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长安》 鹤唳长安 第1节 书名: 鹤唳长安 作者: 薄月栖烟 简介: 姜离自幼孤苦,幸被广安伯收为义女才得安稳。 她生得姝色无双,一手岐黄之术,十三岁便名噪长安,后得江陵小郡王求亲,是板上钉钉的郡王夫人。 变故生在她十五岁这年 瘟疫肆虐长安,除夕夜皇太孙病中横死,时任太医令的广安伯魏阶救治不力,一朝沦为阶下囚,而姜离更未想到,自己据实以告的一番证言,竟成定罪之关键! 魏氏满门抄斩那日,姜离因“大义灭亲”之举,不仅免于株连,还得了圣旨赐婚。 一时间,被广安伯救治过的世家百姓,人人骂她恩将仇报,个个咒她难得善终直到她死在登仙极乐楼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里。 …… 五年后,登仙极乐楼重建,不仁不义的姜离已被帝都遗忘,河东薛氏失踪多年的大小姐薛泠,却在此时被寻回长安。 薛泠少时被拐,后被江湖医家收养,三年前,因救活了断气七日的烈刀门门主扬名天下。 时值长安城诡案频发,薛泠一手起死回生之术,进可救死扶伤,退可剖尸缉凶,美名与荣华之下,薛泠还求个杀人偿命,血债血还 归家三日,将军府卷入命案大祸临头。 归家两月,节度使东窗事发抄家流放。 归家半年,东宫储君之位即将被废…… 薛泠坐看长安风声鹤唳,却不想有人与她作对马甲不保,而那人,竟是名动帝都的世家典范裴晏 薛泠怒:“你是姜离的死对头,关我薛泠何事啊!” …… 很久以后,姜离与故友信中写:“吾此生俯仰无愧,唯负裴晏良多,唯以残生相守,方偿万一。” [沉冤未雪高门医女x佛面魔心世家典范] 1.架空,女主换脸,有江湖设定,双洁he 2.悬疑+复仇,慢热,男女主非伟光正,有防盗 3.作者非专业,所有医理来自参考资料 4.文案于2023.11.20截图 5.微博@薄月栖烟 内容标签: 江湖天作之合 甜文 悬疑推理 爽文 主角视角姜离裴晏 其它:已完结《鹤唳玉京》《濯缨录》《仵作惊华》专栏可看~ 一句话简介:【【完结】】行医破案除奸邪 立意:医者仁心 vip强推奖章:皇太孙病中横死,姜离一番据实证供却致广安伯府满门被诛,她心怀愧疚死里逃生,后改头换面,以薛氏大小姐的身份归来复仇,又与裴国公世子裴晏在新娘屠夫案中重逢,在携手屡破奇案的过程中,二人解除误会互表衷肠,最终不畏强权,揭开了跨越十多年的恐怖真相。本文作者笔力老练,构思精巧,逻辑严谨,离奇案件与主线剧情环环相扣,反转不断,男女主人设出彩,多重身份悬念十足,生死相许之情感人至深,为不可错过的古风言情探案类佳作。 第001章 重逢 “来了!薛姑娘来了” 小厮一声呼喊,红着眼的翠嬷嬷立刻朝府门外张望,这一看,便见一辆华盖青帷,挂着“薛”字风灯的马车,正缓缓停在寿安伯府门前。 纷扬絮雪中,一位身姿挺秀的年轻姑娘从车厢内矮身出来。 她披着一袭玉色兰纹白狐领斗篷,内着浅碧色辛夷缠枝翠烟衫,漭漭雪夜里,冰肌玉貌,神清骨秀,似一枝葳蕤春兰般悦目,又见她微蹙黛眉,天星似的眼眸满含忧切,正是一副医者仁心的慈悲之色。 翠嬷嬷抓起身边油伞,急匆匆迎了出去。 “薛姑娘,可把您盼来了……” “这么晚了,又下这样大的雪,若不是我家小姐危在旦夕,必不敢叫他们去请您,实在让您受累了,快请入府……” 翠嬷嬷是寿安伯夫人身边最的脸的管事,此时却极尽谦卑,不为别的,只因这位姑娘不仅是刚认祖归宗的薛家大小姐,更是长安城内最有名望的女医。 平康坊薛氏乃河东望族,祖上出过四位皇后,就连如今东宫的太子妃也是薛氏女,然而十七年前,府上大小姐薛泠被拐失踪,此后再无音讯。 直到两月前,她被做许州刺史的舅舅简伯承寻到,一番波折后,于三日前回了长安,令整个帝都震惊的是,薛氏的大小姐,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辛夷圣手”。 三年前,武林大派烈刀门门主郑千山受人毒害生死一线,烈刀门门众遍寻名医救治无果,眼睁睁看着郑千山死于非命,七日后,就在烈刀门打算下葬郑千山时,一位碧裙紫钗的年轻姑娘自请救人,一天一夜后,郑千山奇迹般活了过来。 郑千山死而复生,这位姑娘却未留姓名,飘然而去。 烈刀门门众只记得,她生得姝色无双,碧裙之上绣满辛夷花纹,发髻亦簪辛夷玉钗,于是这“辛夷圣手”之名便流传了开,后来她常在江湖各处行医,所经病患无不药到病除,久而久之,美名愈盛。 进了高阔府门,翠嬷嬷收伞道:“请您随我来。” 她在前领路,又感激道:“早前听闻中丞大人不愿您夜里出诊,未想您还是来了,这等大恩大德,我们阖府上下永世难忘。” 薛氏百年世家,规矩极重,家主薛琦如今任御史中丞,负监察百官之责,他虽未阻止女儿行医,但长安不比江湖,堂堂高门贵女夤夜出诊,若惹得非议,他这御史中丞岂非得先弹劾自己? 此刻已近子时,薛大小姐仍来了,怎不叫嬷嬷动容? 但外人不知的是,眼前人不在意薛氏的规矩,更不在意为薛琦招来弹劾…… 因为,她根本不是薛泠。 她本名姜离,五年前也算半个长安世家贵女,后遭逢大变流落江湖,至今岁想有个便利身份回长安,一番谋划后冒名顶替了薛泠。 姜离幽幽道:“人命关天,自是救人为要。” 说话间翠嬷嬷越走越快,情急之色渐藏不住,姜离衣袂翩飞紧跟着,肃然问:“嬷嬷说府上小姐危在旦夕,是生了何病?” 翠嬷嬷摇头,“不是生病……” 她语声艰涩道:“我们小姐今日出了意外,受了重伤,您看了就知道了……” 说至此,她恳切地请求,“您盛名在外,是我们唯一的指望,但待会儿您无论看到了什么,还请您为我们小姐保密,她下月初便要出嫁了。” 寿安伯府世袭爵位,但如今已显没落,伯爷付晟身无要职,十八岁的世子付云珩也资质平庸,凭荫蒙于金吾卫当差,其长女付云慈年岁二十一,四年前与巡防营上将军家的公子徐令则定亲,二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婚期在腊月初一,满打满算还有十九天。 当年还未出事时,姜离与付云慈都曾在白鹭山书院求学,二人同窗两载,结为密友,也因此,半个时辰前一听是为付云慈求医,她想也未想便应了下来,但好端端的伯府小姐受重伤命悬一线,实在令姜离意外…… 沿着曲折廊道一路往北,伯府内楼阁连绵,朱漆簇新,屋檐下大红喜绸色如赤血,贴着“喜”字的红灯笼也相连成片,大婚之期将近,伯府上下竭力装扮,可以想见付云慈出嫁那日,府上会有多喜庆热闹。 然而眼下,风雪呼啸声里,只有几人的脚步又快又沉,绕过两处银装素裹的亭台后,一座灯火通明的华美独院映入了眼帘。 翠嬷嬷小跑几步,“快,快告诉伯爷和夫人,薛姑娘来了” 姜离今夜除了几名随扈,还带了亲信怀夕,她身量瘦小,看起来只十三四岁,生得杏眼桃腮,娇憨可爱,此刻抱着她的医箱,也好奇伯府大小姐受了何伤。 没走几步,一个年过不惑的锦衣男子迎了出来,正是寿安伯付晟,他见姜离如此年轻,眼底闪过丝疑色,又拱手道:“薛姑娘,请你救救我女儿,她快不成了!” 姜离面色一沉,加快步伐入上房,刚一进门,便见花纹繁复的地衣上点点血迹,刺目惊心,她不敢驻足,脚下生风直奔后厢。 “阿慈!是母亲啊” 随着一道悲怆之声,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姜离往北面拔步床上一看,便见满脸冷汗的付云慈墨发披散,正意识不清地在榻上挣扎。 她身上仅着一件素白中衣,此时襟口处大片血色氤开,伯夫人柳氏按着她的手臂,两个红着眼的婢女按她的肩与腿,三人合力,却仍制不住她,她面上恐惧分明,仿佛碰她的是恶鬼猛兽…… “不,不要碰我……” “不要过来……” 姜离利落解下斗篷,又挽袖上前,“夫人,交给我罢” 柳氏退开两步,“薛姑娘,求您救救我女儿……” 姜离眉眼沉肃,先握住付云慈手腕问脉,但这时,她看见付云慈沾满湿发的额角、唇角皆有淤青,目光往下一移,又见她半露的肩头亦有大片暗紫,姜离拧起眉头,倾身解开付云慈染血襟口的刹那,她背脊悚然一凉。 付云慈伤在心口,已被简单包扎过,但因挣扎,包扎的棉带崩开,血色如墨迹般渗出,而她露出的上半缘胸乳处,两道可疑的青紫掐痕触目惊心。 姜离凛然道:“怀夕,针囊” “母亲,母亲救我……” “母亲,母亲……” 察觉到生人靠近,付云慈惊惧更甚,极度绝望下,挣扎也成了本能,但她越挣扎,越痛得浑身发抖,姜离按着她肩头,摸准本神、天冲、神庭三穴,迅速地扎了下去。 付云慈声音一轻,挣扎力道亦弱了几分,姜离又迅速取针,刺其手部阳明、少阴、少阳三穴,几息功夫,付云慈彻底瘫软下来。 姜离揭开伤处白棉,只见伤口自上而下,寸余长短,深却可见骨,伤处本被敷了药,但因流血过多,药粉皆被浸开,她沉声道:“付姑娘受伤至少两个时辰了,除了这止血的三七粉,还用过什么药?” 翠嬷嬷道:“用过补心续命丹,喂过参汤。” 姜离不敢置信,“这么重的伤,是你们自己治的?” 柳氏哑声道:“薛姑娘,您也看到了,这等情状,我们不敢随便请人来医治阿慈,翠芸学过些医理,便先试试了,是不是耽误时辰了?求您一定要救阿慈……” 高门世家最重私隐,付云慈之伤自不可轻易为外人所见,之所以请姜离,一来她是女医,当今世道女医地位低下,便是长安城,医术高明的女子也不多,二来她盛名在外,这等重伤或许只有她能治,三是想着她初回长安,认识的人少,口风也严些。 姜离利落问:“府中可有药房?” 见嬷嬷点头,她立刻道:“按两个方子取药” 翠嬷嬷忙去拿纸笔,“您说” 姜离定声道:“第一方,取麻黄、芎藭各五钱,干姜、人参、当归、桂心、甘草各三钱,杏仁四钱,三碗熬一碗,熬好立刻送来。” “第二方,胆南星、血竭、南红花五钱,没药八钱,马钱子九个,龙骨、川羌活、螃蟹骨、当归三钱,净乳香一两,研末送来” 付云慈未再挣扎,可声息也一时比一时弱,姜离说完药方又检查她身上各处,片刻后,她紧拧的眉头松了一分,付云慈通身上下虽有多处青紫淤伤,但致命伤只有胸前一处,她人也不曾受过侵犯。 姜离凝重道:“付姑娘此伤伤及心脉,再加受惊过度、失血过多,眼下确有性命之危,我以续命汤温阳补元、活血益气,再以第二方止血,稍后替她清理伤口,缝合后,针灸大陵、神门、郄门几穴护其心脉,倘若她三个时辰内能醒来,便算渡了此劫,倘若醒不过来,那便要看天意了。” 柳氏哭得肝肠寸断,付晟站在内室门口,亦是哀切不已。 翠嬷嬷亲去备药,姜离以桑绒线穿针,又吩咐怀夕:“麻沸散,酒” 怀夕递上一粒备着的丸药,姜离不知想到什么,又多拿了一丸,怀夕面露诧色,但姜离不曾解释,利落地将两丸麻药给付云慈喂了下去。 等了片刻,姜离以烈酒清洗付云慈伤口,又以针线将伤处缝合,期间付云慈吃痛浅醒来片刻,口中依旧求救般唤着柳氏,姜离看得心如油煎,可翠嬷嬷交代在前,她只能生生忍住不问。 一刻钟后,止血散送来,姜离敷药重新包扎,又施针保其心脉,待续命汤熬好,侍女丹枫替付云慈理好衣衫,又喂她饮下半盏汤药。 做完这一切,姜离再度请脉 鹤唳长安 第2节 柳氏和付晟定定望着她,想从她面上看出好消息,可半晌,姜离摇头道:“脉象悬弱,就看今夜她能否挺过去了。” 柳氏悲痛无比,又请求道:“时辰不早了,可否请姑娘在府中留宿一夜?若夜间阿慈出了岔子,您在这里,我们便还有希望。” 姜离看了一眼天色,点头道:“此时离去我也不放心,请夫人派人与我府上护卫说一声,令他们明日寅时来接我。” 柳氏感激不已,忙命丹枫传话。 丹枫快步而出,但不过片刻,她一脸担忧地跑了回来,“伯爷,夫人,世子回来了,他还带了人回来” 付晟和柳氏一愣,不知想到什么,皆露出惊恐之色。 付晟咬牙道:“难道他真的” 话未说完,他转身便走,柳氏擦了擦眼泪,也忙跟了出去。 姜离不知内情,只幽幽地望着付云慈。 她与付云慈交好已是八年前了,那时的伯府大小姐虽才十三岁,却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她自幼饱读诗书,人亦清雅娴静,只因比姜离年长半岁,便对她处处照拂,在姜离的记忆里,她是长安城最温柔的月光,哪怕后来天各一方,每每想起她,姜离心底也要柔情几分,可如今时移世易,再见面,她却如残损的破布娃娃一般躺在这里。 姜离眼底沁出几分寒色,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父亲、母亲,门房说薛姑娘来许久了,阿姐如何了?” 一道清亮的男子之声响了起来,正是世子付云珩回来了,他未披斗篷,发顶肩头积着层薄雪,面颊亦被冻得通红。 付晟不答反问:“你去做什么了?” 付云珩道:“我去大理寺请” “你竟真去了?!”付晟勃然大怒,“你是要毁了你姐姐吗?今日之事若传出去,你姐姐还如何出嫁?!” 付云珩一呆,不满道:“父亲,阿姐被伤成那样,难道我们真要为了一点儿名声不替她讨公道吗?这半年的事您都知道的,那恶人凶残毒辣,分明是想害死阿姐,若阿姐今日真遭毒手,那我们只能半月后去护城河去污水渠里” “你住口!你简直” “寿安伯息怒。” “今日是以我个人名义来访。” 付晟气的眼前发黑,但忽然,门外响起一道温润清朗之声。 付晟一愣,“这是裴世子?” 将房门全打开,便见一位年轻公子披素色竹枝纹狐裘斗篷站在中庭,他生的剑眉凤目,鬓若刀裁,寒夜风雪未折姿仪,身边只有个打伞的亲随,并不见任何大理寺公差。 付晟拱手道:“世子,有失远迎了,快请入屋说话。” 年轻公子徐步而来,待进了门,语气微肃道:“伯爷之忧我明白,但从六月起,已有五位待嫁新娘遭人残害,众所周知,下月初一是付姑娘与徐将军公子的大婚之日,而云珩说,付姑娘今日伤处,和其他遇害的死者一样在心口附近,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她今日所遇,许是那穷凶恶极的新娘屠夫” 柳氏听得面色一白,来人又道:“若是此犯,做为唯一死里逃生者,付姑娘眼下不仅是受害者,更是最重要的人证,许能助官府缉凶,若害付姑娘的另有旁人,那她受此戕害,也该早日替她找出凶手。” 付晟苦涩道:“世子,这案子大理寺和金吾卫都在追查,你最清楚的,已闹的满城风雨了,我女儿虽被伤的极重,但尚是清白之身,可一旦传扬出去,谁会管我女儿到底遭受了什么?到时她的名节便毁了,她还如何做人?” 付晟重叹一声,“更别说,她此刻命悬一线,何时醒来都不知,哪有余力帮官府做证人?请世子莫要为难我们了。” 来人定声道:“伯爷放心,我今日独自前来,正是因云珩已道明你们所忧,我可确保府上见闻不会记录在案,亦不会有第二个大理寺之人知晓。付姑娘此刻伤重,自要先等她转危为安,但听闻府上请了刚回长安的薛氏大小姐为她疗伤,我只需请薛姑娘相助。” 听他这样承诺,付晟和柳氏皆有所松动,他们对视一眼,齐齐看向了后厢。 内室之中,姜离听得清清楚楚,她不禁一阵心惊胆战,原来付云慈,竟可能是被那个令长安城谈之色变的新娘屠夫所伤…… 而她也未想到,会这般与裴晏重逢。 第002章 验伤 姜离走出内室时,厅内几人都朝她看了过来。 柳氏指着付云珩道:“薛姑娘,这是我儿云珩。” 付云珩惊奇地打量她,又拱手道:“久仰姑娘大名了,外头传言姑娘能起死回生,人亦生得仪态万方,竟是真的,敢问姑娘,我阿姐如何了?” 姜离欠身回礼,“付姑娘之伤损及心脉,失血过多,我已行针用药为她保命,倘若三个时辰内能醒来便无忧,倘若醒不过来,便只能听天由命。” 付云珩一阵心惊,柳氏又指着另一人道:“这位是裴国公世子裴晏,你刚回长安,想来还不知他的名头,他两月前刚出任大理寺少卿一职。” 姜离看向裴晏,四目相对的刹那,她心底那根弦紧绷了起来。 裴晏出自“一门五宰相”的裴国公府,父亲是已故安南节度使裴溯,母亲是高阳郡主李菡,他身上流着宗室血脉,十岁写名篇《逍遥赋》,十一岁在宣政殿上,以一己之力舌战三位南齐大儒,景德帝赞他文采与风姿,亲赐表字“鹤臣”,更早年,他还拜入江湖第一大派凌霄剑宗习武,是宗主谢尧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这般文武双绝的天之骄子,当年不仅是长安贵女们梦寐以求的未来夫婿,更是官家子弟们争相崇拜的世家典范,她十三岁入白鹭山书院时,十六岁的裴晏也同在书院,只不过,她们在书院是为求学,裴晏却是被山长留下替其讲学。 昔日高高在上的圣贤君子,与眼前兰枝玉树的身影重叠,姜离敛下眸子,疏离地见礼,“刚回来确未听闻,见过裴少卿” 裴晏有礼地点头,目光深邃平静。 付云珩牵挂姐姐的伤势,愤然道,“姐姐受的是致命伤,是那屠夫!一定是他!” 怕姜离不知,付云珩解释道:“姑娘只怕还未听说,最近半年,长安城出了个残忍狠毒的连环杀人犯,此人来无影去无踪,专挑待嫁新娘谋害,此前已害死五位姑娘。这五位姑娘皆还有十天半月便要出嫁,却在外出时失踪,失踪过半月后,遗体被分尸抛于各处,因手段太过残忍,百姓们都称此人‘新娘屠夫’,我姐姐婚期将近,本以为她出门护卫颇多极是周全,可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姜离终于能问:“是护卫失职?” 付云珩摇头,切声道:“我姐姐信道,恰逢今日是太乙救苦天尊圣诞,她便于未时出发,往城南的玉真观祈福,除了婢女丹枫与墨梅,还带有八个护卫。但到了观外,护卫携带兵刃不得入内,我姐姐便携两个婢女进了观中,祈福道场在申时结束,临走时,姐姐想起了玉真观的碑林,那碑林十月新建,皆是从三清山运来的古碑,足有百多块,姐姐想去拓写碑文,便命丹枫去观中找师父借纸笔” 付云珩苦叹一声,“丹枫取来纸笔,我姐姐看时辰不早了,便说一起拓写快些,如此三人便分开走,那会儿还未下雪,只天色阴沉沉的,她们去时碑林还有一二游人,但丹枫与墨梅各自拓写了两刻钟后,周围安静下来,她们放心不下,便回去找姐姐,可这一找,却发现姐姐在碑林凭空失踪了……” “那碑林颇大,她们找了一圈无果,又问观中师父,师父们都说未看见姐姐,去找护卫,护卫们也未见姐姐回马车,玉真观除了正门,还有北门和西门,她们想姐姐许是从别的门出去了,又与护卫们在附近寻,可找了大半个时辰仍是无果……” “他们意识到不对,忙回来报信,我与父亲匆匆赶去时已天黑了,可这时,竟发现夜色中,姐姐倒在玉真观后门不远处的竹林里,那时的她已重伤,衣衫亦是不整,我们顾不得许多,连忙将她送回府中施救……” 姜离凝眸问:“那竹林没找过?” 付云珩也奇怪道:“找过的,天黑前就去过一次,最后是看入了夜,实在不知去哪里找,才又寻了一圈,带姐姐回府喂了补心丸后,她终于醒了,可她惊吓太过,意识错乱,根本问不出什么,但只听只言片语,也可肯定她遭了袭击。” 姜离不由道:“适才你们所言,我听到几句,除了伤在心口外,还有何处证明袭击付姑娘的是那新娘屠夫呢?” “这正是我要请姑娘相助之处。” 裴晏显然已知晓经过,他半晌未语,此时凝声开了口。 见姜离看过来,他语气温润了些,“姑娘适才已替付姑娘治过伤,可否请姑娘告知,付姑娘的伤口是何形状、有何特征?姑娘可能凭伤处判断凶器是何模样?以及,她身上可还有其他可疑伤痕?若能辨出伤痕是如何造成,便是最好。” 大理寺验伤素有仵作,但今日境况,自不可能让仵作入府,而他是男子,也不可能近身,于是,大名鼎鼎的辛夷圣手正好成了帮他鉴伤之人。 想到付云慈奄奄一息的模样,姜离提起心神道:“她致命伤处在胸前偏左,自上而下微斜,伤口有一寸半长,形状似舟……” 裴晏和声提醒,“越详实越好。” 姜离眼底暗了暗,更仔细描述,“伤口的下端开口比上端更大,伤口内部亦是下深上浅,伤口极深,可见骨,但内壁平滑,凶手只刺一刀。” “伤口周围有一圈青紫挫伤,似是整把刀没入付姑娘胸口时,刀柄留下的痕迹……这把刀,便几乎是伤口深度之长……” 她略一沉吟,笃定道:“三寸,这把刀至多三寸长短,且是一把单刃刀,凶手应是握刀自上而下刺伤付姑娘,这才导致伤口深浅不一,这样的短刀,极可能是刻刀、裁纸刀之类的秀珍趁手之物,此外,付姑娘身上还有多处擦伤淤伤,从她腿脚上的擦伤来看,像是被何种尖利之物划伤……” 付云珩入右金吾卫一年,也经手过几件案子,他欣然道:“姑娘在江湖上治过不少外伤伤患吧?你描述的与仵作也相差无几了!” 姜离静静道:“医家看病本也要抽丝剥茧探明因果,江湖中人又常有毒杀械斗,找我时既是疗伤亦是验伤,一来二去,倒也熟悉其中道理了。” 裴晏语声一肃道,“凶器为三寸左右的单刃刀,这与此前几位死者也一样。” 言毕,他看向姜离,“可能劳烦姑娘,再仔细看看付姑娘身上伤痕?” 付云慈还危在旦夕,姜离便有些迟疑,裴晏看的分明,耐心解释道:“此凶手总是在杀人半月后抛尸,且抛尸地多为腌臜脏乱处,因此此前五位死者的尸体虽被找到大半,但找到时尸块已腐烂不堪,留下的线索极少。” 付云珩插言道:“不错,这正是凶手最狡猾之处,这案子半年了,鹤臣哥哥接手也两月,但还是一筹莫展,上一位死者十月十六失踪,这月才十一,他又开始作案了!” 裴晏继续道:“付姑娘遇袭后死里逃生,验伤除了判定凶手是否为新娘屠夫外,或许还能找到和案发现场、和凶手有关的直接线索,因此请姑娘再验一次,尤其检查付姑娘头颈口鼻之地。” 言毕,他又对付云珩道:“把你姐姐的鞋袜衣物拿出来。” 裴晏言辞恳切,柳氏与付晟也无异议,姜离便立刻返回内室,付云珩跟进来,先探望了付云慈,又让丹枫与墨梅将她白日里的衣物交给自己。 待他离开,姜离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付云慈的衣襟,她此前只为看付云慈是否还有别的外伤、骨伤,此刻抱着找线索之心,自是更细致入微,想到裴晏所言,她先从付云慈头颈口鼻之地探查…… 足足两刻钟后,姜离自内室疾步而出 她严肃道:“裴大人说的不错,付姑娘后颈有一肿块,是钝器击打所致,那里是风府、哑门二穴,足以令人晕厥,除此之外,在她鼻腔内还发现了少量的褐色药粉,是闹羊花与风茄,闹羊花有致幻至麻之效,风茄则有剧毒,是效果极好的迷药,凶手应是先袭击了付姑娘,后以防万一又用了迷药。” 微微一顿,她又道:“若我所料不错,付姑娘体质与旁人不同,对此等致迷之药多有抗性,这也是她为何能死里逃生的关键。” 柳氏听的惊讶,“姑娘说的不错,多年前阿慈意外受伤,彼时大夫以麻药为她缓解,却全无作用,当时便说她体质与旁人不同,姑娘好厉害!” 姜离不知如何接话,这时裴晏下了定论,“迷香、颈伤,前几起案子的作案手法亦是如此,可以肯定,付姑娘遇见的,正是那新娘屠夫!” 柳氏倒抽一口凉气,“天啊,真真是那恶贼!阿慈竟是从他手中逃出来的!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付晟也胆寒道:“此番是阿慈命大。” 姜离心腔微窒,又继续道:“她唇角、颊侧有淤伤,乃是人为暴力所致,额头、肩头、腰侧的淤伤则像是撞在硬物上,尤其腰侧的淤伤成条状扩散,像撞在类似桌沿之地。她左手无名指指甲断裂,右手手背和小臂有抓痕,可能与凶手拉扯搏斗过,此外,她小腿、脚跟、脚踝皆有条状擦伤,可能被人拖拽,也可能是她逃跑时留下,有几处擦伤还见了血,像是被某种尖刺划伤……” 她语声一定道:“如今时节,我只能想到一种常见且可用药的刺皂角刺,此物有消肿祛毒之效,常生于向阳且不缺水的坡林路旁。” 裴晏适才已检查完付云慈沾满污泥的衣物,闻言拿过一旁放着的桑皮纸,上前道:“姑娘看看,可是此物?” 姜离定神细看,“不错,是皂角刺!” 桑皮纸上仅是几截断裂的红棕木屑,若是常人,只怕认不出这是何物,但姜离医术高明,精通药理,由她鉴定自不会错。 裴晏收好证物,又沉眸看向后厢,“付姑娘在玉真观碑林失踪,后又逃回竹林,那凶手行凶之地必不会太远,她失踪时所见所闻,待她醒来便可大白,但今夜雪下的大,积雪会掩盖痕迹,等她醒来再去找遇袭之地便已来不及了,我趁夜先往玉真观走一趟,能争一时是一时,你们在此等付姑娘醒来。” 付晟欲言又止,“世子” 裴晏定声道,“伯爷放心,我只带九思与十安。” 九思与十安是裴晏亲随,付晟一愣神的功夫,裴晏已告辞出了门,付云珩一看,跺脚道:“这么大的雪,不用衙门的人,那要找到何时?不成,父亲母亲,我带两个护卫,也跟鹤臣哥哥同去,我定要为姐姐报仇!” 话音落定,二人已一前一后消失在上房外,柳氏上前两步想唤回付云珩,但想到裴晏一个外人都不辞辛劳,她再心疼也只能忍下来。 姜离站在原地也有些怔忪,但很快,她转身入内室给付云慈请脉。 众人皆侯在榻边,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姜离微微摇头,“暂时难醒。” 柳氏眼泪快哭干了,握着付云慈的手不放,付晟在原地不断踱步,不时又看看窗外夜色,不知在担心什么…… 没一会儿,柳氏吩咐道:“去给薛姑娘准备厢房,实在太晚了。” 姜离示意西窗下的罗汉榻,“不必准备了,稍后我就在那里养养神便可,付姑娘情势随时有变,我也无心安歇。” 柳氏万分动容,“真不知该如何报答姑娘才好!” 姜离看一眼付云慈,“应该的。” 话音落下,她眼风忽而扫到了罗汉榻榻几上放着的几页纸张,她缓步走过去,拿起其中一张轻念道:“太上曰福祸无门……” 鹤唳长安 第3节 丹枫道:“是今日奴婢们拓写的碑文。” 姜离依稀记得,多年以前付云慈是更信佛道的,她不着痕迹问:“付姑娘如此虔诚,是信道已久了?” 丹枫摇头,“是四年前开始信的,我们小姐那时与徐公子定了亲,徐家老夫人颇信道教,小姐常去请安,便也一同信道了……” 怕姜离觉得奇怪,丹枫又补充道:“四年前定亲时小姐十七,本打算第二年小姐过了十八岁生辰便成婚的,可大半年后,徐家老太爷忽然过世了,徐家规矩大,徐公子要为祖父守孝,便拖到了今岁,今日拓写碑文,小姐也是为了送给徐老夫人的,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出岔子,下月的婚典可怎么是好……” 大周民风开化,女子二十成婚也不算太晚,但对大多数高门世家而言,仍是十四五岁为女儿相看,后至十七八岁成婚,若付云慈这般等到二十一岁的实属意外。 窗外风雪呼号,屋子里却安静的落针可闻,柳氏一动不动守着付云慈,付晟也坐在一旁发怔,翠嬷嬷和两个婢女不时添送一杯热茶,亦不敢放松心神,然而眼看着寅时过半,灯烛都快燃烬,付云慈仍没有醒来的迹象。 这时窗外絮雪已停,只剩寒风呜咽,柳氏望着付云慈毫无血色的脸,忍不住低泣。 翠嬷嬷涩然道:“薛姑娘,就快三个时辰了。” 姜离摇头,“眼下除了等没有别的办法。” 其他人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正在这时,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翠嬷嬷急忙出去,片刻后,她一脸悚然跑了回来,“伯爷,夫人,徐家来人了,是徐老夫人身边的王妈妈,人已经被带往后院来了,说是来探望大小姐。” 柳氏惊疑不定,付晟则早有所料,“天还未亮就来了,我就知道,昨日在玉真观找人的动静不小,是瞒不住的,徐家只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柳氏擦着眼角起身,“我去见吧,就说阿慈昨日祈福之时与下人走散了,这才闹出些乱子,回来后染了风寒睡着,见不了外人。” 付晟叹道:“只怕难糊弄。” 柳氏哭的双眼微肿,又彻夜未眠眼底血丝遍布,只容色就难唬人,但两家定亲多年,徐家在御前又炙手可热,她不得不仔细应付。 柳氏理好发髻,抚平衣襟,可就在她迈步之时,一声低低的嘤咛忽地响起,屋内众人一愣,离得最近的丹枫喜道:“夫人!小姐醒了!” 柳氏豁然回身,便见付云慈竟真的睁开了眼睛,柳氏喜出望外,哪里还顾得上徐家人,立刻扑回床边,“阿慈,母亲在这里……” 付晟也走来床边,“阿慈?可是醒了?” 付云慈眼皮缓缓掀起,神识却还未清明,她虚弱地看过来,待认出柳氏与付晟后,眼底立时浮起泪意,“母亲,父、父亲,我还活着……” 柳氏呜咽一声,喜极而泣,“好孩子,活着活着,是薛姑娘救了你,你已昏睡一夜了,终于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付云慈昏昏噩噩的,“薛……” 柳氏又是哭又是笑,“就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你还专门问过她的,幸好昨夜请了她来,你刚醒来先别动,让薛姑娘给你看看……” 姜离忍着动容上前来,见付云慈懵然地望着她,她柔声道:“醒过来就没事了,我定能治好你,现在我先为你请脉,再看看伤口的血是否止住。” 付云慈似懂非懂地点头,姜离这才将指尖搭在她腕上。 柳氏和翠嬷嬷几人看着这一幕,一边抹眼泪一边道“阿弥陀佛”,这时,翠嬷嬷想起那位王妈妈,便道:“夫人,那徐家的还等着探望小姐……” 话音未落,请脉的姜离忽觉付云慈狠狠一抖,她抬眸看去,便见付云慈瞪大眼瞳,满脸惊恐地颤栗起来…… 第003章 撒谎 “阿慈,你怎么了?” 付云慈的模样惊动众人,柳氏忙倾身相问。 姜离道:“姑娘可是想起了昨夜?” 付晟闻言上前来,“阿慈,你弟弟和裴少卿一听你遇袭之事,都说害你的是近半年来专挑待嫁新娘谋害的新娘屠夫,你可见到凶手的脸了?” 付云慈惊惧更甚,“新、新娘屠夫?” 死里逃生一场,适才还未醒神就罢了,眼下付云慈明显想起了昨夜经历,柳氏又心疼,又想问出谋害女儿的凶手,“昨日你出事后我们不想报官,你弟弟便找了裴少卿帮忙,裴少卿以自己的名义帮着调查,子时之后,和你弟弟去玉真观寻线索了,阿慈,你昨日到底是怎么遇袭的?怎会去观外竹林?可记得凶手的形貌?” 接连的发问令付云慈眼底浮起泪意,她紧张地攥着身下锦被,摇头道:“我、我记不清了……” 丹枫哽咽道:“小姐您忘记了吗?昨日我们分头在玉真观碑林拓写碑文,奴婢和墨梅写了一会儿再去找您您就不见了,您再想想,不能让害您的人逃脱啊。” 泪水在付云慈眼眶打转,她忽然看向柳氏,“嬷嬷刚才说……徐家……” 柳氏解释道:“昨日你不见了,徐家那边许是得了些风声,老夫人就派了王妈妈来探望,也是牵挂你的安危,我本想应付过去的。” 付云慈呜咽起来,一把握住柳氏的手,“母亲别走……” 柳氏顺从道:“好好,母亲守着你,让翠芸去见王妈妈,就说你昨日只是与下人走散了便可……” 翠嬷嬷依令而去,柳氏又问:“阿慈,遇袭前后的事都记不清了吗?你后颈受了伤,还中过迷药,是在碑林遇袭的?如何逃走的还记得吗?” 付云慈泪如雨下,目光亦幽明变幻,某一刻,她忽然费力地朝自己伤处看去,从她的角度,正能看到那包扎的白棉和青紫的掐痕。 她面色剧烈一变,猛地攥紧襟口朝里侧身,“我、我真的都记不清了,不要问了母亲,出去,让她们都出去,不要问我了……” 柳氏想制止她,“阿慈,你动不得” “不要碰我,出去,都出去……” 付云慈哑着嗓子低喊,呜咽声尽是痛苦,柳氏看着她发抖的背脊,无措地望向姜离,“薛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姜离心也揪做一团,“付姑娘,你的脉象已好转许多,昨夜的惊险算是过了,但不好情绪起伏太过,我会为你添几味药,接下来你只需静养等伤口愈合便可,让夫人在此照顾你,我们去外间候着。” 她当先往外走,怀夕也立刻跟上,没多时,付晟与丹枫几个也齐齐退了出来,内外室一墙之隔,站在门口,能听到付云慈压抑的哭声断续传出来。 付晟在门口听了片刻,苦叹着来前堂落座,丹枫和墨梅也默默抹眼泪。 正焦灼着,翠嬷嬷去而复返,见大家在外间,她自是诧异,墨梅红着眼道:“小姐想到昨夜正伤心,不让我们守在跟前。” 翠嬷嬷叹了口气,又低声道:“伯爷,徐老夫人是玉真观最大的香主,昨日虽没去道场,玉真观却有人给她报了信儿,奴婢说小姐是与下人走散了,那王妈妈虽未深问,却明显不信,此刻人已回去了,但不知还会不会再来。” 付晟摆手,“罢了,顾不上那么多了。” 姜离这时上前道:“嬷嬷,付姑娘心绪不稳,昨夜的方子要改,在里头加半夏三钱、白术两钱,再加大枣十二枚,熬好后三个时辰服用一次,伤处的止血方仍不变,你既懂医理,晚些时候,你帮付姑娘换药便可。” 姜离救了付云慈,翠嬷嬷对她可谓言听计从,忙应是而去。 此刻已过卯时,但深冬时节,天幕仍是漆黑,听着窗外幽咽如诉的风声,姜离眼底的担忧亦愈发浓重。 她了解付云慈,付云慈守规矩、重德行,心思亦细腻纤柔,虽自小锦衣玉食,却从不许自己行差踏错,便似一刻无暇明珠,不容沾半点污泥,而她早年便对徐家公子钟情,如今到了大婚的当口却出此等恶事,自是极难释怀。 致命伤可治,心结却难解,姜离在原地踱步几个来回后,问:“付姑娘去玉真观祈福之事,有多少人知道?” 丹枫抹了把眼角,答道:“小姐是玉真观的常客,十次道场,□□次都不落,除了玉真观的人知道外,徐家、以及我们府上交好的几家都清楚。” 姜离又问:“近日府上可有异常?昨日在玉真观,可曾碰见过熟人?” 丹枫与墨梅面面相觑,姜离道:“付姑娘在碑林消失的悄无声息,凶手明显有备而来,除了知道她会去玉真观外,还猜到她会去碑林,这可不是简单的了解,另外,有谁提前知晓付姑娘要抄碑文送给徐老夫人?” 付晟迟疑道,“阿慈近日在府中待嫁,府上一切如常,至于抄碑文送给徐老夫人,是因徐老夫人近来身体不适,已经一个多月不出门,阿慈想着碑林新建,她还未去看过,这才想抄了送她,若说谁知道,那只有丹枫几个知道……” 墨梅补充道:“小姐是昨日去的路上才提起碑文一事的。” 姜离心底古怪愈盛,“付姑娘一看便是极守礼数之人,断不会轻易与生人接触,案发在碑林,哪怕当时无人,可倘若凶手在碑林袭击付姑娘后再送出玉真观,凶手如何保证路上不碰见人?因此我猜,凶手不是在碑林动的手……” “薛姑娘好生敏锐” 忽然一道清越之声响起,众人回头一看,便见是付云珩回来了,在他身后,裴晏也一同归来,二人出门一夜,此刻皆是乌发覆雪,袍摆染泥,颇有些狼狈之态。 付晟起身迎来,“世子,可查到什么?” 裴晏不仅发冠落了雪,连眼睫也结了白霜,他呵气如雾问:“付姑娘可醒了?” 付晟愁苦道:“醒了,但情绪极不好,问什么都说不记得,也不愿见人,将我们赶出来才安稳了些,眼下是她母亲在里头守着。” 付云珩立刻想往内室去,“阿姐” 付晟一把拦住他,“不要扰你姐姐,她好不容易被薛姑娘救过来,适才那模样,是受不得一点儿刺激,等她稳定下来再从长计议。” 付云珩欲言又止,裴晏则看着姜离。 姜离点了点头,“付姑娘伤势颇重,此刻刚醒,的确受不得刺激。” 付云慈遇袭的经过只需她本人揭露便可真相大白,眼下咫尺一步,阻碍却在付云慈自己,付云珩有些着急,又抱歉地看向裴晏,“鹤臣哥哥……” 裴晏从容玉立,面上并无失望,“无妨,所幸昨夜我们查到了些线索” 窗外夜色初明,黑沉沉的天穹露出一片铅灰阴影,裴晏转而看向姜离,“如薛姑娘所言,凶手的确不是在碑林动的手。” 姜离眼底微亮,裴晏继续道:“我们去了玉真观,按皂角刺的线索,在玉真观北门外的后山上找到了小片密林,那密林中并无房舍,林中痕迹也已被大雪掩盖,但在几处树枝浓密之地,我们找到了两道可疑的马车车辙,再结合付姑娘衣裙上的土渍来看,付姑娘受伤之地就在那密林中……” 姜离蹙眉,“马车?凶手是将付姑娘掳上了马车?” 裴晏肃然点头,“很有可能,她身上撞击而来的淤伤,极可能是在马车中与凶手搏斗时留下,此前五位遇害者失踪后,衙门在失踪地大范围搜索过,却不曾找到案发现场,我们早就怀疑凶手是先掳人再杀人,如今愈发得了证实。” 微微一顿,他又道:“后来回到北门,我们发现北门不远处有一茶铺,夜半敲门去问,竟真问到了线索,茶铺的老板说昨日申时过半,她看到付姑娘一个人从玉真观北门出来,又往那片竹林而去,玉真观北门多是观中师父进出,少有香客来往,因此老板留有印象,但她并未时刻盯着,付姑娘前后是否有人她并不清楚。” 姜离秀眸微狭,“好端端的,付姑娘不会无缘无故自己离开玉真观,除非她看到了何人何事,引的她跟了上去……” 付云珩盯着内室门口,“但姐姐怎会想不起来呢?” 屋内几人一默,皆难作答,正在这时,门外走来个小厮,“老爷,来接薛大小姐的马车到了,说是薛中丞派来的,眼下人正在府门外候着。” 付晟一听忙道:“薛姑娘,麻烦你一整夜实是辛苦了,你父亲想来也担心了一夜,既来接你,我们也不好多留,你对阿慈的救命大恩,我们无以为报,等明日阿慈好些了,让她亲自拜谢姑娘,这会儿,让云珩送姑娘回府” 姜离摇头,“救人性命是医家应当之事,伯爷不必如此客气,付姑娘今日需静养用药,我留在此也确无必要,明日一早我再来复诊,若她有何不妥,尽管去平康坊寻我,也不必让世子送了。” 付云珩道:“那我好歹要把薛姑娘送上马车。” 裴晏看了眼外头天色,也清声告辞道:“既如此,我亦不在府中等候了,付姑娘的案子我会私下调查,待她平稳些,若想起昨日之事,让云珩来寻我便是。” 付晟有些感慨,拱手道:“世子今朝之恩,我们亦不敢忘。” 如此一来,付云珩便一并送他们二人离府,待走出付云慈的院落,姜离终是忍不住问:“敢问世子,此前五位死者,除了与付姑娘都是待嫁新娘外,可还有别的异同之处?” 付云珩看裴晏,“鹤臣哥哥……” 此案是大理寺主审,裴晏虽接任少卿之位不久,可他素来治下严苛,付云珩不知要不要对姜离道明详细案情。 裴晏却温声道:“除了是待嫁的新娘,长相、年岁、出身等皆是不同。” 见他如此态度,付云珩便更详细道:“薛姑娘,第一位死者是城东锦云绸缎庄老板汪仲廉的女儿汪妍,汪家曾是江南皇商,在长安颇有名望,他们六月初七报官说汪妍失踪,六月二十在城西的护城河里发现了抛尸尸块,汪妍今岁二十,要嫁去都水监使者冯家,出事时,离她的婚期还有十二天……” “第二位死者是凝香阁的大小姐康韵,凝香阁是东市有名的胭脂首饰铺子,康家的老爷夫人早逝,如今是康韵和弟弟康旭打理,她姐姐今岁二十二,要嫁给广陵杨氏的三公子,她于七月初二失踪,于七月十九发现抛尸,出事时距婚期还有半月。” “第三位死者是礼部司郎中郑旭之女郑冉,八月初七道郑冉失踪,八月二十部分尸块在城外野地被发现,她今岁十八,要嫁给陇右节度使卢迅的二公子,那位二公子善丹青,颇有才名,本是极好的亲事,眼看着还有七天就成亲了。” 说至此,付云珩看一眼裴晏,“这三位的案子,都是在前任大理寺少卿何冲在任时发生的,当时是大理寺与京兆衙门同查,因是夏天,尸块找到时皆已腐烂,再加上凶手实在狡猾,次次不留痕迹,鹤臣哥哥接手时,几乎没有进展。” 见裴晏并无拦阻之意,他继续道:“第四位死者是光禄寺主簿吴耀清之女吴若涵,她于九月初九失踪,九月二十七部分尸体才被发现,凶手抛尸在城南几处污水渠中,也不忍卒视,她未婚夫是太医令金永仁家的大公子,也还有十几日便成婚了。” 听至此,姜离步伐微滞,“金永仁……” 付云珩点头,“是啊,你知道他吗?他家大公子继承他的衣钵,如今也在太医署当值,出事后这位大公子还大病了一场,他与吴姑娘青梅竹马,万分伤心。” 冬寒料峭,晨风窜入廊下,扑打着姜离的裙袂,她拢了拢斗篷道:“只听说长安城医术最好的便是这位金大人……” 鹤唳长安 第4节 付云珩耸耸肩,“或许吧,不然也做不了太医令吧。” 他又继续道:“第五位死者,是抚州刺史钱咏之的女儿钱甘棠,今岁也是十七,她十月十六失踪,冬月初七,也就是四天前才陆陆续续找到了些尸块,至今还未找到死者头颅,所以我也没想到,凶手这么快选中我姐姐作案……” 姜离接着问:“钱姑娘与哪家定亲?” 付云珩道:“是神策军袁将军家的二公子袁航,婚期就在初六,当时凶手还未抛尸,大家没看到尸体都还报最后一丝希望,可惜……” 等他说完,姜离心底不禁发寒道:“一月一起案子,且门第出身皆是不同,凶手要谋划行凶,至少得有机会能接触到这几人。” 裴晏道:“姑娘说的不错,这几位姑娘出事之前,都在做同一件事。” 姜离心底一动,“待嫁、准备婚典?” 随着姜离之言,几人走上了一条挂满大红喜绸的长廊,清晨半明半暗的天光落在喜绸上,为那明艳浓丽罩上了一层阴森的蓝,就连远处一排排在晦暗廊檐下窸窣摇曳的“喜”字灯笼,也莫名生出几分凄婉可怖之感…… “非要说还有何相同之处,那便是这几人定亲的时间都在三年以上,且亲族之间皆知未婚的二人两情相悦,颇有情谊。” 裴晏朗润的声音冲散了四下阴森,但姜离品味着他所言,心头还是滑过了一丝诡异,“付姑娘和徐公子也是如此。” 付云珩的表情也古怪起来,“此人定是爱而不得之人,但他想棒打鸳鸯,却只敢对女子下手,也实在是懦夫中的懦夫!” 几人一路往西南行来,府门已近在眼前,这时裴晏忽而问:“敢问姑娘,付姑娘可会因颈伤与受惊记不清昨日之事?” 姜离步伐放缓了些,“她刚醒来时的确意识模糊,但后来神识言辞清晰,并无脑部受损之状,受惊确有可能,昨夜于她而言乃一场噩梦,她每回想一次,便如同再亲身经历一次,由此而来的回避、悲伤、惊恐愤怒,皆无法自控。” 裴晏目泽微暗,“但遇袭之前的事,也会令她如此吗?” 姜离心头一跳,付云珩疑惑道:“鹤臣哥哥是何意?” 裴晏冷静道:“如薛姑娘所言,你姐姐昨日极可能是被何人何事引诱而出,从离开碑林到出北门去竹林,遇袭尚未发生,她至少应该记得这段时间发生之事。” 付云珩微诧:“鹤臣哥哥是说,我姐姐在撒谎?” 说话间三人绕过影壁,已至府门,便见一片冰天雪地里,薛氏的马车正等候在外,管家薛泰手执一盏风灯,亲自驾车来接。 裴晏摇头,“我未见她醒来是何模样,不敢断言。” 裴晏未见过,姜离却是守着付云慈醒来的,她脑海中心念电闪,在门口僵立了住,眼底微光明灭间,有一念越来越清晰,但是否开口她尚在迟疑。 府门大开着,冷风从长街漫卷而来,她微垂的目光正好看到裴晏沾满污泥的袍摆,恍然间,眼前人似乎与从前那个衣冠齐楚、白璧无瑕的裴家世子抽离了开。 她看裴晏一瞬,凝声道:“付姑娘行事素来周全,如今大婚在即,能牵动她心肠犯险的除了伯府自家人,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裴晏狭眸,“你是说……徐家?” 第004章 私通 铅灰的天际渐渐泛白,长安城万千坊市都笼罩在漫无天际的雪色间。 薛泰坐在车架上,哈着手道:“大小姐出诊一夜,实在是叫人担心,老爷一早便吩咐来接您。” 姜离靠着车璧养神,闻言淡淡应了一声。 河东薛氏乃簪缨望族,到了这一代,老夫人早逝,老太爷薛远昌曾官拜礼部尚书,也在三年前因病过世,再往下一辈,则只有两房。 长房薛琦三十九岁,任御史中丞,乃监察百官的天子近臣,他除长女薛泠外,还有庶出的一对龙凤胎,二人十八岁,乃姨娘姚氏所出,哥哥薛湛才名远播,在白鹭山书院求学,妹妹薛沁生的雪肤花貌,尤擅琴瑟。 在薛琦之下,排行第二的薛兰时在十六年前入东宫为太子妃,是如今薛氏最大的依仗,排第三的薛骁早年病逝,未成婚亦未留下血脉,如此,便只剩下四房薛瑀,他乃庶出,今岁三十一,在工部屯田司领了闲差,膝下只有一六岁的嫡子薛灏。 薛府人丁并不复杂,她回来三日,还算游刃有余。 马车一路入平康坊,回到薛府时,天色已大亮,姜离拢着斗篷缓步入府,刚进府门,迎面碰上往衙门当值的薛琦。 薛琦生的宽面阔额,发福的身量着绯色朝服略显臃肿,在他身边,陪着年近不惑仍姿容妩媚的姚氏,二人身后,薛沁一袭姜黄百蝶穿花袄裙也跟着,家主出门,爱妾与爱女齐齐相送,实是一幅阖家美满的景象。 姜离行礼,“父亲要去衙门了?” 薛琦无奈地看着她,“你这一去就是一夜,付家姑娘生了何病?” 姜离沉静道:“付姑娘的病不便言说。” 薛琦轻啧一声,“你这孩子” 薛琦有些着恼,长女失踪多年,归家时已是鼎鼎大名的江湖圣手,他虽乐意有个神医女儿,却也不愿她的医术给薛氏带来麻烦,然而眼前之人碧裙乌发,清艳绝俗,分明也就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可活了大半辈子得他,却有些压不住这个女儿。 姚氏今日着一身光泽凌凌的绛紫如意妆花褙子,妆容明艳,笑意温柔,“大小姐在江湖长大,这些规矩可以慢慢教,老爷莫要生气,时辰不早了。” 薛琦重重叹一口气摇头而去,姚氏轻声细语的,一路送到马车旁。 薛沁望着二人出府门,又面含关切地朝姜离走来,“长姐去了一夜定是累坏了,只是什么病要治一夜?付家姑娘还好吗?” 姜离淡淡看着她,“医家行医自有医德,第一条便是不露病患私隐,三妹妹莫要探听了,我也的确累得狠了,先回去歇息了。” 姜离说完便走,薛沁绞着帕子僵在原地。 自记事起,她便是薛氏大房独女,再加上内院由姚氏掌管,她便似正经嫡长女一般,后来除了简家上门时提起薛泠,又有几人记得她还有个姐姐? 如今薛泠被找回来,她不仅有个官拜三品的舅舅,还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神医,眼下提起薛氏,人人只知医术无双的大小姐,哪里还有人记得才名与美名双绝的她? 见她不快,婢女采薇道:“大小姐好大的气性,老爷问也不说,高深莫测的,不就是会给人看病吗?当世女医药婆不得待见,都快与下九流为伍了,何况长安城也不是没有女医,若不看她姓薛,别人哪会巴巴的来求她?” 薛沁轻哼一声,下颌微扬,端出副清傲姿态,“江湖上的人素无规矩,我可不与她一般见识,等她何时栽了跟头便知轻重了。” 言毕,她低声道:“你去打听打听,看看寿安伯府怎么了,那付云慈从前可惯是眼高于顶的,我倒要看看她患了何病。” …… 薛氏祖上尊荣极盛,府邸所在的平康坊与皇城咫尺相望,离东市也不过两炷香脚程,风雪初歇,晨光微熹间,府内连绵的亭台楼榭一片银装素裹,姜离带着怀夕,一路往内苑的盈月楼行去。 走出一段,怀夕回头看了一眼,“姑娘,三小姐只怕是生气了。” 姜离不为所动,“哦。” 当年薛泠被拐,薛夫人简娴深居养病,这十多年来,姚氏代掌内苑,再加上生下龙凤胎的功劳,地位早与侧夫人无异,自己未回来之前,薛沁是薛府唯一的小姐,自己回来之后,她不仅变成了三小姐,庶出的身份也更为尴尬。 怎么会不气?但往后还有的气。 盈月楼是座二层小楼,位置虽偏院了些,却临着梅林与府中飞燕湖,凛寒时节,数丛红梅盛放,冷香浮动间,红梅雪湖景致绝好,正合姜离心意。 进院入正堂,便见楼内珠帘绣幕,宝器光华,一应家具摆设也皆是上品,两个面容清秀的婢女等了一夜,此刻迎了上来,二人一个叫吉祥,一个叫如意,因一早听过她辛夷圣手之名,这几日伺候的格外尽心。 吉祥替她解斗篷,“大小姐终于回来了!” 如意又问:“您可用过早膳了?” 姜离还未说话,怀夕先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两位姐姐,快传膳吧,一晚上没吃了,饿死我了……” 如意听得惊讶,吉祥一边奉上热茶一边道:“寿安伯府怎么如此不周到,怎能让大小姐饿着肚子看病?” 姜离失笑,“未顾得上罢了。” 楼内烧着地龙,暖若仲春,姜离净了手,又换了件轻便的月白薄衫,早膳便送了过来,怀夕跟了姜离三年,也知晓她为何再回长安,主仆二人同桌用了饭,这才上二楼寝房安置。 刚一上楼,怀夕便道:“姑娘该用药了,昨夜辛苦,姑娘怕也不好受,用了药赶快歇下。” 姜离从箱笼内找出两粒赤色丹丸服下,又道:“你也歇一歇,让吉祥注意着伯府的动静,一旦来人,立刻叫醒我。” 怀夕应是,看着她躺好,又放下床帏才往楼下去。 姜离这一歇便歇到了申时前后,怀夕比她醒得早,上来伺候道,“姑娘放心,伯府不曾派人来,看样子付姑娘的病情是稳住了。” 姜离起身更衣,眉间仍有忧色,沉吟片刻道:“寿安伯说徐家老夫人病了一两月,你让吉祥打探打探,看看徐家老夫人何处不适。” 怀夕应是而去,到了晚上,吉祥来禀,“大小姐,徐将军家的老夫人患的是头风之症,一直在请太医调理,可因是顽疾,未见成效。” 姜离正在灯下看医书,闻言点了点头。 吉祥和如意对视一眼,吉祥忍不住道:“您打探此事,可是为了付姑娘?付姑娘和徐家公子定了亲,下月初一就要成婚,到时候咱们老爷定是两边都要去的,徐家和咱们府上也有些走动呢……” 长安世家盘根错节,互有来往,姜离探问徐老夫人的病,却是因晨时与裴晏所言。 付云慈性子庄重,便是看到了何等稀奇洋相,也只记得“非礼勿视”几字,能将她引至玉真观外,那必不是常人,再加上她刚醒来时,听到翠嬷嬷之言才突然惊恐激动,就不得不让姜离往徐家怀疑,但那新娘屠夫难道是徐家人不成? “留心这几日徐家会否递帖子。” 她吩咐一句,见天色不早,遣了二人去歇着。 等二人离去,怀夕宽慰道:“您别担心了,明日一早咱们就去寿安伯府复诊,说不定到时候已查出眉目,付姑娘自己也想通了,她和徐公子有多年情谊,徐公子就算知道付姑娘遭了轻辱,也只会心疼她。” 说至此,怀夕也想到晨间之事,“只是,您早间对裴大人疑起徐家,也不知会不会惹来麻烦,说到底她们要成婚,而咱们是外人。” 姜离默然道:“阿慈遇袭,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他弟弟心性纯直,不会想岔,那位裴少卿更是贤德之人,自以公事为重。” 姜离言辞冷静,这“贤德”二字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嘲弄,怀夕眨了眨眼,“原来您认识裴大人啊,那您从前与裴大人可有交情?他对姑娘的谋算可有助力?” 姜离喉头一梗,一时答不上来,但听着窗外窸窸窣窣的落雪声,她恍然想起第一次见裴晏时的情形…… 那是景德二十七年上元日,她刚被虞清苓和魏阶收为义女,八岁的她药理小有所得,第一次跟着虞清苓入宫给那位贵人看病。 连绵的宫阙在纷纷絮雪中望不到尽头,她们走过紫薇殿廊桥时,远远看到太液池畔仪仗林立,竟是景德帝雪中设宴,招待南齐使臣。 冰天雪地间,十一岁的裴晏披着白裘斗篷,身姿笔挺地立于场中。 隔着数丈远,景德帝郎朗的笑声传来:“好好,‘钟浮旷之藻质,抱清迥之明心’,朕适才看你论道,便记起前朝《舞鹤赋》里这两句诗,亦想到了你父亲,他一辈子不汲于荣名,不戚于卑位,忠君爱国,冰雪肝胆,是朕最爱惜、也最遗憾的臣子。” 景德帝怅然片刻,又慈爱道:“裴晏,朕便赐‘鹤臣’二字做你的表字吧,你从今日起袭爵,望你承尔父之风,来日做大周肱骨,做朕最赤诚的臣子。” 如鹤一般的少年施然跪拜,任是谁都移不开眼。 跟前带路的小太监道:“今次南齐使臣入长安,还带了三位大儒要与咱们的文士论道,可就在刚才,裴国公府小公子一个人就让那三位败下阵来,陛下这又赐字又袭爵的,可没人敢说裴国公府后继无人咯……” 小太监没有说错,后来裴晏做了五皇子李尧伴读,甚至未领一官半职,就被景德帝钦点入翰林院编书,在白鹭山书院时,他的威信比山长有过之无不及。 这样的如玉君子,他日入朝为官,应是着锦衣朝服,配朝笏鱼袋,入明殿、伴御前,光风霁月地论道经邦才是,可他竟成了夤夜追凶的大理寺少卿…… 远处灯花“噼啪”一声,姜离放下医书道:“谈不上什么交情,沐浴吧,早些歇下,明日还要去伯府。” 周身没入浴桶时,姜离闭上眸子舒出一口气。 怀夕拿着软巾,拂过她莹洁的脖颈、如玉的肩头,又轻轻擦拭她左侧肩胛上的陈旧疤痕,除了这小片狰狞的红痕,她通体肌肤素似雪瓷,不仅不美,反而透着病态苍白,连滚热的汤泉也难浸润出暖色,怀夕眼底泛起心疼,伺候的更小心细致。 出浴更衣后,姜离坐在妆台前,仔细地看铜镜中更瘦削秀美的脸,她抬手抚过自己面颊,又手一横挡住大半面颊,只留下一双清幽幽的桃花眼眸,五年光阴变的不仅是皮相,连那双雪亮的眼睛也失了往日锋锐。 姜离撇开目光,待绞干头发,沾枕入了梦乡。 这一夜她睡得不甚安稳,待神识清醒时,窗外已是天光微亮,她记着今日要去伯府,刚要撑坐起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往楼上跑来。 “姑娘,出事了” 怀夕语声焦灼,令姜离心头一跳,下一刻,怀夕一把掀开床帏,“姑娘,伯府来人接您了,说付姑娘出事了,请您速速去伯府一趟。” 姜离利落地更衣下楼,刚走出盈月楼,却见薛沁竟兴致极好地在飞燕湖边赏梅。 鹤唳长安 第5节 见她匆匆出来,薛沁披着斗篷上前道:“我就说长姐昨日不愿细说,原来是真的不好宣之于口,付姑娘也真是的,都要成婚的人了……” 她语气中带着鄙薄,姜离皱起眉头不明所以。 薛沁掩唇道:“哦,长姐还不知道,付姑娘的事昨儿一夜已经传遍长安城了,说她前日在玉真观与人私通,清白已” “你胡说什么?!” 姜离目光森寒如剑,一声冷喝吓得薛沁后退半步,她捂着心口道:“是真的,长姐不信便去问……喂,眼下整个长安都在议论,不是我胡说……” 姜离步履如风,将薛沁的声音远远甩在身后,待到前院一看,来的竟是丹枫,还不等她开口,丹枫已扑了过来,“薛姑娘,我家小姐寻了短见,请您救命!” 姜离仿佛听到了晴天霹雳,“寻短见?!” 第005章 故友 “谁也不知流言怎么传开的……” 疾驰的马车里,丹枫泪如雨下,“昨夜您离开后,小姐整日一句话也未说,伯爷和夫人不敢再问什么,只用药换药时苦苦哀劝,所幸小姐心软,药还是用了,到了晚上见伯爷和夫人熬了两天一夜实在憔悴,小姐终于开口劝他们歇下,当时我们想着,小姐到底只是受了刺激,这不渐渐好了吗?等到了今日,说不定就如常了。” 说至此,丹枫愤然道:“可谁也没想到,今日天还未亮,府上负责采买的厨娘一脸骇然地找来了内院,说她今晨去隔壁甜水巷买鲜肉时,竟听见那些人在议论咱们府上,说小姐前日在玉真观与人、与人私通被抓了个正着……” “那厨娘问了流言来处,都说是昨晚上就开始传的,厨娘吓得狠了,立刻回来禀告,她前脚刚说完,后脚徐家的人就在找上了门……” 丹枫越哭越凶,“徐家也听说了此事,徐老夫人派王妈妈几人上门问询,还一定要见小姐,夫人想着今日小姐精神好些了,就躺着露个脸,也好打消她们的疑窦,可谁知她们见了小姐,竟直直问起了私通之事,问就罢了,她们还要验身!” 她语声颤抖道:“我们家小姐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可竟被未来婆家派几个下人来验身,平头百姓家里纳妾都没有如此欺负人的!这话把夫人和老爷气个仰倒,小姐听外面竟有如此流言,徐家又是这般态度,一头便撞在了床柱上,昨夜的伤还未建好,又撞了头,奴婢来请您时,小姐已是奄奄一息了。” 丹枫说完掩面而泣,怀夕递上一方帕子劝慰,一抬头,便见姜离清凌凌的眸子结了冰霜一般,她冷然道:“只要人没事便好,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丹枫呜咽着摇头,“整个长安都在议论,小姐以后可怎么做人,徐家的态度更令人心寒,徐老夫人因知道玉真观的事,多半还在怀疑,如今流言一出,自是信了十成十,否则也不会如此羞辱小姐了……” 姜离未再多言,等马车到了寿安伯府,三人脚步如飞赶往内院,刚走到付云慈的小院门口,便见两个面生的婢女一脸紧张地朝外张望。 看到姜离,二人朝内喊道:“王妈妈,来了!” 姜离大步进门,迎面撞上三个衣饰不凡的中年妇人,当首一人朝内室方向道:“伯爷,夫人,我们可没有逼大小姐,如今大夫来了,我们就先告退了。” 话音刚落,付云珩从内室冲出,“徐令则来之前,我看谁敢走” 待看到姜离,他又语声一软,“薛姑娘……” 姜离脚步不停直奔内室,待进了门,便见付云慈额头缠着白布昏睡着,柳氏和付晟瞧见她,似见了救命稻草,“薛姑娘” 姜离点头,挽起袖子上前问脉,探了脉息,又看额角和胸口的伤处,不多时道:“幸而付姑娘病中无力,额头的伤并不算致命,眼下糟糕的是她大悲大怒,气短心痹,气逆不降,四肢厥寒,再加上两处外伤,或可有损性命……” 她语速疾快道:“何时用过汤药?” 翠嬷嬷忙道:“还是昨夜四更天用过。” 姜离一边取针囊一边道:“去备汤药。” 翠嬷嬷应是,姜离又从锦被下掏出付云慈的双手,一边揉搓一边道:“怀夕,行间、中封、商丘” 怀夕闻声爬去床尾,将付云慈双足露在外,找准穴位活穴。 很快,姜离在付云慈双手施针,手太阴经荥穴鱼际主心痹气逆,少阳经荥穴液门主四肢厥冷头晕,手心主原穴大陵、经穴间使、络穴内关主心逆心悸与惊恐不安,皆针刺入三分,又至床尾,针刺脚踝内侧的中封、商丘二穴,刺四分不动,后至大脚趾与第二脚趾之间的行间穴,针刺四分后取出,见一抹黑血流出,她缓缓松了口气。 姜离额上漫起一层薄汗,先将黑血擦净,又一边观察付云慈呼吸脉搏,小心翼翼掌握其余几穴的针刺深浅,半刻钟后,她取针直身道:“再等一刻钟付姑娘应能醒来,但她如今气逆难平,醒来多半也难除惊妄,届时侯爷和夫人还需好言安慰。” 怀夕上前给她拭汗,姜离扫了一眼外间,“那几位便是徐家的嬷嬷?” 柳氏红着眼,付晟面如锅底,付云珩愤愤道:“就是徐家的人,她们听到了流言,竟然要来验身,我到要让徐令则来给个说法!” 姜离拧眉道:“只一夜功夫怎会传出此等流言?” 付云珩气的不轻,“已经让府中护卫去查问了,鹤臣哥哥那边我也派人去知会了,前日找我姐姐的时候,是有些香客看见,但当时也只说和姐姐走散了,后来半夜找到姐姐时,根本没有一个人瞧见,这流言真不知怎么起的……” 付晟哑声道:“是不是玉真观?” 姜离摇头,“不像玉真观,传出此等流言者,似乎和付姑娘有何深仇大恨,想令她声名扫地……” 付云珩忽然道:“莫不是凶手所为?” 姜离想了想,仍摇头,“凶手犯的是死罪,他眼下最害怕的是付姑娘为官府提供准确线索,放出流言除了可能暴露自己外,对他的助力极小。” 付云珩牙关紧咬,正在此时,外头响起了一声惊呼。 “公子怎么真来了?” 付云珩眉头一竖,立刻朝外走去,柳氏和付晟也忙出了门,姜离走到内室门口一看,果然一个着靛蓝万字团花纹武袍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巡防营上将军独子徐令则,一见柳氏与付晟,他一脸歉疚的拱手做拜,“伯父、伯母,侄儿来请罪了,阿慈如何了?” 徐府的王妈妈见状道:“公子不必致歉,奴婢们并未理亏,若大小姐心中无愧,何需寻短见呢?” 付晟怒极反笑,“令则,这就是你们徐氏的规矩吗?” 徐令则面上一片青红交加,“伯父,我并不知” 话音未落,王妈妈又道:“伯爷息怒,我们公子并不知老夫人的安排,奴婢今日也是来传达老夫人的意思,眼下整个长安城都在传大小姐的事,我们就算再信任大小姐,也不能当做不知此事吧,且前日玉真观的事,府上的确交代的不清不楚,奴婢也是没法子了,才说出了那验身的话,若大小姐真的是被误会,那自是奴婢犯上,奴婢便是被杖责打死,也绝无二话。” 徐氏虽无勋爵,但徐令则之父徐钊,去岁升任巡防营上将军,是长安城中最炙手可热的武将,徐钊自幼丧父,是被母亲拉扯长大,后来得了功名对母亲尤其孝顺,因此如今的徐大将军府乃是徐老夫人当家。 王妈妈做为徐老夫人亲信,虽是下人,底气却十足,尤其搬出自己愿被杖责打死之言,倒显得她忠心为主,大义凛然。 徐令则一脸急色道:“王妈妈,就算你愿被打死,阿慈也受不得这般轻辱,阿慈是我即将过门的夫人,无论如何,我都信她绝不可能做那等寡廉鲜耻之事。” 他恳切地看向付晟,“伯父,今日是徐氏失礼,侄儿愿负荆请罪,但……但外头的流言沸反盈天,侄儿要对祖母、对父亲母亲有个交代。” 付晟冷笑一声,“你想如何交代?” 徐令则赤诚道:“侄儿只求见阿慈一面,她说什么侄儿信什么。” 王妈妈欲言又止,却被徐令则冷眼瞪了回去,有王妈妈无礼在前,徐令则所言竟顺耳了许多,再加上柳氏和付晟觉得女儿遭难受辱不可告人,本也有几分理亏,此刻面上便显出几分松动。 只付云珩气不过道:“你若真拿阿姐当未过门的夫人,便该回去问问徐老夫人怎如此无礼,阿姐未过门便被你们逼得寻死,等她过了门,还不知要受什么苦!” 徐令则苦涩道:“阿珩,祖母人老了,行事确有不周全之处,待我回府会与她分辨清楚的,只求阿慈无恙便可,我亦会调查那流言来处,看看是谁在害阿慈。” “世子,裴少卿来了” 屋外忽然响起禀告之声,王妈妈登时吓了一跳,嘀咕道:“怎、怎么还报官了,也没有出人命啊……” 徐令则也很是惊讶,便见付云珩大步而出,一边解释屋内情形,一边将一脸寒峻的裴晏请了进来。 他今日着一袭雪色狐裘斗篷,进门先目光冷峭地扫视一圈,徐令则正要上前见礼,裴晏却已盯紧了他,“徐公子前日申时到酉时之间在何处?” 徐令则一愣,“裴少卿这是……” 裴晏眸色微暗,徐令则忙道:“我、我前日下午去了城西的巡防营大营,直到晚上二更天才回府,您问这个做什么?” 裴晏点了点头,也不解释,只看向付云珩,“付姑娘如何了?” 付云珩看向内室方向,“薛姑娘刚给阿姐看过……” 内室之中,姜离已回到了榻边,丹枫和墨梅亦守着付云慈,某一刻,付云慈舒展的眉头忽然皱起,轻咳一声后,缓缓地睁开了眼。 丹枫大喜,“小姐醒了” 墨梅也喜出望外,连忙转身朝外间报信,丹枫蹲在榻边,哽咽道:“小姐终于醒了,小姐,徐公子来了,您不要听那些不好的话……” 付云慈此番清醒的极快,然而听见徐令则来了,她不仅没有欢喜,反而眼瞳四扫,不知在搜寻什么,忽然,她伸手去抚丹枫眼角的泪珠,可视线,却往上一扬看向了丹枫发髻上的素钗 付云慈拂过丹枫的眼角,又忽然一把抽出丹枫发髻上的银钗,电光火石间,她闭上眸子,奋力地刺向自己的脖颈 “付云慈” 随着一声厉喝,蹲着的丹枫只觉发髻忽然散了,还未反应过来,身后的姜离已扑了过来,下一刻,她便见姜离一把抓住了银钗,钗尖自她掌心滑过,又堪堪停在距离付云慈颈间肌肤寸许之地,是姜离连钗带手将付云慈抓了住。 丹枫大骇,“小姐!薛姑娘!快来人” 付云慈不知哪来的力气,姜离一夺不下,反应过来的丹枫忙来帮忙,这时,听见动静的外间众人都匆匆涌了进来。 柳氏跑在最前,进门见此场景,撕心裂肺道:“阿慈!你非要求死吗?!” 裴晏进门时,正看到一抹血色从姜离指间溢了出来。 她夺下银钗退后两步,沾血的银钗“吧嗒”落在地上,而她掌心被划出寸余伤口,血流不止,怀夕适才离得远,此刻惊然捧着她的手,“姑娘,你” 她立刻去拿止血药,姜离却只悲切地看着付云慈,“付……付姑娘,你可知这世上多少人拼尽全力才可活命?你又可知这世上多少人拼尽了全力也难以活命?姑娘父母双全,家人在侧,只为一场谣言,便要令亲者痛仇者快吗?” 怀夕为她上药,姜离吃痛地轻嘶一声,裴晏就站在门口不远处,视线在她手上停留片刻,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 付云慈适才那一击已拼尽全力,此刻只闭着眸子默默流泪,柳氏歉然地看看姜离,又看看付云慈,亦无措地哽咽起来。 徐令则站在门口,“阿慈……” 付云慈早间见过王妈妈几人,此刻衣衫齐整,倒也不忌讳见外人,听见徐令则的声音,她肩膀瑟缩一下,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付云珩心急道:“阿姐,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你当成要抛下父亲母亲抛下我吗?薛姑娘两次三番救你,你怎能如此辜负?!那谣言起的诡异,我们都在查来处,不出三五日,定能还阿姐清白,阿姐怎能……” “付姑娘一心求死,只怕不全是因为谣言。” 裴晏默然良久,此时开口,言辞间冷意慑人,像为何事动了怒气,见付云慈不答,他继续道:“谣言我已替姑娘查到了三分眉目,确是有心人故意传播,但比谣言更要紧的,还是要解姑娘之惑,因姑娘自己也并不确定真相为何。” 裴晏一言,徐令则听懂了前半段,后半段则是一头雾水,付家几人似懂非懂,只知裴晏所言多半和付云慈遇袭有关,但眼下她了无生念,如何才能让她说遇袭经过? “我……我只和薛姑娘说话……” 就在无人怀抱希望之时,付云慈忽然语声微哑地开了口,众人一惊,立刻看向姜离,姜离手掌已被怀夕包好,她也有些意外。 这时付云珩反应最快,“好,好,只要阿姐好好的,阿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们先出去,薛姑娘,劳烦你了……” 如此一言,众人鱼贯而出,只留了姜离一个。 室内安静下来,付云慈抹了一把眼角,睁开眸子,泪光盈盈地望着姜离。 待姜离走到床边,她看着姜离血迹斑斑的手道:“我早闻姑娘医术高明,得知姑娘也是双十之龄时,便想起了我的一位故友……”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付云慈看着她的眼睛道:“姑娘的眼睛也很像我那位故友,姑娘适才喊我的名字,那语调,亦像极了她” 微微一顿,她又道:“她便是姑娘说的,拼尽了全力也未曾活命之人。” 说至此,她似想起旧事,泪意愈盛,“我那位故友,经过比我更厉害的,漫天的污蔑与咒骂,但她不是因污蔑和咒骂而死,她从不会放弃自己的性命,好几年了,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但姑娘刚才那一番话,令我清晰地想了起来……” 她不知想到何处,泪水涟涟而下,“姑娘说的不错,我至少还有父亲母亲弟弟,她死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姜离身如石雕,表情也颇为僵硬,付云慈见她不知作何反应,苦涩地牵了牵唇,“让姑娘见笑了,姑娘医者仁心,几次救我,听阿珩说,姑娘很关心我的案子,也想知道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接下来的话,我愿意说给姑娘。” 付云慈喘了口气,神色慢慢痛苦起来,“前日在玉真观,我不是随便离开观里的,我……我是听到了我的未婚夫,徐令则的声音……” 鹤唳长安 第6节 第006章 贞洁 “……徐令则?!” 姜离呼吸微窒,“你可肯定?” 付云慈涩然道:“我与他定亲四年,早年更可称一同长大,他的声音我不会听错,当日碑林中百多块丈余高的石碑林立,我听到他的声音先是欢喜,想着他是否为了他祖母而来,可还没等我现身,他所言便令我五雷轰顶” 付云慈攥紧身侧锦被,痛声道:“我……我听到他在与一女子私会……” 姜离眉头大皱,“可看清是谁?” 付云慈含泪摇头,“那女子说话声极低,我未听清言辞,只听徐令则说他先行一步免得叫人撞见,又说马车就在北门外,让那女子慢一步出来,我彼时思绪混乱,竟无捉奸之勇,等我反应过来,便听见一道脚步声远去,我走出石碑,看见个背影纤瘦的紫衣女子走向北门,我犹豫一阵,到底不想自欺欺人,便悄悄跟了上去。” 付云慈呼吸急促起来,“我出了北门,二人都不见了踪影,而周围只有那片竹林最为僻静,当时天阴欲雪,我到了林中,光线更为昏昧,短短一条路我小心翼翼的走了一刻钟,却仍是未见人,而这时,天上也飘起碎雪来……” “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又想着最后再找一圈,便往竹林尽头走去,眼看着要出竹林了,我终于看到远处半坡上停了辆青帷马车,我彼时气血上涌,想冲上去问个清楚,可就在这时,一道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 她语声轻颤,人也发起抖来,“我意识到危险已经来不及了,只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自始至终,我未瞧见徐令则和那女子正脸,亦不敢置信,徐令则会与那新娘屠夫有关……” 姜离倾身为她拭泪,“所以你昨日醒来,又害怕又不敢说。” 付云慈微微颔首,“我确信没有听错,可……可我也并没有当面抓到二人,我与他婚期将近,此事一旦让父亲母亲知道,势必要闹得不可开交,再加上说我是被新娘屠夫袭击,我自不好轻易让他背上杀人凶犯之名,而他若真是新娘屠夫,那……那简直比他与人私会更为可怖,这么多年,我到底心悦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姜离沉定道:“你既不敢置信,那便更要探个究竟,与人私会是你亲耳所听,后来的意外也自有法子查个明白……” 她默了默,还是问:“后来你是如何逃脱的?” 付云慈面色微白,瞳底惊恐更甚,姜离见状,用未受伤的左手将她手握了住,“付姑娘,付世子没有说错,你是我回长安救的第一个性命垂危之人,我很想帮你,你若不愿让其他人知晓,我自己便可替你探查。” 付云慈惊惧一滞,有些怔愣地看着姜离,姜离弯了弯唇,“你说我像你故友,那想来我们是有缘的,更何况我也是女子,我明白你的顾虑,那些遭遇对至亲尚难启口,更何况是对全是男子的官府中人?” 姜离目光轻柔,语调更是温和,几句话说在付云慈心坎上,令她委屈更甚,心结却微微一松,她低泣道:“那日……那日我醒来天色已黑了,我、我的衣襟被解开,有人呼吸粗重地贴靠在我身上……” 付云慈牙关一咬,似回忆不下去,姜离握紧她的手,“付姑娘,那夜被欺负的是前日之你,非此刻之你,你再不会经历同样的苦楚,但我们要替那夜的你讨还公道,将那恶人绳之以法,那恶人已害了五位无辜的姑娘……” 回忆与口述似再亲历一次羞辱,姜离所言却让付云慈抽离出几分。 她深吸口气,艰难道:“我、我察觉到一只明显是男人的手在我胸前动作,我猛然清醒,一把将身上人推了开,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里,而那人反应极快,一巴掌便将我打翻,后来……后来我拼命喊叫,又与他拉扯推搡,一开始他似乎不愿要我性命,可渐渐地,我听见那人呼吸声越来越重,某一刻,一道寒光一闪而过,我胸口钻心一疼,也在这时,我从马车门口跌了出去……” “我跌在地上,因怕极了,竟觉不出痛楚,看着远处似有火光,我立刻朝那火光奔去,我一路上跌跌撞撞,也不知跑到了何处,而身后脚步声迅疾,更吓得我不敢回头,也不知跑了多久,我跌滚在地,意识亦恍惚起来,最后我只记得自己倒在雪地里,身上又疼又冷,我以为我活不下来了……” 她疾快地喘了口气,像一场噩梦终于结束,“彻底清醒时,便是那天早上了。” 待她平复片刻,姜离复问:“是以,在马车里,你未看清凶手面容,也未听见他再说话?那此人是不是徐令则呢?” 付云慈点头又摇头,“马车里漆黑一片,那人面上似还蒙了黑布,我只能看到个大概轮廓,是个身形清瘦的,且我那时脑子混沌,也无暇多想,他自始至终不曾说话,至于是不是徐令则……我辨不清楚,但我、我更倾向于不是他。” 姜离蹙眉,“何以见得?” 付云慈怔怔望着帐顶,“说不上来,可能是呼吸,也可能是力气,徐令则是习武之人,不可能制服不了我,与我搏斗那人,虽然力气不小,可我拼死挣扎之下,他竟让我逃了,至少他应是不会武艺的……” 姜离沉思着,“我此前便有过怀疑,如今得了你的肯定,便更该查了,要查明徐令则与何人私会、是不是新娘屠夫,都不算难,你只需安心等消息便可。” 这般一言,付云慈又哽咽道:“我已声名狼藉,倒也无法苛责他人。” 姜离不赞同地摇头,“你是为人污蔑,既是谣言,便定有澄清之日,裴少卿适才说已经查到了几分眉目,你等好消息便可。” 付云慈哀叹道:“谣言是假,我遭玷辱却是真,姑娘在江湖长大不拘小节,但我长在长安,太明白女子声名尽毁的下场,女子贞洁与性命一般紧要,自古失了贞洁之人,倘若去死还可得一二同情,可若连死也不愿,那便是恬不知耻不配为女子,我如今……” 姜离严肃起来,“付姑娘,何为贞洁?坚韧不屈为贞,品德高尚为洁,你如今只是受了伤,便真到最坏一步,女子的贞洁也从不在罗裙之下。那谣言正是要用‘贞洁’二字摧你心志,你若为此绝望寻死,岂非正遂始作俑者之愿?” 付云慈听得怔愣,片刻后,她眼底阴翳微散,惭愧道:“枉我自幼读书,却不比姑娘坚强通透,姑娘说的不错,我不该自弃……” 她往外间看一眼,“再怎么样,也要知道是谁在害我。” 姜离心底微松,这时付云慈又道:“今日之事,请姑娘先瞒着我父亲母亲,阿珩性子冲动,但幸好有裴世子看着他,若他和裴世子问姑娘,姑娘便不必隐瞒吧。” 姜离点头,付云慈道:“裴世子与我交集虽不多,待阿珩却极好,他人素来中正,值得托付,只是如姑娘所言,那些经历,我对着男子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如今得姑娘开解,若能让裴世子抓住那恶贼,也不枉我受这一场劫难。” 听见此言,姜离一颗心算彻底落了地,“你放心,我明白怎么做,那徐令则如何办?他适才说不信外头谣言,但需听你亲口否认。” 付云慈神色一时不忍,一时伤怀,最终摇头道:“查明内情之前,我与他不必多言,还要我亲口否认那无稽谣传,则更是可笑。” 姜离应好,再为她请脉后出了内室。 外间柳氏几人担心不已,见她露面立刻迎了上来,“薛姑娘……” 姜离温和道:“夫人去给付姑娘喂汤药吧。” 柳氏一听便知付云慈情志已改,立刻叫上翠嬷嬷几人往内室而去,徐令则这时上前来,“薛姑娘,阿慈如何了?” 姜离面色微沉,“徐公子请回吧。” 徐令则急切地看向内室,“可是……” 姜离道:“公子若信付姑娘,何需得她一言?何况,她如今伤势未缓,公子见她,只会令她徒增伤心罢了。” 徐令则欲言又止,付云珩哼道:“徐大哥,你我两家相交多年,事已至此,一切以我姐姐身体为重,你不会连这一点都为难吧?” 徐令则面上青白交加,苦笑道:“这是自然的,那也好,改日我亲自向阿慈赔罪,回去之后我也会查那谣言来处,好好照顾阿慈吧。” 徐令则说完拱手告辞,王妈妈几人也快步而去。 他们一走,姜离便转身看向裴晏,然而这一看,却见裴晏的目光一早就落在她身上,准确的说,是落在她受伤的手上。她将手侧了侧,开门见山道:“裴大人,付世子,付姑娘已经将那日记得的告知于我,但此事,她也仅限你们知晓。” 裴晏上前两步,付云珩也将门口的侍从遣远了些,姜离省去令付云慈难堪的细节,从头至尾将她那日遭遇说了一遍。 付云珩气得眼瞪如玲,姜离话音刚落,他便愤愤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昨日姑娘怀疑的是对的,姐姐不可能轻易涉险,好一个徐令则,他和新娘屠夫是否有关先不说,可他竟然敢与其他女子私会?!” 他恨不能追上去找徐令则讨要说法,但裴晏却蹙眉道:“有些古怪。” 姜离疑问地看着他,裴晏道:“昨日我已调查过徐令则和徐府其他主人的行踪,徐老夫人和徐夫人未曾出门,徐将军人在巡防营整日未归,而徐令则正如他片刻前所言,他那日申时到了巡防营,至二更天才离去” 姜离疑惑道:“他在营中,可是时刻有人证?” 裴晏摇头,“此事是从巡防营正门营卫处所得,但巡防营不止正门可出,再加上徐令则的身份,他若想掩人耳目,多的是法子躲过营卫,既有付姑娘证词,我自再派人细查,但她说凶手袭击她之后,再未发一言,倒有些古怪。” 付云珩不敢置信道:“莫不真是徐令则?” 姜离迟疑道,“你姐姐虽说那人一开始不愿意要她性命,但另一点她说的也对,徐令则是练家子,不可能制不住她,且此前已有五位受害者,只需要调查徐令则那几日的行踪,便可查出他是否有是新娘屠夫的可能。” 裴晏颔首,“这不难,付姑娘可有仔细描述凶手身形?” 姜离摇头,“她那时刚醒来,又中过迷药受过伤,只看出个清瘦轮廓……” 裴晏点头,却又抱疑道:“她从碑林看到私会,再到走入竹林遇见凶手,前后不过两刻钟时间,若凶手不是徐令则,这也太过巧合了些。” 付云珩心有余悸道:“这两年徐家势大,和我们府上渐有疏远,但要说他是新娘屠夫,那也实在叫人不敢相信” 姜离这时又问:“裴大人说已经查到了谣言眉目?” 裴晏应是,“今日一早,伯府尚未来禀,我便已听到了流言,当下奇怪,便命九思去暗查了一圈,眼下得的线索是,流言是昨夜从东市传开的。” 付云珩瞪大眼瞳,“东市?!东市夜夜笙歌,有什么消息在那里一放,第二日便能传遍整个长安城,真是有人故意害我姐姐!” 裴晏继续道:“查到了几家最早流传此事的酒肆茶肆,但因东市夜里来往人多,具体何人传播尚未定论,还需要些时间。” 正说着话,门外走来个年轻俊秀的小厮,正是裴晏身边的九思,他禀告道:“世子,衙门那边来了消息……” 他话音一断,不知要不要继续说下去,裴晏道:“直言。” 九思忙道:“说钱姑娘的颅骨和下身找到了,仵作已查验过,还是没有太多线索,也依旧无法断定死者是否在生前遭受侵犯。” 姜离听得皱眉,“还无法断定死者是否受过侵犯?” 裴晏沉声道:“不错,夏天的三位受害者遗体腐烂的厉害,后两位受害者一是分尸太碎,二是凶手有意令尸体腐坏后再抛尸,再加上衙门的仵作年轻,尤不擅验女尸,凭现有残损的遗体,他至今无法给出定论。” 姜离默了默,又往内室方向看了一眼,想到付云慈痛苦的描述,她定声道:“裴少卿可能让我试试?” 第007章 验尸 去往义庄的马车上,怀夕小脸皱作一团,“您是医家不是仵作,如今是在长安,与咱们在江湖上帮忙敛尸可不一样……” 姜离平静道:“医家与仵作多有相通之处,而当今世道女医寥寥,患病的女子忌讳男医也常忍病不治,如此往复,世间大夫对妇人病理所知愈少,后来还有‘宁医十男子,不医一妇人’的说法,正是将妇人病当做疑难杂症之言,所幸我初学医时便与师父学治妇人病,治活人与看尸体虽不同,但万一帮上忙,也可早日为阿慈抓到凶手。” 怀夕瘪嘴道:“这世上女子都困于后宅,能似姑娘这般自幼研习医理者实在不多,再加上外头那些有名望的大夫没几个人愿意收女徒弟,女子求学无门,女医也就更少了,不过真没想到姑娘起初是学治妇人病的……” 怀夕的话让姜离有些恍惚。 景德二十六年初,七岁的她流落至蒲州普救寺济病坊,至五月初夏,连日的暴雨令洛河决堤,洛河两岸灾民死伤上万,她与寺里的师父下山救灾时,遇到了同样前来赈灾的虞清苓与魏阶。 广安伯魏氏世代医道传家,魏阶更是大周百余年来最年轻的太医令,他的夫人虞清苓出自长安虞氏旁支,少时拜江湖医家为师,尤擅妇人病,她仁心仁术,不畏艰辛,魏阶奉御令防治时疫,她也随行为受灾的妇人义诊。 就在义诊时,虞清苓在一众济病坊孤儿中,发现了粗通药理的姜离,见她年仅七岁忙不停歇,又于医道颇有天赋,便动了收她为徒之心,后来虞清苓将她带回长安,第一课便是与她讲女子求医的难处…… “姑娘,前面就到了!” 怀夕一声轻呼打断姜离的回忆,她掀帘去看,便见马车已走入城南荒僻之地,不远处,几株覆雪的松柏掩着一座略显破败的合院,正是城南义庄。 马车停稳时,裴晏和付云珩已等在门口,四个义庄守卫与两个大理寺都尉也等候在侧,见马车上走下来个冰肌玉骨的貌美姑娘时,几人都是一惊。 付云珩有些担心地道:“薛姑娘,你可想好了?眼下可还有后悔的机会,这可不是寻常给人看病那么简单……” 姜离失笑,“请世子带路吧。” 裴晏微微摇头,先转身而入,姜离抬步跟上,付云珩则在她身边试探着问:“薛姑娘见过的死人应多是病逝吧?” 义庄老旧,院内积雪更是被来往之人踩踏成一片泥泞,姜离徐徐而行,“江湖中多有仇杀毒杀,今夏徐州水患,我去救灾时还曾目睹过染疫的尸骸成堆,世子尽可安心。” 付云珩一愣,“哦,我听说了,姑娘就是在救灾的时候被舅舅找到的。” 正说着,最前面的义庄守卫葛杨道:“裴大人,宋仵作他们刚走没多久,还以为您今日不来了呢,那钱姑娘的身份已确认无疑了。” 葛杨边说边带路,入正堂后左转,过甬道到了处门窗紧闭的偏厅,葛杨掏出钥匙开锁,“几位姑娘的遗骸还是在此处” 门一开,一股子阴冷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只见偏厅内停放着七八张木板床,五张盖有草席与毡毯,而每一处木板床前,都堆放着不少香烛瓜果等祭奠之物,姜离解下斗篷交给怀夕,先一步跟着裴晏走了进去。 付云珩轻掩口鼻,一脸嫌弃地磨蹭进门,葛杨笑道:“世子还未习惯呐?如今比夏天可是好了不知多少咯。” 越往厅堂深处,臭味越是刺鼻,但因冬日凛寒抑制腐败,倒也还能忍受,裴晏也褪下斗篷交给九思,而后一把掀开了最近的草席 看清板上景象,怀夕难以克制地干呕了一声。 姜离眉头拧起,亦平复片刻才近前。 眼前的木板丈余长,此刻正摆着一具青紫红白相间的残缺尸身,说是尸身,却是几十尸块拼合而成,但因尸块腐烂,上半身所缺亦多,便显得尤其骇人,而木板上首,一颗面皮腐烂的女子头颅,正渗人地仰放在几张朱砂画符上。 这时名叫卢卓的都尉道:“大人,钱姑娘的头颅是在城东的广汇渠找到的,昨夜又下了雪,今晨这头颅被两个孩子发现冻在渠水里。” 怀夕听得打了个抖,卢卓又道:“其下身是在广汇渠不远处的暗巷之中找到的,那里有处废弃的仓房,附近百姓喜欢把难处理的杂余之物堆在那里,今日一早,有拾荒的乞丐发现了裹着尸块的破布……” 鹤唳长安 第7节 卢卓说的下身,乃是被一分为二的小腹至大腿根部,青紫的皮肉已冻硬,少许内脏腐烂的红黑污物也凝成一团,打眼一扫,这木板仿若菜市上卖肉的砧板,只是那些肉块,无一不是人的身体与器官。 姜离压住喉头的呕意,“怀夕,护手套。” 怀夕咬牙在医箱里一阵翻找,几步小跑递给姜离后,迅速撇过头不敢细看。 姜离戴上护手挽起袖口,先往钱甘棠的头颅走去,她绕行半圈,倾身去看那青紫经脉暴凸的面皮与颈部…… 裴晏站在另一侧道:“凶手分尸是用刀斧,手法颇为粗暴,起初遇害的两人因尸体腐烂实在太过,除了些许淤伤外,甚至难已确定死因和凶器,直到第三位死者郑冉的遗体被发现,她被抛尸在城外野地,其中头颅、上半身被抛在一处泥潭边,但那几日秋阳烈烈,泥潭迅速干涸,裹泥的尸块也随之干瘪,反而留下了还算完好的伤痕。” “与分尸的伤口不同,她左胸伤口细长,且是生前伤,这才确定凶器为单刃短刀,这时再回验前两位受害者,在前胸发现了类似伤痕,后来第四位死者吴若涵的尸体虽然在污水渠被发现,但因初冬天寒,在其上半身也找到了相似伤口……” 裴晏说完前情,姜离已开始检查死者下腹与四肢的尸块。 裴晏目光在她肃然冷静的眉眼间停留片刻,又道:“除此之外,在郑冉和吴若涵、钱甘棠颈部,发现了类似的淤伤,而在汪妍、康韵、吴若涵失踪地附近,都发现了残留的迷药,成份正是姑娘说的风茄与闹羊花。” 因卢卓几人在场,裴晏并未提及付云慈,这时却见姜离直身看向了身后的木板床,裴晏见状上前,先她一步将草席和毡毯掀了开。 二者皆是覆尸之物,也不知在义庄用了多久,散发着一股怪臭,裴晏未着护手,却毫不介怀,姜离下意识看他一眼,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陌生感,从前裴晏分明有好洁之癖…… 见姜离看着自己,裴晏和声道:“这是第四位死者吴若涵。” 姜离收回视线,定神后打量这具尸身。 吴若涵的遗体与钱甘棠一样是拼凑而成,其腐烂程度亦有过之无不及,尤其是头脸与肩胸部,几乎不剩完好皮肉,内脏亦腐烂成团,仔细一看,还有白色的蛆虫被冻在一处,但忽然,姜离看向了死者下腹部,她倾身查验片刻,又走向下一张停尸木板,裴晏随她而动,仍掀开尸布,又脚步未停将剩下的两具遗体都露了出来。 如裴晏所言,第一位死者汪妍与第二位死者康韵的遗体已辨不出人形,从头到脚,尸块已难严丝合缝的拼接,多处腐烂见骨,亦不见一块儿完好皮肤,尤其胸口与下腹处的内脏腐烂太过,眼下只剩些许皮肉附在骨骼上…… 姜离胃里泛起一阵酸意,“这般模样,是如何确定身份的?” 裴晏道:“凶手抛尸会连死者的饰物一起抛,甚至用死者的衣物裹尸块,因此不难辨认,再加上仵作验了死者骨骼身量和家属交代印记,不会出错。” 姜离点头,只着重检查第三具遗体。 郑冉的遗体亦残缺不全,多处腐败,见她紧抿着唇角,裴晏温声道:“皮肉伤可验,但死者身前是否遭受侵犯确难断定,你是医家,不必勉强……” 姜离头也不抬地问:“官府如何论断?” 裴晏便道:“如今我们更倾向于死者受过侵犯,他的选择对象、以及分尸后等尸体腐烂再抛尸之行,正是为了掩盖此行” 姜离闻言默了默,片刻直起身子,面色凝重地在几具遗体之上逡巡,不多时,她眉头越皱越紧,“我的想法,或许与衙门不同。” 裴晏生疑道:“何出此言?” 姜离话虽如此,可显然她自己也觉古怪,又沉吟一瞬才道:“前两位死者,几乎没有可考证之处,但后面三位死者中,吴若涵下腹部尚算完整,其阴门处虽有腐败,但我仔细看过,并不见施暴后应有的挫伤与淤伤……” 姜离身姿笔挺,施施然道来,却听得付云珩几人瞪大了眸子,怀夕眨了眨眼,也轻咳了一声方才稳住神色。 姜离看着裴晏,本以为这位端正君子多半也要尴尬片刻,可谁料裴晏还是那副极有修养的从容之色,定声道,“若凶手先用迷药,死者并未挣扎呢?” 姜离摇头道:“若凶手动机之一是施暴,那不管死者是否挣扎只怕他都不会怜香惜玉,但包括郑冉在内的后三位死者,她们身上虽有多处淤伤和擦伤,但在大腿、腰、臀、胸、手臂、脖颈等处却并无多余指痕,虽说遗体多有不全,但她们四肢几乎都还完整,而只有郑冉锁骨和胸口附近出现了疑似的指痕,但只这些不足以做施暴的证明。” 在场几人年纪皆是不轻,姜离说的虽委婉,可他们也刹那明白过来,凶手若施暴,是不可能不在受害者身上留下暧昧痕迹的,尤其凶手手段残忍,多有泄恨之意,自然更不可能怜惜受害者,可如今找到的痕迹实在有限,这自然极古怪。 裴晏目光凝重了几分,付云珩抓了抓脑袋道:“若凶手并无施暴,那他便是单纯的报复泄愤?若他是爱而不得之人,报复的手段只是分尸,那此人可谓是狠辣又冷静了,但是……但是我……不是说……” “姐姐”二字难以出口,但姜离想着付云慈所言,也觉古怪,凶手对她有轻辱之行,但倘若一个男人只做到这一步,那…… 姜离蹙眉道:“会否是凶手不举?” 付云珩瞪大眼瞳,实在不习惯一个小姑娘将此言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裴晏倒仍是镇定,但眼底深处又似闪过了一丝无奈,“确有可能,以及凶手或许还有其他动机,如今调查所得太少,尚不足以推断。” 他如此说,姜离便又回身打量几具面目全非的遗体,正在这时,窗外院中忽然传来几道说话声,下一刻,一个义庄守卫进的门来,“裴大人,汪家来人了!” 裴晏凝眸而出,走出两步,又对葛杨道:“为薛姑娘打水来。” 葛杨愣了愣,连忙应好,不多时便自耳房端了热水来,姜离上前净了护手,待走出甬道,便见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的瘦高男子,正一脸愤懑地与裴晏说话。 “……那何少卿办事拖沓,但裴大人已经接管这案子两月了,却还是迟迟抓不住凶手,我妹妹的遗体摆在此地五月,我实不知衙门在做什么……” 付云珩安抚道:“汪公子,大理寺和右金吾卫一直在查,你应该知道这些日子城内的动静,但凶手实在太过狡猾,请你再给我们些时间。” 汪乾正是死者汪妍的亲哥哥,他一脸苦闷,想到妹妹的遗体在此停放,又看向甬道,可这一看,却瞧见了姜离,他一愕,立时道:“裴大人,长安人人称裴大人人品端方不近女色,乃朝中典范,可你、你办案还要携佳人同来?” 付云珩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立刻道:“啊不,与裴大人无关,是我,是我请了薛姑娘帮忙,你有所不知,这位姑娘乃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是江湖上那位赫赫有名的神医辛夷圣手,我请她来看看仵作有无疏漏之处。” 汪乾一惊,“辛夷圣手……” 付云珩心道自己正了裴晏官声,可谁料裴晏一本正经道:“薛姑娘医者仁心,知道受害的皆是女子,自请来帮忙罢了,汪公子之急本官明白,大理寺已将全部人手都用来调查此案,不日定会给汪公子一个交代。” 付云珩听得轻嘶一声,“他请”和“自请”一定要说的如此分明吗? 汪乾苦叹道:“裴大人也莫要嫌我得罪,实在是妹妹被残害后母亲病倒,父亲也一夕白发,如今妹妹的事还闹得满城皆知,连我们庄子上的生意都不好做了,好好一个家就如此毁了,我们日日等着替妹妹报仇雪恨……” 裴晏颔首道:“明白,一有消息衙门会告知与你,你今日是为了祭拜,且进去吧。” 汪乾此来正带着不少祭拜之物,往日不一定能进停放遗体之处,今日裴晏开了口,汪乾面色便松快了一分,他道了谢,带着两个随从往甬道走去。 姜离看着他离开,实难想象至亲看到遗体该是何等痛苦,一旁葛杨叹息道:“汪公子真是极心疼妹妹,十日不到便要来祭拜一次。” 这时裴晏交代了卢卓几句,又朝姜离走了过来,“薛姑娘” “大人和世子想来还有公务,我自行回府便是,明日再去给付姑娘复诊。” 姜离善解人意,裴晏目光却一垂,“你的手……” 姜离摇头道:“不碍事,我是医家。” 裴晏欲言又止,付云珩这时上前道:“真是太劳烦姑娘了,今日多亏有你,其他事我和裴大人会查,姑娘受了伤且回府歇息。” 姜离应好,披上斗篷后,告辞出了义庄。 上了薛氏的马车,怀夕心疼地看着姜离的手,“姑娘多久没有受过伤了,姑娘虽不说,但奴婢知道姑娘怕痛,姑娘一难受便会紧紧抿着唇角……” 姜离看了眼伤处,“救阿慈是值得的。” 说起付云慈,姜离不由又想到了她所言,凶手行径分明就是起了欲念,可看完前几位死者遗体,姜离实在不觉凶手有施暴之行…… 她一时有些头痛,靠着车璧养起神来。 马车停在薛府门前时,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姜离入府门,却见吉祥等在门口,她快步迎来道:“大小姐,舅夫人和表少爷来了,前院等您呢。” 姜离瞳底微亮,“舅母和表哥来了!” 她快步往前院走去,没走几步,见两个抱着锦缎的侍婢慢行在前。 一人笑道:“这赫赫有名的天云碧,快摸一摸,真与女子的肌肤一样柔软滑嫩,这料子做寝衣,岂非与不曾穿衣一样……” 又一人道:“你可别摸坏了,这是为三小姐去公主府赴宴裁衣用的,为了这两匹料子,三小姐让人去锦云绸缎庄跑了三回,好容易从几个夫人手里抢回来的……” 姜离听得凝眸,驻足问吉祥,“锦云绸缎庄,整个长安应该只有一家吧?” 第008章 巧遇 “舅母,表哥” 姜离入前院时,方璇和简思勤正在厅内饮茶,四夫人杨宝笙,姨娘姚韵竹和薛沁三人作陪在侧。 方璇一眼扫到姜离手上的白棉,惊讶道:“阿泠这是受伤了?” 九月初她在徐州救灾时“被找到”,后被接到简伯承任职的许州,彼时方璇和简思勤皆在许州随任,念她命途坎坷,方璇将她当亲女儿疼爱,简思勤亦拿她作亲妹妹一般。 她上前捧住姜离的手,“说你去寿安伯府看病了,这手是怎么回事?” 姜离轻描淡写道:“舅母不必担心,出了一点意外罢了,已经上过药了,三两日便会好,您今日过来是府上都安顿好了?” 姜离于冬月初八被简伯承一家送回薛府,因他们近两年未在长安常住,这几日都在翻新宅院,方璇点头道:“都整饬好了,今日带你转转长安,晚上去舅母那里用膳,你舅舅这几日在与户部商议治水之事尚难抽身,他也想让你过府认认门,适才过来,听闻庆阳公主下了帖子邀你赴宴,你可想去?” 姜离面生疑惑,这时姚氏拿着请帖上前,“大小姐清晨走的早,帖子是一个时辰之前送来的,庆阳公主要在后日办一场莳花宴,给你和沁儿都下了帖子,到时候沁儿和大小姐同去,正好借此机会去认认人。” 姜离接过帖子打开,片刻点头,“也好……” 见姜离一脸镇定,薛沁道:“庆阳公主极得陛下疼爱,她行宴的排场可是极大的,不过长姐不必担心,届时我会照顾长姐,对了,付姑娘眼下怎样了?” 她一问,姚氏和杨氏目光微亮,就连方璇也定定看她,姜离道:“付姑娘很好,且伯府为了那流言已经请大理寺查证了,不日定能找到造谣者。” 徐家人已看到裴晏出现在伯府,姜离也不必再隐瞒,搬出大理寺之名,还能震慑议论纷纷的看客,果然,她话音刚落,众人便面露惊色,寻常案子找京畿衙门便可,如今寿安伯竟越过京畿衙门让大理寺帮忙调查,那必定是被气的狠了…… 方璇出身将门,性子火爆,当即不快道:“付姑娘也太可怜了,这等漫天谣言,是谁要至她于死地吗?” 姜离摇头道:“眼下还不知,等衙门的消息吧,舅母说要带我出去转转,不如我们去城东看看?” 方璇本来害怕姜离与她客气,闻言自是欣然应允,姜离命怀夕将医箱交给吉祥,一行人复又出门上马车,先往东市方向去。 马车上,方璇握着姜离的手道:“这几日府里如何?” 姜离莞尔:“一切都好,您不必担心,我应付的来。” 方璇叹了口气,“那姚氏本是官户女,后家族获罪充入教坊司成了东宫乐伎,那时你父亲和太子走得近,她阴差阳错入薛府为妾。所幸她这些年面上还知自己身份,你母亲也还算安稳,你不必忌怕,往后但有不快,有舅舅舅母为你做主。” 当日初回薛府时,姜离便拜见过简娴,那时她才知道,这位避世十多年的薛夫人,竟因爱女失踪患了疯症,多年来全靠侍婢们悉心奉养,当家是绝无可能,幸而简伯承官运亨通,薛氏不敢慢待。 想到简娴的病,姜离凝重道:“母亲的病,我会好好想法子的。” 方璇拍拍她手背,“好孩子,你医术高明,但你又不是神仙,当年简家和薛氏不知请了多少名医来也未治好,如今你舅舅和我只祈望你母亲身子康健。” 话音落下,一旁的简思勤问:“阿泠妹妹,说你去了寿安伯府两回,那付家姑娘病的很重不成?她不是快与徐令则成婚了吗?” 姜离含糊道:“不算严重,需得静养,表哥认识徐令则?” 简思勤颔首,“三年前我与徐令则同在国子监念书,此番回长安我还想着正好能贺他们婚典呢。他对付家小姐用情极深,如今听到那谣言,只怕会气的不轻。” 姜离想到徐令则今日表现暗暗摇头,这时她道:“舅母,听闻城东有家锦云绸缎庄名声极响,我想去看看……” 方璇笑着应好,吩咐车夫改道,又道:“舅母正想给你做衣裳。” 简思勤忽然道:“这个绸缎庄怎么听着如此耳熟……啊,我想起来了,他家几个月前是不是出过事?妹妹可听说过这半年长安城出了个杀人犯号新娘屠夫的?说当初他第一个害的便是那绸缎庄的大小姐……” 方璇一时骇然,“不错,母亲也想起来了,就是这一家!” 姜离顺势道:“确是听过……” 简思勤便唏嘘起来,“那歹人害了五位姑娘,第一个便是汪家小姐,其他几位我甚至还有认得的,尤其那位抚州刺史钱家的小姐” 姜离本想自己探查,却没想到简思勤竟认识受害者,她立刻眸带期待问:“表哥可知道些什么?” 简思勤道:“抚州刺史钱咏之与父亲乃同榜进士,他一早就为了女儿的婚事回京了,还给父亲下过帖子,可没想到上月钱姑娘忽然失踪,前几日传来噩耗,说是被那屠夫害了,除了钱姑娘,光禄寺吴大人的女儿我也有过两面之缘,礼部司郑大人的女儿我虽未怎么见过,可与她定亲的陇右节度使府上的二公子卢羡却与我是好友,我此前在许州,断断续续听闻这凶案,还特意命留在长安的管家打听了几次……” 方璇道:“这钱大人和卢大人都是外任官,与你舅舅早有交情。” 见姜离满眼好奇,简思勤继续道:“说第一位死者汪姑娘是在给哥哥送绣样的路上失踪的,她哥哥在铺子上,距他们的宅邸也就两条街的距离,而汪姑娘一手绣技比她们铺子上的绣娘还厉害,那时有人在铺子上定做了一套凤冠霞帔,指名让汪姑娘设计绣样,出事的那天傍晚,汪姑娘正好绣出一副鸾凤和鸣想去找哥哥商定,可一去再未回来。” 鹤唳长安 第8节 姜离此前并未细问过前几位受害者遇袭经过,此刻便听得尤其认真。 简思勤见状又道:“说来也巧,第二位死者是凝香阁的大小姐,那铺子是专门卖首饰胭脂的,出事的那天,她清晨从家里出发,去给附近一位交好的姑娘送新调的胭脂,也是一去不归。” 姜离皱眉道:“一个在傍晚,一个在清晨?” 简思勤点头,“都是在人流稀少之时,那汪家的铺子虽在繁华处,可汪姑娘想抄近路,走的是一条暗巷,那康姑娘则是时辰太早,坊间还没什么人,后来衙门只在沿途找到了她遗失的胭脂盒……” 姜离忙问:“后面三位姑娘呢?” 简思勤叹道:“郑姑娘是在城外出的事,她去相国寺上香,与婢女走散,后来寺里的僧人曾说看到她往后山而去了,但谁也不知她去后山做什么,也没有找到任何与她有关的遗失之物……” 姜离心头一紧,这与付云慈前日遭遇颇为相似,难道郑冉也是被人引诱? “吴家姑娘是青天白日,在去给弟弟送笔墨的路上失踪,她弟弟年仅八岁,在离家不远的私塾进学,当时她身边跟了个侍婢,那侍婢中途去了一家纸店为小公子买宣纸,出来就不见吴姑娘的人了,后来衙门在远处暗巷里找到了本在吴姑娘手里的书箱。” 姜离背脊生寒道:“青天白日?” 简思勤道:“是啊,后来钱家姑娘失踪的也颇为奇怪,她母亲早逝,她每月十六都要去城西的慈安寺给母亲的长生牌位添灯祭拜,那日她是午时去的,祭拜完后,她的丫头分明看到她出了大殿后又出了寺门,可她一路跟出寺门,却不见钱姑娘踪影,好好的一个人竟就那般凭空消失了……” 姜离缓缓摇头,“不可能凭空消失。” 简思勤耸了耸肩,“这些都是找几家下人打听来的,具体有何玄机只有衙门知道,哎对了,妹妹说寿安伯府找了大理寺帮忙?” 姜离心不在焉道:“伯府世子与大理寺少卿交好,便……” “你是说找的是裴少卿?” 简思勤有些激动,姜离不明所以道:“表哥认识裴少卿?” 简思勤微赧,“倒不算认识。” 方璇在旁失笑道:“他倒想认识,四年前冲着裴晏去白鹭山书院半年,可谁知那时裴晏不知怎么,已不在书院讲学了,他便又回了国子监,至今还把裴晏写的《逍遥赋》裱在书房呢……” 被母亲道出旧事,简思勤也不恼,只坦荡道:“妹妹有所不知,裴少卿十一岁便名动长安,这么多年也无人能出其右,我对他仰慕已久,只可惜我资质平庸难比一二,甚至连薛湛也难及” 简思勤年近二十一,眉眼修长舒朗,文质儒雅,十成十继承了诗书传家的简氏门风,他此去许州是拜入一位隐退大儒门下,为来年科考做准备,与他相比,才十八岁的薛湛则要才气斐然的多,尤其去岁一篇《寒松赋》文辞绝艳,连景德帝都曾夸赞,自那时起,薛氏二公子才名大噪,连许州士子也有听闻。 姜离摇头道:“表哥厚积薄发,非一二浮名可比,至明岁定可见真章。” 简思勤温雅地笑起来,又道:“裴少卿此前在吏部当职,替陛下几番南巡,五月还提任翰林待诏,替陛下草拟机密诏制,人人都称他是最年轻的内相,可九月中,前任大理寺少卿何冲办事不力被贬,他竟当着满朝文武自请接替其位,从御前内相到五品少卿,实叫人意外,这新娘屠夫的案子,也算是他接手的第一大案。” 简思勤未想到,姜离又何曾想到,她正不知该说什么,马车车速忽然慢了下来。 外头车夫道:“夫人,锦云绸缎庄到了!” 姜离心神一振,掀开帘络朝外看。 锦云绸缎庄位于广明街,虽距东市还有一炷香的脚程,但因此处近胜业、崇仁、平康三处鼎族之坊,反而格外受世家贵族们青睐,长街上除了绸缎庄,还有各式玉器珍玩、首饰头面铺子,来往客人皆是非富即贵。 姜离下马车时,便见锦云绸缎庄外已有车马数量,再想到汪乾说的生意不好做,她心底古怪愈盛,方璇拉着她的手进了铺子。 店内伙计热情地迎了上来,“夫人小姐打算看点什么料子?” 方璇道:“把你们最时兴的料子拿出来。” 伙计应一声,立刻走去柜台之后,自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抱下几匹锦缎,语速极快地道:“夫人请看,这是今年最新送来的蜀锦,您看看这提花,看看这光泽,您再上手摸一摸,再借光亮一看,是不是灿若云霞一般……” 伙计口若悬河,方璇看的津津有味,不多时指着一匹月华锦道:“就按这个给我外甥女裁一袭袄裙,再加一褂斗篷,让你们最厉害的老师父来。” 姜离欲言又止,方璇拉着她跟在伙计身后往二楼去,到了楼上雅间,伙计当真请来位鬓边霜白的师傅携一绣娘为姜离裁衣。 绣娘为姜离丈量身段,姜离往外间走廊看一眼,“今日时辰尚早,这楼上的雅间似都有了客人?” 绣娘笑着道:“我们这里的名声您想来也是知道的,眼下人还算少的呢,等到了下午来的人更多,少说得在楼下等半个时辰呢。” 姜离看着眼前的料子,“听闻你们少东家的绣技最好,只可惜……” 绣娘听的脸色微变,“您说的是我们小姐吧?您说的不错,从前许多夫人小姐都指定我们小姐绣衣,但可惜她出事数月,至今还没个说法。” 话音落下,一旁的老师父道:“就算没出事,这会儿大小姐也早做了都水监使者家的儿媳妇,是不必靠手艺吃饭的,姑娘想加什么绣样?” 老师父语气颇为冷硬,绣娘轻声道:“这是我们大小姐的刺绣师父,您只管说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他老人家绣不出来的。” 姜离想了想道:“那便绣辛夷吧……” 从锦云绸缎庄出来,简思勤手中还抱了两匹锦缎,方璇欣然道:“三日之后来看绣样,阿泠若是不满意,咱们可以换师父。” 姜离点头应好,又回头看了一眼绸缎庄道:“舅母赠我裙裳,我也想孝敬舅母,不若我们去东市看看胭脂首饰?” 简思勤便道:“那不如去凝香阁看看?” 方璇一听便知简思勤是因裴晏在查这案子才起了心思,她无奈道:“阿泠不介怀便是。” 姜离当然不介怀,马车离开广明街直奔东市,一刻钟后,周遭人声渐沸,姜离掀起帘络朝外看,便见目之所及,青楼画阁布柳陌花衢,绣户高门纳四海奇珍,雕车竞驻,宝马争驰,俨然一副帝都盛世繁华之象。 马车速度减缓,转过半条街市后,凝香阁近在眼前,然而看着聚集在凝香阁铺子之前的人群,姜离面色微变道:“好像出事了。” “……你本就是个入不了族谱的,若非你姐姐一手制香之道无人能及,这铺子岂能交给你们姐弟二人打理?如今你姐姐人死了半年,这铺子也被你折腾的门可罗雀,我作为康家族长,难道看着好好的家底被你败坏干净?!” 姜离几人挤进人群时,便见凝香阁门口,一个身形肥壮的中年男子正在喝骂,七八个护卫手持棍棒挡在门口,一脸凶神恶煞的瞪着门前四人。 四人中,当首一人身形挺瘦,着靛蓝兰纹长衫,姿仪清隽,身侧三人是其亲随,此刻面上皆有淤青红肿,显是经过一场恶战。 那中年男子见围看的人越来越多,喝道:“康景明,休要怪我无情,这铺子本在你姐姐名下,你姐姐人没了,族谱上与她血亲最近的是我这个大伯,你但凡有你姐姐那样的制香之术我也赏你口饭吃,但你没有,就凭这一点,你也不像康家的种,你最好赶紧滚,否则我可不留半点情面。” 康景明愤懑难当,身旁小厮气之不过,又咬牙冲了上去,“你怎能如此欺” 话未说完,三个护卫挥拳而来,小厮还未还手便被制服,他被扯着衣领押跪在地,露出的手臂脖颈乌青一片,而这时,那中年男子狠狠道:“既然不听劝,好,那就先把这贱奴给我往死里打!” 眼看棍棒落在那小厮身上,简思勤上前一步,“慢着” 见个锦衣公子开口,中年男子一愣,又似笑非笑道:“这位公子,还请您莫要多管闲事,这是我府上家奴,我想如何惩治便如何惩治!给我打死” “周律第五十二条有言,无故擅杀家奴,杖责一百,长安天子脚下,本官倒不知何人敢如此藐视王法。” 冷不防地,一道冷峻清朗的声音在人群最后响了起来,姜离心头一跳,往外围看去,而简思勤比她身量更高,看的更远…… 他满声惊喜道:“裴少卿” 第009章 误会 裴晏自外围走入,目光幽然落在姜离身上。 一旁的中年男子上前行礼,“草民康隆拜见大人,大人怎有兴致过来?” 说着话,康隆挤眉弄眼摆手,几个护卫忙将小厮放了开,满眼愤懑的康景明也转身见礼,裴晏没做声,仍看着姜离,“薛姑娘怎会在此?” 随行的武卫已喝散人群,姜离近前两步道:“来买胭脂。” 方璇也笑着道:“裴世子,许久不见了。” 裴晏点头致意,“简夫人。” 言毕他看向康隆,“光天化日,这是在做什么?” 康隆面上堆出讨好的笑,“草民愚鲁,让大人见笑了,就是在教训个不听话的家奴,什么打死之言都是吓他的。” 裴晏又扫了一眼气愤未消的康景明,“我记得这铺子是康家二房所有,你拦着他不许进门是何缘故?” 见糊弄不过去,康隆只好唉声叹气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铺子原先确是二房所有,但眼下二房已无人了。景明虽在二房长大,可他并未入族谱,这几年,这铺子也全靠着韵儿支撑,自韵儿出事后景明哀恸至今,好好的铺子被他管的日渐衰败,既是如此,我做为康家长房家主,不可能坐视不理不是?” 怕裴晏发难,他从怀中掏出张公文,“您看,这是草民前两日去衙门办的文书,这铺子按章程入大房名下,与他康景明无关的……” 裴晏看康景明,康景明苦涩道:“若非你们逼姐姐履亲,她也不会为那新娘屠夫所害,这本是姐姐的嫁妆铺子,店内还有她颇多遗物,如今她尚未入土为安,你便这般占了,你可想过逝者为大?” 康隆不忿道:“韵儿已出事四个月,我等四个月已仁至义尽了,那亲事是一早定好的,与我何干?你如今什么都能怨怪,是恨不得我们给韵儿陪葬才好!这铺子确是她嫁妆,但她如今人没了,婚事也不了了之,难道我任你败坏祖业不成?” 康景明面色愈发难看,落在身侧的手也紧攥起来。 康隆又道:“你那宅子按理我也该收回的,但看在韵儿面子上,我与你留一线余地,往后你做什么都好,但别来沾康家的祖业,你也不看看这几个月阁中生意成什么样子,只怕连浮香斋三日的进账都比不过!” 他越说越气,又想着裴晏在此,忙轻咳一声道:“至于什么遗物,你拿便是……大人明鉴,小人一切章程皆合规合度,绝不是欺负人。” 裴晏接手案子时见过所有受害者家属,也知康家二房这位公子的私生子出身,他无权断其家务事,先道:“康韵的案子衙门要重新核查,正好你们都在,准备问证吧。” 康隆微讶,“怎么好端端又要核问?” 随行的卢卓上前来,“康老爷答问便是,康公子,你也配合一下,进店中回话吧。” 康隆不敢忤逆,忙不迭道:“大人也请入店中说话吧,这位夫人也请” 长街上人来人往,的确多有不便,裴晏踱步入门,方璇带着姜离二人跟上,入了堂中,编辑店内阔达,柜阁林立,胭脂水粉、香膏首饰看得人眼花缭乱。 康隆想起姜离所以,吩咐伙计,“还不好好伺候夫人和小姐?” 伙计忙上前,“夫人,小姐,请这边看……” 卢卓在东侧问案,伙计有意带方璇二人看西侧柜台上的胭脂,但这时,站在大堂正中的裴晏忽然开口道:“薛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姜离有些意外,方璇和简思勤也面露诧异,很快方璇道:“去吧阿泠,我去看看香粉。” 姜离不太情愿地转身回来,“大人有何见教?” 裴晏目光扫过她的手,语声微低道:“薛姑娘受着伤,却有心思来买胭脂,还恰好来了凝香阁,如果姑娘是想帮付姑娘调查真凶,在义庄时,为何不问我?” 他语气温润,目光却有些莫测,姜离一怔道:“大人误会了……” 裴晏目色不改,似将她看透,“姑娘对此案用心,无论是为了付姑娘,还是为了早间那五位受害者,姑娘问,我自不会瞒,但可惜,姑娘似乎不够信我。” 姜离欲言又止,裴晏道:“此案自六月起,至今已有五月,五位受害者的人际交往、喜好生平及遇害经过尤其繁杂,现如今大理寺关乎此案的公文都足有数十册,若姑娘想只凭自己探查线索实在不易。” 姜离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古怪,“查命案是大理寺甚为紧要的公务,而大人与我只有两面之缘,我问什么大人便不瞒什么,大人何以信我?” 裴晏坦然道:“姑娘救了第六位受害者的性命,验伤在前验尸在后,凭这些,没有理由不信姑娘。” 姜离深深看他一眼,还是道:“可惜我是医家,我也没有大人想的那般关心命案,多谢大人好意了。” 她说完转身而走,回到方璇身边时,她正挑了一套时兴的芍药香粉,她堂堂刺史夫人,自不会真让姜离孝敬,给姜离也挑了两套方才了兴。今日雪虽停了,却是个阴天,再加上冬日天黑的早,三人便与裴晏告别离了凝香阁。 上了马车,简思勤忙问:“妹妹,适才裴少卿与你说什么了?” 姜离平静道:“问付姑娘的病情罢了。” 马车辚辚而动,往简府所在的通义坊去,此时天色将晚,道旁鳞次栉比的酒肆茶楼皆亮起灯笼,一片灯火荧煌间,简思勤指着窗外道:“妹妹快看” 姜离探身望去,下一刻,她清凌凌的眼瞳狠狠一颤。 简思勤未察,只问:“妹妹可听过‘登仙醉慕庄生蝶,谁梦极乐在长安’的诗文吗?就是写这登仙极乐楼的,这楼是广陵苏氏的产业,五年前着过一场大火,今岁开春才重建起来,如今才半年,又成了长安城夜夜笙歌的销金窟。” 姜离目之所及,一栋光彩夺目的楼阙正伫立在长街尽头,其主楼高五重,雕甍画拱,朱栏彩槛,曲尺朵楼廊桥相连,若飞虹凌空,彩旗绣旌金翠相招,似梦幻琼楼,再加上悠扬的丝竹箫鼓之声,确是人间极乐地,姜离眯着眸子,心腔发紧,周身肌肤也似燎起一阵灼痛,她放下帘络,气息僵滞地坐了回来。 简思勤道:“这里虽是风月地,可赏之乐却颇多,许多闺阁女子常常扮作男儿来此消遣,等你哪日有了兴致,表哥带你去见识见识。” 鹤唳长安 第9节 姜离扯出一丝笑,“好,多谢表哥。” …… 简家的宅邸精巧阔达,亭台幽然,园景写意,方璇更为姜离备下一处华美锦绣的闺房以让她随时来小住,刚看完闺房,简伯承下值归来。 简伯承年过四十,气质儒雅随和,几日未见外甥女,自又是一番嘘寒问暖,待用晚膳时,他也提起那新娘屠夫的案子,为钱甘棠万分惋惜。 听简思勤说起裴晏调查此案,简伯承叹道:“那孩子也是不易,当年他父亲去世之时他才五岁,老国公身体又不好,不知多少人说裴国公府后继无人,后来他却青出于蓝了,今日我和工部的冯大人闲聊,还听说四年前他想去工部和刑部,却都被陛下否了,这么几年历练完了,却去了大理寺,倒叫人意外……” 姜离听着此言,一时恍惚起来。 裴晏的父亲裴溯是景德十二年的状元郎,后入吏部为官,短短三年便升任吏部侍郎,同年他与早有婚约的高阳郡主成亲,次年得子裴晏,裴晏的“晏”字是海晏河清的“晏”,正是裴溯忠君爱民之夙愿,后来景德帝有心让他外任历练,却不想他于任上遇到时疫,在赈灾时染疫而亡,终年二十八岁…… 回薛府的马车上,姜离又想起裴晏下午所言。 裴晏并未说错,若真想要尽快查清谋害付云慈的凶手,只能借助官府之力,可按裴晏周全谨慎的性子,凭何会不顾章程信任一个与他相识两日之人? 姜离想不通,心底亦不安,待回薛府,想着整日未面见薛琦,便先往主院请安,她人虽是冒名,礼数却不出错,到了主院,薛沁与姚氏也在。 见怀夕抱着凝香阁的香盒,薛沁道:“长姐怎在买凝香阁的东西?这半年凝香阁已没落,如今时兴浮香斋的胭脂香膏,不过最紧俏的几样难买。” 姜离下午已听过浮香斋的大名,无所谓道:“能用便好。” 薛沁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薛琦看向她的手,“说你受了伤,怎么看病还伤了自己?太子妃过几日或会宣召,你速速养好伤,莫失了礼数,后日去公主府赴宴,你好好跟着沁儿,既回了长安,还是要有世家贵女的样子,我看你姿仪甚好无需教,但高门贵胄的规矩你多有不知,届时让沁儿照拂你。” 姜离恭声应是,薛琦满意地让她歇下。 …… 翌日清晨,阴沉数日的天穹终于放晴,姜离的马车停在寿安伯府门前时,初升的暖阳将覆雪的屋檐映出一片晶莹明光。 门房小厮待她敬重又热络,一路将她请进了付云慈的院落,翠嬷嬷得了信儿站在门口候着,待进了屋子,柳氏亦从后厢迎了出来,“劳烦薛姑娘一大早过来,昨夜阿慈终于睡好了些,这会儿刚用过汤药,正盼着你来呢。” 姜离闻言心弦微松,待入内室,便见付云慈和衣靠在床头,面色果真红润许多。 她落座床边,挽袖问脉,不多时含笑道:“脉象平稳多了,今日方子不改,两日之后再换,伤处的方子我要再加一味鸡血藤,三钱研末外敷。” 翠嬷嬷听命自去备药,付云慈这时看着面容疲惫的柳氏道:“母亲,您去歇会儿吧,我想和薛姑娘说说话。” 柳氏笑吟吟应好,待她离去,付云慈又屏退丹枫二人,“薛姑娘,昨日阿珩回来,说你们去义庄验看了其他几人的遗体,你的想法是她们遇害时未遭施暴?” 提起此事付云慈还有些后怕,下意识缩着肩膀,姜离肃容点头,“正是,我也觉十分奇怪,按理凶手为同一人,不可能区别相待。” 付云慈瑟然道:“莫非不是同一人?” 姜离摇头,“但凶器、迷药、颈伤,及掳人之法都颇为相似,这其中的细节也只有官府清楚,坊间流传甚少,我还听说了另外三位姑娘的失踪经过,也是青天白日和婢女走散后不见了踪影,其中一位姑娘在相国寺无缘无故往后山去,与你那日十分相似。” 付云慈面色惴惴,“与我那日相似……可惜我那时只顾着逃命,记不清太多细节,如今想来脑中也尽是混乱。” 姜离安抚道:“你化险为夷比什么都紧要。” 付云慈叹着气看向窗外,“也不知裴少卿查的如何了,云珩今日一早就去了大理寺,若有何消息,他待会儿能带回来,但就怕不好查,前面五位姑娘受害都未能抓住人,我此番也不勘大用……” 听得此言,姜离也不急告辞,付云慈正想与她好好说说私话,便道:“姑娘与我想的大不一样,听闻你三岁被拐,还是被拐去了徐州偏远之地,可如今看你,竟无半分乡野江湖之气,倒像是长安城长大的一样。” 姜离面不改色道:“我养父母故去的早,临终之前将我托付给了师父,我师父是江湖名门之后,除了教我医术亦教我诗书礼仪。” 付云慈听得认真,又问她在徐州如何长大,姜离心底苦笑,一边编些小事应付,一边又不住地看着外间,如此熬了两刻钟,终于听到了付云珩之声。 “阿姐,我回来了……” 付云珩大步入内室,对姜离点了点头后道:“鹤臣哥哥也来了,查到了些徐大哥的消息。” 付云慈衣饰齐整,立刻道:“快请。” 裴晏进门看到姜离,面上并无意外,他开门见山道:“付姑娘,谣言之事尚未定论,但徐令则此前的嫌疑已查清。” 付云慈紧张地攥着袖口,裴晏道:“昨日查了前几次案发之时徐令则的下落,发现他在第一位死者、第二位死者和第四位死者出事时都不在长安城内,彼时巡防营在城外大营练兵,他跟着他父亲出城三日未归,人证颇多,即便夜半潜回长安,也和案发的时间对不上。” 付云慈长长的松了口气,“那便是说,他不可能是新娘屠夫?” 裴晏颔首,“不错,除此之外,我们还查到你遇袭的那日,他一直在巡防营未曾离开,此番我们查问了多人,不会出错。” 付云慈又惊又喜,“意思是我那日听到的人也不可能是他?” 裴晏再度点头,付云慈这时又冷静了些,“可……可我肯定不曾听错,若不是他那会是谁?我分明还看到了一个紫衣女子,总不能有人的声音与他一模一样吧。” 裴晏道:“若未猜错,应是有人故意模仿他的声音。” 付云慈震惊无比,“模仿?能模仿的一模一样吗?那女子又是谁?” 姜离沉思道:“或许模仿他声音的本就是那女子。” 她看向裴晏,“我听闻第五位受害者钱甘棠是在给她母亲祈福之时失踪,当时婢女分明看到她离开了佛殿才跟了上去,可出了寺门,却并不见钱姑娘的人影,假如当日她看到的人根本就不是钱姑娘,这一切岂非有了解释?” 付云珩道:“那凶手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若是女子,劫持姐姐的人却是男子,若是男子,如何能与钱姑娘打扮的一模一样?此人会易装,还会变声?这很不容易,什么样的人会这些?” 姜离眼珠微转,“戏伶会,演杂戏的伎人也可能会,凶手或许学过此种技能,更有甚者,或许就是某个杂戏班子上的人,此人有机会接触受害者及其相熟之人,前面那几位受害者被轻易掳走,极可能也是被此法诱骗。” 裴晏显然已想到这些,点头道:“我已吩咐卢卓调查与受害者几府接触过的戏伶班子及杂耍伎人,看是否能找到线索。” 付云慈呐呐应好,还未全然反应过来,付云珩上前道:“阿姐,这一下你可以彻底放心了,徐大哥到底是与咱们一起长大的,不是连环杀人犯,也没有辜负你,你开怀些,好好养伤,等下月初一还要穿嫁衣呢。” 付云慈深吸口气道:“竟是我错怪他了……” 付云珩忙道:“是凶手用的法子太过狡猾,鹤臣哥哥查的仔细,说这两月徐大哥除了在巡防营当差,便是在为下月婚典忙碌,前几日在荣宝堂定了好些首饰,还用一株东海血珊瑚打了整套头面,你最喜欢珊瑚了,他还专门命人用紫檀木打了八开的山水屏风,也是你喜欢的。” 付云慈露出丝舒心笑意,“幸而没有告诉父亲母亲,免了一场风波。” 裴晏这时道:“付姑娘如今病况初安,可能记起那夜更多线索?” 付云慈面色一僵,“我……” 她紧张地蜷起肩背,姜离正想出言安抚,付云慈却忽然惊恐地抬眸看她,一瞬后,又看向付云珩,如此来回三次,她悚然道:“我好像真想起一处古怪,那夜我拼命跑回来时,某一刻,我似乎感觉身后有两个人在追我……” 第010章 红痕 “倘若凶手有两人,其中有一男子确定无疑,那另外一人可能是男子,也可能是女子,二人次次合作犯案,但不管是男是女,为何此前几位受害者未受侵犯,阿慈所遇嫌犯却起了邪念……” 回薛府的马车上,姜离还在盘算付云慈的案子。 怀夕皱着小脸道:“会不会有一人是主犯,另一人是从犯,那主犯怕留下痕迹并无狎心,但那从犯却是见色起意之辈?” 姜离道:“倘若是第一二次或有可能,没道理已合作五次,却在第六次改变策略,杀人分尸非一般恶行,若真有从犯主犯,那从犯应十分清楚主犯意志才是。” 怀夕脑袋乱作一片,“那奴婢真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姜离眯起眸子道:“眼下这案子未有大进展,除了凶手狡猾、尸体遗留线索太少之外,我总觉的是因为没有找到凶手全部动机……” 怀夕不解道:“全部动机?” 姜离幽幽道:“清楚动机才能确定凶手指向,否则无异于大海捞针,怀夕,假若你分外憎恨的仇敌落在你手里,你恨到动了杀心,你会如何?” 怀夕眉头一竖,“那奴婢就算要杀,也不会痛痛快快杀……” 话未说完,怀夕骤然明白过来,“姑娘的意思是,这案子的凶手费尽周折掳人杀人,看似对待嫁的新娘有极大恨意,可凶手了断性命却痛快,除分尸并无多余泄恨之行……但万一此人心理扭曲,就只喜欢分尸呢?” 姜离点头,“那便算说得过去。” 怀夕说的有些后怕,“您有此疑问,何不与付世子和裴大人说说?” 姜离靠着车璧养神,“他应能想到。” 怀夕欲言又止,但见姜离闭上了眸子,到底没多问什么。 再回薛府已是午后,姜离刚回盈月楼,吉祥和如意齐齐迎了上来,吉祥道:“大小姐怎么一点儿都不急,三小姐那边一大早就开始试衣裳了。” 姜离解下斗篷不明所以,“试什么衣裳?” 吉祥愕然道:“明日要去公主府赴宴呀,要头一天便准备好穿的用的,三小姐连梳什么发髻,配什么玉佩首饰都要仔细计较呢。” 姜离失笑,“何至如此,我寻常装扮便可。” 吉祥和如意对视一眼,如意道:“姑娘有所不知,庆阳公主素爱饮宴,明日或许会请不少世家子弟,说不定德王殿下也来……” 景德帝在位三十九载,膝下只有三子三女,长女宁阳公主早年病逝后,如今还剩下太子李霂,肃王李昀,庆阳公主李莹,宜阳公主李蕙,这四位年过三旬早行婚嫁,唯独德王李尧是景德帝壮年所得,今岁二十一,正到该议亲的年纪。 见姜离面不改色,吉祥坚持不懈道:“奴婢听说三小姐为了赴宴,新衣裳新首饰自不必说,她还服用内调的汤药,养肤的香膏也早晚涂遍全身,养发的头油也要用数次,连指甲上的丹蔻都要寻长安最特别的,您明日和三小姐同去,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她将您比下去不是?” 姜离听得莞尔,“公主府有百花争奇斗艳,我做赏花人便可,至于三妹妹,她悦人悦己都随她去吧,不比时时与她做比。” 姜离说完往楼上行去,怀夕笑吟吟看着二人,“姑娘生性淡泊,两位姐姐的好意姑娘心领了。” …… 庆阳公主的莳花宴定在午时,翌日用过早膳,姜离便往前院来,她今日披月白曲水兰纹斗篷,内着丁香色十样锦妆花褙子,配蜜合竹纹褶裙,纤细笔挺的背脊柔韧清婉,似不畏凌寒的君子兰枝。 与她的素雅相比,一袭银红梅花斗篷的薛沁就要娇艳的多,她着松青宝花葡萄纹通袖绮衣,下着一腰罩浅绛纱幔的蒲陶石榴缬纹红裙,再加上如云高髻,琳琅环佩,愈发衬的她雪肤花貌,娉婷高华。 上了马车,薛沁忍不住道:“长姐也太素了些。” 姜离由衷道:“妹妹风姿动人便可。” 薛沁只觉姜离在暗讽她盛装太过,当下一噎,又下颌一扬懒得与姜离多言。 庆阳公主府坐落在含光门外的太平坊中,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公主府外,姜离利落跳下马车,薛沁落后一步,姿仪万方地婀娜而出。 府门处早有侍从等候,引着二人绕过影壁往公主府深处行去。 太平坊近邻皇城,寸土寸金,庆阳公主府却阔达森宏,雕楼画栋,今日雪霁天晴,慵懒的金辉洒在一片银装素裹的楼台之间,宛如踏入琉璃世界,待绕过一座遍植矮松的假山后,眼前景致又猝然一变,冰雪尽数消融,一片葳蕤花木间曲水淙淙,大理石铺就的廊道尽头,一座飞檐碧瓦的水榭正伫立在烟气缭绕的湖畔,竟是往湖中引了热泉。 “启禀公主殿下,薛中丞府上的两位小姐到了。” 内侍在水榭外禀告,里头欢笑声一滞,只听一道令人如沐春风的和悦声音道:“快让她们进来” 内侍抬手做请,薛沁先一步往珠帘四垂的正门走去,姜离不置可否地跟在她身后,眼风一瞟,却见不远处的湖心亭里有几道人影闪动。 尚未看清是谁,她已入了水榭,便见厅内主位坐着位姿容曼妙的明艳妇人,五个锦衣玉着的年轻姑娘正围在她近前,见她们进门,众人齐齐看了过来。 “给公主殿下请安” “拜见公主殿下” 二人先后行礼,庆阳公主笑道:“快免礼,许久未见沁儿了……” 薛沁莞然起身,正要接话,庆阳公主又道:“快,让本宫看看薛家大小姐是何模样,来,到本宫跟前来” 姜离施然上前,庆阳公主李莹含笑打量她,李莹生得鹅蛋脸,细柳眉,眼似皎月,面若芙蓉,今日着一袭水红织金牡丹遍地纹罗裙,妆容浓丽,妩媚天成,分明三十又二的年岁,一眼看去却仿佛正值花信年华。 她朝姜离伸手,“好貌美的姑娘,快告诉本宫,用什么灵药才能有你这般冰雪姿容?” 李莹在几位皇子公主间排行第四,生母是北凉公主,自幼受宠,亦养出了一副骄纵性情,后来对永安伯世子宁烁一见倾心,一番惊天动地的示爱后终于如愿,成婚十年,二人和美如初,唯一的遗憾便是李莹身患隐疾未得一儿半女。 鹤唳长安 第10节 姜离敛着笑意道:“殿下国色天香,臣女因病来的面色,实在不敢当您夸赞。” 姜离肤色较常人苍白,乍看之下确是冰肌玉骨,李莹握着她的手微讶道:“你可是江湖圣手,难道还有你治不好的病吗?” 姜离语声微涩道:“臣女少时患过心疾,如今不再复发已是万幸。” 李莹不禁叹道:“不错,医者难自医也是有的,来,她们几个与你同龄,你只怕还不认得,广宁伯府的二小姐郭淑妤,安远侯府的三姑娘孟湘,庆安伯府的四姑娘余妙芙,淮阳郡王府的大小姐李幼仪,这位是越国公府上的三小姐楚岚。” 五人依次上来见礼,皆是皇亲勋爵人家的小姐,姜离从前与几人多有照面,交情却不深,此刻只做初次见面一一还礼,正说着话,窗外传来一阵琴箫合奏,一道吟唱声也随之响了起来…… “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薛沁微讶道:“殿下今日请了戏班子?” 李莹笑着摆手,“来人,把窗户打开” 侍从上前将临湖的窗扇尽开,众人抬目望去,便见不远处的湖心亭内正站着四道锦衣华服的身影,一银衫公子弄箫,一紫衣公子抚琴,还有一白衣公子在书案后作画,而所有人都看着亭台正中那个咿呀做唱的俊逸男子。 此人着靛青万字团花纹蜀锦大衫,腰配银鱼袋,发簪白玉冠,高鼻深目,倜傥风流,随着吟唱,挺瘦的身形有节律的轻晃,手中玉笛亦随之轻旋慢挽,唱至动情处,上扬的瑞凤眼尾眯起,竟比外头的伶人更生姿传情。 “是小郡王!”薛沁惊呼一声,见姜离望着湖心亭怔不能言,她又介绍道:“长姐,这位是江陵小郡王李策。” 江陵小郡王李策,表字寄舟,其人少时纨绔,喜骑射弓马、金玉珠翠,还专门学过杂艺曲律,后来又对建筑木工与园艺匠作生了兴致。 这些烧钱的喜好掏空了半个江陵郡王府的家底,但玩物丧志几年后,李策还真玩出了点名堂,他一善雕刻,可在桃核大小的羊脂玉上雕江南八景,二擅木工建造,宫里太液池畔的观云楼便是他三年前设计督建。 他父母故去的早,景德帝待他素来宽厚,早年还忧心他不知进取,眼见他玩出了一技之长,立刻将他放去了将作监习以致用,姜离去岁便知他升任从四品将作少监,如今正参与修建明岁为景德帝庆六十寿辰的万寿宝塔。 姜离出神地看李策片刻,目光一转,看向他身边弄萧的义阳郡王世子李同尘,他着玉冠银衫,通身金玉配饰,还是那副将“矜贵”二字写在脸上的招摇模样。 “好了,人齐了,咱们也该赏花了。” 李莹款款起身,带着众人出水榭,又往湖心亭的曲桥走去,亭中几人看见动静望过来,李策的吟唱也一断,他遥遥看来,待看到人群中陌生的姜离时目光微微一顿,但很快,他整个人都被作画的白衣男子掰了回去。 白衣男子双手定住他背脊,又抬手在他腰间手臂处游移比划,远远看去,像要为他量体裁衣,可两人离得尽,又有些莫名的狎昵暧昧。 再走近些,姜离才听那白衣男子念叨不停 “……你今日长衫掩了身形,我摸不准你到底如何动作,画出来的人像写意风雅,总缺了点儿劲道……” 李莹边笑边摇头,“这个卢羡作画成痴了。” 她扬声道:“好了卢羡,本宫的青山卧雪可等不及你的画儿了。” 听见“卢羡”二字,姜离心头微微一跳,卢羡正是第三位受害者郑冉的未婚夫,倒未想到此人也在。 公主已发了话,卢羡却迟疑一瞬,“那公主殿下与其他人自去赏花吧,在下是一定要把这幅画画完的……” 他说完又回到书案后,竟真是画痴了一般。 李策见怪不怪,这时握着玉笛挽了个花儿,含笑道:“鼎鼎大名的薛氏大小姐,竟与传言无二。” 李同尘也笑吟吟上前,“薛姑娘有礼了,我们都听过你的名声,若哪日有求于姑娘,还请姑娘一定要施以援手……” 李莹哭笑不得,“谁不想无病无灾的,你怎还自己咒自己,薛姑娘可不会提前应你,走吧薛姑娘,不必理会他们……” 姜离莞尔应是,跟在李莹身后,沿曲桥往对岸去,湖岸上灰瓦白墙的合围连廊内坐落着三座高矮错落的楼台,正是今日赏花之地。 刚踏入连廊,众人便觉暖意一盛,而目之所及的花架上尽是紫藤、木槿、盆养辛夷等不该开在冬日的咤紫嫣红,若非姑娘们都穿了斗篷,倒叫人以为是冬尽春来。 “驸马出城冬猎,本宫实在无趣,恰好这两日别苑的青山卧雪养出来了,便起了邀人赏花的心思……” 李莹慢行在前,带着众人走上建于高台的第一栋小楼,刚一进门,李同尘便生出一道惊呼,只见满屋皆是馥郁浮香的雪色花株,花瓣繁叠,雌蕊上绿下白,衬得花朵纯白如雪,正合“青山卧雪”之名。 李策优哉游哉道:“看来公主殿下在落霞山上的别院建的极好,这样难培育的芍药也养了出来。” 李同尘也道:“听闻此花本是北面飞霜关外之物,那里常年冰天雪地,却有一处青崖山峰高林密,是古越国后裔族地,后来他们归顺大周,这花才入了关,因极难培育,从前只有陛下宫中才可见。” 李莹也心满意足道:“不枉本宫多年执念。” 姜离当年在长安时,便知李莹尤爱此花,时隔五年,她到底将花养了出来,正想着,李莹指了指楼上,“上面还有别的,跟本宫来。” 她带着众人沿楼梯而上,便见楼上亦是阔达,每处花房所养皆是不同,月季、海棠、小木槿、杜鹃在二楼争奇斗艳,三楼整层皆尽是兰花,墨兰、建兰,石斛兰、莲瓣兰,数十名贵品种看得众人目不暇接。 姜离赏的津津有味,同来的薛沁却有些意兴阑珊,她不时看向湖心亭方向,像在期待什么人到来,这时李莹道:“来本宫这里赏花的,都不会空手而归,你们各自择一盆临走时带回去,哦当然,除了本宫的青山卧雪。” 青山卧雪千金难求,众人自不敢讨要,而除了青山卧雪,其他品种也是外头难得一见之物,于是三三两两散开,去寻自己最心仪之花,姜离在三楼看了一圈,又往楼下行去,她下到一楼也不做停留,直奔外头花架上的盆养辛夷而去。 “薛姑娘不愧号辛夷圣手……” 姜离还未步下台阶便听见身后响起一道清凌之声,她转过身,只见一位身披藕荷色百花戏蝶纹斗篷的年轻姑娘跟了出来,她身量清瘦,五官明秀,正是适才见过礼的广宁伯府二小姐郭淑妤。 郭淑妤接着道:“楼中名品不知凡几,薛姑娘却钟爱辛夷。” 姜离也一笑,“我不懂花,名贵的拿回去也养不了几日,倒是白费了公主一番好意,郭姑娘跟我下来可是有何事?” 郭淑妤缓步走来她身边,面带迟疑道:“其实我一早便想去府上拜访,但奈何我们府上与薛氏并无交情,我只怕贸然登门让姑娘为难。” 姜离打量她片刻,“郭姑娘身体不适?” 郭淑妤苦笑道:“不瞒姑娘说,我的确有一事” 姜离耐性极好地看着郭淑妤,可还没等郭淑妤说完,她耳畔忽然听到了一道极轻微的“咔嚓”声,几乎是同时,郭淑妤也福至心灵地朝她头顶看去,这一看,郭淑妤面色大变,想也不想便朝姜离扑了过来 此时二人尚站在檐下石阶上,郭淑妤这一扑姜离全无防备,整个人都随她之力栽倒下去,也是在倒下瞬间,她扫到两团黑影从天而降“啪”的一声巨响,是两盆半人高的兰花重重砸了下来。 “怎么回事?!” “薛姑娘出事了” “淑妤” 楼上有人自窗口看下来,忙不迭一阵呼喊,待众人急奔下来,便见台阶之下,郭淑妤与姜离都摔在地上,姜离虽是背着地,但她并未受重伤,反倒是郭淑妤慌乱之下以手撑地,手腕狠折一下,顷刻间便肿痛起来。 李莹看着满地狼藉的碎瓷和花土大怒,“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花盆会掉下来,来人,上去看看” 突生的变故令人心惊,李同尘心有余悸道:“这兰花连盆带土少说几十斤,若真砸到薛姑娘和郭姑娘,那必得血溅当场。” 姜离摔了一身的花泥,正捧着郭淑妤的手腕检查,稍一动作,郭淑妤便痛得倒吸凉气,很快,她满面凝重道:“应是伤了骨头,公主殿下” 李莹立刻道:“快,送她们回水榭。” 众人赏花并未带侍婢,李莹身边的婢女先将郭淑妤扶了起来,姜离起身动了动钝痛的左肩,连忙跟了上去,走过曲桥,等候在外的怀夕等人惊慌迎了上来。 待进了阁中,姜离请求道:“公主殿下,我需要川乌、草乌、川芎、伸筋草、透骨草、桃仁、红花、细辛这几味药各三钱,研磨城粉后与蓖麻油一同送来。” 李莹点头答应,“府中不缺药材,很快便可备好。” 姜离又道:“怀夕,针囊。” 今日赴宴虽未带医箱,针囊怀夕却揣在身上,此刻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掏出,姜离立刻在郭淑妤右手手腕施针。 这时李策与李同尘几人后一步回来,李策道:“公主,我们和府中花匠上去看过,是三楼露台晾晒兰花的木架年久失修断了。” 郭淑妤疼的满头大汗,其他几位姑娘也吓得不轻,孟湘和楚岚紧张地挨着彼此,薛沁也紧紧绞着帕子,余妙芙更是吓得面色发白,随身的侍婢见她不适,忙从袖中掏出一粒药丸给她服下,余妙芙又从怀中拿出自己的香囊轻嗅,似乎香囊可抚平惊悸。 姜离见状道:“余姑娘可还好?可要我帮你看看?” 余妙芙苦笑一下摇头,她边侍婢道:“我们姑娘患过喘症,但已经大好了,您不必担心。” 姜离迟疑一瞬,又看向郭淑妤,“郭姑娘?痛感可轻了?” 郭淑妤点了点头,姜离叹道:“你是为了救我。” 听闻此言,郭淑妤连忙摇头,“哪里的话,我也是为了救自己,薛姑娘千万莫要自责……” 李策在旁道:“郭姑娘说的不错,那两盆兰花确会砸到你们二人。” 李莹抚了抚额,“这可真是,花楼几年没出过岔子,今日差点闯出祸事来,淑妤,你可还好?” 郭淑妤点头,“殿下不必担心,小伤罢了,有薛姑娘在不算什么。” 姜离又细细检查一番,“骨头未断,挫伤却是肯定,少说要养半个月,今夜回去多半会肿痛,稍后按我的方子为你敷药,我再拟一方你回府后内服。” 郭淑妤自是应好,没多时药粉送来,姜离取针上药,待包扎好后又新写一副药方交给郭淑妤的侍婢,这时她又道:“郭姑娘适才要说的是何事?” 郭淑妤眼神轻闪一下,“也没什么。” 姜离自然不信,郭淑妤却不打算多留,她起身道:“给殿下惹了烦忧,我便先告辞了,回去将养几日便可无碍,殿下不必担心。” 出了这等意外,余下几位姑娘自都无心行宴赏花,见李莹也受了惊,便纷纷提了告辞,众人一路将郭淑妤送上马车。 目送郭淑妤离去后,姜离又与几位姑娘作别,旁人还算好,余妙芙脸色仍是发白,尤其在一对珊瑚耳珰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她面无血色,眼见她急着回府,姜离也未再问,擦身而过的瞬间,一丝淡淡的苦味儿从她香囊飘了出来。 姜离鼻息微动,也匆匆上了薛氏的马车。 马车走动起来时,薛沁看着自己一袭盛装气不打一处来,“今日这莳花宴怎么这般奇怪,人少不说,公主一见你便热络极了,倒像为你安排的一样,还掉下花盆来……” 花盆的意外实在凶险,薛沁到底没再抱怨下去,待回薛府,二人分道而行,姜离自顾回了盈月楼,刚入院门,候着的吉祥二人一眼就看到她衣裙上尚有泥渍,二人吓了一跳,听怀夕解释方才知莳花宴出了意外。 得知姜离人未受伤,二人微微放了心,可替姜离更衣时,吉祥忽然轻叫了一声,“姑娘脖颈上怎么弄得?” 姜离只觉肩膀钝痛,却不知脖颈怎么了,侧身对着铜镜一看,便见右边颈侧不知怎么多了道红印,在她苍白的肌肤上尤其明显。 姜离想了想,“许是郭姑娘扑过来时不小心划的。” 吉祥一边取新的衣衫一边道:“那姑娘得快些拿药消了,免得出了府让人误会,这里的红痕任是谁看到都要想偏的……” 姜离听着此言,脑海里不知怎么想到了今日卢羡为李策作画时的情形,她解着衣扣的手一顿,惊疑道:“难道是她想偏了……” 第011章 掏心 “小姐,薛姑娘来了” 天色刚刚大亮,姜离披着斗篷快步入了付云慈的闺房。 付云慈醒来不久,惊讶道:“怎么这么早?” 姜离眉眼凝重道:“昨日我想到了一处古怪,想了一夜,越想越有可能,今晨等不及来问问你……” 付云慈一听便知是和案子有关,便对丹枫道:“你们都退下。” 待丹枫几人离去,姜离面色沉沉地侧了侧身,又将自己颈侧的乌发撩起,“你看” 付云慈不明所以,可目光一转,立刻在她颈侧看到了一抹红痕,她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姜离道:“是不是令你误会了?” 付云慈犹豫着道,“因一看便是人为……” 姜离颔首,“这便是今日我来找你之事,前日去义庄验尸,我没有发现其他几位姑娘被侵犯的确凿证据,但你受了欺负却是真,这两日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直到昨天我去庆阳公主府赴宴……” “那时我远远看到卢羡和江陵小郡王站在一处,小郡王被他定住身形,卢羡的手还在小郡王身上比划游移,光天化日之下二人离得近,场面便有些古怪。” 鹤唳长安 第11节 付云慈眉头拧起,“你莫非以为……” 姜离失笑,“我自未想的太偏,但的确怪异,可等我走得近了,才发现卢羡只是在作画罢了,因江陵小郡王穿了一袭格外宽大的衣袍,令他想不出小郡王到底在做何动作,便画不出那份力劲,他情急之下才上手在小郡王身上比划。” 付云慈哭笑不得,“这便说得通了,但是……这和案子有何关系?” 考虑到接下来所言会令付云慈不适,姜离目光严肃了些,“而我脖颈上的红痕,也是因为昨日一点儿意外,但在旁人看到只怕会生出遐思,于是我昨日一直在想,你在马车里以为自己被轻薄,会否也只是误会?” 付云慈表情僵硬几分,“这……这怎能是一回事?你作为旁观者会误会卢羡与小郡王,可小郡王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你也知道自己的伤痕来自何处,就好比我,我当时虽然刚刚醒来,但我听得见凶手的呼吸,也感受得到他的动作” 说至此,付云慈喉头微哽,有些难堪地道:“更别说,他还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那些痕迹你也看到了,那总不会骗人。” 姜离歉然道:“我明白,我看到了,但……” 付云慈紧紧抿唇,“但还不够对吗?难道一定要被……才算凶手有施暴之意?” 姜离连忙摇头,“不,自然不是,我只是在想你是死里逃生才阻止了凶手,但那五位受害者未能逃脱,她们五人身上类似的痕迹有,但却只有寥寥几处,凶手没有惯常意义上的奸污犯之行,这实在万分奇怪。” 付云慈有些委屈,“我知道姑娘是好意,但我的感觉不会错,那一夜我什么都可以忘记,但被凌辱之痛绝无法释怀……” 姜离听得愧疚起来,“我明白,是我病急乱投医想差了,好了不提了,我今日要给你换方子,伸出手来给你请脉” 付云慈本绷着面皮,这时却忽然轻嗤出声,姜离纳闷道:“笑什么?” 付云慈莞尔道:“病急乱投医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别有一番趣味,对了,庆阳公主请你过府,可让你帮忙看诊了?” 姜离摇头,“倒不曾” 付云慈叹气,“公主殿下多年来无子无女,前几年热心求医,这两年似乎心冷了,未听说请新府医,但你如今刚回来,又盛名在外,她不可能不动心。” 姜离只做不知此事,“可知是何病?宫里的御医也没法子?” 付云慈幽幽一叹,“是何病不知,宫里的太医也都试过了,五年前公主殿下本有位调养身子的女医,期间还有过一个孩子,但未保得住,只可惜后来那位女医出了事,这几年也少有擅治妇人子嗣病的大夫了。” 付云慈说的正是虞清苓,这也是昨日怀夕带着针囊的缘故,但一场意外搅了局,姜离还真摸不准庆阳公主之意。 开新的方子时,墨梅从外快步而入,“小姐,虞姑娘送礼物来了。” 姜离笔尖一顿,便见墨梅抱着几个锦盒走了进来,又笑道:“您看,虞姑娘有心了,是一整套的胭脂水粉,还说是京城新嫁娘最为喜欢的。” 付云慈让墨梅走近,又一个个打开锦盒看,末了对姜离道:“是兵部侍郎虞大人府上的小姐虞梓桐,我与她交情极好,她前日便来探望过我一次,只可惜我那时精神不济,没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但她如今回了长安,比以前方便多了。” 姜离目光落在宣纸上,思绪却飘回了十三年前。 她被虞清苓和魏阶带回长安第一日,便在广安伯府见到了魏旸和虞氏兄妹。 魏旸为虞清苓独子,年长她三岁,幼时一场重病伤了脑袋,神智时好时坏,而虞氏兄妹母亲早逝,常被外出练兵的虞槐安送到堂姑姑府中小住,见她带了个年纪相仿的女徒弟回来,哥哥虞梓谦倒没什么,妹妹虞梓桐却闹了好几日脾气。 五年前魏氏获罪,虞槐安因替魏氏求情触怒天颜,被贬襄州,直到两年前襄州生民乱,虞槐安血战平乱立了大功,才得以回长安官复原职。 “浮香斋,这铺子近来名头真大……” 付云慈嘀咕一句,丹枫道:“可不是,听说老板是个夷族人,极会玩花样,不仅给每一种胭脂香膏取了缠绵悱恻之名,还到处宣扬他们的香膏作用非凡,什么用了便可留住情郎之心,用了便可花容月貌,传来传去竟真有人信了,且他们最好的几种胭脂香膏都是限量售卖,说物以稀为贵,如此一下就激起了大家的胜负之心,如今浮香斋的香膏已是非富即贵之象征,听说过几日他们还请不少达官贵胄品香,好生招摇。” 付云慈听得有趣,又细看香盒,“桃夭春信,兰之猗猗,果真都是诗情画意的名字,收起来吧,等婚典之时再用……薛姑娘在想什么?” 姜离闻言道:“丹枫适才说到了凝香阁,这案子第二位受害者便是凝香阁的大小姐,前日我还去凝香阁逛了逛,那铺子如今已经成康家大房的了。” 付云慈微讶,“那位康姑娘出事我知道,康家曾祖从前是宫里的匠作师父,管调香制宝的,后来出宫便行了商,到了上一代将家业传给了次子,可没想到那位二老爷和夫人故去的早,只留下个女儿与一个私生子,便是凝香阁的少东家。” 姜离道:“叫康景明……” 付云慈点头,“这姐弟二人相依为命,硬生生把铺子撑下来了,尤其那位康姑娘制香的手艺一绝,早前有她在,那浮香斋还难冒头,后来她出了事,大家便只认浮香斋了,不过我倒觉得浮香斋的东西太花哨了些。” 姜离听得唏嘘,起身将方子递来,“按此方一日三服,伤处的方子我也换了,这几日伤口绝不可沾水,谣言的事可有消息了?” 付云慈道:“云珩昨夜说裴少卿那里查到了当日事发之后,有人去过玉真观打听我走失之事,但还未查出那人是谁所派,必是先听说我走失之事,而后去探听细节好大做文章,我实在想不出何人如此恨我……” 姜离对此事也毫无头绪,只能寄希望于裴晏,安抚片刻后,姜离看了眼天色,“我今日还要去城东一趟,便不多留了,你还是以静养为要,衙门那边若有其他消息了,也来知会我一声。” 付云慈应好,又令丹枫相送,姜离出府上马车,直奔锦云绸缎庄而去。 今日是约定好去绸缎庄看绣样之日,方璇一番心意,姜离不愿轻慢,再加上案子未明,她仍想私下走访一二,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绸缎庄门口停了下来。 此刻已近午时,雪霁天青,店门外又早早停了三五车马,姜离缓步入厅堂,前几日接待过的伙计一眼将她认了出来,“姑娘来了” 姜离道明来意,伙计请她往二楼相候,等了半刻钟功夫,那日的胡师傅带着两块绣样进了屋子,“姑娘要的辛夷纹样,您先看看。” 姜离拿着绣样细看,便见走针平顺,配色柔匀,尺长见方的辛夷垂枝图栩栩如生,姜离看的满意,“师傅绣艺高超,想来门下弟子颇多。” 胡师傅长叹一声,“人老了眼睛不好,早不带徒弟了,再过一二年便回乡下养老了。” 姜离道:“那您在这铺子里,可还有别的得您真传的徒弟?” 胡师傅无奈道:“早年还有两个,如今都不在这里了,学出来的都喜欢自立门户,要说得真传,那还真只有大小姐一个,可惜女儿家终归要嫁人……” 姜离听出几分不满,“汪姑娘的亲事不差,怎看您像不够满意。” 胡师傅轻嗤一声,“是啊,商户女嫁入从六品官家,可不是不差?只是结了这亲便要自断手艺,这世道女子学个一技之长多么不易,她有天赋又肯下苦功,幼时便是摔了手也放不下针线,熬了十多年,眼看能独当一面了……如此也就罢了,还偏偏出了意外,早知道当初我替她定绣样,她也免了劫难……” 胡师傅语调冷硬,言辞间却尽是遗憾,姜离纳闷,“为何嫁人便要自断手艺?” 胡师傅哼道:“那冯家看不上手艺人,也绝不许自家儿媳成亲之后还抛头露面,这一点,在定亲的时候就说好了……” 姜离也听得唏嘘,“那汪姑娘出事了,冯家如何说?” 胡师傅一声冷笑,“早已退了亲了,如今只怕新儿媳都找好了……” 裴晏说过,这几位受害者定亲时日都不短,双方皆有情谊,但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姜离还想多问些,可楼下来了新客,胡师傅忙不迭告了退,她见状只好下楼,又问那接待的伙计,“你们公子怎不在店中?” 伙计叹道:“这几月公子来得少,没他掌眼,我们连天云碧都产的少了。” 听着伙计所言,再想到府中婢女之词,姜离这才明白,原来汪乾此前说的生意不好做是此意,她心神一定,上马车回平康坊去。 回薛府时辰已经不早,姜离从箱笼之中寻了两本专研骨伤的医书来看,到黄昏时分,她又拟得两道新方,忙命人给郭淑妤送去,郭淑妤前日言行虽多有保留,但姜离为她所救,难免多有牵挂。 …… 翌日晨起,天上又细细碎碎飘起雪粒来,窗台檐下结着冷霜,寒意逼得人只想躲在屋内安闲,然而刚用过早膳,门房小厮快步跑进了院内 “大小姐,寿安伯府来了人,说她们小姐请您过府。” 姜离一听,只以为付云慈的伤又出了岔子,连忙披上斗篷出门,到了门房,便见来的是个面生的小厮。 姜离问何事相请,小厮道:“大小姐只吩咐来请您,并未说事由。” 如此反倒让姜离松了口气,乘上马车出门,冒雪慢行小半个时辰后,稳稳到了寿安伯府,入府门径直往内苑去,待见到付云慈时,她正靠在迎枕上发怔。 姜离快步上前,“出了何事?” 付云慈示意丹枫几人退下,丹枫退出去前担忧道:“薛姑娘,小姐昨夜做了噩梦,今晨醒来后便有些不对劲,您陪小姐说说话,奴婢们适才都担心死了。” 姜离应好,等人走完了付云慈眉眼凝重道:“薛姑娘,你昨日说的或许是对的。” 姜离听得轻讶,“你是说” 付云慈紧张地拢着锦被,“昨夜我做了噩梦,又梦到了那夜场景,梦里我极度害怕,可等醒来之后,那夜的记忆似乎更清晰了些,这时我想到你说的话,忽然回忆起那夜我将醒未醒之时的感觉……” “那时我已察觉胸前有一只手在动作,从意识朦胧到完全醒来,应有片刻功夫,此前我恐惧太过只记得醒来后的屈辱,可昨夜我前后一盘算,开始觉得不对劲,那凶手的手在我胸口游移是不错,可……可他似乎并非猥亵之意,因他自始至终停留在一处,也就是心口附近,他或掐或按的动作,也只在此处……” 付云慈轻轻覆上自己心口,忍着不适仔仔细细回忆,“他那动作,不像是起了邪念,倒像是在确认什么……” 姜离也覆上同一位置,“确认?确认什么?” 她用了些力道按住自己心口,但掌下除了心腔有力的跳动,再无别的意象,而在这时,她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日义庄所见,前两位死者尸体腐烂见骨,后三位死者虽还有个人形,可这五人还有一条被所有人合理化的共同之处…… 姜离猝然起身,“竟是这样!” 付云慈惊疑不定,“是哪样?” 姜离心跳的极快,又竹筒倒豆一般道:“还没有十成十确定,我要立刻去义庄一趟,哦不,我应该先去找裴晏” 话音未落,她抬步便走,等在外的怀夕只见她风一般疾行而出,也不知发生何事,只连忙跟了上来,“姑娘” “快,我们去大理寺!” 姜离大步流星冲入漫天风雪中,然而刚走出院门,她脚步陡然一顿,不远处的廊道上,付云珩与裴晏竟然相携而来。 姜离瞳底大亮,立刻朝裴晏快步而去,裴晏远远的也看到了她,见她目光灼灼朝自己而来,他心弦竟有一瞬发紧。 “裴大人,我正要去大理寺找你!” 还未走近,姜离便高声开了口,裴晏随即也道:“正好我也要请姑娘帮忙。” 姜离无暇顾及找她帮什么忙,她走到裴晏跟前,快速道:“请大人立刻让仵作赶往义庄,我们也同去义庄验尸,我猜到凶手最大的动机了!凶手杀这些待嫁的新娘根本不是为了分尸泄恨,大人此前怀疑无错,分尸是为了掩盖动机,但凶手的动机不是施暴” 裴晏目光一凛,姜离定定道:“凶手是为了掏她们的心!” 第012章 退婚 滴水成冰的停尸间内,大理寺仵作宋亦安面戴围巾、手着护套,正小心翼翼地将七八块结霜的尸块搬去角落火盆旁的木架上,这些尸块冻硬如石,正是死者郑冉、吴若涵、钱甘棠三人的胸腹部位。 宋亦安眉头拧成“川”字,守着尸块上的白霜渐渐消失,又瓮声瓮气道:“大人,只怕还要等小半个时辰才才能化冻完……” 随着尸块化冻,一股子极刺鼻的腐臭盈满整个偏厅,裴晏打开窗户,又看向一脸凝重的姜离,“姑娘还未说是如何想到这一点。” 姜离目光正落在木架尸块上,闻言看向裴晏道:“是前日去庆阳公主府上赴宴想到的,今日在伯府得了肯定,正好解释了其他几位受害者为何伤痕极少。” 裴晏目光微凝,“庆阳公主府” 一旁的付云珩道:“是莳花宴?听说公主殿下最近养出了一种极其珍贵的芍药,还请了好些人去府上赏花,昨日我遇见义阳郡王世子,正听他提过。” 姜离点点头,并不打算详细解释,裴晏又看向宋亦安,“当初发现尸块时,尸表腐烂太过,内脏更是难辨何物,待确定死因和凶器后,内脏便再未细验,如今已隔数月,多半只能将希望落在后两位死者身上。” 凶手将尸块砍剁的极小,前三人又死在盛夏和初秋,内脏自难保存,唯独吴若涵和钱甘棠死在冬日,尚有一线希望。 付云珩捂着鼻子道:“但凶手后来抛尸的时间间隔越来越久,为的只怕也是想让尸体腐烂更甚,就看宋仵作的了。” 当世仵作为贱役,这位宋亦安本是官家之后,因家族获罪被充入贱籍,后来阴差阳错学了仵作之术,在商州府衙干了两年后,今年年初才被调来大理寺,其人二十有五,身形高挑,五官俊秀,眉眼间充斥着一股书卷气,打眼一看更像个书生。 宋亦安小心翼翼地移动尸块,又忍不住道:“这凶手次次杀人后都将尸块堆在自己家里,也不知是如何忍受这些气味儿的,后两位死者尸体本不该腐烂到如此地步,多半专门在屋子里生了火炉……” 化冻不可操之过急,姜离看向裴晏,“裴大人说本也要请我帮忙,是为何事?” 裴晏闻言看向九思,九思立刻去正堂将一个颇大的桑皮纸包袱拿了进来,他将包袱放在空闲棺床上展开,露出两件污迹斑斑的衣裙来。 裴晏道:“这几日我重新梳理案子,亦又排查了一遍五位受害者的证物,这朱红披帛是第二位受害者康韵所有,姜黄褶裙是第四位受害者吴若涵所有,当时凶手皆用二人衣裙来包裹尸块,彼时衙门细查过所有证物,但因衣裙沾染了颇多污物,并未发现明显线索,但昨日我对比几人证物时,发现这两件衣裙上其实沾有同样的污渍,宋仵作已经看过,并未认出是何物,因怀疑是药渍,便想请姑娘帮忙。” 姜离听得心紧,立刻上前细看,裴晏继续道:“康韵当时被抛尸在城南莫愁湖畔的芦苇丛中沾了不少泥沙,吴若涵的尸体被抛在城西两处污水渠附近,被发现时沾了不少厨余,当时吴若涵褶裙上的污渍被当做了厨余污物,但同样的污物,不可出现在莫愁湖的沙地上,因此,极有可能是凶手住地,或分尸现场遗留。” 裴晏所言污渍沾在既有血污又有泥污的锦缎和薄纱上,因存放太久,布料已变硬,而那污渍似浓墨干结而成,除了肉眼可见的深褐色外,还能摸到细微颗粒凝结其中,姜离眉心几动,道:“拿两个干净的碗,打些热水来。” 九思听令而去,怀夕也跟着帮忙,不多时,两个瓷碗盛着热水捧了进来,姜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带有污渍的布缕放入温水之中,又小心揉搓,那似墨一般的污渍便化了开,没多时,两只瓷碗的清水皆变混浊。 鹤唳长安 第12节 姜离静置片刻将水倒去,便见两只碗底果然都沉了些褐色微末,看起来,的确像极了汤药沉淀后的药底,姜离细捻轻嗅,“甘草、肉桂” 裴晏瞳底微明,“果真是药,是治何病?” 姜离肃然道:“甘草和肉桂益气补中、温通经脉,可改善脾胃虚寒、脘腹冷痛、呕吐泄泻、心悸气短等病,但也不止用在这些病上,有些无病症只温补调理的方子也会用,我只怕得花些时间琢磨,多辨出几味药才可确定。” 裴晏颔首,“不急在一时。” 姜离秀眉紧拧地盯着两只碗,片刻后沉声道:“似乎还有丁皮与莪术,丁皮最常用的方子乃是丁皮散,主治小儿腹脘胀痛,莪术可行气破血,消积止痛,常用于血气心痛,饮食积滞,脘腹胀痛,血滞经闭,癥瘕痞块之症……” 裴晏近前道:“皆可治脘腹胀痛?” 姜离点头,“不错,但两位受害者遇袭之间隔了三个月,脘腹胀痛不算恶疾,凶手不可能连着三个月都在用此药。” 姜离反应极快,裴晏也颔首,“确是此理。” 付云珩道:“但万一有此种巧合呢?” 姜离叹道:“若皆以巧合分析,那这案子便难破了。” 说话间不远处尸块已经化冻,宋亦安拿着两寸长的剖尸刀解剖尸块,姜离琢磨不出其他药材,便先往宋亦安身前的长案上看去。 因尸块腐烂,内脏早与皮肉骨骼粘连一处,宋亦安此刻只能小心翼翼地剥离表面腐烂,露出里头的骨肉,再仔细分辨是何内脏,这过程极其恶心可怖,宋亦安倾身不到一刻钟额头便漫出了一层薄汗。 又过两刻钟,宋亦安抬眸道:“大人,吴若涵的胸腔内的确没有发现灵府的踪迹,看似是腐烂太过,可她遇害在初冬,竟是一点儿心窍也不曾留下!” 裴晏和付云珩精神一振,宋亦安再倾身片刻,很快便震惊道:“大人,钱甘棠的尸块之中也未发现灵府之痕,小人再看看郑冉” 虽还未看完,但只这最后两人,已足以证明姜离的猜测是对的,裴晏满是欣然道:“姑娘猜得不错,当真是为了掏心” 付云珩一阵恶寒,“专门害待嫁的姑娘,还把她们的心掏出来,这凶手莫非是什么邪魔歪道不成,女儿家的心腔能做什么?不也没几日便腐烂了吗?” 凶手的动机并非常见的七情六欲,这让裴晏没有半分松快,“几位受害者皆是待嫁新娘,她们彼时应正期待出嫁,亦对未来的夫君多有爱意,凶手或许是看中了这一点,但无论如何,取心应有所图才是” 付云珩表情古怪道:“我听过的话本里,说有恶鬼专门食人心,凶手总不是也……” 话未说完,他喉头生出一股呕意,又连忙止住话头往窗边走去,打开窗户,迎着外头的冷风深呼吸数次,才将那不适压了下去。 裴晏道:“鬼神之说不可信,且凶手虽取死者之心,可她对死者的遗体却弃若敝履,给人一种他取心是有所用之感。” 姜离点头,“我亦有此感,且他分尸抛尸皆为掩盖掏心之行,是极怕此事被官府发现,我怀疑他甚至用在了众所周知之地……” 此言令众人悚然,付云珩道:“用在人前吗?那会是什么?心脏宛如鲜肉,夏日一两日便会腐烂,除非将其剁碎了混入何处,否则极易露出破绽。” 付云珩的形容令大家想到了膳食,一时众人胃里都有些不适。 裴晏这时又道:“戏伶伎人那边还在查,如今查到长安城内两个十分有名的戏班子去过四位受害者府上,五家之中只吴家没有请过,但刚好吴家曾去过郑家赴宴,赴宴时恰有一个戏班在府内,因此戏班中人的确有机会接触到这五家人,但两个戏班子上下百来人,初步排查作案时间也还需几日功夫。” 姜离点头,裴晏接着道:“除了戏班之外,近半年与五家关系颇深的还是与婚嫁有关之事,此一道上,几家人也都有相通之处。” 姜离面带疑惑,裴晏道:“一来是制备喜服嫁衣、头面首饰所接触的绸缎、首饰脂粉铺子,二来是府中添置家具器物、制备聘礼嫁妆要接触的珍玩家具行当,三来便是喜宴席面宴客所需,但后两者凶手难接触新娘,我们便着重调查了前者,受害的五家皆是非富即贵,他们所接触的铺子之间多有重合” 姜离一错不错地看着裴晏,但裴晏道:“所有公文皆在大理寺衙门,因所查繁杂,难几言几语说清,姑娘若想了解,稍后可随我去大理寺。” 姜离极是心动,可看着裴晏洞若观火的眼睛,又提醒自己谨慎,这时付云珩道:“薛姑娘心细如发,又是女子,依我看今次这样的案子,正该需要女子帮忙,别的不说,受害者皆是姑娘,那些婚嫁所需之物,也只有小娘子们最清楚,衙门里的差役跑半天,连云锦与蜀锦都分不清……” 这时宋亦安忽然道:“大人,郑姑娘这里小人也验了一遍,虽然遗体没有吴姑娘和钱姑娘保存的好,但小人确定,郑姑娘也被剖了心,并且” 宋亦安深吸口气,“并且小人怀疑,这几位姑娘,很可能是被活活剖心而死。” “活活剖心?!” 付云珩大骇,“从何处看出来的?” 宋亦安看向裴晏,“大人应该还记得,此案确定致死伤,正是在郑姑娘尸体被发现之后,她伤在心口,刀口深长,乃是生前伤,今日小人再验,发现这道伤口距离灵府极近,凶手若是先刺死郑姑娘再掏心,那郑姑娘胸口应该还有更深的伤口才是,但小人验其胸腔尸块,并未发现更深的刀口痕迹。” 姜离只觉一阵毛骨悚然,亦想到了付云慈的伤处,那位置也极靠近心脏,再联想到付云慈与凶手搏斗时凶手趁乱一刺便刺中要害,姜离不免怀疑凶手是看她醒来反抗,想干脆直接剖心了事…… 十指之痛都难忍受,更何况是被活活挖心?屋内众人皆觉不寒而栗,付云珩更是忍不住低骂了两句。 姜离默然一瞬,语声微寒道:“既然新确定了凶手目的,只怕所有的旧线索也要重新审视,裴大人,我与你同回大理寺看能是否能帮上忙。” …… 大理寺衙门位于顺义门内,禁中之外,马车自城南义庄一路向北行,至顺义门时已近申时,马车刚刚停稳,姜离先听见外头传来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 “裴大人,这是从何处回来?” 姜离矮身出马车时,一眼看到顺义门外站着一位披鸦青燕子纹斗篷的年轻男子,絮雪纷纷,他撑伞而立,似已等了多时。 姜离眼瞳微缩一下,拢着斗篷,神态自若地朝顺义门走去。 “刚从义庄回来” “义庄?可是有新线索了?” 裴晏沉声道:“确有线索,但如今还不能告知于你,你回去等消息便可。” 年轻男子欲言又止一瞬,但很快道:“也好,我信大人不会让我们白等,大人还有公务,我便不叨扰了……” 他拱手告辞,离去之时好奇地多看了姜离两眼。 待入了顺义门,裴晏道:“刚才那位是太医令金永仁的大公子金从善,如今在太医署当值,他和吴若涵青梅竹马,对案子十分关心。” 姜离自然认得,五年前魏阶尚未出事之时,金永仁还只是一名普通太医,金从善也才刚刚考入太医署,她面无表情道:“金公子对吴姑娘倒是真心。” 大理寺做为执掌天下刑狱之地,门庭自是气派森严,裴晏带着姜离入衙门,目之所及是一片连绵的飞檐屋脊,裴晏行在前,一路往衙门东侧的跨院行去,没多时至一处守卫森严的小院之外,一个面容端严的小厮正在候着,正是裴晏的另一亲信十安。 十安抱拳行礼,“公子,薛姑娘” 他面容无波,并无意外之色,又打起厚重门帘请几人入屋,姜离跟着裴晏进了门,便见堂内布置清雅简单,西窗下的书案上,正堆着数十本公文,其中一本公文正摊在正中,可以想象裴晏离开之前还在翻看。 屋内烧着暖炉,裴晏解下斗篷走去书案旁,“所有公文都在此,宋仵作此前数次验状也在,姑娘有看不懂的尽可问我。” 姜离也解下斗篷交给怀夕,近前一看,便见公文虽多,却码放的整整齐齐,一旁的文房笔墨亦摆放的一丝不苟,她应了一声,从最左侧开始翻看,这一摞皆是对第一位受害者汪妍的调查,其生平经历、亲属仆从、习惯好恶等皆是详细。 没多时九思奉上热茶,又拉过一把敞椅放在姜离身边,他性子比十安活泛,此刻笑着道:“这些最起码要看两个时辰,姑娘别累着。” 付云珩也上前拿了两本册子,“金吾卫从第三案后才开始接手,前面三位受害者我知道的也简单,尤其康姑娘和汪姑娘……” 她二人翻看旧记载,十安又拿了新的奏报交给裴晏,裴晏也不近前,只在不远处的方桌旁翻看,一时间屋内只有沙沙的书页翻动之声。 姜离一目十行浏览极快,半刻钟后,才记起那杯已温之茶,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眉尖忽地一簇,看一眼黄亮的茶汤,眼风又往裴晏那一扫。 裴晏神容专注毫无所觉,近前伺候的九思疑道:“怎么了姑娘?这是我们公子最喜欢的霍山黄芽,虽不是什么名贵的茶,但胜在醇厚解渴。” 姜离放下茶盏摇头,目光虽还落在公文上,思绪却不比先前沉定,她深吸口气撇出杂念,又投入地快速翻看起来,两刻钟之后,她已大致将紧要处看了一遍,亦将所见在宣纸上列了出来。 付云珩倾身来看,不一会儿道:“虽说五家有重合之处,但并无哪一家铺子包圆了五家,嫁衣礼服他们走了锦云绸缎庄、张记衣铺,汪家则是汪妍自己做,胭脂水粉上则是往浮香斋、凝香阁,林下春堂,首饰头面就更多,荣宝斋、万德记、漱玉斋,苏记金铺……” 裴晏起身走过来,“她们此前都逛过这些铺子,都是各家老主顾,但倘若凶手诱骗此前五位受害者的法子与诱骗你姐姐相同,那便难成立,这些新郎会做衣裳会买珍玩饰物,但几乎不去胭脂水粉铺子,比如徐令则和适才那位金永仁便不曾去过浮香斋和林下春堂,而另外几人则未去过凝香阁,只卖女子饰物的万德记他们也未去过。” 付云珩道:“那凶手便得想其他法子,再加上凶手还会易装会变声音,就更不易了,除非凶手有何合理的身份在这些铺子里蹲守,可同行素来相斥……要不然便是凶手与这些无关,只是与所有受害者家中都有来往……” 裴晏道:“几乎不存在,前两位受害者是商户,与后三家交际的圈子并不相同,后面三府也只有吴家和郑家有私交,这些大理寺已做过排查。” 见姜离未说话,裴晏问道:“薛姑娘如何想?” 姜离正在看宋亦安的验状,她道:“我在想凶手所用凶器,凶器为三寸长的单刃短刀,这在刻刀中十分常见,而凶手剖心之举,也非常人可为,但若此人擅长雕刻,便较常人更擅使刀” 付云珩意外道:“薛姑娘擅雕刻?” 姜离微微摇头,付云珩道:“鹤臣哥哥,江陵小郡王便极擅雕刻,将作监就在大理寺衙门之后,不若我去找他要两把刻刀瞧瞧?” 裴晏八风不动道:“大理寺早已研究过凶器,刻刀的确可能性颇大,但如今还有伎人这一线索,在杂戏班子里,会十八班兵器者也颇多。” 姜离还算赞同,又轻疑道:“但无论他们是做什么的,这剖心的用处仍是难明,此行过于凶残,凶手起念必邪……” 姜离正说着,门帘忽而一掀,十安面色凝重地进门来,“付世子,寿安伯府来人找您了,说去金吾卫您不在,便来了这里。” 付云珩狐疑起身,“来者何人?” 帘外传来道颤声,“世子,是小人……” 付云珩站起身来,还不及问话,帘外那道声音更显愤慨道:“世子,您快回府吧,徐家来找咱们小姐退婚了” 第013章 异香 姜离随付云珩赶到寿安伯府时,已是天黑时分,灯火通明的前院正厅中,柳氏和付晟一个红着眼坐着,一个怒容未消地来回踱步。 付云珩大步进门,“父亲,母亲,到底怎么回事?徐家的人呢?” 厅内摆着两抬箱笼,左首案几上还放着两封文书,柳氏哽咽道:“已经走了,是徐夫人带着王侍郎夫人一起来的……” 徐家当初与伯府定亲时,请的是户部侍郎王喆的夫人齐氏出面做媒,如今要退婚,自然也要请齐氏同来,若是往日,齐氏只怕不愿趟这个浑水,可如今徐家如日中天,齐氏也不敢婉拒。 柳氏继续道:“徐家的意思,你姐姐的谣言三日未除,越传越盛,徐家也帮忙查了,说没发现有人故意谣传,且我们对那日玉真观之事交代的不清不楚,又说徐老夫人气的两日没吃饭,徐将军也遭了不少非议,说他们府上也是没法子,等此事了了,她们认阿慈做干女儿,还是如往常那般疼爱她。” 付云珩气的胸膛起伏,“都是什么鬼话!鹤臣哥哥已查到流言来处古怪了,只三日而已徐家就坐不住了,这就是他们对姐姐的看重?还认干女儿,姐姐眼下正需要他们相信,哪怕真的不信,也不必在此刻火上浇油吧,这下好了,本来就传的沸沸扬扬,他们这一退婚,大家更要给姐姐泼脏水了!” 柳氏哽咽道:“这些话我与你父亲都说了,可徐家连退婚书都写好了,此前定亲的礼退回,已经送到咱们府上的聘礼他们一分不要,是一点儿余地都没留。” 付晟面色青黑地叹气,“说到底是徐家得势,若是四年前,他敢说退婚便退婚吗?” 付云珩攥起拳头,“好一个徐令则!三日前他可不是这样说的,我不服,我这就去徐府找他,当面问个清清楚楚” 付云珩怒不可遏,正转身而走,却见付云慈不知何时站在了厅门之外,他一愕,“阿姐……” 付云慈面色苍白,眼睛通红,纤秀的身子在寒风之中摇摇欲坠,姜离忙上前来,“你怎么起来了?” 付云慈被丹枫扶着走进门来,“父亲、母亲欲瞒我,但这么大的事,丹枫还是告诉了我,徐家连退婚书都送来了,总不可能还让我傻傻的盼着婚期。” 付云珩愤然道:“姐姐别急,我去找徐令则!” 付云慈摇头,眼底泪光蒙蒙,“第一次是他祖母派下人来,他可以不知情,但这第二次是他母亲亲自来,他必然是知道的,去找他也无用。” 付云珩一时语塞,柳氏和付晟却早已想明白,付云慈有气无力地顿了顿,又道:“我如今谣传缠身,确非良配,婚事退了就退了,总不能被退了婚,还要更不体面地上门去闹,我也不是非他徐令则不嫁……” 付云慈语声艰涩,泪意在眼底聚集,却硬撑着未哭出来,柳氏上前将她揽住,“我的好孩子,怎这般命苦……” 付云珩仍不愿放弃,“如果告诉徐家姐姐其实是被那新娘屠夫袭击了呢?此事一开始便是我们有意隐瞒,反而闹得说不清了。” 付晟切切道:“你以为说了,就能洗去你姐姐污名吗?那新娘屠夫狠辣歹毒,你姐姐却从他手里逃脱,外面的人会怎么说?” 付云珩看看付晟,再看看面有余悸的付云慈,无奈道:“真的不敢认,却担个更伤人的假名,真不知怎么说才好。” 付晟道:“假的有查清那日,真的认了,那便是你姐姐一辈子洗不去的污点。” 付云慈轻咳起来,姜离上前道:“不管怎么样,先以付姑娘身体为重,外头寒凉,还是不要在此久留了……” 付云慈面生感激,姜离又道:“你刚才有句话说的不对,你清清白白,俯仰无愧,倒是那徐令则空有痴心毫无担当,他才并非良配,等谣言肃清之日,自有他后悔之时,你万万不可因此自轻。” 付云慈强撑半晌,此刻再也忍不住地呜咽起来。 鹤唳长安 第13节 …… 回程的马车上,怀夕无奈道:“前次那徐令则还一脸歉疚,说什么只听付姑娘一句话,付姑娘怎么说他便怎么信,可这才过了三日,退婚书都已备好,徐家商量退婚得要个一两日吧,这便是说,他回去只过了一天徐家便想退婚了,那他有何用?” 姜离心底也存着疑虑,“徐家和寿安伯府交好数年,这段婚事也是一段美谈,如今寿安伯府尚在风口浪尖,徐家退婚的速度的确太快。” 怀夕应和道:“是呀,又不是草草定亲的,不管那徐夫人怎么说,这事之后两家必是交恶,徐家如此行径,别的世家又怎敢把女儿嫁过去?” 姜离眉心拧起,却一时想不出什么头绪,此时风雪初歇,马车一路往平康坊疾驰,待到薛府已是酉时过半,进了府门,却见吉祥等在门口。 “大小姐终于回来了。”吉祥迎上来,又递上一张请帖,“您吩咐盯着的请帖,今日下午竟真送来了,徐家老夫人请您明日过府。” 姜离微愣,待接过帖子一看,竟真是徐老夫人所下,她眼瞳微眯,“徐府的人呢?” 吉祥示意远处倒座房,“在那边等着呢。” 姜离点头,“去说一声,我明早就去。” 吉祥自去传话,姜离则回了盈月楼,待换了件轻便袍衫,她将从义庄带回来的药汁取了出来,又寻来一张粗麻纸,将沉淀之物滤出,折腾小半个时辰之后,烘出薄薄一层褐色粉末。 吉祥和如意不知她在做什么,看的十分好奇,直到怀夕说这是死者衣物上的污渍,二人才吓得退远了些,姜离专注地分辨那豆粒大小的细末,但直至二更天,也仍是只辨出白日四味药,眼见天色不早,她只好先行歇下。 翌日巳初,姜离乘着马车往徐府去。 徐家近两年才得势,祖宅仍在长安西南的怀贞坊中,马车出平康坊过朱雀大街,又一路往南行,小半个时辰后方停在徐府门外。 怀夕上前叫门,不多时府门大开,门房一听是薛氏大小姐登门,忙去府内通报,不多时,一位衣饰华贵的中年妇人快步迎了出来,正是徐令则的母亲景氏。 景氏生的面如月盘,眉眼和气,说话也温声细语的,“薛姑娘快请入府,昨夜听闻您愿登门,一早我们就候着了,劳烦您跑一趟。” 进了府门,姜离开门见山道:“不知老夫人何处不适?” 景氏莞尔,“姑娘果然是利落之人,母亲患有头风,入了冬尤其难熬,这几日有些烦忧之事,她老人家头痛难眠,极其受罪,您看了就知道了。” 姜离不再多问,跟着景氏往徐府深处行去,徐家祖宅本来只三进,近两年又修了后院和东西跨院,这才显出几分气象,徐老夫人正住在东后院内,与伯府喜绸高悬不同,徐家虽也有翻新痕迹,可目之所及一片皑皑雪色,已不见任何喜庆装点。 “母亲,薛姑娘到了” 到了后院上房,景氏招呼一声,房内丫头立刻掀起帘络,姜离随景氏而入,一进门便见北面罗汉榻上,一个年过六旬鬓发花白的老夫人正半躺着,她着一袭深紫色团花纹通袖袄,面上皱纹满布,深陷的眼窝与下垂的唇角显得她格外严厉刻板。 “薛姑娘来了,快上茶……” 见着姜离,徐老夫人扯出一丝淡笑,混浊的眼睛上下打量她,姜离径直道:“听夫人说老夫人病得严重,那便不耽误功夫了,先给您请脉吧。” 徐老夫人表情明快了些,“也好,听闻姑娘医术高明,可起死回生,老身这病也实在是没法子了,若姑娘可治,老身或可多活两年。” 小丫头搬来圆凳放在榻边,姜离上前落座,正接过怀夕递来的脉枕,鼻端却忽然嗅到一股子有些熟悉的异香,她不着痕迹地扫视一圈,没找到异香来处,却在罗汉榻旁的案几上看到一本半翻开的佛经和一碟未吃完的桂花栗子糕。 她敛眸道:“请老夫人伸出手来。” 景氏上前帮徐老夫人挽起袖口,姜离凝神问脉,不过片刻,道:“老夫人除头痛,应还觉齿痛,额际有脉跳不止,耳后应有热涌之感,四肢也多有逆冷。” 徐老夫人身上正搭着厚厚的绒毯,闻言神色骤然郑重起来,“不错,姑娘说的不错,确有此状,这头风每每发作便觉齿痛难当。” 姜离道:“老夫人年轻时受过大寒,寒入骨髓后寒邪入肝,上逆犯脑,到了冬日尤其头痛、齿痛,老夫人此前所看的大夫多是用温补中和之法,但他用药过重,未曾调经活络,使得热邪淤积,令耳后动脉搏动较甚。” 姜离起身来,“请老夫人躺下。” 徐老夫人此刻已不敢小觑姜离,立刻平躺下来,姜离上手在她额际耳后几穴按捏片刻,道:“开方之前我需施针放血,老夫人可愿?” “放血”二字令屋内几人色变,但徐老夫人被此病折磨已久,定了定神道:“姑娘尽管治,老身总要试试才知” 姜离点头,待怀夕递上针囊,先取寸长银针往徐老夫人耳后刺去,针刺三分又深浅轻拨,很快便见一星黑血冒出,待擦净淤血,又换一侧同样施针,另侧也冒出黑血来,这时姜离又令老夫人脱去鞋袜,又取足厥阴经行间、太冲、中封刺之,见太冲穴流出黑血,方才再往足太阳经与阳明经针灸。 如此两刻钟之后,姜离取针问:“老夫人现下感觉如何?” 徐老夫人睁开眸子,下意识往额际和耳后摸去,又轻合齿关,惊叹道:“几处跳脉之地平静了许多,头痛似有减轻,牙齿也没有那般痛了。” 姜离收起针囊,“我再开一方老夫人一日三服,连服七日当可去病四分,老夫人此乃沉疴,根治极难,其后以调养为重。” 徐老夫人半坐起来,“好,自听姑娘的。” 姜离要来笔墨,行云流水般写下方子交给景氏,景氏看后轻声称奇,“姑娘用药也颇为简朴,都是极常见的药材,外面都说方子越简单大夫医术越高明,看来真是如此。” 姜离道:“真正治病的方子本也不复杂。” 她命怀夕收拾医箱,又对徐老夫人道:“老夫人气逆在肝,切勿大怒大悲,若头痛欲裂却难寻痛点,伴四肢逆冷至膝,便为凶兆,切要警惕。” 景氏连连应好,姜离看了眼天色便提告辞,徐老夫人忍不住问:“那老身可还需施针?姑娘这刺穴放血之法,可有何来处?” 姜离牵唇道:“暂无需施针了,这法子是我江湖师父所教,我也不知来处。” 徐老夫人点头,又吩咐景氏,“你替我送薛姑娘。” 景氏应是,带着姜离原路返回,没走几步,景氏自袖中掏出个分量不轻的锦囊,“薛姑娘医术不凡,这一点心意还请姑娘收下。” 姜离点头,怀夕便上前收下诊金,掂了掂轻重,心底咂舌。 这时景氏默了默道:“听说姑娘还去过寿安伯府上替他们的大小姐诊病,敢问姑娘,他们大小姐患了何病?” 姜离淡淡道:“病患之病况乃其私隐,请夫人见谅我不能相告。” 景氏面上闪过尴尬,又扯出一丝苦笑,“无碍无碍,是我唐突了,我是想关心那孩子来着,您自不该说……” 一路出府门,景氏将姜离送上马车才返身回去。 待马车走出徐府所在的长街,怀夕忍不住道:“姑娘怎么不问?” 姜离正在沉思,闻言道:“问什么?” 怀夕愕然,“自然是问和付姑娘有关的事啊,那位老夫人看着不好说话,但徐夫人瞧着是能与您说道几句的,她说关心付姑娘,看着倒不像作假。” 姜离道:“看病是看病,不为探问私密,并且,我也不必多问了……我们来之前,徐老夫人身边应有位姑娘作陪。” 怀夕吓一跳,“姑娘?可徐府不是只有徐公子一个孙辈吗?” 姜离语声清幽道:“罗汉榻边的案几上放着翻开的佛经,书页上还有折痕,是有人刚刚在看的,可那佛经上的字极小,必不可能是老夫人自己看,而佛经旁还有未吃完的糕点,老夫人是严苛性子,一般的下人不可能当着她的面用点心,而我在罗汉榻边落座时,闻到了一股子有些熟悉的异香,只是想不起那异香在何处见过。” 怀夕奇怪道:“什么样的异香?” 姜离仔细回忆着,“不是普通女子用的花香沉香,而是药香,里头姜片和广藿香的味道尤其重……” 说至此,姜离目光一凛,“广藿香……” 她轻喃一句,似想到了关键处,但她眉头越皱越紧,显然还有疑难,怀夕不敢打扰她,一路上安静着未再出声。 如此回了薛府,姜离将门房上名叫长恭的小厮唤来了盈月楼。 她拿出一张刚画好的画样,吩咐道:“你帮我跑一趟荣宝堂,问问他们近两月可打过这样一对珊瑚耳珰,顺便帮我探探怀贞坊徐将军府上那位老夫人的出身,若我们府上有人问起,你只说帮我采买饰物便可。” 长恭本是薛府家生子,因父母故去的早,未得过正经差事,如今只在门房做跑腿打杂的活儿,而眼前这位大小姐待人和善,又素有盛名,若得她青眼,往后在府中也算有了倚靠,长恭连声应是,忙不迭出了盈月楼。 怀夕不明白,“姑娘这是要查什么?” “若没有猜错,我恐怕要找到造谣阿慈的始作俑者了。”说至此,姜离眼底生出几分寒色,似还有些难以置信,“竟用着广藿香……” 她兀自呢喃,可忽然表情一变:“等等,广藿香,香” 她似想到了什么,立刻起身将昨夜得来的药粉寻出,又拿了竹镊仔仔细细地分辨,某一刻,她神色一振道:“原来不是寻常之药” 怀夕未曾明白,但姜离已等不住,她一把抄起斗篷道:“走,去大理寺” 第014章 香药 顺义门守卫森严,姜离下了马车正想该如何通禀,门口守卫朝她们看了过来,确认一瞬后,守卫快步上前,“姑娘可是要去大理寺?” 姜离应是,“你如何知道?” 守卫恭敬道:“裴少卿派人交代过了,若是姑娘来访,不必通传便可放行,姑娘请吧。” 姜离心底滑过丝异样,顾不上深究,快步入城门往大理寺衙门走,到衙门之外,大理寺值守的武卫一见她也道:“姑娘请,我们大人交代过,您来不必通传。” 畅通无阻进得衙门,武卫带着姜离往东侧裴晏处理公务的小院行去,还未走到门口,九思快步迎了出来,“姑娘来了,我们大人正在见几位受害者家属。” 姜离朝他身后看去,“是何人?” 九思道:“是康老爷、钱大人和金公子,昨日您离开后,公子亲自往几处戏班走了一趟,今日一早又请了几家受害者亲属前来问证,郑大人和汪公子早上已问完离开。” 说着话,九思轻抬下颌,“您可去廊下等候。” 去廊下便可听见屋内言谈,此行本是失礼,可这是裴晏最亲信的小厮之意,姜离便光明正大地走到廊庑西窗外。 “……请三庆班是在今年四月,当时是韵儿二十二岁生辰,也是她留在康家最后一个生辰,我们便张罗着给她大办一场,和钱大人说的一样,也是那几出戏,当时没出过什么岔子,他们戏班子里的人也极守规矩……” 说话的是康隆,他又道:“韵儿为了康家铺子生生把自己耽误到了二十二岁,至今年三月,广陵杨家多番催促才把婚事定了,眼看着留不了多久了,我自也想表表做大伯的心意,戏班是我请的,宴席在与我们一墙之隔的二房宅子里办。” “韵儿是图热闹,那康景明嘛,哼,他是不希望他姐姐早日出嫁咯,自从广陵杨氏来人,他便把我们这些催他姐姐出嫁的当做仇人,说来说去是因为他姐姐护着他,若韵儿嫁去广陵,他一个没名没分的如何在这个家立足?韵儿对这个弟弟那是没的说,定好了婚期后,韵儿从铺子里支了一大笔钱,到现在都不知下落,我怀疑就是给康景明了,我记得那日生辰宴时,他最后才露了个脸,戏班子里的人根本没机会和他说话。” 话音落定,康隆道:“大人为何查问各处戏班子与我们几家有何来往?难道凶手是戏班子上的人?” 裴晏道:“内情不便相告,金公子呢?” 金从善语声温润道:“吴家不擅享乐,若涵两次听戏,一次是在郑家,另一次是在我们府上,但这两次她都不是主家,几乎没和戏班上的人有何交集,平日里就更不会去茶楼酒肆听曲了,至于我,我也不爱这些,我们府上请戏班也是为了我父亲,我父亲听戏多年,与咏春班茗秋师父是好友,还曾学过一手。” 裴晏应了一声,目光往窗棂处一扫,见几人也无可交代便不多留他们,安抚几言,便命十安送客。 很快帘络掀起,金从善打头走了出来,又见到姜离,他有些惊讶,待康隆和钱咏之出来,康隆一眼认出了她,“薛姑娘怎在此?” 姜离上前来,“有事找裴大人。” 康隆眼珠儿一转,似有些了然,这边厢帘络掀起,正是裴晏迎了出来,几人面面相觑一瞬,鱼贯出了院子。 他们一走,姜离立刻道:“我知道那衣裙污渍是何物了!” 裴晏目泽微深,“进来说话” 姜离进门道:“昨日怀疑是药,待回府后我将沉淀之物滤了出来,但直到今日午后,我才想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是药,但并非寻常药,而是香药。” 裴晏倒未听过,“何为香药?” 姜离语声疾快,“以香入药,除甘草、肉桂、莪术、丁皮之外,我发现药粉之中还有丁香与藿香,可能还有甘松与青木香,此方可调理脾胃,但有传言久服可令人通体生香,坊间有以此方作汤药者,亦有炼蜜成丸唤作香身丸的,但所用者多为女子,若有男子服用此药,多半也是戏伶或秦楼楚馆之人。” 裴晏道:“戏伶与此前的线索合了上。” 说至此,他又眸光微动:“除了药铺外,典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只怕也卖此药。” 不等姜离接话,他唤来十安,“让卢卓过来。” 十安应声而去,裴晏一边提笔写下香药方子一边和缓问:“是如何发现后几味药的?” 姜离道:“昨日晚间回府后,徐老夫人下了帖子请我过府看诊,直到今日在徐老夫人那里闻到了一种异香,我才辨出遗漏了什么。” 她又问:“付姑娘那谣言可有线索了?” 鹤唳长安 第14节 裴晏写好香方,肃声道:“在东市查到了一个疑似散播谣言的年轻男子,在玉真观也查到了当日去打探付云慈失踪经过之人,我已找来证人画了画像,但证人记忆模糊,画像不慎准确,尚未查到此二人下落。” 姜离欲言又止,这时卢卓快步而来,“大人有何吩咐?” 裴晏递上香方,“你立刻去各大药铺,看看哪家卖过以此方开的香药,尤其主意六月以来频繁开药的,有一二药材不同也无妨,再让冯骥带人往凝香阁、浮香斋与林下春堂这些大的脂粉铺子和香铺走一趟,看看他们是否卖有类似的香身丸,若有便各买一样带回来,再派人往东西市风月之地打探城中哪些地方喜好此物。” 卢卓应是,忙往前衙调集人手。 这时姜离若有所思道:“这香身丸所用药材尚算寻常,但香料却不便宜,两位死者前后隔三月遇害,若是寻常人家,不易负担三月,将香身丸散落各处的可能性也不算大,凶手应不缺银钱……” 裴晏这时道:“更有甚者,凶手很可能自己便卖此药。” 此言令姜离心紧,“你是说药铺与香铺?” 裴晏颔首:“凶手狡猾,几乎不留任何线索,能在分尸之地蹭上香药,只能说明他对此物见怪不怪,这才失察让死者衣物带了出来。” “大人所言有理。”姜离颇为赞同,“如此便可排除戏班中位份不高之人,一来银钱难已负担,二来他们服用此物对自己并无助益。” 裴晏闻言从书案上拿起一份名单来,“这几日排查戏班和各处杂戏伎人,发现懂得易装之人不少,但能惟妙惟肖模仿他人声音者并不多,除了片刻前他们三人提到过的两大戏班之外,大理寺与金吾卫还满长安走访了十多家酒肆戏楼,查了戏伶伎人一百多后,只得了这五人的名单,但此五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考虑到凶手有两人,今日开始,戏班这条线索上只重点排查此五人是否有作案嫌疑。” 姜离接过名单,眼风一扫道:“程方荀……” 三字刚出,姜离便暗道不好,果然裴晏有些意外,“姑娘知道此人?” 程方荀是天音楼的老师父,当年李策为了学戏硬拜入他门下,姜离别的人不知,对此人印象却颇深,她满腹心思在命案上,竟忘记自己不该知此人。 姜离唇角微抿,“听说过。” 裴晏深深看她一眼,并不追究,只继续道:“程方荀年过五旬,如今还重病在身,他作案的可能性不大,但他门下有好几位徒弟,将他那模仿人声之技学了几分去。” 姜离握着名单的指节微紧,“徒弟?” 裴晏道:“有四五人尚在排查中。” 姜离脑海浮起李策的影子,口中淡淡道:“受害者有五人,要确定嫌疑对象是否有不在场证明应算容易,就看香药这边有何线索能与之对上。” 正说话间,九思又端着两杯热茶进来,“姑娘请用茶,今日是新得的霍山黄芽,小人刚刚煮好,请您尝尝。” 姜离接过茶盏,眼风一扫,便见裴晏若无其事饮茶,一副当真饮惯了的模样,姜离轻拨着茶汤浮沫,忍不住问:“长安八大名茶,霍山黄芽并不在列,且此茶回甘颇为涩口,大人怎会喜好此茶?” 裴晏平静道:“有位故人曾好此茶。” 姜离指节收紧,盏盖与杯身相错,发出轻微呲响,正不知如何接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帘络一起,付云珩走了进来 “鹤臣哥哥,是不是有新线索了?” 见姜离也在,付云珩面露欣然,“薛姑娘。” 姜离点了点头,一旁裴晏道:“薛姑娘刚带来新发现,那药渍乃是香药,如今正命卢卓几人去查香药可能之来处。” 姜离又问:“你姐姐如何了?” 付云珩愤然不减,“昨日姑娘走了,姐姐面上没什么,却是整夜都未再说话,她性子和软,受再大的委屈也只会怨怪自己,偏偏我们理亏,拿徐家毫无办法。” 姜离不甚赞同道:“是谁理亏,查清谣言来处才知道。” 付云珩未多想,点头道:“到时候知道是谣言,我倒要看看徐令则是何态度,不过薛姑娘也不必太过担心,姐姐用药如常,身子尚好,翠嬷嬷照料的亦十分仔细,我今晨离府时,兵部侍郎府上的虞姑娘去探望姐姐,看姐姐已能起身走动,她还说不要姐姐闷在府里,过两日请姐姐赴雅集发散发散。” 姜离面色果真松快半分,“躺够十日确可走动,但定要小心。” 卢卓几人此去一时半刻回不来,姜离又到放着公文的书案旁翻起案情记载,昨日她一目十行看得疾快,今日则只看汪妍的记录,付云珩见状问:“姑娘有何疑问吗?” 姜离摇头,“我只是在想凶手何以第一个选择汪妍。” 裴晏这时道:“初接手案子时我亦想过此问,还专门调查了汪家上下,调查后并未发现疑点,汪妍在家中颇受宠爱,案发后她父母亲悲痛欲绝相继病倒,只有哥哥支撑门庭,那日在义庄你也看到了,他哥哥隔几日便去义庄一次。” 姜离看着文书,“汪妍去凝香阁的次数颇多。” 裴晏又道:“凝香阁在东市,距离汪家不远,且她和康韵也算认识,再加上她未出事之前浮香斋还未有如今的名头,去凝香阁也算正常,但自从康韵出事,康景明无心打理凝香阁后,大家便多往浮香斋去了,郑冉去林下春堂和浮香斋较多,吴若涵和钱甘棠待嫁期间则只去浮香斋……” 姜离心头滑过丝古怪,但望着文书记录,却又琢磨不出怪在何处,她定了定神,只更仔细地翻看,如此等了小半个时辰,冯骥先一步回来。 他披着一身寒意进门,“大人,买到了香身丸。” 他手中抱着三个锦盒,“凝香阁这三个铺子都卖有香身丸,还不止一种,但配方不尽一样,小人把现有的几种买了回来,其他香铺虽也卖的有,但配方大同小异,属下跑了一圈后得知如今卖得最好的是浮香斋的木香香身丸,据说吃上两月便可通体透香,属下便问了这半年来最常见的主顾,令她们写了一份名目。” 放下锦盒,冯骥又从怀中掏出名单给裴晏,姜离上前道:“拿六个空茶盏来。” 九思应声而去,不多时捧来六个白瓷茶盏,姜离将每种香丸倒出一粒放入茶杯,再倒上少量清水化开,一股子更明显的幽香便弥漫出来。 她仔细分辨片刻,道:“凝香阁和林下春堂都有豆蔻香身丸与茯苓香身丸,配方只相差一两味药材,凝香阁的豆蔻香身丸多了香附子与当归,少了甘松。林下春堂的茯苓香身丸多了桂心与麝香,少了川穹。浮香斋是木香香身丸和透体麝脐丹,透体麝脐丹与污渍配方相差极大,木香香身丸比那污渍多了木香与檀香,还有砂仁。” 姜离沉吟片刻,“排除最不像的,便只有浮香斋的木香香身丸与凝香阁的豆蔻香身丸最为可疑,但因污渍干结日久,有些药粉已难辨性状,这二者难定其一。” 裴晏已经看完那份名单,安抚道:“但能确定两家,便先从这两家入手便可,这份名目你可看看,薛沁也在其上” 姜离接过名单,刚看一眼便面露诧色,付云珩也上前来,很快惊道:“真有薛二姑娘,虞姑娘怎么也买过,还有庆安伯、安远侯家这些勋爵人家的小姐,庆阳公主殿下也买了!浮香斋这半年的生意真是红火……” 裴晏当机立断道:“凝香阁的名目也要查,此外,这两地亦需搜查排除嫌疑。” 冯骥道:“大人,眼下外头不知案情,咱们以何种名目搜查?” 裴晏看向付云珩,“我记得上月金吾卫曾在长安缉捕过一次江湖匪徒?” 付云珩立刻点头,“不错,说是上月来了四个小魔教中人,抢了城南一家银号,金吾卫抓了两个,还有两个同伙跑了,如今还在审问下落。” 裴晏看向冯骥,冯骥点头:“属下明白了。” 冯骥转身离去,付云珩这时眼珠儿一转,问姜离道:“薛姑娘自江湖而来,可知道那小魔教的名号?” 姜离面不改色,“你是说沧浪阁?” 付云珩好奇,“是啊,你们江湖中人不称他们是小魔教吗?” 姜离想了一想,“倒也有人喊。” 付云珩再上前半步,“那你有没有见过他们那位阁主?” 见姜离迷惑,付云珩道:“沈涉川啊!” 大周立朝两百余年,当年太祖打天下时,得了不少江湖豪雄相助,后来每一朝,朝廷与武林皆和睦共存,互通有无,对江湖享有盛名者,世家王侯以诚招揽,高居庙堂者若向往江湖逍遥,也有不少抛却高官厚禄于武林中开宗立派的。 付云珩所问之人,便是其中十分特殊的一位,此人表字“涉川”,单名一个“渡”字。 十三年前,十五岁的沈涉川还是长安城人人皆知的工部侍郎公子,他是武学奇才,六岁拜入凌霄剑宗学武,十四岁便是武林百战榜上高手,再加上他生得潇洒俊逸,每每打马过朱雀街时,总有许多女儿家向他投花示好。 然而正是那一年,其父沈栋因贪腐获罪而亡,其母曲雪青自戕殉情,沈涉川喊冤不成逃往江湖,短短三月后一个叫“沧浪阁”的门派出现在了武林中,与此同时,参与沈栋贪腐案的七八位官员陆续死于非命,沈涉川广发告令,宣告是他所为。 一时间朝堂震动,景德帝大怒,悬赏发至武林,因赏金丰足,成千上万的江湖人士围捕绞杀,沈涉川率沧浪阁反抗,几乎与半个武林为敌,便得了小魔教之称。 姜离摇头,“我便是遇见过,也不知那人是不是他。” 付云珩蹙起眉头:“原来是真的?说他后来落入赤火帮手中,那赤火帮用雷火布置陷阱抓到他,他被雷火所伤毁了脸,还受尽折磨,纵然最后还是逃了,但人哑了,还再未露过真容,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姜离不置可否,似乎对这段江湖轶事不感兴趣,见外头天色已晚,卢卓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便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府中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裴晏起身相送,“也好,香药有了消息,我让九思知会姑娘。” 姜离点点头,拢着斗篷出了院子,裴晏和付云珩一路送出来,直到上了马车,姜离才靠着车璧微微松了口气。 怀夕小脸皱作一团,极低声道:“怎么长安也喊小魔教啊……” 姜离轻轻摇头,怀夕忙抿紧了唇。 马车迎着寒风辚辚而动,等再回薛府时,天色已黑透,姜离进得府门,便见长恭在门口等了多时,见她回来,他急急迎上来,“大小姐” 姜离轻抬下颌:“回去再说。” 长恭应是,一路跟着姜离回了盈月楼,进了屋子,姜离一边解下斗篷一边道:“说吧,都探问到了什么?” 长恭恭敬道:“小人打听到,徐将军府上那位老夫人出自京畿杜氏,她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已故去,那位哥哥膝下三子二女,如今三位老爷都在巡防营领差,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从前的雍州刺史,今已移居青州,一个嫁去了庆安伯府做续弦。” 微微一顿,长恭沮丧道:“荣宝斋那边小人去问,那掌柜的说他们月前的确做过那样一副珊瑚耳珰,还是一整株东海珊瑚打成整套头面,但不肯说客人名姓。” 长恭自觉没办好差事,满脸惶恐,姜离无声冷笑一下,和声安抚,“没关系,我已知道那人是谁了……” 第015章 断骨 “姑娘, 裴大人来了” 天还未大亮,姜离的马车便停在了顺义门外,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后,方才听怀夕轻唤一声, 姜离掀帘去看, 便见一片冰天雪地里, 裴晏着一袭月白银纹圆领武袍策马而来,马背上的他虽是姿容如玉,却眉梢冷峭, 身挺如剑,英武慑人。 姜离眯了眯眸子,从前的裴晏克己守礼宛若圣贤,总会叫人忘记他的手除了赋文修书也可扬刀舞剑, 而今时移世易,裴晏令人陌生之地越来越多了。 裴晏老远也看到了薛氏马车,他长鞭急落几下, 马蹄在身后尥起阵阵雪雾, 到跟前收缰勒马, 在马儿嘶鸣中道:“姑娘来的如此之早, 想来是有要紧事, 去衙门说罢。” 他跳下马背, 将缰绳扔给跟上来的九思,姜离默了默, 到底下得马车,二人同入顺义门, 裴晏侧眸看她一眼,“是为了付姑娘的事?” 姜离点头, “不错。” 裴晏意料之中,却又抱疑道:“姑娘和付姑娘相识还未有半月,为何对她的事如此不辞辛苦?” 姜离面色淡淡,“许是投缘。” 裴晏不置可否,待到大理寺衙门,值守的武卫见这般大早二人同来,表情几变,待入了裴晏的东院,姜离才启口道:“昨日我去徐老夫人府上时,发现了一处异样,后来我又派人查了一番,便知道大人的画像应往何处找了。” 九思为二人打起帘络,等进了门,裴晏便问:“可是庆安伯府?” 姜离有些意外,“大人如何得知?” 裴晏道:“当日付云慈在玉真观走失,虽于玉真观寻人之行闹的颇大,但一般不会有人上来便关注此事,当天晚上,玉真观的一个老道长因与徐老夫人交好,特意派人往徐府提了此事,这便是说,除了寿安伯自家与徐家,没有其他人知晓更多,而谣言是当天深夜便在东市传开,那消息最可能从何地漏出?” 姜离凝眸,“徐家” 裴晏道:“徐家与伯府定亲,且婚期将近,一开始我对徐家并无怀疑,直到这几日调查谣言来处,发现幕后之人十分小心,还在事发第二日再去玉真观打探内情,我便命人先仔细排查徐家上下,后得知因有道长主动回报,徐家并未再派人打探,而前日我才得知,就在事发当夜,徐府上有位姑娘做客” 姜离道:“庆安伯府的四小姐。” 裴晏颔首,“我虽有怀疑,但余妙芙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未有证据不好直言,因此昨日只说尚未查到下落,但昨天半夜,排查庆安伯府的人来禀,说庆安伯前两日把两个不听话的小厮打发去了城外的庄子上,令他们半年内不许回来,今日一早,我已命人拿着画像出城,待找到那二人,便可知我们的怀疑是否有错。” 姜离听他已安排好一切,顿时生出白跑一趟之感,“我昨日提过为徐老夫人看诊,今日又这样早来,大人还没进衙门便猜到我要说什么吧?” 裴晏道:“猜到也不比姑娘亲口相告。” 他神色平静,姜离心底怪异之感却又冒了出来,她俨然道:“既然大人已有安排,那也不必我多言了,大人还有公务,我先告辞。” 她说完便抬步,裴晏忙道:“且慢” 他看一眼窗外,“凝香阁的人马上就到了,昨夜搜查两家铺子并未发现异常,但康隆刚接手铺子不久,没有半年来的客人名单,因此我令他与康景明查拟名册,今晨同来大理寺,顺便看看康景明有何说法。” 裴晏语气诚恳,姜离想到香药的线索来之不易,看他一瞬,终于还是驻足。 裴晏语声清郎了些,“昨日卢卓搜查药铺所获不多,外间的药铺几乎没有卖成品香身丸的,客人多拿方子取药,虽有人买过近似的汤药,但没有连着数月买的,再考虑到衣裙上的污渍多为粉末颗粒,药铺那条线便可一放。” 鹤唳长安 第15节 姜离点头,“确是更似香丸,那其他地方呢?” 裴晏道:“青楼戏楼有人用此药,但除了极有名头的,其他人用不起香身丸,而这些人也多有不在场证明,尚未寻到可疑之人。” 说话间九思又来送茶,再往屋内添了火炉,等暖和起来时,康隆与康景明还真到了。 二人前后入厢房,见姜离也在,表情都有些异样,见了礼后,康隆热络地掏出一份名单来,“大人,这是昨天晚上小人去找景明拟好的名册,在六月之前,我们的客人还是很多的,但从七月开始,老主顾跑了不少,您说的买香身丸的便渐少了。” 康隆锦衣加身,眉眼带笑,身后的康景明却是比那日所见更为颓唐,他眼窝深陷,面色蜡黄,下巴上胡茬一片,不知多少日未理仪容。 裴晏看完名单递给姜离,只问康景明道:“没有男子来买过香丸?” 康景明摇头,恹恹道:“此物专为女子调配,是我们不外传的方子。” 裴晏生疑:“不外传的方子?” 见康景明说话慢吞吞的,康隆主动道:“大人有所不知,各家的香身丸配方虽大同小异,但其用料配比却大有说法,我们的香身丸用料毫不含糊,配比也合宜,从前可是最广受好评的,听说浮香斋也查了,大人您可不知,其实那浮香斋是仿我们的方子!” 裴晏倒不知此事,“怎么说?” 康隆哼道:“他们用药只变了两味,却不过是找了替代之药罢了,如果小人猜得不错,他们是专门买了我们的香丸请懂行的人模仿,不仅是香身丸,还有他们的胭脂香粉也皆是比照我们来的,若这香药与案子有关,那小人建议您狠狠查浮香斋,他们一定有问题,韵儿死后我们的生意一落千丈,最高兴的便是他们了。” 同行相斥,相互模仿者也屡见不鲜,康隆所言裴晏只听个七八分,他继续问:“浮香斋的人此前和康韵可有接触?” 康隆看向康景明,见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不由伸手推他一把,“景明,你倒是答话啊……” 康景明又摇头,“不曾接触过,不过姐姐说过,浮香斋有几味香膏调的不错,她也买来研究过,用料倒是分得出,配比却难仿。” 康隆轻嗤一声,“什么调的不错,你果然是个未学精到的,浮香斋就是防制我们,再加些不入流的噱头罢了,现在好了,你姐姐一走真让他们称霸王了,我敢肯定,那背后之人,必定对我们极有恶意” 姜离忍不住问:“何以见得?” 康隆咬牙切齿道:“浮香斋这阵子风头正盛,还要在后日办个品香雅集,说有什么新香,只请那些非富即贵的老主顾,可您敢信,他们竟把请帖送到了我和景明这里,要邀我们同去品香,这不是明晃晃打我们的脸吗?” 此行确是挑衅,姜离和裴晏也听得面色微沉。 康隆又苦兮兮道:“您说可恶不可恶,我们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若不去,还以为我们怕了他们,若韵儿还在,哪能容他们如此放肆?” 这等商户之争衙门自是不管,裴晏又看了看名单,见没什么可问,康景明又是一副颓丧之态,便令二人先行回府等消息。 等他们出了门,姜离走到窗边,正看到康隆嫌恶地低斥:“看看你这幅鬼样子,当着大人的面简直丢尽了康家的脸,一副都在害你的样子,你干脆去给你姐姐陪葬……” 康景明落在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到底没与康隆争执。 裴晏走来姜离身边,“康隆有意收回二房的宅邸,康景明的处境不大好,他是四岁时被其父领回家的,谁也不知他母亲是谁,当时的主母不愿认,他便等于寄居在康家,后来康老爷两夫妻相继病故,康家其他几房为了争夺家产,对他姐弟二人颇为苛刻,康韵比他大三岁,算是拉扯着他,相依为命长大。” 光看容色也知道康景明过的辛苦,姜离叹了口气,“可惜没有新线索,凝香阁的客人与浮香斋相差无几,且皆是” “女子”二字未出,姜离话语忽然一断,裴晏不明所以,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窗外,这一看,他的表情明暗不定起来。 只见院门处正走来二人,左侧的是付云珩,其右跟个着宝蓝云纹团花纹蜀锦大衫的清俊男子,步态悠哉,眉眼风流,竟是李策。 “鹤臣,我来不碍你公务吧?” 李策笑盈盈的,人未进门声先至,他父亲是从前的江陵王,景德十五年削藩后降为郡王衔,后父母早逝由他袭爵,长安城世家贵胄皆称他小郡王,他大喇喇掀帘而入,不等裴晏答话,细长的瑞凤眼微微一眯,“薛姑娘怎在此?” 姜离微微欠身,“小郡王。” 付云珩后一步进来,惊讶道:“咦,小郡王认识薛姑娘?” 李策含笑点头,“那日在庆阳姑姑府上见过。” 付云珩想起姜离提过莳花宴之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可真是巧了,你应该知道吧,薛姑娘医术极是高明。” 李策视线在裴晏与姜离之间来回,“辛夷圣手,我自然知道,但今日这是……” 裴晏道:“有一案子需要薛姑娘帮忙,你怎来了?” 李策一听想起来意,立刻道:“大理寺不是在查那新娘屠夫的案子吗?怎么还查到了我师父那里?他老人家如今在病中心力不济,被你们一番盘问吓得不轻,只叫人来问我生了何事,我哪知道何事牵扯天音楼,干脆来找你问个清楚。” 见李策竟是为了程方荀而来,裴晏先示意他落座,“确有个案子与戏班之人有关,找到天音楼也只是例行查问,你师父病重卧床,自不可能与他有何干系。” 李策眼底生出兴味,“什么案子?是那新娘屠夫案吗?” 裴晏还未说话,李策瞳底一亮,“还真是?!” 见裴晏欲开口,李策抬手道:“你可别否认,你我认识多少年,我还不知你?你惯不会撒谎的,要哄人也必要先做一番心里建设,也真是难为你了,一上任就是这么个大案,你放心,不该问的我绝不多问。” 李策虽时有纨绔之行,但也知分寸,见裴晏面露无奈,他把玩着腰间玉佩道:“我前日还与庆阳姑姑说,自你入大理寺,见你一面都难,此前在御前当差,虽被陛下看着,但好歹不必风里来雨里去的不是?陛下最心疼你,你却偏挑了最辛苦的差遣,我若有你一半文采,我也不必吃如今的苦。” 付云珩听得发笑,“小郡王在将作监哪里辛苦?不必御前奏对,也不必上朝论政,建筑木工为你所好,陛下也对你满意极了,可别叫我们羡慕了。” 李策轻嗤,“这便是你不懂了,期望越高所求越多,陛下对我唯一的指望便是我安生在将作监待着,每年修几间宫室补几处楼阙,你鹤臣哥哥可与我不同,陛下期望他将来入阁拜相,恨不得让他立刻建出一番功业来,我看啊,倘若今次的案子办不好,陛下年后只怕还要他回御前去……” 裴晏微微摇头,付云珩则为裴晏担忧起来,“那也太快了吧。” 李策笑意分明,一副隔岸观火的看好戏之态,目光一转,却见姜离未听他们说话,竟在看裴晏案上公文,她今日月白斗篷下是一袭天青万字流云纹绣裙,窗外霜雪明光落在她身上,实在是一副秀骨清像。 李策眼底闪过讶异,“薛姑娘这是帮了鹤臣多大的忙?我只知薛姑娘医术非凡,却不知她还能问案,鹤臣,你办差可是极严谨的。” 裴晏道:“薛姑娘医术不凡,亦见微知著,的确助力不小。” 付云珩这时道:“小郡王,薛姑娘今岁也值双十之龄,医术上又有如此造诣,我姐姐此前说,一看到薛姑娘便想起” 付云珩未说得下去,因李策面上明晃晃的笑意顷刻一僵,但很快,他又依言打量姜离两眼,转过头道:“哪里像了?你这话可也冒犯薛姑娘。” 付云珩抓了抓脑袋,“我就这么一说……” 李策闻言打了个哈欠起身,“罢了罢了,你们还有要紧差事,我也得去衙门露个脸,否则那群老古董少不得要去御前告我的状,鹤臣,若我师父真有何牵连,你得看在我的面子上提前知会我一声。” 裴晏懒置一词,李策也无需他回应,“反正我当你答应了,薛姑娘,咱们下回再见,告辞了。” 姜离点了点头,李策施施然出了门。 付云珩望着窗外道:“也是巧了,我适才刚到衙门门口便碰到小郡王,鹤臣哥哥,你派人寻我所谓何事?” 裴晏如常道:“你姐姐的谣言我与薛姑娘已发现关键线索,如今正等抓到人证,你那边不必查了,人证抓到之后再与你细说。” 付云珩大喜,“那岂不是很快就能替我姐姐洗去污名?太好了!我倒要看看是谁害我姐姐!她遇袭已够苦,如今连婚事也没了,我非求个重判解心头之恨!” 裴晏看向姜离,却见她面上一片凝重并未搭话,他疑道:“薛姑娘可是想到了什么?” 姜离道:“此事内情或不简单,不过,一切等找到证人再议,届时如何处置,也要看付姑娘自己的意思。” 话音落定,十安捧着封文书自外而入,“公子,右金吾卫送来的公文。” 见裴晏有的忙,姜离道:“大人既有公事,我便先告辞了。” 付云珩道:“那我也先回衙门,戏班那条线我们在跟,若有消息了我再过来。” 裴晏应是,又看向姜离道:“香药如今的名单虽无男子,但凶手作案半年之久,大理寺会继续查访,有消息再知会与你。” 姜离应好,与付云珩一道出了门。 待走出院子,付云珩道:“薛姑娘,我适才所言你莫要放在心上。” 姜离反应片刻才明白他说的什么,失笑道:“无碍,你姐姐也与我说过她有一位故友。” 付云珩苦笑一瞬,“不错,就是那位姑娘,是我姐姐挚友,还是小郡王曾被赐婚的未婚妻,只可惜五年前一场大乱芳魂永逝了。” 说至此,付云珩道:“说起来,还与姑娘父亲有些关系。” 姜离心底轻叹一声,“是吗?” 付云珩点头,“长安原有个广安伯府,广安伯魏阶是历代最好的御医,他家有一门家传针灸术名曰‘伏羲九针’,他凭此术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太医令,可后来他看诊有误害死了皇太孙,一大家子便被发落了,是满门抄斩,还是薛大人领着三法司审定的,而叫人想不到的是,定魏氏之罪最要紧的证供竟来自他们收养的义女。” “那位姑娘是广安伯夫人的嫡传徒弟,我十岁时便听说伯府出了个小医女极有天赋,将来说不定要继承魏氏衣钵,后来我姐姐入白鹭山书院与这位姑娘相识,二人感情极好,那位姑娘容色无双,冰雪聪明,性子也活泛不羁,与我姐姐很是不同。” “你刚才看到的小郡王,对她颇为钟情,求过亲不说,还在魏家出事后请陛下给他们赐婚,因那位姑娘在瘟疫时照顾过皇后娘娘,陛下便准了,任谁都看得出小郡王是为了保那位姑娘不被株连,可谁能想到,那位姑娘在出事半月后,不知怎么去了东市的登仙极乐楼,还死在了登仙极乐楼的大火里……” 付云珩说了半天,未听姜离应声,侧眸去看,便见姜离敛着秀眸,鸦羽似的长睫在眼睑投下一片阴霾,看不出是何情绪。 他继续道:“当时我姐姐心痛欲裂,小郡王就更不必说了,后来在火场里收捡出几样遗物,给那位姑娘立了处衣冠冢,不至于让她做孤魂野鬼。” 雪后初晴,白惨惨的冬阳照在姜离身上,她呼出一口雾气,有些感怀道:“小郡王做到如此地步,那位姑娘若泉下有知,必定很感激。” 付云珩也说的怅然起来,“那场大火至今也没个说法,我姐姐耿耿于怀,小郡王你刚也看到了,就更是没有放下,都怪我一时嘴快,不该乱提的。” 说话间二人已经出了顺义门,姜离道:“小郡王看着是个洒脱性子,不会放在心上。” 付云珩一笑,“那倒是,他可是我见过最潇洒肆意之人。” 薛氏的马车等候在外,姜离与付云珩告辞,上马车后,吩咐驾车的长恭往城东锦云绸缎庄去,今日正是她取定做裙裳之日。 怀夕适才跟了一路,正听见付云珩所言,此时满眼担忧,“姑娘……” 姜离眨了眨眼,“想吃透花糍吗?” 怀夕一愣,“那是什么?” 姜离笑意微深,敲了敲车璧道:“长恭,绕去永福巷。” 长恭应是,随即将马车往西转向,过朱雀街后,一路朝永乐坊而去,疾行两刻钟的功夫,马车外人声渐沸,姜离掀开车帘朝外看,不多时鼻息一动,“停车” 马车正停在一家名唤“钟记”的糕饼铺子前,时近午时,店门外三五人排着队,姜离掏出一粒碎银交给长恭,吩咐道:“三匣透花糍。” 长恭应声而去,再返回时,手中多了三个油纸包,姜离给她二人一人一包,待马车再走动起来时,车厢内便盈满了香甜味道。 怀夕看着那白糍中透出花形的软糕,睁大眼瞳道:“竟真如其名!” 透花糍乃长安城特有的糕点,将上好糯米捣打成糕,夹红豆沙为馅,再将豆沙塑成花形,因花在糍糕中若隐若现,便得名透花糍,姜离看着怀夕神色,简直与她当年初次吃到虞清苓买的透花糍时一模一样,她轻咬糍糕,糯米与豆沙在齿间化开,久违的香甜暖热似能驱散一切凛冬寒意,主仆二人都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马车到锦云绸缎庄时已是午时初刻,姜离带着怀夕进门,柜台后的伙计一眼认出了她,“薛姑娘,可是来取衣裳的?” 姜离应是,跟着伙计上了二楼雅间,伙计边走边道:“已经准备好了,待会儿您看过之后没出差错便可取走,您稍候片刻。” 姜离在雅间等着,片刻便见头次见过的绣娘抱着个包袱进了门,姜离下意识往她身后看去,“胡师傅呢?” 绣娘道:“胡师傅这两日旧伤复发不在铺子。” 绣娘取出衣裙令姜离检查,姜离问:“是何旧伤?” 绣娘叹道:“是腿上的,大抵七年前,胡师傅和大小姐坐马车出城时出了意外,他摔断了腿,大小姐则折了右手,大小姐年轻,后来全好了,胡师傅却留下了遗症,一到冬天便时不时的疼上几日,看过好些大夫都不见好。” 姜离听得不对,“你们大小姐折过手?” 绣娘应是,“是啊,当时养了两个多月呢。” 姜离眉头皱起,忽而想起前次来看绣样时胡师傅也提过一嘴汪妍学艺刻苦,只是他未说详细,姜离只以为是普通摔伤,但普通摔伤怎会养两三月才好? 她忙问:“可是伤到了骨头?” 绣娘颔首,“是,当时有大夫说大小姐骨头断了,往后再不能拿针线,吓得大小姐不轻,幸而后来遇到了一位极擅骨伤的大夫,治了一个多月才治好。” 姜离拧起眉头,脑海中一时浮现出汪妍腐可见骨的遗体,一时又仔细回忆宋亦安的几份验状,汪妍的验状她临走前才看了一遍,此刻一个字也不会记错。 她面色越来越难看,“七年前你们大小姐已经十三岁,若骨头断过,不可能不留下痕迹,不对,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鹤唳长安 第16节 来不及细看衣裙,她拿起包袱转身就走,“回大理寺” 第016章 女尸 申时过半, 城南义庄正堂内站满了人。 汪乾有些莫名道:“怎忽然问起七年前的事?七年之前,我们一家人还有绣楼的师傅们一起出城上香,当时我妹妹和胡师傅乘一辆马车,结果路上他们那辆马车车轴忽然断了, 车厢甩出去, 我妹妹和胡师父都受了伤, 胡师父摔断了腿,我妹妹则撞折了手。” 他抬起右手比划,“当时手腕错了位, 前臂内侧的骨头也断了,请了几位大夫都说以后会落下残疾,幸好后来遇到一位专治骨伤的大夫,花了一个多月才见好。” 姜离指着自己的手道:“是手臂内侧这根骨头断了?” 汪乾点头:“那时我妹妹手腕和手臂都肿的老高, 大夫检查后是这样说的,后来治了一个多月,又养了一个多月, 幸而她年纪小算是好全了。” 话音落定, 汪乾面色紧张问:“裴大人, 这是何意?怎么问起这个?莫不是我妹妹的遗体出了什么岔子?” 裴晏道:“眼下还不肯定, 你在此等候片刻。” 汪乾欲言又止, 这时, 宋亦安从甬道之中走了出来,他围着面巾戴着护手, 瓮声瓮气道:“大人,从现有露出的骨骼来看, 的确没有发现受伤旧痕,但如果要检查的明明白白, 需要把汪姑娘的手臂骨骼清理出来,再用仵作特有的法子试。” 汪乾一听瞪大了眸子,“什么意思?把骨骼清理出来?” 宋亦安道:“就是把汪姑娘右手小臂上的腐烂皮肉全部剔除干净。” 汪乾眼前一黑,愤然道:“我妹妹的遗体本身就残缺不全了,如今还要剔骨,你们这、这是愈发令她泉下难安了……” “汪公子。”姜离上前半步,“只有早日抓到凶手才能真正让汪姑娘安息,何况如今发现的线索极其要紧……” 见汪乾面无松动,裴晏道:“你妹妹的手受过重伤,但如今发现的这具遗体手臂骨骼却不见伤痕,也就是说,如今这具遗体,极可能不是你妹妹。” 汪乾听得大惊,“不是我妹妹?可、可那些衣裙饰物,都是我妹妹的没错啊,如果不是我妹妹那又会是谁?难道我妹妹还活着?” 如果死者不是汪妍,那真正的汪妍在何处的确是个问题,但倘若好好一个人失踪五月未有消息,其结果也不容乐观。 这一点汪乾能想到,但即便只有一丝希望,他也愿意一试,“既是如此,那便验骨吧,你们该怎么验就怎么验!如果我妹妹还活着,那怎么样都行……” 裴晏看向宋亦安,宋亦安立刻返回停尸间,裴晏和姜离一同跟进去,便见宋亦安正拿起汪妍的右手小臂前去化冻。 汪妍遗体腐烂最甚,四肢多处见骨,宋亦安先将骨头化冻,再将其上腐烂粘连的皮肉一点点剔除,待骨头全露出之后,又放入陶罐之中大火水煮。 这一幕看的众人心底发寒,汪乾更是背过身去连连干呕,宋亦安面无表情地水煮了一刻钟,以去除骨头上所有污垢,待煮完,又拿了桑皮纸仔细擦干打磨,待露出人骨底色,宋亦安走到窗边对着天光仔仔细细看,不多时,他惊讶道:“我可以确定,这是一截毫无瑕疵的、完美的人手臂骨,其主人绝没有受过伤。” 裴晏神色难看起来,汪乾也倒吸一口凉气,“不是我妹妹,真的不是我妹妹,裴大人,那是不是说,我妹妹有可能还在世?” 裴晏道:“不是汪妍,可当初抛尸用的是汪妍的衣裙,凶手的目的正是让我们把此人当做汪妍,无论如何,汪妍被凶手掳走当不假。” 汪乾心绪一阵跌宕起伏,姜离则把目光落在了康韵和郑冉的遗体上,这二人一个死在盛夏,一个死在初秋,尤其是康韵的头颅,也几乎面目全非,姜离道:“凶手既能让官府以为那是汪妍,那康韵和郑冉的尸体许也存疑。” 裴晏也正有此意,但宋亦安在旁道:“可是这两位小姐没受过什么重伤,身上其他地方也几乎没有特殊的痕迹,再加上尸表尸变,要如何重验呢?” 裴晏吩咐道:“去郑家和康家走一趟,再将康韵和郑冉的贴身婢女也带来。” 十安领命而去,众人面沉如水,皆似陷入迷雾之中,姜离掩着口鼻上前,仔细观察被分尸的尸块,“尸体确是同一人所有,不是汪妍,那便是说此案遇害的不止知道的这几人,这几月没有其他人报过女子失踪吗?” 裴晏道:“自然有,此案震动长安,一旦有人报年轻女子失踪,当先便与此案关联,但这几月来,与这具女尸相符合的并没有。” 汪乾顾不上其他,只道:“既然不是我妹妹的遗体,那我妹妹在哪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道理失踪了这么久凶手还将她留在身边的,若真是,那倒也好了。” 裴晏眉头拧起,“凶手毒辣狡猾,先以分尸掩盖线索,让我们误以为凶手是为了泄恨图色,如今连尸体身份也被其误导” 姜离听着裴晏所言,也喃喃道:“凶手极喜欢用障眼法,他似乎能猜到官府会如何调查,既是如此,那他误导第一具遗体的身份,定也是为了掩盖什么,而这位死者死亡六月,却没有家里人前来报官,也十分古怪。” 姜离说到此处,问宋亦安,“宋仵作,发现尸块之时,这位死者的死亡时间,是确定在汪姑娘失踪之时吗?” 宋亦安点头,“不错,汪姑娘是六月初七报的失踪,这位死者的尸块则是在六月二十被发现,虽然腐烂程度极高,但因发现之时其内脏几乎被尸虫蚕食殆尽,而一般夏日尸虫蚕食内脏的速度也就在半个月左右,所以我们当时认为死亡时间对得上,如今确定死者不是汪姑娘,那在下以为,这位死者多半死在汪姑娘之前。” 裴晏沉声道:“第一位死者不是汪妍,而是此人,但凶手却要让世人以为她便是汪妍,要么第一位死者身份特殊,凶手不愿让世人知道是她死了,要么,凶手本就是为了汪妍,让世人误以为汪妍已死” 不同角度推演,结论自也不同,而裴晏所言几乎都说得通,他又道:“为今之计,一是查清这位死者身份,二是再盘查汪妍的人际关系,看有无第二种可能,第三,便是确定后两位面容已毁的死者是否还有误判。” 汪乾忍不住道:“我妹妹平日里就是家里铺子两处来回,她认识的人我都认得,她与冯家定亲之后,除了在铺子里与外男打过照面,根本没有新认识的男子,我实在想不到何人会为了她杀人,只为做局让她假死。” 裴晏若有所思,当着汪乾的面却并未多言,众人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礼部司郎中郑旭与夫人梁氏带着个嬷嬷赶了过来,没一会儿,康隆和康景明也先后到了义庄,二人只带了随身小厮并无侍婢,家属们此前打过照面,今日又被聚集在此,皆面色惶惶。 裴晏开门见山道:“此前诸位已认领了遗体,但我们如今发现此前认领遗体的章程过于简单,今日请你们来,是想让你们再回忆回忆,除了年岁身量之外郑冉和康韵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特征,例如受过伤、有何在身上留下痕迹的习惯,越详细越好。” 康隆和康景明早上才去过大理寺,不想下午又被叫来义庄,一听此言,康景明表情迷惑,康隆也道:“大人这是何意?此前不都确认过了吗?” 裴晏严声道:“答问便可。” 康隆不敢多问,立刻回忆,“韵儿有何习惯留下痕迹,还真说不上来,受伤也是没有的,她的遗体我们都看过,那模样,也辨不出什么浅表痕迹了吧,她制香,少不了手上偶有伤痕,别的真想不起来了……” 他看向康景明,康景明道:“姐姐没得过重病,也没有受过重伤,平日里醉心于制香研香,除了铺子便是在府中待着,我也想不出有什么痕迹。” 姜离这时道:“她的侍婢呢?” 裴晏道:“康韵出事前七日,其侍婢翠竹因偷盗财务被赶出了府,后来离开长安回老家密州去了,我们去查过,她的确去典当过康韵的首饰。” 裴晏又看向郑旭夫妻,梁氏道:“冉儿也没受过伤患过病,唯一便是她有少年白,这在月前也辨认过的,苏妈妈” 跟来的老妈妈道:“不错,奴婢给小姐梳头的,总要帮她想法子把白发藏起来,因此记得清楚,当时也来辨认过的。” 裴晏这时也问:“她那两个侍婢呢?” 梁氏眼神簇闪一下,“冉儿出事,乃是那二人护主不力,后来我看见她们便要想起冉儿遭的难,便将她们发卖了。” 裴晏皱了皱眉,这时康景明道:“此前我说过,我姐姐出事前两月一直研究香膏用色,她的指甲被染了朱红颜色,又因常常与蜜蜡油脂打交道,令那颜色极其难褪。” 康隆在一旁点头,裴晏自也记得此事,这时姜离不懈地问:“两位姑娘幼年至今没受过任何骨伤?” 裴晏径直道:“倘若要损伤两位姑娘遗体验尸,你们” 康家还未说话,梁氏先断然道:“不可,大人,冉儿已够受罪了,怎还能损伤?这案子耽误日久,若非看在大人面上,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的遗体接回去的,她也没有受过什么骨伤,衙门不必再去验什么。” 康景明也在旁道:“我姐姐自小也未受过何伤,姐姐的遗体已经那般模样了,还请大人体恤我们不忍之心。” 如此便算表明了态度,当今世道死者为大,官府勘验也许征得家属同意,既然两家都不愿意,裴晏自也不会强迫,便道:“如今也暂无线索,你们放心,义庄如今增派了守卫,会好好照看几位姑娘的遗体。” 如此,郑家与康家先行离去,唯独汪乾的心备受煎熬,“裴大人,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我妹妹下落,便是真被谋害,我也要看到她的遗体才可瞑目。” 裴晏颔首,“你放心,大理寺自会查的。” 得了保证汪乾才悲切离去,他一走,裴晏神色更冷沉几分,此案查了半年,他接手也有两月,却直到今日才知第一位死者根本不是汪妍,这是何等的荒唐! 他吩咐道:“去京畿衙门一趟,让齐大人再排查一遍报失之人,除了长安城内的,长安城外两县也一并核查,尤其是待嫁的新娘。” 十安应声而去,姜离走入停尸间,目光仍落在几人残缺可怖的遗体上,“若是待嫁的新娘子失踪,家里人不可能不着急,除非此人在长安并无家人,但没有家人又是如何定亲的?凶手选择的是即将成婚之人,她自家无人报官,那夫家也无人管吗?” 裴晏也百思不得其解,“凶手分明是为寻待嫁新嫁娘掏心,如今又来一出掩饰身份之行,让世人以为死的是汪妍能如何?” 这案子重重转折,亦越来越复杂,见裴晏目泽深寒,姜离便知他也颇为焦灼,然而如今忽然多出一具无名女尸,实在叫人难寻头绪…… “再仔仔细细验一遍第一具尸体,不惧损伤。” 姜离正要开口,裴晏所言却与她不谋而合,宋亦安倒是更为冷静,“不等京畿衙门的消息吗?若这是有主的人家……” 裴晏道:“案发已经五月,再拖延下去,凶手又可行凶了。” 宋亦安重重点头,“是,在下这就化冻,幸好汪家和康家愿意花钱,夏天就送了不少冰来,不然如今真是只剩下一副骸骨了。” 宋亦安忙碌起来,姜离亦仔细回忆起公文所写,生怕还有何遗漏,此时时辰已经不早,裴晏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再想到宋亦安一时半会儿难验完,便道:“此处寒冻,姑娘不若回府等消息,晚些时候我让九思将验状送与你。” 冬日天黑的早,眼看着夜幕将至,姜离便道:“也好,那我就先告辞了。” 裴晏转身相送,一路出义庄看着她上了马车,待马车走动起来,他面上温润褪去,转身入了停尸之地,九思跟着道:“幸好薛姑娘去锦云绸缎庄做衣裳,否则咱们不知要蒙在鼓里多久,薛姑娘真是明察秋毫,胆子也大。” 裴晏视线落在宋亦安手上,并未接话,九思眨了眨眼道:“老夫人近日病情反复,依小人看,没有比薛姑娘更好的女医了……” …… 马车回到薛府时天色已经黑透,可进了府门,姜离却碰见薛沁带着采薇站在影壁之后,一个青衣小厮拿着一张请柬,正恭维着薛沁。 薛沁含笑道:“行,我自会去的。” 小厮连声应好,又行礼告辞,薛沁这时看到了她,薛沁上来道:“长姐今日早早出门也不知去了何处,父亲下值之时还在问你,长姐虽行医,可这里是长安,长姐可莫要传出些不好听的话来。” 话音刚落,她忽而掩住口鼻,“长姐身上沾了什么气味儿?” 姜离只去看她手中请帖,“这是” 薛沁牵唇,“浮香斋后日有个品香雅集,连庆阳公主殿下也请了,说有什么新香要试,长姐若是想去我可以带上长姐。” 姜离摇头,“那倒不必……” 她说完鼻息微动,只觉一股子浓香从薛沁身上飘了过来,她便道:“妹妹身上用的香,想来是浮香斋的香膏吧?” 薛沁下颌微扬,“自然。” 似乎怕姜离继续问下去,她匆忙道:“时辰不早了,父亲这会儿还在处理公务,长姐早些回去歇着吧……” 她说完带着采薇便走,怀夕摸了摸鼻尖道:“三小姐这是涂了几斤香膏,也太浓了,不过您别说气味儿还真挺好闻的,若是再淡一些必定甜美怡人。” 姜离转身往盈月楼走,因前日分辨香药殚精竭虑,此刻几乎一闻便知香膏用料,“芍药、相思子、合欢、甘松、麝香、木香,是合女儿家心意的香。” 怀夕咂舌,“您这便分辨明白了?” 姜离莞尔,“毕竟是太浓了。” 回了盈月楼更衣沐浴,又在灯下看了会儿医书,便听长恭从外院进来,没多时怀夕捧着一张验状上楼来,“姑娘,裴大人真的送来验状了。” 姜离直起身子接过,一目十行看完后,眉头微微一皱,“宋仵作剖验了死者四肢,发现其右膝骨节比左膝肿大,但并无外伤。” 怀夕也读过姜离的医书,回想片刻道:“莫不是鹤膝风?” 膝盖关节肿大疼痛,形如鹤足,便是鹤膝风之病,怀夕又道:“可这不是年纪大的人才会得的病吗?那位姑娘不是才二十岁上下吗?” 姜离道:“确是年长者易得,但年轻人也偶有得的,病因不同罢了,这位姑娘并无外伤,因是鹤膝风无疑,看来明日我们得跑一跑长安城几家医馆看看。” 怀夕点头,又禁不住问:“那姑娘觉得,汪妍姑娘还活着吗?” 姜离微微摇头,“凶手连害六人都未停手,虽然少了一人尸体,但倘若凶手只为了汪妍假死而杀人,那他早该停手才是,谋害新娘掏心确是他所求,只是,在第一位死者和汪妍之间出了什么岔子……” 怀夕小脸皱作一团,“但不管出什么岔子,凶手应抛尸才对,总不至于他将汪妍的尸体留下了吧?那此人该是有何骇人癖好。” 姜离缓缓道:“也并非没有可能。” 说着话,她点了点怀夕鼻尖,“行了,再说下去,有人要害怕睡不着了,早些歇下吧,明日还要出府。” 夜寒梦多,姜离睡得不甚安稳,翌日天还未亮便醒了过来,用过早膳后,她带着怀夕与长恭直奔城东平宁巷。 平宁巷临近东市,里头有一家宁德医馆最擅鹤膝风之病,待马车到了地方,姜离吩咐长恭,“去问问五月前,可有一位双十之龄的年轻姑娘来此看鹤膝风。” 长恭应声而去,不多时返回道:“姑娘,大夫说没有过,说来这里看病的皆是垂暮老者,若有年轻姑娘来,他们必定记得。” 鹤唳长安 第17节 姜离想了想,“去永宁坊松子巷。” 长恭应是,快马加鞭往松子巷赶,两刻钟之后,马车又停在一家王氏医馆之前,长恭仍然入馆中探问,没多时回来道:“这家也没有遇见过,说去岁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来看病,但她早已经治好了,前几日还来买过别的药。” 姜离有些失望,再想了想道:“去城南安善坊长水街。” 长恭心底好奇姜离怎如此熟悉长安药铺,却也不敢多问,马车过朱雀街一路向南行,又过小半个时辰后,停在了名叫“仁风堂”的医馆之前。 鹤膝风并不好治,尤其发于年轻女子身上更被视为疑难之症,而姜离所知擅长此病的医馆也不过三五家,想着前两家无功而返,她此番亲自下马车探问,就在她下地之时,两道疾快的马蹄声也朝着仁风堂驰来,姜离抬眸看去,心弦一紧。 跟在她身后的怀夕已先一步喊道:“裴大人” 来的正是裴晏和九思,裴晏见她在此,也有些意外,但又似乎在情理之中,待下了马,九思先欣喜道:“薛姑娘怎么在这里?您总不是来看病的。” 怀夕道:“姑娘是来查那无名死者的。” 九思有些惊讶,显然他们也是,裴晏这时道:“京城善治鹤膝风的共有五家,城西两家并无年轻女子去治过” 姜离正要接话,长恭忍不住道:“城东两家我们大小姐也才查问过了。” 姜离一听便道不妙,果然裴晏目光深长起来:“姑娘回长安日短,却对这些地道的老医馆颇有了解……” 姜离转身往仁风堂走去,“大人最好祈祷这里能有线索。” 待进了仁风堂,正看见一位老先生在坐堂,姜离上前表明来意,老先生轻嘶一声,“是不是一位面容姣好,体格清瘦的姑娘?” 一听此言,姜离与裴晏面色齐亮,姜离应是,老先生摸着胡须道:“我有印象,她是今年四月中来的,在我这里看过两回,第一次来的时候膝盖肿的老大,第二次来时便松了几分,但至少也得看四五次才能痊愈,可她后来再没来了,还让我颇为牵挂。” 姜离连忙道:“您可知她姓名?第二次是何时来的?” 老先生摇头道:“她只说自己姓杨,没留名字,她的病是吃食上多不注意,那阵子吃了颇多猪下水,还尤其喜酸冷瓜果,便狂发了,第二次我记得是五月下旬,天气炎热时来的,怎么,你们问她是为了” 姜离道:“她为人所害,已香消玉殒了,劳烦您想想她还有何特征,可曾提过住址亲朋?比如何时就要定亲、成婚之类的。” 老先生面色一骇,又仔细回忆,很快道:“她穿锦缎衣裙,不似贫苦人家,付药钱也颇为利落,长相嘛是个眉眼清秀的孩子,亲朋没提过,我也不会多问。” 老先生记得不多,说完了却见姜离仍然眼巴巴望着他,他又沉心回忆,没多时,他眸子一亮道:“我想起来了,那位姑娘身上很香……” 姜离心神微紧,“您可记得是哪种香?” 老先生蹙眉片刻,“那香味有些浓郁,里头用料似有合欢与麝香。” 姜离心头一动,“是不是还有芍药、相思子、甘松与木香?” 老先生有些惊讶,显然被姜离说中,裴晏见状也不明白她怎知道,便见姜离默了默,面色微寒看向他,“是浮香斋的香膏……” 第017章 真的是他 “芍药、相思子、合欢、甘松、麝香、木香, 这说的是我们名唤‘长相思’的香脂,一套五盒,含面脂、口脂、珠粉、香膏、石黛,只需二十两银子, 是我们今年四月中出的极品, 也是迄今为止我们店里卖的最好的。” 浮香斋坐落在城西南崇业坊中, 周遭虽不比东西市繁华,但因距离朱雀大街不远,也不缺来客, 午时过半,阔达前厅中已是衣香鬓影,人头攒动,身材圆滚的掌柜陈安将裴晏与姜离请入偏阁回话, 虽知是大理寺查问,面上也得色难掩。 陈安又眉飞色舞道:“这套长相思里面除了您知道的那几味药材香料,还用了些西夷神香木, 好些小娘子用了我们的香脂与心上人终成眷属, 因此我们这香又叫姻缘香, 四月开卖, 起初还没什么人知道, 到了六月, 我们每个月限量卖五十套,您想长安城这么多夫人小姐, 五十套哪里够,那没法子了, 我们只好设了门槛,要在我们这里买两百两银子以上的主顾才能买这长相思, 就算这样,也还是不够卖……” 陈安喜滋滋地抄着手,做为这半年来长安城最春风得意的掌柜,他不知愁为何物,大理寺查案来过几回,他也全无心虚之态。 裴晏道:“这套香四月中开始卖,你可还记得具体是哪一日?且前几天买香的有哪些人?” 陈安立刻道:“小人不会忘记,是四月十三开始卖的,那时候我们还未设门槛呢,眼熟的我记得,可若是夫人小姐们派了丫鬟嬷嬷们来买,或是来过一次就不来了的,我们也不认得谁是谁,更不会刻意让大家留下姓名。” 裴晏道:“把你记得的整理一份名单出来。” 陈安应声去往后厢,姜离则打量起这家铺子来,浮香斋浮香斋,店如其名,幽香浮动,主店为一座二层小楼,一楼为大堂,后厢连着楼上待客雅间,再往后似乎还有片小院为制香的工坊,时辰尚早,店前店后皆忙的脚不沾地。 半刻钟的功夫,陈安捧着一份名目出来,“大人” 裴晏接过名目一看,“只这七人?” 陈安赔笑道:“本店今年二月才开张,四月的时候还没打出名头,每日来客的确不如眼下多,小人适才查看了记录,又问了几个伙计,只记得这么七个人,其他不知名讳的客人应该还有十多人,但她们后来多半没再来过,小人也无从追溯。” 陈安说的诚恳,裴晏也能理解,他把名单递给姜离,又道:“你口音听着不像本地人。” 陈安一笑,“不错,小人是通州人,早前也是掌脂粉铺子的,过年那会儿,小人在通州的铺子遇到了点难处,旧东家不打算干了,这时候如今的东家找到了小人,小人这才来了长安,这半年做出了名堂,也算不辜负东家。” 裴晏这时道:“你们东家是何许人?” 陈安神秘一笑,“不是小人不答,是小人也不清楚,只知东家是西夷人,来长安做生意不愿风头太露,除了几样香品是东家亲自制作,其他抛头露面的事情都是小人一手操办,东家也不怎么来铺子,甚至铺子装潢、招揽伙计工人,都是小人拿主意。” 姜离正看着那份名单作难,陈安写了七人,这七人皆是非富即贵之家,因此绝不可能失踪了却无人报官。 裴晏摆了摆手令陈安退下,片刻道:“为今之计,还是要去查此七人,看是否有人买香赠与她人,甚至是买了香之后赏赐给下人也说不好,城中富贵人家,便是婢女也绫罗加身,再加上她看病的店铺在城南,也可大致锁定住地范围。” 姜离也道:“膝上生病,确会选择最近的医馆看病。” 裴晏叫来十安吩咐下去,一转身,却见姜离出了偏阁,去了正堂之中看香,她衣饰不凡,又是与裴晏同来,堂中伙计不知她是谁,态度却极其热络,“姑娘,您随便看,小人以为,您形容清雅绝俗,这一秋水白露香最适合您不过……” 姜离噙着淡笑,“是吗?那便都与我说说看吧。” 伙计扬声答应,立刻将眼前香膏从头到尾与姜离说来,姜离听得仔细,眼底亦微光明灭,不远处裴晏站在偏阁门口,视线悠悠落在姜离身上。 九思站在他身边,轻声道:“薛姑娘不施脂粉,这是真要买还是问问看?” 裴晏道:“她不会买。” 话音落定,便见姜离对那热情的伙计道了一声“辛苦”又朝他们走来,那伙计忙活半晌却一场空,颇为哀怨地望着姜离。 姜离走到裴晏跟前,“那位康老爷倒也没说错,这里的香膏香脂与凝香阁的确有几分相似,只是比凝香阁更为精致花哨。” 九思笑道:“这年头大家就喜欢这些花哨。” 话音落下,外头进来个武卫,“大人,金吾卫来消息,说戏班那边有线索了,找到了两个证人已送回了大理寺衙门” 裴晏点头,“我与薛姑娘这就回衙门。” 姜离在旁听得一默,她有说要去大理寺吗?但想到那凶手会模仿人声,此条线索又的确颇为紧要,她到底很是心动,见裴晏出门上得马背,她便也跟了上去。 上了马车,怀夕轻声道:“裴大人果然还是信任姑娘的,若姑娘是男子,裴大人只怕要把姑娘留在大理寺才好。” 马车辚辚而动,裴晏得了消息虽有些心急,却也只跟在马车之后,姜离敲了敲车璧,“长恭,走快些” 长恭马鞭急落,马车沿着长街奔驰起来,怀夕这时也道:“那位姑娘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怎么看病是一个人呢?奴婢觉得裴大人说得对,只怕真是哪家得脸的下人,但就算是下人,极是得脸的,那失踪了也该报官啊。” 姜离目光沉凝,“浮香斋四月十三开始卖长相思,那位老先生虽然记不清她去看病具体是哪一天,但也说是四月中,刚开始卖她便买了来,这位姑娘定是爱香之人。” 怀夕补充道:“且她身上香味极浓呢,昨夜三小姐虽然也浓香扑鼻,但她外出时可还知道轻重,奴婢听吉祥姐姐说,三小姐在家的时候,常用香膏香汤养身,如此达到一种不饰而香的境地,昨夜说不定真涂了三斤香膏。” 说至此,姜离秀眉轻蹙,“浮香斋,爱香的年轻姑娘,怎么总觉得何处有些古怪呢……” 姜离想了一路,待到了顺义门外,她下马车便问:“大人,此前调查浮香斋之时,这半年来浮香斋可有女工失踪?” 裴晏听得蹙眉,“不曾有,浮香斋掌柜伙计十二人,制香的作坊内也只有十五人,且都是陈安精心挑选,开业之后从无轮换,怎如此问?” 姜离摇头,“我只是在想这位姑娘有些古怪,能让大夫一下闻出来香膏用料的,定是用香极浓,而寻常人用香,但凡知道礼数的,都极少在外出时如此张扬,再加上浮香斋在城中西南,距离仁风医馆并不算远,我便想,那位姑娘身上极香,是否不是因为她爱浓香,而是因她本就是制香之人,如此身上才沾了极浓郁的香气。” 裴晏先觉欣然,“此念的确合理,但凶手的目标皆是待嫁的新娘,莫说浮香斋没有这样的女工,便是有,待嫁新娘这一点也难附和。” 姜离微微颔首,“的确,那便只能从客人身上入手了。” 裴晏道:“已经去查了,下午应能有消息。” 二人相携入大理寺,值守的武卫见二人同来,表情又精彩纷呈起来,待二人走远了,一武卫才悠悠道:“没记错的话,少卿大人已二十又三了吧?” …… 付云珩正等在院子里,见二人一齐出现,目光登时生亮,“鹤臣哥哥,薛姑娘,你们怎么在一起?” 裴晏道:“昨日发现第一具遗体不是汪妍,如今正查此人身份。” 他言简意赅,听得付云珩云里雾里,“什么?不是汪妍?然后请薛姑娘帮忙?” 一旁九思补充道:“要去几家医馆查探,本来可以派底下人去的,公子想着时辰尚早,便自己跑了一趟,恰巧遇见了薛姑娘。” 付云珩“哦”了一声,又道:“对了,我们排查到了两个能提供线索之人,按他们所言,戏班子里其他人虽然没有嫌疑,可是他们曾经见过其他有此技能之人。” 两个人证都等在屋内,待见了礼,其中一人当先道:“小人钟春,如今在三庆班登台,大人要找的,极善口技之人,我们班子里虽然寥寥,但小人在十年前,尚在杂戏班子里学艺之时,遇见过两个比小人小五六岁的,这二人天赋绝好,口技一流,除了模仿人声,鸟鸣犬吠样样皆信手拈来,只是后来杂戏班子要离开长安,小人有幸去了三庆班,他们却不知去往何处了,这些年再也没见过他们……” 裴晏问:“他们叫什么,如今多大年纪,长相如何?” 钟春想了想,“一个叫苏恒,一个叫周宇,今年应在二十上下,长相一个瘦长脸,唇角有颗红痣,一个则是国字脸,眼睛尤其好看有神,二人除了口技,武功也学的不赖,别的小人便说不上来了,当时他们才十岁出头,因口技天赋小人记得清楚,但十年已过,容貌皆会变化,小人说不准。” 裴晏看向另一人,那人便道:“小人徐赟,如今在登仙极乐楼当差” 姜离站在窗边,听到“登仙极乐楼”几字,眼皮忽地一跳,便听他继续道:“小人从前在长福班的时候,也遇见过钟兄说的苗子,大抵是七年前吧,也有个学徒极擅口技,不过他只在班子里呆了半个月,因偷了班主的钱,被班主一气之下发卖了出去,具体发卖去了何处小人不知,长福班五年前去了南方,也难探问了。” 不等裴晏发问,徐赟便道:“那孩子当时叫冬青,只有十一岁,长相普通,身段却极好,若他们这样的人,要么被卖去富贵人家做小厮,要么……” 见有姑娘在此,徐赟语气有些迟疑,裴晏直言道:“青楼?” 徐赟点头,“不错,长安有几家尤其喜欢养身段好,模样好的少年童子……” 裴晏道:“他具体是何时被发卖的可还记得?” 徐赟仔细回想一番,“似乎是在景德三十二年中秋前后。” 裴晏微微颔首,徐赟又道:“在戏班子里待过的人总被视为下九流,就算再机灵,大部分清正人家也还是很介怀的,因此小人怀疑,那孩子难有好去处,而他若是靠着此技吃饭,这么多年也不可能不露头……” 裴晏了然,“要么人不在长安,要么便未靠此技吃饭。” 见二人所知已尽,裴晏便命人退下,钟春与徐赟一颗心高悬着,闻言大松一口气,拱手行礼之时,下拜的尤其深,姜离站在不远处,目光晃过,忽然看到徐赟后颈处有一道墨迹刺青,她不免道:“徐公子,你后颈处是何刺青?” 徐赟抹了一把后颈,“哦,是长福班拜师的印记。” 裴晏忙问:“当年那孩子可有此印记?” 徐赟踌躇道:“我记不清他是否正式拜师了,只有正式拜入师父门下才有,是个古体‘福’字。” 裴晏点了点头,命九思将二人送出去,他们一走,付云珩道:“前面那两人难追查,这第三人倒可试试,他说的那几家我已问过,今日便可走访完。” 裴晏有些满意,“查,凶手有两人,如今的线索还远远不足,不可轻放。” 付云珩点头应是,又道:“对了,昨夜我姐姐也想起一事来,她说当时与那凶手搏斗之时,她的指甲不是断了吗,她好像记得是挂在了凶手身上,但不确定是脸上,还是手臂上,当时实在是太混乱了……” 姜离语声微紧,“意思是她在凶手身上留下了痕迹?” 付云珩点头,“她说有可能,但也不是十分肯定,若只是一点儿轻微的痕迹,可能已经消失无踪了……” 如此一言,又让姜离心弦松落下来,“的确,事发已经八日,痕迹多半已经没了,让她不必思虑过重,如今有新线索,只等衙门的消息便可。” 付云珩应好,又叹气道:“她伤好了许多,只是退婚对她打击不小,都两日了,徐家那边再没个说法,这退婚是板上钉钉了,我父亲也称病告假了,姐姐知道之后,又怪她自己那日要去上香,说一切都是她心存侥幸。” 姜离听得面色微冷,裴晏也道:“如今人证尚未找回,等一切真相大白便可。” 付云珩点点头,“好,那我便先回衙门。” 鹤唳长安 第18节 他告辞离去,出门时正与十安碰上,便见十安快步进门道:“公子,那七家已经派人去问了,都说长相思香被她们自己留下用,没有送人也没有赏给下人。” 姜离和裴晏一听都有些失望,如此一来,无名女尸的线索便断了。 裴晏遂道:“昨日京畿衙门也没有符合条件的失踪之人,既然这条线索难寻,那便还是从汪妍入手,凶手未曾抛尸,那她对于凶手而言一定是与众不同的,汪家那边可有什么新消息?” 十安正声道:“早间有禀告说,汪家将绸缎庄之下的染坊关了,因汪乾没心力染天云碧,和汪妍有关的新线索没有,那冯家我们也查了,和之前得的消息一样,没有作案时间,也没有足够动机,冯家这几日在托人给冯公子说新亲事,说的是幽州刺史季行艰府上的二小姐,听说季行艰快回来了,冯夫人往季家走动频繁。” 十安话音落定,却未得裴晏答复,姜离狐疑看过去,便见裴晏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冷沉,片刻后,他平平道:“继续查汪妍。” 十安领命而去,裴晏问姜离,“适才徐赟身上的刺青,姑娘有何疑问?” 姜离不是多问之人,既然开口,那定是有何疑处,听得此问,姜离自己也有些无奈,这么半晌了,适才她语气也十分寻常,本以为裴晏不会注意…… 她道:“适才那一瞟,不知为何我觉得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裴晏纳闷,“是近日见过?” 姜离摇头,“想不起来。” 裴晏便道:“那刺青是个字,许是在何处见过字?还是说,姑娘从前听过长福班的戏?”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那倒没有,或许真是见过那个古体字吧。。” 心知消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再想着两日未去给付云慈复诊,姜离起身道:“趁着天色尚早,我去一趟寿安伯府给付姑娘看诊。” 裴晏点头,“也好,有线索再知会姑娘。” 姜离随即告辞而出,待上了马车,令长恭直奔寿安伯府所在的光华坊去,马车走动起来时,姜离轻喃:“季行艰,这名字不算耳熟……” 姜离在长安八年,无论是王侯贵重还是朝廷命官,但凡排得上名号的,她都有所耳闻,甚至打过照面,但这个名字,她却难与当年的文武百官对上号。 片刻姜离摇了摇头,等到了寿安伯府,一路行来喜绸与灯笼已除,谁也想不到半月前还在热热闹闹准备婚事的府邸转眼间会如此清寂,刚进院子,姜离便见付云慈披着斗篷在廊下走动,身体看起来好了许多,然而等到跟前,却又见她面颊清减了不少。 她扶着付云慈回屋,付云慈道:“阿珩说了,你这几日一直在帮着裴少卿查凶手,这天寒地冻的,你实是辛苦,我都不知该如何谢你。” 姜离道:“你安然无恙,便是最好的答谢。” 付云慈知道她意在安慰,苦笑一下道:“我明白,如今我们府上已经成了长安笑话,我若是再不争气出点岔子,那父亲母亲更没脸见人了,阿珩说快要抓到关键证人了,我等你们的好消息便是。” 回到内室半躺下,姜离先问脉,又给付云慈检查伤处,见伤口周围已长出一圈粉肉,她心底大大的松了口气,“伤势愈合的不错,今日起我再换一道方子,再开一个养合伤口的方子做成药膏,一日用一次,待伤势痊愈,必定连疤痕也不留。” 付云慈笑着应好,“真是多亏你了,这般救命之恩,我只能用一辈子来抱还了。” 姜离莞尔,“那是再好不过。” 姜离写方子的功夫,付云慈又有些担忧道:“这几日你与裴大人见得多,他行事可有令你不快之处?” 姜离抬眸,“并无,此话怎讲?” 付云慈松了口气,失笑道:“裴大人的性子颇为端严,这几年他虽变了许多,但我素闻他治公严苛,生怕他冷待于你,他这些年一时替陛下南巡,一时在御前,一时又要回他师门,实在是个大忙人,忙的连亲事也顾不上,阿珩与他走得近,我问过两次,说他全无此意,倒是把他母亲急坏了,但陛下都拿他没有法子。” 姜离继续写方子,“确该急了。” 付云慈笑,“这么多年他极少与哪位姑娘走得近,他又是个待人接物看着极有礼,却有礼到不讲情面的,我从前瞧他都有望而生畏之感,但他身份在那里,陛下又看重,早晚是要赐婚的,恒亲王的安阳郡主便对他钟情多年,说不定哪日就求得旨意。” 姜离专心致志写着方子,并不接话,付云慈看出她不感兴趣,又道:“薛中丞可带你去拜见太子妃娘娘了?” 姜离写完最后一笔,“说太子妃近来身体不适,过两日才去拜见。” 丹枫接过方子道谢,姜离交代她如何保养伤处,又说了小半个时辰私话,见付云慈面露疲惫,姜离方才告辞回府。 到薛府时已是夜幕初临,待回盈月楼,便见吉祥捧着一盘梨在等着。 “大小姐终于回来了,这是今日东宫赏赐下来的秋月梨,适才薛管家送来了一盘,说是给您的,您回来数日还没见过太子妃娘娘,但娘娘记挂您呢。” 秋月梨香甜多汁,果酸亦恰到好处,却因培育艰难长安难见,姜离一看盘中刚好四个,便道:“正正好分了,怀夕” 吉祥与如意哪敢领受,怀夕上前端过盘子,拿一只放在吉祥手中,再拿一只放在如意手中,而后自己也拿一只,在吉祥二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嘎嘣”咬下一大口,“两位姐姐就听命吧,我们姑娘从不打诳语。” 姜离失笑摇头,先往楼上行去。 夜里睡下前,姜离在窗边案几上拿出纸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怀夕探身去看,便见她写了好几个古体‘福’字,然而琢磨半晌,她仍无头绪,睡下之前,她吩咐道:“不必收走,就放在这里,明早我再想想……” 怀夕连声应下,未动那几张纸页。 翌日清晨,姜离刚起身便见窗外明光大亮,怀夕来伺候道:“姑娘,今日是个大晴天,这么早太阳已露头了,您快起身,奴婢开窗透透气。” 待姜离更衣起身,怀夕走到窗前,将窗扇一把打开,然而她不知外头正刮狂风,一股子劲风刹那来袭,将姜离写着福字的纸页吹得掠过砚墨,又飘然落在地上,怀夕吓得连忙关窗,姜离则无奈地将近前一张沾染墨迹的纸页捡了起来。 纸页上墨渍乌黑一片,已将半个福字遮了住,可看着这半遮半掩的字,姜离眼瞳一缩,一副近日场景忽然浮现在她脑海中,“怎么会……” 她面色几变,抬手将墨发一挽,来不及多想便道:“快,我们去大理寺。” 怀夕不明所以,“怎么了姑娘?” 姜离疾步下楼,待上马车,又不断催促长恭快些,马车沿着朱雀街一路疾驰,姜离手握着被墨渍污染的纸张,面上尽是难以置信,等到了顺义门,姜离利落跳下马车,几乎一路小跑进了大理寺衙门,等到了东院,顾不得与九思说话,径直奔入正堂 “我想起来刺青在何处见过了!” 话音落下,便见裴晏手中也握着一份公文,“我正要让九思去找你,你来看看,查了一天一夜,竟真的找到了长福班被发卖之人,且此人你我都见过。” 姜离心跳的疾快,立刻上前看公文所写,几息之后,姜离背脊发凉道:“真的是他” 第018章 换尸 “大人, 没有找到人” 午时初刻,银装素裹的庭院里,姜离与裴晏并肩而立,卢卓与冯骥带着大理寺差役, 正在庭院之间搜查。 卢卓道:“他们府上的人说, 昨夜主仆二人皆未归家, 还说这等情况这几月十分常见,他们也未当回事,也不知道去处, 且自从出事之后,府内遣散了不少人,再加上近日宅邸之争,府中只留下几个来了三月的。” 姜离与裴晏面色齐沉, 裴晏问:“主仆二人时常一起彻夜不归?” 卢卓点头,“家仆是如此说的。” 裴晏眼底闪过肃杀,“搜, 府内上下尽数搜一遍, 看能否找到线索。” 卢卓领命而去, 裴晏又唤:“冯骥, 你派人去金吾卫一趟, 令他们全城搜捕, 你再亲自带人去几处城门查问,看他们是不是察觉危险逃出了城。” 冯骥点头, “是,属下这就带人往城门寻。” 冯骥说完转身而去, 裴晏的表情有些严峻起来,姜离也拧眉道:“这几日传唤受害者家属问证, 他们的确知道大理寺查到了什么,也明白他杀人之法已暴露,但如今我们还未明白无名尸体有何玄机,他们会逃吗?” 这般说着,姜离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目光掠过重重飞檐,幽幽道:“多了一具无名女尸,不见的却是汪妍的尸体,可汪家的证供中从未提起他只言片语,汪妍在家中极受宠爱,对冯家亲事亦满意,没道理与他有何牵扯,而他凭何藏起汪妍的尸体?” 姜离心底疑窦难明,未几,卢卓去而复返,“大人,都搜了,这院子拢共三进,也不算大,没发现有何异常,暂时也没发现暗室。” 此一言令几人心生疑窦,裴晏道:“若杀人现场在此,绝不可能毫无异样,除非他还有别的宅邸。” 卢卓摇头,“问了他的管家,说不知他是否还有别的宅邸。” 裴晏听得狭眸,这时,九思从府外快步而入,“公子,这是最近两日调查凝香阁和浮香斋得来的信报,都在此了” 裴晏接在手中,九思道:“浮香斋这几日在准备品香雅集,除了香料之外,购置了不少待客之物,据说今夜还有烟火会,在城南林氏作坊采购了不少焰火炮仗,凝香阁这几日没什么动静,此前数月的些许采买进项也在此。” 这份文书名单颇长,裴晏一目十行看过,又将公文递给了姜离,姜离打开一看,也觉目不暇接,因心思皆在眼前,对这些反不比先前在意。 这时裴晏道:“留人在府中蹲守,将其他府内下人带回去详细审问。” 出得府门,裴晏带着人打马在前,姜离则上了薛氏马车,他们眼下是在城南永达坊,要回大理寺,需得先往朱雀街去,等到了朱雀街,姜离听着外头贩夫走卒的吆喝掀起帘络,在抬眸朝东面看,很快沉思起来。 怀夕在旁看着,“怎么了姑娘?” 姜离道:“这里距离安善坊很近。” 怀夕扬眉,“您是说仁风堂?” 姜离点头,这时不知想到什么,对策马在前的裴晏道:“裴大人,我想到一处可能,但极不确定,我想去探问一二,你们先行一步,我稍后跟来。” 裴晏迟疑一瞬,终是道:“九思。” 九思眼珠儿微转,立刻道:“小人跟着薛姑娘。” “不必” 话音还未落,裴晏已经打马而走,九思道:“姑娘可是在替大理寺分忧,您不必与公子客气。” 姜离默了默,只好吩咐长恭,“去靖善坊廖记当铺” 九思打马跟随,一听这地名,只觉万分熟悉,很快他反应过来,“这家当铺不是那家婢女此前去过的……” 姜离点头,“我有一事要问。” 九思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没多时,马车便到了廖记,姜离亲自下马车入当铺,又叫来掌柜的问话,不到一刻钟,姜离肃面而出,又吩咐,“去宣义坊万宝坊。” 长恭应是落鞭,马车直奔宣义坊而去,九思随行在旁,忍不住隔着帘络问道:“姑娘刚回长安没几日,怎么对这几家当铺位置颇为熟悉?” 姜离所知当铺乃是从公文中看来,但能清清楚楚记得位置却实属难得,马车内姜离与怀夕对视一眼,怀夕出声道:“我们姑娘有过目不忘之能。” 九思摸了摸鼻尖,一时不知该不该信。 等马车到了万宝坊,姜离再下车探问,一刻钟后,面色愈发难看地上了马车,“去开明坊杨氏当铺” 马车走动起来,怀夕道:“姑娘在怀疑什么?” 姜离眯着眸子,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了昨夜的秋月梨,她语声微凉道:“若我记得不错,密州乃是瓜果之乡,每年四五月份尤其盛产枇杷与杏子。” 说起吃的,怀夕自是了解,“不错不错,密州位置好,去哪儿都不算远,咱们四五月份不也在徐州吃过吗?但,这与咱们得案子有何关系?” 姜离缓缓摇头,似想到了极其疑难之处,又轻喃道:“可这是为什么……” 怀夕不敢打扰她,又过了两刻钟,马车到了杨氏当铺,姜离下马车入店探问,没多时,她又面沉如水走了出来,此刻已是申时过半,阴沉的天光已现昏暗,姜离上了马车,却并未发令,只靠着车璧苦思起来。 九思在马车外候着,只听见马车内姜离在自言自语。 “汪妍失踪在六月初七……” “第一次典当在六月初四……” “长相思在四月十三发售……” “浮香斋防制香丸……” 姜离轻喃不断,落在膝头的手亦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某一刻,她忽然坐直了身形,目光亦森寒起来,她一把掀开帘络,“九思,你快回大理寺见你家公子,我知道该去何处找人了!” 九思一愣,“小人回大理寺,那姑娘呢?” 姜离寒声道:“我去一趟义庄。” …… 裴晏从大理寺监牢走出来已近酉时,冯骥和付云珩都等在外面,冯骥道:“大人,六处城门都去仔细查问了,没有见过他们。” 鹤唳长安 第19节 付云珩也上前来,“鹤臣哥哥,怎么忽然确定了凶手?” 裴晏将得来证供给付云珩,付云珩接过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案发的那几次,他们还真不在府中啊,可惜我们当时只顾着安抚他们情绪,哪里疑过他们!这些人都只在府里伺候了两三月,这是早有预谋!可我们那边也搜了半日了,没发现他们的踪迹,难道是躲藏去了何处私宅我们还未发现?” 一路回了东院,裴晏看着新得的证供陷入了沉思,某一刻,他目光一转落在堂中,轻声道:“年初开业,年初支银,香方防制,东家无踪……” 付云珩没听懂,“鹤臣哥哥在说什么?” 裴晏目光几变,“这怎可能……” 付云珩看向卢卓二人,卢卓与冯骥亦是一头雾水,而这时,九思从外面快步而入,“公子,小人回来了” 他直冲进门,裴晏看向他身后,“薛姑娘呢?” 九思快速道:“薛姑娘说要去一趟义庄,他让小人先一步回来找您,说咱们要抓的人在浮香斋” 裴晏眉心一跳,立时起身,还未说话,一旁的付云珩瞪大了眸子,“浮香斋?浮香斋今夜不是有品香雅集吗?不是请了好些达官贵胄人家的小姐吗?我姐姐也被虞梓桐带着去那雅集了!” 话音落下,裴晏不知想到什么,断然道:“让牢里继续审,卢卓清点武卫出发,浮香斋要出事” …… 酉时过半,陈安将最后一位客人迎进了后院临时搭建的花厅之中,虽是临时搭建,却也装点的珠帘绣幕,富丽堂皇,灯火荧煌间,以庆阳公主李莹为尊的三十多位夫人小姐并几位年轻公子皆分席而坐,连凝香阁如今的东家康隆也在列,每个人都将期待的目光落在他这个掌柜身上。 陈安挺了挺胸膛,面上一派春风得意,大半年期,他还在通州香铺之中伏低做小求生意,可短短十个月,他竟能与当今公主、与王侯夫人、世子,伯爵小姐、公子们相聚一堂,甚至无需谄媚卖好,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也对他笑脸相待。 陈安清了清嗓子,又朝着后厢抬了抬手,在一片悦耳丝竹声中,他登上了铺满黼黻的圆台,又笑盈盈道:“今日有幸得诸位贵客赏光,在下也就不卖关子了,今日除了此前出过的珍藏限量香膏和下月将出的五种香脂,我们东家还新制了三款新的香脂请大家品鉴,这三款新香脂将不做对外售卖,只送给今日出席的诸位,临近年末,以此感谢诸位今岁对浮香斋的厚爱。” 席间传来几声欢呼,陈安拍了拍手,四垂的纱帘后,鱼贯走出七八个形容清秀的侍女,侍女们捧着精致的香盒,依次奉送给在座的客人。 陈安道:“这第一款香,名叫‘雪中春信’,如今正值隆冬,我们东家以红梅做底,特制了这款色艳气幽的淡香,无论是公主殿下、夫人小姐们,还是诸位公子,皆可享用,绝无艳俗之感……” 随着陈安所言,众人打开香盒,纷纷试起香来,不过片刻,皆是赞不绝口。 陈安眉梢眼角笑意更深,片刻后,又拍了拍手,待侍女们送上新香,他又道:“这第二款香,名叫‘归梦同心’,海棠未雨,梨花先雪,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此香是我们的长相思续作,除了海棠、梨花、丁香、豆蔻之外,还有沉香与我们的西夷神香木,尤其适合闺中小姐们。” 在场者多为年轻女子,闻言皆素手试香,薛沁今日来的极早,等的便是此香,此刻试着新香,忙不迭对着面前的铜镜涂起胭脂与口脂来,其他人显然也对此香颇为青睐,一时场间多有幽香浮动。 庆阳公主失笑,“这香本宫便不必试了,驸马喜欢清淡怡人之香,雪中春信就十分不错。” 陈安闻言不敢轻慢,连忙请上第三种新香,“这第三款香,名叫‘嬿婉良时’,诸位可品一品,里头除了芙蓉、牡丹之外,还有何种香料” 薛沁闻言先道:“百合,丁香” 陈安笑着应是,这时,又有一人道:“嬿婉良时,这是恩爱多情,良辰结亲之意,这是要出专门给新嫁娘所用之香吗?那被退婚的人,岂不是用不得?” 话音落下,场间众人纷纷将目光落在了西南一席上,这里坐着兵部侍郎之女虞梓桐,在她身边的,正是近几日在长安城风头正盛的寿安伯府小姐付云慈。 一听此言,虞梓桐丹凤眼一竖,“江佩竹,你胡说什么?” 说话的乃是蕲州刺史之女江佩竹,她闻言一笑:“我胡说?要我说,早知今日有寡廉鲜耻之辈来,我们其他人便不必来了,免得惹了晦气。” 付云慈坐在虞梓桐身边,一听此言,面上血色瞬时褪得干干净净,虞梓桐一把攥住她的手,“我倒要听你说说,谁是寡廉鲜耻之辈?公主殿下在此,也容你放肆?” 江佩竹闻言立刻看向庆阳公主,“殿下,臣女可不是不尊您,臣女实在是不愿与德行有污之人相交,我若是闹出那档子事,只恨不得自戕才好,哪有脸出门啊?” 虞梓桐冷笑道:“寿安伯府的案子大理寺已在调查,你只凭几句流言就在此大放厥词,你的德行又在何处?哦,瞧我这记性,没有的东西,咱们怎能要求她有?” 付云慈不住摇虞梓桐的手,但虞梓桐愈发阴阳怪气,江佩竹闻言气白了脸,正要再说,身边的余妙芙一把拉住了她,“好了佩竹,虞姑娘说的不错,等大理寺的消息便是。” 江佩竹哼道:“都多少天了,这等托词也有人信……” 庆阳公主扶额,“好了好了,咱们今日是为了雅趣与美貌而来,怎么还斗嘴起来了?本宫也许久未见云慈了,多出来走动是极好的……” 付云慈欠身示谢,庆阳公主这时捧着香盒道:“陈掌柜,本宫有个疑问,这半年来,你们浮香斋风头出尽,可本宫却一直未见过你们那位制香极厉害的东家,你们的东家是有三头六臂吗?怎么本宫从未听过他的模样?” 陈安这时神秘一笑,“公主殿下,这也是今日办雅集的原因之一,半年来,不知多少客人想知道我们东家到底是何人,这不,今日大家便可得见了。” 话音落下,陈安头顶的二楼轩窗亮起了灯盏,轩窗后,竟出现了一道玉树临风的清隽身影,此人身形挺瘦,墨发半挽,一袭竹青银纹广袖长衫,衬的其潇洒俊逸,但遗憾的是,他面上带着半块银色面具,挡住了大半容颜,但只凭下颌与身形,也能看出是个十分年轻的俊朗男子。 席间私语起来,庆阳公主先是微讶,继而不太满意道:“人都来了,怎还戴着面具?让本宫看看这样好的制香师是何人” “他自然不敢摘下面具。” 庆阳公主话音刚落,一道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朝声音来处看去,看清来人后,皆是一惊 庆阳公主惊喜道:“鹤臣?你怎么来了?” 裴晏大步流星入了花厅,陈安见状忙迎上来,“裴大人怎么来了?” 裴晏在堂中站定,与轩窗处的人不远不近对望,“摘下面具,便会叫人知道原来姐姐惨死、备受欺压的私生公子,背地里竟有这么大的产业,还会叫人知道,此人是如何借凝香阁的香方谋财图利,更有甚者,连他苦心塑造的与姐姐深情厚谊,相依为命的形象亦会一夕崩塌,如此,便会暴露他便是新娘屠夫的事实。” 顿了顿,他问:“我说的对吗?康景明” 裴晏一句比一句更吓人,尤其“新娘屠夫”四字落地,更是骇的姑娘们花容失色,而“康景明”三字一出,旁人没有反应,坐在角落里的康隆却吓了一大跳。 “裴大人,您刚才叫他什么?” 裴晏并未答话,只死死盯着二楼之人,而楼上人似乎意识到了躲避不过,轻一抬手,将面上面具取了下来 康隆眼珠子快要掉在地上,“你、你真是……康景明!我就知道浮香斋靠着仿凝香阁发家,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这么大的生意,你哪来的钱?你姐姐尸骨未寒,你怎么敢?等等,新娘屠夫……你、是你害了你姐姐?!” 康隆身形一晃,难以置信,而二楼上的康景明,面上也闪过一丝迷惑,“裴大人,您的意思是,我杀了我姐姐,然后分尸抛尸吗?” 不等裴晏说话,康景明悲切道:“大人知道我姐姐对我有多好吗?她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我也是最爱她的,我怎么可能忍心将她的尸体剁成猪肉块一般?” 话音落定,他又看向康隆,“这么大的生意,我为何不能有?我正是要让长安城知道,没有康家,我依旧能制出长安城最好的香,一个‘康’字罢了,不给我,我也不稀罕要,如今你可满意了?” 康隆气的胡须乱颤,“你姐姐把你带大,你怎么敢……” 康景明耸了耸肩,“是啊,我不敢,所以你要问问裴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姐姐如今可还躺在义庄里……” “你姐姐可没有躺在义庄。” 康景明话音未落,又一道女子之声响了起来,众人朝门口一看,竟是姜离赶了过来。 姜离沉着脸,与裴晏四目相触一瞬,又往楼上看去,“你用两重障眼法换尸,用翠竹代替汪妍,用汪妍代替你姐姐,康景明,你到底把你姐姐怎么了?” 第019章 尖叫 姜离一言似水入油锅, 立刻引得满场惊诧,新娘屠夫之名在长安城传了小半年,其凶狠残忍能止小儿夜啼,可谁能想到, 此人竟是凝香阁从前的少东家, 亦是真正的浮香斋老板, 而替换尸体之言,更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康隆不敢置信道:“什么?那尸体不是韵儿?韵儿还没死?!” 众人多少都听过案情,皆惶然议论起来, 薛沁看着姜离站在裴晏身边,一脸的不可置信,“长姐,你怎么知道这些” 裴晏显然也未想到此处, 而二楼轩窗处,康景明一脸沉稳若定道:“薛姑娘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姜离森然道:“六月初七,汪妍失踪, 六月二十, 用汪妍衣裙包裹的高度腐烂的尸块在城西护城河发现, 因尸体腐烂太过, 再加上汪妍的衣裙饰物, 官府与家属自然而然将死者当做了汪妍, 可你并不知道,汪妍少时摔断过手, 如今骨头上仍留有痕迹,而尸体因腐烂见骨, 我又无意间得知汪妍断手之事,这才发现了古怪。” “遗体不是汪妍, 那死者是谁?真正的汪妍又去了何处?这几日衙门皆在查此两问,后来大理寺的仵作剖验,发现第一具遗体的主人曾换过鹤膝风之疾,我们几经走访,在城南仁风堂找到了治疗过死者的老大夫,老大夫说,这位姑娘今岁四月中看诊,看诊时,身上有一种浓香,其中正含芍药、相思子、合欢、甘松、麝香、木香等几味香料” 姜离言辞铮然,这时陈安反应最快,“这是我们的长相思!” 姜离看他一眼,点头道:“正是浮香斋的长相思香,而后我们查问得知,长相思是四月十三才开始售卖,既然四月十三才开始卖,那倘若这位死者是四月十三之前便去仁风堂看诊,她怎会用上长相思香?当然,老大夫记不清具体日期,此处存疑,直到今日,我去了康家,这才发现康家距离仁风堂所在的安善坊极近” “患鹤膝风的病患腿疼,看病自去最近的医馆,这便令我觉得巧合,这时,我串联起近来诸多线索,发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凶手有可能是你们主仆二人,而凝香阁盛名已久,浮香斋的香方与凝香阁极其相似,那会否存在一种可能,浮香斋幕后之人,本来就与凝香阁有关呢?这时,我想到了康韵的侍婢翠竹。” “翠竹是密州人,而死者发鹤膝风的病因之一是吃了颇多冷凉瓜果,恰巧密州正是瓜果之乡,四月尤其盛产枇杷与杏,更重要的是,翠竹刚好在康韵出事前被发现偷盗之行,后被赶出康家,官府复查时,发现她去过当铺典当赃物,于是我跑了三家当铺,这一问才得知,当日去典当那些玉器首饰的姑娘,皆穿斗篷带兜帽,身形清瘦,声音也颇为婉转动听,这与新娘屠夫诱骗受害者的方法十分相似,我因而怀疑是有人假扮翠竹前去当铺。” “翠竹第一次去典当财务,乃是六月初四,这时汪妍还未失踪,于是我想,会不会第一个死的就是翠竹,翠竹死后,凶手想为赶她出府做铺垫,于是安排假的翠竹去当铺留下线索,但如果死的是翠竹,身为主人的康韵怎会发现不了?” “这时,我记起当时康家人的证词,说康韵月余闭门研香,府中只有翠竹近身伺候,也只有康景明你日日见她,你费尽周折自是为最重要之人,但出错的却是第一具尸体,汪妍和翠竹对你而言不算紧要,那真正出错的,难道不该是你姐姐的遗体?” 姜离凌然道:“我怀疑到此处,便已想通了一切,因此我又去了一次义庄,当我用仵作的法子勘验第二具遗体之时,果然在其手臂骨头上发现了断痕,那尸体根本不是康韵,而是汪妍,真正的康韵从未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姜离从头至尾讲明一切,听得付云珩目瞪口呆,他骇然道:“所以汪妍他哥哥怎么也不会想到,虽然汪妍的遗体认错了,可妹妹的尸体其实也近在眼前?” 众人本是云里雾里,听到此处皆心惊不已,唯独康景明失笑摇头,“薛姑娘好会联想,还要替换两次尸体,凶手何不就用翠竹替代我姐姐的遗体?” 裴晏寒声道:“自是因汪妍遇害之时,翠竹的尸体早已发腐,为了不让官府发现破绽,先抛翠竹尸体假做汪妍,待到七月,现在汪妍的指甲上染色,又抛汪妍的尸体假做康韵,如此便完成两环障眼法,令所有人以为翠竹被赶出府回了老家,死的是汪妍与康韵。” 康景明似笑非笑道:“大人是否忘记了,这案子凶手的选择对象都是新嫁娘,翠竹可不是什么待嫁的新娘” 裴晏道:“凶手选待嫁新娘,乃是为了挖心,可第一位死者的尸块被发现时,内脏已经被尸虫掏空,已没有办法证明其心脏是否被凶手掏走,她的死多半只是个意外,而后被你拿来当做误导官府的棋子罢了。” 不等康景明说话,姜离又道:“如果没猜错,翠竹应该死在五月末六月初,而她四月去看鹤膝风之时身上有浓香,不是因为她买了长相思,而是因为她日日伺候研制长相思之人!在长相思还未售卖之前,她身上便日日染香!” 康隆眼神一变,“薛姑娘的意思是说,长相思不是浮香斋研制,而是……” 姜离点头:“不错,应是康韵研制。” 康隆不敢置信,“可是怎么会?” 裴晏道:“你曾说过,今岁初,康韵曾支了一笔银子出去,而后不知下落,如果没猜错,那银子正是给了康景明,彼时康韵婚事初定,知道她出嫁之后康景明日子必定艰难,于是想帮康景明自立门户,这才有了浮香斋。” 康隆眼前一黑,“是韵儿帮你……” 提起康韵,康景明的表情僵硬起来,而一旁的陈安听到此地,只觉眼前锦绣堂皇即将变作一场梦幻泡影,见康景明不言语,他忍不住分辨道:“大人,姑娘,什么假扮翠竹,什么新娘屠夫,你们说了这样多,无外乎证明官府弄错了遗体,那又与我们东家有何干系?就算是康姑娘帮东家自立门户,那也是因为她与东家情深义重,与杀人案又有何干?” 姜离冷声道:“昨日我见到一位曾在长福班学艺的伶人,当时看到他脖颈上有个刺青,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刺青在何处见过,直到今天早上我看到了被墨渍污染的‘福’字,我这才想起那日在凝香阁外,康景明的小厮与人对峙挣扎时被扯乱衣领露出了颈子,只是那时他身上乌青一片,刺青掩在乌青中看不分明” 话音落下,裴晏继续道:“七年前,长福班的冬青因偷盗被卖去城东倚春楼,做了楼中小倌,其十五岁时,也就是四年前,因不愿被客人强辱逃了出来,后被抓回,即将被打死之时你康景明出资将人买下留在身边,为其改名康青,而他有一门极厉害的口技,只要他想,他可模仿任何人说话之声,再加上他身量清瘦,身段秀质,便是假扮女子也惟妙惟肖,此前受害的五名死者及其家属,有人去凝香阁,有人只去浮香斋,起初官府因此排除了两家,可倘若这两家的老板是同一人,那这一切便说得通了。” 在场其他人本是来试香,哪里想到会出这般乱子,庆阳公主此时道:“鹤臣,薛姑娘,你们刚说那新娘屠夫杀人,是为了取待嫁新娘们的心?本宫没有理解错吧,是挖人心腔?若凶手是这康景明,他取心又是为了什么?” 裴晏也难答此问,他只道:“康景明,你大可否认,但只要康青落网,自有他交代之时,杀人分尸也不可能毫无痕迹,待将浮香斋掘地三尺,自能让你辩无可辩,来人” 一同跟来的卢卓领命,带着十来个武卫齐齐散了开,这时康隆又上前一步,“康景明,你姐姐在哪里?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姐姐含辛茹苦照拂你长大,眼看着她就要出嫁过轻省日子了,你却闯出这弥天大祸!韵儿到底在哪?!” 眼看着武卫们气势汹汹,康景明忽然森森地冷笑了一声,目光一转,他看向了拿着打开香盒的庆阳公主等人,“敢问公主殿下,敢问诸位夫人,诸位小姐、公子,加了人心的香脂口脂可好用吗?” 他幽幽的话语声如同鬼魅,场中众人猝然一静,下一刻,玲珑精致的香盒被掀翻在地,几十道女子之声放声尖叫起来 第020章 贺新婚 “啊” “人心入香膏?!” “人、人心, 用人的心……”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悚然刺耳,采薇见薛沁吓呆了,颤声道:“小姐,这康景明掏人心入香脂, 您此前可是日日涂半盒香脂在身上的” “你住嘴” 薛沁面如白纸, 紧紧攥住衣袖才压下胃里的不适, 她不仅往日厚涂香脂养肤,便是今日,她也涂了全套的胭脂口脂才出门, 此时此刻,她只觉身上有万千虫蚁在爬,喉头亦涌起阵阵呕意,“回府, 离开这里” 薛沁一刻也待不下去,其他夫人小姐皆是浮香斋老主顾,此刻亦是万念俱灰, 有人扶着廊柱干呕, 有人气的低骂不止, 有人拿茶水不管不顾地将面上香粉胭脂洗下。 鹤唳长安 第20节 付云慈拉着虞梓桐的手问:“梓桐, 你可用了?” 虞梓桐咬牙道:“今日未用, 但此前用过两次胭脂。”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 唯独庆阳公主还算镇定,她喝问:“以人心入香, 康景明,你是失心疯了不成?!” 康景明站在轩窗后, 笑意悠悠道:“公主殿下,我曾看过一本百年前的香集, 说有情人之心乃是世上最宝贵之物,以此物入香,可令人容颜永驻,还有勾魂夺魄之效,我听说许多客人用了我的香都得了良缘,如此不就证明我所知无错吗?从四月至今,满长安城都以浮香斋香膏为贵,这亦证明没有姐姐我一样能制好香。” “你简直是畜生” 康隆忍不住喝骂,“你这见不得光的东西,没有半点康家人制香的天份也就算了,如今为了求名逐利,竟用如此丧心病狂之法制香,若韵儿知道,怎能容你如此?!” 说至此,康隆忽地恍然,“对,她知道,她一定早就知道了,你怕她坏事,便将她挟制起来,你老实说,你把她藏去了哪里?!” 说起康韵,康景明的表情阴沉起来,“你怎有脸提起我姐姐?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这老匹夫而起,若非你逼姐姐出嫁,又怎会有今日之事?” 二楼轩室门扉紧锁,上楼的武卫已开始撞门,眼看着花厅里的客人们气急败坏纷纷欲走,康景明眼底漫出两分癫狂之色,“诸位,今日是良辰吉时,你们不是想知道我姐姐在哪里吗?好啊,你们跟我来便是了” 话音落下,他于二楼轩室连步后退,退至后窗时,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一把推开窗扇,从那漆黑的窗洞一跃而下 裴晏立刻喝问:“浮香斋之后是何地?” 陈安掌柜梦碎,此时已是肝胆俱裂,惊声道:“那后面是别人家的旧宅吧,还隔着一条三尺宽的暗巷呢,我们这后院侧楼是东家偶来安歇之处,平日里无人能进,小人虽进去过两次,却记得那后窗本是封死的,怎么今日能开了!” 裴晏脚步迅捷地往侧楼正房走去,甫一入门,便见屋内布置简单,家具器物亦皆是雅正干练,楼上撞门动静不小,但裴晏目光四扫之后并不着急上楼,他不知在谋算什么,眼底微光明灭,很快,他将视线落在厢房以西不起眼的黑漆高柜之上。 “九思” 大理寺武卫围住厢房,姜离和付云珩也跟了过来,庭院内其他人本想走,可一来众人被康景明愚弄,对其恨之入骨,二来,看客们知晓了前因后果,也无一不想知道康景明到底把她姐姐挟制在何处,一时间,以庆阳公主为首者纷纷涌了过来。 屋子里,九思正在黑漆高柜中摸索,某一刻,他不知转动了什么,柜后高墙内忽然响起了一阵机关转动之声,与此同时,柜阁跟着墙体微微一转,下一刻,一个黑漆漆的甬道洞口露了出来。 卢卓见状,先带着人往门洞内探去,庆阳公主见状想跟上来,却被裴晏阻拦了住,“公主殿下,或有危险” 庆阳公主气的不轻,切齿道:“鹤臣,有这么多武卫在,难道还怕那康景明一个?本宫今夜非要看看此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庆阳公主话音刚落,甬道中传来卢卓瓮声瓮气的呼喊,“大人,快来” 卢卓语气并不紧迫,反是震惊更多,见庆阳公主心意已决,裴晏只得先一步往甬道中走去,这甬道往下延伸,足有五尺来高,众人不知甬道通向何处,可不过走了三五丈远,一处透着光亮的阶梯露了出来。 裴晏加快步伐,待从阶梯走出,也被眼前景象惊得失语。 甬道出口在一处邻水厅堂,此刻堂内漆黑,堂外却是一片灯火通明,从厅堂走出,乃是一片临着假山浅湖的露台,引人注目的,是对面雕梁画栋的碧瓦水阁,两地隔湖相望,一眼看去,水阁檐下大红的喜绸高挂,贴着“喜”字的红灯笼鲜艳夺目,而从大开的轩窗看进去,红烛摇曳中,两道人影正靠坐在珠帘红帐的喜床上。 二人紧紧依偎,一人着描金龙凤呈祥纹正红大袖锦衣,正是康景明,被他揽在怀里的人,着绯红榴绽百子与鸳鸯成双纹蜀锦大袖衫,搭流光溢彩的祥云并蒂莲纹霞帔,一方金绣繁丽的凤戏牡丹纹盖头正严严实实地掩着面容。 虽看不见脸,可只瞧纤秀的身段,也能看出是个女子,她不知是不是被下了迷药,此刻无力地靠在康景明怀中,因有人质在手,逼得武卫们不敢动作。 忽然,康隆骇然道:“我认得这套嫁衣,这是韵儿今岁三月在锦绣坊定做的嫁衣!我绝不会认错,韵儿,是韵儿” 康隆认出喜服,跟过来的众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康姑娘……” “这是要与亲姐姐成婚?” “疯了,真是疯了……” 此起彼伏的惊呼响起,对面的康景明分明听得见,却全然不以为意,仿佛就是要让所有人看到这一幕,他半揽着身边人,又怜惜地贴靠着她的发顶,那满脸缱绻情谊透着别样的疯狂,看得人心惊肉跳。 见盖着盖头的新娘全无反抗,康隆忍不住喝问:“康景明,你把韵儿怎么了?!” 康景明唇角噙着一抹淡笑,痴痴道:“大伯,你没有看到吗?今日是我与姐姐的大喜之日,能有这么多人前来贺喜,我和姐姐都很开心……” 康隆瞠目大骂,“畜牲!你有本事让韵儿开口说话!你姐姐那般规矩守礼之人,怎会与你做下这等不伦无耻之行?!你让韵儿说话!” 康景明不以为忤,反而亲吻起康韵的额头,口中定定道:“姐姐,你看到了吗?我对你的情意可昭日月,今夜这样多人,都是来庆贺我们新婚的,从此以后,你我缔结良缘,永结同心,白头到老,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分开我们。” 他说的情意绵绵,随着他亲吻动作,丝缎盖头也轻轻摇晃。 康景明情到深处,又隔着嫁衣握住康韵的手,不住放在唇边亲吻,“姐姐,你终于为我穿上嫁衣了,你可知我等了多久……” 他说的忘情,可就在这时,大红的盖头自康韵发顶一滑而下,下一刻,更为惊恐的尖叫声响彻厅堂 只见烈烈霞帔之上的女子面容青紫肿胀,遍布尸斑腐疮,面颈血脉亦深紫色枝状暴凸,在大红嫁衣的映衬下,这张死了多日的腐尸之脸显得更为惊悚,而细细看其眉眼,此人正是凝香阁大小姐康韵! 厅堂众人吓得毛骨悚然,更如遭雷击一般僵愣了住,康韵竟然已经死了,而康景明竟然要与亲姐姐结一场冥婚,望着那穿着大红喜服的遗体,众人一时不知该恐惧还是该悲凉…… 康景明并不觉可怖,他怜惜地捧住她的脸,“姐姐,你最爱貌美,可五个月了,再好的香膏也回天乏术,既如此,我自不会让你一人独走黄泉路” 康隆眼前发□□:“你害死了韵儿,康景明,你简直畜生不如!” 康景明温柔地笑了,“姐姐,你不知道我多么高兴,我终于可以来见你了,今日这么多人来为我们贺喜,你高兴吗?开心吗……” 康景明吻上康韵尸斑累累的鼻翼与唇角,柔情道:“姐姐,我知道你听不到,没关系,就让他们去下面亲口对你说罢” 此言落定,厅内众人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康景明此言何意,人群西面的付云珩一眼看到了东面连廊,他瞪大眼瞳道:“火,着火了” 众人骇然望去,便见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又以摧枯拉朽之势朝众人所在的厅堂扑了过来…… 第021章 私情 眼见火光骤起, 众人这才明白康景明之意,康隆大骇:“你这畜牲,你这是要害死所有人吗?!” 喜阁之内,康景明悠悠笑道:“大伯, 不是你说的要给姐姐陪葬吗?等到了九泉之下, 姐姐一定会感念你这份好意的” 说着话, 康景明又捧着康韵面颊,“姐姐,你看到了吗?连公主殿下都要为你陪葬, 姐姐,我好高兴,我这就来见你了……” 康隆听得肝胆俱裂,他此前见康景明因康韵之死一副生无可恋之态, 责骂时,总是要喊他去给康韵陪葬,未想到康景明竟将此言听了进去, 如今, 更是真要让这么多达官贵胄一同给康韵陪葬。 露台上惊叫四起, 因火从东面来, 受惊的夫人小姐们慌不择路往西逃, 然数十人聚在一处, 推搡冲撞间霎时有人跌滚在地! 裴晏站在最前,立刻道:“卢卓” 卢卓得令, 忙带着几个武卫疏散人群,又往后喊道:“都往后退, 退回厅内,往密道里去, 不要慌,火起不来的” 话虽如此,可那火似有灵性,顷刻间便窜上了露台围栏,众人只觉一股子热浪袭来,又因夫人小姐们衣饰繁复行走艰难,竟三三两两堵在密道入口,而适才站在最前之人,如今都落在最后,反成了最容易被大火燎到之人。 裴晏目光四扫:“保护公主。” 话音落定,九思护着庆阳公主往厅内挤,姜离站在队伍末端,先一把将付云慈和虞梓桐推进了厅门,就在她也要进门时,一股子浓烈的刺鼻之味忽然飘了过来,她眼瞳一颤,一时顾不上避火,只豁然转身往火势最盛处看去。 露台只有连廊为出口,此刻连廊内外火势汹汹,火苗似灵蛇一般窜上房梁与围栏,又一路蔓延至露台与厅阁东窗,四起的浓烟中,几抹刺目焰光一闪而逝,姜离心腔狂跳,四肢发僵,似透过那妖异的火舌,看到了一场更为毁天灭地的大火。 她凛然喊道:“是硝石,是康青在放火,东北方向” 火光漫天,一道着黑衣的清瘦身影在不远处的花墙后半隐半现,令人心惊的是,他手中握着一把弓弩,弩上火光烈烈的箭簇正对准了这处厅堂。 也直到此时,众人才看清漆黑的厅堂内,四面墙边皆摆着不少桌帷严实的长案,长案下放着密封竹筐,谁也不知筐内是何物。 她的呼喊惊动了康青,武卫们抽刀飞扑,康青箭尖一移,“咻”的一声便有劲风破空而来,姜离眼睁睁看着火箭簇飞向自己,周身肌肤又生燎痛之感,千钧一发间,一道身形挡至她身前,又见一抹寒光电闪而出,“叮”的一声轻响,裹着桐油布的火箭猝然坠地。 一箭不成又来一箭,但裴晏衣袖当风,持剑而立,剑花轻挽之间,便是最好的弓手也难突破,第三箭尚未射出,两个武卫腾挪扑至,几乎是同时,一墙之隔的暗巷中响起一阵嘈杂的马蹄车轮声,几息之后,数道水柱自高墙外滂沱而下! 这时,又有几道人影跃上西面墙头,竟是冯骥与三个武卫,他一个跃身,足尖点围栏近前,低声禀告道:“大人,巡防营和武侯铺的人都来了,水车和唧筒齐备,这火烧不起来,其他兄弟已带着人从宅子前门攻入,另外刚得到消息,您派去城外的人回来了,说带回来两个人证,您看如何处置?” 一旁的付云珩惊喜万分,裴晏下意识与姜离对视一眼,吩咐道:“今夜此地多半要花些功夫,把人带过来审。” 冯骥应是,卢卓在后道:“诸位莫慌!火马上就灭了!” 此刻大部分人仍挤在厅内,一听此言,所有人皆生劫后余生之感,胆子小的更腿软瘫坐了下来。 对面喜阁中,康景明揽着康韵的尸体,本打算好好欣赏这场大火,在场这样多人,就算困不住大理寺武卫们,可这么多夫人小姐,总也有逃不出去的,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火起的快,灭的更快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做的这样隐蔽,不可能有外人知道,康青也绝不会出卖我……” 裴晏收剑入鞘,“三日之前,浮香斋采买了大量焰火,时近年末焰火昂贵,一个品香雅集何以花费如此巨资?恰巧在前一日,你与康隆同至大理寺接受问询,你们离开之时,康隆那句‘陪葬’之言尤其刺耳,而今日整天都有金吾卫全城搜捕,你自得消息,但你没有躲藏,反而还要举行这雅集,你所请之人,亦几乎涵盖了长安大半非富即贵的客人,那你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说着话,他又示意连接露台的厅堂,“时下硝石与桐油等物皆管控严格,你想谋害这么多人,只有拆解焰火中的硝石炭粉来放火一道,你这厅堂乃是此宅后院,狭小逼仄,若火势迅猛,倒是即便连通密道也难逃生,但既料到你害人之法,适才卢卓带人先一步赶到时,你屋内掩藏的硝石与木炭已被尽数毁了。” 他话音落定,卢卓从胸前掏出个不大不小空水囊来,众人这才发现,这些武卫胸前皆是微鼓,因冬日穿着臃肿并不明显。又有人掀开桌帷一看,果见竹筐内皆是硝石与木炭粉末,此刻皆被浸湿,莫说火烧不过来,便是烧过来也难引燃。 姜离不知裴晏有此般安排,她看着裴晏侧影,又擦了擦掌中冷汗,狂跳的心腔这才一点点平复下来。 说话间连廊火势已灭,裴晏带着一众武卫踩过满地水渍黑灰行至喜阁,花墙之后的康青早被捉拿,其余武卫已入喜房将康景明团团围住,康景明避无可避,主仆二人皆是穷途末路,康青恨红了眼,康景明却不怒不哀神色安然。 他贴着康韵额头,“姐姐,我又让你失望了,不过没关系,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我知道姐姐在等我,姐姐别怕,我这就” 他话音未落,两个武卫见势不妙一拥而上,卸其臂膀与下巴的同时,一把短刀自他袖间滑落,那是一把三寸来长的单刃香刀,红烛照耀下,闪着渗人寒芒。 武卫将康景明押跪在地,又将刀递给裴晏,裴晏吩咐道:“先把死者的尸体抬去别的屋子安置,搜查整间宅邸后再行审问” 冯骥领命而去,见康韵被抬走,康景明说不了话,却在喉间发出几声悲鸣,眼眶亦红透,众人看着他这幅痴情模样,只觉万分不适。 庆阳公主心有余悸地站在露台,“鹤臣,此人是新娘屠夫,那浮香斋也留不得吧?” 裴晏应是,又看了一眼天色道:“时辰已晚,这案子与大家无关,大家也都受了惊吓,公主殿下不若先带着其他人各自回府歇下。” 今夜好一场惊心动魄,庆阳公主高耸的发髻都乱了三分,按理是该回府歇着,可她性子素来骄纵,事情到尘埃落定这一步,她反而不想走了,“你别赶本宫走,今夜本宫也是受了多少年没受过的气,本宫非要留下看看此人除了这不伦之行,到底还有怎样的面目,你放心,本宫就是解惑,绝不妨碍你破案。” 裴晏欲言又止,但这时前院方向走来一行巡防营与武侯铺之人,隔着几丈积雪冰冻的内湖,姜离隐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也就在此时,付云慈带着虞梓桐靠近她,“薛姑娘,你没事吧,刚才你让我们走前面,我生怕你被火势燎到了,这是兵部侍郎府上的虞姑娘” 五年未见,虞梓桐身量更高,五官也已长开,鹅蛋脸,柳叶眉,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像极了她明媚张扬的性子,她真诚道:“薛姑娘,我对你久仰大名,也知道是你救了阿慈,你既是阿慈的救命恩人,那便也是我的恩人,适才你顾念我们二人,也实在让我感激,我们……” 虞梓桐说着话,却忽然发觉身侧付云慈呼吸急促起来,她转眸一看,便见付云慈直直盯着对面水阁,面色一片煞白,虞梓桐随她视线看过去,眼风登时一厉,只见对面代表巡防营来的人,竟是多日未见的徐令则! 徐令则在巡防营任从六品都尉,今日裴晏身边的冯骥前去求援,徐令则不敢大意,亲自带人与负责长安火情管制的武侯铺同来,来了之后才知今日连同庆阳公主在内,有这样多人身处险境。 喜阁门口,付云珩冷笑道:“徐大哥,真是多日未见了。” 徐令则有些尴尬,“阿珩” 付云珩不善道:“如今这情状,徐大哥还满意吗?哦徐大哥还不知道吧,我姐姐纵然被污蔑的恶名缠身,但她并不惧怕自轻,今日,她也来了” 付云珩扬了扬下颌,徐令则便往对岸看去,这一看直令他面上青白交加,眼神簇闪道:“阿慈……哦不,付姑娘身体无恙便好,关于那污名,若她清白,自然早晚能洗清。” “若她清白?!”付云珩咬牙道:“原来你一直都不信我姐姐,那日在我们府上所言,不过是道貌岸然之语,回府一日便定下了退婚之策,你真是好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争执,徐令则面上挂不住,当下便道:“裴大人,既然火已灭,凶手也被抓住,那我们就先” 他告辞之语尚未说完,对面露台之上却起骚动,听出不对,裴晏和付云珩几人都看了过去。 …… 庆阳公主不走,其他夫人小姐也随了她,但余妙芙站在人群中,面色却越来越白,她拉着江佩竹的手道:“佩儿,不如我们先走一步吧。” 江佩竹拉着她不放,“走什么走,咱们现在走,可真是不明不白的,自要知道那凶手用人心制香是真是假才对,何况公主殿下都不走咱们却先走了,岂非显得殿下异类?你看看其他人,可都是跟着公主殿下留下的。” 余妙芙咬牙道:“那、那我先走” 江佩竹却不依,拽紧她道:“你别怕啊,现在凶手被抓住了,除了这案子还有别的乐子可看呢,你看对面是不是徐将军家的公子?我记得他祖母可是你的姑祖母,你们平日里来往可多?” 鹤唳长安 第21节 余妙芙眼睫轻动,忙望向对面,见来的真是徐令则,她不禁面色一缓,又欲言又止道:“是,是他,不过我平日不常去徐家……” 江佩竹笑起来,语声一扬道:“咦,那对面是不是徐公子来了!” 她此言一出,所有人先看向对面,看清徐令则后,又神色各异地看向付云慈,见她面白如纸眉眼戚然,愈发私语纷纷。 “到底是因私通之名被退婚,说是报了官,可的确没个说法……” “是啊,再如何喊冤,可那流言也不是凭白无故来的吧?好端端的,有谁会处心积虑害她?这可是极损阴德之事……” “可不是,徐家和付家不是相交多年的世交吗?若她是清清白白的,徐家怎么会选择退婚呢……” 露台三五丈宽,低低的说话声彼此都听得清楚,付云慈再见徐令则本就心绪难平,再听着这些难以反驳之言,屈辱顿时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她语声微微发抖道:“桐儿,我们先走吧……” 虞梓桐愤然道:“你无错为何要走?错的是污蔑你之人。” 江佩竹与虞梓桐早有嫌隙,闻言冷笑道:“说的好像全天下人都想害云慈一样,怎么别人没传出那无耻之名,偏偏就她传出来?” 虞梓桐忍了江佩竹半晌,此时上前两步,“江佩竹,阿慈哪里对你不住你要如此伤她?挑拨是非,搬弄口舌,你与下九流无赖有何异?” 虞梓桐将门之后,身量高挑,亦会拳脚功夫,她不管不顾痛骂,江佩竹心底虽是害怕,可当着众人之面却不愿露怯,于是她也上前,“你放肆,你” 余妙芙拉着江佩竹,“好了佩儿,不要与虞姑娘计较,这是云慈的私事,不宜拿出来宣扬……” 这话颇有歧义,看似温和劝架,实则是认同江佩竹所言,姜离站在一旁听了半晌,至此刻,看着余妙芙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而江佩竹并不会听劝,她死死盯着虞梓桐,又下意识往后一推,“你别管,我今日非” “要”字还未出,忽觉余妙芙脱了手,江佩竹往后一看,便见余妙芙竟被她推得倒在地上,而这一摔,她本就苍白的小脸皱做一团,似是痛苦极了,江佩竹吓了一跳,“阿芙,你怎么了?我、我根本没有使劲” 余妙芙神色痛苦,但眼底更多的却是紧张慌乱,她不住摇头,“我没事,没事,扶我起来,我……我想回府……” 斗嘴是斗嘴,眼下疑似伤了人,事情便不同了,庆阳公主从西面挤过来,惊讶道:“这是怎么了?何处伤了?” 余妙芙想起身,奈何腹部痛如刀绞,根本动弹不得,想让江佩竹扶一把,可江佩竹吓得不轻也不敢动她,她一时急红了眼,四下寻求帮助,这时,人群之外的姜离走了进来,她蹲在余妙芙身边,柔声道:“余姑娘怎么了?我来给姑娘看看?” 庆阳公主道:“对,薛姑娘在此,她可是辛夷圣手” 长安最有名望的女医,任是谁都不会拒绝,可余妙芙看到姜离,不似看到救星,反而像看到了洪水猛兽一般,她面生恐惧,一边摇头一边往后缩退,“不,我不需要大夫,我不看,我不用看大夫……” 江佩竹大为诧异,“阿芙,受了伤怎么能不看大夫?” 庆阳公主也道:“妙芙,你可是在本宫府上见过薛姑娘的,你不必害怕。” 余妙芙痛得冷汗淋漓,亦怕的快要哭出来,而这时,注意到不对劲的裴晏等人也大步走了过来,余妙芙从人群缝隙里看到了徐令则的身影,当下惊惧更甚,“不,让我回家,我要回家” 江佩竹扶着她,姜离也上前半揽住她,又将手往她腕上一搭,余妙芙奋力挣扎,可不知怎么,只觉姜离手似铁箍力若万钧,只能眼睁睁看着姜离为她请脉。 这时裴晏到了跟前,“生了何事?” 众人为他们让路,江佩竹忙不迭道:“裴大人,真不关我的事,是虞梓桐非要与我争辩云慈那私通的流言是真是假,还喝骂于我,阿芙是想劝阻,结果、结果我轻轻一推她就摔倒了,也不知伤了何处,痛的不轻” 虞梓桐冷笑道:“衙门尚在调查,江佩竹便以谣言数次侮辱阿慈,裴大人,阿珩,你们已查了几日,难不成还无结果?阿慈这污名何时才能洗去?!” 付云慈也未料到局面一发不可收拾,眼见余妙芙受重伤,受辱的她反而担忧的红了眼眶,付云珩看看又被欺负的姐姐,再看看眼前这一张张看戏的面孔,咬牙道:“裴大人,既有了证人,依我看还我姐姐公道最好的方式便是即刻审问” 裴晏看向付云慈,付云慈微惊,“找到人证了?” 裴晏点头,付云慈定了定神,恳切道,“那便请大人明断是非,还我清白” 忽然冒出来什么证人,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面上却仍是颇多质疑,裴晏扫视一圈,点头道:“也好,冯骥,把人带过来” 证人不证人不算紧要,因余妙芙已痛得低吟起来,庆阳公主看出不对,急声问道:“薛姑娘,妙芙到底怎么了?莫不是摔断了骨头?” 姜离秀眉紧拧,满眸震惊,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之事,“公主殿下,我、我不便直言……余姑娘应不是摔伤,她是……” 她盛名在外,这般言辞更令人惊疑,庆阳公主径直道:“什么病不可说?你看她痛得快不成了,救人为重……” 姜离兀自犹豫,可这时,抱扶着余妙芙的江佩竹忽觉指尖沾到了一星温热,她抽出手一看,便见指尖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血!她流血了” 江佩竹吓得跌坐在地,幸而姜离揽着余妙芙才未摔在地上,而这时,近前的几人也掩唇惊呼起来,因一抹鲜红自余妙芙身下溢了出来,霎时间,年长的庆阳公主和一众夫人们皆明白了一切。 庆阳公主不敢置信,“妙芙!你有了身孕?!” 余妙芙咬牙缩成一团,哪里敢答此话,然而事已至此,不必她点头,真相已是一目了然,众人哗然一片,站在裴晏身后的徐令则更是面无人色。 庆阳公主不禁大怒,“妙芙,你可是未出阁的姑娘,你怎么……” 未婚而孕乃是实打实的私通之行,众人惊异地看着余妙芙,难以想象这位平日里娇柔可人的姑娘能做下这等寡廉鲜耻之事! 余妙芙恨不能晕死过去,可这时,冯骥带着两个鼻青脸肿的年轻小厮走了过来,二人满面惶然,两股战战,到了跟前,冯骥道:“大人,证人来了。” 所有人转身看来,这一侧身,两个年轻的小厮先看到裴晏,又一眼看到了他身后地上的锦衣女子,二人面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姐,小人对不住小姐” 一阵落针可闻的寂静之后,满场二次哗然,庆阳公主惊愕道:“你们不是散播流言的人证吗?!你们喊妙芙小姐,你们是她的下人?!” 二人瑟瑟伏地不敢应声,可就是这不敢应声,令众人明白了一切,庆阳公主匪夷所思地看回去,“余妙芙,污蔑云慈的流言是你散播的?!” 庆阳公主不知说什么才好,其他人也惊愕难当,一片沸然议论中,姜离半搂着余妙芙,微微低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便见余妙芙身子一颤,陷入巨大恐惧之中,而不过片刻之间,她便下定决心似的睁开了眼睛。 她越过裴晏几人,直勾勾地盯向徐令则,哀哀切切道:“表哥,你真的不要芙儿了吗……” 第022章 姐姐 死一般的寂静后, 露台上哗然沸腾起来 余妙芙所言犹如一响惊雷,江佩竹第一个不敢相信,“阿芙,你是说你和徐公子……可、可他不是早就和云慈定亲了吗?” 江佩竹嘴比脑子快, 问完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而庆阳公主早就看明白一切, 喝问道:“余妙芙,你是和徐令则私定终身?!你为他有了身孕,因此才叫人用私通之名去栽赃云慈?!” 余妙芙泪如雨下, 站在人群后的徐令则断然道:“不!不是!表妹,你我虽有表亲,可你说话得说清楚,莫让大家误会你我!” 他面色铁青地上前两步, 克制着语气道:“表妹,你快向大家解释清楚,出了这等事也不宜在此久留, 我待会儿送你回伯府。” 余妙芙死死地盯着徐令则, 泪涌更汹, “表哥, 你这是不认吗?” 徐令则咬牙道:“我认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晓得与谁做下这等丑事, 我能认什么?若非看在与你有表亲, 我真是……” 余妙芙瞪大眼睛,也豁出去道:“表哥!你非要我把你我之事揭个明明白白吗?四月之前, 若非是你心猿意马诱我,我又怎会与你……” 众目睽睽之下, 徐令则面上青红交加,一旁的付云慈听得目瞪口呆, 付云珩更是怒不可遏,他上前两步,一把揪住徐令则的衣领,“徐令则!你好啊,你与我姐姐婚事将近,可你却敢与别的女子私通,难怪你徐家退婚退的快呢!却原来理亏的是你,私通的是你!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付云珩一拳打过去,只打的徐令则一个踉跄鼻血喷涌,付云珩尤不解气,又上前揪住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为了余妙芙肚子里的孩子,想要逼我姐姐退亲,所以才恶意污蔑她?!你好狠的心,我们两家世交多年,你却为了此女差点害死我姐姐!” “我没有,我不是,我没有造谣” 付云珩拳脚功夫利落,徐令则虽能与他一战,可众人环视之下,本就理亏的他更不敢轻举妄动,“我怎会给你姐姐栽赃那等恶名,是她,是她用心歹毒” 见徐令则指着自己,余妙芙气的眼前发黑,眼见事情已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她只得拼死一搏,“表哥何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表哥后来不是知道内情了吗?表哥不是也不愿官府查到我身上吗?事到如今,表哥弃我于不顾,可曾想过我腹中骨肉?” 她小腹剧痛,身下裙摆已被鲜血染红,又因动怒,血色溢的更快,眼见她满脸冷汗,身子也止不住的发抖,姜离冷声道:“徐公子是要逼死余姑娘落个一尸两命吗?她已有小产之兆,若眼下就医,还有一线希望保住胎儿。” 徐令则目瞪如铃,可看着余妙芙奄奄一息的样子,到底不能当着众人之面把事情做绝,付云珩看了余妙芙一眼,又猛地一拳打向徐令则,只听一声痛哼,徐令则被打翻在地,鼻梁亦歪去一旁。 付云珩拍了拍手痛骂,“你这狼心狗肺私德败坏之辈,打你都算脏了我的手,从此往后你我两家恩断义绝,我倒要看看你们徐家何时纳这位怀你骨肉的新妇,你二人一个歹毒一个无耻,倒极是相配” 人群中传来几声低低的叫好,姜离冷眼道:“徐公子,这外面地冻天寒,劳你把余姑娘抱进屋子里去,再晚点她的性命也难保。” 当世男女大防虽不比百年前严苛,可如今余妙芙与徐令则有染,其他人便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此刻也万不敢沾余妙芙半分,因此,这救人的重任自就落在了徐令则身上,数十道目光注视着,徐令则心知事情已无可挽回,若再落个逼死余妙芙的名声,那更是万劫不复,于是他只得咬牙爬起,抹了一把鼻血,颤巍巍将余妙芙抱了起来。 他本就沾了满身雪泥,此刻鼻梁歪斜红肿,再加上余妙芙身上的血污与他狼狈狰狞的丑态,哪还有半分巡防营少将军的影子?付云慈看着他走向不远处的厢房,待从震惊之中回神后,心底竟无委屈凄楚,反生出劫后余生之释然。 有相熟的夫人上前安慰,又有年轻的姑娘为她打抱不平,江佩竹心知自己怪错了人,一时心虚地躲去了人群最后,付云慈呼出一口气,道谢后说,“到底孩子是无辜的,还是去看看余姑娘能否保住她和徐公子的骨肉吧。” 此言由她口中道出,自是万分讽刺,众人过连廊到了喜阁以东的厢房,刚走到门口,便听里头余妙芙连声痛叫,徐令则耷眉丧眼站在门口,说是丧家之犬也不为过。 裴晏立于檐下吩咐道:“兹事体大,来人,立刻去庆安伯府和徐将军府上走一趟,再把那两个小厮带上来” 厢房之内,余妙芙被放在窗前罗汉榻上,姜离为其诊脉,庆阳公主也带着侍婢在屋内照看,眼见姜离神容冷静,手法利落,庆阳公主欣然问:“薛姑娘,如何?她可有保住孩子的希望?” 姜离沉声道:“幸而余姑娘有孕三月有余,尚有希望,此刻我先施针止血,再开方为其保胎,倘若三日无恙,那孩子便可保住。” 庆阳公主点了点头,又往窗边走了两步,便见窗外众人聚在一处,那两个小厮也被带了过来,裴晏严声相问,二人哆哆嗦嗦不敢撒谎。 “小人李其,冬月十一那夜,小姐从徐家回来便把小人叫到了跟前,说让小人去东市,找些人多的酒肆茶肆,宣扬寿安伯府大小姐与人在玉真观私通之事,小人也不知到底有无此事,一切都是照着小姐交代行事,后来小人还找了些小叫花子,一人给几文银钱,让他们也去各处宣扬,等第二日天亮,此事果然传遍了长安,直到六日之前,小姐说事情有些变故,以防万一,让小人与王群躲去城外庄子上……” 此人说完,另一人道:“小人王群,冬月十二那日,得小姐之令去玉真观打听寿安伯府大小姐当日与下人走散的事,探问了一圈也没问出什么来,回府禀告之后,小姐又让我们二人一起去散播私通之事,我们跑了西市和城南几处热闹地,后来听闻大理寺在调查此事,小人们也十分心虚,本以为躲去庄子上便没事了。” 二人供认不讳,众人都朝付云慈投去了同情的目光,徐令则也万念俱灰地看向付云慈,可付云慈面若冰霜,哪里还会看他一眼? 虞梓桐愤然盯着屋内,“好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毒妇,如今让她遂了愿了,却不知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家,老天爷也知道什么样的人最相配,徐公子一定很心痛吧,这可是你们徐家的骨血……” 徐令则脑袋低垂,只恨不能遁地而去,这时裴晏摆了摆手,两个小厮皆被带了下去,他转身看向屋内,只听见余妙芙的痛呼声渐渐弱了下去。 有人惊道:“不会出事吧,可是流了不少血。” 又有人道:“不会的,薛家大小姐可是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孩子说不好,但一定不会让大人出事,等等便知道了……” 话虽如此,但众人皆目光凝重地盯着门口,今日看戏是看戏,但若真出了人命,却极是不吉,无人真想看余妙芙落个一尸两命。 等了片刻,门扉半开,庆阳公主在门内道:“血已止住了,余妙芙人也醒了,余家人来了没有?” 裴晏道:“还未来。” 庆阳公主眉头皱起,又看了一眼徐令则,无奈道:“令则,你本为年轻一辈翘楚,为何偏偏走了这么一条路?事到如今,你回去之后可得好好想个妥善之策。” 徐令则脑袋快垂去地上,“我……是,令则遵命。” 其他人没做声,可看着徐令则的目光已极是轻鄙,正说着话,外间快步行来四五人,九思上前来道:“公子,徐家来人了,徐家离得近来的也快。” 众人望过去,便见未看到大将军徐钊,来的竟是个年长老妈妈领着三个仆人,待人被带到跟前,那老妈妈行礼道:“拜见公主殿下,拜见大人,消息传回府上,我们将军和夫人不在家,老夫人又病重,没法子,只好派了奴婢前来应话,余姑娘虽是我们府上表亲,但姑娘和公子的事长辈们并不知情,若有错处,请公主殿下和大人责罚便可。” 这话说的中肯,却惹得庆阳公主一笑,她素来纵情恣意,此刻也快人快语道:“余妙芙刚才可是说你们知道内情呢,你们和付家退婚也得要长辈拍板吧?要本宫看你们此事做的极不地道,徐钊这两年升得快,可只怕一门心思用在官场上,却耽误了教导孩子。” 她这话颇为严厉,老妈妈吓得跪倒在地,庆阳公主摆了摆手,“算了,这些事到底不是本宫能管的,只是本宫从前还算喜欢这两个小辈,如今却是失望。” 屋内已清醒的余妙芙听着门外所言,只能咬牙流泪,这时,她目光一转看向床边净手的姜离,想到好歹是姜离救了自己,她犹豫一瞬,轻声道:“听闻薛姑娘常去寿安伯府看诊,那想来与寿安伯府的关系更近,可刚才姑娘为何要帮我?” 姜离擦着手转身,“姑娘认为我是在帮你?” 余妙芙红着眼道:“你说徐家能退付家的婚事,便不会容名声尽毁的我,这难道不是说今夜是我唯一的机会,让我抓住表哥的心吗?” 姜离唇角噙起一抹淡笑,眼底却是冷冰冰的,“那姑娘便当我是在帮你吧。” 余妙芙有些莫名,姜离一边披斗篷一边道:“姑娘好自为之。” 她说完抬步朝门口而去,余妙芙看着她清秀笔挺的背影,却忽觉一股子凉意漫了上来,适才惊恐之下六神无主,姜离所言似是唯一希望,然而此刻冷静下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何等蠢事,哪怕她有孕之事露于人前,可好歹姑祖母早认定她,她只要怀着徐家的骨肉,姑祖母绝不会弃她不顾,而徐家在御前炙手可热,便是姑祖母也将徐家的前程看的比什么都重,而她却将此弥天丑事揭于人前,若坏了徐令则父子的前程,她即便逼得徐令则纳了她,那姑祖母和徐家人又会如何待她?! 余妙芙禁不住发起抖来,眼看着姜离要走去门口,她哑声道:“为什么……你、你是不是有意的……” 姜离脚步微顿,回头看她,“姑娘忘了适才是我替你保住了孩子吗?” 鹤唳长安 第22节 姜离的目光分明清凌凌的并无情绪,可余妙芙却被她看的心口发窒,她语难成句道:“可、可是如此一来表哥他只怕……” 姜离微微一笑,“姑娘受了惊吓实在多思了,如今姑娘身体欠安,多思一瞬,腹中胎儿便危险一分,姑娘好自为之吧。” 她说完抬步而去,只留下余妙芙躺在榻上又惊又怕。 出了门,姜离看向徐令则道:“徐公子,余姑娘需保胎半月,方子我已经开好,待会儿庆安伯府的人来了,用或不用全在你们。” 怀夕跟着递上方子,徐令则看着那薄薄一张纸,却觉似烫手山芋一般,迟疑片刻才接了过去,这时其他人上前来,纷纷感叹起姜离医术来。 “没想到流了那么多血,还是被薛姑娘救了回来……” “薛姑娘不愧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医,那余姑娘,哎,说一句品行卑劣都是好听的,姑娘却仍能施以援手……” 姜离坦然道:“案子官府自有定论,是非曲直诸位也有公断,我既为医者当有医德,除非是即将行刑的死囚,否则不好见死不救。” 她言辞沉静有力,听得众人信服,庆阳公主便道:“医者仁心,若薛姑娘今日真袖手旁观,那以后可没人敢请姑娘看病了。” 众人纷纷附和起来,这时不远处又进来一行人,当首一人是个面相敦厚的中年男子,其后跟着四个手抱锦被的老嬷嬷,几人急匆匆小跑而来。 “小人余庆拜见公主殿下,拜见裴大人,我们伯爷和夫人近日身染风寒实在不能出门,今日之事伯爷和夫人已经知晓,二人愧责不已,眼下命小人们先将四小姐接回看诊,明日官府有何处置,伯爷和夫人绝不拦阻,还请公主殿下和裴大人开恩。” 庆阳公主笑道:“这可真是巧了,你们两家商量好了似的,鹤臣” 到底是大理寺在调查此案,庆阳公主便看裴晏之意,裴晏道:“你府中人证已经捉拿归案,业已招认主犯,但余姑娘眼下的情形也的确危险,便容你们将人带回,明日自会再行传召。” 余庆千恩万谢,带着几个嬷嬷进了门,不多时,便见四人用锦被裹着余妙芙抬了出来,余妙芙头埋在锦被之中,自是在无脸见人,裴晏这时看向徐令则,“徐公子也去吧,关于寿安伯府小姐的案子,明日自会诏你问证。” 徐令则早恨不得消失,应声后跟着余家人一同离去。 待两家人走远,众人面面相觑一瞬又议论起来,今夜闹剧虽暂且落下了帷幕,但可以想见明日起,余家与徐家的腌臜事定会闹得满城风雨,届时长安世家又不知有多少热闹可看…… “大人!找到分尸之地了!” 一片窃窃私语里,卢卓忽然从前院跑来,裴晏一听忙向前院走去,众人面生犹豫,又不时看向庆阳公主,庆阳公主摇头道:“算了,就在这里等消息吧,不扰他们当差了,今夜也真是让咱们受累了,不过薛姑娘,早前你怎知道如此多案情?” 此疑问盘桓在大家心底已久,付云慈闻言正想帮忙答话,姜离抢先一步道:“我在寿安伯府替付姑娘诊病时遇见了裴大人,彼时正遇上裴大人有一仵作难解之事,我便自请相助,裴大人信任我之医术,便让我参与一二,由此才知案情。” 庆阳公主目光微深,“薛姑娘还会这些……” 姜离应是,庆阳公主转头又把付云慈叫来身边安抚。 同一时刻的前院中,裴晏正沿着卧房内的机关暗道走入一处地窖中,凛冬寒日,地窖也冷的滴水成冰,然而即便如此,窖内仍恶臭难忍,一眼看去,地窖五丈见方,内有三张案台,五斗香柜,每一柜阁上皆摆满了香料与制香器物…… 卢卓道:“大人,难怪康家没有一点儿痕迹,他杀人分尸都是在这里,这里虽然被清理过,但南边有三个木箱,里头血迹斑斑还有尸虫残骸,应是此前存放尸块之地,西面的柜阁上发现了五六把香刀,柜子底下有两把斧头一把锯子,都有卷刃,应是分尸之用,东侧的柜子里有几个特殊的瓷瓶,里头有腐烂污物的残留,最新的一个里头剩余少量肉泥一般的污物,已结霜冻住,依小人看,是死者被磨碎后的心腔。” 裴晏一一看过,吩咐道:“都带走。” 从地窖出来后,卢卓又道:“前院西厢房发现了大量女子之物,怀疑是康韵的遗物被他搬了过来,我们的人正在清点” 裴晏点头:“先回喜阁审问。” 带着证物回到喜阁,卢卓上前将康景明下颌复位,缓得片刻,裴晏在他面前站定,“说吧,你姐姐和翠竹是怎么死的?” 知道自己插翅难逃,康景明只痴痴地看着满屋红烛喜帐,仿佛还在回味与姐姐的冥婚之礼,裴晏见他如此作态,沉声道:“你姐姐最后一次出现在下人眼前,乃是在六月初一,自六月初二起,你姐姐隔着窗扇对人说她要闭关研香,自那以后整月未出门,再出现便是七月初二一大早,有人看到你姐姐穿戴齐整自角门而出,她的背影说要给临近的闺中密友送香;翠竹是在六月初二最后一次露于人前,那之后,你对众人说她要贴身照顾你姐姐,直到六月末,她因偷盗被赶出府,彻底消失……” 裴晏语声沉定,自有一股子迫人之感,但康景明眼下油盐不进,还是那副三魂去了气魄之态,裴晏便又道:“按此前京畿府衙的口供时间推算,你姐姐应是在六月初一遇害,六月初二,翠竹发现你杀了你姐姐,又被你杀人灭口,你连着害了两人,连相依为命的姐姐也死在你手中,使得你性情大变。而后,一来你有制香执念,却天分不足屡屡受挫,你欲行邪魔歪道证明自己于香道并非全无建树,二来你需要想法子掩盖谋害你姐姐和翠竹之行,于是你将错就错,定下了连环杀人计,而汪妍与你姐姐相识,也是你最容易接近的待嫁新娘,于是你于六月初七,第一个对汪妍动了手” 裴晏分析的有条有理,喜阁外众人也听得专注,但康景明似乎打定主意不言语,令场面有些焦灼,裴晏剑眉微拧,忽而道:“翠竹也就罢了,但你为何要谋害对你恩重如山的姐姐呢?唯一的解释,便是你对她生出不伦之情,而她对此深恶痛绝,眼看着她即将出嫁,你因爱生恨,只想杀了她让她以尸体的形式永远陪在你身边,你穷凶极恶,你根本不爱你姐姐,你只是不愿被她抛弃” 康景明发起抖来,至最后一言落定,他像被针刺一般骤然抬眸,“我不爱她?!你可知道我们姐弟二人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我遇见姐姐的时候,她七岁我四岁,族中仆从辱骂责打我,她为我拼命,后来那些老匹夫想夺凝香阁,恨不能放火烧死我们,是我背姐姐出火场,后来姐姐为研香中了毒,是我用自己的血做引子为她解毒,姐姐对我恩重如山,我也愿把性命给姐姐,可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那么早定下亲事,我们明明说好了相依为命一辈子在一起,可她怎能食言?!” 康景明越说越癫狂,面皮都扭曲起来,“我们是这世上血脉最亲之人,明明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这世上除了我,没有其他人能对她性命相付,除了她,也不会再有第二人为我拼命,她明明说过永远不会抛下我,我记得的,这些年她说过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可、可是她却要嫁去广陵,她要离我而去,我一想到她为别人十里红妆,为别人生儿育女,我便难以忍受,那是我最好的姐姐啊,凭什么我要看着她委身他人?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可以一辈子只陪伴她,只哄她高兴,可她凭什么失信?!” 像为自己找到了足够的理由,康景明凛然大笑起来,“世人都求忠贞不渝,都求天长地久,我只是不想让她离开我,我只是想一辈子与她长相厮守,我有什么错?我那么爱她那么珍视她,我有什么错?!” 疯魔一般的话语传出喜阁,回荡在无边寒夜之中,喜阁内外众人皆听得毛骨悚然,而这时,卢卓自前院快步跑了进来,“大人,从妆奁暗盒中搜出来的!” 卢卓递上一封未写完的书信,其上墨色深浅几变,足见写信之人颇多停顿与犹豫,但最终,这封信正文写完唯剩落款与日期,裴晏一目十行扫过信纸,端严如他,此刻也不禁流露出惊疑与震撼来,见康景明仍是毫无悔痛,裴晏定声道:“你以为你姐姐抛弃了你,可倘若她在最后关头选择以你为重呢?” 裴晏将信纸展在康景明眼前,他人虽被押制,可一眼便认出这是康韵的字迹,他表情微僵,狂乱亦渐渐褪去,很快,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瞳,一股子更为悲怆的恐惧从他眼底溢了出来…… 他不住喘气,不住发抖,某一刻,如绝望困兽一般哀嚎起来,“不,不是这样,她不可能为了我退婚” 第023章 噩梦 “这是你姐姐亲笔字迹, 就藏在她妆奁暗盒之内,应是她写好藏起,打算寻个万全之法退婚,但可惜, 她还未来得及送出, 便死在你刀下。” 裴晏目若寒剑, 康景明哀哭道:“不,我不是有意的,是她, 是她发现了我的香谱,斥我染指邪魔歪道,若是往日,我怎会因香谱与她争执?可她就要离我而去, 浮香斋也是她一手经营起来,等她一走我还有何依仗?我不愿给她香谱,我甚至以死相逼, 那把刀是我用来伤自己的, 我怎么忍心伤她……” 康景明痛不欲生, 裴晏定声问:“什么香谱?” “是我派人从西梁寻来的香谱, 只是、只是传言其上记载多为百年前魔教修炼邪功所用, 会令人误入歧途, 姐姐正是得知这些后才勃然大怒……” 康景明哽不能言,裴晏道:“那香谱如今何在?所以你姐姐是被你误杀?” 康景明点头:“我与她为了抢夺香谱拉扯起来, 后被地上火笼绊倒,等我反应过来时, 便见随手抄起的香刀已刺入她胸口,那本香谱也掉在火笼中烧毁大半, 后姐姐就此断气,我悔不当初,却不敢叫人知晓她已殒命,只好先将她的遗体藏了起来,旁人还好说,翠竹却瞒不过去,第二日她发现了破绽,于是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 “翠竹死后,我惶然无措,康青为我所救,对我忠心不二,也只有他知道我对姐姐的旖念,后来他便说,何不让姐姐真的死去,再用其他人的尸体替换?这时我记起香谱所言,说用有情女子的心入香可令人容颜永驻,还能令本不爱你之人回心转意,姐姐虽死了,我却想让她陪我更久些,于是我在康青所言之上,想到了从待嫁新娘身上取心之计,我知道第一个死者的亲属会格外受怀疑,再加上尸体腐烂程度不同,于是,我必须让我姐姐做第二个死者,康青出身戏班,自小会模仿他人声音的口技,我与他正好利用此技杀人。” 康景明心防溃败,有问必答,裴晏又道:“你如何以心入香?” 康景明目光呆滞道:“在制香最后两步,加入磨碎的人心,刚好为了造出奇货可居之势,一颗人心也制不了多少香,于是,我定下了那限量发售的法子,却不想此举果然令浮香斋的名头一日千里……” 裴晏朝外间看了一眼,“你的意思是,所有限量之香皆加过人心?” 康景明木木点头,又一错不错地看着裴晏拿着信纸的手,这时裴晏将信交给卢卓,走出喜阁道:“公主殿下和诸位疑问可解了?时辰已晚,更细致的问证也暂不便公示,公主殿下和大家都请回府歇下吧。” 此时早过了二更天,在场的夫人小姐们最为关心的也是哪些香脂加了人心,如今有了定论,有人松了口气,大部分人则都骇然作呕。 庆阳公主青白着脸道:“也好,眼下也确无留下必要,若还有何乱子与香膏有关,鹤臣,你得派人知会我一声,我实不想被耍弄的不明不白。” 裴晏应好,庆阳公主这才当先离去,她一走其他人自是跟从,薛沁本有意等着姜离,却见姜离与付云慈几人站在一起,而裴晏道:“付姑娘请留步。” 众人闻声只以为是为了余妙芙污蔑诽谤的案子,皆不以为意,薛沁见付云慈驻足,虞梓桐与姜离也未动,轻哼一声后先一步转身离去。 等其他人走远,裴晏道:“再审问下去,康景明必将交代玉真观之行,按此前对寿安伯之诺,此事我不会记录在案,你们可安心,余妙芙的案子大理寺会按章程办,但案子呈报御前后有何论断,尚难保证。” 付云珩一听便明白,“鹤臣哥哥你放心,我们府上虽不比徐家在御前得脸,可送几封弹劾折子还是容易的。” 裴晏颔首,目光一转看向姜离,“此番幸有姑娘相助,待案子初定我再登门致谢。” 姜离敛着眉目,“举手之劳罢了,大人不必在意。” 裴晏视线停留在她身上,正要再说什么,一旁付云珩道:“姐姐先回府,晚些时候我回去再与你说这贼人如何交代的。” 付云慈便道:“此番多谢裴少卿了,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裴晏应是,付云慈三人一道朝浮香斋的方向走去,虞梓桐边走边感叹,“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这对狗男女在害你,也幸好退了婚,今日又当众揭了丑,往后再没人敢拿此事欺负你,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收场。” 付云慈苦笑道:“这么些年,终究是看错了人。” 说着她又握住姜离冷冰冰的手,“薛姑娘,此番最该感激的人是你才对,我知道你连日奔波,如今这案子水落石出了,改日我在府中设宴正式拜谢你。” 姜离失笑,“何须如此?我为医家,治病救人本是应该。” 付云慈摇头:“救人是你医家之责,可帮我查案子呢?” 问至此,姜离语声深长起来,“今次虽有官府查证,可大抵我来自江湖,对官府并不尽信,何况这世上公道与真相从来难得,越是难得,我越习惯靠自己去求证,所幸裴大人秉公严明,如今一切有了定论,也还了你清白。” 虞梓桐听得不住点头,“薛姑娘所言极是,不过今日我没想到裴鹤臣竟能当众审问那二人,事情牵扯庆安伯府和徐府,但凡换个人都求个大事化小为重,免得为自己惹来祸端,且他往日从来恪守规程,今日也算破了例。” 姜离听得若有所思,付云慈道:“你回长安也没多久,与他交集亦少,不知这几年裴少卿已变了许多,再不似往日白鹭山书院的他了。” 虞梓桐耸耸肩,语气漠然几分,“是嘛,不过他变的再多,我也不会忘记他欠魏旸。” 付云慈想说什么,可看一眼姜离,到底止了话头,“好了,改日我设宴答谢薛姑娘,你也同来,薛姑娘刚回长安,往后咱们就是她在长安的依仗!” 虞梓桐一笑,“那是自然!我说了,救了你便也是我的恩人呢。” 三人说笑着找到了自家马车,一番道别后,姜离方上了薛氏马车,车厢内一片漆黑,姜离紧靠车璧,平静许久的心腔又窒闷起来,马车之外,长恭正要扬鞭,浮香斋内却忽然跑出一道人影,仔细一看,竟是九思。 九思一路小跑过来,“薛姑娘,这是公子吩咐为您送来的风灯,说您下午去了义庄,回去的路上多半害怕,这盏灯为您照亮使。” 姜离掀开帘络,果然看见九思举着一盏油灯,她微微一愣,怀夕连忙探身接过,“谢谢裴大人了,有灯是再好不过了!” 九思笑道:“姑娘回去路上仔细些。” 姜离点头,“多谢。” 马车走动起来时,车厢内满是昏黄暖光,怀夕看看姜离,再看看手中灯盏,轻声道:“姑娘不怕义庄也不怕死人,但今日起火连奴婢都心有余悸,裴大人送来的这盏灯很是时候。” 姜离盯着油灯,点漆似的瞳底映出跳跃的烛火,胸口那股窒闷也淡了些许,然而看着看着,她秀眉拧起,熟悉的怪异之感又涌上了心头。 回到薛府之时已近子时,管家薛泰正在门口候着,“大小姐,老爷在书房等您。” 姜离早有所料,拢了拢斗篷往薛琦书房而去,走过两道曲折回廊,便到了薛琦的明理堂,待进了门,便见薛沁和姚氏皆在,见她回来,姚氏起身行礼,薛沁则是红着眼,她换了新衣鬓发半散,一副沐浴过,还刚刚哭过的样子。 姜离欠身请安,“女儿见过父亲。” 薛琦面沉如水,“泠儿,你这几日早出晚归,我原以为你是去寿安伯府给那姑娘治病,却不想你竟然是去帮着大理寺查那新娘屠夫案?!” 姜离点头,真真假假道:“在寿安伯府给付姑娘看诊之时见过裴大人,裴大人请我为他分辨一样香药,后来又帮他验看了两具尸体。” 薛琦一愕,“尸体?大理寺有仵作何需你验尸?仵作是下九流的行当,你是堂堂薛氏大小姐怎能去做那样的事?更别说会沾染晦气令家宅不宁。” 姜离轻愕道:“父亲是御史台之首,是天子近臣,天威泽沐,何等晦气能令薛氏不宁?我虽非仵作,却是医家,医家不光能治活人,亦能看死人,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想着父亲和大理寺多打交道,能帮便帮了,倒未多想。” 如此一言薛琦反而哑口,又听她提大理寺,便问:“这案子是裴世子主审,是他亲口请你相助?” 姜离想了想,裴晏的确开口过,她便点头,“不错。” 薛琦轻嘶一声,“若是他开口,倒的确不好拒绝,你刚回来不知他的厉害,他此番去大理寺不过是陛下想令他多些实绩,将来定不会止于此。” 姜离听得认真,薛琦郁气也散了不少,这时又语声微凝道:“自永昌一朝后,女儿家沾染朝堂公差便易惹非议,父亲倒不是不愿你悬壶济世,实在是咱们这样的人家需得处处谨小慎微,你弟弟明岁入科场,凭他的才学,是必定高中的,届时咱们还要更引人瞩目些,所谓登高跌重,你务必牢记行事谨慎四字” 顿了顿,他又道:“今夜叫你来,除了叮嘱这些,还要你做做准备,明日午时随我入东宫拜见你姑姑,她这两日身子安泰了,这些年也时常惦念你。” 姜离心腔一跳,敛眸道:“是,女儿明白。” 见姜离礼数周全,姿仪绝俗,薛琦看来看去,也挑不出别的错,末了只得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太晚了,回去歇着吧。” 姜离应是,又行一礼转身出了门。 她前脚刚走,后脚便听薛沁嘟囔道:“这就是父亲说的教训,女儿也想给姑姑请安,父亲何故只带长姐……” 姜离无动于衷,待走远了,怀夕低声道:“终于等到见太子妃了,不是薛大人说起,奴婢都要忘记咱们大周也是出过女帝的,女学正是那时兴起的……” 近八十年前,大周传至永隆一朝,永隆帝李尧帝后感情甚笃,奈何膝下子女缘薄,待临终时将皇位传给了当时二十岁的镇国平阳长公主李妗。李妗继位后改元永昌,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创永昌盛世,彼时民风开化,大兴女学,公主甚至能与皇子一般上朝问政,眼看着即将开女子恩科,永昌帝却一病不起,皇位终被次子李琇所夺。 李琇在位时年号德兴,民风退至永隆年间,女子虽可入私学,女子恩科却绝无可能,到了如今景德帝李裕登基,其在位三十九年,可称雄才大略,但在其治下,女学渐少,后来只有贵族女子为求美名才入私学受教。 怀夕这时又问:“今夜虞姑娘说裴大人亏欠的那位,可是魏氏公子?” 鹤唳长安 第23节 姜离眉眼晦暗道:“是。” 见她面色有些苍白,怀夕抿紧唇角不敢再问,待回了盈月楼,怀夕独自侍候姜离沐浴更衣,待躺在榻上之时,已近四更天。 姜离实在累极,几乎沾枕便入了梦。 梦里依旧是纷扬的大雪,她隐在人群里,目眦欲裂地望着朱雀门前阔达的刑台,在那刑台之上,广安伯府四十三口,被五花大绑压跪着。 魏阶与虞清苓伤痕累累,辨不出人样,魏旸拖着残废的双腿,懵懂地抬起了头,他神智已坏,不晓得待会儿是要做什么,目光逡巡时,却竟敏锐地看到了姜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挣扎着往前爬,又撕心裂肺地朝她大喊 “妹妹不要来” “好痛好痛,妹妹快跑” 姜离心如刀绞,声嘶力竭的呼喊被梦境吞噬,她奋力向魏旸靠近,下一刻,眼前的场景变换,她竟正在逼仄狭窄的漆黑楼梯上疾走。 身前是看不清的黑色背影,身后是辩不明的低沉脚步,她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追还是在逃,却只觉恐惧没顶,如芒在背。 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耳边,楼梯转过一道又一道,人也似陷入茫茫迷雾,直到热浪袭来,妖异的火舌闪着焰光,似灵蛇一般攀延而至,朱栏彩槛被火光吞噬,巍峨的楼阙在浓烟中摇摇欲坠,她断然驻足寻求逃生之路,但诡异脚步倏地欺近,一股子大力自后袭来,她一个趔趄朝无边无际的火海扑了下去。 雪夜中的盈月楼寂然无声,姜离在烈火焚身的梦魇中痛苦地呜咽起来…… 第024章 求子 姜离着玉色绣辛夷折枝纹堆花袄裙, 披月白碧竹云纹斗篷,沉静端庄地坐在马车里,薛琦坐在她对面,怎么看怎么满意, “泠儿虽在江湖长大, 可这通身气韵, 却与在长安城长大的世家姑娘们别无二致,你师父将你教养的极好,可惜她归隐养病, 否则真该接她来长安享福。” 姜离牵唇,“师父她老人家年事已高,也不习惯长安繁华,父亲不必牵挂。” 薛琦本也没有几分真意, 闻言笑笑不再提,掀开窗帷朝外看,见朱雀门遥遥在望, 他便道:“你姑姑这些年在东宫不易, 待会儿见了她, 可得谨守规矩。” 姜离似疑惑, “姑姑是太子妃, 是未来的中宫之主, 怎会不易?” 江湖中人哪懂天家利弊,薛琦不以为奇, 解释道:“这一切都要从子嗣说起,你姑姑十六年前嫁与太子殿下, 当年便有了身孕,可一年之后孩子出生却是个女儿, 虽一早得封安乐郡主,可女儿家在天家有何用?那之后又过了三年,太子妃有过一次身孕,可怀胎三月时孩子未保住还伤了身子,这些年再未有过子嗣。” 姜离面露遗憾,又道:“但姑姑太子妃之位并未受影响,只要太子殿下与姑姑恩爱,难道还有人敢指摘姑姑的不是?” 薛琦苦笑:“傻孩子,皇家哪有不变的恩爱?太子殿下……也不可能只你姑姑一个,如今除了一位并无子嗣的良媛受宠以外,有位侧妃宁瑶是你姑姑最大的对手。” “这位宁侧妃是兵部尚书宁胥远之女,她比你姑姑晚两年入东宫,却一举得男生下了皇长孙李翊,这位皇长孙天赋绝佳,三岁习文,五岁做赋,当年极得陛下宠爱,刚满五岁就被立为皇太孙,陛下在位年久仍是龙马精神,太子彼时也立了十多年,皇太孙受宠,太子地位更是稳固……” 说至此,薛琦意味不明地叹道,“不过好景不长,后来一场大变,皇太孙过世了,若如此也就罢了,偏偏宁侧妃在皇太孙故去之前还诞下了一子李瑾,这次子虽远不及皇太孙的天资,但这几年陛下为了弥补皇太孙的遗憾对他宠爱颇多,一早便封宣城郡王,还时常令他伴驾御前,亲自教他骑射弓马,与当年的皇太孙相比也不遑多让,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因为先后两个儿子,宁家得了陛下看重,宁侧妃也极得太子爱重,你姑姑这些年担着贤德之名稳坐太子妃位,可将来如何却说不好了。” 薛琦说着再笑不出来,“你今日入东宫除了知晓你姑姑的处境外,若遇到了太子殿下和宁侧妃,也需谨慎守礼,并且,与皇太孙有关的一切皆是禁忌,不可说不可问,便是听到了别人议论,也万万不敢接言。” 姜离面生疑惑,“皆是禁忌?是因太子殿下和宁侧妃丧子之痛?” 见她目光澄澈并无杂念,薛琦索性道:“不止如此,还因为当年皇太孙并非病逝,而是被人害死” 姜离佯做惊色,薛琦继续道:“六年前,也就是景德三十三年,长安城生过一场延续了半年的瘟疫,彼时长安死伤数千人,皇宫内外严防死守,身处东宫的皇太孙却不知怎么染了病,为给他治病,尚药局和太医署的御医皆常驻东宫,可用药两月眼看有了起色,皇太孙却于那年的除夕夜暴病而亡,陛下和太子震怒,一时间在此事中得利之人都成了怀疑对象。” 姜离凝声道:“首当其冲便是姑姑?” 薛琦点头,“你姑姑,还有与太子殿下不睦的肃王殿下,甚至是东宫内因伺候不周而被责罚过的宫女太监,都多少引得怀疑,但幸好彻查之下,查出是当时身为太医令的广安伯魏阶用错了医治之法,致使太孙殿下暴亡。” 姜离迷惑道:“用错了医治之法?” 薛琦点头,“你是医家,当知道即便病症相似,但不同病患治法也不同,而这位广安伯有一门独门针法名唤‘伏羲九针’,这套针法更是千变万化,乃魏氏绝技,而其中最要紧的一套医理,便是针法除了依据病患病症而变之外,还依四时而变。” 见姜离眉眼肃穆,似听得十分认真,薛琦又道:“父亲不懂医道,但大意是说,同样的病在春天用的针法,在冬天便不可用,用的不对甚至可夺人性命,而他行针走穴刁钻奇诡,甚至与通用医道相悖,也因此这套绝技外人极难学会,当时给皇太孙用药乃是众人会诊,施针却是他一人,出事后,所有御医皆被禁足严查,本来外人也不确定他针法有何错,但幸好,当时不止他一人会伏羲九针,他有个小徒弟也会。” 姜离呼吸微凝,薛琦唏嘘道:“那小徒弟是她夫人所收,听说当年她夫人很想要个女儿,可也在月份尚小时小产了,同年遇到了那个孤女,便将其收在身边学医,后来那孤女性情极得她喜欢,二人便将其收做义女求个儿女双全,当时那孤女医术有所成,也知伏羲九针之理,事发之时,她正在看顾皇后娘娘的旧疾,被叫来查问时不知东宫出了大乱,于是问她什么她便说什么,只以为陛下在考较她的医术。” 薛琦嘲弄道:“同样的医理,那小徒弟所言却是截然不同的施针法,其他御医一合计,发觉广安伯那夜施针似乎刻意忽略了他们此前会诊的几点结论,再一琢磨,那不就是广安伯激进贪功用了铤而走险的法子,从而害死了皇太孙?” “如此真相大白,广安伯一家被下狱治罪,你姑姑和肃王也得清白,不过,广安伯在狱中并未认罪,反说自己是被人陷害,还捏造了根本不存在的脉案。宁侧妃做为太孙殿下之母,也不信从未失手的广安伯会平白害死自己的孩子,她当年严词指控广安伯定是受人指使,只是寻不到证据,随着广安伯一家被问斩便不了了之了,但这个心结却是埋下,这么多年,她和你姑姑面上和气,暗地里数次争锋相对,因此你碰见她需得格外小心。” 姜离惊疑不定问:“那广安伯到底是不是受人指使呢?” 薛琦轻啧一声,否定道:“自然不是,当年案子是父亲与三法司同审,那广安伯一直在喊冤,说的是陷害,可没交代任何人出来” 姜离又问:“那万一他所言不假呢?” 薛琦脸一板,“你这孩子,有谁闯了弥天大祸还能自己承认的?他们伯府上下四十三口人呢,满门抄斩的重刑,你说他敢松口吗?” 他眼睛眯起,凉声道:“太孙殿下的死也是陛下的心病,谁敢牵扯其中?何况当年的案子是钉死的,他那徒弟当时可不知东宫之事,她所言难道还能有假?有这份证供,再加上太医署其他御医说他性子清傲,素来喜欢剑走偏锋,以及三月来的脉案诊断等人证物证,总之广安伯的罪无可辩驳,就是他施针有误。” 薛琦说的斩钉截铁,又道:“父亲给你说这些,是要你不出差错,当年的案子已经钉死在广安伯身上,你适才所问对父亲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要对旁人胡言,因为你姑姑的缘故,薛氏的立场也曾存疑,所以你尤其不能说错话。” 姜离拢在袖中的指节紧攥,面上仍是沉定,“是,女儿明白的。” 薛琦舒出一口气去,只觉这个女儿明明面上温婉守礼,却又时而透出几分不驯,仿佛这份规矩娴静只是她伪装而出,薛琦仔细看姜离片刻,见她一双眸子清凌凌尽是坦然,只得将这份不驯归结于她长于江湖,骨子里多有不羁。 马车在朱雀门停下时,早有东宫小太监在外等候,见着二人快步迎上来,“拜见中丞大人,拜见大小姐,请随小人来” 小太监在前带路,姜离跟在薛琦身后,自朱雀门步入禁中,再沿悠长宫道步行一刻钟方至嘉福门,又过崇明、嘉德二门,再沿嘉德殿以东的宫廊入崇教门一路往北,又足行一刻钟后至太子妃薛兰时所居的景仪宫。 景仪宫在储宫以东,殿阁画栋雕梁,殿内珠帘锦绣,姜离刚入正殿,便见多宝阁上错落摆放着数盆幽兰,满室清香怡人,太子妃薛兰时与安乐郡主李嫣坐在西窗之下的贵妃榻边,手执铜剪,正打理盛开的墨兰花枝。 小内侍上前通禀:“太子妃娘娘,中丞大人和大小姐来了。” 薛兰时年已三十六,今日梳如惊鸿翅翼般的高髻,饰以珠钗琳琅,转头看来时,方见其面施丽粉,双眉如黛,一袭品红牡丹花开宫裙衬的她雍容明艳,她唇角噙着淡笑,目光却极有分量地在姜离身上逡巡,见姜离行完礼后,微垂眉目不卑不亢,她莞尔一笑道:“规矩倒是极好,嫣儿念叨你几天了,你来本宫身边。” 薛琦抄手站在一旁,“让太子妃好好看看你。” 姜离依言走近,安乐郡主这时先站了起来,她梳蝉鬓堕马髻,上着绿衫连珠纹褙子,配红黄间裙与天青蒲陶纹纱裙,腰间系着一条珍珠、花钿串连而成的璎珞带,行走间宝石光芒流霞溢彩,她噙着笑,好奇地绕着姜离转了半圈,像在欣赏什么新鲜物件儿。 薛兰时放下银剪,“是在徐州长到十岁?” 姜离应是,薛兰时又问:“除了你的养父母,再没有别的亲属了?” 姜离道:“本还有表叔表婶一家,可今岁水患,他们也遇难了。” 薛兰时深长道:“是啊,也是巧了,今夏一场水患,徐州死伤近万人,你养父母的亲族也无一幸免,令本宫意外的还有你外祖父送的碧玉锁,这么些年竟然不曾丢失,也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当年拐子带你南下之时,也未打它的主意?” 姜离之所以被简伯承找到,正是因一块碧玉长命锁,那块玉锁乃是简老太爷亲手雕刻,后来薛氏报官虽道明小薛泠被拐时携带此物,但并未详细形容其上纹样,因此多年来无人可冒充,那是一块极好的碧色羊脂玉,至今未遗失的确古怪。 姜离定声道:“是因当年养父买下我时,存了一心善念,想着万一我有朝一日需要此物,便为了这唯一一样信物多给了拐子银钱。” 薛兰时站起身来,又绕到了姜离后背处,轻一抬手,抚上了她纤薄的肩胛,“这里的疤痕留了多年,也真是苦了你,当年你被拐时,身上正患着疹病。” 薛氏要认回大小姐自不可儿戏,九月消息传回长安,薛琦无法走脱,便派了薛瑀前往许州接应,除了听简伯承讲述前因后果,确定碧玉锁无错漏之外,薛家的嬷嬷还有验明正身这一道,而更让薛家人确认她身份无疑的,正是后背这处疤痕。 姜离缓声道:“养父说过,当初买我时肩头已被冻伤,他们只以为是冻疮,治了许久才好,因耽误太久便留下了这道疤痕。” 薛兰时微微一笑,收回手重新落座,“你是个有福的孩子,这些年虽流落在外吃了苦头,可也学了本事,听闻你刚回长安便医治了不少人。” 姜离应是,薛兰时便问:“擅治何病?” 姜离谨慎道:“跟着师父所学颇杂,最擅妇人病和小儿病。” 薛兰时缓缓颔首,“本宫知道,你师父名号太玄仙姑,常在江南一带行医。” 姜离回长安已过十日,却今日才得薛兰时召见,究其缘故自不是她身体抱恙,多半是往江湖上打探她来历真假,姜离泰然应对道:“是,太玄是师父的小字,她本是连州人,如今正在越秀山中隐居养病,有位师兄侍奉在她膝下。” 薛兰时微微点头,这时安乐郡主李嫣忍不住了,上来道:“人人都说你救活了断气七日的烈刀门门主郑千山,说你能起死回生,这是真的吗?” 李嫣年方十五,生的杏眼桃腮,语气中也颇多稚气,姜离莞尔道,“郡主,医家并非神仙,并不能做到真正的起死回生,我的确救活了郑门主,但他彼时还未死。” 李嫣愈发好奇,“还未死?可不是都要下葬了吗?” 姜离微笑道:“郑门主当时乃是为奸人所害,他江湖声望极高,若凶手只用一种法子,那天下名医奋力施救,郑门主无论如何也死不了,是以,害他的凶手特意用了障眼法,当时郑门主中了两种毒,前去治病的医家想尽办法解了毒,但郑门主未醒不说,反断了气息,这时大家以为他已死,却不曾想到,这正是凶手的计策” 李嫣目光灼灼,连薛兰时也听得专注,姜离道:“其实在解第二种毒的时候,那凶手就混在了前来问诊的医家中,他借看诊之机,以微末毒针封郑门主大羽、承光、风府,神堂、魄户、魂门六穴,一边为其解毒,一边令其心脉衰微入假死之态。众人眼见用尽了法子郑门主反断了气,只以为郑门主是毒未净而亡,倘若郑门主被下葬,那他便会被活活憋闷而死。而我彼时正在烈刀门山下行医,听完流传的郑门主病状便猜到了关节,幸而郑门主有深厚内力护体,我赶去的时候还来得及。” 此事生在江湖,后在长安城流传,却无人想到内情这般曲折,李嫣目光大亮道:“那你是如何只听病状便知内情?!” 姜离笑道:“人之脏腑经脉大有乾坤,延医用药需抽丝剥茧,而病况变幻也必有因果关联,我师父擅针灸与汤液,深知那些大夫所用之法并无错处,但郑门主反而气绝,那我便猜到了凶手还有第三手杀招未被发觉。” 李嫣叹为观止,“原来如此,怪道你声名远播,是你比其他大夫聪明百倍。” 姜离含笑不语,这时注视了姜离良久的薛兰时倏地问道:“阿泠可擅妇人病?” 姜离看向她,“不敢言擅,但可一试。” 薛兰时看向门口内侍,两个内侍互视一眼,外退两步,将殿门也掩了上,薛兰时伸出手来道:“那便请你帮本宫诊一诊。” 姜离上前,“娘娘何处不适?” 姜离将指尖搭在薛兰时手腕上,薛兰时盯姜离片刻,开门见山道:“并非是不适,本宫是想求子。” 薛琦面上笼上愁云,李嫣也憋着嘴叹气,三人目光都落在姜离身上,姜离凝面未语,只专心问脉,三人只觉等了半刻钟功夫,才见姜离秀眉微微皱起。 薛兰时沉声道:“怎么?本宫果真不能再孕吗?” 薛兰时已三十有六,纵然保养得宜似未至而立,但她贵为太子妃,怎样好的御医未曾看过?若非姜离在江湖上享有盛名,她对这个侄女也并不抱希望,因此,哪怕姜离说她不能再孕,她也并不算失望。 然而她问完,姜离默了默道:“娘娘并非无再孕可能。” 薛兰时做好了心理准备,乍听此言神容一震,这时姜离肃眸道:“不过,娘娘在求子之前,应先解毒。” 第025章 登门 “解毒?!” 薛兰时还来不及为有再孕可能开心, 又被吓一跳,薛琦也听得骇然,“什么毒?太子妃娘娘好端端的怎会中毒?” 姜离又换一手请脉,又问道:“娘娘平日里可会有心悸失眠, 口舌发涩, 无端烦热, 指尖四肢发麻无力之状?” 薛兰时蹙眉道:“的确偶有此状,但本宫请御医来看过,说是本宫忧思过多、脾肾有虚, 气血有损所致,近日尚在温补调理。” 姜离仔细分辨脉息,目光亦一寸寸滑过薛兰时的发髻、眉眼、面颊,再至她纤细的颈子、手腕, 最后至指甲,她又道:“御医没有说错,但我猜他们开方子调理的效用极慢, 甚至时常反复, 再次来看时, 依旧以为娘娘思虑过重, 娘娘听得反而越发担心, 如此来回往复, 娘娘近年定是用药不断,比如艾附暖宫丸、磁朱丸、白薇丸、阳和解凝膏等药, 不知我说的可对?” 薛兰时面色复杂起来,她身份贵重, 医药脉案从来为东宫之秘,如今姜离只问脉便猜出大半, 她是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姜离见她神色便知自己所猜不错,随即道:“艾附暖宫丸主治血虚气滞、下焦虚寒所致的月事不顺,磁朱丸主治心肾阴虚,心阳偏亢导致的心悸失眠,头晕耳鸣,白薇丸是为不孕求子,阳和解凝膏温经散寒,化湿止痛,消肿散结,都是妇人病常用之药,但这些药中也多有毒性” “艾附暖宫丸中的附子和艾草不可常用,磁朱丸的磁石与朱砂,白薇丸的附子、钟乳、紫石英与白石英,阳和解凝膏中的生川乌、生附子、麝香等,常用混用皆有毒性,娘娘虽多有注意,但娘娘用药年久,长久积累下来毒性已入脏腑。” 薛兰时眉尖蹙起,“那按你之言,如今如何解毒?” 姜离收手,“如今不可用繁药,只需服用葱白豉汤,加以控制饮食,再十日一次施针,月余便可为娘娘尽除积毒。” 薛兰时唤道:“秋雯” 话音落下,守在外的掌事姑姑走了进来,薛兰时道:“听阿泠的吩咐。” 秋雯应是,姜离便道:“葱白五钱、豉七钱,人参三钱,熬汤煮沸,饭前饮下,一日三服,平日饮食需清淡得宜,不食大肉多食鱼虾,早膳只用黍米白粥佐以鲜菜,如今深冬,若娘娘哪日手脚发僵逆冷,心中烦闷,则可在用膳时多加一盏温酒服下,不可多服。” 秋雯仔仔细细记下,薛兰时道:“两月之后便可除毒?那何时才能再孕?” 鹤唳长安 第24节 姜离道:“除毒之后继续为娘娘调理身子,施针加汤液,短则半年多则一年,便能让娘娘有再孕之机,但受孕非女子一人之责,太子殿下也需身体安泰才好。” 薛琦听得无奈,又警惕地朝外看,“你这孩子,太子殿下自是安泰的。” 薛兰时倒是笑开,“本宫明白你的意思,半年一年的虽然还是慢,但这么多年本宫都过来了,如今好歹有了希望,知道你擅施针,本宫也为你准备好了。” 她起身入内帷,姜离也跟进去,没多时,秋雯自耳房捧出个针囊来,姜离打开针囊道:“请娘娘仰躺,露出胸口与腹部” 秋雯帮薛兰时更衣,姜离一边施针一边道:“鹰窗穴主治乳痈,寒热气短,坐卧不安,神阙与归来二穴主女子阴寒,关元活宫,冲脉与足少阴之会穴气穴亦治胞宫虚寒,月水不通,娘娘沉疴已久,我尽力为娘娘徐徐理之。” 适才在外时姜离未细说她妇人病症,此刻施针,却是颇为对症。 薛兰时微微闭着眼睛道:“你是个细致的孩子。” 姜离不再多言,待一刻钟后为薛兰时施针完毕,她起身合衣,只觉小腹暖热松快,果与片刻前多有不同,她眼底明光更甚,拉着姜离的手朝外走,又语重心长道:“阿泠,若你真能让本宫再孕,那你便是薛氏的大功臣。” 说着话,薛兰时触到她掌心一层薄茧,“你行走江湖,可会武艺?” 姜离摇头,“我禀赋极差,少时还患过心疾,并未学过武功。” 见她们出来,薛琦和李嫣迎了上来,皆疑问地看着她,似在等她评价。 薛兰时笑眼微弯,拍着姜离手背道:“这些年本宫看过不少大夫,也因此用药颇杂,但十多年看下来莫说有何人能助本宫,便是真正能信任之人都寥寥无几,但如今阿泠回来了,自家孩子自与旁人不同,适才只施针,已让本宫知道她那盛名所言非虚,天可怜见,我们薛氏竟出了这样一位医家奇才。” 薛琦松了口气,李嫣则觉惊艳,姜离谦虚道:“大周最好的医家在尚药局、左春坊药藏局与太医署中,我年纪尚轻当不得娘娘如此夸赞,此番医治之法娘娘若有疑处,我也可与太医们共诊。” 薛兰时失笑,“你不必自谦,你年纪虽轻,但本宫看了那么多大夫,岂能不知?几年前本宫身边倒是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也擅妇人病,但可惜一来此人是男子多有不便,二来,这些年此人官虽升了,心气却低了,年年自请外派地方费力不讨好。” 薛琦听至此道:“娘娘别说,白敬之这两日也该回来了。” 薛兰时拉着姜离在身边坐下,摇头道:“此人胆小,用不得了,本宫看阿泠就极好。” 她看向姜离,“姑姑信你,你莫要让姑姑失望。” 此时自称姑姑,代表她对姜离颇为赏识,姜离颔首,“是,我自尽力为姑姑分忧。” 薛琦面露笑颜,唏嘘道:“若是泠儿能帮得上娘娘,明岁湛儿再一举高中,娘娘便可高枕无忧了。” 薛兰时道:“哥哥有一双好儿女,如今阿泠在长安,本宫想见便见了,湛儿在书院哥哥却得照顾周全些,前次陛下还问,说湛儿近来可做好文,本宫只道他为了明岁入科场做准备,未有闲暇做赋,陛下听了也十分期待湛儿明岁能拔得头筹。” 薛琦笑的眼睛眯起,“明白明白,我不会疏忽湛儿的,您尽管放心。” 薛兰时很是满意,唤来另一个叫明夏的侍婢,“去把给阿泠备下的那套头面拿来,这些年这孩子在外面受苦,本宫这做姑姑的头一次见面总要表表心意。” 明夏应是,李嫣上前拉住姜离的手道:“表姐,你的医术这样厉害,可打算收徒儿?我在这宫中好生无趣,不如去找表姐学医吧?” 姜离失笑,“学医辛苦,我实在不忍郡主受苦。” 薛兰时也道:“你莫要胡闹了,被你父亲知道,又要斥责你。” 李嫣嘴巴一瘪,“反正父亲心里只有李瑾,女儿都三日未见过父亲了。” 薛琦听得心紧,“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薛兰时叹气道:“在忙徐州水患余事,水患虽在夏天,可灾民太多,从入冬到明年开春如何安置是一大患,朝廷怕再生襄州那样的乱子,一直在定计策,再加上此番水患毁掉了不少河堤,若不趁着冬日修补,明岁春夏又要出事,偏生如今朝廷找不出像沈栋那样的治水能臣,如今工部和都水监那些人都焦头烂额呢。” 襄州民乱正是流民太多之祸,朝廷自不能重蹈覆辙,薛琦了然,“那我明白了,那娘娘便好生养身子,再防着景华宫那位便是。” 薛兰时凉凉一笑,“李瑾越来越得陛下喜欢,防不防的也不打紧了,他不比他哥哥英才,命却是比他哥哥贵上百倍,实在让人唏嘘。” 薛琦听得心惊,“娘娘慎言,您知道此事提不得的。” 薛兰时浅吸口气,又恢复成端庄雍容的样子,“罢了,本宫心里有数。” 见她施针完面有倦怠,薛琦便道:“娘娘好生养着,天色不早,我便带着泠儿先告退了,娘娘有何不适,只管宣召泠儿便是。” 薛兰时便道:“好,十日之后,本宫派人去接阿泠。” 姜离起身行礼告退,又跟着领路的小太监一路出宫,刚过了崇仁殿,却见不远处一个年轻公子进了太子议事的崇教殿,薛琦眉头微皱,“那是宁家小公子?” 小太监应是,又低声道:“入冬之后,宁家小公子经常被太子殿下召来说话。” 薛琦哼了一声,待出了朱雀门上得马车,面色才彻底沉了下来,姜离就坐在对面,不好装作没看见,便道:“父亲,那位小公子是……” 薛琦道:“是宁侧妃的弟弟宁珏,宁家本来只有宁瑶一个独女,可宁胥远三十多了,又得了个宁珏,此子性子骄纵,常去江湖闯荡,本来没把他放心上的,可今年他不知怎么改了性子,竟不出去行侠仗义了,还和太子殿下越走越近,太子殿下大有把他培养成自己人的意思。” 姜离安抚道:“父亲安心,等弟弟明岁高中,太子殿下自然不会轻慢他。” 如此一言果然令薛琦舒泰不少,他哼笑道:“不错,还有小半年,小半年之后,他们且等着看吧。” 姜离不再接话,只听马车辚辚轻驰间,有窸窣之声打在了车顶上,她掀帘回看,便见天上飘起碎雪,巍峨的朱雀城门气象森然地伫立在阴沉天穹下,姜离看着看着,眼前又浮现出景德三十四年上元日的情形。 朱雀门前刑台高架,广安伯府四十三口身负亡命牌,披头散发地跪在高台之上,那日下着比今日还密的大雪,隔得老远,她甚至看不清魏旸和虞清苓的脸,后来鬼头刀一起一落,蜿蜒的热血汇成溪流滴答而下,深深印入朱雀门前的青砖之中。 五年已过,再多的血色也被风雨涤荡干净,这十里长安,三千宫阙,也无人记得广安府四十三条人命,可到底,还有人活在恐惧之中,而姜离怎么也不会忘记,当年刑台之上,替刑部司郎中宣读包含繁复医理的证供之人,正是魏阶在太医署的挚友,后来升任医署太医丞的白敬之。 当年的他还只是八名医正之一,出事后,他和为皇太孙诊病的一众御医,拿着她的证供给魏阶定死了罪,其后白敬之升太医署二把手,可从此年起,他每年皆自请外派,或是去地方治疫,或是代表太医署去民间传道讲学,一年中在长安之时寥寥,若非心里有鬼,何以做到如此地步…… 马车过朱雀街往平康坊去,等停在薛府门前时,先一步下马车的姜离一眼看到了一辆华盖宝驹的车架,她心底生疑,与薛琦一同进府门之后,便见薛泰等在门口,禀告道:“老爷,大小姐,裴国公世子来了,正在前厅等候。” 姜离本想早些回盈月楼歇下,此时一愣,薛琦也意外道:“裴鹤臣?他今日登门是为了什么?” 薛泰看眼姜离,“说是来对大小姐致谢。” 姜离眼皮一跳,前日裴晏说要登门,她只以为是他客气之语,却不想他今日竟真来了? 姜离欲言又止,薛琦却大步往前院去,“泠儿,快,别让客人久等。” 姜离抿了抿唇,只好跟了上去,刚入前院,便见裴晏一袭银衫站在廊檐之下,九思站在他身后,一见她们回来,喜上眉梢地说了句什么。 薛琦一副熟稔口吻道:“鹤臣,今日真是稀客” 裴晏挂着疏淡笑意寒暄,姜离看着他彬彬有礼,看着一句句场面话被他娓娓道来,一股子极大的诡异感油然而生,不多时,裴晏朝她看来。 姜离扯了扯唇,“裴大人。” 薛琦道:“鹤臣你太客气了,泠儿都说过了,举手之劳的一个小忙而已,何需你亲自登门?如今案子破了陛下高兴,满长安的小娘子都放下心来,也算她的功德,你难得过来,今夜定要留下用膳才好” 裴晏道:“大人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今日来除了致谢,还有个不情之请望薛姑娘答应……” 姜离心头一凛,薛琦疑道:“是此前那案子?” 裴晏道:“大人当知道我祖母抱恙多年,到冬日尤其难捱,这几日她老人家病情反复,长安名医请了个遍都无用,因此我想请薛姑娘出诊替我祖母看病。” 薛琦面露恍然,“给老夫人看病啊,这没什么,你既信任泠儿医术,那泠儿也当仁不让,眼下天色尚早,泠儿你便跑一趟罢。” 姜离神色漠漠,裴晏却一脸诚恳,她盯了裴晏两瞬,点头道:“看诊当然可以,只是我出诊诊金极贵,不知裴大人可愿意?” 薛琦张大嘴巴,“泠儿,你怎” 不等他喝止,裴晏便点了头,“姑娘医术高明,无论多贵的诊金,裴某都心甘情愿,事不宜迟,请姑娘随我走吧。” 姜离似笑非笑,“好啊。” 第026章 责打 怀夕抱着医箱坐在马车里, 一边张望着暮色中的街市热闹,一边道,“姑娘,去裴国公府的路和咱们去舅老爷府上同一个方向……” 裴家先祖乃开国元勋, 后获封世袭公爵, 百多年传承下来, 裴氏嫡系出过五位宰相,十多位阁臣,当今国公爷裴渊年至古稀, 曾官拜太傅,是当年辅佐景德帝登基的第一大功臣,直到二十四年前,裴渊因病乞身, 多年来只做个富贵闲人。 裴府坐落在朱雀门以西的延寿坊,比简家所在的通义坊更靠近皇城,姜离从窗口看出去, 越靠近延寿坊, 入目街市巷陌越是熟悉。 见姜离不言, 怀夕又接着道:“姑娘, 奴婢没想到裴大人竟真来致谢了, 他果真言出必行……” “奴婢听吉祥姐姐说, 裴大人年少成名,这么多年白圭无玷, 是长安城最光风霁月的公子典范,许多世家小姐都对他芳心暗许, 但裴少卿太过渊清玉絜,贵女们喜欢, 却又觉他高不可及不敢示好,这么些年,也只有安阳郡主对他表露过心意。” “说安阳郡主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呢,但裴大人却未与她有半点蜚短流长,吉祥姐姐还说裴大人自小规矩礼法无可挑剔,乃是因裴家家训之故,他小小年纪便将家训刻在骨子里,与别的孩童大不一样,也因此,有人说他天性凉薄,正合那存天理灭人欲之说……” 姜离听着她絮叨,目光一时悠长起来,十二年前,紫薇殿廊桥遥遥一见,冰雪天地间,如圭如璋的少年郎谁人不为其心折?便是彼时姜离自己,也觉裴晏惊才艳艳,天人之姿,与她这样被半途收养的,假模假式只会学医的“贵女”是天壤之别。 然而未隔多久,她第一次随虞清苓入裴国公府,如今日这般去给裴老夫人诊病时,却在裴国公府的后园内目睹了令她极心惊的一幕…… 老夫人患胞宫积热之症,因施针处私隐,虞清苓为其诊病时,姜离独自等在老夫人卧房外。裴府的老嬷嬷见八岁的她着一身杏黄锦鲤纹襦裙,冰雪姿容,沉静乖巧,一双眼睛却不住往院子里的红梅上瞧,便笑呵呵道:“姜姑娘,若喜欢便去折两支,出了院子往西走还有刚开的绿腭梅,姑娘折两支带回府赏玩,免得等的无趣。” 那时的她到底年幼,平日极力守世家规矩,骨子里尚有顽性,且她在外流落多年,哪里见过绿色梅花?见虞清苓还有些时候,她礼数周全地应谢,又徐步往外走,出了上房见院子里并无其他下人,她松出口气,提起裙摆往西侧门去。 出侧门过连廊,姜离很快看到了大片绿萼梅,浅绿的花簇层层叠叠,繁若堆雪,姜离嗅着梅香走入林中,心想折三枝,与魏阶、魏旸,虞清苓房中各养一枝。 她选那花朵半开,枝条虬结写意的折了两支,正要去折那第三支时,一道又响又重的抽打声响了起来,她甚至听得分明,那是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姜离耳力素来不弱,目光四扫后,看向了梅林东南的一座厅阁。 起先她并无探究之意,谁知一道低低的呜咽声响了起来。 若是惩治下人,也不该如此无声无息的,姜离心底疑窦更深,放轻了脚步往那朱漆碧瓦的窗根下走去 “你知错了吗?” 走至半途,一道咬牙切齿的妇人声低低响起,姜离脚下微顿,心道还真是在惩戒下人?此念既出,她转身便走,她是伯府义女,绝不能在外给虞清苓惹麻烦,可还未走出两步,那道抽打声更重更快,听得姜离头皮发麻,她很是不解,怎么没求饶呢?就算不甘心,也先低头啊! 她忽然一惊,不是要被打死了吧! 这么一想,姜离踅身而返,轻手轻脚地摸到了窗根下,老旧的窗棂咬合不紧,正好有处缝隙能让她看到窗内一角,她眯起眼睛,只见屋内光线晦暗,尺宽长凳上,趴着一个光裸背脊的少年,少年身侧,半幅竹枝纹褶裙袍摆伫立着。 忽然,长鞭扬起落下,重重抽打在少年背上,隔着丈余,姜离也能看到少年背上已是血肉模糊,他的脑袋朝着窗棂方向,披散着头发一动不动,若非他的手还紧抓着凳沿,姜离几乎以为他已晕死过去,长凳另侧跪着个背脊佝偻的小厮,正是他在哭泣。 执鞭之人长裙曳地,但微弱的光线模糊了衣料材质,姜离一时不知此人是何等身份,而很快,刻意压低的质问又响了起来 “你非要在这时触怒天颜吗?你还记不记得你父亲的遗愿?你这世子之位来之不易,你非要为了那些不相干之人,舍弃裴氏一门的尊荣吗?” 姜离瞪大了眼瞳,而妇人又重重落下一鞭,恨声问:“裴氏家训第一句是什么?” “克、克己慎行,欲不可纵。” 少年声音嘶哑的答话,妇人却尤不解恨,又落下一鞭道:“好,原来你还记得,你让母亲太过失望!你想看着祖父和祖母一把年纪还为你担惊受怕吗?偌大的裴氏若毁于你手,便等于你拿刀杀了母亲!还是,你想看着母亲死在你面前?!” 她越说越是激动,“你说,你到底知不知错?知不知错!知不知错?!” 一问厉过一问,一鞭重过一鞭,少年依旧不认,窗棂之外,姜离攥着花枝,瞪大眼瞳,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她知道,这打人的乃是高阳郡主李菡,而那趴在长凳上的,正是数日前在宫里见过的,声名赫赫的国公府新世子裴晏! 他笔挺的背脊仿佛快被抽断,血色沿着肩胛而下,滴滴落在屋内地砖上,姜离看的心惊肉跳,却知此事绝不是她能管的,不仅如此,她得立刻离开才是。 她屏息往后退去,可冬日凛寒,窗根石阶凝着一层薄冰,她刚要转身,脚下“呲”的一滑,动静本不大,可这时,裴晏一动不动的脑袋抬起,赤红的眸子鹰隼般望了过来 缝隙细小,四目相对的刹那,姜离不知他是否看清自己,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上,她一动不敢动,不过片刻,裴晏又缓缓垂下了头,而高阳郡主更是毫无所觉。 姜离咬牙猫下身子,再无半点声响地离开了梅林。 她心乱如麻,快步回到老夫人院子之时,正撞上那位和蔼的嬷嬷,嬷嬷往她手中扫了一眼,“姑娘怎么才折了一枝?” 姜离暗道不好,低头一看,果然见手里只剩下一枝梅枝,另一枝定是落在了窗下,她只得镇定道:“绿梅罕有,一枝足以了,多谢嬷嬷。” 嬷嬷失笑,又请她再折几支红梅,姜离应了一声往梅树走去,心底却难安宁。 高阳郡主与裴溯少年定亲,情深意笃,当年十里红妆结为连理,乃是长安一段佳话,后裴溯病死在任上,多年来她以郡主之身侍奉二老,素有孝义之名,后教养出裴晏这样的少年才子,满长安无不赞她贤良淑德,可姜离没有想到,她会对裴晏如此暴力,而自己若是没有看错,裴晏背脊之上尚有旧疤未愈。 鹤唳长安 第25节 裴晏才袭了世子之爵,他会为了什么不相干之人舍弃裴氏?姜离只觉难以置信,下意识看向梅林方向,裴晏不认错,不知高阳郡主还要打到何时。 嬷嬷进门伺候片刻,再出来时,便见姜离捧着梅枝数支,嫣然道:“老夫人院子里的梅枝实在好看,阿离忍不住借花献佛,这三支给老夫人插瓶,余下四支不知能否献与郡主娘娘?娘娘心善,年关时为伯府的粥棚捐了不少米粮。” 拿人家自己府上的花做好,也实在只有小孩子才做得出,奈何姜离生的玉雪秀质,一双桃花眼月牙般动人,被她满脸真挚望着,嬷嬷实在无法拒绝,她笑着叫来小丫头,吩咐道:“送去郡主那里,就说是广安伯府的小娘子亲手折的。” 姜离想说不必道明是她所折,可事已至此,说多错多,只得看着那小丫头离去。 小丫头走了,她帮着嬷嬷给老夫人插好梅枝,眼睛却不住地看向前院方向,没多时,果然看到那小丫头面色紧张地小跑回来,到了跟前,对嬷嬷耳语两句,嬷嬷听得面色大变,再也顾不上她,抬步便往前院去…… 姜离看着红艳欲滴的寒梅,轻轻地松了口气。 那日如何离开裴国公府的,姜离已记不清了,但从那时起,每每听见旁人赞誉裴晏少年君子时,或是议论他生而凉薄时,她都要想起那恐怖的一幕,而当时的她也未想到,那遗落的花枝当天晚上便到了裴晏手中。 “姑娘,到了” 怀夕的声音打断了姜离的回忆,她掀帘一看,便见马车已稳稳停在国公府门前,裴晏先一步下得马车,正身姿笔挺地候着她…… 第027章 求救 絮雪初歇, 姜离徐步跟在裴晏身后,淡淡地打量眼前阔达的宅邸。 时隔五年,裴国公府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飞檐连绵, 亭台木石不显奢华, 却极具匠心, 无论是别致的假山园景,还是匾额对联上的诗文题字,都常令人眼前一亮, 凛冬时节,朱楼碧瓦银装玉砌,松竹榆柳白头覆雪,但一路行来少见仆从, 略显得清寂了些。 待入内苑,裴晏道:“祖母宿疾已久,是年轻时留下的病根, 这些年一直用药调理, 可始终见效甚微, 近来更是只能卧床安养。” 顿了顿, 他又看姜离一眼, “康景明的案子已审得差不多, 公文已呈至御前,今日一早, 寿安伯也连上了三道急折,午时之后, 徐钊和庆安伯已至御前请罪。” 康景明杀人偿命难脱罪责,但徐令则和余妙芙还真不好说, 二人父亲一个是执掌巡防营五万禁军的御前红人,一个是世袭伯爵,纵然如今已多有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中多半会有人为其求情。 姜离早有所料,只道:“尽人事看天意吧。” 这个“天意”多有所指,裴晏也默然下来,九思跟在二人身后道:“哪怕陛下网开一面,徐家那位少将军和余家四姑娘的名声也坏了,今日一早长安已经传遍二人丑事,如今世家们都等着看两家如何收场呢,事情闹成这样,也不知是不是要结亲。” 怀夕奇怪道:“那余姑娘都怀了徐家的孩子了,难不成徐家公子不娶她吗?” 九思耸耸肩道:“若是不娶,徐家的名声更坏,若是娶了,那以后徐家的家眷们,却是没脸出来走动了,还真说不好。” 说话间裴老夫人的院子近在眼前,甫一进院门,便见墙角的三五梅树仍是灼灼盛放,门口的小丫头往里禀告了一声,门帘掀起,走出来个面容和善的老嬷嬷,裴晏开口道:“文嬷嬷,祖母可等着?” 文嬷嬷便是当年让姜离折花的裴老夫人亲信,时隔五年,她鬓角更添霜白,神容却更显慈爱,她点头道:“等着的,这位姑娘便是薛大小姐?” 裴晏应是,姜离也点头问候,文嬷嬷上下打量她片刻,又仔细瞧她眉眼,片刻笑着打起帘络,“姑娘快请” 屋内点着沉香,裴老夫人着鸦青团花纹通袖袄裙倚靠在西厢的罗汉榻上,裴晏将姜离带进去,“祖母,这位便是孙儿与您提过的薛姑娘,孙儿将她请来了。” 裴晏让开身,姜离便对上一双混浊却和气的眸子,她欠了欠身,“老夫人。” 裴老夫人和蔼地笑道:“鹤臣提了姑娘几次了,老身想着姑娘身份贵重,哪能给我老婆子瞧病,却不想姑娘真的来了,快过来坐,阿文,倒茶来。” 文嬷嬷奉茶,姜离便在老夫人榻前坐了下来,“老夫人不必忧心,治病救人本就是医家之责,老夫人若信任我的医术,也是我之荣幸。” 裴老夫人眉眼微弯,“姑娘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声名,除了勤苦,还得看天份,满长安也难找出几个似姑娘一般的人物,刚回长安,可还习惯?” 姜离手捧着热茶,“还算习惯……” 寒暄了几句,姜离放下茶盏褪去斗篷,“请您伸出手来。” 老夫人挽了挽袖口伸手,姜离指尖刚搭上她腕子,秀眉便是微蹙,这时裴老夫人道:“此前在用石斛泽兰丸,姑娘看看,如今改个什么方子更好。” 片刻,姜离收手,头也不回道:“请裴大人暂避。” 裴晏一愣,当即转身而出,九思怔了怔,也连忙退去了中堂,这时姜离才道:“老夫人乃是沉疴,只改方子还不够,我想为老夫人验查身子,不知老夫人可愿?” 老夫人看一眼文嬷嬷,强忍尴尬道:“这……老身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再如何治,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姑娘只需开个方子老身挨过这个冬日便好了。” 姜离并不着急,温声问:“老夫人是否时常头痛,小腹疼痛坠胀,秽露量多,色黄与赤白相兼,且质稠,平日里多有口干口涩,食欲不振,此外,还当有腰骶酸楚,小便短黄,大便秘结或溏泻不爽之状?” 裴老夫人面色更显僵黑,又强作镇定道:“姑娘所言不错。” 姜离和缓道:“老夫人不必难为情,您的病乃是拖延日久才越显严重,您脉息强健有力,乃是长命百岁之象,又岂能早早自弃忌医?我是女子,最明白私密处患病对女子最是折磨,您若是请了别的大夫便罢了,今日既是我来,还请您信我。” 裴老夫人年过花甲,素日和蔼持重,可此时面对着姜离,却难堪地绷紧了背脊,但如此,愈发显出她下半身僵硬,似乎多有不适。 姜离又道:“此病乃是湿热邪毒侵及胞宫腹盆,气血瘀滞又与败血搏结,因邪气盛实瘀热内结,而致腹痛较重,并有高热寒战之状,又当瘀热阻于肠道,可致腑气不通、热结旁流,继生腹泻无食欲等症,眼下我一来要看老夫人密处秽露,二来想看看老夫人下身是否有糜烂血肿之状,您不必担心,出了您的屋子我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裴老夫人听至此,紧张地攥着衣袖,活了大半辈子的她面上竟露出几分无措,“我、我并非怕姑娘多言,实是这病随了老身大半辈子,到了如今这把年纪,莫说旁人,便是自己都嫌恶的紧,姑娘想尽心力,但老身忍忍也就过了,倒也不必……” 姜离不懈道:“我明白老夫人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可人活一世,不论贵贱,不论老幼,身体发肤寸寸金贵,怎能受着病痛折磨度日?世间女子最会一个‘忍’字,若没法子倒也罢了,如今有得治,老夫人何需再忍?快要过年了,您只要信我,我保准年关之时,您不会再为此病痛所累” 姜离言辞真切,听得文嬷嬷动容起来,她也跟着劝道:“老夫人,就听薛姑娘的吧,这不是什么有违规矩礼教之事,也不是什么污秽不堪之事,您痛得夜夜难眠,当真不能再拖了,这几年没了虞夫人,您没有一日好过的。” “虞夫人”三字让姜离心头一颤,而这时裴老夫人面容终于有所松动,“那、那便劳烦姑娘了……” 姜离也松了一口气,吩咐怀夕留下医箱,她也暂避出去。 怀夕明白老夫人顾及脸面,从善如流退去了中堂,九思见她出来,连忙迎上来道:“怎么样了?” 怀夕道:“还得一会儿。” 九思点了点头,见裴晏站在窗边不言,他便与怀夕闲聊起来,“你一直跟着薛姑娘吗?你看起来年纪不大,你们二人行走江湖不怕吗?” 怀夕微微一笑:“有何好怕?许多人求着姑娘救命呢,哪敢有人害姑娘?” 九思又道:“但倘若被薛姑娘救下的那人有大仇家,那姑娘岂不是也会被连累?我观姑娘气息,不似武功高明之人。” 怀夕眨眨眼,“那你看我呢?” 九思道:“你高不至五尺,又瘦,你……” 怀夕五官生的显小,个头就更是秀珍可爱,但她这辈子最恨被人说矮,一听此言,表情顿时危险起来,但想到是在裴府,她忍了又忍转身站去了门口。 九思抓了抓脑袋,嘀咕道:“我没看错嘛……” 大抵近两刻钟后,才听屋内传来要水声,没多时,姜离一边净手一边道:“与我所料不错,老夫人这几年病情反复拖延日久,病况已有些严峻,但老夫人不必太过担心,按我的方子治,尚且来得及。” 净了手,姜离唤了怀夕进来,又道:“我要给老夫人开三个方子,一为汤液内服,一日三次,二为汤液坐洗,早晚两次,三为药包热敷,将药包放在蒸笼之中沸水蒸一刻钟,再用粗布包裹放于小腹部热敷,热敷一刻钟可缓痛。” 一听此法,裴老夫人和文嬷嬷对视一眼,皆有些惊讶,裴老夫人道:“从前我有位极信任的女医,也常用热敷法,只不过她是汤液热敷。” 姜离心知她所言仍是虞清苓,便笑笑道:“热敷之法不算少见,老夫人既曾用过,那更是极好。” 等姜离写好方子,已经是夜幕初临,又叮嘱了些禁忌,见老夫人折腾半晌多有疲惫,她随即提出告辞,裴老夫人便唤道:“鹤臣,你替我送薛姑娘” 裴晏入内应是,眼看要出门,裴老夫人又问:“你母亲可好?” 裴晏道:“您安心,母亲在礼佛。” 裴老夫人未再多问,出来上房时,姜离却看了一眼裴晏的侧影,裴晏的母亲高阳郡主乃是当年的昭亲王李闽之女,昭亲王擅弓马,高阳郡主便也习得一手骑射之术,也因此,她常用马鞭教训人,但她记得当年高阳郡主并不信佛道。 疑问一闪而过,姜离并不打算深究,待出了老夫人院子,九思执灯在前,沿着偏东侧的回廊朝府门处走,没走几步,裴晏问到:“薛姑娘诊金几何?” 怀夕看向姜离,九思也竖起耳朵,姜离平静道:“一两……金。” 裴晏脚步微顿,怀夕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家主子,“姑娘,您、您说多少?” 姜离道,“一两金,有问题吗?” “没问题。”裴晏先答话,又拿过九思手中灯盏,对未回过神的他道:“去书房取诊金来。” 九思呐呐应是,一路小跑而走,怀夕目送他离去,又瞥了一眼裴晏情绪难辨的神色,暗自琢磨裴晏此刻做何感想,一旁姜离也瞟了裴晏一眼,见他无所动,她便也施施然领受了这笔诊金。 这时,怀夕鼻息微动,“什么香?” 她目光四扫,又看向了身边镂空花墙,上前两步仔细往花墙之后一瞧,惊讶道:“姑娘快看,好漂亮的梅林” 姜离不想动,可与裴晏默然而立更无趣,于是她也朝花墙后看去,这一看,她当即拧紧了眉头,目之所及的裴氏园景,竟不知何时种了大片的绿萼梅,如今绿梅正开,似丛丛绿雪簇拥在虬结枝头,好一片赏心悦目。 此处离老夫人院子以西的梅林颇远,她依稀记得,这里原是大片的芭蕉木槿,她瞥了一眼神色如常的裴晏,心底狐疑更甚,又得片刻,九思捧着个锦盒跑回来,见怀夕巴巴望着梅林,喘着气道:“这是麟州绿萼梅,我们府中种了三片林子呢。” 他说着将锦盒递上,怀夕看一眼姜离,将沉甸甸的锦盒接了过来。 拿了诊金,姜离不愿久留,一路行至府门,裴晏问到:“祖母的病” 姜离道:“七日之后我会再来,裴大人不必相送了。” 她说着上了马车,裴晏站在府门前,目送着马车远去,等人走远了,九思不敢置信道:“公子,小人问过,薛姑娘在寿安伯府出诊,可是一文钱不要的,怎么在咱们这里便要一两金啊,一两!一两金子!便是医署金大人也不敢要这么贵!” 裴晏目光悠悠,“她去其他人府上,也不会这么贵。” 他说着转身入府,九思抓耳挠腮道:“啊?合着只有咱们府上这么贵啊!她知不知道您如今一个月俸禄几何啊” 九思替主着急,裴晏的心情却似乎不错,他点头道:“是,只有我们。” 九思见他优哉游哉的,怒不可遏道:“您知不知道您一个月禄米禄银林林总总加起来十两银子不到啊!!!” 回程的马车上,怀夕打开锦盒,看着那一小枚金光灿灿的金元宝瞠目道:“姑娘,您真敢要啊!您和裴大人,一个敢要一个敢给,长安城还有比您更贵的医家吗?裴大人也不似人傻钱多的啊……” 姜离盯着锦盒,眼底晦暗不明的,“我丑话已说在前头,他却还要请我,那也不怪我诊金贵了。” 怀夕将锦盒合起,小心翼翼道:“您在去别家出诊,可不会要这么贵的诊金,您如此特殊对待,倒像是……与裴大人有仇似的。” 姜离牵唇,“很明显吗?” 怀夕一愕,“啊?真有仇啊!” 姜离轻嗤一下,更像是在逗弄她,“仇倒也说不上,但也不可能白白去他府上出诊便是了。” 怀夕眼底满是好奇,但姜离往车璧一靠养神起来,却是没了再说话的打算,怀夕抱着锦盒,只好将满心好奇压了下来。 回到薛府时天色已经黑透,刚一进门,便见如意守在门口,她上来道:“大小姐,广宁伯府上的二小姐来了。” 广宁伯府二小姐正是郭淑妤,姜离与她公主府莳花宴一别已有数日,还有些挂念她的手腕,此刻一听她来,连忙道:“人在何处?带路” “在前院候着,三小姐在作陪。” 姜离入前院时,便见正厅内灯火通明,门口守着七八个面生仆妇,门内郭淑妤正在和薛沁说话,薛沁正眉飞色舞说着什么,郭淑妤却一眼看到她归来,立刻抬步走了出来,“薛姑娘回来了” 到了跟前,姜离问:“郭姑娘,你的手可好了?” 郭淑妤今日身披丁香色百花戏蝶纹斗篷,浅笑一下道:“你送来的方子我用了,这几日一直在府里好好养着,如今已经大好了,姑娘不必挂心。” 姜离摸了摸她的腕骨,见果然已无大碍方才放下心来,又借着明灿灯火打量郭淑妤一瞬,便见她乌发如缎,五官明秀,面色却有些差。 她开门见山问:“姑娘这么晚来可是有事?” 郭淑妤身边跟着一位紫衣侍婢,那七八个仆妇亦是她一同带来,见她欲言又止地往四周扫了一眼,姜离了然道:“不如请姑娘去我那里坐坐?” 郭淑妤立刻应是,又向薛沁告辞,“三姑娘,那我便先去大小姐那里了。” 薛沁不甚乐意,却是道:“也好,反正前天晚上长姐大出风头,徐家和余家的事,你让她给你细细讲来便是了,时辰晚了,我先回去歇下了。” 话音落定,薛沁又看向姜离,“长姐去裴大人府上看的如何?” 鹤唳长安 第26节 姜离不耐应付,只道:“她人病状不好多言,妹妹早些歇下吧。” 言毕,她拉着郭淑妤而走,薛沁原地跺了跺脚,只好转身回了内院。 走在半途,郭淑妤道:“适才来时,便听三姑娘说了许久徐家和余家的事,我这才知道,原来付姑娘被退婚还有这么大的隐情,那徐公子和付姑娘定亲多年,到头来却如此无情无义,也实在是叫人唏嘘……” 感叹两句,她又道:“听说姑娘刚去裴国公府出诊了。” “是,裴老夫人有些旧疾复发了。”姜离顿了顿,又问:“郭姑娘今日来,可是为了上次没说完的话?” 郭淑妤笑意散去,紧抿着唇角点头。 姜离心里有数,回头看了一眼跟着的一众仆妇,不再多问,只等将人请回盈月楼,奉上茶点,又屏退吉祥与如意后,才静静等郭淑妤开口。 “还请姑娘救我” 人一走,郭淑妤便恳切开了口,姜离有些心惊,“姑娘不必客气,你这是……有何处不适?” 郭淑妤开了头,表情却极其紧张,一旁的紫衣侍婢替她道:“薛姑娘,我们小姐最近一年多受了几次惊吓,第一次是去岁那个奸杀案,后来断断续续又经了几次意外,从那以后,姑娘便得了一种怪病” 紫衣婢女一脸愁云惨雾,而郭淑妤双手互攥悬于身前,仔细看,肩膀还微微发着抖,她深吸口气,咬牙道:“我总觉得有人要杀我。” 姜离听得微诧,“此言怎讲?” 她面色有些难堪,似乎自己也觉得荒诞,紫衣婢女这时道:“您听来可能会觉得古怪,但我家姑娘不是想多了那,也并非中邪,她应是病了。” 望着郭淑妤瑟缩的眸子,姜离尽量平静道:“姑娘的病我确是第一次见,请姑娘详细说说,这症状是如何开始的?” 紫衣婢女鼓励地看着郭淑妤,郭淑妤眼眶微红道:“细论起来是从去岁五月开始的,您有所不知,那时长安城出了个丧心病狂的色魔,陆续害了三位官家小姐,其中第三位姑娘,正是与我们一群人秋游时遇害的。” 她语声瑟瑟,尤有余悸,“是前户部度支司郎中岳大人的女儿盈秋,那日我们一行六人去城外三清观后山赏枫,上山时太阳烈烈,待到山顶却天色突变大雨瓢泼,我们一行人里只盈秋上山时打伞遮阳,跟着的护卫车夫则等在观里,见天色无转晴之意,她便先带着婢女下山,好令随从们上来送伞,不然不知要等多久。” “那后山的路好走,我们也就应了,又等半个时辰,终于等来了送伞的,可一问才知,他们未见着盈秋,是看雨势自己来送的,我们心底奇怪,先往观里去,到了观里,便见她家的小厮因她带了伞安然等着,并未着急,我们两边一问,发现盈秋和婢女二人两个时辰了还未回来……” 姜离肃眸道:“她在后山遇害了。” 郭淑妤点头,哑声道:“各家随从、观里的师父一起去找,先在林子里找到了被打晕的婢女,又在后山一处废弃的猎屋里找到了盈秋,那时已过二更,她死的万分惨烈,我看到时直被吓晕了过去……从那以后,我便觉有人要害我。” 她语声轻颤,目光恍惚地落在姜离身后,“我先是怕那色魔,整整两个月足不出户,日日命人去衙门问色魔抓到没有,入了七月,听说金吾卫已在城外抓到了人,我仍不放心,足足等了七八日,听说那人被五花大绑关入天牢我才松了口气,可那色魔一日不死,我还是觉得害怕,直到九月末,那凶犯终于被问斩在西市,可就在我要彻底放下心时,我养的猫儿忽然死了……” “我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猫儿可能吃了毒物,我那猫儿除了吃些活鱼虾,便是喜欢舔我的燕窝羹,而那日,我正把一小盏都喂给了它。” 姜离蹙眉,“可有找到毒物?” 郭淑妤苦涩摇头,“不曾,那些鱼虾活的好好的,厨房杯盘碗盏都查了,后来他们安慰我,说定是吃了其他有毒的腌臜之物,我彼时半信半疑,因接连两次打击忧思病倒,这一病便到了年底,眼看我有好转之时,却又出了意外。” “去岁腊月,我去城外相国寺上香时,府里的马车车轴忽然断了,当时马车走在一处陡坡上,车厢失控,翻倒在地,还差点坠下悬崖,我撞伤了额头,人也吓的三魂没了七魄,就此彻底患上惊悸病……” 姜离道:“此事是意外?” 郭淑妤苦笑,“是,母亲派人检查了,是那车轴被虫蛀了,我自那之后病恹恹了三月,到了四月仲春,我出城去玄武湖游湖散心,可不知怎么,又掉下了湖,当时我恍惚间只觉有人推我,可彼时所有人皆有人证,根本无人推我。” 郭淑妤瞳底惊悸一片,呼吸也急促起来,“那之后我轻易再不敢出门,可我没伤没痛的,总不能一直憋在府内,到八月,我们一行人去德王殿下在城外的庄子上赏月,当时两位公主殿下也在,因此当夜无论男女皆在庄上留宿,可就在那天,我住的那间屋子不知怎么竟着了火,偏生我那屋子的门闩还卡了住,我和画屏差点被烧死在屋子里。” 姜离眉头紧拧,“后来可查出起火原因?” 郭淑妤摇头,“不曾查出,彼时正是初秋时节,秋老虎日日酷晒,一点儿火星也能引发走水,我和画屏最终只受了轻伤,事情也不了了之了。” 画屏便是紫衣婢女,她这时继续道:“再然后,便是数日之前,姑娘在庆阳公主府赏花,当日姑娘您也在的,您应当记得,养在窗上的建兰从三楼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你们身前,只差一点便血溅当场……” 姜离心底一跳,她当然记得。 那日花盆本要砸向她们二人,郭淑妤为此扑向她,以至手腕受了伤。 姜离点头,“是,我记得,当日楼上人虽多,但无人看见有人在窗边,查问后说窗外的木栏年久失修,最终也当做了意外。” 郭淑妤哽咽道:“不错,每一次都是意外,我像是中了诅咒,怕什么来什么,那日我找姑娘本也是想让姑娘看病,却不想话未出口又出了事。” “盈秋是我挚友,猫儿也伴我七年,自九月我便一蹶不振,而从第二次落水起,我一日比一日害怕,夜夜噩梦难眠,连府门也不敢出,许多宴请雅集皆推了,便是在府里我也时时惊恐不安,让母亲增加嬷嬷和侍婢护我,我母亲急坏了,当我是沾了邪祟,请了许多和尚道士来看,但都无用,后来又请大夫来看,各式安神之药都吃了,却仍不见好……” 她抹了抹眼角,“莳花宴之后,我缓了几月的病情又复发,这几日每夜只能睡两个时辰,还偶有幻听幻视,再如此我只怕要疯,这才下定决心来见您。” 郭淑妤经历太过离奇,姜离实在惊异,“短短一年多,挚友爱宠离世,还遭过四次性命之危,的确易生心病,伸出手来我看看” 姜离为郭淑妤问脉,又问:“夜里做什么梦?” 郭淑妤紧声道:“梦里皆是在被监视被追杀,还梦到盈秋,一夜醒来四五次,白日里惊恐难定,脑中总在想窗外有人、门外有人,明知府里安全,却也难以控制,想的人头痛欲裂,像要窒息一般。” 姜离凝神道:“寸脉细软,重按可见,又如豆滚,摇动不宁,乃惊妄之症与悸症齐发,再加上气血虚弱易生逆乱,如今凛冬又有寒邪入侵,由此畏寒肢冷,胸脘满闷,时伴惊狂恶寒。” 顿了顿,她道:“我先开个温通心阳、镇惊安神的方子你用两日。” 吩咐怀夕取来纸笔后,姜离道:“桂枝三两去皮,干草二两,生姜三两,牡蛎五两,龙骨四两,大枣十二枚,蜀漆三两洗去腥,以上研末后,以水煮一斗二升,先煮蜀漆,减二升后,以诸药煮取三升,去渣后温服一升1……” 姜离说完,又问:“姑娘可去祭拜过岳姑娘?” 郭淑妤点头:“自然去过。” 姜离便安抚道:“姑娘不必害怕,你虽有症邪,但未到病入膏肓之地,你后来种种,皆是由岳姑娘的案子而起,若要彻底治愈,除了治身上病邪只怕还得想着破除心魔。” 见郭淑妤满脸惶恐,姜离叹了口气,“心病难医,但你别怕,我们徐徐图之,你去榻上躺下,我为你施针。” 郭淑妤应声,姜离取过针囊,先自厥阴、太阴、少阳行针,又刺阳明、鱼际、大陵、内关几穴,一刻钟后,她收针叮嘱,“三日后,请姑娘再来换方施针。” 郭淑妤穿好衣衫,“是,那三日后我仍是暮色时分来。” 姜离应好,郭淑妤捧着热茶缓了片刻,见时辰不早便提告辞,又令画屏付上诊金。 姜离令怀夕收下,亲自将她送至府门处,临走之际,姜离忍不住问:“除了庆阳公主府那一次,前几次危险,姑娘真的都让人仔细探查过?全部都是意外?” 郭淑妤重重点头,“不错,当时虽未报官,可的确让下人好好探查过。” 姜离闻言心弦微松,又安抚道:“虽然一年之内数次意外的确太巧合了些,但世上之事总是难说,姑娘先安心养身,若觉害怕,无论府内府外多增人手相护是好的。” 郭淑妤道了谢,由一众仆从簇拥着上了马车。 望着马车在夜色之中远去,姜离心底涌起一股古怪之感,好端端的伯府小姐,真能这般倒霉吗? 第028章 救命 送走郭淑妤, 姜离回盈月楼沐浴更衣后,从箱笼最底层翻出了一本泛黄医书,她坐在窗前昏灯下,打开医书, 将一份古篆体写就的名单取了出来。 怀夕上前将灯花拨亮些, 忧心道:“姑娘回长安半月, 还是头一次拿出这份名单看,可是姑娘今日在太子妃那里得了什么线索?” 姜离之所以费尽周折冒充薛家大小姐,一是因当年的案子薛琦为主审之一, 二是因薛兰时当年同样存疑,而借由薛兰时,她便有了名正言顺出入东宫的机会。 她缓缓摇头道:“今日只是为薛兰时探病,算初得她的信任, 并未提起五年前之事,当年出事之时人员情况颇为复杂,便是到如今, 有些人我仍难调查清楚, 再加上后来处置的人太多, 我眼下只能徐徐图之。” 怀夕道:“若待太子妃完全信任姑娘, 放任姑娘在东宫自由行走, 姑娘可有法子?” 柔韧纸页上排布着三十来个姓名, 还伴着众人生平简述,姜离目光寸寸移过, 语气幽深道:“当年的案子虽生在东宫,牵扯的大夫却颇多, 如今的左春坊药藏局已没有当年案子的旧人了。” 大周立朝近两百年,仍沿用前朝旧制, 各处医药皆设不同衙司,东宫的左春坊药藏局,负责照应太子和东宫众妃嫔们不甚疑难的病症,若有何病药藏监和药藏丞看不了的,便要从太医署调召御医,若连太医署的御医也难治,那除了从民间请大夫,还有陛下跟前的殿中省尚药局可寄希望。 姜离道:“当年皇太孙发病后,起初是药藏局的药藏监许长旭、药藏丞宋允楠负责医治,他二人也算医术高明的大夫,但确定染疫病后,东宫上报给陛下,陛下牵挂不已,调拨了自己尚药局的俸御郎温明礼带着侍御医秦求安前来看诊,这四人会诊了半月,皇太孙却病的越来越重,陛下担忧更深,忙又让义父抽调太医署的人常驻东宫,当时长安城也需治疫,太医署忙作一团,义父便调派了医监周瓒、医正孙致远二人一同问诊。” 怀夕了然,“牵涉了三个衙门的人……” 姜离点头,“这些人里头,义父独门针灸术冠绝大周,温明礼的汤液也独树一帜,因此由他二人主治,其他人一同侍候诊脉、参议处方、合药尝药等,皇太孙染疫之前刚患过一次伤寒,因此正值体虚之时,染疫后病发的慢,症结却深,义父七人换了不少方略,收效都甚微,在加上疫病闹得人心惶惶,那两个月义父白发都多了不少。” 说起旧事,姜离面上已无悲切,只瞳底一片苍凉,“出事之时师父在府中养病,我人在皇后娘娘身边,等我一番证供落定,也擅针灸的许长旭和秦求安先看出不对来,许长旭掌着东宫医药,皇太孙病亡,无论旁人如何,他都是首当其冲担责者,于是他同秦求安复盘了义父治病针法,又找了一个太医署里稍懂些伏羲九针的医正……” “这医正便是我去岁查过的白敬之,他与我义父素有私交,还听我义父说过些伏羲九针的门道,他一看我的证供,竟是比许、秦二人更笃定我义父施针有误,于是三人联起手,向陛下和太子检举义父害死了皇太孙,其他御医看出门道后,也为了开脱自己,自是站在他们那边,使得义父之罪朝夕定死。” 怀夕比姜离还生气,攥着拳头道:“但可惜他们也未逃过!” 姜离冷笑一下,“自然逃不过,他们说义父近三日施针皆有误,可他们个个享着大周医官俸禄,又深受陛下信任,却没有一人看出错处,怎么也要负失察之罪。” 药藏局的许长旭和宋允楠,因本就是东宫医官,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两家人被判充军流放,后来都死在了朔北,温明礼和秦求安则被革了尚药局之职,下放到了地方医署,几年间在各处州府辗转,如今一个在黔州一个在幽州,周瓒和孙致远因本不擅针灸,牵累最小,被降为低等医工,仍在太医署留用。 至于其他低等医侍,连带着东宫伺候的宫婢太监,被处死者足有五十多人,这些人虽近不了皇太孙之身,却也经历过三月救治,但都在景德帝和太子大怒之下没了性命。 白敬之未参与救治皇太孙,自不曾被问罪,相反,因查出了皇太孙死因,还被景德帝恩赏,彼时正值太医署人员变动,他连升两阶做了太医丞直到如今,而太医令,则是当初治疫有功的御医金永仁顶了上。 怀夕知道旧案处置结果,此时捂住脖颈道:“不怪说皇宫内院比江湖上要凶险万倍,宫里那些侍奴,一不留神便要掉脑袋……” 姜离眯起眸子,语气危险起来,“当年剩下的六位大夫,短短半年后便死了两个,本还有四人,可孙致远在三年前去沧州治疫之时意外而亡,所谓治疫过劳从马背上跌滚下来摔死的说法实在疑点重重,剩下的几人,温明礼在最南的黔州乞身归隐,秦求安在最北的幽州传道讲学,都距长安万里之遥,如今够得着的只剩下周瓒。” 微微一顿,她道:“白敬之快回来了。” 怀夕有些意外:“有消息了?” 姜离摇头,“在东宫时,薛兰时与薛琦说起了他,他第一擅小儿病,第二擅妇人病,此前大抵为薛兰时看过旧疾,算得她信任的,只是后来他常年在外,薛兰时嫌他心气低,将他弃了。” 说至此,她将名单收起,“如今差不多了,寻个时间去一趟崇德坊。” 怀夕语气松活两分道:“您回来半月了,长安已无人不知您的名头,何况那康景明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下午连咱们府中小厮侍婢都在议论,说外头都在传您不仅医术高明,还会验死缉凶,连大理寺都不得不请您出马……” 姜离微微蹙眉,“世人都喜离奇怪诞之说,不过如此也好。” 歇下之时已近四更天,姜离辗转入梦,惊诧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七岁之前,时隔多年,再加上广安伯府的惨案,她已经有好几年不曾梦见幼年之事,可今夜,她又见到了槐花树下绣辛夷纹的妇人 “抱朴守拙,讷言敏行,记住了吗?” “这么笨你一个人怎么活?” “不要问我你母亲的事……” “听我的话,永远别去长安……” 清晨第一缕曦光破云而出时,姜离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她满腔酸涩地望着帐顶,心道她从小便不是个听话之人,让她不要来,她偏偏来,让她走,她偏偏回,反正再大的苦头她也吃过了。 起身用早膳之时,吉祥从外走进来,“大小姐,寿安伯府送了帖子来。” 姜离接过帖子,一笑,“还真邀我过府。” 付云慈设宴请客,姜离自要赏光,午时过后,她乘着马车往寿安伯府去,等到了府中,便见果然是付云慈和虞梓桐一起候着。 二人迎她回了付云慈的小院,进门便有佳肴飘香。 付云慈笑道:“你快看看,这些都是我母亲的手艺,知道你少时在徐州长大,她今日一早便开始忙碌,尤其这道鸭汤,炖了三个时辰。” 姜离望着满桌子菜肴,心底暗道不妙,付云慈又道:“徐州菜风味清鲜,浓而不腻,我有位表姨祖母早年嫁去徐州,母亲曾去住过两年,对徐州美食念念不忘,后来专门请师父在府上做过一段时间徐州菜,快快,就咱们三个自在,都落座吧。” 付云慈说着,亲手给姜离盛汤,“我以汤代酒,敬谢姑娘,往后姑娘若有何吩咐,我自万死不辞” 姜离听得失笑,只好盛情难却地接了汤,尝过后赞道:“果然鲜美,我已经好多年未曾吃到徐州菜了,多谢你和夫人费心。” 见她喜欢,付云慈松了口气,虞梓桐则急急道:“还有一桩好事,伯爷上了两天折子,今晨陛下已革徐令则之职,还罚了徐将军半年俸禄,那庆安伯遭了斥责,还把世袭的爵位丢了,陛下降格三等,他们府上的爵位再袭两代而终,听说庆安伯回府就请了御医,还有余氏宗族上门大闹,这都是用心狠毒的报应!” 姜离眼眸生亮,“陛下对庆安伯府倒未留情。” 虞梓桐笑道:“可不是,徐家这边,徐令则不走科考,如今被革职,这几年无人敢用他,也算给他长了教训,让他背信弃义!” 鹤唳长安 第27节 康景明死罪难逃,如今徐家与余家也得了处置,这桩公案便算有了个好结局,实在值得三人为此共饮一杯,虞梓桐便趁兴拿起一旁的酒壶道:“薛姑娘自江湖来,没那么多规矩掣肘,应是能饮几杯吧?” 姜离心底如临大敌,面上道:“我身有旧疾,实在不得饮酒。” 虞梓桐愣了愣,付云慈关切道:“我就说你肤色奇白,可是因旧疾之故?” 姜离苦笑,“不错,我少时患有心疾,后来虽痊愈,却还得注意些。” 付云慈二人一惊,虞梓桐快人快语道:“幸而痊愈了,你医术高明,想来能照顾自己,且你如今回来了,你母亲可能好些?” 怕姜离误会,她又道:“你母亲多年来深居养病,长安世家多少知道几分内情。” 姜离叹道:“我母亲的病沉疴已久,如今还未想到好法子。” 虞梓桐自幼丧母,亦知简娴因何而病,犹豫一瞬道:“我倒听说过一个法子,对神志有损之人有用,可风险也大,若是旁人我便不说了,可姑娘是江湖人或能听听看。” 姜离面露好奇,虞梓桐道:“江湖上有些古拙功法,正常人练起来太过简单无趣,可对神志受损之人而言却可强身健体,还可修炼心智,或能对病情帮助一二。” 姜离听得眼皮一跳,摇头道:“我母亲年纪大了,只怕不适用此道。” 虞梓桐一想也是,怕她伤心,转了话头道:“听说夏日徐州水患死了不少人,真是可怜见的,朝廷每年都在治水,但还是年年洪涝。” 姜离回长安多日,关于她的流言已来回传了几遍,如今人人皆知她幼时被拐去了徐州,后养父母病重,临终时将她托给了一位江湖医家,由此开始学医济世。而她之所以被舅舅找到,乃是她北上救灾时被劫财物,其中一块碧玉长命锁正是当年简老太爷亲手雕刻,巧合的是,当地县尉曾是简伯承部下,县尉替她追回财物时认出独一无二的碧玉锁,立刻朝简伯承报信,这才有后来的认祖归宗。 她如此一言,付云慈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早年间朝廷有一位大人极善治水的,若那位大人在,这些年的水患不知要少多少,可惜他为奸人所害” 此言落定,姜离眼珠儿微动,而付云慈看向她,“姑娘在江湖上,应该听过沧浪阁主沈涉川的大名吧?姑娘可知他这两年近况?” 姜离定声道:“沧浪阁隐在江州千里湖上,极少人能找到地方,这几年江湖上也少有他们的动向……” 付云慈有些失望,虞梓桐更是欲言又止,姜离看得分明,只好问:“为何有此一问?” 虞梓桐道:“薛姑娘应该听过沧浪阁是小魔教,那沈涉川是小魔头吧?可事实不是姑娘想的那样,当初他父母亲惨死他才十五岁,也被抓进牢里折磨的不轻,若非逃走他也是凶多吉少,后来报仇的手段虽惨烈了些,可一个身负父母血仇之人能怎么办?要我说朝廷不能明辨黑白,那复仇便是正义,否则好人便要为恶人欺负吗?” 虞梓桐性子爆烈,付云慈吓得直吩咐丹枫守好门,“好了好了,当年的事没有定论,你别乱说,吓着薛姑娘,哎,我唤姑娘阿泠可好?你也唤我阿慈吧,咱们三个都不要姑娘来姑娘去了,你也叫她名字便是……” 姜离自是应好,又轻笑道:“你不必紧张,我倒觉得梓桐说的颇有道理,虽说恶有恶报,可报应不是想来便来的,自己去求更可靠些。” 虞梓桐大为震撼,“知己!我与阿泠当为知己,我先浮一大白!” 付云慈哭笑不得,虞梓桐饮下一盏酒,快要推心置腹,“阿泠你定不明白我为何如此说,只因那位沈大人当年实在救了太多百姓,他官拜从四品,可治水遇见堤坝决堤,却是能自己身先士卒跳下去用肉身堵堤坝之人,这样的人,你说他会在筑堤上贪腐吗?” 姜离被虞清苓带回长安时,正是沈家出事月余之后,但即便如此,她也记得当年沈栋官声极好,而虞梓桐对此执着,却还因她幼年与沈涉川有一段奇缘。 果然,虞梓桐道:“那位阁主也是极好之人,他比我们大了七八岁,我幼时为他所救过,虽然那时候我才六岁,可我记得清清楚楚,最知道不过!” 付云慈莞尔,“她对关系极亲近之人才会提起此事。” 姜离缓缓点头,“江湖上虽有些流言蜚语,可我不曾亲眼见过之事,自然也不会轻易相信,若将来有缘见到他,我定帮你转达你对他多有感激。” 虞梓桐不信,“你已回家认祖,难道还要走吗?” 姜离弯唇,“暂时不走,但世事难断嘛。” 虞梓桐和付云慈对视一眼,只觉此言有些不吉,纷纷不许她离开长安,姜离面上啼笑皆非,心底暖意横生,这小小的三人雅宴,竟说说笑笑到暮色时分才告辞归家。 这日白日里是个晴天,到了晚上又飘起纷扬大雪,外间寒意尤盛,至翌日大早,却见雪势未断,廊檐下滴水成冰,只逼得姜离在府中安歇了两日。 姜离无要事不出府门,间或听闻西南与北面皆生雪灾,奏报八百里加急传来,朝堂之上为此焦头烂额,薛琦做为御史中丞也日日早出晚归。 到了第四日,断续的大雪彻底消歇,因是郭淑妤复诊之日,姜离一边研习医书一边在府中安等,却不料这一等便是整日,眼看天色黑沉下来,也未见郭淑妤现身,就在她以为郭淑妤今日要爽约之时,广宁伯府的女管家匆匆而至。 姜离赶到前院时,管家正在院子里踩着厚雪踱步,一见她来,她连忙迎了上来,“姑娘,请姑娘救命……” 姜离一愕,怎么又是救命? 不等她发问,管家道:“小姐今日去赴雅集,可谁料雅集上死人了,我们小姐也受了伤,小姐最信任您的医术,请您救救我们小姐……” 第029章 雪死 漭漭夜色中, 薛氏马车朝着丰乐坊疾驰。 赵妈妈切切道:“我们姑娘自从在您府上瞧过病,这几日已能安睡,若是别人宴请她是绝不会去的,可今日是宜阳公主下帖, 她便不得不应了, 连着几日大雪, 宜阳公主府上寒梅开的正好,再加上她府中景致本为长安一绝,今日雅集人极多, 庆阳公主和德王殿下在,定西侯高家、安国公萧家、勋国公殷氏的世子小姐们也都来了。” 姜离听得眸色微动,定西侯高氏是太子生母贵妃高琼华之母族,先帝时以军功封侯, 因是行伍出身的后起之秀,起先并不得世家人望,可到了本朝, 高氏仍掌定西军, 而高琼华诞下皇长子李霂, 待李霂被立为储君, 她被加封为贵妃后, 高氏一跃成为最如日中天的有爵世家。 勋国公府殷氏乃肃王之母贤妃殷霜母族, 勋国公殷伯谦虽未掌兵,却领吏部尚书之职, 乃文臣之首,极得景德帝倚重, 和高、殷两家相比,安国公府萧氏则显得寥落。 萧氏本是当今皇后萧清漪母族, 已逝的老安国公掌镇北军军权,辅佐景德帝登基,并为他抗北燕,平戎狄,定三王之乱,立下汗马功劳,萧氏一族亦列世家之首。 可一来萧清漪并未诞下皇子,二来,二十年前她所出的宁阳长公主逝世后,她不知为何与景德帝交恶,多年来幽居宁安宫形同软禁,掌宫之权也由高贵妃把持,当今的安国公萧律为皇后之侄,虽仍掌镇北军军权,却被勒令驻守飞霜关,无诏不得返京,长安城中只余夫人谢氏与一双儿女。 萧清漪虽被幽禁,景德帝却并未苛待于她,当年她身患隐疾,虞清苓时常入宫为她诊病,景德三十三年瘟疫时,虞清苓因治疫染病,为萧清漪施针问药的担子便落在了姜离肩上,也因此,姜离与萧氏兄妹颇有情谊。 姜离思绪游弋片刻,又听赵妈妈说下去 她道:“雅集也不过是赏雪赏梅,作诗做赋,姑娘本满心害怕,可今日这般场面,却没法子带着奴婢们进进出出,她原是打算雅集之后便去您府上的,可眼看着快散场了,却出了意外” “宜阳公主府上楼台林立,为了今日雅集,还专门在一处楼馆外搭建了花棚,好让大家离红梅白雪近一些,可没想到连日大雪,楼檐上积雪冰霜极厚,我们姑娘和安远侯府上的三姑娘坐在花棚里歇息的时候,那楼檐上的积雪冰凌忽然滑下来,重重砸在了花棚之上,花棚被砸塌了不说,我们姑娘受了伤,而那位三姑娘正坐在楼檐之下,竟是被砸的重伤不治没了性命……” 姜离面色一变,“你是说孟湘?!” 赵妈妈红着眼点头,“是啊,就是孟姑娘,那些积雪再加上冰凌积攒了四日,足足几百斤,说把孟姑娘的脖子都砸断了,出事后下人们光是挖人都挖了半刻钟,半刻钟的功夫,就算没砸死,人在雪堆里也活活憋死了。” “我们姑娘当时站在靠外之地,花棚砸下来时,她也被冲倒在地,肩膀和额头受了伤,更要紧的却是她又受惊吓,人晕过去两次,还胡言乱语起来,宜阳公主请来了太医署的御医,可她怕生人近身,神思混沌之时,只让奴婢们请您过去,奴婢走的时候姑娘血流不止,却不让人包扎,奴婢只怕去的晚了姑娘也有性命之危。” 姜离终于明白赵妈妈为何开口便是“救命”,但她听完因果,却只觉背脊发凉。 庆阳公主府的莳花宴上,她才见过孟湘,当年在长安时,她也与孟湘有过数面之缘,前后不到半月,活生生的小姑娘竟被积雪砸死,而就在莳花宴,她与郭淑妤亦差点被花盆砸得命丧当场…… 前有花盆,后有积雪,若今日受伤的是别人也就罢了,可竟是郭淑妤再生性命之危,姜离不禁警心大作,有这样凶险且密集的巧合吗? 她严肃问:“今日又是意外吗?” 赵妈妈是郭淑妤近身嬷嬷,最知她这一年多遭遇,她苦涩道:“是意外,当时花棚里只有她们两人,楼里也无人,那檐上积雪极厚,这几日大雪夹杂着冷雨,雪层里还结了冰,除非有人拿着推杆用力打砸,否则狂风都吹不下来。” 薛府各处楼台馆舍上也积着厚雪,今日一早,管家薛泰便带着府内下人在几处陡峭屋檐除雪,确是要用力打砸才能将积雪推下。 赵妈妈越想越后怕,“真不知怎么了,夫人日日都在拜菩萨,可姑娘却像被厄运缠身似的,这一年多我们这些下人都整日担惊受怕,更莫说姑娘自己,今日这一闹,姑娘又不知缓多久才能好了。” 姜离不信厄运缠身之言,眉眼间尽是穆然,又行两刻钟,马车在丰乐坊宜阳公主府外停了下来。 下马车便见数十辆车马伫立,显然今日赴雅集的客人尚未离去,她不敢停留,待禀明身份入府,公主府内侍引着三人一路往北行去,酉时已过,无星无月的苍穹漆黑如泼墨,公主府内却是灯烛通明,直将银装素裹的亭台馆阁映照的琼楼玉宇一般,刚走过一片怪石嶙峋的假山,姜离看到了一座三层高的八角攒尖楼宇。 赵妈妈道:“那里便是今日出事之地观梅楼,我们姑娘此前被抬进了楼里照料。” 姜离脚步更快,又行过两处亭台,到了观梅楼近前。 今日行雅集,因观梅楼轩窗窄小,赴宴之人众多,宜阳公主为了观景爽利,索性在楼西侧搭起了十丈见方的花棚 花棚主体为竹木,上覆草顶,作农舍野亭之趣,三面以竹帘挡风,内设席案暖炉,再置庆阳公主送来的盆景花木,先踏雪寻梅,再折梅赋诗,又比斗花艺,无论男女皆尽得其乐,前半日的确和乐,可就在暮色时分,宜阳公主请大家折梅带走时,一声巨响,意外骤生。 姜离往西走两步,清楚地看到了坍塌的花棚,赵妈妈所言无半点夸张,滑塌下来的积雪夹裹着冰凌,不仅将半个花棚砸塌,还将其内桌椅席案、花盆梅瓶皆砸了个稀巴烂,再抬眼看向观梅楼檐,便见靠近花棚这面的尖檐积雪皆已坠地。 她扫了几眼事故之地,又往楼门前走去,还未到跟前,两道熟悉的身影让她意外,几乎同时,九思和十安也看到了她,二人立刻迎上来见礼。 “拜见姑娘” 姜离往楼内看,“你们公子也来了?” 九思点头,“不错,今日出了意外,两位公主怕不好交代,便想请公子代表大理寺过来做个见证,我们才刚来不久,安远侯和夫人已经来了,正在里头交涉,郭姑娘不太好,您快进去吧,我们还要再外探查一番。” 裴晏有宗室血脉,其人也得两位公主爱重,今日请他来倒也在情理之中,姜离应好,沿着台阶而上 “公主殿下,薛姑娘来了。” 内侍一声禀告,门扉立刻从内打开,却是虞梓桐守在门口,她一把将姜离拉进来,“你终于来了,快快进来。” 姜离抬步进门,厅内目光瞬间落了过来。 她眼风扫过,便见在场者除了赵妈妈提过的安国公府世子萧睿与大小姐萧碧君,定西侯府世子高晗与堂弟高晖、堂妹高清芷,勋国公府大小姐殷嘉宁之外,李同尘与李策也在,尚未打过照面的虞梓桐的哥哥虞梓谦竟同站一旁…… 除了他们,还有段国公府世子段冕与弟弟段凌、兵部尚书府公子宁珏,当日去莳花宴的淮阳郡王府大小姐李幼仪、越国公府三小姐楚岚也红着眼站在窗前,另有两三个面熟但姜离一时叫不出名字的年轻公子也满脸沉重。 当今朝堂太子与肃王相斗不休,唯独萧氏置身事外,太子身后有高氏、薛氏、宁氏,肃王则有殷氏与段氏,而皇后膝下无子,肃王又缺武将支持,便明里暗里拉拢萧氏,但因萧律不在长安,世子萧睿患腿疾未曾入仕,肃王始终未能如愿。 宜阳公主李蕙比庆阳公主小两岁,因其母出身微寒,她的性情远没有庆阳公主骄纵张扬,她于十二年前与驸马崔斐成婚,膝下的长乐县主崔槿年仅九岁,今日请的人这样齐,正符合她谨慎周全谁都不得罪的性子。 此时厅内正北面,她正和德王李尧,庆阳公主李莹站在一处,裴晏白衣凛然,站在几人最前,而靠墙的罗汉榻上,几日前还鲜活貌美的孟湘正满身是血的仰躺着,安远侯孟谡和夫人钱氏正泪水横流地望着她,罗汉榻尾,两个鸦青锦袍的中年男子手附血色颔首而立,正是太医令金永仁与太医丞白敬之。 姜离眼瞳微微一缩,白敬之…… 听见她进门,李蕙作为主人正要说话,一旁的钱氏却急急开了口,“薛姑娘,都说你能起死回生,求你救救我女儿” 钱氏说着就要上前,却被孟谡一把拉了住,“夫人,不可能了……” 钱氏不解地看着孟谡,“侯爷!她是辛夷圣手啊,死了七日的人她都能救活,何况我们女儿才断气半个时辰呢?她身上还是热的啊!” 言毕,她又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望向姜离,“薛姑娘,求求你了” 姜离回京半月,在场者无不知她名号,此前见过的倒也罢了,未见过的皆满眸好奇打量她,仿佛在想她是不是真能起死回生。 见钱氏悲痛欲绝,姜离也心生戚然,但她都不必近前检查,只远看孟湘脖颈的曲度,便知赵妈妈说的,她被砸断脖颈而亡是真…… 姜离正难答话,一旁裴晏道:“夫人,医家并非神仙,请夫人节哀。” 见钱氏仍然直勾勾望着自己,姜离也只好道:“孟姑娘却已辞世,夫人节哀。” 钱氏眼底唯一一点明光迅速寂灭,一转身,扑在孟湘身上嚎啕大哭,宜阳公主红着眼安抚两句,又朝姜离走来,“薛姑娘” 姜离欠身,宜阳公主快走两步将她扶起,“姑娘先不必多礼了,这里没法子了,先去看看淑妤,她的侍婢说前几日才请你看过病的,她吓坏了。” 宜阳公主转身,姜离也带着怀夕往西面的耳房而去,刚一进门,姜离便见三丈见方的小屋内,郭淑妤正抱膝缩在榻角,她额头有寸长伤口,肩头襟前多有血迹,发髻也狼狈的披散了下来,此刻一边低泣一边念叨着什么,因陷入臆想,连有人进屋也没有反应。 “不要害我,不要害我……” “不要怪我没有救你……” 姜离听清她所言眸色微变,这时裴晏和虞梓桐几人也走了过来,其他人许是想看看她这个辛夷圣手如何治病,也都围近了些。 姜离先问画屏,“郭姑娘所言何意?” 画屏抽噎道:“姑娘说岳姑娘在怪她。” 说着话,画屏上前轻抚郭淑妤背脊,“姑娘,薛姑娘来了,您别害怕了,薛姑娘来给你治伤了。” 郭淑妤并无反应,口中仍是两句翻来覆去,姜离看一眼怀夕,也上前轻轻坐在郭淑妤身边,见郭淑妤并无惧色,她缓缓将郭淑妤的手拉了出来,郭淑妤发抖低喃毫无所觉,姜离接过怀夕递上来的银针,往她手背鱼际、液门二穴刺去。 些微的刺痛令她身子一颤,待两穴冒出血点,她口中呢喃停了下来,又似三魂七魄归了位,她眼神渐渐清明,没多时,她身子一直,像从梦魇中彻底醒了过来。 她一下认出姜离,“薛姑娘,湘儿她……” “我都知道了。” 鹤唳长安 第28节 姜离语气和婉,又为她问脉,很快又道:“脉象看着还好,是受惊过度,但你的伤口需要包扎” 李蕙见状便道:“那我们先出去。” 她带着几人关上门,一门之隔,只听郭淑妤抽泣道:“薛姑娘,湘儿死了,被好大一堆雪砸死了,就和我们在公主府一样,我也差一点就……” “我昨夜还梦到了盈秋,她在怪我,怪我没有去救她,怪我们当日所有人,湘儿,哦湘儿与她亦是挚友……” “她莫不是想让我们去陪她……” 郭淑妤之言让众人背脊发凉,在场者互为相识,皆知她说的是何人何事,段国公世子段霈上前一步,“她怎么还在念叨此事?” 楚岚闻言道:“她与盈秋自幼相识,当时出事之后便吓得不轻,后来她又出过几次意外,便愈发疑神疑鬼了。” 李蕙叹了口气,“当初盈秋死在同游之时,今日又见湘儿遇难,她自是吓狠了。” 段霈身为段国公世子,一早入金吾卫历练,如今已是右金吾卫五品郎将之职,他扬眉道:“当初那嫌犯可是我亲手抓回来的,仇也算报了,她若因此患上心病,却实在是不值当,今日纯属意外,也是没法子的事。” 裴晏这时道:“适才公主说,去岁这观梅楼也出过雪落砸人之事?” 李蕙点头,“不错,因这楼用的琉璃瓦瓦面颇为光滑,积雪见化便易滑落,去岁腊月有小厮在外头洒扫,本只是除屋檐冰凌,却把大片积雪带了下来,一时未躲得过去,被雪块砸倒在地伤了腰,养了三月才好,不过那时是雪后艳阳天,不似今日这般冷寒,其他时候也偶有滑雪,但从来没出过大事。” 冬日艳阳会令雪化,雪化后琉璃瓦挂不住雪层方生事故,而今日室外滴水成冰,花棚未近楼檐,即便里头燃着暖炉也不会引得雪化。 李策这时道:“我刚看了看,这攒尖顶下的楼檐也比别处陡峭,确易滑雪,但暮色时分风力并不大,毫无缘故的滑雪,确难预料。” 李策在将作监当值,木工建筑正是他所长,李蕙叹道:“总之是本宫思虑不周了,今日一切责任皆是本宫来负” 耳房之内,郭淑妤额头和肩膀已被包扎好,她瑟瑟然道:“出事时,我只听到轰然一声,还未反应花棚便向我压来,雪扑在我身上,我只以为今日在劫难逃,我不该出门的,我走到哪里,哪里便要出事……” 她说着一把抓住姜离的手,又似要胡言乱语,“薛姑娘,我这是怎么了?若是病,这病还能治好吗?请姑娘救我!” 姜离反手握住她,“你只是惊妄之症未除,不必担心,自今日起回府将养,以后不会有那么多意外的” 略一犹豫,她问道:“今日滑雪之前,你可曾看到什么异样?” 姜离语声沉静,格外有种安定人心之感,郭淑妤深吸几口气止住抽泣,怔然片刻后道:“别的倒也没什么,可我暮色时分回花棚时,似乎看到什么影子在楼檐上飘过” 姜离微愕,“人的影子?” 郭淑妤幽幽道:“不,不像活人,像、像是什么鬼影” 见姜离不甚赞同的样子,她又连忙摇头,“我未曾看清,或许只是我眼花罢了。” 郭淑妤伤的并不严重,流血伤口也未及骨头,姜离只想先为她安神,但这时,正门处九思快步走了进来,“公子” 他唤了一声,却并不多言,裴晏走至门口,听九思耳语几句之后眉眼微沉,他复又走回来,“敢问公主,楼中的地龙下午可是未启用?” 李蕙一愣,“自然,今日不在楼中行宴,且这楼里有些家具上了新漆,需得自然阴干,我早已吩咐人把地龙烟口封住,等年后再用。” 裴晏目光几变,又猝然看向耳房,这时姜离一把推开门,她已听出了不对。 果然,裴晏沉声道:“适才我们的人去搜查,发现今日楼侧烧热水的耳房通过地龙,而那地龙出烟的后烟囱正在楼西北方向” 其他人尚未反应,李策先道:“是烟囱出烟生热造成滑雪?” 姜离心中一动,道:“郭姑娘看到的影子,莫不是烟气的影子?可是否烧地龙,你们进来之时应知道,且白日也应能看到烟气才对。” 李蕙讶然道:“这绝不可能,我们雅集从未时开始,没有人看到烟囱生烟,出事之后我们进了楼里,也是因此地就近,且我们进来时没发现屋内多暖和。” 其他人纷纷应是,李策却迟疑道:“这一楼厅堂阔达,地龙需得烧一两个时辰才会暖若仲春,但烟囱的烟却能让屋檐上的雪化的足够快,或许只要一两刻钟。” 裴晏目光锋锐起来,“事发时酉时过半,天色已暗,那时若起烟气,不仔细分辨自难发现,而烟囱化雪需要一两刻钟,那便是说地龙通开烟道是在酉时初刻至酉时二刻间,你们是酉时初刻去往梅林折梅,而负责耳房的两个小厮说,他们听见外面散了场,便被调去车马房送客,耳房彼时无人看守” 说至此,品出不对的人已经色变,裴晏表情冷肃地扫过所有人,道:“看来,今日还要再耽误诸位些时辰了。” 第030章 人为 观梅楼建于高台之上, 坐北朝南楼高三层,于一楼铺设地龙,其地龙灶口设在东北方向的耳房内,耳房逼仄, 长约丈余, 只落有两口灶台、两架茶炉并些许茶水器具, 方便宜阳公主在楼内待客。 今日乃是入冬之后宜阳公主第二次设宴,而观梅楼地龙早在十月初初次设宴时便被封死,封死烟口的, 乃是灶台后一块三寸厚的泥砖。 常在耳房侍候的小厮道:“那块地砖二尺见方,和卡口严丝合缝,取出时极费力气,小人们平白无故谁也不会取出来, 且公主殿下早有交代,出了岔子小人们是要被责罚的,今日公子小姐们人多, 折梅插花后还需热水净手, 因此两孔灶台都启用, 从午时之后灶台便起了火, 期间因烟口封死, 耳房内还易呛烟, 我们整日都开着大门。” 裴晏站在灶台一侧,九思指着地上乌漆嘛黑的泥砖道:“公子, 我们的人来搜的时候,这块砖是平放在地上的, 上面有几道取用痕迹,但不确定何时所留, 此外灶膛里的火早应该熄灭的,可如今尚有余炭。” 裴晏目色微寒,看完了耳房,又出门绕几步,往西北方向的烟囱走去,李策跟在他身边,刚走到跟前便悠悠道:“地龙铺设的烟囱砌在墙内,烟气正易积在房檐下,再加上这楼健于高台,屋檐陡峭,檐上积雪砸下之势便更为猛烈。” 他说完有些叹然,“虽说一般人不留意这些,但稍微懂些地龙取暖之理,再熟悉观梅楼的,便能想到这法子。” 再回楼内,宜阳公主与庆阳公主当先迎了上来,其他人亦紧紧盯着裴晏。 裴晏沉声道:“今日事故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他先道出结论,只惊得众人面生惧色,德王李尧道:“人为?真是那地龙出了岔子?” 宜阳公主也急问:“鹤臣,到底怎么回事?” 裴晏道:“自两个小厮离开耳房已有一个多时辰,灶膛内仍有余炭,因此可以断定,是有人先取出封死烟道的泥砖,还往灶内加了炭,而起炭量不至烧暖地龙,乃是为了烟囱化雪,如此繁复之行,绝不可能是无意为之。” 他目光森严扫过众人,“此人懂地龙取暖之法,也知观梅楼易滑雪,而来观梅楼和梅园的路只有两条,雅集开始之后,路上皆有小厮值守待命,事发之前的半个时辰内并无其他人进来此地,而侍婢小厮们在一处当值互有人证,无人单独行动,这便是说,偷烧地龙酿成惨祸之人就在诸位之中。” 他字字铮然,话语落定,厅内之人面面相觑后皆露冤枉之色,定西侯世子高晗便道:“鹤臣,这意思是说,我们之中有人故意烧热地龙酿成事故?可我若未记错,当时孟湘和淑妤去梅林后,是自己决定回花棚歇着的” 楚岚闻言道:“不错,湘儿一开始想去折梅,可她下午碰了瑶台玉凤嗓子一直不适,暮色时分外头又冷,她没走几步便有些后悔,当时淑妤是陪着大家同去的,因她晚上要去别处,折梅多有不便,于是那时湘儿便说不如她们先回去歇着,淑妤闻言也乐意,遂陪她回了花棚,却不想刚回去没多久便出了事。” 高晗接着道:“这便是说她二人也算是临时起意,但若当时临时起意的是其他人,那今日遇难的岂非不知是谁?如此,若说这故意烧地龙的人是想害人,那他如何确定被害的是谁呢?” 虞梓桐这时道:“不就是孟湘吗?她下午咳了半晌,我们都注意到了,且后来折梅时,我们一开始便说让她歇着,是她不愿扫兴才出来。” 高晗想了想,似乎是这个道理,便惊道:“那便是为了害孟湘?” 安远侯孟谡和夫人钱氏一听此言,再也顾不上悲恸,孟谡上前道:“这便是说,那人下午看到了湘儿身体不适,听说安排了折梅便猜到了湘儿不会去,于是……于是他便想到了这法子,制造了这起意外?” 话音落定,楼内耳房的门吱呀而开,是缓过来的郭淑妤和姜离一起走了出来,她重新挽了发髻理了衣裳,却还是掩不住地狼狈,她红着眼道:“伯父,若我没有记错,当时是男客们先一步离开花棚,他们走的时候,梓桐她们正在劝湘儿等在花棚。” 做为今日另一受害人,郭淑妤证词自是万分紧要,听她一言,一众公子们互视一眼都有些惶恐,孟谡也道:“凶手以为湘儿真会留下,于是离开花棚后寻机去了耳房?不错,如此正说得通,若湘儿是为人所害,那裴大人,此事就不能当做意外了!” 钱氏悲哭不已,“可湘儿何曾与人结仇,是谁要害她?!” 裴晏道:“侯爷尽可放心,公主殿下既请了我来,便是想严肃处之,如今已确信事故是人为,自不可能当做意外,至于凶手是否为了谋害孟湘,还需调查。” 段霈见状上来道:“傍晚是我们先离开花棚的,那这也简单,只需看谁没有人证便可,我可是一直和两位公主殿下在一起。” 段霈在右金吾卫当值,对稽查案子颇有心得,他先一步洗脱自己嫌疑,其他人一听,纷纷七嘴八舌想为自己证明。 但这时虞梓桐又道:“可孟湘她们二人回去的早,若她们回去之后凶手再去行凶,也是来得及的,不能一概而论。” 如此一来矛头指向便不论男女,这时殷嘉宁道:“可不是说又要取什么泥砖又要烧火吗?女孩子力气可足?跑的可够快?何况烧火之地总有颇多灰尘吧,我们衣裳繁复,可是最容易留下痕迹的。” 听着众人议论,裴晏却转而问:“郭姑娘,你不打算折梅之言是何时说的?” 郭淑妤面色苍白道:“是比试花艺结束之后,也就是申时过半后,当时赢了的人可得彩头,公主殿下便说输了的也没关系,走之前大家可折梅带走,我当时和幼仪几个在一处,便说了不折梅的话……” 虞梓桐恍然想起此事,“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我也听到了!那便是说凶手或许是想害淑妤,却误打误撞害死了孟湘?!” 不论凶手想害谁,郭淑妤和孟湘一死一伤,凶手极大地可能目标正是二者之一,但这时高晖道:“若是这样说,那最不可能再出去的人应该是萧世子才是啊。” 高晖虽也姓高,却非高氏嫡系,他的父亲是高晗之父的庶兄,早已分府别过,因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他们府上也颇为得势,而他口中的萧世子正是萧睿,他因患有腿疾,出入常坐轮椅,这等雅集他本是不来,但因宜阳公主生母早逝后,曾被养在皇后萧清漪膝下几年,因此她对萧氏格外亲厚,今日也是想让萧睿散心请了两回他才答应。 高晖所言虽有些道理,可如此大喇喇道出,颇有些揭人痛处之意,众人看向坐在轮椅上的萧睿,目光颇有同情,他妹妹萧碧君一听此言面生不快,唯独萧睿自己面无波澜,他淡声道:“少康所言也有理,不过今日我走的最早,身边有妹妹和青柏作陪,凶手若知道我的性子,便明白我今日为散心而来,不会很快回来。” 少康是高晖表字,青柏则是萧睿专门推轮椅的亲随,他一言落定既解尴尬,也为自己三人排除了嫌疑,反显得高晖思虑不周。 裴晏看着众人争来论去,此时道:“既是人为惨祸,此案便正式由大理寺查办,眼下诸位先由大理寺差役问证,问完证供后才可离开,十安” 十安应是,唤来随行的大理寺差役为众人分开论证,这时裴晏又看向角落里的金永仁与白敬之,“金太医,白太医,你们二人来得早看了伤,也需留一份口供。” 说至此,裴晏目光一转看向姜离,诚恳道:“薛姑娘,又要请你相助了,孟姑娘死因两位太医可断,但事发突然,她是否还有别的伤势尚未可知。” 这便是要请她验尸了,孟谡和钱氏正为女儿可能为人所害悲愤不已,本还担心会由衙门仵作验尸,一听是请姜离帮忙,倒不显抗拒。 姜离默了默,她是来给郭淑妤看病的,怎么就又要帮他的忙?孟湘并非付云慈,她也没有急公好义之心,并且,为何所有人都看着她? 姜离暗暗咬牙,“那我试试。” 第031章 意外 “孟姑娘第三第四节 颈部椎骨骨折是为致命伤, 除此之外,其右肩、右侧额头,颅骨皆有横向撞击淤伤与创口,左腰侧和左臂处有片状淤伤, 右膝和右腿外侧亦有两处创口, 从其衣裙破损痕迹来看, 当是积雪滑塌之时她坐西朝东,左侧淤伤为积雪夹裹冰凌导致,右侧则是倒地之后碰到了身侧的席案茶盏碎片所留, 骨伤亦是向右倒地后,头颈撞至席案而折,除此之外,还有些零星擦伤, 未发现其他可疑伤痕。” 孟湘死因已定,身上伤势也分明,不过一刻钟姜离便验看完毕。 她话音落定, 郭淑妤道:“姑娘说的不错, 事发之时我站在花棚靠外的位置, 想看看其他人何时回来, 湘儿则坐在席案上饮茶, 瑶台玉凤似乎对她有毒, 下午插花时选了瑶台玉凤后她便一直在咳嗽,她席案位置距离首位很近, 便也尤其靠近屋檐方向,幸而我当时未坐在于席案才躲过一劫。” 她面上心有余悸, 裴晏一边看着手中口供一边道:“金太医和白太医也没有补充了吧?” 金、白二人皆年过不惑,金永仁宽面阔额, 斯文敦实,白敬之却是长脸细眼,清瘦身骨,闻言金永仁道:“没有补充了,我们二人先后到的公主府,所闻所知应无差。” 金永仁说话之时,目光不时落在姜离身上,似对她颇为好奇,白敬之站在他身后,不多言不冒头,一副中庸内敛的谦和之态。 裴晏将证供交给九思,又看向安远侯孟谡和夫人钱氏,“孟姑娘近日可有何异常?” 孟谡道:“近日一切如常。” 钱氏也道:“没什么异常,她哥哥平日在军中,我们跟前就一个她,我紧张她如同眼珠子一般,这些日子家里正在合算她的亲事,她自己也是高兴的。” 裴晏问:“亲事?与谁家结亲?” 钱氏欲言又止,庆阳公主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高氏兄弟,轻声道:“本宫也听说了,是要和定西侯家结亲吧?” 钱氏抹着眼泪点了点头,“倒也还未说定。” 庆阳公主叹了口气,“实在遗憾。” 安远侯孟谡掌着五万神策军,在朝中亦颇有人望,如此才入了高氏之眼,但可惜,亲事还未说定孟湘便香消玉殒。 裴晏作了然之色,又道:“待会儿可将孟姑娘遗体带回去停灵,但何时下葬需得与衙门再议。” 孟谡和钱氏悲恸点头,宜阳公主这时又道:“今日来的客人以前几乎都来过府上,虽不一定注意到地龙烟囱,但多半知道后面的耳房是用来备茶水的,且来的家家都铺有地龙,知道如何利用,为今之计是不是问清楚证供,再从她们受害者身上入手?” 裴晏点头,“公主所言不错。” 他目光一转看向郭淑妤,“郭姑娘,听闻你此前遇到了多次意外?” 这么一说,庆阳公主叹息道:“光我知道的就有三次,我府中那次,寄舟和同尘在,还有一次,宜阳和德王也在,就在他城外的庄子上。” 李尧正与十安说今日梅林行迹,闻言加快语速说完走过来道:“就在我城外玄武湖畔的宅子里,是去岁八月中,为了秋猎和赏月去的,当夜众人歇下之后,她住的屋子着了火,差点出了事,不过当夜我们仔细搜查过,最终认定多半是意外。” 裴晏疑问,“多半?” 鹤唳长安 第29节 李尧年二十一岁,身量挺拔,眉眼温文,一袭万字团花纹墨色锦袍显得器宇轩昂,他点头道:“当时火势起的快,但我们应对及时,很快扑灭了,后来里里外外都看了,其他人也都歇在自己屋子里,不可能有人故意纵火,再加上当时天干物燥,确像意外。” 裴晏比李尧年长两岁,又做过他皇子伴读,与旁人相比,他二人情谊不比寻常,李尧见他颜色不改,耸肩道:“你若不信自去问其他人,哦对了,当日孟湘也在。” 裴晏心底滑过古怪,“她二人同在?” 这么一说,庆阳公主也道:“在我府上出事的那日,她们两个也都在,只不过当时出意外受伤的是淑妤和薛姑娘。” 裴晏看向姜离,李尧也望向她,姜离便道:“那日是花盆从三楼意外砸下,我没什么,只郭姑娘伤了手腕” 话音落定,道完证供的李策接言道:“后来我去看了,应该是窗台外的花架年久失修难以承力。” 裴晏拧眉,“应该?” 李策无奈道:“架子老旧生有青苔,断口是折断,且当时没有人在三楼,自然只能是意外。” 眼下提起的两次意外,看着的确像意外,但没有人十成十确定,裴晏又看向郭淑妤,“郭姑娘将这数次意外仔仔细细说下来,衙门做个记录,除了公主府和王爷宅邸,可还有哪一次是孟湘也在的?” 郭淑妤面色微白,“还有去年八月,我在玄武湖落水的那次湘儿也在。” 裴晏微讶,“算上今日,便有四次意外你二人在一处。” 郭淑妤应是,又道:“那日我坠湖受凉,恍惚间感觉有人推了我一把,可后来证明,或许只是风浪太大,我碰到了酒旗绳索之物,且其他人都有人证,我那时精神也有些恍惚,便又当做意外处之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二次还算意外,可一年内来了四次,有这样的意外吗? 裴晏又问:“还有别的事吗?” “还有去岁年末,我的马车车轴断过,我差点随马车摔下悬崖,而去岁九月,我的猫儿也忽然死了。”郭淑妤说的面露恐惧,“这一切都是在盈秋过世之后开始的,我……我也不知是怎么了……” 裴晏狭眸,“你是说去岁三位官家小姐遇害之事?” 郭淑妤点头,裴晏沉吟道:“你说的案子我记得,但案发在五月,你的猫儿过世也是九月的事了,中间过了四月,你为何有此联想?” 郭淑妤缩紧肩膀,一旁姜离道:“因她自岳姑娘出事之后受惊太过,患了惊妄之症,后来每每缓和几分时,又出意外,一年多来深受折磨。” 裴晏颔首,“那便把几次事端前后因果细细说一遍,让大理寺之人记录下来,连着多次意外你二人皆在一处,今日凶手谋害对象亦有可能是你二人,马虎不得。” 郭淑妤明白轻重,自去一旁问证,这时李策悠悠道:“薛姑娘,这最近两次案子姑娘都帮了不小的忙,实在是辛苦。” 姜离眼风扫过裴晏,“也实在是巧。” 话音落定,九思从外进来,“公子,问的差不多了,有人证的不少,但也有七个人中间独行过,名单在此” 裴晏接过纸张一目十行扫过,先道:“李寄舟?” 李策手一摊苦笑,“有什么法子,他们个个跑的兔子一般,好看的都被他们折去了!我只好跑远些了!同尘和少安能为我作证!” 少安是高晗表字,裴晏眼底闪过无奈,“罢了,今夜证供只是其一,你们可以先走了。” 李策舒出一口气,又对孟谡夫妻道了节哀,与李同尘几人先一步离去,他们一走,其他人耽搁了半晚上,也都陆陆续续告辞,不多时,虞梓桐也来告辞,临走之前,她拽着虞梓谦过来道:“哥哥,这便是我与你说的薛姑娘。” 虞梓谦着麒麟纹窄袖玄袍,长眉峭鼻,比五年前更挺拔英武,他对姜离拱了拱手,“薛姑娘,桐儿一直夸赞你,久仰了。” 姜离欠了欠身,虞梓桐道:“阿泠,我哥哥本在白鹭山书院进学,昨日正好回来了,我便想着今日他来发散发散,却不想出了事,我们先告辞一步。” 姜离自然应好,又目送二人离去,待郭淑妤将这一年多的意外仔细说完,便见只剩下姜离还在等她。 她歉然道:“薛姑娘,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一晚上。” 姜离仔细看她面色,“姑娘眼下如何?” 郭淑妤眼眶微红地看向停尸的方向,哽咽道:“我再难受,好歹还活着,湘儿却是……我们当日六人出游,如今盈秋和湘儿都……” 姜离不知前几次意外孟湘也在,如今知道,心底古怪之感实难消解,“为何前几次意外孟姑娘也在?你与她次次邀约彼此?” 郭淑妤摇头:“我与她虽是亲厚,但这一年多我病恹恹的,不会主动约人,只是我们也算幼年相识,好友皆彼此认得,容易同被邀请,我,盈秋,湘儿,楚岚,我们四个大小便相识,说来她和盈秋住的近,早年她二人还更亲近些,后来盈秋搬了府邸,离我近些了,我便与盈秋走动的多……” 姜离依稀记得庆阳公主府出事时,楚岚与孟湘更为亲昵,可见四人有亲疏之分,她不再多问,而不远处九思正对裴晏禀告道:“所有人小人都仔细看了,没有人身上有耳房痕迹,凶手显然十分谨慎,问为何独自离去,他们也都是说白日里本就折了不少梅枝,近处的梅树被剪掉许多,他们便往里去了。” 裴晏又问:“梅林呢?” 九思摇头,“没发现什么异常,如今天色太黑,留了人明日再搜。” 裴晏正在看郭淑妤的证词,这时不知看到何处目光一暗,又转身问道:“郭姑娘,你坠湖的那次,穿的是孟姑娘的披风?” 郭淑妤点头,“不错,那时四月中,暮色时分有些冷,湘儿便将披风借给我了。” 裴晏肃然道:“你当真觉得有人推你?” 见他问的严肃,郭淑妤反而越不确定,“我记不清了,当时我都不敢肯定,现在更是不能胡言,只请大人尽快找出真凶为湘儿报仇。” 她说着又红了眼眶,裴晏递上适才那份名录,“这七人可有谁与你不快的?” 郭淑妤接过名单一看,“段二公子、宁公子我都不算多熟,小郡王与我也只点头之交,崔公子与我从未说过话,唯独高公子和小高公子熟悉些,我们府上与高氏多有来往,还有嘉宁,她与我还算亲厚……” 郭淑妤摇头,“没有谁与我不快。” 裴晏又将名单交给孟谡夫妻,“这七人之中,有哪些人与孟湘交好或生过不快?” 孟谡眉头微拧,不知从何说起,钱氏擦了擦眼角道:“湘儿和殷姑娘走的不算近,段二公子和崔公子未听她提过,小郡王和宁公子提过几次,两位高公子因来过府上,她若是在何处碰见,倒时常说起,这些她的侍婢银瓶也知道。” 裴晏心中有数,看向宜阳公主时,公主道:“她们几个除了嘉宁来的少些,其他几个来我府上三五次有余了,崔赟是驸马的堂侄儿,宴请虽不是次次都来,但偶尔会来见驸马,驸马早先本也在,出事之后槿儿受了惊,他先带槿儿歇下了,他今夜带着槿儿去折梅离开过一会儿,但槿儿和他同在,他也不会在自家府中行凶。” 裴晏道:“今日县主受惊便算了,明日我还需见一见县主。” 宜阳公主无奈,“你呀,也就是你了,旁人听了我的话哪还敢问去槿儿面前?罢了,明日你该如何问便如何问,也好让我清清白白的。” 说至此,她又对孟谡夫妻致歉,孟谡连连叹气,却也不敢对公主发难,见天色不早,他一把抱起女儿,打算将女儿的尸首带回停灵。 他们前脚刚走,郭淑妤也道:“裴大人,既是如此,那我也告辞了,大人但有疑问,只管派人召我便是。” 裴晏道:“凶手今日目标若是姑娘,一计未成,只怕还有后手,姑娘需得小心为上。” 郭淑妤点头应好,姜离便也一同告辞,裴晏送了两步,看着二人出了梅园方才回身,这边厢,郭淑妤边走边道:“姑娘,今日之后,我真不知如何自处才好,您上次说要破除心魔,该如何破除呢?我亲眼看到湘儿被埋在雪堆里。” 姜离叹道:“心病难医,需得姑娘自己克服恐惧面对旧事,好比不敢提的,要镇定的提,不敢看不敢去的,要敢看敢去,直到发觉恐惧源于自己一念之间,而这一切本来并不足以让姑娘畏怕。” 郭淑妤脚步微顿,“姑娘的意思是旧地重游吗?” 姜离想了想,“不失为一个法子。” 郭淑妤眼底闪过惊悸,“我、我得想想……若我愿故地重游,可能请姑娘作陪吗?” 她不知怎么冒出此念来,又期待又怕姜离拒绝,姜离看病自然无需看到这一步,但想到公主府那日她奋不顾身朝自己扑来,姜离心肠一软,“可以,只要无事,我可陪你。” 郭淑妤生出些动容,“姑娘实在菩萨心肠。” 几人一行出得公主府,到了门口,却见安远侯府的仆从们跟在马车旁缓缓而行,不论婢女小厮皆哭作一团,有个年长的妇人更是哭得走不稳路,被两个年轻侍婢扶着。 郭淑妤也哽咽道:“乳娘尚且如此,夫人不知多肝肠寸断,湘儿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今日出府之时,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幕的。” 姜离心底戚然,“姑娘还需施针,今日天色已晚,公主府也多有不便……” 郭淑妤擦擦眼角,忙道:“明日一早我去拜访姑娘便是。” 二人告别后上马车分道而行,待自家马车走动起来时,姜离沉思片刻,轻喃道:“今日不确定因素这样多,凶手是如何认定能砸死死者呢……” 第032章 诊病 短短一夜, 安远侯府小姐于宜阳公主府中横死之事,已在世家间流传开来,郭淑妤来薛府施针之时,薛沁也跟来了盈月楼。 姜离给郭淑妤问脉, 薛沁在旁唏嘘道:“数日前才见过的人呢, 就这么没了, 侯夫人只怕要伤心死了,哪日能上门吊唁呢?” 郭淑妤道:“昨夜已经回去治丧,想去的话今日便可。” 薛沁狐疑看着二人, “是怎么出的事?怎么你们三缄其口的,长姐昨夜去公主府不是给淑妤你看病吗,你们应该都清楚啊。” 郭淑妤叹道:“是房檐上的积雪滑落砸到了湘儿。” 薛沁眼睛一瞪,“这也太冤了吧, 湘儿今岁才十九,就这么白白无救了?” 到底是死了人,她面生哀戚道:“她这些年处处勤勉, 我还听闻她要和高家定亲呢, 说贵妃娘娘十分喜欢她, 可谁能想到这么突然……” 郭淑妤点头, “是啊, 太突然了。” 姜离这时道:“还是按前次的法子施针, 姑娘去榻上躺下。” 郭淑妤施针需得宽衣,薛沁见状识趣道:“我得和泰叔说一声, 快些把各处的雪除完,免得出岔子。” 她离去, 室内默然片刻,郭淑妤一边施针一边黯然道:“父亲母亲知道昨夜之事吓得不轻, 今日一早便去侯府吊唁,又怕我出事,增派了不少护卫。晨起我还派人去了一趟公主府,说大理寺的人留守了一夜,今日还要搜查,又说长乐县主也被吓病了,县主自幼体弱多病,昨日梅园又冷,只怕不大好。” 姜离心底微动,“县主是何病?” 屋内只有怀夕在旁侍医,但郭淑妤还是轻声道:“据说是羊儿疯,三年前开始发作的,宜阳公主殿下瞒的死,具体情况外头也不知。” 姜离眉峰微紧,“小儿羊儿疯汤液难医,多用针灸方可见效。” 郭淑妤不由道:“姑娘也擅小儿病?” 姜离便道:“我跟着师父习汤液与针灸,未分过大人病小儿病,可真要说来,小儿病确有颇多要异,因此自两年前开始我精研小儿病,还在江湖上拜访过多位擅小儿病的医家,如今说擅长不敢,但应有的治。” 郭淑妤这时道:“昨夜的白太医你可有印象?他是太医署最擅小儿病的。” 见姜离点头,她继续道:“昨夜事从紧急,是公主殿下点名把白太医也请来,那位金太医是太医令,医术是众所周知的好,请他自是应该,但请白太医,一来他是太医丞,太医令与太医丞同来足可服众,二来公主殿下后来多半没有放他走,而是令他给受惊的县主诊病去了,这位太医丞有悬壶济世之心,这几年都在办外面的苦差,回长安应没几日,我猜今日公主也是请他给县主看病。” 不必郭淑妤细说姜离也已猜到,她目光晦暗片刻,心底有了计较。 这时郭淑妤又一叹,“可惜湘儿命丧当场,最好的太医来了也无用。” 此案虽与姜离无关,但白敬之近日多半常出入宜阳公主府,再加上她脑海里不住浮现昨夜孟湘淤伤遍布的遗体,便也问道:“孟湘平日里是个怎样的人?” 郭淑妤道:“薛沁说的不错,湘儿是极勤勉之人,她模样清秀,德容言功无不出类拔萃,若说昨夜的裴大人是世家儿郎典范,那湘儿便是长安贵女典范,且她虽被侯爷和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却年纪轻轻便目标明确,她是我们之中最早期待嫁人的。” 施针要半刻钟功夫,她索性闭上眸子道:“早在四年前,我们刚过十五岁,她便起了嫁人的念头,能与高氏定亲她是极其高兴的,别处样样争先,亲事上自也不肯落人后,高氏是除了天家宗室之外极好的成婚人选了,我们几人之中,她最拔尖,盈秋与她却是相反,当然,盈秋出身不比她,其上也没有哥哥,我原以为,她以后定是鲜花着锦,会是我们几个之中最好的……” “岳姑娘是独女?那她出事后父母可安好?” 郭淑妤苦涩道:“自是好不了,她父亲大病一场,在去岁年底病逝了,如今家里就剩下她母亲一人,幸而还有几分家底,只不过,岳氏旁支起了争夺家产之意,想欺负她一个寡母,我与哥哥帮了两回才暂且将那些人镇住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就罢了,先失女儿又失夫君,可想而知岳夫人打击多大,姜离心腔微窒,“幸而还有你相助,你做了这么多,她在天之灵看得到,也必定心怀感激,有这份惦念,你更无需为心魔所累。” 郭淑妤仰躺着,人松缓下来,言辞也更直接,“可再怎么帮,惨剧终究酿成,那作恶之人便是砍头一百次一千次也难挽回。” 姜离落针已毕,她虽不认得那位岳姑娘,可郭淑妤所言,却忽然令她生出几分感同身受,她定神道:“你是在自责。” 郭淑妤眼睛闭得更紧,哑声道:“那日去三清观乃是我邀的她,若我没有喊她,惨剧便不会发生,她们家也不会落得今日这步田地。” 姜离深吸口气,“但那是遇到了恶人,就和新娘屠夫案子一样,凶手多半不是随机选择目标,躲过了这一次,或许还有下一次,错的是作恶之人,并不是你。” 郭淑妤微攥了拳头,“可恶的是,那凶手死前还要喊冤,不认是他害了盈秋……” 姜离蹙眉,“凶手并未认罪?” 鹤唳长安 第30节 郭淑妤睁开眸子,“此事是听段家二公子无意中提起,说那贼人本认了罪,临死之前却又要翻供,但只说他没有害过盈秋,因当时已在他落脚之地发现了盈秋的遗物,翻供也来不及了,最终还是被问斩在西市,可纵被砍头,又怎能弥补盈秋死前受过的苦楚?” “只不认谋害岳姑娘?”姜离觉得古怪,“他不管害了两人还是三人,总归都是一死,却为何单单不认害了岳姑娘?” 郭淑妤叹道:“当时我和湘儿也觉得奇怪,湘儿还托人去金吾卫问过,但金吾卫的人说,那凶手有留下死者遗物的习惯,其他死者遗物他留的多,盈秋却只留了一件,他或许是觉得这案子还有辩驳的余地……” “孟湘也知道此事?” 郭淑妤应是,“盈秋死后我和湘儿常去岳家走动,盈秋的案子我二人也常常通气,那凶犯问斩之后她还与我提过这些旧事,我印象很是深刻。” 姜离心底异样难消,这时郭淑妤看了一眼外头天色,戚然道:“今日我精神不济,施针之后回去安养一日,若姑娘愿意,可能请姑娘明日与我同去三清观?” 姜离想着翌日并无别事,便应了下来。 施针完,郭淑妤与姜离约好明日时辰,临走之时道:“待会儿我还是去一趟公主府再看看,无论如何,盈秋的案子已定,如今湘儿身死的真相更是紧要。” 姜离应好,又叮嘱几句便将她送出了府。 回盈月楼的路上,怀夕迟疑道:“姑娘当真要去三清观?” 姜离颔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凶犯若是死不悔改,又何必单单只不承认岳姑娘的案子?一来郭姑娘是我的病患,二来也想看看案发前后生过何事,三来,我想去三清观为师父、义父和兄长供奉长明灯。” 怀夕点头,心知姜离看郭淑妤因自责而生心魔起了恻隐之心,便也不再多言。 待回盈月楼,天色尚早,姜离又取出医书研读,医书上正是小儿病理,怀夕上前奉茶时瞧见,道:“姑娘有何想法?” 姜离道:“时隔五年,白敬之即便心中有鬼,也不可能轻易吐露实情,唯一的法子便是放出饵去看他是否上钩,长乐县主的病便是个机会。” 怀夕迟疑道:“万一县主的病白敬之自己就能看好呢?” 姜离轻嗤,“公主病了几年,并非寻常惊痫症,而治惊痫必离不开针灸,他虽擅小儿病,但我刚好知道他于惊痫之症只擅汤药不擅针灸,不,应该说,他本身于针灸一道便与义父相差甚远,除非公主殿下有别的大夫可选,否则只白敬之一人不可能治愈县主,只要这几日我有再入公主府的机会,定有法子为县主行医。” 怀夕闻言心中微安,不敢再扰姜离,只去楼下寻吉祥二人说话,至申时过半,长恭忽然从门房到了院外,怀夕迎出去,片刻后她一路小跑上了二楼。 “姑娘!不必等什么机会了!” 姜离从窗前抬起头来,怀夕激动道:“宜阳公主府派人来接您过府诊病了!” 姜离秀眉蹙起,“这么快……” 第033章 上钩 至宜阳公主府已近酉时, 姜离带着怀夕入府门,又沿着与昨夜不同之路往东行去,绕过两处冰雪皑皑的园圃,到了一座秀美精致的合院前。 甫一进院门, 姜离便见上房外, 裴晏长衫玉立, 他面前站着个年轻俊逸的锦衣公子,此人剑眉入鬓,一双琥珀色眸子又清又亮, 正是兵部尚书府上的小公子宁珏,他手执三尺青峰,正一脸恳求地对着裴晏说着什么。 “公子,薛姑娘来了” 身后九思提醒一句, 裴晏一看,也不等宁珏说完,抬步朝姜离迎了来, 见他在公主府, 姜离也不意外, 可此处院落并非案发之地, 他正正好在院内, 姜离心底还是涌起两分说不清道不明之感。 她欠身行礼, “裴少卿。” 裴晏虚虚抬手,开门见山道:“县主患有惊痫之症, 昨日受了惊吓旧疾复发了,公主此刻在屋内陪着县主, 太医署的白太医也在。” 他一口气说完,听到白敬之也在, 姜离只觉正合她意,但这一切,又似乎有些过分顺利了,她正审视裴晏之时,宁珏执剑走了上来。 宁珏正值双十之龄,又自小修炼武艺,与其他世家公子相比,他身姿板正,脚步轻盈,行止之间高束起的发尾悠悠荡荡,衬的他整个人格外意气飞扬,他上来便问:“薛姑娘真是江湖上那位辛夷圣手?” 都认祖归宗了,他语气中竟还有怀疑,再加上他上下打量的目光,说好听的是直率不羁,说不好听的便是不知礼数,但姜离不以为意,颔首道:“是我。” 宁珏眯起眸子,“那可讨教姑娘一二?” 不等姜离答话,他目光一凝,竟忽然以掌变拳朝姜离攻来,姜离皱眉欲退,身后怀夕也惊然色变,“姑娘” 惊呼未落,电光火石间却是裴晏半步挡在了姜离身前,眼见宁珏拳势收之不及,裴晏悬臂做挡,又翻腕一推,“砰”的一声,直令宁珏连退三步。 姜离很少见裴晏动武,此刻见宁珏满身狼狈,而裴晏通身峥嵘迫人之势,又令她生出些陌生之感。 但她却看不到裴晏还目生寒光,质问道:“宁珏你做什么?” 宁珏趔趄着稳住身形,只觉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他捂着肩头道:“师兄,讨教啊,你这两年外出行走的少,不知江湖上众说纷纭,有人说辛夷圣手武功极高,也有人说她医者不能自医患有重病命不久矣,眼下我看她好好的,想试试她的身手而已!” 他理直气壮道:“我适才只用了两分力道,她又不是长安城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啊……好痛,师兄好重的手!” 他嘴巴一瘪有些委屈,裴晏眉梢却尽是冷峭,“你要讨教,薛姑娘应了吗?便是江湖上也没有如此出其不意的,薛姑娘是公主的客人,你规矩学哪里去了?” 宁珏自幼习武,亦向往江湖行侠仗义,五年前终于拜入凌霄剑宗学艺,正是裴晏的同门师弟,他常在外闯荡,自然习惯了不拘泥礼数,而辛夷圣手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高手过招,难道还要彬彬有礼说一句“您先请”? 宁珏自觉无错,但他可不曾见过裴晏这般模样,轻咳一声服了软,“好好好,是我没规矩了。” 他说着对姜离抱拳一拜,“在下宁珏,请姑娘原谅在下莽撞,这几年在外头野惯了,实在是有些没规矩了。” 裴晏眼底寒意未消,姜离看了一眼他挡在自己身前的背脊,往旁里走半步,失笑道:“不妨事,不过要令宁公子失望了,其实我不会武功。” 宁珏愕然,“啊?姑娘当真?” 他说着,仔仔细细打量起姜离,眼见她呼吸徐缓,不似内力深厚的模样,方信了两分,却又疑惑道:“那你是如何行走江湖的……” 话音未落,上房门“吱呀”而开,宜阳公主和驸马崔斐双双站在门口,宜阳公主五官温婉秀质,崔斐也一身书卷气,二人并肩而立宛若一对璧人。 宜阳公主不快道:“宁游之,你在做什么?这里是长安,把你那江湖上的习气改一改。” “游之”乃宁珏表字,他不敢与公主顶撞,摸了摸鼻尖道:“宁珏知错。” 姜离上前见礼,宜阳公主道:“薛姑娘不必多礼,快请进来说话。” 进得房门,裴晏和宁珏也跟了进来,宜阳公主愁眉苦脸道:“姑娘医术本宫早有耳闻,昨日皇姐提过,今日鹤臣亦说他祖母的病同是你看的,本宫虽未见过姑娘行医,但如今槿儿发热不退,便想怎么也得请姑娘来试试,姑娘跟我来吧” 姜离斜裴晏一眼,未想到是他举荐。 踏着黼黻过北面帘门,便入长乐县主寝房,寝房内站着两个嬷嬷两个侍婢,白敬之正手拿医方,拧着眉头站在长乐县主榻边,他一时看看自己的医方,一时又看看长乐县主,像是为难极了,听见动静回身见是姜离来了,他眼底暗了暗,又谦和地往旁里退了两步。 锦榻之上,长乐县主崔槿正拧着眉头仰躺着,她眼皮闭得极紧,稚气小脸一片酡红,额头还有薄汗津津,此刻呼吸一急一促嗬嗬有声,伴随间歇微颤,一看便颇为痛苦。 宜阳公主疼惜道:“昨天晚上受了惊,当时便有些不好,他父亲带回来用了一点儿燕窝粥,没一会儿便吐了,然后便发起热来,期间还伴有惊厥之状,之后请了金太医和白太医会诊,开了方子药也喂下去了,可这都这么久了,热度虽退了些许,但她人一直昏沉着,药食难进,还发过两次痉挛,眼下白太医也十分作难。” 姜离对着白敬之欠了欠身,白敬之便道:“昨夜用了柴胡桂枝汤,又针灸了大椎穴、腰奇穴、百会穴,起初痉挛有解,但到了今晨,又复回昨夜,再按昨夜针灸,却已无用,姑娘大名我三日前初回长安已听过,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宜阳公主对她道:“白太医擅小儿杂症,薛姑娘可与他合计看诊。” 姜离点头应是,“我先请脉再议。” 姜离言毕挽起袖子上前问脉,白敬之站在一旁,不时打量姜离,行医多年,又常在外行走,白敬之倒不嫌姜离是个女医,他担忧的是姜离年纪尚轻,又自江湖而来,或有名不副实之可能,一旁宁珏也抱疑而立。 不多时问脉完,姜离又倾身检查崔槿眼口,见崔槿双齿紧合,苔痕极重,头颈肩背直挺,轻按可觉抽搐,她眉头也紧拧起来。 白敬之见状以前辈之姿道:“小儿惊痫比成人更为复杂,姑娘若不知治法也无妨。” 宜阳公主见姜离眉心拧成“川”字,也以为她犯了难,眼底有些失望,语气尚算和善:“不错,姑娘若治不了,本宫再换人便是。” 姜离八风不动,此刻目光一转看向白敬之,“我可能看看白太医的医方?” 白敬之微愣,但瞧姜离眉眼清凌,倒不藏私,递上医方道:“姑娘看便是。” 姜离接过医方一一扫过,很快道:“大人的方子对症,但以我浅见,大人可去甘草,再加一味葛根扩张血络,助白芍解痉,再加龙骨、牡蛎重镇安神。” 白敬之未料姜离要指点他的医方,他略思忖道:“葛根可加,但县主弦脉急紧,龙骨、牡蛎亦峻厉,尤其惊痫为肝所致,肝性刚,最忌刚药压制。” 姜离点头,“大人所言不错,但惊痫还有筋脉挛急致气滞津停,升降出入受阻,神机不灵之因,取柴胡桂枝汤汤而去甘草,便是调和肝胆,桂枝可抑上冲之气,加龙骨、牡蛎是为摄纳浮阳之要药,且龙骨、牡蛎得半夏与所加之茯苓,可豁肝胆之惊痰,又导以大黄,则痰滞更得下行1,本还可加磁石,但县主年幼,恐服之中毒。” 她坚持道:“总方义与大人并无差别,皆是和解肝胆,潜阳熄风,使窒滞之机得畅,横恣之势得柔,争定癫平病之效1。” 白敬之眼底幽明变幻,口中轻喃,似在合算她所言是否有误,宜阳公主和驸马看看他,再看看姜离,来回数次之后,白敬之语气松动下来,“姑娘年纪轻轻却颇敢用药,如此改方倒可一试,但我并无十足把握。” 姜离了然,看向宜阳公主道:“殿下若信我,可试一日,此方再加我为县主施针,一夜便可解公主昏厥发热之症,若出了岔子,我自是自己担责。” 白敬之所言正是担心用药太重牵累了他,姜离此言一出便是解了他后顾之忧,虽不知此方是否见效,但这份胆识令他有些叹服。 见白敬之并未反对,宜阳公主深吸口气道:“那好,就按姑娘的方子试试。” 宜阳公主吩咐人备药,姜离仔细说完剂量后唤来怀夕打开针囊,又沉静道:“县主昨日一来受惊,二来受寒,我眼下再为县主施针,取定惊除寒邪之效,请嬷嬷将县主扶至侧卧,我要取其耳后瘈脉穴” 两个嬷嬷倾身扶过崔槿,姜离取三寸银针倾身,于崔槿耳后经脉微凸形同鸡爪处下针,只听得崔槿嘤咛一声,下针处骤然刺出一星黑血来,姜离擦净黑血,又令嬷嬷将她扶至另一侧,同样刺瘈脉穴见血,擦净后,又令崔槿平躺,刺其头部攒竹、本神、前顶、囟会几穴,入针三分不动,又掀开锦被刺其足少阳经临泣穴。 其他几人看着她施针,不懂医道的宜阳公主夫妻一时看着姜离,又一时去看白敬之的神色,见他并无异色,方才更为放心。 静待半刻钟后,姜离取针,宜阳公主心疼地上前,想为崔槿掖掖被角,可姜离却道:“公主稍后,请嬷嬷将公主扶至俯卧” 适才已经扎了六处穴位,宜阳公主最知道崔槿怕痛,本以为已经施针完毕,却不想竟还要继续,她忧心道:“还要施针何处?” 姜离道:“还有天柱、筋缩、长强三穴。” 宜阳公主不懂医理,白敬之却是知晓三穴在何处,他面色微变道:“姑娘加了龙骨、牡蛎是为纳阳,而长强为诸阳之盛,此穴何解?筋缩本配阳陵泉、行间二穴治筋挛拘急、四肢不收,姑娘却以长强、天柱行针,又为何解?” 姜离看着嬷嬷们将崔槿扶着俯卧下来,一边换针一边道:“大人所言若是夏日可选此三穴,但如今天寒,县主昨日受寒邪侵入,当以长强与天柱协配,以先泻后补之理刺之……县主需得更衣,请几位去外面相候吧。” 筋缩穴位于背脊正中,长强穴则位于尾椎处,白敬之听完姜离所言眼皮一跳,后又微瞪眼瞳一错不错盯着姜离,驸马本要转身出去,却见他露出此般神情,吓了一跳道:“敬之,薛姑娘如此治法,有何处不妥吗?” 白敬之被他唤得回神,当即摇头,“哦,没有没有,是我未用过此法罢了。” 见其他人都望着自己,他不再多言,转身便朝外走去,驸马几人默了默,也都离开寝房,见宜阳公主也一脸纳闷,姜离也有些奇怪道:“殿下,白太医是否不擅针灸一道?适才的神情像极其意外似的。” 宜阳公主点头,“他的确更擅汤液。” 姜离面露了然,目光朝外室方向一扫而过,冷下眉眼为崔槿施针,宜阳公主见她一双素手又稳又快,神态更是坚韧沉定,起初那股子半信半疑便散了大半,而前厅之中,白敬之一脸凝重地僵立着,微垂的眸子一片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崔斐越看越不放心,转而问裴晏,“鹤臣,老夫人旧疾当真轻松了?” 裴晏颔首,“祖母卧床半月,薛姑娘去的第二日便可下床走动了,驸马若是不信,明日可至府上看看。” 崔斐摆了摆手,“自不是不信,是薛姑娘实在太年轻了,莫说女医,便是男大夫,整个长安又有几人二十岁便至如此境地?不免叫人担心啊,且针灸之前我们也请人试过,有槿儿受了罪却无用的,也有两针下去槿儿愈发痉挛不止的,用药只要不出大错,尚可弥补,可施针若出错伤及经络,那可是药石无灵。” 裴晏淡然不语,宁珏这时冷哼道:“要说天赋绝佳的女医倒也不是没有,从前咱们长安便有一位的” 宁珏语气不善,崔斐略一想,惊讶道:“你是说……” 宁珏咬牙道:“没错,便是当年广安伯府那位义小姐,当初不是都传她天资绝艳,百年难见吗?后来她殒命,虽是大快人心,可也有人遗憾她一手医术,事实证明,她也不是什么百年难见嘛,天下之大,能人辈出,这位薛大小姐说不定比她还要厉害。” 当年死去的皇太孙李翊乃是宁珏的亲外甥,又因宁珏只比李翊大了五岁,二人虽为舅甥,却更像是一同长大的亲兄弟,李翊之死,宁珏这个亲舅舅的心中之痛或许比不上宁侧妃,但或许不亚于做父亲的太子,这些年来,提起广安伯府之人,宁珏这等不善掩饰情绪的,无不是切齿之恨难消。 崔斐微微点头,“也对,既出过这样的人,怎知薛姑娘不同样是禀赋不凡呢?” 崔斐说完目光一瞟,却见白敬之面色更差,他安抚道:“敬之你已经尽力,只所擅不在针灸而已,我与公主殿下不会怪罪你,不必为此惶恐。” 白敬之满额冷汗,抬手擦了擦汗道:“多谢驸马体恤,在下深感惭愧。” 白敬之年过不惑,却似乎已被一个二十岁的女医比下去,见他神色古怪,几人倒也不觉异常,又等了半刻钟,侍婢出来唤他们进去。 长乐县主已复安卧,姜离收好针囊之时,汤液也送了过来,宜阳公主挽起袖子亲自给崔槿喂药,见她已能咽下汤液,宜阳公主大喜,“太好了!槿儿能用药了!姑娘有所不知,今天午时,槿儿药液都难咽下,可把我们吓坏了。” 不过片刻,崔槿虽还未清醒却已有进益,直看得宁珏叹服不已,“我还真是说对了。” 姜离狐疑看过去,宁珏还未解释,一旁白敬之问到:“敢问姑娘师从何人?” 鹤唳长安 第31节 姜离坦然道:“我师父是妙手堂后人,号太玄仙姑,大人或许不知。” 白敬之仔细回忆,奈何他与江湖中人交集甚少,的确并未听过此人,他望着姜离欲言又止道:“姑娘适才说夏日便是不同施针之法,作何解?” 姜离莞尔,“夏日惊痫或为热邪侵入肝胆,施针之法自是不同。” 姜离所言浅白易懂,倒显得白敬之问的多余,宁珏狐疑地打量白敬之一瞬,“白太医这问的,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白敬之汗如雨下,忙道:“自然明白,只是薛姑娘自江湖……” 宁珏轻哼,“白太医歧视江湖游医?天下之大,可不是只有入了太医署得了官衔的才是良医,白太医狭隘了。” 宁珏自己喜好江湖辽阔,却常被责胸无大志,受了多年闲气的他最厌旁人提起江湖人便露轻视之心,再加上他好武,喜以实力服人,因此不过片刻便对姜离高看三等,再加上她江湖医家的身份,愈发令他生出回护之心。 姜离听得此言,心念电闪间打量起宁珏来,看着看着,却觉一道颇有分量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视线一转,便见裴晏正悠悠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姜离生出被看透之感,她移开目光,正看到宜阳公主喂完了汤药,便道:“两个时辰之后县主应能醒来,之后汤药两个半时辰一服,一日四服,其他饮食调养之策,想来还是白太医擅长,我便不必多言了。” 姜离未曾包揽,算给白敬之留了几分薄面,宜阳公主也道:“甚好,那从今日起,便由薛姑娘与敬之一同为槿儿诊病,敬之,你怎么也要明岁开春再走,往年都是请你调理槿儿的身子,今年也是一样吧,若能令槿儿的病痊愈,那是再好不过。” 姜离应好,白敬之也拱手应下。 安顿好崔槿,宜阳公主留下嬷嬷照看,几人便出了寝房,宜阳公主这时道:“鹤臣,孟湘的案子你务必上心,游之,你既牵连进来,还是安分守己些。” 宁珏虽非宗室,但宁珏之母出自博陵崔氏,与驸马崔斐乃是堂姐弟,因此宁珏也常来公主府走动,他乖觉应是,“师兄派人传了话,我这不就乖乖来了?其实师兄不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我若想害人,何必选在公主府?我只需锦衣夜行取其性命,长安有几个衙差能追的上我?” 宜阳公主听得摇头,“这里是长安!” 宁珏嘿笑一下,“知道了知道了。” 裴晏这时道:“案发现场今日再仔细搜过,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脚印都被其刻意扫去,要么是他心细如发,要么便是此人武功高强以轻功出梅林,如今除了前日证供,唯有从两位受害者身上入手查杀人动机,但只怕还需几日功夫。” 宜阳公主颔首,“你行事我放心,放手去查吧。” 眼见外头夜幕将至,几人便一道提了告辞,宜阳公主令姜离明日申时再来,又命侍婢送上赏赐,姜离亲手接下,带着怀夕一道往府门走去。 裴晏与宁珏走在前,姜离在后,白敬之则带着个小厮走在最末,眼看府门将近,裴晏驻足等了片刻,待白敬之和姜离走到跟前,白敬之先告辞离去,他一走,裴晏道:“祖母这几日好转了不少,她想邀姑娘过府相谢。” 姜离有些意外,转而道:“多谢老夫人好意了,不过我已得诊金无需再谢,两日之后,我会去府上复诊,请老夫人好生养病便是。” 宁珏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出声道:“薛姑娘怎么年老病小儿病都会看?” 姜离还未说话,裴晏道:“你也想看?” 宁珏胸膛一挺,“怎么可能!我可是健壮如牛!” 裴晏道:“很好,那便走一趟大理寺衙门,将今日所言再论一遍。” 宁珏听得一脸苦相,姜离欠了欠身,“那我便先告辞了。” 她说完转身便走,只听身后宁珏嘀嘀咕咕抱怨,却又不敢大声,又不知裴晏说了句什么,宁珏彻底安静了下来。 马车驶出丰乐坊,怀夕轻声问:“姑娘,如此试探白敬之会不会太过危险?” “不会,今日所言不过是最浅显的四时之理,别的大夫也会,越是心里有鬼才越如惊弓之鸟般上钩。”姜离面上半分柔色也无,敲了敲车璧,吩咐长恭道:“去延康坊芙蓉巷……” 翌日晨起,姜离与薛琦交代一声后便上马车直奔城外。 三清观在玄武湖以东的鸣鸾山脚下,距离长安城一个时辰脚程,薛氏的马儿乃是朔北宝驹,还不到巳时过半,便稳稳停在了三清观外。 凛冬时节,城内冰天雪地,城外更是大雪封山白茫茫一片,三清观依山而建,也同样笼罩在一片晶莹皓白之中,因是天寒,鸣鸾山脚下香客寥寥,道观之外也是一片清寂,也是因此,姜离一下车便知道郭淑妤已经到了。 道观之外的山道上,停着一辆熟悉的车架并数匹宝马,定是广宁伯不放心,多增派了护卫保护郭淑妤,姜离披着一袭月白狐领斗篷至观门,小道士领着二人入山门,过龙虎门、三官殿,至玉皇殿时,便见七八个护卫守在殿外。 她缓步走到门口,便见空寂殿阁之内,郭淑妤正跪在玉皇大帝雕像之前许愿。 “请您佑湘儿在天之灵早入轮回,佑谋害她的凶手早日现形,祈求您保佑岳伯母身体安泰长命百岁,保佑信女消灾去劫……” 郭淑妤双手合十,双眸紧闭,诚挚不已,又听她多为孟湘和岳夫人许愿,姜离心底不由动容,她未出声,郭淑妤许愿站起身来方才看到她。 “姑娘来了多久了!你们怎不通传?!” 郭淑妤无奈轻喝一声,迎上来道:“今日天寒,难为姑娘陪我,你可要许愿?” 姜离摇头,“不必了,待会儿为我养父母添几盏长明灯便可,我们先上山。” 郭淑妤面做了然,带着姜离往道观后门行去,过后土殿、紫薇殿与天皇殿,从西侧的后角门出道观,便上了去往鸣鸾山西峰的石阶路。因春夏秋三季游人如织,鸣鸾山山道修的极好,往西峰去的石阶更是宽厚结实,时辰尚早,却已有寺里的师傅修炼晨功踩出连串的脚印,几人沿着石阶缓缓而上,若不想为何而来,倒也有几分冬日游趣。 走了两刻钟,郭淑妤喘着气指着斜向西的山坳,“当初,就是在那二里外的山坳里发现了盈秋的尸体,跟着她来的婢女被凶手打晕后扔在了东边水潭边的树丛中,因被绑了手脚堵了嘴,后来醒了也难呼救……” “她的婢女如今何在?” 郭淑妤道:“在岳伯母身边。” 姜离眉头微展,又上下观察山道,很快凝眸道:“当日那场雨何时停的?” 郭淑妤叹道:“说来也巧,我们刚下山就停了,这里爬主路上去需得半个多时辰,下来则只要半个时辰不到,我们到了山顶便开始下雨,等了小半个时辰雨未停,盈秋便先一步下来,她走之后,两三刻钟的功夫便有人来送伞,刚回到观里便天晴了。” “也就是说,这场雨只有一个时辰左右。” 姜离说完,相似的疑惑又在心头浮起,“此处上山下山只有一条主路,凶手若是提前盯上了岳姑娘,却怎么会选在这里动手?你们六人同游而出,再加上随行侍婢,极难分开,他总不能早早预知到了那场雨……” 第034章 古怪 “这案子的凶手名叫曹有庆, 长安城外新丰县人,已经快四十,其人早年在檀州驻军中当过几年伙头军,会些拳脚功夫, 后来在营里与人打架之时断了一条腿, 被除了军籍, 伤好后成了个瘸子,他行凶的原因,是因去岁春天其娘子嫌他窝囊无用与他人跑了, 他满心愤懑,去长安好容易寻了个茶楼伙计的差事,却因手脚不利索冲撞了彼时黔州刺史家的小姐被赶了出来,那位姑娘也是第一个受害者……” 群山覆雪, 寒鸦呜鸣,郭淑妤呵气如雾,所言话语更令众人心底生凉, 姜离看了一眼山势, 又往道旁走了几步, 抖了抖近前的银装玉挂的杂树。 待积雪纷纷而落, 她遂问:“这后山是否多有枫树和杨树?” 郭淑妤闻言立刻点头, “姑娘明察秋毫, 正是多枫树与杨树,到了秋天, 来登高的多是为了漫山的红叶而来。” 姜离又道:“杨树、枫树多的地方土质较粘,当日虽下了场急雨, 但凶手是瘸子,行止之间应极易留下线索才对, 发现岳姑娘尸体的地方,还有这上下山林之中,便没有凶手的踪迹?” 郭淑妤想起那日眼底又生惊悸,摇头道:“先是一场雨把主路小路的印记都冲没了,再加上发现不对之时天已快黑了,天黑之后打着火把寻人,根本注意不到细微线索,第二日官府上山搜山时漫山遍野都是泥渍脚印,便也分不出哪些是凶手所留,哪些是自己人所留。” 姜离又问:“那婢女如何说?也没有其他人撞见过凶手?来登高的瘸子可不多见。” 郭淑妤戚然道:“婢女名叫香芸,她被凶手打晕,人虽然没死却伤了脑袋,醒来之后说话都不利索,只说遇到了一个灰衣蒙脸之人,连遇袭地也忘记了,后来衙门推测出遇袭之地就在下山不远处的小路附近,而凶手之所以没被人撞见,正是那曹有庆熟悉周围地形,逃脱时绕了圈子才没叫人堵到。” 如此勉强说得过去,姜离又沉声问:“那日是你组局?” 郭淑妤苦涩点头,“是我,我打算那几日游三清观,但日子是和湘儿商议之后定下的,十七那日三清观正好有道场,我们还能上柱香,除了我们三个,同行的还有楚岚、淮南节度使孙佑昌家的大小姐孙蓁,还有太子詹事朱明成府上的二小姐朱嬿婉。” 姜离又问:“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谁?仵作验尸之后怎么说的?” 郭淑妤悲切道:“是楚岚府上的家丁,当时我们赶过去之时,便见盈秋衣衫不整地躺在山坳草地上,口唇处有血,人也断了气,脖颈上掐痕明显。” 说起那一幕,她仍是心如刀绞,又强忍畏怕继续道:“仵作验尸之后,也说盈秋是被扼颈而死,死前受过凌辱,她衣裙破了,身上的饰物也没了,还有一缕头发也被剪走,因尸体被雨水冲刷过,未留下多余痕迹” “头发也被剪走?” 郭淑妤点头,“那凶手喜欢收集女子头发,又因家里穷,受害者身上值钱的东西会被洗劫一空,后来抓到人的时候,盈秋当日所戴的一只耳坠便被发现在凶手家中,由此坐实了他行凶之实,其他饰物虽未发现,但多半是被他当了。” 二人歇脚片刻,又沿着山道往上走,姜离问:“他是到了行刑之前才翻供?” 郭淑妤沉声道:“起初他便满口抵赖,金吾卫用了重刑,再加上证物俱全,他才认了下来,但若我没记错,湘儿说过,盈秋的案子他是含糊其辞的,因盈秋那耳坠并不是特别的样式,荣宝堂每年都卖出许多那样的金耳坠,金吾卫也是审了几日才让他认罪画押。” “第一起案发在三月中,案发在城内永安渠南,第二起案发在四月末,死者是谏议大夫齐大人家的小姐,案发地在他们城外别庄不远处,我们来登高则是在五月十七,案子起初在京兆府衙查,后来到了右金吾卫手里,当时右金吾卫已疑凶手并非城内之人,正查到了新丰县,盈秋死后,右金吾卫更肯定了凶手在城外,直到到了七月中才抓到了人,那阵子风声紧,凶手躲在家里足不出户,幸而没有第四位受害者。” 说着走到一处四角攒尖顶亭台,几人入亭内歇脚,郭淑妤又道:“七月中抓到人,押回去定完案已是八月初,到九月底行的斩刑,他翻供便是在行刑前三日,但当时一切皆有定论,容不得他胡搅蛮缠,且死囚临刑前多有胡言乱语者,便也无人理会他,后来他在西市被斩首,也当真是便宜了他。” 郭淑妤愤然难平,又望向发现尸体的那片山坳,片刻后似是不忍,又背过了身长吁短叹。 姜离关切道:“可还受得住?” 郭淑妤缓缓吐出口气,点头:“自从盈秋死后,我本以为这辈子也不敢踏足此地,可刚才入三清观,听到观里晨钟声声,我忽然生出一种盈秋或许能被天官庇佑之感,再加上如今冬雪冰封与当初景致大为不同,我倒没有想的那般害怕。” 她说着又呼出两口白气,感激道:“这一切还要感谢姑娘,姑娘不仅是好大夫,还能听我絮叨这些旧事,旁的大夫可做不到这一点。” 怀夕在旁莞尔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姑娘的病光开方子施针到底不治本,且郭姑娘那日也救了我们姑娘,我们姑娘很是感激呢。” 郭淑妤表情松快了些,“那日不值一提,总之薛姑娘无愧盛名,我父亲母亲也对姑娘颇为感念,我父亲还问,说姑娘医术了得可有在长安城中开设医馆的打算。” 姜离有些莫名,郭淑妤道:“我父亲早前在宗正寺任寺卿,年后要调职太常寺,太医署正是在太常寺所辖之下,这几日他去太医署多次,和一众太医们打了不少交道,又想到姑娘年纪轻轻医术如此厉害,难免多问了几句。” 姜离倒不知此事,她摇头,“便是我想开医馆,只怕我父亲也不许。” 郭淑妤叹道:“是了,薛大人和太子妃只怕都不会乐意,没办法,咱们既生在世家,便没法儿只顾忌自己,姑娘若如今这般倒也很好。” 说了些私话,二人关系亲近了几分,山上太冷,郭淑妤也没有登上西峰的打算,没多时一行人便往观中去,回至观中,姜离拜见道长后往玉皇殿后堂添了三盏长明灯。 见是三盏灯,郭淑妤好奇问道:“姑娘养父母家里还有别的亲长?” 姜离默了默,“还有位表亲幼时对我十分照顾。” 郭淑妤了然,“徐州的水患我听说了,姑娘节哀吧,所幸姑娘遇上了好人家,虽坎坷了些,却习得好医术,再看我,我若有朝一日离了家里还真不知如何讨生活。” 姜离幽幽点头,“是,幸而遇上了他们。” 时辰不早,姜离道明申时还要往公主府探病,郭淑妤忙道返程,走这一遭,虽不至心魔尽除,可至少让她破了惧怕,心底也敞亮了不少。 二人于观门前各自上马车,伯府的马车和护卫行在前,姜离跟在后,待走动起来时,姜离掀开车帘,一错不错地盯着白茫茫的鸣鸾山。 怀夕也看出去,“怎么了姑娘?” 姜离瞧着山势道:“下山两三刻钟,上山半个时辰,若没有出事,送伞的家仆应能在路上撞见岳盈秋,凶手是如何掐准时间行凶?” 怀夕道:“不是说凶手躲在小路上行凶?” 姜离又看了一眼山上大雪,忽然敲了敲车璧,“长恭,你现在返回观中,请观中道长帮忙画一幅鸣鸾山主路小路的草图,再请道长标上去岁岳姑娘遇害的山坳和丢弃婢女的水泉位置,简单明了即可。” 马车才走出数十步,长恭勒马停车一路小跑回去,只用了不到一刻钟时间,便拿着一张草图跑了回来,图上墨渍未干,姜离晾了晾,按着道长所画的线路与几处特地注明的标识仔细核算起来。 “山上确有小道,但只有三段,按照家仆们上山的时辰推算,岳姑娘下山时,家仆们已过了半山腰,他们……应到了日暮亭附近,这里是第二段小路,但此时她才下山,不可能在此错过,那便只有二里外的古碑处还有一段小路可走,衙门也趋向于此地,而这里顺着西南另一侧的小路,便可达山坳……” 姜离眉头越皱越紧,“按脚程算,他们相遇之地应在日暮亭和古碑中间地,也就是说,凶手刚刚好在仆从们上来之前袭击了岳姑娘和她的侍婢,如此推算,这时应是岳姑娘离开山顶一刻钟后,而距离雨停,还有半个时辰多一点儿,凶手一个瘸子,要绑了婢女藏起来,还要把岳姑娘带去山坳行凶……” 她有些心惊,“大雨来得巧,时辰掐的更巧,瘸子也利落至极,要绑人藏人,要去山坳,还要在雨停之前离开鸣鸾山,还没有人见过他……” 怀夕道:“姑娘觉得有古怪?” 姜离把地图折好放入袖中,“还说不好,郭姑娘所知不够详尽,虽觉疑点颇多,但万一真有这诸多巧合呢?” 怀夕眼珠儿微转,“姑娘要探问还不容易?付世子便在金吾卫当值,裴少卿在大理寺,调阅旧案想来不难。” 姜离八风不动道:“先去公主府。” 马车入城门正值未时过半,再一路往丰乐坊疾驰,小半个时辰后,稳稳停在了宜阳公主府之外,马车刚停稳,几道马蹄声倏地响起,姜离下马车一看,便见裴晏带着九思和卢卓打马而来。 怀夕讶道:“姑娘,这可巧了。” 姜离看着裴晏驰马靠近,心道哪里巧了?她可是昨日与宜阳公主说好申时来看病的,此刻虽离申时还有一刻钟,但怎就又碰见了? 鹤唳长安 第32节 第035章 毒杀 心里再如何腹诽, 等几人到了跟前,姜离还是欠身行礼,“裴少卿。” 裴晏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九思, 又往她马车车轮上的雪泥看去, “姑娘这是去了何处?” 姜离道:“城外三清观。” 裴晏剑眉微扬, 有些意外,又抬手请她一同入府,待进了公主府, 方才问:“为何去三清观?” 姜离还未说话,跟在后的怀夕主动道:“是和郭姑娘一起去的,郭姑娘受了惊吓,心病也重, 我们姑娘陪她散散心。” 裴晏看着姜离,“她的心病是岳盈秋的案子,而岳盈秋遇害之地, 正是在城外三清观, 你们此去是为了故景重游, 为她医病?” 姜离脚步微缓, “大人知道岳姑娘的案子?” 裴晏道:“这几日大理寺查郭淑妤和孟湘的人际来往, 发现二人有个共同挚友, 便是去岁被谋害的前户部度支司郎中岳大人的女儿岳盈秋,郭淑妤的心病从岳盈秋死后开始, 之后几次意外和孟湘同在,而岳盈秋出事那次, 孟湘和楚岚也在,再加上郭淑妤那日受惊之下胡言乱语提到了岳盈秋, 我自是要调阅此案看看与今次的案子有无关系。” 姜离不动声色,怀夕却万分惊喜,她们路上还在说可以请裴晏调阅旧案,可姜离明显不打算向裴晏开口,却没想到裴晏已调阅过岳盈秋之案,还主动道明,这简直像瞌睡了便有人递枕头,未费吹灰之力。 话到这份上,姜离自然道:“那大人查完之后如何想?” 裴晏顿了顿,谨慎道:“与今次的案子是否有关尚难断定,但当初那案子倒是有数处疑点未解” 见她并无意外,裴晏道:“看来姑娘已经发现了。” 姜离收回视线,“郭姑娘讲过案情,但她所知并不详细。” 裴晏眼底流光滑过,朗然道:“这案子最大的疑点乃是凶手曹有庆于临刑前三日喊冤翻供,且只说岳盈秋不是他所害,但他本人住在新丰县,距离三清观并不算远,再加上他曾在案发前两月去过三清观,翻供便更不会被采信。” “除了这一点,岳盈秋的验状所记也有些异样,彼时遇害三人皆被扼颈而死,但前两位受害者死前不仅受到凌辱,身上还有颇多暴力伤痕,凶手多有泄愤之意,到了岳盈秋这里,她虽然也是被扼颈而死,身上也有挣扎的淤伤,但并没有前两位受害者惨烈,此外,仵作还在岳盈秋阴门内发现了木屑” 姜离心头一跳,“木屑?” 裴晏道:“不错,当时仵作怀疑,凶手在行凶时除了凌辱受害者之外,还用木棍之类的东西虐待过死者,死者□□红肿,但因下了一场大雨,并未发现男子精元,如果加上这一条,便也和前两位死者遭受暴力相似了。” 郭淑妤所言未细致至此,姜离得知岳盈秋死前被施虐,心底又沉重两分。 裴晏稍稍一停,接着道:“此外,岳盈秋遗失的饰物里,除了一只玉兰金耳坠在曹有庆家里被发现,另有一对羊脂玉玉钗、一条珊瑚项圈、一条璎珞腰带和一对翡翠手镯都不知下落,前面两起案子里曹有庆会将被害人的饰物拿去新丰县的当铺典当,又或是去长安黑市上交易换钱,当初右金吾卫也是凭借这些线索找到了曹有庆,可唯独岳盈秋的饰物不知下落。曹有庆认罪时虽交代了一处典当行,但右金吾卫并未找到典当记录,定罪之时,解释为曹有庆分批次典卖了许多饰物,记错了,但有岳盈秋的头发和金耳坠,再加曹有庆认了罪,并未追查清楚便结了案。” 姜离又问:“案发当日,曹有庆在何处?” 裴晏道:“他翻供之时,说案发当日他躲在家里并未出门,还有一位当地走街串户收铜铁器物的游商到过门上,他彼时生活艰难,典卖了一套旧铜茶具换了些银钱,此后仍然躲在家里,但彼时即将行刑,游商又素无落脚之地,金吾卫并未追查。” 姜离脚下微顿,“会否有他所言为真的可能?他害两条性命,的确该死,可若他并非真凶,岂非让真正谋害岳姑娘之人逍遥法外至今?” 裴晏尚未语,一旁卢卓道:“姑娘说的确有可能,只是此案已结,除非有确凿证据,否则金吾卫那边不可能重查,我们也不好越权去查。” 九思在旁摇头:“卢都尉,若是别的时候可能不行,但马上入腊月,正到了大理寺复核一年刑案之时,这时候咱们刚好抽中了这件案子怎能算越权?” 卢卓愣道:“可这是去岁的案子……” 九思笑呵呵道:“大理寺复核刑案有三年之期,去岁又非我们公子在任,他将时辰宽泛些也没什么不妥,右金吾卫若因此不满,岂非是做贼心虚?” 卢卓明白过来,“确是如此,就是这案子是段世子办的,到时候……” 九思眨眨眼,“到时候有我们公子在,他能如何?” 卢卓松了一口气,神色也振奋起来,“是是是,正是此理” 他二人在后打着机锋,姜离则惊讶地望着裴晏,原来他竟已经着手去核查此案了,若真能找到那游商,证明案发当日曹有庆并不在鸣鸾山…… 姜离面色微变道:“倘若曹有庆所言为真,那出现在曹有庆家里的头发、耳坠又作何解释?” 裴晏深长道:“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要么是金吾卫做了假物证构陷定罪,要么便是凶手提前知道了前两案的凶手是曹有庆,而后先一步将证物嫁祸给了曹有庆,能这样做的人,要么是金吾卫中武侯,要么便是和金吾卫办案之人关系极近者,如此一来,范围便可大大缩小。 四目相对,裴晏不必说透姜离便可明白一切,而若真是如此,那最轻也是金吾卫渎职失察办出冤假错案,除了追真凶外,办案之人也势被问责,也因此,才有适才卢卓之言,但显然裴晏并不忌讳开罪段氏。 姜离转身而走,她并不意外,裴晏从前便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之人,而下到京兆府,右金吾卫,上至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每年失察渎职者不知凡几,当年魏阶临刑之前同样在喊冤,可三法司无一人相信,也无一人重视,皇太孙之死如一道催命符,每个人都害怕那道符贴在自己身上,于是,他们便急不可待地,牢牢钉死在魏阶身上。 若将各法司历年案卷皆调出核查,姜离相信多的是人保不住头上乌纱,而满朝文武,又有几人不想稳步青云,高官厚禄?想到这些,她不禁看了一眼裴晏,今日是段氏,裴晏不忌讳,那若是换了肃王?换了太子妃呢? 姜离心底五味杂陈,定了定神,明白岳盈秋的案子是旧案,如今孟湘之死尚在最佳查破之时,她便问:“可能确定凶手的目标是孟湘了?” 裴晏摇头,“还无法确定凶手目标到底为何人,当日虽有七人曾单独离开,但这两日调查下来,没发现他们有何杀人动机” “殷嘉宁与二人是关系不远不近的朋友,宁珏常年不在长安,也就今岁与二人在宴会雅集上碰过几次面,李策与两家有些来往,与郭淑妤和孟湘少时交集繁多,崔赟在御林军当值,他出身崔氏旁支,家里与安远侯府有些来往,平日里与郭淑妤就是同游宴饮的关系,段凌和高氏两人也与孟湘交集多些,是因今年过年之后,孟家要给孟湘议亲,段、高两家都在其列,最终孟家选择了高氏。” 选择高氏便是选择太子,姜离道:“孟湘自己也看中高晗?” 裴晏颔首,“问过她的婢女兰雪,说她极乐意这门亲事,而她平日里为人颇为周全,从不曾与任何人结怨,在府里待下人们也极好,今年唯一的变化,也就是她亲事将要定下,若一切顺利,明年夏天或会成婚。” “最大的变化与亲事有关……” 姜离轻喃一句,裴晏看着她道:“如今我们也怀疑是否与此有关,也从高家入手查过,高氏欲为高晗娶妻,除了安远侯府外还有三个选择,一为李幼仪,二为萧碧君,三为楚岚,巧合的是那天三人都在公主府,但她们都不曾单独行动。” 世家联姻多有权衡,李幼仪乃是淮阳郡王之女,为宗室之后不说,其父任户部尚书,主掌天下钱粮,极得景德帝倚重,楚岚的父亲越国公曾是东海水军兵马大元帅,擅水战,门生故旧遍布军中,在武将之中极有人望。 说至此,眼看长乐县主的院子近在眼前,姜离道:“其实我一直在想,那日凶手用的法子,并不能保证伤到的人是谁,如果凶手的目的只是为了杀人,且杀任何人都好,那便实在难办,但若凶手的目的便是为了郭姑娘和孟姑娘二人或是其一,那他要如何肯定她们一定会提前回到花棚中?凭孟姑娘嗓子不适?还是凭郭姑娘说的不打算折梅?尤其在看到她们二人已出了花棚,他更难确定结果才对。” 裴晏也道:“目前确难定论。” 话音落下,便见宜阳公主身边的嬷嬷迎了出来,二人一路入上房,宜阳公主和驸马崔斐正在无奈等候,姜离行了礼,宜阳公主温笑道:“敬之已经来了,薛姑娘不必多礼,跟本宫进来吧” 一路走入寝房,宜阳公主又道:“昨日你走一个时辰之后,槿儿便醒了,醒了就说饿了,吃了一碗燕窝粥又睡了一觉,到了晚上,精神便好了许多,也未再发病,睡前用你的方子又用了药,到今日精神好了极多,槿儿,母亲说的薛姑娘来了。” 白敬之等在屋内,长乐县主崔槿精神好了大半,此刻靠着迎枕,手边数块木条,竟是在拼八卦锁,闻声她好奇看来,欣然道:“薛姑娘长的真好看” 姜离上前福身,“拜见县主” 崔槿抬了抬手,语调分明还有稚气,面容却小大人似的,“薛姑娘,母亲说你能救我,你能将我治好吗?我再也不想发病了。” 她眼巴巴地望着姜离,姜离镇定道:“县主放心,我定竭尽全力。” 崔槿有些失望,“每一个大夫都是这样说的,可没有人能将我治好。” 姜离上前半步,温声道:“病去如抽丝,县主的病并不算严重,只需如常用药,假以时日定能与普通人一样。” 崔槿将信将疑,姜离对白敬之点了点头,白敬之道:“县主今日脉象平稳了许多,姑娘昨日用的针法极管用。” 姜离先坐下为崔槿请脉,这时裴晏也跟了进来,见着裴晏,崔槿忙不迭看向锦榻上的木块,“鹤臣哥哥,快快快,我拼了半天都拼不好” 裴晏温和道:“若我帮县主拼了八卦锁,县主可能答我几问?” 崔槿眼珠儿一转,“你若能在半炷香的时辰之内拼好我便答,你若拼不好,那我便一字不答……” 宜阳公主无奈,“槿儿!” 裴晏道:“无妨,我试试。” 崔槿眼底一亮,忙让侍婢捧着八卦锁木块上前,这时几人都看向裴晏,因这方八卦锁颇为复杂,都替他捏一把汗。 姜离眼风一扫而过,又收回视线请崔槿换只手请脉,她凝神分辨脉息,过得片刻收回手,几乎是同时,只听“吧嗒”一声,裴晏将八卦锁拼合齐整。 崔槿惊道:“这么快” 宜阳公主失笑,“你这孩子,还想用这些小玩意难住他不成?” 她摇了摇头,先关心崔槿病况,“薛姑娘,如何?今日可要再施针?” 姜离道:“昨日施针手重,今日县主先缓一日,方子照旧不变,等明日我会换一套针法,今日县主安养精神便好” 宜阳公主松了口气,白敬之在旁道:“昨日我便觉姑娘针法奇诡,颇有剑走偏锋之感,若是别的大夫,只怕不敢下那样的手,今日姑娘自己也这样说,看来我并没有看错,姑娘小小年纪医术过人,胆识也颇为不凡。” 姜离闻言起身道:“白大人不知,行走江湖时以救人性命为重,很多时候用药施针比昨日还要奇险,只要能救人自不必拘泥。” 白敬之一脸赞同之色,但这时,他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纸来,“姑娘精于针灸术,昨日我回了府中,也在想县主之病可有其他解法,于是翻阅医书,看到了这样一例医案,还请姑娘看看,并指教一二。” 姜离欣然应好,起身接过脉案细看起来,然而很快,她眉头越皱越紧,神色也凝重起来,其他公主府之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她遇到了何种疑难,昨日她为长乐县主施针定方,已颇得信任,倘若今日被白太医考住,自又叫人心生质疑。 没多时,姜离苦笑一下道:“白大人,是我孤陋寡闻了,请大人解释何为‘偶刺’,又何为‘报刺’‘浮刺’1?这是哪位大人医案,病状我倒看的明白,可这施针之法说的晦涩,我却是不明……” 姜离面色无波,心底却掀起滔天巨浪,昨日施针,她所说夏日热邪之言不过是寻常病理,只因她强调了季节,而引起白敬之怀疑,但她更未想到,白敬之心虚之下,竟会拿着魏阶往日诊病的医案前来问她! 魏氏“伏羲九针”除了讲求施针行医随四时变易,还有魏氏独创的十二节法则与五刺五邪之论,从而生出千变万化的行针之法,再厉害的医家也难参透,而这医案之上所用之言,正是伏羲九针十二法则之名,只有研究过魏氏医案,又或学过伏羲九针之人才懂其意,白敬之拿这样的医案出来,她但凡开口轮医道,便暴露了她懂伏羲九针之事,此试探之法虽直接有效,却也太过愚蠢,白敬之终究只把她当做个小姑娘看待。 见她生疑,白敬之紧紧盯着她的目光果然微松,他一笑道:“‘偶刺’是为前胸刺何穴位,后背便同刺相对应穴位,‘报刺’是为重复刺穴三次,‘浮刺’是为轻斜入刺,浮于肤表,不入肌理1……” 姜离做了然之色,很快道:“这医案所记施针之法似乎比我所用更为奇险,但应有奇招奇效之感,若非要有何易改,倒是这方略或可调整。” 白敬之最擅汤液,忙细问起来,裴晏冷眼看着这一幕,这时将拼好的八卦锁递给崔槿,温声问道:“县主可记得前日之事?” 崔槿拿着八卦锁本颇为欣喜,此时面色微变,“你是说……” 裴晏点头,“公主莫去想那意外,只需将那日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与我复述一遍,就从申时开始饮宴说起便好……” 崔槿看向宜阳公主,宜阳公主坐去床沿揽着她,“莫怕,母亲在这里。” 崔槿瘪了瘪嘴,“前日我申时过半才去的花棚,当时所有客人都到了,我坐在母亲和庆阳姨母之间,看他们赋诗作文实在无趣,倒是花艺和煮茶有些好玩,那日母亲叫人准备了好些古法煮茶之物,我煮出来的不知是茶还是粥……” “踏雪寻梅之时,所有人都去折梅了,当时那位孟姑娘嗓子不适,似乎想留下,可看着其他人离开的快,她也还是跟了出去,我和姨母走在一起,听姨母和碧君姐姐她们说话,没一会儿回来,他们因彩头而比试也有些意思。” “……后来要散了,父亲领着我去折梅,除了折梅,还去看梅林里养着的小雀儿,是白头鹎,梅林的白头鹎不怕人,还会跟在人脚边跳来跳去,叽叽喳喳……” 崔槿越说越是放松,倒真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一旁姜离与白敬之也论完了医案,皆听着崔槿稚气的话语在室内回荡。 “绿萼梅难种,母亲不许我多折,我便与父亲选了最好看的一支,就在这时,我们听到林子里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 崔斐这时在旁补充,“因我们离得远,那一声巨响我们未曾听见。” 裴晏点了点头,正示意崔槿继续说,外间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多时,一个侍婢快步而入,“公主,驸马,梅园那边出了件怪事,虽不是大事,但底下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禀报了上来” 宜阳公主奇怪道:“何事?那边不是有人日夜守着吗?” 侍婢道:“是梅林里的白头鹎,出来觅食时死在了倒塌的花棚里,一共死了十来只呢,底下人觉得不对劲,适才来报了。” 崔槿刚说完白头鹎活泼可爱,此刻闻言吓了一跳,裴晏则立刻站起身,“好端端的怎么会死了十多只鸟?公主,驸马,我过去看看。” 宜阳公主不放心,“我也去瞧瞧,驸马照顾槿儿。” 崔槿红了眼,“母亲” 宜阳公主安抚两句,“别怕,母亲待会儿就回来。” 裴晏这时看向姜离,“薛姑娘” 姜离点头应好,自是同去,一旁白敬之闻言也道:“在下也同去瞧瞧,鸟儿成群而死,多是中了毒。” 一行人离开寝房,快步往梅园方向而去,待到了梅园之外,便见观梅楼正门紧闭,两个大理寺衙差并四五个公主府仆从正聚在那花棚之外,因生了命案,花棚内外皆未搬动,此刻仍是案发当夜的模样,一半花棚伫立着,另一半花棚与积雪倒塌在一起,靠近屋檐的方向,尚能看出下人们挖孟湘遗体的混乱痕迹,而此刻,十多只白眉青黄羽的白头鹎,正横七竖八地倒在孟湘被挖出的雪堆上。 留在此的大理寺衙差先上来行礼,又禀告道:“是两刻钟之前发现的,今日天晴,午后雪化了些,那时便有鸟儿飞出来觅食,小人们也不管这些,只听叽叽喳喳一片,也未曾驱赶,就在刚才,小人们吃了下午饭过来,便看到鸟儿尸体躺在雪堆上,已经死了一会儿,身子都凉了……” 鹤唳长安 第33节 姜离和裴晏皆轻手轻脚地往那鸟尸边走去,走得近了,便见雪堆之上除了当日挖遗体的泥泞之外,还有些杂物也被带了出来,碎裂的瓷片、残烂的花瓣花叶,断裂的木屑,以及一片颜色各异的碎末 白敬之也上前来,他掏出帕子捧起鸟尸来看,很快道:“没有一点伤痕,喉咙里还有食物未咽下去,这些是……黑芝麻、桃仁?” 姜离正在看雪堆里的碎末,白敬之所言之物,她也认了出来,雪堆之外宜阳公主听闻,立刻道:“对,是煮茶的,还准备了瓜子仁,赤豆碎,酥油、花椒,葱、姜、枣、橘皮、茱萸与薄荷,每一处席案都备了一份,这些鸟只怕也是来觅食这些的。” 白敬之拧眉,也和姜离一样捻起碎末查看,很快道:“就是些煮茶料与果子碎,怎么可能会毒死鸟儿呢?” 姜离没有急着定论,只将碎末拈了满掌心,又直起身一样一样地细细闻看,不多时,她面色一变又蹲下身去,只捡其中一样查看,几息之后,她难以置信道:“公主殿下,当日可有人因饮茶中毒?” 宜阳公主一脸茫然,“没有啊,从申时开始便有人煮茶饮茶,直到散场,都没有人说不适,哦,除了孟湘嗓子不适。” 裴晏紧看着她,“发现了什么?” 姜离直身,将掌心里红白碎末给他看,“这不是赤豆碎,这是有剧毒的相思子,与赤豆极为形似,锤成碎之后更是肉眼难辨。” “什么?!相思子?!” 白敬之一脸震惊,也倾身选了“赤豆碎”来查看,很快,他也脸色一变道:“确是相思子碎!此物花叶根茎皆可入药,唯独果实剧毒,一旦误食,会恶心呕吐、腹泻、肠胃绞痛,一旦解毒不及时,不到一日便会呼吸困难、窒息而亡。” 宜阳公主吓了一跳,“这、这怎么可能,当天所有人都饮过茶,无人不适,且这都过去两天了,若有人中毒本宫也该知道了,怎么会出现毒物?!” 宜阳公主又气又担心,雪堆上的姜离和裴晏对视一眼,皆想透了毒物来处,裴晏看向宜阳公主道:“公主,若未猜错,此毒物并非针对所有人” 宜阳公主不解,姜离看了一圈雪堆道:“当是眼看快要散场,有人将相思子放入了孟湘席案的赤豆碎之中,有人要毒杀孟湘!” 第036章 怪异 “当日两人一席, 孟湘和楚岚坐在一起,淑妤坐在两人下手位上,和幼仪一席,当时席案上有笔墨, 有插花的梅瓶, 还有一套煮茶的暖炉茶具, 每一案都放有小格锦盒,这些茶料全都放在锦盒格子之中” 宜阳公主面色微白地解释,九思和卢卓带着府中仆从在花棚处铲雪, 裴晏这时问到:“当日最后离开花棚之人,公主可还记得?” 宜阳公主摇头,“还真记不清了。” 宜阳公主看向身边的婢女青黛,青黛道:“奴婢记得, 公主殿下离去之时,是和庆阳公主殿下、段世子几人一起的,在您之后, 是萧世子兄妹, 在她们之后, 好像孟姑娘几个走的慢, 应是她们最后离开, 孟姑娘、郭姑娘、殷姑娘, 还有楚姑娘,李姑娘和虞姑娘, 是她们没错!” 裴晏吩咐道:“去一趟广宁伯府把郭淑妤请来。” 宜阳公主又道:“那日的席案,姑娘们和公子们是相对而坐的, 除了插花的时候他们随意走动,往姑娘们那边去过, 其他时候大家还是泾渭分明的,如果凶手要下毒,那必须得挑个大家都注意不到的时候,而在我们所有人都出花棚时,这门口是留了两个侍婢的,也不可能有人悄悄返回来下毒……” 裴晏沉着目泽颔首,“是,当日便查问过。” 姜离看着掌心的相思子碎道:“楚岚和孟湘共用一席,倘若凶手下毒太早,楚岚也会中毒,但还是那句话,凶手如何肯定回来的是孟湘自己?” “除非下毒的正是楚岚。” 裴晏一语吓得宜阳公主色变,她断然道:“这怎么可能?楚岚和孟湘关系及其亲厚,楚岚有何理由谋害孟湘?” 裴晏道:“关系亲厚也可能是表象,如此也可说通凶手下毒不会误伤楚岚,当然,如果凶手伤人并不在意误伤,楚岚反而没了嫌疑。” 郭淑妤赶到公主府之时,花棚处的积雪已铲除大片,积雪除尽,便见满地狼藉,不仅孟湘和楚岚的席案被砸的稀烂,她们下手位上的郭淑妤和李幼仪的席案也被压断,锦盒、梅瓶碎落一地,倘若当日郭淑妤坐在席案上,少不了和孟湘一样命丧当场。 九思上前道:“公子,当日积雪滑冲而下,郭姑娘席案上的一应物品皆被冲到了西侧,适才捡到的茶料,也皆是孟湘席案上的,但我们在碎掉的茶炉里发现了尚未煮开的‘赤豆碎’,另外,还把郭姑娘那一席的茶料收拾出些许。” 九思递上两张油纸,一张包裹着新捡的茶料碎末,另一张则包着半煮过的茶汤残余,姜离细细查看一番,又将油纸交给白敬之,白敬之看后凝声道:“这未煮过的里头无毒,都是赤豆碎,煮过的里头有相思子碎。” 宜阳公主惊声道:“果真是只为了杀孟湘!” 郭淑妤行完礼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姜离解释两句后,郭淑妤面色大变,“茶中下毒?这怎可能?雅集后半场,我们一直在饮茶,楚岚和孟湘也未停过,若是中毒,为何楚岚没有半点不适?我和幼仪也饮过她们的茶呢。” 裴晏道,“请你来,正是想让你仔细说说当日的场景,若觉异样,具体至一个动作一句话都可道来,就从公主说大家折花带走开始” 死了人还不算,竟还有人下毒,郭淑妤紧张地攥着丝帕,沉声道:“公主说大家能折花带走是在比试花艺时说的,这是赏赐,大家没有不愿的,但因我那夜还要去薛府看病,当时便对幼仪说我就不折了,她们几个都听到了,但也没什么异样。到后来所有人去梅林时,我是愿意和大家同去的,我喜热闹,和大家一起逛逛林子也好,倒是湘儿因嗓子不适,犹豫了一会儿才决定同去……” “当时我们几个站在她的席案之前,那茶料锦盒盖子盖着,就放在案边,没有人去动过,而这么一耽误,我们几个出去之时,大家都已先走了。” “入了梅林往前走了十多步吧,湘儿吸了几口冷风剧烈咳嗽起来,自是愈发难受,她当时有些遗憾,便说回去花棚里等大家,又因知道我本无折梅打算,便问我要不要一同回去歇着,我想她自己实在无趣,便陪着她返回了花棚。” 郭淑妤紧盯着倒塌的花棚,又道:“当时她嗓子不适,回来便饮了两口茶,想着大家还有一会儿,她又加了茶料煮起茶汤来,热茶御寒,连我当时也在等茶汤,但只可惜,茶汤还未煮好便出了意外,倘若没有意外,我多半会和她一起中毒。” 郭淑妤心有余悸,定了定神问:“可凶手已想好用积雪杀人,又怎么会在茶料之中下毒?最后一壶茶我和幼仪也喝过,那之后,应没有人动过她们的茶料锦盒,我们回来后,也只有湘儿自己打开锦盒取用茶料,这些除了我,当时花棚门口的两个侍婢也看到了,我起先等茶,后来又想看看她们何时回来,这才站到了靠外之地……” 郭淑妤百思难解,裴晏道:“最后一壶茶是何时煮好?” 郭淑妤道:“是在花艺比试到一半的时候。” 裴晏又问:“那之后没有其他人靠近过席案?” 郭淑妤一愣,“那是有的,我和幼仪离得近便不说了,梓桐她们,对面段公子、小郡王和高氏两位公子,都来过附近,只是我没有看见有人动锦盒。” 郭淑妤不曾看见,并不代表没有人下毒,若没人碰锦盒,那相思子如何下进去?但如今要找到目击人证却并不容易,而下毒与积雪杀人之间又有何干系? 裴晏道:“凶手如果准备了两种法子杀人,便太过冒险,因此如今最大的可能是存在两个凶手,下毒之人想谋害孟湘无疑,制造积雪意外之人,目标也很可能同是孟湘,只是没想到二人撞在了一起。” 郭淑妤倒吸一口凉气,“两个人都要杀湘儿?!这不可能的,湘儿平日里从不与人结仇,怎么会有两个人同时要杀她?!” 裴晏道:“相思子指向性明显,积雪杀人虽可能伤到其他人,但看其滑落的位置,两位公主,以及你和孟湘两张席案最为危险,两位公主出入前呼后拥,也没有不打算折梅之言,凶手既用此法,考虑的自直接有效,而最终你二人一死一伤,也合了推算,如今动机不明,反倒不可化简为繁。” 姜离也点了头,“若不论动机,只看现场,两种杀人之法的共同目标为楚岚和孟湘,而楚岚没有留在花棚之中的理由,那目标为孟湘的可能性便是十成十,无论如何,还是要从孟湘身上下手,至于郭姑娘,很可能又是被连累。” 说至此,姜离忽然道:“并且,此前郭姑娘的几次意外,会不会凶手根本不是冲着郭姑娘,而也是冲着孟姑娘呢?” 裴晏道:“这几场意外我们已经查过,当初火灾时,她们二人住得临近,而在玄武湖落水那一次,郭姑娘则是穿着孟姑娘的斗篷,庆阳公主府那一次,她二人都在,尚未找出那意外冲着孟湘而来的可能。” 姜离回忆道:“那日我先下了楼,楼上众人三三两两挑选兰花,后来郭姑娘下楼找我说话,我二人站在门口片刻,花盆便掉了下来,的确和孟姑娘没有关系。” 郭淑妤心惊胆战道:“可……可是我马车那次呢?还有我的猫儿也死了,当然,那两次许是我想多了,但着火和落水那两次,凶手会搞错对象吗?” 她眉头拧成“川”字,苦思冥想一瞬之后,忽然道:“倘若按足巧合说,的确不是没有可能,我记得着火那天晚上风很大,且是风向不定的妖风,后来也真燎到了湘儿那间屋子,而落水那次,我穿着湘儿的斗篷,若真有人推我,在夜幕时分是极有可能认错人的,可为什么呢……” 裴晏和姜离对视一眼,姜离道:“落水是三月,着火是八月,三月孟湘可开始议亲了?” 郭淑妤迟疑道:“好像开始相看了,但没听说定了谁家。” 裴晏也道:“孟家年后二月开始合计亲事,到了六月才开始接触段氏,接触高氏则是在两个多月前。” 姜离道:“那便是九月,如此算来,至少玄武湖落水之事不可能和亲事有关。” 郭淑妤闻言面露疑色,“亲事?湘儿之死和亲事有何关?” 裴晏道:“因我们探查得知,孟湘近一年来一切如常,寻常并无其他变化,与赏雪雅集那日众人也只在亲事上有些纠葛,你和孟湘情谊也不浅,你也可以想想她这一年多来有何处古怪,此前我已经问过楚岚,但楚岚也说她如常,甚至连生气都极少见。” 郭淑妤沉思起来,“何处古怪……” 众人皆看着郭淑妤,郭淑妤原地踱步来回片刻,忽然道:“最近大半年我出来的少,一时也想不起她何处古怪,但是在过年那时候,我倒是觉得湘儿有些怪。” 众人目光一紧,郭淑妤道:“自从我去岁大受打击生病之后,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府内养病,但只有一个地方,我再难受,也隔十天半月出府拜访。” 她看向姜离,姜离心底一动,“岳姑娘府上?” 郭淑妤点头,“不错,我常去盈秋府上探望,起初是探望伯父、伯母和芸香,可去岁腊月初,岳伯父病重撒手人寰,我帮着料理了丧事,后来就变成了我去探望岳伯母和芸香,而自从盈秋去后,除了我之外便只有湘儿去的最多,我也常在岳氏碰到湘儿,此前湘儿都还好好的,可过年初七八里我在岳氏见到她时,却见她忧心忡忡的,我们二人陪着伯母说话,说着说着,她便神思不属起来,后来还拉着伯母要看盈秋的遗物,又问盈秋从前的簪子是何模样,还时不时拉着口齿不清的芸香聊天,就问她是否想起盈秋遇害的那日。” 她说完苦笑起来,“别的我想不起来了,也只有这么件小事,但距离如今已经过了快一年了,想来对今次的案子没什么用。” 她话未说完,裴晏已神色凝重起来,“她问的簪子是什么?” 郭淑妤叹了口气,“是盈秋遇害之时被凶手拿走的簪子,那凶手此前除了害人,还会将受害者身上的值钱之物洗劫一空,盈秋当时的簪子镯子都被劫走了,大抵是卖到了黑市去,后来金吾卫也没有找到下落。” 姜离看向裴晏,裴晏容色也复杂起来,郭淑妤看着二人,疑惑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不成?” 一旁宜阳公主也道:“鹤臣,有什么不可说的吗?” 裴晏摆了摆手令公主府仆从们和白敬之先退下,等众人离去,他道:“因郭姑娘多次意外是从去岁九月而起,而她的心病,是因岳盈秋遇害而生,再加上岳盈秋和孟湘也是好友,昨日我便调阅了岳盈秋的案子看,案卷之中提到过岳盈秋遇害后丢失了饰物,且最终那些饰物也没有被找到,但过年距离岳盈秋遇害已经过去了七个月,距离案子定案,凶手斩刑,也过去了三个多月,隔了这么久,孟湘怎么会在那时问岳盈秋的簪子样式?” 郭淑妤道:“难道不是为了缅怀盈秋?” 裴晏道:“她问的时候,问的可细致?” 郭淑妤愣了愣,“似乎……是细致的,盈秋当日戴的是一对羊脂玉的玉兔拜月发簪,这样式虽多见,可铺子不同雕刻的细节也不一样,湘儿那日便问了玉兔拜月之下雕刻了几朵桂花……还有什么我记不清了。” 姜离这时道:“她既然在那时候问,定是看到或想到了和发簪有关之物,后来呢?后来她没有再问过和饰物有关之事?” 郭淑妤摇头,“没有了,那之后,她急着嫁人,哦对了,她急着嫁人也有些奇怪,她父亲母亲对她宠爱非常,本来不想让她早日嫁出去的,可那时的她却急于让自己的婚事有个着落似的,是她主动与家里商议今年内把亲事定下。” 裴晏道:“孟夫人是这样说的,但孟湘从小有主见,且十九岁定亲也不早了,他们便觉得是孟湘懂事,遂按着她的意思办了。” “一个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姑娘,忽然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姜离难解道:“这份着急,必定是因为某种危机,而她最终要定亲的对象是高氏……” 高氏为如今的长安世家之首,嫁入高氏,便是得了太子和高贵妃庇护,安远侯府虽握有兵权,但这门亲事定下后便不同往日而语,孟湘如此,倒更像替自己,也替安远侯府寻求更大的权势,亦可说更大的靠山。 裴晏道:“看来,我们需要走一趟岳氏。” 郭淑妤犹豫片刻,看向姜离道:“那我有个不情之请,薛姑娘,可能请你帮岳伯母看看眼睛?她老人家从前便患有眼疾,自从盈秋和伯父去后,她日日悲哭,如今眼睛更为模糊难治了……” 姜离本就同情岳夫人,闻言自是欣然应下。 离开公主府之时已近酉时,暮色昏黄,寒风萧瑟,众人乘着马车出丰乐坊,往岳府所在的永达坊而去。 郭淑妤和姜离同乘一辆马车,走在半路,郭淑妤苦涩道:“本来早上我就想请姑娘帮忙的,但一来伯母的病是旧疾,多半治不好,二来,姑娘医术高明,身份也贵重,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给她人治病,我便未敢开口。” 姜离摇头,“医家行医,不分高低贵贱,何况岳夫人本也是官宦人家。” 郭淑妤叹气道:“哪里还是什么官宦人家,岳家祖上书香门第,到了伯父这一代,却是都从商去了,幸而伯父学问好,靠着自己中了进士,这才得了官身,伯父到户部度支司郎中之位已是不易,但再往后熬一熬,还是有机会升的,可没想到盈秋出事对他打击太大,他一病不起,未挺得过去岁严冬,可叹他和伯母鹣鲽情深,只有盈秋一个女儿,他二人相继离世,最苦最难的变成了伯母,而岳家那些旁支,早些年靠着伯父在户部当值个个巴结讨好,到了如今只剩伯母一个寡妇,便纷纷换了嘴脸。” 姜离听得眉目森严起来,马车疾行两刻钟后至岳府门外,九思上前叫门,等了片刻,才等来个小丫头打开了门。 这时已是暮色初临,别家府内一片灯火通明,岳府却是黑洞洞的,小丫头开了条门缝戒备地朝外看,郭淑妤上前道:“香芹,伯母可歇下了?” 小丫头十二三岁,见来人多吓了一跳,看到郭淑妤后才露出笑脸,“原来是郭姑娘!快请快请,夫人这会儿在念经呢,还没睡下。” 郭淑妤走在前带路,只香芹手中一盏油灯照亮,一路往北入了第三进,才见上房内点着昏暗的灯火,郭淑妤一看便道:“怎么这样暗?伯母的眼睛已经很模糊了,晚上越暗眼睛坏的越快……” 香芹一路小跑,“奴婢这就点灯,夫人,郭姑娘来了,还带了她的朋友。” 屋内渐渐亮堂起来,郭淑妤示意姜离和裴晏一起进门,九思几人留在外候着,甫一进门,便见一个鬓发花白的紫衣妇人走了出来,按岳盈秋的年岁推算,她年纪应是四十上下,可一眼看去,除了满头青丝花白之外,她背脊佝偻,容颜枯槁,又因眼疾,眼睛微眯起,走路之时拄拐摸索前行,好似个年过花甲眼神不佳的老妪。 “淑妤来了” “伯母,是我,我来看看您。”郭淑妤一把扶住她,往敞椅走去,又道:“我还带了一位做大夫的朋友来,让她替您看看眼睛。” 岳夫人被扶着落座,又眯眼看像几人轮廓,语声热络道:“香芹快去沏茶,别怠慢了客人,让几位见笑了,我这眼睛与瞎了无异,实在是照顾不周,请你们当做自己家一样,坐,快坐下说话……” 姜离与裴晏在下手位落座,姜离道:“夫人不必客气,是我们叨扰了。” 郭淑妤始终握着岳夫人的手,这时开门见山道:“伯母,今日来我们还有一件时要问,不知您记不记得,今岁过年那会儿,湘儿不是也来看您吗?当时还问您盈秋的簪子是什么样子,您记不记得她当时是怎么问的?” 岳夫人有些奇怪,“湘儿,湘儿许久没来了,她当时问了,我记得,她问盈秋的簪子是何质地,我说是羊脂白玉,又问簪子除了玉兔拜月是否还有桂花,我说是,她又问有几朵桂花,盈秋那簪子是我给她打的,我自然记得,是五朵,五朵桂花托底,湘儿又问,说那簪身上雕刻了什么纹路,我说是枫叶纹,当时湘儿好像说、说她想去荣宝斋打一对相似的?还是在荣宝斋看到了一对相似的,这我记不清了。” 郭淑妤看向裴晏,便见裴晏面色已变凝重,就算是挚友,岳盈秋已死,孟湘没道理去打一副一模一样的,而若是孟湘看到了相似的,为何来问的如此细致?就不怕触到岳夫人的伤心处?除非,孟湘真的看到了和岳盈秋所戴一模一样的簪子,不得不问! 裴晏忙问:“敢问夫人,簪子在何处打造?可有一模一样的簪子卖?” 岳夫人缓缓摇头,“没有一模一样的,盈秋属兔,生在五月初五,我这才求了荣宝斋的师父在簪子底雕刻五朵桂花,那五朵桂花极难雕,为此还废了一块好玉,若是别人家,即便再如何富贵也不会专门求五五之数,而那枫叶纹也少见,也是为了合一个‘秋’字,哪能找到那一模一样的呢?” 鹤唳长安 第34节 时隔一年半,岳夫人说起女儿之事语气已归于平静,但她却未看清姜离与裴晏的表情有多沉重,郭淑妤见状道:“此事也是关心盈秋的朋友随便问问,今日最重要的还是给伯母看眼睛,薛姑娘,不知这病如何看?” 姜离道:“请夫人躺下,我要先检查夫人眼睛。” 郭淑妤便道:“那我扶伯母进去。” 她轻扶起岳夫人往西厢走去,待二人入了帘门,齐齐起身的姜离和裴晏却尚未立刻抬步。 姜离压低声音,语速极快道:“郭姑娘说过,岳姑娘出事之后,她和孟湘都十分牵挂案子,孟湘还托人打听案子细节,定案前后种种,都是孟湘告知于她,孟湘既知道案子细节,那如此特别的簪子,她时隔数月之后专门来问,便只能是因为她见过一模一样的簪子,而她去问芸香案发日之事,定也是对案子生了怀疑,但假若她见到了那对簪子,也怀疑案子另有内情,却为何没有后续?簪子又在何处见到?” 她心底疑问重重,又道:“但她没对郭姑娘提过簪子的事。” 裴晏沉沉道:“曹有庆临死之前翻供,案子细节也多处疑点未解,尤其她身上那几件饰物至今仍下落不明,倘若孟湘是在当铺之所见到簪子,那她无需如此纠结,她不缺金银,买来确认便是,但她只问了岳夫人便无后续,甚至未对郭淑妤提起,唯一的解释,她见到簪子不是在寻常场合,甚至现如今簪子的主人身份极不一般。” 姜离眼瞳危险地眯起,“那人,甚至就在宜阳公主赏雪雅集之中。” 第037章 医方 “五脏六腑之精气, 上注于目而为之精,精之裹者为眼,又有言骨之精为瞳,血之精为络, 气之精为白, 骨、血、气又为魂魄心神之所生, 故劳神则魂魄散,意志乱,继而喜恶相感神分精乱, 阴阳失和,方生视物不清眼花缭乱之症1。” 姜离一边问脉一边开口,片刻又倾身检查岳夫人双眼与面部和颅顶数穴,郭淑妤在旁看的忧心, 急急问道:“怎么样?姑娘可有法子?” 姜离点头道:“针灸与汤液齐下,尚有余地。” 郭淑妤闻声大松了口气,“太好了, 姑娘说有余地, 那便是能治, 伯母病了多年, 今年病情急转直下, 哪怕是恢复到从前也是极好。” 姜离唤来怀夕打开针囊, 又问岳夫人,“夫人除了目痛目眩, 视物不明之外,是否还有恶风、流泪, 内眼角赤痛发痒之状?” 岳夫人点头应是,姜离便心一定, “夫人莫动,我先为夫人施针。” 姜离取针,先倾身灸刺岳夫人颅顶上星穴,见血后擦净,又取譩譆穴,后取晴明、天牗、风池三穴主治,刺针之后,姜离又请郭淑妤取来纸笔,“施针通络,汤液则主治肝痹损伤而致的眼目昏暗、视物不明、遇寒流泪等。方子以兔肝两具,柏子仁、于地黄、茯苓、细辛、葬仁、枸杞子各两钱,防风、芎芬、薯黄各一钱,车前子三钱,五味子、甘草半钱,菟丝子一钱,以上十四味药研成细末,用蜜调和,制成梧桐子大小的药丸,每次用酒送服二十丸,每天两次,两日之后每次服用三十丸1,同样一日两次。” 姜离写好第一道方子,又道:“此外,再买来驴脂与石盐研成细末,敷在眼角处,白日两次,夜晚一次,其发痒赤红三日便可消退。” 郭淑妤一一应下,又细细看过方子,不明处再问,半炷香的时辰之后,姜离取针,她也吩咐自己的护卫去附近的药铺买药。 岳夫人这时坐起身来,揉了揉眼角,又眨着眼睛看向屋内各处,惊讶道:“怎么觉得好像能看清些许了?薛姑娘好厉害的医术,就这么片刻” 郭淑妤欢喜不已,连声道谢,姜离这时问到:“听说府上还有位脑袋受伤的丫头,她可需要诊治?” 姜离来都来了,自要多问一句,郭淑妤便道:“对,还有芸香,伯母,你歇着便可,我带薛姑娘去看看芸香,若是能治好她那是再好不过。” 岳夫人不住点头,姜离又叮嘱两句,转身离去,郭淑妤留下香芹照顾岳夫人,自己打着灯笼往西侧院引路,到了院门口,便见那屋子里也亮着一盏豆灯,郭淑妤上前叫门,没一会儿一个小丫头开了门,惊喜道:“郭姑娘来了!” 郭淑妤微笑道:“芸香呢?” 小丫头把几人让进来,“芸香姐姐在和奴婢翻花绳呢。” 侧院的屋子不比上房阔达,也未设隔断,西窗之下的榻上,正半躺着个年轻姑娘,正是芸香,她指节上挽着红色花绳,然而小丫头开门的功夫,花绳已被她乱做一图缠解不开,小丫头快步上前,咕哝道:“芸香姐姐,你又翻乱了!” 小丫头手忙脚乱将花绳拿走,又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侍候,芸香却只看着郭淑妤傻乎乎的笑,郭淑妤坐在榻边,“芸香,还认得我吗?” 芸香笑呵呵道:“郭、郭姑娘” 郭淑妤叹了口气,“我请了一位大夫给你看病,你别害怕。” 芸香眼底多有茫然,似不解郭淑妤所言,顿了顿才道:“怕、不怕……” 郭淑妤看向姜离,“她伤势痊愈得快,但那以后,手脚无力、记忆混乱,说话也颠三倒四,时哭时笑,还易泛呕,平日里已无法自理生活,伯母心善,想着她也是受害者,便好好将她养在府内,也算不负她照料盈秋多年。” 姜离上前为芸香问脉,片刻又去检查她脑袋上伤处,很快道:“芸香面色不华,精神呆滞倦念,苔薄而少,质淡不胖,边有瘀斑,脉细软无力……虽外伤痊愈,但败血内生,归肝碍胃,痰瘀中阻,气血失和,清窍失养日久,渐汲肝肾气血。” 思忖片刻,姜离道:“当以攻补兼施,填补气血为主,继以理气、化瘀通络,终取补肝健肾,我先写个方子” 姜离拿来笔墨写下一方,以天麻、钩藤、石菖蒲、远志、桔梗、杏仁、白芥子、南星、僵蚕、鲜竹沥、生姜、当归入药,又吩咐怀夕帮忙施针,以灸肩俞、曲池、合谷、内关,及血海、足三里、阳陵泉、悬钟2几穴主治。 施针结束已是两刻钟之后,芸香呆呆地任姜离施为,又时不时看着郭淑妤发笑,裴晏在外等了片刻,待芸香更衣后方才入内,这时郭淑妤问道:“芸香,你可记起你家小姐被人掳走那日的情形?” 芸香又一阵茫然,“小姐?小姐掳走?” 郭淑妤叹气,“她是真想不起了,大夫我也请过几个,都说再也看不好了,又说若如今这般能吃能睡已经不易,那灰衣蒙面的说法,也是她当时刚醒时说的,后来伤口愈合,神志反倒越来越乱。” 芸香忽然拍起手,“乱,大乱!” 郭淑妤有些无奈地看她一惊一乍,姜离在旁道:“她的病的确不易,即便有痊愈的可能,也是短则半年,长则数年的调理。” 如此一来,裴晏也知难问出什么,郭淑妤叹息几句,见外头天色已晚,便道:“时辰不早了,薛姑娘劳累一日,不若早些回府歇着,我在这里等药送来。” 姜离也有告辞之意,闻言收拾好医箱出得侧院,又和裴晏同岳夫人辞别。 待出了岳府之门,姜离想起来一事,驻足道:“白日里大人说当时仵作验状之上,曾写岳姑娘遇害之时,□□内存有木屑?” 裴晏点头,“不错” 姜离凝眸问:“另两位死者并无此状?” 裴晏应是,又眉峰微扬,“你是怀疑此处有问题?” 姜离道:“出事那日虽下了大雨,但当时游人不少,山上山下却都没有人撞见过瘸子,而凶手连环行凶,是多半会保持特定之行的,若他要如此施虐,前两位受害者也难逃过,没道理只在第三位受害者才出现此行。” 裴晏颔首,“岳盈秋的死大有疑点,而如果凶手不是瘸子,那此前调查方向便完全错了,至于那木屑,凶手或许不能人道,亦有可能凶手不是男子,是以此来掩盖身份,又或者,凶手对岳姑娘恨意更深,既要模仿又要施虐。” 新案牵扯出旧案,凭如今所知自有颇多可能,裴晏也不敢轻下定论,说至此,他道:“这些大理寺会再去探查,明日姑娘可会过裴府问诊?” 七日已过,明日正是给裴老夫人复诊之日,姜离点头道:“明日巳时过半给裴老夫人问诊,下午再去公主府给长乐县主诊病。” 裴晏微微点头,“那好,劳烦姑娘,时辰不早,姑娘回府吧。” 姜离欠身,利落地转身上马车,裴晏与九思几人也上马扬鞭,裴晏无论是回衙门还是回裴府,都无需再上朱雀大街,可眼看着姜离的马车往朱雀大街行去,裴晏竟带着几人打马在后跟着。 怀夕掀帘看了一眼,回身道:“姑娘,裴大人送咋们呢,虽说如今没了宵禁,可夜里各处武侯都不敢轻慢,咱们往北走巡逻卫队更多,实在无需担心。” 姜离听着这话未做反应,只沉着眉眼想今天白敬之之行,“今日白敬之给我看的脉案,乃是义父当年所写,他如此着急忙慌试我,定是心有所惧。” 说起白敬之,怀夕也怒目道:“奴婢就说他怎么忽然请您看医案,奴婢早听说入了太医署的医家鼻子都长在头顶上,他今日不耻下问,还让奴婢以为他是个好的……姑娘,那您打算如何办?” 姜离微微眯眸,“先静观其变。” 此时已近二更,裴晏虽跟在马车后,却并未上前说话,姜离耳边听着轻快蹄声,也不曾开口,如此静然一路,眼看皇城在望,薛氏的马车沿坊间长街转向东,裴晏则勒马,等姜离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方才打马往西去。 翌日清晨,姜离既定好巳时过半到裴国公府,用过早膳便带着怀夕出了门,走到府门口,碰上了同样要出府的薛沁。 “长姐这是要去哪里?” 薛沁福了福身,姜离道:“去裴国公府给老夫人复诊。” 薛沁上下打量她两瞬,心底不是滋味,又道:“孟湘的案子可有什么说法了?如今这事已传遍长安,说什么的都有。” 姜离道:“大理寺在查,我也不清楚进度。” 薛沁撇了撇嘴却是不信,“说来也怪,我倒不知学医有这么多好处,前次那浮香斋的案子长姐便知道的一清二楚,如今长姐给裴老夫人看病,昨日不是还去了宜阳公主府上?我不信长姐不知道,也怪了,那位裴大人素有严正之名,对长姐倒是信任的很。” 姜离莞尔,“三妹妹若是想学医现在也不晚。” 薛沁抿紧唇角,“长安从无世家贵女学医,也就是患病的时候有求于长姐,等那些人好了,又有几人记得长姐?” 她说完便走,姜离轻嗤摇头,也上马车扬长而去。 到裴国公府之时正是巳时过半,怀夕上前叫门,门房早知她们要来,极热络地引着二人入府门,又往北带路,“我们世子出门之前交代过的,说您巳时过半来,还说您定会准时,小人们不敢大意,一直等着呢。” 此刻时辰尚早,姜离本以为裴晏说不好在府内,两人又不可避免相见,却不想裴晏已经离开,她心弦松了松,步履都轻快起来。 路过那花墙时,姜离不禁被墙后绿梅吸引,小厮便殷勤道:“我们世子很爱绿梅,专门从麟州请来了好些花匠,花了三年才种出这般气象,不过世子也很小气,宜阳公主想从咱们这里移植些过去,世子都婉拒了。” 鼻端幽香浮动,姜离往四周看了看道:“怎么不见郡主娘娘?” 小厮恭敬道:“郡主娘娘这几年一心礼佛,很少出来走动,您不必记挂,老夫人那边也正等您呢。” 姜离遂不再问,待见到老夫人,便瞧她气色好了许多,人也爽利地靠坐在窗前榻上。 见到姜离裴老夫人笑着伸手,拉着她说起感激之语,“不怪鹤臣夸赞姑娘,竟是比太医署的御医还要管用,用了姑娘的法子,三日我便可下地了,姑娘可不知,我本以为这个冬天,是没机会去赏梅了,这一出去,我才知外头绿萼梅开的这样好。” 姜离莞尔,“老夫人身体还会更好,我先给老夫人请脉。” 裴老夫人笑着应好,又十分配合地检查身子,等检查完,姜离一边净手一边更改了几味药,又叮嘱道:“老夫人定要坚持药洗,口腹之上也要禁忌,等到了月底,老夫人方才能放开饮食。” 裴老夫人笑道:“是,如今都听姑娘的,老身听鹤臣说你今日还要去宜阳公主府上,那不如就在府里和老婆子一道用午膳吧” 时下富贵人家兴道,裴国公裴渊也在城外清修,这府里平日里只有老夫人与郡主娘娘两位主子,从前听闻高阳郡主常侍奉在老夫人身边,如今却多有不同。 姜离想了想,应下,“那晚辈便叨扰了。” 裴老夫人笑着吩咐传膳,又拉着她坐在榻边说话,“你不必拘束,老身这辈子没个女儿,想要个孙女也未能如愿,便尤其喜欢小姑娘在跟前。” 她说着话,摸到了姜离掌心的茧子和那道愈合的疤痕,仔细一看道:“这手怎么伤过?阿文,快去把那羊脂膏拿来” 姜离掌心之伤正是救付云慈所留,如今早已结痂痊愈,只细触时能摸到微凸的粉白疤痕,她道:“半月前不小心受了一点儿轻伤,已经没事了。” 裴老夫人失笑,“你是医家,怎么没有去疤的药吗?小姑娘家家的莫在手上留疤,老身这里正有一味药膏极灵的,你且等等。” 说话间,文嬷嬷已拿了一只白瓷药罐出来,老夫人亲手接过,又打开盖子,刚用指尖沾了点儿涂在疤痕处,姜离眉头便皱了起来,去疤痕之药多用羊脂调和,但老夫人用的这一方却…… 裴老夫人亲自为她涂药,又笑呵呵道:“这是我那孙儿给老身制的,不知哪里的方子,实在灵验无比,你不知道,我那孙儿从前也经常受伤,他……” 她话头忽地一顿,又温和道:“他从前练武,每一次从外头回来都添许多伤,那时老身便给他涂这药,连着涂七日,新伤疤愈合的快,连陈旧的疤痕也能淡化不少,你医术高明,当能瞧出里头用了什么药吧?” 姜离低低“嗯”了声,她当然知道里头用了什么药,因这药膏全名丹参白芷羊脂膏,方子本就出自她之手。 老夫人涂完药膏,轻车熟路地在她疤痕处轻轻揉按,又接连问:“学医辛苦,你是几岁跟着师父学医的?” “如今你回了长安,你师父在何处?” “你外出行医,你父亲应赞成吧?” 姜离敛眸一一作答,心绪却已飘到了七年前…… 那是景德三十一年夏天,在魏阶与虞清苓精心调理下,魏旸的病已有转好之势,平日里甚至看不出他与常人有异,连魏旸自己也以为他已好全了,眼看同龄之人都在进学,他也想弥补遗憾,虞清苓知晓后,不愿他只活在广安伯府方寸之地,也不愿他一辈子呆傻无智,便求了白鹭山书院的山长荀山先生,将她兄妹二人都送了过去。 彼时世族尚文,长安官宦人家都喜欢把女儿送入私学两载,好为女儿博个才名,因此她同去白鹭山书院也不算奇怪,而她除了自己求学之外,另一要务便是看顾魏旸。 也是在白鹭山书院之中,她与裴晏真正有了交集。 裴晏年将十六,虽为学子,大部分时间却是在替荀山先生讲学,而他那时还是皇五子德王伴读,甚至未领一官半职,就被景德帝钦点入翰林院编书,在小小的白鹭山书院,他的威信比荀山先生有过之无不及。 而魏旸面上虽只是看着木讷了些,其真实神智却远比不上同龄人,前半年里,姜离记不清魏旸在裴晏手中吃了多少苦,而每一次她替魏旸作弊,都逃不过裴晏的眼睛。 他治学严苛,她与魏旸次次都被重责,又因魏旸体弱呆笨,她不得不常常帮他担下惩罚,双倍的责罚并不好受,她想出无数偷奸耍滑的招数,于是,她不负众望的,成了他治下最难管教的学生…… 那年九月十二是虞清苓三十六岁的生辰,魏旸装病得了假回长安,可她却还有二十多遍院规没有抄完,偏偏裴晏明察秋毫,旁人代写的再像也会被他发现,她没了法子,悄悄跑去裴晏房中偷前几月上交的抄本。 旁人代写会被发现,那她自己写的总能蒙混过关吧?她这半年交的抄本在裴晏房中厚厚垒了半山,放着也无用,她只不过是想废文利用而已…… 那是晚课的时辰,裴晏房门紧闭,内外无守卫,安静的落针可闻。 鹤唳长安 第35节 但她千算万算,没想到裴晏竟是屏退众人在房中擦身,她忘记了非礼勿视不说,还被裴晏抓个正着,大眼瞪小眼之际,她看到了裴晏身上交错的新旧伤痕,他又被高阳郡主鞭打了,伤口于盛夏溃烂,连正经沐浴都不能。 裴晏何等光风霁月的人物,却被她占了便宜,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千钧一发之际,她献出了自己的医方,她学医已有小成,她的医方,能让他肉眼意义上做到白壁无暇! 后来,她当然得逞了…… 她那时意味深长的想,世上无人不爱美,连裴晏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午膳端上来时,姜离的掌心仍是温热,丹参与白芷的清香在她鼻尖萦绕,裴老夫人已从药膏说到了满园的绿萼梅,她又指着案上佳肴道:“你说老身要忌口,但老身也馋,尤其馋辣,老身看别人吃也算过了瘾,你快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姜离嗜辣,但自从五年前一场大变,她也九死一生后,口味便清淡了不少,此刻案上皆是辣菜,引得她食指大动,再加上裴老夫人殷殷相劝,她只好客随主便,用完了午饭,文嬷嬷又送上来两匣糕点。 裴老夫人打开食盒,笑道:“说小姑娘们都喜欢透花糍,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透花糍清香甜美,她当然喜欢,可怎么刚好是透花糍?她嗜辣,并不喜甜腻,唯独因为虞清苓的缘故,格外喜欢透花糍……午膳多辣,唯一喜欢的糕点也备下,裴老夫人与她这般心有灵犀? 去宜阳公主府的路上,怀夕看着姜离的神情缩了缩肩膀,“姑娘?怎么了?刚才国公府的小厮送上诊金了呀……” 怀夕掌心正躺着一枚明灿灿的金元宝,裴晏人虽不在府中,可这一两金却是备下,怀夕适才吃了透花糍,又得了金元宝,整个人喜滋滋的,却不想一上马车,自家姑娘的面色就沉了下来,眼看快到公主府了也不发一言。 姜离闻言抬了抬眼皮,又看向那一枚圆滚滚的金元宝,半晌之后,她轻喃,“不可能的……” 怀夕有些担忧,“姑娘,到底怎么了?” 姜离呼出口气,又摇头看向窗外,“没什么,是我想多了,把针囊备好,今日要给县主施针。” 怀夕扫了一眼严阵以待的医箱,她一早就备好了呀。 马车停在公主府外时,正差半刻钟到申时,主仆二人带着医箱入府门,又一路往长乐县主的院子走去,眼看着到了院外,却见今日院内一片热闹。 院内亭中设了雅座,此刻天光正好,宜阳公主带着崔槿坐在东侧,裴晏、崔赟和宁珏三人站在另一侧,三人身前,李策和李同尘正伏案写画着什么。 见到姜离出现,宜阳公主遥遥招手,“薛姑娘,来这里” 亭内众人齐齐望过来,姜离带着怀夕走近,行完礼之后疑惑地看着李策面前的草图。 宜阳公主解释道:“鹤臣今日去了一趟城外德王的庄子,适才入府看到寄舟在此,便令他画出当日着火的几件屋子布局,那场大火之后,那几间屋子被重新修成了水阁,如今也没几个人说得清原来是何布局,幸而寄舟擅于此道。” 裴晏这时上前半步,“郭淑妤和孟湘同在的两次致命意外多有疑点,尤其德王庄子上的这场火起的十分古怪……” 第038章 沈涉川 “德王殿下的庄子乃是仿白鹭山皇家行宫而建, 当初郭姑娘住的那厢房,是单檐歇山顶穿斗式的架构,从最外围的阑额、檐柱,再到里头的门窗格栅, 转角与柱头铺作、遮椽板、草架、再到顶椽、望板, 皆是上好的柞木与榆木, 而穿斗式柱枋多椽板密,虽稳固牢靠,但一旦起火所有板材烧起来, 火势便难扑灭” 李策一边用墨线勾勒草图,一边又回忆道:“我记得那一次,淑妤住在西厢房,孟湘住在正房, 火势起来之后,淑妤和婢女被困在厢房之内,二人只能往南侧的暖阁躲避, 护卫们赶到砸了南侧的窗扇, 这才将二人救了出来。” 李同尘道:“正是, 那夜风很大, 我记得把人救出来之后人倒没事, 可那两间屋子已经住不了人了……” 裴晏这时问到:“火势扑灭之后现场如何?” 李策指着画纸道:“若未记错, 应该只剩下这南侧屋角了,正堂方向则是西厢被烧毁, 幸而那日孟湘二人住在东厢,着火之后她们二人逃得快, 起初也是她们最先呼救,那夜的风先是西南, 后又西北,这才让两间屋子都被烧毁大半。” 裴晏目泽微沉,“先是西南,又是西北,烧的最厉害之处,便是郭淑妤和侍婢住的西厢房北屋?” 李策点头,“不错,当时都说二人还有地方可躲,否则便要出人命了。” 李同尘道:“那夜也是倒霉,好端端的她们的门闩也卡住了,差点酿成惨祸,但那几日秋高气爽,秋老虎很是骇人,一点儿火星引起火灾是有可能的。” 宁珏道:“这便是说起火点正是在郭姑娘住的屋子,如果只起火也就罢了,门闩还出了岔子,后来没发现门闩为何卡住吗?” 李策道:“那门被烧毁了大半,门闩也烧成了木炭,看不出问题所在。” 宁珏看向裴晏,裴晏又看向崔赟,“郭淑妤落水那次呢?你可记得有何异样?” 崔赟身量英武,一双剑眉斜飞入鬓,颇有武将风范,他道:“那一日所有人都在船舱里做赋,郭姑娘却因晕船想出去透透气,外头冷,他便披了孟湘的斗篷,出去没一会儿,我们只听见一声惨叫,出去一看,便见她在湖里挣扎,若我没记错,当时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赵一铭和段国公府的二公子段凌,二人一齐跳下去把她救上来的,当时她吓得不轻,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很快便散了。” 裴晏道:“可她说有人推她。” 崔赟摇头道:“这不可能,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在船舱内,只有小厮侍婢们三三两两在船尾说话,她站在船头船舷处,身边挂着不少酒旗和灯笼,我怀疑是那些东西碰到了她,让她误以为落水之时身边有人。” 宁珏这时看向李策与李同尘,李同尘耸了耸肩,“游湖那次我们没去。” 宁珏又看向崔赟,崔赟道:“赏月那次我没去。” 宁珏眉头拧起,“合着,没有谁是几次都在的?那庆阳公主府那次呢?” 李策道:“我与同尘在,敏行不在。” 敏行为崔赟表字,崔赟叹了口气道:“这几次意外没有人同时在场,难道说凶手有两个人,此前的意外是有人刻意为之,只是每次动手之人都不同?时而是为了害郭姑娘,时而又是为了害孟姑娘?只是害孟姑娘的时候被郭姑娘赶了上?” 宁珏听得愁眉苦脸,“一下郭姑娘一下孟姑娘,凶手也有两个,这真是难办了,害孟姑娘的缘故还没查清,想杀郭姑娘又是什么理由?” 宜阳公主在旁叹气,“为了何事值得杀人呢?” 她摇了摇头,牵着崔槿的手起身,“走,让他们烦恼去,我们先去治病。” 崔槿那日受了惊吓,回来便发了病,如今病情轻松了几分,却急于想知道那日的案子是因何而起,待被宜阳公主带回室内,崔槿一边被姜离问脉一边道:“母亲,难怪淑妤姐姐好一阵子没来咱们府上呢,却是被吓病了,她数次意外皆有惊无险,想来定是个极有福气之人吧……” 宜阳公主顺着她应是,又看向姜离,“薛姑娘,怎么样?” 姜离道:“今日还需施针。” 崔槿一听有些害怕,姜离温和道:“县主放心,我会避开经络密集的几处穴位,不会痛的。” 崔槿闻声微松了口气,又更衣躺下,足两刻钟之后,崔槿才欢欣道:“薛姑娘的针法竟当真不痛,若每次都是这样,那我也愿意施针了。” 姜离噙着笑意道:“下一次施针是三日之后,县主这几日可安心养着,今日的方子按我之见需得改两味药,不知白太医何时来?” 宜阳公主看了一眼天色,“应该快了,他昨日说过,今日太医署有教学,他或许会晚来小半个时辰。” 姜离心中了然,如宜阳公主所言,她刚写好方子,白敬之便带着药童走了进来。 他见礼后问脉,因崔槿脉象平和许多,他有些惊讶道:“比在下预想中恢复的更好,想来是薛姑娘针灸的功劳” 姜离谦虚两句,又叮嘱崔槿多静养,宜阳公主也道:“你的病本就是因惊吓而起,那些打打杀杀的事还是不要好奇了,等你好了,再让游之给你讲外头的事,这会儿先躺着准备用药。” 施针之时不可动,崔槿僵卧半晌,也的确疲惫,便乖乖闭上眸子小憩片刻。 宜阳公主留下嬷嬷守着,带着二人退了出来,眼看到了前厅,白敬之望着姜离道:“姑娘在医道上的天分实属难见。” 姜离失笑,“多谢大人夸赞,是师父教得好。” 白敬之身形微顿,“听闻姑娘还擅医妇人病?” 他回长安已有数日,自然知道太子妃和裴老夫人的隐疾是姜离在看诊,这二人皆是旧疾,也请他延看过,他便也明白姜离所擅之类。 姜离坦然道:“我师父是女医,极擅妇人病,我初初入门便学医妇人病。” 白敬之眼瞳微瞪,自是觉的太过巧合,宜阳公主闻言也想到了从前,笑道:“薛姑娘的经历,倒是让本宫想到了从前长安也有一位女医,这位女医擅妇人病,也有个和你一般年岁的小徒弟。” 虞清苓当年擅妇人病之名远扬,富贵人家怕寻常女医口风不严,但凡患病,必定请虞清苓出诊,姜离虽不是每次都跟随,但各家各门也知晓她的存在。 姜离眼珠儿微动,“公主莫不是说,那位广安伯夫人?” 见她如此直接,宜阳公主和白敬之面色都是一变,白敬之更道:“姑娘如何得知?” 姜离淡声道:“我回来半个多月,自然听说过长安城一众神医之名,这位夫人我早知道,不过父亲说过,说五年前广安伯所犯之案乃是忌讳,所以即便听闻他有门出神入化的针灸术,我也不好多提起。” 宜阳公主和白敬之都明白她说的是何案,正不知如何接话,宁珏从外走了进来,他冷哼道:“什么出神入化,依我看,分明是欺世盗名,自己搞出一套特立独行之说辞故作高深,如此出了岔子,好不易被人发觉罢了。” 五年前皇太孙身死之时,宁珏正在凌霄剑宗学武,时值凌霄剑宗一年一度的比武大会,等他得了消息急匆匆赶回长安时已是二月初十,广安伯全府上下已被斩首,就连姜离都已“葬身火海”,他只见到了因丧子之痛病重的姐姐宁瑶,而情似手足的小外甥李翊已葬入皇陵,他连最后一面都未见到,自此,他深深地恨上了魏阶。 宜阳公主叹道:“游之,话不能这么说,当年魏阶夫妻还是救治过不少人。” 宁珏哼道:“我知道,都称他们夫妻为魏氏活菩萨嘛,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害死无辜之人还不够,连自己府上妻儿老小都被他牵累至死,可见他那些功德之行也多半是为沽名钓誉,老天爷压根不认。” 宜阳公主知他心结也不多辨,宁珏这时看向姜离,“其实五年前的案子也不算什么忌讳,薛大人对姑娘如此交代,莫不是他有何难言之隐?” 宜阳公主再听不下去,轻咳一声道:“游之,不要胡闹” 宁珏耸了耸肩,“我随口问问嘛,薛姑娘刚回长安与旧事无关,这我还是明白的。” 见姜离作纳闷之色,宁珏还想再说,目光一晃却看到裴晏朝门口走来,他忙抿唇闭嘴,裴晏缓步而入道:“殿下,我先告辞一步。” 宜阳公主忙道:“如何?那两次意外可有何说法?” 裴晏摇头,“暂不能确定,不过若有人要杀郭淑妤又要杀孟湘,我倒是有了个方向,只是如今尚未理清不可直言,我稍后先走一趟广宁伯府。” 宜阳公主点头应好,裴晏又看了眼宁珏,“你跟我来。” 宁珏扬眉跟出去,二人站于廊下说话,也不知裴晏说了什么,宁珏惊道:“师兄怎么今岁不去了?陛下可是很赞成你回师门的,大理寺那么多人,师兄就一定要自己亲自查这些线索吗?师兄不回那我也不回了,正好,父亲母亲也不愿我离开长安。” 没多时宁珏又道:“好吧好吧,如今师兄是不比往常了,咱们年纪大了,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可惜了今年的比武大会,我去岁都未进乙等……” 宜阳公主听着宁珏所以,对姜离无奈道:“这个游之,少时拿鹤臣做榜样,又无心从文,便吃了不少苦头学武,后来还真成了鹤臣的师弟,只不过他们出身非比寻常,二十多岁总该要承担家族重任了,哪有那么多江湖之远?” 姜离从正门望出去,便见裴晏已带着九思几人大步离去。 恍惚间,她又想到了十年前的光景。 自从头次看到裴晏被高阳郡主鞭笞,姜离每进一次裴国公府,便心惊胆战一次,尤其见到高阳郡主温婉和善地待客,她一时难以将那日窥见的狠厉妇人与之对应。 那几年里,她潜心学医,与虞清苓一起出诊之时,也与裴晏打过几次照面,但勤于习武作文的裴世子一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甚至未正眼看过她这个伯府义小姐。 她也只在各处不断听闻,他做的文章又得景德帝嘉尚,他又拜了哪位大儒为师,又小小年纪就编修了某某古籍,又或得知,他连着几年都未在长安过年,一半年月都在凌霄剑宗学武,又在百战榜上升了多少名次…… 他不在长安城,可年轻一辈处处皆有他的传言,学文的拿他做典范,好武的也以他为楷模,而景德帝也十分乐见世家子弟成为武林翘楚,更在宫宴上放言,希望他在十八岁之前,于凌霄剑宗的武林比武大会之上夺个头筹,让江湖人看看朝堂之上自有英杰,那时的裴晏才十三岁,高阳郡主在宫宴上闻言,当着文武百官,替裴晏应下了帝王期许。 “薛姑娘,你没生气吧?” 回神之际,便见宁珏目光炯炯看着她,姜离摇头:“五年前的旧事我听说过些许,宁公子气在何处,我想了想便也明白,人之常情罢了。” 姜离深明大义,倒让宁珏有些不自在,这时李策几人也入前厅,皆是见时辰不早提出告辞的,见姜离在此,李策笑意微深道:“近日真是巧了,总能碰见姑娘在外行医,不知姑娘出诊诊金几何?” 宁珏看李策一眼,轻笑道:“小郡王是不是看薛姑娘年纪轻轻医术高明,便想起了故人?不过依我看薛姑娘显然更……” “宁游之,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同尘急急打断宁珏,再看一眼李策,果然李策面色已变,但李策也不觉意外,他“嗤”地一笑,“算了,快到除夕了,我忍你一忍,同尘,咋们先走。” 宁珏眸子瞪大,“李寄舟,你” 这日已是腊月初三,还有二十多日便至除夕,而除夕正是皇太孙李翊的忌日,宁珏既提“故人”,那他李策也要点一点除夕,都是戳心窝子,谁都别想好过。 见宁珏忍不下气,宜阳公主一把拉住他,等李策走远了才叹道:“你好端端的惹他做什么?寄舟疯起来,可不是你会些拳脚功夫就惹得过的,你们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你往后少提这些事,说起来便没完了!” 宁珏咬牙道:“谁让他当初……” “你也知道是当初?”宜阳公主说完,又扫了一眼低眉敛眸的姜离和白敬之,无奈道:“好了好了,你也快走,好好去你姐姐那里静静心。” 见宜阳公主动了怒,宁珏多少也为心直口快懊悔,拱了拱手,抬步便走,姜离和白敬之面面相觑一瞬,也连忙提了告辞。 同行出府的路上,白敬之边走边道:“公主殿下提的那位小徒弟,是广安伯府义女,还曾是小郡王的未婚妻子,宁公子适才说的故人便是她,当年出事之后,小郡王为了魏氏四处求情奔走,虽未救得下来,但宁公子回来之后还是气过好一阵子,和小郡王也时常不对付,姑娘往后还有得见呢。” 鹤唳长安 第36节 姜离含笑道:“多谢大人解惑。” 白敬之这时看向姜离,“姑娘刚才说,知道魏氏的针法?” 姜离点头,“那魏氏的伏羲九针之名,我在江湖上都曾听闻,后来回来,更生过研习之念,不知大人可听过我母亲的病?我自己擅针灸,可回府后还是拿母亲的病没有法子,与府里老嬷嬷说时,嬷嬷也提到了那位广安伯的针法。” 白敬之对薛氏主母的事略有耳闻,“是为了你母亲……你母亲的病我听过,但……其实那魏氏针法,并没有传闻中那般神奇,再加上魏氏灭族,如今已经失传,姑娘还是另辟蹊径为好。” 姜离从善如流应好,到了府门处,二人作别后各自上马车背道而行。 马车车帘刚落下,怀夕便忍不住道:“姑娘,那位宁小公子果然是个冒失的,昨日对您出手也就罢了,今日说话还那般无礼,奴婢都看得出来,他对魏伯爷恨极了,连带着竟对小郡王也恼上了……” 宁珏对魏阶之恨溢于言表,对旧事更是耿耿于怀,当着宜阳公主也不加掩饰,但越是如此,姜离越是高兴,她凉声道:“我最怕的便是他们已将旧事遗忘,有恨有不甘,才有重寻真相的契机,宁珏性子莽撞,嫉恶如仇,可谓正合我意。” 怀夕欲言又止,这时姜离掀帘的手一顿,又朝前唤道:“宁公子” 一听此言,怀夕忙不敢说,探身看去,便见宁珏带着两个护卫,正驻马在街口,而前方朱雀大街之上,正走过一队气势煊赫的人马,当首者乘坐的马车由三匹油光锃亮的宝驹所驾,其车厢严丝合缝,外表看去,竟像是精铁打造,而马车前后各有四五十执坚披锐的武卫相护,打眼一看,还以为是哪位亲王出行。 宁珏听到声音回头,见是姜离,调转马头靠近,语声清越道:“薛姑娘稍等片刻,等这行人马过了再走” 姜离狐疑地盯着武卫着装,“这是哪家王府的人马” 宁珏一笑,摇头道:“不是哪家王府,这是朔北道节度使秦图南回长安的队伍。” “朔北道节度使?”姜离听着这名字只觉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从前此人身份,“都入了长安城了,怎么还这么大的阵仗……” 宁珏倾身靠的更近些,“这里头有缘故的,姑娘行走江湖,应听说过小魔教沧浪阁吧?” 姜离点头,身侧的怀夕也精神一振。 便听宁珏朗然道:“十三年前,沧浪阁阁主沈涉川为报仇雪恨,一共杀了七位和他父亲案子有关的朝官,并且这七人,或多或少都查到了一些证据,要么证明他们严刑逼供,要么证明他们贪赃枉法,总之,沈涉川杀人也求个师出有名。” “而当初涉嫌陷害他父亲的人,其实有八个,前七个被他杀死,还剩最后一个他始终没有机会动手,这个人便是那铁马车里坐着的秦图南” 姜离与怀夕齐齐望向朱雀大街声势浩大的队伍,宁珏继续道:“这个秦图南是当初的刑部侍郎,洛州决堤贪墨案案发后,同样是三法司会审,只不过彼时领头的是刑部,起初也是刑部拿出证据将沈栋下狱,后来沈栋在天牢里重刑而死,有人说就是这秦图南下的令。” “当初沈涉川藏身武林后,连杀七人无可制衡,这秦图南便一直躲在长安不敢出去,直到五六年前,沧浪阁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他才松了口气,彼时陛下有心令他赴外任,但他不敢去南边,求了陛下后,陛下知他所惧,便让他去了朔北。” 说至此,宁珏挑起眉头,似有些好笑,“因怕沈涉川找上门来,他在朔州出入皆带数十护卫,且这些护卫,个个都是他从武林中重金请来的高手,连夜里睡觉都要人在屋子内外守着,出门乘坐的马车车厢,更是用精铁打造,就怕沈涉川冷箭偷袭,就这么严防死守,这五年他倒也平安无事,如今是回长安述职来了。” 长街上的队伍已通过大半,宁珏扬眉道:“他从朔州来,路上大雪封山走了一个半月,原因之一就是他这特制的马车极其笨重,出发半月后,他还递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送入长安,说路上不太平,要增加护卫人马,陛下宽宥准了他,他一个节度使回长安,竟足足带了五千人马,如今入城只带了百数亲兵,城外还有五千人就地扎营。” 姜离听得心惊,“真不太平?” 宁珏似笑非笑道:“多半不假,这几年沈涉川悄无声息,但是我猜,凭他死仇必报的性子,他就是蛰伏着,等待机会找他一击致命呢……” 第039章 急婚 待秦图南的队伍走过街口, 姜离和宁珏同上了主街。 姜离回平康坊,而宁府所在的宣阳坊就在平康坊南侧,两家府邸也只隔了四五条街市,于是宁珏放慢马速, 跟在马车一侧同姜离说话。 “近七年前, 也就是景德三十二年年末, 当时距离沈家在景德二十六年出事已过六载,而沈涉川前一次杀人是在景德二十九年,景德二十九年到三十二年之间, 沈涉川在江湖上很是安分,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沈涉川已杀六人,应是要收手了,可谁也没想到, 沈涉川那几年的安分只是为了给大家错觉,好让他寻仇第七人” 说起江湖事,宁珏语气激越, 颇有豪情, “那第七人乃是陛下亲军拱卫司的都指挥使姚宪, 当年沈家的案子定案后, 沈涉川就是由此人捉拿的, 这个姚宪年少时师从武林第一刀客韦凭风, 后来又修炼了三十年,武功深不可测” “而沈涉川说来是我的大大大师兄, 当年也是天纵英才武艺非凡,沈栋和夫人死后, 寻常武卫哪能捉到他?于是,是姚宪亲自出马将他捉回了天牢。” 大抵想到与沈涉川同门, 宁珏语气又唏嘘起来,“沈涉川被捉后,自也经受了好一番严刑拷打,但他常年在师门学艺,他父亲治水时他不在身边,这案子怎么都和他无关,于是最终他被判了连坐之刑流放三千里。” “但他逃了,还把姚宪算作仇人之一,姚宪武功虽不弱与他,可有句话怎么说来,不怕硬的,就怕横的,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沈涉川可是不要命的主儿,前几年姚宪处处小心,直到景德三十二年,姚宪自己也放下了戒备,那年年关前后,姚宪奉令南下办差,走到半路,沈涉川像鬼魅一样出现,他抓到了姚宪落单的机会,姚宪堂堂朝廷第一高手,竟也在他手里丧了命。” 宁珏叹然道:“据说两人恶战一场,姚宪被找到的时候,首级被挂在当地县城的城门之上,他御用的宝刀折成两段,刃口卷起数处,又说那刀上血迹斑斑,料想沈涉川定也伤的不轻,但终究,姚宪死了,沈涉川还活着” 宁珏说着看姜离一眼,“可惜那时我十三,刚出江湖行走,没亲眼见到那场恶战,沈涉川大抵真受了伤,再加上姚宪之死让陛下震怒又加悬赏,沧浪阁也腹背受敌,那之后,沈涉川前后伤了几位颇有名号的武林豪强,震慑了追杀之人,再然后,便彻底在沧浪阁隐居起来,这最近四五年是一点儿消息都未听见。” 他悠悠地看向已经走远的队伍,“有姚宪血淋淋的例子在前,没人信沈涉川已放弃报仇,这秦图南虽位高权重,可他不比姚宪武功高强,但凡沈涉川动手,秦图南必死无疑,所以他阵仗如此之大,可要我说,再多的护卫也没用,沈涉川不一定明着来啊。” 姜离掀帘倚在车窗前,也往朱雀门方向看去,“但姚宪死在七年之前,如果沈涉川还要杀秦图南,会等七年之久吗?” 宁珏道:“算算年纪,今岁沈涉川二十有八,正是好年岁,他这七年,一是避朝廷锋芒,二多半是在修炼武功,等他功力大成之时,这长安城岂不是任由他来去?我拜入凌霄剑宗之时曾打探过这位师兄,他后来与武林为敌,沧浪阁被称为小魔教,但师门并未将他除名,他是掌门的关门弟子,掌门也觉他可惜。” 姜离若有所思,“那他和裴少卿……” 宁珏一笑,“姑娘猜对了!他们二人是嫡系的师兄弟,他六岁入凌霄剑宗,鹤臣师兄八岁入宗门时,他已经十三岁,据说他还教过鹤臣师兄入门剑法,但可惜,两年之后沈家便出了事,他于沧浪阁自立门户,又和凌霄剑宗断绝关系,他们二人终究也只有两年的师兄弟情分……” 说至此,他又摇头,“不过,就算沈家没出事,鹤臣师兄与他也不是一路人,当年沈家之事就算真有冤,他也把事做绝了些,那些被他杀死的朝官,好几个都罪不至死,但他只要查到蛛丝马迹,便立刻痛下杀手毫不留情,最终也没为沈大人求得昭雪。” 宁珏无奈道:“我还听那些师兄说,他练功极执拗激进,人也狂傲,江湖之中虽讲究个快意侠气,但他那样极易走火入魔,后来他果然为仇恨所困,那时武林人人喊打,他也吃了不少亏,他当年可是那样惊才绝艳的人啊!” 姜离听得认真,此时问,“那倘若宁公子是他,会如何?” 宁珏一愣,苦闷瘪嘴,“如果我经历那些事,只怕也要理智全无,不过有一点比不了他,我就是练上一辈子也打不过姚宪” 姜离听得轻笑,宁珏也笑道:“姑娘在江湖长大,想来这些也听说过吧?” 姜离摇头,“我十岁才跟师父学医,又常在名山大川采药,对江湖事所知不多,近几年虽听过些,但不比宁公子知道的详细。” 宁珏了然,又握紧身侧剑柄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说沈涉川仇报的对不对了,若他此番真的敢来长安杀秦图南,那我倒有机会领教一二。” 姜离道:“秦大人尚未卸下防备,只怕他不会来。” 宁珏摇头,“那可不一定,毕竟回了长安,秦图南在皇城内外进进出出的,总得守规矩,不可能总是百人随扈,要说我,如今才是最好的机会!” 姜离秀眉拧起,宁珏这时朗然一笑道:“算了,莫要吓到姑娘,这些事姑娘听听就算了,我在公主府说的那些,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姜离抬眼看他,“我刚回长安,六年前的事知道的不十分清楚,敢问宁公子,当年皇太孙殿下的案子,莫不是还有何处存疑?” 宁珏道:“也不算存疑,当年已定案。” 姜离不解,“那公子在气什么?” “我……”宁珏被姜离问住,又苦笑道:“或许只是气我当年回来的太晚了,那时我在师门参加比武大会,等我得了消息已来不及了。” 无论何时想起,宁珏都颇有遗恨,“总之姑娘不必在意,也不必为此横生枝节。” 姜离点头,“既无存疑,那我便放心了,其实公子不说,我也听过些风言风语,毕竟你姐姐和我姑姑……我虽不在长安长大,却也明白。” 宁珏看向她,“姑娘既明白,对我倒无芥蒂?” 姜离温声道:“一来都是旧事,二来我未亲历,我做为医家,听着当年之事,除了惋惜皇太孙之外,更奇怪虐疫明明好转,又怎会因施针致死。” 宁珏倏地驻马,“姑娘此言何意?” 姜离欲言又止一瞬,又摇头,“只是医家之疑罢了,我毕竟不知细节,也未看过医案,我父亲交代过,此事不得多问,今日与公子说了一路的话,大意失言了。” 她往前看一眼,“前面便是往宣阳坊的岔道,我先告辞了。” 她放下帘络,长恭马鞭扬起,很快便驰出一射之地,宁珏勒马在原地出神,半晌才催马往宁府方向去。 “姑娘,宁公子会如何?” 姜离靠着车璧养神,轻声道:“这点儿机锋,他不会如何,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早晚会有破土而出之时。” 怀夕了然,“宁公子虽莽撞,却也代表他心性纯直,更要紧的是,他对那位皇太孙应是真心疼爱,但只怕他介意姑娘是薛氏之女。” 姜离不以为意道:“无碍,这身份总归是利大于弊。” 话已至此,怀夕也不再多言,没多时马车停在薛府之外,主仆二人刚进门,便见薛琦身边的小厮长丰站在门口候着,见她回来,长丰上前道:“大小姐,老爷在前院等您,说您回来了请立刻去见他。” 姜离扬眉,西北雪灾未平,薛琦近日不是分外忙碌吗?她抱疑来到前院,果真见薛琦一身锦衣等着她,她快步上前,“父亲这是刚刚回来?” 薛琦摇头,“你随为父去一趟安远侯府。” 姜离明白过来,“父亲是去他们府上吊唁?” 薛琦道:“你有所不知,他们府上的孟湘本是要指给高世子做夫人的,本来说的年后下旨,可眼下倒好,还有一月过年,孟湘却被人害死。” 定西侯高氏是太子母族,等于是薛氏的亲家,与高氏有关之事薛琦素来看重,他道:“说你这两日在给长乐县主看病,县主如何了?” 姜离道:“县主发了惊痫,今日已有好转。” 薛琦点头,“行,时辰不早了,我们现在过去,孟湘是小辈,为父去了也不好往灵堂礼拜,你届时去灵堂上柱香,再去安慰安慰安远侯夫人。” 姜离应是,与薛琦一道出了府门。 父女二人同乘一车,马车走动起来时,薛琦目光又落在姜离身上,“你前日去公主府上,可见到了高家世子和德王殿下?” 见姜离颔首,薛琦又问:“你觉得他二人如何?” 姜离如常评价道:“高世子英武,德王殿下文俊,都是人中龙凤。” 薛琦听得失笑,又问:“那裴少卿如何?” 姜离眨眨眼,“裴少卿更是世家翘楚。” 薛琦点了点头未再多言,姜离却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起来,德王尚未许亲,薛沁虎视眈眈,高晗如今也没了定亲之人,而裴晏……薛琦这是在做什么打算? 她不知薛琦有何深意,但薛琦不说,她也不打算多问,只等马车入了简家所在的通义坊,姜离才掀帘朝外看去,安远侯府也位于通义坊中,只是简家在南,安远侯府在北,其府邸也比简家巍峨煊赫许多。 马车在安远侯府外停下,其门庭紧闭,门额之上缟素如雪,长丰上前叫门,腰系孝带的门房小厮一边往里通禀,一边引着父女二人入内,绕过影壁没走几步,安远侯孟谡便拱手迎了出来,“薛兄,有失远迎了” 薛琦一脸悲痛,“孟兄请节哀。” 姜离也欠了欠身,“拜见侯爷。” 一日不见,孟谡眼下黑青,胡茬满布,人似老了七八岁,见姜离同来,他眉头微展道:“贤侄女不必多礼,那夜你帮湘儿看伤,伯父还未向你道谢,快,里面请” “看伤”二字让薛琦唇角一抽,前些日子帮大理寺验尸,如今孟湘死了也是姜离帮着验伤,好好的薛氏贵女,怎短短一月就三番五次和死人打交道?今夜回去,他务必要从城外请个道长来去去晦气…… 薛琦心念暗转,进厅落座后又安慰孟谡,末了道:“今日我特意派人去大理寺问了,说湘儿是为人所害,如今可有眉目了?” 孟谡眼底血丝遍布,哀声道:“还没有,我们也在等消息,这两日我们府里也在查,但也实在是想不通谁会害湘儿。” 薛琦听得连连叹气,“我也有女儿,我明白孟兄之痛,不知湘儿灵堂设于何处?泠儿虽归家日短,但她此前见过湘儿,与她也颇为投契,让她代我们一家人去看看湘儿,也替我给湘儿上柱香,再去给弟妹请个安,宽慰宽慰。” 薛琦话说的殷切,孟谡唤来个侍婢吩咐:“紫云,你带贤侄女去灵堂走一趟,再带她去见夫人。” 叫紫云的侍婢应声,姜离起身跟着她往后堂而去。 安远侯府世代显赫,连绵的屋舍楼台精巧阔达,紫云带着姜离穿廊过院,又过两道宝瓶门后,一处挂满灵幡缟素的小院映入眼帘。 “薛姑娘,这里便是我们小姐的灵堂了。” 连片的哭声呜咽传来,待步入院中,便见灵堂内外,黑压压跪了满地的侍婢小厮,正在为孟湘守孝哭丧,一口黑漆朱纹的半盖棺椁停在堂内正中,孟湘冰冷的遗体正躺在其中,紫云带着姜离走到门口,先在门内看到了一位眼睛红肿的中年妇人,她跪在蒲团上,身前放着火盆,一边流泪一边意识恍惚地往火盆内扔纸钱。 紫云上前道:“吴妈妈,这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代薛氏来看望我们姑娘了。” 被唤作吴妈妈的中年妇人先呆呆地看了一眼姜离,又忽然醒过神来,一边抹眼泪一边起身行大礼,“奴婢替我们小姐多谢姑娘了。” 姜离点头,“请节哀。” 她上前执香拜了三拜,又打量屋内高悬的符文经幡,紫云这时又道:“薛姑娘要去看望夫人,这里还是交给吴妈妈了,天气寒凉,夫人已经病倒,吴妈妈还是主意身子。” 鹤唳长安 第37节 待吴妈妈应好,紫云带着姜离往孟夫人所在的主院走去。 走上一条青竹掩映的回廊时,紫云才解释道:“小姐年纪轻,只能由下人们哭丧,您刚才看到的是我们小姐的乳娘,她自小看着小姐长大,除了我们夫人,就数她最疼小姐,如今小姐亡故,她也伤心万分。” 姜离看得出吴妈妈悲恸太过,也不禁心生恻隐,没多时至侯府主母院,紫云先让小丫头进上房通禀,待里头回了话,方带姜离入内。 侯夫人钱氏正头带抹额靠在西窗榻上,她双眼红肿,一双眸子黑洞洞的了无生气,手边榻上,放着大大小小的首饰香囊,一看便是孟湘遗物,见姜离来,她擦了擦眼角道:“快请薛姑娘过来说话,紫雪,把湘儿最爱的云峰香片沏一杯。” 姜离近前行礼,又安抚道:“请夫人节哀,以身体为重。” 叫紫雪的侍婢前夜去过公主府,认得姜离,她捧上一盏热茶,又看着满榻遗物劝道:“夫人,薛姑娘是大夫,您可得听大夫的话,小姐在天之灵看到您如此伤心又怎能好受?” 钱氏戚然点头,可刚要说话,眼眶又是一红,当着姜离的面,又忙拿丝帕拭泪,紫云凄然道:“姑娘莫怪,我们夫人自从前夜回来眼泪便未停过,这两夜通宵未眠,白日也只浅寐个把时辰,其他时候就看着小姐的遗物默默流泪,再这么下去眼睛都要哭坏了。” 姜离看着钱氏,不禁想到了同受丧女之痛的岳夫人,她上前道:“不碍事的,我知道夫人这是在睹物思人,这些都是孟姑娘平日里戴的吧?这支凤钗是为她婚嫁准备的?” 钱氏极力克制悲痛,却仍哽咽道:“湘儿喜欢金玉,我便把荣宝斋最好的首饰头面都给她买来,她喜欢制香,这些香囊是我亲手为她绣的,这支凤钗,是过年便找荣宝斋的师父雕刻,足足制了半年,可她还没有机会戴……” 钱氏捧着香囊和凤钗,紧紧地捂在自己心口,眼睛一闭便又是两行清泪,“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我和她父亲只愿她安康喜乐,她长大后,也懂事的叫人心疼,她才十九岁,才十九岁啊,我真想不明白谁会狠心害死她……” 不说这些还好,一说钱氏悲痛更甚,见她蜷着肩背落泪,紫雪上前劝慰,姜离则道:“夫人想哭便大哭一场,如此郁结于心反而伤身。” 钱氏呜咽出声,又掩面泣道:“不应该急着给她定亲的,我明明去庙里算过,她的亲事不宜在今岁,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才酿成惨祸……” 紫雪也哽咽道:“这不能怪夫人,便是小姐自己也乐意这亲事的,小姐从去岁说到今岁,夫人和侯爷为了此事已足够尽心尽力,夫人不该自责。” 姜离听得奇怪,“孟姑娘从去岁就开始说亲?” 紫雪抹了把眼角,摇头:“不是去岁开始说亲,是去岁小姐不知怎么忽然急起婚嫁来,夫人和侯爷想多留小姐两年也不成……” 第040章 银子 郭淑妤说过, 孟湘是她们四人中最急于婚嫁的,但裴晏此前查问过,孟湘是今年年后才开始正式相看…… 姜离便问:“孟姑娘是去岁何时开始着急的?” 紫雪看向钱氏,见钱氏沉浸在悲痛之中, 便答道:“是去岁六月吧, 那阵子长安不甚太平, 我们小姐也神思不属的,忽然某一天,她对夫人说, 她已十八岁,不若早些定了亲事,免得过了双十之岁被人嫌弃年纪大。” “当时夫人还笑,说安远侯府是什么样的人家, 咋们大周也有女大男小的风俗,让姑娘不要担忧,婚事一道她和侯爷是定要好好考验未来女婿人品德行的, 又说长安年轻一辈之中不少才俊, 侯爷已经在留心了。” 说起去岁之事, 钱氏握着凤钗满眸悲切, 紫雪又叹道:“那之后过了半月, 小姐又问夫人可看定了人选, 夫人有些惊讶,这才明白小姐所言不是玩笑, 当时夫人还有些难过,想着小姐年纪大了终归留不住, 便问小姐可有喜欢之人。” 姜离目光微紧,紫雪道:“当时小姐说侯府就她一个女儿, 侯爷虽手握兵权,可这是天恩泽沐,将来万一出个岔子,得有人帮侯府,什么样的人能帮侯府?那定是得高门显贵,比咋们自己还要显贵。小姐有这份心思,一是她从小处处冒尖,亲事上也不愿落于人后,二是当真为侯府考虑,侯爷和夫人商议一番,也决心不能让小姐低嫁。” 钱氏这时哽咽道:“她也是生我们的气,这才定了嫁人的心思……” 姜离面生疑色,紫云上前道:“夫人和侯爷膝下无子,多年来,夫人为此受了不少委屈,去岁夏天,侯爷动过过继继子的念头,被小姐知道了。” 孟谡与钱氏少年夫妻,情义深重,为了钱氏,孟谡不曾纳妾求子,但堂堂侯府将来不可能绝户,过继继子是早晚的事,孟氏族中正有几个幼年没了父母的孤儿,孟谡便于去岁与钱氏商议此事,孟湘得知便闹起了脾气。 紫云欲言又止一瞬,又道:“那是七月的事,侯爷也没有下定心思,小姐为此郁郁寡欢了几日,那之后,每隔几日便要问一次亲事,过年之前的几月,侯爷和夫人探问了几家,但小姐未曾看上,年后说到了段氏和高氏,小姐方才定下心来。” 去岁五月,岳盈秋被害而死,仅过了一月,孟湘便动了嫁人之念,她起念在前,过继风波在后,那她这嫁人的念头便不是因过继…… 姜离暗自忖度,又道:“孟姑娘去岁过年之时可有异样?” 紫云和紫雪对视一眼,二人皆是茫然,“没有啊,当时侯爷告诉小姐,高氏欲给高世子说亲,高贵妃过年赐给几家世交的礼物小姐也得了一份,小姐还颇为高兴呢,姑娘怎么有此问?” 姜离微微摇头,“这几日都有谁来看过夫人?” 紫云戚戚道:“楚姑娘,郭姑娘,还有淮阳郡王家的李姑娘都来过,殷姑娘家里也来过,不过谁来都劝不住夫人,小姐是夫人的命根子,如今……” 姜离想了想,“夫人想哭便痛痛快快哭一场,但如今孟姑娘尸骨未寒,夫人若悲痛过度病倒,那幕后的凶手该是何等痛快?孟湘那等性子,也不愿看到夫人一蹶不振,再怎么样,如今为孟湘报仇雪冤最为要紧。” 话音落定,钱氏眼底果生恨意,她身子直起,又狠狠捶了捶榻,“待查出真凶,不论那人是何皇亲贵戚,我也定要让他给湘儿偿命!” 她发泄似的低斥一句,又脱力地往后一靠,见她疲惫深重,姜离便道:“夫人累极了,此刻若能饮下安神汤歇上一晚,明日必有气力往衙门探问消息,父亲还在外等着我,我便不打扰夫人歇息了。” 钱氏恹恹地应好,又令紫云相送,待出主母院,紫云面上忧色更甚。 姜离这时道:“姑娘适才想说什么又忍住,可是孟姑娘定亲之事还有何原由?” 紫云往四周看了一眼,极低声道:“小姐刚遇害,奴婢说这些实是诛心,可看夫人悲痛不已,奴婢也实在心疼,奴婢的母亲是夫人的陪嫁嬷嬷,奴婢自从七八岁上就在夫人跟前伺候,当年……当年本是要跟着小姐的,可小姐却不要奴婢,这也没什么,主仆之间也需缘分,我也乐意伺候夫人,可小姐定亲这件事,真是怪不到夫人和侯爷。” “这些年夫人膝下无子,少不得受人非议,小姐却似乎没体会到夫人的难处,去岁一听过继,便连着几日闭门不出,又逼着侯爷和夫人去说亲,夫人去庙里算了一算,说她的姻缘不在这两年,小姐却不信,她太着急了,像是这个家里容不下她,她要去求别的庇护似的,夫人当时颇为伤心,这可是她心尖尖上的小姐啊……” 姜离有些不解,“她是侯府独女,怎会去求别的庇护?” 紫云叹道:“奴婢就是这里看不明白,夫人和侯爷对小姐可谓千依百顺,当时便道过几年再说过继之事,可就是这么着,小姐还是定了说亲之心。” “我们小姐幼时对夫人离不得半步,至六七岁上开蒙读书,便逐渐有主见起来,后来虽样样拔尖,却修炼出一副自持疏冷的性子,年纪越大,和夫人侯爷越没了幼时那亲昵劲儿,夫人也时而感叹小姐读书太多,学成了自立要强的男儿心性……” 姜离边走边道:“侯爷对她也一味顺从吗?” 紫云点头,“因当年夫人生小姐十分不易,请了四五个大夫稳婆,折腾了一天一夜才将小姐生下来,但夫人就此落下了病根不能再育,当时夫人还没有奶水,前后找了五六个乳娘照顾小姐,幸而吴妈妈奶水足,这才养活了小姐,但小姐仍是体弱,半岁之前用药不断,为了救小姐的命,夫人带着一众人住在城外青云庵里,整日吃斋念佛,待小姐平安到了一岁才回来,就这么千辛万苦养大的,侯爷哪舍得不顺着小姐?” 姜离道:“如此宠溺,孟湘未被养得娇蛮任性,倒也难得。” 紫云唏嘘道:“可不是,每每想到这些侯爷和夫人也觉欣慰,可万事有利有弊,如今夫人始终觉得,是她没有听庙里师父的话急于说亲,才让小姐遭了劫。” 姜离道:“孟湘是为人所害,一切错在幕后真凶。” 说话间二人已回前院,薛琦不知何孟谡说到了何事,孟谡长吁短叹道:“是我们府上没有这样的福分,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心意我们不会忘。” 见姜离回来,孟谡没有说下去,薛琦也道:“可上了香了?” 姜离应是,又道:“还向伯母请了安,伯母悲痛欲绝,还要保重身体才好。” 孟谡无奈,“她如今是怎么劝也不听,只能让下人好生伺候。” 此刻天色已晚,薛琦闻言也不打算多留,“孟兄多陪陪弟妹,我们就先告辞了,这几日若有帮得上忙的,孟兄尽管开口。” 孟谡道谢,又将父女二人送上马车方才返回。 马车走动起来,薛琦看着姜离道:“我听说那天晚上,段家和宁家的几个也在?” 姜离应是,薛琦道:“孟湘和段家那两个没什么关系吧?” 姜离眼珠儿微转,“这个女儿自是不知。” 她刚回长安不到月余,怎么知晓这些公子小姐之间有何纠葛?但薛琦这话的意思,倒像是希望孟湘之死与那几人有关系,段氏是肃王一脉,与太子一系不合,宁家则是因宁瑶的缘故,若宁家扯上杀人官司,岂非解了薛兰时心头之患? 姜离想明白了,心中凉意也愈盛,孟湘死后唯父母痛不欲生,而高高在上的旁观者们,只怕都是这隔岸观火坐收渔利之心,孟湘尚且如此,又何况当年的皇太孙呢? 回了盈月楼,姜离想到白日见到的秦图南,心中惴惴,犹豫片刻,还是写了一份手书交给怀夕,“再等片刻,你亲自送去芙蓉巷” 怀夕颔首应是,待姜离更衣歇下,盈月楼灯烛烬灭后,一道黑影从东北轩窗滑出,悄无声息越过一片亭台花圃,又一个纵身出了薛府外墙。 翌日清晨,天穹铅云密布,寒意萧瑟,似酝酿又一场风雪。 姜离用完早膳,正拿了医书出来研读,吉祥从外快步而来,“大小姐,寿安伯府大小姐和兵部侍郎府上大小姐来访了。” 姜离有些惊喜,“快请” 付云慈和虞梓桐相携而来,进门褪下斗篷,又打量她这绣楼,虞梓桐道:“过来的路上,还觉得有些偏僻了,却不想近处景致却好。” 付云慈横她一眼,“不算偏僻,这地方应很合阿泠的性子。” 姜离一边倒茶一边笑,“我在外十七年,如今回来虽名正言顺,可到底不比始终留在家里亲厚,这地方偏远是真,不过我喜欢。” 她递上热茶,“你们怎么同来了?” 虞梓桐叹道:“还不是那夜之事,这两天我关注着大理寺的动静,可似乎还没查出什么来,我今日一早去见阿慈,她也知道此事,我二人一合计,便来找你了,说你近日在给裴老夫人看病,裴鹤臣可与你提过案子?” 姜离只好道:“提过一两句,但还没有怀疑之人。” 付云慈又问:“说淑妤也受了伤?又说凶手也要害她?” 姜离心底微动,“怎么,你知道什么不成?” 付云慈捧着茶盏道:“她这一年多出意外之事,我们都听说过,我与她虽不算密友,但两家有些来往,自也留心过,她这数次意外出的实在古怪,光听都叫人胆战心惊,且去岁九月末,她的猫儿还死了……” 姜离微讶,“此事你都知道?” 虞梓桐也好奇地看着付云慈,去岁她们一家也还未回长安,因此几起乱子她和姜离一样不知情。 付云慈道:“我记得是去岁九月二十七还是二十八,他们府上老夫人过寿,因是整寿,办的极大,我们府上得了邀,我和父亲、母亲还有阿珩都来了,白日里听戏热闹,我们小辈还留的久了些,到了晚上散场时,她的侍婢忽然来说她猫儿不成了。” “猫儿叫雪奴,是一只通体纯白极好看的猫儿,白日里我们还逗过,就短短半日便出了岔子,当时我走得晚,听闻此事便陪她一同去看,去的时候那猫儿躺在地上缩成一团,出气多进气少,嘴角还有些血迹,去找大夫的小厮还没把人请回来,猫儿便断了气。” 虞梓桐紧张道:“是中了毒吗?” 付云慈摇头,“这我不确定,血迹不算多,当时猫儿侧躺在地上缩成一团,呼吸羸弱,鼻头泛白,背脊和腹部一鼓一鼓的,看不出是为何吐血。” 姜离这时道:“听你的描述,像是内脏不适继而出血,可有人打过猫儿?” 付云慈道:“当时是在淑妤院子外的水阁里发现猫儿的,那地方白日里是给我们小聚说话的,晚上却是没人,也没人看到猫儿被打,淑妤当时也让人查了,可也没找出毒物,她伤心极了,我陪了她半个时辰才回府。” 姜离心底浮起一丝怪异,“你应该知道前户部度支司郎中岳大人的女儿岳盈秋的事吧?她和淑妤是好友,她去岁遇害之后淑妤极受打击,而之后这雪奴的死,又令她痛不欲生,你不说我还不知,那猫儿竟是死在寿宴上。” 付云慈忙道,“知道,岳姑娘我们也认得,哎,是个可怜的姑娘,不错,那段时间淑妤经常生病,后来更是称病良久,之后又出了意外,一时着火一时落水的,放任何人身上,都得大病一场不敢出门。” 虞梓桐心有戚戚道:“现如今想来,那些意外说不定不是意外。” 姜离这时又问:“那孟湘呢,你对她了解可多?” 虞梓桐在长安时日不多,付云慈却是未离开过,世家贵族的小姐们彼此相熟,她自也认得孟湘,然而付云慈道:“我与她交集不多,唯一的印象便是她见不得菊花,忘记哪一年秋游了,赏花到一半她便又是嗓子不适又是喷嚏不断,没一会儿身上还起了疹子,甚至严重到人都晕了过去,后来她说这是老毛病了,见到菊花要么离得三丈远,要么务必掩住口鼻才好,那日她小心了又小心还是中了毒……” 姜离听得生疑,虞梓桐也惊讶道:“她见不得菊花?那她在公主府那天,一起插花之时她还选了菊花呢,不过没一会儿她果然咳嗽起来。” 付云慈诧异道:“自己选了菊花?她不怕中毒吗?” 姜离也问:“是她自己选的?” 虞梓桐仔细回忆,“应该是她自己选的,我好像还听楚岚提醒了她一句什么,可她却说自己不怕,莫不是她自己以为自己好了吧?” 付云慈“哦”了一声,“许是如此吧。” 二人说着,又看向一言未发的姜离,便见她眉眼凝重,似觉不对劲,姜离这时道:“菊花中毒,此乃一种风疹之病,有的人碰不得花,有的人吃不了某种食物,一旦碰了吃了必发风疹,若是偶发尚有的治,若是从小这样发疹子,那是极难根治的。” 虞梓桐眼珠儿微转,“那便怪了,那只能解释成当日那些花是庆阳公主送来的,她不好扫了公主雅兴。” 如此说尚有可能,但姜离想着孟湘常去庆阳公主府上做客,又觉得她不至于谨小慎微到此般地步。 姜离想不通,付云慈和虞梓桐是为了探问案子进度而来,就更是云里雾里,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姜离留下二人用午膳,午膳之后,将二人送上返回的马车,她自己也带着怀夕往宜阳公主府上去。 马车上,姜离若有所思道:“孟湘是受害者,可不止为何,我倒觉得她身上疑问越来越多,尤其去岁她急于说亲的时间点太过敏感,挚友前一月被害身亡,第二月自己便急于定亲,这正常吗……” 怀夕摇头,“奴婢觉得,像郭姑娘那样被吓得不轻,并关心凶手何时落网才正常。” 姜离喃喃道:“若只是听闻死讯也就罢了,可她也亲眼目睹了岳盈秋之死的,且过年之时,她去看望岳夫人问起簪子,可在自己府中又一切如常,倘若看到挚友簪子流落在外,要么觉得遗憾将簪子买回,要么也该害怕才是。” 姜离叹了口气,见宜阳公主府将近,便止住了话头,等马车停下,主仆二人前后入府,在内侍引路下往崔槿的院子走去,刚走到院门口,便见裴晏站在院门处,正和公主府管事说着什么。 鹤唳长安 第38节 姜离行礼,“裴少卿” 裴晏摆了摆手,待管事退下,他上前道:“给县主诊完病后,请姑娘随我去一趟岳氏。” 姜离心底微动:“可是查到了什么?” 裴晏目光扫视一圈,沉声道:“查到了两处疑点,去岁案发后,孟湘的确数次托人查问岳盈秋的案子进度,但她查问之后并没有告知岳夫人,尤其曹有庆身上的几处疑点,岳夫人如今只怕不知全貌,此外,我们调查孟湘名下往来之时,发现她在城南永福钱庄存了一笔五千两的银子,但这一点她父亲母亲都不知晓,连她的亲信侍婢也毫不知情。” 姜离大为愕然,“五千两银子?!” 第041章 嬷嬷 今日无需施针, 姜离给崔槿诊脉完,未等白敬之出现,便与裴晏一道离开了公主府。 走在半路,裴晏催马在车旁道:“今日一早去的侯府查问, 孟侯爷和夫人都不知此事, 她的侍婢兰雪也全然不明, 钱氏说,自孟湘十岁以后,逢年过节都给她不少体己银钱, 孟湘懂事,并不铺张,但她也只以为孟湘能攒下个千余两银子就不错了,五千两实在想不到。” “但钱庄五千两银子既存下, 那必有来处,今晨令侯府侍婢点数了孟湘的遗物,发现她小库房之中, 一批陈年旧首饰玉器竟不见了, 问侍婢, 那侍婢只道自己不知情, 问孟湘的乳娘吴妈妈, 吴妈妈也说她没见过那些东西” 姜离掀着帘络, 扬眉道:“是孟湘拿去当了?” 裴晏道:“极有可能,已让人去查了, 不日应有眉目。” 姜离心底疑窦更甚,“怎会如此?高门大户人家的东西多有徽记, 即便是存入库房落灰,也不可能轻易典当贵重之物。” 裴晏语气深长, “但极巧,那些不见之物正好都没有孟家徽记。” 姜离又问:“那些东西价值几何?” “算下来也只值两千两,远不到五千之数,并且这些银子并非一次存入,是最近三年断断续续存进去,尤其今年,前后存入了三千两银子。” 裴晏说完,连怀夕都瞪大了眼睛,轻声道:“姑娘,三千两银子得有多少啊!” 姜离摇了摇头,又问:“孟湘可还有别的银钱来源?” 裴晏道:“明面上再没有,尚在查。” 姜离放下帘络,靠着车璧沉思起来,想了想,她又掀帘,将昨夜在侯府所闻道来,裴晏听完道:“前月出事,后一月说亲,确没有这般道理,若是如此那眼下所查方向更无错,我已命人查所有赴宴之人在去岁五月十七前后的行踪,若还有人和去岁的案子有关,或许离真相便不远了。” 姜离这时又想起付云慈所言,“还有一处疑点,孟湘碰菊花便会不适,严重时会起风疹甚至晕厥,但赴宴那日,她插花时自己选了菊花。” 裴晏凝眸道:“此事查问过,并且我们问了楚岚,楚岚说她当时提醒过孟湘,但孟湘说只三两枝用作花艺,并不碍事,后来孟湘嗓子不适,但和以往相比并不严重。” “但若她嗓子无碍,那之后她便不会返回花棚。”姜离疑惑一瞬,又问:“那相思子可有线索?” 裴晏摇头,“尚无线索,当日垮塌之地已搜遍,没有找到任何药瓶纸包等物,多半被凶手带走了,当夜我们虽搜了身,却主要在查耳房地龙的痕迹,公主府那边,我们扩大了问证范围,看看有何人提过去岁观梅楼滑雪受伤之事。” 姜离默了默,“我总觉得,这案子关键或许就在孟湘自己身上。” 裴晏语声徐徐,“我也做此想。” 微微一顿,裴晏又道:“祖母这两日轻省了不少,昨日新换的方子她用的也好,多谢姑娘费心。” 姜离本要放下帘络,一听此言,她直直看过去,“裴大人客气了,大人付了诊金,昨日裴老夫人还招待的颇为周到,是我不好意思才对。” 裴晏目光悠悠落在远处,兀自道:“祖父在城外清修,祖母病重后大半年都不曾出门,她其实极喜热闹,这半年来除了我少与旁人言谈,难得与姑娘投契,姑娘看诊之余还陪祖母说话,祖母自是极高兴的。” 裴晏一脸波澜不兴,姜离盯他片刻,道一句“裴大人果然孝道”放下了帘络,她靠着车璧深吸口气,定定的想,那透花糍是巧合,一定是巧合! 至岳府时已近酉时,酝酿了一整日的冬雪此刻簌簌而落,下得马车,岳府门外正停着一辆熟悉的车架,正是郭淑妤的马车。 叫门入府,门房小厮带着二人入内院,没几步便见郭淑妤迎了出来。 她先欠了欠身行礼,又对姜离道:“薛姑娘,我本想着明日去请您过来给伯母再看看,没想到今日您便来了,快请快请” 姜离道:“你怎么在此?” 郭淑妤道:“你前日给伯母看过之后,伯母的眼痛缓了许多,我这两天不放心,便过来瞧瞧,今日伯母眼角红肿已经全褪了,你看了就知道。” 姜离点头,又上下打量她一瞬,“你如何了?” 郭淑妤面上仍多有憔悴,但比第一次往薛府求助好转颇多,她叹然道:“多亏姑娘,这几日夜里睡得好些了,可还是做梦不停,往日是梦见盈秋,这几日,则多是梦见湘儿,湘儿死在我面前,我真是想起来就害怕” 她说着红了眼眶,眼看要进门,又赶忙擦擦眼睛提起精神,轻声道:“伯母还不知道湘儿的事,湘儿和盈秋关系好,她老人家也十分牵挂湘儿,若知道湘儿也出了事,必定又是一场悲痛,等她眼睛大好了再说。” 几人先后入上房,便见岳夫人已在上首位落座相候,她今日拄着拐,但看人时视线清明了许多,寒暄几句后,姜离开门见山道:“夫人,今日来除了给您复诊,还有一事想问问您,去岁岳姑娘的案子初定前后,可有人与您说过案子进展?” 岳夫人看向郭淑妤,“自然,当时多靠淑妤打探消息,哦对了,湘儿也来过几次,多亏她们两个,否则当时老爷病着,我也六神无主,还真是抓瞎。” 郭淑妤若有所思道:“怎么,有何不妥吗?” 这时裴晏道:“当时岳姑娘的案子定下之后,你们可知案子里还有何未尽之疑问?” 郭淑妤与岳夫人对视一眼,郭淑妤道:“知道啊,那凶手临死之前又翻了供,但幸好当时快行刑了,金吾卫没有信他的鬼话,除此之外,就是盈秋几件遗物尚无下落,这一点我们也是知道的……” 岳夫人跟着点头,显然,她们并不知道岳盈秋验尸时的异象和凶手为自己分辨的证供。 时隔一年有余又问起岳盈秋的案子,岳夫人到底生疑,“怎么了?这案子定了一年,凶手也已经行刑,莫不是有何岔子?” 裴晏道:“只是每年例行的核查旧案罢了,夫人不必担心。” 岳夫人“哦”了一声,叹气道:“其实去岁,知道那凶手临刑之前翻供,我心底也起过质疑的,但盈秋的耳坠出现在凶手家里,这是板上钉钉的铁证,我便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了,这一年多,家里变故横生,幸而有淑妤家里帮忙,哦还有湘儿,如今又请您帮我治眼睛,我每每想起便觉无以为报。” 郭淑妤微笑道:“伯母见外了,我们几个一起长大,怎么也算您半个女儿,这些都是应该的,湘儿和我想的也一样。” 岳夫人唇边浮起淡淡笑意,“总之我都记在心底。” 姜离见状,起身为岳夫人复诊,见眼赤恢复良多,又为她施针,两刻钟后,叮嘱岳夫人继续用汤液,再安心静养便算复诊完了。 郭淑妤有心瞒着孟湘之死,姜离和裴晏不好多言,告辞出来时,郭淑妤指着院内几盆青葱翠绿的矮松盆景道:“那几盆矮松就是前岁伯父过寿时湘儿送的,短短两年,已物是人非,昨夜我梦见湘儿,竟是回到侯府在城外的庄子。” 她语调悠长,姜离和裴晏都不禁放慢了脚步,便听她继续道:“其实前几年起,我们一起小聚的时间便少了,去岁五月秋游前,也只在前年中秋之后,我们同去侯府城外庄子上聚过一次,那是仲秋,我们一行六七人在她庄子上住了两日,如今想来,那竟成了最后的欢愉时光,那次湘儿准备的极周全,调了许多人手前来帮忙,我们在庄子上赏月吃蟹,去放河灯,还去打猎野餐,好不趣味……” 她越说越感慨,似陷入回忆难以自拔,这时裴晏道:“孟湘平日里可曾私下行商?” 郭淑妤一愣,“行商?侯府自己的产业不少,但有专门的管事打理庶务,她堂堂侯府大小姐怎会让她碰那些俗物?也没听说侯府让她学这些。” 顿了顿,她犹豫道:“不过这些我不太清楚,大人何不去问问侯夫人?或是问问她身边的乳娘也行啊……” 见裴晏容色不改,她恍然,“想来已经问过了,怎么连乳娘都不知吗?” 姜离下意识接言,“乳娘?” 郭淑妤解释道:“侯夫人身体不好,湘儿是乳娘奶大的,后来乳娘一直留在湘儿房中伺候,是她的贴身嬷嬷,湘儿房中之事,也多是乳娘在打理。那位乳娘极其尽心,这么多年来,她对湘儿的关心甚至远胜亲生儿女,湘儿平日里少了一根头发丝她都看得出,因此,湘儿私下里的事夫人可能不是事事清楚,但那位嬷嬷是一定知道的。” 姜离看向裴晏,裴晏面色也不好看,那么大一笔私银,虽是断断续续存入,可身边亲信之人竟一个也未发现,尤其那些金玉器物,孟湘一个小姑娘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库房带出侯府?如今孟湘已死,死人不会开口,活人却可撒谎。 裴晏已有主意,姜离看着郭淑妤道:“郭姑娘哪日复诊?” 此前为郭淑妤定的三日复诊一次,但她如今牵挂岳夫人更甚,定好的复诊之日已过,郭淑妤闻言叹了口气,“这几日我用姑娘的方子用的极好,不若先这般用着,用足七日之后,我再找姑娘换方子。” 姜离应好,“既如此岳夫人这里我也三日复诊一次,姑娘不必送了,今日先告辞。” 郭淑妤欠身道谢,目送二人出了府门。 酉时已至,天穹昏暗,碎雪纷纷,裴晏刚出府门,等在外的九思便快步上前,“公子,当铺那边果然查到线索了,孟湘真的送过东西,不过和我们在侯府发现的名单对不上,且她送去的东西成色极新,是一对血红宝石制成的同心佩。” “同心佩?”裴晏和姜离齐声意外。 姜离语速极快道:“寻常之人哪里会打同心佩?除非是赠与中意之人。” 裴晏利落道:“我亲自走一趟。” 他翻身上马,片刻便与九思几人策马而走,姜离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也上马车回薛氏。 马车辚辚而动,姜离靠着车璧道:“我记得那位乳娘。” 昨夜去侯府怀夕并未跟从,便听姜离道:“你记得我们去公主府那夜,从府里出来的时候,侯府的车架正离去马?当时来了许多人,有一位妇人被几个侍婢扶着,悲伤的路都走不动……” 怀夕眼底一亮,“奴婢记得!当时郭姑娘还感叹了一句。” 姜离点头,“昨夜我去侯府又见到了她,她在给孟湘守灵,双眼肿似核桃,精神都有些恍惚,后来我又见到了侯夫人,侯夫人也悲痛欲绝,但和那位吴妈妈相比,两个人竟无甚分别。” 怀夕迟疑道:“孟姑娘是乳娘奶大的,郭姑娘刚才也说乳娘待孟姑娘胜似亲生儿女呢,如今孟姑娘没了,她自然也像没了女儿一般。” 姜离又道:“她的主人先是侯夫人,才是小姐,小姐最亲信之人,也该先是侯夫人,但如今这情形却有些古怪,若说乳养之情大于生母,这可能吗?孟湘是侯府独女,不存在被侯夫人与孟侯爷偏心的可能,最要紧的是,如今在查孟湘之死,但这位吴妈妈撒了谎。” 怀夕想了想,“您是说……银子的事?她是不是怕事情闹出来她也要受责罚?毕竟孟湘死了便没有人能护着她了。” 姜离幽幽道,“不排除这个可能,但她不止这一件事撒谎,她定还替孟湘遮掩了不少事,至于这些事和命案、和岳盈秋的案子有无直接干系” 她话头一顿,只觉脑海中千头万绪缠绕,难理因果,难有定论,指尖在车榻上轻敲两下,她幽幽道:“只看裴晏能查到什么了。” 翌日晨起,窗外仍是絮雪飞扬,时节已入腊月,寒意比冬月更甚。 姜离心底虽挂怀两桩案子,但她到底不是衙门中人,如今除了等消息也别无他法,而眼见外头一片冰天雪地,用完早膳后,她吩咐吉祥将管家薛泰请了过来。 薛泰为薛琦亲信,打理外院数十年,其人行事通达周全,对姜离也从来毕恭毕敬。 姜离让吉祥奉上热茶,又道:“年关将近,我昨日去公主府时,在长街上遇到了几个年幼的乞丐颇为可怜,我记得大周各处都设有济病坊的,不知长安的济病坊在何地?” 薛泰一听笑道:“大小姐果真医者仁心,长安的济病坊在城外相国寺山脚下,是京兆府衙和相国寺同治,里头可容一二百老幼,但在那里日子清苦,还得跟着寺里的师父们做活苦修,有些孤儿老者没个文籍没人作保,济病坊也不可能随意收留,还有些年纪小的,则是宁愿在外头自由自在乞讨,也不愿进去受拘束。” 姜离点了点头,“大抵各处都是一样。” 薛泰道:“大小姐可是想施些赈济之物?” 姜离直白应是,她倒不是突起善心,只是从前在长安时,每每入腊月,都要和虞清苓去城外济病坊送米粮衣物,一来虞清苓夫妻本就常常赈济贫苦流民,二来她是在蒲州普渡寺济病坊被虞清苓收养,对同样无家可归的孤儿老幼也多有同病相怜之心,而薛氏这样殷实富足的人家,这点儿善事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薛泰笑呵呵道:“那小人明白了,这便去安排,今年西北雪灾,城外已有流民,京兆府衙此前还设了震灾粥棚,我们府上也是有施粥的,难为大小姐记得济病坊,那咱们就再往济病坊添置一份,待小人拟好了单子,给大小姐过目。” 姜离语气也和善起来,“泰叔行事我放心,就这么办吧。” 薛泰应是而去,吉祥和如意见姜离如此,也颇受感动,主仆几人正商议着何时往济病坊走一遭看看,长恭从外快步跑进了院子,“大小姐,安远侯府来人请您了,说求您去侯府救命!” 姜离一惊,安远侯府救什么命? 披上斗篷带上医箱,姜离与怀夕走到前院时,便见紫云一脸焦急地等着,见到姜离,她快步迎上来道:“大小姐,我们府上的吴妈妈自杀了,求您去看看。” 姜离满心震骇,又利落道:“先走,路上说。” 姜离让紫云坐自己的马车,又吩咐长恭越快越好,待马车冒雪疾驰起来,紫云才惊魂未定开了口 “昨天一早,大理寺的裴大人带着人到了侯府,说他们查到大小姐在外面存了笔五千两的银子,夫人和侯爷一听吓坏了,大小姐体己银子虽富足,可哪能有五千两现银?当时夫人和侯爷便觉不对,问兰雪兰雪不知情,问吴妈妈,吴妈妈也说不知道,夫人想来想去,让吴妈妈开了大小姐的小库房,这一看才知大小姐好些旧物竟不见了,吴妈妈掌管大小姐私房多年,夫人自然第一个先审她……” 紫云说着不忿起来,“夫人知道她照顾大小姐尽心,怜她劳苦功高,当着大理寺大人的面,皆是好言相问,吴妈妈先是说钥匙有时在大小姐手里,一时又说那些旧物她已许久不曾清点,这话也算说得通,夫人便信了,但大理寺走后,夫人越想越不对,把大小姐院子内外所有人都拿住,一个个审,审到昨天半夜,终于有个粗使丫头想起一件事,说今岁夏天清理库房之时,存放旧物的箱笼本没上锁,是吴妈妈特意将箱笼锁了起来。” “锁箱笼是为了保管旧物还是为了不让人发觉东西被卖?箱笼的钥匙又在哪里?总得有个说法,可这吴妈妈倒好,今晨没问两句,就地哭天呛地说大小姐去了,其他人要栽赃她,又说她也要随大小姐而去,让大小姐给她做主,这话诛心,夫人气得不轻,说再不交代,便把她送去大理寺,她一听,哭嚎几声后,一头撞在了柱子上!” “她额头撞的血流如注,请了附近的大夫去,她哭闹不止,大夫止不住血,夫人想着您医术高明,也不愿将府里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便让奴婢来请您过府……” 紫云一口气说完,气恼道:“这吴妈妈平日里仗着是大小姐的乳娘,连我们这些夫人身边的都不放在眼底,如今小姐去了,她还拿小姐做挡箭牌,依我看,定是她在背后撺掇小姐,小姐堂堂侯府嫡女,存私银做什么?” 姜离听得秀眉紧拧,但人命关天,又催促长恭快些,平日里小半个时辰的路程,今日走了两刻钟便到,然而马车刚在安远侯府外停稳,姜离却看见不远处的侯府角门上,侯府武卫带着几个衣饰普通之人,坐着一辆牛车到了门外。 鹤唳长安 第39节 为首者是个身材壮实,面容古铜色的中年男子,其后又跟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三人一脸惶恐,几乎被武卫们推搡着进了角门。 姜离看的奇怪,紫云在旁道:“那是吴妈妈的夫君宋管事,和她们一双儿女,这些年吴妈妈在府里当差,是最得脸的嬷嬷,夫人和侯爷早就赐了一座城外的别庄给他们一家住,她夫君也帮侯府管着城外几处庄子,如今出了这等事,侯爷便将他们一家都传了进来,问个清清楚楚。” 第042章 案中案 姜离跟着紫云入安远侯府, 沿着西侧甬道一路往北,过內仪门再往西,刚走近吴妈妈住的偏院,便见两个武卫带着宋管事一家三口, 也从角门方向到了院外。 离得近了姜离才看清三人模样, 宋管事生的浓眉宽额, 老实持重,着鸦青素锦冬袄,因来的匆忙, 其袍摆袖口有几处污渍,靴面上也沾着几点黑末沙泥,其子一身细绸锦衣,眉目和宋管事有五分想象, 走在最后的宋管事女儿虽生得眉清目秀,却瑟缩肩背,神色惶恐, 她今日穿一身藕荷色棉布襦裙, 未施脂粉, 通身上下只有一只素银簪子为饰, 这样朴素的装扮, 甚至不及紫云、紫雪衣饰锦绣。 姜离疑道:“吴妈妈既在府中得脸, 她女儿却未入府中当值?” 紫云看着三人道:“这便是吴妈妈早年懂事之处,她本是个农女, 因做了乳娘在府中地位不凡,夫人曾说过让她把女儿送入府中给大小姐做贴身婢女, 侯府这样的人家,便是做婢女往后出嫁也能嫁给好人家, 但吴妈妈说她夫君已做了管事,不可能让一家人都紧着侯府吃穿,那也太不像话,夫人听了很是欣慰,便没再提了,她夫妻二人手头宽裕之后给长子请了先生读书识字,只可惜说考了数次也没考上秀才,至于女儿……” 紫云看着那缩肩耷背的姑娘摇头,“吴妈妈极不重视这个女儿,听说她整日在庄子上做绣活儿,时而跟着她父亲去几处庄子上帮忙做些杂物,也不读书习字,也从不带她来长安见见世面,吃穿也远比不上她哥哥,而吴妈妈心思都在大小姐身上,一年能回去一两次就不错了,她今岁也十九,当年吴妈妈刚生下她不久便来侯府做乳娘,是宋管事将她拉扯大的,听说已经给她许了人家,是城外庄子上的管事之子,明岁就要成亲了。” 话音落下,二人到了吴妈妈院前,院内人头攒动,正堂之中,钱氏披着斗篷和孟谡站在厢房门口,西厢房内,吴妈妈的哭喊声凄凄惨惨。 “侯爷,夫人,薛姑娘来了” 紫云快步跑到门口禀告,钱氏一听立刻道:“快请” 姜离带着怀夕疾步而入,微欠了欠身,往厢房内去,一进屋子,姜离眼底闪过一道寒光,吴妈妈仰躺在榻上,也的确撞了满脸满身血,可她此时哭喊的样子实在不像命悬一线之人。 “大小姐啊,您在天之灵看看奴婢啊……” “大小姐您等等奴婢,奴婢这就来找您……” 吴妈妈一边哭一边喊,像受了莫大的冤屈,钱氏气恼不已,再加之病体未愈,不时轻咳两声,孟谡满脸寒色站在一旁,也想不明白吴妈妈何以如此撒泼无赖。 姜离上前替吴妈妈问脉,吴妈妈看她一眼却挣扎起来,“不看,我不看,奴婢要去找大小姐,奴婢对大小姐忠心耿耿,奴婢这就去黄泉路上伺候大” “小姐”二字未出,吴妈妈忽觉手臂一紧,低头一看,便见姜离坐在榻边圆凳之上,气定神闲地一手按她手肘,一手为她问脉,而她一把年纪膀大腰圆极有力气,却竟挣扎不开,她愣了愣,更大声呜咽起来,“呜哇我不看,我合该死了最好,我照顾大小姐十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凭白受这等冤屈,我给大小姐陪葬最好” 正堂之中,孟谡一脸寒意,“把人都带进来!” 吴妈妈哭声一滞看向外堂,不明白要带谁进来,只听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宋管事的声音惶然落地 “小人宋得隆拜见侯爷,拜见夫人。” “宋长武拜见侯爷夫人。” “民女宋盼儿拜见侯爷夫人。” 宋家三人进门,宋得隆父子见礼时,吴妈妈虽意外,却还稳得住,可一听宋盼儿也来了,姜离眼睁睁看着她瞪大眸子,又骇然吸进一口凉气,她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正堂,“你、你们……” 紫云站在厢房内,闻言不忿道:“吴妈妈这么激动做什么?事关小姐私房,你这里交代不清楚,那便请宋管事和你儿女子一同交代,你这些年伺候尽心,夫人和侯爷也从来没有亏待你们,你也不必在这寻死觅活的,若真要你给大小姐陪葬,夫人何以请来长安最医术高明的女医?” 吴妈妈咬牙道:“我啊” 一语未出,吴妈妈忽然痛叫一声,便见姜离不知怎么,竟一针扎在了她人中之上,那银针入针一寸,痛得吴妈妈身子一颤,还要再说,可嘴唇一动痛觉更甚,一时满眸质问地看向姜离。 姜离淡然道:“要为吴妈妈止血,吴妈妈最好不要再开口。” 说着,抓起吴妈妈的手,在其合谷、内关两穴又下两针,吴妈妈轻嘶一声不敢动弹,也不敢开口,只憋的面颊青红交加,见她终于消停,紫云终觉出了一口恶气,而正堂之中,宋得隆也开了口 “侯爷明鉴,小人当真不知什么万福钱庄,咳咳……” “小人替侯爷管着城外庄子,大小姐的事小人一概不知,两个孩子也从不插手庄子上的事,莲芳也没说过大小姐要存什么银钱,她已经半年多没有回过家里了,咳,小人也只在三月前入府送账簿时与她说了几句话。” 宋得隆边说边咳,又骇得连连磕头,宋长武和宋盼儿也吓得不轻,他们一家人靠着侯府过活,如今大小姐虽死了,可侯府素来体面,也不会苛待他们,但倘若吴妈妈手脚不干净犯了事,那他们一家子便是了无生路了。 孟谡狭眸瞪着三人,见三人神态不似作假,便往外喝问:“大理寺的人来了吗?” 姜离看向紫云,紫云道:“事关大小姐,侯爷已报去大理寺了。” 姜离正给吴妈妈包扎伤口,便见她创口虽大,却未伤着骨头,可见留了余地,姜离一时不解起来,存私银是孟湘之事,错就错在变卖府中金玉,而吴妈妈纵然帮着掩瞒不报,她一个下人听主子的话,也不算什么死罪,何至于以命相搏? 姜离疑而不解,这时,去搜查宋家庄子的侯府武卫后一步回来,禀告道:“侯爷,已经搜遍了,没有发现府内之物。” 未发现府内财务,便是说吴妈妈没有监守自盗,姜离扫一眼榻上之人,心头疑云密布。 这时钱氏入内,“薛姑娘,如何?” 姜离道:“没有伤到骨头,夫人不必担心她性命。” 钱氏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湘儿刚去,我实在不想府里再出人命,她这些年照顾湘儿之功我也记着,可实在不明她此般作态。” 吴妈妈张不开嘴,又动不了手,口中咿咿呀呀哼着什么,似乎还在为自己喊冤,这时门外有武卫快步而来,“侯爷,大理寺裴大人来了” 孟谡闻言迎出两步,“鹤臣……” 裴晏亲自带人而来,寒暄两句道:“侯爷放心,我已知道吴莲芳之事了,即便她未曾隐瞒自戕,今日我也要来找她,她替孟湘瞒下的事情不止变卖私房一事。” 此言一出,孟谡与钱氏都是微讶,裴晏进正堂,又大步入厢房,见姜离在此,他也不甚意外,显然已经从侯府武卫之口知道她来出诊。 裴晏对姜离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吴莲芳,今岁七月二十八和八月十九这两日你可曾去过城南松子巷?” 姜离取下吴妈妈人中处银针,吴妈妈喘了口气,眼神躲闪道:“那、那两日,奴婢都在照顾小姐,怎么会去那里?” 裴晏看向身后,九思上前,从怀中掏出个小布包来,布包打开,竟是五六件玉器首饰,有两对颜色极好的羊脂玉镯和一对红宝石同心佩,还有几件碧玉镇纸与玉如意。 裴晏又问:“那你可认得这些东西?” 吴妈妈面色微变,裴晏道:“和悦当铺在松子巷,万福钱庄就在两条街市之外的樱桃巷,你于今岁七月典当了镇纸如意,又于八月典当了两对玉镯,前后得了七百多两银子,这对同心佩是孟湘自己去宝和当铺死当,最后都由孟湘去钱庄存入,你还敢说自己不知情?” 吴妈妈面皮一抖,“我、我不知。” 裴晏语声渐寒,“你不认识镯子和同心佩,也不认识那镇纸、如意?” 吴妈妈眼睛瞪得更大,“我当真不……” 裴晏当机立断道:“来人” 话音落下,姜离开始取针,刚取完银针,卢卓带着两个大理寺衙差步入,吴妈妈见这阵势,立刻捂着额头伤口哭嚎起来,“啊我活不了了……” 卢卓看向姜离,姜离道:“她未伤及性命。” 卢卓一听上前抓住吴妈妈肩膀,一把将人拎了起来,吴妈妈发出杀人一般的惨呼,眼见逃脱不得,立刻道:“大人饶命,我说我说……” 卢卓松手,吴妈妈瘫倒在地,又跪起身道:“是奴婢之错,奴婢没有早日禀告夫人,如今小姐已经去了,奴婢不想让人非议小姐,这才泼闹起来。” 孟谡和钱氏死死盯着她,吴妈妈哭道:“小姐她害怕啊,她自小便明白侯爷早晚要过继继子,继子与她并非亲姐弟,往后会如何待她?与其到时候有求于人,不若早些为自己打算,这些年来她省□□己银子不敢铺张,都自己存了住,府里那些东西十年八年不用一次,还不若变成现银吃利钱,小姐知道夫人心软,也知道夫人难处,因此这些念头不敢对夫人直言,奴婢想着都是些老物件了,也没什么关系,便帮小姐遮掩了……” 裴晏目光锋锐道:“但那同心佩和羊脂玉镯可不是府里的老物件。” 吴妈妈抹着泪道:“大人说的不错,那……那是……” 钱氏盯着两对镯子和同心佩看了许久,“这些东西成色极好,湘儿日常所用中,这样的东西也只四五件,吴妈妈,这到底是哪里来的?” 吴妈妈面生冷汗,佝偻着背脊道:“其实奴婢也不十分清楚,似乎,似乎是有人送给小姐的,奴婢只负责帮她换银,别的她不说,奴婢也不敢深问。” “谁会无端端送她这些?还有同心佩,这分明……” 钱氏眼前发黑,身子也摇摇欲坠,紫云和紫雪上前将她扶住,二人也一脸惊骇,莫说是同心佩了,便是其他贵重之物,未出阁的闺阁女儿也不得私相授受,如今孟湘瞒着众人收了如此贵重之物,而同心佩更似定情信物,她们家小姐可是即将和高氏定亲之人! 孟谡也不敢置信,“鹤臣,这是何时送的……” 裴晏道:“她今岁六月典当,何时收到还不确定,如今正根据线索回查,等所有东西都找到,看看能否找到赠礼之人。” 孟谡骇然道:“这便是说,湘儿那五千两银子,或有一半是从别人那里得来?” 裴晏颔首,孟谡和钱氏对视一眼,皆难以相信孟湘会做出这等事,“怎么会这样,湘儿平日里从不缺金少银,她何至于……” 裴晏道:“此事或许和她被害多有干系,此前一直找不到凶手谋害孟湘的动机,如今牵扯出大笔银两,不得不让衙门怀疑。” 裴晏言毕又目光如剑一般看向吴妈妈,吴妈妈俯跪于地,恳切道:“此事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大人明鉴,奴婢便是编也编不出啊。” 钱氏听得面色惨白,“湘儿素有规矩……” 裴晏道:“能赠如此贵重之物,其情谊自不同寻常,这一条线索我们会查下去,查清楚之后再知会侯爷和夫人,府内之人若知情也可来报。” 吴妈妈道:“大小姐素有主意,外出时也不一定次次带着奴婢们,奴婢若不知道,其他人只怕也难知晓……” 问证的功夫,姜离令怀夕收拾好医箱,又拟了个方子出来,上前交给紫云道:“此方可助伤势愈合,止血继续敷三七粉便可。” 吴妈妈一听,伏地痛哭道:“奴婢有罪,奴婢猪油蒙了心,夫人和侯爷将奴婢发卖也好,赶出府也好,奴婢皆无怨言,事到如今,奴婢也没脸在侯府待下去了。” 孟谡道:“湘儿的案子未了之前,你哪也休想去。” 吴妈妈身形一委,彻底瘫坐在地,裴晏见状再无久留之意,孟谡便与裴晏一同出得厢房,到了门外低声道:“鹤臣也知道,湘儿此前有意与高氏结亲,若高氏听到湘儿与他人有交集之言势必生些不必要的误会,我年后即将调任,实在不想在此时闹出不快,还望鹤臣体谅一二,待查清一切后再论,我不信她会与人有染。” 裴晏明白孟谡之意,点头道:“自然,侯爷放心。” 这边厢,姜离也提了告辞,钱氏定下心神,亲自送她出门,“为一泼闹奴婢让姑娘冒雪跑一趟,实在是过意不去。” 姜离摇头道:“医家治病不论贵贱,夫人不必介怀。” 话落钱氏命紫云送上诊金,怀夕上前接下,正要辞别,却听门内跪着的宋得隆又咳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往厢房张望,似想与吴妈妈说话,一旁的儿子宋长武也着急地瞟着孟谡几人,唯独宋盼儿规规矩矩地跪着,似被吓得狠了。 姜离便又道:“吴妈妈性命无碍,我看她的样子,也并非一心寻死,夫人保重自己身体为要。” 钱氏欣慰应下,见裴晏也要走,便道:“紫云,你送送裴大人和薛姑娘。” 姜离对二人福身告辞,正要转身之际,眼风却扫见屋内的宋得隆咳嗽之余,拢在身前的左手往右手小臂上抓去,袖口松动之间,姜离似在他手臂上瞟见了几星暗红,待要细看,宋得隆却又收回了手正了身。 钱氏奇怪道:“薛姑娘,怎么了?” 姜离收回视线,“没什么,告辞了。” 紫云送二人出府,走在半路,裴晏在前默然无语,姜离问紫云道:“那位宋管事在城外管的庄子是做什么的?” 紫云回想片刻,“有几处水田庄子每年收成极好,庄子上还养着不少鸡鸭鹅,也种鲜菜,除了卖为进项之外,府里四季所需也多是自家庄子上所产,还有蜂蜜、茶,还有各个季节府里需要的花卉瓜果河鲜野味,有什么送什么。” 姜离了然点头,见府门近在眼前,便未再问下去,待二人出了府门,裴晏站在马车前等着她,姜离上前道:“裴大人可信吴妈妈所言?” 裴晏道:“她或许不知那赠礼之人是谁,但似还有何隐瞒。” 姜离也有此感,却一时想不出吴妈妈还瞒了什么,但如今裴晏主查此案,只管让大理寺去查便是了,天色不早,她还要去公主府看诊,便也不打算多问,正待告辞之时,裴晏却近前一步道:“去新丰县的人回来了” 姜离心底一凛,“寻那游商之人?” 裴晏颔首,“游商没有找到,但却找到了曹有庆附近的铁匠铺,那游商收了铜铁,都先卖去铁匠铺之中,据那铁匠铺老板回忆,去岁案发的那日,他的确从游商手里收到过曹有庆典卖的铜壶,曹有庆祖上阔过,那铜壶有些来历,铁匠铺老板自觉有的赚,便将铜壶留了下来,当夜果然卖去了古玩行赚得三倍银钱,因此对那一日极有印象。” 风雪迫人,姜离听得背脊发凉,“那便是说,谋害岳盈秋的真凶当真还在逍遥法外!那岳盈秋的案子和孟湘的案子足有关联?” 裴晏语气深长道:“赏雪那日的杀人之法有两种,如今又查到孟湘可能与他人有染,那合理的推论当是下毒之人想杀孟湘一人,而积雪意外,确是有可能想害不止一人,若再把岳盈秋的案子关联进来,极可能另一凶手想谋害孟湘和郭淑妤两人,如此,郭淑妤之前的几次意外便有了解释” 虽日前便怀疑岳盈秋的案子或有错漏,但姜离实在没想到,这时隔一年多的两起案子竟有牵连,而孟湘之死竟可能是一出案中案! 她严声道:“意思是孟湘和郭淑妤可能发现了和凶手有关的线索?但二人尚不知情,而凶手是为杀人灭口?” 裴晏点头,姜离眉头皱紧,“可凶手是如何发现这一点?且如今孟湘的案子还可查,岳姑娘的案子时隔一年半,凶手留下的痕迹早无从查证,即便找到岳姑娘的遗物,凶手也有说辞辩解,而这案子乃是冤假错案,还牵扯到了当初办案衙门。” 鹤唳长安 第40节 裴晏语声微缓道:“你不必担心,核查冤假错案本就是大理寺之责,但此事如何揭破还需契机,否则便有打草惊蛇之忧,我已命十安带人暗查旧案,大理寺明面上只探孟湘之死,如今排查去岁案发日之行踪已有进展,但还不够有力,还需两日功夫,我告知姑娘此事,是想请姑娘在为郭淑妤和岳夫人看病时探问岳盈秋案发前后之异常。” 姜离心头掠过“冤假错案”四字,终是点头,“我明白,凶手若是曹有庆,他不必与岳姑娘有何仇恨,可凶手以模仿作案的手法残害岳姑娘,必定是有非杀她的理由,这等人定与她交集不浅,且必有端倪。” 见她答应,裴晏眉眼见晴,“有劳姑娘。” 姜离不咸不淡看他一眼,“若有消息我会知会大人,先告辞了。” 她说完转身上马车,九思站在裴晏身后看着马车辚辚远去,纳闷道:“薛姑娘真不知如何形容,公子请她帮忙,她答应的极快,可小人怎么看,怎么觉得薛姑娘不甚喜欢公子,公子您……” 九思话未说完,因目之所及,裴晏目光森然起来 “裴氏家规,二十遍。” 第043章 司天监 到宜阳公主府之时, 天上絮雪越是繁密。 侍从撑着伞,将姜离与怀夕送至崔槿处,姜离刚进正厅,便见白敬之正拿着一张方子给宜阳公主看, 见姜离进来, 宜阳公主不动声色将方子收进了袖口。 “给公主殿下请安” 姜离倾身行礼, 宜阳公主却一眼看到了她肩头狐领上的湿意,又扫了眼二人裙摆道:“这不是从府里过来吧,先去烤烤。” 前厅内燃着雪碳, 姜离应好,站去铜制火笼旁道:“早间去了一趟安远侯府。” 宜阳公主微讶,“是钱夫人病了?” 姜离摇头,“不是, 是孟姑娘的乳娘。” 宜阳公主叹道:“孟湘的乳娘,本宫好像见过,那日出事她也来了, 她生了何病?孟侯爷夫妻倒是厚道, 请你出诊。” 姜离含糊道:“查孟湘案子之时, 查到那乳娘有过错之处, 侯爷和夫人审问之时, 那乳娘一气之下撞了柱子。” 宜阳公主和白敬之都是一惊, 姜离道:“不过人救回来了,没有大碍。” 宜阳公主松了口气, “那便好,孟湘刚没了, 府里若又出了人命,少不得要惹人非议, 孟侯爷近日可正值要紧关头” 姜离面生疑色,一旁白敬之也不解,宜阳公主笑道:“这也没什么不能说,孟侯爷掌管神策军南营五年多,从无错处,陛下此前有意将他调去御前掌御林军,去岁过年就议过,但彼时调不出武将掌南营,便不了了之了,今年年后只怕要出调令。” 先前在安远侯府,孟谡拉着裴晏说了几句什么,彼时姜离留意到确未听清,此刻想来,只怕正是朝堂上的事,难怪孟湘要与高氏定亲…… 姜离心念暗转,待身上暖和起来,便往内室给崔槿请脉,连着用药多日,崔槿惊痫好转,气色精神都已如常,姜离请完脉,又叮嘱几句便退了出来。 宜阳公主问:“姑娘以为可有治愈希望?” 姜离沉吟道:“治愈臣女不敢保证,但长久用药再加施针,定能令县主如常人一般,不会因喜怒惊吓犯病。” 宜阳公主又看向白敬之,“敬之,你也多想想法子,你和薛姑娘一起定能事半功倍,” 白敬之应是,姜离这时道:“殿下,明日臣女需得告假一日。” 宜阳公主疑惑道:“你有要紧事?” 距离姜离前次入宫面见薛兰时已有九日,她便道:“明日臣女要入宫面见姑姑,不知何时才能出东宫。” 薛兰时多年来为求子所困,乃是众所周知,宜阳公主了然道:“无碍,只一日而已,你刚回长安,是该多往太子妃处走动走动。” 告了假,姜离也安了心,又与白敬之确定了汤液用方之后便提了告辞。 宜阳公主看着姜离出门走远,轻声道:“敬之,你从前也给太子妃看过病,她的身子可还有再孕希望?” 白敬之迟疑片刻,“很难。” 宜阳公主便道:“本宫听说薛氏有生女儿的秘方。” 白敬之失笑,“这些在下不知,只不过薛氏女儿素有命格金贵的说法,从前薛氏是很想多几个女儿的,但太子妃娘娘必定不想。” 宜阳公主想到薛兰时,再想到自己,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世上太多女子为求子所累了。” 出了公主府,姜离直奔岳氏而去,马车一路疾驰至岳府门前时,姜离又一眼看到了郭淑妤的车架,她目光微亮,郭淑妤既在,便不必去广宁伯府了。 叫门入内,郭淑妤迎出来时很有些意外,“姑娘今日怎么来了?” 姜离屏退香芹和画屏,与郭淑妤站在廊下说话,她开门见山道:“郭姑娘,去岁岳姑娘案发前后可有异常?她平日里可曾与人结仇怨?” 郭淑妤一愣,“异常?仇怨?这自然没有的,不过姑娘为何有此问?” 姜离往庭院深处看一眼,“此前姑娘与我提过岳姑娘的案子尚有疑点,如今,裴大人经过调查得知,去岁谋害岳姑娘的凶手,很有可能不是那曹有庆” 郭淑妤骇然瞪眸,“不是曹有庆?!” 姜离凝声道:“凶手应另有其人,但如今裴大人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吩咐亲信暗查,今日我来一是复诊,二是想请姑娘仔细回忆,岳姑娘出事前后有何怪异,再请姑娘想想岳姑娘身边之人,有谁会害她……” 郭淑妤心跳的疾快,呼吸也急促起来,她扶着廊柱坐在美人靠上,缓了半晌才镇定下来,“盈秋性情温良,是不会与人结仇的,出事前后也没什么古怪,当初案发后,衙门的人也来问过,我亦私下和伯母回忆过,都想不起古怪之地。” 她攥紧丝帕,忽然道:“若非要说怪异,其实是湘儿怪异……” 姜离一愣,“孟湘?” 郭淑妤抬眸点头,“不错,是湘儿,湘儿遇害之时,衙门也问过我们有何异常,可当时我只想到了这几月的事,去岁、前岁都未仔细回忆过,如今姑娘问起,我才记起来,湘儿在两年前便有过怪异之举” 姜离定定看着她,郭淑妤道:“姑娘应还记得我昨日说的,我们前岁中秋之后曾去侯府的庄子小住了两天,那两天我们玩的极好,可中间也出过意外,第二日我们外出野餐之时,一个面生的丫头帮我们捉河鲜之时掉进了河里,当时湘儿和其他几人去打猎了,就我和盈秋在跟前,见那丫头冻得瑟瑟发抖,盈秋好心,带着她去自己马车上,又把自己备用的衣裙给那姑娘换上,本是一件小事,可湘儿回来知道后,却十分生气,还勒令那丫头不准再来庄子上伺候,后来我才知道,那丫头竟是湘儿乳娘的亲女儿。” 姜离惊道:“你是说宋盼儿?” 郭淑妤不甚确定道:“应是吧,名字我已忘了,反正湘儿那日生气许久,得知盈秋带着那丫头换衣服后,更对盈秋发了脾气,回来之后几次邀约湘儿都推拒,盈秋不明所以,期间还去侯府拜访了两次,后来我想,是那姑娘患过病让湘儿忌讳。” 姜离想着宋盼儿的模样,虽胆小了些,却半点不似重病过,便问:“什么病?” 郭淑妤道:“说是她幼时患过恶疮,还会染人,她哥哥便被染过,因为这个,小时候那宋家不敢让她出门,她乳娘在侯府那般得用,也没法把女儿送进侯府当差,且盈秋那日也看见了,说那姑娘大腿外侧有块陈旧疤痕颇为丑陋……” 姜离不明白,“幼时恶疮,何以大了还忌讳?” 郭淑妤摇头,“是啊,我们也不懂,后来盈秋去侯府见湘儿才把她哄好了,否则去岁五月,我们也难同去秋游,至于盈秋,因湘儿为了一个小丫头与她生分,很是郁闷了一阵子,待二人和好如初,此事便揭过了。” 说完这些,她愈发茫然道:“别的怪事再没有了,按姑娘说的,若另有他人害死盈秋,那是多大仇怨?凶手还刻意模仿曹有庆害人之法!” 郭淑妤满眸愤然,还要再说,香芹却扶着岳夫人走了出来,岳夫人眯起眸子,费力地看向她二人道:“姑娘来了许久,怎站在外头说话?这天寒地冻的,莫把你们冻着,快进屋子来” 香芹通禀“薛大夫”来了,岳夫人久等不见,遂亲自寻出,姜离与郭淑妤对视一眼,只好先进屋给岳夫人复诊,前日看过,今日无需施针,便只更换了两味药材,这时姜离又想到芸香,提出再给芸香看看。 岳夫人感激不已,郭淑妤带着姜离往芸香住处去。 到了芸香所在小屋,她仍在窗前榻上翻花绳,见来了人,又“呵呵”傻笑,姜离上前问脉时,郭淑妤唏嘘道:“凶手没有杀芸香之意,可见芸香没有看到凶手面目,也幸好如此,否则她也难活命。” 姜离也紧看着芸香,“凶手若是对岳姑娘有深仇大恨,何以留下芸香性命……” 郭淑妤蹙眉,“既要害人,又讲究一个不牵累无辜?” 从芸香屋子出来,郭淑妤恳切道:“其他事我真想不出来,可还有别的要我做的?只要能帮上忙,随时吩咐我便是。” 姜离摇头道:“余下之事交给裴大人详查,官府翻案讲求证据,他得查到更多线索才可替岳姑娘主持公道,你我都等消息便可。” 郭淑妤眼眶微红,“幸而如今遇到了裴大人和姑娘,否则……” 姜离劝慰片刻,见时辰不早便提告辞,待坐上马车,怀夕奇道:“姑娘,好生古怪,岳姑娘也是看在侯府下人的份上才帮宋姑娘更衣,怎么孟姑娘还不快?那宋姑娘可是她乳娘的亲女儿,莫不是她和乳娘亲厚太过,因吃乳娘的醋才不喜宋姑娘?” 姜离无法作答,几日前的案子,查着查着竟查到去岁命案,如今盘问着盘问着,又牵扯出前岁旧事,看似毫无关联,可姜离听来,却又下意识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最终的真相如隔云翳,她始终理不出最关键之处…… 姜离苦思一路,待回薛府,将今日所闻写成手书命长恭送去裴国公府,酉时过半,薛琦又派人提醒她明日入东宫施针,姜离本也并未轻慢,遂早早歇下。 翌日午后,东宫车架准时到了薛府外,因是东宫内侍亲自来接,薛琦并未作陪,姜离只带着怀夕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入朱雀门,又沿禁中甬道过太常寺与少府监,再过东宫仆寺与左右春坊至嘉福门,姜离与怀夕下马车,跟着内侍入嘉福门,一路往景仪宫行去。 薛兰时早已等候多时,今日她着银红锦衣,妆容明艳,环佩琳琅,见到姜离笑意温柔,又拉着她的手问她近日都做了什么。 姜离不敢隐瞒,件件交代,薛兰时听完孟湘之死,唏嘘道:“这孩子是个聪明的,姑姑和贵妃娘娘都很喜欢,实在可惜了,不过她好好一个小姑娘,能与人结下如此大仇,也实在叫人意外,待案子查清,本宫得好好问问是何缘故。” 顿了顿,她又道:“前日宜阳公主入宫给陛下请安时,提过你给长乐县主看病之事,如今陛下和贵妃娘娘都知道你医术厉害,你常出诊看病也没什么,可往后定要谨慎行医,尤其不能经你之手出岔子。” 姜离乖觉道:“侄女明白轻重。” 薛兰时笑开,又伸出手令她请脉,没多时入内室施针。 薛兰时解衣躺在榻上,闭着眸子道:“陛下和贵妃娘娘也听过你在江湖上的名头,只是百闻不如一见,宜阳公主亲口道来,他们自然再无怀疑,这对你是好事,但医者行医多是性命攸关,你治好一百个人也不一定得天大恩赏,可一旦治死一个,那便是灭族的灾祸,这在太医署和尚药局,姑姑不知见过多少……” 姜离眼皮轻跳一下,手却极准极稳,她穆然应是,薛兰时睁眸看她一眼,又道:“薛氏之女命格尊贵,你未归家之前,兄长没有嫡女,沁儿那丫头虽有些心思,可她母亲是东宫乐坊出来的,教出来的女儿也总落下乘,姑姑看你极好,过年之后姑姑接你入宫走动,再见见贵妃娘娘,你年岁不小了,也该考量考量亲事。” 姜离敛眸顺眉,“侄女听姑姑安排。” 薛兰时更为满意,待施针完,起身更衣道:“此番如何?” 姜离一边收起针囊一边道:“娘娘脉象已不比十日前细涩,今次汤方与饮食不变,但需娘娘以清艾自灸气海、关元两穴,每日早晚一次,每次一刻钟,七日之后,娘娘癸水将至,届时若娘娘腹痛减轻,便可见效。” 薛兰时应声后留她用茶,又从袖中取来一方腰牌道:“这是姑姑的腰牌,从今日起,你出入朱雀门与嘉福门时,不必再受盘查,下一次施针姑姑便不令人去接你了,你自己过来便是。” 姜离面作欣喜,忙谢恩,待一盏茶用完,薛兰时又命秋雯送来赏赐,姜离躬身接下,再次谢恩之后方告退离去。 内侍领着二人往嘉福门去,刚过崇教殿,却听一道清越之声响起,“薛姑娘” 姜离驻足转身,便见竟是宁珏牵着个锦衣小公子,正从崇教殿正门出来,隔着数丈远,姜离打量那小公子两瞬,知是八岁的宣城郡王李瑾。 宁珏与身侧宫人交代一句,将宣城郡王交给内侍,又快步朝她跑来,“薛姑娘这是去拜见太子妃娘娘了?” 姜离应是,宁珏便道:“我来带李瑾习武,他身子孱弱,习武能帮他强身健体,姑娘医术高明,可知如何让小孩子不惧高?” 姜离迟疑,“此症我未治过。” 宁珏轻啧一声:“还有姑娘不会治的病?” 姜离往宣城郡王离开的方向看一眼,无奈道:“世子何必为难我,我刚从景仪宫出来,便是我敢用药,世子又敢给郡王用吗?” 宁珏挑起眉头,“姑娘这话……” 姜离温和笑了下,“世子性情中人,对世子我便明人不说暗话了,世子还有事在身,我也不扰世子,就先出宫了。” 她行的一礼转身而走,宁珏站在原地失笑片刻方才离去。 出嘉福门上马车,因有内侍在外,主仆二人不敢私语,怀夕这时忍不住掀起帘络朝甬道两侧的高墙看去,高墙丈余,墙头之上是连绵的飞檐斗拱,马车徐徐前行,转过一道又一道宫墙,亦路过一处又一处司衙,某一刻,怀夕忽然道:“姑娘,那是……” 姜离随她目光看去,便见不远处一道锦衣身影一闪而过,入了朱雀门东侧的一处森严门庭,姜离望着那衙门方位,微讶道,“……司天监?” 怀夕拧眉道:“姑娘认出那背影了?奴婢看着极熟悉,却想不起来是何人。” 姜离眼底幽光明灭,“司天监……” 忽然,她不知记起了什么,掀开帘络道:“烦请在前面停一停,我想去御史台寻我父亲一同回府” 小太监本要将她送回薛府,闻言忙将马车停了下来,又为她指路道:“大小姐,前面直走第二个衙门便是,您就说适才是娘娘召见您便可。” 姜离道谢,带着怀夕直走,御史台衙门并不远,没一会儿便到了衙门前,然而姜离过门不入,竟继续往东行,怀夕愕然,“姑娘……” 鹤唳长安 第41节 姜离低声道:“去大理寺。” 过御史台往北再往东行,两炷香的时辰之后,姜离便至大理寺衙门之外,值守的武卫尚且认得她,道明来意后,立刻引着她去见裴晏。 进了东院,九思惊喜道:“姑娘怎么来了?快请” 姜离快步入屋,一进门便见裴晏坐在书案之后,见她来,裴晏招手道:“你来看,那同心佩的线索已经查到了几个可疑之人,其中有三人赴了宜阳公主之宴” 姜离疾步上前,往裴晏说的文书上一扫而过,很快眼瞳微眯道:“裴大人,司天监是否有一位少监姓崔?” 第044章 伏杀 “你是说崔伯瑛?” 裴晏答话极快, 姜离一听这三字,也立刻想起此人,她又紧声问:“他是否出自博陵崔氏?我记得宜阳公主驸马也是博陵崔氏一脉” 裴晏颔首,“不错, 但为何问起此人?” 姜离顺手抄过案上纸笔, 又在纸上画出几条墨线, “我陪郭姑娘去过城外三清观,又顺着三清观后角门爬了鸣鸾山,我与她爬到一半, 看了山势和当初岳盈秋出事之地,走之前,还让寺里的道长师父画了路线图” 姜离画出草图,指着其上一点道:“大人既看过岳姑娘的案卷, 便应知道彼时岳姑娘下山,而山脚下几家小厮正上山送伞,按他们的脚程推算, 凶手提前埋伏行凶之地, 正正好掐准了时间, 再往上会被山顶躲雨之人听见动静, 再往下, 则可能被上来送伞的小厮碰上, 再加上当日山上还有其他游人,他能抓住的机会也就这么片刻。” 裴晏眼眶微缩, “你是说凶手知道那日下雨,提前规划好了行凶之地?” 姜离点头, “此前我便生疑问,但寻常人哪能料算天象?可就在刚才, 我路过司天监时,竟看到此人入了司天监衙门” 她指尖在文书名册上一点,裴晏看清她所指,眉峰顿皱。 姜离继续道:“我先觉诧异,又忽然想到父亲提过司天监有位崔少监,长安城中崔姓子弟不外乎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两家,这才生出此般猜测赶来问大人。” 姜离拉薛琦出来胡诌,见裴晏并无怀疑,继续道:“此外,凶手抛尸的山坳正在行凶之地西南方向,且凶手在雨停前离开了山坳,此人对山路也极熟悉,但因凶手并非残疾,而官府寻凶只以瘸子为准,这才令凶手悄然逃脱。” 姜离说完,裴晏目光仍停在她所指之处,“如果是他,谋害孟湘或有迹可循,可谋害岳盈秋的动机尚存疑,这几日十安已查过岳氏和当日赴宴之人的关系,其他几家还好,这两家却从无交集,但按你之推测,此人的确嫌疑极大” “他出身名门,却是旁支,且父亲早亡,少年时便随母亲寄居叔父家中,后以武举入仕,还曾在蜀中神机门历练年余,通机关与暗器,拳脚功夫也极佳,谋害岳盈秋之人虽是模仿作案,但行事利落,定是会武,而孟湘遇害时,那积雪意外滑落也颇有机巧之意,到现在我们都未在案发现场找到直接证据。” 事发后本已被当做意外,是宜阳公主怕揪扯不清才请来裴晏,若非发现耳房地龙的火砖被取出,谁也不知“意外”是人为,而这等杀人之法,凶手沾手只在第一环,若未发现其他证据便极难定罪…… 姜离凝重道:“而岳盈秋遇害在去岁五月,如今更难寻证据。” 裴晏也道:“去岁五月十七,除了一同去鸣鸾山的几人,赴宴者中还有四人在城外,但时隔一年,每一人都有理由开脱,若无人证物证为岳盈秋翻案并不易。” “人证物证……”姜离轻喃着沉思片刻,忽而道:“若芸香痴傻之症痊愈,记起来凶手形貌,那她可能算人证?” “记起凶手形貌?当时凶手并未对她下死手,可见凶手偷袭得当,她并未看见凶手面目,即便治好,她也难作证,何况她的病非朝夕之功。” 裴晏说的认真,姜离也十分赞同地点头,“不错,她的病的确难治,别说朝夕之功,便是三月五月,三年五年能不一定能好。” 裴晏道:“那你” 姜离眨了眨眼,“可凶手怎么知道?大家既然都说我能起死回生,那治这等旧疾,我自然不在话下,既然不打草惊蛇也找不出证据,那如今不若换一招引蛇出洞,凶手武艺不凡,若因此铤而走险……” 裴晏明白姜离之意,但他默了默道:“可如此一来,便牵连姑娘入局。” 姜离不置可否,“我是医家,治病救人罢了。” 裴晏定定看她片刻,点头,“好。” “裴鹤臣,你这是什么意思!” 申时三刻,段霈带着手下部将,气冲冲地进了裴晏公房,他手中拿着一份刚从刑部送来的奏折,其上有景德帝御笔朱批,形同谕旨。 “这去岁的案子已经定了,死者的首饰都在凶手家中发现,你倒好,一份核查奏折送上去,陛下令刑部与大理寺重审,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段霈气不可遏,如今到了年关,正是又一年岁末考绩之时,这等关头,裴晏却在背后捅刀子,这叫他如何能忍?! 裴晏从书案之后抬起头来,随手将一份文书扔给段霈,段霈抬手接过,打开一看,脸色微变,“这、这怎么可能……当初我们查过那游商,此人居无定所,没有找到,这铁匠铺的老板会不会记错?还有这个芸香,当时我们也查问过,她不是已经失忆痴傻了?” 九思上前半步,“世子,您别急着生气,此事的确不怪我们公子,公子上任三月,本就要核查旧案,近日安远侯府千金之死您也是在场人之一啊,安远侯身份贵重,我们公子不敢大意,查着查着,便查到了这案子上,这实在是巧合,至于那位芸香姑娘,这可多亏了薛姑娘……” 段霈一愣,“你是说” “没错,就是那位辛夷圣手!”九思满脸崇拜道:“那天晚上世子也见过的啊,她本来给郭姑娘治病,郭姑娘又请她给岳家夫人看病,顺手又给那位芸香姑娘一诊,结果竟就起效了!那姑娘早前痴呆无状,半身不遂,连岳夫人都认不得,可没想到薛姑娘施了两次针,又令她喝了几日药,现如今,那姑娘是人不呆了腿不瘫了,走路都无需人扶了,薛姑娘说了,七日之后,芸香便可健步如飞……” 九思说的眉飞色舞,待裴晏冷眼扫过来,他赶忙收住话头……差点就吹过了。 段霈狐疑地看看他,再看看裴晏,虽有些不信,可一来姜离名声在外,二来裴晏这等人刻板不知变通,从不知“诓骗”二字如何写的。 他咬牙道:“人在何处?我也见见!” 裴晏淡声道:“如今芸香虽记起了当日所见,但她所言还不够详细,她之病也受不得惊扰,这几日薛姑娘会尽力替她看诊,大理寺也会派人守着,待她病情再好转些,能原原本本交代案发经过,你想见便见。” 段霈气的眉梢高高扬起,“好好好,你都安排妥当了才上折子是吧?就算这案子出了岔子,鹤臣你何必捅到陛下跟前,如今陛下问罪,我这明年还能不能往上动一动了?你也太不地道了,眼看着年节下的……” 裴晏头也不抬道:“既是公差便公事公办,他日大理寺的差事出了错,你一样处之。” 段霈轻吸口凉气,“你……我真是怕了你这性子,你倒是无惧,可你知不知这一道折子上去牵连多广?有说我部下出了内奸,又有说我伪造证供结案抢功,我入宫领罪不算,底下人也要被清查,马上就要过年了,你送我这种霉头!” 裴晏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你手底下若真有人不干净,此番正好料理,否则将来惹了大祸,你该如何挽回?” 段霈气笑了,“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不成?” 裴晏又看回公文,“谢是不必,回去把这案子卷宗全部送来便是。” 裴晏通身油盐不进,而他如今极得盛宠,裴国公府亦是百多年底蕴,段氏威慑也无用,段霈心知无可挽回,冷笑一声,“行,我这就让他们给少卿大人您送来,您可一定要替我把这案子好好查清” 他将文书扔给九思,转身便走,九思跟至窗边看着几人消失,不忿道:“本就是他们渎职,真是好大的脸说公子不地道,咱们和他们段氏有什么交情不成?便是有,他们办出这么丢人的差事,也好意思来叫嚣!” 九思出完气看向裴晏,“公子以为,此案和裴世子有关吗?小人可听说他这两年在右金吾卫为了抢功,颇用了些手段,其他世家郎将早看他不惯,可偏偏不敢得罪,段氏身后还有肃王殿下,肃王殿下的性子也是众所周知,一来二去,右金吾卫竟无人制衡段霈。” 裴晏道:“他渎职之罪难逃,但与岳盈秋的案子应是无关,十安那边准备好了?” “都安排好了,您放心!”九思眼瞳晶亮,又跃跃欲试道:“薛姑娘不愧是江湖人,果然机敏大胆,咱们这几年办差从来都谨慎规矩,这等请君入瓮的法子还没试过,难得她还愿意配合咱们演戏……” 裴晏目光悠远一瞬,“她性子素来如此。” 九思抓了抓脑袋,“您才认识薛姑娘多久啊,不过属下也瞧的出,薛姑娘骨子里就不是个墨守成规的……” 姜离从芸香房中出来时,郭淑妤一脸紧张地跟着她,又警惕地四下探看,“这法子真的可行吗?伯母也在府中,会不会出岔子?” 姜离道:“你不必害怕,裴大人已经布置周全,除了正门的大理寺差役,两条街市外便尽是裴氏武卫,我也会每日来此给芸香姑娘看诊。” 郭淑妤微松口气,又紧攥丝帕道:“姑娘当真不能告诉我那人是谁?” 姜离点头,“姑娘最好不要知道,这几日姑娘想来看望岳夫人便来,但莫露异色,知道的越多对姑娘越是不利,姑娘数次遭遇意外,或许也和凶手有关。” 郭淑妤顺从道,“好,那我不问,我往后每日午时过来,待傍晚再离开,无论如何,替盈秋抓到凶手最为要紧……” 姜离这时打量她片刻,“你可还好?” 起先来看病的是郭淑妤,如今姜离给好几人看诊,倒疏忽了她,郭淑妤惨笑一下,“姑娘安心,我便是再弱不禁风,如今这等关头我也得坚持住,姑娘的药我还在用,除了夜里多梦难眠之外,没什么大碍的。” 姜离道:“伸出手来” 郭淑妤亮出腕子,姜离为她请脉,片刻后放下心来,“脉象看确有好转,既如此,那就以眼前之事为重,你也保重安危。” 郭淑妤应是,姜离告辞出府,路过门房时,见广宁伯府十来个武卫在门口候着,姜离彻底安了心,这才返回薛府。 马车上,怀夕掀帘看了一眼巷道两侧,轻声道:“姑娘,那凶手真的会来吗?” 姜离幽幽道:“去岁的案子无迹可寻,且已经定案,已经落定的案子要翻案本就阻拦重重,更别说没有直接证据,只靠推演不可能抓人,而今岁那积雪意外十分讨巧,唯一的破绽便是那一块地龙火砖,凶手多半是想把案子变成悬案,悬案悬上一年半载的便成了无头官司,凶手便可彻底脱身。” 怀夕道:“可是还有那同心佩的线索。” 姜离摇头,“孟湘已死,就算查出她与何人有染,你以为安远侯府会将此事公之于众吗?大理寺查的是命案,并非私情,届时就算人人怀疑凶手是他,他只要咬死不认,又有什么法子,可如今忽然多出了一个人证,你说他怕不怕?” 怀夕不解道:“可为什么是他呢?” 姜离也满面沉肃,“命案无外乎是为情为财为利,孟湘之死尚可说是为情为利,岳姑娘之死,我也未想透,凶手与岳姑娘并无交集,倒是与孟湘” 说至此,姜离眉心忽地一跳,“是啊,是与孟湘……” 她喃喃自语,面上焦灼苦思,怀夕见状不敢打扰,直至回了盈月楼,姜离的神色也无半分松快,吉祥和如意不知出了何事,皆轻手轻脚伺候,又忧心地望着怀夕,怀夕轻声道:“姑娘在想极要紧之事,两位姐姐不必担心。” 姜离默然少语半晚,直至沐浴时眉头也未舒展,怀夕小心翼翼帮她擦身,见她闭着眸子一动不动,忍不住劝:“都这个时辰了,姑娘别想了,或许明日便有结果呢?” 说着话,她拿着帕子替姜离擦拭肩胛疤痕,刚擦上去,姜离身子一震,微闭的眸子也猝然睁了开,“伤疤,大腿外侧的伤疤” 怀夕道:“什么大腿伤疤?” 姜离似想通了什么关节,此刻语速极快道:“我替孟湘验过伤,若我没有记错她右大腿外侧淤伤之中应有一处陈年胎痕……” 怀夕还是不解,姜离一把抓住她的手,“明日一早让长恭去安远侯府一趟,问问宋得隆一家可曾出城!快,现在就去吩咐!” 怀夕不知为何如此,但姜离脸色颇为难看,她不敢耽误,扔下帕子便往楼下去。 待怀夕归来,姜离已更衣躺在榻上,她定然吩咐道:“速速歇下,明日事多,我们只怕还得出城一趟。” 怀夕未深问,又见姜离自己放下帘络,她也忙去歇下,自从三年前她来到姜离身边,除了性命攸关之事外,再难解的乱子姜离也能按时入睡,这令她十分佩服。 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姜离便起了身,吉祥往外院一问,得知长恭已经出门,姜离便如常更衣梳妆,又往楼下用早膳。 用完早膳,姜离披着斗篷出院门,往府中花房而去。 薛府的花房虽远不及庆阳公主府,却也不输任何一家簪缨之族,寒冬腊月,姜离步入窗明几净的厅堂,便见三间阔达的厢房内花架林立,花架上下一片姹紫嫣红。 府内鬓发花白的老花匠迎上来见礼,又笑呵呵道:“大小姐想要什么吩咐一声便罢了,何需自己来看?这个时节兰花开的正好,大小姐可要送两盆去盈月楼?” 姜离在厅内扫视一圈,问到:“怎么不见菊花?” 花匠一听忙道:“老爷不爱赏菊,府里也就中秋前后培植一二,且菊花入冬休眠,要错季培植花销不小,难度也大,因此我们府上入冬便不养菊了,大小姐是想养菊花?是想要何种品类?” 姜离摇头,这时她眼风忽然扫到了花房侧门一角,那里放着数个竹筐,框内乃是整麻袋花土,她快步走过去,“培植菊花用的是什么土?” 花匠跟上来道:“菊花适用沙土,沙土松软,排水便利又透气,除了沙土还可用泥炭土,也是一样的道理,有些人家的泥炭土混得好,比沙土更利菊花生长,咱们府上也备有泥炭土,不过是用来养君子兰与杜鹃的,大小姐请看” 花匠往最里头的竹筐指去,姜离仔细看了看,眼瞳轻颤道:“果然如此!!” 她定了定神,“多谢您了,送一盆君子兰去盈月楼便好。” 她说完转身而出,刚回盈月楼,长恭急匆匆赶了回来。 姜离问:“去安远侯府如何?” 长恭揖一礼道:“回禀大小姐,小人问到了,说是昨日咱们走后,宋家三口便出府回城外家里去了,那宋得隆被革去了管事之职,一双儿女倒没什么事,吴妈妈还被禁足在府里,要等大理寺那边调查结果,小人还问到了宋家的住址,就在城外白云镇丽水河畔,因是侯府赏赐的庄子,方圆几里人人皆知他们宋家。” 长恭说完等着姜离下一步吩咐,怀夕纳闷道:“姑娘,问宋家三口是为何事?” 姜离原地踱步几个来回,很快打定主意,“兹事体大,我们亲自跑一趟。” 午时已过,九思拿着一张名册快步进了东院,“公子,查到了!” 待裴晏接过名册,九思继续道:“城内所有的典当铺子和黑市我们都跑完了,如今基本把孟湘的私银来路摸清了,这些东西大半是侯府家私,可侯府那些陈年玉器、字画只能算中品,那些赠礼之物才是真正的上品,幸而他父亲留下不少家底,否则这等送法,简直是倾家荡产,哦不,如今已经算得上倾家荡产了,他倒也痴情……” 鹤唳长安 第42节 裴晏边看边问:“动静如何?” 九思摇头,“没有一点儿异常,如常当值如常归家,小人都怀疑他是不是没听到咱们的消息,但也不应该,段世子昨日受责,宫内宫外都知道这事了。” 裴晏看完名册,又回到书案之后,“他不可能等到七日后再行事,最近三天夜里,让十安那边务必打起精神,再吩咐玄武湖的人仔细盘问,莫办出那游商一般的错漏。” 九思连连应是,又返身出去传话。 裴晏书案上放着厚厚几本公文,除了案发当日所有人的证供外,还有数日来公主府近百仆从的证供,此刻一人一人看下来,多是繁杂无用的废言,但他已细细看了一个时辰,他不信凶手在公主府行凶之前毫无准备。 如此看到申时过半,九思急急禀告道:“公子,来消息了,他下值了,但今日并未归家,适才打马往西市去了。” 裴晏目光微寒,“岳家所在的永达坊就在城西。” 九思一攥拳头,“他要动手了!” 裴晏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再探” 九思应是而去,又一个时辰之后来禀:“大人,他去西市的香云楼用了一餐饭,出了香云楼之后一路往南去了榆柳巷。” 说着他又奇怪道:“那里是城西有名的风月地,他往那里去,莫不是……” 裴晏蹙眉,“那里人多眼杂,盯紧些!” 九思领命而出,裴晏看着已经黑沉下来的天色,不知怎么生出几分不安,而没多时,九思苦着一张脸进来,“公子,人丢了!那小子身手不凡,他们不敢跟的太紧,眼看着进了秀春楼,他们跟进去的时候便没影儿了。” 裴晏站起身来,“十安那边呢?” 九思切切道:“已经送消息去了,府内府外都安排妥当,只要他敢去,定能抓个现行,但就怕他虚晃一枪。” 裴晏沉吟片刻,又问:“郭淑妤和薛姑娘何时离开的?” 九思一愣,“郭姑娘傍晚时分离开的,薛姑娘今日没去看诊啊。” 见裴晏疑问看来,九思忙解释道:“白日里没报,想着薛姑娘今日要么不去,要么晚些时候去,可片刻之前来的消息,还是没提薛姑娘。” 裴晏不安更甚,“去薛府问问。” 九思转身便跑,也幸而薛氏距离皇城不远,大理寺的武卫快马加鞭,一个来回也不过小半个时辰,但守在门口的九思听完禀告,也生出些不祥之感。 他急奔回来,“公子,去薛氏的人回来了,薛氏门房上说薛姑娘今日一早便出城了,不知去了何处,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裴晏豁然起身,“不好” 姜离出城整日,回城之时天上碎雪纷飞,城门也已关闭,幸而她马车上有薛氏徽记,这才得已放行,进了城门,阔达的朱雀街上风雪呼号,人迹寥寥,长恭驾车沿着十里长街一路往北疾驰。 马车车厢里,怀夕拉着宋盼儿的手不住安抚,“你不要害怕,我们大小姐的父亲是薛中丞,姑姑是太子妃娘娘,等待会儿见了裴大人,还有裴大人为你做主。” 宋盼儿蜷缩在怀夕身边,一双眼睛红通通的,这位貌美的薛氏大小姐本来只是请她入长安做几件绣活儿,可出了白云镇,她们主仆二人才一点点道明来意,问了她十多年生平旧事不说,还说待会儿要先去大理寺见官,她真的好害怕。 马车行在黑漆漆的长街上,两侧鳞次栉比的画楼坊肆皆已打烊,疾风骤雪中,只有车檐下的风灯投下一片暖光。 行至广兴坊东侧之时,一道破风声响,只听“叮”的一声,檐下风灯应声坠地,四周陷入黑暗,长恭吓得立刻拉紧缰绳让马车停了下来。 车厢内怀夕猝然直身,“姑娘,有人” 车厢之外,长恭朝着东北方向喊道:“什么人?!这是薛中丞府上车架,巡防营也就在附近,你们好大的胆子” 长恭喝问声大,人却在发抖,他心知这是遇上了贼寇,想着自己并不会武,只攥着缰绳和马鞭不知如何是好。 姜离掀帘朝外看,只见不远处的暗巷里,一道清瘦的人影正隐在黑暗中,隔着四五丈远,来人阴冷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此情此景,姜离应害怕,但她盯着暗巷片刻,忽然轻笑道:“这才第二日便等不及了,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她顿了顿,“现身吧,崔赟。” 第045章 断手 风雪急骤, 从暗巷中走出之人黑袍黑发,面覆黑巾,黑巾之上,一双眼角内勾的眸子阴沉冷厉, 他目光落在姜离面上, 又往她身后看去, 发觉车厢之内不止二人后,他眉头轻皱起,似乎觉得多了个人有些麻烦。 眼看他手落在腰间刀柄上, 长恭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又鼓起勇气喝问:“你是崔赟崔公子?你知不知我们大小姐是谁?这是在长安天子脚下,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你有话好好说” 长恭的声音被风声吞没, 显得中气不足,他目光四扫,不知该如何求救, 又看了一眼打着响鼻的马儿, 不知现在驾车逃命来不来得及。 忽然, 身后帘络掀起, 竟是怀夕猫身出了车室。 长恭回头看她一眼, 苦着脸道:“怀夕姑娘出来做什么, 这人真是崔公子?他这是要做什么,咱们如何是好啊?” 怀夕身量只至长恭肩头, 人也纤瘦,她扫了一眼地上四分五裂的风灯, 语气沉重道,“你这傻子, 看不出来吗?他显然是来杀咱们的。” 长恭“啊”地一惊,最后一点儿侥幸也散去,“可为为为、为何啊?” “为为为,为何啊”怀夕眨着杏眼学长恭结巴,无奈道:“自然是因为他做贼心虚,而我们姑娘聪明绝顶,逼得狗急跳墙了呗” 长恭骇出一身冷汗,脑子也嗡嗡,虽不明白怀夕说话怎还这么利落,可如今大敌当前,若真将性命交代在此,临死之前多说说话也是好的,“狗、狗急……不是,姑娘,小人拦个泼皮无赖还成,这崔公子是御林军中人,小人打不过啊,不若小人留在此拖延,你驾车带大小姐逃命,到了前头道德坊,便离巡防营武侯铺不远了” 长恭说的眼眶都红了,怀夕动容道:“你真是个好的,不愧姑娘一早就看中你,但如今这般境况,咱们逃命也来不及啊。” 长恭真要哭了,“那怎么办哇?” 天光昏暗,二人即便离的极近,长恭也只能看她个五官轮廓,又听她吸了吸鼻子,哀声道:“怎么办?咱拼死护主呗,若真不幸丧命,明年此时,姑娘会为我们烧纸的……” “啊?!”长恭鞭子差点掉地上。 崔赟出来半天,却只听两个下人叽叽喳喳,就在他耐心快要用尽之时,二人终于安静了下来,他盯着车窗处的倩影,指节在刀柄处轻轻一推,沉声道:“他们本来不用死,但事到如今,便怪不得我了。” 若先前皆是推演,此刻见了真人听了真声,一切便水落石出了,崔赟目标本是姜离,可姜离一开口便点了他的名字,他自不可能放过其他几人。 看着他挺拔英武的身影,姜离目光复杂道:“博陵崔氏子弟,年二十三岁,御林军从九品陪戎校尉,这在历代崔氏子弟之中,的确算不得出众,若你父亲还在,你一定不是今日这般光景,但如果,你能成为安远侯的女婿,那便大不一样了,尤其安远侯即将执掌御林军,届时你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崔赟握着刀柄的手攥得更紧,又缓步再往前走,长恭倒吸一口凉气,拿着马鞭挡在怀夕身前,怀夕站起来,一只手放在自己袖袋之上。 姜离看他上前,继续道:“可惜你没想到,孟湘从未想过低嫁,她的心思,从来都在那些更显赫的门庭之上,而你为她驱使,被她握住把柄,在她眼里,你不过是一条帮她铲除绊脚石的狗,等她与高氏定亲,你便半点法子也无了。” 怀夕轻声接话,“我这狗急跳墙真没说错。” 崔赟目光阴鸷起来,本来轻缓的脚步也越来越快,眼看他发难在即,姜离仍端坐在车窗之后,“你本还有几日机会,可惜依我家怀夕之言,你找我这步棋,实在是走错了。” 三女子一小厮,此刻再诛心的话崔赟也不会放在心上,在他眼底,眼前四人已经与死人无异,死人的话又何需在意? 他“噌”地抽刀,寒光如水银流泻而出,刹那将他眉眼映得狠厉迫人,长恭眼看他劈刀砍向车厢,“啊”的一声扑下马车,可脚还未落地,脑后劲风一掠。 一道身影从他头顶越过,又听“哗啦”一响,灵蛇似的软鞭缠上了崔赟刀尖,怀夕凌空一拉,生生让崔赟刀锋转了向,不等崔赟反应,她纤瘦稚气的身影,似矫健飞兔般缠斗了上去。 长恭张大嘴巴,鞭子“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崔赟急接两招,惊不能言,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竟身怀如此武艺,难怪,难怪姜离面上半分慌乱也无! 崔赟刀法刚烈,怀夕手中的却是一条极细的精铁银鞭,银鞭三十二节,似人之脊骨,节节倒刺,其主人看之纤弱,可鞭节缠刃而上时,崔赟竟难脱身。 银鞭翻飞,与刀刃或缠或分,脆响声惊心动魄,怀夕身若游龙,极尽灵巧,崔赟提起十二分精神,三五个回合之后,终于寻到机会劈向怀夕面门,可寒光在怀夕脸上一闪而过时,映出的却是怀夕错着牙,满是兴奋的脸。 怀夕年纪不大,所持兵器诡谲不说,这份战意求胜之心更难得,崔赟暗道不好,攻势越发迅疾,砍、撩、挑、截,招招狠辣,推、刺、拔、点,步步直夺命门,刀锋带起的罡气几番划烂怀夕裙裳,却难伤她分毫,而他越急,怀夕越轻盈徐缓,劈扫退避,挂撩游移,似一尾游鱼逼得崔赟心浮气躁。 又一回合左闪右避后,怀夕长鞭忽地一抖,竟缠上了崔赟手腕,她飞身狠错,只听一声闷哼,崔赟手腕绽血,长刀落地,不等反攻,怀夕身若急风,移至崔赟身后,满是倒刺的鞭节拽着崔赟手腕斜肩而过,刹那令崔赟疼出一身冷汗,痛呼尚未出口,后膝又遭重重一脚,直令他踉跄着跪倒在地。 怀夕拉紧鞭头,正将两节倒刺缠在他颈侧,“崔公子,你最好别动,我们姑娘可不要你性命” 崔赟右手手腕血肉模糊,几乎被废,肩头也被倒刺划过数道血痕,夜行衣多处褴褛,他人以一个极狼狈的姿势跪着,银鞭缠在他手腕、左肩、后颈,稍有异动鞭节便将刺入颈脉,血色在他身上漫开,又沿着腕子坠地,染红他膝下霜雪。 怀夕轻哼一声,又有些气喘道:“姑娘,许久没动手了,竟有些生疏了,幸而这些世家公子都是些绣花枕” “头”字未出,车窗处的姜离面色一变,“怀夕当心!” 话音未落,怀夕只觉两道寒芒直射而来,距离太近,她猛然旋身后退,银鞭脱手,小臂作痛,下腹部更有一拳击来,“砰”的一道闷响后,怀夕吃痛跌出,直骇得长恭尖声惊叫:“怀夕姑娘” 崔赟一把扯下面巾,啐出口血沫,将银鞭扔出老远,他右手伤可见骨,本是强弩之末,可他竟拼着右手不要,先以暗器偷袭,又左手变掌为拳重击,见怀夕捂着小腹蜷缩难起,他左手捡起长刀,拖着血色淋漓的右手,起身朝怀夕走去。 姜离掀帘而出,“崔赟,你不是为了杀我吗?” 崔赟脚步一顿,果然转过身来,一双爆出血丝的眼死盯着姜离,不远处长恭面无人色,忙捡起马鞭挡在车辕前。 “嗒嗒”声不断,崔赟手腕仍在滴血,忽然,他刀刃一转飞身而起,看也不看更近的长恭,直朝姜离扬刀劈来 长恭骇然,“大小姐快走!!” 崔赟越过长恭,刀卷风雪,泰山压顶般砍下,可就在刀气即将碰到姜离发丝时,她足点车辕往后退去,身法虽不及怀夕迅疾,可她灵似飞燕,轻巧地避开了这凶狠一招,崔赟剑眉拧起,看出她内息薄弱,又连招砍来! 事已至此,崔赟已是不死不休,姜离赤手空拳,游步闪躲,不过片刻,便被逼到对面屋舍檐下,眼看退无可退,崔赟瞳仁一厉,转腕平刀,朝姜离颈侧横砍来,这一刀携万钧之力,竟是要取姜离首级! 怀夕肝胆俱裂,“姑娘” 长恭也大骇,“大小姐”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墨色剑鞘凌空而至,“铮”的一声重响,崔赟刀刃被剑鞘挡下,他只觉手臂一麻,人也后退两步,直到这时,他才听到远处有马蹄声急响,而随着剑鞘而来的,还有一道雪衣墨发的身影。 裴晏携三尺青峰,剑气凛然,挟风带雪,崔赟本能地扬刀招架,然而裴晏身行如电,剑出如龙,一击剑裂虚空,逼得崔赟再退三步,二击剑刃与刀锋相击,铿锵低鸣声中,崔赟长刀应声而断,三击剑势裹雷霆之怒,崔赟惨叫一声,一串细密血珠在夜空中滑出弧线,又与崔赟自腕而断的左手,齐齐跌落在白皑皑的霜雪之中。 裴晏执剑肃立,衣袍当风,冷冷地看着崔赟跪地痛吼,姜离站在他身后,有些恍惚地看着他的背影,除了前次康景明放火之时裴晏执剑片刻,她已许久没见过裴晏拔剑了,而她也未想到,裴晏适才三式,招招未留情面。 大理寺众人赶到时,望着这一幕也皆目瞪口呆。 九思反应极快道:“这恶贼杀人未遂,还不拿住他,怀夕姑娘受了伤,快去帮忙!” 他说着上前踹崔赟一脚,“好啊,在永达坊蹲了你半天,你竟然跑来找薛姑娘的麻烦!你以为薛姑娘是好欺负的不成?!” 裴晏这时转过身来,他的剑尖尚在滴血,血淋淋的断手就在他三尺外,可他还是那副温文尔雅容色,只瞳底多有歉意,道:“我来晚了。” 第046章 堂审 ……我来晚了。 适才命悬一线, 有一瞬间姜离只以为今日难逃此劫,她彼时灵台空白一刹,甚至来不及想应该遗憾什么,幸而裴晏及时出现。 他来的并不晚, 但听他道出这四字, 姜离道谢之言堵在了喉头, 她拢了拢因躲避刀锋而乱的斗篷,道:“大人来得刚好,不过大人怎会过来?” 裴晏还未说话, 九思在后切切道:“我们公子知道姑娘今日没去岳氏,便遣人去薛氏问,听闻姑娘出城整日未归,又发现崔赟不见了人影, 便猜到他不敢去岳氏行凶,想从姑娘这里下手,他武功不弱, 公子只担心姑娘受伤, 这才匆忙赶来, 姑娘受惊了, 幸好没出事。” 姜离了然, 又忙去看怀夕, “怀夕,你如何?” 怀夕被扶坐在车辕上, 微微弓身按着腹部,见姜离伸手要为她请脉, 摇头道:“没事没事,姑娘不必担心, 这厮不要命的偷袭,奴婢一时大意了,幸而他内劲不够足,奴婢缓了这么许久,已经好多了,多亏裴大人来的快!” 她说着,愤然看向崔赟,便见崔赟瘫倒在地,手腕断处血流如注,哀嚎声都弱了不少,两个经验丰富的裴氏武卫扯了布带将他手腕包缠住,免得他失血过多而亡。 怀夕解气地冷哼一声,这边厢,长恭将她那软刺鞭捡了回来,又用积雪拭尽血色,恭恭敬敬地递送给她,“怀夕姑娘” 怀夕接在手,不知如何一团,软鞭登时变做银盘被她放入袖袋。 九思看的眼瞳微亮,“这倒像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盘龙鞭,可不是说盘龙门被灭,这鞭法也失传了吗?怀夕姑娘怎会此等绝技?” 鹤唳长安 第43节 怀夕撇嘴不答话,九思也不以为怪,又看向姜离道:“适才小人看的心惊胆战,却未想到姑娘虽不会武功,身法却极好” 姜离幼时流落在外便会些拳脚,后来入广安伯府,规规矩矩做了几年高门贵女,再未学过武艺,如今这身法,也不过是出事之后为强身自保而学,她半真半假道:“行走江湖,总要习得一二保命之法。” 九思正要接话,却忽然眉头一皱看向马车之内,“车内有人” 裴晏已收剑入鞘,也看向姜离,“是何人?” 姜离扫了一眼崔赟,转身将车帘掀开一半,马车车厢内,宋盼儿本就害怕,此刻更是吓得眼泪汪汪缩在角落。 裴晏有些意外,“是宋氏女?” 姜离安抚地拍了拍宋盼儿,“没事了,你不必害怕。” 宋盼儿怯怯地看着外间众人,姜离见她神色惶然,心底颇为唏嘘,又对裴晏道:“这正是我今日出城的原因,孟湘和岳盈秋的死多半牵扯着一件侯府秘闻,且此秘闻与宋姑娘有关,我怕她留在城外危险,自作主张将她带了回来,适才本也要去大理寺见大人,却不想崔赟半路杀出来,事关重大,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姜离说完放下帘络,正要往旁里走几步,可长街北面,竟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所有人循声回望,便见十数轻骑举着火把,护着辆马车浩荡行了过来。 九思惊道:“公子,是崔驸马的车架!” 不仅九思认了出来,在场除了怀夕都认出了来人身份,崔赟蜷缩在地,忍痛忍得几乎晕厥,此刻一听崔斐来了,立刻嘶声喊道:“叔父” “天啊,驸马爷,崔公子受伤了!” 驾车的车夫是崔斐亲信,老远便看到了满身是血的崔赟,然而再走近些,他凭着火光看到了那一截断手,立时吓得尖叫,“驸马爷!崔公子被斩断了手!” 车夫勒马,帘络一掀而起,崔斐从马车里钻了出来,见亲信所言不假,崔斐勃然大怒,“鹤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谁干的!” 崔赟踉跄起身,“叔父,请叔父为我做主!” 见他跌跌撞撞朝着马车而去,裴晏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谋害岳盈秋和孟湘的凶手拿下” 他一声喝令,武卫们醒过神,一拥而上将崔赟扣了住,崔斐惑然不解道:“鹤臣,我没听错吧,你说敏行谋害孟湘和……和岳……” “驸马没有听错,崔赟正是我们在查两桩命案的真凶” 裴晏语声一寒,“并且半刻钟之前,他还意欲刺杀薛姑娘与其侍从,若非我们及时赶到,薛姑娘四人已经身首异处,他被我们抓个现形,已无可辩驳,他的手,正是我断的。” 崔斐倒吸一口凉气,“是你……敏行,这到底怎么回事?快,快去找大夫” 崔赟左手被斩,血流如注,右手手腕也一片血肉模糊,此刻他面色惨白,眼前也阵阵发黑,然而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咬牙道:“叔父明鉴,侄儿怎会是杀人凶手?侄儿今日确有寻衅之行,但只不过、只不过是为寻盘龙门后人报仇罢了,江湖人之争与命案有何干系?如今侄儿技不如人,也甘拜下风,却不知裴大人说的什么凶手不凶手……” 崔斐不曾行走江湖,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盘龙门?” 崔斐眼珠急转,顶着满头冷汗道:“薛姑娘的侍婢乃是盘龙门后人,这盘龙门作恶多端,曾害死我神机门师兄陈朴庵,后来盘龙门为武林人所灭,我却没机会为师兄报仇,前几日我在公主府上见过这婢女,无意之中看到了她的盘龙鞭,这才起心报仇” 九思和怀夕听得目瞪口呆,怀夕愤然道:“你这只会偷袭的狗贼竟敢这般信口开河?第一我从未说过我是盘龙门后人,也从未亮过兵刃,你明明是刚才听见九思说起盘龙门才想到这般说辞,第二,你若是为了寻仇杀我,又怎么会对我们姑娘动手?适才众目睽睽之下,你差点要了我们姑娘性命!!” 怀夕气不可遏,催的小腹剧痛,但崔赟咬死不认,道:“我不过将你主仆二人都当做仇家罢了,更何况,你和你家小姐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怀夕大怒,“我、我真是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辈” 姜离没想到崔斐会来,也没想到崔赟如此颠倒乾坤,朝堂不涉武林事,若真让他糊弄过去,便是活罪难逃死罪可免,她握住怀夕的手,“是非黑白非口舌之辩,崔赟今日行刺之行无可辩驳,至于两桩命案,自有大理寺明断!” 姜离又对裴晏道:“我已知晓崔赟行凶动机,请大人严审。” 裴晏连日已查到诸多线索,唯独动机未明,此刻听姜离言辞凿凿,他目光往车厢之上一扫,点头道:“好,事不宜迟,今夜便将一众亲属人证招来堂审,来人,带着大理寺之令,速请所有涉案之人过堂听审!” 裴晏扫一眼崔斐,“再去把宜阳公主请来。” 崔赟被抓现形,却满口胡言强辩,在场大理寺武卫皆听得怒意难平,裴晏令下,数队人马疾驰而去,眨眼功夫,便四面八方没入了夜色之中。 崔赟痛得将昏欲昏,“请、请叔父明鉴” 崔斐看着崔赟有些心疼,可裴晏态度强硬,他也觉事情不简单。 而见他一脸的欲言又止之色,裴晏道:“驸马若有疑问,只待堂审后便知真相为何。” 言毕他又吩咐,“来人,把崔赟带回大理寺。” 武卫们将崔赟绑上马背,崔斐默了默还是道:“他的伤太重了” 九思正留下二人清理满地血迹,闻言笑嘻嘻道:“驸马爷放心,死不了人得,怎么着也得让崔公子撑过今夜不是?” 裴晏上马带队回衙门,姜离和怀夕也上了马车,保险起见,姜离仍给怀夕请脉,又往她太渊、神门几穴施针。 驸马的车架跟在最后,怀夕低声道:“姑娘,大理寺查到了多少?不会真让那手下败将脱罪吧?裴大人倒是信任姑娘,也不细问就下了令。” 姜离看一眼宋盼儿,又拍拍她手背令她放心,凭她对裴晏的了解,若无实证他不会在此时堂审。 马车停在顺义门之外时,怀夕已恢复大半。 一行人直入大理寺司衙,刚入正门,便见十安已在衙内等候,又禀告道:“宜阳公主殿下刚到,段世子和小郡王也到了,郭姑娘、安远侯与夫人、岳夫人尚未来,宁公子和其他赴宴之人应很快便到” 裴晏点头,又扫了一眼被武卫拖下来的崔赟,重伤颠簸半路,崔赟面无血色,却竟然还未晕过去,他吩咐道:“先押入班房。” 裴晏说完大步往衙门正堂去,到了门口,果然看到厅内等了数人,众人见他立刻起身,待看到崔斐和姜离也跟在后面时,大家都是一愣。 宜阳公主先道:“不是说抓到了凶手?驸马不是去了崔府?薛姑娘怎么也……” 姜离欠身行礼,崔斐再度欲言又止,可他不解真相,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便看向裴晏,裴晏道:“薛姑娘这几日帮岳夫人看病,即将治好一个重要人证,可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凶手意欲刺杀薛姑娘,被我们当场捉拿。” 众人一惊,忙去打量姜离,见她周身无碍方微微放心。 宜阳公主也道:“说起来我正要问你,怎么孟湘的案子,好端端的又牵扯到了盈秋的案子?段霈因此事还得了陛下斥责。” 此事众人皆知,此刻都紧盯着裴晏,裴晏道:“此案说来话长,请公主稍候片刻,待人来齐了,再一并向公主禀告。” 宜阳公主性情宽和,自是应好,又忍不住往堂外看,“凶手竟然敢行刺薛姑娘,他到底是何人?” 裴晏道:“请公主稍安” 宜阳公主无奈摇头,“罢了,孟湘死在我府中,这些日子我没有一日睡得安稳的,只要能把案子破了,无论凶手是谁,本宫都力主死罪。” 崔斐神色复杂,而宜阳公主耐着性子,其他人自也安然坐等,这案子困扰众人数日,如今凶手终被捉拿,所有人都想看看到底是谁,又因何杀人。 没多时堂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安远侯孟谡与夫人钱氏赶了过来,二人入屋,众人都上前道“节哀”,正说着,郭淑妤陪着岳夫人也到了衙门外,又等两刻钟,除安国公世子萧睿因腿疾未至之外,当日赴宴之人皆赶了过来。 见堂内左右站满了人,安远侯孟谡先忍不住道:“裴大人,凶手到底是谁?人差不多了,便当着公主和驸马审个明明白白,也好让湘儿九泉之下安心。” 他话音落定,一脸困顿的李同尘强打起精神扫视一圈,敏锐地道:“不对啊侯爷,还少了一人,崔敏行还没来呢” 众人环视一圈,纷纷点头,裴晏这时往上首一站,喝道:“把人带进来!” 半掩的堂门被推开,一个双手一断一残,包扎着血淋淋的棉布,身上也血迹斑斑的重伤男人被拖了进来,见男人无力地垂着头,墨发也披散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过去,眼底好奇又戒备。 男人被押跪于地,九思上前抬起他下颌,又朝他脸上重拍两下,“喂喂,清醒点,你不是要喊冤吗?!” 男人的脸露出,堂内诡异一静后,瞬间哗然! “这不是崔赟吗” “崔敏行,崔敏行是凶手?!” 李同尘惊的下巴掉在地上,“还说你没来,原来凶手是你?!” 崔赟失血过多,此刻有气无力地清醒过来,一见堂内情形,便知是要当着众人之面对峙,他立刻打起精神,目光切切看向崔斐,“叔父,我冤枉” 崔斐叹了口气,“鹤臣,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远侯认得崔赟,也难以置信道:“裴大人,怎么会是崔赟?他父亲我认得,他叔父也与我们府上有些来往,他和湘儿是旧相识,怎么会……” 一旁郭淑妤握着岳夫人的手,也道:“裴大人,说是谋害盈秋的人抓到了,也是崔赟?” 见姜离看过来,郭淑妤道:“我已把盈秋和湘儿的事告诉伯母了。” 岳夫人眼疾未痊愈,此刻费力地看着众人,听问起岳盈秋之事,立刻红了眼眶,裴晏这时寒声道:“孟湘的案子,正要从去岁岳盈秋被害说起” “去岁乾州刺史家的小姐和谏议大夫齐大人家的姑娘先后遇害,至五月十七,前户部度支司郎中岳大人的千金岳盈秋也在城外被害,彼时右金吾卫与京畿衙门一同查办此案,因死者是被凌辱扼颈而亡,再加被偷走饰物、被剪去头发皆与前两位死者一模一样,死者便被定为连环杀人案的第三位受害者。彼时凶手在七月被抓获,于九月底问斩,但问斩之前凶手临刑翻供,却因在凶手家里发现过受害者的饰物,罪被钉死,再无核查。” 段霈既是赴宴之人,也是去岁查办此案的主官,被裴晏如此娓娓道来,面上一时挂不住,裴晏继续道:“此案结案后本该一切尘埃落定,可彼时与岳盈秋交好的郭淑妤和孟湘却从头到尾都在关注此案,此案里未核查的疑点颇多,譬如验尸有谬误不准,又比如死者遗失的饰物后来并未追到下落,而前面两位受害者的饰物被凶手曹有庆当卖,很容易便被金吾卫追了回来,此处本不该忽视,但当时金吾卫结案心切,并未深究。” 众人纷纷看向段霈,直令他面上青一阵红一阵,这时安远侯道:“不错,盈秋出事之后湘儿难过了不少日子,我记得此事,还去岳氏吊唁过。” 裴晏又道:“在今岁孟湘死后,我们并未第一时间查到此案有异,是两位受害者皆与岳盈秋有关,且广宁伯府的郭姑娘在去岁案定之后,出过数次意外,这才让我们注意到了岳盈秋的案子,细查之下果然是一桩冤假错案” 裴晏看向岳夫人,“凶手行凶之地在鸣鸾山高处,而那日下过一场急雨,岳盈秋下山之时,山下也有小厮上山,可凶手找的时机极准,刚好在一处两不沾之地袭击了岳盈秋与其婢女芸香,此处薛姑娘仔细推算过,由此得出结论,谋害岳姑娘的真凶提前知道那日下雨,这才谋划的恰到好处” 李策反应极快,“我记得敏行的叔父是司天监少监?” 裴晏颔首,“崔少监擅观天象,同住一起的崔赟自小也耳濡目染,而就在今日清晨,大理寺找到崔少监,问起去岁五月,他竟清楚记得去岁五月初开始,连着十日崔赟都在问他天象之事,案发在五月十七,他于五月十五便知十七那日要下雨。” 众人听得悚然,可郭淑妤想了想道:“不对,大人说的不对,那日同游之事和崔赟并无干系,当时我在月初便同湘儿提过出游,五月春末夏初,正好登高,后来是她定下的十七日,她定的日期,怎么又和崔赟有关呢?” 裴晏这时问:“她是哪日定下的十七?” 郭淑妤坦然道:“正是五月十五。” 裴晏语声一沉道:“那便更无错了,因这日期,本就不是孟湘自己定下,而是崔赟告知于她,她再知会于你” 郭淑妤迷惑道:“是崔赟计划好了雨天杀人,而后哄骗湘儿按照他定的日子出游?可……可他提前在看日子,这便是说湘儿一开始就告诉他我们将出游?我记得他们二人虽有旧交,可关系并不亲近,湘儿怎么可能什么都告诉他?” 两件案子三位受害者,再加个凶手,彼此又多有交集,裴晏说的虽细致,可众人越听越有些云里雾里之感,宁珏便道:“小娘子们出游是她们私事,怎么孟湘会听崔赟定日子?他还一早就知道出游的事?莫不是他们二人……” 他素来直言不讳,话音落下,其他人面面相觑意味深长,安远侯孟谡与钱氏的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钱氏道:“死者为大,湘儿尸骨未寒,宁世子慎言。” 宁珏轻咳一声,“我是按实情推断嘛。” 裴晏看向安远侯,“侯爷,事到如今,我难替孟湘周全了” 孟谡面色几变,终于恨恨盯着崔赟一叹,“好,罢了,如今,没有什么比我女儿遇害的真相更为重要,我只想知道崔赟因何害我女儿。” 崔赟跪地半晌,此刻艰难地扯了扯唇角,“侯爷,您也算看着我长大,我对湘儿的心思您不难猜到,我怎么可能害她……” 钱氏面色微变,“你住口”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裴晏尚多委婉,可崔赟这话竟是承认了心悦孟湘?若是心悦孟湘,又怎么会杀了孟湘? 崔赟仿佛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哑声道:“湘儿与我少时相识,我自知门第低微,非她良配,因此并未存非分之想,我只远远看着她,她喜欢什么我便给什么,只要她安康喜乐,我能如此看她一辈子,我送给她的那些首饰玩意儿,都是我心甘情愿,每一件都是我精心挑选,每一件都配得上她侯府嫡女的身份,我无非是想讨她欢喜罢了。” 崔赟重伤已久,此刻面上血色尽褪,一双眸子也发红,再配上他嘶哑无力之声,倒显得格外深情,他又道:“这些大理寺调查良久,想必已知道,既知道,便明白我对她并非虚情假意,我那般心疼她,又怎么会害了她?” 他说着磕头下去,“请公主明鉴,请叔父明鉴,我寄住在二叔父府上多年,与他探讨天象是常有之事,怎么会是为了谋算杀人?我对湘儿尚是一厢情愿,湘儿又怎会听我定日子?又把闺中密友之行尽数告知于我?这一切,不过是衙门的臆想罢了!” 他言辞切切,宜阳公主迟疑道:“鹤臣,可有人证?” 裴晏道:“此事并无人证” 宜阳公主听得蹙眉,但裴晏转而道:“不过,想证明行凶之人是他,无需在孟湘身边找人证,杀人抛尸,还要伪造模仿案发现场并不容易” “案发当日,崔赟以玄武湖游湖之理由出城,后独自泛舟在玄武湖以东,从那里上岸,距离三清观只有二里脚程,他当日带了随行包裹,定了游船之后便独自驾船离开,那里的游船老板还记得,那日大雨,玄武湖上游船纷纷回了码头,唯独他的游船久不归来,直至雨停之后,他才迟迟回来,而小厮们收拾游船时发现,船舷之上蹭有泥渍,他随行的包裹也又沉又重。” 崔赟手腕已痛至麻木,闻言只苦涩道:“我就喜欢大雨泛舟,那小舟有乌篷遮挡,大雨算什么?不过,那日雨势的确太急,我的包裹被打湿了罢了,若这便是我杀人的证据,那大理寺断案也太草率了些” 裴晏目光愈发锋锐,“你的包裹内是你易装之物,除此之外,还有你从岳姑娘身上取下的若干饰物,若你把这些饰物尽数毁去也就罢了,可你不但没有毁掉,还留了下来,以此来威胁孟湘,是以孟湘才会在过年前后,去找岳夫人确认岳盈秋饰物纹样。” 说着话,裴晏看向堂外,“十安” 鹤唳长安 第44节 此言一出,十安从外快步而入,他捧着个布包,里头正躺着几件玉首饰,他走到岳夫人跟前,“夫人请看,这些是不是岳姑娘所有?” 岳夫人眯着眸子,只看了一眼便哭道:“是!正是盈秋的饰物!这玉钗,便是我为她定制的玉兔拜月钗,底下的桂花是五朵,只、只剩一支了?” 十安手中正躺着一支羊脂玉玉钗、一条珊瑚项圈、一条璎珞腰带和一对翡翠手镯,还有一只金玉兰耳坠,岳夫人双手颤抖的抚摸上去,又捧着玉钗捂在心口,嚎啕大哭,郭淑妤看到这些,终于不再掩饰对崔赟之恨,怒骂道:“崔赟,盈秋与你无冤无仇,我们少时也彼此相识长大,你怎么下得去手?!你简直畜生不如!” 见首饰被找出,崔赟终于面色生变,但他仍然道:“这些饰物并非天下独一无二,这些不过是我从别处买来的罢了” 裴晏冷喝,“从别处买来值得你收藏在书房暗格之中?!距离岳盈秋之死已过了一年半,只怕你自己都没想到这案子还有翻案的一天!” 宜阳公主拧紧眉头,崔斐也色变道:“敏行,你到底有没有杀人……” 证物当前,崔赟再不复先前巧舌如簧,但他打定主意抵死不认,自不会在此刻松口,而孟谡和钱氏看着岳夫人嚎哭不止,自己也被牵动心肠。 钱氏抹着眼泪道:“可裴大人,盈秋的案子又和湘儿也什么关系?崔赟为何杀盈秋,又为何杀湘儿?” 钱氏不解,孟谡不解,众人皆未想明白关节,虞梓桐这时也问到:“大人刚才说他留着这些东西,是为了威胁孟湘,此言何解?孟湘是盈秋好友,若看到这些遗物,应该立刻报官才是,有何处能威胁到她?” 裴晏将岳盈秋遇害说了个大概,但孟湘为何而死尚是疑云重重,裴晏这时看向站在一旁许久的姜离,“这两件案子牵连甚密,崔赟谋害岳盈秋和孟湘的最大动机,我们大理寺也始终未明,但幸好,薛姑娘今日找到了答案” 姜离适才和裴晏一起出现本就令人意外,这片刻她一言未发,已快让人忘记她也在,但此刻裴晏话锋一转,直令所有人朝她看了过来。 众人注视之下,姜离先看向安远侯与夫人钱氏,又视线一转,看向已近乎强弩之末的崔赟,“崔赟为何能威胁孟湘,这自是因为他是为了孟湘才杀了岳盈秋,换句话说,岳姑娘乃是被孟湘与崔赟合谋害死!” 此一言掷地有声,却如晴天霹雳,让孟谡和钱氏肝胆俱裂! 孟谡忍不住喝道:“薛姑娘,此话不能乱说!湘儿也是被崔赟害死,她也是受害者,她又怎么会和崔赟合谋害死盈秋?!” 钱氏也不解道:“姑娘医者仁心,怎么能说出这样诛心的话?湘儿和盈秋幼年便相识,她们是十多年的至交好友,盈秋死后,湘儿还常去岳氏探望盈秋母亲,她怎么会害最亲的闺中密友?” 岳夫人本捧着岳盈秋的遗物哭泣,听到此处,愕然地停了下来,显然,她也没想到事情是这般走向。 姜离道:“侯爷和夫人说的不错,但正是十多年的密友,孟湘才害怕自己的秘密被她勘破,孟湘因疑生恨,最终动了杀心” 钱氏愣住,“秘密?湘儿有什么秘密?” 姜离叹了口气,定定道:“侯爷,夫人,孟湘很可能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你们的女儿早在一岁之前被吴妈妈调换,她是怕侯府假千金的身份被揭露才杀了盈秋……” 第047章 演技 姜离一言石破天惊, 满堂众人惊至哑口,连裴晏也未想到她所说侯府秘闻竟是这般! 孟谡与钱氏如遭雷击愣在当地,好半晌,孟谡才道:“薛姑娘说湘儿……湘儿不是我们的女儿, 这怎么可能?她从小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长大, 这……” 孟谡难以置信, 钱氏唇角几动,却未立刻道出反驳之语,姜离便继续道:“这案子牵连甚广, 一开始我也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谋害岳姑娘的竟是崔赟,而在公主府赴宴那夜,受害的又是孟湘和郭姑娘,后来大理寺调查出崔赟和孟湘多有私情, 我仍是不解,就算他们二人有私情,崔赟何以杀了岳姑娘?直到昨夜, 我忽然想到了郭姑娘提过的, 在岳姑娘出事前一次, 她们几个人曾去侯府的庄子上秋游……” 姜离看向郭淑妤, 郭淑妤一脸不解道:“秋游?那次秋游有何不对?” 姜离道:“姑娘说过, 那次秋游之时, 你们遇到了吴妈妈的亲生女儿,并且因为盈秋帮忙给那位姑娘更换衣物, 孟湘还生了好大的气,而那位宋姑娘, 其实十分可怜,她幼年得过恶疮, 在大腿外侧留下很大一处疤痕,并且因为恶疮之名,少时常常不得出门见人,哪怕她的母亲在侯府是最得脸的大小姐乳娘,她也未沾过半分光,且这么多年,这个女儿从来都没有来过侯府,只在城外帮工时偶尔露脸……” 郭淑妤点头,“没错,那又怎么?” 姜离看向钱氏,“旁人不知,但夫人应该知道,孟湘腿外侧,是有一处猩红胎记的,那胎记指甲盖大小,十分鲜明” 钱氏点头,“不错” 姜离道:“出事那夜,我帮孟湘检查过遗体,因此知道此事,而昨天晚上我忽然想到,怎么就这么巧,宋姑娘腿上的疤痕怎么也在同一处,而与此同时,我想到了前日去侯府为吴妈妈诊病时看到了宋得隆一家,看到宋得隆因来的匆忙,袍子和靴子上尚有泥炭土渍,而我离开之时,听到他咳嗽不断,胳膊上还生有红疹,这些本也不算奇怪,可我今日寻了府上花匠,问养菊花用什么土,花匠告诉我,正是泥炭土” “菊花!湘儿碰菊花便会中毒!她也会咳嗽不止,严重之时,还会浑身长满红疹。” 郭淑妤反应极快,姜离点头道:“不错,菊花是一种十分常见的花卉,见花便中毒,乃是一种极少见的风疹,而这种久治不愈的风疹极有遗传特性,同一位置的疤痕,同一种风疹,再想到案发当日,吴妈妈悲痛不能自已,后来我去侯府看诊,她悲伤的精神恍惚,不逊于夫人,串联起这一切后,我立刻怀疑起孟湘的身份。” “于是今日我出城去了宋家,我先问了宋得隆那日去侯府之前在做什么,他自己说在侍弄过年时送入侯府的菊花,我又问了他是否会因菊花中毒,他支支吾吾一番后给了我肯定的回答,由此,我几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顿了顿,姜离继续道:“于是我以知道宋姑娘绣技极好的理由请她入长安城为我绣衣裳,就在我的马车上,我仔细问了她这十九年生平,再将我的怀疑告诉她之后,我检查了她身上的疤痕,这一看我才肯定,是孟湘害怕盈秋发现她的秘密,从而杀了她。” “宋姑娘腿侧疤痕,根本不是生过恶疮,而是在年纪极小之时被火烫过,她自己已没了记忆,但我是医家,尤其熟悉烧伤的疤痕,而令孟湘不安的,乃是因十九年已过,宋姑娘腿侧的疤痕慢慢变淡,那红色印记又长了出来”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郭淑妤道:“难怪!难怪在那次秋游之后,湘儿生了盈秋的气,且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日之后,她好几个月不见我们,直到五月,我再次邀她出游时,她竟然破天荒的答应了,只说日子由他来定!” 她愤愤看向崔赟,“崔赟,是不是在那时候,她让你在我们出游之时杀了盈秋?!” 崔赟人似僵石,一脸难以置信地轻喃,“怎么可能呢,她怎么可能是假的,她竟然是假的……” 见他如此,李策也迟疑道:“薛姑娘心细如发,宋家的事也的确巧合,但只凭这两件事,是否还不够万全?” 姜离看向他,“我明白小郡王的意思,只凭这两件事的确不够板上钉钉,但在回城的马车上,我仔细问了宋姑娘这些年来的经历,还有几件事也同样可疑。” “第一,吴妈妈不许宋得隆对外人提起自己见菊花便起风疹的事,因此这么多年来,他莳花的庄子上照养菊花不误,旁人发现不对,他总以风寒皮疹解释;第二,吴妈妈不许宋德隆入侯府时提起女儿,更不许宋姑娘入长安,入长安都不行,更别说入侯府了,在侯夫人令她把女儿带入府一同伺候孟湘时,她也以女儿得过恶疮来推辞。” “第三,吴妈妈自小对宋姑娘动辄打骂,毫无温情,待孟湘长大后,她更是对这个女儿不闻不问,甚至在衣食上都时常短缺;最奇怪的,是这些年吴妈妈每次回家,都要检查她的‘疮疤’,次次以恶疮不吉利的借口,不许她对外提起,直到这两年吴妈妈大抵放下了戒心,这才不检查了,她未检查,便不知那红色胎记又长了出来。” 李策听着点了点头,姜离又看向钱氏,“其实夫人应该有迹可循的,幼时孟湘很粘你,可从六七岁上,孟湘便渐渐与你疏远,反而对吴妈妈信任万分,今日我还去了一趟青云庵,里头的老庵主与夫人交好,还记得当年夫人在庵中为孟湘祈福长住之事,连她都记得,当年吴妈妈刚生下孩子不久便做了侯府的乳娘,而期间有两天,因吴妈妈的女儿病了,宋得隆把孩子送来庵堂,夫人大发善心,让吴妈妈的女儿也留在庵堂治病,若我猜得不错,她便是那时候调换了两个女儿……” 钱氏身形摇摇欲坠,借着孟谡之力才堪堪站稳,“我记得,那时候我才出月子不久,又染了风寒,还传给了几个亲近侍婢,自然不敢让孩子歇在跟前,便由乳娘和几个小丫头照看,当时我们已经足够信任她,却不知她竟……” 钱氏眼前发黑,郭淑妤又问道:“夫人这些年便毫无所觉吗?” 钱氏泣声道:“我何曾想过湘儿不是湘儿?因她幼时羸弱不易,这些年我和侯爷只一味地宠爱她,就算有什么不是,也从不怪她,她这些年的确不与我们亲近,我们只以为她懂事了,哪里想到……” 姜离道:“孟湘此前并不着急出嫁,可自从去岁岳姑娘出事之后,她不过月余便想让家里说亲,无外乎是怕秘密暴露为侯府所弃,而她一味地想要嫁入高门,也是为了待真相暴露之时,侯府不仅不能放弃她,还要替她维护颜面,她从去岁为自己攒下私银,也是怕身份暴露,给自己多留一条退路。” 定西侯世子高晗此刻就站在一旁,听至此处,只觉心底一股恶寒,竟连高氏都差点成了孟湘算计一环。 裴晏此刻看向门口,“来人,去把吴连芳带来,再去城外将宋得隆父子捉拿回来。” 裴晏一声令下,十安应声而去,宜阳公主这时道:“可就算孟湘身份作假,那崔赟为何杀了她?还有,当日不是有两个凶手吗?” 姜离目光看向郭淑妤和崔赟,凛声道:“当日的确有两个凶手,可除了崔赟之外,那另外一个凶手,正是孟湘自己”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裴晏此时也想明白了一切,定声道:“那相思子之毒是孟湘自己下的。” 姜离重重点头,裴晏道:“只有如此才说得通,相思子之毒本就下在她席案上的茶炉里,我们在现场也未发现任何包装毒药之物,只有她能悄无声息下毒,而后将与毒物有关之物毁掉,多半是放入火炉之中烧毁,那么她是为了” 姜离沉声道:“若我猜得不错,她是想杀郭姑娘。” 郭淑妤骇然,“什么?她是想杀了我?可我……我并不知道她的秘密……” 姜离紧看着她,“姑娘可以回忆回忆,你知道岳姑娘替宋姑娘换衣服之事,而岳姑娘事发之后你日日关注此案,她为了让你放下戒心,也少不得与你商讨,你保不齐哪一日就要发现岳姑娘的案子乃是他人所为,更有甚者,你与岳夫人和芸香走得极近,少不得哪日就会发现不妥之处,甚至她身份作假的秘密在你那里也十分危险。” 郭淑妤捂着心口,“所以……所以她那日是故意选用菊花?故意让自己中毒,然后找借口让我陪她回来饮茶,但她没想到,崔赟也想杀了她!” 姜离先点头,又摇头,“崔赟是想杀了你们二人。” 郭淑妤听得瞳底剧震,又瞪向崔赟,崔赟尚且沉浸在孟湘并非侯府嫡女的震惊之中,见姜离又一语中的,他不知想到何处,竟嗤嗤惨笑起来。 崔斐本有心护他,至此恨铁不成钢道:“敏行,事已至此,你还有何好瞒的?你先杀了岳姑娘,又要害孟湘和淑妤二人,还要行刺薛姑娘,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本是个好孩子,何以如此丧心病狂?!” 崔赟眼底血丝遍布,此刻凄惨地看向崔赟,“叔父也知道我是好孩子,可崔氏好孩子太多了,我父亲死后,崔氏再无我母子立足之地,我也不过是崔氏可有可无之子罢了,崔氏以文见长,可只有我被送去蜀中历练,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习武……” 崔赟大为不解,“怎叫无你母子立足之地?族中几个叔父都照拂你母子二人,从未短过你吃穿用度,送你去学武,也不过是因你少时在族学表现不佳,这才想让你走一条轻松之路,这些在你眼底,竟都变成了对你的忽视?若不曾看重你,今夜,我不会得知你的留信便往城南赶?” 见众人面色各异看来,崔斐解释道:“今日酉时,他身边的小厮送信过来,我打开一看,便见他说自己心怀执念,或要闯祸,请我无论如何相救,我问了他之行踪,得知他去了城南,这才往城南赶,刚好撞上了他被鹤臣断了手。” 裴晏冷然道:“你怕自己行刺失败,便找了驸马做你后路,但你大抵没想到,铁证当前,不容你巧言善辩,崔氏一族对你母子仁至义尽,然你不知感恩,又于仕途不得志,便生了攀龙附凤之心,你知道安远侯将调任御林军,而一众世交之中,也未有安远侯府大小姐是你够得上的……” “如此,你成了孟湘手中之刃,你为他杀了岳姑娘,后以此威胁她想做侯府乘龙快婿,见她即将嫁入高门,立时动了杀心,而你知道郭姑娘也在关心岳姑娘的案子,于是,你干脆连她一起杀,孟湘要下毒多半也是你出的主意,在公主府赏雪宴前三日,你看到过府中管事置办了十多套茶具,还问过是否是古法煮茶,而去岁公主府上出现积雪伤人之事后两天,你到过公主府知道此事,这些虽是细微末节,公主府的侍从们尚有印象。” 崔赟重伤已久,因失血神思都混沌起来,此刻绝望之下,更是再无顾忌,“我攀龙附凤?我威胁孟湘?!分明是她勾引我!是她给了我希望!她若不要我的赠礼,我何以会纠缠不休?若不是她苦苦诉说岳盈秋在幼时如何欺辱她,令她夜不能寐,我如何会替她杀人?是她让我留下岳盈秋的遗物,待我将遗物带回来之后,她非要要走簪子,就在去岁,去岁广宁伯府的寿宴之上,她拿走了簪子不算,还要与我从此一刀两断,而那簪子,便是我的罪证,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她要与我鱼死网破……” 裴晏目光一凝,“那簪子呢?” 崔赟冷笑,“她变脸如此之快,我怎能容她?我与她争夺簪子,后来簪子掉在地上摔碎,被我捡起后扔在了广安渠之中,那一次,我看清了她的嘴脸,虽然愤怒,却也死了心,可我没想到,后来她威胁我,让我再替她杀了郭淑妤” 郭淑妤听至此,呼吸都急促起来…… 崔赟又道:“岳盈秋死后,因破绽太多,郭淑妤一直拜托她探问金吾卫之事,她心中有鬼便也探了不少消息,后来那凶犯被斩首,一切本盖棺定论了,可谁也没想到郭淑妤因常梦到岳盈秋,猫儿又死了,竟受惊过度得了惊症,她常看到岳盈秋的鬼魂,自然也对岳盈秋案子上的疑点念念不忘,这令孟湘害怕极了,尤其今年四月,快到岳盈秋周年祭日时,她恐惧越来越重,而诡异的是郭淑妤刚好在那时出了意外。” 姜离凝眸道:“玄武湖落水?那次郭姑娘觉得有人推了自己,难道不是你们所为?” 崔赟苦笑,“事到如今,该我认的你们都查清了,不该我认的,我自然也背不起这口黑锅,当时的孟湘虽担心,可她并不想那么快杀第二人,但那次意外,她实在希望郭淑妤被淹死,但可惜,郭淑妤被人救了上来,那之后,郭淑妤养病两月,孟湘本以为时间长了就没事了,可在今年七月,她发现郭淑妤在派人追查岳盈秋遗物的下落。” 姜离看向郭淑妤,却见郭淑妤一脸懵懂道:“追查遗物?你莫不是说,我去找了给盈秋制作饰物的两位师父,请他们画了饰物图纸?” 她哭笑不得道:“这便是做贼心虚吗?那次不过是我梦见了盈秋,她说自己在九泉之下没有首饰可戴,觉得自己颇为凄惨,我当时有心一模一样打造给她,可伯母知道之后,不许我花这份银钱,我们后来只烧了纸制的给她。” 岳夫人哭的双眼通红,闻言不住点头,崔赟听着已懒得深究,“反正孟湘知道了,她极其害怕,她想到了郭淑妤玄武湖那次意外,又听说她半年间出了数次意外,人也害怕的精神恍惚,便想着,那不如再造一次意外……” 裴晏问:“德王庄子上那一次?” 崔赟点头,“不错,就是那一次,火是孟湘放的,那次我并不在,可她是个蠢货,竟然不知夜里风向变幻,差点把火烧到自己屋子里,那一次之后,她知道自己做不了杀人之事,便又来威胁我,但那之后郭淑妤闭门不出,我未有机会。” 姜离自是不信,“只有火是孟湘所放,那郭姑娘去岁腊月马车意外,还有半月前庆阳公主府那一次意外呢?” 崔赟喘了口气道:“马车意外我不知,庆阳公主府那一次我不在,自与我无关,但孟湘与我提过,说郭淑妤又遇到一次意外,既是如此,何不再来一次?次次意外不死,她不信郭淑妤总是那么命大,我彼时知道她要和高氏定亲了,亦不甘被她驱使,这才替她想出了相思子中毒之策……” 姜离凉凉道:“相思子中毒不会立刻毒发,你让她故意选菊花,再在最后散场之前诱骗郭淑妤回来,她以为自己不动声色杀人,可没想到这诱骗之举正好成就了你伪造的‘意外’,而你更没有想到,郭姑娘不仅没死,受惊之余又提了岳姑娘。” 崔赟阴沉沉地看一眼郭淑妤,“我没想到你们那么快便查到了岳盈秋的案子,前日,更听说那个叫芸香的侍婢有了新的证供,我、我明明一切都已经做到滴水不漏,我不甘心坏在一个婢女身上,只好铤而走险,但我猜到那婢女身边有人保护,我便想不若杀了你这个大夫,没了你,那婢女便再也说不出不利之言。” 崔赟说完一切,气息急促,面上冷汗更甚,姜离这时与裴晏对视一眼,她语带嘲弄道:“其实那婢女重伤难治,我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过令她稍有好转,而她多半也并未看到你的真面目……” 崔赟身形一震,“这是你们设的局?可你明明连日去岳氏……” 崔赟未说完已醒悟过来,而裴晏道:“这本就是薛姑娘的计策。” 李策忍不住轻笑,“真是精彩!” 崔赟呼吸越重,胸膛也剧烈起伏,想到自己竟是因一个骗局而前功尽弃,只恨不得大骂自己也是蠢货,他气的气血上涌,竟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恰在此时,十安从外快步而入,“公子,吴莲芳带回来了!” 孟谡和钱氏一听立刻看向门外,裴晏道:“带进来” 吴妈妈头上缠着白纱,面色惨白地被拖了进来,一见安远侯夫妻和满屋子达官贵胄皆在,而一旁地上躺着一个断手之人,她立刻吓得跪地呜咽起来。 裴晏喝问道:“吴莲芳,孟湘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可是你当年将自己的女儿与侯府小姐偷偷调换?宋盼儿是否才是侯府小姐?!” 裴晏开门见山三问,直令吴妈妈眼瞪如铃,“我” 裴晏语声一厉,“来人,用刑!” 吴妈妈眼风扫到崔赟血淋淋的手腕,只当大理寺用刑便是砍手,立时吓得面无人色,她趴伏在地道:“大人饶命,奴婢说便是……没错,是奴婢胆大包天,把女儿换成了侯府大小姐……” “当年奴婢做了侯府小姐乳娘,很快发现小姐腿侧有个红色胎记,竟与奴婢女儿十分相似,当时奴婢的女儿也才半月,奴婢在侯府奶别人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却在家里挨饿受冻,奴婢心疼坏了,只觉天道为何如此不公,见两个孩子模样相似,又是在青云庵里规矩不严,便起了贪心,后来奴婢夫君送女儿来医病,奴婢便换了两个孩子。” 听姜离分析孟谡和钱氏尚有一丝侥幸,不愿相信自己宠爱了多年的女儿并非亲生子,如今吴妈妈亲口承认,孟谡夫妻再无可疑虑,钱氏呜咽一声,顾不得咒骂吴妈妈,忙看向姜离问,“薛姑娘,那孩子在何处?” 姜离看向门口,“她就在隔壁等候,怀夕” 姜离轻唤一声,堂门被推开,怀夕牵着宋盼儿走了进来,她在隔壁听了半晌,起先尚不敢深信,但如今听见自己“娘亲”承认一切,她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来“娘亲”何以对自己如此痛恨…… 她泪如雨下进门,却紧抿着唇不敢出声,望着衣着锦绣的孟谡和钱氏,想直视却又不敢,待看向吴妈妈,更觉五味陈杂,钱氏大步上前,将她一把搂在怀里,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只呜咽不住,宋盼儿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揽住钱氏,这才敢哭出声来。 鹤唳长安 第45节 孟谡上前来,虽一时难已适应这个怯怯的小姑娘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还是忍不住哽咽道:“好孩子,你受苦了,受苦了……” 众人看着这一幕,只觉唏嘘不已,宜阳公主自己便有女儿,她红着眼道:“把自己的女儿送进侯府享荣华富贵,却没想到也害死了她,才十九岁的姑娘,若活在自己家里,有侯府赏识,你们一辈子富足不愁,奈何人心不足蛇吞象。” 吴妈妈本就因亲女儿被害悲痛欲绝,此前还需遮掩,如今招了供,终于正了母女名份,当下痛哭道:“是奴婢猪油蒙心,都是奴婢之错……” 如今真相大白,但姜离还有几处疑问未解,她问道:“孟湘在侯府做大小姐数年,她是何时知道自己身份的?” 吴妈妈哭道:“是大小姐六岁那年知道的,那年夫人想让我把女儿带进府里,我连番推拒,大小姐知道后,竟是心善,说不害怕那些恶疾,又说我与女儿相隔两地很是残忍,我……我本打算将这个秘密守一辈子的,可我看她那般良善,又与夫人那般亲昵,我为人母的私心作祟,竟冲动之下对她道明了原委,她起初不信,后来我们出城之时,我带她偷偷看了我女儿腿上的疤痕,她小小年纪也知道没有那个母亲会如此对待自己的亲女儿,这才信了,可从那以后,她再也不能理直气壮的做侯府小姐了……” 此言听得众人心绪复杂,孟湘不知自己是假小姐时,心地善良,天真美好,若一辈子不知,便也心无负担做一辈子侯府闺秀,可她忽然知道了真相,哪怕安远侯和夫人宠爱,她也因心虚作祟性情大变,而这一切,又是吴妈妈私心害了她,一步错步步错,这才酿成了十九年后的惨剧,而岳盈秋成了最无辜的那个。 姜离又问:“她谋害岳姑娘你可知道?” 吴妈妈苦涩道:“她提过,说岳姑娘看到了盼儿腿上的疤痕,与她私下说话之时,还说与她腿上的胎记位置一模一样,从那以后她日日担心,担心她告诉郭姑娘,告诉岳夫人,后来……后来我听闻岳姑娘出了事,她虽未与我说起,可我猜到了。” 她痛哭道:“她年纪小,走错了路,这条路还是我替她选的,我想替她遮掩,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后来她再没安生入睡过,我想到早晚要出事,可没想到这么快,我本以为她亲事定下来,便一切都好了……” 郭淑妤愤然道:“你这毒妇!你女儿害死了无辜之人,你不仅没有痛悔,还只想着怎么替她遮掩,替她谋划前程,你们真不愧是一对好母女!” 郭淑妤气不可遏,岳夫人哭了这半晌,此刻怜惜地拉住了她的手安抚。 宜阳公主见状道:“淑妤有心了,盈秋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你虽是无心之举,可也差点因盈秋丧命,幸而你福大命大躲了过去,如今一切大白于天下,盈秋泉下可安息,孟侯爷也找到了亲生女儿,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郭淑妤擦了擦眼角,切切道:“盈秋无辜,她出事,伯父也悲痛而亡,看着是害死了一人,其实是两条人命,我能为她做的也就这些了,如今凶手已经认罪,还请三法司重判以慰亡灵……” 裴晏自是应许,郭淑妤又握紧岳夫人的手,“伯母……” 岳夫人拭泪不停,宜阳公主见状道:“案子已问明白,要定案鹤臣这里只怕还需两日功夫,今夜时辰不早,这里的烂摊子交给鹤臣,我们无干人等可安心回府了。” 裴晏应是,“时辰不早,鹤臣恭送公主。” 姜离见钱氏抱着宋盼儿絮语不停,便先去安抚岳夫人,这两件案子郭淑妤乃是福大命大,岳夫人却是最痛苦无辜,她上前扶岳夫人另一侧,“夫人节哀,如今真凶已经伏法,如此重罪,他定是死罪难逃,夫人仔细眼睛。” 岳夫人被一左一右扶出堂门,又感激道:“多谢薛姑娘了,适才我听着,姑娘出了不少力,盈秋泉下有知,也记得姑娘恩德。” 姜离看向郭淑妤,“我只是举手之劳,夫人感念郭姑娘便可。” 岳夫人不住点头,“知道知道,多亏淑妤。” 姜离扶着岳夫人出门,眼看着到了岳氏马车处,十安从身后追了出来,“岳夫人,这些是岳姑娘的遗物,您可以带回去了……” 岳夫人连忙接过抱在胸口,又看向郭淑妤道:“终于、终于都全了……” 郭淑妤眼皮一跳,温声道:“伯母放心,那支遗失的我会重新打给伯母。” 岳夫人闻言愣了愣,拢紧胸前的布包,忙往马车上爬去,姜离和郭淑妤扶着岳夫人上得马车,作别之后,车夫驾车而走。 郭淑妤望着走远的马车松了口气,又转身对姜离道谢,“薛姑娘,此番真是多谢你了,为了这个局,你还差点遇刺,若今夜真出了事,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总之,我替盈秋多谢你,明日我登门致谢。” 这桩复杂至极的案子终于落下帷幕,姜离也疲惫一叹,“他们之所以破绽连连,其实多亏郭姑娘没有忘记岳姑娘,时辰不早了,姑娘快回府歇息吧。” 郭淑妤应好,转身往自家马车走去,姜离抬步返回衙门,可刚走出一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目光一变,豁然回身,“郭姑娘请留步” 碎雪漭漭的夜色中,郭淑妤转身之时,眼底一抹冰冷的快意尚未来得及散去,但她迅速抿出一丝柔弱的笑,“怎么了薛姑娘?” 姜离定定盯着她,良久之后,低声叹道:“郭姑娘好厉害的演技。” 第048章 真相 大理寺衙门近在咫尺, 七八丈外,裴晏正与宜阳公主和驸马崔斐说着什么,再远些的顺义门方向,今日来听审的世子小姐们正三三两两作别。 夜雪纷纷, 寒夜如墨, 衙门外的风灯洒下暖黄微光, 为姜离与郭淑妤在这广阔天地间隔绝处一方静谧之所。 郭淑妤望着姜离,神情有片刻僵硬,“姑娘此言何意?” 姜离微微眯起眸子, 眉目间肃穆峥嵘,“好演技,好筹谋,亦是好胆识, 我和大理寺这些日子竟都成了姑娘的棋子” 郭淑妤苦笑一下,“您这是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 姜离冷冷道, “姑娘以为自己的谎言天衣无缝吗?” 郭淑妤眼眶微缩, 又迷惑地蹙眉, “什么谎言?如今案子定了, 崔赟已认罪, 吴莲芳也认了罪, 哪里还有没有谎言?我不明白姑娘是何意。” 姜离狭眸睨着她,“适才堂上对证, 我与裴少卿都意在给崔赟定罪,给宋姑娘正名, 可即便在刚才,也还有一处疑问未解, 若我未记错,岳夫人说过,今岁过年前后,孟湘曾去问过那支簪子,且问了之后,神色惶恐,情志不舒,彼时我与裴少卿听来,只推测孟湘见到了岳姑娘的遗物却不报,由此对她产生怀疑,也猜到了谋害你们二人的凶手,可能是谋害岳姑娘的真凶……” 郭淑妤淡笑一下,“姑娘与裴大人心思敏捷,猜的合情合理,这有何不对?” 姜离牵了牵唇,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可那簪子,是孟湘问崔赟讨要而来,留作证据威胁于他,他二人最怕的便是证物暴露人前,她又怎么会去问岳夫人簪子样式?” 郭淑妤听得唇角紧抿起来,姜离继续道:“若我没有猜错,去问岳夫人簪子的人不是孟湘,而是你,问的时间也不是过年,而是去岁九月” 郭淑妤听得眼皮一跳,似有几分不可置信,姜离见状便知自己猜得不错,又道:“去岁九月底,你祖母寿宴之时,孟湘问崔赟讨要发簪以做威胁,可后来簪子在二人争夺之下摔碎,而同一天,你的猫儿死在寿宴之上,前两日云慈来我府上时,提起了你数次意外的事,她还记得你猫儿出事时的情形,说当时猫儿口中见血,鼻头发白,腹部鼓动,痛楚难当,我虽没养过猫儿,但凭此状推断,你的猫儿当是内脏失血过多而亡。” 郭淑妤眼瞳微颤,呼吸都紧促起来,这时姜离下颌微扬,肯定道:“是那簪子,簪子的碎片被猫儿吞下,玉碎刺破了脏腑,令猫儿失血而亡……” 她说着,上下打量郭淑妤,“你秀外慧中,看似温柔弱质,心志却极是坚韧,亦不拘小节,极胆大冒险,那猫儿虽然是你的至爱,可它忽然意外而亡,你势必要探个究竟,若我是你,就算将猫儿肚腹剖开,也要弄明白它是不是为人所害。” 郭淑妤拢在身前的手攥紧了丝帕,面上再无半分柔弱之态,但她抿紧唇角,仍是一言不发,姜离看她如此,了然道:“你看到了玉碎,认出了其上纹样与岳盈秋的饰物极其相似,你不够肯定,所以再去找岳夫人求证,求证之后,你不敢置信,好友的案子分明已经尘埃落定,可她的遗物竟然在自家被发现?你继续查寿宴当日众人行踪,很快,你怀疑到了孟湘,亦或是崔赟身上” 见郭淑妤面色越来越白,姜离继续道:“你前后生过六次意外,猫儿之死已解,那么便还有四次,第二次,乃是去岁年底你去上香之时马车出了意外,若我没猜错,这一次意外大抵真是意外,但在来年的四月去玄武湖游湖之时,这意外便不是意外了,玄武湖游湖,孟湘和崔赟皆在,但这一次,不是有人推你,而是你故意为之。” 郭淑妤目光微闪,下意识往姜离身后看去,见裴晏一边与宜阳公主说话,一边往她们的方向看来,她拢在袖中的双手紧张地交叠在了一起。 姜离一笑,继续道:“看来我猜对了,此时的你,多半已确定了岳盈秋的事与他们二人有关,而你期间种种行为,比如去画岳盈秋几件遗物画样之行,也引得孟湘主意,于是你自己跳入湖中,一来是想看看她们心中的鬼有多大,是否愿意救你,二来,是想以自己的意外扰乱她们心志,试想一下,一个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仇敌差一点儿就死了,却又没死成,这岂非极易激发起孟湘二人的杀心?从崔赟的证词来看,你做到了,孟湘很希望你淹死在玄武湖。” 郭淑妤面皮僵硬,牙关紧咬道:“姑娘联想的故事的确精彩” “等等,”姜离不容置疑地打断她,“还没有讲完呢……” 她上下扫量着郭淑妤,又道:“那一次落水,你几乎肯定了孟湘二人乃是冷酷无情之辈,你生了病,大抵也害怕,在那之后以养病之名闭门不出,但你并未停止调查岳盈秋遇害的真相,这些行为,令孟湘坚定了她的杀心,而第四次,你之所以去德王的庄子赏月,只怕正是想给她机会,让她行凶好暴露自己,但可惜,那日放火放的草率,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见没人受伤,德王他们也草草了之。那次之后,你意识到倘若没有人出事,就算抓到了孟湘放火,也不会引起任何波澜,她身份贵重,崔赟也并非等闲之辈,你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帮岳盈秋复仇翻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说至此,姜离似乎有些唏嘘,“你能拿自己做诱饵,但你也有父母哥哥,你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做代价,而你之所以不能在明面上喊冤,一来,安远侯府与崔氏位高权重,不好对付,如此还会打草惊蛇,二来,你也确实没有找到实实在在的证据,你甚至没有肯定孟湘谋害岳盈秋的动机” 腊九寒天,郭淑妤额角却溢出一片冷汗,望着姜离的目光戒备之中亦有叹服。 比起她的沉重,姜离则越发轻松,“好了,接下来便轮到我出场了,我刚回长安,你我二人本不相识,可你刚好听说了我在给云慈诊病,而那新娘屠夫的案子,我也出了不少力,我与大理寺多有来往,我的医术也被传的神乎其技,更重要的是,我是女子,是薛氏的大小姐,我是你能接触到的,最佳做棋子的对象” 说至此,姜离微微眯眸,语气带了几分危险意味,“庆阳公主府的意外,是你第五次意外,你认识到了前一次放火未伤孟湘分毫的教训,打算当着孟湘的面,再来一次死里逃生,除了刺激孟湘之外,还能与我攀上关系,当日你下楼慢,而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下楼之后,你我会站在何处,于是,你不惜拿我的性命冒险,设计出扑身救我的把戏,在我对你多有感激之后,又来找我诊病,将岳姑娘的案子原原本本的告知于我。” 郭淑妤欲言又止,姜离却不容她辩驳,“你找到我时,的确在病中,却故意夸大了惊妄之症,后来岳姑娘的案子有了眉目,你却再未请我看诊,是因为你也怕自己在病情上露出破绽,而无论如何,你要把自己的病情和岳姑娘之死联系在一起,我也是女子,自然会生恻隐之心,而你也没有想到,孟湘和崔赟二人这次的杀心,动的如此之快!仅仅三日之后,他们便一同出现在了宜阳公主的赏雪宴上……” 姜离盯着郭淑妤,肯定道:“你是在孟湘选菊花那一刻猜到了她意欲行凶,那一日人多,所有人都聚在一处,孟湘胆子再大,都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于是你也一直在等,直到散场时分,孟湘让你陪她返回花棚之时,你明白她要下手了,你虽然不十分确定她如何杀你,可你防备之心极重,所以你回花棚后离她极远,你也没想到,如此刚好躲过了一劫,而她死在崔赟手上,正是恶有恶报。” 话已至此,郭淑妤僵硬克制的神色终于浮出明晃晃的冷漠,伪装了太久,她也会疲惫,如今姜离看透一切,她再装下去已无意义,而听姜离推演到此处停了下来,她紧抿的唇角微松,紧绷许久的肩膀也舒展了两分。 姜离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自然未放过她这细微的变化,她眉头拧起,仔细回想去宜阳公主府出诊那夜看到的花棚狼藉…… 忽然,她惊声道:“你看到了!那夜花棚倒塌之后,檐下碧瓦有水渍反光,你站在花棚外围,可你……你若仔细往檐下看过,应能看到檐上积雪已有开化的迹象,你意识到了会发生‘意外’,但你没有提醒孟湘” 郭淑妤漠然的神色一震,人也如遭雷击愣了住,她舒展的肩头再度紧绷起来,似笑非笑道:“薛姑娘医者仁心,何必横生枝节?如今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盈秋和她父亲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我自认除了差点连累姑娘有不义之处外,没有任何一处做错……更何况,姑娘所言一切皆是猜测,又有何处有证据证明?” 姜离看向岳夫人马车离开的方向,“无需证据,现在我只要请裴少卿将岳夫人请回来,都无需逼供,只需从头到尾再和夫人对一遍证词” 郭淑妤瞬间攥紧了指节,姜离把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幽幽道:“一年多的谋算,如今还要把所有你知道的可疑之处透露给我和大理寺,引导我们查清真相,你一个人自难成事,而要查岳姑娘的案子,怎么也跳不过她母亲,于是,岳夫人便成了你最好的帮手,可她性子不比你谨慎,适才在堂上问证之时,见到证物,她还能问一句怎么只剩一支簪子了,可到了临走拿回证物之时,她却道‘终于齐全’,缺失了一支簪子,怎么齐全得了?这自是因为你早将那另一摔碎的簪子重打给了她。” 郭淑妤呼吸粗重起来,“伯母她根本不知那么多,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今还是个一身病的寡妇,她能做什么?不过是我让她说什么她便说什么罢了!姑娘既能推出一切,难道不明白孟湘死有余辜?!她和盈秋少时挚友,为了自己的秘密,那般残忍的杀害盈秋,便是我个不知内情的,她也数次想置我于死地!我凭什么要提醒她?!她死得其所,还是死在狼狈为奸的同伙手上!这便是她的报应,我做这一切何错之有?” 她一口气说完,冷冷笑道:“不知姑娘信不信报应,我反正不信,老实卑弱之人死的无声无息,而阴险毒辣之人能锦绣荣华占得一切好处,这世道黑白颠倒,而我,我不过是利用他们的害人之心让他们狗咬狗罢了,难道这也有错?!” 她说的眼眶发红,又警惕地看向周围,生怕旁人听见二人争执,见姜离漠然不语,她又咬牙道:“姑娘大可找大理寺裴大人揭发我,反正我手上半点儿血也未沾,无外乎是招来闲言碎语,更甚者连累我父亲兄长名声仕途罢了,可我只求姑娘莫要牵累伯母,先失女儿,再失夫君,凭何厄运转挑苦命人?!” 姜离眯起眼睛,“姑娘费尽心思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给岳姑娘求个公道?” 郭淑妤凛然道:“六年之前,长安城生过一场瘟疫,那时长安城百姓十之七八都染了疫病,那一次很不幸,我和母亲都染了病,兄长和父亲彼时被困在衙门,数日未得回来,而那时城中医药短缺,我府上虽有药房,可治病的那几位药刚好没有,府上下人冒险遍求各处,各家各户都值药材短缺时,自无人施药与我们,只有盈秋给了药,他们府上余药不多,她和她母亲体弱,也都染了病,仅剩三日药材,她分了半数与我,我与母亲得了药,硬生生拖了两日,这才把父亲和兄长等了回来,这等救命之恩难道不值得我费心尽力?” 姜离听得一怔,竟是景德三十三年那场疟疫…… 那场疟疫起的悄无声息,等官府发现不对时已来不及控制,病烈之人三两日便可暴亡,一时间长安药材皆遭哄抢,官府出面调停都无用处,连续半月,长安各处一药难求,后来景德帝下令从四方各府调集药材才解了缺药之难,瘟疫爆发之时,魏旸断腿之伤将将痊愈,魏阶在太医署连续月余未得归家,姜离则在外和虞清苓义诊赈灾,她太知道那时药材何等稀缺,后来虞清苓赈灾时染了病,若非从太医署求了药,连她也要缺药而亡。 姜离陷入回忆,郭淑妤定定望着她,面上虽强撑镇定,眼底深处却带着祈望,而这时,裴晏将宜阳公主和驸马送上了马车,直朝着她们走了过来,郭淑妤心头剧烈地一跳,瞬间绷紧了背脊。 “二位在此站了许久,可是有何疑问未解?” 裴晏说着话,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而过,又落在姜离身上,姜离回过神来,望着如僵石一般的郭淑妤,面不改色道:“郭姑娘说,如今一切都查清楚了,要带着岳夫人去城外给岳姑娘父女上坟,再去青云庵小住几日为他们父女祈福,我今日刚去过青云庵,帮她拿主意罢了……” 郭淑妤面露诧异,姜离这时又对她道:“岳夫人本以为岳姑娘案子已定,如今却又经历了一回悲痛,且今日阵仗这样大,这两件案子也少不得闹出满城风雨,岳夫人去庵堂小住几日正好静心养神,也可避开嘈杂之声,也利于她的眼疾,至于这些案子细节,能让夫人知道的姑娘便告诉她,不能让她知道的,姑娘想好说辞,不生枝节便好。” 郭淑妤怔怔愣了住,姜离这话不仅替她遮掩,还在指点她如何避祸,姜离能看出的破绽,大理寺接下来核查人证物证之后,也少不得能看出不对,而今日听审之人众多,若再有有心人打探案子内情,那生疑的便不止大理寺,她们去城外小住,一来拖延时间对好证供,二来也能让岳夫人躲躲清净,免得再说错话露了破绽。 明白这些,郭淑妤胸口一震激荡,她动了动唇,只点头道:“姑娘所言极是,明日一早我便和伯母去城外祈福……” 微微一顿,她感激之色难掩,“姑娘之恩,来日必报。” 说完此言,她对二人欠了欠身,脚步利落地走向自己马车。 看着她上了自己马车,姜离也微微舒了口气,眼底赞叹一闪而过,裴晏却冷不防道:“看来我的疑问,姑娘已帮我解了” 姜离一愣,看裴晏一眼,抬步往衙门走去,“大人有何疑问?” 裴晏走在她身边,“岳夫人的证词。” 姜离脚步微顿,却蹙着眉默然不语,裴晏看她如此,作势便要将郭淑妤叫回来 “岳夫人证词的确有错。”姜离只好出声。 见裴晏好整以暇看着自己,她板着脸道:“但孟湘与崔赟合谋杀人无错,孟湘是被崔赟杀死也无错,大理寺办案,找线索之时,人证物证繁杂,多有找错方向被误导之时,岳夫人年纪不小了,身体也不好,悲痛过度之余,记忆的确会出现混乱,那些无关紧要的证词,想来没有那么重要,大人以为如何?” 裴晏道:“但办案需得严谨。” 姜离耐着性子,语气柔和了几分,“大人行事已经很严谨了,今日岳姑娘能翻案昭雪,实在多亏大人明察秋毫,如今凶手被绳之以法,安远侯又找回了亲生女儿,可谓天理昭昭,一切都很完美,大人连日劳累,案子了了该休养生息才是。” 裴晏听得似笑非笑的,“姑娘所言有些道理,那我得好好看看哪些证供冗余无用才是。” 他说完脚步轻快返回衙门,姜离落后一步,瞪了他背影一眼方才抬步跟上,二人进了大门,便见怀夕和九思等在正堂檐下站着。 九思巴巴望着怀夕,“怀夕姑娘,盘龙门早在五六年前就被灭门了,我应当没记错,你真不是盘龙门后人?我听说盘龙门在江湖上多有恶名,老是偷别家武学占为己用,后来是被一众武林人士合力讨伐灭门的……” 怀夕忍了半晌,此刻眯起眼睛道:“你也说是‘听说’了,既然是听说,便是未曾求证,你跟着裴大人多年,说话怎么如此信口开河?” 九思“啊”的一声,“我只是听大家都这么说罢了,我若是说错了,姑娘与我理论不就成了……” 怀夕眯起眸子,“我不喜欢理论,只喜欢动手。” 她说着摸上自己袖袋,九思只吓得后退一步,“女侠饶命……” 怀夕轻哼,看姜离回来,连忙恭恭敬敬迎了上去,“姑娘!” 姜离点了点头看向门内,便见吴妈妈和崔赟已被带走,钱氏和孟谡还拉着宋盼儿的手说话,这许久功夫,二人已经接受了女儿被替换的事实,如今看着宋盼儿这些年吃了不少苦,眼底心疼快要溢出来。 见姜离和裴晏回来,孟谡拱手上前,“裴大人,薛姑娘,此番实在多谢二位,尤其是薛姑娘,盼儿适才已经说了,多亏薛姑娘注意到了那些细枝末节,否则我夫妻二人还在为女儿被害悲痛,还要一辈子蒙在鼓里” 鹤唳长安 第46节 说着话,孟谡看一眼宋盼儿背影,又道:“孟湘……她不是我们亲生女儿,但我们养在膝下多年,对她的关爱没有半分作假,如今得知她背地里如此面目,我们也十分痛心,这么多年,竟然被那刁奴和她一起蒙蔽,事到如今,她从受害者成了凶手,但她人已死,不知衙门要如何处置?” 裴晏道:“本朝无鞭尸之刑,她的遗体,侯爷和夫人自己处置便是,只是她那些私产,自是要抄没的。” 孟谡长叹一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几日大起大落,我一把年纪也感慨良多,为了给盼儿积福,她的遗体我们会找块地方好好安葬,至于吴莲芳和她家里人,大理寺调查详尽之后按律法处置便可,我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裴晏应好,这时钱氏又拉着宋盼儿上来道谢,姜离看着宋盼儿也哭红了眼睛,也道:“姑娘祸去福来,以后家人团聚,必定福泽绵长。” 此刻已近子时,见天色实在不早,安远侯一家也不多留,又一番辞别之后,带着宋盼儿往侯府而去,送走了他们,姜离也提了告辞。 裴晏欲令九思带人相送,姜离摇头婉拒,“崔赟已经被捉拿,无人对我不利,案子还需善后,大人不必劳师动众。” 裴晏道:“今日牵累姑娘,是我之过。” 姜离看他一眼,见他模样颇为诚恳,一时有些不惯,想了想,还是道:“是我自己想的计策,何况今日除了怀夕受伤,我也并无大碍,还要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她欠了欠身告辞,裴晏站在原地看着她二人背影离去,表情有些意味不明。 九思站在他这边,直到这时才似叹似赞道:“公子今日下手实在不留情,小人还从未见过公子的剑那般凌厉,像有夺命之势。” 裴晏看着姜离二人消失在正门之外,幽幽道:“是吗……” 待出门上了马车,姜离靠着车璧轻轻叹了口气,料想到今日忙碌,却不想会忙到此时,还历经了一场刺杀,她不放心地再给怀夕问脉,又往她小腹处摸去。 怀夕痒得嗤嗤笑道:“姑娘不必担心,姑娘知道的,这点儿轻伤对奴婢而言不算什么。” 姜离又叹口气,怀夕忙不迭道:“今日实在凶险,若非裴大人来的快,奴婢真不知该如何交代,奴婢常听说凌霄剑宗剑法大开大合,浩然飘逸,今日见裴大人出招,却是不乏狠厉迅疾,只三招便断了崔赟一手,真是畅快!” 怀夕面生崇拜,又不平道:“可惜这是长安,不能要了那厮狗命!” 姜离安抚地拍拍她手背,“他重罪在身,死罪难逃。” 怀夕想到这里才算解了气,她本是江湖人,跟了姜离之后多循规蹈矩,回长安月余更是本本分分不敢给姜离惹来麻烦,今日崔赟刺杀,她可谓半点儿不怕,但却不料她不够沉稳,差点害死姜离,想到这些,只觉背脊还在发凉,如此更是对裴晏感激不已。 她不住地赞叹裴晏剑招之利,姜离默默听着,思绪又飘回了白鹭山书院第一次看裴晏练剑之时…… 第049章 疗伤 给虞清苓过完生辰回来, 已是九月下旬,深秋的白鹭山一日冷过一日,清晨和傍晚,漫山苍黄草木都结起霜白。 这日天黑时分, 姜离逃了晚课, 手中捏着个锦盒往裴晏的学舍摸去。 看到他身上伤疤已有月余, 她得了裴晏之准,独自出入书院药房,三五日给裴晏一帖药膏, 他身上伤已好了大半,但书院人多眼杂,不必裴晏说,她也明白绝不能让他人知晓他有满身伤疤, 且还是被贤良淑德的亲生母亲鞭打的,因此她每回都偷偷送药。 走在书院小路上,姜离纳闷的想, 有裴晏这样的儿子, 高阳郡主怎么舍得那般鞭打他呢?她第一次撞见时, 他才十一岁, 而今他年过十五, 四年多时光过去, 人人皆知裴国公府世子得帝王看重,名满长安, 高阳郡主还有何不满意? 她越想越同情裴晏,心底虽发沉, 人却放松下来,裴晏喜静, 山长为他安排了书院西北角的独院,而他来书院不带随从,越靠近他的院舍,周遭越是安全,可没有哪位夫子敢来他的院舍巡视。 今日晚课是骈文,最为她所厌,待会儿夫子点她名讳时,只需阿慈和梓桐来一句“她又被裴世子叫去应罚了”,夫子便了然一切,不再追究。 姜离扫一眼手中锦盒,眸光明快,脚步也越发轻盈,就差哼一首长安小调,然而她到了裴晏院外,却见屋内漆黑一片,半点儿人声也无。 姜离默了默,忽然听见后山林风潇潇。 步入后山紫竹林时,她倒吸一口凉气 暮色将至未至,山风呼啸,竹海浪叠,葱郁晦暗的竹林深处,裴晏白衣当风,剑如疾电,身若游风,纵横的剑气扬起满地枯叶,随他凌厉的剑锋迭荡流转,他舞至忘情,一招一式大开大合,生排山倾海之势,摧得漫山林涛浩浩荡荡。 姜离肚里没几两墨水,此刻却想起景德帝以《舞鹤赋》为裴晏赐字,她后来拜读过,虽没见过舞鹤,可此情此景,不正合了那华美辞赋? “临惊风之萧条,对流光之照灼,唳清响于丹墀,舞飞容于金阁。连轩凤跄,宛转龙跃,踯躅徘徊,振迅腾摧,惊身蓬集,矫翅雪飞1……” 姜离呆呆想,任是谁看到这一幕,都要“散魂而荡目,迷不知其所之”罢。 裴晏收剑之时莹汗如雨,鬓边墨发湿漉漉地沾在颈侧,是姜离从未见过的,不修边幅的裴晏,她回神之时,便见裴晏目光幽幽地朝自己走来,她心头“咚咚”乱跳两下,不知为何,竟心虚地敛眸低眉。 “又借我之名逃学?”裴晏衣袍松散,面容疲惫,可一开口,还是那副目下无尘,冰雪端严的模样。 姜离撇撇嘴,心想这才对嘛,她抬起头,看他拨正衣襟侧着身形,心底哼一声“裴夫子”,面上很是恭敬地递上锦盒,“世子,这是最后一贴药。” 裴晏替山长讲学,却并不让学子们唤他夫子、先生,只有姜离私下里一口一个“裴夫子”,不为别的,只为嘲他又严厉又刻板,又老成又无趣! 裴晏扫她一眼接过锦盒,因锦盒半个巴掌大小,裴晏掌心无意划过她指背,留下了一抹极湿热的触感,姜离心底古怪起来,背过手去,在裙上重重蹭了蹭,面上赔笑道:“今夜是宋夫子的晚课,还不及《九章》与《五曹》有趣。” 《九章》与《五曹》乃是两本算经,正是裴晏近日教授,姜离所言发自肺腑,裴晏却听得扬眉,十分怀疑她是借机拍马。 但他眉头松了松,“宋夫子长于对仗用典,他所作骈文工整又极富变化,未好好听讲,自然只听得个无趣。”顿了顿,他又道:“学文与学医是一样的道理,不该偏学。” 姜离双手绞于身后,脑袋微垂,看似乖巧听训,实在无声腹诽才不一样! “世子说的是……” 心底不认同,面上却还得敷衍应是,见他不说了,姜离指了指锦盒,“此番加了白芷与肉桂通经络、行气血,当归、三七活血祛瘀、消肿止痛,玄参、赤芍则是为了清热解毒、凉血生肌,世子早晚各一次,连用七日,便可好全了。” 裴晏握着锦盒点头,“多谢你了。” 姜离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是应该的,毕竟世子上月网开一面。” 说着话,姜离表情怪异起来,她也侧过身去,从怀中掏出个布包袱来,包袱一出,竟漫出一股子甜香,裴晏瞳底闪过一丝明彩,又迅速严肃起来。 便见姜离小脸皱作一团,艰难道:“世子,这是我们府里的奶酪樱桃” 裴晏在书院讲学,从来不缺赠礼,能来白鹭山书院的学子无论男女,皆是非富即贵,小娘子们偷偷把礼物放在裴晏院舍窗外就算了,连各家公子也时不时去献礼,光是姜离撞见就有多回,从前姜离当着付云慈和虞梓桐,对此行嗤之以鼻,可谁能想到,她有朝一日施药就算了,还送起了点心,若被虞梓桐看见,少不得又是一番取笑。 她不自在,裴晏也十分惊讶,姜离花样心思多,但从不屑逢迎讨好那一套,直到上月,因虞清苓的生辰有了例外。 裴晏捏紧药盒,“这只怕不合规……” “世子果然不要对吧?!” 姜离豁然抬头,“我就和师父说嘛,世子从不收学子们的赠礼,可师父偏说这是她过生辰的福饼,还请相国寺的师父开过光,一定要带给世子尝尝,以感谢世子对我们兄妹的照拂……” 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她笑意都真切了些,“那师父的心意我便算带到了,您放心,点心我不会浪费” 裴晏从没见过这等虚情假意之人,想讨好取巧之时,人精一般机灵,不想讨好之时,半点儿耐心也无,他话都没说完。 夜幕四垂,山林之间一片遮云避月的昏光,姜离看不清裴晏神色有变,见他不语,她捧着布包后退,“那我便不扰世子了。” 她像等不及要回去吃点心,可刚转身,却听身后竹枝簌簌,回头一看,便见裴晏躬身扶住了身边竹竿,似颇有苦痛。 姜离一惊,“世子” 她犹豫着上前,待离得极近之后,才见他面色极其苍白,她吓了一跳,“世子受伤了?” 她把布包塞回胸口,想扶一把,又不敢上手,一时手足无措没个形状,待裴晏侧眸看她,她立刻倒退一步站好,“可要我为世子唤人?” 裴晏费力直起身子,喘了口气问:“你可会施药疗伤?” 姜离愕然:“是内伤?我从没治过受内伤之病患?世子……不若还是回长安吧。” 裴晏默了默,“不能让我母亲知道。” 姜离想到高阳郡主的鞭子心头一紧,犹豫片刻道:“我……倒是可以一试,但不能保证疗效。” 裴晏垂眸,“能继续练剑便可。” 姜离不能理解,“世子既然受了伤,何不歇息月余?我虽不会武功,却也知道内伤习武是大忌,何况我医术只有小成,不能保证效用如何。” “两月之后,我要回师门参加比武大会,不能歇息。” 裴晏坦然相告,姜离这时记起来,三年之前,景德帝便在宫宴上放话,令他于十八岁之前,在比武大会夺魁,那一夜,高阳郡主替他满口答应,如今他即将十六,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她愈发同情他,“好罢,那我试试。” 话音落定,她又眼珠儿微转,“我若是能帮世子疗伤,那月后的律学考试……” “不可能。”裴晏断然打消了她的念头。 姜离听得眉头拧成“川”字,裴晏看她一眼,道:“你帮我疗伤,待我比武大会归来,或许有法子帮你给魏旸治病。” 思绪回笼时,马车已停在了薛府门前,姜离拢紧斗篷入府,待回了盈月楼,立刻寻来药酒为怀夕散淤,眼见怀夕受了伤,吉祥与如意也吓得不轻。 吉祥道:“这么晚没回来,老爷那边派人来问了两次,还以为姑娘又因治病耽误了,这怎么好端端的还受了伤。” 怀夕笑着道:“两位姐姐不必担心,一点儿小伤罢了,那贼人比我伤重百倍。” 吉祥和如意对视一眼,只听着便觉心有余悸,姜离这时道:“去蓼汀院问问,看看何时能去拜见母亲。” 吉祥领命而去,没一会儿回来道:“大小姐,嬷嬷说前两日夫人有些不好,但明日能见,说您午时之前去便可。” 姜离应好,吩咐吉祥二人歇下。 待她与怀夕沐浴更衣完,已近四更天,怀夕问道:“姑娘何以要去见夫人?” 姜离回府近一月,只在回来当日拜见过薛夫人简娴,按理她医术不凡,当可立刻为简娴看诊,可奈何,简娴之病实在奇怪,连她也束手无策。 从前在长安时,广安伯府与薛氏交集不多,她与薛氏至多在年节宫宴上打过照面,除了对太子妃薛兰时多有印象外,对其府上下所知极少,又因彼时薛泠已被拐多年,薛氏已放弃在长安城找寻,她甚至不曾听闻薛氏大小姐失踪,简娴的病亦极少听见议论,如今她冒名而来,薛府其他人就罢了,对简娴她颇想尽一番心意。 姜离道:“夫人的病与兄长的病多有相通之处,我想多试试。” 怀夕怜惜道:“姑娘又在自责了。” 姜离摇了摇头,“就算不是因为兄长,薛夫人的病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当年的事与她并无关系,待过了年,便不能似如今这般安闲了。” 怀夕叹气,“姑娘要走的路实是不易。” 再不易之路,也要一步步走下去,姜离无需多言怀夕也明白,主仆二人很快各自歇下。 翌日清晨,姜离用过早膳便往蓼汀院去。 薛府占地阔达,五进主院并东西三进跨院,后花园以北一片极茂盛的竹林后,还有一处平日里无人可入的独院,简娴正是在此地避世养病。 行过一片枯叶覆雪的小径,便到了书有“蓼汀”二字的院前,怀夕上前叫门,片刻后,鬓发花白的芳嬷嬷打开了院门。 嬷嬷芳茗是简娴的奶娘,待简娴出嫁,便随简娴来了薛府,她无儿无女,既将简娴做主子,亦将她做女儿疼爱,后来这些年,始终是她守在简娴身边伺候。 主仆二人进了院门,便见院子里池塘曲桥、假山奇石,颇有江南园林意境,而那池塘的水冒着丝丝热气,是不知从何处引来的热泉,也因此,虽昨夜才落了雪,此刻院内并无丁点雪色,芳花绿树相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初夏时节,院内院外,竟是两方天地。 芳嬷嬷欣慰道:“入了冬夫人便时常受惊,姑娘记挂夫人,奴婢实在高兴,这十多年来,奴婢想着您不知在何处受苦,日日不安,再看到夫人病情反复,更是心如刀绞,所幸姑娘平平安安长大,还学了一身本事,这些日子奴婢想起来还觉得如梦似幻。” 被拐十七年的女儿能手脚齐全找回来不说,还成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医,自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但姜离是冒名,想到真正的薛泠,她心底暗叹。 三人一行走过曲桥,步入檐下露台,眼看到窗前,芳嬷嬷忽一抬手 “五月五,过端午,门插艾,香满堂……” “吃粽子,蘸砂糖……” “龙舟下水喜洋洋……” 低唱声从屋内传出,女子的声音虽低哑,却满含柔情,姜离站在原地,眉眼染上哀色,待吟唱停了,芳嬷嬷才继续往前走去。 房门紧闭,三人停在半开着的窗扇前。 鹤唳长安 第47节 只见锦绣珠帘的厅堂里,一个着银红百花缠枝纹襦裙的中年女子正站在西窗贵妃榻边,正是简娴,她哼着童谣弯着腰,似兴致极好的打理什么。 很快,简娴直起身子,一下露出了贵妃榻上之物 那是一个极真切的娃娃人偶,身量不到二尺,正是一个两三岁女童的身量,简娴正将一件桃红绣锦鲤戏水纹的交领襦裙套在人偶身上,那人偶浓眉大眼,却是个一动不动的死物,但简娴面上是那般温柔怜爱,愈发另这场面诡异起来。 一边照顾着“女儿”,简娴又对着虚空开口,“莲儿,别忘记让厨房备雄黄酒,还有五色丝线,还有大小姐的香囊,明日一早出门时别忘记悬艾叶菖蒲。” 无人答话,但简娴却像得了回应,满意地笑了,忽然,她看一眼窗棂,柔声道:“阿泠该午歇了,今日养足精神,明日才可看龙舟。” 她抱起人偶步入寝房,只等她身影消失了,芳嬷嬷才长叹一声。 薛泠于景德二十二年端午走失,那日薛琦带着一大家子出城看玄武湖龙舟,晚上又去湖畔逛集市,本是良辰佳节日,可谁也没想到薛泠在集市上被拐子拐走。 爱女被拐,简娴苦撑月余,见再也寻不回薛泠踪迹,悲痛之下发了疯症,后来的每一日,于她而言都是端午前一天,一旦惊醒了她,她便又回到薛泠失踪不久之时,苦痛难当,癫狂无状,有时还有自毁之行,她就这般过了十七年。 芳嬷嬷道:“姑娘放心,夫人这几日虽偶有无状之行,但无大碍。” 姜离温声道:“多亏有嬷嬷照顾母亲,这些年母亲受苦,但最辛苦的应是您,回来那日我未又头绪,也不敢轻易惊扰母亲,但回去后,我一直想着有无法子为母亲调理,这两日想过来问问您的意思,您虽不是大夫,但您最知母亲病况。” 芳嬷嬷有些忧心,“如何治呢?” 姜离道:“还是用药加施针。” 芳嬷嬷叹道:“我只怕夫人白白受苦,反令她愈发严重,已经十七年了,夫人若能永远停留在这日,对她自己而言也没什么不好,这正是她最喜乐开怀之时,且别说给夫人诊治,您如今忽然出现在夫人面前,夫人都要受惊的。” 姜离点头道:“我想到了,所以我的法子是先给母亲用安神药,令她睡沉之后,我再来为她看诊,您放心,我施针很轻,不会轻易惊醒她,施针也是为她调理心脉经络,我虽无令她痊愈的把握,但帮她活络通明绝不会出错。” 芳嬷嬷有些意动,“只需睡沉便可?” 姜离肯定地点头,芳嬷嬷犹豫一瞬,“若姑娘有把握让夫人更轻省些,那奴婢自是相信姑娘,只是还要给舅老爷他们说一声。” 姜离点头,“正该如此。” 芳嬷嬷哑声道:“奴婢比夫人年纪大,总有先她而去之日,到时候还真不知怎么办,如今奴婢人已老了,有时也的确看不住夫人,前夜夫人发病时未曾抱的住,令她跌在了榻沿上,当时腰上便淤了一块,等她老了,又有谁能哄得住她呢?” 姜离道:“嬷嬷是长命百岁之人,但人老了总有病痛,您若身体不好,母亲便没了照应,早晚是要发病的,我虽不擅风邪之症,但若能替她缓解一二,让她不至于时常受惊也是好的,母亲平日吃药可难吗?” 芳嬷嬷苦涩道:“都是放在夫人用的汤羹膳食里,每日备好膳食,看夫人愿意多用些什么,趁她不注意将药丸放进去,大多时候她都无知无觉吃了,若她哪日觉得不对劲,我便要好好哄她,说大小姐懂事了,咱们可不能挑嘴,免得让大小姐学去了,她听了受用的很,便与奴婢一起演给那娃娃看。” 芳嬷嬷满心酸楚,姜离听着,也想到了初见魏旸时,他病最重的那段时光,她定声道:“嬷嬷放心,给我些时日,我定倾尽全力。” 从蓼汀院出来,姜离心绪沉重,怀夕也苦叹道:“夫人的病,真是闻所未闻,也幸而夫人还信任嬷嬷,嬷嬷哄得住,那院子与世隔绝,两个人在那里过日子,便也似演戏本一般,实在是叫人看的不忍……” 说至此,怀夕忽然道:“奴婢记得,付姑娘府上谢宴那次,虞姑娘说过有什么功法专门给至纯至简之人练,可令人重拾心智,夫人虽难习武,但说不定江湖人的法子,也有些效果,不如去一趟芙蓉巷?” 姜离微微摇头,“她一点儿心智也不剩,至少现在用不了别的法子。” 怀夕有些失望,这时,长丰从前院方向快步而来,“大小姐,老爷请您去前院,说有事相询” 姜离猜到了是何事,忙带着怀夕往前院去。 一入院门,便见薛琦在厅内踱步,薛沁和姚氏也在一旁,待姜离走近,薛琦上下打量她一瞬,又不快道:“泠儿,昨夜之事闹得那么大,你回府之后怎么也不说一声?今日下朝之后问起来,我竟然不知此事。” 姜离眨了眨眼,“父亲说的是孟湘的案子?” 薛琦道:“还有那崔赟刺杀你的事啊!裴鹤臣断了他一只手,还有那孟湘,竟不是安远侯府的亲生女儿,这么多事,每一件都十分紧要!” 薛琦气的不轻,姜离倒是泰然若定,“昨夜回府太晚,未来得及向父亲禀报。” 薛琦冷哼道:“我看你是没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底!” 姚氏笑道:“老爷消消气,大小姐平安无事最重要,其他的事,大小姐不说,您不也知道了吗?” 薛琦听得吹胡子瞪眼,“就是因为从别处知道我才气!别人看到会怎么想?薛氏上下这么没规矩?我还是不是一家之主了?” 姜离垂眸,“都是女儿的不是。” 薛琦指着姜离,“你……” 薛沁在旁道:“依我看,就是长姐行医惹的祸,那崔赟,不也是以为长姐要治好那岳家的丫头吗?堂堂薛氏大小姐,却似游医一般,真是……” 姜离看着薛琦道:“三妹妹说得有理,便请父亲向姑姑禀告一声,女儿往后还是断了行医的好。” 薛琦轻嘶一声,瞪姜离两眼,又看向薛沁,“你懂什么,你姐姐在外行医,与我们薛氏大为有利,休得胡言!” 薛沁有些委屈,还想再说,姚氏连忙拉住了她。 薛琦定了定神,“所以外面传言都是真的?” 姜离点头,“应该是” 薛琦不知想到什么,失笑起来,“这个孟谡,竟然让一个乳娘骗了这么多年,真是天大的笑话,连自己的女儿也能认错,罪魁祸首还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嘿,这桩乐子不知要流传多少年了。” 他嘲弄连连,姚氏则在旁附和,姜离听着,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薛琦发作一场,又对姜离道:“你姑姑对你很是赞赏,但泠儿,你是薛氏的女儿,还是那句话,万事以大局为重,以自己安危为重,你姑姑听说了昨夜之事,也立刻遣人来衙门问我,让长辈挂心,便是晚辈的不是,你可记住了?” 姜离不置可否地应是,薛琦又看向薛泰,“说你打算去城外济病坊救济孤儿老幼?这倒是一件功德好事,我已交代了薛泰多送些米粮,你万事吩咐他便是。” 薛泰上前道:“大小姐,小人已准备了一份名目,大小姐看看是否足够,再看看哪日送去为好。” 薛泰递上文书,姜离接过一目十行看过去,心底有些满意,“足够了,今日来不及了,便明日吧,明日我一同去看看” 说至此,她倏地蹙眉,“但为何没有衣物?御寒的冬袄也很紧要。” 薛泰笑道:“不是小人没有准备,是小人派人去相国寺济病坊打探了,结果济病坊说这几年冬袄都足够,说是江陵小郡王每年都给孩子们送去好些衣物,如今别家再送,他们也只能送去其他济病坊,反而舟车劳顿不易。” 姜离一怔,“江陵小郡王……” 第050章 小魔教 去宜阳公主府的路上, 怀夕低声道:“姑娘,这位江陵小郡王,今年已经二十三有余,却还未娶亲, 为姑娘立了衣冠冢不说, 还按姑娘的习惯救济济病坊的孩子, 他待姑娘果真深情啊。” 她又眨着杏眼问:“姑娘,当年小郡王求请赐婚时怎么说的?” 姜离斜她一瞬,“当年求赐婚, 是不得已为之。” 怀夕不信,“可是,不是圣旨一下,便不可违逆吗?小郡王若是对姑娘无情, 又怎么能拿自己的郡王夫人之位冒险?若是他知道姑娘还活着……” 姜离摇头,“他不必知道。” 怀夕又道:“那姑娘呢?姑娘对小郡王可有心意?” 见她满脸好奇,姜离伸手在她额头轻弹一下, “哪有这么多问题?我与他当年有医者与病患之谊, 有同窗之谊, 虽颇为投契, 却无儿女私情。” 她说着眼神微暗, “但当年出事后, 他为魏氏奔走求告,费尽力气, 我到底欠了他天大人情,到我出事, 也未能偿还万一。” 涉及旧事,怀夕不敢深问, 但如此几言,不禁让姜离心念难定。 景德三十三年七月中,长安爆发疟疫,短短半月便病死数百人,疟疫持续数月,十月初,虞清苓治疫时染病,为皇后娘娘医治旧疾的差事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直至那年除夕日,她于申正入宫为皇后施针艾灸,至酉时过半医治完毕,正打算告辞出宫之时,皇后宁安宫内侍惊慌闯入,直言景德帝调动五千御林军,封禁各处宫门,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连皇后殿外也多增了守卫。 她于是被困在宁安宫,这一困,竟连除夕守岁也耽误在宁安宫里,皇后慈爱,边令人打探,边与她和几个亲信嬷嬷过了年,半夜过去,只探得宫中守卫森严,但甘露门以北的宫苑安静的出奇,皇后娘娘这时猜到,或许乱子出在东宫。 太子李霂受封储君十三年,其麾下党羽蠢蠢欲动,景德帝对其也多有猜忌,父子君臣之争坊间也有流传,姜离彼时虽不懂朝堂纷争,却也暗暗往东宫谋乱的方向猜了去。 直至辰时初刻,御林军武卫领着圣谕而来,宣姜离觐见。 隆冬黎明时的寒风刀子一般刮在姜离脸上,天幕漆黑,宫灯映出御林军们雪亮的铠甲,她一颗心如坠冰窖,掌心冷汗淋漓。 入宣政殿时,景德帝端坐御案之后,七八个紫服朝官侍立两侧,屋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景德帝眼底血丝满布,他身边的大太监红着眼眶,似是哭过。 姜离一瞟而过,低头跪地,不敢多看一眼。 当听到景德帝问小儿医理,她立刻便猜到了和皇太孙有关,但她不知内情,且就算知道,十四岁的她也不敢在景德帝面前耍半分把戏。 她力求严谨、准确,魏阶教给她的,她一个字也不敢说错,而那时的她,还不知自己一番论道已经给魏阶定了死罪。 两刻钟后,她冷汗淋漓地出了殿门,又被带至不远处的千秋殿看管,那一日她站在轩窗之后,看着冬阳东升西落,本该欢庆新岁的宫阙中,冷清的一片死气,直到天黑时分,彼时的刑部尚书卢振业与刑部侍郎龚铭带着内侍走了进来。 他们从九月中旬开始审问,至腊月二十之后,问的尤其细致,与皇太孙李翊有关的一切更是车轱辘话般问了又问,但很遗憾,皇太孙的医案为东宫之秘,魏阶从不露于人前,连对虞清苓都只字不提。 就在他们问无可问,犹豫是否该让她换个地方受审之时,皇后娘娘派人求了恩典,将她接回了宁安宫,那时已是初二凌晨,直到此时,姜离才得知魏阶因害死皇太孙被下狱,广安伯府已被抄家。 那时的她肝胆俱裂,也终于明白景德帝为何召她问医理,她本该被下狱,幸得皇后娘娘以需她看诊为由作保,至初四,皇后探得事发经过,她方知道是何人检举魏阶,初五清晨,宫禁得解,李策入宫于宣政殿前长跪,求景德帝指婚。 他的父亲是江陵郡王李享,景德十七年,替景德帝平三王之乱余孽时遇刺而亡,彼时他不满一岁,三年之后,其母徐氏又病逝,仅四岁他便成了孤儿,景德帝因此待他格外恩宠,无论他如何纨绔不堪,都极少责罚他。 凭着景德帝的宠爱和愧疚,十八岁的李策从清晨跪到天黑,求来了这份恩典。 但他只怕没想到,她终究还是辜负了他的好意。 马车在公主府外停下时,正是申时初刻,主仆二人进得府门,刚到崔槿院门处,便见宁珏站在四角亭内,眉飞色舞地对崔槿说话。 “……师门乃是武林第一宗门,每年来比武大会之人有百数,这百数皆是各门各派高手,能夺魁者便等于是万里挑一,去岁我只差一点儿……” 崔槿披着厚厚的狐领斗篷,听得很认真,宁珏又道:“咳咳,还是说师兄,我虽去得晚,可师兄当年夺魁师门众人都还记得,师兄是世家子弟,彼时多少人不服他,可硬是让师兄一个个打败,硬是都赢了……” “那些常年习武的武林英杰都是手下败将,更何况是崔赟?崔赟去神机门不过一两载,又能练出什么来?别说师兄,便是我都能轻而易举要他的命!” 二人说的正欢,引路的内侍等了等上来通禀,“县主,薛姑娘来了。” 崔槿眸子微亮,“薛姑娘快来” 姜离带着怀夕上前见礼,崔槿上下看她两眼,“你没事吧?” 姜离笑着摇头,宁珏这时也打量她,“姑娘昨夜实在有惊无险,幸而师兄去的及时。” 姜离应是,又看了圈院子,“公主殿下不在?” 崔槿闻言瘪嘴道:“母亲和父亲今日去崔氏,不知怎么还未回来,真没想到崔赟竟是害人凶手,我父亲本来很是看重他呢,可怜他母亲了。” 宁珏看她,“县主知道什么叫看重?” 崔槿眉头拧起,“我当然!” 姜离看的莞尔,上前来道:“昨日未来给县主请脉,今日补上,请县主伸出手来。” 姜离走至桌旁,崔槿伸出手腕,又催道:“快讲下去啊!后来呢?” 姜离指尖搭上崔槿手腕,宁珏便道:“师兄一轮一轮一共交手了十七人,他当年才十六岁,败下阵的那些,好些都快三十了,你想想是何等厉害?” 崔槿瞳底微亮,“他是最年轻夺魁的?” 宁珏有些尴尬,“这倒不是,最年轻的另有其人,不过嘛,也是咱们世家之子,只不过后来不是了……” 崔槿急道:“哦?我认识此人吗?你还没说那年夺魁的彩头呢。” 宁珏道:“那人快赶上公主年纪了,县主自然不认识,至于彩头嘛,是一味据说可提升十年功力的灵药,还可救命,名唤天元碧灵丹,十年功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师兄后来回了长安,陛下也没有让他轻省的意思,依我看他一身武艺往后倒难派上用场。” 宁珏说的怅然,这边厢姜离请完了脉,和声道:“县主恢复的极好,白太医今日可会来?” 鹤唳长安 第48节 崔槿身边嬷嬷道:“回姑娘的话,白太医今日要在太医署教学,不来请脉,那县主可还要用药?” 姜离点头,“用药不可断。” 见崔槿小脸皱起,姜离了然道,“先前的方子是有些苦,过两日可换两味药材,届时将所用之药炼制成蜜丸,县主每日温水服用或能好受些,县主可愿?” 崔槿不住点头,姜离收好医箱,“那便等后日我再来,届时县主还需施针,到过年之前,施针便可停了,县主可安安稳稳过年。” 崔槿有些欢喜,一旁嬷嬷也上来道谢,见姜离作别,宁珏也站直身子道:“公主和驸马不知何时归来,我便也先告辞了,县主年纪小,这些打打杀杀之事,时不时听一耳朵便可,不可沉迷,否则你母亲要责骂我了。” 崔槿恋恋不舍,嬷嬷劝慰才听话应好,很快,宁珏跟着姜离的脚步出了院子。 “薛姑娘” 姜离放慢脚步,见宁珏大步跟上来,便道:“没想到在这里碰见宁世子。” 宁珏叹道:“我母亲也出自博陵崔氏,和驸马同为大房一脉,崔赟虽是旁支,但收留他们母子的崔少监也是大房一脉,一来二去,也算看着崔赟长大,实在没想到他为了孟湘,走了这么一条路,还差点害了姑娘。” 说着,他看一眼怀夕,“我听说这位姑娘受了伤?” 姜离应是,宁珏便道:“昨日我看崔赟身上之伤不似剑伤,除了断手是师兄所为,其他伤痕像是江湖上失传了的鞭法,但我又听说那一派满门被诛已没后人了。” 他目光在姜离和怀夕之间徘徊,怀夕提着医箱有些紧张,这时姜离牵唇道:“世子兴致勃勃,是想见识见识这门武艺?” 宁珏手落在剑柄上,眼底更是明光簇闪,但姜离摇头道:“不过可惜,我不知道世子说的是哪门哪派,世子昨夜多半看错了。” 宁珏睁大眸子,“这怎可能,其他人认不出,难道我还认不出?” 他狐疑看向二人,想出手试探,却记得前次裴晏的教训,一时抓心挠肝。 姜离老神在在道:“世子不信便算了,这里是长安,世子怎么只记得打打杀杀?” 宁珏出不了手,又见姜离言语含糊不明,只得无奈道:“薛姑娘实在不似一般江湖女子,进可行医救人,退可探幽缉凶,姑娘昨夜又让宁某大吃一惊。” 姜离步伐轻快道:“行医不外乎是辨析考证,推导判断,再加以治疗,与探寻案子真相多有相通之处,只是最终并非按方治疗,而是按律惩处。” 宁珏听得新奇,“姑娘可真是……长安城定寻不出第二个姑娘这般的女医。” 姜离笑笑不置可否,待到了府门处,与宁珏告别后兀自上了自家马车,宁珏是骑马而来,小厮牵马的功夫,他盯着薛氏的马车出神,待小厮回到跟前,见他还未回神,不由唤道:“公子别看了,早走远了……” 宁珏哼笑一下,“这个薛姑娘有些意思。” 话音落下,宁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小厮,“赤霄,那盘龙门顶着盗窃他门武学的恶名多年,后被剿灭,但我怎么记得,说那小魔教最喜欢收留武林不容之人。” 赤霄也望向薛氏马车的方向,“公子说笑了,这不可能……” 宁珏想了想,“也是,我定是被秦图南这几日的阵仗惊着了,走,咱们去找师兄去!” 第051章 红痣 翌日清晨, 姜离与怀夕乘一辆马车在前,二人之后,薛泰带着十来个护卫,装了结结实实三大车米粮与药材往城外行去。 相国寺位于城外西南的龙隐山半山腰, 寺里的济病坊在山脚下山门以东, 虽是由京兆府共治, 但京兆府掌管京畿事务多繁忙,济病坊主要还是由寺内的僧人照管。 出城沿着官道走半个时辰便到龙隐山脚下,再沿山下小镇一路往北走一刻钟, 相国寺的山门映入了眼帘,薛氏的马车过山门不入,再往北走,半刻钟后, 马车停在了一处五六合院相连的房舍之前 姜离前一次来此已是六年之前,下马车时,她惊讶道, “这里倒比我想的大。” 薛泰跟上来, 一边指挥护卫搬米粮一边道:“这里原本只有四处合院的, 可五年前江陵小郡王和义阳郡王世子一人捐了一座院子, 大小姐看西北方向, 那两座院落便是新盖的, 老江陵王有钱,义阳郡王更是巨富, 这二位小财神行善起来,实在令人咂舌。” 说话间济病坊内走出两位年过不惑的灰袍僧人, 薛泰道:“大小姐,这是这里的管事, 慧能师父与惠明师父” 六年时光倥偬而过,管事僧人已变,姜离上前颔首见礼,待进得济病坊,便见院内院外都比六年前阔达齐整了不少。 慧能师父走在她身边道:“如今济病坊内有年过六旬的老者三十二人,十二岁以下的孩童五十七人,因有庙田十多亩,坊内再制些香包香蜡典卖,再加施主们的捐赠,米粮瓜菜还过得去,不过每年入冬之后,麦面与粟米略有紧张。” 说着话,慧能指着眼前的屋舍道:“西面一片是老人们的敬慈斋,东面是孩子们的宝福堂,这前院是每日做工用斋之地,西北方向新盖的院子里还有间学堂,每日会教年岁大的孩子认几个字,但凡认了字,出去谋生也容易些。” 姜离轻喃,“果真有了学堂” 慧能笑,“是捐建院子的江陵小郡王提出的,济病坊不收年过十三的孩子,但有些孩子身体不好,又没个一技之长,出去也只能做卖苦力的差事,小郡王便说怎么也要认几个字,便是去做跑堂伙计,会认字记账也是好的,贫僧二人也是因此被调配过来,这里除了贫僧和师兄,还有六位小师侄帮忙打理,斋房里有两位附近的农家大嫂,每日帮忙做斋食,有时也帮忙照顾生病不便的婆婆与女童。” 姜离有些欣慰,“比我想的更好,今日我们带了不少麦面与粟米稻米,因我是医家,又带了药材,不知两位师父可懂医理?” 慧能与惠明皆是摇头,慧能道:“贫僧二人不会,坊内若有人生病,都是去请镇上的大夫,这里有位农家大嫂也会些土方……” 说至此,慧能道:“施主是医家,那贫僧可能有个不情之请?” 见姜离点头,慧能道:“近日有位老婆婆卧病在床,已是便溺难禁,镇上的大夫来看过,用了几方却未有好转,不知施主能否看看?” 姜离当即道:“师父带路便是。” 慧能欣喜做请,“施主这边走” 慧能往敬慈斋走去,一进院门,便见几处厢房皆是紧闭,但轩窗之后,却有数道老者身影望着外头动静,两进的院落,十多简陋厢房,慧能带着姜离直往最北面的一间角屋而去,还未到檐下,一道喝骂从门内传了出来。 “臭死了!这冰天雪地的,没有比你折腾人的!我连我亲娘都没这么伺候过,你说你能吃能拉,病却怎么不好?你是故意害人不是?” 随着话音,一个八九岁,面庞黝黑,穿一身鸦青冬袄的小丫头冲了出来,她手中端着个锈迹斑斑的铜盆,一脸嫌恶地咧着身子,见外头来了人,她脚步猛地一顿,众人往盆中看去,便见那旧铜盆内半盆溲溺夜香,寒风一吹,滂臭熏天。 小丫头瘪了瘪嘴,面上嫌恶收敛了些,“慧能师父” 慧能温和道:“阿朱丫头,难为你了,宋婆婆如何了?今日来的薛施主是医家,请她来给宋婆婆看看。” 叫阿朱的小姑娘往内示意,“躺着睡下了,不过……” 她打量着姜离道:“贵人最好拿个帕子捂着口鼻,里头臭的很呢。” 说着她端着铜盆大步走过来,吓得怀夕一把拉着姜离往后退,她风一般跑走,经过之地的确臭不可闻,姜离没动,怀夕连忙掏出一块丝帕,“姑娘,别嫌麻烦,你脾胃弱,还是听那丫头的话” 怀夕麻溜地给姜离掩住口鼻,姜离见慧能二人也捂着鼻子往屋内去,便也随怀夕去了,她跟上去,一进门便觉恶臭更甚,仔细一看,便见屋内地上尤有污物,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婆婆盖着破旧棉被躺在窗前木床上,那棉被上污迹颇多,异味更甚。 见来了人,她颤颤巍巍睁开眼,有些受惊,慧能解释完来意,她那双混浊的眼睛才定下神来,却是语声嘶哑道:“不看、不看了,老婆子看不好了。” 姜离挽起袖子上前,将宋婆婆枯瘦的只剩一层肉皮的手腕拿出来,一边搭手问脉,一边掀开被角往内看了一眼,片刻后问:“坊内可还有干净的被褥?” 慧能看向惠明,惠明道:“有是有的……” 姜离道:“那请师父稍后给宋婆婆换一换,明日薛府会捐新的棉被来。” 惠明苦涩道:“姑娘莫要误会,不是不给宋婆婆,是棉被有限,而宋婆婆管不住自己,没法子给她每日都换,坊内人手不足,孩子们都是以大带小,老人家们也是互相照顾,但宋婆婆病了两月,大家身体都不好,照顾不过来。” 姜离点头,“我知道师父的难处,不过师父信我,宋婆婆很快就能好。” 她这时倾身往宋婆婆脑袋上摸去,“宋婆婆此前可是受过伤?” 慧能眼底一亮,“不错,两个月前,宋婆婆在院子里跌了一跤撞到了脑袋,后来人虽看着没事,可身上无力,便溺难禁,渐渐卧床难起了。” 姜离了然,“是偏风外加脑伤淤血未散之故,我说个方子,今日薛府送来的药材里就有那几样,怀夕你和惠明师父一起去捡药” “防风、芎劳、白芷、草薜、白术各两钱,羌活、葛根、附子、杏仁各三钱,薏苡仁、桂心各四钱,此药捡两副,一副用三日,我眼下再为宋婆婆施针,等她两副药用完便可好转……” 姜离说完,惠明二人自欣然称是,不多时,便与怀夕一道去前院捡药,姜离打开针囊,又请慧能几人退出,自己给宋婆婆施针。 宋婆婆先有些害怕,但见姜离言语和善,行针仔细温柔,渐渐便没了惧色,又满口感激起来,一刻钟之后,姜离收针,替婆婆系上衣物,又叮嘱婆婆该如何安养。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道疾快脚步声 “真是薛姑娘在医病?” 这话语声清亮带笑,姜离心底一动,起身往门口走去,将门打开一看,竟正是李策和李同尘锦衣华服站在外头,而见到她的刹那,李策明快的笑意一滞,死死地盯住了她的眼睛,姜离心底一跳,忙将面上丝帕扯了下来。 她福身道:“小郡王,世子” 李策定定看着她,又大步上前,走到门槛外站定之后,更仔细地看她眉眼,很快,在姜离有些错愕的目光中,他释然一笑,“姑娘莫怪,实在是姑娘只露眼睛时,像极了我一位故人。” 姜离压着如擂鼓一样的心腔,“是吗?” 李策大喇喇道:“是,不过那位故人右眼尾有一颗极好看的红痣,姑娘却没有,到底还是不同的……” 第052章 救济 “那实在太巧了” 姜离干干应一句, 又看向他身后李同尘,“小郡王和世子怎么会来?” 李策扬眉道:“昨日腊八,我们在城外冬猎,想着有些日子没过来看看了, 便带了些米粮赶过来瞧瞧, 谁知一进门便见薛氏护卫颇多, 竟是姑娘来了。” 大周腊八有狩猎之俗,李策喜弓马,纵然天寒, 也要出城打马猎两圈,姜离了然,这时李策问:“姑娘怎会想起来给济病坊送救济?” 姜离面不改色道:“半月前大雪,在外看到些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这几日父亲又在忙西北雪灾之事,听闻受灾极广,我便想着不若来做些善事。” 她往西北方向看一眼, “来了才知小郡王与世子心善, 竟还捐了院舍。” 李同尘大冷天的, 拿着一把折扇上前来,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我们府上别的不多, 就银钱上不缺,我一个人在长安, 父亲母亲每年送的银两我都花不完,多做几件善事, 陛下知道了还夸赞我,不过这也多亏寄舟, 是他极牵挂这里。” 姜离看向李策,李策想了想道:“是我适才说的那位故人,她常来此地义诊,她在的时候我只当玩乐,她不在了,我做这些为时已晚,但也当为她积功德了。” 姜离心腔轻颤一下,忙道:“我听付世子提过小郡王之事,有小郡王这样的朋友,实在难得,且对这些孩子老人而言,小郡王可算活菩萨了。” 李策挑眉,有些奇怪道:“你既听云珩提过,便该知道我与那位故人并非朋友,她其实算我未婚的夫人” 姜离心底苦笑,面上八风不动地点头:“不错,我记得付世子说小郡王已求得赐婚。” 李策目光暗了暗,又轻掩口鼻看向房内,“姑娘医治完了?” 姜离点头,“开了方子,按方子用药便是。” 话音落下,怀夕快步回了小院,视线扫过站在门口的李策,又去收拾针囊,收拾完出来,怀夕便道:“姑娘,前院在给孩子们分护手呢” 李策闻言道:“护手倒是备得极好。” 姜离莞尔,“府里人前来问过,说小郡王送了颇多御寒衣物,我便想着,那送些护手给孩子们也是好的,咱们去前院看看。” 一行人离开敬慈斋,李策边走边打量姜离,眼底兴味愈浓,到了前院,果然看到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挤在薛泰身边,叽叽喳喳不停。 这些孩子多是贫苦人家出身,甚至是从别处逃难来的流民,因缺了教导,多凭天性行事,见薛泰被一群孩子围着的忙不开手,姜离忙带着怀夕上前帮忙,李策可没心思哄孩子,便与李同尘站在一旁远观。 李同尘打开折扇挡着嘴巴道:“寄舟,你不说我还未觉得,薛姑娘遮住面容时,眼睛真是像极了阿离,她还与阿离同岁呢,不过薛姑娘沉稳娴静,与阿离大为不同。” 李策目光晦明不定,一时像在看姜离,一时又像透过她看到了旁人。 “不要急不要急,每个人都有的,护手有大有小,得挨个来领……” 怀夕高声喊着,奈何她身量矮小,并无气势,这群孩子又不知她是谁,全然镇不住,这时人群中挤出个丫头,喝止道:“都按个子高低站好!我看谁还在挤?!” 喊话的正是那阿朱姑娘,她吼了两声,孩子们规矩了不少,先前听她斥责宋婆婆,便知是个脾性火爆的,如今看这场面,也知这份烈性从何而来,孩子大大小小多有不听话的,没点儿脾气如何镇得住? 姜离看的莞尔,按年纪大小,一个个给孩子们发护手,见有几个孩子手背生有冻疮,又让怀夕把准备的冻疮膏取出给她们上药。 鹤唳长安 第49节 没多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咿咿呀呀”让怀夕为难起来,那小姑娘也穿着鸦青冬袄,双颊冻得通红,此刻一时指着装药材的车,一时指着福宝堂方向,比划来去,让人摸不着头脑。 阿朱看到了,走过去道:“阿彩,你什么意思?你要把冻疮膏拿回去?” 叫阿彩的姑娘不住摇头。 “她是不是还有个姐姐?” 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阿朱回头,便见姜离走了过来,阿朱缩起肩背点头,“贵人说的不错。” 姜离道:“她是在给她姐姐求药。” 阿朱睁大眼睛,“贵人看得懂她在说什么?” 姜离一笑点头,阿朱望着她笑颜一呆,又连忙道:“她们姐妹才来这里月余,她生来便是个哑巴,她姐姐倒是说话无碍,但她染了风寒如今正躺着。” 姜离意外道:“快带我去看看。” 阿朱在前领路,阿彩也连忙跟上,李同尘和李策站在一旁,对视一眼,也跟了上来。 进了福宝堂,便见院子里比敬慈斋凌乱些,一行人进了东北方一处厢房,刚进门便听见连串的咳嗽声,阿朱道:“阿秀,有大夫来给你看病。” 叫阿秀的姑娘眉眼清秀,与阿彩有几分相似,见姜离衣饰不凡,立刻紧张道:“这怎么好意思,是阿彩去找你的?我这病不碍事的,阿彩年纪小,她” 姜离坐在榻边,“阿秀你别紧张,我是义诊不收银钱的,外头的药材也不要钱,趁我在这里,好好给你看看,如今天寒,风寒拖不得。” 如此一说,阿秀松了口气,姜离上前请脉问症,很快吩咐怀夕,“桂枝汤的方子再加三钱甘草,两副药。” 怀夕应声而去,姜离又安抚道:“不严重,按我的方子用药五日,定能好,这几日莫再受寒冻便是。” 阿秀闻言连忙起身磕头,“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姜离莞尔,“我姓……薛,往后我还会来的。” 阿秀忙道:“多谢薛恩人……” 见姐姐有了药治,一旁的阿彩也终于放下心来,姜离这时看着她招手,“你过来,我看看你。” 阿彩愣愣上前,姜离摸了摸她喉咙耳朵,又令她张嘴,片刻之后皱眉问阿秀,“是生下来便不会说话?” 阿秀点头,“不错……” 姜离抚了抚阿彩的脑袋,“耳朵和喉咙无损,这般哑症的确无治,不过没关系,你的眼睛又大又亮,便似会说话一样。” 阿彩眨着杏眼抿出丝腼腆的笑,又从怀里摸出个简易的粗布香囊递来,见姜离接过,又手舞足蹈的比划,姜离看明白她的意思,笑着道:“好厉害,我知道了,要挂在窗前,我回去一定挂上,那你好好照看你姐姐用药可好?” 阿彩重重点头,阿秀不好意思道:“贵人见笑了,都是我们自己做的,送入寺里沐几日佛光,求个吉祥如意的意头便卖个香客,不值什么钱。” 姜离道:“要的就是这份意头,这心意极好。” 言毕再叮嘱几句,待出了门,便见李策和李同尘两个百无聊赖在外候着。 李同尘往里瞟了一眼问:“那小哑巴没法子治吗?” 姜离道:“有的人天生哑巴,无药可治,这姑娘便是。” 李同尘叹了口气,“可怜了。” 李策摇头,“怎么可怜了?她们姐妹二人相依为命,我看倒不可怜。” 李同尘翻个白眼,“姐妹二人相依为命,那姐姐看着也才十一二岁,到了十三岁,济病坊便不收留了,到时候出去能讨得什么生活?” 李策摇摇头不多辩解,刚出了福宝堂,却见自己的小厮空青快步走了进来,空青走到跟前,在他耳畔耳语两句,李策笑道:“好大阵仗!” 李同尘好奇道:“什么阵仗?” 李策看一眼空青,空青便跟着笑道:“是那位朔北节度使,咱们的人在山门那边看到了秦大人,他前后带了三十多个护卫,到了山门之下,被拦了下来,后来让二十个护卫卸了刀剑,才浩浩荡荡上了山,他府上三位公子正陪着。” 姜离听明白了,是那位秦图南。 李同尘便问:“他去相国寺做什么?” 空青道:“听说是给夫人供奉长明灯,今年夏天他夫人在朔北过世了,若非如此,只怕今年还是不回来” 李同尘了然,“竟是因为这个……” 他看向姜离道:“薛姑娘应该知道此人吧,昨日我还和寄舟说呢,因为秦图南,这几日朱雀门好生热闹,好多老百姓都整日守在外头瞧,他们府里据说动静也颇大,那秦图南雇了武林高手日夜守着自己不说,还打算在家里建一座铁楼,前几日还去将作监问过。” 姜离当真惊住,“铁楼?!” 李同尘点头,“说他白日里前呼后拥不怕,就晚上睡觉害怕,在朔北也就罢了,如今回了长安,那沈涉川可是在长安长大,虽说大家都觉得他不敢回来,可万一呢?且若是他如今功力大成,拼了命也要回来,那些护卫都不一定顶用。” 姜离听得哭笑不得,“他如此做派,倒像很是心虚。” 李同尘叹道:“那沈涉川杀人不眨眼,任是谁都得害怕。” “江湖人不讲那般多规矩法度,秦大人也顾不得什么流言蜚语了,只为保命,咳。”李策忽地轻咳两声,又问姜离,“薛姑娘何时回城?” 眼见已过午时,姜离道:“差不多该回了。” 李策笑道:“那我们正好一路。” 姜离心道如此也好,见薛泰安顿妥当,又与慧能和惠明告辞之后便启程回长安。 李策二人皆是打马,二人一前一后跟在姜离马车之右,李策望着白茫茫一片道:“那天夜里崔赟前来刺杀姑娘时,鹤臣刚好赶到?” 姜离应是,李策叹道:“鹤臣断了崔赟之手,叫人意料不及。” 怀夕坐在一旁,忍不住道:“小郡王有所不知,裴大人来的时候,那崔赟正一刀砍下来,慢一步我们姑娘就要身首异处呢。” 李策有些吃惊,“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没办法的办法,幸而姑娘无恙。” 怀夕欲言又止,想解释似乎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姜离横她一眼,微微摇头,这边厢李策在马背上迎着冷风,频繁地咳嗽起来,姜离便问:“小郡王可是不适?” 李策摇头,“一点儿旧疾,不打紧。” 李同尘在后道:“我就说乘马车吧,你偏偏不愿意,你那喘症最怕严寒天气……” “喘症?小郡王若患喘症,确不好受寒。”姜离只做才知道的模样,默了默又道:“我家马车宽大,小郡王可要上马车来?” 李策剑眉微扬,似未想到,大周民风虽开化,可如今还是讲求些男女大防的,且他二人相识日短,除了今日话都未曾多说两句,心念一转,他只当姜离是江湖人不守这些死规矩,便婉拒道:“无碍,有姑娘在,便是犯了疾也半点不必担心,回城也就半个时辰,就不扰姑娘了。” 说着话,他夹紧马腹往前疾驰而去,李同尘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姜离放下帘络,怀夕轻声道:“小郡王有喘疾?” 姜离点头,“我少时第一次见他时,便是正遇上他喘疾发作之时。” 见她开口,怀夕忙认真地竖起耳朵,姜离想着路途无趣,索性便打开话头,“那时是景德二十九年年末,我已十岁,当时,兄长的病情微有好转,师父不想把他当做病人拘管着,便让管家明叔带着兄长出门转转,我放心不下,只要不忙,每每都跟从,那一日我们去往东市庆春楼用膳,便在楼里遇见了他。” “他和我兄长同岁,彼时带着与我一般大小的李同尘,和一帮斗鸡走狗的富贵公子们在楼里用膳,那些人里,正有认识兄长的,还有幼时和兄长同念过一个私塾的,他们知道兄长病在脑袋,兄长落座没多久,便开始起哄嘲弄……” 姜离说起那时的旧事,眉眼都活泛起来,“兄长虽智识不全,可他的病最怕刺激,亦比常人易怒,几句话不对,兄长与他们打起来,明叔他们瞧见想上来护卫,可奈何对方也跟了不少家仆,主子们刚打起来,家仆们也打做一团,对方人多,家仆也多,奔着想让他们几个欺负兄长一个的念头,硬是半点儿不劝架” 怀夕怒道:“以多欺少?!实在可恶!” 姜离轻嗤一声,“都是十二三岁的富贵公子,看着拳头生风,却都是绣花枕头,李策嘛,那时候耀武扬威在一旁看,也和众人一起喊兄长呆子傻子,我气急了,拉又拉不开,也和他们打了起来” 怀夕不敢想象,“姑娘竟和一群小公子打架?!” 姜离道:“已并非第一次了,但那次对方人多,我实打不过,和兄长挨了好几下闷拳,情急之下,我摸到了袖里的针囊,拔出最粗那根银针,朝着他们扎了过去,一时所有人都傻眼,满楼都是他们的痛叫,扎着扎着,李策犯喘症倒在了地上。” “他那时已袭爵,身份最为尊贵,众人不敢再打,跑的跑,喊大夫的喊大夫,李同尘吓得哭出鼻涕泡,我看他喘的急,实在有些危险,又想到他适才跟着动手,抄起针囊几针扎了下去,他又痛又喘不上气,憋出好大两行眼泪……” 怀夕笑起来,“姑娘是故意的,但姑娘救了他!” 姜离也牵唇道:“总之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后来他的喘症一日比一日严重,时常请义父看诊,后来每到春天,便是未犯病,也总要来我们府上用几副药调理,待到了白鹭山书院,回长安不便,便是我为他施药了。” 怀夕恍然,“那便是交集不少了。” 姜离点了点头,“是以,后来他帮了我们许多,只是那罪名实在太大,没有人能帮得上义父……” 怀夕有些唏嘘,“姑娘还是头次说这样多。” 姜离也感叹道:“那时年幼,还不知后来会生出何事。” 世事总是难料,魏家,不,魏旸出事之前的时光总是让她格外缅怀。 马车入长安城,两队人马在城门口作别,李策与李同尘往兴化坊去,姜离则回平康坊,马车又慢行半个时辰,待归府,一眼看到丹枫和吉祥等在门口。 姜离喜道:“阿慈来了” 正是付云慈来访,在前院见到她时,付云慈立刻迎上来上下打量她,“桐儿与我说了,说你遇刺了,昨日我便想来,可腊八我们府上要祭祖,抽不开身,今日我过来,又说你出城去了,好歹把你等回来了。” 姜离带着付云慈回盈月楼说话,待落座饮茶时,她方放下心来,“幸好有怀夕,我真是听得心惊胆战,非来看一眼才安心,竟是那崔赟,不过你放心,裴大人此番要严办,崔赟定是死罪难逃” 姜离这两日还未问过大理寺动静,当即道:“有什么消息不成?” 付云慈道:“说是昨日裴大人上了帖子,道右金吾卫在盈秋那案子上出的岔子不小,既然去岁有这么一桩冤假错案,那过去的案子只怕也有不少错漏,他想趁着年节,将大理寺经手的,过去二十年的案子再抽调核查一番。” 姜离一愣,“过去二十年?” 付云慈颔首,“是啊,你说吓不吓人,如今陛下尚未决断,大理寺那边尚好,段世子被陛下斥责,又罚了半年俸禄,段霈自己受了气,全朝着底下人撒气,右金吾卫内一片哀鸿遍野,阿珩每天回来与我念叨。” 见姜离怔然未应话,付云慈担心道:“怎么了?怎么看你神思不属的?” 姜离摇头,“只是在想裴大人如此行事,三法司只怕都不喜。” 付云慈道:“可不是,万一再查出个什么错漏,可是顶上乌纱不保,便是段霈此番,也是肃王上折子求情的,裴大人这次怕要得罪段氏。” 姜离眸子轻眯一瞬,“无碍,还有太子呢。” 付云慈很快明白过来,“是了,太子正想看段氏与各家交恶,段氏也明白,如此正好给了裴大人机会……说起来,徐家给余家下定了。” 姜离回神,“是要娶余妙芙?” 付云慈颔首,“说是老夫人大闹了两场,徐令则的母亲景氏大为不愿意,却是拗不过老夫人疼爱侄孙女,正好余妙芙还有了孩子,那孩子也是个宝贝,老夫人执意有娶做正妻,徐将军素来孝道,最终只有顺从的,以后徐氏都要成笑话了。” 事情已过大半月,付云慈如今想来,虽觉还有些憋屈,却已不再为徐令则伤心,姜离握住她的手道:“如此正好,如此抉择,徐家沦为笑柄,徐令则前程也堪忧,你往后另寻良缘不进这无福之门,你伤势基本痊愈,近日若无事不若随我出城救济孤儿老弱?” 付云慈起了兴致,“你说说看……” 姜离将济病坊之事仔细说完,付云慈心地良善,自想出一份力,二人又合计再添送些被褥炭火,姜离直留付云慈用了晚膳才送她离去。 再回楼中,姜离寻出医书,继续研习起妇人病,直到四更天方才歇下。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姜离带着怀夕往裴国公府赶去,本来明日才是给裴老夫人复诊之日,可早一日岂不正能体现她对裴老夫人的关切? 马车一路往西北行去,待停在裴国公府外时正是巳时过半,长恭叫了门,门房见是姜离来也不惊讶,反而道:“真是薛姑娘来了!我们世子交代过,说您可能昨日便来,结果小人们没有等到,这会儿世子正在陪老夫人,知道您来必定高兴。” 姜离听得拧眉,“说我昨日便来?” 门房小厮应道:“是呀,您每次来,世子都会格外交代的。” 说着话,小厮在前引路,一路往裴老夫人院子去,等到了院外,便见冬阳初升,裴老夫人难得的在院子里赏梅,裴晏着一袭雪色银纹长衫,正站在梅树下折梅。 见姜离出现,祖孙二人一同看来,老夫人登时笑道:“薛姑娘来了,快,把那最繁密的两枝留下,待会儿让薛姑娘带回去……” 鹤唳长安 第50节 裴晏听言,果然放过了两枝枝条虬结的,他摇了摇枝上凝雪,姜离问安的功夫,便已折够七八枝下来,望着他满手红梅枝,姜离一时有些恍惚。 而这时,裴晏老神在在分出四枝来,吩咐九思,“拿去送给母亲。” 姜离眼皮一跳,这时裴老夫人握着她的手道:“昨日相国寺那边送来消息,说薛姑娘还去了济病坊?” 姜离怔然道:“老夫人怎么知晓?” 裴老夫人拉着她一边进门一边道:“这要说起件不甚要紧的旧事,裴氏城内城外有些产业,这些年新进的学徒好些是从济病坊里出来的,都是孤苦无依的孩子,给个生计,比外头那些人认真些,主持因这救济十分感激裴府,到了年节上,会派人送些济病坊孩子们制的驱邪祈福香囊,便多说了一嘴。” 姜离惊不能言,“帮这些济病坊的孩子……这是从何时开始的?” 裴老夫人回忆片刻,却想不清楚,转而问裴晏,“鹤臣,是从七八年前开始的吧……” 第053章 义诊 “是八年前。” 裴晏答得淡然, 姜离心弦又是一紧,八年前她十二岁,正是入白鹭山书院那年,她忍不住道:“老夫人当真心地良善。” 裴老夫人笑, “哪里, 起先是鹤臣的主意。” 姜离心底浮起疑问, 自她八岁后,每年都要与虞清苓去济病坊义诊,反倒是入书院后去的少了些, 那年过年再回长安,她随虞清苓出城,也是那次,她遇上了出城上香的李策和庆阳、宜阳两位公主, 李策因而知道了她义诊之事。 但她未对裴晏提起过,也未听济病坊的师父说起此事,是巧合吗? 姜离看裴晏一眼, 却见他正往梅瓶里插花, 半点儿异样也无。 这时裴老夫人请她落座, 又道:“这几日安远侯府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 我也听说了, 还听鹤臣说你差点遇刺, 实是吓人,如今看你好好的才安下心来。” 姜离便道:“多亏裴大人来得及时, 我无碍,如今案子定了, 大家都可安心了。” 裴晏这时开口道:“崔赟已经画押认罪,三法司审定之后必定死罪难逃, 如今近年关,死案不会留去年后,应该近日便会行刑,康景明的案子也是一样。” 姜离这时捧着热茶道:“我还听闻大人有意核查冤假错案?” 裴晏颔首,“是有此意,陛下也已应允。” 姜离捧着茶盏的指节微紧,“岳姑娘的案子的确令人心痛,若能借此肃清错案,倒是一件利民生的好事……” 顿了顿,她不再多言,又看向裴老夫人道:“昨日去了城外济病坊,今日安闲下来,想着该给老夫人请脉了,便提前一日过来,老夫人看着起色已好了许多。” 裴老夫人笑意更深,“姑娘真是好医术,我这两日又比先前轻省多了,每日出门一二时辰都无碍,真是许久没有这般自在了。” 姜离放下茶盏,“那便给老夫人查检吧。” 裴老夫人应好,由文嬷嬷扶着入内室更衣,姜离跟进去挽起袖子检查一番,末了一边净手一边道:“施针可停了,坐洗须继续,汤液上我也会减轻用药,老夫人不喜苦,可制成蜜丸日常服用,那热敷的药包,再用五日可停下,但药材要常备,往后若有不适,立刻蒸来热敷,一日两次便可,此外,您平日里还是要尽量忌生冷。” 裴老夫人大松一口气,文嬷嬷也捂着心口道“阿弥陀佛”,一边替她穿衣一边道:“实在多亏了薛姑娘,这病折磨老夫人好几年,姑娘半个月便见了效。” 裴老夫人道:“今日姑娘留下用午膳。” 姜离听着外头悄无声息的,婉拒道:“多谢老夫人好意了,下午还得去宜阳公主府上,便不多留了,改日再陪您用膳。” 裴老夫人最好说话,见她推拒,便也顺了她,待从内室出来,裴老夫人指着外头的梅枝道:“鹤臣,去折下那最好的送送薛姑娘” 裴晏应是,自出门折梅,姜离带着怀夕辞别老夫人,待裴晏折梅在手,几人一行朝府门方向走去。 待出院子,姜离问到:“那吴莲芳如何了?” 裴晏道:“她供认不讳,多半是流放之刑,她夫君和儿子并不知情。” 姜离生疑,“这么多年都不知情?” 裴晏颔首,“吴莲芳心虚,又知道宋得隆是个老实心软的,便不敢直言,生怕他走漏了风声,宋得隆自己也不明白吴莲芳为何对她们的女儿不疼不爱,但想着她做侯府乳母得利不少,便也忍了,也多亏如此,宋盼儿吃穿不缺地长大了,他们父子下狱之后,半分不敢隐瞒,如今侯府收回了庄子,又让官府抄没了他们的家产,吴莲芳流放之后,他们父子二人虽未治罪,但也不会好过。” 姜离又问:“右金吾卫那些办错了案子的人呢?” “段霈认了错,但将办差之过推到了手下两个校尉身上,他被罚俸半年,其手下之人除了罚俸禄,还要被降职一等,那两个顶罪的校尉则贬为最低等武卫。” 姜离听得拧眉,“倒是他惩罚的最轻。” 裴晏道:“有肃王为他求情。” 姜离默了默,“大人要核查旧案,可曾想过办案的主官该如何问责?” 裴晏看她一眼,“无论主官如何查办,错案冤情总是最要紧要,我自也会尽力而为。” 姜离闻言不知在想什么未再接话,裴晏这时道:“崔赟案子的卷宗已于昨日核查完毕,岳夫人无关紧要的证供并未写于卷宗。” 姜离呼吸微轻,那夜二人几乎把话挑明,但她仍担心裴晏那等严正刻板的性子,并不一定能容忍郭淑妤之行,却不想仅是两日,一切皆尘埃落定。 她松了口气,“有劳大人。” 裴晏看着指间梅枝道:“事情与姑娘无关,相反,姑娘被牵扯入局,还差点出了意外,这份情郭淑妤不能白承。” 姜离挑眉,“大人在说自己?” 郭淑妤设的意外差点让姜离重伤,后又棋子似的为岳盈秋翻案,这份人情不可谓不重,裴晏本是此意,可姜离似不乐意听他提醒,反将一句,偏偏这话落在裴晏身上也成立。 裴晏听得哭笑不得,却点头道:“我自也不会让姑娘白白忙碌,来日姑娘若有事相托,裴某自也当尽力而为。” 府门近在眼前,姜离驻足定定看向裴晏,四目相对,裴晏眼底仍是那莫测难辨的笃定,她笑了下,一把从他手中抽出梅枝,“多谢老夫人的花。” 她说着欠了欠身,兀自出了府门。 裴晏看着空落落的掌心有些无奈,九思在旁摸了摸鼻尖,“嘶,小人上次说什么来着,公子您还不信,薛姑娘都不接公子的话。” 裴晏扯了扯唇,“家规。” 回程的马车上,怀夕轻声道:“姑娘,您连着两件案子帮了裴大人大忙,裴大人年底的功劳簿得有姑娘一份才是,他既然说了您相托之事他会尽力而为,姑娘何不如顺势而为,好歹先与裴大人打好关系!” 姜离舒出口气,“傻姑娘,你以为我所谋之事,只凭打好关系便能让别人为我出力吗?” 怀夕想了想,瘪嘴道:“那怎么办?” 姜离沉吟道:“无论如何,局面比我料想的更好,大理寺要核查旧案,接下来很多事都有了契机,倒是我定的计划有些慢了。” 怀夕道:“您是说” 姜离敲敲车璧,催促长恭,“快些回府。” 长恭在外应是,长鞭起落之间马车疾驰更快,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薛府外。 姜离快步入府门,直奔着前院管事处而去,到了门口,管家薛泰急忙迎了出来,“大小姐怎么来了?可是有何吩咐?” 姜离点头,“第一件事,我要与寿安伯府大小姐再去济病坊一趟,此番送炭火与被褥,第二件事,我想请您帮我安排人手,准备三日之后开始义诊。” 薛泰一惊,管事房几个小厮也听得面面相觑。 薛泰回神道:“大小姐要义诊?” 见姜离笃定点头,薛泰苦笑一下道:“如今天寒地冻的,大小姐何必去受那般苦?何况长安城从未见过哪家高门贵女抛头露面义诊的,到时候来的都是贫苦人家,说不定还有许多刁民,万一出了岔子,大小姐您可比他们金贵万倍。” 姜离温声道:“所以才要请您帮忙安排人手,否则我带个药箱往城墙根下一站,倒也能看病,只是如今我代表薛氏的脸面,总不能那般寒酸,如今西北雪灾,父亲为此忙得不可开交,我一介医家,能帮的上的也只有义诊。” 薛泰赔笑道:“那小人得等老爷回来禀告一声,大小姐打算在何处义诊?” 姜离莞尔,“此次义诊还需施药,您寻一处宽敞,且方便病患往来之地便可。” 薛泰想了想,“长安城内,往日富贵人家施粥时多将粥棚设在光福寺外的小广场上,沐借佛光,好得仁善之名,那里距离咱们也不算太远,您看如何?” 姜离很满意,“那便这么定了。” 她说完便走,怀夕轻声问:“薛大人能同意吗?” 姜离点头,“一定会。” “三日后义诊?” 公主府崔槿的闺房里,宜阳公主惊讶发问。 姜离一边写新方子一边点头,“是,且从明日起我便不能天天来府上给县主请脉了,正好县主如今也无需日日施针,汤液上又有白太医照管,也让人十分放心。” 白敬之就在一旁站着,闻言也有些惊讶,宜阳公主问:“怎么想起义诊了?” 姜离笑道:“从前在江湖上义诊是常有之事,如今回长安坐享荣华,医道有不进反退之感,且如今多处雪灾,城内进了不少流民,此时义诊,权当为父亲分忧了。” 宜阳公主有些唏嘘,“薛姑娘真当得医者仁心四字,姑娘既然义诊,届时本宫会吩咐府上送些药材过去,也当本宫尽一份心。” 姜离道了谢,又将方子递给白敬之,“按这个方子给县主制蜜丸,她应当喜欢。” 白敬之看的连连点头,“与我想的相差无几,就这么办。” 崔槿巴巴望着姜离,“义诊好玩吗?” 宜阳公主在她额头轻点一下,“早上让你出门看雀儿你都嫌冷,薛姑娘义诊少不得要在外待上半日功夫,你说好不好玩?” 崔槿缩了缩肩膀,宜阳公主吩咐侍婢取来赏赐,又叫来管事商量义诊赠药事宜,姜离也不假装客气,商议妥当之后方才告辞。 到了晚间,薛泰恭恭敬敬来盈月楼复命,薛琦果然已同意她义诊。 她在江湖上名声响亮,可回了长安,除了她看诊过的几家高门大户外,大部分人并没有见过她如何行医,那赫赫声名好似浮云,令人半信半疑,而她身份受限,所图之谋难似登天,能大做文章的只有她这一手苦修来的医术。 身为薛氏大小姐,抛头露面坐诊自不可能,义诊却不同,薛琦重名声,既然她难抛医家身份,还不如义诊,说不定还能求个活菩萨美名。 翌日腊月十一,正是与付云慈约好再去济病坊之日,二人在城门口汇合,付云慈上来她的马车,得知义诊之事,她也十分意外。 但听姜离已定好时日地点,当即表示要一同帮忙,姜离笑着应下,又道:“待会儿去完济病坊,我们再去相国寺一趟可好?” 付云慈正也有意上香,立刻答应。 出城慢行一个时辰便到了济病坊之外,姜离来过一次已是熟脸,慧能与惠明迎出来十分客气,姜离先规制好了送来的救济之物,又带付云慈去看了宋婆婆,宋婆婆用药两日已有好转,再见阿朱几个时,阿秀也已经能起身做工,见付云慈是和姜离同来,阿彩又送了她一个祈福用的香囊。 见一众老幼过的十分清苦,付云慈心底那点儿惆怅也随之烟消云散。 待安顿好一切,二人又乘马车往相国寺山门去,到了山门外,二人拾阶而上。 从山门到相国寺正门,若不乘马车绕远路,便只能攀二里石阶,来此上香拜佛的,常为了显诚心弃车徒步,但如今天寒,上山的香客明显少了许多。 付云慈不知想到什么,容色有些灰暗,又边走边道:“我从前那位好友便是在济病坊被她师父收养……” 姜离心底轻叹,只默不作声听她回忆。 “她是极坎坷之人,但遇见她师父也极幸运,听闻一开始她师父并无收她为义女之心,可她是个极感恩之人,她师父的公子智识不全,人颇呆傻,在自己府里还好,一出门便要受欺负,她刚在府里安顿不久,便能为她那位义兄拼命……” 付云慈柔声道:“可惜我认识她太晚,只有两年光景,那时在书院她也常为我们几个出头,那时候实在快活,直到她兄长在春试上出了事。” 怀夕跟着最末,听到此处担忧地看向姜离,丹枫和墨梅当初并未跟去书院,还不知内情,丹枫便问道:“小姐说的是魏公子断腿之事?” 付云慈“嗯”一声,却不欲说下去,转而道:“她医术高明,也常和她师父义诊,阿泠,你们真的很像,若她还活着,你们定是最投契。” 姜离心中苦笑,面上慨然道:“听你这样说,我也觉可惜。” 鹤唳长安 第51节 付云慈望着近在咫尺的山门,“上元节是她生辰,但也是她师父一家的忌辰,二月初一又是她的忌辰,我在相国寺为她点了灯,今日正好再添一岁功德钱。” 姜离还不知此事,此刻心底泛起一阵绵密酸楚,然而付云慈又道:“这事可不敢让桐儿知道,她师父是桐儿姑姑,当年的事桐儿一直心结难解。” 姜离涩然点头,“我听付世子说过,我若是她也会怨怪。” 付云慈摇头,“那时她年纪小,且那样大的祸事,任是谁都不能触帝王与储君之怒,她又在宫里,那些人稍用些手段逼供她也是受不住的。” 姜离抿紧唇角,进了相国寺正门,寺内松柏参天,禅意幽然,寒风吹动屋檐下的佛铃,诵经声声中,香客却寥寥。 二人先入大雄宝殿上香,又沿着古朴回廊往药师殿行去,这时姜离顿足,轻声吩咐怀夕两句,怀夕应是,抬步去往后院方向,付云慈不知姜离要做什么,也未多问,二人拜完所有菩萨,再往大雄宝殿添灯。 姜离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小沙弥往属于自己的那盏长明灯之中添上满满灯油,再看一眼宝相庄严的释迦摩尼佛像,一时有些荒诞心酸。 添灯完怀夕正好回来,眼见时辰不早,二人便往山下行去,待上马车返程,入长安城已是申时末,姜离先将付云慈送回寿安伯府才往薛氏去。 这时怀夕才道:“姑娘,问过那位管事师父了,说就是八年前的正月,裴氏派人私下问了济病坊之事,听闻不缺救济,便问了孩子们出来后的生计,而后裴氏便开始收用那些小孩子,但此事裴氏不愿张扬,这才没几个人知道。” 姜离轻喃:“老夫人说,是裴晏的主意……” 她心底觉得怪,却又想不透怪在何处,末了摇头道:“罢了,做善事也是为自己积功德,与我无关便是了。” 义诊定在腊月十四,这日一早,光福寺外的小广场上便支起了三座大棚,中间一棚设了医案座椅,是为看诊地,左侧四面垂着严严实实的帘络,是为验查病状之地,右侧支着几张药案,又摆着大大小小的箱笼,是为施药之处。 巳时过半,姜离带着怀夕出现在医棚里。 今日她着一袭天青色辛夷缠枝纹窄袖襦裙,乌发如云,眉目似画,通身未饰珠玉,似一支雨后玉兰般清艳绝俗,见义诊之人这般琼姿玉貌,周围护卫侍婢也对她恭敬万分,围观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真是薛中丞的女儿!” “薛家怎么会让大小姐出来义诊……” “她可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辛夷圣手,江湖人哪管世家规矩?” “江湖之人多有虚名,又无人见过她治病,何况她一个女子,有几分真功夫不好说,万一今日有看不了的病,那就好笑了……” 高高低低的议论传入医棚中,姜离面不改色,摆好脉枕笔墨,朝吉祥示意。 吉祥立刻道:“诸位,今日是我家大小姐义诊,无论高低贫富,都可来看诊,一共一百个号牌,看完为止,要应诊的请先取号牌,我家小姐还施药一副。” 人群中又起一片哗然,这世道药材金贵,许多穷人用不起汤药,一听不花银钱,立刻有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上前领号牌,这二人衣袍脏污不堪,面上手上被冻出大块冻疮,令人看之欲呕,众人紧紧盯着姜离,看她忍不忍得住这膈应。 便见那发似草窝的小乞丐先上前,姜离面色无波,只请他伸出手来,查看冻疮,又请脉问症,很快写好方子交给如意,如意去隔壁取药,没多时,将一个小包裹和一小瓶药膏递给了小乞丐。 小乞丐很是欢喜,周围人面色也松动起来,便有那粗布棉衣的普通百姓也上来领号。 然而人群最后,站着几个泼皮无赖,一瘦高个声音不高不低道:“这薛家大小姐竟是来真的,你们说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能不能看咱们男人隐私之病?”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就说你那镴枪头不顶用,看她敢不敢看……” 几人爆发出一阵哄笑,薛泰远远听得的模糊,却也知道尽是下流之语,他面色青一阵红一阵,想让护卫去发落,奈何姜离眼观鼻鼻观心请着脉,不动怒,也未发话。 见薛氏之人无所动,先前那瘦高个更是大胆,应道:“好啊好啊,不过我就怕我敢脱,她不敢啊” 话音未落,两声惨叫响起,却是两无赖飞扑而出,皆面颊着地摔于雪泥之中,惊呼四起,众人转头一看,人群里正站着个横眉怒目的红斗篷姑娘。 虞梓桐冷着脸上前,先一脚踢在要爬起的胖子腰间,又一脚踩在瘦高个右手手腕上,只听“咔嚓”一声,那瘦高个发出杀猪般的痛叫。 虞梓桐冷冷笑道:“你们这狗嘴刚才在乱叫什么?要看病是吧?满嘴下流病薛姑娘治不了,断手断脚的病薛姑娘倒是能治” 此二无赖哪想着她一个姑娘家下手如此之重,立刻连声求饶。 付云慈从后走上来,“桐儿,出了气就算了,阿珩,快让人拖走!” 付云珩扬手,立刻有伯府武卫将这二人拖了下去。 虞梓桐拍了拍手,又扫了一圈围看人群,这下再无人敢胡言乱语,回头时,便见姜离站在医案之后一脸叹服。 虞梓桐上前道:“这些下流东西嘴里没好话,就该狠狠惩治才是。” 姜离莞然道:“你们怎么来了?” 付云慈道:“本是我自己来,桐儿这两日无事便一同来瞧瞧,未想到已经开始了,我们可不是白来的,有何吩咐薛大夫只管说。” 姜离便指了指笔墨,“帮着写方子,帮着抓药,只是千万不能出错。” 如此,付云慈三人也进了医棚药棚,跟着来的武卫护在外,围看的人群或离开,或安静下来,亦有更多的病患来领号牌。 如今凛冬天寒,至午时皆为伤寒之症,虞梓桐一为帮忙,二为寻乐,见病症皆是相同,便恹恹无趣起来,“怎么都是差不离的病?方子也相差无几,我都会背了!” 姜离道:“今日第一日义诊,不是每个人都愿让我看诊的。” 当今世道有名的大夫皆为男医,姜离就算顶着天大的名头,在许多人眼底也不比名不见经传的男大夫管用,虞梓桐明白,便去一旁与付云慈看药材,付云慈仔细聪颖,这片刻间已识得数味药材,二人说笑着,令姜离有种回到从前的恍惚之感。 眼看到了申时,围看之人不少,来领号牌的却稀稀拉拉,吉祥郁闷道:“今日这些药材只怕备多了,奴婢适才看到好几个面色苍白的进了光福寺,宁愿拜佛也不来咱们这里悄病,他们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虞梓桐也道:“天色也不早了,不若明日继续吧。” 话音刚落,人群之外传来一阵骚动,虞梓桐只以为又有人闹事,当即要挽袖出去平乱 “让让让让,请姑娘救命” 一道急切的男子之声隔着人群传了进来,随着话音,人群分开一条窄道,一个锦衣公子带着七八个家仆挤进来,家仆们抬着一张罗汉榻,罗汉榻上用锦被裹着个鬓发花白的老者,一看脸色姜离便道不好。 她忙起身,“怎么回事?” 年轻公子疾快道:“薛姑娘,今日午时初,我父亲忽然浑身抽搐栽倒于地,当时呕出白沫口不能言,半刻钟后意识全无,我请了昌明街冯太医,但冯太医来了开口便说无救,我想着再去太医署找别的太医,可此去至少要一两个时辰,多半会耽误工夫,想到大小姐是大名鼎鼎的辛夷圣手,我便来一试,求您救救我父亲。” 姜离示意几人将罗汉榻放下,这时,众人更看清榻上之人口溢白沫,面如死灰,气息也几乎断绝,任是谁都看得出,他已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姜离快步走到榻边为其请脉。 见她如此,在场几人皆露忧色。 付云珩忍不住道:“薛姑娘,他此前请的冯太医年过花甲,曾为太医署医丞,医术十分精湛,连他老人家都没法子,你” 他话未说完,意思却是直白,付云慈性子谨慎,也不愿姜离白惹麻烦,轻声问道:“阿泠,你可有把握?” 姜离拧眉问脉未做应答,很快对年轻公子道:“你父亲顽疾已久,今日气乱而逆,引发癫疾大厥,其脉象小而坚疾,为阳见阴脉,已是六腑闭塞,属死脉1。” “死脉”二字一出,年轻公子面如白纸,“那便当真无救了吗?” 他面浮悲痛,跟来的仆从们也纷纷红了眼,虞梓桐几人互看一眼,心想既诊出死脉,那定不会接下这麻烦了,围观人群也个个睁大眼睛,有替姜离紧张为难的,也有露出副看好戏之态的,能治伤寒不算什么,如今来了个死症,便看这位薛姑娘敢不敢治,而倘若此人死在这医棚之中,那便更有趣了。 数十道目光异色纷呈,姜离却处变不惊,她定定道:“把人抬进棚内,我能救他。” 第054章 沈涉川回来了! “怀夕, 针囊” 在几人忧心忡忡的目光中,姜离开始给老者看诊。 付云慈欲言又止一瞬,虞梓桐忍不住上前道,“阿泠, 已经是被冯太医放弃的病人, 若是……” 姜离头也不抬, “我是医家,不能见死不救。” 听见此言,虞梓桐抿唇不言, 外头围看的人群也私语起来,他们伸长了脖子往内张望,生怕错过一点儿好戏,来光福寺上香的香客不知怎么也得了信, 纷纷赶了出来,不过片刻,围看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 比西市看杂耍还热闹。 姜离再仔细地问脉, 又倾身听老者呼吸与心搏, 待接过怀夕递上来的针囊, 又看向年轻公子, “我要冒险施针, 你可愿意?” 老太医都救不了的人,姜离却愿一试, 这年轻公子如今只拿她当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自然不住点头, “姑娘想如何治便如何治,我父亲的性命, 我全权拜托姑娘!” 姜离便吩咐:“怀夕,准备活穴。” “本神,天冲,外丘” 姜离语声清越干脆,每说一处,怀夕便先以指节按拨穴位,紧接着,姜离自针囊取寸长银针,缓而轻地灸刺。 “百会,后顶” “玉枕,大杼,金门,承筋,合阳” “尺泽,阳溪1” 一针又一针,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老者头身之上已扎了十多针,莫说年轻公子,便是虞梓桐几人都看的心惊胆战。 见姜离没有停下的打算,虞梓桐直快性子,轻声道:“阿泠,你慎重……” 姜离取针的手未做停留,只解释道:“本神、天冲、外丘可解郁,百会、后顶为清脑,玉枕、大杼五穴则通阳而柔筋,尺泽、阳溪,是要调肺1,这位老爷已凶险至极,只有使六腑贯通,气至邪退,方可救命。”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但如今已经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也无需听懂,那年轻公子更是道:“我相信姑娘,请姑娘按您的意愿医治父亲。” 姜离继续道:“通谷、曲骨” “承灵、当阳” 又下四针,姜离终于停手。 她仔细观察老者的面色与气息,不时调整银针深浅,求医的年轻公子和府中下人们满含期待地注视着老者,但如此过了一刻钟,老者仍无醒来的迹象。 仆从们面色越来越焦灼,有人轻声道:“寻常针灸,不是不超过一刻钟吗?” 又有人哭道:“难道老爷真无救了?” 那年轻公子不懂医理,只在掌心沁出一片冷汗,看看父亲,再看看姜离,如此来回,偏生姜离头也不抬,只专注地摆弄银针。 虞梓桐也焦急地踱步起来,义诊是好事,可倘若这老者死在此处,那无人管老者是不是被冯太医放弃,届时只会将一切罪责怪在姜离身上,众目睽睽之下,姜离跳进黄河洗不清。 付云慈也紧张地攥紧指节,她可是知道流言蜚语的可怕。 “怎么还没醒啊……” “看样子是救不了了?” “老太医都治不好的人,何况她一个黄毛丫头呢,什么江湖神医,我看也不过是徒有虚名……” 围看百姓的议论不加掩饰,跟来的老管家着急起来,“公子,这” 年轻公子撑着不问,心却如油煎。 他细细打量姜离,想从她娴静的眉眼中看出几分端倪,可半晌,只将她那双极清亮灵动的桃花眸印在眼底,而姜离紧盯着银针,额际也漫出一层薄汗,再加上她双颊过分瘦削苍白,倒令人怀疑她也抱恙。 但纤秀如她,一双素手又稳又准,决定救人后又坚韧不移,此刻即便一言未发,也格外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的心境竟奇异地平和了几分。 也就在此时,一道低不可闻的“嗬嗬”声在堂中响起,众人一愣,待看向罗汉榻,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瞳。 只见白发老者指尖微颤着,竟睁开了眸子! 年轻公子喜道:“父亲醒了!” 老管家也上前来,“醒了醒了,老爷真的醒了!” 他喜极而泣,对着姜离跪了下来,“大小姐真把我们老爷救回来了,此等大恩大德,小人们没齿难忘” 鹤唳长安 第52节 他一跪,其他仆从也乌压压跪倒。 那年轻公子更是拱手道:“薛姑娘,在下乃永宁坊陆氏陆承泽,此番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虞梓桐回忆一瞬,疑道:“莫非这位是益州刺史陆大人?” 陆承泽立刻点头 “是,父亲回长安述职,今日突发旧疾,差点就……” 怀夕正为姜离擦汗,她看一眼跪地众人,又看了眼陆承泽,一处处收针道,“都起来吧,陆大人性命之忧已解,但近几日,万不可大喜大怒,用药按我的方子,阿慈” 付云慈应是,取过纸笔等姜离吩咐。 姜离想了想道:“独活、麻黄二钱,芎?、防风、当归、葛根、生姜、桂心各一钱,茯苓、附子、甘草、细辛各一钱半,将药材切碎,三碗熬一碗,若明日你父亲胸中虚乏,口不能言,再加大枣十二枚,若他进食后有干呕之状,再加附子一钱。” 付云慈细细写好,检查一遍后递给姜离,姜离看过点头,付云慈便去一旁和怀夕捡药。 陆承泽面上感激愈盛,“薛姑娘,救命大恩实在是无以为报,诊金” 姜离收针入囊,“今日是义诊,不收诊金,你拿了药,速速将陆大人抬回去用药,倘若今天夜里还有凶险,只管去平康坊找我便是。” 永宁坊在光福寺以东,陆承泽没有选择去太医署请太医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但见姜离不要诊金,他心中很是不安,“这等大恩,岂能以义诊概之?” 姜离定然道:“这是今日的规矩。” 陆承泽犹豫片刻,容色一定,“好,那我便守姑娘的规矩,但来日仍会报恩!那我便先告辞归家了。” 他拱手长拜,待领了药,陆府家仆抬起陆老爷返回,围观的人群让开一条路,待陆家人走后,又速速聚拢,无论男女老幼,皆啧啧称奇地望着姜离,冯老太医救不了的人,姜离却能救,这比任何江湖名头都令人心惊。 今日号牌只发出三成,天色不早,见再无人看诊,姜离也不拖延,直令薛泰收整一应器物。 虞梓桐满脸叹服道:“阿泠,此前我已觉你医术极厉害,却不想比我想的更高明,今日没来的可惜了” 姜离莞尔,“不可惜,我此番要义诊三日。” 虞梓桐一惊,“三日……好,那明日我们仍来帮你。” 翌日清晨,姜离仍是巳时过半至光福寺外。 前日来时,医棚外围看了许多过路人,今日来,却早有七八位病患等候在此,只与薛家仆从确定了当真分文不取后,便领了号牌前来问诊。 与昨日伤寒症相比,今日所诊病症更为复杂,有妇人虚损不孕的,亦有孩童痱疹积气的,有年老偏风不治者,甚至还有骨伤外伤,以及中毒难解者,姜离无论男女不介杂症皆收治棚中,只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付云慈和虞梓桐没想到今日如此盛况,直忙到天黑时分,二人嘴上虽不说,面上疲惫之色却分明,至亥时初看完最后一位病患方才得解脱。 临分别之际,姜离叹道:“明日你们歇息吧,我月底还要再诊。” 虞梓桐和付云慈对视一眼,付云慈怜惜道:“如今天寒地冻的,怎还要再诊?月底都要过年了。” 姜离牵唇道:“正是年节下,做点儿善事,当积功德了。” 虞梓桐道:“阿慈身子才好,明日莫要来了,我倒是无碍。” 姜离闻言也劝,只待付云慈应了,三人方才各自回府。 待第三日清晨,姜离再至光福寺时,便见薛氏的医棚之外已经等了十多位病患,甚至还有从长安城外来的,皆是因她义诊之名慕名而来。 待至午间,号牌已发出大半,这日光福寺正有法会,前来参加法会的香客无不瞧见这般阵势,所谓闻名不如一见,都对姜离医术惊诧不已。 到下午号牌已被领完,隔壁药棚中的药材却所剩不多,虞梓桐看着药棚正发愁,一辆马车停在了人群之外,不多时,一道窈窕身影走了进来,姜离抬眸一看,竟是郭淑妤来了。 虞梓桐惊道:“淑妤怎么来了?” 郭淑妤笑道:“前几日出城上香祈福去了,早上回来,才听闻薛姑娘在义诊,这可是大善事,我便从府中药房里搜罗了些药材来,也不知用不用得上。” 说着话,广宁伯府的一众小厮搬着几个箱笼走进来,姜离也不客气,指了指药棚,“放去那边,怀夕,你清点清点” 见她领情,郭淑妤松了口气,“梓桐和薛姑娘早就相识?” 虞梓桐道:“阿泠给阿慈诊过病,经由阿慈我们才相识。” 郭淑妤点了点头,见虞梓桐帮着捡药,便也留下帮忙,直到亥时过半,方才看完所有病患归家。 连着三日义诊,姜离也颇为疲惫,到腊月十七,终于能休养生息。 这日一早,吉祥与如意来伺候时便满脸喜色。 吉祥道:“大小姐,如今外头都在传您的神医之名呢,想当初知道您便是辛夷圣手时,长安城也传过一阵子,却远不比如今热闹,光今早上,便来了三拨人问您何时义诊,门房上只说是下旬……” 如意也跟着道:“厨房的几位妈妈出去采买时,也被别人拉着问您何时义诊,长安城虽也有女医,可何时有哪位女医这般风头正盛?” 怀夕听得满意,“咱们没白忙活三日。” 吉祥便又问:“那大小姐下旬何时义诊?” 姜离倚在窗边看医书,闻言顿了顿道:“多半在二十五前后吧。” 吉祥了然,见姜离颇为用心,便不敢打扰,待下了楼,与怀夕感叹道,“大小姐这么些年一直如此尽心吗?” 怀夕想了想,点头,“应是的。” 吉祥轻声叹道:“当初说大小姐要回来,好些人说大小姐流落江湖多年,如今忽然回薛氏,定是会被这荣华富贵迷了眼的,但如今瞧瞧,我猜大小姐在长安和在外头并无不同,这义诊,也像是大小姐技痒……” 怀夕嘿嘿一笑,“可不是。” 时近年关,薛琦忙于朝事早出晚归,姜离闲下无事,全心全意扑在医道之上,期间有不少人登门求医,姜离择了三五病重之人入府看诊,没两日,长安城中传出她“非死症不接”的谣言来,吉祥说给姜离听,主仆几人又笑一回。 至腊月十九,外头又传来消息,道崔赟与康景明等一众死囚于西市问斩,就此姜离回长安后遇见的两桩案子彻底尘埃落定。 同一天,大理寺在裴晏的带领下开始核查旧案,这日姜离去给薛琦请安,便见薛琦为此颇为上火,姜离早有预料,留下一道清心去火的方子飘然而去。 至腊月二十,姜离带着怀夕入东宫,为薛兰时请脉。 既有薛兰时所赐腰牌,入皇城便简单的多,二人一路到嘉福门,在宫门之外等了片刻便有景仪宫的内侍来接,至景仪宫,正看到一袭玄色窄袖锦袍的李霂,带着几个内侍从正殿出来。 太子李霂今岁三十九,因常年保养得宜,并不显年岁,其人身段高挺,面容英朗,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眼角内勾的瑞凤眸深邃温润,乍看上去给人文质儒雅之感。 姜离跪地行礼,李霂笑意和悦道:“本宫知道你,江湖上名头极响,前几日还在长安义诊,连陛下都听说长安回来了一位小神医。” 姜离道“不敢当”,李霂便道:“起来吧,往后不必多礼,太子妃身体不好,由你这个亲侄女为她调理本宫最放心。” 姜离起身,仍低眉顺眼站着,薛兰时便笑道:“殿下还有要务,臣妾恭送殿下。” 李霂点点头快步而去,薛兰时便拉着姜离入了正殿,“好孩子,你来的正好,再不来,姑姑又要派人去接你” 说着话,她屏退左右道:“你果然没说错,本宫三日前癸水已至,果然不比往日隐痛,连血色都干净了不少。” 姜离请薛兰时入座,“请娘娘伸出手来。” 请脉之时,姜离眉头先是皱起,不多时又舒展开来,薛兰时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等不及道:“如何?怎么样了?” 姜离轻松出口气,“娘娘除毒的速度,比我预想的更快。” 薛兰时瞳底大亮,一旁两个婢女也欣喜起来,薛兰时便问:“那接下来是调理身子?” 姜离点头,又沉吟片刻道:“此前说娘娘身子损耗过大,少不得一年半载才有有孕可能,但如今看来,只怕三五月便有希望,从现在开始到年后三月务必仔细调理,三月之后,娘娘或许能有好消息……” 薛兰时惊喜万分,“三五月?当真?!” 姜离点头,“但我说的仔细,乃是一杯茶一餐饭都不能出错,娘娘平日里所用补品,更是得仔细谨慎,香也要少用,若是可以,娘娘能否让我看看膳食茶点名目?不能沾用的,我需得给娘娘除去。” “快去准备” 薛兰时立刻吩咐,她今日一袭盛装,此刻喜上眉梢,动作间发髻上步摇摇荡,姜离叮咛一句,“此事干系重大,娘娘务必莫要声张,今日还是要给娘娘施针。” 薛兰时拉着她往内室去,笑道:“你安心,姑姑可比你懂得多。” 内室施针时,薛兰时又道:“你义诊之事,兄长已经与本宫说了,本来你这样的身份义诊多有不便,但你本就是有些名望的医家,如此一来倒也极好,昨日贵妃设宴,有人说起你义诊之事,连陛下也多问了两句,后又吩咐太医署往西北送药。” 姜离正将一枚极细的银针刺入她神阙穴,“未给薛氏惹麻烦便好。” 薛兰时一笑,“不仅没有麻烦,陛下还夸奖你仁心仁术呢。” 待施完针,侍婢明夏已捧来薛兰时的饮食起居注,姜离接过手翻看一番,指出几样不宜多食之物,又写下一道新方 “请娘娘稍后吩咐药藏局,以大黄、柴胡、朴硝、干姜各三钱,芎芬四钱,蜀椒二钱,再加鸡蛋大小的茯苓一枚1,二十年以上的参片半钱,均研成末,以蜜调和,制成梧桐子大小的蜜丸,每次空腹用酒服下两丸,每天三次。此蜜丸其他药尚好,唯独二十年以上的人参片难得,但想来东宫定是不缺的。蜜丸连用七日后或可见红,此乃体内瘀滞经血,服用半月后,下身或会有青黄浊液流出,娘娘届时万莫要惊慌。” 薛兰时点头应好,待看向明夏二人,又皱眉道:“这合药之事,本宫不想假他人之手闹得人尽皆知,但明夏她们简单的药理还懂一二,这制蜜丸她二人去本宫不放心,阿泠,不如你带着她们二人往药藏局走一趟,取药合药都由你盯着。” 姜离自然乐意,“是,时辰尚早,我为娘娘走一趟。” 薛兰时愈发满意,忙让明夏带路,药藏局负责照应太子和东宫一众妃嫔病疾,位于奉化门以东,明夏带着两个内侍在前引路,半刻钟的功夫便到了地方。 药藏局虽只照管东宫,占地却不小,正堂为接待之用,其后屋舍连绵,皆为药藏局所有,见明夏进门,药藏监林启忠连忙迎了出来,明夏道:“林大人,我们要借药房一用,为娘娘制备两味补药。” 林启忠不该问的绝不多问,忙请几人往后院药房而去,进了药房,便见药柜之上琳琅满目,隔壁还有制药厢房,明夏屏退众人,陪着姜离捡药制药,前前后后忙了一个时辰,才制得半月之量。 出来之时,林启忠不住打量姜离,“这位姑娘是……” 明夏道:“是薛氏大小姐。” 林启忠一惊,“是那位薛神医” 明夏笑笑不置可否,姜离对林启忠点了点头,跟在明夏之后出了药藏局。 回景仪宫的路上,明夏轻声道:“这个林启忠是五年前上任的,对娘娘还算尽心,但他出身不高,为人也多有圆滑之处,娘娘不敢尽信。” 姜离便道:“无碍,往后我入宫为姑姑制药便是。” 明夏松了口气,“幸好有大小姐,您不知道这几年娘娘过的多憋屈,等年后娘娘有了喜讯,大小姐便是最大的功臣。” 薛兰时对姜离满意,薛琦便也宝贝起姜离,得知她腊月二十五还要义诊之时,虽觉不是那般必要,还是欣然应了下来。 年节之下,天气愈寒,又一场柳絮大雪连下三日,停在了二十四日晚间。 腊月二十五清晨,巳时初,天色刚刚见亮,姜离出现在了光福寺外,放号的小厮身前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见姜离来了,小厮开始放号牌。 前次义诊是十天前,这十日间,长安城对姜离的议论未曾断过,因此今日来的病患比前次第三日还要多,姜离从清晨看到下午,眼见天色昏暗下来,还有二十多人尚在等候,付云慈和虞梓桐见状啧叹连连,直言姜离今时不同往日。 姜离虽也疲累,但见前来排队的多有重症,自也不会食言,但凡排队之人,皆由她亲自看诊。 酉时初刻,棚内点起灯笼,亥时初刻,尚还有五人久候,姜离不疾不徐望闻问切,付云慈和虞梓桐也打起精神作陪,但没多时,小广场外的长街上生出一阵骚动,竟是一大队金吾卫人马疾驰而过,直吓得围看百姓作鸟兽散。 虞梓桐遥遥看出去,“这么晚了,这七八十人的卫队是要做什么?” 付云慈疑惑道:“不会是哪里有匪徒吧?” 虞梓桐道:“还真说不好,不过天子脚下,但凡敢作乱的也隐藏不了多久。” 金吾卫武卫一去不回,二人议论一阵也未放在心上,小半个时辰之后,姜离终于看完了最后一个病患,待人领了药离去,姜离起身松活酸痛的肩颈,正在这时,长街上又疾驰过一队披坚执锐的骑兵 马蹄声浩荡震耳,虞梓桐惊道:“是御林军?御林军无御令不得出皇城,这怎么出来了?!” 付云慈也认了出来,“他们这是要去城南,一定是哪里出事了!” 姜离也看的眉头拧起,而这时,御林军队伍之中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宁珏带领一行人马经过,隔得老远,他一眼看到姜离,猛地勒马后,又朝她们几人靠过来。 “薛姑娘,还有你们两位,怎还在义诊?” 鹤唳长安 第53节 “今日人多,刚准备归家。”姜离解释一句,又看向城南方向,“这是怎么了?先是近百金吾卫,如今又是这百多御林军,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宁珏微讶,“你们不知道?” 虞梓桐茫然道:“知道什么?” 宁珏哭笑不得,“你们这周围的四方街市都已布满了金吾卫,但今夜明德门以北都要布防,因人手不够用了,便出动了御林军。” 言毕,他握着剑柄道:“罢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反正明天你们也会知道。” 他微微倾身,压声道:“沈涉川回来了” 姜离眼眶猛缩,她还未说话,虞梓桐先不可置信喝问,“你说何人回来?!” 宁珏不再重复,只语声危险道,“他真的来报仇了,就在亥初时分,他潜入秦府,割下了秦图南的首级,将其挂在了他们府中四层高的摘星楼楼顶” 第055章 夜行 “那沈涉川人呢?” 虞梓桐急急相问, 宁珏听得哭笑不得,“自然是跑了啊!出动这么些人,都是为了捉拿他,陛下知道此事后, 连下三道御令, 京兆府衙、大理寺、金吾卫就不说了, 连御林军和拱卫司都齐齐出动,如今的拱卫司指挥使姚璋是姚宪长子,其人深得姚宪真传, 使得一手凭风刀法,七年前,他父亲死在沈涉川剑下,如今他不仅为陛下除害, 还要为父亲报仇。” 拱卫司是监察百官的天子手眼,虽不足百人,却个个皆是精锐, 他们只听景德帝一人号令, 若是寻常吏治公差, 自不必拱卫司出手。 虞梓桐面色微白, “连拱卫司都出动了, 那沈涉川逃去哪里了?不是说秦图南有许多武林高手做护卫吗?怎么还被……” 宁珏叹道:“这也要怪秦图南自己, 他回来这大半月,废了极大的力气给自己修铁楼, 本是想防着沈涉川报仇的,可没想到铁楼还没修好, 沈涉川便已经来了,事发之时那些武林高手并不在秦图南跟前, 等发现不对,沈涉川早已经跑了,他如今只怕已经功法大成,来无影去无踪,只在楼顶积雪上留下了些痕迹,秦府在光德坊,离你们这里也不远,如今不知逃去了何处。” 虞梓桐闻言微松了口气,又道:“这般说来,他只怕已经出城了。” 宁珏道:“也有可能,不过秦家发现事情不对后,他们府上几十个武林中人已朝四面城门追了过去,一路上没发现沈涉川踪迹,由此推断,他多半还在城内,他性子狂傲,从前杀了人还有等着看官府敛尸的习惯,今次或许不会例外。” 虞梓桐眉头拧起,一旁付云慈和姜离神色也有些凝重,宁珏看着三人如此,安抚道:“你们别害怕,这会儿的长安城反而安全,但时辰不早了,还是速速归家吧,我还有差事,便先行一步了。” 说着话,他调转马头扬鞭,追着御林军的队伍而去。 付云慈这时看向虞梓桐,“桐儿,你” 虞梓桐抿紧唇角,又攥拳道:“先回家等等消息,他若无把握,也不会回长安。” 姜离也道,“先回家。” 马车刚驶入光福寺外的长街,怀夕便不敢置信道:“姑娘,怎么会……” 车窗外蹄声阵阵,姜离掀帘看出去,便见一队队的金吾武卫正在长街暗巷之中搜寻,她面色微凝,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怀夕抿紧唇角,待几队人马擦肩过去之后,才轻声问:“怎么虞姑娘看起来那般紧张?” 姜离叹道:“是一段陈年旧事了,我也是后来才听说,我被师父收养的前一个月,梓桐刚满七岁,那时十五岁的工部侍郎公子早已誉满长安,而当时的长安城不甚太平,初夏时,几个江湖流寇闯进来,专为洗劫富贵人家。” “他们闯入虞府时,被武艺不弱的虞家舅舅发觉,相斗之下又惊动了府卫,那几个贼寇看情势不对,劫持了梓桐逃出府外,虞家舅舅大为心惊,立刻带人追去,奈何那几人四散而逃,不知梓桐在谁手上,本以为梓桐性命难保,却不想遇上了沈家公子,他武功高强,将梓桐从那贼寇手中夺回,从那时候起,梓桐便以嫁给沈公子为理想,可谁也没想到,小半年之后,沈家卷入洛河决堤案,他家破人亡,永远离开了长安。” 怀夕惊讶道:“虞姑娘那时候才七岁,怎么就想到嫁人了?” 姜离也不甚明白,“她说彼时只觉惊为天人,再难忘怀,后来虽见的不多,可那念头反而一日比一日强烈,出事之后,若再没机会见到便罢了,偏生又知道他没死,虽过了五年,但我看她心志仍是未改。” 怀夕不知该说什么,再朝马车外一看,又忧心起来。 回府时已三更天,姜离吩咐长恭,“仔细看外头追捕动静,有何异动,立刻来禀。” 长恭切切应是,姜离带着怀夕快步回了盈月楼,一进院门,未去义诊的吉祥和如意也忧心忡忡迎上来,吉祥道:“外头不太平,姑娘终于回来了。” 姜离一边解斗篷一边道:“是不太平,明日义诊先停了。” 如意道:“说是江湖上那位小魔教阁主回来报仇了,杀了一位三品大员。” 吉祥替姜离挂起斗篷,又为她奉茶,“奴婢知道此事,是那位沈公子,这么多年,京城中多的是人不想让他活呢,怎么敢来长安杀人的……” 姜离未接茶水,恙做困乏道:“行了,时辰晚了,有怀夕伺候,你们先去睡,我也累了一天,这就歇下了。” 吉祥二人应是,姜离带着怀夕上了二楼,听见楼下关门声响起,姜离面色一变,立刻道:“你去芙蓉巷一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怀夕已去箱笼之中取夜行衣,“是,奴婢快去快回,姑娘莫要担心。” 怀夕换好衣物,姜离吹熄烛火,整座盈月楼立刻陷入了黑暗之中,静默片刻,怀夕推开西北角的轩窗,很快滑入了漭漭夜色里。 姜离于黑暗之中静坐,一刻钟,两刻钟…… 待角落里的刻漏至四更三刻时,姜离再等不住,她“蹭”地起身,也从箱笼底下摸出一套墨色粗棉夜行衣,手脚利落地更衣后,打散头发挽个小髻,又拿出墨色面巾系上,从西北轩窗跃入了寒夜之中。 秦图南的府邸在光德坊,姜离翻出薛府,昏黑天幕下,似灵巧猫儿穿过暗巷,待紧朱雀街,又足点雪瓦,身若轻鸿,几番起跃腾挪直奔光德坊。 此时已是后半夜,进了光德坊地界,人来人往最嘈杂之处便是秦府,姜离猫在覆雪屋檐之上,避开一波波巡逻卫队,废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了秦图南的府邸。 便见秦府正门守卫森严,府内一片灯火通明,遥遥看去,一座四层高的楼阙格外醒目,姜离深吸口气,趁着几队人马交错空当,从秦府西南角摸了进去。 夜色如泼墨,寒风似刀子一般刮在姜离眉眼,顺着屋檐一路靠近摘星楼,最终,伏在摘星楼对面的花厅屋脊之后。 连日大雪令四面屋顶白皑皑一片,但姜离一路过来,却见屋顶上多有足迹,正是大理寺和拱卫司之人将秦府上下搜了个底朝天,而距离案发已过了三个时辰,此刻的秦府,反倒成了防卫最松懈之地。 姜离微喘了几口气,探出头,一眼看到摘星楼的空地上乌压压挤满了人,裴晏一袭雪衣,正背对着她站在人群最南面。 痕迹杂乱的雪地上平放着一口棺椁,一具无头的尸体正被几个武卫从摘星楼抬下来,见到尸体,等在外的几个锦衣夫人被侍婢们扶着嚎啕不已,却又不敢近前,一旁站着的三位锦衣公子和一众仆从也哭着跪了下来。 待武卫们将尸体放入棺椁,宋亦安从楼中走出,他背着个包袱道:“大人,全部验完了,秦大人身上并无多余淤伤,从尸斑和尸表的痕迹来看,和几位公子说的也差不多,断颈是生前伤,且干净利落,的确像是高手所为” “是沈涉川!一定是沈涉川!除了他还有谁能悄无声息入楼中杀人?这楼下三层窗扇都用特制铁栏封死,便是只鸟儿都难飞进去,只有四楼的窗户尚未来得及封,大理寺和拱卫司的人都看了,楼顶上也有痕迹,除了沈涉川还有何人?” 痛哭的男子着宝蓝蜀锦直裰,几步膝行攀住棺材,宋亦安忍不住道:“秦大公子难道不知,沈涉川此前报仇,都会把首级挂在城楼上?” 秦图南长子名唤秦耘,闻言哭诉道:“可那是在外地,如今这里是长安,沈涉川总不至于把父亲的脑袋挂去朱雀门,挂在楼顶上,已足够讽刺了。” “是啊裴大人,当时我们都在花厅里用膳,除了沈涉川,没有人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吧,便是寻常会武之人,也很难如此利落地砍人脑袋,父亲防了他这么多年,终究是没有防住……” 说话的是秦府二公子秦桢,这时,旁里站着的一位紫衣夫人也上前泣道:“大人,不必查了,快去追那奸贼吧,一定是他害了老爷!” 话音落下,正门方向大步行来一队人马,当首之人身形魁梧,浓眉入鬓,身侧一把长刀威风赫赫,正是拱卫司指挥使姚璋。 见他领着人回来,秦府众人目光殷切,裴晏也问:“如何?” 姚璋沉着脸,语气森森,“各方都还没有消息,我已吩咐下去,今夜每一路都加紧盘查,尤其是光德附近几坊,那沈涉川狠辣狂悖,如今我们全城搜捕,而他说不定在何处看戏,更有甚者,说不定都没有离开光德坊。” 裴晏一默,“如今还没有确凿证据表明一定是沈涉川。” 姚璋握着刀柄道,“若不是沈涉川,那总不能是秦大人拜的菩萨杀了人,若不是沈涉川,什么样的人能无声无息地飞进四楼窗户作案?” 秦图南信佛,自从多年前害怕被沈涉川寻仇后,诚心供佛到如今。 眼下回了长安,甚至在居处供奉佛像,整日参拜,今夜秦府其他人于花厅用膳,秦图南正在摘星楼四楼上诵经,这几日是他斋戒日,遵过午不食之则,并未一同用膳,而等其他人用膳出来,秦三公子秦柯欲入楼寻秦图南有事相商时,下意识抬头一看,登时瞧见楼顶檐角上挂着个人头,再仔细一辨,正是秦图南。 秦柯吓得瘫倒在地,这时众人才知秦图南已经遇害。 如今是在府里,摘星楼又做过改装,秦图南便只在楼下正门处安排了四个武功不弱的护卫守着,而自从秦图南酉时入楼,四人并未听见任何异动,除了绝顶高手行凶外,实在再难有别的解释…… 第056章 小师父 “案发现场并未发现任何脚印, 若凶手是从楼顶潜入,既然楼顶踩了雪,屋内不可能毫无痕迹,此外, 窗户处也没有剑痕与刀痕, 并无外人破窗而入的迹象, 屋里虽有几处凌乱,但这些凌乱之中,并没有凶手留下的多余痕迹, 此外,还有秦图南断颈之后的血迹也颇为古怪” 裴晏语声凛然道:“他在东北方向的窗前被害,血色溅到了窗户上,可奇怪的是, 血液并未成飞溅状,姚指挥使武艺高强,应该知道若是一剑封喉血迹该如何喷溅, 若是沈涉川, 他或许能做到一剑断颈, 可血迹该如何解释?且按现场血迹分布来看, 他要从窗口离开, 多少会沾上血色, 可现场的血迹皆是完好。” 姚璋拧起眉头,“可是人人都知道沈涉川要谋害秦大人。” 裴晏挑眉, “既是人人皆知之事,沈涉川何以要如此掩人耳目?他从前报仇之时, 可不会把案发现场处理的这般干净,今日案发之地, 几乎没有任何属于他的痕迹留下,而从前他但凡杀了仇人,不仅不会掩饰,还会广而告之,今次行凶之人却实在畏首畏尾。” 虽然裴晏所言有理,但姚璋想了想还是道:“从前是在外头,江湖之大,任他逃窜,如今在长安,他武功出神入化,也务必要掩藏踪迹,避免被抓住,至于案发现场没发现他的痕迹,那自然是因为秦大人不会武功,他得手的太快导致,若是秦大人会武,二人打斗来回,自不一样。” 话音落定,姚璋眯起眸子,“说起来,裴大人和沈涉川认识吧?我记得你们是同门师兄弟,他年长你五岁,你们在凌霄剑宗应该有过不少交集。” 此言一出,秦府众人都惊疑不定看向裴晏,裴晏坦然道:“我与他的确曾是师兄弟,正因如此,我不认为今日行凶之人是他” 姚璋冷笑,“裴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办差时最好莫要掺杂私情。” 裴晏不置可否,“秦大人遇害,你我同奉御令,如今要紧的是找出何人谋害秦大人,而非证明定是沈涉川谋害秦大人,沈涉川的确是嫌疑之人,但如今疑点颇多,姚指挥使一早认死凶手身份,有一叶障目之嫌。” 见裴晏一副目下无尘油盐不进之态,姚璋冷声道:“也罢,裴大人有裴大人的办差之法,我也有我的行事之则,你我殊途同归,就看谁的手快罢了。” 秦府众人看他二人争辩,也不敢插话,这时三公子秦桢诚恳道:“裴大人,我父亲刚回长安还不到一月,长安城中多有故旧,却没有人与我父亲有仇啊,这几日府上来客络绎不绝,足证明我父亲性情宽和与人为善,除了那沈涉川我们都想不出第二人。” 大公子秦耘也道:“不错,父亲行事周全谨慎,在朔北多年也从未树敌,官声也极好,既和父亲有私仇,又武功高强之人,当真再无第二人。” 几位锦衣妇人哭啼不止,皆是秦图南妾室,那紫衣妇人也哽咽道:“这么些年沈涉川没有消息,我们就怕他像当年谋害姚大人一样,是在蛰伏,如今看来,竟真是如此,裴大人,您相信我们,真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提起当年之事,姚璋表情更是难看,他正要开口,却忽然耳尖一动,猛地看向东北方向的花厅,大喝道:“谁在那里” 姜离伏在屋脊良久,此刻不过想换个位置,却不想屋顶上积雪脆硬,她刚一动身,便有一雪块滑了下去,这动静虽轻微,仍立刻引得姚璋主意。 见姚璋欲上前探看,裴晏忽地飞身而起,直往花厅屋顶跃去,他身若疾电,衣袍当风,足尖落在屋脊上时,只看到屋顶上除了杂乱脚印痕迹之外,还有一处诡异的凹痕。 他盯着凹痕没动,丈余远的花厅后檐下,姜离正费劲地攀伏在房梁上。 一人在屋顶,一人在檐下,隔着白雪碧瓦,姜离大气儿也不敢出。 裴晏五六岁便开始习武,至今十多年,修为在同龄人之中已算深厚,姜离紧张地回忆来时路线,又算着在裴晏手下,她有几分逃脱的可能…… “是屋顶积雪滑落。” 她一颗心提在嗓子眼上,可出乎意料地,听见裴晏如此一言,她心底一喜,料想着是今夜寒风呼啸,扰乱了裴晏的神识。 又听一道劲风声响,正是裴晏飞身而返。 姜离无声地松了口气,一个拧身,轻巧落地。 留在原地的姚璋心知裴晏武功不弱于他,自信他所言,又道:“裴大人,大理寺今夜审问秦府下人的公文,明日记得给拱卫司一份。” 裴晏颔首,“自然,稍后便可送去。” 雪地上的交锋归于平静,姜离此刻离的更远,秦府众人的哭诉已听不真切,她其实很想探得案发过程,可如今天色将亮,四处防卫亦严,实在不宜多留。 她又听了片刻,自秦府西北角摸出,待回到薛府之时,已经是寅时过半。 “姑娘,您终于回来了” 刚翻入二楼,怀夕便在黑暗之中扑了过来,“奴婢回来看您不在,便知道您等不及自己出去了,奴婢担心死了,外头好多人,芙蓉巷那边因人多眼杂,今夜被重点搜查,奴婢去的时候,半晌不能近前,这才耽误了。” 姜离扯下面巾喘了口气,“如何?” 怀夕低声道:“您放心”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个封了火漆的纸筒来,“这是说要交给您的。” 姜离利落换去夜行衣,又点了一盏微灯,打开纸筒倒出个纸卷,刚展开一看,眉头便拧了起来,“是何时送去的?” 鹤唳长安 第54节 怀夕摇头,“这个没说。” 姜离将纸卷放去灯上点燃,神色愈发幽沉,怀夕忙问:“姑娘去了哪里?秦府?秦图南当真死了?” 姜离看着纸卷余烬道:“的确死了,被割头而亡,由大理寺与拱卫司调查。” 怀夕惊讶不已,“这……可是……” 姜离摇头,“不是他,是有人借他之名杀人。” 怀夕郁闷起来,“这可真是背上了一口大黑锅,偏生还没法子公然解释!难道吃了这暗亏不成?” 姜离想起秦府中所闻,道:“时辰不早,我们先歇下,明日一早,让长恭去打探打探秦府之事,看看如今府里都有哪些人。” 怀夕点头,又担心道:“姑娘脸色很难看。” 姜离抚了抚心口轻咳起来,怀夕见状忙去箱笼之中找药,不多时捧着一粒赤色丹丸回来,看着姜离服下之后才松了口气。 翌日是腊月二十六,还有四日便要过年,薛府上下都妆点起来,姜离去给薛琦请安之时,便见薛琦面色十分不好看,“父亲眼下黑青,目浊赤红,似是脾虚肝火太甚,可要让女儿给父亲看看?” 薛琦摆了摆手,“没那么严重,就是这几日糟心事太多之故。” 姜离迟疑:“是那位秦大人之事?昨日义诊时,恰好撞见了搜城。” 薛琦闷气道:“可不是,不说我与他有几分交情,便说如今朔北雪灾,许多事都要等他调度,可好端端的人却被害了,他带了那么多护卫,可有一点儿用处?还是被割了脑袋而亡……昨夜内阁至天明时分才散,今日又不知如何忙碌。” 姜离从袖中掏出一玉瓶来,“父亲可服此百花清心丸试试,安神去火之用。” 薛琦没工夫看病,但姜离奉上的药他还是信任的,接过玉瓶夸赞姜离两句,又道:“昨夜搜遍了长安也没找到那沈涉川的踪迹,这一次,这竖子又要戏耍大家了,陛下正为此着恼,为父不好过,你们在府里也仔细些。” 用完早膳,薛琦换上官服出府上值,姜离将他送到门口时,正遇上长恭从外头回来,姜离将人带去盈月楼,长恭利落禀告道:“大小姐,查问出了些许” “秦大人是景德十年进士,如今已经五十岁,他在二十五年前娶了当时的淮南节度使范知章的女儿范静朝为妻,于次年诞下一子,便是如今的秦府大公子秦耘,那次秦夫人伤了身子,之后不能再孕,而那位秦大人别的事上克制,却唯独好色,他在成婚两年之后,便开始往府中纳妾,如今的二公子秦桢和三公子秦柯,都是妾室所出。” “今年七月,秦夫人在朔北病故,如今的秦府内还有至少五位姨娘,其中以秦三公子的母亲方姨娘最为得宠,秦大人祖上是西北豪族,亦是书香世家,他自己凭着进士科入朝为官,因此,他也很想让儿子们也凭进士科入仕,但三个儿子里面,长子秦耘于十五年前骑马伤了腿,成了残疾,再参加不了科考,次子秦桢又是一心习武,想考武举,唯有三公子秦柯勤于苦学,天份也高,今岁秦图南举家回长安,正是为了秦柯明岁入科场。” 长恭说的这些,皆是众所周知,见姜离默不作声,他又继续道:“大公子秦耘虽不能考科举,但他人聪明,极会做生意,如今二十四岁,秦府的大半产业都是他为秦家赚来;二公子秦桢虽想走武举,可他所学颇杂,连府上的教头都不看好他,且他为人性情爆烈,在朔北这几年有‘小太岁’之名,谁也不敢惹他,还听说他为了惩罚下人,自制了很多刑具,因此府里下人敢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那三公子秦柯天份倒是有,文采也不赖,但唯独他遗传了秦图南的好色,如今二十岁年纪,身边却有六个通房。” 长恭一口气说完,怀夕听得咋舌,“六个通房!” 长恭赔笑一下,又道:“他那几位姨娘出身皆不高,听说平日里相处的十分和睦,但这么多年来,也只得了三个孩子,还说在朔北时,他又纳了几个妾室,待回长安,在朔北纳的妾室都未曾带回来,那些姑娘都很年轻,还在等他回去,却不想他再也回不去了。” 姜离这时问:“他遇刺的事外面动静如何?” 长恭道:“百姓们都说那沈公子又得逞了,昨夜几千人马在长安城搜寻却毫无所获,说那他只怕又逃远了,或许今日,又或许明日,他恐怕便要昭告天下谋害秦图南是他所为,今日外头人马和昨夜一样多,城门处更是盘查严格,看那阵势,多半还要搜上几日,除了这些,如今外头还在议论秦图南死了,秦家如何分家” 他顿了顿道:“秦家族地在并州,祖上官至吏部尚书,中间虽没落多年,但积累下的产业不少,再加上秦大公子极会做生意,秦图南去朔北之后,秦大公子利用秦图南的威望,在北面大肆扩张茶叶与丝绸两道,如今秦家的产业遍布整个北方,虽说秦家大公子是嫡出,可另外两位公子早就被寄在秦夫人名下,也是嫡子的名头,而他二人一个从武一个从文,将来都比大公子有出息,这分家该如何分便有意思了。” 姜离微微点头,她当年在长安虽知道有秦氏一族,却对这位秦大人不甚了解,魏家出事之时,秦图南已经不在刑部任职,当年的案子与他干系不大,后来他去了朔北,她便更不知他生平,却不想府内这般复杂。 她吩咐道:“今日多注意外头动静,若……若抓到人了,立刻来报。” 长恭应声而去,姜离看了眼外头阴沉沉的天色,上二楼研习医书。 数日义诊令她声名大噪,但那“非死症不接诊”的传言,替她挡去了许多求医之人,到了申时过半,门房处来了个伤寒数日,高热不退且昏迷不醒的老者,姜离见时辰尚早便将其收治进来,先施针施药,又等着老者发汗清醒过来才算诊完,将其送走之时,已经是暮色时分。 诊病的地方在距离前院不远的临风阁,姜离正要回盈月楼去,长恭从外快步跑入,激动道:“大小姐,追到行踪了” 姜离脚步一顿,“什么行踪?” 长恭定定道:“就是那沈涉川,他被搜捕了一天一夜不能出城,竟跑到了宫城方向去,适才城南之人被调回,说是要合围……” 姜离与怀夕皆是色变,怀夕道:“这怎么可能?” 长恭喜滋滋道:“是真的,人是被拱卫司发现的,说是在城北修真坊,有人闯进了御苑去,却被守卫在那里的御林军给发现了,拱卫司已经调足了人手,城南的好些金吾卫也已经撤了,看样子是沈涉川无疑!” 长恭越说越兴奋,可怀夕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也许这个消息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姜离这时道:“知道了,若有消息再来禀告。” 长恭应是,主仆二人继续往盈月楼去,刚走出没几步,怀夕紧张道:“姑娘,这怎么可能” 姜离拧着眉头,“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怀夕又道:“奴婢去探探?” 姜离点头,“也好。” 回到盈月楼已是暮色初临,怀夕进门后忽然扶额,面色亦是苦痛,姜离一摸脉门便道她是受了凉,用了几粒丸药后,让她去楼上睡下。 时辰尚早,姜离自己在楼下暖阁温书,吉祥与如意也在旁作陪,至酉时过半,长恭又从外院跑了进来,“大小姐,人捉住了” 姜离坐起身来,“怎么回事?” 长恭语速疾快道:“真的捉住了,好些人看到拱卫司的姚指挥使,带着一个头脸被蒙住之人进了天牢!其他御林军也撤回了宫里!” 姜离心跳如鼓,“进了天牢” 长恭眼底明光闪烁,“这等重犯,自然天牢看守,这么多年了,终于抓住了,也不知来日会不会在西市行刑。” 沈涉川从十三年前起,便是武林与朝堂谈之色变之人,长恭这等小厮也将旧事听闻的一清二楚,这样一个人,有朝一日竟被捉住,任是谁都觉刺激。 姜离扶了扶额,“抓住也好,你去歇着吧,我也累了,有消息明日再说。” 长恭应下,吉祥与如意也一同告退。 姜离独自上楼,看了一眼昨夜油灯里的灰烬,一颗心仍是轻悬,她熄灭灯盏,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仍不见怀夕归来,便如昨夜那般,换上夜行衣潜入夜色中。 天牢在顾政坊东北方向,紧挨着皇城,其内铜墙铁壁,是大周建造的最森严坚固的牢狱,再厉害的武林高手,进了天牢也插翅难逃。 这夜天寒,天穹之上飘着银尘似的雪粒,冷虽冷了些,可因风雪遮掩,姜离行动反而快了些,她一路穿街过巷,摸到顾政坊时,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攀上顾政坊以东的国子监馆舍屋顶,远远地,姜离正能看到这等深夜,天牢外除了惯常的守卫之外,还多了数十乌衣侍卫,一看便是拱卫司之人。 姜离眉头拧起,目光幽幽地看向天牢正门上张牙舞爪的獬豸浮雕。 洛河决堤是在景德二十六年五月中,而洛河两岸十一处河堤,是前一年,在工部侍郎沈栋的主持之下,花了三十多万两白银新筑成的,仅仅一年,大堤溃毁,下游两岸百姓死伤上万。 事发之后,朝中先派人赈灾抢险,等六月洪水散去,方才派了专使前去调查此事,这一查才知,十一处堤坝之中,竟有五处用的渣土回填,而花费巨资的砂石素土与木料,也皆用劣等替代,也因此,河堤建好后的一年时间内,堤坝因沉降不均被拉裂,继而渗流、滑移、失稳,第一场夏汛便一溃千里。 治水贪腐让景德帝大怒,立刻下令严查,彼时沈栋还在西南治水,他被密令调回,至九月初,刚回长安便被捉拿关进了天牢之中,那时的沈涉川还在师门,等他听到消息赶回来时,沈栋已在天牢内重刑而亡。 那日下着极大的雪,曲雪青捧着从各地送入长安的万民请命书跪在天牢外,想为沈栋求个面圣诉冤的机会,可她跪了三日,等来的却是沈栋殒命的消息,彼时的刑部侍郎秦图南,捧着沈栋的认罪书,高高在上的要将她们母子也下狱。 曲雪青将万民请命书一把撕碎,又看着儿子素来意气风发的眉眼,摧心裂肺地痛斥,“沈渡,你好好看看这没有公理的世道” “我要你记住他们每一个人” “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了你的父亲母亲!!” 沈渡还未反应,曲雪青直冲起身,一头撞在了天牢大门的獬豸浮雕之上。 獬豸是上古神兽,能识善恶、辨忠奸,天牢以此为图腾,是取清平公正、惩恶锄奸之意,然而如今,大周历史上最会治水、曾挽救数十万百姓性命的肱骨能臣,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了牢门之后…… 那时的沈渡只有十五岁,他想着父亲之死,望着母亲软倒的身子,望着母亲满脸满身的鲜红血色,只能想到“血债血偿”四字。 凛风碎雪让姜离打了个寒战,思绪回笼之际,便见对面天牢门开,姚璋一脸恼羞成怒地走了出来,姜离缩下身子,却忽闻国子监中生出一阵骚动,身着白衫的学子们,打着火把朝她这里围了过来。 姜离一惊,想要翻出国子监,可外头姚璋还未走,就在她犹疑的刹那,一股子冷风欺近,下一刻,手腕被重重一握,一股大力带着她往国子监更深处的四层塔楼跃了过去。 来人通身墨黑,领子极高的广袖金纹黑袍罩其高挺身量,一张刻有狰狞凶兽暗纹的黑铁面具严严实实遮住了其面容,连他本该裸露在外的双手,都戴着纯黑鹿皮制成的护手,通身上下,除了一双隐在黑铁阴影中的眸子,难见半点儿肌肤。 这样的人出现在这般寒夜,形如鬼魅无常,任是谁都要吓得惊叫,可姜离在看到来人衣角的刹那,眉眼间便露出了喜色。 待二人在塔楼楼顶站定,她压低声音,却又难掩激动地道:“小师父,我就知道你来了长安……” 第057章 姨娘 寒风骤雪中, 来人与夜色融为一体,而远处天牢衙前,姚璋正对一众手下训斥着什么,无人能想到, 恶名昭著的沈涉川, 正被全城通缉的沈涉川, 就站在十多丈外的塔楼上。 姜离语速极快道:“看到昨夜芙蓉巷送来的叮嘱,我便猜到小师父在长安,且知道了秦图南的事, 不过今日又传消息说拱卫司拿住了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黑铁面具下的眸子辨不清情绪,沈渡抬起手,一边摇头, 一边比划了两个手势,姜离微讶,“江湖流寇?所以是姚璋搞错了人?” 见沈渡颔首, 姜离忍不住笑道:“我就知道, 长安城无人能拿住小师父, 不过小师父是如何找到我的?是听到消息猜到我会来此?” 沈渡再点头, 姜离笑颜更真, 心底却有些发凉, 江湖上关于沈渡的传言很多,但其中多有杜撰, 唯独他后来与半个武林为敌,又被赤火帮所害不假。 当年的他为仇恨蒙蔽, 为求血债血偿,无所不用其极, 后来中了赤火帮的陷阱,不仅受了极重的烧伤,嗓子也被毒火所毁,这才让当年那个天纵风流的沈公子,变成了如今这幅黑袍黑面还无法言语的模样。 而世人只怕也未想到,沈渡早在六年前就回过长安,他为取秦图南性命而来,只是那时疟疫初平,皇太孙之死闹得满城风雨,他始终未找到机会动手。 景德三十四年二月初一,她入登仙极乐楼的那夜,秦图南也在楼中宴客,后来大火熊熊,吞天噬月,他未寻到对秦图南出手的机会,却把坠入火场重伤难治的她捡了回去,她能活命,能习得轻功,能重返长安,全多亏这位小师父。 有此等救命之恩,她自不在意关乎他的正邪之辩,为报父母血仇而下杀手,在江湖上是孝义之举,而他给自己的门派取名“沧浪”,一是祭奠父亲治水之功,二意指世上正邪善恶,似沧浪之水,清浊同流,他坦荡磊落,不屈不避,亦为自己之行付出了惨烈代价,比那些颠倒是非黑白,还要道貌岸然的阴险作恶之辈不知高洁多少。 想到这些,姜离语气亲昵几分,“要在长安多久?小师父武艺虽高,可如今满长安皆是通缉令,每日数千人搜捕,拱卫司姚璋就不说了,其内武卫也个个功夫不弱,若被缠住,以一敌多总是危机四伏。” 沈渡抬手做比,姜离定睛一看,“暂不走?那太好了!小师父眼下住在何处?” 沈渡未应,姜离便了然,“好,我不多问,但江州距离长安千里之遥,再快也要十来日脚程,小师父是听闻秦图南回长安述职才动身回来的?是为了调查沈家旧案?” 沈渡默然下来,曲雪青身死之地就在不远处,他回来还能为何? 姜离眉眼一肃,“可惜秦图南死了,他既是当年案子的主审之人,必定知道颇多内情,但他之死也多有疑点,说不定就和旧事有关呢?只是,姚璋认定是小师父害了秦图南,如今要查明秦图南遇害真相,只能指望大理寺的裴少卿。” 说至此,她话头一顿,往沈渡面上看去,奈何那黑铁面具将他面颊遮的一丝不露,她一时看不出他是何情绪,“大理寺少卿裴晏,曾是小师父的同门师弟,小师父应知道他的性子,这案子有大理寺同查,小师父可静观其变看裴少卿能查出什么,那姚璋恨极小师父,只怕不会轻放此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再加景德帝对沈渡也颇为恼恨,姚璋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沈渡不在长安城也就罢了,偏偏他真在。 沈渡又比划起来,姜离看清楚了,眼珠儿一转道:“我知道小师父不愿我插手沈家之事,我明白的,小师父大可放心,我尚且自顾不暇呢。” 沈渡点点头,又催她归家,姜离今夜出来,本也是要看看拱卫司到底有何动静,如今连沈渡本人都见着了,悬着的心落地,自然听他的话。 临走之际,姜离又道:“已经半年多未见小师父了,我心中十分挂念,如今薛府守卫松懈,小师父若有事大可来薛府寻我,小师父保重。” 她黑巾上的眸子星亮,满含关切,沈渡目光也温和起来,喉间发出一声低哑气声,挥手令她先走。 姜离应好,纵身潜入夜色之中。 回到薛府已是四更天,怀夕小脸皱作一团迎上来,“姑娘又出去了!这若是让……让阁主知道,奴婢如何交代?” 怀夕将“阁主”二字压的极低,然而姜离下一刻道:“我见到小师父了。” 怀夕惊道:“阁主来长安了?” 姜离点头,一边褪下夜行衣换上便服,“是为了秦图南而来,秦图南是当年沈氏案的最后一个知情者,他六年前或许想杀他,但这几年下来,他已没了往日杀意,不过可惜,这时候秦图南却偏偏死了。” 怀夕便问:“那阁主可有吩咐?” 姜离叹了口气,“他自然不许我们多管此事的。” 怀夕想到沈渡,眼底生出几分崇敬,“奴婢猜到了,阁主收留了那般多人,从来都是来去随心,从不挟恩图报,沈家的事也不让门中人帮忙,从前也就罢了,如今姑娘还有自己的事要筹谋,阁主必定不让姑娘操心。” 鹤唳长安 第55节 姜离坐在榻边沉思起来。 当初她在登仙极乐楼出事,生死一刻时,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等她再度醒来,却已经是三月中,她足足昏睡了一个多月才堪堪保住性命,那时候,她才得知救她的,竟然就是虞梓桐心心念念的沧浪阁主沈涉川。 那日的他便似今夜这般黑袍黑面,而她重伤未愈,全身上下没有几块好皮肉,摧心的痛楚让她时昏时醒,整整半年,她清醒的时辰加起来不到十日,但每一次半昏半醒之间,她都知道有道身影在她榻侧,那身影守在那里,一日一日的等待,直到景德三十五年二月,卧榻近一年的她终于与常人无异。 她脸颊与肩背伤的最重,他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位医术高明的老大夫,用了一味西夷药蛊,蛊虫噬尽烧伤留下的腐肉后,老大夫又为她重塑面上肌理,当疤痕全部褪去后,她便换了一副容颜,只在极少的角度,能窥见她从前的骨相。 容貌大变,她并不遗憾,因她从未想过在沧浪阁苟且偷安。 沈渡知道前因后果,他理解她的决心,没有阻拦她,但彼时的她除了一手医术尚可,可谓身无一物,便是回了长安,又如何摸得着旧事?于是第二年伤势痊愈后,她开始在江湖行医,沈渡更是亲身授她轻功之技,后来,她因救了烈刀门门主扬名。 之后的三年里,她在江湖行走,沈渡也常闭关修炼,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可沈渡是第二个虞清苓,哪怕不叫一声“小师父”,这救命之恩也当以性命相报。 姜离沉声道:“小师父的身份不便在长安行走,秦图南的死因我们得查。” 怀夕毫无头绪,“可如何查呢?” 姜离回忆着昨夜所闻,“裴晏已经发现秦图南的案发现场多有疑点,只是不知今日查到了何种地步” 她幽幽道:“如果能去一次案发现场就好了。” 翌日清晨,巳时过半,光德坊秦府后门打开,一个着鸦青素缎袄裙的中年妇人,带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急匆匆走了出来。 妇人是秦府五姨娘苏玉儿身边的管事程妈妈,出了府门,她狠狠吐出口气,似乎想把这两日在府里受的气都呼出去。 又边走边抱怨,“二姨娘和三姨娘都有孩子,咱们姨娘却膝下空空,如今老爷刚过世,这些人便一个两个不拿咱们姨娘当人看,再过些日子可怎么好?偏生我们姨娘是个不争气的,天天哭哭哭,最好哭成瞎子跟着老爷一同去了才好!” 小丫头接道:“姨娘去了,那咱们呢?” 程妈妈气不打一处来,“咱们?咱们当然是等着管家找来牙婆,把咱们一起发卖出去!我一把年纪最多卖去做苦力,你小小年纪又有几分脸蛋,小心把你卖去妓馆里!” 小丫头吓得面色煞白,“嬷嬷别吓我,我不要去妓馆” 程妈妈冷笑一声,“不要去?那就每天把姨娘哄高兴点儿!让她别老想着死啊活啊的,人跟犯了癔症似的……” 小丫头嘟囔,“我天天都在劝呢,本来回长安姨娘好多了,可如今老爷一死,我看她又不成了,不然,咱们去找相国寺的师父来,好好做场法事给姨娘驱邪吧?” 程妈妈简直气笑了,“相国寺的师父?相国寺的师父要多少银钱你知道吗?何况如今老爷刚死,给老爷做法事都赶不及,还有人管姨娘?做梦呢!” 程妈妈憋了一肚子气,偏生这小丫头明芳是年中新来的,又蠢又憨,指望她指望不上,程妈妈只能靠自己为五姨娘打算。 二人脚步匆匆,直奔秦府隔壁街上的何记医馆,到了门口,程妈妈快步而入,一看今日坐馆的大夫是个年轻男子,忙往柜台之后问,“宋大夫呢?” 柜台后的伙计道:“今日宋大夫不坐诊,您要看什么病找王大夫也是一样的……” 程妈妈眉头一拧,不快道:“就一点儿妇人忧思多虑之症,在你们这里试过三位大夫了,唯独就宋大夫的药稍稍管用些,找别的大夫开方子,简直是浪费银钱,他今日不在,明日可会来?” 程妈妈在朔北待惯了,在那里只要沾个“秦”字,便是最低等的小厮,都无人敢轻慢,但她似乎忘记了这里是长安,伙计见她话说的刺耳,没好气道:“您既然觉得我们医馆看的不好,那便去别家看看,宋大夫明日不来,后日也不来,大大后日嘛,看他心情好不好……” 程妈妈听得怒目圆瞪,“你” 伙计轻哼一声低头算账,那坐馆的年轻大夫听见她先前那话,也无好脸色,明芳见状上前一步,“嬷嬷别气了,姨娘还在等药呢……” 程妈妈咬紧牙关,“换就换!” 她转身便走,明芳急急跟出来,“嬷嬷,咱们还去哪家?这几年没回来,说您是人生地不熟都不为过,别的大夫只怕还不及这里的” “嬷嬷且慢” 程妈妈正恼怒着,身后却传来一道轻唤声,回头一看,一个着粗布宝蓝冬袄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她手中拿着一副药包,也是来看病的,这时上前两步道:“听你们适才之语,你们是要看妇人忧思之症?” 程妈妈绷着脸,“不错,这病看着不厉害,却极难治。” 这妇人一笑,“看此病你们来这里便是来错了,你们应该去找薛中丞府上那位小神医,你们应该听过她的名头吧?” 程妈妈狐疑道:“是那个义诊的薛神医?” 妇人朗然点头,“就是她就是她,她义诊数日,大家都说她药到病除,尤其看妇人小儿病极厉害……” 程妈妈苦笑道:“可我们家主子不愿出门,那位小神医并非一般的女医,那可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便是诊金加倍,也是请不来的。” 妇人也听得面露难色,“也是,听说那位小神医非死症不接,你们主子病情可严重?可拖得?若不严重,那的确不必请薛神医,你们去别处试试吧,就当我说笑了。” 这妇人与她们萍水相逢,自是真心建议,见她点到即止便走,程妈妈更无怀疑,这时明芳轻声道:“嬷嬷,我们姨娘算死症吗?说严重,好像也不算严重。” 程妈妈轻嘶一声,“都寻死觅活了,怎么不算死症?更何况,她拖得起我们拖不起啊,你想被发卖去妓馆吗?!” 姜离收到求助之时,已是暮色时分,吉祥气冲冲从外头走进来,拿着一张拜帖道:“姑娘,真是好生离奇,有一家上门求医,开口便说自家主子快死了想请您出诊,却又不说是什么病,问的急了,竟然就往咱们府门口一跪,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怎么她了,哪有这样求人救命的?” 姜离打开帖子一看,淡淡道:“是朔北节度使秦府的五姨娘病危。” 吉祥和如意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朔北节度使秦图南?那个刚刚死了的秦大人?病危的是他的妾室?一个妾室怎么能让您出诊!” 姜离已经起身准备更衣,闻言不甚赞同地摇头,“这话不对,医家看病,不论高低贵贱,妾室也是人不是?” 吉祥想起义诊时所宣,心知自己狭隘,忙点头应是,没多时,姜离衣饰齐整地披上斗篷,怀夕也提着医箱,二人一同往府门处走去。 程妈妈在府门口转了半晌,眼看着一位亭亭玉立的碧裙姑娘款款而来,其人气态娴雅,明眸善睐,正是自己期盼之人! 程妈妈似看到救星一般上前来,“您就是薛大小姐吧,真是让您受累了,我家姨娘这几日大为不好,我们看了好几位大夫,也实在没法子了……” 姜离不多言,“无碍,带路吧。” 程妈妈惊喜应是,忙抢先一步出了府。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往光德坊而去,坐着马车去与飞檐走壁去到底不同,小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停在了秦府侧门之外。 下了马车,程妈妈又道:“真是对您不住,怠慢您了,我们老爷的事不知您有没有听说,正门在治丧,只好请您从侧门进了。” 姜离面无波澜,“我知道秦大人的事,无妨。” 程妈妈在前引路,待进府门,便见簇新奢华的府邸之中缟素高悬,一片死气沉沉,几人一路往西北方向去,没走几步,姜离看到了那栋摘星楼。 连日积雪,走过一片银装素裹的曲桥亭台,便近了一处名叫“汀兰”的院落,一入院门,便见上房门口烟雾大冒。 姜离微讶,“这是着火了?” 程妈妈摇头,又加快脚步喊道:“明芳,告诉姨娘,薛姑娘来了。” 姜离也跟着疾走几步,到门口一看,只见好端端的锦绣闺房内,两个青衣婢女正对着一尊元始天尊像烧明黄纸符,呛人的烟气在屋内弥漫,二人一边掩唇轻咳,一边往门口张望,看到姜离,其中一人大喜,忙不迭往内间去。 程妈妈不好意思道:“大小姐见笑了,这是此前请过的一位道长说的法子,意在驱邪,大小姐跟我来,我们姨娘回长安这一月都在卧床安养。” 姜离刚入寝房,便见幽香弥漫的闺房里,竟也贴了不少明黄符文,而北面拔步床上,正躺着一个眼窝深陷,容色青灰的年轻妇人,正是秦图南的五姨娘苏玉儿。 程妈妈快步走到床边,“姨娘,您看谁来了,奴婢与您提过的辛夷圣手薛家大小姐,她真的来了,她定能治好你。” 苏氏被明芳伺候着半靠起来,又哀哀怯怯地望一眼姜离,她并不欢喜,“不然还是不看了吧,咳咳,我是好不了了……” 一听此言,程妈妈顿时红了眼,“我的主子哟,还没看让薛大小姐看,您又怎知治不好?人家屈尊降贵而来,咱们好歹试试不是?” 她抹了把眼角,“大小姐,拜托您了。” 姜离打量苏氏片刻,拿出脉枕落座,“请姨娘伸出手来。” 苏氏满眸灰败,显然并未对姜离寄希望,但在程妈妈殷殷目光之下,还是顺从的伸手,姜离搭腕请脉,片刻皱眉道:“姨娘心脉沉涩,喘喘促促,前曲后直,肺脉不上不下,如循白羽,肝脉盈实而滑,如循长杆,脾脉如水之流,去而不返” 见苏氏迅速红了眼,姜离不再细说下去,又看向程妈妈,“姨娘之病由心病而起,后消磨五脏,敢问嬷嬷,姨娘因何而病?” 程妈妈望着苏氏半死不活的样子道:“其实奴婢也说不好姨娘怎么病的,非要说起来,是小半年前我们夫人病亡那会儿开始的。” 姜离面露疑惑,程妈妈便道:“我们夫人性情和善,对几位姨娘都很好,尤其和我们姨娘十分投契,但今年七月,夫人忽然病重,把朔北最厉害的大夫请来也无用,最严重的时候,我们姨娘还过去伺候了三日,但后来夫人还是没挺住撒手人寰了。” “夫人过世的当天晚上我们姨娘便悲痛病倒了,就从那时起,姨娘再没好过,起初是睡不着觉,一点儿惊吓一点儿不顺心就啼哭不止,后来什么事也没有,看着外头下雨也哭,听见谁受了罚也哭,总之好好的人伤春悲秋不说,渐渐连日常起居都难自理。” “在朔北也看过许多大夫,但效用不佳,后来,府里开始说我们姨娘被什么精怪邪祟吸走了活气,还请了许多道士和尚来做法,但仍无用,再后来便是两月之前,我们姨娘和老爷因为琐事拌了几句嘴,老爷拂袖而去之后,姨娘她竟想自戕,白绫都挂好了,可她打的结不够紧,人刚吊上去就摔了下来,反倒是保了性命,后来她还试过一次,也失败了,如今我们都不知她何时又想不开,这好好的人,怎么就想寻死呢!” 姜离听得意外,而苏氏摇头道:“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可我如今已到油尽灯枯时,这……这都是各人的命罢了……” 苏氏凄凄说着,话音落下,又轻咳起来,一双眼黑洞洞的了无生气。 姜离道:“姨娘是因为秦夫人不想活了?” 苏氏摇头,又敛下眉目道:“不是因旁人,是我已治不好了……” 姜离目光严肃起来,“姨娘若自己不想活,神仙也救不了,故人已去,她在天之灵也不希望姨娘如此,姨娘是在担心害怕什么?” 苏氏掩唇轻咳,红着眼道,“我不怕什么,我就是……就是治不好了,如此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就是苦了跟着我的人。” 她说着又泪如雨下,真与程妈妈说的一般,姜离眉头紧紧地皱起来,“姨娘一心求死,到了地底下见到秦夫人,又该如何交代?所谓‘怵惕思虑者伤神,神伤则恐惧流淫而不止’,姨娘虽然病得不轻,但要治也十分简单。” 苏氏一愣,程妈妈更是道:“大小姐所言当真?” 姜离先看了一圈屋子,“首先将所有符纸撤去,从今日起,按我的方子用药,再每日针灸一次,等出了正月,姨娘之症便可减轻七八分。” 程妈妈喜出望外,苏氏眼底生出两分茫然,“我已试过数次针灸,并无缓解。” 姜离一边令怀夕打开医箱,一边问道:“可记得针灸何处?” 苏氏不懂医理,只指手上太渊、少商几处,姜离了然道:“针灸是为了散滞淤,调和气血阴阳,但四时之气,各有……” 依四时变易施针之法是“伏羲九针”之策,姜离说至此话语一断,又含糊道:“针灸之道气穴为宝,如今隆冬,当取井俞治骨髓五脏1,请姑娘更衣” 苏氏哪懂这些医家之言,但姜离气定神闲,再加她辛夷圣手之名,怎不叫人信服?她听话地更衣俯卧,姜离接过银针,眉目一肃自肩髃针灸。 一刻钟后,姜离收针,命程妈妈取来纸笔,一边写一边道:“苏姨娘夏日心脉脉痹未愈,后又为病邪所侵,才至肺热咳嗽,饮食不良,情志不舒,惊恐难安,方子我以清心泄热,安神补阳为重,明日我来针灸时再换。” 程妈妈激动不已,“是,听大小姐的,大小姐说怎么治便怎么治……” 写好方子,姜离又道:“今日起,苏姨娘卧床之时减半,若是晴天,每日正午出门半个时辰,若是阴天,则在屋内散步走动,不可安卧不动,此外,饮食上务必丰足……” 程氏不断应是,这时,寝房之外传来脚步声,“姨娘,三公子带着大理寺的人来了,说有话要问您” 苏氏面色一变,又不住地轻咳起来,程妈妈也惊道,“大理寺?前日不是问完了吗?” 姜离敏锐地观察这主仆二人的神色变化,程妈妈心知拦阻不住,忙替苏氏整理好衣襟,“请三公子进来吧……” 几道脚步声靠近,下一刻,秦家三公子秦柯带着裴晏走了进来。 看到姜离,裴晏少见地拧起眉头,“薛姑娘怎会在此?” 第058章 密室杀人 “裴少卿” 姜离福了福身, “府上苏姨娘患了惊郁之症,病情颇为严重,我来给苏姨娘看诊。” 裴晏目光在姜离和苏玉儿之间来回,一旁着宝蓝万字纹直裰, 头戴孝巾的秦家三公子听得一惊, “薛……莫非您就是那位薛府小神医?江湖上那位辛夷圣手?” 姜离颔首, “正是我,三公子节哀。” 薛氏为长安五大世家之一,这位薛大小姐又盛名在外, 秦柯连忙拱手,“原来是薛大小姐,实在是失礼了,程妈妈把大小姐请来, 怎么也不说一声?如此慢待大小姐,我们怎么和薛伯父交代?” 鹤唳长安 第56节 程妈妈忙道:“姨娘的病等不住,是老奴失礼了。” 姜离指了指手中方子道:“我是医家, 来府上是为诊病, 三公子不必客气, 裴少卿是为了公务而来, 还是先问正事要紧。” 秦柯连忙应是, 又看向病恹恹的苏姨娘, “姨娘,裴大人今日来, 还是要问案发那天下午的事。” 苏姨娘一听此言,面色又苦痛起来, 程妈妈哀声道:“裴大人,我们姨娘那天晚上就已经交代的清清楚楚了, 姨娘在病中,去见老爷真的是打算过了年之后去城外庄子上小住养病,也不想跟着老爷再回朔北了,她就是去恳求此事的。” 裴晏定声道:“如今秦大人之死疑点重重,而那天下午,你与他单独相处的时间最长,在此期间,便一点儿异常也未发现?” 苏玉儿红着眼道:“当时老爷从外头回来不久,还在三楼的书房看公文,我进去的时候,老爷一开始没让我说话,等看完了手头的公文,方才问我为何而来,外头的人看我在里头留了两刻钟,可我也只和老爷说了一刻钟的话。” 她轻咳两声又道:“老爷一切如常,只心情不大好,听我说了不想去朔北后,他更郁闷了,说到后来差点争吵起来,我到底不敢忤逆他,便出书房回来了,当天晚上我没有去花厅用膳,听到不对时,老爷已经遇害了。” 裴晏沉吟道:“也就是说,在你离开之后秦大人才上了四楼?” 苏玉儿点头应是,“府里人都知道,老爷每天晚上酉时过半礼佛,直到戌时过半,我当时看时辰不早了,也怕耽误老爷礼佛之事,我走的时候,管家铭叔还守在门外,二公子当时也等在书房外,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的。” 裴晏又问:“当时是酉时三刻?” 苏玉儿确定道:“不错,我离开之时还看了一眼老爷书房的刻漏,确是酉时三刻无疑,铭叔和二公子后来应该也看到时辰了,我下到一楼之时,还遇见了大公子,大公子也能为我作证。” 裴晏又问:“那两刻钟期间,你可听到四楼有何声响?” 苏玉儿直起身来,“声响?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啊,四楼是老爷的佛堂,平日里不许旁人胡乱进出的,当时四楼绝不可能有人。” 秦柯看看苏玉儿,再看看裴晏,恭敬道:“裴大人,眼下是怀疑四楼藏了人吗?” 裴晏缓缓摇头,并未答话,眼见一旁姜离带着怀夕收拾医箱,他缓声道:“今日先问这些,苏姨娘若是想到了什么,随时找留在府中的大理寺差役来报。” 他说着转身而出,秦桢欲言又止地望了苏玉儿一瞬,也连忙跟了上去。 医箱收拾好,姜离道:“你的病不可受刺激,今夜先用药,明日午后我再来施针。” 苏玉儿躬身道谢,程妈妈先奉上诊金,又亲自将姜离送了出来,刚出院门,便见裴晏在不远处的石桥边等候,“薛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程妈妈识趣地靠退,姜离上前几步,“裴少卿有何事?” 秦氏祖上家大业大,长安的大宅也置办的阔达显赫,内苑多曲桥流水不说,不远处的摘星楼更是雕梁画栋,煊丽非常,二人所站之地,正能将整座摘星楼收入眼底。 “苏玉儿当真病重?” 见他竟是疑苏玉儿装病,姜离道:“从脉象来看,确是心病多时。” 裴晏自然信得过她的医术,这时又深深望着她,“她们是如何想到请你出诊的?她的病也不算生死一线。” 姜离面不改色道:“去薛氏的嬷嬷说她已是将死之人,我信了,便来了,并且她的病乃是心病,并非看外表辨别轻重,她此前有两次自戕之行,到这样的程度,这病也的确算得上危重,所幸她的仆人对她十分尽心。” 顿了顿,姜离不打算放过机会,“怎么,秦大人的案子和苏姨娘有关?” 见裴晏眉梢微扬,姜离镇定地解释道:“如今长安城都在传秦大人的案子和江湖上那位小魔教阁主有关,但我看裴少卿适才所言,似乎不像外面谣传的,当然,大人若是不便,也不必告知于我。” 裴晏看她片刻,又将目光落向摘星楼,“这座楼阙高四层,足有六七丈高,是二十多年前秦图南的父亲修建,本是府中赏景宴客之所,此番回长安后,秦图南害怕被寻仇,便将日常起居全搬到了楼中来,一楼是待客之所,二楼是起居之地,三楼是书房,四楼是他礼佛的小佛堂,自回长安后,他整日害怕沈涉川回来找他,时隔多年,沈涉川或许功力精进,护卫再多也仍有危险,再加上他也厌烦了时时被人守在跟前,于是他命人改造此楼,为此他找了不少匠人,还去过将作监打问,最终,他打算给整栋楼包一层铁板,以达刀剑不侵的效果。” “若只为保命,大可将所有门窗墙壁都用铁板堵上,但他知道长安城都在议论他,为了不让大家看笑话,他找了两家长安城最好的铁器铺子,令他们打造和这楼外表一模一样的铁板,有兽纹之地要雕刻兽纹,轩窗栅格也要做到与木窗一模一样,如此一来,自然极费工夫,至少三月才可功成,而在此之前,他为万全,先让人用铁栅封窗,免遭偷袭。” 裴晏说着看姜离一眼,见她听得认真,便继续道:“此楼厅堂阔达,每一层四面皆有窗牗,单一层便有二十来处窗棂气口,装好一层楼要三五天,如此耽搁下来,案发之时四楼的铁栅尚未装完,但四楼窗户距离地面足有五六丈高,除非轻功绝佳,否则常人难以攀入,而四楼的窗户已经被改过,窗口更小不说,还只能从里面打开,因此他渐渐放下心来,后来这些时日,除了管家秦铭时常在他跟前伺候,其他武林中人每日只需守在一楼便可,他也自在了许多。” 此刻已是夜色初临,前院方向灯烛通明,摘星楼却是一片漆黑,幽咽的哭丧声随着夜风徐徐而来,在这寒意深重的冬夜里,莫名听的人背脊发凉。 姜离沉声道:“秦大人已算足够小心,这样高的高度,普通人的确难及,即便会些武功的,想悄无声息攀上去也不易,那谋害他的难道真是其他的武林高手?” 裴晏看着她,“其他的?” 姜离心头一跳,忙道:“距离秦大人遇害已过两日,没有见到那位小魔教阁主广而告之不是吗?按他的性子,应该不会忍这般久。” 裴晏默了默,不置可否道:“但怪就怪在此处,即便是最厉害的武林高手,进出屋子杀人之后,也该留下痕迹才对,尤其凶手割下了秦大人的头颅,还把头颅带出挂了起来,而案发现场满地鲜血,但秦大人周身却是一点儿人为痕迹也难寻,最重要的是,秦大人遇害最近的窗户被分成了四个尺来宽的窗格,成年之人能勉强钻出,但钻出之时,须得费一番功夫,但我们检查过窗户内外,以及楼阁外墙、房梁等地,其上灰烬蛛网完整无痕,皆无任何人为攀爬的痕迹……” 姜离惊讶道:“一点儿痕迹也无?” 裴晏点头,“这栋楼坐北朝南,当日案发时,楼下正门守着四个武功不弱的护卫,府内其他主子则在摘星楼东南面的花厅中用晚膳,晚膳之后,秦府三公子秦柯出门,沿着花厅外的廊道往摘星楼走,走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往上一看,便看到秦图南的脑袋挂在四楼西南边的檐角上,那檐角高挑,挂了颗人头十分显眼。” 姜离仔细往摘星楼看,裴晏道:“悬挂头颅的檐角附近倒是发现了血迹,顶楼之上也有积雪损毁的痕迹,但找不到任何脚印,半个脚印也没有。” 姜离听得背脊发凉,那夜遥听裴晏与姚璋辩论,她还不明白裴晏说的现场异样在何处,今夜细致听来,她才明白秦图南遇害之诡异,“佛堂好似密室,凶手潜入密室杀了秦图南,不仅毫无痕迹地离去,还把秦图南的脑袋带了出来,他能把脑袋挂在檐角,只能是站在顶楼屋檐边上,但又没有留下脚印……” 这时,姜离又问:“案发现场没有打斗?” 裴晏道:“没有明显打斗,也没有剑痕刀痕,他们发现不对推门而入时,秦图南俯趴在地,腿还挨着蒲团,人却往窗户的方向栽倒,其头颈断裂之处血流如注,将屋内地衣染红了大片,屋内没有打斗,但有争执痕迹,秦图南不远处的茶壶和茶几倾倒在地,还有他礼佛的佛经也散乱一片,除此外,再无别的痕迹……” 姜离惊道:“那便是有人闯入过。” 裴晏颔首,“最后见秦图南的,是管家秦铭、秦家大公子秦耘与二公子秦桢,当时秦家二公子先见了秦图南,没多时,大公子秦耘也找秦图南有事禀告,秦耘出来时,另外二人看到秦图南已跪在了蒲团上,还吩咐他们,说晚膳之后让秦柯去一趟,也因此,秦柯成了第一个发现秦图南脑袋之人” 姜离沉吟片刻,“没有从正门潜入的可能?或者,凶手会不会杀人之后到了二楼三楼躲藏,事发后再趁乱逃走?” 裴晏摇头,“秦耘三人离开之时,佛堂的门被从外面关上,那扇门有些年头,门柱咬合不紧,需得用些巧劲才能关至严丝合缝,而事发之后,他们上去四楼时,那门和离开之前一样关的严严实实,此外,事发后所有人一起涌入摘星楼,秦图南的江湖护卫们也蜂拥而至,彼时一楼二楼三楼都有人,正门也一直有守卫,底下三层楼的窗户也被封死,凶手根本无法才下三楼逃脱,四楼的窗户是唯一能进出之地。” 姜离又道:“但窗户不是只能从里面打开吗?” 裴晏道,“这也是古怪之处,秦府众人闯入佛堂时,那锁死窗户的铁销掉在地衣角落,四格窗口,左下角的窗口大开,窗沿和墙上有少量血迹,但血迹不多,我们查问了秦铭,他说秦图南不喜开窗,那窗户常年锁死,他上一次检查铁销之时,已经是三日之前,而没了铁销,那窗户稍用力便可推开……” 姜离心惊道:“是有人用了机关?” 裴晏再度摇头,“窗纸和窗框都完好。” 姜离只觉奇怪极了,“那是有人提前取下了铁销?那便是最近三日内,有人潜入佛堂提前做了手脚?但即便如此,凶手来去之间毫无痕迹,还是无法解释” 裴晏点头,“铁销是如何掉的我们还在查,来去无踪这一点是如今的疑难之处,以及到现在还未确定凶器,秦图南虽是被割头而亡,但其断颈处极高,身上也并无其他伤痕,而宋亦安验尸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割掉秦图南头颅的不像是刃口薄的剑,而是疑似断头刀、杀猪刀一般的宽刃刀,凶手既使刀,便更不是沈涉川。” 此话让姜离十分舒泰,她思绪一顿,忍不住问:“听闻裴少卿和那位沈阁主乃是同门师兄弟,裴少卿相信沈阁主吗?” 裴晏默然问:“信什么?” 姜离道:“信他会不会来找秦图南寻仇啊。” 裴晏想了想,实打实道:“按他仇杀此前七人的性子,只怕他不会饶了秦图南,但如今秦图南为他人所害,他会不会来已不要紧。” 姜离心底暗哼,面上只道:“既然不是沈涉川,那凶手多半也武艺不凡,听闻拱卫司也在调查此案,想来不日便会有好消息。” 裴晏看着她,“薛姑娘关心此案?” 姜离一听,连忙摇头,“不过是和其他百姓一样好奇罢了,我父亲虽然与秦大人相识,但两家并无深交,我也没什么好关心的。” 裴晏做了然之色,便道:“既是如此,那时辰不早了,薛姑娘早些归家为好。” 姜离不舍地看了一眼摘星楼,案发现场近在眼前,但她却没个理由进去探看,裴晏说的再如何详细,总也不及自己亲眼所见…… 她牵了牵唇,“是,天色不早,我该回家了,多谢大人满足我好奇之心。” 裴晏老神在在道:“好说,姑娘帮了裴某数次,这点儿信任还是有的。” 言毕,裴晏招手叫来个大理寺差役,令他将姜离送出薛府,姜离随即福了福身,带着怀夕往侧门而去。 他二人一走,裴晏叫来九思,“去问问,看那苏姨娘是怎么想着请薛姑娘来看诊的。” 九思眼珠儿一转,“难道不是因为薛姑娘盛名在外?” 裴晏看他一眼,九思连忙应是,很快,又往苏玉儿的院落行去,裴晏则先一步去往前院,死的是秦家家主,这灵堂便置办在了前院正堂,秦图南三个儿子都在此守孝哭丧,身体康健的几个姨娘也披麻戴孝为他守灵,但守了两日,几位姨娘哭也哭不出,嗓子也喊哑了,裴晏走到灵堂之前时,几人一脸麻木的呆跪着。 一刻钟的功夫不到九思就从后院跟了出来,在裴晏身边耳语两句后,裴晏剑眉紧拧道,“果然如此……” 回程的马车上,怀夕道:“裴少卿既然愿意给您讲案子,您何不如直接向他提要求呢?反正前次的案子裴少卿也请您帮忙来着。” 姜离摇头,“前次许我帮忙,皆与医道有关,今次却不同,我与秦氏素无干系,若主动要求查秦图南的死因,反而显得古怪。” 怀夕道:“那也无碍,反正姑娘已有理由去秦府了。” 姜离颔首,“裴晏敏锐,有他在,我其实不担心秦图南之死会让小师父背黑锅,我只是惦记着沈家的案子……罢了,徐徐图之吧。” 翌日腊月二十八,一大清早,长丰便来请姜离去主院。 吉祥低声道:“您昨夜走后,三小姐来过盈月楼,得知您要去秦府给那府上姨娘看病,好生阴阳怪气了一阵,老爷找您说话,只怕是为了此事。” 姜离心中了然,自去往前院,到了院中,果然见薛琦面色不快,不等姜离行礼,他便问道:“你去秦府给一个姨娘看病了?” 姜离欠了欠身,应是,“那位姨娘病情严重,女儿便去看诊了。” 薛琦无奈,“泠儿,你糊涂啊,你看看你此前看病的都是什么人?太子妃娘娘、长乐县主、伯爵家的小姐,再不济,也是岳家那等官宦人家的夫人,可如今,你竟然亲自去别家府上,只为了给一个姨娘看病,这传出去,你让别人怎么想?” 姜离莞尔道:“女儿义诊时,还给乞丐看过病,不知长安众人怎么想?” 薛琦一愕,“这怎么能一样?你义诊是做善事,满长安城都知道医术厉害,菩萨心肠,可你自行出诊却是在自降身份,如此,和普通女医又有何区别?” 姜离心底好笑,面上道:“父亲息怒,其实女儿昨日一时心软还有一个原因,女儿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从未见过传闻中的沈阁主,眼下都说是他杀了秦大人,我便想着,去秦府说不定能听得这位沈阁主的消息……” 薛琦全未想到是这般理由,“你这孩子,那沈涉川杀人如麻,你不仅不怕,还想打听他的消息?孩子,你是不是忘记你眼下是在长安?” 薛琦气不打一处来,奈何姜离医术在手,他不好责骂狠了,但他定了定神,忽然道:“那你昨夜去,可听说什么了?” 姜离摇头,“昨夜只去看病了,秦府在治丧,大理寺和拱卫司都留了人在秦府,没听说有何进展,大抵是没什么进展。” 薛琦说着哼笑道,“拱卫司前夜抓错了人,陛下正在气头上呢,陛下已经下令,正月十五之前,务必令他们抓到人,但依我看,很是不易。” 姜离道:“那陛下对沈家当年的案子……” 薛琦无奈道:“当年的案子已定,沈涉川自己不认,只一门心思报仇,倒像是真有天大的冤枉似的,案子定了就是定了,容不得质疑,罢了,你要看诊便看,但务必低调些,最好别闹得众所周知,马上要过年了,你弟弟为了苦读都不打算回来过年,你也让父亲省心些,待明年你弟弟高中,父亲也就安心了。” 姜离顺从道:“弟弟才学非凡,自会金榜题名的。” 薛琦喜笑颜开,放姜离自去。 午时初刻,姜离乘着马车往光德坊而去,待到了秦府所在的琴台街,姜离掀开帘络,吩咐道:“从秦府正门入” 长恭应是,驾着马车往秦家正门驰去,等到了跟前,便见秦府门楣上缟素高悬,怀夕叫门后,秦家人以为她来吊唁,待道明身份来意,方立刻将她请了进去。 刚绕过影壁,昨夜见过的三公子秦柯大步走了出来,“薛姑娘,昨夜失礼,今日总算迎到了姑娘,姑娘医者仁心,让姑娘这样跑秦某实在过意不去。” 秦桢人生得清隽俊逸,举手投足亦有风度,只是那双精光闪烁的眼睛,和这满口好言语,叫他显出几分虚伪之感。 姜离淡笑,“苏姨娘付了诊金,三公子不必过意不去。” 秦柯殷切道:“姑娘说笑了,姑娘怎会看得上那几个子儿?这边请,我送姑娘入内苑。” 姜离从善如流,待走到前院之外,却见另一个锦衣公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见到他二人,来人有些惊讶,秦柯立刻道:“大哥,这是薛家大小姐,她来给五姨娘看病的。” 这腿上残疾之人正是秦大公子秦耘,他身形高瘦,眉眼深邃,与秦柯长的并不相像,此刻的他满脸疲惫,对姜离一拱手道:“有劳姑娘了。” 秦柯便道:“大哥守了一夜,快去歇着吧,我送薛姑娘进去。” 姜离对秦耘点了点头,自先去给苏玉儿看病。 待入了内苑,秦柯一边打量姜离一边道:“姑娘真是仁心仁术,如此身份,也愿意为了病患奔波。” 姜离也打量着他,“令尊刚刚过世,三公子保重身体,莫要悲痛过度。” 这话牛头不对马嘴的,却提醒了秦柯,他眉头蹙起,立刻换上一副悲色,“多谢姑娘好意,已经第三日了,最悲痛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鹤唳长安 第57节 他话音刚落,姜离脚步一顿,“那是” 从正门进来,方能看到摘星楼正面与西南面,此刻午时过半,姜离只遥遥看见几个大理寺差役爬在高矮错落的竹架之上,在四重楼檐之间搜索着什么。 再仔细一看,她才发现摘星楼西侧的角落里还堆放着好几个丈余高的竹架。 秦柯随她目光看去,“那是大理寺的人在搜查证据,裴大人也在,不过这会儿应该在楼里,其实已经里里外外搜过好几次了,但今日雪化的颇多,他们又再搜,那些竹架,是给摘星楼装窗户铁栅时的手脚架。” 听闻裴晏在此,姜离心弦微松,又看了一眼那些已被拆卸一半的竹架,她未再多问,待到了苏玉儿的汀兰院前,却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厮也一瘸一拐地往前院来。 看到秦柯带了客人,那小厮忙要躲避,但秦柯蹙眉叫住他,“章平,你这是怎么了?” 被喊住的小厮苦兮兮上前来,刚走近姜离面色便是一变,这小厮衣袍下是一袭粗布长裤,此刻裤脚处正渗着血,她忙道:“你受了伤?” 章平面露畏色,“没、没有,一点儿旧伤罢了。” 秦柯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快地上前,一把将章平的裤脚扯了起来,这一扯,姜离和怀夕皆倒吸一口凉气,只见章平的脚腕处带着个铁制圆环,那圆环内满是倒刺,章平每走一步,倒刺便在他脚腕上下滑刺,没一会儿脚腕处便会血肉模糊。 姜离定然问:“这是谁干的?” 章平急慌慌把裤脚放下来,“小人没事的三公子,扰了贵人之兴,是小人有罪,小人这就先退下了……” 他拱手行礼,又快步跑走,看他跑的踉踉跄跄,也能想象出那份疼痛。 姜离待要上前唤住,秦柯无奈道:“让姑娘见笑了,但除非我二哥给他身契放他走,否则谁也救不了他,他是我二哥的亲随,那铁圈不过是我二哥小玩意儿中的一样,咱们这会儿帮他,晚些时候他受的罪更多,还不如装作没看见。” 姜离想到长恭打探的,秦二公子秦桢性子暴烈,还会自己发明刑具折磨下人,顿觉不寒而栗,“二公子如此,秦大人生前便未管管吗?” 秦柯苦笑,“管了,但管不住。” 姜离默然片刻,见章平已跑的没影儿,只好先进汀兰院。 程妈妈见她应约而至,感激不已,殷勤地奉上茶点道:“昨夜用了您的药,姨娘好歹睡了几个时辰的整觉,早上出去走了半圈,说心里也没有往日那般急慌了。” 姜离道:“那便好,今日还要施针。” 她放下茶盏往内室去,秦柯却不走:“秦某就在此等候姑娘。” 内室之中,苏玉儿神容不复昨日哀颓,但那双眸子仍是黑黪黪的,姜离打开针囊施针,她便好似个没有一点儿活气的人偶一般任程妈妈更衣,待施针完,苏玉儿穿好衣衫,有气无力地道谢。 姜离望着她如此,心底泛起几分怪异,“心病还须心药医,姨娘有什么心事,不能对外人说,却可以对程妈妈说,她不会害你” 苏玉儿面露讶色,姜离一笑道:“许多病症都瞒不过医家,不过病患的私隐之事,医家但凡有医德的都不会多探问。” 苏玉儿眼神簇闪一下,却不做声,姜离言尽于此,待收好医箱后,带着怀夕出了内室。 到了外间,秦柯果然还在,他殷勤起身,“姑娘看完了?可是要归家?我派人送姑娘回去吧……” 姜离笑着往外走,“三公子不必客气,此刻青天白日白日的,不必劳师动众。” 出了汀兰院,姜离跟着秦柯原路返回,秦柯见姜离婉拒了自己,兀自琢磨着用些别的法子献殷勤,眼看要出内苑,却见姜离忽然顿足看向了摘星楼。 秦柯也看过去,很快道:“咦,这是发现了什么线索不成?” 片刻之前,摘星楼外还不见裴晏身影,而此刻,裴晏带着九思等人站在摘星楼西侧雪地上,他们十多人齐齐抬头望着摘星楼四楼,像在等待什么。 而众人身前,五丈高的竹架上攀着三个大理寺差役,在四楼轩窗外的房梁处,还吊着两个身手极好的武卫,他们攀着房梁来回摸寻,似在找什么要紧之物。 秦柯抬步往摘星楼去,姜离见状也跟了过去。 刚走到跟前,便听顶上一人兴奋道:“大人!找到了” 第059章 怕狗 随着顶上话音落定, 裴晏飞身而上,秦柯见状更为惊讶,便去问一旁的九思,“裴大人是发现了什么?” 见姜离也一同过来, 九思先向她问好, 又从一旁的竹架边拿过一根碧绿竹竿, 道:“三公子,刚才我们在西面的竹竿堆里发现了一根带有血迹的长竿,您来的正好, 您可记得这里的绿竹何时送入府中的?” 秦桢讶然一瞬,“我们腊月初三回来,中间父亲定好改楼的方略,从十五开始装窗户上的铁栅, 这些竹子是十四运进来的,是为了绑手脚架,后来绑完了手脚架, 剩下的没用完一直堆放在此, 怎么会有血迹呢?” 他满脸疑惑地问完, 檐顶上的裴晏已似游风落地。 他看向姜离, 姜离欠身道:“裴少卿” 裴晏点点头, 又示意秦柯看竹竿, “此竿两丈有余,中间尚好, 但有两处竹节,因被砍剔了凸节, 血迹没入竹木中难以消除,便被保留了下来, 适才发现此处异样后,我想到你们说过案发那夜,这里还留着至二楼的竹架,便命人往四楼窗外搜寻,搜了半晌,果然发现了一处异样” 他示意四楼屋檐处,“这楼有些年头,外墙之上生有绿苔,前日搜索之时,大理寺忽略了绿苔上的痕迹,今日发现竹竿上的血痕后,再仔细搜查,便在四楼轩窗处发现了少许竹痕,并且这竹竿末端亦沾了苔痕。” 九思指着竹竿末端,秦柯上前一看,果然有些不同异色,但他不解,“可这一支竹竿能干什么?当夜这里的竹架只到二楼屋檐处,若是成人拿着竹竿,倒是能碰到四楼的窗户,可也只能把窗户推开吧?凶手是如何进去谋害我父亲呢?” 裴晏道:“这竹竿上的血迹被清理过一次,此前多半是凶手将秦大人的头颅带出之时沾上,但如何沾上,尚难断定。” 秦柯看向挂过秦图南头颅的屋檐翘角,“莫不是……用竹竿把我父亲的头颅挂在了飞檐上?当时血迹顺着竹竿而下,从而沾上了竹节?” 裴晏看向西南檐角,“确有这般可能,但若是如此,凶手当时即便站在竹架最外围,身量加上臂长,得有丈余才够得着。” 摘星楼是四角攒尖顶,飞翘的檐角比屋檐要高出不少,再加上竹架的位置并未在檐角正下方,则需要格外身高手长之人拿着竹竿才可能碰到,如此推算下来,凶手的身高至少有七尺多,莫说秦府,便是长安城,七尺有余之人也不算多。 秦柯想明白此处,又道:“那……那莫不是这竹竿是用来借力的?父亲的头颅挂在四楼,可四楼三楼的楼檐之上都没有半点儿足迹,有没有可能是武艺高强之人,想要借力而上,因那窗口不大,跃入极难只能钻入,所以需得有一物支撑?” 裴晏看向楼上,“竹竿末端在外墙留下的痕迹不重,若是承一人之力,痕迹不可能如此之轻,即便是借力而上攀在别处,但窗外房梁之上灰尘满布,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不合常理,除非此人极瘦小且身法迅捷。” 秦柯想不明白,喃喃道:“极其瘦小,要么是女子,要么……是孩童?” 裴晏这时看向姜离,“薛姑娘既然来了,不妨帮我一个忙。” 姜离正想打听案情呢,闻言自是求之不得,上前半步道:“大人吩咐便是。” 这般热络倒令人不惯,裴晏深深看她一眼,“你跟我来” 见裴晏走向正门,姜离精神一振,让怀夕等在下面,自己快步跟了上去,她脚步轻快,目光雪亮,可不想进了大堂,裴晏忽然回头看了过来,姜离连忙将面色一肃,一本正经地打量楼中布置。 摘星楼乃是四层明间,楼梯间位于大堂正后方,二人穿过锦绣华丽的前堂,沿着木梯往上行去,二楼与三楼连接着通往秦图南卧房和书房的甬道,又因楼中只住他一人,每一层都布置的极为华丽,姜离路过楼道时一扫而过,待上四楼,两个大理寺差役正守在楼梯口,而楼厅之门大开,一眼扫见里头是两间分隔开的静室。 左手边偏小的一间,摆放着低低的榻几与一套极有禅意的文房四宝,似是秦图南抄写经文之处,而右手边更阔达的一间,便是秦图南礼佛之地。 刚走到佛堂门口,姜离便是一惊,这佛堂虽比不上寺庙阔达,布置的却比庙里更为堂皇,打眼看去,还当此处是哪位高僧的道场。 佛堂内幢幡挂满墙壁,屋顶之上亦以写满了梵文的五色经幡铺就,正南与东面摆放着两座木制佛龛,一供奉释迦摩尼佛,一供奉药师佛,佛龛前设有贡台,贡台之上香烛、□□、果品点心摆的满满当当,而佛龛之上,各自挂着一顶垂着流苏的明黄宝盖,其上绣满五彩祥云,华美不可方物,而佛像虽只有两座,但西窗处还悬着第三顶宝盖,可宝盖之下并无佛龛,只铺着一张打坐用的厚厚毡毯。 佛堂布置令人咂舌,但最触目惊心的,还是遍布冻结血色的地面。 秦图南的尸体虽被抬走,但其尸体形状被大理寺用炭笔一目了然地描画了出来,姜离便见秦图南的尸体自北向南俯趴,脖颈在毡探跟前,腿却还在蒲团方向,而毡探以南,是倒地的茶几和一套碎裂的茶具,茶水与血迹混在一处,又流进了铺满地板的锦绣地衣之中,导致此刻看过去,释迦摩尼佛前的地衣上尽是黑糊糊的血色,连下脚之地都难寻。 姜离能想象出案发当夜,众人上楼看到的是何等血腥可怖的一幕,再加上堂内繁复艳丽的密集幢幡,便是此刻,也令人不寒而栗。 裴晏在旁道:“当日秦大人遇害之时,起初我们并未发现不妥,但今晨,我们在地衣角落发现了些许飞虫尸体,尚不知何故” 姜离跟着他走向药师佛佛龛之前,“飞虫尸体?” 佛龛上放着一张油纸,油纸之上躺着四五只黑色虫尸,如今天气严寒,有飞虫便罢了,飞虫还全死了,这的确古怪。 姜离也不嫌恶,仔细看了看,道:“是衣蛾。” 说着,她看了一眼屋内的地衣,又倾身拈了拈,“是羊绒地衣,这地衣想必是从前的,此番布置佛堂之时被拿了出来,因常年储存,以羊毛为食的衣蛾在其上产了卵虫,还放在库房也就罢了,铺到佛堂之后,此处有火笼,屋子里热起来之后,衣蛾便会破卵而出长成飞蛾……” 裴晏点头道:“不错,这楼里当初是为赏景之用,并未铺设地龙,因此只在各房中准备了火笼,案发当日,是府里管家秦铭提前半刻钟烧了炭送上来的,若秦图南不礼佛,这屋子便冷着,是因为太冷才死了?” 姜离摇头,“这地衣极厚,衣蛾平日里会钻入地衣中,暖和起来才会出来。” 裴晏道:“虫尸就在药师佛近处的地衣之下发现,早间我怀疑过屋子里出现过毒物,但搜查了半天,并未发现线索。” 姜离是扫视佛堂一圈,又上前去看地上的血迹和那一套碎裂的茶具,片刻,又起身看两座佛龛上的香炉,裴晏道:“茶具、茶水和那夜的燃香我们都看过,并未发现明显毒性,你精通药理,再仔细看看。” 姜离一时拈了残茶来看,一时又拈起香灰轻嗅,但都摇头,“的确无毒。” 说着,她又看向西侧窗格,便见靠近窗户的墙壁和窗框之上皆有血迹,且那血迹成不规则之状,像是撒上去的,而非喷溅上去,倒是毡毯和地衣上血迹凝成硬块,当是流血最多之处。 姜离忽然想到一事,“秦大人的头颅是怎么挂在屋檐上的?” 裴晏看向释迦弥勒佛右侧的墙壁,“秦图南那日挽发髻于顶,又戴了一根银簪,凶手将墙上的一道细长经幡扯下来,又胡乱地缠在他发冠银簪之上固定,后又挽了个结挂在了飞檐上,已经查问过,经幡的确是佛堂内的无疑,而凶手打结打的十分粗糙,似乎十分惊慌害怕,但即便如此,屋子里并无他留下的脚印、指印等痕迹……” 天气严寒,地衣和毡探沁了茶水与血迹,被泡的发胀之后又冻成了硬块,姜离避开血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西窗之前,窗户没有了铁销,此刻一拉便开,刺骨的寒风汹涌而来,直令姜离呼吸一窒,她定了定神往外看去,先在三楼屋檐靠里处发现了几点血迹,再往西南看时,西南飞檐正下方亦有血滴。 从窗口到飞檐足有一丈来远,若是窗口足够大,武艺高强之人飞荡过去不是难事,可如今怪就怪在窗口只能容成年之人钻进钻出,武功再高强之人也需借力之处,可偏偏,窗框房梁窗沿之上毫无人之痕迹…… 看着看着,姜离望着窗沿上带血的冰凌微微一愣,再回头一看,又面露恍然,裴晏见之不对,走过来道:“想到了什么?” 姜离不甚确定道:“如今天寒,门窗缝隙结霜是常有之事,但那得是在常年温暖的屋子才易结,可按大人说的,这佛堂每天也就暖和一个时辰,不至于结冰凌才对,不过我又想,这里倒了水,还有血迹,或许也能结。” 她看一眼距离堂门不远处的铜火笼,又退后两步看墙壁上的血色,那血迹沿着墙壁而下,颜色极淡,已经快干涸,姜离又觉的有些奇怪。 裴晏上前来道:“这血迹应是凶手离开时在窗口蹭到,亦或是秦图南的头颅滴血滴上,这并无异常,但奇怪的是血色淡,且没有凶手的指痕掌痕,我怀疑案发当日,这窗台之上也结了冰霜,冰霜化后淡了血色。” 姜离想了想只觉有理,目光一转,又往倒地的茶几上看去,茶几半人来高,其上本铺着明黄桌帷,倒地之后桌帷也撒落在地,此刻与地衣一样被染的鲜红,她目光一瞟,看到茶几之下飘着几缕靛蓝丝线…… 她上前将丝线捡起,“这是何物……” 裴晏道:“是凶手绑缚秦图南头颅的经幡,他大抵撕扯的慌乱,将其中丝线勾了出来,那经幡我们已当作证物保存,其上的确有几处勾丝。” 姜离了然,又将丝缕放回原处,“血迹最浓郁之地在毡毯南侧,这便是说,秦图南乃是站在蒲团之处遇袭,而后向着西南一侧倒下,当时他的脑袋掉在毡毯上……” 姜离更仔细的看,果然毡毯上除了血迹,还有几星可疑的皮肉粘连其上,她看了一圈,又走向并无血迹的北面,北面靠墙放着一排摆放供品的桌柜,里头放着不少香蜡之物,再一转身,姜离看向盖着镂空铜罩的火笼。 火笼之内的炭火基本烧尽,她打开铜罩,拿起火钳拨弄碳灰,看着看着,姜离忽然轻咦一声,“这是什么” 裴晏上前来看,“炭屑?” 灰堆中出现了几星烧焦的木屑,的确像劣等的未烧透的粗炭遗留,但姜离道:“秦府这样的人家,不会买劣等的烟炭,这东西更像额外加进来的。” 此言一出,二人神色皆是一凛,姜离捻起焦末仔细闻看,拧眉道:“气味儿有些怪,不像是木材,但我一时也分辨不出。” 她捻的指尖沾满了黑灰,裴晏道:“不着急,你可带回府中琢磨。” 姜离细究片刻仍无头绪,便往四周看去,裴晏拿过半张油纸,姜离将炭末放入其中,正发愁自己满手黑灰时,裴晏握着一方雪白的巾帕递了过来。 姜离一愣看向裴晏,裴晏目色湛然道:“是干净的。” 姜离当然知道是干净的,她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接过,将指尖黑灰用力地擦在白净净的丝帕上,又看着周围道:“这回的凶手还真难办,若真是武艺不凡的江湖人,这会儿只怕已经逃了……” “应该不是江湖人。” 裴晏语气肯定,不复面对秦柯之时的语焉不详之感,姜离豁然看向他,裴晏便继续道:“不仅不是江湖人,凶手还应当不是外人。” 姜离眸子微瞪,“如何肯定?” 裴晏道:“一来是窗户上的铁销被提前拿下,除了官家的证词之外,我们已经查问了府里所有人,他们说最近四五日窗户改装之后,连秦图南请来的江湖护卫也未进过正堂,秦图南虽然请了他们保护自己安危,却并不信任他们,近日但凡入过楼里的,都是秦府自己人,二来,凶手行凶之后不留痕迹,想方设法掩盖踪迹之行,也更像是秦图南身边之人所为,三来,秦府看似繁盛,但两日调查下来,也发现其内有不少矛盾,尤其是他们父子之间。” 姜离擦手的动作停了,一副愿闻其详之态。 裴晏道:“秦图南长子秦耘擅做生意,但自从年中开始,秦图南有意将西北的茶叶生意分给秦氏嫡系其他两房,那两房未出几个有用之人,如今还在并州坐吃山空,为此秦耘在朔北时便和秦图南生过数次争执;其次子秦桢性烈好武,但因秦图南厌恶武夫,自小对其极不上心,回长安之后,秦桢有意入金吾卫,本来按秦图南之位,与陛下求个恩典十分简单,可秦图南却不愿秦桢入金吾卫,意思是怕他给秦府丢脸。” 微微一顿,裴晏继续道:“至于秦柯,其人与秦图南一般好色,年纪轻轻便收了数个通房,今年年初时,秦图南醉酒之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糟蹋了秦柯房中一个丫头,秦柯为此十分气闷,而秦图南酒醒后,为了秦氏声名,将那丫头以媚上惑主之罪杖毙。” 鹤唳长安 第58节 姜离听得咬牙,“岂有此等天理?!” 裴晏语声微沉,“朔北是他的地盘,他出任节度使的四年,朔北五州府军政皆归他管辖,自没有人敢为了一个小丫头万里弹劾他。” 姜离将丝帕紧紧一握,想骂一句“死得其所”,又生生忍了住。 裴晏继续道:“他如今有五位姨娘在府中,除了有子嗣的二姨娘与三姨娘,还有无子的三人,这几人出身低微,依附于他,尚未找到疑似动机。” 说至此,他又道:“但父子几人虽有龃龉,都还不至于谋杀亲生父亲,秦图南在世一日,无论是妾室还是几个孩子,都可受其荫蒙,他一死,秦府在长安便没了依仗,只凭这些尚难肯定嫌疑,如今最要紧的还是破解凶手杀人之法。” 姜离看向他手中油纸包,“我尽力帮大人查明此物是否与案子有关。” 裴晏将纸包递过去,“有劳姑娘,我送姑娘下楼。” 时辰不早,姜离看完了案发地,的确再无留下必要,便跟在裴晏身后往楼下行去。 没走几步,姜离想起入府之后没见过拱卫司之人,便问:“怎么府里一个拱卫司之人也没见到?” 裴晏在前道:“拱卫司仍认为谋害秦图南的是那位沈阁主,这几日,将重点放在了搜查全城上,今日所有入长安的江湖人士都要受到盘查和监视。” 此言令姜离心中发紧,她抿了抿唇,到底没再深问,待到了一楼,只听大门之外传来几道嘈杂之声,似是九思几个正议论什么。 姜离心生好奇,眼看快到门口,正要朝外探看,身前的裴晏脚步猛地一顿,又一抬手将她半护半拦了住。 姜离驻足不及,一下撞在裴晏背脊上,正觉裴晏奇怪时,探身而出的她赫然瞪大了眸子,只见正门之外,两个秦府仆从不知怎么牵着两条毛发油光锃亮的猎犬,几乎是瞬间,姜离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姜离猛地躲回裴晏身后,裴晏喝道:“哪来的猎犬?速速牵走!” 猎犬绑着锁绳,还套着嘴套,连吠叫都不能,九思几个正在旁细看,听见他的声音,九思回头道:“公子,都套牢着呢,说是秦府二公子养的,此物” “速速牵走!”裴晏再度开口,语气亦严厉起来。 九思心头一跳,连忙摆手,“快快快,牵走牵走……” 怀夕等在不远处,见状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这府里怎么会有狗,我们……” 她欲言又止,那拉着狗的秦府仆从还以为是她害怕,忙解释道:“是我们二公子的爱宠,本是要每日拉出来溜溜的,但老爷出事这几日顾不上,今日二公子想起来了,吩咐我们拉出来,我们这就拉着,这就拉走……” 几人脚步声远去,怀夕担心地跑到门口,便见姜离身如僵石站在裴晏身边,见她呼吸有些急促,怀夕轻声道:“姑娘,走远了。” 姜离深吸几口气,强做镇定辞别,“裴少卿,那我就先告辞了。” 裴晏点头,“好,姑娘慢行。” 姜离快步出门,连九思上来作别也只点了点头,怀夕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姑娘没事吧?那秦二公子实在……奴婢想着您有一会儿才下来呢。” 姜离边走边叹气,没错,她不怕尸体不怕蛇虫,独独怕狗,只因幼年流落在外,差点被几条村犬撕咬掉小腿,从那以后再也见不得犬只,雪白娇小的也就罢了,这等烈犬,她看到的那刻掌心便开始溢冷汗。 一路心若擂鼓,直到出秦府上了马车,那窒息之感方才淡了些,马车走动起来时,怀夕忽然看向她掌中,“姑娘,这是谁的帕子?” 姜离低头一看,“是裴晏” 这三字一出,姜离后知后觉地想起裴晏适才在摘星楼门口之行,他走在最前,应是能看到那两条猎犬带着嘴笼牵着绳。 既能看见,便知绝无危险,而那两条烈犬养的极好,外行人瞧见都要忍不住夸赞,裴晏不夸就算了,还勒令速速牵走。 姜离刚平复的心腔又疾跳起来。 长安世家并不兴豢养猎犬,便是五年前,知道她极度怕狗的也只有关系亲近的几人,此番她回长安更是未遇过猎犬,既如此,裴晏适才那几乎本能的动作是在做什么? 姜离屏息拧眉,回长安遇见裴晏后的一幕幕不断在她眼前浮现,渐渐地,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见她面色苍白地攥紧丝帕,怀夕也惊了一跳,“怎么了姑娘?不是吓很了吧?” 怀夕担心地握住姜离手腕,却只听她难以置信地轻喃,“这怎么可能呢……” 第060章 猎犬食人 马车辚辚而行, 姜离一颗心也沉入了谷底。 自她在寿安伯府与裴晏重逢,她自认并未露出破绽,时隔五年,她不仅容貌易改, 就连脾性也与从前不同, 即便年岁、医术与从前的自己相当, 但只凭这些,又怎可能认出她来?当年,她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了火场里。 但裴晏, 似乎在很早便有了异样…… 新娘屠夫案里主动请她验尸,又将不可外传之案情坦诚于她,大理寺班房里的霍山黄芽,裴老夫人处的辛辣午膳和香甜透花糍…… 此前种种尚能解释为巧合, 但与今日发乎于本能之举串联起来,答案便只有一个裴晏知道她是谁,且在很早的时候便知道。 姜离眉头越皱越紧, 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错。 怀夕见她这般凝重, 担心道:“姑娘, 出了什么事不成?” 姜离深吸口气, 强迫自己定下神来, “的确有点儿计划之外的变故, 还不知是好是坏。” 怀夕微讶,“和秦大人的案子有关?” 姜离看了一眼掌中丝帕和油皮纸包, “和案子无关,你不必担心, 至少我现在已经洞悉,正好, 好好看看他想做什么。” 她言语不详,怀夕不知姜离说的“他”是谁,只当她想到了案子的蛛丝马迹,待等回盈月楼,一进门姜离便将那油纸包打了开。 她净了手,又找来竹镊和柳叶刀,一点一点清理那烧焦的炭末,待将表面烧焦的碳灰刮去,便见其芯子呈棕褐色,“尚未炭化,像何种根茎。” 怀夕在旁帮忙,“可是药材?” 姜离细细嗅闻,但奈何这点儿余末早已被烤干,一时辨不出是何物,待将其他几块炭末也如此清理出来,除了棕褐色木制感外,性状气味儿无一可辨,姜离又仔细研究片刻,最终摇头,“烤脆了,辨别不出是何物。” 怀夕道:“会不会是香料?” 时人焚香,确有将香料直接埋入火灰中的,但姜离道:“若是别处或有可能,但在佛堂不会,秦图南对佛堂极为看重,既点了佛香,便不会再焚别的香料,这东西要么是我想多了,要么便极其关键,可惜我于识药一道还是不够精湛。” 姜离想了想,“明日去药房看看。” 既存辨药的心思,第二日一大早,姜离便找来薛泰,往薛府自己的药房而去。 薛泰不知她要做什么,边走边道:“府里常见的药材都有,但都不多,是以备不时之需,早几年府里还有一位常驻的府医,但老太爷过世之后,那位大夫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请辞后回老家去了,这几年府上有个大病小病的,都是去太医署请金太医。” 药房在薛府西北方向的库房南侧,占了跨院的一整排厢房,到了房门前,薛泰拿出钥匙开锁,一进门便见满满两面墙的药柜,姜离有些满意,“我想看看府里备了哪些药材,您尽管去忙吧。” 薛泰应好,还是留了个小厮在门口听吩咐。 姜离扫视一圈,从西边的药柜查看,药柜上整整齐齐排布着百多个抽屉,薛泰嘴上虽说只是为了备不时之需,但每个抽屉里装着的药材分量都不少,姜离怀疑秦府发现的异物取自根茎,便专门挑根块茎节类之药对比。 怀夕在旁帮忙,主仆二人用一早上对比了三十多种药材,虽选出了几样疑似之药,却想不明白其间道理。 姜离道:“三七类不可能,参类也不像,附子、枯萝,天葵根、鬼扇,何首乌……都不对,这里面的药虽也有微毒的,可烧在火里有何用?” 姜离百思不解,怀夕看了一眼还有大半抽屉未打开的东面药柜,道:“那便不是这些,只是咱们把这些看完,只怕得花上一日功夫,秦府那边您还去吗?” 姜离吩咐门口的小厮,“去给门房上的长恭说一声,让他跑一趟秦府,就说今天傍晚时候我再过去” 小厮连声应是,姜离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又转身去开抽屉。 怀夕在旁道:“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九,明日便是除夕了,看样子那秦大人的案子年前是破不了了……” 说着话,她朝外看了一眼低声道:“也不知阁主在何处过年。” 姜离指尖未停,轻声道:“小师父多半有落脚之地,他来无影去无踪,我如今在薛氏,更难见他,除非他有事寻来。” 院子里无人,怀夕便又道:“姑娘快过生辰了,刚好阁主在长安,到时候阁主肯定会陪姑娘过生辰的,这几年阁主从未错过姑娘生辰。” 说至此姜离心底一暖,又轻声道:“拱卫司的姚璋抓着小师父不放,他能不能留到十五还不一定,且小师父这几年行踪无定,也从不说沈家的旧事,他此番回来除了秦图南之外,或许还有别的未了之事也说不好。” 怀夕不免愤愤,“阁主虽杀了不少人,但他救的人更多,当年盘龙门被陷害,若非阁主救下奴婢,奴婢早死在那些恶贼手中,若非姑娘医术高明,奴婢也没有今日,阁中之人都愿听阁主驱使,可阁主不愿假手于人,奴婢也很无奈。” 说至此,姜离手下动作快了些,“不管怎么样,先弄清楚秦图南因何而死。” 药典上记载的药材有四五千种,其中根茎类药材则有一百多种,但这百多之数只是类目,每一类之下又有分支若干,细算起来则有数百,若是未被灼烧的药材也就罢了,偏偏那点儿微末性状全无,姜离再博学仔细,此刻也头绪全无。 如此忙碌至酉时,药房桌案上已摆出二三十种药材,但对比下来,未无结果,见天色不早,姜离想着已承诺每日看诊,只好先去往秦府。 马车辚辚而动,姜离沉着眉眼一路上都在苦思,待到秦府之外,她才打起精神入府。 此刻已是夜幕初临,秦府前院中盏盏丧灯次第而亮,隔着院墙,姜离只听闷闷的呜咽声随风而来,今日秦柯不在前院,是程妈妈得了信从内苑迎了出来。 程妈妈见了礼,打着灯笼在前引路,又边走边道:“姨娘昨夜又多睡了会儿,白日里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没再把死啊活的挂在嘴上了,您果真是妙手回春。” 姜离便问:“苏姨娘可对嬷嬷说过心事了?” 程妈妈迟疑道:“姑娘当真觉得姨娘有心事隐瞒?” 姜离道:“她这病乃是长期情志不舒导致,你只说她是从你们夫人故去之后伤心病倒,但据我所知,她和你们夫人并无亲缘,便是至亲过世,也难到此地步,此外从她脉象来看,她应常有惊妄之状,因此才怀疑她多半有何心结未解。” 程妈妈叹道:“您说的不错,别说您了,就是老身也奇怪的很呢,夫人虽然和我们姨娘投契,可二人至多算半个知己,老身当初也没想到夫人一走,姨娘也没了魂儿,她在老爷妾室之中排第五,今年才三十有三,年纪轻轻还有大把时光,若是老爷身子康健,便是得个孩子也是有可能的,但自从夫人去后,本就不争宠的她连一点儿讨好老爷的心思都没了,时不时还冒出些骇人之言……” 姜离生疑道:“哪般骇人之言?她入府多少年了?” 程妈妈欲言又止,“入府十二年了,早年有过一次身子,可孩子未保住,还留下了病根,她本就是个淡泊性子,凭着会唱南曲儿,这些年就算没孩子,在老爷面前也有两分脸面,至于……” 程妈妈后一问答得详细,前一问却有些回避,姜离明白,便道:“嬷嬷若是不方便,不说便是。” 程妈妈苦笑一下,往前院方向看一眼,轻声道:“其实……我们姨娘就是为夫人不值,夫人当年是节度使家的大小姐,老爷虽也是名门之后,可那时秦氏没落,老爷中了进士没多久,也只是吏部一个五品小官,而夫人那时和别人定过亲,只是她那未婚夫出了意外,那门亲事便算了,那之后求娶夫人的世家公子不知多少,但老爷也不知怎么得了夫人父亲青眼,将夫人娶了进来,后来……您也看到了,我们老爷并非专情之人,这些年纳回家里的,养在外头的不知有多少,夫人面上风光,可也没有几天开心日子。” 姜离这时问:“秦夫人因何病而故?” 程妈妈轻叹一声,“是痨病,最后那几日,日日咳血,府里连下人都害怕,倒是我们姨娘没白和夫人相交一场,还去照顾过几日。” 姜离有些动容,“那她便当真是为了秦夫人而病了?” 程妈妈点头,“是,也只能这么想了。” 说话间入了内苑,姜离一眼看到摘星楼内亮着灯火,“是何人在楼内?” 程妈妈道:“应该是裴大人。” 姜离眉梢微扬,先往汀兰院去,跟着程妈妈一路入上房进得内室,便见明芳守在苏玉儿床畔,苏玉儿靠着引枕发怔,明芳却脑袋一垂一垂地打着瞌睡。 程妈妈眉头一竖,“明芳!你这丫头又打瞌睡!都半年了还学不好” 明芳骤然惊醒,连忙站起来往床边缩,程妈妈还想骂,但想着姜离在,只好狠瞪明芳一眼忍了下来,“姨娘,薛姑娘来了” 苏玉儿直起身子问候,明芳见状连忙道:“奴婢去看药熬好了没有。” 她说完一路小跑着离开,程妈妈见状还是忍不住低骂了一声,姜离落座给苏玉儿诊脉,好奇道:“这丫头来了半年?那从前的丫头呢?” 程妈妈叹了口气,“从前的丫头叫春芳,今年六月底出意外过世了。” 姜离正给苏玉儿问脉,此言一出,她明显感觉到苏玉儿手腕一颤,她看苏玉儿一眼,又问道:“哪般意外过世?” 程妈妈叹道:“在朔北府里,掉进井里淹死了。” 姜离起疑,“好端端怎么会掉进井里?” 程妈妈道:“我们也不知道,就有天晚上,发现她没回屋子睡觉,找了一圈没找到,第二天一大早发现她的尸体在后院井里,井边有她常用的木盆,当时怀疑夏末天气太热了,她半夜去打凉水一不留神掉进去了。” 鹤唳长安 第59节 姜离看看程妈妈,再看看苏玉儿,便见苏玉儿面色苍白地垂着脑袋,程妈妈无奈道:“春芳也伺候姨娘五六年了,她过世没几天,夫人也走了,姨娘这病啊,春芳的意外也有几分缘故,没法子,姨娘是个重感情的。” 亲近之人接连过世,的确打击极大,但姜离看着苏玉儿神色,心底却泛起几分古怪,她请完了脉,道:“今日不必施针,但要给姨娘换两味药,姨娘若喜欢香,还可在屋里点一点儿沉香安神。” 苏玉儿低低应是,姜离命程妈妈取来纸笔重新写方子,待写好方子,见外头天色已经黑透,姜离又叮嘱几句方起身告辞,“明日除夕后日初一,我不一定能来看诊,姨娘先按方子用药,切勿忧思。” 程妈妈连连应是,“大过年的,不敢劳烦姑娘,老身提前给您磕头。” 话音落下,程妈妈竟当真跪地磕头,姜离忙将她扶起,“嬷嬷万莫如此,好生照顾苏姨娘便是。” 待出了汀兰院,便见远处的摘星楼内仍亮着灯火,怀夕轻声问道:“可要去给裴大人打个招呼?” 姜离摇头,“还未有进展,倒也不必多此一见。” 她话音落下,不远处的石桥对面传来几道低吼 “回来这么多日了!连个狗园子都改不出来?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我那些宝贝连日挤在一处,你们可知它们多金贵?!” 说着又冷笑一声,“你们一个个都见钱眼开是吧?!父亲刚过世,你们便都翻天了,以后这秦氏还不知谁当家呢……” 姜离听得挑眉,执灯的程妈妈却脚步一顿,低声道:“姑娘,是我们二公子,他从朔北带了七八条猎犬回来,十分宠爱,只是长安的府邸不比朔北大,那些猎犬如今还都挤在二公子的屋子里,说要把后园一块荒地开出来盖个狗园,可一回来先是老爷要改摘星楼,摘星楼还没改完老爷又出了事,下人们哪里顾得上那些狗啊?” 怀夕听得咂舌,“狗挤在你们二公子屋子里?” 程妈妈点头,“是啊,本来有马厩可用,但二公子舍不得,您是不知道,那些猎犬吃的比我们还好,每日都以上好的鲜肉为食,还得是现做的,光照顾狗饮食的都有三人,二公子在朔北喜欢带着狗出去打猎,回了长安还没去过,再加上老爷出了事,这几日他身边的下人都战战兢兢的。” 姜离想到了叫章平的小厮,她抬步往石桥走,上石桥没几步,便见对面一个披麻戴孝的年轻公子,正拿着鞭子往身边两个粗布仆从身上抽去。 他生得一双细长眉眼,边打边道:“什么杂草难除?什么人手不足?!爷再给你们两天功夫,若还是盖不起来,爷拿你们去喂狗” 两个管事呐呐应是,秦桢没好气的啐一口,将鞭子扔给身边小厮,大步朝前院走去,“今夜该爷守夜,去给爷泡一壶参茶来!” 姜离看着秦桢的背影蹙起眉头,程妈妈赔笑道:“姑娘见笑了,二公子的脾气爆,动不动就动手……连老爷也管不住。” 姜离问:“他与秦大人父子关系可好?” 程妈妈对姜离多有感激,便直言道:“不算好,府里老爷虽然最宠爱三公子,可大公子也不差,即便不能入仕,但他会做生意,手里有钱不说,为人处世上也极得人心,这么一比便是二公子比上不足比下也不足,他此前想要大公子手里的生意,老爷知道他花钱如流水便未准,他想去金吾卫,老爷也未准……” 这与裴晏调查的相差无几,但即便父子交恶,也远远不到杀人的地步,姜离摇了摇头,径直出府上了马车。 回盈月楼已是酉时过半,夜色已深,但因除夕将至,整个薛府灯笼高挂,一片喜庆吉祥,姜离从二楼轩窗望出去,一时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时辰虽不早,她还是自医箱中翻出药典细看,她此番带的医书并不多,这份药典也不齐全,此刻翻看不过是尽力为之,并未报太大希望。 怀夕沏了茶在旁陪着,姜离看的认真,她却等的有些无趣,某一刻起,她也歪在榻边打起瞌睡…… 正昏昏沉沉之际,忽听到“啪”的一声轻响,直令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定睛一看,便见姜离神容振奋,那一声响动,正是她用右手轻捶了桌面。 怀夕忙道:“姑娘想到了?!” 姜离目光明灿道:“如果没有猜错,是贯众!” 怀夕眉头紧拧,“贯众?是奴婢记性不好吗?怎想不起来是何物?” 姜离语速疾快道:“贯众是一种鳞毛蕨草,其根茎叶柄皆可入药,有清热解毒、凉血止血之效,可用于风热伤寒,温热癍疹,还可用于吐血咳血、衄血便血之疾,但此物也有毒性,可用于杀虫,裴晏在佛堂地衣之中发现了死去的衣蛾,或许便是此药之效,除此之外,此药还可制炭” 怀夕一惊,“制炭?” 姜离点头,“取干净贯众片置锅内,不加任何辅料清炒,炒至焦黑色之后喷洒清水放凉,这贯众炭本是入药的,但贯众无论如何入药,都要控制剂量,一旦超过剂量,便会使人头晕目眩,甚至呕吐腹泻,且贯众炭表面看来,和普通的炭碎并无区别,只有将其掰开,才能看到其内棕褐色的芯子,因此,如果凶手将贯众炭和其他银丝炭一起放入火笼之中燃烧,只要放的量足够多,便能起到下毒的作用。” 怀夕也振奋起来,“对!下毒!凶手正是要下毒!那位秦大人若是迷迷糊糊遇害,自是连喊叫都不能,凶手正是此意,姑娘好厉害,竟真让姑娘找到了” 姜离合上药典,“这药典上并无贯众记载,我是看到其上记载着苍术炭的用法,忽然想到可制炭的药材不多,但其中有一味贯众。” 终于确定了异物为何,姜离也松了口气,见时辰已至四更,她伸个懒腰道:“好了,安歇吧,明日将结果送去秦府便可。” 翌日晨起正是大年三十,府里下人忙得脚不沾地,不仅要将各处装点的热闹喜气,还要为下午的宗祠祭拜和晚间的年宴做准备。 姜离梳洗更衣后,先让长恭往秦府跑一趟,自己则按规矩往正院给薛琦请安。 到了正院,薛琦还未至,薛泰带着几个小厮,正在给厅门外的两个大红灯笼里装灯芯,那灯笼极大,一个小厮架起梯子爬到屋檐下,另有个小厮在地上扶着灯笼,但因灯笼太深,灯笼口又小,小厮从下不便,从上也不好伸手,眼看他费力地从上往内添灯油,也不知怎么,那地上的小厮忽然“哎哟”痛叫起来。 姜离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便见是灯笼里一截未清理干净的竹篾掉了下来,正正好落在小厮眼睛上。 小厮捂着眼睛痛呼,薛泰忙上前查看,见只是眼眶发红方松了口气,又看着那尖利篾片心有余悸道:“无大碍,幸而不是竹尖戳下来,缓一会儿就没事了。” 姜离本也要上前看看,尚未走近便听到此言,她脚步猝然一顿,她眉头拧起,死死盯着大红灯笼,片刻之后,她豁然转身,“走,去秦府!” 薛琦正从内院出来,见她如此只来得及大喊,“泠儿你要去哪” 长恭尚未回来,姜离令门房其他人驾车,直朝着秦府狂奔,怀夕见她面色凛然,眼底也幽明不定,忍不住问:“姑娘,您发现了什么?” 姜离定定道:“我知道凶手如何杀人了!但有些关节还想不透……” 怀夕自不明白,但见姜离一副苦思之状,也不敢打扰,待马车到秦府之前,姜离一跃而下,入府门后,径直往摘星楼的方向疾行,“裴大人在吗?” 秦府小厮早认得她,一边带路一边道:“在的在的,刚来没一会儿。” 姜离脚步如飞,待入内苑,却见裴晏带着九思几人,正从摘星楼内出来,长恭也跟在一旁,姜离连忙出声,“裴少卿” 裴晏万万没想到她此时出现,“长恭已经把消息带到了,你怎么来了?” 姜离气喘吁吁地到他跟前,“我知道凶手如何杀人了!” 裴晏意外道:“你查出那药炭有毒,我也有了猜测,并且这秦府库房之中刚好有这味药,且五日之前,还有人去库房里取过此药” 姜离忙问,“是谁?” “是秦桢” 裴晏一言落定,姜离一愣,“怎么会是他,他的动机不够……” 裴晏道:“他虽取了药炭,但尚不确定有何用途,适才我已命管家秦铭去请秦桢过来问话,但人去了一刻钟也没消息,我正要带人寻他,顺道搜屋。” 姜离正想说同去,目光却忽然往裴晏身后看去,裴晏回头,便见秦铭一脸见了鬼的样子急奔出来,“裴大人!我们二公子出事了!” 裴晏面色一变,“何事?” 秦铭吓狠了,还未到跟前便跌滚在地,他一边干呕一边道:“二、二公子被他那七八条爱犬咬死了,那些狗还啃了他的肉,四肢见骨,脸也啃没了……” 第061章 惨死 “二公子昨夜为老爷守夜守了一晚上, 直到今早卯时过半才回屋歇下,您适才让小人去找二公子时,小人叫门叫了半晌里头也未应答,二公子脾气暴躁, 他这会儿也才睡下两个时辰, 小人在外等了会儿, 却听里头狗叫的厉害……” “且那狗叫不是在东厢狗舍,而是在公子那边,小人便想, 怎么狗叫的这么厉害二公子却没有反应?难道不是二公子招狗过去的?门从里面闩着,小人便破开窗纸往里看,这一看,小人当时就吓得没了魂儿, 小人看见二公子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那几条猎犬还在舔地上的血……” 秦铭跟在队伍中间,一边说一边干呕, 其他人听得面色煞白, 待到了秦桢院子门口, 便见得了消息的小厮仆从们都挤在门口探看, 见裴晏来了, 所有人立刻往两边让, 不远处的回廊上,秦家大公子秦耘正一瘸一拐地过来。 “二弟被狗咬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一边走一边喝问, 裴晏听见院内犬吠不断,便先入了秦桢院阁。 这是处一进独院, 一进院子,犬吠声更是震耳, 秦桢养的猎犬本就是性烈之类,此刻七八只一同狂吠,哪怕上房门关着,动静也足够骇人。 上房三间颇为阔达,章平和四五个仆从站在西厢窗下,几人皆面白眼红地扶着栏杆作呕,裴晏快步上前,从破口的窗户往内一看,剑眉登时拧起。 他回头,便见姜离僵着神色站于中庭。 裴晏看向章平几个,“训狗师是哪几个?” 章平哽咽地指着身后三人,“是他们三个。” 三人齐齐上前行礼,也被此情此景吓破了胆,裴晏冷声问:“这些狗平日里不是戴着嘴笼,怎么会出这样的意外?” 其中一人上前哭腔道:“小人们也不知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小人们离开的时候,分明是把东厢的门锁上的,那会儿刚给狗放了狗食,自然也不必戴嘴笼,小人们也不知道狗怎么全都跑去了公子的寝房……” 裴晏道:“眼下这般犬吠,可能听出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一瞬,那人继续道:“听着比平日里更凶一些,但从前也是有的,这些狗被二公子养的娇惯,除非有人故意招惹,否则应不会忽然发狂” 裴晏利落道:“开门将狗控制起来,九思,带人帮忙。” 裴晏一声令下,九思立刻带着大理寺差役们上前,裴晏回到姜离身边,“此地血腥,那些猎犬也有危险,姑娘可去院外等候” 姜离攥紧了袖口,犹豫一瞬,还是转身而走,到了院门处,正碰上秦耘到了跟前,他对姜离点了点头,径直进了院子,只听众人撞开正门,几个训狗师一拥而上,在猎犬更凶猛的狂吠之中,将所有犬只都控制了住。 犬吠听得姜离惊心动魄,这时,秦柯从院外姗姗来迟,“薛姑娘,我二哥当真出事了?!” 姜离点头,秦柯大步跑进院内,他身影刚消失,又有几个披麻戴孝的妇人鱼贯而至,打头一人被侍婢扶着踉跄而来,边走边哭道,“桢儿,我的桢儿,母亲来了……” 来者正是二姨娘胡氏,她是秦桢的亲生母亲,本在前院守灵,听到消息只觉晴天霹雳,在她身后跟着的,乃是三姨娘魏氏,四姨娘何氏与七姨娘方氏,胡氏哭得惨烈,其他几人满脸惊恐,显然被猎犬杀人吓得不轻。 胡氏到了跟前,院内却有犬吠声越来越近,怀夕一把揽住姜离令她侧身,胡氏几人也吓得惊叫起来,却是九思带着人将所有猎犬移去别处。 小厮仆从们也纷纷退远,胡氏则以最快的速度进了院子。 又等了等,怀夕道:“姑娘,走远了” 虽未直面猎犬,但这片刻姜离掌心已溢出一片冷汗,而她回头的刹那,面色更是一变,只见青石板铺就得地上,一串血色狗脚印触目惊心。 “啊桢儿!我的桢儿……” “老天爷啊,桢儿” 胡氏已进了屋子,姜离进院时,只听到她撕心裂肺的悲呼,很快,又传来婢女们的惊叫,等姜离走到门口,便见两个婢女将胡氏背了出来,姜离拦住,抬手给胡氏问脉,很快道:“是悲恸过度的惊厥之症,用人参、石莲肉、莲须、麦冬、远志、芡实、甘草的安神汤方给她饮下,半个时辰后便可醒来。” 婢女连连道谢,背着胡氏而去。 姜离这时跨入上房,待看向西厢,连她都觉眼前一黑。 西厢布置的锦绣奢华,秦桢的床榻摆在最西面靠墙之地,此时床榻上一片凌乱,而秦桢仰躺在屋子正中的血泊之中,周身衣袍被撕碎,只余寸缕遮挡。 其头皮被撕掉大半,鼻子和左侧面颊也被狗咬掉,右侧面颊亦被撕的破碎,一块血淋淋的脸肉半落不落的掉在腮边,下唇亦被撕咬得露出牙床,若非还能看出个大概体貌,简直让人辨不出他到底是不是秦桢。 而目光往下,他十个手指只剩半数,胸腹之地有大块大快的创口,几处隐隐可见内脏,手臂和双腿被啃食的血肉模糊,关节处皆可见骨,左脚也被啃食的只剩半个,其余还算完好的皮肉上,狗牙狗爪撕咬出的血痕令人不寒而栗…… 姜离脑海中浮现出幼年被村犬袭击的情形,强压着胃里不适细细打量整间屋子。 秦耘和秦柯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窗口方向,皆狠狠捂着嘴,他们已看了半晌,此刻再忍不住,都冲出屋子“哇哇”呕吐起来。 裴晏这时道:“床榻之上也有血迹,被子和锦褥被扯带下来,遇袭之时,秦桢应睡在床上,这扇门没有落闩,而对面东厢的锁,却被破坏掉了。” 随着裴晏之语,姜离看向东厢,果然看到铜锁虽未打开,铜扣却已被撕扯落地,门扇之上尽是狗牙牙印,连门框都被撕咬出缺口,直看的姜离汗毛倒竖。 姜离视线在两处厢房之间来回,“秦二公子的床榻距离东厢门口不过四五丈远,狗是从东厢冲出来的,凭它们咬门撞门的动静,秦桢不可能听不见,既是如此,狗群冲过来的时候,他怎么还躺在榻上?” 裴晏仔细看残缺不全的尸体,“地上有指痕,有移动过的爬痕,秦桢定是挣扎过,但痕迹不多,爬过的距离也短,表面看最致命的伤应该是在他颈子上,他是习武之人,佩刀就在不远处的墙上挂着,哪怕狗群冲过来的时候他还在睡梦中,凭他习武之人的力气,也有机会拿刀驱狗。” 姜离眸子微眯,“遇袭的时候他睡的太死,等到剧痛让他清醒之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说着话,九思去而复返,看一眼地上尸体,他也一阵恶寒,“公子,把狗安顿在外头的杂物间了,小人检查过了,每只狗的嘴巴爪子上都有血,应该是群起而攻,秦桢的小厮章平和他的训狗师也过来了……” 裴晏道:“往衙门送消息了吗?” 鹤唳长安 第60节 九思点头,“送了,宋仵作应该很快就到。” 裴晏颔首,走到中堂问话,这时秦耘和秦柯都吐完了,都红着眼在旁悲叹。 秦耘道:“我早就说这些狗太凶了,不宜养那么多,更别说还养在身边,二弟偏偏不听,如今出事了,我、我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秦柯也哽咽道:“大哥劝过,我也劝过,可二哥非要把狗当人照管,但畜牲就是畜生,这一发狂性,连二哥这做主人的都吃,我……呕……” 一言未完,他又出门吐起来。 裴晏看向章平,“你们几个进来,看看东厢之中可有异样。” 章平应是入屋,又朝东厢走去,“这里本来是一间暖阁,家具都齐全,二公子回来之后心疼几条狗没有狗舍住,便说把家具都搬空,把狗放在他近处,如此想看随时都能看到,家具搬空之后屋子倒也宽敞,八只狗这些日子住的很好……” 随着章平所言,裴晏走入东厢,姜离也往门口走去,便见东厢北面靠墙放着一排食槽和水槽,而屋子西面则是几张极厚的毡毯,是猎犬们睡觉之地,除此外,屋子东面还放着几个粗麻绳缠住的木桩与人偶,其上牙印斑斑,似乎是给猎犬们磨牙之处。 章平红着眼道:“每一天要给它们送三次狗食,每一次都有上好的鲜羊肉,有时候还有活鸡活鸭活兔子,扔进来之后任由他们捕食。” 裴晏走向食槽,便见食槽之下果然留有鸡鸭羽毛,缝隙内还有可疑的血迹,他眉头拧起,“如此喂食活物,就不怕这些狗伤人?” 章平道:“公子对此是有防范的,平日里但凡牵出屋子,都会给狗带上嘴笼牵上绳子,只有在这屋子里,方才不管这些,且这些狗平日里是认主的,从前不管是在府里,还是外出打猎,从未对公子有任何攻击之行,这也是公子为何如此喜爱的缘故。” 裴晏眼底闪过一丝异色,“昨夜最后一次喂食是何时?” 跟来的训狗师傅道:“是四更前后,昨夜的狗食是厨房切好的鸭肉,还有蒸好的番薯南瓜之类的熟食,我们来的时候几只狗都很平静,倒好狗食和水之后,我们便离开去睡觉了,今日午时是第二次喂食,因此我们只需午时再来便可,可没想到……” 裴晏看向章平,“四更喂狗时还是好好的,那卯时过半你家公子回来的时候呢?” 章平道:“当时公子在灵堂守了一夜,十分疲累,小人送公子回来的时候,他哈欠连连,未梳洗便倒在榻上,还是小人给他脱了衣裳鞋袜,拉上被子之时,便见他呼吸绵长已睡了过去,公子入睡快,小人不敢弄出动静,轻手轻脚地将门带上回了不远处自己的屋子睡觉,公子这一觉至少睡到午时,适才秦管家过来喊公子没反应,才命人将小人叫起来,小人来的时候,秦管家已经看到了屋子里的惨状。” 裴晏眉头皱起,“你是说你走的时候你家公子已经睡了,且你没有锁门?” 章平点头,“是啊,公子这里狗多,一点儿动静便会叫,其他人没事儿之时都不敢过来,再说公子会武,也不怕有人潜入偷窃。” 裴晏看向姜离,便见姜离也惊疑不定,秦桢已经睡着,且没有锁门的习惯,那是谁将门上了闩? 裴晏快步走到正堂门口,往门闩之上仔细查看,很快,他肯定道:“昨夜有人来,将门从内上了闩” 秦耘不解道:“有人来给二弟锁门?这是为何?” 裴晏又看一眼东厢门上掉着的铜扣,“因为此人知道狗群会发狂,他要把门锁上,让狗群只有秦桢一个目标可以攻击” 秦耘一惊,秦柯也倒吸一口凉气,“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如此想让狗群杀死我二哥?就不能是我二哥自己想关门吗?父亲刚被谋害,大家都害怕。” 裴晏指着门闩道:“此处多了一道刻痕,凶手只需用一根细线,便可从外将门闩上。” 秦耘蹙眉道:“那凶手如何确定狗会发狂呢?” “因为凶手给狗下了毒” 姜离的声音在狗舍中响起,众人转身一看,便见她正倾身站在食槽之前。 她正在查看食槽底部剩余的狗食,见众人看来,便道:“这狗食中有少量的麻黄和洋金花粉末,洋金花可止咳平喘,止痛镇静,还可治脘腹冷痛、风湿痹痛,麻黄则可发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肿,但这两种药都有毒性” “麻黄能令人兴奋失眠、惊恐不安,洋金花若是人误食,则会颜面潮红,躁动不安,幻觉幻听,口渴发麻,甚至会言语不灵,高烧昏迷,对人有毒,对狗亦是同理,这些猎犬本就凶狠,一旦中了毒,自然更是狂性大发,并且,它们平日里虽是认主,可昨夜秦二公子一直睡着,这很可能会给狗一种主人已死,或难以认出主人之感,于是,它们便会肆无忌惮地攻击秦二公子。” 姜离说着,视线落在食槽上方的窗户上,很快,她在东北方向第二格窗扇上发现了一处破口,破口之下的窗框上附着着一层灰尘一样的药粉,姜离指尖拂过,又仔细嗅闻,不多时道:“这屋子之后是何处?” 裴晏看向九思,九思立刻带着人往屋后去,秦耘道:“后面是内苑花圃。” 众人在房中等候,没一会儿便听九思的声音在屋后响起,他道:“公子,薛姑娘,这后面果然有脚印,窗台上还有药粉未被清理干净……” 姜离忙道:“收集起来。” 秦耘大为惊讶,“给狗下毒,又锁门,然后0让狗去咬二弟……好生毒辣的手段,可二弟会武,怎么会听不到有人来锁门?又怎么会毫无反抗之力?” 裴晏回看秦桢的尸体,“凶手只怕也给秦桢下了毒。” 秦柯大骇,“给二哥下毒?!” 他看看狗舍方向,又看看西厢,见秦桢周围满是他生前最心爱猎狗的血脚印,他一时生出既荒诞又可怖之感,“可……是谁这样处心积虑害二哥?难道还是那沈涉川?!” 姜离站在食槽边,听到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倒是秦耘道:“若是沈涉川,他只怕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凶手故意让二弟死在他最心爱的猎狗口下,这简直是最诛心的报复。” 裴晏心头微动,“这猎狗可伤过人?” 此前章平只说秦桢有防范,却未说猎狗从未伤过人,而他一问落定,章平和秦柯的表情果然不好看起来,章平低声道:“两年前伤过一次……” 秦柯哼道:“何止一次?我们去朔北之后二哥便开始养狗,起初便生过咬人事端,连二哥自己也被伤过,但那几次好歹不致命,都算是小事,但两年之前,府中的九姨娘便因为他养的猎犬而死。” 裴晏和姜离都听得拧眉,秦柯道,“九姨娘年纪小,很得父亲宠爱,可两年前,二哥有两条狗也不知怎么发了狂,追着扑咬九姨娘,九姨娘惊慌逃命之时掉进了府中内湖,那内湖颇深,她又受了伤,等把人捞上来的时候已溺水而亡了。” “虽说不是直接被狗咬死,但也没什么区别,那次之后那两条狗被杖杀了,但剩下的二哥还是要养,后来,猎狗虽然没有咬死人,但他喜欢用猎狗惩罚犯错的下人,让下人和狗赛跑,被追上后少不得要挂彩,喜欢用猎狗下人?这下好了,连自己也出了事,也不知他临死之时有没有后悔……” 见他越说越气,秦耘轻咳一声,“三弟!” 秦柯轻哼,“都是事实,只是从前大家不敢说罢了。” 说话间,姜离又回到西厢,想看看秦桢为何未被吵醒,但检查来去,并未发现房内被投放过迷药迷香之物,正发愁,仵作宋亦安快步入了院子。 “大人,小人收到信儿立刻来了” 裴晏抬了抬下颌,“尸体在里面” 宋亦安挎着包袱点头,兴冲冲往内走,刚走到门口,脚步猛地一顿,他面皮一振抽搐,看得出是在奋力忍耐,好半晌后,从步入西厢。 裴晏在他身后道:“眼下怀疑他被人下过毒,在毫无反抗之力下被狗群攻击而死,你着重勘验此道” 姜离在旁道:“宋仵作,我看了屋内没有迷香之类的东西,我怀疑和他昨日吃过的食物有关。” 宋亦安一听眉头紧拧,“那我只好试试剖验了,也不知府中人愿不愿意。” 秦柯无奈道:“遗体都成这样了,也没什么不愿意的,大哥” 秦耘叹道:“还二弟公道最为要紧。” 他二人发了话,宋亦安便再无顾忌,只道:“请大人给小人半个时辰。” 裴晏应好,这时又看向姜离,“宋仵作还早,请姑娘随我去一趟摘星楼。” 姜离自然没忘记此来本是为了秦图南之死,那些话不可能当着秦府之人明说,她立刻应好,又与裴晏一同出了院子往摘星楼去。 待走远了些,裴晏方道:“长恭已经说了贯众炭之用,案发当天,秦图南是在中毒的情况下被害,但还是无法解释凶手如何进出” 姜离道:“若我没有猜错,凶手那时无需进出。” 裴晏面露疑色,姜离又定定道:“因为秦图南的脑袋,根本不是凶手亲手砍下”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楼前,姜离抬眸看一眼四楼,“我还两处不甚确定,等上去再看看案发现场之后,再为大人说明。” 如此,二人径直入楼中往四楼去,待到了佛堂,姜离先看了一眼火笼的位置,又沿着血迹外围,往西南毡毯处去,没多时,她走到毡毯血色最深处,一边看毡毯,一边去看那倒地的茶壶,很快,她又看向那高悬着的明黄宝盖。 “我确定好了,我并未想错” 姜离站起身来道:“首先,当日秦耘三人离开之时,秦图南还好好活着,而当佛堂屋门被关闭,贯众炭烧出的烟气在屋内聚集,很快秦图南便产生了中毒之状,他每次礼佛一个时辰,这对普通信众而言十分不易,因此,他在旁置了一处打坐的毡毯,着毡毯松软舒适,试想一下,若彼时他忽然头晕头痛,第一反应是如何?” 裴晏看向毡毯,“是去毡毯上躺下?” 姜离点头,“不错!就是这个躺下的动作,是凶手最为关键的一步” 她走到毡毯以西,“这毡毯虽无枕头,但我怀疑凶手早知道秦图南的习惯,知晓他若觉疲累之后,便会在毡毯上休息,而当他躺在了毡毯上,其脖颈正暴露在头顶的宝盖之下,这宝盖深有二尺来长,若是在里面藏上一把刀斧,何人会发现?” 裴晏明白过来,“你是说,是刀斧从顶上落下砍下了秦图南的头颅?” 姜离点头,“我虽未见过尸体,但我记得大人说过,秦图南颈部断口极高,而习武之人若想一剑断颈难道不是挑脖颈最细处?并且我猜秦图南伤口两侧,应该还有淤伤。” 裴晏颔首,“不错,若是刀斧落下,除了断颈,还有些许砸伤,由此而生淤伤。” 姜离又点头,这时她看向脚下地衣,“大人再看这地衣,这地衣乃是羊绒与粗棉织就,因被水泡过之后有些发胀,而水和血色融入地衣之中,便极易让人忽略倒在地上的水量,其实已经超过了一茶壶的茶水量” 裴晏眼眶微缩,“是冰!斩下秦图南首级的是冰刀!冰刀斩断了秦图南脖颈,而屋内烧着火笼,火笼的温度会使冰融化,若没有地衣便罢了,地衣和毡毯作掩护,再加上本就有茶壶倒地,便让我们忽略了地上的水量有异!” 姜离重重点头,“不错,大人如果检查这宝盖,应该能查出痕迹!” 裴晏立刻道:“来人” 守在门外的大理寺差役进门,按照吩咐去寻木梯,但这时裴晏又道:“若是冰刀,那凶手必定要提前进来布置机关,假若真是用冰刀砍下秦图南脑袋,那他的脑袋又是如何挂去房檐上?还有,倒地的茶几和茶壶也是用了冰做机关?再者,凶手不知秦图南何时躺下,躺下后又会不会翻动,那冰刀是如何掉下来?” 姜离叹了口气,“脑袋如何挂上飞檐便是我未想通之处,至于冰刀何时落下,我本想茶几倒地和冰刀掉落许是同一套机关,但我适才又看了现场,并未发现有何线索证明,茶几距离秦图南有些距离,他亦没有伸手够茶几的动作。” 姜离陷入疑难,裴晏安抚道:“无碍,若凶手真是用宝盖藏冰刀之法杀人,那他至少要提前一夜来准备机关,如此亦多有进展” 说话间大理寺差役搬着木梯而入,裴晏攀上木梯,亲自去查看宝盖和屋顶,没多时,他定然道:“你猜的不错,宝盖上的挂钩有丝线残留,起挂钩还有往下脱出的痕迹,当是吊过重物,且屋顶上的黄稠亦有一道破口,凶手很有可能将悬挂冰刀的长线藏在了黄稠之后,其长线尽头,定然在触手可及之地” “触手可及……” 姜离轻喃一句,目光从悬挂宝盖之地沿着黄稠的破口往西面墙壁看去,裴晏这时也看向屋顶和墙壁连接处,“冰刀可悬在宝盖挂钩之上,但要不着痕迹地固定住冰刀不落,定还需要一处借力支点。” 他将木梯移到茶几处,再攀上一看,很快发现高悬的经幡后竟有一处钉子弯折的横钩,且颇为牢靠,他恍然道:“冰刀吊于宝盖之中,再加长线藏在黄稠后,至此处卡在钉子之上承力,下端可固定在佛龛或茶几之上,无论固定在何处,只需将末端一松,冰刀便可落下,事后再将挂冰刀的长线抽走便可。” 姜离点着头,面上却又生疑惑,“但如此大费周折布置,又是谁解开末端呢?若是凶手自己,他何必做此机关?待秦图南晕倒之后,进来刀砍首级便可。” 裴晏跃下木梯,“除非凶手没有砍下他脑袋的能力。” 姜离眉间微蹙,这时,九思从楼下跑了上来,“公子,薛姑娘,宋仵作验完了,他怀疑秦桢是被人下了蒙汗药” 姜离脑海中闪过一幕,立刻道:“去查他的参茶!” 第062章 忌日 “公子从昨夜二更天开始守灵, 一直守到今晨卯时过半,最后一次用膳是昨夜子时前后,吃了一碟子点心,后半夜只用了两壶参茶, 第二壶茶是在四更天沏来的, 当时灵堂里只有二公子和小人, 外头跪着的下人们时不时进来添灯油烧纸钱。” 章平瑟瑟说完,又看向面前摆着的一套茶具,“沏茶的茶壶就是这一套, 是小人去茶水间找管茶水的张师傅要的,第二壶茶要完,他就去歇下了,茶送到灵堂之后, 公子饮了六七盏吧,这一壶大概是十盏的量……” 眼下在秦桢院中问话,章平身后还有一老一少两个仆人, 章平话音落定, 年轻些的小厮惊慌道:“小人晨起之后来灵堂收茶壶, 那时候天还没大亮, 小人把茶壶拿回去, 只将剩下的茶水倒在了水沟里, 又把茶壶茶盏都清洗干净放在了橱柜里,小人没想到二公子会出事, 小人往日也是这么做的,若没及时清洗, 师傅会责骂小人。” 一旁年长的老仆道:“启禀大人,确是如此, 阿文是个手脚麻利的,当时我们都没想到二公子会出事,沏茶之时章平也是看着的,小人绝不敢动手脚。” 章平在旁点头,裴晏和姜离对视一眼,都没想到会出这般岔子。 裴晏道:“你们二公子回去之后,也再未饮茶?” 章平点头,“不错,回去之后二公子倒头就睡了。” 这时九思拿着两张证供从外头进来,“公子,昨夜在院子里哭丧的人也问了,他们说的和章平说的差不多,昨夜有六人进出过灵堂,灵堂里大部分时间只有章平和二公子两个人,守灵期间,二公子和章平都打过瞌睡,但没出别的乱子。” 章平脑袋垂得更低,裴晏问到:“四更之后进过灵堂的有几人?秦桢离开之前,可有人进来过?” 九思翻看着证词道:“四更之后进来过的有三人,秦桢离开之时无人进来。” 裴晏又看向章平,“你家公子是离开之时便开始犯困?” 鹤唳长安 第61节 章平点头,“不错,本来是要守到辰时的,但公子那时困狠了,便说不守了回去睡觉,走在半路,公子一直在打哈欠。” 裴晏上下打量章平一瞬,点头,又看向九思道:“院子那边呢?” 九思忙道:“秦二公子的院子和秦三公子离的近,三公子适才说了天亮之前的确听到了狗叫声,可他都习惯了,秦二公子晚上不给狗戴嘴笼,经常夜半时分会叫,他们起先还为此生过不快,但秦二公子不以为意,并未改” “除了秦三公子,还有稍远些的秦管家那边也听到了狗叫声,可大家都习惯了,也没人起身查看,我们在后窗下发现的脚印不够全,只能大概猜出脚的大小,鞋印并不特殊,又问了花圃周围的几处院子,无人看到有人往花圃去。” 如此便是未找到有效线索,裴晏先令章平几人退下,又将管家秦铭叫了过来。 待秦管家拱手行礼,裴晏问到:“秦管家,你可知你们老爷礼佛之时,若是累了,会歇在何处?” 秦铭不知裴晏为何有此问,忙道:“佛堂窗下有一块毡毯,那里原本是打算供一座弥勒佛的,可老爷定制的佛像还未开光,便空了下来,老爷腿不好,那毡毯铺着是为打坐之用,但老爷若累了,也会在那里休息片刻。” 裴晏点头,“有哪些人知道他这般习惯?” 秦铭想了想,“小人知道,老爷身边的跑腿小厮晴山也知道,其他人小人就不太清楚了,几位公子有时候也去佛堂找老爷说话,或许也知道。” 裴晏这时又问:“最近几天,有哪些人独自进过佛堂?” 秦铭有些不解,“单独进佛堂?小人和晴山都常进啊,有时提前去给老爷准备茶水,生火,等老爷从佛堂出来,又进去打扫,至于其他人应该没进过吧。” 裴晏默了默,吩咐道:“把晴山叫来。” 秦铭退出去,没多时晴山快步而入,待裴晏问完,晴山想了想道:“老爷刚回来不久,这习惯知道的不多,也没人问过小人,不过老爷从前在朔北府中时,那里的佛堂更大,老爷是在佛堂里发了一张矮榻的,如今佛堂位置不够,老爷便没那么讲究,三位公子……可能不知道吧,老爷礼佛之时不许人打扰,他们最多在老爷礼佛之前和快结束之时才能进去,那会儿老爷多半起来了,至于独自进佛堂,这除了小人和秦管家别人应没有机会,至于有没有人偷偷进去,那就说不好了,老爷的书房在三楼,三楼去四楼很近。” 晴山满脸惶恐,不知裴晏为何问此事,但他的回答也并无切实线索,令众人有些失望,裴晏令他退下,又将秦耘和秦柯一同请了进来。 问起秦图南在佛堂里的习惯,二人对视一眼,皆是茫然,秦耘道:“父亲在朔北的习惯我知道,但这里的佛堂没有安放矮榻,我还真不知他会在那打坐之地休息,并且……父亲的寝房就在二楼,也不是很远。” 秦柯也道:“对呀,朔北府里,佛堂距离正院很有些距离,因此父亲常在佛堂歇息,如今也就上下楼的功夫,父亲为何在佛堂小憩?” 二人神色不似作假,裴晏又问起独自上佛堂之事。 秦耘道:“独自去佛堂做什么?佛堂是父亲心中禁地,我们不可能随便进去。” 秦柯也附和,“可不是,那里是非请勿入之地,我们可不会触父亲霉头。” 裴晏视线扫过二人,道:“你们父亲遇害,你们都认为是沈涉川所为,那如今秦桢遇害,你们做为他的兄长弟弟,如何想?” 秦耘默然不做声,秦柯也蹙眉不知从何说起,他迟疑道:“二哥脾性爆烈,对我们也就罢了,对下人们极是严苛,并且看如今那凶手害二哥的法子,我认为他定是府内之人无疑,并且此人身份不高,还对猎犬的性情十分清楚,就更不会是外人。” 见裴晏有些赞同,秦柯继续道:“一来,可能是二哥身边人,二来,是府里其他被二哥惩罚过之人,但这些人不少,我也说不好是谁。” 言毕他看向秦耘,秦耘道:“确有此般可能,二弟死的痛苦,还是被心爱的狗咬死,这动手之人必定恨极了二弟,但能记恨到杀人的,我想不出是谁。” 裴晏颔首,又将章平唤到跟前,问道:“你跟了你们公子五年,把你能想到的,你家公子近几年惩治下人之事从实道来,尤其和猎犬有关之事,就从你们这些身边人开始说起,包括你自己在内” 章平闻言表情一变,“大人莫不是怀疑小人?小人不敢的……好好,小人从实说便是了,我们二公子性子暴躁,的确对下人们动辄打骂,但二公子也不是没有好处的,他的人只能他惩处,我们若是在外受了欺负,他也定是百般回护我们,哦,说惩治,小人是公子的贴身侍从,他惩治小人的法子便是给小人戴刺脚圈,那脚圈可开合,里头有倒刺,走路时倒刺不断刺破脚腕,疼痛难忍,至少得戴个把时辰……” 章平说着面露苦涩,裴晏问:“他如此待你,你未心生怨恨?” 章平忙道:“小人不敢说毫无怨言,毕竟那疼痛是真的难忍,但大人有所不知,小人的命是二公子给的,六年前小人十一岁出头,还在长安街市上做乞丐,小人那时候极瘦弱,被一群乞丐围攻,打的头破血流,命悬一线之时,是二公子出手救了小人,还把小人带入了府中,有这份恩义在,小人断断不会记恨二公子……” 裴晏目泽微深,“说说别人。” 章平歪头想了想,“那先说赵师傅吧,赵师傅是朔北极厉害的驯兽师,二公子请他来训狗一个月给他五两银子,这是外头的三倍,银钱给的高,二公子的要求也高,大抵两年前来了一条新狗,赵师傅训了两月便被公子带去打猎,可没想到打猎的时候,那狗竟然来抢公子马背上的还没死透的兔子,惊了公子的马,差点让公子摔下来,公子大为冒火,便让赵师傅驮着那兔子与狗儿赛跑,后来狗儿跑出狂性,扑上去撕咬兔子之时,把赵师傅肩膀撕下来一块肉,留了好大的疤……” 裴晏皱眉道:“如此他也不请辞?” 章平苦笑,“后来公子多给了五两银子,赵师傅膝下有个患病的女儿,每年都要用不少银钱,他便忍气吞声留下了,那之后他愈发小心,幸好再没出过大事,与猎犬有关的……哦还有一件……” 章平心有余悸地吞咽了一下,“一年半之前,公子身边还有个叫明思的小厮,他是新来的,人十分伶俐,本来公子很看重他,可他竟有赌习,见公子使钱大手大脚后,竟起了从公子屋里偷东西的心思,偷了五六次之后,终于被公子发现,公子彼时被他偷去一把没怎么用过的玉镇纸,审问下落之时他咬死不认,起先是杖责,公子见杖责无用,便将狗食倒在了他身上,尤其……尤其倒在他下身……” 秦耘和秦柯眉头直皱,显然知道此事。 九思听得背脊发凉,忍不住道:“后来呢?” 章平白着脸道:“后来他那物儿被猎狗活活咬去了……” 九思倒吸一口凉气,“真狠啊!” 章平继续道:“后来倒是招了,但也来不及了,公子又把他送去医治,命是保住了,人却被废了,但公子没把他赶出去,让他留在府里打杂,他如今虽然没在公子跟前伺候,但在车马房里跑腿,好歹饿不死就是……至于公子身边其他人,被猎犬重伤的没了,公子生气之时喜欢拿鞭子打人,大家多多少少都挨过些鞭子,不过是些皮外伤罢了。” 章平语声低低的,竟听不出太多委屈,像是被惩治麻木了,裴晏看了他片刻,又道:“九思,带他下去继续问,还有府里其他人也一同采证。” 九思应是,裴晏又看了一眼秦桢尸体所在,“仵作已经验完了尸体,你们先将人收敛了,等大理寺查清凶手之后再行下葬。” 今日是除夕,秦图南尸骨未寒,秦柯又死于非命,秦耘和秦柯想到这里,面上哀戚更甚,又忙吩咐秦管家带着人进去敛尸。 裴晏和姜离站在院子一角,低声问道:“你如何看?” 姜离听了半晌,“杀秦图南的凶手与杀秦桢的凶手,还难以断定是否为一人,但在这个当口秦桢出事,我倾向于两件案子多有关联,至于秦图南佛堂里的机关,我在想那砍断人脖颈的冰刀该有多大” 裴晏道:“冰的确可做武器,但其质难比铁器,至多比铜,落地之后其刃口更是易碎,除非这冰刀极重,全靠重量生出的猛力断颈。” 姜离颔首,“我也做此想,那如此一来这机关便更为不易了,垂挂冰刀的绳子好藏,十斤二十斤的冰刀却不易悄无声息搬上去,且那冰刀位置极高,那屋子里也只有三只脚的茶几可用,爬上茶几、挂上冰刀得有力气和身手才行。” 裴晏很是赞同,扫了一眼天色道:“冰刀的大小我可派人试验一番,秦桢之死,大理寺也会继续问证,今日是除夕,时辰已不早,姑娘早些回府为好。” 微微一顿,裴晏又道:“祝姑娘新岁安康如意。” 姜离心弦轻动,深深看他一瞬后,福身道:“多谢大人,那我就先告辞了。” 裴晏点头,姜离带着怀夕转身而去。 待走出府门,憋了半日的怀夕终于忍不住道:“姑娘,这秦府是沾了什么邪祟不成,先死了家主,又没了二公子,这叫什么事儿啊,今日还是除夕,那二公子的遗体简直……奴婢早上也差点吐出来……” 上了马车,姜离也觉匪夷所思,“若是为了复仇,凶手为何选择在此时杀人呢?” 怀夕苦思冥想一阵,“是不是因为近日府里太乱,正好下手?还是说,此人也想把秦二公子之死嫁祸给阁主……” 姜离摇头,“若只是混乱,那秦图南刚死的两天最为混乱,他们刚回长安的那几天,这府里想必也很是混乱,至于嫁祸,更无从说起,没有人相信小师父杀人,还有借那些牲畜之手,我只是想不通,凶手明明有预谋,但他选在了今日。” 怀夕道:“莫不是因为贯众炭,秦二公子取过贯众炭,后来杀秦大人的凶手从他这里拿过贯众炭,凶手如今杀人是为了灭口!” 姜离还是摇头,“不对,秦桢死在卯时过半到辰时之间,那会儿凶手还不知我们发现了贯众炭的秘密。” 怀夕作难起来,“那奴婢想不出了。” 马车已经驶出了秦府之外的长街,道旁偶尔有炮竹炸响,姜离掀帘去看,便见几个垂髫孩童正在巷子里玩闹,坊市之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正是一副热闹的过年景象,姜离舒出一口气,“罢了,今日是除夕,暂且不想了,交给裴晏去想吧。” 怀夕脆生生应下,也稀奇地朝外张望。 待马车回了薛府,便见薛府门庭装点的极是喜庆,待入府门,吉祥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待,“大小姐终于回来了,祭祖马上开始了,都在等您呢。” 姜离这才想起此事来,忙往北面祠堂方向走,等到了祠堂外,便见薛琦带着薛瑀一家,没好气地望着她,姜离上前告罪,薛琦气哼两声,以吉时为重。 祭拜完了祖先退出祠堂,薛琦方才问她早间去处。 姜离直言相告道:“去了秦府,去后才知秦府二公子今天早上死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薛琦大为惊讶,“如何死的?” “被他养的猎犬活活咬死。” 薛琦闻言连脚步都停了下来,身后薛瑀一家和姚氏母女也吓了一跳。 薛琦拧紧眉头,“拱卫司天天抓人,却连沈涉川的影子都抓不到,这秦图南尚未瞑目,他儿子又出了意外,这……” 姜离便道:“秦二公子并非意外,他是被人为谋害,有人给他的狗下了毒。” 薛琦已惊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这秦府真是……秦图南这些年官声尚可,家宅却颇为不宁,几月前才死了夫人,如今两父子都归了西……” 正说着,后面的四夫人杨氏接言道:“他那位夫人也是可怜。” 姜离顿足,“四婶知道那位夫人?” 杨氏正拉着四房独子薛灏,闻言叹一声,“那位夫人姓袁,是当年安南节度使杨怀忠的嫡长女,模样生得可谓花容月貌,性情也十分洒脱不拘,那时袁氏在长安还有几分人望,与我们府上也有交情,那位夫人还常跟着父亲来我们府上做客,她比我年长许多,常带着我去东西市采买……” “按当年秦氏的地位,秦大人本是娶不上她的,她那时也有未婚夫,是青州蒋氏的公子,那位公子年纪轻轻便高中榜眼,领了江州司马的外任,可没想到赴任的途中出了意外丢了性命,我记得当时袁夫人悲痛欲绝,还为此寻死过一次,我母亲去探望,回来之后还与我感叹世事无常,后来她便再未来我们府上。” 杨氏说至此,语气愈发唏嘘,“听母亲说她一直在病中,但仅仅两个月后,母亲便说她要出嫁了,所嫁之人便是那位秦大人,那时秦大人虽也是官身,可秦家没落,他也并非出类拔萃之辈,我还觉得十分可惜,再后来便是她出嫁那日,我们还去袁氏赴宴,幸而那之后秦大人一路青云直上,倒也配得上她,而袁氏族中子弟并无入官场者,没过几年,便迁往安南道族地,那之后她在长安没了依仗,那位秦大人的名声也越来越……” 姜离忙问:“那四婶后来可见过她?” 杨氏点头,“后来几次宴请上见过,她虽是珠光宝气的,可容色已不复以往,后来又听说她的孩子出了意外,她身体也不好,就见的极少了。” 姜离落后几步与杨氏走在一处,“我倒是见过秦大公子,他的腿落了残疾。” 杨氏唏嘘道:“就是那次,听说是一家人在城外跑马,从马背上掉下来摔的,当时没有好大夫,等回了长安城便来不及了,那孩子年纪很小的时候便极聪明,因他母亲就是个十足灵性的,他是嫡长子,将来考个进士也是板上钉钉,可腿残了,自然再没了科考的希望,他母亲生病多半也是被此事打击的。” 姜离道:“所幸他于做生意一道天分极高,如今秦氏一族的生意多是他做大的。” 杨氏摇头道:“据我所知不是于商道有天分,是那位大公子自己不屈,心知不可能入仕,便一咬牙学了商道,他拜了岭南明氏的先生为师,那岭南明氏是当年给广陵苏氏做先生的,花了几年功夫,竟真学出了门道,这才将生意做了起来,但我也听说,秦家那位三公子文采极好,将来秦氏还要靠那三公子支应,到时候一个是官身一个从商,高下便有别了。” 薛瑀也在旁听了半晌,这时道:“天无绝人之路,此人知道变通,也下得了苦功,便并非池中之物,至于以后,就看他们兄弟是否同心了。” 姜离回想着秦府中所见,只觉秦耘与秦柯看着倒算和气。 前头薛琦老神在在道:“大过年的,就别提这些晦气之事了,今夜的年宴只怕要晚些时候,若我二更还未回来,你们尽管开筵便是。” 薛瑀快步上前,“大哥,陛下那里……” 薛琦叹道:“自从五年前起,除夕夜便是臣下们最提心吊胆之时,今年西北雪灾未平,又出了这么些乱事,宣政殿里不好应付啊。” 姜离低头呵了呵手,五年前的今夜,正是皇太孙李翊病亡之时,举国欢庆之夜,乃是景德帝最爱重皇孙的忌日,可不是不好应付? 第063章 年礼 薛琦一语成谶, 眼见二更已至,等在朱雀门外的小厮还是没看到他出宫的身影。 消息传回薛府,正院之中,薛瑀看着已经打起瞌睡的薛灏, 叹息道:“罢了, 传年宴吧, 大哥多半是耽误在宫里了。” 姚氏应声吩咐下去,薛沁垮着脸道:“这几年也就前岁除夕爹爹在家里用了年宴,前几年和去岁, 爹爹都被陛下留在宫里,四更天才归家,今年都第六年了,怎么陛下还未释怀, 陛下年纪也在那了,也不当心龙体……” 薛瑀不赞同道:“沁儿,莫要胡言。” 薛沁朝外看了眼, “这不是在咱们自己家里嘛, 我还记得小时候, 每逢除夕宫里都要往府里赐宴, 有几年宫里还大宴群臣, 从除夕热闹到初二, 十岁那年,陛下还登上朱雀楼与万民同乐, 不能因为一个皇太孙连年也不过了。” 薛瑀无奈,“你这孩子, 那皇太孙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陛下更对他给予厚望, 他被害,陛下失去的不止是小孙儿,还是……” 见薛沁定定望着自己,薛瑀止住话头,“总之,陛下为天下之主,他勤政爱民,底下臣工自然也只能陪着。” 薛沁眼珠儿转了转,“四叔的意思,莫不是说陛下有意越过太子殿下?” 薛瑀轻嘶,“你一个姑娘家……” 薛沁忙不敢说,却是笑道:“知道了知道了,若是如此,那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皇太孙李翊乃是宁侧妃之子,他若做了皇帝,哪还有薛家立足之地?他死了,这对薛家而言自然不是一件坏事,薛瑀见她口无遮拦一时有些头疼,目光一转,见姜离眼观鼻鼻观心并未多问方才松了口气。 年宴送入正院,珍馐佳肴香气扑鼻,奈何家主的位子空置,到底显得冷清了些,见薛琦依旧没有归来的样子,薛瑀径直吩咐开筵。 鹤唳长安 第62节 时辰已晚,众人强撑笑颜用膳,不过片刻,薛灏便瞌睡的坐不住,他年纪尚小,杨氏只好先带着他退了席,如此一来,这年宴便越发没了滋味,而姜离一个外来人就更是心不在焉,小半个时辰之后薛瑀宣布散宴,要守岁的回各自院中守岁便可。 姜离求之不得,带着怀夕回盈月楼去。 薛府内灯火通明,天穹之上却是一片阴云密布,待回了院中,姜离先赏了吉祥几人压胜钱,又吩咐她们早早歇下,自己带着怀夕上了二楼。 屋内地龙暖热,她却推开窗户看向漭漭夜色,“不知今夜小师父在何处。” 怀夕也眼巴巴道:“不知阁主会不会来见姑娘。” 姜离也有些期待,“这几年寻常时日就罢了,但过年时小师父总是在沧浪洲的,如今回了长安倒多有不便,但如今,姚璋不会放过小师父,我倒希望他藏在某处莫露踪迹,当然,他最好是离开长安。” 怀夕哼道:“便是阁主遇上姚璋,姚璋也定不是阁主对手,连他父亲都不是阁主的对手呢,何况已经过了七年,阁主已更为精进。” 听怀夕如此说,姜离眼底也浮起几分意动,她拿了医书来看,不时听窗外动静,但直等到子时,盈月楼外仍然只有幽咽的夜风声。 子时已过,便是景德四十年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姜离推开窗一看,只见外头不知何时已开始落雪,她叹了口气道:“罢了,小师父不会来了,无论他在何处,祈望他福延新日,庆寿无疆罢。” 翌日正月初一,昨夜晚归的薛琦与薛瑀二人早早官服严整,待阖府上下来道吉纳福后,便坐上马车赶往朱雀门,今日乃是元日大朝会,文武百官皆不可缺席。 送走了他们,姜离往蓼汀院去。 到了院门口,却难见简娴,只与芳嬷嬷在门外说话。 芳嬷嬷叹道:“昨夜除夕,外头四处皆是炮竹声响,夫人受了惊吓,一晚上神志不清,有些发病的前兆,幸而用了药暂且将病况压制了住,这会儿夫人还在睡着,今日也不太平,夫人若是能多睡会儿倒也极好。” 姜离心底发沉,“用的药可还足?” 芳嬷嬷应是,“大小姐放心,这些奴婢操办多年了,不会出岔子,奴婢知道您有心,但夫人这光景,每年过年都是如此过的,也幸而她病中只当每日都是端午,每日都在过节,您也不必挂怀。” 姜离往院中看两眼,“等开了春,母亲应会好许多吧?” 芳嬷嬷应是,“每年春暖花开时便是夫人病情最稳定之时。” 姜离默了默,“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母亲的病如何治,如今已有了几分打算,待入了二月暖和起来,我便试着为母亲看诊,嬷嬷以为如何?” 芳嬷嬷虽有些犹豫,却足够信任姜离,自是应下。 姜离心底一定,又说了一会儿话方才离开,正欲回盈月楼,吉祥从外快步而来,“大小姐,东宫的赏赐来了,各家送的年礼也到了,姚姨娘请您过去” 姜离眉梢微扬,再往前院去,刚进院门,便见这片刻功夫中庭内已摆满了箱笼,姚氏正恭恭敬敬地与一个东宫内侍说话,薛沁穿着一袭银红裙裳,正没好气地望着她。 姜离缓步近前,那内侍看见她,忙赔笑行礼,“给大小姐请安了,今日一早太子妃娘娘在入宫拜见陛下之前,便吩咐给府上送来赏赐,这一盒子东珠是娘娘从贵妃娘娘赏赐之中挑出来专门给您的,您看看喜不喜欢。” 内侍将尺长的锦盒打开,里头赫然满满一盒拇指大小的圆润东珠,怀夕在姜离身后看的两眼放光,姜离也笑道:“自是喜欢,多谢娘娘赐下。” 内侍满意地合上锦盒,“好,那小人差事了了,就回宫复命了。” 姚氏不敢托大,殷勤地送上封赏,又多走几步将人送出院门。 人一走,怀夕忙不迭捧起锦盒,爱不释手,薛沁在旁轻哼,“长姐这丫头,出了府门,可不要摆出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免得叫旁人看轻了我们薛氏。” 姜离但笑不语,姚氏笑意勉强地上前来,“大小姐,还有这些,都是点名给大小姐的年礼……” 姚氏指着大大小小的锦盒,“简家的,宜阳公主府的,还有寿安伯府、广宁伯府,还有裴国公府,虞府,这一家是益州刺史府上的,我们家和他们家并无交情,适才听泰叔说是大小姐义诊之时救了他父亲?” 姜离应是,目光扫过这七八个箱笼锦盒,最终,又落回裴国公府送来的锦盒上。 她上前将盒盖打开,便见里头是两本书页泛黄的古籍,她不明所以地翻了翻,很快神容一振,薛沁见状也伸着脖子上前,看清盒内之物,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是两本书?不愧是裴氏,裴世子当年才名极盛,如今送年礼也送书,实在是……” “啪”的一声,姜离将锦盒一盖,又顺手抱起,“三妹妹可曾听过前朝有位医圣,曾著过一套名为《针方要略》的医书?” 薛沁好歹喜欢以才女自居,即便不会医道,也听过这等名家经典,她道:“听过,但这套典籍似乎早就失传了。” 说至此,她面色一变,“莫非” 姜离拍了拍锦盒,“其实不是失传,只是流落到了北梁与南齐罢了,裴老夫人真是有心了。” 姜离感叹一句,又一笑,“其他东西,劳烦姨娘送来盈月楼。” 姚氏干笑着应好,待姜离带着怀夕离去,薛沁狠狠地跺了跺脚,“母亲,您看看姑姑赏赐的东珠,这可如何是好啊……” “姑娘!这若是拿去卖了,得卖多少钱啊!” 刚回盈月楼,怀夕便忍不住发问,吉祥在旁听得胆颤,“我的好妹妹,这可卖不得,这是太子妃娘娘的赏赐,若是卖了,东宫会怪罪的。” 怀夕嘿嘿笑着,“说着玩儿的。” 几人笑闹着,一转头见姜离取出那两本医书出神,怀夕上前道:“姑娘,也不知裴老夫人从何处寻来的,咱们是不是得过府给老夫人复诊了?” 姜离小心地翻着医书,越看神色越是复杂,吉祥想着适才景象,对如意眉飞色舞道:“你是没看见,只给我们大小姐单独送了年礼,皆是大小姐看过病的人家,大小姐医术过人,人生在世,有几人能逃得过生老病死?再尊贵之人临了也得求咱们小姐,公主殿下也不知送了什么,待会儿我们好好看看……” 这时姜离将医书一合,“初一不便,明日去给老夫人拜年,顺道复诊吧。” 她幽幽道:“毕竟收了人家这么重的年礼。” 元日家家户户皆是喜庆,但姜离对过年这段时日的记忆并不愉快,自无兴致热闹,看了半日《针方要略》,晚间又至前院用了团圆宴,弥补了昨夜薛琦晚归的遗憾,这一日便算过了。 初二用过早膳,姜离备了两份年礼,先往简家去了一趟,又往裴国公府去。 到了裴国公府,小厮一见她便殷勤见礼,待要磕头,怀夕连忙制止,往后院去时,小厮唏嘘道:“老夫人身体不好,郡主娘娘又全心礼佛,因此我们府上只往各家送了年礼,并未宴客,上上下下倒也轻松自在,老国公是二十八晚上回来的,他老人家也喜清净,这半月大抵会在府内清修,这会儿多半也在老夫人那里。” 说着路过那镂空的花墙,花墙之后绿萼梅开的正盛,头次来看诊时,看着这片梅林还不觉有他,如今再看,姜离心底却有些滋味陈杂。 入了老夫人院子,果然听到屋内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苍老之声,正是老国公裴渊。 “国公爷,老夫人,薛姑娘来了” 小厮通禀一声,下一刻文嬷嬷便迎了出来,姜离进门之时,便见裴老夫人和裴国公坐在窗前的榻几上对弈,裴晏一袭雪青直裰,正站在裴老夫人身后做军师,见她进门,裴晏面容微肃站去一旁,正好给她腾了位置。 姜离欠身拜礼,裴老夫人朝她伸手,“莫要多礼,快过来说话……” 一旁白发银须的裴国公也笑着打量她,“薛家的小神医,我一早就知道你,今日一见,极好,极好,就是看着太清瘦了些。” 裴老夫人笑问:“在长安过年应还习惯吧,我正念着你呢你便来了,我这府里定然没有你们府里热闹,不过今年我比往年都高兴!” 裴老夫人比起月前确是容光焕发,“这一来是你医术好,我的病轻松了七八分,二来是我这孙儿,你是不知,过去十年他没有哪个年是在家里过的,每年都要回师门参加那什么比武大会,连他入朝当值了,也要与陛下告假去……” 裴老夫人连连叹息,姜离看一眼裴晏,心底并不意外,自从裴晏在景德三十一年于比武大会夺魁,其后的每一年年末他都要重返师门,而景德三十三年魏氏出事时,他也因此并不在长安。 思及此,姜离心底疑问更重,他连她“死”前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那是凭何洞悉了她的身份…… 第064章 郡主 “老夫人的蜜丸再用五日可停, 热敷还是常备,坐洗每两日一次以做保养,饮食上也可放开,但生冷辛辣不可过量, 这些文嬷嬷想来会为您安排。” 姜离边净手边给出结论, 裴老夫人听得长舒一口气, 文嬷嬷给她穿衣裳,也彻底放下心来,“太好了, 姑娘有所不知,其实老夫人最怕苦了,这些日子用蜜丸还好了些,前些日子那汤液用着, 老夫人每日都想哭。” 裴老夫人笑骂她一声,又道:“比起从前月月用药还不见好,这又算得了什么?这一次一边用药, 一边见着了好, 再用一个月我也愿意。” 文嬷嬷叹道:“还是多亏了薛姑娘, 有薛姑娘在, 您便是想用还没那机会。” 姜离莞尔, “如今老夫人好多了, 往后我便不来复诊了,昨日送去府上的年礼我很喜欢, 多谢老夫人了,那两本医经很是难得, 不知老夫人在何处寻到的?” 裴老夫人道:“哪里是我寻到的?是夏天时,鹤臣不知在何处收来的, 本来放在府库之中我都忘了,此前备年礼之时他提到与其放在那落灰不若送给姑娘,还能派上用场,我一想可不是这个理儿,姑娘喜欢就好。” 姜离了然,正收拾医箱,一个小丫头自外而入,“老夫人,郡主娘娘说过年期间她要给先世子抄经,府内一切是由都由您做主便是。” 裴老夫人听得叹气,“好,知道了,仔细伺候。” 姜离看着小丫头离去,见天色不早,又是大过年的,便立刻提了告辞,裴老夫人有些不舍,但想着年节之间不好多留她,便忙唤,“鹤臣,你送一送薛姑娘!” 裴晏在外间等着,闻言自是应是。 姜离掀帘而出,又辞了裴国公,与裴晏一道朝府门处走去。 “大人是从何处寻来的《针方要略》?” 没走几步,姜离便开了口,裴晏似乎料到她会问,径直道:“从南齐一位医家后人手中收来,这等典籍放在裴氏无用,送予姑娘正好。” 姜离干巴巴道,“大人真是有心了。” 裴晏看她一眼,“姑娘治好了祖母之病,这也是应该的。” 微微一顿,他又道:“姑娘此前说的,秦图南被害的机关,我们已经做了验证,冰刀的确能断颈,但要在那般高度断颈,至少得有二十斤以上的重量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事发前一夜,秦图南礼佛之后,在书房办公到四更天,这期间,秦府三位公子和二姨娘胡氏,七姨娘方氏,都进过摘星楼。” 姜离也牵挂着秦府之事,听至此处道:“凶手别的机关可以提前准备,但冰刀会化,悬挂冰刀只能在前一天晚上秦图南礼佛之后去,这几人出来之后的行踪难以确定?他们有谁能私藏冰刀入内?” 裴晏应是,“三楼到四楼并不远,凶手极可能在此前便埋好了暗线,只需把冰刀带上去挂起来便可,二十斤的冰刀分量不轻,即便是制成斧头、铡刀之类的形状,体型也不会小,但如今凛冬,众人衣袍都颇为臃肿,存在将冰刀藏在衣袍中的可能,但我们已经审问了当日在门口的几个护卫,从他们的证词来看,进楼的几人仪态都与平日无二,尤其两位姨娘身形并不臃肿,此二人可暂且排除。” 寒意尤盛,姜离拢了拢斗篷,“那便是只有秦家三位公子?秦管家呢?还有那个叫晴山的小厮呢?” “秦管家和晴山的确也有嫌疑,秦图南礼佛后回到书房,二人先入佛堂打扫,后因琐事进出过摘星楼几次,期间秦柯三人先后入书房与秦图南说话,但三人并无交集,且离开书房之后,都有片刻空余时间才有下一人来,因此,按理他们几人都有嫌疑。” 默了默,裴晏继续道:“但当夜案发之时,秦柯三人都在花厅用膳,期间没有人独自离开过,只凭这一点,他们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而管家秦铭和小厮晴山,当时并不在摘星楼之中,秦图南礼佛不喜外人守着,二人当时都回了自己屋子歇下,其中晴山有人证,但秦铭住着单独的小院,并无人证。” 最显眼的三人有众多人证,最亲信的二人不在摘星楼,姜离听得眉头紧拧,脚步也放慢了些,裴晏又道:“但我们审问秦府上下所有人之后,发现没有人证的也不止秦铭一人,当时是主子们用晚膳之时,除了厨房和花厅负责伺候晚膳茶水的仆从,其他下人反得了喘息之机,要么在用晚膳,要么猫去僻静之地躲懒。” 见姜离满面肃然,裴晏继续道:“有无人证是板上钉钉之事,秦图南的死亡时间亦是钉死,那几日能进出摘星楼之人,亦只有少数,因此,我们推演了数种可能之后,怀疑秦图南之死很可能是合作杀人。” 姜离脚下一顿,“布置机关之人与当夜利用机关谋杀秦图南之人,并非同一人?” 裴晏点头,姜离沉吟一瞬又抬步,“布置机关之人,乃是能进摘星楼之人,利用机关之人,是当夜在外没有人证之人,如此正能说得通,那为今之计,还是要破解凶手如何利用那机关……秦桢之死呢?可有线索?” 裴晏道:“秦桢遇害之时,所有同住之人皆有人证,已经翻来覆去问过数次,还没有从证词之中发现破绽,至于屋后的脚印也尚难断定主人,眼下大理寺在从贯众炭、冰刀、给猎犬下毒三条线索入手,贯众炭秦府虽有,但近日只有秦桢取用过,若秦桢和秦图南之死无关,那贯众炭便是从外头来,麻黄粉和洋金花粉同理,而那兵刃制造起来也十分不易,稍有差池,冰的硬度与刃口的锋锐都有影响,这两日我们试验之时失败过多次。” 姜离便道:“制作好后,送进来也需掩人耳目。” “不错,我们正在一日一日往回排查,眼下还无确切线索。” 此言落定,府门已经近在眼前,姜离驻足下来,“除了作案手段之外,眼下还不明杀人动机,尤其秦家几位公子,若与此案有关,又因何事能对亲生父亲下手?兄弟相残亦是同理,而若是下人们对主人生恨,也需有非杀人不可的理由。” 裴晏点头,“大理寺尚在排查。” 姜离这时往裴晏身后的九思身上看一眼,见他依旧捧着个锦盒,便道:“老夫人之病初愈,往后按需保养,我便不必来复诊了,那两本医经价值千金,今日大人也不必付诊金了,我先告辞了” 她欠了欠身,带着怀夕出府门往马车行去,待进了车室,才将那道实质一般的目光隔绝在外。 马车走动起来时,怀夕好奇道:“姑娘,郡主娘娘怎么一副快要出家的样子,咱们入府数次,还从未见过郡主娘娘的面,适才那丫头说的先世子,可是裴大人的父亲?这么多年了,郡主娘娘和那位裴大人一定感情极深吧。” 姜离颔首,“不错,高阳郡主虽然……但说来她也是个可怜之人……” 她语声幽幽的,思绪也一下飘回了景德三十一年。 “噗” 暮色昏沉,幽光晦昧的紫竹林中,裴晏执剑倚竹,一口血喷了出来,他抬起汗莹莹的脸,一双凤眸带着两分疑问望着姜离。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啊!” 姜离小脸皱作一团,苦哈哈地摊手。 鹤唳长安 第63节 她很无奈,如今已经九月末,距离裴晏启程回凌霄剑宗参加比武大会,只剩两个月不到,她日前答应帮裴晏疗伤,可这倒好,伤不仅没有疗愈,似乎还比此前更严重了,瞄了一眼裴晏手中闪着寒光的剑,她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我的方子真无错,当归、赤芍、桃仁、红花、川芎、地黄、牛膝、枳壳、桔梗、柴胡、甘草……这就是我为世子量身拟定的血府逐瘀方,第一副药下去是有效的,我也不知怎么这第二幅就……” 她声量渐渐小下去,目光扫过裴晏唇角血色,更觉理亏,于是举起手道,“世子看,为了麸炒枳壳,我手心都烫破皮了,我真尽力了。” 裴晏直起身子,往唇角抹了一把,却未吱声。 姜离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继续可怜道:“为了药效好,柴胡可是我去后山挖的,我看出世子怕苦,那枳壳我还用了蜜制” 裴晏:“……” “真的!”姜离语气更恳切,“进学我会偷懒,用药我可不敢乱来,是我学艺不精,世子就莫要耽误了,还是早早回长安找个御医,免得误了大事。” “继续改你的方子。”裴晏收剑入鞘,抬步往书院后门走。 姜离听得愕然,想到裴晏的伤更觉头大,她跟在他身后道:“再改方子,世子伤的更重怎么办?到时候郡主娘娘知道是我……我可担不起责。” 裴晏脚下不停,“她不会知道,也无人会怪你。” 姜离瘪嘴,又不解道:“世子为何这般担心郡主娘娘知道您受了伤呢?她是您的亲生母亲,便是知道了,也该心疼不是吗?” 裴晏终于停步,“我的伤并非习武而来。” 姜离自不明白,不是习武而来,那便是与人打架而来?他也不像这样的人啊!她无奈道:“世子又不会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郡主娘娘便知道了……” 她试探道,“世子又要受罚?” 裴晏背脊笔挺,却未动,姜离眼光闪了闪,心知她猜得不错,她嘀咕起来,“真是奇怪,有世子这样的儿子,郡主娘娘面上多少光彩啊,她怎么还……” 早在三年之前,姜离就目睹过高阳郡主鞭笞裴晏之行,月前又亲眼见他满身鞭痕,这一切便尽在不言中了,因此她更难想通。 裴晏这时转过身来,“你怎知我不会做不可告人之事?” 这一问问的姜离猝不及防,“啊?世子做了什么?” 裴晏唇角牵了牵,复又抬步,此番走的极缓,“我的外祖父是当年的昭亲王,在我母亲十七岁时,王府便已落败,外祖父也已获罪,只是陛下看在手足之情并未发落,彼时我祖父和我父亲也知晓此事,原本父亲不该娶母亲的……” 他所言含糊,姜离不了解宗室,就更听得云里雾里,“后来呢?” 裴晏语气很平静,“后来,父亲还是娶了母亲,裴氏对母亲有恩,母亲除了心悦父亲,还感念裴氏之恩,父亲过世之后,祖父病倒,裴氏落于人后,从前的旧事,或许还要危及裴氏,她只能要求我不得行差踏错。” 姜离道:“但世子已经做的足够好了,郡主娘娘下手也太狠了些。” 裴晏握剑的手微紧,又低声道:“她应是害怕,又无能为力,只能如此发泄在我身上。” 姜离似懂非懂,“那世子怨郡主娘娘吗?” 裴晏默了默,“为人子者,尚不能为亲长分忧,受点皮肉之苦也不算什么。” 姜离看着裴晏背影,虽还是笔挺如剑,但这刹那倒不觉他有多高高在上了。 她欲言又止一瞬,但她尚不知高阳郡主到底在怕什么,也不敢深问裴家私事,只好忍下了话头,很快,她神色一振道:“世子,汤液之法我再改便是,但这疗伤并非只有汤液一道,我会针灸你可愿试试?” “高阳郡主的父亲是当年的昭亲王,他也不知怎么,牵扯到了景德十三年的三王之乱中……” 怀夕不明,“何为三王之乱?” 姜离沉声道:“就是景德十四年,清河王李秘、豫章王李享、肃亲王李骞三人联合起兵造反之事,他们共襄三十万兵马,一路攻城略地,最近时到了距离长安只有二百里之遥的蒲州,后来虽然被平叛,但此事牵连甚广,后来甚至查出许多宗室子私下参与此事,这也才有了后来的亲王削藩之策,郡主的父亲便是后来被查出来与反王私下有联络者之一。” “彼时昭亲王府是陛下的眼中钉,面上虽未发落,却已经是戴罪之身,裴晏的父亲裴溯本可悔婚,可为了与高阳郡主之谊,他还是登门求娶,也算是变相将她拯救了出来,但他没想到,如此,却令陛下对裴国公府起了疑。” 姜离叹了口气,“这些事我本是不知,后来问了师父,师父才私下里说与我,当时郡主和裴大人成婚后,很快有了裴晏,而那时的裴大人是景德十二年的状元郎,后入吏部为官,短短三年已升任吏部侍郎,本是前程锦绣,可就因为娶了郡主,陛下将他派了外任,说不上陛下是对他也起了疑心,还是只想让他外放历练,而所派之职说来也巧,也是安南道节度使之职” 怀夕反应快,“与秦夫人的父亲同一官职?” 姜离点头,“这一派便是四年多,眼看着该回长安了,安南道几州府却生了瘟疫,裴大人在治疫之时染了疫病,就那般病死在了任上,从那以后,高阳郡主性情大变,一来是丧夫之痛,二来是对裴氏有愧,三来便是害怕裴氏的灾祸不止于此,后来那些年,她谨守本分不敢出错,只想将裴晏教导成其父一般的人物。” 怀夕惊道:“原来如此!那她一定很欣慰,裴大人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姜离眉尖轻蹙,“她对裴晏……此番回来别的不说,她一心礼佛有些古怪,五年之前她性情强势,也不避世的,也不知这几年又发生了何事……” 第065章 梦话 回盈月楼时天色已经不早, 姜离换了件便袍,又拿出《针方要略》研看,一边看一边在手边白宣之上写画,待天黑时分怀夕将晚膳送上来时, 便见她在抄录医案。 怀夕上前一看, “姑娘是在研究给夫人治病的法子?” 姜离正仔细地写穴位配伍, “《针方要略》之上记载有治疗癔症与疯症的医案,用的便是针灸之法,这些医案虽十分简略, 但我能大致推导出病况,再结合当年师父和义父为兄长调理的法子,或许能对简夫人的病有所帮助。” 怀夕了然,“时辰晚, 姑娘先用膳。” 待墨迹变干,姜离起身净手用膳,膳后饮茶时怀夕问道:“当年魏公子的病一度能好到去书院进学, 可多是魏伯爷用了伏羲九针之故?” 姜离道, “施针、汤液, 再加常年调理, 但最有效的的确是义父的针法。” 怀夕不由叹气, “可惜姑娘如今只能悄悄地用从前所学。” 想起魏旸, 姜离语气都沉重了几分,“可就算是义父, 也还是治不好兄长,他自己是天纵英才, 兄长却再无学医的希望,到了后来, 他甚至不再以治好兄长为夙愿,师父虽然不说,但心底也明白,只是她做母亲的,到底更心疼兄长。” 怀夕歪着脑袋道:“那见到魏公子受欺负,她岂不是更是难受。” 姜离捧着茶盏,语气也悠长起来,“比起受欺负,兄长年岁越来越长,却始终只能拘在他的小院子里更令她难受,她宁愿自己的孩子呆笨一些,纵然受些闲言碎语,但能见识外头的世道,能过寻常人的生活也是好的。” 怀夕好奇道:“那魏公子自己呢?” 姜离唇畔抿出一丝笑来,“他也愿意出去见人,他的病虽易怒易燥,但只要不受挑衅,在他眼底世上便没有坏人。” 许是想起与魏旸兄妹七年之点滴,姜离晚间再看医书时,思绪便不复平静,再想到医经是裴晏所送,心底更是不顺。 眼见时辰不早,姜离将医书一合,“明日去秦府看病,早些歇下吧。” 翌日初三,薛琦正值休沐,府中一早便有来客,姜离出府门之时听见前院方向有丝竹之声传来,也未多理会,直奔秦府而去。 马车驰入光德坊,在一片装点喜庆的宅邸间,缟素高悬的秦府格外显眼,昨日是秦图南头七,秦桢也死了三日,这个年于秦府而言宛若受了诅咒。 怀夕上前叫门,没多时程妈妈快步迎出来,“大小姐来了,快请快请,年节下的,实在难为您跑这一趟,府上两场丧事,寻常人都忌讳,也唯有您不计较……” 程妈妈多有感激,姜离看向正院,“二公子的丧仪置在何处?” 程妈妈指着西北方向,“在那西后院内辟了一处灵堂,父子同丧,真是多少年都没有这等惨事,外头在过年,这府里却只要哭丧声,哎……” 程妈妈长吁短叹,几日不见,眉间皱纹都深了些,姜离打量她片刻,步履轻缓道:“嬷嬷在程府多少年了?” 程妈妈道:“也有二十年了,奴婢是秦府家生子,起初在老夫人身边,老夫人故去之时,恰逢姨娘进府,一直伺候姨娘到如今。” “二十年了。”姜离便不经意地道:“那嬷嬷应该知道秦大人和沈家的旧事吧?此番嬷嬷以为是谁害了秦大人?” 程妈妈点头,“自然知道的,当年沈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我们这些老人都清楚,衙门里的事,老婆子不明白,不过奴婢还记得当年事发之时,我们老爷也破焦头烂额,那位沈大人是治水能臣,官声也好,刚被下狱,便有好些请命书送入长安,我们老爷是主审,自然是顶着重重压力,那时老爷每天都要见好些人,不敢出一点儿差错。” 姜离多有好奇,像听逸闻似的问:“见好些人?就是那些被沈涉川杀过之人?” 程妈妈想了想,“应该有吧,反正就是工部和都水监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有些人害怕自己牵扯进去,有些人嘛,或许牵扯进去了,又想找老爷求情,官场上的事奴婢虽不懂,但想来也就是那么些利益纠葛,后来案子定了,除了沈大人底下好些人也被斩了脑袋,全都死在西市,好些也是拖家带口的……” 程妈妈到底只是个下人,便是记得当年情景,也说不清楚谁是谁。 顿了顿,她低声道:“奴婢也说不好是不是那沈涉川害了老爷,听大理寺各位差爷的说法,似乎又不像,但若不是沈涉川,奴婢也想不出是何人,总不是府里人,奴婢看您与大理寺的裴大人多有来往,您可知如今查到何处了?” 姜离看向摘星楼,“听闻在查府内之人。” “是我们府内自己人害了老爷?”程妈妈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呢,老爷掌家这么些年,从来说一不二的,谁敢害老爷?” 姜离也跟着道:“我也做此想,但官府尚未找到是沈涉川的证据。” 说话间二人到了汀兰院,待进了内室,便见苏玉儿靠在窗前榻上,气色也比年前好了些许,见姜离来,她直身见礼,待姜离问脉时,程妈妈便道:“姨娘这两日又睡不好了,人也还是恹恹的,有时还胸闷气短。” 姜离摸着脉门挑眉:“这是又受了惊吓?” 程妈妈无奈,“二公子的事,姨娘又吓坏了。” 姜离想来也是,便道:“不着急,还是心脾两虚之郁症,诸郁皆为脏气之病,原于思虑过深兼脏气弱,此病不可急躁,今日要施针,嬷嬷给姨娘宽衣吧。” 怀夕打开医箱取出针囊,姜离自百会、神庭、膻中等七穴针灸,下针完道:“今日留针两刻钟,拿笔墨来,方子也需换” 待程妈妈拿来笔墨,姜离道:“还是养血健脾、宁心安神为主,党参、麸炒白术、黄芪、龙眼肉各二钱,当归、炒酸枣仁、大枣、陈皮、制远志各一钱半,另有木香、茯苓诸药八味,一次捡上三副,一副药两日,每日早晚两次,服够六日之后再换。” 程妈妈刚应是,明芳从外气呼呼走了进来,“嬷嬷,厨房不给咱们柑橘,说是柑橘都给大公子和三姨娘送去了,如今已没有了。” 程妈妈眉头一竖,“定是她们那些见风使舵的贱蹄子故意不给!怎可能没有?!” 斥骂一句,程妈妈又看向姜离,解释道:“往日姨娘从不主动说吃什么的,今日好容易说嘴巴里没味儿,想吃点儿柑橘,如今正是柑橘季节,我们府里也不差这果子,便让明芳去厨房要了,可谁知……” 程妈妈又看向明芳,“再去要,不给就哭就闹!凭什么不给!” 明芳瘪了瘪嘴有些害怕,“好像是真没了,说是大公子日前食欲不振,就想吃点儿酸的,连日要了许多,三姨娘是每年都喜欢吃柑橘,也拿走了大半,其他各房里送了一点儿,还得往供桌上放,便没剩的了,可能明日才有新的。” “罢了,不要了,莫生事端。” 床帐后苏玉儿的声音响起来,程妈妈不忿地摆了摆手让明芳退下,又叹气道:“姨娘,如今退一步,那往后便是步步都得退,不行咱们去找三姨娘做主,这府里往后多半是三姨娘主持中馈了,幸而您与她还算交好。” 苏玉儿叹着气不再多言,程妈妈又对姜离道:“大小姐不知,老爷出事姨娘还未缓过来,这二公子又没了性命,这几日姨娘自己吓自己,晚上梦话里都在喊别杀她,这好端端的,谁会害她一个不争不抢之人呢?” 姜离看向床榻方向,“别杀她?” 苏玉儿还施着针,却急急道:“嬷嬷别说了!” “大小姐是救您命之人,您何必害怕?”程妈妈大抵憋狠了,正需要个说话之人,又担心苏玉儿的病,自然尽量直言,“连着两晚上都是这话,可见梦里多害怕,年前奴婢还想着这病在您手中,不日就能好了,可谁想到……姨娘想出城去庄子上住,奈何如今府里两桩丧事,她是无论如何难以如愿了。” 说着话,程妈妈又道:“姨娘还不知呢,大小姐适才说,官府如今怀疑的是府内之人,还不知咱们府里何人生了歹毒心肠呢。” “府、府内之人?”苏玉儿语声轻颤起来。 姜离算了算时辰,上前去给苏玉儿褪针,便见她面色苍白,竟比施针之前更为紧张,姜离目光锐利起来,“苏姨娘是在担心什么不成?” 苏玉儿一边合上衣襟一边摇头,“府里出了两件人命案子,我害怕罢了。” “害怕有人杀你?”姜离问的直接。 苏玉儿呼吸一滞,强自道:“怎么会,只是做噩梦罢了……” 话虽如此,但姜离此刻离得近,已注意到她额角冷汗莹莹,姜离心底疑窦顿生,想不明白苏玉儿这般淡泊之人会惧怕什么。 见她不愿开口,离开汀兰院后,姜离又问起程妈妈,“苏姨娘病倒,是在你们夫人出事之后?她去伺候你们夫人之时,可出过什么乱子?” 程妈妈纳闷道:“不错,就是在夫人过世之后,姨娘整个人都不对了,至于乱子……姨娘去伺候之时,夫人已经不行了,当时宜州袁氏,夫人的弟弟家里还派了人来,要送夫人最后一程,夫人见到老家人,也了了一桩心愿,去的还算安详。” 姜离沉吟道:“嬷嬷忠心事主,我看的十分敬佩,这几日进出府中,与嬷嬷也十分投契,我有话便直说了……苏姨娘这病多半是因为什么心结而起,这心结和袁夫人有关,具体是什么我不好揣测,但至少不止是袁夫人之死。” 顿了顿,她目光警惕地看向四周,“另外,她在梦里害怕有人杀她,还想出府去城外庄子上小住,那这份恐惧,可能不止在梦里,这几日在府中,你们主仆最好小心行事。” 程妈妈早已信任姜离,此一言听得她脑袋嗡嗡,“您的意思是……是府里有人要对我们不利?” 姜离道:“如果姨娘知道什么不该她知道的,便有此等可能。” 鹤唳长安 第64节 程妈妈心腔急跳起来,“奴婢,奴婢待会儿回去好好问问,奴婢也会小心行事的……” 她正说着,前面不远处走过几个抱着大小箱笼的小厮,姜离奇怪道:“这是做什么?” 程妈妈看过去,“是三公子身边之人,他此番回来,是想去白鹭山书院读书的,打算去读半年好参加今岁秋闱,可没想到老爷出了事,那些箱笼是早前置办好了要带去书院的,如今要给老爷守孝,这秋闱是考不成了,书院多半也去不成了,老爷在府里给他辟了一处专门温书的院子,那些东西,只怕是要搬回那院里去。” 姜离遂问:“秦三公子与秦二公子关系如何?” 程妈妈摇头,“不算太好,他二人一文一武,三公子文采不错,他颇看不上二公子,府里上下也隐隐明白以后当家的多半是三公子。” 姜离心头一跳,忽然想起秦桢过世前夜责骂下人时说过的话 “以后这秦氏还不知谁当家呢。” 正如此想着,前院方向又传来脚步声,姜离定睛一看,竟是拱卫司姚璋和裴晏一同带着人走了进来。 见她在此,裴晏脚步一顿,姚璋也朝她看了过来,“这位是?” 裴晏道:“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 姚璋眼底闪过诧色,“那位小神医啊” 姜离欠了欠身,“拜见两位大人。” 姚璋年过而立,身形魁梧,对她点了点头继续往摘星楼的方向去,裴晏则上前来,“姑娘来给苏姨娘看病?” 见裴晏过来,程妈妈连忙退了下去。 姜离想了想道:“不错,秦二公子死后,苏姨娘又受了惊吓,这几日夜夜惊梦,害怕有人要杀她,我见状便想,秦府里已死了两人,会否再死第三人。” 裴晏往北面看一眼,“苏姨娘?” 姜离道:“我也说不好,只是她病的古怪,像在害怕什么,今年夏天她的婢女还掉进井里出了意外,如今又怕有人害她,虽不确定是否与案子有关,但或许是一条线索。” 裴晏了然,姜离又忍不住问:“姚指挥使所为何来?” 裴晏道:“搜捕沈涉川多日却毫无所获,便觉自己可能是哪里出了岔子,又打算从头查过,今日是来审秦府那些江湖护卫的。” 姜离不解,“拱卫司还是认为凶手是沈涉川?” “不错。”裴晏往摘星楼方向看一眼,也有些无奈,“他与沈涉川有杀父之仇,就算有证据表明不是他,也不可能轻易揭过。” 姜离也明白,“杀父之仇,也该此理,既如此便不扰大人公务了。” 她福了福身告辞离去,裴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方才去找姚璋。 这边厢,怀夕边走边低声道:“姑娘,姚璋莫非已经发现……” 姜离对她摇头,怀夕忙不敢再说,二人刚要走出府门,却见不远处两个小乞丐追着另一个小乞丐拳打脚踢。 其中一人喝骂道:“滚远点,这里是小爷的地盘!谁准你个外乡人在此讨钱的?快滚快滚,再看见你打断你的狗腿” 姜离朝他们看去,便见那落单的小乞丐抱着脑袋一路逃窜,但不知是不是她眼花,那小乞丐竟然边跑边往秦府看来,再要细看,那小乞丐却又转过头去,又痛叫着,一溜烟儿消失在了街角。 姜离摇了摇头,抬步往薛氏马车走去。 第066章 小乞丐 回薛府已是申时, 刚进府门,便见吉祥等在门口,“大小姐终于回来了!午后虞姑娘来了” “梓桐?”姜离忙往前院方向看去。 吉祥道:“人已经走啦,她在此等了小半个时辰, 说待会子还有事, 等不住了, 又留下一张帖子,说要邀请您明天晚上去西市逛庙会。” 吉祥递上帖子,姜离打开一看, 了然点头,“原是为了此事,没耽误什么急事便可。” 吉祥一笑,“这大过年的, 能有什么急事。” 姜离径直回盈月楼,又问到:“客人们都走了?” 吉祥低声道:“是,今日来的是刑部卢大人和龚大人, 午时不到就走了。” 姜离脚下一顿, 她当然记得此二人, 六年前的初一日, 正是此二人亲自来审问她。 刑部尚书卢振业出身长安卢氏, 今年是他任刑部尚书的第十个年头, 刑部侍郎龚铭寒门出身,今年是他任刑部侍郎的第七年, 当年皇太孙案初发之时,景德帝先令拱卫司与刑部排查东宫, 解除了东宫众人的嫌疑后,方才令三法司按照章程公审。 如今正值年节, 卢氏与薛氏早有交集,且刑部与御史台在政务上也多有来往,卢、龚二人登门也不算什么,可想着此三人同聚,姜离心底仍是不适。 回盈月楼二楼,屏退吉祥与如意,姜离复又将那份名单拿了出来,细细看过一遍之后,又唤来吉祥,吩咐道:“你去给泰叔说一声,就说请他帮忙准备准备,初八日开始,再于光福寺义诊三日。” 吉祥先是一讶,“如今天寒地冻的,您不若等天暖了再义诊呢?” 姜离失笑,“无碍,就和先前一样便是。” 吉祥见她之意已决,只好去找薛泰。 年前四日义诊,她辛夷圣手之名已从江湖盛传变作了在长安城家喻户晓,可只凭这些还不足够,思及此,姜离又拿出医经研习。 两刻钟之后,吉祥快步上楼,“大小姐,泰叔说初八可能不成,他当日不在,他不能盯着总不放心,问您能否换到初九?” 姜离想了想,“倒也无碍。” 吉祥应好,“初七日泰叔要给二公子送东西,这一来一回,初八才能回府,泰叔说二公子要在二月春试,老爷给他找了几篇岁末江南学子们做的极好的文章,这几日送到了前任吏部尚书荀大人手中评鉴,到时候吃穿用度连着文章一并给二公子送去。” 怀夕在旁听得好奇,“春试?是书院的考试?” 吉祥应是,“不错,就在每年的二月中,今年是二月初十,那位荀大人在告老之前做过三次春闱主考官,老爷的意思是请荀大人一同指点指点二公子,你可别小瞧了白鹿书院的春试,那可是和正儿八经的科考一模一样,夫子给的题目也是每年都不同,书院里考出来的文章,最终都会流入长安,供各方学子研读,所以不得大意呢。” 怀夕看一眼姜离,见她神色平平,便也捧场道:“不愧是白鹭山书院。” 吉祥又道:“除了文试还有武试,不过咱们公子不会武功是不参与的,去白鹭山书院的也多是为了学写文章,只有那学文不成的才热衷武试,哎,待会儿再说,我先去给泰叔回话去……” 吉祥匆匆下楼去,怀夕见姜离久不做声,此时看过去,便见目光仍然落在医书上,但脸色不知怎么沉了下来。 姜离看着医经上晦涩的记载,思绪却早已随着吉祥所言飘回了景德三十二年。 那一年的白鹭山书院同样有春试,就定在二月十五,魏旸骈文与明算几科皆是一塌糊涂,也不知怎么就报了武试,可她们去书院之前,虞清苓明令禁止魏旸动武。 虞清苓早年为了让魏旸强身健体,曾为他请过一位武艺师父,可后来发现魏旸易怒易燥,一旦大病便难已自控,不会武功之时,就算与人争执也不过是使些蛮力,年轻人摔打一场,就算他打不过也不会出大事,可一旦学了武动了兵刃,他失控起来易伤人不说,也更易伤己,因此当初学了没两月,虞清苓便叫停了学武。 然而魏旸天性中格外好武,在长安虞清苓管束严格,待去了白鹭山书院,他却不顾虞清苓的交代,与武射课上格外用功,后来春试前夕,更偷偷报了武试,被姜离发现之后,又祈求姜离让他一试,见他多日不曾发病,姜离心软应了。 然而他连第一轮都未抗过去,不仅是别人的手下败将,还在比斗之时失控,非是不甘心地要与人拼个你死我活,他神志未愈,自己习武尚可,与人比斗却实在吃亏,再加上是他自己拼起命来,旁人想放过都不能,一番缠斗下来,遭罪的还是他。 虽未出大事,但魏旸落得浑身挂彩,人也消沉下来,他本就木讷呆笨,此一番更成了书院笑柄,而他自己也是明白的,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裴晏从师门夺魁回来的时候,姜离正在给魏旸疗伤,魏旸的伤多是皮肉伤,用了几日药后,已并不影响进学,可他怕见人,整日躲在学舍里。 姜离正发愁之时,裴晏来履行承诺了。 他白衣当风,站在紫竹林飒飒竹影里,认真道:“此番夺魁,除了今年的头名彩头,我还寻到一个能帮上魏旸的功法,那功法是师门祖师爷百多年前为几个小孩子所创,早先本是师门入门心法,可后来心法迭代,那套功法过于基础,已被大家遗忘。” 姜离纳闷,“小孩子?可是我兄长不是小孩子。” 裴晏道:“魏旸神志有损,发病之时还不比十岁孩童,这套功夫古朴简拙,能给小孩子练,也适合心智不全之人,且这套功法修的是内道,也不必担心他学了一招半式便会伤人,长此以往,或许能对他的病有调理之用。” 姜离上下打量他,“可是凌霄剑宗的功法从不外传,世子如此不算有违师门规矩吗?” 裴晏撇开目光,“我已经如实禀告了师父,此举是为了帮一位脑袋受过伤的病人,他闻言已经同意,只是功法不可为外人所知。” 姜离眼巴巴道:“不可为外人所知?那我到时候……” 裴晏被她问住,已经过了年,裴晏岁已十六,而姜离才刚满十三,他望着她亮晶晶清凌凌,不含丝毫杂念的眸子,定声道:“你望风。” “望、望风?!”姜离好大失望,想着凌霄剑宗的赫赫声名,她挣扎道:“其实我也不是很聪明,我也可以不比十岁孩童……” 裴晏板着脸,自是不为所动。 轻哼一声,姜离道出最后担忧,“可我师父不愿兄长习武,因他发病之时难以自控,且这功法到底能否治病,也无人保证对吗?” 裴晏难得笃定,“这套功夫并非外家路数,我还知道师门中有一位师叔曾因走火入魔也伤了心智,后来因修炼此功痊愈。” 姜离大为惊喜,“痊愈?竟然痊愈了?!师兄自己定是愿意学的,只是师父那里……” 她皱眉苦思片刻,下定决心道:“不若此事先瞒着师父,先学两月,看看对师兄有无助益!” 裴晏面露犹豫,姜离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便一本正经道:“我来书院就是负责看顾兄长的,若是被师父发现,自然也是我的责任,不是世子隐瞒,是我隐瞒,或者,我先假装答应世子会告诉师父?” 裴晏:“……” 他又是一脸无奈,片刻后道:“先试试也无妨,今岁我会常在书院,学武之后我也会尽量看顾魏旸。” 姜离喜不自胜,忍不住开始幻象魏旸痊愈之后虞清苓会有多高兴,“世子大义,若师兄真的能好,那世子大恩我定粉身碎骨来报!” 裴晏听得失笑,她却已转身跑走 “我去告诉兄长!他这几日自怨自艾,已好几日没出门了,他一定会乐意学的……” 姜离的背影那般轻快雀跃,像春日竹影间烂漫的风。 这一夜姜离睡的不甚安稳,梦里一时是白鹭山书院的后山,又一时是朱雀门外的刑台,初四晨起之时,她眼底多了几道红色血丝。 用过早膳后,姜离再往秦府而去。 一路上姜离都在闭目养神,眼看秦府将至,车帘之外传来一阵喝骂声! “让你滚你还来!你好大的胆子!” “你这狗东西,给我打,打怕为止!” 姜离倏地睁眸,掀开车帘一看,便见是昨天下午被打的小乞丐,而此刻打他的人从两个变作了四个,今日的他是难跑了。 “快住手!” 姜离一声冷喝,随她之言,长恭也将马车勒停,那四个按着小乞丐痛揍的半大孩子转过身来,看她的马车华美,便先将小乞丐放了开。 但当首之人不驯道:“这位小娘子,不是我们欺负人,是这外乡人不懂规矩,长安城内各处街巷都有划分,他忽然跑来我们的地盘抢生意,我们自然不能同意……” 被打的孩子看起来不满十岁,其他人则至少十三四岁,姜离看一眼怀夕,怀夕摸出十个铜钱递给她,姜离伸手出去,“这些铜钱买你们这地盘一日,拿去买吃食吧,我有话要问这孩子。” 其他三人眼底一亮,领头之人也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是是是,小人们听您吩咐便是。” 说着上前接过铜板,放在手里掂了掂,又一招手带着另外三人溜烟儿跑走。 跌在雪地上的小乞丐爬起来,拍了拍衣裤上的雪泥,有些不解地望着姜离,姜离在车窗口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来此?” 小乞丐抿紧了唇,“我叫青生。” 他说着,又怯怯地往秦府看了一眼,极低声道:“我是来讨食的……” 姜离上下打量他片刻,“你的口音不像长安人,是哪里人?” 青生脑袋垂的更低,“我是宜州人……” 鹤唳长安 第65节 “宜州……”姜离只觉这地名颇为熟悉,仔细一想,想起程妈妈昨日说的秦夫人的族地便在宜州,遂道:“宜州,你知道宜州袁氏吗?” 青生一脸迷茫地摇头,姜离便有些纳闷,“你不知?那你来秦府做什么?这府上的夫人族地便在宜州,你不知袁氏,是真来此地讨食?” 青生嗫喏点头,又往秦府看一眼转身便要走,姜离连忙道:“你等等,你几岁?” 青生欲走未走,“九、九岁” 他答完了话,瞟向秦府的眸子忽然一瞪,这下真是抬步便跑,姜离回头一看,便见是秦府出来了两个小厮,她无奈道:“你等等,给你几块铜板” 青生脚步如飞,连铜板也不要,姜离只觉有异,连忙对长恭道:“你跟上去看看,看看他在哪里落脚,他这般害怕,你悄悄的不要吓到他。” 长恭应声而去,姜离望着青生离开的巷口,只轻喃道:“怎么刚巧是宜州……” 第067章 中毒 姜离步入秦府, 刚绕过影壁,正碰上三公子秦柯,一见姜离,秦柯热络地迎上来, “薛姑娘来了, 为了五姨娘的病, 可真是劳烦姑娘了。” 姜离看了眼正院灵堂,“秦大人出事,你们可送了消息去往宜州?” “宜州?”秦柯有些意外, “姑娘是说母亲老家那边?” 姜离想了想,还是未提小乞丐之名,只道:“我听说先夫人出自宜州袁氏,她虽然病故, 但秦氏和袁氏乃是亲家,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知会吧?” 秦柯忙道:“自然是要通知的,父亲刚出事之时, 便已经由大哥安排人去往宜州报丧, 长安距离宜州虽然不比朔北远, 但这一来一去至少也要走大半月, 父亲的葬礼他们是赶不及了……” 姜离心念一转, “长安再无袁氏之人了?” 秦柯有些茫然, “这个我不清楚,应该没有了吧, 我们也有好几年未回来了,袁氏之事, 也只有大哥清楚些。” 姜离了然,“我也是忽然想起来随便问问, 不扰三公子了,我先去给五姨娘诊脉。” 秦柯拱手,“有劳姑娘,今日秦某有事在身,便不陪了。” 姜离抬步往内苑方向去,没走几步,程妈妈得了信从内迎了出来,“拜见大小姐” 一日不见,程妈妈眼底含忧,眼下青黑,一看便知昨夜未曾睡好,姜离便道:“嬷嬷气色不好?莫不是昨夜没睡好?” 程妈妈往四下看了看,见周遭无人方低下声道:“您昨日与奴婢说完,奴婢回去之后仔仔细细问了姨娘,姨娘一开始本是不愿意说,可后来奴婢拿出这十多年的感情相劝,姨娘这才吐露了几分实情,奴婢听完,昨夜一夜未眠。” 姜离心底微惊,“是何实情?” 程妈妈脚步快了些,“等到了姨娘跟前再说。” 姜离闻言心腔紧跳了几分,待到了汀兰院,程妈妈令明芳守在门外,只带着姜离合怀夕进了内室,一进门,便见苏玉儿靠在榻上,容色比昨日更显哀颓。 “大小姐,也幸而是您,若是换了旁人,我们主仆把这些话拦在肚子里,也是绝对不敢吐露一句的,姨娘本是不愿说,可奴婢想来想去,您是神医,又仁心仁术,此事告诉您,是再合适不过了……” 姜离刚在榻边落座,程妈妈便竹筒倒豆一般开了口,姜离一听便知苏玉儿所瞒之事不小,忙道:“是何事?” 程妈妈看了一眼苏玉儿,苏玉儿红着眼,几番深呼吸后,方才下定决心一般道:“是夫人病故之事……” 见她说的有气无力,程妈妈干脆道:“您应该还记得,我们夫人最后病重那几日,姨娘曾经去照顾过三日,夫人害的是痨病,当时除了大公子之外,连老爷都不敢近身,姨娘去照顾,可以说是不顾性命之危了,夫人对此也十分感激,但就是那几日,姨娘发觉夫人病情加重的十分古怪” 姜离眼神微变,“如何古怪?” 程妈妈道:“夫人当时已患痨病一年,严重的时候时有咳血之状,而姨娘伺候的那几日,夫人不仅咳血,还大口大口的吐血,当时姨娘吓坏了,说换别的大夫,可夫人却说她的病治不好了,最后几日只想自己舒坦些,连药也不怎么吃了,姨娘当时想找老爷,可夫人却像是害怕什么,让她不要多管,姨娘一时想着夫人或许是知道自己病情无救,只等死了,一时又想着是不是夫人的病被谁动了手脚,就这般,才把自己害出郁症。” 姜离凝声问:“除了吐血,还有何症状?” 既已和盘托出,便也无甚好瞒,苏玉儿打起精神道:“咳嗽,胸闷气短,夫人身边的何嬷嬷还说她口舌麻木,尝不出味道,还泛恶心,头晕,有时还喘不上来气,用了饭食很快便吐,连着血一起吐,到最后两天还有便溺失禁之状。” “口舌麻木,呕吐,这是典型的中毒之状。”姜离语气冷肃起来,“中毒严重之后便会吐血,因毒药伤了食道与胃,当时没有其他人发现异样?那位何嬷嬷没发现?” 苏玉儿摇头,“她年纪大了,夫人受了太多苦,已不想再就医,她整日以泪洗面,就顺着夫人了,后来夫人病逝,她把夫人娘家带来的,一并带回夫人老家荣养去了。” 姜离忙道:“回了宜州?” 苏玉儿应是,姜离沉思片刻,“秦夫人说是中毒而亡,那此事的确事关重大,你可对秦大公子提过?” 苏玉儿又摇头,“夫人没几日便过世了,我也不懂医理中毒之道,根本不敢乱说话,再后来给夫人办完丧事我也病倒了,就更没提过,大公子……大公子擅做生意,老爷并不喜欢他,我只怕如今时过境迁,说了也只会害了大公子。” 姜离道:“府里主子们看诊之后的医案可会保留?” 苏玉儿看向程妈妈,程妈妈道:“会是会的,可夫人身边的人都遣散了,夫人的遗物也多由大公子收起来,医案这等不紧要之物,只怕没有留下。” 姜离点头,“医案也只能证明秦夫人后来的病情生了变化,不能确定是中毒,出事那几日秦夫人的饮食是如何安排的?” 苏玉儿忙道:“饮食都是在夫人的小厨房做,用的人也都是夫人身边亲信,也因此我不敢确信夫人病情急转直下是为何。” 姜离沉吟片刻,坦然道:“我虽推断秦夫人有中毒之状,但如今没有证据,的确不好节外生枝,但眼下大理寺正在调查秦大人和二公子之死,倘若你们信任我,我的建议是,将此事告知大理寺的裴少卿,一来,秦夫人若真是中毒而亡,最好趁着府内严查,也给她求个真相,二来,秦夫人之事或许和如今的案子也有牵连,也好助衙门查清近日凶案,你们以为如何?” 苏玉儿和程妈妈对视一眼,苏玉儿怯怯道:“我们自是信任大小姐,大小姐有此建议,是因大小姐十分信任那位裴少卿吧?” 姜离被问的一默,只道:“裴少卿于公务上颇为严明,行事也极有章法,他应能明白你们的顾忌,不会因此事为你们带来祸端。” 苏玉儿和程妈妈微松了口气,程妈妈道:“那就按大小姐的意思办!” 姜离点头,“稍后我走一趟大理寺,你们若还有何担忧,也可尽数告知于我,我先给你们施针……” 两刻钟的功夫之后,姜离施针完毕,程妈妈在旁道:“如今府里不安生,老爷一走,以后秦氏不知多少年才能起来,三公子守孝三年再考,也没个定数,奴婢和姨娘不求别的,只求在这府里有个立足之地,将来能不愁养老。” 姜离明白,“你们放心,裴少卿行事自有分寸,事情未查清之前,不会让你们为难。” 如此程妈妈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见时辰不早,姜离便告辞离了汀兰院,程妈妈如往常相送,待出了院门,程妈妈又轻声道:“若夫人是为人所害,那奴婢只能想到二姨娘和三姨娘了,尤其是三姨娘,她在一众姨娘之中出身算好的,若将来有人被扶正,那也只有她的出身勉强上得台面,再加上老爷宠爱她们母子,扶正不是没有可能,夫人死后这几个月,三姨娘格外殷勤,说她没有这心思是不可能的。” 说完这话,她又谨慎道:“当然这些是老奴的猜测,做不准数,看老爷的意思,怎么也得要三公子有了功名之后,可没想到出事的这么突然。” 姜离应道:“如今秦府内藏着杀人凶手,各怀心思之人也颇多,嬷嬷正该想到什么说什么,早日查清内情,你们主仆二人也好安生度日。” 程妈妈不住应是,待将姜离送至门口方才返回,姜离出了府门,便见长恭已经在马车旁等候,见她出来,长恭快步迎上来,“大小姐,小人摸清楚了!” 姜离往远走了两步,“如何?” 长恭低声道:“那青生如今在城西的西明寺之外乞讨,就在延康坊以南,离此处不算远,偶尔帮香客们跑跑腿得一两个铜子儿,以此度日,和他一起的还有几个乞丐,算是容得下他的,小人花了几个铜钱问了其中一个跛子,那跛子说青生是年前腊月中来长安的,今岁徐州水患,宜州在下游也被连累,生了好些流民,和青生一同来长安的,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名叫子城,读过书,说是家道中落没了生计,来长安是为了投奔亲戚,可路上遭罪不说,亲戚也没投成,又没了银钱,彻底沦为了乞丐,那子城也不知做什么去了,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青生据说和他不是亲兄弟,如今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姜离听得疑心顿起,“怎么还有个子城……” 她回身看了眼秦府,“去问问,看近日有没有人来投亲。” 怀夕应是,几步跑回秦府探问,不多时又快步回来,“姑娘,问了,门房上说有人来乞讨,但没见过有人来投亲的,奴婢又问乞讨的是哪般人,他们说老的少的什么人都有,因府上办着丧事,为了积德,还给了几个铜钱。” 姜离点头道:“先去大理寺。” 上的马车,沿着光德坊一路往北,又过了延寿坊便近了顺义门,马车在顺义门外停下,姜离只带着怀夕往大理寺衙门而去。 怀夕边走边道:“那青生是宜州来的,那子城多半也是宜州来的,他说的投亲戚若不是秦府又该是谁,但亲戚没投成,人也不见了,这便有些古怪了。” 姜离道:“我昨日便觉那青生是为了秦府而来,奈何他不愿道明实情,但秦府这头又说无人来投亲,这几日大理寺排查了秦府上下,或许他们知……” “道”字未出,姜离话头忽地一顿,便见大理寺衙门已近在咫尺,而此刻衙门外,正停着一辆朱漆宝盖的华美马车,一位身姿窈窕、妆容明艳的红裙姑娘正从马车上下来,她脚步轻快地步上台阶,值守的武卫本要阻拦,她身后婢女却亮出一块腰牌,又叱骂道:“睁大你们的狗眼,还不滚开” 武卫们见着那腰牌,忙不迭将人放行。 怀夕瞧见这一幕,轻啧道:“谁这般霸道?” 姜离面无表情道:“恒亲王之女,安阳郡主。” 怀夕听来只觉耳熟,一愣之后惊讶道:“就是那个对裴大人钟情数年的安阳郡主?她来大理寺……是来找裴大人的?!” 第068章 心硬 姜离到东院之外时, 还未进门,先听见院内传来两道争锋相对之声。 “大理寺是办差之地,师兄忙得很……” 这道声音清朗悦耳,竟是宁珏, 他又道:“郡主既然刚回长安, 何不在府里好好歇着?这衙门里都是大男人, 王爷知道了,又该说郡主不守规矩了。” 安阳郡主李婉有些恼怒,“你少来说我, 整个长安城,论起不守规矩有谁比得上你宁游之?再说,鹤臣哥哥都没说什么,你多什么嘴?” “啧啧, 你可别乱叫。”宁珏笑呵呵地,“你父亲是陛下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师兄的母亲则是陛下的堂侄女, 论起来你是师兄母亲的表妹, 比师兄高一辈, 他得叫你一声表姑, 你对他直呼其名便可。” “宁!游!之!”李婉咬牙切齿。 宁珏唇角噙着坏笑, “我和师兄情同手足, 师兄的表姑就是我的表姑,郡主若不嫌弃, 不如认了我这小侄,我正好没有姑姑, 表姑以为如何?” 李婉快被气个仰倒,“宁游之, 你要不要脸?!你” 李婉喝骂未完,宁珏忽然看向她身后,“薛姑娘?” 他大步走过李婉,“薛姑娘怎么来了?” 李婉憋了一肚子气,转身见姜离进了院子,眉头拧的更紧,便见姜离欠了欠身,“我从秦府而来,秦府之事,我有话要对裴少卿说。” 李婉眉头一竖,“这是谁?” 宁珏转身道:“这位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薛姑娘,这是安阳郡主,她入冬后跟着王爷王妃去了落霞山的热泉别苑小住,昨日才回来。” 落霞山在长安以北的赤水原上,距离长安城只有半日脚程,因山上遍布热泉,早年被圈为皇家所有,除了春猎秋猎,还有颇多皇室宗亲在山上建造行宫别苑,是冬日避寒佳处,庆阳公主培植青山卧雪的别苑也建在落霞山上。 先德兴帝子女缘薄,病逝之时只有景德帝李裕与恒亲王李愿二子,景德帝登基之时,恒亲王还只是个五岁孩童,长大后封亲王爵,娶了范阳卢氏之女为妻,膝下只得一女李婉,他虽是景德帝唯一的弟弟,但自小纨绔无羁,早年还担有一二官衔,如今已彻底做了富贵闲人,又因王妃卢氏多病,每逢冬夏之季总带着她去落霞山小住。 李婉年至双十,为恒亲王夫妻独女,除了安乐郡主,便属她最为尊贵,便养出了一副娇纵性情,她姿容明艳,又习得一手好音律,于书法丹青之上也小有所成,从前在长安城中有第一才女之称。 一听是薛府大小姐,她面露讶色,“就是那个幼时被拐的辛夷圣手?!” 宁珏笑,“看来表姑知道了。” 姜离福身,“拜见郡主。” 李婉怒目瞪宁珏一眼,又双手抱怀,上下打量姜离,“怎会不知道,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医,竟是薛家的大小姐,这等巧合之事实是一段奇闻佳话,薛姑娘今岁才二十一吧?如此年轻医术上便有不俗造诣,难怪满长安城将你传得神乎其技。” 姜离敛眸道:“郡主谬赞了,皆是虚名而已。” 话音刚落,上房门帘掀起,九思在门口道:“薛姑娘,公子请您进来说话。” 李婉嘴巴一瘪,“你们公子怎么回事?” 九思面露歉意,宁珏轻哼道:“薛姑娘来定是为了正事,莫耽误了,姑娘快进去吧,我陪着表姑说话便是……” 李婉咬牙,“你再表姑一句试试?!” 姜离失笑抬步,待入了屋子,便见裴晏坐在书案后,案上高高两摞公文快将他人掩住,见姜离进来,他瞟了眼门外神容倒是平静,“姑娘怎么来了?” 姜离上来见礼,开门见山道:“今日来有两件事,一是今日得知苏姨娘心病由来,二是在秦府门口遇见了一个行止古怪的小乞丐……” 姜离将两件事细细说来,片刻之后,裴晏严峻道:“秦府众人我们排查过数次,当初发现秦夫人身边之人几乎都回了宜州,我心中还觉古怪,如今看来,似是有人不想让他们留在秦府,亦或是她们自己也害怕留在秦府。” 他递上一本公文:“你昨日提过之后,我们又查问了秦府之人,他们对秦夫人病故之事并无别的说法,但苏姨娘身边那个丫头确有些怪异,朔北秦府的水井都设有井台,失足滑落几乎不可能,除非她打水时晕厥栽倒,但那丫头年过双十,身体康健,并无隐疾,当时事发之后,秦府简单查问了几句,便以意外论处,也没有找过仵作验尸,尸体捞起来的时候,有几个目击者说看到那丫头前额和后脑都有伤痕。” 鹤唳长安 第66节 姜离接过公文,不解道:“怎么会前额和后脑都有伤?” 裴晏又翻出一本公文,“近日有人上门行乞之事我们在秦桢死后曾问到过,当时问门房上有何异样,他们提到自从秦府挂上灵幡后,每日皆有乞丐上门,这在长安富贵人家之中不算稀奇,治丧期间为了给逝者积阴德,也多会布施钱财。” 姜离道:“我只让长恭探明青生落脚之地,并未挑明追问,也或许是我想多了。” 裴晏沉吟片刻,“得派人把那孩子带回来问问。” 姜离想了想,“也好,只说是帮他找兄弟便可,他胆子极小……” 裴晏明白她的担忧,“长恭可在?” 姜离挑眉,裴晏继续道:“他既胆小,若有个面熟之人相请,想来能安心些,姑娘若是不着急,我想借长恭一用,有他带路,找人也简单些。” 姜离只想走一趟传个话,可没打算久留,见她犹豫,裴晏道:“待把人带回来,当着姑娘的面,想来他也更愿意主动开口些。” 姜离眉尖拧了拧,想着西明寺距离此处不算太远,不太情愿地点头,“也罢,速去速回吧,长恭等在顺义门之外的。” 裴晏立刻吩咐九思,“让卢卓走一趟。” 九思应声去传话,他刚一走,门帘被一把掀起,李婉气呼呼走了进来,宁珏快步跟进来,“哎,表姑,咱还没说完呢” “鹤”李婉想到错辈分之事,生生把“鹤臣哥哥”几字咽了下去,“裴鹤臣,你这是办差的衙门,为何别的姑娘来的,我便来不得?” 姜离手握公文,看看裴晏,再看看李婉,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退到了靠墙的敞椅上坐定,又一幅看好戏的样子望着二人。 裴晏眉头皱了皱,“薛姑娘正是为了公务而来。” 李婉上前两步,“哦,我知道,这位薛姑娘会医术帮了你们大理寺的忙嘛,你们如今在查办秦图南的案子,你要查什么?我帮你查!” 裴晏微微摇头,“郡主请回吧。” 李婉自然不应,上前道:“我刚回长安就来看你,你怎这般没好脸色?算起来我都小半年没有见你了,我新得了一方端砚,阿素” 名叫阿素的侍婢上前,手中正捧着一方锦盒,李婉接过锦盒走到裴晏书案之前,“你看看你喜不喜欢?” 裴晏看也不看锦盒,“郡主知道我不会要,请回吧。” 李婉望着他眉头拧了又拧,似乎在想还有什么法子管用,裴晏看她定住不动,看向门口,“来人” 九思传话归来,立刻进门,“公子?” 裴晏道:“去把王爷请来。” 九思脆生生应是,李婉瞬间眼瞪如铃,“裴鹤臣,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找我父王?我母亲身体不好,你就不能想想我母亲?看在我母亲的面上你也应” 裴晏面不改色,“郡主的确该多想想王妃。” 九思闻言转身便走,李婉连忙叫住他,又压着性子道:“好好好,你说衙门是办差的地方,那我不在你这衙门便是,我去看裴老夫人!” 李婉撂下此言,果真抱着锦盒离去,宁珏看的笑出声来,“师兄,看来这么几年了,你还是只有请王爷这一招,郡主也真是奇了,次次在你这里讨不着好却从不气馁……” 裴晏森森看他一眼,宁珏干笑两声,又和姜离说话,“薛姑娘,安阳郡主就是这样,你不要介怀,她对师兄这般好几年了,可惜师兄心硬的很,从不就范。” 姜离莞尔道:“郡主敢爱敢恨,是性情中人。” 裴晏听得目泽微暗,宁珏却兴致勃勃道:“我适才在外听姑娘说,秦夫人病死的有些古怪?” 姜离颔首,“只是我的推断罢了。” 宁珏在她身侧敞椅上落座,“病死和中毒而死的确大不一样,但秦夫人当时已经病重,为何还要对她下毒?按你之见,可能是什么毒?” 第一问姜离难解,第二问姜离却知道,她道:“若未猜错,很可能是生川乌之毒。” 宁珏又道:“生川乌之毒?” 姜离道:“生川乌多在炮制后使用,并且生川乌不能和白芨、白蔹、天花粉、贝母、半夏等同用,需煎煮一个时辰以上方能降低毒性,而治疗痨病的药方中,也多有白芨与贝母两味药,因此痨病之人中了生川乌毒,毒性发作的会更快更烈。” “那定是有人故意谋害秦夫人无疑了!” 宁珏像对毒理极有兴致,紧着生川乌毒继续往下问,姜离索性无事,便有问有答起来,裴晏看看宁珏,再看看姜离,莫名生出几分焦躁,幸而卢卓一行人去得快回来的更快,没一会儿便将青生带了回来。 青生进门之时,还是早间那副衣衫褴褛的模样,他身上只有一件鸦青冬袄,还破了数处口子,脚上一双皂靴磨损亦重,像随时要裂开口子,他一脸惊惧地抬头,在看到姜离的那一刹,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似的眸光大亮。 姜离温和道:“你还记得我吗?” 青生点头,姜离便道:“好,那你别害怕,先暖和暖和,我们寻你来,是想帮你找兄长。” 见他面露惊色,姜离便道:“你别怕,你那个同行的,叫子城的兄长是不是几日没回去了?” 青生唇角紧抿,又低着头不语,裴晏欲言又止一瞬,到底等姜离说话。 姜离见状上前半蹲在他跟前,“你莫要害怕,这是大理寺衙门,无人会害你的,长安城是天子脚下,若你兄长没有出事,何以数日不回来找你?我们是担心他有何事端,这才叫你过来,你也不想他悄无声息出事吧?” 青生呼吸轻颤,自不可能不怕,但见姜离蹲在自己面前,满眼善意,他犹豫一瞬后低声道:“他……他不是我兄长,我们是半路逃难遇见的,本来说入长安之后,他投奔了亲戚便有银钱,到时会帮我寻个活计,可……可他五日前忽然不见了。” “五日前,是腊月二十九不见的?” 青生点点头,“那日他说要去找那家亲戚,我并不知那亲戚是谁,只是有一次听见他在向别人打听秦府之事,便想着他许是认得秦府之人,这才在这两日跑去秦府之外探看,当时他在问秦府死的是谁,如今府里是谁做主,还有三位公子都叫什么,旁人一一道来,又说谁谁文采好,谁长于做生意,我没听清也未记全……” 姜离与裴晏对视一眼,裴晏道:“他离开之时何种装扮?” 青生道:“靛蓝冬袄,一双粗布靴,发髻上是一根桃木簪……” 裴晏快步走去桌案之后,“说他的长相。” 宁珏见裴晏铺开宣纸,润好笔墨,眼底微亮道:“小乞丐,说仔细些,这位大人的画像一出,必定能找到你兄长……” 第069章 出事 “看看, 这是你兄长吗?” 两刻钟的功夫后,裴晏晾干墨迹,将画像给青生看。 青生不住点头,“是!是我兄长!很像很像!” 画像上的少年容长脸、瑞凤眼, 薄唇浓眉, 骨相英朗, 青生想到他或许出了事,红着眼问:“那该去哪里找子城哥哥呢?” 姜离抚了抚他发顶,“裴大人会安排人手。” 裴晏吩咐九思, “带上画像,让冯骥带人走一趟,从秦府开始一路往西明寺问,他既然打听过秦府, 去秦府之时,务必细致些。” 九思应声而去,裴晏又看向青生, “你们同路半月, 他从未提过自己家中人, 也不说亲戚是哪家府上?” 这半晌过去, 青生已知他们并无恶意, 遂认真道:“他只说自己姓杨, 又说亲戚是高门大户人家,只要找到了人, 势必会有一笔丰厚的银钱,到时候也会帮我寻个落脚之处, 我本也无依无靠,自然信他听从他, 他不细说我也不敢问。” “杨子城……” 裴晏再次轻喃这个名字,又走去书案之后,自高高两摞公文之中翻找着什么,姜离见状又问青生,“你当真九岁了?瞧着身量不高,你怎么想着从宜州来长安呢?” 青生又低下头去,“没、没有九岁,七岁半……” 听他如此年幼,裴晏也投来一瞥,青生又翁声道:“宜州夏日发了大水,我本是和父母一起北上梁州的,可走到半路遇上疫病,父亲和母亲都病死了,后来我跟着其他人一并逃难,便遇到了子城哥哥,我不知去往何处,便跟着他到了长安。” 姜离拧起眉头,“宜州的水患竟也如此严重?” 青生点头,“我们的镇子全被大水淹了,好些田地也被冲了,就算不逃难,留在老家也难寻生计……” 姜离眼底浮起两分怜惜,“梁州到长安也有千里之遥,难为你了,你在长安没有落脚之处,我倒是可以帮你一二,你可愿去济病坊?” 青生迷茫地看着他,姜离道:“你年纪太小,又是良籍,给你寻个生计也少不了吃苦头,若遇上坏人,免不了被哄去为奴为仆,不若先在济病坊落脚,那里吃穿足够,还能读书习字,等你年岁再大些,再考虑如何讨生活,若遇到心善人家将你收养是再好不过。” 青生听得意动,“那、那我愿意。” 姜离莞尔,“好,晚些时候便送你去济病坊。” “杨氏” 忽然,裴晏盯着手中公文开了口。 姜离上前,“怎么?” 裴晏道:“案发之后,我们便已统总过秦府各房之人,当时查到秦夫人身边有一房陪房便姓杨,这房人是袁家的家生子,虽然跟着袁夫人到了秦家,可身契还在袁氏,因此袁夫人过世之后,他们便都回了宜州。” 姜离眉尖轻蹙,“姓杨之人常见,这或许只是个巧合。” 裴晏颔首,“先等冯骥回来。” 姜离这时又问青生,“你们北上逃难之时,宜州当地可有官府赈灾?” 青生道:“有是有的,可官府力弱,大半百姓还是只能自救,死的人多了也易出疫病,我们一路上多有防备,但父亲母亲还是……” 姜离听得心沉,宁珏在旁叹气,“这些年,也就江南江东一带安生些,当年那位沈大人上任之后就是从江南开始治水,若他当年没有卷入洛河案,如今不知少多少水患,这些年冬日还好,每每开春至入夏,便又是一年遭灾时。” 说至此,宁珏道:“师兄,秦图南的案子,的确和沈涉川无关吧?” 裴晏道:“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证据。” 宁珏有些失望,“这么说来,难道他没有回来?他不是真的打算永远销声匿迹了吧?这都多少年了,眼下秦图南也死了,他便是想报仇也没仇人可寻了,当年经手案子的人多,可不是每个人都对他父亲不利的。” 裴晏未有反应,姜离却听得心底打鼓,“世子想让沈涉川回来?是为了与他一战?” 宁珏兴致高昂道:“当然,如今大部分御林军被撤回,但拱卫司和金吾卫都还在搜捕,我真希望是他回来,就为了这个,我这几日当值都更尽心了,可也奇怪,那日秦府分明像是有武林高手入府的踪迹,可后来凶手好像泥牛入海,彻底消失无踪了。” 姜离听得无奈,“沈涉川比世子年长八九岁,世子若遇上他,有几分把握?” 宁珏大喇喇道:“把握自然是不大,但好歹打过一场才能心服口服不是?何况除了我,还有姚指挥使呢,姚指挥使深得他父亲真传,再加上父仇之恨,拼死也不会让沈涉川好过,再不济,还有师兄呢!” 他崇拜地看着裴晏,“沈涉川虽比师兄也年长几岁,可这些年师兄也未懈怠,他二人师出同门,又是旧识,莫说师兄自己,便是我也想看看他们二人交手是何光景,我对自己有自知之明,可师兄和沈涉川对上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师兄,你说对吧?” 他兴冲冲问裴晏,姜离一阵胆颤儿,忙也看裴晏,裴晏却头也不抬道:“不是人人都似你这般好战,你如今在陛下跟前当值,最好安分些。” 宁珏嘿嘿一笑,对姜离道:“看,师兄可不憷沈涉川,江湖中人谁没有胜负之心?此番只要沈涉川露面,我们绝不会再让他逃脱!” 姜离干干地敷衍一声,又见裴晏无动于衷地看着公文,心底一时滋味陈杂,裴晏和小师父虽是旧识,可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二人立场对立,若真让裴晏撞见小师父,他定不会讲半点情面,而宁珏并未说错,过了这么多年,谁知他二人武功孰强孰弱? 姜离心底隐隐担忧,直等到午时过半,冯骥匆匆而归。 “大人,查到了,真有人见过此人!” 众人齐齐看向他,冯骥道:“我们带着画像去了秦府,秦府那边没有人见过他,但我们从秦府周围摸排过去,查到了秦家不远处的一家玉器行,那玉器行的伙计记得他,说腊月二十六,此人在玉行之外徘徊许久,因穿着破烂,当时伙计想把他赶走,可没想到他是个会说话的,一阵机灵讨好,倒和伙计搭上了话,他向伙计打听死的人是谁,又打听府上几位公子各有何习惯,看那意思,似乎是想找上哪位公子。” “后来他连着几日在玉行外蹲守,但秦大人在治丧,三位公子连着几日都没出来,他也没寻到机会,到了二十八这日,玉行之人一早关门回家过年,便也无人知道他那日还有没有再去……” 裴晏道:“那他要找的亲戚,就是秦家无疑了。” 冯骥疑惑道:“但我们去问了秦府门房上的人,没有人见过他。” 裴晏继续翻着公文道:“要找上秦府,不一定要去门房上问,秦图南死后,秦府众人的行踪都有记录,若未记错,秦耘三人都在后来出府过,他如果要找的是三人之中的一人,大可等人出来之后再上去拜见……” 冯骥不解,“可他不是投奔亲戚吗?为何不大大方方的上门?” 裴晏声一沉,“只怕不是投奔亲戚。” 鹤唳长安 第67节 姜离也看向青生,“他与你说投奔亲戚之时,说会有一笔丰厚银钱?” 青生点头,“不错,说了几次会有银钱呢。” 姜离与裴晏对视一眼,裴晏道:“刻意强调银钱,只怕是有法子讨要银钱,腊月二十八,秦耘离开过秦府,秦家在长安有生意,秦耘要亲自去绸缎铺子上配开年后的货品,腊月二十九,秦柯和秦桢也出过府门,秦柯是送相国寺做法事的师父,又去三清观请道长们做道场,秦桢则是为了拜访金吾卫左将军陈起淮,他们几个身边之人可问了?” 冯骥应是,“他们身边的小厮都问了,都说没见过此人。” 裴晏沉声道:“这不可能,定是有人在撒谎,我亲自去一趟秦府。” 裴晏要去秦家,姜离看了一眼面颊通红的青生,便道:“那我先把青生送去济病坊。” 裴晏颔首,“有劳姑娘。” 二人于顺义门外兵分两路,姜离把青生带上了自己的马车,“你莫害怕,如今找到了你兄长的踪迹,找到人便是早晚的事。” 青生怯怯道:“他会有事吗?” 姜离不知如何作答,“等官府的消息便好,稍后我先派人送你出城,济病坊内像你这样的小孩子颇多,你在那里也能找到同龄的玩伴,今夜我还有事,等过几日我出城看你,你放心,只消说是我送你过去的,那里的人绝不会为难你。” 青生懵懂地点头,又感激道谢。 姜离径直回了薛府,进门后先派吉祥去四房给他找来两身薛灏的衣裳鞋袜替换,又在门房点了两个小厮,吩咐他们乘马车送青生出城。 待送走了人,时辰已经不早,想到和虞梓桐二人之约,姜离歇息片刻,又马不停蹄赶往西市,西市的庙会正是在西明寺以南。 此刻天色将晚,西明寺之外人头攒动,一片灯火摇曳之间,虞梓桐和付云慈已经披着斗篷在道旁等候。 “阿泠,这里” 离得老远虞梓桐便朝她招手,姜离从人群中挤进去,“我来晚了!” 付云慈兴冲冲道:“不晚不晚!等入了夜热闹才正开始呢!” 付云珩也站在二人身后,这时拱手道:“薛姑娘,我今日来为你们保驾护航!” 年节之间,长安城热闹之地颇多,尤以西明寺的庙会为最,高耸的灯架幻如琼楼,自西明寺外的长街一路排至西市,一眼望去无穷无尽,似连接着天上星汉,灯楼之下,摊贩酒家鳞次栉比,杂耍伎人各显神通,叫卖声与叫好声不绝于耳,时而又有焰火升空,姜离跟着付云慈三人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至此才有了两分过年意味。 虞梓桐边走边道:“今日哥哥本来也要来的,但父亲说书院春试将近,又把他赶回书院了,阿泠,你弟弟可回书院了?” 姜离笑道:“他并未回来过年。” 付云慈微讶道:“你弟弟才名极盛,却还这般用功?不得了不得了,咱们得提前恭喜薛公子了,桐儿那日去你们府上见你,你却不在,说是去秦府看病了?” 说起秦府,虞梓桐有满腹疑问要问:“这几日城中消停了不少,他们有没有找到沈涉川的行踪?” 姜离知她心事,点头道:“没有。” 虞梓桐叹了口气,怅然道:“我真是既希望是他,又希望不是他……” 付云慈无奈,“都这么多年了。” 虞梓桐轻哼,“除非有人告诉我他已经死了,否则我这念头是难消的,当然……我自也不希望他死了,你们不会明白的。” 付云慈劝不动,又问姜离,“那秦府的案子有眉目了吗?若没有沈涉川的踪迹,那想来不是他杀人?那秦府的二公子不是也为人所害吗?” “如今还不确定是否为同一凶手,大理寺还在查。” 付云珩闻言道:“鹤臣哥哥都没有好好过年,全扑在这案子上了,再加上陛下已经准了核查旧案,他们整个衙门忙的脚不沾地。” 虞梓桐没好气看他,“哥哥哥哥,你与他有何渊源?倒是叫的亲热。” 付云珩一本正经道:“我也曾拜在荀山先生门下进学,他还教过我习文,亦师亦兄,怎么不能叫?再说我们两府曾祖那一辈本来就有过姻亲。” “都快百年前的事了,也好意思拿来说!”虞梓桐轻哼道:“别以为我不知,你们这些年轻小辈,都拿他做什么世家典范,什么公子无双,上赶着为其拥趸,但你们一个个哪里见过真正的公子无双……” 付云珩眉梢挑起,“哦,反正谁也比不上沈涉川在虞家姐姐心中地位嘛,但沈涉川恶名昭著,你对他的心意不能宣于人前又有什么意思?” 付云珩和虞梓桐相熟,便也开起她的玩笑,虞梓桐一听,眉头倒竖,“好啊,付云珩你胆子大了……” 付云珩见势不对抬步便跑,虞梓桐忙挤着人群追了上去,姜离在旁听得唏嘘,心底又有些安慰,沈涉川之名可谓人人喊打,有人恨极他,但幸而还有人念他的好。 他二人跑走,付云慈便挽着姜离臂弯道:“桐儿性子烈,爱恨分明,若沈涉川还做沈家公子倒也罢了,可他出事的早,这心结便留在了桐儿心底难以释怀,虞伯父为此很是发愁,眼见过了双十之龄,她是半点婚嫁之心也无,偏生她姑姑府上也出了事,没有长辈女眷为她操持,虞伯父也只好由着她了。” 姜离也觉无奈,“若见一面沈涉川,可会解了她心结?” 付云慈沉吟一瞬,“你别说,或许真有可能,但又有什么机会再见呢?此番沈涉川并未回来,她总不能找去那传闻中的沧浪阁” 姜离若有所思,付云慈又解释道:“因为些旧事,她对裴大人不甚喜欢,不过她也只在自己人面前不加掩饰,你听过就算了,莫要介怀。” 姜离笑意微滞,“自然,裴大人的性情本也不讨喜。” 付云慈摇头道:“这可说错了,你不知多少长安世家想把女儿嫁给他呢,只是他不知怎么,全无婚娶之心,这么多年,也只见他与我那位故友亲近些,但可惜,后来二人也因些不愉快断了交情,我那位故友也颇恼恨他。” 姜离艰难吞咽一下,含糊其辞道:“裴大人看起来……能算亲近?” 付云慈悠悠道:“他看着的确不沾风月,但如此,便更显得他当年在书院待我那位故友颇为不同,我也说不好那份亲近如何形容,总之不同于旁人就是了。” 姜离听得头皮发麻,“若在书院,裴少卿不像是坏规矩之人……” 付云慈失笑,“你放心,是清清白白的亲近,但后来,哎,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当年之事。” 话音落下,付云慈隔着人群看到了虞梓桐和付云珩的身影,她连忙抓着姜离往前挤去,姜离亦步亦趋跟着,因心神不属,一路上跟的跌跌撞撞。 等到了二人跟前,虞梓桐指着不远处临时围起来的演台道:“快看快看!好机灵的猴儿!” 姜离顺着她指的方向定睛一看,便见几个江湖手艺人正在杂耍,此刻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表演猴戏,他手中拿着个鞭子,一只毛发油亮的猕猴正骑在一只山羊背上,随着老者口中有节律的指令,那猕猴竟似人骑马一般哼哼着催赶山羊。 姜离瞳底微亮,也觉颇有意思。 猕猴似模似样的骑着山羊在场中走了一圈,这时老者又一声口哨,猕猴纵身跃下山羊背脊,朝场中一个盖了盖子的朱漆宝箱走去。 那猕猴齐膝高矮,先立身绕着宝箱乱转一圈,又极通人性地拉开宝箱盖子,攀上宝箱边缘之后,从里头扯出了一身灰蓝道袍,只见猕猴一顿拉扯腾挪,竟然将那道袍穿在了自己身上,如此还不算,猕猴又从箱中翻出一顶道冠,自己戴在自己猴头上不说,还将两侧的系带绑了起来 场外爆发出阵阵喝彩,付云珩连扔下碎银,而这时,似道童一般的猕猴又从箱子之中翻出个拂尘来,只见他抓着拂尘打了个圈,搭在另一只手上,又对着围看众人竖手一礼! 围看的人群喝彩声更大,这时,又见老者拿着一根长杆走了过来,那猕猴见到长杆,抓着拂尘纵身跃上,又一溜烟儿爬到了最顶端…… 人群中叫好声震耳,付云慈和虞梓桐都拿出碎银来赏,二人扔出碎银,却见姜离呆立不动,付云慈只以为她身上并无碎银,正掏了自己的给她,却见她面上一片凝重,哪里有半分雀跃喝彩之意? 付云慈担心起来,“阿泠,怎么了?” 姜离一脸震惊地回神,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明白了,我明白了……” 几人不知她明白了什么,姜离却豁然转身往外挤,“我有急事先走一步,改日再与你们细说” 她脚步迅捷,片刻便不见了人影,付云慈几人面面相觑一眼,皆不知发生了何事,这边厢,姜离出了西明寺外的长街直奔马车而去,上车便吩咐道:“快,去秦府!” 长恭马鞭急落,因距离不远,两炷香的功夫便到了秦府之外。 下了马车,姜离正碰上裴晏带着人自秦府出来,见她急急而来,裴晏也意外非常,“你怎么来了?” 姜离急声问:“秦耘呢?” 裴晏闻言面色微肃,“秦耘和秦柯今天午后便出了城,府内人不确定去向,刚刚得了消息,说他们去了城外一处庄子……” 姜离愕然不已,但转念之间,她色变道:“不好,秦柯可能要出事!” 第070章 对峙解谜 “秦柯要出事?”裴晏有些不解。 姜离脑海中杂思纷乱, 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先问:“秦柯怎么会和秦耘一起出城?” “今日冯骥离开之后,秦耘去找到秦柯,说秦家茶叶铺子上的一批存货和账目出了岔子, 要请他一道去城外仓房清查, 生意上的事本是秦耘在管, 但如今账目出了岔子,秦柯也不愿轻放,便随他一起去了, 但秦府城外仓房有三处,府里人也不知到底去了哪里,我们入府之后派了人去找他们,又就杨子城之事再审问了秦府众人, 便从一个车夫口中问出来,腊月二十八那日,杨子城拦过秦桢的马车。” 裴晏利落说完, 又道:“秦桢既见过杨子城, 那他的死多半与杨子城的出现有关, 我们派出城的差役适才传来消息, 确定他们是去了城外靠近茶山的庄子, 如今多半已经寻到人了, 但还没有线索表明秦耘要对秦柯不利。” 姜离语气紧促道:“其实我也还没有足够证据,也不明动机, 但若我判断无措,秦耘定有问题, 且他在冯都尉离开之后才带秦柯出城,期间意味定不简单, 如今我们得立刻出城,看能不能救下秦柯,再来,请裴少卿立刻派人去搜秦耘的住处,看有无异常,如果他有鬼,那他屋子里一定藏了罪证” 姜离态度虽坚定,却并无证据,若换了旁的主官,必定难信她所言,可裴晏听完她的话,立刻吩咐身边卢卓,“你带人去搜,若有异常立刻来禀,再把秦铭叫来与我们同行。” 卢卓领命返回秦府,裴晏看着姜离道:“当真一同出城?” 姜离点头,“我怀疑城外有我想知道的证据!” 裴晏深深看她一瞬,“也好。” 姜离松了口气,复又爬上马车,待秦铭从府内匆匆赶出来,大理寺一行也翻身上马,马鞭起落之间,队伍浩浩荡荡朝着明德门而去。 “长恭,紧跟着裴大人!” 姜离扬声吩咐,长恭马鞭重落,马儿奔驰之间,车厢颠簸愈甚,姜离一手撑着车璧,秀眉紧锁,仍在苦思,眼看着明德门将近,她掀开车帘,“秦管家,你家大公子回长安之后可常常出城?他身边的亲信小厮可信得过?” 秦铭策马靠近,“回姑娘的话,回长安前半月大公子的确常常出城,因他管着我们府上在长安城的丝绸与茶叶铺子,几家铺子的仓房都设城外,我们将去的这处庄子靠着茶山,除了是茶叶铺子的仓房之外,还是我们府上茶山每年晾晒茶叶之所,他身边的小厮叫余庆,跟了他两年有余,今日就是余庆和章平一起驾车送两位公子出城的。” 秦铭答了话,又心惊胆战道:“不知姑娘为何有此问呢?如今天黑了,大公子和三公子说不定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 他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又迷惑又担心,做了秦府管家多年,他亦是个人精,这般阵仗一出,他便想到府内凶案或许和另外两位公子有关,如今秦图南和秦桢都死于非命,若再有人出事,那秦府便是气数将尽,思及此,他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裴晏闻言只往城外方向看,“你们的庄子多远?” 秦铭忙道:“庄子不远,出城之后再走十里便可。” 裴晏颔首,“等见到秦耘二人便知道了。” 姜离也看向漭漭夜色,“希望来得及。” 她放下帘络,不多时,马车跟着十多轻骑出明德门上了官道,大理寺众人燃起火把,在前疾驰如飞,幸而薛氏的马儿脚力不弱,虽颠的姜离与怀夕不适,但到底没有拖累行程,如此于寒夜狂奔了小半个时辰,两匹快马迎面而来。 当首一人正是大理寺都尉冯骥,他拱手道:“大人!秦氏的庄子就在前面,秦耘二人乘坐的马车也在庄子门口,但很奇怪,庄子大门紧锁,我们来了半个时辰了,叫门也无人应答,庄子里面,只有最北面的三层塔楼有微弱灯火。” 裴晏看向秦铭,“庄内可有人留守?” 秦铭有些迷惑,“如今不是茶季,这庄子派不上用场,只做仓房用,但这里也没放多少货物,有个住在附近的庄头儿时不时过来看看。” 裴晏拍马疾行,走过一段泥泞乡道,秦氏的庄子便近在咫尺。 这处庄子依茶山而建,距离玄武湖不算远,门前一条清水河流过,到了春日,是赏景踏春的好去处,但如今尚值隆冬,四野漆黑,万籁俱寂,高矮错落的屋舍在山影之中显出了几分鬼魅阴森之感。 “上去叫门,若不应,径直破门便是!” 裴晏扫了一眼屋门口的马车,一声令下后,冯骥再无顾忌地上前拍门,大理寺众人手执火把等候,点点火光在寒风之中摇曳,远处看来,如幽幽鬼火。 “砰砰”的撞击声突兀震耳,连着喊了七八声,庄子之内仍无半分应答,裴晏凝眸,“不等了” 冯骥应了一声,后退两步,一个纵身跃入了庄子外墙,“咔哒”一声从内将院门打了开。 众人鱼贯而入,一进庄子大门,便见庄内格外阔达,西侧为几个颇为高耸阔达的仓房,东侧是两排门窗紧闭的厢房,正北面,则是几间制茶工坊并一座夯土为基茅草遮顶的三层塔楼。 冯骥望着北面道:“大人,那小楼之内本有一星光亮,这会儿竟然没了,大抵是听到了外头动静。” 秦铭朝着北面道:“大公子!三公子!是你们吗?!” 鹤唳长安 第68节 他嘶哑的呼号在寒风之中回荡,但无人回应,裴晏盯了一眼北面,目光又在地上逡巡,“先搜东西两侧的仓房和厢房” 庄子里无人常驻,但此刻积雪未化的院场之中却有脚印交错来回,冯骥和九思得令而去,秦铭白着脸道:“仓库是晾晒茶叶的地方,厢房是每年采茶的季节,给请来的短工们住的,这后面茶山面积不小,每年采茶的日子也短,每次我们都是速战速决,因此请来的人手极多……” “大人快来” 秦铭正说着,九思在西面一处仓房内喊了起来,裴晏目光一凛往西去,姜离和怀夕也连忙跟了上,仓房有三座,发现不妥的乃是西面最南侧一座。 这仓房挑高两丈有余,里头一丈多高的木架错落,更有一股子霉味与茶叶腐烂之味颇为刺鼻,而就在这座仓房正中,竟平地而起一座房中小楼。 房中小楼有两层,以木板搭起,但众人仔细一看,莫名觉得这两层小楼竟与摘星楼的三楼与四楼颇为相似,虽简单粗陋,但其窗口大小与飞翘的檐角,分明就是按照摘星楼的轮廓搭建,这时众人走向屋内,先见小楼一楼空荡无奇,半点儿家具也无,而当众人上了二楼,便是裴晏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因场地限制,二楼的屋子并不大,却刚好和摘星楼四楼的佛堂一般大小,不仅如此,其内布置竟然也与摘星楼佛堂一模一样! 两座简陋佛像与佛龛,四面墙壁皆是五彩经幡,屋顶之上高悬灯笼经幡,西窗之下,有高悬的灯笼一般的明黄宝盖,便连那茶桌茶具、铜制火笼和打坐的毡毯都几乎一模一样。 而更令人心惊的,是屋内地上躺着一具干草缝制的断头人偶,人偶穿着鸦青华服,地上的人头为木头雕刻而成,五官清晰可见,顶部亦雕刻出了秦图南常绾的发髻与发簪形状,不仅如此,甚至有人给断头上了颜色,朱唇红颈,黛眉白面,发顶与发髻乌黑似发,打眼一看,真若一颗栩栩如生的真人断头。 “尸体”旁的地上,有散落在地的经幡布条,已被撕扯的褴褛破烂,再仔细一看,木板地衣之上竟遗留着与些许果皮果壳,而那木制断头的发髻处,不知怎么有数道可疑抓痕,姜离上前用脚尖碰了碰“人头”,眉头微微一皱。 秦铭后一步上来,看到屋子里的布置,吓得连退两步,“这……这是什么意思,那地上的莫不是按老爷模样制作的人偶?!” 九思也觉不寒而栗,“这是凶手提前准备好了一模一样的案发现场?连尸体都准备好了?凶手这是提前排演不成?!” 九思不知如何形容,姜离和裴晏却快步走到佛龛处,倾身查看片刻,又往西窗之外看,这一看,便见虽然小楼搭建的摇摇欲坠,可窗外屋檐以及不远处的飞檐和摘星楼的间距十分相似,而不远处的飞檐之上,亦有凌乱抓痕。 裴晏眼瞳几动,似乎明白了什么,再看向姜离,便见姜离目光如炬,眼前的景象,似乎也正印证了她心中所想。 “大人,找到人了” 其他人正被眼前所见惊的说不出话,冯骥又在东边的厢房内喊了起来。 裴晏与姜离快步下楼,出仓房到东面厢房之外,便见一个面生的小厮被押了出来,秦铭眼瞳一瞪,“余庆?!你怎么躲在这里?!我们在外面叫门你怎么不开?” 余庆早被吓得眼眶赤红,还未答话,他身后竟又被带出一人,章平腿脚发软的出来,刚一出门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裴大人!救命!快救命” 他似乎被吓狠了,哭腔道:“有死人,屋子里有死人!木床底下……” 他颤颤巍巍指着屋内吼叫,冯骥在旁道:“大人,屋内真有个死人,如果没认错,应该是咱们在找的杨子城。” 裴晏和姜离快步进屋,火把照处,屋内几张木板床凌乱地堆放着,其中一张木板已被大理寺之人掀起,便见床底下,一个面色青灰的鸦青冬袄少年正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只看其裸露在外的肌肤,姜离也知道他已死数日。 如今凛冬时节,滴水成冰,人死后尸体不会腐烂,而是与地上的凝霜结在一处,姜离触了触死者的冬袄,便见其衣物都几乎被冻硬,她视线扫过死者面部与头颈之地,只见其后脑处有大块隆起,后颈处也有冻成冰的血迹,疑似致命伤。 想到白日里才安慰过青生,姜离喉头发堵,一时不知改日该如何向青生交代。 “是大公子,都是大公子” 屋门之外,章平瘫在地上哭诉起来,“大公子说今日要来城外查账查货,三公子便答应了,小人什么也不知道也跟来驾车,原想着三公子不习惯做这些,小人是来帮三公子的,可到了庄子上,大公子进门就让小人和余庆找个地儿歇着,小人正觉不好意思,却没想到余庆一进屋子突然向小人发难,他、他就用那木凳把小人打倒在地,小人脚上受过伤,又被砸的发晕,自然打不过他,后来就被他五花大绑了起来,从下午绑到现在,小人也不懂为何,三公子也……” 章平说完,又茫然地看向四周,喝问道:“三公子呢!秦管家,裴大人!快救三公子!余庆和大公子是一伙的,他们定是要害三公子……” 秦铭听得五内俱焚,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又复杂起来,“大公子要害三公子?!这、这都是怎么回事!他是知道了什么不成?!” 章平红着眼摇头,“我也不知啊,问余庆,余庆定然知道!” 余庆已经被大理寺武卫反剪手臂押跪在地,面对章平的指控,他面色苍白,人也在发抖,裴晏盯着他,“你家主子在何处?又为何杀人?!” 余庆咬紧牙关不语,一旁冯骥上前猛一使力,立刻拧得他肩膀生出一声脆响。 余庆痛叫出声,哽咽道:“都是公子让我这么干的!都是公子!我只是听公子的话而已,我若是不听,他有百种法子让我生不如死,我一个做下人的也只能听从啊,三公子……三公子天黑时分被大公子带进塔楼了,我也不知大公子要做什么,他只让我看好章平,谁来也不准开门,我……我只是听吩咐而已啊……” 余庆说着也哭嚎起来,其恐惧模样倒不似作假,他又往屋内瞥了一眼,“那……那人是从宜州来的,说是夫人老家之人,他父亲还认得当年的蒋公子,他要问公子讨一千两白银,说……说如此才能替公子保守秘密……” 裴晏听得起疑,“蒋公子是何人?” 裴晏查了秦府上上下下数百人,还不知有个蒋公子,而秦铭一听见“蒋公子”三字,面色骤然一变,“这、这怎么可能……” 姜离看秦铭一眼,沉声道:“这位蒋公子若是猜得不错,应当是袁夫人当年一开始的未婚夫,因他在赴任路上出了意外,袁夫人后来才得以嫁给了秦大人,可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怎么这时扯上了蒋氏?” 余庆哆哆嗦嗦摇头,“小人不知,大人明鉴,小人真的不知道,小人一条贱命,胆小如鼠,哪敢问主家的事啊……” 几句话问不清,裴晏深深看秦铭一眼,又看向了北面塔楼。 他大步走到茶坊外,仔细地听着塔楼内动静,某一刻,他高声道:“秦耘,我知道你在楼内,事到如今你不必躲了!” 塔楼内毫无动静,裴晏目泽微暗,“冯骥” “我劝大人莫动” “裴、裴大人救命!!” 裴晏一声令下,冯骥正要带人冲进去,却听塔楼内秦耘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的声音刚落定,秦柯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只是比起秦耘冷冰冰的声音,秦柯语声之中满是恐惧,显然已经被挟持了住。 如此一来,冯骥等人的脚步顿在原地,塔楼内漆黑一片,虽看不到二人情形,但听声音来处,秦耘似乎在塔楼最高处。 裴晏冷声道:“秦耘,你谋害你父亲在先,害死你弟弟在后,如今,连这最后一个弟弟也要谋害?他们与你有何仇怨?” “呵” 塔楼内传来秦耘的冷笑,“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我父亲死的时候,我人在花厅之中,分明是那沈涉川杀死我父亲,大理寺抓不到人,便将罪过赖到了我身上,实在是可笑,二弟喜欢养狗,性子暴躁,他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怎么也赖到我身上!” 秦铭禁不住大喊,“大公子!那你这是在干什么!三公子没有找你惹你,这好端端的,你为何挟持三公子?有什么话我们出来好好说不成吗?” “秦大公子实在机敏” 秦铭话音落下,姜离忍不住开了口,秦耘似乎有些疑惑,“薛姑娘来了,薛姑娘医者仁心,但不知姑娘此话怎讲?” 姜离沉声道:“大公子真以为自己的机关天衣无缝吗?” 裴晏看向姜离,九思等大理寺众人也望向她,事已至此,秦耘虽然已经狗急跳墙被抓个正着,可关于秦图南之死,的确还有许多疑问未解。 见秦耘不接话,姜离凛然道:“大公子是秦大人长子,父子关系虽寻常,可你刚好知道秦大人在佛堂内的习惯……于是,你提前在四楼佛堂布置好了机关。” “先在数日前埋好悬挂冰刀的经幡,又在前一夜挂好冰刀,并且,还提前在火笼之中埋好了贯众炭,如此,只需要第二日你父亲紧闭门窗礼佛之后,他便可中毒,中毒之后,自然而然的往打坐的毡探躺去” 秦耘在远处来了兴致,“我还是那句话,事发之时,我在花厅之中用膳,余庆和秦铭都是人证,难不成我会分身之术?” 姜离轻嘲道:“大公子说的不错,但此案本就不是大公子一人所为,大公子在众人眼前让大家为你做不在场证明,但却有其他人帮你实行计划最后一环。” 秦耘在楼内一笑,“其他人?姑娘莫不是说沈涉川?我可指挥不动他。” 秦铭看看姜离,再看看北面塔楼,痛声道:“裴大人,薛姑娘,你们当真查明是大公子害死了老爷?可……可现场明明没有留下人的足迹啊!” 姜离看一眼裴晏,又望向秦铭道:“明明是有人杀死了秦大人,还将脑袋挂在了飞檐上,可就是没有留下痕迹,这也是一直以来最困扰裴少卿和我的地方,而凶手要做到这一点,他花了许多精巧的心思。” “第一,他要隐藏凶器” “他利用现场的茶水、火笼与机关让凶器凭空消失,以此让大家误以为是武林高手入室杀人,后又飘然离去,佛堂内铺着极厚的地衣,毡毯也是羊绒所织,地衣和毡毯可以模糊水量,又因为有茶壶倒在众人眼前,大家自然觉得地上的水渍皆是茶水,但其实,是他在案发前一夜,悬挂在西窗屋顶上,似锦绣灯笼般的绫缎宝盖之中的冰刀。” 秦铭骇然,“冰刀?是冰刀割断了老爷的头?可……可即便如此,凶手又是如何把老爷的头挂在飞檐上呢?又是如何进去触发机关呢?” 这些疑问正在意料之中,姜离接着道:“秦管家问的不错,此前我和裴大人也只破解了凶器为冰刀,也知道凶器被提前吊在西窗宝盖之中,但我们仍不知凶手是如何钻进屋子里,又是如何离开,甚至不知他是如何不留痕迹地将秦图南的脑袋挂在飞檐之上,但其实,是我们的方向想错了” “我们已经设想过,凶手将垂挂冰刀的绳索隐藏在绸布和经幡之后,末端系在佛龛一脚,只需解开系绳,冰刀便会落下,这便是说,凶手如此大费周章地布置了一个复杂的前置机关,但此机关如何触发,却十分简单” 秦铭道:“解开佛龛腿上的绳索?” 姜离点头,“不错,而他之所以如此布置,是因为他知道四楼的窗户要改,成年人要钻入必留下颇多痕迹,而他作案的目的,是想嫁祸给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沧浪阁主,只有做到片影不留,大家才会怀疑到沈涉川身上,于是,他想到了这个颇为机巧的法子,机关由他自己布置,而后留下一个极简单的启动之法,最终,将这个启动之法,交给一个能听懂指令,能飞檐走壁,又不会被窗口限制的活物手中” 裴晏听到这里并无意外,其他人却都面露疑色,秦铭更是道:“能听懂指令,且能飞檐走壁的活物?薛姑娘说的不是人,是牲畜?!” 姜离冷冷牵唇,“不错!我此前也想不通,凶手提前费力布下机关,但不还是得自己解开吊绳吗?若如此,何不等秦图南昏睡之后自己持刀而入?直到天黑时分,我在西明寺外的庙会上看到了一场江湖杂耍艺人的表演,我才恍然大悟,而同时,前日我在给五姨娘看病之时,一个不起眼的小事也让我坚定了猜想,甚至怀疑到了大公子身上。” 裴晏正也好奇为何姜离一早确定了凶手是秦耘,遂极专注地看着她。 便见姜离穆然道:“那日五姨娘想吃柑橘,可厨房却说府里的柑橘除了上贡台,都被三姨娘和大公子分走了,三姨娘本就爱吃柑橘,大公子却是食欲不振,以柑橘促饮食,当时我听来并未放在心上,可今日想到了凶手行凶之法,我便联想到了此处……” “我见过大公子两面,若我未记错,他当时容色颓唐,唇色发白,眼下青黑,虽有熬夜守灵的缘故,但只从面容五官来看,他的胃脏应算羸弱,胃脏羸弱之人,怎么会在冬日里大量食用柑橘?” 姜离眉目一冷,断然道:“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些柑橘本就不是给他用的,而是给他藏在屋子里的猕猴用的!” 周遭响起倒吸冷气之声,九思骇然道:“猕猴?凶手用猕猴杀人?!” 姜离应是,又往西侧的仓房看了一眼,“我在庙会上看到的杂耍,乃是一场猴戏,那猕猴能攀杆,能自己穿衣,能给绳索打结,于是我这才想到,凶手设计机关的初衷,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自己进来行凶” 人群之中响起阵阵私语,裴晏望着姜离,瞳底流光闪动。 姜离继续道:“猕猴行凶需要训诫,而猴类最喜柑橘类的果物,凶手提前买了聪灵的猴儿,又将其一点一点驯化,仓房内的小楼,便是最好的证据!” 她看向仓房,“今日我想到是猕猴行凶之后,本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可适才我进了仓房看到那小楼,便知道我猜的不错,猕猴虽聪明,可凶手行凶的机会只有一次,他要确保万无一失,自然不能出任何差错,于是,最好的法子,便是搭建一个和案发之地一模一样的场景,让猕猴日复一日在此场景之中驯练!这样,到了摘星楼,它便会重复此前的行为,不会发生半点儿意外” 姜离所言条理分明,再加上仓房中的小楼近在眼前,众人皆听得恍然大悟。 裴晏便道:“因此,案发之时应当是所有人先去花厅用膳,但同一时间的秦大人已开始中贯众炭之毒,中毒之后,秦大人趴去毡毯上休息,而这时,与凶手合作之人带着驯化好的猕猴到了摘星楼以西,猕猴经过训练,只需攀上竹竿便可潜入被卸下铁销的窗内,入屋之后,猕猴解开绳索令冰刀下落,在秦图南断颈之后,是猕猴用经幡绑住秦图南的脑袋,再将其脑袋带出,又以竹竿送至屋檐,而后将脑袋挂去飞檐之上” 姜离应是,“不错,之后凶手接下猕猴,再用竹竿扫乱屋檐上的积雪,造成有武林高手来过的假象,之后趁着众人用膳未完,再偷偷将猕猴带走!” 九思猛一拍手,“正是这样!那竹竿之上留下了许多杂痕,当日我们只以为是竹子运送过来留下的损伤,可如今想来,那都是猴子的抓痕才对!刚才那木楼里,不是也有多处抓痕吗?还有那木脑袋的发髻之上,那猴子必定练了很多遍绑脑袋!” 九思激情澎湃地说完,却又迟疑道:“可即便是灵猴,也应该留下些痕迹啊,毕竟没有人的灵智啊……” 姜离望着黑暗中的塔楼影子幽幽道,“这便是凶手最细致入微之处了,你可还记的,佛堂西窗之上曾有一片凝结的冰凌?” 九思重重点头,“是屋内水汽凝结而成!” 姜离点头又摇头,“起先我也以为是屋内水汽凝结而成,毕竟屋内烧了火笼,地上又有颇多水渍,可是再仔细一想,若是这个理由,为何其他几扇窗户上没有一点儿冰凌?” 九思看裴晏一眼,见他没有解惑的打算,便歪着头道:“因为西窗离水渍处近?” 姜离弯唇,“一开始我也这样想,可后来我想到窗沿上明明有血色,却偏偏没有留下猴儿的一二足痕,我便明白了凶手的细致之处” “猴儿再灵巧,它来来去去足上也会沾上血迹,但在地上时,地衣能淡化足印,地衣和毡毯泡水发胀也能遮掩一二,最重要的是,秦大人断颈处流血量极大,便能掩盖地上的印痕,地上的掩盖了,窗台上却也不能轻慢,即便有竹竿在外接应,猴儿也需其他借力支点,于是,凶手提前将窗台窗框都洒上了水” 九思听得目不转睛,待姜离说至此,他陡然大悟,“洒上的水会结成冰凌,猴儿踏过之后是先在冰凌上留下了足印,但彼时佛堂内烧着火笼,猴儿离开之后冰凌会化,冰凌一化,猴儿的血足印便会淡化,我们去看时便只看到一片血水,自然就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把秦大人的脑袋带了出去!!” 姜离赞许地颔首,“适才我在木楼中碰了碰那假人头,那人头和成年男子大小相似,且似乎还是铁木雕刻,比一般的木材更重,凶手花如此心思试炼猴儿,自然也是为了确保一击即中,若我未猜错,那猴儿只怕已死,要么藏在房内,要么已被处理……” 她转身看向塔楼,“秦大公子,我说的可对?” 塔楼内悄无声息,但像是印证她所言似的,庄子大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下一刻,卢卓急奔进来,“大人!在秦耘房内寻到了好些剩余的柑橘花生,还在他火炉灰堆之中找到了没有烧尽的骨头和一条铁链,看骨头样子,像是何种牲畜之骨。” 在场之人一片轻哗,至此,秦图南被谋害的行凶手法已被姜离尽数解开,周遭众人听得心服口服,皆满眼赞叹地望着她。 秦铭唇角几动,眼见卢卓已经把猴骨送去裴晏跟前,他实在难有反驳,他心痛地望向塔楼,“大公子,你……你怎能如此丧心病狂?!” 塔楼内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重物被秦耘推倒,他咬牙道:“我丧心病狂?!” 他狞笑一声,语声中满是疯狂,“秦图南害死我父亲,抢走我母亲,害我断腿之时……你可曾觉得他丧心病狂?!” 第071章 同归于尽 秦耘疯狂的叱骂回荡在夜色中, 在场众人听得惊诧不已,秦铭眼珠子一瞪,“大公子,不可胡言乱语啊” 鹤唳长安 第69节 裴晏和姜离眉梢挑起, 也未想到秦耘会自白动机。 听见秦铭所言, 秦耘在塔楼内冷笑, “胡言乱语?怎么,大理寺之人在此,你怕我说了从前之事, 坏了秦图南声名吗?他人都死了,求这身后名又有何用?” 裴晏凝声道:“秦耘,你是说秦大人不是你的亲生父亲?杨子城自宜州来问你讨要银两,便是因为他知道了这个秘密?你的亲生父亲是那位蒋公子?” 茶坊后的塔楼高耸, 楼内又一片漆黑,前院之中却是火把煌煌,众人在明, 秦耘在暗, 他更是居高临下, 将前院的动静看的清清楚楚, 这时他扬声道:“裴大人不是已经查到了杨子城吗?” 裴晏道:“我们是查到了杨子城, 但他人已死, 若非你狗急跳墙,我们至少还得两日功夫才能确定凶手的行凶动机, 你如何知道秦大人不是你生父的?” 夜风呼啸,寒意迫人, 秦耘在塔楼内深吸一口气,语声也悲凉起来, “说来可笑,我是秦氏嫡长子,但我自小便不得秦图南喜爱,起初,我只以为是我做的不好,后来我三岁开蒙,日日苦读,为的便是往后能挣个功名,好延续秦氏门风,得秦图南爱重,可我没想到,我还没过乡试,便于十岁那年,彻底地断了科举入仕的梦……” 姜离忍不住问:“你是说你断腿的意外?” “意外?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意外?” 秦耘字字铮然,又满是恨意道:“那日秦图南带着我们几兄弟出城秋猎,我的马术不差,坐骑马儿也是我亲手养大,可那日也不知怎么,马儿刚入山林便发了狂,后横冲直撞,又将我掀了下去,我跌滚下去,腿撞在林间利石之上,当场便痛晕了过去,那山林极远,等将我带回城内便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冷笑一声,“我断了腿,我母亲悲痛欲绝,可秦图南无一点儿悲痛,反而把两个庶出的兄弟记在了我母亲名下,当时我便在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冷血的父亲?难不成我是捡来的吗?我问母亲父亲为何不喜欢我,母亲连连哀叹,只绝望地望着我,直到十二岁那年,我无意之中听到了母亲和亲信宋妈妈的话,这才知道了原因,原来……我根本不是父亲的孩子,我母亲本有个未婚夫婿,却不想那人出了意外死在了赴任的路上,而我,不过是我母亲和那人早先私定终身而来的遗腹子” “当年秦图南贪图我母亲美色,更为了借袁氏之力,明知我母亲已有两月身孕,仍许下重诺,道并不介怀我母亲有别人的骨肉,还愿意帮忙遮掩,我母亲信了他,嫁给了他,袁氏更是倾尽全族之力扶植他,可他得势不过两年便露出风流本性!” 秦耘嘲弄道:“也是,一个大男人,为了权势能养别人的孩子,又怎么会对我母亲真心相待?但我又做错了什么?!” 秦铭眼见裴晏听得清清楚楚,立刻道:“大公子!这些旧事你如何清楚?当年你年纪太小,那意外真的只是意外,老爷虽然知道您不是亲生的,但从未想过让您断腿啊,这二十多年,老爷真心当您是长子,他对您好歹有养恩啊……” “养恩?”秦耘语声愈发癫狂,“本来一开始我也当是意外,可当年我的腿养好之后才得知,那日同去秋猎的随从都被秦图南发卖了出去” 秦铭忙道:“那是因为老爷迁怒于他们,觉得他们没有照看好公子啊!” “迁怒?!”秦耘冷然笑起来,“真是嘴硬啊,如果我没有找到当日饲马的忠伯,只怕就信了你们满口胡言了,忠伯被发卖到了衢州,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他在秦府饲马十多年啊,你说他怎么能不怨怎么能不恨?!” 秦铭大为震惊,“大公子何时找到他的?” 秦耘轻嗤,“裴大人,你看到了吗?这就是秦府养出来的下人,秦图南为官多年,在长安尚守规矩,但到了朔北,其人贪……” 他似乎是想揭发秦图南贪赃枉法,可说至此,话头忽地一顿,又话锋一转道:“他断我之腿,是不想让我以后得了功名,占稳了秦氏长房嫡长子之名,到那个时候,整个秦氏便在我的手中,待我做了秦氏家主,以后的秦家子子孙孙,流的都是蒋氏血脉,他怎么能忍?即便我那日没有断腿,他也多得是法子对付我,他也知道我不能死,我母亲还活着,袁氏还有可利用之地……” 他似乎觉得荒诞极了,又嗤嗤笑起来,“他本以为我断了腿,人也应当废了,以后府里只当养了个闲人,也没什么打紧,起先半年,我的确消沉颓废,可当我知道了一切真相,又见我母亲为了我对他低声下气,袁氏更对他倾尽所有,我怎么能忍?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的贪欲而起,是他自己背信弃义!” 裴晏听至此,扬声问:“你十一岁知道真相,到如今忍了十三年?” 秦耘哼道:“不然呢?我母亲是他夫人,后来袁氏也失势,我母亲不能被休弃,而我做了秦氏嫡长子多年,难道要落个断腿私生子之名?秦氏的庶务寥寥,当年秦氏没落潦倒,还是我母亲足足带了三十万两银子的嫁妆,才让他有银钱打通官路,当我说想要从商之时,秦图南没有放在心上,但他没有想到短短四年我行商便闯出了名堂!” “看我在商道上有模有样,他起先并看不上,商贾之流卑贱,哪里比得上他心爱的三公子?可直到去了朔北,眼见我利用他的声名让朔北遍布秦氏商号之时,他方才慌了,秦柯之辈许能入仕,但注定难有大成,而我若成了一方巨富,往后的秦氏是谁当家作主还说不好,于是,他开始打起了生意上的主意……” 秦耘惨笑道:“我即便早就未拿他当过父亲,可这些年我为了秦氏的产业东奔西走,几乎是呕心沥血,我做这些,不过是想坐稳秦氏大公子的位置,不要落个惨淡下场罢了,可惜,可惜他看不得我比秦柯显赫,他要把我的心血拱手让给秦氏旁支,以此来架空我!” 秦耘像说到痛处,如困兽一般嘶吼,“从我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这辈子只能靠自己,后来我披肝沥胆经营商道,也让秦氏沾了不少光吧?但我最恨的,便是我一退再退,别人还要夺走本属于我的东西!凭什么?凭什么只能他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该死,他当真该死!” 裴晏看向秦铭,“可有此事?” 秦铭眼神簇闪道:“秦氏旁支几府人丁凋零的不成样子,老爷当初,只、只是想扶持秦氏罢了,没有说过架空大公子……” 秦耘听得发笑,“裴大人,你听到了吗?这便是秦府之人,他们各个道貌岸然颠倒是非,从上到下没有一个好东西!” 裴晏凤眸微眯,“所以你回了长安,想利用秦大人对沈涉川的恐惧,将谋杀之事嫁祸在沈涉川身上?” “秦图南此人,自己做了亏心事便怕鬼敲门,这么多年了,他连与侍妾欢好,都要让那些人守在外头,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沈涉川快点来吧,快点来报仇吧,只要他一死,我是秦氏嫡长子,秦府便归我所有,到时候,我要让秦氏世世代代都流蒋氏的血脉,我要让他到了地底下也死不瞑目” 秦耘字字疯狂,又怅然一叹,“但可惜啊,沈涉川不知是不是死了,竟然这么多年都未来寻仇,我好生失望,既然他没来,秦图南又把我逼到了这个份上,那我就替沈涉川把这个仇报了,他来无影去无踪,反正也不差这点儿罪名,借他之名岂不正好?” 秦耘已是失控,他叱骂的快意,姜离却陡然提起心神,她喝问:“你说他做了亏心事?莫非他真的对不起沈涉川?” 裴晏眉峰轻扬,急速地看了姜离一眼,这时秦耘“呵呵”笑起来,“当年沈家出事之时,正是在我断腿养伤之时,他做为刑部侍郎,如何刑讯沈栋,如何抄家沈氏,我都有耳闻,要知道他这些年来,在官场上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你们只需去他的书房里搜,总能搜到一些见不得人的名册、书信之物,到时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姜离心头大动,正要再问,一旁秦铭却哽咽着开了口,“大公子,那些从前的旧事,是是非非已经说不清楚了,但事情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无论如何你先放了三公子,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挽回的余地?”秦耘似笑非笑道:“秦管家还是喜欢把别人都当傻子,到了这一步,哪里还有挽回的可能呢……” 裴晏这时道:“秦图南若真似你所言,有颇多枉法之行,而你若愿意帮衙门作证寻其罪证,那你的罪过便有减轻的可能。” 姜离正在想如何探问更多内情,裴晏这一言听得她瞳底微亮,当着众人是不可能就沈家的案子深问的,但若是秦耘愿做人证,那探查旧事便简单了许多,至于秦图南和秦桢之死,此二人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有何好惋惜? 然而秦耘笑的更欢了,“减轻?裴大人是说饶了我的性命?还是说给我留个全尸?两条人命,我还没见过谁背了两条人命能免除死罪的。” 裴晏凛然道:“你既然能忍十三年,今日又何必做出这等狗急跳墙之行?若你愿就秦图南和秦桢之死认罪,再想法子戴罪立功,饶你性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秦耘长叹一声,“裴大人说这话我相信,但可惜当年事发之时我才十岁,并没有见过直接证据,这些年我虽有意打探秦图南为官私隐,但他极有防备,我除了知道他有留存书信和名册的习惯之外,也不晓得他还有何罪证。” 说完此言,他又森森道:“说我狗急跳墙,我倒也认,你们既然查到了杨子城,那当年的旧事很快便被暴露,到时候我插翅难逃,难道我要把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全部留个秦柯这个酒囊饭袋吗?我宁愿秦氏乱做一图,到时候这一注无主大财自然会被抢夺一空,总之,我不能看着秦柯坐享其成……” 秦铭一听此言更是发慌,“大公子!三公子与你虽不是亲兄弟,可你们到底一起长大也有情分在,当年的事与他无关啊!” 秦耘哼道:“你要我把偌大的家业,留给这个和秦图南一模一样的好色之徒?秦管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得什么心思,秦柯是秦图南唯一的血脉,你想给秦氏长房留个种,你可真是忠心事主啊……” 他说着又道:“裴大人,秦图南官场上的事,秦管家必定知道的一清二楚。” 秦铭冷汗盈额,正要辩解,一旁的章平连滚带爬过来,“大公子,求求大公子对三公子网开一面吧,三公子这么多年并没有害过大公子不是吗?” 叫余庆的小厮早一脸哀莫大于心死地瘫在地上,章平却急切地为秦柯求情,秦耘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章平,你有怎知他没有害过?” 姜离看向章平,见他急红了眼,便想到那日秦府之中,秦柯一眼看出他又受了秦桢之罚,而章平此时也道:“小人不知道他有没有害过您,小人只知道,在小人被二公子折磨之时,只有三公子帮过小人,求求你高抬贵手放了三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这么多年过的辛苦,便全当是为自己积德啊大公子!” 秦耘笑起来,“积德?难道事到如今,我还想着积德入极乐吗?我杀了人,造了孽,就算是下地狱我也认了,但该死之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秦铭见章平如此也颇受感动,又求道:“大公子,你说,你如何才肯放过三公子?他是无辜的,当年的事与他无关啊” 秦耘狠笑起来,“有关无关有什么要紧?我知道你们会找来,我等到现在,就是为了死前好好说一说我这些年受的苦楚,顺便再揭一揭秦图南这个衣冠禽兽之辈的嘴脸,裴少卿在场,可千万好好查一查!” 听他话锋不对,裴晏立刻看向冯骥和卢卓,他二人心领神会,忙不迭往茶坊摸去,可就在这时,塔楼上的灯忽然亮了 一盏油灯照出两道身影,轩窗之后,秦柯一袭靛青衣袍,被绑住手脚堵着嘴巴,人直挺挺地站在窗前,面上满是恐惧,秦耘着月白大氅站在他身后,还是那副颓唐模样,他长相身量不算差,此时与秦柯只露上半身,打眼望去无人能想到他竟是个残疾。 秦铭见他亮了灯,立刻大吼,“大公子!饶了三公子吧!” 章平也撕心裂肺道:“三公子” 如此喊叫着,秦柯更是害怕,而卢卓和冯骥已经摸到了茶坊之前,可不知怎么,二人同时顿足,似乎那房内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秦耘高高在上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后,又一瘸一拐地拖着秦柯往屋内退,一边退一边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人是我杀的,我最后的请求是请裴大人莫要为难余庆,留他一条性命,我也只对不住他了,其他的一切因果报应,就此付之一炬吧……” “炬”字刚出,只见秦耘将手中油灯往上一抛,明亮的灯火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又“砰”地一声落在地上,众目睽睽之下,火舌轰然而起,立刻便将他二人身影吞没! 裴晏面色大变,立刻飞身而起,可就在这刹那,茶坊跟前的冯骥和卢卓急速后退,又朝他大吼,“大人,全是桐油,莫去” 吼声还未落定,塔楼内一声巨响,竟是屋内桐油爆燃,热浪直将屋顶都震得倾斜,而与此同时,飞溅而出的火星落在二楼屋檐与茶坊屋顶,刹那功夫,塔下半楼与茶坊也燃起火势,裴晏本已飞身到了茶坊屋檐,被熊熊火浪一逼,也只得迅身急退! 章平目眦欲裂,“三公子!三公子” 秦铭也骇然上前,“三公子” 连日寒冻,屋顶上虽有残雪,房梁家具却皆是干燥,再加上桐油做引,茶坊与塔楼瞬间化为火海,又听得一声闷响,似是塔楼内木板坍塌,随着木材猛烈起火的“噼啪”声,秦耘与秦柯惨烈的痛叫也响了起来,他二人一个残疾一个被绑,自都只能被活活烧死,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声摧心,章平和秦铭绝望地大哭起来,却都没法子救人。 “救火!再不济莫让火势蔓延” 裴晏一声令下,但目光四扫,只看到不远处的一口水井,大理寺之人拢共十数,进不去火场,眼下能做的确实只有阻止火势蔓延,于是大家四散开来,打水的打水,扬土的扬土,却不过都是杯水车薪。 裴晏站在茶坊前,几番尝试入火海,却都被汹涌的热浪拦下,见大势已去,他连忙看向姜离,烈烈火光映亮姜离的眉眼,她如僵石一般望着被滔天火焰吞没的塔楼,清凌凌的瞳底尽是阴翳。 裴晏快步上前挡在她身前,“你……” 话未出口,对着火海跪地痛哭的章平忽然指向茶坊,“有人!有人!!” 裴晏豁然转身,姜离也忙看过去,便见茶坊西厢的熊熊火光中,一个浑身着火的人正费力地踉跄挣扎着朝外跑,他人虽跑的东倒西歪,可那双腿却并无残疾之象,章平猛地站起身来,“三公子!是三公子” 章平话音落下,“火人”秦柯已踉跄出门,他猛扑在地,又哀嚎着在地上打滚,裴晏顾不得其他,抄起九思手中水桶疾步而上,同一时刻,卢卓也扯下自己外袍赶了过来,二人一个泼水一个用衣袍扑火,很快将那火人身上的明火扑灭! 然而明火虽灭,秦柯人却已被烧的面目全非。 他头发被烧焦,面部被烧出大片红肿水疱,身上靛青锦袍也被烧的与肌肤融在一起,因着剧痛哀嚎不断,又因为太过痛苦想去碰一碰脸,可烧的血肿的指尖刚碰到面颊,便将面上烧熟的肌肤扒了下来,霎时露出一片鲜红的血肉…… 众人看的触目惊心,有脾胃弱的直看的干呕起来,章平跪地大哭,“三公子!三公子你怎么样!快救救三公子啊” 秦铭也大步上前,“三公子……” 秦柯痛苦不堪,嘶哑的吼声不知是求救还是救死,众人看着他如此模样,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应该救他,还是给他一个痛快,章平见他的衣袍上还在冒烟,下意识就要将他的衣袍扯下来,可就在这时,姜离的声音猝然响起 “别扯衣服!快取水来!” 她上前半蹲下来,面色虽是冷肃,可极亲近之人能听出她的声音在微微发抖,九思很快取水来,姜离接过水瓢,先往他烧伤最重之地浇水降温,待那烟气消失,又迅速取出针囊往他百会、人中、内关三穴针灸 章平哭着道:“薛姑娘!求您救救三公子!” 姜离迅速检查伤势,“四肢与面部、头部烧伤太重,若他承受得住,便还有得救,把他搬上我的马车,立刻送他回秦府!” 她语声疾快无波,仿佛一切皆是发自本能,章平和秦铭闻言连忙动作,卢卓几人也上前帮忙,几人刚碰到秦柯,便听他嘶哑痛吼,然而为了救他性命,众人也顾不上他的痛楚。 姜离见状也一同起身,可就在她要跟上去之时,手腕却被一把拉住。 她猝然回头,正对上裴晏深切的眸子。 裴晏眼底的担忧难已掩藏,他语速极快道:“将他送回长安,请太医署的文太医来治,文太医擅烧伤,无需你亲自施救。” 姜离一颗心跳若擂鼓,面上却尽是冷硬,仿佛只有如此才不会暴露此刻心境。 裴晏的话语与耳畔轰鸣交杂,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裴晏在说什么,也是他的话,让她从烈火焚身的恐惧中抽离,她冷冷问:“裴少卿在担心什么?” 裴晏欲言又止,姜离定然道,“我是医家,没有我害怕治的伤。” 话音落定,她坚定地抽出手腕,又快步跟上章平几人,待全身难见一块好皮肉的秦柯被抬上马车,她也忙跟了上去,裴晏听见马蹄声响,忙不迭吩咐,“卢卓,你们二人带人留下善后,我回秦府” 九思看的不解,“公子,有薛姑娘在您不必担心,若是能救,薛姑娘一定救的回来,若不能救,咱们也没法子……” 裴晏恍若未闻,大步流星跟了出去。 第072章 守候 “秦管家, 你速速回府,回府后按我说的方子准备” “第一,取栀子、白蔹、黄芩各三两合煎,三升熬一升, 去渣待冷。” “第二, 取大黄、黄连、黄柏、黄芩和白及各五两, 碎成粉末后加半两轻粉,混麻油成膏,第三, 备两升温蜜水与冷烈酒,第四,让厨房备四物汤与麻沸散一份!” 薛氏的马车在乡道上疾驰,秦铭也策马跟随, 姜离掀开车帘定声吩咐,秦铭不住应是,待姜离说完, 又将马鞭重落几下, 很快便驰出一射之地。 姜离放下帘络回身, 便见躺在车板上的秦桢仍在呻吟, 他浑身乌黑, 头脸之地水疱遍布, 最严重的脸颊处皮焦破卷,露出皮下的鲜红血肉, 令人看之欲呕,其胸腹之地衣衫烧融, 双足双腿亦烧出大片血泡,双手指尖亦是乌黑血肿。 此状惨不忍睹, 章平打着灯笼,跪在车门处哭道:“求求姑娘,求姑娘救救三公子……” 怀夕看一眼姜离苍白的面色,没好气道:“别哭了!我们姑娘把人都抬上来了,便是要救的,你再哭便滚下去!你家公子这幅模样,满长安也几个人能救?” 怀夕骂完章平,又看向姜离,虽知她要救,可怀夕心底仍是不忍。 鹤唳长安 第70节 她伺候姜离三年,最知姜离什么伤病都能治,对烧伤却有顾忌,面目全非的秦柯一定痛极,但只有真正经历过之人,才明白他到底有多痛,她到沧浪阁之时,姜离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但只凭想象,她也能肯定当初姜离受的伤,必定比此刻的秦柯还要严重,而如此惨烈的伤口就摆在眼前,怎么可能不牵动那些痛苦的记忆? 姜离瞳底黑洞洞的,但她神容冷肃,袖口高挽,又利落地拿出马车医箱里的柳叶刀,蹲下身来,在灯笼照耀之下,一点一点地祛除秦桢身上烧焦的衣袍。 伤轻之地还好,残衣之下不过是被高温烫出的大片红斑,可伤重之地,揭下焦衣之时,便连血肿成疱的肌肤也一同揭了下来,猩红血肉露出,秦桢发出阵阵低吼,痛到极致,似案板上的活鱼一般挣扎,怀夕和章平同使力才勉强将他按住。 章平忍不住道:“公子莫动!薛姑娘在救公子性命!公子!您要活下来公子!” 章平殷切呼唤,半昏半醒的秦柯似乎听到了他的话,竟当真咬紧牙关忍着不动,姜离往他面上瞟了一眼,庆幸他尚有求生之志。 她凝着眉眼,屏着呼吸,手极稳,但随着伤口露出的越来越多,秦柯的动作越发难以自控,他目眦欲裂的痛楚模样印在姜离眼底,一声一声的痛叫,更听的人心惊胆战,冷汗自姜离额角如雨而下,她呼吸越来越紧闷,手腕亦有些发僵之兆,就在她耳畔又响起轰鸣声时,几道马蹄声迅速地靠近马车 “姑娘可要帮忙?” 姜离眼皮一跳,怀夕惊喜道:“是裴大人!” 怀夕一把掀开车窗帘络,“大人!要帮忙!秦公子痛得按不住!” 裴晏拍马而起,身似凌燕落于车辕,又一矮身入了车厢,车厢中只有灯笼投下的昏光,但即便如此,仍能看出姜离汗珠盈额,面无血色,他迅速倾身上前,很快按住了秦柯肩腰之地,又道:“要裴某做什么,姑娘尽管吩咐。” 姜离看他一眼,抿紧唇角,复又为秦柯清理伤口。 烧伤最怕延误,姜离屏息静气,眼底只有指尖方寸伤处,裴晏与她一左一右相对倾身,目光一垂便是她冰雪般的侧脸,他手下按着秦柯,目光忍不住地落在她面颊与眉间,眼见她额角冷汗成滴,他略一犹豫,到底还是未曾动作。 他既来了,章平便只专心打灯笼,清理了两刻钟,秦桢已痛得奄奄一息,再加马车颠簸,他一时剧痛嘶吼,一时又似昏死过去,等马车到了城门之外时,其胸腹处的伤口初初被清理干净。 但最重的伤势乃在秦柯头脸之地,因眼下并无药材,姜离一时不敢轻动,这时她才道:“大人走了庄子上怎么办?” 裴晏看着她,“自有卢卓和冯骥,事到如今,回秦府也一样紧要。” 二人离的极近,四目相对时,姜离甚至能看清裴晏眼底映着自己惨白的面颊,她垂下眸子,“如今案子还有多处疑问,但秦耘……只怕是救不回来了,秦柯虽能救,但他不是凶案凶手,救过来至多算个旧事人证。” 裴晏扫了一眼秦柯周身,“案情既然已经清楚,要查清来龙去脉并不难。” 默了默,他又道:“此番多亏姑娘。” 姜离抬手擦了擦额上汗意,“大人不必客气,我本就在秦府行医,只可惜秦耘报了必死之心,秦三公子如今……” 谁也没想到秦耘打算同归于尽,如今落个秦柯重伤,到底有些遗憾,但比起死了的人,活着的人总归还有希望。 马车疾驰入城门,又直奔城北光德坊,路上秦柯陷入昏迷,姜离不敢再清理伤口,只施针替其续命,待马车到了秦府门前时,已经是三更天,先一步快马回府的秦铭正和三姨娘魏氏站在府门口候着 眼见薛氏的马车停下,秦铭立刻道:“是薛姑娘!薛姑娘带着三公子回来了!” “柯儿!我的柯儿” 魏氏还没见到秦柯的人便哭嚎起来,待秦铭带着人把秦柯抬出来时,魏氏骇的连哭都忘记,直愣愣指着那浑身炭黑的人道:“这、这是柯儿?我的天爷” 魏氏悲呼一声,直挺挺吓晕了过去。 两个婢女连忙将她扶住,姜离看了她一眼,却也顾不上她,只跟着秦柯一路往北走,“吩咐的汤药都准备好了?!” 秦铭一路快马加鞭,比他们提前三刻钟到了秦府,他红着眼道:“药膏还未制好,其他的都好了!” 秦府下人得了消息,此刻也纷纷围看道旁,见秦柯身上被烧得血肉模糊,皆骇的魂飞天外,待将秦柯抬进院子时,秦铭提前备好的汤药烈酒都摆在了屋内。 姜离利落道:“把人放在罗汉榻上抬至堂中,把麻沸散拿来,再拿水瓢来” 内服的汤药已经备好,几大桶汤液也已经变温,秦柯身边的小厮见他伤势如此,早骇七魂去了三魄,幸而章平手脚利落,立刻在旁支应,便见姜离先给秦柯灌下麻沸散,又拿起水瓢舀起栀子、白蔹熬制的汤药,小心翼翼地往秦柯身上淋去,汤药冲洗掉了秦柯身上的余烬与伤口渗血,待清理个七七八八,姜离方才处理其头脸之地的重伤。 秦铭在一旁哽咽问:“薛姑娘,三公子眼下如何?” 姜离边清理伤处边道:“胸腹之地伤势较轻,火毒暂未损伤内脏,但他头脸之地烧伤严重,火毒已入肌理,需要立刻清创” “清创?”秦铭人都在发抖。 姜离头也不抬道:“便是把所有烧坏的皮肉全部剥离清除,待至未被火毒侵伤的血肉方停,之后若能如常结痂,他便有痊愈的希望。” “柯儿!我的柯儿” 姜离话音刚落,魏氏又大哭着急奔了过来,待入了正堂,看着面目惨烈的秦柯,她腿弯一软,当即便瘫倒在了门口,侍婢也吓得不轻,想扶她起来,却自己都没了力气,章平几人也无心管她,只切切地望着姜离。 魏氏哭嚎道:“是秦耘害了我的柯儿?秦耘何在?!” 秦铭叹息道:“姨娘,大公子多半已经被烧死了,他们二人一同坠入火海,只有三公子跑了出来。” 魏氏捂着嘴悲哭两声,目光往秦柯身上一落,就心疼的眼前发黑,不禁咒骂道:“好歹毒的残废!畜牲!把我儿害成这般,却不想他自己一个残废竟是跑不出来,报应,真是好大的报应,就是苦了我柯儿……” 魏氏知道姜离身份,忙爬起来磕头,“求姑娘一定救救我儿,无论姑娘要多少诊金我们都愿意,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如今秦氏也只剩这么一个独苗了,求求姑娘一定救她性命,大恩大德,我们秦氏上下涌泉相报……” 章平忙道:“薛姑娘已经救了一路了,姨娘别急,别扰了薛姑娘。” 魏氏抹了一把脸,这才摇摇欲坠的站起身来,旁的地方她看不分明,可秦柯的头脸之地,却是清清楚楚的惨不忍睹,她忙道:“姑娘……我儿伤重如此,他、他往后……” 姜离还未开口,一旁裴晏道:“秦柯能救回来便已是不易,往后伤处自会留下伤疤。” 魏氏又悲呼一声,唇角几动,却实在难以接受,到了这一步,秦铭已经认命,“姨娘莫要为难薛姑娘了,事到如今,能保住三公子性命已经极其不易,您是没看到,大公子准备了不知多少桐油,那火起来之时,连塔楼都塌了,只要三公子人没事,留些伤疤又如何,至少……至少我们府上还有个当家作主的老爷血脉。” 魏氏掩面长泣,“柯儿可是要考科举入仕的啊!这也是老爷生前最大的心愿,如今……如今我怎么向老爷交代啊……” 秦耘在塔楼所言,只有秦铭和章平知晓,秦铭看了一眼面色严峻的裴晏,欲言又止地劝道:“姨娘先别说这些了,老爷一走秦氏本就岌岌可危,往后……往后不入仕,凭着这偌大的家业,三公子和您一辈子衣食无忧,等将来三公子有了子嗣再图谋也是一样的。” 魏氏又往罗汉榻上看去,这一看,却连她都觉害怕,这样重的伤,就算好了,那面容又该是何等的可怖?! 这时姜离伸手,“蜜水” 章平连忙端上蜜水,便见姜离掰开秦柯嘴巴,连着灌了两碗蜜水给他,下一刻,她又取出柳叶刀,吩咐道,“把他按住” 秦铭和其他人皆上来帮忙,因离得近,便看的格外清楚,便见姜离小心翼翼地将秦柯面上与头皮处的焦黑腐肉一点点切下,待鲜红的血肉露出,又切向下一处,直到最后,好好的一张脸几乎没有一块儿好肉,连眼角都被切走一片焦黄。 秦柯本已昏迷,又被喂了麻沸散,可如此生生割肉,便似凌迟一般,直痛得他从昏睡之中清醒了过来,他奋力挣扎,若非是几个粗壮有力的男子在旁,只怕他要强挣出来,魏氏见状也快心疼的晕过去,只不住哭喊秦柯的名字。 “按好了,最痛的来了。” 惨叫和悲哭没有让姜离迟疑,她舀起一旁的烈酒,对着秦柯伤处浇了下去,便听秦柯长嘶一声,人如濒死之鱼,奋力强挣,其脖颈上青筋暴起,伤处也溢出不少血色,但只两息功夫,秦柯又生生痛晕了过去。 “我的儿啊……” 魏氏捂着心口跪倒在地,似能对秦柯的痛楚感同身受,一旁裴晏只静静看着姜离,见她唇角抿的极紧,眼底也漫出极深的担忧。 再以烈酒清洗伤口后,姜离吩咐的药膏也已制好,姜离将药膏涂在秦柯头脸之地,再以白纱包扎,很快,便见秦柯颈部以上皆被包裹起来,只露出鼻子、眼睛与嘴巴,处理了伤势最重之处,姜离这才往四肢清理,她一边清理伤口,又一边问脉,时而补一针灸,待其浑身上下皆被涂上药膏包扎完,秦柯已似个白棉人偶。 姜离擦了擦汗,再给秦桢灌下四物汤,道:“接下来便是等了,若天亮之后他人能醒来,这烧伤便算救了第一步。” 秦铭和魏氏一愣,魏氏道:“难道如今还不算救过来吗?” 姜离点头,“他伤处极重,流血也过多,再加上吸入了不少烟尘,气道肺部皆有损伤,眼下看脉象颇为悬弱,若他求生之志气不强,便有醒不来的可能,倘若能醒来,今夜我虽尽力为他清创,但倘若伤口生脓化为火毒疮,那还是有性命之忧。” 魏氏这一个时辰内已哭干了眼泪,秦铭闻言也难以接受,“姑娘,可还有别的法子?我曾听闻江湖上有颇多稀奇古怪的疗法,还请姑娘多试试。” 姜离看了一眼秦柯,“我已经尽力了,如果他能醒来,我说的这些苦处,医家能帮上的也不多,并且……他如果知道醒来之后要经历什么,或许他也不会想醒来。” 秦铭和魏氏巴巴的望着她,姜离道:“麻沸散不能常用,醒来后所有伤处之痛非常人能忍,他要忍痛,且不能动弹,因动弹会令伤口崩裂不利结痂,而这样的日子,按他的伤势至少要过个七八日才能缓解,且假若伤口未曾变成毒疮,后续伤口结痂愈合期间,那等钻心之痒也非常人能受,总之,他的伤若要好全,实在并非易事。” 魏氏呜咽道:“薛姑娘,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姜离默了默,瞥了裴晏一眼道:“听闻太医署的文太医擅长医治烧伤,你们也可以请他来看看。” 秦铭闻言忙道:“不不,薛姑娘,我们自然信您的,只是……” “无论是哪家大夫,烧伤都只能自己熬过去。”姜离边说边收拾医箱,“他若是能醒,应该是在明日辰时前后,届时你们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乱动,醒来就喂四物汤与蜜水,再加少量米汤同喂,我明日辰时过半再来复诊。” 微微一顿,她又道:“今夜你们多与他说说话,有牵挂之人,便有求生之念,有了求生之念,再痛苦难捱也多几分希望。” 秦铭唇角几动,但没有法子的事纠缠也无用,只好咽下疑问应是。 魏氏听见这话,忙扑去罗汉榻边哭唤。 姜离望着成泪人的魏氏叹了口气,收好医箱,又叮嘱了几句便欲告辞,裴晏见此,便与她一同出来,“我送姑娘回府” 话音落定,姜离脚步顿住,又转身看着裴晏。 四目相对,她眼底带着审视,“裴大人回府不是来查案的?” 裴晏被她问住,正待开口,九思从外大步而入,“公子,余庆和杨子城的遗体被带回来了,庄子上的火还未烬灭,只怕要等到天亮了,这么烧,秦耘之死无疑,明日一早,只怕连尸骨也没了。” 姜离听着此言道:“大人自有公务,我也无需相送,告辞了。” 她点了点头转身而走,裴晏跟了两步,到底未再近前,而姜离的脚步越走越快,待出了府门,又利落地钻入了马车之中,车厢内昏暗一片,她靠着车璧急喘两下,指尖下意识地在手臂处扣抓…… 等怀夕钻入车厢,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停下来。 她的伤早就愈合,已经不会再痒了。 马车走动起来,怀夕担忧道:“姑娘可好?怎么也想不到会遇到这等乱子,奴婢担心死了,不如明日我们不来复诊了!” 姜离摇头,“不,要来,今日秦耘提到了沈氏。” 怀夕闷闷道:“可惜他已经死了,他说的秦图南喜欢留名册和书信之事不知是真是假,裴大人应该会去搜查吧?但沈家的事已经过了快十四年了,秦图南真能留下什么确凿线索吗?” 姜离微微眯眸,“正是已经过了十四年,才不能放过任何可能,并且……秦图南和秦桢之死,还有许多疑问未解,秦耘就算死了,与他合伙作案之人也还没有查清楚,秦府越乱,我们越是有机可乘。” 怀夕纳闷道:“合伙之人难道不是余庆?” 姜离想到余庆被抓到时的神情,不置可否道:“看看大理寺今夜能审出什么来吧。” 怀夕点头,“也对,交给裴大人吧。” 马车一路疾驰,回到薛府之时已经过了四更天,吉祥和如意见她衣裙之上多有尘灰污渍皆是讶异,又听怀夕道明今日之事,更是惊得下巴掉在地上。 吉祥无奈道:“那便是说,短短几日秦府死了一个家主、两个儿子,唯一剩下的儿子还被毁了容貌,如今尚且生死难料?” 怀夕应是,见姜离面露疲惫也不多言,令吉祥二人去歇下,她独自伺候姜离上楼沐浴。 今日来回奔波,治伤也极费心力与体力,姜离实在是累极,待没入浴桶的刹那,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仰头靠在浴桶边缘养起神来。 一刻钟之后姜离方才出浴,怀夕拿着软巾替她擦身,看着她莹洁如玉的肌肤,再想到今日秦柯的模样,不知怎么,心底竟打了个寒噤,烧伤后的伤痕多是丑陋,而从秦柯的样子到姜离的模样,要付出何种代价? 换上软绸寝衣,姜离自去榻上歇下,因实在累极,她片刻功夫便入了梦。 她一动不能动,锥心的痛楚在肌骨间流窜,她瞪着着眸子,忍到眼仁血丝遍布,齿间尽是铁锈腥味…… “杀了我吧……” “给我个痛快!” 她又在祈求,嘶哑的声音好似七旬老妪。 她的手脚被绑住,任由痛感侵蚀她心志,时光被无限拉长,一呼吸一刻钟于她而言也是度日如年,她忍受不了,下地狱也不过如此。 “我、我无需你救……” “你这般看我受罪,何仇何怨?” 床榻四周罩着锦绣帷帐,帷帐之外,隐隐绰绰地站着道漆黑身影。 她能感觉到他沉沉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他在看她,看她生受凌迟一般的苦痛,他以为她会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吗?不,她恨,恨他让她受这样的折磨。 鹤唳长安 第71节 痛到极处,她终于陷入昏睡,但再睁眼,又是一样噬心的酷刑,映入眼帘的,还是那道墨色的身影,她或许快疯了,有一瞬她竟希望他是阎王派来的鬼差无常,下十八层地狱或许也比眼下的折磨好受,她连骂也骂不出来了…… 昏昏醒醒,回环往复。 她神志生乱,时而真有踏入鬼门关的错觉。 唯一不变的,便是帷帐之外仍守着一道身影,她一时觉得可恨,此人至恶,看别人受痛为乐,一时又觉的可笑,他是何人?不知她身负多少骂名吗?连她这样无情无义、恩将仇报之人,他竟也想要她活下去…… 半梦半醒之人,不知春秋,无论冬夏,但一日一日守的久了,她方知他真是想要她活下去,她不再觉得可笑,这世上到底还有人想要她活下去。 姜离身子一颤,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她定定望着绣纹繁复的帐顶,又下意识往自己脸上摸去,待指尖传来细腻光滑的触感,她心弦一松,人也彻底清醒过来,是梦。 这个梦并不好受,她睡意全无,却不知是何时辰,心念转动间,她下意识掀开床帐去看外头天色,可就在掀开帐帘的一刹,远处窗棂上一抹剪影让她愣了住,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她利落地更衣挽发,直奔窗前拉开窗扇,刺骨的寒意迎面而来,但覆雪飞檐上,衣袍当风的墨色身影令她又惊又喜 第073章 不是他 “小师父” 梦中所见成真, 姜离当真惊喜极了,“你怎么会来!” 沈渡站在屋外飞檐上,寒风吹起他的衣袍,无星无月的夜空下, 他身似鬼魅, 双眸掩在黑铁面具的阴影中, 半点情绪也辨不清。 但姜离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带着关切,没出什么事,他只是来探望她。 她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寝房, 见他并无进屋之意,抄起一件斗篷往身上一罩,撑着窗台跳了出去,屋檐尚有积雪, 姜离走的小心,面上笑意却是分明。 待走到沈渡跟前,姜离开门见山道:“我适才梦见了小师父” 沈渡似有些意外, 喉间发出低低气声, 姜离牵唇, “梦见当初我恨极了小师父。” 沈渡知道她说的什么, 无奈地摇了摇头。 师徒二人站在高处, 夜风夹裹着不远处的梅林冷香, 将姜离鬓角的散发吹得上下飞舞,她拢了拢斗篷, 笑意更甚,“当初我半昏半醒, 起先见小师父天天看着我受罪,还将小师父当做了江湖之上故意折磨人的恶人, 恨不得暴跳起来拼命,后来方才明白,小师父不愿放弃我的性命……” 沈渡早年伤了嗓子,姜离从未听过他说话,因此六年间,二人相处之时,皆是她滔滔不绝,再加救命之恩的缘故,她对沈渡的信任非同寻常,他无法开口,她便话不停歇,像要将他那份一起说了似的。 她一口气说完,打量沈渡一眼,再往漭漭夜色扫视一圈,霎时生出天地远阔之感,于是语声愈发轻快,“小师父知道昨夜秦家又出事了吗?” 沈渡点头,姜离惊讶道:“竟知道的这样快!那秦图南上梁不正下梁歪,府内藏着不少见不得光之事,今日那秦家大公子要和三公子同归于尽,可那三公子命大,竟然从火场里跑了出来,后来他的烧伤还是我医治的!” 沈渡抬了抬手,姜离看之一笑,“怕啊,怎么不怕!小师父知道我当初怎么过来的,那时候我每天想的便是明天就不痛了,明天就好了,就这么着捱过了两个月,若再来一次,知道要痛那样久,我还不如咬舌自戕了事” 虽看不见表情,但沈渡无反应,姜离便猜到他肯定皱了眉。 姜离忙道:“不过我怕痛,怕也咬不下去。” 说着她笑意微凝,认真道:“今日看秦家大公子放火自戕,确是令我想到了当初,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惊讶当初小师父竟毫发无损的救了我,今日……今日起火时,您那位武功极厉害的同门师弟也在,但那火势汹汹,连他也难闯进去。” 姜离说着忽地恍然,“那这是不是说,小师父的武功定然在他之上?” 沈渡还是没动,但他素来沉稳,姜离也不以为意,她又接着道:“并且,今日那秦家大公子自戕之前,还提到了沈家的旧事” 这一说,沈渡动了动,姜离肃容道:“当年秦图南是旧案主审主官,那大公子说,他有许多见不得光之事,且多年来还有留存书信与名册的习惯,且就藏在秦府中,我便想着,这些东西里头是否有沈家旧案的证据。” 沈渡抬手比划,动作幅度之大,表明他的此意十分郑重。 姜离看清了,一本正经道:“我知道小师父不愿我管,但我这不是刚好在秦家行医吗?且说起来,拱卫司对小师父紧咬不放,大理寺之人也守在秦府,我便是想干点什么也没法子啊,小师父的武艺或有可能,但拱卫司的人不好对付,我也不想让小师父现在去冒险。” 沈渡又比划着强调一遍,姜离瘪嘴,“知道了知道了,我过两日还要义诊,此事的确急不来,并且此事” 顿了顿,姜离道:“并且此事有裴少卿看着,拱卫司应做不了手脚,且此前金吾卫办错了差事,那位裴少卿有意核查冤假错案,于小师父于我都是一个机会,但大理寺能查到哪一步尚是未知之数,眼下我也在想如何推进一二。” 沈渡默了默,又比出一句。 姜离瞧见,微讶道:“都先等大理寺的消息?小师父信任裴少卿?” 见沈渡默认,姜离迟疑一瞬道:“你们……从前在师门交情深吗?怎么这几年未听小师父提过他?” 沈渡又比一句,姜离干笑道:“不错,我也没提,当年虽是旧识,但因我与他没什么交情,提也无益不是?” 夜色昏黑,姜离虽看不清沈渡瞳色,却觉他视线有些迫人,而她这些年信任沈渡,无话不言,可到底有些旧事她连沈渡也未说尽。 她撇开目光,踢了踢脚边雪块,“小师父既信他,那我也不急秦家的事了,小师父也不必为此贸然冒险,裴少卿此人别的不说,立身极正,案子在他手里总是最好的。” 沈渡难得的点头,姜离这时又看向他,“但我还是担心那姚璋……” 沈渡无奈地叹了口气,甚至给姜离一种他若是能说话,便要好好语重心长给她上一课之感,思及此,姜离望着他被高高的衣领遮挡起来的喉头,“小师父,你的嗓子当年被伤之后是如何就医的?我总想着我为那么多人看病,却连您的哑疾都束手无策。” 沈渡又是一默,后又摇头。 姜离也无奈起来,“是无治?还是您不想治?” 沈渡比划一番,姜离叹道:“您这是把自己耽误了,也罢,您不愿意我也不逼您,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小师父能否答应。” 她有求于人,眼神都真挚了几分,沈渡一副愿闻其详之态,姜离便眼巴巴道:“您还记得,大概在十四年前,您曾经救过一位小姑娘吗?就是如今兵部侍郎虞侍郎的女儿虞梓桐……” 沈渡神龙见首不见尾,姜离想替虞梓桐了却心事,只能今日提,但她说完,沈渡并无任何反应,似乎全不记得此事,姜离一看大为惊讶,“您不记得这事了?大抵是景德二十六年初夏的事,有贼人入长安劫掠官宦人家,去抢侍郎府时,将她掠走,那时候您刚好在长安,追了劫匪十里地将她救了出来。” 沈渡一动不动,显然毫无印象,因无印象,不知说什么才好。 姜离见状,虽知道虞梓桐的心事与沈渡无关,可想到她多年来的执念,还是有些无奈道:“您竟然一点儿都不记得了?您可知道当年那个小姑娘从那时候开始,就把您当做了上天入地再找不出第二个的绝世好郎君,并且把嫁给您当做了她毕生所愿,若不是江湖上都不知沧浪阁在何处,她非要去找您不可。” 沈渡只怕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回事,听得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姜离看着他动作哭笑不得,“您怕什么,她是我半个妹妹,当年的事……我师父是她堂姑姑,虽是堂姑姑,却也和亲姑姑无异,她父亲也被牵累的贬了官,她如今已至双十之龄,还在挂念着您呢,您看这事如何是好?” 沈渡听得转过身去,姜离扬眉道:“这事按理说是与您无关,可您想想,一个芳华正茂的小姑娘,已经惦记您惦记了十多年,这至少说明她有情有义不是?什么嫁给您之言,在我看来不过是她少时未解的执念,也并非是非您不嫁,但倘若一直如此,她会白白耽误自己的好光景,若您见她一面,或许这心结也就解了。” 沈渡听得气哼一声,又抬手一问。 姜离轻嘶道:“若没有解……” 若没有解开心结,那不仅暴露了他的行踪,或许虞梓桐还会变本加厉,真要追随于他。 姜离作难起来,“这可如何是好,我知道小师父的行踪万万不能暴露,但她一个小姑娘这么多年抱着等您回长安的念头,也实在可怜,那您有别的法子吗?” 沈渡复又摇头,摆明了他也没法子。 姜离换了柔软语气道:“可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小师父您能令她放下执念……” 沈渡似乎更无奈了,往她身后一看,示意她回寝房歇下,后又足尖轻点飞檐,顷刻间便远去四五丈外。 眼见他身入梅林之中,姜离惊道:“哎,走错了!” 沈渡身影一顿,复又往北去,几个腾挪便不见了踪影。 姜离拢紧斗篷苦笑,“见一面而已,阿桐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至于这般害怕吗?” 寒夜茫茫,她又有些怅然道:“这一走下一面又不知是何时了,阿桐啊,我可是帮过你了……” 天亮之后,怀夕上来伺候,惊道:“什么?阁主来过?” 姜离心情不错,点头道:“也是巧了,昨夜我刚好做梦梦到了在沧浪阁之事,一睁眼便见窗外有人,开窗一看,正是小师父。” 怀夕忙道:“阁主所为何事?为了秦家的事?” 姜离摇头,“不算,但他已经知道了秦家的事。” 怀夕顿时摩拳擦掌,“阁主如何吩咐?” 姜离失笑,“没有吩咐,不让咱们管,并且他信任裴晏,意思看看裴晏能查到什么。” 怀夕想了想道:“这倒是最稳妥的法子,阁主也不必冒险,那姑娘打算如何办?” 姜离捧着茶盅,指尖在青瓷上轻点几下,“我最不放心拱卫司,有杀父之仇在,姚璋会否阻拦沈家翻案?拱卫司乃是天子直掌,陛下也十分恼恨小师父,我猜事到如今,哪怕查出沈家的案子有疑问,但当年小师父报仇杀了多人,朝中也难给沈家翻案。” 怀夕皱起小脸,点头道:“所谓官官相护,若他们都把阁主当做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自然不甘心随了阁主之愿……” 姜离将茶盅一放,“不错,所以我们不能置身事外。” 言毕她往窗外看一眼,见外头已经天色大亮,便道:“准备去秦府复诊。” 这日已是初五,姜离给薛琦请安之时道明了昨夜秦耘与秦柯之乱,想到秦耘被大火活活烧死,连活了半辈子的薛琦都不寒而栗。 出府之时,薛泰正带着下人在挂“五福”图,她上得马车,长恭马鞭急落,直奔光德坊秦府而去。 到了秦府之外,便见本就死气沉沉的府邸更显颓唐,天色已经大亮,但屋檐之言的惨白丧灯还亮着灯火,待叫了门进门,便见秦图南的前院灵堂内,着麻衣的下人稀稀拉拉地跪着,也再无一人为秦图南哭丧。 前来迎接的是章平,他匆匆道:“大小姐来了!如您所说,三公子真是近辰时醒的,他痛得不行,我们按都按不住,给他灌了四物汤,看他实在不成,又给他喂了一点儿麻沸散,这会儿才好了些……” 微微一顿,章平又道:“因您说了辰时过半才会来,所以早上姨娘急得不行,派人去把文太医请来了,还请您莫要介怀。” 姜离不置可否,“这不打紧,文太医来了说什么?” 章平苦涩道:“文太医说他也没有好法子,喂麻沸散便是他给的解决之法,又给了个方子,里头用药府里不全,去买药的还没回来,因昨天晚上秦管家被大理寺带走了,直到现在都不见回来,府里有些乱套。” 姜离眉梢微扬,“秦管家被带走?” 章平应是,“昨夜大理寺还搜了老爷书房。” 姜离心底意动,往摘星楼方向看了一眼,先去给秦柯复诊。 待到了秦柯院子,刚一进门便听屋内传来魏氏的啼哭,待入了上房,除了魏氏和一众侍从之外,还有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太医,正是太医署擅烧伤的文禀翰,因知道姜离之名,一进门文禀翰便好奇地打量姜离。 “姨娘,大小姐来了。” “文太医,这位便是薛氏大小姐。” 姜离欠了欠身,文禀翰也起身拱手,“早闻姑娘之名。” 魏氏擦了擦眼泪道:“薛姑娘,有劳您了,早间喂了一点儿麻沸散,这会儿柯儿刚昏睡过去了。” 姜离便道:“我先请脉。” 秦柯已经被移到了床上去,姜离上前落座请脉,魏氏又看向文禀翰,“文太医,那按您所言,就算柯儿好了,也没法子让他恢复容貌?” 文禀翰老神在在道:“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恢复?平日里长个冻疮疹子都会留坑疤,更莫说这样的烧伤了,不过……” 文禀翰捋了捋下巴上一撮山羊胡须,“不过,传闻西夷有一味药蛊或许有些用处,不过那药蛊一来十分难得,二来用药蛊极其痛楚,也非常人能承受。” 魏氏心底燃起希望,“怎么个痛楚之法?” 文禀翰像说逸闻似的,“传闻那药蛊乃是用西夷秘药饲养长大,专食人之腐肉,可治颇多毒疮,但用药蛊之时药蛊会将腐肉与新鲜血肉一并啃食,如此药蛊所吐之涎才可促血肉重生,亦有利于伤口愈合,但这药蛊见光即死,十分罕有,非重伤不用,当然,一般的伤也无需用,若另公子这般伤势,若用药蛊,只能在漆黑的屋子里,让药蛊啃食全身伤处,期间痛楚,夫人也能想象一二……” 魏氏打个抖,哭道:“我的儿,我的儿可怎么办!” 文禀翰已经听说了秦氏之事,见状也不好搭话,随即目光一转看向不远处的姜离,她已经请完了脉,此刻正在看章平递上的方子,很快,只听她道:“去炮姜,加黄芪二钱。” 章平听得微讶,又迟疑地看向文禀翰,文禀翰揪着胡须想了片刻,扬声道:“就按薛姑娘说的改,确是如此会更好!” 鹤唳长安 第72节 姜离起身来,“文太医的方子已经极好。” 文禀翰笑呵呵起身,“后生可畏,年轻人变通多,薛姑娘也果真是名不虚传。” 他说着又对魏氏拱手,“夫人,既然薛姑娘来了,那我就告辞了。” 魏氏擦着眼泪送客,姜离则命章平将备好的药膏拿来,章平正要走,榻上的秦柯忽然猛哼一声睁开了眸子,不足量的麻沸散药效已过,剧烈地疼痛又让他下意识挣扎起来,章平面色大变,“公子” 他立刻上前将秦柯肩背按住,又喊道:“姨娘!来人!” 秦柯的几个通房侍婢也连忙上前帮忙,堪堪将秦柯按定住,章平切切道:“公子忍着点,莫要动,刚养了一晚上,公子啊!” 魏氏也走到床前,“柯儿,你听话,忍一忍,忍过这几日你会好的,母亲守着你,母亲就在这里守着你……” 几个通房侍婢平日里互相争宠,可昨夜见过了秦柯的惨状,此刻都心有戚戚焉,一边按着秦柯,一边抽泣掉眼泪,章平看了几人一样,无奈道:“几位好姐姐,你们就莫要哭了,公子已经够难受的了……” 魏氏此刻还不比章平有条理,一听此言,也点头,“你们闭嘴!” 章平这时又道:“公子,这是没法子的法子,就这几日,熬过去您便算渡劫了,伤口恢复的越慢,您受的苦越多,万万忍住啊。” 也不知是麻沸散还有用,亦或是章平情真意切的话起了作用,秦柯竟咬紧牙关,当真冷静了下来,章平看的欣慰,“公子!定要坚持住!” 姜离站在一旁看的欣慰,也上前道:“三公子,大夫能做的不多,伤势恢复如何,全靠公子自己,好生保重吧。” 魏氏哽咽道:“天杀的秦耘,简直畜生不如!把我儿害成这样,活该他挫骨扬灰!我的儿,母亲非要请个师父,让那畜牲死不超生!” 章平叹道:“姨娘息怒,公子如今养伤为要。” 魏氏抹着眼泪,骂是不骂了,看着秦柯被裹得粽子一般,又道:“母亲知道你痛,你从小是最怕痛得了,母亲知道,母亲恨不能替你受了这罪,你从小到大,连破皮都没有几回,如今,如今可怎么受得了……” 章平无奈道:“姨娘,您如此公子更难受了……” 姜离看好了药膏的方子,在旁道:“今天晚上换药,你们随便请个大夫来就好,饮食上按照我昨夜说的,用药按文太医的方子一日四服,四物汤每日三服,每次半盏汤液便足够,今日还要看他有无发烧,有无呼吸不畅,除了伤口有无内脏疼痛。” 章平一一记下,姜离便道:“我还要去五姨娘那里一趟,就先告辞了。” 魏氏起身相送,又叫了个小丫头带路,可刚出院门便见程妈妈在外相候,她见着姜离快步迎来,“大小姐!听说大小姐来了,奴婢就来候着了,给您请安了!” 程妈妈态度恭敬,姜离点头,“正要去汀兰院。” 程妈妈令小丫头回去,又往秦柯院中看了一眼,忧心忡忡道:“大小姐,三公子没有性命之忧吧?” 姜离道:“眼下还说不好,等两三日之后才可确定。” 程妈妈一脸苦涩道,“这可怎么是好,大公子竟然不是老爷亲生的,夫人当初……哎,昨个晚上府里都传遍了,秦管家也被带去大理寺了,如今这秦府一盘散沙,奴婢和姨娘都有些害怕,若是三公子再出个岔子,那真是当家男人一个都没了,我们这些人真是只能被遣散出去……” 姜离安抚道:“他尚有求生之志,不必如此悲观。” 程妈妈连连叹气,“一夜功夫就变了天了,真是……大公子的事奴婢也实没想到,这么多年大公子也太能忍了,他人聪明,又极是刻苦,本有大好前程的,可偏偏断了腿,如今又误入歧途,奴婢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他如今这下场,实在是可惜了!这真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怎么就想到同归于尽去了……” 姜离本还在想秦柯的伤,程妈妈连番感叹下来,她心底也生出一丝疑窦,虽然大理寺已经查到了杨子城,可杨子城已经死在了他的手上,若大理寺要往宜州查,一来一去,怎么也要月余功夫,可他却在当天下午,就起了同归于尽之心。 姜离沉吟片刻,“我和秦大公子只见过两面,劳烦嬷嬷说说大公子。” 程妈妈长叹一声,“大公子算是奴婢自小看着长大的了,他当初是个早产的孩子,哎,如今也知道为何早产了,他自小身体不太好,人却十分聪明,三五岁便能出口成章,到了十岁更是私塾里的小神童,断腿之后,大家都以为他这一辈子只能做个富贵闲人了,可没想到他主动学起商道,还拜了师父,后来学成了,秦氏的生意被他做的越来越大,他一个残疾之人为了收茶收丝绸,天南地北的跑,就算身有不适,也从不懈怠,秦家从前的庶务每年只有一二千两银子的进账,后来被他翻了十多倍!” “商道虽是下乘,却是比为官难多了,大公子做出了一番成就,府里上下都对他敬重有加,别的不说,从前秦府奴婢这等下人,冬日里只裁一身新袄,还用的是次等棉,后来多亏大公子,大家每年冬天都有两身好棉袄穿,这谁不喜欢!” 程妈妈往正院看一眼,“就老爷对大公子不冷不热,如今也知道缘故了,大公子虽行了商,可要奴婢看,便是如今,他的学问也在三公子之上,又有学问,又会行商,这样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选了这条道,老爷到底有养恩,二公子虽行事恶劣,但也是一条人命,哎,再不济,再不济他跑了就好,为何非要拉三公子垫背……” 汀兰院近在眼前,姜离道:“若你之言,秦大公子是个极有勇有谋之人。” 程妈妈应是,“可不是,秦家在长安城的生意,或许不显眼,但在整个北面的生意,可不是小打小闹,也就老爷北上这四年,大公子也才二十四呢。” 说着话二人进了汀兰院,待入上房,便见明芳正在伺候苏玉儿,苏玉儿靠在床头,容色比前日瞧着还哀颓了两分。 程妈妈道:“如今这秦府摇摇欲坠,姨娘昨夜知道事情因果后,也难受了好一阵子,天明时分才睡了一个时辰,噩梦惊醒之后,便再也睡不好了。” 苏玉儿瓮声瓮气道:“我真没想到是大公子,起先我还在想夫人的病,但如今作恶的是大公子,我倒不知夫人的病是怎么回事了。” 姜离凝神问脉,“这些大理寺会差,你的病忌忧思,莫要多想了,今日我换方子,且先以安眠为要。” 程妈妈拿来纸笔,苏玉儿又问:“三公子那边如何了?” 姜离边写方子便道:“魏姨娘和章平在照顾,你不必担心。” 苏玉儿有些意外,“怎么是章平?” 怀夕在旁道:“秦三公子似乎对他多有恩典,他照料的十分尽心。” 苏玉儿看向程妈妈,“恩典?” 程妈妈叹道:“最近这半年,二公子性情阴晴不定,奴婢倒是见过章平和三公子说话,至于什么恩典,奴婢也不清楚。” 怀夕道:“似乎是章平被二公子折磨,三公子帮过他。” 程妈妈恍然大悟,“那奴婢知道了,二公子惩罚下人的招数极多,章平就算是亲信,也逃不过去,且三公子素日看不上二公子的作为,但要论起来,大公子也帮过那些受罚的下人……” 说起秦耘,程妈妈又唏嘘起来,“真是想不到会是如今这般结果,说那庄子上的火不到天亮灭不了,大公子只怕尸骨都化了。” 姜离写好方子交给程妈妈,“但秦大公子没帮过章平?” 程妈妈摇头,“那便不知道了。” 姜离若有所思一瞬,见天色不早便提了告辞,待出了汀兰院走上石桥,她站在石桥上望向摘星楼,怀夕在旁瞧着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蹙眉道:“我在想秦耘是如何布置机关的,他一个瘸子,藏着冰刀尚可,但他是如何不声不响把冰刀挂进那灯笼宝盖里呢?” 怀夕道:“爬到茶几上去?” 爬上茶几勉强说得过去,但姜离还是觉得有些古怪,正犹疑着,忽然见前院方向进来一行人,当首之人正是裴晏与姚璋。 姜离抬步迎了上去,姚璋见到姜离已不意外,却并未近前寒暄,而是带着拱卫司之人直奔摘星楼而去,裴晏则朝姜离走来。 姜离欠了欠身,“裴少卿” 裴晏径直道:“昨夜连夜审了余庆,起初他说帮秦耘杀人之人是他,但我们要他说清楚每一个步骤时,他却出了差错。” 姜离眼眶微缩,“出了差错?” 裴晏颔首,“同样的细节翻来覆去盘问,他的证词却不尽相同,我怀疑帮秦耘用猕猴杀人的根本不是他……” 第074章 五位受害者 “余庆交代, 秦家腊月初四回了长安,秦耘初五便出城去了茶庄,先将庄子上的看守遣走,又找了两个手脚利落的木工, 花了两日功夫搭好了仓房中的小楼, 后续的布置则是他自己带着余庆完成, 到了初七,他在长安黑市上买了猴儿,买之时猴儿就已被驯化的十分通人性, 且这只猴儿还是个哑猴,不能发声,那之后,他时常会去茶庄, 独自一人在那仓房之中驯演猴儿……” 裴晏语速疾快,目光不时看向摘星楼方向,“因刚回长安, 生意上的杂事颇多, 所以他整日来来去去旁人也不以为意, 余庆跟着他的时日不算长, 但也不短, 虽觉他此行有些奇怪, 但还是未曾深究,直到案发前三日, 他利用送账本的由头将猴儿装在箱内带回了自己院中,那之后猴儿被他养在屋内, 你说秦耘要了大量柑橘,确是为了喂养猴儿。” 前情与姜离所料相差无几, 裴晏又道:“到了案发前两日,秦耘才将真相告知余庆,也表明了自己并非秦图南亲生之子,余庆知道他的计划,本极是害怕,但一来他知道了内情,若不答应,怕秦耘对他下杀手,二来秦耘对他许下重利,他想到秦耘握着秦氏家业,便答应与秦耘一起冒险,但说起那夜行凶过程,他却记忆混淆,问的越细言辞越是含糊,多问几遍便能发现前后矛盾之处,再后来,他心智溃败拒答任何问题。” 姜离眉头拧起,“若不是余庆,那秦耘在府中还有想保护之人?他自己都存了必死之心,却还要用余庆为其他人遮掩?” 裴晏道:“我们也觉得古怪,这才再回秦府查问。” 姜离这时也看向摘星楼,“拱卫司也是来查那帮凶?” 裴晏看她一眼,“拱卫司知道秦耘承认了杀父之罪颇为失望,但姚璋不死心,今日是来确定秦耘所设机关的,确定之后,方能打消他对沈涉川的怀疑。” 姜离想着昨夜沈渡所言,低声道:“秦耘死前还说秦图南有许多见不得光之事,大人可要查证?” 裴晏理所当然道:“自然要查,秦柯如何了?” 姜离心弦微松,“过了今夜方知性命是否保住,他烧伤面颇大,如今还存火毒恶变,侵入肺腑的可能,若明日转好,他的性命便算保住了。” 裴晏点了点头,“今晨茶庄的大火已灭,火场之中只寻到了部分白骨,而昨夜除了余庆之外,秦铭的证词也有几处疑点” 姜离认真地看着裴晏,裴晏道:“秦铭说当年设计秦耘断腿,确是秦图南所为,和秦耘说的一样,秦图南虽不介意养着秦耘,却不会让他成为秦氏家主,而据他所言,秦耘谋害秦图南的动机还有一种可能,他母亲的病。” 姜离心头一跳,“秦夫人的病?” 裴晏道:“不错,他说秦图南因好色,身体早已亏空,从去岁年后,他每日都有食补的习惯,参汤雪莲等大补之物从未断过,而今年七月初,朔北酷热,秦图南也不知吃错什么,连着两三日有呕吐腹泻之症,后请了大夫,以暑热症给他开了药,也不许他继续进补,他见状便让厨房把做好的药膳送给了秦夫人,但十分巧合的是,就在那日之后,秦夫人的病情迅速恶化,连秦图南自己后来都在想是不是药膳补得不对。” 姜离听得蹙眉,“药膳?可记得具体送了什么?” 裴晏道:“他不懂放了何种药材。” 姜离目光微转,吩咐怀夕道:“去请程妈妈出来” 怀夕应声返回,裴晏见她眉头紧拧着,“怎么?可是觉得秦夫人病亡和秦图南的药膳有关?” 姜离眉心拢着一抹阴云,摇头道:“还不确定。” 很快程妈妈急匆匆自汀兰院而来,“拜见大人,不知大小姐有何吩咐?” 姜离道:“秦氏朔北府里负责秦大人药膳的师傅可带回了长安?” 程妈妈忙点头,“带回来了,负责老爷药膳的是厨房的杨师傅,此番也一并回来了,大小姐要找他吗?” 姜离颔首,“有话问他,你带路。” 程妈妈不知做何,忙不迭往西北方向的厨房院去,到了院外,对个帮厨的厨娘道:“杨师傅在何处?裴大人和薛大小姐有话要问。” 厨娘忙去叫人,很快一个四十来岁的灰袍男子快步走了出来,见礼后,姜离问到:“杨师傅在朔北之时,是给秦大人制备药膳的,您可还记得今年夏天,秦夫人过世之前的日子,秦大人在吃什么药膳?里头放了什么药材?” 杨师傅愣了愣,又看了眼程妈妈道:“那段时日,若没记错的话,老爷在吃人参猪腰汤,里头也就是人参、虫草、枸杞之类的补药。” 姜离道:“可放过川乌类的药材?” 杨师傅一脸茫然道:“那自是没有,药膳是为了调理进补,我们放的药材都极是简单,老爷自己也不喜欢药味儿重。” 姜离便道:“那秦大人呕吐腹泻您可还记得?” 杨师傅忙道:“记得,自然记得,也是那段日子的事,为此老爷还派人来厨房查过,怀疑是底下人私贪,用了不好的东西,小人当时还觉冤屈,但幸而秦管家查过之后发现并无错漏,倒也没有惩罚我们,只是把药膳送给夫人进补了。” 姜离闻言点了点头,本打算就问至此,刚要离开之时,又问道:“那几日给秦大人准备药膳之时,厨房里可还有别人来往?” 杨师傅迟疑道:“厨房里每日都是人来人往的,三位公子和诸位姨娘,都是每日派人过来取用膳食,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姜离牵唇道:“随便问问,有劳师傅了。” 杨师傅忙道“不敢”,姜离便告辞离去,程妈妈见她和裴晏面色都不松快,也在猜又出了何事。 她忧心道:“大小姐,难道老爷的药膳有什么不妥之处吗?朔北府里的厨房比这里的还大,当时除了夫人,其他各房都在大厨房做饭,每天到了饭点若不在一处用膳,那厨房就是人来人往的,各房膳食都有定数,但时不时还生抢饭菜的争端,不过幸好那时春芳是个干练的,别人也不敢抢五姨娘的东西,可惜她后来出了意外。” 程妈妈边走边说,说至此姜离脚步微顿,“春芳?就是掉进井里淹死的侍婢?我记得他出意外是在六月末,那就是说,就在秦夫人过世前七八日?” 程妈妈应是,“不错,前后没差到十天。” 姜离听得容色更沉,“不到十天……那她出事那日,可生过什么异常吗?” “异常……” 程妈妈回忆片刻,面色忽地一变,“您别说,奴婢当真想起来一件事,正和厨房有关,那天傍晚时分,她去给姨娘取晚膳,回来的时候便有些心事重重的,问她怎么了她只说那日去厨房晚了,姨娘最爱的那道蛋黄鸭卷没有了,但姨娘晚膳本就用得少,便是取来了那道菜,姨娘也不会吃。” 鹤唳长安 第73节 姜离这时道:“秦大人药膳是每日何时用?” 程妈妈道:“就是晚膳用。” 姜离眉心拧起,看向裴晏,便见裴晏面色也不甚好看,姜离向程妈妈道谢,请她先回汀兰院,待她一走,姜离便道:“实在是太巧合了,且从秦图南的病状来看,的确很像受了暑热,亦或用错了饮食,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也中了生川乌之毒,若有人将毒下在了他的药膳之中,但分量并不致命,那他便只会出现呕吐腹泻之状,但长此以往,他的身体亏损更快,半月便会中毒极深” 裴晏道:“我记得你前次说过,秦夫人痨病所用的药材里,有两位药和生川乌极不相合?” 姜离重重点头,“不错,是贝母和白芨,这两位药与生川乌不融,若同用则会让生川乌毒性加倍,发作起来极损身体。” 四目相对,二人都想到了一个悚然的可能,便听姜离道:“五姨娘说过,说秦夫人病重之后没有请新的大夫,像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懒得再遭罪,但如今看来,会否是秦耘本来要给秦图南下毒,可秦图南因为毒性发作把药膳送给了秦夫人?秦夫人用药膳后中毒加病重,三日之内便没了性命,而她也知道自己中了毒,但她猜到了下毒之人是秦耘,宁可自己暴病而死,也未曾将中毒之事露于人前。” 裴晏接着道:“那位春芳出事,很可能是她在厨房看到了什么。” 姜离点头,“不错,她坠井很可能不是意外。” 裴晏面色寒峻起来,“可惜秦耘已死,此事无法求证,昨夜我们从头到尾审问了余庆,他也未提和秦夫人有关之事。” “那说明给秦图南药膳下毒的不是他,一定还有一人对他颇为忠心,但表面上旁人不知他二人有交情,如此便怀疑不到他身上。” 姜离语速飞快,又道:“此下毒之人才是帮他用猕猴行凶之人!” 裴晏亦了然,“昨夜宋亦安验过杨子城的遗体,他的致命伤在后脑,是被钝器击打而亡,若我们的推测无错,这案子除了秦图南、秦桢和杨子城之外,还有春芳和秦夫人同为受害者,昨夜我尚在想秦耘选择同归于尽太过突然,眼下倒也觉说得通。” 裴晏话音刚落,九思从摘星楼方向快步而来,“公子!您快去看看,姚指挥使要搜查秦图南的书房,我们拦不住” 第075章 同乐 姜离跟着裴晏到摘星楼之下时, 果然听见楼内传来姚璋不快之声,裴晏大步流星进门,姜离自知身份不便,驻足等在了门外。 怀夕往周围看了看, 低声道:“姑娘, 那姚指挥使是什么意思?” 姜离秀眸微眯, “只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姜离猜得不错,摘星楼三楼书房之外,姚璋见裴晏出现, 面色不快道:“裴大人,这案子陛下有令,乃是大理寺与拱卫司同审,如今谋害秦大人的真凶还未尽数落网, 秦大人的书房为何大理寺进的,拱卫司就进不得?” 裴晏神容平静,“此案之所以出动拱卫司, 乃是因沈涉川之故, 如今证明凶手与沈涉川无关, 指挥使该去向陛下复命才是, 再将金吾卫与御林军的人手尽数撤回, 方不白费人力, 与命案有关之事交予大理寺方可。” 见裴晏态度坚决,姚璋又往秦图南书房之中扫了一眼, 随后一笑,“裴大人考虑周全, 我的确应先向陛下复命,只不过虽然排除了沈涉川作恶的可能, 但秦大人乃是当朝三品大员,一方节度使,这样的案子,从前拱卫司也办了不少,一切还得看陛下如何吩咐。” 说至此,他拱手一拜,“我先回宫。” 姚璋招了招手,很快带着拱卫司众人离去,他们一走,裴晏推门而入,便见不过一夜功夫,秦图南井井有条的书房已经被搜了个底朝天。 十安从他身后跟进来,凝声道:“公子,几处暗格搜到了,但还是没发现可疑之物。” 裴晏目光一扫而过,又吩咐道:“去搜秦图南从前住的院子。” 十安应是,裴晏这才又返身下楼。 摘星楼之下,姜离站了没一会儿,便见姚璋没好气地出了门,见他面色,姜离便知他碰了钉子,而同一时间,姚璋也看到了她。 他移步过来,“薛姑娘” 姜离欠身,“姚指挥使。” 姚璋上下打量她片刻,“听闻薛姑娘不仅会治病,还尤其明察秋毫,回长安不到两月,便已经帮了大理寺不少忙。” 姜离不卑不亢道:“医家自是要细心如发的。” 姚璋点了点头,目光一晃,看向她身后的怀夕,“这是姑娘的侍婢?” 姜离应是,怀夕眉目垂得更低,便见姚璋目光敏锐地上下扫量怀夕片刻,点点头,“姑娘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本使还有公务在身,便先告辞了。” 姜离正应好,裴晏从楼内走了出来,姚璋临走之前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却未多说便大步而去。 裴晏剑眉拧起,上前来道:“姚指挥使对姑娘说了什么?” 姜离看着姚璋背影道:“说是知道我帮了大理寺的忙,时辰不早,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我便先告辞回府了。” 裴晏颔首,“秦夫人和春芳的事我们会再查。” 姜离又往秦柯的院子看了一眼,“明日一早我会再来复诊,告辞。” 姜离说着欠了欠身转身而走,待到了前院,却遇上宁珏从外进来,见姜离在此,宁珏一笑,“薛姑娘怎么在这里?” 姜离道:“我来给秦三公子看诊。” 宁珏忙上前,“秦柯如何?” “性命暂保住,但能不能痊愈还不好说。” 听着姜离所答,宁珏轻啧:“这几次也是巧了,姑娘总能赶上大理寺的案子,看来学医用处良多,姑娘可向师兄讨谢礼了?” 姜离失笑,“举手之劳罢了,不值谢礼。” 宁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师兄这人最不喜欢麻烦别人了,轻易不受恩惠,若得了旁人帮忙,但凡旁人有何求,他定是答应的,姑娘几次连番可是替他解决了不少事,姑娘便是不说,他只怕也要想法子回报。” 姜离回想片刻,裴晏当初的确是一副目下无尘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但后来,倒也不是那般独善其身,“世子所言有理,但如今我别无所求,只能可惜了。” 宁珏笑呵呵道:“不可惜,以后找师兄也是一样的,如今查出了这案子真凶,师兄终于能松一口气,你是不知,师兄近日时常忙的彻夜无眠,也就昨天半夜回了一次国公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躲安阳郡主。” 姜离眉头轻抬,宁珏笑呵呵道:“安阳郡主今日老去国公府找裴老夫人说话,这目的嘛,也很是分明了,但师兄压根没工夫见她。” 姜离莞尔一笑,“安阳郡主才容兼备,与裴大人实乃良配。” 宁珏似乎十分喜欢与姜离说话,还要再戏谑两句,姜离却回望道:“裴大人就在摘星楼,世子去那里找他便是,我还有事在身,便先走一步了。” 宁珏抓了抓脑袋,“也好,那不耽误姑娘,告辞!” 宁珏往摘星楼而去,到了三楼秦图南书房,只见裴晏站在满地的公文书信之间,他笑意不减地上前,“师兄,刚才又碰到了薛姑娘,也真是巧了!” 裴晏正拿起秦图南的书信翻看,闻言一副不置可否之态。 宁珏继续道:“薛姑娘此番又帮了师兄的忙吧?师兄也不好好谢谢人家,刚才薛姑娘还说您与安阳郡主实乃良配呢。” 裴晏豁然抬头,“什么?” 马车上,怀夕道:“姑娘,奴婢怎么觉的宁世子所言有理呢?奴婢总觉得裴大人对姑娘也是十分信任的,如今大理寺核查冤假错案,姑娘何不旁敲侧击一番?” 姜离眼底幽明难辨,“不必旁敲侧击。” 怀夕眨着眼道:“那咱们如何办?” 姜离掀帘朝外看了一眼,初五时节,街头巷尾尚是热闹,不远处的医馆门口也人来人往,她放下帘络道:“白敬之为人谨慎,与他在宜阳公主府几面之交,还不足以令他乱了阵脚,当年的案子还是得往太医署和东宫去。” 怀夕道:“那便是说裴大人对咱们无用?不过,奴婢也没看出来裴大人是不远麻烦人的性子啊?他可是在寿安伯府就请姑娘帮忙呢。” 姜离一默,“大理寺少卿怎会无用?只是他到底是外人,我也不比小师父信他。” 怀夕眼珠儿转了转,“您……您在五姨娘面前,对裴大人的评价分明是极好的,可私下里,反而不喜欢裴大人似的……” 姜离叹了口气,却是不愿提,“都是旧事。” 怀夕“哦”一声不再多问,马车一路往平康坊的方向急奔,小半个时辰之后,长恭在外道:“大小姐,有客人” 姜离掀帘一看,只见府门之外停着一辆熟悉的车架,她瞳底微亮,忙不迭快步入府,进了府门,果然看到虞梓桐几人在门口侯着。 丹枫最先看到姜离,“薛姑娘回来了!” 虞梓桐和付云慈身披斗篷,手抱暖炉,也没有去前院的打算,见她出现二人皆是一喜,虞梓桐快步上前,“回来的正好!快,我们走!” 姜离被她拉住,不解道:“去哪里?” 付云慈掩唇笑道:“你昨夜跑得快,桐儿本在庆春楼定了桌炙鹿宴,可没想到你走了,桐儿非说得等你一起昨夜便没去,这不,今日来捉你,咱们这会儿去正好当做午膳了,快走,你上我们的马车,顺便再说说昨夜怎么回事。” 姜离哭笑不得,只得从善如流上了寿安伯府的马车,怀夕则与丹枫几个则乘薛氏的马车跟在后。 马车一路往东市去,姜离先将昨夜秦耘二人之事道来,只听得付云慈二人惊心动魄,虞梓桐道:“天啊,竟然是真的!今天坊间流传秦氏兄弟同归于尽之言,我还不敢相信,什么遗腹子私生子也传的到处都是……” 付云慈好奇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快?” 虞梓桐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咳,那我肯定关心秦家近日的消息嘛……” 付云慈一想便知她是为了沈涉川,又问姜离,“所以秦家大公子,当真不是秦大人的亲生孩子?他想放火结果自己死了,弟弟逃了出来?” 姜离应是,付云慈一听登时唏嘘起来,“秦家在长安也有几分盛名,却不想府里这样乱,这往后,长安再无秦氏了。” 虞梓桐轻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也是秦氏应得的,要我说,那秦大公子可怜是可怜,可他也不冤枉,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母亲之死虽非有意,却也是为了护他,那宜州来的少年拿他的秘密要挟他,也不算绝对无辜,但那府里的婢女招谁惹谁了?若真是被推下井的,那他为了自己一人之仇连累了多少人!” 虞梓桐性子豪烈,讲究个冤有头债有主,付云慈也沉声道:“那宜州来的也罪不至死啊,才十三四岁的孩子,我听闻秦府大公子极聪明的,难道没有更好的解法吗?” 虞梓桐扬了扬下颌,“那秦耘在秦府十分不易,自然是不甘心把自己打下来的家业拱手让人的,其他人都还好说,但再怎么样也不能拖无辜之人遭难。” 姜离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也在揣摩秦耘之心,一刻钟功夫之后,马车停在了庆春楼外,虞梓桐利落下车道:“你们府上过来就是方便,快!我等不及了!” 她当先掀帘进门,又一边走一边道:“整个长安城除了宫里面的鹿肉,每年冬日就这里的鹿肉最鲜美,他们有个园子专门养鹿,我定的雅间还可赏雪” 话说一半,走到拐角处的虞梓桐“砰”的一声撞在了一人身上,对方也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她抬头一看,惊讶道:“李世子?” 再往他身后一看,她更意外道:“小郡王?你们这是” 姜离和付云慈跟上来时,便见李策和李同尘打头,身后还跟着段霈几人,李同尘见着三人,笑道:“原来是你们定的映雪亭,既然如此,不知三位姑娘可否容我们同席?” 虞梓桐挑了挑眉,见段霈身后跟着几位同龄的锦衣贵女,她回看姜离二人一眼,见她们并无不喜,便笑道,“好啊,这么多人正好同乐!” 第076章 帮忙 庆春楼位于东市以南, 在长安城多有盛名,刚正午时分,楼内食客已往来不绝。 虞梓桐定下的映雪亭位于后园落梅池畔,隆冬时节, 池内积雪皓然, 池外红梅似血, 开的正盛的梅枝已有凋谢,残红星星点点缀于池边,正是景如其名。 姜离跟在虞梓桐身后, 步入映雪亭之时,思绪正从当年在这楼里和李策几人打架的回忆之中抽离出来。 亭内阔达,竹帘四垂颇有意境,李同尘将对着落梅池的竹帘卷起, 望着近前的红梅白雪枝,舒泰地呼出一口气,“这才对味儿了!来人, 把我们定的鹿宴一同送进来!原想着这个点儿, 这亭子怎么也是空着的, 却不想被虞姑娘抢先。” 虞梓桐面带笑意, 可目光落在李策身上时, 那笑意便未达眼底, 他们一行八人,除了李策二人和段霈、殷嘉宁之外, 还有五位年轻男女。 李同尘便兴致勃勃道:“薛姑娘,虞姑娘与付姑娘和她们都认得, 你只怕不识,佳宁你在宜阳公主府那日是见过的, 这位是淮南节度使孙大人家的大小姐孙蓁,这位则是太子詹事朱大人府上的二小姐朱嬿婉” 姜离认得殷嘉宁,朱、孙二人确是不识,姜离欠了欠身,两位气质毓秀的小娘子也一道见礼,李同尘这时又指着另外二人道:“这是吏部员外郎家的公子冯筝,这位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赵一铭,这位,是永阳侯家的大公子柳元嘉。” 他言毕又对众人道:“你们应该都知道吧,这位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 朱嬿婉打量着姜离,柔声道:“薛姑娘之名近日可是如雷贯耳。” 李同尘便道:“元嘉正在白鹭山书院进学,后日要返回书院,今日我们是来给他饯行的,差一点儿就跑空了,幸而遇见了你们。” 亭内席案座次已备,因多了不少人,店中伙计们忙不迭增设席案暖炉,虞梓桐站在一边道:“后日都初七了,这么晚才返回书院?” 鹤唳长安 第74节 柳元嘉年方二十三,文质彬彬道,“本是要早归的,可听说春试延后了,便也不着急了,若不是父亲催得紧,我还想过了上元才回去呢,令兄早已返回了吧?我还知道薛二公子年都未回来过,他二人学得好也就算了,还比我们勤谨,这找谁说理去?” 虞梓桐扯了扯唇,待席案摆好,众人纷纷落座,不多时已炙好的鹿肉宴送上来,李同尘谢了虞梓桐同乐之谊,又请诸人动筷。 酒过一巡,李同尘又打趣柳元嘉道:“你不就是馋登仙极乐楼那杨师傅的新幻术吗?你安心去进学,玩的乐的我们替你享受。” 众人笑起来,又随李同尘招呼再饮一盏。 柳元嘉郁闷道:“你等着吧,陛下早有心让你入国子监涨涨学问,你也没几天乐呵日子了!也不知谁大过年的被陛下斥责……” 李同尘闻言果真脸一垮,“年关事多,西北雪灾未平,长安城又闹出飞贼,秦家也一团乱,陛下心中不快罢了,等过了这会儿,陛下才不会为难我。” 段霈这时道:“你也是,你难道不知过年意味着什么?竟敢凑到陛下跟前去!” 李同尘苦哈哈道:“那能怎么办?我父王送来的年礼,总得由我奉送给陛下吧?你以为我想去触那霉头,这都六年了……” 二人所言之事,大家心知肚明,旁人不敢非议,段霈目光一转看向李策道:“六年又如何,陛下舍不得皇太孙,咱们这里也有一位痴情种呢。” 李策本在赏雪,闻言眉头一挑,却也懒得搭理段霈,段霈这时又饮一盏,看向身边的冯筝道:“人生在世,自己快活最为要紧,寄舟,你该学学少晟才是。” 少晟是冯筝表字,他如今在金吾卫当值,正是段霈部下,他闻言瞥了李策一眼,笑呵呵为众人分酒,“阿贞在天之灵若还看着我,定也不希望我沉湎过去。” 姜离未曾听懂,这时付云慈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位冯公子前岁刚成婚,娶的是冀州刺史家的二小姐明安贞,但去岁正月时,明姑娘因一场意外过世了,冯公子与她青梅竹马长大,外人只道是鹣鲽情深,可没想到这才一年,听闻他已开始相看续弦了。” 前次宜阳公主府出事时,也有这位冯公子在场,姜离闻言不由多看了冯筝两眼。 李策把玩着酒盏,又似笑非笑看向段霈,“你倒是快活,多快活几次,金吾卫也别待了,且看到时候如何对肃王殿下交代。” 李策说的正是段霈去岁办错了岳盈秋案子之事,当着这么多人,段霈面上青一阵红一阵,又不以为然道:“交代什么?不过一点儿小纰漏罢了,再来个十次百次,段氏难道还缺这点儿俸禄?倒是小郡王你,整日在将作监有什么意思?修楼造塔能修出几代王爵?你们江陵一脉,如今只有你一个独苗,你却还整日念着那……” 李同尘见势不对,立刻打断道:“哎哎,鲜鹿肉来了,来来,咱们自己炙有意思!” 柳元嘉几个附和着烤鹿肉,段霈却非继续道:“我可还记得当年城内的盛况,连那些在西市掉脑袋的极恶凶犯,也没有那女子招人恨的,人都挫骨扬灰了……” 李策面上笑意阴冷起来,“旁人修楼造塔是得不来王爵,但刚好我本就姓李,且段霈,你知道在将作监当差有何好处吗?” 段霈面上已有酒意,闻言挑眉望着李策,李策笑呵呵地看着眼前炙烤鹿肉的碳炉,“好处就是,假如我现在把这盆炭火扣在你脑袋上,陛下至多,也就是不用我修他的万寿楼……” 场中骤然一静,段霈不敢置信听到了什么,他面色一变豁然起身,“你” “我什么?”李策继续笑着,眼睛眯成细细的月牙,“我没见过挫骨扬灰,倒是听闻秦家那三公子被烧的面目全非,一时有些好奇他如今是什么样子罢了……” 见二人有剑拔弩张之势,李同尘去拉李策的袖子,冯筝也连忙劝段霈,姜离看了看李策,叹了口气道:“烧伤最是丑陋,小郡王何必好奇?” 她忽然一言,引得众人看了过来,付云慈接着道:“秦三公子的伤,正是阿泠救治的。” 近日秦家之事正闹得满城风雨,长安百姓无不好奇那些流言蜚语是真是假,在场之人自然也不例外,一听此言所有人都定定看来,李同尘也问道:“薛姑娘,那秦三公子真的从头到脚都被烧伤了?真是那秦耘干的?” 姜离点头,“正是秦耘所为。” 柳元嘉唏嘘起来,“秦耘真是可惜了。” 这般一打岔,段霈被冯筝和赵一铭拉着坐下来,李策也恢复平常容色看向姜离,“秦家的事都是秦耘所为?” 姜离应是,“不错,他自己也已葬身火海了。” 柳元嘉又连连叹气,“可惜,实在可惜……” 他文绉绉的,又因年纪不轻,无端生出老气横秋之感,一边感叹一边摇着脑袋,李同尘道:“你认得?” 柳元嘉点头,“当年我和他一个私塾,他可是众所周知的小神童,我这悟性不怕你们笑话,当年就是个榆木脑袋,那时我看他简直如看在世文曲星一般,四年前他们府上北上之前我见过他,此番他们回长安我也还与他撞见过一回,却不想他如今变成了杀人不眨眼之辈。” 李同尘轻嘶一声,“怎么撞见的?当时你没看出任何异常?” 柳元嘉失笑,“人家又没有把‘我是杀人犯’写在脸上,我哪能看出什么异常?我是去城西的锦华绣坊裁衣,当时我看中了一块靛青蜀锦料子,伙计却说那是他们东家裁衣所用,不卖,我正说哪有这样的道理,秦耘便从里面出来,我这才知那竟是秦家自己的铺子。” 李同尘又问:“那是哪日?” 柳元嘉道:“应该是二十九。” 李同尘惊讶道:“那已经是他杀了秦大人之后了,你竟一点儿异常也未看出来?!” 柳元嘉苦笑,“人家都有兴致做衣裳,自然是伪装的极好的,我哪里能看出破绽来?大理寺和拱卫司不也没看出来?” 随着柳元嘉所言,姜离心底也浮起古怪,但她尚未想透,一旁李策忽然出声道:“薛姑娘怎么在给秦柯治病?是秦府请姑娘去的?” 姜离面不改色道:“我本是在给秦府五姨娘治病,后来是顺手给三公子看诊。” 李策望着她,忽地一笑,“看来姑娘又帮了鹤臣的忙了……” 第077章 旧梦 从庆春楼出来已是申时过半, 在楼外辞别众人后,姜离三人又同上了寿安伯府的马车。 付云慈敲车璧吩咐,“先送薛大小姐回薛府。” 待马车走动起来,虞梓桐没好气道:“真是没想到遇上了这一堆人, 大过年的坏了咱们兴致, 那段世子是个混不吝, 小郡王也不饶人。” 付云慈拍拍她手背,“无碍,咱们有的是功夫聚,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好推拒,段世子仗着段家和肃王言行素来无忌,小郡王就更是无羁。” 虞梓桐拧眉道:“听那意思, 他还在惦记那贱人!” 付云慈蹙眉,“桐儿” 付云慈歉然看向姜离,姜离大度地扯了扯唇, 好整以暇等着挨骂。 果然, 虞梓桐不忿道:“你还护着她, 阿泠不是外人, 我也不避讳了, 我就是看不惯小郡王那副难放下的样子, 好像她才是最冤屈的一样,当年若非那贱人, 姑姑和姑父还有表哥,怎会落得那等下场?我们府上被贬之事我都懒得计较了, 可你知道姑姑便如我母亲一般,还有那几十条人命, 你别想让我释怀……” 付云慈无奈,“我明白,只是当年的事我们都往宫里打听过,出事之后是陛下亲自问案,阿离她也没法子不是?” 虞梓桐道:“是,她一个小女子,的确没法子对抗天威,可后来你也知道,她在宫里是被皇后娘娘护住的,她没有被严刑逼供,也不是屈打成招。我还是那句话,姑父不可能看错病,更不可能下错针,当年魏家本家会伏羲九针之人早就死绝了,姑父赏识她医道上的天赋,为了教她连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也破了,若她说姑父没有治错,三法司如何给姑父定罪?可她为了自保,连姑父都出卖,那是怎样的歹毒心肠?” 当年事发后宫内守卫森严,宫外之人在初五宫禁解除之后才知皇太孙病中横死,而除夕夜到初二这最关键的两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外人也只能凭各自手段打探一二。 探来探去,只知此案乃是陛下领着三法司亲审,而魏氏被抄家,唯一逃过一劫的便是被皇后护住的姜离,就在众人以为姜离幸免于难或许是个好兆头时,魏氏被判满门抄斩,姜离却被陛下赐婚给了江陵小郡王。 虞梓桐咬牙道:“当年她困在宫中,谁也不知她经了何种磋磨,我也担心她安危,我更信她,我信她到了最后一刻,但等来的是什么?是姑姑满门被诛,而她姜离,一个没有我姑姑还不知在哪里为奴为婢的下贱坯子,竟要风风光光的做郡王妃了!” 时隔六年,虞梓桐说起来还是气的胸口痛,付云慈轻抚她背脊,“好了好了,无论当年怎么回事,但阿离也走了这几年了,别把你气出病来。” “那是她活该,是她的报应……” 虞梓桐愤然不已,看一眼姜离,又深吸口气压下怒色,“阿泠,别吓着你,我自小没有母亲,我叱骂的那人于我,与杀母仇人无异,我实在忍不住。” 姜离平静道:“你说的事我听过,你骂吧,骂出来心底也好受些。” 虞梓桐哀怨地看向付云慈,“看看,你就是偏心,阿泠这才是正常之态,当年、当年若真是屈打成招,我也不怨什么,姑姑虽对她有恩,但我也不奢求她一个小姑娘为了姑姑豁出性命,可偏偏咱们都知道,她在皇后跟前好好的,头发丝儿都没少,姑姑、姑父家破人亡,她倒好,恩将仇报还得了赐婚……” 虞梓桐恨不得骂上三天三夜,付云慈还是忍不住道:“宫内关节我们知道的并不十分清楚,她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何况那婚事是小郡王求的,她也没嫁啊。” 虞梓桐瞪眼,“那么大的祸端,若她没有‘大义灭亲’,陛下会留着她性命?会答应小郡王的请婚?谁知她跑去登仙极乐楼做什么,那些刑部记录在案的证词可有陛下的朱批,这些还能作假?” 付云慈只得道:“好好好,你想骂便骂,但人家小郡王当年也是出了力的,只是事情太大,谁都没法子力挽狂澜。” 虞梓桐道:“他的好我记得,他的愚我也没忘,否则哪有今日好颜色?” 付云慈直摇头,“罢了,这些事在咱们面前说说也无碍,我也不劝你释怀,只可惜当年的案子盖棺定论,魏氏的污名到底洗不清。” 虞梓桐声一沉,“那可不一定。” 付云慈面色微变,姜离也心头发紧,“你打算如何?” 便见虞梓桐眸色幽幽道:“当年的事我不信是姑父之错,只是父亲的手伸不到太医署和东宫去,如今回长安一年了,也没查问到什么,但我不信还真就颠倒是非黑白了。” 付云慈迟疑道:“伯父刚从外头回来” “我明白,万事还需从长计议,我可不是有勇无谋之辈,我这辈子夙愿有二,一是那沈家公子,二便是姑姑一家的冤屈,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能忘记此事。” 虞梓桐字字铮然,姜离却微松了口气,虞梓桐有父兄要顾及,总不会冲动行事。 付云慈也道:“你可千万别乱来,陛下对此事的看重你是知道的,大理寺如今在核查旧案,说不定会查到魏氏的案子,裴少卿对当年的事必定还多有歉疚。” 虞梓桐轻哼,“事情过了多年那点儿歉疚算什么?我可不信他,父亲也没有一日忘记姑姑的旧事,只是父亲身在兵部,虞氏又式微,暂还无力。” 付云慈又叹道:“当年的事算起来也不能怪裴大人,他也是好意。” 虞梓桐翻了个白眼,“仗着几分才学便眼高于顶,谁也瞧不上似的,当年在书院我便看他不惯了,你说的不错,他是好意,不怪他那就只能怪那小贱人了,当初害了表哥,我以为那已经是她造的最大的孽了,可没想到,后面还有更狠的。” 付云慈叹道,“好了好了,快别气了,我们都不想魏旸出事。” 虞梓桐默了默,“自从姑姑出事,我们也再没好好过过一个年了,回了长安,当年的事就好像还在眼前一样,再过几天便是他们的周年祭日了。” 年节未过,马车之外时而响起爆竹声,坊市间的热闹嬉笑也不绝于耳,车室内却静默下来,付云慈握着虞梓桐的手,“明白,我明白。” 到了薛府,姜离站在府门之前,看着马车走远后,方才带着怀夕入府。 怀夕见她容色戚戚,忍不住道:“是去庆春楼,引得姑娘想起与小郡王的从前了?” 姜离摇头,“确是想到了旧事,但也不是小郡王的事。” 怀夕“哦”了一声,“小郡王性子真叫人摸不透,今日忽然发难,连奴婢都吓了一跳,那段世子瞧着无所顾忌,但还是不敢与他硬来。” 主仆二人走在积雪未化的小道上,姜离道:“他父母故去的早,早些年他比段霈还混不吝,听说他幼年与人打架之时,不论什么宗室贵戚,他都是豁出命去打,有一次刺伤了人,他自己胳膊也脱臼,陛下问他,小孩儿打架何以如此不要命,他便说,反正他是个孤儿,若真死了,便早些去地底下见王妃。” 怀夕轻嘶一声,“这话听的人心疼。” 姜离道:“陛下自然也听得不忍心罚他,从那之后,大家知道他是个不要命的主儿,便也不敢招惹他,陛下也愈发纵容。” 回了盈月楼,姜离上二楼更衣完,又去看窗前书案上放着的癔症医案,她翻着医案出了一会儿神,又打开医经研习,到了夜里睡下前,不知怎么,虞梓桐白日里的叱骂又浮现在脑海之中,姜离辗转反侧半晌才入了梦。 梦里又回到了白鹭山紫竹林中。 姜离指尖塞着耳朵,靠坐在两株手腕粗的紫竹之后,不远处的深林中,隐隐传来魏旸的说话声,她眼珠儿微动,悄悄松开左边耳朵。 “裴大哥,‘智者若愚,巧者守拙’这两句我已明白了,何时开始学下一招?段氏与高氏那几兄弟似看出我与往日不同,老借去岁春试激我与他们过过手。” “是,我知道不能动手……” “好好,听你的,那便不急。” 山风呼啸,魏旸的语声高扬,像不知疲累似的。 时至八月末,转眼魏旸已悄悄跟着裴晏学了半年功夫,姜离这才知裴晏的耐心竟这样好,魏旸表面瞧着只是比旁人木讷了些,但只消给他一篇诗文令他解读,便知他神志远不比常人,可就是这般,裴晏还是把那套古老功法教给了魏旸。 半岁年月不长不短,魏旸体格强健不说,人似乎也比往日灵光,昨日的骈文课上,无需她帮着作弊,魏旸也摆脱了末流之名,姜离欣然想,这决定是再对不过了。 她转身从掩映竹林间看过去,只瞧裴晏正握着与他一般高矮的魏旸的肩膀,让他将每一招式都做到分毫不差,魏旸面颊潮红,满头大汗,一双眸子却是亮极,通身上下都泛着鼓足了劲儿的神采。 姜离禁不住牵唇,真的选对了。 从前裴晏每隔半月便要回长安小住几日,但今岁开始,他果然信守诺言,已变成了一月一归,姜离也从一开始的紧张不安,到如今完全放心了魏旸,他已四个多月未曾发病,那些同窗再如何逗弄嘲笑,也激不起他半点怒意,更别说发狂疯癫了,她坚信,只要不出差错,魏旸一定会好。 天黑时分,魏旸偷偷返回学舍,姜离则被裴晏留了下来。 鹤唳长安 第75节 他把她带去自己的小院,又把前日的课业“啪”的一声放在桌案之上,“这是李策的课业,何以与你一模一样?” 姜离面不改色,“一样的题目自然一样的解法呀。” 裴晏似笑非笑,“你且看看题目。” 姜离上前倾身细看,很快面色一变,《九章》中的算数题目本是固定,却不想裴晏为了防止抄袭,竟每道题目都改了细枝末节,而李策答课业时,竟看也不看就将她所答抄了上去,这下被抓个正着。 姜离心底腹诽李策实在愚蠢,面上强做镇定道:“哎呀,还真是不一样,这我也不明白,或许只是凑巧罢了……” 裴晏定定看着她,“魏旸无需你帮,你便改帮旁人了?你倒是菩萨心肠。” 姜离强笑道:“没有的事,也许……可能是……” 裴晏目光如炬,一错不错,姜离心知哄骗不过,只好坦诚道:“算了算了,都怪我,小郡王日前教我刻玉,我无可回报,便许了帮他应付课业,世子也知道小郡王行事素来无羁,今年来书院,不过也是在长安城实在无趣,他本就不是为了进学而来。” 裴晏蹙眉,“刻玉?” 姜离不住点头,“是呀,师父的生辰快到了,我想自己刻一枚印章送给她,小郡王刻玉的功夫极好,便教我一二了。” 裴晏撇开目光,“陛下月前刚责备过他。” 姜离道:“我听说了,说他玩物丧志嘛,但世子有所不知,小郡王虽喜好太过广泛了些,进学也不用功,但他雕刻的手艺、营造描图的手艺都是我所见的,年轻一辈中最好的,书院藏书阁里的营造古籍,小郡王如今能倒背如流呢。” 裴晏默然半晌,终是道:“但书院总归有书院的规矩。” 姜离如今不敢顶撞他,“您说的不错,下回我定让小郡王自己解课业,您不必担心,也就这几个月了,过了年,小郡王只怕受不住管束又要回长安城找别的乐趣了,登仙极乐楼正遴选花魁,他是一定不会错过热闹的。” 裴晏有些奇怪,“你如何知道?” 姜离耸了耸肩,不以为意道:“中秋回长安时,小郡王带我去过啊。” 裴晏骤然拧眉,“他带你去登仙极乐楼?” 裴晏素来光风霁月,便是动怒也从不形于色,可这会儿他语气忽然拔高,显得惊讶又有些不满。 姜离眨眨眼,“其、其实长安城许多小娘子都悄悄去那里,那楼里包罗万象,除了饮酒寻欢,还有好些可赏玩之乐,且我未曾瞒着师父,她和义父常给小郡王治喘疾,知道后并未阻拦,她还说她未出阁之时也常扮男装前去……” 连虞清苓都不阻拦,姜离也没甚好心虚,但见裴晏似乎不快,她声气渐渐弱了下来,一来裴晏是半个夫子,又极重规矩,二来,这半年他悉心教导魏旸,她心底颇为感激,既然感激,她自是不希望裴晏不高兴。 见裴晏沉着脸不语,姜离解释道:“世子克己慎行,自对这些风月之地嗤之以鼻,我本不是自幼受世家教化长大,也不拘泥那许多规矩,觉得有趣便去了。” 裴晏还是不语,姜离摸了摸鼻尖有些作难,裴国公府家训极严,平日里连饮酒都不许,那这样的事在裴晏看来,只怕是天下之大不韪,而她去都去了,再怎么解释都是徒劳,那她还是别杵在这里了。 姜离赔笑一下道,“我们都知道世子最厌这些,您若没旁的事,那我就先告辞了,免得在这儿污了您的眼。” 这话可是发自肺腑,但她刚要转身,裴晏开口道:“你慢着” 姜离站定看着他,便见裴晏道:“既知道不合规矩,往后还去吗?” 姜离有些意外,认真想了想道:“这还真说不好。” “你……”裴晏无言地看着她。 姜离倒是坦然,“我总不能骗世子啊。” 裴晏听得胸膛微微起伏,像是无可奈何,姜离见他如此也有些发蒙,“世子这是在气我不受教诲?可这事儿真不是什么下作之事,没做错的事我可不改。” 这话让裴晏哭笑不得,又见她双眸清灵澄澈,一脸正经无辜之态,倒显得他小题大做,他定了定神,“你师父纵着你,我自无理由管你,但魏旸铁了心要参加明岁春试,你看如何?若他去了,习武之事便瞒不过你师父了。” 姜离谨慎问:“世子觉得他有胜算吗?” 裴晏沉吟一瞬,“他很用功,过前三轮问题不大。” 姜离一听此言,登时精神大振,“那兄长就再不会被嘲弄了!世子当真觉得可行?” 裴晏颔首,“有我在,就算出了状况也无碍,更何况如今他已经许久不曾发病,我认为可让他一试,如此对他的病也有助益。” 姜离忙不迭道:“我信世子,世子都这样说了,那就让兄长试!到时候等兄长拿了好名次,再回去告诉师父,她和义父一定会开心极了!” 说至此,她忽然想到一事,“不过……世子每年都要回师门,到时来得及吗?你不在我总归是心里没底,兄长也最听世子的话。” 裴晏面色渐晴,点头道:“今岁我腊月中去,正月下旬必定归来。” 春试多半在二月中,一点儿都不会耽误工夫,如此姜离再无顾忌,想到魏旸早晚一雪前耻,胸口尽是抑不住的激动,“太好了,世子不知我多希望兄长能赢过那些人,都是同样的年纪,兄长明明也是意气风发的年岁……” 她太过期待,又道:“若兄长赢了,我再也不去登仙极乐楼!” 裴晏听得失笑,“这算什么保证?” 姜离径直道:“世子不是不想我去吗?” 裴晏定定望着姜离,一时没说出话来。 翌日去秦府的马车上,姜离拧着眉头轻揉太阳穴。 怀夕忧心道:“姑娘昨夜没睡好?莫不是您的旧伤……” 姜离摇头,“不是,也不知是不是回来久了,这几日老梦见些久远之事,睡梦里便有些心神难安,缓一缓便好了。” 怀夕不用问也知道和旧事有关,忙上前帮她按额角舒缓。 到秦府之外时,姜离刚下马车便觉不对,前几日秦府门口是大理寺差役把守,可今日除了大理寺差役之外,竟还站了个拱卫司的武卫。 她一颗心微悬,待入秦府正门,越是往北走越觉得府里安静的可怕,待到了摘星楼不远处,楼下人头攒动的景象看的姜离眸子眯起。 今日前来迎接的依旧是章平,见了礼,他也不住看向摘星楼,“本来秦府之事是大理寺在管,可今日一早拱卫司带了陛下的旨意,要和大理寺一同查我们老爷为官之事,那可是拱卫司,这下我们秦氏不知能不能保住了。” 姜离一边走一边看摘星楼的动静,“若你们老爷为官清廉,秦氏自然保得住。” 章平苦笑起来,“老爷在长安尚好,在朔北……” 他欲言又止,但意思十分分明,秦图南在朔北一家独大,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儿贪赃枉法之行? 这时章平又问:“大小姐,官府若真查办起来,此前大公子的生意和老爷之事可能分清吗?” 姜离道:“若你们大公子的生意十分干净,而你们老爷之罪行尚未到抄家的地步,那便分得清。” 章平松了口气,“那便好。” 姜离闻言多看了章平一眼,待到了秦柯的院落,尚未进门便听见里头传来的痛哼声,章平道:“公子痛极了,实在忍不住,但他没有乱动。” 说着话进的上房,却先撞见一个丫头抱了几件衣物从内室出来,姜离侧了侧身避让开,“这是……” 章平道:“是姨娘,姨娘说短日内穿不上这些冬衣了,让下人都收起来。” 姜离目光落在那丫头怀中,便见丫头抱着整整齐齐七八件冬衣,而期间靛青的锦缎冬衣竟有三四件,她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可尚未抓住,内室之中忽然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 姜离面色一变,忙快步朝内室去。 第078章 狠 “柯儿, 你忍着些啊……” 魏氏趴在秦柯床边,一边抹泪一边劝慰,两个年近双十的锦衣丫头,正在给秦柯换腿上的药膏, 因包扎的白棉与伤口粘连, 拆棉布时, 扯得秦柯伤处一片血肉模糊,他仰着脖子不住痛叫,魏氏除了哭毫无办法。 “姨娘, 薛大小姐来了!” 章平禀告一声,榻上秦柯听见此言,痛哼声微滞,姜离快步上前, 见两个丫头不知是因害怕还是因不忍,指尖都在打颤,她便挽袖道:“交给我吧。” 两个丫头如释重负退去一旁, 姜离解下斗篷交给怀夕, 自己接过药膏处理伤处。 魏氏感激道:“幸好还有大小姐在, 大小姐, 柯儿还要忍多久啊?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不说头脸上, 便是他这腿上的伤口也还没有一点儿愈合的样子。” 比起头脸之地,秦柯两腿的烧伤并不算致命, 但当日从火场跑出,火焰不仅将其衣袍烧融, 更在其膝盖以下燎起大片水疱,水疱破烂后便成大面积的血肿创口, 不要命,却极其痛苦,姜离拆下白棉,又以烈酒清洗伤口,仔细检查后面色反而微松。 她一边给秦柯左侧小腿上药一边道:“如今三公子神志清明,伤口也未见化脓,血肿也开始消退,这已是好兆头,用药之后,血肿会在明日散完,到时候伤口才能渐渐愈合,姨娘不必担心。” 魏氏不忍看秦柯的腿,只合手做拜,“阿弥陀佛,竟已有好转了!太好了太好了!多亏姑娘了……” 姜离正小心翼翼给秦柯涂药膏,但涂着涂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秦柯两条腿的烧伤并无轻重之分,当夜她处理伤口之时,几乎是一样的可怖,但此刻,他左腿的血肿明显散的更快,导致其左腿看起来略显纤细些。 如此这般,姜离处理右腿伤口之时便更为小心仔细,待包扎完后,她又给秦柯问脉,魏氏紧紧盯着姜离,“大小姐,如何了?” 姜离悬起的心彻底落地,“从脉象来看,性命已是保住了,接下来便是伤处护理,只要不化脓,半月之后他的伤便能好上大半。” 魏氏大喜,章平也长长呼出一口气,“公子,您听到没有?如今您性命无忧了,您再忍几日,再忍几日就一切都好了。” 秦柯头脸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尚难说话,但只听他喉咙里的“嗬嗬”气声,也知道他听见了姜离所言,魏氏抹着眼泪让侍婢拿出个匣子,“前两次我吓得六神无主,行事上颇不周全,这是一点儿心意请姑娘收下。” 姜离令怀夕接下,又检查秦柯其他伤处,末了再给方子换了两味药,叮嘱道:“今日起饮食上多增鱼虾蔬果做食补,忌辛辣油腻,伤处万万不可沾水,汤药还是按此前的吩咐内服,外用之药过几日再换。” 魏氏和章平齐齐应是,姜离一边收拾医箱,一边看了一眼床尾的两个丫头,“这几日都是章平在伺候?” 章平应是,“公子原来的贴身小厮名叫青书,笔墨上伺候的极好,但此番公子伤重,他那天晚上受了惊吓,第二日就病倒了,至于其他人……” 章平欲言又止,姜离挑眉,“青书病的可重?” 章平还未答,魏氏冷笑道:“哪有什么病不病的,我看他分明是害怕来照看柯儿,那几个贱蹄子也是,平日里恨不得腻在柯儿身边,如今柯儿出了事,一个两个跟看到瘟神一般,也好,也不必她们伺候了,柯儿这般可怜,秦管家也被捉走了,幸好还有章平在。” 姜离看一眼被裹得人偶似的秦柯,也有些明白,秦柯烧伤确是骇人,照看起来亦极费工夫,既是秦府自家事,姜离也不便多言,又叮嘱两句便提了告辞。 魏氏知道她还要给苏玉儿看病,便命外头的粗使小厮带路,可待几人到了汀兰院门口,却听屋内传来隐隐的女子哭声。 怀夕在门口唤了一声,程妈妈快步迎了出来,“大小姐来了,有失远迎了。” 姜离进院子,又看向屋内,“怎么回事?” 程妈妈苦笑一下,低声道:“您刚从三公子那里出来,应该看到三公子院子里没几个人了吧?” 姜离应是,程妈妈道:“您进去便知道了。” 跟着程妈妈进了上房,一墙之隔的内室里,几道女子哭诉声明晰起来。 “五姨娘,如今只有您能与三姨娘说得上话了,求您帮我们说句公道话,我们跟了三公子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我们早就是三公子的人了,这般出去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三姨娘早就看我们不惯,但我们伺候三公子何时未尽心呢?三公子要进学,我们也半分不敢扰他,每次都是公子他……” “到头来,都成了我们的错处,我们做奴儿的,哪里能忤逆主子呢?” 说话声各有不同,竟有四人,姜离疑问地看向程妈妈,程妈妈无奈道:“这几个都是三公子收进房里的丫头,三姨娘早就看她们不喜了,奈何三公子实在喜欢,三姨娘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三公子出了事,科考是无望了,府里又被大理寺和拱卫司一通查抄,她便借了整肃内务之名,留了两个最乖巧的,要把这四个都发卖了。” 程妈妈说着叹了口气,“二公子去后二姨娘悲痛欲绝,已卧病在床,三姨娘如今算府里半个掌事的,她今早发的话,底下人不敢不遵,已经派人去找牙行了,这两日就要把人送走,但这几个丫头已委身三公子,且在秦府好歹算个不愁吃穿的生计,出去了便是没着没落,这便来求我们姨娘帮忙说情了。” 姜离想到魏氏的话,再想到秦柯屋里只有两个丫头伺候,心中便明白过来,“我适才去给三公子复诊,只有两个丫头和章平在跟前伺候,魏姨娘道丫头们害怕,原来伺候笔墨极好的青书也在躲懒……” 程妈妈连连摆手,“哎哟,那青书可不是躲懒,他是真病了,三公子回来那日他受了惊吓又受了凉,当夜便发了烧,第二日又不知吃错了什么,这两日上吐下泻不思饮食,今早奴婢去看了一眼,才三日功夫人都瘦了一圈儿,可不是躲着。” 姜离有些愕然,但想到魏氏眼睁睁看着秦柯受苦,心中难免有怨气,倒也懒得苛责她, 这时,屋内苏玉儿不知应了一句什么,几人又哀求起来。 鹤唳长安 第76节 “天地良心,三公子就算以后瘫了残了,我们也不敢生二心啊,更何况只是烧伤呢?姨娘不过是不希望三公子像老爷那样……” “我们都跟了三公子多年,没道理公子重伤,却发卖我们的。” “我们如此发卖出去,就算秦府的人不说我们的不是,下一家主顾又如何做想呢?这不如逼死我们算了……” “最最紧要的是,三公子若清醒过来,他定是不会卖我们的,他如今命悬一线,没法子替我们说话,我们也不忍心此时离开啊。” 姜离眉头微蹙,前两日秦柯的确多有昏沉,可适才秦柯痛感分明,也并无昏睡之象,脉象更是趋于平稳,是秦柯也不打算留她们? 正想着,又有一人哭道:“如今姨娘最信章平了,可姨娘也不想想,出事那日就是章平来找的公子,也不知怎么说的,公子当即就跟着大公子出城了,但凡当日多带几个人,大公子怎能轻易得手?可姨娘却半点儿不怪,只把怒气撒在我们身上。” 听到此处,姜离忍不住走了进去,进了内室,便见四个模样秀美的青衣婢女跪在地上,皆是出事那夜有过一面之缘的,她们悲愤与惊惧交加,把苏玉儿当做救命稻草一般。 见姜离进来,几人连忙擦眼泪,姜离先令几人起身,又径直问:“你们刚才谁说的三公子出事那日是章平找的三公子?” 一个头戴玉兰银簪的婢女立刻道:“是奴婢说的。” 姜离继续道:“章平是替秦耘请你们三公子的?” 银簪婢女点头,“不错,当时我们公子守灵完没多久,满身疲累,本不想应的,可章平说有重大之事关乎秦府将来,我们公子不敢大意,便跟着去了,后来才知大公子用的是账面有误的由头,可他走得匆忙,青书都没带……” 姜离眉尖拧起,“你们公子和章平交情如何?” 银簪婢女迟疑道:“从前不算亲厚,这半年来,我们公子与他倒是有些交集,但他本是二公子的奴儿,我们公子也不怎么看重他……” 姜离问的再准确些,“你们公子帮过他?” 银簪婢女看向其他人,另一梳蝉髻的婢女道:“章平是个会巴结的,大抵看二公子性子残忍,便有心攀附我们公子,我们公子本不搭理他,后来见他哈巴狗儿似的,便给过他一两次药膏,如今二公子身亡我们公子出事,他满口报恩之言,但也有另寻靠山之意,偏偏不知怎么公子也信他,公子虽动弹不得,但他说话公子总给反应,比我们管用。” 见姜离来了,苏玉儿从床头靠坐起来,“你们几个的苦处我知道,但我人微言轻,光我求情只怕是没用的,你们不若先回去再等等,万一三姨娘又回心转意呢?” 这是婉拒之意,几人一听泪珠儿再落,又扑通跪倒在地。 “您与三姨娘交好,您说话定然有用的……” “您也知道我们本都是良家婢子,三公子纳了我们,我们无不尽心伺候,他喜欢吃的我们变了花样去学去做,他的衣裳鞋袜无不是我们亲手缝制,他喜清瘦模样的,我们饭都不敢吃饱,他喜欢靛青,我们的衣裳再无别色……” 姜离正唏嘘几人命运,听到衣裳颜色疑心顿起,“等等,你们说你们三公子喜欢靛青之色?” 那银簪婢女看过来,“不错,大小姐,我们公子喜欢青蓝之色,尤其靛青,他自己的衣裳巾帕,也多是靛青之色。” 姜离想起早间她遇见的收拾衣物的丫头,其怀中冬衣的确有半数皆是靛青。 许是她问的奇怪,四个婢女都眼巴巴望着她,姜离见状便道:“求任何人,都不比求三公子有用,他虽还在重伤,但神志是清醒的,但凡他要留下你们,想来魏姨娘为了让他安心养伤,便暂时不会发卖你们。” 银簪婢女瞳底一亮,“大小姐所言当真?三公子当真是清醒的?” 姜离颔首,“一刻钟之前我为他复诊,他是清醒的。” 四个婢女皆是神容一振,又齐齐给姜离磕了个头,银簪婢女起身,一脸笃定道:“三公子绝不会抛弃我们,我们这就去求他” 话音落下,四人鱼贯而出,见她们离开,苏玉儿微微松了口气,“让大小姐见笑了,这事儿的确只能三公子做主,我出面去求,三姨娘也给不了我这个面子。” 姜离心有所思,一边上前为她问脉一边问程妈妈,“府里主子们的衣裳是在何处做?” 程妈妈道:“常服多是各房自己做,也有从外面定的,料子则多是从秦家自己的绸缎铺子送,大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姜离微微摇头,问脉完对苏玉儿道:“脉象比昨日稍好,你还是安心用药,天气好的时候多出门走走,方子暂无需变。” 苏玉儿应是,姜离起身道:“裴大人可在府中?” 程妈妈道:“在的,早间拱卫司入府,裴大人和那位姚大人是一起来的,还闹出不小动静。” 姜离遂点头,“那我先走一步。” 姜离带着怀夕出汀兰院,直奔摘星楼而去,到了摘星楼近前,便见大理寺武卫和拱卫司武卫守在门口,九思站在楼前梅树之下,正一脸不忿地对着卢卓说什么。 卢卓先看到姜离,“薛姑娘来了!” 九思豁然转身迎上来,行礼之后道:“姑娘来看诊?” 姜离点头,又往摘星楼上看了一眼,“怎么这么多人?” 九思低声道:“是姚指挥使,昨日他带着人走了,可谁想到昨天晚上,他也不知和陛下说了什么,今天一早竟带着陛下的圣旨一同来查办秦图南的案子,面上说的是命案他们不管,但秦图南乃是朔北节度使,关系重大,若真有贪赃枉法之行,拱卫司来查最好不过,这等三品大员的案子,从前也的确有拱卫司查证的先例,可这一次,他分明是想借由秦图南的案子往那沈涉川身上查” 姜离心头紧跳,“可此案与沈涉川无关啊。” 九思一摊手,“是啊,可是他不信沈涉川会放弃这最后一个大仇人,如今秦耘人都死了,他还想找和沈涉川有关的证据呢,再者,他只怕还抱有一念,他想查秦图南为官生平,万一查出点和沈家有关的东西,岂不正好是对付沈涉川的诱饵?” 姜离秀眸微狭一瞬,又迅速牵出一抹笑,“这些官场之事我不懂,但前日裴少卿说过案子尚有疑点,不知大理寺可查清楚了?秦耘在腊月二十九曾去自家铺子做衣裳的事,大理寺可查到?” 九思微愣,“做衣裳?没人提起啊,今日我们还在抄检秦耘的院子呢,也没发现什么新衣裳,您稍后,小人去唤我们公子来与您说。” 九思转身而去,姜离往楼上看了看,神色凝重下来。 怀夕上前半步,“姑娘,怎么那姚璋阴魂不散的?” 不远处便是拱卫司武卫,姜离对她摇了摇头,怀夕忙不敢再说。 裴晏下来的很快,近前便道:“秦耘做衣裳?你如何知晓?” 姜离这时道:“昨日在庆春楼遇见了永阳侯世子,是他提起腊月二十九在秦氏的绸缎铺子遇见了秦耘,二十九乃是秦图南身亡第五日,府里丧事虽已安排周全,可没道理那时候去做新衣裳,并且他做的衣裳乃是靛青色,而府里喜欢靛青之色的却是秦柯。” 裴晏扬眉,“做秦柯喜欢的颜色?” 他语声利落道:“腊月二十九秦耘的确去过绸缎铺子,但是以查账的理由前去,因和案子无关,我们并未将铺子里的人都叫来查问,衣裳之事尚未听闻,不过他院子里的东西都在,我们去看了便知” 他抬手做请,二人并肩往西北方向行去。 裴晏一边走一边道:“昨日你离开之后,我们又将府中上下仔细查问了一遍,如今确定秦夫人病重的那几日的确古怪,当时秦图南身体不适每日都在请大夫,在她临死前一日,还有心让那大夫替她诊治,却被她严词拒绝,而当时,秦耘也站出来制止大夫问诊,说不想让母亲再受苦。” “此外,春芳出事的那天下午,有人看到她和章平在小厨房不远处的假山处生过争执,昨日我们问章平,章平说争执是因二公子秦桢而起,秦桢为了养猎犬,常挪用厨房鲜肉,刚好那几日用过五姨娘的份例,章平说他是去赔礼的,春芳性子烈抢白了他两句,他也未曾还嘴,我们后来问了厨房,秦桢确有这习惯。” 姜离秀眉拧起,“又是章平……” 裴晏也道:“这个章平还有一处疑点,是此前我们查问之时未查明白的,他有个义兄一样的兄长当初也被买入府中,但因当差不利,于前岁冬日被秦桢养的猎犬追着摔下山崖,不治而亡了。” 姜离难掩惊色,“那他难道不恨秦桢?” 裴晏道:“昨日我们问他,他说他和义兄进府多年,当时出事之后虽然有些悲痛,但那其实是个意外,猎犬碰都未碰到他义兄,因此他也怪不着秦桢,他神色从容。” 说着话二人到了秦耘院前,院中厢房内,十安正领着人抄查秦耘的遗物,见他们同来,十安出来见礼,又听问起新衣裳之事,十安有些奇怪,“靛青的新衣?靛青衣裳是有的,但应该不是新衣。” 他带着二人入秦耘卧房,便见秦耘衣阁已空,衣裳鞋袜都被堆在临窗榻上,衣裳堆里的确有靛青袍衫,但打眼一看便是旧物。 十安也道:“搜检下来发觉秦耘不是个铺张之人,一件簇新衣物都没有,这卧房昨夜便搜查完毕了,我们眼下在查他的书房。” 裴晏扫视一圈,“可有异常?” 十安摇头,“生意上还算干净,和秦图南官途几乎无关,只有几张官府下发的茶引文书只怕是凭着秦图南的身份才得来,公子稍等。” 十安快步往书房去,这片刻功夫,姜离打量起秦耘的私物,十安说的不错,秦耘虽然为秦家挣下了几十万两银子的家业,可他自己的卧房却并不奢华,而他虽是个商人,卧房的榻几上却放着数本儒释道三家经典,足见是个好学之人。 “公子,这是太府寺下发的茶引文书,印信齐全,小人已派人去太府寺榷货务查问文书可有作假,只凭其上数额,茶引税就极骇人。” 十安说话的功夫,姜离的目光落在了衣裳堆里一段鸦青行缠之上,行缠又名“邪幅”,是自脚背裹至膝头的软布,常为远行兵卒所用,而寻常贵族男子行猎跑马之时,也以此物护腿护膝,姜离倾身细看了看,“秦耘这两年可曾骑马打猎?” 裴晏道:“有过,余庆交代,秦耘伤好之后一直对伤腿耿耿于怀,在朔北之时常自己一个人出去跑马,且不许人跟从,以免看到他残疾不便之态。” 姜离眉头紧拧,又快步走向床尾,拔步床以西正放着五六双秦耘穿过的纹样不同的布靴,姜离也不嫌污渍,倾身拿起布靴观其鞋底。 裴晏见状走过来,“怎么了?” 姜离一双双细看,待最后一双看完,她如遭雷击般僵了住。 裴晏语气也严峻起来,“这布靴……” 姜离深吸口气,只觉背脊阵阵发凉,“这世间狠辣之人,对他人再如何残忍我们也见得多,可大人是否想过,人为了求生,为了贪欲,能对自己狠到什么地步?” 第079章 鬼脸 申时初刻, 城南义庄之中,宋亦安正在清理一具焦黑的骸骨,“到这个程度只能刮骨了,就是烧了太久, 骨头上便有痕迹, 也不知能否保留。” 宋亦安戴着一副鹿皮护手, 正费力地拿着砂纸磋磨尸骸的左腿胫骨,姜离和裴晏站在一旁,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宋亦安磋磨片刻, 又抬手抹了一把额上薄汗,忍不住道:“这秦大公子的罪名不是已经定了吗?如今有问题的是那个叫余庆的小厮,怎么又需验骨?” 裴晏道:“案子尚有疑点,你验便是。” 宋亦安嘿笑一声不再多问, 只一点点将焦黑的骨垢磋磨下来,一刻钟后,他望着搓出来的两三寸骨面道:“这骨头完好, 看不出骨折的痕迹啊。” 裴晏道:“确定无疑?” 宋亦安不敢大意, “小人再试试。” 宋亦安继续磋骨, 这时九思从外快步进来, “公子, 去秦家铺子上的人回来了, 说腊月二十九那日大公子的确去做过衣裳,选的是一块靛青蝉纹的料子, 要的袍子款式也十分简单,他们花了一天一夜便做出来了, 后来是余庆去取的,因是寻常小事, 都没人放在心上,又听说秦家二公子的惨剧,这事就更不起眼。” “靛青蝉纹……”姜离轻喃四字,又道:“秦柯当日穿的袍子正是靛青蝉纹的绣样,且他的婢女说他最喜靛青之色,他的冬衣一半都是靛青。” 裴晏目光微凝,“把小厮带去衙门细问。” 九思应是,又道:“留在秦府的人刚才也传了消息,说拱卫司去了府上账房,要查秦图南这么多年来人情往来的账目。” 裴晏不置可否,“让他查。” 九思拱手而去,姜离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不知怎么生出几分不安来,姚璋紧咬着秦氏的案子不放,若真被他查到什么来就不妙了。 姜离此念既出又看了眼裴晏,见他面上八风不动,心底担忧更甚。 又等了两刻钟,宋亦安看着一大半露出来的骨面,语气笃定了两分,“大人,这截腿骨当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真不像骨折过的” 宋亦安说至此面容几变,又看向整具骸骨道:“不仅不像骨折过的,这死者两条腿的腿骨几乎一模一样,也不像是常年瘸腿之人,常年瘸腿之人,两条腿的骨骼肌理皆有差异才对,秦大公子不应该啊……” 裴晏看向姜离,姜离也目光微亮,没多时,二人并肩而出,上马车返回秦府。 马车沿着朱雀大街一路疾驰,再回光德坊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几人利落下得车马,入府后直奔秦柯的院子,但刚走到近前,便听院内传来一片哭喊声 “三公子!我们伺候公子多年,对公子忠心耿耿,公子不能如此抛下我们啊。” “公子!公子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啊!” 哭诉未落,又传来章平忧心之声,“姨娘,公子如今这样子哪经得起这么闹?公子养伤不知要养几年,这几年可万万不敢贪女色。” 魏姨娘被哭的焦头烂额,一听章平所言,立刻怒骂道,“你们不过是几个奴儿,柯儿如今重伤在身,你们竟敢不服安排,来这里这样闹!这几年柯儿真是将你们宠的不知天高地厚了,还真存了飞上枝头的念想?发卖你们都是轻的!好,你们不愿被发卖是吗?那我今日打死一个是一个,来人” “且慢” 裴晏大步而入,魏姨娘和章平见裴晏忽然出现,面色皆是一变。 魏姨娘压下怒意,恭敬道:“大人这是?” 裴晏扫一眼几个跪地的丫头,“既是秦柯的丫头,可问了秦柯之意?” 鹤唳长安 第77节 章平忙上前道:“大人,公子尚且重伤呢,且适才我们已经问过他的意思,他的意思也是听姨娘安排……” 裴晏点头,又状似不经意问:“魏姨娘想发卖丫头,这是你自己的主意?” 魏氏迟疑一瞬,解释道:“柯儿身边丫头本就太多,这几个仗着一副狐媚样子,扰的柯儿无心进学,我早就想发卖她们,此番柯儿出事回来,本来正该她们几个照料柯儿,可她们几个却有躲懒之嫌……” “姨娘,天地良心,奴婢们怎敢躲懒啊?是公子伤得太重,我们不知如何照顾,且公子的伤势可怖,便是您看着也发怵啊,可我们没有不尽心的。” 此前那银簪婢女奋力辩解,当着裴晏的面,魏氏又迟疑地看了眼章平,“这事起初是章平向我建议,我一想也是,如今秦家成这个样子,留这么多人也无用。” 章平闻言面色僵了僵,却极其镇定地解释,“这其实是三公子的意思,他从前风流倜傥,与婢女们吟风弄月好不自在,可如今再看到几位姐姐,想着他如今面目全非,心底自然极不好受……” 他满眼哀戚,说的也算合乎情理,魏氏想到亲儿子要丑陋一辈子,也禁不住眼眶微红。 裴晏了然,又道:“听说秦柯那小厮也病了,小厮重病,贴身的婢女也要打发,如此一来,秦柯身边得力的便只剩下章平一人了。” 章平眼皮一跳,不知怎么心底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但这时,裴晏欣然道:“有章平便好,当初帮秦耘杀人的还有一人,此人尚未抓住,若他承了秦耘遗志,说不定会来谋害秦柯性命。” 魏氏听得骇然,章平却微松了口气,“大人放心,小人一定寸步不离守着三公子。” 姜离站在裴晏身后不远处,眼底闪过诧异,而裴晏这时又道:“那便好,我此来还为了知会一声,秦耘的尸骸已经被衙门收捡出来,已送到了城南义庄,如何处置,还要看你们府里的意思。” 魏氏立刻道:“这等丧尽天良的畜牲,自然是扔去乱葬岗了事,大理寺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裴晏颔首,又轻飘飘往西北方向看去,“今夜是秦桢头七。” 秦桢的灵堂就在西北方向,魏氏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忌色,“是啊,是二公子的头七,二姨娘如今病着,府里也乱做一图,老爷的丧事未平,也没工夫给他做法事了,等改日下葬再给他大办。” 裴晏颔首,“今夜天色不好,又有疑凶未抓,大理寺还是会留人守着,但天黑之后你们莫要随意走动,这几个丫头也换个时日处置吧,免得节外生枝。” 有他发话,魏氏自然应是,几个丫头也如蒙大赦,裴晏再无其他交代,便不再多言转身出了院子。 见他带着众人离去,魏氏抚了抚心口,厌恶道:“都滚吧!” 几个丫头忙不迭退走,魏氏一转身,却觉章平的表情有些古怪,“章平,你怎么了?你莫不是也害怕二公子的头七?” 章平回过神来,“小人不怕。” 他不怕,魏氏却面容古怪道:“二公子生前便性子爆烈,更何况,他还是死于非命之人,都说这样的人死后戾气极大,是极易变成厉鬼的,本该好好给他做几场法事,可……可如今实在是顾不上……” 章平安抚道:“姨娘不必担心,人死灯灭,哪有那么多厉鬼。” 魏氏抚着心口点头,“不错,何况害他的是秦耘,他就是变成了鬼,也应该去找秦耘,与咱们没关系……” 章平嘴角抽搐两下,“是,您说的不错,您若实在害怕,不若早些歇下,这里由小人看着就好,您也累了两日了。” 时过酉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魏氏往屋内看,“你应付得来?” 章平点头,“自然,您放心,反正公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魏氏呼出口气,“我自是信你的,也好,那我回去歇着,若柯儿有何不妥,你立刻派人来唤我便是。” 章平送出几步,待魏氏走远,立刻转身进内室,又对那两个婢女道:“两位姐姐也去歇着吧,今夜我照看三公子便是。” 秦柯伤势骇人,今夜又是秦桢头七,任是谁都不想在今夜伺候,二人快步做退,待听见关门之声,章平脸色才迅速一沉,他一个转身趴在床边道:“公子,刚才裴大人来了,说火场里的尸骨已经找到,还阻止了三姨娘发卖她们。” 闭着眸子的秦柯微微睁了眼,包扎严实的指尖微动,喉咙里发出极难听的嘶哑声,“不、不能留……” 章平连忙道:“您放心,不会留,一个都不会留,只是府上连番出事,眼下已死不得人,先让青书拖两月,那几个丫头早几日晚几日发卖也影响不了什么,实在不行,还有别的法子,总之在您伤好之前,一个不留。” “大、大理寺……” 秦柯费力地吐字,章平安抚道:“他们就算有怀疑,但事发在朔北,他们难找人证物证,其他的证据也早就被我们毁的一干二净了,您只管放心,小人应付得来。” 听见此言,秦柯方重新闭上眸子,他身上仍在剧痛,实在无余力应付其他事。 见他昏睡过去,章平又仔细地回想适才所言,翻来覆去的复盘了四五次,方才肯定自己未曾说错话,他眉头舒展开,又放松精神坐去了窗前矮榻上。 天色很快漆黑下来,尚值隆冬,屋外寒风穿墙过院,幽幽咽咽之声,好似两处灵堂里的哭丧声,想到魏氏所言,章平心底有些发毛,忙将屋内四盏油灯尽数点燃,屋子亮堂起来,章平心底悚然一扫而空,只专心照看秦柯。 二更时分,厨房送来汤药,章平给秦柯喂了半盏,想着长夜漫漫,又让厨房给自己送来了一壶热茶和两碟点心,饮完热茶,又用了几块点心,尚未饱腹,章平便觉困意昏昏,遂靠在矮榻引枕之上打起了盹。 也不知睡了多久,章平忽觉得身上冷意渗人,他揉着眼睛醒过神来,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屋子里的寒风穿堂声格外清晰,而添足了桐油的灯盏竟全部熄灭,寝房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公子?公子可还睡着?” 章平轻唤一声,回答他的仍然只有如泣如诉的风声,他料想秦柯未醒,一边放下心,一边又觉得背脊阵阵发凉。 他依稀记得火折子就放在榻几一角,忙不迭摸索着找,幽幽的风声掩盖了一切声息,屋子里分明只有他和秦柯,可不知为何,他听不到一点儿秦柯的呼吸声,却又觉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死死盯着他…… 就在他背脊溢出一片冷汗时,火折子终于被他抓到。 他指尖轻颤着拔掉盖子,“嗤”的轻响,一抹如豆的灯火映亮了身前榻几,眼见榻几上茶盏点心皆在,他紧绷的肩背微松,可一口气尚未呼出,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风声凄凄的屋子里,似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自他身后飘来。 此念一出,章平头皮骤麻,他豁然转身,便见近在咫尺之地,一张血淋淋的鬼脸不知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第080章 揭破 “啊” 章平放声惊叫, 身子猛然后缩,手中火折子也“吧嗒”坠地,榻几被他撞的茶盏碗碟叮当作响,屋内亦再度陷入黑暗。 章平头皮炸汗, 下意识抓起碗碟往身前扔去, 然而那张鬼脸分明就在榻边, 可他扔出去的碗碟却穿过空气碎裂在地。 冷汗如雨而下,章平大声呵斥,“谁!是谁?!” 恐惧到极致, 人之六识也会失控,章平一颗心快从嗓子眼跳出来,手脚也阵阵发软,他不住往矮榻角落缩退, 脑海中浮现的却还是适才那张血淋淋的鬼脸,他难以抑制地颤抖,牙齿发出“咯咯”的响, 见无人答话, 他又厉声大喊起来, “谁?!是谁在装神弄鬼!是谁, 是谁在那” “章平, 你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幽咽的寒风中, 熟悉的低哑之声响了起来,章平一听此声, 瞬间寒毛直竖,面上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不,不可能的” “公子!公子醒醒!!” 床榻就在不远处, 章平想喊醒秦柯,然而几声高喝落下,屋子里仍然只有他一声急过一声的喘息声。 “章平,我死的好惨啊……” 阴森的话语似在逼近,章平只听得耳畔轰鸣做响,连呼吸都窒闷起来。 “章平,我待你恩重如山,你怎么忍心啊……” “你怎么忍心害我死的这样惨啊?” 幽幽的语声忽远忽近,章平的气息也越来越急促,本来漆黑的视野之中不知怎么闪出几道鬼影,适才那张血淋淋的脸也似在朝他逼近,章平咬紧牙关,手脚并用地往榻里爬,可好像真被邪祟所侵,他身上力气快速抽离,人也瘫软下来。 越是着急越是失措,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似有血腥气蔓延开,他眼前一时是那鬼脸,一时又是那日秦桢的死状,恐惧没顶而来,他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是你,那天晚上是你……” “是你锁门,是你给阿福下药……” 阴森的话语落定,章平怕的阵阵晕眩,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当夜之事只有他和大公子知晓,这……这真是鬼魂不成?! 下身涌出一股热流,他颤声道:“二公子,不,不是……” “是你,衙门查不出,但我知道,是你给我的参茶下药,是你送我回来,是你锁门,是你给阿福下药,你好狠的心啊,我对你总有恩德……” 巨大的恐惧令章平心防溃败,到了这般境地,一切反而发自本能,他颤抖着质问,“恩德?!是不拿我们当人的恩德?还是草菅人命的恩德?!是,是我下药,是我锁门,我……我不过是为了义兄报仇,到了地底下,见到阎王爷我也绝不后悔,二公子到了黄泉路上,难道没有见到我那死不瞑目的义兄吗?” “你义兄是自己摔下去,与我何干?” 章平匍匐在榻角缩成一团,不管不顾地喊道:“是你戏弄他的!一切都是你这个罪魁祸首干的!你害死了那么多人!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我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见了阎王见了玉皇大帝,我也毫不后悔……” 章平放声怒骂,而那道低哑之声却森森地笑起来…… “替天行道?你别忘了,你还害了春芳,你还给青书下毒,他们总没有害你义兄,可你不也想让他们死吗?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章平带上了哭腔,“他们……谁让他们不走运?!反正都是些奴儿,早些死了还能早早去投个好胎,这些、这些事也是你逼我的,都是你们逼我的!是你和老爷,是你们这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父子,你们秦府,你们秦府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你们逼我们,是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东西……” 章平边哭边骂,半点不敢停下,仿佛一停下那张鬼脸就要扑上来。 他喘气的功夫,那道森冷的声音又道:“父亲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了秦耘,竟如此胆大包天,你自己也是奴儿,你觉得自己可怜,为何别的奴儿就该死……” 章平被冷汗浸透,意识已有些狂乱,他豁出去似的道:“她们哪有我可怜?我也是奴儿!但我就要干杀主之事!人已经杀了,难道还能回头吗?我就是要为大公子尽忠,你这种东西如何配做我的主子?!你再不甘不愿又能如何!你已经死了!我不信你能要了我的命!” 章平拼命喝骂,仿佛如此才能不被厉鬼夺命,但那道声音却不为所动,仍阴森森道:“可惜你要尽忠的人也已死了……” “哈哈哈” 章平蓦地大笑起来,他找到了对抗恐惧的法子,人也癫狂起来。 “谁说大公子已经死了?” 他撑着矮榻坐起,“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死在火场里的是你那个好色成性的亲弟弟秦柯!大公子他虽受了重伤,但他只会好好的活在世上!” “他会坐拥万贯家财,做你们秦氏的家主!!” “你们三父子只配下地狱,你们在天上可要好好看着,好好看着大公子是如何让你们秦氏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是他的血脉” 章平一声比一声硬气,说完这一切,脑袋虽仍在发晕,可心底那股子惊悚已一扫而空,他靠着墙大口喘息,又忍不住狞笑起来,“来啊,来夺我性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等坏事做尽的恶鬼如何夺我性命!便是见了阎王爷,我也要好好分辨分辨,若我来世变作了畜牲,你也得不了好,哈哈……” 他朝着室内最漆黑处叫骂,可这一通骂完,室内却安静无声,那道阴森的声音并未再开口,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厉鬼被他喝退了。 可就在他即将松口气之时,“嗤”的一声轻响,一道昏黄的光在门口亮起,下一刻,有人推门而入,瞬间将屋内映照的纤毫毕现。 十安执灯在前,裴晏和姜离跟在其后,二人身后,是面无血色的魏姨娘和苏玉儿等人,卢卓、冯骥几个亦鱼贯而入。 章平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目光一晃,又看向了角落里披头散发满脸血的九思,下一刻,他忙看向床榻方向,这一看,便见好端端睡着的秦柯不知怎么被五花大绑在床榻之上,喉头、人中、颅顶几处竟扎了数根明晃晃的银针,他眸子瞪得老大,眼眶也憋的通红,却发不出一点儿声响。 章平骇然瞪眸,“你们” 人群之中还跟着个身段清瘦的年轻男子,正是在登仙极乐楼登台的伶人徐赟,此人擅口技,在查待嫁新娘遇害的案子时,往大理寺衙门做过人证,他这时开口问:“章平,你可还记得这道声音?” 他压着嗓子,与秦桢低声说话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章平胸膛剧烈起伏起来,“不,不不,我刚才,我刚才是失心疯了,我说的那些,那些都不做数,大人明鉴,不……” 他连滚带爬下地,又跪在地上求告,魏姨娘靠在苏玉儿身上,颤颤巍巍指着章平,“你刚刚说,你刚刚说柯儿死在了火场之中?!” 她又指着榻上之人,“他,他是丧尽天良的秦耘?!你们、是你们故意带他出城,是你们故意设计柯儿李代桃僵?!你们” 魏姨娘强撑良久,说至此泪水滚滚而下,“你们这些歹毒的畜牲,柯儿与你们何怨何仇你们要如此害他?!我的柯儿……” 她哭骂着瘫倒在地,苏玉儿忙将她揽住,她也红着眼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报仇凭何害了春芳?我还以为她真是意外坠井,竟是你们害了她!那日她晚间归来,一个字都不曾对我们提起,她性子温良,根本没有追究的打算!可你们还是杀了她!” 苏玉儿泪如雨下,章平大口大口的喘气,又不住看向榻上,比起“见鬼”的惊恐,此刻的他更像是一条濒死的鱼,绝望的找不到求生之法。 裴晏摆了摆手令徐赟退下,姜离也走到床边,将扎在“秦柯”身上的银针退了下来,银针一退,假做秦柯的秦耘立时剧烈咳嗽,章平听着这动静,一路膝行至榻前,哭着道:“公子,都怪我公子,本已经成事,都是我害了公子!” 裴晏闻言冷然道:“何来已经成事?余庆在大理寺虽未翻供,可其证供却是漏洞百出,另一凶手尚未抓到,你们的谎言又能维持几日?” 鹤唳长安 第78节 他又看向秦耘,“你虽对自己下了狠心变成这般模样,可你怕贴身照顾秦柯之人,早晚会发现你的诡计,于是你让章平先毒害青书,又怂恿魏姨娘发卖几个婢女,但你们未想到越是着急破绽越多,而这世上之事,哪能真正做到以假乱真?” 秦耘喉咙里“嗬嗬”有声,章平抹了一把脸道:“大人,适才……适才小人受了惊,我所言与大……与三公子无关,我……” 裴晏目光微凛,“到了这一步你还欲狡辩?” 章平满脸惶然,又费解地看向九思,他虽披头散发糊了满脸血,可自己怎会被吓得如此心防大败? 他正迷惑着,姜离开口道:“我在你晚间用的点心和茶水之中加了些许苦艾草与石菖蒲,这两味药一味能使你昏睡,另一味有轻微的致幻晕眩之效,且你越是使劲,晕眩之感越强,再加上你本就心虚,这才没有发现破绽。” 章平心知自己大势已去,却仍咬牙瞪着姜离。 姜离看看章平,再看向榻上躺着的秦耘,“其实你们设下的圈套已算成功,但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早晚会露出破绽,今日给大公子看腿之时,我便已发现两条腿有异,彼时我只以为是血肿消退不一的缘故,可当我看到你留在原来院子里的鞋履,便明白你的腿竟早已经好了,如此,便也解答了为何你能独自布置谋害秦图南的机关。” 说至此,她心底滋味陈杂道:“然而你们似乎忘记了,多年瘸腿之人的腿骨与腿上肌理多有不同,如今烧伤未愈尚看不分明,但伤好之后一对比既明,而死在火场之中的人,只要细验尸骨,便知道那人从未受过骨伤,而你腊月二十九去铺子里做靛青衣裳之事,能瞒的了一时,又如何能瞒得了一世?到时候你们又待如何?为了坐稳家主之位,将所有发现破绽之人全部杀掉吗?” 泪水滑过章平眼角,他哽咽道:“薛姑娘医者仁心,为何要一定要致我们于死地?我们公子的身世姑娘早已知晓,一切都是秦图南酿成的苦果,公子他何其无辜?他何错之有?还有那秦桢,在他眼底,人命不比狗命贵重,他以施虐为乐,他们、他们父子这样的人死后要入畜生道的,如何值得姑娘替他们求公道?” 章平与裴晏交集甚少,可连日来,见姜离不辞辛劳为苏玉儿和秦耘治病,已对她多有敬服,而若非姜离,秦耘当日逃出火场之时,或许便难保性命,可他也万万没想到,第一个看出破绽的,竟正是自己信服之人。 姜离闻言正要开口,裴晏上前道:“秦耘无辜,难道春芳和青书便不无辜?秦柯虽有不端之处,可他也罪不至死,你们二人一步错步步错,为了一己私仇草菅人命,竟也敢言‘公道’二字?薛姑娘医者仁心,正是不愿见真正无辜之人含冤不白。” 裴晏目光锋锐,语气更是寒厉,“更何况,口口声声道秦耘无辜,难道他母亲便不无辜吗?秦夫人因何而死,想来你们最是清楚!” “不是大公子!”章平语气骤然激烈起来,“大公子难道会弑母?他心疼夫人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害夫人?!是秦图南!是他!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是他假惺惺的把药膳送给夫人才害死了她,大公子从来只是想对付秦图南罢了。” 裴晏冷声道:“秦夫人之死即便是意外,可她宁愿自己中毒而死,也要保护这唯一的儿子,从七月到如今,哪怕在秦图南死后,你和秦耘也有很多条路选,可你们偏偏选了一条最为狠毒之路,接连又杀死三人……” 榻上的秦耘口言艰难,此时费力道:“都、都是他逼我……” 章平立刻帮腔道:“大公子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却因为夫人一死,秦图南便要将其瓜分,要将大公子架空,凭什么?凭什么大公子隐忍多年,却是为了他人做嫁衣?是秦图南先逼大公子的!!” 话已至此,章平再懒得强辩,“他当年骗了夫人,后来又害了大公子,如今坐拥万千家财,又想断了大公子的后路,大公子今日不动手,来日也要被他逼死,那秦桢……本来他可以不用死的,可他也早就觊觎大公子手里的产业,还遇到了杨子城,那杨子城乃是宜州袁氏府中下人,因偶然得知了夫人出嫁前的事,便不远千里来威胁公子,这样的人死了又如何?!若非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无耻,公子何至于要杀人?!” 说至最后,章平悲泣道:“我只想过安生日子,为奴为仆都不算什么,被当个人就行,大公子也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们何错之有?!是,我们是害死了其他无辜之人,可我们也不想的,我们也不想死这样多人的,但事情已经做了,我们除了除掉一切阻碍,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姜离叹了口气,“命途坎坷不是为恶的理由,秦大公子心智非比寻常,既知道秦府是虎狼窝,何不早些跳脱困局另寻天地?” 章平不甘道:“可姑娘知不知道,那些大公子打拼出来的产业足足值数十万两白银,大公子凭什么把这些拱手让人?” 章平说的掷地有声,但说完这话,再看一眼榻上半死不活的秦耘,他心底也生出了一丝茫然,秦府有秦耘打拼出来的家业,可与这家业相比,如今这一切当真值得吗?争与不争,良善与罪恶,他早就分不清了…… “技不如人……我,我无悔……” 矮榻之上,秦耘语声嘶哑,词不成句,他一双眼睛黑洞洞的,有哀莫大于心死,却唯独没有懊悔。 章平闻言抹了一把泪,语气也强硬起来,“事到如今,我们也无话可说,反正秦氏几父子已死绝了,我也算替义兄报了仇……” 他冷然一笑,“奴儿?奴儿不能杀主?哈,我也不算白活一遭!要死大家一起死。” “畜牲,我杀了你” 魏姨娘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见章平如此,她一把拔下头上发簪,直朝着章平扑了过去,苏玉儿见状连忙将人抱住,“姐姐” 魏姨娘大肆挣扎,其他几个姨娘侍婢也连忙上来,劝的劝,夺簪的夺簪,又连拖带抱的将魏姨娘带了出去。 裴晏望着这对主仆,眼底也生悲凉,“来人,把他们带回衙门。” 十安看着裹得如粽子一般的秦耘皱眉,裴晏道:“寻个担架好好把人带回去,还有许多证供要问,人不能没了。” 十安应是,很快秦耘被一张门板抬了出去,章平也被大理寺武卫带了走。 九思这时嫌弃地抹了抹脸上的狗血,又对着一旁的怀夕一咧嘴,“怎么样,我装的像不像?” 怀夕翻了个白眼,一转头,只见姜离望着满地狼藉,神色晦暗难明。 此刻已是四更天,姜离便对裴晏道:“裴大人,这案子算是了了,剩下的都是大理寺衙门的事了,我便先告辞回府了。” 裴晏还要留在秦府查证,闻言颔首,“我送姑娘。”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只见大半夜的,秦府之中灯火通明,尚在披麻戴孝的下人们齐齐围在外头,知道了真相的他们,难以置信那差点重伤不治的竟是秦耘。 一路行至摘星楼以西,姜离只见拱卫司的武卫还守在楼下,裴晏见她看过去,便道:“拱卫司是天子手眼,秦耘火场那夜所言传到了姚璋耳中,但他们此来,多是为了勘察朔北军政钱粮贪腐。” 是查贪腐,但若查到了沈家的旧事呢? 姜离心底存疑,却不想在此时挑明,见府门近在眼前,她道:“大人不必送了,这案子善后事务繁多,莫耽误了大人正事。” 裴晏驻足望着她,“今次又多亏姑娘相助,裴某如今已欠姑娘良多,若裴某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姑娘尽管吩咐。” 大理寺少卿当然帮得上忙,但姜离与他对视片刻,却是一哂,“我不过一医家,有何事需要裴大人帮忙?大人请去忙吧。” 她欠了欠身离去,径直带着怀夕出府门上了马车。 裴晏站在原地看着薛氏的马车驶入夜色之中,眉眼间也笼上了一层阴云。 马车辚辚而动,姜离疲惫地闭眸养神。 怀夕在旁唏嘘道:“秦大公子这样的狠性手段,做什么不能成事?他才二十四岁,既然一心想杀了秦图南,那何不在朔北便动手?” 意识到此言不合规矩,她轻咳一声道:“回长安之后再借咱们阁主之名,哪那么好逃过去?末了又走了这么一条李代桃僵的险路,人一旦撒了谎,为了圆谎便要再说十个百个谎,这一辈子哪有尽头?说谎说多了,初心便也变了,章平自己说的可怜巴巴的,一开始他是可怜的,但后来他行事也未手软,他这些日子在人前,也半分破绽未露,若非姑娘发现了他们的诡计,再晚两日,那叫青书的小厮也要一命呜呼。” “当局者迷,人易被执念所困。” 姜离睁开眼,“我如今其实也算在做同样的事。” 怀夕一呆,“那可不一样,姑娘的执念可不是银子。” 姜离语声幽幽,“假的永远都真不了,秦耘便是前车之鉴。” 怀夕朝外看一眼,见驾车的长恭毫无反应方才轻声道:“但咱们不一样,薛家大小姐已经失踪多年了,他们没法子比对。” 姜离苦笑一下,未接这话。 马车在杳无人迹的长街之上疾驰,待进了平康坊,速度方才减慢下来,此刻已是后半夜,坊市之间一片漆黑,然而马车到了薛府不远处,掀帘朝外看的怀夕却轻“咦”了一声,“怎么府里还亮堂着,门外还有车马” 姜离探身去看,先一眼看到了马车旁跟着的四位轻骑,这四人披坚执锐,银甲飒飒,再仔细一看服制,姜离色变道:“是禁军。” 怀夕不解,“这般深夜,禁军来咱们府上做什么?是陛下要召老爷入宫?” 姜离秀眸眯起,心底生出两分不祥的预感,待马车越走越近,才看到薛府府门半开,管家薛泰正站在门口一脸焦急地朝长街上张望,见姜离的马车回来,他喜出望外地朝府内喊,“老爷,和公公,大小姐回来了!” 薛府内传出杂乱脚步声,马车刚停稳,薛琦带着两个乌衣太监走了出来。 姜离跳下马车之时,正看清当首的太监长相,她眼眶微缩,疾步迎上去,到了门口尚未见礼,薛琦已吩咐道:“泠儿,陛下有急诏,你立刻跟两位公公入宫” 微微一顿,他压低声音,“入宫给皇后娘娘看病。” 第081章 皇后 马车一路疾驰着入朱雀门, 直到承天门外方才停驻。 守宫门的禁军一见和公公,立刻打开门放行,和公公与另外一个太监执灯在前,姜离和怀夕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后。 宫道幽长逼仄, 几人脚步声又急又沉, 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雪沫, 姜离双手绞在身前,目光望向禁宫西北,仿佛穿过一重重高墙看到了安宁宫。 景德帝李裕二十岁登基, 至今岁已至六旬,萧清漪是他登基前一年亲迎的王妃,如今已五十又八,二人少年结发, 情谊深重,景德帝登基的那年,萧清漪为他诞下了长公主李萱, 后封号宁阳, 颇得帝后宠爱。 至登基第二年, 景德帝为稳固朝政, 又纳了太子生母高琼华为嫔, 至他登基第三年, 如今的太子李霂诞生,之后为扩充后宫, 景德帝又续纳妃嫔,得肃王和庆阳、宜阳两位公主, 膝下虽有四子女,但景德帝独爱宁阳, 幼时常抱着她上朝问政,宁阳刚满五岁,景德帝便亲自教其弓马箭术,至宁阳十四岁时,其马上功夫已是一绝。 景德十四年,三王之乱爆发,边境诸国亦虎视眈眈,除了戍边旧将,景德帝麾下可用将才寥寥,反王找到可乘之机,长安城一度岌岌可危,朝堂武将用无可用之时,十五岁的宁阳公主断发明志,与那时的安国公世子萧律一同上了战场。 表兄妹二人年纪虽轻,却皆在老安国公萧珣跟前受教,二人带领万余萧家军一路苦战,最终大败清河王东翼主力,阻断其合围长安之势,头次立下战功,朝野内外多有传言,道宁阳公主有永昌帝之风,再加景德帝宠爱,将其立为皇太女也不无可能。 景德一朝为平乱付出极大代价,其后三年,三王残部更是抵死顽抗,四面楚歌之际,宁阳公主常与萧家军一道清缴叛军余孽,眼见其声势愈涨,景德十七年,蠢蠢欲动了三年之久的北梁国起兵入侵大周…… 彼时的大周经了三年内乱,南有齐国摩拳擦掌,东有扶桑蠢蠢欲动,西有夷族十三部凶相毕露,可谓群狼环伺,皆等着大周力有不逮时分一杯羹,满朝焦灼之际,宁阳公主再请出战,由她与萧家军北上抵御梁国。 朝堂上虽有反对之声,但景德帝力排众议,将那支萧家军赐号“昭宁”,由宁阳长公主为帅,代表皇室北上御敌。 那时的萧皇后并不赞成女儿英勇之行,但她劝阻未果,于景德十七年冬将女儿送出了长安,当时的她并未想到,宁阳长公主一去不回,于景德十九年初,梁国已低头求和之时,病死在了战场上…… 无人知晓宁阳长公主因何病而死,坊间更传出她与梁国私相议和,等同通敌,死的不光不彩之言,而就在她的棺椁回长安,风光大葬之后,皇后萧清漪与景德帝决裂,自她的未央宫搬入北苑极清冷的嘉寿宫,将“嘉寿”改做“安宁”,就此幽居,与景德帝两不相见。 萧清漪这一幽居就是二十年,虽在许多宫人眼中,她的皇后之尊已是形同虚设,但景德帝一日不下废后旨意,萧清漪便仍是大周皇后。 姜离跟着和公公过嘉德门,再一路往安仁门去,通往安仁门的廊道,她自八岁起不知走过多少回,但时隔六年再来,心底又是别样滋味。 安仁门之后便是皇宫北苑,那里亭台水榭错落有致,无论春秋冬夏景致都极好,然而此处多为皇家宴饮游乐之所,平日里安静的只有鸟鸣声,整个北苑二十年来只住了萧皇后一位主子,她的安宁宫放在北苑也是绝无仅有的冷清偏僻之地。 踏进安仁门时,入目是一片粉妆玉砌的楼阁,再往西北方向走半炷香功夫,过临湖殿与咸池殿,熟悉的斑驳红墙与宫门便映入了眼帘。 姜离有片刻恍惚,她身前的和公公走的气息微喘,低声道:“今夜实在劳烦大小姐,皇后娘娘性子孤僻,不喜下人多言,您待会儿进去了只管看病,切记少言少语。” 姜离对皇后娘娘的习惯再清楚不过,忙低低应声。 和公公又道:“皇后娘娘有心绞痛的毛病,今夜心痛加剧,身边的医女也无章法,尚药局和太医署的太医都来请过脉,直言有些凶险,说如今汤液无大用,要救急全靠用针,娘娘身边的医女道行不够不敢动手,今夜全靠您了。” 姜离唇角紧抿,“臣女自当尽力。” 说着话到了宁安宫前,内侍打开宫门,和公公小跑着往正殿去,到了正殿门口,殿门半开,殿中站了三人,太医令金永仁居中,在他身边还站着两位着太医官服的中年男子,其中一粗眉瘦高者,正是姜离与怀夕提过的周瓒。 和公公匆匆进门,“金太医,眼下娘娘如何了?” 金永仁几人满面惶恐,拱手道:“用了汤药,又指点了针穴和艾灸,但两位医女扎完了艾灸也用了,娘娘心痛仍是未解,看薛姑娘有何法子缓解了。” 金永仁说着,对姜离点了点头,姜离也微微欠身,和公公闻言不再多等,立刻往后面的寝殿行去,“佩兰姑姑,薛大小姐来了” 步入寝殿,北面的雕花大床上,满头银发的萧清漪正一脸冷汗蜷缩在榻上,她身着薄衫,露出的手臂和胸口有艾灸痕迹,榻尾站着两个鬓发花白的老嬷嬷,榻前地上,两个满面惊惧的内宫医女正抖抖索索地跪着,见和公公带回来了人,两个医女面露希冀,两个嬷嬷则目光锐利地朝姜离看来。 姜离与二人的目光一触即分,一边解斗篷一边看皇后面色,“请两位嬷嬷让皇后娘娘平躺,不可蜷卧,也请这两位姑娘退下。” 见她利落吩咐,仿佛眼前的病患只是寻常女子而非一国皇后,佩兰眼底闪过诧色,犹豫一闪即逝,吩咐道:“你们退下。” 两个二十来岁的医女如蒙大赦,立刻提着自己的医箱快步而出,佩兰掀开被子,很快让萧皇后平躺下来,姜离将斗篷交给怀夕,倾身上来问脉,指尖在皇后腕上片刻,又帖耳听皇后喘息之声,末了拿过医箱取出针囊,当即便要给皇后施针。 佩兰看的心惊,“薛姑娘,你” 姜离看也不看她,“请嬷嬷褪去皇后娘娘绢袜。” 佩兰盯了姜离一瞬,依旧依言照做,另一位泽兰姑姑见状欲言又止一瞬,“薛姑娘,我们娘娘她” “娘娘发病之初,是否是胸背肋间牵引痛而起?下午便烦躁不舒,晚膳后呕吐,口中多涎,至二更时分心□□痛?” 姜离一边选针一边问话,语声冷静,神容持重,无端令人信服。 泽兰连忙点头,“不错不错,正是如此!” 姜离便不再多言,倾身上前,取足太阴、厥阴二穴五分刺之,皇后痛的喘息加剧,人也下意识挣扎起来,姜离按住其脚踝,又道:“请嬷嬷按住皇后娘娘,我欲令此二穴出血,她此刻必要受痛。” 泽兰忙上前帮忙,佩兰深深看姜离两瞬,抿着唇未多言。 便见姜离又以银针深入一分,待一粒乌黑的血点冒出来,又取针,自脚踝至膝头上下活络经脉,那两粒血点越冒越大,终顺着肌肤而下。 鹤唳长安 第79节 姜离擦净黑血,又道:“请嬷嬷解开娘娘衣襟,再备瓜蒌、薤白、桂枝、枳壳、赤石脂、细辛、丹参、川芎各二钱熬做汤药,再请嬷嬷给殿内加两只炭盆。” 姜离行事利落,佩兰刚解开皇后衣襟,她便已落下银针,见她出手又快又稳,佩兰那颗急惶的心安然两分,泽兰忙不迭应是,带着和公公往殿外而去。 金永仁几人还在等候,见二人出来,忙迎上来,“公公,薛姑娘看的如何?” 和公公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这会儿才缓过神来,“薛姑娘问脉之后,便已看出娘娘今日如何发病,眼下已开始治了,咱家也看不懂,总之是先放血,这会儿要继续施针还要备药,还要再加炭盆,看起来有条有理,并不慌乱,想来是心中已有数,咱家要去帮忙准备了,为了保险起见,三位太医还是再等等看。” 和公公快步而去,金永仁三人不敢乱走,只能在殿中相候,但金永仁此时微微松了口气,看向周瓒和严行谦,“我说过的,这位薛大小姐一定有法子,她义诊开的那些方子,你们也都是看过的,她施针之术只怕还在你我之上。” 严行谦点了点头,身边周瓒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幽幽看向了寝殿方向。 第082章 钦点 施针结束, 熬好的汤液捧了过来,姜离本想自己喂皇后,一想到如今身份,忙退去一旁, 由佩兰嬷嬷给皇后喂药。 萧皇后本神志昏昏, 此刻苦药入口, 人渐渐清醒过来,又抚了抚胸口,皱纹满布的面上闪过两分讶色, “佩兰” 佩兰连忙放下药碗,“娘娘醒了?感觉如何?” 萧皇后轻咳一声,缓和片刻道:“好多了,这是?” 姜离规矩地站在榻尾, 佩兰解释道:“这便是薛氏那位大小姐,您知道她的,晚间您痛晕了过去, 尚药局的严太医没法子, 金太医和周太医来了也作难, 金太医便提到了薛姑娘, 说薛姑娘针术极好, 医术也高明, 消息送到前朝,宣政殿那边下了旨意, 和禄便出宫去请薛姑娘入宫看诊了……” 姜离上前半步,“臣女拜见皇后娘娘。” 萧皇后未至花甲, 却已是满头银发,六年不见, 她容颜更显枯槁,眼窝深陷,略显混浊的眸子却冷寂中透着些锐利,打量姜离片刻,目光和善了些,“不必多礼。” 佩兰这时道:“娘娘既好多了,那奴婢再让严太医来请脉?” 萧皇后望着姜离,“你是如何治的?” 姜离忙敛眸道:“皇后娘娘此乃旧疾,因发病多年,气血两亏,心主血脉,阴血不足,肝失所养,故常头晕心燥,疲极多卧。疏泄失司,气机不畅,津液不能充盈经脉,导致淤堵,不通则痛,故胸闷时发心痛。且从娘娘脉象看,娘娘还有阴虚火旺之象,所以药方以养心和肝,调理气血为主,施针则是为理气祛瘀,疏通经络。” 萧皇后听得眯眼,“那以你之见,本宫的病因何而起?” 姜离抿了抿唇,“若是臣女看的不错,娘娘的病是因七情过伤而起,忧伤肺,恐伤肾,思伤脾,怒伤肝,而君相相资,肝肾同源,肝肾损遂及于心,后久积成疾。” 萧皇后一默,“那依你的医术,本宫的病可能痊愈吗?” 姜离拢在身前的手攥紧两分,定声道:“娘娘的病难痊愈,无论是臣女的医术,还是尚药局、太医署众御医的医术” 萧皇后面色微沉,佩兰更道:“大胆!姑娘这是在诅咒娘娘的病毫无治愈希望吗?” 姜离附身跪了下来,“臣女并非诅咒,而是不敢欺瞒娘娘,一来,娘娘病发已久,年纪已高,脏腑本就多有隐疾,二来,娘娘身处安宁宫,七情之困难解,稳住病情已是不易,痊愈实在难如登天。” 佩兰胸膛起伏几下,“薛姑娘你” 萧皇后一抬手,苍老的面上倒是显出两分欣慰,“好,这几年了,终于没有人再拿那些空话假话来骗本宫了,本宫知道自己好不了,但每每请脉,他们一定要编出漂亮话来安慰本宫,本宫听着就烦。” 姜离低着头松了口气,萧皇后又道:“不必让严明礼请脉了,让他们都回去,往后,让薛姑娘给本宫看诊吧。” 佩兰欲言又止一瞬,“可是……” 萧皇后不耐地轻啧了一声,佩兰连忙应是出去,萧皇后又看了姜离片刻,“你起来吧,近前些,让本宫看看你。” 姜离起身上前,萧皇后靠着引枕看她,很快止不住感叹道:“真是年轻的很,今岁快满二十一了吧?真是难为你有这番际遇,被拐出去,还习得了这一身本事,说你也在给太子妃看病,看的如何?” 姜离谨慎道:“只是为姑姑调养身子。” 萧皇后轻嗤一声,“很好,嘴巴严实些在这皇宫内院行走总是没错的,你刚回长安不久,还是在江湖长大,但这性子倒是适合在长安待着。” 姜离颔首听训,看起来娴静有礼,仪态上与那些自小深受教化的长安贵女们别无两样,萧皇后看她片刻,又按着心口道:“本宫这病,往后如何治?” 姜离道:“臣女明日起,每日傍晚时分入宫给娘娘施针,连施七日方可解危,此后至少要用药半月。” 萧皇后靠着引枕恹恹叹了口气,“本宫最厌扎针。” 说着话,她往脚上看了一眼,又扫到了一旁放着的擦过黑血的丝帕,见那丝帕之上血色颇多,看着姜离的目光又有几分诧异,“你真是敢下手,她们来扎针之时,刺出丁点儿血色都怕的手抖,你倒好” 姜离定神道:“臣女只知治病,不知其他。” 萧皇后闻言眼神微变,诧异中带了几分欣赏,“到底是江湖儿女,很好,往后由你为本宫诊病,你可愿意?” 姜离心中腹诽,都吩咐下去了,她哪敢不愿意? “臣女自然求之不得。” 萧皇后又一挑眉,盯她片刻,点头,“这话似有几分真心,倒是难为你了,毕竟便是尚药局和太医署,心甘情愿为本宫看诊之人也不多,你父亲若是知道此事,只怕也要对你好一番交代。” 萧皇后出自安国公府,是老安国公萧珣的亲妹妹,她三岁开蒙,四岁习武,长大后更生的国色天香,再加上其为女子修得文武双全,当年声名之盛比裴晏那时还有过之无不及,后来嫁给景德帝为王妃,而后成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几乎是理所当然之势,便是幽居安宁宫二十载,也不妨她眼光毒辣,姜离所言是真是假,她自看的分明。 姜离只道:“臣女知晓医家的本分,请您放心,今夜天色已晚,臣女施针用药皆算重,只能为娘娘缓痛,尚不能根除,等明日施针完,娘娘痹痛可解大半,后面几日施针用药,痹痛便可暂除,今夜请娘娘安心歇息养神。” 见她一句废话也无,萧皇后愈是满意,“那按你所言,本宫今夜已无性命之危了?” 姜离应是,“娘娘尽可安心入睡。” 萧皇后点头,“很好,本宫暂信你,佩兰” 她如此吩咐一句,佩兰忙去耳房拿赏赐,不多时捧着个锦盒徐步而出,萧皇后这时疲惫地摆了摆手,“夜深了,你自去吧,明日再来。” 姜离接过锦盒屈膝告退,待出了殿门,和公公带着小太监又一路将二人送出来,见姜离真有些功夫,和公公态度亲厚了不少,“大小姐果然名不虚传,其实您刚回来不久,宫里便流传您的事迹了,当时说您双十之龄医术高绝,大家还半信半疑,今日若非金太医举荐,我们也不敢轻易让您来,毕竟您身份也是贵重。” 见姜离含笑不多言,和公公又道:“我们娘娘,哎,性子执拗的紧,这些年虽是皇后,可您大抵也知道娘娘的处境,患病这些年,尚药局的人虽不敢大意,可尽心尽力他们也当不起的,再加上娘娘的病总需医女施针,尚药局的那些医女就更拿不出手。” 怕姜离不明白,和公公道:“太医署虽然都是男子,但为了各位娘娘,内宫还是置了医女的差事,这些人大多是低等官家女,先取医药传家者,再取聪敏有天份者,由太医署的医官博士们教导孕产、针灸、推拿之技,但说真的,这些姑娘出身低下,再加上这世上男大夫没有几个乐得教女弟子的,她们所学便大多浅薄,常年在内宫拘着,是远远不及太医署那些医学子们学的精进,这几年给娘娘看病,可把娘娘折腾的不轻,娘娘的性子也不算柔和,如今一听要去安宁宫当差,那些姑娘都怕呢。” 姜离这时道:“娘娘喜欢直言快语,手脚利落之人。” 和公公眼底微亮,“哎,薛姑娘果真是心细如发,明察秋毫,就这么一会儿就看出来了?您说的太对了,娘娘最不喜那些畏缩虚伪之人!难怪娘娘就这一次便让您来看诊,可见您极合娘娘心意。” 姜离听的唏嘘,虞清苓少时拜的师父乃是江湖医家,她自己也是个温善直接的性子,萧皇后当初也正是性情相合才点了虞清苓看诊,当年头次和虞清苓来宁安宫之时,虞清苓首要便是叮嘱她不可扭□□虚,那些世家贵女的骄矜含蓄,格外惹皇后烦。 姜离平静地道:“能给娘娘看诊是我的福气。” 和公公闻言自是满意,待到承天门,又吩咐禁军将她送回薛府。 待上了宫里的马车,怀夕方才长长出了口气,她虽然跟着姜离去过许多官宦贵族人家,但皇宫的那分压迫感还是大不一样。 驾车的是宁安宫的小太监,马车外还跟着禁军,姜离和怀夕不便多言,一路养着神回到了薛府。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但薛琦不放心,仍然在前院等候,姜离一回来先往前院而去。 “以后都是你给皇后看病?!” 薛琦听完今夜经过,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贵妃娘娘与皇后娘娘可不是一路人,但皇后娘娘背后是萧家,太子殿下需要萧家助力,如此一算,你若治好了娘娘,对萧家便有大恩,他们再怎么样,也得亲太子一派才是。” 姜离听得暗翻白眼,“娘娘已有了吩咐,无论如何,女儿无法推拒。” 薛琦不住点头,“自然,那是自然,你本来只在东宫走动,如今得了皇后娘娘青眼,也是极好的事,但你给皇后娘娘诊病,可要和给太子妃娘娘诊病一样看重,万万不可出了岔子,皇后娘娘虽然……但她还是重要的。” 姜离应是,“那是自然。” 薛琦眉头拧着,“过年还没去拜见过太子妃娘娘,此事娘娘也还不知情,这两日,咱们应该去东宫走一趟了,你也该给太子妃娘娘复诊了,没有谁的病比太子娘娘的事更要紧,你心中有个数。” 几番叮嘱完,薛琦方才让姜离回盈月楼,主仆二人走在府中小道上,怀夕道:“姑娘给皇后娘娘看病,不会露出破绽吧?” 姜离道:“难说,当年师父给娘娘看病,也用了伏羲九针的医理,但娘娘自己不通医理,我小心些应不易被她察觉。” 怀夕道:“当年有娘娘作保,还是一点儿都保不住魏氏吗?” 姜离叹了口气,“娘娘避世多年,本是不愿招惹是非的,若过世的是旁人,娘娘或许有法子,可死的人是皇太孙,三法司又定了案,娘娘只能保下我,即便是如此,还是给她惹了不小的麻烦……” 怀夕歪着脑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堂堂一国皇后,整日避在那冷宫一样的地方,陛下呢,似乎也不是当她不存在,若陛下有意如此,尚药局只怕也没有今夜那般紧张,是因为安国公还在北边?” 姜离摇头,“我也不明白,陛下这些年与皇后娘娘两不相见,文武百官也都避而不提,但也未曾下旨废后,安国公的兵权也未动分毫。” 盈月楼近在眼前,怀夕踢了一脚道旁积雪,嘟囔道:“太复杂了,那宫里也令人难受死了,次次入宫都提心吊胆的……” 翌日晨起用早膳之时,吉祥将外头的听闻道来,“那秦家大公子真对自己下得去手啊,竟然想到了这样的法子李代桃僵,他也不想想,秦三公子在府里活了二十年了,身边之人哪个不是对他了如指掌,他能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一世?这不,伤都还没好,就被发现了,那么重的伤,如今在大牢之中,可有的受了。” 秦图南自从带着百多人马招摇过市回长安,便成了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关注焦点,到他身首异处遇害,秦家更成了最风口浪尖的存在,昨夜发生之事,自然也瞒不住那些喜好逸闻奇事的眼睛,这才大清早的,秦耘毁容替代秦柯的事便传开了。 如意这时又道:“这下秦家可真是绝户了,两个亲儿子都死了不说,我还听到了好些秦家父子赶出来的腌臜事,有些话,奴婢都不忍听……” 怀夕好奇道:“是什么事?如意姐姐快说来!” 见姜离不置可否,如意道:“先是说他们父子共享通房丫头,又说秦图南在朔北无法无天,有好些诸如强抢民女,在军备上贪腐之行,还说秦家的生意之所以做得大,多是秦家在朔北以威势压人,哦还有,说那些贪来的银钱都被放去生意场上转了一圈,那些前来行贿之人也是百般花样进献财务,如今就算去查也是查不明白的,那二公子养狗取乐之事也流传的甚广,如今秦家倒台,大家都敢说了,还有人说秦图南为了防沈涉川,曾经派人去北梁和西夷找那些修炼邪功之人,想自己炼得武功……” 怀夕听得哭笑不得,“他也不怕走火入魔!” 如意也笑道:“后来他不是造了铁马车,可见是没有练成。” 姜离听得直摇头,用完早膳,见天色不早,便带着怀夕再往秦府去,秦耘虽然被抓,但苏玉儿的病她还得继续看诊。 马车直奔光德坊,到了秦府门前,只听见府内吹拉做打声势不小,姜离下了马车进府,便见府内多了不少做法事的道长,等了片刻,程妈妈自后院而来,迎着二人往汀兰院去。 “昨夜大理寺抄检了许久,天快亮才离开,二姨娘本来卧床不起的,知道了大公子和三公子的事,当下便骇然不已,顾不得三姨娘还悲痛着,立刻找来其他几位姨娘商量后事,这么一商量,便打算立刻给老爷和二公子还有三公子下葬。” 程妈妈一口气说完,又道:“天亮时分,三公子的骸骨也被迎回来了,几位姨娘想着,此番大理寺和拱卫司都在查秦氏,只怕最终落不得好,先把老爷和公子们下葬了,之后大家就得想想各自的前程了,哎……” 秦柯若是没死,秦家尚有指望,如今秦柯也死了,便如吉祥说的,秦氏这一房便是绝户,眼下只剩满府的妇孺仆从,何去何从的确变数极大。 秦氏如此境地,姜离还来看诊,就显得格外难得,苏玉儿一见姜离,先忍不住红了眼眶,姜离如常给她问脉施针,口中也道:“姨娘可想好了打算?” 程妈妈在旁道:“如今先把私物细软点一点,能多留银子就多留银子,之后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姨娘家里也没人了,我们都是家生子,若秦氏要抄家,我们是走也走不脱,若没有抄家,只等秦氏族中来人,好歹面上要给姨娘们养老之所。” 姜离闻言忽地想起,“姨娘是十二年前入府的?” 苏玉儿正躺着扎针,闻言应是,姜离便有问到:“那夜听秦大公子说,秦大人这些年有留存书信与公文的习惯?” 苏玉儿道:“是,老爷是有这习惯,大理寺和拱卫司这几日就在抄检那些东西呢,当年我刚入府,是最得宠的时候,那时常歇在主院,便见老爷把那些公文书信尽数封存起来,但以我之见,好些东西衙门抄检不到……” 姜离心底一动,“这是为何?” 苏玉儿这时看向姜离,见姜离一双眸子清凌凌的只有些好奇,她便不好意思瞒她,遂低声道:“老爷早些年为官谨慎,那些东西他留下自不是为了念旧,因此,每隔一段时间有些东西便会被送出府去,此事我们几个姨娘都知道,但到底送出去的是财宝还是公文书信,大家不是十分分明,我是因亲眼见过老爷装书信方才确认。” 姜离心腔急跳起来,面上不着痕迹道:“送出府?还有哪里比秦府更保险的?” 苏玉儿眨眨眼,“老爷在外头有好些别院呢,只怕连三位公子都不知道到底有几处,我也只知道槐花巷巷尾有一处是老爷早年置办下的。” 姜离不再多问,待施针完立刻起身告辞,等出了秦府上马车,她沉吟一瞬吩咐道:“去兴化坊槐花巷……” 兴化坊就在光德坊东南方向,此去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虽不确定那里的秦宅是否藏了什么,但既然知道了,姜离自然就近去看看,唯一可惜的是如今尚是青天白日,去了也不好进去。 姜离想到此刻不好进门,心底还多有遗憾,然而马车穿街过巷,刚到槐花巷口,她面色便是一变,“快走,去隔壁街” 她吩咐的及时,长恭忙止住调转马头,外人看来,瞧不出她们原本去向何处,而等马车走远了些,姜离才掀帘往槐花巷子深处看去,只见几个拱卫司武卫站在巷尾一处宅邸之前,在门口高头大马上坐着的喝令指挥的正是姚璋。 姜离“唰”的放下帘络,“去芙蓉巷。” 鹤唳长安 第80节 第083章 戚三娘 延康坊紧挨着兴化坊, 马车过清明渠便入了延康坊,再往西走两刻钟便至芙蓉巷。 芙蓉巷紧邻西市,是一条远近闻名的茶酒街,街上从头到尾皆是茶肆酒铺, 一路行来酒旗茶幡招展, 各有特色, 虽不比西市热闹纷呈,但到了傍晚时分,街头巷尾也是车水马龙, 来客不绝。 时近正午,各家铺子还稍显冷清,薛氏的马车在巷口停下,姜离命长恭在马车上等候, 她则带着怀夕入了芙蓉巷后巷之中。 后巷逼仄曲折,主仆二人在一家名叫“酌泠酒肆”的酒家后门驻足,怀夕上前叫门, 极有节律的“咚咚”声响了两遍, 一道疾快的脚步声迎了过来。 门扉打开, 一个面似银盘的锦衣女子欣喜地看着姜离, “姑娘来了!” “三娘, 好久不见。”姜离笑着道。 戚三娘让开门, “姑娘快进来” 姜离和怀夕进院门,戚三娘将门上闩, 又领着二人往后院二楼行去,待上楼进了屋子, 戚三娘才道:“我这大半年一直念着姑娘,今日姑娘可算来了。” 戚三娘年二十七, 肤色偏黑,五官灵秀,尤其一双眸子格外有神,再加上身量健瘦,说话中气十足,格外给人英气勃勃之感,她一边沏茶一边上下打量姜离,“姑娘看着怎么清减了?那薛府待姑娘不好?” 姜离笑着接过茶盏,“没有的事,三娘是许久没见才觉得我瘦了。” 怀夕也道:“薛氏没有待姑娘不好,不过也不算亲近,但也正好,姑娘这些日子常常出府看诊,大抵是忙的,三娘应知道姑娘如今在长安声名斐然。” 戚三娘朗然笑开,“知道知道,一切都在姑娘计划之中。” 姜离也在打量她,“看样子这半年再未复发过。” 戚三娘曾患过石榴翻花疮,在当今世道,此病本是绝症,但幸而她遇到了姜离,姜离为她治病三载,是她救命恩人,她闻言忙道:“没再复发,姑娘留的方子,这半年我断断续续在用,再无不适过。” 话音落定,她又忽生忧色,“那姑娘今日过来,可是遇到了什么不顺之事?您此前交代的那两位太医,我一直叫人盯着呢。” 姜离抿了口茶,“小师父近日可来过?” 戚三娘摇头,“阁主只派人传过话,并未亲自来过。” 姜离便放下茶盏道:“秦家的事小师父和三娘应该都知道,秦氏的命案已经了了,但如今拱卫司揪着不放,并且拱卫司有陛下特许之权,也不比大理寺所辖繁杂,因此,如今拱卫司调查秦氏已经赶在了大理寺之前,秦图南有留用书信与公文的习惯,且并未藏在自己府中,多半是藏在他在外别院之中,适才我赶去了槐花巷一处秦家别院,刚到跟前,便见拱卫司之人已经抢先一步。” 戚三娘面色微变,“那姓秦的莫非真留有当年旧案的线索?” 姜离眉头微拧,“尚不确定,所以我不希望你和小师父太过冒险,但有拱卫司在,我们也不能只静观其变。” 戚三娘名唤“静秋”,比沈涉川小一岁,其父是当年在沈栋手下当差的工部水部司主事戚明喆,当年洛河决堤后,整个水部司与都水监皆被稽查,戚明喆被沈栋一手提拔,自然也被栽赃罪名,而戚明喆也是唯一替沈栋喊冤且宁死不认罪状者。 沈栋未逃脱身死的下场,戚明喆这等身份低微的小官,自然更是案板上的鱼肉,他和其他几个真正贪腐的罪臣被判斩刑,家眷也被充军流放,戚静秋的母亲和哥哥死在流放途中,她则被逃出长安的沈涉川救了下来。 后来沈涉川建立沧浪阁,戚静秋也随他留在江湖中,她有隐姓埋名之心,便令阁中人称她“戚三娘”,待沈涉川被朝堂与武林大肆通缉,需心腹之人在长安替他传递消息,监视仇敌动向时,自小在黔州老家长大的戚静秋便来了长安,她的母亲极善酿酒,她回长安后便开办了这家酒肆,至今已有九年。 六年前,沈涉川救姜离时,戚静秋也是协助者,后来姜离在沧浪阁养伤,戚静秋突发乳疾,姜离得知立刻请她返回沧浪阁,苦心照料两年,替她治好了绝症,有救命之恩,又有相助之情,再加上二人皆要为至亲雪冤,便更是惺惺相惜。 戚三娘眉头紧锁,“明白了,我让人去查秦氏别院,再送消息给阁主。” 姜离颔首,“若让姚璋抢先,他自不会让小师父如愿。” 戚三娘叹了口气,“拱卫司,可惜了,寻常的官员府邸还可摸一摸,拱卫司素来规矩森严,又要么行踪难定,要么守在宫里,当初监视姚宪便废了极大功夫。” 姜离宽慰道:“此事并非朝夕之功,三娘不必着急。” 戚三娘涩然一笑,“是啊,反正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急在一时,该死的都死了,剩下一个秦图南,本来早该死的,可后来这些年,阁主性子生变,倒不急于让他偿命了,但可惜,我们还没怎么样,秦家自己却出了乱子,如今再查,也不过是查明当年未尽之内情,看看还有无漏网之鱼罢了。” 说完这话,她起身往西窗下的柜阁走去,“这些事阁主不让姑娘管,姑娘知道了什么来知会我一声便是了,倒是姑娘的事,我有些许发现。” 她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两张信笺,“姑娘请看。” 姜离接过打开,随即眉眼一肃,待一目十行看过纸上所记后,幽幽道:“白敬之与汪仲琦有来往,这个汪先生是段国公的亲信。” 戚三娘颔首,又道:“汪家请白太医看过两回病,但据我所知汪家没有妇人和小孩子生病,这便是异常之处了,本想从他府上问出点什么,可他府上人口太简单,夫人孩子都在益州老家,也不知是在防备什么,倒是那个周瓒,兼着尚药局的侍御医,平日里循规蹈矩,看起来没什么古怪处,他的独子在白鹭山书院念书,将来应能有个好前程。” 姜离了然,待道了谢,见天色不早便提了告辞。 离开后巷上来马车,长恭马鞭轻扬,直奔平康坊而去,姜离一路上若有所思,待马车在薛府门前停下,她尚未起身,便听九思的声音猝然响起 “姑娘回来了!” 姜离掀帘去看,果然见九思一人一马等在门口,他催马上前道:“又要劳烦姑娘帮忙了,秦耘不行了……” 第084章 病因 这是姜离第一次进大理寺监牢, 昏暗的甬道散发着刺鼻的阴湿霉味儿,越往里走,逼仄的憋闷之感越盛,她脚步疾快地跟在九思身后, 路过几间关押着男犯的牢室之后, 看到了尽头等着她的裴晏。 到了跟前, 裴晏利落道:“人在里面。” 姜离便懒得见礼,径直入牢房中。 牢房简陋,满身裹着白棉的秦耘正躺在角落里的毡毯上, 姜离几步走到跟前,便见他双眸紧闭,呼吸紧促,蹲下身请脉时, 姜离刚触到他的手腕便觉不妙,再检查完其头脸处的伤口,姜离凝声道:“风热湿毒入侵, 再加未除的火毒, 使得脏腑积热不散, 伤处疮疡, 人也发热, 他伤势颇重, 发作起来自是凶险。” 裴晏站在姜离身后道:“昨夜我已命人将此前所用之药一并带来,但他拒而不用, 今日的食水也未用半分,午时前后便陷入晕厥。” 姜离听得面容微变, “他是存了求死之心。” 她站起身来,眼底亦有不忍, “他刚渡过性命之危,本就要极细致的养护,如今关入大牢,也知自己难逃一死,案子定案少说月余,这期间活着只会受尽折磨,便没了生念,大人如今要我救他,但即便救过来,他还是要求死。” 这等重伤,又在这等牢房之中,便是用药伤口也难愈合,倒不如早点儿死个痛快。 裴晏明白姜离之意,他道:“昨夜审了半夜,他对命案供认不讳,但还有些事,他交代的并不清楚。” 姜离默了默,“我能救他,但就这一次。” 裴晏看着她的背影,“自然。” 姜离便唤怀夕近前,待打开医箱,先给秦耘施针,两针下去,秦耘呼吸变缓,又等了一刻钟后,姜离一边收针一边道:“他不用食水,便用温蜜水给他饮下,汤液还是用此前的药,一个时辰之后他应能醒来。” 裴晏应好,又吩咐九思取药,姜离收拾好医箱,便打算与怀夕告辞。 裴晏这时道:“我送姑娘。” 他先一步而出,姜离的目光在他背脊上一扫而过,只好跟了上来。 待出了监牢,姜离呼出一口浊气,裴晏的步伐也慢了下来,“听闻姑娘昨夜被召入宫中给皇后娘娘看诊?” 姜离看他,“大人如何知晓?” 裴晏道:“皇后的病是旧疾,这些年来多由尚药局负责,昨夜姑娘忽然被宣召入宫自然引得不少注目,我知晓也不足为奇。” 姜离不置可否道:“此事是金太医举荐,往后都由我给娘娘看诊。” 裴晏侧眸看她,“姑娘可有把握?” 姜离唇角抿紧,裴晏继续道:“皇后娘娘虽别居多年,但在内,她的皇后位份始终未变,在外,安国公府依旧大权在握,姑娘……” 姜离脚步顿住,一错不错看着裴晏,“大人说这些,是不建议我给娘娘看诊?” 裴晏也停下来,好整以暇道:“是望姑娘谨慎。” 两人正走在大理寺监牢往前衙的夹道之中,除了怀夕之外,四下里并无他人,姜离望着裴晏八风不动的眼,忽然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裴大人这是不相信我的医术?” 裴晏忙道:“自然不是。” 姜离“哦”一声,又不解道:“那裴大人是在担心我的处境?” 裴晏被她问住,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姜离便轻轻一笑,“裴大人真是好生客气,我不过帮了大人两次忙,便将我的事放在了心上,不过大人不必担心,皇后娘娘身份尊贵,能给皇后娘娘看病是我之幸,我自有分寸。” 话音落下,裴晏表情更为复杂,姜离却转身继续往前走去,裴晏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道:“皇后娘娘的心疾已有多年,此番发病,是因近日陛下打算拆除宫内两座楼阙,娘娘得知后多半有悲有怒,这才发了病。” 这下姜离顿住了脚步,裴晏跟上来道:“一座是北苑的凝烟阁,另一座是弘文馆东北方向的凌云阁,凝烟阁是北苑东湖湖畔的赏景之所,拆除并无大碍,但这座凌云阁,是当年是为宁阳长公主进学所建” 姜离脚步更缓,裴晏道:“那是三十多年前了,陛下对宁阳长公主宠爱有加,起初,他亲自给宁阳长公主开蒙,可后来陛下政务繁忙,也到底比不得才学更佳的大儒们擅教,于是陛下让宁阳长公主与当时尚且年幼的太子和肃王一同在弘文馆进学,弘文馆本就是给皇室宗亲子弟进学之处,但前朝德兴帝定下规矩,弘文馆不准公主入学。” “当时满朝文武皆知陛下宠爱公主,但见让公主与两位皇子一同进学,朝堂之上还是出现了不少反对之声,陛下被德兴一朝的老臣上谏的着恼,干脆下令在弘文馆不远处,专门修建了更华美精巧的凌云阁,专为长公主进学,直到她于景德十七年领兵北上,那里一直是长公主在前朝的书房。” 姜离从前常入宫,但她还真不知此事,在她的印象中,那座凌云阁早就废弃不用了,而宫内废弃的老旧楼阁极多,她也从未放在心上,却不知还有这么一桩由来,“长公主亲征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也就是说,那座楼阁已空置二十三年了?” 裴晏颔首,“不错,长公主故去之后,凌云阁内的遗物被皇后娘娘收走,那座小楼也被封锁,这么多年了,即便空置,陛下也未让旁人借用,六年前凌云阁楼顶被雷击中,还起了一场火,当时有人上谏将凌云阁拆除,但被陛下驳回,后来将作监花了不少功夫,又夯实了地基重新修补楼阁,但今年大雪极多,三日前凌云阁另一半屋顶被压塌,便又有人上谏想要陛下拆了凌云阁,凝烟阁也是多有折损的旧楼,也一并被提了出来。” 姜离恍然,“但这一次陛下为何能准许拆楼?” 裴晏沉声道:“已经二十多年,陛下多半已经释怀了。” 此一言出,姜离不由一默,二十多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除了皇后娘娘为了这样的事旧病复发,又有几人还记得那位惊才艳艳的长公主殿下呢? 姜离心底轻叹,顿了顿还是道:“多谢大人相告,天色不早,大人不必再送,我也要准备入宫给皇后娘娘看病了。” 大门就在不远处,姜离言毕欠了欠身,自带着怀夕朝外走去。 大理寺已在禁中,出了衙门,姜离索性带着怀夕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一路往西过司农司,再往北过右武卫营与左监门卫,眼看着承天门在望,一队轻骑从二人身后而来,姜离和怀夕忙让在一旁。 本以为在禁中催马的定是御林军,可二人抬头一看却竟是拱卫司的武卫,姜离忙看向右监门卫方向,与右监门卫毗邻的正是拱卫司的衙门所在。 姜离正若有所思,却有一轻骑靠近 “可是薛姑娘?” 姜离闻声转身来,便见马背上眉目英朗的年轻男子颇为面熟,再一想,她有些诧异道:“是陆公子?” 第085章 母女 来者正是陆承泽, 他惊喜地望着姜离,又翻身下马长揖,“竟真是姑娘!我老远瞧着很像,又不敢确认, 姑娘怎会在此?” 姜离欠身道:“我待入宫给皇后娘娘看诊, 令尊身体如何了?” 陆承泽身着拱卫司玄色绣银公服, 身量挺拔,器宇轩昂,闻言他又一拱手, “家父自从被姑娘救回来,又按姑娘给的方子用药,至今日已好了六七分,后来本还想请姑娘看诊, 但姑娘并无义诊,又正值过年,不好打扰姑娘, 便先请了从前的大夫为父亲调理, 如今已能下地活动, 但不敢劳累, 经此一病家父存了致仕之心, 已上折子给陛下告老, 往后就留在长安养病了。” 陆承泽的父亲,便是当日姜离义诊时突发惊痫差点丧命的益州刺史陆伯钦, 姜离心知陆伯钦病况,也赞同道:“陆大人的身体的确该以养病为重。” 陆承泽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这都多亏了当日姑娘救命之恩,前些日子本想登门致谢, 可母亲说我们两家此前并无交情,年节时登门只恐唐突,便只遣人送了年礼,不知姑娘是否看到?” 姜离莞尔,“年礼已经收到了,公子的谢意我已知晓,便不必放在心上。” 说着姜离看一眼已走远的拱卫司轻骑,“陆公子原来在拱卫司当值,近日长安城不太平,秦大人府上又出了事,陆公子想来也公务繁忙。” 陆承泽叹道:“因父亲之病,年前我一直在告假侍疾,秦大人出事时我未参与调查,这几日才回衙门当差,倒也不算忙,姑娘也听说了秦府之事?” 姜离道:“秦府有两位病患,这些日子都是我在看诊。” 陆承泽登时了然,“原来如此,秦家的事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秦家的命案由大理寺稽查,但那位秦大人为官不廉是由我们查办。” 适才路过的拱卫司武卫马背上多有箱笼包袱,一看便是抄检了秦氏证物,姜离心中发紧,面上只做迟疑之色,“秦大人……当真不廉?” 鹤唳长安 第81节 陆承泽握着身侧佩刀道:“这几日便会有消息,我也不瞒姑娘,他近年来在朔北多有贪腐之行,早年间也有不少结党营私之事,陛下最厌结党,且他位高权重,所涉之事或许还牵扯到太子殿下和肃王殿下,陛下既令拱卫司严查,那便是不吝手段,连他二十年前置过何种田产收过什么贿赂都要查个一清二楚。” 姜离拢在斗篷之下的指节紧攥,语气却轻松,“听闻拱卫司皆是精锐,监察百官,皇权特许,秦大人这样的一方大员的确得由你们查办才能毫无掣肘,公子忙于公务,我便不耽误公子时辰了,陆大人若再有不适,公子尽可来府上寻我。” 陆承泽眼亮如星,“当真?姑娘身份贵重,我实在不好把姑娘当做寻常医家。” 姜离失笑,“若人人都似公子这般想,我的医术岂非全无用武之地?当然,到时候可不能少了诊金。” 她如此说,陆承泽反倒轻松,“那太好了,姑娘的医术有目共睹,如今连皇后娘娘也要姑娘看诊,实在替姑娘高兴,将来父亲的病少不得也要麻烦姑娘,我也不耽误姑娘入宫了,姑娘请” 姜离颔首欠身,先一步往承天门而去,陆承泽站在原地看她片刻,方才翻身上马往拱卫司衙门疾驰而去。 走远了些,怀夕才低声道:“姑娘,这位陆公子竟在拱卫司当值。” 姜离抿唇未语,到承天门前禀告了来意,守城的禁军立刻往安宁宫通禀,又等了两刻钟的功夫,和公公带着两个小内侍快步来迎。 “这么冷的天,让姑娘久等了。”和公公有些歉意,“本打算待会儿派人去接姑娘,不想姑娘自己先到了,实在是有劳。” 一行人进了承天门,又沿着昨夜走过的宫道往北苑去,姜离边走边往东北方向的弘文馆看,虽隔着数道宫墙屋脊,但想到裴晏所言,她心底禁不住发沉。 “昨夜姑娘走后,娘娘入睡还算安稳,只是今日醒来,胸口处还是有些疼痛,这会子宜阳公主和庆阳公主来探望娘娘,两位殿下您都见过的。” 和公公比昨夜更为和善,姜离道:“公公放心,今日比昨日得缓就是好事,今日施针之后,娘娘会再轻松许多,两位公主殿下我已见过。” 和公公笑道:“两位殿下一听是姑娘给娘娘看诊,也都对您夸不绝口呢。” 姜离谦虚两句不再多言,待进了安宁宫,隔得老远,便听殿内传来庆阳公主明快的嗔笑声 “哎哟哟,母后自己的手艺便是鸳鸯不像鸳鸯,凤凰不像凤凰,儿臣跟着您长大的,这可都是跟您学的,您还嫌弃起儿臣来了。” “儿臣想给您绣寝衣,但儿臣知道您不会穿,如今天寒,这抹额您正用得上,佩兰姑姑,你可一定要让母后戴,不戴我可不依……” 和公公轻咳一声,“娘娘,薛姑娘来了。” 殿内一静,萧皇后还未应声,庆阳公主先道:“快快进来。” 内侍打起帘络,姜离进殿便见萧皇后歪在上首罗汉榻上,宜阳公主娴静地坐在左侧上首,庆阳公主则不管不顾地挨在萧皇后身边,手中拿着一条酱紫绣凤凰的抹额,正是她今日来探病的礼物。 姜离欠身行礼,庆阳公主招手道:“快不必多礼,泠儿,你来看,你来评评理,我这上面绣得不是凤凰?” 姜离近前两步仔细一看,便见凤凰是凤凰的形儿,可用色杂乱,针脚粗糙,看的越仔细,越像是彩羽山鸡。 她哭笑不得,正不知如何答话,萧皇后没好气道:“你怎么半点儿没有长辈样子?看看宜阳多好,本宫病着,你一来就叽叽喳喳,听得本宫头疼。” 话虽如此,可萧皇后眼角沁着笑意,比昨夜精神焕发,显然对庆阳公主的热络亲昵颇为受用,一旁宜阳公主含笑看着,也早已习惯了。 庆阳公主哼道:“儿臣也就是在母后跟前放肆些,出了宫儿臣可是比宜阳还规矩。” 萧皇后哪里会信,宜阳也听得摇头,“好了姐姐,竟然薛姑娘来了,先让薛姑娘给母后看病,免得天色晚了。” 庆阳公主闻言忙扶着萧皇后,“那我扶母后进去躺下。” 她二人行在前,宜阳公主温和的招呼姜离一句,也跟着往寝殿去,姜离跟在后面望着三人,心底那点儿沉郁散了些许。 庆阳公主的母亲是北凉国南珠公主,南珠公主远嫁而来,起初颇得景德帝宠爱,但在庆阳公主七岁时,南珠公主因一场伤寒病逝,在那之后,庆阳公主便被送到了皇后身边抚养,庆阳公主性子虽骄纵,对这位嫡母却极是敬爱,而宜阳公主的生母俪嫔出身寒门,早年间在宫里过得艰难,也多亏皇后时常接济,她们母女二人对萧皇后也多有感激之心,俪嫔已于三年前病逝,如今宜阳公主但凡入宫,总是先来拜见萧皇后。 虽早早失了亲生女儿宁阳公主,可因性情仁善好施恩,如今有这两个女儿偶来作伴,自然也是一份宽慰。 进得内室,萧皇后靠在榻上由姜离问脉,片刻,听姜离道需得更衣施针,庆阳公主亲自帮萧皇后解衣,“母后不爱扎针,但这次可得乖乖听话,长乐就是泠儿施针治好的。” 萧皇后俯趴下,闻言只气哼了一声,佩兰在旁笑道:“殿下放心,我们都劝着娘娘呢,薛姑娘手法好,昨夜娘娘没怎么受苦。” 有两位公主在,姜离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可,她打开针囊近前,庆阳公主便退到窗边榻上落座,她还是头次看姜离治病,看着看着,忽然道:“母后,泠儿是不是和魏家那姑娘很像?那姑娘若还活着,医术必定和泠儿一样好了。” 姜离正给萧皇后背上心俞穴活穴,闻言拨弄经络的指尖一顿,待反应过来忙去看萧皇后,见萧皇后俯趴着动也没动方定了神。 见皇后不便说话,佩兰便道:“殿下说的是,的确很像。” 庆阳公主悠悠道:“当年那孩子也真是,宫外就算骂的再厉害,但已经指婚了,母后出面,无论如何能保得住她,可她偏偏跑出去,又遇见那场大火,实在是太可惜了,这些年想起来我都要唏嘘片刻,她师父当年还给我诊过病。” 佩兰扫过姜离,也感怀道:“当年娘娘不知多喜欢那姑娘,但魏氏出事太过突然,她无论如何不信魏氏之罪,被娘娘留在宫里也一门心思追查魏伯爷误诊之事,也不知怎么就非要出宫,娘娘不许,她却自己拿了腰牌出去,最终是那般惨祸。” 庆阳公主无奈摇头,“都是命,母后已经尽力保她了,且她能那般行事,足说明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只是外人不知罢了,魏家出事之后,这几年没几个称心的女医可用,如今有泠儿,母后这里我好歹放心了。” 姜离这时下针完,又拉过锦被将皇后裸露在外的肩头盖住,萧皇后动了动脑袋,“这孩子的医术的确极好,你别老记着本宫,也多想想自己” 庆阳公主多年无子,一听这话面露嗔怪,“儿臣知道母后担心,但您放心,驸马一点儿不着急,只要他的心始终在儿臣身上,儿臣也不急。” 萧皇后似有无奈,“本宫是要你为自己想。” 无子是大事,但庆阳公主心里似乎只有驸马,仍然笃定道:“您放心,此事儿臣会与驸马好好商议,儿臣最是会为自己着想的。” 到底是庆阳公主私隐,皇后点到即止,宜阳公主这时对姜离道:“薛姑娘,槿儿年后已大好了,只还在念叨你怎么没去看她。” 姜离敛容道:“年后在帮秦氏两位病患看病,未得空闲去公主府拜访,县主既已大好,臣女便放心了。” 宜阳公主听得微讶,“秦府的病患?” “秦府有位五姨娘患了郁症,危及性命,还有位公子被大火烧伤,这二人我都在看,如今那位公子被大理寺羁押,我便只给那位姨娘看诊。” 姜离语声不疾不徐,宜阳公主与庆阳公主对视一眼,庆阳公主也意外道:“那秦家之事我也听闻了,真是意想不到的乱,如今出了这些恶逆之罪,还死了好些人,你也当忌讳些,你可是薛氏大小姐,怎么一姨娘也来寻你问诊,你这孩子心地也太善。” 姜离轻笑道:“从前在外头,乞儿剑客、贩夫走卒都在看,如今便也没什么规矩。” 宜阳想了想笑道:“她还义诊呢,罢了,全当是积功德了。” 说着话,姜离去给皇后下针,没多时皇后更衣起身来,看着姜离道:“你刚回长安,却能想到义诊,倒是个心有大义的。” 庆阳公主又上前来,“母后觉得如何?” 皇后捂着心口,片刻道:“似乎比先前松活了些。” 佩兰也一脸欣喜,“看来就数薛姑娘施针有用,奴婢虽看不懂,但瞧姑娘下针后还多有调整变幻,与旁人大不相同,以后就拜托姑娘了。” 姜离温声应是,皇后又吩咐送来赏赐。 姜离亲手接过赐下,又叮嘱道:“用药暂且不变,娘娘近日饮食当清淡,且一定要忌浓茶。” 庆阳公主忙道:“母后可得听从,您最喜浓茶了。” 皇后娘娘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多看了姜离两眼,姜离见外头天色已昏暗,遂提了告辞,庆阳公主二人要留下陪皇后用晚膳,便由佩兰将她送了出来,外头和公公带着内侍一路将她送出承天门,又用马车将她送出了朱雀门。 待上了自家马车,怀夕长呼出口气,“姑娘,宫里真是一点儿也不自在。” 姜离对此早已习惯,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吩咐长恭回府。 进府门时天色已经黑透,主仆二人刚绕过影壁,便见薛泰正在候着,“大小姐,刚才永宁坊陆氏送来帖子,邀您明日过府看诊,他们府里下人还在门房等着,说是那位陆大人您救过,如今好了不少,您看去是不去?” 怀夕眉头扬起,“这么快……” 姜离接过帖子打开,薛泰又道:“您若是去,也得明天下午了,明日老爷要先带您去给太子妃娘娘请安呢。” 姜离心中有数,“去给陆氏下人说一声,明日傍晚我去陆氏看诊。” 第086章 开元钱庄 走过屋檐覆雪的步廊, 姜离到景仪宫之时,太子妃正在和安乐郡主烹茶。 “皇后娘娘的病况如何?” 薛兰时坐在窗前榻上,晴光照雪,映得她面颊细腻如瓷, 姜离敛容道:“是旧疾发作, 如今已无性命之忧。” 茶炉中升起袅袅烟气, 薛兰时未立刻接话,薛琦忐忑道:“娘娘是什么意思?泠儿当日入宫,是陛下准许后和禄才出来宣旨, 实在无法拒绝。” 薛兰时叹了口气,“父亲又不是不知道贵妃娘娘的心结。” 薛琦看姜离一眼,低声解释给她听,“皇后娘娘偏居宁安宫多年, 说是皇后,可既没有皇后之权,也未行皇后之责, 这么多年都是贵妃娘娘打理后宫, 这偌大的后宫可不好管, 贵妃娘娘劳苦功高, 却无凤位之尊。” 薛琦还是说的委婉了, 高琼华多年来的心结, 无外乎是有了皇后之权,却无皇后之名, 太子继位之后她会跃为太后,可若是那般, 她便是一辈子未当成皇后,这对她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遗憾, 但如果皇后病逝,那放眼后宫,除了她还有谁是理所当然的继后?但偏偏皇后病了二十多年,还好好健在着。 姜离心中冷笑,面上只乖顺道:“是,女儿明白了,女儿一定治好皇后娘娘,免得娘娘出了事,贵妃娘娘也要担责。” 室内诡异的一静,薛琦又瞟了眼安乐郡主,实在不好把话说透,“父亲不是这……” 薛琦为难地看向薛兰时,薛兰时反而笑了,“兄长何必操心,本宫倒觉得阿泠这样正好,一来太子需要萧氏助力,二来,皇后就是皇后,这些年来陛下的态度父亲也是看到的,一个不慎,连累了太子如何是好?” 薛兰时是太子妃,亦是来日之皇后,她膝下也只有一女,而今日之高琼华,便如来日之宁侧妃,纵然母凭子贵,可皇后就是皇后,正妃就是正妃,若由得妃嫔戕害,那国之体统何在? 薛琦道:“娘娘说的是,陛下对皇后娘娘并无厌弃之意,再加上还有安国公在,这条路走不得,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太子殿下,贵妃娘娘做不做这个皇后,太子都是太子。” 薛兰时笑,“兄长记得这一点就对了,阿泠,你年纪小,又刚刚回长安,你不必想别的,只需确保你看病不会误诊就对了,你在长安城中本多有盛名,如今又给皇后娘娘看诊,这对薛氏是好事,走吧,给姑姑瞧瞧,姑姑自己觉得这阵子好多了。” 薛兰时起身,姜离忙上前轻扶她一把,安乐郡主想起身跟从,薛兰时道:“嫣儿好好留在外面。” 李嫣不情不愿应是,薛琦也在外等候。 进了离间,姜离方问,“姑姑身上可见红了?” 薛兰时道:“如你所言,那蜜丸本宫服用七日之后,先是身上见红,继而有浊液出,这两日浊液渐少,我身上也轻省了不少,且如今睡得好,胃口也好了不少。” 姜离请薛兰时躺下,请脉之后,又在她腹部及肋下按了按,薛兰时被她按的轻嘶一声,姜离忙道:“姑姑极痛?” 薛兰时拧眉道:“是啊,此两地有痉挛之感,左下侧入浴之时轻按生痛,平日里不碰倒也还好,这却是为何?” 姜离面色骤然沉了下来,“这怎么会?” 薛兰时如今希望全在姜离身上,诊病之时,姜离一颦一蹙皆令她紧张,见她色变,薛兰时连忙撑坐起来,“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姑姑一直按你说的用药,你前次可是说年后调理三月便能有好消息。” 姜离凝声道:“姑姑今日脉弦涩,舌淡紫有齿痕,苔白厚水滑,腹部充实,两侧腹痉挛,左少腹急结,左胁苦满,属寒凝血瘀之症,但我此前开的方子,正是祛毒除淤的,姑姑既说浊液都退了,寒凝却怎还如此之重?姑姑从前还用过什么药?” 姜离第一次给薛兰时看病,便猜中了她此前用过的各种补方,此刻这一问,显然是还有遗漏,薛兰时看向明夏,明夏也面露苦涩,“娘娘用的方子太多了,奴婢也记不清了,有些方子没留记录,还有些在药藏局记着。” 薛兰时又看向姜离,便见姜离面沉如水,似乎此状干系极大,想到姜离此前说的三月便有好消息,薛兰时立刻道:“去药藏局,把记录拿来让阿泠看。” 明夏先应是,可要抬步之时又犹豫:“娘娘,调用求医案卷动静必定不小,只怕要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候贵妃娘娘……” 提起高贵妃,薛兰时面露恼色,她之所以共情皇后,还有一点便是她这个婆婆常用身为太子妃却未有子嗣来教训她,她有苦说不出,心底自攒了不少怨气,她沉吟片刻,“不能调出来,但能去看,正好前次的蜜丸用尽了,你带阿泠去制药,就说要给本宫用新方子,阿泠想看看从前用药忌讳之处,让林启忠嘴巴严一点。” 明夏抿唇笑道:“还是娘娘英明。” 姜离起身,“此前的蜜丸姑姑的确还需再服,那我就先和明夏走一趟,待会儿施针之后,我再给姑姑艾灸,待痛滞散去,下月姑姑癸水如常,再继续按此前的法子调理,姑姑放心,只要一切顺当,离姑姑心愿达成之日也不远。” 薛兰时重重握住姜离之手,“好孩子,姑姑就指望你了。” 姜离轻轻回握一下,跟着明夏出了内室,安乐郡主看二人出来,忙迎上来,“母亲如何了?” 明夏容色恢复如常,“娘娘歇着呢,我们要先去药藏局制药。” 安乐郡主正无趣,立刻道:“那我也去!” 明夏看向姜离,姜离莞尔,“郡主想去也好。” 如此,李嫣便披上斗篷一同跟了上,三人出了景仪宫直奔药藏局,走在半途,李嫣叹道:“母亲真是受苦了,若我是男子就好了。” 鹤唳长安 第82节 她年方十五,又被薛兰时保护的极好,言辞多有天真,姜离安慰道:“郡主不必担忧,娘娘是福泽深厚之人,会如愿的。” 李嫣亲热地拉住姜离,“表姐,你此前可治过妇人不孕?” 姜离温声道:“自然治过。” 李嫣惊喜道:“那多久有孩子的?” 姜离想了想,“最少也得调理半年,女子有孕,除了身体无恙还讲求个缘法。” 李嫣道:“是得天时地利人和?还必须得是个弟弟呢,怎么这么难啊,表姐可有让母亲一举得男的法子?” 姜离这下苦笑,“这可没有,坊间有许多偏方,那那些偏方多无用且有害。” 李嫣恹恹道:“母亲此前便试过许多偏方呢,或许也因此才损了身子,只是若得个妹妹,贵妃娘娘和父亲还是不会满意的,贵妃娘娘喜欢宁侧妃不喜欢母亲,我也不喜欢她……” “咳咳,郡主慎言……” 见她越发没边儿,明夏不得不出声阻止,姜离只当没听见,指着不远处的衙门道:“药藏局到了,郡主心疼娘娘,待会儿帮娘娘制药。” 李嫣应是,“好好,我正好奇呢。” 到了药藏局,林启忠忙不迭迎出,见姜离同来,便知是要给薛兰时制药,明夏这时道:“这次大小姐要给娘娘换方子,请大人把” 说至此明夏话头一顿,不知姜离要看多久的医案记录。 姜离便道:“此前六年。” “对,把此前六年娘娘的医注找出来让我们大小姐看看。”说着话,明夏又扫了一眼药藏局内的其他侍从,“算了,带我们去库房吧,林大人亲自找。” 如此吩咐,林启忠便知是要掩人耳目,忙躬身道:“大小姐这边请” 药藏局掌管历代东宫主子们医药,而李霂被立为太子已有十八年,主子们的医案自然不少,林启忠亲自开库房门,便见里头柜阁林立,大大小小的抽屉都上着锁,林启忠先开了个矮柜取出数十把小锁,继而走到存放薛兰时医案之地开了三个抽屉。 姜离跟在明夏身边,目光却落在库房深处,那里放着大大小小的箱笼,正是已被封存的医案,按理,皇太孙李翊的医案也在其中。 “大小姐,有这么些,有侍御医看诊的医案,也有娘娘药膳食补的医案,还有平日里制药香药茶的记录,都在这里了……” 林启忠抱出三大摞文册卷宗,又寻了处桌案让三人查看,李嫣饶有兴致地翻,明夏想帮忙,却不知从何处入手,便见姜离由远及近翻查,也不知看出了什么门道,只是眉头时展时皱,看的明夏一颗心也七上八下。 医案繁杂,看了小半个时辰姜离才叹了口气,“我大概知道了。” 明夏眼巴巴看着姜离,林启忠眼底也多有好奇,姜离道:“林大人放回去吧,莫要放错位置,过阵子或许还要借看。” 林启忠笑着应是,“自然,这可不敢出错,免得到时候查起来我们这边说不清楚。” 放好了卷宗,姜离便带着二人制蜜药丸,李嫣看的新奇,亦自己上手,足足一个时辰之后三人方才返回景仪宫。 薛兰时一颗心提了半晌,急忙问:“看的如何?” 姜离上前道:“姑姑安心,我已知道症结所在了,姑姑去岁曾饮过三个月的泽面浆,那方子里有大量紫草,紫草可活血化瘀祛斑,但其性寒凉,久用必寒邪附体伤及根本,姑姑此番寒凝不散,多是因此药。” 薛兰时大为意外,“这是你父亲在民间寻来的秘方,去岁姑姑生面尘之疾,非施妆不能掩,四处寻访,在江南找到了这个古方,用后确有效,怎么会……” 薛琦在旁面色大变,“这怎么……都是为兄不谨慎!” 薛兰时怨怪地瞪了薛琦一眼,姜离在旁道:“姑姑不必担心,知道症结在何处便有的解,最怕是不知病灶用药生误。” 薛兰时叹了一息,“罢了罢了,幸而有你在。” 言毕入内施针,薛兰时躺在榻上,又不放心地问:“阿泠,如今要几月才能等来好消息呢?” 姜离道:“调理身子三四月便可见效,但娘娘也知道受孕之难。” 薛兰时松了口气,“姑姑明白,无论如何,姑姑先按你说的用药,成事在人谋事在天。” 施针艾灸完已过申时,薛兰时留父女二人用茶,懒怠道:“湛儿那里可有消息?本宫可是听闻他这两月在书院长进不大。” 薛琦不慌道:“做学问不易,娘娘放心,他已比同龄者高出一大截了,再往上长进那不得比当年的裴世子还厉害?” 薛兰时略放了心,待申时过半父女二人方告退离开东宫。 时辰已不早,姜离出了东宫索性辞了薛琦往承天门去,待走远了,怀夕才轻声道:“姑娘,太子妃娘娘腹痛当真是因紫草?” 姜离道:“她从前服用的补方繁杂,多有伤身药石,自不是紫草一味药,只是如今我说什么她信什么就是了。” 怀夕了然,至承天门,禁军又入宫内通禀。 和公公来迎时,正是酉时初刻,待到宁安宫,便见今日也有客。 前夜落了大雪,整个宁安宫白茫茫一片,萧碧君推着萧律,正陪萧皇后在窗棂大开的西偏殿前赏雪,见姜离来了,几人又回到正殿来。 姜离入殿见礼,萧皇后笑道:“君儿说是早已见过,就不必本宫介绍了吧?” 姜离欠身,“世子,萧姑娘。” 萧睿动弹不得,腿上搭着厚厚的狐毯,只温和地点了点头,萧碧君则道:“薛姑娘近日是长安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此番姑祖母的病也多亏姑娘相救,听说姑娘还比我年幼一岁,真是让人好生佩服……” 萧碧君将门之后,自小跟着安国公萧律在军营长大,便也养出一身与长安贵女格格不入的飒然气,姜离谦虚道:“姑娘谬赞了,不知皇后娘娘今日如何?” 佩兰忙不迭道:“娘娘今日轻省多了,足见姑娘实在高明。” 萧皇后眼底也有笑意,就着萧碧君的手起身道:“气闷了这么些日子,总算遇见件舒心事,走吧,早些看完本宫早些舒坦。” 萧碧君扶着她劝,“姑祖母当真宽心,姑母何等心性,不在乎一座破楼。” 萧皇后只幽幽道:“这宫里啊,就剩本宫这座宁安宫了。” 萧碧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服侍皇后更衣,待姜离上前请脉施针,她便在近前旁观,见姜离施针又快又轻,她心弦微松,片刻又往外殿看一眼,一副若有所思之状。 两刻钟后,姜离施针完毕,萧碧君一边帮皇后穿衣一边道:“听闻姑娘最擅小儿病和妇人病,却不想惊痫心疾都能治。” 姜离为长乐县主和陆伯钦治病之事已经传开,萧碧君知道也不足为奇,姜离闻言不知想到什么,道:“江湖游医所学甚杂,只是妇人病与小儿病治的更有把握些。” 萧碧君欲言又止,又往外殿看一眼,到底抿着唇未语。 姜离眼风几动也未接言,此刻已是暮色四合,姜离不便多留遂提了告辞。 萧皇后令和公公相送,姜离告辞出了宁安宫,和公公先叹气往后看了一眼,“大小姐,容奴才问一句不该问的,您医术高明,那您可会治腿疾?” 姜离道:“公公可是说萧世子的腿疾?” 和公公颔首,“可不是,公子的腿请遍了名医都无用,好好的将门世子,就这么坐起了轮椅,实在是叫人唏嘘,如此一来,安国公府也后继无人,萧世子早几年还求医,这两年只用药养着,已经不看新大夫了,我们这些下人看在眼底真是心疼。” 姜离眼底也浮起两分忧色,萧睿的腿疾从前是魏阶在看,但即便是魏阶,也不过只能替他稳住病情,而如今六年已过,她再琢磨起萧睿的病仍觉毫无头绪。 “世子这病起的古怪,本来从前好好的,世子十二三岁上随军,人人皆称世子一声少将军,大家都等着他继承国公爷的衣钵,可没想到十六岁那年,他右腿忽发跛足,再然后不到半年时间右腿便彻底瘫痪,再后来左腿也病了,到如今只能轮椅出行。” 和公公还在感叹,姜离道:“世子病情我不知详细,若世子愿意,我自然也愿为他看诊,可公公说他如今” 和公公摇头,“这事小人说没用,还是得皇后娘娘和姑娘劝劝,罢了,姑娘听过就算,等哪日世子想通了再拜托姑娘。” 姜离点头应是,待出朱雀门上了自己马车,她径直吩咐去永宁坊陆家。 怀夕还惦记着和公公的话,“姑娘,萧世子的病您是清楚的吧?” 姜离颔首,“六年前义父给世子看腿,世子的病起的毫无原由,义父看了三年,连他也不确信病灶,这几年我也偶尔琢磨腿疾治法,却也没个头绪,年前在公主府见到世子我便有心,奈何没有章法。” 怀夕惊道:“连姑娘也没法子,那世子……可会伤及性命?” 姜离摇头,“六年前还只是腿疾,如今看世子气色显然没有六年前好,但似乎还未伤及性命,他们既然知道我擅医,若有心求治早已登门了,世子多半灰心了。” 怀夕无奈,“哎,医家并非神仙,只能听天由命了。” 马车一路往南行,还未到永宁坊天色便已黑透,待紧赶慢赶到了陆府前,便见府内一片灯火通明,陆承泽和两个拱卫司武卫竟刚催马归家,见熟悉的马车驰来,陆承泽露出丝笑意迎了上来,“薛姑娘来的正好。” 姜离跳下马车致歉,“给娘娘看诊才出宫,是我晚了。” 陆承泽看了眼身后属下,“不不,不晚,你若来早了我还未办完差事,我也是一路着急忙慌赶回来,只怕慢待姑娘,快,请入府吧。” 姜离应是抬步,这时一个拱卫司武卫道:“大人,那属下们先回衙门复命?” 陆承泽点头,“与指挥使说一声,我一个时辰之后回去,开元钱庄那些东西待我回去再对查,已过了十三年,咱们要核对的不少。” 两个属下应是,站在门口的姜离听到那“开元钱庄”四字只觉颇为熟悉,片刻之后,她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开元钱庄,那不正是十三年前沈栋藏私钱之地吗?! 第087章 旧案 景德二十六年, 沈栋获罪之时,正是姜离被虞清苓收为徒弟不久,彼时洛河决堤案闹得沸沸扬扬,姜离做为亲眼目睹了水患惨剧的人, 自然对罪魁祸首们恨之入骨, 但虞清苓彼时说过, 她不信沈栋会为了两万两白银在治水上贪腐害命。 沈栋出身江州寒门,靠科举入仕,他父母死于洪涝, 后来踏遍大周水泽,立志除尽天下水患,在洛河决堤案前,他已投身治水十数年, 受他恩泽的百姓数以百万,怎么偏偏在洛河治水时偷工减料贪图财利? 彼时沈家的大宅在靖善坊,堂堂工部侍郎, 宅邸只三进, 家中上下仆从不过六人, 进项也只有沈栋的俸禄和曲雪青陪嫁茶肆的些许薄利, 而沈栋自己连年在外勘治江河, 身边只有个小厮侍候, 这样一个人怎可能是贪官? 当年洛河大堤耗费三十万两白银,上下共修筑十一处堤坝, 后来决堤的五处都在蒲州万宁县境内,事发之后, 朝廷派出刑部侍郎秦图南亲去蒲州,从下到上查了个清清楚楚。 大堤勘探设计由沈栋主持, 但后来承建的却是蒲州府衙与万宁县县衙,监工督造并主管筑堤银款的是都水监派出去的都水使,堤坝建成后的验收乃是工部水部司完成。 当年秦图南到了万宁县,先从供给石料木料的商行入手,很快就查到了他们以劣等木料冒充上等的事实,而那些从民间招来的最低等河工,纵然得过警告,却也不是人人都守口如瓶,不过半月,以劣充好的人证物证皆被送回了长安。 景德帝大怒,再派拱卫司姚宪带人去往蒲州协查。 拱卫司监察百官,有天子特许之权,彼时的万宁县知县吴游方与蒲州刺史廖轩亭首当其冲被下狱,再往深查,万宁县县丞、县尉及一众胥吏皆对筑堤之事心知肚明,且皆得不菲的赃款,蒲州府衙做为上级督查衙门,刺史寥轩亭却与吴游方勾结,所得比吴游方更多,承建上查出了两大蛀虫,督造监工亦然。 当年派去的都水使者名叫梁伯同,只他一人便贪了万两白银之多,其下属岳奇云与蒋合覃亦为帮凶,三人狼狈为奸,与吴游方、廖轩亭等人欺上瞒下,这才让修筑河堤的四个月内没有半点儿风声走漏。 查完了承建与督造,继而便要查工部水部司的验收了,而沈栋被牵连入案,一来因为修筑堤坝之时,他曾去巡查过两次,但并未发现筑堤用料有误,二来,验收的主官乃是水部司郎中徐星,修筑堤坝期间,与工部有关的批文公文也皆经由徐星之手下发上达,此人当年由沈栋一手提拔,以沈栋门生自居,沈栋亦对他信任非常,堤坝验收虽有沈栋过目,但彼时沈栋已南下治水,只匆匆北上一次,便将验收事宜全部交给了徐星。 二人情同师徒,又为上下级共事多年,这不过是历年来数十个工程之中平平无奇的一个,但沈栋彼时没有想到,正是这份信任将他自己置于死地。 当年洛河上下十一处堤坝陆续修建,做为上官的沈栋本就不可能处处明察秋毫,再加上吴游方与梁伯同蛇鼠一窝,蒙蔽视听,第一条罪状还有可宽宥之处,但这第二条缘故,却让沈栋没有翻身的可能。 刑部与拱卫司先揪出了水部司主管堤堰营造的员外郎黄宇,黄宇不堪用刑,又指认了上官徐星,经由徐星之口,这数万死伤灾祸的最大罪过落在了沈栋身上。 据徐星交代,洛河决堤是因万宁县名叫德盛的一家商号而起。 这家商号主营木材、石料,得知万宁县要修筑堤坝,一早便上下疏通关系想独揽供应,其商号主人邱澄年富力强,野心勃勃,先找到了知县吴游方,又经吴游方之手找到了蒲州刺史廖轩亭,得知修筑堤坝需要的手续公文极多之后,又打起了工部水部司与都水监使者的主意,最终,连工部侍郎这样的大人物都被他献银笼络。 万宁县境内五处堤坝拨银十五万两,按照沈栋的营造设计,这十五万两落在实处,建成后足可用十数年不毁,但邱澄一早打好了筑堤款套利的主意,先明面上按流程收款供应,再私下里向各位主官献银补偿,万宁知县与一众胥吏获银八千两,都水监使者梁伯同三人获银也足万余两,蒲州刺史廖轩亭一人得银九千两,工部水部司更是占了大头,底下经手批文的低等官员千余两便可打发,水部司主官徐星一人得银万两,而据他所言,为了让他的上官沈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沈栋一人便得银两万两。 十五万两银子,光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便贪得半数,再加上克扣河工工钱,用料以劣充好,真正用在修筑河堤上的银款只有四万两不到,德盛商行的邱澄不仅与各级主官攀上了关系,所得亦丰。 一众官员胥吏下狱之后,行贿主犯邱澄对一切罪行供认不讳,但他交代并未见过沈栋,沈栋的赃款乃是由徐星进献,不仅徐星和邱澄指认沈栋,水部司和都水监的其他官员也将矛头指向了沈栋。 水部司员外郎何启祥与都水监另一使者夏进忠,举证沈栋在河堤修筑期间有渎职之嫌,并列出数条罪证,正好与徐星的指控吻合,在此等大案之前,整个工部以及水部司无人为沈栋说话,而其他涉案较轻之人,也或多或少将责任推在沈栋身上,唯一为沈栋鸣不平的戚明喆,在徐星与黄宇几人的攀咬之下被举家下狱。 沈栋自不会认这等脏罪,便是长安内外的百姓也替他请命喊冤,但随后,拱卫司在沈府之中搜出了开元钱庄的券契,契券用的是沈栋私印,署名乃沈栋表字“敏行”,更明明白白写着沈栋于景德二十五年九月十八存银两万两,而一年前的九月十八,正好是沈栋回长安述职之时。 开元钱庄在长安城名声不显,将钱存在那里可谓十分隐秘,而契券被发现之后,当时的钱庄账房韩煦清往大理寺作证,证明前一年九月的确是他亲自接待的沈栋,当日的钱庄伙计们也多有印象。 人证物证俱在,沈栋之罪无可辩驳,坊间替他喊冤之声也散了大半。 后来沈栋死于重刑,邱澄被夷三族,徐星、廖轩亭、梁伯同等贪赃巨大的主犯皆被判抄家灭门之刑,戚明喆一众低等官吏,也是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再偶有存疑之声,也湮灭在了长安城肃杀的血色之中。 鹤唳长安 第83节 那之后的许多年,因这两万两银子,沈栋的身后之名江河日下。 姜离心底一阵惊震,如今在查秦图南的案子,却查到了开元钱庄,还刚好是十三年前的证物,世上有这样的巧合吗? 陆承泽吩咐完拱卫司属下,忙不迭回身,“让姑娘久等了,快请” 陆氏从前也是长安鼎盛之族,府邸前后五进,亭台楼榭朱漆彩画,华贵非常,姜离与陆承泽同入府门,一边打量着陆府,一边不动声色问:“听公子所言,已经查到了秦大人的罪证?竟还查到了十三年前去?” 陆承泽今岁二十有三,十三年前他尚是孩童,便毫无所觉道:“秦图南这几年去了北边,在北边的事,我们派了其他人去查,长安这里,也只能查自景德三十四年之前的旧事,说来也巧了,这两日查抄了他一处院子,正好查到不少他藏在外宅的财宝,甚至还有收受旁人‘进献’的名目,其中便有与开元钱庄的往来。” 姜离不解,“十三年前……是钱庄贿赂秦图南?我在秦府看诊之时,得知秦图南十三年前为刑部侍郎,莫不是那钱庄犯过事?” 陆承泽耸了耸肩,“这个不十分清楚,院子是指挥使带人查抄的,那本和开元钱庄有关的账目我尚未看过,我们只负责去开元钱庄搜查旧年证物。” 见姜离对秦图南之事颇有兴趣,陆承泽继续道:“这开元钱庄在长安,远比不得永福那几家势大,早年还算有一席之地,这些年生意越发惨淡,据说是老东家有病在身,几个儿子都不成器,我们去搜查之时,内外只有三个年轻伙计看着,一副潦倒之相,不似有何靠山,若当年遇到了什么官司,还真有可能拿钱消灾。” 姜离顺着他的话道:“钱庄的官司寻常应在京畿府衙才对啊,罢了,这些是公子的公务,我一个医家也不必懂。” 陆承泽笑起来,又拿余光打量姜离,“姑娘刚回长安不久,不懂这些门道正常,若秦图南和开元钱庄当真有勾结,过两日坊间便会有消息。” 此番查办的是拱卫司,若真有猫腻,那开元钱庄势必再开不下去。 二人穿廊过院,已到了陆府深处,陆承泽看着不远处的院门道:“父亲母亲的院子就在前面,他们也念着姑娘救命之恩……” 说话间,得了信的陆夫人谢氏已迎了出来,谢氏年过不惑,保养的却极好,一张玉盘圆脸显得十分亲和温柔,姜离与谢氏见礼,少不得又得了一通感激,待进了上房,着鸦青直裰的陆伯钦也已由小厮扶着在堂中相候。 又一番客气见礼,陆伯钦方才去窗前榻上落座,谢氏在旁感叹道:“承泽说姑娘答应来复诊,我这颗心顿时安稳了不少,当日老爷发病发的突然,这几日虽好了六七分,可我这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的,非得姑娘看了我才能安心。” 姜离已拿出药枕请脉,陆伯钦和气道:“薛姑娘不比寻常医家,今日实在是叨扰了。” 姜离谦逊道:“夫人和大人不必客气,看诊时我和寻常医家并无两样。” 言毕姜离仔细看了看陆伯钦面色,又道:“夫人可能把近日用的方子给我瞧瞧?” 谢氏连忙招手,待侍婢捧上药方,姜离细细看过后道:“方子用的无错,我再给大人加一副小方,大人的脉象尚有艰涩之感,如今应有肋下牵痛、耳如蝉鸣之状。” 见陆伯钦点头,姜离便道:“取芎芬、菜本、间茹各三钱,分别切碎,再用两海碗酒煎煮一刻钟,后取汤液半盏,早晚两次于膳后服用,以大汗发出为佳,但切记发汗之时不可受凉,此方至少用五日,待肋下牵痛全消可止。” 谢氏也道:“老爷一说身上痛我就不安极了,这几日大夫也在用药却无用,换来换去也还是那些药材,真是愁人……” 姜离安抚道:“陆大人只要安心将养必定无恙,夫人尽可放心。” 一听此言,谢夫人连忙合手,“阿弥陀佛,得姑娘的话我就安心了,姑娘前日救了老爷,虽说是义诊时看病,但我们谢礼不可少,来人” 见侍婢捧上锦盒,姜离忙推拒,“夫人不必如此,只需付今日诊金便可,我已和陆公子说好了,一两银子即可。” 陆承泽笑着上前,“好了母亲,你如此,我们下回如何好再请薛姑娘?” 见姜离乃是真心推辞,谢氏只好答应,夜色已深,姜离不多留地提了告辞,谢氏和陆伯钦不好意思,忙让陆承泽相送。 二人原路返回,陆承泽歉意道:“姑娘来连口热茶都未饮。” 姜离道:“陆公子还有公务在身,我也该早些归府,实在不必客气。” 陆承泽望了一眼天穹,“是,不好久留姑娘。” 将姜离送上马车,陆承泽的目光久久留在垂下的门帘上,待马车走动起来,他方才唤小厮备马,怀夕听着陆府门前的马蹄声,轻声道:“姑娘,刚才进府之时怎么了?” 眨眼功夫,姜离眉目间一片冷凝,“拱卫司可能真从秦图南外宅中查到了和沈家旧案有关之物,当年沈大人被栽赃过一笔两万两的脏银,那银子就存在开元钱庄之中,拱卫司从沈大人的庄子里搜到了存银的契券,这才钉死了沈大人之罪,但不可能如此巧合,同一时间,秦家竟刚好和那钱庄有关。” 怀夕道:“但我们尚不知拱卫司搜到的到底是什么。” 姜离沉吟道:“可能是秦图南早年间受贿的账目,也不一定真和沈家有关,只是那个时间实在太巧合,秦图南又是主审之一,很难不联系在一处,明日要义诊,先看看开元钱庄会不会被查封。” 怀夕应是,却忧心道:“若是拱卫司真的查到了不利当年判决的线索,姚璋会如何?” “这正是我担心之处,有杀父之仇在,他是不会给沈家翻案机会的。”姜离犹豫一瞬,还是让自己冷静下来,“明日再看看,莫慌。” 初九的义诊是早早定下,薛泰从白鹭山书院归来,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姜离仍天刚亮便至光福寺外候诊,刚到地方,便见医棚之外排起了老长的队伍。 吉祥往发号牌的小厮处去了一趟,返身道:“小姐,这还没开始已经发出去半数了,他们如今都知道小姐是咱们薛氏的小神医。” 姜离往队伍里看了一眼,“都打起精神,开始吧。” 已非头次义诊,薛氏上下皆有条不紊,直等到日头初起之时,医棚外驰来一辆马车,车帘起落之间,却是郭淑妤赶了过来。 她取下斗篷一副帮忙之势,“听说你要义诊,我立刻便过来了。” 郭淑妤笑颜明灿,像和姜离是多年至交,姜离不置可否道:“天寒地冻的,郭姑娘当心莫着了凉。” 郭淑妤凑到她跟前,“听说你入宫给皇后娘娘看诊?” 姜离点头,给病患问脉开方一气呵成,病患拿药的功夫,郭淑妤又道:“你刚回长安才不过两个多月,连皇后娘娘也看重了你,不过也是,太医署这几年针博士药博士告老了好几位,署内的医学生都长进不大,更别说关在宫里的医女了,听说此前皇后娘娘脾气不好,责罚了好几个尚药局的医女,后来便是那几位御医给她看诊都是提心吊胆的,你可谨慎些。” 姜离眼瞳动了动,“是吗?我倒未觉。” 郭淑妤笑道:“今日一早听闻你又开始义诊,我还在和父亲说道呢,父亲还说他已许多年没见过这样频繁义诊的大夫了,一般的大夫多有偏修,一个人应付不来这等场面,但你年纪轻轻倒比许多老太医还厉害……” 见姜离看也不看她,郭淑妤悠悠道:“医术也就罢了,关键还善心,江湖上的医家,都似你这般大义吗?” 待看完又一个病患,姜离才看郭淑妤,“你想说什么?” 郭淑妤倾身靠近,极低声道:“年前义诊乃是西北雪灾多有流民,年未过完又义诊,我可是知道你声望涨得极快,但我瞧着你不像求名之人。” 见姜离八风不动,郭淑妤掩唇一笑道:“看看,又来了许多人,每日一百个号牌只怕不够,咦,你那个小丫头怎么没来?” 吉祥在旁伺候,闻言答道:“怀夕今日染了风寒不适,在府里歇着未来。” 郭淑妤点点头,继续帮姜离看诊,如此忙至下午,怀夕方赶了过来。 吉祥与如意只当她转好,便将侍墨的差事交给她,怀夕凑到姜离跟前,低声道:“姑娘,开元钱庄如常开着,没有任何异样,早间还有人去兑换银两,奴婢仔细看了,周遭连暗哨都没有布,莫非拱卫司没查出什么古怪?” 清晨姜离一行刚出府,怀夕也摸出了薛氏,直往城南梧桐巷的开元钱庄盯梢,但眼看着已过申时,开元钱庄却毫无动静,若昨夜发现古怪,那如此太不符合拱卫司之行事。 姜离未多说什么,只加快了看诊的速度,郭淑妤在旁扫量着二人,“你们主仆在说什么悄悄话?” 姜离道:“在说今日得早些诊完,傍晚需得入宫,晚上还得去一趟秦氏。” 郭淑妤扬眉,“秦氏?我倒是知道你在秦氏看诊,但如今秦氏府内颇乱,那位大公子又被捉拿,你去看谁?那位姨娘?” 姜离秀眸轻眯,“你知道的倒清楚。” 郭淑妤莞尔,“没办法,薛大小姐声名远扬,我想不关心都不成。” 姜离看了郭淑妤片刻,转头继续看诊,今日一百个号牌已放完,所幸并无几个病疾危重者,一天里紧赶慢赶,黄昏时分总算看完了最后一人,姜离吩咐薛泰善后,赶在最后一抹夕辉落下地平线之时入了宫。 萧皇后对她今日晚来面无好颜色,待听闻是因义诊晚来语气才和缓了些,怀夕跟在姜离身后心惊胆战,姜离却早已见怪不怪。 萧皇后当初别居宁安宫,最初是以养病的名义,再后来便说自己潜心礼佛,为国祈福,她这宫中倒有一处佛堂,可六年之前来给她看诊之时,便未见她进过那佛堂一次,且久而久之,传言她性情孤僻、刁钻刻薄的流言蜚语也不胫而走,没有人明白一国之后尊荣无匹的她为何如此,但只有当着可信之人,在谈起宁阳公主时可见一二端倪。 姜离依旧给萧皇后施针,所幸她恢复极好,痹痛已散七八分,施针完又调整了用方,足足小半个时辰后方才告退离宫。 她今日出宫的脚步疾快,和公公跟的大喘气,“姑娘回府有急事?” 姜离望向不远处的承天门,“明日还需义诊,要回府早做准备。” 和公公了然,“姑娘真是良善。” 话音落下,承天门已近在眼前,姜离驻足与和公公告辞,和公公含笑应好,正要再道几句谢,却忽然往她身后看去,“嚯,这么大阵仗!” 姜离不明所以地转身,下一刻,眼眶骤缩 只见承天门外宽阔的青石板道上,拱卫司一众武卫正押着十多个男男女女转向西去,西面正是拱卫司紧挨着宫城的衙门所在,而那群男男女女之中,赫然便有秦图南的五位姨娘和几个面熟的秦府侍从。 秦氏被抄家了?姜离心底疑问顿起,待往前几步,又见人群最后,几匹轻骑从夜幕里驰入了禁中,为首之人毫无意外是姚璋,但在姚璋身后的……是裴晏。 裴晏一人一马扬鞭而来,待走近了些,也远远看到了承天门下的姜离,四目相对一瞬,他眉目笼罩在夜色之中不辩情绪,还不等姜离走出门洞,他便已调转马头往西去,显然,他也是直奔拱卫司衙门。 姜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裴晏怎么会和拱卫司一起? 第088章 危机 “大小姐, 问清楚了!” 寒夜已深,薛氏的马车停在秦府不远处的街角,长恭一路小跑回来道:“说是下午拱卫司和大理寺一起到的秦府,两衙门又在府里搜查了一遍, 尤其搜查了秦图南从前的旧屋子和摘星楼, 哦对了, 还有府库和几位姨娘的院子,除了姨娘,在府里超过十四年的管事们也都被带走了, 程妈妈也被带走了。” 姜离隐在昏暗之中,冷冰冰问,“裴大人也同来的?” 长恭应是,“说裴大人和姚指挥使带着人一起来的, 不过主要是拱卫司的人在搜查,府里丧事还没办完,下人们如临大敌, 也不知拱卫司到底在找什么, 不过门房的小厮说, 几位姨娘被押走之时, 听见二姨娘还是三姨娘提了什么钱庄, 他也不甚明白, 。”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秦府其他人眼下如何?” 长恭叹道:“都怕极了, 好些人都已经想着找下家或是准备收拾细软逃走了。” 姜离默了默,“好了, 先回府吧。” 长恭跳上车辕,马鞭起落之间, 往城东平康坊而去。 车轮辚辚有声,怀夕低声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若是没搜到什么确凿证据,不可能这样大动干戈吧?这和抄家也差不多了,在府里十四年的姨娘们和管事们,这是想查问开元钱庄和秦图南勾结的细节?” 车窗外寒风呼啸,姜离越琢磨心越往下沉,“当年沈家的旧案,明面上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皆是板上钉钉,因此沈大人宁死不认也未影响最终判罪,其中最紧要的物证便是那一笔两万两银子的赃款,而人证之中,有两个检举沈大人渎职,还有两个工部主事作证说沈大人在洛河筑堤的各项批文上不比往日严苛,算是佐证了主犯徐星和邱澄的指控,后来,这四个人都死在小师父手中,死前他们倒是纷纷招了,要么是大案当前为了自保脱责,要么便是与沈大人有旧怨,狭私报复。” 怀夕哼道:“那他们死的不冤!” 姜离又道:“主犯邱澄和徐星几人狼狈为奸绝无错处,且他们皆被判灭门之刑,再无法追究,后来我仔细想过,旧案里最大的破绽正是那两万两脏银,人可以说假话,严丝合缝的物证却极不容易,而关于这笔银子,当年的人证物证亦算齐全,也便是说,那开元钱庄的账房先生韩煦清要么被骗,要么便是他撒了谎,本来他是突破口之一,但可惜沈家定案半年之后,韩煦清便在家中病死了。” 六年前,姜离自得知救她的竟是沈渡,便对沈家的旧案也上了心,此番回长安,沈渡虽并无让她相助之意,但她怎可能袖手旁观? 听她所言,怀夕道:“病死?怎么也这样巧合?当年阁主没法子返回长安,若是能把此人捉回去好好问问一定会有线索,那韩煦清的家人呢?” 姜离道:“有位夫人,膝下有个女儿,韩煦清死后,她们扶棺回了韩煦清老家沧州,小师父多年前去过一次,但那孤女寡母什么也不知道,小师父无法确定韩煦清是什么角色,便也未将那对母女如何。” 怀夕忙道:“人死灯灭,但那银子既是栽赃,就一定不是韩煦清一个人的事,就算他是被骗的,那是何人设这么个局?” “那笔银子是前一年存入,这表明有人一早留好了退路,若贪腐之事爆发,沈大人便是最大的替死鬼,若按常理,选沈大人替罪,那此人定和沈大人有仇怨,但沈大人为官清廉,并未与谁结仇,若说他挡了谁的路,那便是徐星,但徐星比沈大人暴露的更快,他没道理再拉沈大人下水,也未听说他和沈大人有何私怨。” 姜离说至此,语气沉郁起来,“诡异的还不止这些,那案子从上到下所有官吏皆是为了贪财,可那两万两脏银早早存入开元钱庄,还是在沈大人名下,这意味着那幕后黑手无财可贪,既落不到半点好处,那这个局便只是为了沈大人而设?” 怀夕也云里雾里起来,“可……他们如何知道贪腐之事何时暴露?若未曾决堤,而徐星等人掩饰得好,十年八年也未被发现呢?这太过矛盾,阁主只怕也是想不明白,才干脆将那些帮凶一个个杀了了事!” 姜离脑海中也是迷雾重重,“寻常命案,多可用爱恨情仇、功名财利来辨析,但世间还有许多事,许是更复杂的阴谋,但也可能只是最简单的巧合,而时过境迁难已勘破,但无论沈大人因何被陷害,这两万两银子仍是至关重要。徐星等人身为主犯,证词本就不可尽信,若证明那两万两银子乃是旁人栽赃,沈大人之冤便不攻自破!” 怀夕听得心潮起伏,“那咱们眼下怎么办?” 如何办姜离也没有答案,但她脑海中却浮现起适才裴晏与姚璋同行的场面,见她未接话,怀夕又道:“我们能想到,那姚璋只怕比我们谋算的更分明,若发现了关键线索,他绝不可能让那线索曝光于世。” 说至此,怀夕蠢蠢欲动道:“不若奴婢去拱卫司探探?” 姜离迟疑道:“拱卫司衙门在禁中,指挥使姚璋深得他父亲真传,是朝中数一数二的高手,那里的武卫也比金吾卫那些勋贵子弟强上许多,你一个人去太过冒险。” 姜离说的严峻,但怀夕却无惧,“拱卫司那些人再厉害,也得吃饭睡觉吧?那里不是也有许多官家子弟吗?陆公子就在那当差呢!奴婢可以在天明之前,他们多半在睡觉的时候去,奴婢还可用迷香,奴婢跑的也快,就算惊动了,只要不被抓住便是了。” 姜离抿紧唇角,“我还是不放心。” 鹤唳长安 第84节 怀夕骨子里仍是江湖性情,在她眼底,朝廷子弟总是没有那般厉害的,但见姜离不松口,她也只好道:“那……找裴大人可有用?” 姜离不知想到什么,凉凉道:“此事干系重大,我不可能对他明言。” 怀夕着急地抓了抓脑袋,“也是,裴大人堂堂大理寺少卿,不可能帮江湖小魔头查案,且姑娘忽然关心沈家的案子,也实在奇怪。” 姜离定了定神,“明日先看看开元钱庄的动静。” 待回盈月楼已是二更天,姜离沐浴更衣后便躺了下来。 她奔忙一日颇为疲惫,前半夜睡得颇为踏实,但到了后半夜,她的梦境纷乱起来。 梦里又回到白鹭山书院,在她眼前的是魏旸俊秀欢喜的脸。 “妹妹不必担心,这才第二轮而已,裴大哥可是说过我能到第四轮呢,我有必胜把握!等真到第四轮,裴大哥总也该回来了,我攒了好些疑问要问他。” 魏旸面上神采飞扬,一袭玄色绣银竹纹锦袍衬的他长身玉立,他五官清逸,个子也颇高,在同龄人里颇为显眼,从前的他木讷呆笨,眉眼总给人愚稚空茫之感,但如今他已跟着裴晏修习一年有余,那双黑洞洞的眼眸已生出曜石般的光彩。 虽仔细看时仍不比常人机灵,但待他旧疾痊愈,不知会收获多少长安小娘子的芳心,姜离替他高兴,但没有裴晏在,她又不通武道,她仍是一万个不放心,“可是,兄长,他们有的自小习武……” 魏旸轻哼,“相信我妹妹,裴大哥走之前我就问过他了,只要我按他说的做,他们没有几人是我的对手,第一轮不过是小试牛刀,下一轮我得让他们看看真功夫!妹妹,我忍了一年了,你就不要担心了!错过今年,我岂非又要等一年?” 望着魏旸恳切的神情,姜离说不出阻拦的话,只到了傍晚时分,又偷偷出书院大门,往上山的官道看去,可又一次等到天黑,仍然没有看到裴晏的身影。 场景一转,姜离坐在学堂上,面前的书案上正摆着一张明算考卷,明明都是她熟悉的题目,可在这梦境之中,姜离望着那白纸黑字,握笔的手发抖,一题也解不出来,她的头顶似乎悬着一把将落未落的刀,没顶的恐惧亦让她窒息 “姜离!出事了,魏旸出事了!” “他发疯了,他跌下了青云崖!你快去啊” 恐惧的悬刀落了下来,姜离心腔一阵揪痛,她身子一颤,意识到了这是梦,可她脚步不停地往青云崖飞奔,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通往青云崖的道旁尽是光怪陆离的诡影,而她知道自己将要看到什么,她不想看,她一点儿也不想看…… “姑娘!姑娘醒醒!” 突然的推搡一把将姜离从梦魇之中拉了出来,她猝然睁眸,正对上怀夕担忧的眸子,“姑娘怎么了?看你满头大汗却醒不过来,做噩梦了?” 姜离急促地喘了口气,抹一把额汗,“魇住了,什么时辰了?” 怀夕也替她拭汗,“已经卯时了。” 今日还有义诊,姜离连忙撑身坐了起来,她心弦尚紧绷着,直到收拾停当坐上了去光福寺的马车,那股子不宁之感才随着清晨的寒风散了去。 待到光福寺外,候诊的队伍亦如前日,薛氏的仆从们见此盛况,也都生出与有荣焉之感,待姜离在医棚中落座,第一个病患被小厮放了过来。 晚间还要入宫看诊,姜离今日接诊亦是利落,忙到午膳时分,简单用了两口便饭又接着看诊,如此到了申时,又在府中歇息半天的怀夕面色凝重地过来了。 姜离一看她面色便知不妙,趁着刚看完一人,怀夕低声道:“姑娘,开元钱庄关门了,奴婢问了周遭的铺子,说是昨天晚上有不知是什么衙门的人拿着两张画像去了钱庄,也不知画像上的人是谁,但多半是沾上了什么官司,今日便再没开门,也不知是不是官府之意,奴婢便打听了一个钱庄里名叫何楔的伙计” “那伙计就住在钱庄不远处,奴婢说自己是帮主人问钱庄利银的,与那何楔攀谈了几句,结果那伙计说昨夜是拱卫司的人,让他们认一个人,问是不是十三年前钱庄的伙计,但他们三人都是这几年才入钱庄的,根本不认识。” 姜离暗道不妙,“十三年前的伙计?” 怀夕沉声道:“那何楔说衙门里的人提到,拱卫司找的那人,乃是当年账房先生的一个徒弟,后来此人离开钱庄下落不明,他们如今要抓那人。” 要抓十三年前韩煦清的徒弟? 昨夜姜离还不确定拱卫司所查是否和沈家旧案有关,但听到怀夕所言,她已肯定了十之七八,韩煦清已死,乃是死无对证,却不知韩煦清还有个徒弟,秦图南为官不廉,刚好在十三年前和开元钱庄有关,还刚好查到了韩煦清的徒弟身上,世间没有如此巧合。 姜离看了一眼天色,“时辰尚早,你去一趟芙蓉巷问问。” 怀夕应是,找了个借口兀自离去,姜离稳住心神,接着给排号的病患看诊,如此等到了日暮西垂之时,怀夕又匆匆回了医棚。 排号的病患所剩无几,怀夕找个空档道:“见到了三娘,她说拱卫司的动静她也知道些,阁主虽未出现,但派人递了消息给她,让她稍安勿躁,近期内莫要异动。” “三娘这些年虽势单力薄,但也养了几个心腹,打听市井之事、探问衙门寻常之事还算便捷,可如今是拱卫司在查办,她听阁主吩咐没敢轻举妄动,且她功夫一般,也不可能亲去探看,至于当年的旧事,她说等她回长安之时开元钱庄的人都换过一轮了,韩煦清是有几个徒弟,但他们早离开长安了,不知拱卫司如何有了他徒弟的画像。” 怀夕说的紧张起来,“难道拱卫司捉到此人了?” 姜离招了招手,令下一位病患进门,一边看诊一边道:“待会儿先入宫一趟,别的出宫之后再议。” 怀夕明白过来,只在旁帮忙,直等到酉时过半,最后一位病患方才看完。 姜离如昨日那般直奔宫城,待见到和公公,一路往内苑而去,入安仁门后,忽见内苑的巡防禁军比往日多了不少,“公公,怎么忽然多了这么多禁军?” 和公公道:“是因修建陛下的万寿楼,从前岁开始,将作监和工部就在为陛下的六十大寿做准备,如今万寿楼前四层已修好,七月之前,是一定要竣工并装潢好的,虽说还有六个多月,但这楼有九重高,待修出来将会是整个大周最高的楼台,因此余下的时间已不算多了。将作监和工部也清楚,年后又多增了百来个工匠,如今那里的工匠和杂役来来往往有三四百人,即便早已铸墙隔着,也得要加派守卫以防生乱。” 景德帝的生辰在八月初十,今岁是他六十整寿,朝野上下一早就在想如何给帝王庆生,想来想去,商议出筑楼台之策,景德帝在位近四十年,极少在内宫大兴土木,如今到了花甲之岁,耗些资费庆一庆万岁寿诞也不足为怪。 见姜离往东北安礼门方向看去,和公公道:“万寿楼修筑之地,在内重门和安礼门之间,紧挨着后宫城城墙,计划的楼高九层,待修筑完成,将有四十丈高,算上塔刹,得有四十多丈,到时天气好的时候,在百里之外也能看到高耸入云的楼台,如今那修筑之地早已被高墙隔绝,工匠们也是从安礼门进出,但到底这内苑偶有陛下和妃嫔们游幸,皇后娘娘也住在这里,所以护卫是越多越好。” 姜离忙道:“正是此理。” 怀夕跟在姜离身旁,忍不住道:“四十多丈高的楼,那得是多高啊!” 和公公笑道:“不说百里之外了,只要进了长安城,是一定能看到无疑的,等到了陛下寿诞那日,陛下会带领文武百官在万寿楼庆贺,长安百姓们也尽可到安礼门之外为陛下献寿,楼台够高正好能与民同乐。” 姜离忍不住问:“听闻这楼是小郡王主持修建?” 和公公颔首,“正是,不过小郡王年纪轻,还是有工部和将作监的老师傅在旁协助的,只是小郡王在营造上天份的确极高,将作监那些老师傅都服气。” 北苑内多楼台高阁,安宁宫又在西北角上,此时往安礼门方向看还看不到万寿楼,但想到李策年纪轻轻便主持这样的盛事,姜离也不禁为他开心。 眼见着安宁宫近在眼前,和公公又一叹,“不知姑娘知不知道,娘娘这病便和这修楼有关呢,万寿楼选址是看了风水的,北苑之中要拆些景观和楼阁屋舍,这么一合计,便有人提出来要把当年长公主的凌云楼也拆了,这才让娘娘气着了。” 姜离道:“前日萧姑娘和娘娘所言,我猜到了一二。” 和公公连连叹气,待进了安宁宫,忙打起精神前去通禀。 姜离带着怀夕入殿见礼,便见萧皇后正在窗前榻边对弈,她别居宁安宫多年,练就了一副左右手对弈之技,常常在棋盘前一坐便是半日,见她望着棋盘出神,姜离起身后站在一旁静等着未出声。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萧皇后才左手艰难地落下一子,这时往姜离身上瞟一眼,“会下棋吗?” 姜离敛容道:“会,但棋艺极差。” 萧皇后嗤笑一声,一伸手,佩兰连忙上前扶起她,“本宫今日又轻省了些,你这孩子年岁不大,医术倒是精进,你师父把你教的这样好,她在江湖上可有什么盛名?” 姜离谨慎道:“师父早些年还常外出走动,这十多年已经不怎么出来了,倒也没太大的名头。” 萧皇后入寝殿躺下,“你是个有福气的,幼时波折了些,福气还在后头。” “多谢娘娘吉言。”姜离说着给皇后问脉,片刻容色稍霁,“娘娘脉象已平滑许多,但今日还是要施针,药方稍后我再换一副新的。” 萧皇后应了一声,更衣后闭眸躺了下来,姜离如常施针,因手法极好,萧皇后不觉痛,反而呼吸渐渐悠长,似寐着了,姜离见状,一刻钟后取针之时便格外轻巧。 收拾好针囊时外头天色已经黑透,姜离惦记着拱卫司之事,心中微急,面上轻声道:“劳烦姑姑取来笔墨” 佩兰应好,姜离便至窗前矮榻上写新方,又叮嘱道:“娘娘如今舒活许多,方子便按温中当归汤方服用。” 佩兰一听了然道:“这方子娘娘从前也用过。” 姜离自然知道,她下笔行云流水,很快便写好递给佩兰,“我只在常规用量上做了调整,一日三服,姑姑应当知道如何煎熬。” 萧皇后仍闭着眸子躺着,像真睡着了一般,姜离轻声提告辞,佩兰姑姑把姜离送到殿门口,看着和公公与姜离一起出安宁宫。 佩兰看着姜离的背影面露欣慰,待姜离的身影消失,她方才往方子上看了一眼,这方子并不算稀有,其中当归、干姜、木香、人参等药材都算常见,一说药方名所有的大夫都会开,药材虽固定,剂量却要凭病况来定,皇后从前调理时便用过多副,但外人有所不知的是,皇后极厌姜味儿,因此这道药方还需调整。 此念刚出,佩兰忽然眉头一皱,她面露惊色,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方子,确认没有漏掉任何一味药后,神色愈显古怪,她快步往寝殿去,进了内殿,见萧皇后侧躺着,显然尚未睡着,便道:“娘娘,真是奇了,您看薛姑娘开的方子……” 和公公陪着姜离出宫,姜离步伐疾快,目光也不时往禁中西北方向看。 和公公边走边道:“娘娘这次总算渡过去了,姑娘您别看娘娘年纪大了,可她骨子里那倔性儿是几十年如一日,这看病用药也得依着她的性子来,可是把上上下都折腾的不轻,折腾是事小,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底下人经得起,她自己可经不起……” 和公公追随皇后多年,言辞上也颇为随意,姜离本来还在想拱卫司之事,一听到此处,脚步忽地一滞,她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一念,人都僵在了原地。 和公公和怀夕都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姜离正头皮发麻,一颗心也狂跳,只面上不显道:“听着公公所言,我在想今日施针娘娘是否会有不适。” 和公公忽地笑了,“娘娘没说,那便定是没有,她可不是个忍得下的性子。” 姜离扯了扯唇,又抬步往前,“那便好。” 到了承天门,和公公原路返回,姜离拢着双手,脚步如风出了宫门门洞,怀夕几步小跑跟上来,“怎么了姑娘?” “我犯了大错。”姜离少见的懊恼不已,“那温中当归汤的方子里有一味干姜,偏偏皇后娘娘最不喜姜,往日用药之时,都要把干姜换成细辛,药效虽淡了些,但娘娘服用的舒泰,从前师父一直这么改方子,后来开方子拿药师父都交给了我,适才我一时顺手,直接把生姜改成了细辛,这是大疏忽!” 怀夕微讶,“那怎么办?现在没法子补救了吧?” 姜离回看一眼宫门,又快步往朱雀门去,“来不及了,只有等明日想法子找补了,但愿娘娘不关心这些细枝末节。” 怀夕抿了抿唇,“姑娘不必担心,再怎么样,皇后娘娘救过您呢。” 姜离叹了口气,“我不是怕娘娘于我不利,是怕给她带来麻烦,罢了,事已如此,多忧无益,我们先去永宁坊” 出了朱雀门,上了马车,姜离果然吩咐往永宁坊陆家而去,怀夕不明所以,“姑娘今日还要给陆大人复诊?但昨夜没说还去啊。” 姜离摇头,从袖中掏出一张傍晚时分就写好的方子,“不是去复诊,是去送药方。” 马车一路疾驰,到陆府时已近二更天,姜离把方子交给怀夕,怀夕上前叫门,拍门半晌,才有个睡眼朦胧的门房小厮来开门,一见怀夕,小厮有些意外,“姑娘是……” 怀夕笑道:“我是薛大小姐的侍婢,我们昨夜才来过。” 小厮恍然大悟,“哦哦,想起来了!是大小姐来了?我这就是通禀……” “且慢且慢,我们不是来访,昨夜大小姐没有换陆大人的方子,但小姐回去又想了想,得了一张更好的方子想给你们老爷,你们公子可在?” 怀夕解释完,小厮打起精神道:“公子本来在的,但半个时辰之前被叫走了。” 怀夕作难起来,“陆公子有公务?” 小厮叹道:“是啊,说是在找的什么人已抓住了,公子要去确认有没有抓对,走了半个时辰了,按以往的惯例,至少得四更天才能回来呢。” 怀夕了然,“那我们是等不了了,本应亲手给陆公子,如今便劳烦小哥交给陆大人吧,这上面如何煎煮服用写的十分清楚,陆大人一看便明。” 小厮接过方子连连道谢,怀夕挤着笑意回了马车中,车帘刚落下,怀夕便急声道:“姑娘,说拱卫司已经……” 姜离做个噤声手势,“先回府。” 姜离催促一声,长恭马鞭急落,小半个时辰便停在了薛府外。 姜离带着怀夕回盈月楼,待上二楼,怀夕才着急道:“人怎么这么快就抓住了?如果这个人和阁主家的案子有关,那姚璋难道要杀人灭口不成?” 窗外寒夜已深,幽咽风声扰的人心神不宁,怀夕越想越紧张,一咬牙道:“姑娘,阁主不知在何处,莫不如就让奴婢去探一探吧,阁主对奴婢也有救命之恩,奴婢愿去冒险,那拱卫司唯有姚璋武功高强,但姑娘信奴婢,奴婢或许不是姚璋的对手,但要从他手下逃脱绝不是问题!” 姜离默然片刻,终是道:“从前在皇后娘娘宫中时,我曾看过一张禁中布防图。” 怀夕眼瞳大亮,“姑娘同意奴婢去探拱卫司了?” 姜离点头,迅速去拿纸笔,一边在等下描画一边道:“当年那张布防图是皇后娘娘早年私物,已十分老旧,但禁中巡逻布防素来遵照定例,不会差太多,我未去过拱卫司,但也听说过那衙门与刑部和大理寺多有不同,幸而这几日你随我入宫,对禁中各处衙门有了印象,你来看,这里是朱雀门,这里是顺义门,拱卫司衙门,就在顺义门以北的安福门内,你稍后需要从此处入禁中……” 第089章 不装了 鹤唳长安 第85节 “安福们常年闭锁, 那里城墙上的守卫最为薄弱,走安福门入禁中,越过城墙后,拱卫司衙门乃是两座东西互通的三进合院, 拱卫司为天子直掌, 从不养闲人, 寻常命案极少插手,唯有陛下关心的,与百官宗室有关的重案才由他们查办。” “他们常奉御令异地办差, 若整个拱卫司倾巢而动,衙门时常空置,因此其班房值房占地不算阔达,却因授命与天子的尊荣, 建筑多为煊室深阁,亮灯的地方定是值房,拱卫司所查多为官吏, 囚室在明, 并无地牢, 且他们素来狠辣专权, 犯人不会关押在靠近大门的方向, 而徐旺生那等身份, 更不可能关在高阔明堂内,多半在北面后院” 姜离语速不疾不徐, 字字清晰,冷静中又透着沉重, “禁军巡逻从安福门到朱雀门一个来回是两刻钟,你必须在两刻钟之内离开拱卫司, 拱卫司以东是右监门卫衙门,四更之后,应都在酣睡,其南是将作监,那里夜中值守的人极少,若出了状况,可往将作监走,你等等,我把将作监的地图也画给你。” 姜离又抽出一张白宣,“将作监掌管宫室建筑与金玉宝器之制作,其官署占地面积极大,内部工坊楼台林立,甬道纵横,将作监以南便是大理寺,我们去过多次大理寺,你应该记得方位,大理寺以东是卫蔚寺衙门,负责皇室仪仗车马,守卫也颇为松懈,但你不能接近大理寺,顺义门至朱雀门间的城头守卫尤其森严,要离开禁中,只能从顺义门与安福门之间走,便是这里……” 姜离指着图纸,又道:“将作监内的高楼多是工坊,在其西南便伫立着一座三层高的玉楼工坊,那玉楼南北各有一座五丈高的角楼,角楼楼顶离城墙不过三五丈远,凭你的身手可轻松从角楼至城墙” 姜离字字铮然,“定要记清楚,无论探得多少皆不可流连,你身手好,但禁中防卫讲求的是人多,若动静太大,你一个人终究不能以一敌百。” 见姜离连退路都给她画出来,怀夕安慰道:“姑娘放心,奴婢明白的,入禁中那么多次,入宫也三五次了!奴婢记得那些禁军如何巡防,您不必担心!” 比起姜离忧心忡忡,怀夕自己倒无惧,她是江湖人,听过多少江湖侠客夜探皇宫的逸闻,此番虽只是去禁中衙门走一趟,可期间豪情也是相似的。 但自家姑娘不放心,她还是仔仔细细看好图纸,以防万一,又将图纸叠好装在身上,待换上夜行衣,见时辰已近四更,立刻自东北轩窗滑入了夜色中。 望着怀夕的身影消失,姜离心底却涌起深深的不安。 拱卫司消息森严,亲去探个究竟自然最好,但这三日之间,事情变幻的似乎太快了,夜色已深,怀夕未归之前姜离不可能入睡,她熄了灯,独自坐在黑暗之中等候,一边等,一边琢磨此番变故。 先是秦图南遇害引来拱卫司,可不想最终疑凶竟是秦耘,而秦耘的证词牵出秦图南为官不廉,拱卫司稽查秦图南贪赃枉法之行,刚好查到了开元钱庄。 开元钱庄,十三年前,韩煦清之徒…… 心头一凛,姜离猝然站了起来 姚璋一心为父报仇,见秦图南之死与小师父无关,势必心有不甘,而秦图南做为小师父最后一个仇人,他死了,自然会引来他和沧浪阁的关注。 倘若这时,刚好从秦家查到了开元钱庄,刚好找到了旧案至关重要的人证,那么无论是小师父还是沧浪阁门众,势必会冒险去探。 姜离面色大变…… 寅时二刻,巡逻禁军刚从宫墙下走过,一道黑影便自颁政坊东侧的暗巷中摸了出来,于墙根阴影中蛰伏片刻,几个腾挪跃上了城头。 后半夜的寒风刀子般割人,漆黑的天穹不知何时飘起了银尘似的雪粒,怀夕黑衣黑面伏在城头,锐气的眸子往不远处的拱卫司衙门看去。 夤夜漭漭,拱卫司东西两座合院静静伫立在风雪之中,整片屋舍只有两三盏豆灯散发着昏黄暖光,隔着十来丈远,怀夕依稀看到了官署内有山石花木之影,想起姜离所言,心道果然比大理寺更幽然矜贵。 她自城墙滑下,先攀入近前西院。 整片馆阁静的只有夜风声,她伏在外廊屋顶,先往南面亮灯的值房看,这院子三进三出,共二十多间房舍,想起姜离所言,她悄无声息往北掠去。 屋顶上积雪未除,如今又薄薄覆了一层新白,这般来去必留印痕,但所幸雪势越来越大,天明之前必定全数覆盖。 怀夕身法轻捷,先直奔第三进后罩房,禁中衙门的建制比民间更为疏阔,哪怕是三进院也修的规整巍然,怀夕猫儿一般俯在屋顶,仔细一听却并无人息。 她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来都来了,也想悄悄这衙门各处到底是做什么的,便顺着屋檐一滑,落在西侧檐下,戳开后窗油纸往屋里看去,便见这几处颇宽敞的后堂内,竟是一排排整齐的刀剑木架,正是拱卫司的兵器库房。 怀夕看的眼瞳发亮,又从西侧摸到东侧,再朝内一看,又见大大小小的箱笼堆放,也是杂物库房,怀夕暗道没趣,遂往二进院摸了过来。 屋顶上听仍无声息,待潜入西厢屋后破开窗纸,只见房内是南北两面通铺,当是拱卫司武卫过夜的班房,既有班房,那西院多半是拱卫司起居之所。 思及此,怀夕淡了兴头,只打算往东摸去,可正要离开之时,她忽然注意到了通铺东南角堆着什么。 屋内漆黑,摆设物件只能看个模糊轮廓,再仔细盯两眼,怀夕眉头拧了起来。 那炕上堆着的,好似是数件男子锦衣,锦衣层叠,少说有十数件,多半是长安勋贵子弟们来当值前所穿…… 怀夕心底生出两份古怪,这衙门四处黑漆漆的,班房内也无人,那定是众人皆已下值,可若是下了值,衣裳都不穿走? 眼下有这样多的锦衣,唯一的解释便是有多人未曾下值,既未下值,班房内也无人歇着,那他们藏在何处? 难道说……怀夕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而几乎是同时,寒夜中响起一阵紧促脚步声,漆黑馆舍里顷刻间冒出密密麻麻的火光。 “什么动静?” 大理寺东院班房内,裴晏极其敏锐地听到了外头的响动。 九思和十安同时竖起耳朵,察觉不对,九思立刻跑了出去,他去得快,回来的更快,喘着气道:“公子,是拱卫司和将作监那边闹起来了,说有人夜闯拱卫司。” 裴晏剑眉拧起,豁然起身问:“可知有几人?是何人?” 九思利落道:“目前说是一个人,开始跑进了拱卫司,后来往南边将作监去了,那将作监占地颇大,一时半会儿还没抓住人,等会儿说不定还要来咱们这里,小人看到姚璋和拱卫司那几个副使都尉都在,场面极大,奇怪了这个点儿了,他们都还在衙门,这像是……像是在守株待兔。” 听到只有一人,裴晏眉头微展,但仍严声道:“你立刻带人去找姚璋,看看他们在找什么人,拱卫司近日在办的案子也只有那一件罢了。” 九思一听大为光火,“好,他们明明抓到了人证,却严防死守的躲了咱们几日,就为了今天晚上,我倒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带卢卓他们一起去!” 九思快步离去,几声吆喝后,沉睡的大理寺上下皆被惊醒,一听外头出了乱子,众人惊震之余,忙不迭穿戴整齐往拱卫司去。 九思一走,值房内就只剩下了裴晏和十安,寡言少语的十安道:“公子,莫非……” 裴晏沉声道:“你去将作监走一趟,随机应变。” 十安不敢大意,立刻抱拳而出,裴晏眼底闪过一抹忧色,抬步走出了值房,他迎风而站,依稀能听见远处廊道里高高低低的呼喊。 若禁中真的只有一人倒无妨,但另外一人该在何处? 他一时看向禁中以南,片刻后,又望向安福门方向,眼底正幽明不定,一道爆炸声凌空而响 裴晏猝然转身,只见东北方向的天穹之中,一抹刺目的烟火正升至半空。 竟是拱卫司的鸣镝! 裴晏不知想到什么猝然色变,他后退两步,至黑暗中腾身而起,掠过大理寺重重屋阁,直往顺义门的方向掠去。 姜离一袭黑衣赶到国子监东北的塔楼时,正看到那一抹升空的焰火! 她眼瞳剧颤,未想到姚璋如此狠性! 这是拱卫司的鸣镝,此鸣镝一出,便昭示有人闯宫,无论哪处衙门瞧见,皆要倾巢而动,禁中除了御林军,还有大周十二卫,再加上各个官署留下的值守侍卫,如此惊动的武卫足有数千,更莫要说宫中还有御林军万数。 姜离胸膛一阵起伏,而她目之所及,顺义门与安福门城楼上的禁军见鸣镝而惊,已纷纷手执火把四下探看,同一时刻,朱雀大街上巡逻的金吾卫也策马赶了过来,这动静不小,连国子监东院内的小吏们也执灯而出。 姜离屏住呼吸,连忙避在塔楼一角。 这塔楼曾是望火楼,四面无窗,只能暂做藏身之用,姜离想到怀夕在禁中的处境,心如擂鼓,她能躲避十人、百人,可如今禁中多半已灯火通明,等拱卫司并十二卫禁军一处处搜查,只认得将作监和大理寺的她怎躲藏得住? 姜离心急如焚,望向顺义门与安福门之间的城垛,那里是怀夕唯一逃生的出口,此刻却有禁军于城头巡视,而城墙之外,亦有金吾卫徘徊,哪怕她到了城头上也必被绊住手脚,但若能引开金吾卫与守城军便大不一样了。 姜离深吸口气,将面巾再往上一拉,探身而出,可就在她即将跃下塔楼时,一道声息忽然鬼魅一般往她身后靠了过来 旋身出掌!姜离以迅雷之势回攻,然而她出手快,来者反应更快,躲她一掌,又以臂相接泄她掌力,砰的一声轻响后,姜离身形一滞。 “是我” 裴晏出声,又往前走来两步。 塔楼内光线昏暗,借着远处城楼上的火光,依稀能看清裴晏眼底的焦灼,但见她人在此地,他又似微微松了口气。 姜离望着裴晏,心底滔浪难平,她通身黑衣,行踪隐匿,他怎么找到她的?显然,他知道的比她料想之中的多的多。 姜离心底疑窦丛丛,可怀夕尚在禁中,她没功夫质疑,暗哼一声,她不做停留,踅身便走。 裴晏见状抢身而上,一把将她手腕捉住,“禁中已乱,引开禁军她也难出来,你不必现身” 话音未落,姜离肘击回去,“少废话!” 裴晏脱手,却并不意外,只闪身挡住她去路,“我已吩咐十安接应怀夕,只需等消息便可,就算无法将人带出,也能让她安然藏身,我们等消息便是。” 怕姜离不愿,裴晏又道:“相信我。” 姜离站在阴影之中,笔挺的身量似一把剑,黑巾之上的眸子更闪着冷冰冰的锐芒,她一错不错盯着裴晏,脑海中回溯起了回长安后的种种。 寿安伯府重逢,他似并不认得她,但当夜便请她验伤,后又请她相助验尸,再到大理寺衙门值房内的霍山黄芽、请她给裴老夫人看诊时的透花糍,这一桩一桩,根本不是她最初以为的故人不识,两不相干。 可这看破不说破又算什么? 姜离忽地一笑,“大人堂堂大理寺少卿,不帮着拱卫司捉拿嫌犯,却在这里阻拦我,怎么,大人是为了薛氏?还是为了太子?” 她讥言相逼,想看他如何应对,可裴晏却只是沉默。 姜离眸子眯起,心底亦生出一股子恼意,见他似一堵石墙一般堵着去路,她冷哼一声出手再攻,裴晏避也不避,先以肩接她一掌。 见他如此,姜离气笑了,“好好,你当我还是从前吗?” 她并不领情,又挥来一拳,这一下,裴晏一把将她凌厉的拳峰握了住,他眉眼微暗,“你知道我为了什么,姜离,你信我。” 姜离胸口剧烈一跳,望着裴晏背光的眉眼,心底深处涌起一股子久违之感,距离他上一次叫这个名字,已经过了六年之久了。 甩开他的手,姜离似笑非笑,“终于不装了。” 第090章 揭破 顺义门外, 金吾卫武卫越聚越多,城墙上的御林军也人头攒动,到了这一刻,姜离引不引开他们, 对怀夕而言已没有差别。 听见塔楼下的国子监侧门也有动静, 她忙往昏暗中退一步, 裴晏见状也跟她往里走了两步,这方角落可完全遮挡二人,但这么一来, 他们瞬间离的极近。 姜离又往后退,可才动半步,背脊便抵在了木墙上。 她扫了眼二人处境,忽觉有些荒诞, 只凉凉道:“我回长安两月,如今想来你早已认出了我,后来种种若是为了六年前的旧事, 实在不必。” 不远处便是国子监的监生和金吾武卫, 姜离压着声音, 语气却实在算不得好, 平日里她一口一个裴少卿, 虽不算热络, 却也是极有礼数的,这会儿知晓身份的事被揭破, 她的疏离不再掩饰,一切便似回到了六年前。 从前的裴世子寡言, 如今的裴晏亦然,见他不答话, 姜离又道:“如何认出我的?” 裴晏的面容隐在昏光之中看不真切,“非有意相瞒,只是若一开始便向你挑明,你只怕不会与我说一句好话。” 姜离讥讽道:“现在便能了?” 裴晏默了默,语气十分平静,“至少你已知道,我对你并无恶意。” 姜离紧抿唇角,“是,你没有恶意,六年前你也没有。” 裴晏又是一默,“当年之事我未曾忘,如今你回长安所谋为何,我亦明白,倘若你信我,当年之事我可尽一份力,你” “尽一份力……” 姜离打断他的话,“裴少卿欲如何尽力?我所图事关重大,裴少卿克己慎行,光明磊落,做得出以权谋私的事吗?若做不出,那最好别胡乱许诺。” 姜离一字一顿,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眼下不就在以权谋私吗?” 裴晏定定看着姜离,姜离一噎,直往远处的顺义门城楼看去,裴晏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无论你信或不信,我也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未进大理寺之前,我便寻过旧案卷宗,但可惜,卷宗明面上并无错漏,于医道上的记载晦涩且并不万全。” 顺义门城头灯火通明,戒备愈发森严,姜离收回目光,心底五味陈杂起来。 皇太孙的案子极难,一来其身份敏感,是景德帝和太子的禁忌,二来,他当时的病情复杂,问题到底出在哪一环,便是当时的御医都不十分清楚,这不是寻常命案,破案的关键在医道上,裴晏一个丝毫不懂医药的外人,只凭滴水不漏的卷宗如何探得明白? 当年事发之时,裴晏并不在长安,后来一别经年,他本可什么都不做,而彼时整个长安城为魏氏叫屈者极多,又有几人能为了魏氏冒险去探旧案卷宗呢? 鹤唳长安 第86节 姜离紧绷的背脊微松,又扫了眼躲藏的这方寸犄角,他的确在“以权谋私”,可想到魏旸,她喉咙发涩,实在不知如何接这份好意。 见她不语,裴晏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为了魏旸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见他主动提起魏旸,姜离心口又是一窒,“事情已经过了六年,当年兄长便未怪过你,你非要赎罪,随你” 虽是僵硬的语气,可这话意已比他料想的有了余地,但裴晏一口气还未松,姜离又定定看他,“你还未回答,你是如何认出的我,是因为阿慈?” 不等裴晏答话,姜离又问:“今夜,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在此地?又是如何知道去禁中的是怀夕?” 裴晏正要开口,姜离道:“我生平最厌别人骗我。” 裴晏哭笑不得,倒是坦荡道:“有些缘故我如今还不能说与你听,但我也不会哄骗你。” 姜离一怔,冷冷道:“和六年前一样。” 说起六年前,她愈发没好气起来,“那你就不好奇怀夕为何去拱卫司?” 裴晏道:“你说我便听,你若不愿说我便不问。” 这样大的动静,裴晏却不问,这虽古怪,可发生在裴晏身上却并不让人意外,而他不多问也让姜离少了麻烦,她点点头,“好,这样最好。” 怀夕是因沈家的旧案而去,可若要说明白,少不得要道明她们和沧浪阁的关系,小师父虽说信得过大理寺,可眼下,她还未到对他信任到坦诚一切的地步。 见她如此,裴晏眼瞳暗了暗,兀自道:“拱卫司这几日在查秦图南的案子,前日查抄了半个秦府,秦府的家眷与管事也尽数被捉拿,这些人交代了不少秦图南贪赃枉法的罪证,这其中牵扯出了十三年前的一个钱庄……” 姜离眉梢一扬,她不解释,他倒是坦诚,“然后呢?” “那钱庄名叫开元,拱卫司说,十三年前,那钱庄和秦图南有过牵扯,但我去查过,那钱庄在十三年前,除了一件店铺租银的官司之外,只和当年另一桩案子有关系,那桩案子彼时影响极大,你必定知道……” 姜离眼皮一跳不知如何接话,裴晏继续道:“正是当年的洛河决堤案。” 姜离眼珠儿微转,“我自然知道。” 裴晏“嗯”一声,“这案子牵涉甚广,当年有贪腐之行的五品以上朝官便有六位,其中官品最高者乃是侍郎沈栋,定案之后替他喊冤之人不少,但牵扯太大,物证也是板上钉钉,最终沈侍郎还是死在了天牢之中。” 见姜离扬眉看着自己,裴晏道:“但我后来想过这案子,或许当年沈侍郎真是被冤枉。” 姜离忍了又忍,“此话怎讲?” 裴晏顿了顿,“沈侍郎的公子,曾是我的同门师兄,在我年少时刚入师门之时,他曾教过我剑法,他家里出事之后,我曾打探过这案子些许细节,但可惜当年死的人太多,许多线索皆已死无对证,但当年给沈侍郎定案之时,曾道他贪过一笔两万两的白银,那笔银子正好存在开元钱庄,只这一条便有许多破绽。” 姜离等着裴晏说明白,可他偏偏说至此停了下来,一时让姜离抓心挠肝,终是主动开口相问,“哦,那比如呢?” 裴晏道:“比如那个作证的账房先生死的古怪。” 他一言落定,又停了下来,姜离本要追问,却忽然意识到不对及时止住了话头,她盯了裴晏一瞬,又看向远处正散去的金吾卫,“当年事发之时,你也不过十岁,你后来既然自己打探过,那你自然知道沧浪阁的事……” 裴晏连韩煦清死的古怪都知道,那必不是简单的打听,再加上他提起自家小师父的口吻,姜离不禁揣摩起他的态度来。 “不错,我知道沧浪阁,后来我那位师兄的事,我都知道,只不过……当年我尚且年少,帮不上什么忙,后来他被仇恨蒙蔽双眼,接连斩杀数位朝官,彻底与朝廷对立,沈家的案子在三法司便也成了不可言说之事。” 裴晏认的快,但听其口风,却并不赞同沈涉川报仇雪恨的手段,若姜离不是被沈涉川所救,也没去过沧浪阁,只听那些谣传也要觉得沈涉川这手段不明智,是杀人不眨眼之辈,可她被沈涉川救下,前前后后在沧浪阁待了三年,该回护谁她自无犹豫。 “人被逼到极处,难道还得时时刻刻记着规矩礼法,仍一心求王法上的公道吗?自然,裴少卿这样的圣贤君子定能如此。” 她抢白的不留情,又撇过头懒得看他,便也未瞧见裴晏神情古怪了一瞬,但裴晏不恼,反生出丝笑意,“你……所言也有道理。” 姜离瞥他一眼,自不信这话,且如此一来,她更不可能将自己与沧浪阁的关系道来,便道:“你说那账房死的古怪,可有实证?” 裴晏道:“曾寻到他两方医案,我虽不懂医理,但只听大夫说按他的病症,至少可再撑一两年,不可能半年不到便暴病而亡。” “医案……”姜离心底意动,但如今怀夕尚在禁中,她也不可能紧追着此事不放,她再看向安福门,“禁军似已撤了大半……” 城头上尤有火光,人影却少了许多,裴晏也看过去,“天亮之前人定能送出来,但我们当真要等在这里吗?” 姜离四下看一眼,心道这里已是附近最好的藏身之所了! 裴晏看向南面,“这里是顾政坊,与延寿坊之间只隔了一个布政坊。” 姜离眉头一竖瞪着裴晏,裴晏无奈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可以先去看看两份医案……” 第091章 牙尖 入裴国公府时, 姜离还有些不敢置信。 谁能想到,她有朝一日,竟会和裴晏一起冒着大雪,偷摸翻墙越户, 越的还是裴府自家的高墙, 这若是让人瞧见, 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自国公府以西而入,又沿着府内回廊一路往南行,没多时便到了裴晏的景明院, 裴晏在前开门,姜离不住地回望,生怕裴府有哪个没睡的丫头小厮闯进来。 待开了正门,姜离忙不迭跟了进去。 裴晏在昏暗之中看的好笑, “你紧张什么?” 姜离一把拉下面巾,又拍了拍肩头落雪,没好气道:“紧张什么?我到底是薛氏大小姐, 若被瞧见深夜在你国公府中, 我如何说得清?你堂堂国公府世子, 深夜带个女子归家, 你又如何说得清?” 裴晏并不以为意, 带着她去往西厢书房。 见他掏出火折子打算点灯, 姜离立刻道:“你未走正门归府,房内忽然亮起了灯, 岂非惹人过来?” 裴晏一阵无言,“不点灯如何看医案?” 更何况不点灯,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岂非更为古怪? 裴晏心底叹了一声, 仍旧亮了火折子,“这个时辰,平日在附近伺候的下人都歇下了,不会有人过来。” 姜离一想也是,却还是扒去窗前警惕地朝外看,见半晌无人来,她方松了口气退回来,一转身,便见裴晏好整以暇望着她。 她墨发挽起,又因雪夜夜行,面庞冻得发白,而那通身漆黑的夜行衣亦令她眉宇间多了清冷英气,与平日里娴静温婉的薛小姐大为不同。 裴晏目光脉脉,望着她不动。 姜离被他看的秀眉拧起,“医案呢?” 裴晏遂走去书案之后,自屉子里拿出了两张泛黄纸页,姜离上前接过细看,裴晏便走出来,将一旁的敞椅拉到了她跟前,“你先看” 姜离注意力全在纸页上,看也不看他便落座,待听见一道关门声,她方才抬头看出去,这一看,她不由愕然,裴晏竟出了厢房留她一人在此,这可是他的书房啊! 握着医案的指节微紧,姜离打量起这间屋子,屋内布置的颇为简单,但西、北两面皆是满墙的书架,架上千余书册整整齐齐摆着,北面书架之前,是一张紫檀木书案,这书案已有些年头,透着岁月磨砺出的乌亮光泽。 书案之上籍册数本,一方古砚一架狼毫,摆放的有条不紊,而纵观整间屋子,除了东北角放置画卷的青瓷瓶,再无一点儿多余的装饰与摆设,只看这些,也能想到书房的主人是定力极好,心无杂念之辈。 扫视一圈,姜离复又研究医案,正看得出神,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连忙起身,幸而推门而入的是裴晏,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壶热茶。 见她防备模样,裴晏道:“府内人都歇下了。” 姜离闻言看向茶壶,裴晏便道:“小厨房备着热水,我这里未烧地龙,好歹用些热茶暖一暖。” 裴晏关上门过来倒茶,姜离古怪地上下打量他,她极少见这样家常的裴晏。 裴晏不觉有他,“这个时辰了,应快出宫了,医案可有误?” 裴晏说着将一杯烟气袅袅的热茶放在她跟前,姜离瞟了一眼道:“从这两张医案看,韩煦清患的是消渴症,两位大夫都说他有烦渴引饮、小便频数,多食善饥,消瘦身倦之状,这第二张医案更强调他头晕心悸,夜寐不实,再加上他舌苔薄白,脉按不满,可见第二次看诊他的病情是加重了的” “心火上炎,方致乱梦纷纭,热灼肺阴,得烦渴多饮;脾胃蕴热,肝阴不足,韩煦清才消谷善饥,头晕目眩,而其小便频多,则是肾阴亏耗,综观其脉证,乃是气阴两亏,精血不足,五脏皆损1,证候的确颇为复杂,病情也颇重。” 姜离辨析一番,裴晏听懂了大概,“那可会致死?” 姜离摇头,“他的病虽重,但这病在他身上,至少已有三五年,三五年未遇良医,又或者他自己并未看重,这才拖到了这等地步,而这第二位大夫用益气阴、滋肝肾、补心脾之法医治,乃是极好的方子,便是我也只能开相似的汤方。” 姜离说着,又细细看了医案用药,肯定道:“这样的方子,只消服七八剂,便可烦渴解,尿次减,也可夜寐转佳,精神舒畅,绝不可能三两月便暴亡。” 医案之上用药繁杂,裴晏不知药理,姜离也无需一味味解释,而听她所言,裴晏道:“这道医方,的确是在他亡故前三月所开,他死后,他的妻女扶棺回乡,医案都未保留,是我找到了两位给他看诊过的大夫,大夫们保留了这两张医方。” 姜离不禁问,“这是何时之事?” 裴晏默了默,“是在景德二十八年中,当时韩煦清已经死了快一年,再多的医方和证据已找不出来了,他老家在沧州,后来我曾派人走过一趟,但他夫人只说他的病是一日一日坏下去的,她不懂医理,只吃着吃着药人便没救了。” 沈家出事是在景德二十六年九月,于当年十月定案之后,因那两万两白银,沈栋身后之名并不好听,那些为他喊冤的百姓也都渐渐遗忘了沈家的冤屈,但没想到,裴晏在一年多之后还在打探那案子的内情。 姜离语气缓和了些,“后来呢?” 裴晏道:“本来那几个都水监和工部的朝官或许知道些什么,但他们都死在了我那位师兄手上,之后线索便全断了,那账房先生有两个徒弟,但可惜他死后,那两个徒弟都回了老家,后来都下落不明,再没在长安出现过。” 姜离听到此处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彼时沈涉川处境艰危,杀人偿命的法子的确莽撞,可对被朝廷武林悉数通缉的他而言,似乎也很难有更好的法子。 “你师兄……或许并不知道你会帮他,彼时我虽年幼,但也记得他为朝廷通缉,世上几乎没有他容身之处……” 姜离语气尽量寻常,裴晏却道:“与沧浪阁有关的传言颇多,你不觉他是小魔头?” 姜离听的颇为不喜,语气又发凉,“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我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又如何只凭流言蜚语评判他?” 姜离言辞笃定,很有一副护短之势,裴晏唇角动了动,示意她面前,“茶凉了。” 姜离暗哼一声,捧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入口苦涩,令姜离一愣,她往茶盏中细看,正是霍山黄芽,“堂堂裴世子,倒是饮得惯粗茶。” 裴晏一副实在口吻,“这茶提神极好。” 姜离见他府中也用此茶,心底滋味本是复杂,待听他此言,不由的干笑一声,“可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会附庸风雅,饮茶提神就够了。” 短短一个多时辰,裴晏已习惯了她牙尖嘴利,他淡笑一下不与计较,只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而他如此,倒衬的她少时心性未改似的。 姜离眉头骤紧又松,也令自己沉定下来,六年已过,他不是编书讲学的世家公子,她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她挺直背脊,只去看外头越来越大的雪势。 窗外风雪急骤,屋内如豆的灯盏洒下大片暖光,地上二人的影子被拉的老长,时而灯花一爆,愈衬的室内静谧安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位经年好友在饮茶观雪。 一盏茶刚要饮完,外头有了动静。 姜离“蹭”的起身,裴晏悠悠道:“是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几道脚步声纷杂而来,下一刻厢房门被推开,十安和九思带着怀夕走了进来,怀夕本一脸惶恐,却未想到一进门便见姜离在此。 她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结巴道:“裴、裴大人,其实……其实是我一时兴起想效仿那些武林前辈们探大内玩,都是我的错……” 说着话,怀夕扑通一声跪倒:“我知错了姑娘,姑娘您饶了我吧,我以后一定规规矩矩的!” 怀夕边说边使劲眨眼,似想挤出两滴眼泪,可她演技不佳,实在挤不出来。 怀夕要把姜离摘出去,姜离听得面上挂不住,轻咳一声道:“行了行了,你知错就好,快谢了裴少卿咱们该回去了。” 怀夕忙朝裴晏道谢,九思一脸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比怀夕还惊讶,“薛姑娘,公子,这是哪一出儿?公子您让小人去找姚指挥使的时候,没说他们要抓的人是怀夕啊,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怀夕这么大胆的?” 第092章 失约 “姑娘, 是您去找裴大人求援了?” 回到盈月楼,憋了一路的怀夕忙不迭发问,姜离点燃一盏幽灯,有些心浮气躁地扯下面巾, “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也不知怎么猜到我要入禁中找你, 将我拦了住。” 怀夕震惊不已,“什么?!裴大人知道您是……” 鹤唳长安 第87节 姜离先问她,“拱卫司是怎么回事?是早有埋伏?” 怀夕忙点头, 又愤愤道:“奴婢虽未搜查完,但奴婢肯定拱卫司根本没有找到那什么徒弟,就是个请君入瓮的局,奴婢刚到拱卫司, 西院还没有摸完就发现不对了,幸而奴婢先从外围探,这才发现的早, 不然还真难脱身……” 怀夕边说边褪下夜行衣, 又掏出带着的图纸, “当时奴婢就在这里, 这里是他们的班房, 那班房无人, 可奴婢却看到他们好些人的便服未曾带走,奴婢想着, 拱卫司已经抓到了那韩煦清的徒弟,这些便服怎么可能还在呢?当时便猜到不妙, 正要离开之时,拱卫司埋伏的武卫出现了, 姚璋也在,奴婢片刻不敢大意直往将作监去。” 怀夕点了点将作监的位置,“奴婢本来直奔那座玉楼,想立刻出宫,可没想到姚璋忽然发了个信号,这一下可就遭了,那将作监的人被惊动,里里外外的禁军也被惊动,一下几百人朝奴婢这个方向围了过来。” “幸好奴婢功夫不弱,将作监楼台馆阁也繁杂,奴婢多从无雪处走,让他们费了不少功夫,可即便如此,后来围过来的人足有千余,奴婢哪里见过那么大的阵仗,一时也失了章法,就在奴婢终于开始发慌时,裴大人身边那个叫十安的出现了,说来也怪,那个九思奴婢看得出是个练家子,但这个十安的功夫奴婢却看不出高低,他比奴婢更懂禁中地形,趁乱把奴婢带到了大理寺内藏着。” 怀夕一口气说完,抓着案几上的凉茶喝一口,眼睛亮晶晶道:“后来外头动静越来越大,连大理寺也被搜了一圈,但奴婢藏在裴大人值房后的耳房内,那些人也不敢太过放肆,奴婢就这么有惊无险躲过了一劫,又过了一个时辰,禁军往东面搜了,十安和九思便将奴婢送了出来,奴婢还在想呢,奴婢这么久没回来您必定急坏了,也怕您来接应,但实在没想到您和裴大人在一起,您说他今日知道您是谁了,那他如今是何意?” 姜离换上件月白绫裙,“他不是今日才知道的。” 怀夕愣住,“不是今日知道,那他……他是有意帮您?” 怀夕诧异地看着姜离,“您不是说和他并无深交吗?他是如何认出姑娘的?也就是说,姑娘不必担心裴大人暴露您的身份?” 怀夕劲头未过,语速疾快,眼见时辰不早,姜离先往浴房走去,“我也不知如何认出的,暴露身份是不必担心。” 怀夕跟在旁伺候,又呼出口气道:“那太好了,今日多亏裴大人,奴婢也是小瞧禁中守卫了,人多起来确实不好对付” 虽说是劫后余生,可那么多禁军武卫也未将自己拿住,怀夕后怕之余,更多的还有兴奋,然而姜离的神色似乎轻松不起来。 怀夕便试探道:“怎么了姑娘?奴婢瞧着裴大人是很愿意帮咱们的,既然知道了您的身份,那想必能猜到您回来是为了什么,之后若遇到什么难处,说不定他还能助咱们一臂之力呢,且他一早知道您的身份却未揭破,今夜又帮了这样的大忙,不像您说的交情浅淡的样子……” 姜离只兀自梳洗,待从浴房出来,见怀夕还巴巴望着自己,她只好坐在床沿上道:“他是为了我兄长。” 怀夕一惊,“魏公子?” 事已至此,姜离也懒得讳莫如深,“当年我兄长意外断腿,事发之时虽与他无关,但,多少有他失信之故。” 怀夕不甚明白,“失信?” 姜离颔首,“凌霄剑宗有一门古拙功法,可通六识、慧心智,当年在白鹭山书院,他有心助兄长治病,他教兄长习武,我为兄长理药,一年功夫,兄长的病当真好转了许多,那年岁末,兄长执意参加来年春试,他当时也是赞同的,且道他那次回师门必定在正月下旬赶回,只要有他在,兄长于春试比武定极是周全。” 顿了顿,她语声微凉,“那年春试提早了两日,这本也没什么,可我们都没想到,兄长已比到第三轮他都未回来,第三轮比试前日我极担心,可兄长已胜两场,正雄心勃勃,我想着他半年都未发病,应不会出事,且裴晏离开之前说过,按兄长彼时的武功比到第四轮都绰绰有余,毕竟去书院的多为官宦世家子,没几个武力高强的,那时我甚至想,或许第二日比武时,裴晏已经回来了,但直到翌日比武开始,他也不见踪影。” “当时我在文试,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比武开始没多久兄长便狂性大发,好似走火入魔一般,不仅伤了两位同窗,自己也跌下山崖断了腿。” 怀夕倒吸一口凉气,她早就知道广安伯公子双腿残疾,却没想到这个残疾是这样来的,“那后来呢?裴大人是何时回来的?” 姜离惨惨勾唇,“兄长出事七日之后,他方才归来,那时我和兄长都回了伯府,兄长因伤势太重失血过多,尚在昏迷之中。” 怀夕心惊道:“那他为何晚归这样久?可是路上遇到了难处?” 姜离冷冷望向漆黑的寒夜,“他比约好的时间晚了半个多月,但凡他遇到难处,或提前送个消息回来,这事……便无论如何怪不到他身上,但他既没有提前送来消息,回长安之后也没有费明白解释……知道兄长出事,他刚回来便立刻登门了,可问起因何晚归,他却不曾道明原由。” 说至此,姜离眼底浮起愧疚,“兄长习武,是我和他一起瞒住了师父和义父,因此兄长最终那般惨烈,大错在我,至于裴晏,他或许有他的苦衷,也是我不该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没回来,我应该死死拦住兄长……而从那以后,我们与他便是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再有什么牵扯了。” 怀夕本对裴晏颇为感激,听至此不禁为姜离叫屈,“天啊,那当时魏伯爷和魏夫人岂不是都怪在了姑娘身上?裴大人再如何也该有个明明白白的解释才对啊!” 姜离摇头,“师父和义父的确该怪我,患病的是我兄长,兄长对裴晏而言不过是个外人,是我枉顾了师父的叮嘱……” 怀夕瘪嘴道:“但那也是因为您信任裴大人,难怪您对裴大人多有忌讳似的,他一开始是好心,可后来无凭无由辜负了您的信任,您怪他是应该的。” 姜离心口漫起一股子苦涩,“兄长之事已过了六年,当初……我的确怪过他,但后来魏氏出了那么大的乱子,要怪,首当其冲该赎罪之人也应该是我,他如今知晓我身份,只要没有妨碍我所谋,便随他去吧。” 怀夕禁不住心疼姜离,“这可真是,一桩桩一件件都赶上巧合了,当年的事姑娘也是不知情,姑娘死里逃生也何其无辜?您别太自责了,如今您回长安来,可是冒着性命攸关的风险……” 姜离叹了口气,握住怀夕的手道:“罢了,今夜动静不小,拱卫司不会放弃追查,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幸而你没有受伤。” “您放心,他们根本没和奴婢打过照面,只怕现在还在禁中搜呢。”见她面色还是有些发白,怀夕又道:“姑娘怎么样?今夜太冷了,奴婢去拿药吧。” 姜离没有阻止,待用了药方道时辰已晚,令她也去歇下。 怀夕应是,替她放下床帐方才离去。 冒雪夜行受了寒,姜离躺下后只觉手脚发凉,好半晌才入了梦乡。 梦里是景德三十三年二月中,距离她十四岁生辰才过了一月之久。 魏旸两日没有醒来,虞清苓哭了两日,她便也跪了两日,魏旸再痴再傻,至少手脚俱全,用药再苦再难以下咽,也没有受过痛,可他跌下青云崖,双腿摔至见骨,挺拔俊逸的少年郎,就算活下来也再站不起来了。 虞梓桐站在她跟前,通红的眸子满是愤恨,“你以为姑姑教了你医术,你以为旁人夸你几句天赋异禀,你便能擅做主张了?!” “你怎么敢的?怎么敢瞒姑姑这样久!怎么敢不把姑姑的交代当回事?!” “我就说这大半年你和表兄时常不见踪影,却原来是让他习武去了,裴世子那样谨慎守礼的性子,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他答应教表兄武艺?!” 姜离跪在廊下,面色发青,双眸黑洞洞的,仿佛自己的魂儿也留在了青云崖下。 见她不语虞梓桐更生气,猛地推她一把,“你知道表兄是姑姑的命根子,你如今害死他了,害死他便是要了姑姑的命!姑姑和姑父待你这样好,你就这样报答她吗?表兄有病在身,你怎么就由着他胡闹?他待你像亲妹妹一样,你怎么能这样恩将仇报!” 虞梓桐一句比一句骂得狠,到后来,她自己也嚎啕大哭,“倘若表兄醒不过来,你不如去给他偿命,就当姑姑白养你一场……” 姜离垂着头,“是,我为兄长偿命。” 虞梓桐听得此言,哭得更大声,“你为什么啊,为什么能瞒我们这么久,为什么不拦着表兄去春试,你怎么能信他的病真有好转?他怎么可能真的能与人比武呢?表兄已经很惨了,以后可怎么过活,他这辈子可怎么办……” 这年虞梓桐兄妹跟着父亲虞槐安去明洲探望外祖父一家,年后并不在书院,而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刚回长安便得知了魏旸出事的消息,在清楚了出事的缘故后,没有人能轻易原谅姜离,虞清苓和魏阶虽一句未责骂,可他们夫妻膝下唯一的孩子本就是个自幼患病的可怜人儿,如今又这样成了残废,内心怎可能不痛不气? 整整两日,虞清苓看也不看她一眼,通身一副哀莫大于心死之状,那时的姜离心想,若魏旸活不过来,她就真的给魏旸偿命。 伯府上下生生熬着时日,虞清苓和魏阶也日日不离魏旸床前,像过了一年半载那样久的一个傍晚,裴晏在明媚的春日晚霞中踏进了广安伯府。 那时的她已不跪了,但魏旸一日不醒,她也三魂去了七魄,她站在魏旸窗外,宛若行尸走肉,也不知裴晏说了什么,虞梓桐看她的眼神和善了些,但终究还是怪她。 裴晏回了一趟师门,人也消瘦许多,见他袍摆云靴上满是尘泥,姜离侥幸的想,若他真遇上极大的难处,自己便不再怨他,毕竟他这一年是真心想为兄长好。 她与他站在春花烂漫的攒尖亭内,嘶声问:“敢问世子为何失约?” 她眼神空洞,神容哀颓狼狈,裴晏望着她,只有满腔歉疚,“我返程途中遇见了一件难以抽身之事,耽误了脚程,对不起姜离,我回来晚了,对不起……” 她倒是没见过高高在上的裴家世子这样低声下气说话,但她执着地问:“敢问世子,是什么样难以抽身之事?” 裴晏眉目沉痛,但终究只是道:“对不起,此事不能相告。” 她听来便也死了心,事已至此,追问再多也无用,她点了头,请人送走裴晏,日日等在魏旸房外,时时祈求神佛保佑,后来,魏旸终于醒了过来,那时的她喜极而泣,只以为今生最大的苦难也就如此了…… 第093章 执念 大清早姜离正用早膳, 吉祥从外快步跑了进来,“大小姐,禁中出事了!” 怀夕喝粥的手一顿,口中含糊不清道:“禁、禁中?” 姜离看她一眼, 平声静气道:“出了何事?” 吉祥惊色未消, “说昨夜有人闯宫, 意欲行刺陛下,老爷一大早听到消息,急急忙忙入宫去了, 眼下还不知什么情况呢,不过刺客肯定没抓到,因今日城内又开始戒严了,这一早上, 咱们府门之前过了两拨金吾卫武卫了。” 怀夕已定下神来,大睁着眸子道:“什么样的人敢闯宫啊!而且,禁中不是有数千禁军吗?怎么会连一个刺客都抓不到呢?” 她眉梢高高扬起, 多有得意, 吉祥不明所以, 也跟着道:“对啊, 这谁能想到呢, 禁中那么多人, 就真让人逃了,也不知是什么江湖高手, 好几年没出这样的事了,也不知有没有行刺到哪位主子” “那当然不可能!” 怀夕一口否定, 惹得吉祥与如意都古怪起来,“你怎么知道?” 怀夕暗道不妙, 瞥一眼满脸无奈的姜离,忙找补道:“你们想啊,若是有主子受伤,只怕就不是老爷天亮之后入宫,而是昨夜就要闹大了。” 吉祥点头,“不错不错,正是这个理儿,哎幸好大小姐义诊完了,否则这日日不太平,奴婢还得担心,今年这个年也不知怎么回事,这还没到上元呢。” 今日是正月十二,按理过了上元节才算过完年,可秦氏的风波未定,禁中又出了岔子,大街上整日兵荒马乱的,自然闹得人心惶惶。 如意道:“说起义诊,今日一早便有泼皮找上门来呢,说听闻咱们大小姐是神医,免费给人看病,便来求医,是个瘸腿的懒汉,染了伤寒咳得厉害,被门房撵走了,还在门前骂……骂咱们小姐沽名钓誉……” 怀夕眼瞪如铃,“治伤寒哪个医馆不会治?这人是上门当乞丐来了!” 如意叹道:“可不是,所以门房没敢往里报,但今次义诊之后,长安城再无人不知大小姐的名头,往后求医的只怕会越来越多。” 怀夕哼道:“那姑娘也有规矩的,那些无赖也不敢来招惹薛氏吧?” 姜离这时用完早膳,又饮了口茶道:“义诊涨了声望,也容易招来麻烦,没什么可气的,还是照规矩行事便可,薛氏一家之力到底不足,若真有那么多人需要看诊,只靠我们也难成事。” 默了默,姜离还是吩咐道:“盯着些前院,看看父亲何时回来。” 虽说怀夕并未被抓现形,但如今事情闹大,姜离也不敢轻慢,吉祥应声而去,姜离看了眼天色,吩咐起翌日去济病坊的事来,“如今秦氏的案子初定,青生还在济病坊等消息,更何况年后还未去过,也该去瞧瞧了。” 怀夕道:“这孩子往后也只能待在济病坊了,幸好他遇到了姑娘,不然只能做乞丐了,奴婢和如意准备准备东西,看看再带些什么。” 几人正说着,吉祥去而复返,“大小姐,虞姑娘和付姑娘来了!” 姜离蹭“地”起身,“快请” 话音刚落,虞梓桐和付云慈相携进了盈月楼的院子,今日仍是天寒,二人披着厚重的斗篷面色急慌,直看的姜离心中称奇。 “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二人一边解斗篷一边看向吉祥二人,姜离便道:“你们先退下。” 吉祥二人退出屋子,屋门刚合上,虞梓桐忙不迭道:“阿泠,你听说了吗,沈公子真的回来了!!” 姜离一愣,怀夕也面色几变,姜离道:“先坐下说话,你怎知道他回来了?” 虞梓桐气息不稳道:“之前说秦图南是他所杀,结果最后查明是秦家人自己内讧,当时我是很失望的,可就在昨天晚上他去闯禁中了!惊动了几千禁军,闹得不得安宁,且你不会相信,那么多人竟然连他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碰着!” 姜离和怀夕又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这下误会大了! 怀夕一边给二人上茶一边道:“姑娘何以相信是那位沈阁主呢?” 虞梓桐道:“首先,今日拱卫司查秦图南的案子,查着查着,不知怎么查到了一个和沈家旧案有关的人身上,人抓到没两日,就有武林高手闯大内,且片叶不沾身消逝无踪,这个人除了沈公子还能有谁!” 怀夕表情复杂起来,虞梓桐又看向姜离,“你们别不信,我父亲早朝刚下朝,拱卫司今天早上在朝堂上也是这么说的,就是沈公子回来了!那秦图南是他最后一个仇人,这个人按沈公子的性子,是一定要死在他自己手里的,如今就这么被人害死,又过了这么多年,长安的防备早就降低了,他自然要回来看看,拱卫司昨夜就是专门设局捉拿他!” 虞梓桐越说越兴奋,怀夕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姜离则听得头大,“就算……真是这样,那你有何打算?” 虞梓桐还未答话,付云慈忧心忡忡道:“她想见沈公子。” 姜离莫名有些心虚,“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一得知闯禁中的是沈涉川就来找她,自然是有事相问的,虞梓桐便道:“我如今只知道他回了长安,但不知他人在何处,想见他也没法子见,阿泠,你是在江湖长大的,你说他这样的处境回长安之后会留多久?秦图南已死,拱卫司明显设局捉他,他昨夜虽逃脱,可他会留在长安的吧?沧浪阁在江湖中多有恶名,但在长安定还有别的人手吧?” 姜离被问得头大如斗,“我还未回来时,只听闻这位沈阁主性情乖戾,非寻常心性,如今仇人已死,他留多久还真不好说,且拱卫司那位指挥使和他有杀父之仇,他留下也多有危险,至于沧浪阁在长安有没有其他人,这个我真不知道。” 见虞梓桐满心希望落空,姜离迟疑道:“并且,你虽挂念着他,可这事到底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若已经不记得,你会否难过?” 虞梓桐不信道:“哪怕记不得我是谁都没关系,但应该不会忘记他救过一个小姑娘吧,那不是寻常的一夜啊,后来他经历了那般多变故,我自然不奢求他记得清清楚楚,可哪怕只有一点儿印象,让我当面谢谢他也是好的。” 见姜离与付云慈皆是不甚看好的模样,虞梓桐却并不气馁,“我想好了,沈公子留在长安,自是为了沈家的案子,他闯禁中也是为了拱卫司抓的那个犯人,既然如此,我也帮他抓那人不就好了?” 付云慈无奈地看着姜离,“你瞧瞧,她会点儿花拳绣腿,却想和衙门差役抢饭碗,这哪里是那么好查的?” 姜离也担心道:“是啊,何况你不知沈家案子有哪些关节,又如何帮他找呢?” 鹤唳长安 第88节 虞梓桐轻哼一声,“谁说我不知道,当年沈家出事,我便求过父亲帮沈家说话,奈何父亲当年在兵部还未到侍郎之位,帮不上什么忙,但后来我断断续续知道当年沈侍郎最大的冤屈,就在此番拱卫司找的那开元钱庄上” 说至此,虞梓桐轻声道:“当年有个污蔑沈大人的账房先生,后来死了,但他有两个跟班徒弟彼时也是人证之一,后来他们都离开了长安,但也是巧了,其中一个人后来出现在了襄州……” 付云慈道:“就是虞伯父被贬的襄州?” 虞梓桐点头,“不错……” 姜离听得一颗心提起,连忙问,“你如何找到的人?他可曾交代什么?” 第094章 授医 “就在景德三十七年, 当时襄州闹民乱,西南一群山匪纠集平安江水患的灾民,想要揭竿谋反,短短两月就将襄州城外的三个县洗劫一空, 我父亲带兵去平乱的时候, 救了从城里逃难出来的一行人, 这一行里便有个叫齐悭的账房先生。” “当时他已经年过而立,拖着妻儿老小很是可怜,他女儿才五岁, 还发着高烧病的十分严重,我父亲见状,便请部下找来了随军大夫帮忙医治,治好了病, 才知道他从前在长安做过活儿,再仔细一问,这才发现他就是当年作证的伙计之一。” 虞梓桐说的仔细, 又道:“他老家在襄州以南的归州, 当年师父死了之后便回了老家, 可后来有些害怕, 便跑到了襄州小县城来定居, 一开始不敢说自己来处, 但久而久之见也没什么事端,心底才卸下防备。” 姜离忙道:“他害怕, 是因为他知道沈大人是被冤枉?” 虞梓桐摇头,“不能算, 若他有实证,我早就想法子爆出来了, 他怕的不是沈大人如何如何,他怕的是他师父的死” 想到裴晏找到的医案,姜离心底微动:“怎么说?” 虞梓桐道:“据他说,他师父的病有些古怪,早两年他师父便大病过一次,可后来没多久便好了,当时大家都说是菩萨保佑,但没过两年,他师父的病又渐渐恶化起来,到了沈大人出事的那年,年初时还不算严重,可到了年中,已经不得不每个月都看大夫了,沈大人事发是在当年秋末初冬,那时候他师父的病又有好转了,他们本来都放了心,可没想到来年刚开春,才二月初,他师父便未熬得过去。” 姜离听得倾身,“他师父不是正常病亡?他怕什么?” 虞梓桐表情古怪起来,“他说他师父年后的病况已经很差了,本来应该去请更好的大夫看,但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师父坚信自己不会死,就用此前的药拖着,最终把自己拖死了,临死那时候,他师父痛苦异常,忽然胡言乱语了一通,说什么无量天尊不保佑他,什么天尊洞悉了他的罪孽,是对他的惩罚,又说什么请饶过他的妻儿,像怕极了,话刚喊完,他就断了气……” “本来前一年沈家的事闹得极大,他们这些作证的皆是心中惴惴,再加上当时沈公子已经开始复仇杀人,他们更怕了,于是韩煦清葬礼刚办完,他们也辞了开元钱庄的差事回了老家,回了老家也不敢多留,又到了襄州。” 姜离拧起眉头,“天尊?罪孽?韩煦清信道?他觉得是他诬陷了沈侍郎,后来病重殒命是他的报应?” 虞梓桐颔首,“听起来似乎是这意思。” 姜离不由道:“那他有没有说过作证之事?” 虞梓桐道:“自然,我仔仔细细问过,当年沈大人被定罪,其实是因为一笔两万两银子的赃款,那赃款就存在开元钱庄,齐悭说他记得很清楚,是事发前一年的深秋,一个起霜的晚上,有人带着随从,拉了两万两现银去了他们钱庄,彼时他们钱庄大主顾不多,这笔生意自然让上下窃喜,他说当时领头之人黑衣黑袍,面上还戴了帷帽,明显是想掩人耳目,但此人左手手背上有一片马蹄形疤痕他记得十分清楚” “沈侍郎当年治水之时手受过伤,留下的疤痕正是像马蹄一样,当时他们都知道是大人物,并不敢窥探打问,最终签契券之时,是当时的钱庄东家袁培诚和账房先生韩煦清一并签的,但是那位袁老爷年纪大了,对马蹄疤痕印象不深,唯独韩煦清和几个接待的伙计记得清楚,后来作证的也是这些人。” 姜离早听过沈家案子内情,付云慈却是头次知晓的这么详细,便道:“所以,他们是凭着沈大人手背上的疤痕,和沈大人的印信来证明当夜去的人的确是他?” 虞梓桐点头,“不错……” 付云慈道:“但印信可以伪造啊,手上的疤痕或许也能伪造呢?” 虞梓桐无奈道:“这事怪就怪在,是提前一年存的银子,假若贪腐之事没有暴露,那这银子还真就是沈大人的,难道说有人提前一年去栽赃沈侍郎?可那主犯二人与沈大人也没有深仇大恨啊,那个邱澄甚至没有见过沈大人的面。” 付云慈道:“此事我也听父亲和母亲议论过,沈大人和那主犯二人,一个没见过面,一个有师徒情谊,在朝中,沈大人也并未树敌过,因他是实干臣子,官位皆是自己功绩换来的,大家也都十分服气,当年的事,大家都震惊极了。” 姜离沉吟道:“除了这些,再无别的古怪?” 虞梓桐道:“他师父病死之事……他也觉得有些突然,可因为他师父两年前本也重病过一次,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便也没多想了。” 姜离道:“他人如今在何处?” 虞梓桐道:“还在襄州呢,他已经成家立业,也不好太打扰他,我父亲平了乱,他们一家搬到了襄州城里,他学过账房,不难谋生计,后来我们一家回了长安,也就没见过面,但我父亲对他一家算有救命之恩,若想问什么,他还是愿意答话的,如今沈公子回了长安,若他需要开元钱庄的人证,齐悭便算一个。” 付云慈无奈道:“可这齐悭也没有利于沈大人的证供啊。” 虞梓桐不赞成道:“虽说前岁我翻来覆去问了多次,还没发现有利的线索,可好歹这么一个大活人在那,既然沈大人不可能贪腐,那就一定能找到破绽的,只是我们还没发现破绽在何处罢了……” 付云慈欲言又止,姜离在旁道:“梓桐所言有理,当年死的人太多,如今需要的便是当年亲历之人,此人虽暂无大用,但我也觉得留着他极好。” 虞梓桐似找到了知己,“我就说吧,阿泠聪明,她也这么想,足证明我想的不错,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怎么才能见到沈公子。” 付云慈满脸无奈,姜离安抚道:“你别急,看看接下来还有何动静,更何况,拱卫司虽然如此说,可也不一定就是那位沈公子吧……” 虞梓桐瘪嘴,“是他是他肯定是他,我有预感,一定是他回来了。” 姜离一时哭笑不得,“你二人也就那一次机缘,你这是哪门子的预感?” 虞梓桐胸膛一挺,笃定道:“你若有了牵挂多年之人,你便会明白的……” 姜离与付云慈对视一眼,皆无话可说。 姜离与怀夕怎么也想不到会闹出这般误会,等下午时分入宫时,果然见坊市之间金吾武卫来来回回巡查,似乎又回到了秦图南遇害那天晚上。 到了朱雀门前,便见今日守卫比昨夜更为森严,守城的禁军也增加了一倍有余,待入了禁中,巡逻的禁军一队接着一队,主仆二人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待与一队禁军擦肩而过,怀夕忍不住道:“姑娘,看来所有人都以为昨夜是阁主,阁主如今肯定也知道了,不知他会不会生气。” 想到沈涉川,怀夕愧责更甚,姜离低声道:“小师父应能猜到我们为何如此。” 怀夕“嗯”一声不敢多言,待到了承天门外,等了两刻钟,等到了和公公来迎,入得宫门,和公公唏嘘道:“哎呀你们不知,昨夜禁中来刺客了……” 怀夕轻咳一声,姜离镇定地应对,“皇后娘娘没有受惊吧?” 和公公笑道:“没有,我们远着呢,何况因为修万寿楼,内宫北苑都加了守卫,一点儿事没有,只是禁中动静太大,陛下一早便发了好大的火,后来听说是那位小魔教阁主,陛下也有些紧张,如今内宫巡卫也增加了。” 内宫比禁中的守卫更为紧要,姜离一路走来,的确见多了不少守卫,她心底暗叹一声,径直往宁安宫而去。 到了宁安宫正殿,还未进殿,便听得里头传来佩兰的斥责,“怎么这么一点儿小事都做不好,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姜离看向和公公,和公公道:“是尚药局的医女,娘娘这两年手腕多有不适,下午手腕发痛便叫了医女来,可能又没扎好。” 姜离心底微动,待通禀后入殿行礼,便见殿中果然跪了个瑟瑟发抖的年轻医女,萧皇后躺在西窗榻上,挽起袖口的手蜷缩在身侧,面上有几分愠怒。 “奴婢学艺不精,奴婢有罪,请皇后娘娘恕罪!” 医女看起来只比姜离年长三两岁,此刻伏地请罪,话音刚落,眼眶便红了,佩兰敛了怒容,先与姜离招呼,“让姑娘见笑了,这丫头来给皇后娘娘扎过两次针了,第一次就让娘娘好生吃痛,这第二次比第一次还不如。” 姜离上前去,“让臣女给皇后娘娘看看?” 佩兰便看向萧皇后,“皇后娘娘?” 萧皇后容色稍晴,伸出了手腕,佩兰便道:“腕痛是小病,本想着不必等姑娘看,可不料她们下针远不比姑娘轻,哎,娘娘为了这点儿小病,真是吃了两年的苦头,汤液用过半年,泡的敷的药膏药包也用了不知多少,还试过民间的偏方,还有推拿的针灸的都在试,可偏偏就是治不好,每每有一两分缓解就谢天谢地了。” 姜离上前检查萧皇后手腕,一边观察皇后面色,一边上下捏动,又一路按至皇后肩颈处,也不知按到了哪里,萧皇后吃痛地轻嘶了一声,姜离心中明了,便道:“人腕处经脉极多,下针极易生痛,一不留神,可能还会损伤经脉,这位姑娘多半是怕伤了娘娘,越怕越受掣肘,便是臣女下针,少不得也要吃痛。” 萧皇后面色微变,“你施针也极痛?” 姜离笑着点头,“不过娘娘放心,您手腕之痛症结不在腕上。” 佩兰道:“不在腕上在哪里?娘娘手腕痛时,连茶盏都端不起来,握筷子也握不住,早前来的太医和医女,也查过娘娘臂肘与颈背,可都未查出不妥。” 姜离便道:“那他们或许有所遗漏,娘娘手腕痛的症结就在后颈,娘娘这几年应常常久坐低头,极少起身活动,因颈椎牵引两臂与手肘气滞不通,最终痛点表现在手腕上,寻常的太医只觉哪里痛便是哪里病,这才辩错了症。” 萧皇后忙问,“那可好治?” 姜离点头,“三五日便可缓解七八分。” 萧皇后大为惊喜,佩兰也连忙道:“奴婢说什么来着,还得是薛姑娘!好了好了,你退下吧” 医女闻言如蒙大赦,姜离这时道:“慢着” 她喊住医女,又对皇后道:“娘娘,这病症施针十分简单,只是这位姑娘于针灸一道尚有不精之地,不如留下她,我来教她如何施针,这样下次娘娘再有不适,随便请一位医女便可立时缓解,臣女在宫外总是不便。” 萧皇后有些意外,见姜离一脸郑重,点头道:“也好,凭你的医术,应该远胜太医署那些针博士。” 第095章 不尽信 “姑娘叫什么名字?学医多久了?” 萧皇后手腕之疾施针并不难, 待她俯趴在榻,姜离自天柱、肩井、下廉、少海四穴施针,等退针的功夫,与眼前这个面色清秀的医女说起话来。 医女恭敬道:“奴婢姓柯, 名唤芸蔓, 学医已有五载, 只是奴婢天份太差,所学不精,至今不能为皇后娘娘和诸位娘娘分忧。” 当着皇后的面, 芸蔓答话小心翼翼,姜离见萧皇后面无不快,便继续问道:“是如何进了尚药局?” 芸蔓道:“家父本是临州长海县县令,后因些事获了罪, 奴婢便被充为宫婢了,五年前遴选之时,听闻我母亲会些医理, 便将奴婢选到了尚药局来, 后跟着博士们习针道、推拿与孕产之事已有五年, 只是奴婢手脚粗苯学的不好。” 芸蔓大气儿不敢出, 一段话说完, 身子弯的更低, 一副自惭形秽的模样。 姜离便道:“《针经》上说,医道所兴其来已久, 上古神农始尝草木而知百药,黄帝咨访岐伯、伯高、少俞之徒, 内考五脏六腑,外综经络血气色候, 参之天地,验之人物,本性命,穷神极变,而针道生焉1,因此习针道,除牢记人身经络百穴,更需通明精神五脏、五脏变腧,阴阳表里、奇邪血络诸理,实在极不易,你虽说学了五年,可我听闻尚药局的医女比不上太医署的医学生们方便进学,你所学自然有限。” 芸蔓轻声道:“多谢姑娘宽慰。” 姜离道:“医理需积累,至于针灸手法除了勤练并无他法,捻捣提插,捻转进针捻转退针,皆是苦练方可利落” 佩兰在旁笑道:“看来姑娘幼时吃了不少苦头。” 姜离应是,“幼时练针,先是在纸卷布卷上,后来又在鲜猪肉上练,再往后便是自己身上,那时小臂与腿上都是针眼,常扎的自己泪如雨下,幸而师父在旁瞧着指点一二,但师傅领进门,修行便只能靠自己了,尤其是手上的功夫,没半点法子帮。” 说了这么半天,芸蔓终于放松了不少,不由好奇地打量姜离,一旁佩兰道:“难怪姑娘年纪轻轻医术这样好,姑娘往后若收徒弟,想来也能教的很好。” 姜离叹气,“若我没回长安那定是要收徒的,可如今回了家却是不成了。” 待给皇后退了针,她活动了一番头颈,果然觉得轻松不少,休息片刻,姜离又为她施针治心疾,此番芸蔓仍然在旁候着,见姜离进针又快又轻,萧皇后几乎没有不适,她眼底敬服更甚。 今日已是第五日施针,皇后明显轻松了不少,等针的功夫,姜离又与芸蔓说起心疾之痹,芸蔓呐呐应言,一个字也不敢错过,待仔细说完了,方才令她退下。 她一走,佩兰在旁道:“姑娘当真好性儿,这些医女说是医女,却也和宫婢无二,尚药局那些老大夫也没几个人愿意好好带她们,说是在尚药局几年,可无论大病小病,还是老大夫们出诊,她们一个二个打打下手跑跑腿,也就是宫里的娘娘们贴身用药施针实在需要女医,否则哪里有她们的用武之地?” 姜离自然明白,“女医艰难,宫内宫外都是同样的道理。” 佩兰便道:“是啊,长安城多少年没出过有名望的女医了,如今也就是姑娘您。” 皇后今日少言,只不时目光脉脉看着姜离,似兴致不高,待退了针,便又问她,“还在义诊吗?” “回娘娘的话,今日停了。” 皇后穿衣起身,“三日义诊足够了,老百姓知晓你这里有好处可得,待你忽然不出诊了,便会惹来麻烦。” 姜离应是,皇后又道:“今岁将二十一了?几月生辰?” 姜离敛容道:“是将二十一了,是三月的生辰。” 皇后朝她伸出手来,“陪本宫烹茶去。” 待出了寝殿,二人在外殿窗前落座,佩兰送来茶具,皇后道:“自你说了不许饮浓茶,这几日本宫忍得厉害,今日煮茶总无碍吧?” 姜离应是,皇后便指着跟前放着的茶料,“煮茶可会?” 案几上放着颇多茶料,姜离应了声“会”,挽起袖子开始烹煮,她目光在一应小料之上扫过,心底迟疑一瞬,还是将花椒放了进去,皇后靠着迎枕打量着她,见状眼底似有失望一闪而过,很快,她又问道:“你父亲对你可有安排?” 姜离愣了愣,“未听父亲说起过。” 鹤唳长安 第89节 皇后失笑,“你这般年纪,又有如此声名,他们不会随意打发你,你母亲的病如何了?” “母亲病了多年,我暂无好的法子治,平日里还在翻看医书琢磨。” 姜离一边答话,一边胆战心惊的,皇后不喜辛辣之物,往日煮茶绝不会放花椒,可如今茶料之中竟备了花椒,这分明是在试探她。 说起简娴,皇后眼底也有了怅然,“都是为了女儿。” 她叹了一句,又问起简娴这些年如何过活,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等第一壶茶饮完,外头天色已黑了下来,皇后不再多留她,命和公公送她出宫。 待出了承天门,姜离才大松一口气,怀夕瞧出不对,“怎么了姑娘?” 姜离低声道:“前次用药到底还是引得了娘娘怀疑,今日烹茶便是试探。” 怀夕也紧张起来,“什么!那您没露出破绽吧?” 姜离摇头,主仆二人一路往朱雀门行去,待到了门口,姜离脚步一顿。 不远处的薛氏马车旁,正站着两道熟悉的身影。 姜离微微蹙眉,走过去福身见礼,“裴少卿。” 裴晏已经等了一刻钟,见她终于出来容色微松,“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长恭站在马车另一侧,九思也满眼狐疑地看着二人,姜离犹豫一瞬,到底还是往旁里走去。 “有何事?”走远了些,姜离语声沉沉。 裴晏道:“秦耘死了。” 姜离沉默片刻,叹道:“于他而言或许也算解脱。” 裴晏大抵也觉秦耘命运多舛,跟着无言片刻,姜离便又问:“还有别的事吗?” 裴晏遂道:“这么多年皇后娘娘虽偏安一隅,但有安国公府在外支应,她老人家仍是耳聪目明,当年她对你的医术也颇为熟悉。” “你这是担心我给皇后娘娘看病,许会暴露身份?”姜离语气有些古怪,又侧身看向不远处的宫门,“皇后娘娘的心疾可能致命,无论会不会暴露身份,这个病我都要看,你不必操心此事,若没别的事我便先走了。” 她说着真抬步便走,裴晏跟上两步,“拱卫司的事可知道了?” 姜离脚下不停,“动静这么大,自然。” “姚璋认定了我那师兄人在长安,后面只怕还有诸多花样,你若是听到了什么不必当真,也不必再冒险……” 裴晏语速极快,姜离听得驻足,“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前夜裴晏并没有问怀夕因何入禁中,可显然他知道她们为何冒险,姜离狭眸盯着他,“你知道我们是为了沈家的案子?” 裴晏道:“拱卫司设局的目的明确,没有引来我那位师兄,却引去了怀夕,并且我早就见过怀夕的身手,若我猜得不错,怀夕多半和沧浪阁有些关系,她奉你为主,你这几年行走江湖,或许也有其助力。” 姜离听得心紧,又下意识看向宫门方向。 裴晏道:“我看着的。” 姜离回过头来,眉头拧成“川”字,“就算猜对了,你又待如何?” 寒夜天穹无星无月,只有不远处城门楼上的灯火映出裴晏温润的眉眼,他无奈道:“我知道你如今不会尽信于我,但我若要如何,又怎会帮怀夕出宫?你如今在长安凭医术扬名,我也大抵猜到了你的打算,可还有许多事,只有医术、有薛氏大小姐的身份许还不够,你出入东宫数次,当知道东宫及药藏局已物是人非。” 姜离定了定神,“说重点” 裴晏道:“你想找当年人证,还想寻皇太孙的医案和进药底薄,但当年定案后,相关侍婢皆被杖杀,案发大半年后,药藏局又起过一场火,据我所知,和太孙殿下有关的医案已尽数被毁” 姜离秀眉紧蹙起来,裴晏又道:“而当年出事后,陛下召见了一众太医共同查看那些底簿和医案,他们看后未发现明面上的错漏,” 姜离冷静道:“那些底簿和医案应被做过手脚,当年事发之后所有人都人心惶惶,几个月的记录哪能两日便找出破绽?而我是医家,义父亦被冠上误医死人的罪名,找当年医药上的错处最直接有效,延医施药皆有章法,就算做手脚也不可能严丝合缝。” 裴晏颔首:“是,确是如此,但从人证入手会否更快?” 不等姜离答话,裴晏道:“亲历过当年之事的尚有两人在长安,你已经见过的那位白太医便有极大的嫌疑,且他私下里与段氏走得极近……” 第096章 石痈风 姜离眼皮一跳, “白敬之?” 裴晏颔首,姜离又不禁问:“你如何知晓白敬之的动静?” 裴晏平声静气道:“这几年我在留意这些旧人。” 姜离听得眉头扬起,定定看裴晏片刻,知他不会诓人, 到底再板不起脸来。 她拢了拢斗篷道:“白敬之, 他父亲是太医署侍御医的出身, 他们府上也算得上是医药世家,但比起魏氏到底差了些,他自幼与我义父结识, 后来一起考入太医署,只是……无论哪一方面,他都比不上我义父,我义父最擅针, 但妇人病与小儿病也不差,师父出嫁后医术长进极大,便是我义父的功劳, 白敬之当年指证义父, 我确实对他颇有怀疑。” 微微一顿, 姜离又道:“你说的与段氏走得极近, 是何意?” 裴晏道:“当年正月中定案, 之后太医署官员变动, 他一跃升为了太医丞,但四月时岭南平州生毒瘴, 他自请南下治疫,一去便是半年, 那之后,每年地方上有瘟疫灾祸, 他都是第一个请求外任,他因此得了不少好名声,官位亦稳,但就在他第一年回长安过年后,便将满府家眷送回了老家,这些年长安宅邸等同一栋空宅,且他每年回来总要拜访段氏,他擅妇人病与小儿病,但段氏并无小孩子,国公夫人和段老夫人也身体康健,初得知此事时,我一直想不通,直到后来,我发现段国公夫人严氏的兄长严敏德,与茂安钱氏结了亲。” “茂安钱氏?”姜离听来只觉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处。 裴晏便道:“茂安,就是那个产茂安五味的药材之乡,这个钱氏是当地望族,每年太医署收来的一半儿药材皆出自钱氏药材商行,说他们是皇商也不为过。” 姜离登时恍然,茂安盛产白术、元胡、玄参、白芍、玉竹,这五味药材皆是常用之物,因茂安产量巨大,渐渐被世人称为茂安五味,她道:“严氏与茂安钱氏结亲,看重的自是茂安钱氏的财富” 裴晏颔首:“严氏需要茂安钱氏的财富,但严敏德不过任礼部郎中,乃中等官宦之流,比严氏更需要的钱财,是段氏,以及段氏之后的肃王府。” 姜离表情严肃起来,“肃王府,我想到了……” 当年皇太孙李翊得景德帝万分宠爱,因有李翊,景德帝爱屋及乌对太子也颇多宽和,若说李翊死了有何人得利,那肃王还真是其中之一。 裴晏道:“当年定案之后,陛下悲痛不已,这几年陛下年纪见涨,性情也愈发难测,太子于前岁办砸了工部的差事,被陛下当堂斥责,还被罚禁足一月,去岁徐州的水患太子也被陛下连下三道谕令责备,这在六年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太子李霂入朝多年,近几年主工部大小事宜,肃王则领礼部的差事,景德帝宝刀不老,帝王之位最终落于谁手还未可知,李翊死后二人的暗斗愈演愈烈。 见姜离若有所思,裴晏又道:“茂安钱氏因药材生财,白敬之与段氏走得近,缘故颇多,而他恰好是当年旧案经手之人,且从中得了利,不得不令人怀疑。” 姜离沉声道:“太医署每年采买药材,需得几位主官核验资质,白敬之正有可用之处,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回长安之后也在注意此人,只是并无证据不好打草惊蛇,不,也不能算没有‘打草’。” 裴晏疑问陡生,“你做了什么?” 姜离只好将为长乐县主看诊时故意用了伏羲九针针法之事道来,裴晏不赞成道,“当年登仙极乐楼那场火我查过,蹊跷之地颇多,你此番回来不愿暴露身份,不正是因为当年之事尚不分明?” 姜离闻言又是一默,这几年她少有裴晏的消息,自也不知他做了这许多事。 姜离再看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宫门,语气松活两分,“当年之事我心中有数,我也不过是让白敬之多想一想旧年事罢了,你今日不提醒我也知道他与段氏多有牵扯。” 说至此,姜离又看向他,“此事我会注意着,时辰也不早,若是没旁的话,我要回府了……” 裴晏稍稍一停,问道:“今日是正月十二了,我祖母这几日很挂念你,想问你上元日可有时辰过府陪她老人家过节?” 两日后便是上元节,若是别的日子也就罢了,可上元节是广安伯一家的忌日,她怎么可能去别家过节? 姜离眸色暗了暗,“多谢老夫人了,我那日有事,只能改日了,告辞。” 跟前只有他们二人,姜离也无需与他佯装虚礼,转身便走,裴晏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没再多言。 待上了马车,怀夕禁不住道:“裴大人说什么了?” 姜离容色古怪道:“他竟也在注意白敬之这些年的动向。” 怀夕讶然道:“那便是说,裴大人也明白魏伯爷当年是被冤枉,也和您一样怀疑那些得利之人?” 姜离揉了揉额角,“他愿疑便疑吧。” 怀夕已知晓了旧事,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马车直往平康坊而去。 翌日清晨,天色刚刚大亮,姜离便带着两大马车日常用度出了城。 今日正月十三,城外官道之上车马不息,山棱四野仍是白茫茫一片,马车一路慢行半个时辰之后便到了相国寺济病坊之外。 长恭跳下马车叫门,慧能与惠明很快迎了出来。 “薛施主……” 姜离合手见礼,一边往院内走一边问起青生几人,慧能师傅和蔼道:“知道施主挂念青生,已经让阿朱去叫了,宋婆婆如今已能下地走动,您上次送来的药材足够,还是每日给她用两服,阿秀那孩子也好多了,您待会儿看了就知道。” 说着话,几道身影从不远处的巷道了跑了出来,当首的正是阿朱与青生。 几日不见,青生仍看着瘦瘦小小的,但眉眼间已褪去了胆怯畏缩之感,一见姜离,连忙跑上前来,“薛姐姐,您终于来了” 阿朱也迎上来见礼,阿秀与阿彩身旁跟着另几个孩童,也一并围了过来。 姜离与几人招呼,又对青生道:“青生,我们借一步说话。” 把青生拉到檐下,姜离不得已将杨子城之事道来,一听自己全心信赖的大哥竟然被害死,青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死了?杨大哥竟然死了?怎会如此?” 他一脸的茫然无措,姜离叹道:“谋害他的人都已经被官府抓到了,也算给他报了仇,他此来长安……” 姜离本想说杨子城存谋财之心,但见青生悲痛欲绝,也懒得说那般详细,“你哭吧,哭一场就好了,你们同来长安也不容易。” 姜离等他猛哭片刻,又掏出巾帕帮他拭泪,“我会交代一声给他找个安葬的地方,往后逢年过节你想祭拜,也能自己去看看他,他虽没了,但你不必担心自己的生活,你这几日住在这里可好?” 姜离压低了声问,青生吸了吸鼻子,神色倒无怪异,“好,两位师傅和其他人都待我很好,我是愿意留在这里的,只是想到杨大哥,我就……” 姜离轻抚他的发顶,“这里的孩子许多都没了亲人,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努力活好些,这里还能读书识字,我每隔月余也会过来,你不必害怕。” 青生恹恹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姐姐放心,我会懂事。” 姜离有些怜惜,又有些无力,转头一看,便见阿朱几姐妹也眼巴巴望着她,她朝几人招手,再一看,先瞧见阿朱一双手冻得通红,“怎么回事?这是刚洗衣服了?” 阿朱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们这里原来有两位大嫂做斋食,可近来有一位程大嫂病了,来不了,大过年的,师傅们也不好再请人,便由我们自己跟着吴大嫂做饭,我们帮着摘菜洗菜,冻了下手,但一点儿不疼,一会儿就好了。” “你们这样多人,还有那么多老人,一个大人带着几个孩子如何能行?那位程大嫂病况如何?若病的重,不若我帮你们找人来……” 阿朱还未接话,慧能从后上前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好意了,但如今隆冬时节,济病坊的菜地无法耕种,这些孩子老人其实多数闲着,有病的也就罢了,没病的最好还是帮着自力更生,若全靠施主救济,便也失了济病坊的本意了,并且,那位程大嫂在济病坊帮了多年,每月只得一点儿微薄银钱,若换了人来,怕寒了她的心。” 姜离笑道:“还是师傅想的周全,那便听您的,那位程大嫂是何病呢?” 慧能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阿朱眨眨眼上前来,轻声道:“薛姐姐,程大嫂的病在胸膛上,她自己说叫什么石痈风,就是胸乳之地硬如石块,总是发疼……” 姜离心头一惊,“石痈风不是小病,发作起来也极不好受,她可用药了?” 阿朱瘪嘴道:“她说吃药可贵呢,这病也有几年了,早年她还用药,这两年已经不看了,她说咱们就在这相国寺之下,有天尊保佑呢,她每天都会做祷告,就这么硬挺了两年。” 姜离略一犹豫,“她多久没来了?家在何处?” 阿朱道:“已经半个月没来了,她家我去过一回,去给她家里秋收帮忙,就在不远处的小河对岸,走过去两刻钟功夫。” 姜离略一思忖,“那你带路我去给她瞧瞧可好?” 第097章 病逝 鹤唳长安 第90节 “程大嫂家离得近, 我来的时候她就在这里帮工了,姐姐也看到了,我们这里人多,百多个人的斋饭可是极不易的, 虽说也有其他人帮忙, 可这里老幼病弱者居多, 这份差事实在辛苦,但她夫君过世的早,膝下一双儿女还未长大, 家里除了二亩山地的收成,也就只有这点儿帮工的钱,她的病自然没法子治的……” 去往程大嫂家的马车上,阿朱、阿秀与阿彩三人与姜离对坐着, 阿朱年纪最大,正一脸唏嘘地向姜离解释,姜离听得心紧, “前次我来时怎么没提起?” 阿朱叹道:“我也是去岁秋天才知程大嫂病在何处呢, 她往日发病时只说身上痛, 也未说到底哪些地方痛, 去岁秋天我才知道病在胸乳处, 这自然不好到处说的, 且她本就体弱,经常感染风寒。” 姜离心中明白, “石痈风若是轻症还可调理。” 阿朱摇头,“病情严不严重我也不明白, 我就记得年前那会儿她咳嗽的厉害,人也瘦了一圈, 脸色也发青,旧病好像也一同发了,腊月二十几便做不了活回去了,大过年的,济病坊内忙碌,慧能师父念我们都是半大孩子,也不让我们自己出门的,便也没机会过去看她,本想着她过了上元节应该能回来的。” 阿秀也道,“程大嫂平日里勤苦心善,我此前喉咙老是肿痛,程大嫂自己通几分药理,还给我带过自己家里的野菜吃,吃了之后果真好了。” 阿朱接着道:“她自己久病成医,知道许多偏方,若是大家谁病了便先找她问问。” 姜离了然,“我上次来的时候,你们提到过的农家大嫂便是她。” 三人齐齐点头,姜离便安慰道,“好,你们不必担心,待会儿给她看了,我来负责她的药材,无论何种病,都得用药才好,阿秀,慧能师父说你好多了,我瞧你气色也好了,你们两姐妹近来如何?” 阿彩不会说话,只朝着姜离比划,姜离欣然道:“你也开始认字了?” 阿彩腼腆地点头,阿秀揽着妹妹道:“阿彩比我们都聪明呢,她虽不会说话,记性却极好,惠明师父教我们写自己的名字,她记得比谁都快,后来教我们三字经,她也记得最快,惠明师父每天都夸她呢。” 阿彩被姐姐说的更不好意思,阿秀又道:“大抵四五日前,济病坊来了一对夫妻,说是长安城城南做丝绸生意的商贾,因年老无子嗣,想收养一对儿女,当时我们正在学堂学写字,那位夫人看了半晌很喜欢阿彩的,可一听阿彩不会说话,登时失望至极,她本怜惜阿彩还有些举棋不定,可那位老爷是一定不会收个哑女的,这事便没了希望。” 阿彩面上笑意散去,有些内疚起来,阿秀拍拍她的脑袋,“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阿朱在旁道:“想开些,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好些人想来收养孩子,可咱们这样的出身,真正成的并不多,且就算被收养走了,又知道过着什么日子?收养的孩子到底隔一层,这世上真正的大善人不多。” 姜离也道:“阿彩不会说话,被收养去别处也令人担忧,除非诚心极足又知根知底,不然不好托付。” 阿秀点头,“薛姐姐说的是,妹妹在我身边我才最放心,吃苦也没什么。” 说着话,马车一路往西北方向行去,越走越是偏僻,小道也愈发泥泞,待过了一座年久的石桥,便进了程大嫂家所在的村子。 阿朱掀开帘络指路,又走了一刻钟,便见三五间村舍坐落在一片杉木林之间,阿朱指向其中一家,长恭马鞭起落,直奔程家而去。 “程大嫂的夫君姓于,是七年前过世的,她如今养着年迈的公公婆婆,膝下一双儿女,长子今年十二岁,女儿才八岁,偶尔也帮相国寺做点儿跑腿的活儿。” 随着阿朱所言,一户农家小院越来越近,小路自后绕向前,待马车到了院外,怀夕耳力极好,先面色一变,“怎么有人在哭?” 正午时分,天上灰蒙蒙一片,寒意尤重,凛冽的寒风吹得杉木林哗哗作响,姜离和阿朱几人都听不分明,但怀夕肯定道:“真有人在哭。” 姜离眉头皱起,下马车上前叫门,不多时门后传来急促脚步声,下一刻,一个眼眶通红的中年男子将门打了开,“你们是何人?” 中年男子一脸茫然,姜离却一眼看到了他腰间的孝带,她一惊,“我们是来找程大嫂的,您这是……” 一听此言,中年男子面上悲色更甚,“你们找阿桂?她……她两日前已经病逝了,你们来晚了” “什么?程大嫂病逝了?” 阿朱从姜离身后探出身子来,阿彩和阿秀也吓了一跳,中年男子看了看几人,阿朱连忙道:“我是相国寺济病坊的,我们是来探望程大嫂的,这位是薛姐姐,她会医术,是想来看看程大嫂给她治病的……” 中年男子明白过来,见姜离衣饰不凡,忙拱手道:“多谢好心了,可惜阿桂等不及,在前日半夜病逝了。” 这时姜离几个才听到院子里的哭声,姜离越过男子肩头往后一看,便见正堂挂着缟素,堂内停着一口黑漆棺椁,是在给程大嫂办丧事。 姜离忙道:“到底怎么回事?程大嫂不是回来养病吗?” 中年男子抬手做请,“小姐请进院说话……” 几人先后进门,便见灵堂内布置简单,程大嫂一对儿女正跪在棺材旁烧纸,灵堂角落里坐着一对鬓发花白的老夫妻,见有客人来,二人拄拐来迎。 中年男子先道:“在下名唤程文智,阿桂是我妹妹,我是昨天早晨得了消息赶过来的,我们家在二十里外的白河村,当年阿桂嫁过来的时候,妹夫人老实也有气力,后来,阿桂命苦……” “阿桂是腊月二十三便回来养病的,初二那日我们过来拜年,还来探望过她,当时她咳得厉害,人也昏昏沉沉没半点精神,我和她嫂子送了年货,又留了二两银子做她看病的银钱,走的时候还交代让她看大夫,可没想到她这几日并未用药。” 说话间两位老人家迎了出来,姜离上前见礼,便见二人弓背弯腰,手脚多有不便,姜离寒暄两句,令二人歇着,先和程家大哥说话。 她凝声问:“程大嫂为何不曾用药?走的时候是何症状?好好一个人,怎么会病危了都不看大夫?” 许是她语气有些严肃,程文智反应了过来,苦涩道:“姑娘莫不是担心这家里有人故意不给阿桂看病?” 他无奈摇头,“那倒没有的,他公公婆婆姑娘也看到了,身体不好,耳聋眼花的,也不是能坑害人的性子,我这侄子和侄女也都是老实性子,更何况病的是他们的亲娘,我来的时候我妹妹已经咽气多时,人只剩一点儿温热,是我外甥去叫的我,我只见阿桂吐了许多血,满屋子都是血气,已是救不回来了。” “至于为何不看大夫,我也不明白,或许是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不愿浪费银钱,以为这一次也能和从前一样挺过去吧,她不看大夫,平日里就吃些野药材,想把银子留着让我侄儿侄女以后有个傍身……” 姜离看一眼正堂的棺椁,“程大哥,我瞧着尚未封棺,不知能否让我瞻仰一下程大嫂遗容?” 程文智一惊,姜离衣饰气度皆是不俗,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寻常这样的小姑娘听说死了人,早就吓得面无人色,可眼前这位,不仅不慌不乱,更还要亲眼看看已死了两日之人,他迟疑道:“我妹妹过世两日,只怕会吓到姑娘。” 姜离摇头,“这个您不必担心。” 阿朱几个孩子已经悲痛地哭起来,程文智看了众人一圈,终是点头,“也好,姑娘跟我来吧……” 灵堂里两个孩子与阿朱认得,见姜离要开棺,面上多有不解,阿朱几个到底不敢看死人,只上来与他们说话。 程文智一把推开棺盖,“妹妹,有位薛姑娘来看你了。” 他说了一句,姜离已上前来,倾身一看,便见程大嫂面色青灰地躺在棺椁之中,身上是一件酱紫万字纹寿衣,她虽过世两日,但如今深冬天寒,尸变并不明显,她的发髻被整整齐齐梳好,寿衣领子也扣的严丝合缝,青白的双手交叠放于身前,面容透着安详之意,看得出遗体是被仔细装殓过的。 姜离仔细观其面容,又细细看了看裸露在外的双手与腕子,片刻点头道:“我带着几个孩子给程大嫂上柱香吧。” 程文智掩上棺椁,姜离果真带着阿朱几个上香,上完了香,姜离还是忍不住走到程大嫂长子跟前,“你母亲过世之前精神如何?是半点儿药材也没用?” 这少年有些无措的看向程文智,“舅舅” “没事,阿铭,照实说吧。” 于铭便道:“母亲过世之前精神不好,一日里半日都在昏睡,我说要去请大夫,母亲却不让,没有用药,只在吃早前自家制的丸药。” 姜离和声道:“丸药在何处,可能让我看看?” 于铭道:“您跟我来吧……” 他抬脚往西屋走,姜离也跟了过去,进门便见屋子北面靠墙摆放着一张木架床,床上被褥血色还未清洗,已变作大片暗红,地上的青石砖虽被清理过,砖缝中也多有血色,床尾还叠放着几件沾了血的衣物,正如程文智所言程大嫂是吐血而死。 西面靠墙摆着一组高低柜阁,于铭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药罐,“就是这个,这是母亲得来的土方,自己制的丸药,是去岁初冬制好的。” 姜离倒出一粒丸药,仔细闻了闻,心中了然,“只吃这个?再未看过大夫?” 于铭点头,“母亲很执拗,说无需多看,有天尊菩萨保佑用这些就够了。” “这里头只有桑白皮和百合,以及少量的蜈蚣条和铁树叶,只几味药材是不够的,病的越来越重却不看大夫,莫非还有别的缘故?” 于铭苦涩道:“母亲大抵是为了省银钱吧,但其实我也不懂,家里如今有七八两存银呢,她却是一点儿舍不得用,整日整日的拜菩萨。” 于铭说的泪眼朦胧,连银子数目都告知,更是个毫无心机的,姜离到底是外人,亦无法苛责一个半大孩子没有劝告母亲,她目光几扫,只见西面斗柜上摆着个香炉,香炉后的墙上挂着一张被烟气熏黄的尊者小像,小像一角印着泛黄的八卦图,只瞧那香炉内满满的香灰,也知程大嫂的确执迷神佛。 姜离哀叹一声,留下五两银子的丧仪,带着阿朱几个离开了程家。 回程的马车上,几个孩子悲哭不已,阿朱问道:“薛姐姐,程大嫂明明病在胸乳处,怎么会吐血而亡呢?” “是病邪由胸乳侵入肺脏了。”姜离答了一句,望着三个泪水涟涟的孩子,也不禁满心怅然。 第098章 好去处 因还要入宫给皇后娘娘看诊, 姜离于申时过半回了长安城。 到了薛府门前,主仆二人刚下马车,一袭圆领武袍的薛沁和采薇也步出府门,见采薇做小厮打扮, 姜离挑眉道:“这是要去做什么?” 薛沁面上闪过尴尬之色, 轻咳一声道:“我们要去逛西市。” 姜离上下打量她, “逛西市要换男装?” 薛沁眉头拧起,想着这位长姐如今比初回来时更受薛琦与太子妃看重,便不情不愿道:“那有些地方, 女子装扮容易引人瞩目,男装更方便些,姐姐若是想同行,姐姐也去换套男装, 我带姐姐同去啊。” 姜离笑了下,“不必了,待会儿还要去给皇后看诊, 妹妹自己去玩吧。” 姜离说完自入府门, 薛沁哼了一声, 爬上马车扬长而去。 怀夕回头看了一眼, “三小姐这是要去风月之地吧?” 姜离摇头, “不管她, 准备准备该入宫了。” 皇后此番病的凶险,施针七日更为稳妥, 怀夕应是,待回盈月楼修整片刻, 又往宫中去。 入了禁中,禁军巡逻仍比往日森严, 待与和公公一路到了宁安宫,正殿之外候着数十宫人,和公公意外道:“是淑妃娘娘来了,只怕要劳烦姑娘稍候一会儿。” 怕姜离不知淑妃是谁,和公公压低声道:“淑妃娘娘闺名疏棠,出自永隆伯杜氏,今岁四十有三,按年纪来算,只比咱们宁阳长公主大了两岁,她二十五年前入宫,因永隆伯府式微,她入宫之后并无依仗,当初有了德王殿下,却差点保不住,幸而皇后娘娘仁慈帮了一把,这才平安把殿下生了下来,她念着娘娘恩德,这些年时而过来坐坐。” 姜离心中有数,到了殿外并不急着入内觐见,却是殿内得了消息,佩兰开门道:“薛姑娘,皇后娘娘请您进来说话” 和公公连忙请她入内,姜离进门,便见皇后坐在西窗之下,正在和淑妃对弈。 淑妃生的银盘脸儿柳叶眉,身形微丰,容色红润,因年纪轻保养也得宜,看起来未至不惑,再加上香妃色广袖绫缎宫裙,饰以满鬓珠翠,打眼一看与皇后真似母女一般。 她与皇后对弈,德王李尧一袭鸦青圆领箭袖武袍侍立在她身后,姜离进门之时,母子二人都看了过来。 姜离上前见礼,淑妃捏着棋子柔声道:“这便是教芸蔓施针的薛大小姐?” 皇后含笑点头,“也不算教,就指点了几句。” 淑妃招手,“过来近前,让本宫细细看看。” 淑妃是个恬静谨慎的性子,因有腰疼的毛病,往日姜离替她看过两回,此刻姜离上前两步,淑妃仔仔细细看她,又对德王道:“尧儿,我记得你上次说,宜阳公主府出事那回就见过薛姑娘了?” 李尧在旁应是,“当日薛姑娘是去给广宁伯府的郭姑娘看病的,还帮那假侯府小姐验了伤,当时儿臣印象极深,没想到她还来给皇后娘娘看诊。” 皇后温声道:“这孩子医术是其次,主要是性子踏实可靠。” 淑妃了然,“薛姑娘一看便是得娘娘喜爱的,再加上碧君兄妹,多几个人时不时陪着娘娘,也叫人安心些。” 萧皇后没好气道:“你有何不放心的,本宫都成这宫里的老妖怪了,这安宁宫虽小,外头的牛鬼神蛇也不敢进来,倒是你和尧儿,多事之秋可得当心。” 淑妃莞尔,“您就别操心我们了,依我看这盘棋咱们晚点儿再下,薛姑娘既来了,便先给您瞧病。” 永隆伯府书香门第,淑妃棋艺极佳,而这盘棋才开了个头,下完不知要多久,自然是先看病为重。 萧皇后点了点头,淑妃连忙起身去对面扶她,“也让我伺候您一回,瞧瞧这姑娘怎么给您看病的。” 看病自然没什么好瞧,但淑妃既想尽心,萧皇后便也允了,进了寝殿,淑妃帮萧皇后更衣,姜离问脉后再施针,淑妃便在旁帮忙,又和声道:“今日芸蔓来施针时,比往日轻快了不少,我还未问,她便说在娘娘这里跟薛姑娘学了一遭,还感叹,说若是有姑娘这样的先生带她们,尚药局的几个姑娘没有学不好的……” 皇后仰身躺着,“这丫头又不是太医署的针博士,她想的倒好。” 淑妃笑道:“可不是,薛姑娘并非寻常御医。” 姜离进针完了,闻言道:“若是两位娘娘允许,我教她们些许心得也没什么,就怕不合宫里的规矩。” 她此言一出,皇后与淑妃皆是愣住,皇后转头看她,“丫头,你所言当真?” 姜离镇定道:“自不敢妄言,我所学医术皆是师父传授,师父曾说过,若遇见德行好的年轻人,尽可授医不必藏私,臣女自己也如此想。” 皇后和淑妃对视一眼,淑妃莞然道:“这可是没想到,娘娘如何看呢?” 鹤唳长安 第91节 皇后沉吟道:“内宫的医女授教不佳,当差不利,也易惹祸事,去岁不就投井一个被处死一个?也都是可怜人儿,你来安排吧。” 淑妃抿唇笑开,“我明白了,此事倒也不必当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改日我向陛下禀告一声,到底医女们是尚药局的人,得了准儿便给姑娘送信儿,马上上元节了,上元节宫里要大办的,应是上元节之后的事了。” 尚药局归内侍省管辖,若得景德帝首肯,那就万事简单了,如此说定,姜离不动声色应下,仿佛这不过是一件儿一时兴起的善举。 待施针完,外头天色已是不早,姜离收好针囊告退,淑妃也扶着皇后出来继续下棋,德王留下作陪,仍是和公公送姜离出来。 刚出宁安宫,姜离便问起医女之事,和公公叹道:“若没记错,有一个给高贵妃施针之时下错了针,高贵妃如今年事已高,却沉迷养颜之术,不知从何处寻来一种养颜针,说每次扎针都要从背后、颈子扎至满脸,那医女不知怎么扎的,让高贵妃口眼歪斜了半个月,起初高贵妃以为好不了了,便将人处死了,还有一个投井的不知到底为何,有说被尚药局的老先生责罚太过的,也有说那医女与宫中侍卫私通的,反正等捞上来人已救不过来了,尚药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没继续追查了……” 和公公语声唏嘘,“姑娘在江湖长大想来不懂,在这宫里,太监、宫婢,还有医女这些人的性命那就不能当个正经人命,能算半个人就十分不错了。” 姜离何尝不懂,一旁的怀夕听了一路,心底颇不是滋味,待出了承天门便愤然道:“姑娘,这宫里便没有王法吗?扎错了针就得偿命吗?还有那另一个投井的,万一不是投井呢?秦家那婢女,不就是被害的吗?” 姜离望着黑沉沉的天穹道:“朝廷的王法管不到宫里,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怀夕小脸皱作一团,“真不好,这宫里处处金碧辉煌,却是能吃人的,宫外处处繁华,却也没好多少,姑娘,等事了了,咱们早些回去吧。” 姜离苦笑一下,“那当然好。” 出朱雀门上马车,主仆三人直奔薛府而去,到了府门口,却见简家的马车停在外头,姜离心底一动快步入府,便见果然是简家来访。 简伯承和方璇在前院厅中和薛琦说话,简思勤披着斗篷等在院门口,见姜离回来了,简思勤大步迎上来,“妹妹终于回来了!” 姜离欠身,“表哥,今日怎么过来了?” 年关上简家初二来送过一趟年礼,如今上元未过,简家多半也正忙着,简思勤道:“我父亲要上任了,过了上元节,十六便要走了,你刚回来,我也要准备科考,今年我和母亲便不随他去许州了,今日过来瞧瞧你,刚才我们还去看了姑姑。” 简思勤解释完,忽然压低声音道:“对了妹妹,你上元后哪日有空?兄长带你去个好去处!” 姜离好奇,“哪个好去处?” 简思勤道:“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登仙极乐楼吗?” 姜离心中一凛,简思勤又道:“登仙极乐楼重开也有大半年了,去年开的如火如荼,门庭若市,今年他们要趁势遴选花魁了,消息刚出来楼里便热闹起来了,从二月开始,他们说要从全国各地的乐坊和青楼画馆遴选姑娘送入长安呢,我此前答应过你要带你去逛逛,等我父亲大后日一走,我找个日子带你去玩……” 姜离拢在身前的指节攥紧,背脊也僵硬起来,“我……都可以,送走舅舅之后,看表哥的时辰吧。” “那我们便定在十七如何?”简思勤一锤定音,又兴致勃勃问,“你可知登仙极乐楼选花魁的热闹?” 第099章 一去不回 姜离当然知道登仙极乐楼选花魁的盛景。 她被虞清苓带回长安那年, 登仙极乐楼便在选花魁,据闻也是从年初选到了年中,至七月时,那一年的花魁才定下来, 七岁的她虽没去过楼里玩乐, 可七月中旬, 那年的花魁在长安香车宝马巡街的浩大场面,她却是记忆犹新。 不等她答话,简思勤道:“妹妹在外长大, 想来即便听说过,也所知不全,这两个月其实还好,没什么太大的动静, 等到了四月,差不多外地的姑娘也送入长安了,每个月登仙极乐楼都会有一场盛大的乐舞集会, 到时待选的妓子会登台亮相, 亮相之后的半个月, 所有去过登仙极乐的客人都能为待选的姑娘簪花, 这个簪花就是一种说法, 是要花钱的, 最终月末,看谁得的花银最多便是那个月的头筹……” “一个月比一轮, 最末位的几人无资格继续比下去,等到七八月便是最终的决胜, 拔得头筹者便是登仙极乐楼的花魁,第二第三的, 也和科考的榜眼探花一样,会得到丰厚的奖励,还能自己挑选客人,她们三人除了天价的身价银子,让她们唱一支曲儿跳一支舞也都比别人贵,更别说让佳人红袖添香……” 简思勤轻咳一声,不好深说下去,“别的未排在前头的,也能借此名声大噪,还有其他秦楼楚馆花高价来挖墙脚,好让她们去做自家的头牌,哦对了,最最热闹的,当然还是花魁巡游,你是没见过那场面,六匹马拉着两三丈高的花车,花魁姑娘盛装立在车台之上,前前后后的侍婢拱卫簇拥,真如天上的仙娥降临人间一般。” 兄妹二人一边说一边往前院去,待进院门,简思勤道:“登仙极乐楼六年之前着过一场大火,主楼和两栋侧楼全部都付之一炬了,如今新修起来的和从前的布局虽有不同,可也是一样的华美气派,花魁巡游应是七八月的事了,如今咱们就只是去消遣,这登仙极乐楼并非只是寻欢作乐之地,里头幻术乐舞皆是一绝,便是那酒菜都比一般的酒楼更好,我听说年后他们楼里来了一位极厉害的幻术师傅,初三那夜刚登台就得了满堂彩,这几日可谓是一票难求,我想法子定个雅间带你去玩……” 姜离面上挂着浅淡笑意,待到了前厅门口,简思勤急急收了话头。 进了厅门,姜离上前见礼,方璇起身将她扶起,几番寒暄之后,简伯承欣慰道:“听说你再给皇后娘娘看诊,今日娘娘如何了?” 姜离道:“已稳住了,今日最后一次施针。” 简伯承眼底多有赞叹,方璇拉着姜离坐在自己身边,问的仔细了些,末了拍着姜离的手道:“皇后娘娘虽不问世事,可这么多年朝中之人也不敢起废后的心思,你如今能给她看诊,对你对薛氏都是好事……” 方璇瞟了眼薛琦,“太子妃娘娘那里,你也要看顾仔细些。” 姜离自当应是,方璇又道:“你舅舅回长安两月,许州有些公务等着他亲办,年前他还不放心你,如今他算是安了心了” 正说着话,薛琦又道:“伯承,许州离徐州近,去岁水患善后之事你还是多用些心思,太子殿下在南边亲信的人不多,也就指望你了。” 方璇闻言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简伯承则和声应下。 和简家说了一会儿话,再约好十六那日姜离也去送行,见时辰不早,简伯承夫妻便提了告辞,姜离和薛琦一同将他们送上马车,再回府之时,薛琦站在影壁后问:“皇后娘娘的病当真稳住了?” 姜离颔首,薛琦叹道:“那也好,你给娘娘看了七八日了,可曾遇见过安国公府那对兄妹?” 姜离诚实道:“遇见过一回。” 薛琦笑意微深,“和他们兄妹说上话了?他们待你如何?” “自然说上话了,待我自是有礼,父亲问这个做什么?” 薛琦摇了摇头,“没什么,你若和皇后娘娘处得来,往后多入宫照看照看娘娘的身体,这对我们对太子都是好事,若遇到了什么事,也定要来告诉父亲,当然,如今最紧要的,还是你姑姑那边。” 姜离乖觉应是,待回盈月楼用过晚膳,只留了怀夕在身旁伺候。 今日是正月十三,后日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怀夕虽知上元节是姜离生辰,可那一天同样是广安伯一家忌日,自魏氏出事,姜离再未过过生辰。 备好笔墨,姜离开始写后日所需祭文。 “姑娘,咱们后日去祭拜吗?” 怀夕在旁侍墨,姜离点了点头,“既然回了长安,自然是要去的。” 怀夕不由忧心道:“不会碰上小郡王吧?” 当年魏氏满门被斩后,姜离被皇后强留在宫里,是李策帮忙敛了尸首葬在城外水月观墓园,这么多年每逢忌日她皆是自行祭拜,如今人回了长安,自然要去墓前上香。 姜离道:“因皇太孙的缘故,宫里除夕夜不会大庆,到了上元节反而会行宫宴大办,李策若记得祭拜,只会一早去,我们下午再出城便可与他避开。” 怀夕心中了然,“那您真要去登仙极乐楼吗?” 姜离笔锋微顿,默了默道:“去,总要去的,何况当年出事之后,有些细节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我也该回那里看看。” 怀夕听得忧心忡忡,却也不好再劝,想了想还不如说点开心的,“那个花魁巡游,真有简公子说的那般好看?真若仙娥一样?” 姜离失笑,“虽比不上仙娥,却也差不多了。” 见怀夕满脸好奇,姜离一边写一边回忆道:“我第一次看巡游是在七岁那年,那一年登仙极乐楼的花魁是七月中选出来的,彼时我才来长安半个多月,看着那声势浩大的动静,就和表哥说的感受差不多,真似仙娥游幸人间一般。” “第二次是在我十一岁那年,那一年因选出的花魁人望不够高,巡游办的有些简单,再加上我整日关在屋子里学医,印象颇为浅淡。” “第三次,便是景德三十三年了,那一年的巡游是在七月末,比我第一次看到的还要盛大,花车好似一栋会动的楼台,选出的花魁名叫怜娘,貌若天仙,当年花车走到朱雀街时人山人海,还出动了金吾卫和京兆衙门前来□□,且那一年,花车巡游了足足八日,据说每天进出明德门的人翻了几十倍,京城中的客栈也人满为患” 说至此,姜离话头一断,笔尖停驻,神色也凝重起来,“但那巡游结束没多久,长安城中便爆发了瘟疫,当时,每日都有许多外地人大老远赶来长安,长安城的客栈酒肆处处都是人,但凡有一两个人患病而来,这瘟疫便难已避免,也因此,后来衙门追查瘟疫起源之时,怎么也追查不清楚。” 怀夕蹙眉道:“人越多越是危险,且那时还是盛夏呢,盛夏最易生疫病了,那姑娘后来不是一直被皇后娘娘留在宫里吗?却为何去了登仙极乐楼呢?” 姜离定了定神,许多回忆齐齐涌上心头,“师父他们出事后,皇后娘娘为了保护我一直将我留在宫里,也在替我打听到底是如何定了义父之罪的,查问来查问去,没查出最后那几日治病错在何处,却被娘娘发现东宫染瘟疫之事有些古怪……” “当年瘟疫最先爆发在城南贫民坊市之中,宫里知道消息,立刻严防死守,后来不知怎么瘟疫出现在了东宫,连皇太孙也染了病,一开始染病的除了皇太孙还有两个负责宁侧妃寝殿护卫的东宫侍卫,他们分属东宫神武军,位同御林军,当年事发后,这二人被定为传染瘟疫的罪魁祸首被处死,可后来被皇后娘娘查出,还有一人或许比他二人更早染病。” “当年的瘟疫是疟疫,因人体质不同,染病之后有轻有重,若医治不当,遗症也颇多,其中一项便是因病邪入脑而造成的精神错乱,当时的东宫内外森严,本是滴水不漏,可一个名叫林遐神武军却出现了两次言语错乱之症,此人出身寒门,家世清白,因武举入神武军,平日里身体极好,并无任何旧疾,引得注意后再一细查,便发现其人在城中出现瘟疫之后,曾多次去往登仙极乐楼……” 怀夕一惊,“此人好色?去寻欢作乐?” 姜离摇头,“彼时尚且不明,当年魏氏被诛半月之后,在我再三恳求之下,皇后娘娘予我出宫之权,我彼时对义父之冤全无头绪,甚至、甚至还对义父那些旧交抱有一丝希望,无论如何,我想亲耳听听医家们的说法。” “当日出宫,我先去往白敬之府上,但被白敬之拒阻于外,后来,我又依次去了周瓒、孙远志他们府上,可连去了七八家,没有一个人敢在那时见我,我没了其他门路,又想起这个林瑕古怪至极,便藏在宫外等神武军下值,后来,我是跟着此人去了登仙极乐楼……当时的我也没想到,这一跟会出事,还一去不回。” 怀夕背脊阵阵发凉,“难道……难道那个林瑕当真有问题?还是说,有人知道姑娘把每家太医都跑遍了,想把姑娘结果在宫外?” 姜离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我跟着他去了登仙极乐楼,还没发现什么古怪楼里便起了火,我当时已经快上了顶楼,火势起来之时本该逃命,可这时却忽然有人在我身后重重一推……” 第100章 生辰 皇后已无需施针, 翌日午后,姜离去往宜阳公主府拜访。 几日前才在宁安宫见过,宜阳公主一听姜离来了,立刻命人将她请来自己院中。 姜离带着怀夕跟在内侍之后, 一边走一边打量府内簇新的布置, 待见到宜阳公主, 刚行完礼崔槿便迎了上来,“薛姐姐,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来了?我这病没法子痊愈的, 你难道不管我了吗?” 姜离连忙告罪,宜阳公主笑道:“你这孩子,我都跟你说过她这阵子在做什么了,你如今也只需调养, 哪能责怪人家?” 崔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姜离,“薛姐姐,母亲说你又义诊了, 还在给皇祖母看病, 你怎么这么厉害?” 姜离笑道:“县主谬赞了, 瞧县主气色红润, 可见白太医看得极好, 年后可是天天在请平安脉?” 宜阳公主摇头, “白太医年后也只来了一次,他病倒了。” 此言令姜离意外, “病倒了?” 宜阳公主请她落座饮茶,无奈道:“是啊, 年前倒也还好,年后就初五来了一次, 槿儿本来也好多了,无需来的多勤,就初五那次本宫看他面色颓唐,背脊都佝偻了几分,还没问他自己就先告罪,说去岁在鄞州治疫之时染了病,虽治好了,但留下了遗症,再加上早些年患过胃疾,如今旧病复发,说连饭都吃不下。” 姜离记得白敬之的确患过胃疾,她便道:“白太医医术高明,莫非自己治不了?” 宜阳公主道:“本宫也不懂,他当日留下了给槿儿调养的方子,只说半月之后再来,言语之间,似乎还有告老隐退之心。” 姜离心底大为古怪,白敬之只比魏阶年长两岁,还不到半百之年,怎么会因为一点儿旧疾便生告老之心? “白太医在大夫之中并不算年长,若就此隐退,实在可惜,他既多日未来了,那臣女便给县主请一请脉吧。” 宜阳公主自然乐见,正请脉呢,门口的内侍禀告道:“公主殿下,驸马和宁公子过来了。” 话音落下,宁珏大步而入,数日未见姜离,他明显是冲着姜离来的,“薛姑娘今日不进宫?怎么这个点儿来公主府上?” 驸马崔斐后一步进门,见姜离要见礼,忙不迭抬手制止,“正在和游之说话,听说姑娘来了,他便闹着要过来。” 崔斐瞥着宁珏摇头,宁珏嘿笑一声,上前道:“宣城郡王这几日身上不利索,我这可是为了姐姐来的……” 宜阳公主忙道:“怎么又病了?” 宁珏一摊手,“可不是,顽皮的很,此前有刺客闯了禁中,东宫也戒严两日,他在屋内拘得狠了,前日出门便贪玩了些,也不知怎么,回来便起了高热,今晨我去看时还没退热呢,他不爱喝苦药,喝了就吐,姐姐真是闹心极了。” 姜离给崔槿请完脉,道了句无恙,这才道:“宣城郡王那里有药藏局的御医照料,宁公子想来不必担心。” 宁珏道:“姐姐都未从药藏局唤人,姐姐召的是太医署另一个擅小儿病的梁太医,梁太医看病倒是不错,可他管不住郡王怕苦又娇弱啊。” 姜离欲言又止,宜阳公主看她一眼,无奈道:“梁太医看小儿病极厉害的,你姐姐自有章法,你可别胡乱操心连累了薛姑娘。” 宜阳公主是好心提醒,姜离到底是薛氏女,东宫两位娘娘多有嫌隙,姜离可不好出谋划策。 宁珏噙着笑不以为意,“这怎么会连累?我姐姐可不是那种是非不分之人,薛姑娘还没见过我姐姐吧,明晚宫中大宴姑娘就能见到,到时候就知道了。” 姜离道:“明夜我不会入宫赴宴。” 宁珏不解极了,“明夜上元,宫中大庆,陛下要在万春殿与群臣同乐,我记得你妹妹往年都去过的,怎么你父亲不带你去吗?你妹妹……如今怎么也该带着你入宫吧?” 自皇太孙出事,宫中过年最热闹的日子便变成了上元节,四品以上文武百官皆可携家眷入宫面圣,姚氏身份低微,但往年薛琦都会带着薛沁兄妹入宫,但按理说,薛沁兄妹乃是庶出,在一众千尊万贵的世家子女中,她二人的出身总为人诟病。 如今姜离回来了,又是嫡长女,如今声名鹊起,薛琦怎么也该带着她入宫赴宴才对。 鹤唳长安 第92节 姜离笑着摇头,“我明日有事要出城去,父亲带妹妹入宫也是一样的。” 宁珏很是想不通,“出城做什么?比入宫参加宫宴更重要?” “明日我要去城外济病坊一趟,那里许多孩子生病,我得去给她们看病。” 几人都是一讶,宁珏更道:“听说明天宫里有一场颇为盛大的焰火表演,你若是错过就可惜了,给孩子们看病哪一日不能去看?” 姜离莞尔,“平康坊可能看到?” 宁珏还真仔细想了想,“只怕不成,看也只能看个亮,看不明花儿!你怎么……老在做善事,济病坊你也去,你信佛吗?” 姜离含糊起来,“信,也不信。” 宁珏闻言越发好奇了,姜离转手为崔槿新写了一道膳方,“白太医开的药十分对症,县主继续用便可,只是平日饮食上还需主意,这道食补的方子公主可试试。” 宜阳公主含笑应下,又问起皇后的病况,得知病已稳住遂大为放心,如今尚在年节里,见公主府的侍从也要准备上元之庆,姜离饮完一盏茶也不再多留,宁珏见她要走,也提了告辞与她一道离府。 “姑娘可听说了?秦家的案子虽不是沈涉川干的,可沈涉川的确回了长安!” 跟在姜离身边的怀夕忍不住轻嗤了一声,宁珏看她一眼不以为意,继续道:“就是太可惜了,那天晚上我没有在御林军当值,等我得到消息,沈涉川早就跑了。” 姜离哭笑不得,前有虞梓桐对沈涉川念念不忘,眼前这个也快生执念了,“说是沈涉川,可到底没人见过他,此事存疑。” 宁珏一脸高深莫测,“不不,你不懂,若是其他时候那说不好是谁,可那几天拱卫司在查之事,和当年沈家的案子多有关联,这个时候有人闯宫,除了他绝不会有第二人,退一百步说,不是他自己,那也一定是沧浪阁的高手。” 怀夕在旁憋笑,姜离瞟她一眼,打算让宁珏多夸夸怀夕,“如何就是高手了?” 宁珏扬眉道:“那么多人都没有留住,不是高手是什么?别的不说,那功夫必定在我之上,拱卫司还发了鸣镝信号,连内宫禁军都惊动了,为了这个,他们姚指挥使和副指挥使覃霖都遭了陛下斥责呢,那姚璋也咬死定是沈涉川,他可是朝廷第一高手。” 怀夕听得简直快眉飞色舞,因笑意太明显被宁珏瞧见,“你这个小丫头,怎么今日怪怪的?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怀夕忙敛容,恭敬道:“奴婢怀夕,今岁十六。” 宁珏“哦”一声,又看姜离,视线在她主仆二人之间来回片刻,眼底狐疑更深,“你们两个……怎么怪怪的,我还是头次见宁愿出城行善,也不入宫赴宴的,明天晚上的焰火真的很盛大,因今岁是陛下六十寿辰,今年一年的节庆都得大办。” 见姜离当真不以为意,宁珏又道:“当然,不去也好,前后两个时辰,得规规矩矩在席上端坐着,也实在拘束的很,有些位置靠后的,还不一定能看到焰火呢。” 一路走到公主府门口,姜离驻足道:“宣城郡王怕苦药之事,确有小儿饮药后呕吐,这是小孩子难以自控的,非是顽劣娇弱,宁公子若信我,有两个法子可试,第一是汤液浓煎,先将药浸泡两刻钟,后用大火煎沸后改为小火煎煮一刻钟即可,孩童服药半盏足以,如此他们也好受些,第二,便是在服药前,切新鲜姜片,蘸蜜水后让郡王含片刻,生姜去腥止呕,而后快速服用汤液,多半不会再吐。” 宁珏惊喜极了,“刚才公主殿下一番话,我还以为姑娘不会多言。” 姜离莞然道:“不是公子说的宁娘娘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吗?且我是医家,若非父亲交代过,我也不会忌讳那么许多。” 宁珏笑颜更是明灿,“姑娘信我就是了!我这就去东宫,若姑娘的法子真有用,下次我姐姐会亲自感谢姑娘!宁某先行拜谢姑娘医者仁心!” 他说着当真拱手做拜,拜完大步上马,眨眼间便疾驰出一射之地,姜离看着他意气风发远走,这才上马车归家。 待回了薛府,姜离去前院寻薛琦,一听她不去宫宴,薛琦大为意外,“本想着晚上再去交代你,未想你提前知道了,你当真不去?” 姜离颔首应是,又将济病坊之事道来,薛琦唇角几动,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罢了罢了,本想带你见见世面,那父亲还是带你妹妹去。” 薛沁站在一旁,一脸不解地盯着姜离,“长姐知不知道这样的宫宴,每年也只有上元这一回,长安城所有王侯世家都会携家眷而去,便是公主、郡主们都盼着这日,济病坊那些小孩子,真有那么要紧?” 姜离像是听不懂重点,“去那么多人,想来规矩一定极大,是宫里的宴席更好吃吗?还是陛下能给什么赏赐?” 薛沁轻鄙一闪而逝,“姐姐到底是江湖赏长大的,真有意思。” 夜里姜离写祭文至四更天。 怀夕陪在她身边,一边打瞌睡一边问:“姑娘,宫里的焰火是什么样的?” 姜离边写便道:“我没看过。” 怀夕有些惊讶,“一次都没看过?难道从前姑娘没跟魏伯爷去赴宫宴吗?” 姜离平静道:“我是魏氏义女,大家也都知道我本是蒲州济病坊的孤儿,在世家们眼底,这样的身份起初是上不得台面的,我不想给师父和义父添麻烦,再者,每年上元节义父和师父都不得不出门,家里只有兄长一个,我自然要守着兄长。” 怀夕撇撇嘴,“姑娘那时候才七八岁吧?奴婢倒能想象出那些世家怎么说姑娘,若是魏氏没有出事,姑娘后来一身医术学出来了,有的是他们求您之时。” 她说着打了个哈欠,姜离见天色已晚,写完最后一笔,与她同去歇下。 翌日清晨,一大早吉祥便道薛沁那边动静不小,全是为了赴宫宴在做准备,从前的她但凡赴宴,必定提前两日沐浴服香,可自从浮香斋之事后,香膏香油便成了薛沁的忌讳,后来还闹了不少事端。 姜离只当笑话听着,午时过后,只独带了怀夕一人往城外走去。 怀夕年过十六,看着却十分显小,但只有与她交过手的,方知她那小小的身板力大无穷,因此这驾车的活儿对她而言十分简单,主仆二人先赶往济病坊。 探望一众孩子虽是个掩护,但如今冬寒未去,坊内的确有不少老幼病患,姜离先给众人看了病,待黄昏时分方才告辞离开。 水月观墓园在龙隐山西北方向的山坳之中,本是水月观所有,可后来水月观落败,墓园一度被废弃,二十年前,经由附近的村户打理才又成了气候,如今是附近村镇和长安城寻常百姓选择安葬的首选之地。 到墓园之外时已是夜幕初临,昏暗的天光似轻纱笼罩在山坳之间,衬的墓园里参天的松柏和高高矮矮的坟茔墓碑阴森森的,怀夕胆大,再厉害的恶贼都无惧,却唯独怕鬼,她紧紧跟在姜离身后,没走几步,一把抱住了姜离的胳膊。 姜离失笑,“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紧张什么?” 怀夕哆哆嗦嗦道:“奴婢从前……多少还是做过几件,好比偷学过别家武功,偷看过从前的大师兄更衣,还……” 姜离听得哭笑不得,在墓园转了一圈,于西北角上找到了魏氏的坟茔。 广安伯府上下四十三口,当年李策敛尸时,每一个人都没有落下,因此眼前这一小片坟头都是魏氏之人,一眼看去,倒叫人以为这本就是魏氏陵园,姜离在十步开外就看到了虞清苓和魏阶的坟墓,她脚步猛然一顿,沉默片刻才走到了跟前。 到了跟前,便见虞清苓和魏阶乃是合葬,魏旸就葬在二人以西,六年已过,众人的坟头上已旧草萋萋,而她是头一遭来此祭拜,再仔细一看,姜离悲伤的情绪一顿,只见昏光之中,墓碑根下有六株已燃烬的香烛竹梗,成色簇新,再加上掉在泥土里的香灰和烧纸留下的痕迹,一看便是一两个时辰前才有人来祭拜过,再往魏旸墓碑前一看,同样是六株香烛梗和烧过纸钱留下的一抹灰堆。 姜离心底一热,整个长安城能记得来祭拜广安伯一家的,自然只有李策了。 怀夕帮着摆出香烛祭文,姜离点上香跪了下来,“师父,义父,不孝女姜离回来看你们了……” 持香叩拜,再将香烛插在墓碑之前,姜离点燃祭文为二老烧纸,“女儿罪孽深重,这六载无一日敢忘师父和义父之冤屈,千言万语皆在女儿祭文之中,师父和义父若在天有灵,请佑女儿达成所愿,待为义父洗雪冤屈,来日到黄泉下女儿再向师父和义父悔过。” 天色越来越暗,姜离祭拜完虞清苓和魏阶,又拜魏旸,后又给其后四十魏氏奴仆各自烧了香辣纸钱,等祭拜完所有人,天色已彻底漆黑下来。 夜色之中的墓园寒风幽咽,山峦树影窸窣摇乱,阴森之气更重,姜离又回到虞清苓与魏阶墓前站了片刻方才离开。 上马车返程,怀夕马鞭急落,直奔长安城疾驰而去。 回城之时已近二更,因是上元夜,长安城正是最热闹之时,马车从摩肩接踵的人群之间穿过,长街巷陌间的欢声笑语伴着火树银花的陆离光影飘入马车内,一帘之隔的昏暗中,姜离一言未发。 待回薛府,主仆二人径直回了盈月楼。 楼檐下挂着簇新的游龙灯盏,吉祥和如意等在一楼,不知说着什么,也是满脸笑意,见她们回来,二人赶忙来迎,吉祥更道:“大小姐终于回来了!老爷带着三小姐入宫赴宴,晚上姚姨娘命人送了些过节的点心来,奴婢们正等着小姐回来呢。” 屋内布置一新,各式各样的点心摆满了桌案,望着两张喜庆洋洋的脸,姜离挤出一丝笑意,“今日过节,这些点心你们和怀夕拿去分了吧。” 吉祥和如意面面相觑,怀夕赶忙道:“今日出去太冷了,大小姐受了凉不舒服,我先送大小姐上楼上歇着,姐姐们等我。” 怀夕心知姜离无心过节,便随他一同上了二楼,二楼尚未点灯,正是一片漆黑,刚一上楼,怀夕面色一变,“姑娘” 她轻唤一声拉住姜离,又目光直直往东北方向的轩窗处看去。 姜离运足目力仔细一盯,沉郁了整日的眼瞳微微一亮,“没事,我去看看……” 屋内漆黑,窗外却有楼下的灯火映着雪光,便见窗棂之上,有一道极淡极淡的人影,虽看不真切身形,可姜离一下就猜到了来人。 她快步走到窗前,将窗扇一开,眼底顿时沁出真切笑意,“小师父” 她压低了声音,透出难抑的欢喜,夜幕之中,沈涉川就站在前次站过的檐脊,他通身漆黑地隐在夜色里,衣袍当风,发缕乱舞。 他不知等了多久,见姜离终于出现,抬手比划了一句。 姜离微讶,“带我出去?去哪里?” 沈涉川不答,只催促她更衣,姜离眼珠儿转了转,合上窗扇转身往床边走去,她掏出夜行衣换上,怀夕一边帮忙一边道:“今日是姑娘二十一岁的生辰呢,奴婢就知道阁主会来的,正好,奴婢就说您睡了!” 换上夜行衣,戴上面巾,姜离捧了捧怀夕的小脸,悄无声息跃出了窗扇。 刚在沈涉川面前站定,姜离手腕便被握住,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人便被沈涉川一把带起,直朝着不远处的梅林而去,姜离轻功本就不赖,此刻被沈涉川带着,更似轻鸿飞燕,足尖点过晶莹梅枝,还未听见簌簌雪落,人已去了三五丈远。 沈涉川带着姜离,出薛府后,一路往西北行。 夜风猎猎,姜离不知沈涉川带她去何处,但想着前日闯宫之事,还是禁不住解释,“小师父都知道了罢?前日是怀夕,当时拱卫司放出了假消息,我们都以为沈家当年的人证落在了姚璋手上,这才忍不住让怀夕去了,都怪我” “幸而后来有惊无险,没出什么大事,您猜不到是谁帮忙,就是您那位世家典范的师弟,那位裴大人……” 二人一路往北,刚进崇仁坊,正跃上一户高门府邸的屋脊,姜离只觉沈涉川握着自己的手腕一紧,下一刻,她未曾费力便被带上了这家三层阙楼顶上,又一个腾挪再往北去,几息之间,宫墙便遥遥在望。 姜离往宫城方向瞟了一眼,继续道:“哎,您是不知,您那位师弟神通广大,也不知怎么知晓了我的身份,在他面前我是不好掩饰身份了,所幸他未曾追究到底,只不过姚璋非说那夜是你去的禁中,如今能大张旗鼓继续追查你的下落,你平日里可得小心些,这事全都怪我大意了,竟未看出姚璋行事也这样胆大,他那夜为了捉怀夕竟发了鸣镝,怀夕差一点就,哎?小师父你这是” 姜离说着话,只瞧着宫城越来越近,眼看着都要到延禧门了,姜离终于意识到了沈涉川要做什么,她身形一滞,“不、不是,你可知如今禁中比从前守卫森严多了!您这是要带我入宫?入宫做什么?!不能去啊师父!” 姜离着急起来,奈何沈涉川武功远在她之上,她便是想拉住他也无能为力,姜离简直急得结巴起来,“姚璋正找你,你这是要自投罗网?小师父!冷静一点啊!若遇到禁军我可打不过,我虽早生过闯一闯禁中的念头,可……你今日不是一个人,你带着我啊!若遇到了人,咱们如何出去?!” 姜离语速极快,沈涉川的身法却比她的话语更快,眼看着延禧门近在眼前,姜离猛地停住话头大气儿也不敢出,“小师父……” 话未说完,她已跟着沈涉川跃上了禁中以东的城楼。 禁中四方城楼都已经加强了守卫,可沈涉川好似知道禁军们换班空隙,一起一跃,他二人直似两只灵巧的猫儿,悄无声息地没有惊动任何人。 又一个起落,她人已站在了左春坊衙门楼顶上,她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的,呼吸都有些不畅,心知阻止无望,只能跟着沈涉川入了禁中。 入了禁中还不算,沈涉川还要带着她往北去! 眼见永春门近在眼前,姜离心底警铃大作,那可是内宫啊,闯禁中和闯内宫的意义大不相同!! 沈涉川身似游龙迅影,她则被寒风吹得睁不开眼睛,“小师父,不怪都叫你小魔头,待会儿若被发现可千万别丢下徒弟……” “看不见我们看不见我们……” 姜离一路默念着,等她在凛冽的寒风之中睁开眼时,人竟已站在了一处视野极高阔的大殿顶上!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就在她脚下,而她一抬眼,北能看到上苑楼台水榭,西能瞧见宣政殿巍峨的身影,南则是弘文馆与凌云楼,再仔细一听,似乎有丝竹之声从北面的屋脊之下传来 姜离仔细一盘算,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万春殿后殿?!” 内宫之中重重楼阙,寒风都弱了不少,姜离手腕被放开,却一阵头皮发麻,简直不知拿沈涉川如何是好。 万春殿是宫内大宴之所,非大庆不开,其楼宇前殿一重,后殿三重,檐台层叠,飞檐翘角,气象森宏,今夜景德帝大宴群臣正是在万春殿前殿之中,可沈涉川竟带着她站在后殿屋脊之上! 姜离运极耳力,能听到前殿觥筹交错之声,宫宴还在继续,再仔细一些,似乎还能听见四周禁军巡逻的铠甲碰撞之声! 姜离瑟瑟发抖,“小师父,你这是” 沈涉川站在她身边,夜风撩起他的袍摆,有种即将乘风归去之感,他抬了抬手比划 今日是你的生辰。 姜离心底一暖,又压低声道:“我知道呀,但我早就不过生辰的,今夜小师父能来看我,我就再高兴不过了,这几日我多担心小师父暴露踪迹,小师父知不知这是哪里,若被周遭的禁军发现,我们两个只怕要被万箭齐发射成筛子,我……” “砰砰砰” 话未说完,几道爆炸之声骤然响起,姜离心头一凛,转身看去,便见北面如墨的夜空中,五彩斑斓的焰火似漫天星辉散落。 第101章 出事了! 火树宵开, 银辉如霰,碧瓦朱檐的千重宫阙之间,五彩缤纷的焰火升又落,似星雨, 似绛霞, 美轮美奂, 看的姜离睁大了眼瞳 鹤唳长安 第93节 “小师父,你是带我来看这场焰火。” 姜离头一次看上元节的宫中焰火,不看时, 料想着也不过比坊间声势大些,可真当亲眼所见,方知宫中年庆能如此盛大斑斓,如此风流艳雅。 一朵又一朵焰花升空炸开, 姜离目不暇接,不时转头看一眼沈涉川,虽看不清面容, 可那微弯的眼尾, 也知他多半带了笑意。 夜风中有硝石味儿, 姜离深吸口气, 心底所有的沉郁悲闷, 皆在此刻涤荡干净, 她一双眼睛似月牙儿弯起,满足道:“小师父, 我还是第一次看宫里的烟火,原来真的比坊间热闹太多……” “他们前殿能看到全部的焰火吗?” “我们这里是最好的位置罢……” “小师父, 好漂亮的花与色,难怪你要带我冒险闯宫, 这只怕是我这一辈子能看到的,最美的焰火表演了……” 姜离一错不错看着北面的夜空,漆黑的瞳底映出漫天流霞焰光,看到兴起是,忍不住双手拍掌,赞叹连连,沈涉川站在她右后方,目光时而落在她脸上,时而也落在远处的不夜天中,久久没有动作。 两刻钟后,五彩星辉铺满万春殿上空之时,姜离心满意足看向沈涉川,“小师父,多谢你,我六年没过过生辰,从小到大也没有哪个生辰让我如此开怀,这几年每一年生辰你总会来看我,你于我是师父亦同兄长,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夜空中的明辉溢彩尚未散尽,光亮却已暗了下来,沈涉川漆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但姜离能感觉出那沉沉的关切,他抬手比划几下,姜离点头,“是,我去祭拜过了,没有遇见任何人,你放心。” 沈涉川看向远处最后一抹流光,姜离便真切地笑了起来,“我很喜欢,也很高兴,真的,想想小师父和怀夕,我便觉得老天爷对我也没有那么差。” 沈涉川望着她的笑眼,抬手在她发顶轻触一下,又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等出了宫城,姜离松了口气,禁不住语声轻快问:“小师父如何知道宫中有焰火?这几日您到底在哪里?三娘也没有见过你……” 二人身法迅捷,直往平康坊而去,姜离一边回望宫城,“我知道平康坊离皇城近,却也没有想到这样近,翻墙越户竟只用半炷香功夫。” 沈涉川没有多少反应,但他素来如此,姜离也不以为奇,只继续道:“你对宫禁守卫如此熟悉,难道你去过拱卫司了?我本还想着,拱卫司放出有人闯宫的消息,你听到之后若再去闯宫,岂非连累了你,如今见你出入似无人之地,倒放心了不少。” 姜离一路上自说自话,无外乎是近日诸多变故,和对沈涉川的担忧,待回盈月楼,便见整座小楼一片漆黑,显然吉祥和如意也已歇下。 二人站在楼檐轩窗之前,姜离问:“沈家的事小师父有何打算?” 沈涉川比划起来,姜离看个明白,道:“这般信大理寺?前次怀夕的事,是裴少卿帮了忙,他猜到了我们和沧浪阁有关,但我并未向他道明缘故。” 沈涉川看着她似有疑问,姜离默了默道:“我六年前与裴少卿确是旧识,但……时隔六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莫说是他,便是长安城任何一人,我也不敢贸然说明这些年的经历,他猜到便猜到,对我而言,还是靠自己更稳妥。” 沈涉川极少干涉她的主意,闻言只点了点头,又摆手令她进屋。 姜离往窗口走了两步,又回头,“小师父万事保重!” 沈涉川颔首,她便两步攀上窗沿跃进了屋内。 怀夕正在屋内等候,听见响动迎上来,“姑娘终于回来了!您放心,吉祥她们已经歇下了,只以为您身子不适也早早歇下了!” 姜离换了衣裳,道明闯宫之行,怀夕听得惊叹不已,“阁主好生厉害!这下咱们不必担心了,这长安有几人能留住阁主?!” 见姜离身上郁气一扫而空,怀夕也松了口气,与姜离一道梳洗后,主仆二人一同歇了下来。 翌日是正月十六,乃是简伯承启程赴任之日,一大清早,姜离便带着怀夕赶往城外,在官道上的长亭等了片刻,等来了简伯承一家。 姜离拿出备好的送行礼,又听了简伯承一席叮嘱,看着他车马辚辚往南而去。 回程的路上,姜离被方旋喊到简家的马车上说话。 她道:“昨夜入宫,我还在找你呢,结果只看到你父亲带着薛沁,当时我便有些生气,但没想到原是你自己不想去,那便没事了。” 简思勤道:“妹妹没去太可惜了,昨夜的焰火是这些年宫里最好看的!” 方璇却直摇头,“那焰火可是干干坐了一个多时辰才等来的,入后宫跪拜之时,高贵妃也不知怎么了,硬是让我们在寒风里等了半个时辰,哎,不去也是对的,真是又累又冻宴席也味同嚼蜡!” 方璇满腹牢骚,姜离听得直笑,这时,方璇又道:“不过倒是有些小辈的乐子可聊,高家那几个也去了,我看那意思,高家有心和安国公府联姻,可安国公世子那腿……昨天高贵妃也不知和清芷说了什么,搞得清芷没有一点儿好脸色。” 方璇虽是长辈,心性却时有天真,简思勤道:“安国公府如今可是香饽饽,高家世子也想求娶萧姑娘呢,不过段家也有此意……” 方璇点头,“不错,昨天高贵妃和殷贤妃都拉着碧君说个不停。” 简思勤这时低声道:“我还听说就在大前天,高家世子和段世子在登仙极乐楼因为一个姑娘大打出手,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幸而当时德王殿下也在,才将两人劝了住,不然,又是长安城好大一场笑话了。” 说起登仙极乐楼,兄妹二人之约就在明天晚上,姜离这时道:“兄长,咱们明夜之约,可能多加几个人?我想要寿安伯的大小姐和虞侍郎府上的大小姐同来。” 简思勤眼底微亮,“付姑娘和虞姑娘?当然好啊!就是……你们三位都是姑娘,你不如再请付世子同来?付世子也是个好性儿的,免得只有我一个男子,哦对了,我们要去看的幻术在酉时过半才开始,倒是有更早一场的,但早被人定下了。” 姜离笑着应是,“那当然更好,就这么定了。” 方璇知道二人要去登仙极乐楼,凭她的性子自不会阻止,只不住叮嘱简思勤照顾好姜离,如此说了一路的闲话,等到了开化坊,姜离方才回到薛氏的马车回府去,刚一回府,他便命长恭往寿安伯府与虞府送消息,等下午两府送来了确定的答复之后,便安心等着十七晚上赴约。 到了十七这日,因幻术表演酉时过半开始,姜离酉时才从薛府出发。 如今尚是凛冬,天黑的早,马车辚辚而行,寒风呼号间,人声渐沸,大周早年行宵禁,后来天下承平,宵禁便被废除,东西市到了夜间,常常喧闹至天明。 姜离听着动静,掀起帘络朝外探看。 马车已入东市,目之所及一片霞光灯色,雕楼画阁鳞次栉比,珠帘绣户人头攒动,而在一片耀眼斑斓中,仍是不远处的登仙极乐楼最为夺目。 因其主楼高五重,雕甍画拱,朱栏彩槛,再加上主楼侧楼廊桥相连,若飞虹凌空,在五里之外便能观其华美森宏之势,而随着马车靠近,主楼最顶上的“登仙极乐”四字匾额也越发清晰,姜离定定望着那牌匾,一时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 马车减速时,仙楼已近在眼前,楼内灯火通明,可不知为何,却没有想象之中的箫鼓丝竹声。 姜离眉头拧起,待马车走的更近些,便见仙楼正门外雪色泥泞,脚印杂乱,正有衣着锦绣的客人们从内慌忙而出,再仔细一看,出楼之人各个神色惶惶,私语纷纷,像是出了什么不得了之事,而楼门内,仙楼的侍从伙计们正费力地想拦住四散出逃的客人,推推搡搡之间好不难看。 “阿泠!我们在这里……” 姜离正看的面色几变,一片嘈杂之间,虞梓桐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姜离忙循声看去,虞梓桐和付云慈正站在路边人群之中。 长恭连忙勒停马车,虞梓桐这时急跑过来,“阿泠,楼里出事了!跑出来的人说楼里好像死人了,但我看到了简家的马车,简公子已进去了……” 第102章 罗刹杀人 “……死人了?!” 跳下马车的姜离神色大变, 再往不远处车马拥挤之地一看,果然瞧见了简家的马车,她暗道不好,忙往登仙极乐楼门口去。 “分明是罗刹杀人, 你们还想拦阻我们!!” “就是罗刹杀的人!你们这楼里的罗刹活了, 还会杀人, 却把我们拦在这里,还有没有王法了?!让我们出去” 付云珩在前逆着人群开路,但还未到门口, 便听见厅内传来酒客满是惊恐的呼喊,七八个石青布衣的登仙极乐楼伙计拿着棍棒拦着门口,不许里头的人再往外跑。 “什么杀人?”虞梓桐吓了一跳,“罗刹杀人?!我没听错吧……” 姜离也听得满腹疑问, 这时虞梓桐一把拦住个高鼻宽额的年轻公子,“敢问公子,楼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死人了!他们的罗刹像活了!杀人了!” 这年轻人高喊出口, 周围之人更吓作鸟兽散, 姜离不太信这话, 几步挤到楼门口想进去, 一个领头的伙计拦住她, “不好意思了客官, 今日本店谢客了。” 姜离看向厅内,只见锦绣华美的厅堂已是一片狼藉, 不仅酒客们惊慌做怒,正厅中央演台上的几个乐伶, 也一脸惊恐地看着乱象窃窃私语,又不住往楼上望去, 姜离看不到楼上,忙道:“当真死了人?我是大夫,若只是伤人,我或可帮忙施救。” 这领头的伙计一愣,脸皱作一团道:“您来晚了姑娘,若是两刻钟之前或许还有希望,眼下我们得等官府来人” “什么官府来人!在你们这里消遣还要被官府抓不成?!” “你们敢不放人?!” “大家快走!这楼里从前不知死过许多人,有鬼!定是有鬼作怪!” 堂内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本还忌惮棍棒的酒客立时朝外冲撞起来,一众伙计拦阻不及,硬让几个当首的男子冲了出来,付云珩和姜离站在最前躲避不及,连连后退还被撞的踉跄。 一片推搡辱骂的嘈杂中,忽有一阵马蹄声疾驰而至,避至一旁的姜离几人转头看去,便见竟是裴晏带着一队大理寺武卫赶了过来,而他身边还跟着个一脸急色的小厮,竟是李策身边的空青。 “都站住!等官府查验!” 九思看着乱局率先大喝一声,裴晏老远便看到了姜离,下马之后先走朝姜离走来,“你们怎会在此?” 姜离语速极快道:“我们和表哥有约,来的时候正遇上这乱子,表哥人在楼内还未出来,到底出了何事?” 姜离问完,空青跟在裴晏身后道:“裴大人,我们先进去说话吧,我们小郡王只怕急死了!” 姜离惊道:“小郡王也在里面?” 裴晏深深看她一眼,“你们先跟来吧。” 裴晏大步往楼门口去,一众酒客见大理寺来了,一时再不敢妄为,几个伙计也喘着大气放松下来,裴晏大步进门,扫了一眼楼内乱局,唤道:“卢卓,你带人问楼下客人证供,留下四人封锁一楼,其余人封锁各处出口不得乱走。” 话音落下,卢卓应是,姜离几人也跟了进来,她扫视一圈,便见主楼与从前布局大有不同,只装潢仍华美奢靡,她正举目四望,忽见简思勤站在三楼西侧廊道之中! “妹妹,我在这里” 简思勤招了招手,忙往下走,裴晏看了眼简思勤,道:“你们先在此稍后片刻。” 言毕,他带着空青直奔三楼,至二楼时与简思勤打了照面,简思勤拱手避在一旁行礼,“裴少卿。” 裴晏点了点头快步而上,简思勤也一路小跑下来。 姜离迎上去,“表哥,到底出了何事?” 简思勤语速极快道:“我是两刻钟之前来的,想着来迎你们,我来之时还好好的,可当时第一场幻术尚未演完,咱们的雅间还未腾出来,我便在二楼西厢点了一壶茶等着,可我那壶茶刚上来,便听见了一串惊叫之声,那声音隔着木板墙,像是三楼,又像是二楼,我一听便猜到是演幻术那边出了事。” 简思勤指了指后楼方向,“这楼里的幻术有专门的演堂,就在这大堂之后,有两三层楼那么高,里面暗布机关奇门” 他又看向三楼,“此番看幻术的三处雅间则在三楼,我先是听到了惊叫,但往楼下一看,却见一楼笙歌乐舞毫无所觉,正以为自己听错了之时,又听见三楼天字一号雅间的门被打开,有人急声吩咐了两句什么,我只听见‘请太医’、‘衙门’之类的说辞,再然后,我便看到几个小厮疯了一样跑下了楼……” “没多时,隔壁雅间的门也被打了开,有人惊慌跑了出来,大喊什么‘罗刹杀人了’,‘死人了’,这一下才惊动了楼上楼下,有人跑上楼来看,又有人害怕的往楼下去,一时乱成一锅粥,没多时,这仙楼的苏掌柜便急匆匆带人到了,仙楼的大夫也被请了来,瞧见这动静,那几个道‘罗刹杀人’的越喊越凶,大家惧怕不已,便陆续往楼外跑,大抵怕消息传出去闹得不好听,苏掌柜命人守住楼门不让大家离开。” 简思勤一口气说完,虞梓桐忙道:“那到底是谁死了?小郡王也在?” 简思勤道:“楼里乱了一阵子,我也不知到底是谁死了,是看楼上的人跑的差不多了才上去的,刚到门口你们就来了,门紧闭着,但瞧外头侍立的随从,应确是小郡王在,义阳郡王世子也在,还有段氏和定西侯府之人,另还有三四个世家子弟,哦,还有安国公家的小姐和定西侯家的小姐多半也在。” 虞梓桐扬眉,“竟是他们……怎会死人?真是罗刹杀人?” 一听多是旧识,付云慈也担心起来,“也不知是谁出了事……” 旁的人倒也罢了,但知道李策和萧碧君都在,姜离一颗心还是高高提了起来。 简思勤望向三楼道:“如今仙楼掌柜、大夫,还有他们一众看幻术之人都还在那厅阁里头呢,我虽和他们认得,但出了事大家多有忌讳,我也不好打探,眼下裴少卿上去了,想来很快就能知道出了何事……” 简思勤话音落下,楼门外再度传来车马声,众人循声看去,便见一辆朱漆宝盖的马车停在了楼外,车夫掀开帘络,先是个锦衣公子跳下马背,紧接着,他将一对锦衣华服的夫妇从马车上抚了下来,三人面色皆是苍白,那位妇人更是眼红气短,像随时都能晕过去。 付云慈惊得掩口,“段国公和夫人怎来了?!” 年轻公子是段国公府二公子段凌,被他扶下来的正是段国公段冕与夫人戴氏,三人由小厮引路,急匆匆进门,段凌经过时看了一眼姜离几人,却也顾不得招呼,直往楼上赶去,戴氏面白如纸,走路都有些不稳,全靠段凌搀扶,姜离几人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三人上了三楼廊道,又匆匆进了天字一号雅间。 底下几人面面相觑片刻,虞梓桐正要发问,一道撕心裂肺的悲哭从三楼雅间传了出来,姜离心头一跳,“难道” 一言未尽,九思从楼上跑下来,“薛姑娘,我们公子请您上去。” 众人皆讶,虞梓桐先道:“请阿泠上去做什么?” 九思面上一片凝重,“上面有位病人颇为不适,我们公子请您上去看看。” 微微一顿,他低声道:“出事的是段世子。” 鹤唳长安 第94节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姜离当机立断,“我随你去!” 姜离直跟着九思行上三楼,又左转,快步到了西面一处锦绣奢华的厅阁之前。 “公子,薛姑娘来了。” 九思禀告一声,带着姜离踏入厅内,刚一站定,便有十多道目光落了过来,姜离眼风扫过,便见在场之人果然是简思勤说的那些,萧碧君红着眼眶站在仕女屏风之前,李策眉眼阴沉的立在东面柜阁之下,其他人或惶恐或悲痛,襟前与袍摆上无不沾染大片血色,北面靠窗的矮榻上,段霈鲜血淋漓地仰躺着,早已没了呼吸。 “霈儿,我的霈儿……” “是谁这般狠心啊!” 瘫软在榻边的戴氏哭的撕心裂肺,忽然,她似想到了什么,“薛姑娘?薛中丞府上的小神医?那个辛夷圣手?!” 话音落下,她立刻转过身来,“薛姑娘!你是辛夷圣手,都说你能起死回生!求求你救救我儿!你若救了她,我们段氏满门结草衔环来报!” 她揽着段霈已满身是血,此刻踉踉跄跄起身,想来拉姜离似的,段国公长叹一声,哽咽着拉住戴氏,“夫人” 戴氏泪如雨下,一旁登仙极乐楼的掌柜苏泉拱手道:“夫人若不放心,让薛大小姐看看也好,我们这里的大夫到底比不上薛大小姐。” 姜离看向裴晏,裴晏道:“麻烦姑娘。” 姜离快步上前,待走到榻边,便见段霈面色煞白,已被鲜血染透,他墨色袍衫微敞,胸口露出两个初凝血洞,姜离挽起袖子探脉触颈,细细查看,但不过片刻,她直起身来,“请夫人节哀,段公子已殒命,无生还之机。” 戴氏瞪大眼瞳,她看看姜离,再看看满身血污的段霈,仍不愿放弃,“怎么会呢,你能救,你一定能救,他才断气半个时辰啊” 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猛地跪下,“姑娘,死了七日的人你都能救,我儿身上还是热的,你再想想办法,什么灵丹妙药我们都能去找,求求你姑娘” 见她还要磕头,姜离忙退避几步,“夫人请起,非我不救,是段公子心腔破裂,失血过多,他心脉尽绝,已无复生可能。” 段冕和段凌见状上来扶戴氏,裴晏也上前一步挡在了姜离身前,“医家并非神仙,夫人节哀,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查清楚段霈为何所害。” 戴氏捂着心口哭的直不起身,李同尘忙拉过一把敞椅让戴氏坐下,这时裴晏对姜离道:“请姑娘上来,是想请姑娘帮忙看看定西侯世子。” 高晗?姜离心底生疑,忙往西厢看去。 此处雅间由多宝阁与一架银红珠帘隔出了一厅一厢,高家三兄妹,此刻一个躺着两个站着,正在西厢之内。 姜离穿过帘幕走入西厢,便见西厢与正厅一般阔达,亦是黼黻铺地,锦绣华美,南面靠墙一套榻几,北面则是一处置有精巧坐席的露台,露台半凌空,前下方便是华丽的挑高演台,坐在此处品美酒佳肴,赏奇诡幻术,自是极乐。 然而刚死了人,这西厢中座椅凌乱,茶点瓜果狼藉翻倒,地上亦有血污点点,可以想象半个时辰之前,露台上生了怎样的兵荒马乱。 定西侯世子高晗,此刻白着脸躺在南侧罗汉榻上,满头冷汗,其堂弟高晖、堂妹高清芷正担忧地陪在身边。 见姜离和裴晏过来,高清芷道:“薛姑娘,我兄长此前胸口受过伤,伤势还未大好,适才受了惊吓,这会儿旧伤复发,心口绞痛难止,请你看看!” 苏泉恭敬道:“世子的旧伤伤口颇深,我们的大夫不敢轻易下针,已经去请太医了,可只怕还有一会儿功夫才能到……” 姜离挽袖近前,“请世子伸出手来。” 高晗粗喘着气伸手,姜离倾身请脉,又令高晗解开衣襟看伤处,检查一番问道:“可有银针?” 苏泉看向身边大夫,那瘦高着灰长衫的中年大夫忙道:“有有有。” 姜离便道:“世子伤势未愈,心脉气滞不通,不通则痛,我为世子施针便是,世子这样的伤势,最好还是静养为要。” “本来是要静养的……” 姜离话音落下,一旁的高晖低低抱怨了一句。 比起李同尘泪眼汪汪,高晗和高晖两兄弟可谓悲色最浅之人,听着戴氏阵阵哭嚎,高晖甚至露出不耐之色,姜离不着痕迹打量着二人,待接过银针,为高晗施针。 有姜离在,无需再担心高晗,裴晏便道:“同尘,你继续说下去” 李同尘抹了一把眼泪,因手上沾了血,抹得面上也染了血红,他哽咽道:“就是刚刚说的,今日是我做东,是为了劝和,三日前高晗和段霈在这里打了一架,当时闹得颇不愉快,今日我是来当和事佬的,段凌是知道的!” 李同尘看向段凌,段凌咬紧牙关悲愤地望着哥哥的尸首,未做反应。 李同尘继续道:“虽说是为了当和事佬,可也不想闹的太难看,这才多请了些人,想着人多了,大家说说笑笑看一场幻术,看、看完了也就心照不宣算了,今日是我来的最早,我是酉时过半便来了,当时天色刚见黑,我来了之后没多久,一铭和冯筝也到了,我们先点了茶果说话,又一会儿,龚旭、章桓和高晗他们同时到的,最后才是段霈和碧君,他们是亥时初来的,刚坐下饮了两盏秋叶白,这幻术便开始了。” 他指了指西厢,“这里的幻术是在露台凭栏而观,我们先看了神仙索和黄龙变,看到第三出目莲救母时,我们挤在围栏边正看得兴起,却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声,说段霈下去了,我定睛一看,竟然看到段霈出现在演台上” “目、目莲救母讲的是目莲入地狱大战罗刹恶鬼,将母亲迎回人间的故事,那演台中央,正好有两个会动的罗刹人偶,本是术士表演幻术的死物,可那时,那罗刹竟真的活了,他们看到段霈,将他当做入地狱的目莲刺杀” “在我们众目睽睽之下,段严与罗刹打斗起来,没两个回合,他便被刺了两刀,惨叫着倒了下去,起初,我们以为这也是幻术的一环,可等我们笑闹完了回头一看,竟发现段霈当真不见了,觉出不对,我连忙含着大家下楼救人,等我们踉踉跄跄奔下楼去,便见段霈真被刺死在地,胸口血流如注,原来那不是幻术,是、是那罗刹,那罗刹真的要杀段霈!” 段凌听了半晌,此刻喝道:“罗刹杀人?!这怎么可能!冯筝!一铭!你们也来说,到底是不是这样?!” 被喊的赵一铭乃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其人生的英武高大,此时红着眼道:“的确是这样的,我们所有人都看到段霈一个人去了演台上。” 冯筝抹了一把眼泪道,“二公子,是真的,我们就在露台上,您可以去看,从那里看下去,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当真只有世子一个人下去了!” 龚旭乃是刑部侍郎龚铭之子,此刻煞白着脸道:“是、是真的,同尘没有说错,都说他们楼里那个幻术师傅可以以假乱真,什么都能变,我们起先还以为是幻术师傅变出来的,中间其实我觉出两分不对,觉得太真了,可我又想,段霈的性子喜欢与人玩笑,万一是他想上去看看那幻术到底有何玄机呢?便只顾着笑闹了。” 一旁的章桓也点头,“我还听到了他的、他的惨叫,那惨叫听起来……虚虚实实的,很像是故意捉弄人的样子,看到他倒地,我也有一刹以为他是在玩笑,等他们喊起来的时候,我才觉得有些怪。” 裴晏扫视了众人一圈,“是谁第一个下去的?” 李同尘红着眼睛举手,“是我,当时我站在楼梯间最近的位置,看着不对劲,我第一个跑下去,不知是不是饮多了酒,我摇摇晃晃走不稳路,还跌了一跤,我到了底下演台,看到段霈胸口已是大片血色,吓得跌坐在地,等我去拉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一动不动了。” “见他不动,我更吓得没了魂儿,他们后面跟来的也吓得不轻,都去又喊又抱又叫人请大夫,再后来便是我们七手八脚把段霈抬了上来,抬得时候,他似乎还是有点儿气的,可上来之后,人就真不行了,他的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一路,我按伤口也按不住……” 李同尘刚止住眼泪,此刻说着说着又哭起来,萧碧君和高清芷听着,也都抹起眼泪,屋子里一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姜离已给高晗进完了针,先往露台西面的楼梯间看了一眼,又见高晗和高清芷衣袍之上干干净净,这时,裴晏看向一直没开口的李策,“寄舟,当真如此?” 李策一脸的沉郁,“确是如此。” 落下四字,他又拧眉揉了揉额角,“今日的酒似乎有些古怪。” 此言一出,章桓忙道:“不错不错,分、分明饮的不算多,可我下楼之时,也东倒西歪走不动,上楼之时更是费力极了,且看幻术之时,似乎格外忘情,眼下让我想,我竟有些想不清前前后后我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李同尘跟着点头,其他几人也颇为赞成。 裴晏颔首,遂看向这登仙极乐楼明面上的掌柜苏泉,“苏掌柜” 苏泉是个年过不惑,细眉豆眼的微胖男子,见裴晏眉目寒峻,他立刻跪倒在地,“裴大人明鉴,小人招,我们今日的幻术术士名唤杨慈,今日的幻术,其实……其实多为障眼法,只是术士手法极好罢了,再靠许多机关配合,所有操纵机关之人都藏在对面楼里和演台之下,那罗刹人偶的确会动,可动也只是动胳膊,力道极小,成年男子就算被刺,也绝对刺不出致命伤口,能划破衣裳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刚好刺中心口呢?” 裴晏闻言看向九思,九思会意,立刻转身出去。 裴晏又继续看向苏泉,“那酒呢?” 苏泉连忙摇头,“不敢不敢,我们怎么敢给贵人们放下三滥的东西到酒里?是……是香,屋内用的香里头加了一点儿曼陀罗,药效颇微,不伤人身,也极难发觉,这东西能让人起兴,兴致高了,便更容易沉浸在幻术之中,便也看不出有何破绽了。” “这、这是我们这些地方的惯用伎俩,到处都是一样的,我们从去年开始演幻术之时就这样做,也没出过什么事,今天是绝不会因为这点儿东西出乱子的,这东西也好解,只需饮两杯浓茶即刻,我们每日都会送客人们茶汤……” 死的是段国公世子,苏泉即便善于和权贵人家打交道,此刻也真是怕了,他红着眼磕头道:“小人没有一句假话,您可以让人查验屋内之香,小人绝不敢欺瞒!” 裴晏一眼看向屋内角落里的香炉,上前仔细查了查,又朝姜离走过来,“请姑娘帮忙看看。” 姜离接过香炉闻了闻,点头道:“含曼陀罗与苦艾草,再加沉檀,闻起来与普通香并无二致,但苏掌柜也没有说错,这点儿剂量不足以中毒,有轻微致幻之效,再加上饮酒,或许会让人腿脚发软,但不会意识不清。” 李同尘瘪嘴道:“这里我来过多次,往日的香也没有如此叫人难受的,薛姑娘,你不如也给我看看,我脑袋也好、好痛,像有斧子在凿。” 裴晏见状上前两步,打量他两眼道:“你既来过不止一次,那今日幻术开始之后有何不同?除了头痛,身上还有何种不适?” 李同尘清了清嗓子,道:“幻术都相差无几,非、非要辨别和往日不同之处,那便是今日那、那黄龙变格外五彩斑斓,尤其到了目连救母一出,黄龙变的幻象似乎还未消失,哦,对了,那雕梁帷帐上的神仙彩画,似乎活了,到中间甚至分不清我人在何处、身侧之人有谁,真像到了极乐之境……” 他说着,目色略显迷离,似还有回味,章桓也点头道:“你别说,他们的幻术我年前就看过一次,虽不是同一种,但今日所见的确比那日更为精彩。” 李同尘说着也揉起额角,满脸难受道:“今日乐是乐了,但那秋叶白似乎格外醉人,我记得黄龙变刚演完我便有些发晕,眼前之物格外炫目,他们说看到段霈,我仔细辨了好久才认出,但我一开始只以为是幻术……” 他使劲拍了拍额头,哀恸道:“所以才眼睁睁看着他倒在了罗刹身边,我、我现在头还很疼,就好似宿醉一般……” 取针还有一会儿,姜离起身道:“世子跌过一跤,莫不是伤到了哪里?” 李同尘摸了摸后脑勺,“你别说,这里有些痛。” 李策见状忙拿过身旁一盏油灯上前来,“你怎不早说?” 他拿着油灯,本想是仔细给李同尘看看伤处,可李同尘转眼看到那油灯靠近,却忽然面露惊恐连退两步,“拿远点拿远点” 众人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李同尘痛苦道:“这灯看着血红血红的,我……” 他说着又低头看自己满是血色的手,眼底惊惧非常,然而裴晏和姜离闻言却双双一愣,心念电闪间,姜离狭眸道:“不,不止是曼陀罗……” 第103章 下毒 “不止曼陀罗?” 裴晏凝声一问, 便见姜离神容肃穆道:“请世子伸出手来。” 李同尘不明所以,其他人也疑问地看着姜离,便见姜离指尖搭在李同尘手腕上请脉,眉头越皱越紧, “世子脉象惊跳无力, 除了头晕头痛之外, 还有目眩色弱之状。” 见李同尘睁大眼睛,姜离看向李策手中灯盏,“小郡王手中的灯并没有散发着血红之光, 这就是普通的油灯罢了,世子之所以觉得灯光泛红,乃是因为中毒之状,世子和章公子刚才还说, 今日所见幻象格外逼真,那很可能也是因为中了毒,并且, 此毒物除了催发幻觉之外, 应还有一处症状” 她目光扫过室内的其他人, “几位公子适才说话时, 几乎都有口舌不清之状。” 今日众人目睹段霈之死, 都受了惊吓, 再加饮酒,说话磕绊并不突兀, 便是裴晏都未放在心上,此刻姜离一说, 他们都觉出不对来。 裴晏道:“是何毒物?” 姜离目光锋锐地打量屋子各处,道:“若我所料未错, 应是一种产自西夷,名叫迷幻鼠尾草的毒物。此毒无色无味,比曼陀罗致幻数十倍,会引发颇多不适,并且,此毒能令人格外偏执,反应迟缓,倘若一开始你们先入为主以为段严被刺是幻术,那就算发现了异样,你们的反应也会变慢……” 李同尘听得目瞪口呆,细细一想,更觉毛骨悚然,“不错!不错!正是这样!我们一开始都没发现段霈下了楼,那楼梯口就在我身边不远处,可我却全无感觉,不过,是有、有人故意对我们下毒?为什么?是为谋害段霈?但我们都中毒了啊。” 李同尘话音落定,众人面色几变,段凌更是反应极快道:“一定凶手下的毒!什么罗刹杀人!那一定是凶手的障眼法!凶手是下了毒,又用了别的法子害死了我哥,裴大人!凶手一定就在他们之中” 段凌言辞切切,段国公和戴氏也都满腹疑问看向众人。 裴晏立刻道:“问脉可看得出不妥?” 姜离点头,裴晏便严声道:“事已至此,相信诸位也不忍心看段霈死的不明不白,请诸位配合,让薛姑娘问脉……” 章桓见状第一个上前来,“那先看我有没有中毒,我可问心无愧!” 姜离抬手问脉,这时李策也上前,“麻烦薛姑娘。” 姜离抬眸看了眼李策,亦为他请脉,萧碧君也紧接着伸出手腕,如此各个问脉下来,谁也不敢有任何逃避之态。 待给高晖问脉完,在众人紧迫的注视下,姜离摇头,“几乎每个人的脉象都呈中毒之状,只是人体质不同,略有轻重罢了,此毒对人身极有害,依我看,不如先给大家解毒,毒解了,或许更清楚今夜发生之事。” 见裴晏点头,姜离便道:“此毒解法也十分简单,用羊奶加盐喝一海碗,便可恢复七八分,待明日余毒可尽解。” 裴晏看向苏泉,苏泉立刻命人去制备。 段凌听得色变,“都中了毒?这怎么可能?!” 姜离道:“虽然眼下他们都呈中毒之象,但倘若凶手在谋害段公子之后,自己再服毒,那眼下是断不出分别的,此种鼠尾草之毒,可用香可口服,皆是同样症状。” 段凌咬牙看向裴晏,“裴少卿” 裴晏道:“来人,先搜屋子,寻找可疑之物让薛姑娘帮忙断看!” 鹤唳长安 第95节 裴晏一声令下,冯骥带着四个大理寺差役进了门,姜离见状退至西厢,先为高晗退了针,又帮李同尘看脑后伤处,李同尘跌的的确狠了些,后脑撞的红肿,但幸而未伤及骨头,只需擦药酒便可痊愈。 其他人退至一旁,眼睁睁看着大理寺搜屋子,这时裴晏又道:“今日命案当前,诸位想来也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请诸位配合,我需得让人搜身。” 众人面色古怪起来,但段国公夫妻在此,段霈的尸体也在眼前,谁也不愿表现出心虚之状,只得呐呐应下。 “十安,你来搜” 裴晏说完,又看向萧碧君和高清芷,她二人是女子,自然不可能让男子搜身,于是裴晏看向姜离,“薛姑娘,麻烦你搜一搜高姑娘和萧姑娘,看她二人身上可有兵刃。” 姜离眉尖蹙了蹙,先往高清芷身边走去,高清芷下颌微抬,排开双手,拧起的眉尖颇有两分委屈之色,姜离近前,上上下下搜得十分仔细,待到萧碧君时,她的神色便坦荡多了,姜离依旧利落搜完,摇头道:“两位姑娘身上没有利器。” 十安这时也搜完了,摇头,“公子,没有兵刃利器。” 李同尘一摊手,“鹤臣,我们都是来寻乐的,怎么会随身带着兵刃?便是一铭他们几个也都是空手来的,幻术开始后,小厮随从也都在外头,屋子里就我们这些人,你刚才也下去看过演台了,那演台严丝合缝的,机关都在暗处,如果是我们几个杀人,那我们是如何下手的?段霈倒在血泊中时,我们可都还在露台上……” 话音落下,几个仙楼伙计捧着解毒的羊奶出现在外,众人便先饮奶解毒,待伙计们离去,九思一脸凝重而来,“公子,初初审了一遍。”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朝他看来。 九思便道:“小人去了那演台之下,演台下乃是半层楼高的暗阁,里头多有机关,但段世子死的时候,底下几个操作机关的术士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且小人检查了,他倒地处乃是实木柱,并无中空,不存在从下往上发送暗器伤人的可能。” “今日这幻术,演台之下四人,有负责操纵人偶的,有往上喷火喷雾的,案发之时四人各司其职,可相互为证,对面楼上十二人,六人为乐伎,另有六人掌管火光水雾等等障眼之效,演台以北的暗房里有三人,术士杨慈退场时便藏身在那里。” “一开始,是对面两个掌管灯盏的术士看到了段世子,他们神思清明,看的清清楚楚,是段世子一人从楼梯走下去上了演台,但他们皆以为是段世子起了兴致捣乱,因他性子张扬,此前来楼里消遣时,便中途下过演台,因此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后来发现不对时,是他们看到段世子踉跄不稳,还惨叫了几声,世子他们醒过神往楼下去时,术士们从北面的暗房也赶到了段世子身边,说当时他已血流如注没了呼吸……” 说着话,九思又指了指露台楼梯方向,“幻术开始之前,演台已清场,当时能进出的,唯有暗房内操作机关的术士,以及三处雅间通过楼梯下去的客人,卢卓在楼下截到了六个同看幻术的客人,他们用了迷香饮了酒,有些醉态,记忆却十分清楚,也说是段世子独自一人走上了演台,又与人偶交手,后被人偶刺伤倒地,他们其中有人认得段世子,虽不满他此行,却也敢怒不敢言,但谁也没想到他会死,他们十分肯定,小郡王他们是在段世子倒地一会儿之后才跑下去的。” 段霈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加上酒客的证词,似乎已排除了他们的嫌疑,李同尘便道:“鹤臣,你看,不是我们自己给自己作证,有这么多人替我们作证呢!” 众人面面相觑,这时,高清芷忍不住道:“莫非……莫非真有非人力之故?这里六年前着了一场大火,可是烧死了不少人啊……” 六年前那场大火众人皆知,阴森之感油然而生。 而在这时,几声脆响突兀而起 众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姜离在露台处,正和冯骥几人一起倾身检查狼藉的杯盏。 提起六年前的大火,李策的表情不甚好看,裴晏这时上前两步,“如何?” 姜离直起身来,摇头,“杯盏上瞧不出异样,几盏灯笼和烛台也没有用药的痕迹,当然,如果凶手用的毒正好已燃烬,那我们极难找到证据。” 李同尘道:“那不可能啊,我们这么多人当时都挤在露台上,等于凶手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毒,若是放在茶水酒水之中,那茶壶和酒壶内如今都还余留颇多,薛姑娘应辨得出来,若下在茶盏酒盏之中,那更不可能,他那可能一个个的下毒,就不怕被发现吗?至于灯笼,我是第一个来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人动过灯笼!只有席案上的灯烛在大家跟前,可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凶手如何躲过大家下毒呢?” 羊奶解了毒,李同尘思路清晰起来,口舌也利索不少,他又看向李策,“寄舟,你觉得呢?今天晚上可有异样?” 李策目光沉沉扫过在场中人,“我也未发现有何不妥。” 龚铭这时道:“对啊,如今连是否下毒,是不是那鼠尾草之毒还未确定呢,世子胸前的伤势我们刚才讨论过了,是利器伤,也很像那罗刹人偶手中匕首导致,或许……或许真是巧合呢……” 段凌一听此言,立刻道:“少胡说八道了!一定有问题!倘若是我哥哥自己起玩性走下去,那他怎会被刺死?哪怕他喝了些酒,想去看看那罗刹有何玄机,可凭他的身手,莫说罗刹人偶,便是个会武功的成年男子,都不一定能伤到他,哪有那么多巧合!” 苏泉也跟着道:“是啊,不可能是罗刹的!请大人明鉴,那罗刹手臂根本就伤不了人的,大人……” 章桓闻言也道:“不是罗刹,那更不可能是我们啊,没搜出利器,也没找到毒物,万一,万一是别的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呢……” 众人争辩纷纷,裴晏抬手令止,又扫视众人一圈,“今夜之事的确古怪,虽有人证看到你们是在段霈倒地之后才下楼,但做为同行之人,你们的嫌疑仍然不小,保险起见,你们还是要各自留一份证供,需仔仔细细将今夜所闻所见道出,从进这个屋子开始,越详细越好。” 言毕,他看向苏泉,“准备十一间空厢房。” 段凌一听忙道:“大人可否留一人在此,我和父亲母亲也想知道今夜到底发生了何事,高世子如今有伤在身,不若留他在此,免得搬动。” 裴晏俊眸轻眯,不等高晗反驳,便点了点头道:“也好,高晗不便,索性就留在此问证,九思,让卢卓带人上来分开问证。” 这一声令下,其他人跟着苏泉从善如流朝外走,高晗看一眼段氏一家,心底却十分膈应,而段凌死死盯着高氏三人,眼底质疑已不加掩藏。 高晗冷哼道:“也罢,反正我清清白白。” 高晖和高清芷见状也只好单独去问证,见人走的差不多了,裴晏叫来十安记录证供。 待笔墨备好,裴晏看向高晗,“把今夜前前后后之事再说一遍吧。” 高晗靠在罗汉榻引枕之上,面色尚有些苍白,正要开口,他却看向了还留在此的姜离,欲言又止一瞬后,裴晏道:“不必担心,薛姑娘留在此于案子多有助力。” 高晗论起来乃是太子表兄,与薛氏一样,皆是太子臂膀,他想了想,倒也不计较姜离在此,便道:“今夜我们三人同来,不到亥时便到了,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有不少人,众人一番寒暄,与往日相聚也没什么区别,我因有伤在身,只饮了半盏酒,段霈来的最晚,我与他此前有些不快,他来了之后,在同尘劝和下,似模似样与我杯酒泯恩仇,我知道这是同尘好意,便也将前日之事抛在脑后,这时,幻术便开始了……” 裴晏定声道:“仔细说说幻术。” 高晗轻咳一声,有些费力地道:“今日第一出幻术是神仙索,这幻术不算新,我以前便看过,就是演台之上坠下长绳,术士凭空顺着长绳往上爬,那演台挑空极高,像望不到头,术士会一直往上,直到爬入云端之中,十分惊险刺激。” 裴晏看向凌乱的露台,又问:“当时你们是哪般座次?神志可还清醒?段霈和其他人可有异样?” 高晗仔细回忆道:“我与高晖在右,小郡王与段霈居中,清芷和碧君居左,同尘在最左边,冯筝他们几个则在第二排,起初是这样,但后来我们一时坐一时站,就不顾座次了,看完了神仙索,便到了黄龙变,因实在精彩,便更无人坐了,也是从那时开始,我的记忆出现了混乱……” 他揉了揉眉心,继续道:“当时我看到五彩的鱼绕着仙娥飞,飞到了琼楼之上,琼楼似有五重,里头亮了又暗,而后观音娘娘竟骑着白龙下凡来了,她身后带了个人,竟像是天上哪位神女……” 高晗越说越幻梦,段凌听得面黑如锅底,忍不住道:“这都是什么?!高世子可莫要以为是幻术便可胡编乱造了。” 高晗冷冷一笑,“你又如何知道我是胡编乱造?若不信我这证供,那我倒也不想复述一遍,反正出事之时,我是最后才下的楼,我连段霈碰都没碰一下,我无愧于心。” 裴晏剑眉拧起,“好了,继续说下去,问证不仅是摆脱自己的嫌疑,亦是帮官府缉凶,继续说罢……” 高晗呼出口气,“黄龙变和目连救母前半段都没有术士在台上,是纯粹的幻术,眼看到了目连救母,那些鱼儿飞龙竟还未消失,而这时,演台上冒起了地狱之火,罗刹和恶鬼人偶此刻上了台,这时,我似乎还听见黑白无常,拿着索命的锁链发出铁器相击的清脆之声,吓得我” 高晗话语忽断,裴晏忙问:“吓得你什么?” 高晗表情古怪起来,瞄了一眼段凌几人,面色青白交加道:“吓得我抱住了身边的……不知是个柱子还是个仙娥……” 裴晏皱起眉头,“仙娥与柱子何似?” 高晗无奈,“我只觉目眩神迷,看谁都换了副模样,我以为是仙娥,可不知怎么那触感却硬邦邦的,许是攀住了栏杆也不一定……” “后来又过了几息,便是身边有人惊呼,说术士竟把目莲变作了段霈的模样,我还想着,不愧是登仙极乐楼,竟这般会讨好客人,我们都欢呼起来,还叫段霈来看,但直等到演台上的段霈倒地,我也没听见他回应……” “再后来,似是冯筝和一铭先发现不对,说底下真是段霈,那一瞬我也以为段霈在与我们演戏本,好像……确是同尘第一个到的允慎身边,他看到那么多血吓得不轻,立刻喊人请大夫,我们后来陆陆续续都上去探看,我因有伤走在最后,两个姑娘也受了惊吓,只有我们三人未近身段霈,后来他们合力把段霈抬了上来。” 裴晏又问:“是谁抬上楼的?” 高晗道:“是一铭和冯筝主力,寄舟他们也都帮了忙,一铭他们习武,又在金吾卫和禁军当值,自不缺力气,我们则喊人的喊人,请大夫的请大夫,乱作一团,我连自己怎么跟上来的都不知,再后来,便是苏掌柜带了大夫来,当时便说段霈已无救,而我经了这场乱子,刚上楼心口便发痛,人也站立不住,幸而随身带了药用了,没多时你便来了,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一口气说完,高晗额头又溢出一片细密薄汗,裴晏这时又问:“神仙索演了多久?” 高晗想了想,“前前后后近两刻钟吧。” 因露台凌乱,冯骥几个尚在搜查整理证物,姜离在旁看着,这时道:“致幻鼠尾草之毒一刻钟便可起效,两刻钟后药效更佳,也就是说,凶手在神仙索开始不久就下了毒,到了黄龙变之时,众人毒发,神思混乱起来。” 裴晏道:“段霈中毒之后,会否失常下楼?” 姜离沉吟片刻,“确有可能,但像段二公子说的,段霈会武,若他沉浸在幻象之中,或许会一时失态,但他上演台之后还与罗刹相斗,若此前是因中毒,那他被刺第一下时,人就应该完全清醒过来了,可刚才我看到他胸前两处利器伤口都极深。” 裴晏眼底漫起凝重,露台上之人虽沉迷幻术,却仍能抽离而出,段霈还会武,就更不可能受伤都难清醒,那这样一个人怎会被罗刹刺死?! 此事处处透着古怪,连裴晏自己都未想到几日前还好好的人,今日会以这样诡异的方式丢了性命…… 裴晏道:“仵作还未至,等验尸之后,应还有更多线索。” 裴晏一言落定,戴氏哭的更凶,段国公望着儿子的尸首咬牙切齿道:“我不信什么鬼不鬼神不神的,好端端的,霈儿竟死的如此古怪,一定是有心人故意为之,鹤臣,我知道你办差最是谨慎,你一定要为霈儿找到凶手啊!” 段霈已承爵,更在金吾卫担当要职,本是将来的段国公,可如今一命呜呼,段国公失去的不仅是儿子,还是未来的段氏家主,这怎能让他不痛心?! “大人!宋仵作来了” 门外一声禀告,宋亦安跨个包袱气喘吁吁跑了进来,一见这般阵仗,他骇了一跳,又忙不迭对众人行礼,裴晏道:“不必多礼了,今日这案子多有古怪,你立刻验尸,尤其看他身上有无其他伤痕。” 宋亦安应是,裴晏又道:“国公爷和夫人先回避一下吧。” 十安闻言放下榻几旁的帷帐,段凌也扶着戴氏往堂中走了几步,隔着一道帷帐,里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解衣之声。 冯骥这时上前,“大人,没发现明显的毒物,但这露台之上杯盘狼藉,酒水茶水瓜果点心都撒了一地,一时间尚难辩明。” 裴晏颔首,“把所有物件整理出来,晚些时候带回衙门。” 冯骥应是回到露台,这边厢,宋亦安一把掀开帘络道:“大人,验完了” 裴晏和姜离皆是愕然,裴晏道:“这么快?” 宋亦安一边脱去护手一边道:“段世子身上没有多余外伤,除了胸口两处致命伤外,只有右手大臂有些许擦伤,且十分浅淡,大人以为应该还有何处受伤?” 裴晏和姜离对视一眼,显然都觉意外,姜离看向楼梯方向,便见楼梯间昏暗陡峭,只两盏微弱壁灯亮着,中鼠尾草毒之人,能毫无跌撞走下去吗? 裴晏正待开口,却听一道脚步声急促靠近,下一刻,九思在外道:“公子,肃王殿下来了” 第104章 肃王 “霈儿在何处?!” 肃王李昀人未至声先到, 段国公和戴氏一听他的声音,面上悲色更甚,下一刻,披着鸦青蟠龙纹斗篷的李昀大步走了进来, 他今岁三十有七, 剑眉高鼻, 身形高壮,再加上洪钟一般的声音,给人勇武粗豪之感。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 是披着竹青兰纹斗篷的肃王妃段颜,她比薛兰时年轻两岁,尚未满三十四,生得一张清瘦容长脸, 鼻梁高挺,凤眼微挑,因来的匆忙, 发髻低挽, 只饰青玉, 此刻眼眶微红, 唇角紧抿, 悲痛之中又有一股子慑人的愠怒, 她快步跟进门,身边的侍婢想扶她一把, 却被她一把挥了开。 “王爷,王妃!你们要给霈儿做主啊……” “拜见肃王殿下, 拜见王妃。” 屋内人齐齐礼拜,李昀先皱着眉头看向血迹斑斑的北面长榻, 眼见段霈仰躺着毫无生息,他不由脚下一滞,而他顿足的功夫,段颜越过他走向长榻,待看清段霈浑身是血的样子,眼底瞬时蓄满了泪水。 她抹了一把眼角,转身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谁害了霈儿?” 眼见跪了满地,李昀道:“都起身吧,鹤臣,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起身来,裴晏简单道明今夜因果,直听得段颜和李昀双双色变,段颜先道:“被罗刹刺死?!这绝不可能!这地方虽晦气了些,可哪有那么多神神鬼鬼作祟?!咦,高晗也在此地?” 高晗青白着脸,“是,王妃,今日我们一行十二人来此同乐,谁也没想到出了事,事发之时,我们确是眼睁睁看着段霈倒在演台上。” 段颜脸色分外难看,戴氏悲哭道:“我也不信是什么神鬼罗刹作祟,怎么可能呢?定是有人要害霈儿……” 话音落下,卢卓出现在了门外,“大人,其他人都问完了。” 裴晏点了点头,便听见一众脚步声靠了过来,李同尘走在最前头,先惊道:“王爷和王妃来了,同尘有礼了” 其他人陆陆续续跟在他身后,也都惶恐见礼。 李昀扫过众人,“事情的前后因果鹤臣适才说过了,你们其他人也是一样的说辞?霈儿出事之时,你们都在露台之上?下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李同尘红着眼点头,愧疚道:“殿下,今夜本是我做东,都怪我,怪我没有照看好段霈,我向王爷和王妃请罪” 李昀摆了摆手,“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他话音落定,段颜却道:“同尘若想请罪,不若好好想想是谁害了霈儿,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这样的恶事,还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寄舟,碧君,你们没有一人觉得何处有古怪的?你们也认为是那罗刹杀人?” 李策表情沉郁,“王妃,我也不信是罗刹杀人,可我也实在想不明白。” 萧碧君上前道:“当时我们中了毒,所见多有虚幻之处,我也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鹤唳长安 第96节 段颜忙道:“中毒?何以见得是中毒?” 萧碧君看向姜离,“是薛姑娘帮忙探出的。” 此言一出,段颜和李昀都看向了姜离,裴晏道:“今夜薛姑娘和其表兄几人本来要来看下一场幻术,不想到仙楼之时,楼里却出了乱子,恰逢高氏子旧伤复发,我念着薛姑娘医术高明,便请她来给高氏子看诊,是她在看诊之时发现了屋内众人的中毒之状。” 段颜长眉扬起,“原来,这位就是近日名动长安的薛氏小神医,倒也是巧了,你既然发现他们中了毒,那你可能看出是何人下毒?” 姜离福了福身,“回王妃的话,臣女是医家,只能看出病状。” 段颜定定打量了她片刻,一旁肃王李昀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裴晏这时道:“如王爷和王妃所见,段霈这桩案子,若只有众人证供,那便成了神神鬼鬼之辩,但如今薛姑娘帮忙发现了毒物的可能,那这案子便明了了许多,只是这屋子如今狼藉一片,衙门要搜证还需要些功夫……” 李昀颔首道:“不错!一定是凶手下毒!鹤臣,此事本王就全权拖给你了,你务必最短的时间之内找到凶手!至于你们其他人……” 李昀拧紧眉头扫过其他人,“你们若是知道什么,最好早点说出来。” 众人或悲痛或惶恐,哪里能说得出古怪来,裴晏道:“王爷放心,所有人都已经仔细问了证供,到底有无作假,只能交给大理寺探查了,今夜时辰已晚,他们留在此已无用,可以令他们归家待命了,近日案子未查清之前,所有人不得离开长安。” 李昀点了点头,“只能如此了。” 李同尘哽咽道:“我还是先留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高晗旧伤还在痛,他也知自己深受怀疑,索性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兄妹就先告辞了,请国公爷节哀,改日我们登门吊唁。” 这话几分真情几分假意难辨,但段国公听着,只觉更为愤懑,然而定西侯府权高势大,此刻并无证据,他们也不可能将人扣下不放。 高晗拱了拱手,带着高晖与高清芷先走一步。 有他们开了头,其他人也知此时走为上策,遂也提了告辞,最终只有李同尘和李策留了下来,姜离眼珠儿轻动,这时也道:“既然还要搜证,那我留下也无用,若需帮忙裴少卿吩咐便是,我也先告辞了。” 裴晏颔首,“今日有劳姑娘。” 姜离欠了欠身告退,礼数极是周全,段颜和肃王看着她离去,倒也并未多言,只与段氏商量起段霈会为何人所害来。 姜离快步下楼,便见一楼大堂中人已经散去大半,只有简思勤几人还在等她,见她下来,虞梓桐立刻迎上来,“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久?” 姜离看了看门口肃王府的守卫,“出去再说。” 虞梓桐几人深知利害关系,连忙应是,姜离离开之时,又不禁回头望了一眼楼中布局,待出楼门,几人先往薛氏的马车而去。 几人一同上的马车,刚上车虞梓桐便急急问:“真是段霈死了?” 姜离点头,又将罗刹杀人之事道来,付云慈听得面色发白,“这怎么可能呢?段霈自小习武,又在金吾卫当值” 付云珩也道:“是啊,他武功不弱,入了金吾卫之后升得快,便是因他立过两次不大不小的功劳,再加上肃王殿下,大家也不好多说什么,怎么可能会被那些人偶杀死?神神鬼鬼的说法更不可信,虽、虽说这楼里从前也的确死过不少人了。” 虞梓桐撇嘴,“今日若不是阿泠相请,我是不来此地的,这里确是多有晦气,这下好了,差点沾上人命官司,阿泠,那你说的中毒可是真的?” 姜离心知虞梓桐所言晦气为何,心底苦笑一瞬道:“衙门还没找到证据,不过我的推测不会出错,这案子还是得先破解凶手下毒之法。” 付云慈道:“凶手是专门为了杀段霈?今日同行的这些人里头都是熟识的,有谁会想杀了段霈呢?真是古怪极了,他们眼睁睁看着段霈遇害,怎没有一个人阻拦一二?” 虞梓桐道:“对啊,他自己走下去已经够古怪了,那么多人也没一个清醒的!” 简思勤神情古怪片刻,道:“其实,段霈此人性子顽劣,就像他们说的,就算当时发现不对,只怕也会想着是他故意作闹,且他本就喜欢戏弄人,谁能想到会出意外呢?” 付云慈听出不对,“简公子,莫非你知道什么?” 简思勤轻咳一声,尴尬道:“我在他手上吃过亏,被他戏弄出丑过,且他是段氏嫡长子,实在宠溺太过,但要说杀人,这些同行的我还真想不出来。” 姜离蹙眉问:“戏弄出丑?” 简思勤看看众人,干脆道:“就是三年前,那时我还在白鹭山书院,段霈也被段国公送去那里进学一载,有一天晚上,我们都已歇下,却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喊进贼了,我一听立刻持剑而出,出去便见一人身上罩了一张黑布,段霈几个都对那人拳打脚踢,我一看真以为是贼,立刻持剑相击,又将那人狠狠踩在脚下,他们见状退开,我便以为是我制住了贼寇他们才撒手,可……” 简思勤面露赧然,“可这时,那被黑布罩着的人,一把掀开黑布露出了自己的头脸,你们猜那人是谁?” 姜离忍俊不禁道:“自是书院的夫子。” 简思勤大惊,“妹妹如何知道?!” 姜离摊手,“你讲的如此分明,自然不难猜到。” 简思勤长叹道:“白鹭山书院不许私携武器,他们是故意诱我的,那次我被狠狠罚着抄了百遍院规,自此,对段霈避之不及。” 姜离拧起眉头,她在书院时段霈还未去求学,倒不知此人实有些劣根之性,但就算喜欢捉弄人,也不足以令凶手报复杀人啊。 虞梓桐道:“我也不喜欢段霈,此人仗着国公府的出身,那性子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此前不是还和小郡王起过争执吗?说不定啊,就是那张嘴招惹了是非,可他自己却不知道……” 付云慈性情谨慎,“他身份不凡,今夜肃王殿下也来了,定西侯那几位也在,依我看,此事咱们今夜问问就行了,可莫要多打听。” 简思勤点头表示赞成,虞梓桐却忍不住问姜离,“你适才去楼上,可发现了什么异样?段霈身份不凡,我实在好奇谁会害他。” 姜离摇头,“就片刻功夫,什么也没发觉。” 简思勤掀帘往楼里看一眼,“今日一出事,这仙楼多半做不成生意,咱们这幻术是看不到了,只能等段霈这事了了再议,这会儿时辰也晚了,大家早些归家,改日我们在别处再聚好了。” 众人纷纷点头,一番告辞后下了马车,姜离掀开车帘看着众人各自离去,目光又不禁落在了登仙极乐楼上。 怀夕上得马车,见她看得出神便问:“怎么了姑娘?” 姜离道:“这楼与六年前大不一样了。” 怀夕不觉有他,“重修的想来也难完全复原吧?那可是比六年前更华美巍峨了?登仙极乐楼沉寂多年,如今重开自是想比当年更红火的,此前奴婢没有问,当年那个林瑕,后来可逃出火场了?” 姜离缓缓摇头,“没有,不仅他没有,当年的花魁怜娘和登仙极乐楼的几个伙计、乐伎也未逃的出去,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后来清理火场时,笼统确定死了至少十二三人,因有些人被烧的尸骨残缺,便让旁人以为我也死在了火场内。” 怀夕眨了眨眼,“那得是多大的火!阁主竟安然把姑娘救出来了!” 姜离下意识去抓手臂上的痒处,“是啊,多亏了小师父。” 第105章 毒粉 回到薛府时, 长禄正在前院等候,一见姜离便道:“大小姐,老爷正在前院等您,要您过去说话。” 姜离心底微动, “父亲可是知道段氏之事了?” 长禄应是, “两炷香的功夫之前, 定西侯府派了人来。” 姜离心中有数,遂往前院而去,到了正堂之外, 便见薛琦眉目凝重正在堂中等候。 “父亲,我回来了。” 姜离上前见礼,薛琦立刻道:“我听说你今夜去了登仙极乐楼?” 姜离径直道:“不错,不过没看成幻术, 因刚到仙楼门口便发现楼内出了事,您已经知道了,是段霈死了” 薛琦愕然, “真是段霈死了?” 姜离点头, “女儿去的时候, 正好撞上出事, 高世子当时也在, 因受了惊吓旧伤复发, 裴少卿还请女儿去给高世子看病。” 薛琦一听忙问:“你去了所见如何?” 姜离先将今日涉案之人道来,又说明那古怪的罗刹杀人, 薛琦心惊不已,“这怎么可能, 你离开之时,裴鹤臣如何说?” 姜离无奈道:“我怀疑他们中了毒, 但当时大理寺还没搜到重要物证,且肃王殿下和肃王妃到了我们不好多留,都只能先告退了。” “肃王和王妃?”薛琦表情有些凝重,“那依你看,高家兄弟与此事可有干系?” 姜离摇头,“这个女儿看不出来,但段世子之死非同小可,看得出来肃王和段国公夫妇都在质疑高世子,但眼下并无证据,他们也不敢如何。” 薛琦双手背在身后,原地踱步一圈之后道:“泠儿,你前次帮过裴少卿的忙,还给他祖母治过病,我看他对你还是十分礼待的,此番他若是请你帮忙查那毒物来处,你莫要推辞,这事无论如何不能牵扯到定西侯府你明白吗?” 姜离面上一片恭顺,“父亲放心,我自然明白。” 薛琦松了口气,又道:“段霈是未来的段氏家主,更是肃王臂膀,如今他死了,这事无论如何平息不了,父亲会盯着,你是薛氏女儿,你也当知道如何做。” 姜离再度应是,薛琦见她乖觉守礼,心底却漫起几分古怪之感,这个大女儿本事颇高,可回长安之后,明明在行医为善,却总碰上人命案子…… 他定了定神道:“泠儿,你平日里治病救人,父亲不拘你,但若牵扯了朝堂与太子,你可得事事听父亲的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姜离继续应好,薛琦见她满脸真挚,心底那股子怪异便也散了去,见天色不早,直让她先回去歇下。 待出了前院,姜离面色冷了下来,怀夕在旁道:“姑娘怎么看啊?今夜之事总不能真是定西侯府那两兄弟下的手吧?” 姜离拢了拢斗篷,也在想今夜之事,“谁下的手先不论,凶手如何杀人尚是未解之谜。” 怀夕也道:“可不是,毕竟是众目睽睽之下被刺的,除非当日楼里有武功臻入化境之人,但这样的人,我在江湖上都没见过,就更别说长安城这些世家子弟,但一日查不出来,大家便会怀疑与段霈不睦者,高世子不是还和段霈打过架吗?” 怀夕说着段霈,姜离却想到了李策,此前在庆春楼,李策也与段霈生过争执,此事若传入肃王和段国公耳中,自又是一番质疑。 回盈月楼时已近二更,姜离梳洗后无眠,便拿来纸笔,在白宣之上画起登仙极乐楼的布局来,画来画去,她仍是难以解谜。 罗刹的机关不易更改,她虽然未亲眼所见,但裴晏已经查过,若是机关出岔子,裴晏不可能看不明白,若不是机关,那段霈胸前的刺伤从何而来? 苦思良久未果,姜离带着满腹疑窦歇下。 翌日清晨,姜离刚用完早膳,长恭便自外院而入,禀告道:“大小姐,裴少卿身边的九思来了……” 姜离有些意外,“请进来。” 不过片刻,九思快步到了盈月楼,姜离站在门口问道:“你家公子有何事不成?” 九思拱手行礼,又笑道:“姑娘,我们公子请您往大理寺走一趟,昨夜您走之后,段氏硬要把段霈的尸体接回去,公子后来允了,那之后我们又里里外外搜了多遍,仍没有找出毒物的线索,如今证物都被我们带回了衙门,公子说还得请您相助,因您说的那种毒物产自西夷,我们问过了长安大大小小药铺几十家,都没有这种毒物的。” 姜离眉头轻拧,默了默才吩咐怀夕,“把我的斗篷拿来,我们走一趟。” 怀夕应是,九思兴高采烈起来。 姜离披上斗篷朝外走,九思落后两步,脚步轻快地打量薛氏的府邸,怀夕瞥他两眼,“如今死了一位世子,你怎么还这般开怀?” 九思耸耸肩,“我们和段氏并无深交,莫不是我还得为他悲痛些?” 怀夕轻哼一声不言,九思又看向姜离的背影,“我是因有姑娘相助,才觉得高兴。” 怀夕翻了个白眼,更懒得说话,待出府门上了马车,直奔大理寺衙门而去。 今日时辰尚早,马车行至顺义门时,下朝的官员车马尚未散去,几人步入大理寺衙门,待到东院时,只听见卢卓和冯骥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公子,薛姑娘来了” 九思禀告一声,又掀帘请姜离入内,进了门,便见果然是卢卓二人再向裴晏禀告什么,裴晏看了一眼姜离,对他们道:“继续说。” 卢卓应是,“那致幻鼠尾草只怕要去长安黑市上找,外头几乎没有卖的,且这毒无色无味,我们的仵作也未见过,实在难寻蛛丝马迹。” 卢卓说至此一笑,“不过薛姑娘来了,想来能为我们解惑!” 姜离走上前见礼,一抬眼,便见裴晏身前书案之上摆满了文书卷宗,除了昨夜新誊录的证词之外,还有数本陈旧卷宗,裴晏道:“这案子疑点甚多,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姑娘昨夜说的致幻之毒,但你也听到了,衙门的人不擅辨此毒,因此有劳姑娘相助。” 裴晏有礼有节,姜离当着卢卓几人,也仪态娴雅道:“大人客气了,能为衙门尽绵薄之力是我之荣幸。” 裴晏唇角牵了牵,又沉吟道:“昨夜在你上来之前,他们已经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遍事发时的景象,彼时未解毒,几乎每个人的说法都含糊变幻,后来解了毒,他们十个人的说法也颇不相同,分明是一样的幻术,可所见却多有不同。” 顿了顿,他又道:“证供只是其一,宋仵作后来又反复验看了三遍段霈的尸首,却也只发现了一处古怪,段霈胸口两处锐器伤,靠右的伤口极深,靠左的伤口则浅,好似凶器中途有了折损,而他判断,凶手行凶的凶器形状极像一把双刃短匕。” 鹤唳长安 第97节 姜离不解道,“折损?现场可发现什么?” 裴晏摇头,“演台之上只有大片血迹,并无任何可疑锐物。” 凶手是否真的下毒,若下毒,用了何种下毒之法? 下毒之后,凶手如何杀人,以及用了何种凶器? 案发已有一整夜,大理寺却并未查出有效线索,姜离扫了一眼桌案上的卷宗,道:“还是先去看证物吧” 裴晏颔首,“你们在此候着,薛姑娘请随我来。” 今日是个阴天,穹顶上铅云密布,姜离披着月白曲水竹纹斗篷跟在裴晏身后,待走进一条处在风口的甬道时,姜离的斗篷瞬间被吹得鼓胀,寒风亦刀子一般割人,她吸进一口冷气,差点呛咳出来。 她微微侧过身避风,可下一刻风忽然消失了,转眸一看,便见是裴晏挡在了她身前,他身量英武,背脊挺括,往前一立似堵人墙。 此刻四下无人,姜离拢紧斗篷,背脊也笔挺似剑,有暗嗤一声,六年已过,裴晏到底还是有些变化,从前的他可没有这般体贴。 裴晏瞟见她神色,略低声道:“怎么?” 姜离眉头扬起,“没什么,看的有趣罢了。” 裴晏深深看她,姜离不知想到什么,神容微肃,“段霈之死若查不明白,段氏和肃王应该只会怪在高家身上……” 裴晏默然一瞬,“你想问什么?” 姜离想了想,还是道:“我虽不知段霈这几年来与李策私交如何,但数日之前,他们在庆春楼生过一场争执,当日在场之人不少,万一有人因此做起文章,李策只怕要引人怀疑,且他行事素来无忌……” 裴晏看向无垠的铅灰天幕,开口时语气也染上了寒肃之意,“他贵为郡王,肃王不会动他,你与我说这些,是想提前打消我对他的怀疑?” 姜离话头一堵,“难不成你认为李策会害段霈?” 裴晏目不斜视道:“万事皆有可能,你若是因为……因为当年故人之谊偏信于他,实在是草率了些。” 姜离横裴晏一眼,“那我自是比不上裴大人公允严明,大人尽管按章程疑凶,咱们拭目以待。” 她说着加快步伐,迎着冷风出了甬道,裴晏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没再说下去,二人几乎并肩而行,再走了一段积雪未化的小径便到了存放物证的库房,见裴晏过来,守在外的武卫忙上前见礼,待门打开,便见屋内摆满了沾着血污的家居摆设。 大到露台上的桌案,小到用过的杯盏烛台,皆被搬了回来,姜离挽起袖子,倾身一件一件检查,见她默不作声,裴晏挥退武卫,问道:“你怎知他们争执之事?” 姜离头也不抬道:“因那日我也在庆春楼,我与阿桐她们相约庆春楼,却不想遇到了李策他们,因他们未提前定下席案,便与我们合席同饮了,他和段霈的争执,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日还有孙蓁和殷嘉宁。” 姜离一边查证一边说,说完心觉过于详细。 裴晏接着问:“那昨夜呢?” “昨夜便只是巧……” 姜离话答的利索,话至半途才觉不对,她抬头看裴晏,见他一副老神在在的严肃模样,颇有些不忿道:“怎么了?登仙极乐楼我自己去不得?今时不同往日,可别拿那夫子做派指点江山,还当是从前吗……” 她言辞犀利,手上动作却未停,裴晏有些无奈,“你当年在登仙极乐楼出事,那地方于你而言并非福地。” 此言一出,姜离再抬头看他,有些古怪地看他片刻,她语气松和下来,“的确不是福地,昨夜就差点沾上人命官司,但既回来了,难道永远躲着?当年的事不明不白,只可惜那场大火将一切烧了个干干净净,想追究也难。” “当年大火善后之后,被定性为一场意外,其主楼付之一炬,并未找到任何古怪之处,这几年便也再无人纠察此事……” 裴晏所言姜离也知道,她不愿多说当年的惨事,只在墙角的箱笼之中翻查,忽然,她盯着一张鸦青桌帷道:“怎会烧了个洞?” 登仙极乐楼的雅间桌案皆以帷幔装饰,此时却见好好的锦缎上有一个桃核大小的焦洞。 裴晏近前道:“昨夜我们已经发现,问过同尘,说是他们起兴之时烛台被推倒引燃了桌帷,因并未起明火,一开始大家无人发觉,还是章桓闻着气味才觉不对,当日中毒后,他们意识混乱碰倒了不少灯烛,除了这一张,还有另外两张地衣也被烧了。” 姜离记得,昨夜入雅阁后厅堂内皆铺华贵地衣。 她心念一动,忙去翻找堆放帷幔的箱笼,不多时,果然翻出两张价值不菲,绣满了繁复艳丽花纹的氍毹,如裴晏所言,这两张氍毹上有大小不一的焦洞。 姜离仔细看那焦洞周围,又对着桌案或拉扯或抖弄,待几粒银尘落下,她恍然道:“我知道了……” 裴晏紧声道:“怎么?” 姜离语速极快道:“氍毹以麻毛织就,凶手只需要将毒粉洒在上面,无色无味的毒粉落入毯子间隙,谁也不会发现,再将烛台推倒引燃氍毹,那火星便会似燃香篆般焚毒蔓延,如此,毒烟便与麻毛燃烧的烟气散在了屋内!” 话音一落,她指尖捻着那几粒银尘向裴晏示意。 裴晏欺近来看,“是毒粉?” 姜离颔首,“凶手定十分熟悉登仙极乐楼,只是这两张毯子一模一样,可有人能记得烛台是谁推倒?又是谁在毯子上逗留最久?” 顿了顿,她又道:“是章桓发现了气味不对,那烧地衣的两次是谁灭的火呢?凶手只恨不得一点儿毒粉不剩,他绝不会来灭火。” 裴晏道:“我即刻传章桓。” 第106章 偏信 等章桓的功夫, 姜离随裴晏回了东院。 裴晏先吩咐卢卓追查鼠尾草毒,又命冯骥带人去金吾卫衙门查访,待二人领命而去,一回头便见姜离站在书案前, 目光正落在数摞卷宗文书之上。 “案发之时, 除了段霈之外还有十人在场, 昨夜问证问的十分细致,再加上登仙极乐楼上下伙计、婢女随从、以及段氏诸人之证供,证词便颇为繁复。” 裴晏走向姜离身边, 姜离遂问:“其他人可曾发现异样?” “不曾。”裴晏毫不介意地将五份证供寻出摊开,道:“段霈和萧碧君到了之后,所有跟着的随从都守在门外,这是他们的证供, 证词几乎一模一样,都说只听到了屋内传来说说笑笑的叫好声,大概三刻钟之后, 屋内才传来惊叫, 但起初他们都不知出了何事, 只以为是看幻术看的入了迷, 后来李同尘满身是血打开房门时, 他们才知是段霈出了事, 后来便是报官的报官,请人的请人, 昨夜我正好带人在崇仁坊办差,否则还不能来那么快。” 裴晏一边说, 姜离一边翻看,“仙楼里的人也无线索?” 裴晏又拿出几份证词, “涉案的所有幻术师和乐伎伙计我们连夜细细审过,所有人的证词也都相差无几,从幻术开始到结束,也就段霈下楼走上演台之时,大家有些惊讶,但段霈身份不凡,谁也不敢兀自停了幻术,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待段霈惨叫着倒地不起,他们方才紧张起来” 说至此,姜离忽然道:“那两个罗刹像呢?” 裴晏道:“此处也十分古怪,那罗刹像乃是青铜打造,一个青面一个红面,皆中空设有机关,其手臂可上下活动,再加上底座设有滚轮,术士们靠牵引令罗刹相斗,而段霈上演台之时,正是两罗刹相斗之时,那两座罗刹皆是一人半高,鬼面獠牙、横眉怒目,两手一高一低,高的持斧,低的握鬼头匕首,像随时都要居高临下刺砍下来。” “我带着人赶到时,两个罗刹还伫立在演台上,青面罗刹的手臂正好停在四尺半高的位置,红面罗刹则停在五尺高的位置,据操纵罗刹像的术士说,在听到段霈惨叫之后他们便停了动作,但诡异的是,两个罗刹的鬼头匕首上,都提前抹了狗血以达逼真之效,可我到的时候,距离抹狗血已过了个把时辰,红面罗刹匕首上的血色已经干结,青面罗刹匕首上既有干结的血色,又有尚未凝结的新血,极像人血,昨夜你离开后,我又让宋仵作仔细去看过,他可以确定那匕首之上尚未凝结的正是人血。” “竟真有人血……” 姜离细细扫过卷宗,又问:“可与机关有关?” 裴晏摇头,“罗刹像的机关十分简单,只能让罗刹手臂上下挥动,我们后来试过,即便那鬼头匕首尖锐,可那机关的力道只能刺破肌肤,刺成重伤都难,但……宋亦安后来仔细验过段霈的伤口,他两道伤口一深一浅,凶器的形状乃是双刃短匕,确与鬼头匕首十分相似,但我们仔仔细细搜查过那幻术演台,并未发现任何可做凶器之物。” 凶手杀人手法不明,凶器也难定,姜离放下卷宗,秀眉拧成一团,“鬼头匕首有人血,凶手正是要凭此坐实段霈之死与罗刹有关,但我记得案发之后,是所有人一起冲上了演台,大部分人手上身上都有血色,会不会是有人趁乱抹了人血上去?” 裴晏颔首,“确有此可能,也因此,萧碧君、高清芷,以及高晗三人的嫌疑减轻了不少,他们身上皆是干干净净,都没有碰过段霈。” 话说至此,窗外风声渐响,姜离走到窗边一看,便见天穹之上又飘起了银尘似的雪粒,她幽幽道:“即便排除了三人,也还有七人,且还是不明白凶手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凶手如何做到隔空用匕首杀人呢?” 裴晏也凝声道:“这案子最大的难点便在此处了,那演台四周虽非密闭,可所有窗口之后都不止一人在场,大家各自为证,弓弩之物也不适用,眼下唯有你发现的致幻之毒乃是有效线索。” 姜离看向裴晏,“段霈自己呢?可与谁结仇了?” 裴晏这时又找出几本证供来,“你来看” 姜离上前接过证供,很快惊道:“定西侯府?都怀疑高氏?” “不错,他们日前在登仙极乐楼,因一个名叫雪娘的乐伎大打出手,此事我们问过苏泉,据他交代,这个雪娘本是从广陵买来的乐伎,但因今年登仙极乐楼遴选花魁,苏泉手底下的管事们在四处搜罗可用之人,他们觉得这个雪娘姿容秀美,或可一试,便将她也纳入了遴选名录,她在登仙极乐楼挂名才不到十日,只登台献艺,并不陪客,高晗和段霈正是想争夺她陪客之权,这才在喝醉之后打了起来。” 裴晏一口气说完,又道:“高晗有伤在身,那日吃了些暗亏,当日是被随从们背出去的,离开之时,曾放话说让段霈小心性命,谁也没想到才过了三日,段霈便死在了登仙极乐楼,肃王夫妻也知晓此事,自然不肯轻放,今晨消息传到了陛下面前,已下令大理寺严办。” 姜离并无意外,裴晏言毕又道:“除了高氏,段霈身份不凡,平日里也无人敢在明面上与他结怨,因此我让冯骥再去探查,就目前所知,除了高氏,当日同行之人中只有赵一铭与他此前有些嫌隙,但二人很快又重归于好了。” 姜离回忆一番,“赵一铭,鸿胪寺卿家的公子?” 裴晏应是,“赵一铭也在左金吾卫当值,官宦子弟凭荫蒙入金吾卫是常事,但赵一铭武功极好,办差也极勤谨,还比段霈年长两岁,可自从段霈入金吾卫,便处处压赵一铭一头,赵一铭气不过却也无法,去岁两件差事本是他们同办,可最后功劳都在段霈那里,只因肃王府和段氏急需朝中势力,恨不得段霈明日便是金吾卫大将军。” “除了赵一铭,冯筝也在金吾卫当差,且算起来,还在段霈手下任都尉,他父亲是吏部员外郎冯瑞,半年前患病提了告老的折子,去岁年底已经卸任了,冯筝平日里颇为仰仗段霈,昨日段霈出事之后他也大受打击。” 此番涉案之人颇多,裴晏说完,姜离还需仔细咂摸几人之间关系,正在这时,外头传来武卫的声音,“大人,章公子来了!” 姜离眉眼轻动,只见帘络一掀,一袭靛青鹤羽纹锦袍的章桓走了进来,本以为只有裴晏一人,却不想姜离也在,章桓拱了拱手道:“薛姑娘是来验毒?” 姜离颔首,“差不多。” 章桓的父亲是禁军统领章牧之,他自己如今则在巡防营当值,见姜离这般得裴晏信任,他不由目光深长地打量起二人。 这边厢,裴晏开门见山问起氍毹着火之事。 章桓有些意外,看着毯子面露难色,“我只记得第一次着火的情形,当时神仙索演到一半,那术士也越爬越高,我们都看的激动,齐齐走到了围栏边,没一会儿我听见有人喊有何气味,回头看时,便见地衣上火星烟气正冒,一支烛台正倒在那,当时那术士已经快爬到屋顶上去,也没人理会火星,我便回身将其踩灭,又一脚踢走烛台再回来,这事我并未放在心上,至于那第二张地衣怎么烧的,我已全无印象了。” 裴晏道:“全无印象?那再仔细想想第一次着火的烛台是何人碰倒的。” 章桓沉吟片刻,仔细道:“那烛台倒地处在段霈的席案之前,烛台本也是他席上的,应该是他或者他附近之人起身走动时,袍摆将其带倒了罢,当时我们都饮了酒,也起了兴致,多少有些没规矩了。” 凶手正是在神仙索过半时下毒,裴晏遂道:“段霈附近之人,那岂非是小郡王和高氏兄弟?” “是,小郡王居中,其左便是段霈,高世子兄弟二人则在小郡王右手边,段霈左边,是萧姑娘和高姑娘,她们两个姑娘不饮酒,坐在一起好说话,若说谁更易带倒烛台,那就是两位姑娘和小郡王了。” 章桓语声不徐不疾,神情泰然,语气也颇为笃定。 裴晏眼风扫过姜离,“小郡王当日可有异样?” 章桓想了想道:“他兴致其实不高……鹤臣你也知道,登仙极乐楼对他而言是个伤心地,这楼重开这么久了,他去过的次数实在是屈指可数,这一次若非同尘非得拉上他,他只怕是不乐意赏脸的,坐下说了几句话,他便独自饮酒,后来神仙索到了精彩处,他才和大家起身,倒也说不上异样。” 裴晏点头,“别的异处可想起来了?” 章桓苦恼道:“哪有什么异处,我昨夜就睡了两个时辰,一晚上都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还是全无头绪,鹤臣,这事真的和我无关。” 裴晏了然,“行了,知道了,你且自去吧。” 章桓面色微松,连忙拱手告辞,姜离听着他脚步声远去,忙回身道:“小郡王虽然离的极近,但我想他即便想杀人,也不会用这法子” 裴晏已经走去了书案后核对证词,闻言头也不抬道:“为何?” 姜离上前一步道,“他不喜迷香迷药这等下三滥之物,他幼时出过一场意外,那时便是中了迷香才着了道,你与他相交多年,想来知晓此事。” 裴晏手上动作微顿,看着她道:“我倒不知。” 姜离又近前半步,“你竟不知?他七岁那年被掳劫过一次,当时人已被带出长安,都快到凤州了,幸而遇上了当地驻军才捡回了一条命,他性情虽不定了些,可这些下九流的法子他不屑用……” 裴晏望着姜离不语,她又理直气壮补充道:“何况他并无动机,昨夜在场之人与段霈深交者不少,我非偏信,我也很想知道凶手到底是谁。” 见姜离不闪不避与自己对视,清凌凌的眼瞳尽是坚定的信任,裴晏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正无言间,九思忽然掀帘道:“公子,段氏来人了。” 裴晏看过去,“何事?” 九思语速疾快道:“说是在府里发现了几处古怪,想请大理寺过去看看,看是否和段公子被害有关……” 裴晏忙道:“把人领来。” 九思应声而出,没多时,带着一个年过不惑的灰袍管事进了门。 管事恭敬行礼,又切声道:“裴大人,今日整理公子遗物时,我们在公子房中发现了些奇怪的丹药,不知是毒还是什么,公子不信佛不信道,是从不碰这些的,国公爷和夫人怀疑是不是早有人想害公子!” “丹药?”裴晏心中起疑,又点头道:“好,今日本也要去府上拜访,正好薛姑娘在这里,我们这就去府上走一趟。” 鹤唳长安 第98节 姜离微愕,“我为何……” 裴晏意味深长道:“你不是很想知道凶手到底是谁吗?” 第107章 毒丸 段国公府坐落在朱雀街以东的长兴坊中, 马车在段府外停下时,细雪初歇,苍穹之上铅云沉积,吻兽屋脊上连日未化的皑皑雪色, 与段氏高阔门庭挂着的缟素相映, 愈显悲切凄清。 姜离下马车时, 裴晏已先一步下马等候,她斜他一眼,待随他进了段府, 又不动声色换上一副娴静优雅的神容。 段国公段冕与段凌在正厅相候,见裴晏出现,二人迎出厅门,待见到姜离跟在裴晏身后之时, 二人皆是诧异。 段冕上前来,“鹤臣……怎么带了薛姑娘来?” 裴晏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听闻找到了些不知是毒还是药的丹丸, 恰逢我请薛姑娘来大理寺辨毒, 遂请薛姑娘前来相助。” 前夜在登仙极乐楼正是姜离发现下毒, 段冕便不做深问, “那你们随我来吧。” 一夜功夫, 煊赫森严的段国公府一派冷清, 下人们虽三五成群,却尽是大气儿不敢出一声, 段冕眼底血丝满布,段凌也熬的眼下一片青黑。 段冕在前引路, 边走边道:“昨夜霈儿母亲一回来就病倒了,给霈儿布置灵堂也花了一晚上, 今天一大早我们才开始收拾他的遗物,待让他的小厮整理他房内那些私物之时,就发现了那些古怪。” 段冕说着话,领着众人穿亭过廊到了段霈院前,他指了指右厢,“在这里面。” 这厢房乃是段霈生前的书房,此刻屋内有些杂乱,段霈常用之物,皆被分门别类地收归在各处,他的贴身小厮明坤正在屋内候着。 众人一进门,明坤便上前禀告,“裴少卿,这案上放着的是在公子寝房暗格发现的丹丸,小人平日里没见公子吃过,因小人只伺候了公子一月,也不知是从何处来的……” 听明坤此言,姜离不由问:“从前伺候他的人呢?” 段冕哼了一声,“从前那两个蠢如猪狗,虽跟了霈儿多年,但伺候的不尽心,还差点坏了霈儿的前程,一个多月前已经被打死了。” 段霈是段氏长子,自小金尊玉贵,但好端端的,伺候了多年的随从皆被打死,这自然不是不尽心那么简单。 姜离与裴晏心底皆生疑问,但段冕不愿说下去,只指着跟前的药丸道:“我们府上的府医适才来看过,说这些药丸来路不正,且都算是毒物,问了明坤,明坤也不知这些药丸是从何处来的,我们府上管教极严,一定是有心人故意害霈儿!” 黄花梨长案上摆着三个拳头大小的玉瓶,姜离上前拿起查看,便见各装丹丸,从瓶壁痕迹来看,本都是装了满瓶,如今却都只剩半数。 她各倒出一粒在掌心,又用水化开,仔细辨认半晌,道:“赤色丹丸内有丹砂、雄黄、白矾、紫石英,还有牛黄与菟丝子,此药多有催情之效,服用后短时神明开通、体力强健,但丹砂、石英等损伤脏器,牛黄与菟丝子亦累肝肾,长用的确等同服毒” 段凌站在门口拧起眉头,段冕面上青红交加,“这些邪物,寻常人一听便知是下三滥的玩意儿,我和他母亲若知道,是绝不许他沾上半点的。” 裴晏不置可否,这时姜离又道:“黄色丹丸内有曼陀罗、钟乳、硫磺、鹿茸、首乌,同是壮阳致幻之物,亦是慢性之毒……” 她微微一顿,“此毒余量最少。” 余量最少,便是服用最多,段冕气得胸膛一阵起伏。 三色丹丸如今还剩黑色未明,姜离仔细研磨闻看,很快轻嘶一声道:“这丹丸内有龙涎香、缩砂、肉豆蔻、肉桂,还有一物应是,米囊子……” 她容色一定,“不错,正是米囊子,这几味药也可兴助阳事,看似壮精益元,但丹丸内米囊子用量最大,服用此丹,会令人短期内精神焕发,头目清利,继而胸膈顿开,骨节欲酥,万念俱无,而后梦境迷离,神魂骀宕,宛入极乐。” 她不快道:“如此,便有了种更可怕的毒性” 裴晏反应迅速,“上瘾?” 姜离凛然点头,“不错,一旦上瘾便难戒除,亦会损伤脏腑经络,短则几月长则年余,再精明勇武之人也会形容枯槁神识全无,犯瘾时更会癫狂无状同行尸走肉一般,此毒物发源于极东之地的扶菻国,百年前,被当时的魔教无量道带入中土,后来魔教灭亡,此物也在大周消失,如今此物再现,只怕和致幻鼠尾草一样,要去黑市上找。” 段冕倒吸一口凉气,“此等恶毒,怎会在严儿这里?凌儿,你当真不知你哥哥用过这些东西?” 段凌摇头,“父亲,我真是不知,我整日温书,哥哥这院子我都没来过几次。” 姜离看了看瓶内药丸,“丹丸还剩下一半,他得来的时间应该也就在这一两月,但其他两种丹丸,或许已有半载……” 段冕颤声道:“我就说……我就说霈儿这半年行事怎越发出格,却原来是被这些东西害的,用这些东西身心俱损,自然越发堕落了!” 他语速疾快道:“定是有人故意害他,说不定就是昨夜的凶手,鹤臣,此事虽上不得台面,但我也不瞒你,你可一定要给霈儿伸冤雪恨啊!” 裴晏一脸凝重道:“这些东西段霈得来已久,可他身边最亲信的小厮竟都不知情,敢问国公爷,段霈那两个小厮是因何被杖杀?” 段冕面上尴尬更甚,“他们跟了霈儿多年,因霈儿信任便愈发拿大,撺掇霈儿不务正业,公差上都差点出了岔子,这样的人,我们怎么敢留在他身边,但当时,他们也没说过霈儿沾了这些东西,否则我也不会等到今日才知晓。” 裴晏心中了然,先命人收缴毒丸,又道:“既然来了,我想在段霈书房寝房各处看看,看能能否发现与案子有关之事。” 段冕有些迟疑,但想到段霈死的不明不白,到底还是道:“那也好,你随便看吧,这里是霈儿书房,寝房在上房。” 裴晏便打量起屋子来,目之所及家具器物皆是上品,西面紫檀木书柜更是摆满藏书,但裴晏走近了一看,便见摆着经史子集的一侧柜格边缘多有灰尘,并无拿动书册的痕迹,而北面墙上挂着几柄宝剑,剑鞘之上干干净净,段霈必定经常取用。 裴晏看毕又去往段霈寝房,便见段冕房内锦绣金玉遍布,华贵非常,因收拾遗物,大多私物都被收拢,多宝阁与案几之上皆空落落的。 看了一圈并无明显异常,正出上房之时,一个青衣小厮带着三个随从,抱着几个包袱进了院子。 “国公爷,东西都收回来了” 当首的小厮扬声禀告,话音落下,才看到裴晏在上房门口,他面色几变,裴晏大步走了过来,“这是?” 段凌解释道:“今天一早,让府里人去金吾卫衙门,把大哥值房内的私物都收回来了,都是大哥留在衙门里的东西。” 裴晏径直道:“可能让我们看看?” 段凌看向段冕,段冕道:“看也无妨。” 几人将包袱送入书房,裴晏近前探看,便见除了段霈那几套公服衣物和些许文房私物之外,还有数本文册,裴晏随手拿起一本翻看,很快眼眶微缩,段国公就站在裴晏身边,此时也探身看来,下一刻,他连忙道:“这些不一定是霈儿的,你们从何处拿来的,只怕是收错了,可莫要在此扰乱视听!” 段冕说着话,又让人收走文册,姜离在旁看的奇怪,却也不好多问。 裴晏也不追究,只望向段霈书柜上的籍册,“你们公子喜欢话本?” 段霈书柜之中除了经史子集,便是兵法武学古籍,而从取用痕迹来看,他看的最多的乃是杂戏话本。 明坤道:“不错,公子还经常请班子入府演,他还喜欢自己研究戏法,有些师父的戏法公子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昨夜去登仙极乐楼,也是因为那幻术师父是新来不久的,玩的都是新把戏,公子已经是第二次看了,就是想看出那‘黄龙变’和‘目连救母’的门道。” 姜离扬了扬眉,一时想到了从前的李策。 而裴晏做了然之状,“这些丹丸与命案有无关系,我们要调查之后才知,这些丹丸我们都要带走做证物。” 时辰不早,裴晏也不多留,命九思收起证物告辞,段冕这一会儿气出了一身冷汗,便让段凌帮忙送人。 待走在半路,段凌无奈道:“母亲生大哥之时十分不易,因此他一出生便十分得宠爱,也十分纵容,但他后来入金吾卫,得肃王殿下看重,父亲和母亲便管教严格起来,那些东西害人不浅,只怕是有人想毁了我大哥。” 裴晏道:“你若是知道什么,随时来大理寺禀告,陛下已知道此事,真相是一定要尽快查个明白的,” 段凌应好,待将二人送出府门方才返回。 裴晏看向姜离,“此行劳烦姑娘,这毒丸和致幻的毒草,大理寺皆会探查,眼下只怕还要落雪,我先让九思送姑娘回府。” 姜离看了眼头顶黑压压的密云,欠身道:“大人不必客气,还是紧着差事为妙,改日若还要辩毒,再为大人效劳。” 姜离话说的好听,拒绝却也干脆,她言毕福了福身,转身上了薛氏马车,待马车走动起来时,九思纳闷道:“公子,薛姑娘待您,怎么和这天色一样晴阴难辨,小人有些看不明白,像对您有何……” 九思抓了抓脑袋不知如何形容,裴晏眉眼暗了暗,懒得理会他,径直上马扬长而去。 回薛府时,如柳絮的碎雪果然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刚一进府,便见如意守在门口,她急惶惶上来道:“大小姐,东宫来人了,太子妃娘娘唤您入宫……” 第108章 宁瑶 马车停在朱雀门外时, 薛琦正在宫门口等候。 姜离随薛琦入了禁中,薛琦一边走一边问:“今日一早便说你去了大理寺,是裴少卿的意思?” 姜离如实道,“是, 是为了前夜之毒。” 薛琦忙道:“如何?可查到什么了?” 姜离默了默, “找出了中毒的证据, 凶手应是先下毒,后杀人,但到底如何杀人, 眼下大理寺还未查清楚。” 薛琦松了口气,又低声交代道:“那便好,今日除了太子妃,太子殿下多半也在, 你待会儿警醒些。” 姜离有些意外,待一路到了景仪宫门口,果然见门外守卫比往日森严许多, 通禀之后进得殿门, 便见暖阁之中除了薛兰时与李嫣之外, 太子李霂果然在此。 薛琦带着姜离行礼, 李霂坐在窗前榻上, 正与薛兰时对弈, 他笑容温文地看过来,“昨夜肃王没吓着你吧?” 除了上次的一面之缘, 姜离从未与太子打过交道,此刻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 “回殿下的话,不曾。” 李霂不禁点头, “不愧是薛氏的女儿。” 薛琦在旁含笑道:“殿下放心,泠儿聪慧,该交代的老夫都交代了。” 李霂这时停了落子,望着姜离的目光愈发温和,“你何时与裴鹤臣私交甚好?裴鹤臣是年轻一辈翘楚,往日办差从来公私分明,可本宫听闻近两月他请你帮了不少忙。” 李霂语气和润,令姜离卸下了几分戒备,她敛容道:“臣女与裴少卿是在寿安伯府初识,后来帮裴少卿的祖母治病,这才得了他几分信任,与其说私交,不如说他信任臣女的医术,昨夜也是巧合才在登仙极乐楼碰上。” 李霂闻言笑了起来,“好孩子,你不必紧张,你已过了双十之龄,多与长安世家子弟结识也是好事,本宫还与你姑姑商议,想着你自幼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往后可得好好补偿于你,更莫说如今你在长安声名斐然,便是本宫都很是意外。” 姜离微微松了口气,李霂又道:“昨夜这巧合来的极好,你回长安两月有余,想来也知道了段氏与定西侯府早有嫌隙,昨夜段霈死的突然,定西侯府的几个小辈牵连其中,让本宫好一阵担心,幸而你学医识破了案子的关键,本宫很欣慰。” 李霂话音落下,李嫣忍不住道:“表姐,你亲眼看到了段霈的死尸?” 姜离应是,李嫣便又害怕又好奇地问:“说他胸膛被刺了两个极大的洞,可是真的?说登仙极乐楼的罗刹活了,是罗刹杀了他,可是真的?” 姜离道:“伤口确有,至于罗刹杀人……应该只是某种障眼法。” 李嫣还想再问,薛兰时这时道:“泠儿,你此前与段霈可有私交?” 姜离道:“有过两面之缘,并无私交。” 薛兰时叹了口气:“段霈那孩子,死的虽然可惜,可凭他那性子,还有他这一年来沾染的那些习性,他出事几乎是早晚的事” 薛兰时所言让姜离一颗心提起,再往旁里一看,便见李霂已端起茶盏饮茶。 便听薛兰时继续道:“段霈是国公府长子,又承了爵,本也是天之骄子,可自从他在金吾卫升到了中郎将之位,他那些劣根之性便渐渐显露了出来,姑姑听说年前,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亲信小厮被打死了……” 薛兰时一脸唏嘘,“跟了十多年的亲信,和半个兄弟也没有分别了,却就那么让段国公夫妇给打死,你想不到是因为什么。” 姜离早间还因此事生疑,却不想竟在东宫得到答案。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一个‘赌’字,据说那两个亲随帮着段霈欺上瞒下,连段国公都被蒙在鼓里,这才让打死了,再好的孩子有了毒瘾那便是万劫不复,这些事段国公府瞒得了一时,如今段霈死了,只怕是再也瞒不住” 薛兰时说完,朝姜离招手,待姜离走上前,便拉住她的手道:“你这孩子最是良善,姑姑与你说这些,是怕你一时心软起了恻隐之心,为人所害的确值得同情,可有些人作恶多端,丢了性命也是迟早的事。” 姜离本不解薛兰时怎与她说这些,听到此处心底方恍然,这是怕她初回长安不谙纷争被他人利用,而她流落在外多年,到底无法把她当做自己人那般明白交代。 姜离心底失笑,面上恭谨道:“姑姑的意思我明白,我与段霈虽无私交,但此前打照面之时对他印象并不好,也听过些对他不满的传言。” 薛兰时有些满意,又拍拍她手背道:“今日叫你来说此事,就是怕你受了惊吓胡思乱想,眼下看你是个稳得住的,除了此事,姑姑还听说你要给尚药局的医女教学?” 姜离欲言又止,薛兰时便道:“淑妃娘娘已和陛下提过一次,这么多年,尚药局的医女还没叫外头的医家教授过,你是头一个,因此宫里传出些风言风语,姑姑便也知道了,此事可是你愿意的?” 姜离点头,“是,因前次在皇后娘娘处看诊,说起尚药局的医女们给娘娘们看诊之时常常出错,淑妃娘娘提了一嘴教授之事,我便应承了下来,我想着同为女医,她们在宫内难受教诲,我教她们也不碍什么。” 鹤唳长安 第99节 姜离说着面露惶恐,看看薛兰时,再看看李霂,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满是无措。 李霂见她如此害怕,宽慰道:“这是好事,父皇也已经准许了,尚药局的医女多年来形同摆设,内宫娘娘们为此也受了不少罪,这是造福各方之事,只要你教授的胜于那些医博士,当算功劳一件,于你姑姑、于薛氏都是好事。” 姜离装出松了一大口气的模样,倒真有几分不谙宫闱规矩之感,李霂似乎觉得她孺子可教,满意道:“你近日给你姑姑调理身子本宫也知道,你做得很好,今日既来了,便再给你姑姑瞧瞧,本宫还有事与你父亲相商,就不多留了。” 李霂言毕,带着薛琦一同朝殿门走去,薛兰时扫了一眼尚未下完的局棋笑意微淡,还是将李霂送到门口看着他离去。 待李霂走远,薛兰时重新落座,姜离请脉的功夫,薛兰时又道:“泠儿,定西侯府是贵妃娘娘的母族,高氏的几个孩子与你便如同兄弟姐妹一般,你可得护他们一二。” 姜离先应是,又道:“请姑姑换左手。” 薛兰时连忙换手,比起宫外的纷争,她更关心孩子,便紧张问道:“如何?” 姜离轻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姑姑脉息有力,寒滞已散,我再为姑姑加一道汤方,请姑姑按方用上七日,若下次癸水诸症皆消,姑姑所求便有望。” 自景仪宫出来已近黄昏时分,絮雪初停,天穹黑沉沉的像即将入夜。 主仆二人进出多回,已无需内侍引路,待过了崇教殿,怀夕轻声问:“姑娘,太子妃当真还有希望得子吗?” 姜离颔首,“她身子并未亏损太多,只要调理得当,三两月内便可恢复。” 怀夕“哦”一声,“那他们今日见您,就为了段世子遇害之事?” 姜离道:“他们只怕是看我义诊次数太多,将我当做了良善无机心之人,害怕我被段氏利用,又或是一门心思明辨是非曲直将高氏拉下了水,我离家多年,与薛琦尚不亲近,他们自也不敢露骨直言,只能多言段霈不端失德之处,好让我少些同情。” 微微一顿,她接着道:“但他们似乎多虑了。” 怀夕不解,姜离道:“段霈遇害的情景这般诡异,凶手的障眼法可谓十分周全,若是高氏那两兄弟想害人,何必制造这样一个场景?更何况……前夜是李世子做东请客,什么样的人能提前做好万全准备呢?” 怀夕习武尚可,于案情推演却实在不通,她蹙眉想了半晌,瘪嘴道:“能做好万全准备,那一定是十分熟悉登仙极乐楼之人!去查一查他们那些人里头何人去的次数最多不就知道了?” 姜离道:“只怕都去过不少次。” 怀夕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索性道:“其实奴婢还有一念,奴婢怀疑当天晚上,登仙极乐楼有绝顶高手在,段世子之死是武林高手所为!” “哪来的武林高手?!” 二人正走在朱颜碧瓦的回廊上,怀夕话音刚落,一道轻喝陡然响起,姜离还未反应,便见一道人影从前方的屋檐上跳了下来,赫然便是宁珏。 他手中拿着一支白羽金箭,落地之时因靴底沾雪滑的一个趔趄,直看得怀夕“噗嗤”笑出声来。 宁珏面上青红交加一瞬,轻咳道:“你们在说什么武林高手?” 姜离欠了欠身,“宁公子,我们在说段霈遇害之事,怀夕说眼下毫无线索,或许,段霈之死乃是武林高手所为。” “倒是和我想到了一起去!”宁珏应一句,先回头往镂空花墙一侧看去,又示意手中飞箭道:“我可不是故意偷听啊,我上房捡飞箭无意中听到的,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们,你这是去看太子妃娘娘了?” 姜离应是,“宁公子这飞箭……” 姜离一边问,一边在心底猜到了几分,而这时,回廊尽头走来一个着酱紫锦衣的年老嬷嬷,到了近前,嬷嬷福身道:“见过薛大小姐,我们娘娘在后面亭子里赏雪,娘娘请大小姐过去一见。” 宁珏面露欣喜,“定是为了多谢你!用了你的法子,郡王殿下用药十分乖觉,如今病状已经大好了。” 嬷嬷口中的娘娘自是宁瑶,她是太子侧妃,更是皇太孙李翊的母亲,姜离虽不信当年李翊是因魏阶而死,可想到八岁的孩子病亡在母亲怀里,她面上从容应邀,背脊还是发凉发僵起来。 第109章 不足之症 崇教殿西南的紫云阁里, 三十有三的宁瑶披着一袭月白兰纹斗篷,在宫婢环护之下,带着宣城郡王李瑾赏雪玩乐。 宁瑶生的乌发如瀑,杏眸朱唇, 再加其骨骼纤瘦, 肤色奇白, 看本应不显年纪,可她神容冷肃,眉尖下意识蹙起, 唇角亦本能地轻抿,莫名多了三分刻板老成之气。 八岁的宣城郡王李瑾着祥云万字纹蜀锦武袍,手持玉弓,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 有些戒备地望着走近的姜离。 姜离跟着嬷嬷走近,欠身行礼,“拜见娘娘, 拜见郡王殿下。” “起身吧, 薛姑娘不必多礼。”宁瑶嗓音清冷无波, 慑人之感更甚。 宁珏从后走上来, 先把白羽金箭递给李瑾, 又笑吟吟道:“阿姐, 薛姑娘今日入宫看太子妃,刚好被我们撞见, 前日给郡王用药的法子便是薛姑娘给我说的,若” “你已经说过三遍了。”宁瑶凉凉打断宁珏。 宁珏嘿笑一声不以为忤, 继续道:“阿姐把人请过来,不就是存着道谢的心思?可你这么板着脸, 岂不是吓到薛姑娘?” 宁瑶拧起眉头,宁珏却丝毫不惧,又倾身对李瑾道:“殿下,这就是舅舅与你说过的薛姑娘” 李瑾年已八岁,生的玉雪可爱,尤其一双眼睛明灿动人,但其身量在同龄人中并不显高,此刻呼吸略重,面颊微红,鼻下湿润,他眼珠儿定定望着姜离,顿了顿问:“你真的只有二十岁?梁太医都五十岁了,你的医术比他还厉害?” 李瑾问的天真,语气却有些直冲,若是旁人,只怕要以为他气性大,多有不善,姜离却只温声道:“殿下,已经过了年,臣女已算二十一了,臣女不认得梁太医,不知与他相比孰高孰低。” 姜离答得认真,她望着李瑾眉眼初开的轮廓,依稀看到了他兄长李翊的模样。 这兄弟二人相差六岁,样貌相似,当年李翊病亡时亦是八岁,她虽不曾与李翊有过交集,却在宫中打过照面,比起眼前的李瑾,当年的李翊身量挺拔,意气风发,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小小年纪便现英武之相,只要见过李翊,便不难理解景德帝为何那般疼爱他,但可惜,那样天资绝艳的孩子,永远停留在了景德三十三年。 许是姜离的目光饱含怜惜,宁瑶语气和缓了些,“薛姑娘擅小儿病症?” 姜离敛容道,“近几年确专攻小儿病。” 宁瑶若有所思看着她,“薛姑娘在江湖长大,回长安可受得住管束?” “确有颇多不惯,幸而父亲开明,倒也由得我胡闹。” 姜离答得谨慎,宁瑶点头道:“确实,世家贵女连日义诊的可从未有过,你医术高明,薛氏有你这样的女儿是薛氏之福,前日你出的主意,帮着瑾儿治好了伤寒,这很是不易,确要多谢你” 宁瑶说着客气话,姜离的目光却落在李瑾身上,李瑾被她瞧着,握着金箭的小手渐渐紧攥,继而面露恼色,似乎姜离的目光对他多有冒犯。 “母亲,我想回去,不想练了!!” 李瑾忽地出声,又一把抓住宁瑶的衣袖,宁瑶见他情绪有变,也担忧起来,“游之,你送一送薛姑娘,我先带瑾儿回去,他累了。” 宁珏面上笑意微淡,“是,阿姐先回去。” 姜离闻言忙让在一旁,待看着这母子二人带着侍婢们走远,她才疑惑道:“郡王殿下经常如此?” 宁珏苦笑一声,又抬手做请,待三人同上了回廊,他才道:“前次在公主府,我说他性子娇弱你还不信,如今你看到了,这孩子当年出生之后便得了一场大病,好容易缓过来长到两岁,他哥哥又……他哥哥去后,阿姐大病一场,那半年里阿姐忧思成疾,对他也疏于关爱,再后来他大了些,阿姐也缓过来了,便发觉这孩子性情有些……” 宁珏不忍苛责李瑾,只无奈道:“在陛下和太子面前,这孩子不敢拿乔,可在阿姐和我,还有其他宫人跟前,却颇易恼易怒,他哥哥当年出了事,阿姐后来把他当做眼珠子一样宝贝,也是不忍责骂的,这么几年下来,就成了你适才看到的样子。” 姜离从未与李瑾有过交集,回长安之后,也只听薛琦说景德帝待他爱屋及乌,却实在没想到李瑾与他兄长大不相同。 见她不接话,宁珏又道:“今日让你见笑了,郡王殿下还是个小孩子,望你莫要与他计较,这孩子也不容易,有他兄长珠玉在前,他四岁上就要开蒙,可他偏偏比不上他兄长的禀赋,再加上他体弱多病,久而久之,他竟比不得寻常孩童之天资,后来他自己也知晓了几分前事,只以为他如今的宠爱,全因自己的兄长,为此阿姐责罚过几个胡言乱语的宫人,但偏偏他性子敏感,时常任性……” 宁珏一心为李瑾的失礼解释,可姜离听到此处脚步却一顿,“或许不是殿下敏感任性。” 宁珏愣住,“姑娘的意思是” 姜离驻足问道:“公子适才多次提起……殿下兄长,那在殿下看来,他们兄弟二人在同样的年纪,可是差别极大?” 宁珏犹豫一瞬,低声道:“不是我这个做舅舅的偏心,确是如此,我还记得太孙殿下八岁的时候,已经比郡王殿下高出一个头,读书识字、习武弓马也比郡王殿下悟性更高,郡王殿下虽时常被陛下亲授弓马,可他学的并不好,陛下怜他体弱多病,对他颇为包容,可我和阿姐都明白,陛下心底是有些失望的。” 他说着又有些后悔,“罢了罢了,不该说这些,他就是个小孩子,大人们凭何苛责于他,他小小年纪不该承受这些……” 见他满脸纠结,姜离径直道:“但其实,宁公子和娘娘都希望郡王殿下像太孙殿下一样聪慧不凡,可对?” 宁珏听得直后退,“我可没说啊……” 他下意识否认,可姜离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他又败下阵来。 宁珏原地踱步一圈,又苦涩地抓了抓脑袋,“罢了罢了,不仅是我,我们宁家的每一个人,太子、陛下、贵妃娘娘,还有每一个希望阿姐好的人,都这样想,怎么可能不这样想呢?太孙殿下那样不世出的人物,谁不希望他们兄弟一样呢?就算不比他哥哥,至少也不能比常人差,可……” 宁珏不说还好,这心思一旦挑明,对李瑾的怜惜和对李翊的遗憾便更为分明,“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同爹娘也不同命,暗地想想也就罢了,他是瑾儿,不是太孙殿下,我和阿姐也只能尽心爱护教导他” 姜离静静地看着宁珏,忽然道:“那倘若,郡王殿下并非生性如此,而是因为某种不足弱症呢?” 宁珏苦闷的神情一滞,“你说什么?” 姜离眼风四扫,见周遭无人方才放心道:“适才我看郡王殿下站在阁中,外头虽冷了些,可他的呼吸却格外重,鼻头亦有清涕,似格外不耐寒。” 宁珏点头,“对啊,他确是自小体弱,因此我才时常入宫领着他骑马射箭,此前的太医也说过要让他多动一动,这不,如今他病好了,我们也要带他出来走动走动,但你说的不足之症是何意?” “适才虽未问脉,但一来殿下不耐寒,二来,殿下身量也不足同龄人,再加上公子所言,他的心智似也较为迟缓,这是可见之表征” 姜离语气不疾不徐,却十分笃定,她一边说一边在心底辨证,很快问:“殿下是否频繁风寒?即便病症不重,也是每日晨起咳嗽明显,白日里持续流涕,且每次伤寒发热之时,腹部会比周围肌肤格外发烫?平日里,进食稍多会引起积食,用药时更易呕吐?” 宁珏睁大眸子,“你怎知道……” 他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姜离又问:“殿下在骑马挽弓之时,可是四肢松软无力?以及,他性格敏感,易躁易怒,尤其对生人易生抵触之心?” 宁珏不住点头,姜离想了想又道:“殿下如厕可有不顺?若未猜错,殿下应当三两日如厕一次,还有苔白厚腻,齿痕明显之状” 姜离几言落定,宁珏呼吸都粗重起来,“不错,你说的都不错,不时便要请太医看他积食与如厕难之症,按你之言,他性情易躁,禀赋不佳,不是天性如此,而是病?是什么病?既然是病,可有法子医治呢?” 宁珏一连数问,姜离道:“若未料错,应是五迟五软,属先天不足的太阴病里虚兼里滞之疾,此疾若调养得当有痊愈希望,或许郡王殿下比不上皇太孙殿下那般不凡,但至少会与寻常孩童无异” 宁珏呼吸一紧,又立刻抱拳道:“那便请姑娘替郡王殿下诊治吧!” 他请求真挚,可姜离并不应承,“公子如此,宁娘娘会答应吗?此症多为我之推论,还多有未求证之处,依我看,公子先与宁娘娘商议后再行定夺。” 宁珏这时反应过来,苦笑道:“是了是了,是我着急了,你说的不错,我该先去问阿姐,那……倘若阿姐愿意,你可愿帮瑾儿看诊?” 姜离理所当然地颔首,“自然。” 宁珏喜出望外,“你……你不怕不好向家里交代?” 事已至此,宁珏索性低声道:“我知道你入宫是给太子妃看诊,她多年无子,也十分不易,并且……只怕她和中丞大人都不愿见殿下聪慧讨喜。” 姜离似把他所言听了进去,面上迟疑起来,宁珏见状连忙道:“薛姑娘,我知你医者仁心与旁人不同,你若是能为瑾儿看诊,我宁游之涌泉相报!” 姜离眉头松了又皱,像在做一个极为难的决定,半晌之后,她才豁出去似的道:“好,只要宁娘娘愿意,我可尽力一试。” 第110章 血指印 出禁中上了马车, 怀夕心底担忧方才表露出来,“姑娘,您怎么禁不住宁公子请求又心软了呢,只怕薛大人不会愿意……” “请求?你以为我是因宁珏的请求吗?”姜离面上尽是肃然, “他便是不求我, 我也要找机会接近宁瑶的, 只是李瑾身患弱疾,正好给了我机会。” 怀夕一愕,“您刚才迟疑了半晌, 奴婢还以为” 姜离掀开车帘朝外看,“薛琦不愿意也得看,这是接触宁娘娘最好的机会,何况……当年李翊死的不明不白, 义父只怕也多有遗憾,如今给他弟弟看诊也是应当。” 怀夕想了想,“但您如今身份特殊, 宁娘娘会愿意吗?” 姜离肯定道:“她一定愿意, 为了李瑾为了她自己, 她都会愿意, 更何况还有宁珏替我说话, 三五日内便会有消息。” 怀夕松了口气, “宁公子到底在外闯荡过,没有那些世家拘泥之气, 且他信任姑娘,此番若能成事, 他们还得记着姑娘的好,来日若姑娘表明一切, 只望他们对当年之事是非分明些,不过也奇怪,这几年她们难道没请大夫好好给小殿下看看吗?” 天色已晚,白日新雪又为长安城披上一层素白,马车一路往东入平康坊,姜离的目光又望向东市方向,“李瑾之疾只怕宁家心底是有数的,只是此病调养不易,他们也不敢贸然道李瑾先天不足,在皇家,先天有疾是为大不吉。” 怀夕唏嘘道:“若非姑娘眼利,那小殿下往后便会越来越不如常人,还不知要被如何指摘,姑娘对小殿下的病可有把握?” 鹤唳长安 第100节 姜离放下帘络,谨慎道:“还得细细看诊之后才知,这病调养起来很是麻烦,但只要病患与家属配合,至多多花些时日,总是会渐好的。” 怀夕闻言微微放了心,姜离自己也不敢轻慢,待回薛府,一到盈月楼便寻出裴晏送的医经研习,直至五更天方才歇下。 姜离一心精进医术,再想到薛兰时提起入宫教授医术之事,更好奇淑妃何时派人传话,她如此惦记着,翌日午时宫里便来了人。 姜离带着怀夕至前院时,薛琦与姚氏母女皆在,内侍省派了两个内监前来传话,言辞间对姜离颇为恭敬。 “陛下将此事交给了淑妃娘娘和尚药局安排,因是多年来头一遭,小人们奉命前来问问大小姐之意,如今尚药局有医女十人,皆在太医署受过医博士们的教化,长的三年,短的也有一年多,后经考评入尚药局待命,但如今能给娘娘们看诊的只有四人,另有六人尚不足资质,按淑妃娘娘的意思,这十人届时皆听大小姐教诲,只是不知大小姐打算如何教?有何喜恶禁忌?请您一一交代了,小人们回宫复命之后好做准备。” 姜离道:“让娘娘费心了,日前在宁安宫应承此事,是念在宫内医女受过教习,却少有行医问诊经验,久而久之,于针道、汤液多有不精,而她们在内宫行医,多是为诸位娘娘看诊,我便想着不若由她们发问,我为她们解惑,如此方可对症,她们在太医署进学过,想来我也无需从医经籍册开始教习。” 领头的内监了然,“那小的明白了,这就回宫给娘娘回话,今日已十九,按娘娘的意思,将您入宫教习安排在了后日午时,您看可妥当?” “后日极好。”姜离应道。 “那后日娘娘会派人来接您入宫。” 与内监们定好了日子时辰,他们也不敢多留,很快便告辞而去。 他们一走,薛沁便忍不住道:“阿姐怎会应下这些事?众所周知,宫内医女们多为摆设,至多是给侍御医们打下手的,阿姐教了她们又能如何?若将来她们看诊出了岔子,岂非连阿姐也要受连累?我可是听说,每年宫内都有医女因看诊不力被杖杀的……” 薛沁心有戚戚,姚氏也道:“是啊,本朝不比永昌帝时,女子争强好胜不是好事,内宫之中也复杂极了,大小姐何必冒风险呢?” 薛沁哼道:“我看阿姐不仅想做坊间的活菩萨,还更想去做太医署的医博士呢,最好再封个医官当当。” 姜离笑意和煦道:“妹妹说的不错,若能做医博士去教那些医学生,也不负我与师父苦学多年不是。” 薛沁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轻鄙道:“阿姐这话可是痴人说梦了,莫说如今这世道女医地位低下,便是从前,太医署也没有纳过女医为医博士,更何况你是薛氏之女,怎么可能由着你去抛头露面,各部司衙门可都是男子的天下……” 姚姨娘看向薛琦,薛琦却老神在在道:“行了,如今陛下都允了,哪里由得你们在此置喙?只要不出岔子,说明泠儿的医术属实过人不是?” 薛沁欲言又止,姚姨娘忙朝她使起眼色,姜离目光从二人身上一扫而过,“父亲放心,女儿自会谨慎行事,若没其他的吩咐,女儿回去温书了。” 薛琦允了,又叮嘱道:“如今多事之秋,段霈的案子还不知如何结果,你可不敢给薛氏和你姑姑惹出是非来。” 姜离自佯做恭顺应是。 再回盈月楼,姜离一边翻看医经,一边又想起段霈的案子,看着看着,她走向带来的箱笼,没多时翻出一本药经古籍来。 她从前跟着虞清苓苦学数年,最通药理,如今已少有再辨习药经之时,怀夕瞧见,凑上来道:“姑娘怎么看起药经来了?” “不知大理寺有没有找到那毒物,我在想除了致幻鼠尾草,还能是什么毒。” 姜离目光落在书页之上动也不动,怀夕道:“已经过了两日了,您想知道消息,不若派长恭去问问?” 姜离摇头道,“再等等看,按裴晏的性子,若找到了毒物,是一定会再要我确认的,如今没有消息,说明还没有线索” 怀夕道:“那位段世子与姑娘没什么交集,姑娘挂心这案子,是担心萧姑娘和小郡王牵扯进去?” 姜离幽幽道,“碧君当夜未碰过段霈,她的嫌疑极低,至于李策,他如今帮陛下修万寿楼,若楼建成,他的名字或可留在史书上,万不能因此事丢了差事。” 说至此,姜离抬起头轻喃,“怎会毫无痕迹呢……” 段霈身中两刀而亡,先不论动机,凶手杀人手法竟都如此难解,除了担心李策,破解谜题本身也令人动心,而一切都要从幻术论起…… 一念至此,但很快姜离定下神,强将心思落回了药经之上。 看了整日医书药经,姜离心底虽多惦记,仍忍着性子没往大理寺跑,如此到了第二日午时前后,长恭从外院快步而来。 “大小姐,九思来了” 姜离一听便知案子有了进展,立刻道:“怀夕,我们走!” 披上斗篷直奔前院,九思一见姜离便道:“姑娘,毒物找到了,公子请您” 话未说完,姜离已经朝府门走去,“路上说。” 九思笑意一盛,“好嘞!” 姜离上马车直奔大理寺,九思策马跟在车窗之外道:“是在长安黑市之上找到的,有西夷人在倒卖,但如今找到的两个货主,都说近日没有人去买过,我们先买了一部分药粉回来,姑娘先去瞧瞧……” 姜离掀着帘络,“其他嫌疑之人呢?” 九思道:“查到了一些事,等到了衙门公子会说与您听。” 姜离听得心腔发紧,待马车到了顺义门外,她跳下马车,脚步如飞进了大理寺,赶到裴晏东院值房时,刚一进门,便见他书案之上卷宗又比前日多了不少。 “毒物找到了,你来看” 如今已挑明身份,无外人在场时,姜离连礼都懒得行,裴晏也颇有自觉,径直招呼她来看那鼠尾草毒,姜离走到案边,便见桌案之上摆着两个极小的药瓶,她打开瓶塞细细查看,很快点头,“就是此物!此药粉极难提炼!” “是在城南两处黑市上找到的,但据他们交代,近日无人去采买此药,因此还不算有效线索,不过……这两日我们又再带人仔仔细细搜查了案发现场,又让宋仵作去验了一遍段霈的遗体,还是发现了另一处线索。” 书案一角放着个木盒,裴晏上前打开木盒,盒内赫然是一截攥着鬼头匕首的青铜手,姜离上前半步,“是青面罗刹上取下来的?” 裴晏小心地捧出青铜手,“你看此处” 他拿着青铜罗刹手转身,迎着窗前亮光,将鬼头匕首紧挨着刀鞘之地露出来,姜离起先不明白,只看到匕首上暗红干结的血色,可当她微微屈膝,视线角度变化产生的明暗光影便在匕首之上印出了一个浅淡的痕迹。 姜离仔细看了片刻,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人指印?!” 裴晏重重点头,“不错,当天案发之后,演台四周只有灯火并无日光,再加上狗血与人血混淆,此处又在匕首暗面一角,我们并未发现这枚指印,直到今天清晨,我再带人去清查现场之时,我们将人偶搬到了窗前,这时才发现此处有些不同,后来仔细一看,便确定是一枚人指印,且是左手大拇指指印” 说着,他示意鬼头匕首道:“案发那夜,这匕首上先被涂了厚厚一层狗血,段霈死的时候,狗血几乎都已经干结,像你推测的,凶手应是在段霈死后,众人惶恐无措之时,趁乱将段霈之血抹在了匕首之上,造成匕首刚刚刺入段霈胸膛沾满热血的假象,但他慌乱之下未留心刀柄处的狗血并未干透,他涂抹人血时,半凝结的血块形如印泥,留下了这枚浅淡的指印。” 姜离仔细看那印痕,“这指印……纹理粗糙,指围与关节都比女子粗大,打眼看去,定是男子指节,当日众人都在救段霈,只有凶手会去碰鬼头匕首,只要对上了指印,便能找到凶手,但可惜纹路还是不够清晰,若出现相似的指印,还是难已判断。” 裴晏也道:“先比对看看,当日同行之人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习惯喜好也不同,指节定不会一样,我已派人带着印泥去找他们,再等片刻,便可带回对比。” 姜离看着暗红的印痕,心底不知怎么生出了一股子不安之感,她定下心神,先问道:“和段霈有关的其他人事可查出什么来?段霈在一年之前沾染过赌习你可知道?” 第111章 不悦 “查出来几件纠葛, 但你怎知他染过赌习?” 裴晏不解地发问,这时九思奉上一壶新沏的霍山黄芽来,裴晏一边听姜离答话,一边为她斟茶。 姜离道:“前日从段氏回来, 我便被召入东宫, 段霈之事是太子妃提到。” 姜离说至此话头一顿, 裴晏便看向侍立在门口九思,“去门外候着,不许闲人近前。” 九思不明所以, 看了一眼旁里的怀夕,颇有些古怪地出了门。 待门合上,姜离才压了声道:“太子妃和薛琦害怕我‘仁心’作怪,被他人利用, 便道段霈多有恶习,无情无义,算得上咎由自取, 令我少些同情。” 裴晏听得拧眉, “他们还会交代这些事?” 姜离不置可否道:“我是‘薛氏女’, 就算不能帮着薛氏牟利, 也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只是我到底归家日短, 他们也不敢将话说的太过明白。” “此案肃王已在陛下面前诉苦多回,段国公也因为此事上了病休的折子, 陛下起初听闻是十分恼怒的,但今晨已经有人上书, 表面上是为段霈喊冤,实际上却是将段霈渎职的旧事和沾染赌习之事揭了出来, 陛下听得动了怒,今日早朝上还训斥了肃王,肃王眼下多半更恼恨东宫与高氏” 裴晏顿了顿,继续道:“肃王与东宫之争愈演愈烈,你莫要牵扯其中。” 姜离轻哼一声,见裴晏板着一张脸,忽然想起李霂之言,遂眼珠儿一转道:“我是医家,不涉朝堂,但前日,太子问起了你我的关系。” 裴晏捧着茶盏的指节微紧,“你如何说?” 姜离道:“我自然是推得干干净净,只言你我于寿安伯府初识,因帮你祖母治病过,得了你几分信任,并无别的私交。” 姜离一双桃花眼润泽灵秀,清澈坦荡,裴晏默了默道:“那太子可信?” “应是信了,毕竟我刚回长安,你又有不近女色的声名在外,你我之间难道还有别的纠葛?他后来没说什么,还道我年纪不小,与长安世家子弟多些来往也好。” 姜离说完又看向门口,“为何不避十安,却避九思?” 裴晏将一口未饮的茶盏放下,“九思性子跳脱,这些年来多管着府里的事务,十安沉稳寡言,我从前回师门也带着他,他通晓江湖事,武学造诣也远高于九思,你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九思亦然。” 姜离眉梢挑了挑,“不愧是你。” 裴晏只当她夸自己谨慎了,接着道:“太子担心高氏被牵连,但我这几日查下来,并未找到高氏行凶的证据,他们的确在登仙极乐楼打过架,但矛盾越在明处,嫌疑反而越小,且从证供来看,他们兄妹的证供也颇为完整。” “其他人里头,冯筝是他下属,这两年仰仗他在金吾卫的势力,去岁还升了一级,章桓和龚旭明面上与他交好,但龚旭的父亲龚铭是太子一脉,并且我们查到,龚旭的母亲和安国公夫人是闺中密友,他和萧碧君算是青梅竹马……” 姜离赫然坐直了身子,裴晏见她如此紧张,哭笑不得道:“别担心,他二人不算有私情,只是半月之前,安国公夫人去相国寺为萧碧君求过姻缘签,还请寺里的师父合过一对八字,正是萧碧君和龚旭的八字。” 姜离愕然道:“这是想让碧君嫁去龚氏?你派何人去查的?可有外人知晓?” “十安带人去查的,无旁人知晓。”裴晏语带安抚,又道:“东宫和肃王此前本来有安远侯和安国公两个选择,可安远侯府的事你知道,孟湘死后,安远侯虽找回了真女儿,可那位姑娘被奶娘养大,学识见识都差了些,于是他们年后铁了心拉拢萧氏,联姻仍是最好的手段,安国公夫人不愿女儿遭罪,嫁去龚氏是个好选择。” 姜离松了口气,“就算龚旭也有此心,可这也不足以杀了段霈,碧君的婚事还未落定,高氏不也在谋算此事吗?段霈死后,得利之人应是高氏,他总不能再杀了高晗。” “不错,所以嫌疑又到了高氏身上,但如你所言,不管是高氏还是龚旭,杀人动机都不足够,宫里贵妃与贤妃都在陛下跟前进言,有皇后娘娘在,陛下不会随意指婚。” 裴晏说完,姜离有些揪心道:“一定还有何事没有查到,凶手并非冲动杀人,如此毫无痕迹的布局,一定是早就存了杀心,凶器和鬼头匕首很相似,那有哪些人近距离见过鼻头匕首呢?” 裴晏起身走到书案之后,“‘目连救母’的幻术是年后开演的,他们那一行之中,只有段霈和高晖看过,其他人都是第一次看,我们问了苏泉,这二人头一次看时,都没有下过演台,也没有机会近距离看那鬼头匕首,那罗刹像也是新铸,平日里放在演台之后的仓房内,有专人看守,查问之后,楼内看守没见他们闯入仓房过。” 他说着话,拿出两份证供给姜离,又道:“凶手用的法子几乎天衣无缝,但我们都知道杀人的不是罗刹,既是人害人,那不留下痕迹是不可能的,除了血指印,凶器、毒药都是方向,这几日会重点追查毒物,若长安城查不出,我考虑往城外查,除此之外还有证供,你对这致幻之毒了解多少?” 姜离疑问的看过去,裴晏解释道:“既是中毒,虽说各人体质不同,毒性强弱也不同,但凶手要杀人,其中毒时间和其他人定不相同,而他为了伪装自己定会效仿他人,在证供之上作假,但如今难点在此毒可致幻,众人所见皆是光怪陆离毫无章法,实在难寻破绽,若你知晓毒理,可能帮忙找到凶手编纂之处?” 姜离起身走近,“从幻觉中寻破绽?” “不错,他们几人的证供我已看了数遍,发现幻觉大多也发于真实,且他们所求幻象,也多与经历与自身所求所思有关,绝不可能凭空冒出,关于这一点,我也还在细究,但因不解此毒如何致幻,仍只能从各人生平入手。” 姜离凝重道:“我只知毒发时间与中毒之状,细节尚不明确,你若愿意,我倒可帮忙看看证供” 见她答应,裴晏拉开身边敞椅,“你来这里。” 二人隔着宽大的桌案,姜离先扫一眼敞椅,再看向裴晏无波无澜的神容,心底莫名生出些异样来,“我……” 她话未出口,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之九思道:“公子!卢卓回来了!” 裴晏应了一声,姜离也提起心神,待卢卓入内,便见他拿着个包袱道:“大人,属下带着人跑了一大圈,所有印泥都齐了” 卢卓说着,利落将包袱打开,又拿出十个浅木盒与数张印有指印的纸张来,木盒与纸张之上皆有名姓,他打开其中一个木盒,便见木盒之内薄薄的铺了一层红色印泥,一排印着数个左手大拇指指印。 “按大人的吩咐,让他们以握姿按了五六次,又在纸上按了几次,方便辨别每个人指腹上的纹路,按指印时,他们都问过为何如此,别的倒不曾多言。” 卢卓说完,裴晏道:“一同比对,务必仔细。” 裴晏说着将那罗刹匕首倒放在桌案之上,又打开窗户,令外头明光映照其上,随后拿起印泥木盒与纸张细细比对起来,二人比的仔细,姜离站在一旁不便上手,便见他二人先排除了高清芷与萧碧君,又依次从高氏兄弟开始比对。 姜离心腔微悬,又听卢卓道:“高世子指腹似乎横纹多些,高家二公子的指纹倒有些相似,关节处也相差无几,章公子的一看便不像,他指腹有一道旧疤痕,留下指印之人却没有,赵公子的指印也有些像,纹路不明显,应是习武长过茧子磨平了的。” 卢卓边看边说,略像的放在一旁,明显不一样的则先排除在外,很快,他又道:“李世子的指节明显细了许多,龚公子的指纹则更明显,冯筝的纹路也不清晰,但指围也偏细,小郡王的指印,大人,小郡王的指印很相似” 姜离心头一跳,忍不住再近前半步,她倾身定睛细看,很快拧起眉头,只凭眼力,李策的指印无论是指节粗细还是指纹痕迹,与匕首上的都十分相似。 她不由问:“那与赵一铭和高晖比呢?” 裴晏手上不停,卢卓也变幻角度细看,很快道:“这三人都很相似,非要说谁最像,赵公子和小郡王最像,高二公子的指节粗细最像,纹路似更粗些,但属下想过,人血从湿到干,多少会有些变化,那纹路粗细也会变,还是看指节更准。” 鹤唳长安 第101节 姜离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从看到凶手的血指印起,她心底便有不祥的预感,凶手的指印纹路极浅,关节也较粗,要么是习武之人,要么便是做惯粗活之人,李策虽不擅武功,但他擅雕刻与营造,常在府中摆弄玉石木料,那双手她尚有印象,也是极粗糙的,但她也未想到担心成了真,他的指印与凶手竟如此相似。 裴晏直起身来,“去将他们三人找来。” 卢卓精神一振,“是,属下这就去!除了赵公子人在金吾卫,小郡王和高二公子都在自己府中,属下快去快回!” 卢卓应声而去,等他走出东院,姜离低声道:“不可能是李策。” 裴晏本还在研究印痕,听闻此言,他直起身来严肃地看向姜离,“凭何断言?” 姜离坦然道:“第一,他没有杀段霈的理由,第二,那日是同尘做东,他是陪客之一,他和同尘情同手足,他没道理害了同尘。” “第一,没有理由,许是衙门还未查到,第二,若他是凶手,那你所想正好是他减轻自己嫌疑的理由,他故意借此行凶,也并非没有可能。” 裴晏不疾不徐,语声也发凉,姜离心知他驳得有理,可她实在不信李策会杀段霈,“凭我对他的了解,除非危机他身家性命,否则他不会动杀心为自己招惹大麻烦,段霈与他无仇无怨,朝堂之上更是毫无交集,他凭何杀段霈?” 裴晏望着她,“你很了解他吗?” 裴晏瞳底漆黑,莫名有种慑人之感,姜离见他这幅面容,无端想起了从前他在白鹭山书院讲学时那居高临下的模样。 她于是道:“自然,我应比你了解他。” 时隔六年未见,姜离记忆中的李策其实也有些模糊了,但凭着当年李策袒护相助之情,她自要信李策。 见她不闪不避与自己对视,一副十分笃定的模样,裴晏又是一默,片刻,他看回印泥木盒,“人命案子,只凭私交信他可不够,如今尚在调查中,凭着线索疑他乃是应当,你不必如此。” 姜离当然明白这道理,而裴晏素来公正严明,又岂是因私交偏信之人?见他自顾自鉴证,她定了定神,缓下声气道:“那……我还能看证供?” 裴晏头也不抬,似懒得搭话,姜离眼珠儿动了动,快步走去了书案后。 听见翻看卷宗的响动,裴晏直身看过去,便见姜离纤瘦的身量坐在他宽大敞椅之中,面容沉凝,秀眉紧拧,比解最难的明算题目还要较劲儿。 裴晏看的眼眶微眯起来,正要开口,有人人未至声先到 “师兄,薛姑娘是不是在你这里!” 宁珏边说边进了门,见姜离果然在此,立时喜笑颜开,“真的在这里!你们府上的人没有骗我!” 姜离与裴晏都疑问地看着他,宁珏喊了一声“师兄”,犹豫片刻道:“薛姑娘,我们借一步说话” 这屋内本就只有裴晏和姜离主仆三人,一听此言,裴晏绷了许久的神色再也难定,立刻不悦道:“你有何事?” 第112章 对证 见裴晏横眉不快, 宁珏有些纳闷地后退了半步,“师兄,我有事要请薛姑娘帮忙,怎么了?你们这是在忙什么?” 裴晏肃眸道:“所请何事?” 宁珏有些纳闷, 赔笑道:“师兄放心, 不是什么坏事, 是想请薛姑娘看病,能请薛姑娘帮忙也只有行医问药了啊。” “我们出去说” 几句话间,姜离已从书案之后走出来, 她莫名地看一眼裴晏,先一步出了房门,待走到西窗檐下,方才对跟上来的宁珏道:“可是宣城郡王的事?” 宁珏愉快地点头, 低声道:“我已经和我阿姐说了,起先我阿姐有些犹豫,可今早上宣城郡王殿下又犯了积食之症, 她也不忍殿下受苦, 便唤了我入宫, 一番商议之后, 阿姐不想声张, 也怕对你不利, 遂打算让你私下里给郡王看诊,你可愿意?” 姜离沉吟片刻, 只道不引人瞩目最好,便答应道:“这样也好, 东宫人多眼杂,多有不便, 但若私下看诊,在何处看?” 宁珏喜出望外,“我可以把郡王殿下带出宫,我在延寿坊有一处私宅,到时去那里看诊便可。” 宁珏大抵没想到姜离如此配合,笑意都快溢出眼底,“太好了,我明日便能把他带出来,就说带他去城外跑马,到时我让人去薛氏接你。” 姜离忙道:“明日午时我要入宫授医,不若后日……” “无碍!我明日当真带他出城一趟,晚些时候再去我那宅中等你便是,那宅邸在延寿坊长明街宁宅,很好找,你出宫之后来便可。” 宁珏不愿等到后日,姜离明白他求医心切,便也答允了。 宁珏长松一口气,整个人都雀跃起来,“你今日来大理寺,可是为了段霈的案子?” 说定了看诊之事,姜离便往值房门口走去,“不错,这案子与一味毒药有关,裴少卿请我相助。” 说话间回到门口,姜离迈步而入,宁珏一副优哉游哉之态跟了进来。 一进门,宁珏便对上裴晏探究的目光,宁珏眼珠儿一转,见桌案上摆着许多印泥木盒,上前道:“师兄,段霈的案子我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如今四处都在说段霈死在罗刹恶鬼手上,哪有那么邪乎?” 宁珏明显一副顾左右而言他之态,姜离更是回到了书案后,裴晏看着二人,眉眼晦暗不明的,“这案子还用不到禁军。” 宁珏探身看木盒道:“我又不是为了案子,我是为了师兄,这案子闹得沸沸扬扬,若查办不好,谁知肃王会不会怪在师兄头上。” 宁珏语气中有几分不以为然,他是太子的小舅子,自然与肃王不睦,说着话,他伸手去拿木盒,裴晏眼疾手快,“啪”的一声将他手挥了开,“勿动。” 宁珏耸了耸肩,“真不用帮忙啊?我这两日沐休没事干,师兄吩咐我便是。” 裴晏懒得搭理他,宁珏见状只好叹气,“那罢了,我就不在这里扰师兄清净了。” 话音落下,他又看向姜离,语气熟稔到:“薛姑娘,那我们可说好了啊,我一定不会失约的,眼下先告辞了。” 姜离有礼地应好,宁珏又与裴晏告辞,转身出了值房。 他一走,裴晏收好物证道:“他请你给何人看诊?” 姜离抬眼看他,裴晏缓步上前来,“薛氏和宁家不睦,宁珏性情冲动,易出岔子,你和他最好不要走得太近。” 姜离蹙眉,又认真道:“李翊是宁瑶的孩子。” 当年的旧案疑云重重,嫌疑方更是众多,但在常人眼中,李翊的亲生父母至少不会害他,而太子位高权重,如今又正与肃王李昀朝斗,比起太子,宁瑶这个饱受丧子之痛的母亲就格外值得人信任。 “这世上,没有比宁瑶更心疼李翊的人了,当年的旧案若想彻查清楚,只凭外人之力尚不足够,且只有宁瑶最清楚那几日发生了什么。” 姜离说至此顿了顿,终是道:“他请我给李瑾看诊。” 裴晏有些意外,“宣城郡王?他有何疾?” 姜离道:“若我所料不错,他应患有不足弱疾,病状并不明显,表现为体弱多病、心智迟缓,如今医治尚有痊愈可能。” 姜离说完又翻起卷宗,裴晏走到书案跟前来,“素闻宣城郡王资质鲁钝,却原来是患病的缘故?宁娘娘的意思是要你暗地里看诊?东宫自有不便,他要如何安排?” 宁珏连他都隐瞒,足见是不想声张,而宁家玉薛氏关系紧张,若李瑾患有不足之症被薛氏知道,可想而知会闹得人尽皆知,因此,即便请姜离看诊,也是不会轻易让薛氏知晓内情的。 见裴晏问的细致,姜离莫名看他,“问这么多做什么?” 裴晏一本正经道:“你回长安不易,在旧案没有眉目之前,自然以安稳周全为重,宁珏行事,我实不放心。” 姜离心底涌起几分古怪,“你这个师兄当得倒是尽心,不过此事并不难,他会安排,如今命案当前就不劳您费心了。” 裴晏剑眉蹙起,正要再说,九思在外道:“公子!赵公子来了。” 裴晏和与姜离齐齐看向门口,很快赵一铭大步而入,他拱手道:“裴少卿,薛姑娘怎么也在?” 裴晏道:“还是那致幻之毒的事情,今日唤你来,是想你仔仔细细回忆案发之后,你们下去演台之时是何种场景,以及,有没有人检查过罗刹像,越仔细详细越好。” 赵一铭定神道:“当时我们大家都还未醒酒,昏昏沉沉的,到了楼下之后,演台上罗刹的动作也停了,是同尘先到了段霈身边,他看到段霈胸前血色淋漓,当时便吓得瘫倒在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到了段霈身边,又是喊他名字又是检查他的脉搏,然后,似乎是让大家请大夫……” “后来我记不清了,我是第四还是四五到的,我到的时候,好几人都挤在段霈身边,同尘被腿软,冯筝也惊慌失措,当时段霈还有脉搏的,我有处置外伤的经验,是我第一个解开他的襟口看伤势,当时便见他伤处血流入注。” “再然后所有人都到了跟前,大家哭哭喊喊不停,有人站在我身后,我未曾回看,没有主意他们是否检查罗刹,还是听萧姑娘喊了一句匕首上有血,我们才注意到匕首上的血极新鲜,甚至是还有一丝余温……” 值房门大开,众人听着他所言,都仿佛能想象到事发后的兵荒马乱,裴晏又问:“可记得在你之前赶到的都有谁?” “同尘、冯筝,小郡王,还有龚旭,具体的次序我记不清了,但我记得高世子和高姑娘来的最慢,高晖似与我一同来的……” 裴晏又问:“高晖呢?” “他应在我之后。”赵一铭愣了愣,“怎么了?我记得这些证供此前都问过。” 裴晏不答话,只目光一转落在他握刀的手上,“你当日可曾碰过青面罗刹?” 赵一铭摇头,“没有,因那时段霈尚有颈脉,我顾不上别的,只想着尽快把段霈送上去,于是和冯筝他们几个合力将人抬了上去,当时我们都头晕腿软,路上还摔了两次,眼看着段霈血流如注……” 裴晏微微颔首,“你和段霈皆在金吾卫当值,你可知他有何不良之习?” 赵一铭一脸不解,“不良之习?没有吧,除了去登仙极乐楼那样的地方享乐,还能有什么不良之习?” 见他不知,裴晏也不多解释,只将到段霈跟前的次序反复问了两遍,正说着,九思又在外通禀,李策与李同尘,以及高晖一同到了, 李同尘第一个进值房,“鹤臣!可是查到线索了?!” 三日不见,李同尘面色颓唐,眼下青黑,人仿佛都老了五岁,待见姜离在此,他惊讶一瞬后反应过来,“薛姑娘也在……是查到毒物了?” 姜离早已走出来,对着几人欠身见礼,后一步进门的李策和高晖打量她片刻,也看向裴晏,今日请昭自是为了段霈之死,眼下也没有比追查凶手更重要的事了。 “确是查到了些许线索,不过今日令你们过来,是为了问你们当日走到段霈身旁时,是怎样的次序,以及,你们可看到其他人碰过青面罗刹。” 裴晏问完,李同尘先忍不住道:“青面罗刹?碰那罗刹做什么?我依稀记得,是碧君还是谁,说那匕首上有血迹,大家这才喊起来,说是罗刹杀人。” 见印证了自己所言,赵一铭神容一振,一旁高晖道:“我也记得是如此,碧君那日还算镇定,她也没帮着止血救人,便有了时间观察四周,至于我们下楼的次序,那日说过了啊,同尘是第一个到跟前的,接着是章桓和冯筝?还有小郡王和龚旭?我亦说不准了,我大哥当日行动不便,我等了等他,因此下去的慢了些……这真不知算什么事,我大哥回去便一病不起,都不知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李同尘无奈道:“如今要想了了此事,只能寄希望于大理寺早早找出凶手,我还以为有好消息,待会儿去段氏帮忙治丧带过去呢。” 李策这时道:“我记得当日同尘在最前,我是跟在章桓还是冯筝之后,也记不清了,有谁碰过青面罗刹……如果没记错的话,龚旭似碰过,碧君当日说那匕首上沾了血,龚旭便上前查看,其他人忙着救人,也没工夫去管罗刹像。” 见三人没个准话,裴晏扫过李策和高晖左手,神色凝重起来,李同尘忙不迭问:“那毒物真是薛姑娘说的什么鼠尾草?若查到谁有那毒物,谁便是凶手?” 高晖似笑非笑道:“凶手也不会留着那毒物等衙门来查吧?” 李同尘正要反驳,姜离上前一步,“敢问世子,当日你第一个到段霈身边时,他已经昏迷不醒了?” 李同尘颔首,“是啊,我扑到他跟前他动也不动,我摇他肩膀叫他名字,他也没有回应,那时我还侥幸想着会否是幻觉,结果我摸到了满手的血,后来我逼迫自己清醒过来,便看到他胸口袍衫破了两道口子,大片血色漫出,这才赶忙叫他们来救人……” 姜离蹙眉又问:“有哪些人帮忙止血救助?” 李同尘仔细回忆道:“我是不懂外伤的,后来一铭帮忙过,冯筝,冯筝也帮忙了,还有章桓,他们这些习武之人多少都受过伤,略懂些,一开始都想帮忙止血的,可那伤口刺到了紧要处,根本止不住血,冯筝卷起衣袍按住了伤口,一铭是按住了他肩颈处的穴道,章桓是将他半扶了起来止血……” 赵一铭在旁点头,“不错。” 姜离若有所思,裴晏在旁道:“怎么了?” 姜离默然一瞬,摇头道:“没什么,我还没想清楚,不过……我能不能去看看段霈的遗体?” 第113章 致命伤 “为何看段霈的遗体?” 裴晏还未答话, 李同尘先问一句。 姜离道:“我想看看遗体上的伤情。” 裴晏便道:“能看,如今没有比段国公更想查出凶手的了,我们现在便可走一趟段国公府。” 鹤唳长安 第102节 李同尘一听此言忙道:“刚好,我也要去, 寄舟今日也要去吊唁, 我们一道去便是, 你们呢,可要同去致哀?” 李同尘看向高晖与赵一铭,高晖扬眉道, “我?我可不触这个眉头,更何况如今段家人只怕不是很想见我,我还是回家待命吧,大哥旧伤不稳, 若我大哥此番出了事,那如今这场乱子还真说不好谁害了谁。” 高晖说着冷笑几声,其他几人面面相觑一瞬也不好搭话, 这时赵一铭道:“段霈出了事, 他手上积压的几件差事都得由我顶上, 我日前已去吊唁过, 今日就不去了, 若这里无事, 我便先回衙门办差去。” 既是如此,裴晏几人同往段国公府, 高晖与赵一铭则在顺义门外辞别。 今日是个晴天,冬阳当空, 连日来的积雪也化了大半,姜离乘薛氏马车, 其他人皆是御马而行,裴晏带着大理寺众人在前,李策和李同尘带着随从慢悠悠跟在后,行在半途,李策不知想到什么放慢马速,跟在了姜离车窗之外。 “薛姑娘” 李策轻唤一声,姜离在车室内闻声掀开车帘,“小郡王有何事?” 李策眼底含笑道:“我昨日去济病坊,听闻你送了个孩子去那里,还带着几个孩子去看了一位病逝的厨娘?” 姜离了然,“是,那孩子是南边逃难来的流民,无家可归,我便将他送去了济病坊,那日我本是去看他和其他孩子的,得知有位帮厨病休多日无消息,便跑了一趟,可没想到那位大嫂已经病逝了。” 姜离想到程大嫂,心中仍有唏嘘,李策也叹道,“都是可怜人,我年前年后忙着万寿楼之事都未出过城,有些疏忽济病坊,多亏姑娘照顾,那些孩子如今十分记挂你。” 姜离还未接言,李同尘跟上来道:“可不是,我们去的时候,都在问你什么时候去看她们,像姑娘这样的善心人可真不多见了。” 姜离谦虚两句,李策问:“姑娘下一次何时去济病坊?” 见姜离还未计划何时再去,李策便道:“姑娘去之时,我与姑娘同行,我已答应了那些孩子,下一次再去要带着姑娘同去。” 姜离想了想,“只怕得二月里了。” 李策欣然应下,“那就这么说定了。” 行在前的裴晏回望一眼,跟在他身边的九思低声道:“咦,公子,小郡王和薛姑娘说的济病坊是哪个济病坊?怎么他们二人还有私交?” 裴晏一言未发,马鞭重落两下,眨眼功夫疾驰出一射之地,长恭见状不敢耽误,忙也跟着扬鞭,一时车马辚辚,再无功夫说话。 待到段国公府之外,老远的便听见府内哀乐齐鸣,姜离下得马车与众人鱼贯入内,绕过影壁,刚进前院便见灵堂方向灵幡招展。 段凌得了消息迎出来,李同尘上前道:“这是在做法事?” 段凌颔首,“快结束了,今日这是” 段凌疑惑地看着裴晏和姜离,裴晏道:“先去灵堂等法事结束吧。” 段凌抬手做请,一行人便往灵堂院而去,到了院门口,便见院中设有祭台,十来个着明黄法衣的道长手执拂尘铜铃,一边念念有声,一边挥舞法器围着祭台绕圈,段国公与戴氏皆不见人影,灵堂正门一侧,冯筝和一个鬓发微白的中年男子站在一起帮忙治丧。 瞧见几人,冯筝也迎上前来拱手见礼。 李同尘则问道:“伯父伯母怎么样了?” 段凌叹了口气,“母亲还在病中,这几日以泪洗面,食不下咽,夜里噩梦连连,人都瘦了一圈,今日又请了大夫来府中,这会儿正在看诊,父亲在内院作陪。” 段凌言毕又看向裴晏,“裴少卿,这两日可查到紧要线索了?” 裴晏道:“确定了毒物,但还无直接线索。” 段凌有些失望,这时院中道长们停了绕圈,法事已近尾声,裴晏便道:“今日来,是想再验一次你兄长的遗体,你去知会你父亲一声。” 段凌微讶,“不是已经看过几次了,怎还要验?” 姜离上前半步,“段公子,今日是我有不明之处,段世子遇害之重乃在凶手作案手法上,案发当夜我虽看过他的伤势,却未细查,今日我想再看看世子的伤。” 段凌欲言又止,待看裴晏,便见裴晏也一脸肃重瞧着自己,段凌只好点头,“行,那我去和父亲说一声。” 段凌抬步去往内院,李同尘一脸苦闷地看向灵堂,“哎,我真是,这几日我也是食不下咽啊,谁能想到一场好心办了坏事,冯筝,这法事还要做几日?” 段霈已遇害三日,冯筝也一脸哀颓,“国公爷说最起码要做满七日呢,今日才第二日,至少还有五日,若能早日找到谋害世子的凶手,做满七日世子也可下葬了。” 几人说着话,灵堂门口的中年男子有礼地请一众道长入偏院歇息,又吩咐其他下人撤下祭台,清扫院中法事留下的符文纸灰,见中年男子亲自去抬祭台,冯筝赶忙道:“汪先生,我来我来” 这中年男子正是段冕身边的门客汪仲琦,冯筝手脚利落挽袖,与一个小厮一起将祭台抬了起来,这一下,众人方瞧见他衣袖与指尖多有污渍,显是帮着做了不少苦力。 众人看着冯筝,李策的目光却在姜离和裴晏之间来回,“鹤臣,难道薛姑娘能看出你们大理寺仵作看不出来的东西?” 姜离听得神容微变,裴晏面不改色道:“薛姑娘是医家,大理寺虽有仵作,但也只粗通医理,自然比不上薛姑娘。” 李策扬眉,一笑道:“原来如此。” 话音刚落,段凌带着段冕快步而来,几人往不远处的廊道之上看去,姜离眼眶骤然一缩,只见除了段凌父子,白敬之竟也跟在二人身后。 裴晏也瞧见,远远便问:“白太医怎么在此?” 冯筝道:“夫人病了,是请白太医来看诊的。” 话音落下,段冕已到了跟前,不解道:“怎么,说薛姑娘要看霈儿的遗体?可如今霈儿的遗体已经装殓,只差封棺了。” 姜离上前见礼,又道:“国公爷不必担心,我只看世子伤处,不会损其遗容。” 段冕很有些犹豫,一旁李策见姜离态度坚定,半分畏怕也无,眼底惊异愈发明显。 裴晏这时道:“段霈的案子,国公爷也知道生的十分诡异,要尽快找到凶手,还请国公爷配合,这案子虽是大理寺之责,但国公爷自己也不想拖延太久。” 段冕沉了沉脸,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终是不忍道:“也罢,仲崎,冯筝,你们帮忙开棺吧” 段冕说着,沉痛地叹了口气,实在不愿再看段霈的死状。 汪仲琦应是,与冯筝一起走入灵堂,姜离与裴晏也跟了上去,李策二人虽不想见死人,但有些好奇,也站去了灵堂门口。 汪仲琦与冯筝费力地推开棺盖,如今尚是冬日,段霈的遗体本该保存极好,但因段氏祭奠隆重,灵堂内烛火熏熏,便也令遗体的腐烂速度加快了些,棺盖一开,一股子刺鼻的腐臭漫出,直令汪仲琦与冯筝都不禁后退两步。 他二人退开,姜离面色沉静地挽袖上前,她轻轻屏息,丝毫不惧段霈青紫浮肿的脸,先倾身将其寿衣领子解开,后仔细查验其伤处,三日前血淋淋的伤口此刻已皮肉翻卷,腐败发溃,姜离掏出丝帕轻按伤处,不知在查验什么。 裴晏站在她身边看着,好半晌,姜离直起身子道:“若我没记错,宋仵作验尸之时,道两处伤口皆是类似鬼头匕首的凶器造成?” 裴晏颔首,“最深的伤口有近三寸,较浅的也有寸余。” 姜离瞳底幽明变幻,忽然看向李策,“小郡王,当日案发之时,世子被刺中之后多久倒地不起的?他‘受伤’之时是何种姿态?” 李策闻言索性步入灵堂,“他被刺中两次,第一次被刺中,便有个明显的趔趄,第二次被刺中,则是后退了两步,若没记错,他当时捂着心口惨烈地痛叫了几声,然后才缓缓倒在了地上,前后……应有十来息功夫。” 姜离忙问:“趔趄?往哪个方向趔趄?” 李策迟疑难定,又看向李同尘,李同尘无奈道:“这……我也记不清了……往左?还是往右?还是退了两步?当时那两罗刹人像还在动呢,我实在记不清……” 李同尘一脸苦涩,又求助一般地看向冯筝,冯筝抓了抓脑袋,也是焦灼不已,“若没有记错,应是往后一缩,又或是往左一歪?哎我也实在记不清了,当时人都是蒙的,还有人叫喊着说幻术师父把世子变出来了,大家当幻觉看,怎么会记清楚细节?” 他们三人面面相觑,裴晏却立刻道:“不可能往左,他即便中了毒,受伤之后也只会本能地往远离凶器的方向躲避,又怎会再往左去?” 冯筝忙道:“不错不错!那世子定是往后躲了……” 李同尘这时也道:“是这个道理,但这和凶手有什么关系?当时他身边没有人啊!还是说,凶器不是罗刹的鬼头匕首?而是别的方向来的东西?哎,可惜我们谁能记得请啊,当时太乱了!” 姜离摇头,“记不清姿态无碍,因还有一处古怪。” 说话间段冕和段凌都进了灵堂,姜离目光再度落在段霈的尸体上,“他有两处伤,浅的并不致命,但那道深的却可谓一击致命,案发当夜我已看出伤在要害,适才我再仔仔细细看过,发现那道三寸长的伤口几乎贯穿了段世子的心腔正中,这样重的伤,他怎能坚持十几息才倒地……” 第114章 谁在撒谎 “那便是说, 深的是罗刹后刺的?浅的是先刺?他受伤时的样子我已记不清了,但我确定,他就是痛叫好几声之后倒地的。” 李同尘云里雾里,姜离则看向裴晏, 便见裴晏目泽凝重道:“是凶手的障眼法, 只是凶手何以刚好掐准了时机” 李同尘不解道:“什么时机?” “其实……”李策这时悠悠开口, “当时段霈到底被刺了几下我们是记不分明的,他那些趔趄仰倒的姿态,我们可能也记得不够准确, 因此,会不会是他其实只被罗刹刺了一下较浅的伤口,而致命的那一刀其实是凶手所刺?” 李同尘和冯筝瞳底皆是一亮,但很快, 李同尘否定道:“但不对啊,别的我记不清,但我当时扑到段霈身边时, 明明看到他衣襟上满是血色, 不仅如此, 我还摸到了血, 那黏腻的触感我绝对不会忘记, 若只是一处不致命的伤口, 何以那么快流那么多血呢?” 姜离定然问,“世子当真没有记错?” 李同尘苦涩道:“我还希望我记错呢!但那是血, 不是灯火,虽说当时我们中了毒, 所见多有幻视,但当时我摸了满手血色, 人被吓得清醒大半,绝对绝对没看错,就是血,鲜红刺目,还有腥味” 被李同尘这么一说,冯筝也丧气两分,“是啊,当时世子襟前是有大片血迹,没有错的,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小郡王,你说呢?” 李策颔首,“不错,我赶到跟前的时候,同尘因想扶起段霈,双手和衣袖、襟前皆沾满了血色,若只是小伤,是不可能有那么多血的。” 李同尘不住点头,裴晏便问姜离,“那道更浅的伤,出血量可大?” 姜离一脸沉重地摇头,“不会在十几息功夫内染红襟前,那便与我早前的猜测不同了。” 姜离没把话说明白,李同尘追着道:“什么猜测?你想到凶手杀人的法子了?” 一旁段霈和段凌也巴巴看着姜离,不料裴晏道:“你是嫌疑者之一,尚未查清真相之前,不该问的别问。” 裴晏话音落下,外头九思快步而入,“公子,有消息” 裴晏走出灵堂,九思在他身边耳语两句,他听得剑眉紧拧,很快回身道:“府上还要治丧,你们帮忙的帮忙,吊唁的吊唁,我和薛姑娘便先走一步了。” 姜离又看了一眼棺椁,这才抬步离开灵堂。 李同尘和李策满心焦灼,但他们几人当日都在案发现场,自无法打听衙门进展,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姜离与裴晏离开。 待二人走出灵堂院门,李同尘无奈道:“鹤臣和薛姑娘所言玄玄乎乎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凶手怎么用的障眼法,我们……” 李同尘边说边看向李策,忽而话头一顿,“你怎么这副表情?莫非你听明白了?” 李策望着院门方向,一脸的耐人寻味,闻言他牵了牵唇,“那倒不是,我就是觉得鹤臣怪怪的……” 李同尘还要再问,便见李策转身去给段霈上香,李同尘摇了摇头,只好同去祭奠。 刚走出影壁,裴晏便低声开了口,“那毒物还无下落,但段霈好赌之事查到了些许线索,我要往城西赌坊走一趟。” 姜离了然,跟着道:“我看完了所有人的证供,本也推测障眼法在凶手行凶的时机之上,可有同尘的证供在此,可见我此前所想还是不对。” 说话间二人出了府门,裴晏这时驻足,“那如果他在说谎呢?” 裴晏语声沉凝无波,显然不是玩笑,姜离站定看向他,“你是说,同尘做为第一个赶到段霈身边之人,是他在撒谎?” 裴晏颔首,“你今日看伤口,无非是确定段霈当日从受伤到殒命有何异常,虽说所有人的证词都看到段霈是被罗刹所刺,但我们清楚,凶手若不是会什么惊天动地的功法,那便一定在当日案发现场的众人之中,而凶手要用匕首行凶,那定是在接触到段霈之后,至于那罗刹,虽杀不了人,可在极巧合的情况下,伤人还是能做到的。” “于是按你的猜测,当是段霈倒下之前,只是轻伤,因此他才痛叫出数声,而致命伤是在众人赶到段霈身边之后,凶手趁着大家中毒,玩一出灯下黑,而他们当日虽然中毒致幻,可后来众人齐聚,凶手不可能等到那时动手,唯一的可能,便是第一个到段霈身边之人动了手,这个人是李同尘,而他唯有一口咬定自己到之时,段霈已经血流如注昏迷不醒,如此才能摆脱他的嫌疑” 裴晏语气低沉,却字字铮然,姜离默了默,“确有这般可能,但动机呢?当日是同尘组局,若段霈出了事岂非害了他自己?再者,那血指印又如何解释呢?” 裴晏道:“凶手或许不止一人,血指印或许也是障眼法之一,眼下不求合情但求合理,但凡可能的方向,皆不可轻放。” 姜离心中明白,“凶手的手法和段霈受伤,我还是觉得哪里有古怪,今日回去我会再想想,眼下先别过吧” 姜离欠了欠身往薛氏马车而去,待马车走动起来,怀夕忍不住道:“姑娘,裴大人的意思,莫不是说有人合谋杀了段世子?又说李世子撒谎,总不能是李世子和小郡王合谋吧?” 姜离缓缓摇头,“他二人与段霈明面上并无仇怨,且凭他二人的性子,就算有一天要杀人,李策也只会选择自己单独行事,不会把同尘拉进来,一来同尘喜怒皆形于色,藏不住秘密,二来,他二人情同手足,李策不会让他背上罪名,我是不信他二人会合谋杀人的,但……但裴晏也不曾说错,世间之事人心难测,很多时候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那么剩下的再匪夷所思,也一定就是真相……” 姜离深知此理,也不由得为二人紧张起来,怀夕道:“可如今一来那血指印算是极有力的证据之一,二来,裴大人的推测,其实与您猜测的不谋而合不是吗?” 姜离幽幽道:“若同尘真的在撒谎,那也只有他那一种猜测了。” 鹤唳长安 第103节 说着话,姜离遗憾道:“可惜那些证词了,所有人所见幻象皆是五花八门,只凭记录实在难已推断何人在撒谎,裴晏以为我懂医理或能看的分明,但其实我也难以确定哪些是编纂的……” 姜离说着面色更是焦灼,怀夕看了一眼外间天色,提醒道:“明日要入宫授医,您不要只想着案子了。” 说起授医,姜离想到了适才跟在段国公身后人,“国公夫人抱恙,段氏竟然请了白敬之,足见他与段氏的确多有交集,宜阳公主此前说过他在病中” 姜离语气危险起来,“可今日见他不似患病模样” 第115章 授医 翌日巳时过半, 宫中的马车准时到了薛府外。 入宫的路上,姜离靠着车璧,仍在想昨日所见之证供,怀夕见她眉头紧锁, 不由道:“姑娘昨天想了一晚上, 今天一早又琢磨半天, 这会儿歇歇神儿吧,说不定裴大人那边已经查到线索了。” 姜离凝声道,“我只是在想这案子实在古怪, 每个人看到的幻象似乎都是合理的,都符合大家的经历与所思所想,但如果凶手一开始没有中毒,那他陈述证供之时一定会格外小心, 不仅如此,他应该还会想别人会如何作答” 怀夕点头,“对呀, 但当日是分开问证的。” 姜离若有所思片刻, “分开问证, 便不存在模仿串供的可能, 如今案发已有四日, 且就算有破绽, 凶手多半也已想到了应对之法。” 姜离说着,只听马车之外响起孩童的嬉笑声, 她掀帘朝街边鳞次栉比的坊市望去,便见今日仍是晴天, 积雪化去一半,连绵的重檐屋脊雪瓦斑驳, 挂在檐下的冰凌也滴滴答答似落雨一般,一群孩童拿着炮仗,正踩着满地的雪水泥泞跑过巷口。 虽满眼未见新绿,但等雪一化完,这个凛冬便要远去了。 姜离叹口气,“罢了,先把今日的差事办了。” 因是内侍省的马车,一路入朱雀门后,又沿禁中的宫道直奔承天门,待入承天门,姜离带着怀夕,跟在乌衣内侍身后一路往西,直奔尚药局而去。 尚药局位于通明门内,姜离一行过紫兰亭步入院阁之中,刚一进门,便嗅到一股子苦涩药味儿。 “严大人,金大人,薛姑娘来了!” 引路的内侍通禀一声,正堂中快步走出两道身影,正是尚药局俸御郎严行谦与太医令金永仁,姜离早与金永仁打过照面,见礼之后金永仁笑道:“真是有劳薛姑娘了,姑娘之名如雷贯耳,今日姑娘前来见教,是她们的福气,姑娘请” 金永仁神容和善,一旁的俸御郎严行谦却一副肃穆之态打量姜离,姜离随着金永仁步入偏堂,堂中十位青衫医女正提着药箱翘首以待,在宁安宫中见过的芸蔓站在头一排,见到姜离,她双眸盈亮,显是期盼已久。 这时严行谦道:“姑娘擅妇人病正合宫中内情,她们虽受过教化,但多缺少经验,也如此前姑娘所言,今日她们已备下疑难医案请姑娘解答。” 姜离解下斗篷交给怀夕,“有劳两位大人了,这里交给我便是。” 金永仁本还想在此看看姜离如何授医,一听此言便道:“好好好,那就把这些孩子交给薛姑娘,我们先去当值” 他如此说,严行谦自不好独留下,只令两个内侍在门口伺候。 他二人一走,众医女面色微松,芸蔓与姜离有过交集,立刻上前行礼,“奴婢拜见姑娘,姑娘可还记得奴婢?” 姜离莞尔,“自然记得。” 芸蔓眼含激动,站在她身后的九人也眼巴巴瞧着姜离,姜离温声道:“你们有何疑难之处尽可提了,我既来了,自然尽力帮你们解惑。” 其他人尚有怯意,皆看向芸蔓,芸蔓便在众目之下近前,又从袖中掏出一张墨迹繁密的医案来,“姑娘大义,那奴婢便求问了,这张医案是月前所得,也是奴婢们近日所遇难症,您请落座再看罢。” 北面轩窗下置黄花梨敞椅、书案与文房四宝,姜离落座,接过医案细看,芸蔓轻声道:“这位求诊的病患是尚食局的嬷嬷,三个月前求到了奴婢跟前,奴婢诊了脉,又查其乳,最终开了您看到的第一方,此方用后三日乳癖疼痛减缓,但也仅第一方,后用再无见效,其后奴婢们又增减了两次新方,行针两次,但依旧无用,如今她仍疼痛频发。” 芸蔓说话之时,其他医女也看着姜离,显然皆为此疾所苦。 姜离沉吟片刻,“若你诊脉与查验皆无错,那你第一方是对的,但看第二方用药与行针,你们尚未理清她之乳疾是因何而致,妇人乳疾病因众多,按我所见,大致可分为四类” “一是肝邪气滞,此型多见,证见忧郁寡欢,心烦易躁,侧乳胀痛,可扪及胂块,常随情志消长,每于癸水前更甚,后可缓,兼有两胁胀闷,少气懒言,暧气频作,舌质淡,苔薄白,脉来弦细” “其二当属阴虚火旺,此症者多为形体消瘦,乳部肿块多,胀痛且伴烧灼,同时可见头晕耳鸣,午后潮热,精神不振,虚烦不寐,激动易怒,癸水紊乱,小溲短少,大便干秘,舌质红,苔少,脉象细数1……” 姜离言辞徐徐,众人听得也尤其专注,芸蔓身边的圆脸医女更掏出支极细的炭笔与一本薄册细细记录起来,姜离见状语速更慢。 待她说完四类乳癖,又指医案道:“按你们所记,这位嬷嬷病程两载,结块难消,触之质硬且痰多质稠,烦躁易怒,经行量少,色黯兼块,癸水期腹痛,且舌质黯红有瘀点,脉来细涩,属肝郁气滞,痰瘀互结,当治以疏肝解郁,化痰散结。” “你第一方用药极好,用此方后,嬷嬷夜寐好转,舌淡红苔薄黄,脉弦滑,后你继前方加全瓜蒌、贝母、枣仁,这也算好,但你不曾去前方肉桂、生姜、当归与茯苓,用药累赘,重疏肝,轻散结化瘀……” 姜离一边说一边指着医案记载修正,间或医女们提出一二疑问,姜离又细细解答,如此半个时辰过去,唯芸蔓身边圆脸桃腮的医女发问最多。 她问的细亦问的深,看得出所学较旁人更为精进,姜离对她有些好奇,歇息的空挡便招手:“你叫什么名字?学医多久?” “奴婢叫明卉” 明卉受宠若惊,上前道:“学医已有十二载了。” 姜离有些意外,“十二载?你多大年岁?” 明卉忙道:“奴婢今岁十九” 她面带羞怯,芸蔓这时道:“姑娘有所不知,明卉家里世代行医,她叔父早年间还是宫中御医呢,只不过……” 芸蔓止住话头,又看向明卉,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明卉见姜离眼瞳清凌凌的多有善意,便自己近前道:“奴婢是青州人,从曾祖那一辈起便开医馆治病救人,后来祖父考取了州府衙门的医博士,叔父明肃清于十七年前考入太医署任御医,但……但十三年前,叔父在治病之时未救得了贵人,后被判了斩刑,家中因此被连累,再无行医资格,后来以侍弄药田为生,奴婢是三年前入长安考进太医署的,在太医署学了一年多后选入了尚药局为娘娘们看诊。” 姜离见明卉勤勉细致,却不想她竟有如此经历,不禁问道:“未救得了何人?” 明卉略作迟疑,极低声道:“奴婢叔父当年给淮安郡王看诊,结果淮安郡王不治而亡了,后来此事便怪在了叔父身上。” 姜离呼吸一轻,她记得这件事 那是景德二十六年腊月,她被虞清苓收为徒弟已有半年,因她与魏旸相处甚欢,照顾的也十分周全,再加上极有学医禀赋,虞清苓铁了心要收她为义女,就在收她为义女的几天之后,长安城中出了一件惨事,极得景德帝宠爱的淮安郡王李炀病死在了自己家中。 李炀的父亲怡亲王,是先帝第七子,因怡亲王过世的早,李炀极得景德帝爱重,也因此,李炀病逝后,照看他的太医都被从重发落。 那时的魏阶已是太医令,此事虽与魏阶无关,但连魏阶都被罚俸半年,彼时姜离虽未见过淮安郡王与医治他的太医,但虞清苓与她提过此事,年幼的她想到太医因救不了人便要被赐死,还畏怕了好一阵子。 姜离喉咙发紧,“医家不是神仙,总有救不了人的时候,你叔父……那你怎会再入长安考来尚药局呢?” 明卉苦笑道:“当年事发之后,我们一族在青州声名尽毁,没有被株连获罪还算好的,后来祖父病逝,父亲也弃医从商,奴婢虽说学医十二载,却也是父亲兴起之时才教授一二,因此医术上算不得精湛,我们在青州不可行医,奴婢想从医只能入长安考个名头,此行虽是投身宫中,但好歹能与大周最好的医官修□□有一日奴婢能一施所长。” 明卉说至最后一句容光焕发,可很快,她圆溜溜的眼瞳被苦涩填满,“奴婢想着宫中女医至少被陛下承认,却未想到是如今的光景,莫说一施所长,便是进学都不及从前,这里不缺医家,更不缺女医,也无人拿我们当医家看。” 听她语声渐渐低不可闻,姜离心底也生出一股子不甘郁气,她笃定道,“宫中光景的确煎熬,但宫里有诸位娘娘,有各处女官、女婢,她们需要你们,再被轻视也不可自弃,唯精进所学方有出头之日,别人不愿教你们,我愿教……” 第116章 赴汤蹈火 申时过半, 姜离看了一眼天色道:“今日讲这些足够了,你们若愿意,我可与淑妃娘娘商议,往后每半月一次, 你们也只管拿疑难医案与我, 结合病症想来对你们助益最大, 今日针灸上所言不多,下一次可专教你们针灸之术。” 芸蔓和明卉几人纷纷行礼道谢,姜离走出偏堂, 便见除严行谦身边的内侍等候外,那头次来薛氏传话的内监与和公公也在。 姜离有些意外,“公公怎么来了?” 和公公笑眯眯道:“姑娘,淑妃娘娘眼下在宁安宫, 两位娘娘吩咐,说您授医完了,直接去宁安宫便可, 皇后娘娘也想见您呢。” 姜离忙与明卉几人作别, 直奔宁安宫而去。 皇后心疾已好转, 姜离多日未去请安, 今日正该去见礼, 待她到了宁安宫, 却见除了淑妃之外,萧碧君也在皇后身边作陪, 几人不知说着什么,此刻面色都有些深长, 一见姜离入殿,萧碧君立刻:“问薛姑娘, 薛姑娘最清楚!” 姜离上来见礼,满面的不明所以,萧皇后便朝她招手,“你今日在尚药局,可有人为难你?” 姜离摇头,“娘娘放心,淑妃娘娘安排周全,无人敢为难我。” 淑妃笑:“我是照皇后娘娘的意思安排,尚药局那些人再不明事理也得掂量掂量,” 话头一顿,淑妃这时道:“尚药局那边也传了话来,说你教的极好,医女们想来是十分感激的,适才我们在说段霈那孩子出了事,碧君说当夜遇见了你,后来你看了段霈之伤,她说一定是人为,不是什么鬼神之说。” 姜离了然,一边应是一边去看萧皇后面色,见她气色尚好方放了心。 萧碧君接着道:“您看,薛姑娘是医家,她难道看不出一个人是因何而死?莫说这世上没有鬼神,若有,那神仙恶鬼们也不会用刀用匕首杀人吧?这两日大理寺的人往我们府上来了两次,弄得我一颗心也难安,我怎么也想不通那夜是怎么回事。” 说着话,萧碧君又看向姜离,“薛姑娘,你可能想出什么端倪?” 姜离摇头,“案发之时我不在,我也想不明白。” 淑妃闻言道:“罢了,你们两个小姑娘,本就身子单薄,这些事还是不要深想了,碧君,你若觉心里不宁,不若和你母亲去相国寺拜拜。” 萧碧君哭笑不得,“娘娘,真不是什么神神鬼鬼,我只是摸不透凶手是如何骗过所有人的,也想不通有何人与他深仇大恨。” 淑妃便道:“我可是听说他这两年升得很快,会不会是衙门里的争端?” 萧碧君想了想,“当日与他同在金吾卫的,也只有赵一铭和冯家公子,冯家那个是他下属,全仰仗着他呢,倒是赵一铭没有他升得快。” 淑妃听得云里雾里,一旁萧皇后看着萧碧君道:“如今段霈出了事,倒是替你解了围,你回去好好安抚你母亲,等你父亲来信。” 萧碧君面色暗了暗,“父亲自然听姑祖母的。” 萧皇后失笑,“今岁你父亲便可回长安述职了,怎么也得等他回来为你拿主意,本宫不担心你,只担心你哥哥” 此言一出,萧碧君看一眼姜离,淑妃眼底也添了忧色,但萧皇后并未深说下去,只道:“好好劝劝你哥哥。” 萧碧君应下,淑妃又拉着姜离问起尚药局医女们的事,随后定下半月入宫一次的章程,眼看时辰不早,姜离提出告辞,萧碧君也一道与她出宫。 二人并肩而行,待走到紫薇殿附近,萧碧君抬眸往万寿楼的方向看,“这楼建的挺快,这会儿已经在搭五层架子了。” 万寿楼四周被高墙圈起,又隔着重重宫阙,此前檐顶后尚未见楼宇冒出,这会儿却能瞧见工匠们攀建的身影,姜离往那方向看了一眼,接着道:“今日看皇后娘娘精神极好,看来凌云楼的事在娘娘那里已经过去了。” “姑娘竟清楚?”萧碧君有些意外,“也是,姑祖母心底那点儿牵挂大家都知道,本来凌云楼不必拆的,可惜啊,贵妃娘娘几句话递出来,外头的人便紧赶着让她开怀。” 这一点姜离并不知,“竟是贵妃娘娘的意思。” 萧碧君耸了耸肩,“是不是无聊极了?一把年纪了还要处处争。” 姜离不便接话,萧碧君也见好就收,转而道:“听闻姑娘后来又去大理寺帮忙了?不知如今是何进展?” 姜离只拿不紧要的道,“大理寺难在了你们那夜证供之上,当夜所有人的证词皆为幻象,凶手深知毒理,其证词并无明显漏洞,等于大家的证词难派上用场。” 萧碧君挑眉,“也对,幻象嘛,随意编纂就好,那如今怎么查呢?段霈与大家无仇无怨,和赵一铭虽有些争功的旧事,但那也不足以杀人吧。” 说着她又叹气,“罢了,这些是大理寺的事,其实……我是想问姑娘可擅腿疾。” 姜离道:“我知道姑娘问的是世子的腿疾,世子的病我回长安后也听过一些前因后果,但只怕要让姑娘失望了,我听来毫无头绪,甚至即便能为世子看诊,也无半分把握,因我在外行医多年,从未听过世子这样的病症。” 萧碧君大为失望,“从未见过?” 姜离应是,“是,未见过自不明治法,但姑娘若想要我一试,我也会尽力而为。” 萧碧君大抵挺多了无望之言,此刻也只更苦涩了些,“好,想来你也知道我哥哥如今已经不愿就医,皇后娘娘适才也是要我劝他。” 想到萧睿腿疾,姜离也觉心间沉重,不由出言宽慰,二人一路行至承天门外,宫中的马车径直将姜离送回薛府。 此时已近酉时,天光也昏暗起来,姜离回府未曾耽误,又令长恭驾车,直奔延寿坊长明街去,长恭左寻右转,兜兜绕绕到了宁宅外时,已经是夜幕初临。 姜离命长恭在马车上等候,自己带着怀夕去叫门。 待门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门扉打开,露出了一张眼熟面孔,正是宁珏身边的小厮赤霄,“姑娘终于来了,我们公子等了多时了。” 姜离快步进门,便见此处是一所两进独院,上房亮着灯火,屋内传来孩童的笑闹声,正是宣城郡王李瑾,待姜离走到门口,笑闹声一断,宁珏道:“快请进来!” 鹤唳长安 第104节 姜离一边进门一边道:“今日在宫里耽误了些时辰,来晚了。” 暖阁内,宁珏牵着李瑾的手迎了上来,二人皆着锦绣便服,李瑾见到姜离没有轻皱,似乎还是有些排斥,宁珏笑道:“不碍事,我才带他逛了西市回来,他正乐不思蜀呢。” “殿下,你刚才可是答应舅舅了,咱们让这位姑娘看看,晚上回去你还要给你母妃复命呢,咱不能言而无信,可对?” 宁珏语带诱哄,李瑾抿唇道:“看就看,不要磨磨蹭蹭。” 宁珏轻啧一声,笑道:“殿下英勇,阿姐一定很高兴!薛姑娘,请吧” 李瑾在窗前榻边落座,姜离坐在榻几一侧先为他诊脉,一边诊脉,姜离一边观察其面色,又请李瑾露舌而观,李瑾满是稚气的面上愈发不耐,但瞧宁珏在旁鼓励地看着他,他还算配合的忍了下来。 待请完脉,他迈着小短腿跳下矮榻,“我想玩九连环!” 宁珏正好道:“赤霄,带殿下去玩会儿,我和薛姑娘说会儿话。” 赤霄领命,带着李瑾去往东厢,他们二人一走,宁珏连忙道:“如何?” 姜离眉眼沉静,看不出情形是好是坏,她略作思忖道:“殿下舌质淡,苔白厚腻,齿痕明显,脉弦细无力,与我此前猜测的相差无几,所谓先定六经,再分表里,再扣方证,细化药证,我先开个方子给殿下用上一月。” 宁珏一边取笔墨纸砚一边道:“一月便可见效?” 姜离摇头,“此等弱症,非三五月难有明显成效。” 宁珏呼出口气,“罢了,三五月就三五月,殿下还小,一切都还来得及。” 寻来笔墨,姜离一边写药方一边道:“殿下心智迟缓,属先天不足而至的太阴病里虚,先天不足致后天不足,后天不足则失养失常,加之内外感召,里滞易郁而化热并作生它病,因此才常染风寒,又因运化不利,常生积食之症,其敏感易怒,则是为太阴土不伏火,属太阴病里虚兼里滞之证,我用四逆汤加半夏、肉桂、茯苓、怀山药,因其胃虚明显,酌加半夏、茯苓、山药,殿下年幼恶苦,最好用此方制膏丸,一次取桐子大小,与温蜜水同饮,切忌口生冷、果物、油腻与发物……” 宁珏尽数应下,姜离又道:“此番药程长,是在为殿下培土筑基,万不可轻慢,若有机会,最好七八日内能再为殿下诊脉,看是否增减药量。” “你放心,我定想法子!”宁珏接过药方细看一遍,欣然道:“薛泠,我实在不知如何谢你,此番若殿下真有好转,我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姜离听着这名字颇为不惯,又认真道:“宁公子放心,我无需你为我赴汤蹈火。” 宁珏不依,“那不成,你不知殿下于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此等大恩我宁氏上下皆不敢忘,反正话先放在这里,我可不是知恩不报之人,你莫要一口一个‘公子’了,喊我的表字,再不成,叫我的名字也好,你我之间总也该算朋友才对。” 姜离莞然,“好,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东厢生出一阵响动,又传来李瑾发脾气之声,宁珏叹道:“时辰晚了,他极少在外头这么久,我得带他回宫便不送你了,今日多谢。” 姜离便当先告辞,出宅邸上马车,又趁着夜色返回薛府。 奔波大半日,姜离一路都靠着车璧养神,待马车停在府门之外时,她下马车便见两匹马儿系在近前白榆树上,姜离心底微疑,待进了府门,便见长禄等在门房,一见她出现,立刻上来道:“大小姐,老爷在前院等您” 姜离扬了扬眉,待脚步如风行至前院,当即一愕,那灯火通明的正堂中等着的除了薛琦和薛沁,竟还有个不应出现在此地的裴晏。 她狐疑地走进正厅,还未站定,薛琦不满道:“说你下午从宫里出来回了府的,结果又带着人出去了,这么久又去了何处?让裴世子好等。” 裴晏老神在在看着姜离,薛沁站在薛琦身后笑道:“长姐,听下午采买回府的小厮说,眼睁睁看着长姐的马车出府门一路往西去了,不知长姐又去何处行医了?” 薛琦眉头拧起,“往西面去?又给哪家府上看诊?” 姜离看看薛琦,再看看薛沁,目光一转,又落在隔岸观火之态的裴晏身上,四目相对一瞬,姜离诚恳道,“也是巧了,我去延寿坊拜访世子未成,却不想世子来了我们府上。” 薛琦和薛沁一愣,纷纷看向裴晏,裴晏虽不动声色,却也没想到她编出这般谎话,静静盯她眼睛片刻,他道:“那看来我与姑娘也算心有灵犀了,姑娘去裴府,定是为了那毒物之事罢?” 不等姜离点头,裴晏悠悠道:“正好,我也是为了他们中毒之事而来,当日证供连姑娘也难分辨错漏,于是我们打算再看一次幻术,且亲自试一试毒。” 他也诚恳道:“薛姑娘可愿同往?” 第117章 重回现场 “试、试毒?” 姜离还未开口, 薛琦先紧张起来,“什么毒?怎查个案子,还要你们亲自去试毒?” 裴晏看着姜离,“中丞大人放心, 薛姑娘最知此毒, 对人并无大害。” 顷刻之间姜离已将“试毒”二字咂摸数遍, 她瞳底晶亮,并无惧怕,“父亲放心, 是致幻之毒,会令人失常片刻,但此毒可解,只要控制剂量便不会伤身。” 薛琦看看姜离, 再看看裴晏,“若是如此,那倒也罢了。” 姜离这时近前半步, “世子打算如何试呢?” 裴晏道:“明日酉时过半来登仙极乐楼, 就和案发那日同样时辰看当日的幻术, 除了你我之外, 还有卢卓几个, 试过后再论证供。” 姜离应下, “好,那我便与你们同试。” 裴晏此行目的达成, 满意起身,又往她沾了泥渍的绣鞋上扫了一眼, 道:“薛姑娘以后若有事,请下人来报一声便可, 不必自己奔波。” 姜离被他一堵,强笑道:“是,世子言之有理。” 裴晏遂告辞道:“天色不早,我不多打扰,这就告辞了。” 薛琦笑吟吟颔首,又道:“泠儿,你代父亲送一送裴世子。” 姜离恭顺应是,跟着裴晏出了前院,刚出院门,姜离眉头一拧,压低声道:“怎么会亲自过来?让九思来传话不好吗?” 若非因为裴晏,薛琦也不会纠察她去了何处,姜离斜着裴晏,裴晏借着不远处的灯火,似笑非笑道:“看来今日便是你与宁珏之约了。” 姜离眼皮一跳,扬起下颌道:“并不是。” 裴晏看的好笑,用洞悉一切的口吻道,“去了西边,又拿我做幌子,那便是去了延寿坊,宁珏在延寿坊有一处私宅,他少时与家中置气常常离家出走,便是在那私宅小住,如何,宣城郡王的病可有的治?” 裴晏比她更了解宁珏,她不认也得认,又怕给宣城郡王看病之事暴露,急忙回头去看来路,裴晏头也不回道,“无人跟来。” 身后青石小径果真空空,姜离重重横裴晏一眼,终是道:“是又如何?宣城郡王沉疴已久,至少要调理半年才可见效,他尚且年幼,还有的救。” 裴晏似乎放了心,又一顿道:“你如今身份,宣城郡王一旦出岔子,宁氏必当小题大做,看诊是看诊,此行还是极有风险。” 姜离定声道:“我自然明白。” 说话间府门近在咫尺,裴晏脚下微顿道:“明日我会尽量重现案发之日的情形,你可早些过来。” 言归正传,姜离想了想道:“依我之见,不若再请两位当夜在场,却并无嫌疑之人,你调查同尘可查出什么来了?” 裴晏道:“并未查到他和段霈交恶,但在赵一铭身上查到了些许线索,段霈好赌或许和他有关,要请当夜无嫌疑之人,那如今只能是萧碧君与高晗兄妹。” 姜离忙道:“那便请碧君罢。” 裴晏颔首,又看了一眼檐下滴滴答答的冰凌问:“今日在宫中授医可顺利?” 姜离点头,“自然。” 她言辞利落,裴晏反不知如何接话,他眼底闪过无奈,默了默道:“好了,不必送了,回去歇着吧” 不远处门房小厮早已半开府门,翘首以待,见当着外人,姜离欠了欠身才转身而走,裴晏看她走远几步,这才快步出府。 既定好了试毒,姜离翌日晨起又翻了半晌药典,待申时过半,带着怀夕与长恭奔登仙极乐楼而去。 马车穿过东市停在仙楼之前时,最后一抹夕阳正隐入铅灰层云之后,姜离下得马车,踩着道边泥泞到了门前,段霈死在楼内,仙楼已经停业五日,在这寸土寸金之地,不仅仙楼掌柜苏泉火烧眉毛,楼内上下无一不惊惶不安。 楼门之前有大理寺差役守卫,二人认得姜离,见她走近,立时开门请她入内,又有人往楼上通禀,姜离也带着怀夕往楼上行去。 比起案发当夜的诡异慌乱,今日楼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姜离踩着五彩斑斓的地衣,一边沿着楼梯而上,一边细细打量主楼布局,当年一场大火将主楼、侧楼付之一炬,如今的楼阙与当年外观相似,内里构造却全然不同,以至她回忆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仍觉混沌不清。 思绪回转之间,姜离到了三楼天字一号雅间之前。 “公子,薛姑娘来了” 九思正在门口相迎,姜离步入厅内,便见裴晏带着卢卓与冯骥二人正在露台方向核对当夜座次,听见声响,裴晏迎来两步,不等姜离见礼便道:“你跟我来。” 姜离眉头轻扬,便见裴晏步入暗门,是要往楼下演台而去,姜离心中意动,立刻跟了上去。 “这阶梯陡峭,当心些” 裴晏行在前,姜离在后,她走的并不快,不仅不快,还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各处,裴晏走到转角处站定,回头望着她,“怎么?” 姜离也在他近处驻足,居高临下道:“此处逼仄,一人通行才算宽裕,且墙上只有一盏壁灯,若我没有记错,他们后来下楼之人都说当夜上下之时在此吃了不少苦头,当夜段霈下楼之时必定已经毒发,可我在他的遗体上几乎没看到淤伤。” 裴晏颔首,“不错,宋亦安验尸的结果亦然,只在其右后腰处发现了一处擦伤,但据冯筝回忆,他们抬段霈上楼之时曾摔过一两次,淤伤很可能是在那时候留下。” 姜离点点头,二人很快下楼走上了演台,姜离边走边回头,待上演台,便见那两座青红面罗刹正安放其上。 裴晏道:“这两座罗刹的位置和案发时一样。” 他说着,演台之下忽然响起机关转动声,罗刹臂膀随之上下挥动起来,姜离仔细看着罗刹手臂动作,凝声道:“这力道不可能杀人,甚至,段霈胸口那较浅的伤也极难造成,除非段霈下腰,将胸口支在这罗刹手臂最低处,此处劲力或可伤人。” 裴晏颔首,“我们也已试过,但段霈不可能做出那般姿势。” 姜离眉头紧拧,绕着两座罗刹像沉思起来,“楼梯口距离演台十来步,段霈当日走过来不过几息之间,楼上众人的确不易反应,但他到了此处,与罗刹‘比斗’,他是存着何种心思?是酒后玩闹?凶手若计划在那天晚上杀人,那是如何确定他会下演台呢?” 裴晏站在一旁道:“凶手唯一能做的是下毒致幻” 说至此,姜离忽然道:“凶手会否知道段霈当日要下演台作闹?段霈性情不定,又自持身份尊贵扰乱表演,凶手或许听他提过,又或许在当日引诱过他,总之,凶手料定他会下演台,于是凶手想到了借由下毒致幻作案。” 裴晏剑眉微凝,“案发前两日,见过段霈的有章桓、冯筝,赵一铭以及李同尘和李策,李策二人是正月十五傍晚去了金吾卫,当时李同尘知道了二人打架之事,听闻段霈负伤前去探望,也是那天下午,同尘定好了在此处做局劝和之事,冯筝和赵一铭是在衙门里与段霈打过照面,章桓则是为了一件和巡防营有关的案子去过金吾卫,那案子是一桩旧案,去岁由段霈负责,章桓于正月十六下午去见了段霈,我们也问过段霈身边的明坤,但明坤说连他也不知段霈跑下演台之事……” 说至此,姜离忽然想到淑妃所言,“赵一铭与段霈有竞争,那是否可能与金吾卫的差事有关?” 裴晏道:“我们也在查,自前岁起,段霈与赵一铭在三件差事上有过抢功之行,一是前岁六月京兆府衙门被不明之人放火,此事交给右金吾卫稽查,由段霈与赵一铭领头,后来查出来是两个徒刑期满被放出来的旧犯所为;二是去岁正月,长安城西南三十里的株阳县内生了一桩连环虐杀案,当时县令稽查无果,求助到了京兆府衙,京兆府衙彼时调不开人手,又求助到金吾卫,还是段霈与赵一铭带两队人马去查,后也是段霈率先抓到凶犯。” 微微一顿,他继续道:“前岁段霈本还低了赵一铭半品,但因放火的案子,他立功升迁与赵一铭平级,后因这虐杀案,再加上去岁夏天有江湖匪盗入长安富贵人家行窃,最终也被段霈抢先缉拿,使得段霈连升两级,如今比赵一铭高上一品,因为此事,金吾卫衙门内有许多人为赵一铭叫屈。” 姜离不明白,“段霈在岳盈秋案上的表现,可不像个能频频立功的。” 裴晏道,“赵一铭手底下之人,要么畏于段氏权势,要没被段霈钱财收买,几次都将自家线索透露给段霈知晓,因此他总能抢先一步。” 姜离面露嫌恶,一边看青面罗刹手中的鬼头匕首一边道,“那赵一铭没法子反击吗?” 裴晏有些唏嘘,“很不容易,他与段霈有过几次争执,亦将手底下之人肃清了一番,但有肃王在他也颇受排挤,后来总被分些陈年旧案,去岁秋天便被排遣南下,查两件青年士子被害的案子,其中一件查得了凶手,另一件因是陈年案子并无进展,回长安之后竟来了个功过相抵未得分毫奖赏。” 姜离摇着头道:“赵一铭定难忍下这口气,但为此杀人,又似还不够,他出身不高不低,只消忍过段霈这尊大佛,往后不怕没有好前程。” 话音刚落,九思跑到了雅阁露台处,“公子,姑娘,萧姑娘来了。” 裴晏立刻道:“请她来此,我正好有事问她” 姜离看向露台,很快便见萧碧君快步出现,姜离朝她招了招手,等萧碧君下楼的功夫,姜离又往来处看去,“就只请了萧姑娘?” 裴晏面无表情道:“李策有嫌疑在身,自不可能请他来。” 姜离眼瞳一瞪,“我可没说……” 第118章 试毒 萧碧君披着一件竹青斗篷, 快步下楼来,“不是重看幻术吗?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鹤唳长安 第105节 裴晏道:“今日一是重新试毒看幻术,看看与那日有何不同,二是请你仔细回忆案发当日的情形, 越细越好, 包括出事后众人来去轨迹与站位, 以及,当时可有人碰过这座青面罗刹像,想起什么便说什么” 姜离也殷殷望着萧碧君, 萧碧君视线在她二人之间来回片刻,有些作难道:“我当日虽未饮酒,可后来毒发,也置身幻术之中, 当时目眩神迷,只觉这幻术师傅技法惊人,全然不曾意识到是自己中了毒……” 萧碧君回头看向露台坐席, “当时我身边惊叹笑闹不断, 具体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已记不清了, 直到发现段霈在地下出事, 巨大的惊吓后, 人仿佛了清醒了许多,我跟在龚旭之后下楼的, 当时段霈已在章桓怀中。” “他扶着段霈,赵一铭、冯筝两个在帮段霈止血, 我当时吓得手脚冰凉,其他人也都围在近前, 喊请大夫的,喊楼中掌柜的,乱成一团。” 两座罗刹像已停了动静,裴晏指着血迹未除之地道:“当时段霈躺在此,章桓在他身后,赵一铭和冯筝在他身边,那其他人呢?” 萧碧君道:“那时我站在台边,清芷扶着高晗站在我身边,高晖则在冯筝身后,他也帮忙检查过段霈的伤势,手上也多是血迹,同尘和小郡王,他们站在章桓之后,同尘当时吓得六神无主,等对面的幻术师傅进来时,是小郡王在指挥救人” 裴晏道:“也就是在你的视角,同尘和李策站在此处?” 裴晏走去青面罗刹身前,见萧碧君应是,裴晏又指了指青面罗刹手中的鬼头匕首,“当日鬼头匕首上有血迹,是你发现的?” “对啊,站在我这个方向,刚好很容易能看到匕首上的血迹。” 裴晏沉吟道:“也就是说,在你下来的时候,鬼头匕首上已经有血迹了……” 萧碧君应是,“我也觉得古怪,这罗刹像一看便是有机关的,这机关不可能刚好杀死了段霈罢,但那匕首上的血迹是新鲜的,我看过。” 裴晏又道:“你下来的时候,有几人手沾血迹?” 萧碧君想了想,“同尘、赵一铭,冯筝,章桓,这几人手上襟前都有血迹,小郡王手上也沾了些,但不多,乃是查看伤势时沾的,高晖手上也有,但也不多,他们兄弟与段霈不睦,他看到段霈伤的极重,还说了一句只怕无救,再后来,冯筝和赵一铭见血止不住,就说在下面多有不便,至少得把人抬出去,先让楼里的大夫看诊,于是他们几个一起搭手把人抬走,我和清芷兄妹落后一步,我还近前去看了鬼头匕首上的血迹。” 相似的证词从涉案之人口中已经听到了数次,但裴晏还是问:“当时的情形,是谁最救人心切?” 萧碧君回忆片刻,“应是同尘,章桓和冯筝。” 姜离在旁听了半晌,此时幽幽道:“按萧姑娘所说的时间点看,那匕首上的指印还是最先到的几人所留,按指印比对,嫌疑依旧在他们三人中,且还是无法排除合伙作案。” 姜离所言不清,萧碧君好奇问:“在哪三人中?” 姜离看一眼裴晏,“你还是不知为好。” 萧碧君撇撇嘴,“也罢” 裴晏又看一圈,因演台之上别无他物,这案发现场一览无余也无甚可查,他便请二人上演台,先从幻术看起。 雅阁之中掌柜苏泉也在候命,见裴晏上来便赔笑道:“大人,还是这香,其实……今日点不点香都不要紧的,我们的香无毒,起不了什么大用。” 裴晏淡声道:“这就不必苏掌柜操心了,师傅们可准备好了?” 苏泉哈腰道:“都准备妥当了,现在就开始?” 裴晏应是,“开始吧,务必与案发那日一模一样。” 苏泉得令而去,裴晏便掩上厅门,带着姜离几人入露台落座。 萧碧君仍坐了案发当日席位,怀夕坐在高清芷的位置上,姜离与裴晏则坐于段霈和李策之位,卢卓、九思几人分座两侧,将十个席位坐了个满满当当。 随着一阵悠扬清越的丝竹之声,术士杨慈登台拜礼,仙楼停业数日,所有伎人还笼罩在死人的阴影中,可不料大理寺来人吩咐,要令他们重现当日幻术,一时之间,上下伎人、乐师皆打起精神应对。 第一出幻术,便是大名鼎鼎的神仙索。 雅间露台上,杨慈捧着一捆麻绳走了上来。 演台三面灯烛明暗交映,悠扬曲乐中,白茫茫的烟雾自台下冒了出来。 杨慈本人生的长眉白胡,细脚伶仃,身穿五彩卦衣,神态鬼灵精怪,动作轻跃迅捷,似个得道猴仙儿,他怀抱麻绳,请神似的手舞足蹈,忽然,他猛地将麻绳往头顶一抛,便见麻绳被抛至半空,后灵蛇一般直蹿中空,只等末端将将悬空于地时,麻绳陡然定了住,而本该晃晃悠悠的绳索,竟缓缓变作木杆般硬挺。 众人不由抬头往上看,便见那绳头早已不见踪影,似升出仙楼入了夜空。 杨慈捋着胡须,绕着绳索做舞,随着鼓点,双手挥着宽大衣袖,不断变幻花样,某一刻,一团白雾自他掌心飘出,他念着口诀一吹,那团白雾越变越大,不住往半空飘去,杨慈搓了搓手,猴儿一般攀跃上“绳杆”,那本该软绵的绳索仍纹丝不动。 萧碧君叹为观止,“第二次看了,但我仍是看不明白,这人看起来足有百斤之重,如何那麻绳动也不动?” 九思笑道:“姑娘还是不要知晓为何,免得失了趣味。” 萧碧君一想也是,又看向裴晏和姜离,见他二人面上波澜不兴多有凝重,自己也正襟危坐,而那杨慈在绳上变幻姿态,越攀越高,没多时,攀入半空白雾,竟就消失不见了! 萧碧君看向姜离,“好生奇诡,你可看出玄机?” 姜离摇头,萧碧君不由道:“是否是轻功呢?哪家哪派的轻功如此厉害?” 术士不见踪影,那直挺的绳索也开始上升,没多时绳索也隐入白雾,几乎同时,雾消云散,但雾散后,只见描漆彩画的仙楼穹顶,哪还有术士与绳索?! “果然不愧神仙索之名!”卢卓几人忍不住叫好。 神仙索演完,因有琴瑟箫鼓作伴也不觉无趣,这时裴晏看向姜离,“此时用毒?” 接下来便是黄龙变,姜离点头,卢卓便起身,将一匙雪白致幻鼠尾草毒物放入沉香粉打做香篆,听乐曲变奏后,将香篆点了燃。 丝丝袅袅的青烟升空,怀夕先好奇起来,见左右几人皆是镇定,她忍不住道:“姑娘,此毒可厉害?不会令人失态吧……” 姜离安抚道,“此毒因人而异,但此番剂量不大,当不至于失控。” 怀夕应好,其他人也松了口气,往演台一看,黄龙变已开始。 演台上光色变幻间再现白雾,白雾随弦音涌动,形似水浪,忽听几声尖啸,深红黼黻铺地的演台正中,忽现锦鲤金鱼嬉戏,鱼儿须臾跳跃,激水满衢,又见鼋鼍龟鳌,遍覆于地,未几,一头大鲸横空而来,游弋摆尾,喷雾翳日 众人饶是为破案寻踪,此刻也忍不住惊叹连连。 大鲸长鸣呦呦,凌空作舞,忽然,又化作黄龙,长七八丈,与涛涛浪涌之间耸踊而出…… 九思欢呼着站了起来,姜离与裴晏也难忍意动,萧碧君亦再次惊叹起身,卢卓与冯骥几人也一同走到栏杆边伸头细看。 姜离倚着栏杆,看那黄龙腾飞而起,当空盘旋,只觉好一阵目眩,正是那鼠尾草之毒发作,而那飞龙黄白变幻,游出一片幻影,片刻后,姜离甚至又在半空看到了神仙索时的白雾云团,她眨了眨眼,那白雾中生出模糊的人影…… 有人一脸慈爱,手握药典殷殷望着她。 又有人素钗布裙,一脸的绝望与不舍中,将一袭辛夷纹素裙罩在她身上。 光影变幻,云气之中又浮出几张饱受刑罚,哀莫大于心死的脸,下一刻,这几张脸七孔溢血,又随着断掉的头颅滚落下来 姜离耳畔轰鸣,心也狂跳,她使劲眨眼,至眼眶发酸时,那白雾终散,人影也随之消失,这时,她才见演台上已换布置,“目连救母”开场了。 她面颊发热,四肢发软,混似醉酒,目之所及人影飘忽,阁中神仙彩画、帷帐绣纹,都似活了过来,她目不假接地扫视,调动不多的内息稳住心神,然而看到演台上那两个挥舞臂膀的罗刹鬼时,她眼瞳狠狠一颤…… 罗刹鬼面獠牙,幻化做黑巾长髯的刽子手,那挥舞着的恶鬼夜叉,竟变作了专用于行刑的鬼头刀,鬼头刀高高挥下的一刹,姜离猛地闭上了眼。 “姑娘,罗刹打起来了” “姑娘,画上的仙娥活了,此药好厉害……” “姑娘,锦鲤还在天上……” 怀夕的呼声近在眼前,姜离猛地抓住了身边人,她狠狠攥着怀夕手腕,待掌心感受到真实的温热,神思似也沉定了两分,虚眸去看,便见演台之上火光黑雾弥漫,真似一副地狱景象。 姜离强定心神,亦奋力回想喜悦之事,可再如何努力,神识也难以自控,那火光仍然愈来愈盛,连四周高悬的湘妃色帷帐都腾起火雾,繁复秀丽的蝶戏牡丹花纹正被火舌吞噬,一股子熟悉的炙烤窒息感涌了上来。 姜离一阵头皮发麻,连忙出声道:“裴少卿,可以结束了,我知道他们的证供有何处作假了” 她不住深呼吸,又忽然听到一道似远非远之声。 裴晏道:“来人,帮大家解毒” 话音就落在耳边,姜离觉出不对劲,下一刻,厅门打开的声音惊醒了她,她转过身来,眼前虽还有一片斑斓迷光,可与她四目相对的漆黑眼眸,还是令她心神大震。 原来她抓着的人是裴晏! 姜离连忙松手。 裴晏深深看着她,“你怎么样?” 姜离呼出口气,“没事,先解毒吧。” 雅阁内试毒,雅阁之外,十安早令苏泉备下咸羊奶,一声令下,二人带着咸羊奶入内,大家各自上前解毒,姜离目光扫过众人,便见厅内的十人无不呼吸粗重,但喜怒却是各异,而唯独裴晏的表情最为镇定。 众人缓了片刻,恢复得七八分精神,萧碧君揉着额角呼气,又一脸莫名地看着裴晏,“裴世子,此毒对你似乎并无异样,你刚才看到幻象了吗?” 裴晏唯一的异常,便是面色比此前苍白了些,他道:“看到了些许。” 萧碧君好奇,“看到了什么?” 裴晏默了默,“看到了我父亲。” 萧碧君一愣,像想到了什么不再问下去,然而一转眸,却见姜离正定定地看着自己,萧碧君眼光闪了闪,“怎么了?” 姜离沉声道:“我看过萧姑娘的证供,说当日黄龙变开始之后,除了看到大鲸鼋鼍、鱼龙嬉戏这些本来的幻术外,也看到了阁内光怪陆离,神仙彩画鲜活之景,除此之外,姑娘还看到了相国寺的神佛” 萧碧君定了定神,“是啊,因我常常和母亲去相国寺祈福,你看那穹顶上的朱漆彩画,和那些神佛画像相差无几,我自易在幻象中看到。” “姑娘去相国寺,是为何人祈福?” “自然是为我父亲和兄长” 萧碧君此刻脑袋还有些混沌,脱口而出后才觉不对,她拧眉道:“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为谁祈福,和幻象有何关系?” 姜离道:“此前我只知此毒能致幻,还未琢磨过如何致幻,后来裴大人说,幻象与个人经历、所思所想有关,我便想多半也是由所思所见生发而来,但适才试过我方得知,此毒会令人心智失守,会勾起人心底最痛苦、最难放下,亦或是印象极深,难以磨灭之事,与普通风月之地的致幻之毒绝不相同” 萧碧君闻言撇开目光,姜离道:“姑娘其实不算撒谎,在当日那情境之下,姑娘不愿自提家事,于是用见到神佛之言掩盖了真正的幻象。” 萧碧君眉头几皱,又看向周围其他人,便见众人表情都不甚好看。 这时九思率先道:“薛姑娘说的不错,我幼时父母双亡,是被叔父叔母卖给人牙子的,我最忘不掉的便是当初哭喊着求他们不要卖我的场面,适才有那么几瞬,我好像看到了当日的场景,但很短,一眨眼又被那些光影声响吸引” 九思一开口,其他人也纷纷出声,卢卓道:“我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什么惨事,最难过的便是当年外祖母过世了,适才有一刹那白雾茫茫之间,我好像看到了当年大冬天的,给外祖母送葬的场面。” 见旁人不加掩饰,萧碧君板着脸道:“罢了罢了,本以为遮掩过去了,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其实当日我已经发现不对了,大家看到精彩处笑闹不断,但时而众人神情又有些惊变,只是我还未究其缘故,段霈便出事了,说明大家的确不全是享乐。” 顿了顿,萧碧君低声道:“当日证供我确有隐瞒,但只隐瞒了看到我父亲在飞霜关驻军的情形,七八年前我去飞霜关待过几月,如今牵挂我父亲在飞霜关的安危,梦里都时常梦见,当时于幻术中瞧见,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且当日那种场面,我实在不愿提及家事。” 姜离又看向怀夕,便见怀夕小脸也苦兮兮的,她是江湖中人,少时经历也颇为惨烈,姜离无需问便知她看到了什么。 姜离这时看向裴晏,裴晏道:“凶手会掩藏,当夜涉案之人,也不会将心底最惦念、最痛苦之事道于人前,因此所有人的证供或许都有隐瞒,这也是我们对比之下难以发现漏洞的原因,但同时,凶手能走到杀人这一步,他隐瞒的极可能便是他的杀人动机,我们只需要把嫌疑之人隐瞒之事找出来,看是否与案子有关便可。” 若未亲身试毒,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层,如今他二人皆经历一遍,便也勘破了玄机,然而要找出众人都在隐瞒什么又谈何容易? 萧碧君便道:“我家里的事倒还好说,可其他人非要说自己没有撒谎,你们又如何求证呢?还有,凶手若刻意编造些悲痛之事将动机掩藏呢?” 姜离想了片刻道:“如今已有几人被排除嫌疑,那么剩下的人也不多了,只需要按照证供深查剩下几人,或许能找出线索” 萧碧君看着裴晏道:“我总无嫌疑罢,当日我下楼时,段霈血流如注,章桓三人围着他,高晖也说他难救,那便是说,他那时已经重伤难治,除了我自己,与我一起下楼之人当也算清白” 萧碧君出身将门,性情爽直,此言并非询问,而是陈述,她又道:“在我之前下楼的龚旭,我也能为其作证,再前面的几人我便不好说了。” 说至此,她又看向姜离道:“薛姑娘心事重重,可是适才想到了什么不愉快之事?我听你说的笃定,想来这毒让你看到了许多不愿回忆的。” 她如此一问,姜离面色微僵不知如何作答,裴晏这时道:“时辰不早了,今日多谢姑娘配合,我命人送姑娘回府。” 萧碧君听得挑眉,又看一眼姜离,利落道:“也罢,那我就先告辞了,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自再所不辞,先走一步。” 裴晏道:“卢卓,你派人送一送萧姑娘。” 卢卓领命而去,待几人离开,裴晏屏退左右,问道:“你如何想?” 鹤唳长安 第106节 此案证供姜离也细细看过,她沉吟道:“碧君没有说错,龚旭之后的几人都可说嫌疑不大,那如今嫌疑就在同尘、李策、赵一铭,章桓、冯筝以及高晖身上,但碧君也说,当时李策和高晖手上的血迹并不多” 裴晏道:“但血指印仍指向他二人。” 姜离想了想:“那指印并不准确,何况,我记得李策的供词,如今我也能猜到他隐瞒了什么,他此生最苦痛之事莫过于幼年母亲病亡,以及七岁那年被劫掳之事,但他的证供之中皆是幻象幻境,与他经历相关的莫过于修建万寿楼,他说他看到了建成之后的万寿楼,这话应当不假,至于其他事,便只能靠大理寺去查了。” “至于同尘,他除了与父母分隔两地聚少离多,似乎也算顺风顺水,他证词之中提到了义阳郡的鱼龙舞,不正是只有义阳才有的风俗?这也是他思念父母之故,而章桓、赵一铭和冯筝我都不了解,至于高晖,也就当年在白鹭山书院时,与他同窗过几个月,此人纨绔好武,与段霈相当,但其生平经历我也不明……” 姜离谨慎说完,裴晏也道:“最近几年他们府上各有丧事,但是否成他们心结尚待查证,待查明内情,我会请他们入大理寺再审。” 裴晏说至此一顿,低声问:“适才可是看到了你师父?” 姜离神情委顿下来,唇角也紧抿,裴晏便道:“是我的不是。” 姜离本不愿多言,但一来裴晏有歉疚之意,二来,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如今也只能对裴晏明言,她便道:“看到了师父、义父,还有兄长,甚至还……” 她声一沉,“还看到了从前的姨母。” 裴晏有些意外,“你未细说过的那位故人?” 姜离点头,裴晏不禁道:“从前许多人都问过你被收养前的光景,但你只说与一位姨母离散后成了孤儿,这么多年,你还记得她的模样?” “我幼年全靠她照顾,怎可能忘?这么多年了,她或许……” 姜离眼瞳微缩一下,似不敢将那推测直言出口,裴晏道:“那你可还记得她名姓、形貌?这些年大周虽有天灾不断,但世道尚算承平,或许能找到。” 姜离摇头,似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你不必费心,如今之计,还是魏家的案子要紧,今日这毒算是辨明了,时辰不早,我也该告辞了。” 裴晏默了默,“我送你” 二人转身出门,又沿着回廊往楼下去,待走到拐角处,姜离望着空荡荡的,往四、五楼而去的楼道驻足,“我记得原来楼中布局颇为复杂,这里的楼梯本来在” “在走廊尽头” 姜离记忆尚有些模糊,裴晏却在她身后开了口。 姜离听着先是点头,但很快,她心底又滑过一抹怪异之感,她回过身来,“你从前不是未来过此地吗?” 四目相对,裴晏一脸镇定,却有些答不上来。 姜离见他此状,眉头松了又紧,很快震惊道:“原来你早就偷偷来过!” 裴晏:“……” 第119章 新线索 翌日是正月二十三, 连日晴天,冰雪消融,盈月楼外的飞燕湖也已化冻,然而走出房门, 迎面来的晨风仍夹裹着料峭寒意。 姜离迎着晨光带着怀夕出门, 直奔芙蓉巷而去。 到了“酌泠酒肆”后巷, 姜离留下长恭,只带着怀夕步行入巷,片刻, 怀夕叫门,很快门内传来戚三娘的脚步声。 开门入院,上二楼轩室,戚三娘一边沏茶一边道:“姑娘那日让怀夕过来之后, 我便让两个兄弟连日蹲守在白家外头,您说的没错,白敬之如今是国公夫人的大夫, 几乎每日都过府问诊, 他本来就和汪仲琦是旧识, 如今去段氏看诊倒算熟稔。” 自从在段氏验段霈尸体那日见过白敬之, 姜离便命怀夕来了芙蓉巷一趟, 戚三娘在长安经营多年, 手底下有不少可信之人,凶险之行她不愿牵连三娘, 但这等暗桩盯梢之事,拜托戚三娘再妥当不过。 戚三娘这时从矮柜下拿出个油纸包来, “姑娘怀疑白敬之的病,我便嘱咐了底下兄弟, 让他们注意从白家送出来的厨余腌物,白府如今没有女主人,只白敬之一个,家里仆婢也十分简单,一个厨娘,管家、小厮加起来只有四人,后来底下人倒是真的发现了些药渣,还收了回来,我不通药理,就等姑娘过来瞧瞧呢。” 油纸包打开,里头确是沾着些许泥渍的药渣,姜离稍稍分辨,目光便冷了几分,“人参、白术、茯苓、甘草,是四君子汤的方子,用此药者,多是脾胃气虚之人,治以补气健脾,白敬之患有胃疾,但他行医多年,这等用药说明旧疾再犯,但并不严重,他也绝不可能因为此病生告老之心。” 戚三娘和怀夕互视一眼,三娘道:“这个白敬之常年在地方治疫,不像钻营之辈,但他如今也才刚过半百之岁,此时辞官的确古怪,但如今也只能查到他这些年在太医署当值,私下里有何勾当实在难查,他将妻儿老小都送走了,长安的事便是追到他老家去,他家眷或许都一问三不知。” 姜离见过药渣,心中第一层疑问已解,便道:“不急朝夕之功,三娘这里帮我盯着些白敬之的动静,不必事事留心,只别让他哪日忽然消失了便可。” 戚三娘笑起来,“那太简单了,白家住的宣义坊鱼龙混杂,随便交代个小兄弟都能盯住,他告病之后,出门也不多,姑娘放心便是。” 姜离莞尔,又问:“小师父这几日可有消息?” 戚三娘笑意一淡,“没消息,我正着急呢,那拱卫司的姚璋这几日还没消停,恰逢拱卫司近日差事不多,他还在布人手找阁主的踪迹。” 姜离心底称奇,但见日头高升,也不便久留,“小师父应有自己的打算,若他有何吩咐需要我的,三娘尽管派人来寻,只说请我至延寿坊看诊便可。” 戚三娘一愣,“延寿坊?” 姜离还未解释,怀夕机灵道:“是阁主那位少卿师弟,裴少卿与我家姑娘是故人,姑娘已经用人家的名头挡了一次薛家的怀疑了,只怕是觉得人家的名头好用,薛家人也知道姑娘从前给薛老夫人看诊的事。” 戚三娘笑起来,“只要姑娘觉得稳妥便好,且……说起这位裴大人,其实我知道他的,他和阁主师出同门,后来我回长安做阁主耳目,阁主还曾吩咐,令我注意着与裴国公府有关的变故,但裴国公府那几年深受陛下爱重,哪有什么变故。” 姜离微讶,“小师父还有此交代?” 戚三娘颔首,“对啊,他们曾是同门,或许有些旧交情吧,此事曲叔应该清楚,阁主对我没那般多解释的” 正说着话,窗外响起一阵叮铃咣当的瓦罐落地之声,戚三娘闻声面色一变,拉开窗棂便朝着院中一阵喝骂,“老娘不用看便知道是你信书个王八羔子,这一月砸了老娘多少酒坛子了?你这混账东西,仔细你的皮!” 姜离和怀夕隐在窗后,只依稀看到个年轻小子抱着几支酒坛子往后院库房去,因抱的太多,最上面两支酒坛跌滚在地,摔碎了一支,戚三娘喝骂完,这叫信书的年轻人嘿嘿陪笑着,忙不迭往库房跑。 戚三娘呼出口气,又“砰”地关上窗户,“都是些不省心的。” 戚三娘责骂一句,待对上姜离担忧的眼神,又解释道:“这些人,都是当年我与曲叔回长安一个个收救回来的,当年死的人太多,这些孩子家里或多或少被连累,许多都是活不下去的,这些年虽不省心,但都是信得过的。” 戚三娘口中的“曲叔”名唤曲尚义,是沈渡母亲曲雪青的族兄,其人早年闯荡江湖无儿无女,后受伤断腿为曲雪青收留,伤好后,曲雪青将其留在府中做了个闲散管家,沈家出事之时,曲尚义也被捉拿流放,和沈渡一样,他在半途以武力逃脱,后助沈渡建沧浪阁,为沈渡最信任之人,沈渡为赤火帮所害后神出鬼没,沧浪阁日常皆由曲尚义打理。 姜离有些感慨,“三娘放心,我们刚才提到的裴少卿,他力主纠察冤假错案,倘若能找到沈家旧案的证据,沈家和戚家翻案的可能性极大。” 戚三娘闻言面生苦涩,“其实早些年阁主一心报仇,那时我想着那些人为我们两家偿命了也就算了,可这么些年过去,阁主不比往日嗜杀,我猜他或许也想求个真相大白,想要个公道说法的,我也在等,只盼真有那日吧,姑娘也不要急,姑娘孤身一人,周遭皆是权贵,如今又出入宫里,可谓是闯着龙潭虎穴,万万不敢大意。” 姜离自是应好,遂告辞离了酒肆。 回程的马车上,怀夕禁不住道:“阁主早些年竟还关心裴国公府,看来当年他与裴少卿交情很深……但阁主后来弄出的动静太大,恶名昭著,裴家满门忠烈,自不可能再与阁主有何交集,阁主这才让三娘暗中关注吧。” 姜离颔首道:“当年小师父是朝廷通缉要犯,无人敢与沈氏扯上关系,也难怪小师父信任大理寺,裴晏当年其实帮小师父查过些后事,但那案子牵扯甚大,且那时他尚且年少,也未查出紧要证据,如今若真找到沈大人含冤的线索,他定能帮上小师父。” 怀夕叹气,“但秦家的案子了了,我们又被拱卫司设计了一手,那开元钱庄的人证也是假的,我们如今没有别的线索了。” 姜离也忧心忡忡,但很快,她摇头道:“不,有线索,桐儿在襄州遇见的那个韩煦清的徒弟便是当年涉案之人,只是他是个旁观者,并不知实证,但能碰到他已经十分难得了,我得想法子找桐儿要到那人在襄州的住址,以备不时之需。” 时隔十三年,找当年之人可谓大海捞针,这唯一一人虽算不上证人,但无论如何不能轻慢,姜离心中一定,“走,我们去虞府” 怀夕敲了敲车璧吩咐长恭改道,长恭调转马头,直奔朱雀街以西的崇业坊。 崇业坊虞府是虞氏祖宅,五进的宅邸煊赫非常,但等怀夕叫开府门表明身份,门房却道:“大小姐来的不巧了,老爷去衙门了,我们小姐去了寿安伯府,劳您白跑一趟了,待小姐回来小人定立刻禀告您来过。” 门扉半开,姜离一眼望去,是虞氏大门内熟悉的影壁,她怔神片刻,一听去找付云慈了,当即道:“不碍事,那我去寿安伯府便可。” 门房恭声应好,姜离又令长恭往寿安伯府去。 前次见面还是正月十七,本是去登仙极乐楼寻乐,却不想碰上了段霈出事,姜离这几日为此事烦忧,虞梓桐那般性子,必定也难得安稳。 如姜离所料,马车到了寿安伯府,她由着伯府嬷嬷往内院引,人还未到付云慈院前,得了消息的虞梓桐便冲了出来 “我们正要去寻你!没想到你就来了,这可真是心有灵犀!” 虞梓桐热忱地拉着她进上房,便见付云慈姐弟皆在。 付云珩拱手见礼,付云慈笑道:“你可不知,这几日可把她好奇坏了,天天来找阿珩打探消息,听说你入宫授医之事,我们又不敢去扰你,你今日不来,她也是忍不住要去找你的,快快坐下说话,尝尝今岁的新茶” 付云慈沉稳温柔,只忙着为姜离沏茶,虞梓桐一把将姜离按在敞椅里,忙不迭问:“怎么样?段霈那案子可查明白了?听阿珩说裴鹤臣还是在请你帮忙。” 姜离失笑不已,“还没查出凶手,但如今有了几个可疑之人,只怕还要花些功夫,云珩在金吾卫,他应该知道动静。” 付云珩无奈道:“就因金吾卫这几日内查,我今日都赋闲在家了。” 见姜离好奇,付云珩道:“段霈的案子大理寺主查,可肃王时刻都在主意动静呢,赵一铭与段霈有嫌隙的事不知怎么被肃王知道了,肃王便给我们的祁将军施压,让我们内查,这几日我们衙门里人心惶惶,我都被将军叫去问过些事,其他人更是连芝麻绿豆的小事儿都被查问,大家说多说少都怕被牵连。” 姜离不由道:“那赵一铭呢?” 付云珩叹着气坐在姜离对面,“他也很惨啊,祁将军直接让他病休半月了,还不知最终查到谁身上,若真是他,那他们一大家子都别想活了。” 虞梓桐不禁道:“听你讲的那些事,他确有嫌疑……” 姜离心头一凛,“何事?” 付云珩苦笑道:“就是衙门里那些当差争功之事,我去岁才进金吾卫,可我进去时便知他们二人不睦,赵一铭已经够忍让了,偏偏段霈身后有个肃王,无论他如何渎职,如何贪功,肃王都保他步步高升了。” 付云慈也道:“岳家的案子他虽被陛下斥责,可后来肃王求情,样子做足,对他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失……” 姜离还是看着付云珩,“岳姑娘遇害的案子,若非他急着结案争功,真相只怕不会掩埋这样久,我听闻他总是变着法子让赵一铭手下之人透露线索给他,好先赵一铭一步缉凶,难道他还有更夸张之事?” 付云珩摊手道:“透露线索也就罢了,各处衙门内斗,收买你的人收买我的人都是常有的事,他令人不耻的还不止这些,他虽有肃王撑腰,可要得陛下看重,总也得有实打实的功劳才行,于是他三年前初进金吾卫时,便拿手下人的命不当命。” “他行事莽撞,还总让手下人冲锋陷阵,遇见险情强敌,也让手底下人做诱饵打头阵,据说这几年办差,他手下人折的最多,轻则残废,重则殒命,跟着他的弟兄出了事,他总以金银摆平,从不知谨慎行事,如此还真让他立了几功。” 虞梓桐唏嘘摇头,“这是踩着手下人的性命往上爬,就那么心急吗!” “还不止呢,他贪功冒进,又不惜兄弟性命,有些人怕跟他,但有些人为了求功名,知道跟着他可横行衙门,可升得更快,便也抢着跟他,那冯筝便是如此!” 付云珩语带不屑,又道:“渐渐地他手下聚了一帮歪风邪气之人,这些人大多擅钻营,求功心切,又爱得意忘形,据说前年,他们好容易折了一人抓到一奸恶歹徒,可在押解回长安的路上,就因为连日当差累了些,段霈竟半途带着人去热泉庄子松活,后来让那废了极大功夫才捉回来的歹徒逃了去,那可是兄弟性命换回来的人啊” 虞梓桐哼道:“都是别人劳苦,他坐享其成,当然不小心了!” 姜离也问:“人就这么跑了?那他如何交差?此事如何收场?” 付云珩一脸古怪道:“人跑了之后他又带人去捉,又花了四五日功夫才抓到,为了泄愤,他在半路就把那恶徒折磨死了,虽说那人本就该死,可你身为金吾卫郎将,既要押解回长安受审,就不该在此时用私刑,回长安后,他说此人拼死拘捕重伤不治。” 姜离秀眉拧起,心底涌起一股难言之感,“那凭你对赵一铭的了解,他会因为抢功之事谋害段霈吗?” 付云珩仔细想了想,摇头,“我觉得他会忍。” 姜离一默,又问:“那冯筝呢?你似乎对他多有轻鄙。” 付云珩轻咳一声,“轻鄙倒也算不上,就是他这人,明摆着是冲着讨好段霈去的,虽说跟着段霈的确能沾光,也无可厚非,但总是令人不适啊,他自己的功劳都被段霈占去呢,他倒也忍得下去,他去岁升了半品,确有段霈的助力,可凭他自己的本事,多熬个一年半载也就出来了,何必为他人鞍前马后。” 姜离道:“前日我去国公府,看到他在帮忙治丧。” 付云珩撇嘴道:“段霈一死,他没了依仗,如今只能去讨好段国公和肃王,肃王他不一定够得着,便先讨好段国公了。” 付云慈这时道:“我听闻他如今相看续弦,也是段国公府从中帮忙。” 付云珩不住摇头,“这便是好处了,他父亲告病乞骸骨之后便无依仗,他族中也人丁凋零,往后段氏若记得他这份‘义气’,或许还能得不少益处。” 这些虞梓桐早已知道,她又看向姜离,“这都好几日了,大理寺当真没有查到重要线索?还想着你今日来,是为了告诉我们重大进展呢!” 姜离捧着茶盏道:“其实今日我是去找你,听你府上说你来了此地,方才过来……” 虞梓桐微讶,“找我?找我何事?” 姜离道:“我记得你在襄州有个故旧,是虞大人救了他。” 虞梓桐道:“对啊,怎么了?” 姜离无奈道:“近日入宫授医,被一疑难杂症所困,我记得襄州有个颇有名的游医善治此病,此人可稳妥?若稳妥,我想去信请他帮忙找找这位游医。” 虞梓桐立刻道:“人自是稳妥,我父亲对他有救命之恩呢,只是他家住址我记不仔细了,只记得在襄州城西一个叫万宁坊的地方,具体的待我回家问问我父亲才好,届时你只需说是我至交好友,他必定尽力。” 鹤唳长安 第107节 姜离心满意足应好,虞梓桐并不当回事,又问:“那大理寺何时才能找出真凶?” 付云珩也道:“登仙极乐楼关了这么多日了,难道案子不查清,便一日不开门?我还念着咱们那日空跑一趟呢” 姜离作难,“这我当真不知了,我只是帮忙断明了与案子有关的一味毒物。” 二人面露失望,付云慈嗔怪道:“好了,别惦记这些事了,快午时了,今日阿泠留下用午膳,有暖寒花酿驴,如今冬寒未消,用此物最暖身了,我们府上的厨娘还又学了几道徐州菜,正好让阿泠尝尝。” 虞梓桐喜道:“暖寒花酿驴!我父亲最喜欢了,一定要用最好的花雕酒!将驴肉蒸的入口即化” 付云慈轻笑,“是最好的花雕酒,放心吧,会多准备一份,你走时给伯父带回去便是。” 虞梓桐欢欣应好,待小半个时辰后,侍婢们捧着午膳鱼贯而入,丹枫更提着个食盒,笑着道:“姑娘,这是给虞大人的。” 虞梓桐倾身,想要打开食盒悄悄,付云慈忙道:“可不能打开,会凉,定要严丝合缝的带回去。” 虞梓桐看了一眼外间天气,“如今还冷着呢,我回府要走两刻钟,当真不会凉?” 付云慈莞然道:“这不是寻常食盒,除了外头的木盒,里头还有一层铁制食盒,是当世最好的隔热之物,宫里陛下夏日冰鉴、冬日食盒,用的都是此物,莫说两刻钟了,你把食盒放在冰雪地上,也能保里头的食物个把时辰不凉,夏天用此物做冰鉴,只需放在阴凉处,可保里头的冰块两日不化,用来冰瓜果酒水再好不过。” 为了让虞梓桐相信,付云慈将木盒盖子微微掀开,姜离见状也探身去看,只见楠木食盒内,果然还有似是青铜打造的暗盒。 姜离看着看着,忽然灵光一闪 她忙问:“阿慈,你可知这隔热的暗盒是如何打造?” 付云慈不懂,只去看身边的丹枫和墨梅,二人面面相觑一瞬,丹枫道:“奴婢们也不知,但管家应该知道,奴婢这就去问。” 丹枫应声而去,虞梓桐好奇道:“怎么了?问食盒做什么?” 姜离道:“我在薛氏还未见过。” 虞梓桐也跟着道:“我们府中也没有呢。” “薛氏一定有的,是你没用到。”付云慈说着又看向虞梓桐,“至于你们府上,这东西最近三两年才出现,你们去岁才回来,伯父又不善经营膳食一道,自然还不曾制备,此物起初据说是北齐送来的供品冰鉴,陛下用后大为赞许,便命人探查铸造技法,技法也是从北齐传来的,将作监有匠人学会了此技,至于民间,长安会铸此物之人不多,自然也十分昂贵,寻常百姓人家打制不起。” 虞梓桐一副涨了见识的模样。“原来如此,我就说我们府上怎么没有,却本是供品。” 说话间,丹枫快步跑回来,禀告道:“姑娘,问到了,管家说我们府上的是城南开明坊,董氏兵器铺子打的,他们有自己的作坊,除了锻造兵器,还能烧制市面上难见的铜铁器物,前岁夫人得知宫中尚食局有专为陛下和娘娘们用的隔热食盒,便寻了暗盒样子找铺子打,问了一圈,当时只有董氏兵器铺能打,只是打此物比买一把兵刃还贵,若非夫人喜欢做菜肴,我们府上也不会费这些金银。” 姜离心中有了数,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 问到来路,付云慈便招呼几人用膳,待用完午膳,虞梓桐懒洋洋饮茶,姜离先提了告辞。 付云慈将她送出院子,姜离加快步伐往府门走去。 待出寿安伯府,姜离立刻道:“快,我们往城南开明坊走一趟。” 第120章 效仿凶器 马车驶入开明坊时, 已是申时过半,路上边走边问,没多时便到了董氏兵器铺前。 姜离下来马车,只见铺子门面并不大, 店内摆着大大小小五六副兵器架,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一片森寒肃杀之气。 “这位姑娘,您要买什么?” 柜台后年过不惑的掌柜见姜离衣饰不凡,立刻热络相问, 姜离道:“我想打一副隔热的食盒,敢问贵店可打得出?” 掌柜的面露了然,热情的迎出来道:“打得出打得出,就是这价格有些贵, 不知姑娘要打多大的,预算几何?” 姜离莞尔:“劳驾您给我讲讲您家的隔热效性如何,我只要最好的。” 掌柜生的细眉长眼, 满面精明, 闻言立刻做请道:“您请入内堂说话, 小人给您细说便是……” 姜离点头跟上, 一入内堂, 眼前竟豁然开朗, 只见内堂比前店大有五倍不止,除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外, 还有颇多姜离未见过的铜铁器具。 掌柜走到其中一张长案边上,指着一个尺高的铜缶道:“您请看, 此物便与您要的类似,您要的只怕要更精致些” 眼前的铜缶四四方方, 镌刻兽纹,上有顶盖,掌柜的先敲了敲铜缶,“您听,这声音是否与别的铜器不一样?” 敲击之声发闷,远不如别的铜器清脆。 掌柜笑道:“首先,这铜比其他青铜炼化的温度更高,只有我们的作坊能炼,其次,此物乃双层铜器,这铜壁夹层是空的,封口之时还经过特殊处理,再加上夹层内壁被我们镀了一层薄银,便尤其能隔热了,您听我说的简单,但要做到严丝合缝,整个长安城只有我们一家,包括这顶盖都是夹层中空……” 姜离听得认真,“敢问封口时如何处理?” 掌柜高深一笑,“姑娘,这本是不传之秘,但您一看便是贵客,我便也不瞒您了,这双层合璧做好之前,是要留一处口子的,而后在封口内灌满银汞,封口时将铜缶倒置,令那银汞泪泪而出,将要流净之时,立刻浇铸封死,如此做出来的铜缶比任何器物都要隔热,如今这么冷的天,我们晨间装满热水,到了晚上还是温的。” 掌柜说的得意,姜离便道:“能隔热,那也能做冰鉴吧?” 掌管的立刻道:“您说对了,您眼前此物,其实就是一方冰鉴,夏日里在里头储冰,再放于阴凉之地,可保冰三日不化,长安贵人府中,家家皆有此物,您说的食盒,则比此物更为精巧,还更便于携带,打造的人虽不多,但也有那么几家在我们铺子里定过,您看您要多大的?” 姜离微微一笑,“比食盒更精巧之物,不知你们能否做出?” 掌柜的眉梢一扬,“没有我们做不出的!” 姜离点头,抬手朝掌柜身后一指,“做这个刀鞘一般大小的可行?” 掌柜回身一看,见姜离指的竟是一把半尺短刀,那刀鞘比人手腕还细,他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姑娘,您这太为难小人,小人这里,最小最小的也只做过香盒大小的,这刀鞘可实在太细了些,那夹层极难做啊。” 姜离疑惑道:“香盒大小?” 掌管的抬手比划,“大抵半尺长,两寸宽,一寸半厚,因铜壁厚,里头的香膏装不了多少,也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但就那小玩意,我们好几个匠人做了七八日才做出来,因此定价百两,不算便宜,但您也知道,我们这一行越袖珍越是贵。” 掌柜的本以为如此说,眼前眉目如画的姑娘定要不快,可谁知话音刚落,眼前人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姜离问道:“敢问您,那香盒是何时做的?让您做香盒的人又是谁?” 掌柜的一愣,品出几分不对劲来,“您这是要……” 姜离坦诚道:“您答问便是了,您此刻不答,晚些时候,大理寺也会来人问的,此物或许和一桩命案有关,如今我来问,还不影响你们做生意。” 掌柜的脸色几变,“您……您通身的矜贵典雅,一看便不似寻常人家出身,可半点不像衙门探子啊,您可别诓我……” 姜离莞然道:“万一我是呢?” 姜离越是气定神闲,掌柜的越是害怕,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姑娘,不知您为何而来,但……但那定做香盒的客人,并没有留下姓名与身份,他是初五来下定,十三来取的,下定来一次,取来一次,都是二更天来,且面戴黑巾,始终未取下,我们虽在长安,但也偶有江湖人士前来,不露容貌、不留姓名都是常事,银钱给足便好。” 姜离笑意淡下去,“是初五夜里下定?十三夜里来取?” 掌柜哈腰道:“是,小人绝不会记错。” 姜离秀眉蹙起,“若在那香盒里头存冰,再居暖室,可多久不化?” 掌柜的苦思片刻道,“香盒不比冰鉴,又是在暖室内,那、那至多一个时辰不化,一个时辰之后,便要慢慢化开了……” 姜离点了点头,“您可记得那人身形声音如何?” 掌柜的双手一抄,艰难回忆道:“若是没记错,人应有五尺来高,身形嘛,冬衣臃肿,也瞧不出胖瘦,应算是中等身材吧,声音也就是低沉些的男子声,他只说过两三句话,也是问存冰多久。” “再无别的特征?” 掌柜摇头,“我们这里每日南来北往不少客人,他又蒙着脸,只记得其人通身黑衣神秘莫测,别的真无印象……” 姜离眉目暗了下来,“那好,我家住平康坊薛府,劳烦您再仔细想想,若想到了什么,来薛府告知我便是。” 她目光扫视一圈,复指着那半尺短刀道:“那把刀我要了。” 让人担惊受怕一场,好歹得把生意做了,可掌柜的苦涩道:“姑娘,这把刀尚未开刃。” 姜离仍付银钱,“那便开刃之后送来薛府吧,先告辞了。” 她前脚一走,后脚掌柜的便唤经手香盒的其中一个伙计来,仔仔细细复盘了那香盒的买卖后,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不会真出事吧?” 伙计安慰道:“您也不必全信了那小娘子的话,只怕是哪家在追查什么隐秘,怎么就扯上大理寺和人命官司了?” 掌柜的无奈道:“她话说的真真的,且平康坊薛府我可只知道一家,那可是顶大的官,不是咱们招惹得起的。” 姜离匆匆赶到大理寺时已至酉时。 天边晚霞似火,姜离踩着满地余晖直奔东院,刚走到门口,忽见檐下守着几个面生的武卫,观其服制,姜离只觉有些熟悉。 同一时间,这几个武卫也看到了她,姜离视线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忽然面色一变。 这刹那,守在正门外的九思迎了过来。 “姑娘” 姜离低声道:“肃王殿下来了?” 檐下的武卫是肃王府卫,案发那天晚上姜离在登仙极乐楼之外见过。 九思点头,“王妃也来了,还有段氏二公子。” 姜离一阵头皮发麻,一时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他们怎么来了?” 九思苦涩道:“案发已有六日,肃王和段家每天都派人来问进展,明日便是段霈头七,说肃王夫妻午间去了段氏祭拜,大抵祭拜时又气了一场,他们便想在头七之前让大理寺给个说法,便一同过来了。” 姜离暗道不好,“可如今还没查到毒物下落吧?” 九思颔首,“是啊,公子已经命冯骥往长安城外寻了,他们一来,肃王疾言厉色,肃王妃悲痛有余几句话不对就掉起眼泪来,公子也没法忤逆肃王,只好先将如今的进展告知他们,一听说当天晚上大家的证供有误,还有那血指印的事,肃王立刻派人把小郡王、赵一铭他们都叫了过来,高晖和李世子也一同来了。” 姜离忙看向值房,“要问证?” 九思瘪嘴道:“昨夜试了毒,公子本不打算急在一时的,今日先派人摸查走访,可肃王不乐意等消息,想当面审,如今在对峙呢。” 说完这些,九思问:“您眼下过来是为了何事?” 姜离道:“关于凶手作案的凶器,我有了些线索。” 九思眼瞳一瞪,立刻道:“那这耽误不得,但肃王还在问,只能劳您等等……” 姜离叹了口气,只得往值房门口去,才走到阶前,便听房内传来肃王气恼之声。 “若是问心无愧,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们一个个都是宗室、世家子弟,本王看你们父亲母亲面上,懒得对你们动粗,可你们倒好,竟敢睁眼说瞎话?!” 姜离心头一凛,九思忙低声道:“如萧姑娘昨夜说的,没人愿据实以告的,肃王便很是不快,您在此稍后,小人先进去与公子通禀一声。” 九思开了条门缝进屋,姜离至廊下站定,很快,李同尘无奈的声音响了起来。 “殿下,真不是我们说瞎话,那日虽说我们中了毒,可也并非神智全失,我们所见之幻象凌乱纷杂,现在让我们说,我们都记不清细枝末节了,什么牵出最苦痛最难忘之事,真不是如此,我就真没有啊……” 值房内,肃王李昀与王妃段颜分座北面上首位,段凌站在段颜身后,三人都目光冰冷地望着堂中站着的高晖几人。 裴晏坐在左上首位,随着肃王斥责,他则在细细打量赵一铭几人的神色变化,见九思闪身而入,他微微拧起了眉头。 九思快步靠近,耳语道:“公子,薛姑娘来了,此刻正等在外。” 裴晏忙看向门口,待要起身,又扫了一眼肃王夫妻,略一沉吟,低声吩咐道,“去寻个暖和点的屋子。” 九思会意,又快步出门,低声道:“姑娘,这天儿还有些冷,公子让小人给您安排个暖和点的屋子等着,您听这动静一时片刻收不了场。” 姜离点头应好,可正要走时,肃王似乎更恼怒了 鹤唳长安 第108节 “你没有是因为你从小到大没吃过苦,没心没肺!可他们却不一样,按你的意思,你们一个个中了毒,但又没有中全?既然这毒能解,也不如何伤身,依本王的意思,莫不如你们都再试试,本王好好看看你们说的是真是假” 听见此话,姜离一颗心提起,又顿住了身形。 屋内裴晏也道:“王爷息怒” 肃王性情直莽,说一不二,手一抬道:“鹤臣,你别劝,本王知道,你们这些小辈年岁相仿,平日里多有交情,尤其是同尘和寄舟,你二人可谓是情同手足,你们彼此有义气,但对霈儿便没有兄弟义气了?霈儿已经死了六天,明日便是他的头七了,这几日不仅没有找到凶手,外头甚至还生了不少污蔑霈儿的流言蜚语,霈儿尸骨未寒,你们忍心看他死不瞑目吗?” 李同尘表情又暗淡下来,肃王便睨着他道,“同尘,霈儿之死虽无人苛责你,可当日到底是因你而起,如今你还敢帮其他人说话?” 李同尘缩了缩肩膀,哪里还敢再说,肃王目光一转又看向高晖,“高晖,你大哥和你妹妹并无嫌疑,这一点鹤臣已经与本王讲清楚了,可你就不一样了,别的本王不知,但你母亲过世的早,你总不至于连她也忘记吧?” 高晖面上青白交加,“好好好,王爷既提到了我母亲,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当日出现幻象之后,我似看到了药王菩萨,少时母亲缠绵病榻,在自己房中供奉着药王菩萨,我每每也同去祭拜……” 肃王冷哼一声,“还有呢?听说你这半年常去畅春楼,难道就没见到那些让你牵挂的可人儿?你父亲当年也立过战功,甚至比你大伯更辛苦,可最终袭爵的却是他们大房,你看着你大哥自幼袭爵,难道不委屈不嫉恨?” 高晖被质问的焦躁起来,梗着脖子道:“王爷慎言,我们高氏向来以大房为尊,可没有您说的这些事,今日我来也是为了帮段霈雪冤,没得被您这般猜忌。” 肃王似笑非笑的,又看向赵一铭,“你呢?你瞒了什么?” 赵一铭不比高晖有底气,只得恭敬道:“回王爷的话,在下从小到大也算顺风顺水,那夜所见皆是据实以告,并未瞧见什么不可告人之象。” 肃王眯着眸子,“顺风顺水?据本王所知,你与霈儿在衙门常有争端,霈儿一死,你便主动揽去了霈儿手头的差事,若非本王令你们自查,你如今已经坐在霈儿的位置上了,当夜你就没想起这些令你郁郁不得志之事?” 赵一铭定然道:“王爷说笑了,衙门当差起起伏伏本就是常有之事,在下确实羡慕段霈平步青云,但还不算让在下郁郁不得志。” 肃王微微眯眸紧盯着他,“是吗?难道没有嫉恨霈儿抢了你的差事?” 赵一铭仍然道:“在下不敢,若在下怀恨在心,又怎么会与段霈常来常往?” 肃王仍不尽信,但如今并无实证,他也不好妄动私刑,目光一转,他又看向一旁的李策,他语气微缓道:“寄舟,你呢?你可不要瞒我。” 李策与肃王乃是堂兄弟,但因肃王年长许多,二人私交并不算深,他此时无奈道:“王爷,中毒因人而异,且所见幻术与段霈被害有何关系?” 肃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寄舟,不管有没有关系,但人命关天,死的还是霈儿,本王不希望听见任何一句假话,本王看你与高家兄弟十分亲近,他都说了,你难道还遮遮掩掩,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念?” 李策眉头皱了皱,“也罢,您想来知道,我母亲在我幼时病逝,这么多年来,也只有我母亲是我牵挂却又不敢轻提之事。” 肃王倾身,“哦?那你父亲呢?” 李策一愣,“我父亲过世之时,我并无记忆,没有记忆,自也不会像母亲那样挂怀。” 肃王指节轻巧椅臂,“那这样说来,你那未婚妻呢?听说半月之前,霈儿就因为提了两句那魏家姑娘,你就扬言要烧死他,可有此事?” 李策面露愕然,“是什么眼瞎耳聋的东西给王爷传错了话,我怎敢说烧死段霈?” 肃王闻言挑眉,便见李策颇为认真道:“我不过是说让他试试炭盆扣在脸上的滋味,这与烧死他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肃王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大胆” 李策无辜道,“玩笑罢了,段霈自己都未当真,王爷也不必生气。” 肃王怎可能不气,他气极反笑,“你母亲过世的时候,你也才四岁,又能记得多少?倒是你那未婚妻,你当年求亲之行可是让本王记忆深刻,本王记得那姑娘当年是死在登仙极乐楼的,你没念起她?当年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好好的一个小姑娘被活活烧死,尸骨无存,你若真对她情深义重,怎么可能想不起此事?” 李策狭长的瑞凤眼猛地眯起,刚要开口,裴晏已起身道:“王爷,如此问证无从考据,且这些至亲、故旧之事,与段霈的案子也并无关联,我们无需在这些事上浪费功夫,且若他们真有嫌疑,此时所言岂非仍不可信?请王爷再予我们几日功夫,我必定给王爷和段国公府一个交代。” 肃王气哼一声,“鹤臣,已经第六日了。” 裴晏道:“王爷今日也看到了,此案难点颇多,凶手亦狡猾,但大理寺上下定竭尽全力,必不会让段霈死不瞑目” 肃王怒意未消,但李策的脸色明显更难看,他扫了一眼窗棂方向,见外头天色已晚,挥袖起身道:“本王再给你三日,若找不出真凶,那本王只好令刑部与京兆尹衙门与你们同查,本王倒要看看就那么些人在,到底多难找出来!” 肃王撂下这话抬步而去,段颜也起身道:“鹤臣,你不要有任何顾忌,有我与王爷信任你,你就算查到再难踢的铁板,我们也能为你做主。” 裴晏应道:“请王妃放心,衙门上下定全力以赴。” 段颜点点头带着段凌离去,几人前脚刚出门,高晖立刻低低咒骂了一句,又道:“真是莫名其妙,我如今可是比他们还着急呢,真凶一日不出,人人都以为是我高家害了段霈,若没什么问的,我也先回府去去晦气。” 裴晏不置可否,待高晖出门,赵一铭也欲告辞。 但裴晏凛然道:“你稍后片刻。” 赵一铭微愕,李同尘看一眼二人,再看看李策不甚好看的脸色,“既有话要问一铭,那我们便先告辞了,早些时候的玩笑话罢了,也值得肃王发作一场,鹤臣,我们也希望早日查出凶手,若还有要问的,只管派人来府上便是。” 裴晏应好,目光在李策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看着二人前后出门。 刚踏出门槛,李同尘便看见姜离等在门外,他有些诧异,“薛姑娘怎么在此?” 姜离欠身道:“有事要禀明裴少卿。” 李策后一步出门,也看到了姜离,但他兴致不佳,只点了点头便大步朝院门方向走去,李同尘见状只好道:“那我们先走一步……” 姜离站在原地看着二人消失在院门外,沉默片刻方才走到门口,“裴大人。” “进来说话。”裴晏一边应她,一边从西厢书案上拿出了一份卷宗记录,待姜离进门,他将那卷宗放在了赵一铭面前的桌案上,“看看。” 赵一铭不明所以,裴晏道:“今日肃王查问案子进展,我并未尽数告知,这些是大理寺这几日调查所得,你仔细看看,给我一个解释。” 赵一铭镇定地拿起卷宗,但刚打开第一页,他眼瞳瞬时瞪大了。 裴晏冷然道:“丹砂、雄黄、白矾、紫石英,牛黄、菟丝子,服用后神明开通、体力强健,有催情之效,长用等同服毒” “曼陀罗、钟乳、硫磺、鹿茸、首乌,同是壮阳致幻之物,亦是慢性之毒。” “龙涎香、缩砂、肉豆蔻、肉桂,米囊子……可兴助阳事,看似壮精益元,但服此丹,会令人骨节欲酥,万念俱无,而后梦境迷离,宛入极乐。” 裴晏一字不落地复述当日姜离所言,见赵一铭面上血色尽褪,他继续道:“此物可令人上瘾,最终会嗜药成性,神志尽失,沦为行尸走肉不说,亦会油尽灯枯丧命,众人只以为是他自甘堕落,却不知那丹丸是你相赠” 赵一铭牙关紧咬,“你有何证据?” 裴晏不疾不徐道:“去岁七月十二,你在长安黑市一个名叫芪翊罗的西夷人手中买来此药,买之时便已知此丹丸可怕之处,此人如今在大理寺内堂候着,可与你当面对质。不仅如此,最近半年,你明知段严对你多有打压,却还与他走的极近,这并非是你心无怨恨,是只有如此,你才能诱导他不断沦落,最终走向万劫不复之地。” 裴晏语气平静,可落在赵一铭耳中,却格外有种掷地有声之效。 裴晏这时又道:“段霈去岁染了赌瘾,段国公府知晓此事后告诫过他,但去岁六月,你以匪寇未尽之名,令段严于西市协查,但实际上,你带他去了西市的万宝赌坊,当日段严在赌坊内赢白银三百两,后来一月,他常以公差做掩护前往此地赌钱,万宝赌坊的老板交代,说你为了使段严尽兴,常自掏腰包为他添补银钱。” 赵一铭额间溢出冷汗,却强做镇定道:“裴大人应知道,前岁去岁段严立功,早已高我一阶,再加上我知道他背后有段国公府、有肃王府倚仗,将来只会升的更快,我自不想因此前与他争功而生嫌隙,于是后来我便想着法子弥补一二,对段霈而言,如何弥补最行之有效?那自然是投其所好” 他义正言辞道:“他好赌,我便让他赢的高兴,他喜声色犬马,那我便寻丹药为他助兴,自然,这些下九流之物上不得台面,可这在高门世家何等寻常?不是每一家都像裴氏那般克己慎行,光风霁月……” “若说赠丹丸便是想神不知鬼不觉要他性命,那也太小题大做,且他自己本就是声色犬马之辈,我不送,早晚也会有别人送到他手上,且如今段严是被刺死,我若谋划好了给他吃毒药,又何必多此一举?” 赵一铭一口气辩解完,裴晏却并不做怒。 他沉静地望着赵一铭,赵一铭莫名有些心虚,这些证据裴晏分明不该隐瞒肃王,却还是替他遮掩了下来,若肃王知道一切,可想而知他会是何下场。 赵一铭心底愤懑缓缓散去,心绪复杂道:“裴大人多半是想到了这一点,不然也不会帮我瞒着,无论如何,段霈不是我杀的。” 姜离看了半晌,此刻道:“敢问赵公子,初五晚上与十三晚上,赵公子人在何处?” 赵一铭愣了愣,回想道:“初五我应是家里陪父亲母亲,十三、十三晚上我在衙门当值,整一晚上都在金吾卫,有衙门上下为我作证。” 她问的突然,连裴晏也不解,“为何问初五与十三?” 姜离看向赵一铭,“请赵公子暂避” 待赵一铭放下卷宗出门,姜离先将今日在寿安伯府所见食盒形容一番,又道:“秦家的案子是初四定下的,初五那日,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秦图南是如何被害的,你想想,凶手害秦图南用的什么法子?而凶手谋害段霈的凶器,同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裴晏立刻道,“你是说冰?” 姜离重重点头,“不错,我已经去过寿安伯府提到的那家兵器铺子,他们说初五那天晚上,有人去定做了一个似香盒一样的细长暗盒,又于十三那夜取走,我便想怎会如此凑巧,刚好是初五下定,而十三取走也是在案发之前,我怀疑此案凶手是受到了秦图南案子的启发,也是用冰杀人” 裴晏目光星亮起来,“我曾疑凶手用冰,却又想那楼内地龙暖热用冰不妥,若用此物方可说通。” 姜离继续道:“按掌柜的描述,那暗盒狭长轻便,冬日里衣衫层叠,仔细藏在身上并不好发觉,当日众人已经中毒,凶手先玩一出灯下黑杀人,再趁乱藏好暗盒,又因所有人都沾染满身血迹,凶手之行便被遮掩过去,但如此,便说明凶手一早就知道那鬼头匕首形制,方可用冰模仿!” 裴晏忙道:“这一点我已派人” “薛姑娘” 裴晏话未说完,院门外忽然响起李同尘的轻呼。 两人一愣,皆往门口走去,便见李同尘面色惊慌而来,一见姜离便道:“寄舟刚回将作监便旧疾复发,随身之药难抑,请姑娘相救!” 第121章 治病 “空青!薛姑娘来了” 大理寺与将作监毗邻, 等众人赶到将作监西面监舍时,空青已急得眼眶发红。 姜离跟着李同尘在前,裴晏在后,几人疾步进门, 便见布置雅致的值房内黼黻铺地, 金玉琳琅, 而李策正蜷在西窗下的罗汉榻上咳嗽着艰难喘气。 空青急声道:“请姑娘救命,我们公子素有喘疾,这几日冷热交替, 公子染了风寒,今日也不知怎么,从大理寺回来便发作了” 空青站在长榻一头,正在给李策顺气, 李策鬓发微散,佝偻背脊缩成一团,面色发绀, 嘴唇更已现青紫之色, 听见动静, 他虚睁开眸子朝姜离几人看来, 但很快猛咳数声, 整张脸痛苦地皱作一团。 见他如此, 空青快哭出来,“姑娘, 往日公子病发,只需用药, 小人再帮公子按定喘穴便可松解大半,可今日不知怎么毫不管用。” 姜离解下斗篷往敞椅上扔去, 快速道:“病发的猛,只定喘穴不够,别慌,先把他扶起来,拿两个迎枕放在他身后垫高一些!” 说话的功夫,姜离挽袖,李同尘上前帮忙,很快将李策扶着半坐起来。 姜离倾身问脉,很快又吩咐,“把他衣袍褪下来。” “啊?”李同尘一愣。 姜离回身接过怀夕手中针囊,一边打开针囊一边道:“把衣袍褪至腰间。” 李同尘这下懂了,立刻解李策腰带,又将衣袍扒开。 繁复袍衫褪下,露出李策苍白清瘦的上半身,他似有不惯,但如今病痛当前,连挣扎质疑的气力也无。 裴晏站在不远处,目光脉脉落在姜离身上,她今日穿一袭丁香十样锦妆花褙子,下着蜜合色竹纹褶裙,纤细的背脊笔挺,动作迅速,却并无慌忙之感,看着这样的她,仿佛世间一切病痛折磨都可被她素手化解。 将针囊放在榻边,姜离很快倾身上前,先重按李策胸骨上窝凹陷,又沿其右肩、右臂一路按至右手,随后取银针,一针扎在李策右手鱼际穴上。 她按住李策手臂,一边捻转银针一边观察李策呼吸,便见李策先是吃痛般的眉头紧皱,又轻咳两声后,粗重紧促的呼吸神奇地慢了下来。 姜离未做停留,复取银针,刺适才被按压过的天突穴,刺后留针,又取针于腹部中脘穴深刺,李策吃痛,喉咙里嗬嗬有声,姜离捻转银针,待他适应片刻,又灸云门、中府、照海、太渊、列缺、肺俞数穴,半刻钟的功夫不到,李策两臂与胸腹皆布满银针,待最后一针进完,李策呼吸愈发深长,面色也缓和许多。 李同尘关切道:“寄舟,你怎么样了?幸好薛姑娘还在大理寺,来的够快。” 李策颊侧冷汗淋漓,此刻虚弱地睁着眸子,动了动唇,喉咙却很是嘶哑,姜离忙道:“此刻莫要说话,调整呼吸,莫要心急,已没有性命之危了。” 李同尘和空青皆大松一口气,姜离这时又问空青,“随身之药为何?” 空青连忙从袖中掏出两个桐子大小的油纸包,“是南瓜麦芽姜汁糖,我们公子每次不适之时便含服两块,从前很有用的” 姜离看着那纸包一愣,眉头紧拧道:“此方只做调养,不可救急。” 空青有些无措,姜离又道:“我开个方子,按新方服七日。” 待空青取来笔墨,姜离边写边道:“小郡王舌下细瘀,苔白厚腻,左寸沉弱濡;左关上细长软滑豆,左尺细紧滑,质软;右寸沉弱,内细软滑豆;右关软滑;右尺沉紧滑,质软,属顽固喘疾,因痰饮久伏,若遇诱发,入侵脏腑,肺脾气虚,痰湿水化失调,故反复发作。此方含麻黄、桂枝、干姜、五味子三钱,细辛、半夏两钱,白芍、炙甘草五钱1。” 鹤唳长安 第109节 “其中麻黄、桂枝发散寒邪,兼平喘,干姜、细辛温肺胃,化水饮,半夏涤痰浊,健胃化饮,五味子滋肾水敛肺气,芍药养阴血以护肝,而为麻、桂、辛三药之监,使其去邪而不伤正,炙甘草益气和中,调和诸药,肺气通畅则咳喘自平2。” 姜离解释完,将新方给空青,“冷水入药,三碗熬一碗每日三服,先派人去拿药罢。” 空青应是而去,姜离一回身,便见李策已平复许多,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正若有所思地打量姜离,见姜离看来,他哑声道:“姑娘知道那姜汁糖?” 姜离心头一紧,道:“这是治喘疾的偏方,温阳润肺,确对咳喘有效,平日里可做保养之用,但此方作用有限,若病发的急用处便不大。” 李策闻言又轻咳起来,咳嗽声又沉又闷,仿佛重锤敲在胸腔深处。 姜离听的心颤,忙仔细观他面色,又近前听他呼吸,她若有所思片刻,待退完胸腹几处银针,又道:“请小郡王转过身去。” 李同尘扶着李策转身,姜离重按其上背部脊柱两侧,也不知按到了何处,李策忽然倒抽一口凉气咳的更重,姜离一愣,眼底溢出两分犹豫。 空青在旁道:“薛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李策咳得背脊弓起,人也摇摇欲坠,姜离心神一定道:“还需再施两针,需于背俞穴解结,疏通气血,调理肺气,但此针痛极,请小郡王忍耐一二。” 李策闻言强撑着回头,便见姜离自针囊中挑出根圆尖银针,他眼睫轻颤一下,刚收回视线便觉姜离已经靠近,很快,一抹刺痛猛地袭来。 姜离以针深刺,又捻动银针,李同尘和空青站在跟前,眼睁睁看着姜离手中银针挑起李策皮肉,又在皮下游弋拨挑,直看的二人头皮发麻。 李策本已缓过苦痛,但这两针下去,他脸色又白了几分,苦苦忍过一刻钟,姜离总算退了针,这两针极考验手上功夫,姜离一动不动保持倾身之态,也累得额生薄汗,至此终松了口气道:“好了,结束了” 姜离用手背抹了把汗,待李策转过身来,又为其退手臂之针,这时二人离得颇近,李策一边看姜离退针手势,一边往姜离眉眼看去,视线正来回间,忽觉另一道目光实质一般落在自己身上,李策一抬眸,便见裴晏正走近。 四目相对,裴晏问:“感觉如何了?” 李策强扯了扯唇,“应是死不了了。” 他大喇喇应一句,复又看向姜离,“多亏今日薛姑娘在大理寺……姑娘最后这两针,倒是极少见的,适才虽痛极,可退针后胸背之间松缓了许多。” 姜离正侧着身收针囊,闻言眼皮轻跳一下,如常道:“那两针是松解整复脉络筋膜,令胸腹背阔阴阳相合,气机无逆,气血周流,喘疾才不易复发,小郡王眼下已度过了危险,后续用药务必按时按量,不可懈怠” 扫了一眼窗外天色,她又叮嘱道:“近日天气转暖,但早晚仍寒凉,尤其早春降至,万物生发,万不可受寒,寒邪入侵,痰饮不化,是小郡王此疾大忌。” 空青已为李策穿好衣衫,李策抚了抚衣襟靠在迎枕上,有气无力地一笑,“姑娘交代仔细,我都记下了,今日实在有劳姑娘,我这病拖了多年,不知哪日便会要我性命,今日是姑娘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我真不知如何致谢” 姜离听得蹙眉,“小郡王年纪轻轻,若保养得当此病不算致命。” 李策叹道:“但也是治愈无望了,可对?” 姜离欲言又止,李策却摇头,“姑娘不必宽慰我,今日……咳咳……” 他说着又咳起来,裴晏道:“好了,莫多言了,此刻安养要紧。” 姜离忙跟着道:“不错,小郡王稍后用了药,回府安歇一夜,这两日最好莫要操劳,时辰不早了,我与裴大人还有事商议,便不扰小郡王养病了。” 裴晏看一眼姜离,只道适才大理寺确有差事未完,也提了告辞。 李策缓口气,“也好,那我就不送了。” 待姜离几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李策捂着施针的胸口沉思起来,恰在这时,郡王府随从送药过来,李策忽而道:“把薛姑娘写的方子拿来我看看。” 空青不明所以,拿回药方送到李策手上。 李策细细看过姜离写下的每一字,眉头拧了又展,变幻莫测,空青和李同尘对视一眼,李同尘忍不住道:“怎么了?你质疑薛姑娘的方子?她那江湖上的盛名便不说了,回长安没多久可是给皇后娘娘看好了病的,如今还在宫里给那些医女授医呢。” 李策微微摇头,目光一瞥,看到了被空青放在高几上的姜汁糖,他伸手拿过一颗,剥开油纸,将褐色的糖粒放在口中轻抿起来。 “你倒是比我更急着走。” 从将作监出来,禁中的甬道上空无一人,裴晏跟在姜离身后,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虽将李策救了过来,但姜离的表情并不轻松,裴晏走来她身边,压声道:“当年广安伯一直给他诊病,你后来也为他看过,适才那两针” 姜离径直道,“是义父用过的治法。” 裴晏一默,眉头也皱起,自是不赞成她此行,但姜离望着昏暗的天穹幽幽道:“李策这几年似乎没有好好调养,他的喘疾是年幼时便有的,本就是最难治,如今他身上多处病灶才至今日病发迅猛,若不用义父的法子,今日解他性命之危也只算功成一半。” 裴晏步伐缓慢了些,“此番回来,你可有让他知晓你身份的打算?” 姜离坦然道:“自然不曾。” 裴晏顿了顿,语气莫名肃重了些,“当年他请陛下指婚,这几年,他” 姜离脚步未停,轻叹道:“当年他是为了救我才请指婚,指婚这样大的事……倒也符合他的性子,但如今物是人非,莫非还能来一场‘再续前缘’?他少时本就坎坷,哪能再因为我受牵连?我不能害了他。” 裴晏道,“但若他认出了你呢?” 这下姜离停了下来,“就因为看病?类似的治法其他的医家也会用,再者,看着如今的我,谁敢笃定我是谁?大概只有你会” 姜离脱口而出,随之一愣,她看着裴晏,有些匪夷所思道:“是了,你到底是如何准确认出我来的?” 夜色将至,裴晏深邃的眉眼笼罩在暮霭之中,令人辨不清情绪,“你身边故友良多,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无人比我更了解你。” 裴晏平静而笃定,只听得姜离不知如何接话。 她唇角动了动,轻嗤一声转身继续往前走,“真是自命不凡。” 裴晏跟上来,一本正经道:“李策心思多有细腻,并非外表看上去那般纨绔散漫,除非你不打算避讳他,否则接触越少越好。” 姜离适才等不及告辞,也是怕露出破绽,却不想裴晏这般絮叨,她不耐地揉揉耳朵,“知道了知道了,我也不愿横生枝节。” 裴晏见好就收,接着说起正事,“你说凶手提前见过鬼头匕首之事我已想到,也在几日前便派人去调查,杨慈的幻术是年后才在登仙极乐楼开演,一应物件都只仙楼自己人打理,当夜涉案众人之中,除了段霈和高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看,凶手要弄清楚那匕首形制的途径并不多,但从仙楼查问下来,至今还没有线索。” 姜离闻言脚步一顿,迟疑道:“其实我如今还多了一种推测,只是……若如我想的这般,便有多处不合理了。” 裴晏道:“你但说无妨。” 姜离皱眉道:“我在想,段霈的伤口之所以一深一浅,会否与青面罗刹无关……” 第122章 血肠 “与青面罗刹无关?” 裴晏未明, 姜离道:“试想一下,若凶器是冰,凶手第一刀刺入段霈胸口,再刺第二刀时, 冰刀很可能会受损甚至断裂, 因此才留下了更浅的伤口, 如今案发经过尚不明了,若只从伤口推断,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 裴晏略一思忖, “但若如此,段霈死前的模样便十分古怪了。” 姜离应是,又叹道:“我也只是因为凶器可能为冰刀,便这般一想, 并不确信,此外,关于那定做暗盒之人, 衙门需得细查” 裴晏道:“我正要问此事。” 姜离将董氏兵器铺子位置道来, 又道:“那里的掌柜和伙计见过那人, 但那人遮掩的十分严实, 样貌上的线索不会多, 但按当日的时辰看, 可看其他几人是否有不在场证明,并且, 凶手用冰杀人其实并不简单,他需得十分了解人体构造, 他那更深的一刀,刚好从胸骨之间刺入, 这才能一击致命,凶手多半会武,知道如何伤人。” 裴晏颔首,“我明白,我稍后便带人走一趟那兵器铺子,那鬼头匕首的线索,也会继续细查,登仙极乐楼虽无线索,但其楼内一应幻术用具皆是定做,或许要往源头查,至于那幻术之毒,已在城外寻得了些线索,不日便有答复。” 姜离心安了些,“肃王说只给你三日时间,可来得及?” 裴晏道:“尽力而为罢,眼下尚难定论。” 姜离颔首,眼见已经到了大理寺衙门跟前,便道:“也没有别的事了,时辰不早,我便先告辞回府了。” 裴晏应是,站在原地目送着姜离二人往顺义门去。 待上了薛氏马车,怀夕想到适才李策的模样,忍不住道:“姑娘,您此前说过小郡王患有喘疾,但奴婢真没想到会致命,平日里看着小郡王挺正常的啊。” 姜离想到今日肃王所言,叹了口气道,“如今气候多变,他又染了风寒,再加上和肃王对峙,病便发的猛了,这病来势汹汹,是会要命的。” “那个肃王看起来便凶得很,但小郡王也是王子皇孙,按理肃王该对他礼待些啊。” 姜离唏嘘道:“便都是王子皇孙,那也大不一样,他刚出生没多久父亲便遇刺身亡,后来母亲又早早过世,等于他年幼时身后便没了依仗,除了家底丰厚和小郡王的尊位,并无令人忌惮之实权,若肃王这样的皇子,自不会真将他放在眼底,再加上他行事无忌,又没有明显立场,肃王便更不会待他亲厚。” 怀夕听得同情起来,“那小郡王也当真可怜。” 姜离这时垂眸看自己的手,“只希望今日那两针,不会令他怀疑。” 怀夕闻言眨眨眼,“其实……奴婢觉得有些怪,您说小郡王当年是为了救您,才去求指婚,可这都六年了,他怎么还无婚娶之心?但倘若他对您有意,这么多次照面下来,他好像还未对您起疑,但裴大人可是很快便认出您来了……” 裴晏所言犹在耳边,姜离镇定道,“裴晏此人机敏细致,记性亦算得上过目不忘,我也不懂到底何处露了破绽……” 探究无果,姜离也懒得深想,待回薛府,刚一进门便见门房出来个小厮,禀告道:“大小姐,虞侍郎府上适才来了人,说有一封信送给您,已经送去盈月楼吉祥姑娘手中了。” 姜离一听,心知是襄州齐悭之事,连忙往盈月楼去,待见到吉祥,果然是虞梓桐送了信来,姜离打开信封一看,登时放下心来。 待夜深人静,盈月楼熄了灯火,怀夕带着这封信前往芙蓉巷。 翌日又是个晴天,用过早膳,姜离走出房门,便见院内一角的垂丝海棠生出了新芽,她心底微动,打发吉祥往蓼汀院走一趟。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吉祥欢喜地回来,“大小姐,嬷嬷说今日能去探望夫人呢。” 姜离闻言便往蓼汀院去,到了门口等候片刻,芳嬷嬷迎了出来。 待见了礼,三人一同进院门,芳嬷嬷道:“早前靠热泉,如今天气转暖,已经好多了,至少敢开窗户了,夫人这两日情状明显也好了许多,您安心便是。” 姜离便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母亲的病该如何治,思来想去,还是要施针与汤液并重,但得寻个稳妥时机循序渐进,今日过来瞧瞧,也是看看能否给母亲换一些往后要用的汤方,先令她适应一二。” 芳嬷嬷一听治病之策,面上又显忧色,犹豫一瞬,先示意她再往前走。 几人上了露台走到窗边,便见简娴又如那日一般站在西窗下,今日她来的早,便看到简娴将那孩童人偶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拍着人偶背脊,一边轻声说着什么。她动作有些僵硬,面上却似水温柔,唯独她黑洞洞的眼瞳仍无生气。 姜离每每瞧见她如此,心底便不是滋味,芳嬷嬷道:“这几年,夫人的药的确没怎么大换过,她素来是用惯了一种,再换便颇为不易,但若姑娘下定了心思,奴婢自也希望夫人能有些好转,如今这样子还是太不稳当了。” 二人正说着,简娴抱着人偶往窗沿上趴去,但她身子刚一弯,腰间便传来痛感,她怔怔地扶了一把腰,似乎有些茫然。 姜离注意到不对,“母亲腰怎么了?” 芳嬷嬷便重重一叹,“这便是奴婢忧心之处了,奴婢人老了,有时看不住夫人,前几日夜里夫人发病时未曾抱得住,令她跌在榻沿腰上淤了一块,这两日给她擦着跌打损伤膏,可恢复的很慢,算一算夫人也四十一了,也不年轻了,她身边没有几个能信赖的,再过十年,真不知谁来照顾夫人……” 姜离揽住芳嬷嬷劝慰,“您莫自责,我定尽力让母亲的病好转。” 说至此,她又想起一事,“那莲儿后来去了何处?” 芳嬷嬷叹气,“当年小姐走失时,便是莲儿在小姐身旁照看,她犯了此等大错,没过两日便被老爷发卖了……” 姜离一默,望着简娴的背影道:“母亲用药不易,此番若换了药,汤液多半不成,只怕要制成膏丸,再请您多费心哄母亲服用。” 芳嬷嬷苦涩道:“大小姐放心,夫人虽在病中,但因全心全意信任奴婢,奴婢换些花样也能哄她,只是用药需忌辛辣,气味儿明显的放在饮食里便瞒不过了。” 姜离自然应是,芳嬷嬷见她一脸沉重,又笑着宽慰道:“您安心,奴婢和夫人这些年,虽说是清苦了些,但有时候也有趣味儿,奴婢编些不打紧的故事逗哄夫人,夫人似个孩子似的听信,有时候想想,倒像是奴婢自个儿演话本戏文似的。” 芳嬷嬷说得轻松愉悦,姜离却听得更是酸楚,又揽着嬷嬷看了半晌,方才怕惊扰简娴提了告辞。 从蓼汀院出来,姜离心绪沉重并未言语,想着要制作丸药,便先往薛氏大厨房而去,薛氏虽有药房,却无制药工具,只能看厨房是否便利。 主仆二人一路往西北方向去,然而刚走到院门口,却听院内一声惊叫,下一刻,一个身形丰饶的中年妇人满身是血地从院内冲了出来。 怀夕见状大惊,立刻挡在姜离身前,“出了何事?!” 这妇人粗布衣裳,腰间系个围裙,一看便是府内厨娘,然而此刻她双手与衣襟围裙上尽是鲜红血色,脸上也溅上了不少血点儿,打眼看去简直瞩目惊心。 被怀夕一声喝问,妇人也吓了一跳,她愣在原地望着姜离,惶恐道:“大、大小姐怎么来了?可是要什么吃食?” 鹤唳长安 第110节 姜离站在怀夕身后,“你这是” 妇人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恍然一笑,“吓着大小姐和怀夕姑娘了吧?别怕,这是羊血,您看,这里头还加了香料呢!” 主仆二人仔细一看,果然见妇人衣襟之上除了血色还有些细碎之物,而那羊血也比一般的人血粘稠许多,怀夕大松一口气,捂着心口道:“吓死人了,还以为府里出人命了,怎么弄得这满身都是啊?” 厨娘赔笑道:“让您二位见笑了,奴婢们正在里头灌羊血肠呢,可一不留神血肠给灌爆了,这才炸了奴婢一身,奴婢本是想回去换衣裳来着。” 姜离听得有些好奇,“羊血肠?” 她说着迈步进门去,一进院子果然见廊檐之下放着两大盆新鲜羊血,又有清洗好的羊肠放在另一盆内,此前爆开的羊肠散了羊血满地,一人正清理,另有两人还在继续灌血肠,二人将白净的羊肠撑开,用木漏斗将调制好的羊血往透明的肠衣之中塞灌,见姜离来了,三人忙要见礼。 姜离摆手道:“忙你们的,不必多礼。” 姜离说着话,一边看着那二人动作一边问:“我想在府内熬制药膏,可有适合的炉灶用?” 那满身血污的厨娘忙在后道:“有的有的,奴婢们还可帮大小姐熬,不知您何时用呢?奴婢们好一早为您准备……” 厨娘问完,姜离却并未立刻回答,她看着那满地血色和透明血肠微微出了神。 第123章 机巧 给简娴制好药膏已是黄昏时分, 姜离亲自送去蓼汀院,又嘱咐芳嬷嬷道:“这道调养的方子和母亲此前用的药相差不大,只多了牡蛎与合欢皮,重在养神通明, 先用上七日, 七日后若母亲精神安稳, 咱们便试试请脉施针的法子。” 芳嬷嬷连忙应好,“大小姐有心了,夫人如今虽不清醒, 但她来日好了,一定会欣慰非常的。” 姜离又安抚两句,目送着芳嬷嬷回了院子。 芳嬷嬷一走,姜离带着怀夕返回盈月楼, 一边走,脑海之中却在想早间的场景,怀夕见她若有所思, “姑娘, 可是在发愁夫人的病?” 姜离摇头, “今晨你可被张大嫂吓住?” 怀夕心有余悸道, “奴婢还以为咱们府里也要出人命案子。” 说至此, 怀夕看向姜离道:“怎么了?姑娘不应被吓住罢?还是因此事想到了什么?” 姜离兀自沉吟着, 很快道:“我只是在想,所谓眼见为实, 可有时候眼见也不一定为实的,人在慌乱之下很容易被蒙骗, 早上就连我也以为是张大嫂受了伤,但……还有太多地方尚未想通。” 一听此言, 怀夕便知姜离又想到了段霈的案子,然而她实在是个粗心的,见姜离作难,她是半点儿忙也帮不上。 见暮色将至,姜离叹道:“罢了,先用晚膳罢。” 近日薛琦下值早,晚膳要去前院同用,姜离带着怀夕赶到之时,只见薛泰正一脸无奈地对薛琦禀告什么。 待到正堂门口,便听薛琦一脸不屑道:“一个小辈过世,眼下薛湛不在家中,哪有我赶着去吊唁的?且平日里我们和段氏有何来往?你派人送一份丧仪去也就罢了。” 薛泰苦笑道:“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到底是世子过世,且人家还来我们府上报丧了,听闻寿安伯、安远侯那几府都是亲去吊唁,眼看着后日就是出殡之日,咱们到底不能真的不理会,这也显得太扎眼不是?” 薛琦哼道:“那几府岂能与我们相比?他们如今恼恨定西侯府,又岂能与我们求好,就按我的意思办吧” “父亲,不如女儿代父亲去罢?” 姜离进门开口,薛琦和薛泰都朝她看来,薛琦蹙眉道:“你去?去段氏?” 姜离应是,“泰叔说的不错,虽说我们与段氏来往不多,且心有嫌隙,可面上功夫总不能少了,女儿是长女,弟弟不在府中,女儿自要为父亲分忧,听闻段国公夫人也病倒了,女儿去还可探病。” 薛琦打量姜离片刻,“也好,段霈之死还未查清楚,你便代父亲去一趟,也算表明咱们心中坦荡,没下他们的脸面。” 有了薛琦的吩咐,翌日午时,姜离带着丧仪前往段氏。 这日已是段霈出事的第八日,马车停在段氏门前时,还有几辆朱漆宝盖的车架也在外,姜离扫了眼只瞧见其中一辆马车风灯上书有“江陵”二字,待带着怀夕下马车,门口的小厮认得她,连忙迎了上来。 前次是随裴晏前来验尸,今日乃是吊唁,奉上丧仪后,小厮带着姜离往灵堂走去。 “江陵小郡王可是也在?” 姜离边走边问,小厮道:“在,本来谋害世子的凶手还未查到,世子的大丧不急的,可三清观的师父们算过,明日是近月唯一的吉日,不想耽误世子往生,便还是决定明日出殡,今日许多世子生前故友都再次来吊唁,小郡王刚来了小半个时辰,还有义阳郡王世子也在。” 一路行至灵堂院,还未近前便听到了不住的哭声,姜离定睛一看,先看到了站在院门口送客的冯筝和汪仲琦,姜离又问:“冯公子一直在此帮忙吗?” 小厮道:“是,冯公子深受世子帮扶,这几日常来帮忙。” 姜离点了点头,待到了院门口,冯筝和汪仲琦都迎了上来,姜离道,“前日来时也未好生吊唁,今日我代薛氏而来,请府上节哀。” 汪仲琦长揖到地,又请姜离入内,进了院子,便见段凌带着一众粗布麻衣的下人守灵,下人们哀哭不已,段凌则是一脸疲惫麻木之态。 姜离上前进香致哀,段凌瞧见她略微醒神,又起身还礼,姜离安慰几句,又问道:“国公夫人病情如何了?” 段凌摇头道:“病去如抽丝,这两日还是不好。” 姜离便问:“可还是白太医在给夫人调养?” 段凌应是,姜离便道:“白太医医术高明,但再好的医术也难医心伤,二公子好好宽慰夫人吧。” 段凌答允,又请姜离往花厅享丧宴,他待要亲自送姜离,姜离却道:“唤个下人带路便好,二公子还是留在此地待客罢” 说着话,她看向守灵的明坤,“明坤我见过,让他带路好了。” 段凌眼底闪过一丝犹疑,末了还是道:“好,明坤,你送薛大小姐过去。” 明坤正在烧纸,闻言拍了拍手起身在前引路。 待出了灵堂院,姜离只听见一道哀乐声从后院方向传来,“这是?” “是在排演明日出殡的哀乐,世子生前爱热闹,国公爷便请了长安城最好的白事班子,还请来了三庆班的乐师,他们奏的一手好哀乐。” 连日治丧,明坤也通身疲惫,姜离放慢了脚步道:“我记得头次来时,你家世子书房之中有不少的戏本话本,你还说他京城请戏班子入府唱演?” “不错,世子喜欢这些玩乐,也好新鲜玩意儿。” 二人走过一道回廊,正到了一处无人的假山旁。 姜离脚步放的更慢,“你可记得你家世子最喜欢哪些戏目?” 明坤不知姜离为何有此问,但她曾两次随大理寺来段氏,明坤对她还算有些信任,他便道:“世子喜欢三庆班的‘驸马沉冤’、‘二郎将’、‘白马枪’,天音楼的‘武家坡’,咏春班虽也好,但咏春班多南戏,唱腔柔,不比三庆班多北戏,唱念做打都好,天音楼则都是好嗓子,有几个武生功夫也极好,这些大戏热热闹闹,有武也有文,故事也曲折离奇,里头的花样也不少,至于杂戏就更多了,有些名堂的公子都看过。” 姜离略想了想,又问,“我还记得他不仅喜欢看,还喜欢探究那些杂戏幻术的机巧?那他研究过哪些机巧你可记得?” “杂戏里头机巧颇多,譬如和春班演的‘彩巾变鱼’、‘烧衣送客’,简单些的例如‘吹灯复明’、‘写字入木’公子自己都会演。” 明坤说着又一摊手,“小人见过的就这些,因小人亲随世子的时间太短,此前世子还学过什么小人便不知了” 姜离了然,又问道:“三庆班有一场武戏,名叫‘战泸州’你家世子可看过?” 明坤抓了抓脑袋,不明道:“‘战泸州’?这一出戏小人没什么印象,至少小人跟着世子的这两月没听他提过,大小姐问这个是为何?‘战泸州’有何特殊之处?” “‘战泸州’可是三庆班的名段” 姜离还未接话,一道熟悉的声音倏然响了起来,几人一愣,便见假山尽头走出两个人影来,正是李策和李同尘。 说话的是李策,他朗然道:“这出戏讲的是前朝名匠齐诏与梁惊云七进七出死守泸州的故事,最精彩的便是二人与乱军之中突出重围,三救当朝皇子的场面,能半掩这二人的武生必定功夫奇绝,凌厉矫健的身段与嘹亮哀婉的唱腔更是秒极,尤其齐诏最后浴血身死,将泸州托付给梁惊云的场面,更是感人涕下。” 李策今日披着一件厚氅,面色虽仍是苍白,但呼吸已无恙,他边说边走近,见姜离要见礼,连忙虚虚一抬,“薛姑娘不必多礼,姑娘怎么来了?” 姜离未想到会被李策听见,一颗心微微提起道:“今日代我父亲来致哀。” 李策点头,又含笑问:“姑娘问‘战泸州’做什么?” 姜离迟疑着不知如何作答,李同尘已在旁道:“姑娘有所不知,当年寄舟为了学这出戏,闹着要拜三庆班的班主为师,可那时候陛下斥责他不务正业,三庆班的班主哪里敢收他,只让寄舟在三庆班的戏楼住了半月,后来寄舟倒是学会了唱段,可他身体不好身手不成,那武戏是半点学不会,至今都是他一大遗憾!” 李同尘说完,也笑吟吟地望着姜离,姜离只好道:“适才听见哀乐,明坤说有请三庆班的乐师班子来,我便想到段霈身前爱听戏,这才有此一问。” 李同尘做了然之状,李策轻咳两声道:“薛姑娘常在江南一带走动,也知‘战泸州’?” 姜离背脊发紧,面上只道:“我行走江湖到处跑,‘战泸州’还是听过两次,小郡王说的不错,正是那场死别戏给我印象极深。” 见李策仍在轻咳,姜离又道:“小郡王药用得不好?” 李策一边缓气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儿姜汁糖,又道:“不,药很好,姑娘针施的好,药也极灵,只是今日天气燥热,多少令人不适。” 他说着,将剥开的糖粒放入口中,姜离不禁道:“我昨日便说,小郡王这方子乃是偏方,如今旧病复发,这方子用处不大。” 李策听得一笑,顿了顿道:“姑娘昨日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也不瞒姑娘,这糖方是我从前未过门的夫人给的方子,她过世多年,这糖于我而言早不是为了治病了。” 姜离简直不知作何表情,只做动容道:“小郡王说的那位姑娘……我听说过,这么多年过去,小郡王心意动人,但还是以身体为要。” 李策拢了拢衣襟,“姑娘放心,我一定记得姑娘的叮嘱。” 姜离莞然道:“那我们就先走了。” 她欠了欠身,当先往不远处的花厅走去,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莫名生出了一股子心虚之感,待走到花厅跟前,回头见李策二人已消失在假山之后方才放下心来。 见明坤尚在,姜离道:“明坤,此事不算紧要,但或许与你们世子遇害有关,你虽然不知情,但你可能帮我问问你们世子身边的旧仆?看他们知不知此事,但切记,此事不必瞒二公子和国公爷,但其他庞杂之人定要隐瞒。” 明坤心知不可轻慢,忙道:“请姑娘在此饮宴,小人这就去问。” 用丧宴是为全礼仪,待两刻钟之后,姜离方才离开花厅。 明坤尚未归来,姜离也不急出府,只又往假山处行去,怀夕这时忍不住问:“姑娘为何问起三庆班的那出戏?我们可没听过什么‘战泸州’啊。” 姜离边走边道:“从前我听李策唱过,李策说的那一段,乃是整个‘战泸州’最感人之处,在戏文里,扮演齐诏的武生比梁惊云年纪更大,他为了保卫泸州身上的战袍都战至褴褛,人也被鲜血染透,看着他死在梁惊云怀中,便是最心硬的男子都忍不住泪下,这是戏文,而要在舞台上达到逼真效果,扮演的武生也要袍衫褴褛浴血而死” 怀夕惊道:“在众人身前浴血而死?那如何能做到?” 姜离定然道,“用些机巧便能做到,类似‘战泸州’这样的戏文还有很多,只是我最先想起来的是这一出,可惜明坤所知不多,也不知他能不能探问到。” 话音落下,不远处明坤快步而来,到了跟前,他气喘吁吁道:“大小姐,问到了,问到了世子院子里的焦伯,他说他知道这出戏,世子两年之前便请来看过,不仅如此,世子见那武生演的真切悲惨,还专门研究过他们的戏服和藏血的法子……” 未等明坤说完姜离便瞳色大亮 “果然如此!” 第124章 凶手是他 “姑娘, 什么果真如此?” 见姜离眸光大亮,怀夕却是不明,但姜离这时又问明坤,“你家世子出事之前, 可有当夜涉案之人来府上拜访?” 明坤摇头, “您是说案发当日那些人吧?案发之前他们都没来我们府上, 最近最近,也只有冯公子在案发七日之前来过,当日公子下值的早, 衙门有新的公文到了,冯公子便帮公子送了回来,往日也是这样的。” 姜离听得专注,又道:“府里上下都知道冯公子和你们世子交好吧?” 明坤应是, “小人虽才跟了公子两月,可一早便知道冯公子对我们公子忠心耿耿,冯公子去岁升了半品, 也是靠我们世子在肃王殿下跟前进言, 不仅如此, 冯公子的夫人过世之后, 我们世子也安慰他, 又托了夫人帮忙说亲。” 姜离在庆春楼时便听说过此事, 这时道:“那你可知道,国公夫人说的哪家姑娘?” 明坤往四周看了看, 轻声道:“一开始说的是陇右节度使家的孙姑娘,可冯公子的父亲告病辞官了, 冯公子又是娶续弦,就算是国公夫人亲自出面, 孙家也不愿意,没办法,就只好再看了……” 姜离听得一惊,“你是说孙佑昌家?” 鹤唳长安 第111节 明坤颔首,“是啊,就是他家。” 庆春楼炙鹿宴那日,冯筝和孙蓁都在,原来那日便是在给冯筝相看? 姜离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怀夕看看明坤,再看看姜离,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窍,姜离便解释道:“孙蓁是孙家独女,孙家虽然并非长安豪族,可孙大人如今任一方节度使,又得陛下看重,段霈是怎么想的,怎么敢给冯筝说孙家的亲?孙家怎么可能把独女嫁去给人家做续弦,莫说是冯家,就是王孙公子也难。” 明坤皱了皱鼻子,“其实这一点小人也看得明白,但,我家世子对冯公子实在是看重,可说是半个亲兄弟,就算是续弦,也想给他续个高门,这不,就看中了孙姑娘了,后来夫人托人说亲不成,也说过公子,奈何公子铁了心,孙家不成,只好看别家了,就是冯公子家里实在是不成,想看个伯爵侯爵府邸都难上登天。” 姜离有些奇怪,“我记得在你之前,你家世子身边有两个小厮,因为办事不力被打死了?” 问起国公府私隐,明坤踌躇起来,姜离默了默,干脆道:“其实……今日这一遭,我是受大理寺裴大人所托而来” 明坤听得一惊,怀夕也瞪大了眼瞳,瞥一眼明坤,又忙将小脸一板收住讶色。 姜离低声解释道:“如今你们府上人多眼杂,谋害你家世子的凶手或许盯着府上动静,大理寺若公然来此,无论查问什么,凶手势必会在暗地里问个清楚,如此一来,凶手岂非有了先机?” 明坤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好吧,那小人便如实作答,若二公子和国公爷问起来,小人也会如实禀告” 姜离颔首道“自然”,明坤便说:“这一切都和世子的赌瘾有关,世子前岁不知怎么染上了赌,国公爷和夫人知道之后严令禁止过,还将世子的私库也禁了,但不管怎么禁,世子都有余钱去赌,身边两个亲随还为世子打掩护,去岁腊月国公爷见屡禁不止,便打死了那二人让小人顶上,世子知道小人听国公爷的话,有时还防着小人。” 明坤的差事不好当,如今段霈死了,他往后去留更是不定,见他面露愁色,姜离又问:“那在你看来,你家世子是信任你多,还是信任冯公子多?” 明坤瘪嘴道:“府里的事和私人起居上的事还是吩咐小人多,至于公差上和衙门里的事,还有外头那些寻欢作乐的事,只怕要对冯公子更信任。” 姜离若有所思片刻,“那你家世子给冯公子可有新的亲事选择?” 明坤摇头,“这个小人便不清楚了,此前国公夫人还提过她娘家一个小侄女,虽是庶女,却是在主母身边教养长大,容色清丽,人品端方,做续弦也配的,可那位姑娘也不愿意,也没说成,幸而冯公子年纪不大,倒也不必着急。” 国公夫人严氏的兄长严敏德如今任礼部郎中,官品虽不高,但有段国公府和肃王府做靠山,自然看不上一个小小的冯家。 姜离心中了然,又忽然道:“我记得冯筝原配是冀州刺史之女,刺史虽是从三品之列,但冀州乃下州,这个从三品还需减去半阶,虽说不该以门第论,但原配如此,何以续弦之时,段霈一定要给冯筝说个高门之女?寻个能与冯筝琴瑟和鸣的夫人不是更好吗?” 明坤抓了抓脑袋,“这个小人也不明白,可能世子想让冯公子做助力,想让他未来的岳家能提拔他一二八。” 姜离沉吟着,又问:“你家世子出事前两日,可曾吩咐过你什么奇怪之事,比如让你准备什么肠衣鱼泡的” 明坤一脸茫然摇头,“没有,准备这些做什么?” 姜离遂道:“那当日赴宴之前,他是从何处出发的?” “是从衙门过去的,当时有差事未完” 姜离了然,“好了,没什么要问的了,时辰不早,我就先告辞了。” 明坤应是,又送了两步方才返身回灵堂院。 待出段国公府,时辰已经不早,眼见日暮西垂,姜离上马车后先出了一会儿神,怀夕忍不住道:“姑娘,我们眼下回府吗?您刚才问了那么多,还拿裴大人当幌子,是想到了案子的线索?” 姜离回过神来,先吩咐长恭,“去寿安伯府” 在怀夕惊愕的眼神中,姜离哼道:“拿他当幌子怎么了?难道我查问这些,不正是对他有助益?” 怀夕无法反驳,“那您现在去寿安伯府是为何?” 姜离目光微沉,“当日我们在庆春楼遇见李策他们时,我便听阿慈说过冯筝,说冯筝娶的是冀州刺史明家的女儿,二人算是青梅竹马长大,后来成婚也算是鹣鲽情深,但去岁过年时,这位明姑娘出意外过世了,而后一年不到,段霈便托国公夫人给冯筝说亲,这怎么看怎么奇怪……阿慈应是认得那位明姑娘的,我要去问问明姑娘因何意外而死。” 怀夕眨眨眼,“但是明坤不是说,段霈要扶植冯筝,要让他未来岳家对他有提拔之力吗?” 姜离道:“提拔之力?他若想真的提拔冯筝,有谁比得上肃王?且明坤说段霈对冯筝有如半个兄弟,可段霈此人本是天之骄子,哪可能轻易把属下视为兄弟?更别说他还有个亲弟弟。而段霈在金吾卫当值,为了立功不择手段,从来不把底下人的性命当回事,冯筝虽是官家子弟,但他父亲只是个户部员外郎,如今还病退了,按段霈的性子,他凭何对冯筝如此尽心尽力?” 怀夕重重点头,“对哦,国公夫人亲自出面说亲呢。” 马车迎着西垂的金乌一路疾驰,等停在寿安伯府之外时,天边已是晚霞似火,怀夕上前叫门,很快门房热情地将姜离二人迎了进去。 见到付云慈之时,付云慈正带着丹枫和墨梅整理旧书册,见姜离来了,她连忙招手道:“你快来看,把这些书册送去济病坊可好?” 姜离走近了看,“这么多书,全送走?” 付云慈笑道:“这些大部分是幼时开蒙的书,还有好些是当年在书院用过的,有时候同一套书要收好几个版本,如今整理起来,便觉毫无必要,济病坊不是有学堂吗,送给孩子们读应当适合……” 姜离自然替孩子们多谢她,待丹枫奉了茶,姜离一边帮忙整理书册一边道:“我今日过来,是想起年后我们在庆春楼之时,你提过冯筝的事。” 付云慈有些意外,“冯筝怎么了?” 姜离道,“我今日代我父亲去段氏致哀,遇到了冯筝在段氏帮忙,听段家的人说,段国公夫人这几月在帮冯筝说亲,我便想起你说的,他的原配夫人是冀州刺史之女明安贞,你可是认得明姑娘?” 付云慈顿时唏嘘起来,“可不是认得,这位明姑娘的祖母和我祖母是旧识,当年同在相国寺礼佛,是极和蔼可亲的老人家,我幼时和明姑娘还请过一个女先生,后来他们举家去往冀州,我们便断了来往,再后来,便是她回长安嫁给了冯筝。” “你说他们是青梅竹马” “不错,冯筝族中的姑姑嫁去了明氏族中,他们算是有些远亲,二人幼时相识,只是冯大人一直在长安为官,明家却多在外放,但即便如此,他们二人少时常有书信来往,两家父母知道,也并未拦阻,后来二人十五六岁便定了亲。” 姜离叹道:“那冯筝应该对明姑娘十分深情才是啊。” 付云慈想到徐令则,冷冷一笑道:“当年琴瑟和鸣之时,应是深情的吧,去岁明姑娘出了意外,冯筝深情也不过一年罢了。” 姜离忙问:“明姑娘是怎么出的意外?” 付云慈肃然道:“听说是过年去山上上香,结果雪天路滑,马车从山道上跌下了山崖,人摔在了怪石堆里,重伤不治而亡了,出事后半个月我们府上才知道消息,当时人都已经下葬了,因后来两家没了往来,母亲想了想,只派人赠了一份丧仪。” 姜离拧眉道:“是去相国寺上香?” 付云慈摇头,“不是,明氏族地不在长安城内,是在城外一个小县,当时明姑娘回娘家去了,跟着父母回了族中祭祖,她是去那县内一个十分灵验的观音庙进香的,她与冯筝成婚三载无子,母亲说怕是去求子的,结果没想到……” 说至此,付云慈愈发遗憾,“我记得明姑娘是个十分胆大洒脱的姑娘,幼时学过些拳脚功夫,为人也颇为仗义豪气,我幼时体弱,个头在同龄人之中算矮的,幼年跟着母亲出去赴宴,遇见些跋扈刁蛮的,我总被欺负,有两次便是她帮我出了头,因此这些年我一直记得她的好,当年我们都要去书院增几分才名,她却不愿受管束,宁愿跟着父亲赴任去见识外头的天地,后来回长安我与她打过两次照面,虽不如幼时那般亲厚,但瞧她言谈举止和少时也无变化,仍是明媚直率喜着红裙,说来和桐儿的性子有些像。” 一听和虞梓桐性情很像,姜离眼前仿佛也浮现出了明安贞的模样,她一时心头发堵,“真是天妒红颜,那明家人如今可在长安?” 付云慈摇头,“明姑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远嫁,哥哥也放了外任,明姑娘出事之后,举家悲痛,后来他父亲治丧之后去了冀州赴任,她母亲也随了去,今年过年我母亲还派人去问候,可他们都没有回来,只怕是不想回这伤心地。” 话音落下,却不见姜离接话,付云慈奇怪道:“怎么了?是冯筝看好了人家要成婚了?” 姜离失笑摇头,“没有,我是奇怪,冯筝与段霈交好,大家都觉得是冯筝在巴结段霈,但未想到段霈为冯筝的婚事,还真是尽心尽力,此前竟然要给他说和陇右节度使孙家的姑娘……” 付云慈一听就变了脸色,“孙蓁?!好一个冯筝,胃口真是不小,人家孙家的掌上明珠,何以去给他做续弦?且这才多久,就想攀更高的枝了!” 付云慈为明安贞不平,想到庆春楼那次炙鹿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就说嘛,上次在庆春楼,何以孙蓁也在,却原来是为了冯筝,还一口一个‘阿贞也不愿他沉湎过去’,他也真好意思说。” 姜离眉头皱起,“确有攀高枝的意味,虽觉齿冷,但伊人已逝,旁人也无法指责。” 付云慈不禁道:“他父亲当年有些才名,但为人刻板不知变通,得罪了好些人,这才一直在员外郎的位置上打转,听父亲说,冯大人如今病得不轻,若他父亲病逝,没了往日人脉可用,那他还真是不容易再往上升,自然要起别的心思,但没想到段霈对他还真是仁义,连孙家也敢想。” 姜离又道段国公夫人还曾想把一个小侄女许给冯筝,付云慈听了都不禁意外,待问起冯筝父亲之病,付云慈道:“我父亲是年前碰见冯大人的,当时他刚上折子病退,背脊佝偻,枯瘦如柴,没说几句话便疼出一脸的汗,后来有什么年宴雅集,都没见他父亲出来露过面了,想来是在家中养病吧。” 姜离听得滋味陈杂,又留到天黑时分才告辞归府。 回程的马车上,姜离神色不比来时凝重,可眉间又拢着一层郁气,怀夕道:“姑娘想问的都已经问到了,怎么还恹恹的?” 姜离摇头道:“我本想着段霈对冯筝这样好,或许有何缘故,如今听阿慈说完,这冯筝又好像只是个薄情钻营之人,明姑娘的意外也只是个事故,段霈待冯筝还算尽心,如今段霈死了,对他似乎没什么好处了,且那血指印也排除了他……” 姜离说完这些,只觉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又轻喃道:“但按照血指印的线索,赵一铭、李策、高晗,那也还是只有赵一铭有嫌疑了。” 揉了揉额角,姜离掀帘朝外看,见夜幕已至,她幽幽道:“再想想,一定有哪里还未想透……” 回到盈月楼已近二更时分,姜离派人往蓼汀院走了一趟,得知简娴用药并无不适之症,姜离便也放了心。 夜里点上灯,又拿出裴晏送来的医经翻看,直至三更时分,方才熄灯歇下。 翌日清晨,姜离用过早膳,带着怀夕直奔大理寺衙门而去。 马车上,姜离眉心微蹙,显然昨日之疑尚未解开。 到大理寺之外时冬阳初升,天光尚早,门口的武卫一见姜离便知她来找裴晏,立刻往东院带路,又道:“少卿大人昨夜留宿在衙门里,一夜未归。” 姜离微微挑眉,待到东院门口见到九思,便见九思眼下青黑一片,人都有了几分沧桑意味,一见姜离忙打起精神,“姑娘怎么来了!” “你们这是在衙门住下了?” 九思苦笑,“没办法,肃王说再给咱们三日功夫,虽说就算三日没查明白,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可公子行事您知道的,事情没妥当之前回府也不得安生。” 姜离快步进门,刚一进门,便见裴晏高挺的身量被满桌案的公文掩埋,见姜离进来,裴晏起身道:“你来的正好,如今正查到了两条毒物的线索,还拿回来些许样本,你来看看哪种最符合案发现场所用。” 姜离连忙随他走到西窗前,桌案上摆着几个木盒,裴晏一一打开,里头果然装着几包毒物粉末,姜离仔仔细细查过去,很快指着其中一包道:“应该是这一种无疑,其他毒物里头掺杂其他药物,只有这一种最为纯正,是从何处寻来?” 裴晏道:“是在城外百里镇一家药行之中找到的,这家药行老板做生意走遍五湖四海,尤其喜欢倒腾周边诸国部族之物,这致幻之毒便是从西夷得来,我们的人仔细查问,得知在月余之前曾有人去采买过,且十分巧合,此人装束与你在董氏兵器铺子所问一模一样,只按身量比较,赵一铭,章桓,冯筝,李策,这几人都符合,而那青面罗刹像,乃是城外一家专门铸造佛像的作坊定制,卢卓带人出城尚未归来。” 裴晏自书案之上拿起两张画像,画像上之人虽然黑衣斗篷不露脸面,但身形体格一模一样,姜离仔细看过,很快凝声道,“若用冰无疑,那我想的更有可能了” 裴晏疑道:“你有何猜测?” 姜离语速快起来,“我对案发的情形有了种新的推断,但可惜眼下并无证据” 裴晏心知姜离最是机敏,忙问:“但说无妨!” 姜离定了定神,先将在薛氏看到的那位厨娘的遭遇道来,又接着说,“当时我和怀夕都被吓了一跳,彼时我和她皆是清醒,若我二人中了致幻之毒,可想而知我们一定会认为,那厨娘身上的是人血,是被人为伤害,那时,我还想到了简夫人” 裴晏专注地望着姜离,姜离道:“她患癔症多年,吃药全靠诱哄,她信任芳嬷嬷,芳嬷嬷总是趁她不备才可用药成功,于是我便想,万一段霈被害,根本不是所有人看到的那般呢?万一凶手这出灯下黑,不仅骗了涉案之人,也骗了段霈自己呢?” “当初验尸之时,段霈身上擦伤并不多,当时我们便有疑问,若他是中了毒下楼,怎么可能没有磕碰?但如果,段霈根本没有中毒呢?!” 裴晏眼珠儿微动,显然已想到什么,但他并不开口,只等姜离继续说下去。 姜离继续道:“段霈性情骄纵,更喜欢捉弄人,我表哥……哦,就是简公子,他在白鹭山书院时便被他捉弄吃过大亏” 姜离将简思勤当初如何被捉弄之事道来,又说:“段霈此人瞧着眼高于顶,可捉弄人之时,却和戏伶一样十分会演戏,而他刚刚好十分喜欢看杂戏,还常常请杂戏班子入府,昨日我去段府吊唁问过段氏之人,他们肯定段霈请过三庆班唱过‘战泸州’,这出戏里头有个老武生浴血而死的场面,要用的手法就和灌血肠一样,需用羊肠或鱼泡装满狗血再扎起来,提前藏在身上,与对手套招时,对手用剑刃划破戏服和血包,从而到达重伤逼真的效果,段霈喜欢研究戏法诀窍,他当初便研究过此技!” 裴晏眼底明光大做,“段霈被骗了!” 姜离重重点头,“不错!而凶手玩了一招灯下黑,在众人中毒时杀死了段霈,段霈自己只怕都没想到,而要做到这一点,第一,凶手必须得到段霈信任,段霈愿意将这一出好戏透露给他,又或者,他无意之中发现了段霈的好戏,而段霈当日去登仙极乐楼之前就会准备好,他从金吾卫出发,只有金吾卫衙门的人有机会知道此事,得段霈信任之人是冯筝,有机会在衙门发现端倪之人是赵一铭……” “第二,凶手在当夜一定得和段霈有不少的身体接触,如此他才能趁乱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这则有四个选择,李同尘、冯筝,赵一铭、章桓,而血指印这一条线索,则是赵一铭、李策、高晖……” 裴晏沉声道:“每一条都有赵一铭,冯筝其次。” 说至此,他又微微一顿道:“这几条看来,赵一铭的嫌疑虽是极大,但那人去买这致幻鼠尾草,是在冬月十五前后,这两日我们排查过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这一日,赵一铭是有不在场证明的,再加上去取那暗盒的两次,其中一次他在衙门,能为他作证之人颇多,就连他身边亲随我们也调查过。” 姜离眉头紧拧,“那冯筝呢?” 裴晏道:“冯筝三次都在府中给他父亲侍疾,但他们府上人丁不多,他父亲虽有证供,但因是血亲作证,这份证供没有赵一铭有力。” 姜离面色焦灼起来,“这般推演冯筝虽说得通,但血指印无法解释……” 裴晏思忖片刻,当机立断道:“既是嫌疑最大,便不可轻放,来人,去把赵一铭和冯筝唤来” 九思应是而去,姜离闻言道:“怎么?要再验指印?” 裴晏摇头,至书案之后拿起了一份证供来,“昨夜我们又传唤了段霈手下不少人,又得了新的线索,你未来之前我也想传冯筝他们二人再审。” 姜离拿起卷宗来看,很快蹙眉道:“那桩虐杀案的凶犯是冯筝捉拿到案的?” 裴晏颔首:“不错,昨夜夜审了十来个人,皆是跟了段霈一年以上的,他们多是先在巡防营等地任职,在金吾卫也查办过不少案子,知道审问犯人是何流程,此前我们去金吾卫探问之时他们的嘴巴很紧,直到数日来连番审问才咬不住松了口,除了这抢功之行,这一年来,不光赵一铭面上讨好段霈,私下里不服不甘,冯筝跟着段霈,也并非毫无怨言。” 姜离忙去看卷宗,又道:“我前两日去寿安伯府时,听云珩说起过段霈此人,的确说他喜好抢占属下功劳,每每遇险之时,都喜欢用手下人打头阵,因此,他手下人受伤殒命者比比皆是……” 十多人的证供厚厚一摞,期间证词虽并非句句有用,但从众人见闻,也能窥见几人关系变幻,眼见时辰尚早,姜离坐在敞椅上,一份一份细细看来,裴晏在旁道:“按他们同僚的说法,去岁冯筝升迁本也是应当” 姜离应了一声,又往下看,没多时看到一处道:“看来衙门里的人也知道冯筝想与高门贵女联姻……” 鹤唳长安 第112节 姜离一边看一边将昨日明坤所言道来,裴晏道:“这些事我们也调查到,如你所想,冯筝确是只有托段国公夫人出面,才能说到孙氏这样的人家,但可惜,段国公夫人的面子也并非无往不利。” 二人就着卷宗互通内情,小半个时辰之后,九思快步回来,“公子,赵一铭带来了,但去金吾卫和冯家的人都回来了,说冯筝不在府里也不在衙门,冯府的人说天亮的时候冯筝就离开了,没有交代去何处” 裴晏拧眉,“没有交代去何处?” 九思应是,又道:“并且还有一处古怪,说昨天晚上冯筝不知怎么,亲自去给他父亲捡了两个月的药材,我们的人去的时候,冯家满屋子药味儿。” 裴晏面色微紧,“一个月的药材?总不是要离开长安,有大理寺之令,护城军也不敢将他放走,他如此是何意?” “等等” 裴晏正疑,看卷宗的姜离忽然惊然出声,裴晏转头看去,便见姜离面色微白道:“去岁那案子发生时,冯筝人在株阳?” 裴晏道:“不错,他当时送他夫人回株阳,正要返程之时,得知金吾卫接了那边的案子,便由他打前站了,他夫人母族族地就在株阳。” 姜离眼底明暗不定,呼吸都紧促起来,“在株阳,都在株阳……那凶犯还喜谋害年轻妇人,尤爱着红裙者……” 姜离蹭地站起身来,“我没有证据,但……但我想,凶手多半是冯筝,多半是他!” 说至此,姜离忽然想到一事,疾声道:“今日是段霈出殡的日子,他若想出城,去帮段霈送殡即可!快” 第125章 对峙无解 午时二刻, 段凌身披麻衣,手捧牌位在前,六十四名青衣执引魂幡请灵在后,为段国公世子段霈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压地银山般出了段国公府。 哀乐齐鸣, 悲哭震天, 待段霈的棺椁出了府前长街, 段国公段冕与夫人严氏,以及肃王妃段颜在内的十来位段氏亲长,各自乘着一顶缟素小轿跟在了队伍最末。 周遭的百姓闻声纷纷出来围看, 见声势如此浩大,不由咋舌私语起来,议论登仙极乐楼凶案有之,遗憾段霈短命无福有之, 更有人细数起段霈生前诸多谣传,嘈杂声中,百姓们如潮水般随着队伍涌入了朱雀大街。 冯筝和李同尘带着七八个国公府护卫策马走在队伍最前, 他腰戴佩剑, 着玉白素衣, 满脸悲戚地为送丧的队伍开路巡道。 段霈虽是小辈, 但因是段国公府世子, 他的丧仪各门各府皆未大意, 每路过一道街口,都可见彩棚高搭, 设筵张席,皆是与段氏交好的王侯世家所设路祭, 更多有各家家主着素服在道旁礼拜,尤显得这场大丧悲动长安。 迎着冬末暖阳, 在凄婉的哀乐声中,白茫茫的队伍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南。 李同尘策马行在冯筝身边,哀声道:“如今谋害段霈的凶手还没抓到,也不知今日下葬之后,他九泉之下能能否安宁” 冯筝面有余悲,开口语声尤其低沉,“无论如何,人要先入土为安。” 李同尘又回望身后仪仗,“刚才看到定西侯府的路祭了,但未瞧见高晗兄弟,寄舟本是要来的,可那日肃王说话太过诛心,寄舟又旧疾复发,便送不了段霈了,哎,我们这些人说来都是一起长大的,虽是自小吵吵闹闹的,可就算他们这些入朝的以后政见不同,境遇不同,可我也想着三五十年后,我们都白发苍苍了,那也还是我们这一群人,儿孙满堂,看着儿孙们笑笑闹闹,寄舟旧疾难愈,还老说自己活不到而立之年,可谁能想到,第一个走的竟然是段霈” 李同尘生性纯良,平日里不拘小节,可生死之事还是头一回经历,更别说这事他还有些责任,言毕他又叹一声,“冯筝,你心底只怕更难受吧,段霈虽有段凌这个弟弟,可他待你也是真的尽心,你这两年连番经历生离死别,可真是苦了你,今日大丧之后,你好好歇两日,等鹤臣那边的消息便可。” 冯筝应是,“你放心,今日段霈入土为安,我也算放下了心中大事,等丧仪结束,我确是懒得去衙门了……” 说至此,冯筝举目望向城南,“得走快点,不然赶不上吉时了。” 他策马而去,先令武卫们清出主道,身后仪仗见他跑马行得快,也不禁加快了步伐,小半个时辰之后,明德门已是遥遥在望。 冯筝勒马,午后的阳光映得他眉目亮堂,李同尘这时策马跟上来道:“不必着急,时间是足够的,走快了吉时未到反而坏事。” 冯筝定定地看着明德门,点头,“好,现在是不必急了。” 他说话间放缓马速,李同尘也与他并轡而行,不多时,城门已近在眼前,冯筝紧了紧缰绳,回头吩咐道:“马上要过城门了,进出的百姓多,大家走快些” 武卫们回头传话,冯筝看一眼城门门洞,缰绳一紧便要先一步出城,可就在他即将扬鞭的刹那,一道高喝自身后传来 “大理寺办差闲人退散!” 突兀的喊声盖过了哀乐,惊得冯筝和李同尘纷纷勒马,待回头看去,便见九思策马开道,在他身后竟是裴晏带着数个大理寺差役疾驰而来。 李同尘纳罕,“鹤臣这时带着大理寺的人来送段霈?” 冯筝在旁听见这话,握缰绳的指节猛地攥紧,但不知想到什么,他又疾快地镇定了下来,他眸子眯起,“应该是吧” 两句话的功夫,十来匹轻骑路过缟素仪仗,直奔到了他们跟前。 李同尘调转马头迎上来,“鹤臣!你来送段霈?!好大的阵势,段霈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裴晏勒马,目光越过李同尘,直直往他身后看去,“冯筝,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冯筝在马背上拱手,“裴大人,今日我是来帮忙治丧的,今日是段霈大丧出殡之日,我陪着出城,等段霈下葬之后,我便会返回。” 李同尘不解道:“怎么了鹤臣?你这是” 裴晏看他一眼,又对冯筝道:“有同尘在,今日你不必帮忙了,有些事要你立刻随我们返回大理寺做个交代” 李同尘一惊,“什么?现在?” 冯筝也似是愣住,他又亮了亮手臂上的缟素,“裴大人,一定这么急吗?今日是段霈的大丧,虽说不是缺了我就不行,但这么大的日子,我还是想好好送段霈一程,且今日我身上担着责任,到了墓地我也还有差事,这些世子都不知道。” 李同尘也跟着道:“是啊,鹤臣,当真要急在这一时吗?不管怎么样,先让段霈入土为安要紧啊。” 裴晏盯着冯筝,“看来你是不愿配合了?” 此言一出,九思带着人马围了过来,这一围,立时占了大半主道,段国公府的丧仪队伍亦被挡了住,段凌老远就瞧见不对,本以为到了跟前大理寺定会让路,却又眼睁睁看着冯筝被围了住,想着连日来冯筝为了段霈的丧事操劳,比他这个亲弟弟还尽心,段凌手一抬,令身后的扶灵队伍停了下来。 “裴大人,这是怎么回事?若要问证,请裴大人缓缓时辰,今日我大哥出殡,这点面子大人应会给吧?时辰不早了,若在此耽误就要误吉时了” 段凌言辞切切,裴晏盯着冯筝的目光却仍是寒肃,眼见前头生了变故,两个武卫忙策马向队伍最后而去,这片刻功夫,段国公夫妇也得了消息,一听裴晏亲自来人拦阻,二人与段颜连忙下了轿子朝队伍最前赶了过来。 裴晏道:“段凌,若由着他给你哥哥送葬,只怕你哥哥入土也难安。” 段凌面色微变,“这话何意?” 段国公老远听见这话,上前来道:“鹤臣,这是怎么了?冯筝连日来帮着我们治丧,今日是最后的大丧,傍晚时分就可回来,怎地非要此刻请他去衙门?我知你是好意,可眼下没有比让霈儿安息更重要的。” 段国公隐隐做怒,近百人的队伍与围看的百姓们也面面相觑。 见冯筝一脸泰然之色,裴晏寒声道:“国公爷,让谋害自己的凶手为自己送丧,段霈只怕难以安息。” 嘈杂的声音猝然一静,很快,又水入油锅似的鼎沸起来。 段国公难以置信,“你说什么?!凶手?你是说冯筝是谋害霈儿的凶手?这……这怎么可能……” 段凌也道:“裴大人,你是说冯筝杀了我哥哥?这怎会……” 父子二人不敢相信,冯筝一愣后,也赫然做怒,“裴大人,大庭广众之下你可有凭据?论朋友,我与段霈情同手足,身为部下,我更对他忠心耿耿,我何以会害他?!大家都知道我唯他马首是瞻,他死了我是半点好处也无,我怎会害他?!” “你会不会害他,回衙门受审便知了!” 裴晏话音落定,九思几人立刻抽剑而出,冯筝下意识握住剑柄,然而眼下已是困兽之斗,他默然片刻,到底还是放弃了抵抗,他满脸歉意地看向段国公和段凌,“国公爷,二公子,看来我今日送不了段霈了,相交一场,我就送他到这里了,裴大人也是好意,我与他回衙门说个清楚便是了,莫要误了段霈的吉时。” 见冯筝满身磊落,段国公气得胸膛起伏,“裴鹤臣,你非要如此吗?你有何证据说冯筝是凶手?不会是因为我们催得紧,你看冯筝身后无人吧” 段国公虽未说完,话意却已是分明,当日涉案之人不少,且皆是达官显贵,与众人相比,冯筝的出身排在最末,若此案要找个替死鬼,冯筝自然是最好欺负的。 裴晏剑眉微蹙,定然道:“国公爷最好记得此刻所言,另外,渎职是段霈所擅,非我所长,冯筝我带走,段霈的丧事按照章程继续罢。” 段国公一愕,大怒道:“你” 他抬手指着裴晏,可当着众人又不好叱骂出来,裴晏却懒得理他,只调转马头往北行去,冯筝拱了拱手,面色屈辱地跟了上去。 见一众人来得快取得更快,段国公胸膛起伏道:“这……这裴晏说的是什么话,真是岂有此理,他” 段颜在旁悲切道:“可是大哥,这裴鹤臣自小到大行事素来极有章法,旁人从挑不出错的,他如此把人带走,这不像是儿戏。” 段国公拧紧眉头,“可是” 段凌上前道:“父亲,叫个人跟去瞧瞧,咱们以大哥的丧事为重。” 段国公深吸口气,看向后面的汪仲琦,“仲崎,你去跟着盯着,有什么消息速速来报” 至顺义门下马,待入大理寺,本以为是去值房受询问的冯筝,径直被带去了大理寺内狱之中,直到此时,他面上才有了两分严峻之色。 姜离在衙门等了良久,一听冯筝被带了回来,忙往正堂方向走来,没几步,九思快步而来,又拱手道:“姑娘,我们在明德门之前拦下了冯筝,他自是笃定不认,眼下尚无实证,公子的意思是先审第一轮看他如何辩白,此外公子已派卢卓他们去找赵一铭与京兆府之人,当初这案子是他们一同查办的,需要查明内情才能令他认罪,那几间铺子里的证人也要招过来认人,十安也带着人往明家和冯家去了。” 姜离颔首,沉吟一瞬道:“适才你们离开之后,我又想了想前后关节,除了他夫人之死外,还有一处也是颇大的破绽,当日你们把案发现场所有的证物都带回了衙门,但我不记得有冯筝帮段霈止血的衣带……” 九思一愣,姜离道:“段霈是模仿杂戏班子藏了血包在自己身上,多半是用了鱼泡和肠衣之类的东西,这东西是一定得被凶手收走的,而用布缕帮段霈止血,最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收走此物,他后来多半连带着沾血的布缕都带了走。” 九思重重点头,“好,小人这就禀明公子,您在值房稍后,有消息小人立刻来报。” 昏暗的地牢内,冯筝坐在一张满是污痕的敞椅之上,不远处的公案之后,裴晏一袭雪袍,衣不染尘地凝视着他。 很快九思进门,倾身在裴晏耳边耳语起来。 冯筝见状无奈摇头,“裴大人素来公允,我实在不知有何证据证明我害了段霈,今日是段霈的出殡日,却闹出这样的笑话,我到底没能送他最后一程。” 他满脸哭笑不得,裴晏目若悬剑道:“你和段霈同岁,你们出入金吾卫之时应是平级,你后来何以选择成为他的部下?” 冯筝表情僵了僵,低头苦笑一声,“我知道,衙门里对我有些说辞,对段霈更是……但我也不怕大家笑话,我一开始,的确存了跟着段霈更有指望的心思,毕竟……我父亲从前岁便病重,他病退是早晚之事,跟谁不是跟,我也得有些打算才是,男子汉大丈夫,有些野心,能屈能伸,应该不算错吧?” 裴晏不动声色,“你说与他情同手足,那他后来也是真心待你?” 冯筝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镇定道:“自然,我和其他手下人并不一样,他也需要一个出身官门的为他添些助力,我诚心辅佐他,他自然也看得明白,一来二去,我们自然不比旁人,他对我的事也十分尽力。” 裴晏定然道:“哪些事尽了力?” 冯筝腰脊笔挺,紧靠椅背,“去岁我升了半品,多亏他在肃王殿下面前进言,而这两年在他跟前当差,我明里暗里也得了些优待,也是因为他,我得以与义阳郡王世子他们相交,这于我都是好事” “若我没记错,你父亲在户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当差多年,既然段霈待你尽心,为何不在你父亲病退之前再进一阶?” 冯筝无奈摊手,“我父亲病重后,早就生告老之心,因此我也未提过。” 见裴晏所问不过尔尔,冯筝愈发放松下来,这时裴晏又道:“听说你夫人过世之后,国公夫人一直在帮你相看续弦?” 冯筝眼皮一跳,“不错,也这是段霈待我尽心之处。” 裴晏缓缓点了点头,“但可惜,国公府看中的姑娘皆无意为你继室。” 冯筝肩膀耷拉下来,“没办法,与国公府相交者皆是非富即贵,我府上门第的确低了一些。” “案发当日,是你撕下袍衫为段霈止血?” 冯筝应是,裴晏道:“那染血的袍摆,你后来带走了?” 冯筝坦然道:“你不说我都忘了,当日乱成一团,我后来忙着抬段霈上楼,下意识将手上的东西塞到了袖袍之中,后来你们搜身的时候,差役们是看到了的,怎么,总不能是我在那袍布之下藏了匕首吧?后来我回家更衣的时候才发现,便将那带了血的袍衫都烧了,我父亲病重,家里自然不可能留这些见血的东西。” 冯筝说着神色越是悠然,两手臂惫懒地搭在椅臂之上,“原来你们是因为这个怀疑我?早知道当时我便将那些污物留在楼里了……” “你在案发七日前,去过一次段国公府,是为何事而去?” 冯筝回忆片刻,“是京兆伊送来的两份公文,去岁年末,怀贞坊有两家因为猫儿狗儿死了的事大打出手,一人被推到了清明渠里淹死了,这事本是金吾卫得了信查办的,后来两家要打官司,便交给了京兆伊衙门,年后衙门定了案是来送复核的。” 裴晏微微颔首,“你记得很清楚” 冯筝道:“我记性好,这些差事便是隔上一年半载我也记得清,因为这个,段霈很喜欢让我替他看公文。” 裴晏上下打量他,“你能文能武,无论上峰为何人,都不乏出头之日,据我所知,段霈好大喜功,亦抢过你的功劳,你倒是心无芥蒂。” 冯筝长叹一声,“他也有他的苦楚,我起初多少有些怨怪,可后来知道肃王逼得紧,我也明白了,便当做投桃” 鹤唳长安 第113节 “你夫人是如何过世的?” 裴晏忽然话锋一转,直令冯筝措手不及,他眼皮又跳一下,不解道:“为何问起我夫人?她和这案子可没有关系。” 裴晏微微倾身,语气和缓起来,“是没有关系,只是我忽而想你跟着段霈也算是小有可为,唯一的遗憾便是夫人早逝,虽说将来能求娶继室,可到底是不一样的,听说你与你夫人乃是青梅竹马?” 冯筝又坐直了身形,默然片刻道:“是,我与她自小就认识……她是出了意外,去岁过年之时她回娘家小住,后来去上香的路上遇见冻雪积路,驾车的小厮年轻没有经验,使得马车从山上跌了下来,车毁人亡,” “你为何不曾作陪?若有你在,她只怕不会出事。” 冯筝垂眸,“我当时在办差” 裴晏不疾不徐问:“是何差事?” “是……株阳出了一个连环凶杀案……” 裴晏略作回忆,“我似记得,彼时案子传入长安城,还闹得人心惶惶了几日,凶徒似乎是个在码头上帮工的中年男子,以虐杀衣着鲜妍的年轻妇人为乐?” 冯筝右手攥紧椅臂,“不错……” “听闻最终凶手被段霈捉住,他还因此被陛下夸奖,后来官升一品,让那些不看好他的人闭了嘴。”裴晏语气多有赞赏之意,又问:“段霈是如何抓到人的?” 冯筝浅吸口气,又换上无奈模样,“自然是广撒网细追踪捉到的,这都是旧事了,与他被谋害无关,那犯人罪大恶极,在押解的路上又想逃跑,还暴起伤人,其反抗之下重伤不治了,总不可能是他回来杀人……” 暗牢看不清外头天色,冯筝苦兮兮道:“大人若有证据,不妨咱们直接对证,这么耽误下去叫旁人真以为我有嫌疑,天地良心,就像大人说的,我是最需要段霈的,自然也是当夜那么多人里最不希望他出事的!” 裴晏正待接话,冯筝也话锋一转道:“何况我听闻大理寺已经找到了凶手的血指印,那可是板上钉钉的证据,那指印我试过,大人也该有自己的判断了,大人若觉得还有何疑问,我们现在可以再试一次。” “他自己提到了指印?!” 姜离面色凝重起来,九思也一脸郁闷道:“可不是,当初每个人都取了好些指印回来,大家虽没问过,但也心照不宣那定是极重要的证据。” 说至此,九思又道:“姑娘何以笃定他是凶手呢?虽说适才他的表现是有些怪怪的,可小人想来想去,他确实没有理由啊……” 姜离神容沉重,显然她也还有未想通之处,一旁怀夕眼珠儿一瞪道:“你难道怀疑我家姑娘的判断?我看裴大人也疑上了冯筝呢。” 九思忙赔笑,“小人不敢,只是小人想不到破局的法子啊,何况那指印小人后来也看过数遍,的确不是一个人……” 姜离摇头,“我没有实际证据,但这一切都太巧合了,寿安伯府的大小姐认得冯筝的夫人,那位姑娘就喜着红裙,而冬日上香,偏偏就遇上了大雪封山马车坠崖,坠崖也就罢了,却说她死的时候全身多处重伤没个人样儿,这也太过古怪,而偏偏那个凶犯在株阳,冯筝和他夫人都在株阳,其他人也都说那凶犯是冯筝捉住的,但功劳又在段霈身上,所有事儿都巧合在一处,这样的可能性有多大?” 九思抓了抓脑袋,“小人还是没懂,难道冯夫人之死和那案子有关?可若是和那凶徒有关,冯筝应该报复那凶徒啊?凭何会害段霈?” “且还是那话,那血指印如何解释呢,那指印一定是凶手所留,却是分明比冯筝的指节更粗。”话赶话又回到了最无解处,这时九思不知想到什么,又声若蚊蝇咕哝:“公子还没出过差错,若此番抓错了人,那这回公子可没法……” 姜离亦是焦灼,甚至看起自己的手来,血指印……怎么会有一个和冯筝极不相干的血指印? 第126章 我明白了! “查去岁株阳虐杀案。” 裴晏大步流星走入东院, 开口便是这般吩咐,九思忙道:“赵一铭和齐大人已到了,但我们的人今晨去往株阳,最早也得天黑时分才回来。” 姜离闻声而出, 二人目光交汇, 裴晏道:“冯筝坚称与段霈是兄弟情谊, 但问到他夫人之事,他却明显避而不谈。” 随着话音,赵一铭和另一中年锦衣男子紧随而出, 正是长安令齐胤,齐胤拱了拱手,“世子,段世子的事怎么忽然扯到了株阳那案子上?” 裴晏抬手做请, “齐大人入内说话。” 此刻已是申时过半,金乌西垂,映得值房内明辉满室, 待几人返身进门, 裴晏道:“那案子卷宗可都带来了?” 齐胤一招手, 身边衙差立刻捧上两大卷卷宗。 待裴晏接在手中, 齐胤道:“这案子其实并不复杂, 凶徒是个在码头上接活儿的杂工, 早年行窃为生,蹲过两年大牢, 出来后一直在码头上做苦工,大抵赚不得多少银钱, 他又起了偷盗的心思,其杀人缘故便是在码头上卸货之时, 偷走了株阳县一绸缎商夫人的随身玉佩,却不想被抓个正着,丢了差事不说,还被痛打一顿受伤颇重,这便起了杀人越货的报复心思。” “当时我们接到株阳县衙的消息时,这人已经谋害了三位年轻妇人,其中便有那位夫人,另二人衣着妆容、身段模样都与那绸缎商夫人十分相像,但因偷窃之事是半年前的事了,那商户家里早已忘记了此人,且凶徒会些拳脚功夫,行窃多年手脚十分利索,硬是没抓住,当时我们衙门抽不出人手,便找来了金吾卫,段世子和赵都尉带了两路人马去的株阳,后来便是半个月后,听闻人抓住了,但在回长安的路上重伤不治了。” 裴晏一边听一边看卷宗,这时赵一铭接着道:“当时我带了手下七八人,段霈也带了一路人马,我们一起到株阳县衙了解了具体情况,后来又兵分两路去查访几位受害者的生平,我这边走访三日,从第三位朱姓受害者家属证词中找到了一个可疑之人,但同一时间,线索也到了段霈手中,他先一步派人布防” 说至此,赵一铭冷声道:“这种事也不是头一遭了,我也懒得再为他人做嫁衣裳,又带着人回了长安再办旁的差事,之后的事我不清楚,但最终把犯人带回来之时,犯人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裴晏道:“当时冯筝在何处?” “从长安出发的时候冯筝不在,后来到了株阳,冯筝出现了,听说是送他的夫人回娘家了,我与他交情不算深,也未曾过多探问。” 裴晏又道:“后来呢?冯筝何时回来的?” 赵一铭回忆片刻,“也是巧了,那案子结束的时候,冯筝没有一同回来,听说是他的夫人出了意外,是段霈带着嫌犯尸体回来的,后来自然是结案定案论功行赏,似乎是半月之后,办完了他夫人的丧礼人才回衙门。” 正说着话,九思在门口道:“公子,宋凡胜来了。” 这宋凡胜正是当初跟着段霈去株阳之人,除了冯筝,唯有他最得段霈信任,裴晏忙道:“让他进来” 很快宋凡胜一袭金吾卫公服掀帘而入,待行完礼,裴晏问:“前次你们提到了株阳的案子,说那案子功劳最大的乃是冯筝,可否仔细说说?” “当初案发之后,我们赶到了株阳……” 宋凡胜开了个头,瞟一眼赵一铭,面色惶恐地握紧了腰侧佩剑,“那案子凶徒连续害了三位受害者,我们兵分两路走访死者家属,后来……后来只剩下我们这一组人马,又查访了几日后,我们得到线索,凶手作案很可能与三处地方有关,一是株阳一条极有名的胭脂水粉街,二是株阳县城里的一座花神庙,三是一处株阳县城最大的首饰铺子,这三处距离前三位受害者家宅不远,距离案发地也不远,且三地常有年轻妇人出入,于是我们又分了三组人马各自蹲守……” “为什么说那功劳是冯筝的呢,是因为当时和世子分在一组的便是冯筝,蹲守前三日,我们都没有线索,彼时我还提过异议,说这法子只怕不管用,连续生了三件惨案,株阳城内的夫人小姐们都不敢出城了,凶手这时候怎么会出现在这些地方?当时我们虽然得了一幅画像,可那画像五官特征并不明显……” 裴晏这时问:“如何得的画像?” 宋凡胜道:“是第三位遇害的那家亲属,说自家夫人曾被一个怪异的中年男子尾随,但被发现后,那人很快消失了,彼时有两个侍婢看到了那人,但未看清长相,我们靠着他们的描述做了画像,拿去给前两位受害者看之时,她们家中亲属似也有模糊的印象,再加上案发现场和尸体上留下的些许痕迹,我们暂且锁定了凶手的大概模样,这才开始蹲守。” 见裴晏颔首,宋凡胜继续道:“彼时我们不想蹲守时,冯筝曾站出来说他想到了好法子,但并未说什么法子,只让我们不要打草惊蛇,按兵不动,后来到了第五日,冯筝和世子当真锁定了凶手,等我们得到消息时人已被捉了住,当着众人,冯筝只说世子料事如神,将那凶手抓了个现行,彼时我们已在株阳磨了十日,终于抓到人大家自然高兴,且无论是谁捉住人,首功皆是世子,因此大家也不会细究” 裴晏凝声道:“刚好抓了个现行?那后来人是如何逃脱的?” 宋凡胜先点头,又道:“是在回长安的路上,段国公府在城外有一座热泉庄子,当时我们回来还有三四十里路,赶回来也必定后半夜了,于是世子说,大家辛苦了十来日,不若去庄子上发散发散睡一觉,第二日清晨启程都赶得及,就在那天晚上,那凶徒被关在柴房内,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把锈柴刀,割断绳索逃了。” 齐膺听得不知作何表情,赵一铭也不屑地撇了撇嘴。 裴晏又问:“此事你们瞒了下来,后来又是如何将人捉回来的?” 宋凡胜哑声道:“还是冯筝和世子捉回来的,当时人跑了,谁也不知逃往何方,我们又兵分几路往不同方向追,这等亡命之徒,谁也难料往何处逃了,我们往各方官道走,因他在株阳有个落脚处,世子和冯筝便原路返回了株阳,待第三日我们回株阳汇合之时,便得知那凶徒已被抓住,但……但因拘捕伤人,已经死了……” 裴晏一把将卷宗放在桌案上,“当时在株阳就已死了?!” 宋凡胜耷拉着肩膀应是,“此人拘捕伤人,还令冯筝受了伤,那凶徒身上被刺了三剑,还有些外伤,人已死透了,停放在株阳义庄内,本来此人就死不足惜,我们也不会追究什么,世子又一番交代,大家也不敢乱说,便带着尸体回来了。” 这内情与卷宗上所写出入不小,但因死者罪大恶极,倒也不显多大过错,但裴晏这时问:“冯筝当时并没有跟回来?” 宋凡胜重重点头,“他夫人出了意外,就在我们办差的那几日,他夫人在株阳老家,听说是为了祭祖,但就在当时前两日,她夫人乘着马车去附近的山上寺庙上香,结果半道马车出了意外,跌在了山沟之中,车毁人亡了。” 裴晏紧声问:“具体是哪日出事?” 宋凡胜仔细想了想,“我们是初八到的株阳,抓到凶徒是十九,他逃跑是在二十晚上,我们再回株阳已是二十三了,当时那犯人已死了,我们又在株阳歇了一日,就在当天晚上,他夫人家里来报信说出事了,他一走就没回来,后来他派人往衙门告了假,我们这才知道他夫人出了意外,说他夫人上山是二十一,那天傍晚时分马车翻下去的,一个驾车小厮还有一个婢女都受了伤,二人昏迷许久,醒过来已经天黑,当时没看到他夫人,二人艰难地回府上报信,他们府上立刻派人往半山上找,找了一天一夜,在二十三日白天才在更低洼的山坳里找到了他夫人的遗体,他夫人跌的太狠人都僵了……” “二十一出事,何以二十三才找冯筝报信?” 宋凡胜道:“他夫人家里是株阳本地大族,女儿失踪之后一开始不敢张扬,也不曾报官,而那凶徒的落脚之处在县城之外,再加上他夫人家里不知他们又返回株阳了,这才耽误了些功夫……” 听至此,裴晏与姜离对视一眼,又问:“他夫人当真是意外而亡?” 宋凡胜有些纳闷,“不是意外还能是什么?听说那婢女还摔断了腿呢,当时天寒地冻,下着小雪,差点两个下人也活不下来,半月后冯筝回来,人都瘦了一圈,后面两月当差也不比从前尽心,足见是悲痛过度,但没多久他升了半品,世子也十分器重他,如此才又振作起来。” 裴晏若有所思,姜离这时近前半步,“当时段霈是如何抓到现行的?” 宋凡胜抓了抓脑袋道:“从那凶徒所言来看,应是尾随目标,将要下手之时被捉住,因我们押送的路上,他一直是看那位夫人长得像自己的远房表亲之类的说辞,说他并无恶意,但其实我们在他落脚的村屋中找到了颇多与凶案有关的证据,包括凶器,还叫了那三家亲属来指认他,人证物证皆足,他之罪是板上钉钉。” 姜离有些纳罕,“尾随目标……可知尾随何人?” 宋凡胜摇头,“这个没说,应也是年轻妇人,我们抓到凶犯便罢,这些旁证的身份我们不记在案也是常有的,免的毁了旁人清誉。” 齐膺不禁道:“薛姑娘何以问此人?” 姜离摇了摇头,又道:“后来那凶徒身死之时,冯筝除了受伤可还有何异样?” 宋凡胜回忆一番,“有何异样……非要说异样,那便是我们当时都松了口气,想着总算能交差了,可他却恹恹的,但他受了伤,又怎能开怀起来?” “他伤在何处?” “右臂,右臂被划了两道口子……” 姜离面做了然,一时不知再如何问下去,宋凡胜看看裴晏,再看看齐胤,表情愈发古怪道:“怎么了?世子的案子和这旧案有关?这不可能啊,那凶犯死在株阳,并且无亲无故,唯一有些远亲的人家也早就不和他往来了,当日涉案之人中,更是不可能有人与此有关,等等……莫不是大理寺在怀疑冯筝?” 宋凡胜也是官家子弟,见还问了冯筝夫人,慢慢也回过味儿来,他惊疑不定道:“但这怎么可能呢……” 话音刚落,冯骥从外快步而入,“大人,我们先走了一趟长安明家,明家在长安的宅子只留了几个老仆,这几个老仆事发时不在株阳,也说是他家小姐当时是出了意外,而冯筝和他家姑娘的确是青梅竹马,二人成婚后也算琴瑟和鸣,只是冯筝忙于公务,遇到差事,二人聚少离多,冯员外郎的病也颇重,后我们又去冯家搜了一遍,没搜出古怪,但把冯筝身边的小厮冯仟和冯府的管家、车夫都带了回来,都已关入地牢了。” 裴晏闻言立刻起身,“现在就审” 齐膺见状也站起身来,“我陪世子同去。” 裴晏应好,待齐膺起身而出,便走向姜离道:“时辰不早,此处简陋,不若回府等消息,十安多半傍晚时分才能回来,若查明白了我便派人去薛府报信。” 姜离身份不便,不好跟去牢里,欲言又止一瞬道,“也好,我先回府。” 出顺义门上了马车,姜离神容仍是寒肃。 怀夕在旁道:“姑娘,若冯筝是凶手,难道真与他夫人有关?可听起来他夫人似乎真是意外,且他夫人已经死了一年了……” 见姜离心绪沉重,怀夕又口风一转开解道:“但姑娘安心吧,裴大人已派了人去往株阳,若能问清楚内情,或许就有转机。” 姜离凝声道:“但那血指印尚无解,若真让裴晏抓错了人……” 姜离一边说一边看自己指节,怀夕眼珠儿一转低声道:“姑娘是怕您推演错了,从而影响了裴大人的前程?” 姜离一愣,很快直起身子道:“冯筝本就是嫌疑者之一,就算抓入大牢审问也是按规矩办事,哪会影响前程,何况,我实在不信如此巧合” 她笃定说完,又话锋一转道:“我只在想,此前裴晏说过可能是两个人合作作案,现在似乎真有这般可能,否则这指印无法解释,至于案子到底与明姑娘有无干系,就只能等十安回来了。” 怀夕颔首,“天色不早了,应该快了,姑娘放宽心。” 怀夕虽安慰着,姜离眉头却仍未松开,待回薛府,主仆二人径直回盈月楼而去,甫一进门,吉祥便上来道:“姑娘,下午蓼汀院那边送了消息来,说那膏丸夫人用的很好,芳嬷嬷让您可以安心继续送了。” 时入黄昏,天边是泼墨般艳丽似火的晚霞,姜离紧绷的心弦微松,立刻道:“上次只送了三日的,趁着天还没黑,我们去厨房。” 未做歇息,姜离换了一件轻便外袍又往厨房去,前次她已在厨房院熬制过药膏,院内一众厨娘、帮厨她已熟悉,见她亲力亲为为简娴制药,众人心中都颇为动容,今日再要制药,刚一进院子,众人便都围了过来…… “大小姐来给夫人熬药?” “正好偏房的灶膛闲置着……” “大小姐实在孝顺……” 薛府的厨房院多是中年妇人,众人七嘴八舌上来恭维,热忱中透着讨好,姜离一眼扫过去,不由道:“今日张大嫂怎么不在?” 张大嫂正是日前灌血肠溅得满身是血的妇人,便有人道:“她昨日被火炭烫了脚,今日在修养。” 药材早有准备,姜离挽袖分药,惊讶道:“怎会被烫伤?可瞧大夫了?” 还是先前那人道:“您放心,和薛管家要了药,已经包上了,她啊,想单个茶炉给老爷送去,可谁知那茶炉把手不稳,一炉子火炭一下倾倒下来,幸而还是冬天穿的厚实,可就算这样,脚背脚腕上也被烧了好几个大血泡。” 鹤唳长安 第114节 怀夕想着那等痛楚一阵龇牙咧嘴,姜离也听得心惊,“烫伤可大可小,若晚些时候未见好,可让她来找我瞧瞧。” 众人忙不迭应下,起火的起火,点灯的点灯,待夜幕初临时,药材皆已开始熬制,而这时,只听几道“咚咚”声蹦入房中,几人转头一看,赫然就是张氏。 怀夕惊道:“张大嫂受伤了怎还过来了?” 张氏赔笑道:“一点儿小伤不碍事,听闻大小姐在此,奴婢想着不能躲懒不是,看看有什么帮得上的……” 姜离目光落在她拄拐的手和虚点地的右脚上,“用了什么药?可管用?” 张氏闻言拉起裙摆,“是薛管家给的草药膏,说金贵得很呢,一定极有用,今日已经好转不少了,劳您挂心。” 姜离一眼看过去,便见张氏脚腕上包着粗布条,布条边缘渗出了一抹紫褐色,然而张氏不敢拿乔,很快将裙摆放了下来,紫褐色一闪而逝,姜离心知是草药膏染色的缘故,但不知怎地,只觉那颜色颇有些熟悉,但使劲回想时,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时辰不早,姜离一边应着下人们的话,一边专心制药,待小半个时辰之后,方才将熬制好的药膏封入玉瓶之中。 先将厨房善后,姜离又将药膏送往蓼汀院,见到芳嬷嬷,问过简娴的病状方才返回,此刻近二更天,给简娴的药虽算稳扎稳打,但眼见大理寺还无消息,姜离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长恭一直没进内院?” 怀夕道:“您放心吧,奴婢也盯着呢,没有消息。” “这个时辰了,十安该回来了” “或许在株阳遇到了难处呢?” 怀夕话音刚落,前方不远处的回廊中,四个小厮抬着两张紫檀木供桌往西面来,眼看着挡了路,四人忙调换纵向,一前一后地给她让路。 擦肩而过之时,姜离余光往那两张供桌上扫了一眼,如今年已经算过完了,这两张供桌上印痕未除,明显是从祠堂中撤出来的,起先姜离不觉有他,然而刚走出两步,姜离脚步猛地一顿,又迅速回头看向那两张供桌 见她面色陡变,怀夕吓了一跳,“姑娘,怎么了?” 姜离眼瞳睁大,呼吸都急促起来,“血指印……明白了!我明白了!!!” 第127章 揭破真相1 “……初五那夜, 小人跟着公子从衙门回来已是酉时二刻,当时老爷卧病在床,公子梳洗一番先用晚膳,之后便去了老爷床前侍疾, 大抵亥时初刻, 公子亲手侍候老爷喝晚上的药, 又等到三更天,老爷沉沉睡下之后,公子才回了自己房中歇下……” “是什么药?熬药的是谁?” “是龙胆泻肝汤的方子, 熬药的是我们的管家安伯……” “用的什么药碗?喝完药他们父子说了什么?仔仔细细道来。” “是一只青花碗,当时老爷身上痛,公子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便说起了当日衙门之事, 又提了几嘴长安城生的乱子,老爷知道秦大人府上的惨案,还问、还问秦大人家里的案子怎么样了, 公子说凶手是秦家大公子……” “他父亲原话怎么说的?” “老爷原话说‘从前还与这位秦大人有几分交集, 他家的大公子我还见过, 实在想不到他会是凶手, 好歹也有多年的养恩不是’。” “冯彬与秦图南早年间同在吏部当过差, 他应该还认得秦图南的大夫人, 他难道就没提过秦耘的母亲?” “提,提过, 说那位夫人也是很好的人……” 昏暗的大理寺监牢内,小厮冯仟坐在木椅上, 满头大汗地回答裴晏的话,裴晏点了点头, 又道:“从头开始,再说一遍初五的事……” 冯仟半低着头,抹一把额上冷汗,呼吸都粗重起来,“初五那夜,小人跟着公子从衙门回来已是酉时二刻,当时老爷卧病在床,公子梳洗一番先用晚膳,之后便去了老爷床前侍疾,大抵亥时二刻,公子亲手侍……” “到底是亥时二刻还是亥时三刻?!” 裴晏语声严厉,直吓得冯仟整个人一抖,他面上青白交加,汗意如雨而下,“啊,是、是三刻……” “砰”的一声,裴晏重拍桌案,“你前一次分明说的亥时初刻,到底是哪一刻?!” 冯仟眼皮一跳,骇得带上了哭腔,扑通跪了下来,“大人,饶了小人吧,是初刻,就是初刻,小人想起来了,这一下午您翻来覆去问了一个多时辰,小人脑子都被您绕晕了,小人说了不下十遍这些细枝末节了,求求您绕了小人吧……” 冯仟跪拜在地,背脊抖如筛糠,裴晏站起身来,“饶了你?我看你忠心为主,也算令人动容,却不想给你数次机会,你仍在弄虚作假,看来不用刑是不成了” 冯仟当真吓得哭出来,可就在这时,牢门被人一把推开,卢卓快步而入,“大人!冯安和车夫都招了,冯筝那天晚上” 话未说完,裴晏手一抬制止了卢卓,他居高临下看向冯仟,“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落针可闻的牢室内只有冯仟绝望的抽噎,好半晌,冯仟低低道:“说,小人说,可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仟直起身来,面上汗水泪水交加,裴晏坐回公案之后,先问:“初五那天晚上,冯筝在亥时之后出过门,且在三更之后才回来,可对?” 冯仟低低应是,“那天公子回来的便晚,侍候老爷用药歇下之后,已经过了二更,小人本是去伺候公子歇息,可不想公子回屋之后,让小人先去歇着,小人先应是离去,可走到半路又有些不放心,待小人回来时,正好碰上公子一袭黑衣出门,当时他有些恼,但很快说有差事要办令小人守口如瓶,小人自照办,当天晚上,公子三更之后才回来……” “那之后他可有异样?十三那日呢?” “那时候,公子便不许小人进他的院子伺候了,十三那日,他照旧如常回府,照顾完老爷之后便回了自己院中,因不许小人去院子里伺候,小人也不知他后来是否歇下,大人,小人说的都是真的……” 裴晏略一沉吟,“正月十七当夜呢?” 冯仟轻吸口气,沉声道:“那天小人未同去仙楼,晚上等到了子时二刻公子才独自策马回来,看到他满身是血,我们都吓了大跳,一问才知是出了事” “他当时回府后可曾藏过什么东西?” 冯仟纳闷,“藏东西?公子回府时外袍上不仅沾了血,还撕破了,他一进正堂,便往火炉旁走去,而后将所有沾血的外袍衣裳都脱了下来,全部扔进了火炉之中,因身上沁血太多,最后脱得只剩下了贴身的里衣,当时我们吓得不轻,连忙去给他段热水擦洗,又拿衣服更衣,他除了随身的钱袋等物,没有任何东西可藏” 裴晏若有所思片刻,“这些事,你和你们府上的管家都是对上的,是冯筝交代你们撒谎的?” 冯仟肩背缩在一起,哽咽道:“公子……公子四五日之前就交代,说不可以说出初五晚上之事,我和管家猜到了不对,便对了对证词,但……” 他猛地抬头,红着眼道:“但公子不可能杀人的……” 裴晏不置可否,又问:“他三年前与明安贞成婚之时你就跟着他了,你应该最清楚二人情谊如何?” 冯仟有些意外:“少夫人?少夫人去岁意外过世,不可能和如今的案子有何关联。” 见裴晏目光趋冷,冯仟连忙道:“小人知道,小人自然知道,他们二人青梅竹马,成婚之后感情甚笃,少夫人虽两年无所出,但公子依旧疼爱她,为了少夫人,公子在衙门当差都多了几分斗志,后来跟在段世子手下,也是为了有个好前程。” “说说你们少夫人的意外” “少夫人当时是回株阳娘家祭祖的,公子带着小人把少夫人送回去,之后小人与其他随从先返回了长安,公子则是得到消息,金吾卫要去株阳办案,他便不曾回来,等我们府上接到消息,已经是少夫人过世两日之后了。” “本来应该把少夫人接回长安治丧,可当时亲家夫人悲痛欲绝病倒难已赶路,丧事便是在株阳办的,只后来下葬到了城外冯家的墓园之中,那之后公子整日郁郁寡欢,若非后来得了升迁,只怕如今还未缓过劲儿来。” 裴晏又问:“这升迁是段霈帮的忙?” 冯仟迟疑着颔首,“应当是,老爷还说让公子记得段世子之恩……” “那你们公子对段霈如何看待?” 冯仟双手紧握成拳,艰难道:“公子……应是不甘心的,公子、公子自己也看不上段世子的做派,但老爷久病缠身,官场上已到头了,公子没法子……” 冯仟心知如今所言,对冯筝万分不利,便又想帮着冯筝找补一二,裴晏见他不知株阳内情,便又问起案发后之事来,直等到酉时二刻,方才带着齐膺几人从地牢出来。 这时卢卓道:“那管家冯安是冯大人的近身亲信,知道的还没有冯仟多,但他已经从冯筝的异常之中猜到冯筝可能出了事,但那证词算不上有效证供,至于那车夫,冯筝日常出入都是骑马,车夫一问三不知,那两家铺子的人去见过冯筝了,因当日遮着面容,他们认不真切,但都说身形和声音很像……” 裴晏又问九思,“十安还没消息?” 九思看了一眼霞光将尽的天际,“只怕还有些时候……” 裴晏大步流星朝外走,很快道:“去拿一张长安堪舆图来。” 九思不明所以,但还是一路小跑着去找堪舆图,不多时,在值房长案上将堪舆图打了开,裴晏拿来一把竹尺,在堪舆图上细细比测起来。 齐膺和赵一铭站在旁不解,“世子这是何意?” 裴晏道:“薛姑娘提过的那把暗盒乃是精铁打造,寻常的法子根本毁不掉,当夜登仙极乐楼散场是亥时过半,但他却是子时二刻才回府,从登仙极乐楼所在的东市,到他冯府所在的靖安坊,何以用了快一个时辰?” 赵一铭目光大亮,“是啊!从东市去靖安坊,只需半个时辰足矣!” 裴晏紧盯着舆图道:“而他回府之后将自己衣衫尽毁,却独独不见那暗盒,那他多出的时间是去了哪里?” 赵一铭立刻道:“是去处理暗盒!那东西寻常火炉烧不化,也没法子改造,要么藏起来,要么就处理掉,藏起来风险太大,那只能处理……但当天夜里太晚了,没什么好法子让那暗盒彻底消失,且周围坊市要么是热闹街市,要么便是非富即贵的民坊,那东西十分精贵,被任何人捡到都很引人注目……” 裴晏视线在城东坊市之间来回,忽然,他视线定格在一处,“他不会那么傻把暗盒丢在路边犄角之地,按他的脚程推算,只有一个可能!” 裴晏指尖重重点在一处,齐膺几人伸头一看,惊道:“定安渠?!” 裴晏语速疾快道:“从登仙极乐往西,过宣阳与崇义二坊便可到崇义坊以南的定安渠,定安渠沟渠深、淤泥重,若暗盒沉入淤泥中,十年八年都不一定露出人前,哪怕一两年之后被冲出来,也不会有人将那东西和段霈之死联系在一起,他丢弃暗盒之后再转往南,过长兴与永乐二坊便到了家,脚程算起来刚好!” 裴晏一口气说完,只听得齐膺几人皆是叹服,这时裴晏看一眼外头天色吩咐道:“卢卓,你带人去,今夜得辛苦了” 卢卓抱拳道,“大人放心!那东西虽小却十分石沉,如今冬季定安渠水流颇缓,我们搜查的范围并不大,属下定不辱命!” 卢卓说完便走,这时一武卫快步而来。 “大人!段国公他们来了” 裴晏将舆图收起,刚迎出值房,便见段国公夫妇与段颜、段凌被一众随从簇拥而来,李同尘也跟在旁,几人面上悲色未消,先是刚从城外回来便直奔至此。 见到裴晏段国公便问:“鹤臣,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了整日,段霈已入土为安,但早间裴晏强行带走冯筝之事还没个解释,裴晏拱手见礼,段颜也上前一步道:“裴少卿,冯筝何在?” 裴晏定声道:“冯筝仍在牢中,大理寺已审问诸名人证,足以证明冯筝确有撒谎之处。” 段颜眉头拧起,“有撒谎之处?那冯筝可承认是他害了霈儿?人证物证可足吗?” 裴晏道:“证据未足,冯筝尚未招供。” 段颜有些失望,段国公三人面面相觑一瞬,似乎还是难以想象冯筝竟是凶手,严氏便道:“冯筝如何交代的?又是在何处撒谎了?” 裴晏闻言正待应话,目光却越过几人看向了院门方向,只见初临夜幕之中,十安带着数武卫终于回来复命。 裴晏容色一振,“请夫人稍后。” 他快步朝十安迎上去,十安见礼,低低向裴晏禀告起来。 段国公看着他们,纳闷道:“怎么查了这么久查到了冯筝身上,不说别的,这几日冯筝尽心尽力治丧,若是他害了霈儿,他是一点儿都不怕?” 严氏也道:“我也看冯筝待霈儿十分诚心。” 李同尘倒还算冷静,“国公爷和夫人稍安勿躁,若无异常,鹤臣不可能这么拿人的,但……其实我也想不通怎么会是冯筝……” 众人站在值房阶前,说完便见十安还在裴晏身边低语,期间又从怀中掏出一份案卷来,而裴晏面色越来越难看,似听到了什么严峻之事。 段氏几人面面相觑着,很快,一个朱衣武卫从外而来,高声道:“王妃,王爷来了” 裴晏和十安也朝院外看去,便见肃王李昀带着三五侍卫快步而来,段家几人迎来,待见了礼,肃王便看向裴晏,“怎么回事?说害了霈儿的凶手是冯筝?” 裴晏还未说话,段国公道:“王爷,是这么说的,今天早上咱们裴少卿亲自把冯筝从给霈儿送葬的队伍里头抓走的,可如今又说证据不足冯筝也不认,也不知是不是大理寺里出了岔子” 段国公此言颇有怨气,肃王听来也眉头一竖,裴晏凛然道:“王爷来得正好,因此案牵扯旧事,此前确有内情未清,但眼下已有新证据,我正要再审冯筝。” 肃王被这话一堵,面皮几耸道:“好好,那就带出来堂审,让本王看看你这差事办的怎……” “太子殿下驾到” 肃王话音刚落,又一道礼喝之声响起,院内众人一惊,纷纷朝甬道方向看去,便见太子李霂带着高家两兄弟,不知怎么也来了大理寺。 段家几人面色微变,只得先行大礼。 鹤唳长安 第115节 太子李霂今日披玄色四爪蟠龙纹斗篷,轻车简从而来。 他上前虚扶一把段国公,又温和道:“都免礼吧,今日是段霈出殡之日,本宫虽在宫内,却也一直十分挂心,傍晚时分,又听说大理寺抓到了谋害段霈之人,他也是本宫看着长大的,这才出宫走这一趟,鹤臣,抓到的这个凶手应是确罪无疑吧?” 裴晏早间当街拿人,消息自不胫而走,但太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赶到,自是怕这案子在肃王和段氏的威压之下再生变故,毕竟段氏想用段霈之死攻讦高氏乃是司马昭之心,段氏想找到凶手,却一定不希望这个凶手是冯筝。 太子笑意儒雅,但裴晏何尝不知他的来意,于是拱手道:“既要堂审,便请太子殿下与肃王殿下一同听审罢,是非曲直,自有明断。” 冯筝被带入大理寺前堂之时已是戌时初刻。 夜幕四垂,堂中煌煌灯火,映出满堂人阴晴难辨的脸。 公堂严明,裴晏高坐公案之后,太子带着高氏兄弟以及李同尘居左,肃王夫妻带着段氏三人居右,齐胤与赵一铭陪坐最末,端的是一副泾渭分明剑拔弩张之态。 见这般阵仗,冯筝面色几变,最终满是苦笑地拱手做礼,“看来段霈已入土为安了,没想到还惊动了太子殿下和肃王殿下,都是在下的不是。” 太子久居东宫,虽与冯筝打过照面,但并不相熟,他但笑不语,肃王则盯着冯筝问,“大理寺说是你害了霈儿,你可承认?” 冯筝苦涩更甚,“王爷明鉴,我若是害了世子,这些日子我只怕都不敢进段氏之门,还哪敢日日守在灵前为他守丧呢?” 肃王面显犹豫,一旁段凌道:“那也不尽然,敢杀人的人自不害怕什么鬼魂之说。” “啪”的一声惊堂木响,裴晏冷问:“冯筝,下午问你时你未说实话,眼下当着太子殿下和肃王殿下的面,你最好从实招来” “初五那天晚上,你到底去了何处?” 冯筝直挺挺站在堂中,仍道:“回大人的话,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照顾我父亲,他如今卧床不起已没有几日可活了,但凡有时间我都亲自侍疾。” 裴晏面无表情,“带冯仟进来” 冯筝眼皮一跳,但仍挺着背脊做镇定之色,很快冯仟颤颤巍巍进门,见堂内这般场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裴晏径直问:“你来说,初五那天晚上你都看到了什么。” 冯仟瑟缩着拜伏于地,头都不敢抬,裴晏森然道:“事已至此,若有虚言,严惩无赦” “小人说小人说,初五那天,公子于亥时二刻穿着一身夜行黑衣出门了,头上还戴着斗笠……” “来人,拿画像” 裴晏一声令下,九思捧着两幅画像入内,“仔细看看,是不是这个样子?” 冯仟快速抬头,又急声道:“是,是这装束。” 冯筝背脊发僵,面色也不比先前松快,众人看看冯筝,再看看那画像,都一副云里雾里之感。 李同尘忍不住道:“鹤臣,案发是在正月十七,为何问起了初五之事?” “这一切都要从凶手谋害段霈的手法说起。” 裴晏盯着冯筝,寒声道:“案发当夜,所有人皆中致幻之毒,此毒令人陷入幻象,但并非全然失控,这时,独独段霈一个人走下了演台,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罗刹匕首杀死,那匕首上沾了人血,而仵作验尸其致命伤的确是和鬼头匕首一样的利器造成,而案发现场,除了罗刹手中的鬼头匕首也再无任何利器,几乎所有在场的人证物证都表明段霈的确死在那青面罗刹手上,轻则是个意外,总则便是那鬼魂之说” 裴晏语气沉冷,字字铮然,“然而世上哪有鬼神?而在我们多番试验之下,已证明罗刹匕首的确锋锐,可以伤人,但一击毙命绝无可能,这一切,都不过是凶手精心设置的一局障眼法,而这个障眼法,甚至需要段霈本人来配合。” 肃王忍不住道:“霈儿本人配合?!这怎么可能?” 裴晏道:“段霈喜好杂戏话本,常常请戏班子入府中表演,甚至亲自去跟老师父们学如何设置障眼法,他此前看过一出戏名为战泸州,这里头便要用到一种十分隐蔽的藏血包之法……” 裴晏将那戏本唱段与手法道来,李同尘听得恍然,“是!我想起来了!当初我也看过这出戏,我也好奇过,后来有人提过,说那些都是狗血,都是别人准备好的!” 裴晏道:“案发当日所有人冲下演台之时,便已经看到段霈倒在了血泊之中,这一点曾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现场没有绝顶高手,青面罗刹也无法造成致死伤,那到底是谁重伤了段霈?我们排除了许多可能,最终,薛氏大小姐帮我破解了这个谜团。” 太子听至此眉梢微扬,“你说薛泠?” 裴晏颔首,“不错,正是她,她去段氏治丧之时探得了段霈看战泸州之事,由此有了此番推演,当一切不合理排除,看起来最匪夷所思的便一定是真相,倘若当日段霈不是被青面罗刹所伤,而是自己提前藏好了血包,上演了一场‘战罗刹’,那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段凌惊道:“你是说我大哥是在演戏?是故意的?所有人跑下去救他的时候,他根本没死,只是在演戏?!血也是假的?!” 堂中响起阵阵抽气声,段国公也愕然:“可是……霈儿他……但……” 他言不成句,只因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段霈生性顽劣,若打定了主意作闹,并非没有这个可能,但他不能相信,“不!就算他有玩笑的可能,但当时所有人跑下了演台呼救,他明明听得到,却为何不动弹?同尘第一个去救他,他当时毫无反应!” 李同尘也道:“是啊,当时他一动不动” 裴晏道:“如果他铁了心,想将这个玩笑开到最大呢?” 当着太子的面高晖本多有克制,但听到此处他再也忍不住,“对!段霈做得出来!当时我们都吓坏了,他就是想吓人!他一定做得出来” “不!不可能,他怎会一动不动让别人杀他?!” 段凌想为段霈辩解,但裴晏道:“他自然不知有人要杀他,他满以为那人会和他配合,将惊吓闹到最大,可他没想到,凶手知晓他的计划之后,早已谋划了这一场灯下黑的杀人计划,在众人惊慌失措之时,贴身将匕首刺入了段霈的心腔,一击致命,当时的段霈只怕绝望极了,一场假戏演成了真,他连喊叫都喊叫不出。” “更有甚至,他有此番作闹本就是凶手怂恿,而当日与他关系颇为亲厚,能提前知晓他如此顽劣行径的会是谁呢?” 裴晏一言落定,连段氏几人都不由自主看向了冯筝,段国公不敢置信,段凌半信半疑道:“冯筝,你可知道我大哥这事?!” 冯筝听得哭笑不得,“二公子这就信了?裴大人编的倒是合情合理,但是否把段霈想的太稚气了,他已经二十三岁了,岂会做这样的闹剧?按大人所言,我是在后来趁乱杀了他,可当夜搜过身,我身上没有凶器,且若是如此,鬼头匕首上怎会有血?那匕首可是牢牢镶嵌在罗刹像上面的,我莫非力大无穷,当着众人把匕首拿了下来?” “你当然不会拿下鬼头匕首,因为你早就从秦图南遇害的案子中得到了灵感,提前备好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冰匕首藏在身上……” “冰匕首?!”冯筝“哈”的一笑,“大人实在太会玩笑,那登仙极乐楼内烧着地龙,在那楼里连斗篷都穿不住,冰做的匕首片刻便化?还能杀人?” “这便是问你初五晚上去何处的理由了” 裴晏看向肃王,“殿下府上,可有一种极其保温之物?冬日可盛热食不凉,夏日可储冰,便是放在烈日之下也整日不化……” 肃王愣了愣,“好像是有这东西,但那似鼎一般,怎么可能用来藏凶器?” “殿下有所不知,此铸造之法源自北齐,后来传入长安,如今已有铁器铺子会打造香盒大小的暗盒,而那鬼头匕首刃口长不过五寸,用来保存冰匕首,不说整日,最起码一两个时辰不化,而当日若我没记错,冯筝你系着一条玉珏腰带,若将暗盒藏在腰带之下,因冬日衣着臃肿,而你彼时浑身是血,很容易被差役们忽略。” 裴晏说完,不等冯筝反驳便道:“这还要多谢薛姑娘,是她发现了储冰之物找到了那家铺子,我们派人仔细查过,就在初五晚上,有人遮掩面容去铺子里定做了一个六寸长短的冰盒,又于十三那夜去取,铺子里的伙计们虽未见过那人真容,可其身形与声音,与你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这藏冰的暗盒,你还于去岁去城外百里镇上买过那致幻鼠尾草之毒,而就在大年初三,你去城外给登仙极乐楼定制青面罗刹的工坊之中打探过鬼头匕首的形制,这三次你都掩着面容,可同样的身形与声音,绝不可能是巧合!” 若一开始段氏之人还不信凶手是冯筝,有如此多的“巧合”被查出,连他们也开始松动,段凌便道:“巧合太多便是有意为之了,冯筝,我不愿相信你是谋害我大哥之人,可这么多巧合,你要如何解释?!” 冯筝一副怒极反笑的屈辱之态,“二公子又信了?天下男子何其之多,似我这般身形这般声音的又何其之多,怎能凭着似是而非的证词便肯定是我?我对段霈忠心耿耿,我只希望他功成名就好荫蒙于我,我怎会害他?我哪来的动机?!” “你有动机” 裴晏目光如剑,“你夫人就是动机!” 众人听得惊疑不定,冯筝的面色也青白起来,但他很快费解道:“这是哪跟哪啊?裴大人越编越糊涂了,我夫人去岁出了意外,怎么和段霈的案子扯的上?这都过了多久了,我都一心想求娶新夫人了,你怎么还在说先妻之事?” 裴晏面不改色,继续逼问道:“你夫人是意外?当日那名叫汪庆的凶徒,是以武拘捕才被重伤?一个恶徒之死无人在意,但你夫人之死呢?马车意外翻倒,车夫和婢女都只在跌在半山腰,为何独独你夫人跌到了山谷最低处?就算跌的伤重而亡,可又怎会全身遍布骨伤,又怎会被锐器施暴?又怎” “裴少卿!!” 冯筝陡然拔高了声量,“请裴少卿慎言!先妻已是亡人,请裴少卿莫要污蔑先妻清誉!裴大人非要说我是凶手,不如先解释解释那枚血指印是何缘故!凶手分明留下过指印,那可是板上钉钉的线索,本来只凭那枚指印便可排除我的嫌疑,但裴少卿硬是抓着我不放!莫非是欺我身后无人?!” “什么血指印,确定是凶手的指印?” 冯筝面皮抽动,眼神都阴鸷起来,但一听有凶手留下的指印,便是齐胤都忍不住多问一句,冯筝趁势哂笑道:“齐大人还不知道吧,凶手在现场留下了一枚血指印,指节与纹路都还算清晰,我们所有人都比对过,当时大理寺已经比对出了几个嫌疑人,我并不在其中,可也不知怎么,忽然就一口咬定是我害了段霈,肃王殿下、国公爷,你们怎么能容忍大理寺如何颠倒黑白?!” 冯筝神情激愤,肃王当即想起此事来,看着对面锦衣华服的太子三人,他不禁道:“是啊,这一条线索至今未解,那血印是凶手留下,是你们确定了的,如今认定冯筝是凶手,这血指印如何解释?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冯筝跟着惨戚戚道:“王爷息怒,这案子牵扯重大,血指印指向之人更是贵不可及,自然先找个替罪羔羊要紧,一枚血指印而已,既无法解释那便无需解释了,反正” “谁说血指印无法解释” 眼看着冯筝给大理寺栽上了包庇权贵之名,一道清灵悦耳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众人循声望出去,眼瞳皆是一亮 漭漭夜幕中,姜离披着一袭月白曲水兰纹斗篷踏月而来。 她神容清婉,步履似风,眨眼功夫便进了堂门,她不急见礼,只将沉凝的目光落在一脸嘲弄的冯筝身上,待在冯筝身前站定,她回身打开怀夕手中食盒,下一刻,竟从食盒中捧出了一盘新鲜的糕点来,“冯公子受惊了,这一份点心为公子压惊” 冯筝先是一脸莫名,又看向那盘精致的糕点,刚看了两眼,他面色微变,竟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姜离一脸诚恳道:“这点心是登仙极乐楼的绿豆香芋糕,是近日新品,案发当夜冯公子和其他人一同用过的” 冯筝呼吸急促起来,而姜离面无表情一笑,“冯公子在害怕,是害怕患有浊瘀痹之症而引发指节发肿的事实暴露在人前吗?” 第128章 揭破真相2 “浊瘀痹之症?!” 李同尘反应极快地喝问一句, 直到这时,姜离将点心放回食盒,这才盈盈下拜行礼,太子李霂是她的姑父, 当先道:“免礼吧, 泠儿, 你适才所言是何意?” 姜离这时快速地与裴晏对视一眼,道:“因此前帮大理寺验毒的缘故,此案内情我知道几分, 冯公子嫌疑颇重,但如他所言,此前关于血指印这一点,衙门的确不曾找到有力的证据解释, 我们甚至一度怀疑此番作案乃有两人合谋” 说至此,姜离目光一转看向了冯筝的双手,“那血指印只能留下大概得指纹纹路与指节粗细, 当日比对, 的确排除了冯公子, 但就在今天晚上, 我忽然想通了冯公子的厉害之处, 十九那日, 我曾与裴大人一同去段氏拜访,当时便遇见过冯公子, 那时冯公子正在帮忙治丧,并不忌讳活儿粗重, 搬供桌,移供品这等事都不假手于人。那时, 我曾看到冯公子双手沾了不少污渍,甚至连指甲缝中都不够洁净,似乎有紫黑污泥似的,当时我想,或许是香灰或许是什么污垢,总之能看出冯公子对段霈的丧事十分尽心。” “直到适才夜幕初临,我遇见了我们府上一个厨娘,她受了烫伤,这两日正在敷草药,那草药将布匹染成了紫褐之色,我看到那颜色之时,忽然觉得十分眼熟,想了半晌,我记起来数日前冯公子搬供桌那一幕” 姜离一边说一边仔仔细细地看他的手,“当日冯公子指甲缝隙中的其实不是污泥,而是包敷草药之后留下的痕迹,若未猜错,应和我府上厨娘一样,用的是紫草,紫草有清热凉血,活血解毒,透疹消斑之效,除了治疗外伤之外,通常,或用来治疗浊瘀痹之疾,也就是寻常人们所说的痛风,此症能引发关节肿痛,而若案发当时,正值冯公子病发,指节发肿,那当时留下的指印,岂非与日常的他大不相同?” 姜离语声清越,说至此,众人皆露恍然之色,冯筝咬紧牙关,面上的镇定一点点被阴郁覆盖,他阴恻恻地盯着姜离,姜离却不以为意。 她继续道:“之后我想,冯公子年纪轻轻,且能入金吾卫,必没有众所周知的疾病,那他所患的浊瘀痹之症多半与发物有关,且他平日里隐瞒的极好。于是我跑了一趟登仙极乐楼见了苏掌柜,据他说,当天晚上所有的酒菜里只有这一道点心是新上的,里头以芋头与绿豆为主,而凭我行医的经验,我的确见过有浊瘀痹的病患会因这两样食材诱发病症,所以我请苏掌柜送了我一份点心,倘若冯公子认为我说的乃是污蔑,那大可当堂试试这点心,看他的手会不会因此物发肿” 姜离说着又是一笑,“当然,即便冯公子的手十分巧合的发了肿,也仍然有和血指印不匹配的可能,届时冯公子同样能排除自己的嫌疑。” 姜离淡笑着,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使得那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莫名给人冷酷森然之感,冯筝心底打了个突,还未开口,李同尘已经起身道:“原来如此,若真是这样,那冯筝你必须得用点心了!你若心中无愧,用完点心便自见分晓!” 李同尘急于有个结果,又从怀夕手中拿出点心递到冯筝跟前,“冯筝,那天晚上我们每个人都用了点心,我记得你也用过,你当着我们再用一次,到时候衙门说什么我们都不会再怀疑你,你快点证明自己啊” 冯筝被他催着,竟听话地拈了一块点心,可就在他即将放入口中时,他像是如梦如醒一般回过了神,看看点心,再看看李同尘期待的眼神,他眼底猛然迸出一股子厌恶,又一把挥开了点心盘子。 “啪”的一声重响,瓷盘碎裂,点心亦撒了满地,李同尘吓得后退两步,“冯筝,你……你这时不敢吗?!难道薛姑娘说的是真的?!” “凭什么!凭什么你让我试我就试?!你们没有证据!你们根本没有证据,没有人亲眼看见我杀人!你们都是污蔑!都仗着自己出身显赫在此污蔑我!” 冯筝恼怒非常,表情都狰狞起来,怀夕看的不对,连忙拉着姜离又往后退了两步。 冯筝咬牙道:“什么肿不肿的,那指印我已试过了!我已经被排除了!你们用这些稀奇古怪的法子不过是想栽赃我罢了,王爷,国公爷,二公子、夫人,你们,你们应信我吧,我不可能害段霈” 段家人并不想让冯筝成为凶手,段霈已死,若借此事让定西侯府也折个孩子才是最好,但事到如今,他们便是再恼恨定西侯府,也不可能枉顾杀子之仇睁着眼睛说瞎话。 段国公怒道:“我们信你?我们信你这么多天了,可你竟不敢用那点心!你就是让薛姑娘说对了是不是?!就是你害了霈儿!” 冯筝不住摇头,“国公爷,不是我……” 严氏此刻也反应过来,她的恼恨来的更快,“你怎么敢!霈儿把你当半个兄弟!你怎么敢害他?他对你做的还不够吗?甚至让我出面为你说亲,你看看你自己,若没有霈儿请求,你这样的出身哪里配我给你说那些人家,还是说继室!为了此事,我一张老脸都丢尽了,可你竟害死霈儿……” 段凌也愤然起身,他两步上前,一把揪住冯筝衣领,“冯筝!是你干的?!是你杀了我大哥?!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段凌,这里可是公堂之上,虽非公审,你也得有规矩些。” 说话的是高晖,段霈死后,段家愈发恨上了定西侯府,这盆脏水差点就泼到了他们身上,如今得知冯筝才是真凶,他便似看狗咬狗一般,好不痛快! 段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看一眼高晖,又扫了眼太子,终是狠推冯筝一把退了回去。 冯筝被推得踉跄几步,肃王和段颜此刻面色也难看至极,肃王攥紧拳头森森道:“冯筝,你怎敢如此?!” 冯筝听得怪笑出来,“不敢,不敢!不敢!!你们听听,这片刻功夫你们说了多少个‘不敢’了?你们不奇怪为何,只奇怪我怎敢,在你们眼中,身份比你们低微之人就该一辈子卑躬屈膝当牛做马才对” 鹤唳长安 第116节 段国公一拍椅臂,“所以你是承认了!你认罪了是不是!!” 冯筝强自咧着嘴,笑的愈发怪异,“我可没说啊,还是那句话,没有证据,你们这些都不算证据……” 李同尘忍不住道:“谁说没有人奇怪你为何害人,冯筝,你和段霈那样要好,你到底为了什么杀人?事情到了这一步,难道你死不承认便不治你的罪了吗?” 肃王冷笑道:“死不承认?!如今好声好气的问他,他当然能死不承认,这种恩将仇报的东西,鹤臣,不用些手段,他是不会服软的。” 冯筝听着这几言面上嘲弄更甚,裴晏定声道:“冯筝,你布这样一个局绝非冲动行事,而这一切,都要从一年前开始说起” 冯筝抿唇不语,裴晏继续道:“去岁正月二十一,你夫人带着婢女,乘着马车去株阳城外的观音庙上香,她是为求子去的,可那天傍晚返程时,马车下山车轮一直在打滑,后来不受控制地翻去了山坡之下,她的婢女碧云醒来之后已是傍晚,小厮在不远处喊痛,唯独她家小姐不见了踪影,当时天上落雪,掩盖了一切踪迹,他们二人搀扶着回了明家已经是后半夜,听闻女儿遇险,明大人夫妻立刻派人去寻,可二十二日,他们找遍了那山坡上下也未寻见明安贞的踪影,更诡异的是,在二十三日清晨,在那山坡最下方的山坳之中,他们终于发现了明安贞的遗体……” 李同尘听得认真,这时忍不住道:“这有何不对吗?” 裴晏道:“那座山名叫青柏山,因山上柏树多而得名,且山势并不算陡峭,那婢女和小厮摔的地方,距离山路只有三丈不到,可明姑娘摔下去的地方,却足足有二十来丈远,当时他们自己的解释,是说明姑娘可能醒来之后不辨方向,又往下摔了两次,哪怕真是如此,但后来她们给明姑娘入殓时还是发现了不对,明姑娘从山上滚下,或许会与树木石头相撞,但诡异的是她身上淤伤骨伤颇多,并非撞击,更似被人以钝器殴打,并且她……” “够了!”冯筝大喝,五官也因愤怒扭曲起来,“裴大人,这是我与段霈的案子,何以暴露我夫人私隐?她已走了一年,你要让她九泉之下也难安吗?!” 裴晏严声逼问:“让你夫人九泉下难安之人难道不是你自己?若我猜得不错,她并非是从马车上意外摔死,而是死在那个被段霈半路放走的汪庆手中!去岁汪庆半途逃走,为了报复金吾卫差役,选择了你夫人戕害,而你与段霈返回株阳后,找到汪庆的同时,自然也知道了此事,事后你的确帮你夫人报了仇,可你为了在段霈手中求荣,将你夫人身死的真相掩盖了下来!她分明是被汪庆虐杀而亡,而你为了一己之私掩埋真相,让她父母亲就算发现了不对也有苦难言,自明安贞下葬之后,他们二老再也没回过长安……” 裴晏说一句,冯筝的呼吸便粗重一分,待这番话说完,他已濒临崩溃边缘,而高晖这时道:“什么?只知段霈在安远侯府的案子上渎职了,怎么去岁还放走过杀人犯?!” 段家人本是为自己儿子伸冤,哪想到又牵出段霈之过,段国公立刻道:“休要胡言,定、定是那些人为了攀咬霈儿胡言乱语!霈儿已经死了,他们把脏水泼在一个死人身上,霈儿连辩驳也不能” 高晖耸耸肩,“国公爷也不必生气,段霈毕竟也不是头一回了。” 段国公气的眼前发黑,李同尘这时道:“鹤臣,这意思是说,他是为了他夫人之仇才谋害段霈?可这都是一年前的事了” 裴晏盯着冯筝,“这也正是我之疑处,事情已过了一年,段霈确有渎职之过,但最终是汪庆谋害了明姑娘,这一年来,你在他手下当差对他百般讨好,何以到如今,仇恨他到了下死手的地步。” 严氏当即跟着道:“后来他在金吾卫升官,还不是霈儿为他求情?他面上对霈儿忠心,霈儿对他也是仁至义尽,到头来却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忘恩负义之辈!什么都不必问了,严刑!严刑拷问!看他招是不招!我可怜的霈儿,他就是太好心了……” 段国公又哪肯让段霈身后名有污点,立刻接道:“去岁的差事已办完了,那株阳的案子我是知道的,嫌犯拘捕伤人,为捉拿才令其重伤而亡,中途一次意外也是手下人看守不当,最终人犯得了报应,段霈是尽了心的!至于他那夫人,若真是被汪庆谋害,那也定是因为他,汪庆要报复他,自然找他家里人下手,且那恶徒选择作案目标,听说本就喜好一些浓妆艳抹的年轻妇人,又何以怪” “你这老匹夫!!” 冯筝一声暴喝,人亦朝段国公扑去,段氏几人吓得惊叫,幸而九思与冯骥几个飞身而上,眼疾手快将冯筝押了住。 “你这老匹夫!你还敢辱我夫人!”冯筝双手被反剪在后,但他像不知痛,仍是青筋暴起怒不可遏,恶狠狠瞪着段国公的模样,似要扑上去噬其血肉。 段国公捂着心口怒吼,“拉下去!拉下去用刑!好大胆的贱徒,竟敢当堂伤人不成?!” “伤人?!我杀了你都不为过!”冯筝赤红眼眶,满腔愤恨悔愧再也忍耐不住,嘶声喝骂道:“若非你这老匹夫养出那样一个废物!我的贞儿又怎么会死!是段霈!是段霈害死了贞儿,什么好心什么良善,他段霈也配?!” 连声喝骂完,冯筝泪意涌出,狠一咬牙看向裴晏,“裴大人,你什么都猜对了,可……可那汪庆不是为了报复金吾卫,更不是为了报复我!他返回株阳,本来就是冲着贞儿去的!!” 裴晏和姜离皆是一惊,二人对视一眼,眼底皆有明光闪过。 姜离疾声道:“汪庆当初被抓现行是因” 冯筝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两行清泪落了下来,“是因本就是段霈逼我、逼我哄贞儿做诱饵引汪庆出来的” 饶是姜离已有所料,此刻心头也是狠狠一揪。 “前岁我父亲病重,在吏部只领些闲差,已完全失势,我没有办法才选择跟了段霈,株阳案子之时,他知道贞儿在株阳,也见过贞儿几次,一看凶手作案目标多为明艳装扮之年轻妇人,他便逼我,逼我哄贞儿帮忙” 冯筝哑声道,“我……我当时猪油闷了心,想着若这桩差事成了,也算是我的功劳一件,我在金吾卫两年,办好的差事并不多,且,且贞儿幼时学过些拳脚,又有我们盯着,不会出事的……” 说至此,冯筝一时哽住,仿佛更难启齿,“开口之前我想过,若是贞儿拒绝,我定不会逼她,可……可贞儿一听是抓那凶徒,立时便答应下来,那凶徒的确喜欢浓妆明艳的妇人不错,可贞儿只喜红裙,并不喜装扮,为了做诱饵,她特意涂抹胭脂水粉,打扮的格外引人注目,后来连着去道观上香……三五日,便将凶手引了出来。” “抓人的过程还算顺利,贞儿虽有些害怕,但也没有受伤,她良善正义,抓到了那恶贼她也十分高兴,如果、如果一切停留在那时候,一切都是完美的,可偏偏、偏偏在回程路上,段霈要去热泉庄子歇脚……” 他愧色一散,又咬牙切齿起来,“当时我是不愿意的,多留一夜,便夜长梦多一夜,可段霈一意孤行,他抱怨此行辛劳,抱怨天寒地冻,非去不可,我知劝不住,只好同往,后来……后来便是酒足饭饱酣睡的一夜……” 冯筝猛地闭眼,似不愿再往下回想,肃王不耐道:“所以你是认了谋害霈儿?既然认罪了,那便不必” “二弟急什么?”太子老神在在半天,此刻终于开口,“犯人谋害段霈动机未明,如今是在说动机,我们自然要审问个明白才是。” 肃王阴恻恻地望着太子,“大哥,事已至此,何必和一个过世的小辈为难?” 太子有些无奈,“二弟这是什么话,这是衙门的规矩,大周的法度,你我虽是皇家之子,却也不得不遵王法,否则传到了父皇耳边,他老人家又要动气。” 太子搬出景德帝,肃王憋着气不敢再说。 冯筝继续道:“凶犯逃跑,段霈自然害怕,先搜遍了庄子方圆五里,不见人影后,又兵分几路去追,我与他负责返回株阳。其实我们不信汪庆会回原来的家,但不知为何,走在路上我心里便有不祥之感,等二十二那日清晨赶到株阳城外时……” 冯筝猛地咬牙,好半晌才哽咽道:“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贞儿被他折磨的不成样子,他似乎料到了我们会追回来,可他一点儿也不害怕,我们搜庄子附近耽误了时辰,一切都来不及了,贞儿早已经屈辱而死,我、我悲怒交加,举剑刺死了汪庆,可那又如何呢?贞儿死了,若非段霈让她做饵,她怎会受那样的苦楚还丢了性命!!” 段国公又想开口,裴晏抢先一步,“后来呢?你将此事隐瞒了下来。” 冯筝泪流满面,又一副难以启齿之状道:“不仅放跑了凶徒,还害死了人,贞儿的父亲为冀州刺史,虽不算豪门望族,可到底也是朝廷大员,若他要追究,段氏也不能轻了,段霈说人死不能复生,说必须隐瞒此事,说肃王就等着他回长安给他请赏了,说没了一个夫人可以再还我一个夫人,还可以还我更多,更多的荣华富贵……” 姜离再也难忍,“所以你就屈从了?!” 冯筝羞愧地跪倒在地,“我想到了就算不屈从也无济于事,贞儿回不来了,他父亲会与段氏成仇,我也难留在金吾卫,若是如此,那又求得了什么呢?贞儿她……她那么会替旁人着想,她一定、一定会明白的……” 此言一出,莫说姜离与怀夕,便是段颜都露出厌恶之色。 冯筝说至此,心知自己的丑恶嘴脸再难隐藏,索性道:“我那日像着了魔,段霈说什么我便做什么,我收敛了贞儿遗体,又弄明白了原委……原来,汪庆二十那日便回了株阳,他打探出贞儿隔日要出门上香,于是早做了准备,马车翻倒并非意外,而是他做了手脚,马车出事后,贞儿几人都摔晕了过去,是他独独将贞儿带走报复,下雪正好掩盖了他的踪迹” “我替贞儿收敛尸体时,明家已搜了大半个山林,没有法子,我们只好将贞儿遗体放在山坳最低处等他们找到,贞儿身上的伤多为钝器击打,只有……我知道,只要有人为贞儿擦洗入殓,便定会发现不对,可我在赌,赌他们不会声张,抓到了犯人是一回事,不明不白又是一回事,贞儿已经过世,她父母亲不会坏贞儿清誉,后来……一切如我所料,他们找到我报信之时,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回了明家。” 冯筝说至此呼出一口气,又似笑非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不对,但段霈的确也报答了我,只是……只是这世上真有报应……” “我父亲病的越来越重,已到了不得不病退之地,而段霈在初初安抚我之后也回过了神来,他知道我比他更害怕当初的事暴露,于是,什么情同手足,什么忠心耿耿,一切的脏事烂事他都逼我去干,我成了他段霈不会叫的狗,我每天每夜噩梦,父亲也说冯家的运道或许到头了,而段霈,连他那样的人也看不起我,他因安远侯府的案子被陛下惩罚禁足之时,手中差事尽数分给了其他人,我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只配为他鞍前马后,那时候我忽然想,如果他死了,我的噩梦或许就会结束了” 冯筝越说神情越是怪异,这时又咧嘴道:“我知道他恼恨定西侯世子,也知道他喜欢戏弄人,我听说定西侯世子受了重伤,十五那天晚上在登仙极乐楼遇见,我故意挑得二人动了手,那之后我告诉他,定西侯世子的伤受不得惊吓,狠狠一吓,或许连命都会丢掉,他一听立刻起了兴” “你说什么?!”高晖猛地跳起来,“他当夜中了你的圈套,是因为他想害我大哥?!” 冯筝双眼无神地盯着虚空处,面上却还在笑,“他答应了我,而那时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他喜欢看战泸州,好,那我就用他喜欢的戏码送他走……只有他死了,我的噩梦才会结束……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我是被逼的,贞儿,我也不想的……” 高晖见他不理自己,喝道:“你别扯远了!你既认了罪,不若把什么脏事烂事都说个清清楚楚,哈,真是好笑,本以为段霈是含冤莫白,却不想原来是咎由自取,可见害人之心真是不可无啊” 对面段凌一听不乐意了,“高晖,你什么心思当我们看不明白?” 二人争论起来,很快连太子和肃王都开了口,而冯筝瘫跪在地,仍望着虚空处喃喃,“贞儿,我是被逼的,我也不想的……” 第129章 探问旧疾 “行了, 不必吵了” 争执间太子站了起来,他和声道:“今日还是以段霈的命案为重,其他的事还是先缓一缓,如今动机与内情都清楚了, 那这案子便算是定了, 本宫和肃王也放心了, 国公爷和夫人节哀吧,好歹段霈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高晖还想再说,但太子既有此言他也只能忍下来。 太子又道:“此案既在大理寺, 依本宫的意思,还是全权交给大理寺审定,我们今日知晓了前因后果也不必再掺和了……” 肃王没好气道:“大哥说的是,我们本意也是要将谋害霈儿的凶手绳之以法。” 太子微微颔首, “正是此理,本宫看时辰也不早了,就先走一步了, 后续让鹤臣善后吧, 他行事素有章法, 届时让他向父皇复命。” 肃王和段国公皆是欲言又止, 太子却不打算多言, 他只转头看向姜离, “泠儿,你姑姑这几日正挂念你, 你明日得了空去看看她。” 姜离欠身应是,太子遂带着高氏兄弟款步而出, 大理寺众人齐齐礼送,待太子走远, 肃王立刻道:“鹤臣,命案就是命案,你办差素来周全,其他那些毫不相干之事,你可莫要横生枝节,此外,这案子务必速定重判。” 裴晏面无波澜道:“殿下尽可安心,大理寺只做分内之事。” 肃王和段国公一听齐齐松了口气,见冯筝瘫在地上喃喃有声,肃王一脸嫌恶道:“他莫不是疯了吧?!这等忘恩负义之辈,还想把自己妻子之死栽在霈儿头上,这种没用的东西,有朝一日便是让他典妻他只怕也愿意!” 段国公狠狠盯着冯筝背脊,“疯了?疯了倒也好,但不管怎么疯,他都是死路一条!这几日我这老骨头可真是瞎了眼了” 凶手就在眼前,段氏之人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被段霈报仇,但既有太子前言,他们便也不敢妄动留下话柄,眼见冯筝那副作态,段国公又一番交代裴晏后,与肃王夫妻一道离开了衙门。 冯筝仍然瘫跪在地,李同尘这时上前推他一把,“冯筝!你莫不是真疯了?!” 冯筝被推得一个趔趄,面皮抖动两下,神容仍是恍惚,姜离就在一旁,她近前两步道:“急火攻心犯了癔症,不至于这么快疯了。” 赵一铭这时上前,“给他两盆冷水泼下去只怕就醒了。” 说至此,他欲言又止看向裴晏,如今凶手虽抓了住,可当初他对段霈所做之事段氏与肃王还不知,倘若知道,自然新仇旧恨一同算了。 裴晏见他如此,了然道:“大理寺只行分内之事。” 赵一铭实在感激,拱手道:“多谢!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大人尽管吩咐。” 李同尘看看裴晏,再看看赵一铭,有些不明所以道:“多谢什么……眼下如何办?这案子真相竟是如此,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合着段霈就没有求和的心思,想害别人,结果自己死了,这真是……” 裴晏道:“定案还得再审前后细节,他这样子此刻也无法再审了,剩下的交给我们便是,时辰不早了,你们先各自归府罢。” 李同尘应好,赵一铭也一同告辞离去,二人刚出大门,却见卢卓一身湿漉漉地跑了回来,他手中举着个墨黑铁盒,进门便道:“大人!找到了!真的在定安渠之中,就在崇义坊东南角那一段榆柳茂密的河滩里” 姜离望着那暗盒微讶,“在定安渠里?这是怎么确定的?” 卢卓笑道:“下午大人审完了冯仟,算了算冯筝十七那夜归府的脚程,便推算出来他绕路去定安渠丢弃暗盒了,也是巧了,雪停之后之后大半月无雨,定安渠正值枯水期,河床都露在外头,我们去转了一圈,代入凶手的心思,只往那人少僻静处寻,这才两个多时辰便被我们找到了!!” 卢卓说着抹了一把脸,面上尽是喜色,姜离忙道:“确是利落,但如今尚且寒冻,你们当心患了伤寒。” 裴晏也道:“都去更衣歇着吧,冯筝已经招了,这案子算定了。” 卢卓笑着拱手,待他离开,姜离看一眼暗盒,再看一眼裴晏,“我还在想这最要紧的证物还未寻到,却不料你们如此迅速。” 裴晏道:“此物不易毁,不难查,倒是那‘血指印’之谜幸有你来的及时。” 姜离看着地上的点心道:“我是医家,我早该想到的。” 怀夕闻言道:“今日提前抓了冯筝,姑娘生怕给大人带来麻烦,回去想了许……” “久”字未出,姜离倏地转头看向怀夕,怀夕吓得捂住嘴巴后退,又找补道:“没没没,也没有很久……” 姜离眉头大皱,裴晏却直抓重点,“怕给我添麻烦?” 他说着眼底漫出笑意,姜离凛然哼道,“我不过也想知道冯筝如何瞒天过海罢了,如今事情了了,我也不耽误裴少卿善后了,告辞。” 她说完转身便走,裴晏下意识跟上一步,但见她步履匆匆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到底止了话头,只是忍不住笑意越来越大 九思回来之时,裴晏唇角还未放下来,他一脸莫名,“这案子成了公子这样高兴?可这善后并不轻松,太子和肃王都盯着咱们呢,冯筝说的那些‘脏事烂事’,我们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裴晏笑容淡去,道:“你以为太子会让大理寺管吗?” 上了马车,怀夕怯怯地望着姜离,“姑娘,奴婢说错话了……” 姜离斜怀夕一眼,“这等事往后不必在他面前多言,何况我本来也不是为了他,这个冯筝此番差点逃脱,我也想破了这难解之谜。” 说起冯筝,怀夕眉头顿竖,“奴婢也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那位明姑娘当初是好心帮忙,却惹来了这般祸端,奴婢记得付姑娘说过,说明姑娘幼时便帮她出头呢!这么好一位夫人,冯筝若真心保护她,又怎么会让他去冒险?说到底分明是懦弱加立功心切!他还知道有报应,倘若段家真的给他找了位高权重的继室,他只怕如今还心安理得的求前程呢,他最后那模样,可能是在装疯卖傻” 姜离眉眼冷峻道:“无论怎么装疯卖傻,他都是死罪难逃了,只可怜了明姑娘,若阿慈知晓真相,只怕也要难过一场。” 怀夕也闷闷道:“当时他父母亲定然发现了不妥,可……” 姜离掀帘朝外看,夜色已深,长安万千坊市都被如墨一般的夜幕笼罩,她沉沉道:“冯筝和段霈将她的遗体置于荒郊野外,凶手是谁极难查明,他们算准了她父母忌惮太多,因这世道,女子便是死也只能是清清白白的死。” 怀夕心底难受,“就和付姑娘当初一样,咱们女子真是活得艰难。” 鹤唳长安 第117节 姜离放下帘络,“正是艰难,才更要不屈。” 马车直奔薛府,待回了府,姜离去主院见了薛琦,又将今日争端道明,薛琦听得目瞪口呆,却是道:“太子殿下这么一说就走了?” 姜离应是,“算起来,也有几日未入宫见姑姑了,女儿打算明日入宫一趟。” 薛琦重重点头,“是应该去……太子走的时候,神情如何?” 姜离纳闷道:“算是一切如常。” 薛琦颔首,“好,你只管给你姑姑调养身子,别的你不必操心了,父亲明日也要去一趟东宫才是,行了,你尽管去歇息吧。” 姜离告辞而去,待出了主院,怀夕低声道:“姑娘,薛大人是何意?” 姜离面无表情笑一下,“自然是想明白太子不可能善罢甘休,命案虽定了,可余下还有许多事可做文章呢……” 怀夕张了张嘴,但她哪懂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只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翌日巳时过半,姜离乘着马车往顺义门去。 到宫门外递上腰牌,主仆二人直奔东宫。 待入景仪宫,薛兰时拉着她的手道:“昨夜太子殿下还专门来了一趟,说你医术高明,人也极聪明,若非你发现了最紧要的证据,段家还不知要如何泼脏水给定西侯府,贵妃娘娘知晓这案子后已生了两回气,如今可算是落定了。” 薛兰时拉着姜离说话,姜离往内室看了一圈,直言怎不见安乐郡主李嫣,薛兰时笑道:“如今天气暖和起来,她被安阳拉去宜阳府上玩了。” 姜离一愣,薛兰时道:“哦你还不知,安阳是恒亲王的独女婉儿,虽比嫣儿年长几岁,却是长安城中才德最佳的宗室女,嫣儿跟她出去我是放心的。” 姜离抿了抿唇,“这位郡主我是见过的,在大理寺见过。” 薛兰时丝毫不意外,只了然道,“是去见裴鹤臣的吧?这孩子,这么几年还真是认准了裴家那孩子了,你别说,她挑夫婿只能从世家子里选,怎么看也都是裴家那位最出挑,但可惜,那孩子油盐不进,安阳也很苦恼,但今年二人年岁不小,说不定陛下一道圣旨下去,二人倒也能成好事,总不能抗旨不是?” 姜离微笑道:“请姑姑入内室给您请脉吧。” 先请脉,再施针,两刻钟后薛兰时起身更衣,姜离令明夏拿来纸笔,一边写新的方子一边道:“姑姑身上寒凝已祛除大半,其实如今已足可有孕,只是儿女福源又是也看天意,姑姑继续按我的方子用,剩下的就看天命了。” 薛兰时大为惊喜,“当真?当真身子已调理好了?” 姜离奉上药方道:“虽不比年轻妇人,但也不能称之为病,只要继续调养,阴阳相和,姑姑儿女福源极大,姑姑心境也需愉悦。” 薛兰时喜不自胜,拉着姜离的手舍不得放,待到了外间用茶,又名侍婢们捧来金玉赏赐,姜离自然笑纳了,临走之前,姜离犹豫片刻道:“我并无入内宫之权,可否请姑姑帮忙往淑妃娘娘那里递个话,就说我近两日空闲,能再往尚药局授医。” 薛兰时无奈,“你这孩子,对她们倒很是上心,罢了,我派人走一趟便好。” 见薛兰时答应,姜离便告辞出了景仪宫,走在东宫精致阔达的院阁间,目之所及,大半枯黄的花木已见新芽,旭日当空,和风拂面,眼见是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时光飞逝,虽至今她这薛氏大小姐的身份还算顺利,可她余下的时间并不多了。 “喂” 姜离正若有所思,忽闻对面中庭响起一道清越之声,姜离抬眸望去,便见是宁珏笑吟吟站在廊下,那模样,竟像是在此等了许久。 姜离眉头一皱,下意识往来路看去,宁珏几步来她跟前,“别看了别看了,没人,我怎么可能当着其他人的面找过来?” 姜离知他来意,开门见山道:“宣城郡王如何了?” 宁珏笑意愈盛,“郡王好了许多!最近这三日再没有积食了,我带他去跑马,他比往日多跑了三圈,性情似乎也懂事了许多,我想这都是你的功劳!” 姜离蹙眉,“积食或许是用药的缘故,跑马和懂事,只怕只是他当日心情好,他早年弱疾的症结不会这么快见效的。” “是吗?”宁珏问一句,直盯盯道:“那也是你的功劳,他不积食了,不难受了,身体舒泰心情自然更好,便也不闹脾气了,真的多谢你。” 姜离还未见过上赶着给自己送功劳的,只道:“你今日来只说这些?” 宁珏忙道,“不,有两件事,一来,后日我要带他出宫,咱们再去私宅请个脉?二来,我姐姐也很感激你,让我好好谢谢你,我便想着,我也不知道你缺什么,不若你自己来提吧,看看我能为你做什么” 姜离不置可否,“现在言谢,还尚早,我也并非无欲无求之人,将来若治好了郡王殿下,自然会请宁娘娘和宁公子帮我些忙的。” 宁珏轻嘶一声,“那按你说的,殿下得调养半年,那岂不是半年之后我才能谢你?这可不成,我宁游之从不欠人情,还有,你怎么又‘宁公子宁公子’了?” 姜离哭笑不得,“那就攒成,或许我会请你们姐弟帮我一个天大的忙呢?” “天大”二字让宁珏来了兴致,“咦?只要你不是让我姐姐处处让着你姑姑,让我们宁氏处处让着薛氏,那什么忙我都一定帮你!” 见姜离半信半疑,他又道:“我宁游之行走江湖,从不食言!” 姜离认真地看他片刻,点头,“好,那我记住了,后日何时?” “申时初刻,可行?” 姜离点头,“我定赴约,此地人多眼杂,我就先告辞了。” 她说完绕过宁珏而走,宁珏轻喃一遍“赴约”二字缓缓转身,只等姜离二人消失在宫墙之后,他才一笑,“对啊!这可不就是赴约!” 薛兰时身为太子妃,内内宫递个消息十分简单,以至于当天傍晚时分,宫里便派了前次的内侍出来见姜离,两相商议后,索性定在翌日清晨入宫授医。 第二日又是个晴天,用过早膳,主仆二人乘着马车直奔宫门,入禁中后,怀夕望着迎面而来的一行急匆匆的不知哪个衙门的官员低声道:“姑娘入宫授医也不容易,什么时候也能得个女官当当?到时候岂不能来去自如?” 姜离失笑,“女子入朝为官,在永昌帝一朝都极难实现,更何况是如今呢?不过在那时候,宫中的女官极多,甚至能与永昌陛下一同问证,那时内宫的医官之中,也是女子多过男子,然而永昌帝过世,到了先帝一朝,所有女官都被查革,只在内府留了女官的差事,却也只局限在内府罢了……” 微微一顿,她又低声道:“民间良医入太医署为御医的例子倒是从无断绝。” 说话间二人到了承天门前,早有尚药局的内监在此等候,主仆二人一路往内宫深处而去,待到了尚药局,一众医女早已翘首等候,既然开了头,姜离授医已经不算稀奇事,又因为时辰尚早,金永仁等医官并未同在,如此正合姜离心意。 待入了临时讲堂,姜离道:“先给两刻钟功夫答疑,前次若有疑虑尽可提出,稍后取穴验案,习针灸之术。” 姜离苦学多年,最知学医者难在何处,此言一出,众人一拥而上皆有疑难,待按各自的医案答疑完,竟已过了小半个时辰,望着这些医案,姜离饮了口茶后,道:“前次疑难之症多为妇人之疾,你们在内宫也多为女子诊病,那便按已有的医案,看汤液与针灸如何辩证施治,又如何辅成” 能入尚药局者,自然早读过各家医经针经名篇,姜离以病案入手反是合宜,她首选“青带下”一病案施治,“妇人有带下而色青者,甚则绿如豆汁,稠粘不断,其气還臭,所谓青带,青带乃肝经之湿热,肝属木,木色属青1……” “此病患年三十有二,初诊主诉青带增至,伴腹账,其舌质淡红,舌苔浦白,六脉沉数,左关脉弦劲,证属下焦湿热之带下证,当治以清热、利湿、止带。” “正如《灵枢》所云:‘为刺之要,气至而有效。效之信,若风之吹云,明乎若见苍天。’本案针刺最紧要当属气至病所,因此,当用三阴交调理三阴经,平肝泄热、健脾利湿;配梁门、中脘以和中、下焦,助三阴交增强健脾、补肾、平肝之功;气海、血海调经治血,为妇人病之要穴2……” “拿针囊来” 待怀夕奉上针囊,姜离选出枚提针道:“针灸之道,理、法、方、穴、术五重缺一不可,术当为针刺之术技,此病案中,首针三阴交,当使酸麻胩重感向腹部导传;梁门、中脘之针感,亦向小腹传导,再捻转行针,留针两刻钟,起针后,艾灸气海、血海各一刻钟,可有人愿亲自试针?” 习针灸者,无不从己身穴位研习,姜离幼时为了习针,也将自己扎至千疮百孔,若连自己都不敢下针,自也无法以针灸施治病患,因此姜离此言一出,众医女无犹豫纷纷应和,姜离一眼扫过去,见明卉手伸的极长,便点了她为范例。 针刺之道讲究稳准,姜离行针便是当年的魏阶也难挑差错,她演示在前,众医女练习在后,有不擅针尤害怕之人,明卉竟不怕痛,仍主动拿自己试针。 姜离在旁瞧着,自然对她愈发怜惜,间或又多为明卉深究两句,一来二去,到了傍晚时分,明卉已能大着胆子向姜离求问。 习针技非朝夕之功,眼看着日落西山,姜离命怀夕收好医箱,今日之讲已可结束,然而这时明卉迟疑着上前,极低声道:“敢问姑娘,男子之病,奴婢可能请姑娘指教?” 姜离有些意外,宫内求诊的多为宫婢与女官们,明卉入尚药局已有一载,又怎会求问男子之疾,再一想,宫内多有侍卫太监,虽不合规矩,但或有胆大者向医女们求助,姜离便道:“自然,医家本就不该有男女之别,病患更是如此。” 见她神色有些紧张,姜离道:“眼下人多,时辰也不早,你可将病案交予我,我回府看过之后,明日将辩证之法写在纸上给你。” 明卉本多有担心,一听此言顿喜出望外,“姑娘善心,多谢姑娘了!” 说着话,她从衣袖之中掏出一张旧纸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给了姜离,姜离见她如此,自是小心为她遮掩,待酉时初刻,姜离告辞朝宫门外去。 出了承天门,怀夕放松下来,低声道:“姑娘,明卉怎会求问男子之疾?总不会是她帮宫里那些侍卫看病?若是被医官和内监们知道可不妙啊。” 医女若与侍卫们私下有染,极易被冠上私通污名,姜离自然不愿往这方面想,“她学医勤谨,应该不是妄为之人,或许是有人患病求到了她跟前,医女地位虽是低下,可医家在病患们眼底却是救命稻草” 姜离话虽如此,心底却也有担忧,因此刚出宫上了马车,她立刻将明卉给的纸张打了开,然而刚看了两眼,姜离面色陡变。 怀夕也好奇明卉在给何人看病,这时忙问:“怎么了姑娘?是问什么病?” “她……问的是肾厥心痹之疾。” 怀夕纳闷,“这病怎么了?又是肾厥又是心痹,听着十分严重?” “肾厥可算绝症,再加心痹,便更难治愈,若是别人问此病还不算什么,可偏偏是明卉问这病” 姜离面色越来越难看,“当年致明卉叔父被问斩的淮安郡王,便是患此疾。” 第130章 不情之请 “淮安郡王便患此疾?!” 怀夕万分意外, 姜离道:“当初给淮安郡王看诊之人虽非义父,但淮安郡王的病我经常听师父提起,起先只是肾厥,后来又生了心痹之症, 而后两个月不到人便没了, 这病是绝症无疑, 明卉的叔父其实很有些冤枉。” 姜离又仔细看纸上所写,怀夕道:“明卉好大的胆子,怎还敢找姑娘探问淮安郡王的病?” 姜离道:“事情已经过了十三年, 就是在这长安城中,又有几人记得淮安郡王这号人?我是从江湖上来的,她就更不担心了” “但她没想到姑娘是魏氏小姐,清楚当年的变故。”怀夕倏地一愕, “她问淮安郡王的病,莫非是觉得她叔父当年治的没错?那岂不是和姑娘一样?” 姜离眉心几动,“淮安郡王当年的病, 便是义父都难医, 太医署先后派了数位御医, 最终差事落在了他叔父的身上。” 怀夕不由道:“也就是说, 大家知道这病难治, 所以故意推给了明卉的叔父?” 姜离不甚确定道:“是否故意不好说……” 怀夕叹道:“倘若淮安郡王已病入膏肓, 不管是谁去治都救不回来的,那不是必死之局吗?可若是这样, 明卉又如何说理去呢?” 姜离摇头,“还不知她所图为何, 明日再看。” 姜离得了闲,便与淑妃定了连着两日入宫授医, 待回盈月楼,先为明卉写下肾厥心痹辩证治法,第二日清晨,又赶在日上中天之前入了宫。 针灸之道精深,姜离依旧接着昨日授施针之法,到了歇息间隙,姜离唤明卉近前,将那病案与姜离新写的医案递给了她。 明卉感激不尽,姜离不动声色问:“肾厥心痹,乃是药石无灵之症,你何以探问此症?莫不是家中有人患此重病?” 明卉不敢在此地详看,只声若蚊蝇道:“是一位长辈患过此病,奴婢这些年来一直在找医治此病的良方,姑娘医术高明,又不吝传道,奴婢便想请教姑娘。” 一听明卉说“长辈”,姜离疑道:“你那位长辈如今如何了?” 明卉苦涩道:“早在十年前便已病逝了,当时的我尚且年幼,医术也十分粗浅,可谓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明卉说的含糊,姜离却听得心紧,淮安郡王死在十三年前,与明卉说的“十年”相差无几,姜离很难不怀疑明卉所言之人正是淮安郡王,那她此举,便只能是为了她的叔父了,姜离默了默,“你叔父不是御医吗?连他也没法子?” 明卉惊得呼吸一窒,下意识往身后看去,见尚药局的内监们离得远方才松了口气,可一转头,又对上了姜离锐利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失态,心底发慌道:“我、我叔父离得远,还、还来不及向他求教……” 她低垂下脑袋,不敢与姜离对视,姜离叹了口气,“这是在宫里,宫外长辈之事,往后还是莫要轻易提起,免得招惹是非。” “是,奴婢明白,明白的……” 见姜离并无深究之意,明卉大松一口气,待回到一众医女身边,忙不迭温习起今日所学,姜离留意她片刻,到底不曾贸然多言。 因与宁珏之约,姜离于午时过半出宫,至顺义门上马车,直奔延寿坊而去。 至长明街宁宅正是申时初刻,姜离上前叫门,只听一道脚步声匆匆而来,门扉一开,正是宁珏欣然站在门后,“我就知道你一定准时,快请,这是从宫里出来?” 姜离正朝上房看李瑾在何处,一听此言诧异道:“你如何知道?” 宁珏笑起来,“我要知道,那可太过简单。” 姜离挑了挑眉懒得深究,“殿下何在?” 宁珏还想说什么,闻言只好先说正事,“在暖阁呢” 鹤唳长安 第118节 宁珏带着姜离入上房,待至暖阁,果然见李瑾由赤霄陪着,正在把玩一把八卦锁,见姜离来,他不比前次那般斥生,只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打量姜离。 姜离上前见礼,又给李瑾请脉,宁珏在旁道:“除了昨日给你说的,殿下这几日再未染过风寒,出汗增多,饮食上也十分顺遂,每每跑马回来便胃口大开,夜里也睡得安稳不少,连读书习字,似乎都精进多了。” 姜离又听得挑眉,请脉之后福了福身,至中堂与宁珏说话,“殿下的脉象的确好转了些,但还是不够,前次的膏方不变,至少用一月才够,这些日子仍忌生冷、瓜果、油腻与发物,如今初春时节,气候变幻,定莫让殿下受凉。” 宁珏松了口气,“好好,太好了,我就知道一定没问题。” 姜离点头,“那我便先告辞了。” “哎等等” 见姜离这就要走,宁珏急忙出声,姜离望着他,“怎么?” 宁珏眼珠子转了转,“你待会儿可有要事?” 姜离摇头,宁珏便道:“你可知东市有什么热闹可瞧?殿下想去街市上瞧瞧,但我实在不知过了年外头还有什么好玩闹的。” 姜离哭笑不得,“宁公子才是长安人吧,何以问我?” 宁珏道:“你又不是不知,我和你一样,常在外头走动” 姜离“哦”一声,又看向不远处的宁家侍卫,“那宁公子问他们便好,我对此道实在不精,刚何况,你我身份在此,我也不便与郡王殿下接触太多,我先告辞了。” 姜离这下真是转身便走,宁珏轻啧一声跟上来,“下一次何时给殿下请脉?” “这方子温和,月余之内无需请脉。” “那怎么行?”宁珏声量微高,“宫里连平安脉都是三五日一请呢,用着你的方子,怎么也得三五日一瞧方才稳妥不是?” 姜离有些莫名,驻足道:“宁公子这是不信我的话?” 她越过他看向上房,“其实我也不是非要给殿下诊病,殿下便是如此长大,做个富贵闲人总是不会受人指摘的。”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宁珏连忙解释,“我是说一个月实在太长了,像你说的,你我身份有别,我也不能时时向你传话,你总也想知道殿下这月余有何长进不是?” 屋子里传来李瑾的笑声,姜离想了想也是,“那便半月吧,宁公子看哪日方便,提前一两日来送消息便是。” 姜离一顿,“借用是你师兄的名头便可。” 宁珏意外,“我师兄?” 姜离略作沉吟,还是道:“裴少卿敏锐,他前次已猜到你请我是给郡王殿下看诊,既是如此,用他的名头倒也万全,我给裴老夫人看过病。” 宁珏恍然,又欣喜道:“好好好,师兄行事周全,便是知道真相也绝不会横生枝节,有他为我们作掩护实在是上上之选!这长安城里,也就数他最值得信任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师兄想来也愿意帮忙。” 姜离应下,复又告辞,这下宁珏将人送出门口方返回。 赤霄在暖阁陪着李瑾,见宁珏喜滋滋回来,忍不住道:“公子,我们这样成吗?若是老爷知道了可怎么办?” 宁珏失笑,“阿姐可是郡王的亲生母亲,连她都应允,父亲会多说什么?” 赤霄撇撇嘴,“可薛姑娘到底姓‘薛’……” 宁珏轻啧一声,“那又如何?如此岂非更显可贵?她抛却两家恩怨,不计前嫌,你也知道殿下可是我们宁家上下的命根子,就凭这一点我绝不疑她,她是她,她父亲姑姑是她父亲姑姑” 赤霄眉头拧成“川”字,“公子,给殿下治病倒没什么,可多的事您可不敢想了,当年的事没个说法,宁家和薛氏可不可能冰释前嫌。” 宁珏笑谑道:“你小子少多管闲事,你家公子我岂不知轻重?” 他一脸洒脱说完,待一转身,笑意也淡了下来。 回府的路上姜离一言未发,待回了盈月楼,姜离命吉祥准备笔墨,亲自写了一份拜帖,待墨迹氤干,又吩咐吉祥,“让长恭跑一趟广宁伯府,把帖子给郭姑娘。” 吉祥快步而去,怀夕奇怪道:“姑娘找郭姑娘做什么?” 姜离上二楼换了件轻便袍衫,道:“他父亲今岁任太常寺卿,太医署正在太常寺辖内,想探问淮安郡王的事,找她最合适不过了。” 怀夕讶然道:“姑娘此前未和郭姑娘深交,奴婢还以为您不信任她呢。” 姜离推开窗棂,梅林残虹尽褪,如今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枝丫,“能为挚友以身犯险、苦谋数月设局复仇之人,想来也是信守诺言之人。” 拜帖送出去,傍晚时分郭淑妤便带着画屏来了薛府。 人到了盈月楼外,姜离亲自来迎,待进了门,便见堂内茶水糕点已备,显然料到她来的快,郭淑妤解下斗篷,笑意深长道:“数日未见,还以为姑娘忘了我,今日总算接到姑娘的帖子了。” 姜离屏退吉祥与如意,请郭淑妤落座后方道:“郭姑娘在等我的帖子?” 屋内怀夕与画屏皆是自己人,郭淑妤索性道:“那件事不是小事,姑娘替我周全下来,却不求一丝一毫的回报,反倒是让人心里没底。” 孟湘与崔赟之死自然不是小事,纵然郭淑妤行事极少留下线索,但岳盈秋的母亲做为知情者,便是最大的破绽,安远侯府也就罢了,崔氏却不会容她一个闺阁女儿设这样的复仇之局,姜离替她保密,她便永远是兰心蕙质的广宁伯府二小姐。 姜离听她所言,瞳底凝重一散,又亲手为她斟茶,“郭姑娘如此坦荡,那我也开门见山,如今确有个不情之请请姑娘相助……” 第131章 诡异神像 郭淑妤的速度很快, 翌日午后便又来薛府拜访。 到了盈月楼屏退左右,她径直道:“你怎么会问起淮安郡王的事?那都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她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姜离,姜离只笑不语为她倒茶。 郭淑妤失笑,“罢了罢了, 我不问便是了, 只是淮安郡王的事有了些年头, 我打探到的消息并没有那么详细” 姜离道:“我只想知道他当年病逝前后之事。” 郭淑妤捧着茶盏道:“淮安郡王李炀,此人说来也有些惨,他父母早亡也就罢了, 眼看他得陛下宠爱,不比皇子公主们差,可刚过双十之龄便得了肾厥之疾,起先还不算严重, 陛下令太医署全力救治,好些御医给他会诊,如此拖了一年多, 到了第二年, 他的病反反复复, 已有不少御医不敢给他治了, 后来便是一推二, 二推三, 最终,差事落在了一个姓明的大夫手上, 淮安郡王过世的最后三个月,都是此人在看。” 姜离心头微紧, 这个大夫正是明卉的叔父明肃清。 郭淑妤此时也一叹,“这个大夫也是倒了霉, 当时淮安郡王的病已经很重了,就算能拖三月,也拖不出半年,但刚好是这个大夫在看诊,就显得是他的过错,此人当时刚入太医署不到三年,资历尚浅,想来也没什么背景,再加上医术也不算高明,这淮安郡王的死就怪在了他的头上,人都被判了斩刑,是有人弹劾,而后陛下下的令,当时这人都还没成婚,也没后代,也实在是可怜。” 郭淑妤一口气说完,姜离道:“没了?” 郭淑妤纳闷,“没了啊,还能有什么?淮安郡王当年也未成婚呢,他死后风光大葬,后来郡王府也被收回,他们那一脉便算是断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姜离淡声道:“那位明大夫是如何‘医术不算高明’的?陛下便是要斩人,也是要寻一二错处做由头的吧?” 郭淑妤眨了眨眼,“你还挺关心这个大夫……” 见姜离面色微冷,她又忙止了探问之心,道:“行行行,这一点儿事呢,我也费心探了探,说当年淮安郡王过世之后,陛下曾派了大太监于世忠和太医署的太医去核查过,核查的结果是说那位明大夫有用药过猛之过,最终才令陛下一怒之下杀了他,哦,说来也巧,这个核查之人,便是如今的太医丞白大人” “白敬之?”姜离眉头大皱。 郭淑妤道:“不错,你去宜阳公主府上看过病,想来知道此人。” 姜离微微颔首,“我记得……白御医擅长妇人病和小儿症,怎么会让他去核查?” 郭淑妤耸了耸肩,“这就不知道了,许是他主动请缨的吧,毕竟这种事,谁沾上都有风险,哦对了,他此前也给淮安郡王看过一阵子,当时淮安郡王病了一年,大家都无计可施,太医署内擅长不擅长肾厥之疾的大夫都往郡王府上跑过一两月,但显然他也没辙,只是他比那位明大夫命好” 姜离若有所思,“这位白大夫当年的具体说辞可能打探到?” 郭淑妤想了想道:“这得找淮安郡王府的旧人了,当年他们府上散了之后,那些郡王府自家的仆从多是还了自由身的,至于那些从宫里赏赐来的,则多回了宫,应该能找到一二旧人,只是得费点儿功夫罢了。” 姜离便道:“那便烦请姑娘送佛送到西,当然,也无需着急。” 郭淑妤抿了一口茶,眼底的探究之意仍是难掩,“这事你拜托在我手上,可见不是薛氏之事,你有父亲有姑姑,让他们出面,哪个不比我利落,足见这是你自己的事,你一个刚从江湖上来的大小姐,打听十三年前的事做什么?你与淮安郡王有关系?” 见姜离面不改色,郭淑妤一摊手,“知道你不会答,但我就是忍不住,罢了,索性这日子无趣,我再帮你一回,等我消息便是。” 待郭淑妤离开,姜离坐回榻上沉思起来,怀夕愤然道:“姑娘,这也太巧了,奴婢刚说明卉是不是与您一样,结果当年明大夫的事,白敬之也出了一份力,他这人是不是就擅长攻讦构陷同僚啊!” 姜离缓缓道:“两件事隔了七年,我也未想到又与他有关,还是得找到当年的郡王府旧人才好,等她的消息吧。” 段霈之死闹得长安城内流言霏霏,如今案子定了,又引得好一阵议论,而随着段霈遇害颇多内情被爆出来,坊间又生出不少对段氏不利之言,姜离无需多问,自有吉祥和如意将在各处听来的消息禀告给姜离听。 先说冯家被抄家,冯筝的父亲病危后被险险救了回来,又说如今都在传段霈之死乃是咎由自取,当日段霈若不死,出事的说不定是定西侯府高世子。 再三两日后,已无人关心段霈和凶手冯筝之间有何仇怨,皆在议论段国公府与定西侯府已到了你死我活之地,渐渐地,矛盾更落在了太子李霂和肃王李昀身上,坊间众说纷纭好不热闹,朝堂之上更是暗潮变明争,定西侯高从宪一纸弹劾奏折,硬是把段霈身前贪腐受贿、渎职枉法诸多罪行全部揭了出来,景德帝一声令下,令拱卫司出面彻查段霈诸罪,这命令一下,已经风光大葬的段霈九泉之下也难得安宁。 时节转眼入二月,榆柳新绿,草长莺飞,万物皆是春意盎然之象。 初一大清早,郭淑妤又匆匆到了薛府。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刚一见面,郭淑妤便急急开了口,姜离一摆手,吉祥和如意识趣地告退出门,她道:“先听好消息。” “找到人了” 郭淑妤利落进门,解下斗篷扔给画屏,竹筒倒豆似的道:“是当年郡王府的管家之子,名叫齐万章,他父亲在五年前病逝了,但他自小也在郡王府长大,还做过淮安郡王的书童,当年出事之后,他和他父亲得了恩典,脱奴籍成了庶民,留在长安做了些茶肆生意,十几年过去,生意没做大,但也是小富之家” 管家可是主家亲信,如今留在长安,不用把手伸进宫里,这的确是好消息,姜离为她奉上热茶,“那坏消息呢?” 郭淑妤抿了一口茶,“坏消息是,他月前惹了事,人被关进了京兆尹大牢里,官司未定人也放不出来,我打探了一番,他惹上了勋国公府,那边不放话,京兆伊便不敢放人,这事我没敢让我父亲知晓,也没法子让我父亲出面。” 姜离不解,“怎会惹上勋国公府的?” 郭淑妤道:“勋国公膝下只嘉宁一个女儿,也纳过几房妾室,可别说是儿子,便是女儿都未生下一个,大家都说是勋国公自己有暗疾,咳,勋国公后来自己也知道了,但他不死心,便从殷氏族中帮扶了几个堂侄儿,想着看哪个有出息,便从中过继一个。” “这其中有个叫殷嘉琪的,便借着勋国公府的名头大行商道,年前这殷嘉琪想在城南兰陵湖附近建一座楼,大抵是想效仿登仙极乐楼吧,因地皮不够便起了抢占的心思,这齐万章的茶肆就在兰陵湖边,正好就在殷嘉琪想要的那一块儿地皮里头,于是这殷嘉琪做了一个强买强卖的局,非要让齐万章把茶肆便宜卖给他,齐万章自小也是在郡王府见过世面的,自然不从,但他如今就只是个小老板,无人依仗便被告进了衙门大牢里。” 姜离想了想,“京兆府大牢是吗?” 郭淑妤颔首,“这事若不是要掩人耳目,其实也不难疏通,可一旦我们府上出面,亦或者你借薛氏出面,那自然会引得殷氏注意,只是京兆府衙那位齐大人和我们府上并无往来,想悄悄走走人情也难办,还有一点,得让那殷嘉琪松口,若他咬死不松人还是难捞。” 姜离略作沉吟,“我心里有数了,既然是强买强卖,那他的手段必有破绽,闹大了他自己也站不住脚,此事还得从规矩王法上走。” 郭淑妤眼珠儿一转,“升斗小民与勋国公府讲规矩王法?” 姜离并不着急,又给她添一杯茶道:“剩下的事交给我,你不必操心了,此事我虽请你帮忙,但也无意让你府上牵扯进来。” 郭淑妤是个明白人,看她如此便知她有了主意,她随即一笑,“那也好。” 申时初刻,姜离乘马车前往大理寺。 自冯筝招供已有数日,如今长安城内议论不休,却早无人在意一个小小的冯氏了,对于裴晏而言,这份善后便简单了许多。 马车停在顺义门外,姜离刚走到衙门门口,便见一队人马从内快步而出,打头之人正是陆承泽,陆承泽本板着脸行路,乍一见姜离脚下猛地一顿,“薛姑娘?!” 他手一抬令众人先行,姜离这才注意到后面的拱卫司武卫竟押着冯筝,多日不见,冯筝受了刑,身上衣衫褴褛,面上也青一块紫一块,见到姜离,他目光恍惚地从姜离面上一掠而过,似乎已经不认得她了。 武卫们带着冯筝快步而走,乃是往拱卫司的方向去。 姜离颔首,“陆公子这是” 陆承泽上前两步,“这是段世子案中的凶手冯筝,他杀人的罪名已定,但此案还牵扯了些别的事,如今由拱卫司稽查,他要移交到我们衙门受审。” 姜离望着走远的队伍,心底一片漠然,陆承泽又道:“姑娘来大理寺所为何事?” 姜离含糊道:“也是为这案子,我曾帮衙门验毒,如今尚需善后。” 鹤唳长安 第119节 陆承泽眼底明亮起来,“姑娘的医术不仅能救为活人续命,还能为死者伸冤,实在是让在下佩服,我父亲用了姑娘的方子,如今已好了八九分,母亲一直念念不忘姑娘的医术,今日听闻姑娘入宫授医,足见姑娘大义。” 姜离失笑,眼风一瞟,却见九思在门内望着他们,九思本是来送陆承泽一行的,结果人还没走开两步,便听到了那声“薛姑娘”,遂又倒转回来。 见姜离看来,他咧嘴一笑,姜离这厢便道:“公子谬赞了,令尊既痊愈,我便也放心了,公子有差事在身,我便不耽误公子了。” 陆承泽扫一眼自己走远的手下,还有些意犹未尽,但公务当前,他也不好在此久留,遂道:“那好,那改日再答谢姑娘。” 他拱手做礼,大步而去,姜离这时抬步进门,九思忙迎了出来,“姑娘来了” “你家公子可忙着?” 九思笑着做请,又回头道:“不忙不忙,一点儿不忙,您怎么和陆都尉熟识的?” “我给他父亲看过病。” 九思了然,待到了值房,姜离尚未进门便见门扉打开,屋内堆着大大小小的案卷和几个杂物箱笼,裴晏与卢卓正在一旁清点着什么。 见姜离过来裴晏有些意外,便吩咐道:“都带走封存吧。” 卢卓应是,识趣地抱着两大摞卷宗麻溜告退。 待他一走,姜离朝外看一眼,低声道:“可能帮忙捞个人出来?” 裴晏更奇怪,“何人?” 姜离将齐万章之事道来,“如今肃王和段国公府的处境并不好,殷氏虽然未受牵连,可勋国公如今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本就为太子忌惮,这时殷氏若有何不法之处,他们自己想来也忌讳,因此这事并不难,难在掩人耳目。” 她有理有据说完,裴晏道:“因这事从大理寺走合规矩法度才来找我?” 姜离一脸莫名,“自然,总不能让裴少卿去做不合规矩的事。” 裴晏似笑非笑,“不合规矩的事不是也做了不少吗?” 姜离被他一堵,不等她反驳,裴晏又道:“此事简单,大理寺找个由头去核问旧案便可,但你何以关心起淮安郡王之事?” 事已至此,也无甚不好隐瞒,姜离便见宫内授医遇见明卉之事道来,裴晏听完,连他也觉得巧合,“这个明卉,来历可确凿无疑?” 姜离道:“深宫之中都求安稳无虞,她何必与十多年前的案子扯上干系?当年他叔父之事未曾株连,否则,她连入宫的资格都没有。” 裴晏略作沉吟,“既如此,我尽快让那个齐万章出来,但此事时隔十三年,你若存了帮明卉之心,也得谨慎行事。” “我起初并未定心追查,这毕竟是她的私事,她也未向我开口,但自从知晓白敬之也在其中,我便不得不深究了,御医们医治宗室权贵,一个不好确有杀头的风险,可若是被人诬陷栽赃的,那便大不一样了” 裴晏心知姜离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道:“你是如何这样快便找到齐万章的?” “借郭姑娘之手” 姜离答得利落,裴晏面色却是一暗,“她可稳妥?” 姜离便道:“有那么大一件事在前,自是稳妥,且她能为友人做到那般地步,本也极是难得,这些事上我是信她的。” 裴晏望着她认真的模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九思扬声道:“宁公子怎么来了?!” 二人一听此声,心知九思是在提醒,姜离左右一看,忙往后退了一步。 裴晏:“……” 宁珏进门之时,便见裴晏与姜离隔着三尺远齐齐望着他,他心底闪过一丝怪异,但见到姜离的喜悦盖过了怪异,他喊了一声师兄,不等裴晏应声,便往姜离跟前走去,“薛泠,你怎又在衙门?你都快成半个公差了。” 一听“薛泠”二字,裴晏瞬间蹙起眉心,再见宁珏目光灼灼望着姜离,他心底古怪更甚,他遂将手上卷宗一放,好整以暇地看着更近的二人。 “段霈的案子将定,我来看看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姜离眉目如画,语气真挚,骗起人来脸不红心不跳,宁珏毫不怀疑:“原来如此,正好我有事对你说,郡王殿下这几日有好转许多,只是昨日不知怎么又咳嗽起来,晚上虽见好,但不知要不要换方子?” 姜离蹙眉,“今日呢?” 宁珏道:“今日仍是轻咳。” 姜离略作思忖道:“方子不必换,我新写个简单的方子给郡王殿下用,咳症痊愈后,继续用此前的方子不变” 姜离言毕看向裴晏,“借大人的笔墨一用。” 裴晏淡声道:“姑娘自便。” 宁珏笑着看姜离写方子,这时,忽然觉的哪里不对劲,连忙又看向裴晏道:“师兄,我今日来是有要事与你商量” 裴晏看着他,“我还以为你是为薛姑娘而来。” 裴晏面无表情,语气亦无波澜,然而他正经肃然惯了,反倒瞧不出怪异,宁珏一咧嘴,“哪能呢,今日来找师兄其实是为了我那差事之事,我如今在禁军当值不过是个闲差,我父亲有心令我入军中历练,但我实是不愿,就这么闲散两年看着郡王殿下长大也是好的,你当初是如何说服郡主娘娘的?” 裴晏听得一阵无语,这时姜离拿着写好的方子过来,宁珏接在手中道了谢,又看向裴晏,裴晏默了默,“你父亲在兵部,他们对你寄以厚望,你去军中历练是早晚的事,如今趁早去也是好的。” 宁珏登时苦涩道,“怎么连你这样说,我可受不了军中的规矩……” 宁珏竟是为了此事来寻裴晏,足见他对这个师兄的确信任,姜离不便插言,目光便往一旁的箱笼中看去,这一看,便瞧见书本盖了印信的书册。 裴晏这时道:“这些是冯家搜抄来的冯筝的私物。” 姜离已看明白那是冯氏私印,见宁珏执意让裴晏帮他想变通之法,她不由拿出那几本盖了印信的书册随意翻动起来,盖了私印的书,多是诗文籍册,姜离翻着无趣,正打算放下之时,忽有一张薄纸从书页之中掉落下来 姜离忙倾身去捡,可就在她弯腰看清纸上图画之时,表情骤然一变。 裴晏正注意着她,见状立刻上前。 姜离捡起薄纸,裴晏一瞧,便见纸上是一副身披法衣的尊者小像,只是那小像模糊,又落于一形状怪异,印有四方凶兽纹样的八卦图内,与寻常的神佛像相比,莫名透着两分诡异之感。 裴晏忙问,“怎么了?” “你可看得出这是哪位神佛?”姜离盯着小像,“不知为何,我觉得这幅小像在哪里见过……” 宁珏这时也倾身来看,很快道:“我经常去相国寺,可却不认识这是哪方神佛。” “相国寺”三字一出,姜离只觉脑海中一道电光闪过,“我想起来了,我在相国寺济病坊一位帮厨家里见过” 第132章 旧日疑云 “济病坊的帮厨?你怎还去过人家家里?” 宁珏极是好奇, 姜离道:“说来话长,当时我是想去给那位大嫂看病,却不想去的时候人已经病逝了,那位大嫂讳疾忌医, 颇信神佛, 当时屋子里便挂着这么一张泛黄的小像, 没想到冯筝这里也有” 姜离越看越奇怪,“但实在看不出这是哪方神佛。” 宁珏道:“其实除了佛家道家,民间也有许多地方神仙, 许多人宁愿信这些小神仙保佑自己,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宁珏所言的确常有,但姜离一转头,却见裴晏神色凝重, 她不解道:“裴少卿可是看出了什么来?” 裴晏道:“我对这幅神像并无印象,但这四方凶兽纹样,我却见过极相似的。” 姜离很是意外, 裴晏接着道:“若未记错, 我应是在师门某本典籍上见过。” “咦, 我怎无印象?”宁珏再看两眼, 仍是一脸茫然, “这些凶兽多半是上古传说中的, 师门稀奇古怪的典籍颇多,见过也不算什么, 只要与案子无关便可。” 姜离遂道:“若是地方神仙,冯家祖籍可在长安?那位程大嫂本就是城外之人, 他们两家地位悬殊,却供奉同一地方神仙, 总有些古怪。” 裴晏也若有所思,“若想解开疑问,我往师门去封信便可。” 宁珏讶然,“你们也太谨慎了……” 姜离不置可否,只将书册与小像递给裴晏,见外头天色不早,告辞道:“案子既定了,那我便不多留了,裴少卿若要我相助,派人来府上知会一声便可。” 姜离说完便走,待她出门,宁珏的目光也随她而去,裴晏道:“你请薛姑娘给宣城郡王看病,倒是十分放心。” 宁珏收回视线,“师兄有所不知,此番可是薛姑娘帮了我们,小殿下自小智识不及旁人,我们都只当他开智晚,像许多孩童说话晚,但长大了也是与同龄之人一样聪明的,可小殿下却不一样,尤其这一两年越发明显。” “我从前常年不在长安,还不知情,这一两年知晓后替姐姐着急起来,那么多太医给殿下调养,也只有薛姑娘看出了症结,还不计前嫌告诉了我们,她若不说,让小殿下年岁越来越大却是个呆子,到时候岂不是一切都来不及了,那她姑姑定十分开心,可她不计前嫌直言,我自然得信她。” 裴晏跟着道:“不计前嫌?” “是啊,她回长安虽不久,可她一定知道当年之事,我们对薛氏怀疑多年,如今哪个薛氏人敢沾手小殿下的事?但她不怕风险,也不计较两家恩怨,长安城有人说她是活菩萨,我看一点儿错都没有!” 宁珏毫不设防,裴晏问:“换做是你,你能做到吗?” 宁珏想到李翊之死,断然道:“自然不能。” 裴晏微微蹙眉,宁珏道:“这几年虽无证据,可我断定当年的事与薛氏脱不了干系,若让我出手救薛家之人,我可做不到,所以才说薛姑娘是活菩萨嘛!” 裴晏便问:“那薛姑娘呢?” 宁珏眉眼微松,“她当然不同,她若治好了小殿下,便是我宁家的恩人,往后她是她、薛家是薛家,我必定不会迁怒于她。” 裴晏颔首,“那你可得记住今日之言。” 宁珏胸膛一挺,“一言既出十马难追!” 虽请托到了裴晏跟前,但姜离也知道,想要不引人瞩目并非朝夕之功,她耐心极好,至初四这日,又前往宫中授医。 针灸之道博大精深,有一众医官为主,姜离仍以妇人病为要讲授,待至午时歇息,便见明卉独自站在门廊之下,目光不时往姜离处看。 可姜离看过去,她又急忙埋下头去。 姜离饮了半盏茶,把明卉叫来跟前问话,“你一副欲言又止之象,可是有事?” 明卉紧抿着唇角满面艰难,姜离略低声道:“可是你前日问过的医案还有何疑难之处?” 明卉双手绞在一处,又想问,又忌怕,姜离见近前无人,便道:“你那位长辈彼时缠绵病榻良久,入冬之后,昼尚安,夜则烦,不进饮食,心痹气窒,病发之时左手无脉,右手沉细,世间大夫已以死证论之” 明卉医案写的繁复,姜离简明复述一遍,道:“此病多因寒气客脾肾三经,真气大衰,非寻常汤液能医,灸中脘五十壮,关元五百壮,日服金液丹、四神丹温阳散寒,取中脘、关元重灸,乃应脾肾、补元益气、逐寒散凝,《扁鹊心书》道‘保命之法,灼艾第一,丹药第二,附子第三,’故先以艾火灸再合丹药调理1,你有何处疑问?” 姜离语声徐徐,神色温文,明卉不住抬眼看她,犹豫半晌,忍不住道:“可……可若艾灸之后,人却暴亡了呢?” 饶是姜离已有所料,此刻也不禁心头一跳,“这绝无可能。” 明卉急切道:“姑娘可确信?” 姜离道:“只要你的脉案无错,那艾灸便是救命之策,绝不会暴亡。” 明卉唇角紧抿起来,面色也发白,姜离这时道:“艾灸不会令病患暴亡,你可还有患者亡故之前的脉案?” 明卉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又轻轻摇头,姜离看出她在隐瞒,但为今之计不可强问,她便只好道:“那便的确奇怪,不过你如今身在宫内,不必为往事忧思。” 明卉低低道谢,却是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姜离注视着明卉的背影,很快又不动声色授医,待傍晚时分出了承天门,心底疑问比几日之前还要浓重。 禁中宫道在暮光映照之下显得更为幽长,怀夕轻声道:“难道当年淮安郡王就是在艾灸之后病死的?但姑娘也说了,艾灸是救命的。” 姜离摇头道:“要么是脉案不全,淮安郡王的病比她写的更复杂,要么,便是当年之死有古怪” 怀夕心底一阵发凉,“可那位郡王听着也就是个富贵闲人啊,谁会想害他不成?只是这事好死不死又与白敬之有关,连奴婢都牵挂起来。” 姜离叹了口气,“只能等那个齐万章的消息了。” 鹤唳长安 第120节 主仆二人怀着疑问回到薛府时已是暮色初临,离得老远,怀夕便见薛府侧门外停了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姑娘,你看那是” 姜离掀帘,很快喜道:“是裴晏!” 她敲了敲车璧催长恭快些,待越离越近,便见九思站在裴氏的马车之外,见她回来,九思亦欣喜地朝她挥手。 眨眼功夫两家的马车已是咫尺之距,长恭猛地勒马。 这时裴晏也掀起了帘络,四目相对,他利落道:“来我马车上,带你去见齐万章。” 第133章 郡王之死 裴氏的马车十分宽大, 姜离爬上马车,便见裴晏着一袭袖袍宽大的苍青银竹纹直裰,端端正正,像一座雕像似的坐在主位上。 车厢里弥漫着几丝龙涎冷香, 左侧车窗下的榻上置一紫檀木矮几, 几上放着数本古旧书册, 姜离在右侧榻上落座,道:“人在何处?” 马车走动起来,车厢内光线昏暗, 看不清裴晏眉眼,只听他沉声道:“下午刚放出来,在里头吃了些苦头,这会儿在我城东南一处私宅内。” 姜离了然, “比我想得快,可费功夫?” 裴晏道:“这几日拱卫司挖出了不少段霈的旧事,如你所言, 肃王忙着自保, 勋国公府之人也不敢妄为, 大理寺的核查文书刚送过去, 这案子便骑虎难下了, 我又派人往齐大人处走了一趟, 人便合情合理出来了。” “齐大人知道是你的意思?” 裴晏语声微缓,“他与我父亲当年是同窗, 还受过祖父恩惠,知道也无妨。” 姜离本以为这事对大理寺而言十分简单, 谁知裴晏求速还是用了裴家的面子,见她一时未语, 裴晏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于我不算麻烦。” 姜离默了默,遂道,“就算是麻烦,也全当这几番帮裴少卿缉凶的回报了。” 她故作理所当然之态,裴晏静静看她片刻,忽地轻笑了一下,姜离一阵莫名,下颌微扬道:“有何好笑?” “就算不曾帮忙,这也是应当的。”裴晏语气温文,又接着道:“我只是这几日见你待谁都十分温婉亲善,此刻这般说话方才觉熟悉。” 姜离斜裴晏一眼,一时分不清他是否在阴阳怪气,“除了宁珏,你也未见我待旁人如何罢,我就当你是在夸我这薛氏贵女装得像样了。” 不提宁珏还好,见她提的明明白白,裴晏道:“不仅像样,宁珏如今还当你是长安活菩萨,对你颇为感激,将来即便知道你是谁,他也道不会视你为仇敌。” 姜离此举确有私心,不禁道:“当真?是他对你直言的?” 裴晏听她语气中满是欣慰,顿了顿才道:“他说过,我亦瞧的出。” 这下姜离真放下心来,事到如今,能先得宁氏之人信任是再好不过,想到宁珏此人,姜离道:“宁珏是性情中人,亦算爱憎分明之辈,不枉我为宣城郡王的隐疾颇费心思,只望来日他不恼我骗他在先。” 姜离自顾说完,裴晏却沉默下来,车室内黑灯瞎火,她也瞧不清他神色,便倾身凑近了些道:“他还说过什么?可提过当年之事内情?” 这般一问,裴晏不禁回想起宁珏夸赞姜离时的神采,他沉声道:“当年他回长安时诸事已定,他虽与我亲近,奈何当年之事是禁忌,他不会轻易多言。” 姜离有些失望,靠回车璧道:“也是,此事非同小可……” 话音一落,姜离又认真道:“只怕我做的还不够,宣城郡王的暗疾非数日便可见好,得想想法子,令他更信任我才是。” 裴晏本已缄默下来,一听此话蹙眉道:“宣城郡王今是太子独子,治好他对宁氏形同救命之恩,这如何不够?” 这不赞成之态令姜离不解,她扬眉道:“那定能抵消他们对我义父之恨吗?当年皇太孙活生生死在宁娘娘眼前,这等恨意哪能轻易消解?” 马车在长街疾驰,窗帘摇动间,有星点灯火散落在姜离身上,虽看不全神容,但明暗的微光仍能映出她眉眼间的沉重,裴晏心头一软,缓声道:“只需证明并非你义父误诊害人便可,宁氏也从不认为你义父是主谋。” 虽有此言,姜离仍不能轻松相待,正在这时,马车速度减缓下来,她掀帘朝外一看,便见马车已入了升平坊秉笔街。 此处虽近城南,但坊内民宅皆是碧瓦白墙,朱门绮户,非寻常民坊可比,入夜而至,百家灯火次第不紊,一副安居和乐之象。 马车转了两道弯,最终在一座无匾额的三进宅院之前停了下来。 姜离利落跳下马车,左右看看,微讶道:“竟在此地有座私宅。” “是父亲年轻时置办的宅邸。” 裴晏在前答一句,又令九思叫门,待门扉打开,十安早在门内等候。 “公子,姑娘,人在前堂等着。” 绕过刻有四君子图的影壁,姜离顿觉眼前一亮,这座私宅虽不比裴国公府阔达,却遍植早竹,如今冬末春初,院内碧竹如盖,葱葱郁郁,沿着青石板小道一路往正堂去,竹香清幽,竹叶飒飒,格外幽然清凉。 姜离跟在裴晏身后,打量着绿竹绕屋阁的景致,不知怎地生出几分熟悉之感。 早竹在北方一带十分多见,这念头一闪而逝,二人先后入了厅堂。 “恩人!齐万章拜见恩人” 刚踏入厅门,门内鼻青脸肿的中年男子便扑通跪在了地上,又直冲着裴晏二人“咚咚”磕起响头来,“小人齐万章,拜谢公子与少夫人救命之恩!” 见他身受重伤还磕头,姜离本有意阻止,可刚要开口,便听见这“少夫人”三字,她话头一滞,“不” “不必多礼,起身说话罢。” 裴晏抢先一步,姜离唇角几动,到底懒得与他解释。 齐万章颤颤巍巍爬起来,瞟二人一眼后再不敢多看,直弓着腰背道:“恩人有何事要问,小人必定知无不答” “你少时是淮安郡王的书童?” 齐万章面色微变,又快速瞟了二人一眼后道:“不错,小人是郡王的书童,小人的父亲,还是郡王府的二管家,不知您” “今日救你出来,是想问问十三年前,郡王病逝前后有何事端,请了哪些大夫,又用过什么药,以及,郡王病亡之时,可曾生过异样。” 裴晏开门见山,齐万章惊得愣了愣神,好半晌,他语气艰涩道:“事情已经过了十三年了,小人,小人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当年郡王年纪轻轻便患绝症,所有太医署的御医都请来看过,陛下尚药局的俸御郎也来瞧过,可基本所有人都对郡王的病无计可施,用药调养着,眼见着郡王的身体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用的药更是数之不尽。” 齐万章言辞含糊,裴晏便问的更确切了些,“明肃清你可记得?” 齐万章又一愣,“明肃清……是给郡王看病的最后一位大夫?记得,小人记得他,就是他给郡王用药过猛!小人记得那年九月郡王染了一场风寒,风寒之前本来病情已经稳了住,可没想到只是着凉一场,病情便急转直下,当时的大夫们没了章法,又听说这位明大夫是青州名医世家的出身,极善针灸与汤液,便换了他来,他来之后,的确看出郡王彼时不大好,又说想要救郡王性命,保守的法子已不管用,便每一日又是让郡王喝下五六碗药,又是给郡王艾灸针灸,郡王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可仅仅两个多月,郡王便彻底药石无救,小人记得,就是十三年前的腊月末郡王过世的。” 齐万章语气之中尚有悲戚,显然还在怀念旧主,裴晏这时看向姜离,医道上的事,只有姜离能洞悉问题所在。 果然姜离道:“明大夫用的药你可还记得?” 齐万章摇头,“小人当年是书童,并非贴身近侍,再加上小人也不懂医理,只记得治法,记不清用药的,当时郡王病的很重了,神志不清,食不下咽,吃点儿东西便吐出来,有时候还吐血,真是可怜极了,那位明大夫什么法子都用上,郡王被他折腾的够呛,临死都在喊痛,后来那大夫被查出是个庸医,被陛下一怒之下斩了,可算解气了。” “是陛下派了人来探查的?” “是陛下身边的于公公带着太医署的大夫来的。” “那位大夫是否姓白?” 姜离问完,齐万章道:“不错不错,就是那位白太医,他后来似乎高升了,如今已经是太医署的大官了,就是他来查证的,这位白大夫小人印象极深,他算是一众给郡王看病的大夫里头,医术十分高明的了!” 姜离听得惊讶,白敬之擅妇人病和小儿病,其他病症虽也可治,却肯定比不上专擅此道的其他大夫,“此话怎讲?” 齐万章道:“小人记得那年七月,郡王已经卧床不起了,当时太医署派了白大夫来试试,彼时那些位高的医官都已经来遍了,他来的时候,我们都没报什么希望,可没想到,他来了月余之后,郡王的病竟有了些起色,虽说脉象还是凶险,但至少力气足了,能起身了,他来了一月半之后,郡王已能下床活动,当时我们都以为郡王有的治了,可没想到八月底的时候天气转凉,郡王本就体弱,在那时染了一场风寒,咳嗽之时甚至能见血。” “这可把那位白大夫吓坏了,又紧着治风寒,如此又半月过去,不知是不是换药的缘故,郡王的病又危重起来,那白大夫似乎也不是什么高门出身,见时机已过,立刻吓得不敢治了,他离开之后,又来过两位大夫,可也只是请了脉便推脱起来,后来不知太医署如何安排的,最终派了明大夫来……” 说至此,齐万章苦涩道:“虽说小人对那位明大夫印象不佳,可……可说起来,他也是倒霉,当时我们府里之人虽不敢说,可都明白郡王熬不了多久了,他若是用药不烈,郡王或许还能过个年,可他用药太猛,害了郡王也害了他自己,哎。” 姜离听得直皱眉,“白大夫中间稳住了郡王的病情?” 齐万章不住点头,“是的是的,小人不会记错,郡王虽是尊荣,身世却是可怜,彼时满府上下指着郡王过活,郡王若去了,我们便都无家可归了,因此那一两年府上都死气沉沉的,但那位白大夫用药极佳,硬是让郡王好转了些,我虽不在跟前伺候,但我父亲日日在郡王近前,他当时在小人面前不知喊了多少‘阿弥陀佛’,只是不敢高兴太过,怕把郡王的好运道高兴没了,小人怎能忘记?” 姜离表情愈发难看,“你可记得白大夫用了何种药?” 齐万章仔细回忆一番,“白大夫也用过艾灸,不过每两日一次,主要还是汤液,用药小人不懂的,也记不清了,但那些方子当年太医署是有记录的,药也是白大夫亲自准备,绝不会出差错的……” 姜离忙道:“仔细说说淮安郡王好转后的模样。” “郡王此前卧床不起,身无力气,后来心口也作痛,有时连人都认不清,有时睡着睡着便抽搐起来,下半身发肿,身上还容易起疹子,哎,反正极其痛苦,但白大夫看诊之后,郡王能起身走动了,面色也十分红润,精神明显变好了许多” 姜离听来面上疑窦更甚,这时齐万章又想起什么来,“哦不过,郡王那几日脾气有些不好……” “仔细说来” 齐万章叹道:“郡王病了两年,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已经开始信佛了,就算再痛再难受,也极少发脾气的,可那月余,郡王不知是不是看到了希望,脾性有了些许变化,发怒的时候多了,其实我们都能明白,久病之人哪有脾气好的?郡王已经十分难得了,若没有那场风寒,说不定郡王能多活两年。” 姜离又问:“当真不记得药了?” 齐万章苦哈哈道:“别说过了十三年,便是在当年,小人也说不清方子啊。” 姜离点了点头,表示再无问题,裴晏便道:“今日你是受了不白之冤,我们救你出来,无需你报答,你兀自归家便可,你的茶肆勋国公府也不敢再强买。” 齐万章大喜过望,又跪下“咚咚”磕头,“小人拜谢公子和少夫人大恩,小人今日归家,一定日日诵经为公子和少夫人祈福!拜谢公子和少夫人” 齐万章不住唤“少夫人”,姜离此刻满腹疑问,无暇顾及,九思和十安却神色各异地对视了一眼,十安这时轻咳一声,“好了,我送你出去。” 十安带着齐万章离去,待人走远,裴晏立刻道:“怎么?白敬之有问题?” 姜离森然道:“肾厥至心痹可说是无药可医,而齐万章适才所言的好转,不一定是好转,亦有可能是中毒” 说至此,姜离定声道:“或许,用药过猛的不是明肃清,而是白敬之!” 第134章 往昔难忆 “白敬之用药过猛致中毒, 此毒给人淮安郡王病情好转之假象?” 裴晏专注地望着姜离,姜离颔首道:“肾厥之疾,常用的丹方乃是金液丹,可固真气, 暖丹田, 坚筋骨, 壮阳道,亦除久寒痼冷,补劳伤虚损, 尤治男子腰肾久冷,心腹积聚,上气衄血,咳逆寒热诸症。其方以硫磺为主, 兼白芷、麦冬、甘草、人参、生地黄等温阳补气之药,可谓专治肾疾之药,但我记得, 当年我被师父和义父收养之时, 我曾见过他改制金液丹医方……” “他在此前基础上加了石英与赤石等药, 其中石英与赤石皆为味甘、性温, 入肺经与肾经, 有温肺肾之效, 本来也算相合,但诸如石英之类的矿石药材, 多具有毒性,若病患是阴阳亏损, 血气失养之人,便是百害无利, 形同服毒,此药毒性较慢,初服用会使病患精神焕发,红光满面,但其实是药性燥热,补益过当之效,后来义父发现改制后的方子,十分挑剔病患体质,便弃用了。” 姜离一口气说完,又道:“按齐万章的描述,白敬之很可能用了类似的药材,但当时他是主治大夫,这些药材多半不会记录在医案上被人发觉,他极可能是私自改了药,本来淮安郡王病情好转就是假象,后又染了风寒病情便急转直下,白敬之发现不对之时已经来不及,便只好抽身而走,等下一个大夫来替罪,这个人,正巧是明肃清。” 裴晏面色沉重道:“后来淮安郡王病死,来核查医案之人又是白敬之,他自然会把所有罪责都推在明肃清身上,明肃清便被陛下判了斩刑!” 姜离沉沉道:“如今要找当年的医案已不可能,白敬之从一开始就不会留下记录,但……明肃清最后给淮安郡王治了两月,按理来说,他应能发现些端倪才是。” 裴晏道:“白敬之家中是御医世家,他的祖父还做过太医令,明肃清当年是凭着青州府衙的保举来的长安,比起白敬之,他的出身更简单,那时就算发现了不妥,他也不一定敢说,且他也不一定有证据” “明卉或许知道什么。” 裴晏挑眉,“那个医女?” 姜离应是,“自她问过我医案之后,我曾试探过两次,但她对我的信任有限,她一个孤身入宫的小姑娘,不可能轻易对我坦诚一切。” 裴晏沉吟道,“让她坦白的办法很多” 姜离听得眼瞳睁大,“何意?你想用什么法子迫她不成?” 姜离瞪着裴晏,裴晏认真道:“她既能查旧事,足见她对他叔父之死多有怀疑,我们做这些也是在帮她,她如今势单力薄,不正需个助力?” 姜离不由问,“难道我直接对她表明来意?” 裴晏却并不赞同,“你刚从江湖归来,若说只是因一心善念帮她,她只怕还要怀疑你之用心,若节外生枝让别人疑你身份,便是因小失大了,你最好不要出面。” 鹤唳长安 第121节 姜离听得哭笑不得,“裴少卿,你听听这话,你为保我,不可能信她,她为了自保,又如何能信旁人?她如今只是个小医女,想诱哄她为难她多的是法子,可她孤身一人入长安,又岂会为一二波折就屈?到时岂非更易节外生枝?” 说着,她危险地眯起眼睛,“除非你裴少卿要用些厉害手段欺负一个弱女子。” 裴晏也哭笑不得,“我岂能如此?” 姜离一摊手道,“那不无解?你非那般人,咱们就不必妄动,我如今入宫授医,若能找到机会得她信任,让她自己开口才是最好。” 裴晏有些无奈,“你到底是不忍心。” 姜离自然不忍,她筹谋两年,回长安好歹有个薛氏大小姐的身份傍身,但明卉却是毫无依仗,处境比她艰危百倍,她叹了口气,看向竹影摇动的寒夜,“从青州孤身一人而来,要怎样的胆量才敢做这样的事?她是更不敢轻信于人的。” 既然明卉这条路一时半会儿行不通,裴晏忽而道:“当年给淮安郡王治丧之人,若不曾记错,应该是肃王与彼时的礼部诸人” 姜离意外道:“竟是肃王?” “当年肃王成婚不久,正在礼部历练,淮安郡王得陛下爱重,他的丧仪是比照皇子进行的,肃王带领礼部主持所有仪程,我母亲还为淮安郡王守过一日灵,我记忆尤深。”裴晏言毕,又忽而道:“后来这些年,白敬之暗地里与段国公府多有来往……” 姜离凝声道:“白敬之和肃王……段国公夫人的兄长如今不还在礼部当值吗?” “这几年礼部一直为肃王把持,太子则重工部。” 姜离闻言苦思片刻,“虽然前后几件事皆时隔多年,可偏偏牵扯了同样之人,白敬之与段国公府有私交会否与当年旧事有关?” 裴晏也做此想,遂道:“你只管那医女,宫外的旧事我去查。” 微微一顿,他又道:“能交予我之事就不必麻烦旁人了,免得横生枝节。” 姜离听得眉头高高扬起,裴晏一错不错望着她,“我知你介怀当年我失约之事,当年是我失信,你应记仇,但如今在这长安城中,难道还有人比我更值得信任吗?” 四目相对,姜离黑白分明的瞳底诸色陈杂,她何尝不知裴晏诚心相助? 她紧抿唇角,半晌撇开目光道:“我自有章法。” 裴晏轻笑一下,“自然,这几日若探得消息,我再派人往你府上去一趟。” 姜离轻“嗯”一声,见时辰不早,便道:“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府了。” 裴晏应好,二人又相携出门去,待走出堂门,便见天穹之上阴云半散,月华如银练泼洒下来,举目望去,四周葱郁的竹林仿若罩上了一层霜雪,姜离看着看着,忽觉眼皮一跳,轻声问道:“这园中置景可有什么讲究吗?” 裴晏道:“此处是父亲少时读书置下的院子,当年他的老师就住在隔壁长街上,整座院子植满早竹是以幽静纳凉为重,并无什么讲究,怎么了?” 姜离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待走到影壁跟前,方才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园景有些熟悉,许是在江湖上见过” 她说着迈步出门,裴晏跟在她身后,目光微深地同上了马车。 九思扬鞭,马车原路返回薛府,车室内静了片刻,姜离道:“薛兰时已信任于我,但可惜时隔多年,亲历者死的死,贬的贬,当年之事已是风过无痕,难窥踪迹。这几年我行走在外,但凡空闲,江南一带哪里有瘟疫我便去哪帮忙治疫,尤其以救治妇人与孩童为重,一来我擅此道,二来,我也想多试试义父的治病之法,三年下来,我见过的与皇太孙病状相似的孩童病患足有五六个,后按伏羲九针的法子施治,他们都好好的活了下来,但同样疾病的病患也有异处,这些宁氏人未曾亲见,只凭口述他们不会相信。” 裴晏道:“除了寻当年人证物证,你想让宁氏人从医道上打消疑虑?” 姜离目光凝重道:“当年陛下传我作证时,所给的脉案并不全,彼时我不知内情,按医案辩证得出的施针之法,是最稳妥、最保守的治法,怎么未想到,那一番证供变成了他们栽赃义父的证据,伏羲九针本就变化无穷,义父的经验与医术皆远胜于我,他所用施针之法,乃是在我的治法上做了变化罢了,从医道上反驳,也是为义父正名。” “皇太孙致死之由隐蔽,魏伯爷剑走偏锋的针灸之法便成了众矢之的,这几年我几乎查过所有当年被处决之人,但人死灯灭,线索寥寥。” 初春之夜仍是寒凉,车窗外蹄声清脆,长风呼啸,衬得裴晏低沉的话语声窒闷而沉重,姜离听在耳中,饱受劫波的心腔不可能不震动,她盯着裴晏模糊的身影,直到此时,他那句“难道还有人比我更值得信任吗”方才穿过她的胸膛到了心底。 光线晦暧,姜离默然片刻,忽地问:“当年你是哪日回的长安?” 据闻凌霄剑宗有三十六峰,每年腊月裴晏返回师门乃是惯例,姜离也不知怎么,这疑问似在她心底徘徊了许久,至此刻,以一种轻松的口吻问了出来。 车马辚辚声震耳,裴晏平静道,“在你出事之后。” 姜离早有所料,也寻常道:“是不是惊讶极了?你走之前,广安伯府不说如日中天,至少也算长安显贵,可过了一个年一切都变了” 少时故人重逢总当忆一番往昔,只是那旧事太过血腥惨烈,直到此时,姜离才主动提及,见气氛有些凝重,她点到即止,又道:“前后因果,你想必也知道了,彼时皇后娘娘护我,可我还是想的太过简单。不过,他们连我也不放过,更证明了义父是被冤枉,只可惜登仙极乐楼布局大变,我甚至记不全当日经过,唯一能肯定的便是那个林瑕定有问题,但可惜他也死在了大火之中。” 说起那场大火,姜离又下意识去抓臂上痒处,裴晏目光落在她手上,沉声道:“林瑕出身敏州一户小吏之家,且父母早亡,并无身份背景。” “啧,你早该到大理寺当值,竟查的如此细致。” 姜离语声轻快,似在揶揄,裴晏却认真道,“早些年我并无入朝之心,后来被陛下留在御前,至去岁才得外放。” 姜离听着,忽然想起日前宁珏所言,“宁珏说你当年因为何事说服了郡主娘娘,便是这不愿入朝之事?” 裴晏应是,姜离啧舌道:“郡主娘娘的性情……确是强硬了些……” 做为亲眼目睹过高阳郡主暴行之人,姜离实在不知如何形容这位经历也颇为坎坷的母亲,她又道:“能说服她,你想必也不易,但也奇怪,你自少年备受陛下爱重,他怎能容你逍遥在外?我听闻你直到双十之龄方才入朝。” 既已提旧事,姜离便也没了顾忌,裴晏道:“陛下对小辈素来宽宥,见我尚未收心,也不会强逼于我” “你竟有未收心之时?”姜离当真诧异,但想到景德帝那威势慑人的帝王之仪,她心腔又是一揪,不由道:“你口中的陛下与我所见仿佛并非一人。” 不知想到什么,裴晏的语气也带上了艰涩,“陛下勤政爱民,不可谓不是明君,他是九五之尊,但他也是凡俗之人,你所见也不过是他十之有一。” 若要为魏阶平反,不可能不经景德帝之手,姜离便问:“陛下有何好恶?” 裴晏道:“陛下年岁渐长,心思愈发难测,我等臣下皆难断其好恶,但他猜疑心重,尤其厌恶背叛与蒙骗,将来若要面圣,宁可坦诚私心,也绝不可撒轻易戳破之谎。” 姜离先了然颔首,又不禁腹诽,轻易戳破的谎不成,滴水不漏的就行了?难不成赤胆忠心的裴鹤臣会有哄骗帝王之事? 她目光在裴晏身上逡巡,裴晏不必问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本来肃然的面色几变,一时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二人闲谈半晌,这时马车速度减缓下来,姜离掀开帘络一看,便见已经入了平康坊,而长恭和怀夕驾着马车,还等在约定之处。 “到了!”姜离利落开口,待要掀帘而出时,又一顿身,“今日多谢你。” 她还是道了谢,待马车停稳,又轻巧地一跃而下,很快便上了薛氏的马车,待听见马车远去之声,裴晏方才掀开了帘络看出去。 待走出一段,怀夕才道:“怎么样姑娘,怎么去了这么久?” “见到了人证,淮安郡王病死的确有古怪,只是时隔多年,还需要一点点查下去,裴晏会查郡王府治丧的旧事,等等消息便是。” 怀夕不由松了口气,“还好确定了,奴婢还以为不顺利呢,裴大人办事果然利落!” 话音落下,却不见姜离接话,她又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幽幽出神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些怪异,当年之事惨烈,我往日不提,裴晏也不好深问,但今日我提起了,裴晏还是无探问之心,就好像” 怀夕忙道:“就好像什么?” 姜离默了默,“就好像他并不关心……但他偏偏这几年又帮着义父、帮着我探查隐情,这如何说得通呢?” 怀夕纳闷道:“或许是怕触及姑娘伤心处?” 姜离苦笑一下,“或许吧,罢了,事到如今,弄清楚白敬之和肃王与当年的案子有无干系才最是要紧……” 第135章 祖母病了 段霈遇害的命案虽定, 但此案留下的影响还远不曾结束,段霈在金吾卫当差的种种渎职枉法之行被太子一脉揭发,连带着段国公和肃王双双被景德帝斥责禁足。 肃王敢怒不敢言乖乖闭门思过,段国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尚未缓过劲儿, 这一番变故后, 直怄的一病不起。 连着四五日, 薛琦在府中都是一脸喜气洋洋,至初九日与姜离同至东宫,听闻薛兰时身子调养大好, 他眉眼间得色更甚。 “太好了,若娘娘今岁能有好消息,那便是我们薛氏上下最大的福祉。” 薛琦满眼笑意,“书院那边娘娘也请安心, 今岁春试虽延后,却也给了大家更多的时间准备,秋闱是不在话下的, 等到了明年春闱, 咱们最好来个双喜临门!” 薛琦语气激越, 薛兰时笑看向写新方子的姜离, “这就要看泠儿了。” 姜离闻言搁笔, 晾了晾墨渍, 起身道:“姑姑安心,姑姑的身子如今与二十多岁的妇人相差无几, 若能得几分福缘,今岁便能如愿。” 薛兰时握住姜离的手, 眼底溢满慈爱,“若真是如此, 那你便是我们薛氏第一大功臣,好孩子,听说你也在给你母亲诊病呢?” 姜离应是,薛兰时瞟一眼薛琦,温声道:“你母亲这么多年也受苦了,需要什么和姑姑说,你舅舅如今远在许州,若连你母亲的病也有进益,你父亲和舅舅不知多高兴。” 薛琦也笑吟吟点头,这时薛兰时又道:“这几日前朝也是风和日丽,太子来本宫这里时,总是笑意不断,听说段冕这次病得不轻?” 薛琦轻飘飘道:“是卒中之症,听说金永仁已去了几次了。” 薛兰时听得轻哼,“除了段国公府,勋国公府也得盯紧些,勋国公颇有人望,贤妃娘娘也惯得陛下信任,前朝虽罚了肃王,可连着几日都请贤妃娘娘入宣政殿对弈呢。” 薛琦应是,“我明白,娘娘宽心吧,如今没什么比得子更要紧,我求问了许多人家,都说求子第一是要做母亲的心宽” 薛兰时又看向姜离,这个侄女回长安已近四月,早先她还心有芥蒂,觉得小侄女离家十多年必定不亲,可如今她却觉得庆幸,因此与薛琦言谈也不比往日避讳,她道:“本宫自然宽心,当年的李翊是什么禀赋,如今的李瑾又是什么模样?听崇文馆的夫子说,今岁开始,李瑾已停了四书的讲习了,这一阵子更是说身体不适,要留在身边调养,依你看,李瑾这资质还能瞒得住多久?” 薛兰时自顾自说着话,语气和蔼地握着姜离,姜离面不改色,心弦却紧绷起来,原来薛家早已知道李瑾禀赋平平…… 薛琦莞尔:“早先年幼、身弱皆是托词,等往后年岁越来越大,不能总为了藏拙养在自己身边吧,这些事娘娘清楚,陛下想必也是明白的,只是……当年陛下遗憾太过,这才爱屋及乌罢了。” “是啊,一切都是爱屋及乌,幸好” 薛兰时说着话头一断,姜离眼风快速掀起,极细微地捕捉到了薛兰时眼底未来得及消散的冷意,但很快,薛兰时又叹道,“天妒英才,又遇上一群庸医,不仅陛下遗憾,便是本宫都觉得可惜。” 她说完,又懒洋洋拍拍姜离手背,“好了泠儿,今日既要授医,姑姑便派人送你入宫,这不算正经差事,你以稳妥为要。” 姜离起身应是,又行礼告退,待她出门,薛兰时盯着殿门方向道:“哥哥,你瞧着泠儿这孩子如何?” 薛琦道:“这孩子虽不比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亲昵,但这几月行事看下来,是个周全稳妥的。” 薛兰时又盯着殿门片刻,忽然道:“哥哥,你说这是不是命?这孩子能回来咱们身边,那便是个福大命大的,就凭她这一手医术,你也当看重她些。” 薛琦忙道:“娘娘放心,这孩子虽不比沁儿体贴乖巧,可我心底有愧,自是百般纵着她的,就是不知是不是在外吃多了苦,性子深沉了些,有时候连我也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就比如为那些医女授医,也不知她图什么。” 薛兰时想了想,“别的本宫也不明白,但她入长安种种,倒是为自己得了副好名声,前日贵妃娘娘召我入宫说话,竟有了看中泠儿的心思。” 薛琦一愕,“你是说定西侯府?” 与东宫的内监作别,姜离带着怀夕往承天门走去,姜离一边走,一边细细咂摸着薛兰时那句说了一半的话。 “怀夕,你说肃王和薛兰时,谁更不愿看着李翊活下来?” 怀夕歪着脑袋想了片刻,“那应当是肃王,当年李翊深得皇帝宠爱,若因此让太子顺利登基,太子妃好歹会是皇后,至于李翊最终会不会成为皇帝,那得是一二十年后的事了吧?她还可以有孩子啊……” “可如果,太子登基之后,立刻册李翊为太子呢?” 怀夕蹙眉,“那薛家便难了,届时文武百官都会向着宁家吧?” 姜离道:“当年李翊还未出事之时,陛下对李翊比对太子要亲厚许多,甚至有传言,说陛下老当益壮,等陛下再在位十年二十年,说不定薨逝前会直接传位给皇太孙。” 怀夕惊愕,“还能如此?那太子自己都慌了吧?苦熬了这么多年的太子,临了自己儿子成了皇帝,他若是未登基过,太上皇的名头都当不起吧?” 姜离叹了口气,“人心之恶难以预料,为了自己的利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是常有之事,无论如何,薛家仍是嫌疑不小。” 到了承天门,主仆二人不再议论,入宫后直奔尚药局。 姜离授医多回,尚药局内外皆寻常相迎,一进正门,便见严明礼与白敬之站在正堂之外,西面偏厅内,明卉等一众医女正等候在讲堂之中。 严、白二人瞧见姜离,皆上前几步,姜离福身见礼,看向白敬之道:“白太医怎么在此?” 白敬之虽为太医丞,但并不属尚药局,若非内宫有召,他不应出现在此。 白敬之面色苍白,腰背也略显佝偻,姜离话音落下,严明礼道:“白太医上了告病的折子,今日是有些给娘娘们看诊的旧日医案与尚药局交接。” 鹤唳长安 第122节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白太医正值壮年,怎会告老?” 白敬之无奈苦笑,“医者不能自医,去岁旧疾复发,如今已有愈演愈烈之势,只等着回乡养病,求多活几年。” 姜离面露遗憾,“原来如此,陛下已经准了?” 严明礼道:“已经准了,只太医署上下走些公文,” 姜离一颗心提起,又寒暄两句后,转身往西面讲堂而去。 屋内众医女早就看见她,皆守在窗前看她与严明礼二人说话,见她走过来,众人作鸟兽散各归各位,但姜离进门时,却见明卉仍站在窗前望着外头。 姜离若有所思一瞬,先专心授医。 连着讲授数日妇人病,姜离今日新备下前朝名家医案数篇,以惊痫、胸痹、偏枯诸疾讲习,并用穴精髓、针法灸法之巧与针刺放血疗法之奇效,如此讲授下来,直至黄昏时分,方才将放血疗法述之一二。 “《灵極:热病》云‘偏枯,身偏不用而痛……宜巨刺取之,益其不足,损其有余,乃可复也。’久病必瘀,故用委中放血法,瘀血去而新血生、经络通,气血运行畅通,加上内服汤液调理而愈1” 姜离说完最后一案,只觉嗓子发痒,正要拿茶盏饮茶,忽觉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心头一凛看出去,便见窗外不知何时多了道身影,竟是李策与德王李尧不知何时站在了外头,随着姜离目光,众医女也瞧见二人,纷纷起身行礼。 姜离放下茶盏出来,见礼后道:“德王殿下和小郡王怎会来?” 德王莞然,“今日寄舟从万寿楼那边过来,是给父皇请安的,后听闻薛姑娘入宫授医,便说想来看看,我这才知道前阵子薛姑娘还给寄舟看过病。” 李策看向讲堂内,“我们来扰了薛姑娘传道。” 姜离失笑,“本就已讲完了,时辰不早,我正打算出宫。” 德王便道:“我们也正要出宫,岂不正好同路!” 姜离视线在二人之间滑过,“也好” 她返回堂中交代一番,很快与李策二人一同出了尚药局,走在半途,德王道:“早先听母妃说起这授医之事,本以为是姑娘一时兴起,却不想姑娘真成了她们的师傅,这些医女也实在有福气。” 姜离和声道:“我与师父学医多年,师父可谓倾囊相授,本也该代代相传,只是回了薛氏,不好似江湖上那般收徒,以如此之法授医倒也极好。” 李策话不多,余光却始终落在姜离身上,这时问:“听闻姑娘的师父也是一位极厉害的江湖医家,姑娘前次用的针刺松解之法也是与师父学的?” 姜离眼皮轻跳道:“是,我师父所学颇杂,尤擅针灸与汤液。” 德王不甚明白,“什么针刺松解?是什么独门秘诀吗?” 李策悠悠道:“从前为我看诊的大夫也用此法,我以为是他的独门技法,如今看来倒不是,天下厉害的医家追本溯源大抵都同为一脉。” 姜离明知李策说的是魏阶,还是得问:“小郡王所言的大夫为何人?” 见姜离问的平静,李策默了默道,“是从前的御医。” 说话间几人出了承天门,李策二人身份不凡,车架就停在承天门外,李策看了姜离二人一眼,“不若我送姑娘出禁中” 姜离忙道:“不敢当,时辰尚早,小郡王与殿下先行便是。” 李策看姜离片刻,“那也好,姑娘哪日要去济病坊,派人来我府上传个话。” 见他还记得济病坊之事,姜离只得应好,又端着不亲不疏的薄笑,不敢露分毫紧张之态,只等二人马车走远,她僵硬的背脊方才松活下来。 “李策只怕是想到了什么。” 她轻言一句,又快步出禁中,待上了薛氏的马车,怀夕才低声道:“应是上次的治法惹疑,姑娘还是不想让小郡王认出?” “当然。”姜离断然道:“我的时间不多,不能节外生枝。” 怀夕想了想,“其实看裴大人这般尽心,若再多个小郡王相助,姑娘可会事半功倍?” 姜离再摇头,“我已经欠他,不能再欠更多了。” 昏暗车室内字字笃定,驾车的长恭马鞭轻扬,沐浴着初临的夜色,直奔薛府而去,待薛府近在眼前时,长恭提前勒马,“大小姐,有客来访” 姜离掀帘去看,便见熟悉的车架停在府外,风灯上一个“裴”字格外醒目,她忙道:“快!” 长恭催马轻驰,车架尚未停稳姜离便跳了下来,待入府门,便见个青衣小厮等在影壁处,迎上来道:“大小姐,裴世子来了,正在前院相候。” 姜离脚步如风直奔前院,进得院门,便见正厅厅门半开,裴晏一袭雪衣正在门口和薛琦说话,见她回来,二人齐齐看来。 薛琦薄责道:“总算回来了,你这差事办的也太过尽心。” 姜离端庄地见礼,“裴少卿怎来了?” “裴世子说有些旧案之事要见你,你” 薛琦话音未落,忽见门房小厮快步跑进了院子,小厮直勾勾望着裴晏,连薛琦都看的古怪,待到跟前,小厮急急道:“裴世子!府上老夫人病了,这会儿派人来请姑娘去看诊,您还不知道吧,您快些回去看看吧” 裴晏剑眉大皱,“祖母病了?” 姜离也听得心头发紧,然而很快,她意识到了不对来传话的不是裴氏之人!! 心念至此,姜离一阵头皮发麻,待转眸,便见裴晏疑问地盯着她。 四目相对,姜离眼神飘忽不定,心虚尽露,裴晏了然地眯起眸子,似笑非笑道:“我走的时候祖母还好好的,既如此,那便请姑娘随我走一趟罢” 第136章 帮我们保密 “我适才演的如何?” 去往昌明街的马车上, 裴晏睨着姜离,语气颇有些意味不明。 姜离背脊紧帖车璧,轻咳一声道:“尚可吧。” 昌明街在延寿坊,距离裴国公府只隔了两条街市, 姜离此刻乘着裴氏的马车, 马车之外, 还跟着适才前来传话的“裴氏小厮”,这小厮瞧着面生,却是宁珏身边护卫, 姜离与裴晏自都见过,他来传话时,也没想过裴晏本人就在薛府之中。 “宁珏请你看诊,倒是拿我祖母做掩护?” 裴晏问得平静, 语调却透着凉意,姜离怎么也没想到会被碰个正着,只好道:“是我的意思, 他的宅邸离你府上不远, 说去给老夫人看病, 薛琦也不会怀疑, 若是被外人撞见, 我也好有个合理的解释, 且他也十分信任你,用你的名头再合适不过, 你若是介怀,那让他往后换个说法便是。” 裴晏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介怀的是你用裴府的名头?前次在衙门,说宣城郡王的药方至少要用一月才可见效, 这才多久便又来请你,你既得薛兰时信任,那便不该与他走得近,薛琦和薛兰时若是知道,必定不会轻放。” 姜离正心虚着,便气弱三分道:“明白明白,我自明白,我也未想到宁珏今日传话,但这个时辰来应不是小事,或许是李瑾的病出了岔子,过去了就知道了。” 若真是李瑾的病生了变故,那倒也能理解,裴晏幽幽道:“嗯,未想到今日来传话,今日不来,便不会被我发现了。” 裴晏语调一板一眼的,严肃又不饶人的架势,姜离可熟悉的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年在白鹭山书院做学生的时候,然而眼下可不是当年。 她反问道:“宁珏只是传话,你今日为何而来?堂堂大理寺少卿,如今旧案已定却还拿旧案做幌子,也实在古怪,我回长安三月,你来了薛府三次,你从前可来过这样勤?何不让九思来传个话便是?” 需要时便用裴府的名头做遮掩,不需要他时,便嫌他自己过来易生枝节,裴晏听得明明白白,简直快被她气笑,“传话怎比当面说准确?” 姜离反应极快,“淮安郡王的事有消息了?” 见姜离直勾勾望着自己,裴晏忍着气性道:“当年跟着肃王治丧的是当时的礼部侍郎江楚城,淮安郡王死后,是肃王坐镇,江楚城为丧仪大总管,一切大小是由,是他带着礼部一众礼官、司吏,外加郡王府上下仆从一起完成,丧仪按照皇子的礼仪置办,总共动用了百多人帮忙,丧仪前后之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姜离忙问:“那他如今人在何处?” 平康坊在东,延寿坊在西,此去少说要走两炷香的功夫,裴晏语速稍缓道:“他今岁六十有七,已于八年前因病致仕,他是德兴二十年的状元,更有一手极厉害的丹青之术,致仕后这些年,他一边求医问道,一边在南边云游讲学,如今已是大周极有名望的大儒,从他留在长安城中的府中人那里打探,得知他过年时人在绵州,如今还不确定在何处。” 姜离拧起眉头,“这样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不可能直接去问当年旧事,更别说人还不在长安,可能找到其他礼部之人探问?” “不容易,当年经手之人如今还在朝的已不多,即便有,也已分散去六部各司,若当年分管的并非我们所查之处,反而容易走漏风声,这几日探查下来,我才得知这位江大人与我父亲有些旧交,最好还是从他这里入手,他眼下虽不会回长安,但再过半个多月,他会去一个我们都十分熟悉的地方” 裴晏卖了个关子,姜离迷惑道:“我们都熟悉的地方……你莫不是说白鹭山书院?” 裴晏微微颔首,“不错,今年书院的春试定在三月初二,届时会邀请许多大儒文士去书院讲学论道,他正在受邀之列。” 姜离大松一口气,“那便是等三月就能见到人了?” 裴晏颔首,“今岁我也要回去,届时正能见到他。” 提起书院春试,姜离道:“我只听闻今岁延期了,尚不知定去了三月,在我记忆之中,还没有这样晚过” 裴晏语带叹然道:“当年你出事后,先生也在后来大病一场,他为治病不得已离开书院回了齐州族地,仅两年功夫,书院的夫子们便流失半数,等他病体初愈回来,他自己也没了从前的心力,这几年下来,书院的声望已不比旧时,他老人家如今算是勉力支撑,今岁延期便是因两位夫子病休未归之故。” 如此一言,姜离便是不愿回忆,思绪也飘回了八年前。 荀山先生方伯樘已年过古稀,其人天纵英才,年轻时编书著学自成一派,一早便为大周当世大儒,德兴帝与景德帝早年皆请他入朝为官,却都被婉拒,其人一生以传道授业为任,国子监的学生多非富即贵,白鹭山书院却更愿收留天资不凡的寒门弟子,后来书院声名远扬,富贵权宦人家也纷纷将孩子送入求学。 裴晏年幼时便拜荀山先生为师,后来替师傅讲学,才有了书院那两年的际遇,姜离瞥一眼裴晏,“先生是何病?” 裴晏道:“是胸痹,先生年岁大了,免不了病疾缠身,不过你放心,这两年他保养得当,未再大犯过。” 姜离松了口气,“那便好。” 裴晏继续道:“除了礼部治丧之事,我又派人往太医署探了探,得知当年白敬之去郡王府查验乃是他自请,彼时广安伯为太医令,是他准许的。” 姜离沉声道:“魏氏与白家皆是世代为医,义父从前与他来往不少,他若自请,义父多半会准许。” 裴晏也点了点头,“只是时隔十四年,医药上的记载已寻不到了。” 姜离早有所料,便又将在尚药局所见道来,“太医署的公文至多月余,一定要在他离开长安之前弄明白当年之事是否与他有关” 说着话,马车速度慢了下来,姜离掀帘一看,便见已入了延寿坊,昌明街近在眼前,裴国公府则更远些,她便道:“事情说完了,就送到这里吧。” 今日是给李瑾看病,若在场的还有旁人,总不好把裴晏牵扯进来。 然而这话出口,裴晏却道:“既然都打着裴府的名号了,总也得让我看看李瑾的病生了哪般变故,不然我如何放心?” 姜离讶异道,“你不是喜欢麻烦之人,若李瑾瞧见你,或还有旁人在,该如何是好?” 姜离为裴晏着想,裴晏却已打定主意,“无碍,如今我喜欢处理麻烦。” 喜欢处理麻烦,她不也为他带来许多麻烦?姜离暗自腹诽,只好道:“罢了罢了,反正你什么都知道,同去就同去吧。” 马车停在宁宅之前时,裴晏与姜离的表情都有些凝重,那前来薛府传话的小厮上前叫门,很快便听门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吱呀”一声,门扉一开,露出宁珏欢欣的俊脸,“是薛姑娘来” 一句话未说完,宁珏面上笑意一滞,看着姜离身后站着的裴晏,他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师、师兄?!师兄怎会同来?” 裴晏面含关切,“你的人来时我正在薛府,薛姑娘不曾瞒我,想着这么晚请她过来,郡王殿下多半出了事,我便跟来看看……殿下怎么样了?” 宁珏听完,反应慢半拍的请二人进府,又笑意僵硬道:“没有,殿下没有出事,是我不放心,今日反正带他出来了,便想请薛泠过来请个平安脉。” 宁珏解释完,姜离果然已听到上房内李瑾的笑闹声,她秀眉微蹙,下意识去看裴晏,便见裴晏斜她一眼,仿佛在问怎与她料想的不一样。 姜离心底生出些古怪,不由道:“前次郡王的咳症可好了?” “好了……”宁珏答完,又舌尖一转道:“不过……这两日殿下有些积食,胃口不比从前,哦对了,跑马的时候,兴致也不比刚用药的时候高,所以我才担心起来。” 姜离眉尖拧起,“怎会积食?可是不曾忌口?” 说话间宁珏掀起门帘请二人入内,又道:“说是在忌口,但小孩子贪嘴,只怕多少用了些生冷之物,反正你瞧过之后我才能放心。” 宁珏大喇喇说着,一转头便见裴晏正面无表情看着他,他这位师兄素来严苛敏锐,他竟不敢与他对视,强自道:“殿下不愿见生人,请师兄在外稍后片刻,赤霄,快给师兄上茶,我带薛姑娘去给殿下请脉。” 裴晏客随主便,只站在堂中相候,但他目光扫量一圈,却瞧见东窗之下的矮几上放着几张眼熟的油纸,那油纸上的标记乃是长安城中有名的点心铺子所有,如今油纸尚在,点心不翼而飞,积食的孩童,怎还能用这么多点心? 裴晏看向暖阁帘络,黑沉沉的凤眸危险地轻眯了起来。 鹤唳长安 第123节 暖阁之内,姜离正在为李瑾请脉,片刻之后,她奇怪地看着李瑾,“殿下可觉得腹胀?可有食欲不佳之感?这几日夜里睡的可好?” 李瑾先面露茫然,又求助一般地看向宁珏,见宁珏对自己眨了眨眼,他便有些笨拙地点头。 姜离沉思片刻,收手起身,“请宁公子借一步说话。” 待回到堂中,裴晏也看过来,姜离迟疑道:“从脉象上来看,并未看出胃脘有何异处,殿下如此或与近日情绪有关,他这两日可发过脾气?” 宁珏认真点头,“发过,因阿姐不许他去崇文馆习文,他觉得憋闷,便闹过两次。” 姜离想到薛兰时与薛琦所言,道:“其实宁娘娘有没有想过,不让殿下去崇文馆反而更引人瞩目?殿下之病需半年时间调养,不如先以体弱为由,让殿下继续习文,若殿下这样大的孩童,所学若不巩固过两日也是要忘的,调养此病无需完全静养。” 宁珏听得欣然,“你与我想的一样!我也如此劝过阿姐!可过年之后殿下的课业实在糟糕,她怕给殿下惹来非议,如今你也这样说,我便再劝劝阿姐,既是殿下情绪不好,那是不必多开药了?” 姜离颔首,“确实无需用药,他要用药半年,也不宜再加负担。” 宁珏暗松一口气,“那也好,我想法子逗他高兴便可。” 姜离道,“今日的脉象,比前次请脉更见有力,可见用药是好的,你尽可安心。” “有你此言我便放心了。” 宁珏笑容满面,姜离瞧一眼外头天色只觉无奈,跑这么一趟,却只是不必用药的小毛病,宁珏实在是紧张太过。 “下次若只是积食的毛病,请宫里的御医便可,你这里我不便多来,我姑姑我父亲你也是明白的,他们也怕我沾上是非。” 姜离说的直接,宁珏苦恼地摊手,“不是我不请,实是宫里的御医,但凡请了便定会开出个方子用药,我又怕他们发现殿下在调养别的病,又不知他们开了方子我当不当用,自然还是直接找你最好” 此言倒有几分道理,他又道:“我知道给你添了大麻烦,此番恩德我铭记在心,你若有何差遣尽管吩咐。” 姜离哭笑不得,瞟裴晏一眼道:“但不能总给裴老夫人看病,老夫人身体是否抱恙,长安城中与裴府交好的人家很容易知晓,次数多了总会露馅。” 宁珏眼珠儿一转,忽然看向裴晏,“这不有师兄在!你回长安之后,不是常往大理寺去?你父亲应一早就知道,不若往后说请你往大理寺帮忙?” 宁珏又请求地看向裴晏,“师兄,你看如何?你眼下知道内情,就全当是为了小殿下,若有需要你周全之处,还请师兄帮我们保密。” 裴晏在旁看了半晌,此时看看姜离,再看看宁珏,深觉他竟成了个局外人,他不仅成了局外人,还得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成全宁珏这个做舅舅的“好心”。 “帮你们保密。” 裴晏重复一遍,只觉这五个字没有一个字顺眼。 “是啊,定不妨碍师兄公务。” 宁珏点头说完,又眼巴巴望着裴晏,就在他以为裴晏势必会应下之时,却见裴晏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如此只怕不妥。” 宁珏面色一苦,“师兄” “其实无需如此担忧。”姜离也觉多此一举,“我前次便说过,我的方子温和,只要不出意外连平安脉都不必请,殿下调养得当后,往后会病的越来越少。” 宁珏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只觉无处下手,便偃旗息鼓道:“那……还是按此前说好的半月一瞧?” “半月足矣。” 宁珏自是失望,但思来想去亦觉保密要紧,若一旦露在人前,为姜离带来麻烦不说,再想请姜离看病便要难上百倍了。 时辰已是不早,李瑾既然并无大碍,姜离便提了告辞,裴晏见状也不好多留,二人与宁珏作别后先一步离开了宅子。 薛氏的马车停在街口,待出院门,姜离无奈道:“宁珏也实在草率。” 裴晏老神在在看着她,“他性情如此,行事难免有失考量。” 姜离摇了摇头,又道:“薛琦若问起今次,还要你帮忙周全一二。” 裴晏波澜不兴道:“嗯,帮你们保密。” 姜离本要应是,但细一咂摸只觉这几字也字字怪异,她不由道:“怎叫帮我们保密,又不是我的意思……罢了,随你如何说,反正你总不会叫薛琦知道此事的,时辰不早了,我自己回去便是,你不必送了。” 姜离话音落下,转身往街口走去,裴晏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未再留她。 好半晌,九思上前来,“公子,薛姑娘已经走了,我们可要回府?” 裴晏应一声,这才上马车往裴国公府去,半炷香的功夫后,国公府遥遥在望,裴晏远远地瞧见有马车从侧门离去,等入了府,便问起门房,“今夜有客来访?” 门房小厮道:“是庆阳公主殿下,来探望郡主娘娘的,留了小半个时辰适才刚刚离去。” 裴晏了然,直径回了书房,十安早已在房内等候,见他面色不快,迎上前来道:“公子回来了,怎去了这么久?” 九思紧随其后入内,咋舌道:“真是巧了,碰上了宁家公子去请薛姑娘看病,还打着我们老夫人的旗号,连我都吓了一跳,后来公子陪着薛姑娘走了一趟昌明街宁宅,便耽误了些功夫,宁公子还要我们公子给他们打掩护。” 十安瞥一眼裴晏面色,似明白了什么。 九思这时道:“没想到宁公子私下里和薛姑娘关系这般亲近,公子,小人瞧宁公子待薛姑娘很是殷勤,只不知这份殷勤,是因为薛姑娘冒险给宣城郡王看病还是因为别的,也奇了,薛氏与宁氏素来不睦,薛姑娘宁愿瞒着薛大人和太子妃也要给宣城郡王治病,若薛大人和太子妃知道了少不得要” 话未说完,正更衣的裴晏将手上外袍兜头扔了过来,他内息深厚,锦缎夹裹劲风,九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扯下衣袍,后知后觉地发现情况不对。 裴晏一袭月白袍衫坐去书案后,面色沉得极不寻常,他盯着桌案一角跳跃的烛火,目光深湛,不知在想什么。 十安沏茶送上来,轻声道:“公子请用茶。” 裴晏神容未动,又过片刻,忽然起身往北面墙下走去,他一把拿下壁上悬剑,大步流星出了书房,九思瞪大眸子,很快便听见院子里传来的剑气破风之声。 九思缩了缩脖子,“这是怎么了?” 第137章 礼物送的极好 时节入二月中旬,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姜离依言为简娴诊病。 因日前药膏服用半月已初见成效,到了十二这日, 趁着简娴午歇, 姜离带着怀夕悄声入了蓼汀院。 芳嬷嬷轻手轻脚地带着二人入正堂, “按大小姐的吩咐,午膳之时用了您调制的药,奴婢适才试了, 夫人睡得很沉,奴婢叫都未叫醒。” 话虽如此,三人行止之间还是不敢碰出响动。 待入内室,便见一片锦绣珠帘之间, 简娴散鬓发,着内袍,神容安然地躺在北面紫檀木拔步榻上。 姜离轻至榻边, 先打量简娴略显苍白的面容, 见其呼吸平缓, 便倾身为她请脉。 简娴之病乃悲伤过度引起, 再加上她久病多年, 几乎成不可治之症, 姜离凝神请脉,很快示意怀夕打开针囊。 芳嬷嬷轻声道:“姑娘打算如何治?” 姜离道:“母亲心智失常, 乃是心肝火盛,脑神失和, 气血失调,当治以疏肝解郁、健脑调神, 又因她沉疴多年,今日头次施针,我打算试试针刺放血之法。人中、少商、隐白乃十三鬼穴里的要穴,又叫鬼宫、鬼信、鬼至,有开窍醒神、泄热除烦之效,点刺出血,泻火宁神之效会更加迅速1。” 芳嬷嬷听来很是忧心,“可会惊醒夫人?” 姜离摇头,“嬷嬷信我。” 芳嬷嬷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未再多说,便见姜离轻快下针,简娴睡梦之中眉头轻动,却并未醒来,不多时姜离退针,三处穴位皆现黄豆粒大小的血点,待擦净血色,姜离又取四神聪、印堂、内关、神门、神庭、太冲等穴位,以平补平泻施针1,前后两刻钟的功夫之后,方才取针退出内室。 “今日母亲醒来之后,多半会觉疲惫,夜里入眠也会更为安稳,按理应三日施针一次,但母亲久病多年,脏腑亏损,针与药最好徐徐图之,七日一次最好,稍后我换个方子,母亲先用一月看看成效” 姜离言辞诚恳,芳嬷嬷只有信她的,“若是真有效,夫人多久能认人呢?” 姜离不由叹了口气,“若针药并用有效,那便是短则半年,长则二三年,但即便如此,能否完全治愈我也难保证。” 芳嬷嬷眼眶微红,“奴婢何尝不懂?大小姐有这份孝心,尽力而为便是了。” 姜离看不得芳嬷嬷掉泪,安慰一番方才离开,待出蓼汀院,又直奔府中药房而去,怀夕在后提着医箱,轻声道:“若这病真要治个三五年,那姑娘也不可能留在薛氏三五年啊。” 姜离定声道:“是啊,所以我得竭力而为才是。” 到药房时,薛泰正带着两个小厮在药房取药,见姜离过来,薛泰忙上来见礼,姜离奇怪道:“我来给母亲拿些药材,你们这是在给谁取药?” 薛泰笑道:“是打算给二公子送的,这几日天气冷热不定,姨娘怕二公子染了风寒,便让我们取些常用的药材连带着这个月的衣物一并送去,本来二公子自己想回来的,但书院春试将近,老爷还是让他在书院待着,要什么我们送便是。” 姜离心中了然,一边吩咐怀夕拿药一边道:“二弟近日课业可好?” 薛泰便笑道:“二公子的学问大小姐尽管放心,就是比当年的裴世子也是不差的,您明岁春闱之后便知道了。” 姜离心底不以为然,面上一通夸赞,待离开药房,怀夕忍不住问:“这位薛二公子的学问当真这样好?这满府上下都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姜离初回府是见过这位“二弟”的,她轻哼道:“或许是好的,但若说比裴晏也不差,那我是一个字也难信,裴晏若他这个年岁,早就在书院做夫子了。” 怀夕禁不住挑眉,“这时您倒愿意夸裴大人了。” 姜离斜她一眼,“实话实说。” 为简娴看诊之事薛琦已然准允,姜离思来想去,翌日一早又往简家走了一趟,比起薛琦,简伯承更关心这个妹妹,无论如何要让简伯承也知晓此事。 到了简家,数日不见的方璇亲热地把姜离拉到身边说话,又因段霈的案子闹得动静过大,兴致勃勃地向她打探肃王与太子近日的争端。 姜离捡自己知道的说来,又将入宫授医诸事交代一番,方璇听来感慨万千,怜她不易,又欣慰她医术高明,能为寻常女子不能为之事,颇觉与有荣焉。 闲话一番后,简思勤道:“妹妹,前日未看成幻术,如今登仙极乐楼又开,那遴选花魁的热闹也兴起了,不如咱们再约一次?” 姜离已看过幻术,但不想扫兴,便也应承下来,二人合计一番,定在十五这日叫上虞梓桐几个再同去登仙极乐楼聚上一回。 姜离回府后便往虞梓桐与付云慈处送消息,几人皆欣然应下。 至十五这日,清晨时分落了今岁第一场春雨,午后见晴时,盈月楼内外和光濯尘,芭蕉碧竹翠绿欲滴,颇有些阳明启蛰,万物皆春之感。 至傍晚,姜离依旧于酉时初刻往登仙极乐楼去。 马车驶入东市时天边晚霞正散去最后一丝残影,暮色昏昏笼罩下来,伫立在东市西南的楼阙似一座玉砌仙府,正合其名。 姜离下马车便见付云慈几人站在门口相候,她快步迎上去,待走近了付云慈笑道:“我就说你定然来的不早不晚,快,简公子已经进去等着了!” 楼内丝竹袅袅,几人先后而入,进门姜离便是一惊。 这座主楼高有五重,一楼的大堂挑空便有三重高,往楼上去的木梯自右曲折而上,正中的位置本是珠帘锦绣的演台,可数日未来,这演台北面却架起了一座亮晃晃的五彩灯楼,每一盏彩灯皆画女子小像,又书不同名讳,彩灯之下更置写有数目的号牌,姜离举目一看,连彩灯次序也是按照数目大小排列,今日排在最上的正是“雪娘”。 姜离瞠目道:“这是” 虞梓桐兴致勃勃道:“这便是今岁仙楼遴选花魁的簪花榜了!你瞧,最上面的是引得高晗与段霈大打出手的那位,这底下还有半数并非仙楼中的妓子,是长安城其他青楼送来遴选的,来日若得选也可为自家赢得几分人望。” 簪花榜上有四十多个名字,号牌便是本月诸位姑娘们所获簪花之数,又因簪花数每日变化,便愈发引得客人们为自己喜欢的姑娘真金白银捧援,姜离从前虽来过仙楼多次,可还是头一次看这簪花榜,一时颇有几分新鲜。 虞梓桐拉着她往三楼去,“别看了别看了,这个月的亮相在初十便结束了,咱们都没赶上,且按我的了解,如今那些舞乐歌赋都还未显真章,咱们若是要捧谁,也得等到五月,只剩下十多人时才能看见她们的真功夫。” 几人沿着楼梯往三楼去,付云珩闻言忍不住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这样清楚?” 虞梓桐听得瞪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怎么就只有你们男子喜好美人儿?女子便不能欣赏?这热闹我还真要凑一凑。” 付云珩知道虞梓桐的性子,哪敢反驳,咕哝一句“不成体统”作罢。 姜离听得失笑,待上了三楼,便见简思勤正在雅间门口候着,而当日段霈出事的那一雅间,竟然也灯火通明接待了客人。 简思勤见她目光所至,将几人迎进门后道:“那苏掌柜本来要把那雅间封了的,可谁想仙楼重开后,有客人专门要定那雅间,不仅不嫌晦气,还想看看段世子出事的地方是何种模样,一来二去,那雅间反倒成了抢手处。” 众人所在为地字一号房,与段霈出事之地隔了两间,虞梓桐一听此言,讶道:“还有这等事?这些人为了寻欢作乐,真无一点儿敬畏之心了,外头但凡死过人的宅邸,卖都难卖出去……” 简思勤招呼几人落座,也道:“可不是,倒是这仙楼已把目莲救母取消了,咱们今日只能看看神仙索、黄龙变之类的旧幻术。” 鹤唳长安 第124节 虞梓桐耸了耸肩不慎在意,“不看也罢,咱们多少得忌讳些,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我近日陪着父亲看宅邸,可是不敢不信这些。” 幻术还未开始,姜离问:“为何看宅邸?” 虞梓桐叹道:“我哥哥年岁大了,这两年要准备相看成婚的,父亲便有了置办新宅之意,年后便寻了庄宅牙人相看。月初本看定了一处安仁坊的大宅,可后来才知那家主人之所以低于市价典卖宅邸,乃是因那宅邸不吉,还曾死过人,父亲知晓后颇有些犹豫,只怕得重新再找。” 简思勤一边为几人布茶一边道:“死过人怎么了?哪家哪户不曾死过人?” 虞梓桐无奈道:“不是寻常的死过人,哪家哪户都有人病亡过,哪怕是意外而亡都不算什么,这一家却是怪异,他们本是三进宅邸,大抵十二年前,家中添新妇,又得了孙儿,三进的院子逼仄起来,这时,他们隔壁有一三进院落出售,他们也未多想便将院子买了下来,将两院打通重建后,宅中顿时宽敞起来。” “然而他们没想到那宅子买的很是不该,因屋宅格局变化,风水也随之大变,第一二年还无事,从第三年起,府里主人仆从先后生病,当年新得的小孙儿也重病一场夭折了,起初还以为是被人害了,可连官府都请过,硬是没搜出什么古怪,后来请了得道高僧去看,便说他们不该买那院落” 虞梓桐唏嘘道:“然而已建好的院子也难复原,经那高僧做法事后,府中上下安宁了些,然而没过两年,府里人病的病,死的死,主家的生意也磕磕绊绊做不下去,后来他们干脆搬了家,那宅邸空置了几年,至去岁才下定心思典卖,可卖了一年也未找到买家,大家知道前后因果之后,都十分介怀。” 付云慈听得玄乎,“莫不是隔壁的院子有何不寻常?” 虞梓桐一摊手,“这就不知了,他们应当仔细搜查过,但也未发现什么,后来经那位高僧一算,便只能相信是宅邸改的不该了。” 姜离是医家,奇怪道:“他们府中人生了何病?” 虞梓桐回忆道:“那位小孙儿不知怎么夭折的,但后来,府里有人生了癔症,日日说见了鬼,又有人小产,还有人好端端的眼睛看不见了,反正极不安生。” 饶是姜离也难辨缘故,这些病风马牛不相及,难用同一医理解释,付云慈更是惊道:“这听起来……似乎是这府里生过什么事端,与宅院有何干系?” 富贵人家多是非,付云慈怀疑的也不无道理,虞梓桐摇头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人家也不愿意详说,多得也不好打探了。”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称奇,虞梓桐见状笑道,“都是些异闻了,真真假假谁知道,好了好了,幻术快开始了” 演台之下舞乐有变,确是幻术即将开演,众人心神一转忙往底下看去。 姜离此前为了断案已看过,今日虽无“目连救母”,但神仙索与黄龙变仍然精彩,再加上“鱼龙曼衍”等戏法,大半个时辰看下来,说说笑笑颇有趣味。 待看完最后一道戏法,虞梓桐忍不住道:“那位雪娘姑娘何时献艺?” 简思勤道:“我已打探过了,那位姑娘三五日才登台一回,下一次登台乃是后日酉时,若想看她还需得赶早,平日里她并不接客,除了她,此番遴选的姑娘皆是头次挂牌的新人,都是三两日才献艺一回。” 虞梓桐不禁赞道,“犹抱琵琶半遮面,越是看不见越是记挂,又都是新面孔,这仙楼的东家真会做生意。” “毕竟是广陵苏氏” 简思勤应一句,众人也觉有理,眼见时辰不早,大家过了瘾再无久留之意,纷纷起身出门,待走上廊道,姜离又不禁打量这座楼阙,继而目光落在了廊道尽头的楼梯口处。 简思勤走在姜离身边,问道:“妹妹想上楼?这仙楼的四五楼可不是好上的,楼里有些名望的姑娘们都在楼上有各自的绣房,比起底下,听闻上头才是真正的登仙极乐处,咳,要一掷千金得了哪位姑娘青眼方才能上楼。” 姜离眯起眸子,“要一掷千金……” 简思勤轻声道:“就算最没落的姑娘,也得百两银子才得见一面,莫说是寻常人家,就算是王侯府邸,也难在此为所欲为。” 姜离了然应是,只等离开仙楼各自上了马车,她方才沉下脸来。 怀夕见状不对,关切道:“姑娘可是不舒服?” 姜离揽住自己双臂,幽幽道:“我只在想,这登仙极乐楼乃是千金不足的销金窟,当年林瑕如何能时常出入此地?若没记错,当年我是在顶楼遇袭的,仙楼第五重住着的乃是当年的花魁怜娘,她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花魁……当时她难已逃生吗?” 姜离沉沉道:“那场火起势迅猛,很不寻常,她若不会武功,的确难逃出去。” 她边说边仔细回忆,可话音未落,太阳穴突地猛跳几下,额侧青筋都抽疼起来,她轻嘶着轻揉痛处,憾然道:“得想法子探一探那楼才是。” 登仙极乐楼虽是青楼酒肆,可广陵苏氏家大业大,其楼内人多眼杂、守卫森严,并不好贸然前往,姜离这夜睡得极不安稳,第二日起身额际仍在抽痛,心口旧伤处也隐隐不适,她便让吉祥往前院告了病,正好在盈月楼躲着静养。 听闻她抱恙,午时刚过姚氏与薛沁便来“探望”。 母女二人上了楼,见姜离果然散着墨发靠坐在窗前,关切一番后,姚氏遗憾道:“哎这可怎么是好,庆阳公主下了帖子邀你和沁儿明日去莳花宴,可你病的突然……” 明日莳花宴,那帖子必定不是刚下的,姜离听得心中冷笑,轻咳一声道:“姨娘不必操心,就让三妹妹去玩吧,我如今病了,总不好去了再染人。” 她说着又咳起来,姚氏身子往后趔,薛沁更是掩住口鼻生怕被连累,没再说两句,母女二人便以不扰她养病为由告了辞。 怀夕将人送走,回来便道:“真是看不惯这惺惺作态,薛大人是不是就喜欢这一套?简夫人病在那囹圄小院,倒叫她们母女得道升天,等那薛湛再得了功名,这府里真是要倒反天罡了,姑娘,您真要继续找薛姑娘?” 姜离又咳两声,叹道:“自然,这府里再如何乱,至少她母亲还在,她父亲也到底是亲生的,当年我不知情,否则早有机会” 怀夕轻拍她背脊,“您那时也还是小孩子,哪里知道她是薛氏大小姐?若非后来琢磨回长安的门路,也不会知晓旧日有此等机缘。” 微微一顿,怀夕又咕哝道:“若当年的事,真是与薛氏有关,您与她还隔着一层仇呢……” 姜离摇头,“这说不上,她自幼离家,哪能与她有关?” 怀夕撇撇嘴,“但只怕您这份好心难了,这一年多都没消息。” “不急这一时半刻,我先替她治好她母亲的病也是好的,咳……” 怀夕不再多说,心疼道:“眼看着天气暖和起来,姑娘却在这时病倒,若是阁主知道定要怪责奴婢……姑娘平日里多紧着自己才是。” 怀夕满脸怜惜,姜离自己倒是豁然,“知道了知道了,全当在躲清静了。” 有在沧浪阁的两年,这点儿不适姜离并未放在心上,但她不曾想到,要得这份清净并不容易,翌日傍晚时分,吉祥与如意抬着个半人高的箱笼上了二楼。 姜离瞧着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 吉祥道:“大小姐,裴老夫人知道您病了,这是片刻前派人送来,说是给您补身子,外加养病解闷玩的……” 姜离大为意外,“裴老夫人?老夫人怎会知道我病了?” 吉祥和如意对视一眼,吉祥道:“只怕是今日庆阳公主府的莳花宴闹出去的,三小姐今日午时去公主府赴宴,也不知怎么,两个时辰不到便气鼓鼓回来了,长恭和三小姐的车夫打探了一番,听说是莳花宴上连庆阳公主都关心大小姐病况,待三小姐并不热络,三小姐受了冷遇,又只怕不曾见到自己想见之人,这才早早回来了。” 姜离敏锐道:“她心思可是在德王殿下身上?” 吉祥和如意纷纷点头,姜离摇了摇头懒得多言,只看向那巨大的箱笼,直觉告诉她,这箱内之物绝不可能是裴老夫人所赠。 “打开箱子瞧瞧是什么。” 吉祥应是,待掀开箱盖,禁不住轻“咦”一声,“这……裴老夫人这般有玩性?” 姜离也上前来看,待看清箱内之物,一时哭笑不得,“裴老夫人……是极体恤小辈的,行了,放在这里吧。” 吉祥与如意云里雾里退下,怀夕盯着箱子里的一堆物件也意外道:“九连环、鲁班锁,泥人、皮影、象戏,哈,还有纸鸢,这是把姑娘当成了小孩子不成?不对,还有胭脂水粉锦缎呢,好香……是林下春堂的东西。” 箱子里琳琅满目,要么是逗趣的小玩意儿,要么是女子常用之物,虽说姜离早没了从前的顽性,可只看这些礼物,也能想象备礼之人扎耳挠腮想花样的好意。 她失笑道:“是宁珏送的,若觉有趣,你拿去玩吧。” “是宁公子?”怀夕一愕,再仔细看看箱内之物,也登时恍然,“是了,也只有他会这么送礼了……” “师兄” 裴晏正在公案之后看卷宗,一抬头,宁珏愁眉苦脸闯了进来。 裴晏无甚好脸色道:“何事?” 宁珏疾步走至公案前,“师兄,我又要请你帮我周全了” 裴晏毫不留情道:“若是上次的事,你可就此打住了,薛姑娘的担忧你应该明白,她所言也不错,我祖母身体如何瞒不了多久。” 宁珏诚恳道:“师兄放心,不是此事。” “旁的事我也爱莫能助。”裴晏拒绝的干脆,又垂眸继续看卷宗。 “可是……可是我已经做了,我给薛姑娘送礼了,用老夫人的名义……” 裴晏拨弄书页的指节一紧,缓缓抬眸,定定地望着宁珏。 宁珏见他面色趋冷,只当他不满自己先斩后奏,连忙求饶道:“师兄息怒,是薛姑娘病了!她只怕” “你说什么?” 裴晏倏地打断宁珏,宁珏加快语速道:“没听错,薛姑娘病了,只怕还病的很重,庆阳公主的莳花宴她都未来,薛氏只有她那妹妹来了,虽说她医术高明应不碍事,可都说医者不自医,还是很令人担心的” 裴晏“啪”地合上卷宗,“病情如何?” 宁珏叹道:“她那妹妹说的不清不楚,就说染了风寒不便出门,我心想着,不管是不是风寒,她帮了宁家,我也得表表心意不是?她是医家,薛氏又不缺药材补品,我便搜罗了些好玩的送给她” 喋喋不休之语左耳进右耳出,裴晏望着窗外尚未落下的夕阳拧起眉头,待回神,便见宁珏忧心地看着他,“师兄,你说我送的到底好不好?薛姑娘行走江湖,又不是重利之人,让她高兴应该是最紧要的吧?” 裴晏微微狭眸,平静道:“你做这些……是为了感激她救治小殿下吧?” 宁珏一愣,略有艰涩道:“这是自然!” 裴晏颔首,“礼物送的极好,她行走江湖非寻常贵女,礼物自然也需出其不意。” 宁珏瞬间精神大振,“我就知道我没选错!今日我可是绞尽脑汁,下次我依葫芦画瓢,那就简单许多了” 裴晏欣然点头,“今日饶你一次,祖母的名头岂是随随便便就用的?” 宁珏大松一口气,“我就知道师兄不会生气……哎,师兄要做什么?” 裴晏从书案后走出,又抄起一旁的斗篷,明显有出门之意,闻言他头也不回道:“说起祖母,想起今夜要陪她用晚膳,时辰不早,不得耽误。” 宁珏还想再说什么,闻言只得意兴阑珊道:“也好也好,改日我去给老夫人请安。” 姜离在窗前坐至二更天,在怀夕催促到第五次之时,终于耐不住念叨地合上了医书,“罢了罢了,听你的就是了。” 怀夕见状忙来收书,姜离看的好笑,起身往浴房走去。 然后刚走出两步,东北方向的窗棂外,一道极轻微的窸窣声落入了她耳中,几乎是同时,正把书册放回书架的怀夕也猛然顿足,随即目光如剑一般盯了过去。 比起她的警惕,姜离稍稍一愣后反应了过来,她快步往窗口处走去,又轻声道:“别怕,是小师父” 第138章 无量道 清夜无尘, 春月如银,窗外屋脊上,果然站着道漆黑身影。 “小师父,我就知道是你!” 姜离抄起手边斗篷披上, 正要跃窗而出, 沈渡闪身到了窗棂前, 又一抬手阻她出来,姜离系好斗篷,失笑道:“就这么说话?那也好。” 怀夕闻声, 在屋内灭了灯火,又至正门窗后,随时戒备有人过来。 隔着窗沿,沈渡仔细打量姜离面容, 很快眸生疑色,这时姜离轻咳起来,又解释道:“不知怎么染了风寒, 但不要紧, 小师父今日来可是有事交代?” 沈渡先是默然, 又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比划。 姜离明白过来, 道:“三娘把消息给小师父了, 是我在桐儿那里偶然听闻的, 只是襄州距离此地千里之遥,还不知齐悭知道多少。” 沈渡又比划两下, 姜离了然,“若他能来长安, 那是再好不过的,但小师父传信给曲叔, 曲叔又去襄州寻人,这一来一回少说两三个月,小师父可是要久留长安?” 沈渡轻轻点头,姜离先觉欣然,后又有些担忧道,“近日拱卫司在查段国公府,但姚璋在长安一日,小师父还得当心才是,这一月,段霈之死闹出了好些动荡,大理寺也忙于此事,我还没机会与裴晏聊沈家的案子,齐悭之事也尚未告知。” 沈渡并不忌惮姚璋,但听闻此言,他一反此前不想让姜离操心自家案子之态,颇为郑重地比了两个手势,姜离看在眼里,愣了愣道:“小师父的意思,是让我直接请裴大人帮忙?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如此一来,他或能猜到你我多有干系。” 话虽如此,姜离想了想也道:“不过我们的时间都不多,前次他又帮我救了怀夕,倒也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且他处事周全,并不会探问过多,倒也不会有太多麻烦,我还听三娘说,小师父在多年前就曾让他们关照裴氏,那我便更无需顾忌了。” 鹤唳长安 第125节 沈渡微微颔首,又往她心口处看去,姜离拍了拍胸膛,笃定道:“小师父不必担心,我自己便是医家,近日一切都好。” 沈渡默了默,只得信了她。 今日来的比前几次时辰更早,薛府前院后院仍有下人执灯走动,且姜离身在病中不好受凉风,沈渡便不好多留,他又作手势叮咛两句,随即告辞而去。 姜离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待合上窗户,心底莫名泛起两分古怪来,待回到怀夕近前,她不由道:“小师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派人去找齐悭了?来得快去得快,奇奇怪怪的……” 怀夕对这位阁主敬畏更多,闻言缩了缩肩背道:“阁主定是怕姑娘牵挂此事,咱们也不好老是往三娘那里跑不是?您别想了,快歇下吧。” “也是,眼下的确安心了。”姜离不做他想,只道:“你也快去歇下,咱们明日走一趟大理寺。” 翌日巳时过半,姜离乘着马车到了顺义门外。 待入大理寺,九思得了消息早早来迎接,一见姜离便问:“听闻姑娘染了风寒,怎么今日还过来了?” 姜离意外道,“你如何知道?” 九思嘿笑一声,“昨日宁公子来过,是他说的,他去了庆阳公主的莳花宴,遇见了府上三小姐,这才知道。” 姜离了然,又道:“我没大碍了,你家公子可忙着?” “不忙不忙,姑娘请” 姜离进值房时,便见裴晏正襟坐在书案之后看着公文,听见动静抬头,先上下打量她两眼,“说你在养病,怎出来的这样快?” 屋内并无外人,姜离近前道:“宁珏怎什么都寻你说?” 想到昨日,裴晏神容暗暗道:“说十分担心你,还说为你准备了不少礼物,如何,你可喜欢那些礼物吗?” 姜离想到那些小玩意儿,无奈道:“他似乎将我当做宣城郡王了,堂堂宁氏二公子,也不知送些宝贝珍玩” 裴晏一阵无言,又不动声色道:“此时过来,可是有事?” 姜离往门口瞥一眼,再近前两步,“裴少卿” 她郑重其事开口,可越是如此,越显故作讨好之色,裴晏撇开目光,颇有些不习惯。 “前次我们说过十三年前沈家的案子。”姜离开门见山道:“倘若能找到证明当年沈侍郎那笔‘赃款’有异的人证,是否能为沈侍郎翻案?” 裴晏肃然问:“确定是人证?” 姜离摇头,“尚未确定,只是我想到此番段霈的案子牵扯出来不少渎职枉法之事,多半对你此前力主核查旧案有帮助,我还记得我们在段国公府时,段霈有些私物账册被段国公藏匿,当时我便有过怀疑,后来果然如此……这些真正枉法贪赃的王公贵戚难受惩处,沈侍郎当年的案子却定的那样不留余地,这岂不令人心冷?” 听她说至此,裴晏看着姜离问:“就这些?” 姜离眼瞳微瞪,“还需说什么?” 裴晏看她片刻,颔首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本就从未放弃查这旧案,只是不能露在明处罢了,若真有人证,我自尽力为沈氏伸冤。” 见他态度分明,姜离心底微生动容,又忍不住问:“你不好奇我为何想调查沈氏的旧案?就算猜到我与沧浪阁有关,总也得明白内情为何啊。” 裴晏定定道:“我若问,你可说吗?” “当然不,至少现在不会。” 姜离答得飞快,裴晏不禁气笑,“你倒是坦诚,既是如此,我又有何好问?” 姜离暗松口气,见裴晏面黑如锅底,她一时看的莞然,“若真能为沈氏伸冤,你早晚也会明白,更何况你本就记挂着沈家……” 姜离想来只觉很是不易,不禁问:“你当年和沈家那位公子情谊极深?” 裴晏一默,思绪也悠远一瞬,“同为朝廷子弟,初入江湖,与武林世家子们并不投契,并且我在武学上的天赋并不算高” “怎么会?”姜离是真的惊讶,“你当年年纪轻轻便于师门比武大会夺魁了。” 时至今日,姜离与裴晏论起往事,才有了几分旧日熟稔之感,裴晏望着她,眼底似有慨然,便索性道:“那皆是苦练而来,比起我那位师兄,我的禀赋只能算平庸,否则,当年便不会身受重伤要你为我医伤了。” 裴晏目光有若实质,一字字更是深沉有力,似不由分说地将昔日旧事摆在姜离眼前,姜离心腔重重一跳,“但……但你即便伤势还未愈,也还是夺魁了。” 显然在姜离心里,裴晏本就是文武双绝之辈,他听得弯唇,“那一年虽是夺魁,却也是惨胜,这还是多亏了我那位师兄当初在我身上花了不少心力。” 沈渡虽未提过年少旧事,但裴晏这一席话却是解释了一切。 姜离也心生慨然,“但你如此尽心还是十分难得。” 说至此,姜离心弦忽而一紧,“你说过,陛下是猜忌多疑的性情,若他知道你这些年来有此心,那……” 见姜离这样快便担心自己安危,裴晏眉目越是舒展,“不错,陛下不仅猜疑之心重,更对他深恶痛绝,在没有证据之前,此事只能在暗处。” 景德帝为帝四十年,在那至高之位这样久,帝王威仪自是雷霆万钧,而这些年来,武林与朝廷面上井水不犯河水,但两方暗地里多有角力,而沈渡不仅去江湖上自立门派,还接连诛杀多位朝廷命官,在景德帝眼中自是罪该万死之辈。 “我明白,不打草惊蛇才是最好。” 话音落定,见裴晏案牍之上公文堆叠,姜离便告辞道:“今日也没别的事了,就不多留了” “公子,信回来了” 姜离话没说完,九思忽然大步而入,他手中握一信筒,快步走到裴晏跟前道:“两刻钟之前信鹰到的府里,府里人快马送过来的。” 裴晏起身接过,姜离不知是什么紧要之信,便道:“我先走一步。” 一言刚出,裴晏面色一变,“慢着” 见他如此,姜离自然暂留,而裴晏剑眉越皱越紧,待看完信笺所言,赫然看向姜离,“你确定在济病坊厨娘家中看到的神像与冯筝书中所见一模一样?” 姜离这才明白信从何来,点头道:“那神像我记不清了,但那些凶兽纹样我一定不会记错,怎么?知道是哪方神佛了?” “并非神佛。”裴晏沉声道:“你看到的四方凶兽纹样,极可能与百年前一个武林魔教有关,此魔教覆灭后,余孽逃入北齐,在北齐建了一个名叫无量道的邪教坑害百姓,祸乱朝纲……” 第139章 死灰复燃 “大抵百多年前, 武林之中出现了一个魔教名唤无量神教,其本源是从西域巫毒教传来,传闻是由叛逃的巫毒教大祭司建立,后于中土武林发扬迭代, 其教义融合巫毒、魔功、邪典、扶乩以及中原本土的上古诸神崇拜, 打着无量千秋、一统江湖的名头, 又笼络了一帮心术不正之辈,以邪功神道为祸武林,后经数年风波才被名门正派诛灭。” “魔教虽灭, 但有部分余孽带着他们的教义逃去了北齐,到了北齐后,他们先蛰伏了十来年,后来, 借他们教中以邪术修炼长生的分支,建立了无量道,这个无量道抛却江湖上的魔功、巫毒之术, 只以邪神崇拜蛊惑百姓, 敛财牟利, 后来一度发扬光大, 甚至与北齐朝廷中人勾结, 其首领名唤无量圣主, 还当过北齐国国师,其人以当时的皇太子为傀儡谋反, 后被北齐皇族和几大世族诛灭。” 信笺之上所言简明扼要,裴晏一口气说完前情, 又凝重道:“这些江湖旧事,我在师门中有过耳闻, 但已过了百多年,大家也只当奇闻轶事来说,比起魔教,后来的无量道距今只有六十来年,长辈之中听过的或许更多些,当年北齐闹得沸沸扬扬之时,我朝正值永昌帝在位,她十分警醒此事,并未使邪道传入大周,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些邪道之物竟出现在长安内外,这不得不令人心惊。” 姜离也听得背脊发凉,“这无量道如何蛊惑民心?” “他们信奉一个无量天尊,此尊者并非佛家道家的天尊,而是他们本源巫毒教中的邪神,并且他们还传言,说这个无量天尊过三五十年便会转世为人,此人是人间的无量圣主,只有跟随此人修行,方才能求得无灾无厄,无量长生” 裴晏拧眉道:“惯常用的法子,不外乎是传播邪道教义,用坑蒙拐骗之术诱哄百姓入教,成势后谋取钱财与名利,若未记错,这无量道还推崇男女双休的阴阳相和之术,借此牟色害人,而那无量圣主,则是比帝王更神通尊贵,普通教众可为期赴汤蹈火,除此之外,这邪道虽不推崇魔功,却仍大行扶乩祭祀之术,甚至常有活人主动献身祭祀,凡信教着,不仅人财两失,还常常死于非命。” 姜离忍不住道:“济病坊那位大嫂身患重病,病危之时仍未就医,我记得她房中的神像被香火熏得发黄,一看便是日日供奉的,但当时我并未多问,若要确定真假,只怕得再走一趟那位大嫂家里才是。” 裴晏看了一眼窗外,“此事非同小可,事不宜迟,现在出城你可方便?” 眼下还未到午时,姜离想了想道:“出城无碍,但最好带个济病坊的孩子去那位大嫂家里,她夫君早逝,如今只有年迈的公婆和一双儿女,我们贸然上门,或许会吓得他们不敢直言。” 裴晏颔首,“那便先走一趟济病坊。” 如此一拍即合,裴晏立刻吩咐备马,二人正走出值房,迎面却见宁珏一身锦衣走了进来,瞧见姜离在此,宁珏一惊,“咦,薛泠?你不是在病中吗?” 裴晏眉头微皱,宁珏已快步迎上来,“师兄,你们这是去做什么?薛泠,你的病可好了?” 姜离也没想到宁珏天天往大理寺跑,只好道:“我的病无大碍了,我和裴少卿正打算出城去……” “出城?出城做什么?” 宁珏一脸好奇,裴晏道:“我们要去办正事,你有何事等我回来再说。” 裴晏利落表态,宁珏一听立刻道:“我今日休沐,你们要做什么,我也可以帮忙啊,薛泠能帮师兄,那我更能帮了,不是医道上的事吧?” 宁珏眼巴巴望着裴晏,裴晏拒绝道:“此事人多反而碍事,你若实在无事,不如去东宫陪陪宣城郡王……” 裴晏说着已迈步朝外走,姜离自然跟上,宁珏见状,也忙不迭跟来道:“师兄,你就带上我嘛,薛泠,你们要去哪里?难道我不值得信任?” 姜离本不想让宁珏掺和进来,一听这“信任”二字,姜离脚步一缓,又看一眼裴晏背影道:“我们要去城外济病坊寻个人” 宁珏忙道:“相国寺济病坊?济病坊我虽没去过,相国寺我可是常客,那也不算远嘛,我同你们一起去吧师兄,就当我是去打马散心,实在不成我去相国寺一趟,不妨碍你们办差,也能与你们同路,师兄” 裴晏行在前,一听姜离话意便知她已有让宁珏同去之心,又见宁珏今日属实是一副狗皮膏药模样,他只好冷声道:“去可以,不要聒噪。” 宁珏喜出望外,朗声笑道,“好好好,我就知道师兄对我最好!” 姜离乘马车,裴晏与宁珏各自带了随从御马而行。 等队伍出了城,宁珏便也知道了前因后果,发现神像画像那日他在,再加上他也是凌霄剑宗中人,自然听说过无量神教之祸,当即吓道:“这都多少年了,魔教余孽怎还跑到了大周来,这也就罢了,冯筝可是从四品的官身,若连他都成了邪道中人,那长安城中岂非邪道成灾了?!” 二人并辔催马在前,裴晏道:“冯家之事回城后自然要查,眼下先去看看城外那位厨娘家中的神像是否真与无量道有关。” 宁珏应好,又不禁回头去看,“也真是幸好薛泠心细,若那一日咱们只看见冯筝书中掉出来的小像,只怕还不会当回事,若如今真是那无量道跑来长安祸乱百姓,此事少不得要报给陛下” 宁珏所言不无道理,可这非要夸赞姜离的模样却令裴晏面色趋冷,他马鞭重落一下,马儿瞬间尥蹄急奔,宁珏见状下意识想跟上,可看一眼姜离的马车,又匆匆勒马,“师兄你慢点,薛泠的马车没咱们快!” 裴晏握缰的指节倏地收紧,待回头看去,便见宁珏不仅没跟上来,甚至还放慢马速去姜离马车旁与她说话,二人絮语声断续而来,宁珏称得上喜笑颜开。 裴晏眯起眸子,马鞭高高扬起,下一刻,轻轻地落了下来。 赶到济病坊已是午时过半,慧能与惠明两位师父听到消息连忙来迎,待进了院门,便见前院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正在用午膳,阿彩、阿秀和青生都在,却不见阿朱。 惠明道:“宋婆婆又病了,阿朱在那里照看她用饭,贫僧去把她叫来。” 姜离一听忙道:“罢了,今日也并非十万火急,我去看看宋婆婆,两位师傅先去用膳便是。” 姜离熟悉路径,又对裴晏二人道:“你们等我片刻。” 话音落下,她脚步如风往宋婆婆处去,穿过敬慈斋整齐的屋舍,刚走到门口,便听见宋婆婆和阿朱说话,姜离快步而入,“阿朱,宋婆婆” 进了门,便见阿朱手里的碗已空,只在和宋婆婆闲话。 她万分欣喜,“薛姐姐来了!!” 姜离前次救过宋婆婆,宋婆婆也忙招呼她落座,姜离利落道:“今日是有事要请阿朱帮忙,惠明师傅说婆婆病了,我来看看是何处不适。” 阿朱将宋婆婆病情道来,姜离再一请脉,便确定是胃脘受了寒,她快速写个方子,与婆婆做别后带着阿朱往前院来。 “去程大嫂家里?她已经下葬了,去她家里做什么?” 二人走出敬慈斋,姜离便道明了来意,闻言她答道:“有些事想问她夫君,但怕吓着他们,便带着你同去,今日还有两” “两”字刚出,姜离话语一断,阿朱不明所以地望向她,又顺着她目光往前院檐下看去,这一看连阿朱都觉奇异,“咦,那位公子竟看得懂阿彩在说什么!” 前院正房檐下,吃完午膳的阿彩手中拿着小副画,正望着裴晏比划,宁珏在旁一脸不明所以,但裴晏看着她凌乱的手势,竟能与她对答。 姜离心底很是惊讶,聋哑之人无法言语,其手势虽有迹可循,但只有与他们相处日久之人才能看懂个大概。 姜离这时低声问:“你们从前可见过这位公子?” 阿朱摇头道:“没有印象,难道我们应该见过他?” 姜离温声道:“这里出去的许多孩子,都在他们府上的产业里做学徒,他和他祖母是那些孩子的大恩人,你们将来离开这里时,若没有更好的出路,或许也能去他们铺子上做活。” 鹤唳长安 第126节 阿朱惊讶道:“惠明师傅说过,说有位大善人会管我们离开此处的生计,原来便是这位公子府上吗?” 姜离轻“嗯”一声,待走近些,便见裴晏直起身子往她们这里看来。 姜离看看他再看看阿彩,“你看得懂阿彩比划的意思?” 裴晏一本正经道:“看不懂,但能猜个七七八八。” 姜离看向阿彩的画儿,便见她笔法线条虽稚嫩粗糙,却十分生动,画的是她们两姐妹冒雪而行的场景,姜离怜爱地摸了摸阿彩发顶,“今日我们还有事,改日再来与你们好好的说话儿,你们乖乖听两位师傅的话哦。” 阿彩几个不住点头,姜离便牵着阿朱道:“我们走吧。” 出了济病坊,阿朱跟着姜离上马车,一行人往数里外程大嫂家中赶去。 今日车马行的更快,一炷香的功夫后便近了程大嫂家,几人绕过田埂经过杉木林,到了小院门口,由阿朱上前叫门。 没多时门扉打开,是姜离见过的程大嫂的长子于铭在门内。 “你们这是” 阿朱近前道:“于铭,薛姐姐你可记得?她在你母亲下葬之前来过的,她今日有些程大嫂的事想问问你,请你莫要哄骗薛姐姐。” 于铭认得阿朱,也记得姜离,但见后面还跟了两位锦衣公子,他便有些戒备起来,犹豫片刻后,才将众人让进了院子。 姜离和声道:“你别怕,我今日来是想到了你母亲病危时不愿就医之事,我记得当日在你母亲卧房内看到过一张神尊画像,不知那画像可还在?” 于铭眉头紧拧起来,“那画像已被我烧了。” 姜离几人面色一变,于铭道:“我母亲从去岁三月开始,不知从何处得来了那副神像画儿,买香烛的钱比买药的钱还多,说什么拜了那位神尊,那神尊就一定会保佑她无病无灾,一开始我也劝过,可母亲不听,我看她整日辛苦,也不愿拗着她,未曾想反而害了她,母亲下葬之后,我立刻把那神像烧了……” 于铭眼底多有悔痛,不似作假,姜离忙问:“那你可知那神尊像由来?” 于铭纳闷道:“由来?我母亲在济病坊帮工,又常去相国寺卖些小玩意儿,那神像难道不是从相国寺得来的?我问过母亲是不是相国寺的师傅给的,母亲当时没有答话,我便默认就是相国寺的东西了。” 众人远路而来,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场面,这时裴晏从怀中掏出一幅小像,“你看看,你母亲当初拿回来的可是这样一幅画像?” 于铭刚一看便认出来,“一样的!一模一样!就是这八卦图一样的画里,有四方神兽,又有神像居中,因这画像和相国寺平日里见的神仙画儿不一样,我当初还觉得有些古怪邪性,每次进母亲卧房都要多看两眼。” 虽未见到原画,但于铭此言已证实了邪道猜测,裴晏与姜离皆是心中一寒。 裴晏又问道:“你可在别处见过这样的画儿?” “从来没见过” 裴晏略作思索,“你母亲是去岁三月拿回画像,那你可能将去岁三月你母亲去过何地、见过何人与我们道来?尤其去过次数繁多之地。” 于铭目光扫过众人,怯怯道:“隔了快一年,我其实记不清了,我努力想想……当时我母亲已经病的有些重了,时常痛得睡不着觉,但她犯病时还是愿意看大夫的,还去长安城中看过,因她说我们年岁太小了,她还不敢死。” “去岁二三月里,我记得她大半时间在济病坊帮厨,偶尔去相国寺卖自己做的祈福香囊,再便是去山上采药,或去镇子上看大夫,有时也去做些零碎的活儿,她拿回神像的那日,我记得她也去看大夫了,因为和神像一起拿回来的还有一包药,但自那以后,她便不再去医馆看病了,只凭几道土方自己采药医治,发病之时,便整夜整夜地在那神像之前祷告,好像真能给她祛病痛似的……” 程大嫂过世已有两月,于铭说起亡母眼眶眶仍是发红。 姜离道:“她祈祷之时,可曾唤过神尊名号?可说过什么奇怪之言?” 于铭迟疑道:“似唤什么天尊圣主?我已记不清了,母亲的声音次次都很细微,我问那是哪方神仙,她却遮遮掩掩的……” 姜离与裴晏皆是一默,宁珏也听得面色凝重。 姜离道:“那并非佛门道家的神仙,乃是邪魔,绝不可信。” 于铭哑声道:“我早已想到了,哪有神仙能真能去病无去灾的,因此我才将那神仙画像烧了……” 虽未见到画像,可只凭于铭所言,足以认定确是那无量道死灰复燃。 事从紧急,姜离与裴晏也不多留,稍加安抚后便告辞离开了程大嫂家,一行人原路返回,姜离将阿朱送回济病坊,又唤出惠明与慧能二人,与裴晏一同询问程大嫂之事。 惠明二人忆起去岁,与于铭所言相差无几,甚至还不如于铭知道的详尽。 裴晏心中有数,只让九思记下与程大嫂交好的几位厨娘名姓,再赶回长安查冯府。 车马在官道上疾驰,车室内,姜离靠着车璧静思,某一刻,她灵光一闪道:“等等,天尊,韩煦清死前是不是也在唤什么天尊” 第140章 我回来晚了 姜离等不及掀开车帘, “裴少卿” 裴晏催马在前,此刻调转马头到姜离身边来,“怎么?” 姜离迟疑道:“我想起一个细节,但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 她瞥一眼不远处的宁珏, 低声道:“我早间提过的那个人证, 乃是当年开元钱庄账房先生韩煦清的徒弟, 也是当年人证之一,他是个小老百姓,不知沈家的案子有何疑点, 但他说他师父病死的有些古怪,韩煦清病重时不愿换药,且提过有什么无量天尊在保佑他,整日在口中念念有词, 与程大嫂的情形很相似,而这个‘无量天尊’,我此前只以为是道家的神仙, 可今日得知了那无量道, 我便忽然想起了此事。” 裴晏听得剑眉紧拧, “韩煦清?但他死在十三年前。” 姜离不甚确信道:“是, 已经过了十三年了, 这么些年无量道未显踪迹, 也很不合理,我也是适才忽然想到了与你说一声, 还是先查眼下的要紧。” 裴晏颔首,“你素来心细如发, 我明白你的意思,此事我会留意。” 姜离点点头, 又看一眼西垂的夕阳道:“时辰不早了,你速速回城不必等我,我自己回府便是” 裴晏若是放马纵驰,姜离的马车自然是赶不上的,他默了默,“也好,若有消息我让九思传话与你。” 话音刚落,看着二人说悄悄话的宁珏也策马到了近前,“怎么了?师兄要先回城?那师兄先走一步吧,我送薛泠回府。” 裴晏:“……” 裴晏牙关紧了紧,冷声道:“你不是说你父亲嫌你在御林军是混吃等死难建功业吗?依我看你与我同去面圣,师兄为你求个好差事。” “回城!”裴晏无情撂下两字,马鞭重重一落疾驰而去。 宁珏忙道:“哎师兄,也不急这一时吧……” 裴晏马速渐快,头也不回,宁珏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终是道:“师兄实在是不近人情,那我也先去办正事了,你早些安稳归家。” 姜离掀着帘络应是,待宁珏也打马而走,她方才靠回了车璧。 “裴大人对宁公子真好……” 怀夕在旁感叹一句,又道:“姑娘,真没想到从前的旧案还无头绪,如今竟扯出了无量道来,这都是什么乱事儿啊” 姜离意外道:“你听说过无量道?” 怀夕颔首,“自是听过,姑娘不是在江湖上长大,这些百年前的传闻听得不多,这无量神教和无量道,我幼时便听长辈们提过,不过连无量道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大家也只当故事来说,不过,您知道为何大家叫沧浪阁‘小、魔教’吗?” 姜离眼珠儿微动,“因为无量神教?” 怀夕重重点头,又讥讽道:“他们把阁主说成是以人为祭,修炼魔功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可实际上不是,再加上阁中之人多是教主收留的无家可归之人,也不比那真正的魔教声势浩大,于是,他们就在魔教之前加了个‘小’字。” 姜离也听得哭笑不得,且她自己也未想到,沈家的冤屈和自家的旧案本就艰难,如今又牵扯出这邪魔歪道来。 她年纪轻,从前在长安并无耳闻,在江湖上的几年独来独往,也没机会听百年前的奇闻轶事,如今连冯筝这样的官门之子都入了邪道,更别说十三年前韩煦清也死的古怪,而如果这邪道已在长安发展十多年都未暴露,那该是怎样一股势力? 姜离心底漫起一股子深深的不祥之感。 沈家旧案的关键人证乃是襄州的齐悭,白敬之与肃王这边,则要等裴晏见过江楚城之后方才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离心中焦灼,面上却不敢显露,平日里除了研习医经,便是给简娴看病与入宫授医两件要事,直到二月二十一这日傍晚,裴氏忽然来人请她上门看诊。 姜离在前院看到九思之时很有些讶异,“裴老夫人病了?当真病了?” 九思轻咳一声,一旁薛琦忍不住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裴老夫人身体素来不好,你不是最清楚吗?” 姜离很无奈,“那我便往裴氏去一趟吧。” 等离开前院,姜离又忍不住问:“当真是给裴老夫人看诊?” 九思忍俊不禁,低声道:“公子在府外不远处等您。” 姜离柳眉倒竖,“我就知道” 几人疾步出府门,姜离登上自家马车,九思在前带路,一人一车借着昏昧的暮色转过两道街角,没多时,在一处暗巷之中看到了裴晏的马车。 姜离爬上裴晏马车,没好气道:“你怎么也学宁珏那一套?” “哦,只许旁人放火,不许我点灯?”裴晏反问一句,又道:“当然,我也可以自己登门,只要你愿意。” 姜离忙道,“那还是罢了,可是那无量道之事有消息了?” 姜离态度转的快,裴晏却被她搅的心气不稳,他定了定神道:“出城当夜我便去拱卫司提审了冯筝,但冯筝已经疯了,这些日子在拱卫司又受了些刑法,比在大理寺时还不如,已没有清醒之时,他那里未问出所以然来,我们又提审了他的小厮和管家,管家一问三不知,那小厮倒是有些说法” 夜色笼罩下来,车室内也陷入昏暗,姜离禁不住倾身问:“如何?” “据他所言,自从明姑娘出事之后,冯筝一度自暴自弃,期间与段霈也没有往日那般亲厚,后来冯筝得了提拔才又重振旗鼓,但也是从那以后,冯筝有了一个规矩,不许他为自己整理书案、书柜之物,不仅如此,冯筝还在自己屋内设了一座佛龛。” “此前为段霈的案子去搜查时,我们看到了那座佛龛,那佛龛内摆着一座沉水木观音雕像,我们只作寻常未多怀疑,前日再去搜时,便发觉那观音雕像多有尘灰,不像是勤勉供奉的,那座佛龛,或许是用来供奉那无量道天尊的,段霈事发之后,他怕此事暴露在人前,便将那小像藏了起来,却未想到他杀人之事暴露,被我们阴差阳错收缴了回来。” 姜离不禁问:“他父亲那里呢?” 裴晏道:“他父亲病入膏肓,神识多有不清,且他卧床大半年,并不知道冯筝院中之事,且看那样子,冯筝就算供奉了无量天尊,也不一定是为了他父亲祈福,这一年多,他一直在给他父亲求医问药。” 姜离沉吟道:“信奉邪道所求不止祛除病灾,求功名利禄、求长生不老皆有之,他这样的人,更像是求功名利禄的,他去岁被提拔是三月,如此算来,竟然和程大嫂拜神的时辰差不多,程大嫂那边呢?” “所得不多。”裴晏沉声道,“如今尚在暗查,已摸排了济病坊与她交好的几个厨娘,还有她去过的医馆、做过活的镇上茶肆酒铺,还有她兄长家里,连她兄长都以为她求神拜佛是常去相国寺的缘故,其他人没见过那副神尊画像,也不知什么无量道,更未听她提过所求神佛有何渊源” 姜离心底又生不祥之感,“无量道时隔多年卷土重来,他们定也明白大周推崇儒释道三家,素来忌讳邪魔之道,因此他们必当谨慎,程大嫂出身不高,冯家则是书香门第,传道于二人的多半不是同一人,但越是如此,越代表藏在暗处的信众已遍布不同阶层,或许已经形成不小的势力,如今他们尚未见光,唯一暴露的二人一个死一个疯,万一他们有何图谋,在明处的人便陷入被动了。” 裴晏应是,“这正是我们担心之处。” 姜离便问道:“陛下可知道了?” “当夜便知道了,陛下当政多年,也十分忌讳这些巫毒邪道,不可不报。”裴晏说完,怪异地一顿,“此事禀告陛下之后,陛下立刻召来了姚璋,姚璋一听是邪魔歪道,虽也相信是无量道死灰复燃,但他却将矛头指向了沧浪阁” 姜离听到“姚璋”二字便知不妙,此时不快道:“怎会指向沧浪阁?” “自从秦图南出事,他便笃定我那位师兄一定会回长安,其实他也不曾找到证据,可前次在拱卫司设局后,果真有人闯宫之后成功脱身,你说他会如何想?” 姜离郁闷起来,“他肯定是认死了沧浪阁主就在长安。” 见她如此,裴晏语气和缓道,“毕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之人不多,他那次贸然鸣镝令禁军大乱,惹得陛下很是不快,当时未捉到人就罢了,后来陛下问过数次,他也未找到任何线索,这月余他心底都憋着一股气,如今一听有邪道在长安作乱,于私,他对我那位师兄恨之入骨,多泼一盆脏水正可泄愤;于公,他认为无量道早已销声匿迹多年,如今在长安出现的多半不是北齐的那个无量道,而是有人借无量道之名,行祸乱之事,思来想去,与朝廷有仇、行事狠辣且本就有魔教之风的,也只有沧浪阁了,无量道毕竟虚无缥缈,沧浪阁就具体多了,陛下听了他所言也生此怀疑。” 姜离简直哭笑不得,“不能因为沧浪阁名声不好,就把一切污名栽赃给它啊,陛下不是明君吗,怎么听了姚璋的话就信了?” “姚璋的父亲姚宪,在当年陛下尚未登基之时,便是陛下跟前最得信任的武将,后来陛下登基为帝,拱卫司是姚宪一手建立,姚宪当年出事之时,也是替陛下南下办差,他死后陛下多有愧责,因此对姚璋的信任几乎等同他父亲。” 裴晏解释完,又叮嘱道:“此言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 “我知道。”姜离心间焦灼起来,“那如今怎么查?不是要给宁珏一个立功的机会吗?若全交给拱卫司,那岂非任他姚璋颠倒黑白?” 裴晏道:“邪魔歪道非同小可,如今邪道在暗衙门在明,陛下的意思,此事由拱卫司暗查,大理寺协助,至于宁珏,他求陛下将他调去了拱卫司任都尉,的确算有了个机会,至于姚璋,他恨我师兄不假,不吝以最险恶之心怀疑沧浪阁,但此人还有个极大的好处,那就是他对陛下忠心耿耿,绝不敢为了一己之私欺瞒陛下,只要他追查到底,证实了与沧浪阁无关,那他便不会再揪着沧浪阁不放” 姜离半信半疑:“此言当真?” 裴晏颔首,“前次动静虽大,但他后来毫无线索,也如实禀告了陛下,这才惹得陛下生气,若想刻意栽赃,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鹤唳长安 第127节 如此姜离还是不敢放松,“就怕这邪道一查便是一年半载,这期间他想怎么抹黑沧浪阁都成,虽说沧浪阁也不在意多几分恶名,但总令人膈应。” 姜离说完,忽觉自己放松太过,这般回护,简直是摆明了与沧浪阁关系匪浅。 她眼光簇闪几下,“我的意思是” 掩饰的话即将出口,可不知怎么,素来极会哄骗人的她却有些说不下去,而她虽看不清裴晏表情,但他的目光始终脉脉地落在她身上。 姜离顿了顿,“总之,不能因为沧浪阁被冠上‘小魔教’之名,就什么伤天害理的污名都往他们身上栽,邪道之事越快查明白越好。” 话说至此是个人都会生疑,裴晏沉默片刻道:“这几年你和沧浪阁之人……” 见他话只问一半,姜离索性道:“当年……你没有见过那场大火,我能有今日,确与沧浪阁多有干系,所以我知道沧浪阁并非祸乱武林的魔教。” “姜离,我知道那场火有多大。” 裴晏冷不防地唤她名字,直听得姜离心腔一跳,她自回长安便是薛氏大小姐,日日被叫“薛姑娘”,连她自己时而都有些恍惚,但终究还有裴晏知道她是谁,这二字含义太重,姜离愣了愣神,落在膝头的指尖都微微一麻。 “当年,是我回来晚了。” 不等她答话,裴晏又开了口,语声沉沉,短短一言像裹了千万难言之语,姜离轻攥起袖口,指尖的麻意游鱼一般窜开,连心口都怪异地鼓动起来,她抿紧唇角,强笑道:“那场大火是人祸,你便是在长安也是暗箭难防。” 她挺直背脊道:“你回来的时候,想来那座主楼已经是残垣断壁了,据说当年遇害的仙楼妓子和伙计被烧的尸骨不全,连我也被误认其中,不过如此倒也好,若知道我未死,只怕我还活不到今日。” 见裴晏通身似罩了阴云,姜离语气活泛两分,“春试是三月初二,那你何时回书院?前日我入宫见到了明卉,但她似乎意识到了前次问我已算是冒险,这些日子格外谨慎沉默,事情未清之时,我也不好再直问旧事。” 说起正事,裴晏道:“初一日回去,春试三日,多半初五回来。” 姜离松出口气,“那好,我等你消息便是。” 话音落定,她掀帘朝外看了一眼,“时辰差不多了,我先回府,你也归家吧,此处不宜久留。” 姜离言毕起身掀帘,裴晏这时又出声,“姜离” 她顿住身形,然而等了两息,裴晏似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姜离便轻笑一下,“你若因为兄长之事,连我之境遇也有了歉意,那便实在不该了,人各有命,恩怨当明,如今你能替我遮掩身份助我一臂之力,我已十分感激了。” 她说完这话利落而出,轻巧下地后,径直上了巷口的薛氏马车。 怀夕在马车里候着,见姜离回来,她不由道:“姑娘,时辰还早,咱们这会儿回府只怕说不过去……” 姜离也知道时辰尚早,她定神道:“去东市转一圈。” 怀夕敲了敲车璧吩咐长恭,一回头却见姜离少见地垂着眉眼,像在苦思什么难解之事,怀夕忙道:“怎么了姑娘?与裴大人说的不顺?” 姜离摇了摇头,又短促地呼出口气道:“邪道之事已经上禀陛下,陛下交给了拱卫司同查,的确算不顺,但裴晏这厮也很是古怪。” 马车已经走动起来,见怀夕定定望着自己,她不由掀帘看了一眼适才那暗巷,“你瞧瞧,真是好的不学,这么下去老夫人真要被说病了” 怀夕不禁失笑,“姑娘竟在气这个?不过奴婢没想到裴大人也会假传消息。” “可不是。”姜离叹一句,话音落下,背脊靠回车璧上,视线却幽幽落在昏暗一角出起神来。 第141章 书院命案 无量道之事虽是暗查, 但拱卫司素来备受关注,如今城内城外皆有动静,还是惹得一众世家权贵侧目。 至二十四这日,虞梓桐匆匆来了薛府。 待入盈月楼, 虞梓桐开门见山道:“近日是不是沧浪阁有什么消息了?” 姜离命怀夕奉茶, 又不动声色道, “怎有此问?” 虞梓桐叹道:“这几日拱卫司好像又开始全城追查沧浪阁的行踪了,上一次这么大的动静,还是秦图南出事的时候, 后来禁中生乱,拱卫司都未出动这样多人手,我思来想去,一定是拱卫司又找到了沈公子的线索, 你时常入宫,又和裴鹤臣熟悉,你父亲在御史台也常和大理寺与刑部来往, 你可知道内情?” 姜离不知从何说起, “你问的事, 我的确知道些许, 但与沧浪阁无关” 虞梓桐一听, 连忙拉住姜离的手, “怎么说?你告诉我我保证不乱说,连我父亲我也可保密, 我留心沧浪阁的事让他很不满,我也不敢胡言。” 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 姜离只好道:“此事陛下有意暗查,无关沧浪阁, 然而姚璋与沧浪阁有仇,他或许会有意将矛头往沧浪阁引,但你尽可安心。” 这话听得虞梓桐云里雾里,她更煎熬道:“我不明白,若是无关,又怎么往沧浪阁头上引?沧浪阁虽有恶名,可朝廷要抓的只是沈公子不是?” 姜离略作犹豫,索性道:“你可听说过无量道?” 虞梓桐先是茫然,继而迟疑道:“似乎在哪听说过,这又是哪门哪派?” 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姜离在这一点上自信任虞梓桐,便也直言相告,待说完无量道前世今生,虞梓桐大为惊骇,“当年北齐之乱,我曾在少时听祖父说起过,我就说怎么有些熟悉之感,也就是说,姚璋指责沧浪阁用那邪道祸乱长安?” “正是如此,因如今所获不多,沧浪阁又有小魔教之名,姚璋以公徇私也毫无办法,且帝心难测,拱卫司和大理寺也无人敢为沧浪阁不平。” 虞梓桐眉间拧起,“我明白,我父亲起初知道我的心思,都害怕我行事无忌祸害自家,但我也不傻,父亲已被贬过一次,不可能再被贬第二次,不是沧浪阁便罢,至于那无量道,当初在北齐祸乱超纲不说,还害了数万百姓,如今在长安死灰复燃,确是令人心惊,眼下最紧要的乃是揪出这些邪道之人” 姜离欣然道:“正是此理,姚璋目的虽不纯,但只要他尽心纠察,便也是好的。” 虞梓桐先为沧浪阁松了口气,再想到长安城中竟有邪道,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这些人不知是为了谋财还是为了别的,但定还在诱骗其他人,我们各家府上也得警惕起来了。” 送走虞梓桐后,怀夕轻声道:“陛下虽说是暗查,可看样子这消息是隐瞒不了多久的。” 姜离点头,“不错,再有几日,文武百官只怕都会知道了。” 想到虞梓桐来时焦急的模样,怀夕道:“虞姑娘是真的担心阁主,可咱们也没法直说,阁主如今人也还在长安城里,拱卫司的动静不会引出阁主来吧?” 姜离也正担忧,“你夜里去三娘那交代一番。” 怀夕连忙应是。 翌日清晨,姜离先入宫授医,至申时前后往东宫给薛兰时请脉。 她回长安已近四月,为薛兰时调养身子也有三月,如今她身上寒毒皆除,容光焕发,身形也比年前丰腴少许,再加上她姿容本就明丽,如今更显的风韵动人。 姜离入景仪宫时,正碰上太子给薛兰时送来礼物,数匹贡品锦缎流光溢彩,两大盒东海明珠亦灿然生辉,薛兰时喜笑颜开,看得出夫妻二人近日里琴瑟和鸣。 她记得姜离之功,立刻让明夏给姜离装了一匣东珠离开时带走。 姜离谢恩,又为薛兰时请脉施针,待看诊完出了前堂,便见秋雯拧着眉头快步而入,她似要禀告什么,但一见姜离在此,又生生止住了话头。 薛兰时不以为意,“直说吧。” 秋雯轻声道:“娘娘,今日的东珠,宁娘娘那里得了一匣,另外一匣殿下命人送去了承香殿” 薛兰时本懒洋洋地靠在引枕上,一听此言面上笑意陡然散去,“是给了郑文薇?” 秋雯低低应是,又担忧地看一眼薛兰时,便见薛兰时拧紧住腰间的璎珞腰带,好半晌气的说不出一句话。 东宫不比内宫,内眷殿阁并不宽裕,太子独居光政殿,太子妃居景仪宫,侧妃宁瑶住在景和宫,其他被太子宠幸的女眷则都住在东北角的承香殿中,今日太子赠礼,给薛兰时与宁瑶都不足为奇,但竟然还望承香殿送去一匣,足见此人颇得宠爱。 姜离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劝慰,薛兰时待心绪平复,又挤出一丝笑来,“罢了,太子高兴就好,这等贱婢,也不值本宫动气,泠儿,今日你还是亲自去盯着制药,别人去姑姑实在不放心。” 姜离连忙起身,“姑姑放心,我这就去,如今一切万事俱备,姑姑定要宽心。” 薛兰时点了点头,吩咐明夏带着姜离去左春坊药藏局。 若是往日,薛兰时必不会让秋雯当着自己的面提这些事,今日如此,足见她对自己这个外甥女信任非常,姜离看了一眼在前带路的明夏,轻声道:“明夏姑娘,姑姑适才说的那位是何人?” 明夏眉目间笼着愁色,姜离一问,她正找到了宣泄处,便低声道:“那是承香殿的郑良媛,承香殿的人虽多,可唯独她最得宠,她今岁二十五,已是承香殿主位。” 姜离也忧心道:“竟已封了良媛之位?” 太子立储多年,东宫女眷并不少,但景德帝素来不喜皇子们耽于色欲,除了薛兰时和宁瑶,太子也不敢给女眷们请封,但这位郑姑娘年纪轻轻便已是良媛,待再有个一子半女,将来便难以限量,姜离算是明白了薛兰时为何动怒。 “是啊,这位郑良媛极是厉害,她们原本是一对姐妹,二人相差两岁,皆是姿容出众,初入东宫时,她十八岁,她姐姐郑文汐刚过双十之龄,姐妹二人一同侍奉太子。但起初她性情木讷,比不上她姐姐手段百出,入东宫的第一年,她姐姐便极得宠,可后来……出了六年前那件事……” 悠长宫道上无人,明夏的声音却低若蚊蝇,显然忌惮非常。 姜离心头一跳,“皇太孙之事?” 明夏点头道:“不错,当年皇太孙出事时,正是郑文汐最得宠之时,太子本来想为她请封,可没想到皇太孙染了瘟疫耽误了下来,因她受宠,太子不便去景和宫时,常常让她帮宁娘娘照料皇太孙,本来这是咱们娘娘的事,可宁娘娘不信任咱们娘娘,那郑文汐更因此事颇为得意,可万万没想到,她后来帮着料理后事之时,竟也因此染了瘟疫,后来她病死在了承香殿” 明夏语带轻嘲,“送到手的荣华富贵却偏偏拿不住,她就没有当贵人的命。” 姜离奇怪道:“若未记错,当年长安的瘟疫在腊月便被控制住,她怎么会在年后病死呢?” 明夏道:“她是被耽误了,她是在替皇太孙整理遗物时染的病,但当时太医署和尚药局的御医们被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陛下和太子也因为皇太孙之死震怒,彼时都无人顾的上她,她被隔离在承香殿中,未出正月,便病重到药石无灵了。” 彼时为了防范瘟疫蔓延,内宫染病之人多隔离用药,又因所有病患挤在一处,用药也效果甚微,许多人形同等死,而皇太孙死后整个宫闱动荡不休,被处死的宫人更是近百,连姜离也不知东宫还死过一个郑文汐。 她默然片刻,“她死后,她妹妹便得了宠?” 明夏摇头,“起初没有,她姐姐病死之后太子有些忌讳,是从三年前开始,这位郑良媛似开了窍,用了颇多手段勾引太子,太子殿下着了道,就此才对她上了心,去岁过年之时,为她请封的良媛之位。” 承香殿的女眷地位不高,且常年禁足不得外出,若非得了薛兰时信任,明夏也不会说起这些旧事,姜离一副听得认真之相,又不禁为薛兰时担忧,“那她可能动摇姑姑地位?” 明夏面上不屑道:“郑氏姐妹出身小官之家,本是绝无可能的,可偏偏咱们娘娘只有一个郡主,等将来殿下登基,娘娘的处境确不好说,幸而这些年她们也没有子嗣,若娘娘往后有了小殿下,那便一点儿不必担心了。” 话说至此,明夏不禁感激道:“真是幸好姑娘回来了,否则娘娘便要绝望了,姑娘是嫡长女,到底是不一样,从前娘娘还偶尔召三小姐入宫,可惜三小姐……如今有姑娘为娘娘排忧解难,娘娘私下里夸了姑娘多回。” 姜离作感激模样,“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姑姑担着薛氏的尊荣,又与我们隔了重重宫门,我便是想为姑姑分忧,也只有医道上花些功夫。” 明夏听来更觉姜离贴心,“有姑娘这番话就够了,来日方长,有姑娘和二公子在,娘娘也不愁将来孤立无援了。” 从东宫出来已是黄昏时分。 怀夕跟在姜离身边道:“做了太子妃也整日提心吊胆的,可真是不易。” 姜离道:“薛氏无兵权,财帛底蕴也不比别家,能给太子的助力有限,她自是着急,再加上太子本就重色,我当年便听闻他的承香殿已经人满为患,可以想见,往后太子登基,后宫中人比现在只多不少。” 怀夕纳闷道:“那这么多年了,太子怎无别的子嗣?” 姜离默了默,“只怕薛兰时和宁瑶都在防备。” 饶是怀夕不晓宫廷之事,此刻也反应过来,半晌咕哝道:“宫里的女子真是样样都得防备都得争,一不小心连性命都没了。” “是啊,那位郑良媛便是例子。”姜离脑海中还在回想明夏所言,“当年的瘟疫起初传染力度颇大,可年后已是寒冬,她竟还染了病” 姜离面含疑惑,话音刚落,忽见不远处的朱雀门处行来一队轻骑,打头之人正是几日未见的陆承泽。 姜离与怀夕让在道旁,但陆承泽瞧见她二人,还是有些惊喜地勒缰驻马。 “薛姑娘,你这是入宫授医了?” 他利落跳下马背,见姜离应是,陆承泽又道:“姑娘如今盛名在外,连我母亲都知道你授医之事,前两日还在问我,说莫非姑娘要复女子医官的先例了。” 姜离莞然道:“那都是永昌一朝之事了,我也并非抱负远大之人。” 陆承泽笑起来,“姑娘医者仁心,不求功名利禄,倒是我母亲偏狭了,姑娘这几日若得空,我母亲想请姑娘入府上赏花,好谢姑” “咦,陆都尉怎么还在这里?” 陆承泽话未说完,身后冷不防地响起一道惊讶之声,三人转身看去,便见陆承泽的属下们走过之后,又行来一队拱卫司的人马,当首之人正是宁珏。 宁珏一袭锦衣高坐马背之上,笑意明快,眉目锋锐,陆承泽面色微正,还未答话,宁珏偏着身子看到了姜离,“咦,竟是薛大小姐” 宁珏带着十多人马,不好直呼其名,只作一副不算十分熟稔的模样,陆承泽便道:“我与薛姑娘说几句话,宁都尉先回衙门复命便是。” 鹤唳长安 第128节 宁珏看看姜离,再看看陆承泽,笑着颔首,“好,那我先走一步。” 他说着双腿一夹马腹,带着身后众人轻驰而去,待他们走远,陆承泽又含笑道:“宁家二公子你应该认得,前几日到了拱卫司,行事颇有江湖气,你莫要介怀。” 陆承泽知道宁、薛两家多有不和,生怕宁珏冒犯,姜离闻言道:“陆公子不必担心,我也是自江湖而来,不在意这些小节,至于夫人的好意,我只怕不能领受,毕竟当日我受了诊金,如今再让夫人费心便是我的不是了。” 姜离拒绝的利落,陆承泽眼底失望一闪而逝,只好道:“我明白姑娘的意思,我回去便与母亲说明。” 姜离应好,又道天色将晚,遂与陆承泽告辞。 眼下尚在禁中,陆承泽只目送姜离二人走远了些方才打马回衙门。 回到拱卫司,陆承泽刚从姚璋的值房出来,便见宁珏靠在不远处的月洞门下,右手随意地把玩着腰侧的剑穗,见着他,宁珏凑上来道:“陆都尉如何认得薛大小姐?” 陆承泽有些莫名,随即道:“她救过我父亲性命,可算是我陆氏的救命恩人。” 宁珏轻啧道,“原来如此,陆公子觉得薛大小姐性情如何?” “薛姑娘医者仁心,自无二话,怎么?你们府上也想请薛姑娘看诊?” 宁珏心道他不是想,而是已经请了,面上却像有些介怀似的,“那不能够,宫里宫外还缺好大夫吗?” 陆承泽眉头皱了皱,又轻嗤道:“那是自然,宁氏不缺好大夫,薛姑娘也不过是能起死回生而已。” 他说着拱了拱手,“还有事,先走一步。” 陆承泽言毕大步而去,留下宁珏在旁愣了住,守在一旁的赤霄这时走上来,嫌弃道:“公子这是何必?陆老爷虽已致仕,可陆家在长安也是累世的世族。” 宁珏轻嘶一声,“你小子是谁的人?我问问还不成了,瞧他那副样子,还‘薛姑娘也不过是能起死回生而已’,真是显得他父亲得过大病了!” 宁珏做作地板着脸学陆承泽,赤霄愈发无语,“外头谁都知道宁氏和薛氏不对付,您适才那话,陆承泽自然以为您不尊重薛姑娘。” “我多冤枉啊我……”宁珏有些气闷,想来想去,这口气难消,待出了拱卫司衙门,脚步一转往大理寺而去。 “师兄” 裴晏正在看积压的旧案公文,一听这声音,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很快一道人影冲进来,正是宁珏这位不速之客。 裴晏头也不抬,宁珏一屁股在书案不远处的敞椅上坐定,又就着案上冷茶喝一口,自顾自道:“师兄,这可如何是好啊。” 裴晏还是懒得搭理,宁珏朝窗外看一眼,苦哈哈道:“师兄,我也只能找你吐吐苦水了,你说薛泠怎么刚好就是薛氏的大小姐呢?” 这话一出,裴晏撩起眼皮瞟了他一眼。 宁珏见状只当有了回应,又道:“你不知道,刚才我在禁中遇见薛泠了,结果,陆承泽那厮正在和薛泠说话,那厮整日板着个脸,见谁都没好颜色,在薛泠面前时那张脸却跟开了的喇叭花一样,师兄,我看出来了,那小子对薛泠没安好心。” 裴晏正翻案卷的手一顿,压住书页,定定看向宁珏,“怎么说?” 宁珏道:“他护短啊,我假意质疑薛泠,他立刻说薛泠能起死回生,还摆出一副嘲弄我的样子,我一定没有看错。” 裴晏剑眉微不可查地皱一下,“陆承泽?” 宁珏重重点头,“没错,就是他。” 裴晏默然两息,又垂眸看起卷宗来,“安没安好心也轮不到你置喙,薛泠也不可能是别家的大小姐,你如此气恼做什么?” “我……”宁珏只觉有苦难言,但见裴晏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得将余下的话咽回去,“我……我这不是报恩嘛……” “那万一陆承泽也是报恩呢?” “绝无可能!”宁珏语气斩钉截铁,“我太懂了,他休想逃过我的眼睛……” 见裴晏专心公务不接话,宁珏憋的百爪挠心,“不是,师兄,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我其实……” 裴晏面无表情道:“你其实也该多长进些了,姚璋是陛下亲信,可不会因为你是宁家的二公子便对你百般担待。” 宁珏本是来抒发郁闷的,未想到裴晏几句话便教训起他来,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半点儿倾诉欲望都没了,“师兄你可真是不解风情,我知道我知道,我父亲日日念,阿姐日日念,连你也……” “这几日查的如何了?” 裴晏不留情地打断他,宁珏深吸口气,只好说起正事来,“抓了一些人,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知坊间竟有那般多坑蒙拐骗的神棍,但审来审去,既不像沧浪阁,也不像无量道,都是些江湖骗子。” 说着话,他近前看成摞的卷宗,不由惊道:“这是十年前的案子了吧,你还真要把所有旧案都核查一遍吗?师兄,不是我说,郡主娘娘竟也不管你,老夫人和国公爷也放纵你,如今过了年你都二十四了,你是一点儿也不急。” 裴晏抬眸瞥他一眼,宁珏往后退两步,赔笑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我母亲说的,你也知道,她很关心你的” “让夫人多操心你的事吧。” 裴晏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宁珏一听这话又苦涩起来,“可别让母亲操心了,我可不着急,更何况我如今……哎,我真是命苦,这可如何是好。” 宁珏自顾自念经,裴晏左耳进右耳出,只当不明白他的意思,宁珏憋了半晌,终究不好在此时直言,只得先走一步。 他前脚一走,裴晏直身靠进了椅背之中,“来人” 九思快步而入,“公子?” “去查查那陆承泽。” 九思一愕,“陆承泽?您是说拱卫司那位?小人前次见他和薛姑娘说话,二人似乎很是熟悉,您查他做什么?” 裴晏眉头大皱,“你怎未早说?” 九思苦涩道:“您也没问啊,就是拱卫司提走冯筝的那日,陆承泽在门口遇见了薛姑娘,留下说了好几句话呢,薛姑娘说她帮陆承泽的父亲治过病。” 见裴晏面色不快,九思不由道:“这位陆公子年纪轻轻便入了拱卫司,行事也是个正派稳定的,您是在担心什么?” “正派?”裴晏冷嗤,“我看他居心不良!” 姜离虽未得新消息,但如她所料,拱卫司暗查邪道之事,还是在月末不胫而走,只是大部分达官显贵都以为是民间兴起的邪教触犯天威,尚不知无量道死灰复燃。 二十八这日,薛琦自衙门返回,立刻令薛泰与姚氏清查上下,连吉祥与如意都被叫去盘问,折腾半夜,总算肯定了薛氏无沾染邪道者,薛琦方放了心。 姜离虽乐见如此,却也忍不住生出隐忧,邪道于长安作乱,广而告之能令寻常百姓多加防备,少些人受害,可一旦众人皆知,又定会打草惊蛇,若这邪道图谋不小,自能想法子躲过衙门稽查,而后再隐匿个三年五载,届时又不知生出怎样的祸乱。 薛琦对府里定了心,至二十九这日,便吩咐姚氏打点行装,却是白鹭山书院竟也请了他前去清谈论道,薛琦年轻时也在书院念过两年,虽非荀山先生弟子,但为了薛湛,他也得走这一趟。 姜离得知此消息,愈发肯定了裴晏说的书院已大不如前之言。 薛琦同样是初一日前往书院,三十这天晚上,姚氏在前院设宴,算是为薛琦饯行。 宴席上,姚氏殷殷道:“老爷这一去便是三日,见到了湛儿,可千万怜湛儿辛苦,他素来畏怕老爷,若心中紧张太过只怕坏了考试。” 薛琦饮了两杯汾州佳酿,笑意满足道:“你何必担心,我此去正是要给湛儿撑场面,否则我哪有闲工夫跑去那里?春试三日,无人会妨碍他们这些学子考试,听说老先生请了几位学问名望皆有的大儒,趁此机会,我正好把湛儿引荐给他们。” 姚氏听得心满意足,薛沁的眼睛也亮晶晶的,薛湛是她亲哥哥,将来薛湛青云直上,她这个做妹妹的也是与有荣焉。 姜离坐在左手位上不置可否,薛琦酒过三巡后,一时念叨薛湛才学过人,一时又念叨薛兰时对姜离多有赞扬,面上得色更甚,“想我薛琦,有这样一双儿女,实在是苍天怜我,哦,沁儿也乖巧贴心极了,老天爷待我不薄” 薛沁坐在下手位上早已面僵,闻言强自道:“除了父亲,听闻书院还请了不少名门显贵,连定西侯府都接了帖子,不过定西侯在军中,世子又伤势未愈,据说是那位二公子去,他也是书院的学生。” 薛琦打了个酒嗝,“沁儿如何知道?你与那位二公子相熟?” 薛沁表情更是难看,“父亲,我” 话音刚落,长禄自院门快步而来,“老爷,姨娘,裴世子来了” 满屋子人一愣,姚氏迷惑地扫了姜离一眼,又看向薛琦,薛琦眼瞳一瞪道:“莫不是为了书院之事?他明日也将回去呢,快请” 不必长禄返回,裴晏已入了前院,他着月白锦衣,披玄色银竹纹斗篷,大步而来,英武慑人,薛琦几人起身相迎,姜离挑了挑眉,跟在几人最后。 “裴世子怎么此时过来了?” 薛琦笑容满面,裴晏却眉眼寒峻,他拱了拱手,目光越过薛氏几人沉沉落在姜离身上,“打扰了,我此来是想请大小姐随我连夜出城,请她救我的老师” 姜离听得蹙眉,姚氏与薛沁也很是意外,薛琦则直接酒醒三分,“世子的老师?是哪位先生?救人没什么,但这么晚了还要小女出城只怕不合规矩。” 裴晏闻言并无不快,他目光扫过薛琦三人,凝声道:“白鹭山书院出了命案,看来薛大人还不知道。” 第142章 凭空消失 “你说什么!出了命案?!” 薛琦大惊失色, 姚氏也猝然色变,“世子,是何人出了事?” 裴晏道:“书院有一人失踪,且极大可能已经遇害, 但此人并非薛湛, 你们不必慌乱。” 裴晏语速疾快, 此言落定,又看向姜离道:“我说的老师是荀山先生,他因此事受了惊吓, 旧病复发,颇为危急,请薛姑娘帮忙走一趟。” 姜离快步上前,“立刻出发?” “立刻出发。”裴晏点头。 姜离道:“好, 我去拿药箱,等我片刻。” 姜离说完便走,裴晏又道:“山上寒凉。” “我知道” 姜离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 眨眼功夫便出了前院。 这情形分明无需薛琦准许, 薛琦一愕, “泠儿, 你……不是, 裴世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失踪的是谁?又为何说有极大可能遇害?意思是人还没死?” “失踪之人是吏部侍郎付宗源之子付怀瑾。”裴晏沉声开了口,“其人于今日清晨无故失踪, 书院之人找了整日都未找到下落,但其屋内留有血迹, 因此怀疑他遭遇戕害,但也并未发现尸首, 话不能说死。老师本想报官,但付怀瑾身份不凡,他便命人来请我上山探查,他的病况也十分危急。” 一听死者不是薛湛,薛琦三人齐齐松了口气,薛琦道:“竟是付侍郎之子,若只是失踪,那想来还是有希望的,只盼人没出事便好,付侍郎那边可得到消息了?” 裴晏颔首,“我已派人去传话了,多半今夜也会上山。” 姚氏一听连忙道:“老爷,太可怕了,白鹭山书院管束从来严格,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失踪呢?湛儿会不会有危险?老爷,不若你也提前上山吧?” 薛琦眉头皱起,“这,可这还没准备好” 姚氏立刻道:“妾身这就去安排!” 姚氏说完转身便走,薛琦欲言又止一瞬,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而半炷香的功夫不到,姜离带着怀夕快步走了过来,她换了一身柳青辛夷纹锦裙,披着藕荷色兰纹斗篷,怀夕提着医箱,也多增了件鹅黄短襦。 “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姜离语声利落,言毕才看向薛琦,“父亲,我先和世子上山救人,您慢些来便是。” 薛琦心头滋味复杂,可事从紧急,他赶忙道:“你上山之后先看看你弟弟如何,父亲后一步跟上来” 姜离应下,转身便往院门处行。 待出府门,便见裴晏一行皆是御马,她迅速爬上马车,嘱咐长恭越快越好。 待队伍走动起来,裴晏至姜离马车一侧,等她掀开帘络,裴晏道:“半个时辰之前,老师的亲信到了我府上” 姜离听得认真,便听裴晏继续道:“两日之前,吏部侍郎付宗源之子,十八岁的付怀瑾因春试将近,开始闭门温书,到了今日清晨,交好的同窗们见他一点儿动静也无,便去叫门让他出来发散发散,可没想到叫门半天他也无半分回应,同窗们意识到不对劲,便去禀告夫子,夫子怕他在屋内出意外便破门而入,可进了门,却发现他屋内空无一人,窗户也从内反锁,不仅人消失了,屋内的地衣上还有一小片血迹。” 姜离惊疑道:“真是凭空消失?” “书院的屋舍你是知道的,他住在二楼靠近听泉轩的尽头,门是他自己反锁,窗户也是从内反锁钉死,的确称得上是凭空消失,自破门后,书院上下百人在书院内外找了两三个时辰,却毫无踪迹,所以老师才觉的他可能凶多吉少。” 鹤唳长安 第129节 裴晏说完,姜离心中万分古怪,“这也太过离奇……好好一个人怎么可能无端消失?地上的血迹呢?血迹可有发现?” 裴晏道:“地衣上的血迹有滴溅痕迹,但出血量并不多,像受了某种外伤,只凭出血量判断人应该是安全的,但人如何离开的屋子实在难以解释。” 听完内情,姜离望着漭漭夜色默然片刻,“不可能凭空失踪,且书院人多眼杂,他受了伤就更不可能毫无痕迹离开,多半人还在书院内。” 此言一出,春夜凉风直令二人背脊生寒,活生生的年轻男子,若还在书院内,怎么可能遍寻不见?若遍寻不见,那便只有一个不妙的理由了…… 白鹭山在长安西南,从长安城去书院要走三个时辰,此刻已近子时,到书院时多半已是天明时分,待出城上了官道,裴晏令马车减了速,对马车中主仆二人道:“时辰尚早,你们安歇养神。” 言毕,又叮嘱长恭道:“这两日山上下了大雨,待会儿上了山路,不急一时片刻,以安危为要。” 长恭应是,紧盯着前路半刻不敢放松。 裴晏带着人马执火把在前,薛氏的马车行在后,一行人到白鹭山下时已是丑时,在官道上还不觉,待上了山道,不仅山路多有泥泞,连山林间的夜风都多有凉意,姜离禁不住掀开车帘去看,望着蜿蜒而上的小道晃了晃神。 白鹭山山势奇峭,书院坐落在半山之上,依山傍水,秀美灵蕴,不仅风水极佳,更是修身进学之宝地,沿着山道越往上走,夜风越发寒冻,林间花木也从新叶蔓生变作枝芽初发,只有常绿的松柏幽竹仍是郁郁葱葱。 姜离靠着车璧养神,直到后半夜才浅寐了片刻,待听见林间飞鸟啾鸣声时,便见天边露出一抹灰蓝,林间晨雾袅袅,而远处梢头的重重攒尖歇山顶,正是书院所在,她心神一振,掀开车帘,让满是草木清香的凉风拂在自己面上。 “姑娘,快到了吗?” 怀夕从她身后探出脑袋来,姜离轻“嗯”一声,目不转睛地望着越来越近的书院前门,“看到那攒尖顶高楼了吗,那是书院藏书楼,马上就到了。” 时隔七年重回故地,姜离有片刻怔忪,望着熟悉的门庭楼阙,旧日记忆也不由分说浮上心头,待马车停稳,她愣了一会儿才回神。 待跳下马车,便见裴晏站在阶前等着她,四目相对,二人显然都被往昔时光所扰,姜离定了定神,抬步往前门而去。 白鹭山书院依山而建,建筑格局规整森严,前门建于十级台阶之上,五间硬山,出三山屏墙,前立石狮一对,白墙青瓦,置琉璃沟头滴水及空花屋脊,枋梁绘游龙戏太极,间杂卷草云纹,威仪大方,门额之上,铁画银钩的“白鹭山书院”牌匾为德兴帝于德兴九年所赐,自帝王赐匾额,书院从此名闻天下1。 大门之后,为五间单檐悬山的二门,中三间开三门,花岗石门框,左右各辟过道通南北二斋1,二之门后,便是书院最核心的讲堂与学舍。 白鹭山书院学风严明,内外守卫森严,如今书院还出了事,上下学子学工更不敢松懈半分,一行人刚入前门,右侧门房内的门夫便迎了出来。 门夫认得裴晏,见礼过后,一路小跑着往内传话。不多时,如今书院的院监方青晔快步走了出来,“鹤臣,有失远迎了” 方青晔年过四十,是山长方伯樘之族侄,他自幼跟随方伯樘进学,少年时便考取了秀才功名,然而其人承方伯樘之志,无心入仕,遂未再考,半辈子同留在书院进学传道,在方伯樘年事已高后任院监多年,掌管书院大小日常事务。 裴晏拱了拱手,“老师如何了?” 方青晔这时看到了姜离,一边迷惑一边道:“不太好,用了药,但到现在都还未醒过来,鹤臣,这位姑娘是” “这位是薛中丞府上大小姐,鼎鼎大名的辛夷圣手,我请她来给老师医治,院监速速带路吧,先以老师病情为要。” 方青晔眼底闪过惊色,立刻抬手,“世子请,薛姑娘请” 跟着方青晔入二门,微明的晨曦中,森严的学斋学舍映入了眼帘。 正北面是巍峨的书院大讲堂,也做礼堂之用,西面长廊后是整整齐齐的八大间歇山顶重檐学斋,中庭内奇石草木葳蕤,东面同样前置长廊,长廊雕花白墙之后,是一座联排两层木砖混搭学舍,院舍再往东,是书院饭堂以及学子们沐浴浣衣之地,饭堂再往东,为书院斋夫与杂工们的住地,而夫子们和山长的住所,则要一路往北行至君子湖畔。 一行人沿着东长廊快步而行,透过雕花白墙看向东面,便见上下学子院舍房门皆是紧闭,待至长廊尽头,则是大讲堂与听泉轩中间的甬道,经甬道往东北方向走,先是夫子们居住的德音楼,再往北行,方为山长的文华阁。 裴晏几乎每年都会上山一次,自对路径再熟悉不过,姜离七年未归,楼舍布局虽无变化,但因园景不同,还是有种既熟悉又陌生之感。 此刻刚过卯时,书院内只有几盏风灯在檐下摇曳,四下杳无人迹。 刚走到听泉轩,方青晔望着学舍二楼尽头的屋阁檐顶道:“昨日发现出事之后书院便已停课,下午派人下山之后,我们又搜了半日,但还是毫无踪迹,房门如今已经上锁,待会儿再带你去看” 裴晏应是,过德音楼后,便到了文华阁之前。 “牧之,鹤臣来了” 文华阁是一座两进小院,上房为方伯樘居所,左右两侧厢房皆为其茶室与书斋,天色微明,屋内尚是一片灯火通明。裴晏与姜离快步入内,便见一位鬓发灰白的老仆和一个青衣小童守在方伯樘病榻之前,又有一位年过而立的白衣男子站在榻尾,屋内药味弥漫,青衣小童眼眶通红。 “牧之”正是白衣男子之名,他闻声快步而出,十分有礼地对裴晏拱了拱手,“拜见世子” 姜离打眼望去,便见这男子眉目温润,面如冠玉,却十分陌生,并非从前在书院的夫子,裴晏点了点头,回身道:“这是薛姑娘,我请来给老师看诊,交给她吧。” 姜离心神一定,立刻近前请脉,便见鹤发鸡皮的方伯樘面颊瘦削,只着一件单衣,双眸紧闭躺在榻上,喉间隐有嗬嗬之声。 一旁老者和小童定定望着他,眼底忧心溢于言表。 老者忍不住道:“老太爷近来染过一场风寒,这几日本就体虚,今日这事一出,一时悲痛焦灼便引得病发了,林先生和老奴会些医术,用了汤药也扎过针,但老先生还是醒不过来,没办法了才派人去麻烦世子,老先生意识不清之时,也在念世子的名字,实在是” 裴晏忙道:“张伯,您不必如此客气,这些是我应该做的,薛姑娘是长安城最好的医家,您放心便是。” 张伯名怀礼,是跟随方伯樘多年的近侍,裴晏对他也十分敬重。 姜离请脉完,一边检查方伯樘胸口与唇齿一边问:“张伯,老先生可是胸下片闷痛?每每于疲累后诱发,歇息后可缓解,近来半月,伴心悸,神疲乏力,偶有胃胀与反酸嗳气,矢气多,夜间偶有咳嗽?” 不等张伯应声,她又道:“其舌淡红,边有瘀斑,苔薄黄腻,脉弦细,应还有口干苦,食水少,眠欠佳,易醒多梦,易心烦之状。” 张伯听来眼瞳生亮,“姑娘说的不错,确是如此!” 姜离微微颔首,又道:“我先写新方,你们立刻去煎药。” 张伯忙去拿纸笔,便见姜离运笔如飞,很快写完新方递来,张伯拿在手中看过,又吩咐道:“穗儿,你快去叫阿平随你一同抓药。” 书院有药房以备不时之需,张穗儿应声,拿起一盏风灯快步而出。 姜离这时又道:“怀夕,针囊” 取针的功夫,姜离解释道:“老先生年事已高,疲累后现胸闷痛,眠差,心志欠佳,矢气多,脉弦细,其病症在于肝郁气滞,气滞津停血留,凝结成痰瘀,交结于胸,而成胸痹;胃脘不适、口干口苦是为‘木克土’,脾胃运化失和,痰湿内生之故。故因以疏肝健脾,软坚散结为法2,病情虽有些危急,但尚有挽救之机,不必过于担忧。” 姜离语气不急不缓,无端有种抚慰人心之效,张伯轻轻松出口气,一旁的林牧之也不禁对她另眼相看。 便见姜离解开方伯樘衣衫,依次于胸腹与两臂施针,十来针下去,方伯樘喉间之声忽急,又听一声轻咳,其人缓缓睁开了眼。 “老太爷” “老师” 张伯与裴晏齐呼出声,方伯樘眼珠动了动,神识也渐渐清明过来,待目光在几人面上扫视一圈,这才哑声道:“鹤臣来了” “老师,学生来了,老师不必担心,醒来便一切无忧了。” 说着,他又看向姜离,“老师,这是学生请来的医家,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是他救治的您。” 方伯樘嘴唇干裂,尚难言语,姜离这时道:“老先生先养神为要。” 方伯樘浅浅呼出口气,听话地浅闭上眸子,方青晔不禁拱手道:“多谢姑娘救我叔父,姑娘医术精湛,实在是令人敬服。” 姜离当年在书院两载,与方伯樘叔侄虽不亲厚,却也有师生之谊,她侧身避了避,道了一句“不敢当”,待一炷香的功夫后为方伯樘退了针。 这时方伯樘已经缓过劲来,哑声道:“鹤臣,怀瑾那孩子……” 裴晏道:“老师放心,学生既来了,此事便交予学生探查,付侍郎那里我已送了信,想来他也快到了,待找到下落查明真相给他们一个交代便是。” 方伯樘面上仍有痛心,方青晔在旁道:“叔父治学一辈子,书院里还没出过这样的事,这一次弄丢了学生,或许还凶多吉少,担心与惊怒交加,实是让他老人家病中难安。” 说着话穗儿捧了汤药来,姜离收好医箱让至一旁,由张伯侍奉方伯樘用药。 待用了药,姜离道:“此药第一日四服,往后三服,明后日还要再施针一次,这会儿老先生最好还是再睡会儿,用完药安养为要。” 这半晌功夫,外头天色已是大亮,前院学舍方向更传来了些许人声, 方青晔也殷切道:“叔父,你就听薛姑娘的吧,剩下的事交给我和鹤臣,他来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付侍郎来了侄儿去接待解释便可,等您稳定下来了,侄儿也好放心向您禀告,您就安心好好睡一觉吧。” 方伯樘费力地轻咳两声,“也罢,我这把老骨头也帮不上什么忙了,鹤臣,就交给你去查了。” 裴晏应是,“老师养病为重。” 方伯樘点了点头,由着张伯伺候歇下,其他人则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刚走到中庭,裴晏便问:“如今书院内共有多少人?” 方青晔道:“年后人员有变,有学生六十七人,除了我和叔父,还有先生六人,其他斋夫厨娘杂工加起来十九人,可是要名册?” 裴晏应是,方青晔连忙让身边亲随去取,他又道:“今年春试叔父还请了好几位客人,除了薛中丞,其他人昨日便到了,发现付怀瑾失踪之后,他们也帮忙出了主意,昨天夜里歇在了得真楼和听泉轩。” 言毕,方青晔又看向姜离,“薛姑娘连夜赶来想必累极,不若也安排在得真楼?” 姜离忙道:“方院监不必客气,我还不累,如今书院出了事,我弟弟也在书院,我还是跟着裴少卿看看有何古怪。” 裴晏也道,“薛姑娘心思细敏,院监不必操心了,今夜让她宿在幽篁馆罢。” 幽篁馆是裴晏当年在书院的居所,这些年来,除非客人实在太多,否则方青晔不会安排人去幽篁馆住,虽是房间足够,却也未想到今日裴晏会主动让别的女子同住。 方青晔一愣,忙点头,“明白了,如今书院内没有女学子了,也没有女先生帮忙,姑娘若有何不便,找我直言便是,我让几个厨娘照看两位姑娘。” 姜离道:“院监不必客气,先让我的侍婢去放下医箱便可。” 方青晔忙唤道:“穗儿,你带路” 张穗儿年仅八岁,身量不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儿却十分灵泛,他利落应是,带着怀夕往西北方向的幽篁馆行去。 安排好这些,裴晏道:“去院舍楼看看吧。” 付怀瑾已经失踪了一天一夜,方青晔也不敢耽误,立刻在前带路,一行人原路返回,待过德音楼与听泉轩之时,便听见院内人声来回,显然是夫子们和几位客人都已经起了身。 方青晔便轻声道:“眼下来的有前任礼部侍郎江老先生,还有如今任户部侍郎的王大人,他从前是江老先生的学生,提前两日来,是为了师生同聚一番,除了他们还有永阳侯和小高大人,以及高二公子。” 永阳侯柳明程是柳元嘉之父,早来自也是为了儿子,小高大人则是定西侯的庶出弟弟高从章,高二公子便是高晖,皆是裴晏相熟之人。 裴晏应是,待走过听泉轩,便见清晨天光之下,院舍楼上下两层的门窗次第开合,学子们皆从门窗处探头探脑朝外看来。 院舍坐东朝西,为木转混建,一二层主体皆为砖石,檐顶梁栏皆为木材,两层楼的外廊皆是打通,上楼的楼梯有南北两处,将一排院舍平分成了三段。 方青晔在前带路,探头探脑的学子们一瞧见他立刻关上了门窗,只有几个大胆的还在缝隙之中探看,方青晔也懒得斥责,径直往北面楼梯行去。 几人沿着木梯而上,刚上二楼,一个人影立刻窜了出来。 “长姐怎么来了”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锦衣公子,其人生的长脸宽额,文质清瘦,正是那个与姜离见过几面的“弟弟”薛湛,他虽与薛沁是龙凤胎,但二人并不肖似。 他惊讶地看着姜离,又问道:“父亲呢?” 薛湛虽口称“长姐”,语气却颇为疏离,姜离便也板着脸道:“父亲稍后便至,你去一旁候着,莫要耽误我们正事。” 方青晔自然听说了薛氏找回长女之事,见状只带路往尽头行去,裴晏却驻足,目光凉凉地盯了薛湛片刻,薛湛认得裴晏,也知他所来为何,连忙让去一旁不敢再说。 待到了北面廊道尽头的屋子,方青晔已开门锁。 裴晏走到跟前,先看到了被撞断的木栓,然后才缓步入门。 这是一间四五丈见方的独立屋舍,正门对着西窗,南侧立一人半高的花梨木仕女屏风,屏风之后靠墙放着一张挂有锦绣帷帐的黑黄檀拔步床,北面则是满墙的红酸枝书柜与黄花梨书案,西窗两则还有高低柜与齐顶的摆了不少摆件的多宝阁,家具虽简单,但挤满了不甚宽裕的小屋,再加上绣满纹饰的地衣,格外透出一股奢靡之感。 裴晏看的皱起眉头,方青晔面色也有些不自在,“付家舍不得孩子受罪,来找了几次,再加上这两年学子连年减少,便准了他如此布置。” 裴晏不置可否,又看向屋内地衣,地衣藏蓝与月白色居多,此刻在距离屏风一尺之地,有一小滩殷红发黑的血迹,血迹成蔓延状,四周有数点滴溅,而在书桌东南侧的地上,则有一排笔架倒落在地,七八只狼毫笔歪东倒西。 看完了地衣上的异样,裴晏又抬眸看向西窗,除了地上乱象,唯一古怪的便是西窗几个窗格皆有破口,冷风呼啸而入,将窗纸吹得不翼而飞,碗口大小的窗格完全暴露在外。 方青晔道:“大前天开始,连续两晚山上风雨雷电大作,屋后的柏树枝被吹断,树枝扎破了二楼好几间屋子的窗纸,其他屋子已经修补好了,唯独这里还未修补。” 裴晏低头去看,果然见西窗之下有些许柏树枯枝掉落,他点了点头,又绕过屏风去看拔步床,便见床榻上锦被胡乱堆叠,显然主人并无整洁床铺的习惯,拔步床以北放着两个箱笼,箱笼盖子皆掩着。 鹤唳长安 第130节 方青晔道:“发现人失踪之后,我们开过箱子,他的衣裳和金银细软都没有带走,但也是奇怪了,房门是闩着的,窗户是我们防止意外,是从内钉死的,他不可能变成飞鸟从几个破窗格飞了出去” 裴晏上前开了箱笼,问道:“隔壁住的是谁?” 方青晔道:“是袁焱,他二人是少时好友,都是前岁初夏时来书院进学的,且当初都争取这独立的院舍,后来二人住在相邻之地,平日里也有个照应,昨天早上,就是他来叫门却发现屋内毫无动静的” 姜离也在打量屋子,当年她们来进学时这北面的屋阁曾从楼梯处隔断,北面这一小半楼舍乃是单独的女子院舍,如今书院生额渐少,贵族女子多择长安私学,隔断便也被去除,如此,这些非富即贵的世家子弟便有了单独的屋舍。 “去把袁焱叫来” 裴晏一声令下,方青晔忙去隔壁敲门,“咚咚”的闷声隔墙而来,虽是相邻之地,隔音却是比裴晏想象的好。 很快,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跟着方青晔走了过来,其人一身蓝衫,冠发齐整,似乎早已起身梳洗,然而其苍白的面色和眼下的青黑却是掩不住的颓丧,他走到门口往屋内一看,瞧见那地上血色之时眼眶骤然一缩,人都惊恐地退回了半步。 “袁焱,这是大理寺少卿,裴国公府世子,今日是来追查付怀瑾下落的,你和付怀瑾最是要好,把你这几日所闻所见如实道来” 方青晔语气严厉,袁焱佝着肩背瑟缩一下,还是不敢往那血迹处看,发觉裴晏目光凌厉地盯着他,他颤声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消失的,或许、或许是什么鬼神,一定是什么鬼神带走了他……” 第143章 凶多吉少 “袁焱, 哪来的什么鬼神之说?” 见袁焱胡言乱语,方青晔先不快起来,袁焱紧攥着自己的袖口,眼皮狂跳, 显是一副惊吓过度之态, 待他定了定神, 裴晏问:“付怀瑾是哪日闭门的?” 被方青晔一喝,袁焱强打精神作答,“是、是二十八日清晨, 因初二便是春试,且这次春试至关重要,我们好几个都打算闭门温书,我是看着他进屋子关门的, 那之后我也回了屋子温书,下午去后面用饭时,我还叫过他, 可谁知他很是不耐地回了一句‘不去’, 我听他语气不善, 便也不敢多打扰” 裴晏狭眸:“也就意味二十八白日他还在, 后来呢?” “后来便是二十八晚上了, 我晚间去出恭时, 从门上看到里头亮着灯,我本想叫他的, 可他这人性子颇有些暴躁,我犹豫一下后, 只自己去了,再回来时, 他屋里的灯还亮着,当时已经近二更天” 袁焱答完话,方青晔道:“发现不对后,我们昨日也问遍了人,书院的更夫在三更时分还看到他屋子里有灯火,后来雷雨大作,天明之前还有后面饭堂的伙夫看到他屋内亮着灯,不知是在彻夜温书,还是被雷雨吵的没睡着。” “雷雨是何时开始下的?” 裴晏问完,袁焱道:“大抵是丑时,外头天色突变,我当时本来已经睡着了,硬是被几个闷雷吵醒了,便见外头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继而大雨噼里啪啦倾盆而下,我起来点了灯,裹着被子难眠,但后来实在是太困,便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再醒来之后,便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天亮时分。” 袁焱说着,又看向西窗,“前一夜晚上风雨太大,后屋檐之下一排柏树枝也扎破了我的窗户,窗下还有些许雨水飘了进来,我梳洗之后便去找院监禀告此事,午时时分,院监带着人来修补了窗户,当时我想问怀瑾需不需要的,可敲了两下门仍然无人应声,想到昨天他那般不耐烦,也不知他是不是前一夜睡太晚了尚在睡觉,我们便未敢多叫,便只补了我和其他几人的屋子,修好了窗户,我二十九一整日也在温书,每次出门都没见怀瑾出来,但到了晚上,我似乎听到他屋子里有声响,他屋内也亮着灯” 裴晏不禁道:“他两天一夜足不出户,如何用食水?” 袁焱看向西窗旁的高低柜,“他家里每个月都会给他送吃的用的,他的点心都是长安城最好的铺子制的,且他本就嫌弃书院的饮食,有时候一两天也不去饭堂,至于出恭,他屋内有恭桶,且我也不确定他到底出没出去,或许出去了但我没听到呢?这屋子虽不大,可墙壁隔音极好,他出门若轻手轻脚的,并不易听见。” 裴晏颔首,“那二十九夜里呢?” “二十九夜里我歇下的早,最后一次出门是在亥时初刻,出门时他屋内仍有灯火,只是那灯火并不亮,我也不知他在做什么,也未敢敲门,回来之后我便歇下了,这天夜里,大抵寅时外头又响了闷雷,不多时又大雨瓢泼的,我迷迷糊糊醒来,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便是昨天早上了” 说至此,袁焱痛心道:“我想着他两天两夜不见人,怎么也得问问,于是又敲门喊人,可喊了半天屋内也无任何响动,我有些担心,便去找了院监。” 方青晔颔首道:“是袁焱和薛湛几个来找我的,说付怀瑾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两日没出来,害怕出岔子,我一听也担心起来,便带了斋夫阿平前来破门,门一开,便见屋内有些凌乱,而付怀瑾已经消失无踪了” 这边说着话,外头回廊里已聚满了学子们,正在这时,门夫在楼下喊道:“方院监,薛中丞和付侍郎来了” 方青晔一听忙道:“鹤臣,我去迎一迎,这里交给你。” 裴晏此来带了九思、十安等十来个武卫,他应好,先命九思守住楼梯处,而后细细检查起门窗来,姜离则蹲下身子查看起那一滩血迹,出血量并不大,像一杯茶蔓延在地,但那几点滴溅的血滴却有些古怪,“裴少卿,你过来看” 裴晏从窗前走过来,很快道:“不像从高处滴下的。” 说着他又回头扫视一圈屋子,“窗户从内钉死,未被破坏过,门闩除了断口与破门留下的擦痕,也并无多余痕迹” 话音刚落,他垂眸看向脚下地衣,这块地衣几乎铺满了整间屋子,由羊毛与棉麻织就,厚实柔绵,走动时无声无息,但此刻看着地衣,裴晏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古怪,他后退两步弯下身来,很快看出不对来,“地衣上有两道直线印痕,像有什么重物压在此处。” 裴晏这时又问:“你们当日破门进来时,这地衣之上可有泥渍?” 袁焱忙道:“没有的,除了血迹都干干净净,有些泥渍,只怕是我们带进来的。” 裴晏直起身来,又去敲击四周墙壁,其余三面临着东北两方,一面是可越过东面长廊檐顶看向书院中庭的外廊,唯有南面与袁焱所住之地紧邻。 裴晏招来十安几人,先检查床下,又移开拔步床检查南面白墙,然而一番搜查下来,四面皆无隐秘出口,这时,裴晏抬头看向了屋顶。 这座院楼修建的颇为结实,屋顶更是用栅格木板吊顶封死,冬暖夏凉,隔音亦好,裴晏仔细看了半晌,忽见西南拔步床一角的木板并非严丝合缝。 “来人,拿梯子来” 裴晏一声令下,武卫应声而去,又听外头有学子指路,很快十安便架着一把梯子进了屋,十安将木梯靠墙,爬至顶端将那似有松动的木板往上一推,一缕灰尘落下,木板竟真的被推出个一尺见方的口子。 姜离听见动静也上前来,便见十安要了灯盏,又将自己半个脑袋升入顶洞之中,“公子,就是寻常的吊顶,一尺往上还有一层杉木板,属下至多能把脑袋脖子送进去,肩膀难入,脑袋也顶住了,与隔壁也都是封死的。” 眼见十安被卡主,裴晏还是问:“付怀瑾身形如何?” 袁焱瘪嘴道:“身量应有五尺过半,比我高半个头,也比我略显壮实。” 付怀瑾的身形显然与十安十分接近,这样一个人绝对不可能藏在顶板之中。 裴晏便道:“下来吧” 话音刚落,一行嘈杂脚步声快步而来。 “付侍郎,就在尽头的屋子” 方青晔边说话边在前带路,待他先一步走到门口,正瞧见十安还站在梯子上,他一愕道:“这是怎么了?” 裴晏先问:“此处顶板为何松动了?” “这是两个月之前楼里闹了鼠患,我们为了捉老鼠将这木板掀开往顶板里投放了些鼠药,后来这鼠患除了,这顶板大抵没有刻意封死,便松动了。” 方青晔答完,两道锦衣身影到了门口,正是匆匆赶来的薛琦和付宗源。 付宗源担惊受怕了一路,此刻一看到熟悉的,属于付怀瑾的文房衣物顿时便红了眼,再一看到地上血迹,更是眼前阵阵发黑,他定了定神,拱手道:“裴少卿,事发的前因后果我已经听方院监说了,听闻你们已来半个时辰,眼下可有什么线索?” 不等裴晏答话,他又道:“我儿今岁才十八,平日里最是循规蹈矩,他不会武功,也绝不可能不辞而别让这么多人替他担忧,再加上这地上的血迹,他定是出了意外,裴少卿既然在此,还请你一定要快些找到怀瑾” 付宗源眼底血丝遍布,言辞也十分诚恳,裴晏上前道:“付大人之心我明白,我们如今正在搜查屋内线索,付大人也可看看他这屋子有什么不合他习惯的异常之处,这屋子看起来虽是个密室,但你我都不会信什么鬼神和凭空消失之说,而无论是他自己离开,还是被人戕害,都一定会留下线索。” 付宗源心急如焚,但他在朝为官多年,也知此刻越冷静越有助于找人,他深吸口气走到书案跟前,一点点看过屋内之物,很快,又走向屏风,往拔步床和两侧放着的箱笼、梳洗之物上看去。 薛琦站在门口朝姜离招手,“泠儿” 姜离走上前来,“父亲?” 薛琦也是连夜出发,此刻眼下发青,腰似乎也受了不少罪,他道:“听说老先生天亮时分用了药,此刻已无性命之危?” 姜离颔首,薛琦又示意屋内,“这里如何?” 姜离忧心忡忡道:“如今还没发现指向明确的线索。” 薛琦点了点头,“你弟弟可见过了?” 姜离应是,薛琦便道:“那好,我先带你弟弟说几句话,江老先生他们也在楼下了,许久未见,我去与他们叙叙旧。” 姜离应是,薛琦来书院的目的便是为了薛湛,付怀瑾失踪之事自然未被他放在心上。 薛琦离开,姜离又回身看来,便见付宗源站在屏风一侧道:“我,我也看不出什么来,书院之中不许带仆从,这屋子乱了些,但也说不上异样,最奇怪的还是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是怎么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的,这地上的血迹定是怀瑾的,他会不会是受了伤,然后被恶徒掳走了?这门窗虽锁着,可万一凶手用了什么法子关上了门呢?” 付宗源满心急迫,裴晏道:“付大人所言并非没有可能,但付怀瑾失踪已经有一天一夜,我们还需更多线索,付大人若想到了什么尽可来寻我,眼下可先去听泉轩歇息。” 付宗源苦涩地点头,一转身,看到了门口的袁焱,“焱儿,你可知道什么?你和怀瑾情同手足,出事前两日你就没发现哪里不妥吗?” 袁焱的神色再度惶恐起来,“付伯伯,我真的不知,怀瑾的性子你明白的,他万分重视此番春试,闭门这两日我叫过他问过他,可他就是不应我。” 付宗源欲言又止,一旁方青晔道:“付大人稍安勿躁,鹤臣说得对,你在此看着这屋子也只能干着急,听泉轩已经安排好了住处,不如让袁焱陪你去歇着?” 付宗源长叹一声,只得听了安排,方青晔便道:“袁焱,你陪一陪你付伯伯。” 袁焱恹恹应是,跟着付宗源一起往楼下走去。 二人离开,方青晔松了口气,又看向屋内道:“鹤臣,如何了?” 裴晏正在检查箱笼,此时手中拿着两件锦袄出神,“他这两件袍子你们可见过?” 方青晔定睛看来,便见裴晏左手拿一件宝蓝五蝠捧寿团花纹长袄,右手拿一件鸦青蜀锦素面夹袄,方青晔道:“自然见过,正月里他就时常穿这两件衣裳,但如今天气不比正月严寒,他已经一个月没怎么穿过了吧。” 姜离闻言走近,“怎么了?” 裴晏示意道:“你看,两件衣裳都有数处褶皱。” 付怀瑾的衣裳皆是上好锦缎,这样的丝织物很容易便会勾丝褶皱,姜离仔仔细细看过一遍,道:“宝蓝锦袄有五处,都不大,鸦青锦袄有六处,也都不算大,但不光褶皱,褶皱间还有丝线松散勾丝,像在何处摩擦过。” 方青晔在旁道:“是冬日摔跤了吧?” 裴晏无法验证,令十安记下此处,又往付怀瑾的书架桌案上走去,便见岸上青铜灯盏中的灯油已经见底,倒地的笔架则是干干净净。 这时怀夕在门口探身,早先去取名册的书院斋夫也候在一旁,裴晏又扫了一圈屋子,道:“留一人守在此地,我们去屋后看看” 方青晔应好,待出屋门,便见二楼廊道中挤满了在院学子,大抵知道了裴晏身份,众人既好奇,又多有惶恐地望着他。 待到了一楼廊道,便见薛琦为首的七八人正在廊下说话,高从章父子居左,永阳侯柳明程父子居右,中间站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和一位中年锦衣男子,本该歇下的付宗源站在人群中,大家正在温言安慰。 姜离目光扫过几人,猜到了老者便是他们找的江楚城,但如今事从紧急,只能以付怀瑾失踪之事为重。 “鹤臣,这位便是江老先生,其他人你都认得” 方青晔驻足引荐,裴晏自当见礼,江楚城虽是满头白发,一双眸子却是炯炯有神,他和蔼地望着裴晏道:“裴郎的公子,我知道,也是一早就见过的,只是我致仕多年他想必不记得了,这位,便是薛中丞府上的姑娘?” 除了方伯樘,就属江楚城最德高望重,他说着又看向姜离,姜离自也上来见礼,江楚城欣然道,“薛中丞好福气,罢了,你们不必耽误工夫,快去看看如何找到付家公子,这事生得实在是诡异又巧合。” 方青晔与裴晏皆拱手,一行人步出廊道,往院舍屋后转去。 书院内园景葱郁,碧树如盖,院舍后乃是一片柏树与紫竹交杂的木林,几人踩着尚有湿意的枯枝小径直奔楼下,果然看到靠近院舍的几株老柏枝梢横折。 方青晔道:“就是这几株老树,每年夏天最繁茂之时我们会修剪枝叶,但如今尚是初春我们便未管,前日修补窗户时,此处已被杂工们清理过一番,但也没发现什么古怪。” 因连下两场雨,墙根之下有不少枯枝落叶,大大小小的脚印亦是泥泞纷杂,裴晏往二楼看一眼,又看向一楼,“这楼下没有住人?” 方青晔应是,“这间屋子去岁还是有人住的,可今年年后老闹虫害,好几个学生被咬得满身大包,没法子就空置下来了,正好去岁又退了几个学生,年后院舍本也不紧张,便用来堆放杂物了。” 裴晏这时拿过书院名册,一边翻看一边道:“近日付怀瑾可与何人有过不快?” 方青晔一叹道:“其实是有的,去岁年末,宫中送来了十多套德兴一朝的残缺古籍,是陛下想让叔父修书,当今天下,也只有叔父这等年岁、这等才学才能堪此任,叔父昨日犯病,也有连日疲累之故,叔父也是在修书之时,想让今岁的春试不同以往。” “若在今岁春试中表现优异者,叔父极可能会带着头名二人同为陛下修书,这些孩子多未至双十之龄,又皆未考取功名,这样天赐的机会如何能放过?为了此事,他们一早便铆足了劲温书,为此也生过些波澜,付怀瑾的性子多有冲动,为了抢藏书楼的两本文集,曾在二十四那日与今岁新来的几个学子动过手。” “新来的学子?”裴晏疑问道。 “不错,有四人,因都是新来的自然而然学到了一处,二十四那日,他们在藏书楼门口动的手,还惊动了叔父,为此令他们几人面壁思过,还写了悔过书。” 方青晔说完,心惊道:“你的意思是与他们有关?但不可能的,他们四人住在整个二楼最南面,正好四人一间屋子,这几日他们温书用饭全都在一处,哦还有,他们与付怀瑾不睦,付怀瑾只怕连院舍的门都不许他们进” 裴晏看完名册,定声道:“不一定与他们有关,但眼下线索不够,我需摸排尽量多的人证,你们昨日虽找了一整日,但接下来,我还是要让我的人再在书院各处搜寻,今日开始,课业暂停,让大家多在学舍内温书,莫要随意走动。” 方青晔将裴晏当做救命稻草,他立刻应道,“好,我这就去安排。” 鹤唳长安 第131节 第144章 疑似凶器 “你如何看?” 方青晔一走, 裴晏转眸看向姜离。 姜离正望着付怀瑾破洞的窗户,“眼下来看,这个屋子只有正门能离开,屋内虽有血迹, 又有笔架掉落在地, 但说是有打斗痕迹, 似乎也站不住脚,倘若有人入屋子刺伤了付怀瑾,再将其掳走, 那如今付怀瑾能藏在何处?” “按袁焱的证词推算,付怀瑾似乎是二十九日夜半消失的,彼时雷雨交加,夜里书院除了门夫其他人都已歇下, 这时若有人能将付怀瑾刺伤并掳走,那并非全无可能,但学舍两层楼的外廊皆是相通, 凶手要行凶, 定不敢动静太大, 若付怀瑾放声大叫挣扎, 不说别人, 袁焱一定会被惊醒” 裴晏话音落下, 姜离道:“此人定是付怀瑾极信任之人,并且有足够的地方藏匿付怀瑾, 那这人多半有单独的学舍。” 裴晏眉眼微定,“便先从学舍楼搜起, 我亲自带人搜,书院就这么大, 掘地三尺也得把人找出来。” 话音落下,裴晏先命九思唤来书院的斋夫杂工一同帮忙,待方青晔回来,见姜离施施然站在一旁,便道:“时辰不早了,我吩咐了厨娘,待会儿把早膳送去幽篁馆,姑娘不若先去歇会儿等着用膳?” 姜离莞然道,“您不必客气,我素闻白鹭山书院之名,想先在各处逛逛,不知可否。” 方青晔一听忙道:“那我让穗儿陪姑娘走走。” 姜离应好,方青晔便命人把张穗儿叫来,裴晏心知姜离多年未归想重游故地,便也许了此事,交代一番后,带着人往学舍楼前走去。 姜离站在道旁看着众人四散开来,这才凝神打量起书院。 时隔七年,书院内的学斋学舍皆重新修缮过,花木园艺也多有不同,那些数十年的古树虽仍苍劲虬结地伫立着,但还是令姜离生出了物是人非之感 姜离兀自感怀片刻,张穗儿快步跑了过来,“拜见姑娘,我带姑娘逛逛吧,姑娘想先去哪里?” 姜离左右看看,指了指东面几间跨院。 张穗儿一笑,机灵道:“姑娘,这是饭堂,这会儿快早膳时间了,咱们去瞧瞧” 见张穗儿十分讨喜,姜离道:“你小小年纪,来书院许久了吗?” “我来了两年了,当年老先生回族中养病,恰逢我母亲病逝,爷爷便把我要来身边带着,带了两年,再回来时我舍不得爷爷,爷爷也觉得我来书院能早些开蒙也很好,便把我带了过来。” 张穗儿口齿伶俐,待出了木林,便道:“这几座院子都是打通的,中间为饭堂,北面为厨房,南面的则为热水房与沐浴浣衣之地,前几年有女学生之时,南面的小院是独立的,后来没了女学生,便全部拆了。” 此时已至巳时,厨房院中正飘来阵阵饭香,怀夕道:“为何没了女学生?” 张穗儿道:“也不是全然没有,是这几年越来越少了,若只有三五人来求学,老先生担心女儿家太少会出事端,便婉拒了她们,反正长安也多私学。” 说话间三人到了厨房院外,便见厨房窗户大开,门内烟气袅袅,四个厨娘一个伙夫正脚不沾地地忙碌,张穗儿鼻息动了动,“今日早膳是汤饼” 姜离未多打扰,又过月洞门往中院去,遂见膳堂厅门大开,里头七八张长木桌与二十来条木凳整齐安放着,张穗儿指了指南面,“前面是热水房和茶水房,再往南是浣衣房和浴房,浴房每过四日开放一日,大家只能在那日去沐浴。” 姜离目光扫过几间院落,张穗儿又道:“这里没什么可看的,姑娘可想去藏书楼看看?” 姜离莞尔,“也好,你带路吧。” 张穗儿便带路往北行去,过了学舍楼北面的夹道,再过听泉轩,又转往北,行过德音楼往西北方向走,很快便到了一栋八角攒尖顶的楼舍之下。 “这里便是藏书楼了,一共四层,藏书有万册,许多都是外头寻不见的孤本,由老先生带着学生们一起修撰,好些文士大儒来书院拜访,总要先来此处。”张穗儿说完,又往东北方向道:“那后面是文昌祠,每月老先生都带领学子们前去祭拜,再往外走便是北门,北门之外有碑林,姑娘也可去瞧瞧,不过院监说快用早膳了,姑娘用了早膳再去最好。” 见张穗儿实在伶俐,姜离道,“好,听你的,我听方院监说几日前付怀瑾与几个新来的学子在此动过手?” 张穗儿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姜离,“姑娘是帮裴世子问的?” 姜离不禁失笑,“算是吧。” 张穗儿便仔细回忆起来,“那是二十四那日的事了,午后我和爷爷正照看老先生修书,忽然听到外头响起了几声急呼,便见虞梓谦和陶景华冲了进来,陶景华红着眼睛,虞梓谦则是求见院监,说打起来了让去劝架。” “院监吓了一跳,等到了藏书楼,便见门口围了许多人,这里的门夫宋叔正在拉架,付怀瑾和袁焱几个跟贺炳志打的不可开交” 见姜离眸生疑问,张穗儿忙道:“贺炳志便是今岁新来的,今年才十六岁,但生得人高马大的,袁焱虽也会武,也不是对手,哦陶景华也是新来的,今岁十三,他们几个都是不远千里前来求学,家世也不比这些长安世家子,时不时便有些争端,但一般情况下,他们几个也都忍了,那天动手,是因付怀瑾几个过分……” 张穗儿面上闪过难言之态,显然连个小孩子都明白孰是孰非。 姜离便道:“那他们被欺负的,可会想着报复?” 张穗儿摇头,“不能吧,他们很珍惜来书院的机会,老先生还分了不少膏火予他们,算下来,每年在此进学只需旁人束脩的一小半儿,他们都很感激呢。” 话音刚落,夹道中走出个中年妇人来,这妇人身形矮小,略有发福,手中提着个食盒,一见姜离,便露出恭敬神色。 张穗儿忙道:“云嫂,是给薛姑娘送早膳的?” 被叫云嫂的厨娘应是,赔着笑上前来,“这位便是客人吧,可是要去幽篁馆用膳?” 姜离见状也只好道:“不错,那我们先回幽篁馆。” 张穗儿麻利地上前接过食盒,“我来送吧云嫂,你腰上有伤,忙完了就回去歇着。” 云嫂堆着笑意,待张穗儿接过食盒方转身离去,张穗儿便往幽篁馆引路,又道:“云嫂心地极好,别看她个头不高,力气却颇大,来书院小半年,厨房苦累的活儿抢着干,还会给先生们做夜宵点心,她做的桂花栗子糕就十分好吃。” 姜离不禁道:“书院的每个人你都熟识?” 张穗儿摸了摸脑袋,腼腆笑道:“那也不是,有时我会偷偷去听先生们授课教习,这才知道了那些学子们的事,相比之下,我和先生们更熟悉,偶尔也帮着他们跑跑腿。” 说至此,姜离不由问:“那位林先生会医术?” 张穗儿应是,“这位林先生刚过而立,好像是三年前来的书院,还方院监的旧识,他是教经史的,学问极好,学子们也很喜欢他。” 说至此张穗儿又叹道,“爷爷说从前书院从不缺先生和学生,但来这书院的都是冲着老先生之名,自从老先生病倒之后,教学的先生都走了好几个。” 三人沿着青石板小径往西南行,越过一座得真楼后便到了幽篁馆,望着眼前熟悉的屋舍,姜离一时生出了几分恍惚之感。 “薛姑娘,就是这里了” 张穗儿缓步在前,“这里早年是裴世子的住所,您还不知吧,他从前先在老先生跟前进学,后来还帮老先生讲学过,爷爷说满长安无人不知他的才名。” 幽篁馆内遍植碧竹,盛春时节,郁郁葱葱,上房是裴晏居处,她的居所被安排在了西厢,待进门,便见屋内布置的清雅得宜,她的医箱正安放在西窗之下。 张穗儿打开食盒,姜离见汤饼有余,遂留他一同用膳,待膳毕,姜离收好食盒又问他,“与付怀瑾有关之事,你可还知道别的什么?” 张穗儿想了想道:“他的性情有些怪,平日里在先生们跟前,是十分彬彬有礼的,但和其他人相处时,他的喜怒变化则十分明显,连和他关系最好的袁焱都不能避免,哦还有,他胆子很小,很信神佛之说,会在身上带一个辟邪的玉珠,连沐浴都不取下,他还很怕小病小痛,一点儿不对便要立刻请大夫,若他这样的年纪哪有那么容易重病?” “哦,他还很怕有人害他,去岁夏天,因从前两个厨娘私贪银钱,用了腐坏的食物,使得好些人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当时他是第一个病变的,大抵吐得有些严重,他忽然害怕起来,说是有人给他下毒了,他命不久矣了,立刻让人去长安请御医。” 姜离拧眉道:“去岁就说有人害他?” 张穗儿耸耸肩,“许是因腹痛如绞罢,确也像中毒,他闹了没有一刻钟,其他人也相继出现了病状,这才知道是厨房出了事,但也足以看出他惜命胆小,他还不敢一个人去后山呢,总之,有种外强中干之感。” 张穗儿说完,下意识朝屋外看去,见院内无人方才松了口气,姜离笑道:“不必担心,这些话我不会乱说出去。” 张穗儿抓了抓脑袋,“姑娘歇会儿吧,我把食盒给云嫂送回去。” 姜离昨夜只浅眠片刻,这会儿确有些困乏,但想到付怀瑾极可能凶多吉少,她此刻也无补眠之心,便道:“无碍,我随你同去,待会儿还得看看老先生。” 张穗儿笑着应好,几人又往前院而去,离开幽篁馆时,怀夕轻声道:“姑娘,从前裴大人一直住在此?” 姜离点头,怀夕又问:“那姑娘从前可常来此处?” 姜离一默,脸不红心不跳地摇头,“自然没有。” 怀夕自然没有不信的,便见张穗儿并未原路返回,而是带着人往校经堂的方向而去,过了校经堂西面的夹道,便是大讲堂,三人刚走上廊道,便见裴晏的人正守在大讲堂门口,袁焱和虞梓谦、薛湛等七八人也站在门外。 姜离往学舍楼上扫了一眼,正待去讲堂瞧瞧进展,一抬头,却见九思几人从君子湖方向大步而来,“公子,疑似凶器找到了” 九思一声大喝,只令众人一惊,下一刻,裴晏与方青晔齐齐走了出来。 九思三步并作五步跑到二人跟前,气喘吁吁道:“匕首!找到了这把匕首,在湖畔的水草之中找到的,大概是想把匕首扔进湖里,结果没看清位置,我们的人搜的仔细,很快便瞧见了。” 裴晏接过匕首,便见是一把极其锋利,且手柄镶嵌血红璎珞的上品短匕,而这时,方青晔看着这把匕首道:“奇怪,这匕首我似乎在何处见过” 此话一出,近前学子纷纷围上来,很快,薛湛骇然瞪向身旁之人,“袁焱,这不是你那把你叔父赠与你的贡品匕首吗?!” 第145章 绝对信任 所有人都看向袁焱 便见袁焱白着脸, 眼瞳大瞪,想反驳,可面对十来道质疑的目光,他只能磕磕绊绊道:“我、是我的匕首不错, 可……可是这匕首早在昨日就不见了, 我本来放在屋内书柜里的, 但就在昨日怀瑾失踪之后,我担心书院内有歹人,便想着把匕首找出来, 找出来防身,可我翻遍了书柜和书案的四五个抽屉,却都遍寻不见,当时我心中慌乱不已, 只以为自己记错了地方,还想着等事情平定之后翻箱子找,我已经半个多月没开过放匕首的抽屉了, 或许、或许早就不见了……”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滴落下来, 他强撑道:“我也不知怎会在君子湖里。” 一席话落定, 众人眼底质疑更甚, 虞梓谦道:“我记得你说过, 这把匕首是两年前陛下赏赐给你叔父的贡品, 彼时正值你回长安求学,你叔父为了激励你, 便把这宝物送给了你,你还说每当你心生退意时, 便要拿出这把匕首看看,怎回半个月没开过抽屉?” 薛湛也道:“我也记得你说过这样的话。” 此言一出, 柳元嘉道:“袁焱,我们书院眼下学问最好的也就那么四五人,你和怀瑾都在内,你不会是因为想跟着先生修书,所以……” 袁焱听得面色大变,“你胡说什么!我与怀瑾相识多年,我怎么会为了这区区一小利去谋害挚友呢!?是凶手!是凶手偷走了我的匕首嫁祸给我的。” 话音刚落,又一人站出来道:“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听到了怀瑾房内的动静,你说什么我们便信什么,若你说了谎,还真无人能识破。” 袁焱目光一转盯着说话之人,咬牙道:“孔昱升,你少在这里冤枉我,我看就是你害了怀瑾,就是你怕怀瑾抢了你的头名” 孔昱升着褐色长袍,身量清瘦,国字脸,长剑眉,颇有少年老成之相,他闻言冷笑道:“只有非滥竽充数的下作之人才会用这等法子求名求利,你虽和付怀瑾相识多年,可我看你们二人也并非毫无芥蒂嘛” 孔昱升一番话气的袁焱胸膛起伏面色青紫,见裴晏并无打断之意,方青晔再看不下去,喝道:“行了!你们看看你们头顶这块匾额,如今付怀瑾生死未卜,你们却在此互相攻讦,这哪里是同窗的样子?!” 方青晔一吼,众人面露愧色,皆不敢多言,这时裴晏才道:“你们在此候着,我先去湖边看看。” 姜离在旁看了半晌,此刻也跟了上来,裴晏将匕首递给她,姜离仔细一看,便见匕首刃口之上只有泥渍并无血迹,但在手柄上的嵌宝花纹之中,却有干涸的暗红色痕迹,她一边走一边仔细地嗅闻片刻,轻声道:“是人血。” 裴晏目光几变,步伐愈快,一行人从听泉轩与德音楼之间的小径行至湖边,便见盛春时节,占地半亩的君子湖碧波盈盈,云影悠悠,湖畔蒿草齐膝,芳花棋布,若无付怀瑾失踪之事,实在是极好的赏景之处。 “公子,就在南面围栏之外” 君子湖湖心极深,湖畔建有回廊一圈以供通行,除了花匠和杂工,严禁学子们越过围栏嬉水,因遍寻付怀瑾不见,九思等人便往这方内湖之中搜寻,不想付怀瑾不曾找到,却无意间发现了这匕首。 九思越过回廊,行过蒿草,准确地指出了发现匕首之地,又道:“我们找的时候,未在周围发现脚印,匕首应是被人扔过来的,只是显然此人十分慌乱……另外我们已经搜了一圈,湖中并未发现不妥。” 方青晔道:“所以真是凶手用这把匕首伤害了付怀瑾?可即便如此,那付怀瑾在哪里呢?这书院里里外外就这么大地方,又没有地窖,他能去哪?” 至此刻付怀瑾已失踪了至少十四个时辰,书院所有的屋舍与园景都寻遍,却仍无其踪影,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消失的如此彻底? “去把袁焱叫来。” 裴晏令下,自有武卫去叫人,见姜离还在看那把匕首,裴晏道:“袁焱出自麟州袁氏,他的叔父是神策军左营大将军袁兴武,袁兴武有二子,长子早年病逝,二子是袁航,袁航从武,他便对侄儿袁焱报以厚望。” 姜离记得袁航,去岁新娘屠夫案中第五位死者钱甘棠,便是袁航将过门的未婚妻子,她点了点头,“那袁焱的父亲呢?” “他父亲早年中过举人,但数次再考也未中进士,后来一气之下回了麟州,在族地中掌管家业,并无功名在身,袁氏如今以袁兴武为尊。” 裴晏解释完,袁焱人也上了回廊,他耷拉着脑袋走近,裴晏便问:“说说你和付怀瑾这些年的交情” 袁焱低着头,脖颈上也冷汗津津,他哑声道:“我、我是麟州人,付伯伯在九年前去了麟州任刺史,我们当时都在麟州书院进学,就是那时候相识的,我们年岁相当,家世也算相近,自然而然成了好友,已经快十年了。后来,后来付伯伯调任,我父亲和叔父也想让我入长安求学,我们便在四年前一同回了长安,起先在长安私学进学,如今年岁渐长,将来也都要走科考的路子,便来了书院求老先生教诲,我和他都没有亲兄弟,这么多年相处下来,说是情同手足都不为过。” 裴晏道:“孔昱升之言何解?” 袁焱豁然抬头,“没,真的没有芥蒂,大人莫要听那孔昱升胡说,一定是他害了怀瑾,他嫉妒怀瑾的家世与文采,一定是他” 鹤唳长安 第132节 “付怀瑾为何胆子极小?” 忽然,姜离开了口,袁焱眼皮一跳,“什么?” 姜离定声问:“我听闻去岁夏日,书院曾有过一次食物腐坏之祸,当时他第一个发作,因腹痛太猛,他很快怀疑有人给他下毒要害死他,你应当记得此事吧?” 袁焱面皮颤抖一下,“记、记得。” “一般出了这等事,就算以为是中了毒,也多会怕自己误食了毒物,但他却立刻想到是有人要害死他,这是为何?” 姜离语气不疾不徐,目光却定定盯着袁焱,颇有压迫之感。 袁焱结巴道:“他、他确实是胆小怕死的性子,我也不知为何,每个人的性情都不同吧,他自小颇受宠爱长大,娇贵些也不算什么。” 裴晏不知去岁之事,此时冷声道:“袁焱,你若真当他是至交好友,那便不得有一句隐瞒作假。” 袁焱不敢看裴晏的眼睛,“自、自然,我不敢的。” 袁焱此状一看便是心虚之态,裴晏盯了他片刻,转而道:“走吧,去你房内看看这把匕首是如何丢失的。” 袁焱忙转身在前引路,待他走远了些,裴晏对姜离道:“适才已搜了所有独住之人的屋子,未见任何藏人的可能,又互问了人证,最后一个见到付怀瑾的确是袁焱。” 姜离将匕首递给九思,又道,“按付怀瑾屋内的血迹来看,其伤势不至致死,但如今四处不见人,只怕已经不能以常理论断……” 九思听着道:“难道说……将人藏在极狭小之处?那岂非是……” 今日是个阴天,时近午时,天边阴云堆积,九思这话一出,前后的大理寺武卫们皆背脊发凉,能将人藏去极其狭小之地,那只能是人已经不成“人形”。 裴晏视线扫过目之所及的数栋楼阙,面色愈发严峻起来。 待到了袁焱学舍门口,便见屋内柜阁已有杂乱之相,他房内虽不比付怀瑾锦绣奢华,但家具器物也不少,袁焱指着书柜居中的一格抽屉道:“这里,本来是放在这里的,虽未上锁,可这屋子我但凡离去定会锁门,按理来说没有人能将抽屉打开偷走,我也不知怎么就出现在君子湖里了……” 袁焱面上懊恼不似作假,裴晏道:“当真半月未看?” 袁焱应是,“当真……真的没看,这匕首在我进书院之时便带着了,起初,我的确是隔两日便一看,可这都一年多了,我怎么还会日日拿出来看?大人信我,起初我也有炫耀之意,如今大家都知道此事了,我何必日日供着?何况若是早知丢了,我一定早就着急了,这可是贡品,若是被叔父知道我是要遭殃的……” 裴晏道:“这半月可有人与你一同在房中久留?” 袁焱仔细回忆道:“那倒是有,但也只有怀瑾一人来过” 袁焱所言并无有效线索,姜离这时打量起屏风之后的箱笼来,袁焱见她目之所及道:“箱子里头也搜过的,何况怀瑾人高马大,那箱子也藏不了人不是?” 话音刚落,姜离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窸窣之声,几乎是同时,裴晏猝然抬头往顶上看去,袁焱等人慢了半拍,也听到了沙沙声,他面色一变,“老鼠!这顶上又有老鼠,实是可恶,幸好我早有所备” 袁焱大抵恨极了老鼠,言毕快步朝门后走去,他抄出个竹竿来,又利落地踩着椅子跳上了书案,而后对着顶上木板使劲一戳,只听“咔”的一声,严丝合缝的顶板被他戳开,又闻几道“叽叽”之声,一个黑色的影子瞬时从天而降,而袁焱手中的竹竿似乎长了眼睛,只见他朝着空中用力一挥,一声闷响后,那黑色影子重重落地。 姜离定睛一看,一只半掌长的老鼠已口吐鲜血而亡,而这老鼠爪子上挂着几丝丝绒,显然在学舍里作乱已久。 书院早有鼠患,让姜离意外的并非老鼠,而是袁焱利落的身手,裴晏的目光落在袁焱手中竹竿上,“你可是自小习武?” 袁焱一愣,连忙跳下地来,见那老鼠已死,松了口气道:“不错,自小习武,只是天分不足,再加上父亲和叔父都想让我从文,后来便疏于练习了。” “裴少卿,方院监,可是找到凶器了?” 袁焱话音刚落,付宗源的声音响了起来,众人转身一看,便见他匆匆进了门,显然是得了匕首的消息赶来追责。 方青晔便面露难色道:“付侍郎先别急,虽然的确是袁焱的匕首,但他说匕首是丢了,眼下证据不足,付侍郎还是等我们查个清楚。” 方青晔劝慰之意明显,然而付宗源一愣后道:“方院监此话何意?我自然不会怀疑袁焱,我不用想就猜到是有人偷了匕首陷害他。” 付宗源语速极快,此话一出,不说裴晏和姜离,便是方青晔都跟着一愣,他忙道:“好,如此便好……” 第146章 请假回长安 “可能查到是何人偷走了匕首?” 付宗源毫不怀疑袁焱, 心底却仍是着急,裴晏道:“他已有多日未看匕首,尚不知匕首何时失踪,我们还要再查。” 付宗源又问, “那可能确定这把匕首便是伤了怀瑾的凶器?” 裴晏眉眼微暗, “匕首手柄之上有人血痕迹, 但目前无法确定血迹来自何人。” 付宗源心急如焚,看看裴晏,再看看方青晔, 一颗心揪作一团,“已经一天一夜了,眼看着今日已过了半天了,怀瑾他” 付宗源寻子心切, 裴晏也不敢轻慢,这时道:“付侍郎,付怀瑾过年之时回过长安, 他当时可曾提过在书院之中有何不愉快?” 付宗源一愕, “没有提过啊, 没有的事, 白鹭山书院治学严明, 先生学子皆奉忠廉节孝, 再加上诸位先生照顾,没什么不愉快啊。” 裴晏目光锋锐了些, “那为何付怀瑾会担心有人害他?” 裴晏将去岁食物腐坏之祸道来,付宗源听完快速地眨了下眼, 道:“他自幼体弱,胆子也确实不大, 彼时忽然腹痛如绞,自然易生误会,何况那已经是快一年之前的事了,应该和眼下之事并无干系吧?” 裴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扫视一圈道:“适才只在你屋内搜了是否藏人,如今匕首可能与案子有关,我们得再搜一遍,你若想到什么异常尽快道来。” 袁焱欲言又止片刻,自不敢拦阻,眼见九思几个进来搜查屋子,他退到门口道:“方院监,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明日的考试可还要继续?” 方青晔重重一叹,“适才还在和江老先生他们商量呢,如今人心惶惶,想来也难安心应考,若是今日二更前能找到怀瑾,且他无大碍,那考试便继续,若一直找不到人,考试只怕要延后了” 袁焱眼神簇闪两下,又望着付宗源道:“无论如何,要尽快找到怀瑾才是。” 方青晔也急得满头汗,此时又扫了一眼地上的死老鼠,唤人道:“阿平,你来,收拾一下,再去厨房说一声,又犯鼠患了让他们也注意些。” 名唤阿平的斋夫快步而入,很快将死老鼠清理了出去,袁焱站在一旁,面上的嫌恶掩也掩不住。 九思几人在屋内搜查一圈,也并未搜查出异样,裴晏便道:“可是有许多人都知道你的匕首放在何处?” 袁焱早先有炫耀之意,此时只能白着脸点头。 裴晏道:“把近来半月来过你房中之人都写下来。” 袁焱咬了咬牙,先用竹竿将顶上木板勾回原位,又坐去书案后写名单,姜离仰头看着那木板缝隙,道:“这顶板是每间屋子都留了一块可活动的?” 方青晔应是,“因修的时候就怕出虫害鼠患,或是需要修修补补的,总得有个口子才行,这书院的几座主楼其实超过百年了,原先是个道观,学斋学舍和讲堂都是叔父买下之后改建而成的,这顶板也是重新打补过的。” 方青晔话落,十安从外快步而入,禀告道:“公子,我们沿着外墙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越墙外出的痕迹,二十八到三十早上,都只有正门开着,有门夫守卫,西门上了锁,北门白日开着,但也有人守卫,晚上也上着锁,钥匙在方院监和书院葛教头手中,几道门的门闩门锁也毫无异样” 方青晔遂解释道:“鹤臣,你知道的,书院之内没有校场,平日的武课都安排在青云崖,要从北门出去,葛教头负责安排校场,平日里教习也是葛教头带队,因此他和我一起常年掌管北门钥匙。” 听方青晔说起青云崖,姜离忍不住眉头拧起,裴晏余光落过来,瞳底也暗了暗。 方青晔并无察觉,继续道:“从二十八日夜里,到发现怀瑾失踪,钥匙都在我们身上,从未离开过,他歇在德音楼,大雨的两天晚上醒来之后,还负责巡查楼内可有漏雨之地,并未离开过。” 付宗源听来也道:“我早就说过,怀瑾不可能离开书院的。” 十安禀告的并非好消息,裴晏一颗心沉入谷底,遂道:“既没有离开书院的可能,那人一定藏在更隐秘之处,我们只能从头开始了” 时近午时,付宗源道:“如何从头开始?” “从他的屋子开始” 裴晏大步而出,再度回到了付怀瑾的屋舍,他扫量一圈后,吩咐道:“先把书案与屏风撤出来” 这便是要彻底的搜查屋子了,眼见动静如此之大,二楼的学子们不禁出来围看,方青晔几声轻喝,这才将人赶了进去。 付宗源欲言又止道:“难不成人还在学舍里?若是在书院,那一定是有何处没有找过的,方院监,你最了解书院了,真的没有暗房地窖之类的地方吗?” 方青晔不由苦笑,“付侍郎,除了你之外,就数我最不想让孩子出事了。” 见屋子里忙乱起来,方青晔道:“付侍郎,这个时辰了,叔父应醒了,我们不如去文华阁坐坐,这里交给鹤臣吧” 付宗源一脸焦灼,被方青晔半拉半请的带出了屋子。 他二人一走,裴晏对着十安招手,待人到近前,他低声吩咐道:“你回长安一趟,细细打探打探付怀瑾和袁焱回长安后在何处进学,看看二人是何性情,有何渊源,为何付宗源如此信任袁焱。” 十安明白裴晏之意,拱手应是后快步而去。 姜离这时上前来,压声道:“你怀疑付侍郎?” 裴晏颔首:“付怀瑾出了事,哪怕是亲兄弟都有嫌疑,可付宗源却对袁焱毫无质疑,两家即便是世交也显得古怪,并且付宗源和袁焱二人似乎都有所隐瞒。” 姜离也听得点头,“但十安这一去今天是赶不回来了。” 裴晏道:“明晨应能赶回,此事古怪,只能尽力而为。” 屋内家具被一样一样搬开,所有的抽屉箱笼也被打开,除了付怀瑾的衣物细软,连所有书册信件也一样一样查验,姜离站在门口,忽然,她看向了对面那几处破洞的窗格,今日是个阴天,山里的凉风呼呼而入,其中两格窗纸被吹得呼啦啦作响,另外两格的窗纸却已全部脱落消失,姜离目光扫过窗下,却并不见有纸屑掉落。 她唇角微动,正要问什么,张穗儿快步跑上了楼,“姑娘,老先生醒了!” 姜离此来是为治病,闻言忙看向裴晏,裴晏点了点头,她便带着怀夕往文华阁而去,去文华阁要经过听泉轩,听泉轩是一座两层小楼,多为招待宾客之用。 姜离走在夹道中,一抬头,只见二楼轩窗后一道男子背影露出一半,仔细一看,竟是高晖,也不知他在与何人说话,其背脊佝偻的厉害。 姜离未以为意,快步往文华阁而去,到了文华阁,果然见方伯樘已清醒过来,正靠在引枕之上用药,付宗源和薛琦等人皆在此作陪,见姜离来了,薛琦一脸的与有荣焉,其他人则纷纷投来赞赏的目光。 姜离福身见了礼,又快步上前,“老先生觉得如何?” 方伯樘哑声道:“好多了,多谢薛姑娘了” 姜离自是要谦虚两句,待再请了脉,也放心下来,“性命之危暂且除了,但还需施针两日,这两日我暂留书院,老先生不必担心。” 方伯樘和蔼道,“那是再感谢姑娘不过了。” 江楚城看着姜离道:“薛中丞实在是好福气,儿子才气斐然,女儿也小小年纪医术惊人,往后薛氏真是不可限量” 薛琦莞然道:“先生谬赞了,湛儿年纪尚小,此番还请先生多多指点。” 江楚城自然应好,一转眼见付宗源愁云惨雾,又不禁安慰道:“付侍郎不必担心,只要人还在书院,总是能找出下落来的。” 付宗源强撑道,“借您吉言了。” 姜离在榻前交代完张伯用药事宜,眼见满屋长者言谈,多有不惯,正打算告退之时,张穗儿在外道:“先生,袁焱来了” 说话的众人一愣,待方伯樘准允,很快袁焱面色古怪地走了进来,然而见这么多人在此,袁焱步伐一滞后,面上闪过了两分犹疑。 方青晔道:“怎么了袁焱?可是想到与怀瑾失踪有关的线索了?” 方青晔不问还好,这么一问,袁焱面上犹疑褪去,他鼓起勇气道:“学生前来拜见先生和院监,是……是想请假回长安去。” 第147章 窗纸虫害 “回长安?” 堂内众人皆惊, 方青晔看一眼付宗源,道:“如今怀瑾下落不明,你这时回长安是为何?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袁焱面色有些苍白,额间更溢出冷汗, 道:“学生确有不适, 学生昨夜彻夜难眠, 学生更怕、更怕书院会再出事端,遂想先回长安” 方青晔眉头拧起,“我明白如今皆是人心惶惶, 但裴世子已经来了,所有的教习先生也都警惕起来了,我们不容许书院再出事,你是何处不适?林先生会医术, 薛姑娘更是长安城一等一的良医,你若难受,让他们也给你瞧瞧?” 姜离站在方伯樘榻前, 此刻也目光锐利地盯着袁焱, 袁焱快速地瞟了一眼姜离, 白着脸道:“可是……可是学生……” 鹤唳长安 第133节 他语不成句, 付宗源开口道:“袁焱, 伯父知道你害怕, 但你是怀瑾最好的朋友,他此刻下落不明, 只怕还有需你帮忙之地,你这时回了长安, 若需要你了该如何找你?你不要怕,如今不仅裴少卿来了, 我们也都在,这么多人盯着谁敢犯事?” 付宗源说话的语气颇为严厉,只因袁焱与付怀瑾交好乃是众人皆知,如今付怀瑾生死未卜,袁焱却要离开是非之地,怎可能不叫人失望? 袁焱本就抱着侥幸之心,此刻被付宗源黑沉沉的目光笼罩着,愈发冷汗淋漓。 病榻上的方伯樘叹了口气道:“如今这情形,明日的考试只怕悬了,青晔,你安排下去,让先生们多费心,以找到怀瑾为要,也不得再生事端。” 方青晔忙应声,“您放心,我都交代好了,葛教头和林先生也帮忙看着。” 姜离这时上前两步,“袁公子,你何处不适?我可帮你看看。” 袁焱面色苍白眼下青黑,确有惊悸过度之感,但姜离话音落定,袁焱却退了半步,“多谢姑娘了,不敢劳烦姑娘,我去找林先生瞧瞧便可,先生,学生告退了。” 袁焱拱手做拜后快步离去,薛琦见状唏嘘道:“这些年来书院没出过事,这孩子瞧着是吓狠了,怀瑾那孩子我也是见过的,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时辰已不早,付宗源看着外头阴沉沉的天,郁黑的脸色并没有因为这安慰之语好转。 从文华阁出来,怀夕低声道:“这个袁焱莫不是心里有鬼,最好的朋友吉凶未知,他却想溜之大吉,总不是他知道什么线索却不说吧?” 姜离也觉得古怪,便看向一旁的张穗儿,“穗儿,你可知他二人情谊?” 书院内除了几个厨娘皆为男子,唯有张穗儿这个小孩子尚不必忌讳男女之别,方青晔便干脆让张穗儿跟着姜离照顾跑腿,张穗儿闻言道:“他二人是真的极好,当初他们来书院时,是付侍郎和袁将军一道送来的,付侍郎和袁将军看起来也认识多时了,后来二人学舍挨在一起,进学习文二人也几乎是形影不离,只是付怀瑾不擅武,袁焱武学上更长些。” 怀夕闻言更生疑,“那他急着走什么?” 姜离秀眸微狭,“林先生经常给学生们瞧病?” 张穗儿应好,又指向德音楼方向,“林先生昨夜没怎么睡,这会儿应该在楼里休息,姑娘可是想去瞧瞧?” 姜离犹豫片刻,摇头,“不必了,我看袁焱就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病,我们还是去学舍看看” 几人往学舍而去,但刚走到德音楼外,一个身材健壮肌肤黝黑的中年男子自德音楼而出,其人步伐昂昂,但右腿微跛,走起路上肩膀一高一低。 “穗儿,山长醒了?” 张穗儿应是,男子目光扫过姜离,先往文华阁而去,擦肩而过后,张穗儿轻声道:“姑娘,这是葛教头葛宏,来书院四年了,他是景德二十三年的武举探花,后一路从军,奈何官运不好,在永州驻军任参军,后来右腿受了伤,伤好后留下了些残疾,军中的位置也被占了,心灰意冷之下,受人引荐来了书院做教头。” 姜离颔首,怀夕也道:“一看便是练家子。” 待到了学舍之外,姜离并未直上二楼,而是绕行到了学舍楼后去,三人走入木林到了付怀瑾窗下,姜离抄起地上的枯枝,在后窗下的枯叶泥泞之中翻找。 怀夕看的奇怪,“姑娘在找什么?” 姜离凝声道:“在找窗纸,付怀瑾的窗户破了四五格,其他几格的窗纸还沾在窗框上,其中两格的窗纸却不翼而飞,未在屋内,便应在窗后地上” 连日大雨,事发后林中又来过人清理断枝,此刻地上枯叶泥渍一片杂乱,姜离翻找了半晌,只找到了一小块二指宽的窗纸,她捻起窗纸,又抬头看了一眼窗户,眉头愈发紧锁,接着,姜离又往南面后窗下走去,没走几步,便看到了几块被踩入泥渍的窗纸,乃是袁焱窗上掉下来的。 见姜离望着窗纸若有所思,张穗儿道:“那两个雷雨夜狂风大作,便是有窗纸掉下,只怕也被吹到不知何处去了,后来人来来往,被脚上泥带走了也说不定。” 张穗儿所言不无道理,姜离拍了拍手道:“当日打理这些枯枝的是何人?” 张穗儿道:“是院监带了两位斋夫,又和厨房那边的一众杂工帮忙,好些人呢。” 姜离便道:“好,我们去厨房瞧瞧。” 几人沿着林中小道往东面去,刚走到厨房院外,便闻见一股子令人生涎的咸香,张穗儿到底年幼,禁不住喜道:“是腊味!去岁年末老先生照顾山下的农户生计,买了好些他们的腊味回来,大家都很喜欢。” 张穗儿说着,几人走到了厨房窗外,站在檐下往内一看,便见屋内几人正在从蒸笼里取出大碗大碗的蒸腊味,肉香味四溢,看的姜离都食指微动。 见他们来,屋内之人都看过来,张穗儿喊道:“龚叔” 龚叔是厨房伙夫,书院人多且皆是男子,一日三餐非同小可,有男帮工在,出力气时也有人顶得上,见张穗儿叫自己,他抹了抹手上水快步出来道:“怎么了穗儿?” 张穗儿示意姜离,“这位是薛姑娘,想问问龚叔,前日清晨,你们去学舍楼后收那些枯枝时,可曾见过付怀瑾屋后的地上有没有窗户纸片?” “窗户纸片?”龚叔一脸纳闷,“没怎么瞧见啊,就瞧见那窗格破了,说有人去叫门,里头的学子未应,便也没去修补了” “什么窗纸?”说话间又有位蓝裙厨娘走了出来,其人身形富态,面上笑眯眯的,看着便给人亲善之感。 张穗儿道:“龚嫂,就是付怀瑾后窗之下,可曾瞧见纸片?” 龚叔龚嫂是对夫妻,在书院帮工已有五载,龚嫂闻言笑意一淡,谨慎道:“没什么纸片啊,我们当时收拾的干干净净,问纸片做什么?” 张穗儿看向姜离,姜离一笑道:“随便问问,你们正忙着,我们便不打扰了。” 龚叔二人对视一眼,仍是谨慎应好,见姜离三人慢悠悠往院门口走去,龚嫂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道:“老龚,晚上要用炭,这会子你去忙浴房吧。” 姜离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张穗儿轻声道:“龚叔不仅在厨房帮忙,浴房和茶水房也归他管,平日里挑水烧炭也都是他,别看厨房不大,可从前书院上下过百人,今岁也有八十来人,每日光饮水都得许多,浴房但凡开放,接雨水的天瓮都不够用的,光烧炭都要用上百斤,书院的又多富家子弟,日常起居不知节省,龚叔忙起来颇有些辛苦。” 姜离了然,待出院门,又往学舍前楼而去,待回到付怀瑾屋子,便见外头摆着几样家具,屋内的地衣已被掀起,裴晏半蹲在屋子正中间,正在看地砖。 姜离上前来,“怎么了?” “地砖上有道裂纹,但难断定裂纹新旧。” 学舍是砖木混建,二楼的地板为砖石铺就,又因付怀瑾常年铺着地衣,满屋石砖都十分干净,可正中这块地砖上,却有一道裂纹自北向南贯穿。 裴晏继续道:“这裂纹应是重压所致,结合地衣之上也有两道印痕,此处似乎放过何种重物,或受过何种打砸,亦或曾有高空坠物” 姜离先看一眼屋顶,又看向外头的家具,裴晏道:“已经对比过了,并无家具与地衣印痕和地上的裂纹吻合,其他的家具器物也未发现异常,但在他上锁的抽屉之中,发现了几样辟邪的法器,他似极信鬼神之说。” 姜离随裴晏看去,便见书案一角摆着个紫檀木锦盒,盒盖半开,里头放着坠青金石串儿的金刚杵和一串沉香念珠。 姜离眉头皱了皱,问:“适才袁焱想回长安你可知道?” 裴晏颔首,这时九思上前一步道:“适才他看着我们搜检屋子,看着看着忽然转身跑走,没多时便得了消息他想回长安,可真是奇了,其他人虽也心中惶恐,可明日便是春试,也没人想走啊,也不知他在怕什么” 裴晏站起身来,看向付怀瑾装衣物的箱笼道,“眼下屋内古怪之处有四,地砖与地衣上的印痕,箱笼中的衣物褶皱,不算多的血迹,以及门窗上锁,再来便是付怀瑾胆小辟邪,信鬼神之异,只凭这些,还是极难推断屋内发生过什么。” 此言落定,便是九思都愁眉苦脸起来,“真是奇了,往日也见过失踪的案子,但多半有目击证人,也能推出是如何失踪的,如今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踪的地方还是在自己屋子里,书院就这么大,他还不会武功,到底怎么消失的。” 姜离看向窗格,“还有一处古怪” 她道出窗纸消失之事,又谨慎道:“不过那两夜狂风大作,的确存在窗纸被吹去别处的可能。” 裴晏盯向窗格,九思道:“可是窗格巴掌大小有何用?难道凶手制作了什么机关?” 他说着话,又倾身去看窗格,“凶手如果要做密室机关,倒是可以将绳子一端绑在门闩上,然后另一头掉出窗口,从前门离去之后,再去后窗之下拉绳子,不过……若是如此,那凶手是如何撤走绳子呢?这在二楼,绳子可不短……” 九思说的情形,姜离和裴晏也想过,如他所言,这样长的绳子并不好收走,若是撞见人也极易露馅,此推测虽并不稳妥,但如今线索寥寥,裴晏还是道:“继续查问人证,凶手在书院行凶,绝不可能毫无痕迹。” 话音落定,裴晏扫一眼地上砖裂大步而出,姜离打量了一圈屋子,也一并跟了下去,待回到大讲堂之外,便见薛湛几人还未离去。 见姜离与裴晏同来,有二三学子的目光落在姜离身上,又有人低声与薛湛轻声说着什么,薛湛摸了摸鼻尖,连忙正色而立,虞梓谦站在他身边,正掩着唇轻咳。 姜离目光扫过薛湛,随即走向了虞梓谦,她来了这半日,因付怀瑾之事紧急,还未与虞梓谦打过招呼,虞梓谦见她过来,忙拱手做礼,“薛姑娘” 姜离莞然,“虞公子不必客气,我听你咳嗽之声深沉,可是染了风寒?” 裴晏听见她二人说话,在门口一顿足后进了讲堂,虞梓谦自顾解释道:“是有些不适,二十八那天夜里下大雨,我起初睡得还好,后来被断断续续吵醒,天快亮之时忽然想起在楼下放了一盆墨兰,那墨兰娇弱,本放在一楼栏杆之外见太阳的,我那时睡意也消了大半,便起身下了楼来,就那么淋了一点雨,这两日便咳嗽起来,已请林先生看过了。” 薛湛闻言道:“那天傍晚天色便不对,我们都想到了晚上要下雨,你怎不早点收了?” 虞梓谦苦笑,“白日温书没怎么出门,也未想得起来。” 姜离听得心中微动,“一直断断续续被吵醒?你最后一次被吵醒是何时?” 虞梓谦又咳一声,“应是卯时前后,天最黑的时候。” 姜离这时看向近前的薛湛,“二弟,你那夜何时入睡的?” 薛湛道:“那夜下雨的时候我还在温书,近寅时我才睡下,后来陆续又被雷声吵醒了两次,但我太困了,又都忍着睡了。” 姜离又看向薛湛身边几人,大家也纷纷点头,那叫孔昱升的学子道:“那夜里雷声不断,我们都没能好好睡觉,第二日起来人都发晕,二十九那夜里也是。” 众人皆露赞同之色,忽然,大家齐齐越过姜离看向他身后,姜离回头去,便见袁焱自听泉轩旁的巷道走了出来,他佝偻着肩背,面上尽是颓丧。 待到了跟前,姜离忍不住问道:“袁公子,敢问你二十八那夜何时入睡的?” 袁焱纳闷,“我不是说过吗?我一开始被吵醒了,后来忍了半晌才睡着,我也记不清时辰了,只觉过了至少小半个时辰那么久……” 姜离疑惑道:“睡着之后再未醒过?” 袁焱眉头紧拧起来,“我也搞不清是醒了还是没醒,好像醒了,听见雷声沉闷,又好像是做梦梦见雷雨瓢泼,我真的记不清了,反正我清晨醒神之时,屋内的油灯还剩一星豆火,可见我是困的连灯盏都顾不上熄……” 众人闻言各有异色,孔昱升便道:“你莫不是也胆小不敢熄灯吧?” 袁焱眉头一竖,“你少在此阴阳怪气!” 孔昱升轻哼一声不再言语,虞梓谦尴尬地朝姜离解释道:“怀瑾胆子小,若遇到雷雨天气,是经常彻夜不熄灯盏的” 付怀瑾二十八日夜里便未熄灯盏,如此说来便是正常。 姜离应好,视线扫过孔昱升进了内堂,堂内裴晏正在问一个面生的学子,九思在旁做记录,她走去西窗之下站定,轻声问张穗儿道:“那位孔公子是何人?” 张穗儿轻声道:“是利州人,说来也怪,听说他父亲是胥吏之身,家中本不富足,可大抵两年前开始,他钱财花用逐渐殷实起来,后来还定了单独的学舍,住单独的学舍是要加束脩的,还不便宜……” 姜离心中微疑,但一想此事在两年之前,便又转了心思。 这边厢,裴晏在问的学子名唤鲁霖,他沉声道:“虫害不是早就结束?怎么会因为虫害换去隔壁房中?” 鲁霖苦涩地拉起袖子,“大人请看嘛,不光我,我和叶修志我们都换了,本来只是最北面的屋子有虫害,但一下雨屋子就要受潮,受潮后虫子又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了,本月二十就下过雨的,二十七傍晚也飘过雨丝,当天晚上我们就被咬了,二十八就不敢再住,便去隔壁挤着了,二十八半夜下大雨,我们都断断续续醒来过,但外头雨势地动山摇的,我们也不敢出来,就这么着,两天晚上是什么也没听见。” 张穗儿看着鲁霖轻声道:“这位鲁公子本来住在一楼,在袁焱楼下,但下雨那两天,屋子里有虫害,他们便搬去了隔壁严志修屋内。” 姜离闻言近前两步,便见鲁霖手臂上三个拇指大小的红斑,红斑处肿胀溃破,显是痒得厉害被挠的狠了,姜离不禁问:“是什么虫子?” 鲁霖无奈道:“就是一种小飞虫,常在湿地周围出现,因后头的林子里多有枯叶腐叶,便生了虫子,年后我们用艾草熏过屋子,但每次没过两日便又开始了,起先只是最北面的屋子闹,现在连我们的屋子也闹起来了。” 方青晔提过虫害之事,鲁霖又忍不住地抓了抓手臂处,道:“这虫子厉害的很,每次咬人总是奇痒无比,轻则起包折磨半日,重则便是我这般,三五天都痒痛难消,眼看着要考试了,我们几个因这虫子,连温书都难定心神。” 姜离道:“可在书院看过?” 鲁霖苦着脸道:“林先生看过,也有药膏,但就是不起效。” 姜离一默,眼见他伤处近乎发脓,便道:“这虫子极毒,或许还会生水疱与丘疹,我去给你们配个药膏吧。” 鲁霖闻言连忙拱手道谢,姜离看向张穗儿,还未发问,张穗儿便重重点头,“书院内有药房,姑娘请跟我来” 姜离看一眼裴晏转身而走,出了门,一路往听泉轩东面行去。 张穗儿道:“姑娘要怎么配药?可要我找人来帮忙?” 姜离道:“无需,我自己制便是” 走过听泉轩,姜离忍不住往南面看去,便见南面木林虽密,但若不下雨,满地枯枝腐叶也算不上潮湿,且年后天寒,山上天气更是比长安寒凉,这好端端的学舍,怎么会出现那等毒虫? 第148章 早有预谋 “等制了药, 再带我去各处瞧瞧。” 姜离话毕,张穗儿脆声应好,也跟着纳闷道:“今年书院内也不知怎么了,虫害鼠害皆多, 此前厨房也遭了殃, 好些米粮都被毁了。” 鹤唳长安 第134节 书院药房在听泉轩以东, 厨房以北,乃是一座独院,姜离沿着青石砖小径一路行过, 也不禁道:“确实不应该” 张穗儿道:“姑娘知道?” 姜离忙解释道:“那位鲁公子说的毒虫,我若没猜错,应是一种名为墨蚊的毒虫,这种毒虫的确常年出现在阴凉潮湿之地, 但多出现在春暖花开后,如今虽已入春日,可山上仍是寒凉, 纵然山林间湿气更重, 但不应成为祸患。” 张穗儿抓了抓脑袋, “爷爷也说呢, 说那种虫子往日只在马厩、竹林、湖畔和后山出现, 今年也不知怎么了, 竟跑去了学舍之中。” 姜离自然明白,待入药房院, 便见一个鬓发花白的老者正在廊下晾晒药材,张穗儿快步道:“何叔, 这位是薛姑娘,是长安极有名的医家, 他来给老先生治病,打算再给他们被虫子咬过的做些药膏,你开药房吧。” 何景柏连忙应好,掏出钥匙将西厢房打了开,张穗儿又道:“何叔不必管了,薛姑娘自己会制药,您忙去吧。” 何景柏应好,又解释道:“连着两日下雨,刚采的黄精都生霉了。” 等他离开门口,张穗儿道:“何叔年过五十了,本是山下药农,因收成不好,家中妻子又生了病,便在书院讨了差事,他也粗通些药理,除了管着药房,还自己去后山采药,这里好些药材都是他自己采的,也省了不少开销。” 姜离了然,稍作沉吟后拟得一方,取来药材后,用现成的捣药罐磨碎,再加上油蜜调制,前后半个时辰,一副药膏便制好了。 刚走出药房,却见龚嫂自厨房方向走了进来,笑道:“姑娘在这里啊!不知姑娘想在何处用膳?送去幽篁馆可好?” 姜离莞然道:“我都好,您安排便是。” 龚嫂笑着道:“按理今日应该给您和裴大人接风的,可如今这情形,大家都无兴致宴客,客人们的膳食是送去听泉轩的,裴大人说就在讲堂中用膳,您的膳食送去幽篁馆,方安静无打扰,那我这就送去幽篁馆” 姜离自是应下,待龚嫂离开,姜离便带着药膏同出药房院门,本是想回讲堂找鲁霖,一出门却见学子们成群结队地进了膳堂,远远地,张穗儿一眼看到了鲁霖的背影,“姑娘,鲁霖也去用膳了。” 姜离便道:“我们先送过去再回幽篁馆。” 三人绕着小径往膳堂行去,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堂内有人恹恹地说话。 “如今出了这等事,连春试还考不考都不知道,现在真是连用膳的心思都没了,今年过年家都没回,若是又延误了,哎……” “不考怎么了?若不考,咱们再继续温习功课不就好了?” “可不是,你看看今日的菜色,来了贵客,咱们的膳食都变好了,瞧这腊肉色泽,你们不吃?你们不吃我先开动了……” “谁说不吃,我馋了许久了,每次进浴房总能闻见这咸香,前几日清晨那肉香简直馋的我想生食,所谓‘霜刀削下黄水精,月斧斫出红松明1’,若再来两只蟹钳,那便是‘世间真有扬州鹤’了,此等好物若是浪费,可称暴殄天物。” “不愧是你孔昱升,用膳也得拽个诗文……” 众人三言两语,膳堂内恢复了几分生气,姜离在门外廊下驻足,只张穗儿上前将鲁霖叫了出来,姜离递上药膏道:“一日涂上三次,伤处不可见水。” 鲁霖忙做谢礼,姜离客气一句转身朝院外而去。 出了院子,姜离方问:“怎么那孔昱升说在浴房闻见了咸香?” 张穗儿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腊月里买的腊肉都是生肉,还未熏制完全,送回来之后厨房里头挂不下,便都挂去了浴房,浴房要烧热水,有五口大灶,在那里烘烤之后方可保存日久,今年挂一年也不会有损,哦当然,要防止鼠患。” 姜离了然点头,先回幽篁馆用午膳。 用完午膳已近申时,张穗儿带路先往书院马厩而去。 马厩在西门以南,距离幽篁馆并不远,几人穿过遍植榆柳的小径,没多时便到了马厩,守着马厩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张穗儿见面便唤道:“徐叔,可用了午膳了?” 徐万友年过四十,背脊佝偻,手脚还算麻利,正抱着一大捆草料要去喂马,“用了用了,穗儿怎么来了?” 张穗儿道:“书院来了贵客,我带这位客人逛逛。” 徐万友恍然道:“可是来看看马儿喂得如何?客人不必担心,虽然马房只有在下一人,可客人们的马儿在下是半点不敢疏忽” 马厩连着马房,姜离一行的车架停在南面院棚下,马儿则在马厩中吃草料,姜离笑道:“您误会了,并无不放心,此来是想问问,您今日可被毒虫咬过?” 徐万友放下草料,迷惑道:“毒虫?您说的是飞蚊还是什么?” “您可知道墨蚊?”姜离又问。 徐万友恍然,“知道知道,就是那墨色的蚊蝇,看起来寻常,飞动无声,叮咬人却十分厉害,可对?入夏之后是有的,但这几日没有,怎么问起这个?” 姜离蹙眉道:“往日也是入夏之后才有?” 徐万友颔首,“是啊,只要勤于清理,那飞蚊不好长的,我这里也不算潮湿。” 徐万友显然知道墨蚊习性,其裸露在外的双臂与脖颈,也不见任何红斑红点,姜离又打量了一圈马厩,点头,“没事了,那便不打扰了。” 徐万友有些莫名,又继续喂马,姜离三人则原路返回。 走远几步,怀夕问:“姑娘,马厩里都没有那毒虫,是不是那毒虫隐蔽性太好了?” 姜离沉声道:“墨蚊在南方又称为‘小咬’,叮咬人厉害不说,体型亦小,极易与普通的飞蝇混淆,再加上飞动时无声响,常在黄昏与夜里活动,隐蔽性的确极佳。但墨蚊多以腐物与血液为食,喜腥甜气味儿,动物飞禽之血为次,人血最佳,因此墨蚊栖息之地周围只要出现人,它们一定会叮咬人,徐叔既不曾被咬过,那便说明马厩之内绝无墨蚊。” 微微一顿,她又道:“这墨蚊繁殖力不强,且翅膀短小,飞动距离有限,一般的活动范围多是在一两间屋子大小,一旦屋内无血液吸食,或以艾草烟熏,它们很快便会消亡,因此先前在学舍那边并未扩散开。” 怀夕纳闷道:“那便是说,这墨蚊多半是书院内长出来的?但为何就在北面那两间屋子呢?那一排学舍之后不都有木林吗?” 姜离神容凝重道:“我也不解,但眼下更奇怪的还是书院其他更易生墨蚊之地并无墨蚊,穗儿,我们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张穗儿道:“去湖边?还是去竹林?” 姜离道:“墨蚊依腐物而生,书院内出现过的地方都走一遍。” 张穗儿便指向幽篁馆东北方向,“那边有一片竹林,我们先去瞧瞧?” 姜离颔首,张穗儿遂在前引路,姜离一边走一边再打量书院各处,待到了竹林跟前,便见这片竹林倒是并无太大变化,然而进了竹林,林间虽有些飞蚊,却并非墨蚊,转了一圈,一行人又往君子湖畔而去。 “湖边潮湿,易有杂草,杂草腐烂之后便可能生墨蚊。” 姜离边走边解释,然而三人到湖边走了一圈,除了发现几只斑点飞蝶与一片水蚊之外,再无别的蚊蝇,张穗儿想了一会儿,“大茅厕,茅厕之后有一片矮竹” 茅厕多腐物,再加上矮竹确有可能出现墨蚊。 书院的大茅厕在浴房以南,为学子们所用,三人沿着木林到了跟前,张穗儿先掩着口鼻道:“姑娘莫要嫌弃” 姜离轻掩鼻尖,跟着张穗儿绕至茅厕之后的矮竹林中,这片竹林比幽篁馆之外的更为低洼,前几日下过大雨,此刻地面仍是潮湿,又因为紧邻茅厕,林中多有飞虫,然而几人在林中转了一圈,也并未瞧见墨蚊踪影。 怀夕道:“莫不是要等晚上?” 姜离摇头,“墨蚊忌光,并非一定要晚上才出来,今日阴天,林中光线亦是昏暗,不可能藏在林中不出” 张穗儿小脸拧成一团,“那我想不出还有哪里有墨蚊了。” 姜离蹙眉片刻,“去学舍之后看看。” 她快步而出,又往学舍后墙走去,此次她从南面往北面走,便见整座学舍楼南面更为低洼,后檐沟中更还有一段积水。 怀夕看着便道:“不对啊,这后檐之下是南面积水,北面反而不易积水,即便生墨蚊,也该是南面的学舍更易生才对,且这里离茅厕也更近,怎么看都是南面多蚊虫,北面是有什么吸引墨蚊的东西?还是问题出在他们屋子里?” 姜离步伐越来越快,等再回到袁焱与付怀瑾所住后窗下,便见除了满地枯枝败叶再无异物,林中虽有泥土与枯叶的腐败气味儿,却并非墨蚊所喜。 姜离眉头拧起,“事有反常即为妖。” 话音落定,姜离轻提裙摆往大讲堂而去,到了讲堂门外,便见几个高高矮矮的学子站在堂内,张穗儿瞧见,低声道:“是陶景华他们,和付怀瑾打过架的。” 讲堂内站着四人,前面两人个头较矮,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后面两人身量清瘦,应有十七八岁,四人衣饰普通,肤色偏黄,此时被裴晏锐利的目光盯着,眉眼间皆有惶恐,而裴晏神识敏锐,往门口一瞟,与姜离轻快地对视了一眼。 “大人,我们无一句虚言” 忽然,后面长眉细眼的黄衫公子开了口,“我们已经忍了两个月了,这些事,书院其他人也是知道的,先生们也是有所耳闻的,林先生还曾警告过他们,可哪里有用?我们久慕山长之名,不远千里而来,何为‘立身、敦品、养性’?何为‘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力行’?山长的治学治世之理,我们才来两月便铭记在心,他们已经在此进学两载,却不知其意?不外乎是心性顽劣罢了” 这年轻人说的义愤填膺,听得身侧之人惶恐更甚,他拉了黄衫公子一把,那黄衫公子却一把将他甩了开,又仰头道:“请大人恕罪,您身后的匾额上写着‘实事求是’四字,这也是山长所授立身之本,在下心有愤懑,不发不快。” 此人言辞激烈,背脊笔挺,姜离挑了挑眉,倒是有些欣赏之色。 张穗儿看的紧张,低声道:“说话的就是贺炳志,今岁十九,在他身边的是胡修文,比他年轻一岁,最前面那少年老成的是十三岁的陶景华,陶景华身边最矮瘦的是同龄的江麒,他们四个今岁新来,且都是南方人,便处到了一起。” 姜离微微颔首,便见裴晏也并不显怒色,他道:“你对付怀瑾等世家子弟心有不满,那二十八和二十九两天夜里呢?” 贺炳志道:“二十八那天晚上,我们一起温书到丑时,刚躺下便听见了打雷声,起初被吵的很难入眠,但没过多久,我们就全都睡着了,这中间迷迷糊糊的醒过两次,但都只是片刻功夫,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二十九那天晚上也差不多,中间醒过一两次,但也懒得起来,我们都是南方人,男方入了春夏,雷雨天气实在多见,我们也不会大惊小怪。” “二十八那夜雷声阵阵,卯时之前还有惊雷,你们都未醒来?” 裴晏面有疑色,贺炳志重重点头,“不错” 他沉默片刻,沉声道,“因我们已经有两天没睡了。” 裴晏扬眉,“为何两天没睡?” “因为春试将近,我们在温书” 贺炳志咬了咬牙,面上浮现出难堪之色,“我们从前最多在府学念过书,那里的先生多是举人,甚至还有秀才,他们教我虽是绰绰有余,可到了书院,与其他人却是不能比的,这两月以来,我们也闹了不少笑话,春试是第一回 考试,我们虽明白自己挣不了头名,可也不想就此屈服,进入二月以来,我们时常通宵达旦地温书,二十七日晚上更是一夜不曾合眼,如此撑到了二十八那天晚上,雷雨声又算得了什么?” 贺炳志在四人之中年纪最长,自然而然担起兄长之责,他话音落下,其他三人皆是点头附和,裴晏盯着他道:“可有旁人为你们作证?” 贺炳志一愣道:“我们四人住在一处,何人能为我们作证?我们互相作证不就成了?我们屋子不大,且我们的房门年久失修,每次开门必有刺耳的‘吱呀’声,若有人起身出门我们必定知道,还有,我们的屋子也无法藏人,院监和大人都已搜过了,那么大的雨,我们谁能出门伤了人还把人藏起来呢?我们在二楼最南面,中间有近二十间房的长廊,但凡有人没睡,我们便会被发现,若要害人也不会用这等法子。白日里我们也多在一处,若是去饭堂去茅厕,也都极少独自行动,并且我们也不可能白日行凶,更要紧的是,付怀瑾根本不会放我们任何一个人进他的屋子。” 贺炳志字字铮然,底气十足,每说两句另外三人便跟着点头,显是唯他马首是瞻。 裴晏不动声色,又问:“那你们可有怀疑之人?” 四人默然起来,半晌,还是贺炳志道:“我们四人诚心求学,无依无靠,已经忍了两月,没道理因为打了一架就忍不下去了,我们也知道付怀瑾的出身背景,在这长安城外,我们但凡有人犯了错,那都是逃不了的,在我看来,反倒是那些与他平日里称兄道弟,门第相当之人会对他起杀心,我……我便曾看过他与薛湛、柳元嘉二人起过争执。” 裴晏眉眼微肃,“薛湛与柳元嘉?那是何时之事?” 贺炳志抿紧唇角,犹豫片刻道:“应该是……月前之事了,与薛湛是在丙字学斋之中,当时薛湛在与孔昱升清谈,付怀瑾在外不知听了什么,进门与他们争辩起来,孔昱升与付怀瑾素不对付,薛湛却与孔昱升有几分交情,如此吵了起来,付怀瑾口中提到了什么‘龙阳’之语……” 贺炳志眉头上下挑动一下,眼底生出厌恶,看一眼裴晏,又正色道:“与柳元嘉,则是在学舍之中,他们住的屋子也不远,当日付怀瑾似是动了柳元嘉什么私物,惹得柳元嘉很是恼怒,付怀瑾也并非好相与的性子,便吵了起来。” 裴晏又道:“这又是何时之事?” “应是二月初,大半月之前了。” “那他们后来相处如何?” 贺炳志道:“后来明面上似乎和好了,但私底下如何不得而知。” 裴晏紧紧盯着他,“还有别的异处吗?” 贺炳志想了想,道:“付怀瑾与袁焱的关系,也好的不寻常,听闻袁焱的叔父是当朝大将军,可他却整日忍受付怀瑾的颐指气使,令人想不通。” 裴晏语声微凉,“你是暗指他二人关系暧昧?” 贺炳志腰背一挺,正声道:“我并无此意,文人士子从来讲求风骨,我只是不解,他明明不比付怀瑾差多少,凭何如此伏低做小罢了。” 裴晏看向其他三人,“你们也知此事?” 三人犹豫片刻,年纪最小的江麒低声道:“其实大家都有所耳闻。” 裴晏微微颔首,“行了,先到此为止,回去歇下吧,若再想到什么时刻来禀报便可。” 四人齐齐松了口气,又朝裴晏一拱手转身而走,待出了门,方才见姜离等候在外,几人面色微微一变,绕过姜离快步而去。 姜离转身,望着四人离去的背影,江麒与陶景华两个年纪小的显受了惊吓,不顾仪态一溜小跑,贺炳志与胡修文笔挺的背脊也佝偻了几分。 姜离进屋问:“是在问打架的事?” 裴晏颔首,“他们四人皆是今岁新来,贺炳志是永州人,江麒是衡州人,胡修文是吉州人,陶景华则来自麻州,江麒与陶景华才十三岁,此番不远千里来长安,路上便走了一个多月,很是不易,来了书院后,四人相处极好,贺炳志和胡修文对他二人也十分照顾,那日动手便是因付怀瑾夺了陶景华先一步借走的书册” 姜离道:“这个贺炳志答话不似作假。” 鹤唳长安 第135节 裴晏身边的长案上已放了多份证供,此时他翻着证供道:“我也有此感,他们的屋子我去过,那扇门开关的声响的确不小,在加上四人同住,嫌疑当不大,只是他适才提到了薛湛和柳元嘉,但这二人问证之时,却说和付怀瑾关系亲近,虽不比袁焱,但也打成一片……你这半晌去了何处?” 此问落定,姜离忙将墨蚊之诡道来,又说:“不可能好端端的独那两间屋子生墨蚊,要么是那屋内有何腐物,要么,便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两间屋子里的人和袁焱本是最有可能听清付怀瑾屋内动静之人,可他们偏偏搬走的搬走、睡梦的睡梦,一点儿线索也未得,而最北面的屋子月前便闹过虫害,若真是人为,那付怀瑾只怕……” 姜离未说出口,但众人都听得明白,裴晏将证供一合,利落道:“去找方院监拿钥匙,我们去搜那两处屋子。” 方青晔来的很快,一边掏钥匙一边道:“搜杂物房做什么?鲁霖他们的屋子我们已经搜过,也用艾草熏过,没发现什么古怪。” 他说着话打开房门,便见北面屋内果然堆满了木床草席等不必要的杂物,方青晔在门口道:“这屋子算半个库房,多余的桌椅板凳都在此,平日里钥匙都在我这里,也没人来开门,虫害都已是月余之前的事了。” “当时住了何人?” “是苏青淮与廖明成二人。” “把人喊来” 裴晏吩咐一声,在屋内查看一番后,只闻到了些许灰尘霉味,除了木作家具,并未发现任何腐物,看完了此处,几人又往隔壁鲁霖的屋子而去。 房门已打开,屋内青砖铺地,桌椅两套,柜阁两套,摆设十分简单,鲁霖二人私物皆在,门窗也从内锁死,乃是贫家学子的学舍模样。 鲁霖在门口恹恹道:“我们也不知怎么回事,四处都检查过,但那小虫针尖大,又无声,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藏便再也难找,艾草熏完未尽,我们便不愿受罪搬去隔壁了,在隔壁挤了这几晚上倒是好好的。” 说话间九思几人已搜遍屋子,本就是三丈见方的小屋,是否有腐物一眼便知,但最终的结果,仍然让姜离心底发沉。 “公子,干干净净的,除了东墙这一侧墙角有些潮湿霉斑,并无别的异样,更没有发现腐物和血腥……” 搜寻未果,裴晏心头疑云更甚,看着愈发昏暗的天色,他又带着众人返回大讲堂,进门之后,姜离忍不住道:“书院就这般大,适才我已走遍了几处可能生墨蚊之地,但仍然毫无发现” “倘若墨蚊不是生在书院内,那便是有人刻意从外头带进来。”裴晏说着看向姜离,道:“后山有大片紫竹林,可有生墨蚊的可能?” 姜离自然知道后山有竹林,她顺着点头,“自然,墨蚊最喜湿草地与竹林,但若有人刻意将此物带入书院内,那便是早有预谋。” 方青晔听得面色几变,裴晏利落道:“时辰不早,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在书院内继续搜查,一路随我去后山……” 第149章 错综无绪 走入紫竹林时, 姜离有片刻怔然,八年之前,她就是在这里看裴晏剑荡林风,也是在这里, 裴晏一招一式, 不厌其烦地教了魏旸一年。 她忍不住扫一眼裴晏, 便见裴晏视线也落在她身上,四目相对,姜离心境复杂地撇开了目光。 此刻已是申时过半, 天边铅云堆积,林中光线愈发昏暗。 裴晏一声令下,九思等七八人分散开来,一往碑林于方向, 一往西南坡地方向,姜离和裴晏则一同往东北面通向青云崖的深林走去。 二人同行在前,皆不言语, 怀夕跟在后, 莫名被这气氛影响, 也不敢开口说话, 张穗儿看看这个, 再看看那个, 奇怪道:“姑娘不是说那墨蚊通常飞不远嘛?若墨蚊在这林子里,那旁人如何带入书院去呢?” 姜离问:“你可捕过蝉吗?” 张穗儿一愣, “捕过,当然捕过, 书院入夏之后,若是学斋外头的林子太吵, 先生还组织大家一起捕蝉呢” 姜离便道:“蝉能捕,这墨蚊自然也能,只需在林间墨蚊出现之地放一点儿带血的生肉,那墨蚊便会闻味儿而来,附着不去,轻而易举便能捕到,不仅能捕,还能养,用腐肉或腥血,养上三五日不成问题。” “噫,这也太恶心了。”张穗儿听得龇牙。 怀夕道:“正常人自不可能做这些,但凶手为了害人会无所不用其极。” 书院后山地势陡峭,仲春时节,依山而生的紫竹林一片郁郁葱葱,姜离目光敏锐地盯着林中各处,尤其往凹陷潮湿之地寻,裴晏对这竹林更是熟悉不过,然而二人在林中转了一刻钟的功夫,除了飞蚊雀鸟之外,并未发现墨蚊踪迹。 张穗儿纳闷道:“前两日下了雨,虽说是大雨,可这后山多是坡地,素来少积水,而最近的溪流在西南方向的山坳里,离这里有二里地远呢,且下去的小路十分陡峭,大雨之后更不好走,而若是往北面走,便是去青云崖了,青云崖辟成了练武场,亦是此峰尽头,在其东面有一片古佛石刻,但那里同样是处断崖,因三十多年前有人在那里坠崖,那石刻也成了书院禁地,已被封了住。” 张穗儿一边走一边慢悠悠说着,很快又继续道:“便是未封路,石刻之下也是峭壁嶙峋,无下山之路,也无溪流水潭,不是潮湿之地才生毒虫吗?我实在想不到哪里能生墨蚊,总不可能是山下带上来的……” 姜离与裴晏何尝不知山上情形,二人面色凝重地等了片刻,九思和另一队人马返回,九思禀告道:“公子,姑娘,没见到说的那种蚊虫。” 姜离与裴晏对视一眼,瞳底皆有焦灼,眼看天色渐昏,一行人只得先返回书院,书院内,方青晔正带了几个斋夫与武卫四处搜寻,然而只看其神色,便知他们也搜索无果。 方青晔焦急道:“鹤臣,什么意思?难道虫害不是巧合?” 裴晏凝声道:“虽无实证,但我们搜遍了书院周围,都未发现毒虫,便更说明此前的两次虫害有古怪。” 方青晔愕然道:“可、可前一次虫害,乃是在正月下旬,这都过了这么久了,我们刚才又把那些犄角旮旯之地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怀瑾的踪迹,现在是怎么个说法?你这里可有头绪?” 裴晏看向学舍方向,坦诚道:“最好的结果,是付怀瑾用了障眼法出了书院,若他人还在书院,那只怕凶多吉少” 墨蚊的线索并无下文,裴晏又打开众人证供,很快道:“把薛湛和柳元嘉叫来。” 方青晔微讶,“他二人怎么了?” 裴晏便道:“适才有人提起,他们与付怀瑾生过争执。” 方青晔欲言又止一瞬,只得先应下。 如今线索不明,裴晏仍然只能从人证口供入手,姜离站在窗边,眼见时辰越来越晚,一颗心也高高悬在半空。 很快,一片嘈杂脚步声到了讲堂之外。 第一个进门的是薛琦,他疑惑道:“世子,怎么还要再问湛儿?他们不都问过了吗?” 永阳侯柳明程也跟在后面,“是谁说他们与怀瑾生了争执?同在书院,又都是十多岁的年轻人,偶尔有个口角也不算什么。” 这二人是为儿子而来,同来的却还有付宗源,眼看黄昏将至,他心底焦灼如焚,别说是侯府世子、薛府公子,便是亲王老子来了也得解释清楚。 他进门来,一时看着裴晏,一时又怀疑地看向后面的薛琦和柳元嘉,恨不得立刻抓住凶手盘问付怀瑾下落。 裴晏道:“只是正常询问,二位不必紧张,若是正常口角,正常交代便可。” 柳明程和薛琦对视一眼,显是很不情愿,但失踪案当前,他们也不敢太过回护自家孩子,方青晔这时道:“对啊,解释清楚便好了,薛大人,侯爷,不若落座听听怎么回事吧。” 薛琦一叹,“也是,湛儿,那你好生解释清楚。” 薛琦呐呐应是,在他身后,高从章和高晖、以及王喆都一同跟了来,他们齐齐进门落座,唯独薛湛和柳元嘉站在堂中等着询问。 裴晏先看向薛湛,问:“月余之前,付怀瑾可是说你与孔昱升有龙阳之好?” 此言一出,如水入油锅,惊得薛琦立刻站了起来,“什么?!怎有此言?!” 薛湛闻言面上也是青红交加,恼道:“大人既然知道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就在二月初,我与孔昱升在学斋之中探讨一篇骈文写法,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他却用此等污言秽语污蔑我二人,我当时气不过,与他争辩了两句,事情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难道我会因为此事害他?” 薛琦眉头紧拧,“方院监,书院同窗在一处进学多正常之事,怎还生出了这等谣言?” 方青晔面上也挂不住,但不等他解释,裴晏继续问道:“付怀瑾只说过那一次?他只是因为看到你二人在一处进学便说了此言?” 薛琦咬牙道:“不错,孔昱升擅骈文,除了我,也有其他人找他探讨,可他也不知怎么了,那一日忽然口无遮拦起来,但也只有那一次,那之后几日,我气消了,便也不拿此事当回事了……” 付宗源听得不快,“这定是有什么误会,若无古怪,怀瑾一个读书人,怎会平白无故有这等指摘?” 薛湛闻言愈恼,薛琦也忍不住道:“宗源,如今怀瑾那孩子不见了,我们也替你担心,但说实在的,这么一圈问下来,怀瑾平日行事可不是你说的那样端方君子,话是他亲口说的,还能有什么误会?幸而只说了那一次,我谅他年纪小不予计较,否则,将这等有违人伦礼法的不耻脏水泼到湛儿身上,那我第一个不答应。” 付宗源满腹焦灼,可如今问来问去,反而给付怀瑾招来恶名,他心底怒意勃然,可想到薛琦身份,只得强自忍下,“都是孩子们的玩笑话罢了” 裴晏这时看向柳元嘉,“也是在二月初,你与付怀瑾在学舍内有过一次激烈的争执,那是为了何事?” 这一下,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柳元嘉身上。 柳元嘉年二十有三,乃是永阳侯柳明程独子,柳家虽也算长安世家,却比寿安伯府还要没落,柳元嘉这世子更是世袭爵位的最后一代,偏偏柳元嘉幼时体弱多病,也无英才,若就此蹉跎一辈子,到了下一代,失去了爵位的柳家便彻底地脱离了世族之列。 为此,柳明程可谓操碎了心,十多年之前便给柳元嘉请了名师为先生,九年前,更是早早把柳元嘉送进了白鹭山书院,然而这么多年下来,与柳元嘉同岁的裴晏已经为官四载,可他还在书院内进学…… 虽说这等年岁也不算太晚,可柳家无权无势,和其他世家子比起来,柳元嘉的处境多有尴尬,正因如此,柳明程更强逼着柳元嘉进学。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柳元嘉无奈道:“大人,那次其实也是个误会,他看我家里送来了不少家信,还有父亲寻的古籍书册,便、便生了嘲弄之心。” 裴晏拧眉,“嘲弄?为何嘲弄?” 柳元嘉五官清俊,身形瘦削,此刻他紧抿起唇角,显是紧张起来,又往柳明程处看了一眼,磕磕绊绊道:“说、说难怪我学问不佳,乃是因念家之故。” 他视线闪躲,不敢与裴晏对视,裴晏盯他片刻,“来人,去他房中看看” 这话一出便是要搜屋,柳元嘉面色大变,忙道:“慢着!” 他猝然喝止,面上惊惶明显,其他人见状皆露兴味之态,都看出他心中有鬼。 付宗源沉声道:“贤侄,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是有话直说的好。” 众目睽睽之下,柳元嘉双手绞住袖口,又看一眼柳明程,咬牙道:“不、不必搜了,我直说便是了……今岁我们都将入科场,我父亲会请以前的先生为我解题做赋,再做范文供我参照,待家仆送衣物细软与家信之时,一并送来,此事……我不愿旁人知晓,可那一次,他进我屋子之时正好碰见我在背那些范文,他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之事,先是嬉笑追问,后又想宣扬,我一下着急便与他吵起来” 话已至此,柳元嘉索性道:“我学问作的不好,只能用这些笨办法,怀瑾他比我年幼,学问却在我之上,他用此事嘲弄我,我岂能不恼?” 薛琦惊讶道:“背范文?那岂非作弊?” 柳明程面色早已黑沉下来,柳元嘉如芒在背道:“不,不是那个意思,书院每月的试题都是临时给的,父亲送来的范文也不过是往年科考用过的题目,我不擅文赋与策论,只能靠死记硬背能得一二,并非作弊” 柳元嘉面色涨红,额角也溢冷汗,裴晏见他还是招了,便打消了搜屋之念,又问:“那他后来可曾宣扬此事?你是否怀恨在心想要报复?” 柳元嘉豁然抬头,“后来他只说我家里来了许多书信,没说范文之事,也因此,我后来也懒得计较了,更不可能因为此事去害他。” 柳元嘉目光灼灼望着裴晏,看起来不似作假,裴晏微微颔首,“二十八与二十九那两天晚上,你们二人都足不出户,但可惜并无人证。” 薛湛气弱道:“我们都是自己住,也确无法找人证,何况我们的屋子大人也看了,不可能有藏人的地方……” 裴晏并未驳斥,付宗源见二人解释之后似洗清了嫌疑,便着急道:“裴少卿,天都要黑了,怀瑾已经失踪快两天一夜了,书院就这么大,怎么就把一个人找不出来呢?是不是谋害怀瑾之人不止一个?是不是有人互相串供?会不会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找到?那些门夫斋夫的证词可有错漏?” 窗外夜色将至,付宗源心急如焚,裴晏道:“付侍郎所疑不错,但我的人已经搜遍了书院内外,确实没有发现明显踪迹,但搜索之后,还是发现了不少疑点,眼下得将疑点一个个破解才好。” 绝望蔓延开来,付宗源攥紧拳头重重锤向椅臂。 方青晔上前安慰,“付大人,眼下没有发现怀瑾,那便还有希望,鹤臣来之前,我们上下近百人已经里里外外搜了七八遍,确实没有找到怀瑾,他们也都不是神仙,如今咱们只能给他们时间。” 付宗源为官多年,也见过不少案子,这样诡异的失踪案他却是头一次见,到了这等时候,没消息或许算是好消息,他深吸口气,哑声道:“裴大人,怀瑾的下落全靠你们了,请你们务必尽心,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别无所求……” 裴晏颔首,“我们自是全力而为。” 裴晏一言颇有定心之效,方青晔见他面色难看,便又请付宗源几人往德音楼歇息,付宗源站起身来,然而没走出两步,他道:“方院监,能否把你们书院的人员名册给我看看?我也想尽一些力。” 方青晔一愣,颔首道:“好,我稍后送来。” 二人说着话,与所有人一并出了门,姜离在旁站了许久,此刻禁不住上前来,问九思道:“付侍郎此来带了多少人?” 九思道:“来得急,就带了两个随从。” 姜离若有所思,裴晏也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沉吟着,很快,方青晔去而复返,道:“鹤臣,明日的春试怕是要取消了,如今怀瑾还未找到,学生们也都人心惶惶,我也担心再出事,叔父也是这个意思” 裴晏颔首,“如此最好。” 稍稍一顿,裴晏道:“付侍郎来之后,可私下问过你什么?” 方青晔摇头,“没有啊,他也就今晨来的,见你带着人探查也未多问什么,何况他不了解书院内的情形,问了也无用不是?他适才要名册,我这就把名册送给他。” 见外头夜色将至,裴晏道:“时辰不早了,今夜也不得放松,我会留人在书院各处守卫,你务必要与众人交代,最好不要随意走动。” 方青晔忙道:“哪有让你们守卫的?你们趁夜而来,不可能一天两夜无眠,我会安排斋夫们巡夜,你放心吧,今夜又没有下雨,不碍事。” 裴晏颔首,方青晔自去给付宗源送名册。 鹤唳长安 第136节 他一走,裴晏打开今日所得证供一一比对,半晌后,仍觉线索乱极。 此时夜幕已至,九思点燃了屋内数盏明灯,裴晏一转眼,见姜离仍然站在窗边沉思着什么,他上前道:“在想墨蚊的事?” 姜离转过身来道,“付怀瑾房中的线索指向并不明确,但这毒虫却是有意为之,找到毒虫的来处或许便能找到凶手线索,但我实在想不通凶手如何安排,从前” 刚道出两字,姜离话头一滞,道:“这后山可能出现毒虫之地就那么些,书院内更是搜了数遍,实在古怪” 裴晏问:“这墨蚊还有何习性?” “墨蚊多在春、夏、秋三季活动,夏季繁衍最快,且避光忌风,活动范围小,每日也只在黎明、黄昏和夜里出来觅食,其孳生之地多在潮湿松软、含腐物的土壤,以及水塘、树洞、沼泽、茅厕与污水沟处,长成后也多栖息于树丛、竹林、杂草、洞穴等避风避光之” “等等……洞穴?” 话未说完,裴晏忽然打断了姜离,姜离闻声先是一愣,很快眼底闪出道明光来,“你是说” 第150章 人骨与死人 亥时二刻, 泼墨般的天穹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的紫竹林里,只一片如潮的竹叶沙沙声,某一刻, 两道身影自书院西门跃出, 又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深林之中。 “未想到了如今, 还得这般做贼似的出来。” 姜离猫身在前,不时回头看一眼,生怕被人发现这诡异行径。 “有九思在内看着, 没人会跟出来。” 裴晏说话间从袖中掏出火折子点燃,他功力不俗,无需明灯照物,可姜离却走不了黑灯瞎火的夜路, 他往前快走两步,与姜离并肩同行。 姜离斜他一眼,道:“如今我是头次来书院, 可不能让他们知道堂堂裴世子, 竟然早就违反院规闯过禁地” 裴晏不置可否道:“本可以不闯。” 姜离这下不同意了, 竖眉问:“那我又是为了谁?” 裴晏一默, “自是为了我。” 白鹭山山高林密, 遍布的溪流飞涧, 极宜药材生长,从前姜离在书院念书时, 便时常惦记这漫山灵药,然而书院规矩森严, 想溜出去采药绝无可能。 直到景德三十一年年末,裴晏身负内伤, 眼见年末的比武大会临近,姜离临危受命为其疗伤,先后换了四五道医方效用不大后,她自己独创了一道补气化瘀的良方。 这道方子用药并不罕见,唯独其中一味名为“威灵仙”的药材颇为稀有,却偏偏用量极大,书院药房只备了少许,要想避人耳目治好裴晏,只能姜离自己想法子。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现石刻禁地的峭壁上长有此药。 若是别处也就罢了,偏偏是那块儿峭壁,那里本有一片佛陀石刻,却因多年前有人坠崖而亡成了书院禁地,本就逼仄的山崖小路不仅用巨石堵死,连本来赏景的崖边都种满了遍布尖刺的荆棘丛。 若是旁人多半也就算了,但姜离不甘心,她找彼时的杂工借来了麻绳,在一个阴天午后,自己偷偷溜去了石刻崖。 彼时的她虽无武艺在身,气力却不弱,再加上她身形灵巧,起初顺着麻绳下山崖十分顺利,然而她没想到,那山崖表面的石刻经百年风雨,早已风化朽垮,她刚下至一半,脚下岩壁便不堪受力轰然塌落,没了着力点的她也跟着摔了下去。 坠崖的瞬间,姜离只以为自己要葬身山坳,却未想到丈余之下有片满是蒿草的窄台,因她紧贴山壁而落,被石台接了住。 她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然而望着头顶晃晃悠悠的麻绳末端,她一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更惨的是彼时天上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砸下,顷刻便湿了衣裳。 就在躲雨时,她发现了岩壁上杂树掩映的石洞。 她躲进石洞之中,方才知洞中另有天地,似有江湖中人在此闭关修行过,躲雨有的躲,可今日并无武课,若无书院中人经过山崖上方的小路,她便是喊破喉咙都无人相救,想着可能要孤身一人在此过夜,姜离简直悲从中来。 就在她后悔接下为裴晏治伤的差事时,裴晏也不知怎么发现了她偷溜出来之事,又一路搜摸到了石洞之外…… 忆起那日狼狈,姜离撇嘴道:“那地方下去不易,但那石洞中易积水,又有杂草遍生,确有孳生蚊虫的可能,可那山崖危险,什么人会跑去哪里?” 言下之意,是觉此行多半要无功而返。 裴晏道:“的确不易去,但若是有些身手的人知道那里,要下去也不难。且除了那里,我也想不到还有何处易生毒虫。” 微微一顿,他又问道:“你当年便不怕危险?” 林中风声呼啸,竹影摇乱,二人脚踩枯枝败叶,更时不时发出些突兀的声响,姜离面上镇定,心底却有些发毛,她不禁与裴晏靠得略近,走动间,二人衣袖都发出摩挲的轻响,而裴晏这猝然一问,更令她心腔一跳。 她瞥裴晏一眼,道:“当年年少无知,若知道会掉下去,那我势必是不会去的。” 话音落定,她加快步伐行在前,裴晏打着火折子,目光幽幽地落在她脊背上。 这条林间小道由青石板铺就,沿着山势缓缓而上,本是通往青云崖,但那石刻崖壁却需走至一半改道东南,顺着一条荒草枯叶交错的小路往前行百多步,方至石刻崖边。 夜里的石刻崖风声呼啸,漆黑一片,多年前种下的荆棘丛更是繁茂交错,寸余长的猩红尖刺张牙舞爪,直看得人心底发憷。 时隔多年,姜离已记不清崖下石台在何方位,走动探看之间,裴晏手递了过来,姜离一愣,看看他,再看看他指节分明的大手,一时有些懵然。 “手给我,我知道在何处。” 姜离轻功不弱,如今已不怕断崖之险,可那石台只有半丈宽,这般夜里也不能确保万全,她定了定神,一本正经地将手放在了裴晏掌心。 裴晏收紧指节,将她手重握住,又听他气息微动,足尖点地,下一刻便带她飞掠而起,夜风吹得姜离半眯起眼睫,但余光滑过裴晏肩头时,也不知怎么,心底莫名滑过几分熟悉之感,可还未等她辨别这熟悉来自何处,她已随裴晏缓缓落在了崖壁石台之上。 石台之上风声更响,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忽地灭去,四周陷入黑暗,又因一面临空,迫得姜离心弦紧绷,她下意识反握回去,借着裴晏之力往崖壁退了两步。 四周黑黢黢的,远处的山影与石台之外的深渊皆令人背脊发凉,而这一握,裴晏掌心的温热与指腹处的薄茧便尤其分明,一股子格外怪异之感猛地冲上姜离心头,她背抵石壁,连忙将裴晏放了开。 “噗”的一声,火折子再度点亮,裴晏一手护着火光,示意东南方向石壁,姜离也瞧见那杂树之下的黑洞,连忙抬步走了进去。 这黑洞只有四尺来高,进出尚需低头,但一旦进了洞门,里头便是四五丈见方的中空溶洞,姜离当年来时,洞内杂草丛生,门口多有淤泥,但往内走却有石床石桌与风化的草甸陶器,一看便曾有人迹,今次再入石洞,只打眼一扫,她目光便雪亮起来。 “有脚印,有人来过” 洞口低洼,雨水常年自崖顶流下,在洞口积了不少淤泥,淤泥积至洞内,杂草已有齐膝深,姜离说的脚印,便在洞内杂草渐少处。 裴晏打着火折子蹲下身来,“确是脚印,但只有一小半,难确定大小。” 姜离也仔细地看着地面各处,“洞口应该也有,但前几日两场大雨将洞口的脚印冲刷掉了,这里,你过来看” 裴晏忙起身来,便见姜离倾身站在溶洞西面石台之前,正看着石台之上一滩棕黑色痕迹,而此刻,那棕黑上附着着两只针尖大的飞虫。 裴晏惊喜道:“这是墨蚊?” 野外飞虫多有类似,姜离不敢大意,仔仔细细看过之后,肯定道:“是墨蚊,无错!这洞内潮湿,又多腐,确是孳生墨蚊之地。” 裴晏又盯着那一抹痕迹道:“那这是” 姜离拿过火折子,用火焰轻燎那污迹,很快道:“是血迹,还有一点儿不知是什么的短毛发,或许还放过带血的生肉” 说至此,她语调沉沉道:“长成后的墨蚊只能在野外存活数日,若遇大风大雨更易夭折,而此处避风避雨,墨蚊大抵能活长些,有人发现了这一点,便拿来腥肉诱捕,所以我们在书院内未找到踪迹。” “能来此处,定是身手利落,能拿来腥肉,要么进过厨房,要么便是自己在外猎到了何物。”山林之中小到鼠蚁蛇虫大到飞禽走兽皆足,获取腥肉总有法子,但裴晏又道:“可书院常年多人气,周围走兽飞禽并不常见” 微微一顿,他反应极快道:“书院刚闹过鼠患,死鼠可能引诱?” 裴晏记得那只被袁焱打落下来的,带血的死鼠,姜离对那一幕印象也极其深刻,当即道:“确有可能,墨蚊在野外本也是靠腐物存活。” 姜离说着又仔细看洞内痕迹,很快在西南角落的腐草上发现了更多的墨蚊,然而石洞内新生的蒿草蔓蔓,虽能发现踩踏泥渍,但脚印并不分明。 “有人来过是肯定的,但好端端的不会有人下来此处。”姜离疑惑完,又道:“只怕得去问问方院监,看他们后来是否发现了这石洞。” 裴晏颔首,姜离又打量一圈石洞,只觉八年已过,洞内模样倒无大变,再想到自己已非当年模样,心绪一时复杂起来,“没白来,走吧” 她拍了拍手,又转身钻出门洞,一出石洞,崖上山风又吹得她眯起了眼睛,正在她琢磨着该从何处攀上去才不会落入荆棘丛时,手腕一重,裴晏将她腕子握了住。 她下意识轻挣,裴晏却握得更紧,她暗叹一声,跟着裴晏朝外走出两步。 正在这时,她鼻息微动,纵然看不清崖壁上的杂树碧草是何物,却还是道:“这石壁上还有威灵仙,这么多年了” 崖上山风寒凉,裴晏运气腾跃,足尖掠点石壁,两息之间便上了崖顶。 姜离稳稳落地时,心底那股子熟悉之感又涌了上来,她紧紧盯着裴晏,亦明白了熟悉在何处,于是古怪问,“你们凌霄剑宗的轻功都是一个路数?” 裴晏慢半拍地放开姜离,又不动声色问:“怎么?” 姜离有心隐瞒,反倒自己心虚,轻咳一声道:“没什么……” 裴晏以火折子照亮原路返回,又转回了先前的话,道:“这些药材或许已在崖上长了百年,又怎会在这短短几年间消亡?” “短短几年?”姜离可不赞同,她有些怅然道:“当年我来此采药是景德三十一年秋,已经过了八年多了,学舍之后的松柏粗了一圈,幽篁馆的竹林繁密了不少,当年的夫子、杂工斋夫们也都换了一轮,分明已经很多年了……” 火折子的光亮微弱,连裴晏的眉眼都映不清楚,四周万籁俱寂,也愈发让姜离放松下来,她边走边道:“我也实在没想到还有回来的这日,更未想到你我为了一桩失踪案又跑下山崖之下去” 她说着,伸长脖颈往书院方向看,低声道:“若此刻碰见人,那可真是说不清,还有,你要如何解释去探石洞之事?” 裴晏面不改色地瞧着她鬼祟模样,“照实说便是。” 姜离当即驻足,“怎么个照实说?” 裴晏也停下来,“就说当年为了找你,我自己下去过” “你就不能换个理由?”姜离大为不解。 裴晏眼带疑问,姜离为他出主意道:“比如,你就说你想看看那石刻之上写了什么梵文,你为了做学问下去瞧过,如此正合你的性情,他们不会怀疑。” 裴晏“哦”一声,“可是那石刻上本就没有梵文,其上雕像也早被拓印下来,画像就在藏书楼中放着,当年教你们的宋夫子还专门赏析过” “还有这事?”姜离全无印象,纳闷道:“那,那你就说你自己习武时下去过,总之莫要扯出我来,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何故再坏我名头?” 姜离转身继续走,坚决不许提这桩糗事,裴晏眼尾带笑地看着她,“其实,当年先生已经知道了此事。” 姜离猛地驻足,“你说什么?!” “不仅知道此事,你替我疗伤,我教魏旸那些事,他也知道,甚至你借我的名头逃宋夫子的课,他也知道” 姜离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那他老人家就未气恼?” 裴晏失笑:“他看出你的禀赋在习医上,来此多是为了魏旸,自不会强求你,更何况书院教学本就不以求功求名为己任,学子们学达性天各抒所长也是好事。” 姜离闻言心绪愈发复杂了,很快,她费解地盯着裴晏道,“老先生开明,可我也就罢了,那你呢?他竟也纵着你不守规矩?” “他自是不想纵着” 裴晏答一句,却不再说下去,姜离等了片刻,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裴晏唇角微动,正欲说什么,剑眉却忽地拧起,他目光如剑看向书院北门方向,又利落熄灭了手中火折子,姜离背对书院方向,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眼前就陷入漆黑,下一刻,手腕被捉住,裴晏拉着她避在了近前合抱粗的松树之后。 “有人来了。” 不等她问,裴晏在她发顶落下一句。 姜离背靠树干,心中直叫苦,这可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怎么这个点儿还有人来?他们不会是来找咱们的吧?” “应该不是。”裴晏轻声道。 他挨着姜离避在树后,因身量高于姜离,姜离便面对着他的襟口,眼皮一抬,还能瞧见他微动的喉头,而他说话时气息落在她发顶,莫名令姜离站立难安,就在她想转身之时,几道嘈杂的脚步声明晰起来,她忙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 “葛教头,那咱们下次何时考呢?” “我也不知,最起码得找到付怀瑾之后……” 鹤唳长安 第137节 “都两天一夜了,付怀瑾说不定自己跑出书院去了别的地方,这么找闹得大家人心惶惶,真不知是什么事……” “少说几句,都是同窗。” 不远处的青石道上,教头葛宏执灯在前,身后跟着五六个面熟的学子,他们各自抱着油布箱笼,乃是要往青云崖校场的方向走去。 “我近日步射手感极好,还想拿个头筹呢,偏偏出这么一档子事。” “别提了,为了让客人们观礼,校场上什么都搭建好了,偏偏就不考了,若今夜再下一场大雨,那些器材泡水不说,那棚子只怕又要塌了” “所以今夜才要去查漏补缺把该盖的都盖上,其他的听天由命吧。” 今日阴云密布了整天,夜里的确可能下雨,葛宏做为书院武教头,校场内外皆由他负责,这会儿乃是去巡查校场去了。 随着说话声和脚步声远去,姜离僵直的背脊松活了下来,裴晏耳力更佳,在她开口之前退了开。 姜离呼出口气,“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咱们快些回去吧。” 她转身走出两步,又忍不住道:“那石洞之事……” 裴晏道:“你安心,此事先秘查,免得打草惊蛇。” 姜离听得瞪眸,合着裴晏早有打算,却偏偏答个“照实说”令她紧张,姜离错了错牙,转身便往书院西门行去,裴晏见状忙紧追上来。 回到幽篁馆之时,怀夕和九思已经在院内等候了多日,见二人终于回来,两人都不禁松了口气,然而迎到了跟前,便见姜离黑着脸,裴晏则是一脸欲言又止,本想跟上去说点什么,可姜离拉着怀夕进了西厢,“砰”一声关上了门。 九思看看紧闭的房门,再看看自家公子,奇怪道:“公子,您怎么惹了薛姑娘不快了?” 裴晏无奈苦笑,又问:“方院监可来过?” 九思立刻道:“来过,说付侍郎在查问今岁新来的几个学生和几个杂工,古怪的是,还要追查这几人的籍贯来处……” 裴晏剑眉拧起,又看一眼西厢,转身往文华阁行去。 “姑娘,可找到线索了?” 怀夕一边给姜离斟茶一边问,姜离颔首,“找到了,能确定毒虫之祸乃是人为,但如今线索不多,还不能打草惊蛇” 怀夕应好,又往窗外看一眼道:“那您怎么不高兴?裴大人怎么了?” 时辰已晚,姜离褪下外袍,无奈道:“没什么,只是路上遇见了书院的葛教头和几个学生,吓了一跳罢了。” 怀夕不疑有他,“这么晚了他们去做什么?” “校场那边准备了武试所用之物,他们害怕今夜落雨,去巡查防范了。” 话音落下,窗外风声一盛,姜离起身走到窗边一看,果然觉的气候不寻常,“看样子是真的要下雨了,咱们早些歇下吧。” 昨夜虽是乘马车而来,但二人也只浅寐片刻,熬到此时已经十分不易,怀夕忙伺候她梳洗,“姑娘可不比裴大人,幸而如今天气转暖,否则都不敢让姑娘如此劳累。” 姜离摇了摇头,临睡之前看了一眼正房方向,见正房内灯火昏暗,便也知裴晏未曾回来,想到今夜之行,她心底有些不宁,凝神静气好半晌方才入得梦乡。 裴晏至文华阁先拜见了方伯樘,待方伯樘歇下之后,才去暖阁与方青晔详谈。 “付宗源在查问新来之人的籍贯?” 裴晏开门见山,方青晔颔首道:“他给的理由是,付怀瑾在书院一年多都没事,偏偏近日出了岔子,那谋害他的人更有可能在新来的这些人之中,今岁除了四个南边来的学子,还有两个斋夫一个花匠一个门夫是新来的,这四人两个家在长安城外,还有两个是梁州与兴州来的,都有正常的官户文书,来了书院三月,行事也都无差错,他如今心急如焚,要查问我们自然也是配合,这会儿牧之还陪着。” 裴晏沉吟道:“他如此想也说得通,那便随他去吧,但若他探问的有古怪,你还是要尽数告知于我” 方青晔疑道:“怎么?你怀疑他?” “他和袁焱似乎都有隐瞒之事,但尚不确定是否与此案有关,我派了十安回长安探查两家交情,等明日看消息如何,今夜只能先如此了。” 说至此,裴晏又道:“石刻崖那边,这几年来可还是严防死守着?” 方青晔怔然道:“石刻崖?当然,那里险峻,崖下是万丈深渊,每个进书院的新人都要仔细叮嘱的,怎么问起了那里?” “没什么,忽然想起来。” 裴晏言辞谨慎,方青晔眼见已是子时过半,便送裴晏回房歇下,“其他人都安顿好了,书页巡卫也安排妥当了,你们昨夜彻夜赶路,今夜再不歇息,白日只怕精神不济,到时候如何办案?” 方青晔言辞恳切,裴晏也只好遵从,待回了幽篁馆,便见西厢房已是灯火俱灭,他放下心来,入上房梳洗后,又看了一遍白日所得证供方才歇下。 山里气候多变,呼啸而过的凉风吹了半夜,至寅时过半噼里啪啦落起大雨来。 裴晏被雨声惊醒,开窗见西厢仍黑着,便又回榻上小憩了片刻。 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微明,屋外大雨初歇,一片晨雾笼罩在院外竹林之中,待梳洗更衣出门,西厢内仍无动静。 九思轻声道:“薛姑娘她们还未起身。” 裴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先出幽篁馆往文华阁而去。 清晨的书院一片寂静,昨夜大雨前后下了半个时辰,青石板小道被雨水冲刷的光鉴照人,木林下的花花草草却东倒西歪,沾上了不少泥渍,裴晏一路行来,只见学舍与听泉轩方向一片寂静,显然众人尚未起身。 到了文华阁,张伯爷孙两已起来,正在给方伯樘熬药,见裴晏前来,张伯忙去里头通禀,不多时方青晔匆匆出来,“叔父还未醒,你怎这么早?” 裴晏看向上房,“昨夜可平静?” 方青晔笑道:“一切都好,叔父用了药,昨夜睡得很安稳,我也丑时过半才歇下,夜半下了雨,我还起身瞧了瞧,你就放心吧。” 裴晏颔首,方青晔又问:“薛姑娘可起身了?” 裴晏道:“还未,不过应是快了。” 裴晏答得利落,话音落下,他二人都是一愣,到底与姜离有着男女大防,可他们这一问一答的,倒显得裴晏与姜离多亲昵似的。 方青晔尴尬一笑,“那待会儿我让穗儿过去候着,你稍后也在这里和叔父一道用早膳。” 裴晏应是,待天色大亮,方伯樘也起了身,裴晏进上房落座,见方伯樘一边用药一边轻咳,他便道:“待会儿让薛姑娘再给老师施一次针。” 方伯樘喝完药,漱口后问:“你是如何请了薛姑娘随你连夜上山的?” 不等裴晏答话,方伯樘又叹道:“听说薛姑娘是在江湖长大,回长安不过四月,这几年来,我还未见你与哪位姑娘走的如此近过。” “老师”裴晏语气发僵。 方伯樘摇了摇头,“我老了,这书院眼看着撑不了几年了,我是念着你父亲,愈发不放心你,你父亲当年便是痴情种,你多半也是一样的,这位薛姑娘,巧合的似乎太多了……罢了,你今时不同往日,也无需我叮咛。” 方伯樘说着又轻咳起来,裴晏道:“老师安心,老师胸怀大义,定能长命百岁。” 方伯樘笑,“你也会说好听话了。” 二人正说着,九思自外头快步而来,“公子,十安回来了” 裴晏忙站起身来,方伯樘道:“去吧。” 他点点头快步出文华阁,待行至前院大讲堂,剑眉高高一扬,只见廊下站着的除了十安,竟然还有个披着靛蓝斗篷的宁珏。 宁珏听见声响转身,喜道:“师兄!想不到吧” “你怎么来了?”裴晏近前问。 宁珏道:“我听说你前夜连夜出了城,不知出了何事,昨日正好碰上了十安,得知山上出了失踪案,我虽未来此进学,可我阿姐当年在书院待过两年,再加上如今拱卫司的线索断了,我憋得慌,便跟来瞧瞧看能不能帮上忙。” 说完这话,他看向裴晏身后,“老先生病情如何了?薛姑娘不在?” 裴晏听得心底冷笑一声,这般等不及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真是难为了宁珏,他压根不理会,径直看向十安,“查问的如何?” 十安颔首道:“公子,确有古怪。” 裴晏快步进讲堂,“进来说话” 宁珏也知公事为重,只得悻悻地摸了摸鼻尖也跟了进来,九思见状,带着两个武卫站在门口守着。 “公子,袁焱倒也没有说假话,但小人回长安后走访他们请过的老师,又暗访了两家府里的下人,还是发现了几处怪异之地。” “袁焱出自麟州袁氏,付宗源是九年之前任麟州刺史,袁焱与付怀瑾二人的确是在麟州书院相识,后来两家也有了交集,但变故发生在三年之前。” “付宗源是景德三十八年年中调任回长安,但付怀瑾,却是在景德三十七年年初便因病回了长安,据袁夫人身边的下人说,袁焱也同时离开了麟州书院,且他也病了一场,后在景德三十七年六月来的长安,袁将军对这个侄子十分上心,这一点令袁夫人不满,但想着袁焱将来入朝为官对袁航也是个助力,袁夫人对袁焱也十分周到。” 稍稍一顿,十安又道:“袁焱来长安的时候病刚好,他来之后,没多久付怀瑾就去了袁家,后与袁焱走动频繁,据说袁焱对付怀瑾比对袁航还好,这一点也令袁夫人颇有微词。直到景德三十七年九月,两人一起进了明华坊戴氏族学念书,戴氏诗书传家,举家重文,好些官宦人家的孩子年少时都去他们族中求学,那之后二人常来常往,而后付宗源升任吏部侍郎,两家也乐见如此。” “后来便到了景德三十八年年末,他二人年岁见涨,又打算入科场,戴氏族学的先生到底并非大家,付宗源便安排了二人入白鹭山书院进学。” 裴晏拧眉道:“也就是说,在付宗源调任之前二人便离开了麟州书院,且在那之前二人都大病了一场?后来入戴氏族学入书院皆是同步?” 十安颔首,“没错,袁焱那日说,他们是因为付宗源调任才离开了麟州,但六部调令最早只会提前半年,不可能提前一年便确定能回长安。” 裴晏沉吟道,“许是当年在麟州出了什么事端。” 十安也点头道:“小人也有此疑,且小人还找到了当年给付怀瑾看过病的大夫,那大夫在仁心医馆坐堂,他说他记得当年付怀瑾的病乃是忧思惊妄之症,说他噩梦难眠,老觉得有人要谋害他” “可知袁焱是何病?” 十安摇头,“时间紧急,小人没问出来,但小人留了自己人在长安继续打探,若有消息会送上山来。” 裴晏颔首,这时才又往宁珏身上看去,见二人身上斗篷都湿漉漉的,便问:“路上淋雨了?” 宁珏浑不在意一耸肩,“一点儿小雨,不过山上的雨应该很大,我们上山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裴晏想了想,吩咐道:“去把付宗源请来。” 姜离起身时天已大亮,待出房门,便见上房内已无人。 雨后的晨风湿润寒凉,姜离拢了拢衣襟,也先往文华阁探望方伯樘病况。 二人出了幽篁馆,沿通往藏书楼的小道往东面走,刚转过一道竹丛,便见不远处的花圃里,两个背对着她们的中年男子,正费力地把竹筐中的草木灰倒入花圃,那花圃中遍植月季,因昨夜一场风雨,花树多有折损,二人是来夯实花土的。 姜离目光一扫而过,只沉思着昨夜的石洞之行,那山崖边的荆棘丛已有一人多高,似一堵木刺墙拦住了来客脚步,两侧的山壁更是笔直而下,若不借外力,多好的身手才能顺势而下,更关键的是,什么人会知道那里有一处石洞…… “这两日的炭火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渣滓?” “书院的炭火都是从山下农户家中买来的,有人用泥炭以次充好也是有可能的,别管了,麻利点,前头还有大片的兰花要侍弄呢。” 姜离出着神走到花圃之外,正听见两位花匠之言,她目不斜视,心思仍在那石洞处,然而忽然,眼角余光飞来几道暗影,下一刻,几块“灰石”落在了她脚边。 怀夕吓了一跳,“姑娘,没事吧?” 这一下惊得两个花匠也直起身来,转身一看,立时变了脸色,其中一人朝外走道:“对不住了姑娘,小人没瞧见来了人,可砸到姑娘了?” 姜离已回过神来,忙道:“不碍事的,没砸到。” 花匠松了口气,“是灰堆里的泥炭,待会儿小人们会清走,惊扰姑娘了。” 姜离温声道:“没事的,你们忙你们的。” 话音落下她绕行而走,可刚迈出一步,她忽觉那“泥炭”不太对劲,她猝然驻足,又倾身细看,这一看之下她眉头拧起,又不顾地上泥渍捡起一块儿灰白渣滓在手中捻看。 怀夕不明所以,然而她疑问未出,便见姜离面色大变。 她喝问道:“这是哪来的草木灰?” 两个花匠被她吓了一跳,近前那人懵然道:“是浴房那边挖来的,怎么了?” “今晨刚挖来的?可还有?” 鹤唳长安 第138节 姜离语声急迫,似十万火急,花匠一头雾水道,“当然有,那边五口大灶烧水,莳花的灰土都是从那里头取,那灶膛里头还有好多好多呢……” 姜离听得面色微白,又急声道:“请你们把所有草木灰渣滓收起来,尤其是这些灰白之物不可遗漏,立刻带回浴房院来” 她竹筒倒豆般地吩咐完,不等花匠发问,提起裙摆便走。 怀夕不知生了何事,也连忙跟上,二人刚跑过藏书楼,迎面撞上了前来照应的张穗儿,张穗儿面上一喜,“薛姑娘,你们起来啦,快用早膳了。” 姜离急急道,“先去浴房!裴世子在何处?” 她说着脚步如风越过张穗儿,张穗儿一脸茫然道:“十安回来了,裴世子和付大人在讲堂呢,您去浴房做什么?明日才是我们浴房开放之日呢……” 姜离没有解释,甚至小跑起来,刚跑过德音楼外的甬道,薛琦与柳明程等人便走了出来,见背影是她,薛琦忙要喊她,可话未出口她便不见了人影。 一路跑进厨房院,正有一股子扑鼻的饭香在院中弥漫,学子们都已起身,水房之外还有几人正提着木桶打水梳洗。 姜离大步流星直奔浴房,待到门口,一把将木门推了开。 门扇“砰”地大开,映入眼帘的是前堂五口大灶与灶后成山的柴火炭火,而在五口大灶上方,是密密麻麻挂着的棕红腊肉,姜离一扫而过,抄起灶前的火钳往灶膛下扒拉。怀夕见状猜到了些许,张穗儿却是云里雾里,“姑娘,你这是” 姜离并不答话,甚至挽起袖子蹲下身来,不住地将灶下灰膛内的积灰掏挖出来,张穗儿看看姜离,再看看怀夕,小脸纳闷地皱作一团。 许是姜离一路跑过来的动静不小,不多时,门外传来了一片纷杂的脚步声。 待脚步声逼近,怀夕道:“姑娘,裴大人来了” 姜离听到了脚步声,但她直勾勾盯着灰堆,连头也未抬,裴晏与宁珏踏进大门之时,便见她裙摆之上满是灰土,人都快钻入灶膛中。 宁珏惊道:“薛泠,你这是在做什么?” 宁珏刚到书院,满以为姜离定会惊讶他竟来了,可不想话音落下,姜离仍是充耳不闻,而这时,一同跟来的付宗源等人也到了门口。 付宗源不甚在意地扫过姜离背影,也不知适才与裴晏说了什么,此刻面上仍有不快。 他冷冷道:“怀瑾已失踪两天两夜,裴大人不好好追查怀瑾下落,反分心三四年前之事,这书院就这么大,怀瑾一个大活人竟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若今日还找不到怀瑾,那我真要怀疑” “付大人” 付宗源语带火气,唯独裴晏注意到姜离的动作停了下来,而她忽然开口,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付宗源这才正眼看向姜离,“薛姑娘?” 姜离默了默:“付怀瑾已找到了。” 她语气沉重,甚至含着几分悲悯,裴晏闻言忙往她身边走去,也不知看到了什么,连他的面色都是一变。 付宗源迷惑道:“我虽不知姑娘这是在做什么,但这么大的事,还请姑娘不要玩笑。” 姜离这时站起身退开,众人这才瞧见灶膛口处,不知怎么被姜离刨出来几块支离破碎的灰白之物,面对着里里外外十多道目光,她冷静道:“若未猜错,这些未烧尽的人骨,乃是付怀瑾的尸骸,他已经” 付怀瑾已经死了,不仅死了,尸骸还被烧成了骨头渣滓。 付宗源愣住,继而哭笑不得道:“薛姑娘,这可不是能玩笑之事,什么人骨?什么尸骸?怀瑾他怎么会……” 付宗源自然不信,可说着说着,他在那琐碎灰白物中看到了一截明显的人骨。 那是一截指骨,他从前任刺史断案之时见过同样的尸骨。 付宗源陡然愣住,又觉一股热血直冲后脑,人都跟着晃了一晃,“不,不可能,你又如何知道这是……” 他语声颤抖,再说不下去,裴晏利落吩咐道:“来人,把灶膛之下的积灰全部挖出来,把负责浴房之人叫来” 九思和十安应声而动,付宗源则如石雕一般僵在原地,屋外围看的人群爆发出阵阵惊呼,裴晏也盯着地上的人骨陷入了沉思。 消息传得飞快,不过片刻屋外便涌来了更多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大理寺武卫,他挤到门前禀告道:“大人,袁焱不在屋内。” 因十安所禀,裴晏先传了付宗源探问,然而付宗源对三年前之事绝口不认,裴晏便又命人传袁焱前来问话,人刚派出去,便听闻了姜离异状。 此时他意外道:“怎不在屋内?” 武卫应是,“房门没锁,我们叫门未应之后进了屋子,屋内并无他人,床铺也整整齐齐,问了隔壁几人,他们都说没看见袁焱。” 裴晏剑眉皱起,心底也生出些不祥预感,眼见灰堆中又刨出新的碎骨,他自以眼下为重,然而话未出口,外头一道撕心裂肺的惊呼传了过来 “死人了!校场死人了” 第151章 双箭穿目 “昨天晚上下了雨, 我们早上起来,本是和葛教头一起去查看校场上那些家具器物的,春试取消了,校场上准备的一堆器物都要再搬回来, 因昨夜说春试取消已是天黑之后了, 葛教头本来也定的是今日去搬, 可、可没想到,我们适才到了校场之后,却瞧见库房外头躺着一个血人……” 说话的是胡修文, 他惊吓太过,此刻面色惨白、语声慌乱疾快,走路时腿都在发软。 “死者为何人?” 事发突然,裴晏留下四人在浴房刨灰, 忙带着其他人出北门。 胡修文带路,他与姜离几人行在前,身后跟着的是惊慌不已的二三十学子, 先闻付怀瑾尸骨无存, 又得知校场死了人, 众人恐惧之余, 更不敢置信书院内会生如此命案。 “如、如果没看错, 应该是袁焱” 胡修文语气中已有哭腔, 宁珏闻言不解道:“什么叫‘应该’?你们都是朝夕相处的同窗,难道你还认不出来死者是谁吗?” 胡修文不知想到什么, 哽咽道:“他是被箭射死的,他满脸是血, 葛教头让我速来报信,我都没看清, 你、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听闻人是被箭射死的,宁珏并不为奇,而跟在后的薛琦等一众宾客们互视一眼,也不明白中箭而亡怎就认不出死者身份了。 裴晏面覆寒霜,步履如风,身后众人亦紧紧跟随。 从北门至青云崖虽不足百丈之距,但因一路上坡,平日学子们去校场少说也要半盏茶功夫,眼下命案当前,众人拔足疾行,半刻钟不到便至崖顶。 青云崖东西截断,正中是百步见方的平地,方伯樘于四周竖起围栏,建起房舍,筑起武场,以求门下学子文武兼备,而当众人浩浩荡荡入校场大门时,在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大家终于明白胡修文为何不敢确定死者是谁 校场坐北朝南,北面是观礼高台,高台下是可跑马的武场,武场中置弓、马、刀剑等考试场,正南面是一片梅花桩与木人桩,而在进门后的武场以东,则建有一排简易木棚,棚内置大大小小的兵器架,做为临时武库之用。 清晨的凉风中,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男子,正仰面躺在武库南侧的泥砖地上。 满脸是血也就罢了,最令人惊恐的,是两支通身漆黑的羽箭深深钉在他脸上,那羽箭力破千钧,穿透其脑骨,大片血色自他脑下蔓延,打眼看去,他似躺在了一片血湖之中,再仔细一看,那两支长箭竟不偏不倚地射在他眼窝处。 饶是姜离见多识广,此刻也禁不住背脊发凉,跟在旁的怀夕更是倒抽一口凉气。 学子们大多未见过死人,更未见过死法如此血腥惨烈的死人,看到死者后脑之下溢出了花白之物,数道惊呼后,有人跑出校场发出阵阵呕吐之声。 “是袁焱,就是袁焱。” “难怪胡修文认不出来,他的脸已经不能看了……” “是谁这样杀了他?这般狠辣凌厉的箭术有几人能做到……” “他怎会死在这里,他来这里做什么?” 惊惶议论声中,方青晔眼前发黑,人都快栽倒过去,葛宏见他们终于来了,忙大步走了过来,在他身后,还有另外四个红着眼的学子,他们几人手上皆沾染了血色,显然已经尝试过救治。 裴晏和方青晔快步近前,方青晔急声问:“怎么回事?” 葛宏哑声道:“院监,昨夜下了一场雨,我一大早起来就带着几个学生前来探看,这里头好些今年新进的箭矢,都是好物,我担心昨夜风雨太大泡了水,再加上今日还得把这些东西搬回去……可,可我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袁焱死在棚子里,我让修文快点儿去报信,又尝试救人,可……可根本救不了,他身子都发凉了……” 方青晔也红了眼,望着地上的袁焱道:“鹤臣,这可怎么办,怀瑾的事还没个眉目,袁焱也死了,好好两个孩子,这如何向他们家里交代!” “既是命案,当立刻派人去长安袁氏报信,这里交给我们,先让其他人回书院,浴房和付、袁二人的学舍都不可接近,检查完案发地,我再去查学舍。” 裴晏利落吩咐,说完便去往袁焱身边查验,方青晔满脸痛心,回身看向了人群之中的林牧之,他请林牧之将学子们带回安抚,又请他将此事禀告给方伯樘,而包括葛宏在内的发现案发现场的几人,则都被留了下来。 学子们被带回,薛琦几人却未走,望着袁焱的尸首,薛琦紧声道:“若那灰堆中的尸骨真是付家那孩子的,那如今便有了两桩命案,这两个孩子是惹到了什么杀神?一个被挫骨扬灰,一个被射穿双眸而死,这可真是……” 薛琦活了大半辈子,此刻也觉不寒而栗,高家父子站在一旁,高晖也忍不住道:“书院七八年没出过事了,这一下连着死了两人,什么人这样狠毒!” 姜离与裴晏正一左一右半蹲在袁焱尸体旁,听见此言,二人手上动作皆是一顿,高晖所言虽是无心,可他说的七八年没出过事,正是指书院前一次出事,还是当年魏旸从青云崖西边跌下的意外…… 想起此事姜离心腔发沉,裴晏看姜离一瞬,一边检查袁焱衣衫一边道:“昨夜寅时过半开始下雨,卯时前后才停,袁焱的衣裳是干的,鞋底有湿泥,足见他是在雨停之后才来了校场,葛教头,你们来的时候还看到了什么?” 葛宏曾任驻军参军,他知道裴晏在问什么,便道:“我们出北门时,北门还是锁着的,上来时我们便发现了不对,那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的还算干净,可我们走到半路却发现石板路上有脚印,当时我们还说谁这么早去校场,不会是从正门绕了一圈罢。” 葛宏说着看向胡修文几人,又道:“他们几个还说是不是有人不知道春试已取消,大早上去练拳去了,就这么说着到了校场之外,我们还没进门的时候,便发现门口的泥地上依旧有一人往内走的脚印,我心道果然有人来了,正想进门看看是谁在此,便一眼瞧见了血泊之中的袁焱……” 葛宏说得叹气练练,胡修文也在旁点头,在他身边,还有陶景华、贺炳志与另外两个面生的学子,四人也吓得面白如纸。 裴晏听得起疑,“只有一人进来的脚印?” 大雨初歇,他们一行人赶来时校场外已有了数行脚印,但彼时裴晏主意到,离开校场的脚印只有一道,正是胡修文前去报信时所留。 葛宏应是,“绝无差错,独一人进门的脚印十分显眼。” “这不对啊,”宁珏先提出质疑,“袁焱是仰面往后倒地,这箭力劲极足,看方向,乃是从北面射来,说明凶手当时就在这库房之中,怎么会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呢?还是说,凶手在昨夜下雨之前就来了校场?就等着袁焱前来?” 姜离这时道:“袁焱身上尚未凉透,死亡时间当在一个时辰之前,也就是卯时初刻到二刻之间,他极可能是在雨刚停之后来的校场,进门后或许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射杀,倘若凶手早已藏在校场内,那他必定是在雨未停之时出门,又在雨停之后回了书院,如此,他衣衫会淋湿,极易暴露,且昨夜北门已上锁,他二人如何不知不觉出来的?” 裴晏也想到了这些,这时他抬眸细细看向周围。 袁焱倒地处,正在刚进木棚七八步之地,此处灰砖铺地,因顶棚并无漏雨,地上只有些潮湿,而校场木棚搭建的十分简陋,一面靠着外墙栅栏,其余三面则皆是敞开,此刻棚下除了高高低低的兵器架,还堆着大大小小的箱笼,部分箱笼架子用油布遮盖,另有用以武试的、形制不一的杂物胡乱地堆在地上…… 袁焱左侧三尺是七八个油布搭盖的箱笼,右侧五尺是一整排的兵器架,其上摆满了刀枪剑戟,在其左手边堆着两摞麻绳和几块儿老旧木板,右手边则是两套从看台上搬下来的旧黄花梨桌椅,距其双脚二尺之地,是一面搭着两大块儿油布的幕墙,眼下那幕墙之上,是明晃晃两支羽箭射出的破洞。 裴晏起身绕去油布墙后,便见其后先是处丈余见方的空地,空地四周放着数个兵器架,正北面乃是数个二尺见方的木架,用于摆放石锁、石锤,西侧的长木架上放着马鞍、马镫,,东侧长木架则是多把长弓、箭靶与盾牌,而那空地上,则堆着刚上过漆的,杂乱无章的木板木条。 很快方青晔和葛宏也绕了过来,葛宏道:“此处棚顶漏雨,油布是昨夜才搭上的,刚才我们也过来看了,我推测凶手一开始是躲在油布之后,袁焱来的时候以为只有自己一人,等走到了棚子里,凶手忽然放箭,袁焱逃无可逃被射杀。” 裴晏听着又去看油布后的砖地,便见地上已多有泥渍,葛宏道:“我看了,刚来的时候地上没有泥印,这些是我们踩的,凶手来的时候肯定还未下雨。” 姜离初初看完袁焱的尸首,这时也绕到后面,她道:“袁焱中的这两箭,力劲似乎一样,很像是凶手双箭齐发” “确是双箭齐发,不仅双箭齐发,看其穿透头骨之力,凶手所用之弓多半在三石。”裴晏目光扫过兵器架上的数把重弓,又看向葛宏,问道:“书院之中,能做到拉三石弓并双箭齐发的有哪些人?” 葛宏闻言眼皮轻跳一下,露出一副欲言又止之相,方青晔这时面色微变道:“葛教头,我记得你的绝活便是双箭齐发……” 第152章 可疑肉香 葛宏苦涩道:“院监, 这是我的绝活不错,可、可卯时前后我人在书院之中,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杀人呢?我和林先生住在隔壁的,当时下大雨, 我和他都起来查看外头动静, 他可以为我作证” 见裴晏也盯着自己, 葛宏又道:“书院中人人都知道我会这双箭齐发之技,我若是要害人,又怎么会故意用这法子?这不是分明的不打自招吗?并且, 看这案发之地的布局,还有那油布上的孔洞,当时凶手定是躲在这油布之后,听到人来了, 听声辨位射出两箭,我虽会双箭齐发,准头也不错, 可若是隔着油布, 我还真说不好准头如何, 请裴大人明鉴, 我与此事当真无关” 葛宏言辞切切, 方青晔道:“那除了你, 你可还能想到旁人?” 葛宏沉声道:“还真想不出来了,开三石弓近两百斤之力, 书院的学子们要么皆是年轻,要么多养尊处优, 有此力之人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这些人里头, 能双箭齐发者几乎没有,更别说隔着油布杀人了” 裴晏踏过兵器架之间的杂乱,问道:“凶手射杀袁焱的箭是书院之物?三石的重弓都放在何处?这些板材做何用?” 葛宏指着南面的兵器架,“没错,箭矢分了两批,皆是山杨木,一批用作日常练习,就放在东面那兵器架子上,那四只竹筐内的便是,应该有两三百支,都旧了,不少都已经折损。新的四百支是在西边箱笼内,还未取出来。弓也都放在那兵器架子上,书院配备了五种不同的弓形,每一种二十来把,竹筐内的都是,但三石弓只有十把,因能拉开的人有限,且比其他的弓贵,便也没有配备那么多。这些架子上挂着的弓,是我昨日一早来重新打油上弦过的,当时还未确定春试取消,我便按照惯例前来准备” 葛宏走到跟前,指着架子上的几把长弓,道:“这三把四尺长的都是三石弓,其他三尺长的五把是二石弓,都是我昨天才调整过的,地上这些板材都是书院旧物,虽然好些年了,但都是好木头,此番重新上了油漆,本来是准备在观礼台上搭个遮阳棚的,但后来连着下了两天雨便说不搭了,昨天晚上我们来搭油布的时候板子在外侧堆了不少,怕泡水便往里头搬了一些,这才看着凌乱了些。” 鹤唳长安 第139节 葛宏说完,裴晏看向搭着三石弓的石锁木架。 三石弓因过长,全被葛宏挂在了北面的石锁木架上,弓背搭着两根柱角,能避免上紧的弓弦松活,另几把二石弓,则挂在放箭矢的长木架上,皆是弓背搭着木架柱子,这些兵器架多年来不曾更换,其上遍布刀痕擦痕,显得斑驳老旧。 这时葛宏又道:“刚才我查看了几把弓,弓没有丢失,箭矢的话,看那杀人箭的箭羽箭身,定是凶手顺手从那竹筐之中取出来的旧箭,这几把三石弓之中,我试过后,发现只有这居中一把的弓弦略松,我怀疑凶手用的是这把弓杀人,他当时拿了这把弓躲在油布之后,杀完人之后,又将弓挂在了架上,不仔细看甚至难已发现他取用过。” 裴晏取下居中石锁架上的长弓,仔细看后,又与旁边两把长弓对比,也觉葛宏推测不错。然而凶器虽可确定,但因这武库中遍布武器,即便确定了凶器,也难直指凶手,裴晏将弓箭递给九思,又往那装着箭矢的竹筐中看去。 姜离对武器并不熟悉,复又回袁焱身边仔细看其仰躺之地,库房除了武器架与箱笼,地上多有杂乱,而此时看来,落在袁焱脚边的不远处的断木吸引了姜离注意。 那断木是一截旧椅腿,此刻椅腿上缠了数圈麻绳,像是要用椅腿做横梁吊起什么,然而椅腿之上又横绑着一截弯曲木柴,因椅腿形制为一头大一头小,而木柴弯曲虬结,这一竖一横的模样,看起来莫名像个人形。 此物在满地的木材麻绳中并不显眼,此刻沾了不少泥渍,更显得像是某种小孩子玩意儿,但姜离还是上前捡起,问方青晔道:“方院监,您可知这是什么?” 方青晔看的一愣,又把葛宏喊了过来,葛宏看完道:“此前有学子勾肩塌背,姿仪不良,我给他们绑制了纠其身姿的十字木架,在练石锁之时用,因绑木架的绳结特殊,他们有人找来木条自己练习,这应是他们自己绑的扔在了此处。” 姜离心中了然,但再看一眼那木架,心底仍有几分古怪,可见葛宏和方青晔皆一脸寻常,她便将木架放下,再回去检查袁焱伤处。 这会儿一看当真发现了些许古怪,她唤道,“裴少卿” 裴晏和宁珏都从油布之后绕出来,裴晏近前问,“怎么?” 姜离指着袁焱面上,“你来看,这两支箭射入的角度是否古怪?” 两支箭正中眼窝,但穿透头骨之处,却是在袁焱后脑靠下之地,裴晏道:“寻常射箭,箭头的确会呈下坠之势,但凶手若躲在油布之后,那射程并不算长,倘若按身量推算,凶手的身高应该比袁焱高出半尺。” 宁珏也在旁道:“没错,寻常人拉弓射箭,高度应该在肩膀处,箭头直逼眼窝,且有下坠之势,那说明凶手的箭头,至少应该有袁焱的眼窝那般高,那这个人很可能有近六尺高矮” 袁焱身高五尺,凶手只有比他高出一个头,才能有这样的入射角度,然而方青晔在旁道:“整个书院,近六尺高的孩子应该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话音刚落,众人目光一转看向胡修文,在场的所有人之中,胡修文的身量便有近六尺之高。 胡修文当即色变道:“院监,裴大人,我也有不在场人证,我昨天晚上一整夜都没离开过学舍,我们屋子里的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陶景华和贺炳志就站在旁边,二人闻言立刻点头,“不错,我们可以给修文证明!” 裴晏扫过二人,又道:“凶手不仅身量极高,还能拉开三石长弓,不仅能拉开长弓,还能隔着油布射中袁焱双眼” 葛宏立刻道:“这不可能,书院里没有这样的人!” 宁珏这时眼珠儿一转道:“油布之后有不少木板,凶手若站在那些木板之上射箭,那是有可能射出这样的角度的,只可惜凶手没有留下脚印,难已判断他具体站在何处。” 裴晏又看向袁焱双脚方向,“这双箭力道极大,袁焱被射中之后多半会直直倒地,葛教头,你们来的时候,他双脚处的泥渍是何种形状?” 这一问难住了葛宏,“这,我还真记不清了,我们来的时候他就躺着,当时我们都吓了一跳,等胡修文去报信,我们醒过神之后,便齐齐上前来看他还有无救治希望,当然,我们也只探了鼻息颈脉,又看了他眼窝处的伤口,这么来来回回在他脚边走来走去,都没注意地上有何印痕” 要准确判断凶手站立的方位,必要看袁焱被射中时站姿如何,但他已仰躺下来,且地上本就模糊不清的脚印也被后来者覆盖,凶手所站之地便也难断。 裴晏默了默,道:“无论如何,凶手躲在油布之后,需要拉开三石之弓乃是确定无疑,去把墨盒拿来” 武课也需文字记录,不远处的矮柜之中便有笔墨,葛宏拿来墨盒,裴晏在地上画出袁焱躺倒的姿态,随即又命人寻木板将人抬起放在一旁。 人抬开,袁焱身下血迹与脚印都十分分明,裴晏仔细看后,更确定了袁焱是独自一人来此,待回到油布之后,满地的泥渍和混乱的木材杂物却令裴晏陷入了两难。 他走到那油布破洞处,顺着破洞朝外看,而后又回头看木棚下稀松平常之景,不多时,又沿着油布遮掩处往北面绕行一圈,然而看来看去,也只有满地的木板和杂物,仍想不明白凶手是如何隔着油布杀人。 方青晔几人也跟过来,“鹤臣,总不是什么江湖高手藏在山上吧?要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准呢?隔着油布射中身上都不易,更别说刚好射中双眼了。” 同样的疑问在众人心中徘徊,宁珏也道:“就算是江湖高手也难啊,内力高强之人也只能辨别油布之后人的气息,又不能辨其双眼!且这油布刚好遮盖了这一面。” 葛宏闻言苦涩道:“本来是想多盖一点儿的,但油布不知怎么少了半张,也只能这么一遮了,这头顶处有一处被修补过的漏雨点,二十八那夜没漏,二十九却漏了些,昨夜我是怕雨太大才来盖住,可昨夜又没漏雨,我也想不到反倒帮了凶手。” 方青晔唏嘘道:“凶手铁了心要杀人,就算没有油布,他也会想别的法子,就不要在这事上怪自己了。” 裴晏这时回身,目光如剑一般扫过木棚下一切杂乱,末了,他道:“如今唯一确定的,是袁焱的死亡时间,凶手要来校场杀人,而后在返回书院,那便不可能毫无踪迹,先把人抬回书院,九思,留下二人守在此处,任何人不得近前!” 九思听令应是,留下两个武卫之后,又命人将袁焱抬回,其他人也离开校场返回书院,想到书院之内还有武卫在灰堆之中刨碎骨,裴晏的神色更是凝重。 出了校场,宁珏微微松了口气,这时,他才轻咳一声看向姜离。 当着薛琦的面,他不好向姜离搭话,却又想引起姜离注意,连咳了三声之后,姜离终于看了过来,宁珏一喜,连忙朝她眨了眨眼。 姜离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又凝眸看向来路。 宁珏有些怅然,耷拉着眉眼跟在裴晏身后,裴晏自然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但眼下事从紧急,他也懒得管宁珏这司马昭之心。 返回书院,袁焱的尸体被送回了大讲堂后堂之中,此处本是讲习观礼之所,如今已变成了大理寺断案之地,方青晔如今正愁无法向付家和袁家交代,一时也顾不上忌讳。 尸体刚停放一旁,林牧之来禀告道:“院监,消息已经禀告给山长了,他老人家听得悲痛不已,虽还稳得住,可待会儿还得请薛姑娘过去看看。” 姜离自然义不容辞,这时林牧之又道:“另外,灰堆之中刨出来颇多碎骨,还有一颗玉珠,付大人已认出,说就是付怀瑾之物。” 再回到浴房外时,便见屋内灶膛下的灰堆已被清出大半,门内竹筐中,已有小半筐灰白碎骨,而付宗源捧着一颗烧至色变的玉珠,正满脸泪痕瘫坐在门口木椅之中。 “付侍郎,当真是付怀瑾之物?!” 方青晔问的急迫,付宗源哑着嗓子道:“这颗玉珠,乃是三年前在相国寺求来的,是相国寺无悔师父开过光的,这三年,怀瑾一直戴着从不离身,他从不离身的……我适才还不愿相信这是怀瑾,如今,如今……” 付宗源哽咽难言,只将玉珠捂在心口呜咽,但忽然他想起什么,紧张问道:“说在校场死的是袁焱,可当真是袁焱?!真是他?!” “是袁焱,他被人射中双眸而死。” 裴晏话音落下,付宗源眼瞳骤然瞪大,“射、射中双……” 他像是震惊,又像是惊恐,眼似铜铃一般呆了片刻,然而很快,他面色一正道:“那可知是谁杀了他?谋害他的和谋害怀瑾之人……是不是一个?!” 他喝问不断,连面皮都诡异抽动起来,随即深吸一口气,极力地令自己冷静下来,裴晏紧盯着他,道:“凶手射杀他,却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他的死和付怀瑾之死一样疑点颇多,我们还需要些时间探查。” 想到付怀瑾,付宗源又悲痛起来,“怀瑾,若真是怀瑾,那他的尸骨怎么会……” 方青晔也在强迫自己定下神来,他目光往不远处一扫,喝问道:“龚闻,你过来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浴房可是你在管,如今这灶膛之下出现了人骨,你如何解释?” 龚闻快步上前,苦着脸道:“院监,我不知道啊,按理明天晚上才开始烧火,我这几日都没过来过,他们要用灰的都是自己开门自己挖,我真是什么都不知,烧火那日也没出什么岔子啊……” 方青晔解释道:“书院的浴房是每隔四日开两日,前一次是二十八晚上开始烧,因这五口锅不小,龚闻都是从前夜烧一夜,第二日早上学生们便可来沐浴,头一日多是学生和先生们,因是人多,第二日便还得继续开,但都是晚上满灶炭,第二天白日里少猛火,二十九和三十开了两日,下一次开得初三晚上烧,便是明晚烧了初四沐浴。” 裴晏盯着黑洞洞的灶膛道:“这五口灶一次用多少炭?” 龚闻立刻道:“一次便得添上四五十斤炭,烧一夜刚刚够,第二日冷水一兑,等洗好多人,等白日来烧便有些来不及了,两天拢共得用一百多斤炭。” 裴晏当即道:“普通的柴火烧不化人骨,唯有炭火最盛的灶心能烧融,按你们用炭之量,那只能是在二十八和二十九的晚上置入尸骨方可烧碎,这两天晚上,是何人在此看守?” 龚闻看一眼方青晔,缩着脖颈道:“半夜、半夜是没人守着的……第二日厨房还有活儿,不可能整夜守着,且烧水而已,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呢?” 付宗源哽声道:“那便是说,怀瑾是在二十八和二十九夜里死的?可……可这灶膛不大,那是不是说” “付怀瑾死前,应该被分尸,分尸之后凶手将尸块投入了灶膛之中大火焚烧,本以为一夜两夜定能烧化,可人骨之坚硬超出了他们的预计,因此才会被花匠发现。” 裴晏话音落定,又道:“付侍郎,事到如今,你可还是坚持三四年之前的事与如今的案子无关?” 付宗源眼皮轻跳一下,“自然,那些旧事与如今有甚关系?” 裴晏定定看他片刻,“好,付怀瑾是你之独子,你若真想为他查明真相,想来也不会故意隐瞒我们,这里交给我们,你想去德音楼休息罢。” 付宗源视线扫过那竹筐,又似被刺痛一般迅速转开眼睛,方青晔上前来,“付大人,节哀顺变,事情发生在书院,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给你一个交代,眼下让鹤臣他们找线索,你先跟我回去缓缓,在此也是触景伤情。” 薛琦几人在不远处看着,到底是同朝为官,此刻也上前来劝慰,付宗源摸了摸眼角,颤颤巍巍地离开了浴房。 他一走,裴晏问龚闻道:“那两夜浴房之门大开,是任何人都可以进来?” 龚闻不住点头,“是,都可以进来,平日里我家老婆子也常常帮忙添柴火,其他人有时候也顺手帮帮忙,这前堂又没有贵重之物,从来是不锁门的。” 裴晏在书院进学过,自然也知道这些杂工的习惯,姜离在旁听着,目光却落在那些悬挂着的腊肉之上,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道:“这些腊肉是在何处买的?” 龚闻回头一看,“就在山下那些农户家里买的。” “何时挂上去的?最晚的腊肉熏了多久?” “年前就挂了,最后一批,我记得是在初三送来的,山长是好人,为了接济山下的百姓,肥的瘦的都买,最后来的都已经熏了两个多月了……” 裴晏闻言不解地看向姜离,便见姜离目光几变,忽然道:“去把孔昱升请来” 裴晏虽不知为何找孔昱升,却还是立刻吩咐下去,眼下书院内又出了事端,虽不许学子胡乱走动,但没有人能安心进学,因此孔昱升来得及快。 一见着孔昱升,姜离便问:“孔公子,我记得昨日你在用午膳之时说过,说前几日的清晨你进浴房之时,闻到屋子里腊肉的香味极重,你可还记得?” 孔昱升满腹惊疑好奇而来,却不想姜离一开口问的竟是腊肉之事,他愣了愣道:“对啊,就是二十九那天早上,我们这里沐浴得赶早,早上那拨水最热,我当日到的时候,他们都还没起来,我把门一推,便闻到了一股子极浓郁的肉香。” “是什么样的肉香?你可能仔细形容形容?”姜离又问。 形容肉香实在有辱斯文,孔昱升颇有些尴尬,但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只将神色一肃道:“就是……腊肉的香味,他们把腊肉挂在此地,本就很香,那一日也不知是挂了新的还是如何,有种腊肉离烟囱太近,肉被烟火气熏熟了的肉油香味……” 此言一出,一旁的裴晏和宁珏面色都是一变,姜离看向裴晏,二人四目相对,都意识到了不对。 孔昱升从来一副文人做派,形容肉香本就怪异,此时见众人神色有异,更觉身上如百蚁再爬一般难受,“怎、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真的很香,当时不止我,还有李忠旭他们几个也闻到了,不过门开了,那味道一会儿就散出去了。” 裴晏目光扫过灶台,又问:“三十那日早间是哪些人最早来,可有人闻到异味?” 孔昱升立刻道:“我知道,是虞梓谦他们几个,但他们没提起过。” 龚闻这时也道:“大人,三十早上小人起来得早,是小人先开的门,没闻到什么怪味儿。” 龚闻此言似乎佐证了什么,裴晏和姜离的目光皆冷了下来,孔昱升看的百爪挠心,“不是,大人,姑娘,到底怎么了?在下就是馋了些,那味道到底” 见他一脸纠结之色,姜离开口道:“若没猜错的话,你闻到的不是腊肉香味儿,而是付怀瑾尸骨被焚烧的残留异味儿。” 孔昱升倒吸一口凉气,“付怀瑾尸……呕……” 如此兵荒马乱的一闹,书院上下皆无心用早膳,裴晏几人也只稍垫了一点儿汤饼便兵分两路,姜离在浴房外查验骸骨,裴晏则去袁焱房中搜查。 所有灰堆清理完已近巳时,巳时二刻,姜离来到袁焱房门口,道:“碎骨加起来有百多块,据龚闻说,他加炭火之时已发现有未烧尽之物,他还以为是泥炭,用火钳用力捣过,因此完整的骨骼实在不多。但从几块破碎颅骨来看,死者是男子无疑,再加上那颗玉珠,死者身份应是付怀瑾,但要验的更详细,比如验出年纪身量,只能等宋仵作来。” 清理出来的尸骨十分细碎,虽说如今书院失踪的只有付怀瑾一人,但仅凭一颗玉珠,可信度还不足够,此刻姜离细细查验一番,又得出死者为男子的结论,如此方使得死者身份更可信了些。 袁焱房中已经被细细搜查了一遍,裴晏近前道:“宋亦安虽能细验,但如今尸骨已被煅烧过,他来也同样艰难,眼下基本能确定付怀瑾已殒命,且死后被分尸焚烧,再加上孔昱升所言,我们有理由怀疑付怀瑾在二十八夜里就已经遇害,但致其死亡的凶器和第一案发现场在何处仍难断,仅凭付怀瑾屋内的血迹来看,不似分尸之所。” 姜离也道:“没错,若就地分尸,地上不可能只有那么一点儿血迹,凶手必定在二十八晚上就把付怀瑾带出了学舍,但未熄灯,导致旁人以为二十九晚上他还在学舍之中,而那夜里的笔架倒地之声,多半也是凶手用了什么办法。” 她说完也陷入了沉思,宁珏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无奈道:“本来以为来了只是帮着找人,但万万没想到这里竟生了连环凶案,连死两人不说,还是一对好兄弟!如今还不确定他们两个之死是否有关系呢。” 裴晏看着袁焱屋内的书案道:“我也在想此事,本来不甚确定,但适才付宗源之状,让我怀疑他们二人之死定有关联,且付宗源知道些什么。” 宁珏道:“我听十安说了付怀瑾的学舍,刚才又去隔壁看了看,按我所想,我怀疑付怀瑾先是被可信之人袭击,袭击之后被带出了屋子,那密室只是凶手的障眼法,然后凶手在别的地方分尸,又趁着下大雨出门把尸块扔进了灶膛之中” 如此血腥可怖,宁珏说着,自己都打了个寒战,“可不论在何处分尸,都极易留下血迹,动静也会不小,凶手分尸一定是在哪个犄角旮旯之地。” 微微一顿,他又道:“至于袁焱之死,凶手一定是在昨夜下雨之前翻出了书院去校场藏着,因此才没留下足迹,杀了人之后,他多半是从山林之中返回。” 话音刚落,十安自外而来道:“公子,我们带人沿着东西两方向往校场搜了一遍,林子里没有发现任何脚印。” 宁珏刚说完话便被否定,急忙又道:“那此人一定是出去的很早,回来也是在雨停之前回来的,雨水把他的脚印冲没了!” 十安看一眼宁珏,定声道:“若是雨停之前回来,那便和袁焱的死亡时间对不上了。” 宁珏脸皱成一团,实在想不通期间道理,末了只得气馁道:“那真是怪了,葛教头他们发现尸体的时候,校场也没人啊,葛教头不是武功不错吗?总不可能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且我们去的时候,也没遇见其他人啊。” 两桩命案皆是迷局难破,姜离也觉脑海中一片纷杂,这时她问道:“袁焱这屋子里没发现什么古怪之地?” 鹤唳长安 第140节 裴晏沉声道:“只有一处不确定是否为疑点的疑点” 他说着,目光落在袁焱书案一角的砚台之中,姜离定睛一看,便见袁焱的砚台里墨迹早已变干,而此刻的砚台里,竟有一小片纸张焚烧后的灰烬。 姜离蹙眉走近,先扫了一眼书案底下,见书案之下有个装满废纸的竹筐,便道:“这里分明有废纸篓,什么东西看完之后一定要烧掉?” 裴晏道:“或许这就是他偷偷去校场的理由。” 话音落下,九思从外头快步而来,“公子,我们刚问了门夫,两处门夫说昨夜子时锁门之前和之后,都没有人再出去过” 他急急喘了口气,又道:“但我们在君子湖东面院墙处,发现了两处可疑脚印,怀疑是有人翻出院墙时留下!” 裴晏立刻道:“去看看” 第153章 障眼之法 君子湖东侧院墙六尺来高, 院墙外是立于幽竹丛中的碑林,碑林内青砖铺地,其主道与北门通往青云崖的石阶相连,若从此翻出, 正可悄无声息去往青云崖。 九思说的足迹, 乃是在君子湖东侧回廊与院墙之间的一处太湖石假山之上。 假山之上植矮松翠竹, 初春时节苍翠欲滴,九思指着太湖石上泥渍道:“就在这里,若有人踩着太湖石爬上顶端, 距离院墙便只有二尺之距,身手稍微利落些的便可轻易翻过院墙,院墙之外是碑林靠墙的花圃,我们的人出去看了, 花圃之中也有脚印。” 宁珏忙问:“有几人脚印?” 九思道:“只有一人脚印,从碑林去往主道也是一样,那脚印虽有些模糊, 但我们对比过, 是袁焱的无疑, 他应是在卯时之后, 于此处翻出书院去往校场。” 姜离与裴晏仔细看着太湖石上泥痕, 宁珏忍不住道:“那就奇怪了, 这院墙檐顶宽,且内里挨着回廊, 没点儿功夫还真不好出去,袁焱出书院的行踪找到了, 那凶手呢?凶手在校场中杀了人,如何回来的?” 九思也纳闷道:“北门的门夫说, 清晨是葛教头去开的门锁,当时几个学子也跟着葛教头,他绝不会看错,他们出去没多久,胡修文便惊慌跑了回来,在此之间没有第二人返回,正门那边我们也去问了,西门一直锁着,也无进人可能。” 宁珏拧起眉头,“总不是这山里真有武林高手吧!” 姜离与裴晏皆未答话,这时十安从前院快步而来道:“公子,初步问了一遍证供,卯时前后,除了几个单独住的,其他人都有不在场人证。但卯时二刻,学舍上下都开始起身,独住的几人都是从自己屋内出来,我们粗略搜了一圈,没发现谁的屋子里有湿衣裳,在德音楼和听泉轩那边,听泉轩并无异常,唯独德音楼中,昨夜下大雨时,林先生和葛教头,还有位教经史的徐先生,他们三人出来巡查了一遍,因是巡查区域不同,前后有一炷香的功夫没有人证,且他们三人都有被雨水打湿的衣物和沾泥的布靴。” 姜离摇头道:“一炷香的功夫,若身手利落之人,倒可以轻松一个来回,但那时袁焱还没有去校场,与死亡时间对不上。” 袁焱的行踪暂可确定,凶手来去之法却仍难解。 裴晏利落道:“眼下两件案子或有关联,但作案手法并不同,为今之计,谋害袁焱的条件更严苛,先从易入手处查,能开弓之人都传了?” 十安道:“开三石弓之人只有五人,葛教头带着他们在大讲堂等着,至于隔着油布双箭齐发之术,葛教头说书院中无人能做到,但不排除有人故意伪装。” 裴晏颔首,“先一个个问。” 物证不多便只能从人证入手,无论如何,袁焱被三石弓杀死是无疑,一行人快步回到大讲堂,便见在武卫看守之下,葛宏面色沉重,身后几人也一脸惊惶,几名学子之中,贺炳志与虞梓谦赫然在列。 而那把疑似凶器的三石弓就放在堂内,裴晏入堂之后,先请几人开弓。 葛宏轻松拉开了弓,其余五人颤颤巍巍的,也几乎能拉开弓弦。 裴氏目光锐利看向几人,“你们昨日可单独见过袁焱?” 几人互视一眼,贺炳志先摇头道:“自然没有的,我们午间在此见过大人,离开讲堂之后,我们一直在学舍中没出门,更不会单独见袁焱,他先有些不适,后来去林先生那里看过,之后开了药,我们在讲堂散去之后,他自己回了学舍,也没怎么出来,我们只在昨天傍晚用晚膳时撞见了他一面,他当时在厨房里熬药。” 贺炳志说完,又笃定道:“不敢哄骗大人,当时我们四人走在一路的,还遇见了薛湛和虞梓谦,梓谦可以帮我们作证,我们也可以互相作证。” 虞梓谦在旁道:“不错,当时还有好几人呢,我们从膳堂出来,他则站在厨房门口等汤药,哦对了,林先生那时也在……” “林牧之?他为何也在?” 虞梓谦道:“林先生开的方子,可能那药熬的时候有什么说法吧。” 裴晏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在另外三人身上,这三人之中,有两人早间跟着葛宏去过校场,一人名叫张起铭,一人名叫何庆杰,二人皆是身量高挺,看着便给人威武之感,还有一人名叫宋明熙,虽看着身量清瘦,其貌不扬,臂力却极佳。 三人因是与人合住,卯时前后皆有人证,昨夜也不曾单独见过袁焱,裴晏扫过几人道:“今晨何以是他们几个跟着你去校场?” 葛宏闻言涩然道:“我是麻州人,与陶景华是老乡,他们四个今岁新来,我也对他们多有照顾,书院的学子多为了功名而来,没有几人武课认真的,他们几个却不会重文轻武,一来二去,校场有什么忙我也会请他们相助,何况……” 葛宏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没再说下去,但想也知道,那些略有些辛苦的杂活,若唤那些达官贵胄的世家公子相助,只怕也是喊不动的。 裴晏沉默片刻,再问:“除了他们五个,没有其他人能开三石弓?” 葛宏重重点头,“真的没有了,我朝驻军的规矩是能开一石弓方可从军,二石弓便为军中勇武者,三石弓除了天赋异禀,更需勤加练习,要么若梓谦这般,府上历代掌兵的自小习武,要么便是有从武举之心的,他们几个便有此心,若一心从文,没几个能吃苦勤练的,何况他们都是年轻人,在书院这么久,能开三石弓的怎可能忍住不露一手?” 葛宏说完,宁珏在旁道:“是这个道理,能开三石弓的在军中也不多。” 裴晏点头,又问道:“昨夜你们巡查之时可曾发现不妥?” 葛宏回忆道:“也没什么不妥,就是院监不放心,一早就交代下来了,我是武教头,自然上心些,林先生和徐先生,一个得老先生看重,一个在书院多年,他二人辅助院监管理书院大小事务,自然也不敢轻慢,我起来的时候,林先生便已经打着伞在听泉轩外绕了一圈了,此番贵客都住在听泉轩,见听泉轩无事,我们才去其他地方巡查。” 裴晏又问:“你们是如何分工的?” 葛宏道:“我脚程快,负责正门、学斋和车马房那一带,徐先生负责西北方向的藏书楼、得真楼和文昌祠那一片,林先生则负责学舍和听泉轩,哦,还有君子湖。” 裴晏这时道:“君子湖东侧的太湖石假山,从前可有人从那里出书院?” 葛宏眸子一瞪,“又有人从那里出去了?” 见几人面带疑色,他无奈道:“那太湖石造景本是花了不少功夫叠出来的,可后来他们发现从那里攀上便可出书院,此前还真有人干过偷跑出去的事,就在去岁,两个孩子来书院不久,因嫌书院辛苦,竟在大清早偷溜下了山,我们上下找了半晌,才在那发现踪迹,后来那二人被山长除名,如今倒也没人敢效仿了。” 此话落定,他犹豫道:“怎么?是谁跑出去了?是凶手?” 裴晏自不会回答,他道:“你先把他们带回去,如今书院内两桩命案,你们最好都在学舍内莫要乱走,免得再出岔子。” 葛宏松了口气,立刻带着虞梓谦几人退了出去。 他们刚走,外头方青晔快步而来,“鹤臣,叔父要见你” 事发这一早上,裴晏还未亲自向方伯樘回禀过,此刻站起身来,对姜离道:“正好你与我同去,给老师再看看。” 姜离也正有此意,宁珏见状忙道:“那我也拜见老先生去!” 到文华阁时,江楚城和薛琦等人也在堂中。 宁珏头次见方伯樘,自报家门之后规规矩矩行礼,倒是像模像样,姜离近前为方伯樘请脉,方伯樘面色苍白地问起眼下境况。 裴晏沉声道:“眼下两件案子或有关联,但关联为何还需查证,如今付怀瑾之死的疑难之处在于尸骨为何出现在灶膛之中,凶手袭击付怀瑾之后,是如何悄无声息离开付怀瑾的屋子,又是在何处分尸,是如何掩人耳目,眼下皆未可知。” “至于袁焱,昨日应有人给他传了消息,让他今日卯时二刻前往校场,他真去了,去之后尚未防备便被射杀,但我们在校场没有找到凶手踪迹,这是难点之一,此外,射杀袁焱的弓箭乃是一把三石弓,书院之中能开三石弓之人仅有六人,我们适才一一问过,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如今若能找出昨日是何人给袁焱传信,或许能尽快破案。” 方伯樘听着裴晏所言,又不住轻咳起来,方青晔劝慰道:“叔父,事已至此,一切交给鹤臣,你就不要管了,你尚在病中,早知道我不应该告诉你。” 方伯樘直摆手,“怎能隐瞒?他们家里把孩子好好送到我门下,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我是要负荆请罪的,付侍郎如何了?” 方青晔叹道:“付侍郎悲痛过度,适才在德音楼面色极差,我已经让林先生去看看了,给袁家送信的人也派出去了,天黑之前便能送到。” 方伯樘喘了几口粗气,又道:“那明日、明日袁家便该来人了,这么多年了,书院再没出过岔子,这短短三日两个孩子没了性命,我真是愧对他们信任。” 薛琦闻言劝道:“与老先生何干?这事也是怪,偏偏这两个孩子亲近,偏偏两个孩子先后出事,这幕后之人只怕就是冲着他们二人来的……” 方伯樘摇头道:“袁焱昨日想回长安的,早知如此,就应该让他回去。” 江楚城这时轻嘶一声,“咦,那孩子想回长安,莫不是意识到有什么危险?裴世子说他得了什么消息,今早上自己跑去了校场,那也奇怪了,若他觉得很危险,怎么还自己一个人去校场呢?就留在书院之中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一旁柳明程闻言道:“确是怪异,能天还没亮便偷偷出去,那一定是有非去不可得理由,付侍郎没说什么?我看他昨日还专门和袁焱说了话呢。” 裴晏眉间微动,“昨日?昨日何时?” 柳明程面露尴尬,“就在昨天下午申时之后吧,付侍郎不是看了书院上下名册吗?后来便把袁焱叫去说话,当时我想着,应是问袁焱哪些人和付怀瑾有过不快。” 裴晏沉吟片刻,“昨夜付侍郎何时歇下,可曾出门?” 柳明程看向薛琦几人,“这个……我们都是亥时初便歇下,至于他有没有出去我便不知道了,后半夜下大雨,外头似乎有些动静,但我也未起来看过。” 事到如今,非要说起来连他们这些客人也有嫌疑在身,柳明程如今在礼部当差,大家同朝为官难免忌讳更多,见他言辞不详,裴晏又看向薛琦几人,薛琦便道:“我昨夜睡得死,倒没听见什么异常。” 王喆在旁跟着附和,江楚城也道:“我也只听见下雨声了。” 见问不出什么,裴晏也不打算在此耽误功夫,便起身道:“事从紧急,因袁焱出事之时诸位皆在书院内,因此若是想起了什么,务必告知于我,在案子查清之前,也请诸位在书院多留两日。” 薛琦几人心中有数,自然不好回绝,裴晏又道:“老师便莫要忧思了,您先以病体为重,命案有学生探查,就不多留了,有了进展再来禀告。” 方伯樘如今也只能仰仗裴晏,叮咛几句后,裴晏先一步离去,宁珏见状也跟着裴晏出了文华阁。 姜离这时正从针囊中取针给方伯樘施针,方伯樘和蔼地看着姜离,温声道:“此番事端,也有劳薛姑娘了,若非是姑娘,付家那孩子的下落不知还要找多久,听闻你在长安也帮过鹤臣多回?” 姜离一边捻针一边应是,方伯樘轻咳着道:“好,那太好了……” 书院出这等命案,方伯樘和书院都有晚节不保之势,但他年过古稀,很快便镇定下来,薛琦几人互视一眼,心底也有无奈,本都是座上宾,如今这般一闹,他们连走也不好走,只能祈望事情尽快水落石出莫惹上官非。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姜离施针完毕,薛琦见她如此稳妥,也是一副与有荣焉模样。 姜离告辞退出来,刚出文华阁院门,便见不远处宁珏靠着墙壁等在那里,见她身影,宁珏眼底一亮上前来,“终于出来了” 说着话,宁珏往她身后看一眼,轻声道:“你父亲没出来吧?” 姜离摇头,“你怎会来?有何事?” 宁珏轻啧道:“你可算瞧见我来了,我来此一是为了书院这事,二是为了你,小殿下” 意识到此处不是说话之处,他示意后院方向,“去前面说话。” 姜离迈步道:“你师兄呢?” “在讲堂看袁焱的尸首,我们去找他……” 姜离应好,待与宁珏回到讲堂,便见裴晏果然在后堂之中,后堂内,两张木桌拼在一起停放着袁焱的尸首,另一侧的长案之上,则摆着许多细碎的灰白碎骨。 见二人同来,裴晏剑眉微蹙,随之又低头看袁焱遗体和身上衣物。 姜离也上前来看,宁珏则自顾自道:“小殿下前日又染了风寒,我本想找你来着,却听闻你来了山上,当着你父亲的面,我实在不敢找你说话,他面上笑眯眯的,可刚才看我的眼神,有种笑里藏刀之感” 姜离只问:“小殿下如何了?” “用了太医开的药,好些了。” 姜离便也放了心,“我的方子停上三五日都不要紧,先紧着风寒是对的。” 言毕,她又问裴晏,“如何?” 裴晏沉重道:“先不论凶手是否有隔着油布射中袁焱双眼的功力,最难解之处还是在凶手回书院之法,从青云崖到书院,无论从哪个方向走,皆要经过林间湿地,但四周皆无印记,实是怪异……” 宁珏这时道:“会不会是此人轻功极好?从树上回来?” 裴晏摇头,“从树上走也会留下痕迹,昨夜那么大的雨,从树上走衣裳也会湿。” 说至此,他又看向姜离,“如果凶手失踪之法有古怪,会否袁焱的死亡时间也有异?如今多种推论末了都和死亡时间对不上。” 姜离再近前道:“我们到的时候袁焱身子虽已凉透,但身上尚未出现尸斑,这表明他死亡时间并不久,再加上他身上衣袍十分干净,四周又敞亮并无异物,凶手要伪造死亡时间基本不可能” 裴晏很快打消了此念,“我查验过,他身上并无其他伤痕,致命伤也正是双箭射中眼窝,若是如此,他死时的情形是确定的。” 宁珏站在一旁看着二人说话,颇有种插不进嘴之感,他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心底怪异之感越来越强,再看了看袁焱的尸首,道:“如今天气转暖,只怕尸体这样放着不成,且……且这双箭是否得取下来” 鹤唳长安 第141节 这后堂本是学生们默书之处,如今停放上尸体,莫名有些诡异之感,再加上袁焱死状可怖,满脸满身的鲜血,看起来就更是触目惊心,裴晏无奈道:“这个时节书院内没有存冰,只能等袁家人来了之后把尸首接回长安。” 裴晏说完,又盯着袁焱的尸体沉思起来。 姜离看出异样,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裴晏道:“凶手没有留下任何雨天痕迹,这两箭还刚好射中了袁焱眼窝,如果是人徒手射箭,便是连我也难做到,而那库房之中又是一片乱像,我早间看现场之时,便觉的那里是极好的布机关做障眼法之地” 姜离随之道:“凶手掩藏了自己的痕迹?” 裴晏眼底一片暗沉道:“尚未想通。” 话音落下,十安从外快步而来,“公子,付宗源派了一个侍从回长安报信,且不仅要了书院上下名册,还要了学子们的课业,也不知为何。” 裴晏扬眉,“还要了课业?” 十安应是,裴晏与姜离对视一眼,面上皆起疑色。 裴晏当先朝外走去,姜离与宁珏见状忙也跟上,一行人沿着讲堂之外的回廊往东再往北,很快便至听泉轩院门外,听泉轩是一座两层的合院小楼,入西面正门后,东、北、南三面皆为厢房,二楼则四面皆可住人。 付宗源住在一楼南面厢房中,眼下门口正守着个付家侍从,见裴晏来了,这侍从立刻高声禀告,“老爷,裴大人来了” 裴晏目光凌厉地看向轻掩着的屋门,又大步流星至门口一把将门扇推了开,门一开,屋内二人皆是一愣,便见付宗源半躺在北面罗汉榻上,林牧之正在给他施针,几本文册卷宗就放在付宗源手边…… 开门的动静不小,付宗源神色不快道:“裴大人这是做什么?” 裴晏先看向林牧之,“这么久还没看完?” 林牧之起身道:“马上就取针了。” 姜离跟来门口,目光自然扫过付宗源身上几根银针,林牧之话音落下,当真开始给付宗源取针,裴晏则看向他手边卷宗,“付侍郎,听闻你要了书院学生们的课业,到了这等时候,你怎么有心看这些?” 付宗源眼底血丝遍布,不过一两个时辰,人似老了十岁,他叹道:“我是想看怀瑾近日的课业,只因所有人的课业在同一卷中,我便都要了来罢了,事到如今,我已是心如死灰,裴大人,两日之内可能找到凶手?为今之计我们都只能仰仗你了。” 付宗源说着话,当真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之状,裴晏欲言又止片刻,目光一转看向林牧之,“林先生,昨日袁焱在厨房煎药之时你也在?彼时在何处煎药,你们遇到了哪些人你可还记得?” 林牧之收好银针放入袖中,道:“没错,因昨日的药需要先后次序,我便亲自看着熬药了,就在厨房西面的那几口铜炉上,我带大人去看。” 林牧之说完便走,裴晏又看一眼付宗源道:“付侍郎安心,我们自会尽力。” 他说完跟着林牧之前往厨房,姜离和宁珏自也不多留,待一行人到了厨房之外,便见龚嫂和云嫂几人皆在房中忙碌午膳,厨房之后,还传来一阵阵的闷响声,而见来了多人,龚嫂几人登时神色惶恐起来。 林牧之先安抚两句,又站在窗前指着厨房内的铜炉,道:“大人请看,这铜炉就是用来烧水熬药的,学生们病中皆在此熬药,昨日袁焱的汤药熬好之后,是装入食盒中让他带回学舍之中饮用的,用完之后再还回食盒便是,当时厨房内他们都在,还有不少学生前来用晚膳,那时的袁焱十分正常……” 随着林牧之所言,厨房之后的闷响声并未间断,姜离忍不住道:“后面在做什么?” 龚嫂闻言道:“姑娘,是在舂米……” 姜离心中了然,但一转头,却看见裴晏不知为何眉头拧紧起来,见林牧之还等着裴晏回话,她便问道:“昨夜林先生卯时前后在何处?” 林牧之也不意外,只定声道:“卯时之前我在巡查书院,有葛教头能为我作证,卯时那会儿我回了德音楼中,葛教头、徐先生都能为我作证。” “不对,不是卯时” 林牧之话音刚落,裴晏忽然开了口,几人齐齐看过去,便见裴晏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尤其寒峻道:“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不对,我知道凶手如何设置机关误导我们了,先回校场” 第154章 恐怖旧案 半炷香的功夫之后, 几人一起回到了校场之中。 见裴晏在兵器架之间来回走动,像在找什么东西,宁珏一脸不解道:“师兄,为何说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不对?刚才才说了, 袁焱的死亡时间是确定的, 不管凶手何时来此藏匿, 他离开此处的时间一定是卯时二刻之后,难道不该查问卯时前后的不在场证明吗?” 事近午时,袁焱倒地处的血迹已干涸凝结, 大片猩红仍触目惊心,裴晏先在兵器架与油布之间来回,又仔仔细细地查看几个兵器架上的痕迹。 这时,他边看边答话道:“我们此前预设袁焱是被凶手当场射杀, 但倘若袁焱死的时候,凶手并不在校场之中呢?” 宁珏也凑上前看兵器架上痕迹,又道:“可袁焱是被弓箭射死的啊, 凶手怎么可能不在校场?” 姜离站在一旁道:“你是怀疑凶手用了何种机关?” 裴晏定声道:“不错, 只有凶手故意设下机关障眼法这一切才解释得通。” 姜离沉思片刻道:“你的意思是说, 凶手先在昨夜设下了某个机关, 又引诱袁焱在卯时之后来此相会, 袁焱不知内情至此, 刚进武库便触发了机关杀死了自己?” 裴晏微微颔首,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此刻只在几个放着石锁的兵器架之间来回,又极仔细地看四根顶柱上的痕迹。 宁珏在旁没瞧出什么, 只看向满地狼藉道:“可这满地杂物,凶手如何布置机关?袁焱死之后, 凶手也没有时间回来处理现场,他要怎么让我们发现不了机关?” 宁珏所言也是姜离所疑,他二人目光扫过地上的麻绳、竹筐、木板木梁,以及大大小小的家具器物,仍然一头雾水。 这时宁珏又道:“并且凶手还得让双箭射中袁焱眼窝,这也太难了,就算是机关,又如何确保袁焱一定会上当呢?而隔着油布,他又如何触发机关?” 话音落下,裴晏站在了北面居中的石锁木架处,他盯着木架片刻,又看向地上长短不一的木板,忽然道:“凶手正是要隔着油布才能触发这个机关,你去油布之后稍后片刻,我让你如何你便如何” 宁珏眨了眨眼,顺从地走到袁焱躺倒之处,隔着一道油布,他也看不到裴晏在做什么,只听油布之后有窸窸窣窣之声,裴晏似乎在搬动什么,很快,裴晏的声音在油布之后传来,“好了,你向前走几步,越靠近油布越好。” 宁珏眼珠儿微转,实不知裴晏在耍什么把戏,却也乖乖听话地往前走来,想着越靠近越好,他便不管地上木板麻绳横陈,只大步踩着杂物往油布近前走,眼看着距离油布越来越近,他干脆一脚踩在了自油布下伸出的木板之上 “啪”的一声轻响,原是木板不平,被他一踩这头才落了地,武库内木板堆叠,本也多有不平,宁珏往脚下扫了一眼并不以为意,然而下一刻,一道破空声来袭,宁珏心头警铃大作,立刻往左闪身避开,几乎是同时,一只并无箭头的木箭自宁珏头顶飞出,又直直落在了远处的泥地之中。 宁珏心有余悸地看着地上木箭,“师兄!你要吓死我!” 他惊呼一声,反应过来后,忙跑去油布之后,便见地上杂乱被清理开,目之所及,一块丈余长的木板一头伸出油布一尺,另一头横在居中的石锁架子一侧,一把普通的长弓挂在石锁架的两根顶柱之上,而在石锁架子北面地上,还倒着一块儿不起眼的木条。 这一切本来极是寻常,但因杂物被摆整齐了些,这模板木条便显得有些扎眼,可宁珏看来看去,还是没明白关窍,“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刚才踩到了机关?” 裴晏面色已有和缓,他一把取过那把普通长弓,弓背搭在石锁架南侧的两根顶住,弓弦拉开,套在石锁架北面两根顶柱,如此,四根顶柱便将拉开的弓弦固定了住,这时,他又捡起地上的木条,一头放在木板之上,另一头卡在弓弦之下,再从竹筐之内拿出完好的羽箭,将羽箭一头搭在弓背,一头卡在弓弦之上,这夺人性命的机关便得以重现。 宁珏看的目瞪口呆:“明白了,我明白了,这地上的木板不平,我踩到了油布外的那头,里头的木板便会翘起,翘起之后会顶起木条,木条再顶起弓弦,弓弦自顶柱上滑脱,便好似拉弓后松了手,于是搭好的羽箭便被射了出去!袁焱今晨来的时候,也是踩到了外头的木板!他被射杀之后,里头的弓箭滑落,看起来便像弓箭本就被挂在顶柱之上,而这地上满是杂物,根本注意不到这模板木条的位置,再加上葛教头他们来的时候破坏了现场,就更难发现这不起眼的机关了,师兄,你实在敏锐” 宁珏激动不已,姜离在旁目睹裴晏如何重现机关,此时眼底也满溢光彩。 裴晏颔首道:“这个机关形同一套连杆,与舂米对异曲同工,适才我听龚嫂说龚叔在舂米,便忽然想通了凶手的手法,这手法并不难,难得的是凶手刚好利用了现场之物,使得制机关之物极好地掩藏了起来,这把弓乃是一石弓,适才的木箭也是折损后并无箭头的,位置我也调试过,绝不会伤到你,而凶手若熟悉袁焱身量,他也可以提前调整箭头落点,再加上三石弓之力,只怕是你都不一定躲得开。” 适才宁珏即便不躲,木箭也是从他头顶半尺之地射出,足见这机关活动幅度不小,姜离这时道:“如此也解释了为何那两箭入射的方向微斜,只因这木架的高度不低。” 裴晏颔首,又道:“若是其他的长兵器架放在此处,还并不合适,唯独这石锁架乃是短方正形制,正好可以卡住满弓的弓弦,而做为凶器的那把三石弓被葛宏上过油,适才我便是在确定这石锁架上是否有不同于其他架子的痕迹,最终,我在北面的顶柱上发现了零星的油痕,足见凶手正是用了此种机关” 宁珏忍不住激动起来,“太好了!凶手本来是想误导大家,好让大家僵持在他如何悄无声息离开校场之事上,如今确定是机关,那凶手定是在昨夜下雨之前就布置好了现场,不错,所有人卯时前后的不在场证明都得推翻了!我们要查的,应该是昨夜葛教头他们离开之后,到下雨之前这段时间!” 宁珏脑子转的极快,裴晏却没有放松,“但眼下还有一处疑问未解,我适才布置机关,是凭外头的地形想到了你会踩在何处,可袁焱今晨来时天还黑着,就算打灯笼,也不一定能看清脚下之路,凶手是如何确保他一定会踩在那木板之上?” 这般一言,宁珏也意识到不对,“是啊,他怎么会踩得那么准?且好端端的,他去那油布跟前做什么呢?” “如果有什么东西吸引他走去了油布跟前呢?” 姜离忽然开口,又忙不迭往油布一侧跑去,裴晏二人跟过来,便见姜离手中拿着早间看到过的,被麻绳绑成十字的椅腿。 宁珏奇怪上前,“这是何物?” 这十字已沾了不少泥渍,眼下看来,分明是随时可烧柴火的废弃杂物,但姜离道:“早上看到的时候,我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古怪,这库房之中废旧家具不少,但木柴可不多见,且这椅腿加木柴绑在一起,你们看像什么?” 她特意提着麻绳一端,往下一吊,裴晏登时道:“像个人形?” 姜离颔首,“没错,这椅腿一端是圆球之形,再加上这截木柴形状,很像一个身子被绑双手排开的人形” 宁珏抓了抓脑袋道:“不是吧,你是不是想的太生动了些,葛教头不是解释过,说这是学生们练绳结的,校场之外便是木林,随便捡几节木枝也不足为奇吧。” 姜离扫了一眼地上,“但除了此物,还有什么能吸引袁焱近前呢?若大晚上有人故意将此物吊在油布上,便是我也想近前看看是什么。” 宁珏道,“那是因为你细心,若是我我可懒得看,袁焱万一也不是个心细之人,又如何确保袁焱会看呢?” “如果此物对袁焱而言十分特别,那他便一定会看。” 裴晏下了结论,姜离道:“我也做此想,且我想起来,付怀瑾时常怀疑别人谋害他,难不成他二人遇到过类似被绑起来的事端?” 宁珏忙道:“难道他二人被绑架过?” 他猜的惊险,与如今的案子似也无关联,但如姜离所言,除了此物,现场也没有别的古怪,不妨将此物当做证物带回查证。 裴晏叹道:“若真有此等事,那付宗源隐瞒不报的内情只怕不简单。” 再回书院已近申时,方青晔不知他们去校场做了什么,已抱疑等了多时,裴晏见他迎上上来,语速疾快道:“凶手并非卯时杀人,我这边要再查书院上下所有人,在昨夜亥时过半至寅时之间的不在场证明,尤其是那几个能开三石弓的。” 方青晔一愣,“亥时过半至寅时之间?可袁焱不是卯时被杀的吗?好好,那我跟着,让他尽数配合你们。” 裴晏先回讲堂,待安排完查问的人手,又将葛宏请了过来。 裴晏道:“你们昨夜去校场巡查,是何时回的书院?” 葛宏纳闷道:“不是问过了吗,去是亥时三刻去的,大晚上的也看不清,便也没搬东西,只用油布把该遮的遮了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刚过亥时半,学生们自己回了学舍,我锁了北门也回了德音楼,回去之后歇下,至寅时下起大雨我才起来巡夜。” “你出门时,林牧之已起来了?” 葛宏应是,“不错,林先生素来操心。” 裴晏默了默,“也就是说,在卯时之前,你也没有其他人证?” 葛宏苦涩道:“对啊,我们虽住在一个院内,却都是单独住,身边也没有下人,这找谁作证去?难道大人怀疑我卯时之前还去了校场?可卯时我人在书院啊。” “能开三石弓的那几位,此前与付、袁二人可有不快?” 裴晏目光凌厉,葛宏不敢轻慢,恳切道:“大人,他们几个真的没有,我敢以性命保证,何况大家皆是同窗,什么仇怨大到了杀人的地步?我实在想不通。” 葛宏目光坦荡,但因自己管辖的校场内出了人命,心底又十分惶恐。 裴晏盯了他片刻,只得先让他退下,这时,裴晏又看向那木架十字,他拿起那十字,起身道:“让付宗源看看这十字,看他有何话可说。” 新一轮的问证已开始,几人离开讲堂,便见学舍上下皆有大理寺武卫,一行人刚走进听泉轩外的巷道,便见方青晔与林牧之站在一处说着什么,见裴晏过来,方青晔忙道:“鹤臣,里头正在问证,你这手里是” 随着方青晔目光,林牧之也看到了十字,他眼皮轻跳一下,立刻移开了目光,裴晏看向院内未曾注意,姜离站在一旁却正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裴晏道:“在案发现场找到的,付侍郎可在?” 方青晔一脸不解,又大步往内走,“在,牧之刚送了安神药来,如今出了这等事,牧之代我们书院出面反而好说话些,我也是无颜面对付大人。” 裴晏脚下微顿,“这是何意?为何林先生好出面?” 方青晔看一眼跟来的林牧之,解释道:“我忘记说了,牧之和付大人曾有过两面之缘,他四年前曾在麟州书院做过半年先生,后又去了蕲州书院,两年半前,咱们书院夫子们请辞了不少,我与他是旧识,便写信请他来了咱们书院,幸而他来了。” 此言一出,不说裴晏,便是宁珏都大为吃惊,姜离也仔细打量起林牧之来。 裴晏看向林牧之,“林先生在麟州书院教过书,那你与付怀瑾和袁焱一早就认识?与付侍郎也是旧识?” 林牧之平静道:“不错,只不过当年我在麟州书院教的是音律,付怀瑾和袁焱都不喜音律,我与他们交集并不多,与付侍郎也只有几面之缘,当时付怀瑾在书院,他偶尔来书院与山长清谈,我与他说过几次话,但并无深交。” 方青晔道:“牧之所擅颇多,除了明算与文赋,音律也极佳,经史之上也不输老齐,只是他一人无法兼顾,便主教了明算。” 方青晔言辞间多有嘉赏,裴晏看看方青晔,再看看林牧之,不禁问道:“林先生因何离开麟州书院?你可知当年付怀瑾和袁焱因何也离开了麟州?” 林牧之不疾不徐道:“麟州富庶,书院内的夫子有十多人,我想一展所长却只能被安排教音律,蹉跎半年光阴后,我请辞另择他处,便离开了,至于他们二人,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书院进学,我是一年多前才与他们重逢。” 方青晔道:“不错,当时两个孩子来书院之时,牧之说过这事,我都清楚。” 鹤唳长安 第142节 裴晏视线在二人间来回,“林先生昨夜寅时之前在何处?” “在房中睡觉,后来听见雨实在太大,我便起身出来巡夜,在听泉轩外看了看,遇上了葛教头,后来我们和齐先生一起分开巡夜。” 同样的话,葛宏已经回答过,见林牧之满面坦然,裴晏点点头,直往付宗源房中而去。 付宗源尚难接受儿子的死讯,一双眼血丝遍布,面前的药碗已凉透,他却是动也未动,见裴晏前来,他恹恹地抬眼看来,“裴大人,可是查到真凶了?” 裴晏近前道:“我们在袁焱尸体不远处发现了一样古怪之物,不知付侍郎认不认得。” 裴晏说着,将那木架十字放在付宗源身前,付宗源瞧见此物眼眶骤然一缩,沉默一瞬后道:“这……这是什么小孩子玩意儿,裴大人竟把心思用在这些杂物之上?怀瑾死了,袁焱也死了,还死在诸位眼皮子底下,如今裴大人不去找凶手,却在看这些东西?!” 付宗源面上悲戚难消,此刻更露失望之态,方青晔闻言赶忙上前赔礼,“付大人息怒,鹤臣也是为了找凶手,如今两个孩子死的不明不白,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见付宗源悲怒交加,方青晔忙将裴晏朝外推,“好了,去问别处吧,牧之,你干脆留在这里,看看付大人有何吩咐” 见付宗源如此,裴晏也不打算久留,待出房门,方青晔哀声道:“这东西也不知是什么,不认得便算了,初经丧子之痛,以安抚付大人为要,有了进展再来通告罢。” 裴晏这时道:“院监一早就知道林牧之与付、袁二人相识?” 方青晔道:“不错,一年多前他们两家一起来的时候牧之就说过,当时付袁两家也很意外,但看得出来他们并不算熟稔,后来也未见他们格外亲近,但到底是旧识,牧之性情也十分温和,该关照还是得关照一二。” 裴晏自然信方青晔,然而如今书院内多了一个与两位死者旧年相识之人,林牧之的处境顿时微妙起来,裴晏又问:“你可知他当年为何离开麟州书院?” 方青晔不解道:“他不是说了,因只让他教音律啊。” 宁珏在旁道:“院监怎么这样信任林先生?” 方青晔叹道:“他是衢州人,我少时游学至衢州,曾与他在同一位先生座下进学半年,我与他也有同窗之谊,且这两年多来,他为书院尽心尽力,我是看在眼底的,叔父病重的那两年,鹤臣你是知道的,书院一度难撑下去。” 裴晏默了默,“他可会武?气力如何?” 方青晔一听,下意识往自己身后看去,“你这是在怀疑牧之?这绝无可能,他不仅不会武,身体还不及我,这一点我绝对能保证” 见方青晔言辞切切,裴晏只好点头,“我知道了,我心中有数。” 离开听泉轩,宁珏轻咳一声道:“虽说袁焱死亡现场没有别的异物,可这……可这木十字也的确显得有些儿戏,这上半部勉强可以看做人形,可这人有头有双臂,却没有双腿没有脚啊,麻绳也没有往下绑啊” 宁珏自顾自说着,姜离心知他所言有理,却也实在想不出案发现场还有何异处,一转头,却见裴晏若有所思,她不由问:“怎么了?” 裴晏沉声道:“没什么,他刚才说的话让我想到了大理寺看过的两份卷宗,眼下还是以书院的案子为重,如今还是以最基本的不在场证明为重。” 正说着话,十安从学舍方向而来,“公子,排查完了,亥时过半至寅时,学生之中拢共有七人在昨夜不在场证明不足” 裴晏当即道:“回讲堂说。” “我们查问了所有学生,大部分学生互有人证,中间消失过一刻钟以上无人证者,则有七人,首先是柳元嘉,昨夜柳元嘉近三更才回学舍,他起初在听泉轩和永阳侯用晚膳,晚膳之后,陪着永阳侯和江楚城说话,后来与永阳侯对弈至亥时过半,见时辰不早,永阳侯让他回学舍歇下,但因他昨夜吃坏了肚子,回学舍之前去了茅厕两刻钟。” “除他之外,贺炳志和陶景华也于夜间腹泻,贺炳志在子时二刻去茅厕,陶景华则在子时过半去,二人来去都在一刻钟左右。” “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还有孔昱升和薛湛,他二人住在虞梓谦隔壁,虞梓谦说昨夜孔昱升也是在子时前回来,问孔昱升时,他说他去藏书楼借阅书册,酉时去的,因在藏书楼看的入了迷,直到子时前才回来,这期间负责看守藏书楼的斋夫虽在,但斋夫中间被花匠师傅叫去帮忙,一次在酉时过半,一次在亥时过半,都超过了一刻钟。” “至于薛湛,是因虞梓谦说在丑时初,他似乎听到了薛湛开房门之声,还听到了薛湛在与何人说话,但因实在太困没听清便睡了过去,可我们问薛湛时,他却否认了此事,因他一个人独住,也无人为他作证” 讲堂之中十安言辞细致地向裴晏禀告,宁珏听到此处看向姜离,“或许是听错了,但若没有听错,你弟弟怎么还有夜半私会之事?” 姜离不做搭理,只对十安道:“说下去。” 十安便继续道:“还有两人,便是能开三石弓的张庆杰与何启铭,他二人昨夜是跟着葛宏去过校场的,去完校场之后,二人腹中饥饿,学舍内又无饭食,他们便先后于子时过半和丑时过半,偷偷溜进了厨房,在厨房偷用了些糜饼果腹,他二人起初不愿说,可隔壁有人听见了动静,他们不得已坦白了此事,因二人住在一间学舍,又是先后离开,小人便也记了下来,这一点小人去厨房问过,但那位叫云嫂的厨娘说没发现少了糜饼,不过,她自己也记不清昨日剩下了多少。” “偷用糜饼?”这二人可开三石弓,裴晏当即提起心神。 十安应是,但还未说话,九思又快步走了进来,“公子,听泉轩和得真楼查问完了,得真楼那边是江老先生和王侍郎一起住,因方院监安排了斋夫照顾,人证是齐全的,听泉轩这边,薛中丞和高家父子人证皆是不足,但也无人瞧见异常,永阳侯有仆从随身照顾,仆从能作证,但因是亲信,证言也存疑,厨房那边可互为证供,斋夫们也可互相作证,龚嫂和龚叔有单独的厢房,他二人乃是夫妻,证供也存疑。” 裴晏道:“付怀瑾和袁焱已经来书院一年多,若是老人要害人,不必等这样久,尽量把人手放在近半年来的这些人之中,付怀瑾遇害的时间乃是二十八晚上,彼时宾客们还未至,他们的嫌疑也更小,先把几个有疑的学生传来罢。” 裴晏一声令下,很快薛湛几人便被带了过来。 他们并非头次被盘问,已无起初的紧张,裴晏按照次序一一问下来,几人回答皆与十安所禀无异,这其中,咬死不认的薛湛和张庆杰三人多有疑点。 薛湛苦兮兮道:“大人明鉴,我昨夜睡得极死,怎么会那么晚还和旁人说话?梓谦素来多梦,他只怕是做梦做糊涂了,他既能听清我所言,怎么听不出另一人是谁?我和他离得最近,便是说话也是和他说,这等时候可莫要闹出误会来,且说话和杀人有何关系?难道杀人之时还要叫上同伙?” 张庆杰一脸委屈,他气弱道:“不敢在厨房点灯,我中间还碰掉了一个罐子,那罐子应是装猪油的,很沉很滑,落地声音极大,吓得我不轻,大人若是不信,便去看厨房进门后东边的案板上,那猪油罐是不是沾了灰?” 何启铭在旁,面上也是青红交加,又尴尬道:“我们二人有心武举,这几日除了温书,还得练一练石锁,昨天下午吃的太少了,晚上实在顶不住,庆杰先去了,说剩的糜饼还多,我便也去了一遭,我衣袍上还蹭了灶灰。” 二人所言多了细节,裴晏自要命人去厨房探查,如此一来一回的循证查问,等所有人离开讲堂之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宁珏听完全程,无奈道:“怎越来越复杂了?能开三石弓之人有人证,也无动机,稍有些龃龉的又拉不开弓,总不至于凶手还有别的障眼法吧?” 裴晏和姜离的思绪也凝滞起来,死者有二,凶手杀人之法只破解了其一,凶手的杀人动机以及如何制造不在场证明仍是迷雾重重。 窗外已是夜幕初临,九思给讲堂中点上了灯火,眼看着时辰一点点流逝,裴晏只打算再验尸搜证,但还未下令,十安自外快步而入,“公子,长安来人了!” 十安回书院之时留了大理寺武卫打探付家与袁家之事,武卫此刻上山,定是探得了更多,裴晏立刻道:“快,叫进来说话。” 武卫名唤窦英,行礼之后禀告道,“大人,属下这两日在长安城走访了两家府上不少下人,本意是想打探当年付怀瑾二人离开麟州书院之原由,但探问下来发现,两府下人的口径十分统一,都说小公子们是想来长安求学入科场,对当年两人之病也同样的讳莫如深,问了许多,属下也只觉几件小事有些怪异……” 裴晏忙道:“仔细说来。” 窦英定声道:“第一,按理说他二人在麟州求学多年,应该对麟州颇有情谊,或有不少麟州故旧才对,但他们自回了长安,反而不与麟州士子打交道,长安城中有各地士子雅集,即便给他们下了帖子他们也从不参与。” “第二是一件更小的事,袁家一个负责杂活儿的小厮提起,说当初袁焱刚来长安时,带了不少他自己的文房书画,但去岁年初,他忽然命人将许多旧画儿烧了。他还说袁焱是擅长丹青的,那些画都是他在麟州画的,有些还得过大家赞扬,他平日里十分宝贝那些画,装在一个黄花梨点漆描金的箱子里谁都不许动。” “那天袁焱烧掉的画儿足有十多张,都是装裱极好的,这个小厮便是帮忙烧画儿的,他认得字,他说他仔细瞧过,那些画都不错,并且那画儿上落款有四人印章,有袁焱自己的和付怀瑾的,另外两人印章当是二人共友,但从未听袁焱提过,其中一个叫东方嘉树,因这复姓少见他便记到现在,另一人的名字却是记不……” “等等,你说那人叫东方什么?” 裴晏本听得专注,可那四字一出他神容忽地大变,又定定看着窦英等他回答,窦英一头雾水,只得重复道:“东方嘉树,这名也好记,他说绝不可能记错。” 裴晏背脊笔挺,放于椅臂的手紧握成拳,面上更是一副风雨欲来之相,姜离和宁珏不明所以,姜离忙问:“怎么了?你知道此人?” 裴晏看向姜离,又目光一转看向案几上被宁珏质疑过的麻绳木十字,紧接着,他难以置信道:“前岁年末,麟州隔壁的彬州生过两桩青年士子被杀案,我记得很清楚,其中一名死者便叫东方嘉树” 姜离一惊,“怎会这样巧?” 裴晏缓缓摇头,目光仍森森落在那木十字之上,“巧的还不止这些,那东方嘉树死时,乃是上半身被麻绳紧紧捆缚,而后凶手将其塞入水车之下,那东方嘉树,最终双腿被水车活活碾碎而死……” 第155章 诡火与血色 “双腿被碾碎?!” 宁珏惊呼出声, “那岂非正合了我说的” 下午宁珏刚说过,说这木十字上半身像人下半身却没腿,他震骇道:“所以袁焱和这个东方嘉树相识?因为他认得东方嘉树,所以他一看到这木十字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因此凶手知道, 他一定会去把木十字拿下来, 从而确保他踩上了机关!” 宁珏说着,呼吸都急促起来,“那便是说, 凶手也知道东方嘉树之死?可师兄,这案子没有破吗?如何到了你手中?” “这案子不仅没破,死在彬州书院的还有一人。” 裴晏此言一出,室内几人更是震惊, 便听裴晏道:“还有一人名叫魏青杨,与东方嘉树乃是同窗,二人亦是旧友, 东方嘉树死在景德三十八年岁末, 这个魏青杨则死在景德三十八年十月, 这二人出身于彬州望族, 死后当地府衙查了半年也未发现凶手, 便成了两件悬案, 于去岁年末送入了大理寺之中,我因主张核查旧案, 所有悬案卷宗都被挑拣出来送到了值房之内,月前我刚看过案卷。” 裴晏力主核查旧案乃是为了沈氏的案子, 这些地方州府的悬案若要再查,需得大理寺排遣司直前往各地, 然而他自己也未想到,一年前发生在彬州的案子,如今竟然和白鹭山书院的新案有了关联。 姜离也不可思议道:“死了两人,这个魏青杨是如何死的?” 裴晏沉声道:“他是外出秋猎之时,被垮塌的山石砸死在了自家林场中,此案起初被当做意外,可后来有人在山上发现了山石被撬动的痕迹,由此被断定人为,此后山林之中下了大雨,痕迹被冲散,便也未找到关键性证据。” 微微一顿,他又道:“东方嘉树则是在书院回府的路上失踪,人被找到的时候,尸体还卡在水车之下,膝盖以下只剩下些许腿骨。” 宁珏倒抽一口凉气,“付怀瑾、袁焱与这个东方嘉树都认识,还有一人,是不是就是那魏青杨呢,但他二人在彬州,何以去了麟州进学?” “彬州与麟州比邻,彬州书院的名声却远远比不上麟州书院,许多临近的州府学子,只要家中宽裕的,都会选择去麟州,若我不曾记错,那案卷之中提到过,他二人在一年多前才回彬州书院进学,因事发在彬州,便也未提起此前在何处进学,如今看来,在回彬州之前他们就是在麟州书院” 裴晏说完,宁珏忙道:“师兄有过目不忘之能,绝无可能记错,所以他们四人在麟州书院时便是好友,等等,他们当时回彬州一年多,那岂不是和付怀瑾二人离开麟州书院的时间差不多?他们四个人在同一时间离开了麟州书院?!” 裴晏看向窦英,“那第四人可是姓魏?” 窦英迟疑片刻,“那小厮并未提起” 姜离道:“东方嘉树在景德三十八年年末遇害,彼时袁焱已在长安,得知消息,正当时在去岁年初,知道两位好友身死,他不仅没有保存有好友印信之书画,反而将其烧掉,足见他不想与此人扯上关系” 说着,她目光沉郁道:“他或许猜到了这二人因何而死。” 四位从麟州书院离开的学子,两位在彬州书院遇害,令两人,则在白鹭书书院遇害,如此巧合之事若说毫无关系,便是路人都难以相信。 裴晏又问:“那小厮还提到了何事?” 窦英闻言忙答道:“还有些小事,好比说袁焱以付怀瑾马首是瞻,但其实袁兴武掌神策军五万兵马,在朝中颇有威望,袁夫人对此不满,说过袁焱两次,但袁焱依旧我行我素,可袁兴武知道之后倒没多说什么。又说付怀瑾对袁焱也十分信任,二人情同兄弟没说错,付怀瑾还经常把自己的文房之物留在袁焱那里,从外头买来的珍稀古籍,二人也经常一起分享,比和袁航的关系亲厚的多……” 裴晏早听闻付怀瑾和袁焱十分亲厚,闻言也不意外,他沉声道:“如今牵扯到了一年前的旧案,麟州书院之事,便不得不查问了。” 略一思忖,他吩咐道:“把林牧之请来。” 林牧之到讲堂已是酉时过半。 天穹漆黑如墨,讲堂内也是一片死气沉沉。 裴晏开门见山道:“林先生,如今书院之内已经死了两人,或许还会死第三人,接下来我所问,希望你如实回答” 轻轻一顿,裴晏寒声道:“你是哪年哪月到的麟州书院?” 林牧之闻言并不意外,“景德三十六年五月,后于景德三十六年年末离开。” 裴晏颔首,“那你可认得东方嘉树和魏青杨二人?” 林牧之一愣,眼角余光一瞟,扫向案几上的木十字,很快他道:“这二人,似乎是当年麟州书院的学生,这个东方嘉树我记忆深些,另一个魏青杨?此人我印象不多,当年书院内姓魏的人很多。” 裴晏道:“那你讲讲这个东方嘉树。” 林牧之回忆片刻,道:“他……好像不是麟州本地人,应该是隔壁州府来的,他擅明算,会音律,尤其弹得一手好琴,我记得的也就这么多了,至于那魏青杨,似乎有这么个人,但应该不擅音律,未常来我的课上。” 裴晏凤眸微狭,“只记得这些?那你可知他们二人已经死了?” 林牧之眼皮一跳,“死了?怎么会?” “不错,不仅死了,还是被人虐杀而亡,彬州府衙至今未找到凶手。付怀瑾和袁焱与他们二人当是好友吧?那二人一年多前死在了彬州,如今,付怀瑾二人又在书院相继遇害,而昨夜凶手布置机关杀人用的便是这木十字,此物旁人看不出端倪来,但若知道东方嘉树死状之人一定能看出不对,林先生,你当真不知他四人之事?” 裴晏语气越来越严峻,林牧之拢在袖中的手轻攥,面上却是道:“我当真不知,我在麟州书院只教了半年,与学生们交情都不深,后来去蕲州,离彬州千里之遥,又怎会知道彬州之事?不是大人告知,我还当从前的学生们都还在进学苦读。” 林牧之眼底虽笼罩着郁色,面上却是言辞切切,众人目光纷纷落在他身上,他却仍是挺直背脊,并无半点儿气弱之态。 裴晏目光如剑,语声也迫人起来,“倘若往后查出林先生隐瞒不报,那大理寺便要定先生一个妨碍公务之罪了,望先生三思。” 林牧之腮边发紧,还是道:“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但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话已至此,多留林牧之已无用,裴晏当即放他离去,人刚走,裴晏便对九思道:“去盯着,看看他去了何处” 九思应声出门,堂内宁珏肃然道:“这林牧之虽无明显心虚之色,可瞧他那表情也不像是毫不知情,到底是为什么不说?如今都死了两个人了,凶手若是和他们四个人认识,那应该是同龄之人吧?如今也都十七八岁?可能为了什么要把人都杀了?” 宁珏之疑也是众人之疑,然而林牧之和付宗源不配合,三年之前的旧事,事发两地又隔了千里之遥,裴晏一时之间也无章法,“明日袁家人应会上山,他们一定知道内情,但看付宗源的态度,他们或许也会三缄其口。” 话音落下,九思去而复返,“公子,林牧之去见付宗源去了,说是给付宗源复诊。” 鹤唳长安 第143节 宁珏忍不住道:“什么复诊?分明是去串供!这可怎么办?付宗源是从三品朝廷命官,也不可能把他关起来审问,如今亲儿子都死了,他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姜离在旁默了半晌,这时道:“只怕事情牵扯颇大。” 裴晏心中隐有不安,遂吩咐道:“我记得国子监有位夫子便是麟州来的,派人再回长安走一趟,问问他是否知道景德三十六年麟州书院发生了何事。” 九思应好,自去安排人手,裴晏又对十安道:“今夜留人守在听泉轩和德音楼外的巷道之中,无论是谁出来都不可随意走动,凶手如今还隐藏在书院内,只怕还有后手。” 十安听令而去,裴晏见外头天色已晚,看向姜离道:“我再带人去付怀瑾二人住处看看,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歇下。” 宁珏也忙不迭道:“是啊,瞧你脸色不好。” 姜离下午只用了两口点心,这一整日也确实累极,见宁珏紧跟在裴晏身边,她便也应了好,“那我先去文华阁给老先生复诊,之后再回幽篁馆。” 裴晏送出两步,姜离带着怀夕出讲堂往北去,到文华阁之时,方伯樘尚未歇下,姜离为其诊脉,又调整了方子里的一味药方才告辞,方青晔感激不已,忙让张穗儿执灯相送。 待出院门,三人沿着青石小径往北走,没几步便见藏书楼三楼上还亮着一盏灯,怀夕惊讶道:“咦,怎么这么晚了还有人?” 张穗儿歪头想了想,“只怕是孔昱升” 怀夕恍然,“没错,他下午说昨夜便在楼里看书看到了子时前后才回去。” 张穗儿道:“这位孔昱升是个奇人,他重经史文赋,一手骈文写的极好,时而出一些篇章,连几位先生都自愧不如,且整个书院只有他最爱看书,这楼中藏书千册,只怕都快被他看完了,老先生和院监都喜欢勤勉的学生,便也由着他们了。” 姜离朝三楼望去,隔着紧闭的窗扇也瞧不出楼上是何人,遂也未多言。 待回了幽篁馆,张穗儿放下灯盏后道:“姑娘稍后片刻,我去给姑娘取些点心热水来,时辰太晚了,姑娘待会儿早些歇下。” 姜离道谢,待张穗儿离开,她一脸凝重地坐在了西窗之下,怀夕见状,一边收拾床铺一边道:“麟州书院的四人两个死在彬州书院,又两个死在长安书院,若凶手是同一人,那真可谓是千里追杀了,但若说不是,凶手又为何用木十字吸引袁焱……这至少说明当年事发之时,凶手就在彬州……” 铺好床铺,怀夕又转身收拾衣架上姜离的斗篷,“不对,只怕不止,毕竟死的这四个人是好友,凶手显然是赶尽杀绝的意思” 话音落定,怀夕不知看到什么,忽然用力地拍起斗篷来。 姜离见状起身来,“怎么了?” 怀夕将斗篷示意给姜离看,“奴婢太粗心了,昨夜把医箱和咱们的斗篷都挂在了一处,那医箱的布带把姑娘的斗篷压皱了,好几处都皱了,这可是上好的蜀锦。” 见她小脸皱作一团,姜离无奈点了点她额头,又拉着她一同落座,“行了,不是什么大事,皱了而已,能穿便是了,你也歇会儿。” 怀夕瘪嘴,仍一点点地拉展斗篷褶皱处,很快又不知想起什么,她道:“姑娘,没想到宁公子也来了,奴婢瞧他对姑娘越发殷勤了……” 姜离还在想付怀瑾四人之死,一听此言无奈道:“何处殷勤?他如今在拱卫司当值,对这些差事十分热衷,与我可无干系,不过是将我当做恩人罢了。” 怀夕轻哼道:“他知道姑娘是恩人就好,来日就指望他呢。” 姜离闻言不由看向得真楼方向,“江老先生就在得真楼,只是暂时还没有好机会与他说话,只能等这案子了了由裴晏出面。” 怀夕也愁眉苦脸起来,“可这案子和麟州有关,万一国子监那位夫子不知情,袁家的人也不开口,那就难办了,咱们也在山上待着?” 姜离也为此忧心,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张穗儿与龚嫂一起到了幽篁馆,张穗儿提来了热水,龚嫂则提着食盒,待进了门,龚嫂殷切道:“时辰晚了,厨房那边也没什么好东西了,这些点心是云嫂做的,请姑娘先垫一垫。” 姜离忙起身谢礼,张穗儿放下热水道:“姑娘早些歇下,裴世子他们还在学舍那边,只怕还要忙一阵子,您不必多等。” 姜离笑着应是,又亲自将二人送出门。 眼下已过亥时,二人同用了些糕点,怀夕便备好热水侍候姜离梳洗,姜离收好食盒自西窗下起身,刚要转身,眼风却滑过榻上斗篷。 适才怀夕在此摆弄许久,可发皱的丝绸仍未复原,她失笑一瞬,正待拿起斗篷重新挂去衣架上,目光却落在几处褶皱重叠之处。 她秀眉拧起,定睛看褶皱片刻,面色倏地一变。 怀夕在铜盆处等着,却见她家姑娘似呆了主,连忙过来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眯起眸子,紧声道:“我应该知道付怀瑾冬袄上那些乱糟糟的褶皱是怎么来的了,不梳洗了,我们去找裴晏” 姜离抓起斗篷便走,怀夕愕然道:“太晚了吧姑娘” 自校经堂与大讲堂方向赶到学舍之时,裴晏与宁珏还在付怀瑾屋内,姜离气喘吁吁行至门口时,便见屋内所有家具器物已被复原。 二人见着她皆是大惊,裴晏上前来,“你怎来了?” 姜离目光雪亮地望着屋内摆设,“我来的正好,你们刚好把屋子复原了!” 裴晏与宁珏不解其意,姜离却绕过屏风走向了付怀瑾的箱笼,“我知道付怀瑾那两件冬袄上的褶皱是如何来的了” 她利落地打开箱笼,很快将那两件冬袄拿出,又将冬袄一展道:“前日我们搜出冬袄之时,发现这袄子前后数处褶皱,当时我们想这样名贵的衣料,莫不是付怀瑾摔过还是被人揪扯过,可直到刚才我的斗篷被医箱压皱了,我方想到了一个可能。” 夜里山中寒凉,姜离正披着自己的斗篷而来,她先提起一角示意褶皱处,又转过身来,看似十分随意地将付怀瑾的冬袄卷折了起来,“你们来看,若他的冬袄当时是如此卷起来的,这些褶皱是否重合在一处?” 裴晏若有所思,宁珏道:“然后呢?” 姜离目光一转,先看向床头放着的木制衣架,上前比划道:“若他的冬袄是这样搭在衣架之上,再将什么重物挂在冬袄之上,因重物之力,便会使得这冬袄表面的绸缎形变褶皱,而如果这重物上下动作,便会使得褶皱处勾丝” 裴晏道:“你是说,有人用他的冬袄垫挂过什么重物?” 姜离应是,“正是此意,这皱褶应是绳索重压造成。” 宁珏也恍然,“是这个意思,可这袍子瞧着十分华贵,怎么可能用来垫东西?这屋子里的桌布帷帐有不少棉麻之物,用这些东西垫不好?还用两件冬袄垫!” 姜离道:“若是付怀瑾垫,那自然古怪,可如果是凶手那便不奇怪了,当日我们来的时候箱笼没有上锁,凶手也能打开取用,而这屋子” 她转身扫量一圈家具器物,“这些木架、屏风、多宝阁,皆是新漆的家具,若用粗绳在上面挂上重物,只怕要留下印痕,而凶手不会珍惜死者的衣物,自然拿最软厚的取用。” “吊起重物,可什么重物还需要衣物在绳索之下垫着?”宁珏想不明白,“总不是凶手把付怀瑾吊起来了吧?” 他虽未想明白,脑子却转得快,当即走到窗户处道,“从窗口把他吊下去?” 说着话,他用力地推了推窗框,而后无奈道:“这窗框严丝合缝钉死的,根本不可能取下来,那是吊在了这些家具上?” 裴晏已绕过屏风去看屋内的木制摆设,看来看去,他一转身将目光落在了那架一人多高的仕女屏风之上,屏风的框架乃是黄花梨打制,上梁还有四个顶柱,新上的朱漆更是在夜灯之下散发着油润的微光,裴晏抬手一点点抚过顶梁与顶柱,未发现任何挂手之处,“没有任何痕迹,若用衣物垫过,正可解释得通。” 宁珏也看着屏风,“挂在这上头?那能挂什” “那冒烟的地方是何处?!” 宁珏话音未完,守在外的九思忽然喊起来。 裴晏闻声快步走出,随九思所指一看,当即神色大变,只见北面漆黑天穹之下,一道浓烟夹杂着火光正冲天而起,“是藏书楼着火了,来人,立刻救火!” 此刻亦是亥时过半,所有学子皆已入学舍歇下,这般一喊,临近的学子们探身而出,待看到那抹火光,纷纷惊呼起来! 姜离和宁珏瞧见浓烟也忙转身下楼,刚到一楼,楼上楼下的学子们都被惊动,众人一边穿衣一边涌出学舍,纷纷喊着“走水、救火”,刹那功夫,本来快陷入沉睡的学舍如水入油锅,纷杂的人潮与随风而起的火势一起触目惊心起来。 “是藏书楼着火?有人看见孔昱升了吗?” “对啊,孔昱升回来了吗!” “他不会还在里面吧?!” 队伍里响起的喝问声令姜离心惊,她也记起来回幽篁馆时藏书楼内的灯盏还亮着,前头裴晏也听见了此言,愈发加快了脚步,待一行人急奔至德音楼时,便见葛宏第一个冲了出来,他惊吼道:“好端端怎么着火了!那可是藏书楼!快喊人救火!” 他比裴晏跑的还快,等最前几人过数处院阁至藏书楼时,便见楼内已是火光浓四冒,负责看守此地的斋夫光着脚,满脸黑灰只穿着一件内衫跑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着火了!” “咳咳,葛教头,我也不知道啊,我刚才都已经躺下迷糊了,是浓烟把我呛醒的!”说至此,他猛然想起来道:“楼里还有人!孔昱升还在里头,我睡下之前和他说过,让他离开之时叫醒我便是,可他没叫我,那他一定还在里头!” 姜离一路小跑到跟前时,正听见这斋夫之言,不远处刺目的火光迎风而起,热浪夹裹着黑灰,亦令她们面庞烧灼呼吸不畅,姜离下意识攥紧了裙摆。 裴晏在前利落道,“九思,组织救火!” 九思利落应下,一边指挥武卫,一边安排涌过来的学子们,这些学生虽多是年少,但大都满了十五岁,多少有些力气,众学子也知藏书楼何等紧要,一时无论贫家子弟还是富贵公子,都挽起袖子去打水救火! 藏书楼共有四层,眼下火势从一楼而起,火舌已窜上了二楼窗沿,浓烟更已从三楼东侧的窗扇缝隙中冒了出来,隐隐的,似有人声在楼内喊叫。 “不好!孔昱升真在里头!孔昱升!你在何处?!” 葛宏情急地朝楼内大喊,然而火舌上窜极快,楼内也再无人声回应,四层华美庄严的小楼,片刻间便被烟雾火光包围。 这时,方青晔和林牧之等书院夫子们一脸惊慌地跑了过来,他们显然已经入睡,未想到这时生出如此变故,好几人的衣衫都不够齐整! 不等方青晔问话,裴晏快速道:“火是从东面而起的,我记得藏书楼西面有一处侧门,那侧门可能打开?!” 林牧之反应极快,“钥匙在我房中!我这就去取!” 他说着转身便跑,此处虽离德音楼不算远,可这一来一回也要耽误不少功夫,眼见火势越来越盛,裴晏没时间再等,一把将外袍退下扔给十安。 十安知道他要做什么,“公子,让小人去” 裴晏头也不回道:“没人比我熟悉楼内布局!” 眼见裴晏大步走向火光大冒的楼门,姜离不知怎么心头一紧,她忍不住往前半步,唤道:“裴晏,太险” 宁珏看呆了,此刻也道:“师兄,这等小楼最易燃爆,还是等火势小一些!” 裴晏身形似有一滞,脚步却无半分停留,只撂下一句“等着”便冲进了火场之中,方青晔瞪大眸子,闻声赶来的薛琦等人也是一阵急呼,葛宏在旁跺了跺脚,顺手提起身旁之人手中水桶往自己身上一倒,也大步冲了进去! “鹤臣” “葛宏” 方青晔哑声大喊,身形都摇摇欲坠,而这时,只听“轰然”一声,楼内不知何处发生燃爆,二楼也冒出了大片火光。 方青晔颤声道:“快快,快救火!得真楼也有水井!” 九思和十安急迫不已,虽有救火经验,却生怕楼内再有燃爆,姜离定定站在楼前,眼前的火光似乎与多年前重叠,直令她一颗心紧紧揪了起来,水桶等器物有限,她帮不上扑火的忙,只急声道:“医箱,去拿医箱!” 楼内火光刺目,却看不清任何人影,浓烟缭绕中,似有书架倒地的轰隆声。 九思寻到了起火点,命人从东面扑救,方青晔与其他斋夫学子们则从西面扬水扬土,然而时间一点点流逝,一楼的火光虽小了些许,二楼却仍无扑灭迹象,而葛宏与裴晏不知是否寻到了孔昱升,竟无半点儿出来的迹象。 姜离双手紧攥,齿关紧咬,掌心更溢出层层冷汗,就在她紧张到呼吸都窒痛起来时,只听“啪”的一声巨响,藏书楼三楼紧闭的木窗飞出,紧接着,裴晏与葛宏架着人事不省的孔昱升,一起从三楼飞跃而下 “出来了!人救出来了!” “师兄!”“鹤臣” 等候着的众人一拥而上,姜离反而慢了半步,她先看见了满身黑灰并有数处烧伤的孔昱升,可走到近前,目光却瞟到了裴晏焦黑的右后肩,那样的衣衫焦糊之状,显然裴晏自己也受了伤。 四目相对一瞬,裴晏道:“先救他。” 姜离重重抿唇,迅速至孔昱升身边,她一边利落挽袖一边吩咐怀夕,二人一同救治,很快确定了孔昱升尚无性命之忧,但其吸入颇多烟气,人已昏迷不醒,身上也有数处灼伤,姜离速度极快地为他清理口鼻与伤口,旁人看来是格外地救人心切。 宁珏在旁担忧道:“师兄,你也受伤了,我给你看看!” 裴晏侧了侧身,“无碍,先救火。” 同去的葛宏并无大碍,方青晔便尤其心疼起裴晏来,“鹤臣,火势已基本控制住了,那些古籍都在四楼,一楼烧也就烧了,你先去处理身上的伤,耽误不得” 裴晏袍上沾了不少黑灰,面上也有几抹污渍,他此刻后肩火辣辣的痛,但比起受伤,眼下他更关心的是好好的为何忽然起了火,他定然道:“不必担心,先灭火要紧。” 话音落下,他往藏书楼东侧看去,那里的火势被扑灭大半,满脸灰烬的虞梓谦正在扬土,再往西南看,九思和十安正带人进出西面破开的窗洞…… 视线掠过所有忙碌之处,裴晏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这等大火,连付宗源也赶了过来,薛琦等一众宾客们因来得晚,器具也不足,并未参与救火,其他眼熟的学生和夫子们都尚未抽身,可他看了这一圈后,却发现少了一个人。 裴晏凝声问道:“林先生呢?” 鹤唳长安 第144节 方青晔一愣,快速看向周围,他也惊讶起来,“是啊,牧之去取钥匙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人去哪了!现在取来也用不上了!” 方青晔有些气恼,裴晏心底却涌起一股子不祥之感,就在他要派人去德音楼看看之时,远处忽然跑来一个蹒跚的身影,众人定睛一看,竟是负责看守药房的何叔。 他跑的气喘吁吁,待走近了,方能看到面上还满布惊恐,“出事了!林先生出事了!快去救人,他在太湖石假山那出事了” 起火之乱未平,此言似一道晴天霹雳,众人一时都愣了住! 仍是裴晏反应最快,他大步迎去,“带路” 只等裴晏走出十多步众人方才似惊梦初醒,方青晔不明白为何今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口中哀呼着跟上前去,等一行人火急火燎地到了君子湖畔的太湖石假山下时,血腥的一幕令所有人不寒而栗。 遍植松竹的太湖石假山不知为何垮塌下来,而片刻前还在藏书楼外的林牧之,正被大大小小的太湖石重砸在下,他的腿成一个扭曲的角度弯折,一块儿百斤重的嶙峋方石正压在他胸口,在他唇边,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溢而出 “牧之!!”方青晔骇然惊呼,“快,快去请薛姑娘来!!” 方青晔眼前阵阵发黑,裴晏则大步上前,他先将那最大的石块搬开,见林牧之还有意识,他连忙倾身问道:“林牧之,你怎会来此?!” 林牧之双瞳瞪大,随着血沫不断涌出,他口齿含糊又充满恐惧地道:“是、是他,我、我看到他了……” 第156章 拒绝疗伤 姜离至君子湖东时, 回廊内外灯火通明,林牧之满身是血已失去意识。 看他身旁横七竖八的太湖石,姜离便明白出了何事,立刻近前道:“先莫要搬动, 待我看看伤到了何处” 她蹲下身来, 一边解林牧之衣襟一边道:“孔昱升吸入了大量烟气, 口鼻喉头皆有灼伤,身上还有烧伤三处,我做了简单处理开了方子, 包扎交给了齐先生和张伯,他虽暂无性命之忧,但何时能醒来尚不确定。” 姜离利落地告知孔昱升此刻情形,裴晏应一声, 九思这时从南面跑了过来,“公子,已经带人搜了一遍, 没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厨房那边来来往往的, 也是去水井里头打水的, 大家忙作一团, 根本没有看见任何外人。” 裴晏剑眉紧拧, 方青晔眼眶微红道:“可牧之不会看错的,他说看到了什么人, 这个人一定不是书院之人,一定是闯入了外人, 说不定就是谋害付怀瑾和袁焱的凶手!是不是已经逃了” 九思忙道:“救火的时候,两处大门的斋夫是锁了门来的, 其他地方没发现有人闯入的痕迹,非要说何处有古怪,那只能是这里!” 君子湖以东的太湖石假山高丈余,嶙峋怪石次第堆叠,中设门洞,横跨青石小径,一边邻君子湖,一边连接着回廊与外墙,营造出了一副山水苍翠,别有洞天之感,如今塌砸在林牧之身上的是君子湖一侧的十多块山石,外墙一侧则尚完好,若有人攀爬而上,仍然能由此处攀爬出去。 裴晏凝眸道:“倘若今夜的凶手与谋害付怀瑾二人的是同一人,那我不倾向是外来之人,此人一定是书院内之人,只是为了引诱林牧之来此,露出了真面目,更有甚至,林牧之所见之‘故人’,也不一定就是真的故人。” 宁珏道:“师兄的意思是,林牧之是被人诱哄过来的?他刚才出来本是为了取钥匙,就这么片刻功夫,凶手是怎么做到的?” 宁珏所疑,也是在场众人之疑,裴晏这时看向姜离,便见姜离解开林牧之衣衫,正一处处检查其胸腹五脏,而在林牧之清瘦的左侧腹部处,两块儿尤其明显的青紫之色格外触目惊心,再严重之地,便是他那条已现弯折之态的左腿。 “重伤在腹部与左腿,初步看是胃脏受损方而吐血,眼下还有施救希望,立刻把人抬去屋内安置,小心些,怀夕,你按照断血汤的方子去和何叔拿药,再多加三钱黄连,煎好后立刻送来” 她一声令下,已摇摇欲坠的方青晔立刻生出希望,“快,帮忙抬人,小心些!” 九思和宁珏上前帮忙,轻手轻脚地将林牧之抬回了德音楼。 德音楼为两层小院,林牧之住在一楼最西面,众人点灯进门,便见屋内布置雅致,西窗下的矮几上放着成摞书册,案几对面的书案上文房之物齐齐整整,做为隔断的多宝阁上还放着数种乐器。 待将林牧之放在床榻上,姜离赶忙打开针囊为其施针。 裴晏近前道:“有几分把握?” 姜离头也不回道:“若是胃脏破裂,那便再无一分希望,若只是肠胃受损出血,只要今夜能止住血,人能醒来,便还有活命的可能,我先为其施针止血。” 说话间,姜离已取出银针下针,裴晏只见她行云流水落下七针,等药的功夫,姜离又一把掀起林牧之袍摆为其医腿,便见其左腿一片血肉模糊,伤口最深处更可见骨,饶是宁珏闯荡江湖见多识广,此刻也禁不住一阵背脊发凉。 裴晏道:“何叔本在药房内准备治烧伤之药,却忽然听见君子湖方向轰然一声,他觉得不对,便绕去了回廊探看,随即发现假山倒塌,林牧之被压石下,从听见声音到发现林牧之,只有不到百步距离,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影。” 书院的药房在厨房院以北,距离君子湖长廊极近,何叔去的已经够快,却未看见凶手,这更说明了凶手十分熟悉书院地形。 姜离听得点头,裴晏便道:“这里交给你和方院监。” 姜离正清理伤口,沾的满手是血,闻言回头道:“你的伤” 裴晏瞟了一眼自己肩头:“不碍事。” 他说完便走,宁珏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到底是跟了上去,待出了门,他也担心道:“师兄,真的没事吗?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裴晏摇头,“无碍,先去看看假山如何塌的!” 再回到假山处,书院打理园景的两个花匠已被叫到了跟前。 九思禀告道:“公子,这假山当初是去请了外头的匠人来搭建的,他们二人懂一些技法,适才看了之后,说是一根立柱被破坏了。” 裴晏看向二人,花匠们忙上前来行礼,裴晏指着君子湖一侧道:“仔细说说是如何被破坏的。” 二人满脸惊惶地互视一眼,当首一人道:“回禀大人,这假山做了一段门洞,其底座是用了‘三安’之法,一安在外墙,两安在君子湖湖畔,适才就是这君子湖一侧最细的柱脚塌了,连带着顶上的叠石没了支撑,一起垮塌下来,林先生只怕当时刚走到这石洞之下,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砸倒在地,而这最细的一摞石柱,是用两大块竖着的太湖石彼此咬合之后搭建起来的,就是这两块” 花匠指着地上两块沾了血的石头,“这座假山极少用黏土,都是师傅们在石头上打出榫卯一样的卡位,全用石头拼叠,用师傅们的说法,讲究‘安、连、接、斗、挎、拼、悬、剑、卡、垂’十字诀,底座几块石头承重,其上是用碎石拼接,因此这底座一塌,上面的都保不住,小人看了底柱接口位,发现本来严丝合缝的接口处不知怎么断裂开来,且这断面之上有新的凿痕,其上还沾了些黏土。” 裴晏凛然道:“是有人故意凿断了这石柱?” 花匠心有余悸地点头,“没错,且这人只怕懂垒石的技法,所凿之处正是在石柱内侧,正是卡位受力最重之处,但小人也想不明白,一来这假山已经落成多年,太湖石表面长有苔藓,一般人是瞧不出何处为拼接,大部分人来看,都只以为是浑然天成的石柱,二来,要凿开此处需得工具,再加上太湖石坚硬,还得下手之人气力极大,稍有不慎,这假山会提前塌落,甚至会把凶手也砸在下面……” 宁珏在旁道:“也就是说,此人得懂园林营造之法,还得力气极大,得有工具?” 花匠点头,“让小人下手,小人都不敢轻易凿石,且下午小人们来湖边除草之时,还看到这假山好端端的,都不知凶手是何时来凿断的。” 莫说花匠,便是昨日清晨他们来此查看袁焱离开书院踪迹之时,这假山也是好端端的,就这么一个白天过去,这假山竟塌了。 裴晏目光凌厉地扫量周围,这时十安大步而来,“公子,火灭的差不多了,齐先生正在阻止大家收拾藏书楼,一楼烧完了,二楼也损毁大半,三楼和四楼烟气熏得太过,但箱笼内的书籍都还算完好,尤其陛下送来的那一套古册基本无损。小人问了几个帮忙的学子,他们说孔昱升每天晚上都去看书,他们已习以为常了,而藏书楼多年来一直在防火,从未起火过,而后小人到了东面窗下,在灰烬中发现了此物” 十安说着打开袖中丝帕,便见丝帕内包裹着一块儿烧至半融的铁制之物,“小人已经问过,起火点是一楼的茶室,从前是山长和前来拜会的宾客们清谈的地方,里头摆着木制的家具器物和文房四宝,还有煮茶的瓷器,近日茶室没有用过,炉内也未生火过,绝不可能自燃起火,小人还让他认了此物,他说这东西有些像壶嘴,茶室之中倒是有一个铁壶,我们也找到了,但那铁壶的壶嘴还在上头。” 裴晏接过此物仔细看过,很快道:“不一定是壶嘴,但既然不是藏书楼之物,那便一定和起火有关,这场火多半是人为” 宁珏闻言沉声问:“人为?若是人为?那是想做什么?” “今夜的藏书楼内都有什么?” “有孔昱升,还有藏书。”宁珏眼皮一跳,道:“难道有人想杀孔昱升?亦或是……想毁了里头的书册?” 裴晏眼底闪过几分寒意,“要等孔昱升醒来才知了,他人安置在何处?” 十安道:“安置在文华阁张伯那里的,说他好方便照顾。” 裴晏微微颔首,又扫了一眼这假山之下的案发现场,“趁着人都在藏书楼,立刻去查问今日有谁来过此地,还有,能凿石的工具在何处?” 这后一问是在问花匠,他们忙道:“就在厨房之后的杂物房内!” 裴晏立刻道:“带路” 厨房院距离学舍不算太远,方便学生夫子们日常用膳,大部分斋夫、杂工和厨娘们,则住在厨房后的一排平房中,一应器具也都堆放在北面的杂物房内。 要通向此处,一来可走厨房院外的巷道,二来厨房的后门便通向这片平房,一行人来此时,云嫂和龚嫂正灰头土脸地在房前井中打水,适才为了救火,院中所有杂役都一起出动,眼下面上身上皆沾满了黑灰。 见裴晏来了,二人一脸惊讶看来,那当首的花匠道:“我们去杂物房看看。” 云嫂和龚嫂对视一眼,龚嫂擦着手上前,“是需要什么东西不成?” 花匠没多说,只利落地推开门,见门没上锁,裴晏道:“平日里不上锁?” 花匠应是,龚嫂也跟来道:“平日里这里进进出出拿东西的人不少,这些刀斧竹筐之类的东西也不值钱,便从来不锁门的。” 说着话,花匠进门果真拉出一个竹筐,竹筐内有锤子凿子、生锈的斧子等工器,他拿出凿子道:“没有丢,还在这里呢” 裴晏接过凿子仔细看后,道:“这院子今日可离过人?有谁进出过此地?” 这时云嫂也凑了过来,几人面面相觑一瞬,龚嫂忧心道,“进出过的人可多了,这里头水桶罐子什么都有,我们也时常进来取用,离人的时候也多,好比用膳时,我们忙完了都守在饭堂给学生们分饭,等他们用完,我们又得收拾,前后便有一个多时辰,他们这些守门的守门,打扫的打扫,每一日也就早晚在屋子里待着。” “也就是说,若有人偷拿了这些器物,你们也不知晓?” 裴晏问完,龚嫂更生惶恐,“向来是这样的,怎么了?有人偷了凿子?” 他们只知林牧之被假山砸倒,尚不知假山因何而倒,裴晏目光敏锐地扫过众人,先让九思将这可疑凶器收走,待出了杂物房,他又看向这片儿平房,“你们平日里是如何住的?” 龚嫂指着南面的小院道,“我们夫妻住那里,云嫂她们三个睡在西屋,不过于嫂家里近,她有时候回家睡,他们其他人也都是三四人一间屋子,前日便来人问过的,我们白日里脚不沾地,到了晚上倒头便睡,且我们在书院最短的也半年了,没有谁不安分。” 裴晏点了点头,“这两日不安稳,你们夜里锁好门。” 龚嫂和云嫂皆满脸惶恐,连忙应好。 再回德音楼,便见姜离已经取了针,此刻正将乌黑的汤药一点点送入林牧之口中,方青晔和齐济昌焦急地等在一旁,面上的灰土都来不及处理。 见裴晏回来,方青晔立刻上前,“如何?” 裴晏目光落在姜离背脊,道:“是人为凿断了假山的一方石柱,我们已经去杂物房取来了书院中的工器,但不确定凶手是否用了此物,且那杂物房无人看守,目前没有找到有效证据,依旧要从所有人不在场证明问起。” 方青晔长叹一声,“怎么会如此啊!好端端的藏书楼着了火,牧之又出了事,叔父那边知道着火,急得心口痛,饮了药才安稳了,牧之的事我还不敢说,怎么会!怎么会有人想到袭击牧之?!和谋害付怀瑾、袁焱的是否为同一人?” 裴晏颔首:“极有可能,其实晚间我们已经请林先生去问过麟州书院旧事,但他不肯坦白,若他愿意开口,今夜凶手或许不会这样容易得逞。” 方青晔不敢置信,“麟州书院?!怎么会和麟州书院有关?” 方青晔与齐济昌皆是书院老人,裴晏便也不加隐瞒地将东方嘉树二人之死道来,方青晔听得面色大变,“凶手都是同一人?!这……” 方青晔只觉自己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裴晏这时则快步走去床边。 见姜离喂完了药,忙问道:“如何?” 姜离面色极其沉重,“看似血止住了,但还是无法确定其脏腑伤到何种程度,今夜要把这药分三次喂下,若他天亮之前能醒来,那便算保住了性命,若他一直昏迷不醒,脏腑仍在出血,最多坚持两日便要殒命。” 方青晔和齐济昌一阵哀叹,裴晏定然道:“那便等天亮。” 话音刚落,十安快步进了门,“公子,适才小人带着人问了一遍,学生之中仅只有十二人在白天整日里都互有人证,且是无疑的,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单独离开过,又或者本就关系亲近,证词尚且存疑。” 无法互为人证,杂物房又无看守,这便是说谁都有可能行凶,裴晏看了一眼天色,见已近丑时,便道:“时辰太晚了,把名单记录下来明日再问,先保证其他人的安全,让他们回学舍歇下,再安排人巡夜。” 十安应是而去,方青晔一脸焦灼地看向裴晏后肩伤势,“鹤臣,火既然灭了,又这么晚了搜查盘问都不便,你不若先去处理一下伤势,其他宾客我都安排歇下了,如今闹得人心惶惶,也顾不上周全了,大家的安危最要紧!” 不等裴晏答话,他又看向姜离,“薛姑娘,烦你帮鹤臣看看伤势,这里暂交给我们便是,喂药我们总是会的,你们都歇下,有什么变故我让穗儿去请你们。” 宁珏也道:“是啊师兄,好歹处理一下伤,烧伤可不是闹着玩的!” 事已至此,裴晏也不再推辞,“好,那我们先回幽篁馆,宁珏今夜歇在幽篁馆东厢便是,我留两人在此,若有不妥,速来传话。” 方青晔连声应好,忙不迭将几人送出门。 待出德音楼,宁珏看着裴晏肩头道:“师兄,你怎一点儿都不怕,那藏书楼上下密闭,里头尽是书册和木制家具,倘若火势控制不住,那可真是神仙难救,我和薛泠在外头担心死了” 裴晏看姜离一眼,只道:“我心中有数。” 他说着抬了抬肩头,痛感更甚的同时,那焦糊的衣衫也扯出一道破口。 姜离目光往他伤处扫过,先问道:“查的如何?” 裴晏将人为纵火之疑道来,“眼下难辨那铁器是何物,若查到了来处,当能确定纵火之人身份,只是不明孔昱升因何遭人暗算。” 宁珏听至此,心念一转道:“等等,难道说……是同一个凶手纵火?他想引得骚乱之后,借此机会诱林牧之去假山之下杀人?” 姜离摇头,“但凶手怎么知道林牧之要回去取钥匙?林牧之辅助方院监管理书院事务,按理这样大的事,他一定会守在藏书楼之外才是。” 鹤唳长安 第145节 宁珏抓了抓脑袋,很快表示认同,“没错,你说的有理。” 姜离闻言一默,宁珏又道:“你怎么什么伤都会看?适才给孔昱升治伤,给林牧之治伤,手上都利落至极,真是奇了” 姜离简直不知如何答话,眼看着到了幽篁馆,刚进院门她便道:“怀夕,医箱给我,你去端些净水来” 烧伤最紧要的便是清理伤口,姜离想也没想,便提着医箱往裴晏的上房走去,然而刚走出两步,裴晏忽然道:“这点儿小伤待会儿让十安处置便是。” 姜离倏地顿足,很是意外地望向裴晏。 四目相对,裴晏更认真道:“时辰太晚,你回去歇下。” 他忽然如此,连宁珏都未想到,他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犹豫道:“师兄,十安习武之人,再如何会疗伤也比不上薛泠啊,不然还是” 此言未完,裴晏忽然朝他刮来一眼,宁珏意识到裴晏心思已定,只好道:“好吧好吧,那我也来帮忙好了” “你也去歇下。”裴晏不容置疑。 “啊?”这下宁珏更想不通了,“我不困啊,我年轻,我先帮你清理一下不成吗?谁知十安何时过来?师兄你” 宁珏很想帮忙,奈何裴晏面不改色,显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几人正僵持着,院外传来脚步声,是十安和九思一同跑了过来,宁珏趁势道:“你们来的正好,你们家公子不许我们帮忙疗伤,十安,我怎么不知你会医术?” 九思会意,十安则更为机敏,立刻近前道:“公子不喜麻烦人,宁公子,薛姑娘,二位歇下吧,公子的伤势交给小人便是” 他说完上前开门点灯一气呵成,又催促道:“公子” 姜离目光复杂,宁珏也尤不死心,裴晏有些无奈,只得硬下心肠撂下一句“都去歇着”便转身进了上房。 上房门一开一合,裴晏竟是真的拒绝了帮忙,姜离和宁珏皆满脸不解,宁珏更小声道:“师兄他又不是女子,总不会是在害羞吧?你也就罢了,怎么连我也回避?” 九思见二人站着没动,轻咳一声道:“多谢二位牵挂我家公子,说起来我家公子的确有这毛病,莫说二位了,便是小人他都不让近身,十安比小人细心,但凡有什么必须贴身之事,也都是十安去做,请二位莫要生公子的气。” 若说片刻之前还是惊讶,此刻的姜离则有些匪夷所思了,她看向九思道:“连你也不能近身?那平日是谁伺候沐浴?” 九思赔笑道:“日常起居公子无需我们伺候的,万一要近身,也都是十安去做,小人其实不算近侍,应当算公子的护卫。” 姜离还是不明白,她记得,当年就在这幽篁馆之中,她亲眼见十安和九思自长安来,会近身侍候裴晏起居,怎么几年过去就变了? 她忍不住问:“这是何时之事?” 九思想起当年,也有几分不明道:“其实也就是六年前的事,公子那时从师门回来便改了性子,您别介意,这点儿伤十安应付得来。” 裴晏已进房中片刻,姜离心中虽有些憋气,可也不会上赶着给人疗伤,于是将医箱紧紧一握,大步往西厢而去,“既然如此,那我便不管了,都歇下吧。” 待进屋放下医箱,姜离心底那团无名郁闷蹭蹭冒了出来,“真是奇了,我好心他却不领情……如今有必要这般忌讳?” 怀夕也觉得古怪,又替裴晏找补道:“裴大人素来端方,或许是忌惮男女大防怕麻烦了姑娘?” 姜离不禁冷笑,“男女大防?他当年” 当年为了给裴晏治伤,她该看的都看了,如今年岁虽更长,但他的伤在后肩,连袍衫都无需褪下,有什么需要避讳男女大防的?何况他伤的也不轻,怎地如此扭捏起来? 见她面色不快,怀夕又道:“亦或是他身上有何胎记,不愿给人瞧见?” 姜离闻言又是一嗤,裴晏上半身不仅没有胎记,在她当年勤勤恳恳的医治之下,后来可谓是白玉一般无暇,又有什么好怕人看的? 姜离越想越怪,那股子气闷亦难消,但忽然,九思所言在她脑海中浮现,她怔愣起来,品出了另一番古怪,“怎是六年之前……” 第157章 书院虐杀 林牧之与孔昱升尚未醒来, 姜离夜里睡得也十分不安,还未至卯时便起了身,这边厢灯盏刚亮起来,怀夕便在窗前道:“姑娘, 裴大人那边好像已经走了。” 姜离默了默, “随他去罢” 天色尚且黑着, 山间凉风亦是寒凉,姜离披上斗篷,怀夕提着灯盏, 二人一同往德音楼而去。 待到了院门之外,便见九思在外与两个武卫说着什么,一见她便朝里头喊道,“公子, 薛姑娘来了” 二人入林牧之厢房时裴晏正迎出来,姜离往他肩头扫一眼,自顾绕过他去看林牧之。 裴晏见状苦笑一下, 跟上来道:“已经喂了两次药, 两刻钟之后是第三次, 方院监和齐先生守了半夜, 我已让他们歇下了, 方院监说我们走后林牧之意识模糊了片刻, 但还未开口又晕了过去,所幸第二次喂药还算顺利, 他都喝下也未再吐血,如此看来, 他是否暂时保住了性命?” 姜离正倾身请脉,“从脉象上看并无恶化, 但也未见多少好转,还得看第三道药,孔昱升那边如何?” 裴晏摇头,“我已经去看过了,暂时未醒,药房的何叔懂些医理,夜半去照看了。” 姜离略放了心,裴晏便吩咐九思道:“去拿些热茶来。” 时辰尚早,书院内外安静的落针可闻,见姜离坐在床边高凳之上并不多言,裴晏近前道:“昨夜的伤并无大碍,你无需挂心。” 姜离面做茫然道:“伤?哦,比起林先生的伤,你的伤确实算不了什么。” 裴晏苦笑更甚,待九思提来热茶,又亲手斟茶给姜离端去。 姜离挑眉看他一眼,还是将茶盏接在掌心暖着,这么片刻,心中郁结便也散了几分,等喂药的功夫,她又想起昨夜几番险情,“孔昱升时常在藏书楼看书至深夜,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倘若凶手是想以此生乱加害林先生,那何必在藏书楼放火?藏书楼距离君子湖并不算远,他杀人之时若手脚慢了,岂非更容易路出破绽?” 裴晏也道:“我也做此想,且孔昱升与当年麟州之事无关,这场火起的诡异突然,或许还有别的隐情……” 话音落下,后窗之外忽然响起一阵风拂竹叶的沙沙声,姜离和裴晏同时朝窗外看去。 德音楼坐落在君子湖西侧,后窗之外乃是君子湖畔种植的一小片竹林,而湖畔廊道入口在听泉轩南侧,出口在文华阁以北,如此形成回环。 忽然,姜离问道:“林先生取到钥匙了吗?” 裴晏颔首,“没有,我们适才检查了他锁着的抽屉,发现抽屉已经被打开,但里头有钥匙多把,他一把也没有拿出来,让方院监辨认之后,藏书楼西门的钥匙正在其中,昨夜多半是刚打开抽屉,便见到了他口中的‘故人’。” 这话莫名让姜离背脊一凉,“昨夜德音楼上下全体出动,这楼上楼下皆无人,可即便如此,听泉轩和文华阁却还有人慢了几步过来,凶手若存引诱之心,难道会大咧咧出现在德音楼院子里?林先生又如何去了假山?” 裴晏往窗外几个武卫那看一眼,道:“昨夜我们挑明麟州书院之后,林牧之先去见了付宗源,之后曾去过校经堂一次” 姜离有些意外,“去那里是为何?” 裴晏道:“校经堂存着所有在院学子入学时的凭证,包括各地府学荐书,官凭户籍记载,我猜测他应是想到了什么线索,也在找凶手。” 姜离颔首道:“如此就解释的通了,且此人他一定认识才会随其而去。” “公子,药来了” 说话的功夫,有武卫送药而来,姜离起身接过,亲自给林牧之喂药,“这断血汤方可凉血祛热,通络保元,若这次药喂下人可醒来,那性命便算保住。” 林牧之呼吸微弱,面庞亦是苍白,姜离喂药喂得不易,足足半盏茶功夫,一小碗药才喂进了大半,她停了药,又取出银针于林牧之内关诸穴施针,候得片刻,姜离正下针之时,林牧之喉间发生“嗬嗬”之声,又一个轻颤睁开了眼睛。 姜离自是欣然,裴晏也十分惊喜,他快步上前来,“林先生?” 林牧之费力地睁眼,待慢慢适应了灯火,又不敢置信地看着裴晏二人,裴晏道:“你还活着,是薛姑娘救了你,你觉得如何?” 姜离挽起袖子,掀开锦被往林牧之胸腹与双头轻按,“此处可痛?这里呢?呼吸时可有刺痛之感?唯此处痛极?” 姜离一处处检查,林牧之只能小幅度地摇头点头,待查验完,姜离轻松了口气,“幸好不曾伤到心肺,胃脏也应非破裂,林先生,你重伤在左腿的胃脏处,肋骨也应有骨伤,但有得救,若还有何处痛楚你尽可说来。” 姜离殷殷诉高,林牧之这时才相信自己活了下来,而他既然醒了,如今十万火急之事还是稽查凶手,裴晏便道:“可能开口?” 林牧之唇角微动,喉间发出嘶哑之声,“我、他” “你重伤之后,我们立刻搜查了书院内外,没有找到任何外人进出的踪迹,你昨夜分明是回来取钥匙的,抽屉都打开了却离开了德音楼,你到底见到了何人?” 裴晏语气严厉,林牧之唇角抖动两下,“我、我……” 他面色痛苦,可眼底仍有惊恐与犹豫,裴晏凛然道:“事到如今,你已经去鬼门关走了一圈,却还不肯开口?难道你还想看到死更多人?!昨夜你昏迷之前说你见了‘他’,这个‘他’到底是何人?可是书院之人?” 林牧之不知是痛还是怕,眼眶迅速泛红,见裴晏和姜离一错不错盯着自己,他面上浮起了两分绝望与悔痛之色,似一番天人交战之后,他缓缓看向了后窗方向。 “昨、昨夜我回来取钥匙,院中一个人也没有,可就在我打开抽屉之时,这后窗之外,却忽然响起了一道木笛之声” 裴晏与姜离皆惊,裴晏道:“何来的木笛之声?你是说你不曾看到人?那你如何知道是你之故人?” 林牧之转过头来,神情痛苦道:“因、因那曲子乃是我多年前,多年前修补古曲谱之时,在残损曲谱之上自添乐律而成,普天之下,听过此曲之人少极,会此曲之人,只、只有那独独一人……” 裴晏紧声问:“是何人?” 林牧之双眼黑洞洞地看向帐顶,似乎陷入了一段不愿回想的记忆之中,好半晌,他喘了口粗气道:“是、是我曾经的学生” 裴晏与姜离对视一眼,又问:“是麟州书院的学生?姓名为何?模样如何?” 不知想到何事,林牧之咬紧牙关,声音也沉哑下来,“他……叫范长佑,若他还活着,那他今年也已经十八岁了” “若他还活着,你是说他已经死了?”裴晏很是不解,“若他已经死了,那昨夜你听见的笛声是何人所奏?” 林牧之缓缓摇头,“是他……我希望是他……” 林牧之言辞含糊,只听得裴晏几人一头雾水,姜离见他说话艰难,忙命人再取热汤药来,待汤药送至,她又给林牧之喂下小半碗,林牧之见姜离如此尽心救他性命,缓得片刻后,终于毫无保留地开了口。 “范长佑,是我在麟州书院的学生,我当年初到麟州书院,被安排教授音律,音律非科考之目,再加上音律在寻常人家乃是附庸风雅之乐,我这音律先生便也未受书院看重,不仅如此,连学子们都不一定将我放在眼底。” “范长佑是最喜音律课的学生,他出身寒门,寄宿在麟州叔父家中,因叔父救过老山长一回,这才得了特许入书院读书,他那时只有十三岁,身量高挺,生得一表人才,不仅擅长明算与骈文,连学器乐都比旁人快,但因出身不好,他时而被学子们欺负,这一点我知道之后,教授音律之时,便对他格外照顾,他也十分信任我,没两月,我们便几乎有了师徒之谊……” 林牧之说着轻咳两声,喘了口粗气继续道:“他极有天分,我除了教他音律,还指点他明算与骈文诗赋上的课业,他进步神速,令其他先生们都十分讶异,我很高兴,那时我正在修撰一本残损不全的古曲谱,有一段谱子我自己添补后勉强成曲,于是我便将那段独一无二的曲子送给了他,他自小会吹木笛,我便用笛子教他,勉励他莫因出身而坠青云之志,那时,我甚至想到了他将来科考高中,我再赠一曲的场面。” 林牧之说至此停了下来,神色也浮出悲痛来,裴晏忍不住道:“那后来呢?他是如何死的?是不是与付怀瑾四人有关?” 林牧之深吸口气,泛红的眸子闭了又睁,哑声道:“后来……就在景德三十六年腊月下旬,他忽然失踪了,我找去他叔父家中,他做车夫的叔父未见他回去,找遍了城中各处书铺茶肆,也不见其人,再后来,他的尸体……在麟州的护城河里被发现,当时他已死了几日,遗体惨不忍睹……” 姜离听至此处道:“麟州虽地处西南,但每年冬日极冷,就算死了几日,人大概也不会腐烂,你说的惨不忍睹是指什么?” 林牧之痛苦的闭上眼睛,“他死前受了虐待,面上被刻字,连眼皮也被洞穿,那伤口极深,被发现之时身上皮肉惨白,仵作说他临死之前被放过血,亦或是,有人分明看到他失血却无人相救,他双腿被压断,执笛的手也伤痕累累,而他上半身还被紧紧绑缚着,细麻绳勒进了他的皮肉之中” 林牧之语声颤抖起来,眼角泪光闪烁,裴晏扬声道:“是付怀瑾四人虐杀了他?!” 林牧之痛声道:“查不到了,没有查下去,付怀瑾的父亲是州府刺史,报官的人还没到府衙,付宗源便派人出面把此事当做了意外坠河了结,后来尸体被放于义庄,他叔父来收尸之时,尸体未被保存好已经腐烂不堪,看起来……看起来就像是被水冲泡的,后来他叔父收敛了尸体回去,据说要带回老家安葬。” “就这么把遗体带回去了?”姜离忍不住问。 林牧之闭上眸子,“没办法的,据说他父亲常年在外走江湖挣银钱,他母亲则卧病在床多年,就这个叔父见过些世面,但也是身份微贱之人,又能如何呢?书院出面给足了抚恤银两,他叔父便回去了” 裴晏寒声道:“那你呢?难道你毫不知情?” 林牧之苦涩道:“我……我知道他因才学太过扎眼,受了不少排挤,但我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那之后书院上下三缄其口,付宗源心知书院内我与他最为亲厚,还亲自来见过我,我心中不甘,却又毫无办法,自觉无颜留在麟州,遂拒了付宗源的示好去往蕲州。” 姜离听得背脊发凉,不仅嘲弄道:“那之后,付怀瑾四人也相继离开了麟州书院,害怕有人追究此人,各自回彬州来长安进学,他们本以为远离了事发之地,却不想彬州与麟州比邻,为范长佑报仇之人还是找了过去,你更没想到那人还会找来长安罢!” 裴晏这时问:“你可知东方嘉树二人之死?” 林牧之摇头,“我起初不知道,但事发之后没多久,得了消息的付怀瑾曾与我提过一句,他暗含警告,我也只能当做不知,我来此是受方青晔之邀,实在不想为他惹麻烦,本以为长安千里之遥,当相安无事的” 裴晏又问:“范长佑被虐杀之事,你可有线索在手?” 林牧之又摇头,“我……我只是亲眼目睹遗体异样的人证罢了。” 裴晏面上质疑未消,继续问:“那便是说,如今谋害付怀瑾二人的,还有害你的,当是为范长佑报仇之人?可你说你的曲子只送给他一人,当年他当真未曾活下来吗?” “那样的遗体,人不可能起死回生,但我的曲子的确只送给了他,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带着曲子杀我,若是他、若是他倒也罢了,我不配做他的老师……” 鹤唳长安 第146节 林牧之说着哽咽起来,姜离秀眉紧拧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林牧之艰难道:“我只见过他的叔父,又听他自己说母亲常年卧病在床,父亲是跑江湖的手艺人,一年见不上一回,大抵提起家境多有难堪,他数次欲言又止,我也不会深问,便也只知道这些了……” 姜离不禁道:“他没有其他兄弟?他的父亲是哪般手艺人?” 书院内学子多为年轻人,而凶手连续谋害三人,能凿石柱能开三石弓,还能将人肢解,实在不像多病体弱之人,那嫌疑便落在其父兄身上了。 林牧之迟疑道:“我记得他的叔父有个儿子,比他大了一岁,但那孩子不擅做文章,是做苦功的,他时常感叹堂兄把读书的机会给了他,二人感情如亲兄弟,但我未曾见过。至于他父亲他并未细说,但他提过笛子是他父亲教他的,我怀疑他父亲是杂戏班子上的乐师之类的人物……” 走江湖的手艺人,一年见不上一回,还会吹笛,的确像是与杂戏班子有关。 姜离道:“他父亲如今至少也过三十五岁了,那位堂兄则刚满十八,他当年不是寄宿在叔父家中吗?或许你教了他曲子之后他又教给了堂兄?” 林牧之涩然道:“或许吧,那半年他没见过他父亲……” 话说至此,窗外已是天色微明,釉蓝的天穹映出灰蒙蒙的晨雾,愈发令屋子里的气氛窒闷沉重,裴晏先吩咐九思:“先带人去后窗竹林里仔细探查,看有无脚印痕迹。” 九思应声而去,裴晏又问林牧之,“付宗源知道前后因果,那袁家之人可有参与?” 林牧之凄然道:“袁家也是麟州望族,如何会不知?若不知,也不会让袁焱装病来长安念书了” 裴晏这时问至关键处,“那付宗源可见过他叔父一家?” 林牧之眼底闪过厌恶,凉声道:“连我都专门来见,更何况是他家里人呢?” 裴晏微微颔首,转身便朝外走,姜离令怀夕留下照看,快步跟了上来,便见裴晏带着十安和几个武卫,出德音楼后直奔听泉轩,他大步流星过走廊,到了付宗源住的厢房之前,对十安点了点头。 十安转身,抬手,重重拍门 突兀的拍门声似惊雷炸响,付宗源屋内传来动静,楼上楼下的厢房内也生出响动。 “是谁如此无礼?!” 付宗源在里头喝问一句,下一刻门扉打开,是付氏家仆来开了门。 “裴世子?您这么早怎么来了?” 家仆惊讶一句,屋内付宗源披散着头发,披着一件外袍走了出来,裴晏这时大步进门,开门见山问:“付大人,你可见过麟州书院学子范长佑之叔父一家?!” 他目光凌厉,字字铮然,付宗源听来只觉耳畔轰然一声,身子都晃了一晃,“你……什么麟州学子?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裴晏剑眸半狭,“你当真不知情?” 付宗源挺起背脊,毫不心虚道:“裴世子,我如今是受害者家属,不是你狱中犯人!我说不知便是不知,你非是不信我也没法子,我只知怀瑾凄惨死在书院内,已过了三天了,若还是没个说法,那我便去陛下面前喊冤!!” 付宗源一席话掷地有声,显得尤其大义凛然,裴晏死盯他一瞬,面无表情道:“来人,把付宗源给我拿下候审” 十安几人应声而上,付宗源还未反应过来,双手便被反剪在后,那付家忠仆想上前护主,也被一个武卫拿了住。 付宗源眼瞪如铃,气得话都说不出,“你……你、你,我是陛下亲封的从三品朝廷命官,你便是大理寺少卿、裴国公世子,你无凭无由,也不当如此待我!裴鹤臣,你好大的胆子,待到了陛下跟前我定” “谁说无凭无由?我大理寺治你个徇私包庇、藐视王法之罪,可有了凭由?”裴晏断然反讥,又喝道:“除他革带,带去讲堂听审!” 话音落地,付宗源腰间玉带被卸,衣衫不整地被押了出去。 “裴鹤臣!你好生大胆!你竟敢污蔑我堂堂吏部侍郎,你以为陛下能准许你如此妄为吗?裴鹤臣” 付宗源头发披散,双臂更是剧痛,他被押解而出,边走边骂,这动静不小,立刻惊得上下之人都探出了头,薛琦动作最快,出门见此场面,下巴差点落在地上,忙上来劝道:“鹤……世子啊,这是做什么?这可使不得啊!” 裴晏哪里理他,径直出院门往讲堂而去。 待至讲堂,付宗源已被押站堂中,他恼羞成怒地瞪着裴晏,“裴鹤臣,你不知从何处听来了风言风语,就如此对待我这个从三品侍郎!你大理寺治罪难道就这般毫无证据?!真是岂有此理……薛中丞!柳侯!请你们来评评理,堂堂传道授业之地,到底是谁藐视王法?我分明是受害者亲属,他大理寺怎能如此待我” 随着付宗源不甘的控诉,堂外陆陆续续来了多人,薛琦几人在前,连方青晔都得了消息赶了过来,他震惊道:“鹤臣!这是怎么回事啊!” 天边已是鱼肚灰白,一片山雾晨曦之中,学舍楼上也传来惊慌议论之声,脚步声纷杂,有更多人围了过来 裴晏冷冰冰地盯着付宗源,“你不交代,是要我当着这么多人审你吗?” 付宗源眼皮狂跳,看着门外出现了不少学子,他又是愤怒又是忌惮,嘴唇抖动之间,竟是骂也骂不出,认也难认罪,而就在这堂中相持不下之时,守门的斋夫从外头快步跑了进来,喊道:“院监!袁将军到了”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微变后也不觉意外,去长安报信之人已经走了一日,按脚程推算,袁兴武也应该到了。 随着众人目光往二门看去,便见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大步进了门,此人剑眉入鬓,宽肩长臂,威势慑人,正是神策军左营大将军袁兴武,在他身后跟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正是其子袁航。 “袁将军来了” 柳明程和高从章站在外围,先朝前迎出几步,便见袁兴武快步走过中庭,先对他们拱了拱手,而后一脸疑问地看着这几十人聚在门口的场面,“柳侯,高兄,这是在做什么?” “济苍兄!快来为我做主!” 隔着人群,付宗源痛苦的喊叫从堂内传了出来,门口的人群连忙散开,正露出狼狈不堪的付宗源,众人看看袁兴武,再看看裴晏,皆不知眼下如何收场。 袁兴武愣了愣,抬步进得讲堂来,付宗源见状似找到了靠山,立刻道:“济苍兄,你已经知道了吧?怀瑾和袁焱两个孩子在这书院内被歹人害死了,我是怀瑾的父亲,本该得到安抚,可裴鹤臣他、他不抓歹人,竟用些四五不沾的旧事来治我的罪!便是陛下治我们之罪,都要有个人证物证,可他裴鹤臣却” 裴晏站在主位,目光冷峻,袁兴武立于门口渐渐听明白过来,未等付宗源说完,他忽地一叹,又哀伤地看向付宗源道:“敏德兄,事到如今,也该让一切真相大白了……” 第158章 祭祀凶神(一更) 付宗源满以为袁兴武来了, 定会为自己做主,却不想袁兴武开口便是此言,他眼瞳陡然大睁,“济苍兄, 你……你这是……” 袁兴武不再看他, 只扫了一眼门外众人, 道:“裴大人,事已至此,你有何疑问尽可问我, 便让屋外的学子们散了吧,正好薛中丞他们在,让他们做个见证便是。” 裴晏有些意外,付宗源更不甘道:“袁济苍!你这是做什么!你如此可想过我的处境?!怀瑾已经死了, 我” 袁兴武沉声道:“敏德兄,此事当年便是你处置不当,若非如此怀瑾又怎会殒命?” 付宗源背脊一颤, 目瞪口呆地看着袁兴武, 裴晏见袁兴武竟愿配合, 便也从善如流地令众学子退回学舍之中。 待人散尽, 袁兴武看着裴晏道:“裴少卿有何疑问便问吧。” 裴晏道:“麟州书院学子范长佑身亡之事, 你可清楚?” 袁兴武定声道:“其实我并不清楚, 我只知道景德三十七年初,堂兄忽然来信于我, 说袁焱近日病重,退了府学, 待病愈之后,便打算将其送来长安进学, 我对袁焱向来视如己出,自然满口答应,到了年中,袁焱被堂兄送入长安住在我府上,我拿他当亲子相待,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不妥。袁焱的确小病了一场,却不足以因这小病退学,我心中奇怪,便问堂兄到底出了何事,堂兄这才告知我,说袁焱与付家那孩子,还有另外两个年轻孩子一起,令他们一位同窗意外而亡了,此事已经由付刺史处置妥当,他们只需换地方求学便可。” 袁兴武神容尚算诚恳,裴晏看一眼付宗源道:“袁将军当真是半年之后才知晓出了事?” 袁兴武应是,又看向付宗源,“敏德,大理寺如今就算人证物证不足,可只要派人南下走一趟,便没有什么不清楚的,如今两个孩子就死在这书院,你知道什么尽数道来罢,死者已逝,两个孩子的仇你也不想报了吗?” 付宗源恼怒至极,憋的眼眶发红,“袁济苍,这些事你堂兄也跑不了!!” 袁兴武面不改色道:“无妨,堂兄并无官职在身,纵然有包庇之罪,我也不会回护,我自知晓袁焱出事,便猜到与当年之事有关,他从前做了错事,如今算是得了报应,但谋害他的人,也不可能跑得了,敏德,你若早些帮着大理寺捉拿凶手,将来到了陛下跟前,或许还有为你求情的可能。” 袁兴武是武将,说话时声若洪钟,格外有种威慑之力,付宗源心知事情已经败露,见袁兴武毫无相帮之意,一双含怒的眸子渐渐晦暗下来,“罢了罢了,先放开我,我还不是你们大理寺的阶下囚” 裴晏点头示意,十安几人利落地退向门口。 付宗源先活动了自己剧痛的双臂,又正了正衣襟,再将披散的墨发往后一拢,作姿作态模样格外有种强行挽尊之感,他最终一甩袖,站定道:“我知道范长佑此人。” 想起旧事,付宗源自己都恼恨不已,“他是麟州书院的学生,还是书院特许进来的贫家子弟,本不算什么,可那一年他几门课业长进极大,一时在书院内声名鹊起,彼时……彼时怀瑾和袁焱本为书院翘楚,心中自是不满,当年他们一个十三一个十四,家里宠纵惯了,多有孩子心性,再加上那东方嘉树与魏青杨两个纨绔子弟在旁挑唆,景德三十六年腊月二十二,这四人便、便走了歪路……” 付宗源默了默,道:“麟州地方上曾奉过一个名为梼杌的凶神,此凶神本为上古凶兽,体格似虎毛类犬,脸似人,口生獠牙,尾长丈八尺,极是凶狠,能斗不退,本为百姓所忌,后来不知怎么在麟州坊间有了信徒,其信徒还编了教义,其中一出教义乃是种献祭之法,可获取被献祭者的天资禀赋。” 裴晏剑眉大皱,“可是邪教?!” 付宗源涩然道:“算是吧,本来我前一任刺史任职期间,这凶神已被明令禁止供奉,可当时,这四个孩子不知从何得了那些歪门邪道,于是……他们将范长佑绑了起来,用那教义上的法子将其献祭给凶神了” 门外众人听得倒吸凉气,裴晏定声问:“用了什么法子?” 付宗源深吸口气,似连他都难以启齿,“将人绑缚在凶神前,在其面上刻写教义,欲取何处,便献祭何处,他们……不知是谁刺瞎了范长佑的眼睛,那魏青杨身高五尺,羡范长佑身量,便碎裂其双腿,就这样,将范长佑生生折磨而亡。” 屋外又是一阵轻呼,便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薛琦都觉不寒而栗,忍不住道:“都是同龄之人,那么一个大活人,他们怎么下得去手的?!” 付宗源惨戚戚道:“我也不知,我为官多年从来谨慎,就这么一个亲儿子,哪里想到他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彼时我谋求调任,自不敢将此事昭告天下,又想保护儿子,便……动用府衙之力将此事遮掩了下来。” 裴晏目若悬剑,凛然道:“你包庇徇私之罪稍后再论,那之后你可曾见过范长佑的家人?” 付宗源心知大势已去,道:“自然见过,范长佑的尸体被敛在了义庄之中,前来敛尸的是他的叔父和堂兄,我给了二人五百两银子,他们便把范长佑的尸体带回了老家安葬,自那以后,再未在麟州城见到他们,之后我又寻来另外三人父母将此事说明,这才有了四人相继离开麟州书院之事,他们也不愿孩子成为杀人凶手,对我自然只有感激的。” 他说着长叹一声,面上尽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之状,“我本以为此事已经了了,直到一年多前,我听闻魏青杨二人死在了彬州,当时我便心生不祥之感,还派人去彬州走过一趟,但彬州府衙几月都未找到凶手,我也没了法子,后来我想着彬州近,而长安千里之遥,他们不可能找过来的……” “他的叔父和堂兄,倘若如今再见,你可认得出来?” 裴晏话音落下,付宗源道:“他叔父我认得,但他那堂兄当年寒冬岁末,面上裹着寒巾,我只依稀记得一双黑亮的眼睛,面容已忘了。” “你可曾在这书院之中看到眼熟之人?” 付宗源沉沉摇头,“不曾看到,若看到” 他说至此话语一顿,面上尚有咬牙切齿之意,裴晏便又道:“那你此前找来名册和书院学子的课业,是为何?” “找来名册,是看看有没有从麟州来的人,找来课业,是看看有没有眼熟的字迹,当年收敛尸体之时,因他叔父不擅笔墨,是他堂兄画押签字,他堂兄的字迹十分工整,我还有几分印象,但我已经看了一遍没有找到类似的笔迹……” 裴晏忙道:“你当真确定?!” 付宗源惨笑道:“难道我还会与裴少卿玩笑?我所知道我都说尽了,没错,我当年是包庇了怀瑾,但……但我也尽力抚恤范家了,五百两银子不少,他叔父父子是接下的,他们若要偿命,何来收了银子?如今……如今若是为了范长佑害死了四条人命,那他们也应该处以极刑,在凶手抓到之前,我不会回长安认罪!” 裴晏失望地看着付宗源,“你身为一方父母官,你给的银两他们若是不要,你待如何?” 付宗源一时语塞,裴晏道:“把他带下去看管起来!” 付宗源被带走,裴晏又看向袁兴武,“袁将军后来知道了多少内情?” 袁兴武坦然道:“我只知有个孩子因袁焱几个出了意外,并不知什么凶神献祭,若是知道,我怎会把袁焱这等祸端留在长安?当时堂兄送来的书信我仍保留着,这些皆是证据。但后来我听说彬州那两个孩子相继被害,曾怀疑当年麟州之事他们有所隐瞒,可再问时,堂兄和袁焱皆无可奉告,军中事务繁忙,我便未把此事当一回事,如今堂兄人已回了麟州,大理寺稍后去麟州追查时堂兄必定配合。” 裴晏打量他片刻,“也好,袁将军深明大义,那如今还是以书院命案为重。” 袁兴武一默,“袁焱尸首在何处?” 裴晏看向内堂,“九思,你带他们去。” 九思应声带路,方青晔也上前来作陪,无论如何袁焱死在书院,他们也脱不了干系,很快,后堂内传来袁航的悲呼之声 这时,门外挤来一道身影,却是宁珏起身赶了过来,他火急火燎的,身边正跟着张穗儿,一进门便道:“师兄,那范长佑是因为邪教祭祀而死?!” 第159章 并未焚尸(二更) 长安发现无量道之事虽未大肆宣扬, 但此前拱卫司频频异动,宁珏如今又已是拱卫司中人,他这一问,便显得不同寻常。 保险起见, 裴晏先劝回众人, 姜离也往文华阁看孔昱升而去。 宁珏看着姜离离去的背影, 再看向裴晏,无奈道:“怎么你们二人离开时无一人喊我?适才这么大场面我竟没见着,幸好穗儿机灵告知于我, 师兄,真是什么祭祀杀人?” 裴晏看向后堂道:“范长佑死状惨烈,应是有异,但到底是凶神还是邪教, 只有派人去麟州走一趟之后才知道。” 宁珏纳闷道:“怎么老有妖邪作祟,长安城的线索也断了……” 裴晏闻言,不由拧眉道:“你既有差事在身, 何故在山上停留, 今日便回去吧。” 鹤唳长安 第147节 宁珏丝毫没有回去的打算, “那可不行, 如今命案未破, 就这么走了必定抓心挠肝, 更何况还牵扯出了什么祭祀旧案” 话音刚落,袁兴武和袁航从后堂走了出来, 袁航红着眼眶,袁兴武也是一脸沉痛, “去报信的人已经说了这两日的事,既然裴少卿在此, 想来不会全无所获,如今查到了何处,可能告知于我们?” 裴晏颔首请袁兴武二人落座,“自然” 他将发现机关的前后因果道来,又说:“那机关虽十分简单,却得心思机巧之人才能想得出,又因机关搅乱了凶手不在场证明,眼下尚难锁定目标。但如今清楚了麟州旧事,东方嘉树二人之死和袁焱之死,与当初范长佑被折磨之法各有相似之处,基本断定凶手的杀人动机乃是为范长佑复仇,袁将军这边可听袁焱说过些什么?” 袁兴武沉声道:“我常年在军中,府里的事我管的不多,袁焱非我亲子,对我也敬多过亲,他知道我对他期望极大,这些事他不会告诉我。” 裴晏看向袁航,袁航则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袁焱和付怀瑾最为亲厚,我也不知他们从前还干过这些伤天害理之事,他又今天也算是……哎,按适才付侍郎所言,范长佑有个叔父和堂兄,凶手会不会是他们父子?” 裴晏道:“如今书院中还有位在林中书院教学过的林先生,他提到范长佑母亲卧病在床多年,其父亲乃是江湖手艺人,但无人见过其父母。” 袁兴武便道:“那凶手还有可能是他父亲?既是如此,排查书院内与他父亲、叔父、还有堂兄年纪相仿之人是否能找到线索?” 裴晏颔首:“眼下确有此意” 姜离带着怀夕至文华阁,先给方伯樘请脉,事到如今,方伯樘已知道了放火杀人未遂与假山杀人未遂之事,得知姜离救了二人,对姜离感激不已。 待从上房出来,陪同的张伯也叹道:“薛姑娘此番可谓是救我书院于水火了,付怀瑾和袁焱之死,我们脱不了责任,若林先生和孔昱升也在书院丧命,那我们老太爷这把老骨头真是不够赎罪了” 姜离谦逊两句,待到了张伯的西厢,一进门便见孔昱升头脸被包着,身上也有数处包扎,此刻躺在西窗榻上,身上锦被盖得严严实实。 张伯又道:“何叔守到天亮,我让他去歇下了,昨天晚上喂了两次药,就等着今天换药了,但人还是没醒,不知是怎么了。” 姜离一边请脉一边道:“吸入浓烟过多热毒入心入脑,人便会昏迷不醒,如今除了用药施针暂也无更好的法子,若是脑袋受损太过,甚至会一直不醒。” 张伯闻言忙道:“会伤脑袋?” 见姜离点头,张伯遗憾道:“天啊,老天保佑,这孩子家境普通,禀赋却极好,尤其是骈文策论之道更是首屈一指,不瞒姑娘,此番春试考过,这孔昱升必占前二之位,到时候老太爷要带着他一起给陛下修书的,几位夫子私下里还说,今岁若入科场,来年翰林院一定会有孔昱升一席之地,若此番伤了智识,那便太可惜了。” 姜离请完脉,迷惑道:“他家境普通?我怎么看他独住一间学舍,银钱上应该十分宽裕才是?” 张伯纳闷道:“我也不明白,但两年半之前他来书院时,家里是交不起足额束脩的,老太爷当时看过他的文章,立刻免了部分,还把每年的膏火奖励分他一份,如此倒也顺利进学了,但也没过太久,他家里似乎好起来了,去岁学舍空出来时,他也要了独住的一间,说如此才能专注习文。” 姜离心底泛起两分古怪,又问:“那此番起火,您老人家可有猜度?” 张伯略一犹豫,“这可不敢乱说,虽说,同窗之间偶有嫉妒,但不会有人因此而生杀心,我们书院和别处不同,老太爷重修身养性,平日里便不许他们有比斗之心,应该不会是因为那修书名额吧……” 话虽如此,张伯自己也有些心虚,毕竟麟州书院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也不敢把话说死,姜离见他惶恐也不再多问,只给孔昱升施针,先取人中、十宣、百汇、涌泉、太椎、内关等穴位针灸,又对人中行雀啄刺法,后于十宣穴点刺放血,再等了半炷香功夫,正要取针之时,裴晏和宁珏赶了过来。 裴晏进门问:“他如何了?” 姜离神色微凝道:“脉象看起来并不凶险,但人还是未醒,怀疑是热毒伤脑,我适才已施针,稍后换清热豁痰、通腑熄风的方子,看下午是否会醒。” 宁珏无奈道:“昨夜看起来人没大事,怎么反而是他醒不了?” 此言一出,裴晏和姜离不禁对视一眼,很快,裴晏叫来九思低低吩咐两句,待九思转身而去,宁珏瞅着裴晏道:“师兄有什么安排?又要避讳我们?” 这“又”字便是在说昨夜了,裴晏眼风掠他一眼,道:“这场火起的古怪,也不知书院内有多少人不希望他醒来” 宁珏恍然,忙道:“那自然是放火之人最不希望他醒来!” 话音刚落,十安自院外而来,“公子,后面的竹林里发现了脚印” 文华阁、德音楼与听泉轩,都算是临着君子湖,但唯独德音楼之后并无廊道供行人通行,其楼后紫竹遍植,距离水边只有丈余之地,裴晏几人赶到时,发现脚印之地都被武卫们做了标记。 十安近前指着几处标记道:“一共发现了三处脚印,但都不全,我们将其拓印下来,勉强凑成了一个六七寸左右的鞋印,但这鞋印并无花纹,就是寻常的布靴,按这个脚长来推算,昨夜在此吹笛之人身应该在五尺上下” 裴晏听得剑眉紧皱,宁珏道:“五尺上下的学子和杂役们可都不少,昨夜太过混乱,不论白日还是晚上都有那么多人没有人证,这如何排查?” 裴晏这时道:“按林牧之和付宗源的说法,如今重点把目标放在年岁三十至四十的杂役和十八岁上下的学子身上,先召集所有人来比对脚印,再缩小范围查人证。” 裴晏一声令下,十安自带着武卫们前去排查,姜离走的慢了两步,一边看一边回忆昨夜的情形,“昨天晚上藏书楼起火之后,最先赶到的是我们,后来陆陆续续来了多人,德音楼的先生们反而来的更晚,当时林先生来之后,刚站了片刻你便提到了钥匙,而后林先生立刻返回德音楼,这中间不过百步距离,凶手不可能提前在后窗之外等着。” 裴晏反应疾快,“你是说,凶手当时也在藏书楼之外?” 姜离颔首,“他一定目睹了林先生因何返回德音楼,见时机不可错过,立刻决定去窗外以笛声引诱,后林先生上当,果然跟了过去,这湖畔的廊道夜里并无灯火,他杀了人再混入救火的人群之中,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宁珏听明白了,但如此越发找不到破绽,“那岂不是更难发现了?” 裴晏摇头,“不,昨夜所有人分了两拨打水,一边在北面得真楼,一边在厨房这侧,林牧之受伤在假山处,凶手为了躲人只能混在来往厨房这侧的人群之中!再排除脚印等线索,那剩下的可疑目标便不多了。” 宁珏便道:“那便是说,凶手要么当时在林先生不远处,要么刚来藏书楼之外,总之他一定听到了你们的对话,甚至跟着林先生一同离开,彼时那假山石柱已被凿断,凶手只要布一处暗绳,在林先生走到假山之下时一拉,林先生便无处可藏,我见过木工拆那些摇摇欲坠的危楼,就是卸掉柱子用绳子拉” 宁珏话虽密,可他心思机敏,确能想到些旁人难想之处。 裴晏心中有数,“这就去核查。” 昨夜场面太过混乱,书院百多人都曾出现在藏书楼外,哪怕如今方向分明,要确定所有人的证供,还是得费不少心力,裴晏快步而去,宁珏犹豫一瞬也跟了上去,姜离出竹林上廊道,又脚步一转往假山处走去。 案发现场有武卫守着,见她来了也不拦阻,姜离在乱石旁看了看,又回身往厨房院去,清晨时分,厨房内正在忙碌,纵然命案当前,书院上下百多口人却不可能不用膳,武卫们也明白此理,并未在此时过来问证。 水井在厨房前院,昨夜众人救火匆匆往来,井台旁留下了大片泥渍与灰烬,姜离正看着那片泥渍,一抬头,却见龚嫂正弯着身子在灶前添柴火,她手劲儿极大,利落地将柴火折断投入灶膛之中。 姜离看着那红彤彤的火苗,忽然皱眉道:“当年范长佑身亡之后并未被焚尸,此番凶手为何费力地分尸焚尸呢?” 第160章 中毒死鼠 姜离回到大讲堂之时, 裴晏正在看九思汇总的名册,见她神色匆匆回来,他迎上来道:“怎么了?” 姜离直奔后堂,“去看看付怀瑾的骸骨。” 裴晏跟她一路行至后堂, 便见堂内两张长案, 其中一张摆着袁焱的遗体, 羽箭已取下,如今遗体上罩着一张白布,另一侧的长案上置棉席一张, 其上摆着大大小小百多块灰白骨渣,皆是从浴房灶膛内刨出来清理干净的。 几人站在案前,姜离挽起袖子毫不避讳地拿起大块儿的碎骨细看,宁珏在旁唇角抖动两下, 道:“这些你不是看过了?怎么这会儿又看,你个姑娘家,真就一点儿不怕?” 裴晏也道:“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 姜离目光落在指间碎骨上, “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只是我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她看向裴晏, 道:“东方嘉树和魏青杨, 一个是被乱石砸死, 一个是被水车铰断双腿而死, 袁焱呢,则是被射中双目而死, 这些都曾是他们折磨范长佑的法子,可付怀瑾呢?事到如今, 我们只知道他被分尸焚尸,可致死的死因还未解。” 裴晏闻言眸色微深, 宁珏不禁道:“这还需要知道死因吗?人肯定是死之后才分尸,不是发现了一把匕首吗?那匕首便是凶器,付怀瑾应是先被刺死,而后凶手将其带出学舍,再找一个偏僻之地分尸,最后丢入火灶之中焚烧,如此毁尸灭迹。” 姜离忍不住白了宁珏一眼,“真是答非所问,按照其他三人的死法,凶手并不会刻意毁尸灭迹,相反,他似乎乐意让大家知道这三人怎么死的,届时,知道范长佑死亡内情之人定会恐惧,他谋害付怀瑾之时,只需要让付怀瑾的尸体惨烈地出现在学舍之中便可,分尸和焚尸花上的力气不小,难道不会格外费劲吗?” 宁珏被姜离说的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东方嘉树和魏青杨虽死的惨烈,但因凶手作案条件十分充分,最终也没有在现场留下过多痕迹,袁焱之死,凶手则巧置机关,有绝对的不在场证明,唯独付怀瑾有些不一样,他出事地点在学舍之中,若就那般留下他的尸体,极有可能会暴露凶手的某些特点,因此,他必须彻底的毁尸灭迹。” 裴晏沉沉开口,姜离点头道:“所以我想知道凶手到底是为了掩藏什么。” 她说着又继续看起碎骨来,宁珏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轻疑道:“有这么复杂吗?万一凶手以为当年付怀瑾为主犯,对其之入骨,就是想将付怀瑾挫骨扬灰呢?” 裴晏道:“我已再问过林牧之和付宗源,林牧之道当初四人以付怀瑾为首,付宗源则不承认当年是付怀瑾指使,按理,范家人也无法确认主犯为何人。” 姜离不置可否道:“无碍,我先看看” 裴晏见状方道:“你查验便是,我先去核查其他线索。” 姜离应是,裴晏随即大步而出,宁珏盯着姜离看了片刻,眼底光彩愈甚,见姜离专心致志,看也不看自己,便也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到了外间,他一脸感叹的凑到裴晏身边,“师兄,薛泠也实在奇怪,你可见过她这样的女子?在江湖行医,难道便半点儿不怕死人了吗?” 裴晏核对名册的手一顿,后又对九思道:“先按这上面的名单核对脚印和不在场证明,看看有哪些人与之匹配” 九思领命而去,裴晏这才看向宁珏,“此言何意?” 宁珏嘿笑一声,“随便问问嘛” 裴晏朝门外看了一眼,“如今他父亲和弟弟皆在书院之中,想来你也不会给她带来麻烦。” 宁珏一听忙道:“那是自然,给小殿下看病的事不会让第四人知道!” 言毕,他又愁眉苦脸起来,像在为何事焦灼,裴晏看在眼里,却一字也不多问,先转身朝外头学舍楼下行去。 宁珏慢吞吞跟在后,身边赤霄看不下去,道:“公子,您这上山到底为了何事?这案子一日查不清楚,您便不日不回长安?” 宁珏轻啧道,“急什么?没见麟州也有邪教?如今这可是我分内之事!” 赤霄闻言欲言又止,“您可别忘了娘娘的叮嘱。” 宁珏微愣一瞬,很快打起精神拍了拍胸口,“放心,我便是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翊儿的血仇……” 后堂之中,怀夕见姜离把一块块碎骨整整齐齐分开摆成两片,不解道:“姑娘到底在找什么?这骨头上难不成会留下凶器的痕迹?” 骨渣多为指宽碎块,甚至难辨其部位,可但凡断口稍微齐整些的,姜离便单独摆在一处,如此花费了小半个时辰,已选出来二十多块。 她幽幽道:“凶器痕迹是其一,其二,我在想凶手定要焚尸,是否还有别的说法,会否是想掩藏尸体上某些特殊痕迹” 怀夕叹道:“可如今别说皮肉了,连骨头都化了不少,又碎成这般,如何看的出来何处是何处?” 姜离眉紧拧,“凶手能设下机关,足见其敏锐,能下那后山山洞,足见其身手利落,这样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刺杀了付怀瑾,并把尸体带出了学舍,还分尸焚尸成功,而二十八那天晚上山上大雨,怎样一个人可以毫无声息地离开又回来呢?” 怀夕道:“会不会是那些杂役?比如单独住在前门门房的门夫,或者歇在车马房的看守?他们摸到了学舍,骗付怀瑾开门,然后掳人分尸?” 姜离听得摇头,“那他便是在赌,赌所有人都不会被大雨吵醒,按凶手杀袁焱的筹划,他不可能如此莽撞,而他此前谋害东方嘉树和魏青杨也没有留下任何踪迹,更见此人十分缜密,且” 说至此,姜离忽地微愣,她定定看着掌心躺着的一小片白骨,那白骨一端碎裂,另一端的断口却十分整齐,很快,她又在桌角那片碎骨之中找寻,没多时,捻起一块儿碎骨,将两快骨头放在眼前比对起来。 怀夕凑过来看,“这两块骨头怎么了?” 姜离迟疑道,“看这模样,很像是头骨” 怀夕纳闷,“头骨怎么了?” 姜离看着那两片头骨道:“浴房的灶孔不小,死者的人头应能塞入,但看这断口,明显凶手连死者人头都劈分过,人头骨极硬,这可不简单。” 姜离语气平平地说这话,直令怀夕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无奈道:“可能是为了泄愤呢?又或者害怕大火烧不化呢?姑娘,您能别这般稀松平常吗?这可是人头,人头骨啊,奴婢汗毛都立起来了。” 姜离想了想,只觉“烧不化”有些道理,遂放下两片碎骨,又看起别的骨渣来,如此前后查验了大半个时辰,只等阴云散去,天边一抹金辉漏出,她方才直起发酸的腰身,“奇怪了……” “姑娘可在?该用早膳了姑娘” 姜离还待再验,张穗儿的声音却在外堂响了起来,姜离只好拍拍手,“先去用膳。” 待到前堂,张穗儿道:“姑娘回幽篁馆,早膳马上送来。” 姜离闻言忙道,“不必去幽篁馆,去膳堂便是,方便。” 张穗儿见状只好作罢,几人便一起往厨房院行去,刚走到半路,便见葛宏带着贺炳志几人把留在校场的箱笼搬了回来,正往学舍一楼最北面的屋子安放,江麒最为瘦弱,只抱着遮雨防水的油布走在最后 姜离忽然想起一事,上前去道:“葛教头?” 葛宏闻声回头,“薛姑娘?” 姜离看着江麒手中油布,问道:“前日袁焱出事之时,葛教头说少了一块儿油布,那油布去了何处?” 葛宏叹道:“也不知是我记错了还是怎么了,本来有六大块儿,那天晚上用的时候只剩下了五大块儿,那一块儿谁也不知去了何处。” 姜离不禁道:“油布放在何处?” 鹤唳长安 第148节 葛宏道:“放在厨房后面的杂物房里的,江麒,交给我罢,你们去用早膳。” 葛宏接过江麒手中油布,待几个学子先走一步后才往厨房院去,姜离与他一路同行,等到了院门口,便见十安几人正在给厨房众人比对脚印。 因刚比了龚嫂的,她一脸惶恐道:“这可不管我的事啊,我昨天晚上用罐子打水,来回跑了好几趟呢,他们都看到的” 一旁云嫂也更为惶恐,道:“我昨夜也是一起的,来来回回跑了□□趟呢,这脚印虽相差无几,可真的不是我……” 龚叔见状赞同道:“是啊是啊,我和老齐是打水的,她们都在帮忙,没有谁离开太久过,救火都来不及,哪有功夫害人呢?” 九思安抚道:“你们不必害怕,这只是按照惯例比对,有人证便无嫌疑。” 如此一说,龚嫂几人才松了口气,这时裴晏大步从厨房中出来,问道:“昨日查问时,龚叔说年后买回来的柴刀共有五把,可适才齐先生说买回来的柴刀共有六把,龚叔,你来与齐先生对一对,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龚叔闻言面色一变,“怎会如此?” 姜离闻言挑了挑眉,与葛宏一道往厨房之后走去,刚进厨房,葛宏望着锅灶上剩下的早膳道:“终于做到辣灌肺了,可得给我留一碗烫的!” 龚嫂忙道:“葛教头放心,少不了你的!” 姜离自锅灶上一扫而过,穿过厨房后门进了东面的小院,便见齐济昌和方青晔都站在杂物房外,齐济昌手中拿着一份账单道:“老龚,你来看,年后采买的账单在此,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柴刀六把,怎可能是五把?” 龚叔拧眉近前,“不可能啊,当时搬来时我数过就是五把,不可能有错,如今才两月过去,新的旧的都在屋子里,我昨日还清点过!” 齐济昌无奈,“可这账目不会错,银钱也都花出去了,总不是我自己昧了银钱……” 二人核对不上数目,齐济昌一把年纪,面上一时青白交加。 方青晔无奈道:“每年出了正月十五,书院便要下山采买一整年的用度,这些杂物更是一次买个够,当初是齐先生下山采买,回来的时候拉了五大牛车上山,卸货之时这些东西没有核对清楚,但齐先生做账素来仔细,不可能有错,厨房这边,也极少出岔子,如今这对不上,只怕……” “只怕在卸货时,新买的柴刀便失窃了。” 裴晏下了论断,在场之人皆是一惊,裴晏又看向学舍方向,“凶手谋划已久,提前藏下凶器也极有可能,付怀瑾是被分尸,可至今没有找到分尸的凶器,这本就古怪,行了,继续核对今日的线索” 姜离心间微沉,见大理寺诸人还要忙碌,便自顾自去饭堂用膳。 一进膳堂,便见贺炳志四人坐在一起,江麒和陶景华二人看着眼前的灌肺汤都是一副食不下咽之状,再看向不远处,学子们三两落座,皆是满脸恹恹之态。 张穗儿为姜离和怀夕捧来早膳,又低声道:“自从大家知道付怀瑾的尸体是在浴房锅灶之中烧的,这两日厨房的饭菜总是剩下不少。” 话虽如此,张穗儿和姜离二人坐在一起,却是利落地用起汤食来,怀夕见他一个小孩子半点不忌讳,称奇道:“你不觉害怕?” 张穗儿吸溜一口热汤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灌肺汤是西南一带的早膳,辛辣温补,滋味极足,老先生那里的饮食因在病中,日日都十分清淡,我就念着这一口呢。” 怀夕不禁道:“书院的早膳倒是丰足。” 张穗儿道:“这是老先生的意思,说书院的学子南北皆有,得顾全众人口味,因此龚嫂她们费了不少功夫学做菜呢。” 姜离不怕辛辣,但如今案子沉沉压在她心头,她用膳的兴致也不高,利落用了半碗汤食之后,姜离先往林牧之厢房而去。 到了林牧之住处,他正痛得满头冷汗,姜离为他请脉,又查看了断腿伤势,安抚道:“如今没有别的法子止痛,林先生只能忍耐一二。” 林牧之哑声道:“在下能捡回一条性命已是拜姑娘之恩,在下知足。” 姜离一默道:“我来是想问问林先生,当初范长佑出事之时,他身上可还有别的印痕?亦或者,他身上可有特殊的骨伤?” 林牧之有些不解,“印痕?彼时他面上被刻字,尸体发现之上,面目腐败肿胀,几乎认不出人形,眼睛也伤的极重,至于骨伤,只有双腿” 说到腿伤,林牧之不由往床尾看了一眼,随即惨笑道:“这也算是我的报应了。” 姜离又道:“你见过范长佑的叔父,他是哪里人?模样如何?” “他们一大家子,老家都在麟州长松县,是麟州最偏院的一处小县,他叔父是麟州城一户富足人家的车夫,面色古铜,生得一副老实皮相,身量不高却十分强壮,见到我时哈着腰,十分有礼,我、我是想不到他行凶的模样的” 听见此言,姜离忍不住道:“那林先生可会想到他们会来找你复仇?” 林牧之涩然愣住,似不知如何答话,姜离便又问:“关于范长佑的父亲,他当年当真没说过更多的事?先生再仔细想想?” 林牧之蹙眉道:“真没说过,我问时,说他的父母亲把他教养的这样好,他们一定是极有智慧之人,范长佑先是肯定,后又欲言又止,似有何难言之隐。末了,只说他母亲这些年在家中务农十分辛苦,早年间还去河滩上帮人背砂土,他说他她母亲身量不高,干了几年重活身上伤病不少,已卧床多年,又说他父亲也只是其貌不扬的普通人,但他们二人爱子心切,不辞辛劳供他进学,别的真再未说过什么,我见他色难,想到他出身普通便未再多问。” 姜离不禁道:“难道他会因为父母是普通百姓而自惭形秽?” 林牧之连忙道:“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书院内的学子们多有攀比,但他从来简朴,连我赠与的碎银也不要,但、但他尚且年少,多少自尊心强” 见林牧之为范长佑开解,姜离心底滋味也复杂起来,他尚且痛得厉害,姜离也不再多言,随即告辞离去。 待出德音楼,怀夕轻声道:“真是可惜了,当初林先生也难护范长佑,他死后也没人给他说个公道话,不然也没有如今的事了。” 林牧之身份也不高,姜离一时不知是否应该苛责,三人一路往北,过听泉轩返回大讲堂,刚走上前廊,却听见学舍楼上爆发出一声惊呼。 三人一愣,张穗儿趴在栏杆上往学舍看,“是虞公子和薛公子” 一听虞梓谦和薛湛都在,姜离也往前走了两步,便见五六人挤在二楼外廊上,虞梓谦高高站在木桌上,正拿了长竹竿往屋檐之下捣弄,地上几人喊叫不停,姜离依稀听到了“中毒”二字。 她秀眉微扬往学舍方向来,到了楼下,便听楼上语声更甚。 “死了更好,有什么好查问的” “这东西不知偷吃了什么,好端端死了,你能放心?万一偷吃了你们谁的点心,你们的点心又被下了毒呢?” “少胡说了!我们和付怀瑾他们可不同!” “多事之秋,莫要胡言。” 几人正说着,姜离快步上了二楼,见几人聚在一起,问道:“出了何事?” 此声一出,几人忙转过身来,见是她来了,薛湛一脸嫌恶道:“阿姐,没什么,就是一只死老鼠罢了,适才我们闻到这附近有臭味,四处看了半晌,发现是在这屋檐上,就在这檐椽和坐斗缝里卡着,是只老鼠,死了应该有几日了,都发臭了。” 这是在二楼北面廊道,薛湛指的缝隙,正在虞梓谦房门上首,他东面住着薛湛,西面则是袁焱的房间,几人脚边廊道上,正躺着一只巴掌大的棕黑老鼠,那老鼠口鼻处已开腐烂,离了三尺远,连姜离都闻到一股子臭味。 虞梓谦有些不好意思,“薛姑娘不必管,我们处置了就行了,这顶板上放过鼠药,只怕是吃了鼠药而亡,月前我们便遇见过这类事。” 姜离不退反近前,仔细往那死老鼠身上看去,忽见其长耳毛发之上沾了一抹棕褐色之物,若是别的污渍倒也罢了,那污渍虽是干结,却又透着亮光,令姜离觉得古怪。 她不禁蹲下身来,又掏出丝帕往那死鼠耳朵上拈去 “阿姐,你做什么!” 几位贵公子倒吸一口凉气,薛湛惊讶之后,更是一脸嫌弃地后退半步,“阿姐你,这等腌物你也……” 其他人面面相觑,看着姜离的背影,表情也纷呈起来。 虞梓谦犹豫一瞬问:“薛姑娘可是觉得哪里不对?” 姜离已将那污渍捻弄下来,见丝帕上除了污渍还沁出了一抹油光,她眉头顿时拧紧,再仔细嗅了嗅那污物,她愈发觉得怪异,便看向几人道,“谁房中有净水?” 其他人犹豫不语,虞梓谦立刻道:“我房中有。” “请虞公子倒小半盏来” 姜离话落,虞梓谦立刻进屋,不多时捧着个茶碗走了出来,这是一方白瓷茶盏,里头正盛着少许清水,姜离见之迟疑道:“这之后公子的茶碗只怕不能饮茶了。” 虞梓谦忙道:“不碍事,姑娘请用便是。” 姜离见状,小心翼翼地将丝帕上的污物放入了茶碗之中,那污物芝麻粒大小,等落入清水之中,水上立刻飘起了一丝油花。 姜离眉头越皱越紧,薛湛看看身边几人,面上挂不住道:“阿姐这到底是在做什么?他们说你在帮裴少卿验尸,难不成死鼠你也要验?” 姜离正为这污渍结块发愁,未想到薛湛如此多嘴,她眉梢一竖,面无表情看向薛湛,薛湛被她神色一慑,结巴道:“我、我是说此物不洁……” 姜离一边盯着薛湛,一边轻摇茶盏,不多时,那块儿污渍被水泡开,其中一小片儿棕褐色薄皮也随之舒展开来,虽只有针头大小,但其上棕色与褐色的纹路却十分分明。 姜离定睛细看着,越看面色越是黑沉,很快,她抬头看向发现死鼠之地,不多时,又看向虞梓谦门头,众人见状纷纷退开两步,便见她又看向袁焱门头。 她视线来回片刻,又疾步往袁焱房中走去,守着的武卫不阻挡她,却将薛湛等人拦了住,不得已,薛湛等人只能挤在门外看她。 便见姜离进屋后,直奔书案与柜头上的几盏油灯,还未等众人看明白她在做什么,便听她凛声道:“快,去请裴少卿来” 第161章 放血死法 裴晏和宁珏匆匆赶来时, 薛湛几人还聚在房门之外,他扫过地上的死鼠,大步进门问道,“发现了什么?” 姜离正盯着眼前三盏油灯出神, 闻言道:“适才薛湛他们在门外的房檐缝隙之中发现了一只死鼠, 我来看时, 见那死鼠身上沾了些污渍,还有些油星,我将那污渍除下用水化开, 便得了此物” 她拿过白瓷茶盏,便见污渍泡开,针头大的薄皮愈发明显。 裴晏拧眉道:“这是何物?”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点儿薄皮是蓖麻籽皮。” 姜离语声发沉, 不等二人发问,她又道:“生蓖麻籽常被用在麻沸散和迷香之中,用后会使人昏昏欲睡, 意识不清, 蓖麻整株都有剧毒, 尤其汁液与生果实, 通常蓖麻籽要炒熟方可入药” 姜离答话完, 又看向门外地上的死老鼠, “这死老鼠至少死了三四日,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发臭, 他身上的油星,当是灯油, 而灯油之中多半混入了生蓖麻籽制成的汁液,这才中了毒。” 她又指向门口, “死鼠尸体在隔壁虞公子和薛湛门头之间,但未听说他们这几日有何时昏昏欲睡过,反倒是袁焱的证词令我想起一处古怪。” 裴晏认真地望着姜离,姜离定声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二十八那天晚上袁焱在雷雨之后没多久先是被吵醒,吵醒后拥着锦被辗转反侧了片刻,后来他说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当是太困了,但假如并非他太困,而是灯油中被下了毒呢?当日其他学子,几乎没有一觉到天亮的,唯独他再未醒来,他虽说迷迷糊糊了一阵,可若是中了蓖麻籽之毒,便尤其会意识恍惚不分梦醒……” 裴晏盯着油灯,“灯油下毒,他屋内有三盏油灯,两盏在书案,一盏在床头,如今可能发现灯盏上的蓖麻籽痕迹?” 姜离沉沉摇头,“我检查过了,没有痕迹,当日的灯油已经燃烬,灯油换新之后,那毒物便几乎不剩了” “那毒物是下在哪里呢?”宁珏迷惑起来,“若下在书案灯盏之中,他夜里温书时,岂不是刚点了灯就要昏昏欲睡?” 姜离颔首,“不错,因此极可能是下在床头的灯盏之中。” 宁珏若有所思,“下在床头灯盏里,那必定是与他关系亲近之人才有机会了。” 裴晏盯着屋内布局道:“凶手早已做好了二十八日夜里杀人的打算,便提前下了毒,让最可能听见动静的袁焱陷入昏睡,但即便如此,他将付怀瑾带出学舍还是动静不小,仍难保证其他人毫无所觉” 姜离颔首,“不错,凶手还有别的手法我们尚未破解。” 裴晏这时道:“昨夜的名单我们已经核查完了,在厨房这一侧打水救火的有三十人,对比脚印后,有九人的脚印与竹林里留下的十分相似,这其中也包括龚嫂和云嫂,此外还有药房的何叔和北门的门夫汪大成,学生之中有五人,其中便有胡修文和柳元嘉,他们之中,并无能开三石弓之人” 姜离眉头紧皱起来,“怎会如此?” 裴晏道:“事到如今,只有一种可能,书院内的凶手奈何合伙作案,开弓凿石之人,与昨夜以木笛引开林牧之之人并非同一人,此二人隐藏在书院之中,互相配合,如此来扰乱我们的视线。” 宁珏立刻道:“说不定还有三个人!” 姜离摇头,“付宗源和林牧之都见过范长佑的叔父,不可能是他来,极有可能,是范长佑的父亲和堂兄” 说至此姜离又看向裴晏,道:“东方嘉树二人的案子就一点儿线索也无?” 凶手为同一人,那此前两命案的线索也当能在此案通用。 裴晏略作回忆道:“东方嘉树是在半路被劫走,尸体于三日之后被发现,案发现场和被劫走的路上都无明显线索,当地官府查了两月,唯一的疑点,是在案发前半月,书院所在的街上来了一对母子做买卖,案发之后,那对母子消逝无踪了” 微微一顿,他又道:“魏青杨死在自家的猎场之中,当时正处深秋多雨之时,山上的痕迹被冲散,也无明显线索,官府走访附近山上山下的农户,说是在事发前几日,曾看到有上山打猎的猎户和上山挖草药的少年,但那山上药草飞禽丰足,这样的人不少,官府走访了两个月,也没有找到更多的目击人证。” “母子?”宁珏咂舌,“范长佑的堂兄都多大了,怎会有母子?还有那猎户之类的说法更是没有指向性,当地衙门真不知怎么办案的!” 裴晏颔首道:“正因如此,那两桩命案皆成了悬案。” 鹤唳长安 第149节 见姜离愁眉不展,裴晏道:“既有二人行凶,那昨夜得出的名单之中必有其同伙,眼下还是按照名单继续核查,如今又得了灯盏的线索,仍从找二十八那日的目击者入手。” 姜离颔首,“那蓖麻籽之毒,我去药房走一趟。” 裴晏应好,先命人查问隔壁的虞梓谦几人,姜离则看一眼几盏油灯转身走了出来。 她一边走一边看头顶房檐,见斗拱飞椽交杂错落,再想到虞梓谦说的,此前也有死鼠出现,不由怀疑这高阔屋顶中只怕还藏有别的死老鼠,一时心生膈应,加快脚步下了楼,又直奔药房而去。 “蓖麻籽?”何叔闻言有些意外,“姑娘找这个做什么?此物后山西坡之下长了不少呢,我每年都采好些回来” 何叔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包炒熟的蓖麻籽,“姑娘请看。” 姜离莞然,“那您这里可有生的蓖麻籽?” 何叔笑起来,“那自然没有的,野蓖麻如今刚开始结果,还未成熟呢,至少得等下个月才能采摘,何况生的有毒,但凡懂些药理的都知道。” 姜离心中了然,只好先告辞离开药房。 出得药房院门,怀夕也发愁道:“姑娘,那一定是凶手自己采摘的了?” 姜离颔首,“他连那山洞都发现了,自” 话音刚落,便见青石砖小道上,云嫂和龚嫂迎面走了过来,瞧见姜离二人皆是一愣,龚嫂性情热忱些,连忙笑道:“姑娘怎么在此?” 姜离道:“去见何叔问了些事情,你们这是” 龚嫂看一眼云嫂,叹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和云嫂一身的老毛病了,我是膝盖痛,云嫂是腰痛,昨夜不是救火吗?我二人端着木盆罐子来回跑了好几趟,今日起来,我这膝头便痛得针扎一般,云嫂是腰痛的直不起来,这不,早膳收拾妥当了,我们来老何这里要点儿草药膏贴贴” 龚嫂说着,右腿以一个不自然的姿势虚弯着,云嫂则佝偻着背脊,显然二人皆是痛极,姜离见状便道:“你们若是不嫌弃,我给你们瞧瞧?” 龚嫂大喜过往,“当真?那可真是麻烦姑娘了!都说姑娘是长安城名医,若得姑娘看,那可真是我们的福分。” 云嫂面上赔着笑,也连忙应是。 姜离便转身再回药房,何叔听闻来由也不禁十分感激,“她们都是老毛病了,我就是个半吊子土大夫,那些药膏都是学别人的方子,自比不上姑娘。” 药房内有张坐榻,姜离请二人落座,请脉之后,先后为二人检查膝盖与腰,一看之下,果然都是陈年病根,她又问何叔借来银针,各自扎了数针之后,又找来笔墨重新写方子,“龚嫂膝盖关节已有红肿,扪之有热感,压痛明显,当是皮下结节,又观舌质红润,苔黄稍腻,脉滑数,当是风热痹,治以疏风清热,利湿除痹” 姜离一边说一边写方子,很快便有十味药材跃然纸上。 可待检查之时,她又看着其中一味药皱起眉头,稍作思忖改了一改,“这味‘威灵仙’不易得,替换成桑枝三钱,凉水煎服,每日一次,服药七日之后关节去肿,疼痛减轻,半月之后当可痊愈个七八分,七八分还不够,最好去苍术加黄柏五钱,继续服用,当可保你两年之内不再犯。” 龚嫂感激不已,“太好了,我这膝盖每月都要发作两次,到了冬日更是难熬,若真能两年不发,那姑娘可谓是我再世恩人!” 龚嫂拿着方子不住道谢,姜离又取来一张纸给云嫂写方子,“云嫂腰痛多半已有十年以上,属气血留滞,经络受阻,肝肾不足;我治以活血通络,调补肝肾。” 她写下四味药材,又道:“用‘地龙散’的方子稍作调整,加麻黄,黄柏,元胡与乌药,水煎服,每日一次,需在用膳之前服下。” 云嫂应好,姜离想了想接着道:“你的病灶严重,长此以往,只怕要卧病在床了,除了服用的汤液之外我再开两道敷药方,你择其一用。” 她如此周到,云嫂也感激道:“有劳姑娘了,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姜离取来新纸,“这第一方,取当归、防风、牛膝、桂枝、赤芍、羌活、五加皮、威灵仙与艾叶,将所有药材装入布袋,以水煎煮,温热后直接将布袋敷于患处,每日一次。第二方,取吴茱萸、黑附子、肉桂、干姜、川穹、苍术、独活、羌活、威灵仙、土元、全虫、红花、皂角,研成细末,用生姜汁或酒调成膏状1,敷于患处” 方子写完,姜离蹙眉道:“这里头几味药都不易得,但你的病根太重,非得用不可,何叔,你这里,威灵仙、红花、全虫可足?” 何叔一听道:“全虫不多,威灵仙与红花都没了。” 姜离一时头疼起来,“那只能换秦艽、海风藤与赤芍了,效用会减些,但只要日日贴敷,也会好上大半,莫怕麻烦便是。” 云嫂哪里会怕麻烦,接过药方后几乎对姜离感恩戴德。 看完了病,姜离便先告辞一步出来,可待出了院子,她脚步又是微滞,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怀夕迷惑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感叹道:“奇了,她们二人的方子都得用威灵仙。” 见怀夕不解,姜离只得将当年为裴晏疗伤之事道来,怀夕听得惊讶,“意思那山崖之上生得有威灵仙?那如今去采可来得及吗?” 姜离摇头,“山崖下太险,若只缺那一味药去冒险尚且值得,如今缺的多,用药配伍上便不讲求那一味药了,当年裴晏是非那一味药不可。” 怀夕了然,也只好作罢。 姜离有心验骨,便又回了讲堂之中,然而百多块骸骨查验完,她心底疑问仍是未解,苦恼片刻后,她出讲堂往浴房而去 自发现付怀瑾的尸骨在浴房灶膛之中焚烧,这两日浴房外皆有武卫守着,姜离进门后,先看了一眼锅灶上方的腊肉,紧接着,她又蹲下身子往灶膛中看。 为了刨出所有尸骨,五口大灶的灶膛已被挖的干干净净,便见那灶膛口半尺见方,灶膛内中空更是不小,姜离愈发奇怪,“这样大的灶孔,头颅、胸腹这些地方皆可送入,虽有可能烧不尽,可分尸的时间越长,越容易露出破绽,书院内四处皆有人,凶手是怎样的心态一点点把尸体分碎?” 怀夕道:“若是两人一起合伙分尸,岂不简单?” “可丢失的柴刀只有一把。” 姜离自顾自说完,忽然一愣道:“那柴刀是在正月末丢失的……” 她忽然起身出浴房,目光直直落在学舍一楼闹过虫害的屋子,“虫害是在正月,柴刀也是在正月,凶手从那时开始,便为谋害人做准备,而他们做了这么多,很明显针对的便是付怀瑾和袁焱,他们……” “龚叔!能否给我点一支火把!再给我一些火炭灰!” 姜离正在廊下喃喃自语,忽然,西面厨房院内响起了胡修文的苦喊声,姜离眉头一动快步前去,问道:“胡公子?要火把做什么?” 胡修文见是姜离来,连忙拱手做礼,“薛姑娘,让姑娘笑话了,是我们那茅房,那茅房里这几日蚊虫腐虫极多,如今去茅厕好似渡劫,真是有伤斯文” 说这些腌臜之事,胡修文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姜离听得奇怪,“蚊虫腐虫?这几日下了雨,天气也不热,怎么会忽然多出蚊虫腐虫?” 胡修文纳闷道:“我也不明白啊,是最南面那间,那间地上本就潮湿,大家都不爱去,除非人实在太多,我也多日未去了,适才一进差点呕出来。” 龚叔这时从厨房内拿出了个火把,又道:“火炭灰我来拿,我与你同去” 姜离这时问:“那蚊虫之中,可有墨蚊?” 胡修文摇头,“没有的,书院里闹过虫害,我知道那毒虫的厉害,茅房里的就是常见的蚊蝇,只是实在太多,得灭一灭了。” 胡修文说着接过火把,姜离犹豫一瞬,“我与你同去。” 胡修文一愕,“姑娘,那地方” 书院南侧如今有茅房九间,皆单独开门,平日里堪堪够用,即便如此,那地方脏污恶臭,哪里是薛氏大小姐能去的? 胡修文欲言又止,姜离一笑道:“无碍,我是医家,什么都见过。” 胡修文一脸纳闷,但见姜离心意已决,便只好在前带路,二人出了厨房院一路往南行,很快便到了茅房之外,书院的茅房前后虽也是花木幽竹环绕,可到底是腌物处,刚近前便有臭味儿袭来,而越往南走臭味儿越甚。 “就是这一间了,这边潮湿,本也多蚊虫,大家都不爱来,适才我来时便见里头蚊虫要翻天了,那粪沼里头更是难以直视,姑娘,你” 胡修文自己想想都要吐,更别说姜离这般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姜离掩住口鼻,“无碍,进去吧” 胡修文手执火把先进门,火把一燎,地上便密密麻麻掉落一地蚊蝇尸体,姜离进门看着满地虫尸,眉头越皱越紧,再往那粪沼之中一看,白花花的一片便是连她都忍不住干呕,她疾步出门缓气,怀夕看的迷惑又心疼。 龚叔在后也一头雾水,只进门将红彤彤的火炭灰倒了进去。 不多时,胡修文一脸尴尬地出来,“薛姑娘,我就说你别去看嘛,真是不好意思,你要不去歇歇” 姜离极力压着胃里不适,立刻道:“从前绝不会如此?” 胡修文忙道:“自然,这粪沼每月底都有杂役清理,其他茅房都是很干净的,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姜离捂着胸口,一转头,便见茅房屋顶之上也有不少蚊虫飞绕,与她第一次来茅房周围查看之时大不一样,她惊声道:“蚊蝇从卵生至羽化至少要五六日时间,这些蚊虫,是在今日忽然爆发出来的” 胡修文颔首,“对呀,我刚才过来便听见蚊蝇声极大,昨日好像都没有这般动静。” 姜离眉心拧成“川”字,“不可能平白无故出这样多蚊虫,一定是有什么极易腐败之物被丢入了茅房之中” 怀夕反应疾快,“难道是尸块?可不对啊,尸块都被烧了,不然,不然奴婢去看看?” 怀夕转身要走,姜离一把将她拉住,又对龚叔道:“烦请您去请裴少卿来。” 想到适才所见,她胃里仍然不适,龚叔应是而去,胡修文与怀夕面面相觑一瞬,忍不住道:“尸、尸块,这应该不可能吧,您别吓我……” 姜离摇头,“应该不是,凶手没必要分开两处。” 她面色有些发白,这会儿定了定神,温和道:“没事了,你先去忙吧,许是我多想了也不一定,我在此等裴少卿来便可” 胡修文尴尬地笑了笑,连忙快步离去。 他们一走,姜离温和的表情迅速地冷了下来,怀夕掩着口鼻道:“姑娘,会不会只是因为这处茅房打扫少了,太脏污了而已?” 姜离摇头,“不,我可以肯定茅房内被丢了什么” “可也不是尸体啊?凶手没道理分开丢尸块。” 姜离点头,“不错,不是尸块,尸块可以被烧掉,沾血的衣物也可以被烧掉,凶手费力地丢进茅房,一定是火烧不好处置” 怀夕云里雾里,耳边蚊虫嗡嗡声更令人不适,幸好裴晏和宁珏来的很快,裴晏道:“说这里发现了许多蚊虫?” 姜离侧了侧下巴,“你进去瞧瞧,这些蚊虫腐虫来的古怪,我怀疑粪沼之中可能被丢了什么污物。” 裴晏和宁珏快步而入,下一刻,宁珏捂着嘴巴飞奔而出,只跑去远处花圃旁“哇哇”地干呕起来,茅房之中,裴晏沉声道:“来人” 九思自从跟着裴晏进了大理寺,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可他没想到有一天还要打捞粪池,就在他叫苦不迭之时,有武卫轻呼起来 “大人!捞到了!” “好像是一把刀,一把柴刀” 柴刀被冲洗干净放在众人眼前之时,看着那一道道卷曲的豁口,所有人都不寒而栗,宁珏呕了半晌,此刻嫌弃地捏着鼻子道:“这就是那把丢了的柴刀?凶手把沾血的柴刀扔进了茅厕之中,所以生了这么多蚊蝇?呕……” 宁珏没见过这场面,在场众人也都极力地忍着恶心,不多时得了消息的方青晔和齐济昌赶来,齐济昌一看便道:“没错!正月采买的柴刀就是这般式样!” 虽得了齐济昌肯定,但裴晏目光落在茅房的屋顶上道:“虽然凶器找到了,可只是一把沾血柴刀应当不至如此,必定还有其他东西未发现。” 九思摊手道:“都捞了一遍,可惜已腐化完了” 方青晔也背脊发凉道:“所以,凶手当真是用此柴刀分的尸体,可不是说凶手是按照范长佑的死法报仇吗?范长佑没有被分尸啊,凶手如此血腥” 他感叹未完,一旁的裴晏和姜离面色倏地一变。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开了口 “放血!” “放血!” 第162章 勘破谜团 “放血?!” 宁珏下巴快掉在地上, “这意思是说,凶手在杀付怀瑾之前先放了他的血?如此给范长佑报仇?” 宁珏此言落定,众人面上都是一白,他又忍不住道:“或者, 他本就是被这法子杀死的?他是被如此折磨死的?” 付怀瑾如今尸骨被焚, 真正的死法和死因已难破解, 宁珏怀疑不无道理。 裴晏道:“确有此可能” 鹤唳长安 第150节 宁珏只觉背脊阵阵发冷,“范长佑被如此谋害,凶手这般报仇倒也不难理解, 先放血,后分尸,再焚尸,这是把付怀瑾恨到了极处, 不是说袁焱三人都以付怀瑾为尊吗?说不定当时就是付怀瑾出的主意!” 裴晏未接此话,只道:“付怀瑾死在二十八夜里,当天夜里凶手完成了杀人分尸, 不仅分尸体, 还将付怀瑾之血倒入了茅厕之中, 这期间所用器具不会少, 凶手如何提前准备出这些东西?” 姜离道:“成年男子的全身血液, 若用大海碗装, 至少也得装上六七海碗,若用桶装, 至少也有半桶,这么多人血, 所用器物一定会留下痕迹。” “将这间茅房封起来!”裴晏一声令下,抬步便往厨房走。 姜离和宁珏连忙跟上, 待到了厨房,便见龚叔几人面面相觑等着,裴晏问道:“近日厨房可丢过罐子水桶之类的物件?” 众人面露惶恐,龚叔道:“没丢过什么啊,我们日日做饭,若丢了什么很快便能发觉。” 龚嫂也在旁道:“是啊,厨房也就这些东西,我们日日用,不会记错。” 裴晏目光似剑在厨房内一扫而过,又穿过厨房往后院走去,待进了杂物房,裴晏又问:“这屋子里的东西也没有丢过?” 龚叔快步而来,仔细翻看之后道:“没丢,这些大件儿都还能用,我们记得数目。” “去浴房看看” 裴晏抬步而走,龚叔连忙又跟往浴房,浴房内不仅有许多水桶,在后堂沐浴之地,还有许多木盆木桶可用,二人一路入得后堂,龚叔仔细数过所有的盆桶,惶然道:“都在,没有丢过” 姜离也一路跟了来,与裴晏一同检查屋内木制物件,然而一圈看完,并未发现异常,待出了浴房门,龚叔默了默道:“大人说的罐子水桶,那种残缺不全的可算?” 裴晏道:“可还能装水?” 龚叔点头,“有的能,但只能装半桶。” 裴晏立刻道:“带路” 龚叔随即又往厨房后的小院走去,进了小院一路往南行,经由南侧山墙绕去了后檐沟之下,裴晏一路跟着,刚转过墙角便见后檐沟之下堆放着许多破损的陶罐木桶竹筐,有的破损过大再不能用,有的则是开口或手柄破损。 裴晏走近探看,“此处之物可记得数目?” 龚叔作难起来,“这可记不得了,这些都是弃用的,花房那边有时拿陶罐去培土养花,那些朽了的还会被拿去烧柴火,这么多年一直往这里堆早记不得数目了,不过……最近一次,乃是在两个月前,两只水桶口子被磕坏了,也往这里堆了” 龚叔说着翻看一番,“似是这只……其他的认不出来了。” 扔来的是一对,如今龚叔找到的却只有一只,虽说放在檐下风吹日晒,木桶陶器皆生了不少青苔,可近来放置于此的还是不比其他桶盆老旧,裴晏仔细看过剩下的那支木桶,“另一支可能装半桶水?” 龚叔颔首,“若没被虫蛀便还能” 宁珏这时凑上前来,“那足够凶手用了!用完之后用柴刀一劈,往灶膛之内一烧,便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谁也不会知道丢了一只旧桶。” 裴晏面色寒峻,姜离此时上前来道:“葛教头说,杂物房里还丢过一张油布,如今搜遍了书院没发现多余的血迹,多半是那油布的功劳。” 宁珏赞同道:“那便说得通了!否则就算放了血,也很难保证地上没有一点儿血污吧?若有油布垫着,那倒是好收拾多了。” 说完这话,他扫过这后檐道:“凶手又会利用这些废弃之物,又知道用油布,还悄无声息地把油布偷走了,此人只怕就住在这后平房之中!” 此言一出龚叔先胆战心惊起来,裴晏吩咐道:“我记得杂役之中,有五人都是最近一年才来书院的,去找方院监拿他们的籍册” “最近一年来的,有车马房的马中元,花匠房的何冲,还有门夫宋明远、斋夫姜亮与齐樯,这五人都是长安城外之人,离家脚程不足一日,来了之后一直安分守己,没做错过什么事,和学子们也没生过冲突……” 方青晔给裴晏翻看着籍册,又道:“这五人虽然有些力气,可除了姜亮与何冲年轻些,另外三人都过了五十,看门巡夜尚可,拉开三石弓实在不易,便是姜亮和何冲,只怕也拉不开弓” 宁珏摇头道:“凶手有意隐藏,极有可能来书院这么久都未露出真功夫,只是五十岁年纪的实在对不上,三四十的倒还尚可,可这另外二人没住在一起,二十八那天晚上被吵醒之后,有其他人为他们作证。” 大讲堂之内,数日得来的证供卷宗皆在此,宁珏一边说一边翻看,很快又否定了这般推测,裴晏沉吟道:“不错,凶手可以隐藏功夫,如今最要紧的并非能不能拉开弓,还是要破解凶手是如何把付怀瑾尸体带出房间的,这是最关键的一步,袁焱和林牧之出事,都是在开阔之地,留下的痕迹也不多,但这密室杀人一定有其缘故。” 宁珏十分赞同地点头,“是了,凶手会布置机关,那为何不在开阔之地杀死付怀瑾?搞这一处故弄玄虚之术,只怕是有何破绽” 姜离这时道:“我也在想凶手为何如此,并且,我还在想凶手为何焚尸,能将人血弃至粪池,为何不将尸块一同丢入粪池?届时尸块腐坏,仍然能破坏证据。” 裴晏和宁珏一同看来,姜离便将早间之疑道出,二人听完,裴晏沉凝道:“毁尸灭迹通常只有一个缘故为了掩藏凶手的作案手法。” 宁珏不禁道:“可付怀瑾是被放血而死,只要有人发现茅房的异样,应该也能猜出来,丢尸块也同样易被发现,并且,万一只是因为凶手更憎恨付怀瑾呢?” 裴晏听至此,忽然道:“凶手有没有可能在付怀瑾房内分尸?” 姜离听得一愣,宁珏不禁失笑道:“在付怀瑾房内分尸?这怎么可能!别说分尸的动静不小,凶手分尸之前,是如何来的?又是如何袭击付怀瑾的?又是如何离开的?他还放了血呢,放血之后提着一桶血和尸块下楼?” 裴晏道:“付怀瑾屋内地衣之上有印痕,且地砖之上的裂纹乃是重压导致,如今已知的付怀瑾死法之中,只有分尸能令地砖开裂。” 宁珏无奈道:“师兄,没人会冒失到带着尸块下楼吧?” 裴晏只是如此一问,想到凶手行凶之后离开付怀瑾房舍的模样,他也觉此法太过冒险,便又翻看着卷宗道:“昨夜吹笛人的脚印与我们提过的五人皆合不上,但也存在凶手还有同伙的可能,早间问过所有二楼的学子,腊月二十八那日,进过袁焱房间的只有三人,柳元嘉、薛湛和虞梓谦,三人都没碰过他的油灯” 裴晏说着问证所得,姜离却不知在沉思什么,不多时,她忽而道:“你们先核证供,我再去付怀瑾房中看看” 话音落下,她转身便走,此刻已过申时,一轮金乌正悬在西天,她快步上得二楼,便见虞梓谦等人正在查看二楼外廊房檐,见她来了,众人连忙看过来,姜离自己也是一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虞梓谦道:“早上发现了那死鼠,我们怕其他地方也有,正在排查。” 姜离点了点头,直奔付怀瑾的屋子。 这屋内家具器物已被回归原位,姜离一扫而过后,又往付怀瑾所用灯盏看去,一番检查后,姜离忽然盯着书案上的灯盏细细研看起来。 怀夕在旁瞧见,忙问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拿着灯盏走去窗前,仔细看灯盘铜壁上的印痕,“这里有一丝污渍,但如今已经干结,不确定是灯油不纯,还是有人往里头下了毒。” 怀夕一惊,“凶手也给付怀瑾下了蓖麻籽毒?” 姜离道:“凶手若非付怀瑾熟人,那么晚了,无论谁要进来只怕都不易,除非凶手提前在他屋内也下了毒,付怀瑾彼时神思恍惚,难以挣扎。” 怀夕不甚明白,“可若是如此,付怀瑾刚刚天黑点灯之时,不就会中毒昏睡过去吗?难道凶手来的时候他已经昏睡了?可奴婢记得袁焱说过,付怀瑾二十八那日进屋子之后,便再没开过门,晚上他叫的时候付怀瑾还不耐烦地回了话,当时付怀瑾是醒着的,而他的门从内锁着,若他已经睡着,凶手是如何开门的呢?虽然江湖上多的是不入流的法子开门,可那样的动静万一惊着人了呢?奴婢随便说说……” “你说的很对,的确还有不合理之处,凶手应该做了比我们想到的更多的准备,他不可能贸然去赌遇不见人……” 姜离肯定了怀夕的质疑,秀眉又拧了起来,如果她猜测的不对,那凶手到底是如何离开这里的? 正沉思着,外头廊道里又想起嘈杂轻呼声,姜离走出房门一看,便见虞梓谦等人已经检查到了回廊中段,几乎所有住在二楼的学子都站了出来。 薛湛在虞梓谦身边扶着木架道:“距离上次放鼠药已经过了一月,咱们得再重新放!我老是听到头顶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定还有老鼠未除。” 柳元嘉也拿折扇掩着口鼻道:“可不是,我还总闻见臭味儿呢,说不定我们头顶就有不少死老鼠,我想起来就头皮发麻,这屋子真是住不了一点儿。” 他二人出身权贵之家,自小锦衣玉食,哪怕没看见老鼠,可只要一想到可能有老鼠在自己头顶,心中便膈应不已,比起他们,南面住着的贫家学子们则没有这般避讳。 那张庆杰便道:“此前闹鼠患之时,我的书都被咬破了,但这一月再没见着书破损过,应该没有那么严重。” 更远处江麒也道:“是啊,我们刚来的那几天衣裳都要被咬破呢,近日偶尔听见些动静,但也没见着活的,衣裳也都好好的。” 一旁陶景华也低声道:“鼠药剧毒,往各处一放,我们也得谨小慎微,实在有些麻烦。” 柳元嘉横几人一眼,还是嫌恶道:“你们不除算了,我得和方院监好好说一说,若是书院不管,我让家里来人除便是” 众人闻言面色各异起来,永阳侯府家大业大,自然不怕这趟差遣。 既是除鼠之争,姜离也无甚好关心,她又至袁焱房内,仔细检查其灯盏上的污痕,查验无果,又与付怀瑾房内灯盏比对,如此一番折腾,还是无法确定付怀瑾遇袭之前是否中毒,再想到何叔提过的蓖麻生长之地,她略一沉吟,又去往厨房院。 已近午膳时分,厨房院内正一片忙碌,见姜离过来,龚嫂先抹了一把手迎了出来,“姑娘怎来了,可是有事?” 姜离道:“书院用水,只凭水井可足够?” 龚嫂一听忙叹道:“水井是够的,但也看天气,若下了雨,井中水便混浊不堪,总有两日得靠着天翁和挑水,天翁的水不好饮用的,只能刷锅洗衣,烧饭要去后山打水,如今吃饭的人多,少说得打个七八桶水才够用,我和云嫂的病就是这么严重的。” 姜离晨间才为二人扎了针,龚嫂这时便笑道:“早上扎完针便轻松了许多,到这会儿都尚且能忍受,姑娘当真是神医……” 姜离转而问:“你和云嫂也去挑水?” 龚嫂叹道:“可不是,就在正月十五过后,山上连下了两天雨,我们当时都去打水,那有一段下坡路不好走,我和云嫂费了好大劲,后来没法子,让他们几个男人帮忙,才紧够食水了。” 龚嫂说着又低声道:“书院内一众杂役皆是各司其职,工钱也不尽相同,平日里无事我们也不好让大家帮我们。” 姜离了然,“你们二人旧疾多年,不好干重活累活的。” 龚嫂一脸坦然笑道,“没办法啊,我家老头子那时崴了脚,就这他也跟我们一起去呢,后来书院内学子陆陆续续回来,我们连浣衣都得去后山,不过姑娘放心,我和云嫂都是做惯了粗活之人了,那会子我修养了两天,云嫂也和我一样小养了两日便又起来忙活,我们都是粗人,没姑娘想的那般娇弱。” 姜离听得拧眉,“云嫂也只养了两日?” 龚嫂颔首,“是啊,当时我们问老何要了些草药,随便水煎服用了两日便好了许多,云嫂是老实人,不会因病偷懒耍滑的。” 姜离闻言若有所思起来,正要再问,西面龚叔忽然绕了过来,喊道:“老婆子,你来看看,那天瓮又堵不住了” 姜离随着话音回神,龚嫂赔笑一下忙朝西面山墙处走去。 姜离有些好奇,也往山墙处跟了几步,到了院墙跟前,便见一座砖泥砌成的高大水瓮耸立在墙后,这是平日里储存雨水的水瓮,因是靠天吃饭,又叫做天瓮,雨季之时极大程度保证了书院用水,此刻,一根二尺长的竹筒连接在天瓮腰部,竹筒一头堵着布塞,可与天瓮连接之处却在向外溢水,乃是接口处松脱之故。 夫妻二人忙着堵水,姜离却见天瓮不远处的檐下堆着半山翠竹,那翠竹皆是丈余长短,因砍伐日久,竹身已经泛黄,在竹山一侧,还放着一根尖端绑着铁锥的细竹竿,姜离盯着那细竹竿,目光在天瓮和竹山间来回,忽然眼眶狠狠一缩。 她不知想到什么转身便走,怀夕连忙跟上来,“姑娘怎么了?” 姜离沉声道:“我想到一个法子,去看看那作案手法是否可行。” 怀夕一喜,“姑娘知道凶手如何杀人了?!” 姜离只疾步道:“还要再看” 她步履如风,又往学舍二楼而去,待上了楼,便见廊道里的学子们还挤在一处,众人之中虽有不怕老鼠的,可也都不想老鼠为祸。 姜离扫了众人一眼,再度回到付怀瑾的屋子,她先看屏风,再看桌案,看完桌案,又看向窗户,如此面色沉重地看了半晌,她轻喃道:“可用什么接呢?” 怀夕听得一头雾水,又见姜离满面不解地走到门口处,开门又关门,在不轻的“吱呀”声中,面上神色更显焦灼。 “贺炳志,把人叫下来,该走了” 正沉思之间,楼下忽然想起了葛宏的声音,姜离走到围栏处往下一看,果然看到葛宏一身短打褐袍正站在楼下。 回廊之上,贺炳志应下一声,带上胡修文、陶景华几个擅武课的学子匆匆下了楼。 几人前脚刚走,回廊上便发出几声嗤笑,人群之中,又有人轻声叹道:“葛教头也就只能指使这些人了……” 姜离听得皱眉,但看着渐渐西垂的日头,她未多理会又进了付怀瑾的屋子,如同片刻前那般,她不住地开门关门,但再如何轻巧门扇也发出尖利的微响。 她盯着门扇沉思道:“凶手选在雷雨夜动手,为的便是掩人耳目,但无论如何,在付怀瑾房中杀人都是冒险之行” 怀夕在旁道:“不是说付怀瑾胆子极小?说他连一个人去后山都不敢,凶手只怕没找到别的机会,只能谋划在他住处杀人。” 姜离点头,“那么,谋划越久,越不可能让自己冒险。” 她在付怀瑾屋内徘徊片刻,眼看暮色已至,又跑去袁焱房中,刚站在袁焱书案之外,脑海中便浮现出了袁焱跳上书桌打老鼠的情形,她下意识往旁边一退,警惕地往头顶看了一眼,便见那日顶板已被合上,但此刻仍留有一道缝隙,看着那道黑洞洞的缝隙,姜离只觉下一刻便要出现老鼠的眼睛,她心底有些发毛,又往一旁退了一步。 她收回视线,再看向这熟悉的屋子,两日下来,这两间屋子的每一处摆设家具她都铭记于心,可即便如此,还是难以想象凶手手法。 窗外暮色沉沉笼罩下来,没多时,姜离听见了楼下传来了贺炳志的轻呼声,她转身出门往楼下一看,便见葛宏带着众人回了来,他们两两分组,各抬着大大小小的箱笼,这会儿正要搬去一楼北面的库房。 姜离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忽然,她定定看向了葛宏腰间。 为了方便搬运重物,葛宏此刻着一身利落袍衫,袍角也被他掖进了裤腰中,也是因此,袍衫里子上的五彩绣纹露了出来,天光虽已昏暗,可姜离还是看清楚那是一个篆体的五彩福字,因绣在里衬之上,平日里并不显眼。 姜离眯起眸子,待一行人将所有箱笼抬进屋内,她连忙快步跑下楼去。 贺炳志等人累的满头大汗,与葛宏做别后往学舍而去,葛宏锁上屋门,正往德音楼走,姜离却快步跟了上来,“葛教头,请留步” 葛宏回头,一见是她,堆出两分笑意来,“薛姑娘?姑娘有何事?” 鹤唳长安 第151节 姜离看向葛宏的衣袍,“葛教头这里衬上的福字是” “哦,这是我们老家的习俗” 葛宏笑起来,“这是过年时我夫人绣的,五彩丝线绣成五彩福字穿在身上,无论去哪里,都能保一年安康顺遂,我们那里男女老少皆是如此。” 他说着将袍角放下来,“让姑娘见笑了。” 姜离缓缓摇头,不知想到什么,又问道:“葛教头是否嗜辣?” 葛宏微讶道:“姑娘如何知道?我来了长安这几年,口味已淡了不少,我们那里专产辣椒花椒,无人不嗜辣。” 葛宏说完,却见姜离陷入了沉思,又听她喃喃道:“怎么可能呢?” 葛宏一时纳闷起来,“怎么了薛姑娘?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姜离摇头,眼底幽明之光簇闪,某一刻,她似是想通了什么,断然转身往大讲堂跑去,葛宏见状不对,也连忙跟了上来。 讲堂内裴晏正吩咐九思什么,听见脚步声一抬头却是姜离,见她面色前所未有凝重,裴晏站起身道:“怎么了?” 姜离深吸口气,道:“我知道凶手如何杀付怀瑾了!” 第163章 揭晓真相! “你知道凶手的作案手法了?!” 宁珏的反应比裴晏更激动, “那凶手是谁你可知道了?” 姜离进门来,沉声道:“杀人手法想通了,但凶手到底是谁还有两点需要验证,可眼下时辰已晚, 若要连夜查, 只怕今夜大家都无法入睡了” 裴晏近前问:“为何无法入睡?” 姜离默了默, 道:“因要掀开屋顶查。” 宁珏一愕,此刻夜幕已经降临,书院四处都点亮了灯火, 他不禁道:“屋顶?这可是个大工程啊,为何要去屋顶查呢?” 跟来的葛宏惊道:“他们白日在找死老鼠,莫不是因为这个?” 他尚且站在门口,说着回头往学舍楼上看去, 这一看,便见廊道上还有人拿着竹竿往屋檐里捣鼓,他便道:“现在他们还没消停呢。” 裴晏利落道:“缉凶紧要, 先去付怀瑾学舍说说你推出的法子!” 姜离定然道:“好, 确要去他屋内, 因为你说得对, 凶手的确是在付怀瑾屋内分尸” 裴晏眼眶微缩, 宁珏几人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事不宜迟,众人立刻出门往学舍楼走, 可尚未走到楼下,北门甬道之中跑出来个人 “葛教头” 众人闻声回头, 便见是北门的门夫王大成急吼吼跑了过来。 葛宏不禁驻足:“怎么了?” 王大成纳闷道:“不是说今日只搬一次吗?怎么又有人往校场去了?” 葛宏一愣,前面姜离几人也停下了脚步。 葛宏不解道:“往校场去了?可看清楚是谁了吗?我们都已经歇下了啊, 今日不搬了,我也没让任何人去校场啊。” 王大成登时愕然,“不可能!我没有看错,我就去了茅房的功夫,回来便见门闩被下了,我追了两步,便见有人入了东面竹林,还不止一人呢。” 葛宏眉头紧皱,“不是我吩咐的,去问问方院监” 葛宏话语落下又欲跟来,可一转身,却见姜离面色已变,她沉声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会有人去校场” 宁珏闻言尚在犹疑,裴晏倏地道:“不好,只怕是凶手要跑!” 他也神容几变,立刻道:“九思,十安” 一声令下,二人飞快地往北面掠去,裴晏亦大步往北去,宁珏惊愕不已,“师兄,不一定吧,薛泠还没说杀人之法,凶手怎么就要跑了?!” 姜离心念电转,却也道:“很有可能!先去看看!” 她顾不上解释,只提起裙角小跑着跟在裴晏身后,这动静颇大,登时引得学舍和路过院阁中人注意,待几人一路出书院急奔至碑林入口,便见九思急掠回来,“公子,的确有人要跑!虽被我们拦住,但他们有人质,柳元嘉不知怎么在那里” “柳元嘉?!”葛宏大骇,“我这就去喊人!” 葛宏转身而走,裴晏道:“带路” 九思快步疾行,却是入碑林以北的松林,直往石刻崖的方向行去,没走多远,前面合抱粗的古松之后出现了遮遮掩掩的人影,十安带着两个武卫执剑而立,成三角鼎立之势将那人影围堵了住。 夜色漆黑,林中无灯无火,九思燃起火折子,些微的光亮映出古松后的一角身影,有两人的身影被拢在阴影之中,唯独柳元嘉因为身形高挺,不仅天青色衣袍露出小半,那支滴血的手臂也看得人触目惊心! “不、不、不要过来!” “他会要了我的命” “快去找我父、啊” 宁珏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怎会如此?真是凶手要跑?!” 宁珏三问落定,北门方向,得了信的方青晔等人手执灯笼疾步跑了过来! “鹤臣!这是怎么回事” “真的找到凶手了?!” “真是元嘉被挟持了?” “父亲,父” 连声喝问传来,柳元嘉听到了柳明程之声,立刻颤声呼喊起来,然而不知如何被挟持,他语声骤然一断,又痛嘶连连。 柳明程痛心道:“元嘉” “鹤臣!真是凶手挟持了柳元嘉想跑?!怎么会这样?凶手是谁?又怎么忽然要跑,怎么又挟持了柳元嘉啊” 方青晔气喘吁吁跑到跟前,连番的喝问亦是身后一众学子宾客之疑,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好端端的凶手竟会自爆出逃,而此刻,他们手执灯盏分明已到了跟前,可因为远处古松掩映,他们还是看不清树后之人到底是谁。 裴晏目光如剑盯着树后,道:“东方嘉树和魏青杨死后,凶手迅速离开事发之地,官府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们也再没有出现,如今付怀瑾和袁焱死了,林牧之重伤难治,按此前的惯例,他们也应该准备走了” 裴晏话音落下,姜离道:“并且,他们应该已经发现自己露了破绽,早走一刻便有脱身的希望。” 方青晔惊道:“怎么露了破绽?!” 宁珏闻言道:“薛姑娘适才刚刚想通了凶手杀害付怀瑾的方法,我们正要去案发现场推演时,便发现有人跑了” 方青晔惊喜不已,“薛姑娘,你当真破解了那密室杀人?!” 姜离缓缓点头,“想通了” 薛琦也未想到竟然是姜离破解了那最难解的密室之疑,立刻上前道:“泠儿!那你也知道凶手是谁了?!” 薛琦话音刚落,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宁珏回头一看,便见是张伯带着付宗源和林牧之走了过来,付宗源通身颓败,此刻脚步飞快,双眼也多有疯狂之色,林牧之重伤未愈,这会儿面如金纸,是被几个斋夫抬了过来。 张伯上前道:“世子,院监,适才动静太大,他们一直闹着要出来看凶手到底是谁,小人问了老太爷,老太爷让小人带他们过来。” 方青晔不置可否,裴晏道:“来了也好” 他言毕看向姜离,“薛姑娘,凶手既然被抓个正着,那便请你说一说,凶手是如何杀了付怀瑾的吧” 分明只隔了三五丈之地,可众人硬是看不清凶手为何人,一听此话,所有人都百爪挠心地看向了姜离,姜离默然一瞬,上前半步开了口: “付怀瑾乃是二月二十八晚上遇害,至今已有六日,起初,最大的难点是付怀瑾的下落,待发现付怀瑾骸骨之后,难住我们的,便是凶手是如何不声不响地袭击付怀瑾,再将其掳走分尸,分尸之地又在何处” 她语声清冷,一字一词掷地有声,在这凉意迫人的夜间松林中尤其慑人,稍稍一顿,她继续道:“这几日裴少卿与大理寺诸人一直在核查所有人的证供和来去行迹,但查来查去,还是无法准确锁定嫌犯,而自从得知了麟州书院的旧事之后,我却因付怀瑾的尸骨生了另一重疑问” 姜离并不着急,可付宗源身为付怀瑾之父,却是心若火焚,他忍不住道:“怀瑾已经几乎尸骨无存,那些骨渣还能有什么疑问?!” 姜离道:“我们已经知道凶手此番是为范长佑复仇,他们四人之死,甚至包括林先生,都是当年付怀瑾几人虐杀范长佑的手法” 付宗源听得拳头紧攥,“薛姑娘!这些话就不必多说了吧!” 他们身后站着学子杂役近百人,付宗源当然不想把他们父子当年的罪行公之于众,姜离闻言眸色一冷,仍然继续道:“付侍郎,这是凶手的动机,为何不必说?得让大家清楚我如何推算出凶手的杀人手法才是啊” 付宗源还欲再说,姜离提高声量道:“凶手是为范长佑复仇,只需按照当年范长佑的死法杀人便是,范长佑只被毁脸刻字、断腿放血而已,凶手怎么非要分尸焚尸呢?” 姜离加重了“而已”两字,可那“毁脸刻字、断腿放血”八字却是格外令人毛骨悚然,她这话一落,众人分不清是阴是阳,心底却齐齐生出范长佑实在死的可怜之感。 不等付宗源接话,姜离继续道:“就在今晨,我们在书院茅房发现了过多的蝇虫与腐虫,后来还打捞到了凶手在月余之前便偷走的一把崭新柴刀,就此,破解了付怀瑾在死前,同样被放血之事” “你说什么?!怀瑾他被” 付宗源怒不可遏,更心痛如绞,姜离不做搭理道:“付怀瑾极可能被放血而死,凶手将其身上之血倒入茅房不说,还在之后将其分尸,分尸也就罢了,若是为了掩盖付怀瑾被放血之事,可凶手为何不将尸块也丢入茅房,却要火烧呢?想到这些,就不得不提我在那些骨渣之中的发现那些骨渣虽细碎难辨,但我还是发现付怀瑾的头骨也被劈碎,想那浴房灶口尺宽见方,凶手为何要把脑袋也砍碎?” 宁珏听得入迷,这时道:“为了更易烧化,将其透露挫骨扬灰?” 姜离定声道:“起初我也如此想,可就在午间,裴少卿怀疑凶手在付怀瑾房间之内分尸,一下子提醒了我” 宁珏不由道:“对啊,师兄是说过,但怎么可能呢?” 方青晔这时也道:“凶手在学舍之中分尸?那得是多大的响动,袁焱就在隔壁,旁人听不到他难道也听不到?并且分尸之后,尸块更难处理,他如何带走呢?” 姜离语声一沉,“袁焱当然听不到,因为当天晚上,凶手在他的油灯之中下了蓖麻籽之毒,袁焱在雷雨之后很快中毒昏睡,便是天塌地陷他都不一定能醒来,至于尸块如何被带走,这便是凶手为何一定要焚尸的原因了” 她略一顿,语声更沉重道:“因为!凶手根本就没有把付怀瑾的尸块从楼道带走,方院监,你还记得付怀瑾窗棂上那两个一点儿窗纸也不剩的窗格吗?!” 方青晔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 “不错,凶手一定要焚尸,正是为了掩盖他将付怀瑾尸体细分极碎,而后由窗格扔出窗外从而伪造密室的杀人之法,如果将尸块扔入茅房粪坑,血肉会腐烂,骨头却不会变,只需将骨头打捞起来,便能一眼看出凶手分尸极碎,便也能轻易猜到凶手从窗户运尸块,唯独焚尸将骨头烧化方才能掩盖这一点!” 裴晏字字铮然,众人听得惊呼不止。 方青晔骇然道:“那、那窗格就比海碗大一点儿,这是说,凶手把付怀瑾的尸体分成了海碗大小?因其他窗纸上或许沾了血,所以窗纸一点儿没留?” 姜离重重点头,“正是如此,凶手不止一人,而他要伪造密室,如何运出尸体便是关键,用此法正好混淆视听,而焚尸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连骨渣都不会被发现。” 议论声此起彼伏,裴晏心底也不禁阵阵叹服,来书院的第一日,姜离便察觉到了窗格怪异,但因为外头的松枝刮破了窗格,彼时所有人都未深想,唯独姜离,终究未忽略此处,他这时又道:“所以,凶手当初是在付怀瑾屋内放血分尸?” 说至此,他心底一动道,“他那褶皱的衣衫,乃是因为凶手将付怀瑾挂了起来?!” 宁珏也恍然大悟,“就像杀猪的时候会把猪吊起来?!” “宁珏!你休要放肆” 宁珏脱口而出,付宗源一听他竟把付怀瑾和猪做比,登时怒火勃然,宁珏闻言轻咳一声,“死者为大死者为大,付大人息怒,是我失言了。” 宁珏虽是告罪,语调却十分轻松,付宗源气的眼前发黑,一旁姜离颔首道:“凶手或许做过杀猪杀羊之类的活计,谋害付怀瑾之时,也用了此法,除此之外,杂物房丢过油布,多半也是被凶手拿去防止溅血,那地砖的裂纹则是分尸之时用力太过所致。” “等等” 听至此,人群中的袁兴武忽然开口,“他给付怀瑾放了血,尸块可以丢,那人血呢?一个十八岁男子的血少说得有小半桶,总不能是从窗格倒出去吧?” 姜离摇头,“自然不可能,但凶手的同伙在厨房当差,厨房山墙之外有天瓮,天瓮旁还有成山的紫竹,并且,还有一杆专门通竹心的细竹绑着铁锥放在一旁,任人取用,付怀瑾的学舍窗户只有丈余高,那山墙外的长竹正可似引水的竹筒将人血送出。” 鹤唳长安 第152节 在那小而奢华的雅室内放血分尸,再从窗格丢出尸块,再用竹筒送出人血,而凶手做这些,便好似杀猪杀羊一般冷峻无情…… 想到这一幕,在场之人无论老少,皆难想象那场面是何等的血腥恐怖,渐渐地,议论声减小,呜咽而过的山风似鬼泣,胆子小的,都忙不迭往同伴身边靠去。 人群诡异的静默下来,这时跟来的柳明程焦急道:“所以薛姑娘,凶手到底是谁?他们又为何挟持元嘉啊?元嘉又没害过人” 他话音落定,高从章也不禁问道:“可薛姑娘,你说凶手伪造密室是为了混淆视听,那他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呢?他有分尸的柴刀,还有油布,还有装人血的器物,他来去带着这些东西怎可能不引人瞩目?” 姜离看一眼柳明程道:“我并不知凶手为何挟持柳公子,至于凶手自己如何离开,那便到了本案又一关键障眼法” 她眉眼凝重起来,“凶手根本不是从正门离开,不仅不是从正门离开,甚至不是从正门进来!” 话虽未尽,但裴晏已经豁然开朗,“是从屋顶来去?” 宁珏也讶然道:“所以你说要搜屋顶?这是如何想到的?!” 姜离点头应是,“我思来想去,虽破解了凶手杀人送尸之法,却像高大人说的,还是不明白凶手是如何进来,又是如何离开的,直到片刻之前,我看到了葛教头衣袍上的五彩福字,那福字是五彩丝线绣成,而在三日之前,我们便见过那丝线” 姜离说着看向裴晏,裴晏反应极快道:“袁焱房中的死老鼠?!” 宁珏这下听不明白了,“什么意思,五彩福字和死老鼠有何干系?” “三日之前,袁焱当着我们的面捅开顶板,又一杆打死了一只老鼠,当时那老鼠嘴里叼着一缕丝绒,正是五彩颜色,彼时我们都未放在心上,心想或许是咬了谁的衣物也正常,可今天下午他们一行人在二楼除鼠之时,都说自己的衣物被褥皆是完好,既然完好,那三日前的老鼠撕咬的是何物?!” 姜离解释完,宁珏瞪眸道:“你是说!那顶板之上有东西?!那丝绒是老鼠在顶板之上撕咬来的?!” 姜离点头,“这便是我说的未定之处” 裴晏闻言立刻看向九思,九思会意,带着两个武卫疾步返回书院。 但这时方青晔又道:“薛姑娘,只凭这一点便断定凶手是从顶板上出入?那顶板上十分狭窄,哪里能过人呢?更别说凶手还拿着杀人器物。” 姜离道:“的确,只凭这一点还是显得武断了,但如果加上袁焱中毒,这一切便显得更有可能了,袁焱房中三盏灯,无论凶手提前在哪一盏灯下毒,都无法保证雷雨之时袁焱正好点亮那盏灯,亦或者,袁焱还有可能提前点灯,如此若错过了行凶之时该如何是好?” 说至此,她利落道:“可如果雷雨之时,凶手就藏在袁焱头顶的顶板之上,那这一切便不同了,他当场下毒,再等半刻钟不到,袁焱便可昏睡,甚至在付怀瑾房中,他可以一样先下毒再杀人当所有可能被排除,那看起来最不可能的便是真相。” 方青晔愕然道:“可他哪来的那么多毒物?” 姜离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一抬看向远处古松,那人影虽看不清是谁,但依稀能分辨出是三人挤在一处,目前为止,还无人知道那凶手二人到底是谁。 姜离沉沉道:“凶手用的蓖麻籽毒,就长在书院后山西坡之下,那里有一条溪流,是书院用水之处,厨房众人和一众杂役们过几日便要去那里浣衣打水,若有人认得那毒物,只需找个浣衣挑水的借口,便可将那毒物采来,再找个机会将其交给杀人的凶手,凶手便也不缺毒药了” 方青晔不敢置信,“你刚才说,凶手的同伙是厨房中人?是谁?你又是如何发现的?” 姜离不知想到什么,语声忽然艰涩了些,“我是看病的时候发现的,她的病一看便有十年以上,按她的身体,是不应忍着旧疾复发之苦来书院起早贪黑忙碌的,可她还是来了,我起初只觉她许是家中困难,但当我想通了这一切,我便明白了,对于一个母亲而言,没有什么比替儿子复仇更为重要” “母亲?!”宁珏震惊不已,“你是说,范长佑的母亲来了?” 姜离紧盯着古松,“云嫂,我说的可对吗?” “是云嫂!竟是云嫂?!” “不,这不可能” 人群中响起惊呼,张穗儿都难以置信地呆了主,龚嫂在人群之中四望,“云嫂?怎么可能是她,她、她只是没跟来而已……” 人群中没有云嫂的身影,随着姜离话落,反倒是那古松之后的人影不安的动了动。 方青晔忍不住道:“如果同伙是云嫂,那另一人呢?是范长佑的父亲还是堂兄?你刚才说,是看到葛教头身上的福字才猜到凶手的,可那福字是他老家的风俗,是麻州” 方青晔说至此忽然顿住话头,一旁的葛宏也恍然大悟,葛宏不敢相信道:“你不会是说,凶手是陶景华吧,他才十三岁,那他是范长佑的什么人?” 姜离面色复杂起来,“方院监和葛教头,应该记得那虫害之祸” 二人纷纷点头,姜离又道:“那毒虫虽生在野地,可因为飞行距离短,多是固定在一处栖息的,而那毒虫的源头其实就在石刻崖下” 方青晔瞪大眸子,“石刻崖下?薛姑娘如何知道?” 姜离眉头微皱,裴晏忙道:“我探得的。” 石刻崖乃是书院禁地,这便是说裴晏闯了禁地,但他怎么会找去那里呢? 方青晔心底疑问满腹,可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挖出命案真凶,他忙又看向姜离,“所以呢?源头在石刻崖怎么了?” 姜离幽幽道:“我此前一直在想,凶手好端端的怎会去石刻崖找毒虫,因那断崖高度不低,再加上狂风肆虐,毒虫根本飞不上崖顶,直到今天我给龚嫂和云嫂看病,她二人一个膝盖痛一个腰痛,都要用一味‘威灵仙’的药草,此药难得,龚嫂的膝盖痛有别的药替代,但云嫂的腰痛却已有十年之久,若用别的药草,月余才可大好,若用威灵仙,则三五日便可见效,而我从龚嫂处得知,年后她们曾犯过一次病,云嫂彼时养了三日便可起身忙碌……” 姜离说至此,心绪陈杂道:“我是医家,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腰伤之苦,能那样快见好,一定是有人偷偷给她采了‘威灵仙’的缘故” 众人听得不甚明白,姜离这时看向同样一脸复杂的林牧之,“我记得林先生说过,说范长佑当年只提过自己的母亲身材矮小,做多了苦活留下了伤病,已卧床多年,云嫂的病正好与这一点合上,而同时,范长佑却对自己的父亲有些避讳,他能直言自己的母亲在沙场背过砂土,却不敢说自己的父亲是哪样的江湖手艺人,他分明不是嫌贫爱富之人” 姜离微微一顿,又道:“且同时,东方嘉树死之后,衙门只查出了一样古怪,说书院之外曾出现过一对做小生意的母子,出事之后那对母子便消失不见了。” 宁珏惊道:“你是说范长佑还有个弟弟?!” 姜离微微摇头,“不……不是弟弟,那威灵仙长在断崖,能冒性命之忧去采药,其中情谊之深自不必说,而当年范长佑之所以无法告知林先生父亲是何手艺人,不是因为他嫌父亲身份贫贱,而是因为他的父亲患有一种侏儒少颜之症,这等身体残缺之疾乃是天生,且为世人鄙薄不容,令他无法开口” 不等众人震惊,姜离加快语速道:“所以当初出现在彬州书院之外的二人才会被认成母子,而无人能想到,他们根本不是母子,而是夫妻!” “也只有侏儒少颜之疾,他才能通过狭窄的顶板间隙出入付怀瑾学舍,他才能假冒十三岁的学子,而后一人为厨娘一人为学生,看似毫不相干,却能里外配合,差点就令付怀瑾之死也成为悬案” 姜离言辞切切,末了却沉沉一叹:“也只有父母之爱,才能为了范长佑不惜千里之遥也要报仇雪恨……” 第164章 揭晓真相2 夜如泼墨, 风呜似泣,姜离话音落定,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林牧之不敢置信道:“不,这不可能, 范长佑十三岁便已身高五尺, 生得更是挺拔俊逸, 这样一个人,他的父亲,怎么可能患有侏儒之症呢?!” 姜离定然道:“侏儒之症并无遗传, 甚至医家也不知为何患病,许多地方将其视为诅咒与畸形,常为世人唾弃不容,范长佑定然也是因此不敢说他父亲是哪般模样, 我想,他父亲自己也因此不敢来书院给范长佑招来鄙薄。” 微微一顿,姜离继续道:“其实当我想到凶手是从顶板进出之后, 我曾犹疑过凶手到底是陶景华还是江麒, 毕竟江麒身形也十分矮小, 也能从钻入狭小之地, 且他与陶景华住在一处, 或许用过他的衣衫也不一定。但我又想到今晨厨房做了辛辣灌肺汤, 他们四人之中,陶景华一口也未动, 彼时,穗儿说今日的学子们因焚尸之事胃口都不佳, 但倘若陶景华根本不是麻州人,而是麟州人呢?麻州嗜辣, 麟州的口味则十分清淡,他根本是害怕用了灌肺汤暴露自己不能食辣的破绽。” 宁珏听到这里,忍不住道:“那他父亲到底是做什么的?他能开三石弓?” 袁焱之死虽是机关,但最重要的三石弓必为凶手拉开,再加上谋害林牧之的假山石柱也需极大的力气才能凿断,宁珏不由怀疑陶景华是否有那般气力。 姜离道:“我曾在江湖上看到过一种杂耍戏法,名为‘小儿托天’,便是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小孩子,能托起成年男子都难已撼动的两百斤巨鼎,彼时看客们惊为天人,可实际上那七八岁的小儿并非孩童,而是患有侏儒之症的成年男子,他们身量虽不会长大,但骨骼已是成人的骨骼,而这样身体畸形之人平日多受白眼,在杂耍戏法中却是得天独厚,他不仅力大,且能巧置机关,多半是常在杂耍班子讨生活的缘故。” 宁珏恍然大悟,正要再说,对面古松之后响起了一声冷笑 “薛姑娘好生聪颖,连我的生计都猜对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只因这声音分明还是陶景华的声音,可比起那个自麻州而来的贫家小学子,此刻这人的说话声粗豪狠厉了不少,哪里还是同一个人? 此言一出,所有目光都投向了古松之后,便见柳元嘉痛嘶连连地从树后移出,而身量矮小的陶景华和云嫂,一人一把柴刀掩藏在柳元嘉身后。 “陶景华!真的是你” 贺炳志挤在人群之后率先开了口,他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是三十多岁的成人?我们日日朝夕相处,你怎会……” 不等陶景华说话,裴晏道:“他只怕早就习惯扮演小孩子了。” 陶景华又轻笑一声,很快,他自柳元嘉身后探出半边脸,阴恻恻的目光在人群之中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了一脸愤怒的付宗源面上,又阴沉沉问:“付刺史,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挫骨扬灰,这滋味好受吗?” “岂有此理!你们!你们还不把他拿下” 付宗源本就怒不可遏,此时更是恨不能噬凶手血肉,他此言一出,柳明程却上前一步,断然道:“不,不许妄动” 他说着亦切齿道:“付大人,你没看到吗?元嘉还在他手中,你想干什么?” 付宗源亦不退让,“他们两个一个体弱多病,一个侏儒废物,这么多人一拥而上柳元嘉难道会死吗?对峙这么久了!还不拿人是想干什么?!” “付宗源!”柳明程毫不客气道:“你那儿子自己干的好事,惹出这样的报应,他死了还不够,你还想搭上我儿子?你莫不是怕他们说出你的罪过罢!” 裴晏还未发话,他二人先争执起来,裴晏余光扫过二人,反不着急,他只问道:“陶不,不应该叫你陶景华了,你挟持人质是想如何?” “在下范林,这是我妻宋萍儿” 假扮陶景华的范林沉沉开口,似乎也并不着急,“我和我妻是为长佑报仇而来,事已至此,我们想的自然是平安脱身。” “你们休想!你们夫妻二人歹毒狠辣,连害了四人,哦不,五人,你们害了这么多人,还想脱身?!做梦去吧” 付宗源大怒,怒吼之声响彻山林,范林冷笑,“我二人歹毒狠辣?你付怀瑾四人虐杀我长佑之时,你可觉他们歹毒狠辣?!你知道你儿子怎么死的吗?我给他下了不足量的毒,我从顶板上跃下之时,他浑身发软,口舌不清,可他看到我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猜,他是想到了东方嘉树,想到了魏青杨,他知道自己总有这一日,他活不久了,他堂堂侍郎公子,竟开始跪下求我” “你住嘴,你这畜牲” 付宗源几近溃败,抬步就要往前冲去,柳明程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拉住,跟来的柳家仆从亦飞扑而至将付宗源挟制住,付宗源低吼两声,却挣扎不得,待看向裴晏,却见裴晏并没有制止范林的打算,他恨红了眼,却只能在原地悲号。 范林舒爽地看着这一幕,又道:“当初四人皆以他马首是瞻,那我自然要好好招待他,我问他,那时谁为主犯,你猜他说的是谁?他说是袁焱” 袁兴武眉头紧皱,却不似付宗源那般喝止,范林目光一扫而过,又继续道:“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甚至跪在我面前,用脸贴我的鞋面,像狗一样!好啊,原来你们这些达官贵胄在生死之时和猪狗也没有区别,所以我把他吊了起来!” “你住口!你这下地狱的畜牲!” “我把他像猪狗一样倒吊起来,只在他脖颈上捅一个细小的口子,他的脏血便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很害怕,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当初,他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就是这样害死我的长佑” 范林的语气陡然凌厉,“他们戳瞎他的双眼,在他面上刻字,放他的血,断他的腿,这些畜牲不如的东西,当然要用比猪狗还惨的法子受死,我不仅放他的血,我还剜了他的眼睛断了他的筋脉,他叫的好惨啊” 付宗源骂哑了嗓子,人亦痛吼着瘫跪在地,范林爽气地道:“后来,我把他的尸骨剁的比猪肉块儿还小,他的五脏肠肚简直比畜牲的还要臭不可闻!本来,你这朝之蠹虫也是要死的,但可惜了,可惜她们来的太快” 范林兀自叱骂,袁兴武这时问:“你是如何把袁焱骗去校场的?” “谁让他做贼心虚呢?”忽然,假扮云嫂的宋萍儿冷冰冰的开了口。 她不再堆着满脸的示好赔笑,深陷的眼窝显得她的目光格外阴鸷,“付怀瑾死了,最害怕的便是他,只需要告诉他我们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他明知出了书院便是冒险,也忍不住前来受死……” 裴晏这时问道:“是范林布置的机关?陶景华真有此人?” “自然,薛姑娘猜得不错,我正是跟着杂耍班子跑江湖的苦力伎人,开弓举鼎于我而言不过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至于陶景华,麻州确有此人,当年长佑出事之时,我正跟着杂耍板子在麻州演武,当地有一户陶姓员外请我们演了三日,这陶景华是他的小孙儿,今年也正是十三岁。” “麻州千里之遥,我此来本只打算留一月,也不怕露出破绽,可没想到,书院人多眼杂,那付怀瑾更是胆小如鼠,我根本找不到机会,直到二月中书院鼠患未平,我们顶板之上动静不小,为了除鼠,我曾钻入了顶上隔断之中,也是在那时,我发现那顶板间隙虽窄,可其上有两层,第二层足够一人匍匐同行” 事到如今,范林已经无需遮掩,方青晔听得瞠目,“学舍楼年久,这些年的确大修补过两次,但我也不知顶板之上竟然有两层!” 裴晏这时又问:“那为何你与宋氏入书院时辰不一样?” 范林闻言苦笑一瞬,“我们夫妻在去年年初便来了长安,可那时我们才知道他们已经来了白鹭山书院,我们苦守了数日,最终决定来书院报仇。我身量有异,不可能冒充杂役,且杂役,又如何贴身接触这些学生呢?于是,我打算继续扮少年。” “从前我行走江湖,只需假扮天生神力的孩子便可,可如今,却是要假扮在府学念过书的学子,我一个粗人,认得字不到百个,哪里能扮学子?于是我在檀州寻了个老先生苦学了半年,再加上我二人若是同来出事后极可能引人怀疑,又需要一人前来摸清状况,如此,她便比我早了半年来此” 范林说完,众人无不咋舌,贺炳志便诧异道:“我们只觉你学识一般,却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你是现学的,难怪范长佑禀赋极佳!” 范林闻言不知做何感想,只幽幽道:“贫苦人家出生,能把长佑送进府学,唯一个‘勤’字罢了,这半年我苦学之后,也闻先生说我资质尚佳,但……但莫要说我年纪已经过了而立,便是当年,家里又哪里能让我这样的侏儒之人读书呢?!” 说至此范林不知想到什么,语声一厉道:“我是苦命人就罢了,我妻也是苦命人,我二人皆是贫家出身,她虽是女子,却也因身量矮小、体弱多病为家中嫌恶,但她不嫌我患侏儒之症,早年下嫁于我。我们二人和美勤劳,日子也勉强能过,后来我们有了长佑,我多怕他和我一样又是畸形之人,等他十岁便和我一样高时,我和我妻高兴的痛哭不止,我们拼了命把最好的给他,把他送进府学,为了让他不被笑话,我自小极少与他一同在外露面,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夫妻的命根子,我们呕心沥血养大的骨肉,就因为出身贫家学问太好,就被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那般残忍的害死了” 范林语声痛楚,字字泣血,在场众人唯独姜离也同样身负血仇,她落在身侧的拳头紧攥,面上也生出不忍。 宋萍儿目光落在姜离身上,这时哑声道:“薛姑娘,是你发现了我们如何报仇,但你放心,我不恨你,就凭你为我治病我也不恨你,我们夫妻本是本本分分的农家人,我们也不想如此,可你大抵不明白长佑那孩子多么好,他自小到大没有害过任何人,可他、他的遗体被送回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这做母亲的心有多痛,我宁愿被折磨死的人是我” 裴晏看姜离一眼,又问道:“你们是如何得知真相的?” 范林冷嗤道:“便是个傻子也知道长佑死的古怪,他叔父虽收了银子,可一回老家便道明了内情,我归家后知道了前后经国,立刻明白是付怀瑾害死了范长佑,他叔父把银两全部给了我们夫妻,我们变卖了老家的田产就此上了路,先去麟州书院打探了消息,当时事情很大,总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前后一想便也明白了经过,彬州毕竟更近,于是我们先去了彬州……” 鹤唳长安 第153节 “那两家是彬州豪族,我们无法近身报仇,便只能暗中寻找时机,魏青杨素爱打猎,我们便潜入了魏家猎场寻找机会,东方嘉树平日里前呼后拥,我们便在他必经之路上候着,只要耐心足够,总是能被我们找到机会!” 范林说完,正佐证了那“母子”之言,而魏青杨之案中,也曾有少年上山采药,此刻想来官府说的少年正是范林,只是实在无人想到范长佑的父亲患有这般古怪病症。 顿了顿,他又道:“魏青杨死在山坡下,我们没有机会盘问,可那东方嘉树死之前,我们却原原本本地知道了长佑死的经过” 他想到当日听闻,语声又再度轻颤起来,这时,林牧之听了许久忍不住道:“范长佑是如何死的?那笛曲你们是怎么学会的?” 他不问还好,这般一问,范林冷厉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林牧之……你一定在想,你也是无辜的,我们为何连你也不放过吧,当年你离开麟州书院之前,曾有一长松县的老者上门求见你可还记得?” 林牧之一愣,“你是说” 范林咬牙道:“没错,就是我们,我们不敢表明身份,便只提了长松县三字,我们本来以为你一听这三字一定会见我们,可没想到,你一听这三字便避如洪水猛兽,便如同长佑出事的时候,你见死不救” 林牧之面白如纸,“我、我没有” “你没有?!”范林厉声喝问:“你明明知道是他们害死长佑的!他们是以你的名义将他哄去麟州城私宅,长佑本对他们多有防备,可他们说是你相请,长佑便无疑虑地去了,你当时明明在场,可你酒后离开时只管了自己!你明知道他们对长佑有恶意,可只因为付怀瑾许了你他父亲会替你在山长面前美言,你便与他们沆瀣一气!你也知道长佑失踪前在他们手里,可长佑失踪后你却绝口不提!你可知道他死前受了一天一夜的折磨!” 林牧之呼吸都凌乱起来,“不,我没有,我那时醉了,我不知道……” “你休要狡辩!”范林语声更为凄厉,“长佑素来报喜不报忧,他给我们的家书之中,只提过你一个人的名字,他视你如师如长,独信你一人,但你……但你根本没想想过给他求一点儿公道,你送他的曲谱,他当做至宝收在箱笼之中,若非如此,我们又怎能会这段曲子?可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 林牧之眼眶通红,面上亦是愧责难当,“我求过……我……我只是无能为力,我也……我是懦弱之人,我不配……” 他哽咽着语不成句,范林握刀的手也颤抖起来,他视线扫过众人,带着宋萍儿往后退了两步,柳明程见状立刻道:“慢着!范林,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报的仇也报了,元嘉与你无冤无仇的,他也是我独子,他也没有害过任何人,你为何如此待他?” “我总得选一个能掣肘你们的人吧?若是选个贫家学子,只怕你们此刻已顾不得他的死活了,并且,柳侯爷,你这位公子当真没害过人吗?” 范林反问一句,直令柳明程愣了住,而对面,柴刀的刀尖刺入柳元嘉后背之中,他满头大汗地痛呼道:“父亲不要妄动,他要走就让他走吧” “休想走!裴鹤臣!你还在等什么!你堂堂大理寺少卿,今日若放跑了这对杀人犯,我一定要在御前击鼓鸣冤” 付宗源怒吼起来,柳明程忙道:“不要妄动!元嘉说得对先不要妄动!” 他殷切近前,“范林,范老爷,范大人,我就这么一个独子,你也明白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我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付宗源闻言忙道:“休要放走她们,袁兴武,你不给袁焱报仇了吗?!” 袁兴武眯起眸子,手一挥,身后随从四人一左一右地朝范林二人包了过去,范林见状,刀尖更深地抵在柳元嘉背脊,后退的脚步亦快了不少,姜离看向几人后方,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始终落在那片荆棘之上。 范林和宋萍儿瞧见她所看,目光簇闪几下后,也往那荆棘处退去,“我劝你们别动,否则柳世子就是下一个袁焱” 柳明程连忙伸手拦住众人,而所有人见他渐渐退往崖边,还有满是尖刺的荆棘拦阻,便也放缓了攻势,柳明程心急如焚,又转身道:“范林,有什么都好商量,别退了,你二人乃是为了亲子报仇,乃是有情可原,我、我为你们向圣上求情!” 眼看着三人退到了荆棘旁,甚至那尖刺都抵在了三人身上,范林用柴刀挟制着柳元嘉,宋萍儿则用柴刀挥砍起来,不过片刻,荆棘丛出现了一个豁口,范林一把揪住柳元嘉继续往后退去,他高挺的身形直直撞在荆棘之上,直扎的他满头是血痛呼连连。 柳明程心疼不已,更苦苦哀求起来。 范林身形已隐在荆棘丛中,冷嗤道:“我们杀的一个是侍郎公子,一个是将军府公子,另外二人也出身豪门大族,你以为我们会信你的鬼话吗?事到如今长佑大仇已报,我们夫妻二人便是葬身青山绿水之间,也绝不会落入你们这些衣冠禽兽手中!!” 听着这话,众人皆是大惊,裴晏亦上前一步,“范林” 话音落下,便听范林长笑一声,又猛地将柳元嘉往前一推! 众人只见柳元嘉一个踉跄跌入荆棘丛中,而那荆棘之后的黑暗之中,有人影往山崖之下一跃而下,一众武卫连忙腾跃前冲,正要越过荆棘丛时,面对那黑灯瞎火、山风呼啸的无底深渊,又纷纷一个鹞子翻身跃了回来! 十安也驻足在荆棘丛前,他立刻看向裴晏,“公子?” 话音一落,其他家仆也都看向裴晏,袁兴武视线在他和方青晔之间来回,冷静问道:“这崖下情形如何?” 付宗源也没想到范林夫妻宁愿跳崖也不束手就擒,立刻吼道:“休想如此轻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快!快去寻那两个畜牲啊!!” 付宗源的怒吼令裴晏眉心皱起,望着那黑洞洞的荆棘豁口,他语声铮铮道:“此断崖之下乃是万丈深渊,深夜下崖必死无疑,付大人说得对,生要见人,我这就派人连夜去山下崖底寻他们。” 一言落定,他飞快地与姜离对视一眼,虽只是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姜离僵紧的背脊却松活下来,她看向满身是血被柳家人和高晖救出来的柳元嘉,连忙上前道:“这荆棘有毒!快把柳氏子送回书院医治” 第165章 神志不清 “去找!都去找!一定要把他们都找到!” 所有人自石刻崖撤回书院之中, 见裴晏令十安带着人马趁夜下山,付宗源又在旁大喊起来,他瘫坐在敞椅上,面色青白, 眼底血丝满布, 气息也甚不稳, 看起来像随时能栽倒在地似的,但即便如此,仍驱使唯一的付家家仆一道下山。 裴晏守在柳元嘉身边未曾搭话, 方青晔安抚道:“付大人,我瞧你这情形也不太好,有大理寺的武卫和袁家的武卫下山找,你就不必担心了” 他说着又道, “这山崖因多年前有学生坠崖而亡,已是书院禁地,若没记错, 这山崖有百丈之高, 崖底的山坳之中有沼泽溪流, 就算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中人这般跳下去也难活命, 更别说他们两个不会武艺的了, 那范林虽有些身手, 可到底只是个杂耍艺人……” 说完这些,想到适才二人的控诉, 方青晔心底又生出几分悲悯来,“他们宁愿自杀也不愿被官府拿住, 足见是铁了心求死,如果当初……” 说至此他话头一断, 看了一眼付宗源和袁兴武,唏嘘道:“也算求人得仁罢。” 付宗源并无疾病在身,这般模样,不过是因为悲怒攻心,此刻他仍恨的眼眶赤红,又有气无力道:“求仁得仁?!怎么可以让他们这般轻易求死?!求死是最简单的事了!哪怕是尸体也得寻到,届时我定然让他们难得善终!” 方青晔听得直皱眉,正欲言又止时,一旁的袁兴武开了口:“敏德,事到如今不若想想你往后该如何是好吧,死者已逝,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下去。” 付宗源一愣,看向袁兴武的眼神都带上了恨意,“济苍兄,袁焱到底不是你的亲生之子,如果今日死的是袁航,你还能如此冷静吗?” 此言一出一旁的袁航也面生恼色,袁兴武不快道:“敏德,事已至此,你就算不甘心也没别的法子了,你若非不听劝,那你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这话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付宗源这才冷静了两分,想到独子惨死,自己也将面临牢狱之灾,他心底生出一股子悲凉,背脊都佝偻了下来。 众人是在听泉轩柳明程厢房中说话,一扇屏风相隔的寝榻之上,柳元嘉正痛得龇牙咧嘴,柳明程心急如焚,“薛姑娘,怎么样啊?” 柳元嘉身上血点不少,此刻迷迷糊糊地哀呼着,姜离一边请脉一边道:“毒刺虽已拔出,但那荆棘丛中有一种名为毒旋花的棘刺,此棘刺剧毒,被轻轻扎上三四下毒性便可入血脉,因此,今晚世子或许会有头痛呕吐、神志不清说胡话之状。但好在中毒时短,我开一副药,今夜和明天用上三次便可解毒,棘刺的伤口自行愈合便好,手臂和后腰处的伤口上药包扎也无大碍,范林并无至他于死地之意。” 柳明程闻言长松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真是多谢贤侄女了。” 裴晏这时近前来,“柳元嘉为何会和范林二人出去北门?” 柳明程拧眉道:“我也不知,元嘉应该是在学舍楼上遇见范林的。” “大人,在下知道” 柳明程话音落定,贺炳志在外高声答话。 裴晏转出屏风来,“怎么回事?” 贺炳志道:“我们下午搬完校场之物后都上了楼,唯独陶……唯独范林晚了一步,他去了厨房方向,后来没多久他先是回了一趟学舍在床头翻找了什么,而后便出门去找柳元嘉了,我们是看着他二人一起下楼的” 虞梓谦也道:“不错,当时我们在外廊清查死鼠,范林是绕过我们直奔元嘉的屋子,他和元嘉关系并不亲近,我们还多看了两眼,但很快,便见元嘉面色古怪地跟他出了门,我们觉得奇怪,但也不曾多想。” 一众学子经适才那一场对峙,这会儿面上仍有惊悸,胡修文瑟瑟道:“他在床头多半是拿了准备逃命用的路引和银子,只是没想到大人发现的快他没跑成,哎,难怪当初他要撺掇我们通宵温书,事发那天晚上我们睡得极死。” 一听此言,付宗源又道:“他们二人骗了你们这么多人?方院监,你也毫无察觉?你们书院是如何审那些官凭荐信的?!” 他余怒未消,但经范林一番陈情,众人对他已无同情之心,见他如此理直气壮,不少出身寒微的学子更是面露鄙薄。 方青晔也怅然道:“付大人,书院确有过失,可范林为了给范长佑报仇能自己苦学半年,有这样的狠心蒙骗众人又有何难?” 不等付宗源反驳,他又看向贺炳志几人,“范林和柳元嘉平日里可有私交?” 贺炳志往屋内瞥了一眼,“自然是没有的。” 方青晔看向裴晏,“那柳元嘉怎么会和他出北门呢?这么晚了,二人又无私交,便是哄骗,只怕都不好找借口,范林要找一个身份贵重些的可以理解,但柳元嘉怎就这般轻易地跟他出去了?” 裴晏沉吟一瞬,“范林或许知道什么……” “公子!顶板之上果然有古怪” 随着话音,九思从外快步而来,他肩背和发顶沾了些灰尘,手中拿着一套染血的衣物示意道:“我们打开了最南端屋子的顶板,搜到了沾血的衣袍和两个水囊,这衣袍里衬绣有福字,而水囊的木嘴都被取下,开口是一圈牛皮褶皱,能大能小,里头还有干结的血迹,案发当夜,范林应是用这水囊送血,小人适才还问了和宋萍儿住在一处的另一位厨娘,她说二十八雨夜那晚,她睡得昏昏沉沉不知时辰,只怕宋萍儿也用过毒。” 裴晏接过水囊在手,本是看囊内血迹,可望着那取掉木嘴的牛皮开口,他面色倏地一变,“这水囊” 九思迟疑道:“怎么了公子?那顶板之上太过狭窄,小人钻不进去,若要再往里头找,便只能撬开顶板了。” 方青晔看向一旁的张穗儿,道:“让穗儿试试?” 九思犹豫道:“只怕他会害怕,那顶板逼仄,从南端爬到北端少说二十多丈距离,便是小人半个身子钻进去都逼仄压抑的紧,气都喘不上来,也不知那范林如何爬那么远的。” 张穗儿闻言却道,“我来试!我不怕!但要给我个火折子。” 九思大喜过望,“那太好了,就不用撬开所有顶板了,走,反正白日那里头也是黑的,我们现在就去试” 张穗儿应好,裴晏将水囊递回去,“虽然他们已经认罪,但证物需得齐全。” 九思颔首,“小人明白,公子放心便是。” 他说完带着张穗儿离去,裴晏望着门外黑沉沉的夜色陷入了沉思,屏风之后,姜离写下一张药方递给柳明程,“侯爷,按这个方子用药,都是常见的药,书院药房之中便有,今夜用两次,明日等他醒来再用一次。” 柳明程欣然应好,快速扫过药方后先将其交给亲随取药,又回身至床边喊道:“元嘉?你眼下如何了?可认得出父亲?” 柳元嘉双眼虚闭,喉间发出轻微的痛哼,闻言他费力地睁了睁眼睛,但很快又虚虚闭了上,柳明程只见他唇间微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姜离道:“他中了毒,又受了惊喜,昏睡反而是好事,侯爷不必担心。” 柳明程挤出一丝苦笑,“元嘉心性纯良,那范林也是看准了他好骗,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有贤侄女在此我确实不必担心。” 一旁高从章也起身道:“还是惊险了些,若是那范林再丧心病狂些把元嘉也拉下去,那可真是神仙难救,那山崖一看便十分险峻。” “救、救我” 几人正说着话,半昏半醒的柳元嘉忽然喊叫起来,柳明程吓了一跳,忙倾身道:“元嘉,别怕,你已经得救了,已经没事了!” 姜离上前道:“是毒发了,等用了药就没事了。” 柳明程还是颇为担心,忙催促侍从道:“快去催催药” 侍从应声而去,柳明程长叹两声,又看向满屋子人道:“时辰不早了,元嘉既无大碍,就不影响诸位歇息了,今夜大家都受了惊吓,都回去歇着吧。” 这便是要送客了,方青晔也是此意,随即要送其他人回房,见一行人陆陆续续退出厢房,柳明程看着柳元嘉轻颤的唇角道:“贤侄女,汤液见效可快?我知道你极善针灸,如今施针可能解毒?” 姜离摇头,“施针难解毒,但……可用针刺放血之法逼出些许毒血,再加上用药,应该能解的快些。” 柳明程立刻道:“那就施针吧,这毒看着极烈,还是越快越好。” 姜离闻言只好让怀夕往幽篁馆取针囊,等候的功夫,柳明程见柳元嘉唇角干裂的厉害,又去屏风之外为柳元嘉斟茶,裴晏正侯在门口,见状近前道:“敢问侯爷,柳元嘉这几日可与你提过‘陶景华’之名?” 柳明程摇头,“不曾,从未提过……” 他二人在屏风之外说着话,锦榻之上,柳元嘉落在身侧的双手却忽然抽搐起来,姜离见状立刻上前,按住其手腕的同时,只听柳元嘉又恐惧地开了口 “少……救我……” “我、我不想跌断腿……” 柳元嘉神志不清,多半还以为自己在被挟持,求救之言本是寻常,可那“断腿”二字却让姜离一个激灵,而她愣神的功夫,柳元嘉口中之言仍是未断。 他瑟然道:“别、别让我也跌断腿……” 第166章 刻意放火 鹤唳长安 第154节 施针完已近子时, 柳元嘉昏昏入睡,只偶尔发出一两声模糊呓语,柳明程心疼不已,送姜离出门时也颇为感激, “多亏贤侄女在此, 真是多谢你了。” “我是医家, 侯爷不必言谢,时辰已晚不必送了。” 姜离客气两句,带着怀夕朝外行去, 刚走出听泉轩,姜离停下脚步,面色也倏地冷了下来,怀夕提着医箱, 迷惑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侧身回头,清凌凌的眸子分明被灯火映着,却黑洞洞尽是沉郁, “这个柳元嘉, 说起来当年与我和兄长还算同窗” 怀夕有些莫名, “所以呢?姑娘当年与他可熟悉?” 姜离摇头, “我是女儿家, 只与云慈和桐儿几个交好, 兄长身患癔疾,也只有虞大哥待他真心, 仔细照料,这么多年过去了……” 怀夕还是不解, “您怎么忽然提起了此事?” 姜离死死盯着柳明程的房门,“你说过了这么多年, 麟州书院的那些学生与夫子,还记得当年范长佑之事吗?” 怀夕想了想,认真道:“这应要分情况,与范长佑交好者只怕会心有遗憾,想起来都会唏嘘,与范长佑交情不深者,只怕会把他的事当做书院逸闻说给新来的学子夫子们听,至于那些心中有愧有怖之人,只怕平日里是提都不敢提一句,只会在私下里议起,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心生恐惧。” 连怀夕都明白的道理,姜离怎可能想不明白? 她秀眸微狭,“裴少卿去了何处?” 怀夕往北面伸脖探看,“应该去了藏书楼吧,适才您施针之时,九思从学舍回来,而后裴大人吩咐了两句,提到了‘藏书楼’三字。” 姜离心下一定先往文华阁去,到了院中,便见上房灯火已灭,西厢中方青晔和张伯正守着,见姜离来了,二人疾步迎出,张伯道:“姑娘放心,按您的交代喂了药,眼下药能喝下去就是人不见醒,有时眼睫轻颤着,仿佛快醒了,可一会儿又没了动静。” 姜离进门给孔昱升请脉,片刻后道:“脉象已稍见好转,看明日是否能醒吧,老先生今日如何?” 张伯叹道:“老先生得知凶手找到,先是松了一口气,后又得知了麟州书院的事,又唏嘘了半晌,我们谁也没想到那陶景华竟是那孩子的父亲,哎,听说他们二人跳崖了,老先生用了药,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先歇下了。” 方青晔也道:“叔父活了七十多年,见过的人和事极多,但若今日这般事端他也是头一次见,我告知详情之时,生怕他受不住,但还算有惊无险地挺过去了,如今他也就牵挂孔昱升和藏书楼那场火了,适才鹤臣来过,说他那火灾已有了线索,但具体是什么并未直言。” 姜离心中微动,遂起身告辞,“既如此,我过去瞧瞧。” 走到一半,她又回身看向张伯,“敢问张伯,今日可有人来探望孔昱升?” 张伯颔首,“有呀,薛公子和虞公子便来过。” “只有他们二人?” 张伯道:“胡修文、张庆杰他们也来过,不过他在老太爷这里养病,有些人怕见老太爷,也是不敢来打扰的。” 姜离缓缓点头,这才往藏书楼去。 昨夜一场大火,藏书楼白日里只做了初步整饬,如今楼上楼下仍是一片狼藉。 姜离走到藏书楼外之时,便见裴晏正带着宁珏和九思几人在东窗之外的灰烬堆中翻找着什么,姜离徐步近前,“发现了什么?” 裴晏道:“我怀疑昨夜他们在火场中找到的铁制之物乃是水囊的囊嘴。” “水囊?!”姜离眼皮一跳,又反应极快道:“会不会有人用水囊装能引燃木楼的桐油烈酒之类的东西放火?” 裴晏颔首,“我正有此想,我已让人去暗查这几日各处的日常用度。” 姜离近前来,“孔昱升今夜还是难醒来,明日我再为他施针。” 宁珏在旁道:“虽说我们已经有了推断,可如今那水囊已经消逝无踪,囊嘴也已经烧化了,如何能做为证物去指证凶手呢?并且,到如今我们还是不解孔昱升为何会被人放火谋害,这场火起的迅猛,藏书楼又全是木制,若非师兄在,葛教头一个人多半也不敢冲进去,到时候这孔昱升必死无疑。” 姜离道:“孔昱升还未醒,若他醒来,只怕他自己也能有些猜测。” 宁珏便道:“那便只能看你了,柳元嘉如何了?” 提起柳元嘉,姜离欲言又止地看了裴晏一瞬,道:“那荆棘毒并不致命,明日便会见好。” 宁珏叹了口气,“可惜范林夫妻了,就这么葬身山崖之下了。” 他说着话,不自禁打了个哈欠,裴晏便道:“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下吧,你也上山两日了,明天天亮之后,速回长安去。” 宁珏瞥一眼姜离,“别赶我走嘛师兄,薛泠你也累了,不然我送你回去歇着吧,这黑灯瞎火的,要找什么也不易,我看大家忙了一夜,都去歇下好了。” 付怀瑾几人的命案既已得破,裴晏一颗心也松活两分,见满地灰烬脏污,他便也大发慈悲命众人暂且歇着,一番交代之后,几人方往幽篁馆走。 没走两步,宁珏瞅着裴晏肩头道:“师兄,你的伤如何了?” 这么一问姜离也看向裴晏肩头,裴晏定然道:“已无大碍。” 宁珏轻啧一声,“没想到十安真会医术?也不知他们能不能找到范林二人的尸首,非要我说,我倒觉付怀瑾四人死的理所应当,范家一家被他们害惨了,若是我,我也得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四家子谁都别好过!” 裴晏眉头微肃,端然道:“这里不是江湖上,收收你的性子。” 宁珏轻咳,“我知道我知道,对了,说麟州有那凶神,还有什么拿活人祭祀的说法,这事可要拱卫司去查?” 裴晏道:“今日一早我已派人送信回长安,大理寺会派人去麟州走一趟,快的话大半月便会有消息,若如今还在坊间为祸,只怕便需你们的人南下一趟了。” 宁珏耸耸肩,“我倒没什么,就是那姚璋,从前知道此人厉害,又得陛下爱重,如今同在一个衙门了,才知此人真是半点儿也不好相与,亏得我是宁家人,否则真要被他治的死死的,此前薛泠提过的那家人我们顺着周遭线索查尽了,只在相国寺山脚下的小镇上找到一个给那位程大嫂看过病的庸医,可他硬是不认什么供奉神像的事,我们去的那一天,他还因为差点治死了人被亲属们上门泼闹,也不像是什么邪教之徒。” 提起此事,裴晏与姜离心头又浮起一层阴霾,眼看着到了幽篁馆之外,宁珏道:“师兄,今夜十安不在,你的伤如何办?” 裴晏这时道:“九思帮忙换药便可。” 宁珏还有些担心,姜离却已大步朝西厢而去,宁珏欲言又止一瞬,“不是,师兄,薛泠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裴晏苦笑一刹,“许是太累了,你也去歇着吧。” 裴晏说着也往上房而去,宁珏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也自去歇下。 西厢之中,怀夕刚进门也轻声道:“奴婢想的和宁公子想的一样,范家一家子皆是无辜,可怜范长佑,也可怜了范林夫妻爱子心切,他们二人也是伉俪情深,就这么葬身山崖了,那付宗源也不知会不会死刑……” 姜离正在更衣,摇头,“难。” 怀夕顿时瘪嘴,“那我更要为他们叫屈了!这朝廷法度有什么天理,害了那一家子的恶人反倒能活命!” 见她气鼓鼓的,姜离向她招手,待到了近前,姜离又倾身在她耳畔轻语一句,话音刚落,怀夕大喜起来,“当真吗姑娘?太好了!” 翌日清晨,裴晏起身时天色尚蒙蒙亮。 他推窗往西厢看去,见门窗紧闭着便放下心来梳洗,一旁九思见状道:“公子,您是不是以为薛姑娘还未起身?” 裴晏脚步一顿,“难道不是?” 九思抓了抓脑袋道:“她们一炷香功夫之前已经起身了,这会儿,薛姑娘好像去看柳元嘉了。” “柳元嘉?”裴晏愕然,他目光一转看向东厢,“去把宁珏喊起来!” 同一时间的听泉轩中,神志不清的柳元嘉已经清醒,这会儿一边看姜离给他扎针,一边有气无力地与柳明程回忆着昨夜的动乱,“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那贼人若是把我也拽下去,我可真是活不成了” 柳明程一夜只睡了两个时辰,这会儿眼下青黑地在旁候着,“说什么呢,父亲怎会让那贼人把你也拽下去?” 柳元嘉人虽清醒,身上棘刺伤口和柴刀之伤却是痛极,姜离每扎一下,他便要痛哼一声,姜离便也道:“柳公子不必害怕,你昨夜受惊后又中毒,此刻脑海里多半全是昨夜惊险的记忆,会尤其恐惧,但其实你不妨多‘胡思乱想’一番,反而会冲淡恐惧,昨日那范林二人也是巧了,刚好到了石刻崖,若是上青云崖,我看还稳妥些。” 柳元嘉对姜离多有感激,态度也颇为和善,闻言他眼皮跳了跳,“姑娘有所不知,那青云崖其实也很险……” 姜离微讶,“怎会?北面是点将台,东面是武库,西面……西面倒是只有围墙,但我前次去时,听见崖边并无风声呼号,想来山势颇缓。” 柳元嘉忙道:“那里可不缓,那西崖之下虽不是百丈深渊,可最近的坡地也有□□丈高呢,便是武林高手跌下也得重伤。” 姜离最后一针扎下去,又问:“咦,难道那里也出过事?” 柳元嘉一愣,“那里,不、不算……” 柳元嘉言辞磕绊,更是选择了隐瞒,姜离正要再问,裴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人已经醒了?” 他大步而入,见柳元嘉果真醒了,径直问:“既然醒了,便说说昨夜你是如何被范林带出北门的吧。” 柳元嘉眼眶微缩一下,“我,我被他骗了” 裴晏继续问:“如何被骗?” “他、他是用……是用方院监做借口,说方院监有事请我帮忙,就在碑林处,我在书院数年,当初那碑林有些古碑还是我家捐赠的,我信了,便随他同去了……” 柳元嘉眸光簇闪,显然并未说真话,裴晏还要再问,外头宁珏高声道:“师兄!孔昱升醒了,快来” 姜离蹭地起身,柳元嘉也下意识抬了抬肩膀,奈何这一动牵扯伤处,直疼的他龇牙咧嘴,姜离余光扫过他紧张之状,这才跟了出去。 第167章 或将疯傻 入文华阁时天色已大亮, 姜离与裴晏疾步入西厢,进门便见方青晔和张伯在唤孔昱升名字,见他二人来了,张伯忙让开路, “薛姑娘, 他醒了!” 姜离近前, 便见孔昱升果然睁开了眸子,喉间也“嗬嗬”有声,但因他喉腔灼烧严重, 此刻难出声,更一张嘴便疼的额上冒汗。 姜离倾身为他请脉,方青晔在旁着急道:“这孩子醒了动也动不得,说也说不了话, 就眼珠儿能动,我问什么,他像是听不明白似的, 给不出任何回应, 薛姑娘,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那大火真的伤了他智识?” 孔昱升盖着锦被, 因面部被灼伤, 此刻白棉斜斜绕过后脑将其右脸包裹了住, 除了一双会动的眼珠子,只有他露在外的右手能轻微活动, 然而其右臂也被烧伤,此刻同样裹着厚厚的白棉。 姜离问脉片刻, 又倾身检查其口鼻眼耳等处,很快拧眉道:“情况有些不妙, 怀夕,去拿针来” 张伯和方青晔对视一眼,裴晏和宁珏也忧心起来。 方青晔着急道:“薛姑娘,到底怎么个不妙法?他身上的烧伤严重之地都在四肢,这怎么也不会伤到脑袋,更不会致命啊!” 姜离摇头:“他的烧伤可治,但院监莫要小瞧那些浓烟,前夜大火,他被困楼中至少一炷香的时辰,已吸入了大量浓烟。院监可听闻每到冬日都有人因烧炭火而丧命?那火炭的烟气尚能夺命,藏书楼内的浓烟火灰更是如此,那些浓烟带着火毒外邪入侵,致使其肺失宜降,气机不畅,待外邪入心入脑,便会伤其智识。” 方青晔惊道:“倒是听说过,那如今怎么是好呢?” 姜离盯着孔昱升轻颤的眼睫,“其脉细数无力,又见惊动如豆,再看其此刻外感有失之状,火邪入脑已是肯定之事了” 方青晔微骇,“可还能救?!” 姜离深吸口气,神色万分凝重起来,“极难,今日和明日乃是他最关键的两日,若救过来了往后如常习文进学,若没有救过来,那他往后便可能成为痴儿甚至是疯子,连起居也难自理。” “痴儿疯子?!”连张伯都吓了一跳,“那他那满腹才学岂不是……” 张伯痛心不已,方青晔忙问道:“那姑娘有几分把握?” 姜离一默,“只有两分。” 方青晔眼前一黑,正要说话,孔昱升不知怎么身子忽然颤动起来,又看得众人心惊肉跳,姜离连忙将他肩头按住,又吩咐怀夕,“针囊” 方青晔紧张道:“他这是怎么了?” 姜离沉声道:“他神志已失,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外界之声,这是在无端挣扎,便如同疯症之人忽然发起了疯一样” 方青晔心急如焚,恳求道:“请姑娘救他,他今岁才至弱冠之年,若是就此毁了这辈子实在是可惜。” 怀夕递上银针,姜离道:“我此刻施针要用师父所传秘法,请诸位回避吧。” 方青晔和张伯不觉有他应声而出,裴晏看了看姜离,也转身出了房门,宁珏最后一个出来,待合上门近前道:“师兄,施针也有秘法?” 裴晏颔首,“自然。” 宁珏缓缓点头,这时不知想到什么,轻哼道:“也是,不过薛泠这秘法,和那些故弄玄虚之辈可不同” 裴晏敏锐道:“你所谓何人?” 鹤唳长安 第155节 宁珏面色微冷,“自然便是那什么号称自创了可比再世华佗的九针八针之辈咯……” 宁珏所言正是当年的广安伯府,裴晏叹了口气,“当年魏氏先祖以医道救了太祖陛下,又以医道解了军中时疫令外敌难侵,他们的医术并无假。” 宁珏哼道:“我自然知道,医术并无好坏,坏的是人心罢了。” 裴晏心知宁珏之恨,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也不再多言,几人正在廊下候着,忽然九思快步而来,“公子” 裴晏快步行至中庭,“如何?” 九思警惕地看了周围一圈,倾身在裴晏耳畔轻语两句,裴晏剑眉拧起,“竟是他?” 九思颔首,“公子,接下来如何办?” 裴晏沉吟一瞬,“暗暗去查他们上山时所带随身之物,还是莫要打草惊蛇。” 九思应是,“小人明白。” 他转身而去,刚走出院门,江楚城和王喆、薛琦几人一起进了院子,裴晏见状忙上前做礼。 江楚城道:“如何?听说那孩子醒了?” 裴晏叹道:“人是睁开眼了,但薛姑娘说伤了脑子,近两日是关键,若能救得下来,还能如常人一般,若救不了,或许会痴傻疯癫。” 众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王喆唏嘘道:“前两日我刚来时,看过那孩子的文章,写的极好,就这么痴傻了那也太可惜了,那放火之人可找到了?” 裴晏摇头,“如今线索寥寥,还要再查。” 薛琦这时上前半步,“会不会是意外起火呢?书院生了命案,怎么还会有人放火?这也太巧了些。” 高从章和高晖跟在最后,高从章便道:“裴少卿,此案若以人为论处,那我们这些人是不是也不能下山离开?” 裴晏点头道:“不错,孔昱升受伤颇重,不能轻慢处之。” 高从章无奈起来,“这可真是,上来已经耽误五日了,如今春试都取消了,老先生又在病中,我们这么久留也不是个事啊,各个衙门还忙着呢。” 裴晏面色不改,“我会尽快查明。” 江楚城见状捋了捋胡须,淡笑道:“查清楚也好,免得一把年纪了还不清不楚的,那老朽下山了心里也不自在,你多尽心,我们去看看老先生。” 裴晏应是,江楚城一行径直往上房而去,他目光落在几人背脊之上,只听见西厢屋内有声方才返回西厢。 “啊……啊啊……” 裴晏刚一进门,便听见孔昱升开口之声,定睛一看,他精神比片刻前好了些许,只语难成句,愈发像姜离说的智识已有损。 方青晔闻声快步近前,“孔昱升?你认得出我吗?” “啊……方……生……” 孔昱升艰难地开口,方青晔听见“方”字本是惊喜,可一听“生”字一颗心顿时跌落谷底,书院内的学子无人称呼他“方先生”,皆是“方院监”,他如此言辞,分明是记忆模糊,神识混沌。 方青晔大失所望,张伯也近前道:“孔公子,你认得老奴吗?” “奴……伯……” 张伯一愕,“这……他这是知道,但又记不清了?” 裴晏上前问道:“孔昱升,你可认得我?藏书楼失火之时,你可见过放火之人?” “有……火……” 众人一惊,裴晏忙问:“有人放火?可看清是何人?” “是……男……学……” “是男学子?”方青晔等不及接话,“这书院里头如今都是男学子,你倒是说名字啊,可看清那人样貌了?” 孔昱升呼吸粗重起来,“男……火、大火……书……” 他语不成句,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一时不知他是不是在答问,宁珏一头雾水道:“男的放火?用书放火?还是大火烧了书?” “啊……啊啊……” 宁珏所问落定,孔昱升又挣扎起来,露出一半的面上更满是惊恐,见他双手胡乱地摆动,姜离连忙将人按住,“先别问了,他如今受不得刺激,一旦受了刺激,便要功亏一篑,此外,今日的方子我要再改,请张伯亲自照料他,不得出一点儿差错。” 姜离一按,孔昱升慢慢平静下来,她便叹道:“他如今所剩智识本就不多,一个不对便会彻底溃败,不能有人打扰,也不能用错药,张伯定要小心。” 姜离看了一圈屋子,又往窗外瞧了瞧,“老先生这里每日都要待客,一直用张伯的屋子也多有不便,我看不如给他换个安静的地方,换去得真楼或者幽篁馆最好。” 裴晏闻言立刻道:“换去得真楼东厢吧,宁珏晚些时候回长安。” 宁珏快要跳脚,“哇师兄!我可没说走啊,那我去上房歇!” 方青晔叹了口气,“那就去得真楼吧,江老先生和王大人住在二楼,一楼还有三间空屋子呢,这会儿便送去?” 姜离颔首,“现在送罢。” 方青晔应好,立刻喊了四个斋夫来连罗汉榻一并抬起,这动静不小,刚出厢房便惊得上房众人出来探看,待出文华阁,更是引得晨起的学子们同来围看,因裴晏和方青晔在众人不敢近前,只一片张望一边议论纷纷。 到了得真楼,一行人将孔昱升送入了东厢房中,换了屋子,姜离又给孔昱升喂下一颗随身带来的暗红丹丸,不多时,孔昱升便平静地睡了过去。 姜离寻来笔墨,很快写下一张医方,道:“请张伯看看,其上所用之药书院药房皆有,但禁忌之物绝不可用。” 张伯看完惊道:“辛辣老奴明白,但连茶水也不得用?” 姜离颔首,又眼含悲悯地看向孔昱升,“对他而言连茶水都是刺激,立刻去煎药罢,今日用药三次之后,到了晚上,他应能多说几个字,但到底能不能彻底清醒,还要看明天施针用药之后如何,方院监,除了张伯,只怕还得派个人守在外头,这里绝不能离人。” 张伯应好,方青晔也连忙安排人手。 如此看完出来,宁珏忍不住道:“他如今这般模样,只怕也无法提供什么线索了,但刚才那回答又像是看到了什么人,这可如何是好?若他真的呆了疯了,那岂非只能靠我们自己找证据了?” 裴晏眉眼间多有凝重,看向姜离时忽然动了动肩膀,“薛姑娘可能帮我看看旧伤?” 宁珏一愣,姜离也有些意外,见方青晔和张伯都看着自己,她很快颔首,“自然。” 裴晏便迈步道:“回幽篁馆吧。” 幽篁馆就在不远处,姜离便也跟了上去,宁珏站在原地不明所以,又对方青晔道:“师兄这……也不知怎么了,前夜还不愿让薛姑娘帮忙医治呢。” 方青晔失笑,低声叹道:“他性情像极了老先生年轻的时候,很不解风情呢。” 宁珏十分赞同,正要附和两句,忽见藏书楼方向门夫王大成快步跑了过来,“院监!大理寺来人了” 方青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大理寺?裴少卿不是在此吗?” 王大成连忙道:“就是来找裴少卿的!说带来了陛下的口谕要传裴少卿回长安,要立刻见他” 宁珏匪夷所思,“回长安?!” 第168章 引蛇出洞 “大人, 陛下昨日已经知道了吏部侍郎付宗源及其子于麟州书院谋害同窗之事,陛下震怒,令大人捉到凶手之后,速速带着付宗源回长安面圣。” 幽篁馆院中, 前来传令的大理寺司直王奕安恭敬地道明景德帝口谕。 裴晏和宁珏听得一惊, 裴晏道:“陛下何以如此快便知付家之事?” 王奕安摇头, “这个属下不知,但昨日陛下传了寺卿大人入宫,口谕是寺卿大人带出来的, 但他有病在身,便派了小人们前来传话。” 大理寺卿金桓年过半百,去岁旧疾复发一病不起,也是如此, 裴晏才得了来大理寺历练的机会,自裴晏上任,金桓已病休在家, 整个大理寺皆由裴晏做主。 宁珏忍不住道:“昨日?我们可是昨天晚上才抓到凶手, 这也是巧了!” 裴晏面色微沉, “陛下说何时回长安?” 王奕安道:“口谕说的是‘立刻’, 陛下要见付宗源。” 方青晔呆了住, “虽说付家的案子破了, 可如今十安他们还没回来呢,还有, 藏书楼的火也没查清楚,鹤臣这若是一走, 我们其他人自己查?” 王奕安轻声道:“大人,陛下于朝上大怒, 您还是早早回去为好。” 裴晏略一思忖,“无论如何得等十安回来。” 方青晔欲言又止,裴晏看向姜离道:“若是如此,那只能留姑娘在山上救人了,我今日连夜面圣,明日再返回书院。” 姜离不置可否,“有方院监照顾,裴少卿不必担心。” 宁珏闻言忙道:“师兄放心,我先留下照应。” 裴晏剑眉蹙起,略一犹豫,到底未多说什么,方青晔苦着脸道:“好吧好吧,圣上的旨意比什么都要紧,耽误薛姑娘两日,等明日看看孔昱升的情状,若不成了,姑娘尽可归家,我们下山请别的大夫来治他。” 姜离道:“院监不必客气,他这病状我极少遇见,我也愿意医他,大好的年纪,我也不愿见他变做个痴傻儿” 话说至此,方青晔犹豫片刻道:“若明日他真的智识有损,之后便再也治不好了?” 姜离颔首,“很难。” 方青晔忧心道:“但从前我们书院有位学子,幼时大病一场损了智识,待到了十七八岁上病情却有了好转,这是为何?” 方青晔说的正是魏旸,姜离听得胸腔一窒,默了默才道:“幼时有损与成年后受伤多有不同。” 方青晔不由唏嘘,“那只能看这孩子的命数了。” 直等到午时十安一行方才归来,同行的还有袁氏武卫,于大讲堂回禀。 “公子,袁将军,我们寅时到的山崖之下,顺着崖底的溪流一路往北搜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亮也没有找到范林夫妻的尸首,后来我们又往山上搜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有找到,小人怀疑他们的尸体要么沉入了沼泽之中,要么便在半山崖的木林之中,但山势太高,崖底范围颇大,我们这十多人短时内只怕难寻,便先一步回来报信了。” 十安话音落定,袁氏武卫道:“若是召集书院学子和所有杂役一并下山搜索,或许能在一两日内摸排完,否则便只能调兵来了。” 裴晏看向袁兴武,“袁将军如何看?” 袁兴武叹了口气,“无论是死在半山崖还是尸体入了沼泽都不重要了,当初是袁焱几个有错在先,今日回了长安,我也会向陛下负荆请罪。” 裴晏便对十安道:“早间来了人传陛下口谕,命我今日带着付宗源回长安复命,因此组织书院之人搜山是来不及了,袁将军若不再追究,大理寺也不再去搜索那二人尸体了,先回长安见圣上要紧。” 十安有些意外,裴晏又道:“袁焱的尸体袁将军带回,你们将付怀瑾的尸骨收敛起来,再带上所有证供,我们两炷香的时辰之后出发。” 九思与十安领命而去,袁兴武也令侍从去敛袁焱遗体,方青晔陪在一旁,叹道:“虽说一切皆因当年之事而起,但两个孩子在书院遇害,我们也需担责,如今……” “方院监无需自愧,此事成如今的局面,我无话可说,院监就更无需如此,老先生尚在病中,这事既然已经了了,我们也就不打扰了。” 袁兴武虽为武将,却是十分通情理,方青晔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付大人那边” “怀瑾毕竟是他的亲生孩子,敏德如今尚在执念,不过院监不必担心,他也快自顾不暇了,想来也不会问罪书院,此事说到底和书院也无干系。” 袁兴武此言既出,连裴晏几人都不禁另眼相待,宁珏这时上前道:“师兄放心去便可,这里我会照应,若明日孔昱升清醒过来指认了纵火的凶手,我立刻便能将其捉拿归案,说不定都不用师兄再来!” 裴晏瞥他一眼,“我会尽快回来。” 再“尽快”也得明日傍晚才能上山,宁珏志在必得道:“师兄就等着看吧!” 裴晏摇了摇头,只去文华阁与方老先生作别。 鹤唳长安 第156节 方伯樘已知道了景德帝口谕之事,自然不敢多留,而见他要走,薛琦不禁叫起苦来,“哎,这算什么事儿啊,咱们就这么困在山上了?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了付大人之事,那可也知道失火的事了?裴少卿到了陛下跟前,可要说个清清楚楚。” “薛中丞放心,定然据实以告不敢欺瞒陛下。” “不是,我” 薛琦欲言又止,却到底不好多言,其他人面面相觑一瞬,也不敢在面圣之事上做文章。 裴晏继续道:“至于放火,早间孔昱升断续说过几字,似乎看到了放火之人,只是如今他火毒入脑,神志不清,还需薛姑娘医治。薛姑娘医术高明,明日便可知孔昱升是否真的疯傻,若他能清醒过来道明放火元凶,那诸位无罪者尽可下山,若他呆傻了,仅凭现在的线索也难确定凶手,诸位也可先行下山免得耽误公务。” 这便是说所有人最多再多留一日,明日一切都可见分晓,薛琦几人松了一口气,倒也接受了此安排。 说了一炷香的话,外头众人已准备万全,方青晔和宁珏亲自送他和袁兴武出山门。 姜离只跟着到了大讲堂之前,目送着一行人出了二门。 他们离去的动静不小,学子们也纷纷出门探看,如今命案初定,纵火之事却未明,书院不曾复课,学子们便也自由许多,姜离看了片刻正要回得真楼,却见薛湛面上堆笑地走了过来,“阿姐” 他也看向二门方向,“阿姐,裴世子怎么就走了?你和父亲何时回去?” “明日,明日孔昱升之伤病便会分明,若他知道凶手是谁便再好不过,到时候我和父亲便可径直下山了。” 姜离话音落定,薛湛道:“那阿姐治好她有几分把握?” 他们姐弟二人在廊下说话,不远处一众学子不时朝他们看来,姜离忧心道:“只有三两分把握……” “两三分!”薛湛拔高了声量,见姜离皱眉,又忙低声道:“那如何才能治好他呢?” 姜离叹了口气,“我自会尽力,余下的只看他的造化,若他能清醒一时片刻也是好的,这么大的火,放火之人一定恨极了他,他自己只怕也不甘心。” 姜离说着又道:“你和他关系不错?可要去看看他?” 薛湛连忙点头,“那当然好。” 姜离颔首,遂往校经堂方向走,过甬道沿着青石小径一路往北,没多时便到了得真楼前,张伯和张穗儿都守在此,见她回来,张穗儿忙道:“姑娘,刚才孔昱升又醒了,但他似乎很痛,只一个劲儿的哼哼,我们问什么他也不给回应。” 姜离闻言快步进东厢,果见罗汉榻上孔昱升眸子徐徐闭着,额上薄汗溢出,显然这烧伤十分难捱。 姜离走近为他号脉,很快倾身道:“孔昱升?你可听得见我说话?我施针用药都尽了全力,如今你自己的意志最为紧要,想想那放火害你的凶手,你若是就此失了神志,岂非让那凶手逍遥法外?你知道谁要害你的,你定要自己清醒过来!” 姜离字字铮然,孔昱升听闻,眼睫剧烈地抖动起来,张伯看的清清楚楚,有些激动道:“这莫非是听懂了?若他听得懂,那他彻底醒来的希望是否更大?” 姜离颔首,“确是如此,今日得不断有人与他说说话才好。” 说至此,姜离回头,“二弟,你要来喊喊他吗?” 薛湛一愣,连忙摆手,“我就不了我就不了,看他这模样我真是肝胆都在发颤,他一定很痛,我实在看不下去” 孔昱升的伤虽被包裹,但白棉边缘仍能看到大片燎泡,薛琦说着侧了侧身,实在不忍心看,张伯叹道:“薛公子没见过这样的伤,怕也是正常的。” 薛湛背脊紧绷,又往罗汉榻上瞟了两眼,“我、我明日再来吧,等他好些了我再来与他说话,阿姐可要好好治他。” 他说着快步而出,张穗儿望着他背影咕哝道:“这也太娇贵了……” 话音刚落,被张伯轻拍脑袋,“胡说什么!” 张穗儿吃痛地“哎哟”一声,这才想起薛湛与姜离乃是姐弟,他不好意思起来,姜离莞尔道:“穗儿说的没错,我这个弟弟是父亲唯一的儿子,自小的确被娇惯坏了。” 张伯赔笑道:“世家公子皆是金尊玉贵的。” 姜离失笑,只道:“用药上还请张伯尽心,这白日里我和怀夕留在此看着,到了晚上张伯再来吧。” 张伯不禁道:“姑娘放心,煎药是我看着,如今药罐子锁在厨房,旁人动不了,让姑娘看着不合适,还是我和穗儿在此” 姜离忙道:“您不必客气,我留下就是为了给孔公子看病,昨夜您没怎么歇息,白日便交给我吧。” 见她坚持,张伯只好从善如流,二人刚离去,宁珏大步进了屋子,“如何了?还是神志不清?” 姜离点头,又道:“裴少卿走了,只怕那纵火的凶手会蠢蠢欲动,今日除了张伯他们,宁公子也得多上上心才好。” 宁珏道:“那是自然!我适才已经和方院监交代过了,今日我和赤霄继续调查,你就负责医治他” 姜离微讶,“你要如何调查?” 宁珏道:“看谁与孔昱升有过龃龉,再去他房中搜查一番,眼下时辰尚早,我先去前头采证,只等着孔昱升清醒那就太孤注一掷了。” 姜离欣然赞成,“也好,那宁公子自去吧。” 宁珏兴致勃勃转身而走,走出一步又回头,“哎,这里没外人,你怎么总是‘宁公子’的叫我” 姜离眼也不眨道:“谨慎为上。” 宁珏一时语塞,又拿姜离没办法,只好悻悻而去。 姜离守了整日,黄昏时分张伯与穗儿来时,便见姜离满面疲惫,张伯极不好意思,忙让穗儿去取膳食送入幽篁馆。 “时辰不早了,姑娘用完膳可今早歇下,今夜我守在此便可,姑娘放心,我照顾了老先生一辈子,照顾病人的事我十分在行。” 姜离自然信得过张伯,“既是如此,那我明晨早早过来施针。” 交代两句后姜离自回幽篁馆,待用完晚膳便已近了二更,没多时,宁珏一脸疲惫回来,姜离迎出来道:“如何?可查问到什么了?” 宁珏哑着嗓子道:“别提了,问了一整日证供,我人都问傻了,还有几个人没问完,却也没问出关键线索来,不过,我去孔昱升屋内查看了一番,发现他一应用度都并不算差,方院监说他出自胥吏之家,这可不像。” 姜离往学舍方向看了一眼,“你离开之时可锁门了?” 宁珏颔首,“当然,师兄交代过。” 见他一副腰酸背痛之态,姜离便道:“那不必问了,剩下几个人明晨再问好了,反正裴少卿至少也是下午才会回来。” 宁珏略一犹豫,“那也好,那你也早些歇下。” 姜离应好,随即入西厢更衣而眠,很快,整个幽篁馆都陷入了寂静之中。 夜凉如水,不远处的得真楼内,江楚城师徒二人居于二楼,也一早就熄灯歇下,一楼东厢之中,张伯合上门,靠在西窗之下翻着一本泛黄书册,他一边翻看一边往北面靠墙的罗汉榻上瞧,见孔昱升呼吸平缓也略安下心来。 案几上一灯如豆,随着时辰流逝,灯花噼啪作响,张伯意识也昏沉起来,他强撑着打起精神,直到某一刻,一丝若有似无的烟气自西窗一角流泻而入,张伯身子晃了晃,继而软软滑倒在了长榻之上。 窗内外寂静片刻,忽然,一抹银芒自窗扇间探入,上下挑动后,夜风随着应声而开的窗扇“噗”地吹熄了灯火,紧接着,一抹身影悄无声息地跃进屋内。 罗汉榻上,本昏寐不醒的孔昱升有所感应一般睁开眸子,看着越来越欺近的黑影,他惊恐地出了声,“是、是你” 第169章 乱上加乱 听到孔昱升开口, 来人脚步微顿,似没想到他竟醒了。 而见他驻足,孔昱升心底恐惧更甚,立刻嘶声喊道:“来人, 救、救命” 他拼尽了全力, 可也只有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点儿气声, 意识到不妙,他瑟瑟地往锦榻一角缩去,“不、不要过来, 我、我已经重伤,我神志已损,你……你何必多此一举,我、我不会乱说的……” 他急于自救, 话语里满是哀求之意,但越是紧张,嗓子越哑似蚊蝇, 莫说已经陷入酣睡的其他书院之人了, 便是屋内的黑影都听不清他的言辞, 而他这幅重伤可怜、奄奄一息的模样, 对来人而言, 更似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忽然, 来人嘲弄地轻笑了一下。 听到这笑声,孔昱升带上了哭腔, “你、你此刻杀我,不、不可能毫无破绽, 本来……本来明日他们便要下山了,你何故如此?我如今不过是一个废人, 你此来简直是自曝己短,你……你不能杀我……” “谁说我要杀你?” 来人轻蔑地开了口。 孔昱升一愕,颤声道:“不杀我?那你来此是做什么?你身份贵重,我于你不过是一微贱蝼蚁,你何必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你看你,你现在脑子不是很清醒吗?” 来人说着话,脚步缓动,朝罗汉榻越靠越近,“虽说薛泠只有三两分把握治好你,可我和元嘉可不敢堵这两三分可能,如今听你言辞,可见我来的是对的” “不,不不,就算我没有真的疯傻,我往后也入不了科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我会回老家,会消失,你尽可安心,求你” 孔昱升哀求更盛,来人却冷冷道:“安心?怎么可能安心?除非” 他往袖中摸去,很快手中多了一物,“除非你真的变成个疯子。” 孔昱升呼吸急促起来,“你、你要下毒?” 眼见来人越走越近,孔昱升抖若筛糠道:“不,有薛姑娘在,下毒也会露出破绽,她会救我……届时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将你和柳元嘉的丑事揭在人前,你若……你若现在放我一马,我明日自会是个傻子疯子,求、求你了” 见来人毫无手下留情之意,孔昱升拼尽最后一点儿力气,“不,你不会成事的,有薛姑娘在,除非、除非你毒死我……” 来人行至罗汉榻边,又倾身拿起案头上放着的茶盏,一道窸窣之声后,来人倾身,一把揪住孔昱升拖到自己面前,离得近了,孔昱升方看清了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年轻男子的眉眼。 他怕的牙齿“咯咯”作响,来人却轻笑了一声,“你放心,这种毒不会让你死,只会让你受些许痛苦,明晨醒来之后,便会彻底人事不知,疯也好傻也好,你自己无知无觉,便也说不上痛苦。” “不,薛姑娘会发现,她” 孔昱升奋力仰着脖颈,来人却已捏着茶盏递送到了他嘴边,见他如此反抗,来人兴味一笑,“只要入你口中,便无人能发现,八年前就在这书院之中,曾有一个同样半痴半傻之人试过,这么多年了也无人发现,你安心去吧” “八年前?八年前你害了谁?你” 孔昱升厉声喝问,来人却没了耐性,只毫不留情地将冷茶往他口中灌下,可就在这刹那,“啪”的一声巨响,紧闭的正门被人踢开,几乎是同时,一道破空声来,黑影手中茶盏应声而碎,他尚未反应过来,冰冷的剑刃已经架在了他脖颈之上。 “兵刃无眼,可千万别动。” 十安冷冷的话语声落定,孔昱升大口大口喘着气,连忙往罗汉榻里缩去,“你、你们来的太慢了,我” 他早已怕的满头冷汗,但此刻,如石雕般僵在原地之人比他更怕,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十安,眼底惊惧非常。 正门之外,十多道身影打着四五火把,皆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当首之人,赫然便是裴晏和姜离。 “怎么可能,你不是被圣谕召回” 他话音未落,得真楼之外响起了大片的脚步声,薛琦的声音最为响亮。 “这么晚了当真捉到了凶手?!这也太折腾人了!” 又听柳明程道:“我本就歇下的晚,我倒要看看是谁放的火” 顷刻之间,正门之外涌来了更多道身影,薛琦一见方青晔早就到了,惊讶道:“方院监,凶手当真已经抓到了?” 方青晔面色铁青,后面的高从章道:“还真有人如此赶尽杀绝?咦,裴世子不是走了吗?怎么这是” 所有人都看到了裴晏,待进得正门,方看到被十安执剑挟持之人,来人身量高挺,着一袭玄色锦袍,面覆黑巾,但只瞧其身形和绾起的发冠,莫名给人熟悉之感。 薛琦进门站在最前,定睛一看道:“咦,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裴晏这时道:“诸位来的正好,请诸位同来见证,是为了让凶手无话可说,适才凶手先迷晕张伯,又翻后窗入屋内行凶,被我们抓个正着,除了我和薛姑娘、宁珏几人之外,还有江老先生与王侍郎皆是见证。” 住在得真楼的江楚城和王喆也一早被安排在了厢房之外,此刻江楚城道:“凶手到底是何人,又为何谋害孔昱升,到了此刻,也该说个清清楚楚了!” 裴晏对十安点头,十安一把扯下了来人面巾。 “少康?!怎会是你?!” 室内诡异一静后,高从章惊恐的喝问响了起来,薛琦一愣,也不禁道:“世侄!怎、怎会是你啊,这,这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鹤唳长安 第157节 “一定是有误会!”高从章上前两步,恼怒道:“少康好好的来观礼,这两日一直规规矩矩,他怎么可能放火杀人?!这定是误会,裴少卿,你” “高大人稍安勿躁。”裴晏冷冷开口,又看向高晖,“高晖,是你自己说?还是孔昱升帮你说?” 站在罗汉榻前的人正是高晖,他本为宾客,如今却成了放火凶手,莫说是高从章,便是方青晔适才都不敢置信。 高晖面白如纸,唇角紧抿,额上亦生薄汗,“这、这确是误会,我来此不过是为了探看孔昱升,我” 姜离定定地盯着高晖,此刻上前去,在那满是冷茶的罗汉榻上查看一番,很快道:“此毒名为三日醉,对寻常人而言,此毒形同迷药,还有壮阳娱兴之效。但里面的山豆根、雷公藤、朱砂等毒物却对患有癔症、精神本就错乱之人毒性加倍。我白日里说孔昱升被火邪伤脑,或会疯傻,但我也有两三分把握治好他,若能治好他,那由他自己指认凶手是再好不过。而如果今夜孔昱升服下了此毒,那明日里,他便会真的变成痴傻之人,届时他会忘记凶手是谁,且即便记得,因他言语无状,众人也不会采信他的话。” 姜离话音落定,薛琦蹙眉道:“泠儿,你到父亲身边来。” 高氏是贵妃母族,虽说高晖父子乃是定西侯庶出二房,但今日高晖之罪若论定,那势必会影响高氏名声,薛琦做为太子岳丈,自不会在此时落井下石。 姜离闻言欲言又止,裴晏这时近前道:“薛姑娘医者仁心,既辨明了毒,余下之事交给我便是” 二人四目相对一瞬,姜离这才迈步站去薛琦身边。 裴晏便道:“孔昱升,高晖自己不说,便由你来说清楚一切吧” 孔昱升本就不是好相与之性,如今去鬼门关走了一趟,又得裴晏相护,自然不会手软,他嘶声道:“这一切,都要从三日之前,我于子时前后回学舍所见说起,我当时从文华阁方向回学舍,可没走几步,却忽然起兴想从君子湖那一侧走,于是我自藏书楼东面过去,我怎么也没想到,刚上廊道,便瞧见二人在风雪亭中交缠在一起,仔细一看,还是两男子,再仔细一看,还都是我熟悉之人” 众人听得瞠目,高从章道:“你,你是说” 孔昱升嘲弄地一笑,又嘶声道:“高大人想的没错,这其中一人正是高公子,而另外一人嘛,正是与我同窗两载的柳世子” “什么?!”薛琦惊得下巴掉在地上,“你是说柳元嘉?高贤侄和柳氏子,他们” 高晖落在身侧的拳头紧攥,面皮也青紫一片,高从章死死瞪着高晖,厉声道:“少康!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柳明程怎么也想不到事情还扯到了自己儿子身上,他也高声道:“高晖!你慎言!” 高晖咬紧牙关,“我与元嘉自幼相识,情同手足,绝不是他说的那般!” “我绝不可能看错!”孔昱升背靠墙壁,满是鄙薄道:“情同手足的兄弟会交颈而拥耳鬓厮磨?情同手足的兄弟会因你将要说亲而生怨怼?” 此言一出,柳明程与高从章皆是眼前一黑,若只有他们几人也就罢了,偏生连江楚城这样的当世大儒也在,二人互视一眼,皆不知如何收场。 裴晏目光扫过表情精彩纷呈的众人,倒也不纠结这些细微末节,他从袖中掏出当日在放火之地发现的铁制之物,又道:“这时当夜在藏书楼一楼东窗之下发现的铁器,这两日我们已经查明,此物极可能是水囊囊嘴,而我们暗访得知,当日高氏众人上山之时,高晖自己便有这随身水囊,敢问如今水囊在何处?还有,听泉轩每间厢房的灯油皆是添满,但唯独你这几日将灯油用尽,非是你不分昼夜点灯,而是你将灯盏内的灯油,尽数拿去放火的缘故,再加上今夜人赃并获,你于藏书楼放火之事乃是板上钉钉无可辩驳,除此之外,你适才还提起了八年前之事” 他目光一利,“八年之前,你把三日醉用在了何人身上?” 方青晔这时道:“八年前,我们书院只有一个半疯半傻之人,你刚才说的人,是不是当年广安伯府的公子魏旸?魏旸当年病情本有好转,却在春试的武试上与人比武之时狂性大发,最终不受控制坠下了青云崖摔断了双腿,你说的可是他?” 方青晔字字铮然,话音落定,屋内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之声,众人无论老少,皆知当年的广安伯府因何被诛灭满门,而广安伯魏阶的独子患有痴呆癔症更是众所周知,倘若当年高晖用药害过那魏家公子,如今那人早化成了一堆白骨,这罪责又如何论断? 姜离指节绞紧袖口,冷声问:“听闻八年前,高公子也在书院进学,若高公子当真害了那位公子,动机为何?莫不也是因为那位公子撞见了你们的丑事?” 薛琦见她又开了口,忍不住道:“阿泠,你少说两句,眼下与你无关了。” 姜离紧抿着唇角,一双眸子黑洞洞地盯着高晖。 无关?怎可能无关?! 当年魏旸意外断腿,虞清苓和魏阶心痛难当,她自己也自责多年,更因此事久怪裴晏失信晚归,这八年来的日日夜夜,与他二人而言皆是难解心结,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原来当年的惨剧并非意外……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藏书楼的火是我放的不假,但如今并没有死人,藏书楼烧毁的一切,自有我府上赔给书院便是,我高氏这么多年为书院也尽了不少力,事到如今,想来书院还记得高氏之恩。” 高晖背脊笔挺,却是咬死不认,眼下被抓现行他无法狡辩,可八年之前的事无人能找到证据,更别说广安伯府一家子皆是灭族重犯,他只需一口咬定与自己无关,事情便绝对牵扯不到他身上。 方青晔听闻此言,拧眉道:“自然记得,但……” “方院监,事到如今,你也不希望书院再生波澜吧,少康纨绔无知犯了错,大理寺和陛下如何惩罚我认了,但他和元嘉挚友多年,我们都是知道的,此子夜黑风高看花了眼就如此污蔑少康和元嘉,这实在是忍不得……” 高从章言辞切切,一旁柳明程也跟着附和,薛琦见状,连忙也道:“方院监,如今是书院多事之秋,正该是此理,余下” “公子,果然抓到了人!” 薛琦说和之言未完,九思的声音忽然在院外响起,众人回头去看,只见九思大步走了进来。 众人意外不已,薛琦也疑惑道:“凶手不是在这里吗?怎么还抓到了人?还有同伙?!” 九思目光复杂地掠过他,高声道:“公子,我们在房顶上守了两个时辰,就在刚才,真有人开锁潜入了孔昱升房中,我们等了片刻才进门捉拿,便见那人搜出了好几件珍宝出来,被我们抓了个人赃俱在” 九思掷地有声,方青晔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一时不解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凶手已经在这里了,难道有人去偷孔昱升的钱财?” 九思一笑,“不是偷钱财,院监稍后便知道了,带进来吧” 九思话音落下,两个武卫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公子进了院门,这年轻公子佝偻着背脊低着头,似乎生怕别人认出他来,然而被押到门前,九思一把将他的脑袋抬了起来,这一抬,满屋达官贵胄又是一声惊叹。 “湛儿?!你,你怎” 薛琦先还在替别人遮掩,却万万想不到有此一幕,九思见他不敢相信,又从一武卫手中拿过了一个包裹,他将包裹展开,“薛大人,您可认识这些东西?” 薛琦已是眼前发黑,此刻定睛细看后惊道:“这、这玉如意不是去岁端午贵妃娘娘送来的赏赐吗?怎、怎会在孔昱升那里?!湛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呜呜,父亲,父亲救我,我……我只是去拿回本属于我的东西,我不是去杀人害命,我……父亲……我也不想的……” 话还未出口,薛湛已是泪流满面,江楚城被王喆扶着,连他也惊得呼吸不畅,“这又是怎么回事?薛氏的财宝怎么会在孔昱升房内?” 薛琦匪夷所思地盯死了薛湛,薛湛见他目光狠厉,瑟瑟地缩着脖子道:“是……是……是孔昱升,他……他……” “是我帮他写文章的润笔费罢了。” 冷不丁地,歇了半晌的孔昱升又开了口,众人震惊回头,便见孔昱升也是一副大势已去之态,嘲弄道:“他那篇闻名长安的《寒松赋》乃是出自我手。” 薛琦眼前金光大冒,身子也跟着一晃,方青晔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了住,“薛中丞,息怒啊” 薛琦指尖颤抖地指着孔昱升,“你、你休要污蔑我儿,我儿乃是长安第一才子,这是满长安皆知之事,怎、怎么可能是出自你之手?!” 孔昱升凉凉道:“除了《寒松赋》,他在书院两载所作文章,多有我润笔之功,我屋内不仅有他给的玉如意,还有你们薛氏书画、金玉文玩许多,还有他给的银票数百两,我家中清贫,若无这些资财,又何以能独住一间学舍呢?中丞大人若不信,尽管去我房中搜,亦或请他自己独作文赋,看有无平日之才学便可。” 他尚重伤着,说完这些难抑地轻咳起来,见薛琦气的七窍生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又道:“薛湛不过中等之资,薛大人却硬要他成为少年才子,他也不易,事到如今,他未想杀我,去拿回这些东西,只怕想的也是我若真的疯傻了,他拿走这些证物,正好彻底瞒住我为他代笔之事。” 孔昱升苦涩一叹,“经此,我面落伤疤,不可能再入科场,我有此行也违了书院院规,我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便也懒得隐瞒。” 薛琦胸膛起伏地盯着孔昱升,片刻,又看向薛湛,见薛湛一副满脸泪水的懦弱畏怕之态,未反驳一字,当下眼皮一翻直往后栽倒下去…… 第170章 突发旧疾 “薛中丞” 方青晔一声惊呼, 连忙将薛琦扶住,姜离站在近前,也上前轻扶了一把,又将指尖往薛琦腕间一探, 道:“急怒攻心, 扶去榻上扎两针便可。” 王喆见状也上前搭手, 屋外薛湛看着这一幕,面上悔愧难当,愈发低下头无声呜咽。 裴晏视线扫过众人, 道:“前后因果已分明,薛湛德行有亏,却与此案无关,大理寺不做追究, 但高晖,要随我们回大理寺问审。” 高从章眉头紧拧,“裴少卿, 你” “高大人若有何分辨, 且去陛下跟前分辨, 在我面前多说无益, 时辰已晚, 天明之后我自会带人下山, 诸位也可自行离去。” 裴晏不容置疑,又吩咐十安, “先把人带去隔壁厢房看关起来。” 十安应是,又收剑拿人, 高晖脚下似千斤重,一步一顿, 又求救一般望着高从章,高从章盯了裴晏片刻,只得先忍下这口气。 见高晖被带走,他看了一眼外头天色,道:“既然如此,这个时辰了,我也没心思睡觉了,方院监,那我就带着下人们准备告辞了。” 裴晏要天亮之后再走,若他先走一个多时辰,便能先回长安,届时早早入东宫求救,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方青晔一个头两个大,见姜离给薛琦扎针,便先上前送高从章,柳明程见状也一脸复杂道:“既然如此,我和元嘉也不留了,出了这等事,我带元嘉回府养伤,待伤势养好了再论进学之时,方院监应该能准允吧?” 龙阳之好有违天伦,为当世所鄙,事已至此,方青晔明白柳元嘉这一走多半不会再来书院进学,便也叹道:“自然,那柳侯收拾收拾元嘉私物,一并带走吧。” 高从章快步离去,走到门口,又回身道:“今日之事,还请诸位莫要谣传,一切自有陛下定夺。” 搬出景德帝,便多有威胁之意,江楚城和王喆互视一眼,只得苦笑。 方青晔将柳明程二人送出院门,又吩咐斋夫前去相助,待回了屋内,便见榻上张伯也被姜离救醒了过来,一见屋内乱象,张伯吓了一跳,“裴世子也在,这是” 裴晏近前道:“让张伯受惊了,白日里我得了御令,的确离开了书院,但我和薛姑娘早已料到凶手不会放过孔昱升,便设下了此局,如今事情已经了了。” 宁珏是半个时辰之前被叫醒的,见裴晏去而复返,他立刻明白白日里只是裴晏让凶手放松警惕的障眼法,此刻他也不满道:“师兄瞒着张伯便罢了,连我也瞒着。” 他视线扫过恹恹的孔昱升,“所以孔昱升真的会疯傻吗?” 姜离也往孔昱升身上看去,“确有疯傻的可能,不过也只有那么一二分可能罢了。” 宁珏苦笑,“我就知道!你一整日都在和师兄做局,却都不告诉我,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方青晔在旁道:“宁公子别气,我和江老先生也是晚上才知道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实在是料想不到,哎,叔父还不知情,就怕他撑不住……” 姜离在旁道:“院监放心,明晨我再给老先生施针,保老先生近三月无忧。” 方青晔自是道谢,这时,榻上的薛琦呼吸一颤,颤颤巍巍睁开了双眼。 他目光一晃,立刻看到薛湛缩肩耷背地站在榻尾,薛琦眸子一瞪,抓起案几上的书册砸了过去,“逆子!你这逆子!你竟然让旁人代笔哄骗我,你那《寒松赋》连陛下都夸赞过,你可知道你姑姑对你期望多大!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啊” 薛琦怒不可遏,想到这消息必会传遍长安,只觉五雷轰顶一般,薛湛见状“扑通”跪倒:“父亲,我错了,我知错了,我知道姑姑和父亲对我寄予众望,可、可正是如此,才逼得我走错了路啊,父亲,求父亲息怒……” 薛湛边说边哭,显然精神已是溃败,薛琦见他这幅懦弱模样,还要再骂,姜离上前半步,“父亲息怒,父亲适才怒急攻心十分伤身,事已至此,责骂弟弟已经无用了,他年纪尚轻,只要继续进学,总还是有希望的。” “进学?”薛琦看一眼方青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有什么脸面在书院进学?此事若是被陛下知晓,他、他这样弄虚作假欺瞒过陛下之人,将来即便入了科场,也会被陛下厌弃,他……” 薛琦五内俱焚,再说不下去,方青晔上前道:“中丞大人息怒,此事也有书院监管不力之责,薛湛还不至双十之龄,还有大半辈子光阴,中丞大人不妨看的长远些。” 薛琦面色苍白地捂着心口,见高从章二人不见了踪影,忙道:“他们呢?” 方青晔道:“他们去收拾行李,准备下山了。” 薛琦闻言,立刻强撑着坐起来,“好,那我们也不留了,这逆子……哎,我就先带回长安了,等此事彻底了了再议进学之事吧” 薛湛见状忙起身来扶薛琦,薛琦狠狠瞪他一眼,又看向姜离,姜离便道:“父亲若心意已决,那便先走一步,女儿明日给老先生看完病再回去。” 他们来时便未同路,眼下薛琦是一刻都没脸再留,便也应允,“好,那我们就先走,你明日仔细些。” 姜离应是,又将父子二人送出了院门。 再返身回来后,便见裴晏走到面色复杂的江楚城身前道:“时辰不早了,多些江老先生配合我们,我送老先生回房” 江楚城本要婉拒,却见裴晏面色有异,他略一思忖,“也好。” 裴晏随即与江楚城二人一同出门往二楼行去,宁珏看着这一幕心生好奇,可一看姜离面色,却是一副早有所料之态,于是立刻凑上前,“你们二人又有什么谋算?” 姜离看他一眼,“能有什么谋算” 她说着往孔昱升身边而去,“孔公子,你不必害怕,此事大理寺主审,无论如何,会保证你的安全,你的伤今晨我说的已经差不多了,你也不必太过悲观。” 宁珏站在旁愕然道:“清晨?你说的是昨日清晨?当时他是清醒的?你给他秘法施针的时候,你们还说了话?就是那时商量好的?” 姜离并不否认,宁珏这时才明白了前后一切,“好啊,你可真是会哄人,我硬是一点儿异样也没看出来” 孔昱升的烧伤是真,姜离不置可否,只给孔昱升看伤,待将其安顿好,裴晏面色沉重地下了楼。 鹤唳长安 第158节 方青晔近前道:“他们都下山了,鹤臣,孔昱升如何办?” 裴晏道:“记一份完整口供大理寺留用,之后先让他在书院养伤吧,我留一私卫护他周全,直到他伤好之后自行离去,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应该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付家、袁氏,还有一个高家一个柳家,还有……你回长安之后,可得谨慎些,昨日你未遵圣上的御令可会出事?” 付、袁两家也就罢了,还有一个高家一个柳家,更还有一个薛氏,此案牵扯甚广,稽查命案反而不是最棘手,裴晏颔首,“无碍,我届时解释清楚便是了,付宗源已被带回了大理寺,我今日回去面圣也是一样。” 说着话,他朝窗外看了看道:“还有半个时辰便天亮,问完证供我立刻下山。” 方青晔自尽力配合,待九思几个问证的功夫,裴晏道:“薛姑娘,借一步说话” 姜离正应声,宁珏立时道:“什么事我也想听!” 他一脸探究地看着二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之态,姜离本想拒绝,可裴晏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点了点头,“你非要听也不是不可,但第一,听完不能任性行事,第二,听了若卷进麻烦我可不负责。” 宁珏一笑,“师兄,我何时怕过麻烦?再者说,我素来听你的话,自然不会给你惹事。” 姜离秀眉皱起,裴晏当先走了出去,宁珏笑嘻嘻地跟上,姜离叹了口气,也一同去了外廊之下,三人站定,裴晏看向姜离道:“适才,我已经和老先生问过当年淮安郡王府的旧事,他的确记得一件古怪,当年淮安郡王过世之后,太医署派了白敬之前去核查死因,但当时肃王在郡王府也曾过问此事,不仅如此,他还带了大夫一同核查过郡王的死因,但最终肃王没多插手,只以白敬之所得为准向圣上奏禀。” 宁珏还以为和书院命案有关,不曾想一下听到了“淮安郡王”几字,他回想一番,纳闷道:“淮安郡王?你们怎么说起了那位贵人?他不是早就过世了吗?” 既然是裴晏准许宁珏来听,姜离便瞅着裴晏让他回答。 裴晏道:“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便是自我开始核查旧案,无意之中发现当年淮安郡王之死有异,而江老先生便是当年郡王治丧之礼官,如今他说了此细节之后,我们更怀疑淮安郡王之死有异。” 裴晏一早就有核查旧案之心,年后还得了景德帝之准,宁珏自无怀疑,他倒吸一口凉气道:“我记得陛下十分宠爱那位郡王,若他死的有异,那岂非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难怪……难怪你说或许会卷进麻烦!” 宁珏心知此事不小,可一双眸子全无畏怕,反而亮晶晶的,裴晏摇了摇头,又看着姜离道:“当年肃王带回去的那位大夫,乃是他们王府从前的府医,名唤程秋实,待回长安后我仔细查一查此人,若能得其下落,或许真相更清楚些。” 说至此,裴晏一顿之后又道:“高晖我带回大理寺严审。” 这话像对他二人说的,宁珏一愣,“高晖不是已经交代完了?哦,不对,还有那八年之前的事,他若真是害过那魏家公子,呵,那他只怕不会认。” 提起广安伯府,宁珏面色趋冷,更是一副局外人看戏之态,姜离默了默,心中明白裴晏所言何意,便道:“我明白,你们待会儿尽快下山吧,有圣令在先,莫要拖延。” 当着宁珏的面,二人自然不好议论八年前魏旸断腿之事,裴晏便也道:“那也好,我留下两人送你回府,你不必着急赶路,其他事回长安再说。” 待九思几人记录完放火案证供,天色已蒙蒙亮,姜离先送裴晏一行离去,待天亮后,给方伯樘和孔昱升二人看完伤病,留了药方,方才告辞离去。 回程要走小半日功夫,姜离无公务在身,也不着急赶路,长恭驾车只以安稳为要,待下山上官道已是午时时分。 马车里,怀夕掀帘看着官道上的来往车马,叹息道:“此来不过五日功夫,却有种山中一岁世上千年之感,这小小的书院竟也有这样多事端,也不知范林夫妻此时在何处,这会儿,薛大人父子已经快到长安了吧?那薛湛本是薛氏的指望,如今这么一来,薛氏往后可怎么办?” 姜离若有所思着未搭话,怀夕又自顾自道:“还有那高晖,从前瞧着人模人样的,竟然和那柳元嘉……姑娘,八年前,真是那高晖害的魏公子吗?” 怀夕绕了一圈,总算问出了心底疑惑,便见姜离眼睫轻颤,瞳底一片沉郁,“当年事发之后,兄长重伤昏迷,而那三日醉一旦服下,脉象上很难看出古怪,彼时他双腿腿骨折断,身上多处血流如注,我和书院里的先生都以治他的腿伤为重,一番兵荒马乱下来,谁也没深究他为何狂性大发,都以为他因比试又发了癔症,等他三日之后醒来,神思全然清醒,便也无人想到他发狂失控乃是有人下毒。” 才从书院离开,当年那血腥的场面似还历历在目,见姜离面若冰霜,怀夕咬牙道:“但已经过了八年,只怕他死也不会认。” 姜离秀眸轻眯起来,森然道:“不急,他不是还活生生的在长安吗?” 怀夕少见姜离露出狠色,此刻不禁一个激灵,但很快,她低声道:“姑娘想做什么让奴婢去做便是,姑娘的手是悬壶济世的手。” 姜离闻言淡笑一下,拍拍她的手背并未多言。 马车一路慢行,至申时方入长安城,午后的朱雀大街正热闹纷呈,主仆三人虽只离开五日,此刻也有种突入繁华之感,近家心切,长恭扬鞭疾驰,两刻钟后,马车驶入了官宅林立的平康坊。 姜离一路行来已有些疲惫,此刻正靠着车璧闭目养神,眼看着车速渐缓,似是薛府要到了,却忽然听闻怀夕道:“姑娘,好像是宫里的马车,哎,薛大人也在门口,好像出什么事了” 姜离猝然睁眼,从车窗探看出去,果然看到一辆朱漆宝盖的马车停在薛府之外,姜离眼底闪过疑窦,待她们的马车靠近,一个眼尖的内侍发现了她们! “公公,薛大小姐回来了” 话音落定,一个乌袍内侍自马车前转了出来,姜离定睛一瞧,竟是当初淑妃娘娘派来帮尚药局传话的于公公,她心头一跳,不知怎么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同一时间,公公于颂也看到了她,他面露喜色,又忙不迭上前来道:“大小姐!大小姐终于回来了,小人等了一个时辰了” 马车停稳,薛琦也迎了上来,“怎么这么慢!” 薛琦抱怨一句,姜离疑道:“于公公,父亲,这是出了何事?” 于公公苦着脸,低声道:“请大小姐速速随小人入宫看诊” 姜离心头一跳,“皇后娘娘病了?” 于公公警惕地左右探看一番,定声道:“大小姐,不是皇后娘娘,是陛下” “怎会是陛下?”姜离大骇。 于公公竹筒倒豆一般道:“今天天色还未亮之时,陛下突发旧疾,恰逢给陛下看病的严太医不在,只立刻让昨夜留守的宋太医来看诊,可因陛下病疾迅猛,宋太医一时也束手无策,如此也就罢了,正着急时,竟有个医女大着胆子给陛下施针,结果不知怎么令陛下见了血病的更重,待几位老太医一起入宫时,陛下已是人事不省了。随后那医女被贵妃娘娘关入了御惩司,几位太医也合力救治,可直到午时,陛下也未见好转,尚药局和太医署的太医们都在宫里候着,每个人都请了脉,可硬是没有个救治之法,诸位娘娘也心急如焚,淑妃娘娘便命小人来请您入宫” 一听是景德帝病倒,姜离一颗心也高悬起来,立刻道:“既是如此,那我们立刻入宫!” 话音刚落,姜离忽有所感似的问:“那个被贵妃娘娘关起来的医女是何人?” 于公公叹道,“是尚药局一个叫明卉的。” 姜离一愕,忙道:“快,进宫!” 第171章 医病救人 时近酉时,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姜离跟在薛琦与于颂身后,入承天门一路往北, 再过宣政殿, 又行过一段守卫森严的宫廊方到了景德帝安寝的太极殿。 刚走上白玉石铺就的殿前回廊, 便见檐下十多个着鸦青官服的侍御医低垂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在外,仲春斜阳映照在他们面上, 可每个人的眉眼间似覆腊九寒天的冰霜,眼底更盛满了恐惧与惶然。 “薛中丞来了” 也不知是谁小声轻呼一声,殿门前乌压压的锦衣鬓影皆往东面看来,人群之中, 一袭藕荷色宫裙的淑妃娘娘当先焦急地迎了过来。 于颂与薛琦加快脚步,与一众御医擦肩而过时,所有侍御医的目光都犹疑地落在姜离面上。 姜离袖中指节微攥, 待到了淑妃跟前, 方见殿门紧闭, 在殿前等候的除了淑妃, 还有太子李霂、肃王李昀、德王李尧和庆阳、宜阳两位公主, 除了他们, 还有殷贤妃与太子妃薛兰时,她二人身后, 还站着裴晏、宁珏、姚璋、袁兴武等一众外臣。 裴晏目光切切看来,二人遥遥相望一瞬, 淑妃已拉住了姜离的手,“终于来了!” 她语声略带慌忙, “好孩子,莫怕,除了本宫,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殿下,还有裴世子也十分信你的医术,来,跟本宫进来” 薛琦低声道:“泠儿,绝不可出差错!” 姜离来不及应话,也来不及朝太子等人行礼,便被淑妃一路拉到了殿门之前。 “贵妃娘娘,人来了” 淑妃话音落定,殿门开合间,姜离步入了这九武至尊的寝殿。 殿内门窗紧闭,青铜鹤首宫灯灯火通明,沿着绣纹繁复的黼黻一路往北,很快,姜离看到蟠龙帷帐四垂的龙榻上,景德帝李裕面色青灰地躺在那里。 六年前,正月初一黎明时分,姜离曾在宣政殿上拜见天颜,可那时的她似阶下之囚,只轻轻一瞥,并未看清天子面容,她只记得景德帝高高在上,威严慑人,看着她的目光似千钧之剑,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直至此刻,她才看清了景德帝的模样,将至花甲之龄的景德帝身材尚算魁梧,身形却已经十分削瘦,他双颊浅凹,剑眉入鬓,满头长发花白,面色褐浊,口唇青紫,微弱的呼吸若不细察,甚至让人生出某种可怖的错觉。 可即便是这样一个奄奄一息,生死难明的老者,姜离视线落过去的那一刻,不仅一颗心高悬,连背脊也沁出了几分冷意。 “贵妃娘娘,这就是薛氏大小姐,让她试一试吧。” 淑妃使劲握着姜离的手,仿佛以此来给她信心,姜离视线一抬即低,也看清了站在床头着华贵宫裙的贵妃高琼华。 她年过半百,姿仪却仍如她的名字一般典雅矜贵,她鬓发高挽,铅粉掩住大半皱纹,一双斜飞柳叶眉更衬出她三分威严七分雍容,此刻,她微陷的凤眸轻眯起来,上下打量姜离之后立刻道:“既然淑妃也信她,那好,先让她问脉。” 龙榻之前还守着大太监于世忠以及严明礼在内的三位太医,见状严明礼想说什么,高琼花一个眼神落来,严明礼立刻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淑妃拧眉道:“好歹说一说陛下病况” 高贵妃面无表情道:“不是说她是长安城最出众的女医吗?想来一请脉她什么都知道,让本宫看看她厉害在何处。” 淑妃欲言又止,又忧心地看向姜离,姜离抬眸看她一眼,恭敬道:“谨遵贵妃娘娘之令,臣女愿意一试。” 高琼华眯起眸子,“好,于世忠” 于世忠轻声应是,又躬身上前,轻轻地把景德帝的手腕拨露出来,姜离定了定神,挽起袖子上前问脉。 “师兄,这” 殿门之外鸦雀无声,殿内的动静便也模模糊糊传了出来,宁珏闻言担忧地看向裴晏,又忍不住低声道:“她能行吗?” 裴晏并不做声,只定定看着殿门,仿佛能透过厚重的木门看向殿阁深处,不远处,太子妃薛兰时攥紧了双手,另一侧的薛琦也额生薄汗。 肃王李昀咬着牙道:“几位老太医都没法子的病,竟然让一个小姑娘来治,今日若出了岔子,也不知兄长如何向朝野交代?” 太子李霂亦一脸沉重,“即便薛泠并无医治之法,做为陛下亲子,本宫也算尽了全力,二弟惯会口舌之争,不知二弟有何良策?” 肃王话头一滞,只哼道:“用个小姑娘来给父皇救急,倒的确是兄长的良策。” 肃王嘲弄之意分明,一众外臣闻言愈发噤若寒蝉,太子李霂已被册立十八年,若今朝景德帝之病无药可医,那他便是最名正言顺继位之人,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李霂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李霂闻言却仿佛没听见其中大逆不道之揣测,只微微闭上眸子入了定,仿佛对姜离的医术成竹在胸。 见李霂不接招,李昀只得冷哼一声也默然下来。 太极殿内,高琼华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姜离,淑妃担忧地站在原地,一时去看景德帝灰败的面色,一时又去看姜离沉定的眉眼,便见她一边请着脉,目光也落在景德帝面上,而那双清凌的瞳底似一汪静水深潭,并无丝毫惊惶。 高琼华见姜离岿然不动,她自己莫名生出一股子不耐之感,就在她等的快忍不住之时,姜离忽然起身,伸手探向了景德帝口唇 高琼华想出声制止,可见姜离神容镇定,犹豫间又起好奇,便见姜离探完景德帝口唇,又抬手往景德帝四肢触去,稍作按压之后,她退回半步开了口。 “陛下舌绛红,苔黄腻,脉弦而缓,又观面色灰败,眼下青黑,口唇发紫,兼下肢浮肿,疑是湿热中阻,气机阻滞,夹虚夹瘀的肾痨石淋之症,当伴神疲乏力,少言寡语,时有恶心呕吐,腰背偶痛之状,并食少,溺溲量少且余沥不尽。” 姜离敛眸说完,高琼华当先挑高了眉头,见于世忠瞪大眸子要说话,她一抬手道:“那你可有医治的法子?” 姜离继续道:“当治以清热燥湿,通腑泄浊,益气化瘀,散结通络,可汤液与针灸并用。” 话音落定,殿内诡异一静,淑妃长松一口气,又满是期待地看向高琼华,高琼华略一点头,“严太医,你如何说?” 严明礼面色复杂道:“得先看看薛姑娘开的方子。” 姜离略作思忖,“拟方苍术、白术、猪苓各十钱,泽泻、黄芩、黄柏八钱,金钱草、大黄、黄芪、丹参六钱,川牛膝三钱,六一散七钱。方中苍术、白术、猪苓、泽泻、金钱草、黄柏、六一散等清热燥湿以健运;大黄、土茯苓、萆薢、虎杖、六一散等通利便溺以除邪毒;穿山甲则通经络,消坚散积,祛邪养阳。1” 姜离说完看向严明礼三人,“严大人以为如何?” 严明礼略一犹豫道:“确说得通,但陛下沉疴已久,脏腑早已失和,虎杖、金钱草等药药性迅猛,恐陛下体虚难受” 姜离闻言便也明白了为何这么多太医“束手无策”,并非无策,而是畏惧景德帝体虚之故不敢下猛药,她便道:“陛下却已现气机紊乱,脏腑失和之状,因而清气不升,浊气不降,瘀阻于内,发为本病。故而施药当从源着手,清除病根,若畏而施柔,陛下之疾自当江河渐下,终至油尽灯枯,我以清热燥湿,通腑泄浊治其标,益气活络,破瘀散结攻其本,此乃《内经》‘结者散之’、‘坚者削之’之意,虎杖、金钱草,六一散等诸药联用,方标本兼治,攻补兼施,扶正除邪1。” 见姜离言辞笃定,严明礼不知如何反驳,高琼华立刻道:“于世忠,按方用药。” 于世忠应声,亲自带着两个近侍小太监出得殿门,外头众人听见此动静,不禁为姜离松了口气,肃王看了一眼太子,轻声道:“也不知兄长欣然与否?” 殿阁之内,高琼华又道:“早间严太医他们给陛下施针一次,药也用过了,陛下短暂醒来片刻之后,复又昏睡了过去,本宫听闻你尤擅针灸,施针可能让陛下醒来?” 姜离沉吟一瞬道:“臣女不敢妄语,只尽力一试。” 言毕,她又问:“敢问娘娘,陛下从前虽偶有腰痛之状,但用药可缓,今晨病发之时,却是腰痛极剧,用药无效,后剧痛之下晕厥不醒,可对?” 鹤唳长安 第159节 高琼华皱眉道:“正是如此。” 姜离心中有数,于是笃色上前,正要倾身检查景德帝手臂,严明礼道:“姑娘打算用何种针灸之法?适才我们已经灸过陛下肾俞、中极、委阳、三阴交、照海、然骨诸穴,但见效甚微,姑娘有何略策?” 姜离此刻正握着景德帝的右手细看,这时她忽然道:“严大人过谦了,大人不是找到了急救陛下之症的关窍吗?” 她如此一言,严明礼三人皆是一愣。 高琼华见她捧着景德帝手背,也忽地想到了什么,“你是说” 姜离指着景德帝手背第三指与第四指之间的青紫针眼道:“娘娘,此穴名为‘阳光穴’,患肾痨石淋之症者,若痛疾猛发,可选毫针以针头朝腕侧斜刺,得气后施泻针之法,每一刻钟行针一次,使针感延续,半个时辰之后,再按泻法起针2,而其间此穴若有黑血流出,则可效用翻倍,令病患剧痛消解,还能促气机畅行,温养脏腑。” 姜离说完此话,又有些纳闷道:“但不知严太医,或是另外两位太医,为何不曾施针到底?若能半个时辰再起针,虽不解病根,但陛下或许已经醒来。” 高琼华一时目瞪口呆,严明礼三人面上亦是青白交加,三人互视一瞬,又瞟一眼高琼华,很快,严明礼主动上前道:“原来如此!姑娘误会了,施针之人并非我三人,而是尚药局的一位医女,因我们未见过此等救急之法,误以为她……她有意损伤圣体,还欲请娘娘责罚她,却原来都是误会……” 姜离只做惊讶,“竟是如此?那她不仅无罪,还当有功才是,若非她针刺放血,陛下所受苦痛不止于此。” 严明礼面露苦涩,又拱手一拜,“娘娘,都是微臣的罪过。” 高琼华气哼一声,对不远处的嬷嬷不耐地摆了摆手,待那嬷嬷领令而去,高琼华忙道:“既如此,还不快给陛下施针” 姜离心底暗松一口气,“是。” 第172章 旧恨难平 “怎么还没动静?” 姜离施针完已是两炷香的时辰之后, 高琼华坐在榻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景德帝,未几,又焦急地看向姜离。 姜离躬身道:“刚用了药, 只怕还要等上片刻。” 高琼华叹了口气, 目光幽幽地看着景德帝, 眉眼之间更笼罩着一层沉郁,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又过了一刻钟,窗外天色昏暗下来, 于世忠吩咐小太监再添宫灯,正忙乱之时,榻上之人发出一声轻咳,下一刻, 景德帝终于睁开了眼。 “陛下!陛下您醒了?” 高琼华喜不自胜,淑妃也连忙走近了些,景德帝虚虚睁开眸子, 瞧见榻前二人, 眼底并无意外, 但很快, 他目光一晃看向了五六步开外的姜离。 淑妃忙道:“陛下, 这就是薛氏那位大小姐, 今日您病发迅猛,太医们一时没了章法, 臣妾和太子想着薛姑娘医术了得,便请她来为您看诊, 适才她施了针,又用了新方, 您这才醒了过来” “臣女拜见陛下。”姜离跪地行礼,不敢抬头半分。 景德帝缓了片刻,哑声道:“平身吧,朕知道你。” 姜离谢恩起身,低眉站在原地,淑妃见状道:“好孩子,快过来看看陛下眼下如何了?” 姜离应是,待近前,便对上了景德帝混浊的目光。 李裕年轻时生得一双桃花眼,俊眉高鼻,英武风流,到了垂垂暮年,枯槁的面皮之下仍是一副刀削斧刻的骨相,此刻虽多有病弱之态,其不怒自威的帝王威仪仍不可小觑,姜离不敢与之对视,只弯身请脉。 很快她道:“陛下沉疴已久,下焦积热尤甚,除了施针与汤液,臣女还可施捏脊与按摩经络之法帮陛下清涤积热” 高琼华不禁道:“效用可大?” 姜离颔首,“两日一次陛下石淋之症半月可缓,肾痨虚热之症则需长久调理。” 高琼华便道:“既是如此,那陛下就让这孩子试试吧?” 景德帝略有艰难地喘了口气,“也好。” 高琼华起身,便见姜离净了手,先按压景德帝双手手背穴位,又令于世忠帮景德帝俯趴在榻,姜离素手行捏脊通络之法,又一刻钟的时辰之后,景德帝沉重的气息果然轻松了几分。 姜离退开来,“陛下如今必觉腰痛,但陛下不可久卧,不仅如此,陛下还要饮足水,由侍从们扶着与殿中走动,一刻钟一停” 说至此,姜离面露难色,又看向于世忠道:“请公公近前。” 于世忠闻言缓步上前,便闻姜离在其耳边轻语了两句,他听完有些讶异,姜离却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泰然,于世忠随即露赞赏之意,“好,姑娘的意思咱家明白了,今夜咱家定会好好侍奉陛下” 石淋者,淋而出石也,肾主水,水结则化为石,故肾客砂石。肾虚为热所乘,热则成淋。其病之状多为溲溺不能卒出,痛引少腹,膀胱里急1,再加上景德帝患有肾痨之症,重可致命,不得轻慢。如今针药齐用,当务之急便是令景德帝溲溺顺遂,若砂石遂出,则无性命之危,若不出则当真更为棘手。 但这等私隐之事,姜离不好直言,只能令于世忠贴身细察。 高琼华几人皆不知姜离吩咐了什么,见于世忠所言,便也知她自有条理,淑妃看看景德帝,再看看姜离,迟疑道:“时辰已晚,太子殿下他们一直守在外面,还有几个陛下想见的外臣也一直守着,陛下可要遣走他们?” 这片刻间景德帝已缓和许多,闻言道:“不必,给朕更衣,让他们稍后来见。” 高琼华欲劝阻,“陛下尚在病中,何必如此辛劳?” 景德帝不容置疑,于世忠忙近前为其更衣,景德帝这时又看向不远处的姜离,语声和煦了几分,“你叫薛泠?今日你问疾有方,当赏。” 姜离躬身谢恩,淑妃彻底放下心来,“好,陛下既要问政事,臣妾便命人送这孩子出宫,头次给陛下看诊,只怕心底也害怕着呢。” 景德帝微微颔首,淑妃遂带着姜离告退,甫一出殿门,便见殿外众人仍在檐灯下候着,见她二人出来,肃王立刻迎上来,“娘娘,父皇如何了?” 淑妃一笑道:“王爷安心,已经醒过来了,薛姑娘有法子治,今夜先用药,王爷和太子都先候着,裴世子你们也等着,陛下这会儿在更衣,稍后是要见你们的。” 此言落定,众人都长松了一口气,太子近前道:“泠儿,你做的很好,待会儿让你姑姑送些你喜欢的珍宝,若明日还需你入宫,你务必尽心。” 众目睽睽之下,姜离自然道:“谨遵殿下之令。” 说着话,薛兰时也上前来,握住姜离的手道:“好姑娘,幸而有你,走吧,让你父亲带着你跟我回东宫,喜欢什么自己挑去” 景德帝病情初定,内眷多留无益,薛琦今日并无公务禀告,自也不便久留,如此安排淑妃也乐见,“好,那我就把她交给太子妃了,泠儿医术高明,实乃薛氏之福。” 薛兰时含笑应是,遂带着姜离二人往东宫去,数十目光紧盯着,姜离不便与裴晏说什么,只得先作别不提。 一路上前后侍从相护,三人皆无话,待回景仪宫,刚进殿门薛兰时便递给明夏一个眼色,明夏会意,令内外侍婢退下,合上殿门后守卫在外。 “哥哥,你派人送来的消息到底是什么意思?午时父皇病倒,我与太子入宫侍疾,这一整日我又担心父皇出事,又想着湛儿之事,白鹭山书院到底怎么了?!” 薛兰时面沉若水,被她紧盯着的薛琦则面如死灰,“娘娘,湛儿今岁是入不了科场了!” 薛琦哑声哀叹一句,不等薛兰时发问,只将书院所生之事简明道来,薛兰时越听面色越难看,末了猛一拍桌案,“什么?!你是说那篇文赋,是、是别人给湛儿写的?!这怎么可能!他怎么敢?!” 薛琦苦涩道:“娘娘,是真的,但凡湛儿是被污蔑,我也不容那人苟活,可回程路上,湛儿已交代了前后因果,那人所言并非作假,他哭诉是被我逼得狠了,又羡慕那学子文采,便生了妄念。本来只是写一篇文赋拿回来讨我开心,却不想那文章被我传了出去,继而连陛下都知道了。我下山时交代过那院监不可多言,但当时在场之人颇多,尤其那王喆,此人乃是肃王一脉,他既然知晓,肃王断不可能轻放此事,等到明日……不,只怕今天夜里,消息就会不胫而走,早晚会传到陛下跟前。” 薛琦悔不当初,“早知如此,我就不为他造什么长安第一才子之名了,陛下最厌弄虚作假之人,若知晓此事,轻则斥责,重则欺君,届时只怕还会连累娘娘。” 薛兰时落在迎枕上的手紧攥,又咬牙道:“这就是哥哥教出来的好儿子!那姚氏本就是个乐伎,却得哥哥宠信,连她的孩子都分外爱重,如今,竟教出来这样的酒囊饭袋,他……他这是要害苦了我们!” 薛琦苦声道:“是我之过是我之过,为今之计我们得想个法子才是。” 薛兰时深吸口气,略一闭眸又猛地睁开,寒声道:“让他滚出长安!” “娘娘”薛琦很是不舍。 “不然如何办?让他留下成长安笑柄?让别人指着他的鼻子骂?!” 薛兰时强定心神,“让他躲出去,就说……就说他志不在仕途,此去是去西南寻觅良师,一边求学习文,一边体察民间风土,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让他游历几年,长进足够了再回长安,届时此事已经被世家百姓淡忘,就算有人质疑他文章有假,只要他自己能写出更好的,旁人也无话可说。” 薛琦犹豫一瞬,到底还是应了薛兰时之策,“也罢,也罢,也只能如此了,那学子如今还在白鹭山上,只要没有实证,流言蜚语早晚也会被遗忘,就依娘娘的吩咐吧,今夜回府之后我便让他连夜离府,出去个四五年再回来,只是、只是娘娘急需用人,这几年咱们薛氏是没有用得上的人了……” “谁说没有可用之人?” 薛兰时反驳一句,目光一转,看向站在一旁默然不语的姜离,“泠儿不就是我薛氏的福分吗?” 薛琦愣住,姜离自己也是一怔,“姑姑……” 薛兰时挤出丝笑,目光望着姜离,话却是对薛琦说的,“哥哥莫要学那些只看重男儿的迂腐之人,不是只有男子入了仕途才能予我助力,泠儿医术高明,从前名动长安,今夜救了陛下,往后在陛下跟前都有了脸面,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淑妃说的很对,我们薛氏是有福的。” 姜离听闻此言心底有些不安,面上只做受宠若惊的无措之状。 薛琦此时也反应了过来,“娘娘所言极是。” 薛兰时深吸口气,“此事,我还得想想如何让太子殿下知晓,陛下如今大病未愈,即便知道此事,也不一定会发作,他老人家可没有真把薛湛放在眼里,再加上泠儿看诊有功,事情不一定会闹大,但在太子跟前却不好交代” 如今的太子便是未来的帝王,想到景德帝之病,薛琦也觉背脊发凉。 薛兰时瞟一眼姜离,不避讳的道:“太子轻薛氏已久,本以为湛儿从文,能为太子看重,可如今……偏偏景和宫那位滴水不漏,身后又有宁家支持,那宁珏本是个江湖纨绔,如今竟也似改了性,还求得了拱卫司的差事,那可是陛下最信任的拱卫司啊!” 薛琦告罪,“是我拖累了娘娘,我……” 薛兰时不耐地摆手,“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无用,太子那里我自会周全,如今的情势瞬息万变,他也不至于放弃薛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若殿下顺利到了那个位置,将来湛儿也不是毫无指望。” 薛琦欲言又止,薛兰时又淡笑着看向姜离,“姑姑说这些,可会吓到泠儿?” 姜离不好接话,只作摇头,薛兰时便叹道:“这些事你早晚会明白,如今听一听也不打紧,你今日表现极好,这份胆识连姑姑都觉意外,就凭这份心性,姑姑一定让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秋雯,去给大小姐选几件可心的玩意儿带回府中。” 薛兰时吩咐下去,姜离犹豫片刻也只得谢恩,见薛兰时面色有些发白,姜离近前道:“姑姑脸色不好,可要我给姑姑看看?” 薛兰时摇头,“今日乏了,先随你父亲回府善后。” 姜离应好,薛兰时又看向薛琦,“哥哥也不必太过惶恐,哥哥是御史中丞,比起那几桩命案,薛湛作假不过是白鹭山书院的一件小事,太子为高氏开脱还来不及呢。” 薛琦眉梢微扬,随即恍然道:“是啊,正是,人命才是大事。” 回薛府已是亥时二刻,姜离下得马车,犹豫道:“父亲,弟弟之事” 薛琦如今待眼前这个长女,已不似去岁那般疏离,只道:“你不用管,你今日连家都没进就入宫看诊,定也累极了,你早些去歇着,你弟弟的事父亲来处置。” 姜离求之不得,福了福身往盈月楼去。 吉祥和如意一早便迎了出来,见到姜离,先欢天喜地行礼,待将姜离迎回了楼中,方才说起白日之事。 吉祥道:“午时未到老爷和二公子便回来了,姚姨娘和三小姐欢欢喜喜地迎出去,可没想到二公子哭丧着脸,老爷也一脸怒意,姚姨娘和三小姐不知生了何事,只一路跟去了主院,没多久,主院便传来姚姨娘的哭闹之声,下人们好奇极了,可也不敢近前偷听,又没多久,三小姐哭哭啼啼出来了,回了自己院子便再没露过面。午时过半,姚姨娘和二公子也都肿着眼睛出了主院,我们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宫里便来人了,老爷不敢轻慢,带着几位公公等大小姐回来,却不想您直接入宫去了。” 如意这时又道:“老爷走了之后,姚姨娘一直在二公子院中,也不知说了什么,他们母子二人也吵了几句,后来姚姨娘是被下人扶回去的,二公子是一直足不出户,到了晚上,连饭食都是送去屋里用的。” 姜离一边梳洗一边道:“这会儿主院应该还有动静。” 吉祥闻言忙道:“奴婢去瞧瞧!” 吉祥说完便跑,如意无奈地侍候姜离更衣沐浴。 等姜离沐浴完,换了身素锦衣裙用点心时,吉祥着急忙慌地回了楼中,“大小姐!不得了了!老爷好像要让二公子连夜出城去,姚姨娘在主院大哭,三小姐也去求情,可老爷铁了心,这会儿侧门里连马车都套好了,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姜离面不改色道:“二弟要去游学。” 吉祥一愕,“游学?老爷不是等着二公子入科场做状元吗?” 怀夕也在旁吃点心,闻言忍不住嗤笑道:“状元?别说状元了,只怕进二甲都难呢,哎,两位姐姐,明日你们便知道了。” 吉祥和如意面面相觑,姜离吩咐道:“主院的事你们多加留意,再看看外头有什么流言,和白鹭山书院有关的皆一同禀来。” 吉祥应是,姜离遂带着怀夕上楼歇下。 主仆二人皆累了一日,待上了楼,怀夕才道:“姑娘,陛下的病可重?” 姜离想到景德帝病况,叹息道:“沉疴多年了,此番是安是危还得看药效如何,明日只怕还要入宫,先早些歇下吧。” 怀夕替姜离铺床,又问:“这薛湛就让他这般离开长安?” 鹤唳长安 第160节 姜离解衣躺下,又盯着帐顶幽幽道:“当年的事与府中小辈无多大干系,他此番东窗事发,对我而言也算好事,如今薛琦与薛兰时无人可靠,便只能信我,因亲缘也罢,为利用也好,总能助我行事便利” 怀夕不由道:“奴婢明白,回长安时日不短,姑娘想早些摸到旧事。” 姜离拍拍她手背,“应是快了,去睡下吧。” 翌日清晨,姜离睡至日头初升才起身。 下楼用早膳时,便见吉祥早已一脸惊悸地候在楼下。 她迎上来道:“大小姐,白鹭山书院竟然出了这么多事,这才一夜功夫,外头真有许多和书院有关的传言,听得奴婢们吓死了” 姜离落座用膳,“传了些什么?” 吉祥绘声绘色道:“先是说那付家和袁家公子死的如何如何凄惨,乃是因他们二人与什么邪教有染,从前在麟州时害了一条人命,此番是被别人千里追杀来报仇的,又说定西侯府的二公子和永阳侯府的公子竟有龙阳之好,为掩盖此事,他们二人还在书院合谋杀人,哦还有,说、说咱们二公子那篇被广为流传的文赋乃是旁人代笔之作……” 姜离面上无波无澜,“还有别的吗?” 吉祥满腹疑问等着姜离解答,却不想她如此平静,足见这些流言蜚语并无作假,她忙又道:“还说付家那位家主已被下狱了,袁将军也被陛下狠狠斥责了一顿,陛下令其禁足思过,哦还有今日早朝,说早朝上,太子殿下和肃王殿下因那高家二公子之事起了争执,双方在殿上争论不休,还差点大打出手,直气的陛下拂袖而去。” 已近巳时,早朝上的争端传出禁中,又被诸世家负责探听消息的侍从们禀回各自府中,姜离点点头,“可有与大理寺有关的?” 吉祥道:“这些事说都交给了大理寺查审,但不知怎么回事,有人说连裴少卿都被陛下斥责了一顿,也不知真假” 姜离用膳的手一顿,吉祥压低声道:“大小姐,二公子昨夜当真被送走了,姚姨娘今日病倒了,三小姐也称病没出门,老爷倒是一大早上朝去了,所以,有关二公子的传言当真无假?二公子找人代笔了?” 怀夕在旁道:“吉祥姐姐,若是假的,老爷怎么舍得送二公子离开呢?这一走只怕得好几年呢。” 吉祥和如意满脸惊震,正相顾无言时,外头一个小丫头禀告道:“大小姐,寿安伯府大小姐和虞侍郎府上的姑娘前来拜访了。” 姜离瞳底生亮,“快请!” 她大步迎出,刚走到门口,便见虞梓桐行在前,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在她身后,付云慈眼含担忧地跟着。 姜离尚未开口,虞梓桐抢先一步问:“阿泠,那些传言可是真的?” 姜离暗自叹息,先将二人请进屋内,吉祥和如意心知她们也是为了白鹭山书院之事而来,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 待三人一同落座,姜离方道:“传言八九分为真,书院的确生了命案,高晖和柳元嘉也确有私情,我弟弟,也确是找人代笔。” 没想到姜离如此利落,虞梓桐一愣,付云慈也语塞片刻才又开口,“所以……付、袁两家的公子当真是杀人凶手?” 姜离直言相告,“不错,是在麟州犯的案。” 她话音落下,付云慈不再深问,只忧心忡忡地看向虞梓桐,虞梓桐则沉声道:“阿泠,我此来并非为了问那些流言,那些事说来也与我无关,我是想问你,那高晖是否在书院提起过他八年前害人之事,他是不是用毒令当年广安伯府公子坠崖断腿?” 姜离秀眉微蹙,“你怎知晓?” 其他流言不胫而走姜离并不意外,但高晖不会认罪,已被灭族的广安伯府亦无人在意,姜离实在想不到虞梓桐从何处知道的这样快。 虞梓桐默了默,道:“今日陛下带病上朝,早朝之上,裴鹤臣禀告了白鹭山书院诸事,除了付、袁两家的命案,还有高晖纵火之罪,末了,他当堂提出高晖早在八年前便有过害人之行,害的正是广安伯府公子。而他认罪之言,是在书院行凶时被大家抓个正着,包括王侍郎和方院监在内的十多人都听到了,我前两日便知你上了山,当时你可在场?那高晖当真提起了八年前之事?” 虞梓桐殷切地望着姜离,付云慈在旁道:“阿泠,广安伯府公子乃是桐儿的表哥,他们自幼一起长大,那位公子是癔痴之症多年的可怜人,本来病情都好转了,可偏偏坠崖摔断了腿,当年都以为是发病所致,如今才知是有人暗害。” 姜离怎会不明虞梓桐的急切,她照实道:“当时我在场,高晖所用之毒名为三日醉,他确是说八年前,曾给一个半痴半傻的学子下过毒” “真是他!”虞梓桐豁然起身,“当年书院半痴半傻者只能是我表兄,真是他下的毒手!为什么?因我表兄发现了他和柳元嘉的私情?!” 虞梓桐反应极快,见她切切望着自己,姜离也起身道:“我不确信动机,但既出他自己之口,他害魏家公子当是无疑,你别急,此案已交给了大理寺” “不,我不能不急。”虞梓桐打断姜离,焦灼道:“早朝之上,裴鹤臣提出此事,但……但广安伯府曾犯重罪,乃是陛下忌讳,陛下根本不会为一个已被行斩刑的死囚去核查毫无证据的旧事,那高晖有定西侯和太子求情,放火又未死人,三法司主官合议之后,据说只判他流放五百里,大抵七八日之后便要离开长安” 虞梓桐惨笑一下,“五百里,不过是从长安前往锦州,这一路上多的是人保高晖逍遥自在,这般不痛不痒根本不算惩罚!” 不等姜离接话,虞梓桐猛地道:“大理寺!对,我应该直接去大理寺!” 她说完转身便走,姜离急声道,“你等等,我与你同去” 第173章 愿意冒险 午时初刻, 姜离与虞梓桐到了大理寺。 门口的守卫认得姜离,只快步往衙内通禀,待二人走上去往东院的廊道,便见九思快步迎了出来, “薛姑娘, 咦, 虞姑娘也来了?” 九思眸带疑问看向姜离,姜离只问:“你家公子何在?” “公子和宁公子在值房说话呢。” 姜离神容平静,虞梓桐闻言却是神色更冷, 九思缩了缩脖子不敢招惹,只快步在前引路,待到了值房,扬声道:“公子, 薛姑娘和虞姑娘来了” 姜离先一步进门,刚进来便见宁珏笑着朝她迎来,可话未出口, 他面上笑意一滞, 又眯起眸子看向了姜离身后, “哟, 这是什么风把虞大小姐吹来了?” 虞梓桐见到宁珏, 也是面黑如锅底, “今日出门未看通胜,倒是晦气的很。” 宁珏被堵的一声冷笑, 虞梓桐目光一转看向裴晏,“我今日来, 是有一桩旧案想问问裴少卿” 裴晏已从书案后起身,他也猜到了虞梓桐要问什么, “可是为了八年前魏旸的旧案?” 虞梓桐点头,“不错,当年之事说来裴少卿也有责任,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才知原来表兄的惨祸还另有隐情,裴少卿如今贵为大理寺之主,难道真若外头传言的,那旧案不值查探,高晖只被流放五百里吗?” 裴晏看眼姜离,答道:“高晖被抓住之后拒不承认当日所言,再加上时隔多年已难寻人证物证,要给高晖罪加一等几乎不可能。” 裴晏神容端肃,一板一眼的模样听得虞梓桐肝火直冒,“可当日那么多人听见他说的话,怎么能算毫无人证?” 裴晏一默,“难凭他一句未曾指名道姓的话定案。” 虞梓桐气白了脸,“不曾指名道姓?八年之前你我同在白鹭山书院,整个书院有几个患过痴症之人?所有当年在书院的学子都知道他说的是谁,还需指名道姓吗?” 她提高声量,咄咄逼人,裴晏还未答话,一旁的宁珏再听不下去,“虞姑娘好生不讲道理,当年都没发现下毒,如今已过了八年你让大理寺怎么查?还有,对一个罪孽深重,且已经被行斩刑的死囚而言,凭何浪费人力为他缉凶?!” “宁珏!!”虞梓桐柳眉倒竖,眼底怒意勃然,“当年的案子定的那般草率,别说我姑父不可能误诊,便真是他有何错处,我姑姑与表兄又何其无辜?你莫以为宁氏如今位高权重,我便任你侮辱她们!” 虞梓桐挺着胸膛,双拳紧攥,丝毫无畏,宁珏闻言冷笑起来,“无辜?魏阶害死了太孙殿下,他们府上便没有一个无辜的,且你今日过来,你父亲可知?!” 虞梓桐的父亲虞槐安在襄州立功后,重返长安乃是任兵部侍郎,正是在宁珏的父亲宁胥远手下当差,两家因从前皇太孙之死本就多有嫌隙,但宁胥远为人尚算刚正,这一年多来并未对虞槐安挟私报复,虞槐安自己更是本本分分不敢有一点儿行差踏错,如此,才平顺的坐稳了侍郎之位。 宁珏深知此间内情,这话问出,立刻令虞梓桐涨红了脸,“你你休要拿我父亲压我,我父亲不便为表兄喊冤,我却不怕!” 宁珏似笑非笑起来,还要再说,裴晏道:“好了,虞姑娘,此案的确难办,在高晖离开长安之前,我会再向陛下陈情。” 比起宁珏,今日反倒是一板一眼的裴晏更好说话,但虞梓桐看看宁珏,再看看裴晏,眼底却多有绝望,“不必说的这么好听,我算看出来了,如今你们是一丘之貉,我知道大理寺不会再查,今日是我来错了” 她撂下这话便走,姜离忙将她拉住,“桐儿,你别急” 见姜离要劝和,宁珏嘲道:“薛泠你别管她,师兄已够好说话了,当年案子已是板上钉钉,如此还要袒护那些为恶之人,这样不分是非之人随她去便是!” “宁公子,请口下留情吧。” 姜离沉声恳请,虞梓桐盛怒之下转身死死盯着宁珏,宁珏见她眼眶都瞪红了,吊儿郎当地轻笑起来,“哎哟,可别当着我的面哭,我可最怕姑娘家哭了,这一哭我简直比那些害小孩儿性命的杀人凶手还” “宁珏,闭嘴。” 裴晏喝止一句,宁珏耸耸肩,又将嘴巴重重一抿,仿佛真被下了闭口咒。 但他越是如此轻慢,虞梓桐越是生气,她看看宁珏,再看看裴晏,牙关一咬,甩开姜离便跑了出去。 姜离一叹,只得快步追了出来。 虞梓桐脚步利落,这一追便追出了顺义门,到了马车跟前,姜离才一把将她拽出,又气喘吁吁道:“桐儿你别急,此事交给大理寺诉冤确是不易,但或许还有别的机会,为恶之人不会有好报,我们不急在这一时。” “阿泠你不会明白” 虞梓桐眼眶通红,一开口声音已哑了,见四下无人,她憋着委屈道:“其实宁珏没有说错,这件旧案,连我父亲都不敢在陛下面前喊冤,我……我也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当年太孙殿下的确被害了,可、可我真的不信姑父会误诊,更别说姑姑和表兄,还有那些广安伯府的下人们,他们总是清白无辜的。” 姜离握住虞梓桐的手,“我明白……” 虞梓桐只觉姜离的安慰颇为无力,不住摇头道:“不,你不明白,我父亲是拼死立功才回长安的,他不能再不顾虞氏,也不能不顾我和兄长,偏偏、偏偏当年案子已钉死,宁家看广安伯一家便是受害者看杀人凶手,连我也矮一头。适才宁珏看我,只怕也是把我当成不分黑白的帮凶,还有裴鹤臣,他们府上当年和我姑姑走的很近,但时隔多年,没有人能替曾经的死囚重犯说话,连他也不能” 虞梓桐越说越委屈,可因案子早判,她再不服也是理亏一方,就算被宁珏指着鼻子骂也只能受着,姜离握紧她的手腕,“虞大人的难处明眼人一看便知,宁珏适才说话难听你莫要放在心上,至于裴少卿,他说再陈情便定会陈情,再等等消息如何?” 虞梓桐深吸口气将眼底水雾憋了回去,“我今日是昏了头,我不该来的,再如何陈情陛下也不会答应,我明白,我都明白,与其靠他人,不如靠自己。阿泠,真是多谢你陪我走这一趟,这些事不该让你烦心。” 姜离只觉不对,“靠自己?你打算做什么?” 虞梓桐苦涩一笑,“我?我势单力薄,还不能明着来害了虞氏,我也做不了什么,我明日便去相国寺替表兄祈福,祈祷害他之人无好报。” 她说着又道谢,“好了,没事了,我今日是偷偷跑出来,这个时辰我父亲定已回府了,他如今防着我行事冲动呢,你也快回家吧,改日我们再聚。” 她不停顿的说完,未等姜离应话便上了马车,眼见马车越行越远,怀夕在旁道:“姑娘,虞姑娘这也是气得很了,咱们回去吗?” 姜离摇头,“不急,再去衙门看看。” 返回大理寺值房时,宁珏一见姜离便悻然道:“薛泠,你可知我们和虞氏的过节?我可不是那故意为难小姑娘之人啊,实是前仇旧恨难消,本来我们对他们府上已经很宽容了,可没想到她如此执拗,她父亲若是知道她如此胆大,只怕也是不依的。让师兄非要为那魏氏公子陈情也是为难师兄,陛下今日已是不快了。” 姜离不动声色道,“自是知道,宁公子说的不错,桐儿性情确多执拗,但因此,她也足够重情义,仔细想来也令人有些动容。” 宁珏听得一默,裴晏道:“时辰不早,不回去复命吗?” 宁珏哀怨地瞅裴晏一眼,接着先前之话道:“罢了,我也懒得和虞姑娘计较,我确实还有公务在身,你” 他犹豫一下,看看裴晏道:“是想帮虞姑娘?” 姜离不置可否地点头,宁珏便又一耸肩,“罢罢罢,那我先走一步。” 等宁珏走出东院院门,姜离面色方沉了下来,裴晏近前来解释,“陛下这些年对皇太孙之死始终耿耿于怀,今日一听还牵扯了魏旸的旧事,立时变了脸色,要让陛下转念十分不易,今日晚些时候我再入宫陈情” “不必了。”姜离转身看向他,“桐儿性子直率,行事也有些莽撞,适才我看她在气头上便也不曾拦阻。但我也明白,只凭高晖那两句自言自语就要给他定罪是不可能的,有太子和定西侯在,再加上当年兄长并未致命,陛下无论如何不会松口。” 说至此,她眉眼间也露出几分和虞梓桐相似的悲凉,“宁珏有些话很是刺耳,但也是实情,你不必再陈情,反倒惹得陛下对你生了芥蒂。” 裴晏只道,“一点儿芥蒂也无妨。” 姜离沉默片刻,还是直看向他,“当年不知兄长是被暗害,他出意外之后,我们都以为他是因习武后气机逆乱才狂性大发,我亦一门心思想着,若是因习武,你但凡如约回来,那他一定不会出事……” 说至此,她眸色愈复杂起来,“却未想过他是被人下毒,三日醉三日醉,三日后毒性已消失无踪,连师父和义父都未发现古怪,既有人要害他,你何时回来已不算紧要,高晖虽未认罪,但真相已算明了,你再不必为此牵累自己。” 裴晏也凝望着她,“但若我彼时在书院,他即便狂性大发,我也能护他周全。” 姜离摇头,“你若在书院,高晖换个法子害他便是,兄长彼时心思纯直,无论如何也难防住,且当年你是好心助兄长痊愈,如今真相明了,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身上,你也不必再因此愧责,说到底你是局外之人。” 裴晏瞳底暗了下来,“你返回来,就是想说这些?” 见裴晏目光黑沉沉望着自己,姜离回避似的转身看向窗外,“我从昨日下山便开始想,想了一路,想起当年我太过年少,便是担责,也该是我担责,但因我独自担不起那祸责,方怨怪到了你身上,那时你也还未至双十之龄,也实是不该。当年为魏氏说话之人皆被贬黜,如今陛下也听不得‘魏氏’二字,你不必为此冒险。” 裴晏视线一错不错的,只道:“若我愿意冒险呢?” 他的目光有若实质,姜离心头亦重重一跳,又听裴晏道:“时隔六年,陛下再如何听不得,也该借此让他看到‘魏氏’并非皆是罪大恶极之辈。” 姜离牙关轻咬,转头之时,眼底带上了两分探究,裴晏不闪不避直望着她,“我倒更宁愿你怪我,直至为魏氏雪冤再止。” 鹤唳长安 第161节 第174章 再请相助 出大理寺已是午时二刻, 姜离上马车一言不发,眉尖亦微蹙着,怀夕不禁道:“姑娘,有裴少卿相助当是好事啊。” 姜离颔首道:“是好事, 但如今旧事已查明, 他……” 姜离欲言又止一瞬, 见怀夕眼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只摇了摇头,“罢了,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先回府吧。” 车帘外长恭马鞭轻扬,又得小半个时辰方回了薛氏,刚进府门, 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等候在影壁之前,姜离有些意外,“郭姑娘?” 来者正是郭淑妤, 见她回来, 郭淑妤回身笑道:“吉祥姑娘说你刚和虞姑娘去大理寺了, 我便多等了一会儿, 虞姑娘呢?” 姜离打量着她, “她回家了, 郭姑娘随我回院中说罢。” 郭淑妤自是客随主便,回盈月楼, 待吉祥二人奉上茶点退下之后,姜离道:“郭姑娘此来莫非也是为了外头那些流言?” “和薛姑娘说话就是简单, 这短短一夜,长安城中流言纷纷难辨真假, 薛姑娘正好也去了白鹭山,我心中有疑,来寻姑娘是再好不过。” 郭淑妤笑颜柔善,清丽的杏眸无害中透着明锐,令姜离看不真切,不知她所图为何,姜离便索性如实相告。 待她说完,郭淑妤一时有些绷不住,缓得片刻道:“也真是巧了,又让姑娘赶上这样的大事,今日姑娘陪虞姑娘去大理寺是为何事?” 姜离挑眉道:“郭姑娘问的太多了。” 郭淑妤一笑,放下茶盏道:“早朝上的事已经传的众所周知,我虽猜到了几分,但还是不曾确定,看来正是我想的那样” 她说完这话又盯着姜离神情,“此前淮安郡王之事,姑娘可查明白了?可有要我相助之处?” 姜离似笑非笑看回去,郭淑妤一叹,“你别这么看我,我做这些无非是觉得此前恩义尚未还够,那件事不是小事,若未还完我如何能安心呢?” 此前姜离只请郭淑妤探查淮安郡王病逝前后之事,这事虽不好摆在明面上,可到底不是什么有违王法见不得光之事,比起她设局害命替岳家报仇,实是太过轻巧。于情,这是恩义待还,于理,若知道姜离更大的秘密才好彼此制衡。 姜离心中明镜儿一般,盯了郭淑妤片刻,她莞然道,“既然如此,我这里确有一事想请郭姑娘相助,就看姑娘愿不愿意了” 郭淑妤在盈月楼留了小半个时辰,想着姜离所托不轻,没多时便提了告辞,姜离亲自送她出府,刚走到前院,却见采薇着急慌忙自府门外进来,看到姜离,采薇慌忙福了福身,又匆匆往内苑而去。 郭淑妤挑眉道:“何人的婢女?怎么这般没规矩。” 姜离不以为意,“三妹妹的婢女。” “薛沁啊。”郭淑妤自是认得薛沁,不知想到什么,她意味深长道:“她兄长出了这样的事,她所求只怕要成空了” 姜离看她,郭淑妤便一笑,“不过如今有你在府中,你姑姑你父亲想来知道该看重谁,不必送了,等我好消息便是。” 待送走郭淑妤,眼见天色不早,姜离脚步一转往府中药房走去,到了药房之外,却见管家泰叔一脸沉重地带着两个小厮往药房内搬箱笼。 姜离好奇迎上去,“泰叔,这是” 薛泰忙道:“大小姐来了,这是今年新采买的玄参和白术。” 姜离奇怪,“泰叔何以愁眉苦脸的?” 薛泰苦笑道:“今年的药材不知怎么贵了许多,光这两样,便比往年贵了四成,今日采买的单子送回来我吓了一跳。” 姜离也觉怪异,泰叔这时道:“姑娘来给夫人拿药?” 姜离摇头,“母亲的药还可用七八日,今日我来是取几味药材回去试试新方” “大小姐要什么?” 姜离默了默,平静道:“先拿山豆根、雷公藤、朱砂十钱,再加黄岑、黄柏七钱吧。” 薛泰连忙亲去取药,待包好了药材,姜离往西面看一眼道:“二弟之事闹得颇大,父亲和姚姨娘可还好?” 薛泰叹气道:“二公子本是老爷唯一的指望,如今……哎,不过幸好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是有福之人,有大小姐在,薛氏必定顺风顺水,二公子的事就随他去吧,大小姐往后若有何吩咐,千万不要与小人客气。” 薛泰说着颇为诚恳地看着姜离,眼底慨叹之余还有些愧责一闪而过。 姜离心底滑过一丝古怪,眼见天色昏暗下来,道了谢便要回去,没走出两步,她又回头问:“听厨房的和大嫂说泰叔喜欢听南戏,长安最好的南戏戏楼,可是畅春楼?” 泰叔和气道:“正是畅春楼,大小姐想去听戏?” 姜离莞然道:“倒想一试,不过得先紧着陛下的病情,再议吧。” 景德帝旧疾难愈,姜离本以为翌日便要被传唤入宫,可未想直等到第二日黄昏宫中才来了侍者,来传唤者仍是于颂。 待入承天门,于颂才道:“这两日是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一同侍疾,昨日陛下忙于政务,一直未得空,今日晨间又觉腰痛这才说请姑娘入宫。” 姜离有些惊讶,“陛下忙了整日?” 于颂叹道:“陛下勤政,这两日恰逢西边北边都来了军报,陛下是不分昼夜也要看完的,还和宁尚书他们议了半日政,不过姑娘的药还是在用。” 姜离自不敢置喙政事,只默然着一路到了太极殿外。 刚到殿外便见于世忠张望着,又上前道:“薛姑娘来了,陛下这会儿正得空,快随咱家进来吧,淑妃娘娘也在呢” 姜离应是入殿,沿着黼黻过屏风,很快便觉数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又听淑妃道:“哎呦,人来了,快过来” 姜离敛眸上前行礼,“拜见陛下,拜见娘娘。” “起身罢” 景德帝沧桑浑厚的声音传了过来,姜离这才抬眸看了一眼,便见他身披鸦青素袍,花白头发绾成冠,正眉眼端严地于西窗下的锦榻上看奏折。 淑妃坐在对面替他磨墨添灯,这时她道:“这两日在按你的方子用药,昨日尚好,今日清晨陛下后腰又生痛楚,其他太医可施针可用药,但都不会你前次按脊通络之法,这才召了你来。” 姜离忙道:“此法乃师父自研之法,并未在外流传。” 淑妃又看向景德帝,“陛下,歇一歇吧,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景德帝闻言御笔朱批的笔锋微顿,叹道:“罢了,朕到底是老了,便听你的罢。” 淑妃笑起来,立刻亲自给景德帝更衣,又扶着他往龙榻而去,于世忠捧上巾帕给姜离净手,这时姜离才往榻边行去。 淑妃在旁道:“今日陛下精神好了些,进食也有了些滋味儿。” 姜离一边按压景德帝脊背一边道:“按方用药再加施针,七日才可见效,今日陛下精神转好已是好兆头,但今夜陛下需得早睡才好。” 淑妃便道:“陛下可听见了?为了龙体您不能再熬了。” 景德帝俯趴在榻不做声,待姜离一刻钟后按完,淑妃将他扶起来,他披上素袍又按了按后腰道:“你这丫头果然医术精湛,你师父医术可远胜于你?” 姜离敛眸道:“正是,只是她老人家也有病在身,早已不在外行走。” 景德帝再度打量她,忽然道:“那个叫‘明卉’的医女可是你教的?” 姜离应是,“臣女教授她们已有月余。” “那日救急的法子,也是你教的?” “是,臣女正好教过他们肾痨之症的应对法子,当时提过针刺阳光穴之法。” 淑妃道:“你不知道,当时她也是胆子大,宋太医施针之后无效用,她竟自请为陛下施针,却没想到很快出了黑血把大家都吓坏了,也幸而把你叫进了宫,那孩子被关进御惩司吃了些许苦头,前日被贵妃娘娘放出后已有赏赐,你可放心。” 姜离前日便已解围,可到底没见到明卉也不好探问,此时一颗心彻底落了地,景德帝这时忽然道:“抬起头来” 姜离抬起脸来,景德帝看着她道:“你授医之事朕知情,倒未想到短短月余便得收效,你继续教罢,你这按脊通络的法子朕觉甚好,往后每日入宫一次。” 姜离自是听令,淑妃又劝道:“陛下既信了阿泠的医术,那也得信她所言才是,那些折子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那几件案子不妨丢给大理寺去。” 景德帝剑眉拧起,“你还敢提大理寺?” 淑妃苦笑起来,“臣妾哪敢议政?是怕陛下辛苦误了病况啊,那裴少卿素来铁口直谏,您是最知道的,他惹您生气固然不妥,可您不正是喜欢他那性子?您若是还不快,便再让他在殿前跪上两个时辰好了。” 姜离眼观鼻鼻观心静立着,闻言眼皮轻轻一跳,便见景德帝气哼一声,道:“行了,天色不早了,先送这孩子出宫,明日还是此时。” 姜离忙福身,“臣女领命。” 姜离告退而出,又随内侍往承天门去,待到禁中,姜离谢了引路的内侍,只言自己出宫便可,待内侍返回,姜离脚步飞快转了方向 “去大理寺。” 第175章 好生见外 九思自东院迎出, 面上一片愁云惨雾。 “哎,姑娘来的正好,您正好和公子说说话让他歇歇,公子昨日入宫惹陛下不快, 被陛下罚了, 昨夜歇了不到两个时辰, 今日又忙了整天。书院的案子三法司已清楚,但因牵扯麟州,还和当地邪教有关, 大理寺在两日前派了人南下,又和拱卫司通了气。” “那付宗源还牵扯了些舞弊贪墨之罪,已交给了刑部探查,高晖则定下刑名准备发配, 那袁兴武呢,负荆请罪被陛下罚了一年俸禄,哦还有, 午间山上送来消息, 说孔昱升伤情稳定下来急着回老家, 公子已安排了人护送。这些事如今都不算事, 但公子有心核查旧案, 拱卫司那边还想让大理寺一同找那魔教中人……” 九思絮絮说着, 待到值房之外,急忙闭了嘴, 房内点着昏黄灯火,他在门口道:“公子, 薛姑娘来了” 姜离推门而入,抬眼便见裴晏书案上摆着高高几摞公文卷宗, 裴晏闻言自书案之后起身走出来,姜离往他膝头看去,“陛下真让跪了两个时辰?” 裴晏有些意外,一默道:“你从宫里来?” “陛下之疾未缓,我被召入宫看诊。”姜离也是一默,又拧起眉尖道,“陛下在病中,若陛下此时气出个好歹,你该如何担责?” 裴晏正于窗前案几斟茶,闻言唇角扬了扬,“陛下心性不凡,不会因此事怒急攻心。” 他斟好茶请姜离落座,又问:“你是知道陛下因我而恼才过来一趟?” 姜离面不改色道:“自然不是,我来此是想知道高晖那厮何时离开长安,你昨日入宫一趟陛下也不可能改变心意。” 裴晏了然,也不失望,只道:“他三月十六出发,流放晋州北麓县。” 姜离轻喃“晋州北麓”四字,颔首道:“那不必深究了,就让他离开吧,薛湛已被送去了南边,两三年内不会回来,高晖这一走多半也是三五年起步,只要陛下在位,他的仕途也算是毁了……” 微微一顿,她又问:“陛下可说过别的什么?” 裴晏沉声道:“他对魏氏仍算深恶痛绝,也难免想到皇太孙。” 姜离闻言倒不郁闷,“陛下心中始终难放下,这也算是一桩好事。” 裴晏便问:“高晖你有何打算?” 姜离捧着茶盏轻抿一口,只去看他案几上的卷宗,“此事你不必费心了,这些卷宗都是你要核查的旧案?” 裴晏扫一眼书案,“是,起初虽是为了沈家和魏氏的旧案,但既承名目,多做几分也是应该,不看不知,这一番核查下来,才知地方与京畿连年都有悬案未破,如今我正打算挑那罪行恶极的重审,自然,沈家与魏氏的案子最是紧要。” “在其位谋其政,是应当的。”姜离说完放下茶盏,又起身看了眼天色道:“只是这样多旧案本非朝夕之功,我归府,你也该下值了” 门口九思长松一口气,又眼巴巴望着裴晏,裴晏目光一转,自半掩门缝中扫了眼九思,心中一片明澈,见姜离也定定望着自己,他颔首,“也好。” 裴晏应下,目光又往书案上落,本想捡两卷公文带走,可见姜离一副等着他的样子,只好抄起一旁的斗篷道:“走罢” 皓月当空,二人相携而出,清辉如银,石板小径上投下依偎的对影。 裴晏接着适才所言道:“如今薛湛离开薛氏,薛琦和薛兰时想必多信于你,这等时候你想做什么大可告知我” 夜色中的大理寺安然寂静,只衙门深处还有灯火与人声,待出了衙门往顺义门去,姜离才轻声道:“我心中有数,你有旁的要事在身,不必替我操心。” 鹤唳长安 第162节 裴晏道:“高晖虽以嫌犯之身离开长安,但他身边必有亲信保护,要动他并不容易,尤其在长安城内更是全无机会,你最好” “裴少卿”空旷的禁中甬道上只有夜风呼啸,姜离忍不住驻足,无奈道:“这些我明白,你就这般不相信我吗?” 裴晏也停下来,“相信,但总是不放心。” 姜离先是语塞,又横裴晏一眼大步往顺义门去,“有何不放心,此事你不必多管,沈家的事同样紧要,还有淮安郡王之事” “肃王府的府医我正着人查,但你这里” 裴晏话语未落,姜离又停下来,她瞪大眼瞳看着裴晏,要因他这一根筋管到底的样子着恼,四目相对僵持,片刻,裴晏败下阵来,“那我不问了。” 姜离松出口气,一边加快步伐一边嘀咕了句什么,待出了顺义门,姜离利落爬上马车,又掀帘道:“陛下气还未消。” 她不着前后地落下此言,帘络一放,吩咐长恭回府。 待马车走动起来,怀夕道:“姑娘,裴少卿得陛下看重,他都不怕惹陛下生气,陛下难道真会恼了他吗?” 姜离幽幽道:“陈高晖之罪陛下不会真的恼他,可要替魏氏雪冤呢?且裴氏,早非本朝初那般高枕无忧了。” 裴晏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走远,待九思牵马来,他方才上马背纵驰回府。 待至裴国公府前,正见一道衣裙华丽的身影自府门而出,是庆阳公主李莹,她瞧见裴晏也轻笑起来,“还以为你今夜又宿在衙门了,可算知道回府了。” 裴晏下马行礼,又道:“殿下是来看我母亲?” 庆阳公主叹道,“是啊,你母亲这几年过得愈发清苦了,我看着心疼,便来陪她说说话。” 她说完,又唏嘘地望向坊间万家灯火,“许是我年纪大了,每每瞧见高阳姐姐白了发的模样,便要想起当年她带着我出宫逛灯会的样子,这一晃竟过去二十多年了,她年后身体多有不适,你该多看望她才好。” 裴晏颔首,“殿下叮咛的是。” 庆阳公主又一笑,“你是最让你母亲省心的,但这几年她也不知怎么了,对世事都没了兴致,像真要遁入空门似的,你多陪她说说话总比我陪她说话有用不是?” 裴晏又应是,庆阳公主这才往马车上去,待送走公主,裴晏进府门后缓步往东苑行。 裴国公府人口简单,仆从也不比其他公侯府邸众多,裴晏和老夫人的院子素净雅致,但越往东苑走,景致虽还精巧,却越发有种没了人气的冷清,而在碧竹掩映的深处,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独立着,院墙上苔痕藤叶遍布,越发萧瑟荒凉,若是不知情的外人来此,只怕很难相信这是二十多年前名动长安的高阳郡主的住处。 院门半掩,九思快步上前叫门,“刘嬷嬷,公子来探望郡主娘娘了。” “吱呀”一声院门打开,一张苍老的面庞出现在院门之后,刘嬷嬷黑洞洞的混浊眼瞳自门缝中露出,夜色之下,骇的九思后退了半步。 刘嬷嬷语声嘶哑道:“公子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奴婢会传告给娘娘。” 裴晏近前来,“母亲身子不适,可要请大夫来?” 刘嬷嬷平静道:“奴婢会医,公子不必担心。” 裴晏透过缝隙看向院内,只见上房一灯如豆,一抹细瘦的剪影一动不动地落在窗棂上,九思在旁着急道:“郡主娘娘能见庆阳公主,为何就是不愿见公子呢?” “至主君忌辰公子再来吧。” 刘嬷嬷面无表情道出此言,又“吱呀”一声合上了门。 裴晏沉默片刻,“走罢。” 时节入三月中旬,晨起便闻春雨淅淅沥沥,姜离上半日先去探望简娴,又回盈月楼中焙药制药,至申时过半方有太极殿内侍来接,薛琦因薛湛之事惴惴不安几日,见姜离得了景德帝看重心底长松了口气,亲自将姜离送上了马车。 至太极殿已近酉时,于世忠和气道:“姑娘进来吧,陛下这会儿在和小郡王说话。” 姜离垂眸入殿,未过屏风便听见李策之声。 “按如今的情形,六月便可落成,待陛下万寿大宴后,按陛下的吩咐请诸佛入楼,除开已在相国寺供奉的四座,还有四座在往长安来的路上,陛下尽可放心,眼下户部、工部和内府诸位主事配合极好,所有木料来的都比微臣料想的更快,尤其这几年严州的落叶松木与榆木皆是上品,此楼落成或可随陛下英名千秋不朽” 李策正说的兴起,一转头,姜离跟着于世忠走了进来,姜离福身做礼,景德帝道了声免礼后又对李策道:“行了,无需用这些话哄朕高兴,朕见你能担起这样大的担子也算放了心,你父母在天之灵瞧见也是高兴的,你自去监工罢,朕这几月不想再看到任何一本弹劾你的折子……” “您就放一万个心罢!”李策脆声作答,瞟一眼姜离后规矩守礼地做退。 于世忠上前伺候景德帝更衣,景德帝一边往龙榻去一边问:“丫头,朕听闻你弟弟南下游学了?” 姜离眨了眨眼,应是,待景德帝躺下,又微眯着眼睛道:“朕闻你归家坎坷,但瞧你倒比你那一双弟妹教养的更好,这都是你师父的功劳?” 姜离不做犹豫再应是,又一边净手一边准备施针,景德帝这时又悠悠道:“你弟弟的事朕已知晓,你不必害怕,告诉你父亲也不必担忧。” 姜离领命,待施针开始,景德帝方不再言语,今日施针乃是按前日急救之法,前后留针两刻钟,起针后又行按脊通络之法,景德帝又问:“你尤擅针灸?” “是,臣女自幼苦学针术。” 景德帝轻“嗯”一声,姜离手上愈发不敢大意。 待按完了脊背,于世忠将姜离叫来一旁轻语几句,姜离心中有数,只道:“继续按方用药,应该就是这三两日内了。” 于世忠略放了心,回禀景德帝后方将她送出殿门,见她神容紧绷着,方笑着宽慰道:“姑娘不必太过紧张,陛下虽贵为天子,待小辈们却十分和气,您也看到了,小郡王在陛下跟前便十分随意,这两日陛下也颇信任姑娘医术,姑娘松快些。” 姜离确是一颗心高悬,这时松出口气道:“多谢公公,我知道了。” 太极殿不得久留,于世忠仍令小太监送姜离出宫,但此番刚转过一处廊角,便见李策紫袍阑珊立于碧瓦屋檐之下等着她。 二人前后有半月未见,此刻暮色初临,李策一张俊脸隐在幽暗灯火之中,颇有些阴晴难辨之感,但内侍们一眼认出了他,连忙行礼。 李策眼底含笑上前,“行了,我送薛姑娘出宫,你们都退下罢。” 内侍们应声而去,姜离正要福身行礼,便听李策凉恻恻道:“薛姑娘真是好生与我见外……” 姜离不明所以,李策又道:“无人比我更熟悉济病坊了,薛姑娘带鹤臣和宁游之去折腾来回,也不愿来问我一句,实是叫我伤心。” 姜离心头一紧,李策倾身道:“我知道那位程大嫂是何处求的神像……” 第176章 心里苦啊 “小郡王怎知?” 姜离心底多有意外, 语气却沉静,且此话简短,所问之意颇多,而见她如此定性儿, 李策扬了扬眉, 又笑吟吟侧首示意边走边说。 姜离便随他一同往承天门去。 李策道:“前次去济病坊, 只知你们去探望过程大嫂,那位厨娘我极有印象,但当日你不曾多言, 我也未留心,可就在六七日前我再去济病坊送些开春的衣物,却才得知你又去了一次那位程大嫂的家,且还带了鹤臣和宁游之。我早知程大嫂病逝, 但听你们都去了自是觉得意外,又深深一问,方才得知那位程大嫂病逝的十分古怪, 而你们正是去查这古怪的, 再一想近日拱卫司和大理寺的动静, 便也猜到了几分。” 他伤心地一叹, “薛姑娘, 这么大的事你何不来问我一句?” 程大嫂病逝之初, 姜离也不知牵扯邪教,当日更是在大理寺看到冯筝收藏的小像才惊觉不妥, 再加上前次给李策医治喘疾,姜离生怕暴露身份, 自然不会去找他探问,何况他这样的性子又能知道什么内情? 但姜离也真没想到李策会知晓此事, 还找上了她,她道:“此事也是个巧合,彼时我人在大理寺,便先告知了裴少卿,此后交给了衙门查探,我也未再多问,大理寺想来也不知小郡王与那位程大嫂有过交集” 李策了然,“原来如此,只要薛姑娘不是有意避着我便好。” 姜离一怔,“小郡王此话怎讲?” 李策唏嘘道:“薛姑娘回长安已有数月,想来知道了我在外的名声,万一姑娘忌讳我这人纨绔浪荡之名不愿与我打交道呢?” 姜离心头浮起两分怪异,只问起正事:“小郡王多虑了,您适才说知道程大嫂在何处求来的神像,可是当真?” 李策瞥她一眼,“自然,从前也就罢了,最近这六年,济病坊上上下下之人我都认得,这位程大嫂就住在济病坊不远处的村子里我也知晓,我私下虽与她并无来往,但巧得很,我常去相国寺听师傅们讲经,刚好遇见过她几次,有两次,啊不对,有三次,我都瞧见她与一位华服夫人走的很近” “是官宦人家的夫人?” “不错,这位程大嫂时而做些祈福的香囊珠串去相国寺典卖,寺里的师父知道她难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且她常在药师佛前供奉,一来二去与寺内有些香客也算熟脸,那位夫人我并不认识,不过这几日我令人去查过。” 姜离一颗心提起,李策顿了顿道:“若不曾弄错,那位夫人应是军器监弩坊署令潘秀成的夫人彭氏” “弩坊署令?”姜离微讶,“那小郡王何以肯定那神像是在彭夫人处所得?” 李策莞尔道:“本来我只是偶然想到了曾经瞧见的那几次,并未确定,但我派人去相国寺问过,说那位彭夫人身患隐疾,三年之前开始,每月都要去寺里进香,可谓是相国寺一大香主。但自从一年半前起,她去供奉的次数越来越少,连药师佛诞法会都不再去,这可绝非信徒所为。此是其一,其二嘛,我让空青往他们府中去了两次,发现这位彭夫人在府中设有祭祀的暗室,其中供奉的却并非众人皆知的神佛” “让空青潜入潘府?”姜离不禁看向李策。 李策无所谓道:“怎么?我又不是大理寺、京兆府这些刑狱稽查衙门之人,有所怀疑,也只能用自己的法子去核查了,有何不妥吗?” 姜离心知李策就不是守规矩之人,眼见承天门近在眼前,她道:“小郡王既知道了此事,何不往大理寺走一趟知会裴少卿?” “裴少卿裴少卿,你怎和裴鹤臣这般亲厚?如今虽未上明面,但大家都知道那邪教的案子在拱卫司手中,偏去找裴鹤臣做什么?” 李策斜睨着姜离,姜离心腔鼓动两下,面上淡然道:“回长安之后,一众衙门里也只与裴少卿有几分交集,这等大事自然先找相熟之人。” “是吗?”李策笑意微深。 说着话,二人出了承天门,见远处一片灯火阑珊,李策便道:“既然如此,那薛姑娘随我同去大理寺走一趟?程大嫂的事既是你先发现,你也同去,我也好听听事情前后因果到底是如何的。” 姜离不动声色道:“不是该去拱卫司吗?” 李策步履生风,当真脚步一转往大理寺方向行去,又头也不回道:“我和薛姑娘一样,这等牵扯当朝官员的大事,也得先去找相熟之人。” 姜离抿了抿唇,到底是跟了上去。 “小郡王,薛、薛姑娘?你们怎么同来了?” 看着二人一起出现,九思不由睁大了眸子,李策径直入值房,“今日也是巧了,在太极殿碰上了薛姑娘给陛下看诊,便等她一同来了。” 值房之内,裴晏自公案后起身,目光往后一步进门的姜离身上一落,倒是平静道:“这个时辰过来是有何事?” 李策大喇喇落座,“你猜” 裴晏面色严正地望着他,李策无趣地一摇头,道:“你们前次去济病坊查那位程大嫂的事,我知道以后想到些旧事,便替你们查探了一番。” 裴晏也一样意外,他看向姜离,便见姜离点了点头。 李策道:“薛姑娘也是刚知道,这事还要从五六日之前我去济病坊送春衣说起” 待李策说完前因后果,裴晏眼底波澜顿生,“潘秀成的夫人?” 李策颔首,“应该不会错。” 裴晏沉吟片刻,吩咐门外的九思,“去拱卫司一趟,看看宁珏在不在。” 九思领命而去,李策便扬眉道:“合着宁游之去拱卫司就是为了查邪教?” “也不尽然,他此前在禁军也只是个虚职,如今去了拱卫司若能办好差事,对他也是有利的。” 李策长叹一声,“也是,他年纪也不小了,宁尚书不可能一直放任他,那眼下如何办呢?你们办差是办差,可别把我招出来,还有,那济病坊没别的乱子了吧,那位程大嫂我认得,早些时候说她因病时常请假,我还想着病好了也就罢了,银钱照给,却不想才三两月过去,人都没了。” 裴晏道:“事发之后我们前前后后排查了三日,济病坊其他人并未接触过邪教,你说的这个潘夫人我也无半点印象,相国寺的师父曾说过,说程大嫂的确在寺中卖祈福之物,但未曾提过香客名字,此事还是要交给拱卫司去查,你这里自当隐去。” 李策点点头,“寺里的师父皆非红尘之人,哪会留心这些人情世故?也只有我这等听经听的百无聊奈之人才偶然撞见过两次,不是说那冯家也染了邪教吗?依我看,这些邪教说不定就是哪个官宦人家传来长安的,越是位高权重越是信这些邪门歪道。” 裴晏不置可否,待看向姜离,便见她目光落在窗外夜色中,不知在想什么,这一默,李策也看向姜离,“白鹭山书院的事我也听说了几分,只是没想到薛姑娘也卷入其中。” 微微一顿,他又看向裴晏,“魏旸的事可是真的?” 姜离这时看过来,裴晏沉声道:“无人证物证。” 李策轻眯起眸子,“真是没想到那厮瞒了我们这么多年,流放五百里,真是太便宜他了,这些年硬是未瞧出他和柳元嘉竟然……” 当年事发时李策已离开书院,自然更难想到魏旸断腿之祸与高晖有关,他说着有些难以企口,又看向姜离道:“薛姑娘何时再去济病坊?孩子们很挂念你。” 鹤唳长安 第163节 姜离道:“这几日要给陛下看诊,待陛下病情好些吧。” “那好,那姑娘可莫要忘了你我之约。” 李策眼底一派坦荡,姜离只好应是,三人正说着,外头一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师兄,真查清楚程大嫂那” 进门的宁珏一愣,看看姜离,再看看李策,一时很有些纳闷。 裴晏道:“此事是寄舟暗查所得” 李策轻嘶道:“你怎立刻卖了我,他若知晓是我查出来的,只怕不乐意听。” 宁珏似笑非笑一瞬,“小郡王此话怎讲?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如今在拱卫司当值,难道还不知差事轻重?我倒想听听小郡王如何查出来的” 他语气不善,李策无趣地起身,“行了,我已经与鹤臣说过了,你听他说便是,薛姑娘,咱们还是先走一步,这里我们不是久留之处。” 宁珏站在门口不动,“小郡王要走无人敢留,又关薛姑娘什么事?” 李策听出这话意不对,一时笑道:“薛姑娘是与我一道来的,一同走有何不应该?你这话也是奇了,你管不着我,又如何管得着薛姑娘?” “我”宁珏一时哑口。 姜离左看看,右看看,轻咳一声道:“宁公子,时辰不早,我的确得先告辞了,你与裴少卿还有公务在身,我便不打扰了。” 李策眼底笑意明灿起来,像看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般睨着宁珏,宁珏望着姜离欲言又止,裴晏上来道:“行了,时辰确是不早了,来人,把小郡王和薛姑娘送出宫门。” 九思在外脆生生应是,李策朗笑着走了出去,姜离对宁珏点了点头,也随之跟了上去。 眼见二人走出了东院,宁珏一时百爪挠心道:“师兄,薛泠怎么和小郡王有了干系?她看不出来我和小郡王不对付吗?她到底哪一边的!” 裴晏没甚好颜色道:“她哪一边都不是,说正事” “不是,师兄,小郡王他是何意?难道他就喜欢医术高明的小姑娘?他为了他那位未婚妻可是守身多年了,还有人说他痴情的很,如今别是变了心?” 宁珏还巴巴望着门外,一回头,却见裴晏面沉如水盯着他,他不明所以,索性道:“师兄,你别怪我啰嗦,你也知道我为何与他不睦,当年虞氏为广安伯府说话也就罢了,他李寄舟凭什么?不就因为那伯府义女吗?这几年下来,我本以为他心志未改,真是个痴情种呢,结果这怎么和薛泠走得近了?” 见裴晏表情愈发沉郁,宁珏一时颓丧道:“师兄,你不明白,我、我实在是心里苦啊” 裴晏危险地狭眸,“你因何苦?” 宁珏眼皮一跳,唇角几抖,犹豫半晌,还是无力地一摆手,“算了,师兄你这样清心寡欲之人是不会明白的,来吧,咱们说正事,那李寄舟是如何查出程大嫂画像之事的?” 宁珏唉声叹气地离开大理寺已经是一刻钟之后,既然邪教之祸有了关键线索,他也不可能放过这建功长脸的机会,自是连夜安排探查。 他前脚刚出门,后脚九思便回来了,裴晏把人唤进来,问道:“如何?” 九思一愕,“公子问什么如何?” “小郡王和薛姑娘说什么了?” 九思又有些纳闷道:“也没说什么啊,小郡王就说那些济病坊孩子们的事,他出了衙门本就不让小人再送,但小人心想公子既有交代,便还是送出了禁中,看着薛姑娘和小郡王的马车走远才回来的,怎么了公子?” 裴晏盯着窗外夜色,“没什么。” 九思不明所以,又唏嘘道:“不过您别说,经前次薛姑娘救了小郡王,小郡王待薛姑娘很是亲厚,他这几年难得和哪位姑娘这般模样” 裴晏一默,“滚出去。” 第177章 不算害人 一场春雨泠泠下了多日, 至三月十四傍晚,天色终于见晴。 姜离刚到太极殿,等在殿外的于世忠便朝她招手,“薛姑娘, 近一步说话。” 姜离近前, 便闻于世忠声若蚊蝇道:“陛下昨夜夜溺, 现针头大小的砂石两粒,今日晨起后言已无腰痛,通体舒泰了不少, 早膳用的十分滋味,小恭也顺畅了许多,按您的意思,这是否是您的药起了大用?” 姜离松了口气, “正是如此,待会儿请脉过后便可换方了。” 于世忠一颗心也落了地,“太好了, 实在多亏姑娘, 快请” 入殿行礼, 待请完脉, 姜离神容也明亮几分, “陛下精神大好, 饮食亦振,今观舌绛红, 苔黄带腻,脉弦, 今日之后,当依前方减苍术、白术、泽泻, 加虎杖十钱,炒甲珠五钱研末冲服,再加水蛭三钱1,一日三服,连服七日观其后效。” 多日看诊,景德帝早对姜离刮目相看,此时莞然道:“你这孩子倒是比朕的御医们还敢用药,也不怕出了错漏被朕责罚?” 姜离不敢大意道:“臣女只一心医好陛下,不敢担忧太多。” 今日的景德帝蟒袍齐整,玉冠端严,但他眼底含笑,天子之威中又有三分暮年老者的慈祥和蔼之感,见姜离始终谨小慎微,他不由道:“你今岁已有二十又一之龄?” 姜离应是,景德帝又道:“你父亲和你姑姑可替你操心婚嫁了?” 姜离心中发紧,沉下声道:“未听父亲和姑姑说过。” 于世忠在旁掩唇发笑,“这样的事,自然不会和大小姐商议,太子妃和中丞大人都是高瞻远瞩之人,只怕早就给大小姐打算好了。” 姜离不想接此话,有些尴尬道:“今日给陛下施针按脊之后,需得暂停两日让陛下将养,待十八日臣女再来施针。” 景德帝瞧出她逃避话题之意,不禁轻笑起来,“机灵的丫头,朕看你姑姑和你父亲难做你的主,你若是愿意,不若朕为你做这个主。” “陛下要给阿泠做什么主?” 景德帝话音未落,淑妃的声音温柔地响了起来,她绕过屏风而来,刚行完礼于世忠便道:“娘娘,陛下正在问大小姐婚配之事呢。” 淑妃嗔怪起来,“陛下怎么当着姑娘家问此事?陛下想给阿泠做主,不知是看上了哪家的天之骄子?” 景德帝今日心情极好,道:“天下之间,有几人敢称天之骄子?” 淑妃闻言一愣,于世忠眼底也是一亮,但淑妃扫了眼姜离,见她低眉垂眸一动不动,笑着道:“想为阿泠做主的人很多,安宁宫今日想见阿泠呢。” 景德帝面上笑意微淡,“也罢,来日方长” 淑妃近前道:“幸好臣妾来的不晚。” 淑妃伺候景德帝更衣躺下,姜离平心静气地为他施针按脊,淑妃等候在一旁,两刻钟之后又服侍景德帝起身,见姜离收好了医箱,淑妃便道:“阿泠,时辰不早了,你也得速去速回,于颂在外面送你过去。” 景德帝默然未语,姜离看他一眼,忙福礼告退。 待出了太极殿,姜离微微松了口气,又问于颂道:“于公公,皇后娘娘这几日可好?” 于公公笑道:“好着呢,淑妃娘娘隔几日便过去陪皇后娘娘说话,她老人家这么多年的心境,是万无需担心的。” 姜离略放了心,几人一路过內仪门,正要往安宁宫方向去,姜离一抬头看到了远处灯火通明的高耸楼台,于颂随她看去,叹道:“陛下八月寿辰,如今已建的越来越快了,只怕六月便可建成,这些日子宫人们时不时就要停下来看看那边的动静,真不敢想九重楼建好了有多漂亮,小郡王也真是令人意外。” 万寿楼建好自是李策功绩,姜离思及此处也觉欣慰,待到了安宁宫,便见佩兰嬷嬷早已在外等候,“姑娘来了,娘娘正在里面待客,姑娘稍” “进来说话” 殿门内传来皇后娘娘沧桑的声音,佩兰嬷嬷笑道:“姑娘里面请。” 姜离连忙进殿,一进殿门,便见皇后安靠在北面榻上,在案几对面坐着一位华服夫人,这位夫人生的容长脸,柳叶眉,一双杏眼温柔如水,姜离认得,这位正是萧碧君的母亲谢崴芳。 “这是安国公夫人” 不等姜离近前,皇后先开口介绍,姜离行礼的功夫,皇后又道:“这就是本宫与你说过的孩子,前次本宫病发的急,全靠她。” 谢崴芳淡笑道:“早闻薛姑娘之名,这几日听闻你在给陛下看诊,皇后娘娘提了你好几次,想着陛下的病情要紧便未召你过来说话。” 姜离道:“今日陛下的病情已多有好转了。” 皇后指了指座椅让姜离落座,又继续对谢崴芳道:“这些年消息太多了,本宫如今已经不敢再多报希望,你给律儿去信,让他继续找继续查,今岁也不要年末回来了,早些回来吧,如今这多事之秋,早些回来或有用处。” 谢崴芳应是,“娘娘的意思我明白,国公爷也有数的。” 见姜离规规矩矩不敢作声,谢崴芳起身道:“时辰不早了,那我便告辞了,娘娘和薛姑娘说会儿话。” 萧皇后也不做拦阻,自命人送谢崴芳出去,待谢崴芳一走,皇后朝姜离伸手,姜离忙上前扶起她,她下了榻,往西窗之下走去。 西窗下的木桌上正放着两盆盛放的杜鹃,皇后道:“瞧,这是葳芳带进宫来的,是从相国寺后山移植到盆里来的,你看看这枝条,没有一点儿章法,却是比这宫里比你们府上的开的热烈的多吧。” 姜离想了想,“还真是” 皇后便是一笑,又透过窗棂看向外头的夜色,“相国寺,二十多年前本宫也是去过的,这么多年了,本宫都已经忘了那后山是何模样。” 姜离迟疑道:“娘娘若想出宫,不是随时都能出宫吗?” 萧皇后摇了摇头,“哪有那么简单?本宫一日为皇后,便不可能离开这宫闱,可若不做这皇后,那许多事便没有本宫开口的余地。” 姜离不知当年之事,牵扯帝后恩怨她更不敢接话,皇后看向她,“你既来自江湖,必定所见不凡,与本宫说说江湖上的热闹?” 姜离沉吟道:“那、那臣女便从烈刀门说起罢……” 说江湖上的热闹并不难,半炷香的时辰不到皇后便听得津津有味,又两炷香时辰过去,皇后已有些不舍姜离出宫,然而天色已晚,若将姜离留在宫里,多少有些不合规矩,她便问道:“明日可还入宫?” 姜离摇头,“这两日陛下不必施针,臣女十八那日才会再入宫。” 皇后点头应好,姜离往那窗前的杜鹃花上一看,道:“臣女明日要出城上香,要去的地方多有兰草,娘娘若是喜欢,臣女给娘娘带来山间的春兰吧。” 皇后有些意外,“上香?莫非不是去相国寺?” 姜离瞳底清凌凌的,“是去长安西面的寒山寺,听说那寺里的药王菩萨最是灵验,臣女母亲久病多年,连臣女也无法医治,此去是想为母亲斋戒祈福。” 皇后不由叹然,“原来如此,你是个好孩子,若你能早几年回来,或许你母亲的病还好治些,罢了,你好好为你母亲祈福,兰草便不必费力了。” 姜离先应下,皇后见实在不早,便命和公公先送姜离出宫。 待回薛府已是酉时过半,姜离直奔前院书房面见薛琦,直言要为了简娴去寒山寺进香,薛琦听得一讶,“寒山寺?我记得那里早就没人去拜了,且比相国寺远了一倍脚程,何必如此辛苦,就去相国寺不好吗?” 薛泰站在一旁道:“老爷有所不知,这些日子大小姐一直在试药,但夫人的病这么多年了,只怕大小姐也看的十分艰难” 见姜离眉眼郁郁,薛琦叹了口气,“也罢,既然陛下的病有好转,那你便去吧。” 姜离应好,自带着怀夕回盈月楼准备。 寒山寺位于长安城西北方向的明华山西峰,传闻那里是药王菩萨得道成佛之处,因菩萨显灵之事时有发生,在四五十年前香火十分鼎盛,其山门之外一度有各路商贩驻扎,只为了接待前来拜菩萨的各路香客。 但后来相国寺盛名远扬,又常有当世高僧讲经论法,寒山寺便没落下来,只有那些重病后久治不愈者,想起当年的谣传才去试试运道。寺外山道上偶有一二茶肆客栈,也不过是因为这条官道乃是通往晋州的必经之路。 姜离天色微明时出发,两个时辰后方才到明华山山脚下,沿着蜿蜒陡峭的官道一路往山上行,又走了半个多时辰,便到了去往寒山寺的岔道。 长恭驾着马车拐上岔道,姜离则掀帘看向通往山脊的官道,越过漫山苍翠,她能瞧见西北方向的山崖上有炊烟袅袅,姜离放下帘络,半刻钟后,马车在寒山寺外停了下来。 年后的寒山寺常常半月不见一个香客,今日忽然有客来,寺内主持在内的五人皆来迎接,姜离带着长恭二人入山门,只和气道:“师父们不必客气,听说寺内的素斋极好,我为了久病的母亲而来,打算在寺内抄经斋戒两日,怀夕” 怀夕自袖中掏出一袋银钱,当首的知客僧悟明师父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立刻将姜离请去西面的斋院。 主仆几人刚从白鹭山回来,如今又上了山,倒也习惯山上的清净,用完素斋天光已昏暗,因只有她一位香客,姜离得以独自在药王菩萨殿礼拜诵经。 大殿内灯烛幽幽,药王菩萨顶戴宝冠,手持药树,宝相庄严地注视着众生万象。 姜离双手合十跪于蒲团,深深叩首,三跪拜后,她目视着药王菩萨慈悲的眉眼,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师父,你曾让我跪地起誓此生永不得用医道谋害他人,但惩治恶人,当不算害人罢……” 鹤唳长安 第164节 第178章 救我的是沈公子 “我到底还要走到什么时候?!” 仲春时节, 惠风和畅,但若是在午后金灿灿的暖阳之下走上两个时辰,还是会晒得人身上热汗淋漓。 高晖身着囚衣,墨发披散, 肩负枷锁, 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气喘吁吁地望着远处隐隐绰绰的村镇,嘴唇上满是猩红的裂口。 负责押送的衙差头领宋毅苦着脸道:“二公子别急,侯爷和小高大人交代了小人们, 说您的事陛下都清清楚楚,这一路上还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眼下咱们才走出了三十里地,只能等到了前面的清河镇方才能上马车。” “废物东西, 这四野寂寂,哪有人盯着?你们这、这是故意磋磨小爷,等小爷到了晋州, 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宋毅心中发苦, 面上只能陪着笑脸道:“二公子再坚持坚持, 就还有十里路了, 等到了地方, 马车上什么都有, 到时候便可松快了。” 高晖咬牙切齿道:“那不能把枷锁卸了?” 宋毅回望一眼,官道之上虽无人跟着, 但偶有车马经过,他抹了一把额上薄汗, 还是陪着小心道:“二公子,这路上说不好有什么人经过, 咱们这副模样太过打眼,还是谨慎为好,好容易从长安城出来了,咱们路上别出岔子才好。” 怕高晖不愿,宋毅又低声道:“您安心,也就是这头一日辛苦些,过了明天便一切都好了,前头都安排妥当了,到了晋州您更是能高枕无忧了。” 高晖狠狠刮宋毅一眼,“水” 宋毅闻言连忙递上自己的水囊,猛喝了两口水,高晖又提起沉重的腿脚往前行,望着看不到头的黄泥路,再想到从前长安城中的繁花似锦,他有些失控地叱骂起来。 “废物,都是废物……” “不过是烧了一点儿书册,人都没烧死,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卑贱货,也值得我赔上这样多,等着吧,都等着吧,等太子登基那日,你们一个个都别想好过……” 宋毅在旁听得满头大汗,“公子,省些力气罢,就快到了。” 高晖错了错牙,忍着气性不再多说,又往前走了半个时辰,总算是到了宋毅说的清河镇,一行人入了镇子,只往一处偏僻的破败寺庙行去,待到大门之前,果然看到一辆青帷马车和两个灰衣侍从候着。 宋毅与那侍从说了句什么,又忙给高晖卸下枷锁,高晖疲惫地活动一番手脚,扬手便是一耳光。 宋毅被扇的侧过脸去,面上火辣辣痛,“二公子?” 高晖呲了呲牙,“赏你的,你也不能白白享受押送小爷的爽快不是?” 宋毅唇角溢出一丝腥甜,但他身份低微,除了伺候后这位小爷别无他法,便只能一拱手,“是,二公子说的是,请上马车罢” 高晖嫌恶地看一眼马车,一掀帘,见马车里头备着不少吃食才满意了些。 待高晖上马车安顿好,宋毅擦了擦嘴角,这才招呼几个一脸惊惶的属下继续走,“脚程得快些,待会儿还得爬山,今日是过不了出云岭了。” 沿着明华山官道一路往西北方向行,第一道山脊便唤出云岭,宋毅带着一行人至山梁上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高晖不耐地在马车里斥责,“到底还有多远?!这荒山野地的哪有能住人的地方?小爷今夜必须沐浴,必须!臭死我了” 宋毅心底叫苦不迭,“快到了快到了,就在前面山梁上,是这山上唯一的客栈,专门给过路的商客们住的,有沐浴之处,有的。” 客栈也名唤“出云”,马车停在客栈外时有机灵的伙计迎了上来,伙计们接待南来北往的客人已是见多识广,瞧见几个衙差与一个锦衣乱发公子,心底已经明白了几分,待进了客栈门,自是把最好的上房给高晖住。 跟着的侍从二人乃是高家派来照顾高晖起居,见高晖进了屋子,其他衙差一路步行而来更是累计,自去要了吃食歇下。 高家的侍从吩咐伙计道:“先送热水来给我们公子沐浴,再准备最好的酒菜,最软和的锦被” 侍从说着扔来一粒银锭,如此财大气粗,无人敢怠慢。 掌柜一路小跑去厨房,“快快,先送热水去西上房,再把最好的三月春装一壶,其他人速速杀鸡启灶” 客栈今日拢共只两路客人,另一路行客囊中羞涩,掌柜的自把高晖一行当做了财神爷照应,他一声落定,一人出后院杀鸡,一人装酒,又有两人往桶里打热水,没多时,掌柜与装酒的伙计同跟着去送水。 夜幕已至,泼墨一般的天穹之上无星无月,深林间狂风呼啸,忽闻一道窸窣响动,一抹漆黑的身影自檐下潜入,眨眼功夫又翻上了屋顶。 忙活片刻,高晖便在热气腾腾的浴桶内松快下来,前后换了三次水,半个多时辰后,高晖换上干净衣裳,对着掌柜亲自送来的满桌酒菜露出了满意之色。 “公子先将就将就,等十日后到了晋州一切便好了,老爷交代过,这两三年公子受点儿委屈,陛下如今身体不好,距太子殿下登基的日子不远了,届时殿下大赦天下,公子回长安又有谁敢说什么?” 当首的侍从名唤高营,乃高从章新派来的心腹,高晖听见他所言,轻哼道:“知道了知道了,父亲不恼我,我也不会给他添麻烦。” 高营道:“亲生父子,老爷怎会真的恼公子?” 高晖从前的小厮因替他隐瞒与柳元嘉之情,皆被杖杀,如今的亲随既是侍奉,也是监督,高晖仰头饮下一杯酒,有些怅然的叹道:“我知道了,父亲的意思我明白,你们自去歇下吧,待会儿唤小二来收拾便是” 高营迟疑,“公子,小人们还是守着为好。” 高晖又仰头饮下一杯,横眉问:“怎么?怕我跑了?前面不是还有那么多衙差吗?我想跑他们也不会让我跑的,赶紧滚!” 这客栈依一处岩壁而建,坐北朝南,他住在西侧回廊尽头,走廊两侧的屋子皆是衙差所住,高营见他面生厉色,满眼不快,也不想初来便惹他忌讳,便顺从的退了出去。 高晖盯着门口,直到听见脚步声进了隔壁的屋子方用起膳食来,待四五杯酒下肚,他心底怅然越是沉重,这短短半月,他便从长安城中人人艳羡的小高公子沦为了阶下之囚,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个寒门士子。 高晖咬了咬牙,想到如今长安城世族不知如何谣传自己与柳元嘉,他愈发烦闷,又连着数杯酒水下肚。 这酒乃农家陈酿,本算不得性烈,然而一壶酒尚未见底,高晖便觉心跳如鼓,四肢发麻起来,身上更着了火一般,再看屋内锦绣布置,只觉那画上雀鸟走兽皆活了过来,而他心底躁乱愈盛,连日来的愤懑、愁苦也愈发喷薄而出。 高晖扯了扯衣领,又连饮数杯,直到那酒壶见了底。 他倾倒酒壶,见壶内一滴不剩,便踉踉跄跄起身欲唤伙计,可忽然间,呼呼风声里,一道极轻微的异响从窗外传了进来 “叮铃、叮铃” 清脆的铃音隔着窗扇,在风声掩盖之下忽远忽近,高晖猛地转头,目光迷离地盯着窗户,又听得一声响后,他眼底泛出奇异光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窗边走去,打开窗户的刹那,长风灌入,“噗”地吹熄了灯烛。 房内瞬间陷入了黑暗,可越是漆黑,高晖的感官愈是灵敏,他听出来了,这是畅春楼铃钹的声音,他与柳元嘉多年来的隐秘皆藏在这铃钹清音之间,一时之间天玄倒转,他竟分不清身在何方,他呼吸急促地望向窗外黑暗,很快,他像收到了某种刺激与召唤,手脚并用地从齐腰高的窗台上爬了出去。 窗外是芳草萋萋的木林,也不知怎地,林间狂风大作,令他脚步愈发许软,可那铃音自木林深处而来,令他似行尸走肉一般入了林间。 距离他不远的古松梢头,怀夕一袭黑衣隐在枝芽之间。 她手中握着一只铃钹,十多步之外的木林尽头,另一只银色的铃钹正挂在摇曳的野树枝上,眼看着高晖着了迷一般的走过去,怀夕轻轻地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未落地,另一道黑影自树荫下走了出来。 “高晖” 来人黑衣黑面,虽刻意压低声音,却仍听得出是个女子。 此声一出,被铃钹吸引的高晖也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来,想说话,一开口却只能发出几个含糊的散音,而他眼前光影浮动,刺耳的风声与四周摇乱的树影在他眼底皆扭曲了形状,他摇晃着身子,不知把来人当成了谁,又痴痴地一笑。 见他不做声,黑影走近两步,待闻到了风中酒气立刻发现了他的不对。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没有报应!” “幸好我来了” 树上的怀夕瞪大了眼睛,她听了出来,这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七八日前来过府上的虞氏大小姐虞梓桐,这般深山老林她竟会来! 她刚落下的心又迅速悬起,只见林间寒光一闪,是虞梓桐拔出了剑来,然而几乎是同时,客栈方向亮起一抹灯火,两道影子如离弦之箭急掠而来! “二公子” “叮”的一声脆响,虞梓桐手中剑锋被挡偏去,期力道之大直震得她手臂发麻,她刚退半步,一道身影扑向高晖,另一人则向她挥刀砍来,刀锋夹裹风势,虞梓桐心头大骇,连退两步方才避开。 “来者何人?受何人指使?!想对二公子做什么?” 刀锋随着话语连砍而来,虞梓桐勉力抵挡,却只能步步后退,树梢上的怀夕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手按上盘龙鞭的刹那,心却迟疑起来。 她早在崔赟截杀姜离那夜便露过功夫,当夜瞧见之人不少,眼下一旦用起盘龙鞭,岂非立刻暴露自家姑娘?! 怀夕心急如焚,犹豫的刹那,林间高营已冷笑起来,“竟然是个姑娘家,那这一刀有你受得了,你不若束手就擒我饶你性命!” 怀夕心头大震,再顾不得其他,可就在她要飞身而下之时,林间不知怎么又出来一道身影,来者身手利落,三两下便挡住高营刀光,直令高营大为骇然,“还不止一人?你们到底是谁?!” 来者拖着受伤的虞梓桐且战且退,另一侍从见高晖只是喝醉了酒,忙也抢上前来帮忙,高营冷喝道:“想走?!没门!” 他二人一刀一剑猛攻而来,来者既要护着虞梓桐,又要应付这武艺不赖的二人,一时应接不暇起来,怀夕心揪作一团,目光一转,却见随着几人越打越远,没了侍从搀扶的高晖在树下半痴半傻笑言几声,又被那铃钹吸引 见他往铃钹方向行去,怀夕瞳底微亮,复又瞧向虞梓桐一边,这定睛一看,便见那来者自顾不暇,渐落下风,虞梓桐不知伤了何处,此刻已全无招架之力,反成了来人拖累,怀夕心跳若鼓,正打算见机行事之时,林中狂风忽地一滞,又一人身若游龙,眨眼功夫便断了高营二人攻势。 林间打斗声引得客栈方向亮起灯火,借着微弱的光芒,怀夕依稀瞧见来人黑衣广袖,头戴假面,再仔细一看,其本该裸露在外的双手亦是漆黑一片,怀夕愕然瞪大眼瞳,这来的是…… 思及此,怀夕不敢耽误,收起盘龙鞭闪身而上。 她身形灵巧迅疾,顷刻功夫便至战圈,刚一靠近便闻见刺鼻的血腥味,再仔细一瞧,便见虞梓桐右下腹血流如注,人也半昏了过去,而救人的二人对她的出现毫无意外,见她过来,先前那人立刻将虞梓桐推至她怀中,复又迎战而上。 客栈处人声嘈杂起来,被惊醒的一众衙差也举着刀剑冲了过来。 眼看着人越来越多,虞梓桐也奄奄一息,怀夕深深看了一眼头戴假面之人,一个飞身掠入了深林之中。 待出一射之地,她似听见有人撕心裂惊叫了一声。 时辰已过子时,寒山寺里也只有夜风呜咽。 一灯如豆,姜离静坐在禅房之中,正一笔一划抄写经文。 忽然,脚步声凌乱响起,下一刻,房门被推开,竟是怀夕背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姑娘,快救人,是虞姑娘” “桐儿?怎么回事?!” 姜离大惊,待怀夕将人放在榻上,连忙挽袖近前。 她检查伤口,怀夕气喘吁吁道:“奴婢也不清楚,姑娘想的法子本来十分见效的,那三日醉是姑娘炼制多日,今日高晖刚服下不久便起了效,那畅春楼的铃钹也极有用。可没想到虞姑娘不知怎么跟了来,眼看着高晖就要去找铃钹了,虞姑娘却出现了,她见高晖喝醉了酒没什么防备,但没想到高晖身边那两个不起眼的侍从竟然皆是武艺非凡,他们及时发现不对跑了出来” “药箱” 虞梓桐失血过多,已昏迷不醒,姜离利落解开她衣襟,先施针止血。 怀夕帮忙取出止血散来,见姜离行云流水地清理伤口,便松了口气道:“幸好咱们带了医箱来,真是太惊险了,姑娘不知道,那二人不好对付,便是奴婢使出全身解数怕也只能是个平手,可紧要关头竟然来了帮手!还是前后两个人!” 姜离手上一顿,复又为虞梓桐上药,“可能看出是何人?” 怀夕默了默,低声道:“倘若没有看错,应当是阁主。” “小师父?”这下姜离极是意外。 怀夕继续道:“第一人是个清瘦男子,面上绑着黑巾,奴婢瞧不出路数,但第二人黑袍黑面,连手上都带着黑色的护套,虽说林中漆黑一片,但这样的装扮还有何人?奴婢起先犹豫了片刻,怕盘龙鞭暴露姑娘,等奴婢最后赶到跟前时,他们并不意外奴婢在此,还把虞姑娘交给了奴婢,显然知道姑娘也在附近,奴婢把人带着,他们又上去应付拦阻那些护卫,怎么看都是咱们自己人,奴婢这才带人先走了一步。” 姜离目光落在虞梓桐面上,见她疼的眼睫轻颤,眼底也浮起怜惜,“若是小师父,那他只怕是跟着我们过来的,但他没有现身又是为何?” 怀夕擦了把额汗,“奴婢也不明白,不过姑娘,如今事情闹大了,咱们怎么是好?” 姜离自得知高晖只被判了流放五百里便开始炼制三日醉,来寒山寺祈福,亦是这明华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是最好的动手之地,高晖这样的性子,若是喝醉了酒跌下山崖,是死是活都只能算作意外,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虞梓桐竟与她想到了一处。 “若是小师父,他应当有法子把人引向别处。” 姜离尚算冷静,怀夕又看向虞梓桐伤处,“虞姑娘的伤呢?” 姜离叹了口气,“未伤及脏腑,只是这刀口颇宽,她要受苦了,眼下有她在我们不便久留,天亮前便离开此地” 怀夕颔首,“只能如此了,幸好这寺里的师父不管事,待会儿先把人带去马车上藏着,还能瞒得住。” 说着她又忧心道:“那客栈那边呢?虽说离了五里地,但说不定会查过来,路上奴婢十分小心没留下血迹,但方圆几里只几乎农家和寒山寺,他们一定会来问的。” 姜离看了一眼怀夕背脊上被血色染深的黑衣,“那便只能等天色大亮之后再走了,先去换衣裳,把这里清理干净。” 待怀夕换好衣裳,姜离已为虞梓桐包扎好了伤口,二人将她身上血迹清理一番,又拿出姜离备用的衣裙为她换了上。 鹤唳长安 第165节 看着虞梓桐惨白的面颊,姜离扫了一眼窗外天色,忧心道:“天亮之前她便会醒,得想想如何与她解释。” 虞梓桐睁开眼时,对上的便是姜离担忧的目光。 她眨了眨眼,只怀疑自己在做梦,闭上眸子再睁开时,又是惊喜又是茫然。 姜离先开口道:“桐儿,你感觉如何?” 肋下剧痛,虞梓桐轻嘶一声道:“死不了,阿泠,你、你怎么在此……这是哪里?” 姜离眉心微蹙道:“这里是寒山寺,我在这寺里祈福两日了,一个时辰之前有人把你放在我的门外,我开门便见你身受重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会受刀伤?” 虞梓桐愣住,今夜所有的记忆也在此刻慢慢回笼,她瞳孔缓缓瞪大,片刻之后起身道:“我、我在这里只怕要牵累你,不行,我得走” “你别急,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姜离连忙按住她,“寺里没有其他香客,师父们也都歇下了,你快别动,你这样重的伤,靠自己又能去何处?到底怎么了?” 虞梓桐负伤受痛,又满心劫后余生之感,听姜离此言也只能先躺下,她抿唇片刻,郑重道:“阿泠,既然、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你是知道的,高晖当年伤了我表兄,又只被判了流放五百里,我……我是追过来给表兄报仇的……” 说至此,她有些苦涩道:“我以为他身边只有衙差护送,却没想到还有高手护卫,我还没来得及下手便被发现,可没想到危急关头有两人救了我,只怕也是他们把我送来你这里的,他们应该知晓你定会救我” 虞梓桐抓住姜离的手,瞳底光彩亦明灿起来,“阿泠,你来自江湖,你也知道我心中牵挂,若我没有认错,今夜救我的” 她呼吸一促,“今夜救我的只怕是沈公子!” 第179章 跌下山崖 “沈、沈公子?!” 姜离与怀夕对视一眼, 双双大惊,虞梓桐受伤不轻,早已昏迷,连怀夕都不知她是否看见了沈渡, 更何况, 即便看见了, 她又如何认得出? 姜离迟疑道:“这么多年了,你如何认得?” 虞梓桐捂着伤处,痛得满头大汗, 喘了口气道:“我与沈公子的确已经多年未见了,但你当记得我问过你是否见过他,你也说你便是遇见过也是认不出的,而我这些年里, 也用了许多法子在江湖上打探,我知他被暗害后的装扮。” 虞梓桐哑声道:“他被毁了脸,又被毒哑了嗓子, 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江湖上有人见过他, 说他身若罗刹, 不见光明, 连画像我都请人买了许多张, 如果他人没出现在长安我还难确定,可你也知道, 自从秦家的案子出来他人是当真在长安的。” 沈渡在江湖上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可他到底是沧浪阁之主, 要护着沧浪阁,免不了有现真身之时, 姜离也没想到,虞梓桐这些年还用了这般多手段去打探他样貌。 姜离知虞梓桐心结,本就在想如何让她了此心愿,却不想阴差阳错,她竟是被沈渡所救,她便也不再刻意隐瞒,“竟然真是沈公子?他……那你如今可算了了心愿?并且,他如何会在这里呢?” 姜离装作不知内情,虞梓桐也纳闷道:“我也没想到,他似乎也是为了高晖而来,我都不知他是不是认识我,不过没关系,我认得他就够了,他不是一心为了当年沈家的旧案吗?我怀疑,当年沈家的案子说不定和高氏有关” 沈渡一心报仇也是众人皆知之事,虞梓桐如此想也合情理。 姜离便顺势道:“或许真有此可能,幸好遇到了他。” 虞梓桐也感激道:“阿泠,你说这是什么机缘?他竟然又救了我一次,这么多年了,他又救了我!他人在长安,真的在长安” 见她越说越激动,姜离忙道:“确是巧合极了,你眼下养伤要紧,这会儿时辰尚早,我明日一早回长安,到时我会先把你藏在马车里,你随我回去便好,你且想想有无遗漏之处,如今事情闹大,得为你好好善后。” 虞梓桐闻言忙冷静下来,“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城外的庄子上住着,又打听到了高晖出发的时辰,猜到了他们会在出云岭落脚便一路跟了过来,因不敢跟的太近,晚了半个时辰才上山。若说遗漏,只有客栈不远处的林子里有一匹马儿,但那马鞍上并无徽记,他们认不出是哪家的,我身上罩的也严实,应没有别的破绽,明日你把我送去城外庄子上,只说没见过我便好。” 姜离心弦微松,“那好,那你先安心睡会儿,天亮之前带你去马车。” 虞梓桐摇头,又握着姜离的手道:“太痛了,且想到沈公子,我、我更睡不着,阿泠,你怎么会来明华山祈福?今夜若不是你在此,就算有沈公子只怕我也会去半条命,不对,他能把我送来你这里,似乎对我们的关系了如指掌,啊,如此说来,他一定是认得我,也认得你,他一定一直在长安城内,把世家贵族之间都摸透了。” 虞梓桐性情虽莽撞了些,脑子却转得极快,这片刻已想出了一套合理的推测。 姜离心底哭笑不得,解释道:“这寒山寺只供奉药王菩萨,我听说几十年前此地的药王菩萨十分灵验,我母亲的病难医,我便想来此试试。” 虞梓桐明白过来,又感激道:“实在多亏你在这里……” 天亮之后,姜离用了早斋,又添了香火钱方才告辞。 主持带着几位师父目送姜离二人出寺门,刚转过身,怀夕便轻声道:“姑娘,怎么这会儿还没搜过来?” 姜离往西北方向扫了一眼,道:“只怕没功夫过来。” 怀夕瞳底一亮,“难道成了?!” 姜离不做声,待上了马车,长恭马鞭轻扬,直奔山下而去。 待走出二里之地,虞梓桐掀开帘络朝外探看,片刻放下帘络道:“幸好这寺里的僧人不多,不然还真不好躲,这驾车的小厮” 姜离道:“你放心,自我回来他便跟着我,嘴巴很严。” 长恭当初在府中处境并不好,被姜离看中才得了正经差事,后来姜离遇袭,长恭舍命不弃,也足见他诚心相待,值得信任。 虞梓桐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待把我送回庄子上,你立刻回长安,免得此事连累了你。” 姜离沉吟道:“高晖之罪已定,就算遇袭,高氏也不敢闹去御前,但无论高晖是否受伤他们都不会轻易放过,有高晖和你表兄的恩怨在前,你这几日定要谨慎。” 虞梓桐颔首,“我明白,我定要置身事外才行,但不知沈公子他们是否走脱。” 姜离道:“若你没有认错人的话,那位沈公子的武艺寻常护卫可留不住。” 虞梓桐摇头,“你有所不知,高氏这几年一直帮着太子谋划,定西侯位高权重也就罢了,高晖的父亲,那位小高大人身边还笼络了不少武林中人,昨夜那二人看起来其貌不扬,可那身手定不是普通武卫。” 如此一说,姜离也担心起来,再想到昨夜沈渡并未出现,一时只怕高氏多有防备真能伤了沈渡,她看向怀夕,便见怀夕也忧心忡忡的,虞梓桐见她二人沉默下来,倒安抚道:“不过昨夜我昏睡之前看到了那二人身法,应该不至于脱不了身。” 姜离苦笑一下,“那也不要担心了,你的伤虽未伤及性命,却也马虎不得。” 虞梓桐嘶声道:“真的好痛,从小到大没这么痛过!那护卫好狠辣的刀法,我到底是花拳绣腿了些。” 她额上痛得薄汗未止,姜离为她拭汗道:“既然知道,怎么敢一个人来冒险?” 虞梓桐无力道:“没办法啊,听说那裴鹤臣都被陛下罚跪了,我父亲的处境更是不敢多说一句,也不敢轻举妄动,我哥哥要走科考的路子,便也只能我试试了,我自小习武,比我哥哥还强些,却没料到高氏早有准备。” 姜离有些无奈,又有些怜惜,“我待会儿写给方子,你回了庄子自去配药,最近几日伤处不可沾水,伤好些了再回城。” 二人说话间马车已下了明华山,官道平坦,马车也走的稳当了些,虞梓桐这会儿才有了几分困意,姜离将软枕垫在她身下,她便昏昏睡了过去。 虞氏的庄子在长安城西南,近申时方才至庄子后门,虞梓桐勉强能下地,分别之时,又拉着姜离道:“阿泠,今日之恩,来日必报。” 姜离失笑,“行了,虞女侠快去歇着吧。” 看着虞梓桐被亲信婢女碧云接入府中,姜离方上马车回城。 车厢中只有二人,怀夕忍不住道:“姑娘,阁主不会出事吧?虞姑娘说的没错,那两个护卫不是普通的武卫,但奴婢瞧着应不是阁主的对手,但也怕奴婢走之后他们还有后招,昨夜阁主都没来寒山寺……” 姜离定声道:“先回城,小师父既跟了过去,多半知道我的目的,他若无碍,这两日多半会来见我。” 怀夕又问:“那高晖” 姜离冷冷道:“等消息,若得手薛琦应该很快就会知道。” 回薛氏已是申时过半,薛琦人在禁中,姜离自回了盈月楼梳洗歇下。 昨夜她主仆二人几乎未曾合眼,这一歇便到了傍晚时分,酉时初刻,盈月楼正用晚膳,不想长禄自前院快步而来,“大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说话” 姜离与怀夕四目相对一瞬,姜离忙披上外袍往前院去。 一路疾行,甫至书房便见薛琦一脸沉重地坐在书案之后,见姜离来了,他示意长禄关门,不等姜离问安便道:“泠儿,你这两日在明华山,可碰到什么不妥?” 姜离一脸纳闷,“父亲指什么不妥?那寒山寺如今确是香火寥寥,但寺里的师父还算尽心,女儿这两日都在斋戒为母亲和父亲祈福。” 薛琦重重一叹,“你可知高少康?” 姜离近前半步,“他不是被定了罪吗?” 薛琦道:“是啊,他被判了流放五百里,是昨日自长安城出发的,昨夜他们歇在明华山出云岭一家客栈里,本来安安生生的,可没想到夜里竟然遇见了刺客,还不止一人,那两个护卫拼死保护,但谁也没想到那高少康自己喝醉了酒,竟跌下了山崖。” 姜离心腔一振,“人是死是活?” 薛琦叹道:“那山崖四五丈高,他坠下之后滚下坡,一行人下山找了半个时辰,找到的时候人不知摔到了何处,下半身已全无知觉,身上亦有外伤,那些护卫急坏了,连夜把人送到明华山脚下寻大夫,可那等乡野之地哪有好大夫?” “今天午时消息才传回长安,人也不敢送回,也不敢叫外人知道他们半途住客栈饮酒,小高大人午后带着大夫往明华山去了,如今还不知人是死是活,哎,也不知是怎么了,太子一脉近日接连出事……” “可惜未碰上,否则女儿倒可一救。”姜离满面遗憾地道。 第180章 不愿屈才 从薛琦书房出来, 怀夕警惕地迎了上来,“怎么样姑娘?” 姜离走远几步道:“是高晖之事,消息午时传回来,高从章已经带着人赶往明华山下了, 人估摸着是残了。” 怀夕雀跃起来, “果然成了!” 夜幕已至, 姜离看着府中灯火,面上却没有笑意,“高晖理亏, 此事闹不上明面,但出了这样的事,高家绝不会轻放。小师父在那护卫眼前露了面,他二人既是武林中人, 猜到小师父的身份并不难” 怀夕一听顿觉不妙,“那阁主的处境岂非不妙?” 姜离放慢了脚步,“小师父既然脱身, 他的安危应该不用担心, 但他露在了人前, 高家势必会联合拱卫司一起探查此事, 说不定还会私下禀告给陛下, 他越是无忌, 帮沈氏翻案便越难……” 怀夕忍不住撇嘴,“依奴婢看, 阁主就算安分守己这案子也不好翻,若是翻了案, 岂不是说明皇帝做错了?皇帝对阁主深恶痛绝,怎可能承认自己当年做错?且阁主杀过好几个朝廷狗官, 到时候莫非要将阁主捉拿归案?” 怀夕在江湖长大,自不认这些朝堂尊卑,姜离听得心底五味陈杂,“历来已经盖棺定论的案子要翻都是极不易的,若找不到重要的人证物证,绝无机会让陛下承认当年错判了,无论是小师父还是义父的案子,都是一样。如今高晖出事,翻案尚在其次,只怕他们又会向秦家出事时一样大肆搜捕,一来小师父处境艰危,二来或许会牵扯虞氏。” 怀夕看了看天色,“若阁主不回长安,怎么也该见姑娘一面,但在明华山没来,会不会已经回来了呢?虞姑娘那边,就只能看她当时有没有其他破绽了。” 姜离只得道:“今夜等等看罢。” 回盈月楼后,姜离又重新更改了简娴的医方,如今春暖花开,她已有为简娴施针的打算,只是简娴病情特殊,她不得不谨慎相待。 定下医方,姜离和衣等到四更天,眼见窗外毫无动静,她方知沈渡不会再来,想着翌日还要入宫给景德帝看诊,只得先歇下。 十八日傍晚,姜离依令于酉时前至太极殿。 但到了太极殿外,却见宁珏与于世忠二人侯在殿门口,二人眼观鼻鼻观心站着,大气儿都不敢出,姜离心底正起疑,便听殿内传来景德帝的低喝。 姜离心头发紧,放慢脚步走了过去。 宁珏率先看到她,随即于世忠上前来,“姑娘来了,今日只怕得等等,等陛下见完几位大人才好。” 姜离应是,又担心道:“陛下尚在病中,不可如此大怒。” 于世忠苦笑,“都知道这个理儿,可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劝。” 话音落下,殿内又传来几声告罪,姜离屏息一听,似乎听到了裴晏之声,她有些奇怪,而于世忠闻声不对忙往殿中去。 待于世忠入殿宁珏才靠近了些,轻声道:“是那邪教案子出了点岔子,那姚璋行事太过雷霆手段,如今连师兄都吃了挂落。” 姜离低声问:“怎么回事?” 宁珏道:“前几日不是查到了军器监弩坊署令那位夫人与那位程大嫂有私交吗?这几日我们走访相国寺周边和潘府,确实证实了小郡王所言。那潘夫人自己也是久病成医,一年之前,她在相国寺后山采药之时被蛇咬了,当时情况危急,是同去采药的程大嫂救了她,这可是救命之恩,潘夫人给银钱程大嫂还不要,就此两人身份悬殊,却有了交情,也是因此,潘夫人才把自己得来的‘真神’介绍给了程大嫂。” “那位潘夫人已经招了?” 宁珏颔首,“当日从小郡王那里得了消息,我先去潘府下人那里查了查,确定她和程大嫂这层交情之后方才告诉了姚璋,这位姚指挥使行事利落,当天晚上便进了潘府拿人,把潘秀成夫妻都带回了拱卫司,这两日上上下下审问下来,已经基本确定,这位潘夫人的确是着了道上了当” 鹤唳长安 第166节 姜离紧张道:“可真是无量道?” 宁珏叹道:“还没问出来,这个潘夫人说自己是从城中一位姓余的江南绸缎商那里入道的,起初是因她久病难愈,病急乱投医之下信了那商户,但她没想到自从信了那商户所说的天尊圣主之后,她的病当真缓和了不少,这令她认定了那商户说的是真的。” 姜离匪夷所思,“这怎么可能?” 宁珏耸肩,“我们也觉得不可能啊,但那夫妻二人怎么审都是一个说法,不像有假,那位夫人在房中设了祭台,起先只是供奉天尊,就和礼佛问道一样,后来看她心诚,那商户才教她如何侍奉,无外乎是贪了些银钱,又给了什么神物符水之类的东西,且不许她传道于他人,那潘秀成觉得她遇上了神棍,可连她病重苦痛,便也随她去了,她二人都不知什么无量道有量道的……” 姜离忙问:“那姓余的商户呢?” 宁珏抬了抬下颌示意殿内,“商户跑了啊,那人做过生意是真,但一切出身都是假的,连下人也是一年多之前采买的,陛下如今生气便是为了此事。” “怎会跑了?”姜离也很是失望。 宁珏撇嘴道:“我本来不想把此事告诉姚璋,可又想着此事到底是他负责,我又刚来不久,结果姚指挥使一听,便把潘家上下的人都拿了,动静不小,那人只怕是收到了消息,在潘家被捕的当天晚上就出城了,好好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姜离秀眉拧起,“那和你师兄有什么关系?” 宁珏无奈道:“其实无关,只不过前天晚上我们搜那姓余的时,师兄竟出城了,一晚上没找到人,昨日清晨回来之后才知这边线索断了,陛下知道此事后因几日前的事,连带着对他生气呢,大理寺本就是协查,多少要担些责骂。” 姜离心底涌起两分怪异,“前夜出城?” 宁珏道:“说是去探望老国公爷了。” 老裴国公裴渊在城外清修,裴晏的确常去探望,姜离了然,不禁低声咕哝道:“陛下还没消气……” 话音刚落,殿门从内而开,剑眉冷目的姚璋率先走了出来。 宁珏见状迎上去,“陛下如何说?” “回衙门再说。” 他撂下这话抬脚便走,宁珏看了看姜离只得先跟了上去。 裴晏慢一步而出,二人四目相对一瞬,于世忠又跟了出来,“大小姐,可以进来请脉了。” 如此姜离只得先给景德帝看病,待入了殿门,于世忠近前来轻语两句,姜离听完放了心,“那是太好不过了” 姜离说着绕过屏风往西窗处而来,待行了礼,景德帝一边请脉一边面色如常问:“朕听江陵郡王说,你此前救过他的性命?” 姜离一愣,忙道:“不算救命,只是小郡王病发的急,臣女恰巧在跟前。” 景德帝纳闷道:“你的针术极好,只教几个医女可会觉得大材小用?” 姜离敛眸后退两步,“臣女不敢。” 景德帝叹息道:“你不必紧张,你的医术有目共睹,倒是令朕想起来,这几年长安城中少有医术高明的年轻大夫了,女医更是少有,昨日广宁伯入宫来,提起你,他也十分感叹,说他家女儿此前病入膏肓差点没了性命,也是你治好的。” 郭淑妤当初乃是装病,姜离可不敢居此功,景德帝见她谦逊,又道:“他如今在执掌太常寺,太医署也在其麾下,他自己虽不懂医,却言太医署内青黄不接,那些擢选来的医学生多有难过考课者,尤其是针道。” 姜离抬起头来看着景德帝,“陛下是说” 景德帝牵唇,面上笑意有几分慈祥意味。 于世忠在旁道:“大小姐有所不知,陛下问了淑妃娘娘,娘娘说大小姐教医女们十分用心,教了月余她们长进便极大。而太医署如今有针道生三十人,针博士却只有一人,且那位老先生自己也是年迈多病之身,实算有心无力,从去岁初开始,已让一众太医助教。但太医们各有所擅,即便擅长针道也各有路数,这半年下来针道生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学,学不精不说,五花八门的课业繁重,私下里也是一片怨声载道。” 于世忠说着也是一叹,又道:“早些年太医署请过不少民间的大夫为客卿博士,如今大小姐的针道既不弱与年长的御医们,若大小姐有心传道授业,陛下可不愿您屈才。” 姜离眼底一片雪亮,直看向景德帝,“陛下,可是当真?” 景德帝看出她很愿意此事,含笑道:“君无戏言,但本朝没有女子为官的规矩,朕能给你教学之便,不能予你医官之身,你可愿意?” 姜离生出难抑的激动,“臣女愿意,臣女不求名禄。” 景德帝瞳底浮起两分激赏:“女子有此心实在难得,但朕不会让你白白辛劳,该有的束脩俸禄都不会少。既如此,朕派人去太常寺走一趟,让广宁伯和金永仁安排此事,你身份在此,不似寻常医博士,只像教医女们一样半月一次便可,此事朕未和你父亲还有你姑姑商量,因朕瞧你也不似能听他们话的。” 姜离在景德帝的揶揄中福身应是,于世忠忙吩咐小太监传令,待交代完,才伺候景德帝躺去龙床之上。 姜离抑着心内涌动,定了定神,打开针囊仔仔细细为景德帝施针。 第181章 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了。” 姜离归府之时正值华灯初上, 郭淑妤站在影壁前候着,温婉的杏眼里有笑意亦有探究,姜离哭笑不得,“你来的真快。” 姜离请郭淑妤同去盈月楼, 待至楼中落座, 郭淑妤道:“太极殿的内侍传信很快, 我父亲傍晚正在太常寺当值,便立刻去见了金太医,他们多半明天早上才会来薛氏与你商议授医事宜” 她说着话, 眼底探究愈盛,“我还是不明白你去太医署是为何。” 姜离但笑不语,只亲手为她斟茶,丝丝袅袅的水气升腾而起, 愈发令她秀丽眉眼里藏了隐秘似的。 屋内并无旁人,郭淑妤接过茶盏道:“去太医署授医,虽说和教授医女们一样, 不是什么辛苦活儿, 可你这样的身份, 实在不必多此一举, 如今你在长安城中盛名在外, 哪怕是想求名, 目的也达到了,上到王侯宫闱, 下至平头百姓,都知你是长安城最好的女医, 你还想求什么?” 姜离抿着茶道:“此事多谢你父亲了。” 郭淑妤也未想过姜离会如实作答,便道:“你医好了我, 我父亲母亲都对你感恩戴德,太医署这几年也的确青黄不接了些,此事并不算费力。” 姜离道:“我在长安结识之人不多,此事只有你父亲出面最为妥当。” 郭淑妤一愣,不禁上上下下打量她,“你要这么说的话,莫非你当初替我隐瞒乃是早有此打算?” 姜离莞尔:“我若说不是,你可信?” 郭淑妤半信半疑看着姜离,片刻后无奈道,“罢了,你既如此说那我也就信了,毕竟你是真的帮了我,论迹不论心罢,我只是实在不明白你去太医署的缘故……” 姜离道:“将来你会懂的。” 如此一言令郭淑妤心紧,她沉默片刻,“此前淮安郡王的旧事,和你入太医署的目的也有关系?你做这些,你父亲和太子妃娘娘都不知情罢。” 姜离给她添茶道:“自然。” 好歹答了一问,郭淑妤长叹道:“也罢,我且看看你一个薛氏贵女到底图谋什么。” 姜离无多少可奉告,郭淑妤饮了两盏茶也未久留,至酉时二刻,姜离沉思片刻,还是往前院去一趟。 薛琦一听太医署授医大为震惊,“什么?是陛下亲自开口的?” 姜离应是,“女儿不敢不遵,已答应下来。” 既是景德帝的意思,薛琦哪敢置喙,但想到自家女儿竟然要去做那劳什子针博士,只觉心底一万分膈应,“可说了教至何时?” 姜离摇头,薛琦想了想道:“总不能教个十年八年吧,在你定亲之前尚可,待成了婚如何还能抛头露面?这么多年都没有女医官了,陛下也太……” 薛琦急急住了口,又焦灼道:“你姑姑若知道只怕也要生气,罢了,总比你弟弟好些,明日你去东宫亲自交代一声” 姜离应下,待要告退,又想起高晖之事,不免问道:“父亲,高家二公子如何了?” 薛琦一听面色更沉,“残了,断了一条腿,又伤了脊背,人彻底是废了,高从章不敢把人带回长安,如今已经秘密送去了晋州,以后应该要在那里养伤了。这事定西侯和太子都知道了,如今正在查行刺之人是谁,只怕不日便会有消息。” 姜离不由问:“可是有杀手的线索了?” 薛琦道:“当夜行刺者有三人,一女二男,那女子武功不济,后来的二人却身手极好,尤其有一人装扮特殊,高氏如今已经知晓了其身份” 他深长地看姜离一眼,“你自江湖而来,应该知道此人,说若没看错,那人极可能是沧浪阁阁主沈涉川。” 姜离虽早有所料,此刻仍紧迫一瞬,“竟是他!他怎会去刺杀高公子?我记得他一向是为了他父亲报仇才动手,难不成高氏和他父亲之死有关?” 薛琦气闷道:“他父亲乃是因贪腐获罪,和高氏有什么干系?此事为父也觉得古怪,若真是沧浪阁之人,那说不定沧浪阁蛰伏多年,如今有更大的图谋。” 姜离不解,薛琦继续道:“如今长安城内极不太平,甚至还有邪魔歪道兴起,再联想到那沧浪阁主来长安后秦家出事,这一切绝非巧合。” 姜离忍不住睁大了眸子,“沧浪阁……恶名多年,且不屑与其他门派为伍,怎会和邪魔歪道有关?” 薛琦失笑,“女儿啊,眼下是在长安城,并非在江湖,许多事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等高氏查吧,如今多事之秋,查个明白为好。” 姜离欲言又止,但见薛琦一副高深莫测之态,也知问不出什么,她默了默,随即告退而出。 回盈月楼的路上,怀夕也惊道:“什么?!沧浪阁是沧浪阁,无量道是无量道,这些人怎么还把邪教的脏水泼到沧浪阁身上?” 姜离也觉荒唐,但她道:“邪教被发现不久便出了高晖的事端,此事若是被拱卫司知道,那姚璋是一定要怀疑沧浪阁的” 怀夕憋屈道:“不能因为沧浪阁有小魔教之名,就什么锅都扣给我们啊,更何况无量道谋财害命祸乱百姓,这实在是天大的罪名!” 姜离也觉不甘,但奈何眼下乱象纷杂,还真不好替沧浪阁正名,“先别急,看看接下来高氏和东宫如何探查。” 翌日巳时过半,时任太常寺卿的广宁伯郭准和太医令金永仁当真一起来薛氏拜访,薛琦这日并未去衙门,亲自面见二人一同商议姜离授医之事,因是景德帝之令,薛琦也不好太过拿乔,诸多安排倒也顺遂。 姜离不打算耽误日子,待商议完便想去太医署熟悉熟悉,薛琦虽有不满,当着郭准二人也只能应下,刚过午时,姜离便与广宁伯二人往太医署去。 太常寺位于朱雀门内,太医署占了太常寺西侧一半,其内门庭森严,屋舍相连,行走在碧瓦白墙的夹道间,略有些逼仄之感。 “正堂为议事会客之所,西前厅是太医们日常待命之处,东面前厅与后殿则皆是处置各所公务之地,待入了西仪门方至教学之地,如今太医署分了四大科,其他三科尚能顾及,唯独缺了针师,如今姑娘愿教他们,实乃太医署之幸。” 广宁伯因郭淑妤的缘故,话说的十分好听,金永仁如今也不敢轻慢,三人进月洞门再往东行,不多时指着一处碧瓦朱檐的屋舍道:“如今有针科生三十人,平日里都在济安堂教学,这里日常所用的医经与人体经络图、经络人偶皆有,姑娘看看还需要什么,我们尽快添置,济安堂常驻医师二人,以后多由他们辅助姑娘授医” 金永仁说着,吩咐亲随将二人请来,姜离则进了济安堂内。 到底是太医署的学堂,屋内布置颇为齐备,所需之物皆是无缺,姜离前后看完,满意道:“暂无所缺,若有缺的再劳烦金大人。” 说着话,两个医师先后入了门,这二人年近而立,身着鸦青公服,一脸恭敬地近前问安,金永仁指着二人道:“这是苏长淮与谭樯,他二人虽看着年轻,却都是医药世家出身,皆擅针道,都在济安堂当差两年有余了,对新一届的学子都十分熟悉,薛姑娘要教什么,要如何教,都可与他二人商议,尽管让他们给姑娘打下手。” 此话落下,身形高瘦的苏长淮上前道:“见过姑娘,久仰姑娘之名,如今我二人也有机会跟着姑娘精进医道,还请姑娘多多赐教。” 医师乃太医署胥吏,即便非景德帝之意,只凭姜离薛氏大小姐的身份他们也不敢不恭维,姜离打量二人片刻,寒暄几句后,又看向济安堂之后,“学生们住在何处?” 金永仁道:“就在北面,这后面还有药学讲堂,及诸多库房值房,他们的学舍也都在北面,眼下无事再带姑娘转转,姑娘若是需要,我也可为姑娘安排一间值房,以作姑娘在太医署歇息所用” 姜离边走边道:“不必了,我半月来一日,不必费” “心”字未出,姜离话头一断,只因不远处的回廊下,竟是白敬之一身素袍站着,金永仁和广宁伯也瞧见,广宁伯道:“咦,白太医?他不是要告老了吗?” 金永仁道:“陛下已经准了,还有些仪程未完。” 正说着,白敬之瞧见了他们一行,连忙迎了过来,“拜见侯爷,金兄,这是带薛姑娘来看济安堂?” 金永仁应是,又问:“你怎过来了?还有什么交代未完?” 白敬之扫了姜离两眼,道:“有几道旧年医案我想抄录下来,适才见了柏恩,他说此事他做不了主,我正等金兄呢。” 柏恩乃太医署另一太医丞,金永仁闻言纳闷道:“哪年的医案?” 白敬之道:“十二三年前了,你也知道我胃疾难愈,待回乡后,我大抵毕生与胃疾相抗了,我记得那几年我看过好几位患胃疾的大人,彼时安规矩医案都留在太医署中,后来我专研小儿病,反倒疏于胃疾了。” 金永仁看向广宁伯,广宁伯道:“按规矩,太医署的医案不可外流,不过既然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与其让那些医案被虫蛀,还不如让白太医拿回去研磨一二,若真制出良方,也可造福民间百姓不是?” 三人说着话,姜离站在金永仁身后也在打量白敬之,数日不见,白敬之比月前更为消瘦,只观其面色呼吸,便知他病情又重了些。 见广宁伯如此说,金永仁也乐意做个好人,便道:“既是如此,那便去库房走一趟吧,只是这么多年了,找起来颇为不易。” 金永仁说完又看向姜离,似怕冷落了她,“薛姑娘” “不打紧,先紧着白太医之事吧,正好我也跟着瞧瞧太医署建制。” 鹤唳长安 第167节 姜离通情达理,金永仁便唤亲随取钥匙,不多时,几人沿着廊道往太医署北面而去,一路经过其他几科的讲堂、医经书库、学舍、药库药园等屋阁,几人来到了太医署西北角的小院,院内共有厢房十来间,正是太医署多年来所存医案。 待打开库房之门,姜离在门口并未入屋,金永仁和广宁伯见她极有分寸,也不打算多留,只两下库房的值守医工陪白敬之寻医案。 去看药园的路上,姜离道:“金大人,白太医的胃疾当真极重?” 金永仁叹道:“是很凶险,尤其年后都有呕血之兆了,他本喜欢去地方上的,如今连地方都不去了,说让他回老家做个授医博士他也推辞了,偏生胃疾难医,他自己心底也有数,往后操劳不得,告老还乡也好。” 姜离往医案库房方向回望一眼,“白太医可说过何时归乡?” “他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长安城的家仆、宅邸都得处置妥当,前两日见时,说是下月中才走呢……” 姜离心底稍安,又跟着二人转了一圈方才往前衙行去。 还未走到前厅,却有个太医署小吏快步而来,道:“大人,东宫派人来了,说太子妃娘娘要见薛姑娘。” 金永仁有些意外,姜离也只好道:“姑姑有召,那今日我便先辞一步了。” “滚出去” 姜离刚到景仪宫门口便听见薛兰时的低喝,带路的明夏面色微肃,轻声道:“娘娘,大小姐来了。” 殿内未应声,明夏当先走了进去,姜离跟进殿内,便见满地胭脂水粉狼藉。 姜离近前两步行礼,“给姑姑请安。” 殿内只有秋雯一人侍立在旁,薛兰时倚靠在西窗榻上,正一脸不快地揉着眉心,“免礼了,来姑姑跟前坐” 姜离上前落座,扫了一眼地上问:“姑姑,这是怎么了?” 薛兰时面有不耐,秋雯道:“大小姐,娘娘这两日本就有些不适,却不想承香殿那位郑良媛又得了太子殿下赏赐,这胭脂是江南第一茬桃花所制,送入长安的本就不多,娘娘这里也就两盒,那郑良媛处竟然也得了两盒,这才让娘娘气着了。” 姜离心底不以为意,面上只做担忧状,薛兰时这时松开手,问道:“听说陛下让你去太医署授医?” 姜离面色一正,“是,适才侄女正在太医署。” 薛兰时便叹息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净揽这等差事?这于你有何益处?” 姜离苦恼道:“是陛下之意,侄女也不知如何推拒。” 薛兰时想说什么,但见她一副无辜模样又忍了,“罢了,如今长安城不太平,你去也就去吧,所幸授医而已,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明夏正收拾地上狼藉,薛兰时瞥她一眼,不耐烦道:“让郑文薇傍晚过来,太子有心抬举她,本宫正该好好教她规矩。” 明夏应是,秋雯犹豫片刻道:“娘娘,只怕不好。” 薛兰时猛一拍案几,“哪里不好?何时要你教本宫做事?” 见她怒意极盛,明夏和秋雯忙跪了下来,姜离犹豫一刹,也跟着站起了身,秋雯接着直谏道:“郑良媛得太子殿下爱重,娘娘不宜与她交锋,如今太子殿下还是敬着娘娘的,且娘娘把心思放在郑良媛身上,那宁娘娘呢?岂非渔翁得利?” 薛兰时冷笑一声,“好啊,那本宫这太子妃还真谁都得忌惮着了……” 她说着话,像觉头痛似的又揉起了太阳穴,姜离便近前来,“姑姑面色不好,侄女给姑姑看看吧,也有多日未请平安脉了” 薛兰时看她一眼,倒真伸出手来,待姜离指尖搭上腕间,她仍道:“她今日之势与她姐姐当初有何不同?她姐姐短命,难道她就能飞上高枝了?当初让宁瑶钻了空子,如今若再多个郑文薇本宫这太子妃真是个摆设了,就按吩” “请姑姑万万息怒” 薛兰时话未完,姜离忽然地开了口,薛兰时狐疑看来,便见姜离严肃地看向她,“姑姑,为了腹中胎儿姑姑也不得再动怒。” 薛兰时猛地瞪大眼瞳,“你是说” 姜离想起了郭淑妤的话,点头道:“是,恭喜姑姑得偿所愿。” 第182章 府医之死 “你是说姑姑有了孩儿?!” “当真有了?!” 薛兰时一脸的不敢置信, 又一错不错望着姜离,生怕这惊喜是一场空,等姜离再点头应是,她眼底才漫出潮水般的喜悦与激动, 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她一把握紧姜离的手, 榻前明夏和秋雯也跪行上来, “恭喜娘娘!娘娘终于如愿了!” 这十多年来,无人比明夏二人知道薛兰时求子的辛苦,如今有了好消息, 她二人都瞬间红了眼眶,薛兰时泪眼朦胧地笑起来,“起来,都起来说话” “泠儿, 多久了?姑姑怎么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孩儿可好?姑姑该如何安胎?” 薛兰时欢喜不过一刻,又紧张起来,姜离道:“姑姑腹中孩儿已有一月过半, 眼下观姑姑舌白干而质红, 脉弦而微芤, 多半还有头晕、口干、腰酸之状。” 略微一顿, 姜离又看向她肋下, “胁下可还有闷胀不舒之状?” 薛兰时这几日身上的确不舒泰, 但她这些年来早已习惯了,此时听得瞪大眼, 连连称是。 姜离便道:“姑姑且安心,这几日先静养, 不得再动怒,饮食上也得谨慎, 我先以小柴胡汤为主、芎归胶艾汤为辅,再加白芍为姑姑调理,此药先服三日,之药姑姑按我说的做,定能保姑姑此胎无虞。” 薛兰时深吸口气,双手握住姜离,“泠儿!你真是姑姑的救命恩人了,若此胎一举得男,于姑姑、于薛氏,那都是天大的恩德” 薛兰时瞳底水光蒙蒙,当真快喜极而泣。 姜离弯唇道:“侄女本为医家,这是侄女应该做的。” 薛兰时连忙吩咐明夏准备赏赐,又定神道:“如今孩儿不足两月,还不好道与外人,此事泠儿你也得保密,待会儿把你父亲叫进来,如今多事之秋,得商量个稳妥之法,泠儿,你可千万替姑姑保住这孩儿啊” 姜离自然应好,薛兰时本就喜爱她,此刻更拿她当宝贝,拉着姜离的手问了诸多安胎事宜,临走之时,赏赐装满了整只鎏金紫檀木宝箱。 东宫的内侍一路将她送出朱雀门,待上马车,怀夕看着那沉甸甸的宝箱道:“姑娘,太子妃如今有孕,虽是更助益姑娘,但倘若当年的事与他们有关,咱们岂非以德报怨了?” 姜离失笑,“莫说如今还不知薛氏在当年扮演了何等角色,便真与薛氏有关,身为医家也不会对一有孕妇人行私仇,我替她调养了身子,可儿女福泽多是她命中便有的,也并非全是我的功劳。” 姜离于医道素有坚持,怀夕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没再多言。 景德帝病情初愈,已无需日日施针,姜离便直奔薛氏而去,待回了府,立刻去前院见薛琦,待屏退侍从,姜离便将薛兰时有孕道出,薛琦听得跳起来,“有孕?!你姑姑当真有孕?你确认无疑?!” 见姜离肯定,薛琦喜笑颜开,“天佑薛氏!天佑我薛氏!泠儿,多亏了你……我这就入宫!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万万不可轻慢,我这就走,这就走” 薛琦说着急奔出门,姜离则慢悠悠往盈月楼行去,至夜里二更时分歇下,府中都无动静,可见薛琦与薛兰时暂无张扬之意。 翌日清晨,姜离刚用完早膳吉祥便从外来报,“大小姐,虞姑娘府上送帖子来了,说请您过府赏花。” 姜离神色一振,她与虞梓桐有约,若回了长安便即刻送帖子与她。 姜离吩咐道:“与她交好多日,还未去过虞氏府上拜会,立刻备马车。” 时辰尚早,姜离乘着马车直奔崇业坊。 马车出平康坊一路往西南而行,因行了条未走过的路,怀夕不时掀开帘络朝外探看,不多时,她惊讶道:“咦,这座府邸好生煊赫?竟不违制?” 马车正经过开化坊,姜离闻言随她看去,果然瞧见一座气象森宏的宅邸。 她解释道:“这是从前的齐王府。” 见怀夕茫然,姜离继续道:“是当今太子尚未被立为储君时的府邸,太子十九年前入主东宫后,亲王封号撤换,但这座王府仍被保留了下来,如今算是太子在宫外的私宅,据说这府内养着不少王府旧人,许多布衣门客也在这府中待命。” “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如此气派。” 怀夕看的津津有味,待马车转到了府邸正门,便见门额上高悬了书有“李宅”二字的牌匾,此刻鎏金的府门紧闭,一副森严慑人之态。 怀夕这时道:“太子在位十九年,本朝可有在位如此久的储君?” 姜离道:“百多年前有过一位,高宗太子李原,其人在位二十二年,后在储君位上病逝,高宗便让彼时的皇太孙,也就是后来的孝宗陛下即位。” 怀夕轻啧道:“那太子必定十分煎熬,难怪太子妃一定要求子呢,若当今陛下再撑个几年,得利的自然变成了宁家。” 她歪着头说逸闻似的分析,姜离只但笑不语。 马车至虞府时已近午时,姜离叫门而入,虞梓桐派了碧云来迎。 待绕过影壁,姜离轻声问:“你家姑娘如何?” 碧云多有感激道:“伤好了大半了。” 姜离放下心来,沿着廊道一路往内院行,边走边打量这熟悉又陌生的府邸,虞氏的宅子三进,带东西两座跨院,在一众世家之间并不显赫,而虞槐安夫人早逝,他自己又是武将,便更疏于侍弄园景,仲春时节,姜离目之所及的碧树芳花枝丫繁茂,少些精致,却也格外生机勃勃。 至虞梓桐的潇湘院时,她人正在上房门口张望,见姜离来了,忙近前来迎。 姜离快走几步,“且仔细些” 虞梓桐笑,“好多了,你不必担心。” 姜离扶着她进门,“这几日我一直放心不下,但高晖的事传回了长安,他们或许会怀疑虞氏,我便不敢妄动,快让我看看伤口。” 虞梓桐去暖阁落座,解开衣襟道:“我明白,你这样的名医去我庄子上势必引人怀疑,也不算重伤,这几日按你的方子用好的极快。” 伤口确已开始愈合,但那猩红的刀口仍令人触目惊心,姜离叹了口气,又即刻写了新方交给碧云。 这是虞梓桐忧心道:“城中不太平可对?这几日有没有沈公子的消息?” 姜离心道她自己也在等消息,面上只摇头,“没听说,不过我父亲和东宫都知道高晖的事了,高晖那夜喝醉了酒,也不知怎么摔下了山崖,人残了。” 虞梓桐一愕,又猛地拍案几,“这都是他的报应!” 虽是解气,但想到那日沈渡露了面,她又拧起眉心来,“此事实在怪我,高晖既残了,那高家不会轻放,东宫只怕都要掺和进来,若我是高氏,我一定把消息漏给拱卫司,这样一来沈大哥的处境又危险了,我如今既想再见他一面又想他已经离开长安。” 说至此,她又一定神道:“不行,我不能干等消息。” 姜离哭笑不得,“你如今已经受了伤,还想如何?” 虞梓桐陷入沉思,“我也没想好,先探探消息罢,拱卫司此前不是在查什么邪魔歪道吗?只希望他们没工夫管这些事” 姜离不禁苦笑,姚璋不仅有功夫管,还把邪魔歪道也栽在沧浪阁头上呢。 她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此前你不是说虞伯父在看宅子吗?可看好了新的?” 虞梓桐无奈道:“可别提了,此前那宅子多有古怪,父亲又找牙行看了数家,可看来看去,稍喜欢的漫天要价,价钱合适的又多不如人意,这么一圈下来,竟还是那死过人的宅子最喜人” 姜离道:“那如何办呢?” 虞梓桐摊手,“实是难办,虽说死人是几年前的事了,可谁心底不膈应?只是那府中阔达,园景屋阁合环棋布,实在可人,当初不知旧事,我和父亲都喜欢极了,回来后一直念念不忘,父亲今晨说请位师父去瞧瞧,若能消煞迎吉,倒也在考虑之列。” 姜离虽不信鬼神之说,可置办宅邸素来讲个吉祥如意,也颇明白,然而虞梓桐的心思还在沈渡身上,这时拉住姜离的手道:“阿泠,你的身份多有不便,如今我只托你一件事,若你有了沈公子的消息,可能知会我一声?” 虞梓桐满眼诚挚,姜离只好先应是。 待虞梓桐用了新方之药,姜离见时辰不早便提了告辞,她起身送至院门,又目送着主仆二人往前院而去。 碧云站在她身边道:“姑娘,幸好遇到了薛大小姐,您的伤若被老爷知道,奴婢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的确多亏了阿泠。”虞梓桐感叹一句,又忍不住道,“也实在太巧了……” 姜离既奉命授医,出入禁中便有了名目,她与金永仁商定于五日后教学,前几日她可往太医署翻看此前针博士所留卷宗,好依学生们所学进度制定授医方略。 鹤唳长安 第168节 出了虞府,马车直奔禁中而去,待到了太医署,门口的值守一见她来了,立刻进门内通禀,不多时,医师苏长淮快步来迎。 “猜到今日姑娘会过来,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这个时辰济安堂的学子们刚完成早课,姑娘正好去瞧瞧学生们的课业” 姜离莞然应好,一行人便往济安堂去,没走两步,姜离瞧见一个灰衣男子在北面的月洞门处一闪而过,正是昨日见过的,跟着白敬之同来的中年亲随。 她脚步放缓道:“白太医在此?” 苏长淮应是,又唏嘘道:“还是来寻医案的,按太医署的规矩,所有充公的医案要存放二十年才会销毁,他要找的是十三年前的医案,这些年库房内大大小小的箱笼搬来搬去,都不知放在哪里去了,昨日寻了半晌只找到了一卷,金大人念在他这些年劳苦功高,便允了他今日再来,他今日还送来了几卷治疫方略,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姜离奇怪道:“那些医案当真利于他自己的胃疾?” 苏长淮道,“这个在下便不知了,白太医也是老大夫了,既然辛辛苦苦的来找,那总是有利的……薛姑娘可擅胃疾?” 姜离摇头,“此病只算略知一二。” 二人说着话到了济安堂,堂内正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带着个书童候着,正是如今的针博士乔仲麟,他年事已高,自己也是多病之身,今岁本有请辞之意,奈何太医署针师不足才堪堪留任,得知姜离奉命而来,态度颇为和善。 一番交接问询下来,姜离已是心底有数,待乔仲麟离去,又与苏长淮和另一位医师谭樯商议授医之策,待定完章程已至申时过半。 二人送姜离出来,刚出济安堂,便见白敬之在不远处与一人说话。 他苦笑道:“不是我不愿意,实是我这病难以支撑,你是清楚的……” “白兄,我正是为你的病考虑,长安同僚皆在,用药也方便,若真出个事端我们还能照料你一二,你眼下也不适合长途奔波,何不把嫂夫人接回长安呢?” 姜离驻足,苏长淮二人也停了下来,苏长淮低声道:“这位是新上任的太医丞岳柏恩,他如今在编一本小儿病医经,大抵是想让白太医留在长安帮忙一二。” 姜离恍然,便见白敬之继续推辞道:“你有所不知,我那老家可是淮南药乡,我们白氏在老家也还有几分人望,我自幼是在族地长大,这些年做梦都想回去,我这病说不好还能活多久,只一心落叶归根,你就不要为难我了。” 岳柏恩无奈,“可我也真是担心你这路上不好受啊。” 白敬之笑,“你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这一路上必定舒舒坦坦的,我可是惜命的很,年轻时觉得生死有命,如今一把老骨头了,却觉哪怕苟延残喘也得活着。” 岳柏恩苦笑,“罢了,我送你出去,近日有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二人相携而去,白敬之渐行渐远道:“也没什么忙的,无外乎是处置田产宅地,外加辞别故友了些旧事,比在太医署清闲多了……” 待他们身影消失,姜离对苏长淮二人道了谢方才离去。 回薛府已是傍晚黄昏时分,暮色四合,距离薛氏侧门不远处的街角正有一人御马而立,怀夕当先瞧见,惊讶道:“姑娘,是九思” 姜离心中一动,待马车靠近,九思迎上来道:“姑娘,公子在巷中等您。” 姜离心知裴晏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忙让长恭靠近,待到了巷口,又下自家马车往暗巷中帷帐四垂的马车走去,刚到近前,车帘被一把掀起,露出了宁珏清俊的脸。 姜离意外,“宁公子?” 宁珏咧嘴一笑,“想不到吧?我说在朱雀门外等,师兄说宫门外扎眼的紧非要过来,快上来说话” 姜离沉默一瞬才上了马车,车室内裴晏居北,姜离便落座在了宁珏对面,也幸而车室宽大同座三人也不显拥挤。 当着宁珏的面,姜离疑惑问:“裴少卿有何事?” 裴晏道:“肃王当年带去淮安郡王府的府医已经找到了” 姜离忙问:“人在何处?” “已在六年前过世了,程秋实是茂安人,在茂安当地乃是世代医家,后因治死了人获罪,他最初是被茂安钱氏拿钱保了下来,又引荐至段国公府,后来又到了肃王府中当差,此人医术高明,因是获罪之身难入太医署,当年在肃王府很受看重。” 裴晏说完,姜离一颗心沉下去,又问:“因何而死?” 不等裴晏答话,宁珏唏嘘道:“你相信一个老大夫因为一场伤寒便没了性命吗?六年前,在皇太孙过世之后不到半年他便病死在了肃王府,肃王因待他十分爱重,为其买了墓园,将其厚葬。” 姜离道:“普通伤寒不易死人,但若他本就有其他病症,重症死人并不见怪。” “那若他此前无病呢?”宁珏问道。 姜离看看裴晏,再看看宁珏,迟疑道:“宁公子的意思是” 宁珏叹了口气,“我也说不好,本来只是看师兄查肃王旧人有些好奇,结果这一查方知此人死的如此凑巧,这不得不令我起疑。” 车室内光线昏暗,姜离虽看不清裴晏神容,可到了这一步,她也明白了裴晏的用意,她便道:“宁公子是怀疑此事和皇太孙的案子有关?可当年害死皇太孙的不是广安伯吗?” 宁珏摇头,“广安伯是首犯,彼时并未审出他身后黑手,说实话,那广安伯名声在外,我不信他好端端误治死人,但如果他是受人指使那便说得通了,而皇太孙出事,最得利之人便是肃王,偏偏他身边还生过这样的事,我自要怀疑。” 裴晏这时道:“程秋实并无妻儿,死时刚过三十,我们暗查了肃王府旧人,但仍然不确定他的死到底有无古怪,不过也不是毫无办法” 姜离眸生狐疑,宁珏这时意味深长道:“他的尸骨就在城外墓园埋着……” 第183章 掘坟验骨 姜离奔波整日, 回盈月楼不久便上楼歇下。 灯火熄灭很快,可陷入黑暗的闺房内,主仆二人无一人躺下。 怀夕正紧张地帮姜离更衣,“姑娘, 奴婢不跟着去能行吗?” 姜离颔首, “有裴晏在, 不碍事,此去掩人耳目,人越少越好, 你在楼中候着,也好免府中生变。” 姜离换好夜行衣,又将发髻珠钗拆去一半,待覆上面巾, 便自二楼东南角的窗棂一滑而出,怀夕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身影没入夜色中,半晌才关上窗棂。 翻出薛府高墙时, 宁珏和裴晏正站在暗巷中等她, 见她一袭黑衣从天而降, 宁珏惊讶道:“倒是利落, 且你这一身, 是早有准备啊。” 看一眼墙头, 他又道:“这翻墙也是熟门熟路!” “少废话,快去快回。” 姜离撂下一言先一步爬上马车, 宁珏倒喜欢她这一斥,待他也上了马车, 驾车的赤霄马鞭高高扬起,直奔明德门而去。 车内仍是三人分座, 宁珏在昏暗之中打量她,“不亏是江湖上长大的,这装扮都能去做刺客了,薛泠,你回长安之后,这是头一次穿这衣裳罢?” 姜离拧眉,“宁公子哪来这么多疑问?” 宁珏怀疑不减,“莫非你不是第一次翻墙了?你父亲也没怎么拘着你罢,你一个小姑娘夜半翻墙去做什么?” “此去要近一个时辰。” 裴晏忽地开口,他此言一出,宁珏摸摸鼻尖不好再问。 姜离看看裴晏,再看看宁珏,道:“就算程秋实死的古怪,也无法证明和皇太孙的案子有关,且我们是为了淮安郡王的案子才查到了此人,他如今死了,淮安郡王的案子便算是彻底断了” 裴晏不语,宁珏敏锐道:“这两件事虽相隔了七年,可别忘记了,这中间还有一个白敬之呢,师兄把白敬之替淮安郡王诊病的前因后果都与我说了,你想想,当年肃王调查淮安郡王死因之时偏偏自己带了个大夫,这是为何?一定是因为他也有自己的怀疑,如果淮安郡王的死因与那位明大夫无关,而是与白敬之有关,那肃王在其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宁珏天性聪明,见姜离似陷入沉思,继续道:“如果当年肃王用了什么手段保下了白敬之,那这些年来白敬之一定是肃王的人,而师兄告诉我,白敬之私下里和段国公府走得近,亲近段国公便是亲近肃王,这更证明了我所疑不虚。” 相隔七年之事被串联起来,矛头直指肃王,宁珏眉眼间冷意横生,又道:“六年之前,皇太孙出事之时白敬之虽并未入东宫看诊,可他在太医署是八名医正之一,并非籍籍无名者,他若想做点儿什么,也并非全无机会。” 姜离见他自己想通了前后关节,便问:“若白敬之如你所料,那他当年指认广安伯岂非是为了嫁祸栽赃?” 姜离问完,几乎屏息看着宁珏 半月前裴晏未隐瞒宁珏淮安郡王之事时,她心底还有疑问,到了如今,她方知裴晏用心良苦,当年魏阶之罪被钉死,宁氏一族根深蒂固地认为魏阶罪有应得,她和裴晏查出真相再喊冤,必定比不上宁珏自己查出真凶另有其人。 宁珏默了默,“可当年魏阶施针之错,也是板上钉钉。” 姜离道:“因为他那义女的证词吗?” 宁珏颔首,“除了那义女,还有白敬之和另外几个御医也做了证,那魏阶自诩伏羲九针出神入化,治病时从来喜欢剑走偏锋,却不想医道多有相通,其他大夫不会施针,却也能看出他施针取穴之法与皇太孙彼时病况多有不符,可不是白敬之一个人便能颠倒黑白的,甚至,又有谁知道那魏阶不是也受了肃王指使呢?” 李翊之死多年来令宁氏和太子耿耿于怀,宁珏即便怀疑肃王与白敬之也有害人之心,却不代表他能轻易打消对魏阶的憎恨。 姜离未等到想要的答复,却也不显失望,“宁公子所言也有理。” 宁珏未听出异样来,犹豫一瞬,语气莫名软和了些,“薛泠,此事本与你无关,你愿意掺和进来,我真是十分感激” 姜离心底哭笑不得,她顿了顿道:“也不能说无关,这些年宁氏与薛氏不睦,不就是因为当年还有些事不清不楚吗?若能洗清薛氏之疑,于我们两家都是好事。” 宁珏朗然笑起来,“不错!就是这个理!我从前对薛氏多有芥蒂,可真轮起来也没什么真凭实据,倒是我狭隘了,若能查个明白,以后我们两家也能解除误会多有来往,到时候我与你见面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不是?” 他语速轻快,也不觉此言有歧义,姜离听得有些古怪,想反驳点儿什么,奈何宁珏不觉有他,继续说起了宣城郡王的病,“小殿下一直用你的药,这几日冷热不定,但也没见他染过风……” “城门快到了。” 裴晏忽地出声,宁珏的滔滔不绝一断,掀帘看去,果然见明德门近在眼前,他定了定神,又往车璧敲了敲,外头赤霄利落地应了一声。 “放心吧师兄,他们不敢拦。” 马车直奔城门而去,时辰不早,城门已关闭,马车刚刚靠近,便有守城军高声喝问,便听赤霄盛气凌人回道:“好好看看这是谁的马车!” 守城的军士近前一看,“啊,是宁……可是二公子?” 宁珏将窗帘掀开条缝隙,“小爷有急事出城,速开城门!” 守城的军士们互视一眼,也不敢耽误,忙将厚重的城门打了开,赤霄马鞭起落,马车穿过黑幽幽的门洞上了官道。 虽顺利出了城,可宁珏瞅着姜离解释道:“可别见怪啊,我平日里可不是喜欢仗势欺人的主儿,何况我们宁家没那么大威势,全是因我入了拱卫司……” “行了。”裴晏冷冰冰地,“安静会儿。” 宁珏闭了嘴,又对姜离挤眉弄眼一番,仿佛在控诉裴晏无趣。 肃王给程秋实安排的墓园在城南白河镇上,马车沿着官道一路往南,走了半个时辰后转西,至墓园时已是子时时分。 十安正举着火把在墓园外候着,见众人赶来,他一边带路一边道:“公子,已经打探过了,这墓园乃是镇上一户姓王员外家的,当初买墓地用了二十两银子,程秋实下葬之后,他们只见过一个面生的年轻人前来祭拜过两次” 沿着墓园田埂一路往东,没多时便到了一处荒坟前,便见坟头蒿草齐膝,墓碑上也灰尘满布,又因墓园内坟茔棋布,这等深夜,莫名给人诡异阴森之感。 宁珏看了看四周,道:“看样子许久无人来祭拜了。” 十安道:“不错,最近一年没有人来。” 裴晏也打量了墓园一圈,利落道:“速战速决。” 宁珏挽起袖子搓了搓手,招呼一声,赤霄几人立刻拿着锄头上前来,众人各分一把,在飘忽不定的火把映照下掘起坟茔来。 姜离插不上手,便拿着火把在旁照亮,两刻钟的功夫之后,宁珏惊呼一声,“挖到了!薛泠,这应该是人骨无疑罢?” 程秋实过世六年,棺椁腐烂,尸骸也化作了白骨,宁珏此刻便举着一截疑似小腿胫骨一般的灰白骨头示意给她。 姜离忙倾身近看,很快点头道:“是人骨。” 他们挖了半晌,宁珏虽有些嫌弃,但终于见到尸骨又有些振奋,几乎是同时,十安几人也挖到了骨头,姜离退至一旁,“小心些递给我” 众人动作放慢,没一会儿,便有几十块人骨被送出来,姜离将火把递给裴晏,小心翼翼地在坟坑旁的平地上查验起来。 “是成年男子之骨,按照四肢骨骼推测,死者身量当有五尺过半,死的时候应过而立之年,四肢、胸骨肋骨未见骨伤,也无明显中毒痕迹。” 姜离边查验边说,坑中又陆陆续续送上新找到的人骨,忽然,九思惊喜道:“头骨找到了” 待头骨被送上来,姜离已在泥地上拼出了个人形,眼见泥坑之中骨头所剩无几,宁珏拍了拍身上泥土跳了上来,“如何?” 姜离摇头,“暂未发现异常。” 鹤唳长安 第169节 宁珏看向裴晏,“师兄,难道此人当真是病死?” 裴晏并未答话,眼见还有诸多碎骨未齐,只紧盯着坟坑中的动静,半炷香的时辰之后,又有数十块碎骨被送了上来,这些尸骨埋在泥中已久,姜离需得仔细清理方才能查验清楚,没一会儿,她双手也沾满了泥渍,裴晏这时自袖中掏出一块儿雪白巾帕递上,姜离看他一眼,接了过来。 宁珏见状也连忙递上自己的,“给” 姜离看也不看他,只继续验骨,“不必了宁公子。” 宁珏悻悻收回鸦青丝帕,见裴晏那块儿雪白的帕子被擦得满是泥土脏污,又被姜离随手丢在脚边泥地上,他心底莫名生出几分怪异来。 他一时纳闷道:“都说过了不必和我客气,你怎么还是这么见外?若是为了我们两家的芥蒂,那我……” 宁珏话未说完,姜离微蹙的眉尖猛地拧了起来。 她手中握着块儿碎骨,也不知发现了什么,往裴晏手中火把迅速靠近,裴晏也配合地弯下身来。 宁珏屏住呼吸不敢再说,下一刻,姜离沉声道:“死者舌骨骨折过” 宁珏眼皮一跳,裴晏迅速道:“是被勒死?” 姜离点头道:“舌骨形似马蹄,位于颈部前侧、下颚与咽喉之间,因其不曾与任何头骨或颜面骨相贴,其是被肌理悬吊着,且前后被颚骨及颈椎包围着,除了勒死、扼死等被害死法之外,几乎不可能造成舌骨的骨折损伤。” 宁珏猛地一挥拳,“果然如此!这便是说程秋实的确是被肃王害死!当时皇太孙出事还不到半年,肃王竟处置了一个跟随自己多年的亲信府医,除了杀人灭口我想不出别的可能,而要走到这一步,一定是他用这个大夫做了极见不得光极危险之事,想想那前后半年的变故,便也只有一个可能了!” 宁氏多年来本就对当年得利的几家多有怀疑,只是苦于找不到证据,如今发现肃王身边出过这样巧合的人命案子,莫说宁珏,便是外人也要往皇太孙之案联想。 姜离与裴晏互视一眼,眼底皆有雪亮明光闪过,一旦证明当年的案子为肃王主使,再加上肃王和白敬之私下里的关系,便足以怀疑白敬之当年的指证乃是嫁祸,如此,为魏阶翻案的可能性便大了许多。 见她二人不语,宁珏激动道:“师兄,一定是我推测的那样,肃王其心可诛,他身边有程秋实,还有那个白敬之,程秋实虽只是一介布衣,可那白敬之却是官身,他彼时为正八品医正,能进出太医署和尚药局,还能接触那些天天出入东宫给皇太孙治病的同僚,彼时又正值时疫,四处都忙乱有加,他若有心,一定能找到机会动手!” 比起宁珏的激动,裴晏则要沉定许多,“你说的不错,但眼下还需从长计议,先把坟茔恢复原样,不得打草惊蛇。” 宁珏深吸口气,先按裴晏的吩咐行事。 为了不令尸骨受损,足足小半个时辰众人才将坟头恢复。 蒿草已除,如今的坟茔看起来像被仔细打理过,再三确保没有留下明显线索之后,一行人方才离开墓园。 第184章 唯一线索 “师兄, 程秋实被害之事不如交给我来查?”回程的马车上,宁珏神容很是凝重。 裴晏便问:“你要如何查?” 宁珏道:“不是说有个年轻人来拜会过程秋实吗?依我看,一定是从前在肃王府与他关系亲近之人,或许此人知道当年肃王为何杀了程秋实呢?” 裴晏道:“即便确定程秋实是被肃王谋害,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宁珏轻哼道, “一来肃王对府中下人处以私刑, 本就是有违王法,若程秋实并未卖身为奴,那更是罪加一等, 二来,程秋实能被肃王处置,那一定是和皇太孙的案子有关啊” “凭何说一定有关?”裴晏又问。 这一下宁珏语塞,“自然是因为时间太巧合了啊。” 裴晏凉声道:“程秋实死在景德三十五年四月, 皇太孙彼时已经过世小半年,即便令人联想到,又如何证明他和皇太孙之死有关?” 宁珏彻底冷静下来, “不能证明, 无法证明……” 他又道:“但、但没有别的可能性啊, 好好的亲信就这么处置了?其实当年我回来之后便查过肃王, 查了两月没查出什么线索, 便放弃了, 我对程秋实这人似有点儿印象,但我也实在不知他竟‘病’死了。如果查明程秋实之死还不够指证肃王, 那……白敬之?!对,没错, 就是那个白敬之,得查到白敬之有何猫腻才是!” 见宁珏认清关键, 裴晏道:“白敬之身患恶疾,已辞官,不日便会离开长安。” 宁珏不由着急起来,“就要走了?那这怎么办?” 姜离这时道:“要查肃王不易,但查淮安郡王的案子不算艰难,毕竟没有碰到皇太孙的案子,还少些阻碍” 宁珏道:“你是说,先查淮安郡王当年的死因?然后以此留住白敬之?” “淮安郡王若死的古怪,那便也是一桩冤案,由此入手,也能确定肃王到底有没有包庇白敬之,且淮安郡王当年极受陛下看重,此案一出,虽比不上皇太孙的案子影响大,却也是肃王的另一番罪状……” 姜离说完,宁珏便问道:“那如何查淮安郡王的死因呢?这事已经过了十三年,岂不是更难查了?” 姜离道:“淮安郡王府还有旧人在长安,也可以从太医署的旧医案入手。” 宁珏欲言又止,又忽然想到什么,“对啊,薛泠,我记得陛下令你去太医署教授那些针学生,前几日宫里宫外都在传你的事,我本来还想问问,结果今日掘坟这事太过刺激我便给忘记了,你如今入太医署,可有法子查当年记录?” 姜离沉吟道:“我并非医官,权力并不大,但奉了陛下之命,太医署之人应多少能宽待几分,我可试试看找找机会” 裴晏道:“听闻太医署这些日子在编写医经,少不了要寻旧日医案来做例举。” 姜离心底微动,“我知道,我遇见过有位岳大人在编小儿病医经。” 宁珏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若先从淮安郡王的案子入手,那我能做什么?” 裴晏道:“你先顾着拱卫司的差事便是。” 宁珏无奈耸肩,“近日潘家的线索断了,还没找到新线索呢,那冯筝疯的不成样子,冯家下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说至此,宁珏气呼呼道:“说起此事便着恼,那潘秀成当初乃是太子东宫詹事保举入弩坊署的,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连太子殿下都遭了陛下斥责,不过幸好那冯筝和段霈走得近,肃王一脉想攀咬太子,他们自己也不好过。” 太子与肃王愈斗愈烈,连沾染邪教之事都是针尖对芒麦。 宁珏这时接着道:“哦对了,你们知不知道高晖出意外的事啊?” 姜离心弦微紧,裴晏无波无澜问:“他不是被发配离开长安了吗?” 宁珏长叹一声,“本来此事不好说的,可你们都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高晖是离开了,可走到明华山的时候遇到了刺客,本来人被护卫保住了,可他自己喝醉了酒也不知怎么跌下了山崖,直摔成残疾了,且你们想不到刺客是何人” 他卖关子地稍顿,又深吸口气道:“是那沈涉川!!” “是那位沧浪阁主?”姜离恙做惊讶,“高公子的意外我父亲提了两句,但没说是沧浪阁之人啊” 宁珏苦笑道:“对啊,又有谁能想到和沧浪阁有关呢?毕竟沈家的旧事和高氏无关啊,高家气疯了,还把消息透露给了姚璋,姚璋昨日往明华山去了。” 裴晏道:“沧浪阁之人怎会与高氏为敌?这其中多半有误会。” 宁珏摊手道:“我也想不明白,不过姚璋既然知道,那此事陛下多半也知道了,事情到了这一步,陛下应该懒得管了。” 车室内静默下来,裴晏又道:“以眼前事为重罢。” 宁珏只恨不得立刻抓到肃王把柄,忙应了声是。 回到薛氏时已是四更天,姜离刚攀上房檐,怀夕便敏锐地将窗户打了开。 “姑娘!终于回来了!此去如何?” 姜离跃进窗内,一边更衣一边道:“那程秋实的确是被害而死,应是被肃王处以私刑了。” 怀夕有些激动,“宁公子跟着的?他如何说?” “他猜到了肃王处置亲信府医,许和皇太孙的案子有关,不过当年义父的罪是被钉死的,又是医道上的错处,他不认为当年是嫁祸。” 姜离梳洗的功夫,怀夕不忿道:“宁公子怎么就认死了呢?魏伯爷医术高明,怎可能出错嘛,就是那伏羲九针旁人都不懂,这才让那幕后黑手栽赃了上。” 姜离叹了口气,“也不怪他,毕竟是公审后定案的,如今只要顺着线索往下查,待认定白敬之才是参与当年案子的太医,那义父之罪自要被质疑。” 怀夕便道:“那接下来如何办呢?” 姜离看了眼窗外夜色,“明日要入宫给陛下请脉,请了脉先去见见明卉吧。” 景德帝旧疾虽缓,但因是多年沉疴,姜离和尚药局一众太医还是不敢大意,次日姜离申时入宫,待景德帝看完折子方才被唤了进去。 请完脉,姜离拟下新方,以黄芪、生地、赤芍、丹皮、丹参、大黄、土茯苓等入药,并六一散十钱,“这道方子主以清热燥湿,通腑泄浊,陛下需服七日,平日多饮水,少食牛羊鱼虾、豆类,详细禁忌臣女都写下交给了于公公。” 景德帝对姜离颇是放心,“去过太医署了?” “去过了,金大人和太医署的几位医师都十分周全有礼,臣女后日便开始授医了。” 景德帝满意地点头,正要说什么,殿门口的内侍禀告道:“陛下,小郡王来了。” 景德帝应了一声,姜离回头看去,便见李策手执一卷案卷大步而入,待见了礼,他规规矩矩道:“陛下,凌云楼重建之策微臣已定好了,请陛下过目。” 于世忠将卷宗接过,景德帝看的功夫李策才看向姜离。 四目相对一瞬,李策牵唇一笑,又正色禀告道:“新凌云楼高七丈,进深五丈,宽五丈,为三层四柱、飞檐盔顶、纯木营造,楼中以四根楠木金柱直贯至顶,以廊、枋、椽、檩榫合,顶覆琉璃碧瓦,与万寿楼南北呼应,如今定了方略,若即刻开始采买木料,五月便可动工,最晚明年开春便可落成” 说起正事李策身上格外有种庄重端严之感,倒像模像样起来,姜离眼见时辰不早,实不打算久留,见景德帝看的专注,便轻声提了告退。 景德帝应下,在李策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姜离快步退了出去。 离开太极殿,她直奔尚药局而去,到了尚药局院中,值守的太医和医女皆来相迎,待见到了明卉,当着众人之面,明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哽咽道:“姑娘,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奴婢已经知道了,多亏姑娘向贵妃娘娘和陛下解释,奴婢这才逃过一劫” 数日不见,明卉因那一场惊乱清减了些许。 姜离把她扶起来,“不必如此大礼,先起来说话,那日我不在长安,回来才知陛下旧疾凶险,你本就做得很对,我也知道,你之所以勇于给陛下施针,也有我授医的缘故,因此我替你禀明也是应该的。” 姜离先安抚两句,又带着明卉去西侧的偏厅说话。 待进了往日教学的偏厅,姜离温声道:“明卉,给陛下施针放血的救急之法,你是如何想到的?” 明卉微愣,“姑娘、姑娘教过……” 姜离道:“那放血之法我的确提过,可我当时并未说此法乃救命之用,陛下突发恶疾,你能将此法熟练用在陛下身上,足以证明你私底下下了不少功夫。且我还知道,当年被你叔父‘耽误’的淮安郡王也是因肾厥而死,他发病前期,身上也有和陛下相似的病症,你这些年可是琢磨过淮安郡王之疾?” 明卉紧张起来,“姑娘何有此问?明卉并未隐瞒姑娘旧事……” 见她眼神簇闪,姜离干脆开门见山问:“你是不是觉得你叔父乃是被冤枉?” 明卉陡然瞪大了眸子,“姑娘……这话、这话可不敢乱说,当年的案子已定,陛下开恩不曾株连三族,奴婢、奴婢怎敢疑朝廷和陛下?” 姜离心中早有疑问,奈何明卉多有戒备,姜离没有把握之时也不愿迫她,如今她救了明卉一遭,也发现那程秋实乃是被人害死,姜离便不想再等。 她握住明卉的手,道:“明卉,你不要怕,我也不瞒你,因我与大理寺少卿多有私交,得知他如今在查一桩旧案,恰巧与淮安郡王病亡有关。我从他那里知晓了淮安郡王病亡前的些许情形,如今,我们都怀疑当年淮安郡王之死并非你叔父之过,只是时隔多年,一来准确医案难寻,二来淮安郡王尸骸已化为白骨,你若是心中存疑,又或知道旧事,不妨信我一回,当然,你若是害怕,便当今日我未说过此话。” 明卉杏眸圆睁,被姜离握住的指尖也在颤抖,片刻,她又惊惶地看向窗外,见外头之人虽向着厅内探看,却不敢近前,明卉意识到,这或许是最好的机会。 她心跳若擂鼓,一开口便带了哭腔,“姑娘救了奴婢,奴婢当然信姑娘,可……可死的是淮安郡王,叔父也已经戴罪而亡,奴婢就算觉得叔父是被冤枉,又如何能替他平反呢?奴婢根本不敢想……” 姜离定声道,“当年行医问药的细节或许难说清,但你有没有想过,若害死淮安郡王的凶手另有其人,而我们能找出那凶手,你叔父之罪岂非不辩而清?” 明卉激动起来,“能吗?姑娘,当真能吗?” 她眼底泪光闪动,惊恐、愤恨与期待交映,姜离看她如此神色,心口也窒痛起来,她大抵是世上最能与明卉感同身受之人。 她定声道:“明卉,此时我尚难妄言,但不管最后真相能否昭雪,尽力一试方才不悔。” 明卉使劲地抿唇,点头,“姑娘说的不错,不管怎么样,也要试一试才行” 她深吸口气,哑着嗓子道:“叔父于景德二十六年十月接下差事时,一看便知淮安郡王已病入膏肓,后来为给郡王治病,他曾在冬月中写过一封信向祖父请教如何施药。但长安与青州相隔千里,祖父收到信时已是腊月中了,后来我们才知,收到信之时淮安郡王正好病亡,叔父已被下狱,而那封信上所写,便是我们知道的唯一的线索……” 鹤唳长安 第170节 第185章 旧案疑云 “我今日去见了明卉。” 大理寺东院值房内, 姜离开门见山,对面的裴晏和宁珏一听此言都扬起了眉头。 裴晏忙问,“她如何说?” 姜离沉声道:“明肃清当年是在景德二十六年十月初,接下了给淮安郡王治病的差事, 他治了一月, 效果不足, 便在冬月十二往青州家中送了一封信,想问问明家老太爷和明家大爷可有更好的施药之法,这封信在路上走了一月, 到青州时已是腊月十四,当时看到信,明家人便觉出不妙,明家老太爷和大爷商量了三日, 至腊月十七,明家大爷亲自带着几道明家祖传的药房动身前往长安,至腊月二十六, 明家大爷走到了许州, 就在这时, 他听到了淮安郡王病亡的消息” “明家大爷没想到淮安郡王早在腊月十三便病亡了, 想到如今是自己亲弟弟在给淮安郡王看病, 明家大爷心急如焚, 待他马不停蹄在初四这日赶到长安之时,明肃清已经被问斩, 其施救不力之罪也已经板上钉钉。” 姜离说着,语气已苍凉起来, 仿佛能想到当时的明家大爷是如何求告无门。 “明家大爷初来长安,并无人脉, 花了些银钱四处求问,方才了解了个大概的前因后果。郡王之死和皇太孙之死还不同,皇太孙年幼,染疾之前身体还算安泰,而淮安郡王久病多年,他的死大部分人早有预料。明家大爷知晓了经过,明白淮安郡王早晚会死,只是在明肃清手上,本来能拖半年的病只拖了两月,而身为御医,因贵人之死被迁怒是常有之事,他就算心中愤懑不甘,也是绝对不敢喊冤的,他在城外找到了弟弟的尸首,带着弟弟的尸骸回了青州,并就此弃医从商……” 窗外夜色如墨,姜离瞳底也似覆了寒霜,“明家在青州的人望一落千丈,族中之人皆不敢再习医,唯独明卉自小钟爱医道,无论父亲如何规劝,并未放弃学医,后来入长安,一来是想入太医署习医,二来,也抱着几分探查当年叔父之死的奢望,只是来了长安之后,才知她一个小医女位卑言轻,一个不妥便要掉脑袋。” 裴晏沉默未语,宁珏则惊叹道:“天啊,这也实在不易了!她一个小姑娘,家族众人都不敢碰医道了,她却有如此胆魄敢独身来长安?!” 宁珏不吝敬服,又唏嘘道:“那位明太医也实在倒霉了些,刚好遇到了绝症的贵人,且很难说若换了别的太医,淮安郡王到底能不能拖半年啊。最后偏明太医陪上了自己一条性命,家族还因此改了营生,只怕他父亲和哥哥都要怄死了。” 说至此,宁珏缩了缩脖子,“原来当太医这么凶险,医道上的事外人还很难看的清楚,若真是受了冤枉也没处说理去啊……这世道说到底,太医的性命是比不上贵人的性命,可怜可叹啊……” 宁珏此言一出,姜离心底也生出两分不忿来,明肃清如此,广安伯府上下四十三口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见他多有同情怅然之色,姜离也懒得在此时争辩,言归正传道:“早前我们便怀疑让淮安郡王病情恶化之人不一定是明大夫,今日明卉说了她所知之事,还说了明大夫那封信,从那封信来判断,我可以肯定罪魁祸首乃是白敬之。” 姜离这时从袖中掏出一张薄纸递给裴晏,“原信并不在明卉身上,但这么多年心结,那信上内容已被她记得滚瓜烂熟,这是她傍晚时默写与我的。” 裴晏细看纸上所写,宁珏也凑到他跟前,很快他惊道:“中毒?!他当时已经怀疑淮安郡王用药上出了错?!” 姜离颔首,裴晏这时道:“与你此前的推测十分相似。” 宁珏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什么推测?” 姜离道:“淮安郡王患的是肾厥之疾,后来病情严重,又生心痹,肾厥常用的丹方乃是金液丹,可固真气,除久寒痼冷,补劳伤虚损,尤治男子腰肾之疾,其方以硫磺为主,兼白芷、麦冬、甘草、人参等温阳补气之药,可也有庸医为了效用,会改制金液丹医方,一般会加石英与赤石等药,诸如此类的矿石药材多具有毒性,若病患刚好是阴阳亏损,血气失养之人,便是百害无利,形同服毒” 宁珏看着纸页惊道:“淮安郡王不就是血气亏损甚重之人?!” 姜离颔首,“此药毒性较慢,初服用会使病患精神焕发,红光满面,但其实是药性燥热,补益过当,这一点,此前裴少卿寻到了一位淮安郡王府旧人已得其证实。待明肃清接手淮安郡王之时,郡王已中毒两月,正是这毒催的病情加速恶化药石无灵,明肃清显然发现了这些,但他并无证据,只能想尽办法挽救郡王性命,只可惜回天乏术。” “白敬之!那一定是白敬之!他自己或许也意识到了大事不妙,这才提前抽身,且后来郡王病死之后,也是他代表太医署前来核查,他当然能掩人耳目” 说至此,宁珏拧眉道:“怎么偏偏又遣了他呢?” 姜离心底滑过两分苦涩,而宁珏不知想到什么,恍然道:“我记得当时的太医令是那广安伯,这白敬之早前还与此人交好吧?当年他站出来指证广安伯之时大家格外信服。” 这一点姜离无可辩驳,宁珏冷笑一声道:“呵,自己医道不精也就罢了,连为官也喜欢任人唯亲,这样的人真不知如何当上太医令的!” 宁珏恨惨了魏阶,自然一点儿抢白的机会也不会放过,姜离心中万千无奈,又听裴晏拉回了正题道:“明肃清乃当时的‘首犯’,他的信难算证物,但如今我们方向明确,还是得找白敬之私自改药成毒的证据” 姜离颔首,“我如今能进出太医署,我会找机会。” 裴晏便道:“程秋实和肃王府这边,我也会继续派人暗查。” 宁珏瘪着嘴,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你们倒是分工明确,既然你们都有方向,那不然我去盯着白敬之好了,这厮若悄悄跑了岂不难受。” 姜离道:“倒也无需盯得过紧,他如今重病在身,不会忽然逃走,如此还显得古怪。” 裴晏也道:“有什么进展我们会知会你。” 这一下宁珏开怀了,“那可就说好了!今日我是碰巧在此,之后有了什么线索,你们也不得瞒我,若这十三年前的旧案都能查个明白,那咱们三个可真是功德无量了!” 姜离不置可否,见天色不早便提了告辞,裴晏便道:“我送你出去。” 宁珏见状也道:“那我也回衙门瞧瞧,下午姚璋回来了” 此话一出直令姜离心中发紧,一转头,却见裴晏正看着她,她愈发不好表露什么,待走出了东院,却听裴晏问:“他去明华山可查到了什么?” 宁珏耸肩,“只怕所获不多,我碰到他的时候,他那一张脸黑的如锅底一般,显然此去是扑空了。” 此言一出,姜离和裴晏几乎同时展开了眉心。 宁珏又道:“姚璋这人我虽接触不多,可这月余交道下来,也能看得出他心性十分高傲,若有何事成竹在胸,那通身的雷霆手段是藏也藏不住,根本不可能白等功夫,咦,这是” 三人一路说着出了衙门,却闻宁珏一讶当先驻足,姜离不明所以地随他看去,眉梢也微微一扬,很快她道:“裴少卿有客人便不必送了,我先告辞了。” 宁珏促狭一笑,“好了师兄,那我也不打扰了,先走一步。” 姜离带着怀夕往南去,宁珏则往北回衙门,他没走两步便一笑道:“见过郡主,来找我师兄?” 大理寺外的甬道上正停着一辆马车,安阳郡主李婉宫裙明媚地站在那里,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先越过宁珏往远处的背影看了一眼,这才笑道:“下午去见了郡主娘娘,这是郡主娘娘让我带过来给裴鹤臣的” 宁珏嘻笑道:“那师兄今夜有口福了,哎,师兄你” 宁珏话未说完,便见裴晏转身消失在了衙门门口,安阳郡主本笑意温婉,见裴晏如此,秀眉登时倒竖,一张脸也青红交加起来。 裴晏不见了,但笑嘻嘻地宁珏还在跟前,安阳郡主瞪眸看向宁珏,眼底尽是恼羞成怒的寒气。 宁珏赔笑地缩了缩肩背,“郡主,师兄就是这脾气,可不关我事啊……” “姑娘,那是安阳郡主吧?” 回程的马车里,怀夕语气有些古怪地问。 姜离点了点头,掀开车帘去看长安城锦绣夜色。 怀夕嘟囔道:“她提了个食盒呢?外头都说她对裴大人有情多年,如今二人年岁都不小了,她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是什么意思?不怕外人说三道四吗?” “有何好怕?一个是世家骄子,一个是皇亲郡主,很是相配不是吗?” 姜离语气很是平静,可怀夕听来心底越发不得劲儿,“姑娘,可奴婢这些日子看着,裴少卿对姑娘的事很是上心” “你说明卉会有如愿的那天吗?” 姜离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一问,怀夕默了默,道:“凭她自己应该很难,但如今姑娘和裴大人帮忙,一定会有如愿那日,到时候真希望明家继续从医道,一个大夫可是比一个药商的功德大得多了。” 见姜离言辞寥寥,怀夕又道:“姑娘别担心,姑娘和明卉都会有如愿那日的!姑娘如今能自由出入太医署,已经算一次如愿了!姑娘学医多年,如今这日子也和学医一样,只得这么一步步走下去。” 街市坊间灯火阑珊,愈发映得姜离眼底一片冰雪湛然,“‘壹志靡二,维此心耳’,从前学医之时,师父说的最多的便是此二句。” 怀夕抓了抓脑袋,“奴婢念的书不多……” 姜离转头看向她,拂了拂她发丝微乱的耳侧道,“所求愈难,愈要心无杂念,在这个长安城里,没有任何事比我所愿更紧要。” 怀夕似懂非懂,但对上姜离清凌凌的瞳底,便觉什么都不必说了,眼见马车进了平康坊,四周皆是高阔森严的贵胄宅邸,怀夕忍不住道:“姑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江湖中去?长安虽好,但奴婢只怕一辈子也习惯不了。” 姜离不由握住怀夕的手,“就快了……” 第186章 遇刺身亡 虽未至授医日, 姜离还是来了太医署。 今日是针博士乔仲麟给针道生们授课,姜离以取经之名前来观摩。 太医署如今有针道生三十人,皆是年十五至二十三的年轻男子,这些人多出自民间的医药世家, 在太医署苦学五载后, 通过考试之人或留在太医署为医工, 或分派至地方为医官,再通过层层选拔与考较,最终擢升为当朝太医。 针道生们早闻薛中丞府上大小姐要来授医, 初见姜离,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待乔仲麟授课之后方才平息。 姜离由苏长淮陪着坐在堂后,待授课过半, 她方起身出了济安堂。 苏长淮殷勤地跟出来,“薛姑娘可有何吩咐?” 姜离边往外头廊道上走边道:“还是按此前的安排罢,这些针道生大多修习了两年以上, 经络取穴已有基础, 我再按十四经腧穴合医案精讲, 方有锦上添花之效。我在尚药局为医女们授医时, 或是我自己准备医案, 或让医女们准备疑难病症发问, 但她们已算学成,所问极有章法, 如今在太医署,这些学生尚入门不久, 甚至不曾医过病患,只怕医案都要医师们自己准备, 不知衙门里安排这些是否方便?” 苏长淮忙道:“姑娘不必担心,其他医师们也多合医案授课,广明堂存着不少老太医们看诊留下的医案,只消取用再归还便是” 广明堂便是太医署存放医案之库院,姜离遂往后院去,待到了广明堂外,在此值守的医工的也迎了上来,苏长淮又道:“广明堂西厢的医案与医经皆可取用,正房和东厢乃是留档之用,暂不可用作教学。” 姜离心中有了数,正要探问一二,却闻身后脚步声响,一回头,是岳柏恩和白敬之带着随从走了进来,见姜离在此,他们也是一愣。 “岳大人,白太医” 岳柏恩笑道:“薛姑娘怎么在此?” 苏长淮忙道:“薛姑娘在准备明日授医事宜,今日是来看乔老先生授课的。” 岳柏恩了然,白敬之也道:“薛姑娘实在尽心。” 二人早在宜阳公主府便有交集,也算半个熟人,姜离想到淮安郡王之死,便近前来关切道:“白太医瞧着面色不好” 几日不见,白敬之又清减了些,此刻面颊苍白,眼窝青黑,说话声气弱沙哑,病态十分明显,他闻言道:“近日旧病缠身,身上不甚爽利,让姑娘见笑了。” 白敬之说完便掩唇轻咳起来,姜离听他呼吸粗重,又细观他面色,迟疑道:“白太医可是在用泻心汤与四磨汤的方子?” 白敬之和岳柏恩皆是一愣,姜离见状便知自己猜对了,她犹豫一瞬道:“我虽不擅胃疾,但从前也听过一个香砂六君汤的方子对胃疾有奇效,白太医或可一试。” 白敬之不禁淡笑起来,“多谢姑娘的好意了,这六君汤的方子我听说过,泻心汤的方子我也是改过的,但我病机复杂,效用并不显著,多谢姑娘提醒了。” 姜离到底不擅百科,闻言只露遗憾之色,这时一旁的岳柏恩道:“我记得薛姑娘也擅小儿病与妇人病?” 姜离颔首:“确是如此,只是我尚且年轻,比不得白太医老练。” 白敬之看出了岳柏恩之意,道:“薛姑娘太谦虚了,柏恩兄若是能请薛姑娘相助,也不必日日缠我了,薛姑娘在江湖行医,见识不比你我少。” 岳柏恩如今修撰医经,正要诸方请教,本想把白敬之留在长安,可三顾茅庐也难说服,若姜离答应相助,便也解了他燃眉之急。 姜离看一眼岳柏恩手中案卷,“岳大人有何难处?” 岳柏恩眸光一亮,“入堂中说” 岳柏恩请二人入西厢说话,待进了门,便见堂中除了诸多书架柜阁,更于西耳房设一书房,衙门内负责修撰医经者多在此伏案著作,待几人落座,姜离才知修撰医经乃是景德帝的吩咐。 岳柏恩道:“其实前朝留下过一套小儿病医书,但那医书上多有疏漏,也并不全面,陛下这些年十分看重小儿病防治,这套医经也是陛下的吩咐,待编撰完成后,将下发各个州府研习,于太医署也算是功德无量。” 岳柏恩说话时神容郑重,似乎此事大有深意,姜离自明白这份看重乃是因皇太孙而起,再看向对面,白敬之神色平平,倒不以为意。 姜离便道:“原来如此,若我能帮上忙那是最好,岳大人尽管吩咐便是。” 岳柏恩笑言“不敢当”,又展开编写的医经名录请姜离看,白敬之坐在一旁时而插言两句,待议完名录,姜离也知岳柏恩难在何处。 此刻已是日头西斜,白敬之见岳柏恩找着了帮手,便起身提了告辞,岳柏恩与姜离正相谈甚欢,便让亲随相送,白敬之告辞后刚走出两步,又在门口驻足,“四月初四,薛姑娘可有空闲?” 姜离不明道:“那日并无事端,白太医有何事?” 白敬之正要答话,岳柏恩抢先道:“那日是给他的践行宴” 白敬之解释道:“在长安多年,多亏诸位亲朋照应,这一走也不会再回来,离开长安之前我有心好好与大家辞别,便于初四日在府中设了薄宴,我与姑娘虽只有数面交集,却觉十分投缘,那日姑娘若有空闲请姑娘也同来。” 姜离微讶,按理说她乃是闺阁之女,薛氏与白氏又无私交,白府如今更无主母小姐在家,她去了多有不便,但一来她来自江湖,彼此皆为医家,二来她也有心探白敬之旧事,于是很快答应道:“好,白太医有此盛情,我届时定会赴宴的。” 鹤唳长安 第171节 白敬之满意笑开,“初四酉时二刻,静待姑娘驾临。” 他言毕,拱了拱手出了堂门。 一路出了太医署,白敬之于衙门之外驻足,往那高阔门额看去。 亲随管事白珉道:“老爷,这么多年了,到底还是舍不得的,这一走,哎……” 白敬之瞳色暗了暗,从容眉眼间浮起几分忧色,使得他神容愈显颓败,他唇角紧抿成一条锋利薄线,“再如何舍不得,也不得不走了。” 他轻叹一声,迈步往朱雀门去,待上马车,想起这些年来出入禁中,不觉便至半百之年,又掀帘再往宫门看,这一看,他眼角余光扫到了一处古怪。 白敬之眉头拧起,“唰”地放下帘络,吩咐道:“快走吧。” 广明堂内,姜离道:“与针道的有关的几节编撰完毕之后,我可以帮大人修订,大人尽管放心便是” 岳柏恩长松一口气,“那太好了,姑娘不知,这医经以后要广发各个州府,还是给孩子们看病,那是一点儿错处都不敢有的,白太医这些年在地方治疫传道,所见病状比长安太医们多的多,我本请求他多留些时日,可他记挂着妻女着急返乡。” 姜离道:“白太医的病如何?” “确是艰难,几个同僚都给他看了,他自己能想的方子也都试了一遍,效用皆是不大,回乡安养也确有好处,但能拖一两年还是五六载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已没有几年好活,那确是病得极重,姜离心底微沉,见天色不早,没多时也提了告辞。 回薛府途中,怀夕问道:“姑娘,真要去白敬之家里?” 姜离颔首,“他既开了口,去瞧瞧正好。” 怀夕唏嘘道:“白敬之如今病成这个样子,说不好就是做了恶事的报应,只是眼看着要入四月了,他四月中便会离开长安,也没几日了。” “裴晏那边还没消息,我这里今日有了诸般理由去广明堂,接下来总有接触医案的机会,应该来得及” 暮云四合,天边晚霞如火,姜离看着帘外道:“清明早过,不敢在节上去师父和义父墓前,待明日授医之后,后日我们先出一趟城,再去济病坊瞧瞧。” 翌日正是姜离与金永仁定下的授医之日。 姜离辰时起,巳时便至太医署济安堂,又因早与针道生们打过照面,大半日授课皆是顺遂,在济安堂待至申时,姜离又入宫中尚药局,继续给医女们授医。 当初应下景德帝安排之后,姜离便请求继续给医女们教习,景德帝欣然应允,姜离如今出入太医署与尚药局便都没了阻碍,一整日教学下来,姜离回府之时已是酉时过半,夜色如墨,她嗓子也嘶哑的不像样。 如今已至春末,她早已交代了给济病坊准备的米粮和换季衣物,第二日一大早,姜离带着两辆马车出城而去。 她已有月余未至,此番刚到坊外,慧能师父便带着孩子们迎了出来。 阿朱几个“薛姐姐”叫个不停,姜离一边吩咐卸下马车上的礼物,一边与众人进了院子,目光一扫而过,在一众欢喜的笑脸之中,唯独阿秀和阿彩有些恹恹的,虽也有笑意,但又像笼罩着阴霾似的。 姜离把两人叫来跟前,“你们两个怎么了?” 阿彩怯怯地不说话,阿秀也欲言又止,阿朱这时道:“薛姐姐,有两家人想来收养她们姐妹,可都只要一个,她们不想分开……” 阿朱已有十一岁,阿彩和阿秀却都只七八岁年纪,又是亲姊妹,自然不想分开。 姜离看向慧能,慧能道:“两家人,一家是开绣坊的,另一家家主是个陶匠师父,家里就是普通人家,开绣坊的那家没有儿女,想要个属虎腊月生的孩子,阿彩正好是;陶匠家里也没有儿女,那家夫人就想收养个女儿,以后留在家里招赘,见阿秀乖巧,便想要她,但她两姐妹不想分开,我们还未回话。” 闻言阿秀忙道:“师父,薛姐姐,我是愿意的,想收养阿彩的是富贵人家,她去了是享福的,我是愿意的” 她这般说着,阿彩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放,眼眶也发红。 姜离看向慧能,“这两家人可稳妥?” 慧能颔首,“施主放心,这几年济病坊被收养了不少孩子,一应官府文书皆是齐全,我们也会往善主家里去,不会出差错。” 姜离看看阿秀,再瞧瞧阿彩,也无法替她们做决定,便道:“此事不急,若这两家心诚,想来等得住,她们姐妹情深在一处是最好的,阿彩不会说话,尤其她的去处定要万分稳妥才好,让她们想清楚再定夺。” 慧能合手道:“施主尽管安心。” 说话间马车上米粮衣物已卸完,姜离令两辆马车先回城,自己带着阿朱给孩子们和老人们分发衣物,这般忙完已经过午,姜离去学堂看了孩子们课业,又一起用了一餐素斋方才告辞离去。 至水月观墓园时已至黄昏,龙隐山西北方向的山坳中,参天的松柏苍碧欲滴,高高矮矮的坟茔墓碑仍显得凄清森然。 怀夕紧紧跟着姜离一路往墓园西北角走,半盏茶的功夫不到,二人来到了魏氏坟茔之前,已有三月未至,这一片坟茔却未被荒草遮盖,再看墓碑之前,更有不少散落在地的香蜡纸钱残迹。 怀夕蹲下身子数了数香柄,“姑娘,大概有六七炷香呢,应是半月前清明时来的。” 祭拜亡人多有规矩,三炷香一拜,今岁魏氏忌日时,墓碑前也有不少香蜡柄。 姜离彼时没放在心上,如今又瞧见这般多祭祀痕迹,不禁起疑心,她拿出自己带来的纸钱,道:“除了李策,只怕是裴晏……” 怀夕赞同道:“裴大人对魏家的旧事也很上心呢。” 姜离不接话,只从魏阶与虞清苓的合葬墓开始祭拜,待到了魏旸墓前,便将高晖之恶道出,又道:“兄长,这些年来我始终有怨在心,如今方知兄长是为恶人所害,不过兄长在天之灵安心,那恶人已受惩处……” 祭拜完一圈,天色已昏暗下来。 姜离将祭拜的痕迹清扫一番,又蹲在虞清苓墓前道:“师父,下一次来的时候,便是为您和义父雪冤之时了,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女儿,保佑女儿早日得偿所愿。” 回城的马车上,怀夕道:“姑娘,何不如就让阿秀姐妹二人留在济病坊呢?济病坊如今吃穿不愁,还能读书认字,将来拜托裴大人和小郡王替她们找个营生便是了。” 姜离摇头,“济病坊在她们十四五岁时便要将她们放出去,她们姐妹二人一个体弱多病,一个口不能言,到时便是做活儿也是朝不保夕,一旦遇上些波折,转头为奴为婢都是有可能的,但若被善主收养,只要是个稳妥人家,总不至于沦落奴籍。” 这等世道,似浮萍一般的娇弱小姑娘能有几个有好境遇?怀夕心知肚明,又无奈道:“要是她们有武艺傍身就好了” 姜离叹道,“习武也非朝夕之功。” 说至此,姜离眼底浮起两分愁色,“也不知薛泠如何了。” 姜离被称呼了数月“薛姑娘”,她自己猛然提起“薛泠”,怀夕还听得有些古怪,她便道:“只怕如今早已经嫁人生子了” 姜离也道:“多半是这样。” 怀夕便问:“您还记得她的模样吗?” 随着怀夕之语,姜离的思绪又飘向了十三年前,连语气都悠长起来,“其实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的眼睛又清又亮,圆溜溜的,许和阿彩很像。” “寺里的师父说她幼时得过病,是被一个道姑送去济病坊的,那时我与姑姑分离,流落到济病坊时孤身一人,她因有些口吃的毛病,平日里不爱说话,起初我只以为她是个小哑巴,后来我看她被人欺负,帮她与那些年纪大的孩子厮打,这才与她相识。” “口吃?怎么听薛氏人提起过?” “只怕是被拐之后受了惊吓,并非真的口吃。” 姜离已记不清幼年情景,脑海中浮现的是阿彩姐妹的模样,“后来我与她同吃同睡,不过只有三个多月,她被收养之时,我也替她高兴,我只愿她快些去好人家做大小姐,再别吃流落在外的苦,可惜那时我还不知她是薛家的姑娘。” 姜离只叹命途难测,“那时我见过她藏起来的玉珏,见过她肩背上的疤痕,可硬是隔了十多年,我才知她是薛氏走失的大小姐。” 姜离之所以冒名成功,凭借的便是肩背伤疤和那块儿简家老太爷雕刻的碧玉信物,而这些在济病坊的旧事,甚至连虞梓桐和裴晏这些故人都不清楚。 当年她被收养回魏氏时,薛家早已放弃在长安寻找,她不知薛氏寻女,便错失了向薛氏报信的机会。直到前岁,她诸方谋策如何换个身份回长安时才知薛氏丢过一个女儿,再细一打探,如遭雷击,后几番波折,她扮作薛泠回了薛氏。 忆起往昔,姜离一时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又道:“当年收养她的人家乃是一户游商,虽远不比薛氏显贵,但应不会让她吃苦,只是失了踪迹。” 怀夕道:“薛氏虽显贵,可夫人患了病,她若是个软性子,即便回来了也不知会如何,反正阁中人还在南边找她踪迹呢,待找到了人,迎她归来便是……不过蒲州离长安也不算远,薛家竟是没找过去,这或许也是命数吧……” 姜离闻言沉默下来,她卸下薛氏大小姐的身份是迟早之事,思及此,到底先为自己所图忧心起来。 白敬之既邀约,到初四这日,姜离一早便做好了赴宴准备。 这几日来她先往太医署行走,又为简娴制药施针,虽未得紧要线索,到底也不曾空闲,眼看着近了酉时,她乘马车往光福坊而去。 白氏世代行医,虽非世家之列,其坐落在昌平街的四进宅邸尚算阔达。 姜离来的不早不晚,马车停在白府外时,天色将将昏暗下来,白府外的长街上已停了七八两马车,府内也次第亮起了灯火。 姜离下马车,先扫过铁画银钩的牌匾,又看向白府门前左右两座石狮子。 眼皮一跳,她一下想起了当年被皇后放出宫后,她一户一户登门求问,最终却无一人见她的场景。 白敬之与魏阶交好,但当她哭求上门,白敬之也不愿见她,她彼时孤身一人,就跪在这雪色皑皑的门口石阶之上。 “薛姑娘来了” 一声轻唤打断了姜离的回忆,她冷冰冰地抬头,正看到岳柏恩迎了出来。 姜离弯唇,步上门前石阶,“岳大人” 岳柏恩着宝蓝蜀锦常服,近不惑之年的他显得颇有些儒雅俊逸,他拱手做礼,热络道:“还有一刻钟便要开席了,适才敬之令我来看看,果然等到了你,快请,今日来的大都是太医署和尚药局的同僚,还有些敬之的故友,这些人姑娘多半认得,待会儿可莫要拘束,虽多为男子,却也都是守礼之人,姑娘不必担心。” 岳柏恩在前引路,绕过影壁,方见白府亭台楼阁星罗棋布,碧树芳花,疏影横斜,白府比姜离想象之中还显得秀美精致些。 “今日夜宴设在水榭之中,随我来便是。” 岳柏恩徐步在前,一路穿廊过院,便近了府中荷花汀,今日设宴的望舒阁伫立汀畔,此刻灯火通明,人影攒动,再加星月与荷香,别有一番意趣。 “诸位,薛大小姐来了” 岳柏恩轻呼一声,阁中十多人皆看了过来。 姜离目光雪亮扫视一圈,真如岳柏恩所言多为朝中太医,这些人姜离多打过照面,因忌她薛氏大小姐身份,又知她医术不输于自己,面上自礼敬有加,哪怕姜离比他们小了辈分也不敢妄称尊长。 寒暄几句,姜离笑问:“怎不见白太医?” 客人在阁中以茶点招待,只几个婢仆候着,主人却不知去向。 这时金永仁道:“适才柏恩刚出去,敬之便急匆匆往后院去了,也不知是不是有其他客人” 岳柏恩意外,“其他客人?” 金永仁道:“白珉来传了话,他没交代就走了,我们也是猜的。敬之这些年在长安常给贵人们看病,适才宜阳公主府便送了礼来,想来还有其他贵人派人过来吧,无碍,我们正在说近日得闻的一个疑难之症,薛姑娘既来了,不妨也听听?” 在场者十之八九为医家,所言也皆是医道,姜离目光扫过角落里两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一时没认出身份,便先听金永仁说那疑难病症。 “此病暂称‘目不识丁症’罢,是洛州送来的医函禀报的,说洛州永平县县丞患了一种怪病,他无任何不适,不疼也不痒,只是一夜之间突然不识字了,一个堂堂八品县丞,本是饱读诗书,可早晨醒来后真是一个字也不认得了,这怪不怪?” “这定是病邪入脑,患了癔症。” “若是癔症,又如何只是不识字,并未不认人呢?” “总不可能是失忆了吧” “失忆也不可能只忘了字啊。” 所有人惊诧不已,一时当个趣闻来论,姜离也听得称奇,见金永仁看来,她一头雾水道:“若无任何不适,那我只能推测这人是故意装的。” 笑声中不少人应和,亦有人接着猜出了更离奇的鬼神之说,正论的热闹,忽然一道惊叫响了起来 “刺客!有刺客” 恐惧的吼声令阁中刹那安静,众人一愕,角落里坐着的那二人对视一眼,起身便往水阁东北方向去,那是水阁北门,可去往后院,眼看着二人疾出,姜离忙跟了上去。 随着她动,其他人也乌泱泱跟了上来。 出水阁是小片梅林,众人没走几步,管事白珉面色惨白冲了过来,“有刺客!有刺客刺杀我家老爷,请将军救命” 话音落下,远处楼阁果然有道黑影窜出,那身材魁梧的二人见状立刻断喝! “哪里跑?!” 二人急掠而去,见真有刺客,姜离惊不能已,忙问:“白太医呢?” 鹤唳长安 第172节 白珉骇然道:“在后面回春堂” 姜离提起裙摆跑起来,岳柏恩等人醒神,也忙跟着跑,回春堂就在十丈开外,为一座二层小楼,刚跑进院门,便见那二人已与黑影缠斗在楼侧。 而回春堂一楼的楼门大开,里头一盏孤灯摇曳,众目睽睽之下,白敬之一袭月白袍衫,正俯趴在前厅的血泊之中 “老爷!!” 白珉目眦欲裂,悲呼着冲进堂内,岳柏恩惊叫一声,也忙往堂内而去,其他人或惊愣在当地,或跟着进去救人,场面一时混乱不已,姜离震骇地往前走了两步,又难以置信地将目光落在那缠斗的身影之上。 堂内众人或探颈脉或探鼻息,亦有人掏出随身的救命之药给白敬之喂下去,岳柏恩不住地叫白敬之名字,然而很快,金永仁哑声道:“不好,匕首正中心腔,入刺五寸,这只怕是……救、救不了了。” 在场皆为长安最好的御医,却救不了白敬之,这怎么可能?! 姜离望着这一幕,只觉荒诞又离奇。 几乎是同时,她听见一声异样的闷哼,转头一看,便见那欲要逃走的黑衣人被那两位将军制服,二人挟制着黑面黑衣的刺客到了正门前。 岳柏恩满手血色,悲怒交加,见人被拿住,他快步冲出门口来,“你是何人?!你与白敬之有何深仇大恨?!你怎敢,你” 他喝问着拉下刺客面巾,下一刻,剩下的话都哑在了嗓子里。 姜离看着来人的脸,也惊得瞪大了眼瞳。 宁珏被挟制着,他似也没想到姜离会来,只咬牙道:“人不是我杀的,去大理寺,去大理寺请裴少卿来……” 第187章 罪无可辩 裴晏带着人赶到白府后院时, 先一眼看到了回春堂外懊恼到咬牙切齿的宁珏。 “哎,裴少卿来了” 金永仁最先瞧见裴氏,立刻迎了上来,宁珏闻声豁然抬头, 抢先道:“师兄!师兄你终于来了!不是我杀的白敬之, 真的不是我, 我是想追着刺客出去的,却被他们拦了下来,都这么久了刺客早就跑的没影了” 宁珏语似倒豆, 又恼又气,金永仁拱手道:“裴少卿容禀,宁公子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回春堂里跑出来的,他说有别的刺客, 我们实在没瞧见。” 宁珏面色惨白,连他也不知如何为自己辩白,只梗着脖子道:“你们当然没看见了, 你们来晚了, 人早就跑了” 人命关天, 死的还是太医署的同僚, 金永仁坚持道:“可敬之家的管事也没看见别人啊, 宁公子, 虽然我也不明白你和敬之有何仇怨,但今天你不可能凭几句话便洗脱嫌疑, 这事必须得有个交代才行。” 宁珏欲言又止,裴晏却已往他身后看去。 宁珏随他转身, 便见姜离和眼眶通红的岳柏恩一道走了出来。 宁珏忙道:“薛、薛姑娘总能为我作证!” 众所周知,薛氏与宁氏颇不对付, 金永仁目光纳闷地在二人之间来回。 姜离先见礼,道:“裴少卿,我和金大人、岳大人他们是一起来的,进院子的时候,的确看到宁公子夺门而出,正要越墙而逃之时,被两位将军缠住,后被捉拿,我也没看见别的刺客。” “你”宁珏又失望又气郁。 裴晏闻言一抬手,一边制止宁珏辩解,一边抬步往堂中走去。 刚到门口,便见堂内一片狼藉,鹤首灯翻倒,多宝阁上的药瓶、摆件,书案上的茶盏、医书皆凌乱地跌滚在地,两把红木敞椅、一个黄花梨高几也方向不一地倾倒,而白敬之俯趴在地,背脊上明晃晃地刺着一把匕首,他月白的衣袍已被染红,连半边脸颊都侵染在血泊之中。 今日来赴宴的御医们或眼眶微红,或面色凝重,皆站在堂中哀默着,那两个身形魁梧的将军站在白敬之尸体不远处,也满面晦暗。 白珉跪在白敬之跟前,已哭得眼皮红肿,见裴晏终于来了,膝行两步到了门口,“大人!请大人为我们老爷做主!我们老爷一辈子行医救人,如今竟然被刺死在自己家中,大人,请大人为我们老爷做主啊” 白珉扣头在地,“咚咚”作响,金永仁叹道:“裴少卿,这是白珉,是敬之身边的管事,跟了他多年,最是忠心,今天晚上我们也是听到他在后面喊叫才发现不对。” 裴晏目光如剑一般扫过室内众人,“人命关天,大理寺必定会为白太医找出凶手,你先起来回话” 白珉磕的额头发红,此刻颤颤巍巍起身,看一眼白敬之尸首,又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裴晏这时问道:“今夜是白太医家宴,他何以在这回春堂中?” 金永仁忙道:“裴少卿,今日其实是敬之的践行宴,今日之后,他便要典卖家产、遣散奴仆了,再过几日便要离开长安,我们下午陆陆续续过来,都是他亲自来迎,可就在酉时一刻时,白珉从后院来,也不知和敬之说了什么,敬之便说他去处理些事情去去就来,然后人就走了,哦这时薛姑娘到了……后来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大抵酉时二刻时,便听见了白珉在后院喊有刺客,等我们从水阁出来,便见白珉跑来喊人,待到了回春堂院中,正看到宁公子跳窗而出” 宁珏站在门外,闻言便要反驳,可话未出口,裴晏一个冷眼看了过来,宁珏脖子一缩,登时不敢多说。 裴晏又看向白珉,“说说你看到的。” 白珉使劲地抹了一把脸,哽咽道:“那会儿小人去找老爷,其实是告诉老爷,下午吩咐的香烛买来了,老爷来这回春堂,其实是来上香的” 裴晏拧眉,“上香?” 白珉点头,“这里是老爷在府中炼药制药、研习医道之处,二楼则是存放药材的库房和一处佛堂,我们老爷身患重病,又是医家,多年前便在府中供奉了一尊在相国寺开过光的药师佛,每天傍晚,只要人在府中,是一定要准时来上香祈福的。今日本该早些来上了香,晚点儿好待客,可没想到申时过半,到了佛堂才发现府中的香烛用完了,老爷如今十分忌讳这些,立刻让人去采买,等采买回来,客人们已经来的差不多了,小人去告诉老爷,老爷想着今日来的都是熟人,这才来回春堂补上香火的。” 裴晏往楼顶方向看一眼,又道:“彼时你在何处?” 白珉道:“小人通禀完了,因快开席了,便往厨房去看看晚膳是否齐备,查问了一圈,见差不多了,便想着回来问问老爷是否传膳开席,可没想到,小人刚走到院子门口,便瞧见堂内有人要刺杀老爷” “是怎样的刺杀?” 白珉道:“当时正门关着,屋内点着两盏灯,鹤首灯明亮,东南角的油灯昏暗,都是小人送香烛时点的。小人再返回时,在西侧两扇窗户上看到了刺客拿着刀剑指向老爷的影子,小人正惊慌时,便听里头哐啷作响,像是打斗起来了,小人本来想往堂内冲,可……可小人不会武功,心知自己救不了人,而今夜钱将军和付将军在,小人便赶忙来叫人,前后也不过从梅林一折一返的功夫,等我们再来院子里时,老爷便已经被刺杀身亡了。” 白珉说至此,捂着脸痛哭起来,岳柏恩道:“我们从水阁出来的时候,的确刚看到白珉跑出院门,这梅林小径也就七八丈长,我们绝不会看错,刚进院门,我们就看到了宁公子的身影” 宁珏不知怎地面色越来越白,此时裴晏看向他,“你既觉冤枉,好好说说罢。” 宁珏视线扫过众人,这时咬牙道:“我……我所见,和白珉说的差不多……” 裴晏定声问:“你何时来的白府?彼时在何处?” 宁珏看着他一脸的欲言又止,裴晏语声微冷道:“你眼下所言,一个字都不得作假。” 宁珏眨了眨眼,道:“我……我是酉时初来的白府,从东北方向的外墙翻进来的,本来是想看看他们在哪里饮宴,当时、当时我就躲在东面那颗梧桐树上” 在裴晏没来之前,宁珏只一味地否认自己是凶手,却没交代为何会出现在白府,这时方才道明他竟一早潜藏在白家府苑之中,直听得众人疑心更甚。 裴晏往东面看去,虽夜色已深,仍能看清院墙外有几颗高大的梧桐树,春末夏初时节,这几颗合抱粗的梧桐碧叶如盖,苍翠欲滴,若有人着黑衣藏在树梢中,借着夜色掩映,的确不易被人发觉。 “那梧桐树上的视野远阔,我藏起来没多久,便看到白珉带着个仆人到了水阁之外,那仆人抱着个匣子,当是从前院而来,他们先去了水阁,很快,白珉和白敬之一起往回春堂来,匣子到了白珉手中,那仆人又回了前院。” 宁珏说至此,白珉道:“那就是装香蜡的匣子,老爷礼佛心诚,专门买的光福寺里开过光的香蜡,比外头贵的不少。” 宁珏憋屈道:“我看着他们二人进了屋子,后来一楼亮了灯火,随后,那灯火又去了二楼,白珉则先一步出来了,他径直出了院子,也没过多久,二楼的灯火便到了一楼,自然是白敬之到了一楼” 白珉这时又道:“那盏灯便是我给老爷点的油灯,他是带着那油灯去二楼上香的。” 宁珏接着道:“白敬之回到一楼,本该立刻去前院待客,可我硬是看他在一楼停留下来,我等了片刻,他还是没有出来的样子,我觉得奇怪,便从树梢跃下伏在了墙头之上。也就在此时,我从东南方向,也看到了一楼西窗上的人影,那人影拿着刀剑一样的武器,正在和白敬之对峙,我还不知怎么回事,白珉便回来了,也是在同时,屋内鹤首灯熄灭,又有重物倒地,像是打斗起来了” 宁珏语气紧促起来,语速也更快,“我听到了白珉喊人救命,但他们来的太慢了,我几番犹豫之后还是冲进了屋子,可一进门我便发现白敬之已被刺伤,且伤势极重,一看就难救过来……而同时,我看到西北方向的窗户开着,不用想就是真凶已经逃走了,我本就要追出窗户,这时又听到大片脚步声往这个方向来,我心知被撞见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也想着追凶手要紧,这才一跃而出。” 宁珏一口气说完,面上憋屈与无奈交加,岳柏恩听了这么久,忍不住道:“宁公子的意思是,你藏在外头许久,看到的和白珉说的一模一样,但在白珉跑出院子到我们进院子这片刻功夫,凶手杀了敬之不说,还刚从西后窗逃走?而你是无辜的,只是你好巧不巧的,刚跳出来便被我们撞见?!” 岳柏恩话音落下,金永仁又道:“还有最重要的,宁公子为何这副打扮来白府?即便来了白府,有正门不走,为何翻墙而入?翻墙也就罢了,为何还藏在树上偷窥敬之一言一行?据我所知,敬之和你们宁氏没什么交集罢?!” “那是因为” 宁珏一脸屈辱,正要脱口而出,又猛地止住了话头,他视线瞟过裴晏和姜离,脖子一挺道:“我来白氏自是有要事,只是这要事不便对诸位表明,岳太医你说的不错,虽然听起来巧合了些,可我所言没有一句假话,便是到了陛下跟前,我也还是一样的说辞,我和白太医并无仇怨,我不会杀他,且我闯荡江湖多年,我若是要杀他,这屋子里会如此凌乱?!我对上他,呵,一招便可致命!” 他最后一言说的理直气壮,听得金永仁气不打一处来,“宁公子,长安城谁人不知你喜欢闯荡江湖?可你再如何侠气,那我们也没见过,我们这么多双眼睛,今夜只看到你一人从屋里跑出来,那模样你说是追凶手,可我们看到的却是要逃走,你把时机形容的如此巧合,焉知不是在胡编乱造为自己开脱?!” 宁珏不知如何反驳,也气得胸膛起伏。 裴晏与姜离对视一眼,虽已猜到了宁珏为何如此,可如今命案当前,宁珏几乎算被抓个正着,他二人一时也无法替他开脱。 裴晏这时道:“宁珏嫌疑的确很大,诸位请移步堂外,大理寺勘察现场。” 众人一脸悲戚地鱼贯而出,裴晏带着人进入正堂,又道:“关于白太医的致命伤,薛姑娘和诸位太医适才是否已经看过?” 姜离近前道:“我们来的时候白太医已经断了气,适才我和岳太医仔仔细细看了,这双刃短剑是从白太医背后自上而下,斜刺入白太医背部,刃口刺深五寸,穿过肩胛入心腔,可谓是药石无灵,凶手是下了死手,白太医裸露在外的双手与头部并未发现明显搏斗痕迹,但前额处可见一块儿淤青,其余还需大理寺勘察之后再验” 裴晏道:“白太医的尸体朝向门口,应是想出门被凶手从后刺死,宁珏、白珉,你们所见窗上的阴影,可是手执短剑的模样?” 白珉迟疑片刻,“小人记不真切了,从窗户上的影子来看,的确不像是长剑,但也说不好是多长的匕首还是短剑” 宁珏也瓮声瓮气道:“我当时也只看了几眼屋内便打了起来了,应该就是短剑。” 裴晏心中有了数,又看向东侧案几上的油灯,“当时只有这一盏灯亮着?” 金永仁应是,“其他灯是我们后来点着的。” 裴晏颔首,一声吩咐,九思立刻带着人往屋后寻去,裴晏则小心避让过地上杂物,先带着人在一楼搜寻起来。 一楼合了“回春”二字,乃白敬之研习医道之处,西厢为藏书阁,正堂开阔,为书房与茶厅,东厢则为制药炼药之所,连铜炉小灶也齐备。 白敬之与凶手的打斗皆在五丈见方的正堂之中,从满地狼藉来看,二人似乎纠缠了好一会儿,裴晏又去西北方向的后窗处看了两眼,目光一转,落在了上二楼的楼梯处,他回头拿过那盏油灯,带着白珉上了二楼。 “这是一早便设下的佛堂,老爷不在长安时,下人们也是日日供奉的,后来老爷回来了,尤其年后病情加重,便愈发诚心” 二楼顶高不足,略显压迫,楼梯连着廊道,将二楼分为一大一小两处厅阁,小厅为杂物耳房,大厅设为佛堂。裴晏推门而入,借着昏黄的灯火,先看到满屋五彩经幡,堂内正中伫立着一座半人高的祭台,祭台之上,一座六尺高的紫檀木药师佛手持药树,宝相庄严地耸立在逼仄的圆顶藻井之下。 这般抬眼一看,只觉那药师佛顶上宝冠几乎要与天花板上花纹繁复的藻井相接,格外给人顶天立地、俯瞰众生的巍峨肃穆之感。 案发不过一个时辰,祭台前的铜鼎中,数十支香蜡余烟袅袅,火星明灭,满室刺鼻的香火气味儿令裴晏屏息片刻。 除了宁珏的证词,这尚未燃尽的香火也证实了白珉所言不虚。 “今日采买的香烛在何处?” 裴晏忽地发问,白珉立刻往南窗走去,“大人,就在此处” 那是一个木匣,打开后,里头的香蜡皆被黄纸包裹,纸上有光福寺字样,确是光福寺所买,裴晏又往几处窗口探看,白珉道:“大人,这佛堂效仿了相国寺,佛像立在中间,窗户皆是钉死,隔壁的偏厅上了锁,凶手只能从一楼逃走。” 手中灯火明灭,裴晏正打量着佛堂,底下忽然响起了几道轻呼声。 很快,十安脚步迅疾上楼来,“公子!刑部龚侍郎来了” 微微一顿,十安僵声道:“说是奉御令而来。” 第188章 皇家喜事 裴晏下楼时, 正见龚铭半蹲在白敬之尸体边,面上多有沉痛,正堂之外,十来个带刀的刑部衙差站在宁珏身边, 一副剑拔弩张之势。 “龚侍郎怎会来?” 裴晏面不改色上前来, 龚铭立刻起身, 拱手道:“裴少卿,我此来,是奉陛下口谕而来。” 白敬之遇害不过一个时辰, 景德帝如何知晓? 裴晏心底生疑,龚铭一脸无奈道:“我入夜时分才从宫里出来,还没走多远,便有内侍追了出来, 说有御史得知了白府之事,递折子去御前上谏了,陛下问询大怒, 不敢相信宁公子有如此恶行, 便命我亲自走一趟, 再把人带去御前审问。” 龚铭说完瞟一眼宁珏, 宁珏瞪大眸子, 其他宾客也面露惶恐。 白敬之虽已非官身, 可到底刚从太医丞的位置上退下来,本就不可轻慢, 如今景德帝知晓了此事,再加上“凶手”是宁珏, 不用深想便知此番难善了。 鹤唳长安 第173节 裴晏道:“我们已来两刻钟,刚问明案发经过, 尚在查证,稍后我入宫禀告便是。” 龚铭苦笑起来,“实在没有和大理寺抢差事的意思,只是既是陛下的口谕,那我也不能敷衍了事,大理寺该如何勘察便如何勘察,但人我要带走。” 裴晏剑眉紧拧起来,正要说话,仵作宋亦安匆匆而来,“大人,小人来迟了。” 这片刻功夫,白敬之尸体所在已被铅白画出,裴晏先将油灯放下,又看向堂外道,“仵作验尸,给今日来赴宴的宾客都录一份证供,再把府中上下一同召来,看看今夜还有无别的异常” 说完这些,裴晏看向龚铭,“龚侍郎想来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龚铭心知到了御前也需得陈情,若是一问三不知,这差事便算办砸了,便应了声好,退开两步,似监工一般看着大理寺众人忙碌。 在院中设长榻屏风,又将白敬之尸体移来,宋亦安正验尸时,九思自屋后返回,“公子,后院已勘探清楚了,发现了十几处脚印,但” 众目睽睽之下,九思欲言又止起来,裴晏看向他,“直言。” 九思瞟了一眼宁珏,“但都是宁公子的脚印,没有发现第二人。” 宁珏在堂外被一众衙差看着,本就恼怒,此时色变道:“这怎么可能?!眼下黑灯瞎火的,你们到底勘察清楚了没有?或者,或者是那凶手武艺高强,是什么绝顶高手呢?会否越墙而走了呢?房顶,檐上,你们可都查清楚了?” 九思道:“房檐屋顶都查了,没有其他痕迹。” 白珉看看裴晏,再看看龚铭,哑声道:“不可能是绝顶高手,若是什么绝顶高手,屋子里又怎么会这样凌乱?宁公子,你就不要再狡辩了” “我不是狡辩!真是见了鬼了!” 宁珏气的面红耳赤,这时宋亦安验完了尸首,进堂中道:“大人,白太医身上致命伤只有背后一处,前额为钝器击打伤,未曾伤骨,身上未见外伤,淤伤都甚少。” 裴晏听着禀告,又仔仔细细看向屋内狼藉,“按白珉证供,凶手在他一来一去之间杀人,按宁珏陈情,凶手则是在他入屋之前便已经逃脱” 裴晏说完看向白珉,“白敬之近日可与人结仇?” 白珉苦声道:“我家老爷这些年来多去地方治疫传道,每年在长安也就两月,哪里会与人结仇呢?更何况他如今已经病退,眼看着就要离开长安了” 说着,他怨恨地看向宁珏,“小人实在不明白宁公子与老爷有何仇怨。” “我”宁珏瞠目,“我都说了我不是凶手!敢做不敢当那是懦夫行径,我若真有杀人那日,我也没什么不敢认的!我的确私闯民宅了,可杀人的冤枉我可不受!” “私闯民宅判不了死罪,宁公子当然能认,杀人可就不一样了,宁公子莫要以为有东宫为你做主,便能杀人不偿命了” 白珉豁出去似的,话说的极狠,宁珏梗着脖子道:“好大的胆子!你攀扯上东宫是何居心?!” “行了。”裴晏出声打断,又道:“宁珏私闯民宅,确为如今嫌疑最大者,有这么多人为证,白氏不必担心衙门徇私,如今陛下已知此事,更会明断。” 宁珏气得不轻,白珉听见这话方才略放了心。 这时十安进门道:“公子,宾客们的口供问完了,除了白管事的证供,其他望舒阁的婢仆多可互相作证,他们也可证明今日来的宾客都没有作案条件。” 十安说完,金永仁近前来,道:“裴大人,龚侍郎,我们十多人来了之后再也没出水阁过,自然不可能是我们,更何况……” 更何况宁珏不是已经被抓到现行了吗? 金永仁话未说尽,意思却分明,宁珏气不打一处来,裴晏看向众人道:“时辰已晚,诸位留下也多有不便,既无作案嫌疑,可先各自回府。但诸位皆为重要人证,明日起,若有需要查问之处,大理寺会登门拜访。” 裴晏说完,与姜离目光一触即分后,又看向龚铭,“龚侍郎,大理寺之人留下继续问证,我先与你一同入宫面圣。” 白珉一听此言又跪地道:“大人,我们老爷死的冤枉,宁公子虽是皇亲国戚,可、可也不能草菅人命一走了之,夫人小姐虽不在长安,但老奴也算半个白家人,便是拼死也要为老爷在天之灵求个说法” 宁珏听得气白了脸,裴晏再次安抚道:“有陛下亲自过问此事,朝堂内外无人敢包庇嫌犯,你们尽管放心。” 面圣之令不得耽误,眼看着裴晏和龚铭带着宁珏离开,白珉和其他白府下人又拥着屏风后的遗体呜咽悲哭起来,十安和九思见状也未阻止,只唤仆从们详细采证。 眼见大理寺众人守卫森严,金永仁和岳柏恩对视一瞬,还未全然缓过神来。 金永仁到底稳重些,对其他人道:“夜色已深,我和柏恩留下帮忙,诸位先走一步罢,此等变故非我们所愿,敬之死的惨烈,只盼衙门早日查个水落石出,府里后事我和柏恩多照应,诸位不必担心,待治丧日再来吊唁罢。” 今日来的多为白敬之同僚,虽有交情,但如今命案当前,也没几个人愿意多惹麻烦,此言一出,其他人从善如流告辞,只那两位将军和姜离没动。 金永仁便道:“多亏付将军和钱将军身手敏捷,只是不知此事会如何查下去。” 见姜离不认识这二人,金永仁道:“薛姑娘,这两位将军乃敬之早年病患,后来两家多有走动,这些年敬之常在地方当差,他们在长安对白氏多有照应。” 这二人皆过而立之龄,钱世杰在御林军当差,付冕则在神策军中供职,二人皆是官家子弟出身,自幼习武,后更拜入江湖名门,非寻常武将可比,因此适才宁珏才未逃脱。 姜离点头示意,又唏嘘道:“可惜我连白太医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这话一出,白珉跪在榻边悲痛更甚,“宁家公子到底与老爷有何仇怨啊,为何要致老爷于死地,老爷就要离开长安了,为何就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他哭嚎着,其他仆从也跟着落泪,姜离自不信宁珏是凶手,便近前道:“近日白太医可有何异样吗?” 白珉抹了一把眼泪,“没有啊,近日老爷去过太医署几次,其他时间要么安排宅邸田产与遣散仆从事宜,要么就是去辞别故旧,哪有什么异常呢?” 说至此,白珉望着十来个仆从道:“老爷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府中旧仆跟了老爷多年,但凡带不走的都重金遣散,放眼长安城,没有比老爷更厚道的主家了,为什么,宁公子为什么要害老爷啊,金大人,岳大人,两位将军,求你们一定要给老爷讨个公道啊。” 白珉说着又磕起头来,金永仁几人互视一眼,面色都有些凝重。 岳柏恩往正北方向的夜空看一眼,“等等吧,敬之能不能有这个公道,等裴少卿回来之后就知道了……” 夜色已深,裴晏与龚铭到太极殿外时,殿内一片灯火通明。 刚入殿门,便见堂中已站了不少人,姚璋侍立在景德帝身边,肃王一脸的幸灾乐祸,太子则黑沉着脸,兵部尚书宁胥远佝偻着背脊一脸担忧,薛琦也惴惴不安地立在侧。在几人身后,还站着几位六部老臣,显然,这场面已超出了一位太医之死该有的震动。 待裴晏禀明经过,景德帝喜怒难辨的面上出现了几分阴郁,“所以,不是你宁珏杀了人,而是你宁珏……刚好撞见了杀人现场?” 宁珏自进殿便未敢起身,此刻白着脸道:“陛下明鉴,微臣当真冤枉,微臣确有潜入白府之行,可杀人的当真不是微臣,微臣和白敬之毫无仇怨,为何杀人呢?” 景德帝冷冷道:“那你又为何潜入白府呢?” 宁珏落在身侧的拳头紧攥,一双眸子也急速转动起来,然而景德帝盯着他半晌,他也难给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显然是有何难以企口之由。 景德帝面露失望,一旁的肃王这时遗憾道:“游之,你前些年一心向往江湖行侠,如今刚回长安半年,本以为你已改了性子,可没想到父皇这般看重你还让你进了拱卫司,你却闯出这样大的祸事,白太医虽已经辞官,可他救人无数,不说在长安,这些年在地方都多有美名,你怎敢如此大胆?” 他如此言辞,太子也不甘示弱,“二弟慎言,宁珏行事无状,可他既喊冤,那此案必有内情,如今大理寺与刑部还未给他定罪,二弟如何断言就是他杀了人?” 肃王嘲弄道:“那他为何夜闯白府呢?” 见肃王如此,宁珏愈发气红了眼,“陛下,微臣夜闯白府确有原由,只是眼下还不能说明,白太医死的突然,焉知不是他有别的仇家?万一是旁人要他死呢?” 肃王眼风轻斜而来,“言语不详,视为狡辩,明明被在场十多人抓个正着,大理寺也说房前屋后只有你一人的踪迹,如今在父皇跟前还敢狡辩?!” 宁珏自是不服,但他尚未开口,宁胥远已跪了下来,“请陛下明鉴,宁氏忠君报国,微臣以宁氏一族担保,宁珏再如何纨绔也做不出杀人之事,请陛下明查。” 看着年迈的父亲伏地扣头,宁珏面上也生出两分悔痛来。 这厢裴晏上前半步道:“陛下,此案眼下来看,宁珏的嫌疑的确很大,但杀人尚需动机,即便宁珏真是凶手也还需深查,请陛下将此案交给大理寺,大理寺一定查个明明白白,给陛下一个交代” 肃王似笑非笑地看向裴晏,“众所周知,鹤臣你与宁珏乃是同门师兄,这案子交给大理寺只怕不合适” 裴晏一默,“陛下,为求公正,大理寺可与刑部同查。” 肃王还要再说,景德帝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也罢,近日乱子太多,此事就交给大理寺与刑部,半月之内,朕要知道白敬之到底因何而死。” 裴晏和龚铭一同领命,肃王犹豫一瞬到底不再多言,见太子面黑如锅底,他心底多有快意,面上诚恳道:“父皇尚在病中,千万以龙体为要,这些事出的频繁,父皇若连日气恼难免伤身,皇兄和宁尚书都知道错了。” 短短月余,先有高晖流放,如今宁珏也成了杀人凶手,一个高氏,一个宁家,太子的左膀右臂先后沦为阶下之囚,即便不致命,可接二连三的出事,景德帝再如何宽容,也会对太子心生不满,更遑论父子二人早有嫌隙。 太子后槽牙狠咬,此时上前半步道:“父皇龙体为要,是儿子管教不力让父皇烦忧了,不过,近日也不是没有喜事” 肃王听得一愣,高家和宁家接连犯错,还能有喜事? 连景德帝也有些奇怪,“喜事?” 太子扯出笑来,“太子妃已有孕近三月,恭喜父皇要添孙儿了。” 此言一出,殿内猝然一静,便是宁珏都惊得瞪大了眼睛,薛兰时十多年难有身孕,怎么如今还能再孕?此念一出,宁珏立刻想到了姜离 几乎是同时,殿内其他人也想到了姜离,薛兰时求子多年,如今薛氏大小姐才回来半年便有了喜讯,除了姜离,还能是谁的功劳? “你所言当真?”景德帝到底展颜。 太子也笑道:“不敢欺瞒父皇,泠儿前几日已诊出了喜脉,只是太子妃身子弱,这才未敢张扬,这几日调理下来胎像已稳了。” 于世忠眼珠儿一转,连忙道:“恭喜陛下,陛下要有小皇孙了。” 皇室添丁不仅是喜事,更是事关国运的吉兆,景德帝眼生笑意,面容也慈爱几分,“好,确是喜事,让太子妃好好安胎,朕重重有赏,至于宁珏” 景德帝目光斜睨过来,“先关入大理寺以待后查罢。” 太子谢恩,薛琦面露晴色,宁珏和宁胥远也未想到薛兰时在这时有了身孕,若在别的时候,他父子二人还要为宁瑶忧心,可如今宁珏身负命案,东宫也被牵连,薛兰时这有孕便来的十分讨巧了,父子二人皆暗暗松了口气。 东宫本已陷入危局,却在顷刻间峰回路转,肃王看看景德帝,再看看太子,使足全身力气才道出一句“恭喜皇兄”。 第189章 邪魔歪道 从太极殿出来, 宁珏先一步被押送回大理寺看押。 众人眼看着他满身委屈不甘地被带走,神色皆是复杂,肃王叹息道:“鹤臣,龚侍郎, 这案子如今虽是分明, 但父皇要你们查个仔细, 那你们也得尽心,半月之后,再如何给宁珏喊冤只怕父皇也不会轻饶。” 裴晏面无表情地应是, 龚铭道:“王爷放心,大理寺和刑部同审,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薛琦纳闷道:“这好端端的,宁珏竟会对白敬之起杀心, 这全无道理啊,伤人性命总也得有个缘故吧。” 肃王扬眉道:“薛中丞此言差矣,多少人命案子都是那看起来最不可能之人下的死手, 宁珏和白敬之看着不相干, 但他既能出现在白太医府上, 便说明还有许多事是我们不知晓的, 他自己不也说不清楚吗?” 太子神容温文道:“真是让二弟操心了, 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相信大理寺和刑部便可。” 比起肃王言辞机锋,太子则显得镇定的多, 但从小到大,肃王最厌恶的便是太子这幅尽在掌握的优越之感, 他冷声道:“皇兄说的也对,如今皇嫂有孕在身, 她年岁大了,身体又不好,皇兄也只能将心思放在替皇嫂安胎之上,万一出个岔子……” 他似笑非笑地一顿,“那父皇便要失望了。” 此言太过刺耳,但太子不为所动道:“二弟尽管安心,二弟年纪也大了,也得紧着子嗣才好,免得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传的沸沸扬扬。” 肃王眼底浮起几分薄怒,但当着多人,再如何生气也不好发作,只得道:“这就不劳皇兄忧心了。” 太子不置可否,看了眼天色,径直摆驾东宫。 他一走,其余众人方出宫而去,一路到了朱雀门外,肃王当先上了自己的车架。 肃王府的马车仆从早已等候多时,肃王掀帘落座,车室之中早有人相候。 “王爷,确是真的,宁珏当真被白府十多宾客抓了个正着,白敬之背后中刀已经死透了,白府上下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如今大理寺留了人在白府查证,金永仁和岳柏恩留着帮忙善后,哦,对了,薛家那位大小姐今日也在宾客名单之中。” 说话的乃是汪仲琦,先前段霈被害,段国公府一心为段霈报仇,却不想反而牵扯出段霈贪赃渎职之罪,继而令段国公府元气大伤,后来段国公告病多日,汪仲琦留在国公府无益,便到了肃王身边,今日白敬之死的突然,他们得到消息之时也震惊得很,后来肃王入宫面圣,他便在外打探消息。 马车走动起来,肃王蹙眉道:“薛家大小姐?这倒也是巧了,这姑娘不可小觑,她这才回来多久,薛兰时竟有孕了” 汪仲琦一惊,“什么?可是当真?” 肃王不快道:“片刻前太子刚禀明父皇,他是拿此事保宁珏,怎敢作假?适才宁珏在父皇面前喊冤,但问他为何出现在白敬之府上,他却答不上来,父皇对他本就仁爱,再加上得知薛兰时有孕,便网开一面了。只让大理寺和刑部一同查探内情,他如今虽被抓了个正着,但还缺关键证据和行凶动机。” 汪仲琦低声道:“太子妃此时有孕不是好消息,今次宁珏出现的也确是古怪,也不知是不是有其他图谋,按他的性子,白敬之就算罪大恶极,他也不会动用私刑。” 说至此,汪仲琦愈发压着声问:“王爷,难道说和当年之事有关?” 鹤唳长安 第174节 肃王冷笑,“不管他有何图谋,也不管太子妃这一胎是男是女、生不生的下来,他宁珏今夜既被抓个正着,那谋害白敬之的凶手便只能是他” 汪仲琦一默,“在下明白。” 肃王府的车架走远,薛琦瞟看着片刻间老了几岁的宁胥远,心底滋味格外陈杂。 宁氏与薛氏不睦,他乐见宁氏卷入波澜之中,可东宫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又实在不愿见太子受牵连,于是半真半假道:“宁兄不必担忧,若不是宁珏所为,任是谁都不得颠倒黑白” 宁胥远所想与薛琦也相差无几,便应道:“借中丞大人吉言了。” 言毕,宁胥远看向裴晏和龚铭,又拱手道:“犬子的声名与清白,便靠两位了,老朽先谢过两位” 宁胥远已年过花甲,见他躬身作揖,裴晏忙虚扶一把,“尚书大人安心,我与龚侍郎定然不敢轻慢。” 裴晏与宁珏交好乃是众所周知之事,宁胥远对他自是放心,龚铭见状也安抚几句,待把宁、薛二人送走,裴晏便道:“龚侍郎打算如何查?” 龚铭叹道:“裴少卿不必客气,若非陛下之意,我实在不想接这差事,这样吧,刑部协助大理寺,但一应章程也由刑部与大理寺同定。” 龚铭不敢违抗圣令,也不愿卷入东宫与肃王之争,但差事要办好,便也得防着裴晏包庇之行,裴晏心知肚明,欣然应下,“既如此,先同回白府罢。” 回白府已近子时,金永仁和岳柏恩尚在,姜离已离去。 府里上下采证完毕,九思禀告道:“公子,龚侍郎,我们已经问完了,除了先前宾客们说的,府里今日没出过什么异样,白太医也并无仇家,和宁家更是从无往来,他们也不明白为何宁公子会出现在白氏” 回春堂前,白府下人静默地站了一片,除了白珉,其他人皆满面惶恐。 裴晏看向宋亦安,“宋仵作,可有别的发现?” 宋亦安摇头,“尸体上的伤痕很简单,大人离开之后,小人又仔细验了一遍,且如今白太医过世已有两个时辰,按理有别的伤痕也该开始显现了,可适才小人用了些秘法勘验,白太医身上的淤痕还是很少” 十安这时近前道:“公子,屋后与房顶我们也又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别的踪迹。” 裴晏眉头拧起,龚铭也觉得古怪,“奇了,难道真是什么武林高手?” 龚铭说着看向裴晏,在长安世家子弟之中,也只有裴晏自幼习武,身法高绝,但裴晏道:“但若是武艺高强之人,为何用这般笨拙的法子杀人呢?” 回春堂一楼仍是狼藉,龚铭纳闷道:“那就说不通了。” 白珉哭肿了眼睛,这时近前道:“凶手就是宁公子,两位大人,请你们替老爷做主,宁公子是被抓了现形的,小人实在不知有何好查?” 龚铭看一眼裴晏,道:“你放心,此事陛下已经知晓,宁珏已经被关入大理寺监牢,但他如今不认杀人之行,我们也未找到确凿证据,你们虽说抓到了他,可也没有亲眼看到他杀人不是?” 白珉很是不忿,还要辩驳,裴晏道:“今日夜宴是何时定下的?” 见他发问,白珉定了定神,“上月二十五便定下了。” “今日第一个来的是何人?从头说一遍” 裴晏令下,白珉道:“夜宴定于酉时二刻,今日第一个来的是岳大人,他和我们老爷交好,老爷打算告病还乡时,太常寺和太医署都不知该提拔何人去太医丞之位,还是老爷推举了岳大人,岳大人也是医药世家出身,自小醉心医道,还投身修撰医经,以求造福地方、传于后世,他今日申时二刻便到了,为的便是请教老爷一个小儿病喘症医方,他一来,二人在望舒阁中小坐了片刻,大抵两刻钟之后,便是金大人和周太医一并来了……” “他们之后,是梁太医和余太医,大家都是同僚,到了之后也就这岳大人主持编撰医经之事畅谈起来,近酉时时分,付将军和钱将军前后脚到了,寒暄之后,两位将军落座饮茶,其他太医和老爷的故旧也就着医道说话,当时还有三位客人未至,其中一位便是薛姑娘,岳大人见状,便说他去正门处等着,也是这时,采买香蜡的回来了。” 白珉深深一叹,“那之后的事,大人便知道了。” 裴晏这时问道:“有三位宾客未至?当时除了薛姑娘还有谁?” 白珉便道:“除了薛姑娘,还有两位老爷和我们老爷交好多年,一位是长安城同济堂的东家沈元朴沈老爷,还有一位是永茂堂的钱继礼钱老爷,我们白氏也算是世代医家,因此世交之中要么是做大夫的,要么便是做药材的,这两位老爷都是长安城有名的药行东家,想来大人也是知道的。” 同济堂和永茂堂多有盛名,裴晏自然知晓,龚铭更是道:“这两家是皇商啊,永茂堂,这是茂安钱氏” 龚铭欲言又止,连他也知晓,茂安钱氏与段国公夫人家中乃是姻亲,茂安钱氏本就是药材世家,后来得了段国公府和肃王府助力,短短十多年间跃为第一大皇商。 裴晏道:“这两家为何失约?” 白珉不解道:“沈家午时之前是送了礼来的,说他家老爷南下进货,本该前日回来,可船走到檀州时遇上大雨涨水,路上耽误了,硬没回得来,这才失约了,至于永茂堂,府中没收到消息,也不知为何没来……” 裴晏略作沉吟,正待再问,外头忽有大理寺衙差快步而来,“大人,拱卫司来人了。” 裴晏和龚铭一惊,待转身一看,果然见姚璋带着陆承泽等人快步入了回春堂院门,裴晏这时上前道:“姚指挥使这是何意?” 姚璋道:“裴少卿不必意外,我是奉陛下之命而来的,案子还是你们办,我们来只为核查。一来,宁珏是拱卫司中人,他出了这等乱子拱卫司不可能不管不问;二来,白太医死的古怪,我们如今在查的案子裴少卿也是知道的,万一他是为邪魔歪道所害呢?而我正知道有一武艺非凡的魔教中人在长安城中……” 裴晏剑眉拧起,古怪道:“你是说那沧浪阁主?” 第190章 死的安详 眼看着拱卫司众人在回春堂四散开来, 龚铭凑到裴晏身边道:“裴少卿,拱卫司此番是何意?今日长安城不太平,再加上此前秦家的案子,难不成真是那沧浪阁回长安作乱?可这和白太医也没有关系啊。” 龚铭说着缩缩肩背, 只觉这事不简单, 可千万别牵扯上他才好。 裴晏面无表情地看着府中乱象, “姚指挥使心中执念颇深,只要不曾误事便好。” 龚铭愣了愣反应过来,不禁道:“可……可若不是沧浪阁, 难道长安真兴起了什么邪魔歪道来?” 他所问也正是裴晏担心之处,只是眼下邪教案子由拱卫司主查,他也不便时时探问。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姚璋有些失望地回到裴晏身边, “这几月长安城乱子不少,任何祸端都可能是邪道所为,裴少卿也别怪我们多事, 今夜虽未找到证据, 但在查明白太医遇害案前, 拱卫司也会关注此案” 裴晏问:“其他地方仍无线索?” 姚璋凉声道:“近日有些方向, 但排查下来所获不多, 我们也不耽误你们办差了, 今夜就先告辞了。” 姚璋说着拱手而去,眼看着他们十多人风风火火来, 又行云流水而去,九思眉头拧着一团道:“拱卫司还真是霸道,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裴晏无心追究, 只继续问白珉,“白太医和永茂堂来往可多?” 白珉哑声道:“早些年来往多,当年我们老爷在太医署除了行医问药,还负责过一阵子每年各地皇商往太医署售送药材之事,一来二去,和这些药商多了来往,近几年老爷外任居多,走动少了些,但今夜是老爷的践行宴,自然都要送去请帖的。” 裴晏了然,又看向回春堂,“此案疑点甚多,大理寺和刑部还需详查,你们老爷的尸首可停放在府中,但案子未查清之前不得下葬。” 白珉又悲哭起来,“大人放心,小人明白的,府中有年前的存冰,自会好生照应老爷的遗体,案子未查明老爷也难入土为安啊……” 凶器已被取下,白珉指挥下人将西跨院布置成灵堂,又临时采买丧服为白敬之装殓遗体,一片忙乱之间,裴晏拿起凶器走入回春堂。 龚铭在后道:“这把匕首看起来也无甚奇怪的,外头随便找一家兵器铺子都能打制,凶手一定是做足了万全准备而来” 随着龚铭之语,裴晏仔细打量屋内狼藉,很快道:“今日永茂堂并未前来赴宴,去查一查,看看他们府上东家是不是也被耽误了。” 龚铭眨了眨眼,“裴少卿,今夜时辰已晚,看起来也找不出什么线索了……” 裴晏正等着他开口,闻言便道:“确是晚了,龚侍郎可先走一步,白府我会留人守着,明日再来细细查问。” 龚铭松了口气,当即带着随从告辞,等他一走,九思近前道:“公子,这事” 见白府上下已聚去了灵堂之中,阵阵悲哭在夜色之中显得格外凄清,裴晏当机立断道:“今夜你带人留下守着,我先去见宁珏。” 一回大理寺,冯骥立刻迎了上来,“大人,宁公子已经关入了地牢之中,一直在问大人何时回来,这会儿已经问了三次了” 裴晏直奔地牢,入了甬道,一路往东侧可见天光的明牢而去,刚走到牢门之外,牢室内靠坐在墙角的宁珏听到动静猛地抬起了头。 见是裴晏回来,他猝然跳起来,“师兄” “守着周围,任何人不得靠近。” 裴晏交代一句,这才进了牢房,宁珏满脸焦急,见外头一众守卫和狱卒走远了才忙不迭开口,“师兄,真的不是我杀的白敬之,这你应该相信吧!我今夜不过是去看看他这夜宴有什么玄机,我根本想不到有人要杀他” 裴晏镇定地看着他,“我自然相信,别慌,把你所见再说一遍。” 有裴晏此言,宁珏的心也慢慢沉定下来,他深吸口气,道:“其实我在白府说的是大差不差的,我确是酉时去的白府,一开始也真是藏在梧桐树上的,只不过……只不过我在此期间,往白敬之的前院去了一趟” 裴晏拧眉,“去前院?” 宁珏咬牙颔首,“不错,我想去他书房。” 见裴晏目光严肃,宁珏苦涩道:“这些日子拱卫司一直在追查邪教的线索,与潘家和冯家有来往的人家我们都筛查了一遍,他们常去的酒肆庙宇,甚至寻欢作乐之地我们也都跑遍了,可花了这么多功夫,也没有查到什么有利线索,那我自然记挂着白敬之这边的事,毕竟和皇太孙有关……” 裴晏狭眸,“你不是第一次去白府。” 此言乃是陈述,宁珏气虚道:“没错,今夜是第三次,上月二十七和初二晚上我都去过,那回春堂其实我也探过,奈何那地方什么都没有,初二那天晚上,我入白府,看到白敬之在整理他这些年常用的医经和和他治病医病的记载,生生理了三大箱子书册卷宗,我当时便想,那里头会不会有淮安郡王的诊疗记录?” 见裴晏面露不赞同,宁珏愈发心虚,“我反正无事,便想自己查一查,前次小郡王也是这般翻墙跃户才发现那潘家卷入邪教之行,我想着,白敬之如果心里有鬼,那我正大光明的查也没用啊……” “先说今夜” 毕竟出了人命官司,裴晏还是以查案为重。 宁珏便道:“哦对,我去了白敬之前院,摸到了他书房之中,看到了那几个箱子,还打开了一个没上锁的箱子,只是当时屋内黑灯瞎火的,我只有点燃火折子的功夫,如果我没看错,白敬之有一本治疗肾厥之疾的卷宗就在那箱子里” “肾厥之疾?”裴晏都惊讶起来。 宁珏重重点头,“是啊师兄,你说有这么巧合吗?白敬之擅小儿病和妇人病,肾厥之疾可非他所长,我当时一看便觉得古怪,但我不懂医术啊,打开之后,也只看他似乎在研究此病,还换了不少医方和针灸之策,我正想着有没有法子抄录下来,外头便来了人,说什么客人要到了,我只以为白敬之要带客人来书房,吓得我立刻从后窗跳了出来,等我原路返回到回春堂时,正好看见白敬之带着管事从水阁出来。” “那管事抱着个箱笼,我也不知是做什么的,且我还知道白敬之这一日请了不少客人,我心生怀疑,便如先前所言那边伏在了梧桐树梢上,之后那管事独自出来,白敬之留在了二楼,又一会儿,我瞧着那灯火到了一楼,可白敬之久久不出门,正心生好奇之时,听见屋内有人说话,我便跃下了墙头,正好看到有人拿剑指着他。” 宁珏不停歇地说完,急促地喘了口气,“后来灯灭了,那人影也瞧不清了,屋内起了打斗之声,这时那管事回来了,听见这动静忙去喊人,我瞧他不知何时回来,心想白敬之不能死啊,便闯了进去……” 说至此,宁珏狠狠一挥拳,“我也没想到白敬之真死了,那凶手还逃的如此之快,这下好了,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师兄,你去了白府?可查到什么线索了?凶手溜得太快,我都怀疑白敬之屋子里是不是有密道。” “若有密道,十安他们早已找出来了。”裴晏先否定,又沉声道:“你从北面入了白府,又去了白敬之书房,后来你亲眼看着白敬之入回春堂,那么凶手若要入楼中杀人,只能是在你去书房这片刻提前躲进了回春堂” “不错!正是如此!甚至,甚至在我进白府之时,凶手就已经躲进去了,这半晚上我也在复盘,思来想去,只有这两种可能” 宁珏出身高门世家,肆意妄为了二十载,万没想到会载这样大一个跟头,再想到由此生出的麻烦,他心急如焚道:“师兄,太子怎么说?高晖才出了乱子,如今我也成了阶下囚,若非太子妃有孕这事让陛下心软,只怕我得被打进天牢。” 裴晏道:“太子今夜不曾多说什么。” “那我父亲呢?我姐姐呢?这可怎么好,小殿下还得找薛泠看病呢,我在白敬之房中看到那卷宗,是想着抄录下来拿给薛泠看呢,她一定看得懂……” 宁珏想到什么说什么,又道:“那凶手逃的真的很快,一定不是寻常武卫,多半是江湖中人,肃王身边也养了几个武林剑客的,莫非是他派人下的手?” “如今一切推测都为时过早,白敬之近年来多外任,也无仇怨,很难把其他人与凶手关联起来,你且想想,可还有别的遗漏之处?” 裴晏沉郁的目光有若实质,逼着宁珏镇定下来。 宁珏咬着牙来回踱步,某一刻,他轻吸口凉气道:“若说古怪,我觉得白敬之死前的模样有些怪,我闯进屋时,他还未彻底断气,但他的表情不像受到惊吓,也不像恐惧死亡,反而……反而像松了口气,有些安详,好像凶手杀死他对他反而是一种解脱……” 裴晏也听得奇怪,“人在濒死之时,求生的本能也多会陷入恐惧。” “是啊,可白敬之真的没有,他的姿势正朝着门口,他是看到我进门的,可他没有向我求救,反而是解脱地咽了气” 宁珏说着心底古怪之感愈盛,见裴晏听得认真,他又谨慎道:“不过当时屋内光线昏暗,地上也凌乱,我眼下的记忆不一定准确。” 白敬之断气太快,那濒死的神容也只两息功夫,裴晏心中明白,又问:“而后你刚跳出窗户便被捉住了?” 裴晏问的十分平静,宁珏却顷刻涨红了脸,为自己辩白道:“不,不是,我是出了窗子,想跃上房顶看看能否瞧见凶手踪影,上了房顶才被捉住” 说至此,宁珏也觉晦气至极,“真是见了鬼了,我也没想到那钱世杰和孙冕的武功如此厉害,我当时一心想着凶手,都不曾看见来了那么多人,我本问心无愧,若是早早逃了也没这么多麻烦了” 宁珏面上青白交加,比起被冤枉成杀人凶手,因武艺落败被人当场捉拿更让他屈辱,“钱世杰他们有两人,我是双拳难敌四手,且我看白敬之死了,心知大事不妙,六识也有些乱,这才被他们找到了机会,若是平日我怎么也能与他们战上个有来有回。” 见裴晏对自己的找补不为所动,宁珏恼的直抓脑袋,“也是巧极了,白敬之刚好请了这么两个高手……” 鹤唳长安 第175节 第191章 代主谢恩 “师兄, 如今的情形是不是对我很不利?但咱们没有证据,我也不能直说我入白府是为了旧事,如此何时才能还我清白?” 宁珏恼了半晌,到底知道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洗清自己的嫌疑, 见他眼巴巴望着自己, 裴晏心底也生出两分自责。 他缓了声道:“你在凶案现场被捉拿, 的确很是不利,但如今你行凶动机不足,陛下也是清楚的, 此事任是谁听来都觉奇怪,因此事情尚有缓和余地。你父亲和姐姐处不必担心,他们所经之事比你多的多,也信你不会杀人, 太子也比你想的更沉稳。” 宁珏瘪嘴:“此案只要交给大理寺查,我就一定放心,但我怕肃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宁家若是出事, 太子又少了一份助力, 这可是极好的机会, 对了, 淮安郡王的事如何了?可有线索了?” 裴晏道:“此前祭拜过程秋实的人已经找到了, 是当年肃王府的一个年轻马夫,因程秋实救过其性命, 在他死后,这马夫偷偷去祭拜过他多次。” 宁珏大喜, “人在何处?可知内情?” “程秋实死后没多久,他便被赶出了肃王府, 他是商州人,眼下正在来长安的路上,见了他的面方才能深问” 裴晏顿了顿,又问:“你说的那诊疗卷宗,或许也是线索,是在白敬之书房之中?” 宁珏重重点头,“是一个紫檀木万福纹箱笼,一看就是装白敬之重要之物的,如今白敬之死了,应该不会有人藏起此物。” 裴晏点了点头,扫了眼牢室道:“这几日你先忍一忍,要洗清你的嫌疑,最好的法子还是找出真正的凶手,你牢室外的守卫算是亲信,若想到了什么要紧的,让人来寻我便可,你有什么话要交代你父亲你姐姐的,我也可帮你转达。” 这明牢内有木床桌椅,比暗牢好受的多,宁珏深吸口气道:“告诉我父亲,清者自清,宁家万万不可为了我铤而走险。” 闻言裴晏有些欣慰,经此一番,宁珏到底成长了不少。 盈月楼中,姜离书案之上灯盏明晃,她正盯着刚画好的白府布局图沉思。 怀夕在旁侍墨,拧紧眉头道:“姑娘,宁公子不可能杀了白敬之,当年的旧事还不清楚,白敬之死了对我们没有好处。” 姜离道:“凶手不可能是宁珏,按白珉和宁珏的证供,凶手很有可能一早就藏在了回春堂中,白敬之最后一次进入回春堂乃是申时,凶手有可能在申时之后潜入,就等着白敬之独自进来” “那凶手是藏在二楼?可宁公子说他是看着白敬之下了一楼才发生争执的,且来者若是武艺高强,为何不直接出手,反而先与白敬之争执打斗呢?” 怀夕说完,姜离秀眸轻眯了起来,“若他们二人所言为真,那来者定是与白敬之相熟,而白敬之之所以被杀,定是二人有何事未曾谈妥。” 怀夕纳闷,“难道姑娘还怀疑他们二人说谎?” 姜离道:“宁珏入白府,定是为了查淮安郡王和皇太孙之旧事,既是如此,他又岂会乖乖地待在梧桐树上?” 怀夕听得瞳底微亮,姜离又道:“至于白管事……我也说不好,我只觉今夜这凶杀案很是奇怪,怎么就那么刚好把宁珏抓个正着呢?” 怀夕嘟囔道:“宁公子也真是倒霉……” 姜离看了眼窗外如墨夜色,一边收起布局图一边道:“先不猜了,有何内情,等明日见了裴晏就知道了。” 白敬之死的突然,翌日虽非授医日,姜离一大早还是先往太医署来。 刚进衙门,便见署内众人神色凝重,又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私语着什么,待姜离到了济安堂,苏长淮迎了上来,“姑娘今日怎来了?” 姜离道:“答应岳大人帮他编撰医经,昨夜写了两份医案,他或许用得上。” 苏长淮叹道:“只怕今日岳大人有的忙呢,听说薛姑娘昨夜去了白太医府上,那姑娘应该知道白太医出事了吧?” 姜离沉声道:“自是知道,岳大人今日去帮忙善后了?” 苏长淮应是,“不错,他与白太医交好,白太医遇害,他尤其痛心疾首,再加上他如今负责修撰医经,不必去尚药局待命,我们金大人便让他主持善后事宜了,白太医虽不是衙门中人了,但他这么多年也是劳苦功高,不可能坐视不管。” 姜离心中了然,见苏长淮满面悲色,便问:“苏医师和白太医也颇有交情?” 苏长淮沉重道:“我是五年前考入太医署的,说来惭愧,未入太医署时我年少轻狂,只以为自己自幼习医,必不会比别的医师差多少,但没想到进来后,第一次考较我便排到了末位。按太医署的规矩,新来的医师都要到老太医们跟前当差,一来学当差章程,二来也是老师父带徒弟精进医术,因我排至末位,那年的老太医们没有一个人选我,正在我无地自容之时,白太医选了我……” 姜离还不知有此前情,一时有些讶异。 苏长淮继续道:“当时是白太医从齐州治疫后回长安述职,我到他跟前听差其实也只有四个月,但那四个月我所学良多,他等同我半个师父,后来他离京之时,我甚至想同去,可他说我进来不易,去了地方便等同折了前程,是他把我引荐给乔博士的。” 见姜离听得认真,苏长淮又道:“他说他虽自小学医,可他人并不聪明,在他认识的人之中,有年纪轻轻便远胜于他的,早些年他也十分不甘十分羡慕,但后来年纪见长,便觉年月不负有心之人,妙手回春的功夫皆是一日日的辛勤累积起来的。他这些年在外当差,只怕没把此事当回事,但我心底对他是十分崇敬的。他回乡养病是好事,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关头会出这样的乱子……” 年纪轻轻便远胜白敬之的,除了魏阶再无第二人。 姜离牙关紧合片刻,又不动声色问,“你与他有此渊源,那你可知他与何人有仇怨?” 苏长淮道:“白太医与世无争,行医问药也甚少出岔子,我也不知何人与他有仇,不对……姑娘何以有此问?昨夜不是当场抓到了凶手,是宁” “昨夜确是宁公子在现场,但他一直喊冤,白府和宁家也并无交集,若他所言为真,那谋害白太医之人尚难确定。” 姜离面色如常,苏长淮略一犹豫道:“那我便不知了……” 话虽如此,苏长淮不知想到什么欲言又止起来,姜离敏锐问:“那你可知近日白太医有何异常吗?” 苏长淮迟疑道:“若说异样,还真有一处,他因病辞官是正月下旬决定之事,但后来他回老家的心思并未定,也不曾说再也不回长安了。是在三月上旬,他忽然着急的找了牙行售卖宅邸,说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彼时我们都劝过,白家医术在长安多有声名,这宅子算起来也住了白氏四代人了,没了门庭,三五载后又有多少人还记得白氏呢?” 姜离面色凝重起来,“还有这等事?” 苏长淮无奈道:“后来我们都猜测,是他病情加重使得他没了心气,什么门楣名望都顾不上了。” “三月上旬可出过什么事端?” 苏长淮摇头,“不曾啊,彼时他辞官的章程已差不多走完了,只有岳大人苦苦劝他留在长安,没听说有何不快。” 姜离压下心头疑窦,见天色不早,便道:“我与白太医虽只有几面之缘,却也十分敬佩他常年行走地方的济世之心,岳大人既然在白府,我便再往白府去一趟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苏长淮闻言自多有感激,一路将姜离送出了衙门方才返回当差。 马车辚辚而动,姜离靠着车璧回想苏长淮所言。 怀夕也道:“姑娘,白敬之忽然决定典卖家宅遣散仆从,这的确奇怪,能在长安立足的富贵人家都不会轻易把宅子卖了吧?万一白氏以后有其他族人进京呢?留个宅子,总也算在长安有个立足之地啊。” 姜离道:“确是奇怪” “刚刚苏医师说的,让白敬之不甘之人莫不是魏伯爷?他嫉妒魏伯爷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太医令,所以才要害了魏伯爷?” 姜离记起旧事,语气亦凉薄下来,“白敬之的父亲,和义父的父亲多有交情,他们二人少年时便相识了,后来义父靠着家传的伏羲九针一早考入了太医署,没几年便做了侍御医,后来更是平步青云。他二人相较,义父的确比白敬之出彩得多。当年我刚和师父回长安,还常见白敬之来伯府,二人一进义父的药房便是半日,那时我还当他是真心求教,这些年我疑他用心险恶,但连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死了,如今到了九泉之下,也不知他如何面对义父。” 怀夕哼道:“善恶有报,只可惜他死的太早了。” 还有诸多内情未明,姜离也不想被仇恨蒙蔽,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查明旧事,再将宁珏救出囹圄。 马车到白府之外时还未至午时,一夜功夫,白府门楣已挂上缟素,高阔的门庭也显得凄怆起来。门口有大理寺武卫值守,见姜离来了忙快步入府通报,不多时,九思疾步跑了出来,见礼道:“姑娘来的正好,公子一早就来了,龚侍郎和岳大人也来了一个时辰了,今日还得继续搜查问证,如今人都在回春堂” 九思说着请姜离入府,姜离刚跨进门槛,九思却轻咦一声往她身后看去。 姜离狐疑转身,便见不远处的街边,一个面生的灰衣男子正畏畏缩缩地往白府探看,姜离一眼瞧出此人古怪,九思也敏锐出门去,“你是何人?近前说话!” 他一声高喝,那灰衣男子吓了一跳,一副犹犹豫豫欲逃之态,九思扬了扬下巴,门口的武卫几个箭步上前,一把将来人领子捉了住,“你是何人?!”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灰衣男子生的长脸细眼,年纪双十上下,被揪住领子,登时抱拳告饶起来,“小人是醉欢楼的伙计,小人此前受过白大人恩惠,此来、此来是想看看白大人是否真的出了事,小人并无恶意,小人听闻白大人遇害,小人不敢相信,这才来偷偷瞧一眼。” 说着话,灰衣男子被拉到了府门之前,九思看着他道:“受过白太医恩惠?醉欢楼,莫不是帽儿巷那家醉欢楼?” 灰衣男子不住点头,“正是,正是那里,其实不是小人受过恩惠,应该是小人的旧主受过白大人恩惠才是,不过都是一样的,白大人医者仁心,若真是遇害了,那、那小人立刻回去为白大人烧纸……” 他说着眼眶已是泛红,姜离听出不对,便也出门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的旧主是谁?如何受过白大人恩惠?” 灰衣男子犹豫一瞬道:“小人宝砚,在醉欢楼当差,小人的旧主是醉欢楼的莲星姑娘,六日前,我家姑娘出了意外,求到白大人府上才得了诊治” 醉欢楼在西市以南帽儿巷,是极有名的风月之地,九思没想到白敬之会给青楼姑娘看诊,意外道:“你家姑娘出了什么意外?白太医治好了她?” 如此一问,宝砚唇角一瘪低头道:“小人、小人多的不敢说,但小人此来,就是代替我家姑娘拜谢白大人的,小人给白大人磕头” 宝砚说着扑通跪地,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见他额头瞬间青紫起来,九思和姜离也瞧出他是诚心来此。 然而他言语不详透着怪异,眼见他磕完头要走,九思又忙道:“你慢着,什么叫不敢说?你家姑娘若被治好了,如何成了你的旧主?” 宝砚杵在原地不敢走,眼眶泛起泪花道:“我家姑娘已经没了,到了地底下,她也会亲自向白大人磕头的” 姜离和九思越听越古怪,姜离冷声问:“你家姑娘过世了?因病还是因伤?” 宝砚摇着头往后退,“我家姑娘救不过来了,小人代姑娘谢白大人,小人还有差事就不扰诸位贵人了……” 宝砚说着越退越远,话音还未落,已转身撒腿狂奔而去。 门口的武卫犹豫一瞬看向九思,九思和姜离对视一眼,也觉万分怪异,他很快道:“这醉欢楼一定出过事,待我问过公子再做定夺。” 第192章 真是凶手 沿着白府花木扶疏的府中廊道一路往北, 先经四处悬挂惨白丧灯的碧瓦院阁,再过小片梅林便到了回春堂。 甫一进院门,便见白珉一身粗布孝衣,双眼红肿地站在院中。 他对身边的岳柏恩道:“老爷一心想着早日回族地见夫人和小姐, 如今死在长安城中, 他最后的愿望也未实现, 大人不必相劝了,待案子了了,老爷的遗体小人就算拼了命也会好好送回白氏族地去, 否则老爷九泉之下也难安息” 刚说完,白珉瞧见了姜离,“薛大小姐” 岳柏恩闻言回身看来,和白珉一起迎了上来, “薛姑娘怎么来了?” 姜离从袖中掏出两张薄纸,“适才去了太医署,听闻大人来了白府, 我便也来看看, 这是两份特殊医案, 或许对大人编修医经有用, 大人可瞧瞧。” 岳柏恩有些惊喜, 忙接来细看, 姜离又看向白珉道:“今日来也是想好好祭拜一下白太医,若府里有何处是我帮得上忙的, 白管事也尽管开口,白太医事出突然, 我也十分不忍。” 白珉拱手道谢,他一夜没睡, 眼底血丝遍布,背脊也佝偻了几分,看起来似老了十岁,“多谢姑娘好意了,老爷含冤而亡,我们阖府上下只求尽快惩治凶手为老爷报仇,其他的小人们应付得来,也别无所求,如今人证多了,只希望快点找到确凿证据” 白珉眼底愤恨比昨夜更甚,姜离心底微动道:“多了人证?” 白珉道:“今日一早裴大人便再来问证了,将府中上下叫来,又翻来覆去问了许多,我们府中的马夫忽然想起一事,说早在五日之前,我们老爷从太医署出来之时,便碰见了宁珏。碰见也就罢了,诡异的是,那时他便发现宁珏似乎在跟踪我们老爷,跟了两条街,看我们老爷是去访友的,方才走了,彼时他只以为是巧合,如今想来,这足以表明宁珏对我们老爷早就心怀恶意,只是、只是小人也不明白他这恶意从何而来。” 若马夫所言为真,宁珏跟踪白敬之自然也是为了旧事,但此时姜离也不可能替宁珏辩白,正踌躇着,裴晏和龚铭从正房走了出来。 姜离上前见礼,裴晏开口道:“薛姑娘来的正好,我们正打算再拜访昨夜赴宴的宾客们,姑娘既来了,便请多留片刻,且白太医这里,有些记录只怕要请姑娘看看” 姜离面露疑色,一旁岳柏恩道:“对啊!薛姑娘也擅妇人病与小儿病,当最懂敬之那些医经医案了” 见姜离不明,岳柏恩道:“姑娘还不知,敬之早先整理了许多旧时诊疗卷宗和医案经书,一些是打算带回老家,趁着养病继续研究,还有一些是打算捐给太医署的。他月中才走,本来后面几日会送往太医署,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也没人再做研究了。白珉把他最紧要的医书和记载挑了出来,打算送回嫂夫人手中做个纪念,其他不甚紧要的,打算让我验看之后,但凡有用的,都一并捐给太医署,这里头大部分记录我都瞧得明白,但有些小儿病与妇人病的疑难记载,因他只记了寥寥数语,我实在不明,正好请姑娘帮忙。” 姜离一阵心旌微动,看向裴晏,便见裴晏眼底也一片深长。 白珉悲恸道:“尽毕生之力修习医道乃是老爷夙愿,若再给他三五载时光,他必定能摸透好些疑难,如今……如今却是没这个机会了。” 姜离忙道:“白太医济世安民多年,所见所记定是广博,既然这是他的遗愿,我尽些绵薄之力自是乐意之至,权当告慰他在天之灵了。” 岳柏恩很是欣慰,一旁九思还惦记着那伙计,问道:“白管事,白太医可是在六日之前,去给醉欢楼一位叫莲星的姑娘治过病?” 白珉有些愕然,“大人怎知?” 九思便看向裴晏和龚铭,“公子,龚侍郎,适才有个年轻伙计在府外徘徊,说是替醉欢楼的莲星姑娘前来拜谢白太医,说白太医六日前救过莲星姑娘,我们本想细问,可那伙计像是因何事心虚,竟是拔腿跑了” 裴晏看向白珉,“真有此事?” 白珉眼底闪过茫然,却又点头道:“老爷擅妇人之病,早些年和醉欢楼的东家有过交集,后来有求到门上的便会出手相助,六日之前,老爷的确去过一趟醉欢楼,不过……不过那位姑娘病入膏肓,老爷说她活不久了。” 鹤唳长安 第176节 龚铭不禁问:“是何病活不久?” 白珉叹道:“老爷提了一句肺痨,当夜只有马夫驾车,是老爷自己去的,我也不清楚详情,青楼女子命苦,什么病老爷都见过,他未多言,小人也未深问。” 九思跟着道:“适才那伙计说莲星姑娘已经过世了,但看他言辞不详,似乎莲星姑娘过世的有何隐情,正要问人却跑了。” “怎会这样快?”白珉大惊。 龚铭也道:“即便人真的病重过世了,若单纯来谢恩,何不大大方方的?怎么还自己逃了?裴少卿,此事要不要查一查?府里还未问完,不若我带人走一趟?” 醉欢楼乃风月地,看起来和白敬之之死风马牛不相及,但这伙计来的凑巧,裴晏便也道:“要查,府中线索太少,任何异常都不可轻放,那龚侍郎便走一趟罢。” 言毕裴晏招来冯骥,吩咐他与龚铭一行同去,龚铭不置可否,很快带着人离了白府。 这时裴晏方看向姜离道:“请薛姑娘借一步说话,除了白太医留下的医书医案,有些证供还要再问问姑娘。” 姜离心中疑窦甚多,自从善如流跟着裴晏入正堂。 回春堂一楼正厅为案发之地,西厢为白敬之收藏医书经文之地,此刻房中摆着数卷证供卷宗,因搜查之故,前后窗棂大开,院里的大理寺衙差和岳柏恩几人皆能瞧见他们言谈,一派公事公办之象。 刚进房门,姜离便压低声音道:“今晨我去了太医署,衙门内议论纷纷,从一个叫苏长淮的医师口中得知,白敬之一开始并不打算离开长安再也不回来,是从上月中旬才打定主意典卖宅邸遣散奴仆” 裴晏在放着卷宗的书案之前站定,也轻了声道:“这一点岳柏恩早间提过,但问证之后,白府上下都说上月府中并无异样。” 姜离便问:“宁珏如何?他当真什么也没瞧见?” 裴晏朝外看了一眼,见岳柏恩又和白珉说起了治丧之事,遂道:“宁珏说他昨夜酉时入府,但先往前院白敬之书房去了一趟。昨夜已是他第三次入白府,他在白敬之书房发现了一卷医治肾厥之疾的案卷,但他看不懂其上医理,也未来得及抄录。” “肾厥之疾?淮安郡王?”姜离惊疑难定,“那案卷眼下在何处?” 裴晏沉声道:“确是巧合,我本打算借由搜查之故找出那案卷,却不想今晨再来白府时,白珉已带着下人整理了白敬之遗物,且他主动提起将白敬之这么多年的医书记录交给太医署作研医之用。奈何白敬之书房中箱笼不少,我粗查一番,未找出宁珏说的卷宗。” “明白了,你的身份在此,不可能当着他们专门去找那案卷,交给我便是。”姜离神色凝重起来,“若真有肾厥之疾的案卷,那白敬之定记着淮安郡王之病,就看他案卷之上如何写了,我已答应助岳柏恩修撰医经,如今他又请我筛看医书,倒也便宜,但光有医案卷宗还是不够的。” “给程秋实上坟之人已经找到,明日便可到长安,此人是肃王府旧人,程秋实‘病亡’没几日他便被赶出了肃王府,他或许知道内情。” 裴晏一言落定,姜离眸光清亮起来,“太好了,有了人证,再找其他证据就明确多了,如今紧要的还是先查明白敬之之死” 姜离说着看向正厅,厅内狼藉几乎没动,地上血迹干涸成了猩黑的一滩。 她瞳孔缩了缩,“本还在想如何留住他……他死的太突然了,还刚好碰上了宁珏,这总给人怪异之感,宁珏可曾提过跟踪之事?” 裴晏沉声道:“昨夜我与他在牢中见了片刻,他未提跟踪之事,晚些时候我回衙门再问他……” 微微一顿,裴晏道:“他被牵扯进来,也是我私心之故。” 姜离闻言回头,想了想还是道:“起先我不赞成你让宁珏知道淮安郡王之事,是怕他走漏风声,后来我明白了你的用心,便觉如此更好,你不必为此负疚,一开始起了利用之心的是我。” 姜离起初便有结交宁珏之意,后来也非平白点出宣城郡王隐疾,更猜到了宁瑶会让她给宣城郡王看诊,即便裴晏不动,她也要想法子让宁珏为她所用,“宁珏一心记着皇太孙之仇,没有你,他也会为此冒险,将来待他知晓内情,他怪我便是了。” 裴晏听得凝眸,“怪你怪我有何分别?更何况……” 更何况如今宁珏对姜离颇为热切,届时还真不知如何收场,裴晏心底做此想,却也不打算说破,“罢了,尽快为他洗清冤屈便可。” 见裴晏言语不详,姜离虽有些纳闷,但如今不是闲话之时,便道:“近日我会常去太医署行走,白敬之半生交际皆在太医署中,说不定有其他线索,我总感觉他的死不是普通的寻仇泄恨,永茂堂那边可有消息了?” 裴晏道:“昨夜便问到了缘故,说永茂堂的东家染病在床,因上月送了礼来,便未来赴宴。” 姜离正若有所思,外头岳柏恩与白珉说完了话朝上房而来。 裴晏和姜离双双面色一肃,裴晏扬声道:“姑娘若是想到别的异样,随时来寻大理寺相告便可。” 姜离配合地应是,岳柏恩这时到了书房门口,“裴少卿尽可放心,当夜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薛姑娘还来的最晚,定不会有问题的。” 裴晏颔首,又道:“如今证据寥寥,大理寺要从白敬之遇害前数日行踪入手,这期间他去了太医署多趟,岳大人也多回忆回忆。” 岳柏恩应是,“大人放心,我也想早日知道敬之因何被害。” 说着岳柏恩看向姜离,“薛姑娘,去前院看看敬之留下的医书案卷?” 姜离与裴晏暂别,应是而出。 离开回春堂,姜离问起治丧诸事。 岳柏恩道:“如今天气转暖,若要回乡,遗体都难保存完好,白氏在长安城外也是有墓园的,我本想把嫂夫人她们接回长安,可白珉说敬之的心愿是回乡,如论如何是要送他回族地,如今先停灵,等案子了了他们再扶棺启程。” 姜离道:“好,那先去给白太医上柱香罢。” 灵堂就设在回春堂西南,岳柏恩唏嘘道:“也真是多谢姑娘有此心了,这些年敬之常年外任,长安城中出了被他治过病的人家,已没有几家交好的了。” 姜离眉眼晦明:“白太医为何常年在外呢?” 岳柏恩迟疑道:“几年前长安出了些事端,他虽到了太医丞之位,但没了追名求利之心,哎,他如今已经过世,就不多说了。” 岳柏恩年近不惑,已入太医署多年,当年皇太孙出事时,他只是最低阶的侍御医,忙于城中疟疫未受牵连,再加上他与魏阶并无深交,自是替白敬之周全。 姜离不多问,至灵堂院中,满院缟素高悬,两个年轻小仆正身着丧服于灵棺前烧纸哭丧。白敬之尸体已被装殓妥当,春末夏初的午后,棺椁四周放满冰盆,使得灵堂内寒气森森。 姜离上了三炷香,这才随岳柏恩往前院而去。 一路穿廊而过,待至前院,便见白珉正在西厢外指挥下人们搬抬箱笼。 “白管事这是在做什么?” 见姜离看着红漆木箱,白珉近前道:“让姑娘见笑了,自外头知道老爷要辞官还乡,上月初起,无论是被老爷救治过的病患,还是和白氏交好的故旧,陆陆续续送来了不少饯行之礼,珍奇文玩书画医经皆有,老爷不敢辜负盛情,本是吩咐装箱到时一并带走的,可东西还没收完便出了事……” 他满面苦涩,又指着东厢道:“老爷的书房在对面,大人和姑娘请跟我来。” 姜离在木箱上一扫而过,先往白敬之书房而去。 “回春堂虽也存了不少医经,但那多是老爷制药试药之处,所藏医书多为药经,老爷平日诊疗所留的卷宗和研习医道所用的古籍医经多数还是在此处。” 随着白珉之言,姜离进了东厢门,只见其内布置朴素,宝阁与书架林立,只西窗下设案几坐榻。此刻书架上多有空落,北面棋布放着七八个箱笼,箱笼不远处的长案上又堆了不少卷宗,纸页多有泛黄,一看便是年代久远的旧物。 岳柏恩道:“姑娘瞧,这些是敬之毕生心血,尤其这几年他常在地方治疫诊病,每年都要带回两大车案卷,除了呈报给太医署的公文,有各地诊疗见闻,亦有他钻研医道所得,适才我粗粗看了些,有些记载十分宝贵,但这样多文卷没个两日功夫是筛选不完的。” 姜离视线逡巡一圈,心道莫说裴晏了,便是她也难在这样多案卷中找出宁珏所言之物,她便挽起袖口道:“正好这两日无事,我帮大人筛看便可,这几年我在江南行走也见了不少疑难之症……” 翻看医案记录并不难,难得是此处医书与医案记载千百册,姜离又不敢将意图表现的太过明显,如此一来自要花上不少功夫。 足足两个时辰之后,姜离已帮着清点出不少可用书卷,却是未见与肾厥之疾有关的诊疗记载,白珉命人送来茶点,又不时来照看片刻,闲话才知昨夜整理白敬之遗物之时,书册多被重新装箱,那份案卷早不知打乱去了何处。 姜离不急这一时片刻,可眼看着日头西斜,外头忽有个小厮快步而来。 “珉叔,公主殿下来了” 白珉一惊,姜离也有些意外,那小厮又补充道:“两位公主殿下都来了!” “没想到薛姑娘也在。” 宜阳公主见到姜离有些讶异,庆阳公主看了一眼岳柏恩和不远处的大理寺衙差,道:“如何?今日大理寺和刑部可找到证据了?” 岳柏恩拱手道:“回殿下的话,似乎还没确凿线索。” 一旁白珉不住看向北面,这时道:“裴少卿来了” 裴晏也没想到今日两位公主会来,得了消息急匆匆往前院而来,待见了礼,裴晏才道:“两位殿下怎会过来?” 庆阳公主看向宜阳公主,宜阳公主叹道:“白太医前些年一直给槿儿治病,此番我只知道他要辞官回乡养病了,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今日庆阳姐姐正好来我府上做客,得到消息的时候我们都不敢信” 宜阳公主话音刚落,庆阳公主问道:“当真是宁珏?” 裴晏道:“案发之时宁珏的确潜入了白府,但他不认罪,目前也未找到他的作案动机,我们还在查” 庆阳公主扬眉,“他好端端潜入白府做什么?你们可查到什么了?怎么只有你一人,不是说刑部派了龚铭与你们一起查吗?” “龚侍郎去查别的线索了,大理寺今日尚在采证,这半日走访了白府附近大小街巷与民坊,还未发现昨夜有其他可疑之人出现。” 宜阳公主忧心道:“这也奇了怪了,宁珏行事是冲动了些,可他和白太医无冤无仇,怎么可能下这样的手?” 感叹一句,宜阳公主又问:“灵堂在何处?本宫先去上柱香罢。” 宜阳公主身份贵重,她亲自前来祭拜,可见极看重白敬之,白府上下也感恩戴德。 裴晏抬手做请,“在东北方向,两位殿下这边请” 一路往灵堂院行,宜阳公主二人与裴晏在前,姜离几个则跟在后,待裴晏道明姜离因何出现在此,庆阳公主不禁道:“没想到白太医和薛姑娘倒有了交情,你二人这也算得上是忘年交了,有薛姑娘这般小神医帮忙,算告慰他在天之灵了。” 说着话到了灵堂院,宜阳公主近前进香,庆阳公主只停在院中打量灵堂,她今日虽作陪而来,可她与白敬之并无深交,自也不会纡尊降贵。 宜阳公主上了香,望着四处高悬的缟素灵幡,眼底生出两分哀恸来,“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没了,这些年也未听说他与旁人有怨,何人会下这样的毒手?他素来是不争不抢的性子,如今都病退了,总不是衙门里的仇怨。” 庆阳公主纳闷道:“宁珏就没交代为何来白府?真是奇了。本宫也不觉他是心狠手辣之人,听说白太医是被一击致命,足见凶手恨极了他” “他只说是事出有因,但暂且不能告知。” 裴晏答得谨慎,庆阳公主听得愈发古怪,正要再问,外头九思快步而来,“公子,龚侍郎回来了” 话音刚落,龚铭带着冯骥等人快步进了院子。 他回府便知两位公主在此,进门后立刻拱手行礼,庆阳公主摆手道:“龚侍郎不必多礼,说你去查线索了,可查到什么?凶手当不是宁珏吧?” 庆阳公主问的随意,龚铭唇角微动两下,却未说出话来,他自进门便沉着脸,眼下语塞之状更引得众人起疑。 庆阳公主眉梢轻扬,看看裴晏,再看看宜阳公主,奇怪道:“怎么?还不能告诉本宫与宜阳?莫非要我们回避?” “微臣不敢” 龚铭连忙开口,但四字落定,他仍是欲言又止之态。 然而庆阳公主与宜阳公主都紧盯着他,几番犹豫后,他心一横道:“凶手,或、或许真是宁公子……” 此言一出不啻于水入油锅,不等众人发问,龚铭看向裴晏,“裴少卿,那莲星姑娘的确死的古怪,且她死前所见最后一人,正是宁珏!” 第193章 同心同契 “莲星是何人?为何与宁珏有关?” 庆阳公主性情直率, 她如此一问,裴晏也从震惊中回神,“回禀殿下,莲星是醉欢楼的妓子, 六日之前, 白太医去给她瞧过病。” 不等庆阳公主应声, 裴晏看着龚铭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龚铭拧着眉头道:“我们到醉欢楼之后见到了那个宝砚,看我们去了他吓得不轻,后来我们打探起莲星, 得知她在五日之前就已经过世了,也就是上月三十,在白太医去给她诊病的第二日” 裴晏又紧声问:“为何她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人是宁珏?” 龚铭道:“这阵子拱卫司不是在查那邪魔歪道的案子吗?宁珏也领了一队人马追查,后来似是从冯家查到了醉欢楼, 说那位叫莲星的姑娘早先和冯筝多有来往,上月二十八晚上,宁珏本要带这位姑娘回拱卫司, 可看她病恹恹的卧病在床, 便没下令羁押, 只独自审了莲星半日。” “莲星患病已久, 起先还不是痨病, 是今年冯家出事后她才猛地病重起来, 年后被醉欢楼东家安排在了醉欢楼后院一处偏房之中,只这个宝砚在照顾。当日宁珏走后, 宝砚说他一进屋子莲星便开始吐血,她怕极了, 显然是被宁珏吓狠了。宝砚当时便想请大夫,莲星却不让他请, 就这么耽误了,宝砚今日说,他怀疑宁珏为了逼供给莲星用了毒。” 裴晏立刻道:“这不可能。” 龚铭无奈摊手,“适才刚听闻时我也不信,但这是二十八晚上的事了,到了二十九,眼看着莲星不行了,醉欢楼的东家才打发人来求白太医,白太医夜里的确去了一趟,进门看了脉象,又问了最近一年的病况,只言她病的太重,只能看天命,最后留下两张药方匆匆离开了。” 鹤唳长安 第177节 “当天晚上莲星用了药,瞧着好转了些,还用了饭食,但第二天傍晚宁珏又来了。见莲星病的更重,宁珏又独自问了莲星片刻,宝砚说等他和另一个侍婢回到后院时,宁珏已经走了,他们进屋时莲星已气若游丝,一句完整话都没说出来便咽了气。” “本来他还不敢确信,可没想到莲星死了没多久,她口唇便溢出血沫来,嘴唇也青紫,更可怕的是,当时有血滴在地上,那屋子里老鼠乱窜,他们喊人的功夫,有老鼠舔了地上的血,没一会儿便躺倒在地,一看便知莲星之血有毒。宝砚受过莲星恩惠,当时本想报官,可醉欢楼的东家不想惹事,当天半夜里便把莲星的遗体送出城外下葬了。” 庆阳公主和宜阳公主听得瞪大眸子,宜阳公主忍不住道:“宁珏才去拱卫司多久,他那性子,哪里会为了审出几句证供便对姑娘家用毒呢?何况若是他第一次便用了毒,那白太医二十九晚上怎会诊不出来呢?” 龚铭道:“按理是如此,但江湖上毒术极多,有的毒无色无味,要毒发后才瞧得出来,那夜若不是老鼠死了,他们还想不到莲星中了毒。宁珏行走江湖多年,不难排除他知道些刁钻毒术,并且” 犹豫一刹,龚铭接着道:“并且那宝砚还说,白太医当晚去后,很快诊出莲星受过惊吓,待得知莲星与宁珏前日单独见过,且莲星很可能和冯家的案子有关后,当时白太医神情便有了变化,也是如此,他后来匆匆离去。” 龚铭重叹一声,干脆道:“宝砚的意思是说,白太医不一定没看出来,或许他看出来了,但得知和宁珏有关便不曾说破,他即将辞官回乡,自不想牵扯进是非中。而第二日宁珏再来时问起了莲星房中的药是何人所开,当时宝砚说白太医去过……这一点对宁珏极为不利,甚至可能是他的作案动机。” 庆阳眉头紧拧,“你是说,宁珏给那青楼姑娘下了毒,得知白太医去给那姑娘治过病,因猜到白太医洞悉了他下毒之行,所以害了白太医灭口?!” 龚铭苦着脸道:“是啊殿下,这很容易推演出来不是吗?” “可是,可是宁珏不至于下毒啊……” 庆阳公主和长安城中的世家小辈们多有来往,自是相信宁珏品行,宜阳公主也道:“别说宁珏不可能杀害白太医,便是对那姑娘他也不至如此。” 宝砚来的突然,龚铭也没想到去醉欢楼这一趟,竟查出如此重要的证据。 他无奈道:“两位殿下信任宁珏,可这几件事连起来,在旁人眼底又是另一番因果了。如今已有宝砚和醉欢楼一众人证,他们此前虽并无给莲星姑娘伸冤之意,可如今两衙门同查白太医之死,所有异常都要一并查个明白的,稍后还得禀告给陛下才好。” “莲星的墓穴在何处?”裴晏利落发问,“宝砚虽说莲星是中了毒而死,可毕竟没有大夫确认过,先确定莲星到底是不是毒发而亡才好。” 龚铭唇角微搐,“她的墓穴我倒是问了个地址,就在城外赵家村墓园里,裴少卿是打算掘坟验尸吗?” “在查明莲星死因之前,一切指证皆不足信。”裴晏颔首,又吩咐冯骥,“立刻去醉欢楼把宝砚和醉欢楼掌柜带上,让他们给我们带路。” 龚铭不禁道:“但、但若真是什么江湖奇毒,如今已验不出来了呢?” 姜离在旁站了半晌,也没想到事情有了这般变故,宁珏本无作案动机,连景德帝都有心相护,可如今平白多出来一个“杀人灭口”,他的处境可谓急转直下。 她不由上前道:“两位大人若是信我,我可以帮衙门验尸,若真是江湖上的毒药,那应该没有我不知的。” 所有人都看向姜离,龚铭也恍然道:“对啊,薛姑娘可是鼎鼎大名的江湖圣手,她可以帮我们” 裴晏看向姜离,“事不宜迟,立刻出城。” 短短数日,姜离怎么也没想到又要往城外墓园而来。 赵家村墓园在长安城外西南,赶到墓园找到莲星之墓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平头百姓的墓地少有专人打理,齐膝的荒草铺径,无名碧树交杂,莲星的矮坟黄泥簇新,歪歪斜斜地立在一株歪脖子杉树之下。 醉欢楼的掌柜名叫余骞,年近不惑,通身锦服金玉,到了墓碑之前,他擦着额汗道:“两位大人,就是这里了,当日出事之后,我们的确看到了那死老鼠,但……但我们都不是大夫,也瞧不出什么古怪,她这病本就呕血的不是吗?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这才没有声张,我们这样的地方也是见惯了这些事” 余骞有些心虚地为自己之行找补,裴晏冷喝道:“见惯了这些事?你们醉欢楼难不成多的是姑娘中毒殒命?” 余骞闻言忙道:“不不不,大人误会了,小人的意思是……楼里的姑娘命苦,多有身子不好的,病重而亡的小人也是见过的,大人息怒。” 事从紧急,裴晏也懒得对余骞发难,立刻命人掘坟。 见随行的衙差一拥而上,这余骞冷汗盈额道:“就、就算是中了毒……但也有可能是莲星自己想不开,她患病这事也、也说来话长” 余骞显然不敢明着指证宁珏毒害莲星,便先把替宁家脱罪之语说在前头。 裴晏看向他,“怎么说?” 余骞气弱道:“莲星已经患病两年了,起初只是咳喘严重,去岁年中才严重了些,到了去岁年底,被诊出了痨病,当时她已经经常咳出血丝了。大夫说痨病染人,我们楼中也已经够义气了,没把她赶出去只把她安顿在了后院之中,年后冯家……哎,冯公子出了事之后,她大受打击,病的也越发严重,当时她便寻死觅活的。万一,小人是说万一,她也有可能是自戕的,也说不好的……” 裴晏若有所思,龚铭听出了余骞之意,道:“她不是已经卧病在床许久了吗?她能去何处买毒药?你也别害怕,这些事是衙门查证,你只需按你知道的实话实说便可。” 姜离在旁看着余骞,“她和冯筝来往很多?” 余骞还不知她身份,见她气态不凡,恭敬道:“不错,我们醉欢楼虽比不上登仙极乐楼气派,可也是长安城一等一的风月地。冯公子自夫人仙去之后,这一年多常来我们楼中消遣,有时是陪着段公子……咳,有时候也陪着其他贵人来,莲星一手琴技很得冯公子喜欢,他便时常照顾莲星生意,来的多了二人便也算半个知己,莲星私心里还想着冯公子把她赎出去做妾呢,说来也真是心比天高了,没得这病都不可能,更莫要说后来还成了病秧子。” 余骞没想到惹上这等事,心底多有怨气,话语便刺耳了些,眼见一众衙差已经将新坟掘了开,他又面皮一抖,悚然后退了半步,口中低低道:“莲星你别怪我,我可从没想着害你啊……” 无人理会他之作态,姜离和裴晏都往坟边走,没多时,新木棺盖在泥土中露了出来,莲星刚下葬五日,棺盖仍是完好,众人干脆将棺椁起了出来。 棺椁落地,九思上前将棺盖起开,刚开条缝隙,一股恶臭刺鼻溢出,四周站的衙差纷纷掩着鼻子后退,姜离见状口含苏合香丸,在面上系一方面巾,又拿出一双羊皮护手戴上,这才往恶臭难闻的棺椁走去。 往棺内一看,一具面目青紫肿胀的女尸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里头,正是莲星,她身着一袭殷红纱裙,虽已难看出本来面目,但观其骨相,生前也定是清秀美人。 余骞气虚道:“她去的急,没来得及置办寿衣……” 此时已非追究细枝末节之时,姜离倾身在棺口验尸,便见尸体开始腐烂,青绿尸水浸染莲星下半身衣裙,密密麻麻的尸虫正在其口鼻与颈部蠕动,但奇怪的是,尸体颈边与身侧还堆着一片已死去的尸虫。 龚铭为官多年,也见过不少死者,莲星的遗体不算最可怖的,但见姜离身为薛氏大小姐,竟无半点避讳嫌弃之心,还是分外诧异,目光一转,又见裴晏站在姜离身侧不远处,目光轻柔中又有些沉郁,直看的龚铭眉头扬了扬。 半炷香的时辰之后,姜离忽然缓缓直起了身子,面巾之上的眼瞳一片晦暗。 裴晏见之心底一沉,龚铭等不及道:“如何?姑娘可辨出来了?” 姜离默了默,“莲星姑娘的确是中毒而亡。” 此言一出,余骞一脸郁闷,一旁的宝砚则面露悲色,龚铭忙道:“是什么毒?” 姜离目光扫过众人,又垂眸看向棺椁之中,“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一种名叫‘月中霜’的剧毒” “‘月中霜’?怎不曾听过?”龚铭一脸纳闷,待看向裴晏,却见裴晏面色也骤然凝重了起来,他不由道:“可是江湖中人所制?” “‘月中霜’出自蜀中,是用蜀中一种雪色毒蛾与砒霜等毒药炼制而成,本为奶白毒液,需松子大小的才可致命。其毒无味,若用量少是慢性剧毒,中毒后多有腹痛与心悸之状,若不在四五内解毒,最终会五脏衰竭而亡。若用量足够,中毒后半炷香的功夫便会身亡,其毒发之状似中风大厥,常被下给本就患病之人,中毒者濒死之时其脉象与形容皆给人病发暴亡之感,以此做到不露痕迹……” 顿了顿,姜离继续道:“但此毒另一药性是剧毒溶于五脏而不化,被谋害之人的尸体腐烂之后连骸骨也会带有剧毒,此番应是刚好撞见了莲星呕血,其所呕之血毒死老鼠才露了踪迹,如今她已身亡五日,尸身上的尸虫也有部分中毒而亡。” 她字字铮然说完,龚铭惊道:“这样的毒一个病重的青楼女子怎可能买到?只能是有人下毒毒害了她,且此人多是江湖中人。若是宁珏用毒,许是前后用了两次,本是想用毒逼供的,却不想莲星病重,根本承受不住……裴少卿,到了这一步,不管宁珏说什么,我都只能如实禀告给陛下了……” 此毒来源特殊,宁珏便正好是江湖中人,再加上他与莲星两次单独相处皆有醉欢楼一众人为证,其作案动机便更难推脱了。 裴晏也未想到竟是“月中霜”,只能道:“自然,大理寺与刑部皆不敢欺君罔上,时辰不早,龚侍郎若要面圣可要快些。” 龚铭看了一眼昏暗下来的天色,“那此地大理寺善后罢,既然这莲星姑娘死的古怪,这尸首是否不能再下葬?” 裴晏道:“可连同棺椁送回长安义庄,待查明内情后再重新下葬。” 龚铭也觉有理,遂将后事交给大理寺,自己领着刑部衙差快马而去。 他们一走,裴晏先命人将莲星的棺椁合上准备运走,后又走向正净手的姜离,压低声道:“可能断出中毒剂量与中毒之机?” 姜离擦着手摇头,“莲星本就已经病入膏肓,很难断到底是何时中毒的,除非……有给莲星诊病的医案。” 裴晏看向余骞,“白敬之给莲星诊病之时,可留下了医案?” 余骞缩着肩背摇头,“不曾,白太医只留了药方,莲星死后,她的东西都被烧了,那药方也不在了。” 裴晏看向宝砚,宝砚也摇头道:“小人不识字,也不认得药方,买药是去外头铺子里买的。” 裴晏便道:“此前的医方和医案也没了?” 余骞苦哈哈道:“本来就不多,莲星不喜药之苦,起先用过汤药,见效用不佳后便不怎么用药了,反而喜欢求神拜佛。” 裴晏面色寒峻起来,“求神拜佛?” 余骞道:“是啊,早先还能动弹之时常去城外上香呢。” “看来这几件案子,都得好好问问宁珏了。”裴晏凤眸轻眯起来,又看向身边姜离道:“宁珏刚走莲星便死了,你随我同去见宁珏。” 龚铭已先一步去面圣,裴晏不知景德帝有何反应,便当机立断留下冯骥和十安运送遗体及善后,自己和姜离先回长安。 路上快马加鞭,回大理寺已是夜幕初临。 九思执灯在前,一行人直奔地牢而去。 宁珏所在的明牢虽能得见天光,可蹲大牢的滋味实不好受,眼看头顶狭窄的气窗昏暗下来,宁珏一脸颓唐地靠坐在木板床一角,不远处点起灯火,就在宁珏打算第七次喊狱卒过来探问进展之时,繁重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宁珏猛地蹿起来,“师兄?” 他扒着牢栅朝外看,很快欣然道:“师兄终于来咦,你怎么也来了?!” 话未说完,宁珏惊喜之色更甚,因他除了看到裴晏,还看到了裴晏身后跟着的秀美身影,这一下他双眸瞪大,笑意也不自禁地溢了满眼。 裴晏走到跟前,待狱卒打开牢门,又摆了摆手令其远退。 九思挂好灯盏,也站去外头守着。 “薛泠,你怎么也来了?你来看我?我如今可是嫌犯,你这么一来也太过扎眼了,是你请师兄带你来的?” 不等姜离进门,宁珏便似开屏的雀鸟一般喜滋滋激动起来。 裴晏在他身侧站定,道:“莲星死了。” “谁?”宁珏面上笑意一滞。 “因你用毒逼供,莲星死了,白敬之给莲星看诊过,发现了你用毒逼供之行,你为了不暴露害人暴行杀了白敬之灭口” 裴晏语气格外冷肃,他一口气说完,宁珏甚至没反应过来。 待他又想了一想,不仅顾不上看姜离了,和煦的面庞也寸寸碎裂开来。 怒气涌上他眉眼,他匪夷所思道:“师兄在说什么?那莲星是我查邪教案子的嫌疑之人,她虽重病,又如何会死?我给她五日功夫让她考虑清楚,这不我还没去醉欢楼就惹上了白敬之这事,怎么什么脏水都泼给我啊” “莲星确是死了,我刚给她验了尸。” 姜离冷静地开口,待宁珏不敢置信地看过来,她又将今日所见一并道来。 她越说宁珏呼吸越急促,等她说完前后因果,宁珏已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不可能,这不可能!我走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看得出来病得不轻,但怎么会死呢?!醉欢楼的伙计呢?让他来与我对峙,我不怕对峙” 他气得咬牙切齿,裴晏道:“醉欢楼的掌柜和伙计今日给我们带的路,此刻人还未回来,晚些时候我自然还要审他们,但这前后两名死者都刚好撞在你手里,你不觉得古怪吗?当日你第二次离开醉欢楼时,跟那宝砚一起回后院的还有两个婢女,他们三人一起看着莲星咽气的,也不存在那伙计诬陷于你。” 宁珏胸膛剧烈起伏,“那万一是醉欢楼其他人害的她呢?” “那后院还住着其他人,有旁人作证,你离开之后,没有人单独进过莲星的屋子。并且,莲星乃是中毒而亡,她中的是月中霜。”裴晏冷冰冰道。 “月中霜?!”宁珏陡然瞪眸,“这怎么可能?那东西炼制十分复杂,从前只在蜀中出现,我从未听闻长安城中有此毒” 裴晏道:“此前段霈死时,我们已经查遍了长安大大小小的药铺和黑市,也未见过此毒,由此可推断,莲星所中的月中霜乃是江湖中人私携而来,而你行走江湖多年,极可能备有月中霜,再加上醉欢楼的人证,此刻龚铭已经去面圣了。” 宁珏如遭雷击,“所以……所以他怀疑我害白敬之是为了杀人灭口?我、我堂堂宁家公子,我何至于以毒逼供一个姑娘家?” “朝堂之上大抵会说你初入拱卫司,急于建功立业,用些手段也是寻常,只是你低估了毒药之力,也不知莲星已经病入膏肓。” 不等宁珏回辩,裴晏又道:“你不若说说为何单独两次与莲星说话,前前后后到底发生过什么,尤其是第二次,你离开醉欢楼之时,莲星到底有没有中毒之状?” 宁珏这片刻已快被气昏头,此时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昨夜我便给师兄说,拱卫司为了查冯家和潘家沾邪教之事在四处查探,我这些日子便在跟冯家的线索,冯家那天尊画像是冯筝私藏,他父亲和府中奴仆并不知情,我仔仔细细走访了所有和他来往较多之人,最终发现了这个莲星” “自去岁他夫人死后,冯筝消沉了好一阵子,这期间不能和段霈撕破脸,便常常陪着段霈入风月之地,就在这期间他和醉欢楼的莲星有了交集。到后来,只要去醉欢楼,他必定点莲星作陪,再往后,他会自己去找莲星消遣,据醉欢楼的人说,光是去岁七八月上,就去那里留宿了十多次。” 宁珏深吸口气,沉沉道:“有此来往,莲星自知道冯筝不少事,我头次去找她之时,便是看她病恹恹的,又一副担惊受怕之象,这才独自一人问她,都算不上审,言辞间最多说了说冯筝如今的惨状,想让她莫要侥幸。可即便如此,第一次她只认了和冯筝之情,我打探的邪道之事她是一问三不知,后来我看她咳个不停要断了气似的,便先放了她一马,当时我直言说后面还会去找她。” “第二次便是三十那日了,我傍晚去的,她见到我便很是害怕,我自然愈发怀疑她,可那天她也不知怎么了,只一个劲儿的哭,又说她没多少日子好活了,什么也不知道,我哪里会信,且我还得知白敬之去给她看过病。” 宁珏说着也觉自己莽撞了些,一时悔不当初道:“我应该多带几个人的,我所问无外乎都是冯筝之事,可她铁了心还是不说。末了她忽然道,说给她几日想想,又问我冯筝近况,我说冯筝已疯无可治,如今因邪道之事暂留性命,多半会秋后问斩,她彼时道若她想通了,还想再见冯筝一面,我是答应了她的……我给她五日时间考虑,走的时候她虽是虚弱,可没什么吐血咽气之状,怎么可能会死呢?” “你走后半炷香的功夫便有人去了莲星房中,开门便见莲星已至弥留之际,按她们的说法只能是你下的毒” 鹤唳长安 第178节 裴晏话落,宁珏怒极反笑,“这可真是见了鬼了!月中霜难得,我在江湖数年也只在师门见过一回,还是师门从外收缴回来的,我去哪儿找那毒去?我要用毒逼供,拱卫司现成的毒药就不少,能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却又不会损伤性命,我用月中霜做什么呢?这无论如何说不通啊” 宁珏委屈至极,更愤恨至极,“我因给莲星五日功夫,这才想着好好跟踪一番白敬之,好探淮安郡王和皇太孙之事,我压根不知她死了,师兄,你说得对,这两件事都让我撞上了,我都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害我” “眼下人证物证都对你不利,但归根结底,不管别人如何害你,只要我们能证明这二人之死是旁人所为,你便也洗清了嫌疑。” 裴晏说完看向姜离,姜离近前一步道:“你仔细回忆两次见莲星之时她的模样,面色、姿态、气息,咳嗽时的声音,越仔细越好。” 宁珏明白姜离这是要以医道帮他,他忙定下神回想,很快道:“第一次去醉欢楼时,莲星已被拱卫司其他人粗筛问过一遍,我虽头次见她,但她已不意外我的身份,不过她还是惊怕的。当时她披散着头发靠坐在床头引枕上,说话时虽气弱,但言辞清楚,是十分清醒的,她的脸灰白,眼下青黑,唇角有些干裂,呼吸声发沉,咳嗽时声音好像闷在胸口发不出来,只掩着口鼻侧身向里,她仪态极好,始终挺直着上半身……” “你们说了多久的话?期间她可曾揉碰过腰腹处?” 姜离适时地打断,宁珏道:“我们前后说了两炷香的功夫,她几乎没怎么动过,只咳嗽时侧身避人,我一度怀疑她下半身是否瘫了,但后来一问只说她身子沉重懒怠,她没怎么碰过腰腹,手就拿着帕子始终落在腿上。” 姜离幽声摇头,“那便不是提前下的慢性毒了,中了月中霜之人,哪怕剂量不足,也多发腹痛,尤其女子会似癸水来临,气血瘀滞之痛一般。咳嗽时尤其会令痛感加剧,但你们说了两刻钟,她也只侧身避人,显然并无腹痛,至于咳嗽之声乃是痨病所致,并无异样,第二次呢?” “第二次她眼窝似更凹陷了一些,说话时更有气无力,披散着头发,但衣裳齐整,上半身还是靠的笔直。这一次我们也是说了两刻钟的话,她还是没怎么动,非要说有何不同,便是神态不同,我头次还不知她病的药石无灵,但第二次得知白敬之去看过,便猜到了她的病多半无救,当时她的神态也是一副了无生气之感,只在说到冯筝之时眼底冒出零星光彩,我走的时候,她也还是直挺挺地靠在引枕上的。” 姜离皱起眉头,“这也不似有中毒之状,你走之前她手边可有水食?” “有,我去的时候她吩咐人送来了茶点,我跟前的我没动,那个伙计也给她送了一份,就放在床边的矮几之上。”宁珏说着反应过来,拔声道:“没错!如果有人在她的水食中下毒,我走之后她用了水食,那岂非误会大了?!” 姜离看向裴晏,裴晏道:“有这种可能,我稍后会走一趟醉欢楼去查。” 宁珏不禁松了口气,紧绷半晌的肩背也软和下来。 姜离见他额角沁出片冷汗,忽地道:“被冤枉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宁珏闻言不禁心底微软,又强扯出笑意道:“确是憋屈,但有师兄在,你竟也愿意帮我,这冤屈也困不了我几日,更何况太子也定会保我,哦还有,你姑姑如今有了身孕,我也算沾了光” 裴晏不必说便会帮他,但宁珏实没想到姜离也会来,他有些感激道:“你为我做这些我定不会忘,待此事了了我定重谢。” 宁珏说着,望着姜离的目光不自觉有些热切,裴晏在旁看的缩起眼眶,“薛姑娘做这些不止是为了你,不过这份恩情你该记着。” 宁珏还未深究此言之意,姜离已道:“不算什么恩情,只望宁公子记着今日含冤之痛,将来在朝上为官,若遇见旁人含冤莫白,也能为其昭雪公道与正义。” 姜离此言七分大义凛然,三分意味深长,宁珏忙不迭道:“那是自然!” 此言落定,他又莫名觉得姜离一个姑娘家说这话有些古怪,正云里雾里之时,裴晏凉声道:“白敬之那里,你说的案卷还未找到,不过如今薛姑娘在太医署身份便宜,有她相助应是不难。” 宁珏忙道:“薛泠,实是辛苦你了” 姜离心知宁珏已完全会错了意,再想到白日与裴晏所言,干脆道:“如今我做的这些若有何差池,只望你来日莫迁怒裴少卿。” 裴晏闻言立时拧眉,宁珏则惊讶道:“怎么会?你做这些都是为了帮我,师兄也是为了救我,我感激你们都来不及,怎会迁怒师兄?就算最终我这冤枉洗不清,我也不会怪任何人,不,要怪只怪那真正的幕后黑手。” 裴晏深深道:“薛姑娘太见外了,事到如今,我们只需同心同契便可,今夜时辰不早了,待会儿龚铭便面圣出来了,我们先走吧。” 宁珏也关心道:“是啊薛泠,你的身份多有不便,还是莫生不必要的麻烦,快走吧,今日……今日能见你来我已是心满意足了。” 裴晏只觉牙酸,一张俊脸也黑如锅底,姜离到底不是木头人,见宁珏满眸关切与感激,只得硬着头皮告辞而去,待行出地牢,她才轻轻松了口气。 裴晏快行在前,走出丈余远又倏地放慢脚步,待姜离跟上来,他问道:“可瞧出宁珏在想什么?” 姜离有些头大,“他只怕是误会了。” 裴晏“哦”一声,正要接话,又听姜离道:“不过这对我来说也是好事” 裴晏猛地驻足,“好事?” 他这反应不小,姜离挑了挑眉,也随他一同驻足下来。 此刻已近酉时过半,大理寺上下多已下值,衙房内外都黑黢黢的,她借着远处的灯火仔细看了裴晏片刻,不禁好笑起来,“裴少卿着急什么?” 第194章 从疟疫说起 四目相对, 裴晏先是语塞,片刻才道:“宁珏心性纯直,却也粗莽冲动,他平生最厌欺瞒, 若知你得他信任多有利用之意, 只怕最后不好收场。” 姜离眨了眨眼, “难道事到如今,我还会想着好好收场吗?” 见裴晏欲言又止,她复转身朝外走, “你我都明白,这许多事都难善了。” 当年的案子太大,死的人太多,皇太孙李翊更是景德帝心头难愈之疮疤, 要为广安伯府平反,不仅要费力揪出幕后真凶,更要撕开景德帝的疮疤, 让他承认当年杀错了人、断错了案, 这其中每一步都难如登天, 更莫要说, 她连这薛家大小姐的身份都是假借的, 又哪有余地能求个好好收场呢? 裴晏跟上来, 默了默道:“若能查清白敬之和肃王与旧事之瓜葛,为广安伯翻案便指日可待, 平反之后你有何打算?可愿表明身份?你为雪冤而来,即便有冒名之行, 也并非不能体谅,更何况, 你还帮太子妃了了心愿,此恩可抵万千。” 夜如泼墨,姜离看着漭漭天穹,眼底少见地浮起了两分空茫,“表明身份又能如何?我一个没有来处之人,广安伯府满门被诛,我在长安也是无家可归,怀夕一直想回江湖中去,我也不愿受这世家贵胄诸多拘束,自也不会久留长安。” 四周万籁俱寂,长长的甬道里只有二人的脚步轻响,裴晏像想了许久,道:“长安还有这样多故人,便没有让你留恋的理由吗?” 姜离唇角轻抿着,也沉思了片刻,吁出口气道,“说这么远的事做什么?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把宁珏救出来,于情于理他都是无辜的。明日我要入宫给陛下看诊,晚些时候再去白府帮岳柏恩,你说的那位肃王府旧人若是到了,有何消息务必知会我一声。” 姜离说着步伐快起来,“我先回府,你不必送了。” 裴晏落后她半步,虽未答话,还是一路将她送出了衙门,眼见她主仆二人往顺义门去,裴晏又在森严门楣下站了片刻方才返回。 一路无话,待至薛府,姜离略作思忖还是往前院来寻薛琦。 见了面,姜离说完今日前后因果,薛琦猛地从敞椅上站了起来,“这么说来……有可能真是宁珏干的?!” 姜离摇头,“虽看似找到了宁珏的‘杀人动机’,但那莲星姑娘之死的许多细节还不明,大理寺应该会继续查,女儿来禀告父亲是想让父亲有个准备,龚侍郎今夜已去面圣,朝野内外许多人都在关注这案子,宁珏的处境十分危险,虽说宁家和薛氏有些不睦,但宁珏若被冤枉,势必牵累东宫,想来太子殿下也不会高兴。” 薛琦缓缓坐下,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在理,若在东宫之内,我们两家没什么好话可说,但如今肃王虎视眈眈,我们两家得一致对外才好。” 他沉吟片刻,“很好,你做的很对,父亲知道了,父亲这就送消息入东宫……哦不,只怕太子殿下已经知道了,你去歇下吧,父亲想法子。” 姜离颔首,临走之前薛琦又道:“你姑姑这两日还算安稳,你明日去给她请个平安脉,她如今就信任你了,其他人说的再好她都心有惴惴,泠儿,如今再没有什么事比给你姑姑安胎更要紧了。” 姜离忙道:“女儿明白,明日要给陛下复诊,复诊之后女儿便去东宫给姑姑请脉,父亲尽管放心。” 回了盈月楼,姜离沐浴更衣完行至书案旁,铺开白宣,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上了十来个名字,末了放下紫毫笔,只盯着满纸名姓看。 怀夕梳洗完跟过来,便见裴晏、宁珏、白敬之等人的名讳皆在其上。 裴晏之上是景德帝,宁珏旁侧有宁家和太子众人,白敬之旁侧则是肃王和段国公府一脉,娟秀的名字相连,似一张无形的大网,长安城皇亲世家皆网罗其中。 怀夕道:“姑娘还在想宁公子的事,姑娘坚信宁公子是被冤枉?” 姜离仍然盯着这份名录,“其实我与宁珏并无旧交,当年也只知宁家有这么一位小公子,如今回长安几月,若没有裴晏,我大抵也吃不准他是否真被冤枉。如今更怪异的,乃是他好端端碰上了两桩命案,今夜他说或许有人害他,那我便只能想到肃王” 怀夕歪着脑袋分析道:“肃王与太子斗的越来越烈了,若没了宁珏,宁家必受牵连,也绝了后,太子虽不会被直接拖累,却也少了一份助力,最开心的定是肃王无疑,道理是这样,那姑娘在怀疑什么?” 姜离道:“我只觉这个局有些古怪,倘若莲星之死乃是肃王安排,那何必在白敬之死后才揭发?谋害莲星的罪证若是确凿,也一样能定宁珏之罪。” “或许是觉得莲星的分量不够?她本已病入膏肓,若说宁公子只是逼供时用毒失了手,想来也难定下死罪吧?” 姜离眯起眸子,“宁珏查冯家时遇到了莲星,莲星病入膏肓,又请了白敬之看诊,白敬之遇害之时宁珏刚好在白府,真若连环一般……若肃王早设好此局,那便要在宁珏第一次见莲星之后便准备动手,可无论是莲星死的那日,还是白敬之遇害的情形,都不像是简简单单的外人出手嫁祸” 怀夕不甚明白,“但莲星确是中毒而亡。” 姜离也知道莲星之死有异,但如今细想宁珏这连环之祸,她只觉这前前后后皆笼了层迷雾,颇有些看不真切。 “罢了,等裴晏的消息吧。” 姜离末了一叹,先与怀夕歇了下。 翌日是给景德帝的复诊日,姜离于午时过半入宫,到太极殿时,景德帝黑沉着脸,殿内安静的落针可闻,里外侍从皆静若寒蝉。 姜离给景德帝诊脉之时也悬着一颗心,幸而连日用药,景德帝的病情已是稳定,姜离为他施针,换了新方便退出。 于世忠送姜离出来,到了殿外又不放心地问了些吃食上的忌讳。 姜离答完,往殿内看一眼道:“陛下如今还是不得动怒,请公公劝着些。” 于世忠苦笑道:“近日朝内朝外事情不少,陛下忧心甚多,谁都难劝住,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的” 二人正说着,一个小太监自西南方甬道疾步而来,于世忠见状忙道:“如何了?” 小太监道:“听说没什么大碍。” 于世忠叹了口气,“那便好。” 见姜离面含疑问,于世忠解释道:“昨日皇后娘娘染了风寒,午后召了太医去,这不我赶紧着人去问了问。” 姜离心弦一紧,“皇后娘娘早先心疾复发过,患风寒可大可小,公公,我能否去给娘娘请个安?” 于世忠笑起来,“这是自然,姑娘去了娘娘只怕也高兴。” 于世忠言毕,当即吩咐小太监送姜离去安宁宫,姜离欠了欠身,这才往北去。 过内苑仪门时,姜离又不禁往东北方向看,这才半月功夫,万寿楼似又高了一层,离得这样远,也能瞧见工匠们在外层木架上走动的身影。 待至安宁宫,和公公一听姜离来访立刻迎了出来。 “娘娘昨日还在念叨姑娘,没想到姑娘就来了,风寒不打紧的,姑娘不必担心,就是娘娘昨夜睡得晚了些。” 说着话进了正殿,萧皇后腿上盖着薄毯,正在西窗下的罗汉榻上修建兰枝,见她便道:“不必多礼了,来本宫跟前说话。” 姜离还是上前行礼,又仔细打量萧皇后,“今日本是给陛下看诊,却听闻娘娘染了风寒,瞧着娘娘有些清减了,可要臣女给娘娘瞧瞧?” 萧皇后直摆手,佩兰姑姑来上茶道:“姑娘不必担心,这几日冷热交替,昨夜多开了一会儿窗娘娘有些着凉,娘娘不喜用药,姑娘陪娘娘说话便好。” 萧皇后拍了拍榻沿,“你来给本宫说说宁珏的事罢” 萧皇后虽常年居安宁宫,却并非耳目闭塞之辈,姜离从善如流落座,将前后事端一并道来,萧皇后放下秀气的银剪,又让佩兰移走兰花,认真地听了起来。 待姜离说完,萧皇后一时陷入了沉思。 旁里和公公与佩兰几人面面相觑一眼,道:“那这下遭了,宁家除了宁侧妃,就宁公子这么一个后生,他若洗不脱罪名可怎么是好?” 萧皇后这时道:“此事确难善了,阿泠,你如何想?” 萧皇后语气平静,目光温柔脉脉,可若与她四目相对,往瞳底深处瞧,便能发觉她略混浊的眼底自有岁月沈淀的洞察与敏锐,姜离面对谁都能掩藏心迹,但被萧皇后这么看着,却一时口拙起来,“若宁珏是被冤枉,那自是尽力帮他” 萧皇后牵起唇角来,“你入太医署本宫知道,这几日如何?” 姜离不知怎么,竟有些脊背发紧,只强自镇定道:“太医署的医师们都十分配合,与在宫里教授医女们也并无不同” “不容易啊,女子授医,还是在太医署那样的官衙。”萧皇后感叹一句,不知想到什么,眼底又浮起几分嘲弄,“但陛下未授你一官半职,想来也不会有事。” 萧皇后说着轻咳两声,又道:“如今你姑姑有了身孕,若她能诞下皇孙,东宫与薛氏都能安心了,你眼下最要紧的,怕是给你姑姑安胎。” 宫廷内帷之事,再没有比萧皇后更明白的了,姜离也坦诚道:“正是,父亲昨日还在叮嘱,稍后臣女正要去东宫看望姑姑。” 萧皇后道:“你姑姑年岁不小了,这一胎也是经你调养得来,自然只会信你,对了,那个叫明卉的医女如今深得你的真传,前日有些头痛,传她来施针,她的针法大有进益,一问方知你教她教的十分用心……” 说起明卉,少不得要提起她被关入御惩司之事,萧皇后显然知道此事,只道:“在宫里行医当差就是如此,一不小心便会送掉性命,这些年本宫看了太多了,那孩子也是个命苦的,幸而遇上了你。” 萧皇后此言一下勾起姜离许多回忆,想到明卉的身世,她又莫名有些心紧。 萧皇后注视着她,忽然道:“前几日本宫得了一物,正好予你。” 她看向佩兰,佩兰会意往内殿去,不多时,捧出来一个巴掌大的锦盒,待将锦盒打开一看,姜离迟疑道:“此物莫不是……串铃?” 鹤唳长安 第179节 萧皇后笑着应是,“这‘串铃’又名‘虎撑’,巴掌大小的手铃似圆环,套在指间便可摇动。两三百年前,北面的古越国出现过一位神医药王,名唤孙胤,其人‘手摇串铃,身挂药囊’行走世间,不仅悬壶济世,还广传医道。到了后来,据说古越国百姓人人擅医,也都尊称孙胤为铃医药祖。至孙胤寿终正寝,他所用的串铃不仅代表医家身份,在古越国,更是医家专有的护身符,尤其道高的医家尤爱佩戴。” 萧皇后解释完来历,姜离眼底雪亮道:“臣女在医书古籍上见过此物,这串铃小巧,打造不易,百年前流行过一阵子,如今已难寻了。” 萧皇后颔首,“安国公镇守飞霜关这些年,不时淘些域外珍宝送回长安,这是三日前才送入宫的,这串铃据说是飞霜关外一位老神医所有,已有百年之久了,你这孩子也半生坎坷不易,就当个吉祥玩意儿拿回去把玩吧。” 此串铃乃青铜造,镶金玉宝石,铸日月星辰纹样,一看便并非凡品,姜离的确很喜欢,忙起身谢恩,“多谢娘娘” 姜离捧着锦盒从安宁宫出来已是申时。 和公公送她,没走两步,姜离便听和公公长吁短叹。 “公公,娘娘这几日可是在为何事烦心?” 和公公又深深一叹,“姑娘这会儿要去东宫,那必定会经过东阁门,也一定会看到已经开始拆建的凌云楼” 姜离立刻便明白过来,和公公这时忍不住道:“这么多年了,陛下……罢了,我位卑言轻,也不敢说陛下无情,但娘娘心里自是不好受。” 姜离犹豫着道:“娘娘和陛下这些年……今日我瞧着,太极殿的于公公很关心安宁宫,这想来不是他自己的意思。” 和公公重重一叹,“若是换了别的娘娘,都不必闹到这般境地,可咱们娘娘至情至性,不是一般人,这些年,娘娘没有一日不为公主殿下不平。” 姜离眉心一跳,“长公主殿下?” 和公公颔首,“你虽然回来不久,但你想必也知道长公主殿下少时英勇,除了坊间那些传闻,当年还有许多事一直盘桓在娘娘心底,这么多年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只怕待娘娘百年那日也难得解。” “我只知长公主殿下当年代父出征,苦战梁国,因北境苦寒患了重病,最终在梁国议和之时,病逝在了飞霜关。” 姜离话音落下,和公公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只怕坊间流传的还不止这一个版本。” 姜离心生疑窦,“难道……” 猜到姜离生疑,和公公有些忌惮地往四周看了一眼,末了摇头道:“都是旧事了,今日也是我多话了,姑娘不必多思,前面便是安仁门了,我就不多送了。” 姜离本就谨慎,连忙应是。 至景仪宫见到薛兰时已是两炷香的时辰之后。 她拥着一张绣满了榴绽百子花纹的华美绒毯靠坐在榻上,榻尾仕女屏风之前,一株半人高的赤红珊瑚树正散发着莹润华光。 “这株珊瑚树本是太子殿下上月寻来,打算送给贵妃娘娘的生辰礼,如今我们娘娘有了小皇孙,太子殿下高兴极了,当天便让人把这宝贝送了过来,大小姐瞧瞧这满屋子,要么是陛下和贵妃娘娘赏的,要么是殿下送的,件件皆是奇珍……” 高贵妃的生辰在七月,每一年太子都要提前给她备下厚礼,但比起给母亲贺寿,显然膝下再添子嗣更为紧要。 明夏喜滋滋地说完话,姜离也请完了脉,“姑姑脉象深而润,按之流利,又有圆滑如按滚珠之状,胎像确已坐稳,但因姑姑此前有寒邪积淤之症,以防万一,我还是给姑姑开个安胎的方子。” 薛兰时如今看姜离的目光都带着柔情,又轻声问:“可能断出是小皇孙还是小郡主?” 姜离摇头道:“如今月份尚小,还看不出什么来。” 明夏近日欢喜极了,此刻忍不住道:“太医们也说看不出来,不过娘娘派人去了钦天监,钦天监的术师们都是好消息。” 姜离但笑不语,只兀自写新方,薛兰时嗔道:“行了,阿泠是医家,那些术师所言自然没有阿泠可信,再等两月让阿泠好好看看。” 姜离写完新方交给明夏,明夏刚去拿药,秋雯自外头快步走了进来。 见姜离在此,秋雯有些犹豫,然而薛兰时道:“直说吧,阿泠不是外人” “娘娘,太子殿下还在承香殿里。” 话音刚落,薛兰时猛地坐直了身子,“贱人!她好大的胆子!” 姜离一愕,忙上前道:“姑姑息怒。” 薛兰时深吸两口气,捂着腹部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秋雯也道:“娘娘,如今没什么比小殿下更重要,那狐媚之人翻不起风浪,您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薛兰时咬牙道:“怀胎十月……这十月之间,谁知情势会如何变化?太子这两月在她那里的次数甚至远多过宁瑶,他就忍不得一时片刻?宁珏还在大理寺监牢之中,他却被那狐媚子勾了魂,他就半点不怕惹得父皇震怒?!” 秋雯宽慰道:“娘娘,您有了小殿下,太子殿下只怕松了口气,那狐媚又惯会讨人欢心,太子殿下去她那里只怕也是想发散发散。” 薛兰时扫过摆满了珍宝的殿阁,不忿道:“你知道本宫最担心什么……” 秋雯欲言又止道:“应该不会。” 见姜离疑问地看着她们,秋雯解释道:“大小姐有所不知,据我们的人说,那郑良媛连着两月癸水不至了,她虽素有经行不畅之症,但娘娘还是担心她会否也有了身孕,和娘娘时间上相差无几就算了,万一……” 万一薛兰时诞下郡主,郑良媛诞下皇孙,那便大大的不妙了。 姜离便问:“太医没去过吗?” 秋雯答话道:“太医半月之前便诊过了,当时只说是旧疾,开了调理的方子。” 姜离便挤出丝笑来,“那姑姑更不必担忧了,事关皇家血脉,太医们不敢作假,姑姑孕期本就易心绪不宁,更不敢为这些小事动怒。” 到底是姜离说话管用,薛兰时捂着心口平复一番,拉着她的手道:“姑姑一切听你的,有你在,姑姑儿女福泽自会深厚。” 自东宫出来已是黄昏,姜离上得马车,有些疲惫地倚靠在车璧上。 怀夕也终于松出口气,道:“按太子妃的意思,难不成若那郑良媛也有了身孕,她还想做些什么不成?这一胎若非小皇孙,她便再生孩儿?” 姜离虚闭着眸子养神,“皇家最看中子嗣,再加上有当年李翊受宠的盛况在前,她只怕不会轻易放弃求子之事。” 怀夕咋舌道:“太子妃便是未来的皇后娘娘,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要为了求子拼掉性命吗?” 姜离不知如何解释,“这样的事也是有过的。” 怀夕哪里想得明白,只掀开帘络去看暮色中的长安坊市。 马车一路往南,入平康坊时正值夜幕降临,但还未走到薛府门前,外头驾车的长恭已勒了马,怀夕也道:“大小姐,九思” 姜离睁开眼,掀帘一看,便见九思御马过来,到了马车之外,他道:“姑娘,公子在秉笔巷等您,肃王府旧人已到了。” 姜离面上疲色瞬时散得干干净净,立时吩咐道:“带路!” 九思在前引路,长恭马鞭起落,继续往南而去,路上走了两炷香的功夫,等马车停在秉笔巷裴氏私宅之外时,门扉半开,十安正迎在门口。 姜离跳下马车快步入内,绕过影壁便见前院上房灯火通明,裴晏青衫玉立,正站在门口侯着她。 不知是昏黄的灯火太过温暖动人,还是裴晏的神色太过平静如常,姜离瞧见裴晏的一刹,无端给她一种裴晏已习惯了在府中等候她之感。 她加快步伐,“人何在?” “在屋内” 裴晏转身入堂中,姜离跟进门,一眼瞧见屋内站着个面庞黝黑的年轻人,此人一身灰衣,宽额长眉,瞧着二十出头模样,见多来了一位姑娘,有些拘谨地缩着肩背。 裴晏这时道:“马源,这位姑娘极懂医理,你从头开始说起罢” “是,小人马源见过姑娘” 马源拱手行礼,又紧声道:“小人是十三岁进的肃王府,六年之前,程大夫出事之时,小人才十七岁,刚做了王府马夫两年,这、这一切,都要从当年那场死了千多人的疟疫说起……” 第195章 试药迷踪 “那是景德三十三年八月中, 秋老虎刚消停了几日,长安城中忽然生了一种来势极迅猛的疟疫,染病之人热多寒少,头痛骨疼, 更甚者食不下咽, 呕吐咳血, 昏迷不醒,昏迷后三五日内若无药救治,多会一命呜呼” 马源想起当年, 背脊仍阵阵发寒,“当时疫病蔓延开后,肃王府上下是战战兢兢严防死守,可即便小心谨慎, 到了九月初,府里还是有人染了病,肃王治下严苛, 起先是给药医治的, 但若有那重病难治的, 便会送出府去, 说是为了避病邪, 其实就是送他们出去等死, 如此这般,当年府里前前后后病死了十多人, 有老有少。” 马源看向姜离和裴晏,“小人是在九月中染病的, 当时府里已送出去好几拨人了,小人病的重, 本也是要被送出去的,是程大夫,当时他做府医多年,是他请求肃王殿下,救下了不少人,小人的命也是他救得,也因此,小人不敢忘记他的恩情。” 程秋实无依无靠,死后只有马源之人前去上坟祭拜,却是因这救命之恩的缘故,姜离了然,问道:“后来呢?” 马源苦涩道:“后来小人活了下来,时节也入了十月,小人还记得那年十月初天气才寒凉下来,月中下了一场初雪,那场初雪后,也不知怎么,疫病蔓延的势头忽然得缓,新染病的人变少了。太医署联合长安城各个药铺医馆,与户部和京兆府一起全力治疫,到冬月,疫病被完全控制了住,整个长安城只剩下许多病重未愈之人,待到腊月中,长安城恢复了往日繁华。” 说至此,马源唏嘘道:“长安城恢复如旧,可肃王府却还不安生……疫病初期,程大夫一边帮着主子们预防疫病,一边救治着府上染病之人,那时全城药材短缺,肃王府却囤量丰足,程大夫整日试药炼药,小人的性命也是靠程大夫独家的医方治好的。” “如此持续到了冬月中,彼时王府里已无新染病之人了,但有两个年纪小身体弱的书童因病情过重一直未愈。按理有程大夫在,他们的病不在话下,可那二人身体太弱,后来在腊月中,生生被那疫病的遗症折磨死了。这期间程大夫院子里试药炼药一直未停,且那院子还多了守卫,王爷也不许旁人靠近。我们在府中做活儿,时常能看到程大夫药房的烟囱烟火袅袅,每当烟气冒起来,我们便知程大夫又在炼药了。” 姜离秀眉拧起问道:“书童?那两书童多大年纪,是何遗症?” 马源颔首道:“两个人都是七八岁年纪,本是府中下人的孩子,起先和大人们同时染了病,因病的太重,又不及大人们身体强壮,便危在旦夕了。小人记得,他们两个一个出现过咳血之状,另一个浑身浮肿,呕吐不止,当时见程大夫始终没有放弃他们,我们满以为他们会好起来,也只怪他们命苦” 姜离若有所思,裴晏问道:“你认为此事与程秋实过世有关?” 问至此,马源面露痛色,“不错,因程大夫是因伤寒‘暴亡’的,那是景德三十四年三月底,当时程大夫染了伤寒,但也只有些轻咳,他过世前三天我还见过他,当时他还是好好的,自己煮了点儿草药止咳便罢了。” “可三天之后,忽然传出他暴亡的消息。肃王殿下为此伤心不已,因程大夫膝下无儿无女,肃王还挑了人为他戴孝,因我受过他救命之恩,便主动为他执灵送葬,就葬礼而言,肃王殿下也不算亏待程大夫,但” 稍稍一顿,马源迟疑道:“但我还是觉得怪异,程大夫医术高明,一点儿伤寒怎么会要了他的性命?他极重禁欲修身,年过而立也无娶妻之意,且说待还了肃王殿下恩德,他便要去云游四方做道士去,他每日卯时起身在内苑练拳半个时辰,精气神比双十之龄的小伙子还好,我无论如何想不通他为何暴亡。葬礼之后,我还三番五次去问王府管家,但仅仅两日之后,只因我给王妃套车套慢了,王府便将我赶了出来。” 马源谨慎地看着二人,心一横道:“后来我仔细回想,猜到是因我探问程大夫之死的缘故,我当时心底害怕,连长安城都不敢久留便径自回了老家,本以为这疑问一辈子不得解了,没想到这么几年过去了,大理寺竟然注意到了程大夫之死” 姜离已验过程秋实遗体,自知他确是为人所害,她便问:“你怀疑他的死,是因为那两个孩子?” 马源重重点头,“不错,因那两孩子的父亲,一个是负责采买的大管事,名唤杨培,一个是王府的武卫,名唤展跃,都是有头有脸的王府家奴,他们家中的孩儿也比其他孩子更得脸些,一早送入王府跟在小世子身边做伴儿的” 肃王与段严成婚多年,膝下只有一子名唤李瑛,今岁十五,其人幼时体弱多病,五岁时从马背上摔下成了瘸子,从那以后,便极少在外露面。后来多年段颜也有求子之意,奈何有过两次身孕,皆未保住孩儿,肃王又纳姬妾,也未达愿。 马源沉声道:“当年那两个孩子前后脚过世,这两人都去程大夫那里大闹了一场,尤其是那展跃,他是武人,还对程大夫动了手,后来还是肃王殿下出面才平息。他们两家面上虽不敢造次了,可他们心底还是记恨的,程大夫治好了那么多人,偏偏他们的孩子死了,你说他们心底怎能服气?且那展家的孩子还是独子。再加上程大夫一直得王爷看重,他们没办法在明面上报仇,自然便会下黑手,什么病逝,才不可能是病逝!” 裴晏又问:“你当年可曾调查过这二人?” 马源道:“当年不止我,但凡被程大夫救过性命,又并非王府家奴的,都有过怀疑,只是其他人不敢问,只有我问了。我当时的确私自探问了一番,得知展跃和杨培一直不死心,还去翻找过年前程大夫给他们孩子治病的医案和医方,可能想抓住程大夫什么把柄。此事也闹得程大夫忧心忡忡,大受打击,过年之后就没见他高兴过,这期间,他自己也心生退意。我记得那年三月初去看望他时,他已经生了离府隐退之心。” 程秋实是在三月底过世,若因那两个孩童之故想离府,也算情有可原,而那两个孩子的父母若是要为子报仇,也的确可能动了杀心。 但裴晏道:“若无实证,他们怎敢动肃王亲信?但若他们当真找到了程秋实误诊的证据,便极可能下黑手了” 马源涩然道:“道理是如此,但我实在不信程大夫会误诊,当时患病的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个孕中妇人,能留在府中施救的程大夫都救活了,唯一没救过来的只有两个体弱的老人和这两个孩子,我不信是误诊,只能说那两个孩子病入膏肓,神仙难救。” 因那救命之恩,马源如今仍坚定不移维护程秋实。 裴晏这时看向姜离,见她一副沉思之状,便问:“怎么了?想到了什么?” 姜离眼底寒芒闪动,又问马源,“程大夫炼药制药是何时结束的?” 马源道:“就是在腊月中旬吧,当时那两书童没了,疫病也除了,再加上又快过年了,自然便不再炼药了” 姜离又问:“当年程大夫可救活了别的孩童?” “那是自然,府里上上下下孩子不少,还有的家奴孩子在外头,也向程大夫求了方子回去,也都救回来了” 马源说完有些纳闷地看着姜离,不明白她何以由此一问。 姜离又沉默片刻,看向裴晏道:“那两个书童的家人如今何在?” 裴晏记性极好,道:“展跃和杨培,这二人如今已经不在肃王府家仆名单之中了,但何时离府,因何离府,还需要再查。” 姜离点点头,又看向马源道:“你可知道一位名叫白敬之的太医?” 马源茫然摇头,“没怎么听说过,当年王府上下患病都是找程大夫的,程大夫去后,王府应该有新的府医了。” 姜离颔首,一时再没什么可问,裴晏见状便道:“行了,时辰不早了,你先去歇下,这两日先住在此地,有人在此照顾你。” 鹤唳长安 第180节 马源连忙拱手,“是,多谢大人,若能为程大夫伸冤,我下半生也能安稳度日了。” 待马源离去,裴晏看向姜离,“你有何猜测?” 姜离看向裴晏,“这一切都太巧合了,程秋实没救回来的书童七八岁,与皇太孙正是一个年纪,这两个孩子在腊月中过世,他们过世之后,程秋实便停止炼药,而很快,皇太孙便在除夕夜过世,前后就差了半个月。且我还记得,当年皇太孙染病之后久治不愈,也是因后遗症之故,他的肺脏与肾脏为病邪所侵,也一度出现过那两个孩子的症状。而程秋实后来生了离开王府之意,会否是他也想到自己活不久了呢?” 裴晏面色陡然寒峻,“你是说,程秋实不是没救过来人,而很可能是他在用那两个孩子” 医者仁心,姜离最不愿往此种可能想,但事到如今,她只能用医家所学往最坏的可能推演,她深吸口气道:“他很可能在拿那两个孩子试药。” 裴晏惊心道:“得找到那两家人查问当年细节。” 姜离颔首,想到离查明真相越来越近,她不禁有些心潮起伏,“如果程秋实当真用那两个孩子试药下毒,那肃王之罪便是板上钉钉,只是我们还需要证据。” 说至此,她定神道:“肃王身边有人试毒,但最终这毒还得送入东宫让皇太孙服下,当年有机会接触到东宫用药的,除了那一众太医,还有贴身照看皇太孙的侍婢宫人,但这些人后来都被处死,已无人证,可惜宁珏如今还被关着,否则倒可想法子见宁娘娘” 话音落下,却见裴晏面覆寒霜未接话,她便问:“怎么?” 裴晏深长道:“若按你所言,肃王府的程秋实负责炼药试药,但他只是个府医,手还伸不到替皇太孙诊病上去,那么想办法将毒药送入东宫的,会不会正是白敬之” 姜离脑海中闪过一念,一切似乎都明晰起来,“确有此可能!” 第196章 肾痨之疾 翌日清晨, 姜离带着怀夕到白敬之府上时,岳柏恩已到了两炷香功夫。 他今日多带了两个医师,见姜离过来,指着满屋子案卷道:“薛姑娘, 昨日我已将屋内卷宗大概分了类目, 和白珉商议之后, 所有旧年记录他都不留了,近两年的案卷,关于小儿病和妇人病的我们也可带走, 另有三五本敬之这些年自编的医书手稿他要带回去给嫂夫人留念,如此便简单的多了” 姜离看着满屋案卷倒有些动容,“白管事有这份心很是不易。” 这些医家记录可算白敬之毕生心血,若白珉存歹心, 便是拿出去典卖也有医家愿意高价收买,可他如今竟将十之有九都捐献了出来,实在令人感佩。 姜离便挽袖近前, 视线缓缓扫过眼前案卷, 忽然拿起一卷道:“白太医不仅医术精湛, 还极通药理, 竟还去过这样多地方采药” 姜离手中拿着的是一本药草志, 多记载着白敬之这几年在外任职时, 去各处名山大川采药时的见闻,尤其将百药习性与药理记录的极其详细。 岳柏恩便道:“姑娘有所不知, 白氏祖上乃是药农起家,后来行医济世有了声望, 但药理仍是白氏医道之根基,他们幼时开蒙所学的不是千字文, 而是神农本草经,你便知白氏多执擅此道了,早年间敬之为医工时,便管着衙门采购药材的差事,不管是哪家送来的药材,他只需一眼看过去便能明辨优劣,当时外头的皇商人人都怕他。” 姜离面露佩服,“原来如此,有白太医掌眼,想来送入内宫的药材没出过岔子。” 岳柏恩笑道:“那是自然” 话音刚落,白珉自外走了进来,他身着麻衣,身后带着两个小厮,二人手中拿着托盘,是来送茶点的。 见了礼,白珉叹道:“如今府里剩下的人不多了,难免照顾不周,还请诸位莫要见怪。” 说着茶水递了上来,姜离便问:“白管事开始遣散仆从了吗?” 白珉道:“是啊,本来这些事老爷已经安排好了,按理,要等月中我们离开之时他们才能回乡,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们留下也害怕,想走的我已经让他们走了。” 姜离不禁道:“如今案子还未查清楚,就这么走了吗?” “姑娘放心,这些都是禀告过裴大人和龚侍郎的,都是确定与案子无关之人。”白珉话音落下,见岳柏恩空着手未动茶点,便自己端着茶盏上前来,“大人请用茶吧,这么多案卷,今日只怕也是看不完的” 岳柏恩手中还有一卷书册,闻言目光留在书册之上,单手来接茶盏,待他将茶盏拖住,白珉便松了手,可就在他松手的刹那,那茶盏摇晃着一倾,直直朝着岳柏恩身边桌案滑落下去,“啪”的一声,茶水尽数倒在了桌案卷宗之上。 这变故吓了众人一跳,姜离转头一看,先瞧见岳柏恩被烫的直甩手,“岳大人” “别管我别管我,先救册子!” 热茶滚烫,岳柏恩顷刻红了掌心,袍摆也被茶水打湿,他抖着袍摆后退两步,姜离几人只好先听他的去救被打湿的书册。 “还好还好,只有最上面的被打湿了。” 前来帮忙的医师松了口气,姜离也连忙抱起一摞书册移位,可就在她将书册放置在另一侧桌案上时,一本夹在中间的文卷引得了她的注意,她抽出那本案卷,刚翻开看了两眼眼底便是一亮,“白太医还研究过肾痨之症?” 此言一出,太医署三人都看了过来,岳柏恩轻咦一声,顾不上掌心之痛,先两步上前来,“肾痨之症?没听敬之说过啊,这上面的医案还不少呢” 这便是宁珏提到的案卷,当日宁珏黑灯瞎火未看明白,此时姜离却看得有些心惊,“这些病患……都是二十出头的男子,除了肾痨之症,还有不少并发之症,都是病入膏肓之人,白管事,白太医怎么会给这么多人看病?” 白珉闻言有些纳闷,近前看了看,一时想起了什么,“小人想起来了,这些病患多是老爷在地方上看过的,小人也不懂,反正这些年老爷时常记录此症,此症多为绝症,老爷或许是想研究治法,想来也没什么古怪的吧?” 姜离不禁问:“白太医只给二十到二十五岁的年轻男子看?” 白珉迟疑道:“小人也只粗通些药理,若未记错,老爷给其他年岁的男子女子都看的,但只记这些人的病况” 说着话,他扫视了一圈屋子,“这案卷……从前老爷十分宝贝,如今……罢了罢了,若大人觉得有用,便一并带回去吧。” 岳柏恩又道:“确是古怪,看来敬之只想深究这个年岁的男子肾痨,难道从前敬之在此症上有何遗憾?” 白珉眼神闪了闪,“小、小人不记得了。” 白珉与岳柏恩相识日久,这古怪神色连姜离都看得出来,岳柏恩自也瞧出不对,然而还不等他继续发问,白珉道:“那小人就先去守灵了,大人和姑娘有何吩咐让他们来寻小人便是。” 白珉说完便走,岳柏恩犹豫一瞬,到底不曾多问,一转眸,却见姜离面容寒霜,一副凝重之态,“怎么了薛姑娘?” 姜离道:“二十多岁患了肾痨之症的男子,我倒是想起来长安城中的一位贵人,我也是今日才听说过他,不过他已经过世多年了,岳大人或许不知道此人。” 岳柏恩一愕,“姑娘知道?是何人呢?” 姜离便平静道:“据说当年的淮安郡王便是患此症过世,大人可知道?” 岳柏恩面色微僵,“淮安郡王,姑娘是从何处听说的?” 姜离犹豫片刻,“此事说来话长……大人刚才说白太医有何遗憾,会不会就是遗憾此事呢?都说长安城的世家贵胄皆是互相熟识,那白太医可认识这位郡王?” 岳柏恩磕绊道:“应、应是认得,但那位郡王已经过世多年,敬之此行,不一定与那位郡王有关,先将这案卷带回太医署罢。” 姜离点点头将文卷递过去,一转头又去看别的书册,岳柏恩捧着那案卷多看了两眼,一时心事重重起来。 如此帮忙辨析至申时,前院之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几人回身去看,便见裴晏带着人走了进来,他行至门口,目光扫过姜离,道:“薛姑娘和岳大人在的正好,有两张医方请你们看看” 话音落下,他递上两张黄纸来,其上分别写着十多味药材。 岳柏恩接过,姜离也近前来看,很快,岳柏恩道:“这方中有炙黄芪、炒白术、炙甘草,还有杏仁、陈皮、半夏,蒸百部与知母,青蒿子与炙鸡今。乃治肺脏气阴不足,肝经气火有余,脾胃运化不健,有宜益肺气,健脾胃,佐以肃肺、顺气、清热之效。应该是治肺痨之症,这另一方多用了两味性烈之药,效用相差无几。” 姜离一看便猜到了方子来处,便也不多言,裴晏便道:“这是白太医给莲星开的方子,我们的人去药铺找足了经方,看来并无错处。” 姜离道:“方子不可能有错,醉欢楼之人呢?” 裴晏沉声道:“当日前后皆不止一人守在莲星身边,他们可互相作证,且那日的水食与汤药后来都已经打扫干净,如今已经无从查证,但从厨房和送茶水的侍婢走访看来,侍婢所送皆是从厨房与茶水房拿取,路上下毒之机并不足。” 岳柏恩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犹豫着道:“如此,便无法证明莲星中毒与宁珏无关,既无法证明,那是否当眼见为实呢?” 第197章 礼物之疑 宁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个现行, 自然算得上眼见为实。 不仅岳柏恩如此想,案发已第三日,连朝野之上也满是对宁氏的弹劾之声。 裴晏道:“岳大人放心,若真是宁珏所为, 大理寺必不会偏袒他, 只是我们昨日去宁府探查过, 并未找到宁家私藏月中霜之毒的痕迹,虽不能证明莲星之死与宁珏无关,却也无法证明宁珏当真杀了人, 更紧要的是,白太医死亡现场也还有诸多疑点未解。” 岳柏恩谨慎道:“其实我也想不通宁珏为何害人,只是若敬之当真发现了醉欢楼那位姑娘被下毒,宁珏岂非有了理由” 话音落下, 院门处又进来两人,正是得了消息前来的白珉,他听见了岳柏恩所言, 待向裴晏见了礼, 一脸的欲言又止之色。 岳柏恩见状忙道:“白珉, 你如何说?” 白珉犹豫片刻, “小人知道大人想为我们老爷伸冤, 可小人这两日一直在想老爷那天晚上言行, 他……他当真没说过什么下毒之语。” 岳柏恩一愣,宁珏被抓个正着, 十之八九便是凶手,如今只缺一个杀人动机了, 白珉却怎么帮着大理寺说话? 他快速地瞄了裴晏一眼,“白珉, 你可想清楚了?” 白珉苦涩道:“自然是真的,但凡莲星姑娘的病有何隐情,小人如何看不出来?小人照顾了老爷二十多年,再没有旁人比小人更懂老爷了,老爷见惯了生死,当夜只有对莲星姑娘的悲悯,半点儿没有知道了秘密却不敢说破之感。” 岳柏恩不由道:“那按你所言真是奇了怪了,宁珏好好的世家公子,做那翻墙入院的小贼做什么?他总之是对敬之不怀好意的吧?” 白珉面生愤慨道:“小人也认为那宁珏定是凶手无疑,可他要害我们的老爷的动机应当和莲星姑娘无关吧,除非……他做贼心虚先下手为强?” 白珉做为白敬之亲信,应对宁珏恨之入骨,可在给莲星看病之事上他却很是分明,如此,倒让裴晏和姜离对他刮目相待。 裴晏道:“眼下莲星姑娘之死尚未查清,衙门暂不做论断。” 白珉沉沉叹了口气,问道:“那大人,回春堂内的家具器物何时能动?出了这样的事,府里上下人心惶惶,眼看着好些人都想早些回乡,趁着他们还在,小人想按老爷生前的安排,把该处置的处置了,尤其佛堂里那些东西” 裴晏蹙眉道:“按规矩结案之前一应证物皆不可挪动,佛堂里的东西你要如何处置?” 白珉道:“老爷说要把药王菩萨装箱带回族地去,如今小人也做此打算,其他与礼佛有关的法器能带的带走,不能的便送入相国寺供奉在药师殿里。” 裴晏略作思忖,“再给衙门三日,三日之后,佛堂内的一应器物可收走。” 白珉重重点头,又看向岳柏恩道:“大人,老爷那些医案记载,你们带走之前,可要给裴少卿过目才好,免得有何遗漏府里说不清楚。” 岳柏恩颔首,“那是自然。” 姜离虽未开口,此刻神色却有些复杂,裴晏瞧出不对,便问:“可有发现异常吗?白太医生平所得皆在此处,若有异处,也只有你们能看出名堂。” 岳柏恩还在犹豫,姜离上前道:“别的异处倒也没有,只是适才发现了一本白太医治疗肾痨之疾的案卷,此病并非白大人所擅,但他这些年却似乎在研究此病。” 裴晏心头一震,面上不动声色,“岳大人,白大人研究此症你可知?” 岳柏恩磕绊道:“倒、倒是没听说过。” 裴晏又看向白珉,便见白珉眼珠儿微转道:“我们老爷虽最擅小儿病和妇人病,但对其他病疾也有涉猎,这也不足为奇罢” 姜离道:“确是如此,别的医家也会专门研究某个特定年龄段的病患。” “特定年龄段?” 裴晏起疑,姜离平声静气道:“没错,白太医所记录的病患年纪,皆在二十岁至二十五岁之间。” 他二人一问一答,因皆是公事公办之状,外人也瞧不出他们暗打配合。 裴晏立刻道:“虽说对医家而言不算怪异,但如今案子真相未明,衙门线索寥寥,还是不得轻慢,文卷在何处?” 到了这一步,岳柏恩只好回身去取文卷,没多时递上来,“就是这一册了。” 裴晏迅速地浏览一遍,他虽看不懂其上用药施针有何说法,但病患记录果然如姜离所言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他剑眉紧拧起来,“这上面记录的病患少说有三十多个,短短数年,白太医竟然经手过这么多患肾痨的青年病患?” 岳柏恩做不出解释,一旁的白珉也有些紧张地绞紧了袖口。 裴晏目光凛然看向他,“你跟着白太医多年,不可能不知情吧。” 白珉唇角紧抿,面上作难之色更甚,裴晏眯了眯眸,“白珉,如今遇害者虽是你家老爷,可这阖府上下,包括你在内,都还是嫌疑者。” “大人明察,我们老爷确是有意研究此病,但此事内情和我们老爷遇害无关啊,大人相信小人” 鹤唳长安 第181节 白珉拱手告饶,奈何裴晏目光如剑,并无分毫心软。 白珉被他威势所慑,犹豫半晌,一咬牙道:“其实……其实这事都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当真和如今的案子无关的” 此言一出,岳柏恩色变道,“难道说” 白珉看他一眼,苦声道:“不知大人和裴少卿还记不记得,十三年前淮安郡王患过此病,那时我们老爷还不到而立之年,刚入太医署也没几年,在淮安郡王病重之时,他和太医署大半太医都去给郡王殿下看过病,奈何最终还是未救回来,因为此事,当年还有一位太医因救人心切用药太猛烈被判了死罪。” 白珉唏嘘道:“那是我们老爷第一次见治病未成连性命也没了的,一来他因此颇受警醒,二来,他也想攻克此绝症。这些年来,他若是遇到了与郡王殿下年纪相仿、病情相仿的,便会格外留心,不过这么多年下来,老爷还是未得出更好的治法。” 白珉说完解脱般地松了口气,岳柏恩道:“薛姑娘适才猜对了,当年淮安郡王病重之事我也知道,但当时我还未升侍御医,并无看诊资格,后来被治罪的是一位经验不足的年轻太医,据说是‘沉疴下猛药’之心,却不想那猛药成了催命符。” 白珉也道:“时隔多年,且那也是一桩惨剧,若非必要小人实在不愿提起。” 岳柏恩安抚道:“说清楚就好了,你遮遮掩掩反有做贼心虚之感,敬之记下的这些医案是极好的范例,太医署会继续攻克此症的。裴少卿,既然解释清楚了,这记录就交给我们带回太医署吧” 既然与命案无关,岳柏恩自然能将这文卷带回,然而裴晏闻言却未动作。 “这文卷虽和眼下的案子无关,但白太医写的这些医案太过特殊,大理寺还要辨别一番,这文卷先在大理寺留上几日,待案子了了再交给太医署。” 裴晏说着将文卷交给身后的十安,十安利落地揣进了怀中。 岳柏恩欲言又止,但见裴晏一副不容置疑之色,只得无奈应了下来。 这时九思从外进来道:“公子,宋仵作来了” 裴晏便道:“带路去灵堂吧,今日还需再验一次遗体。” 遗体上的损伤会随着尸变逐渐显现,衙门若有疑案未破,通常前后验尸不止一次,白珉心中明了,忙带路往北去,姜离与岳柏恩依旧留在书房。 待众人离开前院,姜离一转身便见岳柏恩面色沉重,连屋内的文卷都没心思看了。 “岳大人不必担心,大理寺不会姑息养奸。” 岳柏恩苦叹连连,瞟了一眼房内两个医师,低声道:“本来我不该说这话,但姑娘仁心仁术,说与姑娘也没什么打紧……敬之这案子,若抓到现行的是旁人,只怕不会这样复杂,但因是宁公子便说不好了,这两日朝上也争的凶,若最后真找不到实证,那结果如何还真说不好……我一小小太医丞也实在是有心无力。” 姜离不知如何安抚,只得道:“其实岳大人大可放心,即便太子殿下想善了,只怕肃王殿下也不同意,此案只会越辩越明。” 岳柏恩怅然道:“只盼如此。” 待至灵堂院,贡台之前正有三个仆从在为白敬之戴孝守灵。 见众人行云流水而来,三人都面露疑惑,直到看到宋亦安挽袖入灵堂,又二话不说地掀开了盖在白敬之遗体上的黄布,三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白珉见状道:“衙门验尸,烧你们的纸。” 三人明白过来,但还是一脸心惊胆战,不时往宋亦安身上瞟去。 裴晏站在灵床一侧,本在看宋亦安验尸,但没一会儿,忽然听见贡台之前窸窸窣窣的嘀咕声,他朝外走了两步,便见一个长眉宽额的年轻小厮,手握一把香烛,双眸紧闭,口中哆哆嗦嗦有词,似在祈求祷告什么。 裴晏看的皱眉,九思也不禁道:“衙门办差罢了,你怎如此害怕?瞧瞧他们都没有你这般作态,莫不是心中有鬼” 守灵的有三人,打哆嗦的这人在最左侧,他如此模样,看的另外两人也心中惴惴。 九思话落,那祷告的小厮睁开眼,一脸委屈道:“大人明鉴,小人愿意给老爷戴孝,怎可能心中有鬼呢?实在是近日府中运道不吉,小人害怕老爷到了九泉之下不宁,这才多上些香烛给老爷” 九思不解道:“除了你们老爷遇害,还有何处运道不吉?” 这小厮瞥了不远处的白珉一眼,紧张道:“上个月老爷好端端的在佛堂摔了一跤,那可是佛堂啊,就在药王菩萨眼皮子底下。哦还有,老爷急着典卖宅子和田产,那些牙行知道老爷快回族地了都一个劲儿压价,这老宅也没卖上好价钱。老爷遇害就不提了,就在老爷遇害前一天晚上,小人去收拾佛堂之时,隐隐约约看到了菩萨泣血似的” “厚朴,你少说两句!” 这叫厚朴的小厮越说越玄乎,连白珉都听不下去。 被他一喝,厚朴愈发委屈道:“便是老爷遇害的当天也古怪呢,好端端的佛香受了潮,连岷叔你都犯了老毛病” 白珉无奈道:“当着大人们的面,你少在这添乱。” 白珉一脸不满,裴晏听到此处却敏锐道:“无碍,让他说,你先说说案发当天佛香受潮之事吧,不是说佛香用完了吗” 厚朴怯怯地看向白珉,白珉不耐道:“让你说你就说,看我做什么?” 厚朴忙道:“是,大人,佛堂里其实常年备着光福寺佛香的,有两匣,一匣常用放在外面,还有一匣放在柜子里,当日外头的确实用完了,本来应该取了柜子里的用,这样就不耽误老爷礼佛,可不想前几日下大雨,柜子里的佛香竟然受了潮,点了火半明不灭的,很是对菩萨不敬,老爷这才让我们出去买。” 裴晏点了点头,“菩萨泣血又是怎么回事?” 不等厚朴回答,白珉道:“大人别听他说,二楼佛堂大人是去过的,里头挂着的经幡红红绿绿的,再加上铜炉里头常年点着香烛烟熏火燎的,他是眼花了。” 厚朴缩着肩背并不反驳,显然是同意白珉所言。 裴晏便又问:“那你们老爷摔跤之事,还有你犯了老毛病又是怎么回事?” 白珉叹息道:“先说小人的老毛病吧,小人有心悸的毛病,乃是肝郁气滞之症,有老爷在,小人偶尔用两天汤方,倒也没出过什么大事,老爷宴客那日,也不知是不是忙了一整日没有用午膳还是怎么,晚间小人去厨房问膳食时便发作了。” 裴晏看向厚朴,厚朴忙道:“岷叔说的不错,当夜小人在厨房帮忙,岷叔来吩咐准备上晚膳时,他有些气短面白,外加心慌手抖之象。小人当时还打了半碗鸡汤给岷叔,岷叔喝了两口说客人都来了不能耽误功夫,便又去了望舒阁方向,随后老爷就出了事。现在想来,岷叔这病来的说不定就是不详的征兆” 白珉横他一眼,“当着老爷的遗体,别说这些玄乎的话。” 厚朴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白珉继续道:“大人,上个月月中,老爷的确在佛堂摔了一跤,但不是厚朴说的在菩萨眼皮子底下,是在楼梯上。大人上过那楼梯,那里采光不好,从傍晚开始便昏暗下来,老爷是在上月十四摔得,当时动静不小,一楼还有厚朴他们几个在帮忙收拾杂物,大家都吓了一跳,所幸并无大碍。” 裴晏看向厚朴,“当真无大碍?你来说。” 厚朴心性纯直,亦无防备,便答道:“也不能说全无大碍,老爷毕竟有病在身,当时摔的腿上青了两块,胃里也绞痛起来,在楼梯上坐了片刻才缓过来,哦对了,老爷手上带着的佛珠手串儿也被摔破了,有一颗珠子裂成了两半,您说这是不是不吉?” 听到此处,见宋亦安验尸还有片刻,裴晏便道:“仵作还有一会儿,你二人随我去佛堂看看。” 厚朴愣了愣起身,又怯怯地看向白珉,生怕自己说错了话。 见裴晏已经朝外走去,他二人也只得跟上,一路到了回春堂,一楼仍是满地的血色狼藉,裴晏直奔北面的楼梯,走上两步后问:“你们老爷摔在何处?” 白珉指着他前面几阶道:“就在转角处,这楼梯年久,早就被走磨平滑,老爷当时也是有些不小心了,摔下来的时候手腕磕在了台阶上,这才磕碎了一颗佛珠。厚朴这一点倒是没说错,老爷礼佛,尤其这两年病重,他是格外信奉药王菩萨的,在自家佛堂外面摔了,佛珠还碎了,他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安,后来还专门用了几日素斋祈福。” 厚朴这时跟着道:“那佛珠还是在相国寺请主持开过光的人,自从送给老爷,老爷日日戴着,但也没想到戴了半月便磕碎了。” 裴晏不禁道:“佛珠是旁人送的?” 白珉道:“就是永茂堂钱老板派人送的。” 裴晏目光一利,“永茂堂?” 白珉应道:“是啊,自从外头知道老爷要告老还乡了,不少和白氏有来往的富贵人家都送来了饯行之礼,钱氏知道老爷这两年信佛,便送来了一串佛珠,那佛珠一百零八颗,沉水木雕刻,每一颗上面都细细刻了一句佛偈,再加上相国寺主持大师帮忙开过光,是消病消灾的,老爷便戴在手上日日亲近,那日佛珠碎了老爷难受了半晌。” 厚朴也道:“开过光的物件都碎了,虽也能说是为老爷挡了灾吧,但老爷最大的灾乃是他的病,摔一跤佛珠就碎了,那病怎么办呢?反正这事对老爷打击极大,后来两天老爷都不怎么出门,小人们都担心坏了” 裴晏眉心蹙起,“佛珠可还在?” 白珉道:“在的在的,佛珠碎了,老爷也觉得不好,便重新供奉在了药王菩萨座下,眼下还在贡台下面的屉子里放着呢。” 白珉说着话“咚咚”往楼上走去,裴晏也一路往佛堂来,待入了佛堂,便见白珉打开供桌下的抽屉,从中拿出来一个锦盒,他将锦盒递过来,“大人请看,便是这串佛珠,一看便是上品吧?” 锦盒的白布之上果然躺着一串佛珠,这些佛珠大小皆同,颗颗散发油润微光,若白珉所言,仔细看时能看到棕褐色的纹路之上刻有梵文。若不是缺了一颗珠子,这样一串佛珠可价值千金,而眼下,碎裂的珠子正靠在锦盒一角。 裴晏先拿起珠串,入手有些发沉,他掂了掂,正欲放回时,忽然见那颗裂开的珠子有些古怪,他捻起木珠,很快问:“这珠子中间的孔洞为何如此之大?” 白珉一脸纳闷,“大吗?小人也不知为何啊,可能是匠人的工艺吧。” 裴晏盯了白珉一瞬,又问道:“府中可还有别的沉水木佛珠?” 白珉想了想,“有,但是大小不一。” “去找来” 白珉转身去窗边的柜阁之中翻找,没多时又找来一串普通的佛珠,裴晏接在手中掂了掂,剑眉一时拧的更紧,“这珠串可要留念?” 白珉不明所以,哀叹道:“珠串已毁,老爷也故去,还能如何留念呢?” 裴晏便道:“那我可能再碎两颗珠子?” 白珉闻言更是一头雾水,但如今这佛珠残缺不说,还已失了主人,也并无太大价值,他便道:“大人……大人想碎便碎吧,反正这些东西也都要想法子处置的。” “啪”的一响,两颗木珠在裴晏指尖应声而碎。 他将裂开的佛珠放在掌心,便见与先前那颗佛珠一样中孔颇大,但诡异的是,这两枚木珠珠心之内并非木质,而是填着一团雪白晶莹之物 白珉惊讶道,“这是何物?!” 第198章 医馆偶遇 “晶末分明, 触之柔滑,虽瞧着色白,但仔细一看里头还有其他颜色,像是白石英, 但严格说来又有不同, 这粉末触感偏软, 石英则更硬,石英虽有紫、黑之色,青色却不多见, 这异物之中还有青色晶末” 岳柏恩对着那几块儿芝麻粒大小的白色粉末研究半晌,眉头越皱越紧,又道:“也不似云母与滑石,玛瑙、钟乳、阳起……也都不算像, 并且,我也没听说过在佛珠之内填充此等药石啊,薛姑娘, 你可认得出此物?” 裴晏和四周众人看向姜离, 姜离也作难道, “我也瞧不出到底是什么。” 裴晏又问白珉, “当日佛珠摔碎之后, 你家老爷可曾发现佛珠之内有此物?” 白珉一头雾水, “当日老爷摔倒之后,只看到佛珠裂了, 但还在串绳上没取下来,后来老爷把佛珠放回锦盒时珠子才掉落下来, 小人还真不知道老爷看到没有。” 裴晏看着锦盒道:“这盒内并无异物,可见珠子里的东西掉在外头, 白敬之不可能没有发现,他难道没有探究过这古怪之物?” 白珉恭敬道,“大人,当日把老爷扶上来之后,小人没待多久就去给老爷煎药了,再端着汤药回来之时,佛珠已经被收起来了,小人什么也不知道。” 裴晏又看向厚朴,厚朴重重点头:“确是如此。” 岳柏恩这时道:“这佛珠品相极其难得,但也没听说过要往里头填充异物的,莫非在佛家有什么说法?” 白珉茫然不知,裴晏略一沉吟道:“这珠串有异,收做证物,待衙门探查吧,若查明后与案子无关,届时再归还回来。” 白珉见状也不做挣扎,裴晏便连同锦盒一并交给了九思收着。 这时他又看向贡台之后的药王菩萨,问厚朴道:“菩萨泣血……你当日看到的大抵是什么模样?” 厚朴缩着肩背道:“小人当时是来打扫佛堂的,正要把香炉里燃烬的香灰收走,一抬头,便见菩萨眼角似有一滴血泪,小人当时吓的不轻,转身就跑下了楼,等在前院找到岷叔再来佛堂点亮灯火看时,那‘血泪’又不见了” 厚朴仍是心有余悸,白珉无奈道:“都说你看错了,你还在这胡咧咧。” 厚朴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到底没再争辩,裴晏则拿着近前的灯盏往菩萨面上照去,这一照,只瞧药王菩萨宝相庄严,哪有什么泣血之说? 他回身看向厚朴,厚朴缩着脖颈道:“小人眼神确是不好,请大人恕罪。” 裴晏自然也不会追究,只道:“如今府中异处颇多,这佛珠,还有适才岳大人和薛姑娘发现的医案,衙门皆需再查” 话音刚落,十安自一楼上来,“公子,宋仵作验完了。” 裴晏面色微肃,当即往楼下走去,其他人面面相觑片刻,也一同出了回春堂。 待回灵堂院,宋亦安正在院门口相候,见裴晏过来,他拱手道:“大人,今日复验与前两日所验并无不同,白太医身上的擦伤还是那些,和凶手有关的线索还是极少,不过……不过属下适才在白太医咽喉处发现了血色,其肋下也发软鼓胀” 微微一顿,宋亦安道:“其咽喉处的血色,应是胃脏中来,因其死亡三日,五脏内已开始腐败胀气,后将血水推涌了出来,其肋下正是胃脏所在,鼓胀、发软之象亦是脏腑腐败之症,有理由怀疑他胃脏里本就有多处糜烂出血,腐烂速度极快,灵堂内虽放了不少冰盆,但还是无济于事,想要更好的保存遗体,只怕得再多添冰盆才好。” 岳柏恩惊道:“这便是说……敬之此前已经病入膏肓?” 宋亦安点头应是,岳柏恩又看向白珉,“白珉,前些日子敬之出入太医署,没瞧出他多有苦痛之色,这到底怎么回事?” 鹤唳长安 第182节 白珉眼眶微红道:“大人,老爷的病确是严重了,不然也不会一心想着回族地,自入了三月,老爷病发时常常疼痛难忍,用了药后才得缓解,当着我们的面他也不常言痛,小人、小人都不知他到了这个地步,哎……” 如此一言众人都哀默下来,裴晏看了眼天色道:“如何保存遗体,你们府里自己安排,那佛珠既是永茂堂钱老板相赠,我们这就去永茂堂走一遭。” 裴晏先走一步,姜离从白氏离开时已近黄昏。 马车里怀夕纳闷道:“姑娘,一串佛珠能有什么古怪?那些白色的粉末莫不是什么毒药?可也不像啊,佛珠并不会入腹,隔着一层木珠,就算真有毒性,那得戴个几十年才能中毒吧,白太医不是只有三五年好活吗?” 姜离道:“若按宋仵作所言,他只怕活不了那么久了,若永茂堂真用木珠□□,那这毒物一定不是凡俗之物” “也是,岳太医也没瞧出是什么。” 怀夕话落,姜离沉眸道:“比起那佛珠,我倒更想看白敬之那本医案文卷,适才我翻看了片刻,发现除了病患皆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白敬之用药上也有些怪异,几乎每个人都会用金液丹丹方” 怀夕不解,“金液丹不是常见的医方吗?” 姜离颔首,“金液丹固定的用药就那么几种,但大部分大夫都会根据病状调整配比,甚至增加用药,此前我已怀疑当年淮安郡王就是因为白敬之用药过量,才加速其病亡,白敬之这些年只怕不认为是他之过,还在不同的病患身上试这方子。” 怀夕一阵头皮发麻,“虽说这病是绝症,可有淮安郡王做为前车之鉴,他还不知悔改,这和草菅人命有何不同?” 姜离叹了口气,“看裴晏何时来寻我吧。” 主仆二人说着话,马车已缓缓入了平康坊,没多时,驾车的长恭在外道:“大小姐,虞姑娘来了” 正值夕阳西下,姜离掀帘去看,果真见薛府府门之外,虞梓桐站在自家马车旁候着,见她回来,虞梓桐惊喜地迎来几步。 “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姜离忙道:“怎么了?生了何事?” 虞梓桐笑嘻嘻道:“别紧张,是喜事,你来坐我的马车,我们去看宅子!” 待姜离上了虞氏马车,虞梓桐才道:“就是上次你去看我的时候,我说的那宅子,三日之前我父亲找了相国寺的师父去做了法事,我们给牙行下了定银,下个月开始便要动工翻修宅子了,待年底翻修好了便去住新宅子去。” 这确是喜事,姜离先道了恭喜,又忙探问她伤处,虞梓桐按着腰侧道:“全好了,你看,一点儿事没有,我父亲都未发现不妥,阿泠,这都多亏了你,我知道近日拱卫司在暗查这事,若没有你帮忙,我还真不知如何遮掩。” 马车辚辚而动,直奔宅子所在的安仁坊而去。 虞梓桐这时拉着姜离的手道:“你今日是不是去了白府?” 姜离瞳底微凝,总算明白虞梓桐今日用意可不止看宅子,待她点头应是,虞梓桐便道:“所以,当真是宁珏杀了白敬之?” 见姜离有些犹豫,虞梓桐情急道:“我和宁珏不对付你是知道的,从前那些旧事你也知道,但是还不知,这个白敬之也不是好东西” 不等姜离发问,虞梓桐继续道:“你别嫌我说话不好听,这白敬之早年间与我那堂姑父是好友来着,他们少时相识,我堂姑父一早入了太医署,他则考了两年才进去。后来他们各自成婚,我堂姑父青云直上,这白敬之始终与我姑父交好,我姑父心善,还总将自己的家传绝学分享给白敬之听,白敬之遇到了什么难解病症,也多会来问我姑父,一来二去的,也帮白敬之早早当上了侍御医……” 虞梓桐说至此,咬牙道:“这本是情同手足的一段佳话,可万万没想到七年前我姑父出事之时,他竟然指证了我姑父,我一度怀疑他用心不良。” 姜离听得心底苦涩,面上只做平静之状问:“那你想问什么?” 虞梓桐道:“白敬之死了我应该解气,可我没想到凶手竟是宁珏,宁珏此人纨绔不羁,仗着父亲和姐姐耀武扬威,可有一点我很清楚,当年皇太孙之死始终是他心头之痛,他们也一直认为我堂姑父是故意为之,背后还有幕后黑手,只是始终不曾找到证据。如今宁珏忽然杀了人,杀的还是作证的白敬之,我便想知道此事是否与当年旧事有关?” 姜离简直要赞扬虞梓桐的敏锐了,她回长安图谋旧事,本不愿让虞氏卷入,奈何虞梓桐性子冲动执拗,若心有疑而未解,反而易莽撞行事。 于是姜离先将命案经过道来,末了道:“宁珏没有认罪,他也不会傻到那般杀人,因牵扯了醉欢楼那位姑娘,此案尚是疑点重重,等大理寺查证罢,陛下给了裴少卿半月时间,半月之后应会有消息。” 虞梓桐神清沉重起来,“我也不信他会杀人,那便奇怪了,宁珏去白府做什么?拱卫司查邪道我知道,总不可能是为了查邪道?白敬之和邪道有关?” 她越想越夸张,又摇头道:“不,一定是和当年的旧案有关,别的事只怕不会让他如此冒险” 姜离哭笑不得,忙安抚道:“无论是为了什么,只要我探到消息,便立刻告诉你可好?你此前刚受过伤,这几日可千万别冒险,拱卫司那姚指挥使可不好相与。” 虞梓桐闻言冷静了些,见姜离满眸担忧,先应道:“好,我听你的。” 两炷香的时辰之后,马车停在了虞氏定下的宅邸之前。 姜离下马车,抬头便见宅门高阔,并无牌匾,因多年不曾住人,门额梁脊之上有些灰扑扑的蛛网附着。 虞梓桐道:“别看外头瞧着破败,底子却好,咱们进去”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即将隐去,昏昧的暮霭笼罩在旧宅的屋脊瓦砾之上,姜离绕过影壁,愈发觉得这宅子古旧荒凉,但如虞梓桐所言,宅中布局建筑的确十分精巧。 “这是东三进西三进的布局,最巧妙的便是西北方向的内湖,虽已干涸多年,但到时候重新引来活水,将是这安仁坊最妙的水景,我和父亲都是因为这内湖对此处念念不忘,什么死人不死人的,都顾不上了” 一路穿过老旧灰败的院阁,虞梓桐直奔内湖而去,到了跟前,指着满是淤泥的内湖道:“就是这里,说原来的主人要买隔壁的院子,为的便是隔壁的荷花池也在此处,买了隔壁的院子,将两边的湖景打通,一下就得了这么大一片水泽。” 这内湖占地不小,虽多年无人打理,湖畔的古柳仍发着新芽,险峻嶙峋的太湖石假山亦奇峰万壑,巧夺天工,虞梓桐越看越满意,又指着西北方向的院落道:“以后我的院子便在那里,南边的全给哥哥,待我有了嫂嫂,他们二人独居这大片院阁也不会受打扰,我父亲居东边的主院便可,你觉得如何?” 姜离还念着她提过的死人之事,本想多问两句,可见她如此雀跃向往,又不想惹了她晦气,便笑着应道:“若再有一处邻水的花厅就最妙。” 虞梓桐忙拉着她往西走,“自然有的,就改建于此处,届时避暑纳凉,赏荷赏月,皆是便宜,我还想辟出一块儿养锦鲤呢……” 如此说说停停逛了大半个宅子,眼见暮色初临,虞梓桐才意犹未尽地与姜离出来。 待上了马车走动起来,她又掀开窗帘指着周围道:“这宅子北面是民宅,安静,南边街市上则十分热闹,到时候出来走不到百步便可采买。你瞧,这两家茶酒铺子口碑极好,这家酒楼也是老字号,还有前头的绸缎铺子、米粮铺子,都开了多年,再往前还有一家医馆,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也好请大夫” 虞梓桐滔滔不绝,姜离的视线也随着她的指向而动,但就在她看向已亮起灯火的医馆之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忽然闯入了她的视线。 见虞梓桐要放下帘络,姜离忙将帘络抓了住,“等等” 虞梓桐吓了一跳,“怎么了?” 她仔细往那医馆里看,只看到一个年轻的灰衣男子站在柜台前,正一脸焦急地与坐诊的大夫说着什么,虞梓桐眉梢扬起,“你认得那人?” 姜离沉声道:“他就是那个来白府给白敬之磕头的醉欢楼伙计。” 第199章 病案遗失 马车停在昏暗小巷里, 等了半炷香的功夫,怀夕利落地爬上了马车。 “姑娘,查问到了,确是宝砚无疑, 说是来给他母亲买药的, 这是奴婢花了一两银子买来的药方” 怀夕递上药方, 虞梓桐打亮火折子,姜离看着药方轻喃道:“茯苓、白术、人参,麦冬、阿胶、当归……是心痹病的方子, 他母亲患有心痹之症?” 怀夕道:“奴婢问了,医馆的大夫说不认得宝砚,还说他是最近两日才来他们这里买药的,这副药一次便要花四两银子, 一般人都用不起,但看他装扮朴素,还以为是给哪家夫人买的, 却不想他说是给自己母亲买药, 那大夫还夸他是个孝子。” 虞梓桐眨了眨眼, “醉欢楼的差事如此挣钱?不可能吧?这些日子城中各个花楼都在遴选花魁, 生意虽好了, 可这些伙计只怕涨不了多少银子。” 姜离叠好药方, 道:“今夜时辰已晚,明日再详细查问, 或许是我多疑了。” 虞梓桐叹了口气,“我还真想知道白敬之是为何被害, 最要紧的是,宁珏到底要去白家探查什么, 阿泠,你可是答应了我的,你若知道了,可要早些知会我。” 姜离笑着应下,眼见夜幕四垂,待上了朱雀大街,便与虞梓桐作别,返回了自己马车。 待走远了些,怀夕才松了口气,“姑娘要瞒着虞姑娘到何时?” 姜离摩挲着药方道:“在她心里我已经死了,就这样瞒着最好,若让她知晓了我是谁,只怕又要横生许多枝节,于所谋无益。” 怀夕不由皱起鼻尖,“可按理说,虞氏和伯夫人可是血亲,姑娘也并非魏氏亲生之女,姑娘如此犯险,还要被她记恨,哪有这样的道理?” 姜离摇头,“不一样,师父和虞氏舅舅并非嫡亲,早年间师父对他们兄妹虽多有照顾,但虞氏舅舅在师父未出嫁之前,也帮了她诸多。而我,当年我流离失所,若非师父和义父,我能不能平安长大都不定,更别说师父教我学医,后来行医济世,一切功德皆源自师父和义父,此恩之大,早已远胜血亲了。” 怀夕听得有些惭愧,“是奴婢狭私了。” 姜离抚了抚她发顶并不责怪,待马车入平康坊近了薛府,驾车的长恭倏地放慢马速,又轻声唤道:“姑娘” 姜离心中微动,待掀帘去看,便见一人一马自暗巷之中走出,正是九思。 他轻驰而来,到了车窗之外拱手见礼,“姑娘” 姜离看向那暗巷,“你自己来的?” 九思苦笑道:“公子被急诏入宫了,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心知姑娘牵挂,便让小人先走一趟” 九思说着从怀中掏出个包袱,“姑娘,这是白敬之那文卷,还有白日那佛珠,下午我们已去过了永茂堂,查问之时,那钱继礼说这串佛珠是五年前在漠北遇到一位高僧收来的,后来又在相国寺开过光,他也不知佛珠里的异物是什么。如今没有证据,也不好将人捉住审问,那钱继礼也是个油滑的,我们派了人去相国寺,眼下还没回来。” 姜离接过包袱,问道:“敢提起相国寺,这一点上多半不会作假,我拿回去好好看看,若得了消息立刻告知你们,哦,对了,你们可调查过宝砚?” 九思一愣,“宝砚?自然查问过,他怎么了?” “他母亲是不是病重?” 九思微讶,“姑娘如何知道?他本是长安人,家里世代瓦匠,到了他这一代,因父亲早逝,年少时便也没学到手艺,早早入了醉欢楼做杂工。他家里我们去过一次,可说是家徒四壁了,他母亲卧病在床做不得重活,偶尔接些邻里街坊的绣活儿来做,但宝砚还算有孝心,每月的银钱有一二百个大钱,都拿去给她母亲买药,如此勉强保住她母亲性命。” 姜离听得眯起眸子,“那你们要再好好查一查宝砚了。” 姜离说着从袖中拿出药方来,“下午我与虞姑娘去安仁坊看宅子,经过一家医馆时看到宝砚在买药,这方子里的人参和阿胶都不便宜,他何处来的银钱?” “安仁坊?他家在安善坊,这两处的距离可不近。” 九思愕然不已,揣好药方道:“小人明白了,这就去回禀公子好好查一查此人。” 待回盈月楼,主仆二人用过晚膳便上了楼。 更衣之后,姜离打开九思给的包袱,将白敬之那卷文册和装着佛珠的锦盒一齐打了开。 “姑娘,那宝砚难不成有何古怪?” 姜离的目光先聚焦在锦盒内的佛珠之上,一边拿来手边的竹钳瓷碟等器物,一边道:“今夜这副药四两银子,就算他除了醉欢楼的银钱还有别的进项,也极难应付,何况他还跑到了安仁坊买药,便更为古怪,等裴晏那边的消息吧。” 怀夕叹了口气,“这案子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障眼法越多,幕后之人可露的破绽越多,要做到步步为营,滴水不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若我猜得不错,宝砚或许就是他们对付宁珏的手段。” 姜离说着话,目光却始终在眼前的青瓷碟盏之中,那木珠内取下的米白异物已被她移入瓷碟,以此方便观察,但眼下看来看去,她仍一头雾水。 “拿清水来” 怀夕拿来清水,姜离在干净的竹板之上,将那异物化开少许,沉吟片刻,又道:“把灯罩拿开” 怀夕听令而为,便见姜离又拿出一把银色的药匙,将那粉末防止药匙之上,放于火焰之上灼烤起来,然而片刻之后,她的眉头仍然紧拧。 眼见水沁火烧皆无用,怀夕也着急起来,“姑娘,莫非这是诸多药石混合,根本不是什么奇珍异石?奴婢瞧着还像珍珠贝壳粉呢。” 姜离摇头,“不是,定是矿石无疑。” 怀夕又道:“莫非是什么宝石?” 姜离想了想,又吩咐道:“去把药经拿来” 怀夕一阵翻箱倒柜,不多时捧来一本药书,姜离便伏案而坐,细细翻看起医书来,怀夕在旁道:“那第一颗木珠内的异物已不在了,必定是被白敬之发现了,而后他只怕也研究过那异物,他们白氏不是药理起家吗?他是不是知道此药为何物了?” 姜离指尖翻动着书页,口上应道:“极有可能。” 怀夕见姜离专注,便也不再多言,只在旁时而添茶倒水,时而修剪灯花,如此过了半个多时辰,姜离疲惫地直起腰身,又一脸深沉地看向那木盒。 她略作权衡,先将木盒移放于一旁,又拿起白敬之的医案记载细细研看起来。 这记录她白日便翻看过,此刻细究起来,竟是越看面色越沉重,怀夕在旁瞧的心惊,“姑娘,怎么了?” 姜离指尖正按在其中一张书页之上,她一脸古怪地看着此处医方,道:“这用药绝不是白敬之所创……” 裴晏从宫里出来已是亥时二刻,听完九思禀告,他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鹤唳长安 第183节 九思便道:“公子,要不要连夜派人去宝砚家里搜一趟?” 裴晏摇头,“不可打草惊蛇,派两个机灵些的盯着宝砚,如今宁珏尚未被定罪,若他心中有鬼,不可能不露端倪” 九思重重点头,“是,属下这就去吩咐。” 窗外夜色已深,裴晏沉思片刻,出门往北面地牢行去。 宁珏已经被关了四日,到了今夜他已习惯了许多,也没了前两日火烧眉毛屈辱难当之感,听见脚步声来,他自木床上起身,待看到裴晏的身影方才往牢门口来。 “师兄!今日如何了?!” 裴晏挥退守卫,道:“你父亲告病,你姐姐在东宫闭门不出,朝上弹劾的折子有二三十本,陛下适才诏我进宫,令我十日之内查出内情。” 宁珏猛地攥紧拳头,“一定是肃王,一定是他!好了,这下便能看出朝堂上哪些人是他的人了,陛下难道不怀疑他结党营私吗?!” 裴晏目光沉沉,“这不是最紧要的” 宁珏知道裴晏最厌恶的便是朝堂上的党派之争,见状也不多言,裴晏则问他道:“莲星身边的宝砚,你可有印象?” 宁珏一愣,“宝砚?那个年轻伙计?他怎么了?我对他自然有印象啊,他对莲星态度很好,和其他人不一样,莲星被移居到了醉欢楼后院,其他人害怕染病,对她避之不及,只有宝砚前后照料颇尽心力,除了他,还有两个婢女,但那二人每日大抵也就去一次,我对他印象蛮好,怎么?难道他有什么证据?” 裴晏道:“薛姑娘发现他有些古怪行径,事情或许和你想的相反。” 宁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正要色变,裴晏又道:“此事衙门还需再查,但按你所言,此人就算有何猫腻,也是在你出事之后了” 宁珏云里雾里的,忽然又喜道:“薛姑娘还在帮我查案子?” 见他重点在此,裴晏寒星般的眸子沉郁了两分,“她这两日在白氏帮忙,便也知道案子进展,今日之发现算是巧合。” “哪有那么多巧合!”宁珏笑眯眯的,“就算是巧合,那她也用了不少心思,前帮小殿下治病,后又帮我洗冤,薛泠真是和她父亲大不一样。” 裴晏两张俊脸已板了起来,但因他素来沉稳若定,一时倒也瞧不出他不快。 反是宁珏有些酸楚道:“师兄,不经历这些事,我还没什么感觉,如今经历这些,我也算是感受到了世情冷暖了,师兄,你说如果我” 裴晏听见这话,心底登时警铃大作,而宁珏说至此处,也一下想到了侄儿之死,他忽地停住话头,面上一下溢满了苦涩。 裴晏看破不说破,只道:“薛姑娘从江湖中来,从前也并非薛氏大小姐”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她做这些,自然有为了你的缘故,但她心性仁善,最看不得人受冤屈,此事便是换了其他友人她也会尽心尽力。” 宁珏偏头一想,只觉裴晏这话虽有几分道理,却又有哪里不太对劲,他轻咳一声道:“师兄你放心,我心中有数,反正此番情谊我都记住了!” 裴晏简直要骂一句朽木难雕,可这时宁珏又面色一正,道:“对了师兄,那莲星既然是中毒而亡,关于她的生平你们也一定要多留意” 裴晏道:“那是自然,虽无亲属为她报官,但既是毒杀,自当以命案论处。” 宁珏听得直摇头,“不不不,不仅如此,这莲星起初便被拱卫司摸查过,但因她病殃殃的,又未查到与邪教有何关联,便被拱卫司略过了。但我后来仔细查过,发现这个莲星真的有些古怪,我之所以前后去了两次,是真的怀疑她与邪道有染” 裴晏眼眶轻缩,“怎么说?” “首先,冯筝显是信了邪道吧?且我们盘问过冯家的管家和下人,得知他性情大变乃是在他夫人过世之后,大家都以为是他夫人的死让他心性大改,可万一这其中也有邪道影响呢?而在这最近一年多,这莲星是冯筝最亲近之人,虽说比不上冯筝身边那几个亲信护卫,可主仆之情与红颜知己还是大不相同的” 宁珏沉吟着道:“前些日子我心底压着的事情多,这两日被关在这里,我反倒仔仔细细盘算出了好多东西,冯筝是被人引导着入了邪道的,这人我思来想去只能是莲星,而我查过,这莲星的病早前还有救,但她从两年前开始,也不知怎么就渐渐放弃了用药,她屋子里虽然没有什么天尊画像,但她的行为不是和程大嫂很像吗?” 裴晏面色寒峻起来,“你可和姚璋提过?” 宁珏轻哼一声,“自然没有,我料定这个莲星有古怪,当然得查明白了再上报,赤霄是知道的……” 宁珏没料到自己会有牢狱之灾,因害怕被抢了功劳只自己暗查,却不想也正是因此,两次单独去往醉欢楼之行为自己埋下了祸端。 见裴晏神容凝重,宁珏又道:“此事我告知师兄,师兄也不必知会姚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白敬之这案子查透,待出去了我还想自己跟进。且我还在想,我此前是不是打草惊蛇了,不然莲星为何死的这样快?” 裴晏和姜离最担心的便是有人利用邪道图谋大乱,此刻听宁珏一言,裴晏心弦也不由得绷紧,他颔首,“我会好好留意。” 翌日清晨,姜离起身后先往白府而去,到了府中,便见岳柏恩带着两个医师,正要将已经筛选过的文卷医案带回太医署。 姜离帮忙整饬,又道:“岳大人,我知道太医署内藏书颇多,尤其药典,待会儿回了衙门,不知能否让我借阅两本药典?” 岳柏恩含笑道:“姑娘太客气了,姑娘如今有授医之责,回去我便给姑娘取。” 姜离闻言不由松了口气,太医署有整个大周最齐全的药经籍册,要查明那佛珠异物,少不了要开这个口,待将一应文卷搬上太医署的马车,姜离与太医署的车架一同往朱雀门轻驰而去。 时节已入孟夏之季,晨起的日头已有些灼人,马车辚辚而动,眼看着快到朱雀门,在外驾车的长恭忽然轻呼了一声,“姑娘” 姜离心底起疑,待掀帘一看,她也快惊掉下巴。 只见朱雀门前的广场上,三十来个平头百姓齐齐跪着,最前的是个灰袍老者,老者手捧一卷血书,正对着朱雀门高声哭喊 “……白太医医者仁心,功德无量,如今含冤惨死,亡灵难安,请陛下为白太医做主,速速严惩凶徒” 嘶哑沧桑的呼喊响彻城门之外,朱雀大街上涌来围看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人群中爆发出阵阵私语,皆是为白敬之言不公。 “好大的胆子,竟然如此阵势请命,好多年没见过了吧?” “听说这些人都是那白氏家主救活的,还未收银钱,此等救命之恩,他们自然愿意冒险,说杀人的是宁氏公子,抓了几日了也没个说法……” “宁氏,那可不好惹啊……” “所以才来此地献血书请命啊,这么大的动静,陛下不会不知道……” 姜离秀眉紧拧,一颗心也高悬,前头岳柏恩见如此阵仗,立刻吩咐车夫道:“快,走安上门,快离开此处” 太医署的车架向东转,长恭便也挥鞭跟了上,待到安上门方才得清净。 两处城门距离并不远,姜离下马车遥遥看去,只见守朱雀门的禁军已经执坚披锐而出,将跪地的请命百姓围了住,又将四周围看的百姓喝退,然而围看的人实在太多,众人只退不走,禁军们也没了章法。 岳柏恩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一幕,“快,我们先回衙门。” 几个医师搬着案卷行在前,岳柏恩沉声道:“怎么就闹到了为敬之请命的地步?多少年没有这等事了,这么一闹,只怕反而会坏事。” 姜离也觉怪异,皇家最忌讳此等聚众请命之行,白敬之遇害不过五日,何至于到此地步? “岳大人不必担心,人不多,应该很快便能劝走。” 她安慰一句,岳柏恩眉眼间郁色仍是不减,待回衙门,他一边吩咐亲随去城门处看看,又带着姜离往衙门后院的藏书阁而去。 这处藏书阁内多有药经,岳柏恩令姜离自己挑选,姜离便拿了三本多记载药石的古册,待离开藏书阁时,忽见不远处一个中年医师快步行来,瞥了一眼姜离后,倾身在岳柏恩耳边低语了两句。 岳柏恩也不知听到了什么,喝道:“这怎么可能?!” 来者苦涩道:“大人,是真的,我们前后翻找了三四遍了,真的不见了,那两处柜阁只有白……” 医师说着话音低弱下去,姜离心中微动,却不好近前细听,待医师说完,岳柏恩一张脸已覆了一层寒霜,“若真是他,那” 姜离已是起疑,上前半步道:“可是衙门遇到了什么难处?” 那医师眼含怯色地看着姜离,岳柏恩几番犹豫,终是心一横道:“不瞒姑娘,是一卷旧卷宗丢了” 不等姜离发问,岳柏恩切切道:“正是当年淮安郡王的病案卷宗,存放案卷的那处柜阁,只有前几日敬之来讨要旧医案之时打开过……” 姜离一阵心念电转,忙道:“速速去请裴少卿来!” 第200章 东宫急诏 “裴少卿, 就是这处柜阁” 库房院东厢之内,岳柏恩紧拧着眉头道:“这里存放的案卷都是十年之前的旧医案了,已经一两年没有打开过,但就在上月下旬, 敬之定了归乡之心后, 来衙门借过病案卷宗查看” 岳柏恩说着看向姜离, “薛姑娘也碰见过的,敬之胃疾危重,他也知道自己没几年好活了, 便说回乡之后要穷尽毕生心血钻研这胃疾治法。前两日裴少卿也看到了,要研究一种恶疾,少不得需要大量医案病例,而整个大周, 再没有比太医署病例记载更多的地方了,且这里的医案都出自历代老太医之手,其上所记皆是良方, 本来这些是绝不外借的, 可敬之当了六年太医丞, 连年外任更是劳苦功高, 不论是我还是金大人, 都无法拒绝他, 便给了他几日功夫来库房借案卷。” 裴晏寒声道:“要借胃疾医案,何以淮安郡王的病案会丢?” 岳柏恩一摊手, “这我也不明白啊,敬之是衙门里的老人了, 那几日我们开了库房,虽有医工在旁候着, 可也没时时监视,他、他确有许多拿走案卷的机会。” 岳柏恩再不想承认,此刻也不敢多做隐瞒,见裴晏面如霜雪,便试探着问:“裴少卿,难道此事和敬之遇害有关吗?” 裴晏道:“岳大人以为呢?” 岳柏恩苦涩道:“事有反常即为妖,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但这好端端的,淮安郡王的病案总不会给他招去了杀身之祸吧?” “岳大人也知道,表面上看白敬之与周遭故旧无冤无仇,眼下这案子除了抓到宁珏,并无其他线索指向,宁珏的杀人动机也尚存疑。连日来我们走访近百人,亦是想查出白敬之遇害前有何异处,除了昨日寻见的佛珠,如今倒有两处古怪都指向了淮安郡王,这不能不让人怀疑。” 裴晏字字铮然,岳柏恩也道:“我知道,淮安郡王当年便是因肾痨而亡,早先敬之那本与肾痨有关的记载还无法确定,如今卷宗也丢了,实是解释不清了。” 裴晏道:“若我不曾记错,当年他曾是给淮安郡王看诊的侍御医之一。” 岳柏恩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心底生出些不祥的预感,见裴晏目光沉郁地盯着眼前柜阁,他一时紧张道:“可事情过了这么多年……” “正是因事情过了多年才显得格外古怪,白太医即将离开长安,何以拿走案卷呢?”姜离忍不住开了口,又道:“白管事或许知道案卷下落。” 裴晏心中有数,又看向岳柏恩道:“确定只有这一卷病案丢失?上月他多番来太医署,早先我们未曾深查,如今看来他来太医署乃是有所图谋。” 岳柏恩额上已生冷汗,“眼下只发现这一卷丢失,别处我们这就筛查。” 裴晏颔首,又看向姜离道:“本来关于医道上的事也要请岳大人相助,但事已至此,太医署只怕要避嫌,请薛姑娘借一步说话罢” 岳柏恩自不敢多言,姜离随着裴晏出了房门。 待至院中垂柳树下,姜离语速疾快道:“佛珠内之物还未探明,但我昨夜看了许久白敬之的卷宗,发现他给所有年轻病患医治之时,都会用一个特殊的金液丹方,这个丹方,和我义父当年调制过的丹方十分相似,他用药甚至比我义父所用之药更猛,倘若当年给淮安郡王用的药也是这方子,那淮安郡王定是中毒无疑了。” 裴晏忙道:“这是白敬之拿走卷宗的理由?” 姜离闻言欲言又止,裴晏往厢房处看了一眼,幽幽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奇怪?” 姜离默了默,“白敬之做好了离开长安的打算,没道理时隔十三年后还要节外生枝,且当年他绝不敢明着用那猛药,太医署的记录上应该不曾留下罪证才是,我实不明白他偷走病案的理由” 裴晏沉吟片刻道:“宝砚那里我派了人监守,昨夜去永茂堂,若佛珠当真有异,已算是打草惊蛇,且看他们接下来有何行动。肃王府那两家人我已查到下落,当年马源被赶走之后,前后不过半年他们两家也被肃王找到由头赶出王府,后来都已经离开长安过活,眼下一个在陇州,一个在商州,不算远,三五日内定有消息。” 姜离怀中尚抱着药典,便道:“那佛珠之物我抓紧研看。” 裴晏颔首,“昨夜我见了宁珏,他尚稳得住,不过他提了一点,说那位莲星姑娘身上确有邪道之嫌,她的病本可控制,但两年之前起,她忽然断了用药” 姜离讶然,“像程大嫂那般?” “不错,不过眼下最紧要的还是白敬之和淮安郡王的案子,如今淮安郡王之事到了明面,反而对我们有利,我这便去见白珉探病案下落。” 裴晏语声利落,刚抬步欲走,姜离道:“朱雀门外的请命你可知道了?” 裴晏驻足,“知道了,怕是肃王手笔。” 姜离便道:“那宁珏” 见她眼底多有担忧,裴晏安抚道:“陛下不会因为这道请命血书便速速给宁珏定罪,你不必担心。” 姜离确是松了口气,却又见裴晏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姜离不明所以,扬眉道:“怎么了?” 裴晏不知想到了何处,眉峰展了又拧,像有满腔话语说不出口,末了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袖袍轻拂,转身而去。 姜离愕然一瞬,哭笑不得道:“这是哪一出……” 鹤唳长安 第184节 待裴晏离开,姜离复又回库房之中,想到昨夜所见文卷,问岳柏恩道:“岳大人,敢问太医署中,可记载着金液丹的医方?” 金液丹乃前朝名方,岳柏恩颔首道:“那是自然,姑娘适才所在的藏书阁中,便有多本医经记载此方。” 姜离道:“那太医署内可有改良过?可加过石英与赤石?” 岳柏恩听之色变,低声道:“这方子流传二三百年,已是配伍合宜,自不会轻易改良的,且此方本需慎用,更不可能加石英与赤石,或有加的,也务必因人而异不敢轻慢,姑娘问此事,可是前日看了敬之肾痨医案之故?” 姜离颔首,岳柏恩长叹一声,“那日我看了几眼便觉敬之用药过于猛烈,如今医案又丢了,我便是想帮他开脱,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岳柏恩颇有自责之意,姜离正待安抚,前署方向却有医工快步而来。 姜离住了话头,本以为医工是来寻岳柏恩这太医丞的,却不想那医工到了跟前直直望向了她 “薛姑娘,东宫来人了,请您立刻入宫。” 姜离心头一跳,“是我姑姑诏我?” 薛兰时如今有孕在身,姜离只怕她有何事端,但那医工摇头道:“不不,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常英副将” 姜离愕然,很快定下心神往前署去。 常英年过而立,为太子李霂亲信,其人出身寒门,因武举入神武军。 五年前,常英在皇家秋猎之时,拼死救了被猛虎攻击的李霂,由此被提拔为东宫亲卫,后因武艺高强,行事可靠,渐渐成了太子颇为倚重的左膀右臂,在东宫极有人望,太医署的医师们认得他,皆不敢怠慢。 姜离行至前衙之时,便见常英剑眉方额,宽肩长臂,一身武将公服英武非常,他身边带着两个武卫,三人都身形笔挺地等着她。 姜离与他打过照面,此刻道:“怎是常将军来?” 常英严声道:“奉殿下之命来请姑娘入东宫,姑娘随我来吧。” 姜离怀着忐忑的心情入了东宫。 常英步伐生风,姜离也一路快步跟随,待入嘉福门,本以为要么是去嘉德殿见太子,要么便是去景仪宫见薛兰时,然而过了內仪门,姜离便发现此路从未走过。 她不由道:“敢问将军,这是去何处?” 常英声若沉钟道:“去景和宫。” 景和宫?! 姜离惊疑难定,景和宫是侧妃宁瑶寝宫,姜离入东宫多次,还从未去过那里,如今太子要见她,竟是让她去景和宫相见?! “宣城郡王殿下有些不好。” 常英素来寡言,心知姜离多有疑惑,便开口解释了一句。 姜离明白了缘故,但更纳闷,宣城郡王若有何不适,宁瑶应该传左春坊药藏局的侍御医,这般大老远的传了她来,难道明面功夫不做了? 一路穿廊过殿,姜离悬着心入了景和宫,刚要进正殿,便听见孩童的啼哭声嚎啕而出,姜离眉头紧拧,正是宣城郡王李瑾在哭。 “殿下,薛姑娘请来了” 李霂在正堂焦急地踱步,一见姜离,他摆手道:“不必多礼了泠儿,瑾儿今日有些不好,林太医适才来看过,还扎了针,但无大用,瑾儿受了痛,闹得更凶,本宫知道你医术高明,还擅小儿病症,你给瑾儿看看可好?” 微微一顿,他道:“事情紧急,你姑姑那里本宫已经派人去说了,你不必担心,快,随本宫进来吧” 李霂直奔后殿,姜离定了定神,也忙跟了进去。 刚一进门,便见正北方向,侧妃宁瑶一袭月白宫裙坐在紫檀木床榻边,李瑾面色绯红,头覆湿巾,正仰躺在榻上,宁瑶紧紧握着李瑾的手,但李瑾像是浑身有蚂蚁在爬,身子拧动着哭嚎不止。 李霂瞧着李瑾,眉头紧紧拧起,难掩的嫌恶一闪而逝,道:“这位是宁侧妃,你还没见过,这便是瑾儿了,你快给他瞧瞧” 姜离福身行礼,与宁瑶目光一触而分后上前请脉,很快她道:“不知殿下因何如此?” 宁瑶红着眼道:“劳烦姑娘了,因晨间知道了他舅舅入狱之事,非要闹着去探望,但未能成行,便发了病秧,他这两日染了风寒,已有些不适……” 李瑾还在哭,但瞧见姜离,他哭声略小了些,姜离怕他说漏嘴,连忙道:“殿下无大碍,只是急情攻心气机不畅,请娘娘取银针来” 说着又看向李瑾,“殿下莫怕,殿下想哭便哭吧。” 宁瑶吩咐侍女素玉拿银针来,李霂在旁问道:“当真无大碍?” 姜离重重点头,“不敢欺瞒殿下。” 李霂似松了口气,但李瑾哭声未止,又惹得他眉头紧皱。 宁瑶见状道:“殿下,薛姑娘的医术臣妾早有耳闻,您先以公事为重,这里看完了,臣妾遣人送薛姑娘去太子妃娘娘那里,必定照顾周全。” 孩童的嚎哭刺耳,李瑾神智难控之态更磨人心。 李霂撇开眼,道:“也好,泠儿,待会儿给你姑姑也请个平安脉。” 待姜离应是,李霂转身而出,姜离盯着门口,直等到脚步声远去了才看向宁瑶,“娘娘” 多日不见,宁瑶似清减了些,她此刻悲恸是真,不知是心疼李瑾,还是为李霂的态度而心寒,她道:“是我向太子开的口,如今游之身陷囹圄,没法子把瑾儿带出宫去,他前日便有些不好了,但不敢换药,直至清晨知道了游之之事,便有些控不住了。” “舅舅,我要见舅舅,母亲” 李瑾不安的挣动着,浑身大汗仍不觉疲累。 姜离忙道:“殿下别着急,我见过你舅舅” 此一言不仅李瑾微愣,便是宁瑶都觉诧异。 姜离道:“娘娘放心,宁公子在大理寺极好,裴少卿很照顾他,如今裴少卿正加紧查那案子,再过几日定有好消息。” 她又看向李瑾,“殿下信我,宁公子还让我带话与殿下,说这几日城外漫天柳絮,呛人的很,不好去跑马,待月末城外的杜鹃花都开了再带殿下去。” 长安城外跑马最佳之地乃是百丈原,那原上确有柳林成片,李瑾哭声一噎变作抽泣,自是信了她,不多时银针送至,姜离一边哄着李瑾一边施针,因早与她见了多次,也并不排斥,数针施下,李瑾难制的溃态终于平静下来。 要留针一炷香的功夫,姜离便退了开来。 李瑾泪花未清,嗓音沙哑地对宁瑶道:“母亲,我又惹父王生气了,我又耽误夫子布置的课业了,我愿学的母亲,母亲别哭……” 姜离还在跟前,宁瑶却也顾不得了,抚着他额头道:“父王没有生气,瑾儿只是病了,你父王明白的,他太忙了,等瑾儿好了父王定来看你。” 李瑾红肿着眼睛,语声涩然道:“母亲,我明白,我都明白,父王喜欢兄长,皇爷爷也喜欢兄长,我永远也比不上兄长,等薛娘娘生下皇孙来,我” “瑾儿!!”宁瑶喝止他,“谁与你说的这些?” 李瑾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母亲,他们都在说,我明白的,等薛娘娘诞下皇孙,我便不必吃药了,我再也不想吃药了” 姜离本以为李瑾要说什么大逆不道之言,正胆战心惊着,却不料他只是想“不必吃药”了,看一眼泪光闪烁的宁瑶,姜离也跟着心腔发酸起来。 “瑾儿别怕,等此番好了,我们便停上三五日。” 宁瑶沉默片刻,却还是只能宽限三五日,李瑾听来,眼底立刻溢满泪水,又紧抿着嘴唇,直愣愣盯着帐顶。 宁瑶满眸歉疚,却哪能说出更温柔合意的话? 李瑾年纪尚小,他不知这“不吃药”代表着什么,可宁瑶却是再清楚不过,母子二人一时僵持住。 姜离在旁眼观鼻鼻观心,颇有些坐立难安,直至退针之后,方道:“近日的方子要改,请备笔墨来” 宁瑶收敛心绪,抬了抬手,素玉自去取笔墨。 姜离退了针,见李瑾面上绯红褪去,呼吸也平稳下来,便去写新方,这时宁瑶抹了抹眼角跟来近前,“让姑娘见笑了,太子妃娘娘有孕是好事,太子殿下也是欢喜的。” 稍稍一停,宁瑶语气艰涩道:“姑娘也看到了,瑾儿如此,太子殿下最想要孩儿不过,瑾儿说的话,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姜离头也不抬,“娘娘安心,眼下我是医家。” 宁瑶自上而下打量着姜离,正微松了口气,忽闻身后有响动,回身一看,色变道:“瑾儿!你去哪儿” 姜离正写下最后一笔,循声抬头,便见李瑾不知怎么从榻上窜了起来,靴子都未穿便往寝殿西侧的后角门冲去,宁瑶和素玉都吓了一跳,连声唤着李瑾追上去,姜离愣了一愣,忙也跟了上。 姜离未来过景和宫,自然也不知李瑾要去何处,宁瑶情急之下回头看了一眼,见她急急跟来也未出声阻止。 出后角门是一段往西北方向走的昏暗甬道,甬道之外,是一方种着碧树芳花的中庭,中庭廊道再往北,则伫立着一方精致的独立后殿。 隔着花木扶疏,姜离只瞧见李瑾在最前一路小跑着,直直蹿进了那后殿之中。 姜离跟着宁瑶,待过廊道走得近了,方见这后殿门额上挂着书有“含光”二字的描金牌匾,姜离眼眶微缩,脚步一时僵慢下来。 她当然知道,当年李翊五岁便被景德帝册封为皇太孙,赐住东宫含光殿,后为方便宁瑶照顾,还在宫中大兴土木,打通了含光与景和二殿。 景德三十三年,李翊病逝在含光殿。 宁瑶至殿门口便不再追了,素玉则抱着李瑾的鞋履与外袍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姜离缓步而上,待至宁瑶身后,方才见这含光殿内布置齐整,不染尘埃,像多年来一直有人住着似的,再看一应器物摆设,大到兵器架上的弓箭,小到书案上的文房镇纸,皆是孩童所用,而只着了单袍的李瑾,此刻坐在屏风下的矮几旁,一边抹眼泪,一边捧着本书册在看,素玉守在旁,小心地哄着他为他披上外袍。 姜离心底莫名涌起几分怪异来,“娘娘,这是” “这是瑾儿兄长当年的寝殿,瑾儿自开蒙起,常常在此处读书。”宁瑶大抵也觉心酸,继续道:“他起初并不喜欢来此,后来为了使我安心,为了让父皇喜爱,为了让他父王喜爱,便常常来此处进学。但姑娘最知道,他学的并不快,时而发起脾气来无人能制,起先只以为他性子养坏了,时间久了亲近之人便也瞧出不妥,那日在姑娘点破之前,我和他舅舅就已经为此事烦恼,能遇见姑娘倒也是瑾儿之幸。” 李瑾这幅模样多是歉疚,又哪里真看得进书? 姜离只道如此对李瑾之病并无助益,便道:“娘娘,殿下此疾不可求速,但只要殿下能坚持用药,纵然比不上皇太孙殿下,也至少能如寻常孩童一般长大。” “寻常孩童?他哪里能做寻常孩童?”宁瑶扫过殿内每一处,眼底痛楚隐现,“除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这殿内的每一样物件都是他兄长当年所用,父皇和太子殿下也常来此睹物思人,他们是亲兄弟,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像他兄长一样。” 姜离一阵心惊,李瑾在此进学,可这殿内物件都还是李翊的,这是怎样一副诡谲迫人的场景?莫说李瑾身患弱疾,便是个正常孩童也难自在。 她不由道:“娘娘,如此不利殿下之疾……” 宁瑶涩然道:“姑娘之意我如何不知,我这做母亲的,又何尝想把孩子逼到如此地步?只是姑娘不知他兄长的份量,有翊儿这个做兄长的在前,既是他之福,也是他之祸。瑾儿虽年幼,心智虽与常人不同,但时间久了,他也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每一次发病后,他总是花上更多时间在此温书,他的心肠和他兄长一样软。” 说至此,她已不知多少遍地看尽了殿中的一切,她幽幽道:“若翊儿还在一切皆好,可……我总觉得,翊儿在天之灵一定会护着他的……” 她凄凄地深叹一句,忽然目光一转往殿内东侧看去,“姑娘看到那株龙游梅了吗?” 姜离往前迈半步,这才瞧见殿内东窗下的矮几上摆着一盆二尺来高的龙游梅盆景,那梅树杯盏粗细,枝干虬结扭曲,斜散无刺,宛若游龙之姿,极赏心悦目。 “这盆龙游梅,乃是翊儿病逝半年前亲手种下的,当初只有半尺来高。后来翊儿染病时,这龙游梅也差点没养过来,他病中牵挂,每日拿自己剩下的药汁浇灌梅树,再后来,这梅树竟活了过来,当时我以为这是好兆头,他也定能平安无恙……” 宁瑶说着不忍再看,又凝望着李瑾道:“这些年来,这龙游梅只需两三月浇点儿茶水便能活,我时常在想,这定是得了翊儿在天之灵的护佑,连梅树都能活,瑾儿的病总也能好,总也能成为让陛下和太子殿下满意的皇孙” 宁珏一早便说过,宁氏所有人都希望李瑾能像李翊一样。 想到这些,再看看李瑾怪异的模样,姜离心口越是发堵,“娘娘,郡王殿下才是眼前人,要想治好他的病,便不能如此逼迫他” 微微一顿,姜离低下声道:“回长安多日,我也听过一些传闻,宁公子也提过太孙殿下的旧事,这么多年娘娘也未释怀,可是与宁公子一样对旧案尚有怀疑?” 既说到了李翊之死,那姜离自忍不住试探,可这一问显然激起了不好的回忆,宁瑶倏地蹙眉,面上忧色散去,复若初见一般神容冷清起来。 她迈步入殿,“今日多谢姑娘了,素玉,你送薛姑娘去景仪宫吧。” 素玉应是起身,姜离看着宁瑶的背影欲言又止一瞬,到底还是先告辞而去。 待到景仪宫,薛兰时早就面色不耐地等了半晌,见姜离好端端进殿,连忙道,“好孩子,没出什么事儿吧?快来姑姑身边” 姜离近前落座,薛兰时不快道:“太子殿下怎么会让你去给李瑾看病?这若是有个好歹,宁家岂非赖上咱们?如何?李瑾是不是又发疯了?” 姜离心想她早就看过多回了,面上只静然道:“姑姑放心,郡王殿下身患不足弱疾,侄女施了针留了方子,没出什么岔子。” 鹤唳长安 第185节 薛兰时松了口气,又忙问:“你告诉姑姑,李瑾那孩子是不是以后都比常人呆傻了?她们瞒了多日,岂不知纸包不住火。” 姜离沉吟道,“应不至呆傻,但若想与当年的太孙殿下一样聪慧是不易。” 薛兰时抚着肚子,似笑非笑道:“和李翊一样聪慧?慧极必伤,到不如做个糊涂贵人,在这东宫,太聪明可不是好事” 第201章 旧案新案 “姑姑此言何意?” 姜离一脸茫然地望着薛兰时, 薛兰时拉着她的手轻笑道:“好孩子,这深宫内院,可不比咱们府里,你不必懂。” 姜离迟疑道:“因侄女听过一些传言, 说咱们与宁家, 是因为皇太孙的事交恶, 说当年虽定了案,但宁家对旧事还多有怀疑” 秋雯正在旁添茶,闻言忙道:“大小姐不可听信流言。” 薛兰时怀着身孕, 秋雯只怕姜离所言惹她不快,若是往日,此言真是触了薛兰时逆鳞,但眼下姜离的地位非同寻常, 薛兰时倒是不恼。 “没事,她刚回长安半年,那些传言说的是鼻子是眼的, 她自是会将信将疑的。”她宽容地替姜离开脱, 又语重心长道:“泠儿, 这些话你听听就算了, 再不济来问姑姑, 可千万别在陛下和太子殿下面前多言” 见姜离认真地点头, 薛兰时又道:“你没见过皇太孙,不知那孩子有多聪明, 甚至还有人说,他比当年的宁阳长公主还要灵慧, 不仅太子殿下喜爱他,陛下才是最疼他的, 否则,也不可能小小年纪便封他做皇太孙。” “当年宁家没有因宁瑶而得宠,反而因为一个小娃娃鸡犬升天,但凡那孩子平安长大,可谓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储君,那孩子一过世,宁家没了指望,连太子殿下都受了冷待。非要说起来,那孩子病逝对咱们薛家是有好处的,也是因为这个,宁家一直怀疑我们也施了手段,可天地良心,我怎么会去害小孩子?” 说着话,她轻抚自己还平坦的腹部,“我一心求个皇孙,害了小孩子可是要损儿女福泽的,我还不至于那般恶毒……” 她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小腹,仿佛已看到了未出世的孩儿,连话语声都温柔下来。 若薛兰时是别的说辞,姜离定当存疑,可她求子之心尤切,神色又如此真挚,姜离心底由不得松了口气。 因为无论如何秉持医者之心,她本意上并不希望自己助仇敌如愿。 “李瑾是因何发病的?”薛兰时又问。 “说是想见宁珏未成。” 这么一说薛兰时便明白了,“原来如此,说来也是可笑,我本还在为澈儿的事遗憾,如今宁珏又惹了祸,若是他” 薛兰时话未说尽,语气却森冷起来,可以想象,她是定不希望宁珏平安脱困。 又看了眼小腹,她问道:“请你来的是常英?” 姜离应是,薛兰时秀眉便结成了一团,“倘若姑姑这一胎如愿,等他长大能为自己谋算,也少说得个十四五年,你弟弟有了污名,南下之后也不知能不能长进,我们薛氏实在是太缺年轻一辈来助姑姑了,那个常英,跟在太子殿下身边没两年便被提拔成亲卫首领,凭白给了外人好机会……” 说至此,她看向姜离道:“你和德王殿下有过交集?”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见过两面。” 薛兰时道:“德王自小被教诲的极好,难得的是他母亲是个知情识趣的,德王长大之后只领了些闲差,不敢生那些妄念,不过去岁中秋之后,看得出来陛下对德王器重了几分,给了他两件兵部的差事,他也办的不错。” 薛兰时一边说一边打量姜离,见她全无反应,不由有些无奈,“除了德王,满长安也就只有裴国公世子算世家子弟中最得陛下看重的了,但恒亲王跟前的安阳属意于他多年,只怕不好开这个口” 姜离听得眉尖蹙起,薛兰时欣然道,“此事我与你父亲商议过,你父亲也是此意,如今你在陛下跟前有了脸面,听说淑妃也十分喜欢你,近日多事之秋,待宁珏这事消停了,姑姑想法子让太子殿下为你安排。” 姜离下意识想回绝,但话到嘴边又生生止了住,她唇角微弯,“那我便听姑姑和太子殿下的。” 薛兰时简直满意极了,待姜离为她请了平安脉,又赐了她一匣珍玩方才送她出宫。 “什么!真要让姑娘嫁给德王殿下?” 回程的马车上,怀夕心急如焚,姜离见她这模样,失笑道:“别着急,只怕等不到那个时候,先让他们安心,免得节外生枝。” 怀夕隐隐不安,“可万一他们安排的急呢?” “皇子大婚,一应礼数走下来少说得半年,何况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倒是今日见到了宁娘娘十分不易,我给李瑾看病到了明面,下一次再去景和宫便顺理成章了。” 怀夕撇撇嘴,只好道:“若是此番能顺顺利利就好了,姑娘说刚试探了两句宁娘娘便变了脸色,可见她也是恨意难消的,若证明肃王才是旧案主犯,也不知她能否帮忙给魏伯爷翻案……” 从太医署带走的药典就在姜离手边,姜离抚了抚药典道:“一步步来,为今之计,还是要探明那佛珠有何异样。” 待回盈月楼,姜离直上二楼,见天边云霞似火,便将书案上一应物件移到了窗前的矮榻上,借着黄昏明光,再仔仔细细探看那异物来。 同一时间的白府之中,回春堂被一通搜查,所有藏书的柜阁门皆被打了开。 白珉看着这番乱象苦涩道:“裴少卿这是做什么?我家老爷才是受害者,什么案卷小人真的不知道,府中所有的案卷书册此前都已经搜过了,我们还捐了许多给太医署,您做为大理寺主官,如此空口诬人,小人真是无处喊冤了。” 白珉说着跪倒在地,朝着灵堂院的方向哭喊道:“老爷,老爷您在天之灵看看吧,小人真的没办法了,小人位卑言轻,实在不知道能为老爷做什么了,老爷,若小人不能为您伸冤,小人很快就随您而来” 他如此一闹,引得几个白府下人匆匆赶了过来,看着这幅场面,几人面面相觑,都一脸畏怕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九思从西厢快步而出,对着裴晏摇了摇头,裴晏看着白敬之身死之地道:“你若真想替你老爷伸冤,那便将所知尽数道来,白敬之上月七进太医署,每一次都是你陪同在侧,若他从太医署带了什么,你不可能不知道。” 地上的血迹已经干结成猩红的一片,白珉闻言哭道:“大人说的不错,老爷若有何异动,小人不可能不知道,可老爷就是没偷过卷宗啊,老爷曾是堂堂的太医丞,做副官之时不偷,快离开长安之时才偷?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道理啊!太医署每日那么多人进出,为何不是他们衙门里的人监守自盗呢?” 白珉越说越是委屈,一时掩面抽泣起来,裴晏看一眼他,又目光森严地扫过屋内各处,甚至连头顶的房梁和天花板也不曾放过,片刻之后,他语气缓和了些,“也罢,你既然不知,那此事大理寺查便是了,你好好治丧吧。” 裴晏说完转身而出,他步伐疾快,刚走了两步,脚边忽然踢到了什么硬物,低头一看,只见当日狼藉之中,一把二尺长的药铲掉在了地上,因手柄太长,极易绊倒人,裴晏一眼扫过未做停留,仍径直出了院子。 冯骥快步跟上来,“大人,不查了?” “自然要查,但白珉已经铁了心,大抵一个字也不会说。让留在此的人好好守着,谁也不准单独入回春堂” 裴晏说完出府上马,直奔大理寺而去。 回大理寺已经是暮色初临,刚到东院值房,便见卢卓正在院中候着,见裴晏回来,立刻上前来道:“大人,有动静了” “进去说。” 裴晏利落进门,待进了屋子,卢卓禀告道:“留在宝砚那边的人下午送来了消息,说宝砚的母亲这几日的确换了药方,就是在安仁坊买的药,不仅如此,他还请了松子巷赵老太医去给他母亲看病,这赵老太医看一次病就要五两银子,按宝砚的月钱绝对负担不起,如今只是不知他何处得来的银钱。” 裴晏坐在书案之后若有所思,又问:“永茂堂呢?” “永茂堂那钱老爷,这两日天天带着夫人往段国公府跑,段国公倒是没动,但那个姓汪的门客一直在肃王府和段国公府之间来回,应在传递消息。” 卢卓说完,裴晏道:“想法子往宝砚家里探一探,看看他银子藏在何处,数目几何,永茂堂安排不变,但要把所有有异动之人全部记下来,包括那钱夫人和跟随他们的侍婢随从,更不能让永茂堂在这几日送人离京,段国公府和肃王府也是一样。” “那他们若藏着人出城呢?” 裴晏道:“跟出城去,看看把人送去了何处,让大家手脚利落些。” 卢卓心中有数,领命而去。 他一走,九思道:“公子,看来真与肃王有关,但不管是淮安郡王还是皇太孙的旧案,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咱们就算找到了物证都不一定能作数,更别说如今还只有几个零散人证,十安去商州也不知有无收获” 裴晏沉吟道,“不急,十三年前的淮安郡王,六年前的李翊之死,如今还有个白敬之和莲星,这几件案子我们得好好理一理……” 第202章 旧药疑云 “王爷, 汪先生来了” 深夜的肃王府中,肃王李昀和王妃段颜正一脸沉重地等在书房之中。 汪仲琦披着墨色斗篷快步入门,行礼后道:“王爷,钱老爷下午又来了段国公府, 说按王爷的吩咐, 相关之人会前后送出城, 然后安排他们南下再也不回长安,让王爷放一万个心,那东西世上没几个人知道, 就算被查出来,也只影响眼下之事,随便找个由头便可推脱出去,无论如何也引不到王爷身上。” 肃王一脸不耐烦, “钱氏是越来越不争气了,这几年进项越来越少也就罢了,让安排这么一点儿小事也安排不好, 真不知他们是做什么吃的!” 比起肃王的暴躁, 段颜就要冷静的多, “这几日裴鹤臣常去太医署走动, 还老是让薛家那丫头帮忙, 那丫头医术过人, 又是江湖上来的,只怕比那些掉书袋的大夫见识更多, 若让她查个清清楚楚,少不得给太子攀咬王爷的机会, 那几个人若是不听话,我那位表姨夫应该知道怎么做” 钱继礼的夫人正是段国公夫人魏氏的同族妹妹, 钱家攀上段国公府,正是为了肃王这根高枝,这些年来,肃王也的确让他们得了不少好处。 汪仲琦连声应好,肃王见状却站起身来,不住地来回踱步。 “不行,这么下去不行,醉欢楼那边呢?怎么让你们半点儿小事,没有一件事是能办稳妥的,父皇看重宁家,迟迟不定宁珏之罪,这么下去,宁珏就快要被赦免了!” 段颜也起身道:“王爷莫急,越是这等关头越不能急躁,让汪先生和父亲筹谋,王爷只要未曾沾手,无论如何与王爷无关” 汪仲琦本也想劝,一听此言喉头梗住,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肃王恼道:“若只是宁珏这点儿事也就罢了,你明明知道我担心的是当年,白敬之这厮,真是死的太便宜了” 话音落下,他又看向汪仲琦,“前日为白敬之请命的动静太小,你和段国公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动静再大些,一定得把宁珏之罪钉死。” 汪仲琦满心苦涩,见肃王眼底尽是戾气,只得擦着冷汗道:“是,小人这就回去和国公爷商议,请王爷放心。” 肃王冷哼一声,“手脚干净些。” 汪仲琦又躬身应是,待离开书房,便见本来清月满空的天穹已是一片乌云密布,汪仲琦走的急了些,待出了二门,自己的亲随迎了上来。 “老爷,王爷怎么说?” 汪仲琦轻咳了一声,“还不够,还得继续安排。” 亲随苦涩道:“王爷不出面,国公爷自从没了大少爷,如今也没了心气,就凭咱们,还能怎么办?” “想,想不出来,你我都安生不了几日了。” 亲随往王府四下了看了一眼,低声道:“老爷,您还记得那位程大夫吗?连他当年都……咱们如今多想想后路吧……” 汪仲琦一个激灵,拢紧斗篷,加快步伐往王府侧门而去。 姜离连着翻了两日药典,又往长安城大小药铺走访了一遍,却仍难辨识那佛珠异物,再见识丰富的老大夫看到那豆粒大小的异物,也多是往云英和贝母上猜测。 这日姜离往太医署还药典,刚入衙门,便见苏长淮和谭樯在帮几个师傅搬箱笼。 见姜离过来,二人停下手中活儿问候。 姜离看着箱笼道:“这是何物?” 苏长淮看着身边几个师傅道:“这是城南药园送来的药材,今年的何首乌和丹参产量极好,正好近日衙门缺这两味药材,便让他们送过来了。” 如今初夏时节,正是何首乌和丹参成熟之时,而太医署除了禁中的衙门,还在城南备有数十亩御用药园,其中的药园师皆为大周最好的药农,专门培植珍惜药材,以供太医署与药藏局取用。 苏长淮说着打开手中箱笼,“姑娘瞧” 箱笼内的黑褐色块根摆放的整整齐齐,皆为手掌大小的长椭圆形状,的确品相极佳,姜离赞叹两句,又道:“怎么是生的?在何处炮制呢?” 生何首乌有润肠解毒之药性,但因有毒,极少用作内服,待炮制后入药,则可祛除毒性,温补肝肾,与其相合的配伍极多。 苏长淮便道:“姑娘有所不知,衙门东北方向有专门的药房炮制,如今我们正要送过去呢” 姜离疑惑道:“为何不在药园炮制好再送来?” 太医署面积虽是不小,但城南的药园更大,专门负责炮制的药师也极多。 苏长淮抱起箱笼,一边往北走一边道:“早些年都是在药园炮制好才送来,但自从六年前长安城生过一次瘟疫大乱,太医署也设了炮制所,听说当年城中药材短缺,好容易收到了药材,太医署的小药房却无炮制之处,耽误了不少功夫,那时临时搭建了许多炮制药材之地,后来瘟疫过去,便被保留了下来。” 世上药材千千万万种,是药三分毒,许多药材都得炮制祛毒后入药,太医署自备炮制所确是稳妥几分。 姜离便道:“那我随苏医师去看看。” 鹤唳长安 第186节 姜离既在太医署授医,往后少不得有需要炮制药材之时,苏长淮和谭樯二人自然乐得带她去看看,一行人一路往北面走,过了济安堂又转向东,几乎穿过了大半个太医署才到了制药房。 制药房内有几个药师留守,见送了药材立刻来迎,待与药园的药师们交接一番,便开始安排炮制之量。 其中一个名叫张启春的药师与苏长淮相熟,又知道姜离身份,便近前来寒暄。 没说几句,张启春叹息道:“说起来当初这制药房设炮制所还是白太医的建议,如今才过了不到七年,他竟就这么去了。” 白敬之遇害震惊朝野,太医署上下自然也私下议论不休,姜离闻言心底微动道:“竟是白太医的建议?” 张启春颔首道:“当初发瘟疫时,白太医正负药监之责,莫说长安城赈灾用药了,便是宫里的药材都供应不够,药园那边炮制不及,白太医便带领我们在衙门里自设炮制所,他们府上世代擅药理,好些炮制之法他当场改良,如此还节省了许多辅材。” 毒性药材的炮制常需辅材祛毒,诸如生姜、甘草、米粮之类的辅材皆不便宜,一来二去耗费不菲,若能改良配伍,自然能降低成本。 姜离便道:“不知白太医改良了哪些药材的炮制之法?” 张启春思索片刻,道:“若没记错,应该有附子、草乌、半夏之类的,当年那瘟疫病邪尤其损伤心肺与脑,许多方子都要用这些药材,所需太多,我们没那么多辅材炮制,白太医为此费了不少心思,有一阵子他几乎歇在炮制药材的锅炉旁。” 苏长淮道:“我还记得当年生瘟疫时,许多人自己用未经炮制的药材,反而因中毒过世……” 张启春前后看了一眼,低声道:“莫说外头,当年咱们衙门里赈灾忙的兵荒马乱,也出了许多岔子,白太医是极负责之人,把那几个年轻的小崽子骂得狗血淋头,后来白太医把他们叫到病逝的病患跟前看,好一通威胁才让他们长了记性。” 苏长淮当年还未进太医署,惊道:“怎么?莫非用药有误害了人?” 张启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那倒没有,就是太急了,四处都在求药,有些年轻的药工毛毛躁躁,要么药还未蒸透便起锅,要么药片还未晒够便送走,但白太医严谨,每次出药总要查验,那些毒性未除尽的他自然一眼认得,便拦了下来。当时还要往宫中送药,全靠白太医辨药准确,宫里的药没出过任何岔子。” 张启春感叹连连,一转眸,却见姜离不知怎么陷入了沉思,便问道:“怎么了薛姑娘?” 姜离醒过神来,平静地问:“这便是说,当时往宫内送的所有药材都要过白太医的手?尤其是这些需要炮制的药材?” 张启春应是,“是啊,怎么了?” 姜离摇头,遗憾道:“没什么,就是有些感叹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回程的马车上,怀夕道:“莫非是白敬之在药材上动了手脚?” 姜离颔首,“确有此等可能,但也说不通,因送入东宫的药材必定要受重重检验,若是下毒,又或者毒性未除尽,宫里的太医和义父一定能查验出来。且适才你也听到了,太医署众人皆知所有药材都由他验过,若是药材上的失误被发现,他也脱不了干系,当年查了半晌,也无人提出过药材有误。” 怀夕郁闷起来,“那咱们怎么找出证据呢?” 姜离一颗心揪起,“还是要找到肃王府旧人,看看那两个孩子到底怎么病逝的……” 第203章 回魂之光 研究药石无果, 姜离又走访了长安城大大小小数家佛宝古玩行,然而查问下来,无论是大师名匠,还是见识广博的商贾走卒, 不仅认不出那粉末为何物, 甚至都不曾听说有往佛珠中填充异物之俗。 至四月十一, 距离白敬之遇害已过了七日,姜离仍然一筹莫展。 这日午后,她正坐在窗边对着药典一点点细分那白色晶末, 怀夕快步上楼道:“姑娘,虞姑娘来了,已经在楼下候着了” 窗外艳阳高照,初夏的日头已有几分灼人, 虞梓桐此时来访,姜离莫名有些心紧,她连忙放下手边之物, 疾步下得楼来。 虞梓桐正在一楼饮茶, 见她下来, 连忙道:“幸好你在府里!” 姜离近前来, “怎么了?出了何事不成?” 屋内并无外人, 虞梓桐道:“我来找你, 是为了醉欢楼的事,宁珏那案子大理寺可有什么眉目了?” 姜离一惊, “这两日我未去大理寺,还不知进展, 你怎去了醉欢楼?” 虞梓桐无奈道:“上次听说了宁珏之事,我思来想去不信他会害那莲星姑娘, 且近日登仙极乐楼那遴选花魁的热闹如火如荼,醉欢楼虽不及仙楼,却也捧了两个头牌参与,我一面为了看热闹,一面为了瞧瞧醉欢楼有何古怪,便往那边跑了两次。” 姜离哭笑不得,“虞大人可知你老往青楼跑?” 大周民风开化,长安城中更常有女子扮作男儿出入烟花柳巷,但那地方多鱼龙混杂,家教严明的贵族人家还是颇多忌讳。 虞梓桐眨眨眼,“不让他知道便好呀,去岁西北雪灾,年后梁国在北地蠢蠢欲动,兵部忙得很呢,父亲管不到我。好了好了,你别担心,咱们说正事,我去醉欢楼这两次,专门好好打探了那位莲星姑娘,还真让我发现了些怪异,首先,这个莲星姑娘当年是从登仙极乐楼出来的” 姜离本还在为虞梓桐忧心,一听此言骤然提起心弦,“她是登仙极乐楼旧人?” 虞梓桐道:“是啊,你也知道登仙极乐楼六年之前起了一场大火嘛,当时那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整个楼都毁完了,仙楼背后的大东家是广陵沈氏,这么一烧,沈家也算是元气大伤,当时沈家没打算立刻重建仙楼,楼内的妓子伙计皆要重新找生计啊,这莲星就是在当时去了醉欢楼的。” 这是前情,虞梓桐说的语气平平,又忽地凝声道:“她到醉欢楼被捧了两年,也算是醉欢楼红人,直到两年之前患了病,渐渐受了冷待,后来和冯筝走得近了,冯筝几乎成了她唯一的客人,像你之前说的,冯铮出事之后,她病重的很快,但和大理寺查到的不同,我这两日从楼里的其他姑娘处得知,她一早就知道冯筝已经疯了” 姜离眼眶微缩,“怎么说?” “是一个叫香拂的姑娘说的,这个姑娘心善,莲星搬去后院之后,也就她偶尔去照料一二,她说段霈那案子刚查明时,外头只知冯筝被抓,还不知冯筝已疯,她去看莲星,劝她说冯铮得罪还没落定,万一还有转机呢。结果莲星脱口而出,说人都疯魔了,哪还有转机,香拂吓了一跳,问她如何知道,莲星却不说了,香拂心想莲星看着可怜,却还是有自己门路的,后来她病的越来越重,香拂也不敢去看了,就没了后续。” 虞梓桐说完这话,道:“这莲星多半对冯筝用情至深,一直在想法子打探冯筝的消息,知道冯筝脱罪无望之后,便也没了生念,不是说她是中毒而亡吗?我与香拂聊了许多之后,忽然有个猜测,万一莲星是自尽而亡呢?” 姜离还真做过此等怀疑,“我也想过,但她服用之毒乃是月中霜,并不好得,她一个病重的妓子去何处寻?” 虞梓桐道:“香拂说两年多前莲星刚患病那会儿,因境地一落千丈,接待过许多并非显贵的客人,其中便有江湖中人,或许是那时候被别人赠与的?” 姜离默然下来,月中霜奇珍,在江湖上也价值千金,但用毒药做赠礼,怎么想都有些古怪,“这是一种可能,但如此一来,便更没证据可寻了。” 虞梓桐道:“那若能证明那做人证的小厮有异,岂非能帮宁珏脱罪?香拂说,那个叫宝砚的小厮在楼中有个相好之人,乃是个刚开了脸没两年的,叫霜霓的姑娘,就在昨日,那姑娘偷偷告诉香拂,说宝砚要帮那姑娘赎身,但不许她声张,再想到那日我们瞧见宝砚去买药之事,这岂非万分古怪?” 姜离听得大受震动,“你说的不错,大理寺只怕还不知此事,我晚些时候去知会一声,深查下去便可” 虞梓桐放下心来,“如此也不算我白跑几趟!” 姜离这时道:“你本不喜宁珏,如今为他涉险,我总有些不放心,此事大理寺会查,你还是不要卷入其中。” 虞梓桐哼道:“我可不是为了宁珏,我是为了那白敬之!这厮好端端死了,不管谁是凶手我都想知道真相,是宁珏也就罢了,偏偏又有个莲星的案子来搅浑水,白敬之那头我顾不上,醉欢楼我可是想去便去,哦,你可千万别说我做了这些啊!” 姜离苦笑,“好,但对大理寺我得据实相告。” 虞梓桐叹了口气,“你是说裴鹤臣吧?他也就罢了,想来他也不是个多嘴的。对了,你还没说过呢,在太医署授医可有意思?” 一听虞梓桐又问起太医署,姜离忙打起精神应对,所幸虞梓桐只是闲聊,末了难免的回忆了一番魏阶与虞清苓当年如何行医问药,后见日头西斜方提了告辞。 送走虞梓桐已近酉时,眼见暮云四合,姜离正打算派长恭往大理寺走一趟时,吉祥快步从外院而来,“大小姐,裴国公府来人了,说请您过府一趟。” 姜离忙问:“来的是谁?” “就是裴世子身边的小厮。” 姜离心中有了猜测,立刻带着怀夕往外院来。 待见到九思,九思上前来,低声道:“姑娘,公子在城南相候。” 既然是在秉笔巷私宅,那便一定是肃王府旧人有了消息,姜离见天色不早,也不耽误,立刻备马车出府。 待马车走动起来,九思才道:“姑娘,有一家人找到了,那孩子的父母同来了长安,十安今天早上回来的,如今人也在秉笔巷。” 姜离心中有了数,路上走了两炷香功夫,等马车到裴宅之时已是暮色时分。 进的府门,裴晏正在上房之外相候,见她来了,迎来两步道:“马源说过的展跃和他夫人于氏来了,另一个叫杨培的管事,家在陇州,十安也去找了,但那家人听说是和当年孩子的死有关,便说都是陈年旧事了,他们已不打算再追究,眼看耽误了三日功夫,十安便先把展跃夫妻带了回来。” 姜离道:“无碍,展跃夫妻愿意配合?” 裴晏颔首,“他们多年无子,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听说能追查当年真相,配合度极高,他们还在后院歇着,我让人带他们过来。” 姜离应好,二人先入上房等候,没多时,一对衣着朴素的中年夫妇面带拘谨地进了门。 十安在旁道:“展老爷,展夫人,这位便是我家公子,这位薛姑娘是公子请来的名医,你们好好把你们记得的说给公子和薛姑娘听,他们能帮你们判断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们的药方,先给薛姑娘看看” 二人闻言连忙做礼,展跃又听命地从怀中掏出两张泛黄的纸页递给姜离。 他年近不惑,长相周正,夫人于氏也是模样清秀气韵温婉,二人衣饰齐整,又有少量金玉配饰,看得出离开肃王府之后尚算殷实。 三张纸页上写着五个方子,姜离一目十行看完,道:“这是当年程大夫给孩子开的方子?” 展跃点头道:“是,当年我们永儿一开始病的不算重,后来硬生生被拖累了,这些方子是我留了心眼暗中记下来的,应该不会出错。” 姜离颔首,“说说看吧,越详细越好。” 展跃应是,看了眼妻子,眼底又浮出几分痛楚,“当年长安城的瘟疫起的怪异,肃王府防了没几日也被殃及,那时我是肃王府护卫,我夫人是王府绣娘,孩子平时跟在小世子身边做伴读和玩伴,瘟疫起来之后,王府上下都提心吊胆,患病的和没患病的也都严格隔离,一开始永儿没有染病,是到了九月末永儿忽然不好了” “他和杨培家的茗儿几乎是同时染病,一开始就是寒战发热,昏沉无力,但那时我和杨培都不担心,因为有程大夫在。程大夫平日里算好心,下人们有个头疼脑热的,他随手开个方子也比外头的强,瘟疫起来之后,他也求王爷保了好些人性命。” 展跃说着沉沉一叹,“我们信任程大夫,当时他的院子尚有空屋,我们甚至把孩子送到了他院子里住着,每日去看望一次。起先几日,两个孩子的情况有所好转,程大夫还说,最多二十天,两个孩子皆会恢复如初,我们听了更是心安。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眼看到了十月中,两个孩子的病情却越发严重了。” “当年十月已是天凉,中旬之后,外头的疫病已被控住,王府内染病的大人也都渐渐好了,可不知怎么,永儿和茗儿的病却越来越重,程大夫甚至说病邪已入二人心肺,两个孩子呼吸急促,一时发烧一时发冷,人都昏迷居多。” “从那以后,便是一日一日的用药,到了冬月初,两个孩子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大圈,但就算这样,我们也相信程大夫一定能治好他们,直至冬月中,王府里所有染病之人都痊愈了,就只剩下茗儿和永儿还病着。不仅如此,王爷当时说这瘟疫大不吉利,怕病邪再散开,已不许我们随时探看,连程大夫都隔在自己的小院内。” 展跃言及此满心痛悔,“我当时只想着遵守王爷之令,又见程大夫那院内整日炼药,便肯定他绝不会放弃两个孩子,我就那么傻傻的等,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从发热冷战,直到昏迷不醒,反复呕吐,食不下咽。我去看时,两个孩子面庞青紫,呼吸紧促,摸一摸手腕,脉搏微弱的比垂危老者还不如,最后那几日,我们已看出两个孩子只怕活不久了,可程大夫做了王府府医多年,医术比太医们还厉害,我们这些下人便是怀疑,也请不来更好的大夫了,至孩子咽气,程大夫自己也自责不已,说他没救的了。” “程大夫在王府素有人望,又有王爷做靠山,出事后,大家虽同情我们,可也只说是两个孩子命苦,我们命苦,无人指责程大夫没尽力。我们悲痛交加,王爷彼时还给了银两安抚,又让我们把孩子安葬回老家,因老家不远,我们也照办了。待安葬完了,我们再回王府收拾孩子衣物之时,我却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展跃看向姜离手中医方,“我自小习武,因受过不少外伤,便也粗通些药理,我收拾永儿遗物时,忽然想起程大夫前前后后给永儿的用药有些古怪,最明显的便是,永儿见好之时,他会及时换药,本来这也没什么,或许本就该换药方呢?但永儿病情恶化之时,他却一副药能用上十日不换,他是老大夫了,不可能似那些庸医一条道走到黑。” “我心中有了猜忌,本着对程大夫还有一丝相信,自然要明明白白去问他,正是这一问,愈发让我怀疑程大夫心中有鬼” 裴晏和姜离听得心紧,裴晏道:“他心虚了?” 展跃狠狠点头,“不错,他帮府里人治病时,并不会明着写药方,都是他抓什么药大家就用什么,他院子里药材极多,我去看时自己留了心才记住了医方,他大抵没想过我竟然认得药材,还记得十分清楚,本想糊弄我也未糊弄过去,而他那些糊弄之行,更是证明了我的怀疑无错” 展跃一口气说完,又重重咬牙道:“但两个月的医治,那些药渣早就销毁了,我们把孩子安葬了回来之后,他院子里的药材也都撤走了,我就算记得许多蛛丝马迹,但也找不到实在的证据。王爷为他说话,府里那些受过他好处的人也都觉得是孩子死了我失心疯了,非要怪到程大夫身上,后来王爷甚至发了火。我、我和夫人还要在王府过活,又被一众人议论纷纷,后来连我都怀疑自己猜错了,杨培不比我通药理,他们也还有个次子,一来二去,他被劝服下来,我也没了再追究的勇气,两个孩子的性命,就那么算了。” 裴晏又道:“但后来程大夫死了。” 展跃冷笑一声,“不错,我和杨培是二月里偃旗息鼓的,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仅仅一个多月之后,他便忽然暴亡了。” “他暴亡之时,你可觉得古怪?” 裴晏话语落定,展跃摇头道:“不,当时我只觉得是报应来了,害人性命之人枉称神医,现世报也是早晚之事,但直到一年多之后,我和我夫人确实怀疑过他死的不寻常,但当时我们已经离开了王府,也不敢再回来追查什么了。” 姜离便道:“为何一年多之后有了怀疑?” 展跃无奈道:“程大夫死了之后,我和杨培在府中也不好过,甚至还有人说程大夫是被我们咒死的,期间颇多为难,王爷大抵是知道的,但他和大管家一心放任,我和杨培愈发不好做人,到了冬天,我和杨培忍无可忍,也不想留在伤心地,便向王爷求了放身书,王爷倒是利落,我们由此回了老家” 展跃说到此处看向早已红了眼眶的于氏,于氏道:“当年程大夫死了,我们想着永儿的仇也算是报了,便打算在老家安稳过活,可万万料不到,永儿在天之灵似乎觉得仍然有冤屈未消,他竟然回来找我们了。” 姜离眼皮一跳,裴晏也听得神色怪异,“找你们?” 于氏说着已泪眼朦胧,展跃便接着道:“是在我们回老家一年之后的事了,那年好端端的,老家忽然闹了盗墓贼的乱子,闹了也就罢了,我们那片儿墓园只有永儿的坟被掘了,掘了也就算了,却有我们村里人瞧见永儿的魂魄回来了,直被吓得不轻。” 姜离可不信这鬼神之说,“如何说是孩子的魂魄呢?” 展跃道:“是村里的表叔,他入夜没多久从墓园旁经过,说看到永儿墓穴之中隐有光亮,他近前去看时,便见那光亮附在永儿遗骸之上,分明就是永儿魂魄回来了,表叔吓得不轻,连忙来叫我们,我们去时,便见永儿墓穴被掘,尸骸仍在,里头陪葬的东西一点儿也没少,我们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可里头也放了两件金器的,金器一点儿没丢,我们只怀疑也是永儿在天之灵护佑自己的缘故” “墓穴之中有光亮?你们来时可看到了?” 姜离忍不住发问,于氏哽咽道:“我们没看到,但我们那位表叔行事素来可靠,他断然不会胡言,彼时他也未饮酒也未抱恙,清清醒醒看到的。自古便有人死后魂魄生光之说,许多人死后回魂也多如幽烛一抹,永儿定是泉下不宁,不曾转世投胎。这事之后,我们重新修缮了坟墓,还请了高僧来看过,请来的师父也说逝者是否有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比含冤莫白更难了呢?从那以后,我时常梦见永儿哭泣,就和他当年病重时哭泣一模一样,后来这几年,我和夫君没有一日睡得安稳过。” 姜离和裴晏互视一眼,虽皆存疑,但见于氏哭得伤心,又不忍心反驳于她,姜离便道:“你们是在此事之后开始怀疑程大夫之死有疑问的?” 展跃应是,“那时候,一开始我们悲痛欲绝,后来又心怀恨意,再加上奉王爷为主多年,并不敢将质疑落去王爷身上,此事之后,我们前前后后盘算了多遍,这才觉得当年的事是否还有别的缘故,但我们位卑言轻,实在不敢想的太过。” 本是回忆旧事寻找证据,却扯上了鬼魂之说,裴晏瞧着夫妻二人伤心模样,一时不知如何求证,遂看向姜离手中医方道:“方子可有古怪?” 鹤唳长安 第187节 姜离又扫了一遍医方,“这五方用药确是对疟疫之症” “这第一方,北柴胡、黄芩片、姜半夏、党参,炙甘草、黄连片、瓜蒌、连翘、当归、生石膏等十五味药,乃是小柴胡汤与生石膏汤合用之方1,对症发热寒战、身目俱黄、肝痛肺热、胆痛诸病,乃中度温疟用药,若加针灸阳陵泉、丘墟、足三里等穴位效用更佳。” 姜离言辞沉定,展跃因浅痛药理,听得格外认真。 她又道:“这第二方,北柴胡、黄芩片、姜半夏、党参等九味药未变,但加了桂枝、白芍、金银花三味,同样配生石膏、生姜、大枣,乃是柴胡桂枝汤加生石膏汤合用1,在第一方基础上还可改善昏迷不醒,持续高热,气血亏损之症。” “第三方加了茵陈、麸炒枳实两味1,与第二方区别不大,多改善了肠胃不适,还可补肝通阳。” 姜离说至此目泽微冷,语声也格外沉重,“这第四方用药大改,有附子黑顺片、茯苓、麸炒白术、麸炒苍术、龙骨、生石膏、猪苓等十七味药,乃真武汤、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苓甘五味姜辛汤、葶苈大枣泻肺汤合五苓散1之方,主温阳祛毒之效,此刻的病患发烧之状已缓,但病邪入侵肺与心,不仅心脉衰弱,肺脏多生肿大,呼吸极受制,乃疟疫并发之症,此刻才到了致命之时” “而这第五方,有姜半夏、党参、茯苓、白术 、枳实、生石膏等十五味药材,乃茯苓饮合五苓散加夏膏豆归草汤之方1,此刻患者当已无发热,但胃肠受损,多有呃逆、心悸、盗汗,心脉衰微之状。” 姜离一边说展跃一边点头,待姜离话语落定,他道:“姑娘说的不错,其实后来私下里我也拿了方子找别的大夫看过,其他大夫也说这用药并无错,我到底不懂医理,这两年心中焦灼却不知如何探查,也是因大夫们的话……” 裴晏听得古怪道:“全然无错?” 姜离摇头,“不,只是展先生记下的这些药无错。这些药材是当年治疫常见用药,但一个医方中配伍剂量、药材品质皆对药效影响极大,好比附子、半夏还需炮制祛毒,若毒未除尽,便等同服毒,更要紧的是,从这方子用药顺序来看,患者的病况似乎在减轻,不像是越来越危重之人的医方,尤其这最后一道医方,明显用药谨慎许多。” 展跃忙道:“姑娘说的不错,那会否就是炮制药材上出了差错呢?” 姜离沉思片刻,又问:“先生与夫人可记得孩子的死状?” 此问很是残忍,但姜离不得不问,于氏哽咽道:“当时是半夜唤我们过去的,程大夫白着脸,永儿身上都快凉了,两个孩子是永儿先断的气,我只看他嘴唇和面色皆是青紫,眼睛里血丝满布,分明瘦了许多,但四肢和胸腹处有些发肿,程大夫当时说孩子五脏被病邪所侵皆亏损过盛,又提了什么肺瘘、痰饮之名,说数症齐发才救不回来了。” 姜离又问道:“说孩子此前出现过呕吐等症,是何时?” 于氏看向展跃,展跃道:“呕吐最多的时候是在冬月初,冬月中旬与下旬,虽是食难下咽,但吃下去之后不怎么吐了。” 姜离便道:“附子中毒最明显的症状是呕吐、腹泻、腹痛” 展跃闻言忙道:“那不像,两个孩子病中便溺颇为不易,病逝之前甚至两日不曾出恭,程大夫为此还试了许多药膳法子,会不会是饮食的问题呢?” 姜离道:“若只看孩子死时模样,更像是心肺有损、窒息衰亡,即便是中毒,也更像是慢性毒药,因此还不能完全排除附子、半夏之毒” 此言还是太过保守笼统,展跃夫妻欲问又止,心底自是焦灼,姜离明白他们着急,却也不知如何解释。 裴晏便安抚道:“你们别急,如今寻了你们回来便是为了查个明白,薛姑娘身为医家,不可能只凭推断便下定论,这药方先留在薛姑娘处,你们再想想有何处不妥,想到了随时来禀,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先回去歇下吧。” 事发已有六年,姜离又不曾亲眼所见,自不可能贸然论断,展跃夫妻二人等了多年,也不急在朝夕之间,便从善如流告退而去。 二人刚走,裴晏便道:“想到了什么?” 他一看姜离神色便知有话不能当着展跃夫妻说,这才屏退二人,果然,姜离立刻道:“我虽说不能完全排除,但程秋实若是在试药,那便不可能如此简单。当年东宫内会诊的太医有五六人,附子之毒若下的明显,连最低等的医工都能发现。而若是毒性轻微慢慢害人,那势必要服用月余带毒之药,如此,又如何确保这几位太医一次都发现不了?何况东宫用药之时,还有宫女太监一同试药,李翊中毒,他们也会生中毒之状,这太过显眼了。” 裴晏面色凝重起来,忽然道:“你如此分析,我倒是想到了月中霜的毒性,若有一种毒只对病患有用,对正常人效用甚微,方才可瞒天过海,只是月中霜难以化解,死者死后也易露馅……” 姜离道:“道理不错,但这样的毒天下少有。” 话音落下,姜离又看了两遍医方,“这方子用药的确不见古怪,但只有药方还不够,那佛珠内的异物我研磨了这几日,仍然无解,但我前日去太医署,倒是得知当年疟疫爆发之时,白敬之负药监之责,所有送入宫中的药材皆要过他之手” 姜离沉叹一口气,“几乎可以确定用药上定然出了岔子,可偏偏找不到任何实质性线索,按展夫人的描述,肃王府的两个孩子更可能死于呼吸或心脉衰微,与当年李翊之死也有相似之处,待我再好好想想罢。” 裴晏应好,“你安心,肃王府和钱氏这几日皆不平静,即便最终查不出那佛珠之异,也有别的法子举证” 裴晏此言乃是宽慰,更何况姜离是医家,当年数人之死也多与医道有关,她容不得自己对此稀里糊涂。 但听裴晏之言,她一下想到了虞梓桐今日来意,忙将虞梓桐所说道来。 “为霜霓赎身?”裴晏蹙眉,“宝砚确是有异,他近日凭白得了数百两银子,定是有人让他来白府磕头,借此将莲星之死引到宁珏身上” 姜离总算有些惊喜,“确定了?” 裴晏应是,“但尚未拿人。” 姜离心跳的快起来,“我明白,宝砚只是棋子,要足够指证那幕后之人了才能动手,如今证据还极不足够……” 见姜离面生懊恼,裴晏便问:“你日前去了景和宫?” 姜离一愣,“你如何知道?” 裴晏语气轻缓了些,“今日午时在太极殿面圣时,正好遇到了淑妃娘娘,她来探望陛下时提起的。” “淑妃娘娘?”姜离心底咯噔一下。 裴晏道:“听说太子妃入宫给贵妃娘娘请安之时,也去了淑妃宫里。” 姜离一想便知薛兰时目的为何,见裴晏一错不错看着自己,她眸光闪了闪道:“李瑾挂念宁珏,忽然发了病,宁娘娘便向太子开口请我入宫,我给李瑾看病之事也算到了明面,我还去了含光殿” 裴晏自知含光殿是什么地方,即刻忧心起来。 姜离唏嘘道:“未想到六年多了,那含光殿并无分毫大变,李翊的物件都未变动过,李瑾本就有不足之症,多年来饱受期望也颇为不易,我没忍住试探了两句,但宁娘娘显然不够信任我,未曾袒露什么,我这薛氏身份在此,徐徐图之吧。” 窗外已是夜色深重,姜离将医方放入袖中,道:“罢了,时辰不早了,我这就回府去想想这些医方用药之事,耽误不得了” 裴晏也看向窗外,见夜空如墨,遂应好陪她往院门去。 待走出上房,便见初夏时节,这宅中花木愈发繁茂葱茏,姜离视线缓扫一圈,忽然道:“奇怪,我此前第一次过来,便觉这这宅子颇为亲切……” 裴晏眼睫轻敛,“是吗?这府中建制在长安城十分常见。” 姜离扬眉,“我可未见过别家相似。” 话虽如此,正事当前,姜离也懒得深究,她径直出门上马车,又掀帘对站在门口送行之人道:“我尽快给你好消息” 待裴晏应声,她落下帘络,长恭马鞭起落之间,马车疾驰而去。 裴晏站在门口望着马车远去,不多时,问九思道:“薛兰时和淑妃此前关系如何?” “啊?”九思一头雾水,“小人没听说她们来往多啊,不是都说薛兰时十分会察言观色,从来以高贵妃马首是瞻嘛……” 裴晏脑海中浮现出姜离片刻前的模样,锐利的眸子危险地轻眯了起来。 “阿嚏” 马车在长街上飞驰,姜离忽然打了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尖,口中还在默念程秋实开的药方。 怀夕转身帘络掖严实,道:“虽看着入了夏,但夜里还是凉,姑娘穿单薄了。” 姜离只摇了摇头,口中仍念念有词,怀夕心知她在苦思,便也不敢打扰,一路上主仆二人无话,只等回了薛府,姜离才紧锁着眉头往盈月楼而去。 怀夕跟在后道:“姑娘不必着急,越急越想不出来。” 姜离又摇头,“如今我只担心是我从未见过之物,若我听都未听过,又如何探明白那是什么,只凭大理寺找到的人证物证或许能为宁珏洗清冤屈,但一定无法证明当年皇太孙被‘误诊’之阴谋。” 怀夕也明白这个道理,却是不知如何帮上忙,待回盈月楼,姜离无心用晚膳,令吉祥二人歇下之后,带着怀夕直上二楼。 二楼尚是漆黑,姜离行在前,怀夕执灯在后,姜离步伐疾快,踏入闺房的一刹,满室黑暗短暂地致盲了一刹,可也就是这一刹,一抹细微的光亮在窗边一闪而逝。 姜离一愣,眨眼再看,身后怀夕手中的灯火却洒了过来。 她连忙道:“熄灯。” 怀夕有些愕然,但还是利落地灭了灯烛。 呼吸之间,闺房内又陷入黑暗,但如此一来,窗边那抹幽光也愈发明显。 姜离定睛再看,这时怀夕也瞧见了那异处,“姑娘,那是什么,这个季节便有萤火虫了?” 片刻的怔愣后,姜离带着一种奇异的震惊朝窗边案几走去,还未走到近前,姜离便看到了她午后下楼之时留下的一应器物。 那抹幽光,正十分微弱地盛放在青瓷盏之中。 心念电闪之间,姜离猛地驻足,她先仔仔细细看那青瓷盏,又忽然目光一移看向半掩的窗口。 窗口、青瓷盏,青瓷盏、窗口。 如此来回数次后,姜离陡然大悟道:“我知道了” 第204章 害了裴家 “姑娘, 这真能行吗?” 翌日正午时分,初夏的日头火一般灼人,盈月楼二楼窗沿外,姜离正将盛有白色晶末的青瓷盏放在阳光下暴晒 她一脸严肃地盯着瓷盏, “等傍晚时分就知道了。” 怀夕看看青瓷盏, 再看看姜离, 虽有满心不确定,却也只能选择相信自家姑娘。 佛珠内取出的晶末并不多,午后还有热风徐来, 姜离和怀夕不敢大意,眼睛都不敢离瓷盏太久,如此半日未下楼的等着,直至日头西斜, 炽光退去,姜离方才小心翼翼地将瓷盏收了回来。 天边霞光万丈,天色还未昏黑, 绣房深处, 怀夕已打开了空置的衣柜门扇, 姜离捧着青瓷盏, 小心翼翼地和怀夕一起矮身走了进去 二人站好, 怀夕将门扇一合。 逼仄的衣柜内陷入黑暗, 下一刻,怀夕惊叫道:“天啊, 姑娘说的是真的!” 姜离盯着瓷盏内的幽光,气息也有些紧促。 “我要去秉笔巷!” 她捧着瓷盏出柜门, 带着怀夕到府门口时,正撞上薛沁母女送薛琦出府。 自从薛澈急急离开长安, 薛沁母女不比先前招摇,近些日子与姜离照面不多,此刻见她也要出府,薛沁阴阳怪气道:“长姐整日外出,也不知是去做什么?” 姜离不理会,只福了福身问薛琦,“这个时辰了,父亲要去衙门?” 薛琦苦着脸道:“陛下有诏,是为了宁珏的事,一个时辰之前,朱雀门外又有人为白敬之请命,禁军去驱赶时和人群生了争执,混乱之间不知怎么有人血溅当场了,虽性命是保住了,但差一点就又闹出了人命,陛下大为震怒。” 姜离听得一阵心紧,薛琦却没功夫耽误了,出门上马车疾驰而去。 薛琦一走,姜离也上马车直奔城南,马车上,怀夕道:“前两日才闹了一场,后来被禁军劝回去了,还没生出什么事端,如今差点闹出人命来,这是何意?” “若再出人命,宁珏就罪孽深重了,自然是肃王的手笔。” 姜离说完眼底也浮起忧色,不住地催促长恭策马行快些,两炷香的功夫之后,马车到了秉笔巷裴宅之外。 姜离自己叫门,开门的老伯见是她来有些意外。 姜离强笑一下,“打扰了,我有几句话想问问展先生和展夫人,还没来得及知会裴少卿,不知能否” “姑娘请进来吧。”守在此的老伯姓韩,他笑着道:“若是旁人老奴是不敢放的,但世子一早就有交代,姑娘进来便是” 姜离第一次自己来访,还有些吃不准能否见到人,不料韩老伯如此亲切,直令她微微松了口气。 “请姑娘入厅中落座,老奴先去备茶水了。” 姜离闻言忙道:“事从紧急,您不必麻烦了,烦请您请展先生和展夫人来,我问两句话就走” 韩老伯闻言便知确是着急,便道:“那姑娘稍后,老奴这就去喊人。” 他快步而走,姜离便站在前院中庭等候,此刻晚霞漫天,目之所及的白墙碧瓦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辉光,姜离越看,心底越有种怪异之感。 鹤唳长安 第188节 怀夕见她面色有异,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纳闷道:“也不知是不是来了多次,总觉得这院子愈发亲近可人,像许久之前就见过似的……” 怀夕眨了眨眼,没瞧出什么特别之处,还待再问,韩老伯已领着展跃夫妻快步而来。 “见过姑娘,不知姑娘有何要问的?” 姜离道:“昨夜你们提过永儿回魂生光之事,但只有你们表叔瞧见,你们仔细说说,当时是何时?你们去时那墓穴何种模样?” 展跃和于氏面面相觑一瞬,展跃道:“那是景德三十五年八月,永儿过世快两年了,表叔看到生光回魂,是那日夜幕初临之时,因墓园到我家中还有半个时辰路程,他来我家喊了人,我们再去,便已是二更天了,当时墓穴被挖开,永儿……棺椁已经腐烂,顶上的木板黄土都已经被盗墓贼移开,只永儿的尸骨袒露在外” 姜离闻言又问:“那几日可是日日晴天?” 展跃有些意外,“姑娘如何知晓?那几日正值中秋,秋老虎十分骇人,日日暴晒。” 姜离继续问:“盗墓贼盗墓之时,应该不是当夜吧?” “不错,从墓穴土质来看,永儿的坟应该被挖开一两天了,里头的黄土都被晒干了。”展跃答完,有些迟疑道:“怎么了薛姑娘,为何问这个?” 姜离瞳底光彩明灭,很快看着两人问道:“倘若想要查明永儿之死,需得掘坟验骨,你们可愿意?” 展跃和于氏皆是心惊,此前墓穴便已被破坏过一次,令二人痛彻心扉,如今怎还要再开墓穴?二人对视一眼,展跃正不知如何是好,反是于氏一咬牙先定了决心,“姑娘,我们愿意,无论如何不能让永儿死不瞑目。” 见于氏如此,展跃也重重点头,“不错,这是最紧要的。” 姜离颔首,“好,你们先在此等消息,我去见裴少卿。”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见时辰不早,姜离也不耽误,与几人辞别之后径直出门,又吩咐长恭道:“去大理寺,快” 长恭马鞭急落,一路风驰电掣,至顺义门外时天色已经黑透。 她入禁中直奔大理寺衙门,到了衙门外一问,却听值守说裴晏一个多时辰之前被传召入宫,此刻并不在衙中。 怀夕一时作难,“姑娘,怎么办?这么久了,说不定裴大人已经出宫回府了。” 姜离摇头,“他被传入宫怕也是因宁珏的案子,如今情势紧急,他不可能兀自回宫,在这里等等吧。” 裴晏不在,姜离也不好入衙中候着,便立在禁中宫墙之下,目光不时往北面甬道看去。 足足两炷香的时辰之后,一队人马自北面而来,怀夕目力更佳,激动道:“姑娘,是裴大人” 裴晏老远便见衙门之外站着二人,他心下一惊快步迎来,“怎会在此?” 姜离心中着急,已等不及入衙内说话,当下便道:“我猜到那两个孩子当年如何过世了,但未曾验尸还无法肯定,我适才去秉笔巷见了展跃夫妻,他们是愿意开棺验骨的,因此我想自己去商州一趟” “去开棺验骨?”裴晏很是意外。 见姜离点头,裴晏却有些不赞同,“去商州来回少说得两日,宋亦安尚可信任,让他去便可。” 姜离摇头,“不,此事至关重要,非我亲自去不可。” 裴晏眉心拧蹙着,似有何为难之处,姜离看得分明,“我带着长恭和怀夕走一趟,再让展先生随我快马回去,你不必同行” 裴晏片刻前被传召入宫,正是因白敬之的案子,他道:“今日朱雀门前又生了一场动乱,陛下令我五日之内交出凶手,否则便要将宁珏当做凶犯打入天牢。片刻前太子与肃王当堂争执,他二人也盯紧了刑部与大理寺,我实不好在此时离开长安。” 他解释一番,又低下声气,“让宋亦安去吧,他是可信之人,该如何验骨,你尽数交代给他便好” 裴晏语气轻似夜风,仔细一听,似乎还带了两分请求意味,二人所站之处虽光线昏暗,但姜离也看得出裴晏眼底多有担忧,她唇角轻抿起来,心底那股子情急的焦灼之感亦莫名平静了些。 她语气轻快了些,“你如此担心做什么?此去商州皆是官道,有怀夕在,还能遇见盗匪不成?再不济还有展先生,我瞧他也并未荒废武艺。” 裴晏有理有据道:“你如今身份不同,贸然离开长安数日,当以何种理由?更何况此案牵连甚广,你若涉入太深少不得要引起怀疑。” 姜离坦然道:“我会告诉薛琦我此行是为了帮宁珏,事情到了这一步,或许便是最后一搏,不管会不会引起怀疑,我都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姜离言辞切切,裴晏知她心意已决,自己也两难起来,“肃王如今已有了防备,此行或会遇阻,除非我与你” “不可” 姜离干脆地打断裴晏。 她盯着裴晏的眼睛,“你留在长安是应当,无论是肃王,还是醉欢楼之事都需有人坐镇追查,如今这两件案子要破解之处甚多,哪怕我找到了尸骨上的证据,也只算查明了旧事,尚不够为宁珏洗冤。” 裴晏自明此理,但他仍迟疑着。 姜离莞然道:“我能再回长安这点儿难处算什么?你这些年少在江湖上行走,便也不知外头乱象,我可没那般不堪一击。” 姜离死里逃生,又在江湖上打响名号,期间艰危苦痛不足道也,如今回了长安这锦绣堆里反是安逸了许多。 她神色泰然,想着裴晏这下应放心了吧,可不料裴晏听见此言,目光反而沉重了几分,直看的姜离心底分外怪异起来。 “让十安和九思随你去。” 默然片刻,裴晏总算赞成。 姜离想了想,道:“你身边两亲信都不见了,难道不奇怪吗?就让十安跟着吧,他正好去过一趟还可带路,那杨培虽不曾配合,但此行若来得及,我还想去杨家一趟,两个孩子的死因最好都探个明白,今夜准备一番,明日卯时便出发。” 裴晏欲言又止,“去了商州再去陇州,少说也得四五日” “四五日而已。”姜离见裴晏这担忧模样有些诧异,又道:“轻车简从反而不引人瞩目,你这是怎么了?” 裴晏一默,“你回长安之后,还未出行过远路。” 姜离道:“那可不是,上个月我还去城外上香耽搁了三日,不也没事吗?” 姜离言辞含糊,因她一旦明说去了明华山,裴晏不用想便知高晖之事出自她之手,她心中发虚,视线也闪了闪。 而裴晏听闻此言,唇角微动,颇有些欲言又止之意。 在他开口之前,姜离一锤定音道:“就这般定了,展先生那边你着人知会一声,明日卯时在城门口见。” 姜离说完自要回府,裴晏看了眼天色,送她出顺义门。 大理寺衙门距顺义门不过百步之距,二人并肩而行,裴晏不知在想什么,虽是无话,那股子低沉怪异的气韵却是分明。 姜离道:“莫不是今日入宫还有何事?” 禁中甬道里光线昏黑,远处衙前的风灯将二人的影子拉的纤长,裴晏看着二人剪影,忽然语声沉沉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了六年前” “什么?”姜离脚步微缓。 裴晏望着高高的宫阙楼头道:“六年前长安疫病初定,我于冬月回师门之时有过犹豫,当时心里不知怎么有些不宁” 姜离不知他要说什么,心腔却跳的紧促了些。 裴晏继续道:“那时你每日给皇后娘娘看诊,申时入宫,酉时过半出宫,魏氏的仆从等候在广运门以西,你从广运门出来,自禁中出朱雀门,路上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姜离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停下脚步,诧异地望着他。 她怎么不记得当年遇见过他?合着他在偷偷注视她不成? 裴晏的视线落在她白净的面颊上,“那时我不会想到,魏氏会出那样的灾祸。” 姜离喉头滞涩起来,强笑一下,“你这是怎么了?当年……当年就算你人在长安,那样大的祸乱,岂是你一人之力可更改?” “如果我在长安,你至少不会在登仙极乐楼出事。”裴晏站在原地,笔挺的身量在这暗光之中像一把封鞘的剑,“这是我此生第二件憾事。” 姜离心疑道:“第二件?” “第一件是当年沈家含冤,我求母亲未成,沈伯母自戕在了天牢之外,待师兄遁走江湖,其后种种一发不可收拾” 姜离明白过来,不由道:“但你当年尚且年幼,你母亲也是为了裴氏。” 微微一顿,她又道:“沈家的旧案并非没有方向,哪怕此番了了义父之冤,我也会在长安城多留些时日探一探沈家的冤屈。” 裴晏深深看着姜离,颔首道:“好,如此再好不过。” 只等上了马车,姜离纳闷道:“真是奇怪,今日裴晏总像有什么话要说,又不太好说出车口” 怀夕道:“连奴婢都瞧的出裴大人很不放心。” 姜离默然片刻,摇头道:“不止如此,我说出城上香小住了几日,本以为他要追问两句,可他却一点儿都不问,早先我因兄长之事对他有些芥蒂,但如今已说开了,他却从来不问我这几年是如何过来的,这岂不怪异?” 怀夕歪头想了想,“是啊,若是奴婢,奴婢定会细问,适才裴大人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沈家的旧事,他不会知道咱们的来处了吧?” 姜离一阵头皮发麻,“这如何可能?” 言及此,她摇了摇头道:“罢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等此事了断了再议罢。” 回薛府已是二更天,姜离直奔前院向薛琦道明翌日打算,一听她要出门几日,薛琦立刻站了起来,“为了宁珏?你这孩子,为了他何至于此?” 姜离道:“其实也不全是为了他。” “是为了东宫?”薛琦恍然大悟,又感叹道:“你小小年纪都知道为薛氏为东宫筹谋了,为父实在欣慰至极” 姜离:“……” 姜离心觉好笑,自然不做反驳。 又听薛琦唏嘘道:“今日太子和肃王殿下又在太极殿吵起来了,比前几日更激烈,两个年近不惑的天之骄子,与坊间百姓也无差别,当着陛下的面,我们谁都不好开口相劝,偏偏陛下也不知怎么,就看着二人越争越难听,连为父都听不下去……” 薛琦语气沧桑起来,“且为父看着那场景,忽然就有些不祥之感。” 姜离不解地看着他,薛琦道:“坊间都最忌讳兄弟阋墙之祸,更何况是天家?这一下让为父想到了当年的三王之乱,当年陛下若能手下留情” 他瞟眼姜离,蓦地缄默下来,姜离眼珠儿转了转,“女儿倒是听说过,但不知三王之乱因何而起的,何以让父亲想到了?” 今时不同往日,薛琦想到如今家中竟只有姜离能出力,便也直言道:“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年三王之乱是肃亲王李骞领头,根源是陛下登基日久,看不惯封王们拥兵自重想要削藩,只是陛下手段雷霆,肃亲王太慌了,慌忙之下,便选择了最不该走的路,他同豫章王玉清河王一拍即合,这才有了后来的乱局,哪怕那内乱平定之后的那几年,也牵连了不少人,连那昭亲王都未能幸免” 昭亲王正是高阳郡主之父,裴晏的外祖父,姜离眼皮一跳,忍不住问道:“昭亲王怎会受牵连?他不是病逝的吗?” 薛琦似笑非笑一瞬,“哪有那么多病逝?昭亲王与肃亲王幼时一同长大,哪能清清白白?他们府上倒也罢了,就是害了裴家。” 姜离心腔揪紧,面上紧张都未藏住,薛琦瞥她一眼,“你与裴鹤臣多有交集,他如今在陛下跟前多受爱重,但他父亲就可惜了,那样的人物,连为父都不堪比之,但就那么折在了岭南……” 似意识到不可多言,薛琦止了话头,待姜离从前院出来,心底便似压了重石一般憋闷,回了盈月楼,姜离方打起精神准备翌日行装。 第二日天色还未亮,姜离带上长恭与怀夕,直奔城南明德门而去。 第205章 验骨访证 姜离至明德门时正值卯时过半。 初夏的晨光熹微, 灰青色的天边几颗星子将灭欲灭。 城门内外早已排起了入城出城的队伍,姜离的马车隐在人群之中,悄无声息地出了长安城。 城外半里处的长亭边,裴晏带着十安等人正在相候。 马车停驻, 姜离掀帘看着裴晏道:“你怎么来了?” 裴晏披着月白斗篷近前来, “十安商州和陇州都去过多回, 展夫人也想一同回去,展跃骑马,展夫人便与你同车吧。” 鹤唳长安 第189节 展跃和于氏背着包袱站在一旁, 姜离忙应了,“自然好,展夫人上来吧。” 待于氏爬上马车,展跃和十安也上了马背, 姜离看着裴晏道:“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城吧,快则三日、慢则五日我定回来。” 裴晏点了点头, 又看向十安, 十安也道:“公子放心, 属下明白。” 天际最后一丝云霾散去, 长恭扬鞭策马, 一行人沿着官道直往西北方向驰去。 裴晏站在长亭外目送队伍走远, 九思近前道:“公子放心吧,不会出什么事, 那怀夕姑娘的身手小人见过,不逊十安。” 虽是如此, 只等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裴晏才策马回城。 马车上于氏还有些拘谨,姜离拿出备下的茶点分与她, 又说了一会儿话于氏才放开了些,此去商州要走大半日,姜离不时掀开帘络朝外看,见日头始终隐在云层之后,不免有些担忧。 行至午时,姜离一行找了个茶铺用膳歇息,前后两刻钟的功夫不到,又上马车赶路,如此直至日头西斜时进了商州地界。 展家在商州利阳县东,等长恭快马加鞭赶到之时,天际霞光万丈,已到了酉时初刻,心知今日是来不及了,姜离先在墓园不远处的小镇上定下了一家客栈。 至酉时过半,一行人前往展家墓园。 姜离不想打眼,展跃夫妻归家也未张扬,到了墓园,姜离道:“今夜先来看看,眼下还不知明日天色如何,待明日清晨天再来起棺吧。” 展跃狐疑道:“明日天色?姑娘要如何验骨?” 姜离指了指天穹,“晒骨。” 姜离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展跃夫妻也一头雾水,至天黑时分,他们夫妻二人归家,姜离一行人则回了客栈用晚膳。 今日赶路,十安所言不超过十句,到了晚膳时分,四人同坐一桌,姜离便打量着他问道:“十安,你家公子可还有何交代?” “公子只说护好姑娘。”十安面无表情道。 十安人虽木讷,可这一路行来他的表现太过平静,与九思那股子恭敬中又带有几分疏离之感大为不同,再想到当日怀夕遇险,裴晏竟令十安出手相救,姜离不由睨着他问,“你家公子是何时知道我的?” 赶了整日路的长恭累极,此刻只埋头扒饭,闻言抬眸看了眼十安,一时不知姜离在问什么。 十安眼光闪了闪,避着姜离视线,显然不愿作答。 姜离见状轻哼道:“罢了,我也不为难你,快用饭吧,待会儿早些歇下。” 用完晚膳,姜离与怀夕同住,十安则与长恭住在一处,临睡之前,姜离看着窗外月色忧心忡忡,暗祈明日最好是个晴天。 翌日清晨,一行人天色微明时起身,与展跃夫妻汇合后至展家墓园。 此时正值天光破晓,十安带着众人起坟,姜离一边帮忙一边抬头看天色,直等到云翳尽散,旭日东升,姜离终于长出一口气。 到底是起亲子骸骨,展跃和于氏颇不忍心,姜离几人也神容肃穆,待将骸骨掘出置干净草席之上,姜离先简单验骨,而后便只将骸骨露在日头之下。 其余几人从未见过此法,多有忧心,姜离则一点儿也不着急,所幸这日日头炽烈,只知申时过半,姜离道:“不等了,去寻帷帐来,我们在此搭个遮棚。” 要等太阳落山还有多时,姜离有心再去陇州,自然不愿耽搁时辰,展跃虽不知是何道理,但搭棚子并不难,当即去寻来竹架帷帐,前后两刻钟的功夫,永儿的骸骨便被围了起来,姜离独自矮身钻入大半人高的遮棚之下,很快又钻了出来。 她目光灼灼,展跃急急道:“姑娘,如何?” 姜离定然道:“与我猜测的相差无几,永儿的确是被人毒害身亡。” 展跃眼瞳巨震,于氏也立刻红了眼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永儿不会救不活,姑娘,是程大夫开错了药?还是故意毒害他呢?” 于氏心善,到了此刻,也猜测程秋实或许是开错了药,姜离默了默,看着二人道:“不是开错药,若我推测无措,程秋实应该是得了肃王之令,拿两个孩子施药了,真论元凶,元凶当是肃王” “什么?!”展跃大惊失色,“肃、肃王?当年我们怀疑过程秋实之用心,思来想去,也只想着他虽然行医多年,可到底无法避免错漏,害死了人命便不可能会承认,可若是肃王……为什么呢?” 姜离看着二人道:“事到如今不该瞒你们,肃王此行极可能与当年皇太孙出事有关,你们要为永儿讨公道,那矛头就当是肃王,甚至还是揭发肃王害死皇太孙的重要人证,当然,肃王位高权重,谁也无法预料事情走向,你们眼下也要想清楚。” 当年皇太孙之死牵连了广安伯府上下四十三口和东宫近百内侍,如今要重审旧案,谁也无法预料结果,姜离自己不畏生死,但对展跃夫妻自要说明利害关系。 展跃在王府做武卫多年,比于氏更明白姜离所言,他正焦灼着,于氏抹了抹眼眶道:“我知道姑娘的意思,但我们不怕,这么多年我和夫君始终无法释怀,不管是谁害了永儿,只要证据确凿,我们都不怕涉险,否则永儿在九泉之下也难安” 展跃见妻子如此坚决,也道:“我们知道什么说什么,不栽赃不冤枉,只要能为永儿讨还公道,我们听姑娘和裴大人吩咐。” 姜离眸生动容,“你们放心,大理寺有裴大人做主,定不会冤枉任何一人,也会尽力保全人证,但此事确是非同小可,我有一请求请你们答应” 微微一顿,她看向那遮阳的矮帐道:“为了证据确凿,为了一击即中不容狡辩,能否将永儿的骸骨装殓后送往长安?” 起出已下葬的骸骨本就不吉,还要带着骸骨行远路,这自然更是难为。 于氏看向展跃,展跃一锤定音道:“姑娘说的不错,要做就要一击即中,那便听姑娘的安排” 姜离松了口气,又道:“除了此事,我还想去陇州寻杨培,展先生和那位杨管事是故旧,可否请展先生随我一同去说服他们?” 展跃忙道:“在下从命” 姜离抬眸看一眼天色,道:“事不宜迟,只怕今夜我们得连夜赶路了。” 子时二刻,九思从外快步而来,“公子,飞鸽传书” 裴晏蓦地抬头,待接过信纸打开,紧绷的背脊微微一松。 九思问道:“公子,如何?” “商州一切顺利,今天下午已经出发去往陇州了,按时辰推算,只怕明天天亮之后会到杨家。” 九思闻言也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肃王忙着清理京中之人,根本想不到咱们找到了当年旧人,那两个孩子乃是‘病逝’,他只怕也想不到我们会注意到这件事上。” 裴晏又看了两遍信纸,跟着问道:“冯骥那边如何?” “已经找到了落脚地,但不好动手。” “先按兵不动罢。” 裴晏剑眉紧拧,又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夜色,九思便道:“按宁公子的说法,那个莲星姑娘是有古怪的,只是咱们现在分身乏术,光是白敬之和肃王就够我们查的,段国公府那边也不平顺……” 裴晏忽地起身来,抄起斗篷便朝外走,九思一愣,“公子,去何处?” “去白氏,查了这么多都无所获,这案子的关窍一定就在白府。” 裴晏步履如风,九思看一眼天色,“不是吧公子,都子时了,咱们应该回府歇着,也不用这个时候去白府吧……” “十安都未歇着,你如何好歇?” 裴晏说着话人已出了东院,九思哀呼一声,也只好跟了上去。 彻夜赶路,所幸十安早就来过陇州,路上倒也顺遂,至天明时分,一行人入了陇州地界,十安轻骑在前,直往启明县杨家而去。 与展家不同,管事杨培当年病逝的孩儿为其次子,自离开肃王府,杨家在老家行商,五年来已有了气象,其长子杨章颇具行商之才,如今已能支撑门庭。 因有杨章,杨培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更不愿为此再冒风险,这才拒了十安此前所请。 姜离听十安说了当日经过,心底虽然有了预料,但真的到了启明县见到杨培后,还是有些意外。 他们在巳时初到达杨府外,展跃与门童表明身份,一行人被请入杨宅。 杨培自后院迎出来时,只以为是旧友来访,可见到十安的一刹,便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来意,杨培不假掩饰地冷下了脸来。 展跃为子报仇心切,便先开口道:“杨培,你我之间想来不必多说了,当初你我二人是为何被赶出府的,你必定也记得,当年我们只以为是数次与程秋实理论,得罪了王爷,却未敢想两个孩子病故大有阴谋,如今有大理寺相助,若能为孩子们报仇伸冤?你真能甘心试都不试一下吗?” 杨培板着脸道:“茗儿就是病逝的,都五年了,现在还来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好端端的在陇州过日子,平白去趟这些浑水?” 杨培年过半百,鬓边已生华发,因行商颇顺,此刻锦衣金玉加身,颇显威势。 姜离这时近前半步,“杨老爷,此前并未找到确凿证据,但此番来,我已有了明证,只要杨老爷准许我帮杨茗验骨,真相不攻自破,街市杨老爷若还不愿为杨茗伸冤,那我们也无话可说。” “验骨?”杨培怒道,“真是闻所未闻,茗儿已安葬多年,哪有掘坟的道理?” 展跃道:“杨兄,为了给孩子伸冤,哪还顾得上这些?你就不怕茗儿九泉之下不安难已轮回转世吗?这位姑娘是大理寺少卿裴大人请来的长安名医,她已找到了永儿遇害的证据,若非如此,我们也不可能连夜走这一趟来劝你。” 杨培面色愈白,拂袖道:“行了,不必多说了,若你们来陇州游玩,我乐得行东道之谊,但若是为了说服我,那就一个字也不必多说了,来人,送客” 杨培一声令下,府中管家和护卫都到了厅前,竟真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展跃见状压低声道:“杨兄,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这几年我也惴惴不安,可如果我说,咱们孩儿遇害之事,或许还和六年前皇太孙遇害有关呢?” 杨培眼瞳巨震,“你……你们快走,我今日没见过你们,你们也没入过我府中,快,把他们请出去” 眼看护卫进了门,展跃急道:“裴大人和薛姑娘已证实程秋实也是被谋害,加上咱们孩儿,便是有三人死于非命,比起提心吊胆一辈子,何不放手一搏?也对得起咱们孩子!” “快请他们出去” 杨培大声下令,眼看着十安和怀夕要被迫动手,姜离忙道:“杨老爷息怒,我们并无恶意,此来也是私访,现在我们可以走,我们住在城南常福客栈,杨老爷若是改了主意,可来找我们,但我们最多只留两日。” 叹了口气,姜离拉住怀夕,“我们先走。” 回客栈时辰尚早,众人用了些饭食才入客房。 几人聚在姜离房中,展跃叹道:“当年我们几次三番去找程秋实对峙,王爷为此生了两回大气,当时我们只觉得王爷一心回护程秋实,并未多想,后来不敢深究,也是怕惹得王爷不快,却也不敢视王爷为仇人,杨培大抵是怕伸冤不成,反为自己招来灾祸,届时连眼下的富足日子都没了……” 姜离道:“今日怎未见杨夫人?” 展跃叹道:“他夫人身体不好,这几年一直卧床养病,我两年前来陇州办事,曾见过他一回,当时便说他夫人卧床一年多了……” 姜离心底微动,“可知是何病?” 展跃看向于氏,于氏道:“似是什么痹症,那年拜访时她双膝肿大结石,痛不能动,身上大抵还有别的病痛,是常年卧床不起的。” 姜离看了眼外头天色,“眼下时辰尚早,我们先歇两个时辰,待傍晚时分再走一趟,我知道如何让杨培转念。” 第206章 扶棺回京 “我们老爷说谁也不见, 诸位请回吧!” 暮云四合,姜离与展跃几人站在杨府正门之前,果然又被杨培拒见。 眼见小厮要关门,展跃一把抵住门扇, 道:“先别急, 我们此来并非为了清晨之事, 这张医方你拿去给你家老爷看看,等他看完了再来回话。” 展跃将一张叠起来的白宣交给门童,门童犹豫片刻, 还是拿着信快步入了内府。 前后半炷香的时辰不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童刷地打开府门 “几位请进,我们老爷请几位入府相见。” 展跃惊喜地看向姜离, 待入了前院,便见杨培气喘吁吁地迎了出来,他视线扫过几人, 猛地定在姜离身上, “姑娘, 敢问姑娘, 可是真的能治拙荆之症?” 姜离近前来, “让我一试便知。” 杨培看看姜离, 再看看展跃,心一横道:“罢了, 你们随我来吧” 杨培疾行在前,姜离几人一路穿廊过院, 没多时便到了杨夫人所在院阁,待至上房, 便见阔达的屋子里光线昏暗,一股子药味沉闷又压抑。 杨培在前道:“夫人,那位薛姑娘来了,咱们再试试吧” 西窗下的罗汉榻上靠坐着个中年妇人,因抱病多年,颇显老态,听闻杨培所言,杨夫人有气无力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就别折腾我了……” “嫂夫人,这位姑娘是长安城最有名望的女医,还为陛下和皇后娘娘看诊呢,您就试一试吧。” 鹤唳长安 第190节 随着展跃之言,几人进了西厢暖阁,杨夫人见人都来了,面上尴尬地挤出两分笑意。 姜离不以为意,近前道:“夫人且让我一试,若半个时辰未见成效,我们自请出府去,绝不多叨扰夫人。” 话已至此,杨夫人也只好配合,姜离挽起袖子诊脉查验,便见如于氏所言,杨夫人双膝肿大,右小腿至脚踝脚趾也显浮肿。 姜离略作沉吟,吩咐道:“请扶起夫人,令她安坐,双足平落于地,再拿灯盏、白酒与草纸来。” 一旁的侍婢看一眼杨培,见并无阻止之意,便依令行事。 待杨夫人靠坐起,姜离将草纸垫在她裸足下,再取出两枚毫针于灯盏之上炙烤,烤至发红后,以白酒擦拭其行间、太冲、内庭、陷谷四穴位处,而后看了一眼侍婢道:“此针灸颇痛,请扶好夫人” 待侍婢应声,姜离半蹲于地,快准狠地刺了下去。 “哎哟” 杨夫人猛地痛叫出声,但姜离手按着她右足脚踝,接连针刺,三针过后,一抹乌黑血色溢了出来。 “不扎了不扎了,好痛” 杨夫人大为不满,姜离道:“夫人别怕,剩下三针不会痛了。” 杨夫人片刻间溢出一抹冷汗来,待要拒绝,却见姜离轻快地落下三针,果然不比先前之痛,她长出一口气,仿若逃过一劫。 此三针需留针,姜离这时抬眸道:“还有几处穴位需针灸,留下展夫人帮忙,其余人等先退出去罢” 这便是要更衣针灸了,杨夫人面露怯色,杨培见事已至此,也道:“夫人忍耐些,展兄弟不会哄骗咱们,且试一试吧。” 杨培说着退出暖阁之外,一时看向展跃,一时又看向十安,片刻后,又凝神静听暖阁内的动静,听杨夫人似有倒吸冷气之声,他愈发担忧起来,“展兄,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还能给陛下和皇后娘娘看病?” 展跃在裴宅多日,早已知晓姜离身份,便道:“不瞒杨兄,其实这位姑娘是当今御史中丞薛大人的掌上明珠” “薛中丞?那便是太子妃……” 杨培震惊万分,见展跃点头,忙又转身看向暖阁,这一看,他便似入了定一般一动不动,直到一炷香的时辰后姜离出声,他方才如梦初醒进了阁中。 杨夫人已穿好衣衫,右足血色被侍婢擦净,已穿上了绣鞋。 姜离这时道:“把夫人扶起来试着走动走动,看双膝双足是否缓了痛?” 侍婢和于氏一同帮忙,杨培道:“这怕是不成,已经几个月没怎么走动了,站都站不起来……” 话虽如此,杨夫人还是被于氏二人给架了起来。 杨夫人本还忌怕,可刚试着迈出一步,面上便显出奇异神色,再走出两步,眼底惊色更甚,“天啊,我似能走了,没那么痛了,膝上也能使力了” 杨夫人起初全凭于氏和婢女相托,待走出五六步后,便只扶着二人手臂自己迈步,看她走的摇摇晃晃却并未喊痛,杨培也惊喜不已,“姑娘这是如何治的?姑娘有所不知,陇州的神医被我们请遍了,最厉害的大夫也只能拖着病情不再恶化,如今姑娘刚治了一回拙荆便好了这许多!姑娘适才写的医案也尽数点名了拙荆之症,像面对面看过病似的。” 姜离自无隔空料定病况之能,她一笑道:“不瞒您说,关于夫人之病,乃是我白日里往城中医馆做过打探之故,大夫们言辞模糊,但据此我方也能猜个大概。” 杨培一愣,未想到她如此坦诚,姜离又道:“此症难在施针手法复杂,眼下夫人病痛虽缓,但至少还要治上三月才可行走如常,我待会儿详细写下施针之方,你们请城中的大夫便可医治,再开汤液方配合作用,便可事半功倍。” 行云流水写好方案,窗外天色已昏暗下来,展跃欲言又止,还想再开口说服杨培,姜离却径直提了告辞。 杨培神色复杂地将一行人送出府门,站了片刻,吩咐道:“快去铺子里,把大公子请回来……” “姑娘,刚才在杨家我们何不再劝劝呢?” 回了客栈,展跃还有些遗憾,姜离摇头道:“此事利害关系他们能想到,我们说得越多,他们反而越是害怕。” 展跃看着外头夜色道:“那如何是好?我们也没太多时间等了。” 姜离叹道:“等到明天傍晚吧,若他们还未回转心意,我们连夜赶回长安,陛下给裴大人下了重令,我们不能耽误太久。” 仅仅等到明天傍晚,杨培能那么快回心转意吗? 展跃心中发沉,已不报太大希望,十安眉眼沉肃,显然也做最坏打算。 姜离安慰众人两句,只令众人先去歇下。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姜离尽了力,便也不做无畏担忧,二更时分上榻,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 翌日清晨,姜离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下一刻,震耳的拍门声响了起来。 “姑娘!姑娘快起身” 姜离与怀夕齐齐惊醒,待匆匆更衣开门,便见展跃在外一脸惊喜道:“姑娘,杨家大公子来了,说即刻带我们去墓园……” “公子,来消息了” 午后时分,九思捧着信卷快步而入。 裴晏起身接过,打开后一目扫尽,剑眉登时拧了起来。 九思急急道:“如何?” “他们已到陇州,见到了杨培,但杨培态度坚决,并不打算为孩子伸冤,薛姑娘为杨夫人看了病,但杨培还是未松口,他们要等到今日傍晚,若傍晚再无消息,便连夜赶回长安,最晚明日天明时分便可归来。” 九思一愕,“不为孩子伸冤?薛姑娘已找到了证据,天底下竟有如此狠心的父母?” 裴晏沉声道:“他们多半忌惮肃王。” 九思叹道:“虽说展家十分配合,可人证物证自是越多越好的,公子,明日便是最后一日了,肃王不死心,明日的早朝只怕不好应付。” 裴晏看向窗外天色,“不等了,今夜连夜出城布控,明晨拿人,去唤冯骥、卢卓二人来。” 九思应是而去,不多时,冯骥与卢卓齐齐到了跟前,几人一番商议,小半个时辰之后,冯骥二人才快步离去。 一切皆已安排妥当,裴晏这时有些遗憾道:“可惜,明晨不能出城接他们了。” 九思失笑,“公子不必担心,又不会出事。” 裴晏正兀自摇头,值房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武卫扬声道:“大人,小郡王和李世子来访了” 裴晏今日忙于查案,已有多日没见过李同尘和李策,只见门扇被推开,李策一袭宝蓝蜀锦直裰走了进来,在他身后,李同尘手中拿着几个人形小玩意儿,一边走一边把玩着,面上笑意盎然。 九思去奉茶,裴晏近前来道:“你们怎么来了?” 李策道:“前次提了那潘家的事,我只知潘家被查抄了,还不知后续,今日得闲了便来瞧瞧进展” 裴晏道:“邪道的案子是拱卫司在查,宁珏入狱之后我也不知进展。” 李同尘将手中的小玩意儿放在桌案上,又忽地拉出个线头来,裴晏这才看清他手中乃是一套巴掌大小的傀儡玩偶,他一边摆弄玩偶一边道:“正是要问问宁游之那案子如何了呢?他虽说与我们不对付,但看他身陷囹圄也令人唏嘘。” “他自是不认罪,如今有了些线索,但还缺关键证据。”裴晏不欲多言,只看向他手中玩偶,“你这是又起了新志趣?” 李同尘笑起来,“近日长安城来了几个厉害的偃师,演的傀儡戏十分有趣,这不,我找人做了一套拿来赏玩两日,此物活灵活现,但十分看傀儡师手法,还能做灯影戏般演法,过两日我要去匠作坊和寄舟学营造之法,也没几日好逍遥了。” 李同尘素日无所事事,如今要学营造建筑之术,自是极好,李策道:“万寿楼还未建成,凌云楼也要重建,他日日见我作图丈木竟也起了兴,就是不知能坚持几日。” 随着李策之言,裴晏的视线却落在李同尘手中的五彩人偶上,李策又道:“我听闻陛下定在明日让你交出凶手,否则便要给宁珏定罪?” 裴晏收回视线,“确是如此。” 李策道:“肃王巴不得把宁珏罪责钉死,若找不到谋害白敬之的真凶,你只怕不好过这一关……” 裴晏看了眼公案上的案卷,“待会儿还要去白府走一趟,若能寻到关键证据,便有希望。” 李策闻言站起身来,“既如此,那我们也不多耽误你功夫了,庆阳殿下在府中办夜宴,请了不少人,你不去是有正事,我和同尘不去可要让她叱骂。” 李同尘见状有些意犹未尽地收起傀儡人偶,“走走走,我也给公主殿下瞧瞧这小玩意。” 二人来得快,去的也快,裴晏站在窗边看着二人背影消失在院门处,面上却换上了一副沉凝之色,九思进门来瞧见,诧异道:“怎么了公子?” 裴晏道:“白敬之死的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只看到凶手的影子,并没有人看到凶手的真身” 九思颔首,“对呀,凶手跑的太快了。” 裴晏缓缓摇头,又森然道:“若那个凶手根本不存在呢?” 赶到白府之时,已是暮色初临。 裴晏直奔回春堂,到了院中,便见两个守卫仍然守在正堂之外。 “白珉来过吗?” 裴晏开门见山,两个守卫道:“来过,说白敬之头七已过,但怕他魂未归天,想来案发现场祭拜,后来还去二楼拿了香烛” 裴晏猝然拧眉,守卫忙道:“大人放心,我们一路跟着,寸步不离,他的确只去取了香烛,没动过别的。” 裴晏微微放了心,这才进门敞开屋阁细看,地上狼藉分毫未动,无论是倾倒的敞椅,断裂的假山摆件,还是北面地上的医书笔墨,皆是分明,目光一晃,裴晏又看到了那把手柄尖锐的药铲。 他眼瞳微微一缩,又看向西侧窗扇,待视线来回数次后,面上露出了一模难以置信的神色,“来人,把厚朴唤来。” 厚朴来时面色仍颓然着,他为白敬之守灵多日,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 不等见礼,裴晏问道:“你说出事那日,白珉犯了心悸的老毛病?仔细说说当夜的情形,从他进门开始说,越详细越好。” 厚朴虽不明所以,但在裴晏严厉目光下,还是仔细回忆道:“那夜小人在厨房帮忙,岷叔来的时候,厨房那边准备的也差不多了,本来当日宴客,大家高高兴兴的,但岷叔进门的时候,小人便觉得他有些不适” “他额上似有冷汗,呼吸急促,和小人说话的时候有些神思不属,面色也发白,小人当时便问他是不是发了病,他说是,语气也怪怪的,小人便去盛了鸡汤给他,他喝了两口,捧着汤碗的手都有些发抖,并且……” 厚朴忽地拧眉,“并且他一直朝门外看,像是再看什么人,或者……在计算时辰似的,而后鸡汤没喝完,他便让大家准备上菜,说他去找老爷,我们听了自作准备,但没一会儿,便听说老爷遇刺了。” “他朝门外看?哪个方向?” 裴晏问的仔细,厚朴便道:“应是西北方向,就是回春堂和望舒阁的方向” 白府的厨房在府中西南,厨房西北,的确是望舒阁和回春堂的方向,裴晏点了点头,又打量起屋内各处,他一边看,一边苦苦思索,某一刻,他忽然抬头看向了屋顶。 这回春堂一楼的顶板是木制平闇天花,乃是一个个小而密集的内凹方格组成,因年代久远,平闇上的彩漆斑驳,因灰腻堆积,显得灰败发黑,那一个个小小的方格,也变得黑洞洞的不可细观。 裴晏运极目力,先看向白敬之尸体处,再看向头顶那密集的孔洞,忽然,他眼底寒芒簇闪,严声道:“把白珉唤来” 前后不过十日,白珉已瘦了一大圈,他恹恹进回春堂时,正见裴晏盯着那平闇方格探看,白珉眼皮急跳一下,连忙躬身行礼。 裴晏看也不看他,只冷沉地问:“白珉,你该当何罪?!” 翌日四月十七,乃景德帝给裴晏的最后一日。 这日为大朝会,卯时未至,承天门前便陆陆续续到了数十文武官员。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太子和肃王的仪驾姗姗来迟。 肃王先挑眉看了眼太子,又将目光落在人群中逡巡,待瞧见了裴晏,方才嘲弄地笑了一下,又眉眼一正,到太子跟前道:“兄长,今日便是父皇开恩的最后一日,看样子东宫和大理寺都帮不了宁珏了。” 太子轻哼道:“东宫哪里帮宁珏了?你也不必着急,就算还没找到别的凶手,也不一定能证明宁珏便是凶手。” 肃王莞然,“难道兄长非要看着更多人在朱雀门外血溅当场,让父皇落个昏庸枉法之名吗?” 宫门大开,文武百官已往宣政殿行去,肃王见状闭了口,眉眼间得色却分明。 太子也噤声不语,却忍不住看向人群之中的裴晏,见他眼观鼻鼻观心辨不出阴晴,太子一颗心也往下沉去。 待百官入殿站定,御驾在内侍护拥下缓缓而来,山呼万岁后,众人刚刚起身,侍御史张乾便抬步出列,“启禀陛下,昨日御史台又得弹劾宁珏的奏状七封,白敬之案已发十三日,若今日再无决断,只恐长安城民怨沸反。天子之言,信于四海,请陛下明察秋毫,朱雀门血溅请命之事再不能生了陛下” 张乾此言一出,堂中私语鹊起,几乎是同时,数十道目光重重落在了裴晏身上。 鹤唳长安 第191节 景德帝略显混浊的眸子也朝裴晏看来,“裴卿” 裴晏出列半步,“陛下,臣正要奏明白敬之之案” 景德帝沉声问:“如何?你找到真凶了?” “不错,臣已破白敬之之案,凶手并非宁珏。” 裴晏字字铮然,话音刚落,殿中顿时一片哗然,太子面露惊喜,肃王则很是不信道:“真凶并非宁珏?裴少卿,众所周知你和宁珏有同门之情,当着陛下之面,你若有一字虚言便是欺君罔上,那可是要抄灭九族的大罪!” 太子冷横肃王一眼,急声道:“真凶不是宁珏,那该是谁?裴少卿,你速速禀明!” 裴晏一脸肃重地看着景德帝,道:“陛下,此案牵连甚广,甚至内含三案,要道明一切真相,还需诸多人证物证,眼下请陛下先传宁珏自己上殿陈情” 明明死的是白敬之,却如何内含三案?! 明堂之上轻哗再起,景德帝盯着裴晏片刻,断然道:“也好,传宁珏入殿,朕倒要看看怎含三案了。” 同一时刻的长安城外,九思站在长亭处,正翘首望向西南官道。 深蓝的天穹月杳星稀,直等到天际露出一抹鱼肚白时,一辆熟悉的朱漆车架终于映入了九思眼帘。 然而下一刻,他惊喜神色一断,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因他瞧见那马车之后,竟还跟着两辆牛车,破晓的阴暗天光下,两辆牛车上黑漆漆的棺椁显得格外诡异…… 第207章 御殿对峙 “微臣拜见陛下” 殿外天色已明, 清透晨曦洒入殿中,愈发衬的被囚多日的宁珏鬓发散乱,胡茬满布,狼狈又颓唐。 他正伏地行礼, 肃王斥道:“大胆宁珏, 你身负命案, 竟不称‘罪臣’?!” 宁珏直起身来,“陛下,微臣无罪, 微臣没有杀白敬之。” 景德帝扫过殿上众人神色,沉问道:“朕还记得你此前不肯说为何夜入白府,你如今可能说了?” 宁珏背脊笔挺道:“启禀陛下,其实案发当夜并非微臣第一次潜入白府” 宁珏一语落定, 似水入油锅,惊得殿中一片低议。 景德帝也露诧色,“你说什么?” “其实自从得知白敬之要辞官回乡, 微臣便一直关注他的动向, 并且, 微臣一度想找出他的把柄把他留在长安。事发当夜是白敬之饯行夜宴, 我想着宾客那么多, 或许有何勾当, 便一早打算在那晚潜入白府,当夜潜入后, 我先往白敬之书房寻去,后差点被人发现才回到了后院, 回后院时窗户上已经出现了刺客的身影,微臣前次已经交代过。” 宁珏说的诚恳, 众人一边惊讶,一边听得云里雾里。 景德帝又问:“你去白敬之书房做什么?” 宁珏默了默,道:“微臣想去找白敬之这些年来行医的医案记载,想看看他进太医署之后,有没有见不得光之事” 满殿朝官不甚明白,肃王却忽地眼皮一跳,他快速往御座之上扫一眼,连忙道:“宁珏,你可真是越扯越远了,你出现在案发现场被抓个现行,如今东拉西扯是非要编个理由为自己脱罪吗?” 说着他又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裴晏,裴晏惯常不形于色,可此刻瞧着他,一股子不安之感漫上肃王心头。 肃王一咬牙,看向适才的侍御史张乾,张乾见状连忙道:“命案当前,裴少卿既然说命案已破,何不拿出证据指明凶手?若大理寺证据不足,宁珏所言皆是狡辩。” 宁珏欲言又止,裴晏这时略一颔首,“也好,此案说来话长,从白敬之之死论起倒也合情合理,陛下,微臣已查明,谋害白敬之的凶手,正是” 他蓦地沉声,“正是白敬之自己!” “你说什么?!” 景德帝震惊地坐直了身子,殿中更是一片哗然。 肃王一呆后愕然道:“裴鹤臣,你为了替宁珏脱罪,竟然连如此荒唐的理由也能想出来?!白敬之乃是背后中刀,他如何杀死自己?还有,白敬之好端端的,又为何杀死自己?!” 裴晏目光一转,先从袖中掏出一份案卷来,“请陛下亲启” 大太监于世忠连忙接过案卷递给景德帝,裴晏便道:“也请肃王殿下稍安勿躁,微臣有人证物证在广运门外相候,请陛下相传” 这份案卷极为详尽,事情到了这一步,便是要当堂审案了,虽是多年没有过的事,但因牵扯宁珏,景德帝也格外开恩,他摆了摆手,自有小太监前去宣召。 裴晏这时继续道:“陛下,当日案发之时,宁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个现行,微臣接手此案之后,也一直在想,若宁珏所言为真,凶手到底是如何逃脱的?若无法破解凶手如何逃脱,那宁珏的嫌疑便永远不可能减轻。” “本着此念,这十三日大理寺走访了白府附近百多人,又走访了所有和白敬之有来往的故旧亲朋,可仔细探查下来,却未发现任何有嫌疑之人,尤其案发现场,除了宁珏的脚印,更是毫无凶手留下的踪迹” 裴晏顿了顿,又道:“这几日微臣百思难解,也疑过宁珏在为自己开脱,但就在昨日,李策与同尘来衙门探访,彼时同尘手中拿了一套傀儡玩偶,说近日长安城来了个厉害的偃师,做的人偶栩栩如生,演的傀儡戏也颇为有趣,与此前长安盛行的灯影戏不相上下,当微臣看到他操纵人偶,又提起灯影戏时,微臣忽然有了猜测” 李策今日也在朝上,闻言他面生讶色,显然没想到裴晏是从他们昨日的拜访中得了灵感。 景德帝在看卷宗,太子等不及道:“有何猜测?” “案发当日,所有人都说白敬之曾与凶手对峙,凶手还拿着剑指着白敬之,但其实,所有人看到的‘凶手’,都不过是映在窗户上的模糊剪影,并非真人。” 裴晏定然道:“于是微臣便想,凶手之所以没留下痕迹,会不会那剪影本就是障眼法,而从未存在过其他刺客呢?” 太子也听得奇怪,“可为何设下障眼法?是白敬之所设?” 裴晏点头,“说到此处,就不得不再提到宁珏,宁珏说他并非第一次潜入白府,且我们调查下来,发现宁珏还曾偷偷跟踪过白敬之,不巧的是,还被白敬之察觉了。而正是这份察觉,让白敬之设下了夜宴遇刺之局” 裴晏一字一句皆掷地有声,太子见他如此胸有成竹,心也落回腹中,又问:“你是说,白敬之提前便猜到宁珏那天晚上会去白府?他是故意引宁珏现身?” “正是,那夜夜宴,白敬之所见之人颇多,他知道宁珏要追查什么,也猜到宁珏定然会行监视之行,于是,他以身做饵,让宁珏成了杀人凶手” 裴晏语声铮然,可众人仍没听明白,肃王冷冷道:“好可笑的托词,白敬之为何以身做饵?他本就病重,还自己杀了自己?他若是自己杀自己,凭何你们没看出来?那凶手的影子又如何解释?” “白敬之的回春堂乃是习医炼药之处,里头布置十分典雅,当日案发之后,众人只看到了满地狼藉,连我也未看出端倪,而昨日我听到了那灯影戏与傀儡戏的说法后,我忽然想到,有一把药铲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那药铲应该在东厢的药炉附近才是,可它竟然掉在了正堂之中,除了药铲,还有一个长圆形的假山摆件,以及十多本坠地的医经,那些医经大小并不相同,若按照大小垒起便似个人身形状,而那假山形状,更似人脑侧面,那把手柄尖锐的药铲便是众人所见的那把‘长剑’,白敬之只需按次摆好这几件物件,再将北面的灯盏点亮,其在窗上的投影便似拿剑的刺客。” 不等肃王发问,他又道:“这幅场景其实是给宁珏看的,他设下此局,便是让身为‘凶手’的宁珏也替他作证,宁珏说看到了凶手,可其他人看到的却是他跳窗而逃,如此成个死局,白敬之也知道,无论是宁家还是太子还是我,都会竭力替宁珏洗冤,如此,大理寺和刑部定会深挖他的死因,方可” “你慢着!”肃王打断裴晏,“这些不过是你的推测,你有人证物证吗?” 裴晏看向肃王,“起初我并不确定,但实际上,白敬之设下此局并非独自安排,他的心腹管家白珉便是配合他布局之人” “案发当夜,白珉先陪着白敬之去回春堂二楼上香,而后他先走一步到了厨房,到厨房时神色怪异,像旧病复发似的。据白府小厮说,他那时很惶恐,甚至不时看向回春堂方向,手抖面白,很是不适。但其实这不是旧病复发,而是他知道,他家老爷即将死在他们所设的机关下,而做为知晓这一切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这一刻来临。” “机关?什么机关?”太子情急地问。 裴晏道:“按宁珏所言,白珉当夜离开之后,白敬之后下了楼,又与人在一楼争执,等他看到那刺客身影之后,一楼发生冲突,灯灭了不说,还有重物倒地之声,外人一听便当是生了争执。但其实,这不过是白敬之毁掉‘剪影’障眼法的手段罢了。那么当时回春堂只有他一人,要造成后背中刀的死状,定有机关辅助” “前几日在白府探查时,一个叫厚朴的小厮提起了一件怪事,他说在回春堂二楼帮白敬之打理小佛堂时曾见过菩萨泣血的怪像,当时他吓得急奔下楼,等找到白珉再回去看时那泣血之象又不见了,当时白珉说他看错了,厚朴也只当做不吉幻象未曾深究,可当昨夜微臣破解了白敬之的自戕手法后,白珉只能老老实实招了。” 肃王眼皮一跳,“什么手法?白敬之人都死了,还把证据留给你?!这个白珉难道没有销毁证据之行吗?还是你大理寺屈打成招?” 肃王揣测不善,裴晏凉声道:“殿下猜得不错,白珉的确想毁掉证据,但可惜这几日案发现场被我们严密看守,他并无机会。” 微微一顿,他道:“回春堂二楼有一座木雕药王菩萨,这几年一直被白敬之仔细供奉,而微臣陡然间发现,白敬之中刀之处,似乎就在那药王菩萨正下方,而回春堂一楼的天花为平闇样式” 李策听至此处,忍不住道:“平闇天花为寸宽方格密布” “不错,那天花年久,又因白敬之常在房内炼药,其方格已被烟灰尘腻染黑,如今看起来彩漆不显,反而是一个个黑黢黢的方孔,而其中一个药王菩萨坐下的方格早被穿透,更无人想到,那座药王菩萨像内乃是中空,那把刺死白敬之的匕首,正是被白敬之提前安放在了菩萨像内。他用了一个以蜡延时的机关卡主匕首,待楼上点燃的香烛熏化了机关内的红蜡,那把匕首便可落下来,那楼有两丈来高,匕首下坠之力正可刺穿白敬之后心。” 殿中议论更甚,裴晏又道:“如此,才有了厚朴所见的菩萨泣血之象,只因当日红蜡在菩萨眼角凝积,被他走下而上瞧见,而他们再回来时,那眼角红蜡已经化去,这才并无任何发现。连日来白珉一直以收拾遗物之由,欲把药王菩萨移走,但未得机会,昨夜我勘破了他们的把戏,菩萨像内机关已被我们拆出,白珉也已然招供。” 随着他所言,外头有小太监禀告道:“陛下,人证带来了。” 景德帝看向殿门处,“带进来” 脚步声响起,白珉和厚朴先被冯骥带了进来,三人进殿礼拜,厚朴战战兢兢骇然不已,白珉虽有些不安,却还能强撑着礼数。 “你就是白珉?按裴少卿所言,你家老爷乃是自戕?且是你们故意设局陷害宁珏?你老实招来” 白珉打了个冷战,伏地道:“陛下明鉴,裴大人所言的确属实,我们老爷身患重病,已没几年好活了,本来还抱有侥幸之心,想要回乡和夫人团聚,可……世事难料,我们老爷也信善恶有报之言,这才做了此局。” 见白珉认得干脆,肃王大失所望,正要开口,景德帝沉声道:“世事难料?何为世事难料?善恶有报又做何解?” 他看向裴晏,“你刚才说白敬之以身做饵陷害宁珏,是为了让人深查?他为何如此?” 裴晏面色一肃,拱手道:“陛下,这便是微臣适才说的牵连甚广了,要说明这一切真相,还要从十三年前一桩疑案说起” “十三年前的疑案?”景德帝惊疑起来。 裴晏定声道:“要从十三年前的淮安郡王案论起” “你说什么?你说李炀当年……?” 淮安郡王李炀当年极得圣宠,他过世已有十三年,谁也没想到他的案子会被翻出,景德帝震惊不已,殿内也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一众臣子忍不住议论纷纷,而站在队伍最前的肃王则面色大变。 “正是李炀殿下” 裴晏严声道:“当年郡王殿下身怀肾痨之疾,后病情急转直下,最后一个给他治病的太医叫明肃清,刚到太医署不过两载,殿下过世之后,陛下您派人核查过殿下死因,最终,给明肃清定了救治不力之罪判其斩刑。” “但陛下有所不知,当年明肃清给郡王殿下看病之前,乃是白敬之为殿下看诊,而害殿下病情恶化的罪魁祸首当是白敬之!” 举殿皆惊,在场朝官多为资历极深者,不少人还对当年之事存有印象,时隔十三年,白敬之之死,竟然和淮安郡王之死有关?! 景德帝眼眶轻缩,“李炀是被白敬之害死?!你如何得知?” 若被景德帝知晓他们一早便开始暗查淮安郡王之死,姜离牵涉其中,自要横生枝节。 于是裴晏谨慎道:“此事,要从我们发现白敬之这几年外任时,一直在研究肾痨之疾说起。” “白敬之死后,我们在他书房内发现了一本医案记载,其上全是其外任时二十至二十五岁年轻男子的肾痨病案,其所用医方乃改后的金液丹方,颇为凶险。他本擅妇人病与小儿病,此行本就怪异,更遑论七日前,我们发现他利用故旧之便,偷走了留存在太医署的,淮安郡王当年的医案。这不得不让我们想到了淮安郡王之死另有蹊跷,而这时微臣调查得知,原来尚药局内有位医女的叔父,正是当年因淮安郡王之死被判斩刑之人,从她那里,我们查到了当年之事的些许线索” 前情过于曲折,裴晏按此前所获,省去姜离暗中调查淮安郡王之死,只将明卉与明肃清的渊源道来。 “……按明肃清给明家之信所言,他刚给淮安郡王看诊便发现了不妥,但他初来乍到,又升为侍御医不久,没有证据之事并不敢明言,只一门心思救郡王性命。可不料,白敬之用的金液丹方毒性已深,明肃清用药再猛再烈也救不得他性命,不仅如此,后来核查死因的御医也是白敬之,他正好替自己遮掩了罪过。” 到底遇害者是从前疼爱过的小辈,景德帝剑眉冷横,半晌未言语,殿中众人见帝王色变,也噤若寒蝉不敢再议。 好一会儿,景德帝才道:“这白敬之此时自戕,便是故意牵出了当年之事?朕若记得没错,当年负责核查此事的还有旁人” “父皇!”肃王连忙开了口,“父皇,当年核查死因者还有儿臣,李炀的丧事也是儿臣主持,但儿臣当年不懂医道,实在没瞧出白敬之在此事上做了手脚,如今事情已过了多年,他们的证据也不足啊” 裴晏道:“陛下,时隔十三年,郡王殿下遗体早成白骨,金液丹的毒性也无从考证,但诸多线索皆指向白敬之,再加上微臣破解了白敬之自戕之局,白珉于昨夜,已经招认了当年的经过” 景德帝倏地看向白珉,白珉伏地磕头道:“陛下,请陛下明鉴,我家老爷此番,正是为了以死谢罪,当年……当年的确是我家老爷改了金液丹方,加了诸如石英等几味药材,为了掩人耳目,老爷并未记录在案……” 景德帝眯起眸子,“白敬之怎敢如此?!” “启禀陛下,当年老爷也初为侍御医不久,众所周知小郡王已病入膏肓,他想冒险一试,若救活了小郡王,功德是其一,其二,也好为白氏挣个声名,可万万没想到小郡王心肾俱损,老爷再如何用猛药也是回天乏术。” 白珉哽咽道:“后来明肃清出事,老爷一念之差,求了彼时的太医令魏伯爷前去核查,后又行差踏错掩了自己之失,将罪责栽到了明肃清身上,后来明肃清被斩,老爷为此愧疚不已,哪怕到了如今也是心结一桩,此番老爷以死明志,便是想有朝一日或许能让陈年旧事真相大白,如此到了九泉之下,老爷也少些愧惭。” 景德帝眼底浮起怒色,肃王见状不妙忙跪下来,“父皇,儿臣有罪,那白敬之是医家,儿臣当年轻信了他,父皇,儿臣也是被他蒙蔽了。” 肃王反应极快,先自己告罪,可这时白珉倏地抬头,豁出去似的道:“请陛下明鉴,此事当年肃王殿下便知,他并非被蒙蔽” “什么?”景德帝不敢置信。 鹤唳长安 第192节 “父皇!莫听信这贱奴之言,当年儿臣是真的被骗过去了……” 白珉咬牙,猛地以额触地,“请陛下明鉴,当年肃王殿下身边有一府医,名唤程秋实,此人医道不弱于老爷,就是他看出了罪责在老爷。但肃王殿下为了令我家老爷屈从依附,选择了包庇老爷……老爷在天之灵未安,小人句句属实,更不敢欺君罔上。” 白珉这一磕额间霎时见血,说至此悲恸涌上心头,更落下泪来。 “陛下,老爷此番以命做局,其实正是发现肃王殿下对他起了杀心,肃王殿下位高权重,威势泼天,老爷深知此还乡之行或难活命,不想连累妻女,亦想赎罪,这才生赴死之心!请陛下明鉴!” 白珉字字呕心,句句沥血,话音落定,朝堂之上翁声不断,大抵文武百官谁也未想到这白太医自戕惨死,竟是为了拉肃王下马! “父皇!无凭无据,休要听信这贱奴之言,儿臣这些年来与白敬之并无私交,儿臣想请什么样的太医没有,何必包庇一个他?!” 肃王哀声辩解,也是情真意切模样,太子看看肃王,再看看白珉,早前郁闷之气一扫而空,道:“裴少卿,此事你们可查到实证?” 裴晏拱手道:“启禀陛下,此事确有实证,但” “陛下!薛大小姐在承天门外求见” 裴晏话未说完,殿门外忽有内侍来禀,殿内众臣一惊,皆不明一个小姑娘怎敢在早朝之时请求觐见。 然而裴晏却是喜出望外,他忙道:“陛下,请召薛姑娘入殿罢,此番诸多旧案皆与医道有关,为了避嫌,微臣不敢请太医署相助,便请托了薛姑娘帮微臣探查一件尤为要紧之事,请陛下请她入殿陈情作证!” 殿上众臣里,薛琦也满眸期待之色,景德帝目光扫过薛琦,眉头微扬,还是允道:“宣她进来吧” 内侍快步而去,景德帝又问:“有何事需要薛泠相助?” 裴晏道:“请陛下稍安勿躁,等薛姑娘来了一便禀明。” 他卖起关子,群臣愈发好奇,而一听裴晏有薛泠相助,肃王尤为不安起来,与肃王交好的臣工们也都面面相觑颇为无措。 所幸承天门就在不远处,半炷香的时辰不到,姜离沐着清晨的曦光疾步而来。 迎着数十道视线,姜离不卑不亢地入殿见礼,待与裴晏四目相对,虽只是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裴晏也瞧出姜离成竹在胸。 景德帝道:“好了,薛泠来了,你到底让她替你查了什么事?” 此言一出,姜离先从袖中掏出个巴掌大小的锦盒来,裴晏本还发愁证物不在手中,此时一看,顿觉姜离行事周全。 他道:“陛下,微臣请托之事,正是薛姑娘手中这串佛珠,白珉,你自己说罢” 白珉凄然道:“陛下,适才说了,当年肃王殿下包庇了我们老爷,后来我们老爷明面上虽与他并无交集,但却与段国公府的汪先生来往颇多,许多事由,也是经由此人转达。而就在上月,我们老爷定了回乡之策,京中多有故旧送来饯行之礼,这其中便有永茂堂钱氏,众所周知,钱氏乃段国公府殷勤,也为肃王殿下之人” “彼时他们送来的就是这串佛珠,老爷信佛多年,那一众礼物之中,这串佛珠十分得老爷喜爱,他也日日戴在腕上把玩,可就在上月中旬,老爷一次意外滑倒竟令佛珠碎了一粒,这一碎,老爷才知佛珠内竟大有乾坤!” 姜离这时打开锦盒,于世忠忙将锦盒呈给景德帝。 景德帝仔细一看,疑道:“佛珠之内填了异物?” 白珉悲怆道:“正是,起初老爷不知这是何物,待翻了两日药典,老爷似弄明白了此物有毒害,从那日开始,老爷便知肃王殿下不可能让他活命,后来的几日老爷整日惶惶,不知如何逃脱,直到有一日,老爷发现宁公子在跟踪他,也是从那时候起,老爷萌生了以命做局的念头……” 一听有毒害,于世忠忙将锦盒离远了些,景德帝也微微色变,姜离见状道:“陛下不必担心,此物虽有毒害,但短时接触伤害甚微。” “丫头,你已知道此物是什么了?” 景德帝问的深沉,姜离正要作答,还跪在地上的肃王忽然疯了一般往前膝行几步,又哀求道:“父皇!儿臣冤枉!儿臣不可能包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医,更不可能在这时杀他,什么佛珠儿臣都不知,那是永茂堂送的,儿臣怎会管给一个太医的赠礼?!太可笑了,一定是皇兄!一定是皇兄为了宁珏想要栽赃儿臣” 肃王若泰然自若也就罢了,见他如此攀咬自己,太子恼道:“你杀人定是为了灭口!这白敬之可是从前的太医丞,你定是利用他做了十恶不赦之事,如今他要回乡了,你便颇不放心,这才用了狠毒手段!” 太子怒斥完,姜离温文沉静的目光骤然寒刃一般雪亮。 回长安半年,她仿佛就为等这一刻,于是她凛然道:“陛下,太子殿下说的不错,肃王之所以对白敬之起了杀心,正是为了杀人灭口,因为,他与白敬之之间藏着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这个秘密” 稍稍一顿,她语气铿锵道:“这个秘密,便是当年被广安伯误治身亡的皇太孙殿下,其实是被他肃王毒害而死!!” 第208章 真相大白 姜离所言似平地惊雷, 殿中诡异一默后,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不绝于耳,群臣骇然地望着姜离,很快, 又转头去看景德帝和太子李霂。 李翊之死为景德帝和太子心头之痛, 这些年更是宫中禁忌, 无人想到一个太医之死,竟牵出前前后后这样多旧事,更牵连出这桩血染东宫的大案! 震惊至极点, 在位近四十年的景德帝反而平静下来,“丫头,你是说” 他语气无波无澜,却有种风雨欲来的威慑, 姜离冷静地重复,“陛下,您没有听错, 肃王之所以要杀白敬之, 乃是因为当年皇太孙病危之时, 他经白敬之的手毒害了皇太孙殿下, 后又做人证, 将罪责栽赃到了广安伯魏阶的身上” 景德帝呼吸紧促了些, “有何凭证?” 他眼底阴云密布,殿下群臣见状皆噤若寒蝉, 很快,又神色各异地盯紧了姜离和裴晏, 众所周知,皇太孙之死乃帝王逆鳞, 若姜离二人在此事上闹了误会,那便不止是冤枉了肃王那般简单了。 “父皇!莫要听信这些谗言啊” 肃王从听到白珉自述开始便心生不祥,待闻姜离之言,更似五雷轰顶。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谋害李翊是何等大罪了,他又膝行两步到了御阶之下,“父皇,真是太荒唐了,儿臣在李炀的事上的确被蒙蔽了,是儿臣失察,但后来的事儿臣什么都不知道啊,这案子扯着扯着,竟然全扯到了儿臣身上?!翊儿当年走的苦痛,儿臣这做二叔的最是心疼他的,更何况当年宫内宫外管控甚严,那白敬之也并非给翊儿治病的御医,白敬之难道能隔空投毒不成?!” 肃王言辞切切,屈辱与恼怒交加,眼眶都泛红,景德帝低头看他,“你与白敬之当真无私交?那你府上是否有个府医名唤程秋实?他如今人在何处?” 景德帝目若悬剑,肃王心中发怵,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答:“真无私交,儿臣不敢哄骗父皇,那程秋实儿臣府上确有此人,但他在五年前就已经病逝了,这么几年过去,王府的府医早就换了人,儿臣怎么也想不到有人拿一个病逝的故人做文章!” “王爷说程秋实是病逝,敢问是何病?” 裴晏倏地开口,他神容冷沉,与慌忙的肃王相比显得颇为迫人。 肃王扭身回头,“当年是因一场伤寒,他身子不好,算是暴病而亡的,他跟着我多年,我还为他办了风光的丧礼,这些我府中之人都知道!” 裴晏等的便是他如此作答,随即拱手道:“陛下,肃王此言后一半为真,前一半为假,其实在我们发现白敬之和段国公府来往甚密,和肃王也脱不开干系之后,微臣在日前便已经查到了这名府医墓穴所在,当时也是请薛姑娘帮忙,同去了程大夫的墓穴,将其尸骨掘出验骨后,薛姑娘发现这程秋实其余骸骨完好,舌骨却被折断过,很明显,他乃是被人扼断喉咙而死,根本不是肃王说的因伤寒而亡。” 肃王惊惶地瞪眸,“你、你们怎敢私自去掘坟!什么舌骨折断?他死去多年,早就化为白骨了,万一是你们掘坟的时候弄断的呢?!” 裴晏不理会,只道:“陛下,程秋实的骸骨仍在城外墓园之中,陛下若存疑,可派遣其他仵作再去验骨,骨头的折痕能看出新旧,届时仔细验看便可,微臣以性命担保,此事绝无虚言” 景德帝眼底阴霾愈发浓重,裴晏从不弄虚作假,如今能将这样大一桩罪状指在肃王身上,便绝不是草率为之,他剑眸半狭,危险地道:“即便这个府医是死于非命,又如何证明肃王与翊儿之死有关呢?” 裴晏道:“其一,是因程大夫死于景德三十四年三月下旬” 景德帝眉心一跳,“三月” 裴晏颔首:“不错,程秋实病逝之时,距离皇太孙过世也就三个多月,当时微臣便有了怀疑,后来,微臣只是存了广撒网之心,派人暗查了当年疟疫出现后肃王府有何异动,本来不曾抱太大希望,可这一查却查出这个程秋实当真医术高明,且当初肃王之所以能成事,全靠这个程秋实从旁协助。” “父皇,这都是栽赃陷” 肃王辩驳刚出口,景德帝冷眼瞪了过来,肃王喉头一窒,剩下的话再不敢说,只缩着肩背,着急地转着眼珠儿苦思破局之法。 景德帝又问裴晏,“程秋实也有参与?” 裴晏应道,“不错,当年城中疫病蔓延开来,肃王府也有不少人染病,起初,程秋实在肃王府救了不少人,但就在疫病即将得到控制之时,肃王府两个七岁多的孩子忽然染疫重病,当时肃王府其他人都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程秋实便将两个孩子接到了自己院中医治,他医术不比御医们差,所有人都以为那两个孩子定能平安无事,可没想到,到了腊月中旬,两个孩子前后病逝……” 景德帝惊疑难定,裴晏继续道:“这两个孩子的父亲,一个是肃王府的管家杨培,一个是王府的武卫展跃,孩子们病故之后,他们也曾生过怀疑,还去找程秋实对峙过,但程秋实得肃王宠爱,他们并未问出什么,几次争端之后,程秋实却死了,而在程秋实死后半年,他二人也先后被赶出了王府,后来都回了老家。” “微臣知晓此事后,派人去商州与陇州找到了这二人,起初只有展跃十分配合,他们夫妻来了长安,微臣又请了薛姑娘前来帮忙分析孩子们的死因,前后一对,薛姑娘发现这两个孩子的确死的十分怪异” 裴晏说至此看向姜离,姜离道:“陛下,根据展先生的说法,当初两个孩子之病不算重,按程秋实的医术不应治不好,彼时臣女又详细问了孩子们的死状与用药,发现疑点有二,其一,程秋实用药与其他大夫治疟疫的用药并无太大差别,但他的方子配伍成效在减轻,与两个孩子从轻到危重的病情根本对不上,也就是说,他明知两个孩子病情在加重,却开了治疗轻症的药。” “其二,两个孩子的死状很像心肺有损、窒息衰亡,与程秋实后续用药也对不上,由此,臣女推断程秋实给两个孩子看诊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试药,试一种极罕见,普通大夫根本不认得的一种毒药” 话说至此,姜离看向于世忠手中的锦盒,“十分巧合的是,这种毒药,极可能与永茂堂送给白敬之佛珠中的异物是同一种毒药。” 于世忠闻言只觉锦盒烫手,连忙交还给了姜离,景德帝这时道:“同一种毒药?你如何确定?你们连翊儿当年的医案都没看过,如何确定他中了什么毒呢?” 肃王闻声忙道:“是啊,翊儿这么多年也已经化为……你们根本找不到证据,将这脏水泼给我,我也无法自证,你们明明就是栽赃!!” 姜离手握锦盒,道:“若是别的毒药,如今时过境迁,的确再难找证据,但偏偏此种毒药极其罕见,尚存找到证据的可能” 她扫了眼锦盒中的白色晶末,道:“这种毒物本是一种矿石,名唤流萤石,因其晶莹剔透色彩明丽,三百年前曾是西蜀国珍宝。当时的西蜀贵族会将此物制成饰物佩戴在身,但几十年过去,他们渐渐发现此物极是不吉,那些格外喜爱此珍宝的贵族夫人,总是比其他人更短命,尤其那些本就患病之人,分明患同一种病,佩戴了流萤石的人总是病的更重,甚至失去性命,于是此物一度在西蜀国中成为受诅咒之物” 大周立朝两百多年,西蜀国早已成为历史,再加上西蜀从立国之初便国力衰微,还真没有几人对西蜀了解颇深的。 裴晏没来得及和姜离碰面,至今也不知这毒物到底是什么,见姜离说的确切,他便尤其专注地听着姜离一词一句讲述,此时他反应极快道:“其实并非什么诅咒,而是此物本就有毒?” 姜离应是,“这流萤石的毒性无形,其他的毒石要服下后才可中毒,但这流萤石却只需佩戴在身上便对咽喉与五脏损伤巨大,大部分病患的病根都与五脏有关,许多病症至最后亦会气机不畅窒息而亡,若此时戴了流萤石,自然是雪上加霜。” 宁珏听了这半晌,面上颓败已一扫而空,他忍不住道:“白敬之就是发现佛珠里有流萤石,知道肃王要无声无息地杀死他,所以才设下死局引我入彀?他的胃疾已是危重,若再日日戴着那佛珠,恐怕真只有三五月好活了。” 姜离颔首,又接着道:“但同时,此物内服的毒性更大,再加上此物晶莹剔透,一旦研磨成粉末之后比石英粉、珍珠粉颜色更浅淡,尤其附着在深色物件上时几乎看不出来,想来也是程秋实试药良久,研究出了这神不知鬼不觉之法。” 太子李霂也没想到时隔六年李翊的案子还有内情,他沉脸半晌,此刻严声道:“可是白敬之当年连东宫都未进过,他如何动的手脚?所有送入东宫的药材都有查验,还有太监试药,如何下的毒呢?” “白敬之当年乃太医署药监,他可在炮制药材之时下手。” 姜离答得笃定,“当年疟疫用药中,有一味药名唤‘黑顺片’,乃是附子炮制而成,先将生附子洗净,泡胆五日捞出,再大火沸煮,煮透后不剥皮,纵切成厚片,而后用清水浸泡三日,捞出后用红糖装至缸中浸染,成黄黑色时取出,最后加硫熏干。最终的成品为黑褐色药片,炮制此药工序复杂,尤其用红糖浸染这一节最可下流萤石粉之毒,最终的成药附带此物,少有人能察觉。” 太子又问:“你说如今还能找出证据,如何找?” 此言一出,肃王先不甘道:“即便永茂堂给白敬之送了此物,那也是他们之间有何仇怨,又与我何干?什么西蜀国,什么流萤石,我可不懂这些古时玩意儿!可笑,我不仅见都没见过,甚至闻所未闻……” 姜离等的就是此言,她肃声道:“那倘若我能证明当年程秋实是拿这流萤石粉给肃王府的两个孩子试药,那王爷此谎,是否不攻自破呢?” 肃王冷笑一声,“自然!当初那两个孩子命苦,病逝之后遗体都被带回了他们老家安葬,过了这么几年早就是白骨黄土了,我倒要看看薛大小姐如何证明。” 见肃王如此说,群臣们也低低议论起来,景德帝阴沉沉地看着姜离,“丫头,此事事关重大,若凭据不足,连朕也宽容不了你们。” 此言一出,宁珏担心不已,薛琦也暗中着急,但姜离定然道:“陛下有所不知,这流萤石之毒与其他毒不同,此毒粉入五脏后不会消融,而会似跗骨之蛆般附着沉积在五脏之中,中毒者死后遗体腐烂,这毒粉便会附在骨骼之上,而这宝石之所以唤‘流萤’之名,乃是因其有一种特性,此物但凡被日光暴晒,至夜间便会发出流萤一般的微光” 众人听得称奇,姜离继续道:“五日之前,臣女已亲赴陇州与商州,此时此刻,两个孩子的骸骨棺椁就在朱雀门外,请陛下传两个孩子的骸骨入宫!” 说着话,她看了一眼窗外,便见晨云尽散,一轮红彤彤的金乌正爬上半空,她道:“今日正巧是个晴天,臣女可当着陛下和诸位大人之面开棺晒骨,让陛下亲眼看看流萤石粉是如何害死了那两个孩子!” 姜离说至此,想到因李翊暴亡而死的那些旧人,语声也带上了悲切,“陛下,这两个孩子当年都只有七岁过半,与皇太孙是一样的年岁,肃王专门让程秋实用这样两个孩子试药,实是其心可诛,只要证明这两个孩子中了流萤石之毒,谁要辩解都无话可说!” 姜离一字一句声声震耳,肃王听到此处,好容易找回来的侥幸又化为了泡影,他忙道:“父皇,请父皇明鉴,当年是程秋实给那两个孩子治病,儿臣什么也不知,倘若是程秋实自己做主害人,又与儿臣有何干系?!” 人死灯灭,再无对证,肃王显然是要将一切罪责全部推至旁人之身,然而景德帝虽年至花甲,神智却并不糊涂,“若是程秋实自作主张,那他何以死于非命?” 不等肃王反应,景德帝挥手道:“去传罢” 肃王恐惧地看着殿外武卫疾步而去,他胸膛起伏几瞬,忽然道:“不,父皇,这些都只是薛泠的推测罢了,她……她是薛氏女,自然会想着东宫,父皇,就算、就算儿臣知道当年的事,又如何证明翊儿是中了那流萤石之毒而亡呢?当年案子是定了的啊父皇,是您亲自定下的,是那广安伯,是他施针有误害死了翊儿啊!” 姜离听见此言,眉眼陡然生寒,她轻狭秀眸,决然地跪下地来,“陛下,不是没有办法证明,请陛下开皇太孙棺椁晒骨验毒” “不可” “不可” 姜离严词请求,可话音刚落,竟是肃王与太子李霂一同开了口。 肃王一愣,太子李霂皱起眉头道:“泠儿,翊儿早已经葬入皇陵,他的陵穴也已封堵,李氏皇陵事关国运,要重开他的陵墓,你知道这是多耸人听闻之事吗?!连翊儿的魂灵也难得安息,这可不是掘寻常百姓的坟墓那般简单。” 薛琦也没想到姜离竟有此言,立刻出来告罪,“陛下,小女回长安不过半岁,还不懂这些规矩,请陛下恕罪,莫听她胡言乱语” 御座之上,景德帝面色阴晴难辨,看着姜离的目光也少了些包容,姜离见状继续请求,“陛下,这是最简单的法子,请陛下” “请陛下恕罪,这本是微臣分内事,因微臣请托之故,薛姑娘才起了为两个孩子和皇太孙伸冤昭雪之心,她是医者仁心,请陛下宽恕。” 连裴晏也跪了下来,见他如此,姜离眼底那点儿希望迅速湮灭,生怕她还要再说,宁珏也道:“陛下,薛大小姐乃是局外之人,她如此并非因为私心,请陛下莫要当真,总能找到别的法子论证的” 鹤唳长安 第193节 太子这时也道:“父皇,泠儿到底是在江湖长大,请怜她无心之言罢。” 一下子这么多人为姜离求情,景德帝还未做声,却反令肃王又生希望,他连忙道:“父皇,其实儿臣并不怕开启翊儿陵寝,若父皇愿意,儿臣也乐见如此,好证明儿臣清白!当年翊儿去后,儿臣痛心疾首,儿臣便是再如何狠毒,也不至于对一个小孩子下手,父皇,那可是儿臣的亲侄子啊,大理寺和刑部查到现在,不错,儿臣的确有过错,可非要说儿臣害了翊儿,那一定是天大的误会,请父皇明鉴” 景德帝看向肃王,父子二人四目相对,肃王额上虽尽是冷汗,却仍不闪不避地,卑微乞怜地望着景德帝,景德帝看着这个年过而立的第三子,心底深处闪过一抹迟疑,此案最紧要处还是谋害李翊之罪,但若无法证明,那是否他真的没有那般心狠呢? “肃王觉得是我们误会了你,那便是说,这有毒流萤石,可能出现在肃王府,可能出现在永茂堂的赠礼之中,但绝不会出现在东宫,可对?” 冷不防地,姜离笔挺着背脊,又开了口。 肃王利落道:“那是自然!当年翊儿是被那广安伯害死,就算、就算流萤石有毒,也跑不进东宫去,那什么炮制之法更尽是你的猜想!没有真凭实据,这样的话也敢说?若非看在你此前救治了父皇的份上,我定要请父皇当堂治罪于你!” 未得景德帝准允,姜离适才本一副失望不安之色,但听见肃王此言,她落在膝头的指节狠狠一攥,似祈盼已久的猎物终于落入了自己设下的陷阱,她凌然道:“既如此,那便请陛下派人去东宫,将皇太孙殿下亲手所种的龙游梅搬来此地” “龙游梅?!”景德帝大为意外。 太子也道:“搬龙游梅做什么?那盆梅花多年没移动过地方了。” 姜离笃定道:“现在还不能告知殿下,陛下若信臣女,便请按臣女所请照做吧,臣女……臣女虽是局外之人,但查到了这一步,臣女也想为当年的太孙殿下尽一份力,若最终是臣女错了,陛下如何责罚臣女,臣女都甘之如饴。” 她昂着下颌,本是纤瘦之躯,此刻却有几分大义无畏之感,薛琦见此简直要急坏了,但在殿上,又不好直言劝阻,不远处的宁珏也眸生动容,正要再替她求情,御座之上的景德帝沉沉道:“世忠,你带人走一趟吧。” 于世忠领命而去,景德帝又看向跪地几人,“都起来吧,既要查证,那便查个明明白白,也好过再留遗憾” 姜离面上镇定,但见景德帝准许,终还是暗松了口气。 阶下的肃王也惶恐地站起身来,他盯着姜离的脸,又被巨大的不安笼罩,开皇陵乃是天方夜谭,自家父皇便是再如何疼爱李翊也下不了开皇陵之令,只要找不到流萤石的直接证据,那他便立于不败之地,可他万万没想到,求开皇陵未成,姜离竟然还有一个龙游梅等着他……龙游梅能证明什么? 要等人证物证齐全,殿中一时沉默下来,但很快,展跃与杨培的身影出现在了承天门内的广场上,待看清他们领着的那两口漆黑棺椁时,殿中群臣的呼吸声轻弱下来,景德帝见此景自是想到李翊,眼底也浮出两分痛色。 又得片刻,于世忠带着龙游梅返回,在他身后,宁瑶与薛兰时也一并跟了过来,大抵于世忠解释了今日之事,宁瑶来的匆忙急切,薛兰时则安然的多。 如今要追查李翊死因,宁瑶这个做母亲的在场最合适不过,景德帝允了二人留在殿中,又问姜离道:“丫头,龙游梅来了,你要如何?” 姜离看向宁瑶道:“请娘娘准许,这龙游梅的花土多年未翻动过了,我想把这花土也一并晒一晒” 这龙游梅是李翊亲手种下,宁瑶犹豫一瞬,点头道:“听姑娘安排。” 姜离放下心来,便请于世忠寻来一张干净的竹席,裴晏又近前帮忙,小心翼翼将花土腾了出来,后一并搬去了殿外丹墀之下,待杨培与展跃跪地行礼之后,再请禁军武卫开了两口棺材,如此,便有两棺材一席土同时于烈日下暴晒。 见布置好了一切,姜离方进殿禀告道:“陛下有所不知,前些日子臣女曾为宣城郡王诊病,当日去过含光殿,亦听宁娘娘回忆了些许往事。臣女还记得,宁娘娘说当年太孙殿下病中仍记挂着自己种下的梅花,每次都要把自己剩下的药汁浇灌给这龙游梅,若臣女推测无错,那殿下的所余汤药之中必有流萤石粉” 众人恍然大悟,宁珏还不知有此一节,当即道:“若这花土晒后也显流萤之光,便足可证明此前推演处处皆对!!” 肃王大为恼怒,“谁、谁知道这花盆里头浇灌了什么,都这么多年了,凭什么说与肃王府有关?不,这不可作数” “王爷若问心无愧,何必如此情急?” 裴晏冷不防地开口,肃王一愕,强自道:“我、我只是怕你们故意栽赃,届时我百口莫辩罢” “了”字未出,景德帝已冷冷看来,肃王急忙闭嘴,又胆战心惊地盯着外头的动静。 景德帝这时也问:“丫头,需晒多久?” 时近午时,一股子灼热之气自殿外涌了进来,今日的太阳极为炽烈。 姜离便道:“回陛下,至少要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需遮住所有门窗,于黑暗中观骸骨与花土,届时便可知臣女所言是对是错” 景德帝狭眸,“好,那就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并不算短,但因此案实在太过重大,在场众人无一敢露不耐之色,而这宣政殿大抵百多年未出现过这等诡异情形,满殿君臣不议朝政,只鸦雀无声地盯着殿外日光下的骸骨与黄土…… 等待总是磨人,众人几乎是生生熬过了一个时辰。 眼看着时辰将至,于世忠连忙吩咐内侍们围上窗户,不多时,又吩咐禁军武卫将两口棺材和那一席花土抬进了殿内,再将厚重的殿门一合,霎时间,这阔达的宣政殿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仿若入夜。 起初,所有人都屏息盯着棺材和花土,但没一会儿,薛琦先发出了一声轻呼,“光,真的有光” 很快,宁珏也惊叫起来,“在发光!真的在发光!骸骨在发光,花土也在发光,陛下,您看到了吗?!太子殿下,阿姐,你们看到了吗?!陛下,不是我杀的白敬之,那青楼女子之死都是肃王陷害的我” 接连不断的议论响了起来,在一片嗡声里,姜离立身于黑暗之中,冷冷地发问,“肃王殿下,请问你还有何话说?!” “父皇!儿臣真的没有做!这龙游梅这么多年了,东宫那么多人照顾,不知往里头浇灌了多少花肥,怎么能证明就是儿臣所为呢?这根本不算什么证据啊!” 肃王的哀叫响彻大殿,这时,宁瑶语声颤抖地道:“父皇,这些年来,龙游梅从未移过地方,平日里三四月才浇一回清水,含光殿父皇也会去,因此从没有让外人进去照看过,不可能存在肃王说的情状” 宁瑶说至最后已哽咽起来,话音刚落,太子李霂怒喝道:“李昀!竟是你!竟是你害死了翊儿?!你竟然骗了我们这么多年!” “不,父皇,不是儿臣,这不算实证啊父皇” 随着“扑通”一声,肃王又跪在了地上,于世忠轻声吩咐一句,内侍们撤下了帷幔,午后的炽阳洒入殿中,照出肃王惊慌恐惧的脸。 这时裴晏拱手道:“陛下,为了周全起见,除这些医道毒理上的证据之外,微臣已于昨夜捉拿了两个永茂堂偷偷送出长安城的匠人,这些人如今都关在大理寺监牢之中。其中一人是制作古玩仿品的师傅,凭他交代,那串送给白敬之的佛珠正是出自他之手,也是他亲手填入了那白石粉,但他并不知那是何物。” “还有一人是永茂堂这些年的玉行大当家,此人极善寻矿采金,他交代,这流萤石是十二年前他们在茂安北面的深山中挖玉石所得,他们起先并不知是何物,只当做宝石献给了钱氏家主,后为钱继礼所用。适才薛姑娘说此宝石是当年西蜀国之物,倒令微臣想起来,如今的茂安府所在,正是当年西蜀国故土。” 随着裴晏之语,肃王面上绝望更甚,眼角甚至闪出了恐惧的泪光。 见景德帝并未应声,裴晏又道:“宁珏所言也不错,那醉欢楼的小厮近日得了数百两银钱,被我们拿住后,他交代,乃是有人专门让他攀咬宁珏。除了这几人,永茂堂的家主钱继礼、段国公和汪仲琦等人也已被微臣监视,只要这毒石得证,微臣便可立即拿人,即便肃王不认,微臣猜想他们一定知道当年的事情经过,更莫要说,白珉也是人证之一,他有一份白敬之生前的手书献给陛下……” 白珉再度跪倒,又从怀中掏出一份文卷,待于世忠接过,他哽道:“陛下,老爷生前为此事提心吊胆,如今以死谢罪,为的便是让这一切真相大白,小人知道老爷罪不可赦,但当年老爷也是被胁迫,肃王府派人来转交那毒物之时,老爷也并不知是什么,他一个小小太医,根本没有反抗肃王的手段。” 景德帝高坐御座,身形笔挺,离得丈远,众人也能瞧出他眼底怒色汹涌,待文卷到了跟前,他颤颤巍巍地接了过去,于世忠见状,忙替他翻开,待景德帝一目十行的看完案卷,他眼底已现杀机,“李昀,你好大的胆子” 肃王哭腔道:“父皇,真的不是我” “如此多实证旁证,你还敢狡辩?!”景德帝厉喝出口,只骇得满殿臣工跪了下来,他万分失望地看着肃王,“你口口声声不忍谋害侄儿,却是句句都在欺君罔上,六年,朕竟然被你蒙骗了六年,事已至此你还不认罪?!” 肃王本就是百口莫辩,见景德帝如此动怒,骨子里对父亲对帝王的恐惧,使得他一时哑口,好半晌,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父皇……父皇您有没有想过,儿臣、儿臣也是被逼的,您明明有儿有女,可您实在太宠李翊了,只要李翊在一日便能保全东宫上下,儿臣当年也才刚过而立,儿臣害怕往后没有一点儿机会啊” 肃王心防溃败,竟真的悲哭起来,见他如此不知悔改,景德帝喝道:“那是你的亲侄子!他才八岁,要怎样狠毒的心肠你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你这孽障!” 肃王心知大势已去,随着叱骂,面皮都诡异抽动起来,他边哭边笑道:“父皇,什么叫狠毒?咱们这样的人家什么叫狠毒?论起狠毒,儿臣也是向父皇您学的啊,您那般宠爱李翊,不就是因为他像宁阳姐姐一样聪敏吗?那您可还记得宁阳姐姐是因何而死?!” “殿下不可胡言” 肃王癫狂无状,说至此,急得于世忠喝止起来! 而景德帝听见他此言,亦是剑眉倒竖,怒意勃然,“来人!即刻除去皇三子李昀冕服冠带,将其打入天牢候审” 话音刚落,禁军武卫已冲了进来,肃王顶冠被一把除去,又被利落地拖了起来,眼看着自己要被拖出去,肃王奋力地回身道:“父皇,其实当时翊儿本就快死了,我不动手他也会死的,您还记得宁阳姐姐吗?那可是您最宠爱的孩子啊,连女儿都舍得,侄子又算什” 癫狂之声骤然一断,但只这几句话,已惊得满殿诸人大气儿也不敢出。 这个当口,裴晏近前半步道:“陛下,太孙殿下之案既现谬误,微臣请命重审殿下旧案,微臣必查清一切内情令殿下在天之灵安息。” 裴晏言辞决然,景德帝点着头道:“查,给朕查个清” “楚”字未出,景德帝笔挺的身形一晃,满殿惊呼声中,重重地朝后仰倒下去…… 第209章 罪责难定 “陛下, 您怎么样了?” 太极殿中守了满屋人,高贵妃和淑妃站在龙榻近前,皆紧张地看着虚虚睁开眼睛的景德帝。 见景德帝不做声,高贵妃又看向一旁的姜离, “陛下分明醒了, 怎还昏沉着?” 姜离敛眸道:“陛下怒急攻心, 并无性命之危,眼下是未缓过精神来。” “娘娘,贤妃娘娘在殿外求见” 事发突然, 肃王前脚被打入天牢,后脚景德帝便昏倒在宣政殿上,满殿群臣惊骇不已,幸而有姜离在场施救, 把景德帝抬回太极殿的途中,消息已经四散开来,内侍们皆是人精, 只朝着高贵妃和淑妃处报信, 殷贤妃便来晚了半刻。 高贵妃一听横眉道:“陛下正是被李昀气得, 她来做什么?让她回去思过罢!” “陛下!臣妾请陛下开恩, 臣妾就跪在殿外等陛下息怒!” 高贵妃话音刚落, 殿外响起了殷贤妃嘶哑的哭喊, 姜离抬眸,隔着一道屏风, 依稀瞧见有人跪在了殿门口,她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愿意跪就让他跪吧, 李昀心肠如此歹毒,也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教养的不好, 瑶儿,这几年你和太子心中都颇多苦楚,母亲也明白,如今查出了谋害翊儿的罪魁祸首,母亲这就派人往皇陵走一趟,好好给翊儿做几场法事。” 太子李霂和宁瑶也跟了过来,薛兰时因身怀有孕,已被劝了回去,此刻宁瑶眼眶微红,哑声道:“多谢母妃。” “来、来人” 虚睁着眸子的景德帝忽然开口,高贵妃忙回身握住他的手,“陛下有何吩咐?” “传、传令下去,立刻封锁肃王府、段国公府,让裴晏去,其他臣工,不得、不得宣扬此事……” 景德帝言辞断续,高贵妃一听便道:“陛下放心,臣妾明白,虽说肃王罪大恶极,可此事到底给皇家面上抹了黑,不宜张扬,裴少卿知道如何做,其他大人也明白此事事关重大,您安心养身子才最要紧。” 景德帝混浊的目光朝屋内众人扫去,又倏地闭眸,疲惫道:“都退下罢。” 高贵妃欲言又止,但她陪伴帝王多年最知其心,于是从善如流道:“臣妾就在偏殿守着,待会儿再来照看陛下。” 言毕摆摆手,令所有人一并退出殿外。 太极殿门口,年过半百的殷贤妃果然跪着请罪,她出身高贵,又诞下皇子,多年来养尊处优,一张少许细纹的面庞珠圆玉润,但此刻,她面色青白交加,因来的太急,鬓发都散下来一缕,看着格外狼狈。 高贵妃跨出殿门,睨着殷贤妃道:“妹妹,你教养出来的好儿子,事到如今,也不知你跪多久才抵得上翊儿的性命呢?” 殷贤妃眼中含泪,唇角颤抖,却只死死盯着殿内并不应答。 高贵妃嘲弄的一笑,扬起下颌经过她,往不远处的回廊下走去。 廊下正站着裴晏和宁珏在内的十多个外臣,一旁亦有德王李尧和李策几人,这其中,李同尘今日本在匠作坊点卯当差,听闻宫中传了两口棺材,久等未见散朝,竟是比殷贤妃来的更早,见高贵妃一行出来,众人忙屏息静待吩咐。 高贵妃重复一遍景德帝的话,裴晏立刻颔首,“微臣这就去办。” 裴晏拱手而去,临走之际只深深看了眼姜离。 高贵妃继续道:“陛下今日抱恙,诸位大人也请各去衙门吧,今日之事还未完,诸位想来也明白陛下的脾性,一切等大理寺查个清楚便好。” 薛琦等人齐齐领命,待他们退走,一旁的宁瑶忽然对着姜离拱手作揖,又真切道:“此番多谢姑娘” “娘娘不必多礼。” 姜离忙扶住宁瑶,便见她红着眼道:“那日请姑娘看诊,未想几句闲言,竟成了给翊儿伸冤的关键,多亏姑娘兰心蕙质。” 别人都走了,宁珏和李策几人却还没走,这时宁珏目光灼灼上前来,“阿姐,薛姑娘是医家,心地最是仁善了,我能洗脱冤屈,太孙殿下的案子能真相大白,全靠师兄和薛姑娘,等师兄把前前后后查个一清二楚,陛下定会为太孙殿下报仇的!” 一个是从前最疼爱的孙儿,可另一个也是亲生之子。 宁瑶看一眼太子和高贵妃,实在不知如何接这话。 高贵妃这时也欣慰道:“此番若没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帮大理寺,只怕他们也难找出那般厉害的奇毒,泠儿,你实在是极好。” 姜离低眉道,“臣女只是尽了医者本分。” 高贵妃越发满意,又意味深长道:“游之此言也无错,事到如今,难道还能峰回路转吗?本宫和太子都不会答应” 说至最后一句,高贵妃已有了几分切齿意味,姜离不敢插言,太子语气和煦道:“听你们适才的说法,泠儿你今晨刚从陇州回来?此番你实在居功至伟,本宫派人送你回去,待会儿自有赏赐送去你府上。” 鹤唳长安 第194节 宁珏忙道:“那我送她回府罢” 他在牢中多日,眼下正是一副狼狈模样,太子无奈道:“也好,你也该回去向你父亲报平安了,他还不知此事。” 宁珏喜滋滋应好,又与姜离一同行礼告退。 旁里李策和李同尘本就好奇此案内情,也与他们一道出宫。 刚出第一道仪门,宁珏便忍不住道:“薛泠!你实在太神通广大了!那样的奇毒你都能辨出来,你还去了陇州和商州,天啊,短短几日跑了这么远的路,我该如何谢你才好?” 今日御殿对峙并不轻松,看着肃王被拖出大殿,姜离甚至有种脱力之感,此时心中虽有大仇得报的畅快,可她乃是“局外人”,自不敢表现半分,“此事事关重大,裴少卿既然开了口,我自要尽力而为。” 李同尘也忍不住道:“死了一个太医,却扯出了这么多旧案,鹤臣那日竟然一点儿都没提起,你们此番可是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眼下朝野内外不敢议论,一旦肃王之罪定下来,只怕你今日的英勇要传遍长安呢!” 李策跟在一旁,也道:“肃王适才已经承认了谋害太孙殿下之行,那岂不是说当年的广安伯并没有误医呢?” 姜离心头微跳,一旁的宁珏斜了李策一眼,倒也不意外他有此言,毕竟众所周知,李策当年可是求过与魏氏义女的指婚,早前与广安伯府也颇多来往。 宁珏默了默道,“适才还真没论此事,若是肃王下毒,那凶手便是肃王,那如此一来,广安伯府上下便” 如此一来,广安伯府众人便是被冤杀了。 宁珏心头微沉,面上雀跃都散去大半,“我没记错的话,他们府上上下有四十多口?” 李策道:“所有仆从加起来四十三口。” 宁珏恨了魏阶多年,如今忽然有恨错了人的可能,而若真是冤杀了四十多口人,那便是天大的罪孽,这实令他难以承受,“万、万一当年广安伯也的确施针出错了呢?那白敬之的手书是怎么说的?哎,师兄去拿人了,看来我待会儿还得去大理寺跑一趟才行。” 姜离不仅要找出真凶,将真相昭告天下,最紧要的,还是要洗去魏阶身上污名还广安伯府清白,因此一听这话她眉头便拧了起来。 正要开口时,姜离却觉一道有若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她下意识转头,正好对上李策探究的眼神。 见她看来,李策莞然道:“姑娘实在医者仁心,今日但凡没有实证,这栽赃亲王的罪名可是不轻,如今令肃王认了罪,姑娘的功德或许不止为太孙殿下和那两个孩子伸冤,当年被判斩刑的广安伯府四十三口,或许也要在九泉之下感激姑娘。” 二人正对视着,姜离不敢露分毫情绪,“若论功德,也是裴大人第一。” 宁珏本就不喜李策,此时更道:“罢了,无论如何,肃王之罪逃脱不了,等师兄查个清清楚楚就是了” 说话间出了承天门,而这时,庆阳公主和驸马宁烁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见着他们,庆阳公主疾步而来,扬声问道:“父皇如何了?” 几人驻足行礼,李策在前道:“陛下晕倒了,但适才已经醒了,几位娘娘守在跟前,殿下不必担心。” 庆阳公主松了口气,又问:“肃王谋害翊儿之事可是真的?” 此刻段国公府与肃王府多半已经被围,庆阳公主收到消息也不足为奇,李策颔首道:“是真,殿下见了于公公便知经过了。” 庆阳公主颔首,急匆匆往承天门赶去。 众人一默,直往朱雀门行去,走至半途,忽闻身后脚步声嘈杂,待回头,便见拱卫司方向来了一队人马,姚璋与陆承泽打头,一看也是急往宫内去。 气氛骤然严肃起来,直出了朱雀门,姜离才道:“宁公子不必送了,今日事多,一切以公事为重,我自先回府便可。” 宁珏不好意思道:“可是,你为此事做了这么多,我……” 姜离摇头,“不必客气,不过是医家的本分罢了,小郡王,世子,我便先告辞了。” 宁珏欲言又止,却挡不住姜离决然往马车行去,他又低头看一眼多日未换洗的衣袍,鼻息微动时,更似嗅到了一股子馊味儿,当下俊脸一红也不好再跟。 今日之事非同小可,既不必送姜离,宁珏也迅速往府中赶,待他一走,李策盯着远去的薛氏马车轻喃:“医家本分是替人申冤吗……” “姑娘!终于成了!!” 马车上,怀夕眼见走远了才忍不住激动地欢呼起来。 姜离这时松出口气,虽露出丝笑意,却有些勉强,道:“肃王定难脱罪,但我不知怎么,听见适才李策和宁珏所言,心中又生出些不安来。” 怀夕收了雀跃,“姑娘担心什么?” 姜离道:“李翊当年的医案已经被毁,只怕没几个人记得住当年详细的用药,肃王虽是指使者,但李翊中毒多深并无明确佐证。” 怀夕了然,“姑娘是怕肃王认罪不老实,魏伯爷的冤屈不好洗清?” 姜离拧起秀眉,末了叹了口气,“罢了,此行已算顺利,且看裴晏所查吧,若钱氏和段氏皆知情,又交代仔细,想来并不算太难。” 昨夜连夜赶路,今晨回长安又是这几个时辰的对峙,主仆几人皆是累极,姜离也不再多言,只先回薛府歇下。 沐浴更衣用过午膳,姜离刚歇了两个时辰,虞梓桐和付云慈便相携而来。 景德帝虽不欲事情太过张扬,但封锁王府的动静不小,权门贵胄们想知道内情还是太过容易,更何况今日早朝,虞槐安也在朝堂之上。 “所以你当真去了陇州和商州?!” 虞梓桐惊诧极了,待姜离点头,她便豁然起身,也朝姜离拱手而拜,姜离忙扶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你是知道的!我们全家都盼着皇太孙的案子有重审的那日,如今证明了肃王才是谋害皇太孙的真凶,岂非能为我姑姑、姑父沉冤得雪了?” 虞梓桐说着后退两步,非要对着姜离一拜到底,“你虽说受了裴鹤臣之托,可这份恩情我不能视而不见,怪道我前日来府上时,她们说你出城了,却并不说住处,阿泠,这么远的路,你该唤我同行才是。” 姜离拉着她落座,“此事裴少卿交代过需得守密,我便只好自己去了。” 虞梓桐道:“那如今怎么说呢?” “肃王已经被打入天牢,余下的陛下交给了裴少卿,他这几日想必会很忙,所有段国公府和钱氏知情的不知情的,都要拿了审问。” 姜离说的自然,虞梓桐轻嘶道:“你适才说前后经过时,便时时将‘裴少卿’挂在嘴上,如今听你说他,倒是越来越顺耳了。” 姜离心头一跳,“此事是他相托” “这可是指证亲王的差事,他却如此信任你,你们二人之间……” 虞梓桐狐疑地看着她,一转眸,付云慈的目光也意味深长,姜离失笑道:“这是正经差事,你们道编排起我来!” 虞梓桐心思纯直,倒也并不深究,只一口一个恩情,万分感激姜离,待说起裴晏的不易,她默了默道:“自然也是要谢他的,我父亲不便出面,等此事了了,不若你再陪我去大理寺走一趟?” 姜离莞尔,“那自然好。” 早朝上的争端已不胫而走,虞梓桐二人也不过好奇此中曲折,三人说了半个时辰的话,虞梓桐着急与父亲商议此事,至黄昏时分便提了告辞。 待送走二人,怀夕道:“姑娘,咱们也要明日便去见裴大人?” 姜离摇头道:“他们要捉拿之人百数,定没有这样快审问清楚的,等内情查尽之后再去吧。” 姜离预料到大理寺忙碌,却也没想到此番动静如此之大,当天晚上,长安城大街小巷便议论起来,连如意二人都听到不少动静。 至深夜薛琦归来,喜气洋洋地把姜离叫到了跟前。 “乖女儿,你实在争气,你可不知,肃王这几年从未放下过争储的心思,如今这事一出,别说他了,便是段国公和勋国公两府,从此往后都要销声匿迹,这一下太子殿下便可高枕无忧了,今日父亲去东宫,太子殿下和你姑姑,还有宁娘娘都对你赞不绝口,我们宁氏和薛氏如今算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薛琦自顾自说着,这时又正色道:“你去给宣城郡王看病,可是瞧着他比常人呆笨许多?” 姜离迟疑地点头,薛琦顿时两眼放光道:“只要你姑姑此番一举得皇孙,那我们便当真万事不愁了,好孩子,明日便进宫给你姑姑诊个平安脉吧。” 薛琦太过高兴,又将今日殷贤妃如何久跪却未得见景德帝,勋国公白衣请罪却被捉拿下狱的情形说来,端的是一网打尽、彻查到底的模样,姜离也听得心潮难定。 翌日午后,姜离入东宫给薛兰时请脉。 薛兰时身孕已近四月,小腹已微有隆起,比起薛琦的喜悦,她则显得淡然许多。 “的确是高兴的事,不过这几年为了李翊,姑姑我可是吃了不少亏,真是有苦说不出,那宁家还记恨了我们多年,到头来,竟是你帮他们找到了真凶!” 薛兰时有些不忿,末了又道:“不过没了肃王,太子殿下可稳坐储君之位了,你是不知道,贤妃娘娘昨日跪得晕了过去,被抬回长秋宫之时,口中还念着陛下,天下父母心,她只怕没想到肃王这样大胆。” 姜离请完脉忍不住问:“那贤妃娘娘会如何呢?” 薛兰时叹道:“若她当真不知情,多半会被褫夺妃位,剩下这些年只能在冷宫度过了。” 薛兰时还需安胎,姜离一边写方子,一边想起了昨日肃王之言,便道:“昨日肃王说,陛下疼爱太孙,乃是因宁阳长公主之故?” 说起此事,薛兰时都唏嘘起来,“他说的不错,李翊不仅聪明劲儿和长公主十分相似,他那双眼睛和长公主生得也十分像,当年私底下也有不少老宫人如此议论,只是……长公主当年在北境死的不清不楚的,后来也的确生出不少流言。” 姜离不解,“长公主不是病逝的吗?” 薛兰时摇头,语气悠远道:“我到现在还记得长公主当年出征之时的模样,那样风华绝代的女子,连我也生出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永昌帝的念头。开战之后北面大雪,军中还生过伤寒,那时听闻连长公主都病倒了,长安城紧急筹措药材送去北面,差点儿就打不赢了,但后来还是胜了,战胜之后药材并不短缺,我实在想不通长公主如何病逝的。” “有说她受伤的,但当年先是如今的安国公萧律受伤被送回来养病,他回来的时候,并未提起长公主负伤,后来边境议和整兵耽误了两月,皆是长公主在北境主持,就在议和结束之时,她的死讯被一道送了回来……” 姜离越听越觉得古怪,“似乎还有别的流言?” 薛兰时瞥她一眼,“此事问姑姑便可,别的地方少说……当年有说她是被战败的梁国人刺伤的,也有说她是被关外那古越族之人刺杀的,更有甚者,说她在与梁国议和之时提了别的条件,有徇私通敌之嫌,真相,或许只有太子殿下和陛下知晓了。” 姜离微讶,“太子殿下?” 薛兰时颔首,“当年议和国书先送回了长安,等再北上时,父皇便令殿下同去,当时殿下还是齐王呢,长公主的棺椁便是殿下带回来的。听闻死讯,安国公一脉和长安城与长公主交好的老臣故旧们皆是义愤填膺,待最终殿下与父皇交代一番后,父皇只以病逝昭告天下,那她便也只能是病逝了。在我看来,只怕长公主当时真有些不合时宜之行,父皇如此也是全了她的身后名……” “那皇后娘娘怎会” “哎,皇后娘娘就这么一个女儿,如此不清不楚的没了,她自然不依,她也是个刚烈的性子,大抵伤心透顶,便与陛下决裂了,陛下念在结发之情,这么多年已经算是宽容大量了,历代皇后可没有这” “样”字未出,明夏忽然从外快步而来,“娘娘,承香殿那位今日又非让宋师傅去给她掌厨了。” 薛兰时蹙起眉头,“真是得寸进尺了!” 见姜离不解,薛兰时道:“是那郑良媛,她是永州人,东宫的御厨之中只有这个宋师傅会永州菜,她借着得宠之势,竟把御膳房当成自己家了。” 明夏补充道:“我们娘娘近日午间喜欢用一盏莲子乳鸽羹,也是那宋师傅的拿手好菜,今日奴婢晚去了半步,宋师傅竟被她招去了。” 姜离忙道:“姑姑万不可动气,只当为了腹中孩儿。” 薛兰时抚着小腹深吸口气,“你说得对,如今没什么比孩儿更要紧了,罢了,今日先放过她,待哪日抓到了她的错处,本宫再好好教训她!” 这一打断,姜离再不好追问宁阳长公主之事,只心底疑问却越来越重。 待从东宫出来,姜离带着怀夕行走在禁中,只见武卫们披坚执锐来回不断,竟是比前日戒严了不少,悠长的宫道上寂寂无声,偶有当差的宫人们行走间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副草木皆兵之象。 出朱雀门时,姜离往大理寺方向看了两眼,仍先回薛府等候消息。 连着两日,姜离只闻段国公府与勋国公府被捉拿者百数,朝堂之上,肃王一脉亦是树倒猢狲散之态,同时受牵连的还有太医署,当年白敬之治下的大小医工、御医皆入大理寺监牢走了一遭。 裴晏的严谨她不必怀疑,只要能查清当年用毒之量,自然能证明害死李翊的罪魁祸首并非魏阶。 至四月二十一这日,姜离刚起身不久,府外便来了宫中的车架,姜离迎出之时,便见又是淑妃娘娘身边的于公公来访,竟是景德帝旧疾复发,宣姜离入宫看诊。 今日并非大朝会,抱恙在身的景德帝于太极殿问政。 姜离赶到殿门之外时,殿内已有多人,于公公谨慎道:“姑娘稍安勿躁,裴大人和龚大人他们正在殿内回话” 姜离应是,虽隔着老远,但她依稀听见了裴晏之声,此刻站在殿外栏杆处,只忍不住看向殿内,想瞧见裴晏在何处。 正探看着,于世忠快步走了出来,“姑娘来了,姑娘进来吧,陛下今日清晨起身便觉后腰发痛,现在都未见好” 姜离忙收敛心神,低眉垂眼走了进去,行了礼,景德帝招手道:“就这般看吧,你们继续说……” 姜离目不斜视地近前请脉,裴晏视线扫过她,道:“肃王仍是说见了陛下才肯开口,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们也不好用刑,因此还请陛下定夺。” 龚铭在旁道:“目前审下来,钱家那几个掌事的都招了,当初就是他们负责供药材,程秋实负责炼药,最终的用药配比也是程秋实来定,后来只将药粉和炮制药材的法子全部交给了白敬之,起初白敬之并不知是何物,但他私下里应仔细研究过,等他发现不妥去见肃王之时,已经来不及了,后来他只能继续下毒,前后用毒足有二十天。” 鹤唳长安 第195节 裴晏接着道:“段国公一直说不知此事,只交代了肃王于户部贪腐之行。” 姜离正在给景德帝问脉,说至此,明显听见景德帝呼吸粗重了些,待问完了脉,景德帝道:“去写方子吧,可需施针?” 姜离应是,自去一旁写此番医方,这边厢龚铭继续道:“不问不知,如今审下来还真问出这般多腌臜事,这桩桩件件论起来令人咋舌,陛下您看” 姜离一半心思用在医方,另一半心思自在听裴晏二人禀告,连她也未想到除了谋害李翊,肃王竟还有诸多罪状,若数罪并罚便只能重不能轻。 思及此,她心中愈发笃定了些。 “那便把人带来吧,朕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景德帝沉默片刻忽地开了口,姜离笔尖轻顿,登时在纸页之上氤下一滴墨迹,她忙打起精神,写下最后一味药起身递给于世忠。 龚铭领命而去,景德帝摆了摆手,“朕先施针,裴卿也退下吧。” 当着景德帝的面,姜离神色沉静,只当与裴晏并不相熟,裴晏也不敢放肆,只得从善如流退了出去。 姜离今日施针的动作格外缓慢,她有些心神不宁,便愈发不敢求快,景德帝连日来劳顿,此刻也安心接受诊治,阔达的太极殿内一时只有众人的呼吸声。 前后两刻钟的功夫后,姜离起针,收拾针囊之时,叮嘱景德帝不得辛劳,亦不得动怒,一席话还未说完,殿外龚铭已将肃王带了回来。 “父皇!儿臣冤枉啊父皇” “儿臣那日失心疯了” 入天牢四日,肃王已似老了十岁,此刻一路膝行至龙榻跟前,开口便是喊冤,景德帝和衣坐在龙榻之上,闻言面上立刻生出厌恶,“你若是来对朕说这些,那便大可不必,你可以不认,但钱氏、段氏,却不会拼死护你!” “不,父皇,他们就算知道的再多,也不过知道那毒石来处罢了。父皇,当年儿臣是猪油蒙了心,的确不满您对翊儿的喜爱,但、但那是儿臣身为父皇的儿子,不满您只疼爱孙儿却不曾那般疼爱过儿子啊父皇……” 肃王抹了一把眼泪,急声道:“并且,儿臣当年的初衷只是想让翊儿病的重些,留下两分遗症,让您对他的宠爱少一些罢了!儿臣没想杀人!” “事到如今你还在此强辩?!来人” 景德帝哪容得他狡辩,可他话音刚落,肃王便竹筒倒豆一般道:“不不,父皇,儿臣说的是真的,儿臣让程秋实炼出来的药,最起码要用两月才能害死人,可那时候我们只给翊儿用了二十天啊,二十天是不可能毒死翊儿的,罪魁祸首不是儿臣,还是那广安伯啊父皇,父皇若不信,父皇可以问裴鹤臣” 肃王急切地看向裴晏,见姜离在此,他又指着姜离道:“陛下还可以问薛泠啊,他们不是查了那两个孩子的事吗?那两孩子前后用药两月才过世的,为了稳妥起见,儿臣给白敬之配方时,用量再减过,当时我们预计翊儿要到二月才会病危,怎可能只二十天便害死翊儿呢?!” 肃王膝行到景德帝跟前,“父皇,行赏尚且□□,如今定罚难道不看罪责轻重吗?儿臣已经悔过了父皇,儿臣真的没有狠毒到下死手!!” 肃王悲哭声刺耳,景德帝这时看向裴晏和姜离,“他说的可有道理?” 姜离拼尽全力维持着沉静模样,可胸口与喉头却似梗了一块硬铁,在景德帝严厉的目光之下,一字也答不出来…… 第210章 出事了 “启禀陛下, 肃王府那两个孩子,确是前后用药两月病逝。” 本以为肃王数罪并罚已是板上钉钉,但万万想不到,他此刻又提出这般证供, 偏偏中毒是否能致死, 关键便在剂量多少, 见姜离神色凝重,裴晏自能想象到她此刻必定煎熬,便先开了口答话。 他又接着道:“但程秋实已死, 剂量轻重无从考证,白敬之也未明确说明当时那般用药多久会致死。是以,第一,是否减轻过剂量之事无从考证, 第二,是想令皇太孙留下遗症还是想害死皇太孙,也只是肃王殿下自说自话, 并无人证。” “不, 父皇, 父皇信我, 事到如今, 儿臣说这些, 不是为了请父皇饶命,儿臣可以丢掉性命, 但儿臣便是死也不愿多受一分冤枉!当年翊儿忽然病危,儿臣在府中还吓了一跳, 还在怀疑,是不是白敬之多用了药量了, 正担忧之时,便知他们已经查出了古怪所在,父皇,难道只因为儿臣动了些手脚,那广安伯的罪孽便可尽数抵消吗?若论罪魁祸首,那是广安伯而非儿臣啊” 肃王不住哭诉着,景德帝沉声道:“前些年药藏局起过一场火,翊儿的医案都被损毁了,已经没办法仔细分辨了,白敬之那手书之中的言辞也十分模糊,他虽有心为自己遮掩,但似乎也真的认为魏阶施针出了错……” 姜离眉心一跳,欲要启口,裴晏抢先道:“白敬之当年处惊慌之中,如今以命做局,也是他被迫的选择,臣以为,他对广安伯的指控还有待商榷,并且,这两日臣又仔细审问了白珉诸多细节,还发现了一件与广安伯有关之事。” 景德帝朝他看来,裴晏道:“其实当年白敬之给淮安郡王用的金液丹丹方,乃是他去广安伯府拜访魏伯爷之时,从魏伯爷处偷窃而来。” 景德帝听得挑眉,姜离一愣之后恍然大悟,难怪她觉得白敬之医案的药方十分熟悉,原来真是白敬之偷窃所得! 裴晏继续道:“白敬之与广安伯乃少年旧识,后来广安伯升任太医令,白敬之却只是个普通的侍御医,他一边敬佩广安伯的医术,心中却也有些嫉妒和不平。当时他想借淮安郡王之病扬名,用了两个自创医方却效果甚微,于是,他前去找广安伯请教。彼时广安伯给他的说法与其他御医相差无几,建议他保守治疗。” “白敬之听来很是失望,但也是那一次,他在广安伯的书房发现了广安伯那几日弃用的废医方,他发现广安伯自己也在尝试改良金液丹,但似乎并不满意,便将医方丢弃在了纸篓之中……” “所以他捡来了废医方,用在了李炀身上?”景德帝忍不住接言。 裴晏颔首,“不错,他本着侥幸之心想试试,却也没想过如此一来,竟然催发的淮安郡王病情恶化,那时的他心境十分不稳,为此还暗自嫉恨过广安伯。” 姜离在旁听得咬牙切齿,景德帝也冷冷道:“医方是他自己偷窃而来,他有何脸面记恨他人?此人心志实不在正道。” 裴晏闻言便道:“臣也做此想,后来他被肃王殿下包庇,待到了皇太孙出事之时,指证广安伯的这份用心便更难断了。” 先嫉妒魏阶,后偷窃魏阶弃方害死了人,便更怨恨上了魏阶,待到了李翊出事,他一方面要找替罪羔羊,一方面对魏阶仍有遗恨,这份指控怎能作数? 裴晏之意分明,但景德帝沉吟一刻后道:“其实这两日朕也在想当年的判罚,但朕思来想去,都觉魏阶并不清白,彼时除了白敬之,还有多人一同指证他,他们总不可能和魏阶又有仇怨吧?” “陛下,臣女听闻魏伯爷的家传绝学本就与他人医道不同,旁人是如何看懂了他的行针之法呢?” 姜离冷静半晌,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幸而她是医家,有此问倒也不足为奇。 景德帝道:“白敬之和魏阶相熟,对那伏羲九针略知一二,当年一开始主要是他在旁作证,除了他,还有魏阶的一个义女,朕当年给了同样的医案,但那义女的施针之法和魏阶全不相同,她乃是最有力的人证。” 提起当年作证之行,姜离心腔又揪痛起来,“只听陈述和当面面诊大为不同,再者若那义女若所学不精,所言之法不同也是有可能的。此毒药性乃是恶化病患之症,太医们也难发现端倪,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想法子找出当年经过此事的人证物证,看看那时小殿下的病情如何变化,此间又用药如何,以此来研判中毒是否为最重死因。” 龚铭不懂医道,听了半晌道:“陛下,那广安伯也许确是施针有误,但若太孙殿下不曾中毒,或许也不会令太孙殿下丧命?如今真是说不清了。” 龚铭是局外之人,他所言乃旁观者最正常看法,姜离即便想为魏阶说话,此刻也确实缺了实证,她双手绞在身前,一时心若油煎。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当年真的没有那般狠心” 肃王见景德帝不易,这最后机会他自然不可能轻放,但这时,景德帝冷冷地看着他泪泗横流的脸,眼底慢慢被阴翳笼罩,“你为了给翊儿下毒害了三条人命,翊儿之死,无论轻重皆有你一份力,如此伤天害理,就不要说你没有对翊儿下死手了,还有你在朝堂内外之种种,不论是为君还是为父,朕都不可能宽恕你,来人” 殿外武卫立刻冲了进来,肃王一听此言,面容惊恐地扭曲起来,“不,父皇!不能这样算!这样算儿臣冤枉啊父皇” 武卫架起肃王,将他往殿外拖去,肃王挣扎不得,又大吼道:“父皇!是广安伯害死了翊儿,儿臣只是走错了一步而已啊,父皇!您以为在这宫里就只有儿臣想让翊儿出事吗?翊儿死了不知有多少人高兴哈哈哈……” 在癫狂的笑声中,肃王消失在了殿门口,龚铭看着众人面露尴尬,轻咳一声道:“陛下,您看如何办” 景德帝沉声道:“按如今的人证物证办,他已经承认了下毒之行,那便按照律法,一桩桩一件件给朕查个明明白白。” 裴晏这时道:“那广安伯……” 裴晏替广安伯说话之意已经十分明显,景德帝略有不悦道:“除非你们大理寺查出了明证,否则,朕御令钉死的案子岂能轻易反复?” 此言已是直接,裴晏正欲言又止,龚铭连忙拱手道:“陛下的意思微臣和裴少卿都明白,请陛下放心,无论是太孙殿下的案子,还是此番牵扯出的其他案子,半月之内,大理寺和刑部必定给陛下一个万全交代。” 姜离也怕裴晏惹恼景德帝,忙也道:“陛下尚在病中,请您安养精神勿要操劳。” 景德帝呼出口气,“都去罢。” “裴少卿刚才怎么那般执拗?” 刚出承天门,龚铭便一脸奇怪地开了口,“太孙殿下是陛下逆鳞,这是众所周知的,如今又多了凶手,竟是儿子害孙子,陛下心里自不好过,裴少卿适才话意分明,陛下哪能认同?且若是为广安伯翻案,岂不是说陛下当年错了?” 几人一同告退出内宫,姜离也跟在二人身后,听闻此言,她袖中双手绞的更紧,面色都青白起来。 龚铭又接着道:“依我看,咱们就稳稳办妥肃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广安伯的事就莫提了,光这些案子半个月也难妥当呢。” 裴晏道:“龚大人所言有理,但若当真找到了广安伯受冤的证据,大理寺也会直言直谏。” 龚铭失笑,“自然,那是自然。” 两处衙门并不在一起,龚铭很快与二人告辞往刑部去,待他一走,裴晏沉沉道:“肃王四日来不愿开口,我也未想到他会有此证。” 这半晌功夫,姜离心底纵然万般失望,此刻也接受了这结果,更何况禁中人多眼杂,她也不好表露不甘,便道:“是我没想周全,中毒若无剂量佐证,能钻的空子太多,肃王也并非傻子” 说着话,她道:“白敬之留下的手书可能让我看看?” 若裴晏所言,如今需得找到与广安伯有关的实证,姜离很想知道白敬之的手书说了什么。 裴晏道:“去衙门看罢,他交代的还算详细。” 时辰尚早,姜离便与裴晏一道往禁中以西的大理寺衙门行去。 没走两步,裴晏道:“展跃夫妻和杨培如今都在秉笔巷安顿着,他们两家的人证物证都已审定完了,再过三两日便会返回商州与陇州。” 姜离念着今日之事,心中憋闷,面上也有些心不在焉,闻言只轻应了一声。 裴晏眼底生出两分忧心来,便低声道:“李翊的医案虽被毁,但你如今能接触宁娘娘,她身边的侍婢当年也照顾了李翊,她们算是最直接的人证。此外,当年几个给皇太孙看诊的太医之中,还有个周瓒在长安城,他应还记得细节,只是如今陛下意思分明,你绝不可意图明显去探查” 姜离抿紧唇角,也轻声道:“伏羲九针变化万千,我当年才学了四年,还远不及义父之功,到如今,若能看到详细医案,我应能勘破义父当年施针之法,真到万不得已之时,也不得不让他们知道我是谁了。” 只有会伏羲九针之人,才能证明魏阶施针无错,但如此一来,姜离便要先自明身份。 逼仄的甬道狭长,二人并肩行走其间,姜离耳后的发缕甚至摩挲着裴晏的臂膀,他闻言脚步微缓,沉声道:“若只是冒薛氏大小姐之名便罢,如今你得陛下爱重,一旦表明身份,陛下若不愿宽恕,便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因此还远不到那一步。” 默了默,他又道:“此番追查肃王之过已算顺遂,我近日也会往太医署详查,你不必太过着急,如今虽是为了给肃王定罪重审旧案,可但凡有蛛丝马迹,我必请陛下为魏氏正名,刑狱上的章程,总还有我。” 这一席话落定,姜离强撑许久的镇静生出一丝裂痕,那份失望与不甘,总算隐隐显露了出来。悠长的宫道似看不到尽头,但这一刹那间,她心底生出庆幸,当她决定抱着复仇之志孤身回长安时,早已料想到了这条路是如何艰危坎坷,但一路走到如今,因有裴晏,其实远没有想象的那般苦痛,她已是何其有幸,眼前的波折又算什么? “裴晏” 姜离沉默一下,忽然直呼他名。 当年在白鹭山书院,裴晏是讲学的夫子,无人敢唤他名讳,表字都少称,后来姜离离开长安,重逢这么多日,她也未当面叫过他,然而这头一次喊他,竟也是意料之外的自然轻易,就好似这名字在她心中口中盘桓多年。 见她如此,裴晏心底浮起两分怪异,像预感到了她要说些不寻常之言,一时竟生出一瞬莫名的紧张,“怎么?” 姜离侧首看他,四目相对,裴晏一双眸子黑漆漆的,分明看不到底,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却总是十分专注,似乎在当年,他就是这样的目光看她。 “龚大人说的不错。”她收回视线,又定定道:“此案牵扯甚广,你不好太过激进,你也说过陛下最是多疑,你在朝为官之路还长,不能惹陛下生厌。” 裴晏未想到是此言,默了默道:“你这是在担心我?” 姜离一愣,脚步加快了些,“不想连累裴少卿罢了。” 裴晏听得挑眉,姜离却是疾步如飞,待转过一道拐角,眼看着大理寺衙门近在眼前了,另一道身影却也映入了她的眼帘。 与此同时,翘首以盼的宁珏也看到了她,“薛泠?!” 宁珏很惊喜,正要迎上来,又见裴晏从姜离身后走了出来,他于是喜色更甚,“师兄!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薛姑娘去给陛下看诊,我也刚见完陛下,你怎在此?” 裴晏先一步答话,宁珏道:“我听说肃王要求见陛下,陛下允了,我只怕事情生变,便来找师兄问问,如何?” 待到了东院值房,裴晏才将肃王在太极殿所言道来。 宁珏听得横眉冷对,“我才不信什么本就不打算下死手之语!能冒险下毒,又怎么可能只是满足让太孙殿下变成个病秧子?但若按你们所查,那两个孩子确是两个月才病逝,那在这一点上,肃王或许没有撒谎,这样就说得通了,毕竟当年广安伯施针有误也是前后仔细调查了的!” 想到广安伯府的案子无错,宁珏骤然轻松了不少,裴晏和姜离闻言都不接话,不多时,裴晏将白敬之那份手书文卷寻了出来。 姜离接在手细看,宁珏道:“怎么了?还有何疑问吗?” 裴晏便只能道:“今日肃王喊冤,虽有替自己脱罪之嫌,但因小殿下医案被毁,还是难断他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所以薛泠想弄个明明白白?”宁珏眼神灼灼道:“不愧你医道高深,在这治病中毒上是含糊不得,如何?可能瞧出端倪?” 白敬之的手书乃是罪己书,其上详细自述了如何用药害了淮安郡王,又是如何对明肃清愧疚,待到了六年之前,虽记载了肃王指使他的经过,但用毒的分量记载并不明确,在指证魏阶之行上更是并无悔意,可见在他看来,魏阶那般施针确是过失。 姜离心底发堵,摇头道:“他不知程秋实如何试药的,于毒石剂量记载的并不详细,在他看来,皇太孙之死确是肃王和广安伯一同为之。” 鹤唳长安 第196节 裴晏在旁道:“其他人证如钱继礼之流,虽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用药上只有程秋实一人明确知道剂量与毒性轻重,他一死,用毒剂量上便无人说的清。” 宁珏坦然道:“那岂不是正好?如今陛下并未对肃王心软,只等大理寺和刑部查清楚,把一干人等全部按律处置了便可。” 姜离一默,道:“确是如此,不过他们一个存心下毒,一个施针有误,即便都伤害了太孙殿下,但罪责应有主次之分才是。” 宁珏有些动容,“你放心,当年广安伯府已付出了代价,肃王如今想脱罪绝不可能,我们宁氏,还有东宫,都会想法子令陛下严惩肃王的,本来谋害太孙便是诛三族的大罪,只要两方都严惩,便也算替太孙殿下报仇了。” 宁珏显然误会了姜离之意,而如今并无实证,姜离连广安伯并未误诊的假设都难启口,一旁裴晏道:“行了,你也知道经过了,自去当差罢。” 宁珏笑道:“师兄你别说,如今我在拱卫司还是负责追查那莲星姑娘的案子,我非得查清楚那月中霜哪来的不可” 此事姜离和裴晏皆在挂怀,裴晏忙问:“可有进展了?” 宁珏道:“这两日查到了几个莲星的旧交,皆是青楼女子,我们还在走访呢,罢了,天色不早了,我也得先回拱卫司去。” 宁珏说完便要走,可待转身走出两步,又回身问:“薛泠,你后日可有空闲?” 姜离愣住,“后日只怕要给陛下复诊,何事?” 宁珏尴尬地抓了抓脑袋,“那就罢了,无事,无事” 他轻咳一声告辞而去,姜离扬了扬眉头,一转身,便见裴晏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口,见她看来,裴晏忍着性子道:“看来宁氏和薛氏如今已化敌为友了。” 这话意味深长,姜离眨了眨眼,先正色道:“我适才忽然想到了肃王今日最后一句话。” 裴晏略一回忆,立时肃容,“你是说” 姜离颔首,“若肃王减轻剂量之事为真,而我义父施针不曾出错,那会否像肃王说的那般,皇宫之中还有其他人也想让小殿下出事?” 因肃王之案,已入夏的长安城却是一派风声鹤唳的肃杀之象。 至四月二十七这日,褫夺肃王亲王封号的御令在早朝上宣读,其王妃、其子皆被贬为庶人,终生圈进王府替肃王忏悔恕罪,肃王府上下但凡涉入几桩命案与贪腐案者,多被判了斩刑和流放,对肃王本人的处置,景德帝迟迟未下决心。 与此同时,段氏被褫夺国公爵位,段冕和府中涉案者同被下狱,勋国公虽未直接卷入谋害皇太孙之案,但因与肃王过从甚密,在几桩贪腐案上也被牵连,爵位从国公将至县公,除吏部世袭罔替,亦除了吏部主事之权。 宫中的殷贤妃求情不成,被降为婕妤移居清秋殿。 连日来姜离只两次出入太极殿与东宫看诊,其余时候皆留在府中。 天气炎热起来,又近端午,是简娴每一年最为平静之时,她一边为简娴治病,一边征用了府中厨房院一处偏房,又令薛泰采买百十斤生附子,勤勤恳恳地制起药材来,府中众人不知她何有此行,但想到神医们也多自己炼药,便也不足为奇。 姜离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只在府中围着药炉锅灶打转,但凭下人们来报,也能想象外头是怎样一片兵荒马乱。 肃王落败十分迅速,除了谋害李翊之罪被坐实令景德帝厌弃之外,太子一脉在期间亦出了不少力。薛琦每日下值回府都一脸的喜气洋洋,连对姚氏和薛沁都宠爱了许多,当然,如今在薛府举足轻重者为姜离。 至五月初六过了端午节后,一条白绫被悄无声息地送入了肃王府。 至此,肃王之案暂时落下帷幕。 三法司忙的脚不沾地,仍剩下颇多细枝末节还需收尾。 肃王虽是墙倒众人推,可到底是帝王亲生之子,他的死对景德帝的打击并不小,连着好几日宫墙之内阴云密布,长安坊市间的繁华热闹也仿佛收敛了许多。 至五月初十这日,姜离再入东宫为薛兰时请平安脉。 “其实没想到父皇会狠下心来。” “消息传来的时候,太子殿下正在我跟前,连他都黯然沉默了一会儿,那李昀也是个不安生的,说临死之前都在鬼哭狼嚎的喊冤枉……” 薛兰时抚着小腹,有些恹恹地说着,姜离道:“肃王手上的人命只怕还不止此番牵扯出来的几人,按律法,便是斩刑也得行好几回了,陛下是明君。” 薛兰时失笑,“你这孩子,是不是信了什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了?姑姑告诉你,自古以来这话便是对寻常百姓说的,父皇若有心保下李昀多的是法子,可他年岁见长,脾性也愈发古怪,心也是越发硬的,我甚至都不觉他是为了王法,自然,惩治李昀是好事,但仔细想来又令人有些……罢了,总归对咱们来说是好的。” 姜离指尖下是薛兰时跳动的脉搏,她绝不会同情肃王,但此刻经薛兰时一言,心头莫名凉了一瞬,她忙道:“姑姑不必担心,陛下只有对手上染血之人才会如此,姑姑如今怀有身孕,陛下看重姑姑还来不及。” 薛兰时强笑一下,“那是自然。” 薛兰时身子有过虚寒亏损,如今月份越大,身上不适之处也不少,姜离细细开好方子,薛兰时看也不看便让秋雯去药藏局拿药。 这时姜离迟疑道:“肃王临死之前还在喊冤……他虽已认罪,但当年下毒的细节却并未理清,再加上他半月前最后见陛下之时说的话,只怕陛下心底还有疙瘩。” 薛兰时拧眉道:“他人都死了,也无需如何理清了,无论罪责轻重,反正拿性命来赔了。莫说陛下,便是宁瑶都觉得如此已是不易,前几日还去皇陵住了两日。” 见姜离忧心忡忡的,薛兰时叮咛道:“你这孩子可别再去掺和这些事了,此事了了,我们和宁氏的关系有所缓和,可说到底难一条心,等将来太子殿下登基,更是……万一她们拿你作筏子,你可要着了道。” 薛兰时似觉晦气,语气颇为严肃,姜离面上应下,心底疑云却越来越重。 初回长安之时,她是连薛氏一并怀疑在内的,而若李昀之言是真的,那薛兰时会否在当年之事上推波助澜呢? 姜离正暗忖着,殿外忽然响起一道沉重脚步声 “娘娘!出事了!承香殿出事了!” 随着话音明夏急奔而入,薛兰时蹙眉道:“何事这般惊慌?!本宫不是说过,为了小皇孙也不得在殿内高声喧哗吗?” 明夏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吓得面白如纸,又手足无措道:“是郑良媛,郑良媛出事了,她……好多血,娘娘,她流了好多血” 薛兰时猛地坐起身来,“你说什么?!” 第211章 意外小产 “主子, 坚持住啊,太医就快来了!” “殿下呢!太子殿下怎么还没来啊” 姜离和薛兰时赶到承香殿时,刚进西侧凝香馆的院门,便听到了侍婢的哭喊声。 四五个着锦衣宫裙的年轻女子围在上房之外, 一见薛兰时来了, 立刻面色大变地跪地行礼, 她们也是被太子宠幸过的侍妾,并无位份,如今也都住在承香殿中。 薛兰时没工夫理会她们, 径直往上房行去。 五丈见方的轩室内布置华丽,帷幕四垂,猩红的黼黻亦铺了满地,甫一入门, 先有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下一刻,众人看到了东暖阁绣床上卷缩着的清丽女子, 正是良媛郑文薇, 她身着一袭杏色兰纹宫裙, 此时正神识不清地痛吟着, 而令众人触目惊心的, 是她下半身几乎被鲜血染透的血色裙裾。 “太子妃娘娘!求太子妃娘娘救命, 我家主子快不成了” 郑文薇面白如纸,满头冷汗, 虚虚睁着眸子,已是半昏迷之状, 榻边只有个十四五岁的宫婢照拂,薛兰时惊疑不定地看着郑文薇, “生了何事?怎会如此?” 话音未落,姜离已快步走到了绣床跟前,她挽起袖子给郑文薇问脉,眨眼功夫,她面色大变,像不敢置信,她又多诊了一息。 薛兰时望着满榻血色未曾近前,只问道:“泠儿,如何?” 姜离还未答话,院中又响起脚步声,房门之外的侍妾们乌泱泱又跪了一地。 “拜见太子殿下,拜见侧妃娘娘” 薛兰时回头,便见太子李霂急匆匆而来,大抵得到消息之时人在景和宫,连宁瑶也一并跟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 一进门,李霂也震惊地喝问。 薛兰时福身道:“臣妾得了消息立刻赶了过来,也不知郑妹妹是怎么回事” “姑姑,立刻派人去药藏局开当归四逆补血汤的方子,再加干姜与艾草,立刻煎好送来!要快!不然郑娘娘有性命之危” 焦灼间姜离先开了口,薛兰时略一犹豫,忙命门外跟来的内侍按吩咐前去。 太子见薛泠在此心底稍安,上前两步,“泠儿,她这是” “郑娘娘是小产血崩,可有银针?” 榻前的宫婢哭着起身,“有银针的,奴婢这就去取。” “小产?你是说阿薇有了身孕?!” 太子惊声发问,薛兰时和宁瑶也意外的说不出话来。 “不错,从这情形来看,多半已近三月。”姜离撂下一言,又先放下两侧床帏隔绝众人视线,待这时,方才掀开郑文薇裙摆仔细去看。 她下半身的锦榻已被染红大片,姜离小心翼翼地退下其月白绢裤,赫然瞧见那绢裤上除了血迹还沾着几块儿猩红,她有心替郑文薇擦一擦血迹,可忽然,郑文薇左大腿后侧的一抹淤青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蹙了蹙眉,又一寸寸看过染血的锦榻和衣裙,很快,她目光古怪地看向了郑文薇痛苦的神容,迟疑了一瞬,她道:“眼下郑娘娘脉芤虚无力,两寸且短,唇淡红,舌苔白滑,舌质夹青乌,乃是肾气大损,气虚血亏之象,臣女要先为郑娘娘施针止血,血止住了,郑娘娘方才能保住性命。” 说话间宫婢已取来银针,姜离利落地褪去郑文薇足上白袜,取穴隐白、足三里、内关,落针后,又取人中、合谷、太冲数处,郑文薇痛到极处,昏昏沉沉之间满脸泪珠,口中呐呐有声,姜离倾身细听,依稀间似听到了个“姐”字。 “阿薇怎会有身孕?兰时,你也不知此事?” 帷帐不远处,太子实在太过震惊,他这些年来本就子嗣单薄,如今郑文薇甚得他宠爱,有了孩子乃是正合他意,可没想到他连知道都未知道,孩子便没了,想到郑文薇似躺在血泊之中,他心底怒火只能朝薛兰时而去。 薛兰时也处在震骇之中,她千防万防就怕郑文薇有孕,如今郑文薇偷偷摸摸有了,可还未让她烦恼,孩子先掉了……她一时都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气恼,“殿下,臣妾连日来为了养胎一直少操心宫内事,并且,若有了身孕,郑妹妹自己不是应该第一个知晓吗?每月林太医都要带人来请平安脉的,臣妾过问过两次,可也没见郑妹妹和药藏局的人来回报什么好消息啊,香雪,这到底怎么回事?!” 伺候郑文薇的宫婢名叫香雪,她闻言立刻跪倒:“回禀娘娘,主子她月事一直不畅,早前也常有月事未至之时,因此近两月我们也没放在心上。” 李霂又道:“那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会忽然小产?!” 香雪闻言面色微变,迟疑地看了一眼薛兰时,又垂着眼帘不敢多言,李霂见状猛地拧眉,“怎么回事?当着本宫还敢隐瞒?!” 香雪瑟瑟地缩着肩膀,哽咽道:“本来好好的,是……是主子用了今日御膳房送来的莲子乳鸽羹,刚吃完半个时辰不到就肚子痛了。” “起初主子以为是闹肚子,可没一会儿,主子腹中绞痛更甚还见了红,那时主子又以为是月事来了,奴婢正要去找月事带,可谁知那血竟越流越多,就半炷香的功夫不到,连主子裙子都染红了,主子人也痛得跌滚在榻上,奴婢吓坏了,忙才让她们去喊人。” 香雪越说越替郑文薇委屈,又道:“那莲子乳鸽羹本是给太子妃娘娘做的,主子午间喜欢百合驼羹的,可御膳房的人说、说太子妃娘娘吩咐了,主子没资格用驼羹,用太子妃娘娘剩下的乳鸽羹便好,也算是沾了娘娘的光” 床帐之内,姜离听得眉头拧起,薛兰时也面色大变,“什么?本宫何时说过这话?!你家主子有孕而不自知,现在小产了,还想赖在本宫身上不成?本宫都不知你家主子有孕,你休要在此含沙射影!来人,去御膳房把所有宫人都召来” 薛兰时自不想被泼半点儿脏水,可明夏站在她身边却登时白了脸。 她立刻跪下地来,“娘娘且慢,是奴婢让送的,近日宫里不安生,各处都不敢铺张招摇,那驼峰羹一盏价值百金,听闻连陛下那里都不是日日有的,奴婢便想着,娘娘用的羹汤每次都用不完,若能给各处娘娘送去分食岂不正好?也不知怎么他们把话传成了这样,是奴婢疏忽托大了娘娘” 明夏话说得好听,可这一切还是源于郑文薇抢那宋师傅惹得明夏记恨,而那驼羹金贵,明夏自然觉得她郑文薇不配享用。 薛兰时自然明白明夏之意,却也没想到刚好遇上了郑文薇小产,她恙做怒容,“你好大的胆子,就算有此心,就敢自己吩咐?” 明夏哭腔道:“娘娘连日来身上不爽快,奴婢不敢拿这些杂事惹娘娘烦心。” 李霂的目光在薛兰时和明夏之间徘徊,很快,又往床榻方向看去,见姜离的身影在帷帐之后忙碌,他一颗心稍安。 薛兰时这时无奈道:“殿下,明夏您是知道的,这些年来粗心了些,却是对臣妾忠心耿耿,这分食之意也是为了东宫好,近日父皇……何况臣妾真的不知郑妹妹有了身孕,若臣妾真有那份恶心,也不至于如此蠢笨……” “来人” 李霂话落,亲信大太监王进福立刻进了房门,“殿下?” 李霂吩咐道:“去膳房走一趟,看看今日是怎么回事。” 王进福领命而去,李霂便焦急地在外踱步,“泠儿,如何了?” “人还未清醒,得等退针用药之后才能见好。” 李霂重叹一声,只得耐着性子等候,薛兰时站在门口,看看李霂,再看看满脸担忧的宁瑶,只觉一股气憋在心口分外难受。 又足足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房外才有内侍疾步而来,正是姜离吩咐的汤药送来了。 鹤唳长安 第197节 姜离掀开一侧床帏让香雪近前,待香雪把汤药给郑文薇灌下,这才开始退针,待退了针,方见郑文薇血漏已止,紧拧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 姜离道:“先给你家主子换身衣裳,那厚的被褥来。” 郑文薇失血太多,姜离衣袖上也不免染了血色,所幸香雪手脚利落,很快便给郑文薇换了一身干净衣袍,身下也换了新的锦褥,姜离又将极厚的被褥盖在郑文薇身上,片刻之后,郑文薇轻咳一声,缓缓睁开了眸子。 李霂见状,立刻走到榻边握住了郑文薇的手。 郑文薇意识已经回笼,看是李霂来了,立时泪如雨下,“殿下,殿下您来了,臣妾、臣妾今日差点死了殿下” 李霂轻声道:“别哭,你不会死,只是小产罢了,有泠儿在,你定然无恙。” “小产?”郑文薇满脸震惊,“臣妾怎会小产?” 李霂见状方知郑文薇是真的不知自己已身怀有孕,他遗憾地叹了口气,“罢了,不说了,你失血太多,先缓过来再说。” 郑文薇像怔住了,但很快,她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殿下,臣妾有罪,臣妾不知,臣妾还以为是癸水……” 她忽然挣扎着起身,像要请罪似的,李霂一把按住她,眼底尽是怜惜,“不,不,本宫不会怪你,你也不知有孕,不知者不怪。” 李霂到底是万分遗憾,声音都发哑,只轻拍着郑文薇手背以作安抚。 宁瑶站在门口神色平平,薛兰时见太子对郑文薇如此怜惜,只快把一口银牙咬碎。 “殿下,臣妾真的不知怎么回事……” 郑文薇哭红了眼,李霂继续道:“本宫不怪你,你身子素来不爽快,本宫是知道的,如今是意外罢了,你还年轻,往后多的是机会,如今你尽快养好身子,万万不可留下遗症。” 郑文薇哑声道:“月前林太医还来请过脉,也并未说有孕,臣妾、臣妾真的罪该万死,这好端端的,臣妾也不知怎么就” 李霂听得眉头皱起,恰在此时,王进福去而复返。 他禀告道:“殿下,奴才去膳房问了,说是今日早间明夏姑娘去吩咐了,说不许给郑娘娘做驼羹,只将太子妃娘娘的膳食分食便可。午间膳房按明夏姑娘的吩咐,给郑娘娘备了乳鸽羹,一应经手之人都是膳房几个脸熟的,不过,他们说明夏姑娘在给太子妃娘娘取用午膳之时,打开过给郑娘娘送羹汤的食盒。” 薛兰时陡然色变,“王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进福跟了李霂多年,闻言并不慌张,只恭敬道:“娘娘息怒,小人只是实话实说。” 薛兰时气不打一出来,明夏又跪了下来,“殿下容禀,奴婢只是瞧瞧他们给郑娘娘做了什么,奴婢怎么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动手脚?更何况我们都不知郑娘娘有身孕啊。” 李霂眯起眸子,“当真不知?本宫可是听闻,景仪宫对承香殿紧张的很。” 薛兰时扶着腰,胸膛起伏道:“殿下若不信,大可去问林太医,皇家血脉这样的事,没有哪个太医敢隐瞒的,臣妾也不至如此蠢货!” 李霂扫过薛兰时隆起的小腹,叹了口气道:“罢了,本宫自然信太子妃,太子妃也有孕在身,万万莫要动气” 薛兰时哪忍得下这口气,明夏也自责不已。 这时李霂看向姜离,问道:“泠儿,可能瞧出阿薇为何小产?” 郑文薇哭得双眼红肿,此刻仍在嘤嘤抽泣,姜离便先问香雪,“今日从早到晚,郑娘娘都用了什么?” 香雪愣了愣,道:“主子这几日胃口不好,早间就用了一碗羊奶和几块桂花糕,午膳送来,娘娘也只用了那一盏乳鸽羹,别的也没多用什么。” 姜离听得面不改色,微微颔首道:“殿下,听适才所言,郑娘娘此前便月事不畅,再加上适才臣女问脉所得,瞧出郑娘娘有肾气大亏,气虚下陷之症,由此无力摄血,阳气亦随血下脱。气生予肾,统于肺,娘娘身子本就多有淤滞与亏损,如今入了夏,娘娘多半还有早晚轻咳的肺热血虚之象,肺肾之气不接,则气血失和,气血不和,则血脉难保,今日小产实乃娘娘体弱之意外” 李霂本信任姜离医术,可一想到她是薛家女儿,此言便又失了可信度,香雪闻言看向郑文薇,便见郑文薇一脸迷惑道:“早晚轻咳?我近日并无此状啊!” 李霂骤然拧眉,姜离默了默,道:“既如此,我还有几处私隐疑问,想单独问问郑娘娘,请殿下和姑姑回避片刻。” 李霂有些莫名,但想到小产多半与妇人家隐秘有关,便起身走了出去。 薛兰时正恼着,可想到姜离是自家人,且适才“意外”之言分明是想为她开脱,便也放心地一起跟了出去。 眨眼功夫,室内便只剩下了姜离、香雪,以及躺在榻上的郑文薇三人。 郑文薇一早便知道姜离身份,她此时虽是虚弱,可看着姜离的目光却带着两分隐晦的戒备,见众人都退了出去,她语声柔弱道:“今日多谢姑娘救我,此事事发突然,若不是姑娘及时赶来,我只怕很难活命,姑娘可是想问我往日有何妇人旧疾?” “娘娘年纪虽轻,可今日失血足有海碗之多,的确极险” 姜离定定看着郑文薇,四目相对,郑文薇被她看的眼神簇闪起来。 忽然,姜离话锋一转道:“不过,此刻我不想问娘娘旧疾,我只奇怪,娘娘极得太子殿下宠爱,何以有孕不报,还狠心杀死自己的孩儿?” 第212章 疑云丛生 姜离语声并不高, 可此言落定,却似平地惊雷,令郑文薇和香雪齐齐色变。 郑文薇强作镇定道:“我不知姑娘在说什么” 香雪也立刻道:“姑娘这是什么话?我家主子根本不知自己有孕,主子这样的身份, 若知道自己有孕, 去邀功求赏还来不及, 怎么会自己害自己?姑娘莫要以为有太子妃娘娘给姑娘撑腰便可胡乱栽赃我们娘娘!” 香雪挺着胸膛语气直冲,可那紧张的神容却出卖了她。 姜离扫了一眼旁里染血的衣裙和被褥,定然道:“从脉象上来看, 你家娘娘这一胎本就不稳,但若你们提早请太医保胎,或也能保下,你说今日你家主子用了乳鸽羹后开始腹痛, 从见红到你们去叫人,前后只有半盏茶功夫” 姜离眼底闪过唏嘘,“你们主仆二人都不会医, 不知道两个多月的孕程, 若是自然小产, 且只半盏茶的功夫, 不会有如此多的出血量。若我猜的不错, 你家主子见红之后, 或是为了彻底落胎,或是为了毁去证据, 或是为了做出被人下毒谋害的假象,你们在这房中等了至少半个时辰才开始哭喊叫人” 此言一出, 香雪不知如何反驳,忙去看郑文薇。 郑文薇比她稳得住些, 仍然强自道:“姑娘所言乃是一家之言,我知道姑娘医术高明,可人各有异,姑娘又有何证据?!” 姜离目光一转看向她下半身,“证据就在你后腿上,若我猜的不错,你此番应是跌倒撞击而至的小产,此般落胎,损伤极大,因此才失血如此之多。若你们立刻叫人来,此行确可算意外,可你们偏偏等了许久才叫人,那我便可以肯定你们是故意如此。” 不等郑文薇辩驳,姜离凉声道:“你们适才之言,是有将此事怪在太子妃身上之意,若你们用心极恶,这些话我大可当着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面禀明,至于他们信不信,多请几个擅长妇人病的太医来便是。” 姜离说至此,香雪面露恐惧,郑文薇也色如金纸,但姜离继续道:“可我想,一个人能以如此损伤自己身体的法子,去毁掉自己即将到手的泼天荣宠,那这人或许并非极恶之徒,而是有何难言之隐” 姜离有理有据,似乎并无恶意,但郑文薇咬牙道:“姑娘少在这里诈我们了,姑娘是薛氏女,是怕此事令太子妃娘娘受牵连才这般诈我们,但还是那句话,我根本不知自己有孕,今日也的确是用了乳鸽羹后才小产。” 郑文薇执拗地抿着唇角,惨白的面上恐惧与无畏交加,姜离心底疑问未解,但见她如此便知郑文薇一时片刻不会信她。 她便道,“也罢,我对娘娘而言不过是个外人,娘娘的确多有顾忌,既如此,不管是为了太子妃也好,还是为了娘娘自己,娘娘最好莫要招惹是非,届时太子妃娘娘请来一众太医会诊,可不是只有我一人能看出这些隐情,娘娘身上的痕迹三五日内也不会消除。” 姜离这话竟多为郑文薇的处境考虑,郑文薇又惊恐又不敢置信,姜离却不再多言,去门口高声道:“殿下,姑姑,我问完了,请进来吧。” 没多时李霂和薛兰时进了门,李霂道:“如何?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离看向郑文薇,郑文薇面色还有些发僵,但她很快做了选择,“薛姑娘不愧是神医,臣妾近日身上确是有些小毛病,但如今天气炎热起来,我自己都未发觉不适,殿下,都怪我疏忽了……” 她说着又哽咽起来,视线却落往姜离身上。 姜离在旁道:“娘娘年纪尚轻,只要好好调理身子,往后不愁再孕。” 李霂本还生疑,见二人口径相同,便也放下了心来,想到薛兰时有孕便是经了姜离之手,遂道:“泠儿,你医术最好,不然你帮阿薇调理调理?” 薛兰时不赞同:“殿下,怎么能让泠儿来治,她又不是御医。” 李霂闻言并不改口,只看着姜离,姜离默了默,应道:“姑姑,我与郑娘娘有缘,我就帮她看上月余罢,不打紧的。” 见姜离应承下来,薛兰时欲言又止一瞬,到底没再多说,既要调理身子,姜离便又上前问脉,后再开了新方与食补方略,并嘱咐郑文薇静养。 李霂有意留下陪郑文薇,其余人先退了出来。 薛兰时和宁瑶是各回各宫,待出承香殿,姜离还是问候道:“娘娘,不知宣城殿下近日可好?” 宁瑶道:“还是按姑娘此前的方子在用药,过两日只怕还要请姑娘来瞧瞧。” 姜离又应下,宁瑶与薛兰时没什么话好说,自先一步告退回景和宫。 她一走,薛兰时便气道:“你这丫头,那郑文薇到底是什么病况?有什么我们不能听的?莫非她有什么见不得光之事?” 姜离道:“她的身子与姑姑早前有些相似的病症,不算严重,但对保胎确是不利。” 薛兰时咬牙冷笑,“真是贱婢,还想把今日这意外栽赃在姑姑身上,幸好有你在,否则今日这哑巴亏姑姑怕是受定了,连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她这是没有诞下皇家血脉的福分……” “姑姑切莫动气。” 姜离劝一句,薛兰时叹道:“姑姑也不想生气,可你也看到了,太子要将她宠坏了,也是幸好……” 想着自己也是有孕之人,薛兰时剩下的话到底没说出口,明夏适才也吓得不轻,这会儿道:“有她姐姐在前,她往后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可惜殿下还让我们大小姐给她看病,她哪里配!” 薛兰时也道:“姑姑真怕她连累你。” 姜离还在疑惑郑文薇今日之行,随口道:“姑姑放心,我自然谨慎,今日太子殿下开了口总不好拂了他的意。” 说至此,姜离看着宁瑶离开的方向道:“宁娘娘气色看着好多了。” “心结解了,自不会早晚板着一张冷脸了。”薛兰时语声凉薄,又道:“陛下这一回是真的为那孩子出了气了,褫夺名号,赐了白绫,连丧事都没办,听说就让皇陵来人把遗体接走,草草埋在了一块儿边角之地。” 肃王是罪有应得,但若宁家就此不再追究,为广安伯伸冤之事便又陷入了两难。 姜离心头发沉,待与薛兰时回了景仪宫,只见安乐郡主李嫣竟与安阳郡主李婉一并等在主殿,见薛兰时回来,安乐郡主忙迎上来,“母亲,承香殿怎么回事?” 薛兰时落座,摆手道:“没什么打紧的,今日怎回来的这样早?” 年后李嫣入宫中弘文馆进学,又常与安阳郡主玩乐,姜离近日极少见她,便听她指着安阳郡主道:“安阳姐姐说要来看您” 安阳郡主近前行礼,“母亲让我带了点儿礼物给娘娘。” 侍从奉上礼物,安阳郡主又看向姜离道:“早闻薛姑娘之名,今日也算得见了。” 安阳郡主生得柳眉凤眼,今日一袭香妃色宫裙显得格外明媚动人,姜离福了福身,她便又道:“那日我们在大理寺门口远远见过一面,姑娘可还记的?” 姜离莞尔道:“自然记得。” 安阳郡主面露羞涩,薛兰时在旁笑道:“大理寺?你这丫头是去探望裴鹤臣的吧?你越是着急,裴家那位便越是心高气傲,何不等陛下指婚呢?” 安阳郡主笑道:“娘娘又不是不知道,鹤臣哥哥那等性子,若我不常去走动,他是万万不会主动理会我的” 薛兰时摇头,“她母亲今日如何了?” 安阳叹道:“还在潜心修佛,平日里不见外客,也就和庆阳殿下、宜阳殿下去探望的时候,能小坐片刻,听说连鹤臣哥哥都不见的。” 薛兰时蹙眉,“连儿子都不理会?母子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况裴鹤臣已经够出众的了,真是不明白。” 安阳道,“瞧着是要断了红尘世俗的样子。” 薛兰时想说什么,但扫了几位小辈一眼,又将话头转了开,“罢了,今日你来的好,便留下用晚膳吧” “姑姑,那侄女便先回府了。” 姜离提了告辞,薛兰时道:“近日无事,你着急做什么?” 姜离道:“母亲还等着我回府施针呢。” 薛兰时一愣,倒是十分赞赏她的孝心,“好,那姑姑便不留你了,明夏,你送大小姐出宫。” 姜离辞了安乐二人,先一步离开景和宫。 出了景和宫,明夏便道:“安阳郡主年岁也不小了,也是不容易,大小姐,我们娘娘前两日又去见了淑妃娘娘呢” 姜离明白薛兰时之意,德王或许真能与薛氏女结为连理,但可惜她自己只是个冒牌货,姜离不想深究此事,更怕万一薛兰时真促成了此事令她骑虎难下,在一切不可收拾之前,她只能以伸冤报仇为重。 鹤唳长安 第198节 她似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转了话头问:“郑良媛与姑姑平日里可有不睦吗?” 明夏还恼着,立刻哼道:“她哪里敢?自她姐姐去后,我们娘娘可没对承香殿的人有任何不周到之处,娘娘想的明白,没有她也有其他人,她家里获罪并无倚靠,且让她受宠几日又如何,但若比娘娘先有了皇子则是万万不可的。” 姜离遂道:“那……若是她早知有孕,保下了孩子呢?” 明夏抿了抿唇,轻声道:“今日大小姐也瞧见了,娘娘什么都没做,脏水差点泼到了娘娘身上,幸好有大小姐为娘娘正名,娘娘不易,若真让她保下了孩儿,那只怕……不能让她好好生下来的。” 姜离听得心头发寒,明夏叹道:“奴婢也知道这是损阴德的事,但娘娘处境如此,不可不防,大小姐以后便明白了。” 姜离可不会明白,只奇怪郑文薇为何落胎,又为何生了对付薛兰时之心。 郑文薇虽得太子宠爱,在东宫却并无依靠,若能诞下皇子,方可立于不败之地,而薛兰时如今身怀有孕,别说不是她下的手,便真是她造了孽,只怕也难随郑文薇之意。 但她还如此冒险,只能解释为她对薛兰时心怀恨意,哪怕只有一点儿机会,也得给薛兰时添堵。 疑问丛生,转眼间已出嘉福门,明夏这时驻足,正要告辞之时,却忽然抬眸看向了承天门方向,“咦” 姜离也随她往远处看去,便见傍晚时分,长乐门外几个御前小太监正护送着五个玄衣朱裳的男子朝朱雀门方向行去,当首的是个鬓发花白的老者,余下四人看起来也过不惑之年,因几人服制特殊,不免引得姜离多看了两眼。 明夏在旁轻声道:“是皇陵祭师” 大周李氏祖上好傩祭,建国后于钦天监之下设祭礼司,专为皇室驱鬼逐疫,后世代相传,到了永昌帝一朝,因永昌帝不喜怪力乱神之说,便将祭礼司迁至皇陵,与守陵人一起专侍奉葬入皇陵的李氏先祖,亦为皇室葬礼行傩祭驱邪之术。 百多年下来,这些祭师已多为被株连的宗室之后,获罪时入皇陵苦修,靠侍奉祖先赎罪,亦终身不得娶妻生子,与苦行僧无异。 他们多年前虽是罪族,但因祭师身份,颇受朝野上下尊崇,非年节祭典不入长安,因此姜离虽早有耳闻,却也是头一次得见。 “应是为了肃王而来,哦不,如今不能称肃王了,应是为了李昀而来,但祭师们只需在皇陵祭礼便可,怎么还回了宫” 明夏有些纳闷,姜离的目光也落在那几张忧心忡忡的面颊上,显然此行景德帝有何吩咐令他们倍感焦灼,待看到最后一人时,姜离眉梢轻扬,因那人背脊佝偻,面上几块疤痕盖住了大半脸颊,陡然看去时莫名有些惊悚之感。 “难道是肃王下葬出了岔子?”姜离随之问。 明夏道:“不能吧,眼下这个当口,谁也不敢出岔子的,罢了,不打紧,时辰不早了,姑娘早些回府吧……” 祭师一行越走越远,很快消失在左千牛卫衙门之后,姜离应下明夏之言,带着怀夕从禁中东侧往朱雀门去。 出宫门时,御街之上已没有祭师们的身影,待薛氏马车走动起来,怀夕终于呼出口气道:“姑娘,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那郑良媛到底想做什么?” 姜离缓缓摇头,“我也不明白,但看得出她对薛兰时有恨,也不想留下那个孩子,恨薛兰时也就罢了,不留孩子,却是令人匪夷所思。” 怀夕道:“她在东宫好几年了,好端端恨薛兰时做什么?薛兰时虽不喜欢她,但也没害过她吧,她眼下与薛兰时为敌实在不明智。” “若真有什么仇怨,也不一定是害得她……” 姜离顺口接一句,此言落定,脑海中灵光一闪,一下想到了郑良媛昏迷之际口中念念有声,她道:“莫非是因为她姐姐?” 怀夕惊道:“她姐姐不是染了瘟疫病死的吗?” 姜离直觉想到了此处,却并无任何证据,片刻摇头道:“没事,不急,我如今出入东宫的机会不少,再看看罢。” 眼下最紧要的还是魏阶的旧案,甫一回府,姜离便直回盈月楼,晚霞似火,盈月楼院中立着三五木架,架子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竹筛,里头晒着不少油亮干瘪的黑顺片,皆是近日姜离炼药试药的成果。 姜离吩咐如意和吉祥帮忙,一同将药材往屋内搬,正忙碌着,管家薛泰匆匆跑了过来。 “大小姐,按您的吩咐,夏日的衣物都给济病坊送去了” 姜离近日为简娴治病,又忙于炮制附子,往济病坊送衣物药材之事便吩咐给了薛泰,他行事姜离还算放心,但这时薛泰又道:“不过济病坊的师父让给您带句话,有一对姐妹要被收养走了,她们很想再见大小姐一面。” 姜离一愣,“是阿彩和阿秀?” 薛泰颔首,“是她们” 姜离看了眼天色,“好,那我明日便出城一趟!” 第213章 襄州故人 翌日清晨, 姜离一大早便往城外济病坊去。 路上走了半个时辰,到济病坊尚未至午时。 惠明与慧能师父迎出来,姜离刚进院子,几个孩子乌泱泱从后院跑了出来, 阿彩和阿秀姐妹跟在阿朱身后, 瞧见姜离时眼底皆是浓烈的不舍。 惠明道:“两个孩子都惦记着薛施主呢。” 待到了跟前, 阿秀有些哀怨地道:“薛姐姐终于来了,真怕见不着姐姐最后一面,我们后日就要走了” 阿彩不会说话, 只眼巴巴望着姜离,姜离看着这对姐妹花歉疚不已,忙吩咐怀夕将准备的点心拿来,待将孩子们带入了讲堂之中分食点心, 方才道:“这几日姐姐乱事缠身,不然早该来看你们的,怎么后日就要走了?” 惠明在旁道:“施主借一步说话。” 姜离本就要问详细, 便与惠明师父到了廊下。 惠明道:“是商州一家绸缎铺子的老板, 名唤苏永昌的, 他与结发妻子年过不惑, 曾有个女儿, 养在家中十五载, 于前岁夭折了,夫妻二人为此痛彻心扉, 也过了要子嗣的年岁,本来未存领养孩子的心思, 上月前来长安城做买卖之时,夫妻二人到相国寺上香, 下山之时听说咱们这里,便来捐赠善银,就在那日,夫妻二人瞧见了阿秀。” “是想领养阿秀?”姜离问到。 惠明颔首道:“是,日前姑娘知道的,来过喜欢阿彩的,但阿彩不会说话,最终还是放弃了,此番这苏老爷要领养阿秀,说阿秀长的很像她们女儿小时候,阿秀不愿意,非说要与妹妹同在一处,苏老爷和苏夫人知道了,便说两个孩子承欢膝下更好,便将阿彩一并收养了,他们家中富庶,也不在乎多一人。” 姜离道:“可查过家世了?可稳妥?” 惠明含笑道:“施主尽管放心,贫僧半月之前亲自去了一趟商州,是正经的商户人家。” 姜离松了口气,“那便好,她们姐妹年岁太小,尤其阿彩不会说话,更得小心谨慎。” “施主安心,我们也怕孩子们走了更受罪,后日苏府会派人来接两个孩子,姑娘放一万个心,商州不远,哪日相国寺有差事了,师父们还会去探望的。” 姜离颔首,“商州我也有一二友人,也可相托照拂。” 再回讲堂之时,刚一进门阿朱便招手道:“薛姐姐,你快来看,阿彩将你画的像仙娥一样……” 姜离好奇近前,便见几张水墨画摆在桌案上,最上面的一张正是她的画像,粗粝的线条勾勒出一位身姿曼妙的清秀佳人,竟真有她五分神韵。 姜离莞尔,“阿彩将来必定是丹青圣手,还画了何人?” 阿彩面露羞涩,移开最上一张,底下两幅画皆是锦衣公子模样,其中一人身形似竹,神容冷峻,另一人手拿折扇,风流不羁,姜离眨了眨眼,“这是裴世子和小郡王?” 裴家虽暗中为济病坊出去的孩子们找生计,裴晏却远不比李策来得多,姜离有些意外道:“裴世子来的不多,阿彩却也画的栩栩如生,足见阿彩禀赋过人。” 阿朱在旁道:“裴世子会看阿彩说话呢,前次裴世子走后,阿彩怅然了半晌,这一年多来,还没有人能看懂阿彩那些比划呢。” 姜离看着裴晏画像,再看了看阿彩,倏地想起了那日裴晏与阿彩说话的情形,时隔多日,那场面竟还鲜活,“从来没有过吗?” 阿秀在旁道:“妹妹起初会比划之时连我也看不懂,后来时间久了方才明白些。” 姜离心底的怪异之感愈来愈盛,这时,阿彩羞怯地蒙住了画像一角,姜离仔细一看,却见她写自己的名字写的歪歪扭扭,便在旁画了一朵胖乎乎的云彩,姜离看的心中发软,笑着将阿彩揽在了怀中。 正笑闹着,晴山忽然从外头跑了过来,“阿朱姐姐,那孩子又哭了……” 姜离起身来,“何人哭了?” “路边捡来的小娃娃!” 阿朱说着已跑出门去,姜离便也跟了上去,一路入了晴山几个男孩的小院,还未进房门便听见了婴孩的啼哭,姜离诧异不已,待进了屋子,便见一个不满一岁的小娃娃在床榻之上仰躺着,手脚挣扎,啼哭不止。 阿朱年长些,忙上前去拍哄,姜离意外道:“怎是路边捡来的?” 晴山道:“是慧能师父前两日在相国寺山下捡来的,不知哪个心狠的,将孩子弃在了山门不远处,慧能师父心怀慈悲,便将孩子抱了回来,可他太小了,哭起来便没完没了,真不知如何是好” 姜离近前,先摸了摸小娃娃手腕,很快在他腕上轻轻按压起来,待小娃娃哭声稍止,姜离又轻轻哼起歌谣来,“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上天,烂然星陈1……” 姜离的哼声似有魔力,片刻功夫,小娃娃便止了啼哭,满屋大孩子小孩子皆奇异地看着她,阿秀道:“薛姐姐唱的真好听,这是什么歌谣?” 姜离莞然道:“这叫《卿云歌》,是姐姐幼时常听的,这孩子有些积食,我待会儿开个方子,喂两次汤药便能好些,这么小的孩子,你们可懂得看顾?” 阿朱道:“姐姐放心,宋婆婆和几个老伯都很喜欢小娃娃,她们教我们,我们轮流看顾一个小娃娃总是看得过来的,这孩子每日用点儿迷糊菜羹便不会哭,若是积食了,那只怕是昨日我们喂多了。” 姜离放下心来,写好方子后又叮咛了一番禁忌事项,眼看着日头西斜,又把阿秀姐妹叫来身边辞别一番方才踏上归程。 两姐妹红着眼眶,姜离虽有些怅然,却也只为她们高兴,再加上商州不远,展跃夫妻也在商州,后面请他们照拂一二,多有再见面的机会。 马车一路疾驰,回薛府时已是日落西山,夏日昼长,暑气也有些迫人,姜离回府正急着往盈月楼去看新晾晒的附子,门房的小厮却拦住了她,“大小姐,午间有人来送了一份拜帖,说是给您的” 姜离心生奇怪,“哪家府上的?” “没说,只说您看了便知。” 姜离接过拜帖打开,只见帖子上并无字词,只有一朵墨芙蓉。 她合上帖子,色变道:“咱们再出府一趟。” 上了马车,姜离吩咐长恭,“去芙蓉巷。” 长恭心中有数,扬鞭催马,等马车入了芙蓉巷后巷之时,正是夜幕初临。 姜离多日未来见戚三娘,更是头一次见戚三娘主动送信,她只担心戚三娘出了事,这才马不停蹄赶了过来,将长恭留在巷口,主仆二人至巷中叫门。 很快,酌泠酒家后门被打开,戚三娘站在门内道:“姑娘来了,快请进来” 姜离进门便问,“出了何事?” 见她满脸担忧,戚三娘笑道:“您别担心,没大事,是曲叔回来了,他三月里奉命去往襄州寻人,到了襄州费了些功夫才将人找到,路上又耽搁了月余,今晨才入长安。” 一听“襄州”二字,姜离神采大振,“可找到齐悭了?” 三月之前,姜离把虞梓桐在襄州遇见开元钱庄故人之事告知了沈渡,此后沈渡派人去往襄州寻人,时间一晃而过,如今终于有了消息! “找到了!”戚三娘也很高兴,“人眼下和曲叔都在二楼歇着呢,我们一时连络不上阁主,想着找您是最方便的,这才送了信去薛府” 姜离心跳紧促起来,“快带我见他们!” 第214章 邪道真相 “曲叔, 许久不见了!” 上了二楼,戚三娘先带姜离见了曲尚义。 姜离回长安半载,当初在许州之所以顺利与简伯承“相认”,也多靠曲尚义从旁协助, 而在沧浪阁养伤的几年, 曲尚义待她更似亲侄女一般。 曲尚义年过半百, 虽是鬓发花白,但因习武之故,人看起来精神矍铄, 似刚过不惑之年。唯因早年左腿重伤之故,如今走路有些轻跛,见到姜离他也实在高兴,一番寒暄后, 先以此番正事为重。 “那位齐老爷是我在襄州城内找到的,半年之前他们搬了家,我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寻到, 他母亲建在, 还有妻女需他照顾, 此行于他而言颇为不易, 没法子, 我只好许了足量的银钱, 他这才愿随我走一道。” 襄州至长安千里之遥,姜离也能理解, “那他可还记得旧事?” 曲尚义颔首:“记得,一来当年沈家的事情闹得太大, 沈栋官声极好,他们这些人证也生怕自己做错了事, 二来,他师父的病也十分古怪,这些年来他一直耿耿于怀,路上他便提了些当年迷惑之地,但当年事发突然,朝堂衙门里的事我都不清楚,也辨不出古怪,如今人回来了,还得想个法子求证他所言是真是假。” 曲尚义乃曲雪青远房族兄,如今也只有他能对沈栋父子直呼其名。 鹤唳长安 第199节 姜离道:“曲叔不必担心,您应该知道裴国公府世子吧?” 曲尚义一愣,“裴、裴世子?” 曲尚义几年未回长安,对长安诸故人陌生也是正常,姜离不以为意道:“就是小师父当年的同门师弟,我此番回长安才知,原来当年沈家出事之后,裴世子也在暗中调查沈家的案子,这些年一直未曾放弃。我与他也是故人,这半年来他帮了我极多,依我之意,此事由大理寺出面调查最是名正言顺,曲叔看呢?” 曲尚义古铜色的面庞上闪过了一抹不自在,轻咳一声道:“那自然好,裴、裴世子我是知道的,当年和涉川在师门颇有交情。” 见他神色有异,姜离心底也有些狐疑,又道:“既是如此,明日我便去大理寺走一趟,明天晚上让裴世子随我一同来此可好?” 曲尚义扯了扯唇,“好,自然好,姑娘安排便是。” 既做了这般决定,姜离倒不急着见齐悭了,一来她身份本是作假,不宜用薛氏大小姐的名头威慑齐悭,二来,这等旧日公案,大理寺少卿的身份更令人信任。 这时姜离便道:“小师父近日并无消息?” 戚三娘摇头,曲尚义道:“怎么涉川没联络你们吗?” 姜离道:“其实三月中小师父与怀夕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还救了我一位朋友,我以为他回了长安,但那之后他并未来过薛府。” 戚三娘道:“我这里从来只有等阁主消息的份。” 曲尚义这时道:“阁主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必管了,如今齐悭回来了,就按姑娘的意思办,明日让那位裴大人来此便好,对了姑娘,我听闻肃王已经伏诛,那广安伯的事可能昭雪了?” 当初姜离被带回沧浪阁,曲尚义正是知道了广安伯府的惨案才对她格外怜惜,这些年来,也只有他们最明白她是如何的报仇心切。 姜离叹了口气,“不算顺利,虽查明肃王是谋害皇太孙的凶手之一,可没有证据表明他是唯一的凶手,义父的案子都与医道有关,还说不清。” 曲尚义便问:“姑娘既与裴世子是故人,他如何说呢?” “他已帮了我许多,但医道上的证据他也爱莫能助。” 曲尚义与戚三娘面面相觑一瞬,自也帮不上忙,曲尚义只道:“此番我会在长安留些日子,姑娘若有何吩咐,只管让怀夕来递个话。” 姜离应下,又问了些阁中事宜,眼见时辰不早,便带着怀夕先返回薛府。 入府门之时已近二更,薛琦身边的长禄正在门口候着。 姜离见他便知薛琦有话吩咐,遂去往前院。 待到书房,便见姚氏与薛沁也在屋内,但不知怎么,二人面色不甚好看,待姜离行了礼,薛琦便道:“今日陛下定了一件大事,七月二十五,陛下打算率领文武百官去皇陵祭祖并祭天,三品以上的官员之家,可带一二家眷同往,泠儿,你可想去?” “去皇陵祭祖?”姜离眼皮一跳,一下想到了昨日见过的皇陵祭师,“女儿昨日出东宫之时,看到了几个玄衣朱裳的祭师” “就是召他们入宫看吉日的。”薛琦叹道:“肃王虽死得其所,可陛下年纪大了,这事对他的打击不小,再加上近日南方大雨,又生洪涝,陛下得了消息后在太极殿对几位老臣说,‘皇室无道天必降惩’,这才生了祭祖祭天的念头。” 姚氏轻声道:“七月底正是夏末秋初,倒也是祭祖的好时节,往年八九月上还有秋猎呢,也搁置好多年了,这次出行还有两月时间,应来得及准备。” 薛琦唏嘘道:“不容易啊,御驾多年未出过长安了,这前前后后得调动不少人手,皇陵那边也得准备祭礼,祭天之后回来长安,陛下的万寿节又将近了,今年是陛下六十大寿,内府如今已开始忙了……罢了,所幸与御史台无关。” 说着他又看向姜离,“届时二十三那日天色不亮便要出发,去皇陵要走一日,二十四为帝王与百官狩猎祭品之日,二十五方为祭祖与祭天正日,祭典之后有大宴,二十六日返程归来,陛下已定了此番是贵妃娘娘留在宫中镇守,淑妃娘娘随驾同行,太子和德王殿下陪驾,为父的意思是,你姑姑如今身子渐沉自是去不了了,你随父亲前去。” 姜离瞥一眼薛沁,一时有些恍然,薛沁身为薛氏次女,虽是庶出,从前却与嫡出无异,她的心思一早就在德王身上,惦记了多年,半路却杀出个姐姐来,且还是薛琦和薛兰时达成共识之意,这怎能让她不气? 姜离默了默,“女儿近来在为母亲治病,这一走几日多少有些不放心,父亲不若带着三妹妹同去?” 薛琦蹙眉,“这是你姑姑的意思,你怎还不愿去?” 见姜离欲言又止,薛琦道:“罢了,你再想想罢,到了跟前再定夺。” 姜离应下,自对此事不以为意,待回盈月楼,便见吉祥与如意已将院中药材全部收入屋内,姜离换了件常服之后,又称起了这些全新炮制的附子。 怀夕在旁道:“姑娘制药多日了,是想做什么呢?” 姜离道:“如今并无皇太孙医案,也不知当年用药记载,那我便按常见的遗症病状开方,从轻症至危重,不同的医方配伍,不同的下毒剂量,我要看看按当年白敬之的法子,这毒药到底能不能令皇太孙致死” 怀夕听明白了,却又不甚明白,只陪姜离忙至深夜方才歇下。 翌日酉时初刻,姜离带着一份文卷往大理寺衙门去。 盛夏的傍晚暑气仍是灼人,大理寺门口的武卫前脚去通禀,后脚九思便迎了出来。 “姑娘来的巧了,宁公子也刚来” 姜离问道,“宁公子怎也来了?” 九思道:“是公子派人去请的,去麟州的人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有些复杂,公子便派人去把宁公子叫过来了。” 三月中,白鹭山书院的命案得破之后,因牵扯麟州本地邪神活祭之说,而付怀瑾四人皆已丧命,为了确保万一,裴晏派大理寺司直前往麟州,调查范长佑被“活祭”的内情,如今两月已过,所派之人终于返回,姜离也想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到了东院值房,姜离抬眼便见裴晏桌案之上堆满了卷宗。 裴晏多日不见她,这时熟稔的招手,“你来的正好,此事你也听听” 宁珏也兴冲冲道:“快快,麟州的事有的查!” 屋内除了他二人,还有两个面生的司直,皆已过而立之年,他二人肌肤黝黑,公服马靴皆有泥渍,一副着急赶路的风尘仆仆之相。 姜离近前来,“怎么说?” 不等裴晏接话,宁珏先热络道:“你还记得吗?当初书院案破了之后,那付宗源说,当时付怀瑾四人虐杀范长佑,乃是因当地曾有个‘梼杌’的凶神,后在麟州坊间有了信徒,其信徒编了教义,其中一出教义乃是种献祭之法,可获取被献祭者的天资禀赋,当初范长佑便是被他们绑了起来,用那教义上的法子将其献祭给凶神了,还有什么在其面上刻写教义,欲取何处,便献祭何处的说法” 姜离颔首道:“自然记得,这说法不对吗?” 宁珏看向领头的司直,那司直道:“我们去麟州前后待了月余,得到的说法和付宗源所说的确有些差异,这名叫‘梼杌’的凶神确有过,但当时的邪道只以此为幌子,后来虽有了凶神需祭祀的说法,但并非是拿人活祭,而是邪道敛财之说。这邪道当初之所以被官府查禁,也是因其敛财骗财巨大,那些因邪道而死之人,要么是被骗光了钱财自杀而亡,要么便是因钱财与邪道中人厮杀而亡,并无拿活人祭祀之事。” 姜离奇怪道:“这怎可能?那付怀瑾是从何处得来的虐杀之法?” 司直摇头道:“这凶神邪道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前后闹了不到一年便被官府明令禁止,主犯也都被正法了,此番我们找到了当年被骗之人,还找到了两个入过邪道的‘信徒’,据他们说,那邪道头子初衷是为敛财,害人命的事他们是不敢当众干的,那名叫梼杌的凶神乃是神话传说之物,在当地就和我们说年兽吃人一样,是用来吓人的。但据说一开始兴起,是几十年前,有几个江湖人士在当地装神弄鬼吓唬人才流传开来” 姜离难以置信,“那教义中有活祭之说,是付宗源编的?” 裴晏这时展开一卷文卷来,“你来看,这是他们找到的,梼杌在当地的画像。” 姜离只道看画像做什么,可当裴晏将那文卷放在她眼前时,姜离蓦地惊疑起来,“这梼杌的模样是” “不错,与我们此前见过的四方凶兽纹样中那北方凶兽一模一样!” 裴晏一言落定,姜离讶然道:“难道麟州这凶神,也与无量道有关?可那活祭之说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裴晏这时又拿出一份信笺来,“你看” 姜离接过信来,很快严声道:“这是你师门传来?” 裴晏应是,“早先我们怀疑无量道死灰复燃之后,我便派人去往师门送信,师父看了信,又唤门中长老一同核查,一番溯源下来,便找到了当年与无量道相关的记载,我们在长安所见四方兽纹画像,正是无量道教众信奉的天尊画像,那四方凶兽,北方为梼杌,东方为冥蛇,南方为穷奇,西方为犼兽,皆为古时或食人极恶,或带来灾祸之异兽,而那正中的神尊,便是西域巫毒教信奉过的无量天尊,与道家所言无量天尊非同一神仙。” 姜离背脊爬上一股子凉意,“那便是说,长安城确有无量道,甚至麟州几年前的邪道敛财之祸,也是无量道兴起?” 裴晏颔首,“无量道本是北齐邪道,虽如今才在长安露出马脚,但他们定不是第一日来大周作乱,或许七八年前便开始了” 姜离说完,又顺着信上所言往下看,很快倒吸一口凉气道:“无量道真有活祭教义!那付怀瑾四人当初虐杀范长佑,便不是因那麟州凶神,而是因无量道?只因麟州那凶神与无量道的凶兽为同一异兽,他便以为几个孩子是因麟州凶神才去害人?” 裴晏道:“付宗源被判流放三千里,月前便已经发配西北了,眼下可能性有二,其一若你所言,这几个孩子是从麟州别处得来的活祭教义,但因付宗源在麟州为官,知晓那本地邪道,他自己将麟州邪道和无量道混为一谈了;其二,他自己便入过无量道,付怀瑾是从他这里知道了活祭之说,眼下要将付宗源追回十分不易,只能先去查付宗源府上旧人,我再派人去麟州走一趟,看看麟州是否有无量道在坊间暗地传教。” 这片刻功夫,姜离心中也百转千回,思来想去,也确是有这两种可能,“若是第一种可能也就罢了,若连付宗源都入了无量道,那此事便非同小可了。” 付宗源官至从三品吏部侍郎,若连他都信了什么无量天尊,可想而知无量道渗入大周朝堂之深早已远超想象。 裴晏也肃容道:“这无量道教义十分繁复,除了用人活祭,还有什么巡山祭礼,师门明后两日还有信来,待理清楚了,自要查个明明白白。” 言毕,他又看向两位司直,“你们路远辛劳,先去歇着,麟州之事待定下章程,只怕还要你们二人牵头南下” 待司直们离去,宁珏先等不及道:“你今日过来所为何事?总不是未卜先知,知道麟州有消息了吧。” 无量道之事还轮不到姜离插手,她摇了摇头,从袖中掏出了昨夜备好的文卷,看一眼裴晏,还是先递给了宁珏,“正好宁公子也在此,宁公子也可看看。” 宁珏面露诧色,待打开文卷看了两行,惊讶道:“你这是在验证那黑顺片下毒之法的中毒剂量?” 姜离点头,“这半月以来,我一共炮制了近百斤生附子,炮制之时,将那流萤石粉换成了石英粉,又按照疟疫遗症的轻重缓急,开了七八种医方配伍,这些配伍之中皆有黑顺片,只用量不同,如此,算出了这些医方用药二十日能掺多少石英粉,再减去游龙梅花盆中的残余药量,便近似得出了太孙殿□□内毒石之量” 姜离一口气说完,宁珏不知是该震撼还是该感动,“这些都是你亲自做的?” 姜离点头,“自然我自己去做才能精确放心。” 宁珏惊得下巴掉在地上,裴晏则去看姜双手,这般仔细一瞧,便见半月不见,她本就不显细嫩的双手愈发粗粝,指尖上竟还有两处伤口,自是炮制药材所留,他一时眉心紧拧,神色也晦暗复杂起来。 宁珏一目十行看完,又叫文卷交给裴晏,这时,他目光在姜离和裴晏之间来回,道:“薛泠,你和师兄可真是……我听师兄说这半月忙的脚不沾地没再见你了,还以为你已经在忙别的了,可没想到你还在查小殿下的案子。师兄这半月也没打住,就在昨日,师兄还说当年小殿下医案被烧毁之事有异,想再从此事上核查一番,你们两个这刨根问底的性子,可真是一模一样……” 姜离起疑,“医案被烧毁有异?” 裴晏不懂医道,但姜离文卷上写的详细分明,只看最终的结论便是一目了然。 他抬头道:“近日善后肃王案时,我曾对医案被烧毁起疑过,当时还问过肃王和钱继礼等人,但他们说此事并非他们动的手脚,我于是又调阅了当年关于火势的记载,发现那夜的火起的十分迅猛怪异,禁中守卫森严,任何衙门发生火灾,禁军都可在半炷香时辰内赶到,出事时时值五月,虽是天干物燥,但药藏局库房内并无明火,最终也无法解释那火势是如何起来的。” 裴晏说着,示意手上文卷,“按你试验的医方,哪怕太医们用剂量最大的配伍,二十日的毒石并不足以致命,肃王说的是真的?” 姜离颔首,“那黑顺片要让人看不出异常,不可能放过多石粉,而殿下用药之时,汤药放凉的过程中,石粉自然而然沉在剩下的药汁中,因此入体的毒石剂量要远远小于黑顺片附着之量,这也是为何殿下用了二十日汤药,那游龙梅的花土便可暴晒发光的缘故,那日我请求开皇陵验骨,乃是一早便想到了陛下不会允准,如今想来,即便是开棺验骨,小殿下的尸骸之上也定没有那两个孩子那般多毒石粉。” 宁珏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所以……你们真的认为肃王最后喊冤并未撒谎?那这便是说,肃王下毒并非主责,主责还是那广安伯?” 姜离和裴晏对视一眼,道:“宁公子,我是医家,事到如今我便直说了,倘若那广安伯的确施针有误,但他做为太医令,至多施针无效,当不至于出施针杀人这样大的纰漏,我更倾向于当年谋害小殿下的不止肃王” 宁珏瞪大了眸子,“你知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姜离看向那份文卷,“那日肃王喊冤时我并不信,可后来我仔细想过,他说的毒石剂量不足确有道理,那时我还不敢肯定,可这些日子我自己尝试多次后,便不能不正视他的话了。我是医家,我只用医理药理论证,那位广安伯我也打听过,他施针之术诡奇,却十分神妙,我很难相信,小殿下当时只中了轻微之毒,却会因施针而亡,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除了肃王,除了广安伯施针无用,还有其他人也动过手脚。” 姜离字字铮然,宁珏听得呼吸都紧促起来,他又看向裴晏,“师兄,你也做此想?” 裴晏沉声道:“宁珏,太孙殿下的案子结在肃王身上自是最好的,可我们查了这样久,案子了了,疑点却无从解释,难道能就此置之不顾,结案大吉吗?” “当然不是!只是,只是我想不到还有谁,我” 话未说完,宁珏眼眶微缩,欲言又止地看向了姜离,道:“若说还有谁想害皇太孙,那我只能想到” 他看着姜离,那意思十分明白,他只能想到薛兰时了。 姜离自然明白,她定然道:“无论还会查出何人,既已经找到了疑点,那便不当放弃。” 宁珏俊脸拧做一团,“若真的查到了太子妃呢?” 姜离面上一点儿波澜也无,“若真是我姑姑所为,那宁公子只管向太子殿下和陛下揭发便是……” 宁珏不敢置信,“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若是你姑姑谋害太孙殿下,哪怕她有着身孕,陛下也不会轻饶她,若她诞下了皇孙,哪怕勉强保住性命,那她,还有你们薛氏,便都完了,你们薛氏祖上出过四位皇后,她眼看着便是第五位,你……你在江湖长大不懂这些,可你父亲你姑姑愿意吗?你到底是不是薛家人啊!” 宁珏只是顺口而出,姜离却听得心头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心急,她忙缓了声气道:“自然不一定与薛氏有关,我只想着,万事总要求个真相不是吗?” 宁珏古怪地看着姜离,“你知不知道这对薛氏意味着什么啊?我……若真是与薛氏有关,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宁珏说着语声低落下去,显然,他有此念全是因姜离这个朋友。 见他这般,姜离一时也不知如何劝告下去,若宁珏来日知晓她真正的身份与目的,她不用想就知道他会有多屈辱愤怒。 裴晏这时道:“宁珏,你不必想那么多,人应坚守本心,你本心如何,便当如何,事已至此,若要你为了薛氏的安危绝口不提这些疑点,你可能做到?” “当然做不到!”宁珏回答利落,面上痛苦之色却愈盛,“这些年来,我总是梦到翊儿,每一次梦到他,我都告诉他,舅舅一定为他查个明明白白……” 他看看姜离,看看裴晏,又看向窗外晚霞漫天,很快一咬牙道:“师兄说得对,薛泠也说得对,我的本心也是为了真相,真相比什么都重要,何况薛泠本不是在长安长大,这一切都不会与她有关。” 鹤唳长安 第200节 他豁然看向她们,“但此事我要与阿姐商议……” 裴晏点头,“这是自然,肃王刚被赐死,陛下这几日脾性阴晴难定,在查到其他证据之前,不必急着在朝上引出争端” 宁珏苦涩道:“阿姐以为事情已经查楚了,这几日总算能睡个好觉了,哎,我顾虑繁多,也是怕阿姐难得解脱,罢了,我这就去见她!可能让我把这份文稿带去给阿姐看看?这么多年下来,她也懂得几分药理了,一看便明白。” 姜离将文卷折好递给她,“有凭据最好。” 宁珏今日是为了查邪道而来,万万想不到姜离奉上这样一卷实据,他将文卷揣在怀里,郑重道:“薛泠,你能为小殿下做到这一步,若将来薛氏有难,我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一定护你周全!我先走一步了!” 宁珏撂下此言大步而去,姜离怔怔地看着他离开,等脚步声彻底消失了,她才低低道:“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裴晏站在她身后,“你在想,是不是对宁珏太过残忍了。” 姜离涩然地牵了牵唇,裴晏便又道:“你不必自愧,你我所做本也是他所求,何况,没有人比你受的苦更多了。” 回长安半年,此前的苦楚不必自怜自伤,但姜离想到广安伯上下四十三口人的性命,她的心,自也不会因为对宁珏的这份欺骗而犹疑。 她深吸口气定下神来,转身道:“今日过来,我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告诉你” 裴晏面露疑问,姜离道:“还记得我向你提过的那个沈家旧案的人证吗?此人名叫齐悭,他昨日已经到了长安城,待会儿入夜之后,你随我去见他罢。” 第215章 旧案连环 酉时过半, 姜离离开大理寺,在顺义门西南的暗巷中等了两炷香的时辰后,夜幕降临,没一会儿, 裴晏自顺义门出, 径直入巷中上了她的马车。 到了这时, 姜离才提到昨日去济病坊,阿彩姐妹要被收养去商州之事。 “你为何看得懂阿彩那些比划?你们府里有聋哑之人?” 姜离到底还是问出了心底疑问,裴晏坐在她下首位, 默了默道:“从前有友人患过口疾,我从他那里习得了一二奇巧。” 姜离有些恍然,“难怪,那如今可好了?” 马车里光线昏暗, 车轮辚辚声中,裴晏的面容晦昧不清,默然片刻, 才听他沉声道:“那位友人已经死了。” “怎会死了?”姜离只觉奇怪, 但话出口又觉不该深问, “罢了, 人既已过世, 便也没什么好说了, 你节哀罢。” “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 裴晏语声听不出悲切,姜离便也放下心来, 转而道:“今日这位人证是从襄州而来,是开元钱庄那位账房先生韩煦清的徒儿, 当年作证的人证之一,待会儿见了人, 若记得当年之事最好,若不记清楚,也不必为难他。” 裴晏颔首,“当年沈家出事后不久,我便调查过这些人,这个齐悭我还有几分印象。” 姜离回忆着沈家旧案,道:“这案子最诡异之处,还是那笔赃银的存入时间,决堤是在一年之后,脏银却提前一年之久便存入,但凡不了解沈大人为人的,自然要怀疑其人确有贪赃之行” 裴晏道:“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此处。” 马车直奔芙蓉巷,待到后巷中时,已是亥时初刻,周遭的坊市灯火次第,不远处的秦楼楚馆里传出阵阵丝竹笑闹之声,近日登仙极乐楼遴选花魁的盛事如火如荼,连带着大大小小的青楼妓坊都生意火爆。 姜离带着裴晏走到酌泠酒家后门,叫门后,戚三娘很快将门打了开。 “姑娘快请,裴世子请,人在客房等着。” 戚三娘在前带路,二人直上后院二楼,待到了客房门口,便见曲尚义早已在门外候着,见到裴晏,他拱手道:“裴世子” 姜离解释道:“这是当年沈家一位故旧,此番找人证便是他亲自去的襄州。” 裴晏点了点头,曲尚义抬手做请,“人就在里面。” 进了客房,姜离二人见到了虞梓桐口中的齐悭,当年事发之时他年方双十,如今过了十三年,他已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男人,他生的宽额高鼻,身量瘦长,此刻着宝蓝长衫,面上仍有几分局促惊惶之色。 “齐老爷,这便是我们提过的,如今的大理寺少卿裴大人,这位姑娘是位医家,你不是说你师父的病很怪吗?待会儿详细向这位姑娘说说。” 曲尚义做了介绍,齐悭拱手见礼,裴晏上前来道:“你不必紧张,此番能来长安,我们已经十分感激,知道什么说什么便是。” 齐悭呐呐应好,待几人落座,裴晏便问:“景德二十五年,沈大人去存银子之时,你就在现场?” 齐悭应道:“是,当夜是我师父带着我们一起接待的,起初还不知他是沈大人呢,他来的匆忙,我们都快歇下了,两万两现银就在马车上,好几个大箱子,我们帮忙搬的箱子。后来我师父亲自清点的银两,又请来了当时的东家袁老爷,银契文书都是完整的,印信是我师父和袁老爷看着盖得,当时他们大概就知道了客人是谁。” “但你们自始至终,并未看到他的脸?也未听见声音?” “没错,我们这些徒儿都是打杂的,盖印信时客人也未拿下斗笠,不过比起这单生意,客人想不想露脸并不重要,且他手背上的伤痕我记得很清楚,确实是一个马蹄形状,且一看便有了年头。至于声音,他们在内室交接银两时客人是开了口的,只不过我们没机会听,后来指认沈大人之时,是我师父笃定当夜就是他。” 齐悭做为当年人证之一,与“沈大人”的会面不过这小半个时辰,与贪腐有关的细节他更是毫不知情,但之所以要请他亲自回长安,更紧要的还是他师父的病。 裴晏这时便问:“你师父的病你记得多少?” 齐悭道:“我是景德二十三年跟着师父学账房的,当时他已经得了消渴之症,我拜他的第一年,还眼睁睁看着他病情恶化,但到了景德二十四年年末,师父不知从何处求得了神药,用了半月之后,病情忽然好转了许多” “什么样的神药?”姜离忙问。 “是一种仙丹。”齐悭答得利落,但此言落定,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怪异,“我看师父服用过,是一种赤褐色丹丸,每日三五粒,也不知是从哪个佛寺道观求来的,一开始我还怕师父上了当,可等师父病情明显好转之后,我倒也不敢不信,但我问师父神药从何处来时,他又不愿说了,但多半没花什么银钱” 姜离和裴晏对视一眼,又问:“你师父临死前可说过什么‘天尊’之言?” 齐悭眼睫微颤,“不错,这也是我觉得最古怪的地方,师父平日里也不怎么信道信佛的,可他弥留之际,口中却一直唤什么‘天尊’‘圣主’之言,一时又说什么自己罪孽深重,求天尊渡他,那时他人已半昏不醒了,我还问过‘圣主’是什么神仙,可师父已不能答话了,没几日他便咽了气,我们只帮着师娘办丧事,后来师娘带着孩子回了老家,我们几个想到沈家的事,再想到师父死前模样,也有些害怕,便都离开了长安。” 裴晏道:“你师父房中可曾出现过什么天尊画像?” 齐悭迟疑问,“画像?什么画像?” “他不是信天尊吗?可曾供奉过天尊神像?” 齐悭仔细回想片刻,道:“画像……大人这么一说,小人想起来一件事,师父过世之后我们为他收拾遗物,他还真有一张古怪画像夹杂在书册话本之中,连师娘都不知是什么,是不是一幅八卦图……中间一个神仙,四周有几个神兽护卫?” 姜离和裴晏齐齐色变,裴晏又从袖中拿出在冯筝府中搜来的画像,“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齐悭锁眉细看,很快扬声道:“像!很像!时隔多年,我已记不清那中间的神仙模样了,但的确是这样的布局,与一般的佛道神像很不一样,尤其外面是八卦图的形状,我印象还是很深的,当时我们还以为是什么道家符文呢。” 裴晏收好画像,与姜离四目相对之时,二人眼底皆是震动。 韩煦清死在景德二十七年,距今已有十三年,若十三年前无量道已经传入长安,何以今岁才被发现? 裴晏又道:“你再仔细想想,你师父是从何处得来的画像?当年他接触过什么怪异之人?有何奇怪行径?还有,他可曾与你们提起过邪门歪道之言?” “师父何处得来的画像我的确不知情,怪异之人我也想不起来,师父是做账房的,偶尔陪着东家去见客应酬,这些时候我们做徒儿的不会跟着,便也不甚清楚,至于邪门歪道,师父更没提过了……” 裴晏接着问:“那几年就没有一点儿异样言行?” 齐悭拧着眉头苦思,好半晌,他表情怪异道:“去青楼算不算?” “青楼”二字令裴晏心紧,“当然算,仔细说说” 齐悭道:“我师父这人其实很是正派的,和师娘也是少年夫妻,恩爱有加,平日里去见客应酬连酒都少饮,每日都在天黑之前归家,但自从生病之后,他性情变得急躁,也不那么顾家了,本来被病痛折磨,也算人之常情,可就在景德二十四年年底,他忽然和城南天香楼一个名叫浣云的青楼女子相好上了。” “他把那女子当做红粉知己,常常夜不归宿,起先师娘并不知情,等师娘知道真相之后,便与他大闹了好几次,一开始他还不愿与那女子断了,非说那女子是他命中注定之人,后来师娘打算与他和离时,他才答应师娘不与那女子来往了。” 齐悭叹道:“前后闹了小半年,我们都想不通师父怎会变成这样,差点把家都闹散了,师娘虽然没和师父和离,可那次之后两人感情也生分了,甚至师父都不一定真与那女子断了,因他常和东家应酬,去了何处饮酒作乐连我们都搞不清。” 裴晏道:“浣云?天香楼?确定无疑?” 齐悭重重点头,唏嘘道:“师娘去天香楼闹过,我们还去劝过架,自然记得明明白白的,后来师父过世了,那妓子一点儿表示也无,哪是什么红粉知己!” “那你师父病情好转,是在认识那浣云之后?” 裴晏话落,齐悭仔细回忆一番,肯定道:“不错,就是在认识浣云之后,或许也是如此,他觉得那浣云真给他带来了好运吧。” 裴晏看向姜离,便见姜离也神色严峻,她问道:“确定是那赤色仙丹让你师父病情好转了?” 齐悭颔首,“确定,因那阵子师父病痛煎熬,都有过轻生的念头了,常用的汤药也停了,那仙丹还真救了师父,我们也不懂其中道理。” “那他后来病情怎会急转直下呢?没有仙丹用了?” 齐悭叹气道:“仙丹还有的,我记得就在沈家出事之后两三个月,师父的病又不好了,烦渴引饮、小便频数,多食善饥,消瘦身倦,就那么小半年功夫,瘦了二十多斤下去,当时师娘花费重金请来了致仕的老御医,开了药,用了两帖算是拖住了,但师父觉得好的太慢了,根本不信那老御医,非要用那仙丹,又把两年前病情好转时用过的老方子拿出来,就这么一通折腾,硬是把自己折腾没了” 姜离看过裴晏找到的韩煦清的医方,其中第二张医方用药配伍十分得宜,但若韩煦清自己吃药,再好的大夫也难救他性命。 她又问:“你师父病重之后,仙丹从何处来呢?” 齐悭回忆道:“我们与师父并未住在一处,师娘又是足不出户的妇人家,到最后,我们都不知他从何处求来的,问的多了,师父还不高兴,像有什么禁忌似的,但若我没记错的话,师父那一阵子每月都会出城,一出便是半日。” 神像、仙丹、禁忌,种种情形都表明韩煦清也入了无量道,但可惜齐悭并未与韩煦清朝夕相伴,所知还是不够多。 见裴晏二人神色严峻,齐悭也意识到了不妙,“大人,姑娘,所以我师父当初是怎么回事?是……是被邪门歪道骗了吗?” 裴晏颔首,“有此可能,当初指证沈大人之时,只有你师父听过他的声音?” 齐悭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不错,袁老爷年事已高,一年前的事已经记不清了,但我师父未至不惑之年,是他信誓旦旦说当夜听到的就是沈大人的声音。” 当年那“马蹄疤痕”为证据之一,而韩煦清人声上的指证,则令沈栋贪腐之罪板上钉钉,裴晏默了默,“今日先问至此,若想到什么异常让他们知会我便是。” 姜离和裴晏从客房出来,转而到了对面的偏厅之中。 一进门,戚三娘便着急道:“这是什么意思?怎么那韩煦清还和邪门歪道扯上了?什么仙丹不仙丹的,仙丹哪会救人呢?他是不是本来病的没有那么重,被人给骗了?待后来病重了,不吃药只吃仙丹,自然把自己给作践死了……” 戚三娘在长安蛰伏多年,为的便是替沈家替戚家伸冤雪恨,多年来所得消息不少,真正用得上的线索却寥寥无几,如今终于有了个旧日人证,她自是报以厚望,但此刻听下来,却是云里雾里不知所谓。 “近日长安城在闹邪道我倒是听说了,但这事和沈家的旧案没关系吧?沈家的案子已是十三年前的事了,且沈大人当年是被那些贪官污吏诬陷,与邪门歪道也无干吧?” 戚三娘满腹疑问,相比之下,曲尚义还算沉得住气,他道:“你先别急,这么多年了,性子怎么还这般不沉稳?听裴世子和姑娘说。” 姜离这时道:“其实三娘说的不错,本来沈家的案子只和贪腐有关,但我们都没想到齐悭今日一言,竟证明了韩煦清当年和邪道有染” “证明?那便是说,是真的?”戚三娘又道。 裴晏颔首,“单凭那神像便可证明,再加上韩煦清身患重病不看大夫,与我们近日发现的另一位邪道信徒一模一样。” 戚三娘看向曲尚义,“可是,这也不能证明沈大人是被冤枉吧?” 姜离道:“确实不能证明,眼下有两种可能,第一,韩煦清自己入了邪道,邪道之事与他指证沈大人并无关系,二者只是巧合,第二,韩煦清沾染邪道,他后来指证沈大人种种,或许便与当年那邪道有关,若是如此这案子便更复杂了。” 微微一顿,姜离又道:“当年的证据之中,那手背上的疤痕和沈大人的印信都可以伪造,只要与沈大人熟悉之人,大可将那疤痕伪造的并无二致,印信也是一样,唯有这声音难作假,且前后时隔一年,韩煦清却咬定是沈大人亲自去存脏银,这也存疑。” 戚三娘苦涩道:“当年那么多人想把沈大人拉下水,韩煦清的证词最是关键,这几年我们也查过他,确实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认死了沈大人。” 姜离看向裴晏,裴晏道:“当年我查旧案时,虽查过韩煦清,但重点皆在他和那些官员是否有染上,还真未去查过那个青楼女子,如今得了新线索自要再去追究一番,你们不必着急,交由大理寺来办便可,若有了消息,姜姑娘会来告知你们。” 戚三娘不好意思道:“真是有劳世子了,这案子拖了十几年,当年还是御令定案,再加上我们……再加上沈家公子做的事,我们都知道翻案难上登天。” 裴晏道:“为沈伯父翻案也是我所求,不必客气。” 曲尚义倒是没有戚三娘这般见外,顺手倒了茶水道:“裴大人是大理寺主官,这些事他去办最方便,喝茶吧,姑娘也坐下喝茶” 裴晏接过茶盏轻抿一口,又看了眼天色道:“时辰不早了,还是不多留了。” 他放下茶盏起身来,戚三娘还想留客,曲尚义已经道:“那也好,裴大人身份特殊,还是稳妥为重,不在此久留是好的” 姜离眨了眨眼,也道:“是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曲尚义便道:“那我们送姑娘和大人出去。” 他说着在前引路,待一路送到了后门之外,看着二人前后上了马车,方才返身关门。 鹤唳长安 第201节 待马车走动起来,姜离看着裴晏若有所思,裴晏于昏暗之中问:“怎么了?” 姜离道:“不知怎么,总觉得曲叔待你十分亲昵,你们从前可见过吗?” “是见过,当年沈家出事之后,我曾想救他和师兄,但还没求得母亲准许,便听闻他靠自己逃脱了,再后来便是听江湖上多了个沧浪阁……” “难怪……”姜离恍然,“那你便不好奇他为何在此?还有戚三娘,她其实是当年沈大人下属戚明喆的女儿,戚明喆算是为了沈大人而死,只有替沈大人雪冤,戚家的冤屈才能一同昭雪,你不奇怪我如何认得他们?” 裴晏默了默,“我知道” 姜离心腔一紧,“你知道?你如何知道?我倒如今都不明白你是如何认出我的,你……是不是与我那位小师父有过联系?你们私下见过了?” 姜离早就猜了多日,自发现沈渡并不忌讳她找裴晏帮忙之后,她便有了此猜测。 只是堂堂大理寺少卿竟与举国通缉的要犯有联络,终究对裴晏不利,她便不曾挑明,直到今夜,连曲尚义和戚三娘都见过之后,她便也无需谨慎了。 裴晏像有些语塞,迟疑道:“你的小师父” “便是你师兄,我能有今日全靠他当日相救。”话已至此,姜离便坦然相告,“后来他助我养伤,连我如今会的轻功拳脚也是他授与我,我师父本来只有一人,后来他实在助我良多,我便唤他小师父了,我伤痊愈之后,他为了旧案奔走各处,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我见他的时日便愈发少了,这也是我一早便关注沈家旧案的缘故。” 姜离说至此,轻声道:“他如今多半还在长安城中,他可去见过你?” 这一问似问住了裴晏,他沉默好几息才道:“不曾见过,姜离,倘若我……” 裴晏欲言又止,姜离看不清他神色,便定定盯着他,但裴晏似想到了什么,气息微沉道:“倘若我为沈伯父洗雪了冤屈,他或许就不会再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未曾见你,那他如今又在何处呢?”姜离轻喃一句,又道:“那是自然,他本就不喜长安,到了那时,就在江湖中做个逍遥客岂不快意??” “你如何知他不喜长安?”裴晏问。 姜离无奈道:“他在这长安城里家破人亡,还喜欢长安做什么?这里看着繁华着锦,却不知藏了多少阴险诡计,想他父亲是那样的朝中栋梁,却” 她说着长叹一声,“待为他父亲洗雪冤屈,他只怕再也不会回来。” 裴晏不知想到何处,此番沉默更久,好半晌,他才道:“你唤他师父,那他待你足够好吗?” 姜离重重应道:“自然,旁的不论,这救命之恩便无以为报。” 裴晏似乎觉得宽慰了些,“好,那也不枉他数载经营了……” 第216章 太孙之死 姜离焦急地等宁珏的消息, 可连着数日也无动静。 直至五月十八这日傍晚,没等来宁珏,却先等来了简思勤。 九月便是今岁秋闱,简思勤近日闭门苦学, 已有多日没来薛府拜访, 今日前来着实令姜离意外。 待将他请来盈月楼, 一见面简思勤便道:“妹妹,快准备准备,我在仙楼定了位置, 咱们今日去看选花魁去,虞姑娘和付姑娘府上我都送了拜帖,咱们去好好热闹热闹,这几日乐完了, 我六月便不再出来了” 窗外晚霞漫天,盛夏暑气正在消散,姜离索性无事, 便应了下来。 待出府上了马车, 简思勤道:“我在府里憋坏了, 肃王出事之时, 母亲也不让我出来乱跑, 听说这几日朝内朝外风声鹤唳, 陛下也病倒了?” “陛下还是旧疾,近两日未传我入宫, 我也不知详细。” 姜离答完话,忽然想到了齐悭之言, 便道:“城南是不是有个天香楼?” 简思勤道:“你如何知道?确有个天香楼,登仙极乐楼之下, 醉欢楼、天香楼这些地方都相差无几,你还记得那簪花榜吗?如今还剩下十人了,里头有个叫沉朱的姑娘便是天香楼选来的” 姜离心中有了数,“听别人说起过。” 简思勤帖子下得早,等他们到登仙极乐楼之外时,虞梓桐和付云慈兄妹已经到了,付云慈兄妹如常,虞梓桐则有些心事重重。 夜幕初临,登仙极乐楼内灯火阑珊,幻若琼楼,在丝竹乐声中,几人进了一楼厅堂,待往那五丈高的簪花灯楼上一瞧,果然只剩下了十人,姜离目光扫上去,排在头名的仍然是那位雪娘,简思勤适才提过的沉朱姑娘则在第六。 简思勤道:“今岁的花魁必定是雪娘无疑了,走,待会儿雪娘会出来抚琴,咱们去楼上落座去” 付云慈道:“雪娘擅琴?” 简思勤道:“说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绝,舞技亦是一流。” 付云珩也道:“这几日衙门忙的紧,但连我也听说过。” 几人沿着楼梯往二楼雅间行去,刚上了二楼廊道,不远处的回廊拐角处走出来几个锦衣中年男子,几人径直往天字一号雅间行去。 简思勤看着他们轻啧一声,“连苏二爷都来了!” 付云珩伸着脖子张望,“哪位是苏二爷?” 简思勤指着其中一个蜀锦蓝袍的瘦削男人道:“就是那个最瘦的” 众人随他目光看去,待看清那人面相,皆是微惊,简思勤所指之人并非普通的瘦,而是皮包骨头的病态之瘦。 “那便是苏二爷?怎么这幅模样?” 付云珩奇怪极了,简思勤一把拉住他,“进屋里再说!” 入雅间坐定,待小厮们上了茶点退下,简思勤才道:“这位苏二爷是广陵苏氏这一代的家主,上头有个哥哥早年病逝了,传说他十多年前也患过重病,但后来不知怎么病愈了,就这么活到了现在,只是他需常年用药,且饮食上忌讳颇多,他那皮包骨头的模样,都是患病害的。” “他可是患过心疾?”姜离捧着茶盏问。 简思勤微讶道:“妹妹如何知道?” 姜离道:“我看他前额皱纹颇多,面色也发红,眼睑处也与正常人不同,遂猜的。” 简思勤摇头,“那我还真不知他患了何病,只是这登仙极乐楼和广陵苏氏名气太大,道听途说罢了,咦,虞姑娘怎么愁眉苦脸的?” 几人见面半晌,虞梓桐硬是未发一言,饶是谁都瞧出她兴致不高。 简思勤这般一问,虞梓桐强笑一下道:“没什么” 付云慈拍拍她手背,坦然道:“肃王那件事和皇太孙旧案有关,我们本以为肃王被查办了,广安伯府那件旧案会被翻出来昭雪,却不想肃王之罪是肃王之罪,广安伯的罪名硬没有半点儿减轻,她正为了此事发愁呢。” 姜离心底暗叹,安抚道:“还没到最后呢,大理寺和刑部还在收尾,淮安郡王出事之时有位太医也受了冤枉,都十三年了,近日都要平反了。” 姜离所言之人正是明肃清,明卉盼了多年的真相被查清,为明肃清平冤的奏请景德帝也已经批准,不日明肃清之冤便可昭雪。 虞梓桐摇了摇头,“很不容易,好些医道上的说法,根本没什么真凭实据等着衙门去查,那白敬之也是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才铤而走险,哎,我该跟着堂姑姑学医的,若我懂得其中的弯弯绕绕,如今也能讨个说法。” 付云慈道:“已经这么几年了,不急在这几日,何况还有阿泠相助呢,真有什么消息她会说的,裴世子也不会坐视不理。” 她言毕,简思勤和付云珩也安慰起虞梓桐,虞梓桐到底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没一会儿也展颜开来。 这时付云珩唏嘘道:“今岁长安实在不太平,这几日金吾卫也案子繁多,等着看吧,我总觉得今年还有什么事要发生” 虞梓桐心中微动,“金吾卫有何事?不是抓那沧浪阁的人吧?” 虞梓桐牵挂沈渡多年,何况自前次明华山一见,她始终在打探沈渡下落。 付云珩摆手,“抓邪魔歪道是拱卫司的事,我这里是月前有两个孩子不见了,他们的父母报官报到了京畿衙门,京畿衙门人手不足,便请我们帮忙,我手上正好没差事,这事便交到了我这里,这月余我天天在外面跑,人都黑了一圈。” 虞梓桐紧张道:“是拐子拐跑了?” 付云珩叹道:“案子到我这里,我都找了大半个月了,不出意外应是拐子拐走了,天可怜见,那两个孩子一个眼睛患病,一个耳朵天生失聪,也不知拐子捉这样的孩子做什么,卖也卖不出好价钱啊,两个孩子才七岁,有病在身,逃也难逃脱。” 众人听得心惊,姜离也觉怪异,“拐子怎会” 正待再问时,一道清灵的琴声响了起来,简思勤猝然起身奔向露台,“是雪娘,弹的是《春江花月曲》,快来听” 雅间的露台正可看到那正中的演台,与当日看幻术一般演法,雪娘是今岁登仙极乐楼力捧之人,普通的来客可听不了她的演奏。 姜离也起身走来露台,但她不擅琴艺,只觉弦音悦耳,也听不出详细,她站在围栏边上,只去看雪娘窈窕的身段。雪娘看起来十七八岁,一袭雪色绣裙衬得她气韵出尘,此时她面上还带了一方雪色面纱,半隐半透之间,能看出她五官优越,骨相秀美,一颦一笑之间,愈显得她神秘莫测。 “怎么还掩着脸呢?”付云珩奇怪道。 简思勤道:“都是这仙楼的手段罢了,待花魁选出来,这第一个看花魁真容之人只怕要一掷千金才行” 付云珩抓了抓脑袋:“好听倒是好听,但我也瞧不出技艺有多高超啊。” 几人之间也就简思勤与付云慈颇擅琴,简思勤听得如痴如醉,正待为大家品读一番,却忽闻外头响起了刺耳惊呼声 众人一愣,付云珩忙返身去开门,待出雅间往一楼大堂一看,登时惊讶道:“怎么是拱卫司?这是怎么了?” 姜离忙也跟了出来,站在二楼楼梯处往下一看,果然见一楼大厅之中进来了十多个身穿公服之人,领头之人赫然便是宁珏和陆承泽。 “宁公子!陆大人!这是怎么了!” 动静太大,吓得一楼酒客惊呼阵阵,乐曲声也停了,掌柜苏泉听见动静忙从后堂出来,拱手道:“二位有失远迎了,有话好商量,这是何意啊?” 宁珏冷声道:“赵启忠何在?” 苏泉赔笑道:“他这两日告了假,并不在楼中,两位大人,到底是因为何事啊?” 陆承泽上下打量这数层楼阁,道:“看来今夜你们的生意是做不成了,来人,每间屋子都仔细搜一搜” 苏泉面色大变,“我的大人哦!怎么就闹这么大?咱们有话去后堂说不好吗?前次段世子的事我们这的生意已经大受打击,眼下可经不起” 陆承泽不假思索道:“拱卫司奉命办差,求情的话你不如去陛下跟前说!” 随着话音,拱卫司武卫们已经沿着楼梯往楼上冲了上来,宁珏目光四扫之际,一下看到了二楼的姜离,他微讶,忙也往楼上行来。 简思勤目瞪口呆道:“怎么又招惹了拱卫司?登仙极乐楼今年也是命犯太岁了!” 说话的功夫,宁珏已经上了楼,看着众人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姜离道:“我们来看选花魁的热闹,你们这是” 陆承泽这会儿功夫也瞧见了姜离,他紧跟着上二楼道:“薛姑娘,登仙极乐楼楼中或有人与邪道有染,今日曲子是听不成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快些归家吧。” 姜离心神大震,“与邪道有染?” 宁珏横一眼陆承泽,压低声道:“还记得莲星吗?她七年前本就是登仙极乐楼之人,我们顺着她的线索查,查到了这些年她与几个登仙极乐楼旧人关系密切,在她过世前几日,如今的仙楼管事,一个叫赵启忠的还去看过她,这两日我摸查了此人,发现此人也有些古怪行径” 话音未落,天字一号雅间的苏二爷几人也走了出来,苏泉一边忙着向食客们致歉,一边也跟上了楼来找苏二爷禀告。 苏二爷听完,便朝宁珏二人走来,“两位大人要搜,我们自然配合,只是还请莫要伤了客人们,苏泉,好好安排客人车马,改日我亲自向他们致歉” 苏二爷名唤苏子慎,已年过不惑,此刻离得近了,姜离愈发肯定了此前的猜测。 宁珏与陆承泽二人见他态度极好,倒也敛了怒容,苏二爷吩咐好苏泉,又回身请雅间内的几位客人们自西侧楼梯往后院而去,他们前脚刚走,三楼之上忽然传来两声轻喝,继而更响起了兵刃相击之声。 宁珏和陆承泽面色一变,立刻往楼上追去,很快,数道惊呼声炸响,紧接着数个锦衣男客跌跌撞撞从楼梯口跑了下来。 当首之人口中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快走快走” 二楼的客人们本就又扫兴又受了惊吓,正慢吞吞往楼下去,一听此言,纷纷逃命一般往楼下冲,甚至有人因惊慌自楼梯上跌滚下去。 简思勤紧张道:“这可真是乱了……咱们也走吧?” 姜离颔首,几人慢了两步也往楼下去,可还未走到楼梯处,忽闻楼上几声惊叫,其中一声“公子”尤其震耳。 姜离猛地驻足,“是赤霄的声音” 鹤唳长安 第202节 付云珩不明,“赤霄是谁?” “宁珏的亲随。”姜离听见楼上动静不小,一时生出不祥预感,眼见楼梯处无人守卫,她当即顺着楼梯往三楼而去,虞梓桐愣了愣,忙也跟了上。 三楼之上乃登仙极乐楼一众妓子住处,乃更为私密的待客之地,寻常客人很难自己进入,又因这楼阙布局不同寻常,这往上走的楼梯也更为曲折陡峭,姜离提着裙裾脚步如风,一边爬楼,一颗心莫名急跳起来,某一刻,她额角重重一抽,眼前这灯火通明的楼道,竟与七年前那黑洞洞的楼道重叠起来 姜离心跳若擂鼓,待上三楼,还未站定便瞧见了楼道地板上斑驳的血色。 七八个衣裙艳丽的姑娘,花容失色地站在各自门口,满脸惊恐地往四楼楼梯方向看,姜离脚步未停,又往四楼跟去。 她步伐迅疾,沉重的脚步声与心跳声重合,四肢发僵,耳畔轰鸣阵阵,眨了眨眼,曲折楼道在灯火中光怪陆离起来,几息功夫,冷汗溢满掌心。 “薛姑娘!快看看我家公子” 待上四楼,赤霄的疾呼令姜离如梦初醒,她定睛一看,便见这才片刻功夫,宁珏左肩已被血色染透,他捂着肩头靠在四楼围栏上,目光却死死盯着五楼方向,高声喊道:“陆承泽!若是让他跑了!我定不饶你!” 他喊完喘了口气,这才看向跟上来的姜离,苦笑道:“你怎么上来了?” 见他肩上血流如注,姜离忙上前来,“怎么回事?” 宁珏本痛得龇牙咧嘴的,但见姜离来了,强撑镇定道:“一个小毛贼罢了,看着弱不禁风的,我大意了,嘶” 姜离掀开宁珏肩上衣袍,便见一道伤口血淋淋,深可见骨,她道:“伤的不轻,别动,赤霄,去找苏掌柜拿药来,他们楼中定有准备” 赤霄领命而去,宁珏有些脱力地瘫坐在了楼梯上,抬头一看,见姜离面色煞白,额上溢出冷汗,他颇为感动道:“你别怕,别担心,这点儿伤根本不算什么!” 姜离:“……” 说话间虞梓桐几人也跟了上来,见他受了重伤,虞梓桐诧异道:“这是怎么搞的,你们这么多人,怎么你还挂了彩?你学艺白学了?” 宁珏本就强撑着,听闻此言面上更是挂不住,但不料虞梓桐嘴巴虽毒,手上却利落地掏出自己的丝帕,一把按在了他伤口上。 “啊”宁珏痛得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不是故意的?!” 虞梓桐又好气又好笑,“我好心帮你止血,你怎么能说我是故意的?你以为我像你宁公子一样小家子气吗?” 宁珏本就受伤,一听此话更气得胸膛起伏,姜离无奈道:“好了,别斗嘴了,他伤的实在不轻” 正说着,苏泉带着个小厮急奔而来,“哎哟宁公子怎么受伤了!快,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宁公子真是对不住了,我也不知那赵启忠还在楼里,哎” 姜离接过金疮药,虞梓桐也搭手帮忙,宁珏痛得满头大汗,咬牙道:“苏掌柜,你最好别让我查到你这楼里还有妖魔鬼怪” 苏泉快哭了,“公子饶了我吧,这楼新建才一年,段世子一出事,我们半年的生意全打了水漂,如今战战兢兢度日,哪敢有什么妖魔鬼怪?这赵启忠是当年旧人,我们人手不足,重建之时专门召回旧人当差,若知道他有鬼,我们必定不敢用他啊。” 宁珏冷笑道:“肃王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段世子?!” 苏泉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哎哟,怪我怪我,怪我这嘴说惯了,段霈,那段霈一出事本就害苦了我们,我们再不敢招惹是非的” 正说着话,楼上又传来动静,几人回头一看,便见陆承泽押着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走了下来,正是他们要捉拿的赵启忠。 这人身怀武艺,费了一番功夫才被捉拿,此刻面上青紫,颊侧带血,但瞧见宁珏被自己伤的颇重,他竟是狞笑一声,半点儿不知畏怕。 陆承泽扫一眼宁珏肩头道:“人我先带回去审,你回府歇着吧。” 伤口已经包扎好了,宁珏一听这话撑着围栏站起来,“你审?凭何你审?这可是我查来的人,我现在就回去自己审!你留在此搜楼吧” 姜离无奈道:“你这伤” “没事,死不了人!”宁珏利落道。 赤霄知道他心意已决,连忙上来搀扶他,宁珏走出两步,又回头道:“过两日阿姐会请你入宫给宣城郡王看诊,此前之事,她会自己问你。” 这话意味深长,旁人听来也觉不出古怪,姜离颔首,宁珏便头也不回地下了楼,那赵启忠被带了下去,陆承泽则领着剩下的武卫继续去搜查仙楼内外。 苏泉这时送上干净的丝帕,姜离擦了擦手,又看了一眼五楼方向,“苏掌柜,这五楼的布局与四楼可是相同?” 苏泉一愣,“比四楼少了东西两面厢房,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姜离摇了摇头,这才与几人往楼下走去。 虞梓桐边走边道:“看不出来宁珏还是个硬汉子,他不会晕在半路上吧?这么多人也能被偷袭,学的什么花拳绣腿” 付云慈无奈道:“好了你,就饶了他吧。” 虞梓桐轻哼一声,道:“适才那人如此顽抗,那是不是说他一定就是邪教中人呢?” “就算不是邪教中人,也定是心里有鬼,否则哪能如此不要命?但这下有他好受得了,拱卫司的大牢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付云珩说完,几人已经出了登仙极乐楼,本来玩乐,却又撞上了乱子,简思勤颇为懊恼,眼见时辰不早,告别后众人各自归家。 薛氏的马车走动起来时,姜离有些不适地揉起了额角。 怀夕早看出不对,“姑娘,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奴婢看您脸都青白了,那宁公子也真是怪自作多情,还以为您是在担心他” “我想到了那日入登仙极乐楼的情形。” 姜离虚虚闭着眼睛,片刻前的场景与七年之前交错,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了起来,“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复盘,一直在想当年入登仙极乐楼前前后后遇见过什么人,有何异常,但思来想去,除了林瑕,我还是想不出第二个动手之人,但为什么呢?那林瑕甚至不知自己被人调查过,即便知道,他对我下手是为何?” 怀夕道:“会不会是怕人发现他才是令东宫染疫之人?看到姑娘跟踪他,他便下了杀手?甚至他都不一定认识姑娘” 姜离缓缓摇头,“不像” 姜离揉着额际,忽然,她睁开眸子道:“我如今想来,甚至有一种他是故意引我上楼,一早便知道有那场大火” 怀夕惊骇道:“他是刻意想谋害姑娘?可为什么呢?” 姜离苦笑一瞬,“我也不明白,也或许是这几年我对此事耿耿于怀,却又无证据,想偏了也不一定,但……适才那循着声响,亦步亦趋跟上楼之感,实在太像当年了……” 当年事发太过突然,后来重伤半年,直令姜离模糊了许多细枝末节,但哪怕如今回忆越来越清晰,姜离还是难已勘破,她想不明白何人会致自己于死地。 深吸口气,姜离道:“还是先等着见宁娘娘罢。” 姜离想知道宁瑶作何打算,直等到五月二十二这日,才得了宁瑶传信召见,理由自然还是请她给宣城郡王李瑾看诊。 姜离入东宫,先去景仪宫面见了薛兰时,得知她给宣城郡王看病,薛兰时倒是一副如常神色,她如今有孕在身,全当给自己孩子求福德了。 待到了景和宫,是素玉和宁珏在外迎接。 姜离看了眼他左肩,“伤如何了?” 宁珏一笑,“好多了,请吧,阿姐在等你” 入了景和宫前殿,便见宁瑶一袭月白宫裙站在窗边候着。 姜离见了礼,宁瑶请她落座道:“姑娘那份文卷我已经仔细看过了,这些年下来,我也懂了三分药理,我认为姑娘说的有理” 姜离心头微松,可宁瑶接着道:“但有一点我不明白,就算肃王下毒不足以杀死翊儿,可那广安伯施针有误,乃是当年许多人做过证的,姑娘何以认为他施针也不能致死呢?甚至,姑娘觉得广安伯也像那位明太医一样是被冤枉?” 肃王伏诛多日,自看了姜离文卷,宁瑶前前后后想了许多,明肃清含冤之事她自然也一清二楚,姜离见她这般郑重,自是看到了希望。 姜离道:“娘娘,那位广安伯乃是当年的太医令,那伏羲九针更是他府上家传绝学,这样一个人,我是不信他会出现施针有误,从而治死人的纰漏,当然,万事无绝对,所以我一直想来见娘娘,到如今,再没人比娘娘对小殿下的病情记得更清楚了,且若还有其他人对小殿下动了手,那此间也一定会有破绽。” 宁瑶道:“当年我还不懂什么医理,本来翊儿的病情都记录在案的,可那一场火……其实这也是我今日见姑娘的缘故所在” “游之说裴世子也疑那场火有异,其实当年我又何尝没怀疑过?但那时禁军查下来并无异常,我便也只能当做意外了,这几日我又私下探问了一番,时过境迁,更毫无踪迹可寻,但这疑问始终未在我心底打消。” 说至此,宁瑶沉沉道:“既如此,再不愿看到这般结果,我作为翊儿的母亲,也只能一探到底,姑娘想问什么便问吧” 姜离道:“小殿下病程是如何变化的?” 宁瑶默了默,道,“当年……疫病入东宫是在九月末,起先是几个武卫有发热之状,后来不知怎么,翊儿也跟着高热不退,当时我便觉不妙,没两日他便出现寒战,头痛、呕吐之状,确定染疫无疑……” “起先是药藏局主治,但翊儿病况复杂,来势迅猛,眼看药藏局制不住,父皇特意令尚药局与太医署会诊,如此,便有了七八位太医为翊儿诊治。” “至冬月初,翊儿疫病初愈,总算不再发热,但其并发遗症却时轻时重,我现在还记得他上腹抽痛,双腿浮肿,呃逆、心悸、汗多,有几日食水难咽,夜里也极难入睡,好容易睡着了,却总说胸口被大石压着,生生憋醒,即便入睡,也常噩梦连连,几位太医不敢大意,直至腊月初翊儿情况总算好转了些。” “当时能入睡了,只肠胃仍差,出汗多,精神也不济,但比起先前已无性命之危,那时我还想着,就这么用药,除夕之前总能好个八九分” 说至此,宁瑶语气沉痛起来,“但到了腊月中旬,翊儿的病又现反复,当时我不明白,如今想来,应是李昀下毒之故,他又有了窒息、胸闷、心悸诸状,五脏六腑时而发痛,但又诊不出病灶,太医们也觉棘手……但我记得很清楚,到了腊月二十四前后,翊儿的病情见好了,那日天降大雪,他多日未出含光殿,我还陪他去玩了一会儿雪,当时我也想不到,那竟是他最后一次走出殿门。” 姜离紧声问道,“那殿下之病后来何以迅速恶化呢?” 宁瑶攥紧指节道:“是二十五开始精神逐渐萎靡的,至二十九夜里,半夜吐了两次,我抱着他时,他手脚都在发抖,看着像极冷,但身上又出大汗,那汗水将寝衣都浸湿了,面上亦是一片潮红。我觉得不对,忙唤人请太医来,一众太医来后施针的施针,用汤药的用汤药,眼看着精神好些了,可到了三十午后,翊儿却时昏时醒了。到那时我都没想过他会死,我记得那日傍晚,他又开始呕吐,没多久便陷入昏迷,太医们来诊脉,只说他心脉衰微,五脏俱损,已是无力回天,我就那么看着他咽了气” 宁瑶闭上眸子,深吸口气后才睁开,“翊儿用的汤药每日都有人试,无一人有中毒迹象,查来查去,只有广安伯施针连日变幻,没个章法,也无法试针。后来有太医指出广安伯施针有误,广安伯做了解释,可太医们却不认其理,再加上他有个为皇后娘娘看诊的义女,那义女会他的绝学,其证供也证明他用针不妥,最终,罪责便到了广安伯身上。” 姜离心头窒闷一刹,默了片刻才道:“既核查过,那至少表面上的用药不会出错,若有其他人动过手脚,那也一定是像肃王这般手法隐秘的慢性之毒,娘娘可能想到当年常在小殿下身边之人有何异常?” 宁瑶摇头道:“伺候的人虽多,但能日日接近翊儿身边的,也就只有我和素玉罢了,所有食水我们都十分小心,也都有人试毒,旁人根本没机会趁虚而入” 说至此,宁瑶忽然道:“哦,还有一人,郑良媛的姐姐郑文汐,当年她颇得殿下宠爱,亦颇会为人,她有心与我交好,也是真的对翊儿尽心,那段时日她帮了我不少,我正是念着她的好,后来才对她妹妹多有照拂。” 姜离忙问:“她帮了娘娘什么?” 宁瑶唏嘘道:“她比我年轻,性子也活泛,常来陪翊儿说话逗乐,偶尔伺候食水,但她知道规矩,从不带自己殿中的膳食来。她还学过按扤之术,尤其那双手柔若无骨,翊儿病后双腿浮肿,全靠她日日来帮翊儿活络筋骨。” 姜离本有怀疑,但听郑文汐从不沾膳食,疑虑便消了几分。 宁瑶平日里少忆旧事,如今提起郑文汐,也是尤有余悲,“对文汐,这几年我心中仍是负疚,翊儿去后,我沉浸在悲痛之中一病不起,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替翊儿收拾遗物时竟会染病,我当时卧病在床,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见着” 姜离不解道:“收拾遗物怎会染病?” 宁瑶怅然地摇头,“她的病来的凶,当时东宫早没病患了,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可能……” 第217章 姐姐之死 “纵然病的凶, 有太医为她诊病又怎会病逝呢?” 姜离问出疑惑,宁瑶叹道:“我当时一病不起,又操心给翊儿治丧,好些外事都记不清了, 后来翊儿葬入皇陵, 我还在皇陵小住了几日, 等我再回宫,才知她已经病故了,前后仅半月, 我也未想到她走的这样快” 姜离又看向素玉,“素玉姑姑,你还记得多少?” 素玉上前半步道:“当年殿下过世之后,娘娘痛不欲生, 当天晚上就撑不住病倒了,陛下震怒之下发办了好些宫人,兵荒马乱之下, 为殿下治丧之事便多靠郑娘娘帮忙, 奴婢记得, 含光殿内大大小小的陪葬品都是郑娘娘帮忙整理的, 应是在那时染的病, 后来殿下大丧七日, 奴婢一直在为殿下守灵,见郑娘娘不来了, 才知她患病了。” “当时整个东宫都在办丧事,郑娘娘被隔离在承香殿凉月阁内, 有太医看诊的,奴婢当时也没顾得上照顾她, 只想着郑娘娘本就受宠,太医署的人定会尽心尽力,可等殿下丧事办完,我们从皇陵回来,才得知郑娘娘已病故了,娘娘彼时又添悲痛,病况也是雪上加霜,奴婢倒是去探问过,但郑娘娘当时已经下葬了。” 素玉叹道:“彼时殿下过世半个多月,整个宫闱都是阴云密布,郑娘娘的丧事没大办,但太子殿下爱重她,她还是被擢为良媛位份葬入了妃陵的。” 李翊刚过世不久,郑文汐彼时并无位份,自不可能风光大葬,姜离道:“当时给那位郑娘娘看诊的太医是谁呢?” 素玉想了想,“若没记错,应该是周太医” “哪位周太医?”姜离心头重重一跳。 “就是当年的太医署医监周大人。”素玉所言之人正是周瓒,她接着道:“当年小殿下过世之后,药藏局的一干人等皆被陛下惩处,这位周大人虽也被贬,但人还在太医署当值,东宫便暂时由他负责”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听刚好是周瓒给郑文汐看诊,姜离不由疑心再起,“周大人……敢问娘娘,郑娘娘过世前后,东宫可生过异常之事?” 宁瑶面露茫然,又看向素玉,主仆二人四目相对片刻,素玉道:“娘娘,紫苏的事算不算怪事?” 宁瑶皱了皱眉,转回道:“非要说怪事,那确有一件,我们回宫之时,文汐的葬礼已经办的差不多了,人也送往妃陵了,但奇怪的是,就在她过世的第二天,她的亲信婢女紫苏逃出了宫去,且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本来应该按违反宫制去捉拿的,但我回宫之后求了情,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宫婢逃出了宫?”姜离大为意外。 鹤唳长安 第203节 宁瑶叹道:“据说是前一日文汐过世,第二日她便不见了踪影,后派人去查,延禧门的禁军守卫说在当天卯时前后,看到她拿着出宫采买的腰牌离了宫,得知消息之时,大家还想着她能回来,可没想到她竟是一去不复返。” “宫婢出逃,若被追到可是斩刑?”姜离问。 素玉颔首,“正是,我们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她是郑氏的家生子,郑家落败之后,郑娘娘姐妹被送入东宫,她是做为陪侍丫头一起入宫的。” “入宫之后,大郑娘娘有心求宠,很快得了太子殿下宠爱,她便一直跟在大郑娘娘身边,几年来一直安守本分,对她们姐妹都十分忠心,其他人说她没了主子,害怕自己没了倚靠,可一来小郑娘娘还在宫中,二来,我们娘娘也会照拂她的。不过也有人说她嫌弃小郑娘娘并无得宠之姿,又说什么她出宫采买之时,在宫外有了情郎,此番主子没了,便投奔情郎而去了,但在奴婢印象中,紫苏不是那样的人。” 宁瑶道:“只此事实在有些怪异,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反正最后也未派人去追查,就当放她一条生路罢,这些年来,宫里也偶有出宫不归的宫女太监,多半都是无父无母无亲族,无可畏怕的,出宫之后隐姓埋名一辈子,有的人或许真的比在宫里逍遥自在……” 说至此,宁瑶道:“你可想到什么异常了?” 姜离沉吟道:“娘娘适才说的病程,与那程秋实试药炼药的病程相符,如今想来,古怪之处有二,第一,殿下染疫没多久,病情似乎就比旁人重?否则为何药藏局竟然制不住?第二,李昀说他用药拢共只有二十日,但按娘娘所言,二十五那日小殿下的病情便恶化来算,李昀下毒才十三日,那流萤石毒性便更轻了。” 姜离说完又问:“殿下如何染病的,娘娘可还记得详细?” 宁瑶幽幽道:“若没弄错,应是九月底某一日从练武场回来便染了病的,他喜好弓马,每日练武从不懈怠,本来疫病发生之后,我想让他避着些的,但那时候东宫还好好的,我便存了侥幸之心,后来每每想到此处,我始终无法释怀。” 宁珏在旁听了半晌,此刻道:“阿姐也是为了翊儿好,不必再为此自责。” “练武场……”姜离轻喃,“我听闻后来还处置了几个武卫?” 宁瑶沉重道:“不错,应该就是那两个染病不报的武卫,就是他们之过。” 这两个武卫早就被处决,但姜离眼下却想到了当年被她跟踪过的林瑕,她沉吟片刻,道:“我想到了两处异常,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还需查证” 宁珏等不及道:“想到什么直言便是,事到如今,我和阿姐自信任” “太子殿下驾到” “你”字未出,殿外忽然传来内侍之声,殿内三人面色齐变,宁瑶忙收敛容色站起身来,姜离也跟着她朝外迎去。 “瑶儿,你今日” 李霂大步进门,待看到姜离也在此时话语一断,“咦,怎么泠儿也在这里?” 宁瑶行礼,后笑道:“臣妾请她来给瑾儿看诊。” 李霂视线往殿内扫去,“瑾儿何在?” 宁瑶面色僵了僵,为方便说话,她一早便安排李瑾去了含光殿进学,此刻自然不在殿内,看出她多不自在,李霂温文道:“罢了,泠儿今日来的正好,阿薇那里正该去瞧瞧了,泠儿,记得前两日的吩咐吗?” 姜离忙应是,“臣女明白” 见气氛不寻常,姜离道:“那臣女先去郑娘娘那里。” 宁瑶强笑一下,“素玉,你送薛姑娘过去。” 眼见姜离出了门,李霂看着眼前的姐弟二人道:“瑶儿,你最不会骗人了,你们适才在商议什么?” 宁瑶欲言又止,宁珏见姐姐似有些为难,索性自己上前道:“殿下,阿姐知道殿下近日操持祭天事宜,十分辛苦,所以特意先与微臣探查了一番,到了今日,这事本也该禀告殿下了” 李霂面露疑惑,宁珏定声道:“殿下,皇太孙殿下当年的案子只怕还没完!” 宁珏说着自怀中掏出姜离写的文卷,“殿下请看,这是薛泠亲自炮制附子,又试验了许久的记录,李昀所下之毒根本不可能害死小殿下” 清秀的墨字条理分明,李霂尚未看完,一双眸子已危险地轻眯了起来,“是泠儿主动试验的?” 宁珏应道,“不错,她觉得此案还有诸多疑点,不能就结在李昀身上,便自己炮制了百斤生附子试了多种药量配伍,此番为了小殿下,她真的付出了许多许多。” 李霂表情沉重起来,“真是难为她了,既如此,确实不能就这么算了。” “素玉姑姑可还记得当年广安伯施针之后,小殿下有何不适?” 去承香殿的路上,姜离继续探问,素玉道:“似是没有明显不适的,小殿下那时候一直病着,施针前后,没有多大好转,但也没有不适。” 姜离便道:“施针不比中毒,若有何不妥,患者很快便能出现异常。” 素玉不解道:“姑娘何以肯定?” 姜离道:“我跟着师父学医之时也苦学针道,对此算有把握,施针若出大错,患者不适必定明显,若是小错,那也像慢性毒药一般,日积月累才可造成损伤,此案我向多人打探过,说当年那广安伯施针‘有误’的记载只有三日?且还是当年一众不擅针道的御医指证,若只三日,我实在无法想象堂堂太医令会治死人。” 见姜离说的笃定,素玉也有些迟疑起来,“奴婢虽不懂医理,可此案定在广安伯身上,当年娘娘也不解了好一阵子,无论是娘娘还是小公子,还是宁家老爷,都认为殿下若是被人所害,那一定是有幕后之人指使,而非简单的‘意外’可定论。” “但当年严审许久,广安伯一来不认罪,二来更未说自己是受人指使,也因如此,这几年来娘娘和小公子始终没有放下,直到月前查出李昀,这一切才有了最好的解释,只是我们都未想到,原来李昀也可能不是罪魁祸首。” 多年来李翊之死乃宫中禁忌,素玉更不敢妄自在宁瑶面前提起一字,如今姜离帮了这样大的忙,素玉便也打开了话匣子,“说起那广安伯,当年罪责定在他身上,奴婢和娘娘起初也是不敢尽信的,魏氏是时代医家,祖上得伯爵之位,也是因其曾祖乃军医出身,据说凭借一人之力治好了军中疫病,令太祖陛下大胜定江山。这是其一,其二,这个广安伯也算得上惊才艳艳,他其实是魏氏家主的私生之子,全靠着医道上的禀赋认祖归宗,继承爵位,后来年纪轻轻做了太医令,他和他夫人悬壶济世,长安城中无一不称道。” 魏阶当年认祖归宗颇为曲折,姜离被收养之后,府中老人提过两嘴,但因年代久远又是禁忌,姜离所知并不详细,此时回想,越发觉得魏阶命途惨烈。 素玉接着道:“可有什么法子呢?当时那样大的祸端,必定得有人担责,广安伯是太医令,又是医道最为高明之人,他的治法被寻到错处,自然首当其冲出来顶罪,若是如此反而让那真凶逍遥法外,那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若真有错处自当担责,但我听闻广安伯府上下四十多口都被诛灭,若罪魁祸首不是广安伯,那他们一家人也太过冤屈” 姜离面无表情说完,素玉心腔发紧道:“这些话稍后奴婢会转达给娘娘的,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娘娘更想查个明明白白了。” 姜离轻轻松了口气,这时回头去景和宫看,道:“太子殿下还不知此事?” 素玉叹道:“太子殿下和娘娘的想法一样,此前好容易查明是李昀,一颗心也算落到了实处,此番又现疑点,娘娘心绪难平,也未敢立刻告知太子,七月底要祭天,太子负责安排此事,这几日尤其忙碌,不过这会儿或许已经禀明了。” 姜离了然,便道:“太子殿下是小殿下的父亲,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他力主查到底是最好不过。” 素玉应是,眼见承香殿近在眼前,便止了话头。 待到了凝香馆之外,素玉道:“姑娘请吧,那奴婢便不多陪了” 姜离应好,素玉前脚离开,后脚香雪迎了出来。 经了前日之事,香雪看姜离的目光有些忌惮,待入了绣房,便见郑文薇披散墨发依靠在床榻之上。 她淡淡地横过来一眼,面无表情道:“薛姑娘不要以为那日口下留情了,我便真会让姑娘为我看诊,姑娘做做样子就行了” 姜离挑了挑眉,近前时,便见郑文薇身上盖着锦被,但她床里的位置,却堆放着几样不该出现在床榻上的物件,姜离一扫而过,便见是一件湘妃色缂丝兰纹毛领冬袄,几册手写佛经,还有一个红木雕花的锦盒,这些东西看起来都有了年头。 姜离在床边矮墩坐下,“娘娘放心,前日之事已过去,我不会再提,娘娘自己也不必耿耿于怀,我是医家,今日只是按吩咐行事,请娘娘伸出手来。” 见姜离拿出脉枕,郑文薇猝然转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姜离不疾不徐地与她对望,不过片刻,郑文薇自己先败下阵来。 她有些恼羞成怒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奉太子之令为娘娘看诊。”姜离神容平静。 郑文薇咬牙道:“我不信,我不信你如此好心,你明明知道了……我不信你没有告诉太子妃,如今这般惺惺作态,是想看我害怕?是想威胁我?” 用那样的法子小产,虽已过数日,但郑文薇面颊惨白,不见分毫血色,足见她这几日也难安心静养,姜离试想她的处境,倒也能体谅。 “我姑姑身怀有孕,我不会拿这样的事令她烦恼,娘娘之行已经有损富德,事到如今,还是放过自己,安心养身子为好。” 郑文薇似笑非笑起来,“若你不是薛氏女,我自然对你感恩戴德,可你姓薛,你没有理由不帮你姑姑,太子妃早就将我当做眼中钉,这样好的机会她怎会放过?你们姑侄二人到底有何阴险诡计?!不如直接来个痛快吧!” 姜离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太子妃身怀有孕,为了孩子福德,也不会对你动手,至于我……我自小在江湖长大,并不认同宫闱里的这一套,你大可放心。” 郑文薇不仅不能放心,反而姜离越是泰然诚恳,她越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煎熬,一时更恼道:“为了孩子福德?她什么事都做不出来,当初我姐姐便” “娘娘慎言!”见郑文薇压不住性子,香雪忙出言提醒。 姜离这时眉心一跳,“你姐姐?你是说大郑娘娘之死,与太子妃有关?这便是你日前想把小产之祸往太子妃身上引的缘故?!” 香雪急忙道:“姑娘误会了,我们娘娘不是这个意思……” 香雪急着找补,但郑文薇只觉自己的一切算计都被姜离看在眼里,便一副撕破脸之状装也懒得再装,见她紧抿着唇角不言,姜离道:“这几日因皇太孙殿下之事,我也听说了大郑娘娘之死,其实我也觉得她当年死的有些怪异,我还听闻,她有一位婢女在她死后,立刻逃出了宫去。” 郑文薇面皮抽动一下,一只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身侧的锦盒上,“薛姑娘对我说这些,又想套什么话?” 姜离默了默,“罢了,娘娘防备我,自然不可能对我说旧事,我也只是一提罢了,为娘娘看诊我自会尽心,娘娘若不把我当做薛氏女便是最好。” 郑文薇眯着眼看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离点到为止,将脉枕一放道:“请娘娘伸出手来吧,娘娘此番极是伤身,若不好好将养,只怕连永州的膳食都用不了几年了” 郑文薇死死盯着姜离,好半晌,她终于伸出靠外的手放在了脉枕之上。 姜离一边问脉,一边看向她另一只手,大抵她的视线太过锐利,郑文薇下意识地将那锦盒往自己怀里抱了抱,又阴恻恻道:“这是我母亲和我姐姐的遗物,她们的魂魄只怕还留在上面,姑娘姓薛,可不敢多看。” “我不是小孩子,娘娘不必如此虚张声势。”郑文薇故意恐吓,姜离听得哭笑不得,这时收手道:“娘娘虚弱太过,气血大亏,阴阳失和,胃气亦不振,峻补恐不能容受,故先以平补气血阴阳的建中汤调理,拿笔墨来” 香雪迟疑地奉上笔墨,姜离行云流水写下医方,叮嘱道:“此方先用五日,五日后我会再入宫看诊,娘娘如今尚有淤血未除,之后还需补血、祛瘀血、祛水湿,要想彻底调理好身子,至少两月功夫,娘娘珍重自己罢。” 郑文薇欲言又止,见姜离写好了方子便离开,一时颇无所适从,只等姜离走出房门,她也未能道出一言…… “真是难为你了” 待回景仪宫,薛兰时颇有些不快地道:“本来请药藏局的林太医就是了,太子殿下还非要你来看,真是和她姐姐一样红颜祸水。” 姜离不由道:“适才在宁娘娘处,倒是提到当年的大郑娘娘染病后过世的很快。” 薛兰时面上闪过轻嘲,“当年姑姑避嫌,没帮着治丧,那郑文汐忙前忙后巴结宁瑶母子,最终却落得个染病而亡的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有太医看着,怎么会过世的那般快呢?” 薛兰时耸肩,“当时东宫人心惶惶,只怕是没照看好病的重了,我得到消息之时人都已经凉了,眼看着殿下伤心不已,我便也懒得管了,这许是命数吧,若那李翊不出事,往后宁瑶母子风光无限,自然也是少不了她,可惜……” 薛兰时面上厌恶不加掩饰,姜离便又道:“适才说她死后,她身边的丫头也逃了。” “这对郑氏姐妹,说是什么官户人家出身,可当年那郑文汐却是极会讨男人欢心的,尤其她那双手,据说推拿活穴比医师还厉害,别的方面嘛,也是自然,她得了宠,又会巴结宁瑶,便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她那侍婢也跟着眼高手低,待主子一死便立时没了靠山,想到平日里得罪的人多,害怕之下便逃了。” 薛兰时愈发一副轻鄙之态,姜离犹豫一瞬,还是不曾问下去。 这时薛兰时面上浮起笑意,望着姜离道:“七月祭天,姑姑去不了皇陵,届时你跟着你父亲同行吧,德王殿下也会同去。” 姜离迟疑道:“侄女与德王殿下并无交集” “没有交集?没有交集制造交集便好,祭天便是机会,姑姑知道你面皮薄,可你年岁不小了,如今可不是害羞的时候,你看看安阳郡主。” 姜离眼睫轻颤,薛兰时看着她,忽然轻嘶一声道:“说起交集,你父亲倒是说过,你和裴世子走的算近的,你这孩子莫非” 姜离心头一跳,“不,姑姑,没有的事” 薛兰时好笑起来,戏谑道:“裴鹤臣家世显赫,模样也好,你既然与他多有来往,便当真对他一点点儿心思也没有?” 姜离连连摇头,“姑姑莫要说笑了。” 薛兰时笑意愈盛,“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裴鹤臣确实很好,但再好,也是比不上李姓之子的,听姑姑的话吧,淑妃娘娘也很喜欢你,此事可谋。” 从东宫出来,姜离便有些心神不宁。 怀夕跟在她身侧道:“皇太孙刚过世,郑文汐便也病逝,这也太巧合了,更别说还有个宫女也跑了,会不会是那宫女知道些什么呢?且看郑文薇那模样,她明显是为了她姐姐针对太子妃……可惜她防备姑娘,不然就明着问了,说不定郑文汐的死,和皇太孙的死也有关呢?” 怀夕兀自说完,却不见姜离接话,仔细一看,便见姜离若有所思的,“姑娘?姑娘在想什么呢?” 姜离缓缓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 说着话,姜离往禁中西南方向看去,怀夕顺着她目光望过去,了然道:“姑娘要去大理寺?” 姜离猝然收回视线,又加快脚步,“先回府吧。” 怀夕莫名地看着她的背影,“哦”一声后才跟了上去。 鹤唳长安 第204节 待马车走动起来,姜离才定下神来,“当年指证义父的太医之中,只周瓒和白敬之留在了长安,我本想着白敬之牵涉其中,周瓒或许是无辜的” 怀夕明白姜离之意,“但咱们怎么去问大郑娘娘的事呢?” 姜离轻揉着额角,“得从长计议了,还有那林瑕,当年皇后娘娘便查明,他或许是东宫第一个染病的,但还没机会探明他也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说着话,姜离唏嘘起来,“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越来越复杂了,林瑕去了登仙极乐楼,登仙极乐楼又怎么会和宫里有关呢?” 疑窦似蔓草疯长,百转千回之间,姜离也暂时理不出个头绪,待回了薛府已是暮色初临,姜离直奔盈月楼,先将宁瑶所说的李翊病程记录下来,复又拿出此前炮制附子所写,仔细比对细究,直至二更时分才疲惫地放下墨笔。 “姑娘,如何了?可想到了线索?”怀夕在旁心疼地问。 姜离摇头,“只凭我自己猜测还是不成,但能肯定,那另一个动手之人用的法子更为隐秘,且就在小殿下身边。” 医道上怀夕帮不上忙,便道:“周太医那里不若明日去见裴大人问问?奴婢记得他提过周太医,奴婢去拿灯油吧,只剩一点点儿了。” 姜离眉心微蹙看向案角,便见青铜鹤首盏内灯油已经见底,那如豆的火苗儿也只剩下一星,姜离不知想到什么,道:“不必添了” 怀夕回头,便见姜离拿了一旁的熄灯铛,一下便将鹤首盏内的火烛熄了。 见怀夕望着自己,姜离道:“一点点儿就够了,一下就灭了。” 怀夕一愣,“啊?姑娘在说什么?” 姜离收好笔墨起身,“我是说时辰不早了,不必用灯了,咱们歇着吧。” 怀夕呐呐应下,这才与姜离同去睡下。 翌日清晨,姜离下楼刚走到一半,便听见如意和吉祥在私语着什么,待到了膳桌之前,她便问道:“早间出什么事了吗?你们在议论什么?” 吉祥忙叹道:“大小姐,我们在说外头乱的很呢,门房说昨天晚上,门外长街上走过了好几拨兵马,一开始不知是哪个衙门的,那马蹄声响的把门房吓了一跳,还以为长安城动乱了,后来天亮之前,门房才瞧见是拱卫司的人马。” 如意道:“拱卫司向来办大案,也不知此番在找何人?” 姜离心腔急跳一下,拱卫司这样大的动静,事情定不会小,想到近日沈涉川全无消息,姜离速速用完早膳,带着怀夕出了府门。 “去顺义门” 上了马车,姜离利落吩咐,长恭在外扬鞭重落,小半个时辰之后,马车稳稳停在了顺义门之外。 姜离下马车入禁中,直奔大理寺衙门,刚走到衙门门口,便瞧见宁珏在和赤霄也正打马而至,宁珏远远瞧见姜离,忙喜笑颜开地策马近前,“薛泠!我正说让赤霄去找你!” 待他跳下马背,姜离近前问,“昨天晚上城里动静不小,你们衙门怎么了?” 宁珏笑起来,“你怎么这么关注我们衙门?我也是刚才才知道内情,你知道姚璋和我们那位沈师兄的杀父之仇吧?”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是在追沈阁主?” 宁珏悠悠道:“事情是这样的,姚璋为了报杀父之仇,一直在找沈师兄的下落,奈何这位沈师兄不回长安不说,在江湖上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于是姚璋便想,他就算不回长安,但他这种报仇心切的性子,一定不会放过当年涉案的相关之人,于是呢,这个姚璋在后来这些年,也在查当年那些旧人,找来找去,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二线索。” 姜离蹙眉道:“他找到了人证?” 姜离问出口,心中却在怀疑,前次姚璋设局引她们涉险,分明设的一个假局,若他当真又人证在手,那时为何设假局呢? 宁珏摇头,“不算找到了人证,他只是找到了一个曾经存在过的人证,而后在那里留了眼线,一旦有人寻到了那里,立刻便会找他来报信” 姜离听得着急,“什么人证?真有人去找了?” “其实是当年一个人证的相好,本是个青楼女子,且在多年前就病死了,但她病死之事知道的人不多,姚璋找到那青楼之时,将这消息隐瞒了下来,对外只说那女子被别人赎身了,如今在何处落脚,又留了眼线在那青楼之中,三日之前,真有人找到那青楼问询那姑娘生平,这一问……” “是不是天香楼?!”姜离等不及问出口。 宁珏一愣,“你如何知道?就是天香楼,拱卫司本就在长安城广布眼线,秦楼楚馆这等鱼龙混杂之地,更多的是他们的人,因此有人打问那位姑娘的事,一下就引起了注意,那眼线道明了那姑娘住地,于是姚璋亲自去设了伏局。” “设了埋伏?后来呢?可有人负伤?” 姜离问的急,宁珏莫名道:“这一次是姚璋亲自去蹲守,去找那姑娘的两个人都受伤了,其中一人伤重,姚璋说那人正是沈涉川” 姜离心狠狠往下一坠,“他如何确定?” 宁珏自顾自道:“你也不想想他是干什么的,这几年他虽然没遇见过沈师兄,可他每年派出去不少人打探下落,其身形衣着、武功路数,没人比姚璋更清楚,并且,据我所知,沈师兄三月时在明华山出现过,定西侯府有人见过他,这事姚璋早清楚了,昨夜来人就和那夜之人一模一样,不是沈涉川是谁?” 提到了明华山,姜离便确定姚璋不曾认错,她忙又问,“他们在何处设伏?” 宁珏定然道:“在城南一处庄子上,你怎么了?怎么比我还关心此事?又如何得知天香楼的?” 姜离道:“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与你解释,你可是要找裴少卿?” 宁珏点点头,“是啊,你也是寻师兄?那咱们进去再说。” 二人一同进衙门,门口的武卫则先一步跑去通禀,没一会儿,十安迎了出来,待到了东院值房,便见裴晏桌案上案卷垒高,一副忙于公务之象。 见她二人同来,裴晏道:“你们怎么” 宁珏大喇喇道:“我们在门口碰见的,师兄,好生古怪,薛泠比我还关心咱们那位沈师兄的事,昨晚上的事,师兄可知道了?” 裴晏颔首,“动静太大,听说了。” 姜离本是来寻裴晏打探拱卫司有何行动,却不想在门口就得知了内情,但听闻拱卫司在天香楼设陷阱多年,她又有满心疑问要问裴晏。 裴晏看出她心中焦灼,镇定道:“姚璋筹谋多年,可惜未能如愿。” 宁珏道:“说是设了什么机关箭阵,那沈涉川已受了重伤,若真是如此,姚璋带人全程搜捕或许能搜到些踪迹” 裴晏表情古怪起来,“若真受了重伤,凭姚璋,何以未留住人?” 宁珏耸耸肩,“那我便不知了,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师兄,赵启忠招了” 当着宁珏的面,姜离只能按捺急迫,一听那仙楼管事招了,她也起了好奇之心,“那日伤你之人?他真是邪道之人?” 提起受伤,宁珏颇不自在,轻咳一声道:“没错,此人是个硬骨头,一开始什么都说不知道,待将拱卫司的刑罚过了大半,方才终于道出实情,他说他不知道什么无量道,他是在信奉能护他安危的无量天尊,我们去他住处找到了此前见过的神像,他信奉邪道,乃是板上钉钉了” 裴晏也不禁道:“何人引他入教的?” 宁珏一叹,“这便是难点了,他说他只认识一个同道中人,每次都是那道友来联络他,他没法子找到那人,并且他已有两个月没见过此人了。” “那莲星之死可是和他有关?”姜离忙问。 宁珏颔首,“莲星之死他也招了,但他不认下毒,他说是他给了莲星一枚‘圣元丹’,这圣元丹乃是圣主所赐,本意是为了令莲星解脱得道,根本不是什么下毒。如此便也佐证了莲星定是邪道中人,冯筝便是她拉拢入道的目标,时值冯筝夫人过世,他又恨极了段霈,便当真随莲星信了无量道,而莲星信了赵启忠所言,她是自己用了那圣元丹,这才无法证明我的清白……” 说至此,宁珏作难道:“此人虽答了些线索,可从他所言看得出这无量道内部十分谨慎,每人都只有一个联络人,且还掩藏身份,赵启忠此人深信无量天尊,问到最关键处,便忌怕天尊威灵不敢泄露天机,如今也和冯筝一样有些疯疯傻傻了。” 裴晏听至此回身自匣中取来一份书信,“你看看” 宁珏接过书信,裴晏又对姜离道:“师门中来信,查到了当年无量道兴起之时所为恶事,如今时隔近百年,眼下的无量道已经不能与当日的邪教等同,但或许还有颇多相似之处,且此事我已向陛下禀明,因所涉不小,大理寺将与拱卫司一同核查。” “什么?用那些门主祭天?还有过屠村镇之行?” 宁珏看到了紧要之处,不禁发出质问,裴晏道:“无量教除了天尊需祭奠之外,四方镇守凶兽也需祭奠,祭奠天尊之人越显赫越好,在此之前,还要举行盛大的巡山祝祷之礼,由此来昭告天下,为满足这些‘礼数’,被他们残害的武林中人数不胜数,这才引得整个江湖协力讨伐……” 宁珏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这时又把书信递给姜离,“实在是人人得而诛之,如今时隔多年,无量道不同于当年魔教,想来不至如此丧心病狂,不过师兄,这赵启忠虽未交代与他接触之人是谁,但这两年他在长安的人际交往并不多,当年登仙极乐楼毁于大火之后,他在城南名叫天音阁的戏楼当差,如今我们要从那天音阁再查。” 裴晏颔首,“再谨慎的邪道,为了拉拢信徒,也不可能隐藏全部踪迹。” 宁珏跃跃欲试地颔首,“莲星和赵启忠这条线索我定追查到底” 说至此,他又看向姜离,“对了薛泠,你那份文卷我给太子殿下看了,这两日,太子殿下也在着人核查当年前前后后的人证物证,看他能查出什么线索。” 姜离微松了口气,“那是最好的,尤其当年参与小殿下会诊的几位太医,或许还有未查清楚之处” 宁珏疑道:“太医……据我所知,留在长安的只有两人了,除了白敬之,便只有周瓒,这个周瓒……你说的有理,我也会想法子查的。” 话音落下,宁珏眼珠儿一转,忽然按着自己肩头蹙眉起来,姜离见之不对,问:“怎么?你的伤还没见好?” 宁珏面色苦痛,后退两步坐在中堂敞椅之上,又一副难忍之状道:“开始愈合了,但不知是不是伤到了骨头,这几日稍一用力,便有股子钻心之痛,薛泠,我不会变残废再也不能使剑吧?” 宁珏巴巴地看着姜离,一副可怜兮兮模样。 然而姜离道:“你伤在左肩,用剑的是右手,有什么相干?” 宁珏:“……” 他一阵无语,又忙道:“那我左肩留下残疾也不行啊,你帮我看看?” 姜离便近前,在他左肩或按骨头,或点穴位,宁珏一时倒吸一口凉气,一时又“啊啊”喊痛,姜离见之奇怪道:“不应该啊” 她沉吟一刹,“我开个舒筋活络的方子你先用两日吧,按你的年纪,只要好好养着,一般不可能留下残疾。” 她说着看向裴晏,“裴大人,借笔墨一用?” 裴晏让开半步,示意公案,姜离便径直走去案后写医方。 她写方子的功夫,裴晏走来中堂,抬手便按在宁珏肩膀之上,然而他一按,宁珏的反应小了不少。 裴晏恻恻道:“看来你的伤是因人而异” 宁珏与裴晏相识多年,见他看破了自己,便也不装了,便轻声窃喜道:“师兄你不知道,那日我在仙楼受伤,薛泠担心的脸都白了,她是医家,对什么样的人最心软?那自然是对病患了啊,所以我……啊,师兄你轻点” 宁珏陡然痛叫出声,连伏案的姜离都抬起头来。 宁珏强撑着对她一笑,又低声道:“师兄,你做什么?” 裴晏面沉如水,眼见姜离拿着写好的医方走了过来,压着声道:“丢人现眼,拿了医方速速滚回拱卫司当差” 宁珏嬉笑连连,见姜离走近,又忙正色敛容,接过医方一看,应道:“好,我今日就按你的方子用!” 他拿着医方喜滋滋的,但见裴晏黑着脸,轻咳一声道:“这会儿我得先回衙门,看看那赵启忠还能不能招点儿什么” 姜离便点头,“我还有事问裴大人。” 宁珏应了声好,心满意足出了值房,待他脚步声远去,姜离才回身看裴晏,“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裴晏凉声道:“宁珏说,医家最会对病患心软了。” 此言落定,裴晏实在忍不住道:“你医术高明,难道看不出来他是装的?” 姜离微愕,“裴大人,那日我就在仙楼,亲眼见他肩上血流如注,那伤口还是我与桐儿包扎的,怎能算装的?何况他为何” 姜离说至此,忽然一下反应过来,而裴晏想到宁珏所言“脸都急白了”之言,心中愈发郁闷,但他素有教养,只撇过眼去不与姜离争辩。 值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姜离脑中已转了一圈,但宁珏如何做想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裴晏这张难看的脸,她眨了眨眼,“你” 姜离想说什么,但刚开口又生止了住,话音在舌尖打了个转,便成了问:“你知道拱卫司在天香楼设下陷阱之事了?昨夜遇伏的是小师父?” 问起此事,裴晏容色微肃,“不错” 姜离一惊,“你果然知道!你见过他了?他受了重伤?天香楼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晏默了一刻才看向她,“你不必担心,不算重伤,拱卫司的机关箭阵虽厉害,却颇为死板,只要寻到破解之法,便不难离去,若真是重伤,姚璋不会留不住人,至于那天香楼,确是姚璋经营多年为之,齐悭说的那位浣云姑娘,早在八年之前便病逝了。” “八年之前?那岂非又断了线索?”姜离问出口,又紧着重点问:“那小师父如何在何处?你帮他找了落脚之处?” “他……他如今很好,你不必担忧,至于浣云的线索,我会详查她生平,只是因拱卫司的介入会查的更慢一些,你等我消息便是,你已经见过宁娘娘了?” 裴晏分明专注地为她答疑,可他那黑沉沉的眸子却似笼着一层薄雾,竟让姜离看不真切,姜离何等聪敏,自看出他在回避沈渡下落,这愈发令她茫然起来。 沈渡虽对她恩重如山,可他们二人关系并不亲昵,沈渡更是无比独断专行之人,她一时不知该不该打破砂锅问到底。 鹤唳长安 第205节 “见过了,她回忆了小殿下病程,尤其提到了另一人之死……” 姜离将郑文汐姐妹与周瓒之事道来,裴晏听完意外道:“你怀疑这个郑文汐死的古怪,甚至与当年的案子有关?” 姜离颔首,“时间上太过巧合,那婢女逃出宫更怪异,还有那郑良媛,也显然有何苦衷,我过几日还要为她看诊,但要她信任我十分不易,至于那周瓒,我不想打草惊蛇,正好我能出入太医署,我打算先从太医署入手。” 裴晏点头,“周瓒当年被贬,这几年算是四平八稳兢兢业业,他平日与李昀、与太子,与几位公主府上都有来往,看着还算正常,如今太子既已知晓,不妨看看他那里有何线索,按理,他调查东宫之事最为顺手。” 姜离也如此想,这时,她又忍不住道:“拱卫司如今这样追查小师父,他” 裴晏笃定道:“你放心,拱卫司不会得手。” 话音落下,他转身去公案屉子里拿出了一份文卷,“这是周瓒这几年来的人情来往,升迁变动,虽无明显线索,但你也可看看。” 姜离便近前去接,这一近前,一股子若有似无的药味涌入了姜离鼻尖,她眸光一闪,再度看向裴晏,“这么多公文堆着,你昨夜不曾归家?” 裴晏扫了公案一眼,“近日京畿衙门也遇到了几件案子,也需与大理寺接洽。” 他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刻,付云珩的声音响了起来,“鹤臣哥哥,那案子怎么咦,薛姑娘怎么在?” 姜离回身见礼,“付世子,我有事相询裴大人,你这是” 付云珩上前道:“你还记得我前几日说的那孩子被拐的案子吗?我们查了半晌,和大理寺这边一对之后,鹤臣哥哥说今岁核查旧案,记得前几年也有类似的案子,这不,我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姜离方知裴晏所言为真,她便道:“既有公事,那我便先告辞了。” 时辰不早,姜离还要往太医署去,裴晏闻言便令十安相送。 出了东院,姜离表情冷沉下来,等出了大理寺衙门,她更是驻足回身,复又往东院方向看去…… 怀夕奇怪道:“怎么了姑娘?” 姜离眯起眸子,幽幽道:“他好端端的,身上怎么会有金疮药的气味儿呢?” 第218章 大结局(一) 从太医署出来, 姜离沉吟片刻,吩咐长恭赶往芙蓉巷。 待马车走动起来,怀夕问:“姑娘这会儿去芙蓉巷做什么?” 姜离道:“城中动静太大,曲叔和三娘若得知是冲着小师父的, 只怕是担心坏了, 去报个平安。” 怀夕不禁道:“没想到阁主和裴大人真有联络。” 姜离靠着车璧安坐沉思着, 好似入定一般,直等马车到了芙蓉巷,方才与怀夕往酌泠酒家后门而去。 开门的还是戚三娘, 一见姜离来了,戚三娘忙将她拉进门来,“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动静太大了,今日一打听, 说是和阁主有关?曲叔听到消息着急的不行,都想去探一探拱卫司了” 几人快步上楼,曲尚义得了动静也在门口相候, 待进了厢房, 曲尚义急急道:“外头说昨天晚上拱卫司抓到阁主了?还有人受了伤?” 姜离摇头, “曲叔先不必担心, 小师父应该没大碍。” 曲尚义一愣, “姑娘如何知道?” “我早间去了大理寺, 见到了裴世子,他说小师父眼下无虞, 但也没说落脚之处,小师父近日没去见我, 应该是与裴世子有了联络。” 曲尚义挑眉,“裴、裴世子?他可好吗?” 这话问的古怪, 姜离莫名道:“他就在衙门忙公务啊,不过……” 想起那若有似无的金疮药味儿,姜离心中疑窦再起,但因不知内情,她便道:“不过天香楼的事他知道,他说浣云早已经死了,如今只能去查浣云生平,但因拱卫司介入,只怕查证的速度会很慢,我想着你们担心,这才过来告知一声。” 曲尚义松了口气,“那便好,慢不打紧,都这么多年了,不急在朝夕之间。” 姜离打量着曲尚义,“曲叔还是多年之前见过裴世子吧?” 曲尚义扯出两分笑意来,“是,是久违了,当年他与涉川是同门师兄弟,涉川很喜欢他,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来沈家时,分明小小年纪,却格外有种少年老成之感,涉川那孩子一口一个小夫子的叫人家” 姜离心道叫的不错,又问:“那这几年小师父可来长安找过他?” 曲尚义迟疑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许找过吧,毕竟涉川能信任的人不多了。” 姜离纳闷道:“没听裴世子提过,他也是有些奇怪” 一听这话,曲尚义似被吓到,“还是别提了,涉川当年下手太狠了,若是叫人知道裴世子和他有联络,那岂不是害惨了裴氏?” 姜离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觉得有些古怪,“但他私下里对我也一点儿没提过。” 曲尚义叹道:“裴世子也难做,他们府上也经过事的,你看着他得皇帝爱重吧?可有他父亲的事在前,他们一家子也是悬着心的” 姜离有些意外,“曲叔也知道他父亲之事?” 姜离不着急走,几人索性落座说话,戚三娘上了茶点,也好奇地看着曲尚义。 曲尚义便道:“他父亲当年多得圣宠啊,可就因为娶了高阳郡主,就被皇帝贬去了岭南,听说这些年她母亲贵为郡主,却极少出门见客,这般情状,那可不是她一心向佛那么简单的……” 姜离心头微紧,“您是说,陛下对裴氏还有怀疑?” 曲尚义笑开,“我一小老儿可弄不懂皇家心思,但裴家本该比如今显赫,比如今热闹的,所以我说,裴世子最好和咱们半点儿不沾,也是为了保裴家。” 曲尚义虽未应承,但意思已是明了,姜离想到裴晏提过景德帝颇喜猜忌,也不禁背脊微凉,“若是如此,那确实得不漏分毫,那如今曲叔回来了,小师父可会来见曲叔?” 曲尚义又迟疑道:“这我便不知道了,他只怕自有安排。” 姜离忧心道:“此番是姚璋设局,且为了等这一日,硬是在天香楼埋了七八年眼线,这份魄力很让人担心,他这杀父之仇是一定要报的。” 说起此事,曲尚义怅然道:“当年我是不赞成涉川赶尽杀绝的,尤其那姚宪武功高强,他不是对手,可奈何我们谁都劝不住他,雪青死在他跟前,后来建了沧浪阁也未安生,他这一辈子,实在是令人怜惜,不过” 见姜离面色沉重,曲尚义又换了一副轻松口吻,“不过既然裴世子说了不用担心,那姑娘也不必费心了,广安伯的事还未查清,这天香楼的事就交给裴世子去查吧,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吩咐,我这两日都闲的没趣了。” 姜离应好,又说了一会儿话,眼看着外头天色不早方才告辞。 待出酌泠酒家,听着后门在身后关上之时,姜离复又驻足,她回头望着露出的二楼檐角,轻喃道:“曲叔和裴晏多年不见,这份信任却十分自然……” 怀夕道:“阁主定然早就见过裴大人,也知道裴大人还在查旧案,姑娘初回长安裴大人便知道了,定也是与阁主通过信的缘故。” 姜离没应声,只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往马车走去。 自白敬之死后,太医署也经了一场动荡,金永仁与岳柏恩二人谨小慎微,生怕衙门受当年旧案牵连,但幸而大理寺证据确凿,既查办了肃王,也未让无辜之人受牵连。 姜离因这案子与岳柏恩多打交道,颇得其信任,也因此,姜离提出查看旧年案卷之时,岳柏恩想也没想便同意了。 连着五日,姜离都在查看当年疟疫前后的医案记录,至六月初三这日,姜离入东宫给薛兰时请平安脉,又再度求见了宁瑶。 “娘娘请看,这是这几日我在太医署所查” 眼下这份文卷简单不少,但调理仍是清晰,宁瑶惊讶道:“这是周太医当年的医案记录?” 姜离应是,“当年周太医被调入东宫为小殿下会诊之前,乃是太医署治疫主力,其提出的半夏驱疟散在治疫初期疗效甚好,可谓救了长安千千万万百姓,后来他又改良此方,制出清脾饮、常山饮、截疟七宝饮三方,这三方对轻症、重症以及温热型疫病皆有良效,臣女实在想不通,他为何没治好大郑娘娘。” 宁瑶如今也通三分医理,当即道:“你说的不错,的确令人费解,周太医的疑点,我前两日也与太子殿下提了,殿下说会暗查当年承香殿的宫人,看看能否问出什么,至于周太医本身,这些年暂时看不出古怪。” 姜离是医家,医道上无从解释之事,平日里再正常也难打消她疑虑,她迟疑道:“大郑娘娘当年的医案可在?” 宁瑶闻言面色古怪起来,“当日与你说了文汐之死后,我也觉得不妥,后来我亲自去了一趟药藏局,但找了半晌,她的医案也早就不在了,如今的林太医一琢磨,说只怕和当年翊儿的医案一并烧毁了” 见姜离蹙眉,宁瑶道:“当年一场大火,库房好些记录都被烧了,除了翊儿的,还有太子和诸位娘娘的,文汐的医案被烧毁并不奇怪,只是当时没有统计,她这事反而被忽略了,按你说的,周太医医术高明,对疫病应当十分擅长,但倘若文汐自己有旧疾呢?那是否不一样?” 姜离道:“自然,治病是因人而异的,大郑娘娘有旧疾?” “我记得文汐有一阵子总说自己心跳的很快,还提起幼时曾患过心疾,但后来好了,具体的我记不清了,罢了,我们稍后去见郑良媛,她一定比我记得清楚,你要给她调理身子,我也正好去探望探望她。” 宁瑶言毕,姜离也觉甚好,她先给宣城郡王诊了脉,又给他的方子改了两味药方才出景和宫去往承香殿。 走在半途,姜离道:“小殿下的病娘娘不必担心,就这般好生养着,一年半载后,殿下可若同龄孩子一样进学,三五年后,便会如常人一般灵慧。” 如常人一般灵慧,这本是生该如此的事,可在李瑾身上,却要经过漫长的用药调养,虽则如此,姜离这话还是给了宁瑶极大的抚慰,她不禁叹道:“能似常人我就满足了,到了如今我也没多的念想了。” 说至此,宁瑶又道:“这几年我虽对郑良媛照拂有加,可当年文汐是因照顾翊儿而染病,因此她和我也不算亲近,待会儿见了她她不一定坦诚相告。” 姜离无奈,“她对我姑姑也有些防备,对我也是没有好脸色的。” 宁瑶解释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当年她们姐妹一起入宫,只有她姐姐得了殿下宠爱,她姐姐性情圆融,极会察言观色,她就木讷耿直的多,她姐姐死后,她消沉了不少日子,有一阵子还幻想着能出宫离开这里,为此……差点闯了大祸。” 姜离诧异,“难道她也想学紫苏?” 已被收入东宫,哪还有出宫的希望?但凭前几日郑文薇言行,也看得出她性情多有刚烈执拗一面,若被逼急了,或许真会铤而走险。 宁瑶点了点头,“三年前的万寿节,宫中典礼颇多,宫人们来来往往,也颇为混杂,我偶然发现,她竟有假扮宫婢出宫之意,幸而被我制止。直到两年前,她不知怎么忽然想通了,也换着法子讨好太子殿下,殿下便也看重起她来。” 姜离简直倒吸一口凉气,“她实在大胆……” 宁瑶苦笑,“此事并无旁人知晓,姑娘听听就算了。” 时过境迁,姜离就算知道也不会多言,二人说着话到了凝香馆,便见郑文薇依旧躺在绣床上,待看到姜离和宁瑶一起进门时,她面上出现了两分奇异之色,好像在诧异薛氏大小姐竟能和宁瑶相处甚欢。 “给娘娘请安” 见她要撑起身,宁瑶连忙上前按住她,“和我就不必多礼了。” 郑文薇靠回去,看看姜离,再看看宁瑶,一时不知说什么,姜离自然上前请脉,宁瑶落座之后令素玉在门口守着,这边开了口,“我和薛姑娘一同过来,其实是想问问关于你姐姐的旧事” 郑文薇面色微变,“我姐姐的旧事?” 她说着看姜离一眼,更不明白眼下是怎样的情形。 宁瑶道:“我记得你姐姐幼时患过心疾?” “不错,患过心疾,但入宫之前就好了,三五年都没犯过,这么多年了,娘娘怎么忽然想起问此事?” 宁瑶道:“薛姑娘医术高明,此番查办李昀,全靠薛姑娘找到了下毒证据,但……李昀或许并不是唯一逃脱的凶手” 郑文薇意外道:“还有其他人害了小殿下?” 姜离请完脉自顾自写医方,宁瑶点头道:“甚至薛姑娘觉得你姐姐的病故也有疑点,当年那位周太医医术极好,她认为周太医应该能治好你姐姐,但我想到你姐姐患过心疾,若是如此,周太医没看好便有了解释。我还记得当年你姐姐照看翊儿之时,曾提过她心跳的快,还怕心疾再犯” 郑文薇肃容道:“心跳的快有诸多解释,不可能是心疾,她病后虽被隔离,但我还是见过她一次的,她未提过心疾。” 说至此,姜离顺势问:“那她当时是何症状?” 郑文薇唇角紧抿,显然不愿答姜离之问,宁瑶便道:“文薇,薛姑娘可信,连我都能相信她” 郑文薇索性问:“娘娘何时与薛氏化干戈为玉帛了?” 宁瑶摇头,“薛姑娘医者仁心,她能不避讳地替翊儿查当年旧事,我又凭何不信她?” 郑文薇定定看姜离片刻,终是道:“我姐姐那时就和所有有疫病之人一模一样,一开始发热、呕吐,后来惊厥、大汗,昏迷不醒,再后来便是药石无灵,我也不懂为何太医治不好她,那时太乱了,内侍严防死守不许探望,生怕疫病再散出去,我都不知她死前受了多少罪,我看到她遗体之时,她面色青紫,人也瘦了许多,与那些疫病而亡的侍婢很像,因是染病而亡,我草草替她选了两样陪葬之物,装殓停灵后,不到半日她就被送去了妃陵。” 郑文薇说着闭上眸子,似不愿再回想。 姜离沉默片刻,又问宁瑶,“敢问娘娘,郑娘娘是何时说自己心跳得快?” 宁瑶仔细回忆一番,“应该是在腊月,不错,是腊月,腊月提过几次,我这才印象深刻。” 鹤唳长安 第206节 “腊月,那阵子她睡得如何?可有别的不适?” “似睡得不算太好,说夜里总有噩梦,还有呼吸紧促之状,但那时她为翊儿做了许多,因我每日担惊受怕,我只以为她也担心翊儿太过。” 姜离盘算着前前后后诸多病况,虽觉得有些怪异,但因二人所言皆笼统,她一时也不好肯定怪在何处,宁瑶见状便道:“姑娘想不出异样也无碍,时隔多年,尽力便是了,且如今还无证据表明那位太医定有错处,这罪非同小可,还是谨慎为上。” 姜离自然不想冤枉任何人,忙应道:“娘娘说的是。” 从东宫出来,姜离心间沉甸甸道,“这样查不是个办法,宁娘娘也说得对,在周瓒身上还没有找到实在证据,也不知太子那里何时才能有消息。” 话音刚落,不远处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和公公,他像等了姜离许久,此刻迎上前来道:“薛姑娘!皇后娘娘要见您” 姜离已多日未给皇后请安,应下后问,“娘娘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和公公笑道:“娘娘虽然避世,可还算耳清目明呢。” 姜离恍然,不敢再问,一路跟着和公公往内宫而去。 待过了仪门,姜离不必抬眸便瞧见了东北方向高耸入云的楼台,她惊讶道:“万寿楼盖得好快,已经封顶了” 和公公笑,“眼看着六月了,还有两月就是陛下大寿,再不封顶都来不及了,为了万寿楼,凌云楼的进度都停了” 姜离下意识回看向凌云楼方向,“不是定的五月中动工?” “已开始拆了,结果礼部和内府一算时辰,觉得匠作坊安排的太紧张了,便催了小郡王,让他先把万寿楼的活儿做到尽善尽美,这不,凌云楼拆到了一半,工匠们都被调去万寿楼了,只怕入了七月才能继续拆。” 姜离了然,“如今又要准备祭天大典,确是很紧张。” 说着话入了安宁宫,刚进宫门,姜离便听见“咻”的一道破空之声,她循声看去,竟是庆阳公主手持弓箭,正陪着皇后娘娘射箭。 二人站在殿门西侧,箭靶就立在不远处的墙根下,庆阳公主一箭正中靶心,登时娇笑起来,“母后!您瞧,这么多年了,儿臣的功夫可没丢吧!当年宁阳姐姐手把手教的,儿臣可没忘……前几日驸马在戏楼里捧一个戏子,连着三日去听戏,您猜怎么着,儿臣把那戏子请进府里对着她射了三箭,每一箭都擦着她头顶而过,吓得她当场就晕了过去” 萧皇后无奈道:“你啊,年纪也不小了,这是何苦来哉?” 和公公等二人说完了,才通禀道:“娘娘,薛姑娘到了。” 姜离忙快步上前行礼,待礼毕,庆阳公主又张开一弓,“咻”的一声之后,这一箭准头差了些,距离红心还有指宽距离,她有些失望,继续道:“儿臣才刚过而立,儿臣不老,您也不老……” 萧皇后拿她没办法,看着姜离道:“你猜为何叫薛丫头来?” 庆阳公主一愣,哭笑不得道:“母后,您就饶了我吧,我最不喜喝药了,前些年可把我折腾够了!” 她撒着娇,将长弓扔给侍婢,亲昵地挽住了萧皇后的手,“薛姑娘近日在长安可名头正盛,李昀那些罪孽,可多亏了她和裴鹤臣。” 萧皇后温和道:“丫头,你很是不易。” 姜离道不敢,萧皇后打量她片刻,又问:“这案子如今是不是还未查完?” 姜离蓦地抬头,待对上萧皇后的视线,莫名有种被看透之感,她迟疑道:“大理寺和刑部还在收尾,肃王府和段国公府牵涉太多了” 萧皇后一笑,“进殿内说罢。” 待入殿阁,庆阳公主亲自将皇后扶去罗汉榻落座,这时萧皇后道:“这么多年了,没想到翊儿的死因,还有这等转机,这倒是令本宫想起来当年定下的真凶” 庆阳公主一愣,“您是说……广安伯魏阶?儿臣记得他夫人一直给您看诊,当年出事之后,哎……您没保得下来。” 萧皇后点头,“事到如今,也不敢相信魏阶几针扎下去竟会害死翊儿,如今这事有了内情,前两日还盼着能有魏阶的消息,但看下来,魏阶还是有错。” 原来皇后召她前来是为了此事,姜离心中动容,犹豫一瞬道:“娘娘,如今在医道之上还有疑点,确实还不算最终定案,但时隔多年,要查清还需时日。” 萧皇后欲言又止,庆阳公主惊讶道:“难道广安伯之罪真有转机?若罪魁祸首不是他,那他们府上众人岂非死的太冤枉?” 广安伯府当年被满门抄斩,一旦罪过有误,任是谁都要为那四十三口叫屈。 姜离谨慎道:“这个要等查到最后才知晓了。” 庆阳公主有些唏嘘,便又问:“说你还在给宣城郡王看诊,他近来如何?说好些日子没见他去崇文馆进学了。” 李瑾之疾外界并不清楚,姜离便含糊道:“近日暑气太盛,殿下不宜外出太久,还需调养两月才好。” 庆阳公主了然,“今岁长安真是不太平,这几日听说城里还闹邪道,拱卫司,大理寺,金吾卫这些地方都在查证。” 萧皇后看了眼天色,“改日你替母后去相国寺上柱香吧。” 庆阳笑起来,“好,我这些日子也正想去呢。” 见她如此乖顺,萧皇后拍拍她手背道:“太子妃有孕也不算太难,让这丫头给你看看吧,趁着还年轻……” 庆阳公主轻哼道:“母后担心什么?驸马对我还是忠心的,非要有个孩子才好吗?” “忠心?忠心哪还有戏子的事?”皇后不留情面道。 庆阳公主解释道:“还是因为儿臣太爱热闹了,驸马不喜宴饮,我却喜欢,上月连着办了三场,长安城中的贵夫人都来了个遍,把驸马给炒烦了,您放心吧,儿臣选的人儿臣自然拿得住” 萧皇后很想再劝,奈何庆阳公主对驸马宁烁死心塌地,又颇为天真,当着姜离的面,她也不好把话说的太过难听,便道:“罢了,那还是给本宫请个脉吧。” 姜离近前请脉,末了只给皇后开了个抚热清脾的去暑方子,写医方之时,庆阳公主又道:“父皇万寿节,竟也不召安国公回来,这都三年了。” 提起景德帝,萧皇后神色微凉,“不召回来也是好的,虽然分隔两地,但至少安安稳稳的。” 写完医方,姜离将方子交给佩兰姑姑,萧皇后大抵还有私话要与庆阳公主说,便令和公公将她送出来,刚出安宁宫,和公公便低声道:“姑娘适才说的是真的?” 姜离不解,和公公道:“那广安伯府的事啊……你不知道,这广安伯府和皇后娘娘颇有缘分,伯夫人和她们府上的小姐,从前都来给皇后娘娘看过病,皇后娘娘很怜惜他们家那个姑娘,且那广安伯和我们长公主殿下也有渊源呢” 这一点姜离却未听过,“有何渊源?” 和公公怅惘道:“应该是二十六七年前的事了,恐怕只有我这样的老人才记得一二,那时候长公主殿下还不到十四岁,那位广安伯呢,还是个前任伯爷不认的私生之子,老伯爷生性风流,子嗣上却艰难,广安伯的生母则是个渔家女,老伯爷把人要了却不负责,直等到肚子大起来找上了门来,才勉强收留下来,但这就有难听话说了,说那孩子不一定是魏老伯爷的……” 和公公一叹,“待孩子生了下来,就那么没名没分的养在伯府,到了十岁上了都没个正经身份,不仅如此,那老伯爷甚至因流言很不喜广安伯,因他们父子长的一点儿都不像,一开始,老伯爷也不让广安伯学医,后来好容易入了魏氏族学学医,广安伯也不知闯了祸还是怎地,母子二人都被赶了出去” “而后便是那一年了,广安伯的母亲病危,下着大雨,十五岁的广安伯就跪在伯府大门之外求他父亲救母亲,可老伯爷怎么都不理会,也不知跪了多久,遇到了咱们长公主马车经过。长公主还以为那府中惹了什么人命官司,一问才知还有这等事,当下便把伯府的门叫了开……” 和公公说至此,哼道:“那老伯爷见公主都晓得了,这才不甘不愿地救人,但可惜为时已晚,他母亲没等到人救断了气。” 姜离入长安之时伯府上下早换过多轮,这老一辈的事她还是头一次知道,“那后来,广安伯如何认祖归宗的呢?” 和公公道:“因他太有学医的天份了啊!他在族学就学了三四年,却比那三五岁就开始学的孩子厉害的多,到最后,老伯爷甚至把家传的伏羲九针都交给他了,当然,或许也是因为老伯爷最终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姜离听得心底五味陈杂,她知道魏阶医道禀赋极高,却没想到这样高,他十岁之前的光阴几乎被荒废,即便如此,也还是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太医令。 和公公继续道:“这广安伯是个有良心的,我还记得当年长公主在北面恶战,军中需要御医,那时广安伯刚入太医署不久,他是第一个不畏苦寒说要北上的,所以后来他夫人给皇后娘娘看诊也可谓是尽心尽力。” 姜离便道:“那他真的北上了吗?” 和公公点头,“真的去了,但当时大雪封路,长安的人和补给都没法子北上,是等到了长公主战胜之后,和太子一道去的北面。” 提起长公主,姜离忍不住道:“既已有御医北上,那长公主殿下怎会不治而亡呢?” 和公公眉眼沉痛起来,“一切皆是命数吧。” 姜离当然不信什么命数,可和公公显然不敢多言,她便也不好多问,出承天门时,姜离看向东面弘文馆方向,隔着数重琉璃屋脊,被拆至一半的凌云楼颇有些触目惊心,姜离将疑问压下心头,先回薛府而去。 六月盛夏,为简娴治病已颇有成效,她近日越发平静,极少因见到生人癫狂无状,期间方旋与简思勤前来探望,见与简娴相对而坐也无事,母子二人几乎喜极而泣。 在他们不远处,简娴抱着襁褓人偶不住地哄拍,某一刻,又对着虚空之地做了个噤声手势,姜离便道:“母亲这几日常常如此,似乎怕有什么吵到孩子。” 方旋奇怪道:“我怎么觉得她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把孩子找回来了?” 简娴的神情像藏着什么秘密,的确有些怪异,姜离看向芳嬷嬷,芳嬷嬷苦笑道:“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懂夫人是什么意思了,但如今这样就已经极好了,奴婢只想着有朝一日,换了旁人来照顾夫人,夫人也能安然无恙。” 方旋很乐观,“只怕不到年底就能行了,嬷嬷就安心吧。” 简娴的病况越来越好,姜离却始终没等到东宫的消息,连着两次入东宫诊脉,宁瑶皆未得新线索,太子更是毫无回应,唯独郑文薇待她的态度好了不少。 姜离心中着急,城中拱卫司的动静也未消歇,虽多半是为追查邪道,可前后半月不到,长安城中已尽是邪道为沧浪阁的谣传,不必想也知道是姚璋挟私而为。 姜离牵挂着沈涉川和天香楼的线索,又忧心宁瑶打消往下查的念头,正打算再往东宫拜会之时,十四这日正午,九思忽然来薛府相请 “姑娘,公子请姑娘速去衙门。” 九思一副情急之相,姜离心紧道:“出了何事?” “安国公世子和萧姑娘在大理寺,是和邪道有关之事” 萧碧君兄妹竟去了大理寺?姜离心中疑问大起,更衣之后连忙往大理寺赶。 小半个时辰之后,姜离踏进了东院值房,一进门,便见屋内竟站着许多人,除了萧碧君兄妹之外,宁珏与李策皆在此地。 宁珏热络地起身相迎,“终于来了!都在等你了!” 姜离一脸莫名之状,裴晏看向萧睿道:“敏之,你自己来说罢” 姜离看向萧睿,便见萧睿坐在轮椅上,苍白的面色比两月前更显病态,他沉声道:“近日长安邪道初现,但几处衙门探查下来,似乎不是今岁才有的,我本不知内情,但这两日关于邪道的流言颇多,一下令我想起一件两年前的事。” 姜离颇感意外,便听萧睿继续道:“我的腿疾已有多年,所有太医都看过,坊间有名的游医也请过,但此症乃顽疾,疗效皆有限,大抵知道我求医心切,两年之前,有一个自称无方神医的大夫找上了我,说他能治好我的腿” “起初我不信,但当时求医无道,其人更是将自己吹嘘的天花乱坠,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令他入府看诊,第一次,他开的并非医方,而是几粒丹丸,我先试了毒,发现并无异样之后服用了几日,短短六七日,我虽不至腿疾痊愈,但此前颇多不适之状皆有减轻,甚至精神焕发,当时我和母亲高兴不已,以为真找到了良医,但接下来,此人的言行便诡异起来。” “第二次,他说接下来要治好我,只用丹药不足够,还需施针,还需放血,本来这些也算寻常,我愿一试,可没想到,他不能在我府上救治,定要我去他的住处才可施救,并且,说自己医术乃绝学,不许我带多余之人,我便只带了青柏前往。” 青柏是其亲信小厮,萧睿说着一顿,自己也觉匪夷所思,“他说的地方,乃是城外一处偏僻客栈,那里并非官道,住店者寥寥,我们去的那日,他是唯一的住客,定下的屋子倒还算大,本来为了治病我不怕折腾,可没想到那日我和青柏都不记得他是如何治得了。” 姜离惊讶道:“不记得?你们中了迷香?” 见姜离反应极快,萧睿面色清朗了些,“不错,当日入客栈治病,此人摆开医箱前,先点了三炷香左右告拜,我只当是其怪癖未曾制止,但很快,我二人都陷入了昏睡。等我们醒来他已治完,我腿上确有施针与放血痕迹,但此人以绝学不得外漏做为解释,竟也不避讳用了迷香,当时我大为恼怒,可待我回了府,我腿上麻木竟真的轻了些。” 姜离听得奇异无比,“后来呢?” “发觉他的治法真有效后,我自希望倍增,可就在我再一次去找他之时,他却换了说辞,说他医术高明为真,但我的腿疾太过罕见,那治法是他求天尊圣主所得,若想治好我的腿,那我便也要忠心侍奉那天尊圣主,否则只凭他自己,并救不了我。” 姜离一阵头皮发麻,“那人是无量道?” 萧睿神色复杂道:“那时我还不知邪道,只觉那大夫太装神弄鬼,且我虽信佛家,可我却不信菩萨能指点凡人给病患治病,我的教养学识,也不可能让我再信任他,更不可能把我的腿交给他治,因此那一日我们不欢而散。” 萧睿虽残疾,少时却是萧氏少将军,自有一身正气。 他接着道:“当日回府后,我告知了母亲和妹妹,她们也觉得此人太过玄奇,母亲还派人去城外看,可前后只隔了一天,那游医已了无踪迹,掌柜的也不看户籍文书,连那名字都是假的,那游医模样也平平,后来再未见过。这两年我的病反反复复,甚至有过后悔,但只要想到那人说起‘天尊圣主’的庄严神情,我便冷静了下来” 姜离看看宁珏,再看看裴晏,“这可是无量道无疑?” 宁珏点头道:“如今邪道之事是藏不住了,陛下得知麟州也有过邪道之后,已下令几处衙门一同追查,前两日,京畿衙门还贴出了悬赏告示,提供线索之人能得赏银。” “这不,坊间百姓们知道有邪道作乱之后,这几日已经有十多人往京畿衙门报信,说自己被邪道哄骗过,这些人里头,有的是被江湖骗子骗了,但也有那么三人说的情形很像是无量道,这其中有两人患过重病,有一人突遭横祸倾家荡产。” 姜离便道:“患重病者最是绝望,倾家荡产者也正急需救助,这两类人的确最容易被邪道哄骗” 裴晏道:“请你过来,是想让你看看给敏之治病之人是否真的会医术,毕竟他的病当真好转过。” 姜离便看向萧睿,“世子可记得当日如何治病的?” 萧睿道:“昏迷之后记不清了,但从腿上的针口来看,他施针在环跳、足三里、承扶、阳陵泉、阴陵泉、悬钟诸穴,放血之地应在太溪,因他治法太过诡异,我后来仔细研究过穴位,因此还记得清楚,但还有没有其他的治法我便不记得了。” 姜离道:“这几处穴位施针,确是下肢瘫痪的治法,但施针手法复杂,平补平泻大不一样,放血的时机也多有说法,丹药呢?世子可查过成分?” “当时怕遇到了骗子,的确找了府医来看,但那丹药成分复杂,府医只看出了五六位药材,赤芍、桃仁、红花等,也是我常用的药。” 姜离不由道:“这是改善瘫痪所致麻木和屈伸不利之症的,如此看来,此人并非真的骗子,应该懂得几分医理,靠着前期的好转骗取病患信任。” 鹤唳长安 第207节 李策听了半晌,道:“若敏之一心求腿疾痊愈,只怕当时已经着了道,不过这邪道也是怪异,怎么竟敢找去敏之府上?” 宁珏不咸不淡道:“这几日我们追查下来,发现邪道拉拢的目标多为病患和突遭大难、际遇极坎坷者,而在这其中,邪道似乎对朝中官员极其家眷十分看重,但诡异的是,目前探查下来,还没发现他们图财图名,这反而十分可怖。” 姜离还不知详细,便问:“又查到了朝官身上?” 宁珏欲言又止,“不错,不过眼下还不好细说。” 李策在旁道:“拱卫司出手自然是快的,我前两日提起过的畅春楼查的如何了?” 宁珏道:“你提过的那位戏伶确是邪道中人,已经拿了,正在审,她有心拉拢你倒也奇了,你这些年可是顺顺利利没遭过什么波折。” 李策轻啧道:“我好歹也是宗室子弟,我若真信了邪道,好歹能骗些钱财不是?” 姜离震惊,“小郡王也遇到了” 李策耸了耸肩,“半年前的事了,这两日我才想起来。” 宁珏道:“可见这邪道啊,不是咱们想的骗取钱财就好,说不定还有更大的图谋,此前没查出来也就算了,今岁他们盘子铺的越来越大,破绽也就更多,如今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也别想跑!” 说至此,宁珏不知想到什么,轻咳一声道:“薛泠,你随我来,借一步说话” 姜离纳闷,但见宁珏起身而出,她看一眼裴晏,便也跟了上去。 房外中庭,宁珏一脸沉重地站在院角芭蕉旁。 等姜离近前,他压着声道:“薛泠,太子那边有回话了,他这几日让王公公仔细查了周瓒和当年承香殿的宫人,结论是大郑娘娘的事不可能出差错,还有,他说肃王下毒虽然未至致命剂量,但当时小殿下病了三月了,为了让我阿姐安心,太医们许多回禀都是向他回禀的,其实早有太医说小殿下的身子亏损极大,若熬不过新年可能凶多吉少,只是这些话没传到阿姐耳边。” 姜离如坠冰窖,“这意思是” 宁珏沉沉一叹,“我知道你是为了翊儿,这些日子的事,我真的很感激你,但事到如今,确实可以在肃王处结案了,我和阿姐也松了一口气。” 姜离还未应话,宁珏又道:“我最担心的事也没有发生,我真的很怕查到你姑姑身上,如今瑾儿的病在好转,你姑姑也有了身孕,我们两家和睦相处岂不正好?” 姜离摇头,“可宁娘娘说,腊月二十四小殿下还能出去看雪,若他已病入膏肓,怎么还能出去看雪呢?那么多太医守着,身体脏器的亏空不可能毫无表征,只有中毒才可能突然爆病啊” 宁珏道,“我问了阿姐,阿姐也不确信了,或者,那一日可能算一种回光返照?” 见姜离欲言又止,宁珏道:“你就放心吧,太子殿下是翊儿的父亲,若真有别的凶手,他一定会揪出来的,王公公跟了他多年,对内宫大小事情最为熟悉,他亲自暗卫查的,绝对比刑部和大理寺查还要可靠的。” “可……可若从医道来看……” 姜离不愿放弃,宁珏见她如此执拗,有些茫然道:“你怎么了?连太子殿下所查都不信吗?宫内和外面不一样的,许多事只有常年在宫里的老人才查的清。我知道你是看到展家和杨家那两个孩子太过可怜,便也想为翊儿查个明白,但事情或许真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无论是大郑娘娘,还是那场火,一切都是巧合罢了。” 宁珏语气诚恳,目光更澄澈,姜离见状,紧合牙关,知道自己不能再与宁珏争辩下去,便道:“我自信太子,既、既然如此,那倒也很好。” 宁珏笑开来,“你真是,我还是头次见为了翊儿之事,连自家名声都不顾了,真是难得,你自小受到的教养一定很好。” 姜离涩然道:“我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 宁珏目光灼灼,还想再说什么,萧碧君从值房走了出来,“薛姑娘,你们可说完了?我有一事请教” 宁珏有些扫兴,但要说的正事已说完,便先一步回了值房。 “你没事吧?宁珏说了什么?”萧碧君近前便见姜离面色不好。 姜离心中焦灼煎熬,可当着萧碧君,只能打起精神道:“没什么,问了些宣城郡王的病况罢了,萧姑娘有何事?” 萧碧君一笑道:“前几月我便向你提过,我哥哥的腿疾今岁越发严重了,只是这两年一直没找到好大夫,他也懒得折腾了,这两月我时不时提起你,又得知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让你看诊,哥哥便有所松动,你可能帮帮我哥哥?” 姜离振神道:“当然,我可去你们府上看诊,定好日子便可。” 萧碧君喜出望外,“那太好了,大后日如何?我母亲这两日在相国寺祈福,等她回来,我亲自去你们府上接你” 姜离扯出一丝笑,应下此约。 李策忙着万寿楼装潢置景,宁珏忙着追查邪道,他二人不好多留,萧碧君与萧睿做完了证供,也前后脚离开了大理寺。 众人一走,姜离神情沉重下来,裴晏了然道:“宁珏今日一过来便提了太子之意,太子身边的王公公对东宫了若指掌,他所查确算有信服力。” 姜离站在窗边半晌无言,“若太子说的是真的,那这一切还真有了解释,宁娘娘不通医理,或许的确看不出李翊病的越来越重,但” 姜离看向裴晏,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但我记得当年,义父虽极少提东宫之事,但他没表露过李翊已病入膏肓,若李翊快撑不过去,这样大的事,做为太医令他应会惶恐紧张才是,怎可能那般如常?甚至,甚至即便他施针有差错,但施针有误病患反应会十分明显,那最后一套针法只用了短短三日,若只是轻微损伤,断不会三日便致死。” 姜离心若油煎,亦极度失望,裴晏近前道:“相信自己的判断,就算太子不查,还有你我,本来李昀下毒也是你我深查而出,不过是慢一些罢了。” 裴晏语气笃定,目光更存安抚人心之力,姜离抿紧唇角,片刻之后苦笑起来,“我只以为太子出手一定比我们快准,或许短日内便能为义父雪冤了” “我明白,你等这一日等了太久。”裴晏深重道。 姜离心绪起伏之间,心腔似也被打开了几分,便道:“我是怕夜长梦多,我如今虽得了薛兰时兄妹的信任,可坏处也随之而来,他们有心替我……若到了那时我还未查明旧事,便更不好脱身了” 她话未说尽,裴晏却十分明白,“你不必担心,德王一两年内并无成婚打算,陛下有心让他入朝历练,或许还会去军中。” “你如何知道?”姜离愕然。 裴晏撇开目光道:“薛兰时近日与淑妃娘娘走动频繁,我一听便知。” 姜离眨了眨眼,“那你又如何知道内宫之事?” 裴晏一时语塞,姜离轻挑眉头,忽地释然了两分,“纵然如此,也不能徐徐图之了,当年那周瓒治疫颇有章法,后来却连郑文汐都未救得回来,我总觉得,郑文汐或许与李翊之死颇有关联,这月余我为郑文薇调养身子正可一探。” 说至此,她又问:“浣云的事如何了?” 裴晏转身自案上抽出一份文卷,“你来看” 姜离接过展开,很快道:“因患肺痨而亡?” 裴晏道:“如今记得她的人已不多,要找物证更是不易,但查问下来,发现她和莲星的情况十分相似,同样是患肺痨之后曾有过好转,好转后没几年还是病重过世,韩煦清是在她病情缓解之后相识,那时候她只怕就已经入了邪道,韩煦清正是她拉拢的目标。” 微微一顿,裴晏道:“不仅如此,近日我还调查了徐星,我偶然发现,徐星出事三年前也患过一次重病,他患过心疾,还差点丧命” 姜离震惊不已,“也患过病?!” 裴晏道:“当年他贪腐罪证确凿,再加上认罪的快,便也没人去查他的生平,生病这样的事更不会引起注意,近日查到了天香楼和浣云,我方才返回去查当年沈家旧案主犯之生平,那邱澄身世不明,但徐星凭科考入仕,还有迹可循。” 姜离心腔微颤,“那徐星极可能也和邪道有关了?但怎么可能呢,已经快十四年了,徐星为工部主事,若那时邪道就开始染指朝官,目的为何呢?” 裴晏摇头,“或许也只是巧合罢了,总之近来邪道之事甚嚣尘上,总叫人免不了联想,我还会继续往深了查,因并无证据,此事也暂且过不到明面。” 姜离闻言忙问:“那小师父可好吗?” 裴晏缓缓点头,“好,他很好。” “大小姐,老爷在书房等您” 傍晚时分,姜离刚一回府,便见长禄在府门口相候。 姜离不知薛琦有何事,还是先往前院书房而去,待进了书房门,还未请安,便见薛琦面色黑沉地瞪着自己。 姜离狐疑,“怎么了父亲?”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薛琦气不打一处来,“前些日子你在府中制药,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你母亲,便没多说什么,可今日太子殿下在我面前夸奖你,我才知道你做那些,竟然是为了帮宁家”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父亲,是你说我们两家已经没了恩怨,所以我才……” “没了恩怨你便敢参与这样大的事?!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中间有何差池,牵扯到了你姑姑身上该怎么办?更有甚者,牵扯到了你自己身上该怎么办?!” 薛琦脸色铁青,“前次指证了肃王,我便为你捏了不知多少汗,幸好最后你是对的,你当日,还敢在宣政殿上提出开皇陵的话,你可真是……你莫要以为斗倒了肃王,你个小丫头便什么就能参与了,太孙殿下的事没有小事,你若被牵累,那咱们阖府上下都没有好果子吃,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薛琦越说越气,捂着心口道:“你是薛氏女,你就只管份内之事便可,也多亏太子殿下明事理,知道你是好心,否则后果真是不可设想!前些日子,你觉得李昀还不算完,如今连太子殿下都分心核查旧案,你也该安生了!” 姜离心中古怪道:“太子殿下夸奖我?” “是啊,说你医者仁心,为了此事付出了不少,连宁游之都在他面前替你邀功数回,太子殿下虽是夸你,可这其中的风险只有为父最清楚,你可真是……” 姜离故作懵懂道:“可是父亲,我是不会牵扯姑姑的,姑姑又没有害过皇太孙?若我能帮忙找出所有凶手,岂不是也算功劳一件吗?” “功劳?!你想要什么功劳?你以为自己是衙门刑官吗?你医术好,却也不是这样用的,你可知道多少太医御医卷入宫闱之事,眨眼间便能丢了命!” 薛琦气急败坏,姜离见状便也歉然道:“是,女儿往后知道了。” 薛琦深吸口气,想着姜离如今可堪大用,到底是忍了又忍,摆手道:“行了行了,尽你医家之力便好,再让为父知道你过问这些事可不会姑息,去罢!” 姜离欠身,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此时已入夜,待离开前院,怀夕在旁轻哼道:“也是巧了,这同一日内,竟有两人想要说服姑娘……” 姜离不知想到什么,秀眉紧紧拧了起来。 至十七这日,萧碧君果然亲自来接姜离。 午时初刻,姜离跟着萧碧君到了萧睿住的安国公府眠风阁中,国公夫人谢氏也在此相候。 谢氏早闻姜离之名,得知儿子终于愿意让姜离看诊,心中十分欣慰,对姜离的医术自也抱了颇多期待,一见面,谢氏先先送上一个锦盒当做谢礼。 “敏之的腿疾已有多年,姑娘也不必太过焦心,但凡能有一点儿好转,我们母子都感激不尽” 为了让谢氏安心,姜离命怀夕将锦盒收了下,一番寒暄之后,姜离挽起袖子入萧睿寝房为其看诊。 她既答应,自也做了准备,再加上七年前便听魏阶说起过萧睿这疑难杂症,她算心中有数。萧睿的腿疾发的古怪,魏阶称其为“痿证”,此前靠着伏羲九针之术,勉强令其略有好转,但即便是当年,魏阶也说并无把握治好萧睿。 一番望闻问切,姜离又自萧睿头顶一路查验下来,足足两炷香的时辰之后,方才面色严峻地去铜盆内净手。 谢氏和萧碧君一齐迎上来,“姑娘,如何?” 姜离净了手道:“世子之疾属痿症,来的路上,萧姑娘已说过世子当年是如何发病,适才我检查了世子脑、脊、四肢等处,又问了脉,虽并无把握,但有了些许方向。” 谢氏情急道:“病去如抽丝,我们不急,只求稳住病情便好。” 姜离沉吟道:“‘清言饮’中有关肝主筋脉,肾主骨生髓,脑为髓海,髓海空虚,脑失所养,气血濡养经络骨结之论。肢体损于外则气血亏于内,营卫有所不贯,脏腑由之不和,治疗之法必须以活血化瘀为先,血不活则瘀不去,瘀不去则经络不通,经络不通则脑与肌理难以为继1,再加上世子舌质淡,苔薄白,脉象沉细无力诸状,我当以活血化瘀,温补脾肾主治” 萧睿半躺在床榻之上,也听得十分认真,见姜离条理分明,他本如死水的心也生出了两分希望。 姜离道:“我先开方子,再行施针,此疾太过少见,我只能尽力而为。” 青柏连忙奉上笔墨,姜离写好医方交给谢氏,复又令怀夕打开针囊,她一边取针一边道:“《素问》言‘治痿独取阳明’,‘阳明者,五脏六腑之海,主润宗筋,宗筋主束骨而利机关也……故阳明虚,则宗筋纵,带脉不引,故足痿不用也’,且阳明经为多气多血之经,故针刺阳明,使气血生化有源,经脉得养,关节得利方可活动自如1。” 言毕,姜离令青柏帮忙更衣,又道:“因此,我今日选阳明经穴、督脉穴、背俞穴配以脾肾二经穴位为主,起疏通经络、扶正祛邪、益气补肾之效1” 谢氏与萧碧君对视一眼,皆信心大振。 姜离行针不宜打扰,又小半个时辰之后,方才疲惫地起针净手,又叮咛道:“按照方子,一日分四次用药,另外世子双腿浮肿有些严重,最好每日推拿。” 萧碧君道:“青柏的推拿手法极好,他每日给哥哥按腿呢。” 姜离只觉甚好,便道:“刚施针了几处要穴,你最好现在就给你家公子活络活络,施针的效果会更好。” 青柏应是,先转身打开床头高柜,取出了一个药罐,“姑娘,这是在外头配的活络油膏,每次小人给公子推拿之时都用些,可活络也可润手,姑娘觉得可行?” 姜离近前看了看,点头,“极好,继续用吧,按完之后世子先歇息片刻。” 萧睿经过这片刻,容光稍盛,此时自是道谢。 待姜离退出寝房,谢氏已命人送茶点至外堂,请她落座后,谢氏唏嘘道:“姑娘不愧有神医之名,年纪轻轻这般造诣,将来开宗立派也不为过” 姜离哪里敢当,又细说了些温补脾肾的膳食方子后,谢氏问起皇后娘娘病况,姜离便道:“前几日去请了脉,娘娘还是老毛病,如今盛夏比隆冬好,夫人不必忧心。” 鹤唳长安 第208节 谢氏安了心,见时辰不早,执意留姜离用晚膳,并亲去制备。 盛情难却,姜离只好应下,而谢氏一走,萧碧君立刻活泛起来,直问姜离道:“皇后娘娘可是被那凌云楼被拆之事气的?” 姜离不知如何作答,犹豫之时,萧碧君利落道:“我就知道!前些日子入宫,亲眼见凌云楼顶子已被拆了,那可是宁阳长公主在宫里唯一的痕迹了。” 说至此,萧碧君轻声道:“可不要怪我多嘴,陛下既然能下令拆楼重修,难道还怕别人议论不成?可还有许多人都记着长公主殿下呢!” 姜离心奇已久,索性问:“我出入安宁宫多回,也大概知道娘娘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才偏居一隅,但每次问和公公,和公公都三缄其口,当年长公主到底如何病逝的?” 萧碧君默了默,却是道:“其实……此事到底如何,连我们也不清楚,甚至连我父亲都不甚清楚” 姜离不明白,“连国公爷都不知?” “当年大胜之后我父亲伤重,北面的雪一化,公主殿下立刻派了自己的亲卫百人,把我父亲送回了长安养伤,那时正要议和,我父亲在长安三月,这期间是太子殿下带着陛下的国书北上议和的,等公主殿下病逝的消息传回来,我父亲都如遭雷击。” 萧碧君叹道:“别说你了,我们长大之后,连我们都好奇到底怎么了。” 姜离奇怪道:“那公主殿下当年身边之人呢?” 虽是在自家府里,但萧碧君还是朝外看了一眼,轻声道:“当年公主殿下虽为七万大军之首,但真正对她忠心耿耿的,只有身边的三百亲卫,送我父亲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一个都没有回来,不仅如此,她身边的四个近卫也一个都没回来。” 姜离大惊,“亲卫们都战死了?” 萧碧君摇头,“战死的有,可大多数活下来了,这一点我父亲还是清楚的,他离开飞霜关之时虽然伤兵残兵多,可大多数人没有性命之危,太子对此的解释,是说开春之后天气回暖,军中生了一场疫病,便是公主殿下也是染病而亡。” “这……可当时太子不是带了军医北上吗?” “带了呀,但还是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后来还有些难听的流言传出来,反正公主殿下风光大葬了,这事敢议论的便越来越少了” 姜离不尽信,“开春之后,北面天气并不炎热,当真生过疫病?” 萧碧君道:“这倒是有可能的,便是伤寒也会死许多人呢,我父亲后来很少提那场苦战,但也说过,说当年北上便已是秋日了,刚入九月,北面便下起了鹅毛大雪,士兵们很快便伤寒难熬,好些士兵是生生咳死的,再加上染人,那场仗差点就没办法打了,后来多亏了那关外部落之人,有擅医者相助才挺了过来” “关外部落?莫非是古越族?”姜离问。 萧碧君道:“你如何知道?正是他们,据说他们是古越国皇祖后裔,世代住在飞霜关外的青崖山群峰之中,应该就是他们帮了我们。” 姜离莞尔,“月前皇后娘娘赐我一摇铃,似还是国公爷给皇后娘娘寻来的小玩意儿,那便是古越族之物” 萧碧君笑起来,“我知道了,我父亲每隔两月便送家信回来,时不时就带些关外的小玩意儿,不过古越族的东西并不多,当年公主大胜之后,与梁国结下了百年之好,没了战火,那些关外部族也可安稳度日,后来愈发少出来了。” 说至此,萧碧君想起什么道:“我那里有几样好东西就是北面得来的,也不知是哪个部族的,你随我来看” 姜离正犹豫,萧碧君已拉住了她的手,还未反应过来,人已随她而去。 既答应为萧睿看诊,姜离也颇上心,再想到当年魏阶也为萧睿看诊过,甚至有种继承魏阶遗志之感,只是他的腿疾实在少见,姜离也只能循序渐进。 转眼时节入六月下旬,宁珏和薛琦再如何劝阻,姜离之志不灭,但连日来出入东宫和太医署,探寻旧事的机会并不多。 就在不知从何处下手时,三司追查邪道之事却有重大进展。 拱卫司连日来协同大理寺与京畿衙门,捉拿嫌犯近百,除了坊间的无量道教徒之外,还有七八朝官,而其中一人,竟是太子詹师朱明成。 朱明成年过半百,为景德二年探花郎,后在朝为官三十来载,入东宫辅佐太子也已有十载,可谓是太子第一文臣亲信,拱卫司在其府中不仅搜到了无量天尊画像,还找到香火供奉的佛龛神位,而这一切,皆因朱明成与畅春楼一男伶有染。 消息传出朝野内外哗然,连着两日早朝,太子被景德帝厉声斥责,七月初一这日,更是令太子于东宫禁足三日,这份惩处虽不算重,却也令刚刚看了肃王笑话,且肩负安排祭天大典重任的太子颜面扫地。 “我真未想到那戏子交代出来的竟是朱大人” 大理寺东院值房之中,忙了数日的宁珏分外懊恼,“可姚璋把人都抓回来了,我也是毫无办法,这两日我都不敢去东宫见殿下,这可怎么是好?” 裴晏端坐公案之后,“只要邪道之事与太子无关便可,陛下迁怒总会过去。” 宁珏快哭了,“怎么可能和殿下无关呢?啊,不,我的意思是说,朱明成已经被下狱了,就算最后审出来没作恶,太子也不可能再用他了,他也做不了官了,太子损失一员老将还不算,脏水还要泼去他身上,殿下只怕气死了!” “你在我这里懊恼,不若去证明朱明成之行并未涉及太子,再好好审审,看看朱明成与那几个巡防营的参将有无瓜葛” 裴晏之言惊醒宁珏,他立刻道:“这不可能!巡防营和东宫可没有半点儿关系,这是陛下的忌讳,殿下不会犯错的,但我只觉得奇怪,这邪道幕后之人似乎目的明确,尤爱与长安四方驻军有关的军将,虽得手的不多,但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这半月追查出的邪道徒,多为青楼戏楼这等鱼龙混杂之地的妓子与戏子,他们的客人都非富即贵,而不仅他们自己深信邪道,更会在客人之中寻找可哄骗的目标,与当初莲星拉拢冯筝一模一样。 但拱卫司严查下来,除了一个赵启明,却极难找到这些风尘客的上线之人,便也看得出,这无量道也是层级分明,越是往上越难追查。 裴晏肃容道:“你猜想的,也是陛下所担心的,这几日勤勉些吧。” 宁珏忙道:“我连囫囵觉都没睡到几个,罢了罢了,我先回衙门看看姚璋审出什么消息来了,师兄,明日殿下便解禁足了,早朝时为太子殿下求个情吧。” 裴晏子公案之后抬眸,意味深长地看着宁珏,宁珏轻嘶一声,“哎呀,当我没说,我知道师兄是纯臣,我可不是替太子拉拢你啊,走了走了!” 宁珏前脚刚走,九思自外头快步而入,“公子,有消息了,公子没猜错,徐星的病就是十七年之前,刚回长安不久好转的,因此工部知道的人都不多。” 裴晏接过信纸细看,很快,连他都震惊地轻喃,“这怎可能……” 翌日早朝,太子禁足初解,议政时更颇为本分,然而议完了户部所请赈洪涝事宜,景德帝又提起了朱明成之过,直斥太子御下不力,不察怪力乱神,枉为储君。 这四字可谓杀人诛心,早朝之后,太子白着脸回东宫,刚入嘉德殿落座,便再也抑不住面上怒容。 王进福见情势不对,连忙屏退左右。 一众内侍退下后,太子一把将案上奏折公文尽数挥去了地上,“父皇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事就过不去了吗?父皇不提,朝堂之上有几人敢开口?可他像是不愿让大家忘记似的,今日之后,御史台那些老臣又有话说了,朱明成一把年纪,却……本宫何错之有?!本宫难道住在他府上盯着他不成?!” 王进福奉茶劝道:“殿下消消气吧,陛下年纪大了,又刚出了李昀之事,陛下年老失子,心里终究不痛快,就和当年没了太孙殿下一样。” 李霂一听此言面上更显不忿,王进福面色微变,忙止了话头。 如今留在殿中的,只有王进福和常英,常英默了默,沉声道:“下官和王公公想的不太一样……” 王进福看向常英,李霂也道:“你如何想?” 常英道:“下官是武人,不及王公公思虑周全,下官只看到陛下一日比一日更器重德王殿下,如今点德王殿下入了兵部,宁尚书又是个古板性子,对殿下的助力只少不多,宁二公子也年纪尚轻……” 李霂面色微青,“你是说,父皇有可能选中李尧?!” 常英道:“陛下虽年至花甲,虽身子抱恙,但终究仍有心力,下官只觉得殿下在储君之位上坐了太久,若临了为他人做了嫁衣,下官便是死也难瞑目。” “常将军,不可胡言啊” 王进福听得心惊肉跳,连忙去殿门口探看,见外头守卫如常,方松了口气回来,“陛下这两年身子大不如前,将军莫要让殿下忧虑了。” “本宫觉得,常英所言有理。”李霂素来温文的面上浮起一层阴郁,再想到自己这太子竟然已经做了十八年,便咬牙道:“本宫真的……真的在这东宫太久了,久到本宫都习惯了,他说的对,本宫绝不可能为他人做嫁衣!” 王进福着急起来,这时又见李霂摇头,一脸凝重道:“但……本宫没有更好的法子,不到万不得已,还不至于到那一步” 王进福长长地松了口气,瞥了常英一眼,道:“殿下,都这么多年了,何必急于一时?陛下今岁明显不比往年了,若殿下自乱了阵脚,岂不是反而给了德王机会?德王并无根基,他的外家更是庸碌无为,殿下根本不必忌惮他。” 王进福到底跟了太子多年,这一番话令李霂冷静了几分,他沉默片刻,终是呼出口气道:“罢了,常英,本宫知道你的忠心,还是从长计议吧。” 常英拱手应是,“下官谨遵殿下吩咐。” 待常英告退,王进福近前来道:“常英跟着殿下的时日到底不够久,他是个粗莽武将,殿下听听就算了,万万稳住局面,但……如今殿下要操心的,或许不是德王,而是薛家大小姐……” 李霂猛地抬头,“她还在帮宁家查?” 王进福轻声道:“薛大小姐好像着了魔一样,她虽不去找侧妃娘娘了,但她常出入太医署,还在查周太医的医案记载,显然没打消对周太医的怀疑。这极不寻常,看来宁公子和薛中丞压根没起到作用,小人也看不明白。” 李霂不快道:“本宫也不懂,她这样做对薛氏到底有什么好处?!连她姑姑都瞒着……她流落在外多少年?” 王进福道:“好像是十七年,如今回来还不足一年呢。” 李霂轻眯起眸子,“有没有可能,她不是为了帮宁家……” 姜离越是细究周瓒过往医案,便愈发肯定他医术高明,然而只凭推断,还是无法做出任何指证,她本有心从郑文薇处探问,却不想郑文薇虽然配合看诊,却仍然对她这薛氏大小姐多有防备。 眼看着祭天大典越来越近,宫内已忙碌起来,姜离这半月却少有所获。 至七月初十这日,姜离复又入宫为郑文薇请脉。 调养了月余,郑文薇已下地如常走动,只是气血虚亏,精神也有些懒怠,而太子忙于准备祭天大典,近日倒是少来凝香馆探望。 请完了脉,姜离瞥向案几上的冰盏,“如今暑气已不比五六月,娘娘还是不要碰冰,否则这月余便算是徒劳无功了,往后也会留下遗症,娘娘若想再有子嗣便十分困难了。” 郑文薇深深看着姜离,道:“薛姑娘当真是医者仁心,我如今都佩服姑娘了,也不知将来姑娘入了王府侯门,自己的夫君也有妾室时,还会不会如此仁心呢?” 怀夕在不远处听得翻白眼,姜离倒是莞然一笑,“娘娘多虑了。” 郑文薇道:“太子妃有孕在身,入内宫不仅拜会贵妃娘娘,还去探望淑妃娘娘,这其中之理,明眼人还有不清楚的吗?” 姜离无奈摇头,郑文薇又道:“前几日宁娘娘来看我,说当年的旧案已经落定了,太子殿下也没查出什么名堂,薛姑娘医道高深,看来也想错了。” 见她主动提起此事,姜离心澜微动,定然道:“宁娘娘没说错,只不过,旧案是在太子殿下那里落定,并非在我这里落定”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在查?”大抵没想到姜离对她颇为坦诚,郑文薇又一愣才道:“太子都没查到证据,你又能查到什么?何况你是为了什么?我本以为你是受了宁娘娘之托,可连她如今都偃旗息鼓了,且、且你难道不怕当年的案子和你姑姑有关?” 郑文薇语不成句,姜离只自顾自收拾医箱,她虽未答话,态度却颇为明显。 郑文薇瞪大眸子,“你……你真是薛氏大小姐吗?你姑姑有心挑我的错处惩处我,你看出内情也不报信,你姑姑可能与旧案有关,查出来便了不得,你却比任何人都想查清楚,哪有你这样的侄女?你父亲知道吗?” 姜离收好医箱,离开之前道:“这些无需娘娘操心,娘娘只需知道,我的确比任何人都想查清当年旧事便好。” 姜离说完这话转身而出,郑文薇跟上两步,正要说点什么,承香殿外却响起一道沉重脚步声 “薛姑娘可在?!薛姑娘可在这里?!” 随着话音,竟是素玉急奔进来,姜离和郑文薇还不及发问,素玉已焦声道:“请姑娘快去看看郡王殿下,殿下受了惊吓,在崇文馆外发病了!!” 崇文馆正是皇子公主们进学之处,姜离忙道:“快带路” 素玉转身而走,姜离与怀夕快步跟上,郑文薇犹豫了一瞬,也一同跟了上来。 从东宫去崇文馆进学,不必出嘉福门,只需一路往南,自右春坊外的通训门往西走即可。 素玉一路小跑,姜离二人也脚步如风,入通训门没走多远,姜离便看到了乌泱泱一群人围着宁瑶和李瑾。 崇文馆在十多丈外,而在人群之后,赫然是拆完了的凌云楼旧址,因正在工期中,地上拆下来的旧木料成堆,东北方向,又有挖地基挖出的夯土成山。 而李瑾不知看到了什么,正死死抱着一块拆下来的围栏不松手。 “娘娘,薛姑娘来了” 素玉一声高喊,围看的侍从们纷纷让了开,姜离跑到母子二人跟前蹲下,便见李瑾面白潮红,满头大汗,口中啊啊有声,已暂失心智,而宁瑶紧紧地揽着他,一只手更捂住了他的眼睛。 “娘娘,这是怎么了?殿下被什么吓住了?” 姜离情急相问,宁瑶闻声,直往李瑾正前方看,姜离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下一刻,饶是她都一个激灵 只见堆成小山的夯土之中,竟悚然露着一个海碗大小的骷髅头骨! 慢几步跟来的郑文薇气喘不已,刚要发问,也一眼瞧见了那头盖骨,她吓得尖叫起来,又慌忙道:“骨头人的头骨?!此、此处是凌云楼啊,怎会有死人骨头?!!” 姜离惊得说不出话来,而这时,她又扫到了头骨不远处的另一块灰白之物,仔仔细细一瞧,姜离心腔都停跳了一拍 那竟是一块儿属于女子的曲骨2!! 凌云楼地基夯土中惊现人骨之事震惊内宫。 不多时,得了消息的禁军统领章牧之和于世忠都带着人赶了过来。 鹤唳长安 第209节 又没一会儿,御令自内宫而出,拱卫司指挥使姚璋和大理寺少卿裴晏也一同被宣了进来,于此同时,负责拆凌云楼的匠作坊少监李策也自万寿楼匆匆而来。 乌泱泱数十人围着凌云楼,不远处的凉亭中,姜离正在给李瑾起针,“好了,没事了,照着我的方子用上汤药,再睡一觉便什么事都没了。” 李瑾靠在宁瑶怀里,此刻面上汗意半消,只闭着眸子,身上轻颤未止。 于世忠担心道:“怎么会来这里玩呢?” 凌云楼重建,入七月才彻底拆完,因周围颇多殿阁房舍,这施工之地皆以栅栏围了起来,每日只工匠与负责看守的禁军们出入。 宁瑶道:“他养身子歇了好些日子了,这两日才开始来崇文馆进学,我今日来接他,就多和李夫子说了两句课业上的话,他便一溜烟没影了,起初那路口围着,我们都没想到他进来了,待听到喊叫声,便已经来不及了。” 不远处路口的围栏被推开,自是宁瑶几人情急下所为。 于世忠叹道:“陛下还在太极殿问政,一听出了这样的事,十分担心小殿下,娘娘快把小殿下带回去歇着吧,这里交给裴大人和姚指挥使便是。” 素玉闻言一把将李瑾抱起来,宁瑶忧心地看着那夯土堆道:“这样的地方,怎么会出现人骨呢?这可是” 这可是宁阳公主进学安寝之地。 于世忠摇头道:“老奴也不明白,只能查了,娘娘放心吧,有了消息老奴第一时间派人去景和宫,这会儿太子殿下也不在,您看看,若不成的话,把钦天监的人叫来给小殿下驱一驱邪煞?” 已是七月初十,距离祭天大典不足半月,李霂昨日去往皇陵督工,今日傍晚才能回宫。 宁瑶婉拒道:“先不必了,人多瑾儿更难安神,我先带他回去。” 宁瑶带着李瑾先一步离去,姜离和郑文薇则暂时留了下来,于世忠见状本想将二人也劝回去,不料远处已响起了轻呼声。 “将军!找到了!又找到了两块儿” 裴晏虽奉命而来,但大理寺差役并无入宫闱之权,眼下在夯土堆里搜查骨头的是章牧之手下的羽林卫。 前后两炷香功夫,土堆旁的草席上已经搜出了二十多块人骨,有大有小,看颜色便多颇有年头,姜离早就奇怪此事,闻声连忙靠近了些。 于世忠念在她得景德帝看重,便也不曾阻止。 裴晏这时道:“薛姑娘正好在此,可能看出什么?” “死者是成年女子。”姜离指着其中一块儿骨头道:“这块儿骨头乃人之曲骨,男子曲骨下角尖锐,女子曲骨下角宽大,眼下只能看出这些。” 李策来了半晌,这时道:“地基初七才开始挖,就挖了东南一面的,昨天晚上挖到了二更时分,当时天已经黑了,杂工们只顾着移土,压根没注意里头有什么人骨,这地基填的深,石块就不少,只怕是将这些东西都当做石块了,这土堆垒的高,只怕半夜里自己往下滑了,这才将人骨露了出来,不巧被小殿下看到了。” 凌云楼已被拆尽,十多步之外的旧址处,被挖出了一个两丈见方的深坑,乃是要将所有旧地基的木料石料尽数掘出,重打新楼地基。 李策有些歉疚,接着道:“这楼修了二十多年了吧,这地基更是填了丈余深,这么深的坑,只能是当年修楼之时埋进去的” 于世忠眼皮一跳,“这怎么可能?当年修楼的差事是内府与工部一起主持的,连老奴也费了不少心思,若当时埋进了一个活人,老奴怎可能不知?” 于世忠是内府大总管,便是李策也要给几分薄面,他悻悻道:“那我便不知道了,坊间某些地方修筑楼台之时,有一种‘打生桩’的说法,会不会是那些工匠所为?” 于世忠哭笑不得,“小郡王,这是宫里,陛下最忌讳那些伤天害理的玄事了,更何况,薛姑娘说这是成年女子,那便极可能是宫女了,宫里多一人少一人都有记录,就这么少了一个宫女,这怎么可能呢?” 李策闻言更是迷惑,“可真就埋了个人啊于总管!” 于世忠面色凝重起来,“裴少卿,你如何看?” 裴晏道:“先搜尽所有人骨,再令仵作前来验骨” 话音刚落,李策想起来一事,“哎,不对,我忽然想起来,几年之前凌云楼被雷击着了火,当时修复这楼时,东南侧的地基是重新挖开过的,可对?” 于世忠还未答话,裴晏已道:“确有此事,是六年前的正月下旬,凌云阁楼顶被雷击中起火,后来将作监花了不少功夫,又夯实了地基重新修补楼阁,但不知当时挖了多深,经过又是如何?” 李策看向自己身边随从,“你速回衙门一趟问问清楚!” 随从应声而去,于世忠道:“那一次老奴记得,当日楼被烧了一小半,为了不令楼塌了,将作监确实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 姜离一直站在外围看着,这时一转头,却见郑文薇若有所思,她轻声问:“娘娘,怎么了?” 郑文薇回过神来,连忙摇头,于世忠见这里实在太乱,只好开口道:“姑娘,娘娘,两位也先回去歇着吧,这地儿脏污不吉,不好多留。” 有裴晏在此,姜离倒也安心,便与郑文薇一同返回东宫。 刚过通训门,郑文薇轻声道:“当年凌云楼被天雷击中,乃是景德三十四年的正月中,我记得,那时太孙殿下刚下葬,我姐姐也刚过世,宫里死气沉沉的,遇见了再开心的事,也无人敢笑出声来,那楼起火时还传出了好些不利国运的话,不过很快便被压了下来。” 姜离蹙眉道:“无论是第一次修,还是当年补,都无法想象怎么会埋了人进去。” 郑文薇道:“万一不是宫女呢?万一是外头进来的人呢?” 姜离想不通,只道:“等消息吧,娘娘若想起了旧事,若想有个人听听,也可来寻我,三日之后,我再来为娘娘看诊。” 前方便是岔道,姜离言辞直白,郑文薇却不敢接话,只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消失在去往景仪宫的廊道之上。 第219章 大结局(二) 这日傍晚时分, 太子李霂自朱雀门回了宫,禁中往嘉福门去时,只见来来往往的禁军守卫比前日离开之时更多了些,他微讶道:“出何事了?” 王进福和常英跟在他身边, 正待细问时, 嘉福门外, 一个面熟的小太监快步跑了出来。 这小太监正是王进福的小徒儿,王进福忙问道:“板儿,今日内宫可是出事了?” 板儿近前行礼, 后道:“启禀殿下!是出了一点岔子,小人等了半日,就等着殿下回来禀告呢,小殿下今日在崇文馆进学之后, 在凌云楼处受了惊吓,薛姑娘诊治之后,小殿下这会儿还病着呢。” 李霂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耐, “怎会受了惊?” 板儿恭敬道:“凌云楼这两日拆干净了, 开始挖地基了, 但不知怎么挖出来一具骸骨, 小殿下刚好瞧” “见”字未出, 板儿猛地住口, 因走在最前的太子倏地顿足,而后转头, 用一种阴冷的目光看着他,他问道:“你说什么?!” 板儿吓了一跳, 王进福在旁道:“殿下,回去再说!” 李霂胸膛起伏两下, 转身便往嘉福门内疾行。 直等回了嘉德殿,板儿才细细将今日变故道来,“……动静闹得很大,陛下也知道了,不过薛姑娘当时就在东宫,她去给殿下看诊过,应无大碍。” “你说大理寺和拱卫司都来了?!” 李霂不接李瑾受惊之话,关注的反而是大理寺和拱卫司,板儿点头道:“是,都来了,从午时开始一直在搜骨头,这会儿还在那搜呢,搜完了要让仵作验骨,午间薛姑娘在时,已经看出来那骨头乃是个成年女子的” 李霂入定似的僵坐住,面色青白,两道浓眉也扭结在了一起。 王进福面上也现慌张之色,他先遣走板儿,又吩咐常英在外守好,见无外人靠近的可能,才近前道:“殿下不必担心,这么多年了,一定不会留下痕迹。” 李霂阴恻恻道:“你不是说这法子很稳妥吗?!” 王进福压着声道:“当年无人能想到陛下有朝一日会拆凌云阁啊,您也知道,那是长公主的旧居,小人当真想不到啊,先前只说要拆楼重建,却也没说挖多深,小人……小人以为定是挖不出来的” 李霂猛一锤桌面,眼见指尖抖个不停,他双手交握成拳,奋力地攥住自己。 但即便使足全力,手背青筋毕露,心底深处涌出的恐惧仍令他额上冷汗淋漓,良久,他摇着头道:“不行,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给他们任何机会。” 王进福强自安抚道:“殿下莫急,不一定有殿下想的那么危险!都这么多年了!小人还能想别的办法” “李昀府上那两个孩子也死了多年了,还是被验出来了!本宫不能冒险!” 李霂两腮绷紧,面皮抽动,某一刻,他猝然抬头,“去把常英叫来,再速速传定西侯父子入宫” 王进福一愣,继而骇然起来,“殿下何意?殿下三思啊!” 李霂惶恐的眼底现出两分疯狂,“不用三思了,本宫已经三思很多年了,自那日之后,本宫一直在想常英的话,趁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二日清晨,九思来薛府,将前夜验骨的消息禀给了姜离。 “公子忙了半晚上,知道姑娘一定牵挂此事,便让小人前来禀告一声,是宋亦安和刑部仵作一起验的,得出的结论是,死者年纪在双十上下,身量五尺左右,未曾生育,死因是颈骨折断,初步判断是被扼颈而死。” 顿了顿,九思又道:“昨夜搜出了两百多块骨头,基本算是搜尽了,待拼好骸骨之后,发觉此人还有一个特征,她的左脚有六趾,宋亦安二人推算遇害时间,乃是在六七年前,将作监也来了人,说当年修补凌云阁时,东南角新打的地基的确挖了丈余深,当时没想到凌云阁会被拆,是想着这楼怎么也还得坚持个一二十年的。” “左脚六趾?”姜离心中微动,“可确定?” 九思颔首,“确定,但脚趾这种特征,平日不露在人前,只有关系十分亲近之人才能知晓,死者这年纪,很有可能是宫女,但昨天晚上于公公在内府仔细查过,说六七年前压根就没有失踪的宫人。那便可能是宫外女子入宫后死在了宫里,那时是正月,再加上皇太孙殿下之事,宫内祭典不少,亦不时有女眷入后宫拜会,但时隔多年,要查清这些记录要花费不少功夫,因牵扯内闱,暂时交给了拱卫司和于公公探查。” “当年修楼的工匠可还在?他们可记得详情?” 九思摇头,“大部分不在了,只有将作监的几个监理在,但他们当年没发现什么异样,当年修补此楼前后月余,那地基的坑也挖了快十日才填好,这中间若有人偷偷埋了人,其他人还真不一定能发现,因此只能靠他们排查了。” 姜离若有所思道:“敢在宫里埋人,那一定是在停工之后,多半是在深夜,深夜还能在宫中留宿的女眷应该不多。” 九思颔首,“公子也是此意,于公公他们应能排查出来。” 姜离闻言也松了口气,“那就最好了,也幸而要拆楼,否则此事还发现不了,你家公子如今在做什么?” 九思苦着脸道:“公子要办许多差事呢,邪道的案子未清,如今抓的人越来越多了,连我们也得一同审,再加上公子有心替沈家翻案,当年涉案之人也得暗查,哦还有近日那孩子被拐的案子,金吾卫探查下来,发现或许是连环案。” 姜离惊讶道:“连环案?!” 九思颔首,“对啊,公子核查积案,发现过去的几年每隔六七年便会有孩子被拐,每年孩子被拐的案子虽不少,但这连环案的特殊之处在于,这些孩子被拐之时多有疾病在身,或聋或哑或盲,甚至还有跛的瘸的,本来就恨惨了,还被拐的无影无踪。” 姜离心底滑过一丝怪异,“不像正常的拐子。” 九思应是,“公子也如此想,所以近日还得和金吾卫还有京畿衙门一同协查,反正事情不少……” 说至此,九思又笑呵呵道:“姑娘若有何疑问,去衙门找公子问便好,姑娘每次去了衙门,公子都要欢喜两分。” 姜离轻挑眉头,还未说话,九思一拱手道:“衙门还有事,那小人就不多留了!” 九思拔足便走,姜离愣了片刻,吩咐吉祥道:“去把泰叔请来。” 薛泰来的很快,姜离开门见山道:“敢问泰叔,当初……当初我被拐走之时,可有口吃之疾?” 薛泰面色一变,“大小姐何有此问?当年大小姐才三岁,平日里出门不多,也少见人,说话确实没那么利落,但也不算口吃啊。” 姜离松了口气,解释道:“没什么,近日长安城拐子专门拐患病的孩子,奇怪的很,我想到了我当年被拐,便问问你当年的情形。” 薛泰失笑,“大小姐别想了,如今回了府,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见薛泰全不在意,姜离便也不再深究。 待薛泰离去,怀夕轻声道:“姑娘莫非怀疑当年?” 厅内只主仆二人,姜离便道:“当年我遇见薛泠之时,她便患有口吃,如今听到这案子,便令我想起她来,怕她也是受害者。” 怀夕莞然,“哪有这样巧合?后来薛泠在济病坊好好的呢。” 姜离一想也是,正打算拿了药箱去给简娴诊脉,吉祥快步走来门口,“大小姐,虞姑娘来访” 姜离轻咦一声,待迎去门口,便见虞梓桐一脸愁容地进了院门。 姜离敏锐道:“出了何事了?” 待二人进了门落座,虞梓桐将袖子往胳膊上一挽,“你看看” 袖口挽起,虞梓桐整个小臂都露了出来,但令姜离惊讶的是,那胜雪肌肤上此刻正有片片红斑疱疹,看起来触目惊心。 姜离忙起身细看,“这是怎么回事?” 鹤唳长安 第210节 虞梓桐苦着脸道,“还记得前次你陪我去看的院子吗?那院子我们已买下,半月之前已动工,但自开工就没有一日安生,先是我们找来的杂工两个染了伤寒,咳得厉害,还有两个像我这般长了疹子,奇痒无比,后来又有两个腹痛呕吐,初期工匠拢共就十来个人,竟病倒了一大片!” “本来我们请师父做过法事,再不必忌讳,但此番工匠们病倒后,大抵听附近的百姓说过些什么,竟也说我们这宅子不吉利,病倒的那些人不仅再也不来做工了,还问我们要药钱,闹来闹去,我们都被迫停工了。” 虞梓桐越说越气,“这还不算,因被那几个工匠指责,我心里膈应,便让父亲再请师父来看,这一次父亲请了个年轻道士。” “那道士是外地云游过来的,还不到而立之年,如今在城外三清观苦修,观里的道长们都说他道行高,父亲便信了,可谁知道,这道士一来我们院里,便说我们那院子十分古怪,你还记得那后院的柳树吗?” 姜离点头,虞梓桐道:“那池塘虽已荒芜,可池塘边的的柳树大都没死,届时造好内湖,再将柳树修剪一番,白赚一番景致。然而那道士偏偏说柳木是什么‘鬼树’,是招魂镇魂用的,还说那院子的前主人不仅是个懂行的,还是个邪魔歪道,若我们想驱邪,两百两银子才行,两百两!这厮想银子想疯了!” 她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显是被气得不轻,姜离万万没想到这半月生了这样的事端,先紧着她的胳膊道:“先不说什么煞气,工匠病倒,还有你这胳膊,一定是有缘故在的,你可用药了?” “用了,但不管用,这才来找你呢。”虞梓桐亮出两个胳膊,“你瞧,长了好几日了,身上也有,起先还只是痒,如今生痛,我去看大夫,大夫开了治疱疹的药方,连药浴我都试了,可还是没见好,这不算大毛病,本来不想麻烦你的。” 姜离摇头,“不,你这看起来已经很严重了,可还有别的不适?” “我昨日也吐了一次,奇怪,这几日我饮食上没有分毫不适,我的胃口也素来极好,也未受凉,我实在是不懂” 姜离心中起疑,“你病了,你们的工匠也病倒大半,这一定不是巧合,或许真的和你那院子有关,你们可同用过什么食水?” “我们动工之前,先收拾出来两间膳房,将府里的厨娘送去给工匠们做饭,我每日早晚过去看看,但不曾在那里用膳啊……啊,不对,茶水!!” 虞梓桐忽然想起来,“茶水算吗?我不用饭食,但饮过茶!” “水从何处来的?”姜离忙问。 “就用的府里的井水,本来几口井都已荒废,也是我们一开始就重新疏通好了,确定都是净水才开始用的,你是说水有问题?” 姜离颔首:“保险起见,得去安仁坊实地看看。” 马车上,姜离又检查了虞梓桐臂上疱疹,再仔细问了其他杂工的症状与用药,待到了安仁坊旧宅,甫一进门,便见宅中荒草杂树皆被除去,又因虞梓桐父女最喜宅中水景造景,便先从池塘方向开始改建,膳房也建在西北方向的旧院之中。 一路穿廊过院,到池塘边时,姜离想起虞梓桐所言,不禁看向那些翠绿如滴的柳树,“那道士说柳树种的奇怪?” 虞梓桐颔首,“说这家主人是刻意如此,但我瞧着,不就是沿着湖岸边种的?还有什么镇魂不镇魂的说法,更是离奇” 姜离道:“先去厨房看看。” 虞梓桐应是,一路往西北方向的倒座房走,待到地方,便见屋阁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灶台厨具亦是齐备,姜离看了一圈,走向打水的水桶,只见桶内凉水清澈无尘,闻起来也并无异味。 虞梓桐道:“每日米菜都是从府里送来的,绝对无毒新鲜,厨娘也是府里的老人了,这里往日还有小厮看守,不可能有人投毒。” 姜离转了一圈,“去井边看看” 自倒座房而出,直往东边走,没多时便到了池塘北面,距离那些翠绿的柳树不过三五丈远,而这北面的水井正在一颗茶盏粗的柳树下。 “常用的是这口井,本来荒废了,请人把淤泥杂草捞出来,又请了工匠专门来沥水,养了好几日了才敢用” 姜离看向井底,便见井水的确十分清澈,她放下打水桶,待水打上来,先细观片刻,又沾了点儿井水放入口中抿咂。 虞梓桐紧张地看着她,“如何?” “并无明显怪味儿。” 言毕,姜离又看向附近的柳树,仔细看后,确实觉出异常。 紧挨着池塘的柳树已长成碗口粗,枝叶翠绿,但池塘以北靠近后廊方向的却尽数枯死,再看井口边的柳树,虽未死,却远不比池塘边的粗壮。 姜离视线在十来颗柳树之间来回,“此处确有古怪。” 虞梓桐惊讶,“你莫不是也觉得有什么镇魂法阵?!” 姜离看向水井,再看向柳树密布的这小片园景,而后目光往东面一移,道:“我记得你说过,这宅子东西本是两家,后来西面被东面宅邸的主人买去打了通,自打通之后,东面这家主人便一直不安生,当时也有许多人得病?” 虞梓桐倒吸一口凉气,“不错,就是这样,难道说是因为这水井?” 姜离摇头,“不,不是水井,而是这片柳林” “柳林?当初这里花花草草不少,到了春夏应该十分清幽秀美,再加上临着池塘,在这里散步应很不错,这柳林有什么问题?” 花草早已枯萎,眼下已被除尽,但能瞧出从前铺就石板路的痕迹,姜离又往前走了两步,扫视半晌,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几颗枯死的柳树处。 “柳林本身没有问题,但这地底下或许有问题,整个园子荒芜之时瞧不出来,如今荒草被除去,独独这一小片儿的柳树死了,岂不古怪?而这里距离水井只有不到十步远,若地底下有毒物,饮水便会中毒” “什么毒物?” 姜离道:“或许是某种毒石,桐儿,若真想在此住的安稳长久,我建议把这片儿枯萎的柳木挖开,看看土里有没有藏什么为好。” “毒石……” 虞梓桐背脊一凉,一时想到了李昀给皇太孙下毒石之事。 她沉吟片刻,“好,我回去和父亲商议。” 虞氏新宅的古怪一时半会儿没个定数,姜离给虞梓桐换了新方,将她送回府便归了家。 等他们父女商议完,若愿掘开柳林,是否有异皆会送消息给她。 至七月十三这日,姜离复又入宫为薛兰时和郑文薇诊脉。 薛兰时如今有孕近六月,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胎像也渐渐稳固,姜离请了平安脉,又叮嘱了膳食禁忌便往承香殿去。 刚一进郑文薇的凝香馆,姜离便觉屋内气氛有异,香雪白着脸目光闪躲,郑文薇呆呆坐在西窗前的贵妃榻上,人好似没了魂儿一般。 “娘娘,薛姑娘来了” 香雪情急地喊了一声,郑文薇才缓缓转身,待看到姜离,满是惶恐的眸子才一点点地有了光彩,姜离秀眸微眯,“娘娘这是怎么了?” 郑文薇挺直背脊,板着脸道:“没什么,姑娘要看就快点,我想去歇下。” 姜离拿出脉枕请脉,指尖刚搭上郑文薇手腕眉头便拧了起来。 郑文薇的嘴巴可以骗人,但她的脉搏却绝不会骗人,姜离盯着她,又看向香雪,见香雪也额生冷汗不敢与她对视,姜离愈发肯定出了事端,“娘娘脉象细而浮,却犹如滚珠,娘娘在为何事恐惧?” 郑文薇“唰”地抽回手,“少多管闲事了!留下方子速速走吧!” 姜离一默,先写医方,一边写一边道:“如今这宫里若有人能诚心帮娘娘,那只能是我了,但娘娘不信我,便请娘娘自求多福吧。” 姜离行云流水写完医方,收好医箱转身便走。 眼看着她即将出门,郑文薇忽然道:“你为何想查清当年旧事?若我姐姐与当年之事有关,你也愿意替她查吗?” 姜离默了默,并不回头道:“若她与皇太孙之死有关,我便查” 又一顿,她道:“若无关,我也可尽力一二。” 郑文薇直挺挺地绷着上身,双手却紧紧地攥着裙幅,她一错不错看着姜离,眼底焦灼与恐惧交加,似在做最后的权衡,姜离没走,却也不再开口,分明比她年少,但那挺秀的背影似竹一般泰然坚韧,莫名便令人信任。 好半晌,郑文薇哑声道:“死去多年的人,即便只剩下一副骸骨,也能验出年岁对吗?” 姜离转过身来,沉声问:“骸骨?难道娘娘说的是凌云阁下埋的那副骸骨?你问的不错,能验出来,道行高深的仵作还能验出更多” 郑文薇拼命压抑的恐惧渐渐遮掩不住,她紧张地看着门口,香雪见状连忙走到门口盯着院中,郑文薇这才低声道:“也真能看出足生六趾吗?” 姜离心头一跳,忙上前来,“当然能看出六趾,只要把骨头找全,仵作会拼出完整的尸骨,你知道那具骸骨有六趾了,但你这是在怕什么?” 话说至此,姜离敏锐道:“你知道那死者是谁了?!” 郑文薇慌忙摇头,“不,我不知道,只是……只是我姐姐当年的侍婢紫苏,她便是左脚六趾,但、但当年她自己逃出了宫,这是守宫门的禁军亲眼所见的事情,她不可能被埋在凌云楼之下,这怎么可能呢?!” 郑文薇语声颤抖,“可……可若不是她,那宫里年纪二十,身高五尺,又左脚六趾的女子还能是谁?有这么巧吗?且……凌云阁着火的时候是正月里,我姐姐死的当天晚上她便跑了,这世间也是对得上的,我当时还想不通她为何要弃我不顾。” 郑文薇说着眼眶微红,姜离忙坐在她对面,“先别慌!先冷静下来,仔细回忆回忆当年的经过” 像濒死之人抓住浮木,郑文薇忙道:“我姐姐是正月十三死的,当天晚上紫苏前脚帮我姐姐收拾遗物,后脚就不见了,第二天天亮之时,有宫门的禁军来报,说她拿着采买的腰牌出去了,我当时便觉得怪异,我姐姐生前没有位份,第二天就要送走下葬,她怎么能不送我姐姐最后一程呢?” “但我当时太伤心了,等我再回过神来时,已是好几日之后了,宫里什么流言蜚语都有,我一个人在宫里,只能接受她出逃的局面” 郑文薇一口气说完,手仍然攥着裙裾,语气却已冷静了些,“可如果那尸骨是她,那怎么解释这一切呢?禁军怎么会说谎呢?” 一瞬之间,姜离脑海中也百转千回,她很快道:“或许她不是逃了,而是在那天晚上便遇害了,害她的凶手不知如何处置,正好东宫与凌云楼不远,那楼下又正好挖有深坑,只需将人悄无声息埋进去便好。此后,再找个人穿上宫女衣服,拿着她的腰牌出宫,反正禁军不认识每个人,如此,便有了她逃出宫的人证。” “可是!可是通训门也有内侍守卫,能带一个死人走这么远,实在不是容易的事情,再加上能安排人假扮她出宫,这更不可能是普通人所为!” “没错,因此谋害她的凶手一定是东宫几位主子之一!” 姜离一锤定音,郑文薇顷刻间面色更白,姜离睨她片刻,道:“当时宁娘娘还没有回宫,那么就只剩下两个答案了,在这东宫,能悄无声息安排这一切的人,只能是太子或太子妃,你此前想陷害太子妃,是不是怀疑太子妃害了你姐姐?” 事已至此,姜离索性问出心底疑问,郑文薇眼睫簇闪两下,咬牙道:“难道没有这个可能吗?莫说是她了,便是太子我也” 姜离愕然,“你还怀疑过太子?” 姜离是真的惊讶,太子是东宫之主,他凭何会害自己的侍妾? 可此疑问一出,姜离脑海中骤然闪过一抹电光,她倒吸一口凉气,也猛地坐直了身子,“如果……如果是太子害了你姐姐,那你姐姐就一定是被灭口,你姐姐被灭口,那只能是因为她知道了能令太子万劫不复的秘密,那” 一个恐怖的念头迅速在姜离脑海中成型,她猝然站起身来。 “若是太子,那这一切便说得通了,周太医明明能治染疫的病患,你姐姐却‘不治而亡’,紫苏分明没有逃出宫,可人人都以为她逃出宫了,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你最后一次见你姐姐是何时?没有任何异常吗?最后一次见紫苏呢?她没说什么吗?” 姜离想通了一切,但因太过震骇,她语速也疾惶锋锐起来。 郑文薇被她问住,颤声道:“最后一次见姐姐,她似乎知道自己不成了,一直让我好好活下去,还要我好好讨好太子,我那时根本不想争宠,也未听得进去这些话,最后一次见紫苏,是我姐姐装殓之后,紫苏挑选了几样陪葬品给姐姐陪葬,又把姐姐那里母亲的遗物和姐姐的遗物一齐交给了我……” “什么遗物?” 郑文薇道:“母亲的遗物是一件冬袄和几册手抄佛经,姐姐的遗物是一匣香膏水粉,姐姐爱美爱香,也爱自制香膏,我母亲多病,姐姐学过按杌之术,她每次给母亲推拿之时,总要在手上涂上香膏,就此修炼得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旁人只道她会取悦男人,却不想她本是为了我母亲才学的那些……” 郑文薇说着悲从中来,姜离听着那“涂上香膏”四字,脑海中灵光一闪,骤然浮现出了前几日青柏给萧睿推拿之前涂药油的场面! 她立刻道:“香膏?!她会在给人推拿之前涂香膏?!” 郑文薇被吓了一跳,“自然,这是她多年的习惯。” 姜离继续急促起来,又问:“那她当时给皇太孙殿下按双腿之前也涂了香膏?你可知她涂了什么香膏?” 郑文薇没反应过来,“她……我记得当时……太子殿下赐过她两盒供品天兰香,是北凉国进贡的,她应该用的是此物吧” “太子赏赐……天兰香……” “太子……太子赏赐!!天兰香!!!” 姜离口中喃喃,一声比一声明悟,胸膛也剧烈起伏起来,郑文薇没明白,“你问这个做什么,关香膏什么事?关太孙殿下什么事?” 姜离不答只问:“好好想想,紫苏,紫苏收拾遗物之时就没对你说过什么吗?你又为何对太子有了怀疑?” 郑文薇苦涩道:“我并不怀疑太子害了我姐姐,我只是齿冷罢了,当年他把我姐姐捧在心尖上似的,可后来我求宠之后,他却从不许我在他面前提我姐姐,如此也就罢了,他甚至不愿意我把姐姐的遗物放在床头柜阁之中,他一定要我把姐姐的遗物拿的远远的,像嫌弃姐姐遗物不吉利似的,从前再多的情爱与怜惜,到头来就换得如此吗?” 郑文薇冷笑一声,又控诉道:“我从一开始便不想入宫,入宫之后我夜夜噩梦,后来若不是过不下去,若不是想查清楚我姐姐为何而死,我也不会去邀宠争宠,我也一点儿都不想有什么皇家血脉,一来我无依无靠,不想招来祸端,二来,若有了孩子,我便要屈服这宫闱的规矩,不得不去争宠,这非我所愿!” 郑文薇憋了几年,此刻终于能一吐为快,“至于紫苏……紫苏只是将遗物交给了我,她没说什” “么”字未出,郑文薇忽然一顿,“不,不对,她似乎说了,她把遗物交给我的时候,说……说姐姐最喜欢的是蘅芜香,本来还剩三盒,说陪葬了两盒,剩下的一盒交给我,要我一定要好好留作纪念” 姜离立刻道:“蘅芜香?没有天兰香吗?” 郑文薇摇头,“没有,我拿到的遗物中没有,十多盒香膏独独没有天兰香,当时我没记错的话,两盒天兰香的香盒皆是镶金嵌宝,最后都放在姐姐棺椁中陪葬了,紫苏说的那蘅芜香眼下还在妆奁盒子里,这几年我一直细心保存。” 鹤唳长安 第211节 郑文薇说至此立刻起身往卧房走,但还没走出两步,她又猝然驻足。 默了默,她缓缓转身,“你的意思是……太子赏赐了天兰香给我姐姐,我姐姐涂了此香去给太孙殿下推拿,因此才害了太孙殿下?后来太孙殿下出事,太子为了灭口才杀了姐姐和紫苏?除了肃王之外,连太子殿下也想谋害太孙殿下?!” 她不敢置信,“可、可他是太孙殿下的亲生父亲啊!” 这么良久,郑文薇终于想明白了姜离之意。 姜离定然道,“是亲生父亲不错,可陛下太过宠爱太孙殿下,太孙殿下有可能直接成为下一任皇帝,这样的亲儿子太子殿下还会疼爱吗?此前我从未怀疑过太子,因此许多地方想不透,如今这一切都说得通了!自然,这只是怀疑罢了,还要找证据。” “若是真的,只怕你姐姐已知道有异了,紫苏天天跟着她,也不可能不知情,她们暴露了自己才招来了杀身之祸。你姐姐为了保护你不敢吐露分毫,但紫苏或许会交代你什么,她说的蘅芜香,极有可能是天兰香……你姐姐不是也出现过心悸异常吗?那极有可能是中毒,来源便是那天兰香。在太子眼皮子底下,紫苏知道他一定会在事后销毁毒香膏,那便只有替换香膏才能保留唯一证据!蘅芜香我知道配方,乃是以莲花为主香料,你只需仔细辨别就知道有没有暗藏玄机” 震骇太过,郑文薇面上已无分毫血色,姜离话落半晌,她才木偶一般点头,“好,我、我去看看……” 她缓缓转身,步伐越来越快地走入了寝房之中。 隔着重重帷帐,姜离只听见窸窣之声,她一颗心跳若擂鼓,不知郑文薇能不能找到证据,而郑文薇也不知怎么,这一去便有小半炷香之久。 就在姜离忍不住想进去之时,郑文薇两手空空走了出来。 “如何?是蘅芜香还是天兰香?”姜离焦急地问。 郑文薇面上仍无血色,她不答反问道:“若真的找到了证据,你打算如何?” “自然是交给陛下裁定” 郑文薇一听此言,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交给陛下?直接揭发太子?只凭一盒香膏?薛泠,你到底是不是薛氏之人?!” 她难以置信道:“若太子被定罪,你姑姑便成了罪妇,你薛氏也要被牵累,再也没什么一门四皇后的薛氏了,而、而倘若定不了罪,便是你污蔑太子,你可知这是怎样的大罪?你一个外甥女竟污蔑姑父,不说太子了,便是你姑姑和父亲也饶不了你!” 不等姜离应答,她惨笑道:“自然,她们不会杀了你,但我呢?我无依无靠,我怎么办?这香膏是从我手上交出去的,我怎么办?!” 姜离炽跳的心像被浇了一盆冰水,她指甲扣进掌心,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所以,那蘅芜香真的有异?” 郑文薇紧抿着唇角不答,姜离便道:“你说的不错,此事风险极大,确要从长计议,至少……至少应该先告诉宁娘娘真相,要把前后关节的人证物证落定,让太子没有反口的余地,只有这样才最保险” “哈”郑文薇笑出声来,“找宁娘娘?真是好大的笑话!太子是宁娘娘的夫君啊,宁家也靠着太子才有今日,你让她和你一起揭发太子?你到底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就凭你这天真的蠢样,我也不会交任何证据给你!” 郑文薇语声刻薄,嘲弄之色更是溢于言表。 姜离心如油煎,“可她是皇太孙的母亲,这世上没有哪个母亲能忍受自己的孩子被无辜害死,即便是同床共枕之人也不能!” 姜离语气笃定,眼神却急切了些,像在思考如何说服郑文薇。 郑文薇又嘲弄地一笑,“看看,连你自己都不信吧,母子之情的确深厚,可这是东宫,天家哪有那么多血浓于水?!宁娘娘要为了一个死去六年的孩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你若愿意试,那你便去问,可我只求你,莫要说出我这里有什么蘅芜香,我和你不同,我只想先好好活着” 姜离不愿放弃,“你不想为你姐姐报仇吗?” 想到郑文汐,郑文薇骤然红了眼眶,可她咬牙切齿道:“我就是一心念着她,才不会为了替她报仇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我不知你是谁,也不知你目的为何,我只想活着,我做梦都想着能有再回到永州的那一日,我绝不做螳臂当车的蠢事!!” “可是……可是你愿意你姐姐九泉之下难安吗?” “人都死了,说这些有何用?”郑文薇冷笑连连,眼泪却落了下来,“若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我自然愿为她讨公道,可我在这东宫这么多年了,你不懂我这份害怕,也不知我见了多少人命如蝼蚁。我深知自己也是蝼蚁草芥,我若像你一样天真,那等着我的不过是我也到九泉之下和她一同痛哭,那岂不是更惨烈不值吗?” 姜离还想请求,郑文薇却已经决绝转身,“你不必说了,就当今日你什么都没说过,你若还有一点儿仁心,就一个字也不要提起我和我姐姐。” 她利落地转身走入寝房,“立刻离开这里!” 姜离双足似灌了铅,想追上去,并无底气,想走,却又万分不甘。 门口的香雪将所有话都听见了,她恐惧地看着姜离,道:“薛姑娘,求求你快走吧,我和娘娘当担不起,求求你快走吧……” 香雪的哀求带着哭腔,想到她二人处境,姜离便是一句请求也说不出了。 她定定望着重重帷帐后的人影,定声道:“非我天真,非我蠢笨,是自我回长安的那日起,这公道便不能不求” “我知你想自保,这没有错” “可于我,只有不死不休。” 姜离压抑地说完此言,脚步沉若千钧地迈出了凝香馆的房门。 七月流火,午后的日头却仍是灼人,姜离站在中庭,烈日炙烤在她身上,可她四肢百骸,与她的心一样坠入了冰窖之中。 怀夕忧心地看着她,“姑娘,不若奴婢去偷过来……” 怀夕的声音带着稚气与倔强,姜离戚然摇头,“那就真的无法成事了。” 身后传来房门紧闭之声,姜离望了一眼头顶的金乌,目眩神惶地出了承香殿,一转头,她向景和宫的方向看去。 郑文薇说的她当然能想到,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抱着微小的祈望。 她强打起精神,迈步向景和宫而去。 “这是怎么了?” 宁瑶从后殿出来时,被姜离的脸色吓了一跳。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从太子妃那过来的?还是从郑良媛那里?素玉,快去泡一杯参茶来,别是中了暑气吧?” 自太子纠察无果之后,宁瑶心中大石落定,这两日气色又好了些。 见她关切地看着自己,姜离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只等温热的茶盏送到她手上,姜离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娘娘” 她谨慎地思考着措辞,“娘娘,我适才去给郑娘娘看诊,和她聊到了一些旧事,她说她姐姐的按杌之术,乃是因为久病的母亲也需要推拿才学的。” 宁瑶叹道:“此事我知道,她说过,她母亲当年曾瘫痪在床,全靠她日日推拿。” 姜离紧紧握着茶盏,又道:“郑娘娘还说,她姐姐有个习惯,每次在为人推拿之前,手上都会涂上香膏” 宁瑶也接了一杯热茶,此时抿了一口茶汤道:“这事我也知道,她的手柔润不已,所以翊儿十分喜欢她帮着活络。” 姜离艰难地吞咽一下,哑声道:“我记得娘娘说过,殿下染病没多久双腿便开始浮肿,那便是说,大郑娘娘是在十月里就开始帮太孙殿下推拿?” “是,没记错的话,十月中就开始了,当时翊儿卧床已经十多日,双腿双脚都开始发肿,她一看到不对就说她能帮忙” “那太子殿下是否知晓?” “自然知晓,她能亲自做这些,殿下也十分高兴。” 姜离问的都是旧事,且没头没脑的,宁瑶也不知她想做什么,这时只见姜离深吸一口气,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道:“当年太子殿下似乎给大郑娘娘赏赐过一种西凉国的供品,名叫天兰香的?” “是有此事,那天兰香一共就两小盒,当年殿下知道她爱香,便全都赏赐给了她,彼时你姑姑还有些吃味儿,不过也随了殿下了。” 宁瑶听了半晌,这会儿确定姜离有些不对劲,“怎么了?问这些做什么?” 姜离定定看向宁瑶,“娘娘,两年前我曾在江湖之上见过一次乌龙中毒之事……” 忽然提起江湖事,宁瑶更一头雾水。 便听姜离凉声道:“那是岭南玉剑门宋门主的夫人,某一日,门主夫人忽然口吐鲜血,请来了好几位名医,都说夫人身中剧毒,因不知毒物是什么,便也不知如何解毒。宋门主情急之下派人请了我去,我治了两天两夜才保了那位夫人性命,可若要彻底解毒,是一定查清毒物来源的,然而待宋门主调查时,整个宗门上下却都找不出那下毒的刺客,就在上下惊慌无序之时,我注意到了这位夫人敷脸用的铅粉” 宁瑶微讶,“是那铅粉有毒?” 姜离点头,“这位夫人为了追求白皙与光泽,还在那铅粉之中添加了另一种矿石粉,虽然每日只是在脸上薄涂了一点点,但因那铅粉和矿石粉都有毒,如此日积月累下来,毒性便从肌肤到了体内,久而久之,毒深吐血。” 宁瑶本就冰雪心性,听至此心头一凉。 姜离又道:“此外,今日我还偶然得知了一件旧事,原来那位私自逃出宫的紫苏姑娘,左脚竟生有六趾,因足不外露,此事只有郑娘娘姐妹知晓。” 宁瑶眼眶微缩,“左脚六趾” 宁瑶的神情足够复杂,姜离点到即止,放下参茶起身道:“娘娘是皇太孙殿下的母亲,事到如今,万事应由娘娘先做决断,我为医家,若娘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命人前来传召便可,请娘娘珍重。” 姜离言毕福身告退,宁瑶坐于主位之上,越想面色越是沉重,至最后,连手中的茶盏都掌握不住。 素玉在旁不解道:“娘娘,薛姑娘说什么铅粉中了毒,这意思是说” “闭嘴!”宁瑶猛地喝止,此言一出,再难支撑,手中茶盏“啪”地坠地而碎…… “姑娘,宁娘娘会如何选择?” 出宫的路上,怀夕忧心忡忡地问。 姜离盯着禁中连绵的飞檐,好半晌才道:“我也不知。” 怀夕无奈道:“那我们如今怎么办呢?真相姑娘已推出来了,就差最重要的人证物证了,郑文薇不愿交出证物,我们岂非永远难证明?再者,要查清皇太孙之死,就一定绕不开郑文汐之死,郑文薇想独善其身,除非永远不戳破这事。” 姜离道:“此事太过石破天惊,她害怕我能理解,不光是她,宁娘娘无论做出什么选择,也皆是人之常情” 说至此,她定声道:“本来就不能将希望放在旁人身上。” 怀夕这时忽然道:“可姑娘,还有一种可能,宁瑶若不愿意揭发太子也就算了,万一她知道姑娘已洞悉一切,她反过来害姑娘怎么办?” 姜离眯起眸子,“宁瑶短时内应该不会,但确实不能排除这般可能,所以我要尽快,尽快掌握更多证据” “可那是太子,我们该如何查呢?” “太子够不着,周瓒却可以,当年之事他必有参与,甚至郑文汐有没有染病都是一个疑问,他这些年一定也在担惊受怕。” 怀夕忙道:“但他只怕不会轻易就范啊。” 姜离沉思未语,怀夕又道:“那我们去找裴大人商议商议?” 姜离默了默,摇头:“不,不急……” 怀夕叹了口气,“姑娘害怕牵连郑文薇,自然也是不忍牵连裴大人,可裴大人已经帮了许多,似乎也不差这最后一步了。” 姜离再摇头,“不,太子和肃王不一样,这次完全不一样。” 怀夕欲言又止,见姜离面色沉重,终究没再说下去。 姜离焦急地等东宫的消息,怀夕则怕宁瑶起歹心,夜里睡觉都警醒了两分。 然而翌日一整天过去,没有任何人来传召姜离。 试想宁瑶若想彻查真相,关于那香膏有毒的解释,自是找姜离去求证最为稳妥,但宁瑶没有来找她,这似乎已表明了态度,姜离一颗心沉入谷底。 至十五这日午后,没等来东宫之人,反而又等来九思,他道:“邪道之事有了进展,但有些医道上的事,公子请姑娘去衙门一趟,帮忙看看。” 姜离心底纷乱,但查邪道也是极紧要之事,便与九思一道往大理寺赶。 待到了大理寺衙门,刚入东院,便听值房之内传来宁珏的声音,姜离面色微肃,快步进了门内。 “……所以一定不是简单的找个蹩脚大夫来糊弄” 宁珏听到脚步声话头一断,回来一见是姜离来了,素来热络的他,此时却愣了愣,点了点头便撇开了目光。 姜离扫他一眼,看向裴晏道:“怎么回事?” 宁珏的异样裴晏看在眼底,他先道:“你来看,这几日大理寺和拱卫司又查出了一些入邪道之人,里头仍以病患居多,其中有两例乃是重病。一人肺痨多年,也是以治病被诱骗入无量道,还有一人则是肾疾多年,严重到了一度没有大夫愿看,这时,无量道找了上来,这二人在用了他们给的仙丹之后,竟也出现了病情好转” 裴晏说着,将数份证供给姜离,又道:“患肺病的,是如今的刑部主事梁天源,患肾疾的,是工部主事宋安明,其余还有七八人也是因患病入道,但没有这二人病得重。前次萧睿来作证之时,你也说他们找的大夫是真的会医术,但这几日我们探查下来,发现这无量道找来的大夫不仅会医术,甚至颇为高明,我们如今怀疑所有的‘仙丹’极有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姜离看着证供道:“你是说无量道找了一个厉害的大夫,每次的仙丹都是此人对症下药,这些病患服用之后病况好转,便以为真有天尊护佑?” 鹤唳长安 第212节 裴晏颔首,“大夫们也有擅长,也有流派,我便想让你看看,这些人治病的法子可有什么说法。稍后,我还打算请金永仁也来看看,毕竟长安城中,厉害的大夫都在太医署,若此人隐藏在太医署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珏听了片刻,这时道:“且我们调查下来发现,这无量道十分势利,那些贩夫走卒之辈,他们利用完了就不管了,许多人都已经病死,但这些在朝为官的,他们却一直给‘仙丹’‘圣水’,以此来稳住这些人,有些朝官得了重病但没对外说过,无量道却也知道了,说不定那看病的大夫,真就是太医署的人。” 一想到太医署或许藏了邪道之徒助纣为虐,姜离立刻警觉起来,但她细细看完两份证供,还是摇头道:“光看这些病情陈述无用,可有‘仙丹’让我看看?看医道流派,一看汤液辩证依何药理配伍,二看施针诸术有无代表绝学,病患的自述看不出准确流派。” 这么说着,姜离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梁天源”三字上,“这位梁大人眼下怎样了?” 宁珏疑惑道:“你知道此人?” 宁珏不解姜离为何有此问,裴晏却十分明白,这梁天源在七年之前任天牢狱丞,魏阶和虞清苓一家当初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 裴晏道:“如今已经病危,他的病难愈,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他还在拜那无量天尊,但目前来看,他算是颇为核心的信徒,对这神尊深信不疑,还见过那无量圣主。” 姜离忙问,“真有无量圣主?” 裴晏颔首,“如今的无量道信奉的神仙是无量天尊,但于人间还供奉着一个无量圣主,这圣主说是天尊转世,来这一世是为了修行,所有信徒皆奉那圣主为尊,据梁天源交代,他的肺痨就是靠着这圣主亲自施法才好转的。” 姜离匪夷所思,“那这圣主是何种模样?在何处见的?” “他自然没有见过真颜,至于拜见之处他也不知,说是先在城南上了一辆马车,上马车没多久就睡着了,再醒来,那无量圣主就坐在屏风之后,那圣主亲自赐下仙丹,他服用之后果然病情大好,由此开始日日焚香侍奉。” “平日里这些信徒很难见到圣主,而无量道也无需他们提供金银,只偶尔听圣主吩咐,这位圣主可洞悉人间一切善恶,他们只需利用职权,行些方便之事便可,但当我们问他们为圣主做了什么事之时,便没几个人愿说了。” 裴晏说完,宁珏道:“这些人意志坚定,这个梁天源昨日便已经开始绝食,不像装的,那宋安明则一头撞在了牢室墙壁上,也是半死不活,偏偏这人在工部,工部又为太子殿下主管,如今那邪道的脏水又泼到了太子身上。” 说至此,宁珏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看着姜离欲言又止。 姜离猜到了几分,迎着他目光问:“宁娘娘这两日可安好?” “阿姐、阿姐病了,这两日闭门养身” 说着话,宁珏万分作难起来,再看一眼裴晏,他道:“师兄也不是外人,我有话便直说了,薛泠,你为何始终不死心呢?真的不必再查下去了。” 裴晏听得剑眉拧起,姜离则道:“看来宁娘娘已经把利害关系说与你听了,你自己也觉得不必再查下去了吗?” “我不知什么利害关系,我只知阿姐见了你之后便病倒了,她令我转告,让你到此为止不要犯险,免得害了自己也害了薛氏” 宁珏答得利落,姜离目光锐利道:“那你没有问她何以有此言吗?” 宁珏目光一晃,姜离接着道:“还是说,你已经猜到了一二,但你不敢置信,也不敢再查到底?” “你……”宁珏变了脸色,显然姜离猜中了。 宁瑶的异样分明,再加上素玉和景和宫其他侍婢之言,宁珏这样聪敏之人,怎可能猜不到一二内情?但他是宁家人,亦自小将太子当做长辈与榜样尊敬,他怎敢想到太子身上?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何以比我还执着?”宁珏表情焦灼起来,又道:“我阿姐是好心,我也不想让你涉险,但你为何非要查呢?这到底与你无关啊。” 姜离定定看着宁珏,只问:“你这做舅舅的,不再为李翊求真相了吗?” 前几日宁珏如何斩钉截铁,今日,他便如何的痛苦纠结。 他不敢面对姜离明锐的目光,只梗着脖子道:“真相很重要,可、可是我不能只想着真相……且我还是不明白,薛泠,你难道不怕牵累薛氏吗?如果我说这事与你无关了,你别再多管了,你会就此再也不提此事吗?” 姜离沉默地看着他,半晌,道:“你是李翊的舅舅,你说的话当然有用,但可惜,我做这些本也不是为了帮你帮宁氏,这一点一开始我就说过。” 见宁珏又迷惑又焦灼,姜离也不忍相逼,便扯了扯唇道:“我知道你们姐弟的难处,你放心吧,你今日的话我听进去了。” 宁珏胸口似梗了硬铁,面对姜离沉沉目光,他面上火辣辣的,便再度撇开视线,“听进去了就好,就让这事尘埃落定吧。” 说完这话,他再待不下去,撂下一句“我先回衙门”便拔足而去。 只等他的脚步声远去,姜离才转身对上裴晏疑问的目光,她定了定神,这才将前日见郑文薇和宁瑶之事道来,待说完一切,裴晏似闻晴天霹雳。 “你是说……是太子?!” 见他惊震难言,姜离涩然道:“现在你明白了,宁珏就算不知全部,也一定猜到了些,而他姐姐如此更已是表明态度,郑文薇那里,我也无法逼迫她。” 裴晏面若沉水,刹那间心念百转,很快道:“天兰香为西凉国供品,因十分珍奇难得,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若那蘅芜香真是天兰香,那便是最好的证据。若陛下犹疑,还可开棺查郑文汐当年的陪葬品,只要有这些铁证,再拿东宫众人审问,不难审出当年细节,人证物证,总能查个滴水不漏。眼下郑文薇不愿配合,那我们就先查出其他物证,只要令她相信此事把握极大,她自会交出证据。” 裴晏说完便朝外走,“我在周瓒府外布了人,我这就让” “慢着”姜离一把捉住了裴晏的手腕。 裴晏驻足看她,姜离艰难地叹出口气,放开他道:“你不怕吗?用自己的人去查,若此事未成,太子仍是储君,你不怕裴氏受牵累吗?” 裴晏看懂了她的煎熬,定声道:“不怕,就算怕,这些事也需要你我去做不是吗?你都不怕,我又如何能怕?” 姜离摇头,“你我不同,这是我的责任,但旧案与你无关。” “你师父当年为祖母” 姜离打断他,“师父是医家,为老夫人看诊是应当的,不是什么大恩大德,你不必拿这话哄我。” 郑文薇一席话令姜离不甘失望之余,亦深深地明白了此事之险,姜离不愿逼郑文薇,甚至不愿迫宁瑶,既如此,更不会心安理得让裴晏涉险。 裴晏当然明白,见姜离满眸忧切,他颔首道:“你说的不错,这是哄你的话,那你可愿听我的真心话?” 姜离心腔莫名急跳起来,然而不等她开口,裴晏道:“为了你,我也不会在此刻独善其身。” 裴晏这两句话说的笃定又温柔,他脉脉看着姜离,漆黑的瞳底似藏深流,平日里静不可闻,此刻风起浪澜,有些难抑地涌动起来。 姜离怔住,不知从何时起,她与裴晏之间似隔一道朦朦胧胧的纱幔,那些她无暇深思的,无心求索的,似都隐藏在纱幔之后。 只要裴晏仍然藏着,她便能做到不想不问,只为了广安伯府四十三口的冤屈,一往无前,可裴晏此刻这话,便似将那纱幔扯了下来,回长安以来,相助相伴之种种,皆浮现眼前,她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姜离哑声问:“为了我,真值得这样冒险吗?” “值得。”裴晏仍然笃定,“当年我来晚了,如今,回长安的千里路你都走过来了,这最后一步,我岂能因避祸畏险而后退?” 回长安的千里路 姜离心头忽然酸涩一片,又问:“若牵累了裴氏呢?” 裴晏眼角漫出丝笑意,豁然道:“比这危险的事我也早就做过了,我甚至早做好了让裴氏消失在长安的准备,姜离,你不必为我担忧,这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 姜离听着这话,动容中又生出一丝茫然,什么更危险的事?什么样的事能让裴氏消失在长安城中? 她正要问,门外传来脚步声,九思在门口道:“姑娘,东宫来人了,说要请姑娘立刻入东宫看诊” 姜离与裴晏互视一眼,皆是惊讶。 姜离走到门口,“为何人诊病?” “大小姐,是郑良媛” 站在院门处的是景仪宫的内侍。 他恭敬道:“她今晨起来便觉不适,禀明了太子妃娘娘,说想请您入宫看诊,娘娘这便遣了小人出来,适才走到宫门外看到了薛氏的马车,一问您的车夫,说您来了大理寺,小人这才赶了过来。” 竟是郑文薇要见她!姜离心头大震,忙看向裴晏,裴晏近前来,低声道:“这个时候传你只怕是有事,若她拿证据威胁于你,万不可答应。” 四目相对,裴晏温柔的眸子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姜离点点头,转身跟着内侍往东宫去。 两炷香的时辰之后,姜离到了承香殿。 待入凝香馆,便见香雪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郑文薇则板着脸站在西窗前,见姜离来了,她转身盯着姜离,以一种深究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 “看来娘娘并没有不适,娘娘有何吩咐?” 姜离欠了欠身近前来,话音刚落,身后的香雪退到了门外,郑文薇则警惕地看向跟着姜离的怀夕。 姜离心知她有话要说,便道:“她就像我妹妹一样,娘娘有话直说。” 郑文薇定声道:“你前日说的‘不死不休’,可是当真?” 姜离眼瞳微缩,“当然” 郑文薇眯起眼睛,“你到底是何人?死的是李翊,连李翊的母亲都不会追究到底,你却要不死不休?!” 姜离自然不会回答,见她不语,郑文薇深吸口气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想问你,既然你都能不死不休了,不知你愿不愿多冒一层风险?” 姜离拧眉,“你这是何意?” 郑文薇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那份证据我可以给你,但在此之前,你要帮我离开这里,若我能重获自由,天高海阔,那无论你要揭发谁都随你!” 姜离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我帮你逃出宫?!” “不错,不仅逃出去,还要保我周全离开,等我确定自己安全了,我才会把证据给你,当然,我不知你有多少势力,你若要强抢,那我必定拼死毁掉!” 郑文薇掷地有声,面上也现出两分疯狂,“难道我就应该一辈子留在这里?当初我家族落败,不是我们姐妹自己想来争这荣华富贵的!若主子是个仁德之人也就罢了,偏偏连自己的亲子都可痛杀,这样的人,揭发他我要受连累,或许还会丢掉性命,可若不揭发他,难道我当真能虚与委蛇一辈子吗?!” 姜离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但同时,脑海中亦有个声音在叫喊这是眼下最快的机会! 她唇角紧抿,脑子迅速转动,眨眼之间,她应道:“我答应你!” 郑文薇不曾想她答应的如此之快,惊道:“当真答应?你能做到?你如何做到?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那东西我虽带在身上,可我要毁掉也十分简单!” 姜离沉声道:“若要耍花样,我何不现在就揭发一切?” 郑文薇眼底仍有戒备,可这也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急切道:“那你如何打算?” 姜离道:“逃出东宫几乎不可能,内宫与禁中层层守卫,即便出了宫,还有城门各处守卫,想要追踪也十分简单,根本不够时间让你走远” 郑文薇不快道:“不可能?那你答应什么?” “从东宫出逃不可能,但八日之后就有个极好的机会。” “八日之后……”郑文薇轻喃一句,忽然道:“你是说祭天大典?!” 姜离点头,“太子妃不会随太子去,宁娘娘如今只怕也没有这个闲情,她已经对外称病了,你如今得太子看重,还有位份在,太子带你同去最好不过,但这个前提是你这几日不露分毫破绽,并求太子带你同行,届时到了皇陵行宫,剩下的交给我安排。” 郑文薇紧张起来,“太子忙于祭礼安排,已经多日没有来我这里了,我、我如今看到他便觉恐惧,我没有把握……” “若不能离开皇宫,那我便爱莫能助,没有你的证据,我也会找到别的证据。” 见姜离语气坚决,郑文薇焦灼地来回踱步起来,片刻之后,她豁出去似的道:“我试试!若求准了,我便想法子递消息给你,你最好现在就开始计划,你记住,我一定会在确保自己安全之后才会把东西给你,但凡我被抓了回来治罪,我会立刻供出你来!” 郑文薇咬牙切齿的,不等姜离反应,又道:“哦还有,我要带上香雪!” 要帮两个人逃脱难度自然升级,但她如此,姜离反而更信她会守承诺,她沉思片刻,“若是两个人,那你们便只能隐信埋名了,时间太短,我难布完美之局,只能安排人护送你们离开,我建议先不回永州,先去北方为好” 永州在江南,她二人若逃脱成功,太子定要下令追捕,永州便是第一目标。 郑文薇倒不着急,“我明白,北方就北方,隐姓埋名我也不怕,我本就打算换个身份过活,还有……我虽不愿同你冒险,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揭发成功的,你若成了,这世上便没有这个太子了,那我自然安全无忧。” 郑文薇能下定决心,自也想清楚了前后因果,姜离心绪复杂道:“好,那我尽量不让你失望。” 应下这样的险事,姜离能依仗的只有裴晏和曲尚义,她忙不迭出宫去,刚出第二道仪门,远处嘉德殿方向的太子几人遥遥看到了她。 王进福道:“殿下,是薛大小姐。” 李霂驻足,略显阴沉的目光落在姜离的背影上,直看着她消失在朱墙碧瓦之后,他方才收回视线往嘉德殿去。 刚进殿门,王进福便道:“她回长安所有给人治病的医案都给周太医送去了,这两日应当会有结果,若真是按殿下的猜测,那她的身份真说不好了。” 鹤唳长安 第213节 李霂不以为意道:“一个小丫头罢了,管她是为了什么,看着点定西侯的消息要紧,等一切尘埃落定,她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 王进福连连附和,“是、是,殿下英明。” 自姜离离开,裴晏便有些心神不属,成摞的公文摆在手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半个时辰之后,九思在外喊道,“公子,薛姑娘回来了!” 裴晏猝然起身,刚迎出几步,姜离已大步流星进了门,他忙问:“如何?” 姜离走到裴晏跟前,“我需要你” 还未站定她已脱口而出,四字落地,裴晏眼底瞬间蹦出奇异亮彩,姜离一愣,这才觉出这四字颇为暧昧,她忙道:“需、需要你帮忙” 她莫名的磕绊一下,愈发令这情形暧昧不清。 裴晏眼底漫出笑意,“什么忙?” “我答应了郑文薇,帮她和她的侍婢逃出去。” 姜离坦然相告,而后便看裴晏的表情从愉悦变作了严肃,她忙解释道:“只有如此,她才愿意把那证据交给我,如今宁瑶已经知道我洞悉一切,太子也是灵慧之人,变数太多,我等不及了,所以我才答应她” “我明白,若是我也会应。”裴晏利落道,“你如何打算?” “只能利用祭天大典。东宫和禁中层层守卫,城门处也多有盘查,逃脱可以,但后续没有太多时间走远。若她求太子带着她去行宫,若我记得不错,祭猎和入太祖宗庙的祭礼,外臣女眷是不必参与的,这便给了我们绝好的机会。但我虽去过龙脊山采药,却从没进过行宫,不知行宫布局,我需要你同我一同安排。” 姜离语速疾快,说完这些,裴晏已尽了然,他道:“我明白了,这确是上策,我可以安排十安送她北上” 见他也想到北上,姜离不免欣然,但她摇头,“不,不能用你身边之人,你见过曲叔和戚三娘的,他们是江湖中人,最擅长掩藏踪迹之事,让三娘准备车马行礼,由曲叔送人,你只需如常出现在祭礼队伍中便可。” 裴晏欲言又止,姜离坚定道:“十安可靠,但他和和九思是你最亲信之人,一旦此事未成,你如何脱身?你若牵连进去,我依仗谁善后?” 说至此,姜离干脆道:“你若不应,那此事你便不必插手。” 她满眸决绝,裴晏拿这样的她自无办法,“先听你的,行宫我去过两次,地图与布防我皆可画出,最好让我也去见曲叔,与你们一同商议。” 姜离看了眼天色,“那入夜之后去芙蓉巷罢。” 时辰尚早,裴晏尚未下值,姜离便先行一步到了芙蓉巷。 曲尚义和戚三娘一听要帮郑文薇主仆二人出逃,皆惊得瞪大眸子。 但下一刻,曲尚义抚掌大笑起来 “有意思有意思!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行这样的快事,江湖上常有传言,说哪个哪个大侠拐走了皇帝宠妃,如今我虽不是拐走,可送走也是走!姑娘放心吧,北方几州府我都熟悉,我送她们北上走个七八日,保准谁都找不到她们。” 姜离道:“我正做此想,稍后裴世子会过来,他去过行宫,了解周边布局,我们一同商定策略,这两日要请三娘帮忙准备车架与路上补给。” 戚三娘也跃跃欲试道:“姑娘安心,准备这些简单,要不我也去送人?” 姜离摇头,“此事重在掩藏踪迹,参与之人越少,路上留下的痕迹便越少。” 她话音刚落,曲尚义道:“裴世子如何说呢?” 姜离解释道:“他也觉得北上最好,他本有心安排自己的亲随相送,但此事涉险,不用他的人为好,曲叔,此事万万不可大意,太子身边也笼络了不少江湖人士,一旦露了破绽,此行只怕不会顺利。” 曲尚义了然,“姑娘安心,逃命这事我最在行。” 姜离听得哭笑不得,待夜幕降临,裴晏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后巷之中。 “世子” 裴晏上得楼来,曲尚义与戚三娘纷纷见礼。 裴晏道:“事从紧急,不必多礼了,十安” 十安自怀中掏出两卷羊皮纸来,裴晏接过,于窗前案几上展了开,“这是两份地图,一份是皇陵行宫,另一份是皇陵所在的龙脊山地图。” “曲叔,你来看” 曲尚义点头近前,裴晏指着地图道:“行宫在龙脊山西峰山坳之中,三面靠山,其中两面是皇家猎场,一面是皇陵地宫,地宫素来看守森严无法靠近,唯有那两面猎场可图。按照祭典的安排,二十六乃是皇家祭猎,白日里,所有文武百官皆要随陛下行猎,到了晚间,陛下会带领百官去李氏宗庙祭祀祈福,少说一个时辰。” “最好的出逃时机便是当夜祭祀祈福开始后,宗庙位于行宫正东方向,距离女眷安歇的西南殿阁极远,这时大部分守卫会调往宗庙,西面相对轻松,并且,为了布置第二日在行宫之前的祭坛,西面的行宫仪门守卫应当最松,届时我会安排人将南侧们的守卫调开,前后留半炷香的功夫让她二人离开” 裴晏顿了顿,又道:“二十七日是祭天正礼,太子做为储君为祭礼礼官,前一夜他要准备颇多仪程,虽携女眷,但皇陵行宫素禁享乐,太子当夜应无暇探望郑良媛,直至第二日祭典开始后,方才能发现郑良媛并不在女眷队伍之中。祭礼要行一天,太子没有空闲布置追捕,如此,你们便有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走远。” 曲尚义笑道:“一天一夜足矣!” 姜离在旁也听得十分认真,这时道:“若要北上,从何处走最保险呢?” 裴晏将龙脊山地图放在上,道:“龙脊山西峰为主峰,其他方向群峰环绕,山高林密,险峻非常,若要北上,最好走西北方向的落云崖” 裴晏指着地图上一点,“此处距离行宫十里,当天晚上,曲叔至行宫西侧的枫林等候,郑良媛二人出行宫步行两刻钟可至此地,这里是皇家猎场外围,白日会被禁军封锁,到了晚间,禁军则会撤出,届时这林中必定车马痕迹颇多,从此处离开,便是要追捕也分不清你们留下的痕迹。” 姜离颔首:“不错,太子发现之后,第一反应定是往南面下山之路去追,不会想到我们上了落云崖,从后山而下。到时我和怀夕送她们走,郑文薇说过,一定要确保自己安全之后才会把证据交给我,只怕要过了落云崖她才会放心。” 姜离与怀夕轻功不凡,离开行宫并非难事。 裴晏便点头,“也好,你二人做足准备便可。” 计划初定,姜离微微松了口气,又对戚三娘道:“三娘,拿笔墨来,要准备的补给和行礼我写个单子予你” 戚三娘应是,这边厢,裴晏继续细化章程,“曲叔,届时她们在枫林上马车,而后两炷香的功夫便可至落云崖,落云崖上乃是一座木桥横跨深涧,过了此处便可一路下行,下了山之后,沿着落霞山西北面一路北去,再往北的路线,便由曲叔你自己来定吧,最好连我们都不知情。” 曲尚义笑呵呵道:“明白明白,北面几州府我去过不少次,我已有主意,这两日再好好合计合计便可,反正离开了龙脊山和落霞山的范围就万事大吉了!不过这落云崖我没去过,夜里下行的山路可好走?” 曲尚义不敢轻慢,裴晏也凝重道:“落云崖北面的山路确是险要,下山时曲折回环,或有□□道急弯要过,稍等,我再画一份地图予你” 曲尚义说上了兴头,下意识问:“是不是和小雁峰的路很像?” 裴晏被他问得一默,不远处写清单的姜离也猝然抬了眸,她看向二人,便见曲尚义笑呵呵的,裴晏却是一脸严肃,且并不答话。 姜离忍不住道:“曲叔,裴世子没去过沧浪阁,如何知道小雁峰的路是什么样子?” 曲尚义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大变,连忙道:“啊对对,哎呀我真是糊涂了,那裴世子,你还是画一个地图给我吧,画一个吧……” 曲尚义目光簇闪,笑意更是尴尬,裴晏虽已转身去画地图,但姜离看看曲尚义,再看看裴晏,心底一股子怪异涌上来,比从前任何一次都难以磨灭。 曲尚义瞟她一眼,继续道:“对了姑娘,依我看,此番车架结实为要,免得山路不好走,但就怕那两姑娘经不住。” 姜离神思被他拉回来,便道:“安全便捷为要,逃命不必在意这些。” 说话间姜离清单写好,交给戚三娘后二人又商量删改了些,不多时,裴晏的地图也已画好,曲尚义近前,裴晏前后细细道来,曲尚义只不断应是,又如常了。 一切商议完毕,已是二更前后,见时辰已晚,姜离道:“眼下只等郑良媛的消息了,一旦得了准,我便入宫将计划告知于她。” 裴晏道:“不要留下痕迹。” 姜离应是,“明白,我让她记在脑子里。” 话已至此,裴晏便起身提告辞,他本有心与姜离一道离开,但姜离心中还有疑问,便只让戚三娘送裴晏先走一步。 他二人一走,姜离转身看向曲尚义,“曲叔,裴世子难道去过沧浪阁?” 沧浪阁出现在江湖之中已有六年,但因其位置偏僻隐秘,少有人知道具体位置,只有沧浪阁中之人才知小雁峰在何处。 曲尚义扬眉,“啊?当然没有,姑娘误会了,适才那话是我嘴快了!裴世子一直在长安,怎可能请他去那里?若被朝中人知道,岂非陷裴氏不忠不臣?” 姜离定定看着曲尚义,曲尚义咧着嘴笑,倒也不闪不避地与她对视。 片刻之后,姜离无奈道:“罢了,眼下没什么比这事更紧要的,要劳烦曲叔了,这几日若有何变故,我让怀夕送消息来。” 曲尚义笑着应下,亲自把姜离送上了马车。 姜离一路上皆在沉思,待回薛府,直奔薛琦书房,见面便提出她同去祭天大典之事,薛琦一听还以为她改了性,自然乐得答应。 同一时间,裴晏也回了裴国公府,甫一进府门,九思便歪着脑袋看裴晏,“公子今日心情颇好,是有什么好事?小人怎么不知?” 裴晏虽无明显笑意,但眉梢眼角皆有春风拂面之感,闻言他斜睨九思一眼,正要开口之时,前方迎来个侍婢。 “世子,郡主娘娘在老夫人那里,老夫人让奴婢来瞧瞧,若您回来了便立刻过去。” 裴晏肃容,“出了何事吗?” 侍婢笑道:“没什么事,世子去了就知道了。” 裴晏加快步伐,等入裴老夫人院中时,便见屋内灯火莹莹,高阳郡主一身素衣,正与老夫人对坐在西窗之下。 见裴晏回来,老夫人立刻招手,“快来,看看你母亲这半年的辛劳。” 老夫人案几上摆着厚厚两摞手抄佛经,皆出自高阳郡主之手。 裴晏眼瞳动了动,不由将目光落在了母亲面上。 高阳郡主柳眉杏眼,容长脸,五官极其明丽,当年亦是名动长安的宗室美人儿,但多年常伴青灯,她素面淡眉,面上有种不见阳光的惨白,颧骨上薄薄一层皮肉,唇角微垂,明丽不见,只剩下一股子略显刻薄的冷漠与疏离。 裴晏敛眸道:“辛苦母亲了。” 高阳郡主不看裴晏,老夫人笑道:“你母亲这半年抄了不少,她说过几日想在相国寺办一场法会,但她久不出世,这法会最好是我与你祖父去,前后七日,吉日定在了下月初七,正好我与你祖父去相国寺住几日,你觉得如何?” 裴晏便道:“只要祖母身子无恙,倒也可去,只不过……下月初十乃陛下寿诞,宫中必有庆典,届时” 裴老夫人道:“你在宫中就好了,我和你祖父也不爱赶这些热闹。” 既已如此,裴晏便道:“那孙儿立刻派人去相国寺准备。” 老夫人笑着应好,又看向高阳郡主道,“这些日子暑意淡了,你多出来走动走动吧,免得闷坏了身子。” “母亲说的是,高阳会照办的,时辰不早,高阳这便回去了。” 高阳郡主素来敬重公婆,但敬重太多,便显得不够亲近,裴老夫人也不苛责,忙道:“鹤臣,快送你母亲回去” 裴晏正要应声,高阳郡主道:“不必了,鹤臣衙门辛劳,都早些歇下吧。” 说完这话,高阳郡主转身而去,裴晏犹豫一瞬,到底没追上去。 直等到七月二十一,东宫才传出太子将带郑良媛前往祭天大典的消息。 姜离甫一听闻,立刻入东宫请平安脉。 薛兰时这几日身上不爽快,正倚在榻上生气,“太子殿下真是愈发……这个当口,父皇心中多半还有不快,竟带着她去龙脊山!” “姑姑莫气,当以养胎为要。” 薛兰时深吸口气道:“我自然知道,前两日请了钦天监的师父来,说是个小皇孙呢,眼下没什么比孩儿更紧要的” 姜离自不信什么钦天监之言,请了脉开了方子,便往承香殿而去。 待见到郑文薇,郑文薇激动道:“我已经求准了,你准备的如何?” 姜离警觉道:“请娘娘镇定些” 郑文薇忙道:“我自然知道,若不够镇定,如何哄得太子答应我?你到底有几分把握?可找到了稳妥之人?总不能你自己送我吧?” 姜离看了看屋外,待香雪守住门口,便上前将准备的计划和盘托出。 郑文薇听得心潮澎湃,等姜离话落,又确认道:“这位先生当真是自己人?当真武艺高强?可就他一个人,若遇到了盘查该如何是好?” “他乃江湖之人,最擅应对,他会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才离开,当然,你想必不会让他知道你们最终的落脚之处,这样最好。” 鹤唳长安 第214节 郑文薇道:“那是自然,你适才说你把我们送到那落云崖?可落云崖距离行宫还不够远,我如何肯定已经安全?” 姜离无奈,“可我还得回行宫去,我不能送你们整夜。” 郑文薇默了默,“那至少也要送到龙脊山后山半山。” 她一脸坚决,姜离拧眉片刻,终是道:“好,我答应你,但眼下我要看看那香膏到底是否有毒” 郑文薇犹豫片刻,撂下一句“你稍等”便往内室走去。 此番不过片刻,郑文薇拿着自己的丝巾走了出来,她用丝巾沾了一点儿香膏,递给姜离探看。 便见那香膏呈浅黄之色,虽放置多年,因香盒密封保存,并未变质,姜离拿着丝巾细细嗅闻观察,没多时,她恍然道,“竟是蟾酥毒” 郑文薇没听清,“什么毒?” 姜离不打算说尽,只道:“请娘娘备好此物,但千万莫露了破绽,等到了行宫,一切安排我会与娘娘商议,毕竟我现在还需为娘娘看诊。” 交代完一切,姜离又不放心地问:“宁娘娘这几日如何?” 郑文薇冷哼道:“还称病呢。” 姜离心中有些不安,“若是一直称病倒也算好。” 距离祭天大典只剩三日,郑文薇定声道:“就算她想问我什么,我咬死不认便是,是成是败,就在此一搏了。” 从东宫出来,姜离也有些心潮难定,正要往朱雀门去,却见数十禁军护送着几个着朱袍袈裟的和尚往承天门去,和尚之后,几十个灰袍工匠拉着十来辆木板车,每一辆板车上都放着巨大的木板箱笼,一行人浩浩荡荡,声势极大。 怀夕惊道:“这是做什么?” 姜离倒是知道,“陛下的万寿楼除了给陛下贺寿,里头每一层都要供奉在相国寺开过光的菩萨像,这应是来送菩萨像的” 等队伍入了承天门,主仆二人才往外走,待上了马车,怀夕纳闷道:“既是陛下的万寿楼,为何还要供奉菩萨像?那是陛下大?还是菩萨大?” 姜离听得失笑,“万寿楼耗资巨大,若只给陛下过一次寿岂非浪费?往后每年年节庆典都要在此处,供奉菩萨也是常有的事。” 马车辚辚走动起来,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南,正要往东行时,又一番嘈杂的呼喊吸引了姜离的注意。 她掀开车帘看去,便见不远处的御街上,几辆装饰华美的花车正在缓行,花车之上纱帘帷幔四垂,丝竹仙音袅袅,车头之上,几位戴着面纱穿着纱裙的年轻女子正在窈窕起舞,花车两侧护卫颇多,跟在花车四周的百姓们欢呼不断。 怀夕睁大眼睛,“那又是什么?” 姜离道:“是选花魁的花车游行,如今只怕剩下最后三人了,这般游行之后,便是最终决选” 怀夕第一次见,姜离索性不急着走,让怀夕在车窗处看了个够。 待回薛府,姜离便准备起祭天大典之行来,为自己准备尚在其次,更紧要的还是确保所谋无虞,她与虞清苓去龙脊山采药三次,对山势还算熟悉,翌日又往芙蓉巷与曲尚义商议详细,待确定前后关节再无隐患后,方才彻底放下心来。 转眼至二十五这日,天色还未大亮姜离的车架便等在了承天门外。 晨光破晓时,由一千披坚执锐的禁军开道,天子銮驾浩浩荡荡行出宫门,淑妃与太子的仪仗紧随其后,队伍最末,文武百官的车架也一起跟了上来。 此番祭天共有五千禁军与两千帝王羽林卫随护,姜离的马车行在队伍中间,前后皆是旌旗如云望不到头。 皇陵位于长安西北方向的龙脊山上,传言是大周龙脉所在,与另一处皇家猎场落霞山紧挨着,此去要走一日,如今七月末白昼变短,这一路上便几乎没有停歇,至黄昏时分,队伍方到了龙脊山山脚下。 皇陵行宫在半山之上,甫一上行,便见山道阔达坚实,两侧皆是高耸入云的松柏伫立,一股肃穆庄严之意溢于言表。 等队伍停在行宫外时已是夜幕初临,五千禁军在行宫外的林地里安营起帐,只两千帝王羽林卫入行宫护卫帝王周全。 姜离下得马车,随引路的侍从入行宫正门,与薛琦简单说了两句话后,又往女眷所住的行宫西偏殿而去。 姜离头次来此,一路行来,便见这祭宫依山而建,殿阁连绵,平日里留守在此的宫人只有百数,如今为了祭天大典,太子已提前调动近千宫婢太监,夜色之中,行宫内灯火如昼,举目望去,恍若世外集镇。 姜离因是薛氏大小姐,被安排在了独立的厢房之中,厢房内布置的简单素雅,十分附和祭宫之风,她刚歇片刻,同样安顿下来的虞梓桐和付云慈匆匆而来。 姜离心怀明晚要事,但也乐得好友相聚,但二人刚一进门,她便看出虞梓桐面色不对,“这是怎么了?路上出什么事了?” 虞梓桐摇头,“不是路上出事,是我那园子,我昨夜本想去找你说,可眼看着今晨要出发了,不想扰你,便硬生生等到了现在” 姜离心头一跳,请二人落座道:“怎么回事?挖了柳林了?” 虞梓桐点头,“起先说挖柳林,父亲并不甘愿,那道士之言父亲也不信,但这几日下来,父亲终是被我说动,前日开始挖的,挖到昨天傍晚时出了事” 虞梓桐一路舟车劳顿本就疲惫,此刻面色苍白,更显惊惶,“府里的护卫把那几颗死掉的柳树挖了出来,起先没发现异常,可我想着你怀疑那井水有问题,便让他们挖的深了些,就在昨天傍晚,他们挖到了泥水,泥水也就罢了,还、还挖到了骨头!” “骨头?!”姜离大惊,“什么样的骨头?” 虞梓桐苦着脸道:“巴掌大的一块儿骨头,起先我还当是什么野兽,可、可管家见的多,他说定是人骨,不仅是人骨,还是小孩子的骨头!” 姜离倒吸一口凉气,看向付云慈,付云慈也吓白了脸。 虞梓桐接着道:“但是都天黑了,若是报官,只怕闹得不小,我想着今日要来行宫,便让先管家别挖了,将那地方遮起来,一切等我们回去之后才说,薛泠,怎么会挖出人骨呢?那地方难道真有邪煞?” 姜离心跳的快了些,“孩子的骨头,这令我想到了近日长安城中有小孩子被拐……报官是一定要的,等回去之后立刻报官,这宅子你们才买了不到一月,与你们定无干系,等官府探查之后再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梓桐快哭了,“我真该信邪的,这宅子这么几年没卖出去,一定是有缘故的,这下好了,银子花了还扯上了人命官司” 遇上这样的事,任是谁都觉焦心,但如今已到祭宫,姜离也猜不到为何有孩童骨头,便只能和付云慈安抚虞梓桐,行宫只待三日,只能回长安再探。 祭宫内规矩森严,亦人多眼杂,她二人不好多留,没多时便回了自己房中。 她们一走,怀夕难以置信道:“好好的宅子怎会出现小孩骨头?有人害了小孩子埋在自己府里?还是自家的小孩没了,就在自家下葬了?”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令人不寒而栗,姜离心生不祥的预感,但如今鞭长莫及,只道:“只能回长安再看了,先过明晚那一关吧。” 晚膳之后,各处熄灯歇下,某一刻,后窗之外忽然响起轻轻敲击之声。 怀夕敏锐地凑上前,一打开窗棂,便见九思猫在外。 看到屋内主仆二人,他咧嘴一笑,轻声道:“姑娘,公子让小人来传话,说行宫布置与此前安排的并无差异,只是今次似乎更严密了些,宫婢与太监也多了些,明晚出行宫的时间差只怕没有半炷香,需得速战速决。” 姜离安了心,“只要布防没变即可。” 九思便道:“姑娘放心,明晚我和十安会盯着各处,保准让你们平安出去。” 这一夜姜离睡得不甚安稳,翌日清晨,早早便被外头的号角声和马蹄声吵醒,出门一问,才知是祭猎的队伍已经开始集结了。 皇室祭天之所以带女眷同行,乃是因周氏先祖信奉女娲神,每年都要以桑蚕礼祭奠女娲赏赐丰衣足食,景德帝与文武百官前去狩猎,淑妃则要带着一众女眷纺织,所得雪色绢布也是明日祭天所用之物 早膳之后,女眷齐聚祭宫前殿,一同参与纺织祭布,就在这里,姜离见到了一袭素衣的郑文薇,因是祭礼的一环,淑妃满面肃穆,女眷们也不敢嬉笑交谈,只等午膳时分,姜离才找到了与郑文薇说话的机会。 “怎么样了?可有变化?”郑文薇着急地问。 姜离道:“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今日祭猎完毕,太子必定还会见你,哪怕到了出宫前一刻,你也不得露出踪迹。当然,今夜之前,你都有反悔的机会。” 郑文薇暗松了口气,又嗤笑道:“反悔?” 二人此刻站在廊下,郑文薇看着远处的青山苍翠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外头的风了,若能远走高飞,一辈子隐姓埋名一辈子东躲西藏,我皆甘愿,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心想事成,这样我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一整个下午女眷们都在亲手织布,直等到黄昏时分,马蹄声山摇地动,群鸟惊飞,古朴浑厚的号角声中,景德帝带着文武百官们满载而归。 虽祭猎收获颇丰,但祭天之前不许享乐,晚膳仍是清淡素简。 晚膳后,景德帝换上冕服,带着文武百官和同行的庆阳、宜阳两位公主,前往东面的宗庙祭祀李氏先祖,为天下百姓祈福。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姜离一颗心跳若擂鼓。 直等到亥时二刻,怀夕从门外闪进来,“姑娘,皇帝带着薛中丞他们去宗庙了,前殿的禁军跟过去一半,咱们这边好些人都歇下了,咱们开始准备?!” 明日的祭礼持续整日,百官与女眷们只能跪与站,可想而知多么辛劳,因此大部分女眷都早早歇下养足精神。 姜离点头,先熄屋内灯盏,听附近并无异常后,在黑暗中套上了通体如墨的夜行衣,再将墨发挽起戴上面巾,多等片刻后,与怀夕一起自后窗翻出。 攀上屋顶,便见祭宫以西灯火寥落,唯独东面宗庙方向亮若白昼。 二人安了心,一起往不远处郑文薇寝处摸去。 厢房之内,郑文薇二人也早就熄灯换上了宫婢衣物,此时听见房梁之上“铛铛”两声,方一咬牙走了出来,她二人含胸低头,脚步细碎,一路往西南方向的祭宫侧门行去,等到了侧门之前,又听得房梁上传来响动,这才一鼓作气疾跑出仪门。 一切太过顺利,郑文薇刚出宫门便拔足狂奔,香雪也喜极而泣,主仆二人似脱笼的兔子,一口气跑出了百丈之地,很快,她们看到了提前入林的姜离二人。 姜离拉下面巾,“跟我来,曲叔就在前面。” 郑文薇拉着香雪的手疾步跟上,又惊心动魄地回头去看,见祭宫内仍无反应,提着裙裾一路小跑,生怕有洪水猛兽追了上来。 再行百丈之后,一辆结实的青布马车等在参天的枫树之下。 郑文薇大喜过望,终于松出了口气。 见到曲叔,姜离快步近前道,“曲叔,这位就是郑良……不,是郑姑娘,这位是香雪姑娘” 曲尚义亦是一袭黑衣,见她二人跑的气喘吁吁,曲尚义笑道:“好,叫我老曲就行,都上车吧,这马儿喂饱了的,今晚上跑一夜咱们就彻底安全了!” 郑文薇和香雪互视一眼,连忙爬上马车。 姜离和怀夕也跟着上了车,便见车内并无多余装饰,木板之上只铺着厚厚的毛垫,几个包袱箱笼堆在一侧,是这几日给她们的补给。 马车走动起来,姜离一一介绍所备物件,又令二人换上民间百姓的衣裳,连发髻也拆了重挽,做完这一切,郑文薇和香雪看着彼此,皆如获新生。 同一时间的李氏宗庙中,六个皇室祭师侍立在侧,景德帝正带着淑妃与太子、公主几人给李氏先祖们上香。 裴晏站在队伍末尾的方向,目光不时看向殿外,某一刻,忽见西窗外有人影一闪,他眉心动了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负责殿外护卫的是禁军大统领章牧之,见裴晏出来,他投来疑问的目光。 “章统领,我有事去去便回,劳烦通融。” 章牧之深知裴晏得景德帝看重,便转过头去当没看见。 他如此,其他羽林卫也不敢出声阻拦。 裴晏转去宗庙西侧,九思立刻迎了上来,“公子,人送走了,这会儿应该已经上马车了。” 裴晏心口微松,但九思迟疑道:“不过公子,我适才在殿顶上转了一圈,发现今夜的祭宫布防有了变化,至少与昨夜不同” 裴晏一愣,“何种变化?是羽林卫?” 九思摇头,“不是,是那些宫侍和各处仪门的武卫,昨夜小人四下探看之时,发现守卫没有今夜这么多,今夜各处都多了人。” 裴晏心头疑惑大起,“再去探” 九思转身而去,裴晏默了默,正要返身回庙里,却忽然看向了落云崖方向,不知怎么,一股子极大的不安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夜色之中,马车沿着蜿蜒山道一路疾行。 郑文薇紧紧抱着胸前包袱,再三确定道:“真的到了明天晚上才会下令吗?会不会明天一早就派人,太子今天下午离开时,倒是说过晚上和明天都没工夫管我,可我还是担心的很……” 马车之外,曲尚义听见此言,道:“姑娘不必担心,就算明天一早发现,我们也跑出落霞山地界了,让他们四海八方去追吧” 郑文薇松了口气,这时马车一颠,已上了平路。 姜离便道:“上山顶了,前面就是落云崖,过了桥便是下后山之路,就很快了。” 郑文薇紧握着香雪的手,正心潮澎湃时,驾车的曲尚义却猛地勒马,马儿带了嘴笼,可这一瞬间仍发出了不小的嘶鸣,车内几人也猛地往前一倾。 郑文薇肩膀撞在车璧之上,吃痛道:“怎么了?” 鹤唳长安 第215节 “姑娘,不对劲” 马车之外,曲尚义惊疑不定道:“前面林子里似有人!” “怎会有人?这里早不是猎场范围了。” 姜离也是大惊,一把拉起面巾矮身出了车室,怀夕紧随其后,刚一出门,前面黑嗡嗡的密林之中,竟当真现出了十多道身影。 曲尚义难以置信,压声道:“这么多人!且看着内息都不弱!难道我们的计划暴露了?太子这是埋伏了人在这里堵我们?!” 马车里的郑文薇吓得面如土色,紧紧抱住香雪不敢出声。 姜离盯着对面,摇头道:“不可能” “来者何人?!”忽然对方先开了口,一男子粗声喝问,又道:“此乃皇家行宫与猎场所在,平民百姓不可通过,你们是如何上来的?” 曲尚义笑呵呵道:“咦,难道我们走错了路?这里不是早就不算皇家猎场了吗?你们又是何人呀?” 曲尚义语气带着恭敬,宛若走错路的平民车夫,对面之人立刻道:“我们是陛下的羽林卫!此处是禁地,还不快快离去!!” 姜离眼瞳一缩,轻声道:“不可能,他们不是羽林卫,快,先走” 曲尚义笑道:“多谢官爷宽容,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曲尚义说着便要调转马头,可这时,对面林中有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先前那人冷笑一声道:“算了,你们来都来了,那就先别走了!” 此言一出,隐在密林阴影间的两道人影迅速扑出,随着寒光一闪,竟是抽刀向着曲尚义三人砍来,怀夕面色大变,“姑娘!小心” 曲尚义冷笑一声,抽出佩刀迎上,怀夕话落,亦甩出腰间盘龙鞭扑了上去,眨眼之间,与那二人缠斗起来。 马车里郑文薇哭腔道:“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谁?怎会等在这里?” 不等姜离答话,对面扑出之人更多,似没料到他们也是练家子,便想人多对人少来个速战速决。 出林人多了,姜离一下看清了,这些人身着圆领墨色武袍,各个有趁手兵器,而那发令之人,却仍然站在林间未出,其人身量高挺,颇为壮硕,虽也着墨袍,但其单手握刀的姿势像极了军中武将 姜离难以置信,正筹谋对策,林中传来“咻咻”数声,竟是十多支冷箭急射而出! 姜离急得瞠目,“怀夕!小心” 冷箭多朝曲尚义和怀夕而去,曲尚义翻身猛躲,被缠的抽不开身的怀夕却未躲避及时,只听一声闷哼,姜离眼睁睁看着一支利箭自怀夕肋下一擦而过! 杀手?官兵?!姜离脑海中天人交战,但只凭眼下局势,姜离也明白她们不是对手,她正火烧眉毛,下一轮箭雨又纷纷而至 “姑娘!!” 这一次的箭雨不再冲着怀夕二人,而是冲着马车而来! 姜离若躲,郑文薇二人必死无疑,正在她迟疑难定时,一股疾风呼啸掠至,只听得铛铛数声,随着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这一轮箭雨尽数被挡在了剑光之下 裴晏执剑站在马车之前,冷声道:“上马车!过桥。” 裴晏来得急,面上未有任何遮挡,对面众人看到他,虽是狐疑,却并不认识他。 曲尚义一见他来,面上焦灼一淡,一把抓起怀夕送上了车辕,姜离接住怀夕,往她肋下一看,便见那支冷箭擦着她肋骨而过,虽未洞穿,却也刺出大块儿血口,眼下血流如注,深可见骨! 姜离忙将她送入车室,“快,有伤药” 郑文薇听着刀兵之声吓的不轻,此刻见怀夕受了重伤,更是如遭雷击,她一边扶着怀夕,一边发起抖来,“怎、怎么回事啊!这么多人!为什么在这里堵我们?!” “他们堵得不是我们” 姜离利落应话,这时,外头曲尚义也坐上了马车,“世子?” 裴晏冷冷道:“久缠不利,过桥,不要回头。” 落云崖的木桥就在十丈外,而这些诡异出现的武士本都藏在山林之中,裴晏以一当十,替他们挡住进攻,曲尚义只需一口气冲过桥便万事大吉。 曲尚义立刻道:“好,你小心!” 说完这话,曲尚义马鞭重落,受惊的马儿吃痛冲出,直令车内几人前倾后倒,姜离正把金疮药敷在怀夕伤口上,见状她急忙道,“裴晏怎么办?!” 曲尚义不管身后刀剑之声,只不住地往马儿身上抽打,马车疾驰如电,顷刻间已近了木桥,他定声道:“不用担心,就这么十来个人留不住他的。” 姜离手上利落给怀夕包扎,一颗心却怎么也定不下来,“你如何知道留不住他?” 曲尚义只高声道:“姑娘你就放心吧,我们先过桥是最好的,待会儿万一惊动了底下的禁军,那真是一切都玩完了!那些人明显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疾行的马车剧烈颠簸起来,亦如姜离越来越乱的心。 见曲尚义的语气如此笃定,这几日的无数疑问也一同涌入了姜离脑海中,她凛然道:“曲叔,你和裴晏到底怎么回事?你到现在还在骗我?!” 曲尚义苦涩道:“不敢骗姑娘,实在是……哎你就别担心了,他对付的了,他最怕就是让你担心……” 姜离给怀夕打好布结,掀帘一看,便见马车果然已冲过木桥,一道深涧之隔,裴晏站在木桥那一头,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然而过了桥,对面山梁尽收眼底,姜离分明看到林中人影杂乱,寒芒绰绰,哪里是十多人?! 她喊起来,“不,停车!不是十多人!不止十多人!” 曲尚义有一瞬迟疑,却又坚持道:“人多些他也走得了!何况让我们走是他的命令,我、我不能违抗他啊……” “若是有百人千人!他怎么走得了?!” 马车风驰电掣,转眼就过了第一道急弯,这一下,姜离连裴晏的背影也看不见了! 她一颗心无止尽的慌乱起来,“不” 见她要出马车,怀夕一把抓住她,“姑娘别回去!” 姜离身子一僵,反握住怀夕的手,“好妹妹,你们先下山去,这山里我来过数次,我知道如何避难” 她扯开怀夕的手,郑文薇见状,一把将包袱递过来,“拿去吧拿去吧,不要死啊,若你们死了,我做鬼也不安生!” 姜离看她一眼,接过包袱,转身而出! “曲叔,她们就先交给你了!” 曲尚义猛地勒马,“姑娘!!他当年费心救你,你不要” 剩下的话姜离未曾听清,她足点车架,飞身而起,似只灵燕跃上林间梢头,又猛地提气,几个起落之间,回到了木桥桥头。 喘息的功夫,便见对面裴晏果难脱身,那林中顷刻间又涌出了几十道身影,剑客、兵士、弓箭手,一点点将他逼上了木桥 一口气还未喘完,漫天箭雨朝裴晏而去。 姜离目眦欲裂,下意识跨出两步,却见裴晏最后关头一剑断了木桥绳索,一声巨响,箭矢、桥木,与他一同往崖下坠去 姜离飞身扑下深涧之时,恍然间看到了裴晏受伤的肩头,破碎的衣衫之下,似有虬结可怖的烧伤疤痕蔓延。 姜离心如刀绞,她叫着裴晏的名字,奋力地朝他伸出手去 第220章 大结局(三) 裴晏站在桥头, 剑气纵横,有以一挡百之势。 然而当涌出山林的武士越来越多,当他发现弓箭手所用长弓乃地方驻军制式,一个可怖的怀疑令他惊骇难定 毁桥, 撤退, 探谋, 回祭宫报信护驾,才是当务之急。 但他万万想不到,本该走远的姜离回来了, 还随他一同跳了下来,她朝他飞扑而来,奋力地伸手,似想凭一己之力拉住他。 待离的近了, 裴晏方才看清,她面上尽是骇然,像真怕他死了。 裴晏心腔有一瞬停跳, 待姜离指尖摸到他的袍摆, 眼看着桥木、冷箭纷纷而落, 他忙握住她的手, 一把将她卷入怀中, 翻身护住, 随后提气腾挪,躲开两节合抱粗的桥木之后, 一个纵身往山涧崖壁的凸起处落去。 不知跃下几丈之深,耳边已有崖底的潺潺水流之声, 而数十根桥木重重砸下,响声在山壁间回荡, 轰轰隆隆,似山崩地裂。 裴晏紧抱着姜离,将她护在自己与山壁间,一道又一道劲风自他后背擦过,竟是崖顶之人在往下盲射冷箭。 “裴晏?”姜离的声音还在颤抖。 “我没事,别做声。” 裴晏下颌抵在姜离发顶,屏息听着崖顶动静,但很快,他身形陡然一僵。 姜离在抚摸他的脊背,准确的说,是在摸寻他脊背上的伤痕。 二人落脚之地不足尺宽,他更怕顶上乱箭伤人,便一时不敢动弹,瘦削的背脊挺直,肌理却在姜离指尖鼓胀硬结起来,而很快,他听到了姜离急促的呼吸声。 “所以在书院时你不让我治伤,所以你会看阿彩的手势,所以我一回长安你就认出了我,你说的危险之事是沧浪阁……明华山那夜是你,带我看生辰焰火的是你,当年在仙楼大火中救我的也是你……” 姜离压着声,嗓子发哑,听起来便似带上了哭腔一般,而她说着说着,鼻酸眼红,确实快哭出来了,“你骗我,你骗我这样久” 夏日衣袍单薄,隔着锦袍,她便已摸到了数处凹凸,而她不死心,指尖顺着裴晏衣衫破口探入,很快,毫无阻隔地覆在了那片粗粝之上。 越是触及,姜离越是心惊,待发现他腰侧也尽是狰狞瘢痕,她再也忍不住,哽咽着落下泪来。 顶上冷箭此刻停下,裴晏一把抽出了她的手,“姜离” “怎么会是你呢?那时你明明不在长安,后来我迷迷糊糊醒来,那通身烧伤之痛,让我数次了无生念,‘小师父’陪了我那样久,他日日看着我,让我不要死,让我记着师父之仇,让我回长安来……每一次,每一次醒来都是他守着我……” “那时我好恨,恨他不知我多痛……” 姜离是医家,只摸着这些瘢痕便能想到这些伤口是如何愈合的。 这些虬结之处会腐烂,会流脓,反反复复,最终形成一道道交错狰狞的凸起,她可以想象裴晏的伤被耽误了多日,那些守着她的日子,他也一样痛苦一样折磨,他忍着这些痛,让她活了下来…… 姜离泪如雨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当初为了治好那些鞭痕费了多少心力,裴晏……我、我如何值得你这样?” 曾经被她戏谑过的无暇白壁,如今变作了她掌下的累累疤痕,姜离悲从中来,泪如滚珠,压抑的呜咽声尽数落在裴晏耳中。 裴晏听得心痛,只能紧拥住她,抚上她背脊发顶,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他知道但凡和曲尚义见面,便早晚有这一日,但实在没想到她发现的这样快。 姜离哽咽问:“怎会救了我?又怎会留下这样多疤?” 裴晏收紧臂弯,“当年我收到广安伯府出事的消息是正月末,待我赶回那日,正是你离开皇后出宫那日,我遍寻你不见,直到看到了登仙极乐楼的大火,许多人看到你上了楼,我便潜进了火场,彼时你伤的太重,性命都难保,我也顾不上别的了。” 姜离又问:“沧浪阁那么远,我是如何去的呢?” “我先将你送去秉笔巷宅子里,但你的伤势太医也无法,我想到江湖上有几位奇门医家,便先用天元碧灵丹保你性命,而后我和曲叔、十安,一同送你回去的。” 姜离恍然大悟,“难怪我觉得那宅子熟悉,原来我早就去过,你的天元碧灵丹也用给了我……” 天元碧灵丹是裴晏当年师门夺魁时所得,当年他回师门比武之前,全靠姜离帮他疗伤,后来兜兜转转,这碧灵丹保了她的命。 裴晏这时道:“我不该骗你,但当年你因魏旸之事不愿见我,我只怕你知晓是我救你,不愿留在阁中养伤,再加上我假做沧浪阁主乃不传之秘,便先瞒了你,后来你回长安,你我交集渐多,我想坦白,但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姜离此前便怕外人知晓裴晏暗查沈家旧案,连查旧案都忌惮,若旁人知晓后来的沧浪阁主是他这名动长安的世家骄子假扮,自要引得轩然大波。 如今已是开诚布公,她掌下更是裴晏遍布疤痕的背脊,她哪里还忍心怪他? 说起当年之事,姜离哑声道:“当年我全心信任于你,甚至……将你视为极重要之人,这才对你失约酿祸耿耿于怀。” 姜离话意含糊,可意思却十分分明 鹤唳长安 第216节 十二岁的少女,何以能将最亲近的兄长交予外人之手? 除却信任裴晏文武之才,无非是因这份信任萌动过少女情怀罢了,可这份萌动酿成惨祸,她对裴晏耿耿于怀,又何尝不是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裴晏听来此言,却觉心花怒放,仿佛这些年的怅惘都分明了,“若是如此,那我又有何不值?还有你适才随我而下,我实未想到……” 这片刻坦诚姜离早不觉悲痛,她自他怀中退开少许,擦干泪痕,隔着晦暗天光,距离极近的看着他的眼睛,“我以为这么多年早就不似当初了,可适才那一刹……” 适才那一刹,才惊觉当年那些少女情怀,已积攒到了愿意为他以命犯险的地步,哪里是她自欺欺人的一点点,分明已经有许多许多。 但这话姜离说不出口,只转而问:“那你何以假做了沧浪阁主呢?你说你有一位患了口疾的故友过世了,可是指的沈涉川?” “就是我失约的那一次” 裴晏沉声道:“景德三十三年年初,师兄与姚璋的父亲姚宪在蕲州一场大战,那次虽杀了姚宪,可他自己也受了重伤,当年沧浪阁在武林树敌颇多,他自己又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之人,他们都指望着他活命,他眼看着自己伤重不治,便令曲叔来找我,当时我刚离开师门返程,惊闻之下,立刻赶去见他” “其实那几年我与他有过联系,但他为了不连累我,极少让我帮他做什么,因此我看他弥留之际求我替他主持大局,我立刻便应了下来,沧浪阁离长安太远,我和曲叔将他下葬之后立刻赶回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姜离震惊不已,“后来便都是你替他了?” 裴晏颔首,“他当年为人暗算,嗓子的确被毒哑过,但并非全不能发声,自他死后,为了不露端倪,沧浪阁主便再不能开口了。这期间我多在长安,只有回师门,或阁中有急事之时,我才会回沧浪洲小住半月,因沧浪阁主坐镇,那些武林中人也不敢造次,这才有了你见过的沧浪阁” “原来如此,难怪你说早就做好了裴氏消失的打算,你就不怕此事暴露?” “怕。”裴晏握住她的手,“但当年未能帮上沈家,始终是我心头遗憾,此事只我和曲叔知晓,还能瞒些年头,若真有瞒不住的那日,我也无怨无悔。” 姜离不禁道:“可若陛下知晓” 裴晏语声坦荡,“若陛下宽宥,我自陈沈家冤情,若陛下不容,天地之大,尊荣似过眼云烟,血亲在,意中人在,长安不留也罢。” 裴家世代忠良,裴晏更一早便被认定将来要出将入相,姜离实未想到他能下此决心,再听他说“意中人”三字,更觉心跳难抑,胸口滚烫,正要应他,顶上忽然传来窸窣异响,她一惊,和裴晏同时屏住了呼吸。 “将军!底下太深了!没看到人” “还有一个时辰了,来不及了!” 竟是有杀手顺着绳索而下,想找到他二人的尸体,奈何这山涧深有数十丈,仅凭绳索根本难已到底。 崖顶之上传来呼喝,很快,有杂草土渍簌簌而落,是杀手又攀了上去。 姜离肃容道:“适才我们过了桥,我看到那山林之中不止百人,甚至……甚至有千人之多,羽林卫在祭宫中,禁军在祭宫之外,他们是何人?” “今夜我不放心赶来,是因九思发现祭宫中的布防有所变化,适才我看到他们的长弓乃京外驻军制式,若我猜的不错,这些兵将当是太子提前调来,隐匿在此处的。他能调动的,只能是在肃州的定西军,肃州回长安需要半月之久,他定已谋划良久,只是他们也没想到我们也谋划了郑文薇出逃,这才撞了上” “祭宫布防,定西军无诏回长安……” 姜离骇然,“太子这是想谋反?” 一切旖旎情愫散的干干净净,她心念电转,道:“是紫苏,定是紫苏的尸骨逼得他放手一搏了,尸骨暴露,他知道此事深查下去当年一切便会浮出水面,想到肃王的结局,便再等不得了,陛下多年未出长安,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说至此,姜离又道:“那人适才说‘还有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他们” 话未说尽,姜离心中已有了答案,裴晏凛声道:“时间不多了,我们得速速回祭宫报信才好!” 要回祭宫便得先上崖顶,但崖顶有藏兵,此去必要纠缠。 裴晏正觉作难,姜离道:“若我记得不错,落云崖西南有一处低矮山梁,我们距离那里并不算远,如此可不惊动崖顶返回祭宫” 裴晏借着夜色运极目力,果然见西南方向的山影有处豁口,他忙道:“我先走,你跟着我” 姜离应是,便见裴晏一个纵身往山涧南面跃去,他目力佳,身手也远胜姜离,便能找准去路与落点,姜离只需跟他的行迹攀援,便无任何坠落之险,如此半炷香的功夫,姜离跟在裴晏身上,到达了那处豁口。 然而等她上得山梁,却见先一步上山的裴晏望向南面山脚,入定一般不动,姜离狐疑地上前,待随着他看清山下情形,便是她都要叱骂出声。 夜色漆黑,龙脊山南面山下正有一条墨龙若隐若现,再仔细一看,便能瞧见那山道上竟是密密麻麻的夜行之人。 裴晏去过军中,“足有三万兵马!李霂好大的胆子!” 姜离心凉一片,“底下三万兵马,山顶或有数千,难怪他们要等一个时辰,祭宫内的禁军只有七千,加上祭宫本来……不,祭宫中的人定然也全都是太子的人了,还有一个时辰了,我们怎么办?” “七千对五万并无胜算,何况祭宫内还有内应,神策军,唯有返回长安城外调神策军来救驾才可解困” 裴晏寒声开口,又道:“但需有人回去报信,若禁军和羽林卫有所防备,拼死守住祭宫,还有机会等来神策军。” 他转身看向姜离,柔声问:“若让你赶回长安城外调兵你可愿意?” 眨眼间裴晏已拟最优策,姜离一默,却是摇头,“不,应该我去报信,你去调兵,你赶路比我快,且神策军守护京畿,无帝王御令不动,何以能听我之言便出兵?他们认得你,只有你去才有用!此处回祭宫要两炷香时辰,你不必同回祭宫,这一回一走叛军已上来了,且一旦回去,能不能出来都难预料,你信我,我回去报信。” 裴晏当然信她,但他未应声。 姜离一想便明,“你是怕我出事?怕太子真反成了?” 还剩不到一个时辰,姜离若回祭宫,定不会临阵脱逃,但若祭宫守卫不住,神策军未赶得过来,那姜离便只能与祭宫中人一损俱损了。 而太子若知姜离早发现真相,她的下场便也不难预料。 裴晏握住她的手,“九思和十安在祭宫,他们已发现异象,我同你一起回去留守祭宫,派羽林卫去调兵” 姜离听着这话,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可万一羽林卫出不去如何是好?万一太子内应提前发动如何是好?神策军来的快一分,便多一分胜算。” 她走近一步,几乎与裴晏呼吸相闻:“我知道你不是那样想的,你清楚我说的法子才是最好的。” 她如此说,裴晏的手却握的更紧,“六年之前我看着你死里逃生,如今万军将至,我必不可能看着你独自” “回去”未出,姜离忽然垫脚吻了上来。 她根本不会吻,这一下几乎是撞了上来,又贝齿一合,重重地咬了裴晏一口。 裴晏吃痛,更被她的大胆惊住,“你” 姜离退开半分,“裴晏,这么多年了,能走到今天,真是万分不易” “正是不易,我才不能” 话音未落,姜离又吻了上来,这一次,她吻的轻柔许多。 她捧住他的脸,柔软的唇瓣与裴晏的唇相合,轻轻吮弄一下,又闭上眸子,似想要记住这一刻,裴晏心若油煎,正要揽上她时,姜离抽身退了开。 她决然甩开他的手,步步后退 “裴晏,我今日很高兴,为了这份不易,我舍不得涉险。” 她抓紧身侧郑文薇给的包袱,“但我还有冤屈未伸,我回长安之志,你为臣子之心,不该因你我之情而改变!我不会死,我等你回来!” 说完这话,姜离抱紧包袱,转身纵跃而去。 她的背影轻灵迅捷,似一只无畏往前的飞雁,说走就走,头也不回,她的轻功是他所授,他追得上,但他只动一步便停了下来。 我不会死,我等你回来 裴晏念着这句话,疾风似的转身往山下掠去! 姜离回到行宫时,九思与十安已急的团团转。 她径直摸去裴晏寝处,一袭黑衣跳下房顶时,二人都吓了一跳。 “薛姑娘!你怎么这时才回来?出什么事了?” 姜离拉下面巾进门,一边整理发髻一边道:“接下来的话很吓人,但时间不多了,只能靠我们来争取生机了” 不等九思发问,姜离利落道:“太子在后山山顶藏匿了千余私兵,若是没猜错,应该是定西军” “定西军?!定西军不是在肃州?!” 姜离没工夫答话,“并且,山脚下此刻还有三万兵马正在悄悄上山,大抵小半个时辰便可上来” “三万兵马?!太子要谋反?!” 九思惊的下巴掉在地上,“难怪!难怪我们探了一圈,今夜祭宫的布防全悄悄变了,那些宫侍也各个精神抖擞,那姑娘可知公子去了何处?” “他赶回长安城外调神策军救驾” 九思大骇,“神策军?!可此去一来一回,最早最早也得明天晚上才能到,这真能赶得及吗?” 姜离定声道:“只要我们守住祭宫就有可能,太子此刻一定在等着发难,我们不可露出声色,九思,你悄悄去通知章牧之,让他防备后山私兵,再将行宫之外的五千禁军调入行宫之内防卫” “十安,你去通知所有女眷,就说陛下有诏,让她们去宗庙集合,这祭宫之中全是太子安排之人,我们必须先保证最小的伤亡,不能让他们拿了女眷做人质。” 回来的路上,姜离已将前后关节想了一遍,她虽未读过兵法,但大抵能猜到太子的打算,后山的私兵乃出其不意,自山上杀下,祭宫便是腹背受敌。 而祭宫的内应发动起来,很快便能攻破各个寝殿住处。 随行的女眷皆是文武百官之妻女,将这些人质拿住,祭宫内立刻人心涣散,届时,李霂就算是篡位登基,也没几个人敢站出来指责他弑父弑君。 姜离语声疾快,九思与十安也迅速思索起来。 九思道:“不好办姑娘,太子和他的近卫现在都在宗庙,小人若去找章统领,但凡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太子便能发觉不妥,万一他们不要命的直冲陛下而去如何是好?” 姜离又道:“除了章牧之,还可找姚璋,无论如何,这二人对陛下忠心耿耿,你道出内情,他们自有安排,至于太子” 姜离目光一垂,看向手中包袱,“如今这情形,太子很有可能成事,对吗?” 九思和十安对视一眼,九思沉沉道:“若神策军来不及赶过来,若太子留在祭宫的内应都是武林高手,那我们真是半点儿胜算都无” 姜离重重点头,“好,那我确实不能等了。” 她走去屏风后退下夜行衣,再出来时,便恢复了白日里碧青辛夷纹锦衣绣裙的大家闺秀模样,她一把提起郑文薇给的包袱,利落道:“兵分三路,见机行事,若能把太子留在祭宫之中,那便是万事大吉。” 见她朝门外走去,九思追上一步,“姑娘要做什么?” 姜离看了一眼漭漭长夜,“去请罪,去伸冤。” 姜离看过祭宫布局,出了厢房一路往东行,径直朝着灯火通明的宗庙而去。 路上羽林卫见她独自而来,皆是面面相觑。 在长安城时,他们总见姜离去给景德帝看诊,如今到了祭宫,景德帝正在祈福,她这般出现是何意? 有羽林卫快步跑去通禀,还未走到宗庙之外,便有内侍前来阻拦。 “薛姑娘,陛下正在与百官祈福,您这是?” “我有一件旧事需求见陛下禀告” 内侍面露迟疑,“可是这祈福礼还有一会儿呢” “公公放心,我就在殿门之外。” 内侍犹豫的功夫,姜离绕过他继续往前行,夜色如泼墨,姜离脚下青石板铺就的宫道在这山中凉夜里又长又冷,她神色毅然,步伐坚定,在一众内侍守卫和羽林卫的注视下,大步走到了宗庙之前。 这座宗庙供奉着李氏皇祖历代先祖牌位,建造的尤其肃穆威严,殿门上的瑞兽雕纹张牙舞爪,像能驱散世间一切凶恶邪煞。 “薛姑娘?”殿门外的章牧之看到了姜离,见她径直而来,伸手一拦道:“现在是祭礼祈福,姑娘此刻过来可是有事?” 姜离看一眼章牧之,目光一晃,便见廊下等候的常英和王进福,以及宗庙四周原本的祭宫守卫都纷纷看了过来。 她心腔揪紧,望着紧闭的殿门,忽然眉目一冷跪了下来! 鹤唳长安 第217节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章牧之面色大变,“薛姑娘!这是祭礼,你怎敢”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姜离又一声高喝,殿门内本有诵经之声,却因这一声骤然停了。 下一刻,脚步声响起,殿门打开,于世忠一脸惊慌地走了出来,“薛大小姐,真是你,你这是做什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还不”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这第三声,姜离几乎是拼命力竭了,殿内殿外所有人都看过来,皆是惊疑难定。 王进福和常英对视一眼,面露犹豫,大殿之内议论鹊起,薛琦跪在百官中,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陛下!臣女有冤启奏” 殿内朱漆石柱次列,巨大的青铜人俑灯盏烛火煌煌,将殿内石地映照的纤毫毕现,亦将正北方向那一列列耸立的黑色牌位映得森严慑人。 殿内除了景德帝近前的羽林卫,四周亦侍立着祭宫侍从十多个,隔着数十步之距,姜离不闪不避地与殿宇尽头的景德帝对望。 在帝王身侧,淑妃母子和太子一左一右站着,见她跪在外头,淑妃一脸担忧,太子则目光阴沉,颇为警惕。 “陛下,真是泠儿,她这是” “父皇息怒,儿臣这就叫人把她带走!” 太子喝道:“章统领,你在做什么?!还不把人带走!” 明堂之下,跪在队伍末位的宁珏似猜到姜离要说什么,他急慌起来,“薛泠!你好大的胆子,这么重要的场合,你还不快走?想闯下大祸吗?!” 薛琦也忙请罪道:“陛下息怒,小女她失心” “陛下!臣女有冤情启奏臣女请陛下为太孙殿下伸冤!为东宫侍妾郑文汐伸冤!为承香殿婢女紫苏伸冤!为东宫枉死的百数太监与宫婢伸冤!为被枉杀的广安伯府四十三口伸冤!李氏皇祖列祖列宗在此,这些冤魂也在天上看着陛下” 姜离字字铮铮,每一句都如金玉掷地,振聋发聩! 不等众人反应,姜离又道:“李氏皇族列祖列宗英灵在上,臣女以卑弱之身,请陛下昭天理,正法典,雪沉冤,惩奸恶” 满殿哗然,景德帝听着她所言,亦从起初的不快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他眯起眸子,抬步,朝着殿门口而来。 淑妃见状连忙跟上,太子眼底闪过两分阴鸷,也一起跟了上来。 众臣们面面相觑,自也纷纷出殿,而在姜离身后,一众女眷们神色迷惑地匆匆而来,看到殿门口这般动静,皆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待走出殿门,景德帝看着檐下跪着的姜离,沉声问:“丫头,你刚才说什么?太孙遇害之案此前已结了,还有你说的侍妾宫婢?她们有何冤屈?” 姜离背脊笔挺,撕声道:“陛下,当年谋害皇太孙者并非只有肃王,还有一人,乃用毒最早,用毒最烈,本当为主犯,却因其手段狠辣,毒杀人证,逃脱惩治,更因其为太孙殿下的亲生父亲,被忽略了七年之久” 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中,薛琦尖叫起来,“薛泠你疯了!你在说什么?!陛下,她失心疯了,快,快把她带下去” 所有朝官都挤在了殿门口,再加上赶来的女眷和一众守卫侍从,百余道目光纷杂地落在姜离身上,但她不卑不亢,仍然直视着景德帝。 景德帝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太孙的亲生父亲……你是指谋害太孙之人,乃是当朝太子?!” 姜离凛然道:“正是太子” 姜离字字金声,此言一落,哗然更甚。 不远处的女眷们涌的更近,羽林卫们想拦,却听说是陛下有召,便只怀疑这祭礼有了别的安排,犹豫之间,所有人都站到了姜离之后,虞梓桐站在人群最前,见姜离如此,既震惊她所言,更震惊姜离为何敢冒死陈情。 而在殿门口,九思悄无声息地挤到了一个羽林卫身边,耳语之后,那羽林卫骇然一瞬,又忙掩下面色朝着章牧之而去。 姜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此行既是吸引注意,亦是想在危机前最后一搏。 她拔声道:“陛下,景德三十三年十月,太孙殿下染疫病倒,病后半月,太子给当时的东宫侍妾郑文汐赐下两盒北凉供品天兰香。几乎同时,太孙殿下双腿浮肿,需有人行按杌之术为其活络推拿,而郑文汐在闺中便擅长此术,便由她代替医女照顾太孙殿下。” “郑文汐爱香膏,更有每次推拿前在手上抹香膏的习惯,太孙殿下尊贵无匹,她次次去景和宫前,都将供品天兰香涂在手上,从十月中旬至太孙殿下亡故,没有一日落下,此前纠察肃王之后,臣女曾质疑肃王所下流萤石之毒难以致死,后来臣女百思难解,直到今日,臣女拿到了当年郑文汐的婢女紫苏留下的证据,而日前在凌云楼下发现的左脚六趾婢女,正是当年被污蔑逃宫的紫苏” 埋骨之事淑妃也十分清楚,她惊讶道:“紫苏不是逃出宫?而是被谋害了?” 庆阳公主与宜阳公主也站在队伍之前,庆阳公主骇然道:“可……可太子哥哥怎会谋害翊儿?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宁珏急得神魂俱裂,这时近前来,想把姜离拉起来,“薛泠!你不要胡说了,起来吧,退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姜离避开他的手,继续道:“陛下,在臣女手中的,便是郑文汐死后,紫苏冒死保留下的罪证。这盒香膏看着是蘅芜香,但香盒之内的却是天兰香,当日紫苏调换香盒,这才将证据保留了下来,天兰香乃西凉供品,大周多年不曾有过,只需令太医检查,便可知这香膏内被下了蟾酥之毒,蟾酥毒可令人生呕吐、腹泻、心悸、惊厥等状,尤其损伤心腔,中毒之人多会因心衰而亡。” “当年郑文汐心存好意,却不知日日在给太孙殿下用毒香膏推拿,这不仅令太孙殿下中了毒,后期郑文汐也中了毒,他二人日积月累,中毒已深,但太孙殿下是孩童,又身患重病,损伤更甚,而李昀所下流萤石之毒,不过是次要死因。这盒香膏,乃是出自当年的太医署医监周瓒之手,甚至后来郑文汐之死,也是周瓒奉命所为!” 姜离说至最后,已是声嘶力竭,她拱手做拜,以额触地。 恳求道:“陛下,那些宫婢侍从,还有当年被定为主犯的广安伯魏阶,不过是太子的替罪羔羊,陛下英明,请陛下再审旧案,还无辜枉死者清白!” 景德帝看着姜离,心头怒意迭起,但这份怒意,却不止是对着太子的,他死死盯着姜离,一旁的庆阳公主则惊震道:“太子哥哥,你” “哈哈,真是有趣” 姜离披肝沥胆,冒死请命,在场者多半已信了她,可这时,风口浪尖的太子李霂却闲庭信步一般走出了人群,面上也无分毫畏怕。 他看着众人道:“应该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小女子的污蔑之言吧?” 景德帝眉眼间阴云密布,淑妃在旁道:“可是太子,薛泠医术高明,这香膏是不是天兰香,有没有毒,很容易便能查验出来,她若是污蔑,她怎么敢呢?她可是薛氏大小姐,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淑妃娘娘问到了点子上” 太子优哉游哉,看向姜离时面生两分激赏意味,“我也是未想到,她的胆子能这样大,为了自己所谋连性命都不要了,真是令人感动。” “按理说,她是薛氏之女,为情为理,都不应将这脏水泼在我身上,可适才你们也都听到了,她替那么多人喊冤,什么侍妾,宫婢、太监,她认得这些人吗?她凭何以命相搏?但刚刚,她也在为当年定案的主犯广安伯喊冤” 太子嘲弄一笑,“当初李昀定罪之时,便是她为广安伯说话,如今若定了我之罪,那广安伯之罪,是否就真的存疑了呢?”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太子此言何意,庆阳公主反应疾快道:“难不成她做这些,都是为了那广安伯?可她是薛氏大小姐啊” 太子冷笑道:“前几日,太医署的周太医见她医术高明,特意拿了她回长安之后的一众医案研读,结果呢,周太医越看越奇怪,因他从她的医案之中,看到了一个故人的影子,这个人,两位公主妹妹都认得” 庆阳公主好奇,宜阳公主也满是疑问。 便听太子语声一振,“正是那广安伯魏阶的夫人虞清苓。” 此言落地,朝官们反应不大,女眷们却皆是色变,站在人群之中的虞梓桐更是震惊地瞪眸,“堂姑姑,那她……” 太子道:“虞清苓为广安伯魏阶的夫人,当年可是长安城中最有名望的女医,各府夫人小姐有何不适,应都请过她看病,她膝下只有一个傻儿子,但就在十四年前,她和魏阶收养了一个义女,这义女于医道天赋异禀,后来,死在了登仙极乐楼的大火之中,这件事,想必大部分人还记得” 人群中,宁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你帮我的原因……” 在他身后,李策和李同尘挤了出来,二人定定看着姜离,面上皆是难以置信。 “阿离?殿下,你说她是阿离?!” 李同尘惊问出声,太子幽幽看向姜离,“我朝律法,为大逆诛族者起状伸冤需为其亲属,你若是薛泠,便没有资格在此诉冤,可你若不是薛泠,那你冒充薛氏大小姐之种种,便皆是欺君罔上,你不若告诉大家,你到底是谁?!” 九思隐没在人群之中,看着这一幕,也惊得眼瞪如铃,正不知如何帮姜离,便见姜离面上并无丝毫惊慌 “陛下,臣女的确并非薛氏长女,臣女的师父、义母,乃广安伯夫人虞清苓,她当年悬壶济世,广结善缘,在长安素有美名,臣女的义父,乃当年的太医令魏阶,他医术精湛,在场诸位大人,还有陛下您,几乎都受过他的医治。” 姜离说着红了眼,“但六年前,因皇太孙之死,义父被草草定为太孙案主犯,广安伯府上下四十三口皆命丧朱雀门外,臣女当年得皇后娘娘护佑,侥幸逃过一劫,这六年以来,臣女没有一日敢忘魏氏满门冤情,臣女为父为母伸冤,苍天可鉴!比起那么多无辜之人在旧案中枉死,欺君罔上又算何错?!” 姜离眼含热泪,字字泣血,但这最后一言,却颇有大不敬之意。 太子冷笑起来,“好,既然你认了,来人,把这欺君罔上之女速速拿下” “陛下” “陛下” 人群之中爆发出惊呼,是虞槐安与虞梓桐父女站了出来。 “陛下!此事还需详查。” “是啊陛下,此事牵连甚大!” 李策与李同尘也忙开口求情,二人切切望着景德帝,便见景德帝眼底似酝雷霆之怒,他盯着姜离,后又目光一转看向太子,“证物在此,你便没有半点儿解释?” 李霂一愣,继而惊愕道:“父皇你信了?!” 他忽地冷笑出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此女不简单!父皇,你这些日子一直让这妖女为你看诊,她定是为了报仇,给你下了损心智之毒了!你怎么连这一点儿是非都分不清了,还需要儿臣解释什么,儿臣怎么谋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淑妃喝道:“殿下!你怎能如此对陛下说话?” 李霂轻蔑地扫淑妃一眼,又看眼天色,面上莫名生出一股胜券在握之意。 他冷哼一声,正待开口,却见祭宫正门方向,本该在宫外扎营的禁军竟纷纷涌了进来,而带头的,竟是适才一直未怎么露面的拱卫司指挥使姚璋! 太子一惊,王进福和常英也面色大变! 常英喝道:“殿下!不对劲!没时间等了” 他说完此话,掏出一物对着夜空,“啪”的一声,一道火红的焰光升了空。 太子也意识到了不妙,一路往西退一边道:“父皇为魏氏妖女所害,已神志不清!本宫今日为父皇清君侧,尔等若甘愿臣服,本宫饶尔不死!” 随他话落,宗庙内外的宫侍与守卫面色一变,纷纷抽出佩刀,对着殿前羽林卫便冲了过来,朝官与女眷们还未反应过来,章牧之也抽刀大喝,“太子谋反!其心可诛!所有人护驾!速速护驾” 战乱一触即发!姜离跪地良久,此刻忙起身来,“陛下!太子还在后山藏了兵马,另有三万兵马马上上山,请陛下速速退入殿中!大理寺裴大人提前洞悉此事,已去长安调神策军前来救驾,他命臣女前来报信,臣女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众人震惊地看着姜离,而一旁的宁珏与薛琦二人,却似遭了晴天霹雳。 宁珏目眦欲裂,“殿下!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太子在常英几人护卫之下往西退,各处宫殿之中,皆涌出来他提前布下的内应,他们各个兵刃在手,簇拥着太子,与宗庙前的众人兵戈相对。 “宁珏!本宫爱重你多年,如今本宫欲清君侧,你是不是该替本宫杀了那妖女?去!去杀了她!杀了她到本宫身边来,来日本宫予你宁氏累世尊荣!” 景德帝已被淑妃和两位公主簇拥着返回宗庙中,其他朝官与女眷们也纷纷挤入,章牧之带着羽林卫将近前内应砍倒,阵阵喊杀声中,宁珏呆愣当地,不知所措。 薛琦吓得瘫倒在地,他怎么也想不到,先得知自己有个冒名的女儿,一口气还未喘上来,太子又走上了这一步,他是太子姐夫,他的妹妹还怀着太子骨肉,无论成败,他们薛氏早就和太子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想到这里,他猛提一口气朝太子连滚带爬追了上去,“太子殿下,臣效忠殿下,带上臣,带上臣” 章牧之见太子越退越远,立刻吼道:“姚指挥使!留下太子!” 姚璋领着禁军自正门而入,以速速解决祭宫内应为要,听闻此言,他立刻朝太子一方追去,然而他虽是武功高强,太子身边涌来的护卫却非寻常武卫,一番缠斗之下,姚璋一时难近太子之身…… 宗庙之内,文武百官与女眷们乌泱泱挤了满殿,因变故来得突然,眼见外头喊杀声阵阵,已有人低低哭了起来。 景德帝由淑妃扶着,站在李氏牌位前,沉声喝问:“裴晏当真去调兵了?!” 姜离应是,“此刻多半已下山了。” 庆阳公主这时道:“父皇,这一来一去要用一天一夜功夫,路上说不定还要碰到其他叛军,我们可要再派人去?” 姜离摇头,“公主,只怕来不及了,那三万定西军已经上山了,裴大人身手利落,他去调兵定不会失手!” 随着她话音,山摇地动的喊杀声遥遥响了起来 鹤唳长安 第218节 章牧之冲进殿内,“陛下,宗庙跟前的叛军已清,只是太子布置的内应多,兵马也远胜我们,只怕不好守,不若末将带人拼死护送陛下回长安吧!” 景德帝身形一晃,看了眼外头夜色,摇头道:“来不及了,来不及走了,守吧!” 话音落定,兵部侍郎虞槐安上前半步,道:“陛下!祭宫修建的坚实阔达,我们以祭宫为堡垒,或能等到神策军来,陛下放心,下官拼死护陛下周全!” 随着他所言,另外几位武将也站出来请命。 景德帝扫过几人,“好!那朕把外头尽数交给你们了!” 这几位武将皆上过战场,据城守关皆有经验,立刻挽袍出门,吩咐羽林卫就地取材,以祭宫各处仪门为界,现场垒工事布防线,章牧之将五千禁军交给他们指挥,自己带着羽林卫在宗庙镇守。 不多时,姚璋捉住一个重伤的守卫带了进来,“陛下,此人是太子龙武军私卫,据他交代,他们十日之前就已到了祭宫,太子先后在这里安排了五百内应,本是打算偷袭陛下与诸位夫人小姐的” 女眷们惊骇难当,若非提前报信被召集过来,可以想象此时的她们已尽数成了人质。 景德帝厌恶地扫过那龙武卫,摆了摆手,姚璋会意地将人拖了出去。 这时,章牧之将宁珏粗暴地推了进来,“陛下!太子是有预谋的谋反,薛中丞已跟着太子去了,就看宁公子知不知此事了!” 宁珏红着眼,三魂去了七魄,见景德帝看他,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又一路膝行上前来,“陛下,陛下我不知情的,我、我父亲,我姐姐,我们都不知情,谁也没想到太子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陛下,宁氏世代忠良,我们当真不知也不敢啊!” 德王李尧这时道:“父皇留了宁尚书镇守长安,如今” 景德帝并未带走所有官员,内宫由高贵妃坐镇,朝中则由宁尚书和几位老臣坐镇,如今太子谋逆,高贵妃多半早已知晓,而若宁尚书也是配合的一环,那长安的境况可想而知。 景德帝死死盯着宁珏,片刻道:“长安如何先不去想了,眼下要紧。宁珏,你说你不知情,好,那你可能替朕守住祭宫?” 宁珏一愣,黑洞洞的眼瞳又亮了起来,“能!陛下,微臣能!” 太子谋反,宁家势必牵连其中,但如今祭宫岌岌可危,与其此刻惩罚宁珏,还不如让宁珏发挥作用,他连忙站起来,一把握住腰侧剑柄道:“陛下,宁氏忠心可鉴,今日太子若想谋害陛下,那也只能从微臣的尸体上踩过去!” 他拱手一拜,转身大步而去。 景德帝见此,便也信了他两分,这时,他又看向姜离,“你……你本来叫什么?” 姜离复又跪地,“陛下,臣女姜离,臣女有罪,臣女适才所言,虽是为制造混乱吸引太子注意,但每一字皆发自肺腑,陛下要治臣女欺君之罪,臣女无话可说,但请陛下为那些无辜枉死之人伸冤,如今人证物证不够,但太子今日谋反,正是怕旧事暴露。” 姜离言辞切切,又将当年之事再度细细复述一遍,后道:“紫苏的身份早晚要引起注意,太子知道他的时日不多了,这才铤而走险。” 事到如今,已是事实胜于雄辩,想到太子竟是谋害皇太孙的最大凶手,众人不禁背脊阵阵发凉。 庆阳公主叹道:“太子他,就因为翊儿分走了父皇的宠爱,就因为害怕父皇传位给翊儿,便能下这样的狠手,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话说至此,她又问:“那你和鹤臣是如何发现他们要谋反的呢?” 姜离默了默,“因……因臣女手中证据,乃是靠护送郑良媛逃出祭宫才讨得,这动静惊动了裴大人,他追踪我们而去时,正好撞上了山顶的私兵。” 姜离将细节隐去,也不隐瞒郑文薇出逃之事,如今祭宫不保,也不会有人去追一个太子逃妾,景德帝面色难看起来,淑妃也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陛下,娘娘,臣女没有办法,这是如今唯一的实证,臣女若不答应,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查清旧事,臣女改颜换面,可谓九死一生,废了这么大的努力,却连这份物证都拿不到,臣女死也不甘心……” 姜离句句含泪,淑妃想到她殿外为父为母诉冤所言,心中亦觉动容。 她道:“我倒是听说江湖上有种换颜之法格外痛苦,你当年……哎,罢了,你们歪打正着提前报了信,若我们毫不知情,真不敢想眼下是何场面,陛下,万事皆言功过,她此番也算立了大功,这些日子她替陛下看诊也很是不易。” 这便是为姜离求情了,景德帝正要开口,殿外喊杀声忽地震天,那山摇地动之感,震得殿内烛火都晃动起来 “叛军杀上来了” 有人惊叫起来,女眷们畏极而泣,朝臣们也惊慌失措,景德帝身子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地坐倒下来,淑妃连忙拿过地上蒲团,姜离也上前来问脉。 景德帝面上虽强撑着,内里却早已是怒急攻心之状,姜离请了脉,正不知如何看诊时,蜷缩在角落里的那几个皇家祭师近前了来。 淑妃见状忙道:“师父们可有药在身?” 祭师们常年苦修,亦多会巫医之术,淑妃话音刚落,便有人掏出了随身银针,淑妃见状便道:“泠……不,姜离,你来吧” 姜离为景德帝施针,殿外的喊杀声愈发欺近,千军万马的动静,离得老远,也仿佛即将闯入祭宫一般。 这时殿门忽地打开,直吓得有人尖叫,却是章牧之回来。 他近前道:“陛下!叛军到宫门外了,他们准备充分,这注定是一场死战,陛下,末将留下二十人在殿内护卫,其余人等末将都要带去应战了,请陛下紧闭殿门,若……若末将们守不住,这殿门还可阻挡片刻” 章牧之已抱必死之心,景德帝也生动容。 言毕,章牧之躬身而起,快步而出,他出门后,留守的羽林卫按他的吩咐,将殿门死死闩了上。 女眷们恐惧地哭泣起来,庆阳公主本照顾在景德帝身边,此刻大吼一声,“哭什么哭!哭有何用?已去调神策军了!等着神策军来救驾便是!” 众人哭声一顿,有人怯声道:“若……若等不来呢?” 庆阳公主气得胸膛起伏,左看右看,忽然走到近前的羽林卫身边,一把抽出了羽林卫的长刀来,寒芒乍现,将她妩媚的眉眼映得雪亮。 “等不来?!等不来本公主便亲自出门杀敌!就算被乱刀砍死,也是本公主首当其冲!这是李氏宗庙,自有李氏英灵护佑,尔等为臣为眷效忠李氏,我李氏一族,绝不会弃你们任何一人,我们一起安心等待便是!!” 庆阳公主素爱享乐,众人未想到她竟有如此坚韧一面,一时都精神大振。 女眷们哭声停了,朝臣们也纷纷赞赏公主大义之姿,又相互安慰鼓励,如此,殿中绝望的死气消散了不少。 施针后,景德帝气色恢复了些。 淑妃扶他安坐供台下,听着外头的喊杀声,静静等待。 等待最是磨人,更不要说,外头应战的诸位武将们的妻女还留在殿中,她们殷殷望着窗外又忧又怕。夜色如泼墨,窗外却是灯火通明,偶尔一支着火的冷箭落至宗庙附近,吓得她们又落下泪来。 焦灼之间,更需转移注意力,淑妃便问起姜离为何成了薛氏大小姐。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李策和李同尘走了过来,他们注视着姜离良久,此时再也忍不住地近前,更远些地方,付云慈与虞梓桐也到了跟前,还有堂下曾经与姜离打过照片的朝官与夫人们,纷纷落来疑问的目光。 既已至此,姜离便也不再遮掩,只粗略将幼时在济病坊之事道来。 淑妃看着这几个小辈,无奈道:“兜兜转转,你入了薛氏,这怎不算造化弄人?罢了,你去和他们说会儿话吧,夜还长,让陛下养养神。” 景德帝才失李昀,如今太子又谋反,眨眼功夫,他便似苍老了十岁。 他安坐蒲团,微闭眸,像还在为天下百姓祈福。 然而再如何强撑镇定,也多少有几分心有余力不足之态,见他安然入定,姜离便随虞梓桐几人往远处角落而去。 “我一直不明白,不明白你为何对皇太孙的案子如此热心,却原来” 刚走到东窗下,虞梓桐便已泪流满面,付云慈亦噙着泪道:“怪道你初回长安我便觉得熟悉,却本就是故人相逢,阿离,我始终不信你死了。” 李同尘也瘪嘴道:“你何以要冒名呢?你但凡回了长安,无论你想报仇还是想伸冤,我们都会帮你啊” 虞梓桐切切道:“我以为你死了,这些年我一直在骂你,一直在恨你,却、却也没有一日放下过你,可我没想到你回来了,你还独自做了这么多事!” 自姜离承认身份,已过小半个时辰,虞梓桐回想这半年多来点点滴滴,又哪里还能对她有任何一点儿恨意? 她握住姜离的手泣不成声,“阿离,怎会这样?你的容貌怎会大变?当年你去了登仙极乐楼,那场大火那样骇人,你如何出来的?” 故人相逢却不敢认,心酸的又何止一人。 姜离红着眼替虞梓桐拭泪,只说自己被江湖侠客所救,因烧伤,不得不用江湖奇门医术改换容貌,自隐下了沧浪阁和裴晏种种。 姜离被她们三人又哭又笑的盘问,李策站在一旁始终不曾开口,好片刻,姜离终于鼓起勇气转头看他,“小郡王,久违了” 李策深深看着她,“自你回来,长安城无一故人知你身份,可对?” 姜离眼睫轻颤一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李策便了然道:“看来裴鹤臣已经知道了,如此,这一切便解释的通了。” 他说着,有些受伤道:“姜离,这么久了,你太狠心了,你忘记我们当年” “小郡王”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姜离速速打断了他,“当年你请陛下指婚,乃是情急之下为了救我,我一直感激不尽。如今,我已不是当年的姜离了,回长安亦只为了替魏氏伸冤这一件事,事了之后我会不会留在长安都难定,这些旧事……请小郡王放下吧,时过境迁,小郡王当珍重自己。” 姜离一字一句,郑重中又有些歉疚。李策望着她欲言什么,但窗外杀声此起彼伏,他终究只是道:“你说的不错,当年确是为了救你,过了今夜再从长计议吧,无论如何你还活着,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姜离松了口气,虞梓桐和付云慈嘴上不停,又细细问了许多,论起她冒名欺君之罪,景德帝虽未发难,她们却替她担忧起来。 漫漫长夜,殿外的喊杀声似乎在一点点欺近,殿中众人各个神情委顿,皆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至后半夜,姜离几人也找了角落安坐下来。 夜已极深,殿中灯烛也暗了五分,但所有人惊惶地听着窗外,无一人敢睡去。 殿外是一夜的厮杀与血腥,殿内则是一夜的恐惧与煎熬,就这般捱到天明时分,忽然,靠近殿门的一人喊道:“听,杀声似越来越近了” 又有人道:“连刀剑相击声都听得见了!” 此两言若水入油锅,顷刻间惊得所有人醒过神来。 仔细听时,外头的喊杀声果然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巨大的惊惧似潮水般蔓开,所有人齐齐站起来,又一同往北面挤来,仿佛那门外就是叛军带血的刀剑,留在殿中的羽林卫不敢大意,纷纷挡在殿门口抽刀以待。 有人泣道:“怎么办,神策军怎么还没来啊?叛军会如何待我们?” 又有人道:“忠臣不事二主!我们和他们拼了!” 此起彼伏的呼喝声里,景德帝也颤颤巍巍站起了身,意识到禁军终究抵挡不住,他沧桑的眉眼间现出两分憾色,“尧儿,待会儿殿门破了,你带着余下的羽林卫奋力突围吧” 德王惊道:“父皇!儿臣怎能弃您而去?儿臣便是死也会留在您身边!” 淑妃也颤声道:“陛下,叛军数万,如何好走的脱呢?臣妾倒觉得这个时候我们一家人在一处也是好的,也不知长安如何了,皇后娘娘如何了” 她说着话,扶着景德帝的手也发起抖来,景德帝一把握住她的手,色若寒霜。 不远处,宜阳公主一家也戚戚地倚靠在一处,庆阳公主和驸马宁烁站在一起,神色也是严峻,她看了一圈,忽然挽起袖子,大步走向殿门,又抢过一羽林卫手中长刀,虎虎生风的守在殿门口。 见此景,景德帝忍不住道:“庆阳,你” 庆阳公主头也不回,怒道:“岂有此理,若他们杀将进来,儿臣正好多年没拿过刀了,我倒要看看谁能从我尸体之上踩过去!” 殿内皆意外,这时淑妃依稀想起来,“臣妾记得,当年庆阳殿下箭术极好,刀法也能与羽林卫们过招,这么多年了,竟走到了让她亲手杀敌的这一步” 德王见状,也动容的红了眼,他走下两步,拔剑挡在了景德帝和淑妃的身前。 “父皇,儿臣不走,儿臣护您和母妃到最后一刻!” 德王不弃父亲母亲,庆阳公主更挡在所有朝官与女眷之前,这等孝义与大义,不免令所有人精神振奋,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女眷们纷纷拔下了顶上发簪,朝官们也抄起了近前的烛台与灯盏,所有人屏息以待,静等着叛军破门时拼个鱼死网破!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朝殿门而来,庆阳公主握紧长刀,其余人也咬紧了牙关! “砰”的一声砸门重响,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陛下!援军来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竟是章牧之!非是叛军!而是援军?! 满殿众人未有反应,生怕自己听错了。 “陛下!开殿门吧!袁将军和裴大人带着援军来了,叛军虽攻入行宫,但已被两面夹击难逃败局!陛下!我们等到了” 庆阳公主惊喜难定,“援军!援军来了!快,开门” 羽林卫打开殿门,便见晨曦之下,殿外尸横遍地,一片血腥狼藉,章牧之浑身浴血站在外,脸上尽是劫后余生之色。 是真的!援军真的来了!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更有人相拥而泣。 景德帝也喜出望外问,“怎来的这样快?!” 鹤唳长安 第219节 “神策军这几日在长安西北的赤火原上演武,裴大人去时正好撞上他们,一听行宫有难,他们立刻启程赶来,如此,竟只用一夜功夫便到了!” “叛军本以为此番必胜,为了保存力量夜里进攻的十分保守,适才神策军一到,他们立刻乱了阵脚,眼下两道内宫门已被夺回!” 章牧之难掩激动,哑声道:“陛下!真是上天垂怜,大周正统命不该绝!” 东窗之下,姜离也红了眼,她直直看出殿门,想看到裴晏归来的身影,但她知晓,叛军者众,这一场血腥的厮杀还远远没有结束。 援军已至,章牧之重新回宗庙镇守,只不时来报外头进展。 或是叛军大乱,三千人丢盔弃甲而逃,或是定西侯见势不妙往山下败退,或是太子中了流箭,已与定西侯往敏州方向逃 直至日暮西垂,这一场祭宫乱战才落下帷幕。 袁兴武和裴晏肃清祭了宫外所有叛军余孽,一同来宗庙面见景德帝。 “陛下,微臣救驾来迟了” 袁兴武身着甲胄,满身是血,因拼杀太猛,鬓发微散,肩头一道伤口亦血流如注。 “陛下,微臣回来了,陛下受惊了。” 比起袁兴武,裴晏身上便整洁的多,他来前专门回寝处换了一件衣衫。 但姜离一眼看出,他身上也添了新伤。 景德帝有些激动道:“起来,都起来,鹤臣,此番多亏你提前洞悉太子之行前去调兵,袁卿,你来的太及时,再来晚片刻,祭宫便守不住了。” 待二人起身,景德帝道:“叛军余孽还剩多少?” 袁兴武道:“陛下,此战叛军战死八千余人,万余随定西侯和太子而逃,还剩下三四千人被俘,如今都在行宫之外的山林中待命,另有少量逃窜各方,微臣已经派人前去捉拿,行宫内余孽已清完了。” 一旁章牧之沉声道:“陛下,羽林卫战死过半,五千禁军也只剩下两千人了。” 虽是四千换了敌方八千,但这伤亡仍是惨重,尤其那些御前羽林卫,本为禁军精锐中的精锐,可一当十,如今因太子之故,竟折损了半数。 景德帝沉默片刻,“牧之,一切战死军将的善后抚恤由你亲自来安排,务必丰厚,参战的所有军将,皆要重赏。还有叛军余孽,速速追讨,袁卿” 景德帝本有心让袁兴武去追伐定西侯和李霂,但见他肩头伤重,便又点了虞槐安与另外两名武将,“朕予你们三万神武军兵符,速去追击定西军余部!” 微微一顿,他道:“若拿住太子,将其活着带回来吧。” 虞槐安几人应是,不敢耽搁片刻,领兵符而出。 默了默,景德帝又道:“长安城中还不知情形,还要派人回长安一探,一切叛军,有降者网开一面,但有抵抗,格杀勿论!” 袁兴武拱手道:“陛下,微臣愿请命回京” 景德帝颔首,目光一晃看向德王,“尧儿,你随袁卿回京!” 大局虽定,长安城情形如何还未可知,如今肃王与太子皆废,德王也该担起责任,他忙应是领命,待袁兴武简单包扎了伤口,二人即刻领兵返回长安。 安排好这一切,景德帝已几乎虚脱,他目光扫了一圈,看向章牧之和裴晏几人,“祭宫余下善后事宜,牧之,鹤臣,还有庆阳,你们看着安排吧!” 说完这话,景德帝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淑妃着急地命人将他送回寝处,于世忠和姚璋随护在侧,此行只姜离一个医家,她忙也跟了上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与裴晏四目相接,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目送景德帝一行离去,裴晏正要与章牧之商议善后安排,但一转头,却对上了李策意味深长的视线,李策近前来道:“鹤臣,这么多年了,你果然没变。” 裴晏云里雾里,这时九思和十安自外头走了进来,战乱开始后,他二人也在外杀敌,一天一夜下来,水米未进,身上尽是灰土血渍。 裴晏有事吩咐二人,便迎上几步,但刚到跟前,十安便道:“公子,姜姑娘昨夜被太子揭破身份,她已承认自己乃魏氏之女。” 裴晏归来便是平乱,尚不知此事,此刻心头一跳,总算明白了李策那句话的意思,但他不放心,又道:“仔细说来” 祭宫主殿寝房,姜离给景德帝施针完,他总算精神了几分。 躺在榻上,他沉沉看着姜离,道:“你虽立了功,但欺君之罪难抵,你要为广安伯伸冤,即便太子谋反,旧案的人证物证却还不足。” 淑妃在旁道:“陛下,这孩子冒名他人,也是凭着一片孝心为父伸冤,这天下间还有什么比孝道更难得?更何况,总算是查清了翊儿过世之事。” 前有肃王下毒,今有太子谋反,淑妃这话可谓十分诛心。 景德帝轻咳两声,又道:“若非体念你一片孝心,又因医道积了不少福德,朕不会轻饶于你,但旧案未查清前,你也是戴罪之身,就暂留祭宫,跟着淑妃听她安排吧。” 景德帝说完闭上眸子,淑妃一喜道:“陛下果真心软,孩子,还不快谢恩?” 将她托给淑妃,便是不打算立刻治罪了,但这“戴罪之身”四字也并不轻松,姜离忧心忡忡,听淑妃的话先谢了恩,见景德帝欲要歇下,方退了出来。 战后善后,无外乎是收敛死去的士兵,安排战俘、医治伤兵。 姜离出主殿时,前夜还巍峨肃穆的祭宫满目疮痍,天边正有晚霞似火。 各处死尸被清理大半,负伤的军士们三三两两地靠坐在各处石阶上,正互相包扎伤口,而那些伤重之人,则都被抬往西偏殿。 姜离连忙往西偏殿去,到了地方,便见祭师们正在给或断腿或中箭的伤重者医治,因伤者太多,庆阳公主和宜阳公主也带领一众女眷帮忙。 见她来了,庆阳公主连忙招手,“薛……啊不,姜姑娘,你快来,祭宫里药材颇多,但我们实在不擅这些,你快教我们如何做” 包扎外伤并不难,姜离挽袖上前,先教她们如何敷药如何打布结,教完了,也赶到祭师们身边,帮他们给伤重者止血施药。 这些祭师皆是宗室戴罪之身,在此苦修多年,便也似遁入空门一般,他们皆会医术,在一位鬓髪皆白的老祭师带领之下有序地施救,而姜离在宫门口见过的那位伤疤脸祭师也在人群之中,相比旁人,他的手法更为利落,令姜离有些意外。 “姜姑娘,请来这里” 姜离的医术可救命,便只给那些性命垂危的伤兵施治,如此这般,一忙便是两个多时辰,等她满头大汗地回过神来时,外头已是深夜,帮最后一个断臂的伤者止血包扎后,她直起身长出口气,一转身,裴晏正站在门口等着她。 他显然来了多时,姜离神容一振,快步近前,“你怎么样?” 裴晏深深望着她,“我没有失约。” 殿中还有不少人忙碌,姜离心中慨叹万千,也只能道:“我知道你定能赶回来。” 见她额上汗意津津,裴晏忍不住抬手为她拭汗,放下手时,他面色严峻了些,“你还得随我去看看宁珏” 姜离一愣,“他受伤了?!” 在祭宫外破损的军帐中见到宁珏时,他锦袍褴褛,鬓发散乱,浑身灰尘血污,正抱着血淋淋的手臂,狼狈地蜷缩在角落里。 见裴晏和姜离一起过来,他像急眼的兔子一般猛地坐直,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们。 姜离近前来,“我知道你生气,但你受伤了” 她正要查看伤势,宁珏一把将她的手挥了开,姜离一个趔趄退开,裴晏面色难看地在她身后一扶,“宁游之,你真要是非不分吗?!” 这一扶的亲昵彻底刺痛了宁珏,他不是笨人,早已想通了前后一切。 他看看姜离,再看看裴晏,气得胸膛起伏,眼眶愈猩红起来,“你们……师兄早就知道你是谁,却始终瞒着我,而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十分可笑?!看我信任你,欣赏你,甚至为了你,怕旧案牵连薛氏,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跳梁小丑?!你们二人分明早就有情……我、我如此信任你们,可你们竟这般骗我?!如今太子谋反,宁氏已成罪族,我这样的人哪里值得你们怜悯?!滚吧,我不想看到你们” 宁珏负伤之后,自诩有罪,不接受任何人帮助,裴晏一边善后,一边找了他一下午,天黑之后才知他躲在这里。 他找过来时,宁珏便是如此六亲不认之势,裴晏心中歉疚,自然忍了他,可见他对姜离也如此怒火难消,他实难看得下去。 “宁游之,你以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吗?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本是太子,你怨我恨我便罢,可你唯独不该怪她,你可知” 姜离握住裴晏手臂,制止他解释下去,她只看着宁珏道:“宁珏,当初我插手此事时,便已说过我不是为了帮你,也不是为了宁家,是你自己不信的。在我心里,你与我并无区别,你做舅舅的,多年来一直记得皇太孙之仇,那我这做女儿的,难道便能忘记义父义母的冤屈?皇太孙金贵可怜,广安伯府四十三口便命贱该死吗?” 姜离深吸口气,“我初识你时,你坦荡赤诚,豪爽侠气,更是我回长安以来结交的第一个新朋友,我和裴晏从未轻视于你。至于你说的,为了我所为之事,宁珏,那不过是你没有认识真的我,我远非你所见的薛氏大小姐” 宁珏听得惨笑起来,“你如此说,倒显得我更可怜了,我……我为了保住太子,保住宁氏的尊荣,最后到底是改了意志,这还不够让你们轻视于我?” 他说着,面色愈发痛苦,一把捂住脸低下头去,“可终究……终究什么也没保住……连我自己的本心也没保住……” 听他语声带上了哭腔,裴晏叹了口气,“你为了宁氏为了你姐姐并不算错,昨夜为了陛下,你不曾随太子而去,又为了守住祭宫死战一夜,这难道还不算你的本心吗?宁珏,只要宁尚书在长安能像你一样没有走错,那宁氏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你此刻便自厌自弃,是不管你姐姐和小殿下了吗?” 宁珏身子一僵,双手捂住脸,压抑地呜咽起来。 从军帐出来,姜离怅然地沉默了片刻。 没一会儿,她驻足看向裴晏肩头,“你的伤可看过?” 裴晏道:“并无大碍,你不必担心。” 姜离哪里能信,“昨夜你离开之前便受了箭伤,后来平叛刀剑无眼,你连甲胄未着,怎会无大碍?所幸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回你的住处让我看看。” 不等裴晏答应,她已经先他一步往祭宫走去。 裴晏定定看着她,恍惚之间,想到了当年她替她疗伤的场面。 姜离走出两步回头,“站着做什么?” 裴晏回过神来,连忙跟了上来,等回到厢房,九思和十安正等在那里,见他们一同归来,二人面面相觑一瞬,识趣地退了出去。 房门紧合上,裴晏不知怎么有些作难,“其实真的无需” “在书院时你想瞒着我,如今我都已经知道了,难道你还不好意思?” 姜离没好气地道,又纳闷地盯着裴晏,裴晏苦笑一瞬,只好侧过身将衣袍褪了下来,便见他除了肩头,肋下也果然添了新伤,然而这时,姜离见他有意避着背脊,还是鬼使神差地往他身后绕去 等在他背后站定,饶是姜离已知晓他背脊遍布伤疤,可等她亲眼看到的刹那,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裴晏知道她在看什么,当即想穿起衣袍,“别看了” “别动”姜离一把按住他的手臂,上前半步,生着薄茧的指尖轻抚了上去,她一寸寸地触,从后颈至腰际,直至裴晏难耐地按住她的手才停了下来。 四目相对,姜离眼底泪光闪烁,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些痛楚。 裴晏拉起衣袍将她揽入怀中,姜离亦紧紧回拥住他。 她们这一路行来,苦痛中离散,绝境处逢生,终于换来这一刻呼吸相闻,心跳相合。却原来,从年少至如今,从江湖至长安,他伴她生死相随,从未别过…… 第221章 大结局(四) 翌日天明时分, 长安的消息传回了祭宫。 德王身边的亲信都尉张扬来报,道:“陛下,德王殿下和袁将军到长安后,先派了五十斥候入城探报, 便发现, 巡防营上将军徐钊已然叛变。” “二十六夜里亥时半, 徐钊调了最亲信的五千兵马入城,先控制各处衙门,又闯入禁中, 将留守的六部朝臣皆捉了起来,宁尚书惊闻之下,立刻传信金吾卫与四方守城军,与巡防营兵马在朱雀门之前恶战对峙” “宫中贵妃娘娘, 同样在二十六夜里发动宫变,但她此番能用的人手只有太子未能带出长安的一千龙武军,宫变刚发动不久, 皇后娘娘得知消息, 立刻命人自北面宣武门出宫, 以皇后御令调集了禁军北营的五千人马, 双方在宣武门恶战一场之后, 北营禁军控制了贵妃娘娘, 内宫的局势很快稳定了下来。” “东宫之中,太子妃派人把守了各处宫禁, 明显她知道太子的计划,本来是等太子大胜回朝的, 却不想太子已经败了,倒是宁侧妃, 得知消息后派人联系宁尚书,暂时稳住了东宫和禁中情形,得知太子在龙脊山谋反,她已经白身待罪了。” 张扬说完喘了口气,又道:“巡防营那五千人本就不够坚定,袁将军昨夜带兵入城后,两个时辰便捉住了徐钊,巡防营死伤一千余人,其余人全都投降为俘,神策军这边只伤亡了百人不到,算是大胜,定西侯府、薛府、徐府等几叛臣府邸也已被控制,此刻德王殿下必定已经与皇后娘娘和宁尚书稳住了大局,陛下大可放心。” 不仅景德帝长出一口气,淑妃和裴晏也一同松了口气。 景德帝道:“好好,长安未生大乱便好。” 淑妃道:“到底是皇后娘娘,有她在,后宫大乱不了。” 裴晏近前道:“陛下,宁尚书和宁侧妃显然不知内情,还请陛下宽宥。” 鹤唳长安 第220节 景德帝无奈道:“朕知道你的意思,你安心,此番太子谋逆算是准备万全,一旦祭宫陷落,朕和尧儿殁于龙脊山,长安再乱,那太子所谋便成了,能有如今的局面,你和袁卿当为首功,长安诸人朕也定会重赏,宁家……朕不会将他们视为罪族。” 沉默片刻,景德帝道:“世忠,你来拟诏吧” 于世忠会意,“好,奴才明白。” 于世忠去一旁奋笔疾书,不多时,废黜太子和贵妃的诏书便已定好,拿给景德帝过目之后,景德帝朱批明文,盖上玉玺,这份诏书便即刻生效。 他将诏书交给张扬,“此诏你带回去交给尧儿,令他务必肃清长安与内宫,所有叛臣下狱待审,贵妃打入御惩司,等一切安排妥当了,朕再班师回朝。” 张扬拱手道:“末将明白” 等张扬领命而去,淑妃宽慰景德帝道:“陛下安心吧,如今所有战死叛军皆已处置妥当,所有伤亡的、立功受赏的也已记名造册,只等尧儿平定长安,臣妾看啊,要不了两日咱们便可回去了,眼看着陛下的寿辰快到了,如今这一劫已过,陛下往后尽是福泽。” 景德帝面色沉郁地摇头,“寿辰?如今这般光景了,还过什么寿辰呢?” 庆阳公主和宜阳公主也站在近前,二人对视一眼,纷纷上前来劝,宜阳公主道:“父皇不能这样想,不是还有尧儿和我们吗?今年是您六十整寿,常言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福,您这天伦之乐才刚刚开始呢。” 庆阳公主也道:“宜阳姐姐说的不错,且长安的乱子虽不算大,但百姓们想必受惊不已,这等人心惶惶之时,正是需要您的寿辰庆典来安百姓们的心,何况万寿楼已经装潢完毕了,长安百姓可是一早就盼着与天子同乐,您届时让我们也跟着享受享受,正好冲一冲这些事的晦气。” 淑妃也笑道:“咱们劫后余生,又是陛下寿辰,这也太值得庆贺,宫里内内外外准备了许久,您可不能让大家的祈盼落空啊。” 景德帝经了肃王与太子之事,其实十分心力憔悴,但身为帝王,他的寿辰不止是他一个人之事,思及此,他不由看向守在自己跟前的众人 章牧之和裴晏就不说了,淑妃心志坚毅,不离不弃,宜阳公主和庆阳公主也让他十分欣慰,尤其庆阳公主,当日在祭宫内安定人心不说,这两日还带着女眷们照顾伤兵,祭宫的侍从们死伤大半,若非有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女眷们在,战后只怕还要死更多人。 景德帝面上郁气淡了三分,点头道:“罢了,淑妃与庆阳所言有理,这个时候确实需要一件喜事来安定长安百姓和朝野内外之心。” 得知长安情形,最庆幸的终究还是宁珏。 他的伤已被包扎好,不致命也不会落残疾,但即便是得知父亲和姐姐都选对了,他面上也只现出了片刻神采。 他靠在军帐一角,面上意气不在,青黑的眼窝和满脸的胡茬,令他看起来狼狈颓唐,浑似过了而立之年,“陛下不惩治宁氏是陛下开恩,但我和我父亲将来在朝中是难以立足了,还有我姐姐,翊儿死了,还有瑾儿,瑾儿是太子血脉,若他活不下来,那我姐姐也与死了无异,长安城,往后再没有宁氏了。” 他已几日未得好睡,此刻眼底血丝密布。 姜离看着他道:“长安内没有宁氏,长安外还有浩大天地,你不是一开始就不想回朝中吗?只要性命犹在,以后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不才是你想做的吗?” 宁珏苦涩地摇头,“那我父亲,我姐姐呢?我父亲苦心经营多年,满腔忠君之心,如今这一切都如梦幻泡影了,我姐姐有太子的孩子,她和瑾儿该如何?” “若真到了难以立足的一刻,这些经营也无足轻重。” 太子谋反,宁氏必受牵累,哪怕景德帝开恩仍留用他们,朝野内外又怎少的了流言蜚语?再往后新帝登基,对宁氏的芥蒂只会更深。 裴晏心思通透,不想说好话安慰宁珏,但宁珏却反问,“师兄说的轻巧,若有朝一日要师兄不要裴氏这么多年来的爵位与尊荣,师兄可舍得?” 姜离欲言又止,裴晏却淡笑一下,“也不是不能舍。” 宁珏哪里能信,无外乎觉得裴晏站着说话不腰疼,见他如此,裴晏和姜离也知此事对他打击太大,一时半会儿难缓的过来。 待从宁珏的厢房出来,姜离边走边道:“也不知曲叔如何了。” 裴晏柔声安慰道:“陛下已经下了诏书,不日他们便会知道其谋反被废之事,到时自会回来的。” 姜离忧心不减,“怀夕还受着伤……” “你放心,曲叔疗伤也是好手。” 见他说的自然,姜离转头看他,“你很了解?” 回廊四下无人,裴晏便道:“当年沧浪阁在江湖上也是腹背受敌,我替师兄之后,免不了经过几次恶战,自然知道曲叔的厉害。” 姜离看着裴晏,心底那股子奇异之感又浮了起来,“从前在书院多不服你,可料不到,后来我竟认你做了师父,我唤你‘小师父’时你做何感想?嗯?小师父~” 裴晏望着姜离促狭的眉眼,只道她说的一点儿没错,娴静端庄的大家闺秀薛大小姐,根本不是姜离,只有眼前这样的,活泛灵慧,又胆大不遵礼训的才是她。 裴晏耳旁那“小师父”三字还在回荡,一颗心也无可抑制地急跳起来,他坦诚地道:“很受用,很好听。” “好啊,没想到你裴鹤臣看起来谦谦君子,却爱占我这种便宜。” 姜离嗤之以鼻,可对上裴晏双眼,面上却生薄热,她忙转身往前走,又道:“我宣布,适才就是你最后一次听我喊那三字,往后再不可能” 裴晏眼底溢出笑意来,待要找补两句,却见姜离忽然驻足,又转过身,往他们身后远处看去。 裴晏也停下来,往后方一看,无论是近处还是远处,根本无人。 他不解道:“怎么了?” 姜离蹙眉道:“也不知是祭宫里还有些混乱还是怎么,这两日我总有一种被人盯视的感觉,难道大家都知道我冒名顶替的事了?” 知道自然是都知道了,可被盯视还是过于奇怪。 裴晏默了默道,“怀夕不在你身边我还是不放心,今日开始,我让十安守着你。” 姜离正想拒绝,裴晏道:“拒绝也无用。” 姜离撇嘴,只好应了下来,这时,裴晏不知想到什么,也迟疑道:“说来那夜我去调兵之时,也有几分古怪” 姜离还未听他说那夜详细,忙道:“如何古怪?” “神策军在赤火原上演武,倒也算常事,但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好拔营,说是准备天亮之后回长安,就这样巧,刚好可以立刻出发来龙脊山救驾,因此一夜功夫便赶到了,结果虽是极好,但总觉得太巧了” 姜离沉吟道:“两地之间相隔大半日路程,他们没道理提前知道太子谋反,这只能解释为上天保佑了,我还担心此前因那袁焱之事,你去调兵之时他会不配合,却也没想到会如此顺遂。” 早前书院命案中,袁焱虽死,其罪责却牵连了袁兴武,裴晏道:“不,他并没有介怀,不仅没有介怀,来的路上,我才知他们府上竟然与我外祖父多有渊源” 姜离一愣,“昭亲王?” 裴晏颔首,“不错,他当年是武举入仕,一开始便在我外祖父手下当差,后来靠着外祖父赏识,扶持他入了神策军,这才有了后来的功业,因此当夜我见他之时,几乎没费周折他便信了我的话。” 姜离道:“那便没什么奇怪了,如今大局已定,咱们安心等长安的消息罢。” 至二十八这日晚间,虞槐安追逃叛军也有了消息。 太子李霂与定西侯高从宪等人带着剩下的万余兵马往西北方向逃窜,但因战败后人心涣散,路上波澜不断,有偷盗粮草补给换金银的,有合起伙来杀了自己的都尉,前来找虞槐安投降抵罪的,亦有明白大势已去,一边逃一边弃太子而去的。 待景德帝废太子诏书明发天下,西北方向的鄞州、蕲州驻军也加入到了这场平叛中,他们在叛军逃窜的路上设下埋伏,等虞槐安率部赶到时,这万余兵马只剩下了半数,而太子和高从宪等人见势不妙,竟微服而走,想就此隐姓埋名逃脱惩治。 景德帝收到消息后冷笑不止,直令虞槐安追踪到底,务必将太子与高氏诸人带回长安领罪,沉吟片刻,他又在圣旨之后加了“死活不论”四字。 至八月初一,长安城恢复如初,德王亲自返回龙脊山接御驾返程。 姜离是“戴罪之身”,路上跟着淑妃的车架回京。 想到如今之乱象,姜离在马车上恳求淑妃道:“娘娘,臣女有一不情之请,薛琦配合太子作乱,薛氏定难逃罪责,但臣女想为薛夫人求一求情,她十七年之前,自女儿被拐走便得了癔症,至今不曾清醒,那薛府之中有个与世隔绝的小院,她十七年没有走出院子一步,一年到头,与薛琦都难见一面,说起来和薛琦的夫妻关系都已是名存实亡了,此番薛氏被惩处,旁人我不敢开口,但能否饶过她呢?” 淑妃拍拍她手背,“你说的是简娴吧,当年我未入宫之时,她也未曾出嫁,我和她还有颇多来往,可后来,太可惜了……你所求我知道了,等回长安定下惩处之策时,我会和陛下提的,她与世隔绝多年,确不该被牵累。” 姜离松了口气,淑妃又道:“皇后娘娘想必已经知道这件事了,等回了宫,你立刻去见她老人家,当年你出事之后,皇后娘娘自责了许久。” 姜离心中也有多有歉疚,连忙应是。 清晨自龙脊山出发,路上不停歇地走了一整日,等回长安之时已经是夜幕初临。 浩浩荡荡的帝王仪仗入明德门,沿着御街一路往朱雀门行去,便见坊市之间灯火次第,仍是繁华如旧,就好像禀报来的恶战与叛乱,皆从未存在一般。 御道两侧,不少长安百姓等候已久,天子过处,百姓们跪地山呼万岁,看得出,百姓们也盼着景德帝平安归来,他们或许并不真心爱戴景德帝,但利来以兵变改朝换代,谋逆只是开端,此后朝斗兵斗,动辄伏尸百万,百姓们要现世安稳,便只能求帝王康健无忧。 仪仗入承天门时,和公公已经在宫门处等候,淑妃护送景德帝去太极殿问政安歇,直接把姜离交给了和公公 “姑娘受苦了,娘娘都已经知道了。” 姜离不知如何接话,但只凭这“受苦”二字,已让她鼻头发酸。 待进了安宁宫,刚入殿姜离便跪了下来,“臣女拜见娘娘,臣女归来后欺上瞒下,未对娘娘表明身份,臣女对不住娘娘旧日深恩。” “好孩子,快起来” 佩兰扶起姜离,萧皇后则拉着她的手令她坐在自己身边。 她轻抚姜离面颊,不忍道:“其实本宫已猜到了几分,你当年给本宫看诊数月,本宫怎么会一点儿不识你?只是本宫看你容貌大变,实在不敢想是你回来了。” 姜离眼眶微红,萧皇后也动容道:“这几年一定吃了许多苦吧?回来了便好,虽不知你是怎么过来的,可只见你回长安做了这么多事,本宫也不忍怪你一分,你师父和你义父没有看错人,他们在天之灵一定也觉欣慰非常。” 姜离心酸一片,只将当年被江湖侠客所救之事道出,自不敢提裴晏与沧浪阁。 好一番叙旧寒暄之后,和公公自殿外而来,“娘娘,淑妃娘娘来了” 话音刚落,急促的脚步声进了殿中,淑妃看着皇后,叹道:“幸好娘娘没事,我在龙脊山真是担心死了” 萧皇后失笑,“一千龙武军罢了,能有什么事?” 淑妃落座,看看姜离,再看看萧皇后,道:“娘娘打算如何办?” 萧皇后又看向姜离,“孩子,你回长安,是只打算给你义父义母报仇伸冤吗?太子如今已经谋反,他们的案子要重审也不难,你以后有何打算?” 姜离默了默,道:“太子虽谋反,但当年的案子要平冤,期间还缺不少人证物证,臣女先等大理寺和刑部核查旧案,案子了了之后,臣女或许会离开长安,也或许会留下开个医馆行医,还未想好。” 姜离本抱定离开长安之心,可如今有了裴晏,她便犹豫起来。 萧皇后便道:“那便不急了,你就先留在本宫这里吧。” 姜离迟疑道,“娘娘可能予臣女出宫之便?这旧案要查,但也不好全数指靠大理寺和刑部,有些疑问还未解,臣女想自己也出一份力。” 愿意亲力亲为更显孝道,萧皇后轻松准允。 淑妃笑起来,“好,这样臣妾也不用提心吊胆了,知道娘娘想护着这孩子,陛下是一个字也不会多说的,娘娘放心,陛下受了惊,但身子还撑得住。” 萧皇后没接话,淑妃一笑,又提起了姜离说过的简娴的事,萧皇后听后也很利落,“既然她薛夫人的名头这么多年已名存实亡了,那就把她送归简家好了。” 姜离听闻感激不已,连忙跪地谢恩。 姜离身份暴露,皇后念在她在长安并无落脚之处才有心留她在身边,姜离心中明白,便也从了命,翌日清晨,刚用过早膳没多久,和公公便进来禀告。 “娘娘,前朝正在商议惩治叛臣家眷之事,您的意思陛下知道了,说早间已经派人把简夫人送回简家了” 姜离大喜过望,不由求道:“娘娘,可能让臣女出宫回简家一趟?这期间种种,还要给简家的舅母和兄长一个交代。” 皇后心中明白,“既如此,让阿和送你去吧,旧案之事,本宫还记得,当年是查到了一个东宫的龙武军的,可惜那人也死了……” 这正是姜离心中未解谜之一,便应道:“娘娘说的是,臣女出宫,或许还要去大理寺一趟,将此事细细禀告给裴少卿。” 皇后了然,随即给了令牌,让和公公送姜离出宫。 走在半途,和公公才道明东宫情状,“太子妃已经被圈禁起来了,据东宫的婢女交代,太子临出发前一夜去了景仪宫一趟,应该是在那时候告诉太子妃的,莫说提前一夜告知了,便是三五日告知,太子妃只怕也会和薛中丞一样选择。” 姜离忙问道:“那宁娘娘呢?” 和公公也十分唏嘘,“宁娘娘也被圈禁着呢,还没定下最终的惩处之法,但其他几府,就这几日里,应该会被先后查抄了。” 姜离心中发沉,想到自己在薛氏还有颇多私物,出了宫,便命马车先往薛府而去。 待到了薛府之外,便见府门前后皆有金吾卫把守。 若非和公公跟着,她还真不好再进府门。 德王回长安多日,薛府众人已尽数下狱,此刻府中一片凌乱,她快步回了盈月楼,将自己的医书等私物收拾一番,这才出府往简家去。 鹤唳长安 第221节 马车上,姜离想到侍候她半年的吉祥与如意,颇有些不忍,待问起受牵连的奴仆,和公公道:“按理支持谋逆皆是要诛九族的,不过薛中丞看起来并未直接参与此事,应该还有活命的余地,且陛下的寿辰快到了,往年陛下整寿都是要大赦天下的,姑娘不必担心,她们这些最底层的侍奴反而能保全自己。” 如此姜离才放下心来,待到了简家,方旋和简思勤显然还在震惊之中。 姜离向二人请罪,方旋得知她是为了魏氏伸冤,又是她求了淑妃保住了简娴,便也没那么怨她,只是红着眼道:“如此说来,泠儿还流落在外,还不知踪迹,这么多年了,还不知在何处受苦,你……该称你姜姑娘,你当年见她,她是何种模样呢?” “当年在济病坊,初见时她不怎么说话,还有人拿她当做哑巴,我和她熟络后才发现她是会说话的,后来来了一户商户,年长无子女,见她生的秀气便收养了她,我冒名之前,托人去南边打探过她的下落,但时隔多年已经杳无音信了。” 方旋不由道:“你是如何确定她在何处呢?” “我先命人去了蒲州普救寺济病坊查问,但不幸的是当年的记录遗失了,只凭一个老师父的记忆,说是汾州一户姓金的绸缎商领养的,我的人未曾打探到,只怕那户人家早就搬了家换了住地……” 姜离说的仔细,方旋叹道:“她舅舅若得知此事,只怕又要心痛一回。” 姜离很是歉疚,方旋深吸口气道:“如今太子谋反,倒庆幸她不在,否则她是嫡长女无论如何是脱不开惩治的,妹妹此番脱险,还要多谢你” 姜离冒名而来,于简家而言,最大的不快便是令他们空欢喜一场,也为她费了不少周折,但想到薛氏如今的情形,方旋倒觉得薛泠在别处过活也好。 姜离道:“若是夫人愿意,夫人的病我会继续看,直到她好了为止,只当全了当年我与薛泠共苦三月,也是我给简氏赔罪。” 方旋当然愿意,没什么比治好简娴更重要了。 姜离便又去内院给简娴看诊,所幸芳嬷嬷也被一同送了回来,如今虽换了地方居住,简娴倒也不曾发病。 直至申时前后,姜离才告辞离去,方旋和简思勤亲自送她。 走到府门口,方旋遗憾道:“姜姑娘虽不是妹妹的女儿,但这些日子,姜姑娘对她的病也算尽了十分心力,这一点芳嬷嬷是提过多回的,如今你在长安并无倚靠,若有何需要,可来我们府上暂住” 简思勤也道:“说好带你去看花魁,可如今花魁都选出来了也没带你去,你若心想事成了,我再约上虞姑娘她们,带你一起去瞧瞧?” 姜离对简家本多有歉疚,不料她们母子还在关心她的安危,一时万分感激。 待道谢上了马车,姜离吩咐车夫往安仁坊虞家新宅去。 和公公不知姜离去虞氏做什么,姜离便将虞氏院中发现孩童尸骨之事道来,和公公听得面色微白,只道若是为人所害,实在太损阴德。 马车停在府门之外,叫门后,没多时虞梓桐急匆匆迎了出来,“我还担心你的去处,去大理寺打听后,才知你在皇后娘娘那里。” 见她面色青白,姜离忙问:“你不用担心我,如何了?” 二人相携而入,一路往厨房方向去,虞梓桐道:“今天早上报了京畿衙门,我一早便过来让管家继续带人挖,这半日下来,又挖出了百块儿碎骨,头骨也挖出来了,真的是个孩子,除此之外,还挖到了许多矿石,你此前说的没错。” 姜离面色几变,等到了水井边,便见井边草席之上整整齐齐地摆了许多骸骨,那骸骨大小一看便是孩童所有,看着格外触目惊心,而在一旁,还挖出来许多细碎的赤红色矿石,姜离仔细看后,道:“是丹砂,此物剧毒,与尸体一起长埋地下,毒性早已渗透到了井水之中,难怪当初这家人买下这宅子打通之后,全家上下都不安生起来” 姜离又往护卫们挖的土坑中看,问:“衙门的人呢?” 虞梓桐道:“京畿衙门这两日极忙碌,让我们将骸骨挖完了再去唤他们。” 姜离默了默,“派人去大理寺走一趟吧,请裴大人带个仵作过来,又有孩童骸骨,又有丹砂,看起来有些古怪,今日邪道作乱,不可不谨慎。” 虞梓桐可不想沾上邪道,闻言连忙派护卫走一趟。 待护卫离开,虞梓桐又道:“早前我不信这地下真有问题,如今真挖出了骸骨,我便想到了那道士所言,我已经派人出城去请那道士回来了,明日应该能入长安,这些怪像,看看他能不能有个什么说法。” 姜离看着那赤色丹砂,“确实该看看” 安仁坊位于朱雀大街以西,距离朱雀门并不算远,因此裴晏来的很快,与他一道过来的,还有仵作宋亦安。 一看地上骸骨,裴晏面色便严峻起来,“怎么回事?” 虞梓桐叹了口气,将买宅子前前后后诸事道来,万分憋屈道:“我们都没想到这宅子真有古怪,那道士竟也说的是真的” 姜离道:“我记得你们眼下正在查孩童走失的案子,眼下又见这孩童尸骨与丹砂埋在一起,便怕万一和邪道有关。” 裴晏颔首,“确实怪异,先往宋亦安验骨吧。” 这一阵功夫,又挖出来不少碎骨,宋亦安前几日才验了紫苏的骸骨,此刻正是熟手,应声之后,立刻带上护手拼起骸骨来。 这时,裴晏方才能好好与姜离说话,“和公公怎么也出宫了?” 姜离道:“皇后娘娘不甚放心,便让和公公送我来去。” 裴晏也安了心,又道:“祖母知道了龙脊山的事,她也想见见你。” 姜离心头一跳,一旁和公公笑道:“不着急回宫,皇后娘娘给了姑娘自主之权,姑娘想去便去吧。” 裴晏殷殷看着姜离,姜离便只好应了下来。 他眸光雪亮了些,又道:“东宫太子几殿今日已经被查抄,明日开始,会抄查齐王府,周瓒也已经被捉住了,凡当年旧案所涉之人,我会仔仔细细审。” 姜离放了心,“宁家呢?” 说起宁家,裴晏一默道:“宁尚书昨日已经请罪告假了,宁珏也在府中禁足,宁娘娘如今带着宣城殿下被幽禁在东宫,关于她们,朝中还没个章程,眼看着陛下万寿节将至,按陛下的意思,在他过寿之前先不见血。” 姜离道:“还有七日便是万寿节,也不够查明白的,陛下不急着下死刑也是好的。” 二人正说着,一旁的宋亦安道:“大人,这一块儿骨头不是人骨,像是什么野兽的骨头,小人一时认不出来” 几人围过去,便见宋亦安手中的是一块儿巴掌大小的锯齿状骸骨,宋亦安认不出,姜离和裴晏也未认出来。 虞梓桐奇怪道:“难不成孩子和什么野兽埋在一起?还有这些丹砂,这是什么道理?” 裴晏道:“确是越来越邪了,那道士明日入长安?” 虞梓桐道:“若他答应来看,明日才能赶回来。” 裴晏颔首,“或许他真能看出门道,明日来听一听。” 验骨是个繁琐的活儿,仆从们一边挖,宋亦安一边验,直等到日头西斜,他擦着额上薄汗道:“大人,依属下之间,这具骸骨乃是个七八岁的男童,死因目前还不明,但他的左脚脚骨有一处骨头畸形,更像是先天不足,不是后天受伤” 裴晏微讶,“跛足?七八岁的男童?” 姜离也道:“残疾的孩子,是不是和近日那几个走失的孩子十分相似?” 裴晏颔首,“不仅近日有,我此前翻查了旧案卷宗,发现连年都有孩子被拐,但奇怪的是,寻常年间被拐的孩子大多是康健无病的,但在近二十年之中,有两个年份被拐的孩子多为残病之人” 说至此,他神色严肃道:“第一次集中出现,是在景德二十六年,第二次,则是在景德三十三年” 姜离莫名道:“怎么是这两个年份?” 景德二十六年,乃沈家旧案发生的那年,亦是姜离被收养的那年,景德三十三年,便是广安伯府出事,皇太孙死的那年,会有这样巧合吗? 裴晏颔首道:“这之间相隔七年,我查看之时,也觉得十分古怪,但我前前后后将所有被拐的悬案统总两遍,其他年份只偶尔出现一个半个,只有这两年十分古怪,景德二十六年,光京畿衙门接到的残疾孩童被拐的报官便有三起之多,景德三十三年,更是有四起之多,再往后数年也没有,接着,便是近日了。” 姜离倒抽一口凉气,“今年与景德三十三年也相隔了七年!若前两次算是巧合,那今岁也出现了这等异状,便一定不会是巧合了” 姜离望着挖出来的深坑与一旁的白骨,只觉背脊发凉,裴晏看着这片狼藉,也陷入了沉思,“邪道之事,如今还是拱卫司与我们同查,我稍后需和拱卫司通气,若这孩子也是为邪道所害,那长安的无量道就一定还有我们未知的恶行,只可惜师门传来的消息皆是百年前的无量教教义,如今演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们所知不够,但当年的无量教,也是三五年便要大祭祀一回,如今若变作七年,倒也合理。” 姜离颔首,宋亦安在旁道:“尸骨上并未出现明显的骨伤,再加上此地靠近水井,多年来井下流沙移动,骨头也残缺不全了,暂时无法确定死因。” 裴晏看了眼天色,“等所有骸骨寻出再验第二次,明日那道士来了,若真能看出什么门道,说不定能帮我们破解这孩子是不是为邪道所害,今日你先回衙门,我留下人在此地看守,明晨再来。” 宋亦安应是,一旁听了半晌的虞梓桐想到此地可能沾染邪道,不由面如土色。 姜离安抚道:“不要怕,此事与你们无关、” 虞梓桐咬牙道:“父亲还没回来,怎么也想不到会摊上这等事。” 姜离便道:“你安心,明日我也会出宫来帮你的。” 虞梓桐苦涩地点头,眼见暮色将至,先将姜离和裴晏送了出去。 去裴府的路上,因有和公公在侧,姜离二人并不好多说什么,等到了裴府已是夜幕初临,裴晏有心请和公公入府中饮茶,和公公却只道在马车上相候。 如此,姜离独自跟着裴晏入了国公府。 刚一入府,裴晏便道:“昨天晚上,曲叔已经带着怀夕回了芙蓉巷,怀夕并无大碍,你可以安心了。” 姜离重重地松了口气,又忙问:“那郑文薇呢?” 裴晏便道:“当夜的动静太大,她们下龙脊山后山先躲了一阵,第二日午后,便得知了太子谋反之事,待晚间方知太子已败退,如此,郑文薇彻底放了心,只让曲叔将她们送过了蒲州便作了别,曲叔便带着怀夕回了长安,她的伤养个半月定能恢复如初。” 姜离了然,有些感慨道:“往后她能高枕无忧了。” 说至此,姜离鼻尖飘来一阵梅树的清香,她转头看向镂空花墙,果然,又看到了那片绿梅园,她不禁有些恍惚,道:“那一日你便知道了?” 裴晏知晓,她问的是他被打的那日,“是,我当时看到了你的眼睛,也知道后窗外有人,后来母亲离开了祠堂,我派人去梅园探看时,看到了你掉在地上的梅枝,前后一问,便也猜到了是你帮了我。” 姜离不禁有些感叹,“这一晃竟是快十四年过去了。” 裴晏与她并肩而行,闻言眸色深了深,与她越走越近,片刻之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姜离秀眉一扬,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老夫人院落,忙不迭挣开他的手,又一路小跑着进了老夫人院落,裴晏望着她脱兔一般,哭笑不得。 “好孩子,苦了你了,快起来” 裴老夫人动容地扶起姜离,又道:“当初鹤臣诸多怪行,我便猜到了你身份不简单,但也不敢想是当年那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 姜离听得鼻酸,回长安以来她哄骗了许多人,更一度怕身份暴露横生枝节,但如今,竟无一人怨怪她,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又道:“我本想着让你住到府里来,可昨晚便知皇后娘娘留了你,那我便不能与皇后娘娘抢人了,待魏氏的事了了,你再住过来可好?” 这其中意思不清,姜离颇有些不自在,“老夫人怜惜我,但往后我若留在长安,是有落脚之处的,您不必担心我。” 老夫人笑起来,“罢了,你面皮薄,如今你还未了心愿,我便也不多说了,你师父当年帮了我许多,如今她不在了,这里便是你在长安的另一个家,不要与我们见外可好?更不要与鹤臣见外” 饶是姜离生性不拘小节,此刻也不禁颊上微热,裴晏见她不自在,便道:“祖母,以后有的是机会说话,和公公还在马车上等着。” 裴老夫人笑起来,又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支碧绿的玉镯,“那好,那我这老婆子也不多说了,好孩子,这是祖母予你的见面礼,你先收着。” 姜离无措地看向裴晏,裴晏点头道:“不要拂了祖母的好意。” 说话间镯子已套在了姜离手上,她只好硬着头皮接了下来,待道了谢,方才告退而去。 裴晏便送她出府,姜离一边走一边看着镯子道:“这是什么意思?” 裴晏失笑,“祖母本就记挂着魏氏之事,你头次来的时候,她还不知你是你,如今知道了,自然要给见面礼的” 姜离松了口气,这时道:“那老夫人可知沧浪阁之事?” 裴晏坦然道:“祖母身体不好,不敢让祖母忧心,但祖父知晓。” 姜离意外道:“那他老人家未反对?” 裴晏语气悠远起来,“祖父比我更通透,也早看惯了这长安世族兴衰,自我父亲过世之后,他潜心修道,比我还不在意裴氏的尊荣与名望,我当初答应师兄之后,也满心愧疚,回来向祖父坦白之后,反是他开导了我。他道人生在世,若连挚爱亲朋都难相护,那该是如何的无能寂寥?后来我救了你,带着你回了沧浪阁,那半年多我几乎没回过长安,多亏他在长安替我遮掩。” 姜离恍然想起了前次见老国公时的场面,当时只觉寻常,如今想来,老国公言辞之意,分明就知道她是谁。 她不禁心生敬服,“国公爷能允你随心而行,那我便不担心了。” 说至此,她想到了还未来得及道明之事,“你还记得那个死在仙楼大火里的龙武军林瑕吗?我如今想来,当初推我下火场的只能是他了,但我怎么也不明白他为何要置我于死地,且他又为何也死在了火场之中……如今既查明仙楼中有邪道信徒,那能否往当年的大火查一查?” 裴晏敏锐道:“你怀疑当年之事也和邪道有关?” 姜离沉下声来:“当年那场火起的古怪,那入邪道的赵启明当年不也在楼中吗?眼下线索不多,我也说不好,但我想不通这其中道理,如今邪道诸恶越来越多,难免让我多生联想……” 裴晏点头,“我知道了,我让人再去查,明日在虞氏见吧。” 把姜离送上马车,又看着马车远去,裴晏才返身回府,想着姜离适才所言,他脚下走的慢了些,然而没走多远,便见府中东侧门方向闪过几道人影。 裴晏脚下一顿,吩咐九思道:“这么晚了,怎还有人进府?去看看” 鹤唳长安 第222节 九思应声而去,没一会儿返回道:“公子,是庆阳公主府的人,来给郡主娘娘送栖霞山墨兰的,说近日刚好得了几盆好的,要送来给娘娘赏一赏。” 一听是庆阳公主送花,裴晏便放下心来,一边往书房去一边道:“庆阳殿下这两年陪母亲许多,改日备一份礼送去罢。” 九思笑着应是,又道:“庆阳公主平日里好享乐,但真没想到祭宫那夜能那般无畏,这几日朝野内外还有人说她有当年宁阳公主之风,小人都不记得宁阳公主长什么模样了。” 裴晏也早就记忆模糊,他默了默未再接言。 待回了安宁宫,皇后听闻宅中之事也满是震惊,“听起来确是邪气得很,若真和近日闹起来的邪道有关,害死孩童又是为了什么?” 和公公道:“既是邪道了,说不定是什么怪异的法术。” 姜离听着这话,不知怎么想到了麟州书院的案子,但如今尚无实证,她只得按下不言。 翌日已是八月初三,一大早,姜离便带着和公公出宫直奔安仁坊。 到虞宅时,宅子里也来了不少人,裴晏和宋亦安到了,虞梓桐和付云珩也在,未去祭宫的付云珩上上下下打量她,又是一番故人重逢未识的惊奇之色,除了他们,虞梓桐提过的那位年轻道长也早就到了。 虞梓桐介绍道:“这位便是我与你说过的那位玄灵道长,已经到了一会儿了。” 这位道长看起来二十来岁,着灰色粗布道袍,模样生得十分清秀,此刻他左手拿一支黄铜罗盘一般的法器,右手拿着一只青铜三清铃,在挖开的土坑旁来来回回的摇动挥舞,那模样玄奇古怪,似巫师做法一般。 虞梓桐看不下去,暗暗翻了个白眼,轻声道:“已经跳了半炷香的功夫了。” 姜离失笑,又看向正在验骨的宋亦安,“可能验出更多线索?” 裴晏道:“昨夜又挖出了几十块骸骨,基本算是找全了,七八岁的跛足男童没变,至于死因,宋亦安推测的有些骇人,宋亦安” 宋亦安面色沉重地抬起头来,道:“姑娘,如果在下没有猜错,这孩子极有可能是……是被喂食丹砂后,又被活埋在了此处。” 姜离一阵头皮发麻,“喂食丹砂?活埋?这是什么邪术?!” “这位姑娘说的不错” 忽然,那手舞足蹈的玄灵道长停了下来,他面色严峻地看向正北方向,道:“前次我也没有看错,这院子邪煞足,院子的前主人也的确懂得几分道术,不过他这个道术,乃是邪术,不是还找到了一块儿骨头吗?拿给我看看。” 裴晏看向十安,十安连忙将前夜找出来的野兽骨头递给玄灵,玄灵摸着骨头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轻声道:“若我认得不错,这是一种古时奇兽之骨,此兽长于西域异族中,蛇身蝠头,因很像一种传说中的凶兽,为百姓所忌惮,甚至生出了许多玄幻之说。” 微微一顿,玄灵道:“那传说中的凶兽,名为冥蛇” “冥蛇?!” “冥蛇?!” 姜离和裴晏几乎同时开了口。 她二人反应激烈,吓了虞梓桐一跳,“怎么了?这冥蛇有什么说法吗?” 姜离道:“这冥蛇,正是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无量道所信奉的四方护法兽之一。” 裴晏忙问玄灵:“道长还看出了什么?” 玄灵这时看向手中罗盘,道:“若我没记错,前日来时,这井边的柳树林种的十分古怪,此处看似种了许多柳木,可主人真正在意的应该只有这土坑处的柳木,十颗柳木的排布,很像一种邪门的阵法,名唤震木锁魂阵,乃是一门邪道祭祀阵,是以活祭阵中之物达成夙愿的献祭阵,不仅如此,除了此地之外,应该还有四处活祭阵,且是四方子阵拱卫最中心祭阵的排布” 姜离背脊一阵发凉,“还有四处,那便是至少有五人被活祭?” 裴晏这时肃容道:“道长可知近日长安城中的无量道?” 玄灵道:“自然听说了,百多年来的邪道,能成气候的不多,那无量道我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竟然潜入了长安城中,且看起来时日已经不短。大人猜得不错,我也认为眼前这阵法,极有可能是无量道某次祭祀所为” 一听这宅子乃邪道祭祀之处,在场众人皆是心惊胆战。 姜离又问道:“那道长可能找到另外四处祭阵?” 玄灵道长默了默,掐指道:“此死者五行为木,震为东,那他们拱卫的中心应在这宅子西面,且祭祀之人的五行一定不再是木” 安仁坊位于御街跟前,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在其西面亦皆是寸土寸金之地,玄灵道长说着眉头紧皱,道:“可有长安舆图让我瞧瞧?” 裴晏忙吩咐十安,“去取舆图来,再将那神像图拿来” 十安领命而去,在场众人纷纷陷入了沉默,邪道以孩童活祭,还在长安城中摆起了阵法,这等丧心病狂之行,竟掩藏了这样多年才被发觉。 思及此,裴晏又问道:“这宅子主人典卖宅邸是何时?” 虞梓桐忙道:“是十二年前。” 裴晏剑眉拧起,“十二年前,想来已是祭祀之后,那便是说,施行这祭祀之法时,应该是在十三年前” 裴晏说着看向姜离,姜离沉声道:“又是景德二十六年。” 付云珩纳闷道:“难道真的和那些孩子被拐的案子有关?若是如此,那也太耸人听闻了,并且,七年之前,也有不少孩子被拐,月前也有孩子被拐,若都是无量道的图谋,那难道近日里无量道还有祭祀?!” 付云珩所言正是裴晏和姜离所担忧的,二人四目相对,一股子沉重的危机感似阴云笼罩上来。 十安取来长安舆图和神像图,虞梓桐命人搬来桌案,将二图展开后,众人与玄灵道长一同看起来。 玄灵道长一边看一边掐算着什么,没一会儿道:“冥蛇属木,位于东,梼杌属水位于北,南方为穷奇,属火,西为犼兽,属金,那这中间的神尊便当寻五行属土之人活祭,且我若没记错,当初这邪道有活祭之人越尊贵祭祀之法越好的习俗” 说着话,玄灵道长轻喃两句法诀,忽然倾身,在舆图之上横着一划,定声道:“那祭祀神尊和犼兽的场所,一定就在这条线上,按无量道的说法,祭祀犼兽的极可能也是孩童,但祭祀神尊之人,多半是一位非富即贵之人,此人不一定为童子。” 玄灵所划之线,自安仁坊而起,一路往西,经过丰乐坊、延康坊,兴化坊数座民坊,付云珩道:“但这么广的区域,如何确定具体的位置呢?他们秘密祭祀,想必骸骨也埋在地底下的,这些人竟敢拿长安城来布阵,真可说与谋逆无异了!” 说着话,他又道:“你不是会看凶煞吗?可能看出来?” 玄灵道长面露尴尬,又轻咳一声道:“若能凭空看出祭祀藏尸之地,那我还在人间修炼什么,我都能升仙了!我只是比你们懂他们那些神神鬼鬼布阵之说罢了,这些人命是非,只能让你们衙门的人去查了!” 姜离并不信怪力乱神,可邪道信奉的正是怪力乱神那一套,她便也不得不按她们所思来推演,正深思着,裴晏道:“假如祭祀无量天尊的法阵在丰乐坊,那犼兽所在,可是在兴化坊?穷奇与梼杌,便是在其正南与正北两方?” 玄灵道长点头,“正是,这些邪道没几个正经修道的,可这法阵排布他们却十分讲究,距离远近多半都是相似的,但大人如何确定祭祀天尊是在丰乐坊呢?” 裴晏显然想到了什么,但事关重大,他尚不敢确信,便肃容道:“云珩,你随我去京畿衙门走一趟,你们留在此地继续验骨” 眼看着他们离开,虞梓桐发愁道:“裴鹤臣去京畿衙门做什么?” 姜离思忖片刻,“只怕是去查宅邸买卖记录去了,这处宅子在祭祀后很快被卖掉,别处应也一样,且前后时间多半不会差太久。” 裴晏这一去便是整日,姜离帮着宋亦安验了半日尸骸,直等到暮色初临方才返程。 马车沿着御街一路往承天门去,还未走到跟前,又见几十个禁军护送着三辆木板车往宫门而来,板车之上,运送着半人高的箱笼,声势浩大。 和公公瞧见了,便道:“看这箱笼大小,应该还差一楼的十尊小佛像万寿楼便装潢齐备了,应是送小佛像入宫的” 回宫下马车时,姜离一抬头便见万寿楼耸立在重重殿阁之后,夜幕已至,万寿楼内点点灯火若星子高悬,仔细一看,便见楼头朱漆宝顶皆已完工,运极目力,还能瞧见其中彩帷珠帘千重,不必近前便知内里奢华无比。 待入安宁宫,便见安国公夫人谢氏带着萧碧君兄妹来拜访皇后,他们也得知了姜离真正的身份,皆是来探望她的。 姜离见面仍是告罪,萧碧君将她扶起道:“难怪你刚回来我便觉得与你处得来,却不想原来是故人,那日知道消息时,我便哭了一回,你回长安了也不来见我们!” 姜离不禁告饶,“都是我的不是,本想着明日就去府上给世子复诊的。” 萧碧君闻言喜上眉梢道:“我们来也正要说这事呢!你猜怎么着,你前次施针之后,哥哥那几日腿上的麻痛好了许多,按你的方子用药后,这几日夜里睡觉都安稳了许多,不愧是广安伯的徒儿” 谢氏也笑道:“你施针之时,可是用了魏家的伏羲九针?” 姜离如今再无顾忌,便坦诚道:“是……当年义父给世子看诊之时,回家之后还提过他的病,我如今也循了伏羲九针之理施针。” 谢氏叹道:“时隔多年,你回来了,敏之的腿也有希望了,真是天可怜见,我听闻陛下还未赦免你冒名之罪?如今是怎么说的?” 姜离正不知如何作答,萧皇后道:“这孩子在祭宫大乱里立了功,怎么也能抵消一二了,何况当年之事乃是冤案,若再处置她,那可真是说不过去了。” 谢氏安了心,“那是再好不过。” 他们一家既然入了宫,姜离便想趁着机会给萧睿复诊。 萧皇后遂令佩兰将他们带往偏殿看诊。 到了偏殿,萧睿才开口道,“我真未想到你竟是魏氏的姑娘,这么多年过去了,若广安伯和夫人知道你还活着,还不畏生死为他们伸冤,他们一定十分欣慰。” 姜离正给他问脉,萧碧君闻言道:“我就说嘛,这几年里哥哥的腿怎么治效果都很一般,结果你一出手便见了效……却原来是得了魏伯爷的真传,等他们的冤屈了了,阿离,你往后就留在长安开宗立派吧,把魏氏的绝学流传下去!” 姜离失笑,“当年我受了颇多考验才开始跟着义父学伏羲九针,短短一年多,只学到了三分皮毛,哪敢立派?倒是师父的妇人病和小儿病我还可传一传。” 萧睿这时道:“太子谋逆一场,听朝中人说他是那无量道背后主使?” 这一问问住了姜离,她道:“邪道还未查完,朝上有此论调,大抵是谋逆之行太过十恶不赦,大家便将邪道之祸落在了太子身上。” 萧睿颔首,又道:“这些日子我又仔细回忆了当初去城外客栈就诊之事,又想到了一处细节来,我记得那无方游医施针的针口十分纤细,似乎比其他大夫所用的银针纤细许多,以至于我找施针点时,前后找了许久。” 姜离正写新方,闻言一愣道:“银针极细?” 萧睿点头,“不错,除了这一点,别的我实在想不出了。” 姜离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拧着眉尖出了一会儿神,就在萧碧君要开口时,姜离又疑问道:“当时世子的腿,是真的好转了一些?” 萧睿颔首,“不错,是真的好转了,虽然不及姑娘你施针之后的效果,但比起其他大夫,也是远胜之” 姜离又是一愣,萧碧君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姜离连忙摇头,快速写完方子之后道:“之后按这个方子用,我去取来医箱便为世子施针。” 姜离起身回到自己位于西后殿的寝房,取针囊时,她一脸嘲弄地自言自语道:“我想什么呢,莫非我也魔怔了……” 翌日已是初四,一大清早,和公公便来报喜讯,“娘娘,外朝来军报,说太子和薛中丞都已追到了,今日已在押送回长安的路上,应该后天便会回来,高从宪和高晗父子逃去了西北,虞侍郎亲自带兵追捕,三五日内应该也能追到。” 萧皇后肃着眉目,面上并无多余表情,一旁的泽兰和佩兰二人对视一眼,却皆露出了解气之色,好半晌,萧皇后才道:“知道了,等消息吧。” 和公公应是而去,佩兰和泽兰犹豫片刻,正要上前来说什么,外头脚步声急匆匆而来,下一刻,是淑妃娘娘小跑着进了殿门。 见她如此急慌,萧皇后道:“本宫知道太子被捉住了,值得你这样着急?” 淑妃愣了愣,喘着气道:“不,不是,臣妾不是来给娘娘报太子之信的,臣妾是来找姜姑娘的,娘娘,薛兰时在东宫有早产之象” 姜离忙站起身来,“她有孕刚足七月,怎会早产?” 淑妃叹道:“太子谋逆她是知道内情的,这几日被幽禁在承香殿,据说是大喊大叫哭哭笑笑闹了好几日了,到今日才出事都算她能撑,但好歹是皇室血脉,陛下那边听了消息,只说是去看一眼,我先遣了产婆去,但又想着,请姑娘一道去或能救命。” 姜离看向皇后,萧皇后道:“好歹是两条性命,去吧。” 姜离应是,连忙和淑妃赶往东宫。 薛兰时嫁给太子多年,只怕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住来承香殿,这处被她鄙夷芥蒂了数年的殿阁,如今竟成了她的牢狱。 然而姜离和淑妃刚刚赶到她住的屋外,便听到了里头恐惧的呼喊。 “妖怪!妖怪,这是个妖怪啊” 姜离和淑妃对视一眼,皆是惊异。 二人快步进门,刚踏进寝房,一股子血腥味扑面而来。 这间偏殿和郑文薇住的凝香阁布局一模一样,时隔两月,如今躺在血泊里的人变作了薛兰时自己,而床榻边上,明夏面色煞白地落着眼泪,一旁的产婆手中,正抱着个刚出世的小婴儿,孩子竟已经生下来了! 这婴儿满身血污也就罢了,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婴儿左臂上竟多出来了一块儿皮肉,再仔细一看,那块儿皮肉竟依稀是个人脸形状。 产婆多年来哪里见过这样的婴孩,当下吓得浑身发软,只当是见到了妖物,但想着孩子是皇室血脉,又不敢将孩子扔了。 淑妃也看清了,大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鹤唳长安 第223节 姜离看着那人脸也是一阵发怵,但她立刻解释道:“娘娘,不是妖怪,这是一种叫‘人面疮’的异病,娘娘不必害怕” 淑妃掩唇不敢近前,“你说的当真?” 姜离左看右看,抄起一旁的一块儿锦被,上前将孩子裹住抱在了怀里,那产婆如蒙大赦般退开,仍然心有余悸地盯着婴孩看。 姜离怀中的是个女孩,虽只有巴掌大小,可除了手臂上的人脸并无别处残缺。 姜离检查一番放下心来,道:“娘娘放心,是真的有这种异病,多发于多胎之家,后来有医家钻研此病,道此异病乃是一胎多子,因其中一个胎儿极是不足,便附着在活下来的胎儿身上,这才长出了人脸来,只需在其幼时将这人脸割下便可。” 淑妃还是毛骨悚然,“可,可这” “妖物!妖物……明夏,杀了她……” 姜离刚解释完,床榻上昏昏沉沉的薛兰时忽然开了口。 她满头大汗,面白若纸,只死死盯着婴孩,“杀了她,再不济……再不济扔了她……一定是她,一定是她生而不吉才坏了他父亲的谋事……” 忽然,她看清了抱着孩子的是姜离,不知想到什么,她骤然瞪大了眸子,喝骂道:“你滚!就是你,就是你这妖物,分明把你弃了你怎敢回来?!” 明夏大哭起来,“娘娘,她不是大小姐,她是假的,您别说了,无论如何先保住性命要紧啊,小郡主是无辜的” “不,我不要郡主,我要太孙,我要太孙啊” 薛兰时疯了一般,不住呢喃着“我要太孙”四字,然而听着她适才所言,姜离脑海里忽然浮出了一个可怖的念头,她看向明夏,“明夏,什么叫‘弃了还敢回来’?当年的薛泠到底是怎么被拐走的?什么叫薛泠也是‘妖物’,难道她肩上的伤口是因” 姜离又看了一眼婴孩左臂,恍然大悟,“是你们故意的?!是你们故意弃了薛泠,所以她母亲才疯了?薛泠幼时身上也长了这人面疮?!” 明夏落泪不止,面色也惨白,见她不答话,淑妃喝道:“太子和薛琦都被捉住,不日便会送回长安受审,你和你主子也别抱任何幻想了,还不交代!” 最后一声厉喝,吓得明夏心防溃败,她立时道:“是,当年的大小姐也患有此疾,只是一开始并不明显,是到了两岁半时,她后背上才长出了人脸形状,当时娘娘知晓了此事,只道她乃妖异附身,本想让薛管家了结了她性命,可薛管家不忍心,便将其带出了长安地界,又一刀割了那人脸,将大小姐丢在了外头。” “对外……对外只说大小姐被拐了,夫人并不知内情,是真以为孩子走失了犯的癔病,夫人身边的芳嬷嬷也知道此事的,但这病实在太过怪异,后来你冒名回来,娘娘心惊胆战了许久,发觉你并无怪异才安下心来” 姜离难以置信,“这病并非妖异,更非绝症,我只以为薛泠被拐之后受过伤才编了那冻疮之由,却未想到竟是此病!难怪她当初专门问过我背后伤痕!” 说着话,榻上薛兰时又胡乱喊叫起来,姜离见她还未止红,将孩子交给产婆后忙近前去问脉。 明夏在旁哭着道:“娘娘这两天急火攻心,前日开始精神已不对了,一个时辰之前忽然见红发作,奴婢也没想到小郡主竟也,姑娘,求求你,看在这孩子是你一手调养娘娘才怀上的,想法子救救这孩子吧,这也是娘娘的血脉,她好容易活下来,求你救救她。” 姜离心底五味陈杂,速速开了方子,又给薛兰时施针止血。 待施针完,薛兰时精神时好时坏,一时喝骂,一时悲哭,一时又不甘自己得了个女儿,一时又唤太子冤屈,直听得姜离和淑妃气不打一处来。待汤药送来,明夏强行给薛兰时喂了药,血也止住之后,姜离方才与淑妃一同离开。 出了房门,淑妃看着襁褓中的孩子道:“这孩子先抱去我那里养着吧,如何处置,得和陛下禀告之后再议。” 一番波折,再回安宁宫已是午后。 萧皇后听了小薛泠之事,惊讶道:“若是如此,那薛琦怎配为父亲?可叹简娴到如今都不知当年真相,你可要去简家走一趟?” 姜离沉默半晌,摇头道:“简夫人如今病情刚见好转,此事还是不知为好。” 萧皇后也觉有理,遂不再提。 因此波折,姜离这日未再出宫,只帮着萧皇后制了一份药膳单子,眼看着夜幕初临,姜离正牵挂那婴孩处境之时,和公公匆匆而来。 “娘娘,太子妃没了” 姜离一愣,几乎没反应过来,“没了?” 和公公道:“下午她便醒了,精神还是时好时坏,于公公松了口给送了一碗参汤,本是想她能撑住,可没想到她精神是好了,却一直问太子和薛琦是不是被捉了,那婢女不敢隐瞒,她听了那话,呆呆地躺了一阵子,等那婢女出门给她拿药时,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一头撞死在了床柱上,婢女回来看到时人已没气了。” 殿中一默,姜离也呆了住,薛兰时并非仁善之人,也不值同情,可上午才替她医治,半日功夫就自戕而亡,还是令姜离心头阵阵发冷。 萧皇后似乎不觉意外,叹了口气道:“她是太子妃,早晚逃不脱的,她多半也想到了,与其拖着产后之身死在朱雀门外,还不如早些了断,让内府好好办丧事吧。” 和公公应是:“淑妃娘娘去善后了。” 萧皇后点了点头,见姜离默然未语,便道:“孩子,别害怕,这座宫城经历了太多的生生死死,今夜太子妃没了,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姜离怔然道:“娘娘见了很多吗?” 萧皇后扯了扯唇,笑意却未达眼底,“是啊,很多,见得多了,才足够心冷,足够心冷,才捱得住这宫里的年年岁岁” 此言落定,见姜离神色发僵,皇后又抚了抚她发顶,叹道:“从前本宫还希望你多留在宫中,但如今想来,还是走吧,离得越远越好。” 太子谋逆,所有参与的叛臣皆举家下狱,太子一脉也如同肃王党羽般被迅速清理,连着数日,朝堂上动荡不断,相比之下,薛兰时的死便显得悄无声息了。 翌日初五,姜离出宫赶去大理寺时,付云珩也在。 说起薛兰时产女过世,二人都未听到消息。 付云珩叹了口气,“这时了断也算解脱,若这邪道之事也是太子所为,那牵连就更大了,她们这些直系没有一个人能逃脱。” 姜离看向裴晏,“邪道真与太子有关?” 裴晏摇头道:“此前那东宫詹事朱明成被捉拿,朝中便觉邪道和太子有关,如今太子谋逆兵败,指责他的人自是更多,但目前除了几个与邪道有染的朝官与太子走得近之外,还未找到确切线索。” 姜离了然,又问:“那可按玄灵道长说的查到线索了?” “前日我们去了京畿衙门,将景德二十六年、二十七年,兴化、丰乐几坊有过宅邸买卖的文书记载尽数找了出来,筛查一夜后,发现符合条件的有三四十家,虽有些广撒网了,但我还是让冯骥他们带人去摸排,今日还在搜” 裴晏说着自屉子里拿出一个锦盒,“你来的正好,正要你帮忙。” 姜离接过锦盒打开,便见盒内装着七八颗桐子大小的赤色丹丸。 她心中一动道:“这莫不是那无量道的仙丹?” 裴晏道:“不错,是从此前工部主事宋安明和刑部梁天源家里搜出来的,此前只凭陈述,你说难分辨那邪道中人的医术高低,这几日拱卫司将他们大大小小的宅邸都搜了一遍,最终找到了这些仙丹,表面上看起来这些仙丹很相似,但你应能看出玄机。” 姜离拿起仙丹轻闻了闻,合上盖子道:“好,我今日回去便仔细研究。” 话音刚落,外头九思快步而入,“公子,冯骥回来了!” 裴晏神容一振,下一刻,冯骥风尘仆仆快步而入,激动道:“大人,真的找到了!就在大人说的兴化坊!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裴晏定声道:“好,我们这就出发” 姜离还不知裴晏如何找到祭祀之所的,但见状也一同跟了上来。 自大理寺去往兴化坊要走小半个时辰,这一路上所有人都快马加鞭,两炷香的功夫刚过,便赶到了冯骥所言之地。 他跳下马背,指着眼前的三进宅邸道:“大人,就是此处,这宅子十二年前由前一任主人卖给了如今的主人,但这位老太爷并不常住,这里多年来只做为收藏文玩之所,平日里只有两个老仆守在此,我们找来之时,这二人一听我们所言,便道他们不是水井出过问题,而是有一片院子,种什么死什么,后来径直荒废了!” 冯骥说着前去叫门,很快,两个灰衣老者将门打了开,冯骥道:“巴老伯,你带路吧,这位便是我们少卿大人” “见过大人,跟在下来吧” 巴老伯疾行在前,一路往后院花园行去,到了地方,便见一片花团锦簇之间,坐落着一处太湖石假山,巴老伯指着那一片道:“大人,就是这里了,当年买下院子之时,这里种着不少柳树,老爷觉得此处花木扶疏,很有灵气的样子,便痛快给了银钱,后来此处被当做了库房用来收藏老爷的文玩藏品,结果紧紧半年之后,原本碗口粗的柳树便都死了,柳树死了,老爷又移植来了别的树,什么枫树,松树,可连着两三年,所有树种下去都是活不过三五月,一开始也有人说把底下挖来看看,可我们没想那么多,后来就一直放着这太湖石假山了,已经快十年了,没变过地方。” 裴晏忙道:“你可记得那些柳树的排布?” 巴老伯看了一眼同伴,道:“记得个大概” 裴晏便看向十安,“去请玄灵道长来。” 言毕,他又对老伯道:“我们要把此处挖开看看,另外请你画出那柳树排布图来,待会儿我们会请人来看是否有异。” 如今城中邪道闹得沸沸扬扬,也没有百姓家想与邪道沾上,因此二人颇为配合,待冯骥调人来挖开园圃的功夫,姜离奇道:“你是如何猜到会在此地的?” 裴晏似不想看到这猜测为真,语声艰涩道:“那日玄灵道长划得那条线穿过了丰乐坊,而从前淮安郡王的府邸便在丰乐坊,且正好在道长那条线上,淮安郡王病逝在景德二十六年末,当时我听他强调祭祀神尊之人多为非富即贵,心中电光一闪,忽然就有了猜测我将淮安郡王设想成了那年被献祭的贵人。” 姜离倒抽一口凉气,“可……可他当年是被白敬之治死的啊,难道说白敬之其实也和邪道有染?” 裴晏道,“不排除这种可能,不过还得先看看这土里有没有异常。” 姜离应是,却忍不住在心里掀起惊天骇浪,若邪道敢用淮安郡王这等宗室亲王来活祭,那这幕后黑手该是怎样之人?! 第222章 大结局(五) 玄灵道长自前次看过柳木阵后, 便一直暂住在虞府。 他来的很快,一同来的还有虞梓桐。 待看了老伯画的柳木图,玄灵道长立刻道:“兑金牵魂阵,没错, 大人找的没错, 就是这里无疑了, 若没料错,这里应该也是一个童子骸骨。” 玄灵此言一出,姜离和裴晏四目相对, 眼底惊震溢于言表。 此地找对,便代表裴晏的猜测为真,当年淮安郡王那般受宠,谁能相信竟有人打了他的主意用他来活祭?!而这案子先害死了明肃清, 后来白敬之以身设局又是一番波折,本以为已彻底了了,竟然又牵扯了邪道?! 饶是裴晏有了猜测, 如今猜测被证实, 心底亦是惊震难平。 “冯骥, 挖快一点” 裴晏一声令下, 大理寺一众武卫不敢停歇, 待将那片园圃挖到了四五尺深, 土质明显湿润起来时,一个武卫惊叫起来, “挖到了!真的有人骨!!” 既见人骨,那便是板上钉钉了。 裴晏寒声道:“让宋亦安过来。” 沉默片刻, 裴晏又看向玄灵道长,“既然一东一西两处已经被找到了, 那南北两面,应该也就在距离相近的区域了?” 玄灵道长重重应是,不禁道:“大人心思敏锐,想必很快便能找到。” 裴晏不想耽误功夫,便对姜离道:“我再去一趟京畿衙门,这里交给冯骥,你待会儿早些回宫去,明后日应会有准确消息。” 姜离道:“你快去,那仙丹我尽快看出医方来。” 裴晏领着付云珩几人快步离开,姜离和虞梓桐对视一眼,皆是忧心忡忡。 回宫的路上,因牵涉淮安郡王,姜离未对和公公直言,待马车过御街时,外头热闹的欢呼声引起了和公公注意。 他掀帘去看,惊讶道:“那便是登仙极乐楼的花魁巡游吧?” 姜离也朝外看出去,便见不远处的花车比前些日见过的更为华美,高有两丈,分了两三层,每一层皆是繁花似锦,重纱掩映,打眼看去若白日仙楼一般。 被选为花魁的雪娘正身着缀满了珠玉的锦绣彩裙,头戴百花冠,站在花车最顶上翩翩起舞,而花车下层藏着乐师与几个辨不出面容的侍奴,花车一边缓缓移动,一边有丝竹之声泠泠而出,在那重纱掩隐之下,几个扮作仙童的侍奴正在纱帘后往人群之中抛洒绒花,但凡能接到一二朵绒花的百姓,都兴高采烈地欢呼呐喊,一时间花车上的花魁真似众星捧月,仙娥下凡。 连和公公都看的惊叹起来,“到底是广陵沈氏,能玩出这等花样!本来只是一个貌美些的青楼女子,如此造势之下,真似仙女神女一般受人喜爱。” 眼看着花车快到了跟前,和公公忙让马车停靠在一旁为这花车让路,“可不要坏了这幅盛景,听说这些绒花里头藏着抹了金粉的,若接到了带金粉的,便能去登仙极乐楼领两杯簪花酒喝,咱们也讨个彩头吧” 姜离倒不知此事,怪道这些百姓们一路跟着花车走,却原是有利可图。 姜离感叹登仙极乐楼太会做生意,便也掀开车帘,一同等着花车经过,眼见花车越来越近,大大小小的绒花纷扬而落,一瞬间,连姜离都觉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落花如雨,甚至有几朵儿飞到了他们的马车之中。 和公公配合地接住两朵儿,“也不知这一把洒下来有几朵金花” 姜离听着,自己也捡起脚边的绒花来看,便见这绒花核桃大小,花瓣乃是薄如蝉翼的丝绢做成,但他们运道不佳,并无金花降临。 她本也是看个热闹,可看到其中一朵绒花花瓣之时,却见那花瓣上竟有浅淡印痕,像有人在上面印刻了花纹似的,再仔细一看,那花纹圆乎乎胖嘟嘟,一下令姜离想到了阿彩画的胖云彩。 鹤唳长安 第224节 她一时有些惦记这对姐妹,叹了口气,将手中绒花儿全给了和公公。 待回安宁宫,姜离用过晚膳后,便入自己寝处细究那几枚仙丹,她问泽兰姑姑借来瓷盏竹镊等物,先取下小半丹丸碾散,辨出最易辨别之药,剩下的再用清水化开,如此反复数次之后,一枚丹丸内的药材已经能辨出个七七八八。 “熟附子,补骨脂,乌药,泽泻,川牛膝……” “车前子,桑皮,葛根” 姜离一边分辨一边写,不多时,一张几乎完整的汤液方便成型,忽然,姜离端起青瓷盏轻嗅一下,又喃喃道:“川牛膝,萹蓄……” 她眉头几皱,看着瓷盏内化开的丹药出神片刻,又一转手,继续细究下一枚丹药。 “黄芪、熟地、山茱萸、枸杞……” “麦冬、制首乌、女贞子、旱莲草、菟丝子、夜交藤、猫爪草、石见穿、半枝莲、半边莲、川芎、白花蛇舌草” 这下一枚丹丸,姜离前前后后琢磨了半个时辰,待写完最后的医方,她看着琳琅满目的药材一下陷入了沉思。 因这丹丸中竟有三十多味药,每一味药的药性皆是复杂,医方配伍更是多有讲究,寻常的医家开医方至多十三四味药材便顶了天,那些动辄二三十味药的方子,要么开医方者乃庸医,以多开药材骗银钱,要么,开医方者为神医,在汤液上造诣极高。 姜离盯着眼前的方子咂摸片刻,不多时,又究起下一枚丹药,如此忙到快四更,看着得出的几张医方,姜离入定一般沉思起来。 翌日已是初五,清晨一大早和公公便来皇后跟前报信。 “娘娘,太子和薛琦天亮之前已被秘密押送回来,这会儿陛下停了早朝,正在和袁将军几人商议如何处置,但陛下寿辰将近,应该不会即刻发落。” 一听太子被送回来,萧皇后看向姜离,“这下你可以安心了?太子只要能顺利押送回长安,一切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等着受审便是。” 姜离的确松了口气,但她不知怎么面色有些沉重,眼下青黑也深了些,萧皇后见她并无喜色,奇怪道:“怎么了?昨夜没睡好?” 姜离摇摇头,“娘娘,今日我只怕还得出宫去一趟。” 萧皇后无奈道,“你这孩子是什么劳碌命不成,罢了,你自去吧。” 姜离似乎没心情和萧皇后打趣,应了声,很快由内侍送出了宫门,待出内宫,她直奔大理寺而去。 时辰尚早,外头的武卫见是她来立刻入东院通禀。 姜离步入值房时,便见裴晏在,付云珩和宁珏也在。 数日不见,宁珏面上仍有颓唐,但比起在祭宫之时已好了许多。 见到她,宁珏强扯出一丝笑意,“陛下虽未下明旨,但我和我父亲的告假他都准了,我父亲倒还好,我在府中待了两日,又见不到我姐姐和小殿下,实在无趣极了,便想着此前好歹查了那么久邪道线索,无论将来如何,如今把这事查清楚了也不枉我入拱卫司一趟。” 他解释完,裴晏上前来,“怎么脸色不好?” 姜离从袖子里拿出昨夜所得医方,“没什么,昨夜的仙丹我都判出医方了,你们所料不错,无量道之中不仅有大夫,还有个医术高明的大夫,但只凭这几张方子,还不足够确认此人身份,可还有别的丹药或者证供?涉及汤液经方和施针之术的皆可。” 裴晏想了想,“有,有不少人提到无量道的确让他们的病情好转,还有几人也被迷晕之后施针” 裴晏去公案之上翻找,不多时,抽出几本文卷递给姜离,“这些证供都有入邪道病患的口述记载,其中有两个是巡防营都尉的证供。他二人一个腿伤残,因此丢了前程,郁郁寡欢之时,也是一个青楼的相好找上了他,他和敏之很像,也被私下诊治过,但后来说起那无量天尊,神乎其神的,他便不敢信了。还有一人是肝病,经历也类似,至于仙丹,目前还未找到新的,我派人去拱卫司走一趟,看看他们有无缴获。” 姜离应好,接过文卷翻看,一边看一边问:“那法阵之事可有眉目了?” 裴晏颔首,“按玄灵道长的说法,如今又锁定了一南一北两片民坊,冯骥和十安带着人摸排,这一两日便会有消息。” 姜离点点头,“既如此,那我先带着这些证供回宫看。” 姜离似乎很着急看这些证供,裴晏心底生出一丝怪异,又道:“还有一事,周瓒已经招了,当年的确是太子在疫病初期便找到了他,让他调配有毒的天兰香,他试验了两日,用了蟾酥毒入香,他一开始不确定是用给谁的,但后来也明白了,既然参与了此事,便再也没有后悔的可能了,那之后便一直暗地里效忠太子。后来郑文汐也中了毒,且怀疑到了那香膏之上,太子便命他配了毒药毒死了郑文汐,对外只说她染了疫病。” 姜离黑幽幽的瞳底终于露出两分神采,“那太好了!” 裴晏颔首道:“太子今日便会受审,一旦他说的和周瓒并无出入,广安伯的案子便可平反了,你可以放心了。” 说至此,裴晏又想起一事来,自屉子里拿出一份卷宗道:“这是我派人调查那徐星所得,里头也有几份医案,你且看看有无异常” 姜离应好,抱着一摞卷宗告辞而去。 她来得快,去得也快,裴晏若有所思,宁珏也觉得古怪,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纠察那邪道祭祀大阵,便道:“师兄,让我去安业坊和崇业坊搜吧,事到如今,最起码这件事得善始善终。” 他能重整精神,裴晏自然欣慰,当即应了下来。 姜离回宫便在寝房中埋头苦看,直至黄昏时分,淑妃娘娘带着德王来访。 皇后命佩兰姑姑将她唤来正殿,又无奈道:“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从大理寺拿了些卷宗回来看,一看就是一整日……” 淑妃知道姜离所求,道:“你快别担心了,太子下午已经招认了。” 姜离眼皮一跳,“认了主犯之罪?” 淑妃迟疑片刻看向德王李尧,李尧道:“认了是他下的令,但是把罪责推到了那周瓒的身上,他大抵是想学肃王,说一切都是那周太医下毒下的太重了,他当时鬼迷心窍,但是没打算让李翊死在除夕,他也想着让李翊至少过了上元节再出事的,但是李翊忽然毒发,令他手忙脚乱,这才有了郑文汐和紫苏的破绽,他还说自己一开始没想害死这么多人。” 淑妃冷笑道:“娘娘您听听,全都成了别人的过错了,这一次谋反,他手下之人死了万余,禁军也折了四五千人,这么多人命全拜他所赐!” 萧皇后道:“那位怎么说?” 淑妃道:“陛下说打入天牢最底层,谁也不准见,还上了嘴笼。” 天牢的囚犯为重犯,多有不怕死之辈,但一般只有咒骂不停对皇帝大不敬之人,亦或者想咬舌自尽之人,才会有嘴笼之刑,因那嘴笼不仅会罩住头脸,更会塞一木棍在口中,姜离在旁听来,倒没想到会给太子上嘴笼。 萧皇后面无表情的,又问:“听说让袁兴武兼任了巡防营上将军?” 淑妃笑道:“是,袁将军那夜奋勇杀敌,据说只他一个人便斩了两三百人,这救驾的头功的确算是他。且那徐钊跟着太子反了,眼下也暂无旁人顶替了,据说徐钊早先因寿安伯付家的事被陛下斥责,后来这半年也未得陛下好脸色,便怀恨在心了。想着太子早晚是帝王,还不如一早立下这从龙之功,便应了太子的拉拢。” 姜离听得冷笑,徐令则背弃付云慈闹下丑事,令付云慈的名声也受损,徐钊表面上请罪认罚十分服气,可不想心底竟怀了恨意,最终走向了这诛九族的下场。 姜离想到这结果,心底不免生出了一丝快意来。 淑妃又道:“袁将军虽要紧,但陛下也不想早早赐他爵位,便让他兼管巡防营,也算极其爱重了,以后这些年,他要成为朝堂之上最风光无二的武将了,封侯也是早晚的事。” 萧皇后点头,“也不错。” 淑妃这时看了姜离一眼,“午间袁夫人刚入宫与我饮宴呢,袁将军得了赏赐,也给袁夫人赐了诰命,她入宫来谢恩,正好我替陛下招待她,席上这位夫人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一个劲儿的给我说他们那过世侄子的事。” 姜离有些心不在焉,但听到此处回过神来,“那个袁焱?” 淑妃笑着应是,“就是那个残害过同窗的,今岁三月里查清了这案子时,袁将军也被陛下训诫过,本以为他往后难升了,却不想这次立了大功。这袁夫人生怕那次的事还影响袁将军,便一个劲儿的给我强调,说当初那袁焱是如何如何不驯,带着那付家公子如何如何作闹,袁将军常年在军营之中,她根本管不住” 萧皇后道:“他有此功,那侄子已算小事了。” “可不是,我安抚了她两句,可她硬是不信,一会儿说那侄子胆大包天,连袁将军的书房都敢闯,又说因那侄子学问好,连她们母子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连袁将军对他发火,他都能仗着学问好哄得袁将军心软” 姜离意外道:“袁将军因何发火?” 淑妃无奈道:“她说是那侄子看了不该看的什么,平日里连她都不能自由出入袁将军的书房,那侄子却自己跑进去了,又哭着说,袁将军此番肩上中了一刀,以后只怕要落下遗症,说早些年为了习武,袁将军身上便落下不少毛病,如今的功业都是拿性命换来的,到底是武将的夫人,口若悬河,我止都止不住。” 淑妃坐了没多久便离开,姜离便也返回了寝房中。 这一夜她睡得颇不安稳。 翌日已是初七,清晨刚起来,姜离便听到了一阵古朴悠扬的钟鼓乐声,一辨方位,竟是万寿楼方向来的。 佩兰姑姑便道:“开始排演万寿节的傩戏了。” 姜离心间微动,“祭宫的祭师也来了?” 佩兰姑姑颔首,“是的,从前每年万寿节和除夕都来的,这几年因为太孙殿下之故,便只有万寿节来了,姑娘若是好奇,可以去后面看看啊,就在安礼门内,离我们这里也不算远的。” 萧皇后也道:“瞧你这两日精神不高,去吧,小孩子家家的,别死气沉沉的。” 姜离已年至二十一岁,哪里还算小孩子?她听得哭笑不得,也不想拂了皇后好意,早膳后,便与和公公一道往万寿楼行去。 远看之时万寿楼重檐飞角,高耸入云,到了近前,瞧见了那层层斗拱飞檐与朱漆彩画,其震撼程度愈发溢于言表。 和公公叹道:“我也算是看着这楼立起来的,小郡王往后要因这万寿楼流芳千古了。” 万寿楼九重,楼高十丈,位于安礼门内,重楼建于三尺高台上,前庭是玉雕栏杆合围,白玉石铺就的小型广场,举目往上,便见四楼朝向安礼门的一方,有一处格外精致的露台,那里正是万寿节当日,天子与万民同乐祈福之地。 此刻广场上乐师武卫林立,姜离适才听到的乐声便是他们演奏。 姜离与和公公不好走得太近,仔细一瞧,看到了六个戴着赤红方相面具的祭师正在祭坛旁作舞,正是大周祭祀时必要的傩舞。 傩舞是为祭神跳鬼、驱瘟避疫、安庆酬神的娱神之舞,戴着面具的祭师们配合鼓乐手舞足蹈,莫名有种诡异又庄严之感。 姜离目光扫过六人,虽看不到几人的脸,但只凭身形,也能猜到是祭宫里救助伤兵的那几个祭师,待看到其中一人时,此人双手前后并举变幻,左右脚横跳的姿态引得了姜离注意,明明看不到脸,但姜离竟觉得这身形有些熟悉。 “阿离” 忽然,一声惊呼响了起来。 姜离侧目一看,便见是李策和李同尘带着一队工匠从远处而来。 看她站在这里,李同尘欢喜地小跑过来,“你怎会来?我听说你在皇后那里,这几日一直想去看看,可奈何万寿节马上就到了,我们这里还未忙完,实在不得空。” 说话间李策也到了近前,“来看傩戏?” 他倒是一瞬间猜到了姜离目的,姜离点头,“皇后娘娘怕我闷着,让我来瞧瞧热闹。” 李同尘笑道:“这热闹还没开始呢,今日只是预演,等到了初十那日,你来看,保准好看,在那之前,礼部和内府都得收着些。” 李策想说什么,但这时不远处的工匠唤道:“小郡王,还有两处佛龛需补” 李策一默,又深深道:“等万寿节之后,我再与你好好说话。” 姜离自然答允,李策一走,李同尘一脸痛苦道:“太忙了太忙了,这些日子真是脚不沾地,我听说太子被押送回来了,魏氏的案子定会平反的。” 姜离心中感动,正要说什么,眼风一错,看到李同尘脖颈上生了一片红斑,红斑上有明显破口,明显是被他抓的,姜离忙道:“你这是怎么了?” 李同尘抓了一把脖子,无奈道:“我也不知,昨日刚把一楼那释迦摩尼十大弟子的佛像安顿好,晚上回去就开始痒了,不知是不是熏了香烛沾了香灰的缘故。上一次发这么大的疹子还是幼时放焰火的时候……罢了你不必担心,我也不与你多说了,等忙完了这一切,我们再好好的聚聚,初十你早些过来!” 李同尘说完便走,很快跟上了李策,眨眼功夫,一行人入了万寿楼中。 见李同尘找到了兴趣所在,姜离自然十分欣慰,再看向那几个祭师之时,便见他们排演完毕,纷纷掀下面具,姜离不知看到了什么,眉头微微一皱。 眼看着祭师们也前后脚离开,她心中惦记着邪道诸事,到底没兴致久留,一炷香的功夫不到便返回了安宁宫。 禀告皇后娘娘之后,又出内宫奔大理寺而去。 到大理寺时,除了裴晏、宁珏和付云珩三人,虞梓桐和玄灵道长也在。 刚进值房姜离便发现了不妥,除了玄灵道长之外,另外几人面色皆是严峻,像是遇到了什么大难处。 姜离奇怪道:“怎么了?怎这幅表情?” 几人跟前正摆着长安舆图,裴晏令她近前,道:“兴化坊那家的尸骨已经挖完了,宋亦安验骨下来,发现是个七八岁左右的女童,同样也发现了丹砂,死因推测还是丹砂加上活埋,但从骸骨上来看,看不出何处有残疾。不过我已经派人去找当年长安城报官的那几家父母了,早间找到了一对,极有可能是第一个跛足男童死者的父母,另外几家时隔多年,还要花些功夫,若找到所有报官人家,或许能对上准确特征。” 姜离了然,又道:“那何事让你们难做?” 裴晏指着眼前舆图道:“一东一西两家都找到了,但南北两家并不顺利,若按照这阵法的排布,南侧的祭祀之处,应该在安业坊中,但我们找了许久,发现附和租赁买卖的宅邸只有十多家,这些人家冯骥都已摸排过了,当年买宅子的主人一直在住,没发现任何异常,这些人家多为商户,也没有不法前科,家中甚至少有患病之人。” 说着话,裴晏指向东边,“按同样的道理,东边则在太平坊中,不仅在景德二十六年前后买卖宅邸的极少,在我们划定的区域,甚至皆是非富即贵之家,庆阳公主,恒亲王府,还有贤妃母族殷氏,许多宗室王侯皆在此。” 太平坊紧邻着宫城,乃是整个长安最贵胄云集之处,其中的府邸多为敕造,寻常达官贵人便是得陛下看重,亦或者家财万贯,也难住到那里去。 姜离沉思片刻:“若不曾买卖宅邸,那会否是利用了主持祭祀之人自己的宅邸呢?祭祀之事若在寻常百姓家里,算得上可怖,但在那些邪道之人眼里,必定是寻常,甚至颇为神圣,只是他们每次布阵要用五处宅子,总不是每个方位都有自己的宅子” 裴晏颔首,“我也做此想,但如此一来,便有些大海捞针的意味。” 鹤唳长安 第225节 宁珏这时道:“安业坊那附近有二十多家都在布阵范围之内,太平坊也有七八家,衙门上门探问之时,这些人家都说家中无状。” 虞梓桐眨了眨眼,道:“依我看,不如悄悄去探,反正大理寺和拱卫司武艺高强之人不少……” 宁珏不由道:“但若他们早就毁了踪迹,自己探又能看得出什么?” 虞梓桐与宁珏素不对付,哼道:“那如今这般停滞了住,难道等着邪道徒自己跳出来不成?” 宁珏一时语塞,复又看向裴晏,裴晏道:“那些医方和证供,你可看出什么来?” 姜离默了默,“能看出来大部分医方出自同一人之手,先前的推断是对的,无量道靠着‘仙丹’唬人,这个大夫可谓十分关键,而此人虽属于邪道,却一定不会信那无量天尊,说不定这个人便是所谓的无量圣主。” 虞梓桐想了想,“正是此理,底下的邪道徒以为天尊保佑才病情好转,但这个大夫却是心知肚明,一切都是靠他的医术的” 裴晏便道:“此前这些医方我也让金永仁看过,他看了之后,只说此人医道颇为高明,但也无法确定此人身份特征。” 虞梓桐又道:“若此人就藏在太医署,他只怕不敢说吧,更有甚者,说不定就是他自己呢?” 宁珏撇嘴,“你以为随便抓一个人就是邪道头子啊?” 虞梓桐正要反驳,裴晏道:“虞姑娘说的不无道理,且金永仁并非自己人,我也怕提前露了端倪” 虞梓桐眼底一亮,哼道:“听到了没?” 宁珏耸了耸肩,只做不以为意之状,虞梓桐气不打一处来,想到为了这宅子花出去的银钱,眼珠儿转的溜圆,十分想将那什么圣主揪出来。 裴晏不管他二人,只继续道:“拱卫司那边又缴获了些仙丹来,我让他们送过来了。” 姜离喜出望外,“我待会儿便看!” 裴晏将一只锦盒递给姜离,又送上了几份证供,姜离心满意足的收在怀中,像正急着等这些东西,裴晏心底升起一丝狐疑来。 付云珩一直在查那孩童被拐的案子,这时道:“这些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难道不是道长适才说的什么乩童吗?若那邪道真的七年作乱一次,那近日丢的那几个孩子,如今岂不是正危险着?我们应该想法子救人才是” 姜离奇怪道:“什么乩童?” 玄灵道长道:“这个无量道当年在北齐之时,便喜好用各种天花乱坠的教义来草菅人命,其中以孩童祭祀守护兽,是当年的魔教流传下来的,但到了无量道时,他们在祭祀孩童之前,通常会举行盛大的乩童之礼,按她们的说法,是要向人间苍生,昭示这些孩子即将被进献,并且他们说,越是生而残障的孩子,身上福泽越多,但其实,就是欺负那些孩子要么不会说话要么看不见,要么残疾逃不了,好被他们掌控。” “意思是,要把那些孩子带到人前来?”姜离讶异道:“那这样岂不是会被自己的亲属认出来吗?如何做到滴水不漏呢?” 玄灵道长摇头,“这便不知了,当年在北齐,据说是把孩子们装在什么木瓮里头,所有人欢歌艳舞,却不知那藏起来的孩子才是主角。” 姜离听着这话,心底莫名滑过一丝诡异,但还未想清楚那念头是什么,一旁的虞梓桐已经道:“要救孩子,也得找到那邪道首领,查问他们今岁何时动乱啊,毕竟孩子们才被拐月余,这无量道如此花里胡哨,应没有这样快吧。” 裴晏道:“不能寄希望于此,确实要查得越快越好” 宁珏便道:“那我再去安业坊探一探吧。” 付云珩也道:“我再去当年那跛足孩子的家里走一趟。” 裴晏应是,他二人随后而去。虞梓桐默了默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还是去找那原主人吧” 说着,她看向姜离道:“那原主人就在长安城外,但自从知道这宅子有问题,大抵怕我们退银钱,竟然怎么都不见面,衙门的人去了也只推脱老爷夫人都病倒了,一问三不知,再不说当年宅子里的怪事,今日我再走一趟,非得让他们好好说说。” 此刻已近午时,虞梓桐一走,自然也带走了玄灵道长。 他们一去,值房内空荡下来,姜离这时道:“徐星的医方我也仔仔细细看了,我隐约觉得,徐星那几张医方,也是出自无量道之手” 裴晏语气骤然严肃起来,“当真?!” 姜离拿出前夜所记,“徐星乃是心疾,用的方子乃煎养肝肾之阴,使木不侮金,子令母实;其选用瓜蒌薤白半夏汤振奋胸阳,桃仁、红花、丹参活血养血;加四逆散疏肝解郁,使木不刑金;佐白芷兼以解表。其中四逆散中柴胡以升其气而令肝疏,柴胡、黄芩为小柴胡汤的君药,一升一降,升降相因,是以柴胡达九钱之多1,这般用药,可谓猛烈,一般的大夫绝不敢如此配伍” “而我在看梁天源和宋安明的‘仙丹’,以及昨日给我的那些证供之时,便发现这位大夫用药多烈,似乎格外想让病患病情好转,由此来相信‘天尊’护佑。除了都用药大胆之外,其医方重辨病与辨证相合,尤其重六经辨证,并且看医方便可知汤液之外,一定还有针灸相配合,这种种相似点,让我怀疑是同一人。” 裴晏对医理一知半解,但姜离如此肯定,他自相信此刻值房内并无外人,他不由道:“可如果徐星也入邪道,那沈家的案子,便一定与邪道有关了,另一人证韩肃清明显也是邪道中人,沈伯父正是被他们二人定了罪。” 姜离苦思起来,某一刻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骤变。 她急忙道:“当初得知沈家旧案经过,我最大的疑问便是为何幕后之人能提前一年为沈大人做局,就好像他们提前知道那堤坝要决堤,一定要找好那替罪羔羊似的。但、但如果徐星和韩煦清皆是邪道中人,此事又生在景德二十六年,再联想到你师门来信所言,那当年的一切不就有了解释?” 姜离情急地看着裴晏,裴晏剑眉拧起,很快变了脸色:“堤坝决堤害死上万百姓,而师门来信说过当年魔教残害武林时曾有过屠村镇之行,倘若沈家的案子是他们提前一年谋划,那……那便只能是为了活祭!死的人越多,他们所求越能达愿?” 话音落下,裴晏自己都不敢置信,“景德二十六年,先是蒲州决堤,又有几个残障孩子被拐,到了年末,淮安郡王也死于非命,这一切都出自邪道之手……” 饶是姜离见过那么多命案,也很难想象如此大恶,她手臂上瞬间起满了鸡皮疙瘩,呼吸微促道:“若我们的猜测是真的,那景德三十三年呢?那几个孩子被拐,虽不知下落,但很有可能也被活祭了,到了年末,皇太孙病危,他的死,是那年最大的祸端,他会否是景德三十三年被活祭的贵人?若是的话,那,那那场瘟疫……” 姜离悚然失声,裴晏也顷刻间僵立了住,“当年那场瘟疫,长安城中至少死了两三千人,若连这瘟疫也出自邪道之手……” 裴晏无法再说下去,什么样的邪道,能借天灾与疫病之名草菅人命?千千万万的大周百姓,竟然只是邪道祭祀的一环?! 姜离通身发冷,裴晏也久久说不出话来,好半晌,他幽幽道:“当年徐星欺师灭祖,诬陷沈伯父,后问罪于他时,他俯首认罪,决然赴死,此行更令沈伯父辩无可辩。当初我不明白,但前几日去拱卫司牢中,我见过那些对邪道深信不疑,且为了邪道寻死之人,如今我倒也明白了,他们是真的信那无量天尊存在,信生前忠心侍奉天尊,死后一定能登极乐之境,他们各个科考入朝,皆是天子门生,饱学之士……” 裴晏语声沉痛起来,但他很快又道:“今岁是第三个七年,被拐的孩子已出现了,后面定会有大规模的活祭与年末被祭祀的贵人” 姜离眼皮一跳,问道:“朝中说太子是邪道主使,我本不信,但我忽然想到,太子谋反会不会是大规模的活祭?” 太子谋逆前前后后拢共死伤两万余人,裴晏沉吟道:“除非太子便是邪道圣主,否则何必自己亲自参与?如今落个兵败的下场,陛下寿辰之后,他的下场多半与肃王相似,依我看,或许更像被献祭的贵人……” 姜离忽然又道:“若说贵人,那肃王可也能算?” 裴晏被她问住,但又道:“前两次都是年末,按理如今还远远不到时辰。” 姜离也不愿想邪道已开始害人性命,便顺着道:“对,我们还有时间,你不必管魏氏的案子了,将精力放在沈家旧案和邪道上便可。” 话虽如此,二人眼底阴霾却未褪去半分,大抵发觉气氛太过沉重,裴晏又柔声问:“这几日在皇后娘娘那里可好?” 姜离露出丝笑意,“你不用担心我,淑妃娘娘说,只要我在皇后娘娘身边待着,陛下那‘戴罪之身’四字并不算什么” 裴晏紧拧的眉头松了三分,道:“太子虽然被带回来了,但他谋反善后之事也颇为繁杂,并且高家和他身边那个参将还未被捉住。” “参将?你是说那个常英将军?” 裴晏颔首,“此人也逃了,倒是那王进福对太子忠心耿耿,一起被捉了回来,如今也在天牢之中关着,他倒是在为太子叫屈,说太子生出谋反之心,都是那个常英怂恿的,又说太子对常英恩重如山,他是以怨报德。” 裴晏自然不信这话,接着道:“至于魏氏之事,如今大家都明白了真相,算是心照不宣,待陛下万寿节后定了太子下场,平反之事我会上奏的。” 姜离莞然,又拍了拍手中装仙丹的锦盒,“两日之内,我必判出所有医方。” “姜姑娘,你看看尧儿身上的礼服好不好看?” 姜离回安宁宫之时,淑妃正带着德王来访,德王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四爪蟠龙纹广袖冕袍,衬的其人龙章凤姿,她大抵是叫德王来给萧皇后看的,姜离回来了,便也要听一听姜离夸奖德王。 姜离诚实地说了“好看”,便在皇后下手位上陪坐。 淑妃叹了口气道:“娘娘,你说这一切是不是有天意?尧儿这些年什么都没争过也没抢过,到头来,储君之位竟然要落在他手里,说真的,这几日下来,太子妃没了,贵妃在御惩司也疯了,太子也关进了地牢最深处,我看着在哪儿都笑容满面,可我这颗心啊总是跳个不停,只有来了娘娘这里才能安稳几分。” 淑妃显然把姜离当做了自己人,说这些话之时,也不避讳她。 萧皇后轻哼一声,“这么沉不住气,将来如何做太后?” 淑妃一愕,嗔怪道:“您这话说的也……真是让我不敢接,陛下在,您在,什么太后不太后的,您在说什么” 萧皇后也笑起来,“实话罢了” 淑妃又道:“按陛下的意思,想在万寿节那天,带尧儿一同登楼的时候说这件事,但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太快了,太招摇了,便好说歹说拒绝了,您就笑话我胆小吧,我如今是不敢做错一件事的。” 姜离暗暗咋舌,肃王被赐白绫,太子也命不久矣,如今景德帝能指望的的确只有德王了,还真是不争不抢,得来一个储君。 萧皇后道:“这万寿楼第一次用来庆典,的确是一起登楼便好了,下诏之事,可等到年底再议,事缓则圆。” 淑妃松了口气,“您也这样说我便安心了,哦对了,娘娘,如今东宫和齐王府都已经被抄检完毕了,宁娘娘那边陛下始终没个决断,我想给她求个情,却又拿不准该不该开口,您看依陛下的意思,会如何处置她们?” 姜离心头一个机灵,也连忙看向萧皇后。 萧皇后默了默,“你不必开口求情,给宁氏递个信,让他们上辞官请罪的折子,越快离开长安越好吧,在陛下寿辰之前,还有转圜的余地。” 淑妃面色一变,“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萧皇后叹道,“还能有什么法子?她身边的瑾儿是太子的血脉,不管是为了现在,还是为了将来,她们母子的机会都不多,让宁氏不要等了才对。” 淑妃面色紧张起来,没再多说便带着德王离了开。 她们母子一走,萧皇后道:“丫头,陪本宫去晒晒太阳。” 夏末初秋时节,午后的金乌暖融融的,姜离陪着萧皇后坐去屋外廊下,萧皇后道:“是不是没想到本宫和淑妃这般投缘?” 姜离坦诚地点头,萧皇后笑道:“她比我的宁阳大了两岁,我看着她,便似看个小辈一般,这些年过来我也将将当她做半个妹妹了,肃王和太子这般结局,尧儿不愿争抢,以后这担子也不得不是他来担,也是不易,为了他,也为了宁瑶母子,只能当断则断。” 皇室血脉姜离不好置喙,只道:“皇后娘娘似乎在为德王殿下遗憾?” 萧皇后懒洋洋的虚闭着眸子,“傻孩子,不是每个人都想拥有无上权力,坐上那个位置,身不由己的事便太多了……” 萧皇后入宫太久,时常便冒出些意味深长的话,姜离不知如何接言,便只陪着皇后坐在廊下晒太阳。 直至黄昏时分,姜离回到寝房,拿出裴晏给的仙丹和证供一点点细看起来。 既然答应了裴晏两日内判出医案,翌日初八,姜离几乎整日都未离开寝房。 而从早到晚,万寿楼方向皆传来了不少丝竹鼓乐之声,一听便知乐师在为初十的盛事排演。 至深夜子时,姜离写完最后一张医方之后,看着桌案之上排布的七八张医方,她不仅陷入了沉思,清凌凌的瞳底更尽是惊疑难定之色。 她看着医方呆坐良久,像怕出岔子,又从头将所有丹药再细究起来。 直至初九日清晨,姜离面色沉郁地出现在了皇后跟前,皇后昨夜被万寿楼的响动吵到,也未睡好,但众人皆知万寿节将近,便也不敢多嘴什么。 姜离为皇后请了脉,又开了个安神的方子方才出宫。 刚走出安宁宫不远,便见整个内宫北苑已被装点一新,所有宫殿回廊不染尘埃,通往万寿楼的宫道左右更挂满了锦绣帷帐,万寿楼外的白玉石中庭,不仅搭起了高耸的祭坛,还布置了百席以作宴饮,初十夜里,景德帝带着德王登楼,与长安百姓同乐寿辰之后,还要在此与文武百官赏月同乐。 姜离一路行来,四处忙碌的宫人们勤快利落,各个容光焕发,显然因着这盛事,宫里因太子谋反而生的阴霾已经一扫而空。 姜离心底没有一点儿雀跃,等她急匆匆赶到大理寺之时,刚一进东院值房,便见正堂西窗下,虞梓桐额上绑着血色白棉站着,竟是受伤了。 姜离吓了一跳,连忙迎上去,“这是怎么了?” 虞梓桐面上青红交加,往裴晏和宁珏几人处瞟了一眼,轻咳一声道:“那日我不是说想自己去探一探嘛,便夜里潜进了恒亲王府,结果,恒亲王府的护卫武功高强,将我当做了小毛贼追赶,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逃脱……这里嘛,咳,是王府护卫射箭擦伤的,没大碍,你不必担心的” “射箭擦伤?!”姜离大惊,“射箭擦过了额头?” 见她惊怕起来,虞梓桐连忙拉住她,面上露出一抹羞涩笑意道:“没事没事,别担心,有人救了我” 姜离看出古怪来,“何人救了你?” 虞梓桐有些扭捏地再轻咳一声,“如果没有认错的话,应是……沈公子……” 姜离目瞪口呆,待转头看向裴晏,便见裴晏板着脸,面无表情的,一看此事便与他无关,姜离忙又问虞梓桐,“你如何确定是沈公子?” “当然是扮相啊,他面上罩着黑巾,只露出个眼睛,双手也带着黑色护手。”虞梓桐说着语声一低,悄悄道:“就和上次明华山一样……” 姜离哭笑不得,“上次……上次你应该没看到他真人吧,怎么就肯定是他呢?” “那次便是他救了我,这阵子我一直在找他的消息,昨夜我独自涉险,那一箭差点就要了我性命,来人通身墨黑,身手极好,不,应该是非常好” 虞梓桐说着面带崇拜之色,又一摊手,“那这样一排除,除了他我想不到还有谁了,且他救了我就走了,潇洒利落,一定是他!” 虞梓桐斩钉截铁,一旁听着的宁珏哼笑一声,“万一人家只是一个过路的江湖豪侠,不愿与你说话,也不愿承你的感激呢?” 鹤唳长安 第226节 虞梓桐闻言羞涩一散,立刻瞪向宁珏,“你懂什么?你还是沈公子的同门师弟,啧,你真是辱没了你们师门” 宁珏轻嘶一声,“哎哟喂,到底谁辱没了师门啊,我那位沈师兄可是早就被逐出师门了!” 虞梓桐哪里能听旁人说沈涉川的不是?更别说是宁珏说了,她正待做怒,姜离连忙劝住了她,“你伤在额头,快别多言了,莫要轻慢。” 看在姜离的份上,虞梓桐忍了下来,想到昨夜的情形,她大度道:“罢了罢了,我正高兴呢,不能让不相干的人怀了我的心情” 说着,她又低声道:“你说他怎么会出现呢?难道也在调查邪道?还是说,他知道我挂念他多年,是来见我的?他如今会不会就在我们附近?” 一旦提起沈涉川,虞梓桐便格外天真遐思,她虽压低了声,宁珏和裴晏却也听见了,裴晏表情古怪起来,宁珏更阴阳怪气道:“可不是就在你附近,我那师兄说不定会变身,这屋子里说不定有五个人呢” 虞梓桐咬牙切齿,“宁游之” 眼见争端一触即发,姜离连忙再劝,好容易将虞梓桐安抚下来,她一边看着宁珏,一边走到了裴晏身边,二人对视,表情皆是古怪,非要说的话,裴晏一人分饰二角,这屋子里可不是有五个人? 姜离想了想,还是没打算将内情告知虞梓桐,若得知牵挂了数年的人,早在八年前就已经过世了,那她得多梦碎? 但昨夜救了虞梓桐的人又是谁呢? 姜离思及此,莫名看了一眼笑嘻嘻的宁珏。 这疑问虽未解,但姜离此来是为了正事,她将这两日所得医方道出,又道:“可还有别的证供和仙丹?我还要再仔细看看。” 裴晏终于问道:“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姜离略一犹豫,“有了些猜测,但论证还是不够,我不敢肯定。” 裴晏便道:“拱卫司或许有,我让人去问” 裴晏说完,当真遣了人去拱卫司,又对她道:“你来看,按我们前日的推测,我已经让玄灵道长去宫城四周看了一圈” 姜离近前去,很快惊讶道:“这是按东宫的位置来排布的?” 长安舆图之上,以东宫为中心,以一红线画了个大圈儿,大圈之内,又有正南正西正北正东数个小点被圈了出来,皆代表着一片民坊。 裴晏道:“若我们猜测的不错,那这东宫四周,应该也有四处祭祀,并且就在七年之前,只是如今一处都未确定,只能在这几个方向上摸排” “这便是真的大海捞针了。”姜离道。 十四年前的祭祀好歹有虞梓桐新宅中的骸骨为准,但七年前的祭祀,只怀疑东宫为中心地,东西南北四方上却无参照,这样找,不知何年何月才有线索。 一旁宁珏沉声道:“我实在不信会如此疯狂,怎么敢拿皇太孙去活祭呢?如今查下来,凶手要么是肃王,要么是太子,那便是说,真有邪道谋害皇太孙,也只能是他二者其一,难道同龄邪道之人,真是太子吗?” 事到如今,宁珏对太子已无分毫维护,裴晏看着姜离道:“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我们正在调查太子隐藏在各处的私产,若刚好与祭祀的布阵方位相合,便仔细去探查一番,至于淮安郡王这边,目前我们已经将所有疑似宅邸摸排了一遍,但几乎都没有线索,包括恒亲王和庆阳殿下那几处宅子,也都去问过一遍,一切如常。” 没有人知道邪道到底什么时候作乱,见线索极少,姜离心底不免煎熬,正看着长安舆图苦思之时,外头九思忽然疾步而入,“公子,展扬派了人来,说有事要见公子和姑娘。” 姜离看向裴晏,问道:“展扬?他怎会派人来?” 裴晏也不解,“先把人叫进来吧” “见过大人和姑娘,小人名唤齐安,是展府的管事,老爷派小人来长安,是为了阿秀和阿彩姑娘的事” 展扬派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灰衣男子,他道明来意,姜离意外道,“她们怎么了?” 齐安道:“当初两位姑娘被收养之后,老爷收到了姑娘的信照看她们,后来夫人真的去拜访了,但为了不打扰人家,也就去了一次,这几日快到中秋了,夫人让人下帖子请那两位姑娘过府做客,可没成想到了那府上,却已人去楼空了。” 姜离一下站了起来,“怎会人去楼空?” 齐安道:“对外说是搬走了,可我们夫人头一次去的时候,那主家热情相待,没提过要搬走的话,这前后才月余功夫。且前日夫人得了消息,让小人去打听之时,附近的街坊邻居说,这家商户的确是开铺子的不错,但其实暗中换过主人,新来的这对中年夫妻才来了半年不到,只对外说他们是先前那掌柜的表亲,但并无亲缘。” 姜离耳畔轰然一声,“意思有假冒之嫌?” 管家道:“有的人为了生意好做,喜欢说自己和老东家有亲缘,具体我们也不知他们是怎么说和的,因那老东家人也不在商州了,我们一时半会儿搞不明白。老爷和夫人说,既然姑娘去信相托,便得让小人来禀告一声,免得过个三五月才得知,许会出事。” 姜离一颗心紧紧揪了起来,“奇怪了,收养之前济病坊的师父去实地拜访过,就是避免被恶人哄骗,但如今看来,师傅们被他们蒙蔽了?且好好的怎会搬走呢?” 姜离看向裴晏,裴晏也不明,但忽然,姜离一下想到了前日在御街上遇见花魁花车的那一幕,她如遭雷击一般愣住,急声道:“不对,那不是巧合的印痕……” 裴晏上前来,“什么巧合的印痕?” 姜离心急如焚,却不知从何处开始说起,“还记得阿彩喜欢作画吗?但她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总会在落款处画一朵胖胖的云彩,前几日我与和公公回宫时,经过了登仙极乐楼的花车,那花车上是花魁游行,还有人洒仙楼特制的绒花。当时我们接了绒花在手,便让我瞧见其中一朵的花瓣上竟有个云彩印痕,与阿彩画的十分相似,我当时只以为是巧合。” 宁珏和虞梓桐也到了跟前,虞梓桐道:“可好端端的小孩子,怎么会和登仙极乐楼有关系呢?” 这一言好似一道晴天霹雳,姜离脑海中电光一闪,立刻道:“不!阿彩不算好端端的孩子,阿彩不会说话,她患有口疾,裴晏” 裴晏陡然明悟,近日多有残障孩童失踪,若刚巧这个时候,阿彩和阿秀也不见了,且阿彩作画的落款还疑似出现在了长安城中,这怎不令人害怕? 裴晏利落道:“这就去登仙极乐楼!” 话音落下,宁珏和虞梓桐都打算同去,姜离也立刻朝外走,但刚迈出两步,她一把抓住了裴晏,“不,不行,不能这样去,如果真是阿彩,她不会说话,那云彩是她唯一能传出来的暗信,若我们这样去找她却没找到,岂非暴露了她?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子,到时候别人想如何待她便如何待她!” 姜离所言情真意切,只听得虞梓桐头皮发麻,她也急道:“那怎么办?仙楼的花车已经游完了,花魁也定了,这两日楼里正因新花魁热火朝天呢。” 裴晏安慰道:“别急,我让十安去探,不动声色即可。” 裴晏唤来十安,仔细吩咐后,十安应声而去。 十安此去至少一两个时辰,姜离凝声道:“收养阿彩和阿秀的老爷姓苏,济病坊的师父专门去过那家府上,并无一切异常,如果他们刚买了铺子不久,本家也不在商州,那为何不对师父们明说呢?且阿彩姐妹才被收养了两月有余,这样快便人去楼空,怎么想都不对。” 齐安还在旁等着,姜离这时看向他道,“你家老爷费心了,烦请您速速赶回商州,再查一查那苏老爷在商州有无亲朋,若是误会了便是最好,我们在长安也会找那两个孩子,若有了消息,帮忙送一封信便可。” 齐安应是,裴晏又命人给了赏银将其送了出去。 姜离担心的来回踱步,虞梓桐安慰道:“极有可能是误会,既然是商户人家,搬去别的地方也是有可能的,你别吓着自己……” 姜离忽地驻足,不知想到什么,面色更显严峻,“还记得玄灵道长说的乩童之礼吗?” 宁珏和虞梓桐一愣,裴晏在旁早已沉着眉眼,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虞梓桐惊道:“你是说那将孩子藏在木瓮里头,外面却欢歌笑语之礼?” 姜离点头,“登仙极乐楼这几日花魁巡游我虽未仔细瞧,但我记得那花车有两层楼高,花魁在顶楼上起舞,在其脚下站了许多人,有几个做仙童打扮,分明就是小孩子,虽然各处都有年纪小的侍奴,但……真的很像!” 虞梓桐抚着手臂道:“你真是把我鸡皮疙瘩都吓出来了,如果是你想的这样,那花魁巡游可是有许多人参与的,如此一来,登仙极乐岂非有许多邪道之徒?” 姜离这时看向裴晏:“目前查下来,登仙极乐楼只有一个赵启忠与邪道有染吗?” 裴晏肃容点头,“登仙极乐楼已经被搜查了两遍,只有一个赵启忠露了行迹,你前日提了林瑕之后,我又复查了当年着火的案子,但那场大火烧毁了所有,京畿衙门留存的卷宗记载也寥寥,林瑕的生平我当年便注意过,此人出生敏州小吏之家,后来武举入仕,算得上顺遂,目前没有他也是邪道信徒的证据” 姜离紧攥着双手,宁珏道:“对啊,当年你在登仙极乐楼出的事,这一桩桩一件件,看起来倒是颇有关联,但我们此前探查下来,长安城中的许多青楼都有人入了邪道,要么是患病的妓子,要么是本就喜欢求神拜佛的伙计、管事,只出现一二个邪道之徒,并不能证明整个青楼都染了邪道。” 姜离自然明白,裴晏这时看一眼外头天色,“先等十安回来吧。” 姜离应是,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虽则如此,她脑海之中全是当日与阿彩姐妹作别的模样,一旁裴晏和宁珏商议着崇业坊第三轮摸排之策,她也半分听不进去。 没一会儿,值房外又响起脚步声,是付云珩大步走了进来。 “你们都在,那太好了” 付云珩这几日也是裴晏这里的常客,宁珏听出不对来,“怎么了?生了何事?” 付云珩道:“今日领了去齐王府统总赃物的差事,你们才齐王府藏了多少宝物?我可真是开了眼了,什么南海的鲛珠,有几大箱子,北地的鸽血红,两个海碗那么大的有好几块儿,还有几百年前的文玩珍品,什么金银玉石器物,满满当当摆了两间地下暗室,这些也就罢了,竟然还有一架龙骨。” 虞梓桐惊道:“龙?这世上真有龙?” 付云珩苦着脸道:“我也不知啊,但真的有一丈多长,就是传说中龙的样子,摆在地下暗室最里头,我进去的时候吓了一跳,他定是早就生了反心,陛下这会子定然已经知道了,怕是要气的不轻。” 齐王府已经查抄了数日,起初未发现暗室,这两日才知那王府地底下大有乾坤。 付云珩又道:“除此之外,那地宫之中还关了个人” 裴晏这时疑惑起来,“什么人?” 付云珩道:“是一个妇人,应该算老年吧,看起来六七十了,瘦瘦弱弱的,满头白发,背脊也驼了,人更是疯了……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看起来已经在底下过活许多年了,疯疯癫癫,语不成句,话都说不利索了。查问齐王府的管事,那管事已到齐王府十年了,竟然说不知是谁,只隔几日下去送些饭食,我猜测此人极有可能是什么获罪之人,或知道太子秘密之人,如今也被送入天牢了” 宁珏和虞梓桐好奇地对视一眼,但因二人互不对付,又疾快地撇开视线。 姜离耳边听着此事,心思却还在阿彩与阿秀身上,便未深问。 这时宁珏道:“齐王府我去过数次,还真不知那地底下多有暗室,那你们可找到和邪道有关之物了?” 付云珩蹙眉道:“不瞒你说,还真没有,我倒是想找到呢,我父亲也怀疑这邪道是太子搞出来的,但偏偏就没有,哦对了,今日巡防营在城门处抓到了几个身份有异的间隙,像是太子身边的死士,似乎是潜回来营救太子的。” 宁珏唇角几搐,恨声道:“都关进天牢最底下了,救人是做梦。” 虞梓桐道:“太子这么多年经营,就算身陷囹圄,只怕也没有结束。” 说起太子谋逆,宁珏心中便不好受,付云珩见他沉默下来,话锋一转,又将那孩童被拐的进展道来,然而两日探查之后,线索仍是寥寥。 既说到孩童被拐,姜离一颗心又紧张了不少,她切切望向窗外,只盼十安能快些回来。 又半个时辰后,眼看着日头西斜,十安未归,倒是拱卫司将新缴来的“仙丹”送了过来。 “大人,这两日又捉了七八人回来,这是刚搜出来的。” 裴晏接了木盒与证供,待拱卫司武卫离开,便转而交给了姜离,姜离有心查看这仙丹,奈何十安久无消息,直令她坐立难安。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十安终于匆匆回来。 姜离急切地迎上去,“如何?” 十安禀道:“小人去了登仙极乐楼,先往他们后楼中探了两回,又寻去大堂中探了管事的口风,他们说此前花车上的确有六个小孩子扮作了仙童,但那几人都是楼中管事、伙计家的孩子,扮一趟仙童给一两银钱,不是外来之人。” 虞梓桐大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可以放心了。” 裴晏又问:“可见到那几个孩子了?” 十安摇头,“花魁巡游已经完了,那些孩子都归家了,但见到了其中两个孩子的父母,他们说起扮仙童之事还乐滋滋的。” 宁珏道:“这般轻松挣到了银钱,自然高兴,如此我们便可放心了。” 说着“放心”,可一旁姜离的神色并未松快几分,裴晏道:“想到了什么?” 姜离看一眼手中木盒,道:“如今查下来,邪道拉拢信徒,最主要的目标便是那些病患绝望之人,其次才是心有所求,际遇坎坷之人,前几日,我和简家公子,还有桐儿、云珩一道去仙楼之时,远远见过那位仙楼东家沈二爷,当时简公子说,这沈家兄弟二人,老大已经病逝,这老二早年也病过一场,但后来捡回了一条命……” 虞梓桐忙道:“不错不错,我记得,那沈二爷面色瞧着就不对劲,当时你一看便推测他患的是心疾” 姜离颔首,“沈二爷的面相与身形,不似轻症之人,那他也极可能是邪道拉拢的目标。” 宁珏迟疑道:“但不可能每个患病的都被邪道拉拢啊。” 裴晏摇头,“姜离说的不错,如今找到了这么多邪道信徒,会发现,他们即便也拉了身份较低的三教九流之人入道,但其最终目的,还是向着那些非富即贵的人家而去,或是当权,或是掌兵,沈家乃广陵巨富,自可能是他们目标。” 姜离忽然想道:“药,沈二爷的气色不对,他如今一定还在用药,只需探一探他所用之药是否与邪道有关即可” 裴晏当机立断道:“我这就安排,今夜便去探。” 此刻时辰已经不早,姜离对手中的仙丹格外关心,便道:“既是如此,我先回皇后娘娘处看这些医方,明晨我早些出来” 裴晏颔首,“明日是万寿节,但白日里还有颇多时间可查。” 姜离应声,与几人作别后直回安宁宫。 鹤唳长安 第227节 她前脚刚走,裴晏立刻吩咐十安准备夜探诸事,宁珏蠢蠢欲动,裴晏便也允了他同去。 刚安排周全,冯骥风风火火地回了来,“大人!安业坊的祭祀之所找到了” 裴晏神色一振,问:“在何处?” 冯骥道:“就在此前我们搜查过的那家染坊之后,玄灵道长适才也与我们一同看了,原是我们都想错了,这一次不是柳树布阵,而是槐木,槐木也是极阴之木,就是那染坊后的老槐木林里。那槐木林砍伐之前,天然便是个布阵之所,因此没有重新栽种的痕迹,再加上此前砍伐的那一小片位置被遮挡了起来,我们便一直没有注意到,属下离开之前,我们的人已经开始挖土了,刚挖了三尺深,便见到了人骨,还是小孩子的骨头……” 裴晏立刻道:“叫宋亦安,现在就过去!” 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安业坊明锦染坊后的槐木林时,大理寺的武卫已经挖出来近百块儿尸骨。 宋亦安跳下马背便打开包袱,很快道:“应该是个七八岁女童的尸骸,现有的骨头上没看出明显的伤痕,手脚应该是康健的” 宋亦安边验边说,不多时,土坑中的一个武卫轻咦了一声。 “大人,找到了一块儿玉玦” 裴晏意外近前去,那武卫将玉玦擦了擦递了上来,裴晏接过手一看,便见是一块儿通体碧绿的精致玉牌,其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玉兔拜月纹样。 裴晏看着看着,心底生出一股子奇异之感,“怎么觉得这玉牌有些熟悉。” 他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忽然,不知想到什么,面色骤变,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草席上的尸骨,“这难道是……” 第223章 大结局(终) 夜色已深, 万寿楼方向的鼓乐声时隐时现。 姜离伏案于安宁宫寝房中,正将第八颗丹丸化开。 赤色丹丸溶于清水,化为赤红的药汤,以细棉滤过, 再以清水化洗, 如此反复, 丹丸中的药粉便露了真容。 “黄芪,丹参,黄精, 赤芍,郁金,延胡索……” 待写下最后六味药材,这颗丹丸的医方也被姜离判了出来。 看着案上已有的七张医方, 姜离再度陷入沉思,呆默了片刻,又埋头细究下一粒。 这一夜对姜离而言格外漫长, 直至五更时分, 她方浅眠了片刻。 再醒来时窗外已是晨光微曦, 姜离用过早膳后仍不停歇。 直至日头高升, 桌案上已摆了十来张医方。 这些医方或颇为相似, 或全然不同, 而姜离静坐着,再回想连日来判出的数十张医方和十多份病患证供, 一股子凉意似阴蛇般爬上了她的背脊。 她一错不错地望着医案,一时茫然难解, 一时又不可置信,彻夜未熄的灯火映出她恻恻变幻的眉眼, 亦映出了她血色尽褪的惨白面颊。 直至午时过半,安宁宫外来了太极殿的侍从,姜离才被佩兰姑姑唤了出来。 “姑娘,于公公派人请姑娘去太极殿一趟,只怕是陛下有什么不好。今日是陛下的寿辰,你过去了万万不可大意” 既有佩兰来唤,萧皇后自已允下,姜离便打起精神,跟着内侍往太极殿去。 半月之前,她还是薛氏大小姐,来太极殿多次已是寻常,如今她身份暴露,一路行来无论是太监还是宫婢,都暗暗打量她,显然都知道了她胆大包天冒名之事。 待至太极殿,于世忠迎上来道:“姑娘,陛下今日晨起后腰侧又生疼,这晚上的庆典极费精力,我只怕陛下撑不住,姑娘进去请个脉,想个法子吧。” 姜离迟疑道,“若用烈一些的药,可保陛下今日无虞,但我戴罪之身,不敢担这责任。” 于世忠道:“正是戴罪之身,姑娘才要好好的表现啊,陛下还是信姑娘的医术,姑娘尽管开方子吧,近日多事之秋,若晚上陛下撑不住就不成了。” 姜离一默,先问起景德帝今晨诸状 这片刻间,姜离听到了殿内传来的声音,似是袁兴武和德王在殿内。 于公公便道:“今夜德王要与陛下一起登楼见长安百姓,除了章统领,袁大将军也要一同参与宫城护卫,哎,近日城中不太平,叛军余孽说不定要趁乱行刺,真是半分也不敢大意,那安礼门城墙不够高,真怕有什么江湖人士来拼命。” 想到巡防营已捉拿了几个太子死士,姜离心底也生出担忧来,这时于世忠打开殿门,姜离浅吸口气,低眉敛眸地进了太极殿中。 殿内站着数人,果然是以德王和袁兴武为首,姜离走到景德帝跟前,几日未见,景德帝鬓边白发丛生,又比在祭宫时苍老了几岁。 姜离行礼后近前问脉,身后殿中,德王道:“父皇,这个常英这几年很得李霂看重,连他都是邪教之徒,可想而知李霂也脱不了干系,看来朝中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姜离心中一惊,那弃太子而去的常英竟也是邪道中人?! 德王如此说,袁兴武便也道:“陛下,当初李霂虽没认下邪道之祸,但常英可是他左膀右臂,微臣也赞同德王殿下之言。” 景德帝默了默,“姚璋,你如何说?” 姚璋拱手道:“微臣以为,若李霂是邪道首领,此番谋逆便不会如此轻率。定西军来得急,长安城中徐钊虽掌巡防营,但其根基并不牢固,用这样的人做为长安叛乱主力,足见太子手里的军将并不多,且那徐钊家里已搜查过了,他家里并无邪道证据,且王公公用刑之后也一直说是常英撺掇李霂谋反,按微臣多年来刑讯的经验,重刑之后,还坚持此前所言的,其实有些可信度。” 袁兴武闻言不由道:“姚指挥使还是坚持长安城的无量道和那沧浪阁有关?” 姚璋定声道:“至少与李霂有关的证据还不够。” 景德帝沉默下来,殿下几人见状便不敢再说。 姜离问脉也不过须臾,待景德帝摆了摆手,便行礼告退,待退出殿门将医方说与于世忠后,于世忠安抚道:“姑娘不必害怕,陛下近日身心俱疲,但对姑娘的怒意早晚会消的,姑娘在皇后娘娘那里安心侍奉便好。” 姜离自然只能应好,又命人送她回安宁宫。 姜离回头往殿中看了一眼,因心中还牵挂着阿彩之事,一回安宁宫便禀明皇后要出宫去。 萧皇后惊诧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都这个时辰了……今日早些回来吧,晚间还能看看热闹。” 此刻已是日头西斜,姜离不敢解释太多,只顺从应下后直奔大理寺。 赶到大理寺之时,裴晏与宁珏几人早已在值房等着她,几人的神情比前一日更沉重。 姜离先道:“你们可知太子身边的常英也是邪道之徒?” 裴晏点头道:“拱卫司昨夜发现常英府中藏有邪道之物” 还不等姜离接话,裴晏道:“有一样东西要你看看。” 这般急迫,定然是要紧之物,姜离心生奇怪,便见裴晏自袖中掏出前日所得的碧绿玉牌来。 姜离一愣之后,惊喜地瞪大眸子,“这是……哪里来的?可是找到了她?!” 姜离当年与小薛泠在济病坊共苦三月,后来薛泠被收养便断了联系。 她本不知小薛泠是谁,可前岁筹谋该以何种身份回京时,忽然得知薛氏有个孩子被拐走多年未归,一番打探之后,方惊觉幼时相逢的伙伴正是薛氏大小姐,后又让沧浪阁帮忙找人,几月没消息后,才有了冒名之行。 这块玉牌她记得清清楚楚,当年薛泠贴身佩戴,像护性命一样护着玉牌,因薛泠“不会说话”,常常遭人欺负,她替薛泠出了两次头之后,得了其信任,薛泠便将此物给她看。 这玉牌乃简老太爷亲手雕刻,世上只此一块,她当年觉得精美至极,心中暗暗羡慕,模样便记得格外清楚,因此防制之后才骗过了薛琦。 她万万想不到忽然找到了玉牌,惊喜之余又道:“她在哪里?现在薛氏被抄家,此事只能秘而不宣,是曲叔给你的消息?” 姜离太过激动,待话音落定,才发现几人面色愈发难看。 裴晏默了默,道:“昨日傍晚我们找到了安业坊的祭祀地,这块玉牌是在死者骸骨旁找到的,如果猜的没错,当年的薛泠不是被收养走了,而是被邪道所害。” 姜离如遭雷击,“安、安业坊?尸骸?!” 裴晏点头,“宋亦安验过尸体了,死者是个七八岁的女童,当时的身量应在四尺左右,骸骨并无残疾,若并无残疾,那多半是耳聋、眼疾、口疾之类,也对得上,当然,最要紧的证据还是这块儿玉牌。” 姜离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她明明是被领养的,她是被领养走的啊” 说至此,她忽地惊醒,“是了,阿彩也是被领养的……若阿彩也出了事,便是说,这领养不过是邪道拐骗孩童的幌子?” 姜离惊的无以复加,紧紧攥着玉牌,仍不愿相信。 她这么一说,宁珏将一旁的小包袱打了开,“昨夜我探了长安沈宅,找到了沈二爷近日所用之药,他的确在服用丹丸,但我还看不出来这丹丸有何异常,不过,我在他内室搜的仔细,还找到了一样东西” 宁珏这时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鉴,打眼看去,似是一面铜镜,但将正面一翻,这正面之上刻着的竟是那副八卦凶兽神像! 姜离惊道:“他真与邪道有染!那我那日看到的花车便不是巧合?” “不是巧合。”裴晏转身拿出一个锦盒来,“昨夜宁珏去探沈氏宅邸,我则让九思去坊间收了仙楼的绒花回来,这绒花栩栩如生,因是绢纱制成,有不少人专门留着赏玩,九思收了数十朵,又在其中找到了你说的那种印痕,你看看” 锦盒内堆着不少绒花,最上面几朵和姜离那日所见一模一样,花瓣之上正有胖乎乎的云彩印痕,且每一片的印痕都不相同,仔仔细细对比后,似是被指甲掐出来的。 姜离呼吸急促起来,“不是巧合,那我那日便真的遇见了阿彩!也就是说,阿彩被领养也真是邪道骗局,她现在就在邪道手中!!” 她看看绒花,又看看玉牌,一时急得眼眶都赤红起来,“难怪……难怪一直找不到她的下落,我只以为领养她的人也搬了家……” “我……我记得景德二十六年也有花魁巡游,当时我初入长安,甚至还跟着师父在御街旁看过热闹,倘若那时……” 倘若那时小薛泠就在花车中,这冥冥中的命数该是怎样残忍?! 姜离心痛难当,背脊阵阵发凉,见她如此,裴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阿彩姐妹很危险。” 姜离牙关紧咬,逼自己冷静下来,又道:“如果这沈二爷一早入了邪道,那只怕登仙极乐楼已经参与多年,阿彩上花车,可是那乩童之礼?” 裴晏颔首,“极有可能,我已布了人手,但眼下不好贸然行动。” 姜离心念百转,“登仙极乐楼……竟是登仙极乐楼,当年那林瑕最终入了的便是仙楼,且若我没有记错,七年前的瘟疫便是在当年的花魁巡游之后爆发的” 虞梓桐和玄灵道长也在一旁,此刻她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连瘟疫也是邪道所为?” 这一点姜离前日便和裴晏推想过,如今沈二爷既入邪道,此推想便只真不假。 虞梓桐又道:“若瘟疫与登仙极乐楼有关,那当年那场大火,是不是为了毁尸灭迹?却将你和其他人连累了?那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景德二十六年被活祭的是淮安郡王,景德三十三年被活祭的当真是皇太孙?” 诸问一出,姜离忽然看向沈二爷服用的丹丸。 这丹丸赤褐色,看起来并无异样,但姜离不知怎么,这时道:“先让我验一验他用的药,拿清水和干净茶盏来” 裴晏心知她如此必有缘故,立刻吩咐九思去拿。 一旁宁珏和虞梓桐对视一眼,皆有些不解,宁珏问道:“已经找到这铜鉴了,还验药丸做什么?他定是邪道之徒无疑了啊。” 姜离缓缓摇头,神色凝重,双眸直愣愣的,更像是着了魔一般,待九思将茶盏等物取来,她立刻去一旁的案几上细究起来。 虞梓桐看不明白,忧心道:“就算我们知道那沈二爷有问题,但如今怎么找到阿彩姐妹呢?如果打草惊蛇,岂不是害了她们两个?” 宁珏也道:“我昨夜都想再探一次仙楼,可我想起此前去搜查时,那楼台里里外外都搜完了,根本就没发现任何与邪道有关之物,他们一定藏得很好,我们若要出击,只能一击即中,否则就得不偿失了。” 裴晏这时肃容道:“还有一种更棘手的可能” 宁珏定定看向他,裴晏道:“若此前仙楼花魁巡游便是乩童之礼,那乩童之礼已结束三五日了,今岁的布阵活祭又会在何时?按前两次来看,大规模的死人并不在特定的时辰,但之后的数次活祭只怕不会间隔得太久” 二人说着话,不时去看姜离,便见姜离面色专注,眼神迫切,像急于确定某一个结果似的,虽是不明白,他们也尽量不打扰。 这时裴晏又走向舆图,道:“景德二十六年的祭祀,如今只剩下北面难已确定了,包括庆阳公主府在内的五家都十分配合,却都没找到线索。” 宁珏这时看向玄灵道长,“你就没有别的法子?” 玄灵道长叹道:“我只精通五行八卦之论罢了,一定就在这条轴线之上。” 宁珏又看向舆图,“这些地方范围还是太大了,且这些府邸皆是王公宗室,我们总不能掘地三尺的搜吧,除非有切实证据,不过……这些人各个身份不凡,邪道首领会不会在他们之中呢,敢拿郡王活祭,这首领本身定是非富即贵。” 鹤唳长安 第228节 虞梓桐道:“不是盯着仙楼吗?看看那沈二爷在与何人有连络不就成了?更甚者,万一头领就是沈二爷呢?并且” 虞梓桐话音未完,忽然看向了远处的姜离,“你怎么了?” 众人回头看去,便见不知何时,姜离已停下了验药,她面无血色地坐在桌案边上,顷刻功夫,额上已溢出了一片冷汗来。 裴晏连忙近前道:“怎么了?” 姜离没答话,她一双眸子死死盯着眼前的杯盏,眼底又是震惊又是骇然,口中更是喃喃有词,“原来是这样……” 此言道出,她忽地咬牙道:“原来这才是要我性命的原因……” 裴晏面色一变,“你想明白了?” 姜离当年不过是追着林瑕闯入了登仙极乐楼,直至如今,她都不明白何以要至她于死地,可就在刚刚,她似乎想通了一切。 她看一眼裴晏,再看一眼窗外天色,见日头西垂,天边晚霞似火,便强逼着自己定下心神,“我明白了,我一直不敢相信,但现在我不得不信了,只是……” 虞梓桐不解地上前,“什么不信?又什么信了?” 不知怎么,姜离语声发哑,双眸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竟隐隐发红,见虞梓桐发问,她看向虞梓桐的目光竟带着两分悲悯,直令虞梓桐一头雾水。 忽然,姜离又似想到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不,不对……乩童之礼已结束,他们时隔七年的活祭一定已经要开始了……” 她此刻神色异常,莫名有些神叨叨之感。 宁珏愕然道:“你不要吓我们” 姜离眉头紧拧,眸光簇闪,像在奋力地想通最后的关节,某一刻,她忽然看向眼前的舆图,道:“如果下一个活祭的贵人在宫里,那四方祭祀在何处呢?” 玄灵道长上前,上下左右划出了两道横线来,“那只能是在这两条轴线上。” 划线一出,宁珏轻咦道:“怎么又有太平坊?难道你是怀疑,有人想用宫里的人活祭?是贵妃?皇后?德王?总不能是陛下吧” “太平坊……” 姜离默念着太平坊三字,目光也死死钉在那里。 很快,她沉声道:“若是记得不错,太子这场谋反,获利之人只有德王和袁将军吧?除了他二人,其实庆阳公主也勉强算一个?” 虞梓桐道:“差不多吧,庆阳公主早先被诟病骄奢淫逸,近日却多有人赞她有宁阳公主之姿,德王和袁将军就更是了,一个要做储君,一个独掌长安两处重兵,不过袁将军这是运气好外加自己拼杀出来的。” 虞梓桐说着,却不解姜离这话是何意,看向宁珏,便见宁珏也摸不着头脑。 只有裴晏明白了她的意思,而他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面上闪过震惊难信之后,忽地肃然道:“我要回府一趟,你们在此稍后。” 眼看外面暮色将至,宁珏不解道:“师兄回府做什么?这天都快黑了,我们还得入宫参加陛下寿辰庆典呢” 裴晏头也不回地朝外走,眨眼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姜离一愣,也不明其意,但人已走远,她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又兀自陷入苦思之中。 裴晏出了禁中一路快马加鞭,等回到裴国公府时,最后一缕夕阳将将散尽。 他快步入府,看了一眼老夫人院落方向,直奔东苑而去。 到东苑时,里头正是一片灯火通明,往日素衣素面的高阳郡主,今日竟盛装打扮,她身着桃红描金的天香牡丹纹广袖宫裙,妆容明艳,满鬓珠钗,本该是一朵压得住锦衣华服的真牡丹,可因身形太过清瘦,令这身宫裙显得宽大了些。 裴晏站在门口,恍惚间有种不认识自己母亲之感。 “哎?世子这个时候怎么回来了?”刘嬷嬷先看到裴晏,很是惊讶。 裴晏缓步而入,一双眸子直盯盯看着高阳郡主,“母亲这是要去哪里?” 高阳郡主对镜描眉,并不答话,刘嬷嬷陪笑道:“世子,今日是陛下的寿辰,娘娘这是要入宫给陛下贺寿啊,多年未去了,今岁是六十整寿,娘娘想去尽一份心。” 裴晏一错不错地望着高阳郡主,片刻后,他沉声道:“都退出去。” 刘嬷嬷一愣,“世子?你……” “都退出去!” 裴晏一声沉喝,这么多年,无人见他如此震怒。 刘嬷嬷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高阳郡主这时终于从镜中看向他,她摆了摆手,刘嬷嬷连忙带着几个婢女退了出去。 众人一走,便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高阳郡主轻抚着身上华袍,轻声道:“这件宫裙是母亲嫁给你父亲的第一年,你父亲亲手为母亲制的纹样……” 裴晏打断她,“母亲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师兄到底怎么了?” 裴晏一去不回,宁珏心中莫名有些发慌。 再转头一看,姜离握着那碧绿玉牌站在西窗下喃喃有声,也显得很不正常。 虞梓桐看着黑沉沉的天色,又道:“都去了小半个时辰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不是还要入宫参加寿宴吗?你听,是不是能听到安礼门方向的声音?” 宁珏屏息片刻,“能听到,今夜陛下要登楼见长安百姓,安礼门之外只怕已经等了万余人了,庆典戌时初开始,这马上就要开始了!” 宁珏说着,着急地看向窗外,虞梓桐也纳闷,“他们两个都在打什么哑谜?有什么秘密不能敞开了说……” “今夜宫中有多少禁军?” 虞梓桐话音刚落,苦思良久的姜离忽然开了口,宁珏答道:“如今应有五千吧,只是少了羽林卫,如今的禁军之力不比往日了,怎么?你担心今夜会出乱子?” 一听有五千禁军,姜离似乎松了口气,又幽幽道:“太子谋反失败,失败了,那接下来会如何做……” 宁珏和虞梓桐四目相对,皆觉姜离可能癔症了。 宁珏本是想问,可姜离似乎还有哪里未想通,一张小脸皱作一团,通身散发着生人勿近之气 忽然,她又问道:“德王殿下平日里与庆阳公主殿下可交好?” 宁珏迟疑道:“应算交好吧,怎么了?” 姜离拧眉摇头,似乎还有何处没想明白。 宁珏有些无奈,便走去门口看向已经黑沉下来的夜空。 今日是个晴天,此刻一轮清月高悬,漫天疏星棋布,是个良辰吉夜,眼见时辰真不早了,宁珏焦急道:“庆典真要开始了,师兄到底怎么回事” 他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内宫方向有流光溢彩的焰火升空。 这动静不小,禁中又离得极近,三人都听到了响动。 姜离眉头一皱走来门口,只来得及看到一抹消散的余光,然而不等她开口,下一道赤红焰火又升了空,焰火炸响,流星一般的光点如雨而落,虞梓桐和宁珏看的赏心悦目,姜离却秀眉拧起,神色奇怪起来 “焰火……焰火……”她喃喃两声,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可怖之物,眼瞳陡然瞪大了些,又难以置信道:“若是如此,那李策……” 她似无法接受,但心念百转千回之间,似乎只有这个她最不敢相信的推测是合理的,她猛一跺脚,“不好!万寿楼要出事” 宁珏大惊,“什么?什么出事?” 姜离不住地摇头,提着裙裾拔腿便走,“快去通知裴晏,今夜便是邪道大祭!他们的目标是陛下!!” 万寿楼方向的夜空亮如白昼,火树银花,星落如霰。 姜离在漫天焰火之中一路狂奔,她一口气进了承天门,又直直朝着内苑万寿楼的方向一路疾行,刚过第二道仪门之时,忽然见和公公从远处而来。 一看到她,和公公惊喜道:“姑娘你终于回来了,娘娘还让我出来看看你!” 姜离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和公公跟前,急声道:“快去通知娘娘,万寿楼可能要出事,一楼的释迦摩尼十大弟子可能有祸端!请娘娘务必主持大局!” 和公公一愣,还未来得及答话,姜离已径直往万寿楼跑去。 和公公看向万寿楼方向,能听到傩舞的鼓乐激越欢腾,并无任何异样。 然而姜离一脸焦急,和公公心底也生出几分不安,他快步回了安宁宫,刚进殿门,便见佩兰正一脸凝重地给萧皇后禀事。 “是天牢来的消息,应该不会出错,娘娘,一定是她了,我们找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就在眼皮子底下,李霂何其该死” 佩兰咬牙切齿,萧皇后的呼吸也微促,素来镇定的面皮都有些轻颤。 “你亲自去,亲自去把人带回来。” 佩兰应是,萧皇后深吸口气,这才看向和公公,“那丫头还未回来?” 和公公忙摇头,“不,姑娘回来了,但姑娘匆匆跑去万寿楼了,还说万寿楼可能要出事,要请娘娘主持大局” 装潢一新的万寿楼此刻灯火通明,美轮美奂,似琼楼仙阁。 万寿楼外的白玉台上,正中设祭坛,祭坛两侧,百官与宗室按席列阵,鼓乐与丝竹铮铮齐鸣。 姜离急奔至白玉台下时,祭坛处的傩舞正进入尾声,景德帝头戴冠冕,身着九章十二纹蟒袍,身边站着的是玄色冕服的德王李尧。 父子二人一个沧桑威严,一个俊逸英武,虽然身后的万寿楼高耸入云,却没有半分折损他们的威势。 眼看着傩舞已尽,一旁的礼官上前唱和道:“时会四海升平之运,八方宁靖,功德贤均,内外恩并,请陛下登楼,欢庆圣辰,为天下祈福,与万民同乐。” 随着礼官之言,于世忠一甩拂尘,请景德帝入万寿楼登楼。 德王做为唯一的伴驾者,轻扶着景德帝的右臂跟了上去。 “请陛下留步” 姜离心急如焚,还未走上最后一阶,已经高声喊了出来。 此刻鼓乐消歇,她这一声清越激昂,如利箭划入夜空,一下打破了这庄严肃穆的庆典。 所有人都回头看来,见是她来,队伍最前的李同尘和萧碧君等人惊讶地瞪大了眸子,庆阳公主和宜阳公主也看过来,齐齐皱了眉头。 待走上最后一阶时,禁军武卫的长刀将姜离拦了住。 万寿楼下,景德帝和德王已踏上了檐下石阶。 姜离再顾不得什么,奋力大喊,“陛下!陛下请留步” 刺耳的喊声不停,万寿楼门之前的父子二人终于也一同转过了身来,见是姜离被禁军拦住,景德帝眉头大皱,德王也意外极了。 姜离见状,继续喊道:“陛下!无量道祸乱大周,残害千千万万百姓,臣女知道邪道主使为何人,请陛下容禀” 于世忠无奈地看着这一幕,一旁的礼官道:“陛下,吉时快到了” 章牧之也快步而来,“姜姑娘,今日不是祭宫那日,你这是做什么?这是陛下的寿诞,安礼门之外有上万百姓在等候,你莫要闹了!” 姜离定声道:“章将军,今日就是祭宫那日!陛下登楼之前,不妨先听听我说的话” 章牧之一愕,“今日是祭宫那日?” 祭宫那日,正是姜离庙前伸冤拖住了太子,最终才有他们及时护驾,等来了神策军。 章牧之有些迟疑,“那我去试试禀告一声吧。” 章牧之快步而返,到了景德帝跟前道:“陛下,姜姑娘说她知道邪道内情,说要在此刻禀告陛下,您看” 鹤唳长安 第229节 礼官在旁一脸不赞成,德王若有所思道:“父皇,不妨先听听吧。” 景德帝有些不悦,但想到邪道掀起的祸乱,忍着脾气道:“让她过来。” 武卫的长刀拿开,姜离步入白玉高台,她沿着绣纹满布的红艳黼黻一路走到祭坛之前,跪地行礼后,看向了万寿楼正门以西,那戴着方相面具的六个祭师,再看向万寿楼内,便见楼中富丽堂皇,也守着两个朱袍祭师,而那十个释迦摩尼弟子的金身塑像摆了一圈。 景德帝站在檐下,“姜离,前一次你是为了伸冤,那这一次是为了什么?你刚才说无量道残害了千千万万的百姓,此言何解?” 这玉台之上,文武百官与宗室众人加起来百多人,所有人按位份列席,本是等景德帝登楼后,再一同欢宴的,却不想忽然杀出个姜离来。 那些在祭宫见过姜离英勇之行的也就罢了,其他人不知姜离何以如此大胆,望着她的目光或鄙薄或不快起来。 姜离背脊笔挺,纤细的身量坚韧若竹,她扬声问:“敢问陛下,陛下可知无量道从何而来?” 她字字清脆,满场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景德帝道:“自然知道。” 姜离便道:“陛下既知晓,那便知道当年的魔教是如何的残害武林,不仅以各种邪道名目草菅人命,甚至还生过屠戮村镇之行,而如今在长安作乱的无量道,发源江湖,起势北齐,时隔多年又来长安为祸,他们最喜拉拢病患入道,借着病患们的绝望令其相信世上真有无量天尊,若要从头开始说,那这一切,要从十四年前开始说起” 景德帝未语,德王先意外道:“十四年前?” 队伍最前,宗室众人与几位公主居左,淑妃带领的一众后宫嫔妃居右,一听此言,他们也都齐齐转过身来看向她。 姜离想到十四年前的沈家旧案,语声苍凉了些,“不错,要从十四年前的洛河决堤案说起” “洛河决堤,是当年沈家的案子?” 人群中,拱卫司姚璋先敏锐地开了口,这么多年来,为父报仇是他的心魔,但凡有人提起当年的决堤案,他总是立刻上心三分。 姜离看他一眼,道:“正是,当年的洛河决堤案死伤上万人,朝中受牵连的官员更有近百之数,经过大理寺的调查,如今能确定为邪道之徒的有二。其一,是当年沈栋的直系下属,亦算是他的学生工部主事徐星,其二,是当年沈栋贪污筑堤款案的人证,开元钱庄的账房先生韩肃清” “徐星在蕲州任职之时患过心疾,而这韩煦清则患过消渴病,这两种病都可危急性命,但后来,二人的病情都有过好转,沈栋含冤而死之后,韩煦清则被无量道抛弃,临死之前口唤‘无量天尊’,痛苦不已,这是他徒弟的亲口证供。” “无量道教义,以活祭生人为快,其道徒认为,死的人越多,他们便越会受那无量天尊护佑,除此之外,他们还会以年幼的,身患残疾的女童男童活祭那无量天尊的守护凶兽,更会挑选非富即贵之人,活祭他们的无量天尊……十三年前,无量道在长安城布阵,活祭四名孩童,而他们祭祀无量天尊的人选,正是淮安郡王!” 姜离条理分明,景德帝蹙眉问:“李炀?!他不是被白敬之治死的吗?这案子半年之前才重审过,如今,又怎和无量道有了关系?” 姜离深重一叹,“陛下可知,这无量道七年一次大祭,臣女适才所言,不过是景德二十六年他们的恶行,待到了景德三十三年,他们利用登仙极乐楼炮制瘟疫,害死长安城数千人,依旧活祭童男童女,而此次,他们活祭那邪魔天尊的人选为皇太孙殿下。” “你说什么?!”景德帝终于面色大变,“拿翊儿的性命活祭?” 他这话说出,自己都冷嗤了一声,“朕没有听错吧,姜离,你此前冒着性命之险,为的是给你那位义父伸冤,说他是无辜的,说是李霂和李昀二人毒害了翊儿,这会儿,你又说是无量道害了翊儿的性命,那么凶手到底是谁?!” 姜离定声道:“是啊,这两件大案,皆有罪魁祸首,在今日之前,臣女也不敢相信这前后相隔七年的案子,竟会是邪道所为,更有甚者,无量道每隔七年作乱一次,今年是景德四十年,正是他们第三次大祭之期!” 景德帝听得眉心一跳,姜离继续道:“早在两月前,长安城便有残障孩童失踪,大理寺和金吾卫彻查下来,终于将这前前后后十四年的恶行全都串联在了一起,而令这无量道在大周盘踞十多年不露踪迹的,却是一位道行高深的医家淮安郡王之死,皇太孙之死,都出自此人之手!!” 景德帝惊疑难定,百官们私语纷纷,也很不明白。 景德帝狭眸道:“一个医家能有什么用处?淮安郡王和翊儿之死,如今都已经找出了所有的幕后凶手,凭何又是一个医家害了他们?!” 姜离闻此,只嘲讽一笑:“是啊,臣女也未想到,一个医家竟有如此之力,今岁无量道暴露,拱卫司和三法司捉拿了不少邪道之徒,这些人十之八九皆为病患,而无量道以‘仙丹’‘圣水’赐给他们,这些‘圣物’,通常能令他们病情好转,甚至救他们性命,由此一来,他们真的相信世上有天尊真神,从此忠心供奉” 一旁淑妃惊愕道:“能治病的从来都只有医药,怎可能是天尊护佑?这意思是说,这些仙丹与圣水,本来就能治病?” 景德帝将信将疑,“可世上能有这样厉害的医家?” 姜离听得苦涩起来,“陛下说的不错,世上真有这样之人,此人医道极其精湛,入邪道的患病千奇百怪,但经由他的手,哪怕不能救命,十之八九也都能好转。这样一个人,若在世间悬壶济世,定能流芳百年,但最终,他选择了沦落邪道,作恶多端。” “此前第一粒仙丹被找到时,大理寺裴大人便请我研判此人治病手法,可惜当时样品太少,我无法看出此人行医特征,直到近日落网的邪道徒越来越多,样品也越来越多,我日夜研究他开的丹药,终于,我发现了此人身份……” 说到此处,姜离眼眶赤红起来,“此人擅汤液与针灸,开方之时尤其强调辨病与辨证相合,更重六经辨证,其针灸之术以六经经络为重,神乎其神” 景德帝疑道:“你如何看出这些?你认得此人?” 姜离唇角紧抿,胸膛也剧烈起伏起来,“因他有许多独特的行医习惯,用药也十分大胆,譬如胸痹轻症时,主治里兼解表,最常用的方略便是四逆散中重用柴胡,其柴胡配伍比他人所用剂量重上三倍有余。又譬如治肾疾时,会尤其重用川牛膝活血化瘀,利水通淋,亦重用葛根取其升举阳气之功,利于积水排出。更譬如,治疗肺积之疾时,他有一个三十六味药的蜜膏方,尤其重用鸡血藤、地龙、黄精、地骨皮四味,强滋阴活血之力。” 姜离语声越来越激烈,颇有种字字泣血之感:“而他还有一项未成形之医理,名唤‘逆顺五体’,主意为布衣百姓与王公贵胄所食不同,身体发肤与气血运行也大为不同,施针之术便当不同。其中最明显的一条,乃道‘气悍则针小而入浅,气涩则针大而入深’,由此,他制出一种极细之针,专为王侯贵族所备” 姜离所言详细,所有人都好奇起来,而这时,姜离青白的面上忽然怒意汹涌,她厉声道:“你教我,‘医道不传之秘在量’!我牢记你所言,这才将你的用药配伍记得清清楚楚,已经过了七年了,义父,我记得可还对吗?!” 姜离目眦欲裂,目光一转,往万寿楼西北方向看去。 她怒目圆睁,视线死死地落在了一个朱袍祭师身上,但那几个祭师都带着赤红可怖的方相面具,众人根本不知她在看谁 “你毁了容貌,变了身形,可你行医与演舞的习惯不会变!尤其当你带上面具之时,你的伤疤不再引人注目,那熟悉之感便愈发明确义父,你害的我好苦!你害的师父、害的兄长好苦!害的那魏氏的四十忠仆好苦!!!” 姜离裂声控诉,至最后一字,眼角泪珠簌簌而落。 萧碧君不敢置信道:“阿离,你说何人?你是说你义父还活着?!” 李同尘也道:“毁了容貌的?难道是那个疤脸祭师?!” 满场皆是哗然,德王看向那几个祭师的位置,面色一变,立刻护在了景德帝身前,淑妃站在队伍最前,也惊吓地后退了两步,那几个祭师最知道姜离说的是何人,也纷纷退开了些,这一退,那唯一一个站在原地没动之人便显露了出来。 “是他?他真是魏阶?!” “但广安伯怎么可能还活着!当年可是在朱雀门之前被斩首的!” “是啊,当年我还看过行刑啊!” 人群中发出疑问,姜离凄声道:“是啊,是当众被斩首的,起初我不敢相信,就是因为当年我也亲眼看的行刑……可、可如果当年的天牢狱丞梁天源也是邪道之徒呢?彼时魏氏一家人行刑之时,所有人都被折磨的不成样子,我还记得,记得他披头散发一动不动,直到人头落地,我也没看清他的脸。当年想来只觉得他受了太多折磨,如今再回想,才知这不过是他们替换魏阶的障眼法罢了!” “来人,将此人拿下” 章牧之反应迅速,立刻有四个禁军武卫围了过去,四人抽刀而出,刀尖雪亮,直逼这祭师面门。 直到这时,这朱袍祭师才缓缓摘下了方相面具。 面具一落,他面上碗口大的疤痕格外触目惊心,像是被火烧的,又像是被什么灼烫的,连眼睛鼻子都因疤痕变了位置,哪怕只是随意一瞟,也令人觉得可怖之际。 “咣铛”一声,他将面具落在地上,见满场众人皆看着自己,他像是放弃了抵抗之心,下一刻,下颌抬起,略显佝偻的背脊缓缓挺直,前倾的脖颈也回到了原位,顿时,一个苍老的祭师,眨眼间生出了儒雅俊挺之感。 姜离眼瞳一颤,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位温文俊逸的太医令。 私语声越来越响,李同尘直吓得面白,“阿离,他这模样,与从前的魏阶没有半分相像,就算看出医方,只怕也不敢相信啊,你是如何确信的?” 姜离惨然道:“当年出事之后,我被皇后娘娘所救,又一心一意为他伸冤,后来我入登仙极乐楼不明不白被推下火海,这些年我始终不明为何幕后之人会要我性命。” “到了今日,我总算想通了一切……当年师父已死,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轻易看破他行医习惯,那便只能是我了,我但凡有志为他伸冤,便一定会查旧事,那我便必须死。而那登仙极乐楼的东家一早便是邪道徒,每一年的花魁巡游都是他们的邪道之礼,他们把要活祭的孩子藏在花车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行邪道之术,当年的瘟疫多半也出自他们之手,为了遮掩此事,他们能一把火烧了仙楼,为此,死再多人都不紧要。” 李同尘又不解道:“可淮安郡王和皇太孙又是怎么回事?谋害他们的另有其人啊。” 姜离死死盯着魏阶,“淮安郡王是为白敬之所害,可是你们别忘了,白敬之给淮安郡王诊病的医方,是从何处得来?” 萧碧君立刻道:“我记得是他在广安伯府偷的!” 姜离颔首,“正是,若我猜得不错,我这位义父,根本就是故意为之,他知道白敬之心中所求,故意将医方丢在了白敬之眼皮底下,又给了白敬之机会偷医方。后来白敬之治死了淮安郡王,而往后的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研究当年的药方,因为他到死都没想到自己中了魏阶之计,他就是如此不显山不露水的,完成了第一次天尊祭祀。” 姜离定然说完,场中已静的鸦雀无声,当初淮安郡王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白敬之为此而死,肃王因此也没了性命,可无人能想到,真正的幕后黑手,竟然一直掩藏在最后,从当年到今岁,直到此刻,才显露出真身。 “至于皇太孙,我猜他早就发现了皇太孙中毒,那几日施针,不过是逼得皇太孙毒发而亡,本来这一次也有其他人为他做替死鬼的,但可惜此番牵涉之人,要么是肃王,要么是太子,这二人比他势力大,比他会筹谋,比他会遮掩,而那些同僚,更是为了自己脱身将所有罪责推在了他身上,他不过是个太医令,一下成了众矢之的,为了不暴露邪道之行,他竟咬牙承受这一切,连自己妻子孩子的性命都不顾” 想到虞清苓和魏旸,姜离恨红了眼,但她说完这些,魏阶连神情都未变一下。 见他这般麻木不仁,姜离心底的愤怒再也压不住,她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了他,“魏阶!你有何话说?!为了邪道,你竟眼睁睁看着师父和兄长被斩首,我不算什么,可你如何对得起她们?!师父她少时便心悦于你,成婚后,她爱你敬你,伴你二十载!魏旸更是你的亲儿子,你怎能如此狠心?怎能连她们都不顾?!” 听着姜离所言,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向魏阶,世间无情之人求名求利多无所不用其极,但什么样的人,能为了虚无缥缈的邪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儿人头落地?! 眼前之人是魏阶,却又似乎不是魏阶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姜离,哑声道:“当年你逃出了火场,这便是你的造化,自在祭宫看到你回来了,我便想到了有今日” 他语声并无多少波澜,几句话说的十分虔诚平静,又道:“既然如此,我认了便是,待我死后下了地狱,再向她们赔罪吧。” “就这般认了?!” “他莫不是邪道统领!” 人群中惊语纷纷,姜离恨到极处,却冷笑一声,“你想就此认罪?!怎么,你还想像当年一样保住那幕后之人让她们继续做恶吗?当年牺牲妻儿家仆,如今牺牲你自己,你以为她们真能图谋大业?!” 姜离连声喝问,不等魏阶开口,又看向景德帝:“陛下,邪道所图远不止此,真正的邪道首领,也不可能只是一个大夫,景德二十六年与三十三年,他们或许还心存祈望,是的真的想求神。但到今岁,他们害死多人,已不止是为祭天神了,当年那样大的案子,凭一个梁天源怎可能帮他彻底隐姓埋名?皇家祭师更非寻常人能当,这么多年下来,他们利用仙丹哄人入道,其中不乏非富即贵者,那幕后首领之人,又岂能是无名之辈?” 景德帝沉声道:“你是说,他还有位高权重的同谋?” 见姜离如此,魏阶平静的面容终于生出波澜,他想做点儿什么,可还未动作,冰冷的刀尖已架上了他的脖子,他咬紧牙关,呼吸也轻颤起来。 姜离重重点头,“陛下,太子谋逆,乃是身边的常英怂恿,太子纵然早就有反心,但真正让他走到这一步的,除了紫苏的骸骨现身之外,这个常英作用并不小,而此人正是邪道中人,那么如果……连太子的谋逆都是邪道图谋的一环呢?!” 满场震惊,姚璋难以置信道:“太子谋逆是为夺位,又怎会是邪道的一环?” 姜离凛然道:“此前肃王被赐死,如今再有个太子谋逆,那陛下还能指望何人继承大统?太子谋逆不仅没有成功,还帮助一些人得利,他们手握兵权,美名远扬,若这些人正是邪道首领,岂非一切都如他们所愿了?” “兵权?此番被陛下拔擢之人只有袁将军啊。” “若说谁得了美名,也只有他们几个,最多加一个庆阳殿下” “可没了肃王和太子,还有德王殿下啊,德王殿下也得利了。” 姜离定然道,“不错,太子谋逆,看起来最大的受益之人确实是德王,我此前也一直想不明白,到底何人才是谋划这一切的人,可就在刚才,我忽然明白了……根本不可能是德王殿下,因为那邪道之人,根本不可能让陛下和德王殿下活多久。” 姜离目光往景德帝身后的一楼殿阁看去,离得这样远,她当然看不出任何异常。 她心若油煎,忙话锋一转道:“陛下先没了肃王,又没了太子,若再没了德王,那会是何人得利呢?” 有人惊道:“陛下和德王出事,宣城郡王又是太子的血脉,皇室便没有其他人了。” 又有一人道:“非要说的话,我们不是还有两位公主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了庆阳公主和宜阳公主的身上,宜阳公主面色严峻,庆阳公主面上,竟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嘲弄。 她轻嗤着看向那第一个说话之人,道:“怎么回事,我们皇室的女儿,在帝位之前竟然连个人都算不上?” 说完此言,她看着姜离道:“姜姑娘,连本宫都有些佩服你了,横跨十四年的事被你说的栩栩如生就像真的一样,你义父假死逃罪,你揭穿也就罢了,本宫和袁将军可没招你惹你,你如今证据全无,就凭一番臆想,就想说李霂谋逆与我们有关?” “德王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不信他会生反心,袁将军更是拼死救驾换来的功绩,此前在祭宫,你让我刮目相看,但眼下你胡言乱语,不会以为大家会信你吧?” 庆阳公主优哉游哉的,只有那双妩媚的眼睛透着两分锋利。 姜离料到如此,便也一笑道:“好,公主殿下暂且不论,袁将军的破绽,其实早就露出来了” 她看向景德帝道:“陛下,您还记得白鹭书院的案子吗?” 景德帝眉峰动了动,姜离继续道:“当时有四个学子在麟州书院虐杀了同窗,后来,这个同窗的父母追了过来,将他们一一杀死,而后查证得知,这四人之中领头的乃是前户部侍郎付宗源之子付怀瑾,但直到前几日,袁将军受封,其夫人也得了诰命入宫行宴,才对着淑妃娘娘道出了真相” 淑妃站在景德帝身边,惊道:“袁夫人?” 姜离点头,“袁夫人说,在付怀瑾和袁焱之间,袁焱才是最不驯的那个,且他仗着袁将军对其偏爱,甚至敢出入袁将军书房。当时大理寺去麟州当地调查后,发现当地根本没有什么邪神,那虐杀之说,根本是从邪道而来,那么,如果当初四个人之中,真正的带头之人是袁焱呢?那虐杀之法,是他见过袁将军处的某些祭祀教义呢?” 淑妃惊住,但还是道:“姜姑娘,这些只是你的推测。” 姜离叹道:“只凭着一点,当然不够指证,但我记得,当初袁将军上白鹭山书院时,对案子十分配合,对所有事实也供认不讳,因他自己不愿大理寺深查下去。一旦深查,他府中与邪道有染之事便再也藏不住!而如果太子的谋反乃邪道谋划的一环,那便只有邪道中人才会提前知道太子要谋反,如此,当夜裴大人回长安调兵之时,袁将军才能带着神策军等在半路,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看着太子反成,给太子一夜功夫,正正好把戏演足了,而谋逆死的那些将士,不过还是他们祭祀的一环罢了。” 随着姜离所言,袁兴武身边也空了出来,众人惊恐地看着他,所有人都还记得他以一当百之勇。 袁兴武正皱着眉头盯着姜离,“姑娘是在说画本故事吗?我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姜离定然道,“好处还不明显吗?你如今替陛下掌两支重兵,假以时日,你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当然,更紧要的是,若陛下和德王出事,凭你如今的威望,无论你想扶何人上位,朝中都不会轻易有反对之声,而你若扶植日前抵挡叛军的,英勇大义的庆阳公主,那满朝文武就更没有意见了” 鹤唳长安 第230节 “荒谬!”庆阳公主也听得冷笑起来,“你说这样多,全靠你自己猜测臆想,可有一丁点儿真凭实据吗?” “谁说没有真凭实据?!” 庆阳公主话音刚落,安礼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道破空清声。 说话之人分明在很远的地方,可那道声音含着深厚的内息,就像在众人跟前说话似的,而下一刻,两道人影自安礼门城墙方向飞纵而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两道身影便到了近前,又不知把什么往下一掷,“扑通”两道重响之后,竟是两个活人被扔了下来。 姜离看着来人,窒闷的心口倏地一松。 是裴晏和宁珏先后从天而落! 裴晏一个纵身来到姜离身边,而宁珏,则一脚踩在了砸下来的二人身上。 他们闯城墙而来,形如刺客,惊得于世忠面色大变,大□□林卫也纷纷拔刀,待看清是他们,众人才大松一口气。 裴晏拱手行礼,“微臣拜见陛下,让陛下受惊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策,为了赶时辰,请陛下恕罪” 二人这般出现,景德帝也吓了一跳,他不满地看着他们,“地上是何人?!” 宁珏狠踢了地上人两脚,这二人痛呼着爬跪起来。 看清二人面目,庆阳公主和驸马宁烁神色一紧。 “怎么是你们?”宜阳公主万分惊讶,又禀道:“父皇,这是庆阳姐姐府上的两位管事,覃永益与苟鹏程,宁珏,你们这是” 见此阵仗,这二人已吓得肝胆俱裂,覃永毅哭诉道:“陛下!请陛下恕罪,是公主殿下让我们干的,那两个孩子没死,我们下手慢,还没死人。” 宁珏这时沉声道:“陛下,我们赶到公主府时,偌大的公主府一片漆黑,但在公主修建的花楼之后,我们找到了正行活祭的四人,他们正在给两个孩子喂食丹砂,若喂食完了便要活埋,如此草菅人命,正是邪道所为。” 在场之人,人人皆知庆阳公主爱花,特别在府中修建了三座花楼养花,但无人能想到,那花楼还能为活人祭祀作掩护。 姜离疑问地看向裴晏,裴晏低声道:“是阿彩姐妹,大抵见她们姐妹情深,他们竟想将两人一同杀死,我已把人交给了虞姑娘,剩下三处已让大理寺其他人去追查,应该都还来得及。” 已确定了一处,另外三处便十分好找了。 姜离疑问道:“你何以直接赶了过去?” 裴晏面色凝重道:“我回府见了母亲,安排了些事,后来宁珏来府上,道你说万寿楼会出事,我便猜到祭祀定同时开始,去救人后才赶来这里。” 此前庆阳公主镇定地说姜离并无实证,但这两人一来,庆阳公主为邪道之徒已算是板上钉钉,其悠哉的神色也终于生出裂痕,眨眼功夫,只有驸马宁烁还在她身边,而她和李策、袁兴武几人本来就站的近,众人退开,这场面立刻变成了他们与所有人兵戎相对。 李同尘被吓了一跳,也退开不少,见李策原地不动,他着急地向李策使眼色,可李策不知在想什么,竟然当做没看见一般。 庆阳公主大抵没想到裴晏几人猜的这样准,一旦被抓个正着,便真是没有辩驳的余地了,她恼怒地盯着裴晏,忽然恻恻道:“鹤臣,其实你来的正好,你不应该站在那里,你应该站在我身边来才对” 庆阳公主话意亲昵,听得众人惊异,下一刻,她又笑笑道:“你是你母亲的儿子,你母亲帮了我不少,如今,你如何能站在我的对立面呢?” 裴晏的母亲高阳郡主 她帮了庆阳公主,她也是邪道之徒?! 场中又是一片哗然,姚璋和章牧之见状,更齐齐围到了景德帝身边。 姜离也惊愣了住,待看向裴晏,便见裴晏并无辩解之意,姜离眼珠儿转了转,一下明白过来,“你回府去找郡主娘娘,便是猜到了?” 裴晏颔首,他此刻的神色格外凝重,但这凝重又颇有些不同,甚至有几分决绝之色。 姜离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堂堂郡主,裴国公府的主母,若与邪道有染,那裴氏该如何自处?裴晏又该如何自处?景德帝又如何看待裴氏? 她忧心忡忡,一瞬间心中百转千回,待看向裴晏,却见裴晏十分安然,清幽的月华撒在他身上,那双漆黑的眸子,此刻便似月辉一般皎洁坦荡。 见她看着自己,裴晏忽然道:“若从此刻起我不再是裴氏世子,你可会嫌我?” 姜离大惊,“当然不会,你想做什么?” 裴晏牵了牵唇,又低声道:“好,你此前说你不喜欢长安,更想离开长安,那等今夜事了了,我们离开长安可好?” 姜离惊疑难定,“当然好,可是你” 裴晏深吸口气,已是心中足矣。 他看向庆阳公主,道:“公主不必威胁我,我母亲已尽数对我坦白了,你从三年前开始,用我父亲之死,用我外祖和外祖母之死引诱她,令她为你和袁兴武搭桥,她并不知你们暗地里的种种邪道恶行,她日日吃斋念佛,纵然仇恨未泯,却绝对不会加害无辜之人,又岂是你们这些邪魔歪道能相提并论?” 裴晏色若冰雪,毫不掩饰地认了高阳郡主之错。 姜离面露恍然,庆阳公主则先是皱眉,继而又嗤笑起来,“裴鹤臣,原来你还知道你父亲死的冤枉?你也知道你外祖和外祖母死的不堪?当年昭亲王不过是暗中保了一个反王之后,除此之外,并没有多做什么,可就么一点儿不忍之过,换来的,却是整个昭亲王府不复存在,若非是你父亲,连你母亲只怕也活不下来。” 她冷冷道:“你文武双绝,人也聪敏,难道想不到你母亲这些年来的痛苦吗?连袁将军都念着你祖父的恩情冒死一搏,你这个亲外孙却是如此不义不孝,你以为你效忠之人是个怎样的明君不成?” 庆阳公主唇枪舌剑,姜离下意识上前半步挡在裴晏身前,仿佛如此,庆阳公主指责的脏水便能少一些落在裴晏身上。 “庆阳,你好大的胆子!” 听了半晌,景德帝终于确认姜离所言为真,他冷冷盯着庆阳,喝问道:“难道你真的想谋朝篡位吗?你想害死朕和尧儿?你还有什么图谋?!” 庆阳公主看向景德帝,眨了眨眼,天真中又带着挑衅,“父皇,有何不可?为何不可?你是想说儿臣大逆不道,不忠不孝吗?可俗语说父慈子孝,若父不慈,凭何要求子孝?” “你……”景德帝气的眼前发黑,“你大逆不道,你竟敢” “我当然敢!”庆阳公主利声应下,忽然问他,“你为何不告诉大家,你为什么要给太子哥哥上嘴笼之刑呢?” 不等景德帝反应,庆阳公主笑的更妩媚欢畅,“你是不是怕太子哥哥,用宁阳姐姐之死来威胁你,让你不敢杀他啊?” 宁阳公主字字放肆,此言一出,更令满场皆惊,便是淑妃和德王都愣了住。 景德帝猛地狭眸,“来人,给朕拿下庆阳公主” “拿下我?”庆阳后退一步,她身边的宁烁和袁兴武一把抽出了腰间软剑。 有这二人挡在身前,庆阳媚眼轻眯,但忽然,她怒目而视,一股子压抑了多年的愤恨猛然爆发出来,“难道你怕大家知道宁阳姐姐是你害死的吗?” “你利欲熏心,为了方寸之土让宁阳姐姐背信弃义,竟逼死宁阳姐姐!你明知道是太子从中作梗,可你这昏君!你不仅饶了他,你还立他为储!!” 一瞬间,妩媚从她脸上褪得干干净净,众人这才发觉,原来只要冷下脸来,庆阳公主眉宇之间竟颇有种英武之气,只是从前的她太爱笑了,娇俏的笑、妩媚的笑,她的一切野心与愤怒,全都掩藏在了属于女子的,讨好的笑颜里。 随着她话落,羽林卫们扑了上去,景德帝气的面皮紧绷,身形摇摇欲坠。 一片兵戈相击声中,庆阳与李策动也不动,只宁烁和袁兴武二人以一挡十,而这狭窄的,设满了席案的白玉石高台令禁军们放不开手脚,竟这般堪堪僵持了住。 淑妃本是扶着景德帝的,此刻忍不住道:“庆阳殿下,话不可以乱说,宁阳公主是陛下最喜爱的女儿,陛下怎可能容忍太子害死她呢?” 庆阳冷笑起来,继续道:“当年北上苦战,昭宁军为伤寒所苦,短短七日便死了百多人,眼看着大周就要战败,是宁阳姐姐……宁阳姐姐独自出关,向住在关外的古越族请求,请求他们入关给将士们医治。” “那古越族生而擅医,见一国公主如此心诚,不忍见死不救,便答允了,古越族本就只剩下数百人,他们各个擅医,几乎是全族出动,最终,治好了我们的数万将士。姐姐她允诺了古越族许多利处,本想着战胜之后令他们入关中过活,不必再忍受高山严寒,可万万没想到,战胜之后,李霂带着国书北上时,竟然是古越族灭族之时!” 庆阳死盯着景德帝,“我的这位父皇,你们的这位陛下,竟为了贪图古越族那点儿部族领土,和他们传说之中的巨富宝藏,竟给了李霂屠族的密令!!” 庆阳越说越是愤怒,至最终,满脸戾气道:“可是啊,可是宁阳姐姐是有情有义之人,她怎可能看着帮过自己的部族覆灭?” “她做不到,而那李霂等的便是这一刻!他派人埋伏在古越族部落外,不分敌我尽数斩杀,宁阳姐姐为了护古越族人,带着自己的亲卫死战。为了护那对领主夫妻,她们死战不屈,甚至让自己最忠心的亲卫,弃自己而去,只为了带着那领主夫妻刚生出的女儿逃命。” “如果她真是武功绝世就好了,可她不是,她护不住那些古越族人,战至最终,身边护卫尽数死去,连她自己,也身中十多箭吐血而亡……那是我们的长公主啊,年仅十五便代父出征的长公主啊,就那么死在了自己人的箭下!” 庆阳公主满腔悲怆,又厉声道:“父皇!你好狠的心!那是你最疼爱的女儿,可她的尸体被送回来之时,你看不到她身上那么多腐烂的伤口吗?!她是大周最尊贵的长公主,可那么多华美的绫罗,也盖不住那些骇人的伤口啊,这么多年,她的冤魂都不得安宁,父皇,你凭什么心安理得的坐享江山?!” 庆阳公主声声啼血,淑妃明知她是错的,却听得泪流满面,她凄凄看着景德帝,“陛下,这、这一切是真的吗……” “乱、乱臣贼子!根本不是这样!是那古越族自己占据了天险之地,是他们先自己不愿离开族地的,你休要欲加之罪!宁阳是朕最爱的孩子,朕怎么可能不爱她?你这逆女,这不过是你闹出这么多祸端的借口,你……” 景德帝颤声叱骂,身子也左摇右晃起来,淑妃一把将他扶住,关切的话却再难出口,她只看向庆阳公主,道:“殿下,你害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他们又是谁的女儿又是谁的父亲?这不是你如此作恶多端的理由啊!” 庆阳公主冷笑连连,“是这世道逼我的!逼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父亲,只能去信那邪道天尊,逼我……逼我个个害死自己的兄长,只有他们都死了,死绝了,才有我的一丁点儿机会,如果我生来就有争储的权力,我又怎会走上今日这一步?!宁阳姐姐已经够厉害够大义了,可她得到了什么?!父皇,你根本不配做我们的父亲!” 此言句句诛心,景德帝牙关咯咯作响,再也支撑不住地往身后倒去。 淑妃和于世忠忙搀住他,便见他瘫倒在地后,指尖依旧颤颤巍巍地指向庆阳,似乎有千万句叱骂难出口,待看到李策站在庆阳近前之时,他又道:“李策,你、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此等乱臣贼子,你还不杀了她?!” 满场众人早就迷惑李策为何不怕庆阳公主,只有姜离和裴晏一脸沉痛地看着他。 李策看着景德帝,忽然问:“陛下,您还记得我父王吗?” 景德帝面色青白,眼底更有一瞬茫然,李策凉声道:“我的父亲啊,替您平三王之乱的父亲,是如何死在了您的毒酒之下,您都不记得了吗?” 景德帝混浊的眸子圆瞪,李策又道:“我父亲和当年的清河王是至交,他不过是对那些妇孺下不去手,便被您怀恨在心,就在他以为他一腔赤胆忠心,能成为您左膀右臂之时,您还是对他动了杀心” 李策素来纨绔,嬉笑怒骂才是他,此刻他的神色却格外苍凉,“这便是您的帝王之心啊,在您的心里,天家没有兄弟,没有父子没有父女,而那些被误杀,被冤杀的朝官与百姓,他们每一个人都死在您签发的御令之下……” 他猝然一笑,“这难道不也是你为君不明吗?” 李同尘惊痛地看着他,“寄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快过来” 景德帝手背上青筋毕露,气得神志都失了大半,他断断续续道:“来人!拿、拿下他们,不论死活,调箭手来,拿下他们他、还有他们,全是乱臣贼子!” 景德帝怒到极点,甚至指向裴晏,“他母亲,还有他母亲” 姜离面色大变,但裴晏听见这话却似乎并无意外,他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寒芒过处,映出他愈发冷冽的眉眼。 “陛下,臣知道,臣的母亲这些年一直心怀恨意,实在罪无可恕。既如此,请陛下褫夺她郡主封号,褫夺裴氏国公爵位” 微微一顿,他又道:“母过子偿,请陛下将臣贬为庶人,臣愿意带着母亲和祖父、祖母,永世不踏入长安城一步,请陛下允准。” 景德帝一愣,“永不踏入长安一步?你……连你也……你可知朕对你寄予多大的期望!朕把你当做你父亲一般,你离开长安,与叛朕何异?!” 景德帝竟像真的伤心了,又道:“你、你母亲有罪,你身为刑狱官,只需惩治你母亲便是,朕、朕不兴株连的,不会将你视为乱臣……” 裴晏深深地看着苍老的帝王,压抑多年,他这一刻终于忍不住问:“若陛下真能做到,那臣想问问陛下,臣的父亲当年何罪之有?” 裴晏一顿,凉声道:“今日之后陛下不会信臣,万方之罪,臣白身以偿,适才,臣的母亲已离开长安,也请陛下念在裴氏世代忠良,准臣所请。” 一听高阳郡主竟被裴晏私自送走了,景德帝唯一一点不忍也散的干干净。 “你、你好大的胆子,你怎敢?!你父亲,你父亲是自讨苦吃,他本不用娶你母亲的,是他自己不听朕的话罢了……” 景德帝怒意勃然,指着裴晏的手都颤抖起来,“若、若是你父亲在此,他一定不敢对朕说这些!他一定不会背叛朕!” 裴晏听着,眼底生出痛色来 “宁鸣而生,不默而死” “陛下,臣不是臣的父亲。” 他握紧三尺长剑,一声比一声决然,“臣效忠陛下,难绝不会任陛下处置,如今邪道真相道尽,臣临别之际,只一愿恳求陛下,若陛下还记得沈栋沈大人的治水之功,请您下诏为沈大人雪冤吧。” 微微一顿,他怆然道:“沈大人之子沈渡,早已死在和姚宪那场大战之中,后来种种,不过是那场旧案中的遗孤,想为所有冤魂昭雪罢了,陛下一日不雪冤,便一日会有人前赴后继为他们正名,陛下,公道自在人心,为了陛下身后之名,请陛下仁明。” 景德帝没听明白,站在旁的姚璋忽然色变。 他紧紧盯着裴晏,又去打量他的身段与拿剑的姿态,某一刻,他悚然道:“那一夜,在城南的是你?!沈渡若一早就死了,那后来江湖上的沧浪阁主是谁?长安城的人又是谁?” 姚璋越想越笃定,想到这大半年来,竟日日与大理寺一同追查小魔教,他也怒从心头起,“是你……只能是你,裴世子,你好大的胆子!” 宁珏站在不远处,惊得下巴快掉在地上,景德帝亦眼瞪如铃,“什么?竟是你?!” 一种更大的背叛之感袭上景德帝心头,“你……原来你这些年一直在对朕阳奉阴违,裴晏,连你也要做乱臣贼子?!” 鹤唳长安 第231节 看着裴晏手中长剑,他怒道:“你以为你武功高绝,便能走得脱吗?!” 不仅景德帝不想让裴晏全身而退,姚璋更不能忍受裴晏戏耍他,他一把抽出腰间佩刀,咬牙道:“既然你代替了他,那就连杀父之仇,也一并替他还了吧!” 见姚璋要提刀而上,看戏良久的庆阳公主笑了起来,“真是一场好戏啊,裴晏,算你还有两分血性,父皇,连你最喜爱的小辈也不愿效忠于你,你好可怜啊,看看你身边之人,淑妃,德王,她们哪一个知道你的真面目之后还能真心爱戴你孝敬你?” 景德帝气的面色青紫,但这话一出,他竟然真的去看淑妃和德王,这份猜忌大喇喇地浮现在他脸上,淑妃和德王一时不知所措。 德王忙道:“庆阳,如今你已大势已去,你休想挑拨离间” 庆阳公主忽然看向景德帝身后,一笑道:“我的确算是大势已去了,不过,你们也捞不到好,我便是死也得拉上几个垫背的!” 她说至此,面色狰狞起来,“还等什么?!” 此言一出,景德帝身后,万寿楼一楼大殿之中,那两个侍立已久的朱袍祭师忽然动了,姜离站在裴晏身边,惊声道:“佛像里有古怪,快走!!” 她的话音未落,两道破空声骤然响起,下一刻,只见两支冷箭飞射而来,越过景德帝的头顶,直直射入了大殿之中,箭锋穿胸而过,两个祭师的手还未碰到金佛身便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庆阳公主和袁兴武面色大变,李策也震惊至极,他们看一眼冷箭来处,下一刻,庆阳公主喊道:“袁兴武” 此声一落,那本来护着庆阳公主的袁兴武面露凶光,竟朝着万寿楼楼门而去。 姜离喝道:“快阻止他!他们在楼里藏了伏火雷!!” 满场惊骇之声,而几乎是瞬间,裴晏飞身而上,姚璋反应过来,也立刻抢上前去。 袁兴武被拦住去路之时,又几支冷箭飞贯而来,庆阳闪身躲避,但“嗤”的两声闷响,驸马宁烁和李策都中箭倒在了地上。 “驸马”庆阳急喝一声扑了上去。 四周的羽林卫见状,纷纷冲了上来,没了宁烁和袁兴武,李策本就不会武,庆阳纵然会些刀剑之功,却也双拳难敌四手,不过片刻刀锋架在了她脖颈上。 宁烁注意力都在庆阳身上,此刻后背中箭,穿心而过,瞬间吐血不止。 庆阳抱着宁烁,看看右肩中箭的李策,再看着袁兴武也在裴晏和姚璋剑下步步后退,一时愤恨交加,难以置信地看着姜离,“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最后一步,我本来就差最后一步了” 姜离满是沉痛地看着李策,“这就是我为什么排除了德王的缘故” 姜离言毕,转而看向李同尘,“同尘,你幼时玩焰火生疹,乃是不服焰火中的硝石,那日你说你摆弄释迦摩尼十大弟子佛像之后,颈上又生了疹子,我当时不觉什么,可就在今夜,我看到了此处燃放焰火,忽然想起你生疹子,一下令我想通了所有关窍!” 姜离面色复杂地看向景德帝和德王,“适才说的不错,太子谋逆,看起来最大的受益之人应是德王,可若今日德王殿下要与陛下一同登上万寿楼,若他们登楼后,一楼的伏火雷引爆,届时万寿楼倾塌,陛下与德王葬身于此,那到时候得利之人,便只能是有宁阳公主之姿的庆阳殿下了,而近日巡防营抓到了不少太子余孽,届时,只需将这一切推到那些余孽的头上,这大周,便真的可以改朝换代了。” 姜离这一言,便等于揭开了所有谜团,而庆阳公主又恨又恼地瞪着她,“可恨!实在可恨!当年你为何没有死在登仙极乐楼?!这一切全是因你而起,全被你毁了,最后一步,我就差这最后一步啊” 章牧之早已冲入一楼佛殿之中,这时,他快步而出道:“启禀陛下,启禀娘娘,万寿楼西北面的五座佛像之中藏有硝石,应是伏火雷无错,其引火处就在阿难佛的身后,属下们已经将佛龛拆下来了。” 楼外众人听得背脊发凉,一旦这楼中引爆,万寿楼塌,除了楼中之人,楼下众人不知内情者,只怕也难逃脱。 李同尘看着庆阳公主和李策,哭腔道:“殿下!你怎能走到这一步!寄舟!你也知情是不是?!这是你费尽心血建造的楼台,你怎么忍心让他塌了?!” 这片刻之间,善战的袁兴武也败在了裴晏剑下,他胸口中剑再难支撑,羽林卫一哄而上,立刻将其制服。 眼看着此刻是真的大势已去,庆阳公主疯狂地又哭又笑起来! “天不随我!天不随我啊” “皇后娘娘驾到” 在庆阳公主的崩溃声中,皇后仪驾款款而来,同来的还有千余北营禁军,手持刀剑与长弓的禁军将万寿楼重重包围,无论何人都插翅难飞。 没有人想到,已经幽居二十年的萧皇后,会在此刻出现在众人面前。 高台入口的群臣散开来,萧皇后由泽兰扶着走了上来。 淑妃殷切道:“娘娘!娘娘您怎么来了?” 看了一眼气到面庞发紫的景德帝,萧皇后面无表情地看向庆阳几人,她眼底生出两分遗憾:“庆阳,何以至此啊?” 看到萧皇后,庆阳公主更红了眼睛,“母后,我们没有忘记宁阳姐姐,这么多年了,我做不到像您一样不争不抢,我不平,我不甘啊!” 萧皇后神色复杂,“当年之事,你是如何知晓?” 庆阳公主看向不远处被挟制的魏阶,道:“战胜之后,魏阶曾是北上军医之一,宁阳姐姐身边亲近之人失踪的失踪,死于非命的死于非命,一切真相,都是他告诉我的,当年,当年我得知邪道,起先并无起势之意,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没有人为宁阳姐姐伸冤!既然无人来挣这个公道,那边我来挣,母后,我也不想害那么多人啊!” 萧皇后苍老的面上浮起几分洞明,凉声道:“庆阳,你记得宁阳,可何必用宁阳来掩饰自己的野心?已经二十年了,宁阳生前最不喜兵战,最不愿看着无辜百姓枉死,你若真的敬爱她,为何偏偏做了这么多她最讨厌的事?” 庆阳公主本十分动容,萧皇后这话一出,她面上悲痛滞住,神容也僵硬起来。 萧皇后缓缓看向四周,文武百官、宗室王公,今夜所有人都聚在这里了。 她默了默,道:“先送陛下入殿中歇着,传太医来” 景德帝气的说不出话,只以手势表达不满。 于世忠愣了愣,还是先紧着景德帝的身体要紧,眼看着景德帝被搬进了万寿楼中,萧皇后这才看向执剑的裴晏,又看向裴晏身边的姜离。 事已至此,姜离道:“娘娘,当年救我的人就是裴晏。” 萧皇后面露欣慰来,又看裴晏道:“当真想好了?” 裴晏重重点头,“娘娘,臣想好了。” 萧皇后有些不舍地看了姜离一眼,“那好,马车就在安福门外,快去吧,一把年纪了,我也没想到我还来收拾这样的烂摊子。” 此言一出,姚璋不愿,“皇后娘娘,陛下不许裴世子离开” 萧皇后不容置疑道:“是本宫之令,陛下若要惩处,自有本宫来担。” 姚璋满眸不甘,但想到适才与裴晏也算同仇敌忾片刻,这份不甘又淡了一些。 姜离红了眼眶,“皇后娘娘” 萧皇后道:“本宫说过的,这宫里就是这样,今晚又要死许多人了,你还是不要留在这里,走吧,再等一会儿,你们可就不一定能走得了了。” 姜离欲言又止,但景德帝的怒容犹在眼前,她不知能说什么。身旁裴晏抱拳行礼,而后一把牵住了她的手,他带着姜离经过众人,下高台直奔安福门去。 裴晏大步流星,姜离也加快了脚步。 她还没有亲眼看着魏阶死,但可以想象,魏阶离死已经不远了。 她看一眼裴晏的侧脸,满是愤懑与饱经痛楚的心,也在这携手的片刻平静了下来。 重重宫殿被他们甩在身后,她想回头,却最终不曾回头。 她只问:“皇后娘娘能处置好一切吗?陛下会不会怪她?” 裴晏道,“皇后娘娘有她的应对之法。” 默了默,姜离再问:“皇后娘娘知道宁阳公主因何而死吗?” 这一次,裴晏长久的沉默,没有回答。 待二人到了安福门外,果然有一辆马车等着。 和公公在马车旁道:“小人最后一次送姑娘出宫。” 姜离鼻头微酸,与裴晏爬上马车,长鞭急落,马车很快跑动起来。 车室之内,裴晏紧握着姜离的手,恍惚间,好似回到了七年前离开长安的那个雪夜。 他道:“七年前离开长安时,我也这样握着你的手。” 那时他忍着身上的痛,生怕姜离死了。 姜离心中也满是感慨,与他十指相扣,“这一次不同了。” 内宫动乱,禁中也紧急调遣着各处禁军增加防卫,但见是和公公驾车,一路行来无人敢拦,待快要出朱雀门时,一辆入宫的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 “糺……日月光……复旦兮……” 禁军马蹄声和辚辚车轮声中,似有妇人的哼唱响起。 姜离一愣,“你听见有人唱歌谣吗?” 裴晏仔细去听,摇头,“不曾。” 姜离这时也只能听见车马声在宫道内回荡,她失笑摇头,不再多问。 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出宫门后二人与和公公作别,九思与十安已等了良久。 九思道:“公子!府里上下都已安排妥当了!” 十安也道:“衙门里也周全了。” 禀告完,二人跳上马车,挥鞭直奔明德门。 万寿节的长街上人潮人往,御道旁,三千华灯未央。 冲出黑嗡嗡的城门门洞时,夜还很深,但天尽头,似有明光破云而出,朱漆宝盖的马车向着那明光而去,永不回头。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