阖上双眼睡去,这才将其交给丹佩和绿菱。 她胳膊上那三道伤口的血已止住了,方才微有些翻开的皮肉已被凝固的血迹填实,迟来的痛感却一阵比一阵剧烈。 不必她主动提,绿菱已经赶紧提醒:“云英,你还是快先回府吧,好好在府中歇着,别磕碰到伤口,宫里……只怕还要一阵乱呢。” 都是在宫廷当差的人,哪怕先前没经过多少风浪,也对情势有几分清楚,眼下还是关键时机,太子要掌权,皇后没了,郑家那一党还没除,定要乱一阵,这时候,她们这些宫女最好就留在东宫,而云英有自己的府邸,闭门不出,直到外头风声过去,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皇孙——皇子才睡着,一会儿记得寻一块软布捂一捂他的耳朵,别教他惊醒。我先回府,劳烦你们定要照顾好皇子!”云英也不拖泥带水,嘱咐一句,便趁众人都在准备回去时,先上了来时的马车。 说来也是她提前得知风声,留了个心眼,从宫中来曲江之畔时,没有用宫中准备的马车,而是用了城阳侯府的马车与车夫。 车是自己的,人也是自己的,显然更稳妥,没有后顾之忧。 回到马车边的时候,车夫已在车前等着。 他显然也远远察觉到高台上的情况不对,和许多别家亲贵们的家奴仆从们一样,脸色凝重地等在一旁,一见云英出来,赶紧行了一礼,等她上车,便毫不犹豫地驾马离去。 幸而云英出来得早,府上马车也不似其他公侯之家那般宽敞豪华,小巧的一辆,在已有拥塞之势的道上通行无阻。 就在他们的马车前行的时候,刘述所领的羽林卫侍卫们,也已自高台和周遭的各个角落聚集到此处。 近两百名衣甲配刀的高大侍卫,个个训练有素,默契十足,不必刘述过多吩咐,就已在不同位置仔细搜寻起来。 似乎顾忌着什么,他们也不言明到底在找什么人,亦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却一刻不敢放松。 不必多想,便能猜到他们在找什么人。 “娘子,”车夫看着眼前的形势,不大确定地说,“好像有侍卫大哥过来了,不知是不是要搜咱们的马车。” 车里的云英没有立刻出声。 马车还在前行,速度不快,带着轻微的颠簸,她坐在马车一边的角落里,双手向两边张开,牢牢扒住车窗的边缘,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盯着车厢内的另一角。 那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显然连车夫也没有察觉到他到底是如何偷偷爬进来的。 正是方才趁人不备,从高台上逃走,如今正被羽林卫四处搜寻的萧琰。 - 高台之上,萧元琮在几名内侍的簇拥下,寸步不离地跟在被人从榻上抬起的萧崇寿,快步朝石阶下行去。 “若这时候找到了,自行处理即可,不必定要留活口。”萧元琮沉静的目光迅速从四下扫过,同时压低声音吩咐身旁的王保。 这句话,自然是要说给刘述的。 那句“自行处理”,暗含深意。 若能在这时抓到萧琰,便是最好的,恰能趁乱,做出双方相持,萧琰拒不束手,最后被羽林卫无可奈何之下,失手杀死的结果。 刘述也是跟随他多年的手下,虽不如靳昭那般,样样都能做到拔尖,是上阵杀敌、统领大军的一把好手,但也早有默契,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完,就要让王保下去传令,目光却忽然在身后不远处,抱着阿溶,由内侍们护送的两个宫女的身上。 不见云英的踪影。 王保一见他目光便知他在找谁,赶紧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娘子受了伤,方才已回去了,侯府的马车就候在外头。” 萧元琮的眼神动了动,点头吩咐:“让刘述派人送她回去,好好养伤——晚些时候,请尚药局的人去一趟瞧瞧。” 王保赶紧应下,拨开人群,匆匆去了。 - 高台下,马车行进的速度逐渐放缓。 车内,两人无声对峙。 萧琰的双眼宛如盯着爪下猎物的野兽,一眨不眨地看着云英,仿佛只要她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他就会立刻扑上来,直接咬断她的脖颈。 不过,也仅是眼神而已,他的双手只是搁在身侧,并未对她做什么。 目光相接,抉择不过须臾。 很快,马车完全停下,云英身子未动,面色仍旧充满警惕,却柔声开口了。 “无妨,让他们过来吧。” 说着,她就要伸手掀开车帘。 萧琰的身躯骤然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一般,他不能让自己暴露在车帘之下,只好迅速朝被她撩开的另一边的帘子一角挪了挪,同时一把攥住她的另一只手,紧张不言而喻。 云英没有看他,被他攥住的那只手悄悄动了动,却不是要挣脱开的意思,而是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萧琰浑身的紧绷没有放松,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暂且再信她一回。 “中郎将,”云英就这样半掀着车帘,唤出这个十分熟悉的称呼,“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她与刘述不算熟悉,毕竟,她先前身在内闱,除了靳昭,这些与萧元琮亲近的侍卫们,和她都不过是点头之交。 但同为萧元琮身边的近侍,多少会给几分面子,况且,她方才在高台上,还为阿溶挡了郑皇后的那一下。 眼下,她掀车帘用的正是手上的那只手。 轻薄的衣袖上还染着斑驳的血迹,自胳膊上滑至臂弯间,裸露出来的半截胳膊被绸布包扎着,洁白的布料上,也染了不少血迹。 刘述的目光自那块绸布上一扫而过,再对上她时,眼里的那股肃杀之气已少了大半。 “穆娘子,”他站在车旁不远处,冲云英点了点头算是招呼,“没什么,我等奉殿下之命,到附近巡逻,以免有宵小之辈趁机作乱。” 他说着,目光又从她身后一扫而过。 车帘被掀了一半,轻扫一眼,便能看到里头空空荡荡,至于另一半车帘之后的空间—— “娘子这是要回府了?”刘述自然不会过分追究,只是又看一眼她的胳膊,“也对,该赶紧回去,好好休养了。” 这点伤,对于他们这些习武的粗人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对娇滴滴的娘子来说,应当是天大的事了,就像他家中妻子一般,平日被针刺破了之间,也要落两滴泪,由他好生捧在手里,又是哄又是吹的,一番折腾才能好。 穆娘子虽没有夫郎,但生得娇嫩艳丽,兴许比他的妻子还要娇惯些,同在东宫,也算同僚一场,他倒也没有无故为难的意思。 说完,便要转身去别处看。 云英保持着神情不变,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正要放下车帘,却见高台上又匆匆下来一名侍卫,快步小跑至刘述面前,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名侍卫便牵了马,翻身上去,又朝着她这边来了。 “穆娘子,”那是一名云英有些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侍卫,“在下奉殿下之命,送娘子回府。” 云英心朝下沉了沉,但既然是萧元琮的命令,她自不好拒绝,只好冲他道了声谢,又对车夫吩咐:“走吧,咱们稍快些,莫耽误了侍卫大哥的正事。” 车帘放下,马车再度前行,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自耳边传来。 云英再次坐回车中,对上萧琰的视线。 外头就有人在,尽管耳边有各种声响,但她还是不敢轻易开口,免得让那侍卫听见动静。 窄小的车厢,在掀动的帘子的遮蔽下,围出一个暂时安全的空间。 萧琰紧绷的身躯随着马车的晃动慢慢放松下来。 他靠在车壁上,脑袋微微后仰,目光移向头顶,原本如野兽一 般的锋利消失了,整个人变得颓然,不知怎么,落在云英的眼里,莫名有种英雄末路的色彩。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还没能出声,他又忽然扭过头来,冷冷盯着她。 这一次,目光中的刀锋变钝了,更多的是冷漠和怀疑。 “你早就知道,”他慢慢开口,嗓音压得极低,还带着一丝干涸的嘶哑,“对不对?” 第111章 泪水 一滴滚热的液体轻轻砸在她的心口…… 云英抿了抿唇, 垂下眼睑,没有回答。 萧琰禁不住冷笑一声。 看她方才在高台之上的反应,他就猜到了, 她一定知道太子是早有准备的。 今日的这一切,看似是郑家抓到蛛丝马迹, 暗中准备多时,才迫使太子不得不有所提防, 见招拆招,最后引发一场巨变, 可实际上,太子才是主导的那一个。 他那个哥哥,一早就算准了这些, 设下这么大一个圈套, 等着他母亲和舅父钻进去。 华服之下 第122节 太子妃也好, 阿溶也罢, 统统都是他手里抛出来的诱饵和工具,就连父皇,也早被算了进去。 正月之前, 父皇对阿溶始终漠不关心, 小小的孩子,出生那么久,都没能得一个名字,还是由他们提醒, 才勉为其难,让宗正寺拟了几个,由太子挑选,入了皇室宗谱。 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孩子, 原本谁也不放在眼里,可偏偏太子能忍,更能寻到合适的机会,将其以另一种姿态,重新出现在父皇的面前,引起父皇的注意。 便是在珠儿自请出嫁和亲之后。 那时,父皇对她们母女的愧疚之心到达顶点,连带着,回想起从前无故失去的孩子们,逐渐生出悲痛之意。 这个时机,实在抓得太好。 给宫中重新注入新鲜血液的稚嫩孩儿,不但能缓解父皇的悲痛,还能更进一步激起已知天命的他心中对亲情和儿孙的渴望。 而后,再一次又一次,借着武家未完的事,借着云英,让父皇不断想起这个孩子。 至于母后那边,关于这个孩子身世的破绽,定然也是太子有意露出的马脚,一步步给他们递所谓的线索、证据,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走入这个圈套。 他选了最好的时机,让自己在所有人眼里已完全处于弱势,甚至耐心地陪皇后演完整场戏,才揭开自己的杀手锏,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真是好计谋,好耐心! 这样靠细微小事一点一点操控人心,只有太子这般,习惯了多年被压制的人,才会有此等耐心与心机。 萧琰自叹不如。 至于云英—— 他方才颓下的身躯再度紧绷,在小小的马车中逼近她的身前,将她娇小纤细的身子困在车壁边上的角落里,让她动弹不得。 “你知道太子有所准备,只是选择不告诉我。”他凑近她的脸庞低语。 这一次,连语气中的疑问都不见了,全然是笃定的愤怒,鼻尖几乎与之相抵,唇瓣张合间,灼烈的气息侵袭过来,竟比这初夏的热意还要教人躁动不安。 “你果真要帮他?” 云英无声地掀起眼皮,泠泠的目光宛若春水,带着一股沁凉,将他心头滋滋冒出的怒意浇灭大半,但同时,那种漠然的态度,更令人心中发寒。 “妾虽不知晓今日之事的具体关节,但的确猜到太子殿下早有准备。” 萧琰的手忍不住抬起,手掌卡住她的脖颈,手指弯曲,一点点用力收拢。 云英被迫抬起下巴,随着脖颈间的桎梏逐渐收紧,她的呼吸也开始不畅,白皙漂亮的脸颊之下,自脖颈的边缘开始泛起一层薄薄的粉晕,将其染得愈加瑰丽动人,连眼眶里的水花都越积越多。 “可是,妾没有,”她困难地张口,眼眶边的泪珠摇摇欲坠,“没有帮他。” 萧琰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仿佛在考量她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其实不难想通,若她当真要帮太子,则根本连阿溶这件事都不会透露给他。 只不过,这也是她的狡猾之处,透了消息,却不说全,既给他通风报信,又不明着破坏太子的计划,仍旧让他们两个自己争斗去。 “左右摇摆,”他骤然松了手,却没有退开,而是凑近她的耳边,更压低了声,“迟早翻船。” 云英得了自由,立刻大口呼吸,胸脯不断起伏,与本就近在咫尺的他一下一下相触,随着马车的摇摆,荡漾出柔软的波澜。 “殿下这一艘船已快沉了,”她忽然开起玩笑,“妾也用不着左右摇摆了。” 如今身份转变,她今日没做宫女装扮,衣饰不再是素淡无华的,而比从前多了几分明丽贵气,但与那些真正的高门贵妇相比,又显得清新内敛,越发衬得她那张灿若桃花的脸美得不真实。 萧琰听得气极,干脆一偏头,咬住她的耳垂,尖利的牙齿陷进软肉里,带来轻微的痛痒,又很快松开,顺着耳后肌肤,嗫咬过脖颈,直钻往更深处,激得她忍不住仰起脸颊,露出痛苦又欢愉的神情。 自出宫后,已旷了多日,渐有干涸之意,正缺甘霖滋养。 萧琰看着她这副毫不知羞便软了身子的样子,喉间挤出不屑的冷哼,却不敢大声,只得泄愤似的,干脆扯了她胸前的衣襟。 “可别出声,”他埋首下去,带着愤怒和不甘,“否则就要教他的人瞧见你这副不知廉耻的样子了……” 云英登时用力咬住下唇,以免自己发出不该有的声音。 不知怎么,她忽然就确信了,他一定也早有准备。 郑皇后为人狠毒,专横跋扈,却同时也心思单纯,什么事都放在脸上,一次次的算计害人,若不是有圣上在背后的默许,根本成不了事,便看其这一年里的两三次算计,连她这个小小的宫女都能轻易看穿。 萧琰与郑皇后是母子,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他不可能不清楚自己母亲的底细,毫无准备就等来今日这一步。 当初,她决定将此事透露给萧琰,不也只是要给他提个醒,让他不要被打得措手不及,一边倒地被太子压过,从此再无两方相持吗? 毕竟,她也能猜到,郑皇后和太子妃暗中做的那些事,定然都是瞒着他的。 “吴王殿下,”她急促地呼吸,身子发软,双手却还有几分力气,捧住他的脑袋,靠近他的耳边,轻声问,“今日,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萧琰抬头,眼眶也已泛出一圈红,对上她带点期盼的眼神,扯起嘴角,哑声说:“怕我连累你?那我还偏要死在你这个无情的女人身上,把你也拉下水来。” 说着,再度掐住她的脖颈,用一股恰到好处的力量,将她压倒在座上,欺身上去,让她反抗不得。 云英眨了眨眼,那兜不住的泪水终于从眼角滚落下来,饱满的红唇张了张,溢出无声的喟叹。 她不再多问,萧琰能有这般反应,便显然还没有到真正穷途末路的时候。 - 高台之上,天子与东宫皆已移驾,由来时的内官与侍卫们护送。 人数未变,气氛却凝重肃穆,那一张张紧绷的面庞,看得周遭围观的百姓也人心惶惶,议论不断。 跟在后面的亲贵朝臣们更是面色各异,也不及寒暄谈笑,匆匆寻到自家车马,便四散离开。 端午日本就休沐,只有少数在军中和翰林院任职的 官员们还须往衙署中赶去。 这两个,一个是负责京都治安与守备的,另一个负责替天子起草、拟定各项文书,在这种关头,随时可能有军政要务下达,亟待处理。 傅彦泽身为翰林院的一员,哪怕刚刚入职不久,这时候也该立即回去待命,更何况,他是探花出身,文采斐然不输状元郎,如今在翰林院,事务还未完全熟悉,便已接了许多起草、润色、审阅的任务,这种时候,衙门里少不了他。 但面对同僚们走近时的招呼,他却一一婉拒,特意走慢一些,留到最后。 都是在官场上混迹的,同僚们见状便知他还有别的事,没有强求,只嘱咐他莫耽误,便先走了。 等在场的大多贵人们离开,偌大的高台登时空旷下来,面对着被葱茏草木覆盖的山坡,与平静宽阔的曲江江面,有一种人去楼空、寂寥苍凉之感。 傅彦泽独自朝着高台之下,东面的缓坡行去。 那里,有七八人正预备收拾郑皇后的尸体。 黏腻的鲜血染红了苍翠草地,衣袍仍旧华美无比,在落下来时被树枝山石划出几道口子,也半点不显破旧。 这身衣裳,不到半个时辰之前,还包裹着一具生动鲜活的躯体,此刻却向裹了块血淋淋的死肉一般,凄惨可怖。 傅彦泽站在十丈开外,便止了步,不敢再向前。 到底年轻,哪怕曾见识过许州闹饥荒时那人间炼狱一般的惨状,此刻看到曾经高高在上,带着教人无法直视的凌人盛气的皇后,一朝跌落,变成如此模样,他仍旧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说是兔死狐悲,实在有点不确切,但他当真有几分怜悯与悲哀。 方才在台上,他响应太子的话,毫不畏惧地说出百官的心声,要将郑氏一党当场拿下,为的是让他们受到三司的审判,为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而不是这般当众坠下,葬身于此。 更不用说,他私心里始终认为,郑氏之祸,错不全在皇后与郑相公,就如他当初在那篇《时政论》中,将锋芒指向当今圣上的偏私一样,今日之事,是圣上一直不作为所致。 若今日,皇后肯乖乖就范,到最后,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被贬被废,跟着吴王一同至吴地就藩罢了。 只是皇后性情刚烈,还是超出了大多数人的预料。 “傅大人,”一名侍卫看到他走近,立刻行了一礼,“怎么还不回城中去,可有什么吩咐?” 留下善后的,也是羽林卫的侍卫,自然对他这个东宫新晋的红人有几分热络,傅彦泽也是明白这一点,才留下独自过来。 “倒也没别的事,只是想拜托诸位大哥,”他也冲那侍卫一礼,随后朝旁边那一片狼藉之处示意,轻声说,“善待皇后娘娘凤体。” 他没说缘由,只由着那名侍卫自己想。 要寻理由,自有一大堆等着,那侍卫先是古怪地看他一眼,不知他一个年轻的小官来管天家的闲事做什么,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连连应是。 “到底是傅大人思虑周全,若是我等不仔细,恐要让殿下担上一个不敬之罪了!” 皇后犯了错,百官齐怒,但毕竟还未被圣上废黜,尊位仍在,不容藐视。而东宫的这些侍卫们,可没一个心里不对郑皇后有不满的,虽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但行止之间,没准真会失了分寸。 “多谢傅大人提醒,在下这就去知会兄弟们一声!” 那侍卫说完,便赶紧走了,留下傅彦泽站在原地,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 其实哪有那么多讲究和考量,他不过就是不想见到、听到更令人唏嘘的事发生罢了。 如今交代妥当,便暂能安心了。 他不再停留,遥遥看一眼芳草地上郑皇后,转身离开。 那扭曲的模样,让他背后禁不住渗出冷汗。 他感到自己的脚步有些虚浮,脑袋里思绪虽还清晰,却也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不知怎么,眼前又莫名闪过高台上的一幕。 郑皇后伸着精致而尖利的指甲,朝小皇子与圣上的方向扑去,是那个女人,想也没想就挡在前面,替小皇子挨了郑皇后的那一下。 那鲜血淋漓的画面,深深刻进了他的脑海中。 她……这一次看起来不是装出来的,那份对小皇子如母亲一般的爱护,俨然出自肺腑。 傅彦泽牵过自己的马,翻身上去,一面朝宫城奔去,一面拼命按捺自己因为方才所见而不断涌出的胡思乱想。 - 马车行入延阳坊,逐渐靠近城阳侯府。 云英从偶尔掀起的车帘边角看到外头的景象,赶紧伸手推开还紧贴着自己的萧琰。 “嘘——” 她面颊绯红,伸出食指点在他的薄唇间,示意他不要出声。 外头就是那名护送她回府的羽林卫侍卫,一会儿马车停下,想必还得下车道别,稍有不慎,便可能被那人发现端倪,须得小心再小心。 可萧琰却并未收敛,被她推开了,便干脆一口含住她的指尖,挑衅似的,无声地冲她扬眉。 那恣意放肆的模样,仿佛与先前还是万人追捧的天之骄子没什么不同。 云英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马车在侯府门外慢慢停下时,她掀起车帘的一角,看向那名骑马跟随,护在马车一侧的侍卫,温声笑道:“这位大哥,若是不忙,一会儿不妨到府上坐一会儿,用盏茶再走。” 她说着,作势要亲自下车来迎。 这样的大门户,主人出入,断没有将车停在外面的道理,都得直接驶入门内,绕过影壁去。 车夫见状,勒住缰绳,也要去取杌子。 那侍卫自然不能进去喝茶,眼下正是他们忙乱的时候,哪里能耽误? 华服之下 第123节 “不必了,穆娘子,在下还有要务在身,就不叨扰了,”他赶紧抬头看一眼近在咫尺的侯府高墙,勒住缰绳就要掉头,“娘子既已到了,在下这便走了,千万不必再送。” 说完,稍一拱手,便驾马小跑着离开。 将人打发走了,云英才悄悄松一口气,让车夫将马车驶入府中,又将众人都暂遣开,才让萧琰跟着自己进院子。 院门开着,茯苓和穗儿正带着阿猊在院里玩耍。 她们显然已得到门房上递来的消息,知晓她回来的消息,一面说话,一面不时朝院门处看,一见到她的身影,不由笑起来,可再一转眼,看到她身后跟着的萧琰,又双双瞪大眼睛。 “娘子,这——” 她们自然不认得萧琰,开口想问,却见云英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萧琰垂着眼,一言不发,大步进了院中,不必人引,径直进入正屋中。 留下云英站在院中,抱起阿猊亲了亲。 “不要让任何人知晓他的存在,否则,咱们恐怕都活不了。”她低声吩咐两人,见她们谨慎地点头,才摸摸儿子的小脸蛋,“好了,都先到西厢房去吧。” 说完,见她们依命去了,才转身回自己的屋子。 屋门半阖,留着半个巴掌宽的缝隙。 她刚伸出手,指尖触到门扉的边缘,就被里面的人一把攥住,用力扯了进去。 门砰地一声在身后阖上,她的后背被按在门板上,热烈的亲吻劈头盖脸落下来。 她方才被攥住的那只手已被压到门板上,动弹不得,另一只受了伤的胳膊却完好地垂在身侧,没受到半点压力。 只是唇边的亲吻太密,让她逐渐透不过气来,有种几近疯狂的发泄的感觉。 她闭了闭眼,没有挣扎,更没将萧琰推开,而是抬起那只受伤的手,在他的后背自上而下,轻轻地抚了两下。 温柔的抚触,像无形的安慰,悄悄钻进他坚硬的躯壳。 激烈的发泄逐渐放缓,到最后只剩下剧烈的喘息。 他将额头抵住她的,眼睑微微下垂,遮住泛红眼眶底下的情绪,原本只是随着急促的呼吸而稍有起伏的肩膀,慢慢有了更细微的颤动。 一滴滚热的液体轻轻砸在她的心口。 第112章 烈火 父皇,这不该是您一直以来的心愿…… 云英蓦地感到感到一丝心软。 萧琰是个骄傲的人, 同萧元琮对声名的过分看重不同,萧琰的身上有一种决绝的骄傲。 他一直以来,都深受帝后二人的疼爱, 偏偏他身上的骄傲让他不屑于当一个泡在蜜罐里不学无术的纨绔皇子;而另一边,太子年长, 已然成为无人企及的端方君子,身为弟弟, 他便也不愿做与太子一样的人。 他看起来和郑皇后不算亲近,没多少令人动容的母子情分, 可放眼整个萧氏皇族,最可能理解郑皇后的偏执的,也只有他这个儿子了。 “我以为父皇会护着她, 至少——” 至少留一条命。 萧琰只说了这么一句, 喉间便哽住了。 不是不知道今日太子可能设了局, 就等着他们钻进去, 可即便是那样,他也觉得至多不过让母亲获罪下狱而已。 哪里料到,竟是直接丧了命。 那是十月怀胎, 将他生下的亲生母亲, 她再跋扈、再恶毒,也从没对他这个儿子有过半点苛待。 他见过母亲在人前的嚣张气焰,也见过母亲在父皇面前的撒娇吃醋,更见过母亲背地里因为腹间生养过的痕迹而忧愁垂泪。 那是活生生的人, 在别人眼里十恶不赦的毒妇,根本不值得同情怜悯,于他而言,却是内里的一根软肋。 如今, 他便似被人打断了肋骨,一口血堵在胸腔里,连吐也不敢吐出来。 连返回给母亲收尸也做不到。 他忍不住闭上双眼,伸手紧紧搂住云英的腰,将脸颊埋进她的颈窝中。 一滴又一滴,灼烫的泪水无声地砸在她的脖颈间,高大结实的身躯忽然像个脆弱的孩童一般,不住地轻轻颤抖。 云英轻叹一声,没有推开他,只静静等着他发泄情绪。 静谧的室内,只余极轻的抽泣声。 初夏微醺的暖风自门窗的缝隙间钻进来,米酿一般,熏得人脑海中一片恍惚的晕眩。 “她会被好好安葬的。”不知过了多久,云英轻声道。 以萧元琮的为人,即便心中对郑氏早已恨之入骨,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会顾及圣上的意愿,妥善处理郑氏身后之事。 萧琰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搂着她腰的胳膊慢慢放松,却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将脑袋自她的颈窝处挪开,与她额头相抵。 方才因为抽泣而急促的呼吸已经平复下来,变得深沉而灼热。 云英受伤的胳膊仍轻轻搭在他的后背上,在他身躯起伏时,感到极细微的挤压带来的疼痛。 他一手捏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胳膊自后背拉到身前,捧在掌中细细地看。 衣衫滑下,原本莲藕似的白嫩的胳膊露出来,赫然多了三道伤痕。 干涸的血迹颜色变深,在皎洁肌肤的衬托下,显得张牙舞爪。 萧琰的目光闪了闪,一颗心像被劈成两半,一半在想,这样的伤对于她一个身娇体弱的娘子而言,应当很疼,另一半则在想母亲的手。 母亲总是很仔细地呵护自己的发肤,就像她对待腰腹间生养的痕迹一样,那十根手指和其上细长光润的指甲,都是用了足足的心思养出来的。 她平日那样小心,做什么事都要先戴上护甲,为的就是不磕碰到,方才在高台上,却直接扑了上去。 那是这么多年里压抑得太久,一直无处发泄的怨气,带着极度失望和绝望的怨气。 “疼吗?”他哑声问,也不知自己到底在问谁。 云英顿了顿,轻轻摇头,说:“与生孩子的痛苦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 萧琰猛然抬头,泛红的眼眶瞪着她,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这句话,也不知是在替谁回答。 两人无声地对视,鼻尖、嘴唇之间的距离不到半寸,也不知是谁先,微一偏头,唇瓣相接。 就像一点火星触到干燥的柴草,噼啪一声,空气里猝然燃出一团烈火。 - 宫城之中,一阵忙乱。 萧崇寿被内监们以御撵抬入延英殿,安放在卧榻上,由太医院院正李太医带着众位太医轮番诊脉,一番七嘴八舌的议论,汇成一言: 圣上体虚质弱,根基浮软,本就经不得半点病气,今日急火攻心,又悲伤过度,伤及肺腑,忧思难消,已是凶多吉少,即便救回来,也难再像从前那般。 萧元琮始终坐在隔开内外室的屏风内侧,耐心听着,面色凝重,未发一言,由着太医们施针、开方,将萧崇寿那一口气吊住,暂不会再有危险,才行至屏风之外。 三省及翰林院众臣,以齐慎为首,正候在屏风之外,方才太医们的话,他们一字不差全都听到了,此刻见太子出来,不由纷纷投去忧虑的目光。 照规矩,天子有恙,无法理政时,监国之事便要落到太子的身上。 萧元琮没有开口,此事须得由臣子们主动恳请,方没有僭越争权的嫌疑。 齐慎看一眼迟疑的众臣,不由肃了脸色,慢慢自榻上起来,跪到正中,沉声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主,朝中万事纷杂,事事需要决断,天下百姓更心系大周,祈盼国运昌隆,朝堂稳固,老臣恳请殿下,以东宫之尊,代掌国事,行天子之权。” 他是三朝元老,地位超然,他一开口,众臣才敢纷纷跟上附议。 一时间,原本都坐着的臣子们皆从榻上起身,跪在殿中,恳求萧元琮代天子监国。 萧元琮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等待多年的时刻,尽管不是真正承继大统,却是他这么多年来,离登顶距离最近的时刻了。 身后便是年迈无力的父亲,这些年一次次病倒,到如今,似乎再无法好转了,便靠太医的药这么吊着,吊上一年半载,便是真正咽气的时候。 这一年半载里,他便让父皇好好看一看,他这个不受宠爱、不得圣心的长子,是如何掌握大周的万里江山的。 “多谢众卿如此信赖,为大周百姓着想。孤自问资质驽钝,才学与德行具流于平庸,这些年来,蒙老师与诸卿不弃,方能腆居东宫之位,如今,父皇猝然倒下,孤不得已,只能暂行监国之权,日后,还要请诸位卿家多多扶持才是。” 一番话说得谦逊得体,深有东宫风范,半点不显掌握权位的得意与自满。 众臣见状,放下心来,齐声应是。 到底是兢兢业业多年的谦和君子,从来没让臣子们失望过。 待众人起身,齐慎又道:“今日郑氏一事,不知殿下意欲如何处置?” 郑皇后已在高台上身亡,郑居濂则被当场拿下,如今正看押在宫中,等候发落,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齐慎真正想问的,还是吴王萧琰要如何处置。 今日之事,暂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与吴王有关,三司不能随意拿人,须得太子发话,寻个由头,才能派差役出去寻找。 眼下的局势看似已经板上钉钉,但吴王不知所踪,始终是个隐患。 只要太子愿意,随意寻个理由,让吴王入宫来商议郑皇后的后事也好,配合三司审理郑家污蔑东宫,以及过去残害皇嗣的案子也罢,一句话,便能遣人在全城搜寻。 吴王罪不至死,将其软禁宫中控制住,便暂时不会造成威胁,日后,一一卸去他曾经被圣上授予的职权便可。 没了圣上的青睐与庇护,光凭吴王一人,也掀不出什么风浪。 萧元琮沉吟片刻,道:“暂交三司会审便是,若遇难处,孤再交众卿共议。” 竟是完全没有提到吴王之事。 齐慎的神色有一瞬间沉了沉,看来,太子想要私下解决吴王。 他们早就商议过,绝不能放吴王出京就藩。 他的封地在吴地,那是整个大周最物阜民丰之地,早两年便修缮好了府邸王宫,属臣虽未完全齐备,但在人才辈出的鱼米之乡,绝不难寻。 最重要的是,吴地人口稠密,粮仓殷实,纺织、冶炼、锻造等各项工艺都十分成熟,丝毫不输京都,是以历来都由朝廷派遣官员严密监察,一旦放任吴王就藩,必会使其成为地方上的庞大势力,将来会不会与朝廷抗衡…… 这是圣上早年布下的一手棋,一手为吴王保驾护航的棋。 齐慎不再多言,退回一侧,等旁人将其他几样亟待决断的事议完后,便跟着众人一道退出延英殿。 华服之下 第124节 偌大的延英殿顿时变得空空荡荡,没了郑皇后明亮得甚至有些聒噪的话音,一下变得冷清无比。 萧元琮起身,重新走回屏风之后,看着无力躺在榻上的父亲。 其实才天命之年而已,却似风烛残年,在太医们的诊治下,已从昏迷中醒来,只是头风之症大约并未缓解多少,那张苍老的面庞一片潮红,呼吸间,亦能听到嗡鸣之声,显然有些费劲。 他浑身使不上力气,只一双浑浊的眼睛尚能转动,此刻正看着站在榻边,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长子。 那样的姿态,那样年轻的面庞与身躯,让他恐惧不已。 “诸位卿家方才的话,父皇应当都听到了吧?”萧元琮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父皇不必再操心其他事,在此安心养病便好。” 年迈的皇帝瞪着双眼,干涸的嘴唇颤抖着张了张,想要发出声音,却只发出含糊的音节。 萧元琮看懂了,他还想问皇后母子的情况。 片刻沉默后,萧元琮淡淡道:“父皇放心,郑氏已去,儿臣不会再追究什么,她会好好地在皇陵等着父皇。” 说到这儿,他唇边的笑意逐渐变得意味深长。 “还有您最疼爱的儿子——到时,仍是一家三口,齐齐整整。” “你!”老皇帝的身躯震了震,双腿在榻上蹬两下,竟是颤巍巍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甩出一记耳光。 可是,他本就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那皮肤发皱的手才抬到一半,就再也举不起来了。 “父皇,这不该是您一直以来的心愿吗?”萧元琮握住他的那只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重新塞回被褥底下,“儿臣只是遵照父皇的意愿行事罢了。” 初夏时节,殿中已有些许热意,榻上的锦被虽极薄,但萧崇寿浑身绷着,挣动时,额角已然有汗意,再被锦被盖着,定然十分难受。 可是他体衰无力,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转身离开,听他吩咐身边服侍的内监—— “圣上御体贵重,万不能着凉。” 那些从前对他唯命是从的内监们,竟然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眉顺眼地答应下来。 萧崇寿用力地喘息,痛苦地闭上双眼。 延英殿外,王保才刚与外头来回传递消息的内监通过气,见萧元琮出来,便赶紧迎上去。 “找到了没有?” 王保知道他问的是谁,面色凝重地摇头:“高台附近寻遍,未见踪影。” 萧元琮的笑容陡然消失。 本以为很快就能找到的,毕竟,萧琰当时就在高台之上,从逃跑到派人去找,前后不过一刻工夫而已,若他骑马离开,那样张扬,应当早就被发现了才对,怎会豪无踪影? “吴王府呢,派人过去没有?” 王保点头:“中郎将已命人将王府暗中包围起来,因殿下没有明令,暂时不能搜查,但若有人出入,定会有消息递来。” 萧元琮点头,想了想,又问:“他的府兵在哪,可曾见过?” 京都的吴王府亦有府兵,规制只比东宫的羽林卫略小两分,亦是圣上为其特别建立,方便他自小习武。 王保皱眉思索:“今日吴王出府,未带府兵,想来应当还在府中。” 说完这话,又觉不对,到底在不在府中,谁也没看见,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难道他们还没得到消息? “奴婢这就让中郎将直接入王府查看!” 萧元琮没再说话,看着王保匆匆下去传话的身影,只觉心底涌起一股难以消解的烦躁。 这么好的机会,若还让他逃了,再要抓人,便会难上加难。 很快,王保回来,看一眼他快步前行的方向,问:“殿下可要回东宫?步撵已备好,殿下是否要用?” 萧元琮停下脚步,看着远处湛蓝的天空,没有回答,却问:“尚药局的人过去没有?” 王保一愣,没料他这时竟惦记着穆娘子的事,答道:“两刻前回报,已将穆娘子送回府中,尚药局那边派人知会过了,眼下应当正要出宫前往。” “不回东宫,”萧元琮这才回答方才的话,“先去一趟城阳侯府。” 第113章 城门 将其拿下! 屋子里的两人已从门边挪到榻上。 衣裳一件件落下, 堆在榻边的空地上,宛如起伏的丘陵。 云英仰倒着,双手摊开, 没受伤的那一边被萧琰用力按着,另一边则只虚虚扣住手腕。 “今日绝不放过你, ”萧琰身子微微前倾,额头两侧早已布满汗珠, 牙关更是咬得颊边肌肉骨气,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被自己压住的女人, “你这白眼狼,我定教你下不来床!” 他放狠话的样子,好似要把今日遭逢变故带来的压抑情绪统统在榻上发泄出来似的。 只是, 这里是京都, 是城阳侯府, 绝不是最安全的地方。 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却默契地谁都没提,只想在此时此刻尽兴而为。 云英抬眼,望着上方那一具宽厚有力、肌理分明的身躯, 忽而一阵目眩, 忍不住大口呼吸着。 一种久违的舒展和充实感迅速晕开,让她上指尖都蜷缩起来。 “别用力,”萧琰一手抚平她攥成拳的那只手,“别将伤口再扯开。” 紧缩的手指被抚开摊平, 恍惚间,云英觉得自己失了一处支撑,忍不住抬高脖颈,颤声说:“那你也别用力。” 萧琰泛红发狠的眼眶终于在这时露出一丝真实的笑意。 “不行, ”他凑近些,咬住她的唇瓣,“不用力哪里能让你满足?” 云英别开脸,感到脖颈间仍偶有温热的液体砸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靠在一起,谁也没说话。 萧琰闭了闭眼,伸手抹去眼角的水意,胳膊一撑,快速爬起来。 其实根本不够,于他而言,只算得上浅尝辄止。但他没时间了,能让他离开京都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你要走了?离开京都?” 云英扯了薄被搭在身上,半侧过身,看着他仍旧光裸的背影,猜测他自有能离开京都的办法。 果然,他点点头,飞快地穿好衣裳,一面在屋里寻水,一面点头:“嗯,京都太危险,我得去封地。” 那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寝屋里没水,”云英指了指隔壁,“浴房中才有。” 萧琰没说话,转身去了,片刻后,竟是捧着铜盆与巾帕进来,搁在案头,伸手就要替她擦洗。 “别!云英撑着酸软的身子起来,自己接过巾帕,不让他碰。 这感觉总有些怪异。同靳昭在一起的时候,情意缱绻,自然而然便会由着他仔细地呵护自己;同萧元琮在一起时,他始终是太子,带着一层主与仆的隔阂,有时替她擦拭,或是带着她一道沐浴,皆是来自上位者的“怜爱”。 这些,她都能自然地接受。 只有在萧琰处,忽而升起一种莫名的别扭。 她也说不清自己对这个金尊玉贵养大,乍看来,不过是个比武澍桉出身更高贵的纨绔子的吴王,到底是何何种看法。 应该是与面对太子时一样的谨慎小心才对,可有时候,她也不知怎么,轻易便会忘记二人之间的身份差距,上了脾气,连他的脸也打过。 如今日这般,甚至看他“可怜”,便由着他在榻上胡来。 她垂眼望见自己身上留下的点点痕迹,不禁有些不快。 他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不过是个在权位斗争中暂落败,似乎已走到穷途末 路的皇子,再痛苦再伤心,只要命没丢,没沦为阶下囚,都轮不到她一个出身下贱的小小妇人来管。 她抽走萧琰手里的巾帕,自理了理,披着衣裳起身,拉开屋门,探头唤厢房中的穗儿,命其准备热水供她沐浴。 转头对上萧琰,轻声道:“殿下该走了。” 萧琰已在这片刻的工夫里收拾好自己,全然不见方才在榻上一面发狠,一面又掩不住脆弱的样子。 此刻,他眼神清明,也没有半点平日的不正经,仿佛已经完全从母亲突然身故的悲痛中走了出来。 感受到云英的防备,他目光黯了黯,立刻知晓她心中责怪他,不知轻重,留下了痕迹。 “他不会来的,”他轻声开口,嗓音沙哑无比,仿佛体内的水分都已蒸干了,被粗糙的砂砾磨过,划开道道血痕的可怖感,“即便来了,也不会久留。” 云英愣了愣,正想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突然明白过来。 “那你还不快些?” 萧琰没说话,转头看向屋里的漏刻。 - 萧元琮出宫之前,先回东宫换了身衣裳。 棕色的圆领袍,带点胡服式样,从花纹到颜色,都没有东宫储位的象征。 马车、侍从,亦不张扬,乍看起来,只是京都常见的高门富户出行。 王保骑马跟在两侧,随时接到羽林卫送来的消息。 “殿下,王府那儿有消息了,管事的不让进去,中郎将不能硬闯,但就此情形看,府兵应当不在府中。” 没有府兵,那就是早有布置。 萧元琮到这时,陡然感觉事情不对,看来,这个弟弟也比他曾经料想的要更难对付一些。 府兵会派去哪儿才能护住他呢? 自不可能提前派出城外,否则,谁能护送他出城? “让刘述把人手分派到各处城门守着,”他再不犹豫,立刻下令,“不必再有顾忌,让京都守备一道配合!” 原本想要让刘述私下解决了这个祸患,如今看来,光靠羽林卫,是断然做不到的,只有让京都守备军配合,才能把人拿下。 只是这样一来,便没法一举杀之,而要留下活口了。 很快,马车进入延阳坊,在侯府西南侧门外停了停,片刻后,便由管事的引着,驶入府中。 这是一座有许多年头的宅邸,数十年来,在武家手里几经修缮扩建,才有了如今的样子。 萧元琮上一次来,还是一年前,就是在这里,找到了能将这个即将倒向郑家的京城守备大将军慢慢拔除的漏洞——正是云英。 “贵人有请。” 华服之下 第125节 院中有战战兢兢的侍从小跑着过来服侍,因方才王保早有知会,微服在外,不必兴师动众,他们也不敢唤“殿下”,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左右。 “贵人恕罪,娘子正在更衣,稍后便来,请贵人先到堂上饮茶。” 萧元琮跟着侍从们一路行来,看着四下有些熟悉的陈设景致,心下忽然有一分感叹。 如今的城阳侯府,似乎已更换主人,又好像没换。 主人不再是手握京都兵权的那个武家,却仍旧姓武,仍旧要领城阳侯的爵位与俸禄。 “都下去吧,”他冲两边的侍从挥手,连从东宫跟来的内侍一道,“孤自己走走。” 杜夫人与他的生母秦皇后是表姊妹,年幼时,他来过这儿数次,还算熟悉,不必人引,也大致知晓路线。 侍从们各自对视一眼,只好纷纷退开,不再跟随,由内监们远远在后面看着。 一道道雕饰精美,带着南方园林样式的拱门、一条条蜿蜒幽静的长廊,带着别样的意趣呈现在眼前,萧元琮走得不紧不慢,方才在路上因听说吴王府的情况而变得有些烦躁的内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不过,他看似闲散的步伐并未刻意绕路,不一会儿,便到了云英所在的院落。 同样是武家人住过的院子,不知是不是因为换了人,那股曾经由里及表的“贵”气已去了大半,余下的是种淡淡的典雅、清幽之气。 便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反而丽质难掩,正如云英,恰好是他心头最喜欢的样子。 两名面生的婢女带着孩子迎上来,萧元琮只略停了步子,看一眼懵懂稚童,便让他们下去了,自己则推开不甚严实的屋门,提步走了进去。 偌大的寝居静悄悄的,不似有人在的样子,偏空气里弥漫着一缕淡淡的水汽,细微的湿润夹杂清香,让人不禁心神舒展。 浴房之中,屏风之后,美丽的女人光裸着身子,一手拿着巾帕,一手搭在屏风的边缘,正轻轻擦拭着身躯。 日光自槛窗外的泄进来,如白练一般,将她婀娜纤美的身形映在屏间。 浓密乌黑的长发高高挽起,堆成如云的高髻,修长的脖颈微微仰起,晶亮的水珠便沿着那道曲线飞快地滚落下去。 大约是听见了门边的动静,脸庞一转,白皙泛粉的脸颊掩在蒸腾的水汽之后,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映出明亮的日光。 “殿下?”她轻轻一声唤。 萧元琮走近一步,正停在屏风边上,轻轻握住那条搭在屏风木缘上的胳膊,微一翻转,便看到上头三道触目的血痕。 “怎么这时候沐浴?”他另一手已按上她圆润光滑的肩头,“伤处不能沾水。” 许久不曾发泄过的欲望已隐隐有抬头之势。 云英背对着他,轻轻侧过脸,也不看他,视线跟着他一道,落在自己的胳膊上。 “奴婢明白,不曾沾到水,殿下瞧,伤口好好的。”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平稳,另一只手却悄悄将那块用来擦身的浴巾笼在身前,只恐他再凑近些,就能发现她胸前的痕迹。 萧元琮没再说话,以指腹在她皓白的细腕上摩挲着,身子前行一步,低头在她后颈侧边的发际线边缘落下亲吻。 云英捏着浴巾的手悄然攥紧,后背禁不住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她很紧张,同时又有些矛盾的渴望,方才与萧琰的短暂相处,哪里能填满心中的空虚? 只是理智始终占据上风。 “殿下,”她深吸一口气,脑袋稍一偏,错开他逐渐密集的亲吻,“皇孙——阿溶小皇子一切可好?宫中呢,可还安稳?” 萧元琮捧过她受伤的胳膊,凑到唇边吻了吻,点头说:“阿溶尚好,他胆子倒是很大,除了刚醒来时又哭了两声,便再没什么了。” 云英听得多少有些别扭。 这二人,原一直以父子之名相处,虽她偶尔也觉太子对阿溶的关心,不全然像父亲的样子,但那是她刚到东宫的时候,随着时间流逝,两人之间已相处得越来越自然。 而如今,就在她已完全认同这对“父子”时,两人之间的关系已转变成了兄弟。 不是他的孩子,他还会像从前那样关心、爱护吗? 云英的心中陡然升起一层怀疑。 “宫中……”萧元琮的语气顿了顿,另一只手抬起,扶在她纤细的腰肢间,“暂时无虞。” 云英颤了颤,心里知晓那一瞬间的停顿是为了什么。 萧琰还没有捉到,他自然无法安然入睡。 - 城阳侯府的后巷里,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出。 加厚的竹编顶棚,四下围起来的油布,在初夏时节看来,应当有几分闷热。但那油布两侧也各开了“窗”,容风穿过,再加上前面赶车的,是个样貌平平,肤色黝黑,一看便终日风吹日晒的寻常人,看来倒不算惹眼。 “郎君,要朝哪个门去?”马车驶入大道,即将到坊外的分岔口,车夫一时不知一会儿该往哪个门去。 马车中的萧琰没有一丝犹豫,沉声回答:“南门,正南朱雀门。” 京都十几个城门,正南面的朱雀门便是正门,往来人流最多,守卫也最森严。 “嗳!”车夫应了一声,没有多问,便调动缰绳,驱马拐入宫城出来的笔直长街后,便朝着正南向行去。 与此同时,宫城外围的衙署门前,傅彦泽牵着自己的马儿出来,翻身而上,朝着南面行去。 他素来文采敏捷,方才在衙署中,事情层层派下来,不过两刻工夫,他已打好腹稿,提笔便行云流水般写好几道 政令,交给同僚们层层校阅。 上峰见他这么快便已做完他们大半公务,乐得坐享其成,也不强留,立即让他不必再守在衙署中,可早些回去。 临去前,还不忘吩咐他捎上两封要交给齐公的文书。 论年纪,齐公比圣上更长上不少,早已过了终日留在衙署,事事操心的时候,平日只要朝中事了,不到晌午,便已回府,今日在宫中留到午后,已十分难得。 傅彦泽为此,先去了一趟中枢,见人已走了,便赶紧牵马出来,要往齐慎府上赶去。 不过,才出来,就看到这样一辆马车从眼前驶过。 他记性极好,几乎过目不忘,这些年来读书作文,靠得便是这个本事。只这么一眼,他就认出来了。 第一次见到这辆马车,是在坊外临近西市的街上,紧接着,在怀远放又见过一次。 是靳小将军用过的马车,当时,车里还有那个女人在。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后来经过宫城外那一条长街的时候,还特意留心过,车夫偶尔在那一带拉客,却用的不是这辆车,而是另一辆更加简陋,一看便是日常在城中拉人的马车。 似乎眼前这辆特意改造过的马车,就是专用来接特殊生意的。 他忍不住朝马车来的方向看了眼,那里,的确就是延阳坊的坊墙,城阳侯府就在延阳坊。 可是,如今那女人是城阳侯府的主人,府中自有马车,照理不该再要用外头的车才对,再说,这种时候,京中还有许多或着官服,或着便服的差役,侍卫,该闭门不出才最稳妥。 她甚至还受了伤…… 高台上,她毫不犹豫冲出来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傅彦泽皱了皱眉,握着缰绳的手微用力,趁前行的方向暂时与那辆马车一致,便刻意放慢了速度,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问候一句。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傅大人”,是羽林卫的一名侍卫,身上还穿着深色的圆领胡服,正骑在马上,带着一分笑意看过来。 傅彦泽望着这个只见过一面,却不曾说过话的侍卫,明白对方应当是恰好经过,才停下打个招呼。 他笑了笑,正要冲其拱手问候,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穿着便服的年轻郎君从道边的角落走出来,跳上那辆马车。 那人动作极快,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隐入车中,可傅彦泽却一下认了出来。 是在许州时见过的跟在吴王身边的府兵,不是最得信赖的那几个,却的的确确是吴王的人。 “大人?”旁边的侍卫见他神情有异,不禁愣了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有往来的百姓与车马。 “没什么,”傅彦泽摆了摆手,重新露出笑意,“大约是方才在衙署中写了太多公文,方才有些头昏。” “能者多劳,大人还是尽快回去歇息吧,我等还有要务在身,不便多扰,告辞。”那侍卫说完,显然已看到其他同僚,赶紧又驱马往旁边的道上去了。 傅彦泽踟蹰一瞬,那马车便已不见了踪影。 不过,没猜错的话,他们定是要往城门去的。 他捏着缰绳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还是朝着城门的方向先去了。 还没等靠近,原本人流如织、车马不断的高大城门处,刘述带着一队近三十人的羽林卫侍卫策马快速驰来。 只听其中一人冲城门守备军高喊:“那是吴王!吴王萧琰!太子殿下有令,京都守备军须配合羽林卫,将其拿下!” 第114章 圣旨 藏下的最后一手。 高大巍峨的朱雀门城楼内, 无数双眼睛随着这一声高喝,朝着那群羽林卫奔驰的方向看去。 人群中,年轻高大、健硕敏捷的郎君迅速跳上身侧的一匹骏马, 朝着城门奔去。 他本也没斗笠、帷帽遮面,只是微低着头, 肃然而行,此刻被发现了身份, 一时也不遮掩,干脆昂首挺胸, 自人群中快速穿行。 周遭还有许多往来的百姓,有老弱妇孺被那威武的骏马惊到,来不及躲闪, 他也不慌不忙, 凭着高超的骑术, 险险越过他们, 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前行。 正是侍卫们口中的吴王萧琰。 刘述方才远远瞥过来,就见到藏在人群中,正不紧不慢朝城门行去的萧琰, 当即什么也顾不上, 带着手下们便冲过去,想要将人拦住。 反正原本也是要来通知京都守备军,配合羽林卫一道拿下吴王的,如今恰好找到人。 随着萧琰的翻身上马, 人群中各个角落里,也有数名便服郎君跳上马,从四面八方奔来。 观那些人俨然军中汉子的身手,定是先前遍寻不到的吴王府兵! 刘述心下一凛, 目光四下一扫,迅速估算这些人的数量,出乎他的意料,不过十几人! 他带来的羽林卫有二十八人,再加上京都守备军的人,要拿下区区十几人,应当不在话下。 想到这儿,他心神定了定,暂压下心中的那点不对劲,继续朝不远处的萧琰驰去。 奔驰追逐间,暂领先一步,跑在前面的萧琰忽然回过头来,冲紧跟在不远处的刘述看来一眼。 那一眼冰冷中带着锐利的锋芒,似野兽一般,仿佛被追逐的根本不是他,甚至嘴角还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 他并不紧张,好像只是在猎场上玩闹一般,甚至还流露出一种胸有成竹的气势。 为什么? 刘述方才被强压下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再次升起,他明明已走到末路,为何不害怕? 城楼之上,新任的京都守备大将军从宏带着一队手下快步下来,查看情况。 刘述赶紧从腰间解下自己的令牌,高高举起,再次对从宏道:“太子殿下有令,京都守备军当配合羽林卫,捉拿吴王萧琰!从大将军,请速速拦住他们!” 华服之下 第126节 那头从宏自然认得刘述,更认得萧琰,尽管没有接到正式文书,但这儿有这么多人在,料想不会有假,事出从急也是有的。 “来人,”从宏还未自城楼上完全下来,便赶紧对手下们下令,“将吴王拿下!” 一时间,站在城门周围的军士们自两边一拥而上,百姓们早已在方才看到情况不对,手忙脚乱地躲到城门两边,正中空地上,如今只有数十名腰间配刀的守备军,将所有能出城门的地方通通堵住。 两边还有听到命令后,不断奔来的守备军,身后则是穷追不舍的东宫羽林卫,萧琰看似已无路可逃。 “哎呀,变天啦,太子要拿吴王了!” “早先传说陛下青睐吴王,太子当然容不下。” “咦,圣上怎会允许太子捉人?” 周遭的百姓一边后退躲避,一边还忍不住议论起眼下的事。大多数平头百姓还未曾听说曲江边的惊变,更不知晓圣上突然倒下,眼下大周已由太子监国的事。 “看来吴王的好日子要到头咯!” 就在百姓们看热闹的时候,穷途末路的萧琰勒住马儿缰绳,从四处追随而来的十几名府兵也纷纷在他身后停下,谁也没有显出焦急惧怕的神色,只是满脸肃穆,随时听从指令。 只见萧琰面色冷峻,对不远处的从宏扬声道:“敢问从大将军,如今效忠何人,可是太子殿下?” 从宏吓了一跳,当着这么多百姓和属下的面,怎能问出这样的话?他本就不涉党争,只效忠圣上,所以才能自京中众人中脱颖而出,哪怕现下圣上已经卧病在床,不管政事,他也绝不能答错! “殿下莫要胡言!”从宏严肃答道,“臣自然效忠于天子,只是眼下天子有恙,太子监国,太子之令,等同天子之令,臣自当遵从!” 萧琰听到此话,便露出笑意,迅速自衣袋中取出一物,朗声道:“你既效忠父皇,便当遵父皇圣谕,父皇命我出京就藩,尔等安敢阻拦!” 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他手中握着的,是一卷明黄卷轴。 轴中抽绳一拨, 哗啦一声,展落众人眼前。 玉质长轴,两端贴金,蚕丝绫锦,绣祥云瑞鹤,饰银龙巨兽,卷内首尾、骑缝处,赫然皆有天子宝玺。 是一道货真价实的圣旨! 按大周律法,一道圣旨,自起草到最后制成,需经道道关卡,流程严密。 这一幅卷轴,从底面的绫锦材质,到刺绣、纹饰,都是宫中特制,再加上那明晃晃的天子宝玺,旁人轻易不敢,更无法做假。 可是,这道圣旨,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风声。 从宏不禁满面惊疑,有些不敢做决定,不必他下令,附近京都守备军的军士们也纷纷迟疑起来,看看从宏,看看刘述,最后又看看萧琰,不知该不该上前拿人。 “烦请仔细瞧瞧,这道圣旨,合乎规制,印玺齐全,在宫中亦留存了数张副本,绝没有假。”萧琰一手策马,一手高举展开的卷轴,前行两步,好让从宏看清楚,“从大将军可要想清楚,到底该听谁的令行事。” 从宏不敢怠慢,当即上前,仔细地查看他手中这一封圣旨。 都是在朝为官之人,肩着京都守备大将军这样的要职,圣旨自然见过不少,很快就辨认出来,的确货真价实。 既然先前未曾听到风声,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 都说圣上宠爱吴王,看来,这是圣上在今日之前,早就拟好,交给吴王做护身符用的。圣上这些年来御体欠安,每回病倒,虽都被太医们拉了回来,但到底能撑多久,谁也不知道,提早为心爱的幼子做好准备,也在情理之中。 另一边的刘述见状,暗道一声不好,没料到藏下的最后一手,竟是天子制书! “去通知殿下了没有?”他一面紧盯着前面的动静,一面低声询问属下,“这处咱们恐怕拦不住!” 别说太子如今只是监国,便是当真已得继大统,面对皇父的圣旨,也不是想废便废的。 大周礼法如此,要想做万民赞誉的仁君,便得守仁义孝道。 “方才已有人去了,”属下回道,“只是往来还需时间,殿下如今微服去了城阳侯府,应当比从宫中赶来稍近些。” 只是再近,也得至少两刻工夫才行,进出城门根本用不了这么久,他们哪里拖得住? - 侯府正房,萧元琮已将没来得及披衣裳的云英自浴房横抱起,朝寝房而去。 云英身上水汽未散,双手仍拢着那块浴巾,遮掩住身前的大片春光,含蓄而羞涩。 “殿下,”她腾出一手,轻轻揪住萧元琮胸前的衣襟,掀起眼帘,红着脸说,“奴婢的伤口还要上药……” 萧元琮瞥她一眼,没有立刻开口,只等回到寝房,将她搁在榻上,才托着她白藕似的胳膊,再度凑到近前看了看。 “干净了,”他自袖中取出尚药局奉上的金创药,揭开瓷质顶盖,沾了少许,“正好先上药。” 云英愣了愣,想将胳膊从他的掌中抽离。 “殿下金尊玉贵,怎可亲自替奴婢上药?” 萧元琮动作顿了顿,指尖稍用力,没让她离开,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便继续手上的动作。 “被今日的事吓着了?” 云英心底一紧,知晓自己表现得有些异常。 平日,她在萧元琮面前一向顺从无比,没有肌肤之亲前,尚顾着男女之防、贵贱之别,到后来,便是他想如何,便能如何,只有在他有兴致的时候,她才能稍稍撒娇怡情。 眼下,他正有烦心事。 她沉默片刻,慢慢垂下眼,轻声道:“奴婢只是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萧元琮轻叹一声,说:“郑家早有预谋,今日了结了也好,从此便能高枕无忧。”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王保压着声的回报。 “殿下,羽林卫请殿下速去一趟朱雀门!” 他没说所为何事,但屋里的二人已立刻猜到。 云英自觉地接过萧元琮手中的金创药,将余下的最后一点抹完。 萧元琮则快速起身,去了屋外。 “人抓到没有?”他一边朝外走,一边问。 王保面色凝重地摇头:“没有,说是吴王手上还握着陛下的圣旨。” 萧元琮脚步停下,猛然转头:“什么圣旨?” 他的心里已有了模糊的猜测。 “是遣吴王出京都就藩的圣旨。” “果然。”萧元琮闭了闭眼,面上闪过一丝不甘。 到底小看了萧琰,原来他也早有准备,应该在高台上就不管不顾直接抓人的。 - 那头的从宏在片刻权衡后,已然做出了决定。 “我乃天子所点京都守备大将军,自当遵从天子旨意。” 他心中清楚,今日若依太子之意,让守备军助羽林卫拿下吴王,来日朝臣们论是非对错,他这个不遵天子旨意,擅自行事的大将军必然首当其冲。 但他若遵天子旨意,则谁也挑不出错处,将来太子登基,他亦当如先前一样效忠。 “吴王殿下,”从宏示意手下众人退开,让出皇城正门朱雀门中间的宽敞大道,“请吧!” 刘述见状,再等不了,他没有试图劝说从宏配合,而是直接对身后的手下们挥手示意。 二十八名羽林卫侍卫,连同他这个中郎将顿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快速朝前冲去。 “他们人少,弟兄们,都给我上!” 那是靳昭花了两三载的工夫,一个一个挑选、训练出来的侍卫,个个正当壮年,身手矫健,就是上了沙场,也是难得的好手,此刻一拥而上,看得旁观者无不心生畏惧。 就连不远处骑着马观察形势的傅彦泽,内心都禁不住一阵紧张。 方才,他若早一步,告知那名路过的侍卫,马车中的人很可能就是萧琰,只怕还不等萧琰赶到城门处,就已被羽林卫的人拿住了。 羽林卫的人早就出来搜寻了,到如今才往城门守备军传话要其配合,看来太子原本的打算,是对萧琰暗下杀手,不将事情闹到台面上来,就直接将这个威胁完全除去。 傅彦泽再次对太子的为人生出新的认知。 尽管知晓为君者不能一味妇人之仁,乃至于优柔寡断,但如今的太子,行事与其曾经体现出来的完美无瑕已然大相径庭。 礼法上,萧琰的确与储君、帝位无缘,但那到底是手足,从前郑居濂与郑后的所作所为,没有哪一桩有他的直接参与,藩王之位自当保全,待案件查实,再行处置。 可惜,如今双方已然刀兵相见,那便是再也挽回不了的裂痕了,最后必落得个你死我活的境地。 傅彦泽有一瞬间后悔,自己方才的犹豫,兴许会让更多无辜之人,在二位天潢贵胄的争斗下受牵连。 但很快,他便想通了。 凭着萧琰的本事,即便被那几名侍卫先拿住,也并非挣脱不开,其身手如何,谋算如何,早在许州时,他便亲眼见识过。 方才那一瞬的犹豫,也是因为他心底还感念萧琰当初自请带兵前往许州平乱,救了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读书人,更救了千千万万忍饥挨饿的百姓。 这本与他心中的坚持和向往的纯粹背道而驰,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兴许是受到那个女人先前说过的那一番话的影响,他似乎不再像过去那样,故作清高、冥顽固执。 他为当初的恩情而犹豫,那她呢?那辆马车,到底是巧合,还是其他?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城门处,萧琰已经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面对紧追不舍的二十九人,他半点也不畏惧,双手松开缰绳,接住手下丢来的一柄配刀。 那是他们这么多人仅有的三柄配刀之一,毕竟先前都穿便服,要在京都穿行无阻,便不能随身带着刀枪剑戟。 追随他而来的府兵们都有多年默契,在他接刀的刹那,已策马至他的两侧,将中间空档留出,完全不怕后面的追兵追上来。 萧琰也果然半点不露怯,胯下马儿奔驰不算,身子仍能稳稳朝后扭转,一刀挥去,手肘平稳,一声嗡鸣,不但挡开了刘述朝前挥过来 的长刀,还顺势在刘述的马儿脑袋上砍过一刀。 顿时,血流如注,刘述的马儿痛苦嘶鸣,不但速度明显放缓,方向亦不受控制,横冲直撞,惊得其他跟随在后的羽林卫们的骏马也慢了下来。 本已接近的距离再度拉大,刘述眼睁睁看着仅有十几人的队伍,就那样从朱雀门城楼下穿行而过,踏上城外宽阔的官道。 原本也有不少行人的道上很快让出一大截来,任由这十几匹骏马奔驰而过,带起滚滚烟尘。 “刘述,你还得回去再练练,”烟尘之中,萧琰再次回首,笑着刘述扬声道,“身手不如靳昭!” “中郎将,还要不要追?”身边的属下帮忙将刘述的坐骑暂时拉住,让他从马背上下来。 那是大宛进攻的名驹,被这样当头一刀,着实令人心痛。 刘述略有些狼狈地抬头看去,见距离还不算太远,正要点头,就见城外官道两侧,已又有百余名吴王府兵策马蹿出,追随左右。 华服之下 第127节 这些府兵,同城内这十几个身着便服,未配刀剑的不同,他们个个全副武装,看来像是早已等候多时,他们只二十八人,定拿不下。 想来萧琰为了今日,早已将人都布置好了,敢孤身留在京都,着实胆量非凡。 “算了,一会儿殿下该来了,听殿下安排吧。” 第115章 打算 早已悄然卷入其中。 萧元琮赶到城门处时, 被暂时拦住的百姓们已恢复通行,由京都守备军把持着,与往常一样, 有序出入。 刘述已让手下收拾好城门附近的狼藉血迹,原本触目惊心的颜色, 被挖来的泥沙盖住,再由人反复踩踏, 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一见萧元琮过来,他赶紧上前, 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实禀报。 “是属下无能,”他半点不敢解释,“没能更早拦住吴王, 身手亦不如人, 辜负了殿下的期望。” 其实早都知晓萧琰自小习武, 身手不俗, 先前靳昭自许州回来后,也曾提起过,只是当时他留守京中, 没有亲眼见识, 再加上打心底里觉得萧琰是皇子,金尊玉贵,再努力习武,应当也只是比寻常的世家子弟好上几分, 并未真正将其当作劲敌来看,没想到竟错了。 萧元琮默然,将心中的懊恼强压下去。 当初萧琰用计,将靳昭调离京中, 不让其担京都守备大将军一职,最后挑了从宏这样一个谁也不偏帮的中间派来,兴许就已经是暗暗防备着有这么一天了。 他这个弟弟,从小能得父皇宠爱,原因之一,也是聪颖过人。 “罢了,”他深吸一口气,在城门附近,无数双眼睛看着,本也不能做什么,“他这一去,必星夜兼程,不容路上一丝差错。你先回去休养吧,过几日,养足精神,再派人去吴地。” 这一个“派人”,当是明暗两线并行。 明里,藩王就国,身为监国太子,自有权力派天使前往慰问教导;暗里,便是私派羽林卫的人前往吴地,找机会动手刺杀。 刘述心知肚明,低下头,应了声“是”,不敢多置一词。 不远处,城楼之上,从宏还站在城墙上凹下的空隙处,不时往这个方向看来。毕竟方才,是他下令守备军放人的,当时有这个胆量,如今事后,难免有些后怕。 萧元琮坐在马车中,敞开的车门正对着城楼上的那个方向。 他知道从宏后怕,心中也的确对从宏有不满之意,但越是如此,反而越不能处置此人。 他忍下复杂的情绪,遥遥冲城楼上拱了拱手,见从宏立刻躬身行礼,方重新坐回去,示意内监驾车离开。 王保随侍一旁,犹豫地问:“殿下可还要回城阳侯府?” 萧元琮凝眉,淡淡道:“去齐公府上。” - 城外的官道上,萧琰策马奔驰,片刻不敢休息。 一路行出十余里,路边又陆续有几波提早潜出城外的府兵追随而来。 队伍越来越庞大,从一开始的十几人,到方才的百余名,再到现下的三千人,他们也从方才的手无寸铁,只有两柄配刀,变成个个全副武装的样子,驰骋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俨然一支训练有素,随时能上阵杀敌的精兵队伍。 “都提起精神,中途不得松懈!”萧琰大喝一声,立刻得到所有将士的齐声应答。 “是!” 那如虹的气势,在旷野一般的黄土地上,似能震天撼地。 吴国都城广陵,距京都二千余里路,他们的良马日行三百里,这一路,无论如何也要六七日才能赶到。 选为府兵的,也多是富户,乃至贵族之子,从小陪伴萧琰居于京都,供养精良,不比世家子差,但面对两千里的漫漫长路,与即将到来的日夜兼程,甚至是未来难料生死的坎坷前路,没有一个人说一个“不”字,更没一个人露出不满或是彷徨的神色。 那是十多年来培养出的默契。 若说东宫的羽林卫,是太子交给最信赖的靳昭,一点一点训练、培养出来的,那么吴王府兵,便是萧琰不假他人之手,亲手带出来的亲卫。 与太子碍于身份,受制礼法不同,他从来不在乎这些,喜欢待在军中,便从小与这些侍卫们一道,日夜操练,但凡有空,便是同吃同住,与他们之间,早已像手足一般,知根知底,毫无嫌隙。 今日的一切,他虽未能预料,但这么多年的争斗下,也早就明白了,最终定要有个你死我活的结局,太子看似仁义,实则根本不可能放过他,不可能容忍他这样一个抢走父皇疼爱二十年的弟弟还有命做个闲散藩王。 既要你死我活,他少不得提前谋算。 母后与舅父选错了拼死一搏的时机,他阻止不了,于是,在端午之前,在看到太子面对母后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竟当真露出“破绽”的样子时,他犹豫再三,还是回了延英殿,向父皇请下了这一道用来最后保命的圣旨。 在端午到来前的十日里,他又让这些府兵们着便服,扮作商人、农户等,分批自不同的城门出城,同时,一点点将兵器运出去——这也颇费了一番功夫,毕竟京中有管制,刀枪又格外惹眼,每回只能捎带几样,或藏在马车底下,或埋在粮食堆里,往来许多次,才将供三千人用的兵器带出去。 “”殿下,”离他最近的亲卫上前来,将队伍尾端才传来的消息报上来,“没有追兵,他们似乎放弃了。” 萧琰扯了扯嘴角,俨然早料到如此:“他们不敢追,太子畏惧人言,怕那些曾经拥护他的文臣们,看到他已经掌权,却还是不顾人伦亲情,要诛杀手足的样子。” 那名亲卫闻言,暂时放下心来,但因还记着萧琰才交代过,这一路上不得松懈,也绝不提议中途歇息,很快便又朝后去些,关注其他弟兄们的情况,随时来报。 萧琰的脑海里则在迅速盘算接下来的局面。 兄弟二十载,虽自小便有隔阂防备,但早都摸透了对方的秉性。他这样直接离京前往广陵,京都必然如临大敌,不光太子要夜不能寐,那群跟从在其身后的文臣们,定然也日夜忧心。 毕竟,他的封国吴地,实在是整个大周,除了京畿一带外,最为富庶的地方,不但每年上缴粮税占了全国的两成,更应有尽有,铁矿、冶炼、木材,便是要铸造兵器,也不在话下。 唯一的不足,便是吴地几乎没有常驻大军。 此处并非偏远边地,虽临东海,但大周数十年来,海域皆算平稳,无甚侵扰之患,是以吴地各郡县,只有如许州那般的折冲府,甚至其规制皆属下等,每府不过八百人,数地加起来,也不过同他这三千府兵差不多。 说起来,这个封地,虽是父皇千挑万选,才定下的,是对他的偏爱,但实则也是 父皇向那些文臣的妥协——这样一个地方,富庶有余,要真正操练出一支所向披靡的大军,却需要很久,在这期间,一旦有异动,朝廷便可率先以谋反之名派兵镇压。 朝臣们的心思可想而知,他这个藩王尾大不掉,自然就该削藩,缩封地、裁属臣、减供养,不予他参与吴地军政事务之权,便不会再管他,至少,如齐慎这样忠心耿直的良臣会这样做。 不过,太子肯定不甘心。 所以,他入广陵后,要做的,便是于王府中闭门,不染当地事务,表面做个闲散亲王,让太子不敢明目张胆下手。 然后,便是等待一个机会,重回京都,一举翻盘。 - 齐慎在正厅中见了萧元琮。 “殿下,”他已老迈,即便府中下人一刻不敢耽误就来报了太子微服驾临的消息,他也还是过了近一刻的工夫,才来到厅堂上,“老臣罪过,让殿下久等。” “老师快快请起,万勿多礼。”萧元琮赶紧起身,亲自将他扶起,待他坐下,才重回榻上,一番礼节,与先时的师生之礼并无区别。 不过,齐慎却从他的细微反应里,察觉出他的心神不宁。 “殿下如今虽仍是太子,却已与从前大大不同,老臣心中有数。”他虽数十年来如一日地坚持着文人风骨,却也是知情识趣的人。 从前的太子地位不稳,需要他这个股肱老臣在旁扶持,如今已掌大权,只差最后一个头衔,自也不再需要他在前面开路,他合该将从前的态度改一改。 “殿下此刻驾临,老臣斗胆猜测,定非为闲情逸致,难道,是吴王已经离京?” 萧元琮面上没有显露,心中却想起早先在延英殿外,齐慎曾问他要如何处置,照齐慎的意思,当由他出面,明路上将萧琰留在京都,他并未听从,想要私下处理,现下却让人跑了。 “不错,”他垂下眼,承认道,“二弟手中还握有父皇先前秘密留下的圣旨。” 他遂将方才在朱雀门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 “陛下心意如此,也在情理之中。”齐慎看他一眼,慢慢道,“殿下不必不必太过担忧,吴地富庶,却不易形成兵祸,可待郑氏案审理完毕,若果与之有牵连,便可直接拿人,若没有,缓行削藩之策便可。” 大周皇位传至如今,圣上已是从皇族旁支择选出来的天子,眼下,诸位藩王,皆非嫡系,传至如今,除了享用封地钱粮税收的供养,再不懂别的,早不成气候,削藩之策,显然只针对吴王萧琰一人。 齐慎的态度十分明显,在处理萧琰的事上,不主张兵戎相见,而要缓行徐图,只要他不犯上作乱,便不必诛灭。 这也在萧元琮的意料之中,天家兄弟反目、同室操戈,在朝臣与百姓眼中,极其恶劣,尤其他这些年来,一直是靠品性仁德招揽人心的,更做不得。 两人遂又说了说该如何部署,如何缓行削藩。 一直到起身告辞,萧元琮都没再提过异议,他知道,自己没办法争取到这些臣子们的支持了。 然而,心中却没有放弃让刘述派人南下的念头。 - 云英没有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她知道以萧元琮的心思,应当在她的身边也安插了眼线,也许不在城阳侯府内,毕竟她远没有那么重要,更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这时候便急着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太过明显。 但傍晚亲自出去一趟,应当无碍。 穿好衣裳歇了小半个时辰后,她便带着阿猊一道出府,乘上马车,打算去看望殷大娘。 今日端午,虽晚了一些,但也算表达心意。 穗儿和茯苓替她准备了菖蒲酒和羊肉,一并带上。 外头的街市热闹极了,人流车马,穿行不息,俨然就是节日里一派欢腾欣喜的样子,丝毫没有受到曲江边的天家变故的影响。 云英一路兴致盎然地看过来,甚至有一瞬间疑心,其实什么也没发生,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等到怀远坊坊门外时,她让车夫将马车停下,自己则与穗儿下来,带着阿猊慢慢朝靳昭的宅子行去。 时近黄昏,日色欲尽,浓重霞彩挥洒在天边,比宫中描金绣凤的彩缎还要夺目美丽。 云英一手遮在额边,抬眼看了看远处的朝霞,感受着坊间这股有点熟悉的烟火气息,忍不住露出微笑。 阿猊已能独自走路,也正是不断尝试着,能跌跌撞撞跑出两步的时候,云英便将他放下,和穗儿二人走在他的两侧,由他自己走,在他不稳当时,稍护一护。 阿猊比阿溶小上三个月,会说的话更少一些,不过已能听懂许多话,譬如现下他就知晓要去看望殷大娘,表现得比平日更加高兴,走起路来也更快,仿佛已经迫不及待。 云英看着孩子欢喜的样子,忽然觉得内心松动,这才意识到,原来白日的事其实也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便说是阴影也不为过。 不光是宫廷朝堂内的斗争第一次摆到明面上的震撼,更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坠落而亡的可怖。 起初还未反应过来,此时想起,便觉后背生寒。 当初武澍桉被萧琰一刀杀死时,她未亲眼看到,已觉遍体生寒,今日更是如此。 那至高无上的天子宝座,是由尸骨血肉洗刷堆积而成的。 如今,这场争斗还远没有结束,萧琰的离开,只是暂时的平息——尽管她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不知他到底有没有成功逃脱,但打心底里就是觉得他应当有这个本事。 她如今看似还好好地藏在暗处,实则早已悄然卷入其中。她不能坐以待毙,须得想法子多了解朝中大事,随时保护好自己才行。 只是,从前还在东宫时,她能时常和宫女们一起,见到在少阳殿服侍的小太监,听说一些消息,如今出来了,尽管还隔三差五去,但都是白日,忙着照顾孩子,自不可能再有多少空闲去打听消息。 她得想想,该再寻一个什么样的渠道才行。 就在这时,原本走得有些累,逐渐放慢速度的阿猊似乎看到了什么,忽然笑起来,两条短短的小腿再次加快速度,哒哒哒往前跑,眼看要跌倒,云英来不及抬头,赶紧弯腰要扶,手还没触到他的小衣裳,他又自己站稳了,继续朝前跑。 很快,小儿双臂张开,小身躯向前一扑,竟是扑到个人的腿上,用力抱住,脑袋高高扬起,冲那人直笑。 那是件有些眼熟的深绿色的官袍,银制的腰带映着傍晚的彩霞,瑰丽异常。 华服之下 第128节 云英停下脚步,跟着儿子站直身,一抬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少年郎的面目。 平日只显清俊的五官,此刻沐浴在辉光中,多添了一层暖色,将他映得眼如星辰,格外好看。 “傅大人?”她本要露出笑容,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神情间的一抹犹疑。 第116章 报酬 傅大人可是也想要‘报酬’?…… “傅大人如今仍住在这儿?”云英见他身上还穿着官服, 手中亦牵着马,俨然一副才从衙署中散职归来的样子,又问了一句。 “嗯。”傅彦泽沉沉答一声, 似乎不大愿意同她多说话,然而低头看到抱在自己小腿上的阿猊, 又还是多添了一句,“在这儿也住习惯了, 便干脆留下来。” 与 城阳侯府所在的多是为官做吏的延阳坊不同,住在怀远坊的, 多是工商之家,还有就是像靳昭这样出身平凡,凭着一身武艺在军中效力的武人。 这儿既非达官显贵云集之地, 又非流民匪徒聚集之所, 是京都城中最贴近寻常小民的地方。 傅彦泽也说不上为什么, 大约是因为初入京都, 第一个落脚处就是在这儿,所以,后来挑选定居之所时, 便也索性留在这儿。 他的同年们, 但凡留在京都任职的,几乎都挤破了脑袋想要住在离高官显贵们更近的地方,也不是没人劝过他,甚至有太子身边的僚属, 专程给他介绍了好几处宅子,都是他能负担得起的,但他都拒绝了。 似乎怀远坊的平凡烟火气,才更适合出身农家的他。 农户之家, 虽在士农工商中排在第二,实则与工商之家无太大分别,都不过是小家小户,靠着勤劳过日子。 他因很小的时候便在读书上展露过人的天赋和才华,被县学,乃至州府的官员们都视作能出人头地,令许州学子在京都显名的好苗子,所以几乎从未受过旁人的欺辱、白眼,走到哪儿,都被人如座上宾一般对待。 可是内心深处,他总是明白,人不能忘本,成了士人,更应该能体察小民之苦,否则,又何必要读那么多圣贤之书? 不过,这些话,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只是放在心里,如今,对这个女人更是没必要吐露。 “阿猊,”他低头露出笑容,弯腰将孩子抱起,露出笑容,“你竟还记得我。” 云英知晓傅彦泽先前常去看望殷大娘,与阿猊自然也熟悉,遂笑道:“阿猊虽话还说得不多,却已能记得许多人和事,想来大人先前待他极好,所以他还一直记得。” 傅彦泽的确喜欢这个小郎君,又或者,内心深处亦有些同情这个出身坎坷,看似富贵无双,实则已失去父亲庇佑的孩子,听到云英的话,他抿了抿唇,也不看她,轻声说:“阿猊是个好孩子。” 云英看着他仿佛有些低沉的情绪,想他大约也是因为今日发生的变故才会如此,不由心中一动,抬眼看这坊间巷道里的平凡光景,说:“傅大人也是个好人,高中探花,成为新贵后,仍旧愿意住在这样的地方。” 傅彦泽动作一顿,终于又看了她一眼,但仍旧很快移开视线。 “穆娘子难道不愿意住在‘这样的地方’?”他重新望向阿猊,嘴角浮起笑意,明明这是一对母子,他偏偏这样区别对待。 云英融在霞光中的脸庞有片刻恍惚。 “我不愿意。” 傅彦泽听到她的回答,只以为她果真嫌贫爱富,不喜欢怀远坊这样的平民之所,心中竟忽生一缕失望。 他正想反唇相讥,却听她又开口了。 “这儿是靳昭的家,”她的目光转向某个方向,隔着好几排房子,似乎已经看到了那处宅子,“我不想留在这儿。” 傅彦泽愣了愣,一时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待看到她怅然的神色,才反应过来,这是旧情难忘,生恐触景伤情的样子。 他心底一阵难受。 那种难受,并非疼痛,却是沙砾卡入河蚌中一般的难受,拼命想要挤走,却怎么也没办法。 “何故如此?”他脸上的笑意已然消失,“若对靳都尉这般情深,如今又算什么。” 云英想,他口中的“如今”,应当是指她与太子之间的纠缠。 经先前的事,这个少年郎似乎已不再像先前那样,对此过分敏感,一副疾恶如仇的样子,但心中那道坎,大约永远也过不去了。 也是,换作任何人,生在礼法治国的大周,都绝不会真正理解她的处境和欲求。 “人活于世,总是诸多身不由己。”云英说得半真半假。 与太子的纠缠,虽大半源于太子一步步的引诱,但她内心深处一直明白,最后那一步,是她自己走出去的。 她拿自己和他交换,用他手里的权势换来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身不由己”,则源于她的不甘。 她不喜欢被人控制,不甘心处处要揣摩、迎合别人的心思而活。 当初在武家受不了,如今在太子这儿也还是受不了。 只是这话别人要如何理解,就不是她打算管的事了。 傅彦泽的眉头紧紧皱起,须臾之间,已在脑袋里想过许多念头。 她不是那么无情那么冷漠的人,至少对皇孙——对皇子溶,一定是真心的,否则今日怎会想也不想就冲上去替他挡皇后的那一下呢? 还有阿猊,被他抱在怀里的这个小郎君,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也是真实的,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难道,她从头至尾,都是被太子逼迫? 联想到太子明明已经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却仍旧放她出宫,这个猜测越发得到肯定。 太子这样做,只有一个解释,便是贪图美色,又不愿放弃名声、放下身段,他—— 不对! 傅彦泽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 他想起了去齐公府上之前,在朱雀大街上看到的那一幕。 不能被这个女人骗了! 他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保持清明,不要被她假装出来的柔弱无辜欺骗。 “你今日是不是见过吴王?” 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让云英一下愣住,心生警惕。 她不敢贸然回答,只是压下那股被人发现秘密的紧张和害怕,笑问:“傅大人何意?今日,在曲江畔,应当人人都见过吴王殿下吧。” 装傻。 傅彦泽觉得自己不该再说下去,但是站在她的面前,就忍不住想问清楚。 “我看到了那辆马车,曾经几次载过穆娘子的马车。” 他没有说得太清晰,以免她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直接看到吴王,只看到了吴王的府兵。 然而,云英却仿佛没懂,或是故意的,根本不理会他的试探,反而反客为主,问:“傅大人先前可是在朱雀门附近?” 傅彦泽不满她的反应,先是点头,随即便是质疑:“娘子如何知晓朱雀门?” 他感到自己抓到了她的破绽。 谁知,她笑了笑,换上有些羞涩又有些无奈的神情,低声道:“先前太子殿下来了城阳侯府,王内官提到了朱雀门。” 这个时候,太子竟然还想着出宫与这个女人私会! 傅彦泽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脑海里控制不住地闪过那一夜,在东宫看到过的男女纠缠的画面,女子鬓发散乱、眼神迷离,神情似痛苦,又似欢愉的模样,更是像一根尖锐的针一般,不停地刺着他的皮肉,又痛又麻。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为何如此生气。 “傅大人,可曾看清了朱雀门附近发生的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云英便继续问,“能否告诉我?” 傅彦泽警惕地看着她:“娘子打听这个做什么?难道是关心吴王到底有没有顺利逃脱?” 云英被他说中了心事,也不恼,只说:“太子殿下自府中离去时,面有忧色,想必吴王殿下已然离京,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沉默之际,阿猊似乎被傅彦泽抱得有些呆不住了,两条腿蹬了蹬,小嘴准确地喊了个“下”字。 傅彦泽将孩子放下,挤出笑容,弯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云英牵住阿猊的手,交给等在身后的穗儿:“你先带阿猊过去吧,我同傅大人说几句话便来。” 似乎打定主意,要从傅彦泽口中听到想要的消息了。 傅彦泽皱了皱眉,心道本也是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便是他不说,她迟早也能在外打听到,遂少了顾忌,将先前在朱雀门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听到萧琰手握保命的圣旨时,云英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是了,一直以来,他很清楚,自己最大的倚仗从来就是圣上的宠爱,也从不因此而感到自己才能疏浅,不如他人,反而会对此加以利用,这的确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想必太子眼下应当懊悔不已。 傅彦泽说完,紧抿着唇,沉默地看着她。内心的怀疑还未有答案,他也不愿放过。 云英目光流转,心神已经松懈下来,看到他这副固执的模样,忽觉这少年郎看着处处力求得体合规,实则有些叛逆与不驯的傲骨。 她美丽的脸庞上浮起一丝笑意,在他开口再问之前,占得先机:“傅大人既发现了吴王殿下的踪迹,为何没有当场报给羽林卫的侍卫们?大人可是东宫左春坊的学士。” 他方才虽没有直说自己事先察觉,但云英能猜到,这其中就是他的破绽。 傅彦泽 面色猛然一僵。 他的确也犯了错,没有当场揭穿。 “我……”他干巴巴地开口,明明在齐公府上已用过一盏茶,此刻却觉得口干舌燥,“我是为了报吴王当初待我与同窗们,还有其他许州百姓的救命之恩。” “哦……”云英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吴王当初临危受命,亲自带兵东去,看来也的确种下了善因。” 说着,她面色微变,再度展露出一丝怅然。 “我也是一样的。” “什么?”傅彦泽茫然。 “我也受过吴王殿下的恩惠。”她走近一步,湿润的目光仰起,盛着灿烂的光芒,望进他的眼里。 “你——” “在你入朝之前,上巳曲水宴上,天子禁卫中有一名叫杜仓的侍卫,醉酒误事,被圣上重罚。旁人都以为他只是因武家的事,对圣上心怀怨恨,其实他恨的是我,那日,他本欲对我行不轨之事,是吴王及时出现,将他打晕,救了我,又掩盖下此事。” 她这一番话说得极快,站在坊间的路上,站在斜照的夕阳里,面对不是从面前走过的坊间百姓们,莫名有种将自己最脆弱、最不堪和最恐惧的过往硬生生扒出来,摊开在旁人眼前的感觉。 傅彦泽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庞。 浓烈的晚霞映在她的脸上,将那一层细细的金色绒毛照得分毫毕现。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她竟会有这样的遭遇。和那些普通的宫女相比,她已经在身份和地位上有了极大的跃升,儿子是将来的侯爷,于皇家子孙亦有乳母的情分在,看起来身份地位十分牢靠。 华服之下 第129节 这样的女子,身在宫中,竟还会遇到这样的事! 云英似乎看出了他的震惊,红润的唇边有自伤自怜的笑意。 “这样的事,我早都习惯了,当初,在武家做奴婢的时候,便是如此,阿猊的出身并不光彩,也绝非因我愿意所生,可他既是我的孩子,我便当拼尽全力,爱他护他,还有皇子溶——他于我而言,是主,亦是我亲手抚养的孩子。” 说到这儿,她再次轻叹一声。 “只是有时候,总会身不由己。我在武家受到伤害,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却总是摆脱不了这样的处境。” “你……”傅彦泽又是许久说不出话来。 她生得太过美貌,哪怕脂粉未施,落在人群里,也一样十分出挑,没有权力的保护,她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别人觊觎或是发泄的对象。 这世上有许多人,因为畏惧,有了仇恨,也不敢恨真正的恶人,而只敢将恨意发泄在可以任由自己揉搓的人身上。 譬如那名禁军侍卫,武家的倾覆,分明是武成柏自己渐生野心所致,治其罪责的,是朝廷,是圣上,杜仓不敢迁怒其他高官,更不敢对圣上稍显微词,只好将满腹的怨气都发泄在穆氏的身上。 似乎连他自己,也曾犯过这样的错…… “往后若有什么难处,你、你也可来寻在下。”他说出这话的时候,似乎用了许多勇气,脸颊更是感到一阵发热,幸好晚霞灿烂,掩盖了他白皙面容间的潮红。 云英惊讶地看着他,仿佛不敢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 “在下虽人微言轻,但定会竭力想帮。”他又添了一句,目光已经不敢与她直接相对。 云英朝后小心地退了一步,一手微微抬起,掩在胸口,轻声道:“傅大人……可是也想要‘报酬’?” 傅彦泽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脸颊上终于再克制不住,红得能滴出血来。 第117章 来信 是已身在吐谷浑的公主寄来的!…… “不!”他急忙摇头否认, 又想起眼下正是在人来人往的坊间,生恐经过的行人会听到方才的话,因而议论起他的为人来, 只好稍挪近一步,压低声说, “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然而云英一见他靠近,便又朝旁躲了躲, 似乎打定主意要防着他。 傅彦泽面上浮现懊恼之色,定了又定, 才想到该如何解释清楚。 “先前在下对娘子多有误会,在下不分青红皂白,便对娘子出言不逊, ”他垂着眼睑, 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让他看起来多了一分精致的秀气, “是在下的错,日后若真有帮得上的地方,娘子就当是在下的赔礼吧!” 倒真是个品行端正、为人赤诚的少年郎。 云英眨眨眼, 没有立即回答, 而是先小心翼翼端详他片刻,才慢慢露出羞涩而感激的笑意,轻声说:“多谢傅大人好意,妾亦是知进退之人, 请大人放心,能自己解决的事,定不会劳大人出面。” 这话听来像是婉拒好意,可最后又留了个口子, 傅彦泽张了张口,想再表明自己的诚意,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他也实在不想让自己看过来太过殷切,仿佛真的像其他人一般另有所图。 云英得了自己想要的话,心下已然满足,也不再逗留,冲他道别。 “今日端午,百姓们都在外游玩,傅大人忙碌了一日,该早些回去陪伴老夫人了,我也该去看望殷大娘了,这便先告辞。” 说完,行了一礼,提步离开。 傅彦泽一手牵着马,下意识让到一旁,看着她轻盈的身影自眼前掠过,直至消失在前方的转角处。 端午,在民间也好,宫中也罢,都是个隆重的节日,每逢佳节,总想亲人团聚,共叙天伦。 她在这样的日子里,记得来探望殷大娘,想来心中感情定然不比寻常。 殷大娘不光照顾了阿猊小郎君,更是靳昭的养母。 她与靳昭之间,大约是真情吧。 傅彦泽牵着马的手紧了紧,沐在夕阳余晖中的脸庞好半晌才褪了红晕。 - 院子里,阿猊早被穗儿带了过来,正被殷大娘抱在怀里。 大半月未见,殷大娘欢喜得很,一张本就有些皱的脸,笑得更是连眼睛也看不见了,看到云英进来,挣扎着老迈的身子要起来,幸好穗儿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让她站稳脚跟。 “娘子!”她伸着手迎过来,粗糙的手心贴在云英的手腕上,“这么晚还带着阿猊过来,老身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娘子的伤势如何?可万要当心,若还疼着,便不要动了。” 方才,她已听穗儿说了今日之事,一见云英过来,便先关心伤势。 这般体贴的关心,让云英感到一种陌生的酸楚。 她自小便成了孤女,在城阳侯府长大,身边从没有母亲一般的长辈这样关心、爱护过她。 其实她与殷大娘相处的机会屈指可数,她没做过什么对殷大娘格外好的事,却总是在这里得到关心和爱护。 从前,她不知道有至亲之人照顾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偶尔看到旁人,虽稍有羡慕之意,却也不过片刻便能忘怀。 先前还在东宫的时候,太子问她,心中是否有怨,若非父母获罪,她也能像其他闺阁女子一般,承欢父母膝下,享尽天伦之乐。 那时,她说没有,后来,知晓太子在她父亲获罪一事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时,她也告诉自己,不必怨恨。 可是,到如今,她开始慢慢体会到这种来自长辈的关爱时,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怨”。 倘或父母当真在世,能庇佑在她身边,今日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求父亲平步青云、高官厚禄,当初身在御史台的确犯了错,若是不承受天子怒火,应得的惩罚,是罢官贬职。 也许会流落地方,做个州府,甚至是县衙中不入流的小官,守着微薄的俸禄清贫度过一生——照大周律,九品下的官员俸禄只比宫女稍多一些,而宫女逢年过节还能领到主人们的赏赐,日常吃穿用度大多不必自己担负,除了不得自由,日子兴许比地方上不入流的小官还要好些。 但那样,他们一家人应该会过得平淡温馨。 至少,在她极其模糊而稀薄的记忆里,爹娘都是和善之人,对功名利禄有期盼,当也不会有太深的执念。 “不疼,已上过药了,我小心些,不磕碰便好。”她压下那股酸楚,笑着答殷大娘的话 ,“今日端午,横竖我家中无长辈在上,大娘照顾阿猊那么久,我便带着阿猊来看看大娘,一道说说话,您别嫌弃。” “怎会嫌弃?老身爱热闹得很,平日总和街坊们走动呢!”殷大娘也正要用晚膳,带着她们坐下,“如今家里昭儿走了,小郎君也不在,比先时冷清不少,老身——” 说到这儿,她感到自己似说错了话,忽然停下,小心地看一眼云英。 她总觉得不该在云英面前提起昭儿,唯恐惹人伤心。从前还记得,如今家里空了,她常有惰怠,一时竟忘了。 云英听到“昭儿”二字,心神也有一瞬间的飘忽。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问:“他如今已是将军了。近来如何,可有消息递回来?” 她也没忍住,问出了想知道的事。 殷大娘叹了一声,低头说:“有,前几日才送回来的家书。” 信里自然也问了云英。 她隐去这一句,说了靳昭的近况。 得封忠武将军后,他跟随刺史一同前往北庭都护府,预备出巡西域周边的诸多属国,与北庭都护呼延岭相谈甚欢。 他不善言辞,信中少谈日常琐事,对养母所言,有时也如对上峰述说公事一般,一板一眼,由殷大娘说出来,倒十分清晰。 云英忍不住想,他在那儿,至少应该过得心胸开阔,自由自在吧。 这样也好。 只是,朝廷派出的大军,在边地出征,取得大胜,将领和立大功的军士们,十有八九能有机会入朝,由满朝文武同庆功绩。 靳昭没有。 对外,自是因为路途遥远,不忍将士们跋山涉水,加上战事才平,边地还有许多善后事宜亟待料理,也不便立刻离开。 到如今,朝中局势大变,帝位未稳固之前,恐怕更不会让他们入朝了。 这其中缘由,绝不可能全在她的身上,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而已,根本没那么重要,更不会真正影响这些男人们在朝政大事上的决断,顶多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这一两年里,想要靳昭回到京都,除非吴王再度入京,太子出于警惕,权衡再三,将靳昭召回来…… 回去的路上,云英一边耐心地教阿猊说话,一边思索着如今的局势。 吴王离京,京中争端显然只是暂时平息,除非太子能悄无声息地在路上,或是吴地除掉吴王,否则,还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可是吴王要如何对付太子? 以他的性子,应当不会选择同样的派人暗中动手,况且,京都防卫严密,太子身边又有羽林卫日夜守护,想要近身都难,怎么可能轻易得手? 他最该做的,还是找机会名正言顺地回到京都。 还有什么情况,会让太子不得不妥协,必须让吴王回京呢? 她掀起车帘,看一眼外头的景象。 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日川流不息的行人车马,此刻已少了大半,负责日常治安的差役开始在街巷间来回巡视。 这世间每日里发生的事太多,对大多数人而言,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不论发生什么,第二日都还是照常过日子。 对大周而言,也只有帝王驾崩,才能算是“塌天”的大事了吧。 云英心下忽然一动。 大周以仁孝治国,若天子当真驾崩,吴王自然有正当的理由回来。郑皇后已死,死前狼狈获罪,罪名尚未厘清,身后事不可能再大张旗鼓,但圣上就不同了,那是天下之主,不能有一丝怠慢。 最重要的是,眼下天子的确病重。 太子即使已经得到了监国之权,也不可能希望圣上还能一直活下去。 这样的想法虽大逆不道,可是,夜长梦多的道理,谁都明白。 - 过了端午,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夏季的暑气终于以无法阻挡的速度将整个都城笼罩住。 宫中变得十分忙碌。 郑居濂被罢官革职,三司加紧审理他与皇后的案子。关于皇后的身份,朝中更是难有定论。 有从前受其打压的臣子,积攒多年的不满统统发泄出来,纷纷上疏,要求废后,余下一些老臣,则顾忌太子到底为人子,不能僭越,不能随意干涉母后的封废,且如今圣上垂危,他一直偏爱皇后,自不愿见到自己心爱之人死后还要不得安宁。 为了此事,朝中你来我往,已论了许久,最终,是太子出面,清清楚楚告诉众臣,当遵君父的意愿,宽容处置皇后。 斯人已逝,往事难追。 太子有如此胸怀,方令众臣安心。 与此同时,朝中有数位颇有分量的朝臣开始上疏,言及削藩。 他们自然不会将矛头直接指向吴王图谋不轨一事上,只是说,吴地富庶,为大周天下百姓的福祉,该将部分粮税收归朝廷,以此削减吴王府的进项。 除了极少数朝臣,仍旧暗中倾向吴王,因而以“圣意”为由提出反对外,众人无不附议。 华服之下 第130节 如今要议的,不过是如何分配,何时执行而已。 这样的事,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先削钱粮税收,再削属官规制,接着是奴仆数量,还有府兵人数等等,直到最后将萧琰变成一个无权无势,什么也做不了的闲散亲王。 这些,云英断断续续从丹佩和绿菱那儿听说了些。 她们两个对朝政一知半解,许多事不但知晓得晚,还总是语焉不详,得她仔细琢磨,慢慢猜测,才能明白过来。 不过,有一件事,却是她们两个容易打听到的,那便是圣上的情况。 “听说,如今太医院的太医们十二个时辰不歇地守在延英殿内,汤药一日两次地灌着,午时要用参汤吊一吊,施针亦一日不敢停。”丹佩压低声道。 趁着皇子溶已在屋里午歇,她们两个和云英一起守在外间。 “可有好转的迹象?”云英问。 丹佩摇摇头:“我们也不知晓,不过,应当没有。” 绿菱也说:“似乎每日也会有清醒的时候,不过,半边脸和身子已僵了,动弹不得,余下的半边尚能动一动,只是,说话十分含糊,便是伺候了陛下多年的内官,听起来也十分费力。” 云英定了定,说:“好在有太医们守着,想来仔细将养,兴许还能好转,先前不是许多次,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绿菱摇头:“先前不一样,只是寻常的头风发作,施针用药,还能缓过劲来,这一回——当是中风,还是极重的中风!” 风邪入体,是为中风。此症有轻有重,轻者尚能活数年,重者十有八九挺不过来,便是暂时撑住,也不过终日卧床,苟延残喘罢了,对染病之人而言,还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三人说到这儿,自觉停下。 再往下去,便是大逆不道了,若被旁人听去,又是一番官司。 傍晚,云英如常出宫,乘坐府上的马车回府。 这些时日,太子因为太过忙碌,自端午之后,便再没有一次能像从前那般,赶在黄昏时便回到东宫,每日都是天黑透了,才匆匆回来,用一顿晚膳后,便又立即提笔,在灯下批阅白日遗留下来的条陈。 其实,大周制度完备,朝中大小事宜,自有三省六部,从上至下,层层处理,并非事事需要为君者亲自决断,从前圣上体弱,精力不济,每日亦能处理完国事。 如今,太子只是因为才完全接过权柄,尚有许多琐碎事务需要处理,才会暂时如此。 对云英而言,也是好事。 他如此忙碌,根本抽不出空来见她。或者说,即便日后步上正规,得了空闲,他恐怕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在乎”她了。 毕竟,从前他压抑太过,时时活在要失去一切的恐惧中,对送到身边的女人,总不信任,尤其还有太子妃这样的枕边人。而如今 ,天下唾手可得,恐怕有太多人想往他身边送女人。 唯一让他收敛的,大约就是天子病重,还需守孝道了。 回到府中时,她意外地收到了信。 是已 身在吐谷浑的公主寄来的! 路上经过近半年的时间,她终于到了吐谷浑,虽然路上的确艰难无比,远超想象,但入都城后,不但百姓夹道欢迎,王庭内亦有十分隆重的仪式,整个吐谷浑,自新王慕何白,至寻常侍女,都对她十分和善体贴。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先前学的吐谷浑话,用起来还是不够利索,平日与新王说话,还需侍者在中间解释。 云英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将这几张纸的信看了好几遍,心中感慨万千。 她没出过京都,实在没法想象,在路上要花去半年时间的地方,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尽管公主并未多提路途的艰辛,也竭力将吐谷浑描绘得十分美好,但她明白,这其中定都得打几分折扣。 公主不想让她们担心。 看到末尾处,公主问起齐贵妃的情况,云英知晓她定然十分牵挂,当即等不得,又吩咐穗儿,明日备上些东西,带去天清观中探望。 自出宫后,她已去过两回,齐贵妃先前有萧琰暗中照拂,向来安好。如今郑皇后已死,萧元琮也不可能再利用齐贵妃来做文章,她们大可安心了。 大约是太过高兴的缘故,料理完府中事务,又将阿猊哄睡后,她竟半点没有困意,干脆取了笔墨,坐到案前,要立刻给公主写回信。 此刻已是她平日入睡的时辰,茯苓留在屋里,坐在她的身边,一边做针线,一边劝:“娘子,还是早些睡吧,明日再写也不迟,别累着自己,算日子,这两天该来月信了,可不能疏忽。” 云英身子一向健朗,可这两回行经有些不畅,从前只偶有腹痛,上月,竟有半日痛得多饮了两碗姜茶才好。 听到茯苓提醒,她才忽然想起此事。 “似乎已晚了两日。”茯苓手里还拿着针线,说的时候,并未有太大反应。 晚两日而已,不算什么。 云英心中却是一动。 她身子好,还从来没遇到过月信不准的时候,除了两年前的那一次。 第118章 羹汤 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她的心中忽然有些紧张。 她想起两年前怀上阿猊时, 那种先是脑袋一片空白,然后便是长久的陌生和恐惧的感觉。 那时候,她还是无知少女, 难以想象生养孩子到底是什么感觉,从小到大, 也听说过不少妇人因为难产而丧命的,那种对疼痛和流血的恐惧, 和对孩子的陌生交织在一起,让她彷徨了许久。 幸好, 后来她想通了。 一是因为女子的天性,腹中孩儿与自己骨血相连,即便是与她厌恶之人所生, 她也克制不住内心深处自然涌出的温柔爱意。 二则是因为, 她发现, 自己怀胎之后, 武澍桉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对她为所欲为。趁着那段时间,她也还有几分喘息的机会。 而如今…… 云英深吸一口气,按下已经浮上心头的焦躁。 还没确定呢。 兴许, 只是因为她先前喝了那避子汤药的缘故, 就像上一次的行经不畅,腹中隐痛那般。 “娘子?”灯下的茯苓才绣完一朵莲的茎叶,抬头看到云英出神的样子,有些奇怪, “可是有哪里不适?” 云英在她的提醒下回神,转头冲她笑笑,摇头道:“没什么,大约真是累了, 我不写了,还是听你的,明日再写吧!” “这样才好,”茯苓把针线放回竹篮里,赶紧起身,捧起灯台,要引她进里屋,“床榻早已铺好了,白日熏过艾,夜里又撒过清凉水,定没有蚊虫,娘子可好好歇息,养足精神,明日再去天清观。” 云英点头,方才哄阿猊的时候,就都已梳洗好了,原本不觉得,这会儿躺到榻上,竟一下就有困意袭来。 可她脑海里的思绪却一直未停,尽管眼皮已耷拉下来,但听到茯苓的话,还是尽力提着精神,模模糊糊说:“不,不是明日……” 茯苓听不清楚,弯腰凑到她的嘴边,想听清楚些,却见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便已睡了过去,只好无声地笑了笑,捧着灯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 - 怀远坊内,四下人声已尽,只余蝉鸣与蛙声。 住的都是起早贪黑赶工的匠人们,入了夜,都早早睡下,才能养足精神应对第二日的辛苦劳作。 傅母出身农户,本也早习惯了这样的作息,可自从来了京都,便时常熬到二更才能入睡。原因无他,实在是傅彦泽每日自衙署中散职后,总还有事。 有时是与同僚们一同去东宫继续议事,有时则要留下陪太子殿下用膳,同时呈奏报条陈,更多的时候,则是挑灯夜读。 她才来那几日,觉得十分惊奇。 她这儿子,自小便十分聪慧,幼时进学堂,先生们教的那些听也听不懂的文章词句,别家的孩儿夜里被父母逼着坐在灯下,一遍一遍反复诵读,直读到眼花缭乱,脑袋点地,才勉强能记住,她家孩儿,却连看也不用看。 起初,她还疑心,是不是他有意偷懒,他却说,自己白日在学堂用足了功夫,每日从学堂回家前,接着夕阳的余晖,将白日所学通读一遍,便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他少时便养成了极好的习惯,读书从来都是在该用功的时候用功,别人贪玩拖延,能躲一时是一时,他从来不会如此,仿佛生来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十余年求学,除却每回考课前,会稍多花上半个时辰的工夫,其他时候,可从未见他有过需要挑灯夜读的时候。 都说高中进士,便是寒窗之苦已到头,该享福了,怎么她这孩儿,入得京来,反而倒像要开始吃苦的样子呢? 傅母站在灶台边,盛了一碗才热好的菜肉羹,也不点灯,就着屋外微弱的星光,和房中透过窗纸洒在地上的微弱光芒,穿过宁静的小院,入了那间充作书房的小屋。 屋里闷热,四下的槛窗都大敞着,才让热气能散去些许。 夏夜蚊虫多,傅母颇花了些功夫,在屋子四下添置了许多驱蚊的草木,以免打扰儿子挑灯夜读。 只是,今日进屋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平日里,她进来时,儿子不是捧着书卷籍册,朝灯光处半侧,用心地看,便是提着笔,在案上写些什么。可今日一进来,他却像在发呆似的。 书卷摊在案上,头也是半垂下的,可那一双素来有神的眼睛,却定定望着书卷上的某个地方,一动不动。 白皙的脸庞间,从脖颈处开始,一层淡淡的潮红无声地覆上来,习惯于抿着的薄唇边,甚至还浮着一缕淡淡的笑意。 傅母愣了愣,只觉自己应当看错了,赶紧定神,再看一眼。 这一看,他嘴角上扬的弧度已经消失,甚至隐隐有下压的趋势。 “儿啊,”傅母惊奇地唤他,一面将手中的羹搁到案上,一面问,“怎么在出神?脸还这样红,可是这屋里太热?” 她说着,抬头环视一圈这间窄小的屋子。 四下里的架子、箱笼,被书卷塞得满满当当,越发显得逼仄。尽管窗扉敞着,她并不觉得太热,但想到儿子毕竟年轻体健,总比她一个老妇要怕热些,便说:“娘还是将屋子让出来,给你念书吧!” 资财有限,从前的积蓄,加上朝廷按例给外来官员在京都安家的银子,也只够买一座极小的院子。 朝南三间,他将宽敞的留给母亲,另一间做自己的卧房,这儿便用作书房。 “不必,母亲,儿不觉得热,”原本出神的傅彦泽被拉回神来,听到母亲的话,赶紧摇头,“只是、只是方才在想些事情罢了。” 说着,他轻咳一声,捧起羹汤,便往口中送。 他莫名有些心虚。 方才本是和往日一样,拿出从衙署中带回来的典籍,预备今夜读完的。 自入左春坊和翰林院后,他自觉还有许多该学的东西。从前只读圣贤书,做得一手好文章,能在纸上高谈阔论,说尽天下大事,如今在朝为官,只懂圣贤之言,自 然不够。好在,左春坊与翰林院本就是宫中的藏书之处,他征得上峰同意后,便日日带着书卷典籍回来。 白日要忙公务,自不可能偷偷读书,只能回来后挑灯夜读。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书卷摊在眼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从来清明敏捷的脑袋,像是全不受控制一般,冒出一个又一个荒唐的念头。 而这些念头,十个里,有八个都与那个女人有关! “小心些!”傅母被他想也不想便直接饮下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拦,“还烫着呢!怎么这样粗心,可是衙门里出了什么事,让你这样魂不守舍?” 傅彦泽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口舌之间,有一层隐约的疼痛。 华服之下 第131节 的确有些烫,幸好还勉强能入口。 他放下碗,佯装无事:“不烫。娘,儿没事,不用担心,只是白日写多了公文,眼下有些累罢了。” 傅母不信,担忧地看着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你从小读书,懂得多,娘是农妇,也是沾了你的光,如今才能勉强识得几个字。娘没见识,你的事,娘自来都不管,全由你自己做主。可你如今也大了,又孤身在京都,从前的同伴、朋友都不在,是不是也该找个贴心的女子,陪伴左右?” 傅彦泽诧异地抬头,蹙眉道:“母亲今日怎会突然提到此事?” 傅母叹了口气,说:“我昨日收到了族中寄来的家信,信中,你那位堂伯父问起你的终身大事,言语间,似有要替你说亲作媒的意思。” 傅彦泽的父亲早亡,家中人丁单薄,只他一个孩儿,幸好他读书上进,早有才名,才得族中长辈们的格外照拂,孤儿寡母方能安然守住家产。 如今,他已经高中,族中长辈关心他的婚事,也是一番好意。 可是,他眼下并无此意。 “母亲,儿还未至及冠之年,暂不想考虑此事。” 傅母无奈地笑了笑,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点头道:“我不过一提,长辈问你的事,我总不好不告诉你,你不必放在心上。” 看他沉默片刻,又捧起羹汤,她想了想,继续道:“娘没有催促你的意思,只是说说心里话。照族中长辈们的意思,最好还是希望你将来能娶个同乡女子,一来,知根知底,二来也亲切,若小门户的瞧不上,州府中读书人家的娘子,你如今也能匹配得上。娘觉得长辈们说得极有道理,都是为你好。不过,娘不强求,只盼你日后能寻个体贴温柔的女子,不拘出身,不拘相貌,只要品性好,与你投缘,互相能知冷知热,便足够了。” 这是她出于一个母亲最真挚的心意。 她性情温柔,寡居后,为人坚强,却因天性,并不强势,对儿子的事,更是十分宽容,这其中,大约也有傅彦泽自小就有主意,不必她过分操心的缘故在。 她希望儿子能过得好,如今,在朝为官,在京中有院落居所,已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早已满足得不能再满足,唯一的期望,便是儿子能婚姻美满,娶一个合自己心意的女子。 傅彦泽听着母亲这一番肺腑之言,心下动容,不禁垂下眼,轻声道:“儿明白娘的苦心。只是,旁的事,儿竭尽全力,大多会有好结果,唯有此事,非儿一人所能左右。” 傅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话已说完,别的也只能听天由命而已。 她不再多言,等他饮完那碗羹,便出去了。 留下傅彦泽一个人,坐在灯下再度心烦意乱,神思不属。 方才,母亲话里话外,都是不会干涉他日后要娶什么样的女子,他也不知怎么,竟然想,若娶的是个二婚妇人,又或者,是个带着孩子的妇人,母亲也会答应吗? 这个念头太过荒唐,才一出现,就被他立刻压下去。 他怎么可能娶那样的女人?即便他从前根本没考虑过男女之事,但日后若真要娶,也必是个出身清白的闺阁女子。 难道是中了那个女人的邪? 那日傍晚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那样冲动,竟然那样直接,就想主动帮她。 她的确惹人怜惜,可她的事,又怎么会是他能帮得了的呢?只有太子和吴王这样的身份,才能帮得上她吧。 而他们出手,总是要有“报酬”的。 难怪她会误会他的用意,也难怪他表明自己并无所图后,她会以那样客气的态度婉拒。 他伸出双手,捂在自己发热的额上。夏日的夜里,他的双手竟是冷的,捂在额上,很快便让脸颊上的红热褪去。 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罢了,不该想那么多的。 - 第二日一早,云英才刚起身,双脚还未落地,茯苓便来了。 “娘子昨夜沾枕即眠,还有话未说完呢,”她端着铜盆进来,放到架子上,一边说,一边替云英将木屐提到脚踏边,“奴婢没有听清,一早就要来问娘子呢。” 云英才刚起来,脑袋还有些糊涂,被她一问,愣了愣,才慢慢想起昨夜的事。 她低头看一眼自己平坦的小腹。 仍旧很平静,半点没有异样。 “我昨夜想说,今日先不去天清观了。” “怎么不去了?”茯苓疑惑道,“那昨夜娘子让准备的东西,可要请冯管事先送去?” 云英摇头,拿巾帕绞了水擦面。 “不用,只是改个日子,”她在心里算了算,说,“改到后日。” 朝中官员每月有休沐之日,后日便恰好是休沐之日。 身子到底如何,还得请医者来看一看,才知晓。若没有,她大可安心,也能顺势问一问医者,能否好好调养一番身子。若果真有了…… 她收住心思,洗漱完后,也不急着用早膳,将阿猊带过来,便先交给穗儿,自己则坐到案边,取了笔墨,写了一封短笺,交给穗儿。 “今日傍晚再去一趟怀远坊,给殷大娘送些料子去。” 穗儿捏着信笺,疑惑道:“娘子要将这个交给何人?” “上回在怀远坊遇到的那位郎君,你可还记得?” 穗儿想了想,点头:“那位穿着官袍的郎君?奴婢记得。” 那么年轻便做了官,还生得一表人才,想要记不住都难。 “就交给他。” 衙署散职有定时,傅彦泽那么一板一眼的人,定准时离开。 她需要医者,却得防着太子那边,不能明目张胆地自己去,得有人在中间接应,迂回一番。 傅彦泽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第119章 道观 还是出宫一趟吧。 穗儿顺利地将信笺送到了傅彦泽的手上, 却并未带回来什么话。 “大人拿后便走了,奴婢不好跟上去,便没来得及问大人的答复。” 实则她没说的是, 傅彦泽看到她,那满脸惊疑的神情压也压不住, 在听她说,娘子有信给他时, 他更是一张脸涨得通红,她这才没好意思问他的答复。 好在, 云英听完,并未觉得奇怪。 “无妨,明日咱们照去便是。” 隔日一早, 天气晴朗, 暑热不减。 云英带着阿猊, 和茯苓、穗儿一起, 要坐府中的马车,往天清观去。 却在离府前,见到了从东宫过来的尤定。 “娘子今日要出行?”他从前庭进来, 自然看到了备好的马车。 “尤内官, ”云英起身,冲他行半礼问候,也不隐瞒,只说, “我前几日才收到公主自吐谷浑送回的书信,便想着要去探望贵妃娘娘,恰好今日天气晴朗,择日不如撞日, 这便要去。不想尤内官来访,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尤定身为内监,虽比宫女自由些,但凡是要出宫,都得有差事在身。他是王保的干儿子,寻常采买事,都不会指派给他,只有替太子办事,才会用得上他。 “倒不是有什么吩咐,只是殿下心中挂念娘子,近来又实在忙碌,不曾分出心神来,关照娘子,今日便特意吩咐奴婢们出宫,前来看看娘子。”他说着,命站 在身后的小内监上前,将手中捧着的漆盘奉上,“这些都是太子命奴婢们给娘子送来的时新玩意儿,请娘子收下。” 两只漆盘,盛的皆是各地贡入京中的佳品。 一盘是新鲜的瓜果,都是各州郡挑了品相最好的,快马送入京都。 另一盘则是精美的玉饰,钗环手镯,一套俱全。 “是上好的蓝田玉,”尤定解释,“殿下先前就挑中了,着命司饰司打造,专门送予娘子的。” 云英在宫中当过那么久的差,知晓各地贡品入京后,都是先送至宫中,由圣上和皇后挑选,再到东宫由太子挑选。 想来这些,便是那时准备的。 对太子而言,的确算是特意为她准备的了吧。 她笑了笑,做出一副十分欢喜的模样,让穗儿和茯苓将东西收下,说:“殿下如今这样繁忙,还能想到我,实在让我羞愧万分,请内官代我向殿下转达谢意。” 说着,又要请尤定留下用茶点。 “不了,娘子不是还要去天清观?就不多叨扰了,这便回宫复命。”尤定识趣,不但不久留,连茯苓递上来的茶钱都没要,便带着人离开了。 “这位内官面善,待娘子亦恭敬。”都是在侯府中伺候过多年的下人,茯苓知晓,但凡从宫中出来传话的内官,就没有不吃茶、不要钱的道理。 “尤内官从前同我一起在宜阳殿伺候,也算旧识,同是下人,互相多体谅些,也是人之常情。”云英看着漆盘中的瓜果,一边说,一边挑了几样留下,等着回来给阿猊,还有院里的下人们用,其余的,则都让带上,要送给齐贵妃。 茯苓打开准备好的盒子,寻空处将瓜果装入其中,为防磕碰,又特意多垫了两层绸布。 听到云英的话,不禁笑说:“可是娘子如今已经不同了,娘子是圣上亲封的孺人,亦是侯府的主人,早不再是伺候人的奴婢了。” 云英抬头看她一眼,没有接话,只是淡笑以对。 在他们看来,她的确已经摆脱了低贱的下人出身,能与京都城中许多贵人们平起平坐。只有她自己清楚,在太子心中,她的身份从来没有变过。 她就是一个从污泥中来,因着他偶然的一次伸手,才能从其中挣扎而出的下人。 对他来说,她的确有几分不同,可那不同,大约也仅仅只是因为他幼年时的无奈之举,才将她一家害得家破人亡,让她不得不落入下贱。 而她如今的一切,都是他顺手“施予”的。 她要牢记这一点,才能时时警醒,不至得意忘形。 很快,马车上路。 天清观亦位于曲江边,不过,与端午的高台,和上巳的亭台楼阁都不在一处。 前朝皇室笃信佛、道,在京都修建了许多寺庙和道观,天清观便是其中规模较大的一座,百年来,香火旺盛,是许多百姓进香祈福的首选之处,便是本朝,入天清观修行过的达官贵人便有数位。 其中,房舍、仆从俱全,前有香火兴旺、百姓络绎之处,后有清幽宁静、安心修养之处,这才被萧珠儿选中,成为齐贵妃的清修之处。 今日也不意外。 他们已算赶早,然而,马车才驶入观外坡道,便与许多同样天一亮便起,怀着一颗虔诚之心,前来拜三清真人的百姓们相遇。 这也是她挑此处见傅彦泽的原因。 人人都来的地方,他趁着休沐前来,合情合理。 马车在山道上与步行而来的百姓们分开,驶入旁边专供贵重香客往观中去的小道。 “娘子,到了,”穗儿先下车,到前面看了看上香的情形,回来问,“咱们要不要也先去给三清真人上一炷香?” 云英摇头,先抱着阿猊去了齐贵妃的居处,陪着说话、解闷儿。 齐贵妃前日也收到了公主千里迢迢送回来的家信,正是又欢喜又酸楚的时候,看到云英带着孩子来探望,满腔复杂的情绪顿时有了着落,欢喜得很。 自入天清观,她供养不缺,心如止水,除了牵挂远在异国的女儿,便再没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就连面上的陈年疤痕,她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日日以面纱遮蔽,至少,在云英面前,愿以真容示之了。 华服之下 第132节 几人在荫凉处饮茶,又一道用了午膳,方回屋午歇。 云英将阿猊哄睡后,留下穗儿和茯苓照看着,自己则换了件与天清观气氛相匹配的天青色外衫,戴上早先备好的轻纱帷帽,出了贵妃的院落,往道观的前庭行去。 - 外朝官员休沐,宫中中枢自然也停摆了。 连日忙碌,不得空闲的太子,也终于有了半日空闲。 上半晌,将遗留的条陈、奏疏处理完,也不过花了一个时辰而已。同前几回,不到傍晚看不完的数量相比,已算微不足道。 这段日子,他夙兴夜寐,已然渐渐熟悉了从原来从旁协理的太子,到真正掌握大权的监国者之间的转变。 他自小便是以储君身份被教养的,处理这些政事,虽辛苦,但他早已习惯,知晓经过最初繁琐的关节后,一切便会按部就班,在规制成熟的朝臣们的辅佐下,井然有序。 如今,仍旧教他挂心的,便是老二。 用午膳前,他照这段日子的习惯,去了一趟延英殿。 老朽的皇帝正醒着,由侍人搀扶着,从卧榻上起身,半靠在隐囊上。 他身上仍穿着属于帝王的明黄衣裳,布料平整洁净,泛着柔顺的光泽,发丝虽干枯,却也收拾得一丝不乱,偌大的宫室间,还萦着一缕淡淡的花木芬芳,似乎被内侍们照料得十分周全,不论朝中哪位大臣前来探望拜见,都挑不出一丝错处。 可是,他已是苟延残喘的身子,早就药石无医。 “父皇,”萧元琮站在阶下,恭恭敬敬行了礼,又从内侍手中捧起药碗,一步步走到榻边,“儿臣来服侍您用药了。” 这是太子每日雷打不动的一件事——散朝后,来延英殿中,亲自为圣上侍药。 汤药是热的,漆黑的药汁在碧玉碗中荡漾,那扑面而来的酸苦之气,立刻将殿中的花木芬芳驱散。 一种痛苦而压抑的气息无声地蔓延开来。 萧崇寿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儿子,浑浊的眼里流露出恐惧之色。 “不,不要了!” 他张着口,说出拒绝的话,可因为中风,半边嘴裂开了,另半边却像僵住了似的,毫无反应,舌头更是不听使唤,嗓子眼发出的声音统统含在口中,教人完全分辨不出他到底在说什么,那半边裂下的嘴角,更是很快有黏腻的口涎流淌出来。 中风后的日子苦不堪言。 整个人宛如废物,不能言,不能动,只能任由旁人摆布。偏偏太医们尽职尽责,每日清早便来给他施针,将他从浑噩的,半晕厥的状态强行拉回来,接着,便是一顿一顿地喂汤灌药,将他像个人彘一般摆弄。 堂堂天子之尊,如今竟弄成这副模样。 而他这个儿子,还要每日来延英殿一趟,亲眼看看他饱受折磨的样子。 一个是行将就木、动弹不得,一个是年轻体健、初掌大权,两相对比,仿佛一柄利刃,一刀一刀,狠狠割着他的心,而那种痛苦和恨意,他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前来探望侍疾的朝臣们,一遍又一遍痛哭流涕,再一遍又一遍夸赞太子仁孝至极,气得他恨不能怒骂。 可谁 也听不懂他说的话。 如此荒唐憋屈,是他一辈子都没料到的结果。 “你、给朕、滚!” 他奋力呐喊、拒绝,却挡不住萧元琮的一步步走近。 “父皇可是等得久,心中不快?”萧元琮低垂着眼,心中明明知晓父亲的愤恨,却仍旧做出一副孝子的模样,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儿臣这就替父皇侍药。” 两侧的内监围上来,其中一个先拿了巾帕,替萧崇寿擦去嘴角的口涎,随后,二人合力,将他从隐囊上扶起,同时制住他的脸庞,让他连扭开也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舀满酸苦药汁的玉勺送到嘴边。 他不愿张口,却也合不拢,那药汁便一半淌入口中,一半沿着嘴角滑落至下颚。 “父皇,这都是儿臣,还有太医们的一片心意,良药苦口,每日都得饮足了量,才能药到病除。”萧元琮极有耐心,“父皇饮得不够,一会儿,儿臣让人再送一碗来才好。” 萧崇寿再度呜咽嘶吼,颤巍巍的胳膊也忍不住抬起,却很快被内侍们握住。 “父皇今日这般烦躁,可是想念二弟了?” 老皇帝浑浊黯淡的眼亮了亮,像是抓到了一点牵挂之事。 “他如今龟缩在广陵的王府中,根本不敢出来。”萧元琮说话的时候,嘴角慢慢浮现一抹笑意,“父皇从前总是夸赞二弟有勇有谋,如今看来,似乎都不大贴切。可是,他再如何龟缩,又有何用?儿臣是正统,儿臣为长他为幼,除非他一辈子缩在王府,就做一个碌碌无为的藩王,否则,总有被儿臣拿下的那一日。” 他的声音压得十分低,几乎就是凑在耳边说的。 萧崇寿体弱至此,年岁却只半百,耳力尚在,这一番话,竟是听得一字不漏。 他那双耷拉的眼睛一点点瞪大,手脚亦不住震颤,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只能化作一声痛苦的嘶吼。 萧元琮收回视线,站直身,将已空了的药碗搁到案上,吩咐道:“药还是浪费了大半,一会儿再给父皇喂一碗吧。” 说完,不再久留,转身离开延英殿。 方才那一番话,也不尽然是说给父皇听的,更多的,还是说给他自己的。 刘述派出去的人失败而归。 萧琰自到广陵后,便一直在王府中闭门不出,刘述的人蹲守大半月,也只见他出来过一次,那一次,身边也有三百府兵跟随,前后防卫之严密,前所未有,根本无法下手。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耗下去,让萧元琮心中十分恼怒。 但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萧元琮站在延英殿外的石阶上,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殿下,”王保小心翼翼地询问,“可要即刻回东宫?” 他慢慢睁开眼,说:“不了,还是出宫一趟吧。” - 三清真人殿外,傅彦泽一脸肃然地站在门边,看着进出上香的络绎人群。 大多是衣着朴素的平头百姓,偶有几个衣着不俗,看来出身富贵之人,但不论贫富出身,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虔诚神情,更有那么一两个,还未进殿中,便先步步叩拜。 在一众善男信女中,身形笔直,一派正气的傅彦泽莫名有些格格不入。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听话,就来了这儿。 身为读书人,自小听圣人言,敬鬼神而远之。佛道之言,读来有深意,但他从不做求神拜佛之事,如今身在三清真人殿外,也不进去叩拜,只这么直愣愣站在门外,着实让他感到一丝不耐。 幸好他衣着朴素,今日只穿了件天青色的襕衫,看来一副寻常读书人的模样,这才未显得太过怪异。 只是,他已在这儿等了近两刻的工夫,却始终没有等到人来。 难道,是骗他的? 他知道那个女人十分擅长蛊惑人心,前日,在夕阳下,他便被轻易地引去了魂,如今,只一封短笺,便巴巴赶来,木头似的站在此处苦等。 烈日当头,暑热难消,哪怕站在廊檐下,他一个年轻郎君,也被焐出了一脑门的汗珠。 还是她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以致无法赶来? 他擦了把额上的汗珠,正思索是否该离开,便忽然瞧见一道身影,自殿后绕出,朝他走来。 是个戴着帷帽的女子,看不清容貌,但那婀娜轻盈的身姿,已显出几分不俗。 傅彦泽只看了一眼,便莫名觉得这就是她。 果然,那道身影在他面前停下,熟悉的嗓音自帷帽底下传来。 “我来晚了,让大人久等,请大人恕罪。” 傅彦泽抿了抿唇,目光自她身上同样的天青色衣裳间挪开,欲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却听她已“咦”了一声,说:“倒是巧,今日竟与大人穿了同样的颜色,像约好了似的。” 第120章 医馆 傅大人正有佳人相伴呢。 傅彦泽本就被暑气烘出一脑门汗珠的脸颊腾的一下红了。 他抬头四下看了看, 认认真真说:“道观是清雅之地,我虽不信神佛,但应有的尊敬不能少, 到这儿来,自然该穿得素净些。” 天青淡雅, 暑热天里瞧着便能清心,走在观中, 也不易引人注目。只是他此刻站在这儿,一点也不觉清凉。 “大人说得有理, 我也是这样想的。”云英的话音隔着轻纱传来,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心情极好。 傅彦泽听得直皱眉, 因不愿在此久留, 只得先抬步, 引她自静处往他雇来的那辆马车行去。 实则他来的时间比等得更久, 站到三清真人殿外前,他已先将观中前庭几座殿宇都走了一遍,熟悉了附近的大路小径。 想他昨晚自接到那短笺, 便一直心神不宁, 清早起来,更是不自觉地紧缩眉目,把母亲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在衙署中受了上峰的责罚。 偏偏这个女人自己, 好似一点都不担心一般,不但姗姗来迟,还有心思玩笑。 眼下到僻静无人处,他到底忍不住, 直接问了出来:“娘子可是有什么欢喜之事?” 一句寻常的问话,由他说出来时,莫名有种为师者责怪学生态度不端的意思。 好在云英如今也算知晓了他的脾气,最是嘴硬心软。 她直接忽略他语气里的刺,在帷帽底下露出笑容,语气里的笑意更掩不住了:“前日收到了公主自吐谷浑送回的信,得知公主眼下过得好,我心中替她高兴。” 傅彦泽看她一眼,没料到远在西北的公主竟会给她寄书信,问:“娘子与普安公主交好?” “公主虽是千金之躯,身份尊贵,却平易近人,待下人都是极好的,我在宫中时,常受公主照拂。”她说着,想到如今也已放宽心的齐贵妃,心中更是宽慰,就连眼下要为自己的事悄悄出去的担忧,都能暂时抛到脑后,忍不住再度开起玩笑,“大人难道觉得我身份低位,不配与公主殿下交好?”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傅彦泽皱眉,面上闪过一丝犹豫,顿了顿,还是说,“公主待娘子的心意,当十分真挚,否则,也不会选择报喜不报忧了。” 云英掩在帷帽底下的面色一僵,不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发问:“大人何意?难道吐谷浑新王待公主不好?” 傅彦泽摇头:“倒也不是,娘子不必过虑,新王亲近大周,又仰慕大周礼法、中原民俗,对公主很好。” 云英这才暂时放下心来。 傅彦泽解释道:“是吐谷浑王庭局势,恐怕不稳。新王亲近大周,提倡效法大周,但王庭内部,许多年长的权贵固守旧制,只同意与大周结盟称臣,却对新王国策不满,长久下去,恐酿祸患。” 他到底在朝为官,平日又博闻强识,西北边境诸国之事虽非他的职责,但他也时时紧跟传入朝中的最新消息,因而知道的,甚至比有些早他数年入朝为官的前辈们还多。 “原来如此……”云英原本因为来信而高兴了两日的心 慢慢冷下来。 就像眼下的大周,看起来天下太平,可先前宫廷生乱,得宠二十年的郑皇后当众坠落离世,整个郑家也在一夜之间倾覆,从前与之过从甚密的臣子们人人自危。 在吐谷浑王庭,公主是外来之人,权贵们反对新王亲近大周,兴许也会连带着对公主心生芥蒂。 华服之下 第133节 原来真的是报喜不报忧啊。 傅彦泽看了她一眼,隔着薄纱,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自她的语气和接下来的沉默猜测,她应当有些低落。 “不过,到底是大周真正金枝玉叶的公主,远非从前那般的宗室女,是身份尊贵,王庭若真生内乱,也当顾忌此事。” 云英轻轻应一声,没有接话。 傅彦泽等了片刻,没等来别的话,只好陷入沉默。 准备好的马车就停在山间小道边,车夫见傅彦泽过来,赶紧将杌子搁到地上。 起身的时候,他忍不住抬眼,看看这位一表人才的年轻郎君。 怪道早先来租车的时候,这位郎君左看右看,左思右想才拿定主意,挑了他这辆小巧精致的马车,原来是要来接娘子相会的。 傅彦泽站到一旁,伸手掀开帘子,让云英上去,待她坐定,便要放下帘子,自己似乎不打算上去。 云英愣了愣,趁着车夫站在马儿边上,没往里头看,悄悄将薄纱掀起些,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 “大人不上来吗?” 傅彦泽下意识挪开视线,看着不远处依山而生的竹影,说:“在下坐在前面便好。” “那怎么好?”云英抬手,替他掀着帘子,“已经劳烦了大人,怎么好让大人连车也进不得?” 傅彦泽心中有男女之防,一时不肯。 “大人就别推辞了,娘子相邀,怎好不从?”那车夫只道他是年轻人的羞涩,不禁笑着在旁推波助澜。 傅彦泽被他带着揶揄的语气说得面上又是一红,反而不好意思再推辞,犹豫一瞬,便跨了上去。 帘子放下,小巧的马车缓缓前行,一下山道,便往朱雀大街行去。 马车内静了好一会儿。 云英已将帷帽摘下,竖起搁在一旁,露出底下未施粉黛的美丽脸庞。 傅彦泽几乎不敢看她,自上车后,便一直垂着眼,盯着自己搁在膝上的手。 可是,这辆马车实在不算太宽敞,两人坐下,膝头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两寸,车身晃动摇摆之间,难免衣摆相触。 他的手搁在膝头,几乎指尖一动,就能触到她的裙摆。 他只觉像被烫到了似的,立刻挪开手,视线也不敢再落在膝上。然而,这一转,便对上云英的目光。 “大人怎么了?”她似乎发现了他的紧张,“可是车里太热?还是将帘子掀开些吧!” “不,不必了,我并不嫌热!”见她已要掀帘,他赶紧抬手阻拦,本只是要挡一挡她的动作,可在这逼仄的空间里,马车稍稍一晃,他的指尖便飞快地擦过她手腕下半寸的肌肤。 那一下实在太快,他尚未反应过来,只觉指腹间的触感细滑无比,却不是温热的,在炎炎夏日,倒像有一丝凉意。 像夏日里的白玉,让人触过后,生出流连忘返之心。 他被自己这无端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收拢五指攥成拳,不敢再碰她。 他此刻后悔极了,也不知当时怎么鬼迷心窍,竟就挑了这么一辆马车。 当时本只想着,除了要坐得舒适,也不能太过招摇。他虽无甚积蓄,但如今领了朝廷的俸禄,也不至于囊中羞涩,连一辆好一点的马车都雇不起。只是,她要私下就医,便得掩人耳目,那些过于宽敞豪华的,自然不行。 只有这一辆,恰合了这两个要求,他思量许久,才选定。 谁知,如今看来,倒像是他故意挑了辆窄小的马车,就为了多占她一分便宜似的。 “抱歉。”他紧抿着唇,道了声歉,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这小小车厢坐得久了,似乎萦绕了一缕淡淡的幽香。 那似乎是她身上散发出的幽香,并非平日宫室殿阁中会用的熏香,却像是被皂角清洗过的衣裳,再混了草木的清新芬芳。 他的脑海有一瞬间的恍惚。 自己的衣裳平日用皂角清洗过,也会留有香气,可穿上后,不过持续片刻,便都消失了,怎偏她的衣裳不一样? 他的后背梗了梗,整个人无声地打了个激灵。 真是中邪了,她看似什么都没做,怎么他就这样晕头转向? “大人当真无事?”云英被他一挡,只好收回手,仔细看着他的神情。 傅彦泽被看得越发不自在,语气也控制不住地变差:“无事,娘子还是安分些,路途不远,一会儿该到了。” - 萧元琮的马车自东宫出来,便先驶入朱雀大街。 眼看要到转入延阳坊的岔路口,王保赶紧问:“殿下,是去侯府,还是天清观?” 萧元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掀开车帘,看着外头人来人往的街市。 “要不要先遣人赶去侯府看看,娘子到底回来没有?”王保生怕太子跑空,会败了兴致。 “不必,路上行人这么多,何必劳人骑快马穿行?恐怕不但行不快,还要惊扰百姓,若教朝臣们知晓,定都有话说。” 萧元琮秉持着一贯的分寸和清醒。 出宫去侯府,自然微服,那便不好大张旗鼓,最好,便是只让这些内侍和羽林卫知晓,以免又生事端。 正要答王保方才的问,他的目光忽然一动,看着街边一间医馆的门外。 “那人看来似有些眼熟。” 王保赶紧跟着望去,只见那家医馆开在街边,半边对着热闹的大路,另半边则隐在偏僻的小巷中,看起来并不起眼。 一辆小巧的马车停在医馆门外,车中探出半个年轻郎君的身形,天青的衣袍,素雅清淡。 起初,他背对着他们的方向,但很快,便从车里下来,修长的身形立得笔直,脚步一转,露出侧面。 “是傅大人。”王保一见到侧面,便认了出来,露出笑意,“殿下,可要上前招呼,令傅大人前来拜见?” 说完这话,他又有些后悔,方才已知晓太子不愿让旁人知晓,自然不该让傅大人过来。 果然,萧元琮摇头,放下车帘,说:“他刚入朝中,日夜辛劳,勤于政务,好不容易休沐,何必扰人清静。” 王保松了口气,再转头看向那医馆时,便见傅彦泽仍站在车边,那车里竟又走出个与他穿了同样颜色裙衫的娘子。 那娘子头戴帷帽,看不清样貌,但瞧身形姿态,当是个年轻婀娜的美人。 王保不由笑了:“殿下说得是,老奴想错了,的确不该打扰,眼下,傅大人正有佳人相伴呢。” “哦?”才放下车帘的萧元琮又再度掀起,往方才那处看去。 只是,那两人已一前一后进了医馆,他只来得及看到一片衣角。 “难怪先前那么多大人看中了小傅大人,想要以他为婿,都被他婉拒了,原来是早有佳人,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娘子。”王保边说,边笑得眯了眼。 可是,才说完,他忽然敛了笑。 不知怎么,总觉得方才那名女子的身形,似乎也有些眼熟。 他被自己心中那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吓了一跳,后背登时冒出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车内再次传来萧元琮的声音。 “还是先去侯府看看吧。” 王保赶紧收起那些荒唐的心思,道了声“是”,冲赶车的内监示意。 - 医馆中,一位鹤发医者坐在后堂中,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一截洁白柔嫩的手腕上。 片刻静谧后,他收回手,捋着胡须点头:“老朽行医多年,诊治过的妇人没有一万,也有五千,不会看错,虽然时日极短,不足一月,脉象并不清晰,但的的确确就是有孕了。” 云英呆了一呆。 她仍旧戴着帷帽,手腕也仍旧搁在脉枕上,好半晌才慢慢收回。 “妾明白了,多谢解惑。” 那医者听出她的语调中并无欢 喜之意,在心底暗叹一声,没说半句恭喜。 他生于杏林之家,虽行于民间,却有一手祖传的女科里的本事,见过太多意外怀胎后,惹出诸多事端的男女,上至六七十的老朽,下至不到二十的青壮,什么样的都有。 他抬头看一眼门边等候的那位郎君,忍不住摇了摇头。 看起来年轻了些,却是一表人才,观其神情,虽尽力板着脸,但那眼里的关切之意却掩不住,不像是那等薄情寡幸、毫无担当的郎君。 也不知这二人间到底是什么情形。 “好了,老夫还是给娘子开一张方子吧,”他行医多年,早学会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尽医者本分便是,“娘子先前当是用多了寒凉之物,身子虽年轻健朗,内里却已积了寒气,若不好好补气养胎,恐怕生养要吃苦。” 说到这儿,他已然提起的笔又顿住,犹豫片刻,还是多问一句:“娘子这孩子,留还是不留?” 云英搁在腹前的双手蓦然收紧。 “我……”她的心中竟然真的生出一丝动摇。 并非她冷情,已生了阿猊,哪怕是武澍桉的孩子,她也仍旧爱若至宝,想拼尽自己所能,将最好的都给他。 实在是眼下的这个孩子,身份有问题。 时日很好推算,太子自端午前,已有很长时间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况且,先前在宫中时,她每一回自太子身边离开时,都由余嬷嬷亲眼看着,饮下一碗汤药。 也许汤药不能完全免去后顾之忧,但这一次,毫无疑问,这个孩子是萧琰的。 端午那日,她脑中的弦一直紧绷着,以至于没有完全约束自己,放任自己沉溺在那短暂而匆促的发泄中,后来,又因为萧元琮的突然到访,和外出打探消息,忘了防备。 若被萧元琮知晓,她定然只有死路一条! “容妾再想想,就暂不劳烦了。”她深吸一口气,看这片刻工夫,那医者已开了张完整的方子出来,便从袖中摸了碎银搁在案上作诊金。 那医者却摇摇头,指了指还站在外头的傅彦泽:“娘子的诊金,郎君昨日便付过了。” 云英愣了下,一边接过方子收起,一边问:“昨日何时?” 她的信笺,是在他从衙署中散职后才送到的。他初来京都,还不到半年,人生地不熟,她以为他只是瞧好了医馆和大夫,却不想,是早就亲自来过,还付了诊金。 “大约亥时前后吧,那时,老夫本已要闭门,他匆匆赶来,说是已在外打听了好几家医馆,最后才寻到老夫这儿的,也是个有心人。” 想起那年轻人昨夜的细心和辛劳,医者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句好话。 亥时,那是近坊门关闭的时刻了,想来他回去时,又要费一番周折。 云英心下动了动,没说什么,只再道了声“多谢”,便起身离去。 华服之下 第134节 第121章 微服 怎么不见方才和卿一道的娘子?…… 等在外面的傅彦泽见云英出来, 便想问她情况。 可隔着帷帽,不知她神色如何,再见她一言不发, 一时不知该怎么问,最后, 瞧了眼她空空的两手,方问:“医者未给娘子开方抓药吗?” 已行至车边, 闻言停下脚步,轻声回答:“开了方子, 只是我还有事未能决断,所以暂未抓药。” 说完,踏着杌子登上马车。 傅彦泽在心中回想着“有事”和“未能决断”这几个字, 总有不大好的猜测。 昨日信笺里只请他代寻可靠的医馆, 最好要擅长替女子诊脉用药的医者, 却并未提到底是什么病症, 眼下听到,竟还要“决断”,方能用药, 更觉蹊跷。 难道, 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痛苦难当,用了药也不一定能见好? 他犹豫一瞬,本想自己还是该与车夫一道坐在车前, 可是心中的担忧还是让他与来时一样,跟在后面进了车中。 马车再度朝着天清观的方向返去。 这一次,云英似乎再没了玩笑的心思,一路沉默着, 就这么呆坐着,即便隔着帷帽,也能教人感受到她的低落。 “娘子可有什么心事?”傅彦泽肃着脸,搁在膝上的双手已攥成拳,“难道……是染了什么难治的病症?” 云英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揭下帷帽,静静看着他,面上并不见忧色,却有些彷徨。 “不是什么难治的病症——”她想了想,忽而笑了一声,“若非要说,也算难治之症,不过,到了时候自就没了,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傅彦泽看她带着彷徨的神色,越听越觉心惊肉跳。 “怎会关乎生死?”他已有些顾不得礼仪,本就耿直的语气,越发像铜铁似的,坚硬无比,“这样的事,娘子怎能还说得这样轻若鸿毛?自己的身子,自己当爱惜才是!” 云英看着他因为怒意而涨红的脸庞,不知怎么,就想起当日在恩荣宴上,他质问自己时的样子。 一个是因为关心,一个是因为怀疑,可这两张面孔,在今日的她看来,却是一模一样。 她没看错,傅彦泽就是纯善少年郎的心性,平日喜欢将圣人大义放在嘴边,看起来像个迂腐顽固、不懂变通的小老儿,实则心地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要更柔软。 这样的人,让她莫名想起已经远在边陲的靳昭。 那也曾是个面硬心软之人,不过,他性情更内敛寡言些,不似傅彦泽这般,时时要开口刺一刺她。 “我的身子,我怎会不爱惜?”她笑了笑,眉眼弯起,却流露出一分无可奈何,“只是许多事也并非我能做主的。” 傅彦泽眉头紧锁,又仿佛琢磨她的话,心不由一沉,震惊地看着她,压低声道:“是殿下!他、他难道——会苛责娘子?” “苛责”二字,俨然是他顾及太子的身份而另择的委婉之词,实则他想问的,是太子在床笫间,是否不知轻重,伤了她。 毕竟,他虽年少,不通情事,但自小聪慧,许多事,听一言、看一眼,便能记在心里。从前就隐约听说过,有些男子并不会怜香惜玉,在床笫之事上,更是毫不留情,肆意妄为,以至让女子痛苦、受伤的,也不少见。 许多女子,往往碍于颜面,或是慑于男子的威胁,不敢让旁人知晓,更有一些女子,随着所受伤害愈深,不但逆来顺受,还反而更离不开男子,旁人想要出手想帮,也被越推越远。 这样的人,可怜又可恨。 可是,太子平日待人谦和,从未在朝臣们面前冷过脸,在宫中,也从未听说他苛待过下人,难道私下竟会是这样的人,不但与身份敏感的女子暗通款曲,还在床榻上折磨她? 云英眨眨眼,一听便知他想歪了,也不知曾经正人君子的太子,如今在他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大人误会了,殿下没有苛责于我。” 她笑了笑,垂眼看着自己掩在裙衫底下平坦的小腹,再抬头时,对上傅彦泽澄澈的目光,不由心下微动。 “我有了身孕。”她忽然轻声说,“思来想去,还是应当告知大人。” 若今日诊脉结果无事,她大可安心,不告诉他也无妨,可眼下,腹中这个孩子已成祸患,一旦她没能将此事妥当处理,恐会牵连到他。 虽然他时常言辞尖锐,对她直接加以指责,甚至还常显出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气在,仿佛书院里的夫子,想尽力劝说不思进取的学生,又像是平康坊的穷书生,异想天开,苦口婆心地劝说风尘女子重回正路。 “多谢大人的用心相帮。” 傅彦泽呆住了,震惊地瞪大双眼,盯着她的面庞,仿佛想要分辨她是不是又在玩笑。 可她看起来神情认真,不见半分揶揄。 他忽然感到不知所措。 怀有身孕,似乎的确身不由己,的确攸关生死。 那孩子,必然是太子的,皇家血脉,当十分宝贵,为何她不寻太子,请宫中太医诊脉,反要让他这个在京中人生地不熟的六品小官暗中安排? 他自然不会以为是对他有什么别样的企图,那原因便只有一个—— “难道太子不愿让娘子生下孩子?” 才问出这话,他便觉懊悔。 太子连一个名分都不愿给她,又如何会愿意让她生下自己的孩子? 前朝时,皇家子女,甚至天子,在民间流传的风流韵事不在少数,如今大周风气亦算开放,不至为男女之事计较太多。 只是太子一直以来都是谦谦君子,行事极有分寸,从没闹出过什 么令人浮想联翩的旖旎传闻,便是从前还偶尔被人提上一句的皇子溶的生母一事,也在端午之后,随着真相的揭晓而烟消云散,就连先前传过的太子与皇子溶的乳母之间的私情,都被视作是郑家一党为了污蔑、诋毁太子而编造出来的无稽之谈。 如今,若忽然冒出太子与乳母生下的孩子,岂非自己打自己的脸,让朝臣们,还有天下百姓大呼荒唐? “殿下是什么身份?真正的龙子凤孙,自轮不到我这样的卑微之人。”云英轻声道,“我将此事告诉大人,是不想大人蒙在鼓里。这样的事,我本不该将大人牵扯进来的,只是实在不知还有谁能求告。” 她深深凝视他的眼眸,身子微微前倾,膝前的裙摆几乎与他相触,随着马车的摇晃,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双膝。 “大人可是能信赖之人?” 傅彦泽感到自己的眼前仿佛被蒙了一层飘渺的云雾。 她怀着别人的孩子,那个别人,是当今的储君,也是他已追随的主君,却还问他是否可信赖之人。 多么荒唐! 可他张了张口,干涩的喉咙间,发出的声音却是一声轻笑。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事情已做了,他不是那等贪生怕死,敢做不敢当的人,况且,若让太子知晓他私下与这个女人见面,还带她前来医馆,知晓了她已与太子珠胎暗结,会是什么下场? 她已经将他拖进来了啊。 “多谢。” 她微凉的手在他仍旧攥紧成拳的手背上轻轻覆了下,便立刻挪开。 傅彦泽紧压在掌心的指尖收得更紧,骨节已然泛白。 “娘子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云英低下头,在他面前不再掩饰自己的犹豫,一只手隔着衣衫慢慢覆在下腹处,轻轻摇头:“我……还未想好。大人觉得,我该不该留下这个孩子?” 傅彦泽感到额角突突地跳动,不知自己怎会和这个女人坐在自己雇的马车中,与她讨论,该不该生下她腹中那个孩子。 他整个人仿佛正被一点点撕开,要撕裂成两半,一半冷冷地说着荒唐,另一半则控制不住地对她感到心软。 “稚儿虽未成型,到底也是一条人命,我非草木,自有怜惜之意。”他的嗓音过敏的更加干涩,像久历干旱一般,“然而,我也明白娘子的处境,若娘子另有打算……也在情理之中。” 明明该是一番情真意切的话,在他的口中,却语气平板,毫无波澜,仿佛口不对心,冷淡极了。 云英感到心中的彷徨稍轻。 她原本因自己先前不想留下孩子的念头而感到愧疚,到底是母亲,哪有亲手害死自己孩子的道理? 傅彦泽的那句“明白”,才让她有一丝安慰。 是因为不得已。 - 萧元琮的马车没有进侯府,只在藏在巷中的侧门处停了停,便掉头朝天清观去了。 “殿下何必亲自去天清观?”王保策马跟在车旁,同车里的萧元琮说话,“吩咐老奴派人去问一声便好了。” 太子今日似乎格外有兴致,在侯府扑了趟空,也不急躁,倒还有闲心亲自去一趟天清观,将人接回来。 萧元琮淡淡道:“横竖今日无事,去一趟无妨。” 他平日所受约束与掣肘太多,如今初掌大权,手上的权柄看似大增,朝中再无郑居濂这一党人,处处与他的主张相反,让他们推行的政见主张不断受阻。 便是不久的将来即位成为真正的天子,在朝事上的地位,也大致如此了吧。 只是,在政事之外,他所受的掣肘,并未减少,所得的自由,也并未增加。 就连一个女人,也不能留在身边。 他已监国,从前不缺女人,现下自然更不缺,早有许多心腹臣属,明里暗里想将自己家中的女儿、妹妹送到他的身边伺候。 他明白,身为明主,有时接受臣子们的示好,靠着姻亲,拉近与他们的关系,是必不可少的。 他自以为早就做好准备,一旦除掉对手,就接纳这一切,然而,不知为何,内心深处,他始终对此充满抗拒。 好像那是最后一块只属于自己的领地。 从小到大,为了当一个合格的储君,他几乎已将自己能割舍的一切都割舍了,仿佛玉石,初从山中开凿出时,形状各异,有嶙峋锐利的棱角,需经一次次打磨,磨去外面包裹的粗粝外壳,露出温润光洁的内里。 他被磨去了脾气,磨去了喜好,磨去了一切棱角,做个旁人挑不出半点瑕疵,臻于完美的储君。 人人都称赞他,都臣服于他,他却免不了,时常感到自己像半个傀儡一般。 那半边自由身,是在朝政大事上,施行逐渐顺利的政见,而另一边的桎梏,却是他万事不能随心,时时刻刻都要想着不能行差踏错,以免惹出事端。 但他怎么可能当真做个完全没有欲求的人呢? 他愿事事如臣子们的心意,唯独自己的这点私事,总还是不愿意妥协。 不好直接拒绝,照自己的心意来,便是能拖一拖也好。 如今微服在外,他才觉得心下稍松,不再有那么多束缚。 王保在旁看着他难得松弛的神色,心中不禁感叹,太子对穆娘子的挂心,似乎又多了几分。 跟随伺候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太子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当然了,从前太子的身边也没有别的女人,旁人送来的,连东宫的第一道门都进不来,唯一住在东宫的太子妃,被太子关注的目的,也是为了提防住她。 只有这个穆娘子,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难得殿下有兴致,穆娘子见到,定然十分欢喜。” 萧元琮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华服之下 第135节 马车不紧不慢地驶入天清观中,起先是与进出的香客们走在同样宽敞的大道上,行过这一段,方会驶入旁边的小道。 就在即将分道扬镳的时候,王保眼睛尖,立刻看到迎面而来的傅彦泽。 这一回,他没乘先前的那辆马车,而是骑着自己平日上下职时用的那匹马,深棕的毛色,看起来十分寻常,只是马儿双耳之间两点一大一小的白,十分好辨认。 身边也没有先前那位与他同穿天青色衣裙的女子。 王保忽地再次感到背后有些发冷。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傅彦泽也看到了他。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彼此都算熟人,自然不能就这般错过。 “傅大人!”王保率先压下背后的冷意,扬起热络的笑容,冲迎面而来的傅彦泽打了声招呼。 马车在路边缓缓停下,车帘被掀开,萧元琮坐在车中,冲已经翻身下马,要给他行礼的傅彦泽抬了抬手。 “微服在外,卿不必多礼。”说着,他笑了笑,问,“怎么不见方才和卿一道的娘子?” 他的语气平淡中带了点轻松的玩笑,显得十分平易近人,可听在傅彦泽的耳中,却如平地惊雷,让他整个人紧张到极点。 第122章 决定 奴婢不会让殿下为难。 旁边的王保忍不住又偷偷看一眼傅彦泽。 他几乎不敢动弹, 用尽全部的毅力,才控制住自己的脸色和眼神不流露出异样。 他的双手还呈抱拳的姿势举在身前,为了防止颤抖, 掩在后面的那只手的指甲悄悄抠进掌中的肉里,在疼痛的刺激下保持自然。 王保笑着解释一句:“方才在来的路上, 见到大人带着一位娘子进了一家医馆,也不知到底是哪家娘子, 能得小傅大人的青睐?” 竟是那时候! 短短一瞬间,傅彦泽的脑海中已经反复回忆了方才在医馆门口的情形, 确认云英进出时,皆是戴着帷帽,没有露出面容, 这才暂时稍稍安心。 “回殿——回贵人的话, ”他难得没有平日那般机敏谨慎, 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错了, 赶紧更正,“只是相识不久的一位娘子,没想到竟被贵人遇到, 这点小事, 实 在不该让贵人挂心。” 既是才相识不久,想来关系还不算亲密,不论是寻常人家的娘子,还是高门大户的贵女, 都不大好轻易透露身份。 这本在情理之中,但王保心中就是发虚。 什么样的娘子,才相识不久,会同去医馆?而且, 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他又出现在了天清观,尽管天清观是京中多处道观中香火最旺的之一,许多善男信女也会来此求姻缘…… 而萧元琮当时未看到那位娘子的身形,心下并无疑虑,只当傅彦泽年轻,面皮薄,又考虑得周到,不愿透露,便笑着说:“你是青年才俊,将来前途无量,孤也希望你能寻得一个与你相匹配的贤淑女子,你明白就好。这是你的私事,孤自不会催促,只管日后等你的好消息便是。” 傅彦泽悄然松了一口气。 “多谢贵人体谅,今日休沐,在下便不打扰贵人雅兴,先行告退。” 说完,牵着马让到一边。 车帘放下,马车继续缓缓前行,绕至一旁的小道,朝天清观的后院驶去。 萧元琮没有进专供齐贵妃居住的院子,而是将车马停在门外不远处的路边,让王保上前提醒。 他和齐氏没什么交集,与珠儿的兄妹之情亦淡薄,用不着私下亲自探望,这段时日,还有以后更久远的日子里,他只需保证天清观的供养即可。 王保走近的时候,院门开着,侯府的马车停在门边,云英正带着阿猊,在齐贵妃的亲自相送下,从院中出来。 隔了一段距离,她便看到了王保。 二人视线在半空中一碰。 王保的目光率先在她身上的衣裙间转了一圈。 是件浅翠色的裙衫,与山间苍郁的古木竹影相映成趣,也没有戴帷帽。 他暗暗放下心来,没有当着齐贵妃的面上前,而是自觉地退到隐蔽处,耐心等待,直到齐贵妃进去,马车从院门外行至他的身边停下。 “王内官怎会来此?可是殿下悠悠吩咐?”云英着实有些诧异。 她与傅彦泽分开才不过一刻,虽然他们二人行事都算谨慎,回来后,也未当众分开,而是又将车停在先前的地方,由傅彦泽先四下看过,才让她走小路回到院里。 她是算好了时辰的,趁着齐贵妃才刚醒来,还未起身的时候进自己的屋子,重新换下衣裙,再出来时,便仿佛才刚歇过午觉出来一般。 一切都做得了无痕迹。 “殿下今日难得空闲,特意出来看望娘子呢!”王保满脸堆笑,对这个起初一声不响,除了有些美貌外,再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女子,越发多了一分佩服,“方才先去了侯府,得知娘子还未回去,便又来了天清观,这才正好遇到娘子。” 云英心中正乱,没想到萧元琮今日竟会出宫,还亲自寻了过来,只好赶紧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自车上下来,跟着王保到了萧元琮的马车边。 此处是专给贵重香客们停车马的地方,四下无人,云英站在车边,恭恭敬敬行礼。 萧元琮自车中伸出手来,掌心朝上摊开。 “云英,坐到孤的身边来。” 这句话十分耳熟,在东宫时,他曾对她说过许多次。 云英愣了愣,压下心中不是翻上来的复杂情绪,将手轻轻放入他的掌心,感受到他手指握拢包裹带来的温度后,提着裙摆踏入车中。 “殿下。” 云英顺从地在萧元琮的身边坐下,一面轻声唤他,一面依偎在他的怀中。 身体的接触,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奴婢不知殿下今日要来,没有早些回府,害殿下还要到这儿来,耽误了时间,都是奴婢的不是。” 萧元琮轻笑,想起这一路来,王保总是想替他“减少麻烦”,侯府的下人们亦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到了她这儿,也生怕耽误了他的时间。 “孤的时间哪有那么宝贵?”他一手搭在她的肩头,凭着习惯,一下一下摩挲,“平日已够兢兢业业的了,今日百官都休沐,孤不过也偷闲半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带着轻微的笑意,听起来莫名比平日刻意压抑过的稳重要多了几分松弛和欢快。 可云英靠在他肩头的脑袋微抬起,目光无声地停留在他的侧面。 “殿下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她问出了一句同别人都不一样的话。 萧元琮神色一动,侧目看向她,没有回答,却问:“怎么会这么说?” 云英摇摇头:“奴婢只是觉得殿下看起来与往日有些不一样。” 萧元琮温和的眼角浮现一抹笑意:“为何是遇到了烦心事,就不能是高兴的事吗?” 连伺候他十几年的王保,都只以为他是高兴才会如此。 云英似乎有些犹豫,但想了想,还是摇头:“殿下若真的高兴,该留在宫中才是。” 能让他高兴的事,无非都发生在宫城中,与他的帝王之路有关。他若真觉得高兴,便会留在宫中,随心所欲,此刻出来反而显得轻松,那定是宫中的事让他感到压抑,或是受束缚了。 萧元琮眼角的笑意慢慢消失,眼中温柔的底色开始变得真实。 她能懂得他的心意。 “宫中的确烦闷。”他轻声说着,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在她的鬓角落下亲吻,疲惫的眼闭了闭,“看来万事顺意,但总有身不由己。” 身为储君,他当然会有许多烦心事,但云英此刻无暇猜测他到底为什么而烦忧。 她已许久没经情事,再上一次,也只是与萧琰那完全不够尽兴的一次,再加上今日的心情太过复杂,经历了在医馆时的不知所措、浑身麻木,到现下已变成过分的敏感。 鬓角细细的亲吻,像一只只小虫的啃噬一般,带着温热的麻痒,很快钻入她的皮肉里。 太子这时候出宫来寻她,自然就是为了床榻上那点事。 云英心中还揣着事,防线更比平日脆弱许多,很快就软了身子,双臂如柳枝一般绕上他的脖颈。 模糊中,她的脑海中回想起方才看到的今日跟随萧元琮出来的人。 都是内侍和羽林卫侍卫,不见余嬷嬷的踪影。 平日太子出宫,余嬷嬷的确很少跟随,多是王保安排人伺候左右。那今日,还会备药吗? 一个朦胧的念头在心间悄悄发芽。 她白皙的面庞染上一层绯色,双眼含了水雾,亮得像映在水波中的星辰。 “奴婢以为殿下已将奴婢忘了。” 她说话时,语气平淡,没有埋怨之意,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寻常的实话,却听得萧元琮心头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 是太医行针时极细的银针,一扎进去,并不觉得疼,只如蚊蚋叮咬,渐渐的,又生出一缕酸麻。 “怎么会?”他轻轻含住她的唇瓣,指尖沿着她脖颈后的脊背中线下滑,按在后背的正中间,五指收拢,她肩上的衣衫便被向后扯开,“孤时常想到你,只是——”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当初,他数度利用了她,说是出于喜爱也好,出于愧疚和补偿也罢,他也给了她从前没有的身份和地位。 本是两厢情愿的事,互不相欠,皆大欢喜。 他不该再有别的念头。 马车已从山道驶入繁华热闹的街市,不疾不徐的速度,和隔着一道帘子就能清晰听到的鼎沸人声,让车厢中的温度快速升高。 其实车内也摆了盛冰的小铜炉,并不闷热。 萧元琮一只手掌搁在铜炉上,片刻后挪开,将那一手冰凉贴在白皙柔润的肌肤间。 “啊——” 她忍不住轻吟一声,脸庞仰起,露出似痛苦又似愉悦的神色。 “好凉。” “夏日解暑,不好吗?” 云英没有回答,咬着唇扭开脸,有些狼狈地不敢看他,可下一刻,被他含住要紧处,又绷不住了。 她干脆不过分压抑,顺着心意,稍稍释放情绪。 横竖 行走于闹市,动静不明显,至于外面的那些内侍…… 她莫名有种撕开一层名为“体面”的窗户纸的感觉,本都是伺候人的奴婢,她和他们没什么不同,他们早就知道她和太子的关系,知道他们在马车中会做什么,又有什么好遮掩的呢? 萧元琮很快察觉到她的变化,心中那股本就蠢蠢欲动地跳出桎梏的念头也给勾了出来。 华服之下 第136节 回到侯府的时候,马车直接从侧门驶入,停在云英所住院落的垂花门外。 车里的人没有立刻下来,一阵轻微晃动后,才伸出一截光洁的胳膊,掀开半边车帘。 杌子已搁到一边,内侍们只觉双眼一烫,赶紧后退数步,将脑袋能埋多低就有多低,半点不敢多看。 萧元琮抱着云英,弯腰自车中出来。 两人的衣衫早已凌乱不堪,他的衣襟松散,露出大片胸膛,随着脚步的挪动,袍角翻飞,胸膛之前,则是她光裸的后背。 云英被他从后抱在怀里,轻薄的裙衫胡乱披在身前,勉强遮住大半个身躯,双腿则弯折着,膝窝下是他牢牢托住的手掌。 “殿下走慢些……” 她感到整个身子悬空着,唯一的依托只有他,两手无助地扣住他的胳膊。 萧元琮垂眼,瞥见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低头凑近,也不多触碰,只是走动时,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鲜红的耳廓。 “外头还有人呢,怎么不怕了?”他提起脚步,跨过垂花门的门槛时,引得她抓在他胳膊上的手指骤然用力,“难道想被他们瞧见?” 他的语气如往常一样温和,浓重的欲望似乎被完美地藏了起来,可说出的话却让人羞得恨不能钻入地缝。 好在,他也没有在外多逗留的意思,跨过门后,便径直进了她的寝屋。 一番纠缠。 就在眼前出现白晕,开始完全控制不住时,那个已然发芽的念头忽然开始疯长。 她慢了一拍,然后抬起双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怎么?”萧元琮也已到了同样的关头,但他素来没有用强的喜好,一时也不恼,忍着额角突出的青筋,哑着声问。 云英张了张口,想要回答,却已没法说出来,只是摇头,同时又再推他。 好半晌,等二人都平复下来,萧元琮才再次问:“云英,你方才到底怎么了?” 他的语气里既有大汗淋漓后的满足,也有没得到答案的疑惑,虽还是温和的底色,但云英已能感受到他的不悦。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种时候显出抗拒他的意思。 云英沉默片刻,轻轻摇头,说:“奴婢……只是怕出意外。” 床笫之间,紧要关头,能出什么意外?无非是珠胎暗结,就像先前那个青澜一般,闹出后来的一连串事端。 萧元琮皱了皱眉,想起今日并非在宫中,没有余嬷嬷给她送药。 平日余嬷嬷几乎不当着他的面送药,是以他很少会想起此事,但这的确是他先前一直默许的。 那药本是宫廷秘方,效果极好,若是需要,直接将方子给她,让她自派人照着抓药、煎药也是一样的。 可是,看着她异常沉默的样子,他忽然不想这样做。 “你和靳昭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防范的?” 他已经很久没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个名字了。 云英垂下眼,不敢看他,轻轻点头:“他十分谨慎。” 二人私会,自没法准备药,只有这种法子能提防些,这是两人第一次的时候,她就格外留心此事。 靳昭虽从未主动在她面前提过,但他心里定然明白她的顾虑,所以从那之后,不必她再提醒,他会自觉控制,再情难自禁,也必会在紧要关头及时抽身,不给她留下隐患。 萧元琮的眼神有些沉。 “以后孤会留意,”他侧过脸,看向头顶的幔帐,慢慢道,“那药似对身子有损,往后还是不要再用了,孤会知会余嬷嬷。” 云英眼眶一红,轻声说:“多谢殿下。” 她感到自己的目的已达到了。 萧元琮看着她,不禁冒出更加荒唐的念头。 若她真的怀了他的孩子,对他来说,是否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跟随自己心意和喜好而活的机会?看在血脉的份上,那些朝臣们,是否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当初父皇过分宠爱郑氏,而完全忽略嫡妻,因他未曾废黜嫡妻的皇后之位,朝臣们便对他对郑氏的偏爱视若无睹…… 然而,还没等他抹去这些不该有的荒唐念头,就听她说:“殿下放心,若真有那样的时候,奴婢不会让殿下为难……” 萧元琮不禁皱了皱眉,抬手抚住她半边脸颊,沉声问:“为何觉得孤会为难?” 第123章 迁居 直接请韩太医来! 云英看着他略有不快的样子, 轻轻摇头,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柔软的脸庞贴在他的胸膛前,讷讷说:“也许殿下不会为难, 可奴婢明白殿下的难处,是奴婢自己不想给殿下添麻烦。” 萧元琮抚着她的长发, 心中那点不快也被暂时抚平。 “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云英, 放心。”他说着,低头吻了下她的鬓角, “即便真有那么一日,孤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云英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奴婢相信殿下。” 萧元琮没有急着回宫,沐浴更衣后, 仍留在侯府, 与云英一道用了茶点, 甚至在阿猊过来时, 还亲自抱了抱。 “这个孩子养得很好,”他面含微笑,见怀中的孩儿在云英耐心的引导下, 缓慢地说出“殿下”二字, 不由夸了一句,“与你有些像。” 坦白说,他不喜武家人,并非因为后来武成柏想要倒戈, 这种不喜,从小便埋于心中,也许,是他少年时, 就看出了这对夫妇的道貌岸然和两头讨好——并非他早慧的原因,那只是出于少年人单纯的直觉。 不过,云英的这个孩子,他竟出奇地觉得亲切,甚至隐约感到与阿溶有些相似。 大约因为都是云英照顾的孩子,让他爱屋及乌吧。 “武成柏恐怕命不久矣。”他忽然想起这几日得到的消息,“在从长芦去鲁城的路上便撑不住,病倒了,如今已近弥留,想来,至多一两月,便算到头了。” 武成柏的失势太过迅速,既得罪了太子,又得罪了吴王,在圣上那儿,更没好印象,再加上连爵位都已有着落,显然已没了活路。 下面押送犯人前往流放之地的,个个都是人精,明白这一位是各方都容不下的废棋,自然不会给他机会,命丧他乡只是早晚的事。 云英先前只隐约听说过一两次武成柏在流放的路上并不好过,但并不知晓到底如何,眼下听他提起,虽在意料之中,也还是感到后背有一丝凉意。 也许是骤然发现自己已再次怀有身孕,并决定冒着极大的危险,要让这个孩子“变成”太子的,她感到自己此刻有着比平时更敏感的心思。 武成柏先前本也不是东宫党人,不过是因为有了投靠吴王党的意思,便被太子这般视为眼中钉,最后,从堂堂的世代承袭的城阳侯、曾经的京都守备大将军,沦落到在差役手下吃尽苦头的流放犯人。 虽然她在心中不时提醒自己,武成柏手中握有兵权,对储位之争的两派而言,都至关重要,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若他日后知晓,她腹中怀的 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吴王的,会如何处置她? “云英?”萧元琮没等到她的回应,不禁抬头,蹙眉问,“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他总觉得她今日看起来有些细微的不同。 云英回神,赶紧解释:“没什么,奴婢大约是有些累了。” 倒是旁边捧茶过来的穗儿看了眼云英的面色,说:“娘子可要用些暖身的姜汤?” 萧元琮蹙起的眉头不但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些:“如今是夏日,怎么还要饮姜汤?” 这几日也未见雨天,不该是淋雨伤身。 穗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噤声,不敢回答,只好转头怯怯看向云英。 云英只好说:“奴婢信期将至,上月里便痛得有些厉害,穗儿是担心奴婢的身子,才要备姜汤的。” 她有些担心,生怕萧元琮想起她先前月信的日子,以他的心思缜密,必会生疑。 然而,萧元琮似乎并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只是问:“怎么出宫做了侯府的娘子,身子却不好了?孤记得你在东宫时,一向康健。晚些时候,还是请一位太医过来替你诊诊脉吧。” 他显然并不记得她的这些小事。 也对,对他而言,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些“大事”上,当然不会关注她的“小事”。 云英悄悄放了心,用眼神示意穗儿将阿猊带下去,这才摇头,轻声说:“不必如此费周折,殿下已允了奴婢不再饮余嬷嬷的药,想来过两月就好了。” 这是在告诉他,为何她不想再饮那药。 萧元琮的心终于彻底软了下来,什么疑心,什么戒备,统统烟消云散。 “对不起,让你受苦,”他伸手搂她入怀,忍不住轻叹一声,“是孤疏忽了。” 待萧元琮离开,穗儿赶紧进屋,主动向云英请罪。 “奴婢方才失言,差点给娘子惹麻烦,求娘子责罚!” 云英笑了笑,伸手将她扶起,说:“你并未给我惹麻烦,反倒帮了我一把。” 她想,这样一来,萧元琮应当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会怀疑她了。 “娘子说的可是真的?”穗儿将信将疑。 “自然,”云英笃定地点头,见她松了口气,才继续说,“不过,这只是误打误撞,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切记往后谨言慎行,否则,从前的侯爷与夫人的下场,便可能是咱们将来的下场。” 不光穗儿,就连旁边的茯苓,听到这话都忍不住背后一凛。 她们都经历过先前的抄家,知晓身为下人,一旦主人失势,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奴婢们明白,定不会再犯!” - 怀远坊中,傅彦泽踏着暮色回到家中,那副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一下被傅母捕捉到。 “我儿这是怎么了?”她瞪大眼,看着他有些恍惚的神情,“出去一趟,竟成这副模样了,可是在外头遇到了什么事?” 傅彦泽先是沉默,呆呆看着她,好似没听明白母亲到底在说什么,待进了屋,听到门闩在身后关上的动静,才慢慢反应过来。 “没有,母亲不必担心。” 说完,便独自进了那间小小的书房,也未点灯,只就着逐渐昏暗的暮色,坐在案前出神。 一直挺直的肩背,在无声中慢慢垮了下来。 他实在不知如何形容今日的复杂心绪。 方才,在天清观外,他亲眼看着太子的马车原路返回,朝着城阳侯府的方向行去。那辆车里,就坐着那个女人,那个不久前还与他同车而行的女人。 她是太子的情人,肚子里怀着太子的孩子,却还私下请他帮忙,而他,只为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就对她言听计从。 遇到太子的那一刻,他莫名有种“背叛”的罪恶感,更可耻的是,在意识到那个女人已又去了太子的怀中时,他克制不住地想起那日酒后看到的旖旎画面,心底的刺痛感越发提醒他的“背叛”。 还未大展宏图,已窥见所谓“明主”的阴暗一面,自己更是已做了辜负信赖的事。 他好像已经深深陷在泥潭里,再也出不来了。 华服之下 第137节 为什么要选择他? 他在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 第二日一早,城阳侯府又收到了许多来自东宫的赏赐。 多是滋补养气的药材,从黄芪、当归,到山参、燕窝,林林总总十几种,皆是各地送上的佳品,穗儿和茯苓光是看了几眼,已凑齐了好几个药膳、补汤的方子。 不过,这次过来的,不是尤定,却是很少出宫办差的余嬷嬷。 自云英搬回城阳侯府,便几乎见不到余嬷嬷了。每回入宫,她都直奔宜阳殿,多和丹佩、绿菱几个在一处,偶尔看见余嬷嬷,也是远远的,见其带着其他宫女,从附近经过。 今日正面遇上,余嬷嬷除了惯有的凌厉和冷漠,竟还有一丝难以压抑的怒火,看到云英,不禁冷笑一声,说:“娘子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收下,老奴也好回去向殿下复命。” 她在宫里做了二十多年的掌事,身上自有一种令下人们胆寒的气势,旁边的穗儿与茯苓都已吓得埋头下去,不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就连动也不敢动。站在稍远处的冯管事也瞧出余嬷嬷来者不善,提着神留心这儿的动静。 云英却未被她的态度吓到,只笑着冲她行了个简单的礼:“妾只是有些惊讶,没想到会得殿下这般关心,一早便劳烦嬷嬷送来这么多药材,实在惭愧。” 余嬷嬷听到这话,压在胸腔间的不快还是发作了出来。 “当着老身的面,就不要说这些客套话了,娘子能哄得殿下不顾体面也要出宫与娘子私会,甚至连避子汤都不许再用,这点恩惠又算得了什么?还不是都在娘子的意料之中。” 云英还是第一次看到余嬷嬷用这样失了体面的样子待人。 她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平日在东宫,素来自居身份,虽然对一众下人皆不假辞色,但也从不多费口舌,随意责骂,今日的这番阴阳怪气,实在有些反常。 云英猜,定然是太子让她不必再准备避子汤的缘故。 “嬷嬷,一切全凭殿下做主,妾从不敢有非分之想。” 余嬷嬷如今正瞧不上她这副不温不火的样子。 先前,她就是被这样的表象欺骗了,才会想要将其留在殿下的身边。谁知,殿下眼下已全然被迷住了。 昨日,她听闻殿下出宫来寻了穆氏,心中担忧,便趁着殿下回宫时,主动询问,是否要命人送避子汤给穆氏,毕竟,这样的事,还是谨慎再谨慎,才能确保万全。 可是,没想到殿下不但吩咐这一次不必送药,以后,也不许再给穆氏用那样的东西。 她哪里能答应? 要知道,穆氏出身敏感,若只是个小小宫女,时日长了,尚有可能入殿下后宫,做个低位的嫔妃,可如今穆氏已是圣上亲封的孺人,再加上先前与太子之间有过些风流传言,更不能再和殿下有什么瓜葛! 若不服避子汤,当真有了孩子,该如何处置? 然而殿下仿佛被蒙蔽了双眼,半点听不进她的劝说。 她这才今日一早,主动接了这个差事,亲自出宫,来到城阳侯府。 “穆娘子就不要与老身兜圈子了,”余嬷嬷冷冷道,“老身也提醒娘子一句,万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妄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当初,是殿下给了娘子第二条生路,这不该是娘子报答殿下的方式。” 余嬷嬷仍是那个永远站在太子的立场,将太子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老仆。 云英笑了笑,始终没有被激怒。 毕竟,余嬷嬷猜得不错,她在太子身边的确有所图谋,甚至比余嬷嬷所想更加过分和大胆,一点也不冤枉。 “多谢嬷嬷教诲,”她垂眼行礼,一如当初第一次入宫时的样子,“妾定谨记在心。” 油盐不进。 余嬷嬷冷笑一声,不再与她多言,带着随行的宫女转身离开侯府。 - 接下来,一连多日,云英都没再见到萧元琮。 休沐过后,他便又恢复往日的繁忙,早出晚归,兢兢业业,勤于政务。 她则和先前一样,每隔一两日,便到宫中照看皇子溶,有时,也开始带着阿猊一起入宫。 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又都到了能自己行走、说话的时候,恰能作伴。从前,云英顾着身份,不敢将阿猊带入东宫,如今,她已有了孺人的封号,再不担心这些。 阿猊生得神气,丹佩和绿菱都很喜欢他,连皇子溶也十分喜欢这个新得的小玩伴。他稍长几个月,说话更流利,腿脚也更稳当,在阿猊面前像个小大人似的,很是高兴。 这一日,天气热得人连手指头也不想动弹,两个孩子却根本没受半点影响,明明额角已挂满汉珠,两张小脸也都红扑扑的,却都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宜阳殿中早安排了冰鉴,室内尚算清凉,两人起初还留在屋里,阿溶笑着在前面小跑,阿猊则在后面跟着,不一会儿,便不约而同从高高的门槛上爬了出去 ,沿着长长的台阶,一级一级爬下去。 起初,是阿溶先下了两级,阿猊在旁边看着,便也试着颤巍巍向下爬。 烈日当头,两个孩子半点也不停歇,爬了几级,再沿着旁边的坡道慢慢走到了毫无遮蔽的石板路上。 云英无法,带着遮阳的斗笠,和丹佩一路跟着。 她本觉外头太热,不愿教他们两个出来,可不知怎么,方才看着两个孩子竟能自己从那么高的台阶上一级一级爬下去,一时有种身为母亲的欢喜,便没阻止,只在旁护着。 眼下,她的背后已因烈日隔着衣裙的暴晒而生了一层薄汗,眼前也有些发晕,着实感到不适。 “回去吧,这样热的天,咱们回去吃牛乳冻,可好?” 那是膳房给两个孩子新准备的点心,清香的牛乳,带着淡淡的甘甜,口感柔软细腻,两人都十分喜爱。 阿溶立刻点头,转身就要往回去,同时伸手扯住云英衣裙的一侧,阿猊也赶紧跟上,拉住母亲的另一侧衣裙。 两个孩子就这么跟在她的左右两边,往宜阳殿去。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声烦躁的抱怨。 “怎么偏要这时候搬?这么热的天,如此来回折腾,哪里受得了!” “是啊,连喝口水的工夫都不给,这不是存心刁难吗?” 云英听到动静,回头看去,就见七八名宫女手里捧着大小的箱笼、包袱,顶着炎炎烈日,朝北面行去。 出声抱怨的,正是她们几个,而走在她们旁边的,是两名少阳殿的内侍,都是王保的人,自然与云英和丹佩相熟,远远瞧见,冲她们笑着拱了拱手,算是招呼,接着,便转头瞧那几名宫女。 “好了,都是听主子的吩咐行事,既然天热,早些搬完便早些歇息,何苦还要浪费口舌?” “是啊,我们不也一道陪着晒太阳吗?” 那几名宫女一边擦汗,一边互相看了眼,虽气性不小,但实在被晒得没了精神,懒得继续抱怨,只好拖着疲累的步伐,继续前行。 “那是燕禧居的人,正替太子妃搬东西呢。”眼看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丹佩才在云英的耳边解释,“殿下让太子妃自燕禧居搬走了,搬去七星阁,身边的宫女也大多安排去了别处,只留了两个还能陪在身边,方才那些,便是已经被分往别处伺候的。” 云英点头,心下了然。 难怪她们替太子妃搬东西,竟敢直接抱怨出声,原来都已不在太子妃身边伺候了。 也对,经端午事后,太子妃已彻底与太子撕破脸,如今,连装夫妻和睦这一道都可免了。 听说,她在不久前,还亲自上了请罪书,希望太子能将她这个太子妃休弃。可太子却没有答应,而是以“多年情分”为由,仍将她留在东宫。 对薛清絮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如今,满宫里,甚至满京都的人,大约都在看她的笑话,堂堂名门贵女,沦落至此,实在令人唏嘘。 云英和丹佩也不是爱看热闹的性子,说完,便继续往宜阳殿去。 然而,还没等她们行至屋檐下的荫凉处,云英便忽然脚下一软,身子微微前倾,跌倒在地。 “云英!”丹佩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搀扶,同时转头冲殿中大喊,“快来人,快来人,娘子晕倒了!” 两个孩子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走上前两步,不知所措地看着。 “我、我没事,大约是太热了……”云英脑袋发晕,但并未完全昏厥,软着身子起不来。 殿中的绿菱等人赶紧过来,手忙脚乱拉开两个孩子,又将她送回阴凉的殿中。 “快去尚药局——”尤定转头吩咐身边的小内监,可话到一般,看见云英躺在榻上的样子,到底心一横,改了口,“不,还是去太医院吧,直接请韩太医来!” 韩太医是一向负责替太子和太子妃诊脉的太医,深受信赖,若不出意外,等如今的院正李太医致仕,接过院正之位的,就该是韩太医了。 第124章 诊脉 只相差半月有余。 众人都惊了一惊, 不料尤定竟要直接替云英请韩太医,这似乎有些逾越了身份。 然而想到太子殿下近来似乎对她十分看重,隔三差五派人出宫探望、赏赐, 眼下人却在东宫晕倒,若真出了什么事, 他们多半也要受到牵连,遂不敢多言, 由着两名小内监,顶着烈日匆匆而去。 等待的工夫, 云英稍稍清醒些,目光在殿中四下搜寻。 “娘子要什么?”尤定见她醒来,赶紧询问。 倒是丹佩了解她, 一下便猜出她在找什么, 解释道:“绿菱已带皇子与小侯爷去内室擦汗更衣, 必不会因冷热交替而冻着, 娘子不必担心。” 云英听罢,这才做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就着她手上捧过来的茶杯, 饮下两口水。 心中却十分紧张, 不敢有半点放松,只因怕待会儿韩太医诊出她的过分紧张,不得不尽力平复心绪。 不过,她心中也有数, 自己此刻症状,与中暑无异,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麻烦的是腹中胎儿,她特意挑在这个时候发作此事, 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混淆视听——她生养过,知道月份越小,越不好诊断,容易模糊日子。 很快,在内监们的指引下,韩太医带着药箱匆匆赶来。 也是年逾不惑之人,在如此烈日之下,从太医院来到东宫,已热出满头的汗。 他心中多少积攒了几分不满。身为专为太子夫妇请脉的太医,未来的太医院院正,他如今在宫里宫外都十分受尊敬,便是那些皇亲贵戚、朝廷重臣要请他诊脉,也多是亲自登门,鲜少还来劳动他跑一趟。 眼下,为了一个乳娘,便急着将他拉来,哪怕那乳娘如今的身份地位稍有提升,这炎热的天气,也让他不情不愿,若不是听那两个小内侍说,是尤内官发话让请的,他根本懒得过来。 “人呢,在何处?”一进屋,他便毫不客气地问。 “韩太医,可算将您请来了!”尤定极有眼色,知晓他带着气来,亲自过去引人,一面急急将他往里带,一面又塞了一盏冰镇过的酸梅汤过来,“实在对不住,穆娘子方才忽然晕厥,情况紧急,都是在殿下身边伺候的,奴婢最信赖的,唯有韩太医,这才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殿中清凉,又有了解渴消暑的酸梅汤,韩太医的不满暂时压下去,行至内间,看了眼半卧在榻上的女子,说:“这样的天气,忽然晕厥,不外乎就是中了暑气。” 一个小小的乳母,中了暑气,在他看来,赶紧在荫凉处歇下,多饮水,缓过神来就好,搭不搭脉,没什么不同 ,但来都来了,身为医者,总该做点什么。 他搁下茶盏,从药箱中取出脉枕,平放在榻边:“请娘子伸手。” 乏力的云英将手腕搁在枕上,手心朝上,轻声道:“有劳韩太医。” 她的手心里有些汗湿,指尖也有轻微的颤动,面颊亦泛红,鬓角两边挂着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比平日稍多一丝急促,俨然就是中暑的样子。 韩太医瞥了一眼,便随意地伸出食指与中指,搭在她的脉搏之上。 华服之下 第138节 起初,不过是做做样子,并未认真判断,然而很快,他的目光动了动,原本透着不耐的神色跟着顿住,搭脉的两根手指也跟着调整了一番力道。 旁边等着问情况的尤定等人,见他竟光是诊脉就诊了这么久,不由也跟着提起了心。 “韩太医,”尤定是整个宜阳殿最清楚云英和太子关系的人,自然也比其他人更紧张一些,“可是有什么不对?” 韩太医没有立刻回答,原本垂下的眼睛抬起,在她面上迅速转了一圈,心下已有了点猜测。 这个女子,先前与太子传出过一些十分不堪的流言,而由他行医多年的经验而言,这种流言,哪怕表面上看,已被澄清,实则多半都是有些根据的。 “的确是中了暑气的缘故,”他嘴上这样说,搭脉的手却没有挪开,似乎仍在仔细甄别,“多备些解暑的汤水来即可。” “那就好那就好!”尤定松了口气,“快,再去舀方才的酸梅汤来!” 韩太医眼神一动,看见方才自己喝剩的那半盏酸梅汤,不禁说:“不要饮冰寒之物,还是请尤内官亲自去盛才好。” 尤定一怔,起先不懂,很快又有些明白过来,韩太医定是还有什么不方便当着他们的面说的话,于是连连点头答应,干脆带着其他人一道,先去了外间。 留下韩太医仍坐在榻边,压低声问:“敢问娘子,上一次月信是何时来的?” 云英知道,他一定诊出她的身孕了,只是还没有完全断定大小。 “妾未太留心,大约是五月初八,具体的时日,恐怕还要问过府上侍女才知晓。” 她有意说了一个在端午之后的日子。 这段时日,穗儿和茯苓当然也看出了她的秘密,三人早已商量好了,一口咬定,就是五月初八。 也实在是她运气太好,吴王离开后,不过大半个月,她便发现了自己的身孕,且只隔了一日,就遇到了太子。 前后算来,只相差半月有余。 如韩太医这般经验丰富、医术高明的医者,定然会对怀胎的时日有疑惑,但各人体质如何,孩儿健壮与否,以及是否头胎等,都会有所影响,只这半月有余的差距,几乎可以忽略。 她正是赌上这一点,才选择铤而走险。否则,哪怕身为母亲有再多不舍,她也绝不敢留下这个孩子。 果然,韩太医皱眉,沉吟片刻,似乎有些纠结,但很快便想通了,松开眉头,点头道:“我明白了。” 云英拿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小心地问:“敢问韩太医,妾除中了暑气,是否还有别的毛病?” 韩太医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只说:“此事,还得先禀明太子殿下。” 言罢,他已起身,准备离开,似乎一刻也不敢耽误。 云英看着他的眼神有细微的变化,没什么力气的身子困难地起了起,一手抓紧手中的丝帕,犹豫一瞬,问:“难道……妾有了身孕?” - 左春坊中,萧元琮才亲自送走齐慎,正与今日在此当职的十几名属臣商谈政务。 他如今已完全接掌政事,属臣中,有不少都已在朝廷中枢任职,不会每日都来此处,因太子仍居住在此的缘故,这儿更像是从前的延英殿前殿,专供主人与臣属们私下商议的地方。 今日,殿中的氛围,不似往日那般松弛。 自端午之后,东宫的众人颇忙碌了一阵子,但因太子终于在长久的压抑后,占得先机,大权在握,所以众人这段日子以来,都十分振奋,忙碌之际,心情皆是松弛而畅快的,颇有一种苦尽甘来、扬眉吐气的感觉。 不过,今日,由北庭都护呼延岭传入京中的一则消息,让众人都有几分担忧。 吐谷浑新王慕何白在带着王庭重臣们一起外出游猎时,遭到了一次暗杀! 尽管慕何白年轻力壮,素有勇武,并未受伤,但公然刺杀新王,是对王庭权威的巨大挑战,可见吐谷浑朝中,刚刚经过王位传承而平静下来的政局,又有了动荡的苗头。 而身在北庭,常年与西北边地各属国打交道的呼延岭听说,此消息已传至羌人耳中。 羌人先前在大周边境没讨到半点好处,日子正艰难,一旦吐谷浑动荡,他们很可能会趁虚而入。吐谷浑是大周属国,如今又与大周结下姻亲之好,一旦他们有难,大周绝不能坐视不管。 “西北一带几大折冲府才从战事中抽身出来,还未完全休整好,若吐谷浑出事,再要相帮,恐怕有些艰难。” “北庭都护府尚有三万驻军可供调动,他们本就是负责维护边地诸国之间安宁的。至于折冲府的军士们,恰好留在原屯兵处,防止氐人轻举妄动。” “可是,北庭都护呼延岭年事已高,即将致仕,哪里还能带兵打仗?依臣之见,吐谷浑王庭内乱,本与我大周无关,看在普安公主的面上,殿下命鸿胪寺修国书一封,调解王庭之事即可,若羌人当真进犯,大周仍旧以国书劝解。如此一来,我大周既行了上国之责,又不必牵扯其中,只等他们鹬蚌相争,咱们便可渔翁得利。” 底下的臣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各自的见解,傅彦泽坐在靠近最末的榻上,低垂着眼没有说话,俊朗的双眉却一点点皱起。 公主为保大周安宁,主动请缨,跋山涉水,远嫁他乡,两国本就是臣属关系,如今又结下姻亲,联为同盟,作为大周的拥趸,落难之际,却有不少臣子主张坐视不管。 若大周当真自顾不暇,无力分神便罢了,眼下明明有余力,这样做,未免让人寒心,更要遭人唾骂。 一直仔细听着,却没有开口的萧元琮也注意到了他的神色,等其中一人说完,开口道:“傅卿好像还没说过见解,不知是否赞同方才诸卿所言?” 众人的目光几乎同时朝这边投来。 虽然傅彦泽才来不久,但同僚们都已见识过他的博闻强识,知晓他近来广泛阅览朝中档册、典籍,对许多事的前因后果不比他们知道得少,是以谁也不会轻看于他。 “臣以为,诸位前辈所言,是为边地将士与百姓着想,不愿再陷战火,都有道理。然而,我大周毕竟是上国,与周边各属国睦邻友好,若对姻亲之国落难不肯伸以援手,只怕日后难以再取信别国。”傅彦泽也不拐弯抹角,见太子问起,便有话直说,但言辞间,还算注意分寸,给了在场同僚们面子。 “从光所言有理,只是眼下北庭都护之位,亟待定下接替之人,否则,谁来带兵?”方才提起此事的朝臣仍旧感到忧虑。 “此事倒也好办,诸位同僚不要忘记,当初,殿下早有布局,将靳将军调了过去,如今因功,已被封为忠武将军。” 傅彦泽想说的正是靳昭,闻言附和道:“不错,半月前,呼延都护的奏疏中,也曾提及靳将军是可造之才,的确是个上佳人选。” 在座众人都知晓,靳昭出身西域,又在中原长大,一身勇武,在沙场上已见真章,对太子、对朝廷更是忠心耿耿,正是眼下最适合接替都护一职之人。 然而,萧元琮听罢,却没有点头以示赞同,只说:“诸卿所言,十分有理,只是,同将士们一样,靳昭也才刚自苦战中脱身,如今又马不停蹄地出巡了西域各国,孤的确有意让他接替呼延 岭北庭都护的位置,可是,他年纪尚轻,只怕难以服众,孤亦有将其召回京中,另行封赏之意。” 一听太子的打算有所不同,众人便不再多言。 横竖事情还未发生,眼下不过是提前筹谋罢了,究竟如何,还得看到时的情形。 只有傅彦泽听到这话,品出了不同的意味。 如今,他似乎已渐渐摸透了太子的为人。在这种时刻,太子想将靳昭从西北召回京都,最大的可能,便是为了提防吴王。 上一次,刘述在朱雀门没能擒获吴王,定让太子懊恼不已,尽管明面上没有动刘述的位置,但心中必然对其存有芥蒂,相比之下,唯有他一步步亲自提拔上来的靳昭,才最得他的信赖。 只是,太子定然知晓,将一个已经在外建功立业,有大好前程的年轻将军召回,仍旧当皇城中的侍卫统领,在朝臣们看来,会是多么荒唐的事。 哪怕这个侍卫统领的品级并不比将军低,也仍旧是不可否认的大材小用。 太子不会愿意背这断人前程的恶名,唯有借着入京受赏之名,才能将人召回身边。 至于究竟何时受赏,恐怕要看圣上御体到底还能撑到何时了。 不与吐谷浑王庭之乱撞到一起还好,若真撞到一起……傅彦泽感到心中生出了沉甸甸的担忧。 换做从前,他定然不会怀疑太子的选择,可眼下,他没有那么确定。 就在这时,守在殿门处的王保从旁边匆匆绕进来,趁着众人说话的间隙,凑到萧元琮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王保是伺候多年的老人,早历过风浪,说话时,面上没有半分多余的神情,教人看不出是喜是忧,唯有从他不等议事结束,便先入内禀告的举动中判断,应当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很快,话便传完。 王保退开两步,等待萧元琮决断。 萧元琮面色不变,垂眼沉吟一瞬,慢慢道:“此事还未定下,容孤再细细思量。今日已无他事,诸君尽可自便。” 说罢,起身冲众人示意后,不紧不慢地离开。 傅彦泽坐在末席处,跟着众人一道起身,向太子行礼,抬头时,恰好见到等在门外的韩太医。 他未与韩太医说过话,却从同僚们那儿听说过此人,也远远瞧见过一回,知晓那是专门伺候东宫的太医。 既然如此,那便不是圣上龙体又欠安。 可是,太子方才就在左春坊中,韩太医究竟给谁问了诊?应当不会是太子妃薛氏,薛家失势,薛氏又犯了大错,若是她的事,用不着这么着急便来报给太子。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傅彦泽的脸色沉了沉,才垂到身侧,被衣袍掩住的双手悄然收紧。 是那个女人的事,她已有身孕的秘密,恐怕已被知晓了。 第125章 错觉 也是孤的孩子。 宜阳殿中, 余嬷嬷站在屏风边上,凌厉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怀疑和戒备。 “娘子处心积虑, 为的难道不正是这一日?怎么到头来,却不打算留下腹中胎儿?”她走近一步, 视线在云英尚十分平坦的小腹上停留,“殿下一向偏爱娘子, 娘子何不趁着这个机会,母凭子贵?” 云英此刻已从榻上起来, 撑着仍旧十分虚弱的身子站在余嬷嬷的面前,方才泛红的脸颊,随着待在阴凉内室的时间越久而开始变得苍白, 唯有嘴唇, 因饮了不少汤水而仍旧十分红润饱满, 与苍白的面色想衬, 楚楚动人。 “让嬷嬷误会,此事实非出自妾的本意,妾早就对嬷嬷说过, 没有非分之想, 不愿饮避子汤,只是因为那药实在伤身,才这短短数月,妾已经寒气入体, 十分不适,这才迫不得已,求了殿下的准许,不再用此物。” 余嬷嬷紧抿着唇, 没有回答,面上亦没什么表情,教人一时看不出她到底信不信这一番说辞。 “妾在宫外行事多有不便,嬷嬷定然也知晓,”云英没等到她的回应,便继续说,“若擅自寻药,恐怕终归要传入殿下耳中,这才想到入宫来,求嬷嬷帮忙。嬷嬷说过,任何时候,都当以殿下、以东宫的颜面为大,想来,定会答应帮殿下解决此事……” 瞒着太子,除掉她腹中的孩子,将来一旦被知晓,必然遭到太子的怀疑和不满,余嬷嬷不傻,在宫中沉浮数十年,自然明白这一点。 这也是云英聪明的地方,抓住了她的“忠心”,用保护太子的颜面为理由,让她帮忙。 余嬷嬷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理由拒绝。 她深吸一口气,冷冷道:“老身明白了,会替娘子备一碗药,替殿下除去这个后顾之忧。只是,往后也请娘子好自为之,殿下是个念旧之人,只要娘子安分守己,将来自能得到殿下的庇护,不必再动旁的心思。” “妾明白,多谢嬷嬷。”云英冲她深深行礼,余光却瞥见屏风之后,不知何时已进入殿中的一片明黄的衣角,“等嬷嬷帮妾拿走这个孩子——”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了停,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和哽咽,那是一个母亲对还未出世,就要被残忍杀害的孩子的不舍。 “”——妾日后定安分度日。” “此事,也绝不能让殿下知晓。” “妾明白——” 就在这时,屏风外的那道身影似乎终于忍耐不住,大步绕至内室,打断她的话。 “你明白什么?” 是萧元琮。 他一向温和的面庞间,已一反常态地浮现出怒意。 “这样的事,你们竟敢背着孤做下决定,”他冷冷转向余嬷嬷,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和指责,“嬷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经孤的同意,就擅自替孤处置自己的血脉的?”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冷漠而毫不留情的语气对她说话。 余嬷嬷惊了一惊,有些反应不过来,古板的面容拧绞着,扭曲不已。 她看着萧元琮怒火难遏的样子,终于明白自己被算计了。 华服之下 第139节 方才,是丹佩去少阳殿请的她,只说是穆娘子中了暑气,正在宜阳殿歇着,方才提及有事要单独说与她,别的一概未提。 她进来后,穆云英只说自己有了身孕,要她帮忙,将孩子除去,谁知,这个时候,殿下便“恰好”来了。 到如今,她哪里还看不出来,这分明就是这个女子设的局,明知殿下会来,便故意引她说出这样的话!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恼恨,冲萧元琮恭敬行礼,沉声道:“殿下息怒,老奴自作主张,罪不可恕,不论殿下如何处置,都不会有半句怨言。然而,在此之前,老奴也有一句话想问穆娘子。” 她抬起头,锐利的眼神直刺向云英。 “为何此时就急着将老奴唤来?若真不打算留下孩子,应当也不急在这一时吧。” 云英低垂着眼,没有回答。 萧元琮的怒火,则在听到这句话后,稍平息了些。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余嬷嬷,到底没有再质问下去,只是移开视线,沉声道:“好了,嬷嬷先下去吧,此事孤自有主张。” 余嬷嬷咬着牙,忍下满腔复杂情绪,没有再争辩一句,快步退了下去。 殿中只剩下萧元琮和云英二人。 “云英,你没有什么话要对孤说吗?” 不过片刻工夫,萧元琮脸上的怒容已收敛起来,语气和缓,与方才冷若冰霜的样子判若两人。 若是换一个人,经方才见识过他忽然冷漠无情的一面,再到此刻的恢复如常,多半要松一口气,进而松懈心房,将自己耍的“花招”和盘托出。 毕竟,就像余嬷嬷所说,“殿下是个念旧的人”,这句话也许是真的,至少,在大多数与他相熟的人看来,的确如此。 这会使人抱着某种侥幸,总觉得只 要说了实话,太子念着旧情,总会宽宥。 不过,那只是针对无关痛痒的小错,云英虽还有些虚弱,但脑袋却变得格外清醒,知晓自己所犯的“错”是绝不可能被原谅的。 她仍旧低垂着眼,没有与他对视,只是后退两步,朝着他的方向跪了下去。 “求殿下责罚。” 身子没什么力气,弯腰下跪时,还控制不住地晃了晃,一副随时都会再度晕厥的样子,可说话的语气却十分坚定。 萧元琮没有等到她的半句解释,本就十分复杂的心情更多了一分急躁。他勉强挤出点耐心,干脆直接问了出来:“方才余嬷嬷的话,你要如何回答?” 云英沉默着,这才第一次抬头,对上他审视的目光,轻声道:“奴婢知晓韩太医要将此事告知殿下,却不知晓殿下会立刻回来。” 这是实话。 太子平日那样忙碌,她从来不知他到底身在何处,又何时会回到东宫。 不过,即便他没有立刻赶回,她也总有办法将事捅到他面前就是了。 萧元琮愣了愣,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回来,的确出自偶然。 韩太医方才赶去,不过是为了第一时间将情况告知于他,是他自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想也没想,便直接回来了,甚至在走出左春坊前,连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个孩子,是否要留下,都没开始考虑。 “奴婢只是觉得应该兑现先前同殿下说过的话,不让殿下为难,只要在殿下回来之前了结此事,便不算食言。” 萧元琮心中感到一阵动摇,仿佛沉重的山脉底下,有来自深不可测的地方的巨大力量,正不断向上撞击。 他听得出来,她话中的含义,无非就是觉得他定然以朝政大事为重,不会将她看得那么重要,更不会为了此事立即赶回来,所以,打算趁傍晚前,先他一步解决此事,以免因此让他烦扰。 她并未完全猜错。 方才,在回来的路上,他的确想了无数种处理方式,其中就有悄无声息地解决这个孩子。 理智告诉他,这是最简单,也最安全的法子,大不了,等以后时机成熟,再补偿她就好了。 可是,他竟下不了决心。 明明说过,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即便真有那样一日,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的。 “云英——”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忽听她笑了一声。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竟一下聚满了泪花,颤动着,从眼眶的边缘溢出,沿着脸颊滚滚而下。 “若殿下认为奴婢是有意的,也没错,”她的脸颊苍白如纸,唇边笑容看得人心尖发酸,“哪个母亲不想护住自己的孩子?若真能得殿下一丝怜悯,给他一条生路,奴婢自然什么都愿意做……” 萧元琮浑身一震,一番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当初她一点也不喜武家那个纨绔子,可对自己的孩子,不但没有半点嫌弃,还爱若珍宝,如今,又怎会舍得亲手杀死还未出世的第二个孩子? 是因为他,他的身份,容不得半点污名与瑕疵,她才不得不主动让步,将自己的姿态摆得那样低。 瞬息之间,他的脑海中再度转过无数个念头。从来不为意气驱使而冲动行事的他,竟然当真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起来吧,”片刻沉默后,他轻叹一声,弯下腰,双手托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扶起,“何苦这般委屈自己?本就受了暑气,连站也站不住,若再这么跪下去,不但伤了自己,也要伤了孩子。” 云英站起来时,双膝有些发软,被他顺势揽入怀中。 “殿下?”听到他的话,她惊讶地抬头,不大敢相信地看着他。 她的眼睫上还挂着泪珠,看得他心尖越发酸苦。 他的指尖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拭去一滴才溢出眼眶的泪珠,沉默片刻,慢慢道:“这不光是你的孩子,也是孤的孩子。” 云英鼻尖一酸,又有泪水要溢出,赶紧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说:“可这样会让殿下为难。” 萧元琮的脸色沉了沉,片刻后,仿佛已作出选择。 “既是孤的孩子,那便是天家血脉,不容随意处置,有郑氏的前车之鉴在,朝臣们总要顾忌些,此事孤会安排好,你只管养好身子,等消息便是。” 云英暂时松了一口气。 今日的目的,总算达成了。接下来,就看他到底要如何安排。 她心中有预感,事情并不容易办成,以太子的行事风格,当会选一条更迂回委婉的路。 - 傍晚,云英与先前一样,带着阿猊离开东宫。 萧元琮在朝中的事还未处理完,看着韩太医替她重新开了安胎的药方后,便匆匆离开,直到她离开时,都还未回来。 宫门外,侯府的马车早已等在一旁,穗儿与车夫一道站在荫凉处,一见云英和阿猊出来,赶紧迎上去。 “娘子!”穗儿怕他们两个晒着,示意他们站在宫门一旁,不必再走,让车夫将车驾到近前,“快上去吧!” 云英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先带着阿猊上车,待马车启动,耳边充斥着往来人声时,才开口轻声问:“府中如何?” 不必明说,主仆之间自然明白。 “王内官来问过茯苓和奴婢的话。”穗儿低声答道,“娘子一切可好?” 她的目光悄悄在云英的面上打转,只觉其面色虽看起来不太好,但神情淡然,不像有麻烦的样子。 云英心道太子果然还是谨慎,不肯漏过半分疑点,幸好早有准备。 她点头:“我一切都好,只是在宫里受了暑热,没什么力气罢了。” 穗儿这才放下心来。 旁边的阿猊听着母亲的话,抬起小圆脸,跟着学:“阿娘,没力!” 云英掩唇轻笑,摸摸他的发顶,说:“阿猊下回可不能与阿溶在外受热了,否则,你们两个也会和阿娘一样没力气,阿娘该心疼了!” 孩子浓密顺滑的黑发从掌心间划过,让她感到一阵心安。 “力气!”阿猊还不大能完全听懂母亲的话,手里举着一只小拨浪鼓,等母亲说完,又重复了一遍。 云英如今已不大敢在阿猊面前说正事,他一日比一日大,会说的话也多了,正是爱跟着旁人学说话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被他听去了不该听的话,没准要惹人怀疑,穗儿她们两个心中也有数,在孩子面前说话很有分寸。 很快,马车自朱雀大街驶出,逐渐靠近侯府所在的延阳坊。 穗儿掀起车帘,朝外看了两眼,正要移开视线,却忽然“咦”了一声。 “娘子您瞧,”她压低声,指了指外面的某个方向,说,“那好像是傅大人。” 云英闻言,凑到窗边,朝中她指的方向看了眼,果然看到了街边牵着骏马的傅彦泽。 他似乎已回过一趟家,身上没穿官服,而是换了身青灰的圆领胡服,炯炯的目光也不掩饰,同时朝马车的方向看来,显然是特意在这条路上等着的。 云英心中一动,没有停下,只是吩咐车夫回去时从侧门入府。 那处侧门正对一条长长的巷道,因大半条巷子都是侯府的房舍,所以平日几乎无人来往,十分僻静。 等马车靠近门边时,她带着阿猊和穗儿下车,让车夫先驾车进去,穗儿则带着阿猊等在门里的荫凉处,待门掩上,才慢慢转过身去。 夕阳余晖下,哒哒的马蹄声在巷道间回响,少年郎侧着身,站在柱子旁,将马儿的缰绳套上去。 五彩的光辉映在他的身上,将他清澈的眼眸照得透亮,隐隐泛出深棕色的光泽,也许是那身胡服的缘故,有那么一瞬间,他清俊的五官侧影,甚至带上了一分异域风情。 云英眨了眨眼,挥去心底那一瞬间的恍惚,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常在傍晚时见到他。 当初,还在东宫时,她想见靳昭一面,便也要趁着傍晚,一个人去西面竹林间的那方小小高台。 总是要掩人耳目。 “穆娘子,”眨眼间,少年郎已将马儿拴好,朝她走近两步,沉声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我——” 可是,还没等他说完,唇间便被轻轻点住了。 是她伸手,以食指点在他的下唇上。 那 一点触感,起初只是说不出的柔软,也不知到底是来自他的嘴唇,还是来自她的指尖,很快,便有种难以言喻的刺麻感,迅速蔓延开来。 “嘘——”她抬起波光潋滟的双眸注视他,“大人小声些,阿猊就在门里等着我呢。” 傅彦泽面色轰然涨红,竟生出一种“见不得人”的错觉来。 第126章 苦心 穆娘子向来善解人意,定会明白殿…… 巷子里静下来, 果然听见虚掩的侧门里,隐隐传来孩童天真的笑声,同时夹杂着女子轻柔的说话声。 傅彦泽在原地顿了顿, 随即忽然回过神,大大后退一步, 避开她点在自己唇间的指尖。 “我明白了,娘子不必这样、这样提醒。”这一回, 他放低了声音。 少年郎的声线不似二十多岁的男子低沉,也没有孩童的清亮, 那种间于两者之间的微妙交叠,让他本就有些别扭的语气,越发显得不自然。 华服之下 第140节 云英见状, 收回手, 不再触碰他, 只是走近一步, 缩短刚刚被他重新拉大的距离,在他无法自控的防备眼神中,再度开口。 “大人特意在路上等我, 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傅彦泽这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 似乎每次见她, 他都要有那么片刻的慌张和防备,以至于差点忘记本意。 他开始仔细打量她的神色,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我今日在左春坊中,与同僚们陪殿下议事时, 韩太医忽然出现,将殿下匆匆唤走……此事,是否与娘子有关?” 云英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露出一抹微笑, 点头说:“不错,我今日带着阿猊入宫,在宜阳殿照料皇子溶与阿猊,两个孩子贪玩,顶着烈日也要在屋外玩耍,我陪同在旁时,不小心有些中暑,便请韩太医来诊脉。” 她仿佛是有意的,将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却从头至尾都没提半个字他想听的事,她明明知道他想问的到底是什么,却仿佛故意与他兜圈子,就是要他自己说出来。 傅彦泽有些恼怒,她总是这般亦真亦假、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他无法分辨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安的什么样的心。 但有一点,他自始自终都心中有数——她总是在利用他。 “韩太医……”他垂下眼,不愿与她对视,“应当诊出娘子已怀有身孕了吧?” “是。” 短短一字的回答,再不肯多透露半分。 他干脆闭了闭眼,眉心也皱了一下,语气中终于忍不住夹杂了烦躁:“结果如何?殿下……是怎么说的,是否让娘子将孩子留下?” “殿下……”云英回想着早先在宜阳殿中的情景,目光有片刻放空,“答应让我留下孩子了。” 傅彦泽顿了顿,在心中揣度她这句话的意思:“娘子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他还记得,那天在马车里,她说自己尚未决定,显然也曾有过要别的念头。 云英低头,当着他的面,轻轻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那种毫不掩饰的温柔爱意,落在傅彦泽的眼中,莫名有几分刺痛。 “当然,这是我的孩子,骨血相连,我怎会不想要?” 傅彦泽觉得眼里的刺痛已悄悄蔓延到了心口。 他张了张口,感到喉咙间有些发涩,大约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片刻后,才能重新发出声音。 “那殿下令娘子何时搬入东宫?此事宜早不宜晚,胎儿一日日地长,若时日相去太久,恐引外人议论。” 云英愣了下,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搬入东宫”,指的是“名正言顺”,是真正成为太子的妻妾之一,好让腹中的孩子真正以太子血脉的正统身份生下。 她忽然感到一丝茫然。 这段日子,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她已将事情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想了不知多少遍,所图目的,就是得太子一个允许而已,至于允许后,孩子要以什么样的身份生下,她自己的身份又是否会有所改变,她似乎没有想太多。 并非她没想到,或是刻意忽略了这一点,只是一心想先得到太子的答应,而后面如何,其实全系太子的心意,并非她能左右。 眼下,第一步已成了,这个问题才终于被完全推到眼前。 照常理,就该如傅彦泽所言,太子想办法将她纳入后宫为妾,其余事情便自然水到渠成。 可是…… “没有,”她轻轻摇头,“殿下未让我搬入东宫。” 萧元琮没有提到此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还未想好到底要如何安排,二则是他根本不打算纳她,毕竟,他还没真正成为天子,不见得愿意为了这件事就先与朝臣们起冲突。 便是当初的圣上,在郑氏一事上,也是等自己的皇位完全做稳,才敢展露自己的心意。 傅彦泽显然也想到了这两种可能,不由再度皱眉。 在他看来,身为男子,出了这样的事,根本没什么好犹豫的。尽管他明白太子的处境,但此事归根究底,皆因太子当初未能约束好自己的言行。 可是,他更不能原谅的人,却是自己。 在听到她说,太子还没有提出要她搬入东宫的时候,他的内心竟然可耻地松了一口气,到底是为什么,那背后的理由,几乎让他羞于面对。 “应当只是早晚的事,”他干涩的喉咙再次哽了一下,随即干巴巴地开口,也不知到底是对谁说的,“娘子不必担心。” 云英摇摇头:“我不担心这些。” 她想,太子分得清孰轻孰重,必会为确保帝位的万无一失,选择“委屈”她。她不在乎“名分”,甚至打心底里不愿意成为太子后宫的女人之一。 这种不愿意,与当初在城阳侯府时,单纯的不喜武澍桉不同。她对太子没有那么深的厌恶,毕竟,他不是武澍桉那等中看不中用的纨绔草包。 他有城府,有抱负,内敛温和,再加上生来不同的身份地位,是个很容易就让女人生出崇拜之情的人。 只是经历过那么多以后,她已很难再像闺阁女儿一般,对男人产生那样纯粹而丰富的感情。 如今好不容易独立门户,能安安心心住在城阳侯府中,做这里的主人,难道还要重新回到东宫,再次将自己的一切完全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吗? 更何况,这个孩子根本不是太子的! 一个永远无法消除的隐患,会让她日夜难安。 只要能生下孩子,将孩子留在身边亲自抚养就够了。 她露出微笑,似乎真的不在意“名分”,反而更关心傅彦泽一般:“大人今日特意等候,就是想问这些?” 想知道她的“秘密”被揭开后,她是否一切都好。 这是一种超越了某个界限的关心。 傅彦泽被戳到了心头难以启齿的隐秘念想。 他咬了咬牙,垂下眼眸,不敢直视她,尽管面色仍旧平静,原本落在身侧的两只手却不自觉地背到身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握紧。 “此事虽是娘子的私事,但傅某也已因娘子的缘故而牵涉其中,身不由己,必须多留意几分。” 云英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点头道:“大人的‘身不由己’,我都明白,在此谢过。” - 二更时分,萧元琮才终于回到少阳殿中。 今日的政务本不算太多,他本不必在外逗留这么久,但自宜阳殿离开后,他便总有些心不在焉。寻常只一眼扫过就能了然的条陈,今日却要反复看好几遍,才能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这样的心不在焉的状态,自他十二岁那年真正开始接触政务起,便不曾有过。 与别的孩童,长至十六七,乃至而是及冠,才真正成人懂事相比,他觉得自己在十二岁那年,心智便已长成了一个成熟的人。 今日这般恍惚,连身边的内监,和入殿禀报的官员都能轻易察觉,倒像是没经过风浪的孩子一般,一点小事就坐不住阵脚了。 不过,这样的事,似乎的确不能说是“一点小事”。 殿中的内侍捧着衣物与铜盆过来伺候更衣。 萧元琮站在 原地,伸开双臂,由着内侍将腰间的玉佩、钩带一一解开褪下,面上竟忍不住浮现一抹温和的笑意。 他似乎到这时候,才慢慢回过神来,感受到一种迟来的喜悦。 尽管他素来待人宽厚,鲜少苛责下人,但这般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便莫名奇妙笑起来的样子,落在内侍们的眼里,还是有些怪异。 那两人悄悄对视一眼,一声不吭,替他换好衣袍,便赶紧放轻脚步,退了下去。 一直安静站在屏风旁的余嬷嬷终于走了进来。 苍老有力的嗓音不似少女那样清亮,却饱含沉重的担忧:“老奴斗胆,多嘴问一句,殿下是否已决定要留下那个孩子?” 她离开宜阳殿后,便一直留意那边的动静。 她知晓韩太医又来了一趟,开了药方,却没立刻让煎药,也知晓太子等药方开下后,便离去了,更知晓方子出来后,尚药局送来了药材,全都交给穆娘子带了回去。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要留下那个孩子。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萧元琮显然知道她的态度,没有回答,以沉默表示默认。 “殿下,”余嬷嬷古板的面上有了十分痛心而不赞同的神情,“这样做,实在不太合适,如今,太子妃失德,东宫本就没有女主人在,朝臣们关心殿下,已有不少都上奏,请殿下择选良家女子,广纳妃嫔,若殿下此刻与穆娘子有了不该有的牵连,消息传到齐相公他们的耳中,恐怕会惹出许多风波,毕竟穆娘子不是寻常宫女,更不是出身清白的闺阁女儿……” 她说的俱是肺腑之言,满京城里,那么多尚未出阁的名门贵女,美貌温顺者,不计其数,可殿下偏偏挑了穆氏,怎能不教她忧虑! 萧元琮知晓她说得没错,可已经决定的事,他不想轻易返回,况且,这本也是出于他的心意。 “嬷嬷的意思,孤都明白。”长久的沉默后,他不禁轻叹一声,面上那一抹温和的笑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涌动的复杂情感,“可是,嬷嬷有没有想过,那是孤的孩子。” 他的孩子,与他的第一个女人,生下的第一个孩子。 先前,为了种种目的,他将阿溶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养,可那终究不是他的血脉。他不曾真正体会过为人父的感受,直到今日,直到方才,他才有了一丝独属于“父亲”的喜悦和感动。 他年岁不小,若非身在皇家,从小不受父皇待见,此刻的他应当已儿女绕膝了吧。 他们萧氏皇族,绵延至这两代,在子孙缘上,似乎渐渐稀薄了。 余嬷嬷浑浊的双眼慢慢红了。 “殿下……”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苍老的身躯慢慢伏跪下去,“这些年受委屈了……是老妇没有照顾好殿下……” 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除却主仆之谊,还有更多长辈对孩子的满心慈爱。她从来都知道他的内心到底有多么孤独,知道他的一言一行,都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她这辈子的愿望,不过就是看着他一步步走上高位,如愿以偿罢了。 “不,嬷嬷待孤很好,孤也知道嬷嬷的用心良苦,”萧元琮弯腰,亲手将她扶起,清明的眼里也有了一层湿润,“只是孤已有那么多身不由己,不想像父皇那样,明明已是九五至尊,却连自己的血脉都护不住。” 余嬷嬷终于还是没忍住,颤巍巍站起来后,伸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老奴明白了,”她无奈地深吸一口气,作出了意料之中的妥协,“全凭殿下做主,老奴绝不会再擅作主张。只是,老奴还有最后一言,详情点下听一听。” 萧元琮得了她的承诺,点头道:“嬷嬷请说吧。” “老奴知晓殿下看重穆娘子,也看重穆娘子腹中的胎儿,想要保全他们母子二人,只是,若当真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恐怕对穆娘子也弊大于利。” 这一番话,已是彻底站在萧元琮的角度出发。 他沉吟道:“不错。” “殿下不妨将穆娘子的事先缓一缓,”余嬷嬷的语气逐渐放缓,变得沉静,声音也低了下去,就像往日同他商量秘事时一样,“先听从齐相公他们的建议,挑选几位世家女子充入宫中为嫔御,将来践祚后,能从中择选最贤良者为皇后,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如此,殿下再想将穆娘子纳入后宫,便不会再有那么多阻力。” 流言蜚语必少不了,但有了令人放心的皇后和其他妃嫔,臣子们对云英的反应会小许多,只将这当做是他一时兴起的消遣,说一阵便过去了。 只是—— “嬷嬷的意思,孤明白,可是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孩子一日日长大,如何能等?” “殿下只是要保全穆娘子和她腹中孩儿,等孩儿好好生下来,能由娘子亲自抚养便算是最好的结果了,至于以何种名义抚养,那并不重要。不过多等上一两年而已,穆娘子向来善解人意,定会明白殿下的苦心谋划。” 第127章 权宜 这只是权宜之计。 华服之下 第141节 接下来, 一连几日,东宫都再没什么动静。 云英和先前一样,清早带着阿猊入宫, 和皇子溶一起吃饭玩耍,到傍晚时, 再带着阿溶回府。 她又有好几日没再见过太子,更没听到他的任何吩咐, 若不是周遭的人和事的确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根本没有告诉太子怀孕的事, 那日的情形,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梦。 每日清早,她入宫时, 尤定都会捧着一碗温热的汤药过来, 让她饮下。 起初, 她不知这是什么汤药, 心有戒备,出于母亲的保护欲,不肯轻易喝下, 只对尤定道:“我已拿了韩太医的安胎药方, 药材也都由尚药局送到了府上,今日的安胎药已饮过了。” 尤定明白她的顾虑,笑着解释说:“娘子放心,这不是寻常的汤药, 是韩太医另研的方子,专给娘子补气血的,滋味亦是专调过的,稍带甘甜, 极好入口。娘子的身子近来有些虚弱,殿下吩咐了,定要给娘子好好调养才行。” 尤定是太子的人,他做的事,必然是太子亲自吩咐的,云英犹豫一瞬,这才接过瓷碗饮下。 果然如他所言,滋味甘甜,只余一丝酸苦,饮下后,腹中也觉松快了一些。 除了这碗汤药,还多了一些细微的关照。 例如,尤定开始不时刻跟随她的左右,见她要出宜阳殿,便赶紧取来遮阳的斗笠要她戴上,再千叮万嘱,千万别在外久留,免得像那日一样,再中一回暑气。 往来的路上更是多了许多方便。 侯府的马车被允许驶入宫中,停在东宫门外。 这本是朝中许多亲贵们都有的待遇,并不特殊。这样细枝末节的待遇,要么是年岁大了,腿脚不便,要么是女眷,先前由皇后恩准。太子过去不曾留意这些小事,如今倒是事事都想到了,大约也是身边的人提醒了。 往来的路上,恐她太热,马车中更被塞了冰,坐上则多垫了层薄褥,免她受寒气侵扰。 这般又冷又热的布置,看来着实有些荒唐,不过,真正感受起来,却十分舒适,夏日里怕冷,云英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 由此看,太子似乎的确十分重视她腹中的这个孩子。 只是不知他到底打算如何揭开这件事。她见不到太子,无从问起,不过,从他这样无微不至,却不曾过来再看看她的态度里,她已经猜到了几分。 半个月后,答案也果然揭晓。 东宫内外,开始出现传言,说太子临幸了东宫的一名宫女,如今,宫女已怀有身孕,太子十分重视,专请韩太医为其诊脉、安胎。 众人起初不信,可眼见韩太医的确开始频繁出现在东宫,而太子身体康健,未曾抱恙,太子妃又已搬去了七星阁,韩太医不曾出入过那里,可见传言似乎不假,再加上少阳殿的内侍们,这一次竟没否认过,一时间,东宫上下有不少人已信了。 他们开始寻找到底是哪一名宫女。先前青澜的那件事,他们还没有忘记,当初她的身份可是半点没有遮掩过。 可这一次,好几日过去,却没一个人知晓到底是哪一名宫女。 整个东宫的宫女,似乎都还在各司其职,谁的身边都没发现异常。 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这名宫女,当是从前燕禧居的人。 太子妃已彻底失势,从燕禧居搬去了七星阁,从前在她身边的那些宫女,如今大多都已不知所踪,听说,有的被 调去了别处,有的则被放出宫去,回了老家,总之,结果都不大好。 这其中,兴许就有怀了太子孩子的那个。 如此想来,此事竟很像太子妃的手腕——先前因着青澜,已让她颜面扫地,如今便当真算计了太子一把,弄出个孩子来。 素来“洁身自好”的太子,到底还是和宫女有了孩子。 东宫众人唏嘘不已,因太子平日待他们不薄,所以大多数人都是替太子感到惋惜。 这话传入云英耳中的时候,已说得有模有样,仿佛确有其事。 她几乎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流言的用意,进而猜到了太子的目的。 他要给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但不能给她同样的身份,所以,他选择给孩子另“找”一个生母。 尤定站在一旁,仔细地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始终低着头,迟迟没有出声,生怕她心有芥蒂,赶紧低声说好话:“娘子,殿下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您在东宫这么久,定然也早知晓咱们殿下的难处……对了,殿下说了,这只是暂时的,将来定会想办法给娘子应得的位置,至于孩子,更不会和娘子分开。” 这已是太子眼下能给出的最有诚意的承诺了,身为一个样样都是靠着他才得到的普通女人,她应该感到满足。 尤定忐忑地等着,直到再度惴惴不安,绞尽脑汁思索能不能再说些什么时,终于听到她开口了。 “这样的事,殿下不能亲自告诉我吗?” 尤定愣了下,随后有些为难:“殿下的事,奴婢一个下人,也实在不敢多言,殿下如何吩咐,奴婢便如何做了……” 云英冲他笑了笑,摇头说:“尤内官,我不是在为难你,我也是下人出身,知晓下人的难处,只是到时殿下问起时,劳烦将我这句话代为转达便是。” 尤定犹豫了一瞬,这样的话,到底带着点说不清的怨怼。不过,这也不是他说的,只是代为转达,即便她不吩咐,他身为内监,职责所在,也应该如实禀报。 想到这儿,他咬咬牙,点头道:“娘子放心,若殿下问起,奴婢定会直说。” - 门下省的衙署中,萧元琮处理完上半晌的条陈后,照例要亲自送齐慎离开。 齐慎如今每日入宫,只留到晌午,便会回府,萧元琮为显尊重,几乎每隔两三日,就会亲自过来,陪他在衙署外走一走,师生二人说些不便在旁人面前说的话。 今日,二人之间的对话,免不了要提近几日的流言。 “先前已有了前车之鉴,臣也不敢听信那些没有根据的谣言,一切还要听殿下亲自回答。”齐慎没有忘记之前的皇子溶,也没有忘记后来外面那些离奇的,与太子有关的谣言,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他需听太子亲口说出。 “多谢老师信任。”萧元琮听到他的话,没有急着说其他,而是先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个礼,随后,才带着一丝愧疚,说,“学生惭愧,这一次,是真的,的确有了一个孩子。” 齐慎的目光变得有些凝重。 “殿下有子嗣,是大周之幸,臣理当恭贺,替殿下感到高兴,只是,与宫女所生,终归欠妥。” 萧元琮早知他会有这一说,将准备好的话一一道来。 “老师说得是,的确是学生未能约束好自己。此事,孤已想好,会让孩子平安生下。孤年纪已不小,先前储位不稳,朝局变化多端,是以一直未将心思放在开枝散叶、繁衍后嗣上,这一次,等孩子平安降生,孤会听从老师和诸位臣工们的谏言,择良家女子入宫,充盈□□,绵延血脉。” 齐慎听罢,这才缓了神色,点头道:“也好,只要殿下心中有数,一切以大局为重,臣便可安心了。” 宫女就宫女吧,只要出身清白,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们要的,只是一个随时以朝廷、以大局为重的明主。只要将来会有贤后统领后宫女子,不再有当初郑氏霍乱后宫,乃至前朝的局面就够了。 看到齐慎的反应,萧元琮便知晓,这一关算是过了。 也是意料之中的,如此迂回,为的就是安臣子们的心。 眼下,只剩最后一点顾虑了…… 晌午歇息时,他特意没有停下手头的朱笔,继续批阅新的条陈和奏疏,所以,到傍晚时,才能比平日早两刻,便回到了少阳殿。 他想见云英,想知道她的反应。 可是,等在殿中的尤定却说她已走了。 “何时的事?”萧元琮一面更衣,一面问,“怎么没让她留下?” 尤定觑他一眼,说:“就在殿下回来前的一刻,穆娘子刚刚离开,平日也是这个时候,因殿下未有吩咐,奴婢不敢擅作主张,这才没留下娘子,请殿下恕罪……” 虽然只相差一刻,但两人走的是不同的方向,所以并未遇上。 萧元琮默然,尤定说得没错,他先前只吩咐传话,并未说要她留下,是因为他下意识觉得,她明白他的安排后,应当会选择留下,亲口对他说说些什么,谁知,她却和往常一样,直接回去了。 “她可对你说了什么?”半晌,他问了出来。 在宜阳殿待了一整个白日,云英说过的话自然有许多,但尤定知晓他问的是什么,赶紧答:“奴婢将殿下的意思原原本本地转达给娘子,娘子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奴婢问殿下一句:为何不亲自告诉她……” 萧元琮不禁皱眉,面色变得有些复杂。 片刻后,他挥开还要上前替他将发冠除下的内侍,提步朝外去:“罢了,孤出宫一趟。” - 回去的路上,云英再次在同一个地方看到了等候在那里的傅彦泽。 大约也是听说了外面的传言,所以急着来寻她求证。 可是,今日的她,不可能像上次那样和他悄悄见面。 马车行近城阳侯府时,在侧门所在那条巷口停了停,穗儿独自从车上下来,等在一旁,看着马车继续朝正门的方向驶去,直到消失在视线中。 很快,傅彦泽骑着马出现在巷子里。 巷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道身影,却不是他意料之中的人。 “傅大人,”穗儿冲他行了一礼,“娘子吩咐奴婢在这儿等候,给大人递一句话。” 傅彦泽牵着缰绳的手指收紧,想要像上次一样,将马儿拴在柱子上,可不知为何,看到穗儿恭敬的样子,莫名没有动。 “她有什么话,不能亲自同我说吗?” 这儿就是她的府邸,尽管知晓她有自己的不易,可上回能亲自见他,为何这次就不能? 穗儿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能按照云英的吩咐,轻声道:“娘子让奴婢告诉大人,今日时机不对,不便过来,还请大人尽快离去。” 原来是一道逐客令。 傅彦泽感到自己的脸上一阵青白交错。 理智告诉他,想必她有别的用意,为了安全,才特意避而不见,可是心里那股压抑不住的难堪和失落,还是让他感到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炎炎夏日,让他背后一阵凉意。 那头的穗儿已在轻轻叩击侧门的门板,俨然不打算再逗留下去。 傅彦泽自觉不是毫不知趣的人,如今哪里还不明白?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白,在那道侧门背后传来动静的时候,哑声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多叨扰了,告辞。” 说完,他低着头,牵马转身离开。 就在他离开不到两刻的时间后,又一辆马车悄然驶入这条小巷中。 是萧元琮的马车。 如先前一般,他被直接引入云英所在的院子里。 夕阳下,白日的暑气稍散,灼热的空气里终于透出一丝凉意,布置得十分温馨清幽的院子里,阿猊正拿着一面小拨浪鼓在手上,咚咚咚地晃着,一面迈动两条小短腿,在花架下小跑着躲避茯苓手里刚绞好的巾帕。 “来擦一擦就好,别躲呀,”茯苓笑着追在后 头,却一点也不着急,像是故意同他闹着玩似的,“背后的汗捂久了可不好!” 云英站在屋檐下冲他们笑,等阿猊到自己面前时,一弯腰,将扑到自己腿边的孩子抱了个满怀。 “被阿娘抓住了,”她笑着在孩子面颊上亲了亲,得到孩子一阵咯咯笑,“快让茯苓擦擦!” 满院子都是他们的笑声,从前让萧元琮打心底里不喜欢的地方,此刻忽然有种梦里才有的“家”的感觉。 他脚步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后立即加快,走到云英身边,将她扶起来。 “你有了身孕,该小心些,别被冲撞了。” 云英面上的笑容淡了一分,没与他反着来,先顺势站起来,唤了声“殿下”,要冲他行礼,再次被他制止。 华服之下 第142节 “殿下不必这般小心的,”她有些失笑,看着他温和面目下的过分紧张,忍不住解释,“怀着胎的妇人没有那么脆弱,外头农家的妇人们,身怀六甲也得下地干活呢,奴婢已经衣食无忧,平日最重的活,也不过是抱一抱孩子,无碍的。” 萧元琮也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有些过分,总不能让她有了他的孩子,就抛开阿猊。 可是韩太医的话犹在耳边,他忍了忍,还是叮嘱:“你的身子不好,还需仔细调养,才能恢复,千万不能松懈。” 云英笑了笑,点头答应了,将他引入屋中。 茯苓和穗儿极知分寸,早已带着阿猊去了旁边的厢房。 “殿下可是听了尤内官代奴婢转达的那句话?”云英没有再兜圈子,一进屋中,便单刀直入。 萧元琮的表情有些凝固。 “是。孤的打算,你应当都明白了吧?” “嗯,殿下打算让奴婢腹中的这个孩子,认别人做母亲,从此能名正言顺地以皇室血脉的身份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对吗?” 她说得很直接,语气里也没什么抵触之意,只是清晰地陈述出来,但萧元琮的心里却莫名有一丝抽痛。 “这只是权宜之计,”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轻声在她的耳边解释,“孩子会由你来养,等孤平了朝中的声音,便以孩子离不开你为由,将你接入宫中,从此,你便也能名正言顺留在孤的身边了。” 第128章 安排 看来我也该给他送份大礼了。…… 这的确就是云英听尤定说完就猜到的他的安排。 她默了默, 还是多问了一句:“殿下想以何种身份将奴婢留在身边?” 萧元琮毫不犹豫道:“自然要你入后宫,成为孤的嫔御,到时, 孩子自可以养在你的膝下,唤你一声‘母亲’。你放心, 也许起初碍于朝臣们的意思,不能给你太高的位分, 但假以时日,一点点令你晋升, 必让你成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就像之前,孤替你和你的孩子夺回武家那样。” 她在他的心中与众不同。 这是萧元琮想告诉她的, 她现在也相信这一点, 至少在此时此刻, 她在他的心里, 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云英不是不懂大局、不知满足的无知小人,她知道,对于瞻前顾后了二十多年的萧元琮来说, 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的让步和承诺了。 可是那又怎样?她想要的本来也不是他那点有限的真心和爱意。 她早就知道, 自己并不想成为第二个郑皇后,这个想法,在她亲眼见到郑皇后从高处坠落身亡的时候,变得更加清晰而坚定。 那个曾经压在许多人头顶上, 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强势女人,原来竟如纸糊的那样脆弱。 “云英?”萧元琮看着一直发愣,始终没有再回答的云英,心中抑制不住地感到一丝不安。 “殿下, 奴婢明白了。”云英回过神来,冲他露出微笑,“奴婢会安心养胎,将咱们的孩子好好地生下来。” 她的语气十分温和,俨然已同意了他的安排——即便不同意,他也不会因此而作出改变和妥协,最多也不过是多给予几分安慰而已。 可是萧元琮却因为她温柔顺从的语气感受到了不该有的愧疚和难过。 “不会太久的。”他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一手轻轻按在她的脑后,让她美丽的脸庞搁在自己的左胸口处。 强有力的心跳在她的耳边响起,她没再说话,只是蹭在他的胸前点头。 她没有反对的余地,但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她是否可以猜测,圣上也许坚持不了多久了呢? 毕竟,只要圣上还在,萧元琮应当不会选择在这时候广开后宫,纳娶妻妾,说出去,总是不大好听。 待到圣上驾崩,天下同悲,萧元琮真正得继大统,身为天子后,只需守孝一月即可,接下来,再充后宫,借他方才所说的由头,将她“接”入后宫。 若圣上始终都能吊着一口气,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 - 外头的传言一日比一日纷乱。 在太子的默认下,众人似乎已认定了怀孕的那名宫女出自燕禧居。 因为身份的缘故,不便公诸于众,加上皇嗣金贵,不容半点差错,所以在太子的亲自安排下,已将此女送至京郊的一处行宫中,安心待产。 这样的事,自然不会再有人直接询问太子,他更不可能亲自出面回答。 然而,许多迹象都表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东宫的车马开始频繁出入宫禁,甚至是京都城门,随行的内侍,都是太子身边最亲近的那几个,就连韩太医,都有人亲眼看见他出过京都。 这几乎坐实了一切。 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朝中大多数人都听说了,太子殿下已与太子妃身边的一名宫女有了血脉,很快,真正的萧氏皇族的第一个孙辈,就要诞生。 七月酷暑中,最终确认的消息终于传入了远在广陵吴王府的萧琰耳中。 “当真是燕禧居的宫女?”他放下手中的弩机,随手用搭在脖颈间的巾帕擦了擦下颌处不断滴落的汗珠,“不是宜阳殿的宫女?” 说到这儿,他又觉得不对,再添了一句:“或者是宫外的女人?” 手下摇头:“不是,就是燕禧居的宫女,整个东宫,其他地方的宫女一个也没少,宫外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事情应当不假。” 他遂将那些细微的“证据”都复述了一遍。 萧琰的面色越来越沉,配上本就被炎炎烈日晒得发黑发红的肤色,仿佛带上了一层煞气。 “我这个大哥,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他可不是那些被太子完全骗过去的蠢货,会相信太子的清白无辜。他这大哥的城府那么深,他可不相信薛清絮的那点可怜的手腕真能算计到太子的头上,更不相信一个小小的宫女能骗过太子的眼睛,先前的青澜,还有彤儿,不就是前车之鉴? 所有人都被骗了,太子拿这些不堪的阴私事,编了那么大一张网,差点将他完全套住。 这一次,他绝不信太子是被人算计了。 那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太子容许,甚至主动有的那个孩子。 太子那种人,看起来谦逊温和,实则内里自视甚高,若半点也不喜欢的人,只会绕着弯地把人弄走,由别人出手替他料理干净,怎么可能还留下个“祸根”? 萧琰忍不住要发笑。 当初那个妄想脚踏两条船,在夹缝中求生的女人,眼下是否后悔了?她的一只脚,恐怕已经踩空了吧。 早知如此,她当初会不会选择完全站在他这一边,将事情全都告诉他,又或者,干脆跟他离开京都,到广陵来? 这些纷 乱的念头像抹了蜜的刀子,从肉里划过时,既痛苦,又甜蜜。 不过,他自认是个洒脱之人,不会事事回溯,一味后悔,这样的念头不过片刻就被抛在脑后,因为还有另一种可能。 这些,可能仍旧是太子抛出的障眼法,此事另有隐情。 他的表情再度沉下,拿起才搁下的弩机,稳稳抬起胳膊,瞄准五丈外的靶子。 靶子不算太远,莫说是用弩机,便是张弓搭箭,这点距离也不嫌远,不过,那靶子虽近,上面却没有普通箭靶那拳头大小的红心。 麻编的圆形靶正中,镶着个拇指指节大小的黑色晶石。 萧琰没有犹豫太久,很快便扣下弩机的扳机。 只听咻的一声,一支不过三寸长的箭划破空气,朝着靶心正中的黑色晶石射去。 铁制的箭头准确地打到晶石之上,发出清脆响声,强劲的力道将晶石推出靶心,落进茂盛的青草间,箭身则埋入箭靶中心不到半寸,因重心不稳,挂在靶心正中,恰好一阵风吹过,羽箭晃了晃,最后还是像那颗黑色晶石一样,落入青草间。 “还是不够,”萧琰上前两步,弯腰拾起那支羽箭,看可看稍有些变形的箭头,摇头道,“力道差了些。” 这时,外面进来一名侍卫,手里捧着两支折断的箭矢和一件染了血的衣袍,冲他行礼。 “又来一个?”萧琰撇了眼那看起来有些可怖的衣袍,冷冷问,“这是第几次了?” 自他来到广陵,府外没有一刻太平,萧元琮总不死心,一次次派人过来暗刺。他留在府中,几乎寸步不出,让跟随而来的三千府兵,将这座府邸如同铁桶一般严防死守,又不时让手下穿上自己的衣裳,给埋伏在外的那些人摆迷魂阵,这才一直没有中招。 “第四次,”侍卫沉声答,“这次是三个人,生擒了其中一名,殿下可要继续审问?” 萧琰冷笑一声,反问道:“有什么好审的?还不都是东宫派来的。你难道指望他们会愿意开口,让我拿一个口供,好给太子定罪吗?” 那侍卫知道他不是真的在问自己,没有回答,只安静等待他的吩咐。 “他这么着急,想来是因为父皇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又或者,是他不想让父皇再撑下去了……”片刻后,他将方才捡起的羽箭折断,徒手扭下顶端的箭头,冷冷道,“看来我也该给他送份大礼了。” - 两千里外的京都城中,云英的小腹一日日有了细微的变化。 府上每日都有东宫流水似的派人悄悄送来的滋补珍品,太子仿佛总怕她补得不够,不论她怎么说够了,都还是源源不断地往她府中塞来。 幸而云英不是第一回生产,有了生阿猊的经历,她对自己的身子如何,心中有数,绝不贪嘴,多下的,不是分给身边的人,便是暂时收着。否则,还不用等到三四个月,她便该像吹了气似的胀起来了,到时想不惹人注意都不行。 萧元琮看着她隔了两个月,仍然几乎看不出隆起的平坦腹部,皱眉不已:“怎么总不显怀?是不还是吃得太少?韩太医说你的身子有亏损,孕期不能劳累,更得好好固本培元才行。” 云英笑着拂开他的手,摇头道:“那已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昨日韩太医诊脉,分明说奴婢都已好了。” 她说着,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腹部。 “奴婢怀阿猊的时候,就一直不大显怀,到五六个月里才渐渐能瞧出来。殿下不是要奴婢多在京中留一阵子?若这肚子长得太快,哪里能瞒得住别人?” 这是实话,在外头的传言中,那名怀着身孕的宫女已经移居京郊,照萧元琮的意思,为了不让外人怀疑,她这段日子不但要留在京都城中,还要如常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譬如今日,东宫将有属臣们携家眷前来参加的夜宴,她便留晚一些,到时带着皇子溶,到宴上坐片刻,也算露个脸。 尽管阿溶的身份已经清楚,并非皇孙,而是皇子,但萧元琮出于种种考量,并未让其搬离东宫,而是仍旧让其住在宜阳殿,如从前一样照看精细,赢得许多朝臣的赞誉。 萧元琮笑了,点头说:“也有道理,韩太医的确没再对孤说过什么。不过,还是小心些,一会儿到宴上,你同那些女眷孩童们不必周旋太久,早些离席也无碍。” 因是带着家眷的夜宴,没那么多规矩,女眷们便罢了,孩童难免有贪玩的,不知云英有了身孕,万一冲撞了她,便不好了。 他有时感到自己变得啰嗦了许多,总是担心一些过去完全不会在意的小事。 先前,青澜和彤儿待产时,他也格外留心,因为对她们二人的处置稍有不慎,便会提前走漏风声,让他多年的布局满盘皆输。 可那时的留心,不过就是让身边的亲信时时紧盯,不敢留下一丝疏漏。而如今,他的啰嗦,却全然出于无法控制的关心和担忧。 这是对属于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的在意,这种迟来的感受,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奴婢明白的,”云英笑着答应,在他的注视下,接过尤定捧来的热汤药,皱了皱眉,不愿立刻喝下,便寻着话继续说,“这儿毕竟是东宫,夫人们都懂规矩,将小郎君与小娘子们教养得极好,殿下尽可放心。” 萧元琮看出了她的意图,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佯怒道:“天再热也不可贪凉,这汤药一点也不苦,得趁热喝了才好。” 云英无奈,不满地睨他一眼,乖乖地捧起药碗咕嘟咕嘟饮尽。 这时,尤定在门边低声道:“皇子与小侯爷来了。” 殿中二人自然地分开,云英退到一旁,仿佛才行过礼一般。 两个孩子在丹佩和绿菱的陪同下,卖力爬过高高的门槛,哒哒小跑着,十分默契地一边一个扑到云英的脚边,抱住她的两条腿,嘻嘻直笑。 萧元琮看着这副场景,脑海中止不住地想象,不久的将来,她还会带着属于他的孩子,温柔地坐在他的身边。 再等至多两年就好。 华服之下 第143节 “殿下,该出去了,”云英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大人们已有不少都到了。” 萧元琮自榻上起身,由着王保过来,替他将衣襟重新抚平:“走吧。” 夏日里,夜幕降临得格外缓慢,直到这时,天边仍有一道细长的光晕,与宫中通明的灯火交织在一起,宛如在人间披了一层织金丝帛。 前庭之中,已是一片人声鼎沸,早来的大小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妇人们则各自带着孩子饮茶、插花。 太子一出现,众人纷纷搁下手中的杯盏、花枝,起身行礼,随后,便是按次落座开宴。 因圣上久病未愈,太子为表孝心,宴上自不会用乐舞,众人便只饮酒畅谈。 云英带着两个孩子,与几位年轻的夫人坐在一处。 其中也有带着家中小儿同来的,便让几个孩子用了膳后,一起玩耍。 都是年龄相差不大的孩子,在一起追跑嬉笑,欢快极了。有几位夫人的目光在阿溶和阿猊两人的身上打转,忍不住道:“果然都是娘子亲自带出来的,皇子与小侯爷这般亲近,便说是亲兄弟,我们也信得。” 云英笑了,看着打定主意跟在阿溶身后的阿猊,淡淡道:“夫人说笑了,皇子金尊玉贵,是天家血脉,哪里是我们这样的小门户可以高攀得起的?要说兄弟手足,那得是血浓于水才行。” 那位夫人愣了下,忽而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赶紧噤 声,小心地看一眼云英。 方才也不知怎么,竟说出了那样的话,听起来,倒像是嘲讽这位娘子刻意攀附皇子一般。 都知晓这位娘子将小皇子照料得极好,尤其是端午那日,亲自替皇子挡了先皇后的那一下,足见忠心,她如今可是东宫的红人,深得太子殿下信赖,万不能轻易得罪。 好在云英并不在乎这些小事,只是笑着冲这位夫人点头致意,随即看了眼身边的丹佩和绿菱,示意她们带上两个孩子。 “今日玩得有些久了,白日便出了好几身汗,再这般贪玩,殿下该怪罪了,诸位夫人海涵,云英先失陪了。” 说罢,转身离席。 经过不远处的新人们的席面时,她看到傅彦泽的目光悄悄转了转。 第129章 登闻 吴王状告扬州知府未能维护治下安…… 他从座上起身, 同身边的几名同僚说了句什么,便扶着额慢慢退开了。 瞧那副面色涨红的样子,俨然又有些酒意上头了, 同僚们与他酬饮数次,已知晓他不善饮酒, 见怪不怪,没有阻拦, 只招了一名宫女,吩咐下一句, 便让下去了。 云英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有意放慢些,便在人烟稀少处停了停, 弯腰给两个孩子重新整了一下有些歪的衣襟。 “要玩小弓。”阿溶在云英靠近的时候, 糯糯开口, 吐字清晰明亮, 听得人心情极好。 小弓是宜阳殿中的两个小内监新替两个孩子做的,阿猊还小,手指不灵活, 玩起来时, 颇有些费劲,阿溶大上三个月,玩起来正正好。 “回去换身衣服便玩小弓。”云英笑着摸摸阿溶的小胖脸,又冲丹佩和绿菱道, “你们先带他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在外走走,方才吃得有些油腻,我在外走两步, 喘口气。” 丹佩立即想起离席前看到她吃的那两口炙肉,忙问:“可要叫人来陪着?便是夜间,也得防着暑气。” 酷暑之际,夜里不过稍凉快一分,多走几步,仍能热出一身汗来。 “无碍,我自己走走便好,今日人多眼杂,若太兴师动众,恐怕要惹人生疑。”云英对二人道,“快去吧,皇子等着玩儿呢,我一会儿便回去,至多两刻而已。” 两刻的确不久,想到先前太子的吩咐,丹佩和绿菱对视一眼,都觉得有道理,便点头答应了,一人牵着一个孩子,继续往宜阳殿行去。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云英放慢慢转过身来,刚一站定,就见到从阴影处走出来的傅彦泽。 “大人,”云英平静的面上浮现温柔的笑意,弯起的眉眼在幢幢灯影下显得格外动人,“多日不见,一切可好?” 傅彦泽的目光从她光洁的脸庞上拂过,没有流连,定在她身侧不远处未被灯光照到的黑暗中,薄唇紧抿,沉声道:“在下一切都好,不劳娘子挂心。” 云英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他仿佛在赌气似的。 距上次在侯府侧门外,她让穗儿将他劝走一事,已过去了那么久,他竟好像还在为此生气,不但自那以后,再没在侯府外出现过,就连最近两次到东宫赴宴,他也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对她视而不见。 今日,若非她提前让穗儿出府,给他递了张短笺,只怕他也还是那副要与她划清界限的样子。 原来还是个小心眼的男人,这个时候倒显出少年人的幼稚来了。 “大人这样说,岂非让我感到惭愧?”云英走近一步,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委屈和歉意,“上次的事,我还一直没有与大人仔细说清。” 傅彦泽的脸色在她走近的脚步里又红了一分,目光固执地盯着那片黑暗,冷冷道:“娘子不必同我说这些,且说今日让我在此相见,到底所为何事?东宫人多眼杂,娘子莫耽误时辰。” 云英没被他的冷言冷语吓退,仍是温言软语:“我不过就是想当面同大人解释那日的情形,哪还有别的事?” 傅彦泽眉头紧蹙,一副颇不耐烦的样子:“当日的事,不过是在下不顾时机,随意叨扰,教娘子不愿耽误时间罢了,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既然娘子没别的事,在下便先失陪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 “大人!”云英出声唤他,同时抬手,握住他的一只手的手掌外侧,“能否听我将话说完?” 傅彦泽的身子猛然一僵,一种无法言说的柔软触感自手掌边缘传来,起初只是温热的,很快,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际,那种温热就化成了刺痒,让他浑身上下的大多数感受都集中在那一处。 “娘子想说便快说,”他觉得自己应当用力甩开她,可真落到动作上,却只是轻轻转了转掌根,就算是拒绝了,“何必这样拉拉扯扯!” 这里到底是东宫,人多眼杂,万一被人发现,他们二人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云英自然懂得他的意思,却没松手,反而更不肯放开他:“我只担心大人生气,不等我说完就先走了。” 她说着,另一只手也抬起,握住他掩在袖袍下的手腕,引着他朝更隐秘昏暗的地方行去,以免被旁人瞧见。 傅彦泽一脸不耐与戒备,可脚步还是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好了,”待一停下,他又压低声催促,“快说吧!” 云英抬头望着他,这才轻声道:“那日我对大人避而不见,实在是因为知晓殿下很快也要驾临府中。” 傅彦泽没说话,紧抿的薄唇甚至有些发白,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这般僵硬,并非为她说出来的话,而是因为她放肆的指尖。 那只握在他腕上的柔荑先松了,却未完全挪开,还没等他喘一口气,那光滑中带着热度的柔软指尖,就那样若有似无地自他的腕间流连至手背,再从手背边缘轻扫而过,最后,落到他手掌的另一侧,再度握住。 如此一来,她便是两手分别握在他手掌的两边,将他的这只手牢牢抓住。 其实她没用多大的力气,本就是柔弱女子,那十根葱尖似的纤细手指,分明软得不像话,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轻易挣脱开来。 可是他没有。 方才还做了个样子,不痛不痒地转了手掌,此刻根本动也不动,就这么纵着她拉住自己,一点点靠近自己的身侧。 耳边还有她压低了声,带着点委屈的话音。 “大人有所不知,侯府的那道侧门,因开在偏僻的巷子里,巷子的宽度又恰好能容车马通行,十分方便,所以,殿下每次驾临,也都是从那儿入府,我恐大人在那儿逗留,酿成祸事,才让穗儿过去提醒,绝非有意避着大人。” 他一字一句都听进去了,反应却变得极其迟钝,好半晌也没明白过来她到底在说什么。 眼看她的目光变得迟疑,似乎因为他久久没有反应,又想开口说些什么,他想也没想,先一步不耐道:“娘子说完了?” 云英先是点头,再摇头,问:“大人可愿原谅我了?” “娘子将我想成了什么人?”傅彦泽脱口道,“我从没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实在谈不上‘原谅’二字。” 云英默了默,这少年郎果然还在嘴硬,也不知是谁,这两月里,数次对她爱搭不理,甚至视而不见的。 “多谢大人宽厚,”她低下头,先松了一只手,“是我多虑了,以小人之心,度了大人的君子腹。” 炎热的夏夜,傅彦泽竟莫名感到手掌的一侧袭来一阵凉意,紧接着,心头也有些怅然若失。 他咬了咬牙,猜测她是否该完全放开自己。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宴席上,原本平缓的欢笑言谈声忽然有了细微的变化,紧接着,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 似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停住了动作。 本就没有乐舞声,东宫的空气顿时变得凝滞,不远处,夜空中,隐隐传来一阵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咚——咚——咚—— 似乎是击鼓声。 云英和傅彦泽都暂时停了动作和话语,目光四下搜寻,想要辨别那鼓声的来源。 “是西面。” 傅彦泽低低开口。 云英也听出来了:“东宫西面乃是前朝衙署,这个时候,朝中官员早已散职回家,怎会有鼓声传来——” 说到这里,两人视线相对,皆愣了一下。 衙署之外,的确有一面高过人头顶许多的大鼓,那便是登闻鼓。 - 前庭之中, 众人正面面相觑,纷纷看向坐在首座的萧元琮。 “殿下,” 有一名离得近的官员,迟疑着开口,“这似乎是有人在敲登闻鼓。” 一经提醒,其他官员也觉有道理。 大周随前朝旧制,于京都宫城外衙署前设登闻鼓,专供有冤者申诉,伸冤者无论姓名,不拘身份,不分昼夜,皆可敲击。 只是,除京都外,各州府衙署前,也皆设有登闻鼓,各地百姓须先在各自的州府审理过后,再有不服,方可上京。 不论是百姓还是朝官,若敲击京都登闻鼓属越级,则立案提审前,提告者须得先受一道酷刑,以证明自己并非诬告,因此,这些年来,当真用上这面鼓的,屈指可数,入了夜才敲的,更是少见。 鼓已响了一阵,想来宫门处已有守卫前去处理。 就在众人要吩咐人前往探听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一名侍卫快步入内,拜在正中空地上。 都知晓他是来报登闻鼓之事的,既然已经闹到宫城来,自不会是什么秘密,遂未等萧元琮开口,下面便有人替他问了出来:“方才可是有人敲了登闻鼓?到底是何人,问清了没有?” “正是,”那侍卫点头,说到此处便有些犹豫,抬头看了一眼太子,“来人是——是吴王殿下派来的……” 众人都惊了一惊,不料已远在广陵,多时未再敢有任何动作的吴王,竟会派人上京来敲登闻鼓。 人群中,有人率先发问:“地方之事,敲登闻鼓,可是要受刑的,那人可曾先带去受刑?” 侍卫有些为难,迟疑道:“吴王封地在吴,姑且算地方的案子,可他也是圣上亲子,亲王之尊,唯有中央可审,说起来,又不算越级,是以臣等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此话也有道理,每桩案子隶属何处,自有讲究。 而萧元琮则迅速捕捉到了他迟疑的真正原因。 “来人所诉何事?” 老二专程送入京中敲登闻鼓,想必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见侍卫想上前来单独先说与他,他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测,干脆地摆手:“直接说吧。” 横竖瞒不住,不如直接说出来,也好让众人都跟着出一出主意。 华服之下 第144节 侍卫的脸涨红了,小心翼翼觑他一眼,片刻后,才说:“吴王状告扬州知府未能维护治下安宁,以至吴王就藩这三个月里,屡遭贼人暗算,前几日,又有一波贼人半道伏击,被王府府兵当场拿下,如今,已将人扭送入京……” 众人起初还没回过神来,不懂何时广陵城中的治安已落到如此地步,堂堂藩王竟能连遭数次袭击,闹到要直接状告知府,实在太过荒唐。 可再一转头,看到高座上的萧元琮已然沉下来的脸色,有人便很快反应过来,背后一阵寒凉。 吴王要告的,哪里是什么扬州知府,分明就是将矛头直指太子! 除了太子,还有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屡次派人到广陵城中袭击吴王?只有还没坐上皇位,仍旧忌惮着他的太子。 此事,东宫的属臣们几乎都不知晓,此刻听说,也都不愿相信。 素来仁慈的太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定是吴王就藩后,仍不甘看着太子渐入正轨,故意找茬来了! 然而,也有一些人留意到侍卫方才提到贼人被当场拿下,也扭送入了京都——想必人证和物证都已齐了。 “案属三司,眼下,该已分别通知过去,让人前来处理了吧?” “事关重大,必得要三司会审,绝不能容他随意诬陷!” “既是吴王状告,怎么不是吴王亲自来敲登闻鼓?此事恐怕于礼不合!” 一时间,属臣们议论纷纷,有几个喝多了的,才说几句,已面红耳赤,一副义愤填膺,甚至要争执起来的样子。 傅彦泽安静地在角落中坐下,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不知为何,如今的他,听说任何旁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都不会再感到惊讶。 大约是越发看透太子为人的缘故,他甚至不用说服自己,就轻易相信了这就是太子的手笔。不过,太子爱惜名誉,应当不会就这样被抓住马脚。 眼看殿中的嘈杂愈演愈烈,有了止不住的趋势,上方沉默许久的萧元琮终于开口。 “好了,诸位卿家的意思,孤都明白,既然敲了登闻鼓,就要按照规矩受案查办,今夜就到这儿吧,一会儿恐怕还要劳动三司的几位臣工们忙碌一宿,明日早朝时,也好直接将事情拿出来,共同商议。” 他的表现十分坦然,似乎半点也不觉得惊慌,让许多方才心生怀疑的臣子们暂时放了心。 众人再顾不上饮酒,纷纷放下酒杯,自榻上起身,一一行礼告退。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回去的路上,傅彦泽先与几位同僚同行了一路,到分岔口时,各自分开。 他先回了一趟位于怀远坊中的家,将身上的官服除下,换上一身寻常的深色胡服,同母亲打了声招呼后,便再度出门。 这一次,连马也未牵,只身走了出去,趁着夜色,上了坊门边一辆将将停下不久的小巧马车。 第130章 闺房 这才是真正的她的闺房。 那是城阳侯府的马车, 正是云英每日出入东宫所乘的那辆。 不过,如今车中坐的,却不是意料中的云英, 而是她身边的侍女茯苓。 傅彦泽一进去,便感到有些后悔, 又不好立即转身下车,只得僵在座上, 进退两难。 茯苓看出他的尴尬,掩唇笑了笑, 指着身侧一个油纸包说:“娘子已先回府了,奴婢是来替娘子买平康坊的羊肉胡饼和毕罗的。” 妇人怀胎,似乎胃口也会变得刁钻, 有时忽然想吃些身边没有的东西。 傅彦泽记得幼时见过邻家的阿叔赶在城中宵禁前, 到铺子里替自家娘子买吃食, 差点被差役拿下的事。 京都城中也有宵禁, 虽比别处都要晚上许多,但算算时辰,此刻距各坊门关闭, 也仅有两刻, 他本以为那女人只回来的路上在怀远坊外逗留片刻,说完话,他便再回去,谁知, 她只派了个婢女过来。 “那便请转告娘子——”他心中不快,但对着婢女,也不便发作,正待将要说的话让这位婢女转达, 却被她笑着打断。 “大人别忙,奴婢愚钝,恐记不住大人的话,娘子正在府上等着,大人有话,还是亲自对娘子说吧。” 她的话才说完,马车已缓缓启动。 傅彦泽皱眉,心里算着时辰,此刻去侯府,必赶不上在宵禁前回来了。好在他有官身,按京都衙署的规矩,六品及以上官员,每季有一次在宵禁后通行的机会。 这并非是要给官员们特权,只是每季都有那么几日,朝中政务格外繁忙,不少官员会选择留在衙署中,待处理完当日事务再回府歇下,有时,官员们被圣上、太子等召见,也会误了时辰,所以才额外多了这条规矩。 大不了,他宵禁之后用了这次机会便是。 夜间道路畅通,大约为了让那女人趁热吃上胡饼和毕罗,马车也行得快,不过一刻工夫,就进了延阳坊。 傅彦泽一路无话,又不好多看面前的这名婢女,只得用心留意外头的情况,待马车靠近那条巷道时,便自觉准备要下车去。 谁知,马车就那样径直从巷口经过,没有半点停留的迹象。 他心中狐疑,刚要询问,就听茯苓道:“娘子吩咐了,让直接将大人带入院里,府上人多眼杂,娘子若夜里到侧门外见大人,只怕不方便。” 马车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从正门驶入侯府,停在云英所住院落的垂花门外。 夜色中,穗儿已等在阶上,待车停稳,便说:“可算回来了,娘子已问过两回。” 她说完,让到一旁,目光再次四下扫视一番,将车上先下来的傅彦泽迅速让到院中。 待那道垂花门关上,周遭的气氛才慢慢缓和下来。 然而,傅彦泽的内心却有了另一种可怖的错觉,仿佛自己走进了一处完全不该进入的逍遥窟。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京都公侯的府邸。 在此之前,他只进过天下文臣之首齐慎的府邸。 齐慎是文官清流,一生廉洁,从先帝到今上,数次提出要为他赏赐宅院或是扩建府邸,都被他拒绝了。 他的宅院位置极佳,却数十年如一日的简朴实在,在整个京都的官员住宅里,也不过算中上。 而城阳侯府则不然。 这是数代簪缨、位列公侯的权贵之家,又都是武将出身,不似文官那般讲究清誉,这座府邸,便是真正显出京中权贵们那让寻常百姓感到窒息和震惊的华贵。 哪怕宅邸已在先前的抄家中,被生生“剥”下了一层金玉皮,余下的骨架,也足以让傅彦泽忍不住屏住呼吸。 尤其是这座院落,是云英常住之处,那便是女子的“闺房”,如大周这般民风开放,外男也不该轻易进入女子闺闱。 此刻,这座点了数十盏花灯的四方院落,就像用鲛绡绫罗、金银玉石堆砌出来的牢笼,将他引诱入内,再趁他尚未反应过来,或是有意沉沦的时候,牢笼的门已被悄然锁上。 “大人,”在后头关好门的茯苓和穗儿见他就这样呆站在院子中央,既不进去,也不说话,不禁笑着提醒,“娘子在房中等着呢。” 傅彦泽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仿佛自己的某种阴暗的念头被人直接点出了一般。 幸好院里的灯光带着暖黄的色调,打在他的面上,倒将那层红掩去了许多。 他紧抿着唇,尽力让自己的神情显得自然,顺着穗儿指的方向,来到正房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一掌宽的缝隙中,明亮的光丝绸一般泄出,还没入内,就已有若有似无的幽香自其间溢出,萦绕在他的鼻尖。 那是果木花草的芬芳。 他恍了恍神,推门而入,绕过正中空无一人的明间,行入内室。 那女人正坐在榻边的脚踏上,一手支在榻沿处,另一手则一下一下轻拍着已渐入梦想的稚儿。 安宁温馨的气氛里,是稚儿悠然绵长的呼吸声,和母亲柔和缱绻的低声吟唱。 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她回过头来,那种独属于母亲的慈爱神色还未褪去,明亮的眼睛对上他时,闪了闪,纤长的食指竖起,压在双唇之间,示意噤声。 傅彦泽一时进退不得,只得木头似的站在原地干等着。 在好容易睡着的小儿面前,他感到自己连呼吸都该屏住。 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看着云英轻手轻脚自脚踏上起来,吹灭内室的蜡烛。 这一小间屋子顿时陷入黑暗,只有他身后明间的灯光透过来,朦胧地打在她的面颊上。 “呆站在这儿做什么?”轻柔的声音传来,像飘忽的羽毛,挠着他的耳际。 不知何时,她已行至他的面前,在距他不到两寸的地方停下,美丽的脸庞抬起,沐在极其朦胧的灯光里,衬得那一双眼睛越发明亮。 “那我到底该在哪儿?”傅彦泽的脑海已成了一团浆糊,想也没想,便低低地问。 自进了这院里,他便感到无所适从,不论站在哪儿,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云英不禁轻笑一声,眼眸弯起,方才还是充满慈爱的母亲,眼下已又成了风情万种的妇人。 傅彦泽的呼吸滞了滞,喉结无声地上下滚动,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他面前,却好像已有无形的钩子,将他牢牢勾住。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他的一只手,带着他重新回到明间,穿堂而过,去了另一边的寝屋。 傅彦泽感到自己浑身的感官都消失了,只被她握住的那只手仍有触觉,情不自禁地回握住她,整个人如提线木偶一般,被她引至另一边,待脚步停下,才恍然回过神来。 这是一间布置清雅的寝屋,香案、插屏、妆奁、纱幔,都是素净的样式,没有过分妆点的痕迹,只是架子上挂着的女子贴身衣衫,和床榻边悬挂的花草香囊,这些过分私密的物件,无一不显示出,这才是真正的她的闺房。 “好不容易将阿猊哄睡了,可不能再吵醒。”进了寝屋,云英又将他引至榻边坐下,握住他的那只手自然地松开,“他今日与皇子玩得太疯了些,回来的路上也不曾消停,方才带他沐浴,又泼了我好一身的水。” 傅彦泽根本没有仔细听她说的话。 他的全副心神起先只集中在被她握住的那只手上,等感到她松开了,正觉怅然若失,一眨眼,又见她已在自己的身边坐下。 这是她的屋子,她的坐榻,无可厚非。 榻不算十分宽阔,方才他坐下时,恰在正中,已占去了许多位置,她能坐的,也不过就是个角落,两人之间,仍旧隔了不到两寸的距离。 在明亮的灯光里,他这才看清她的衣着装扮,同在宫里时,已大不一样。 在东宫时,她的衣裳样式与那些官员家中女眷相像,虽缀饰上朴素些,但因样貌出挑,哪怕只描了眉,点了唇,看来也如盛装过一般,瑰丽大方,引人注目。 而此刻,回到闺闱中,那一身稍显端庄的衣裳已经褪去,换了夏日居家时常见的素纱薄裙,质地轻而透,坐在灯下,那美丽的肌肤与身段若隐若现,原本如云一般堆叠成髻的长发也已披散下来,被她拨拢到一边,坠在肩前,柔顺亮泽,将那张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蛋更衬得小巧精致。 面上铅华洗尽,露出白皙水润的肌肤底色,稍淡几分的唇色,与眼下两抹浮起的淡青色,非但没有让她黯然失色,反而更有种清水芙蓉的动人之姿。 这是深闺妇人夏夜入睡前随性慵懒的模样。 傅彦泽看得眼花缭乱,久久没有回神,直到抬眼时,猝然对上她带着疑惑的目光,才一下清醒许多。 他忍不住回想她刚才的话,带着孩子沐浴,被泼了许多水……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一间雾气氤氲的浴房,女人半跪在给孩子清洗的浴盆边,披衣散发,半身湿透。 水雾朦胧缠绕,他看不清雾气之下的许多东西,可那张漂亮的脸庞转过来时,却与曾经在东宫偏殿外,自门缝里看到的那张脸重合在了一起。 那将痛苦和欢愉揉在一起,看得人脸红心跳,连呼吸都忘记的表情,一下变得格外清晰。 原来他一直没有忘记过那天的事! “大人?”云英出声唤他,“脸色怎么这样红?屋里已放了冰,是不是喝多了酒,身上发热?” 她说着,竟就要抬手摸过来。 傅彦泽猛然瞪大眼睛,身子急急后仰,也顾不得身后根本没有隐囊支撑,仰至一半,就要跌下去。 华服之下 第145节 云英见状,原本要抚他额头试温的手赶紧抓住他的胳膊,想将他扶正,可隔着衣袖的五指才刚收拢,他的身子就变得更加僵硬,一个不小心,直接带着她一道倒了下去。 砰地一声闷响,他的后背直接砸在地上,紧接着,胸前又是一阵温软,是她面朝下,压到了他的身上。 “你——” 他瞪眼瞧她,刚想开口,就被她一根指尖点在唇上。 “嘘——别吵到孩子。” 絮絮的低语,成功止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让他忍不住用深深的呼吸来缓解内心难以言喻的紧张情绪。 少年郎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连带着压在身上的女人也随之一上一下,摇摆不定。 他感到更痛苦了。 周遭的空气仍是静的,没有听到孩子的哭闹,云英这才想起他方才直接砸下的后背。 虽然坐榻极矮,但她还是关心地问了一句:“大人疼不疼?要不要紧?” 傅彦泽紧抿着唇,想催她下去,可是不知为何,没有开口,最后冷着脸,双手虚扶在她身子两侧,腰腹一用力,自地上坐起,用行动给出答案。 他始终记得她已怀有身孕,虽也疑惑为何半点看不出来,但动作间,都十分小心。 云英 原本就将重量完全压在他的腰腹间,不料他如此轻松就起来了,那股力量,竟比她原本想象的要大上许多,不由有往他腰间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得文质彬彬的少年郎再度面红耳赤。 “娘子该起来了。”他低着头,示意她起来,随后重新坐回榻上,这次可不敢再坐在正中,而是往一侧让了让,有意保持些距离。 “登闻鼓是吴王的人敲的。” 他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夜访侯府的目的,是她想知晓方才发生的事,请他过去看看情况。 “状告扬州知府失职,致使吴王殿下就藩这三月里,屡遭暗算。” 云英听他开始说正事,便也不多引逗他,而是坐到一旁,认认真真听着他将方才在宴上,太子与众人的种种反应。 “大人方才说,人证和物证都一并送入京中了?” 傅彦泽点头:“虽未见到到底是什么人证和物证,但那名侍卫是这样说的,其中,应当有这次出手的恶徒。” 云英不禁笑了一声:“的确是他的手笔,一下命中要害,我猜,那送入京中的恶徒,定然出自羽林卫,又或是很容易便能查到同羽林卫之间有关联。” 不用半个字提醒,云英就猜到了萧琰的用意,什么扬州知府,他要告的分明是太子,闹到要用登闻鼓的程度,为的就是要让百官一起看看。 他甚至不选在清早朝会前后击鼓,而是挑了夜里,衙署的官员们都已回府之时来敲,偏要将已歇下的三司官员们一个个再拉回来处理公务,这正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 只要事情牵到羽林卫,太子便脱不了干系。尽管按照太子一贯的行事,定然不会给别人留下把柄,一旦牵扯到羽林卫,定会有人主动出来认罪,一力承担下这一切,但朝臣们都会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从前,太子能以处处受压制,遭郑氏暗算为由,表明自己不得不如此做,而如今,他已掌大权,这三月里,吴王也再没有过半点逾越之举,这般暗中行事,几乎就是将太子不愿意被旁人看到的心思直接摆到了明面上。 这些,傅彦泽当然也都猜到了,并不觉得奇怪。可是,看到她这一副半点不觉惊讶,反而意料之中的样子,他的心头涌起一阵说不出的不快和怀疑。 “娘子似乎很了解吴王殿下。”他冷着脸道。 云英面上笑意一顿,转眼看着他,说:“吴王殿下素来放浪不羁,行事虽直来直往,却又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 此话不错,傅彦泽的面色稍有和缓,然而,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却听她话锋一转,柔柔道:“不过,我的确有一件与吴王有关的事,想请大人帮忙。” 第131章 同屋 我……宿在何处? 少阳殿中, 萧元琮单独召见了刘述。 今夜刘述本不当值,傍晚前,先带着妻子探望了殷大娘, 随后又一同回家中。 他已成婚近一年,夫妻恩爱, 感情甜蜜,前几日, 妻子身有不适,他特意请了宫中尚药局的女医为其诊脉, 竟是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欢喜之余,他心里也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既有紧张, 又有担忧。 他担忧妻子的身子是否能吃得住生产的危险与痛苦, 也担忧自己的将来, 能否安稳度日, 和妻子一起,看着他们的孩子平安长大。 从前,至少在接替靳昭的职位, 成为中郎将之前, 他不曾料想过,自己可能在这条路上走不长远。 那时,他虽已是副将,在羽林卫中, 除了靳昭,便数他的话最有用,可到底还不是说一不二的时候,平日大多听命行事。靳昭是个实在厚道的人, 身为中郎将,发号施令的同时,也替他们这些手下担了许多风险。 太子有许多秘密,旁人或许不知晓,但羽林卫身为他的左膀右臂,免不了要在他不方便时,替他暗中处理些棘手之事。 过去,是靳昭在其中斡旋,能不必他们下面人沾手的,靳昭都自己处理了。 原本他身在其中,尚不觉作为中郎将要承担多少,如今,事情统统落到他的肩上,他才明白到底有多艰难。 近来,随着太子和吴王之间的势同水火、针锋相对,他越发提心吊胆,知道生与死之间,仅一步之差,走对了,日后仕途必将一路扶摇直上,若走错了,那武家父子的下场,很可能就是他的明天。 而现在,跪在少阳殿里,他已隐隐感知到自己似乎走到了尽头。 “他捉到了活口,”坐在高处的萧元琮面无表情道,“直接将人送入京都,方才,已被三司关押了去。” 刘述不用多问,已猜到被拿住的人是哪一个。既然没有想办法自尽,嘴巴便必然是不牢靠的,押入三司后,要不了多久,就会全盘托出。 他低着头,闭了闭眼,心底感到一阵疲惫和绝望。 太子自然也早就知道了,他不用再多解释,只要给出个善后的办法便好。 “是微臣处事不周,”他在地上重重磕头,低沉而平静的声音从干哑的喉咙间溢出,“数次安排,皆没得手,如今,还给殿下惹出祸端,微臣罪该万死。” 萧元琮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面无表情的脸庞动了动,和缓下来。 “你已做得很好,孤知道你尽力了,”他轻叹一声,自榻上起身,走近两步,弯腰将刘述扶起来,“是孤小看了老二的实力。如今想来,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小身强体健,喜欢与军中武士们厮混,父皇宠爱他,便专为他选了近百儿郎,陪他习武、历练,后来,这些人便成了他的府兵,又替他操练出那一整支队伍来。去岁,他亲自带兵上阵,剿灭许州匪寇,干净利落,速度之快,令人叹服,必是有几分本事在手,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刘述听着这一番话,心中愈感惭愧万分。 这些本也是他该意识到的事。其实早在亲眼看着吴王逃出朱雀门的时候,他便已意识到了,可是那又有何用? 为了暗中行事,他每次只能派出三五个人,而他们要面对的,是被一堵堵高而厚的墙层层围起的吴王府,和整整三千名训练有素、能以一当十的吴王府兵。 若给他三年,兴许他能不负所托,寻到机会一击毙命,可如今不过三个月,吴王一次也没出过王府,这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是微臣无能。”他颓然地低下头,说出太子想要从他口中听到的话,“请殿下放心,此事都是微臣为了替殿下分忧,自作主张惹出的祸事,与殿下没有半点干系。” 萧元琮看着他,摇头:“刘述,你何必如此?” “这本就是事实,”刘述说出早在两个月前,就已想好的话,“是臣自作主张,下面的人听的都是臣的命令,从来不是殿下的命令。” 毕竟也在东宫任职多年,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事。 不同的是,对于那些将气节看得比天都大的文臣而言,太子的确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让他们“自发”维护东宫的利益,而对于他这种没怎么受过圣贤熏陶,又心思单纯的武人,须有更多明示才行。 这一次,暗中出手除掉吴王的安排,的确是太子亲口说出来的,直到最后布局时,他才恍然大悟,此事绝不能与太子有半点干系,只能是他一人所为。 他和靳昭不一样,虽也多少受过太子的提拔和关照,但终归没有救命的那层恩情,且从前的 太子,也不敢直接对什么人出手。他对太子,没有那么多奋不顾身的忠诚,如今扛下一切,也只是迫于形势而已。 萧元琮再次叹了一声,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轻声道:“可惜了,你原也是个可造之才,假以时日,沿着孤过去给靳昭铺下的路走,早晚能接掌京都城防。” 刘述没有说话,他认命了,什么前程,对于眼下的他来说,不过是空想,他只希望自己的牺牲,能换来家人日后的安稳。 萧元琮似早看穿了他的念头,顿了顿,说:“孤记得你去岁中秋之前才成了婚,算算时日,才刚要满一年。” 刘述麻木地点头:“蒙殿下记挂,臣万分惭愧,去岁婚筵上,殿下还亲自命人赐给臣与内子一对金玉紫霞杯,臣与内子感激涕零,莫敢忘怀,如今内子已有了身孕,更说,要将那对杯当做传家宝,传给儿孙们。” 他的妻子出身普通军户之家,没见过多少世面,对新婚当夜得的那份赏赐,一直十分感念,他也一直觉得,那份赏赐,代表着殿下对他的看重。 “你跟在孤的身边这么多年,一点不比靳昭短,你的忠心,孤也都知晓,”萧元琮给出了自己的承诺,“你家中的妻儿老小,孤定会替你照拂好,也不枉他们这些年来对你的体贴和照顾。” 刘述感到鼻尖一酸,一股难以抑制的情绪奔涌而来,积聚到眼里,都化作泪水,差一点点就要溢出。 “多谢殿下。”他咽下喉间的哽咽,压低声说完,便行礼退下,踏入黑暗的夜色中。 - 正门处传来“吱呀”的响动,似乎有人走了进来。 脚步已是放轻了,只是踩在木质的地面,仍有细微的声音,那声音从明间往寝屋来,越来越近。 傅彦泽没说话,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浩然正气的样子,心里却忍不住感到不快。 果然,还是有求于他,才会有今晚这一遭。 来人是茯苓,她手里捧着一只托盘,盘里盛的是她才买回来的两块胡饼和六枚毕罗,在暖黄灯光下,还闪着一层诱人的油光。 “娘子要的点心,”她笑着将瓷盘与两副竹箸搁到案上,“方才有些凉了,奴婢又到膳房去热了热,眼下还烫着,娘子小心些。” 说完,便退了下去。 云英看到点心,双眼发亮,也不急着继续方才的话,而是伸手举箸,夹起一枚毕罗。 应当是这家铺子独创的做法,卷成半截食指大小的毕罗,同外头常见的毕罗截然不同,外头裹的是洁白的面皮,未经油炸,似乎只是刷了一层薄油,在笼屉中蒸了一蒸,虽泛着油润的光泽,看起来却并不觉腻。 那白润的一截,被细箸夹着,小心送入微张的粉色樱唇中,却并未完全塞进去,仍留了小半在外,那两片粉色的湿润的唇瓣就已裹了上来,软软地贴住毕罗洁白的面皮。 粉与白相映,交接的那一瞬,被遮挡住的整齐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下,将毕罗自中间一分为二,半截彻底埋入湿润的口中,余下半截则仍被夹着,悬在半空中,等待着下一次被含入口中的机会。 那两片樱色的唇,原本只是湿润的,像吸饱了水的衣裳,丰沛而饱满,被那洁白的面皮擦过后,正中留下两抹透明的油渍——原本的唇色未被掩住,只在灯下添了一层夺目的光泽。 傅彦泽看得神思不属,原本一本正经搁在膝上的双手不知为何,已悄然收紧。 云英目光流转,举箸的手顿了顿,在他的视线里,放慢动作,将那剩下的半截毕罗缓缓送入口中,再细细咀嚼,直到完整地吞咽下去。 “大人,”比方才又亮了几分的唇瓣张合不定,“瞧什么呢?” 傅彦泽猛然回神,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艰难地移开视线,说:“娘子在宫中没有吃饱吗?” 云英摇头,笑道:“没有,我近来稍有害喜,在宫中实在不敢多吃,否则,被夫人们瞧出来就不好了。” 那些妇人中,有不少都是生养过的,她稍有破绽,定会被发现,只好多克制些,好在,少吃几口,在她们看来,不过是为了保持身型轻盈而有意克制,并未起疑。 她说着,又夹起一枚毕罗,想了想,却送到另一只小碟中:“大人也尝一尝,这一家的毕罗,在京中也算一绝,今日茯苓运气好,这么晚过去,竟也买到了。” 傅彦泽看着面前多出来的一副箸,知道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没什么好推辞的,只是想起她方才夹起这毕罗时,用的是她自己的那副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滋味。 他沉默地举箸品尝,细细咀嚼,也不知是不是早已感到麻木的缘故,根本尝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 “多谢。”他干巴巴地说完,看着她颇有兴致地又一连吃了三枚毕罗并半块羊肉胡饼,自己则再没动过筷。 云英也不劝食,自己吃饱了,便轻声唤茯苓送了竹盐水进来漱口,再将桌案收拾好出去。 傅彦泽看着她不紧不慢的动作,终于在茯苓再次退下后,忍不住问:“娘子到底还要我做什么?” 华服之下 第146节 云英吃得饱了,原本十分平坦的小腹终于微有凸起,掩在轻薄的纱衣下,颇有了半分孕味,脸庞也因此更有血色,在灯下如盛放的富贵之花,娇嫩欲滴。 她笑着看向他,轻声道:“我想请大人替我给吴王递个信。” 傅彦泽的面色倏然变得难看。 “你——”他瞪着她,提声想喝斥,刚出口一个字,想起另一边的寝屋里,阿猊还在酣睡,只好又压低声下去,“你怎能如此荒唐!” 云英被他吓了一跳,一手压在胸口起伏处,轻轻拍了拍,说:“大人此话何意?” 傅彦泽脸涨得通红,不知她怎么还能这般明知故问——她腹中怀着太子的孩子,又私下同他在闺房相见,如今,还要他替她给另一个男人传信,世上哪有如此荒唐之事! 除了“水性杨花”,他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词来形容她的所作所为。 可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愿承认,自己在其中,也早已模糊了初衷,怀着不该有的私心。 “眼下东宫查得这样紧,”他只好绞尽脑汁,想出个理由,“怎可如此冒险!万一被发现,谁也躲不过!” 不光是他要被连累,便是她,依靠腹中的孩子,也不见得能安然无虞。 “娘子便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也该谨慎些,莫再做这样荒唐的事!”他说得苦口婆心,因为表情太过严肃,满腔的情绪又无法通过话音发泄出来,非得压低了说,连眼眶都憋得红了。 云英眨眼看着他,慢慢叹了口气。 “大人说得不错,可我这样做,也正是为了腹中孩子的将来考虑。”在傅彦泽满脸不相信的表情下,她轻声问,“大人当真觉得眼下大局已定,太子便是最后的赢家?” 傅彦泽表情一僵,没有回答,心底却有个声音悄悄说:还不一定。 “总有个你死我活,只是还没到时机,”云英靠近一分,跪坐在榻上,双手支在身前,上身前倾,在离他耳畔两三寸的地方轻声道,“要等到——” 后面的话,傅彦泽迅速接上了。 “——驭龙宾天之时。” 短短六个字,他将声音压到低得不能再低,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太子和吴王之间,总有一个要死。 “傅大人,”云英知道他很聪明,一定什么都明白,“我只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而已。难道你不想吗?你的抱负,你的志向,你的才华,只有一步步走实在朝中的路,像齐侍中那样,屹立三朝不倒,才能实现、施展啊。” 她说话的时候,身子又前倾了少许,与他耳畔的距离缩短了一般,一缕缕湿润的热气已萦绕至他的耳廓,一字一句有了意识,直钻入他的耳中,朝着心头袭去。 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身体像被一把无形的刀从中劈成两半,半边被烈火灼烧着,完全僵住,除了她周身散发的热度和幽香,再感受不到其他,另一半则被不间断地泼着冷水,让他不得不冷静地思考她说的话。 太有诱惑力了,不论是她的人,还是她的话。 额角有细汗渗出,一根葱尖似的食指轻轻拂过,激得他后背一麻,飞快地攥住她的手。 他想说,自己不是那么“卑鄙无耻”的人,可话到嘴边,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不会要大人递什么大逆不道、密谋反叛的信,也不必大人费心送往广陵,只要想办法交给那敲响登闻鼓之人便好,”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煎熬和犹豫,不用他回答什么,“大人可耐心考虑,明早大人离开前若是答应,我便将信交给大人,大人可先看一看,如无不妥,再带出去。” 傅彦泽感到自己忽然无法思考,所有的心思都只停留在“明早”二字上。 “娘子这是何意?” 云英顿了顿,身子退开,不解地看着他。 “已是宵禁时刻,大人难道还要回去?岂不让人猜疑?还是大人担心老夫人?” 傅彦泽自然不担心母亲,虽然他出来前,并未说要在外留宿,但母亲素来 不大管他的事,知道他做事从来有分寸,一个晚上不在,不会太过担心。 他想的是别的。 “我……宿在何处?” 云英指了指他们正坐着的这张坐榻。 “侯府虽大,可人多眼杂,只有此处最安全。” 傅彦泽感到一阵干渴,脸已红得不能再红:“我睡在明间里。” “大人难道想被阿猊瞧见?” “男女有别。” 哪有女人就这样邀外男与自己同屋而眠的! 云英沉默一瞬,说:“大人放心,我怀着身孕,不会对大人做什么。明日一早,茯苓会再出一趟府,去替我买早膳,到那时,会将大人一并带回怀远坊,不会误了上朝的时辰。” 第132章 出京 看来,年关前后,便是他谋算的最…… 傅彦泽当真在坐榻上卧了一夜。 这一夜, 他几乎没有真正睡着过,模糊间,总是提着一分神在, 明明隔了数丈的距离,却仿佛能感受到她深长的呼吸一般。 屋里搁了冰鉴, 本该半点不嫌闷热,可他还是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发汗, 烦躁的感觉挥之不去,像坐在小舟上一般, 飘飘荡荡,朦胧不清。 清早起来,也是那个女人披衣散发, 亲自下榻来唤。 她当真说到做到, 什么也没对他做, 见他起来, 朝他手里塞了未封口的信,便轻掩秀口,打了个哈欠, 又回卧榻上睡下了。 傅彦泽呆呆捏着那信, 看着她的背影,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掩在衣裳之下的身躯十分不对劲。 “大人自己决定就是,若不愿帮我,便将信烧了吧。” 背对着他的女人忽然开口, 声线慵懒,似乎已要再度陷入梦乡。 那种说不出的亲昵感,让他后背再次流过一阵麻意,直钻下腹。 他闭了闭眼, 屏住呼吸,再不敢久留,就着案边的水盆,快速洗了把脸,便匆匆离开,一直到侯府的马车踏着熹光停在家门外,才松了一口气。 那信就塞在袖中,他一路上都没打开看过,此刻,向母亲请过安后,趁着独自回屋更衣的工夫,才敢取出,就着还不算太敞亮的光线,迅速浏览。 的确如她所言,没什么特别的话,不过是几句不痛不痒的问候,言辞只能算流畅,没有太多修饰,客客气气、平平淡淡。 若非要挑刺,便是信的结尾,提到陛下卧病日久,圣躬渐衰,要吴王早些看开,不要太过担忧。 这似乎是在提醒吴王,圣上恐撑不了太久,要早做准备。 可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封信,的确只是为了透个态度而已。 傅彦泽忍不住怀疑,她腹中还怀着太子的孩子,这对吴王来说,分明是个隐患,她凭什么觉得,就这样一封不痛不痒、毫无用处的短信,就能换来有可能在争斗中得胜的吴王将来的心软? 难道就因为吴王当初从京都逃出时,她曾暗中帮过一把?在他看来,那点帮助,对吴王而言只是可有可无。吴王从小在京都长大,不可能一点根基也没有,没了她,自然还能有别的办法。 她和吴王之间,似乎还有他不知道的纠葛和关系。 这个推测,让他心口有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怎么也挤不走,就连捏在手里的信笺,都变得有些碍眼。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敲门声,母亲在外提醒:“时辰不早,莫耽误了上朝。” 他这才回过神,猛然发现已快过平日出门的时间了,赶紧梳洗更衣,将那信重新塞回袖中,连早膳也来不及吃,只咬了两口蒸饼,便骑马离去,这才没误了时辰。 本该是踩着最后半刻的尾巴入宫,谁知,还没等他下马,就远远瞧见,衙署门口,通往宣政殿的路上,不少身着朝服的官员们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议论着什么。 傅彦泽不明所以,但心下已有预感,想必与昨夜的登闻鼓有关,待将马儿送至马厩,快步走近时,才发现是有人跪在衙署的门口。 不是旁人,正是现今的羽林卫中郎将刘述,而他正面所对的,则是御史台的衙署。 有几名差役已从衙署中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将刘述押进去。 “中郎将是过来自首的!”傅彦泽的耳边传来一位年轻同僚的低语声,“他认下了刺杀吴王的事,说是自己贪图权势富贵,希望能让太子殿下万无一失地登上大位,好确保他未来仕途平顺。” 傅彦泽看着在差役们的包围下,麻木地朝御史台门内行去的刘述,没有说话。 旁边的同僚似乎还沉浸在震惊之中,继续喃喃道:“不应该啊,我同刘小将军相识已近三年,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说到这儿,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收声,不再说话。 旁人不识刘述为人,八成猜不到其中内情,而他们这些东宫的属臣就不一样了。 不是没人为了保护太子而“牺牲”,可那都是真正为形势所迫的无奈之举,如今太子应该不需要这样的保护才对…… 傅彦泽沉默片刻,对此没说半个字,只看向不远处的宣政殿,沉声道:“走吧,该上朝了。” 说罢,不再停留,提步继续前行。 藏在袖中的信笺在这时格外有存在感,不断提醒着他,昨夜那个女人在他耳边说出的那一番话。 许多事,想要实现的前提,都是活下去,是屹立不倒。 她太过冷血。 虽然从前与她相交甚浅,但冥冥之中,他能感知到,最初,在西市外,第一眼遇见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比寻常女子稍多一丝心眼的聪明人而已,而现在,她身上的那种冷血,正在一点点被放大。 是天性如此,还是时势造就? 傅彦泽不知道,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竟有些认同她昨夜说出的话。 - 朝会之后,齐慎留了下来,第一次对萧元琮的行事直接提出反对。 “殿下不该让中郎将担下一切。” 萧元琮的面色有一瞬间僵硬,随即慢慢露出愧疚的神色:“学生惭愧,处置不当,让老师失望了。可刘述已认罪,事已至此,无法更改。” 齐慎苍老的眼中浮现出怪异的情绪,直言道:“朝中屡出削藩策,吴王皆有顺从,无不遵守,殿下若稳得住,迟早将其彻底解决。刘小将军虽不似靳将军那般出挑,但也绝对忠于殿下,先前靳将军被调走,他也算临危受命,并无过错。” 萧元琮紧抿着唇,不接他的话。 片刻沉默后,齐慎不再追究过去,只问:“眼看中郎将的位置又要空出来,殿下预备要何人接任?” 刘述本就是从副将提拔上来的,位子还未坐稳,就又要换人,羽林卫如此重要,是太子最贴身的护卫,统领之人频繁更换,混乱之下,恐留疏漏。 萧元琮知晓这是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他心中早有打算,只是不好明言,便说:“孤也正为此事忧心,眼下只能暂请副将代行职权,到年关前后,若天下太平,恰好请诸将入朝,到时,靳昭回京,也能替孤好好挑一挑人。” 派出地方,掌握军权的将领,绝没有再回京都,当个小小侍卫长的道理。齐慎心里压着这句话,到底没有说出来——太子不可能不明白。 - 登闻鼓的案子因为刘述的主动认罪而进展极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原本被状告的扬州知府 便彻底洗清“嫌疑”,接下来审查的重点,就是每一次刺杀的具体情形。 这些,已不再是朝臣们关心的重点。 华服之下 第147节 先前随着吴王离京,而逐渐消失的紧绷气氛,正在朝中悄然卷土重来。 广陵吴王府中,府兵们听说刘述顶罪之事,则一片唏嘘。 都是在皇子天孙的手下做护卫,他们对刘述的遭遇,自然更能感同身受,不过,相比太子,他们坚定地相信,从小在军营里与他们一道习武、一道长大的吴王,绝不可能就这样舍弃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就像当初,明知端午有变,自己仍留在京都,却让他们中的大多数提前分批离开,最后从朱雀门冲出重围时,他也没有抢在前面,而是自己以身涉险,亲自斩了刘述的马,带着他们来到广陵。 这样的消息传来,反而让广陵的这三千府兵,更加凝聚一心。 这些,都是萧琰意料之中的事,听完手下的回报,他不过一笑了之。 真正让他有一丝诧异的,是从京都送来的一张信笺。 要千里迢迢递过来,风险太大,所以结尾处既无署名,信中也只是些不痛不痒的问候之言,可那上头熟悉的字迹,可不就是出自那个女人之手! 萧琰捏着薄薄的纸片,来回看了好几遍,又拿高些,凑到鼻尖嗅了嗅。 这信笺辗转多日才送到他手里,便是真熏了香,也早散得一干二净了,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嗅到了什么气味。 是那日埋在温香软玉间时嗅到的幽香。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额角隐有青筋浮现。 已近秋日,持续了一整个夏天的躁动分明已冷却下来,可他满身积聚的蓬勃欲望,却一点也没有冷却的意思。 每日不间断的大汗淋漓的习武,也没能发泄出去一星半点。 那个女人真是不要命,这种时候,还不忘私下给他递信。看来,她并不情愿留在萧元琮的身边,还没对他这个“失势”的藩王彻底失去希望,又或者,根本就是后悔了。 不会让她等太久的,到时,他要让她心服口服。 - 九月末,天气渐渐转凉。 对于身体虚弱的长者而言,每一年的秋冬,都如一道坎一般横亘在眼前,一不小心被绊倒,便很可能再也爬不起来。 今年的秋冬,对于已卧床数月的圣上而言,比往年更艰难无数倍。 真正的冬日还未来临,圣上便已两次倒下,虽到最后都救回来了,但也只那半口气吊着,每日能清醒的时间,更是缩短到不足半个时辰。 礼部的官员们,已在着手准备天子身后之事。同民间百姓的忌讳不同,天子的身后事,往往提前许多年便开始准备,耗时久的,劳民伤财,十几年建一座地宫,也不在少数。 今上并非穷奢极欲、暴敛横财的昏庸君主,陵寝早已修好,不算奢靡铺张,如今,礼部的官员们要准备的,便是棺椁、丧服、冥纸等丧仪期间要用的东西。 众人都明白,那一日就要到了。 而随着时日的流逝,云英的肚子也终于开始显怀。 算起来,已近五个月了,虽然仍不明显,只要穿上稍厚的秋日衣衫,不收束腰带,远看时,仍旧什么也看不出来,但她也不敢有半分放松,就连每日照顾阿溶和阿猊两个孩子时,都会小心地避开腹部,不让他们触碰到。 就快要瞒不住了。 萧元琮早有安排,从九月初起,派人出宫的次数越发频繁,送出去的珍贵药材也越来越多,教旁人不由猜测,是否那位怀有身孕的宫女身体抱恙,引得太子忧心忡忡。 萧元琮没有明示,是韩太医“不小心”透露“实情”:月初阴雨过后,天气转凉的那一日,宫女清早在行宫散步时,踩到一块底下长了青苔的石块,差点滑倒,受到不小的惊吓,自那以后,胎象一直不稳。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开始明里暗里提议,要多派人照顾那名宫女,以确保皇家血脉能平安诞生,甚至有人恳请太子,将自家女眷送往行宫,陪伴那名宫女待产。 萧元琮自然一一谢绝,在十月初,将云英送去了京郊行宫,对外便称,太子放心不下,特意托付穆娘子前往照顾。 穆娘子是东宫常客,先前照顾皇子溶有功,既得圣上青眼,更有太子信赖,再加上她已育有一子,对生产之事足够熟悉,的确是不二人选,旁人便是再不甘心,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一切看起来都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临走前,云英特意将阿猊送入宜阳殿中,与阿溶住在一处,托丹佩和绿菱一同照顾。对她而言,这两个孩子同样重要。 启程当日,萧元琮放下手中公务,留在少阳殿中,陪了她大半日。 “你的氅衣到底不够厚实,做得也太长了些,冬日有雪,雪融时地上湿滑,万要当心。” 他看着茯苓和穗儿替她整理的行囊,忍不住摇头。 “才十月呢,哪用得上氅衣?”云英掩唇笑道,“不过是她们两个丫头心细,怕到时突然凉下来,来不及替奴婢回去拿衣裳罢了。” 她住在行宫,大约到孩子出生前,都不会再回来了,但穗儿和茯苓却会时不时回京。替她买些想吃的点心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要让外人看到马车出入侯府,以为是她中途回京。 “还是得多备些,”萧元琮放心不下,多叮嘱两句,“过几日,尚服局会呈上秋冬的皮料,孤到时留两张,让他们替你做两件,待孤空了去瞧你,一并带上。” 将她送到京郊,他心中也舍不下。原本在侯府,隔三差五便能见到,再不济,入了夜,他悄悄去一趟,也不在话下,而京郊行宫太远,往返一趟,至少一个时辰,每月里能见两回,已算不错。 云英伸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柔声道:“又快到年关了,奴婢知晓殿下要忙政事,若抽时间太紧,也不必定要去看奴婢。” 萧元琮反握住她的手,说:“年关前后,孤的确要忙一阵。”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看向云英:“前几日,孤已命人向各地驻军将领下了旨意,岁末同入京都朝见。靳昭也该回来看看了。” 云英心头一动,再听到这个名字,竟有片刻恍惚,然而,下一刻,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又迅速清醒过来。 “殿下怎么想到要将他召回来?”她并没有刻意掩饰方才的分神,“奴婢听说,西北战事虽平,但吐谷浑朝局不稳,也不知何时就要生乱。” 萧元琮没想到她对吐谷浑的事也有所了解,毕竟,消息在朝中并未引起太多议论,但转而又记起她与珠儿的交情,料她大约特意打听过,便没多心,只说:“吐谷浑之事到底是外事,他在外多时,总该回来受赏陛见,到时再回西北,亦是风光。” 云英听明白了,年末,各地武将入京朝见,自只能将大军留守原地,那些同萧琰交好的将领,便无法有所动作,而靳昭,则是回来替他暂领羽林卫提防萧琰的。 看来,年关前后,便是他谋算的最后时机了。 第133章 养胎 “是我。” 云英在行宫的日子过得格外轻松自在。 这儿虽不似汤泉行宫那般占地广阔, 宫室连绵,几乎将整座山包拢其中,但也宽敞舒适, 更胜在没有旁人,只她带着婢女们住了一座殿阁, 宁静悠闲。 行宫是仿江南园林的样式,假山鱼池、卵石小径, 玲珑多姿,每日在院子里走上两圈, 烹茶赏景,便是想自寻烦恼,也一时寻不到。 云英怀着身孕, 不能饮茶, 又不似真正的贵族妇人, 喜欢摆弄花枝、舞文弄墨, 便总是坐在日光下,看着穗儿和茯苓煮茶、做点心,自己则拿了针线来, 预备替三个孩子都各做一双鞋, 等开春后生产完回京,他们恰好都能穿上。 这看似闲云野鹤,不问世事的日子,有时免不了让她有种错觉, 放非常自己毕生追求,也 不过就是如此了。 可是,她又忍不住想,自己的追求到底是什么? 最初, 是活下去,接着是为阿猊谋个安定,再是前程,到如今,阿猊的日子看似安稳了,她的腹中又有了新的孩子,这个孩子看似是天家血脉,可将来究竟如何,也总难说,只要有争斗,便随时有败亡的可能。 譬如她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看到的萧氏皇族那三位天潢贵胄——不受宠但有人支持的太子,受尽宠爱,却还是要狼狈出逃的吴王,以及无权无势,受尽欺凌,最后不得不用和亲来换母亲解脱的公主。 皇家子孙也不见得能无忧无虑。 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娘子可是想念小皇子与小郎君了?”穗儿从外头小跑进来,一边关门,一边跺着脚上的雪,才转头搓了搓手,就看到云英出神叹息的样子,赶紧安慰,“过两日,余嬷嬷就来了,娘子不妨问一问近况。” 已是隆冬时节,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雪,天寒地冻。 行宫的一应供养,都出自东宫,往来相送,皆由余嬷嬷负责,几乎每隔五日,她就会来一趟,看一看云英的情况,再交代几句萧元琮的嘱咐。 这是她主动领下的差事,在萧元琮看来,她是为了表达忠心和歉意,弥补先前的自作主张。不论何种情况,她必会拼尽全力,保住东宫的血脉,对此,萧元琮深信不疑,这才将事情交付给她。 云英自然也信余嬷嬷的忠心,但她也明白,余嬷嬷此举,亦是为了提防她再耍花招。 第一次来的时候,余嬷嬷便面无表情地说了太子妃的近况。 “七星阁已被幽闭,每日无任何人出入,一应吃用,皆自窗边递送。殿下是念旧情之人,从前,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对薛氏多番容忍,如今,她落到这样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出身书香门第的清流之女,曾经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如今落到被幽禁阁中,不见天日的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与她一同被幽禁的两名宫女,一开始兴许还会顾念主仆身份,如从前一般兢兢业业伺候薛清絮,可时日久了,无人理会她们,什么主仆,什么身份,都会变得遥远而模糊。 若是供养充足,日子也许还能过,可一旦哪一日起,外头的人开始怠慢、松懈,短了什么补给,掺了什么次品,那三人之间,便会暗生矛盾。 那样的日子,实在比直接废了封号,贬为庶人,赶出宫去,要痛苦难熬得太多。 云英听得后背有些发凉。 她知道余嬷嬷的用意,无非是要警告她,既要留下孩子,就安心养胎,别再动不该有的心思,否则,下场不会比薛清絮更好。 好在,余嬷嬷到底更关心她腹中的孩子,自那一次后,见她似乎的确只是安心养胎,便再没说过什么。 “有丹佩和绿菱照顾,想来一切都好,到时瞧一瞧嬷嬷带来的信便是了。” 丹佩和绿菱知道她关心两个孩子,便常写信,托余嬷嬷带来,是以,云英虽然想念,但因都知晓孩子们的近况,心中的焦躁能得到极大的缓解。 如今,她真正担忧的,还是朝中情况。 “这趟回去,可得了什么没有?” 她从榻上起来,捧了一只手炉,塞到穗儿怀中。 茯苓将穗儿才脱下的沾了许多雪花的外裳挂到架子上,提着穗儿带回来的食盒搁到案上打开,说:“还热着,娘子先尝一尝。” “那一家又新做了裹红豆的毕罗,奴婢一瞧,便赶紧买了来。” 穗儿说着,将食盒朝前又推了推,随后解开紧束的袖口,从中取出叠好的信,一字未说,递了过去。 云英尝了一口还热着的红豆毕罗,接过信便展开瞧。 那是一手熟悉的好字,神形兼具,风骨突出,正是出自傅彦泽之手。 自那日他从侯府离开,二人便再未见过,只靠每月里书信往来。 她未问过送给萧琰的那封信到底有没有递出去,他也没再提过,二人之间似乎心照不宣,只当此事不曾发生。 但从他仍旧愿意每月里来信,她几乎能断定,他将她那日的话听进去了。 信不长,一如既往没有半句问候,甚至连开头的称谓、结尾的落款都不曾有,便说只是自己平日随想所写文章,旁人也会信。 云英半点不介意他字里行间透出的冷漠,只要能仔细告诉她朝中近来发生的大事便够了。 十月里,萧元琮下旨召各地驻守将领入京朝见,照时日推算,稍远一些的,如今应当已准备得差不多,一到十二月,便可启程上路,赶在年末时抵达京都。 可是,傅彦泽的信中却说,就在三日前,西北边关传来急报,吐谷浑王庭那场酝酿已久的动乱终于发生,几位元老重臣联合几大家族发动兵变,欲杀慕何白,扶慕何白的兄长伏连钵上位,幸好慕何白早有防备,在数百心腹精兵的护送下,带着普安公主逃离王城,同时,派人前往北庭都护府求援。 此事属边地军务,王庭内乱,并非外敌入侵,都护府若派援军,仅需一万人便绰绰有余,如此规模,照规矩,只需北庭都护呼延岭自行决断,事后再上报朝廷即可。 呼延岭年事已高,不可能再亲自带兵,此番驰援的任务,便都落在年轻力健的忠武将军靳昭身上。 可偏偏十月里,靳昭已应了太子诏,要在年关之前抵达京都。 其中一个多月的时间,本就紧凑,再加上正值隆冬,天寒地冻,大雪覆盖之下,道路不畅,哪怕他按计划顺利平定吐谷浑王庭的内乱,也几乎不可能在除夕之前赶回京中。 消息传来,太子本该下旨,或免其入朝,或准其延后,总之,战事当前,轻重缓急自要分清。然而,三日下来,却没有半点动静。 华服之下 第148节 这岂非是告诉靳昭,要么放弃出兵援助,不管吐谷浑之事,要么速战速决,然后马不停蹄赶回,总之入朝绝不能延后。 萧元琮从前虽多重文轻武,但也并非这等完全不顾将士辛劳,强人所难之人,如今这般反常,多少能猜到其中原因—— 圣上已至弥留,没几日能活了。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再改变和拖延的事实,能让各处有可能暗中支持萧琰的兵力保持不动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这场属国宫变,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云英捏着信纸的手无声地用力,直到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慕何白主张休战结盟,亲近大周,有他为吐谷浑之王,方能为边地百姓争来更多安宁,对萧珠儿而言,也是最好的。 身为大周公主,她自然不会因为慕何白的失势而受到太多牵连,哪怕王位更迭,她的结果至多是照吐谷浑风俗,改嫁新王。可新王不亲大周,又如何会像慕何白一样尊重、爱护她?况且,从她先前寄来的信中看,她对慕何白亦有感情。 私心里,云英绝不希望萧珠儿再遭变故。 她想,靳昭定也是如此。他心中有大义,不但想要守护大周一方百姓,对北庭通往西域沿途诸国的民众,亦怀仁慈之心,定想竭尽所能,守住和平。 可是,太子亦是他的恩人,若有一日,太子要他以命相酬,他定也二话不说,将自己双手奉上。 云英叹了口气,一手轻轻按在自己隆起的腹部,身子微微前倾,另一手将已看完的两张纸放入火盆中,眼见起落在烧红的炭 块上,迅速有火星烫出一个洞。 那洞像个越长越大的嘴,很快便将信吞噬殆尽。 “娘子,”茯苓瞧她面色凝重,到底还是压低声问了出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又要变天了。”她垂下眼,夹起一枚毕罗,又尝了两口。 - 数千里外的庭州,一场大雪落下,已过半个月,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 天地间,除了寒冷,再无其他。 这里虽是北庭都护府所在之处,于西北各地而言,算得上是一大重镇,每年春夏,往来的商队、僧侣络绎不绝,很是热闹,然而,一到深秋,万物蛰伏,整座城池都仿佛陷入沉睡,城门处十天半月不见人影也不罕见。 这里太冷,比京都每年冬日最冷的那几天都要冷上许多许多。 在这样的被冰封的旷野中,行军变得极为困难,将士们被冻得面颊鲜红开裂,手脚亦肿胀不消。 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敢稍有松懈,尽力维持行进的方向。 副将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时日,趁暂停休整之际,对靳昭道:“将军,是否要缩短歇息的时间?” 他知道靳昭预备在年关前赶回京都。 临发兵前,他们提早从都护府中发了文书回朝中,文书沿途走各地驿站快马传递,哪怕是冬日,往返一次,至多只要七八日。 可是,直到他们的一万人马用了整整九日准备好口粮补给,都没能等来朝廷允准延后入京的命令。 副将替靳昭考虑,便想加快行军速度,好节省更多时间。 靳昭明白他的好意,却摇头拒绝了。 “不必,咱们行军过去,是要替人平定内乱的,将士们须得留着力气,不能在路上便精疲力尽,再说,走得太快,马也受不住。” 他们的马虽都是大宛名种,能适应严寒的天气,但吐谷浑地处高原,冬日前往,更是千难万险,绝不能掉以轻心。 副将挠了挠额头的发际线,低声问:“那……将军若误了日子可怎么办?” 靳昭抿唇,看一眼缩在火堆前啃着冻僵的干粮的将士们,回答道:“等事了,你们留下,我自东去便是。” 两边的事,皆是大义与私情交织。 吐谷浑的事,是为了边地诸国百姓的安宁,也是为了公主——他知道公主与她交好,从前在宫中时,公主从未因为她是下人,便低看了去;至于京都,则是大周皇权中枢,关系着全天下的安危,太子作为他的恩人,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一声令下,他必万死不辞。 况且,私心里,他还存着一丝始终没有掐灭的希望。 他听说了刘述的事,也知晓了太子已另有新欢…… 但不论如何,这些是他自己的事,他不能为了自己,让将士们受累,甚至丢了性命。 他一人全力赶路,定然比带上万人队伍和武器辎重要快上许多,只是,危险也大了许多,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承担了所有风险。 副将明白了他的打算,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 腊月里,圣上又倒下过一次后,终于再没有拉回来的希望。 连日的昏迷,让才过半百,却衰弱得仿佛已是耄耋之年的萧崇寿几乎药食不进,最后一滴油也熬到了干枯之际。 延英殿中点起了昼夜不断的长明灯,太医、内监轮流不断地围拢在天子病榻前,生怕错过,萧元琮亦开始每日至少有三个时辰都留在延英殿中侍疾。 尽管宫中没有正式发出消息,但朝野上下,几乎人人都已知晓,便是从各地赶赴京都的武将们,也都听说了,一反以往入京后,四处拜访走动的旧例,安分地待在各自的宅邸或是驿馆中,等待朝中的消息。 整个京都的气氛都变得分外凝重,许多本该在年关前进行的仪式,都不得不暂且搁置,不少王公贵族都选择仓促婚嫁,以免将来因为国丧期,不得不搁置,耽误了原本定下的好日子。 到腊月二十五这日,雪霁初晴。 云英从清早开始,便觉得心口跳得有些厉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还没到平日醒来盥洗的时候,便再睡不着了。 守夜的穗儿浅眠,她才从榻上起来,便听到了动静,赶紧过来服侍。 “娘子怎么不再睡一会儿?”穗儿跪在脚踏边,给她套上鞋袜,“这会儿膳房定还未准备好早膳呢。” 云英抚了抚渐渐平复下来的心口,笑道:“没事,就是方才心跳的有些快,一下就醒了,倒也不饿。” 月份大了,夜里多少有些不安稳。她底子好,很少浮肿,但入睡后容易醒来的毛病却不少。 “奴婢先给娘子倒些热水来。”穗儿起身,到窗边推开缝朝外看了一眼,笑道,“雪停了,倒没积太厚,想来路上不难行,余嬷嬷应当还有半个时辰便能到了。” 云英愣了下,这才想起今日正是余嬷嬷要来看她的日子。还有五日便是除夕,想必这也是年关前的最后一次了。 屋里暖和,她深吸一口气,也不披衣裳,就这么行至铜盆边,伸手掬水,打湿自己的脸颊。 就在这时,才被穗儿阖上的那扇窗外,忽然传来声响。 笃笃笃—— 仿佛有人屈起手指,在窗框上不紧不慢地敲了三下。 屋里的两人同时停下动作,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确认自己并未听错。 穗儿二话不说,让云英后退几步,离窗扉远些,自己则压低声,警惕地轻唤:“茯苓?” 借此试探外面的人到底是谁。 外面静了片刻,随后,传来一道已许久不曾听到的,压得极低的嗓音。 “是我。” 第134章 来访 “真是便宜了他。” 屋里的两人都惊住了, 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可置信。 外头的人是萧琰,那极具辨识度的嗓音, 和带着几分不羁狂放的语调,即便是只见过他一回的穗儿, 也一下就认出来了。 穗儿震惊地瞪大眼,站在原地等着云英的命令。 静谧之中, 窗外的人也没再发出动静,没有离开的脚步声, 也没有直接掀窗而入。 云英抿着唇,犹豫两息后,退到屏风后, 用眼神示意穗儿也退进来些, 随后轻声说:“殿下请进来吧。” 明明门外没人, 可萧琰得了允许, 也偏不走正门,仍旧掀了他方才敲的那扇窗,单手撑在下窗框上, 高大的身子一个用力, 便翻了进来。 明明是一副壮硕强悍的身躯,那双沾了积雪的鹿皮靴落在地上时,却只发出了很轻的声响,颇有种举重若轻的巧劲在。 落地的那一瞬, 靴面上细碎的积雪被抖落在地,在温暖中迅速消融。 他站在窗边,又轻轻跺了跺脚,目光则迅速打量起周遭的一切, 那警惕而敏锐的样子,莫名将一种紧绷的氛围带入这间温暖如春的屋子。 这是行宫中除了仅供天子居住的殿阁外,最舒适的一处,正房中,更是被精心布置得十分温馨,与外头的凛冽萧瑟、天寒地冻恍若两个天地。 萧琰被冻得染了一层红的面颊上,渐有回暖的趋势,可眼里的冷意,却随着看清屋里的陈设而变得更浓。 “你出去。” 他的目光已迅速落到屏风后的那道身影上,口中的话却是对穗儿说的。 穗儿自然不会听他的,而是转头犹豫地看向云英。 云英站在屏风之后,背对着屋门的方向,闻言没有出声,只是轻轻点头,等穗儿下去,屋门吱呀一声被阖上时,才轻声开口。 “这种时候,殿下怎么会到这儿来?京都城中,只怕已为殿下布下天罗地网。” 萧琰扯了扯唇角,冷笑一声,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大步跨过明间,绕到屏风旁:“再怕,我也要先来瞧瞧你,都说大哥在这儿藏了个怀着身孕的女人,为了那个女人,居然特意将你送过来照顾她,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停住,一双鹰一般敏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已有半年多未见的女人。 她仍旧美丽,仍旧那样引人注目,甚至与先前相比,整个人被养得多了一分圆润饱满,越发像朵精心滋养过的富贵娇花,鲜艳欲滴。 最重要的是,她那掩在衣裙之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感受到他的目光,她慢慢低下头,抬起一只手轻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那种沉静的,带着一丝温柔的表情,几乎是萧琰从没见到过的。 他僵在原地,震惊地看看她的腹部,再猛地抬起头,盯着她的脸 颊。 “是你——”他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恍然大悟,“原来是你,难怪!” 难怪萧元琮不肯透露半分那妇人的身份,还要将这个女人送到这儿来。他原本还有几分不解,一向提防着薛清絮的萧元琮,怎么会着了道,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当初为了要她,萧元琮不惜与自己最信赖的心腹靳昭生出嫌隙。 若说萧元琮对她没有一点情意,萧琰绝不相信,他的这位大哥,平日颇多隐忍,绝不是会轻易为美色所惑之人,这个女人,也算好不容易才在身边留住的,她那么狡猾,那么自私,怎么可能让她来照顾别的女人? “原来没有别的女人,”萧琰又是冷笑,又是长叹,“怀孕的人是你!” 云英抬眼,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不错,是妾有了身孕,如今刚满七个月。” 萧琰在心里迅速算过时间。 “七个月,那便是我走之后的事,”他感到牙根一阵酸痛,像是雪地里彻夜奔驰时吹多了寒风,“才从我的床上下去,你就敢给他生孩子!” 这是负气的话,他们之间的那场情事,不过露水姻缘,甚至连姻缘也算不上,只是负责情绪之下,难以克制的冲动而已。 而她和萧元琮,才算是有真正的“私情”。 男女之间,情事不断,哪怕尽力防范,也免不了有意外。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萧琰初时惊讶不已,到眼下已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 华服之下 第149节 只是那股从牙根处开始蔓延的酸痛感,还是让他控制不住地感到一阵不快。 云英眼皮动了动,半点不怕他这毫无道理的脾气,细声细气道:“那是妾的床。” 萧琰一时被她堵了话,不由一窒。 是了,她的马车,她的床,是他上了她的床,再灰溜溜地逃出京都。 他几乎要被气笑了:“穆云英,数月不见,你长进了,真是半点也不将我放在眼里。” 人就在眼前,衣裳虽穿得好好的,甚至因为是冬日,也因为怀着身孕,那衣裳略厚实,也十分宽松,将玲珑起伏的身段掩去大半,可落在他的眼里,就是如火星子掉入干柴堆一般,猝然烧起烈火。 他眯了眯眼,再度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番,随后又走近一步,宽大的手掌扶上她的后腰,似乎想用力将她带到自己怀里,可以余光瞥见她隆起的腹部,面露不虞,又上前一步,和她靠得更近。 “真是碍事。” 他抬起另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颊抬起,仔细地端详。 他的指尖还有外头残留的寒冷,才触到她的肌肤时,一股酸麻窜过,让她忍不住缩了缩,敏感的身子悄然绷紧。 云英没有回应,只是顺势对上他的目光,同时也打量着他。 数月不见,他的轮廓已有了细微的变化,比从前更加深刻硬朗,皮肤的颜色也比离京前更深了几分,瞧这模样,若不知他去广陵乃是就藩,便说是去从军,上沙场,也有人信。 看来这几个月,他蛰伏广陵,并未闲着。 “气色不错,”他的目光已落到她的唇上,高大的身躯凑得那么近,投下一大片阴影,脑袋更是微微低下,被屋里的炭盆暖得干燥的唇瓣与她逐渐贴到一处,“在这儿被他养着,你可是心甘情愿?” 他的话音变得模糊,终于忍不住咬上她的下唇,托在她下巴上的手顺着她脖颈光滑的肌肤滑下去,与另一只手一起,托上她的后背,隔着衣物不住摩挲。 不够,一点也不够。 十指开始在衣料上收拢再放开,似乎要将她的衣裳从背后扯下来。 云英忍不住抬手按在他的胸膛间,却暂时没有用力。 “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看来根本没有要给你正名的意思,”他的唇瓣已经移至她的脖颈处,正沿着衣领那一圈轻轻重重地试探,似乎要直接用牙齿将其撕开,“自己生的孩子,都不能放在自己的名下,要凭空多出个娘来,你竟也愿意?” 云英的眉心悄然蹙起,撑在他胸前的两只手也忍不住收紧,攥住他的衣裳。 他身上还穿着厚实的鹿皮衣裳,寒气已被烘去大半,只是微微的湿意,加上厚重柔韧的手感,让她有些抗拒。 “妾给殿下的那封信,殿下没收到吗?” 萧琰动作顿了顿,原本紧贴着她的肌肤,半寸也不肯远离的唇瓣终于退开了,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嘴角勾起一抹痛快的笑意。 “那是自然,”他说着,一面牢牢托着她发软的身子,一面腾出一只手来,先胡乱解了自己身上那碍事的鹿皮衣,再直接扯开她的衣襟,“收到了才要来。” 他本要来看看,这个女人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对萧元琮已生了怨,见到他,会不会要他将她带走,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情形。 让他又憋闷,又痛快。 “怎么好像比从前更饱涨了些?”他的眼眶有点红,浑身的肌肉充血紧绷,坚硬如石,“熟透了。” 云英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亲密情事。 一来,萧元琮太忙碌,过来的次数太少,二来,他小心谨慎,生怕动了胎气,每次只点到为止,暂解了她的渴,却还余三分饥。 如今,面对另一个男人敞开衣襟,迎接那毫不掩饰的打量,实在有些承受不住的激荡。 “已七个月,”她面颊绯红,呼吸间胸口起伏,“再有两月,就要喂奶,本该如此。” 她底子好,先前便奶水充足,这回虽开始时有几日不适,但养到如今,早好了,自然也不差。 萧琰伸了手,看着她逐渐防线崩溃的样子,咬牙切齿道:“真是便宜了他。” 云英顾不上他的话,双手终于开始用力:“别这样,不能伤到孩子……” 她理智尚在,再情难自禁,也会被牢牢压制住——已犯过一次错,不能再有第二次。 “不碰你!”萧琰被她的拒绝弄得更加恼火,越发觉得那肚子碍眼极了,一边强势地钳制住她的双手,不让她有机会将自己推开,一边托着她的身躯,让她坐到榻上。 “帮他喂了阿溶,如今又要给他生孩子、养孩子,真是好事占尽。” 阿溶虽不是萧元琮所生,可他的存在,着实给萧元琮带来的好处,萧元琮决定要隐瞒他的身份抚养他,自然也不会是出于所谓的手足之情。 萧氏皇族到他们这一辈,几乎自出生起,便各有命运,手足之情,从未存在过。 他俯下身子,凑到她的面前,双手张开,撑在她的身体两侧,逼得她也微微后仰,纤细的胳膊也撑在后头,阻止自己继续倒下的趋势。 “殿下也占了不少好事,”这样的姿态下,她隆起的腹部变得更加明显,令她整个人有种糅合了成熟的女人与母亲特质的风韵,“生而贵重,宠爱不衰。” 萧琰瞥了她一眼,没有反驳。 他很清楚地知道,来自父皇的宠爱,就是他长久以来的最大助力,单论这一点,他的确幸运,既享受了好处,便没必要假惺惺地否认。 “现下也还要再占一件好事。”他重新放低目光,声音嘶哑道,“我听说,妇人生养时,奶水总是不畅,须好好通一通才行。” 云英的脸颊克制不住地涨红了。 她已见识过好几个男人,明明在外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有萧琰总是这般言语无状,说得她羞恼不已。 可是,和武澍桉那等纯粹纨绔风流的花架子不同,萧琰的放荡,更多的是一种随性而来的发泄,让人面红耳赤,甚至无地自容的同时,还会隐隐感到畅快。 “殿下胡说什么,妾不用——” 云英刚想拒绝,已被他不管不顾地拿捏住。 罗袜中的脚趾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双眼也仿佛无法直视一般阖上。 他想要的是足够的慰藉。 云英由着他摆弄了好一会儿 ,直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今日会有人来,”她轻声说着,示意他不要在此逗留太久,“想必就要到了,殿下该躲一躲。” - 通往行宫的那条宽阔道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东宫的马车自城门中出来,一路行去。 因时辰早,地上几乎不见车辙与马蹄印,然而,在距离行宫大约二里的地方,跟随车旁的几名侍卫却看到了两串清晰的马蹄印,看那方向,竟似与他们相同,也是往行宫而去。 这个方向的道路,能通的地方可不多,除了这一处皇家行宫,便只有两个村落,这样雪后初晴的日子,应当很少有人这么早就往那两个村子赶去才对。 侍卫们对视一眼,犹豫要不要立刻将此事禀报给车中的人。 刘述的案子已审理得差不多,他于上月被关入刑部大牢,待明年开春,便会有最终判决。 如今,羽林卫暂由副将管着,副将却一直未得任命,虽表面仍纪律严明,但内里却有一分群龙无首的隐隐恐慌。 眼下无人做主,他们便有些畏手畏脚。 犹豫之间,队伍已又形过去近半里的距离。 在通往行宫的最后一个岔路口,那两道始终相邻的马蹄印,终于去了另一个方向,与他们分道扬镳。 众人在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可见是虚惊一场,幸好方才没有冲动之下便先禀报。这点小事,不该劳烦主子。 这时,马车中传来萧元琮的问话:“该到了吧?” 雪后路滑,他们行进得比平日慢上一些。 “回殿下的话,还有小半里路便到了。”一名侍卫连忙沉声答道。 萧元琮“唔”一声,片刻后掀起车帘,顶着外头呼啸的寒风,四下看了看。 一片旷野,杳无人迹。 大约是因为大事将至,他的心里莫名有一种怀疑和兴奋交织的情绪。 前几日,广陵的吴王府 已递了加急的文书入京,要求回京看望父皇。 父皇弥留之际,他身为人子,没有反对的道理,如今广陵的队伍已离京都越来越近,照先前各地加急递入京中的消息,今日午后,他们应当就能赶到京都城外扎营了。 那样战力十足的队伍,自是不能再入京的。 而靳昭,应当也在回京的路上,快要到了。 “路上可曾见到什么人?” 他到底还是问了一声。 “回殿下的话,先前在路上瞧见几个往京中赶的农夫,到这一段路便没再见到什么人。”方才那名侍卫答道。 萧元琮没再说话,放下车帘坐座上,再度于心中算了算时辰。 据太医的意思,圣上到今晚,至多明早,便要咽下最后一口气,眼下不过那针与药吊上最后一息罢了。 这意味着,接下来京中局势将有大变,而他,身为太子,会有至少一个月忙于操持国丧和登基事宜,无法前来,甚至很可能错过云英最后生产的日子。 所以,今日天刚蒙蒙亮,他替了例行出宫的余嬷嬷,亲自前来。 不一会儿,马车速度放缓,马头转了个方向,渐渐停下。 车门打开,萧元琮弯腰下去,看到车夫递过来的厚重狐裘,摆了摆手,径直走了进去。 第135章 橱柜 真是无情的女人。 屋门已开了, 茯苓站在门口翘首望着,一见萧元琮进来,赶紧躬身行礼, 随即转过头去,朝着室内唤了声:“殿下来了。” 说完, 又赶紧迎过来。 萧元琮的步子迈得快,从她身边经过时, 半分未停,只抬了抬手, 示意她免礼,便径直跨入屋中。 站在屋门处,身后是冰寒, 身前是温暖, 两相交织, 让人有一瞬间头脑放空的恍惚。 萧元琮定了定神, 朝里望去,就见还倚在榻上的云英,正一手扶着穗儿, 一手拉住坐榻的边缘, 费力地想要起身。 她的身上还穿着入睡时的纱衣,外头则罩了件稍厚的外衫,长长的头发也披散着,在她好不容易站起来时, 随着上半身的前倾,发丝也滑到了身前,丝绸似的,在浮动间泛着柔亮的光泽。 “怎么敞着门?”萧元琮见状, 又大步上前,一边握住她的手,一边扶在她的腰上,让她能站稳些,“还穿得这么少,着凉了可不好。” 云英掩唇笑了声,摇头说:“哪里会着凉?这屋里太热,都将奴婢憋出一身汗来了。” 萧元琮垂首,看到她原本白皙的美丽面庞间,透着一层淡淡的红晕,给她本就姣好的模样更添一分红润的气色。 “嗯,瞧着是有些热,那也得小心些。”他的胳膊挪到她的肩上,让她半靠在自己的怀中,低头在她额角吻了吻,“才刚起来?” 幽幽的馨香钻入鼻尖,让他从清早起,就莫名有些紧绷的心神暂时松懈下来。 “今日犯懒,到了时辰却怎么也不想起来,便在榻上多赖了一会儿,”云英寻了个舒适些的姿态,柔顺地靠在他的肩上,脑袋稍一偏,便迎上他凑到近前的唇瓣,纠缠着吻了片刻,含含糊糊道,“奴婢想着余嬷嬷今日要来,才被穗儿自榻上叫起来,谁知却等来了殿下……殿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临近年关,应当十分忙碌吧……” 华服之下 第150节 萧元琮应了一声,搂着她干脆挪到自己的膝上,将她肩上的薄衫扯下一寸。 屋门已经被阖上,穗儿退到了外头,里面没有旁人,亦不怕透风着凉,他的动作便也放心了许多。 “是有些忙,”他含住她的下颌一侧,一手顺着她的胳膊滑下去,展平她的手指,与她手指纠缠,“只是孤也惦记着你,接下来许久,恐怕没有工夫再过来瞧你了。” 云英一早上连受撩拨,有些过分敏感,由着他拉开自己的衣襟,同时别开脸,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寝屋内里关得严严实实的衣橱,心神有一瞬间涣散。 方才和萧琰在一起时,她身子太沉,见他虽照着自己的话,寻了地方暂时藏起来,却不是寻的别的宫室,而是就躲在了她屋中的衣橱里,并未阻止。 本以为来的是余嬷嬷,会像先前的许多次一样,问一问她的近况,瞧一瞧她的气色,再交代太子的吩咐,便要离开。 谁知,等来的却是太子。 而此刻,人还藏在那扇衣橱橱门之中。 “怎么这么红?”萧元琮低着头,仔细端详一番,指尖更是轻轻触上去,带起她的一阵颤抖,“瞧着有些可怜。” 云英的后背倏然绷直,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放在那衣橱之上的心神再度涣散。 “许是月份大了的缘故。”她微喘着气,面色红得有些惊人,“近来时常觉得难受……” 她口中的“难受”,自然带着别样的意思,萧元琮听得明白,眼神也渐显黯沉,他的“难受”,一点也不比她少。 “那孤便帮你一把。” 他说着,就要俯下身去。 两丈外,高大的衣橱里,萧琰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攥紧,泛白的骨节埋在堆叠的衣物逐渐,无声地颤抖。 衣橱里太过闷热,橱壁上为了衣裳透气而特意留的几个小孔,非但没将橱内的燥热散去半分,反而让他能依稀瞧见外头的光景,进而更有源自愤怒的燥热直窜而上。 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在这个本就即将你死我活的境地,他的脑袋里开始 模糊地想,如果这时候就不管不顾地推开橱门冲出去,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单以武力计,萧元琮是文质彬彬的太子,哪怕身体亦素来强健,也绝不是从小习武的他的对手。 这儿是妇人居处,那些跟随而来的羽林卫侍卫都守在院外,只要他动作够快,在侍卫们听到动静赶来之前,就能解决一切。 这样一来,他背上无故杀害储君的罪名,得颇费许多心思与齐慎等那些老顽固们周旋不说,单是这个女人,还有她腹中的孽种,也要惹人注目…… 就在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盘算着这些事时,屋外再度传来动静。 “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云英的双手攀到萧元琮的肩上,又顺着他的脖颈两边上移,轻轻捧住他的脸颊,“奴婢觉得殿下似有心事……” 萧元琮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将她放到榻上,在她的腰后垫了一只软枕,这才仔细端详着她的模样,说:“父皇已至弥留,朝中恐怕又要忙乱起来。” 云英仰头对上他的视线,先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很快便归于平静。 自她搬来行宫养胎以来,他几乎没在她面前提过朝中的事,她所知的一切,都是从傅彦泽的信中得来,如今听到他的话,自然要有些惊讶,不过,本也是早晚的事,不必表现得太刻意。 “殿下应该早已准备好一切了吧?”她回过神来,冲他露出一抹带着担忧的笑容,“奴婢的心中有些不踏实。” 萧元琮的神情有细微的变化。 他素日几乎不与任何人交心,身边的下属也好,更亲近的心腹也罢,连同一直帮衬他、支持他,受他尊重的齐慎,也未与他有过真正毫无防备的、贴心的叙话。 没人会在他的面前这样说话,“不踏实”,不但是她,他的内心,也正躁动。 “孤也不知道。” 他说了实话。 “他的行事难以捉摸,有的时候,孤也看不透他。” “他”自然是指萧琰。 萧琰,这个与他血缘相连的亲弟弟,和他了解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身边的大多数人,只要要在朝中、在京都生存,便多少要守着这儿的规矩,照着规则行事,才能稳住位置,才能谋求上升。 只有萧琰不一样,他有天然的倚仗,从出生起,就不用像其他人那样循规蹈矩,想做什么,自有父皇替他安排好一切。 一个人,若照着某种固定的方式行事,那便很容易摸透,对于大多数人,萧元琮便是靠着这一点,牢牢把握住他们的所求。 但萧琰喜怒难测,有时,会在规矩之内行事,而当你以为他已被这些条框驯服时,他又会出人意料。如郑皇后那般,同样的千娇百宠,大多便会养出她那样骄纵任性、心思简单的“废物”。 可偏偏萧琰没有,他仿佛天生就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不守规矩,而什么时候又该守一守规矩。 萧元琮哪怕有九成把握,剩下的那一成不确定,也足够让他感到不安。 云英看着面前的人,双手仍旧捧住他的脸庞,拇指温柔地抚过,轻声说:“这世上从来没有万无一失,奴婢相信殿下。” 萧元琮的手覆上她的手背,闻言低下头,吻住她的唇瓣,好半晌,才放开她。 “若此番能成,从此便没了心腹大患,朝中亦能重回正轨。” 他不是昏庸的君主,二十年来的储君教导,让他十分清楚,自萧琰逃离京都,蛰伏广陵后,他的许多行事,已让不少忠心耿耿的臣子们感到失望。 但他没有其他选择,在继续当完美君主与暂时放下“大事”,除去心头大患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只要除掉萧琰,一切都能很快步入正轨。 若是不能……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沉郁,话音也跟着低下去:“若孤败了,他也不见得能得到一切。” 云英失神地看着他,张了张口,有那么一瞬间,还想说点什么,可余光看着寝屋内那紧闭着的橱门,到底还是收了声。 - 五十里外,京郊苍茫的旷野中,靳昭骑着快马,自积雪中奔驰而过。 寒风在耳边呼啸,将他被晒得黝黑的皮肤刮出一层红,他浓密的,带着一抹棕的长发间,也有寒气凝结而成的霜雪,那双幽蓝的眼眸,更是布满了红血丝。 他已几乎整整两天两夜不曾阖眼,累了,便趁道路平缓时,稍松懈几分,稍有颠簸,又立刻提起十二分精神。 吐谷浑的局势虽复杂,但论战况却不复杂,他只花数日,就替慕何白扫清障碍,护送其与普安公主重返王庭,随后,便留下部将,独自返回。 出吐谷浑,往庭州返回的路上,因道路太过艰险,又没有足够的歇息,马儿吃不住,竟是在抵达庭州外的驿站时,当场倒地不起,接下来一路,他每到一处驿站,便换一匹快马,全速前行,分毫不敢停歇,这才终于赶在腊月二十五这日,接近京都。 此时,不光是他,□□的马儿也已累到极致,呼哧呼哧的声响越来越刺耳,喷出的大片白雾,刚刚团聚在半空中,又被迅速冲散。 “就要到了。”他沉声对马儿说,极度缺水的嗓子干燥得随时能裂开,涌出缕缕鲜血。 两个时辰前,他从最后一个驿站换马离开时,收到了从东宫发来的密信,信中称,圣上已至弥留,至多明早,就要发丧,昭告全天下。 他必须在这之前,尽快赶回太子的身边。 当初的救命之恩、栽培提携之恩,总有要真正回报的时候,如今,那个时机已到了。 那个压在他心底的巨大负担,也许很快就要卸下,到那时,他总该自由了吧。 - 萧元琮没能在行宫逗留太久,不一会儿,随行的侍卫便在屋外敲了敲门,提醒:“殿下,时辰差不多,该回去了。” 这次出来,为了掩人耳目,他没有带王保等让人眼熟的内监,只留了十几名羽林卫陪同,看起来并不比余嬷嬷出行办差阵仗大多少。 如今宫中的气氛正紧张,延英殿中,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有朝臣守在天子病榻边,他这个太子原也应寸步不离地守着,因朝臣们见他连日未能好好休息,再三劝他先回东宫沐浴更衣,暂歇一番,他才得了这两个时辰的空闲,赶过来一趟。 “知道了。”他抿了唇,不必多催促,自觉敛了方才被情欲染得失了平静与风度的神色,替云英将衣裳稍整理好,便起身要走。 云英一手捂着胸前未完全系起的衣裳,一手与他交握着,要起来相送,却被他按住。 “天凉,你在屋里歇着就好。” “奴婢不出屋,”她起身跟在他身后半步,与他一道朝屋门行去,“就在这儿瞧着殿下。” 萧元琮没再拒绝,心中扬起一抹温柔之意,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直到行至门边,才重回过身来,见她好好地站在门槛内,方笑了笑,松开手快步离开。 云英站在门边,外头的寒意很快渗透身上单薄的衣物,让她有些瑟瑟,可她没有立即关门,仍旧看着萧元琮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才将两边的门扇重新阖上。 就在正中那条缝隙越来越小,最终闭合起来的那瞬间,身后便传来橱门打开的声响,很快,腰身两侧便被一双手牢牢扶住。 “就这么舍不得?”萧琰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顾着她有身孕,也不敢直接扯她,只好自己紧紧贴上去,双臂上移,自她肩下将她的上半身卡住,“怎么不干脆把我供出来?让他直接叫外面的侍卫进来,把我杀了,你便可以从此安心与他在一起了。” 云英感受到咬在后劲处的牙齿,喘了口气,朝后倒了倒,说:“把殿下供出来,岂不是将他直接推到刀下?” 萧琰被她气得恨不得直接咬断眼前这一截白腻纤长的脖颈。 “ 穆云英,你到底是在恭维我,还是要护着他?” 云英在他面前,并不想掩饰太多真实的自我,毕竟早就被他看到了许多。 “妾只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而已。” 他们两个之间的龙争虎斗,可不能在她这儿爆发,否则就是给她惹祸上身。 “真是无情的女人。” 萧琰咬牙切齿地说完,将她掰过来压在门板上面对自己,俯身又吻上去。 “你平日就是那样对他的?明明半点脾气也没有,怎么到我面前就浑身是刺?” 第136章 归来 他不需要她的“祝福”。…… 萧琰全都看见了, 她在萧元琮面前是如何温顺体贴、可人心意的。 可说出这话时,他心里除了对萧元琮的满腔嫉妒,竟然还有一丝隐隐的得意。 在他面前脾气那么大, 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是不一样的? 这种与众不同的特殊,和当初同太子相争时, 眼看着太子费尽心思终于在朝臣中赢得一片赞誉,而他什么也不必做, 光凭父皇的偏爱,和所谓“真性情”、“喜怒难测”, 就能让朝臣们在他的面前不得不战战兢兢的感觉,十分相似。 云英睨他一眼,别开脸庞, 让他又要落过来的吻扑了个空, 只好印在她的下颌一侧。 “太子喜欢温柔顺从的女子, 殿下可不喜欢。”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冷静, “妾若像对待太子那般对待殿下,只怕殿下早把妾忘了。” 萧元琮缺的是让他信任的真心,萧琰缺的则是敢于挑衅的刺激, 云英明白这其中的分别, 细想起来,这还是她从萧元琮那儿学来的。 贴在她肌肤上的唇瓣慢慢停下来。 萧琰感到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这个女人是真的无情,他见识到了, 怀着大哥的孩子,还不收心,还要来招惹他。 “孽种。”他轻轻地说,伸出一只手, 按在她的腹部。 云英的身子颤了一下,后背也下意识收紧,这是身为母亲的本能,在感知到对自己、对孩子的潜在威胁后,本能地想要抗拒,但很快,理智又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华服之下 第151节 “这也是殿下的血亲。” 萧琰紧抿着唇,忍不住冷哼一声,手掌在那温热的腹部抚了一把,力道实在算不上轻,在感受到掌心处竟传来一股结结实实的,像是反击一般的力道时,不由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挪开,看了眼自己的掌心。 “他——敢踢我?!” 云英睨他一眼,在他的手背上啪地拍了一下:“孩子已七个月,离出世不远了,在娘胎里自然要多动一动。” 萧琰无话可说,只觉这孩子已碍眼到了极点,恨不能立刻丢出去才好,眼下这般,下手生怕太重,连抱也不敢抱。 “孽种!”他忍不住又骂了一遍,上下打量一遍眼前的女人,终于找到能下手的地方,身子一侧,将她抱起来,泄愤似的坐到方才萧元琮坐过的地方,牢牢禁锢住她,问,“我记得帮你给我递信的,是先前那个探花郎?” - 京都城外,距离城门不到五里的道上,往来的马车行人终于多了起来。 地上厚厚的积雪已被城内的守卫清理过,露出底下深黑的泥土,因被反复踩踏,少许积雪融于泥中,让脚下的地都变软了几分。 东宫的车马正朝着城门的方向快速驶去。 他们的时间不算充裕,去时因道路难行,耽误了一两刻的工夫,在行宫逗留的时间也不见少,此刻便不得不加快些。 幸好路上百姓少,无需避让,才终于把时间补了回来。 就在这时,在他们的身后,一匹奔马由远及近,快速追来。 起初,随行的侍卫们并未留意,只道是什么人有急事,赶着进京,便示意车夫朝道路一侧让开些,可待那奔马越来越近,马上那道身影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有两名侍卫循着那动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忽而认出那人来。 “中郎将——不,”其中一人瞪大眼,冲那人唤,“靳、靳将军!是将军回来了!” 都是一同从营里练出来的兄弟,一听这话,都纷纷看过去,一声声带着激动的“靳将军”便唤了出来,尽管不再是熟悉的“中郎将”,但其中百感交集的情绪,却一点也不假。 马车渐渐停下,车门打开,萧元琮也自车中站了出来。 奔马行至近前,被迅速勒停,马儿似乎反应不过来,高大壮硕的身躯仍旧往前冲出一丈,马蹄高高扬起,几乎要将人从马背上甩下来,朝外喷吐着浓浓白雾的马嘴,更是发出长而尖锐的嘶鸣声。 瞧那马儿不正常起伏着的胸口,和微微发颤的四蹄,显然经一路全力奔驰,已到了极限。 马背上的靳昭撑着全部的精神,稳住自己的身形,在马蹄落下的那一瞬间,俯低身子,腰胯一掀,从马背上下来。 已到极限的马儿浑身骤然一轻,又鸣了一声,那贲张的鼻翼与摇晃的四蹄显示出它仍未缓过来。 有两名离得近的侍卫赶紧也下马过来:“将军——” “幸好还有气在,”靳昭冲他们点了点头,二话不说,递过缰绳,“先牵着慢走一会儿吧,缓过来再喂水草。” 他是武人,自小与马儿作伴,先前不得已令那几匹马儿当场倒下,心中十分难过,此刻看到这最后一匹马还留着一口气,总想将其救回来。 若不是在这儿就遇到了太子,只怕连这一匹马儿也要断气。 侍卫赶紧接过缰绳,出于这些年来早已深入骨髓的默契,没有多问半个字,甚至在这一刻,心中忽而涌起一股酸楚,在寒冷的空气里,悄然红了眼眶。 这是他们羽林卫的主心骨,如今带着满身的风雪与疲惫,终于回来了。 靳昭没有说话,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便迅速转过身,行至萧元琮面前,单膝跪下。 “见过殿下,臣来晚了,不知殿下一切可好?” 萧元琮此刻已自车中下来,站在雪地里,看着曾经最信赖的手下,亦感到一丝复杂的情绪。 “阿昭,”他伸手按在靳昭的肩上,再弯下腰,双手托住靳昭的胳膊,将其搀扶起来,“回来就好。” 靳昭身上厚实的冬衣与铠甲冰冷一片,附着的那一层冰碴一触到温热的手心,便迅速融化,刺骨的寒意顺着毫无隔离的肌肤传递过来。 但萧元琮并未挪开手,而是待他起身站定,又亲自替他拂去两侧肩头凝结的冰霜。 “眼下正是时候,孤方才才接到消息,广陵来的队伍,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抵达京都,”他的目光转向远处苍茫的天际,轻叹一声,说,“好在你及时赶回来了,你是孤最信赖的人,孤的身边着实缺不了你。” 靳昭垂下眼,尽管因为连日的奔波,整个身子都如被水泡肿了一般,脑袋与双眼更是突突跳个不停,神魂仿佛也不在身上,但面对太子,还是沉声答道:“只要殿下吩咐,臣定万死不辞。” 太子才从城外回来,他看得出来,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出城,所为何事,他也不难猜到。 - 萧琰记得,当时手下的人将几经辗转的信送入他的手中时,特意交代了,是那位年轻英俊的傅大人,趁着旁听审案、记录文卷的时候悄悄递出来的。 这件事,他一直放在心头,今日冒险过来,自然要问清楚。 他才离京不过半年多,她便又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嫩小子! “我记得他是太子的心腹,入了东宫当属臣,又被定下教导阿溶——”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又看向她那碍眼的肚子,“你是不是还想让他教导你腹中的这个孩子?或是阿猊?” 云英自己动了动,直到觉得舒服了,才点头:“如此当然最好,傅大人可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只怕满京都的达官贵人,都想要延他为师呢。若妾的孩子有幸也能得傅大人指点一二,那便太幸运了。” 萧琰先前并未太留意这位傅探花,只记得此人在许州时的表现,还算有几分头脑与风骨,让他有些另眼相看,只是可惜进了太子的麾下,如今想来,那张白皙清秀的脸庞,看起来实在有些碍眼。 “什么探花,不过稍会舞文弄墨些罢了,生得如笔杆子似的,在真刀真枪面前,还不是命如草芥,”他冷嘲道,“依我看,你这两个孩子,就该多习武,文武双全,才是最好。” 云英知道他有这一身样样想与别人比一比的毛病,忽而就要发作起来。 “文武双全,少不得一个‘文’,傅大人擅文,是个中翘楚,”眼看萧琰面色不虞,她又说,“至于‘武’,殿下若愿意屈尊,偶尔指点一二,妾自然也求之不得。” “少糊弄我,”萧琰知道她又在拐着弯地恭维他,让他重重举起,再轻轻放下,但他这才偏要问清楚,“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云英轻描淡写,“傅大人心善,为人正派,见不得我们孤儿寡母受苦罢了。” “真的?”萧琰 眯起眼,怀疑地审视着她的表情,“你没有引诱他?” 云英面色动了动,轻笑一声:“他也算帮过殿下一次,就在殿下离开京都的那一日。” 她遂将端午那日,傅彦泽明明发现了他的蛛丝马迹,却没有当场告发给羽林卫的事说了出来。 萧琰冷哼一声,一点也不相信:“你想说,他是因为我,才帮你?” 云英摇头:“妾想说,他还记得殿下当初在许州的恩情——不光是对他的救命之恩,还有对许州百姓的救命之恩,傅大人是个心中有大义的人,他忠于大周朝廷,尽管从前一直倾向于东宫正统,但也绝非完全不懂变通之人。” 她在给他细说傅彦泽的好处,看起来,隐有替他日后用人做打算的样子,可说到底,还是在夸那小白脸。 “你这么了解他,”他揪住她的长发,微微用力,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什么时候了解的,在床榻上?” 他可没忘记,当初,她是先和靳昭好上的,这个女人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云英毫不闪躲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妾与傅大人之间是清白的。” 萧琰沉默片刻,终于慢慢放松下来:“暂信你一回。” 云英扭开脸,伸手整了整自己披散的长发:“殿下还要继续在妾这儿逗留吗?时间可不多了。” 连萧元琮都不敢久留,可见圣上真的已撑不住了。 萧琰自然分得清轻重,他和萧元琮一样,也是趁着这最后的喘息机会,到这儿来看看,的确该走了。 他将人抱着放回榻上,自己起身,弯腰在她的唇上重重吻过,手更是没规矩地在某处重重揉过一下,一双深沉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亮光:“等我好消息。” 云英笑了笑,没有说话,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站直,昂首阔步,走出这扇门。 他不需要她的“祝福”。 第137章 属臣 将军可还记得穆娘子? 靳昭回京后, 没得半分喘息的机会。 一名侍卫牵着那匹精疲力尽的驿站良马入城照看,同时将自己的马儿让给他暂骑。 他就这样径直去了北衙羽林卫的营中,重新安排布防事宜。 实则先前手下们已安排好了人手, 各司其职,不会有大问题, 但他经营这支队伍这么多年,不必多言, 只在城门口,瞧见那几名手下满眼复杂、欲言又止的样子, 便猜到如今羽林卫中,定然人心不定。 待到营中瞧过,果然如此。 “将军!”一名从前与他和刘述都算亲近的手下, 趁着众人尚在忙碌, 忍不住含着满腹心酸对他说, “刘哥——他实在冤枉, 兄弟们都替他难过……” 靳昭面色沉了沉,没有立即回答。 他也知道刘述的情况,跟在太子身边多年, 不用多问, 单听消息,就能猜到其中内情。 “待这一回的事了了,我再去向殿下求情,兴许能从宽处理。”他说着, 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看向远方,微微波动。 他还记得,刘述成婚也不过一年有余,那一晚的刘述, 多么春风得意,对将来的前途充满希望,如今,却已成了阶下囚。 “此外,咱们能做的,也只有多多照应他的家眷了。” 手下迅速转过脸去抹了把眼睛,重重点头,说:“嫂子怀着身孕,不能太伤心,兄弟们近来都让家里的媳妇儿、姊妹常去陪着呢。” 他们大多也是寻常军户、平民出身,能做的只有这些。 待事情交代完,将众人的心思也暂时稳住,这才腾出空来,回了怀远坊的住处一趟——这个他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差一点成为她和他的家的地方。 一切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充满烟火气的街巷,朴素而生动的百姓。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还有好几个街坊认出他来,高兴地同他打招呼。 “阿昭回来了!你娘怎么没告诉大伙儿?” “靳将军!这得有大半年了吧?可是回来陪殷大娘过年的?” 靳昭几乎没有回答,只是冲他们微笑,一直到回到家中,站在门边,看着正亲自握着笤帚,清扫门前积雪的年迈妇人,才开了口。 “阿娘,”他的嗓音含着一丝哽咽的颤抖,“儿回来了。” 殷大娘被冻得发红的两手握着笤帚柄,抬头呆看了他好一会儿,手指一松,那笤帚便倒在雪地里,竹竿的长柄发出脆响。 “昭儿!”雪地湿滑,她一脚迈出,才刚踩下,身子便颤抖着晃了晃,“你回来了!” 靳昭赶紧伸手扶住她的身躯,握住她因为过去常年做粗活,而变得干燥粗糙的手:“阿娘。” “人瘦了,也憔悴了,”殷大娘看着他因为连日奔波而发黄、胡子拉碴的面庞,“定是没好好吃饭睡觉,快进屋来,在家好好歇息!” 母子两个一前一后进了院里,靳昭渐渐感到一阵恍惚,他这个寻常的家,仍旧还缺了点什么。 没有太多时间,羽林卫那边仍等着他,至多一个时辰,他就要再赶回去。 殷大娘给他热了一碗暖身的羊肉汤,也不多耽误他的时间,赶紧催着他换身衣裳,稍擦洗一番,便到屋里去睡一会儿。 卧房未变,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殷大娘每日都会替他打扫一遍,到如今,他突然回来,也只要烧着炭,让屋里热起来便好。 他实在太过困倦,几乎在脑袋一沾枕,便陷入昏睡。在眼皮完全阖上的那一瞬,他迟钝地感受到鼻尖萦绕的一缕极淡的熟悉的气息。 她来过,似乎仍有残留的感觉。 - 华服之下 第152节 与此同时,城外二里处,吴王府兵也已在雪地中暂安营扎寨。 “照殿下事先吩咐,已派了三十人,乔装后入城中。”统领一见萧琰回来,立刻上前禀报情况,“殿下,十人到底少了些,是否再多点些兄弟进去?” 萧琰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一名侍卫,也不必下面人来伺候,自找了生好的篝火堆旁粗布竹条做的杌子坐下,摇头说:“便是再进去三十个又怎样?同那满京都的守备相比,不过是以卵击石。” 统领望着在白日里冒着烟气的火苗沉默下来。 算上各处城门把守着的京都守备军,整个京都的守卫至少有三万人,虽除羽林卫外,各部都还算不上太子的麾下,但在目前太子看起来仍占据绝大部分优势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倒向吴王这一边。 “就赌一把,”萧琰提起火钳,拨了拨火堆里的柴枝,面上并未有半分彷徨和退缩,“若胜,就此也算‘翻身’,若败,兄弟们便自谋生路吧,不必为我和他们硬碰硬。” 以太子的行事风格,只要他死了,这些府兵没了威胁,只要他们低头就范,太子为显仁慈,定会从宽处理。 统领见他如此潇洒无畏的样子,原本的那几分担心也一下消散,肃然道:“属下们只管听殿下吩咐,殿下让留守城外,属下们便留守城外,绝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他的话音扬得有些高,顿时被周遭好几人听到,他们纷纷转过来,朝着萧琰拱手:“绝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接着,再是周遭的人。 那一句话,就这样一圈一圈蔓延开来,直到最后,所有人都冲他高声道:“绝不辜负殿下信任!” 空旷的雪野中,不远处的官道上还有往来的百姓,听到这气势震天的动静,忍不住驻足朝这边 看来。 如今的大周,还有几个能被称为“殿下”的?除了宫城里的太子,恐怕只有吴王殿下了。 “要变天了!”百姓之中,有人仰天叹了一声。 天上的神仙打架,随便抖落一抔积雪,压到人间,便是血雨腥风。 众人看了一会儿,不敢逗留,匆匆朝城门行去,生怕错过了时辰,晚了城门戒严,便再进不去了。 - 临近傍晚时分,京都各处城门开始戒严,不再允许任何人出入,就连外出办差的官员们,都被拦在城门之外不得进入。 寒冷的冬日,城外是广阔的旷野,少有村落聚集,没有屋舍的遮蔽,北风呼啸而来,令人瑟瑟发抖,只得聚在一起,靠着人气暂时取暖。 而宫城内外,则一片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城中大多文武官员都已被召集入宫,此刻正按抵达的先后,与各自官职品级,依次跨入几道宫门。 傅彦泽只犹豫了一瞬,便自觉站入东宫左春坊的队伍里,与属臣们一同往圣上所在的延英殿行去。 其实他还有另一个选择,身为新晋探花郎,他除了在东宫任职,更是翰林编修,可以与翰林院的官员们站在一处。 就像齐慎,虽然兼了太子少师的职衔,也是东宫属臣之首,但他更是朝中文臣之首,如今郑家失势,几乎整个朝堂,都以齐慎马首是瞻。 他如今,便站在所有朝臣们的前面,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延英殿去。 傅彦泽的选择,在许多人看来,便是先表明了态度,站在太子这一边。 这本是众人意料之中,他本就是属臣,无可厚非。 旁边一名同僚冲他使了个眼色,伸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把,俨然是将他当作自己人的样子。 身为东宫属臣,走到这一日,他们的心里有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期待——天子即将驾崩,身为臣子,万不能表现出半点欣喜之色,这是大逆不道之举。 他们只好拼命压抑自己真实的情绪。 “快了。”那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悲痛的同僚,在挪开手的那一刻,低低说道。 一切尽在不言中。 傅彦泽看他一眼,没有回应他的话。这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这时,前面的两名同僚先跨上台阶,在看到高处的某道身影时,忍不住压低声说了一句:“靳将军回来了!” 傅彦泽离得近,听得真切,闻言抬头看去,果然见到延英殿高大的殿门外,靳昭正一身羽林卫中郎将的打扮,面色肃然地站在一旁,那双仍有疲惫之色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不断上行,候在殿外的文武官员们。 对此,傅彦泽并不觉得惊讶。 不但是因为早先太子的态度已然表明其要求靳昭赶回京都,更因为方才一路走来,他察觉到了羽林卫的侍卫们,在气势上有了微妙的变化。 旁人不知晓,那几个他从许州入京的路上,有过多日相处的侍卫们,虽算不上熟悉多年,但他素来心细,微妙的变化也能被他抓住。 先前,羽林卫中,因为接连更换统领,在靳昭之后,仍能镇住他们的刘述都被迫下狱,的的确确引起了一阵焦躁和紧张的气氛,今日,这种气氛得到了缓解,此事只有靳昭能做到。 同是东宫属臣,靳昭作为最受信赖的一员武将,越发让他们如吃了定心丸一般。趁着大臣们仍未来齐,不少属臣们都依次上前,同靳昭打招呼问候。 傅彦泽站在后面,没有急着上去,而是等前面的众人说得差不多,才跨到阶上,冲靳昭行了个礼。 “靳将军,许久不见,近来一切可好?” 靳昭沉沉点头,赶紧伸手将他扶起来。以官职论,他自然远在傅彦泽之上,但先前那短暂的相处,让他对傅彦泽留下了极佳的印象,如今,得知他高中探花,顺利走上仕途,心中很是为他高兴。 “傅大人多礼了,快快请起。我路上虽赶得急,但好在不辱使命,解决了吐谷浑王庭的内乱,也未误了入朝的时候,现下一切都好,多谢傅大人关心。” 在旁人看来,他们二人早有旧交,在此遇上,多说一两句,也无可厚非。都是读书人,尽管还有人要等着与靳昭叙话,但既然傅彦泽还未说完,他们便耐心地等在几步之外的地方,没有急着涌过来。 寒冬腊月,延英殿建于高处,令众人颇有几分不胜寒意的瑟然。 在呼啸的冷风中,傅彦泽站直身子,没有退开,而是悄然挪近了半步。 那半步,在旁人眼里看来,微不足道,没什么异常,而靳昭却在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他还有别的话要说。 果然,下一刻,他便垂下眼,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散在风声中,只有极轻的一缕被裹着,钻入靳昭的耳中。 “将军可还记得穆娘子?” 靳昭目光一顿,按在刀柄之上的手无声地收紧。 他没有回答,不明白傅彦泽是何时知晓的此事,更不知其意欲何为,只是警惕道:“大人这是何意?今日时机关键,恐怕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望大人分清轻重缓急。” 他不愿在这时候和傅彦泽因为云英的事起冲突,一来,他相信傅彦泽的为人,尽管不明就里,但下意识认为傅彦泽不是那等会拿此事来大做文章要挟他的人,二来,则是他不愿将云英牵扯到今天的事中——傅彦泽在这样的时机提此事,定然别有用意。 “靳将军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将军的为人,傅某一直钦佩不已,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才想将事情告知将军。” 他深吸一口气,维持着面容的平静,在外人看来,他们二人的面色严肃,不过是因为殿中即将驾崩的天子。 “京郊行宫中,根本没有什么怀了身孕的燕禧居宫女,从头至尾,都不过是穆娘子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等着看靳昭的反应,趁旁人还未等得不耐烦之际,再度冲靳昭行了一礼,转身回了属臣的队伍中。 第138章 入城 龙潭虎穴。 寒风中, 靳昭怔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他的面色仍然平静,内心却已掀起惊涛巨浪。 傅彦泽并未把话说得十分明白, 但他只稍一思索便懂了,这是在告诉他, 真正怀有身孕的人,是云英。 也许是出于多年来对太子习惯性的感激和信赖, 他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傅彦泽的话。 可是傅彦泽与他无冤无仇,甚至过去也算得上有一两分交情, 为何要骗他?难道,在他离京的近一年里,傅彦泽已暗中倒向了吴王那一边?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许州一事, 傅彦泽应当也同时对吴王留下了极佳的印象。 他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 不要轻易相信旁人没有根据的只言片语, 毕竟,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与抉择, 可是, 不知为何,耳边有个隐约的,无法完全按下去的声音,正悄悄提醒着他: 也许, 傅彦泽说的都是真的。 至少,以他多年来对太子的了解,这的确符合太子的行事风格…… “靳将军!”又一道饱含情绪的嗓音将他暂时拉回神来,“一别多时, 如今总算回来了,我等终于可以放心了!” 是另一名东宫的属臣,资历很老,年岁亦长,也算是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将军之位的,对于他的归来,更觉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靳昭维持着面色的平静,冲这位属臣点头致意。 他已尽力让自己忽视耳边那个提醒的声音,可是,在离开时就已深埋心底的那颗种子,到底还是悄悄生根发芽了。 那是压在心底柔软处的一粒沙,让他不能不介怀。 其实早在和云英将话说开,各自分别的时候,他不是没料到会有今日。他不是多么大度多么洒脱的人,对她有身孕一事,也有难以克制的酸涩和嫉妒,可分开了就是分开了,他再不甘,也无话可说。 真正让他感到痛苦的,是太子明明已将她要了去,却连她有身孕这样的事 ,都无法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还要借着别的不知名的宫女的身份来掩人耳目。 也许将来随着殿下践祚,情况会有转变,可眼下,本也不必再有太多的顾虑——同吴王之间的争斗,眼看已到最后关头,根本不会再太多地受到这些虚名的影响…… 就在他不时神游之际,殿前陆续赶来的文武官员们,已各自站到相应的位置,面朝延英殿正门的方向,等待最后的情况。 此番召众人入宫,用的也是替圣上祈福的理由,眼下,延英殿内外,经幡猎猎,念诵之声不断,在寒冷的冬日傍晚,形成一股既沉重,又紧张的萧瑟氛围。 从各地入京朝见的武将们,也从暂居的宅邸、驿站赶来,此刻正站在一起,乍看虽与京中的文武官员们不分彼此,可再细看一眼,就能发现两边队伍之间一道不太明显的分界线。 其中,站在地方武将最前面的,是官拜陇右、灵盐二道节度,手握十万边军,镇守西北多年的大将军徐胜。 他面色肃然地站在阶上,冲四下看了看,仿佛在找人似的,过了片刻,在众人都不再出声,周遭只闻僧人念诵之声的时候,他忽然提气,沉声喝问:“敢问太子殿下,为何不见吴王入宫侍奉?” 话音落下,一旁的京官们纷纷侧目,面含震惊地看着他。 而站在他身后的地方武将中,有几名悄悄挪动脚步,站得与他拉开少许距离,也有另外几名,毫不畏惧地附和。 “是啊,圣上素来钟爱吴王殿下,这等时刻,怎能不容吴王入宫探望!” “听闻从广陵赶来的吴王府兵队伍,今日已抵达京都城外,大雪天里,缘何未见其入城而来?” 京官之中,齐慎年迈,受不得风寒,已被请入延英殿中,站在门槛内一步,此刻听到他们这般咄咄逼人地质问起来,身形岿然不动。 站在外面的臣子们迅速揣摩此刻的风向,有人当即顶了回去:“吴王乃是已出京就藩的亲王,按大周律法,无诏不得入京,更不用说他那三千府兵!难道你们想要他谋反不成!” “无诏不入,如今圣上久病,哪里还能有诏书?太子身为人子,理应遵圣上心意,令吴王入城才对!” “是啊,况且,吴王入京之前,早已上疏朝廷,抵达京都后,更未擅自入城,如何就要用上谋反这样大的帽子?” 徐胜沉着脸,等他们说完,方最后道:“我看,恐怕是你们这些朝臣,要置吴王殿下于死地,才想出这样的借口!” 他是文人出身,投笔从戎而成的武将,从前很少在众人面前露出厉色,以至于这些年来虽在地方成了一员大将,得到许多大臣们的赞赏、钦佩,但在他们的印象里,一直记着的仍是他从前那副文人模样,此刻见其骤然发难,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靳昭站在原地没动,搁在配刀上的手,却从原来靠近刀鞘处的位置,悄然挪到刀柄正中,五指更是牢牢握住。 这时,正殿中,终于传来萧元琮的声音。 “徐将军言重了,”他从天子的榻边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来到殿门边,声音平稳,并未被徐胜的气势惊到,更未因此透露半点怒意,“父皇宠爱二弟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事,孤自然不会阻挠他入宫探望、侍奉,早些时候,孤已派人到朱雀门外等候,想必,一会儿就要有消息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的话音刚落下,不远处,西面的三道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有人从马上翻身而下,飞奔过来:“太子殿下!从大将军自朱雀门传来消息,说——” 他跑得气喘吁吁,声音被寒风割得高高低低、断断续续,刚要继续说,忽而又像想起了什么,对上众臣各异的目光,又收了声。 华服之下 第153节 萧元琮摆手,示意他不必顾忌:“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那人好不容易跑到阶下,闻言咽了咽唾沫,一面喘气,一面说:“回殿下的话,从将军说,吴王殿下传信,称可以将府兵们统统留在城外营地中,独自入京,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抬头看了一眼众人。 因为“独自入京”几个字,已经让许多人震惊不已。人人都知道,今夜是两方博弈的最后时刻,独自入京,几乎就等同于放弃抵抗。 就连萧元琮都有些惊讶,在他的部署中,城门是第一道关,若萧琰坚持要到那群全副武装的侍卫们入城,那在他们硬闯的那一刻,不用他下令,从宏和其统领的京都守备军,便可依照律法,立刻开城门围剿。 “但吴王要求,由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们亲自到朱雀门外迎接,才能入城……” 一语出,众人更是哗然。 萧元琮的面色有一瞬间的阴沉。 萧琰这般传话,俨然就是告诉所有人,他是在防着自己这个太子在路上给他使阴招。而一旦让他在朝臣们的亲自迎接下入城,便意味着部署在沿路的侍卫们也没了用武之地。 他抿着唇,隐在屋檐投下的阴影中,目光无声地往门边守卫着的靳昭身上看去。 这时,文官之中,已渐渐有了反对的声音。 “怎能提如此无理的要求!” “是啊,身为人子,回宫探望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怎能如此拿腔拿调?” “齐相公年事已高,这样天寒地冻,留在宫中已十分不易,哪里还能赶至朱雀门外迎接!” 徐胜慢慢道:“依臣之见,齐老就不必了,往来的确不便,想来吴王殿下也没有要为难齐老的意思,不过其他同僚,就不必推辞了吧。” 说着,他先站出来,抱拳道:“太子殿下,臣愿前往迎接。” 紧接着,又有好几名武将站出来附议,文臣中,也有少数几人站了出来。 延英殿内外,有片刻僵持之态。 萧元琮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坚定的面孔,慢慢道:“也罢,那便劳烦众位卿家走一趟吧。” 他说着,目光又不动声色地望向门边的靳昭。 二人视线相触,靳昭以眼神示意外头安排的人手不会有问题。 很快,守在延英殿附近的内监们纷纷上前,与这些三品以上的官员们带来的侍从一起,跟随他们出宫而去。 - 天色渐暗,朱雀门外,雪野里寒意更甚,那一支千人队伍,却各个毫不退缩地站在紧闭的城门之下,耐心地等待城中的消息。 站在城楼瞭望处的京都守备大将军从宏一直警惕地看着那处的情形,眼见从黄昏到如今,已有近半个时辰的工夫,那么多人在寒风里干等着,却半点未见乱相,当真让他刮目相看。 “便是咱们自己人,只是站在城墙上守卫,也做不到如此。” 围在他身边的几名侍卫也忍不住悄悄点头。 就在这时,城内逐渐传来一阵喧哗动静,紧接着,城楼下,有侍卫快速奔上台阶,报道:“大将军!宫中传话来了,大人们亲自来迎,请大人开城门,让大人们的车马出去!” 从宏看一眼城内的大道,果然见乌泱泱的队伍正踏着最后的暮色往城门处来。 从宏不敢怠慢,没有立即下令开城门,而是拿起一旁漏斗撞的传声器,冲着城外那千人的队伍高呼:“宫中有令,请吴王殿下独自入城,诸位大人已在城门内等候迎接,旁人皆退后,不得靠近!” 这是看胆量的时候了,吴王但凡胆小,便会顶不住压力,或败逃,或求饶。 雪地里,府兵统领没有动,而是和其他人一样,纷纷看向坐在马上岿然不动的萧琰。 “殿下——” 统领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停住了,他不想打扰萧琰的决断。 萧琰没有立刻回话,而是仰头看向城墙之上的从宏,片刻之后,没有犹豫,无声地抬起一只左手。 统领二话不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勒住缰绳高喝道:“撤!” 一时间,三千人的队伍毫不犹豫往回撤去,直到离他近半里的距离,才逐渐慢下来,剩下萧琰一个人,毫无惧色地站在空旷雪地间,四下再无半点援助,那道高大厚重的城门那才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随着城门越开越大,萧琰始终未动,他所在的地方,正是大多弓箭手射程之外几步处。 门内,徐胜等人一马当先,快速出来,围绕在他的身边,其他臣子方慢慢跟上,列队门外阔道的两侧。 三品以上的大员,年岁都要近五十甚至更长,有不少都乘马车而来。众人见萧琰果然一人入内,再无半个援手,一时竟然刮目相看。 “多谢诸 位大人亲自前来,时间紧迫,我便不多赘言,诸位,请吧。” 萧琰坐在马上,冲众人一拱手,便在他们的簇拥之下,入了京都。 这一路,有内监、羽林卫的护送,气氛始终紧绷,没有半刻松懈,但一直到宫门门外,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有数十名朝中要员在,要想在不伤及他们的情况下拿住吴王,根本不可能,更不用说,他的身边,还有徐胜等人紧紧相随。 宫门外,亦有守候的羽林卫侍卫,见萧琰过来,便要上前搜查。 徐胜怒目而视,正要上前将其喝退,却听萧琰道:“徐将军,不必理会,我一人前来,他们仍旧要提防至此,可见对我也算十分看重,也罢,我已没什么好怕的了。” 说着,他自马上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解下腰间的配刀,丢到一旁。 金属落进道旁积雪间,发出砰的一声响。 侍卫们见状,不再阻拦,眼睁睁看着手无寸铁的他,就这样昂首阔步地走进这龙潭虎穴一般的皇宫。 第139章 弩机 短短的竹箭自弩机中飞速射出。 夜幕完全降临, 宫中已点满了灯,比先前更亮了许多,在黑暗中铺陈出一条长而宽的路。 宫门在身后沉沉关上, 这条明亮的大道,将他们引至延英殿外。 百官已在寒夜冷风中等待了半个多时辰, 从一开始还忍不住不时低声交谈几句,到如今, 已冻得浑身僵硬,除了低头保持着肃然的神色, 再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直到后方的三道宫门外传来动静,众人才像是忽然醒过神来。 队伍踏雪而来,厚实的皮靴踩在已只剩薄薄一层的雪中带出的嘎吱声响, 与腰间环佩碰撞的叮咚声, 还有衣袍在风中翻飞的猎猎声, 交织在一起, 将整个延英殿内外的气氛带得更加沉肃。 站在两边的羽林卫侍卫们脚步没有挪动半寸,但原本松松搭在刀鞘边缘的手,都已无声地挪到刀柄上, 如靳昭一般, 全身紧绷,蓄势待发。 “太子殿下,吴王殿下已到。”殿外守候的王保扬声道。 底下等候的百官不知从何时、何人起,已自发从中间让开一条道, 由着被一众武官们簇拥在中间的萧琰通行而过。 萧琰在阶下停住,仰头看向高处的延英殿正门。 一直守在天子榻前的萧元琮也终于从门槛之后跨了出来,站在屋檐下,自高处俯视而来。 兄弟二人隔着数丈的距离, 遥遥对视。 “半年多不见,大哥一切可好?”萧琰站在阶下,冲着上方的人拱了拱手,算是行礼,脊背却挺得笔直,半点没有弯下。 那不卑不亢的态度,仿佛并未将这一切当一回事。 萧元琮垂眼看着他,温声道:“托二弟的福,孤尚算安好,只是日夜为父皇忧心,到底不能安稳。” “大哥应该高兴才是吧,毕竟,这些年来,父皇与大哥之间,一直颇有分歧。”萧琰话中带刺,不掩锋芒,听来令人惊骇,可思及他往日的种种行径,又觉合乎情理。 他似乎不再耐烦维持表面的平静,要在百官面前挑破一切。 萧元琮默了默,没法再以寻常温和、宽厚,包容下一切尖锐的态度——若在这样的关头仍然避开锋芒,便再没有理由动手了。 “不错,”他淡淡道,声音里的温度也陡然冷下来许多,“孤与父皇之间,的确一直算不上太和睦。” 萧琰冷笑一声:“大哥这样敞开了说话,果然比从前那样遮遮掩掩的听起来爽快多了。” “毕竟,咱们兄弟二人之间,有许多事,今晚该有个了断了。” 萧元琮的话说完,站在阶下稍远一些的官员中,有几人悄然抬头,朝四周看了看,甚至还有人朝旁边挪了挪脚步,碍于周遭大多数人岿然不动,不论心中是否感到恐慌,也不敢再有大的动作。 “这些年来,父皇一直偏爱二弟你,对于我这个出身正统的太子,有太多不满,这一切,多因郑氏蛊惑。如今,郑氏已除,朝中终于暂得安宁,”萧元琮一边继续说,一边又前行一步,站到台阶的边缘,目光朝一旁的靳昭瞥了一眼。 “然而,仍有不少臣工,陷于曾经的党派争斗,妄想颠覆东宫正统,扶持吴王篡权夺位,今日,为肃清朝野,稳固我大周根基,在父皇弥留之际,孤不得不痛下决断,辜负父皇从前之愿——” 靳昭握着刀柄的手已经握到最紧,双足也悄然变作一前一后,随时能冲出去的姿态。 “——捉拿吴王及其余党!” 萧元琮一语落下,靳昭便立即拔刀。 金属摩擦的铮然声顿时长鸣而出,听得众人耳边一时发空,紧接着,侍立四下的羽林卫便几乎同时拔出配刀,朝中间包围过来,延英殿的两侧,更是涌出整整二十名侍卫,分列萧元琮两侧,迅速张弓搭箭,对准萧琰所在的方向。。 在场的官员们终于再站不住,开始出现骚乱,迅速朝两边跑开,要离萧琰越远越好,生怕跑得慢了,被当坐吴吴王党羽,一并被羽林卫拿下误伤。 而以徐胜为首的几人,则仍旧坚定地站在萧琰的身边,同时,今日随行他们入宫的侍从也从不远处的角落里奔出,迅速围到他们的身边。 “兵戎相见,总算痛快了,”萧琰身无配刀,空空的两手垂在身侧,其中一只手按到腰间的革带上,“那我便也不客气了!” 他的身边不过二三十人,谁也没有兵器在手,面对全副武装的数百名羽林卫侍卫,颇有一种以卵击石的感觉,可偏偏他说话的时候,气势半点不短,仿佛即将大展身手,让人一时忍不住生出警惕。 但这里是皇宫,守卫森严,不曾放任任何外人出入,就连京都的每一处城门,在戒严前后,也绝对没有大批不明人马出入过。 萧琰唯一能倚仗的那三千府兵还被关在城外呢。 萧元琮想到这些,逐渐感到安心。 “若立即束手就擒,孤尚可留一条全尸,否则,就别怪孤翻脸无情。” 他说着,伸手示意两边的弓箭手随时准备。 徐胜扬声道:“太子殿下,此刻若要放箭,便连臣等一起射杀。” 近十名武将,个个都是封疆大吏,一方大员,折损一两个,尚无大碍,若一夜间全部折损,势必引起地方上的诸多恐慌与不满。 毕竟,朝中官员虽多,要培养出如徐胜这般文武兼修,能镇住一方边疆的武将,实在不易。 “徐将军,”萧元琮语重心长地劝,心中却有不解,“事到如今,为何仍要站在悖逆一边,与朝廷作对?” 他知道徐胜欣赏萧琰,与萧琰交好,这不是什么秘密,满朝文武定然都记得徐胜去岁上疏时,对萧琰的颇多赞赏之词。 可是,他不明白,仅凭这样一点欣赏,就要堵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是性命吗? 旁边的靳昭抿着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没等徐胜回答,站在殿门边,一直没有开口,更没挪动一步的齐慎咳了一声,慢慢道:“徐将军素来忠君爱国,老夫以为,其中当有缘由。” 徐胜看了他一眼,沉沉道:“臣一介武夫,忠君爱国自是本分,只是太子殿下近来的行事,让臣不得不担忧,为了争夺权位,竟不顾边疆百姓的安宁,若将来,真有大战当前,太子殿下恐怕仍旧选择先保权位,后理战事。” 他说的,正是先前召将领入朝, 让靳昭不得不连夜奔波,独自跨过高原雪地,赶回京都的事。 华服之下 第154节 “非常之事,孤不得不行非常之事。”萧元琮未料他会当场提出此事,这时,终于慢慢明白过来,徐胜真正欣赏萧琰的原因,大约就是这股相投的脾性,“待除去朝廷内忧,自当一心为民。”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决定有违仁义明君之举,但对他来说,其实早已没了更好的选择,被架在一个“完美”的木框里,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被所有人诟病。 徐胜不再说话,以行动表明他的态度。 萧元琮闭了闭眼,长叹一声,举着的手就要落下。 这时,靳昭没等他下令放箭,率先蹿了出去,挡在他的面前,朝着萧琰的方向冲去。 他不愿见到羽林卫手中的羽箭射向那些功勋卓著的武将们——尽管事后,他们仍然会受到许多责罚。 然而,然而,就在这时,萧琰摸在腰间革带处的手忽然往衣襟处一探。 厚实的冬日鹿皮衣裳里,赫然出现一把弩机。 不是京都军营中常见的大型弩机,而是一把从未见过的,只比他的巴掌大上一寸的微型弩机,箭槽口,叠了两只不足三寸长的竹箭,摸在手中时,甚至像是孩童的玩意儿一般,半点不会引人注意。 只见他一边迅速朝一旁闪开,躲避靳昭已挥至近前的长刀,一边举起弩机,冲萧元琮所在的方向瞄准。 与此同时,他的身边,从徐胜开始,到随行的侍从,都从衣襟之内迅速取出这样一只精巧的弩机,不同的是,他们同时从腰间摸出一把准备好的竹箭。 弩机太小,射程自然缩短,趁着周遭的羽林卫们靠近时,徐胜等人迅速将竹箭射向他们。 竹箭太小,亦不会如寻常大型弓箭那般造成巨大的伤害,但只要射中,竹箭嵌入皮肉,流淌出鲜血,便能造成动作中一瞬间的迟滞,趁着这一瞬的迟滞,他们中已有好几个人一脚踢向羽林卫侍卫们那紧握配刀那只手的手腕。 手腕一震,五指便有松动,那长刀便也被一把夺走。 这一连串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仿佛已经练了不知多少次,显然是早已设计好的,专门用来对付训练有素到几乎无懈可击的羽林卫侍卫的。 众人到这时才发现,做出这一串动作的,皆是那些武将们的随从,而这些原本并不起眼的随从,似乎是吴王的府兵! 他们不是毫无倚仗,只是赌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大! 不过,羽林卫有数百人的规模,个个训练有素,即使暂时被他们出其不意的攻击一连抢了许多配刀,拖住了速度,陷入混战,也不会持续太久。 萧琰必须抓紧时机,迅速命中。 “殿下接着!”一名手下将夺来的一把长刀冲他抛来。 寒光在夜色下格外渗人,萧琰毫无畏惧,蹬足而起,稳稳接住刀,和徐胜一起迎击靳昭。 三人都是上过沙场,见过真章的,徐胜因是文人出身,在武力上稍有逊色,而萧琰一手要拿弩机,无法使出全力,亦有掣肘。 两人合力,对上全力以赴的靳昭,竟然旗鼓相当。 “掩护殿下入殿!” 靳昭一边双手握刀,一边冲身后的属下们吼道。 屋檐下,人影幢幢,数道身影将萧元琮挡在后面,便是羽林卫中最好的射手,也不见得能瞄得准。 然而,萧琰在这几个月里,早已用弩机练过不知多少回,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他不知试过多少次,找到最合适的距离,也不知对这小小的玩意儿精心改良过多少次,早已熟练得在睡梦中也能准确无误地射出一箭。 只见他挥刀挡开靳昭的一击,将其暂时交给徐胜对付,同时脚下一蹬,自台阶上高高跃起,趁着身体跃升至最高点的那一刹那,对准目标,扣动扳机。 咻的一声,短短的竹箭自弩机中飞速射出。 靳昭瞳孔微缩,屏住呼吸,想也没想,凭着本能,丢开手中长刀,飞身迎着竹箭铁制的箭镞挡去。 噗呲一声,极细微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嵌入他的小腹一侧,与此同时,徐胜手中的刀,也恰好落到他的左腿处。 锋利的白刃,割开厚实的鹿皮长裤,划入新鲜的皮肉中,带出一股淋漓鲜血。 而就在这时,萧琰手中的扳机再度被扣下,第二支竹箭朝着同样的方向破空而去。 第140章 昏迷 靳将军,恩已报完了。…… 从小的艰苦生活, 和多年从军经历,让靳昭对疼痛早已习惯。 他本因连日的奔波而感到神思恍惚,这一刀、一箭, 却忽然让他异常清醒,本就极佳的目力, 在这一瞬间,更像是被完全激发出来了一般, 清晰地看到自那弩机里射出来的第二支竹箭。 铁制的箭头,在寒冬冰雪的映照下, 泛着森森银光,就那样对着他身侧的空档而来。 他知道,那弩机里只有两支箭, 也知道此刻太子身边虽已围了诸多侍卫, 却还未完全躲至延英殿中, 以吴王的身手, 必能射中。 这时候,他应该趁着自己还未完全倒下,抬胳膊也好, 侧身以未受伤的那条腿弹起半边身子也罢, 再度以肉身替太子挡下这一箭。 吴王的人支持不了多久,只要挡住这一箭,吴王再往弩机里装竹箭,扣动扳机的工夫, 太子已进殿中,而外面的兄弟们,也能控制住局面。 可是,不知为何, 他的耳边再度回响起方才傅彦泽的那几句话。 也许是本能的反应,又或者是太过疲劳,加上已受了伤,身体忽而不受控制,明明要抬胳膊,到底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精巧的竹箭,从自己胳膊旁,以仅仅毫厘的微小距离擦过,朝着原本的目标继续扑去。 他不敢再看。 身躯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台阶上,发出一声闷响,在一片嘈杂与尖叫声中,仿佛投石入海,没惊起半点水花。 与此同时,延英殿的门槛边,竹箭躲过所有侍卫们试图捕捉、拦截的动作,准确无误地刺入萧元琮的心口。 他身上穿了厚实的冬衣,铁制的箭头刺破时,将那衣裳的面料压得凹进去许多,也许是竹箭太细,又或者是冬衣太厚,并未立刻见有鲜血渗出,就连他自己,也未立刻有反应,只是脚步顿了顿,慢慢地,才摇晃起来。 疼痛开始迅速蔓延。 周遭护着的侍卫们一时惊呆了,也不知哪个,瞪大眼,高喝一声:“殿下!殿下中箭了!” 正殿内外的人先乱了阵脚,原本还在尽力提刀包围逆贼的侍卫们不由朝着殿门的方向看去。 只见方才还是护着太子往里去的几人,已都丢开手中的弓箭,七手八脚地要上前搀扶,而就在台阶之下,不远处,本该人单力薄的吴王,手里的弩机已放下,而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靳昭,更是已经受了伤,倒在台阶上,骨碌碌地滚落下去,留下一连串血痕。 形势已然在须臾之间发生巨大的逆转! 萧琰干脆丢了弩机,只提着一把才由手下丢来的,从羽林卫手中抢来的配刀,傲然踏上台阶。 羽林卫忠于东宫储君,看着逆贼上前,有人再度回神,提刀迎上,却被萧琰轻松化解。他的身上,并不输靳昭,自然比这些寻常的侍卫都要好。 “你们中的有些人,也曾与我在许州山野间相见,算得上有过命的交情,我不愿与你们刀兵相见,若现在停手,我绝不追究。”他一边出手,一边同这些还忠诚地护卫在萧元琮身边的侍卫道,“他已是强弩之末,便是如今救了他,又能再活几日?” 众人的内心早已动摇,在他的话里,更是变得犹豫。 萧琰虽看似出手狠戾,但长刀挥下,没有一次真正伤到了谁的要害——以他的实力而言,绰绰有余。 就在这时,萧琰已经一路突至萧元琮的面前。 兄弟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丈,萧元琮因为中箭,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一只手痛苦地捂着胸口,有几缕鲜血终于从厚实的冬衣 之中渗出来,隐在白皙修长的指间,触目惊心。 他的双眼又痛又怒地瞪着,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却只能张着嘴,眼睁睁看着本已是瓮中之鳖的萧琰,轻松挑开两名在身边扶着他的侍卫。 胳膊上失去了支撑,他的身子开始摇晃摆动,虚软的脚步眼看就要朝一侧跌去,是萧琰一伸手,强行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押着,朝前扬声道:“大局已定,尔等速速就擒,我自会从轻处置!” 萧元琮半点抵抗不得,筋疲力尽的双膝软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脖颈后的衣裳则被揪着,吊住他摇晃的上半身,让他不至于完全倒下。 与他的软弱无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毫发无损、气力十足的萧琰。 那沉厚的嗓音响彻头顶,如针一般刺着他的神经。 这就是他父亲钟爱二十年的儿子,强健有力、勇敢无畏,如今,终于像一座山一般,压在了他的身上。 “我自问离京前往广陵后,一直循规蹈矩,不论朝廷下达何种命令削弱王府权柄,我都一一照办,不曾有过半点不臣之心,可哪怕如此,兄长也不曾放过我,不但派人屡次前往广陵暗害于我,逼得我不得不告上京都,如今,更是利用父皇病重,我一心尽孝,于宫中设伏,加害于我!” 他这一番话,便是将方才萧元琮命人下手时的陈述全部扭转。 “若非我早已察觉兄长的险恶用心,事先有所防备,只怕今日我便要陈尸此处——在父皇病榻前!如此不顾孝悌之举,逼得我只有奋起反抗!如今,我便带着我的兄长,向父皇请罪!” 世事素来如此,成王败寇,何人占上风,何人掌权,便要自圆其说。 殿外的纷争,在他铿锵的话音里渐渐停下。 大臣们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扭转的局势和地位,有的瑟瑟发抖,有的不知所措,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羽林卫的侍卫们则惊骇不已。 徐胜站在阶上,带着一众武官、侍从们,朗声齐道:“吴王殿下英明!” 众目睽睽之下,萧琰半拽起已毫无抵抗之力的萧元琮,跨入延英殿中。 在这座熟悉的,象征着天子权威的殿中,父子三人终于再次相聚。 “父皇,”萧琰沉沉地望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儿臣回来了,来送您最后一程。” 他以为自己能保持平静,可是在开口的那一瞬间,还是掩不住嗓子眼的一阵哽咽。 对于床榻上这个只剩最后一口气,满面苍老灰败的父亲,他的情感太过复杂,有感激,有感慨,亦有不认同,甚至还有隐隐的恨意。 父母之间,父子之间,母子之间,爱恨交织,早已说不清究竟,萧琰有时甚至也想,如果他的父亲强硬一些,或是更柔软一些,对他与太子一视同仁,给予同样的爱护与教导,是否还会有后来这十几年的纷争? 此刻,站在病榻之前,萧琰的目光慢慢移向倒在地上的萧元琮。 兄弟二人目光相对,他看到萧元琮眼里的光正在迅速变黯。 “她……”萧元琮痛苦地张口,因为发不出声音,只有一点极轻微的气声,“孩子……” 萧琰知道他在说什么。本以为他对云英不过尔尔,连个真正的名分都不肯给,能算有多好?可没想到,死到临头,最后的惦念竟还是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孩子的缘故。 “大哥放心,我不会为难他们。”萧琰咽不下那口气,语调里还残存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但说出这话,却一点也未犹豫。 人都要死了,过去的事,他不会,也没必要揪着不放。 萧元琮目光闪了闪,似乎又黯了一分,终于慢慢转向床榻上的萧崇寿。悲凉的眼眶里,瞬间炸开无声的憎恨与厌恶——这是他拼命隐藏了许多年,一直不敢透露的情绪,在人生走到尽头的这一刻,终于敢彻彻底底发泄出来。 苍老衰弱的皇帝,经这大半年的折腾,到如今,已瘦得只留下一把枯骨,那僵硬的身躯,仿佛已经在慢慢冷却。 也许是父子之间的感应,也许是常人所言的回光返照,已多日没再恢复神智的萧崇寿,那迟滞浑浊的双眼忽然转了转,对上萧元琮的眼睛。 水光在松弛干燥的眼眶中迅速积聚,很快便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掩在锦衾之下的胸膛有一瞬间的起伏,干裂单薄的嘴唇更是剧烈颤动了一下。 下一刻,一切的动作忽然消失,起伏的胸膛归于彻底的平静。 萧琰平静地跪了下来。 旁边的内监还未反应过来,看到他下跪,愣了愣,这才猛然回过神,赶紧三两步跑到殿门口,对着外头狼狈不堪的文武大臣,和还处在发懵状态中的羽林卫们高喊:“陛下——驾崩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上空回荡着,众人呆了好一会儿,开始陆续跪下,冲着延英殿的正门处哀哭起来。 话已传出,守在殿外的其他内监赶紧跑动起来,有人站到高处,敲响丧钟,亦有人举着鞭子,在空地处抽打,还有人忙着进来请示,是否要将延英殿外的三道宫门打开。 天子驾崩,储君倒地不起,奄奄一息,在场者,似乎只有吴王能做主事者。 “将外面作乱者统统拿下,关入宫中大牢,听侯处置!”萧琰跪在榻前,没有回头,“罪人萧元琮,就暂送回东宫吧,想来,他也不愿与父皇死在一处。” 最后那句话,他的声音放得极低,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大概就是他留给太子最后的怜悯。 华服之下 第155节 只是,他的吩咐并未落在具体的人身上,内监们自然不能动手拿人,而随他入宫的那些侍从,也还在殿外,殿中能听到他话的,也只有仍然守在龙榻之畔的天子禁军。 同羽林卫忠于东宫一样,禁军忠于天子,而如今,天子已经驾崩,大周尚未有新的君主,太子也已被击败。 他们犹豫一瞬后,似乎一下认清形势,立刻鱼贯而出,将残留的羽林卫们统统押解。 倒在地上的靳昭在这时终于有些回神,失血的感觉让他眼前有片刻模糊,但仍旧费力地转过头,看向延英殿殿门的方向。 “别看了。”耳边传来傅彦泽低低的话音,他不知何时已经跪到靳昭的身侧,趁着众人不得不为天子驾崩而跪地痛哭的时候,从自己的官袍上撕下两段,用力扎在靳昭腰腹之下的伤处,“将军已尽力了,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他包扎的手法不算太笨拙,这还是当初入京的路上,靳昭教他的。 他此刻心中滋味复杂,对靳昭亦佩服得无以复加——哪怕自己先前说出了穆娘子的事,靳昭也没有因此做出任何对不起太子的举动。 这是靳昭的报恩,希望以自己的忠诚,报答太子过去的恩情,也许,还隐隐盼着能因此让太子念旧情,使穆娘子也过得好些。 “靳将军,恩已报完了,大局已定,不必强求。” 靳昭抬眼,望着眼前已经变得模糊的灯光,慢慢闭上双眼,陷入昏迷。 第141章 现身 那、那不是穆娘子? 城外的府兵们始终等在营地之中。 随着最后一丝天光也消散在远处的天际线, 寒冷逐渐透过厚实的鹿皮衣裳,往他们的骨头缝里钻去。 他们不是没熬过酷暑寒天,没经过刀枪箭雨, 这种艰难的状态,并不会让他们有太大的动摇。 此时此刻, 最难熬的,是内心的彷徨和紧张, 未来的不可预料,让人着实感到不踏实。是一直以来的信赖, 让他们能保持镇定和耐心,不慌不忙,安静等待。 城楼上一直远远瞭望、观察着他们的京都守备军们忍不住再度刮目相看。 “这些皇子身边的亲卫, 原以为是一堆草包, 撑不了多久, 没想到竟能扛这么久。”一名副将忍不住感叹。 “听说吴王与地方上不少将领交好, 想来是有缘故的。”从宏想着先前萧琰独自一人入城时,毫无畏惧的样子,忍不住刮目相看, “换作是我, 也 会欣赏这样的皇子。” 不过,眼下并非乱世,甚至还算得上是少有的太平之世,大周需要的, 似乎并不是吴王这等精于战场谋略与纷争的雄主…… 这些话,不过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从宏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 这不是他们该议论与考量的事,他只管听朝廷的命令行事。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城内的天空中,传来一阵烟火爆裂的动静。 深色的夜幕中,寒风呼啸,一切都似被冻住了,而天空中炸开的暖色火花,就像一把淬火的刀,倏然划破坚冰,滋啦啦,带出水汽的沸腾。 “什么情况!”从宏一惊,赶紧派人去打听消息。 还没等那火花在天空中完全湮灭,远处又传来一阵阵连绵不绝的鼓声。 他不敢再出声,连忙屏息凝神,细数着那鼓声,目光不由一凛。 “圣上驾崩了!”旁边的副将也听了出来,对上他的视线,压低声音道。 城楼上的守卫们渐渐也反应过来,都无声地对视一眼,感到周遭本就有些紧张的氛围变得更加萧肃。也不知道宫中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从宏叹了一声,猜测道,“想来还要僵持许久,京都才能有太平。”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副将还未接话,远处府兵们所在的营地处,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教人感受到他们的欢欣鼓舞,仿佛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紧接着,其中统领模样的那个,便站到前面,冲众人发号施令,不过几息的工夫,那阵欢欣便被压下,所有人都开始收拾行囊,一副即将进京都的样子。 从宏惊了一惊,一面对他们的训练有素、行动如风感到说不出话来,一面猜测方才除了钟声之外,天空中炸开的烟花,是不是吴王与他的部下们约好的信号,代表着吴王已控制住局面,翻盘成功。 如果是真的,那便太令人吃惊了。 他身为京都守备大将军,比任何人都清楚,京中不可能藏下任何能帮得上忙的人手——那须得是几百上千的人马,就像外头那些府兵一般。 城楼上的其他守军也终于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又过了近两刻后,那名被派出打听消息的侍卫才终于匆匆奔回。 “大将军!”他一下马,就狂奔而来,身上的铠甲发出凌乱的声响,“宫里——宫里出消息了!圣上驾崩,太子、太子也已至垂危之际!” “竟真是如此!”从宏瞪大眼,城楼底下,那三千府兵们已集结完毕,快速行进至此,却并未有要求守卫立即开门,而是仍旧等在外面。 只是其中有一队人马,大约三十人,脱离了队伍,朝着相反的方向,踏雪而去。 漫漫长夜已过去大半,从宏又在冷风中干等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确定那群人的确暂时没有要入城的意思,才退回营房中歇下。 这一睡,便是两个多时辰。 再醒来的时候,已近每日城门开启的时刻,宫中没有发来指令,便要照常开启城门。 副将等在门边,见他出来,赶紧上前,轻声道:“将军,离开的那队人回来了,他们护送了一辆马车回来。” “什么马车?”从宏揉了揉还有些发胀发酸的额头,迅速提起精神就往城楼上去,他不记得京都附近还有什么人是同吴王有关,却还未入京都的。 “那是行宫的马车。” 从宏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再度加快,从城楼处探身下去,果然看到,正在缓缓打开的城门外,府兵队伍已排列齐整,等待入城,而在他们队伍的前面,果然有一辆马车,被十几人围在正中。 行宫的马车与宫中形制相近,只几处漆色有细微差别,这是为了让每处的城门、差役迅速认出,尤其是出入城门时,可以迅速放行。 从宏几乎一下就认出来了,的确就是行宫来的马车。 京都郊外数座行宫、别苑,如今还住着人的,只有一处,便是先前由太子安置的那名怀了身孕的宫女,每隔一两日,宫中就会有不少供养之物送出去。 “难道……吴王这么快就要赶尽杀绝了?” 从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中莫名有些怜悯这位不知名的宫女——好不容易有了飞上枝头的机会,可腹中的金枝玉叶还未及生下,就已成了祸胎孽根,真真让人感到惋惜。 马车很快进入城内,借着清晨的熹光,驶过还没太多人的朱雀大街,朝着宫门的方向行去。 昨晚的钟声已经传遍全城,城中的百姓们也已得知天子驾崩的消息,整个京都都沉浸在悲痛寂寥的氛围中,宫门外,也没有寻常从各个坊间赶来参加朝会的大小官员们——一整个晚上,他们都留在宫中,天子的身后事,已在进行之中。 只有东宫内外有些不同。 萧元琮已被送回少阳殿,在一众内侍、宫女们的低泣声中,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 他已坚持了数个时辰,韩太医始终守在殿中,也不替他拔去插进心口的那支竹箭——竹箭短小,早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被强劲的力道紧紧包裹着,不时有鲜血渗出,一旦被拔去,便会血流不止,迅速咽气。 萧元琮的意识早已模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更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耳边隐约传来哭泣的声音,他已不大能辨得清到底是何人,只是多年来深入骨髓的习惯,让他知道,其中定有余嬷嬷和王保这二人。 “殿下……”余嬷嬷跪在榻边,早已哭得肝肠寸断,再流不出泪来,“老奴对不住先皇后!” 她仿佛一夜老了三十岁,原本干练笔直的身躯佝偻在榻边,满面皆是憔悴和绝望。 当初,先秦皇后去世后,她曾发誓,要用一生心血好好照料太子殿下,没想到,却眼睁睁看着他在这么年轻的年纪里,就遭此劫难。 没人比她更明白太子的孤独,明明身在皇家,身份尊贵,却偏偏可以用上“可怜”二字。 “这世道,为何待殿下如此不公!”余嬷嬷跪坐着,无力而绝望地趴在萧元琮的胳膊旁,也不知安静了多久,忽然抬头,将这些年来一直压在心里的不满说了出来,“明明都是陛下的孩子,为何过得这样艰难!” 已经神智模糊了许久的萧元琮,再度被麻木的疼痛拉回了神。 他张了张干燥的嘴唇,蠕动两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王保的情绪比余嬷嬷再内敛些,从头至尾只是红着眼眶,什么也没说,见状拿了沾水的帕子,在他的唇间擦了擦。 这便算是最后尽忠的方式。本是高高在上的储君,从来都以最完美的一面示人,如今即使败了,也要让他走得体面些。 “嬷嬷,”萧元琮气若游丝,发出的声音宛若呓语,“结束了,别哭……” 余嬷嬷哪里忍得住,已然干涸的双目再次变得通红。 而东宫其他属臣们,则像先前守在天子病榻外一样,再度守在太子的榻前。 有少数几名属臣,也许是因为过于害怕,也许是为了尽快划清界限,已经像年迈的齐慎一般晕厥过去,被暂时留在宫中,由太医们瞧着。 余下的大多数人,则还是选择跟来了东宫。 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的立场,先前那么多年,对太子也从来忠心,根本不是“临阵倒戈”便能洗清的。 傅彦泽也在其中。 “真是没想到,局势会在转瞬间扭转……连靳将军都受了重伤。”方才在延英殿外同傅彦泽悄悄说话的同僚再度在他的耳边低语,“从光,你可以不来的,毕竟你才入朝还不到一年。” 傅彦泽沉默了片刻,轻声说:“照官职而言,我便该出现在这儿。” 不知过了多久,少阳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熬了整整一夜,却半点没有困意,一听到动静,在外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已先一步朝外看去。 殿外天色微亮,殿门开时,外头的寒意被卷入殿 中,激得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而就在那逐渐打开的一方天地里,一个身披氅衣的美丽女人踏了进来,朝着卧榻的方向快步行来。 她的脚步十分轻盈,身形亦没有因为氅衣的包裹而显得太臃肿。然而,最吸引众人目光的,不是她浸润在寒风中后变得格外惊艳的白皙皮肤与鲜艳红唇,而是她脱下氅衣后,露出的隆起的小腹。 “那、那不是穆娘子?”旁边安静了一会儿的同僚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她怎么来了?还怀着孩子……先前明明说是其他人——” 说到这儿,他慢慢回过味来,哪有什么其他人?分明就是这个乳娘! 所以,怀着太子孩子的,是这个乳娘,这个早就有过不少传闻,还被太子亲自澄清过关系的乳娘! 属臣们几乎都已反应过来,原本颓丧而沉痛的气氛被冲淡了几分,忍不住悄悄议论起来。 傅彦泽没有说话,只是抬着头,看着从殿外一点点走近的云英。 不过,从头到尾,她的目光都落在榻上的萧元琮身上,半点没有移动,从他面前经过时,更是没有一点停留。 傅彦泽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垂下眼,悄然握紧身侧的两手。 她怎么会来?这时候,城门才开,定是提早自行宫出发,才能及时赶到。 如今宫中已被吴王控制,她能进来,显然已得到吴王的首肯。吴王想做什么?这个女人自己又打的什么主意? 他越来越怀疑这二人之间的关系。 第142章 变数 就让它永远都烂在肚子里吧。…… 跪坐在榻边的余嬷嬷瞪眼看着忽然出现的云英, 张了张口,眼里还带着残存的悲愤,似乎像说点什么, 可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起身, 退到后面,让出位置。 到这时候, 她早已妥协,不论这个女子如何, 都是太子喜爱的女子,怀了太子的孩子,兴许, 也是太子在弥留之际唯一的安慰了。 “殿下, ”云英一手扶着腰, 一手搭在榻沿上, 缓缓半跪坐到脚踏上,轻声道,“奴婢来了。” 华服之下 第156节 萧元琮无神而迟缓的眼珠再次动了动, 慢慢向她转来, 呆滞地看着她,似乎闪了一线光芒。 “起来。” 他的嘴唇颤抖地蠕动一下,用气声说出这两个字。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本能的反应, 仍是让她起身,以免身子不适。 有那么一瞬间,云英感到鼻尖一酸,一股泪意迅速积聚在眼眶中, 几乎就要溢出来。 她抿了抿唇等那股酸涩感完全过去,才轻声道:“奴婢坐着呢,不觉得难受。” 萧元琮从来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她一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哪怕她内心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男人。 如果没有那样一个父亲,没有从小到大受到那么多制约,长久处在重重危机中,他定能成为一名受万民敬仰的储君,乃至天子。 可惜上天就是如此不公,给了他不俗的才能,更给了他那样的身份,让他,乃至他身边的大多数人,都认为他生来就该拥有那个位置,然后,再生生将其夺走。 如此残忍,让人忍不住感到唏嘘。 萧元琮扯了下嘴角,目光迟缓地向下移动,落到她被榻沿挡住一半的腹部,渐渐流露出遗憾和无力。 他从没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他答应善待你。”他奋力地蠕动唇瓣,用极其虚弱的气声说出这几个字。 声音太小,云英起先没有明白他的话,可瞧他已几乎没有力气,只是撑着最后的精力,同她交代出这话,她实在不忍心让他再重复一遍,只好在心中反复回想,这才明白过来。 “他”自然指的是萧琰。 她垂下眼,再次掩住其中泪意,心中的怜悯之意在这一刻几乎到达顶峰。 “殿下这时候还为奴婢担心,让奴婢实在无以为报。”她轻声说着,忍不住握住他的一只手。 她不禁想起当初在城阳侯府中,最绝望的时候忽然遇到太子时的情形。那是走投无路的人,好不容易抓住救命稻草,是已溺水的人,无助扑腾时,抱住一根浮木的感觉。 太子是她的救命恩人,即便这恩情,在后来的许多事发生后,已尽报答,但对云英而言,这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 “奴婢答应过殿下,若将来有能帮得上殿下的地方,定要报答。” 那是她才入宫时,偶然之间,与太子的一段对话。那时,只以为是一句戏言,根本不可能有成真的那一日,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天潢贵胄,而她只是个小小的婢女,在那些达官贵人的眼里,几乎卑微到尘埃里。 她本想在最后一刻告诉他,关于她腹中孩子的真相,可是现在,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为什么不让他走得轻松些,走得少些遗憾?这样残忍的真相,就让它永远都烂在肚子里吧,只当是兑现当初那句诺言。 萧元琮已说不出话来了,呼吸亦是微乎其微,目光定在云英的身上,呆滞的,好半晌才挪动开些,似乎越过了她的肩头,看向更远的地方,仿佛那里,有他一直想要得到,却一直没有真正触碰到的东西。 生机就如握在手中的沙砾,飞快地从指缝间流逝,直到所剩无几,唯有眼中那两点光,显出他还残存有最后一线知觉。 云英扶着后腰,挪动身子,好离他更近些。 “也许他也不会如愿,”她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殿下的身边曾有那么多人,他不见得就会顺利得到那个位置。” 这是她的直觉,一种随着待在他身边的时日,一点点养成的一种直觉。 萧元琮似乎听到了,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嘴唇再次蠕动,却连那点气声也没有了。 云英清楚地看到他的口型,待在他的身边一年多,她几乎没看到过他说这两个字,可还是一下就猜到了。 “齐慎。” 下一刻,他眼里最后的光芒也熄灭了。 - 延英殿外,礼部的官员、差役,还有数不清的内监,已进入料理天子身后事的过程中。 而先前晕厥过去的大部分官员,却仍旧没醒,反倒是最为年迈体衰的齐慎,在太医施针、喂参汤后,率先清醒过来。 一直守在延英殿附近主持大局的萧琰得到消息的时候,才刚听赶入宫中的府兵统领回报这一路的情况。 “兄弟们入城时,不曾打扰任何城中百姓,沿途过来时,也许是天色太早,没见到多少人迹,又或者是天子骤然驾崩,令百姓伤心惊惶,纷纷选择闭门不出,至于宫中,亦有十几名内监、宫女想要趁乱逃走,不过,并未引起太多混乱,完全可以控制。” 萧琰淡淡“唔”一声,并不觉意外,早在谋划今晚之事时,便已料到如今的结果,只要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便可。 他更关心的是云英。 “她呢,来了吗?” 没有指名道姓,副将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答道:“已照殿下吩咐,一瞧见城中的烟花,便派人去行宫接来穆娘子,娘子已在属下们的护送下顺利入宫,眼下,应当正在东宫。” 一听“东宫”二字,萧琰立刻皱眉。 “去那儿做什么?谁让她去的?” 副将看他一眼,赶紧撇清关 系:“是穆娘子自己要求去的,一入宫便过去了。” 萧琰的面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快。 “属下听说小侯爷还在东宫,兴许娘子是关心孩子……”副将想了想,补上一句。 就在这时,一名内监匆匆跑来,报道:“殿下,齐相公已醒了!” 萧琰闻言,暂将方才的不快按下,一面往那边去,一面问:“齐相公情况如何,一切可好?太医怎么说的?” 内监答道:“太医说,齐相公是悲愤交加,急火攻心,才导致突然晕厥,眼下已缓过来,暂无大碍了。只是……齐相公要见殿下,他说——” 内监似乎有些犹豫,不知这话该不该直接说出来,但想到萧琰很可能立刻便要过去,还是得提前告诉他才好有所准备。 “齐相公说,殿下是不忠不孝、谋权篡位的逆贼,绝不会让殿下得逞……” 萧琰才刚刚缓下来的脸色再度紧绷。 - 少阳殿中,同样一阵忙乱。 萧元琮终于还是在无限的遗憾与伤痛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座只比天子的寝居稍小些许的寝殿中,充斥着各种哀哭声。 除了余嬷嬷难以克制的哀嚎,还有属臣们此起彼伏的恸哭。 他们都是真心的,余嬷嬷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谨守的刻板严厉,被忽然打碎了内心最强力的支柱,感到一切轰然倒塌的情绪发泄,属臣们便复杂多了,既有对太子的忠诚,也有对自己的哀叹。 内监们在王保的带领下,开始布置寝殿的装饰,为太子的身后事做准备。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似乎都处在一种惶惶不知该往何处去的状态中。 就在这时,尤定从外面匆匆跑进来。他到底年轻,哪怕从前一贯聪明,跟在王保身边几乎没犯过错,此刻也变得毛躁起来。 “延英殿出事了,”他并未压低声,直接与王保汇报,而是直接大声说了出来,似乎这时候,这些细小的规矩,在他看来已不再重要,“齐相公醒来,正嚷着吴王是逆贼,要坚决抵制吴王夺权篡位!” 殿中静了一静,这是众人都没想到的结果,可再一深思,又觉合乎情理。 齐慎是三朝元老,从来都是最遵从礼法规矩的,不论是当初扶持才刚驾崩的圣上继位,还是后来一路辅佐太子,屹立朝堂不倒,他都谨守着规矩,一步不曾逾越。 旁人这样说,兴许是出于私心,或是有别的目的,齐慎却绝不会被任何人怀疑他的用心。 身为文臣之首,他都如此表态,岂不是意味着,吴王的继位之路,也许还会有变数?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忽然开始热烈地交头接耳,仿佛再度找回了主心骨一般。 “从光,你说,这是不是咱们东宫的一个机会?”方才那名同僚好不容易静了一会儿,偷偷抹了两滴泪,此刻又开始在傅彦泽的耳边悄悄说话。 傅彦泽没有说话,甚至不像方才那样仍旧听着耳边的话。他已经完全不掩饰自己的目光,直接落在那个女人的身上,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不过,这样的举动,在已经各怀心思的属臣之中,并不起眼。不少人也时不时看向那个女人,似乎在透过她,考虑着太子的身后之事。 就在一道道各异的目光下,云英撑着榻沿,重新站起身来,披上自己的氅衣,绕到旁边,离开了少阳殿,就像来时一般,仿佛这儿再没有能令她在意的人和事了一般。 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儿还有另一个与她关系密切的人的存在。 傅彦泽跪在地上,双手无声地紧了又紧,终于在身边的同僚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猛地站起身来,朝着外面走去。 整个东宫正一片大乱,从前的许多宫女和内监正四处奔逃,有几名属臣也已出来了,混迹在人群里,因未像延英殿那般点满了灯,四下大半画面都隐在黑暗中,倒让傅彦泽显得并不起眼。 他远远盯着走在前面的云英,目光不敢错开分毫,生怕一眨眼,便跟丢了。他有满腹的疑问,想要她一一说清楚。 很快,她进了宜阳殿的一间偏殿之中。 殿中点了灯火,不算太亮,屋门微敞的时候,两道小小的身影正扒在高高的门槛边,显然是皇子溶与阿猊。 原来是过来找孩子了。 傅彦泽的脚步顿了顿,站在台阶一侧,离附近匆匆往来的人群不远。他想多给她留些时间,与孩子团聚,毕竟,自她生下阿猊后,大部分的时间都处在母子分离的情况里。皇子溶更是没了父母,如今,连太子这个靠山也倒了,所剩下的,似乎也只有这个乳母了。 那本该是他未来的学生,他自然更多一分恻隐之心。 然而,还没等他靠近,另一道有四名侍卫跟随的熟悉身影便已快速赶来。 那人直接跨上宜阳殿的台阶,伸手挡住正要被阖上的门扉,高大的身形直接挤了进去。 傅彦泽年轻,目力不错,哪怕光线昏暗,距离稍远,也看得出来,那是本该在延英殿中应付朝臣的吴王。 第143章 拂袖 现下正在宫中的大牢里关着。 偏殿之中, 云英才牵住两个孩子的手要往里走,便听到身后传来丹佩惊讶中带着恐惧的声音。 “殿下!您要做什么!” 此刻,整个宫中, 还能被称为“殿下”的,已只剩下一人。 云英立刻停住脚步, 猛地回头,果然看见萧琰已经不由分说地挤开丹佩, 跨进殿中。 他看也没看丹佩和绿菱,目光在四下快速扫视一眼, 最后落在她和两个孩子的身上。 “出去。”他冷冷吐出着两个字,却不知到底是对谁说的。 没人挪动脚步,丹佩和绿菱对视一眼, 有些不知所措, 只好眼巴巴看向云英。 两个孩子则都一脸懵懂地看着萧琰, 目光中带着好奇和困惑。他们年纪太小, 虽然聪慧,但忘性极大,萧琰从前就与他们不亲近, 只见过寥寥数面, 再加上离京已有大半年,他们根本认不出来。 阿溶被教养得极好,仰头看着眼前的人,被云英牵住的小手轻轻挣开, 两只肉呼呼的小手和抱在一起,冲萧琰做了个揖。 “敢问你是何人?此处是阿溶的寝殿,为何要叫出去?” 那奶声奶气的话,听起来竟颇有一种镇定自若的小大人的气势。 萧琰一直落在云英身上的目光, 终于往下移过一些。 “小兔崽子,”他冷笑一声,怒气似乎已要按捺不住,“我是你二哥,这儿从前是你的寝殿,但如今,整个皇宫,乃至大周,都要变成我的了,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就得从这儿滚出去。” 华服之下 第157节 阿溶被他的模样和话语吓到了,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呆了一呆,却并未惊慌失措,而是转头看向云英,求助道:“云英,他真的是阿溶的二哥吗?” 云英冷冷看一眼萧琰,再低头对上阿溶的目光时,变得格外温柔:“这位是吴王殿下,的确是皇子的二哥。” 阿溶显然有些不高兴,鼓着脸颊,叹一口气,才对着萧琰道了声“哥哥”。旁边的阿猊在这几个月里习惯了大多事都跟着阿溶,见他叫了“哥哥”,便也跟着作了个揖,唤“哥哥”。 萧琰的面色变得十分怪异。 “好了,”云英没给他再和两个孩子说话的机会,伸手轻轻摸摸他们的小脸蛋,柔声嘱咐,“你们两个,先跟着丹佩和绿菱到隔壁屋子里去歇一会儿,好不好?我与吴王殿下还有几句话要说,一会儿便来。” 阿溶垮着脸,犹豫一下,到底没说什么,听话地拉住阿猊,跟着丹佩、绿菱去了隔壁那间屋子。 剩下云英和萧琰两人留在原处,门一关上,萧琰便忍不住了。 “你儿子管阿溶也叫哥哥?”他那怪异的语气带着无限嘲讽,目光再度落在她的腹部,“等你肚子里的货出来,该怎么办?跟着叫阿溶哥哥,还是叫叔父?” 他们萧氏一族,着实荒唐透顶。 阿溶本是幼弟,却一直被当做子侄辈来养,他与阿猊都是吃眼前这个女人的奶长大,说是一对奶兄弟,倒也不为过,可等她腹中那孽种出来,一边是嫡亲的叔侄,一边是嫡亲的兄弟,那才是真正乱了套。 “称谓而已,殿下与太子之间亦互道兄弟,可到头来,还不是争得你死我活?”云英站直身子,一手扶在腰上,似乎有些累了,语气中,也有些满不在意,“只要这几个孩子之间的感情与信赖是真的便好,别的都不重要。” 萧琰有一瞬间的沉默。自他出生起, 就没有一日和太子有过正常兄弟之间的相处和感情,是他们共同的父亲,让他们生来就被置于两个完全不能相融的极端之上。 偏偏他是从小受尽偏爱的那一个,无法真真正正地指责他们的父亲。 “你想得倒好,”他不想在这些往事上过多纠缠回想,只是目光冷冷地看着她,“打定了主意要替他养孩子,养了阿溶还不够,还要替他再养一个,他死到临头,你也不忘立刻赶来,见他最后一面——穆云英,他就这么重要?” 他方才看得真切,什么担心孩子,她分明才进宜阳殿来,先前定然一直守在萧元琮的榻前! “太子殿下曾救过妾,”云英扶着腰,微微侧过身,不与他对视,语气轻柔道,“没有太子殿下,便没有今日的云英。妾并非全然铁石心肠之人,理应来送太子殿下最后一程。” 萧琰不喜欢她这副回避的样子,不禁上前两步,站到她的面前,强势地握住她一边的胳膊,将她掰过来面向自己,同时抬起她的脸颊,让她不得不看着他。 “‘并非全然铁石心肠’,看来你还有些自知之明,怎么,看到他的可怜样,后悔了?可惜,他已经咽气,再也回不来了,穆云英,你不会还要玩替他守贞守孝那一套吧?” 他这一晚上,跌宕起伏,全身的那根弦被拉到最紧,好不容易达到了目的,取得最终的胜利,本想让她来瞧瞧,他得胜后的情形,却不料,她一来,就往萧元琮这儿来。 他方才本就在齐慎那儿受了气,憋在心里没处发泄,此刻到她这儿,多少有些冲动,看着她那映在昏暗灯光下,格外美丽诱人的红唇,没等她回答,就凑过去吻住。 “他连个名分都给不了你,若不是我今日让人接你进宫,谁会知道真正的怀胎之人是你?”萧琰说着,干脆将人搂进怀里,又想去扯她的衣襟,“你这么惦记着他,有什么好处?” 云英有点受不了,这一天,她也一直处在起伏不定的情绪中,身体更是因为怀胎而格外敏感,疲惫与敏感交织,有一种略带迟钝的特殊感觉。 “妾可没有这样的打算,”她的呼吸不太稳,胳膊轻轻挣了挣,没有挣开,“什么守贞尽孝,原来在殿下的眼中,妾是这样的人?” 萧琰这才觉稍稍解气,手上的力道放松了些,可是,还等他完全舒坦,又听她抖着声,说出无比冷静的话。 “况且,殿下这么急着让妾入宫,难道是为了给妾一个名分?”她眼角有些湿润,面庞也变得红润而动人,“依妾看,殿下不过是要让朝臣们都看看,太子殿下先前就骗了所有人。” 虽然一举打败太子,看似暂时取得控制,但是他心中定十分清楚,那些文官们,尤其是年长而有威望的老臣们,轻易不会妥协。 他们和武将们不同,一腔的报国之志,不在沙场上实现,而是统统放在了朝堂之上,在朝中大小事务上坚持立场,便是他们“明志”的一种方式。 “妾可听说,方才齐相公便率先反对了殿下。” 萧琰的面色一下变得更沉了,方才在延英殿的偏殿中,齐慎扑通一声,直接朝着东宫的方向跪倒,不顾外头纷纷赶来探望的朝臣们,高呼“太子”。 这是当众打他的脸。 不是没料到那群迂腐的文臣会有不少反对的声音,毕竟,对他们来说,太子正统地位是不争的事实,其所作所为,虽令这些事事讲究君子之风、圣人之言的老顽固稍有失望,但到底算不上罪该万死的大错,未直接危及民生,也并非骇人听闻。 只是没想到齐慎的反对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直接,倒也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那又怎样?”萧琰冷笑一声,“他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垂垂老者,便是卯足了劲与我对着干,又能撑得了几时?” 他说着,隔着一件里衣,在她身上拧了一把,换来她一阵发软。 云英眼里的水光又柔了几分,看过来时,目色氤氲,惹人心醉。 “妾从前竟不知晓,殿下看起来那么洒脱恣意,原来也一心追求皇权与大位。” 萧琰动作一顿,双眼眯起,用一种打量的眼神看着她:“怎么这么说?” 他不是个那么讲究忌讳的人,并不觉得关于权力和地位的话有什么不能说的,但身为萧家人,仿佛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警惕感。 “妾只是觉得殿下与太子不太一样,最想要的,不该是那个位子才对,不过,妾似乎想错了。” 萧琰因常年习武而留下粗茧的手指剥开单薄的里衣,毫无阻碍地揉到底下光洁的肌肤,片刻后,慢慢道:“说不在乎都是假的,我是人,自然有属于人的欲望,比起大哥来,我的确没有那么想要,但到现在,那个位子,便应该属于我了。这些老顽固做得实在有些过,反倒让我不信这个邪。” 听起来,似乎还有种赌气的意味。 云英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她有些受不住,不想再与他独处,更重要的是,她心里还装着别的更重要的事。 “妾还有一事想问,”她别开脸,轻轻喘着,说,“不知殿下可否告诉妾,靳将军眼下如何了?” 萧琰面色僵住了,那股咬牙切齿的劲再度冒了出来,同时,竟还隐隐一分无法言说的紧张。 “他可是太子的心腹,直到最后一刻,都不忘与我作对,你觉得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云英的心一瞬间收缩起来,垂在身侧的手也悄悄攥紧了裙摆。 她方才就注意到了,靳昭没有出现在太子的身边,这十分不寻常,难道他没能活下来? 虽然没有亲临当时的场景,但她依稀从众人的议论声中听出来了,昨日傍晚,延英殿外的动静不小,有不少人因此受伤,甚至直接丧命。 “你把他怎样了!”她的语气有些着急,听得萧琰一阵烦躁。 他也欣赏靳昭,也不愿看着靳昭因为忠心太子而一意孤行,走上绝路,可是看到她这么在乎,他的心里就难受得像被狠狠拧着似的,因为他知道她对靳昭有情,这份情,哪怕已分开了近一年,也没有消失。 他深吸一口气,冷着脸慢慢放开她,将她的衣襟朝中间拉拢,力道之重,仿佛在泄愤似的。 “他受了伤,现下正在宫中的大牢里关着,还有一口气在,兴许没多久,就也要像他的主子一样咽气了,你若想见他,就赶紧去,没准儿晚一步就见不到了!” 说完,便拂袖而去。 第144章 牢狱 是我的错。 云英一个人站在屋里, 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尽管以萧琰的性子,越是如此说,可能就越意味着没什么大碍, 但她心里的忐忑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靳昭是不一样的。 她不担心萧琰的赌气,眼下已是国丧期, 他身为人子,不可能真在她这儿做出什么下流事来, 方才那般,不过是发泄情绪而已。她真正担心的只有靳昭。 既然可以前去探望, 她便立刻要去。 等在隔壁的两个孩子很快就回来了,爬过高高的门槛,朝着云英走来。 “走了吗?”阿溶拉住云英的一边裙摆, 爬到她身边的榻上坐下。 他问的自然是萧琰。 阿猊有样学样, 艰难地蹬着脚踏, 爬到母亲的另一边, 再探出个小脑袋,冲着阿溶露出笑容。 云英看着他欢快的样子,不禁失笑, 在他脑袋上揉了一下, 转而看着阿溶,说:“吴王殿下已走了。” 阿溶想了想,又问:“大哥呢?” “大哥”是萧元琮,他曾经称其为父。对才刚两岁多的他而言, 不论到底是哥哥还是父亲,萧元琮的存在,就是代替了原本的父亲。 而如今,这个如父的长兄, 已然离开人世。 云英忽而感到一阵酸楚与怅然,不知该如何告诉他,顿了顿,只说:“太子殿下已经离开人世了。” 阿溶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并不明白“离开人世”是什么意思,但也许是外面脚步匆匆,甚至面色惶恐的属臣、内监和宫女们,让他感受到了压抑的气氛,片刻后,他竟然问出了一句让云英感到吃惊的话。 “大哥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小小的脸蛋上带着忧虑的表情,这种表情似乎还有变成伤心难过的趋势,让他看起来有些过分敏感早慧。 云英轻轻点头,她现在有些庆幸,事情发生在他还不到三岁的年纪,很快,不久的将来,他就会逐渐忘记这两年发生的一切。 阿溶嘴唇抿着,脸颊上的两团肉垮了下去 ,眼眶也变得通红。 孩子什么都不懂,情绪却有极强的感染力,旁边的阿猊见他要掉眼泪,自己也立刻有泪水浮上眼眶。 跟过来的丹佩和绿菱见状,赶紧拿着两个孩子平日里喜欢的小玩意儿,吸引起他们的注意力,这才没有直接哭出来。 云英在旁看了一会儿,没有多停留,便转而往宫中的大牢去了。 出了东宫,仍旧是人来人往的情形,但人心惶惶的气氛淡了些许,每个步履匆匆的人,似乎都有自己明确的目的地,只是,见到云英的时候,都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云英不是第一次这般直接感受到别人好奇、怀疑,甚至是鄙夷的窥视,但也许是怀着身孕,让她的心思比从前更加敏感,又或者是因为太担心靳昭,让她没法完全平静下来,此刻的她,对外人窥探的目光感到十分厌烦。 她忍不住加快脚步,朝着大牢的方向行去。 宫中的大牢位于北衙附近,归天子禁军管辖,从前鲜少使用,而今年,自端午开始,便先关过郑居濂,眼下,又关了羽林卫的一干人等,颇有一种风水轮流转的唏嘘感。 外头冷极了,云英身上裹着厚实的氅衣,为了防风,特意做得有些沉,好压在身上,可走动起来,对于身怀六甲的她来说,着实有些吃力。 可她不愿多耽误,脚步片刻不曾放慢,等接近大牢的时候,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甚至后背也隐隐发热,那股热意涌往四肢百骸,将她的手脚变得暖和,脸颊也滚烫起来。 大牢门外,守卫森严。她仔细看了一眼,伸手拢了拢在走动间散开的前襟,正要询问最近的一名侍卫,就见那幽深的,甚至有些黑漆漆的门里,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傅彦泽。 他清瘦修长的身影原本隐在黑暗中,逐渐被清早的阳光勾勒描摹出来,那深绿的衣裳,在冬日的白雪与朱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新醒目。 只是,那张带着书卷气的面庞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云英不禁停了脚步,这一次,没再像先前在少阳殿中那般冷然面对,而是像往常一般,唤了一声“傅大人”。 反倒是傅彦泽,淡淡瞥她一眼,没有停留,更没有说话,当着侍卫们的面,略一拱手,算是问候,随即,再不看她,快步离开,消失在夹道旁。 云英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愣了一会儿。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一个两个,竟还都要赌气闹别扭。 “穆娘子?”一名侍卫等了一会儿,没见她有动静,只好上前来问,“可是要来探望靳将军?” 他显然已经事先接到了什么人的授意,说话的时候,目光控制不住地瞟了她氅衣底下。 云英回过神来,冲此人行了个简礼,随即便在他的带领下,走入那道黑漆漆的门里。 里面是一条大约七八丈长的甬道,四下被坚固的石壁封着,没有点灯,甚至根本没有设灯槽口,看起来十分可怖。 再往里走,才有了煌煌的灯火,照出一道一道或明或暗的影子。同外面的晨曦明媚相比,这里头的昏暗和压抑,仿佛完全来自另一个天地一般。 华服之下 第158节 这座宏伟华丽的宫殿,呈现在外人面前的,从来都是富丽堂皇、光彩夺目的一面,让人几乎就要忘记,在看不到的角落里,还有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 “……受伤的人不少,太医已都瞧过了,靳将军似乎伤得不轻——”那名侍卫一边走,一边略说了两句里面的情况,才说到这儿,迎面便有两名禁军,抬着个已经不省人事的羽林卫侍卫匆匆出来。 尽管他们远远就看到了云英,特意往旁边让了让,几乎是贴着墙走的,可云英还是不小心看到了那被抬着的人垂下来的一只手。 那是一只满是干涸血迹的手,大拇指被生生削断了一截,露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窟窿,森森的白骨与鲜红发黑的皮肉,看起来十分可怖。 云英忍不住心头发紧,腹中涌上来一股酸,好不容易才压下去。 她感到自己的双手开始发抖,双腿也有些虚浮,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远,绕过几个转角,才终于在一间十分靠里的牢房中,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那是一间还算宽敞干净的牢房,不同于方才见到的有些逼仄的牢房,这一间,与一间寻常的寝屋差不多大小,里头有卧榻,有书案,甚至还有一间特意隔出来的简易的茅房,一应用品摆设,皆十分齐全。 而就在靠墙的那张卧榻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牢门的方向,静静侧卧着。 云英的脚步顿住了,几乎不敢再向前走,直到那名侍卫打开牢房的锁,小心地提醒她,两刻之后会再进来时,她才后知后觉地走了进去。 再舒适的牢房,也终究是牢房。 头顶墙角上长条形的窗里透进的晨光,与牢房中昏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恰好照在靳昭的身上。 他看起来疲惫而狼狈,带着深棕的长发有些凌乱,好几缕落在榻上,那双总是闪着明亮的蓝色光芒的眼睛紧紧闭着,下巴、脸颊上冒着青青的胡茬,还有水肿与虚浮。 他身上还穿着将军特制的衣裳,只是袖口、手肘处都被磨破了,上身的边缘,亦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两处被包扎着的伤。 一处是右侧下腹,另一处则是左腿大腿正中,都被厚厚的纱布裹住,可是洁白之中,都还隐有血丝渗透出来,足见到底流了多少血。 云英的眼眶迅速湿润,无声地跪坐到榻边,视线与他面庞几乎齐平,慢慢抬起一只手,轻轻地覆上他的脸颊。 掌心间传来粗糙得有些扎手的触感,让她心口巨震。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狼狈的靳昭。 也许是多年养成的警惕习惯,也许是一种莫名的感应,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猛然睁开双眼,同时迅速抬手,用力扣住她的手腕。 因为受伤失血,他没有多少力气,这才没有让她觉得太疼。 那双微蓝的眼睛在看清她的模样时,愣了愣,随即松开钳制,费力地撑着身子,想从榻上起来。 “别动,你别动!”云英慌乱不已,赶紧按着他的胳膊摇头,“千万不能扯到伤口!” 靳昭听到了她的话,似乎慢慢从方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他重新侧卧下来,伤口处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眉头皱起,额角也迅速渗出汗珠,可他一声没吭,只是拿目光贪婪地盯着她的脸庞,片刻后,才嘶哑着嗓音开口,“这样的地方,不好。” “我来看你。”云英摇头,“这儿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你活着,就没什么不好的。” 她的眼泪已经积蓄到了极点,就这么轻轻一动,便从眼眶的边缘扑簌簌落下,啪嗒啪嗒地打在榻上的空处。 靳昭眸光微颤,忍不住握了她的手,想要替她擦眼泪,可另一只手才抬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落了回去。 “他……殿下如何了?” 一种无形的距离在二人之间展开,时移世易,即便感情未退,挡在中间的东西还是变得更多了。 云英极低地叹了一声,如实答道:“太子殿下已于半个时辰前薨逝……” 靳昭的眸光迅速黯淡下去,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般,流露出懊悔、自责的情绪。 “是我的错。”他的嗓音仿佛又沙哑了几分,“是我分了心,没有护好殿下,对不起 殿下多年来的恩情。” 云英侧身过去,够到案几上的茶盏,倒了杯冷水来,正要递到他的唇边,就听到他又压低了几分的话音。 “若殿下还在,你将来也……是我的错……” 后面的话音越来越低,低到她已无法听清,可她却一下明白了。 他想说,若殿下还在,将来她也算有依靠,如今人没了,她和他一样,在外人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东宫的人,哪里能有好下场? 他对后来的事一无所知。 “不是你的错!”云英红着眼眶拼命摇头,“一切不过命中注定罢了,你已做得极好,我——吴王已经答应了,不会为难我和孩子!” 靳昭也摇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让他一时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在最后那个决定生死成败的瞬间,他的确起了私心。 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太子纯然一片忠诚之心。那股从离开京都时,就已深埋心底的不甘和怨愤,在最后那一刻,还是蒙蔽了他的理智。 第145章 让步 殿下不妨稍作让步。 二人之间有片刻的无言。 云英不知昨日傍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从他的反应中有些许猜测。 这让她感到无比愧疚。 这么久过去了,他仍旧这样惦念着她,而她, 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另一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她深吸一口气, 低着头拿帕子飞快地擦了擦眼角,随后才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 “你的伤势如何了?”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他包扎过的伤处, “太医可有说什么?” 靳昭目光转动,冲她扯出个宽慰的笑, 轻声道:“说了,都是外伤,未伤及根本, 多流了些血罢了, 养上一阵便好了。” 可那苍白干裂的嘴唇, 发青的眼圈, 还有额角因疼痛而激出的汗珠,都显示出他的煎熬。 这话不过是在安慰她。 他自小习武,又在军中行走多年, 自去西北后, 更是缕经沙场,受伤于他而言,当如家常便饭,哪怕再重, 也不在话下。 他不会因为受伤而示弱,更不想因此而得到她的同情与怜爱,也知道除了皮肉之苦,更让他煎熬的, 是内心的愧悔与茫然。 他愧疚于未能护好太子,亦愧疚于让她失去依靠,同时,茫然于未来的前程到底奔向何方。 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离开牢狱,若离不开,是否就要在这方寸天地里,忏悔一辈子,若离得开,出去了,又还能做些什么? 人生至此,二十多的年纪,正是大好的韶华,却突然失去了方向,好像陷在泥淖中,怎么也出不来了。 云英沉默片刻,轻轻握住他的手,在他抽动着想要挣脱开的时候,微微用力,以坚定的态度告诉他:“我会等着你痊愈。” 靳昭的目光再次波动,仿佛被注入了一点细微的希望。可那点光芒只持续了一瞬,很快,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将情绪敛起。 “好。” 他没有拒绝,顺着她的话答应了,只是其中的克制,听在云英的耳中,愈加心酸。 她猜,是因为太子,更因为她腹中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她顿了顿,没有再劝什么,更没试着回忆过去,激起“旧情”,而是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腹部,主动说起这个孩子。 “是五月里有的,”她冲他微笑,面上有母亲的温柔,“过了正月便要生了,也不知是个小郎君还是小娘子,不过,他与阿猊一样,几乎不会折腾阿娘,让我这几个月里没吃什么苦。” 靳昭张了张口,侧身看着她的脸庞,忽然意识到,近一年的时光,似乎让她身上曾经的那种不得不过分伪装,一提到孩子,便总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忧虑冲淡了许多。 她变得比过去更加沉静——尽管过去的她,已经比同样身份、处境的其他女子都更勇敢、坚定,但从前的她,是被现实推着往前走的,而现在的她,学会了更加从容地处事。 她其实早已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与保护,如今还能出现在这里,还愿来看望、关心他,只能是完全出于旧日的情分。 “……阿猊方才还一直盯着我的肚子,问这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这还是显怀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呢,倒是皇子,听说里头是个比他们两个更小的孩子后,将自己的耳朵贴上来,说要听听小儿是不是在对他说话呢。” 她还在絮絮地说着话,那种温柔松弛的态度慢慢将牢房中阴冷驱散,让靳昭也逐渐受到感染。 他的心中一直被某些沉重的东西裹挟着,正需要这些细碎的温情来解救。 片刻后,他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那点松动,让他看起来好了许多。 一直到方才带她进来的那名侍卫站在牢门之外,低声提醒,云英才停了话。 她扶着榻沿,小心地站起身,缓了一缓,等手脚都适应了,才整理好衣裳,转身要走。 这一次,她没再多嘱咐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走出了牢房。 - 延英殿外,萧琰已换上一身孝服,同时以儿子和“临时”储君的身份主持大局。 随着时辰逐渐接近晌午,除却原本就在宫中的亲贵、朝臣们,越来越多的宗室官眷也陆续赶至,各自按照礼官的指引,来到不同的位置,行礼、下跪、哭泣。 就在这样的气氛下,文官们的心思悄然浮动。 徐胜站在地方武官之列,一直警惕地观察着他们的动向。他是文人出身,更明白这些文臣们的心思。 这个时候,他们可以试着先发制人,在朝中造势,助吴王拿下大位。 当晚,在所有在京都附近该来的王公贵族都已到来时,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劝进。 此后,先前与他一同辅助吴王左右的其他武将们纷纷跟随附议,恳请吴王继承大统。 然而,在文臣之中,除了有几名先前不太受重视,后来在郑居濂案中差点受到牵连的臣子附议之外,其他人皆未表态。 “他们并非有心反对殿下继位,”等到傍晚,趁着丧仪之中的间隙,徐胜对萧琰说,“只是都要等着齐相公先表态,他们才好附议,否则,谁也不愿做出头的那一个。” 这便是如今的文臣,郑居濂去后,齐慎在其中有绝对的号召力——毕竟,他历经三朝,先皇亦是在他的主张下才有了继承皇位的资格,如今,同样的事自然要得到他的首肯。 若这些文臣之中,有哪一个熬不住,倒向了吴王,那么日后不论结果到底如何,他在同僚之中,都将颜面尽失,受到排挤。 萧琰也清楚这一点,经过一日一夜的僵持,他心中的那股不甘和怒火已经暂时平息了许多,听到徐胜的话,沉着脸点头。 “我明白,不会因此牵连什么人。” 这是徐胜敬重他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这份能暂时放下恩怨的气度,在崇尚文武兼修的他的心中,一位明君,就应当有这般容人之量。 如今的吴王,没有兄弟掣肘,没有外戚拖累,如果能一直保持这般的气度,那将会是大周之幸。 “殿下,齐相公德高望重,一心为大周考虑,想要的,也不过是能安稳朝廷、德行匹配的君主罢了,殿下不妨稍作让步,也许,他们的态度会有所松动。” 萧琰沉默片刻,似乎在考量,到底能做些什么,要先做些什么,才能让他们松动。 片刻后,他沉声道:“关在牢中的那些羽林卫,先加紧审问吧,只要不怀恨在心,尽可放出来,羽林卫从此是没了,便暂充入南衙守备军中,还有靳昭——” 说到这个名字,他的心中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不过,他掩饰得很好,没有让徐胜发现任何不对劲。 “先让他从牢中出来吧,到底是为朝廷立了功的将领,一身的本事,不该荒废在牢里。” 徐胜听到靳昭的名字,也忍不住一阵叹息。 他也是西北的将领,在过去这一年里,与靳昭有过数番来往,心中一直十分欣赏他。 华服之下 第159节 “可惜了。”想起先前太医们的话,徐胜摇了摇头,目露同情,“只是眼下便将他送回府上,恐怕有些不妥,毕竟有些路途,且太医往来看诊也不大方便。” 按照太医的意思,靳昭伤得极重,不但日后恐怕再没办法站起来,甚至今夜,便很可能发高烧,若长久不退,还有可能根本熬不过去。 萧琰面色凝重,最后道:“便先将他安置在东宫吧,一会儿派一名太医,每隔两个时辰过去瞧一瞧他。” - 云英回到宜阳殿的时候,已经有些精疲力尽。 从靳昭那儿离开后,她没有立即回来,而是带着阿溶和阿猊两个孩子,一起到延英殿和宣政殿前后参加了天子和太子的丧仪。 她如今身份不同,一来,是先帝亲封的孺人,该带着如今已成为城阳侯的阿猊前往叩拜;二来,她是皇子的乳母,皇子尚年幼,应当由她多照顾;三来,最重要的一点,她如今怀了太子的孩子,人尽皆知。 连番的磕头行礼再起身,让两个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累得困意朦胧,还没到宜阳殿,就分别趴在丹佩和绿菱的肩上睡着了。 云英笑看着这两个歪歪斜斜的小脑袋,示意丹佩和绿菱将他们送到榻上去,不必急着叫起来。 阿溶是皇子,本该和萧琰一样,彻夜守在延英殿中,但他年纪太小,按礼部的定例,夜里可回自己的寝处暂歇。 而云英亦因为身怀六甲,不必与其他皇亲贵妇一般守在灵前。 她坐到外间的榻上,捧起才由两名内监送进来的热汤饼,大大饮了一口,这才感到自己的身子重新暖和起来。 “娘子,方才,禁军的人将靳将军送到东宫来了,说是吴王殿下的命令,”尤定将食盒搁到一旁,轻声回报,“眼下已安置在前殿中。” 如今,东宫无主,尤定是个聪明人,在王保的无动于衷下,他很快以阿溶的贴身内监的身份,倒向了云英。 在他看来,阿溶是最有可能全身而退的人,而云英则是与阿溶关系最亲密的人,同时她腹中的孩儿,亦是最可能受到齐相公等重臣保护的,所以,对他来说,眼下最明智的选择,便是跟着阿溶和云英。 更重要的是,他经这一日的观察,总觉得云英和吴王之间,有种极其微妙的联系。 他从前也算太子的心腹,又知道几分上巳那日的情况,很难不心生猜测。 若猜对了,那他可就是为自己选了一条康庄大道。 云英手中的勺顿住,问:“可还有侍卫守在那儿?太医呢?” “没有侍卫,听说吴王殿下有令,不必再看守靳将军,”尤定早将情况打听清楚了,“也允许咱们东宫的内监照顾在侧,旁人亦可随时探望,奴婢已派了两个信得过的过去。至于太医,方才傅大人已经请了一名过来,奴婢瞧见了,眼下应当正在前殿呢。” 又是傅彦泽。 云英又饮了口汤饼,接着,干脆起身又要往外去。 这一次,她不是要去看望靳昭,而是要去见傅彦泽,他是亲历了所有事的人,又受齐慎的赏识,她有许多话想要问他。 才走到门边,尤定便问:“娘子刚回来,又要出去吗?天黑了,外头太冷,娘子该注意身子才是。” 云英的脚步顿了顿。 的确,天太冷,她也太累,其实已有些站不动了。 既然如此,不如请他亲自过来。 她放下已经提在手中的氅衣,重新走回内室,小心坐到岸边,提笔研磨,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尤定。 第146章 丝履 大人果然生气了。 夜里又下起了小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半空中飞舞,将人的视线都舞得模糊起来。 傅彦泽穿着皮靴,披着氅衣, 顶着小雪,不疾不徐地朝宜阳殿的方向行去。 方才尤定来的时候, 本想直接带着他过来,但他并不想立刻过来, 也不想让太多人看到。尽管东宫如今已没有多少人,颇有几分树倒猢狲散的意味, 但他还是要谨慎些。 氅衣将他身上的官袍严严实实遮住,兜帽则让大半张脸也挡在阴影里,再加上走的是尤定特意指过的小道, 这一路过来, 十分顺畅, 没遇见半个人影。 一直到宜阳殿外, 才迎面瞧见尤定捧着食盒从里面出来。 “傅大人,”一对上他,尤定便露出微笑, “娘子才刚饮完热羹, 就在里头等着呢。” 傅彦泽点了点头,不大愿意直视他的目光,站在门外没动,直到他沿着长廊快步离开, 消失在视线里,才伸手在沉重厚实的门扉上敲了两下。 里头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进来吧。” 他是侧身站在门边的,左耳对着风雪处,右耳则靠近门扉, 那声音就从他的右耳钻进来,带起一股莫名的痒意,令他心中一阵烦躁。 他皱了下眉,按在门扉上的手被冻得通红,深吸一口气,直到寒冷将胸腔完全填满,让他浑身为之一振,方推门进去。 夹杂着馨香的暖意顿时扑面而来。 没有人来迎他,屋里没有下人在,只那女人一个,她此刻已脱了白日延英殿和宣政殿时穿的厚实的衣裳,又换了单薄宽松的衣裳,正斜倚在榻上,一边胳膊支在隐囊上,悬空的那边侧腰下垫着一只软枕,将她隆起的腹部好好地护着。 双腿也交叠着搁在榻上,长长延伸出去,被衣裙盖着,勾勒出优美的曲线。 她不但没穿鞋,连罗袜也未穿,两只洁白的足就那样裸露在外,映在灯光下,如玉器一般,精雕细琢,温润匀净,那根根分明的十指,让人心中陡然生出微妙的颤抖。 傅彦泽只看了一眼,便立刻移开视线,站在内室正中,侧过身子,不愿面对她,一张清秀的脸紧紧绷着:“敢问娘子深夜召傅某前来,所为何事?” 云英将他这冷淡的反应看在眼里,仍旧懒懒地倚在榻上,没有动弹。 她太累了,方才擦洗过身子,又饮了热羹,漱过口净过面,整个身子已瘫软下来,再没一点力气,只想就这么歇着。 “方才听尤内官说,是大人请了太医过来给靳将军看诊?”她的声音有说不出是的慵懒,比方才隔着门扉听到得更加真切。 傅彦泽后背无声地紧了紧,听到她问起的还是靳昭,心里又是一阵复杂滋味。 “不是,”他的声音冷淡疏离,好像与她完全没有私下的交情,同眼下的情形十分不符,“太医是吴王殿下下令派来的,我不过是在前来探望的时候,恰好遇上,同太医多打听了两句靳将军的情况而已。” 云英到底还是更关心靳昭,听到这儿,又多问了一句。 “太医是如何说的,可否请大人告诉我?” 傅彦泽一直看着地面的眼睛掀了掀,对上她自然流露的关心,仿佛被烫到了一般,又立刻看回地面。 “太医说,将军的伤口虽不致命,却着实伤到了经脉,今晚后半夜恐怕会有些难熬,若能熬过去,便无性命之忧了。” 说到这儿,他犹豫了一瞬,没有继续说下去。 太医心怀仁善,再加上吴王那儿未下封口令,所以见他是真正关心靳将军,便直接告诉了他。 靳昭的两处伤,一个在左腿大腿正中,一个在右下腹,都伤到了下半身的经脉,后来摔落在石阶上,双腿亦有多处骨折,很可能痊愈后,也再不能再站起来了。 但这些,不该由他来告诉她。 这是靳昭自己的事,太医说,第一次诊治时,已告诉过靳昭,那便该由靳昭自己决定,是否告诉亲近之人。 云英听后,目光变得有些凝重,显然十分担忧,但她并未说什么,只是抬手抽出插在发间的木簪。 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堆在半边肩上,再顺着柔软的衣料滑落下来,在灯下闪动出绸缎一般的光泽。 傅彦泽再次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仍旧不敢多停留。 这样的场景,就像数月前的那个夜晚,他鬼迷心窍似的,在她的屋里留宿一整晚,那如梦似幻的感觉,让他直到第二日上朝,都有些魂不附体。 可其实根本什么都没发生,等他醒悟过来的时候,只觉自己像个没头脑的愣头青,被她眼神一瞟,手指一勾,就巴巴凑上去。 同样的错误,他不能再犯第二次。 “我明白了,辛苦大人,这般关心靳将军,”她再次抬头的时候,目光盈盈,宛若春日水波,“我记得,白日在大牢门外,也见到了大人,大人那时可也是去探望将军的?” 提到这件事,傅彦泽的面色便又紧了一分。 “不是,白日里我是去探望其他羽林卫侍卫们的,靳将军身份紧要,晌午之前,未得吴王殿下的允许,旁人不得探望。” 说到这儿,他那股藏了许久的怨气终于找到了个小口子要发作起来。 “我只是个小小的从六品官员,比不得娘子,受吴王殿下的特别关照,能越过所有人,进入大牢探望靳将军。”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叫人说不清到底是嫉妒,还是不赞同,甚至是鄙夷,又或者,都有几分。 云英不禁微微扬眉,目光毫不遮掩地盯着他:“大人生气了?” 傅彦泽紧抿着唇,不愿承认,装作义正言辞的样子,说:“我犯不着为这样的事生气,不过是想提醒娘子,娘子如今的行事似乎太过张扬了一些,既然怀有身孕的事已让朝臣们知晓,便该保持警醒,不该与吴王殿下走得太近才是,以免惹人非议。” 云英的心情原本还因为靳昭的情况而有些沉,可听到傅彦泽这一番明显带着酸味,却还要欲盖弥彰的话,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 “大人果然生气了。” 傅彦泽冷着脸不看她,更不愿意承认:“我说了没有生气。” 云英不再说话,而是低下头,双手撑在榻上,费力地想要起身。 孕期身子笨重,她又格外疲累,光是要从侧倚的姿态重新坐正,便已耗去许多气力,让她变得面颊绯红,气喘吁吁,待那双光裸的玉足踏到脚踏上,还要弯腰去拾地上的丝履。 她身段婀娜玲珑,哪怕月份大了,那隆起的腹部看起来半点不显臃肿,而此刻想要弯下去,才让那肚子看起来十分碍事,甚至教人胆战心惊,生怕她一不小心,就压着了自己和腹中的孩子。 “娘子这是在做什么!”傅彦泽本只是拿余光看着,此刻终于忍不住,紧皱着眉,大步上前,将她扶住,语气有些冲,“身怀六甲,该自觉些才是!” 他冷着脸弯下腰,将那双搁在脚踏边的丝履搁到她的玉足旁。 只是,手还未从那丝面上离开,一只光裸的玉足便自半空中挪过来,是朝着丝履的方向来的,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白嫩莹润的脚趾,竟若有似无地从他的手背上擦过。 他本不敢多看,可那双足,就这么直愣愣地呈在眼前,让他不得不看过去。 手背上那一下,触感温热柔软,不输手指,让他惊讶女人足尖的肌肤,竟也能这样细嫩的同时,又暗暗回想,似乎感受到了一层湿意。 “大人还说不生气。” 她似乎才净过身不久,难怪身上披的衣裳这样单薄。 此刻,弯腰靠近她的裙摆边,一种带着湿意的熟悉馨香便悄然钻入鼻尖。 他觉得荒唐极了,自己和这个女人之间,明明清清白白,他却连她身上的气息,都觉得如此熟悉。 也知晓她这副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就是有意引他低头,他不该上钩的,可她一个弱女子,又怀着身子,他身为丈夫,断没有让女子受伤的道理,只能次次往她的坑里跳。 他咬了咬牙,想要装作什么都没感觉到,快速收回手,可捏在丝面上的指尖才一松开,还没挪走,她的另一只玉足便也绕了过来,一副要伸入履中的样子,却“恰好”挡住了他那只手的去路。 这迎面而来的“挑衅”,让他心中一阵烦躁。他咬了咬牙关,不知哪来的冲动,手腕一翻,扣住她一只玉足的后跟。 饱满圆润的形状,恰好填进他的手掌心,五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拢上去,贴在她的足背、脚踝处,看起来,像是将她这一只裸足牢牢抓在手中一般。 “娘子何时才能安分些!” 他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总是那么令人熟悉。 云英露出一抹笑容,扶了扶肚子,小心地弯下几寸,停在不压到肚子的位置,恰好靠近他的额头。 华服之下 第160节 “那郎君能不能替我穿上鞋?”她温柔地开口,说出的请求,却是强人所难,“我不大方便,要不,便要请人进来帮忙了……” 傅彦泽感到自己的额角跳动得仿佛要炸开一般。 他绷着脸,一声不吭地捧着她的足,送入丝履。 云英伸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昨夜事发之时,大人一直都在,亲历了一切,可否同我说一说?” 傅彦泽面无表情地捧起她的另一只玉足,冷冷道:“傅某不过是个小小六品官,即便在场,也不知晓太多内情,娘子想知道,不妨直接问吴王殿下。” 云英搁在他肩上的手动了动,指尖挪到他的衣领边缘,拨动着那件氅衣的系带。 “他哪有大人这般耐心?”她轻声道,“大人先前给我写的那些信,都让我受益匪浅,我自然更愿意听大人说。” 细细的系带被解开,厚厚的氅衣自他的后背滑下去,落到地上,露出里头的官袍。 轻微的寒意包围过来,让傅彦泽感到脑海中有片刻的飘忽感。 他知道她的回答只是糊弄,可到底还是开了口,将昨晚发生的一切重新说了一遍,包括靳昭替太子挡了第一箭,也包括他自己在事发之前,对靳昭说过的话。 他知道这件事不能隐瞒,也不该隐瞒。 云英听得很认真,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靳昭坚持认为自己有错,也许,就是在最后的那一瞬间,他真的犹豫了。 不过,更让她吃惊的,还是傅彦泽。 “大人为何要告诉靳将军我腹中孩子的事?” 傅彦泽缄口片刻,慢慢道:“我只是想告诉他实情,让他在完全清楚一切的情况下作出最后的选择。” 云英在心中掂量着他的话,又问:“那大人你呢?” “你的选择是什么?” 第147章 妄想 实在是痴心妄想! 她没有明说这个“选择”到底指的是什么, 但傅彦泽的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他沉着脸,忍耐着衣领边缘处,由她柔嫩的指尖带来的若有似无的痒意, 那股烦躁的怨气仍旧没有消失。 一双丝履,没有繁复的系带, 其实早该穿好了,可她偏像有意戏弄他似的, 才穿好一只,玉足微微提起, 足背微压,勾勒出一道下行的角度,那丝履的后跟处便滑脱开来, 只余前端还看看挂在足趾上, 一副随时要掉落的样子。 傅彦泽穿好一只, 再回去替她将丝履按回去, 另一边又松滑下来。 他又生气了,干脆双手各握住她的一只足,让她不能再随意动弹, 恨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云英没有回答, 却噗嗤笑了起来,整个身子轻轻颤抖,搭在他衣领边缘的手指蜷缩起来,在他的脖颈处挠来挠去。 这回她可不是有意的, 实在是他的手指修长,有两根指尖恰好触到了她的 足底,敏感的痒意传来,让她难耐不已。 两腿带着双足在他手心里挣了挣, 没有挣开,反而被他握得更紧,好不容易勾在脚尖的丝履又砸落到地上。 “别别别,”云英顾着身孕,也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只得半伏在他的肩上,连连笑着告饶,“我不敢了,我不再动了,定然安安分分,求大人快饶了我吧!” 这话说得连笑带喘,语调娇柔,仿佛床笫间的私密情趣一般,听得傅彦泽面红耳赤,一股难言的渴望和麻痒从心头开始流淌,直淌到下腹处,滚烫岩浆似的,烧得他浑身滋滋地响。 这个女人…… 他咬紧牙关,快速松开双手,重新替她将丝履穿好。 这一次,她果然安分极了,没再作乱,只是身子仍旧软趴趴地靠在他的肩上。 他额头已浮出许多细小汗珠,想要站起身离她远些,但她不起来,他也不敢强行动作,只好沉声道:“放手。” 云英没动,微微侧过脸,就凑在他的耳边:“请大人将我搀起来,可好?我的双腿好似有些肿了,使不上力,得起来走走,才能令血脉顺畅。” 傅彦泽的目光自她乖乖穿在丝履中的双足挪到那两条掩在衣裙之下的双腿处。 布料遮挡之下,看不出来什么肿不肿的,方才她侧卧时,那柔美纤长的线条,更不像是肿起的样子。 但他懒得再与她争个长短,总不好为了证明此事,教她撩起衣裙,让他瞧一瞧底下双腿的模样吧? “娘子小心些。” 他说着,脑袋偏过一寸,想要看清她的半边胳膊,好将她扶住。 可是,就这么一寸的角度,两人的脑袋便凑得更近,中间相隔的距离几乎消失殆尽,鼻尖交错之际,唇瓣相触,一擦而过。 傅彦泽的呼吸猛然停滞,感受着唇间若有似无的柔软与馨香,那悠悠的温热气息,像绸带一样,将他缠绕住。 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脑袋往前压进极小的,肉眼几乎瞧不见的距离,与她双唇贴得更近。 然而,理智终究还是占领上风。 他猛地挪开脸,深吸一口气,抬住她两边的胳膊,带着她从榻上站起来,也不敢再与她靠得这样近,待她站稳,便迅速松开手。 一张脸红得宛如被熏蒸过一般,不必摸,就教人觉得滚烫。 他侧过身,重新看向地面,无需她再问,便低声道:“我只求大周江山稳固,百姓安定。” 朝中的权力交替,若能顺利进行最好,但眼下已经血光,便只能希望尽量平稳,别再波及更多无辜之人。 他已不再是最初那个一心将太子奉为正统储君,不论何种情况,都不容更改的初生牛犊了,这不单是因为他逐渐发现太子的表里不一,也因为事情发展到如今,他们已没有太多其他选择。 云英明白了,他没有偏向哪一方的意思,这便最好了,也恰在她的预料之中。 “可是,我听说,齐相公十分坚决地反对吴王殿下继承大统。” 终于说到正事,傅彦泽面上的红褪了几分:“不错,齐公态度鲜明,不肯让步,今日一醒来,便直接发作了。” 他遂将白日的所见所闻,尤其是齐慎说的那些话,都同她说了一遍。 这本也是太子咽气前就说过的,云英隐隐有些明白齐慎的意思,只是想向傅彦泽求证罢了,他素来聪慧无比,如今与齐慎的关系又十分亲密,定然知道内情。 “齐相公对吴王殿下无法放心。吴王在军中颇有威望,若不继承大位,将来在军中亦能一呼百应,可如今杀太子,夺皇位,到底影响不好,若就这般顺从退却,不但有失风度,将来,在朝政大事上,身为人臣,也会失去许多话语权。” 齐慎这样做,一是为了正礼法,匡大义,二则是在为满朝的文臣争取日后的地位。 大周素来文在朝,武在外,治理朝中大事,虽都以天子为尊,但臣子们的谏言亦十分重要,君臣相商,最后方有定论。如此,朝堂方能平衡,君主亦能在朝臣们的督促下,做出更合理的决断。 萧氏皇族绵延至今,除开国的那位雄主之外,继任的帝王虽算不得古今难得的明君,但却鲜少有昏聩无能、铸成大错的,原因便是立朝之初,就确定了文臣们进谏的地位。 吴王为人洒脱有决断,也算文武兼修,但从前并未真正站在储君的位置上与朝臣们治理过大周的天下,齐慎恐他日后一人独断专行,必要在这时候逼他让步。 旁人也许不明白齐慎的用意,只道他是凭着一口气,要为大周正礼法规矩,但傅彦泽却一下就能看懂他的用意。 “这兴许,也是太子殿下生前就与齐相公私下商议过的。” 这是傅彦泽的猜测,云英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 萧元琮和萧琰不同,他从小在极强的危机感中长大,每一步算计,都会反复思量,同萧琰争斗的这最后一步,虽然因为急躁,失了他从前一贯的周全,但必然也早想过,万一不成,会是什么结果。 “那……吴王殿下如今下令,宽待羽林卫的侍卫,又将靳将军送来东宫,派太医前来悉心医治,也算是不小的让步,可齐相公并未因此也退一步,”云英慢慢道,“要让到什么地步,才算足够?” 傅彦泽摇头。 以他如今的身份,不好到齐慎面前直接问起这样的事,便是试探,也有些欠妥。 云英低下头,一手扶在下腹处,懒懒地朝前走了两步,衣衫垂落下来,摇摇摆摆。 “要是吴王愿意让出帝位,齐相公应当就能满意了吧……” 傅彦泽震惊地瞪着她:“你在说什么,他怎么可能!” 说到这儿,他心里不知怎么,又觉得她说的,好像并非完全不可能。 “吴王是个不喜欢过多束缚的人。”她轻言细语的一句话,点出了许多。 萧琰这个人并非对权势无欲无求,只是相比从小被当作储君来培养的太子,他的心中暂时没有那样的执念,如今,击败了太子,他大权在握,即便立即登基,似乎也是顺理成章。 可是大多数人都忽略了,他不是个太在乎虚名的人,只要掌握权柄,究竟是何名目,并不那么重要。 傅彦泽面色僵硬得甚至有些扭曲,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可脑中却开始飞快地思考她的话。 其实,除了吴王之外,并非完全没有能继承大统的皇室血脉,皇子溶便是其中一个,就连她腹中的那个孩子,若是个男孩,也是皇位继承人之一。 “你想要让自己的孩子继位?!”他没有深想,下意识便生出怀疑。 这个女人是自私的,他一直都知道,有这样的猜测,也合情合理。 云英摇头,冲他微笑:“大人想哪儿去了?这个孩子还有一个多月才会出生,连是男是女也不知晓,国不可一日无君,帝位哪里能空悬这么久?” 傅彦泽显然不太相信,倔强地抿着唇,用一种充满防备的目光盯着她。 云英叹了口气,知道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又说:“我当真没有那样的念头,这个孩子,我对他的希望,同对阿猊的一样,只要能安康富足地长大,过完一辈子便好。” 这是身为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们最大的期待。 她一直还记得郑皇后,那个受尽宠爱的女人,为了独占皇帝,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争夺皇位,做了许多错事,也正因如此,哪怕萧琰从前也许并不想和人争什么,后来也不得不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云英想要站得更高、更稳,萧琰对她而言,并不比萧元琮好多少,但她不想借肚子里的孩子来赌——这个孩子,虽然没有人知道,但她很清楚,这根 本不是太子的孩子。 即便是,以她的身份,也多少会让这个孩子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而阿溶是不一样的。 他是先帝的诸多子嗣中,唯一一个躲过郑皇后的算计,成功活下来的幼子,似乎生来就是一个变数。 傅彦泽瞪着她,好一会儿,才有了松懈的迹象。 他知道她对孩子的感情是真的,这个女人如此自私,除了自己,便只在乎孩子。 “你……想让溶皇子继位?” “他是最合适的。” 傅彦泽震惊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恨不能当场将她的脑袋拆开,瞧一瞧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可吴王怎么能让?即使他不在乎虚名,可这是已在囊中的东西,怎么可能再让出来?娘子似乎低估了人心的贪婪。” 最后那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 这个女人,她那么贪心,却想让别人慷慨解囊,实在是痴心妄想! “当然,”云英笑了笑,并没有因为他的讽刺而生气,只是再走近一步,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心口,感受着那身官服底下的跳动,“吴王殿下从来缜密敏锐,才能不输太子殿下,自然不可能主动让出来。” 华服之下 第161节 所以,才需要找他相助。 第148章 提议 也算替自己搏一搏。 傅彦泽不说话, 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她。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与他相隔不过数寸,那隆起的腹部, 更是离他的官袍仅仅一寸之隔,贴在他胸口处的那只手, 其实根本没用什么力气,可他却感到自己心口的跳动一下比一下剧烈。 这个女人太过危险。 就在今日清晨, 他亲眼看着吴王踏入宜阳殿中,并且很快, 殿中的其他人都出来了,只剩下他们二人,孤男寡女, 共处一室, 那么长的时间, 若不发生点什么, 他绝不相信。 自入京都后,他的许多习惯、看法,都经历了极大的颠覆, 而这些颠覆, 大多是围绕着这个女人来的。 吴王那样强势自我的个性,根本不可能像他那样,哪怕共处一室,也守着规矩不敢逾越半分。 联想到她先前托他给吴王传的那封信, 虽然信中并未涉及任何机密,但那是她的态度,以至于今早看到那样的情形,让他已经断定, 这个女人和吴王之间定有见不得人的私情。 谁知,才过了数个时辰,这个女人便告诉他,她想要谋取吴王几乎已经到手的皇位! “你——”他抬起手,握住她压在自己心口的五指,明明什么也没发生,但他就是感到心口处有一种无法忽略的疼痛,哪怕是呼吸,也会扯动到,“生来便是这般无情吗?” 云英的笑容黯了黯,没有回答。 她当然不是生而无情,只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本就没有资格谈论感情。 但这些话,已不能再对他说了,一次次“装可怜”,想必他早已腻了,况且,她也根本不觉得自己可怜。 “是,”她掀起眼皮,对上他复杂中带着痛苦的目光,“我生来无情,永远只为自己考虑,大人若觉后悔,想要远离我,只管去便是。” 傅彦泽心头震动,对她毫不掩饰的直白话语感到难以消化。 “吴王也好,太子也罢,对我来说,到底有什么区别?”她面上的微笑逐渐带上嘲讽之意,“哦,对了,还是有些不同的,太子更隐忍,更重大局,一切都以帝位与朝局平稳为重,而吴王不那么在乎这些,他想要,便会不顾旁人的眼光。” 这样的两个人,她一个也不想“嫁”。 不难想象,等萧琰继位,彻底坐稳那个位置,他便再没了束缚,从此随心所欲,哪怕一直以来,他表现出的样子,都是张狂恣意中,仍把握着分寸,她也无法完全信任。 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坐在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上,权势和欲望,轻易就能将人吞没。 她与其到那时候,再挣扎求生,不如眼下就先给萧琰上一道枷锁——这样,既能让他同样执掌朝中大权,也能让他行事有所顾忌。 吴王摄政,同样能稳朝局,安天下,而有阿溶在上,对那些文臣们来说,也能更安心些,两全其美之事,他们何乐而不为? 只是难一些,所以无人敢想罢了。 傅彦泽握着她细长的指尖没有放松,大约在挣扎思考着她的“提议”,手上的力道反而越收越紧。 云英渐渐感到手指被挤得有轻微痛意,但她并未挣扎,只是耐心等着他的抉择。 他虽年轻,却绝对是个有抱负的人,于大周,有吴王理政,文臣共辅佐,是最好的结果,于他自己,若阿溶继位,他便是未来的帝师,下一个大相公。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抬起头,重新对上她的目光,用压抑到极限的声音说:“娘子倒是十分敢想,只是傅某不过一介六品小官,甚至还有许多朝中同僚尚不认识,恐怕很难出到什么力。” 松动了。 云英就知道她的提议,对他而言,有极大的诱惑力,哪怕再是圣人君子,只要胸怀大志,都难免受到蛊惑,不一定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的私利和虚名,但只要有所求,便自有破绽。 “倒也不必大人做太多,毕竟,朝中大臣们,多还是听从齐相公的。” - 皇位之事拖延不得,按大周历代君主的惯例,天子驾崩后,至多不过七日,新皇就要登基,如今,第二日就要过去了。 齐慎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在下人们的搀扶下,分别到延英殿、宣政殿为先帝、太子行礼、守灵。 太医说他毕竟年迈,受不得劳累,所以,在众臣的求情与吴王的特许下,他可以不必像其他臣子那般,守在天家灵前,无事不得随意离开,待拜过、守过,便可回偏殿歇息服药,再由太医问诊。 吴王有令,齐相公歇息期间,众臣无事,不得随意打扰,若有要事,便要先知会内监总管,登记时辰,方可入内。 这便是接着“关心”的名目,不许私下与齐慎有太多接触,防止他们再私下通气的手段。 所以,齐慎出现在延英殿与宣政殿的时候,便是众臣仅有的能与他说上话的机会。 灵前规矩颇多,不时要叩拜行礼,每每依礼官指引,完成一道繁琐礼节,可暂停歇片刻时,便会有臣子上前,同齐慎说话。 旁人多是有眼色的,轻易不会上前打扰,留出一小片天地,交与他们叙话,同时,各自按品级,自觉排着队伍,时间有限,耽误不得。 傅彦泽官阶低,是要求留守宫中的京官中,最低的一阶,若要轮到他,至少需得等到傍晚前,齐慎回偏殿喝药之时,才能有机会。 他还在犹豫,还没有下定决心。 那女人一直将他当棋子一般使用,除了最初,在街头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兴许还存着一点寻常十几岁小娘子的天真娇憨,到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已开始步步为营。 她的每一次接近,都带着别样的目的。也许,一开始,她还没想好,到底要用他来做些什么,但那时的她,一定是不单纯的。 似乎跟在太子身边的这些时日,让她学到了不少太子的行事与心机,这一次,她的筹谋便颇有太子的风格。 只是实在太过冒险,一个不小心,被吴王发现,恐怕没有好下场。危险的另一面,是极致的诱惑。 他须得在极短的时间里说服齐相公,同时,不能让旁人看出任何异样。 这便是她的棋局中的精妙一招,他的身份十分清白,在所有人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东宫属臣,向齐相公所提之话,也全然是站在已故的太子,还有整个朝堂的立场上该有的,绝不会让齐相公怀疑他的用心。 “从光,”旁边的同僚再次靠近,低声与他说话,“听说你昨日还回东宫去了?” 此刻,正有七八名皇亲贵族到灵前跪拜,他们暂得片刻松神,让到两边,可以低声说话。 “嗯。”傅彦泽淡淡应一声,没有否认,昨夜前往东宫,本也没有掩人耳目,没什么不好说的。 那同僚却是真心实意替他担忧:“你怎么这时候还往东宫去?若被吴王殿下知晓,只怕将来仕途不顺!你是今年新晋的探花,又是从地方上来的,虽然在东宫一直是红人,但到底从前没什么根基与牵连,若这时候不与东宫牵连太深,兴许将来仍旧能平步青云呢!” 傅彦泽在一众属臣中,有极高的起点,一入朝,便十分瞩目,这样的人,通常性情张狂,难免遭人妒恨,惹来风言风语。 可好在他为人内敛、稳重,与同僚往来间,多有尊重,也从来不是爱出风头的性子,反倒是一 些需要有人担当的事务上,他能做到从不推托,这才在同僚之中,赢来极佳的口碑。 这位同僚便是真心替他考虑前程。 “我是去探望靳将军的,”他压低声,不再惜字如金,而是多解释了一句,“他于我有天大的恩情,先前去牢中时,未曾见到,昨夜听说他已被送入东宫疗伤,我便先过去探望。” “原来如此,既是探望恩人,也着实可叹,更可惜了靳将军……吴王殿下眼下是放了他,对咱们这些人也还未有动作,可以后怎样,还是难以预料啊。” 同僚说话的时候,难掩忧心。 就在这时,前面有两人道:“一会儿齐相公便要走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可得抓紧了!” 齐慎是他们所有人如今的主心骨,所谓“有什么话”要说,便是提醒他们,要到齐公面前露个脸。 这是善意的提醒,也是阴差阳错地推着傅彦泽往齐慎面前去了。 “快走吧,”同僚一听便急了,赶紧拉上傅彦泽,往宣政殿外专为齐慎所设的蒲团与坐榻行去。 傅彦泽紧抿着唇,没有拒绝,按照资历,走在同僚的身后,快步上前。 还是说吧,也算替自己搏一搏,什么抱负不抱负的,都得能有话语权,才能实现,这是不知认清过多少次的现实,不是吗? - 当日夜里,云英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宜阳殿的时候,仍旧是精疲力尽。 才到榻边,便不管不顾地坐下,饶是她平日鲜少劳动婢女替自己做穿衣这样的事,此刻也不得不劳丹佩暂替她脱去脚上的皮靴。 天气太冷,靴子也做得厚实,她怀着身子,一整日来回地走、跪、站,双腿与双足已有些肿了,靴子脱得竟有些费劲。 “阿娘!”在外时,一直被提醒着不能笑的阿猊,进了他们自己的屋里,终于有些憋不住,爬到榻上,将小脑袋搁在母亲的臂弯里,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弟弟!” 他似乎很喜欢母亲腹中的孩子,大约是听阿溶唤自己弟弟,便也想要个弟弟,是以坚持唤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为“弟弟”。 小手已经伸过来,轻轻摸到凸起的腹部。 云英也笑了起来,将满身疲惫卸下,搂着他说:“还有一个多月,阿猊就能见到他了。” 她说着,转头看向才脱了厚实小氅衣的阿溶,问:“皇子可觉累?瞧嘴都有些干了,快饮些水。” 绿菱递了一杯热牛乳来,云英亲自捧着,喂阿溶饮下。 阿溶似乎适应得很快,完全不似昨日那般疲乏,进屋后,便精神极好,看阿猊在摸她的肚子,便也跟着伸手摸了摸。 “不是弟弟,”他想起白日的时候,云英教过他的话。 其实他并不能理解,为何阿猊要唤“弟弟”,而他却不能,但出于天然的信任,他并没有任何怀疑。 “将来,他得唤皇子为‘叔父’呢,皇子可是他的长辈。”云英温柔地搂住他,脑中却想起方才离开宣政殿时,远远瞧见的动静。 为了商议继位之事,二十余位最有威望的亲贵重臣在宣政殿中,再次面见吴王。 徐胜等人一如先前,要拥吴王继位,而齐慎也仍旧坚持反对,不肯松口。 这本在意料之中,便是僵持到五六日的工夫,萧琰也能耗得起。 可让所有人吃惊的是,这一次,齐慎不但反对吴王继位,甚至还提出了新的可能—— 已故的太子乃是大周正统储君,太子虽薨,却留有血脉,他要求等太子血脉降生后,再做定夺,若为子,便当扶其登位,由吴王辅政,若为女,再以为大局为重,拥吴王为帝。 前后不过一个多月的等待,虽在大周这些年来,还未有先例,但如此处理,符合礼法,亦不会引来朝廷与天下纷乱,因此,臣子们那二十余人面面相觑后,已有好几个当场附议。 “娘子,晚膳送来了,”尤定从外面提着两只装得满满的食盒进来,“可要立刻摆上?” 云英已饿极了,可看一眼更漏中的时辰,想了想,还是摇头:“先将他们两个带去隔壁吧,就在那儿用膳,这儿恐怕一会儿有人要来。” 第149章 猜疑 我自不能让他们如意。 尤定没听明白有什么人会来, 但既然云英这般吩咐,他不会多问,只管照做便是。 两个孩子换了衣裳, 洗脸擦手后,被分别抱着去了隔壁, 一名内监将他们的晚膳送了过去,尤定则将云英的晚膳一一搁到案上。 “靳将军今日情况如何了?”云英仍没急着用饭, 而是又问了靳昭的情况。 她没精力前往探望,毕竟月份大了, 更应当护好自己的身子,否则,生产时若出危险, 遭殃的是自己和孩子, 只好托尤定时时让人仔细照顾着。 昨夜临睡前, 内监来报, 靳将军起了高热,正由太医寸步不离地看着,惹得她一晚上也没睡踏实, 幸好清早离去前, 那边又传话来,说是烧已退了,她这才暂时安心。 “靳将军到晌午时又起了一阵热,不过不到半个时辰便退了, 如今饮了汤药,又吃了些汤食,由太医换过药,” 还没等他退出去, 就听外面传来内监的通报声:“娘子,吴王殿下来了!” 话音落下,还不到两息的工夫,便听到萧琰用不耐烦的声音丢来一个“让开”,紧接着,屋门便被他不由分说地从外面推开。 冬夜里的冷气顿时争先恐后地从屋门口卷进来,将屋里的暖意冲散了许多。 华服之下 第162节 云英怀着胎,身子比寻常人更热一些,本没有那么惧冷,只是回来后,已换上薄衣裳,一对上那扑面而来的凛冽寒意,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萧琰大步跨了进来,那一身素白的孝服在灯下显得格外扎眼,靴子上残存的冰渣与雪屑落到地上,迅速化成水珠。 他那一双眼睛自门开时,便紧紧盯着云英,自然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颤抖,双手习惯性地将门扉朝身后推了把,将那敞开的口子阖上大半,却并未完全关上。 “出去。” 这话是对尤定说的。 尤定默默看了一眼云英,瞧她气定神闲,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便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门完全阖上的那一刻,冷风骤停,萧琰面色不善地站在正中,显然是有事前来,却忽然不说话了,只等着看云英的反应。 案上的羊肉汤饼正冒着腾腾热气,云英见他不动,只好放下才刚举到手中的箸,捧起一只空碗,搁到一旁,柔声说:“殿下这两日繁忙,应当还未用晚膳吧?若不嫌弃,不妨同妾一道吃两口汤饼。” 她说着,举起汤勺,朝那碗里舀了两勺。 “妾怀着身子,实在疲乏,再站不起来给殿下行礼,望殿下见谅。” 萧琰听到“怀着身子”这几个字,目光便朝她的腹部望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当即冷笑一声,解了外头氅衣的系带,随手丢到架子上,便大步朝案边行去。 有两张坐榻在,他偏偏绕过空着的那一张,直接在云英的身侧坐下。 “你倒有闲情逸致,”他看一眼碗里的热汤,还有旁边摆着的精致点心,压着满腹怒火的同时,也有些惊讶,“怎么不见那两个傻小子?你一人能吃得下这么多?” 云英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将那舀出来的汤饼朝他面前推了推,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碗往身前拉了拉,一副要护食的样子。 “妾如今要一人吃两人的份,又连着两日都这样累,自然要多吃点。” 其实她一直以来吃得还算克制,餐餐只吃七分饱,若中途贪嘴想吃些什么,也只尝上两口,满足了口腹之欲,便收敛起来,不再多吃,这才能到如今都还能保持着玲珑的身段。 而这两日,实在太累太饿,若不多吃些,只怕白日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 她说着,从那一碟点心中夹了一块,放到萧琰的碟中,其余的,直接放到自己的一侧,不让他染指。 萧琰看着她一点也不见外的反应,心里一阵又酸又甜,还夹杂着苦的复杂滋味。 “我不与你抢,”他低下头,用备用的勺箸吃起汤饼,声音带着压抑,“你吃得下便吃,别撑着就好。” 云英见状,便也吃了起来。 这还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同桌而食。 萧琰虽是皇子,从小受宫廷礼仪的教导,但他日常多与军汉们混在一处,骨子里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性格在,只要不是宫宴上,他饮食总是很快,不一会儿,便将那一小碗汤饼并一块糕点干净利落地吃完了。 沉默之中,他静静看着云英用膳。 她吃得很用心,一口一口,咀嚼吞咽,都十分实在,全然不似 那些自小受规训的高门女子那般矜持而小心。 若换作他母亲郑皇后,只怕要鄙夷这般做派。她虽性情活泼张扬,爱撒娇扮俏,可在这些行为举止的规矩上,却有种超乎寻常的刻意追求,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 其实,在他看来,如云英这般,随着性子饮食,只要不是狼吞虎咽,毫无风度,便是最好的样子了。 从前没机会这么近看她用膳,今日瞧见,竟有种出乎意料的亲近感。 他在外一直紧绷的神经不由受到温馨的气氛的感染,慢慢放松下来。 可是,想到她这般专注认真地用膳,是为了她腹中那个孽种,那股一直积压着的怒火便又一下蹿了上来。 他无声地沉下脸,耐着性子等她用完汤饼,捻起一块糕点,认认真真吃起来,才将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齐慎要拥立你肚子里这个孽种,此事你应当已经听说了吧。” 这话是十分肯定的语气,显然在宣政殿时,他虽忙碌,要面对百官群臣、皇亲贵眷,那成百上千双眼睛,却也还是分了神出来,留意到她当时正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殿外的人群中。 云英捻着糕点的手顿了顿,目光流转,落到他满是打量的面上,没有否认:“殿下万众瞩目,齐相公亦位高权重,那样大的动静,妾便是想不知道,也有些难。” 她说着,将剩下的小半块糕点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吞咽。 萧琰高大强健的身躯压近,双臂微微张开,撑在她的身侧,沉沉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齐慎对大哥竟然这样忠心,在大哥生前,尽力拥护大哥,如今大哥去了,还要拥立这个连是男是女都不知晓的孽种。” 云英听出他话中别有深意,一面在心中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自乱阵脚,一面若无其事道:“妾倒觉得情有可原,毕竟齐相公与太子殿下之间,不光有君臣之谊,更有二十多年的师徒之情,远非常人所能理解。” 她从前对朝政知之甚少,在不了解齐慎的过往与为人时,远远瞧见过几回他与太子私下相处时的样子,在她看来,他们二人之间,虽还都守着礼仪分寸,可流露出来的那分尊重,却都是真的,甚至齐慎对太子的爱护,远比先帝这个亲生父亲要用心得多。 他们二人之间,二十多年的情谊,定然是真的。 萧琰却不信。 他扬眉,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一手抬起,托住她的下巴,拇指指腹按到她的唇瓣,摩挲两下,慢慢道:“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不是齐慎的意思?是不是有什么人,同他说了什么,密谋了什么?” 云英顿了顿,不能再回避他的怀疑,便做出诧异的模样:“殿下在怀疑妾?妾入东宫这么久,可从未与齐相公说过话,齐相公是什么人物?哪里能瞧得上妾这样的人,更不用说密谋了。殿下似乎太看得起妾了,实在让妾受宠若惊。” “我自然看得起你,”萧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浮起一抹笑意,压在她唇边的指节竖起,以甲盖边缘压下一道痕迹,“你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看着胆小温顺,实则脾气大得很,从没给过我好脸色。” 云英掀起眼皮,睨他一眼,红唇微张,露出两颗牙齿,一下在他的拇指指节上咬了一口。 她丝毫没有留情,用的力道未见收敛,引得他不由倒抽一口气。 “嘶——你轻点!” 他低斥一声,暗道她如今也半点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可也正是她的这份胆大妄为,让他时刻感到兴奋。 这个女人在他这儿从没屈服过,她颇有些本事,能将人耍得团团转,让他不得不提着精神,小心提防她使诈。 “殿下可也没斥责过妾,否则,妾也不敢这般胆大妄为。”云英已松开咬住的牙齿,脑袋一偏,脱离了他手指的掌控,得了少许自由。 萧琰看着指尖被咬出来的凹痕,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心口一阵麻,忍不住又深深吸一口气,再度伸手,扯住她胸前的衣襟,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 “你与齐慎没有牵扯,不代表别人没有,”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沉,“傅彦泽呢?那个探花郎,先前不就替你递过信?他可是齐慎面前的红人,这两日,他也出入过东宫,今日,也同齐慎单独说过话。” 终于点到正事了。 云英问:“殿下要听实话吗?” 萧琰扬眉,示意她继续。 “妾对腹中这个孩子,可没有那么大的期望,连是男是女都未可知,何必要赌上这一把?万一是个女儿,岂不是一切算计都要落空?况且,就算是个男孩,恐怕殿下也不会真让妾如意。” “你这么不信我?”萧琰问。 云英微微一笑:“殿下咽得下这口气吗?” 萧琰抿唇,不说话了。他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好不容易萧元琮没了,怎么可能还将一切都让他萧元琮的儿子? “孽种。” 简短的两个字,已表明态度。 “妾明白,殿下容这个孩子活下来,已是最大的仁慈,绝不会再求别的。至于傅大人——” 她又看了一眼警惕的萧琰,慢慢道:“他同齐相公说话,应当在情理之中吧?毕竟殿下也说,他是齐相公面前的红人。况且,这样的提议,对傅大人可没有半点好处,甚至可能因此招来殿下的记恨,从此毁了自己的前程,他何必要这样做?” 萧琰听了她的话,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在心中反复掂量几遍。 理智告诉他,不能完全相信她说的话,可是,她说的似乎也没错,应当是实话。 “看来,是齐慎他们早就看我不顺眼,将我当作一个纯粹篡权夺位的小人,要给我点颜色看了。” 片刻后,他慢慢松开对她的桎梏,仿佛已经被说服了一般,双眼却再次悄悄停留在她的身上。 “既然如此,我自不能让他们如意。” 至于他到底如何想,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150章 阿娘 这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萧琰离开的时候, 云英心里莫名有种预感,他也许已经知道她的打算,并且会让她如愿的。 就像从前, 她在太子身边时,若有所求, 不论如何地拐弯抹角,到最后, 总还是要表明自己的意图。其实太子知道她想要什么,若愿意, 自会给,不愿意给的东西,便是她想破了脑袋, 也不可能从他那里拿走。 而现在, 他已经不在了。 夜里, 阿猊不知怎么, 忽然吵着要与母亲一起睡。 云英觉得奇怪极了,这孩子虽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至亲,但长到如今, 对她这个母亲其实没有那般难舍的依恋之情。 并非是与她不亲近, 只是因他先前在殷大娘那儿寄养过那么久,近来因她怀孕,又与她分别了两个月,他从小被旁人带着, 所以比别的孩子更不怕生、不怕分离些。 今日也不知怎么,忽然来了这样的情绪。 “阿娘!”小小的孩子,身上只穿了薄薄的里衣,怀里抱着塞成一团的小毯子, 一角还拖在地上,两只肉嘟嘟的小脚更是连袜子也未穿,就那样光溜溜地踩在地上,圆圆的脸盘上小嘴嘟起,“阿猊睡觉!” 脆生生的嗓音已染上困意,带着说不出的软糯,听得云英的心头也一阵发软。 “阿娘怀着阿猊的弟弟妹妹呢,不方便,咱们回隔壁 屋里睡下,明日一早,睁眼就能见到阿娘了。”丹佩跟在后面哄着,生怕大着肚子的云英夜里被孩子闹腾到。 云英却摇头,费力地掀开半边被衾:“快进来吧,明日一早还得起来呢。” 阿猊立刻笑开,哒哒小跑着过来,一下钻进母亲的被窝里。 幸而她这张床榻十分宽敞,比寻常能睡两人的床榻还要宽上许多,足容得下孩子的动静。 母子两个睡在同一个被窝里,温暖的气息将他们包裹着,显得温馨极了。 云英低头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随即便对丹佩道:“丹佩,你也快去歇息吧,连日折腾,都累了。” 丹佩走近,仔细看了看,见的确还有许多空间,这才转身退下。 屋中恢复静谧,唯一点起的一盏灯也灭了,黑暗之中,很快传来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只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阿猊便已睡着了。 云英无声地笑了笑,看了他一会儿,阖上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有一刻,云英动了动,像有所感应一般,袭上头的困意又散了大半,不由再次睁开双眼。 很快,双眼适应了黑暗,耳边也传来轻微的声响,循着方向望去,就看到屏风边另外一道小身影。 “阿溶?”云英愣了愣,不由将身子撑起来些,压低声唤,“怎么一个人过来了?绿菱呢?” 那小小的身子没动,也学着她,压低声音回答:“睡着了,阿溶自己过来。” 也许是弟弟与母亲一起睡,让他感到有些孤单。 云英心头更软了,连忙对他招手:“待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暖一暖。” 华服之下 第163节 她低头看了看榻上的阿猊,这孩子睡得天昏地暗,已经骨碌碌滚到围栏边上,将中间的大块空间都空了出来。 她干脆将中间的被窝拉开些,让眼巴巴走到跟前的阿溶钻了进来。 小小的身子靠在她的怀里,微微的凉意透过单薄的布料传递过来。 屋里虽烧着炭,暖得很,但到底不是夏日,他穿得少,难免有些冷,云英心疼不已,赶紧伸手轻轻按在他的小肩膀上,用掌心的温度将他包裹住。 “阿溶怎么自己起来了?” “看弟弟。”他的两条小短腿在被窝里蹬了蹬,脑袋靠在她的胸前,小手还捏住她的一根食指,大约放松极了,也像阿猊似的,眼皮很快耷拉下来,一副立刻便要坠入梦乡的模样。 云英看着他,也像对待阿猊一样,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亲。 孩子的双手自然地攀上她的胳膊,衣衫被卷到肘弯处,露出底下滑嫩的肌肤,三道凸起的疤痕,在光滑的衬托下,格外明显。 小小的手指就按在那三道疤痕之上,他太小,并不知道那疤痕是替他挡下的,大约是觉得摸起来很不一样,忍不住摸了又摸。 他的双眼已经彻底闭上,呼吸变得绵长,小嘴无意识地张合,嗓音间含糊地吐出两个字。 “阿娘。” 这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云英鼻尖微酸,忍不住悄悄搂了搂他。 第二日一早,再醒来的时候,两个孩子不知怎么,已经滚到了一起,脑袋挨着脑袋,身子却各自斜朝不同的方向,身上也都缠了被衾。 云英倒是好好的,一看他们两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 站在榻前的绿菱一边叫起,一边抚着自己的胸口,不住地念“阿弥陀佛”。她这几日也累极了,见皇子睡下后,没多久便也熟睡过去,这一睡,就到清早鸡鸣时分才醒来。 榻上空空荡荡,着实将她吓了一跳,赶紧往云英的屋里来,见皇子好好地睡在这儿,才终于松了口气。 “奴婢真是疏忽了,”她捧着衣裳替一脸迷糊的阿溶换衣裳,愧疚道,“没看顾好皇子。” 云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感到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醒了,方才轻轻踢了她一下,不禁笑起来,摇头:“此事怪不了你,如今咱们这儿人手不够,你也累了。不过,这几日少不得还要累一累,等熬过去便好了。” 如今,宜阳殿中两个孩子,都由丹佩和绿菱照料着,她们同时还得照顾她这个怀孕的妇人,的确分身乏术。 从前还有尤定几个帮衬着,如今,东宫留下的人,大多都在忙太子的身后事,尤定他们几个还照顾着靳昭那边,能帮上的十分有限。 至于茯苓和穗儿,这几日也被她留在京郊的行宫,收拾东西,到时带着稳婆一同入宫,最早也要到后日才能回来。 “奴婢明白,”绿菱弯腰跪到脚踏上,绞干了帕子,替阿溶擦脸,“定会提起精神,绝不再有半点疏忽。” 很快,尤定提着食盒,穿过寒意森森的清晨熹光,进入宜阳殿。 知晓云英关心靳昭的情况,不等她问起,便先禀报:“靳将军昨晚又起了低热,半个时辰前已退了,如今人睡着,太医说,最难熬的时候应当已过去了,从今日起,便没有性命之忧了,只需要好生换药、服药,安心修养便好。” 云英穿好丝履,到案边坐下,闻言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长出一口气,也如绿菱那般,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她不信神佛,先前不论何种情况,都从没想过求神拜佛这条路,今日也不知怎么,便念了这样一句,说完自己也愣了下,似乎的确有效,念完之后,这几日压抑紧绷的心情也松下来许多。 没工夫耽误,一早便又有许多繁琐的礼节要走,比起一直留在宣政殿,轮流守在灵前的亲贵朝臣,他们三人已十分轻松,再加上昨日齐慎的那一出,已将云英推上风口浪尖,所以,必得赶早前往,方不会惹人非议。 天才亮不到一半,云英便带着两个孩子赶到宣政殿外,找到熟悉的位置,在宫女们的搀扶下,跪到柔软的蒲团上。 “娘子小心,”其中一名婢女守在一旁,也不离开,“若有不适,可随时吩咐奴婢搀娘子下去歇息。” 大约也是昨日齐慎将她腹中的胎儿奉为东宫正统血脉,旁人嗅到风声,便特意多关照伺候着,以表他们的态度。 不但如此,云英还察觉到周遭多了许多暗中打量的目光,甚至有两名从前在东宫见过一两面的夫人,对上她的目光时,遥遥露出欣慰中带着隐隐希冀的目光。 天家灵前,需兴致端正,肃穆从容,不得说笑嬉闹,她们这般表示,已是最大程度的示好。 也许,在曾经的东宫党看来,有了齐慎的支持,她腹中的这个孩子,很可能会成为他们新的主心骨,重新将他们凝聚在一起。 不过,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没有回应,只是将这些主动示好的人暗暗记在心中。 急于过来表态的,太沉不住气,将来要让傅彦泽甄别清楚才好。 一日的祭奠,庄严肃穆,气氛沉重,似乎与前两日没有太大的区别,可底下的暗流涌动,却是人人都感受到了。 云英始终耐心地等着,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直到傍晚时分,宣政殿中的两名宫女过来,恭敬道:“娘子,齐大人请您到殿中暂歇。” 是齐慎的意思。 云英知道,以他为首的文臣集团,要集体向吴王发难了。 - 另一边,一日的祭奠告一段落,徐胜也已经察觉到了齐慎的动作。 文臣那边,已 在逐渐聚集,他也立即转身,冲附近的几人使了个眼色,随即独自上前,来到萧琰的身边。 一袭孝服的高大身躯仍旧直挺挺跪在蒲团上,并未起身,殿中的烛光照过来,让他整个人都融于其中。 “殿下,齐相公他们已在酝酿,似乎打算即刻就要发难,”徐胜将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萧琰一个人能听到,说到这儿,顿了顿,才问,“殿下,咱们是不是要即刻阻止?” 萧琰目视前方,长久地跪着,也未让他的身形有一丝晃动,听到徐胜的话,他抿了抿唇,道:“如何阻止?便是阻止了,明日、后日、大后日,总是堵不住的。” 片刻沉默中,他们谁也没提要靠杀人与武力来解决眼下的局面。 这是最后的选择,最下的策略,若真要用,便只有等到那个孩子降生。 徐胜骨子里还守着刑不上大夫的执着,不愿让正经大丧的皇宫再染血色。最重要的是,杀一个齐慎,很可能会引起更大的混乱,让整个朝廷陷入瘫痪。 一旦朝中内乱,四方外敌也可能趁虚而入,将边疆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听到萧琰的话,徐胜本就皱起的眉头越发深刻:“殿下的意思,是要暂时顺着他们的意思,等一等?” 这一等,便可能又要生变。 萧琰垂在身侧袖中的手悄然收紧,慢慢道:“我绝不可能将皇位让给他的孩子。”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此事,他已想了整整一夜,到如今,似乎已能下决定。 “他们料定我拿到手里的东西,便绝不可能再让出来,这是要逼我再来一次‘大逆不道’,一旦我没沉住气,便要让天子禁军出手,将我除掉。” 以齐慎的地位,非常时刻,足可以如先帝继位时那般,再由他择选一萧氏子孙上位,继续如从前那般,维持着天子决断,文臣治国的局面。 可谁说他不会让? 他偏要自己做那个扶新天子上位的人,从此,权力仍旧在他手里,满朝文武仍旧得听他的号令。 只是少个虚名而已。 “去将如今守在宫中的宗亲也一道召来。”他说着,昂首起身,朝议事之殿行去。 第151章 不改 先帝除了先太子与我,还有一个儿…… 大殿之中, 顿时多了许多身披孝服的宗亲。 云英身子重,走得慢,路上又要穿过命妇们的所在之处, 绕了不少路,行至殿门外时, 已过了好一会儿。 乍见殿中的情形,下意识感到眼花缭乱, 连忙伸手在门框上扶了扶,感受到手心传来的凉意, 才觉眼前清明了许多。 “娘子,请吧。”两名宫女站到两侧,向她恭敬示意。 她提着氅衣下的裙摆, 小心地跨过高高的门槛, 一只脚踩到地上的那一刻, 殿中众人仿佛有所察觉一般, 陆续朝这个方向看来。 云英没有立刻抬头,而是等自己完全进来,站稳身子, 才抬眼对上无数道各异的目光。 在一张张多为陌生的男人的脸庞中, 她很快找到了傅彦泽。 他站在殿中更靠门的一处,离最前方的权力核心所在仍有相当的距离,然而那清俊的身形,和超乎寻常的年轻模样, 让他显得格外出挑。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碰撞,傅彦泽的面色有细微的震动,对他来说,今日同样重要, 关系着自己将来数十年要走的路,到底通往何方。 他不能让旁人看出自己的异常,只得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看着地上的某处,暗暗平复自己的心境。 而门边的云英也已迅速挪开视线,看向站在更远处、更高处的萧琰。 他紧抿着唇,沉着一张脸,就那样默默地看着她,目光毫不遮掩,似乎同旁人一样,情绪复杂,可偏偏又让人半点看不出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云英看着他难以捉摸的模样,心头也不禁感到一阵紧张的狂跳,成败,便在此时了。 “穆娘子,”人群之中,传来一道沉而哑的厚重嗓音,“烦请上前落座吧。” 开口的是齐慎,他急病未愈,此刻正坐在特意为他准备的那张榻上,一张苍老的面色带着连日不停转留下的灰白,看起来虚弱无比,然而他的嗓音听起来,仍旧有种格外的魄力,让众人十分安心。 他一发话,云英面前的朝臣们便自发地朝两边退开,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她冲众人略行一礼,随即行至一旁另一张空着的榻上坐下。 这是特意为她腹中的孩子准备的,位置虽在群臣的最前面,距离萧琰最近的地方,却更靠边缘,俨然只是要她坐着,其他什么也不说、不做。 云英还是第一次独自一人,走入这个平日用来商议朝廷大事的地方,面对这些一开口,就能左右许多人生死的男人们的注视。 就在这时,殿外又有几名更年迈些的宗亲,在宫女、内监们的搀扶下进了殿中,各自坐下。就在他们的身后,丹佩和绿菱也将阿溶和阿猊抱了进来,目光寻道云英后,便赶紧走近,让两个孩子坐在她的身边。 “皇子定要带着小侯爷一道过来,”丹佩在云英的耳边悄声禀报,“小侯爷也想来见娘子,奴婢便带着一起过来了。” 显然殿中其他人也有几人对阿猊的出现感到诧异,毕竟他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儿,与天家也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仪立新君之事,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但大约想到他的身份,又看他如今与皇子溶十分亲近,倒也没人当众说什么。 与此同时,萧琰也看着这边,只是不知到底是在看云英,还是在看其他什么人。 “齐相公,”眼见众人落座的落座,就位的就位,徐胜率先开口,转向旁边的齐慎,“这个时辰将吴王殿下与诸位同僚聚于此处,可是又要议新君一事?” 此情此景,昨日已有过一次,只不过,昨日看来,是齐慎独自发起,而今日,召来更多人,显然是做了充分准备。 “昨日刚议,今日又来,此事,当让吴王殿下深思熟虑,也给朝中其他同僚考量权衡的工夫才对,齐相公此举,未免有些咄咄逼人。”另一名将领顺着徐胜的话,微含指责与不满道。 齐慎咳了两声,灰白的脸迅速涨得有些红,又喘了两口气,才缓下呼吸,应道:“老臣惭愧,吴王殿下从前深受先帝宠爱,父子情深,眼下定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只是,国事不等人,情与理之间,亦当以理为重,事关大周国运,唯有得到吴王殿下的正面答复,臣等方可安心。” 他的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音量不算太高,却沉厚气定,一语毕,便有好几名礼部、翰林院的官员站出来附和。 “恳请吴王殿下以大局为重!” 一声声请求,在大殿的上空不断回响。 萧琰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人,目光从他们的身上一一滑过,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要记住他们,过了片刻,等声音平息下去,方冷笑一声,慢慢道:“齐相公要我‘正面答复’,只是,我实在糊涂,到底什么样的答复,才能令诸位感到满意?” 齐慎没有说话,他知道萧琰的话还没说完。 果然,萧琰顿了顿,嗓音陡然一扬,继续道:“是不是要我为了杀害长兄,自行谢罪,最好,便是当场拔刀自戕,从此免了你们的后顾之忧,让你们好继续如从前那般,治国理朝?” 通常,两方争斗,总还要留下最后一层窗户纸不捅破,好给双方都留下点颜面,毕竟是天潢贵胄、国之重臣。 但萧琰总能出人意料,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能直接将这层窗户纸戳破。 华服之下 第164节 底下大多朝臣的面上都露出惊讶,乃至有些尴尬的神色,就连齐慎的表情都有一瞬间诧异,不过,他很快便恢复如常,答道:“老臣希望殿下能尊穆娘子为太子良妾,以表遵礼守正之心。 ” 提到“穆娘子”三个字,众人的目光都往云英的方向看去,萧琰也不例外。 云英低垂着眼,面色 不变,亦没有半点反应,她知道,这时候没人需要她开口说话,她只要像一尊雕像一般坐着便好。 倒是阿猊,对上一道道陌生的视线,不禁扭头看自己的母亲,小嘴微张,唤了一声“阿娘”。 阿溶则绷着小脸,严肃地一动不动,只是缩在云英衣袖之后的小手悄悄地捏住了她的衣角。 “‘太子良妾’,”萧琰重复一遍这四个字,语气充满嘲讽,到最后,干脆再次冷笑一声,“这时候替她争起名分来了,先前大哥在世时,可曾对诸位中的任何一个透露过穆娘子的身份?若那时知晓怀了我萧氏血脉的女人,不是什么普通宫女,而是这个女人,你们还会为她求这个名分吗?” 朝臣之中,再次有人因他的话而感到难堪。 齐慎倒是坦然,承认道:“先太子此举,的确欠妥,若当时便告知臣等,臣等必会尽力劝谏。但如今,时过境迁,先太子已去,所留血脉,唯有此一个,臣等当以正统尊之。” “先太子的正统,也不过是有个东宫储君的身份在罢了,齐相公先前说我弑杀兄长,夺权篡位,不能拥戴我这般的小人为新君——”萧琰自座上站起来,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那‘正统’的先太子,隐瞒孩子的生母,对我这个亲弟弟痛下杀手的账,又要如何算?” 众人的面色皆有些挂不住,青白交加的,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倒是有人小声嘀咕:“先太子已去,哪里还有什么账能算?” 萧琰锐利的目光扫视过去,看得那人浑身一个激灵,恹恹地闭了嘴,不敢再说什么。 “不过,齐相公既然要我有‘正面答复’,我也不妨直接告诉诸位,”他在中间站定,四下扫视一圈,一字一句道,“我,绝不答应,让先太子的血脉继位!” 话音落下,殿中静了一静,众人都瞪大眼盯着萧琰,有些不敢相信他的话,不但没有让步,反而就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们的“恳请”。 “吴王殿下这样说,便是当真要置臣等于不顾了吗?”有人上前一步,质问出声。 面对一张张含着惊怒的脸,萧琰没有半点退缩之意,而是又一次扬声:“你们敢这样同我叫板,无非是仗着人多势众,觉得我敢杀一个,绝不敢杀一群——” 话到这儿,又停了一停,众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纷纷警惕而惊恐地瞪着他。 “——可我敢不敢,不是你们说了算,而是我自己说了算。” 他是两度在宫中当众杀过人的,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亲眼见过。 一时间,先前由齐慎,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带来的底气忽然变得不那么足了。 站在殿内殿外的吴王府兵们,在这几日里一直不曾有过动静,不论出入何处,皆轻手轻脚,尽量将动静减到最小,让不少人都快要忽视他们的存在。 然而,这时候的他们却像同时得到命令一般,齐刷刷迈着沉重的步伐,将所有人都包围其中。 铮然声响,一把把配刀从刀鞘中被抽出寸许,闪出森森的寒光,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触目惊心。 这是吴王,从来无拘无束、行事张狂的吴王,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就连云英,也忍不住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紧张,面上虽还能维持着镇定,素服之下的身躯,却已悄然绷住。 两个孩子也莫名感到害怕起来,一声不吭地朝云英的身边靠了靠。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 他们并非毫无准备,此处是宣政殿,从前议政理事之处,自然有天子禁卫军在。 然而,他们无法直接号令,禁军统领尚未,也无法被他们操控。唯有吴王府兵们真正动起手来,禁军才可能入内救场。 只有齐慎仍旧是镇定的。 他又咳了两声,扶着两侧的扶手,自榻上慢慢站起来。 “殿下的责问,都在情理之中,老臣并无异议,若当真要开杀戒,不妨便将老臣杀了吧。” 他说着,跪到地上,后背挺得笔直,面对寒光熠熠的刀刃,毫无惧意。 萧琰之怒,在他看来合情合理,便是愿意承认这一点,已经令大多数人说不出话来。 “齐相公,死到临头,仍不改意?” “不改,只求老臣这颗项上人头,能慰吴王殿下心中的不满。” 萧琰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旁边举着刀的府兵们也一动不动,等待着他的命令。 片刻后,他的面色缓和下来。 “齐相公为人坦诚,令我佩服。我方才说了,绝不答应让先太子的血脉继位,这一点,也如齐相公所言一样,不改。要论‘正统’,我想,诸位应当没有忘记,先帝除了先太子与我,还有一个儿子。” 说到这儿,在一片死寂中,他一步步走到云英所在的那张榻边。 第152章 拥立 他们似乎没有选错人。 低头与抬头的瞬间, 两人的视线无声地对上。 云英的一只手下意识悄悄摸上自己的腹部,在外人看来,犹如防御, 另一边胳膊则将坐在身边的两个孩子紧紧地搂了搂。 自然无人会上前帮她。 萧琰无声地勾了下唇角,冲她扬眉, 仿佛在说:你自找的,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云英似乎看懂了, 提着的心放下不少,搂在阿溶小肩膀上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 转头冲他露出个安心的笑容。 阿溶有些害怕,面对身形高大、气势逼人的兄长,打心底里有种畏惧和抵触, 两只搁在身上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拧着自己的衣裳, 将好好的一件冬衣拧得皱皱巴巴, 不成样子, 小嘴亦抿得仿佛撅起来似的。 感受到肩上的力道,他转过头来,看到云英温柔的神情, 小手这才松了松, 然而,下一刻,面前的男人就俯下身来,一把将他小小的身躯从榻上抱起来, 大步走上殿中高高的台阶。 “阿溶也是父皇的孩子,若我‘篡权夺位’,没有资格继位,那最合乎礼法, 最顺理成章的皇位人选,应当是阿溶!” 萧琰站在高处,俯视着底下面色各异的朝臣们,最后,将视线落到齐慎的身上。 “你们都道我不会让,可你们都错了,我只是绝不会让给先太子的血脉而已,若要拥立新君,便只有阿溶!此乃我萧氏皇族直系血脉,与我亦有兄弟之谊,若拥他登位,我身为兄长,愿意竭尽所能,与诸位一道,辅佐在侧,令天下百姓安稳度日,我大周亦能国运昌隆。齐相公,与其将希望浪费在一个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孩子身上,不如直接拥立阿溶,国不可一日无君,早些定下,才能免去后顾之忧,不是吗?” 自齐慎往下,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阿溶和萧琰的身上。 阿溶被他们看得越发紧张。他本不是个认生易怯的孩子,只是如今异常的气氛,让他无法像平日在各式宫廷宴会上面对众人时那般自如。 他被萧琰抱着,双腿忍不住挣了挣,小手压在萧琰的肩上,目光忍不住又往云英的方向看去,见到云英仍旧面带微笑,而阿溶则有些好奇地看过来,他方觉得镇定一些。 才两岁多的孩子,在这样的场合里,没有哭闹,已十分难得。 齐慎在脑中迅速考量眼下的情况。 这似乎是萧琰能作出的最大的让步了,他唯一的坚持,就是不能把皇位让给东宫。 对于满朝文武而言,扶立幼帝,便意味着要有人在新天子左右辅政,至于到底是哪一位皇室子弟成为天子,便不那么重要了。 事到如今,他们若再不退一步,与萧琰达成妥协,只怕一场血光之灾便在所难免了。 天家的一对父子已经前后故去,国丧笼罩之下,朝廷看起来仍旧坚固,实则已再经不起又一次来自内部的重创。 他知道萧琰拥立幼弟,便是要与他们争夺辅政的权力。 争便争吧,朝中权力有所制衡,各方皆有抒发政见的机会,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既然萧琰已将话说得这样直白,不给任何人再留面子,那么他也无需再顾及“颜面”二字,与萧琰商谈,就需直来直往。 “殿下有如此气度,能顾全大局,实在令老臣既佩服,又惭愧。”他咳了两声,顺了顺胸腔间的气,冲着萧琰的方向拜了下去,“能有如此结果,已是对大周,对天下百姓最有利的局面,臣无不赞同,想必,朝中同僚,也有许多与老臣意见相仿。” 话音落下,朝臣们面面相觑,很快,就有人陆续站出来,对着萧琰的方向下拜,表示附议。 一时间,殿中近七成朝臣都已顺着齐慎的意思表示赞同,而余下的皇室近亲、权贵们,自然也没有异议。 萧琰四下扫视一眼,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抱在怀中的阿溶放到那张只有天子才能坐的金灿灿的宝座之上。 他弯着腰,在那小小的身躯上拍了拍,低声道:“坐好咯,可别哭鼻子!” 阿溶愣了愣,虽然没有明白众人到底在做什么,却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努力绷着有些惶恐的小脸,一动不动。 萧琰扬眉,目光中流露出一点“刮目相看”,随即站直身子,后退一步,却没有退到台阶之下,与底下的臣子们站在一起,而是仍旧在这几节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的台阶上,屈膝跪下。 “臣请皇子早日登基,以慰父皇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他已跪下,众人自然也要跪。 在一声声请君登基的洪亮话音里,小小的阿溶手足无措地望着乌泱泱俯身的人群,到底有些忍不住,眼眶开始泛红。 他一手紧紧抓住坐榻的边沿,拼命压抑着涌上心头的情绪,转头去看旁边不远处的云英和阿猊。 云英在方才的那阵动静中,也已被两名宫女搀扶着从榻上下来,一道跪在地上。只是,她没有似旁人那般,完全伏低身子。 因怀着胎儿,她没法再弯腰,在旁人看来,并不怪异。趁着这个时候,她悄悄抬起头,再次冲阿溶露出安心的笑容,随即抬起一只手,手心向上,做了个“请起”的姿态。 他是皇家子嗣,生来尊贵,一岁多时便学礼仪,最常用的,便是这个在面对朝臣们向自己行礼时,请他们免礼起来的姿态。 他很快反应过来,如往常一样,手心朝上,微微抬起,说出了“请起”二字。 脆生生的两个字,尽管底气有些不足,嗓音也不算太洪亮,但在安静的宣政殿中,仍旧让许多朝臣们都听到了。 对于一个还不到三岁的小儿来说,如此镇定,实属难得。 他们似乎没有选错人。 冬日里,天黑得极快,等这一出闹完,大殿之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余下还有许多琐事需要商议,但已无需阿溶与云英在场。 两名宫女仍旧将云英搀着,从旁边退出宣政殿外,这一次,大臣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又复杂了许多。 很快,丹佩和绿菱也带着阿猊与阿溶两个出来。 两名宫女还要相送,被云英笑着婉拒了。那边,尤定已经亲自带着人,抬了步撵过来,将三人接回宜阳殿中。 路上,阿溶到底没忍住,趴在云英的怀里,将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释放出来。 起初,是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很快,小嘴一张,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阿猊在旁边呆呆看着,说:“哥哥哭了。” 云英一手搂着阿溶,在他背上安抚地轻拍,一手则将阿猊拉近一些。 阿猊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捏着母亲塞过来的帕子,在阿溶挂满泪珠的脸上笨拙地擦拭。 “阿猊擦擦,哥哥不哭!” 阿溶的哭声顿了顿,随即忽而像打开了闸门似的,哇哇大哭起来,引得跟在步撵旁的几人也频频侧目。 “阿溶乖,等哭完就好了,”云英在他一塌糊涂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往后,阿溶便要做皇帝了。” 华服之下 第165节 那时,再要有这样能痛快地哭出来的机会,就很难了。 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便消了声,只时不时地抽一下。 他自己揉揉眼睛,用带着浓重鼻音的稚嫩嗓音问:“什么是做皇帝?” 有这样的一问,实在太正常。 云英想了想,说:“阿溶的皇父,便是曾经的皇帝,还有太子大哥,原本,也是要做皇帝的,阿溶便是要做太子大哥原本要做的那个人。” 阿溶懵懵懂懂,仍旧对“皇帝”二字,毫无概念,可是想到太子,却有了些感触。 他与萧元琮素来亲近,这几日,也隐约有点知晓,萧元琮已再也不会回来了,能做太子哥哥要做的那个人,听起来没什么不好。 抬步撵的,都是东宫的内监,脚力不错,抬得也算四平八稳,走动之间,极轻微的摇晃幅度,像宜阳殿的摇篮似的,两个本就累极的孩子很快就困了。 等回到宜阳殿时,两人已彻底沉睡过去。 丹佩和绿菱一人一个将他们抱了进去,留下云英站在步撵旁,没有跟着进去。 事到如今,一切终于朝着她所期待的方向发展,让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眼下,她感到一直压在心里的沉甸甸的包袱已经卸下大半,被堵了许久的复杂情绪,隐隐有冲破闸门,发泄出来的趋势。 可是,她忽然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娘子,”尤定也没有跟着进殿,将抬步撵的几人遣下去歇息后,便站到云英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是否要进去用晚膳?时候不早,娘子想必已经累了。” 方才在路上,他已听丹佩和绿菱说了宣政殿中发生的事,正有些担心她会因为没能为腹中的孩儿争得更多机会而失望难过。 云英看了他一眼,很快察觉到他的心思,摇头说:“我便先不进去了,先将晚膳给他们送去吧。”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目光恰好看向南面的殿阁。 “我先去瞧瞧靳将军吧。” - 宣政殿中的议事又持续了大半个时辰。 天子登基的具体事宜自然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中全部商谈妥当,大部分差事都交给礼部,按照典籍中记载的惯例、步骤,操持典礼。 他们最关心的,是到底由谁来辅政。 萧琰与齐慎二人自然当仁不让,是辅政大臣之首,尤其萧琰,在齐慎的默许和退让下,已隐隐有了要以王兄的身份摄政的意思。 另外,他同时以齐慎年迈,精力难济为由提议,由齐慎和众臣商议,再推出两人,分列左右二相之位——自郑居濂倒台后,齐慎便成了朝中唯一的宰相,再增加二人,也在情理之中,既是辅佐,也是分权。 齐慎对此并无异议。 他唯一的坚持,便是要遵照先太子生前的意思,让探花郎傅彦泽担任帝师之职。 徐胜等人自然要反对。 傅彦泽年纪太小,资历太浅,先前阿溶只是个尚未封王爵的皇子,由他来担任启蒙之师,尚能说得过去,但如今,皇子要成为天子,再由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官来担任帝师这样重要的职位,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萧琰并未强烈反对。 他只是神色莫测地看一眼傅彦泽,淡淡说了一句:“既是早就定好的,我自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小傅大人到底年轻,难免心高气傲,往后要做帝师,可得时时掂量自己的身份才好。” 这话说得莫名,毕竟,傅彦泽在大多数朝臣的眼中,都已足够谦逊虚心、沉稳踏实。 只有傅彦泽知道这话里的别有用意。 议事结束后,他没有跟随众人一起离开,而是在齐慎的示意下,单独送其前往专供其歇息的屋子。 齐慎没有多说其他,只是在临近台阶的地方停下脚步,望向远处没有月亮的夜空。 “一眨眼,已是年尾,明日天再亮时,便是新的一年了。”他双手背在身后,在冷气里咳了两声,一口口热雾就那样散开在夜色中,“从光,将来,扶持新君左右的重任,我便交到你的手中了。” 人至暮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可冥冥中,却好像又开了一窍,对许多人和事,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感应。 譬如,他感到自己已到了油尽灯枯之际,也感到眼前的年轻人,将会是下一个能站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众臣 之首。 旧岁的寒冷夜色里,傅彦泽站得笔直,第一次没有多说一句自谦之词,沉声道:“下官将竭尽所能,不负大相公今日之托。” 第153章 坦白 别人的看法我都可以不在乎,只有…… 傅彦泽看着齐慎进屋后, 没有直接回到宣政殿附近专设给官员们歇息的地方,而是一个人在寒风里站了片刻。 他试图独自消化胸腔间激荡的情绪。 那种激荡,源自于再次亲身经历了朝廷的一场巨变, 也源自于自己即将踏上曾经最向往、最憧憬的那条路,同时, 还夹杂着几分无端而微弱的迷茫和彷徨。 也许,就是在这种难以理清的情绪, 催动着他的脚步最终转了方向,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 昔日的另一个权力中心, 如今越发显得门庭冷落,连守门的内监都只剩下一个。 等几日后,新君继位, 从这里离开, 这里便要陷入长久的, 也许是十几年, 甚至二十年的沉寂,直到下一位储君诞生,入主此处, 才会再次恢复人气。 “傅大人, 这时候就过来了,可是来看望靳将军的?”守门的内监从门房内迅速出来,挫着感受到寒风的手,面带微笑, 好声好气地询问。 他大约也感受到了宫中不同寻常的氛围,对自己的前程正感到渺茫,言谈举止间,颇有些无奈的感慨, 见傅彦泽在这种时候,仍如此频繁地往来东宫,心中已自发将其归入“自己人”中。 其实傅彦泽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见他这般问,便点头答道:“正是,敢问内官,今日太医可有来瞧过?” 内监一面向一旁让开道,一面笑着答道:“瞧过了,想来情况是不错的,尤总管说了,傅大人是东宫重臣,当来去自如,大人快进去吧,外头冷,奴婢就不耽误大人的工夫了。” 他说着,朝着某个方向虚虚指了一指,示意其走小路。 先前尤定已交代过,这几日,傅大人过来不必阻拦,只是不要大张旗鼓,尽量让他走小路进出。 傅彦泽心领神会,按着内监指的方向快步行去。 一路上空空荡荡,几乎不见人迹,一直到靳昭歇的那间屋子附近,才远远见到尤定。 看来那个女人也在。 她累了一天,又在宣政殿中看了那么一出,回来之后还要安抚两个孩子,应当筋疲力尽,却还要来这儿看望靳昭,傅彦泽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尤定一看到他,便笑着迎上来:“傅大人!可是过来看望靳将军的?如今穆娘子正在屋里,等了好一阵子,靳将军才醒,想必还有话要叙,劳烦傅大人到屋里暂歇稍等。” 大冷的天,自不好让人在外面等,便他这样伺候人的内监,衣裳里也带着暖炉,在掩了一半门的小隔间里听候召唤。 傅彦泽只好依言跟着他进了紧邻的一间小屋,经过那道紧闭着的门时,他的目光忍不住瞥了瞥从里头透出来的明黄的灯光。 “这儿有热茶,”尤定没有久留,斟了一壶热茶留下,便出去了,“大人用些。” 屋里很快静了下来,除了外头忽高忽低的风声,一切都如死了一般寂静。 傅彦泽独自在榻上呆坐片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冬夜寒风的呼啸声中,慢慢分辨出别的动静。 那是女人温柔的说话声。 - “还要不要?”隔壁的屋子里,云英一手捧着一碗熬得极碎的羊肉汤饼,另一手则拿着勺,在碗里搅动一下,舀出一勺来,仔细吹了吹,又递到靳昭的唇边,“还是再用两口吧,你近来消瘦了许多。” 靳昭没有说话,目光有些为难,但见她已舀了过来,到底还是就着她的手,一口吞了下去。 他白日又昏睡了许久,大概是这几日太过煎熬,他这一觉睡得极沉,再不似先前那般,时刻警惕着,就连云英进屋,守在他的床边,他都不曾察觉,直到两刻前,才自然醒来。 他不知她在榻边到底等了多久,问她,她只说才来不久,可他分明在睁眼时,看到她忍不住掩着秀口打哈欠的样子,双眼都熬得泛红了,怎么会不久? 此刻,他简单梳洗过后,靠坐在软垫上,由着她一口一口喂汤饼,就这么吃下去大半碗。 其实吃了小半碗,便已饱了,毕竟,他这几日不时发烧,整个人昏沉无力,除了汤药,便只饮了些米汤、鸡汤,根本没吃过什么东西,胃口自然小了许多,与往日不可比拟。 听到“消瘦”二字,他的目光不禁往一旁架在案上的一面铜镜望去。 镜中映出他憔悴无比的模样。 胡子拉碴的面庞上,颧骨凸出,眼圈虚浮,发丝亦干枯而杂乱,哪还有平日的半分英武之气? 而反观她,怀着身子,虽也有几分憔悴,可面容饱满,底色亦是白里透红的,整个人宛如一朵娇养在温室之中的富贵花,竟让他一瞬间觉得耀目,不敢直视。 “好了,”他又吃了两口,实在有些吃不下,总算再次摇头,“已够了,再吃便该腹痛了。” 他试着含笑用轻松的语气同她说话,可嘶哑的嗓音听起来仍有莫名的凄苦感。 云英自然感受到了他的意图,心中发酸的同时,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收回双手,身子朝他的身边挪近半寸,自己捧着那剩下的小半碗汤饼吃了起来,丝毫没有嫌弃与避讳的意思。 “今日便罢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一点含糊的鼻音,“明日可要多吃些。” 靳昭张了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可片刻后,只道了一个“好”字。 他到底无法拒绝她的好意。 听到他的回答,云英似乎一下高兴了许多,抬头冲他露出温柔的笑容,默默吃完那小半碗汤饼后,将碗勺搁回食盒里,便重新坐回榻边,自然地拉住他的一只手。 “我如今的胃口大了许多,”她的面色因汤饼的热度而变得更加红润娇艳,“竟半点也没吃饱,一会儿还要再加餐一顿才好呢。” 靳昭麻木的手心里像被忽然塞进来一团柔软,慢了一瞬,才感受到温热细腻的触感。他本想收回自己的手,可也不知到底出于何种心态,竟就那般收拢五指,将她的柔荑包裹起来。 他似乎能察觉到她掩在平静表面之下的复杂情绪。 说是喜悦、欢欣,也不尽然,似乎还有说不出的心酸与感慨。 他紧了紧五指,沉声问:“近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云英一听他问,便觉鼻尖一酸,抬眸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今日在宣政殿中议了新君之事。” 靳昭的目光一凛,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并无恐惧、忧虑的情绪,这才问:“可是出了什么变故?吴王……是否遭到了齐大人他们的反对?” 他虽远离中央朝廷已有一年之久,但大体的局势还算清楚,尤其过去那么多年,他一直身在其中,很快便能摸到端倪。 云英点头:“齐大人要等我腹中孩儿出生,知晓是男是女,再拥立新君。” 靳昭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齐相公是殿下的恩师,感情非同一般。” 接着,他看着她的双眼,问:“但吴王殿下没有答应,最后结果也未让齐相公如愿,对不对?” 云英再次点头:“吴王拥立阿溶为新君,齐相公他 们也答应了,登基大典已在筹备之中。” 靳昭被她的话惊了一惊,随即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认真地看着她,想要辨别她的情绪。他总觉得她看起来不算高兴,甚至还有些沉闷。 华服之下 第166节 这种沉闷,似乎并非因为她想要为自己腹中孩儿争一争,最后希望落空而感到的失望,而是有别的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透不过气来。 他握着她的手指忍不住动了动,揉至她的手心,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这是发自内心的自然反应,没经太多思考,更没什么目的。 云英仿佛受到了触动,指尖动了动,待他手心、指节间的粗糙感传递过来时,她的眼睛眨了眨,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 “是我,”屋里仿佛忽然静了下来,她轻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显得格外突兀,“这个结果,是我在其中主动促成的。” 话匣子一开,便再难收回,她干脆老老实实,将自己这几日里,从打探消息,到笼络傅彦泽,再到应对吴王怀疑的过程,一点不落地对他说了出来。 这才是真正压在她心里的重担,如今说出来,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盈了许多。 “你会觉得我是个心思深沉、满是算计的恶毒女子吗?”她被他握着的手开始觉得紧张,仿佛担心下一刻,他就会因为看清了她的真实模样而对她失望透顶。 “为什么这样说?” 云英目光垂下,看着他的手背,忽然发现他手上的皮肤有几处泛着异样的光泽,那是冷热交替后,要长冻疮的样子。 “其实,早在殿下咽气前,已替我在吴王面前争了活路,吴王也答应了,不会为难我和腹中的孩子,或者,即便没有此事,我想,吴王也不会对我和腹中的孩子赶尽杀绝——我没有性命之忧,却还是偷偷地谋算,踏入了这盘棋中。” 她想,大多数人,不论男女,都不喜欢心机太深沉的女人,若这个女人还试图染指国家大事、朝廷局面,便更是罪不可恕。 从前,萧元琮是第一个看透她本心的人,他喜欢她的聪明与贴心,所以能容忍她无伤大雅的算计,她总觉得萧琰也是如此。 如今,一个“无伤大雅”,已不足以形容她的所作所为。 “别人的看法我都可以不在乎,只有你……” 也不知是听到了她话里的什么,靳昭似乎想到了什么,有片刻沉默,直到云英等得开始忐忑,才摇头。 “我是从边疆一路来到京都的,这二十多年里,见过太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求。草原上的儿郎想成为勇士,娘子人人想嫁给勇士,普天之下的百姓,人人都想过更好的日子,满朝的文武大臣,也鲜少有不求仕途通达的。你没害过什么人,何以用‘恶毒’这样的词来说自己?” 从当初与她分开时,他便冥冥中有感应,她会走上一条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路。幸好,在分道扬镳之后,她仍旧愿意将自己最隐秘的一面展露在他面前。 靳昭实在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说毫不震惊,自然不可能,然而更多的,却是忐忑。 他也有事情还未告诉她。 “其实我也有话要对你说,”他垂下眼,握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又松了一分,嗓音也变得更加沙哑,“我……以后恐怕再不能站起来了。” 第154章 因果 一切因果,早在多年前便已注定。…… 傅彦泽不知道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到底坐了多久。 一墙之隔的屋子里, 男女的对话还未结束,他却已无心再听下去。 所以,从头至尾, 她在乎的,都还是只有靳昭一个人罢了。他做了那么多, 也就是个稍有些用处的棋子。 只是她十分慷慨,使唤、利用他的同时, 给足了“奖赏”,许了他无量前途。 没什么不满足的, 更不该再埋怨什么,就这般沿着路走下去便好。 他面色变得恍惚,搁在案上的手指动了动, 恰好碰到那茶盏的边缘。原本热得有些发烫的瓷盏, 此刻已近凉透, 只余最后一点点温度。 他不想再等下去, 自寻难堪——也许她并不觉得难堪,他亦不该看得太重,可打心底里, 他还是想留下最后一分体面, 不用说得太清楚。 茶盏被捧起,几乎没了温度的茶水被一气饮下,紧接着,茶盏被放回原处, 他从榻上起身,打开屋门,跨了出去。 “傅大人?”尤定以为他等得不耐烦,赶忙上前来, 说,“应当快了,要不,奴婢这就去,提醒娘子与将军一句?” 傅彦泽摇头,眼里虽还有未褪去的彷徨和恍惚,面色却已恢复如常。 “不必劳烦内官,只是今日宫中给百官一晚的假,我也多日不曾回去,若再不走,只怕误了时辰,宫门关了,便来不及了。” 说完,不等尤定再说什么,行了一礼,便快步离去。 尤定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总觉得他虽看起来脚步沉稳,并无异样,可不知为何,隐隐还透着一种教人感同身受的失落和孤寂。 “真是……”等人走远了,尤定到底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声,低低道,“孽债啊……” 他这几日算看出来了,穆娘子从前在太子身边一声不响的,实则私底下极有手腕,早有了不少拥趸,难怪当初能从一个小小的婢女,一步步爬上来,变成先帝亲封的孺人。 看来,他也不必担心她因为没能帮自己腹中孩儿争得机会而有怨气,凭着她的本事,兴许这些本就在她的打算之中。 小皇子无父无母,只对乳母最亲近,将来小皇子继位,她虽得不到“太后”的位置,可分量,却绝不会轻多少。 想到这儿,他站直了身子,长长出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又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终于再次打开,云英低着头,从殿中出来。 尤定赶紧迎上去:“娘子出来了,方才傅大人来过,娘子吩咐过,对傅大人不必过分防范,奴婢便请大人在隔壁稍等,大人大约等得久了,想赶在宫门关闭前回家一趟,便先走了。” 他说着,抬眼看她的神色,却忽而发现她那双盈盈的眼竟然泛着红,仿佛才哭过一场似的,不由愣了愣,赶紧低下头,不再多话。 屋外有冷气袭来,云英方才哭得鼻尖发红,鼻腔微堵,被这般一激,忍不住抽了口气,轻咳一声。 尤定吓了一跳,忙道:“娘子要不还是进屋去,奴婢这就回去再取一件衣裳来!” 她还怀着胎,可受不得风寒,得万分小心地呵护着。 云英摇头,将氅衣裹紧,半点透不进风来,沿着檐下的长廊,朝宜阳殿的方向行去。 她的脑袋还有些混乱,不受控制地回想着方才靳昭的话。 他说,今日太医过来,再次给他的双腿施了针,自腰腹以下,他的整个下半身,仍旧没有半点感觉,太医无奈地摇头,告诉他,这般情形,将来应是不能再站起来了。 他还说自己以后便是半个废人,再配不上她,要她不要再牵挂他,不要再将感情与心思都浪费在他的身上。 她止不住地难过。 靳昭是那么好的人,那样一个原本能拥有大好前程的勇猛武将,不论是留在京都,还是远赴地方,都能大展一番宏图,为何偏偏要遇到这样的变故?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将满腔的痛惜,都责怪到萧家的那对兄弟身上,若不是他们二人相争,又怎会将无辜的他牵扯其中? 可他却说,怪不得任何人。 过了那个瞬间,她也明白过来,的确怪不得任何人。 若当初没有太子救他,他根本活不到如今,太子若不想争,便不会待他那样好,他若不想报答太子,便也不是他了。 报答过从前的恩情,往后才能毫无负担地独自活下去。 而太子与吴王相争,亦是自二十年前,就由先帝埋下的祸根,一切都由不得任何一个人自己做主。 一切因果,早在多年前便已注定,非他们每个人自己所能左右。 他说:“你不必因我而有所顾忌,云英,我们早就分开了,不是吗?你大可凭着自己的意愿,追求你想要的一切,人也好,地位也罢,只要你想要,就不用在乎我的看法。” 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他一定已经猜到她与萧琰,还有傅彦泽之间的另一层纠葛,他再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不用对他感到愧疚。 这便是靳昭,沉默寡言,不声不响,却比任何人都透彻、宽容。 云英望着深邃的夜空,再度吸了吸气,试图用外头的寒冷,来压下心中那纷乱的酸楚情绪。 此刻不是为情所困的时候。 她只放任自己片刻的迷失,便很快整理好一切,恢复冷静。 “傅大人走前,可还留下什么话?” 尤定摇头说没有,但谨慎起见,将见到傅彦泽后的一切都细细说了一遍,交给云英自己判断。 她淡淡应一声,回头看向尤定方才指的傅彦泽待的屋子,慢慢明白过来,他应当听到了她与靳昭之间的对话。 虽然没什么不能让他听到的东西,但是想必他听后,心中总要有些不舒服,中途离开,应当就是就是这个原因了。 - 登基大典就定在五日之后。 这五日里,原本笼罩在宫中的紧张气氛,随着新君人选的确定而松懈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沉重国丧之下的匆促繁忙。 礼部和宫中六局其实早就在为此事做准备,只是,先前对局势的预料,都在太子和吴王之间决出一位而已。 新的天子袍服,本是按着太子的身量制的,哪怕最后是吴王登顶,那宽松的衣裳,应当也仍是穿得下的,不曾想,最后摘得大位的,竟是个还不到三岁的小皇子。 尚服局少不得要连日为其连日赶制吉服,幸好小衣裳做起来花费的工夫要少许多,唯有上面的图腾刺绣,要绣娘们日夜不休,一针一线绣上去,天子头冠亦需要匠人们仔细打磨、雕刻,十分辛苦。 就连阿溶也要为此做许多准备。 除了每日清早,要像先前一样到先帝和先太子的灵位前行礼祭拜,他还得跟着礼部的官员们学习规矩,以免到时在登基大典上出太大的差错。 云英身为乳母,带着宜阳殿的下人们,日日陪伴在阿溶的身边,让小小的他不至于感到孤单和害怕。 “云英,”中间歇息的时候,阿溶毫不犹豫地哒哒哒跑到云英的榻边,踮着脚尖张开双臂,“抱抱!” 云英没法将他直接抱起来,只能伸出一条胳膊,从他腋下绕到后背,尤定最有眼色,正好从后面过来,搭了把力,将阿溶托起到榻边上坐下。 云英顺势冲尤定点头,以表谢意,接着搂住阿溶,拿了案上的牛乳,一点点喂给他。 阿猊也跟在身边,见状比母亲还勤快,拿着小帕子从榻上跳下来,抬手伸到阿溶的眼前:“哥哥擦擦!” 皇家的礼仪繁琐极了,阿溶再聪明懂事,也很难不感到枯燥乏味,幸好有他们陪着,才没当众哭鼻子。 礼部的官员们也头疼极了,想破了脑袋,也没法将礼仪变得更简单,此刻,又聚在大殿的另一侧靠近门的地方,一边擦汗,一边紧张地低声商议。 尤定站在旁边,不时留意着那边的动静,忽而见殿外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刻上前两步,在云英的耳边低声提醒:“娘子,吴王殿下来了。” 云英刚将阿溶喝去大半的牛乳拿走,接了阿猊递来的帕子为其擦了把脸,闻言抬头,往殿门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穿着孝服的萧琰,在两名亲卫的随同下,踏入殿中。 他显然也看到了她,一进来,目光便先向她这边看来。 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相对,云英有些不确定,他到底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她怀里的阿溶。 下一瞬,他便已挪开视线,停在那几名礼部官员的面前,似乎对她这儿毫无兴趣。 云英也收回视线,不再有别的反应。 这两日,与齐慎一样,萧琰不时会过来看看这儿的情况,毕竟事关新君,是整个萧氏皇族的颜面,他即将成为摄政王,又是新君的兄长,于情于理,都要亲自关心。 然而,他没有一次与她多说过一句话,更没再私下见过她。 说不清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是当真太过忙碌,连这点工夫也抽不出来,还是暗暗赌着气,有意避开,又或者,是有了别的什么打算,云英觉得自己有些猜不透,隐隐约约的,甚至觉得这似乎是在给她时间,让她想明白一些事情。 不过,她也没有因此而感到焦虑,更不打算为难自己,仍旧日日按部就班地过好。 “还是再换一块汗巾吧,”她伸手在阿溶的脖颈后面探了探,又摸到了点湿意,“明日,还是将里头的衣裳换薄一些,殿里热,虽是冬日,也别捂出毛病来。” 另一边,礼部的官员们也正低声同萧琰说着话。 “小皇子这两日已大体适应了,只是礼节到底繁琐,对皇子而言,有些困难——台阶太高,下官们方才商议,到时还是要请内官将皇子直接抱上来更为稳妥。” 华服之下 第167节 另一人则道:“不错,皇子年幼,到大典那日,恐要累着,到时,还得请宜阳殿的几位内官在皇子左右随侍。” “也好,”萧琰不知在想什么,有片刻走神,但很快恢复过来,又看了眼阿溶,同时让自己尽量别再往那个女人身上看去,“一切都要顾着阿溶,他年纪小,精力有限,能从简的,只管从简,到时记入档册,交门下批过即可。” 他说着,迅速挪开视线,又同几人简单交代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还不是时候。 他想,在登基大典后,一切尘埃落定,他大权在握,她得偿所愿,到那时,他们之间要走向何处,也该说清了。 第155章 自请 自请离京。 年关就在这样沉重而低迷的气氛中悄然过去。 从宫廷到民间, 除了祭拜、悼念,都没了往年一贯的欢腾喜庆,在一片白茫茫中, 度过这个辞旧迎新的时节。 然而,年前最惨淡低沉的几日过去后, 万物便似迎来了转机。 先是那断断续续,不是飘上半个时辰的白雪彻底停了。 都说瑞雪兆丰年, 新春之前的雪,冻死去岁的蝗虫留下的虫卵, 预示着新岁几可免去蝗虫大灾,迎来丰足的收成。 接着,便是夜半惊现满天红光。 那是多年来罕见的大吉之兆, 据说史官记载, 大周开国太祖尚在微时, 便早有传闻, 言其出生之时,天边红光万丈,异象不断, 如今, 新君将立,又有朝臣与无数百姓亲眼目睹此天象,立刻引起极大的震动。 一时间,那种被国丧沉沉压住的低落情绪, 终于被冲天的喜气驱散大半,在众人看来,这似乎意味着,就连老天也赞同这般安排。 云英站在宜阳殿外高高的台阶上, 看向远处冰雪初融的广阔天地时,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 当真是上天注定的。 “大人都想好了?”她轻声开口,望着眼前袅袅的白雾,语气不禁也变得柔和,“眼下还在年节里,天寒地冻的,道路亦难行,何不再等上些时日?” 这话是对傅彦泽说的。 就在阿溶被定为新君之后的第二日,他便直接向门下、吏部,还有他所属的翰林院、左春坊一同上疏,自请离开京都,前往地方任职。 门下省由齐慎掌管,很快便批复下来,命其前往西南的蜀州任职。 蜀道之难,闻名古今,此去千难万险,不知几何。 “年关已过,天气便要转暖,再过不久,就要春耕,”傅彦泽站在她的 身侧,与她一同面向更广阔的天地,低垂着眼,情绪平静地回答,“这是全天下最紧要,也是百姓最关心的事,臣既要往地方任职,主一方事,自不能连这样的事都耽搁了。” 云英侧目,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面庞,迟疑片刻,还是直接问了出来:“那日的话,大人都听见了,可是因此埋怨于我?” 傅彦泽听到“那日”两字,目光有了细微的波动,似乎被激起了某种敏感的情绪。 然而,他到底更擅忍耐,只是一瞬,便将异样的情绪压了下去。 “没有,臣没有那样的意思,只是为了将来能更好的效忠朝廷,履行教导皇子溶的职责,才自请离京。” 他说着,语气中透出一种凛然。 “臣凭科考入仕,侥幸得先太子与齐相公等的赏识与信任,一入仕便在朝廷中枢,委以重任,臣出身寒微,虽资历浅薄,却明白凡事都要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上来,方能稳当。为官者,当解民间疾苦,若一步登高,忘了根本,只会害了苍生。所以,臣才趁着皇子年纪尚幼,还未到开蒙之年,自请往地方上任职,如此,也不枉先太子与齐相公的赏识与栽培。” 其实,他也还想说,她亦对他有所冀望。 可是也不知怎么,就是憋在心里,说不出口。 云英听他又是一番合情合理,仿佛滴水不漏的理由,便知他心里的确还憋着点气。不过,照他的意思,到地方上,应当至多一两年而已,等阿溶满了三岁,先要由寻常识字的内官带着,念些千字文、百家姓等,算孩童的开蒙,再到四岁,必要由他这个钦点的老师来教,到那时,他必得留在京中为官。 想到这儿,她没有劝阻,只问:“那,何苦又要去蜀州这样的地方?” 说完,不等他回答,她便先答了:“我听说,那儿不但地势险要,还有与京都和中原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寻常官员去到那里,若不了解情况,只怕要吃不小的苦头,稍有不慎,还会被当地土人合力赶走,常人轻易不敢接那处的差事,大人却主动上疏,可也是为了更好地历练自己,好不负伯乐们的期望?” 傅彦泽抿着唇,闷不吭声,她说得不错,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这个,可除此之外,还有点不好言明的私心——他想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不是只会读书文章的那点纸上功夫,不是只懂大道理而不会实干,不是只有靠着上面的抬举和赏识,才能有一席之地,所谓的“仕途抱负”,也不只是说说而已。 便是当个棋子……他也要是无可替代的,最重要的那一枚。 这话,他当然不会直接说出来。 “时间紧迫,臣这两日便要好好收拾,只等登基大典一结束,便即刻启程离京,恐怕不能再亲自前来,向娘子请辞。往后,便托娘子好好照料皇子。” 他一副不愿再多言的样子,云英自不会勉强。 “既然如此,便在这儿与大人先行道别了,”她转过身,正面对着他,撑着肚子,冲他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大人一路保重,我……与皇子会在京都等着大人荣归。” 傅彦泽目光颤动,喉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抬手阻止她的行礼,只是别开眼,避了避她的视线,片刻后,才冲她拱手,哑声道:“也请娘子……自己一定保重,女子生产不比其他,定要当心,这几日劳累过度,娘子千万好好休养歇息——” 说到这儿,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然失言,骤然收住,再不说什么,转身踏着台阶离开。 - 很快便到登基大典这日。 国丧期间的祭奠之仪暂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新君继位之上。 宜阳殿中,阿溶一早就被唤醒,开始穿戴天子冕服。 因延英殿中还在办丧仪,所以,阿溶的寝居暂还未挪过去,仍留在宜阳殿中。不过,这两日在尤定他们的安排下,大多衣物、用具都已收拾得差不多,只等正月末,国丧过去,便要搬去延英殿中。 云英陪着他和阿猊两个睡了一晚,也大清早便醒了,亲自替阿溶穿戴。 天子冕服本就繁复沉重,做成孩童的大小,绣娘们颇费了许多工夫,绞尽脑汁,才做到既符合规矩仪度,又将能省的赘饰统统省去。 可饶是如此,仍旧复杂得令人头疼,光是要检查每一层衣裳是否都穿对了顺序,便费了好一阵工夫,眼下,又要将外面小龙袍上一个个用来固定的扣子检查、扣好。 云英正就着两盏灯烛,仔细地将两边的衣襟对拢,而坐在她身边的阿溶,已经又睡了过去。 孩子柔软的小身子就这么歪斜地靠在她的怀里,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平缓的起伏而不住颤动,一双小手,一只原本环在她的腰后,此刻已无知无觉地滑落下来,另一只则松松地搭在她的胸口。 这是孩子依恋母亲的本能。 云英忍不住低头,又在他软嘟嘟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接着,分出点心神去看一旁的阿猊。 本还担心阿猊因此而有几分醋意——这孩子平日比她更亲近阿溶,也因从小寄养在别人家里,鲜少对母亲有独占欲,但有时若自己的需索没有被关注到,也会发些小脾气。 谁知,这孩子同阿溶一样,困得眼皮早就耷了下去,正迷迷糊糊地靠在枕上,无意识地一口口吞着丹佩喂过来的肉羹,仿佛随时都会直接倒下,呼呼大睡。 她忍不住笑了声,低声示意丹佩留心些,别让阿猊呛到,便又继续给阿溶整理衣裳。 阿猊虽有侯爵在身,但年纪太小,又未任官职,论理,新皇登基这样的场合,是没有资格去的,是礼部的官员们为了让阿溶更安心,便特意在宣政殿中给阿猊也安排了一个角落中的位置,由两名内监带着,既不耽误大典的规矩,又能让阿溶一转头就能看到更多熟悉的人。 若不是这样的场合实在不适合让女子出现,礼部那几名官员定会将云英也直接请去。 天光渐亮,金色的晨曦自远处的天际一点点爬上来,预示着今日天气晴朗。 等一切准备妥当,时辰也已差不多,云英也穿戴整齐,亲自将两个孩子送往宣政殿。 直到这时,孩子们才完全清醒过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看起来像是完全不紧张接下来的大典一般。 倒是云英,随着离宣政殿越来越近,心口开始跳得越来越快。 她一直忍着,没让自己变得太啰嗦,要叮嘱的话,都早已叮嘱过了,不必在这时候唠叨,没得惹孩子们厌烦。 很快,他们的步撵在离宣政殿不远的地方停下。 云英先小心地下去,才让两个孩子也跳下来,就见到二道宫门处,有许多朝臣也正往这边快步行来,殿外宽阔的平地上,更是已站了不少提前感到,等待大典开始的大臣们。 就在离大殿前台阶最近的地方,萧琰正和两名负责指引的礼部官员站在一处,面色肃然地说着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不经意间抬头,顺着部分人的视线望去,恰好对上云英张望过来的视线。 他的身形顿了顿,随即低声同那二人说了句话,紧接着,三人便快步朝这边行来。 “劳烦娘子亲自将皇子送来。” 两位官员先给云英行了礼,随后便向尤定等人点了点头,弯腰蹲身,恭恭敬敬地询问阿溶,是否可以进宣政殿。 阿溶拉了拉云英的衣角,抬头看她。 “阿溶去吧。”云英无法完全弯下腰,只能稍侧身,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脸,“有阿猊与尤定陪着,很快便好了。” 两个孩子这便在无数人的注视下,被礼官们带走,而从方才起,就一直没有出声的萧琰,到这时才站到云英的面前。 “你想进去吗?”他没有提别的,却问了这样一句,“亲眼看着他站上去,这是你要的结果。” 云英听到最后那句话,忽而抬头,对上他沉静得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目光,问:“我是女人,你能让我进去吗?” 萧琰摇头:“我做不到,这是规矩,由不得我说了算。我只能让你到正殿的后方去,远远地看着。” 朝政大事,不由女子插手,尤其是她这样一个至今未在皇家有直接名分的外人。 既然无法像其他人那般光明正大地进入宣政殿,她何必要去看? “不了,”她笑着摇头,“都是按部就班的礼节罢了,看与不看,都不会再改变结果。” “是啊 ,都是一样的结果了。”萧琰看向远处,目光中有一丝怅惘,这也是他的选择。 时候差不多,云英不好再停留,冲他行了礼,要离开:“殿下若没别的事,妾便先回宜阳殿。” “等等,”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此时此地并不合适,“等这儿结束,我会去宜阳殿,你与我之间,该将话都说清。” 他一如既往地单刀直入,并不见半点优柔之色。 云英怔了怔,心道等了数日,终于该走到这一步了。 “也好。” 第156章 正文完 穆云英,你就这样…… 云英重新坐上步撵, 离开宣政殿附近。 这一日,似乎所有的动静与人气都聚集到了宣政殿附近,将其他地方都衬得寂寥冷落, 以至于一路上,她几乎以为自己在受什么惩罚一般。 幼时, 在城阳侯府,恰逢佳节, 府中热闹非凡,欢笑不断, 若有哪个下人做错了事,管事的便会将人单独关起来,让其在欢庆之际独尝孤寂, 那滋味, 对许多年纪小的下人而言, 比直接利索地打上一顿, 都要更难捱些。 她虽一直受到杜夫人的偏爱,可她那倔强的脾气时不时犯出来,也免不了这样的罚, 早都习惯了, 除却心底稍有怅惘,已不再有多余的波动。 回到宜阳殿时,天已彻底大亮,明媚的金色阳光铺陈下来, 为整个天地间染上一层温暖与清新。 华服之下 第168节 云英在殿门外站了站,等丹佩和绿菱将早膳拿来,才回到正殿中,坐在案前用膳。 算时辰, 距大典结束,大约还有一个时辰。 她又往前殿中去看靳昭,亲自喂他喝了药,又与前来换药、施针的太医细细交谈。 如今,她与靳昭将话说开,他的病情自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太医见他面色坦然,并无反对之意,便当着他的面,将情况仔细地告诉她。 与靳昭所言别无二致,只是更详细些,说明他的两处刀伤,都损伤了下半身的经脉,无论如何施针,靳昭都已没有知觉,便的的确确不能再站起来了,如今仍旧坚持施针,是为了防止双腿逐渐萎缩,将来伤好了,也不能掉以轻心,恐怕要坚持一辈子。 “一辈子便一辈子,”她握着他的手,坚定道,“我们不在乎。” 待从前殿出来,再回宜阳殿的时候,时辰便已差不多了。 她扶着腹部,小心地走到榻边坐下,接过丹佩送来的一小碟糕点,一边品尝,一边等待萧琰的到来。 近来,她的胃口似乎又大了一分,每日两餐之间,还要再有加餐,才不觉得饥饿难耐。 只是,今日,她心中回想着方才见到萧琰的情形,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就连糕点的滋味,都是吃过好几口,才慢慢尝出到底是什么样的。 “娘子,”丹佩心细,察觉出她的神游,不禁问,“可是不合胃口?膳房还备了梅子口味的,是夏日里腌渍的梅子做成的酱,滋味酸甜,很是爽口,因娘子前两日说栗子糕好吃,膳房才先送了这个来。” 经她这样说,云英才反应过来,口中的栗子味似乎过于厚重了些,让她不由放慢了速度,看起来仿佛难以下咽。 人便是如此多变,昨日还觉香甜可口,今日便开始腻了。 “罢了,午后再用梅子的吧。”她看一眼指尖还余下的小半块糕,犹豫一瞬,还是吃了下去,而碟中其余的,还是分给了旁人。 尝过便好,不想要的东西,没必要全塞入自己口中。 很快,宜阳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娘子,皇子——不,”绿菱从外面进来回报,刚说出这两个字,忽然反应过来登基大典已经结束,该改口了,“是陛下,陛下与小侯爷回来了,是吴王殿下亲自护送的。” 她将宜阳殿的门打开,示意大殿内外的宫女、内监们一起出来,向新君行礼。 丹佩则搀着云英从榻上站起来,跨至门外。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远处那一行队伍已来到近前,萧琰在步撵前站定,让两名内监抱着阿溶和阿猊下来,随后,一道送到正殿门口。 阿溶的面色有些茫然和迷惑,大约已累极了,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就这么在自己的面前跪下,呆了一呆,下意识探出身去,拉住也要躬身的云英,道了声“起来。” 伏跪在地的十几人这才谢恩起来,个个脸上都是喜色,哪怕还在国丧里头,也掩饰不住。 “快请陛下和阿猊都进去吧。”云英微笑着摸摸两个孩子的脸蛋,生怕他们冻着,随后,才转头看向萧琰。 他从站定起,便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没有半点掩饰和避讳的意思。 “我与吴王殿下还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说。” 萧琰身上气势一贯逼人,众人见状,虽觉奇异,却不敢多看多言,赶紧散开,各自当差。 丹佩慢了一步,将方才出来时,特意扯下,搭在一边胳膊上的氅衣抖开,给云英仔细披上,又仔细提醒她千万别着凉,这才转身进了屋。 高高的屋檐下,只余下云英与萧琰两人,方才嘈杂的人声已消失远去,四下的景致变得清晰而清静。 “大典很顺利,阿溶年纪虽小,耐心不足,中途有两次想要离开,好在尤定机灵,都哄住了,”萧琰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能有这样的表现,十分不易,比我幼时好了不知多少,看来大哥是当真用心照料了这孩子的。” 他的语气虽低沉,少了许多从前的放荡不羁,教人乍一听,还以为他经了这连日的变故,已性情大变。 可他偏偏又没有改口称“陛下”,仍以兄长的身份对阿溶直呼其名,又教人察出一点特立独行的坚持。 他还是他。 云英经他这般提醒,蓦然想起了萧元琮。 也不知为何,其实他的离开,也不过数日而已,今日再想起,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一旦新君登基,过去的事,就都化作了尘土,随风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大多数人的记忆里。 “太子殿下待陛下的确不错,”她回想着从最初入宫,到后来的种种,“哪怕在陛下的身世完全揭晓之后,太子殿下对陛下的关照,也一如既往。” 起初,她曾觉得萧元琮对阿溶的态度不大像纯粹的父亲对待儿子的样子,其中亦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情绪。 后来,她知晓了,那复杂的情绪中,是掺了算计的。只是,即便有算计,身为兄长的他,也从来没有苛待过幼弟半分。 那大约是一种说不清的同病相怜——同为皇子,拥有天底下最尊贵的血脉,却一直处在浓重的阴影之下,似乎连出生都是个错误。 “幸好他遇到了殿下,才能安安生生地活到今日,”她叹了口气,话中仿佛意有所指,“太子殿下大约也是不想看到自家的血脉,自家的兄弟,再如过去一般,连活着都成了一种奢侈。” 萧琰侧目,毫不闪躲地盯着她,听到这话,终是忍不住冷笑一声:“你不必拿话激我,我既将皇位让了出来,自然知晓分寸,不会做什么不该做的事。齐慎已让步,容我做了摄政王,他与其余几名重臣辅佐左右,我有大权在握,自不必再在乎那些虚名。” 他心中多少是憋了气的,总要有合适的时机发泄出来。 “穆云英,你已算计我,算计得够多了,我也如了你的愿 ,与齐慎他们各退一步,暂时言和,共同扶持阿溶上位,我让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你呢?” 他走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充满压迫感,几乎挡住她眼前的大半光亮。 “我想要的,你给不给?” 他不禁抬手,拇指与食指张开,直接卡住她的下颚,将她的脸颊抬起来,让她半点无法躲避。 天地间仍旧沉浸在冬日的寒冷之中,云英对上他锐利的目光,呼吸之间,感到冷气自鼻腔灌入胸中,令她整个人感到清醒异常。 他果然早看透了她的算计心思。 不过,她本也没有刻意隐瞒,被他直接说破,也不觉多么羞愧难堪。 “妾多谢殿下成全。”她坦然地承认了,“殿下想要的,但凡妾能给,定万死不辞。” 萧琰听她如此回答,心里便已有了数。 “你不知我想要什么?”他又笑了一声,心里的那股气显然刚发泄出来几分,又被激得更甚,“若当真不知,又怎么敢赌我会照你的意愿,连皇位也要让出来?” 云英看着他的眼睛,并未因为他被激起来的怒而有半点畏惧。 “妾只是赌了一把,却从未笃定殿下一定会让妾如愿,只是,殿下与齐大人之间的矛盾不和,并非因妾所起,若殿下不让,只怕到此时还僵着呢。”她说着,放慢语速,压低声音,“况且,即便到最后,妾没能如愿,也绝不会因此怨怪殿下——这是妾自己的选择,愿赌服输。” 萧琰怔了怔,在心里重复一遍“愿赌服输”这四个字。 分明就是说给他听的,这是在告诉他,不是他做了让步,便能事事如愿的。 就是她这般的性子,让他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连牙根都有些酸楚。 已经知晓她就是浑身带着刺的,如今,那一根根倒刺,又从鲜嫩的枝叶与花朵间探出,只要再靠近一步,就要被扎出一手血。 那血,除了让人疼痛,让人铭记,还会成为滋养她的养料——她就是这样一步步从荆棘丛中攀长上来的。 他全都知道,将她的面目看得真真切切,但就是想赌这一把。 “我想要你,穆云英。” “殿下想像从前的太子那样?” “我不是太子,更不坐皇位,只是个摄政王而已,在朝臣们眼里,素来乖张,早没什么脸面要顾忌,便是直接将王妃之位给你,定也无人敢置喙。” 朝中曾有那么多的官员,想将自家门庭高贵、身世清白的女子嫁入他的王府,便是做个侧室也愿意,而他统统不要,如今,却能将王妃之位奉上,对于自小便是天之骄子的他来说,已是能给出的最大的“诚意”。 “至于你肚子里这个孽种,”他的目光还是控制不住地落到她的腹部,“身上流的,横竖也是我萧家的血,少不了他一口吃的。” 他自然做不到将其当做亲生的一般爱护,但至少能容得下。 云英惊讶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一阵恍惚和心软。 若说毫不动容,定是假的,他能做到如此地步,无论如何,心中是有她的。 她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当初入宫时,所求也不过是能有个依靠,好让自己和阿猊的下半辈子不要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那是她接近靳昭的初衷。 其实她也曾幻想过,这辈子,能如寻常的闺阁女儿一般,有机会穿上嫁衣,登上喜车,风风光光、大大方方地将自己嫁出去。 可是,这样的念头,在和靳昭分开后,便渐渐消失了。 若他再早一些,早上一年,在靳昭刚刚离开京都时,便对她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承诺,她也许会在感动之余,点头答应,从此走上另一条路。 可是,现在的她已变了。 她遇到了更多人,站到了更高的地方,早已不再如过去那般,还要寻求“安稳”二字。 “殿下能保证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吗?”她没有答应,只轻声地问。 萧琰感到自己已听到了答案,心头骤冷的同时,面目沉下,眉头蹙起,正要说什么,却听她又开口了。 “连我自己也不能保证。譬如今日的我,同一年前的我、两年前的我,早已大不相同,我也不知明年、后年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那时的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想,殿下也是如此。” “你不信我?”萧琰扬眉,听到她这些话,直觉这是拿来搪塞自己的借口,“你觉得我会变成像父皇那样的人?” 他的父皇,明明说着将他的母后视作一生的挚爱,守了多年的承诺,可到头来,仍是熬不过漫长岁月中的改变。 他想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从来光明磊落,一言九鼎,说出的话,许出的诺言,便是死,也不会违背。 可是,云英还是摇头。 “我信你,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可是,感情这样的事,总有倦怠的时候,若有朝一日,柔情与爱意终要淹没在琐碎之中,只靠曾经的诺言约束彼此,那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 她的确将郑皇后可悲可恨的人生牢牢记在心头,但更重要的,不是她不敢赌自己会和她有不一样的结局,而是她本来就不一样。 “我不想被束缚,”她抬起手,握住萧琰卡在自己下颚处的手,微微用力,将自己解放出来,后退一步,“这辈子都不想。” 她可以居于四方宅院,安心度日,可相夫教子只能是生活中小小的一部分,绝不能成为全部。 萧琰感到手上一空,原本温热细嫩的触感顿时被冬日的寒意取代。 他就这样,在新岁伊始,换来兜头的一盆冷水——赌输了。 “穆云英,你对我,难道没有一丝感情?”他不甘心,再度上前一步,重新将手伸入她氅衣底下盖得严严实实的脖颈,卡住她的下颚,让她被迫抬头看着自己。 “有,”她答得干脆,语气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还配不上王妃之位罢了。” 她的那点情意,实在单薄,远不足以支撑她走入婚姻的牢笼。 萧琰感到自己最大的“诚意”,在旁人看来,似乎没什么分量。 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而偏偏那一个“有”字,又让轻飘飘的一切,在他这儿变得实在起来,又酸痛,又更舍不得放开。 这个女人好似天生有钩子,扎进他的肉里,将他牢牢勾住了。 “靳昭呢?”他心里还有另一根刺,“若是他,你会嫁吗?” 云英有片刻犹豫,然而很快,还是摇头:“曾经会,也答应了的,现在不会,他也没再提过此事。” “是因为他的双腿?” 华服之下 第169节 “我不是那样的人。” 萧琰深吸一口气,感到渐渐平衡下来。其实他还想问傅彦泽,可话到嘴边,忽然觉得也没什么意义了。 谁知日后会发生什么?也许,她的身边还会出现其他人呢?便是问,也总问不到尽头。 他自己何尝不是一样?如今被牢牢勾着,但如她所言,万一有一日倦了,又会怎样? “愿赌服输。”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慢慢放开手,主动退了一步。 想要像没事人似的,洒脱一笑,可到底那疼痛还在心头,经久不散。 “你说得对,”他深深呼吸,脚步先往台阶下探了一级,站到与她目光齐平的位置,“也许有一日,我也会后悔呢?” 他说着,转身要走,才下了几级石阶,又似想到了什么,再次停下,回过头来。 “若你真的答应了,也许我反而会觉得没意思。穆云英,你就这样便好。” 低沉的嗓音被寒风裹挟着传递过去,其中的情绪,已被压到最少。 这一次,他再没停留,快步下去,朝宣政殿的方向离去。 日子尚要继续,大典之后,仍有无数事宜亟待料理。 他目视前方,脊背挺直,一直到转过宫门,才悄然抬手,摸了摸胸口的一处。 那封本想交给她的请婚奏疏,大约再不必拿出来了。 - 一个月后,云英在宜阳殿中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在吴王萧琰的主张下,由新君下旨,封其为奉圣夫人,赐任意出入宫禁之权,其子入皇室族谱,记于先太子萧元琮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