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阱》 第1章 《美阱》作者:韩荻【cp完结】 简介: 攻渣受不贱,追妻火葬场,he 天真懵懂傻白甜受x腹黑偏执伪君子攻 侯府小少爷柳舜卿,只因天性爱美,遭遇了平生未遇的欺骗、利用、折辱、囚禁…… 他被引诱 ,被蛊惑,献祭了自己最初最纯粹的情动,换来的,却是从金尊玉贵的侯府嫡子,沦落为仓皇逃窜的通缉要犯。 世所罕见的美人,给了他此生最难忘的教训:是井绳还是毒蛇,何必待看清楚再做定夺?早早就该避开的啊! 错误已经铸就,不如从此改头换面,隐匿山野,此生永不再见…… 第0001章 二毛 天光蒙蒙亮起,木二毛抬起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缓缓抬头朝远处看了一眼。城门依稀可见,这趟长途跋涉可算是快到终点了。 沿着土路再往前走,已不单单只有他一道身影。远近十里八乡的农人商贩陆续汇入人流,偶尔还有几辆远来的车马,耳边变得嘈杂热闹起来。 走到近前,城门还没开。木二毛找了块空地,将挑在肩头的担子放下稍事休息,目光无意识掠过身边的同行者。 一大清早赶在开城门之前到来的,大多是些穷苦出身的村民和山民,赶完集市卖完货,还要急着回去继续劳作。 偶尔也有商人的车架,不过俨然也是些挣辛苦钱的。不然,谁能顶着黑天走那么许久的路。 东方亮起第一缕霞光的时候,城门开了。木二毛重新挑起担子,顺着人流往城里走。 城门两侧的守卫铠甲齐整,目光锐利,双眸如灯炬一般照向鱼贯而入的人群。 突然,一声暴喝炸响在耳边:“你!过来一下!” 木二毛顺着声音抬头望过去,不禁微微一愣。年轻守卫目光炯炯,一根食指指着的人,正是自己。 他神色平淡无波,挑着沉重的箩筐退出人流,走到守卫身边,温声道:“军爷,您有什么吩咐?” 守卫没有答话,只把一双眼睛放在他身上上下打量。 眼前的年轻人戴着斗笠,穿一身打满补丁的短衣长裤。斗笠下的面孔平平无奇,毫无特色可言。守卫简直疑心,如果转个身再回过头来看这人,他都不一定觉得刚刚曾见过面。 年轻人脚上穿着葛麻做成的简易鞋子,粗粝线条之下,晒成褐色的光裸脚背上布满深深浅浅的划伤,一望而知是双经常上山而非下地的脚。 “你是干什么的?” “小人是采药人,来城里卖草药。”木二毛一边答话,一边朝自己身前身后的竹篓示意了一下。 守卫心里其实已经信了,不过还是例行公事地走上前查看了两眼。两个筐里装得都是些寻常草药,守卫依稀认得几种。 他犹豫一瞬,抬抬下巴道:“行了,进去吧!” “是,谢谢军爷。”木二毛微微躬身,声音不卑不亢,不急不躁。 看着远去的背影,守卫下意识挠了挠自己下巴,心里有点疑惑。如此平平无奇、毫无特色的一个人,自己刚刚为何鬼使神差单单拦下了他? 是因为他比别人更为挺直的腰背?还是因为那份极其微妙、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气韵和神态? 想不清便也懒得想了,守卫将目光重新投向新来的人流,继续尽心尽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木二毛来到集市上采药人集中的位置,寻了一处空位,放下自己的扁担将两个箩筐摆好,一屁股坐到地上。 一口气还没喘匀,身前传来一道粗鲁寒凉的嗓音:“喂!起开!这是老子早就看好的位置,你他妈赶紧给老子让开!” 木二毛抬眼看过去,一胖一瘦两个中年汉子站在自己面前,身边各提了两个箩筐,显然也是卖药为生的穷苦人,不过看身上的衣服,倒是比木二毛略微体面几分。 他一言不发,翻身起来重新挑好自己的担子,往更边缘的地方走去。 周围其他卖药人漠然看着他们,谁也没吱声。先来后到这种规矩,都是给老实人定的。对不老实的人,谁也没办法。 后来又如此挪了两次位置,木二毛才在接近集市最边缘的位置安顿下来。 主顾们从门口那头进入市场,等到了这边的时候,多数人已经称心如意,挑到了满意的货品。 木二毛筐子里都是寻常草药,没什么奇货可居,只能等着那些因为格外挑剔,或者格外爱杀价,才始终空着手的主顾来光顾。 从大清早熬到日头偏西,木二毛才勉强将筐里的药草半卖半送兜售出去,统共收了不过200钱银子。这是他冒着滚落山崖和野兽出没的风险,在山里风餐露宿五六日的全部成果。 不这样也没别的法子。不卖出去,他还得费力背回去,草药也会白白腐坏烂掉。主顾们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杀价才杀得格外狠。尤其过了正午,打量着卖药人着急回山,恰是捡漏占便宜的绝好时机。 木二毛拿着新到手的银子,买了两张没加任何佐料的干饼子,就着口水硬吞下去,又去集市外的小河边掬了几捧水解了口渴,这才背着空了的竹篓往城外走。 到城门口,发现一堆人围着新贴的告示看热闹。大约来城里该做的营生都做完了,离城的人们脚步不再那么匆促,都有了闲心停下来看看八卦,找点乐子。 木二毛低着头本想从人群后面绕过去,却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含着几分羞涩笑道:“哎呀,这幅画像里的柳公子当真是越发俊俏了,让人看一眼都脸红心跳!” 第2章 另一个女子声音也带着几分兴奋:“是啊是啊!这世上当真有这么俊的男人么?该不会是画工自己想象出来的吧?” “那肯定不会。这些画像,肯定都是上头专人审查过的,画得不像哪个敢随便贴出来?再说了,如果画得不像,怎么可能抓到人?” “那倒也是。论理,这么一副外表,走到哪儿都扎眼得很,怎么整整三年了都没抓到人呢?该不会……” “呸呸呸,别乱说!要我说,柳公子定是找了个好地方躲起来了,或者有什么厉害人愿意把他藏在自家深宅后院里……” “妇人之见!”旁边有个粗鲁的男声打断了两个女人丰富的想象,“朝廷发了狠要抓的通缉要犯,谁敢私藏?也就你们这些粗浅妇人,看到个清俊小白脸就不知道自家姓什么了,敢有这种大胆想法!” “切,你管我们怎么想?自己看自己的,谁要跟你这种丑八怪说话?”女人的声音不甘示弱。 “我丑八怪?我看你俩才是丑八怪,还敢对着人家侯爵公子的画像发春,小心被军爷抓去问话!” 男人悻悻然,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木二毛却已听不清他们又吵了些什么,只把目光投向那张新贴出来的通缉画像。 画像虽是简简单单的黑白笔墨,却格外精细传神。 画里的人脸颊上半部轮廓柔和,笔锋走到下颌处又骤然收紧收窄。眉毛浓黑英挺,鼻梁挺翘,一双杏核眼乌黑灵动,唇角含情似笑。如墨的长发在头顶盘成整齐的发髻,令整张脸显得清逸又贵气。 木二毛盯着画像看了半晌,又往旁边的文字看去。 画中人姓柳名舜卿,前平阳侯嫡子,年方二十二,身高约八尺。有知其下落提供可靠线索者,赏金五万;毫发无损活捉此人者,赏金十万。 旁边有个男人“啧啧”感慨:“哎呀,同样是通缉要犯,这价钱可差得海了去了!别说活捉了,我要能有幸知道这位小侯爷的下落,子孙几辈子的生计都不用发愁喽!” “谁又不想呢?可惜咱天生没那个命。这通缉令前前后后不断翻新,已经贴了三年了,要能抓到,早该抓到了。这位小侯爷真要藏,估计也藏不到咱这穷乡僻壤来。” “这你可就错了!要想躲过官府的耳目和追捕,藏的地方那自然是越偏僻越好啊!” “有道理有道理……那我一会儿赶紧上庙里拜拜,要求也不高,让我能跟这位柳公子打个照面就行。” “跟菩萨求这个,你也不怕夭寿!”旁边人笑骂道。 木二毛转动眼珠看了身边两个男人一眼,唇角忍不住勾出一缕嘲讽。 几年过去了,那人还是这么一副不依不饶的性子,非得睚眦必报,赶尽杀绝。一个才二十出头、身无所长的孤家寡人,又能威胁到他什么呢? 背着空竹篓赶回秋宁山庄的时候,天已擦黑。守门小厮看见木二毛,笑道:“庄主今儿傍晚回来了,一回来就惦记着找你呢!” 木二毛颔首道过谢,脚步一转,朝着山庄正中的主人房走去。 木垚正在房里指挥下人收拾他带回来的各色物品,听到叩门声,忙过去亲自开门。 门外,木二毛微微躬身,问候道:“木先生,你回来啦?” “柳公子,快进来坐。”木垚脸上不自觉带出温软和煦的笑意。 木二毛闻言后背一僵,眼睫快速垂下去,整个人顿在门口一动不动。 木垚无奈笑了一下,歉声道:“抱歉,是我的错。一些日子不见,老毛病又犯了。二毛,快进来吧。” 木二毛这才缓步进了主人房。 木垚上下打量他一番,蹙眉道:“你又去采药了?” 木二毛微微笑了一下:“别的营生我也不会,幸得先生教我识得些药草,自然只能靠这个谋生了。” 木垚轻叹一口气,缓缓摇头道:“我都说了多少次,我秋宁山庄虽然鄙陋,也还养得起一个你,你这又是何必?”他盯着对方伤痕斑驳的手背和脚面,心里莫名发酸。 木二毛却淡笑道:“木先生过谦了,秋宁山庄怎会鄙陋?只是,我从前吃够了软弱无能、倚赖别人的苦。今后,无论如何,都要靠一己之力活下去,还请先生成全。” 木垚抿了抿唇,只得点头应承。 木二毛又从衣袋里翻出一个打着补丁的荷包,从里面掏出150钱银子,缓缓递到木垚面前:“这是这月的伙食钱,我先交十天的,等下次卖了药,我再交剩余的。” 木垚盯着木二毛手里只剩不到50钱银子的荷包,沉默半晌,还是抬手收下了。经过无数次交锋,他早已知道,自己拗不过面前这个看上去好脾气的人。 辞别庄主,回到自己房间,木二毛躺在硬床板上,久久无法入眠。 许是今天进城见了那幅越发酷肖的画像,他平静了许久的心底不免泛起层层涟漪。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春日,想起那位从来都只知骄纵任性的小少爷了。 那原是个极为平常的春日,景色与往年并无不同。 可是,那一天,当前所未有的无能狂怒爆发的那一刻,似乎便已无情宣告,小少爷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就此终结。 如果时光能回溯,他多想回去告诉那无知无畏的少年,放下执念,放下嗔痴,从今往后,便能少了无数人间苦痛。 可惜,他不能。 第3章 所以,那番泥泞难堪,那些心如刀割,就总也无可避免。 【作者有话说】 古风追妻火葬场,非常可爱的柳舜卿小少爷求宝宝们给点评论、收藏鸭() 第0002章 美人 那是景元十七年三月的一天,中夏都城上洛城里,墙角下和背阴处的积雪早已化尽,桃花和绿柳顺着街巷次第蜿蜒,一直延伸到一处高门大户的内院里。 小院门头的匾额上题了三个潇洒飘逸的大字:叠翠苑。这小院里的花木比别处显得尤为繁盛别致,此刻院子里的人却无心赏玩。 丫头、婆子、小厮们站在当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当先靠近南向的主屋半步。 照琴扯了扯吟松的袖子,低声问:“怎么回事?出门前不还好好儿的么?” 吟松轻轻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作为跟着少爷出门的贴身小厮,他自然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自家少爷在外头失了脸面的事,他怎么好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乱嚼舌根? 照琴不甘心,蹙眉道:“咱们家这位爷,向来是个好性子的,谁能轻易把他惹成这副模样?别是你平日里没大没小惯了,在外头也伺候得不经心,让爷白白受了气吧?” 吟松翻翻眼皮,轻嗤道:“少爷性子再好,我一个当奴才的,还能怎么不经心?” 要怪,也只能怪那位目中无人、骄傲自大的裴少爷。 他瞧了瞧静悄悄的主屋,心想,要早知是这番情形,当时真该好好劝劝少爷,别去参加那什么劳什子的酒宴才好。 屋里只有柳舜卿一个人。 从中午的酒宴上回来之后,他先把下人们赶出去,又将桌上的笔墨纸砚乒铃哐啷撒了一地,此刻,独自一人坐在椅子里呼哧带喘地生闷气。 最大最冲的那股火气已经压了下去,但心里的憋闷却越来越难以消解。 午间的酒宴,是京里一帮二代子弟攒的局,说是为裴宁将军家那位刚从边疆回来的裴少成公子接风洗尘。 据说这人一向跟着父亲长在边关,大家只听说他端方雅正,才学过人,无论文武,在一众二代子弟中都属翘楚。 实际上到底如何,既没人见过真人,也没人读过他写的文章,传言倒是越来越夸张。是以这顿酒席,吸引了不少好事的公子哥儿,有人想攀附结交,有人想一较高下。 柳舜卿一向是个爱玩闹的主儿,接到邀请,便带着吟松来到宣云楼,优哉游哉上了二楼雅间。 他不爱攀比,也无意拉拢,原本心态轻松,只当图个热闹。 入场之后,目光随意在所有人之间晃了那么一圈,突然就定定停在某处,再也挪不开眼。 隔着两张圆桌,青衣少年长身玉立,如鹤立鸡群般站在几个官宦子弟之间,那张脸,竟是柳舜卿生平未曾见过的仙姿玉貌。 少年身边已围了一圈人,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但见其人神色淡然,从容不迫,通身自带一股摄人的气度。 柳舜卿尚在发愣,忽听对面一人笑道:“舜卿,你可算来了,让我们一番好等!快来快来,介绍新来的贵客给你认识。”说话的人是礼部侍郎之子陆知远。 顺着陆知远的话,青衣少年也将目光转向柳舜卿,微微一怔之后又缓缓移开。 柳舜卿忙快步走过去,陆知远伸手在二人之间随意一比划:“这位是裴少辅家的长公子,裴少成裴兄;这位是平阳侯爷唯一的嫡子,柳舜卿柳兄。” 听到介绍,裴少成眸光微敛,转过头细细打量了柳舜卿几眼,略拱了拱手道:“久仰。” 柳舜卿笑眼弯弯,脸色因激动而泛起淡淡的薄粉:“久仰裴公子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当真是风华绝代,世所罕见!” 裴少成闻言略皱了皱眉,脚步微不可察地往后挪了半步,没有做声。 柳舜卿还想说什么,裴少成已经转身应酬别人去了。又有东家的小厮过来引他入座,他便暂且先回了自己座位。 席间,大家借着向裴少成引见彼此,趁机互相吹捧一番,又纷纷七嘴八舌向他打听北疆的风土人情。 裴少成始终不卑不亢,应对自如。 柳舜卿正好坐在裴少成对面,他对场上的吹捧攀比和边疆风物全无兴趣,只一味目光盈盈盯着裴少成看,心里止不住感叹:世间竟真有这等神仙般的人物,若能与之亲近结交一番,不失为人生一大幸事。 柳舜卿还留意到,裴少成的视线好几次落到自己脸上,目光始终淡淡的,不带什么情绪。 陆知远起身去另一桌敬酒,裴少成旁边的座位难得空了出来,柳舜卿忙端起酒杯坐过去,瞪起一双乌亮的杏核眼笑吟吟对裴少成道:“裴兄,今日初次见面,小弟敬你一杯。” 裴少成眸光低垂,眉尖微蹙,面无表情举了举酒杯,说了声“请”,自顾把杯口放在唇边碰了碰,并没有真喝。 柳舜卿猜,前来敬酒的人太多了,裴公子大约已经应酬得有些腻烦了。 他倒不在意对方是否失礼,一口气干了自己杯中酒,紧盯着裴少成的面孔道:“不知裴兄哪天有空,能否请你到寒舍小酌几杯?” 不想,裴少成面色骤冷,淡声道:“多谢柳公子好意。我才入京,家里忙乱,恐怕没工夫登门拜访。” 柳舜卿见邀人不成,低头沉思片刻,解下自己腰上的玉佩,双手捧到裴少成面前道:“今日我见了裴兄,真心仰慕得紧,只盼着能与你结交。出门仓促,没备什么礼物,这块玉佩,权当送给裴兄的见面礼,还请裴兄万勿嫌弃。” 第4章 裴少成眸光掠过柳舜卿手上价值不菲的玉佩,眼帘低垂,语调冰冷:“柳公子也知,你我只是初次见面,又怎能随便收你如此贵重的礼物?况且,我也没有回礼可赠,还请柳公子收回成命。” 柳舜卿不在意地笑道:“礼物不过是心意,无所谓贵不贵重,也不见得一定要交换。如果裴兄非要回礼,随身的汗巾、帕子,不拘什么,随便赠我一样便是了。” 裴少成赫然起身,冷着脸理了理不小心跟柳舜卿碰在一处的衣袖,往旁边闪身,声音里的寒凉、不耐如有实质:“不拘什么,我这里都没有。柳公子请回吧!” 附近有人在柳舜卿看不见的地方小声嘀咕:“汗巾、帕子这种贴身物品,岂能随便相赠?这柳公子也真是……” 直到此时,柳舜卿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人嫌弃了…… 他臊红着一张脸,在周围各色目光洗礼下讪讪回了自己座位。 再坐下之后,柳大公子全没了初来时的春风满面,也不与周围人攀谈,只一味埋头喝闷酒。 起初,他只当裴少成恃才傲物,心里还暗暗为其开脱:但凡顶尖美人,又负有才名,自然有几分傲气,脾气古怪些也不足为怪。 谁知,暗暗观察一番,柳舜卿才发现,裴少成对其他人都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唯独对自己鄙薄冷淡。 此番情形,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不待酒席结束便带着吟松早早离场。 回到家,柳舜卿再也忍不下胸口的气闷和委屈,将屋里伺候的下人都赶出去,独自待在房里大发了一通脾气。 他一向乐天开朗,待下人极宽和,与丫鬟小厮们都是没大没小惯了的。底下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吓得没了主意。 有那腿长嘴快的悄悄跑去找柳夫人报信,不想在夫人房里碰上了柳侯爷,一不小心就把这尊大神给请出来了。 话说柳舜卿胡乱发泄一通,火气渐渐消了。思前想后,也想不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以往社交场上,他常常是被别人主动环绕追捧的那一个。偶尔他主动找人结交,对方无不受宠若惊,以至于他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吃了闭门羹。 为什么裴少成偏偏就那么看不上他呢? 闷声坐了半天,他叫丫鬟照琴进来,举一面铜镜在面前,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小声嘀咕道:“难道是我容貌遭人厌弃?还是形容猥琐?要不……就是气度不够从容?” 照琴见柳舜卿总算恢复了几分常态,胆子也大了起来,“噗嗤”一声笑道:“少爷你这等容貌,若还遭人厌弃,那天下怕是没有招人喜欢的了。” 柳舜卿犹疑道:“此话当真?你不是在哄我开心吧?” “当真啊!天天待在一处,我没事哄你干吗?” 柳舜卿仍是不放心地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喃喃道:“既然如此,那人家为何看见我便避之唯恐不及?” 照琴正要答话,忽听得一声冷哼,扭头一看,柳侯爷正背着手迈进屋来。 照琴忙将手里的铜镜放下,垂手退到一旁,屈身行礼:“见过侯爷。” 柳舜卿也忙起身行礼:“见过父亲。” 柳君泽横眉竖目瞪了儿子一眼,怒道:“你又胡闹些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不把心思用在正事上,成天对着镜子顾影自怜,议论什么美丑,成何体统?” 柳舜卿垂手立在一旁,乖乖听训,不敢出声。 柳君泽低头看一眼满地狼藉,用手指着柳舜卿道:“成日价不好好读书,就知道糟蹋笔墨,读书人的脸都让你丢光了。既然你把笔墨纸砚都不当回事,今儿就让你浪费个够!马上给我把《学记》抄三遍,抄不完不许吃饭!” 说完转身拂袖而去。 等侯爷走远了,照琴忙招呼外面的丫鬟小厮进来帮忙,大家七手八脚先把书桌收拾利索,又忙着焚香、洗笔、铺纸、磨墨,伺候柳少爷抄书。 父亲的命令,柳舜卿不敢不遵,只好敛下心神,垂头丧气开始用功。 这边还没抄完,晚餐已经摆上桌。 老太太心疼孙子,柳舜卿不上桌便不许别人先吃;柳君泽也是一心想杀一杀儿子的性子,这次坚决不肯让步。柳府这顿晚膳愣是比平日晚了一个多时辰才开餐。 临睡前,柳舜卿还在跟吟松琢磨白天的事儿,他思虑单纯的少爷脑袋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格外入不了裴少成的法眼。 吟松跟着琢磨了半天,一拍脑袋道:“我知道了,八成是少爷你送的礼不对!那位裴公子不是出了名的才学过人么?怕是不喜欢这些金啊玉啊的俗气东西,只喜欢那些个文人雅士们追捧的风雅玩意儿。少爷你送礼得投其所好啊!” 柳舜卿恍然有所悟,高兴地拍了拍吟松的后脑勺:“可以啊你小子,看来本少爷平时没白教你!我随身那玉佩,价钱虽贵,却没什么来历,人家八成觉得我满身铜臭,俗不可耐。” 吟松得了夸奖很是高兴:“那今儿晚上咱们就合计合计,看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雅致玩意儿,赶明儿就给裴少爷送府上去呗。” “你果然最懂我心思。这等出类拔萃的美人近在眼前,却无缘结交,说什么我也不甘心。” 主仆二人先在书房的博古架上检点一番,柳舜卿看来看去都不满意。 吟松无奈,开了箱笼继续翻腾,找出一方端石云纹池带眼寒江独钓砚,柳舜卿眼前一亮:“好,这个好!就它了。” 第5章 吟松犹豫道:“这是前年束发生辰,老太太特意托人寻来送你的礼物,听说还是大师手笔,特别贵重难得,就这么送出去……怕是不好吧?” 柳舜卿不以为意:“老太太既然把这砚台送给我了,自然是随我处置,不打紧。而且,裴公子那等人物,普通的东西怎么配得上他?” “那倒也是,可是……” “别可是了,一会儿我写个帖子,明儿一早你就跑一趟,送到裴府去。” 折腾完这事儿,主仆二人这才一里一外歇下了。 柳舜卿躺在床上还止不住兴奋,幻想着裴少成明日收了他的礼物,以后再见了面要如何跟对方对答攀谈,越想越远,越想越美,不知不觉间沉入梦乡。 【作者有话说】 裴少成:平阳侯也算个人物,养出来的儿子……就这? 柳舜卿(委屈对手指):人家还小,少不更事…… 第0003章 送礼 第二天一早,柳舜卿估摸着对方府里用过早膳了,这才派吟松拿了他的名帖和砚台,巴巴跑了去。 裴府下人听说是平阳侯府来的人,不敢怠慢,先请吟松进了偏厅,这才跑去通报自家少爷。 裴少成放下手头的书卷,缓缓皱起眉头,拖着迟疑的步伐到了偏厅。 一进屋,只见当地站着一个极清俊的小厮,面皮白净,衣着光鲜,眉目之间尚带着一丝稚气。通身的气派,竟不像个下人,倒像个小门小户的少年公子。 见裴少成进来,吟松忙笑吟吟行了礼,递上柳舜卿的名帖和礼物,口齿伶俐地说明来意。 裴少成木着脸将帖子和礼物看了一遍,垂眸沉吟片刻,淡声道:“有劳小哥跑这一趟。柳公子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这礼物太过贵重,在下与柳公子非亲非故,恕不能收。还请小哥转告你家主人,不必再多费心。” 眼前这位公子,说话语气听着虽和善,气场却很迫人,跟自家那位平易近人的根本没法比。吟松不敢多言,只得讪讪告退。 叠翠苑里,从吟松出了门,柳舜卿便坐立难安,一直眼巴巴盼着他回来。 感觉时间过了许久许久,忽听院子里有丫鬟招呼吟松的声音,柳舜卿忙迎出去问:“怎么样?收了么?” 吟松垂头丧气摇了摇头。 柳舜卿立刻垮下脸跺跺脚,转身回屋,跌坐在椅子里,长叹一口气,两眼呆滞,神色茫然。 吟松紧跟着主子进屋,把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柳舜卿瞥了一眼那方端砚,叹道:“这砚台,怎么也不能算俗物了吧,怎么也入不了这位裴公子的眼?这人眼界也忒高了些吧!” 吟松偏头想了想,沉吟道:“不是礼物的问题,难道是人的问题?” “人的问题?什么人的问题?” “我寻思着,这次礼物应该是送对了,他仍不肯收,那便是送礼的人不对。既然这位裴公子眼高于顶,怕是不愿跟我这种下人打交道,少爷你得亲自去送,才能显出诚意。” 柳舜卿摸摸下巴点点头:“你说得有理。本该亲自前去拜访,方显郑重,之前倒是我欠考虑了。” 他一跃而起,冲屋外招呼道:“照琴,快来帮我束发更衣,我要出门!吟松,你去通知外头给我备车,咱俩这就再跑一趟!” 照琴和锦瑟两位丫鬟应声进屋,柳舜卿叮嘱道:“我今儿要见的,是个一等一的风雅人物,衣饰发型都多用些心,莫要俗了。” 锦瑟笑道:“少爷你就是穿上乞丐的衣服,怕也俗不起来。” 柳舜卿正色道:“这会儿别拍马屁,我可是认真的,你们千万仔细些!” 照琴笑道:“放心吧,保准让你体体面面出门。” 裴府门口,两个门丁刚得了裴少成的嘱咐,正脑袋凑一块儿八卦:“你说,能跟平阳侯府攀上关系,不是大好事儿么,咱家大少爷为什么非避着人家不肯见呢?” “谁知道呢?上头的关系,复杂着呢,是咱能懂的么?” “你说,平阳侯府真会再派人来咱府里?” “那说不准。既然大少爷嘱咐了,咱就睁大眼睛等着瞧呗,没准真又来了呢?”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府门前停了一辆精致华丽的四轮马车。 车夫跳下车牵住马,车里先下来一个白面皮的清俊小厮,只见他转身掀开车帘,伸手扶着一位白衣公子下了车。 这白衣公子瞧着约莫十六七岁年纪,唇红齿白,面若芙蕖,一双杏核眼乌黑灵动,如墨一般的长发在头顶盘成一个整齐的发髻,束着式样简洁、成色上好的白玉发冠,身上穿着月白色暗纹锦袍,金腰带,黑皂靴,通身是说不出的耀眼和贵气。 两个门丁目眩神迷,一时忘了说话,只目光紧紧追随着这位小公子。 只见对方缓步走到二人面前,略略欠身拱手道:“在下是平阳侯府柳舜卿,特来拜访贵府长公子裴少成裴兄,烦请两位小哥帮忙通报一声。” 两个门丁闻言猛然对视一眼,下意识吞了吞口水,两只手在衣袖底下你戳我一下,我推你一把,谁也不肯先开口。 眼见面前的美貌公子眉尖微微蹙起,其中一个门丁终于艰涩开口:“呃……柳少爷,实在抱歉,那个……我家大少爷刚刚出门了,此刻并不在府中。” 柳舜卿微微一怔,忙问:“裴公子去了哪里?” 第6章 门丁答:“少爷没跟小的们说他要去哪里。” 柳舜卿不甘心,继续追问:“那他多久能回来?我可否进去等他?” 另一门丁急道:“这可不成!我们少爷刚刚出门,一时半刻怕是回不来,呃……还请柳少爷海涵。” 之前答话的门丁补充道:“少爷特意交代过,如果有访客来,须得告知对方,千万不要久等,免得白耽误了功夫。” 柳舜卿脸色暗了下来,微微点头拱手道:“多谢二位,那我就不多叨扰了。你们公子回来了,烦请二位小哥帮忙通报一声。” 二人忙一叠连声唯唯称是。 眼见柳舜卿沉着脸返回马车,吟松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主仆二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着回了家。 在屋里坐定后,柳舜卿闷声问吟松:“你说那裴少成,他是真不在家,还是故意躲着咱们?” “这个……小的可不敢随便乱猜……” “这么些年,向来都是别人上赶着跟我结交,如今怎么倒反过来了?” “小的……小的也想不通。没准儿……那裴家少爷是真不在家呢?” “哼!你去了还能见他一面,我去了,倒连大门都进不去了?!是真是假,明儿再试试就知道了!” “啊?我的爷,您还打算去啊?!” “我不甘心!我就不信了,凭什么他就这么看不上我?” 第二天,柳舜卿果然又亲自去了一趟裴府。裴家门口两个门丁显然没料到这出,结结巴巴把昨天的说辞重复一遍,等人走了,才发觉各自惊出一身冷汗。 两人不敢怠慢,把柳舜卿今儿又来拜访的事儿赶紧通报了裴少成。裴少成沉着脸听完,坐在椅子里一句话没说。 胆子稍大些的门丁怯怯开口:“大少爷,那个……下次这位小侯爷若是还来,那咱们……” 裴少成冷声道:“但凡他还要脸,八成不会再来了。” “那他要是……要是不要呢?” “那就还按我之前说的,拒之门外。”裴少成冷冰冰丢下这句,转身拂袖而去。 两门丁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低声道:“主子的心思,果然最难猜。要我说,别说那位柳少爷是平阳侯府的嫡子,未来的侯爷,他就是个乞丐,我都愿意请他进来喝杯茶坐一坐。” 另一个猛点头表示赞同。美人谁不爱呢?就算是个男的,长成那样,任谁也狠不下那个心啊!他们家大少爷,果真不是一般人。 柳舜卿再三吃了闭门羹,在家里气呼呼闷了几天,心下越发不甘,便将手下两个最贴心的小厮吟松和寄鹤一同召来,面授机宜: “你们两个出去,给我打听打听,那裴少成每天都去些什么地方,跟什么人来往。我就不信,我还逮不着他了!” 吟松为难道:“少爷,要不咱还是算了吧?你就算逮着他了,人家不肯理你,你能有什么法子?” 柳舜卿咬牙道:“我就想当面弄个清楚,我哪里招他惹他了?都是京里的官宦子弟,本该互相结交往来,怎么偏偏他就躲着我呢?” 寄鹤冲吟松使了个眼色,对柳舜卿道:“少爷您放心,我们这就去办,一定给您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柳舜卿定了定,又叮嘱道:“你们只管打听行踪,别再上去跟人家搭茬了,免得越发惹人厌弃。” “是,我们知道。” 两个小厮出去跑了几天,终于打听到了点实在消息,回来找柳舜卿复命。 吟松先开口:“这位裴家少爷果真用功。听说自从来了京里,极少出门应酬,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家里读书、练武,偶尔出门也是往郊野去跑马射箭。” 柳舜卿问:“那他都跟哪些人交好?” “没听说他跟什么人特别亲厚,可能才来不久,还没顾上结交。这几天,我们也只听说过礼部侍郎家的陆少爷上门拜访过他一回。” 柳舜卿摸摸下巴,感觉有点儿无从着手。 这时,寄鹤又开口:“我们还打听到了裴少爷接下来的动向。” “嗯?什么动向?” “据说,等春假结束,裴少爷就要入国子监就学了。” “当真?他家没有家塾么?” “听人说,裴少辅老爷极为节俭,府里不设家塾,子弟都入官学读书。再说了,那裴少爷将来肯定要参加科考,国子监的博士,水平必然比家塾的先生要高些吧?” 柳舜卿沉吟片刻,抬头道:“那你们再去打听打听,怎么才能入国子监读书?学生们在里面都做些什么?” 吟松、寄鹤忍不住对视一眼。 吟松回禀道:“猜到少爷你要问这一出,我们都打听好了。京里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能送适龄子弟入国子监读书。这国子监不比家塾,管理颇严格,监生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可回家探视,平日都必须住在里面,不得随意离开。读的书,大都是儒经,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考试……总之,呆在里面,肯定格外不自在就是了。” 柳舜卿低头想了片刻,咬牙道:“不就是读书么?在哪里读不都一样!在家塾一样被先生和父亲逼着,也没多自在。” 寄鹤瞪起双眸,惊道:“少爷,您的意思……该不是……想去国子监吧?” “对啊,我想去,不行么?” “万万使不得!据我们打听的消息,监里的先生特别严苛,吃的住的更是没法儿跟咱府里比。而且,每个学生最多只能带一个下人进去伺候。您这金尊玉贵的,可万万不能去受这份儿罪!” 第7章 柳舜卿不以为然:“既然那裴少成能去,我当然也能去!没道理我就比他差了!” 吟松劝道:“我的少爷嗳,您怎么能跟他比?他们这些人,虽说也是官家子弟,可将来免不了都要进科场搏功名,进国子监读书是不得已。您将来可是要袭爵的,何必去受这个罪?” 柳舜卿偏过头默不做声,显然主意已定,不想再多说。 寄鹤灵机一动,对柳舜卿道:“即便少爷您吃得了这份儿苦,可里面住着的那些人,未见得个个是美人,我猜平庸丑陋之辈肯定也不少。你成天跟一堆丑人俗物混在一处,多憋闷得慌?” 柳舜卿埋头思忖片刻,目光逐渐变得清明:“你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不过……只一个裴少成,便抵得过一堆丑八怪了。而且,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这样嫌弃过,还是被一个绝顶美人嫌弃,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至少让我把这事儿了了,我才能甘心。” “可是……” “别可是了,我心意已决。你们别把裴少爷的事儿说出去让我爹听到了,回头我好求他老人家送我进国子监读书。” 吟松、寄鹤相顾无言,只得唯唯退下。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明天就要去哄老爸了,好紧脏…… 第0004章 流言 次日,柳舜卿趁着跟柳老太太请安的功夫,把自己想去国子监的事儿说了。 老太太一听,极不赞成:“卿儿呀,这事你可千万别任性,你是自小在家娇养惯了的,住到那种地方去,怎么吃得消?照琴他们也不能跟着进去服侍,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可怎么得了?” 柳舜卿往老太太身上一靠,挽着胳膊撒娇:“祖母,平日里,父亲总跟他那些同僚叔伯嫌弃我不上进,孙儿也是堂堂男儿,岂能全不放在心上?如今,我一心想去国子监好好读书,您怎么反倒不支持我呢?” 柳老太太嗔笑道:“你净胡闹!在家塾一样能好好读书。你父亲给你请的先生,可不比国子监的博士差!” “那不一样。家塾里一起读书的子弟,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水平也不见得高,都没个能一较高下的人,我去了也觉得无趣得紧。国子监聚集了京城官宦人家的子弟,大家在一处互相切磋,彼此鞭策,岂不比家塾强多了?” 老太太犹疑道:“你住里边,万一吃不好睡不好的,可怎么好?” “如今我也大了,能自己照顾自己。再说了,让吟松跟我一道去,他是个极妥帖的,必能照应好一切。咱们侯府跟国子监离得也不远,缺什么少什么,让下人跑一趟又不是什么难事。看在父亲面子上,监里的管事想必也不会为难我。您就放心吧,决计出不了什么岔子。” 柳老太太犹豫半晌,心里固然舍不得孙子,但柳舜卿一心想去,也不忍拂逆,最后还是答应帮他说服柳父。 柳君泽被招到老太太跟前,听了母亲和儿子一番说辞,沉吟良久,终于开口: “难得你竟有了向学的心思,倒也不是坏事。不过,入了官学,须得好好读书,万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官学不是家塾,容不得你来去自如,进去了,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若不能坚持到底,不如不去,免得丢了我平阳侯府的脸面。” 柳舜卿喜道:“多谢父亲应允,孩儿定当努力用功,决不给您丢脸。” 柳君泽点点头道:“我明日就与曹祭酒打招呼。你且收收心,把随身物品都叫下人收拾好,等春假过了,就正式入读。” 顿了顿,柳君泽仍不放心,将肃厉的目光转向儿子:“你若后悔,这会儿趁早说,我不怪你。你若进去了再闹着要出来,那是万万没有的事!” “父亲放心,孩儿一定坚持到底!”柳舜卿这会儿只想着怎么达到目的,什么保证都敢做,哪儿考虑得了后边那么多事儿。 柳夫人后知后觉赶来,听闻丈夫和婆母都同意了,也只好认了,拉着儿子少不得一番叮咛嘱咐,柳舜卿全都好声一一答应了。 入学那日,柳舜卿早早起来梳洗完毕,一一拜别祖母和双亲,喜滋滋带着吟松出门。 下人们早已备好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将主仆二人送到国子监门口,吟松指挥下人们把两人的行李搬进事先安排好的斋舍,柳舜卿则由国子监的仆人带着去了讲堂。 今春入学的监生大约三四十人,此刻都聚集在广业堂内。 柳舜卿一进去,目光立刻在全场扫视一圈,一眼就认出了正前方背对门站着的裴少成,心里忍不住一喜,盯着人的背影从头到脚细细看了几遍,果然还是那般风姿卓然。 等人到齐了,负责管理纪律的学录在前面宣读了规章制度、作息时间、考试规则、考勤办法等,又领着众人行了拜师礼,这才令学生们各自找位置坐下。 柳舜卿紧盯着裴少成的一举一动,一等对方落座,马上快步赶过去,抢了裴少成身后的座位。 另一位原本打算坐这儿的学生盯了柳舜卿一眼,“嘁”地一声,悻悻然去了斜前方裴少成旁边隔了一条过道的座位。 柳舜卿认出对方是御史中丞家的公子吕质文,抱拳轻笑一声:“承让,多谢吕公子。” 对方低哼一声,未做回应。 听到身后略有些耳熟的声音,裴少成回身,一看到柳舜卿,脸色瞬间僵住。 柳舜卿杏核眼一弯,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抱拳笑道:“久违了,裴兄。” 第8章 裴少成目光在柳舜卿眉目间停留一瞬,草草点一下头,迅速转回身去。 滕国公家的二公子萧守真坐了柳舜卿旁边的座位,见他安顿妥当了,靠过来搭讪:“舜卿兄,你一个能袭爵的人,怎么也跑这儿来跟我们凑热闹?” 柳舜卿笑道:“我是因为仰慕裴少成裴兄,又找不到机会结交,特意追到这里来的。” 前排的裴少成脊背微微一僵,腰杆儿和身躯越发挺直,眼瞧着是离后座更远了些。 萧守真闻言一愣,干笑道:“哈哈哈哈,舜卿兄你可真会说笑。” 柳舜卿语声清朗,未见丝毫忸怩:“我没说笑啊!不信你问裴兄,我找了他几次,次次都吃了闭门羹,不得已才找来这里。” 萧守真偷眼看了裴少成一眼,见对方隐隐面有愠色,忙打圆场道:“啊哈哈哈,倒也是,裴兄才学过人,京里的子弟,就没几个不心生仰慕的。” 柳舜卿认真纠正道:“非也。裴兄的才学,我还没来得及请教,属实不太了解。我仰慕的,主要是裴兄世间少有的姿容。” 裴少成再也没法假装听不见,缓缓站起身,回头冷冰冰盯了柳舜卿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萧守真见场面实在有些尴尬,干笑两声,好言劝道:“哈哈,舜卿兄为人倒是坦荡。不过,裴兄瞧着似乎不大高兴了。以后当着人家的面,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啊!” 柳舜卿盯着裴少成愤然离去的背影,耷拉下眉眼,摊摊手耸耸肩,闷声道:“下次不说就是了。他这人,虽说长得无可挑剔,不过脾气着实古怪。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当真令人捉摸不透。” 柳舜卿是当真捉摸不透。当面夸他容貌出众的人,柳舜卿见过不知多少,虽然不至于次次都很高兴吧,至少也不至于生气啊! 开学头一日,国子监没有安排具体课程,新生们主要是熟悉规章制度,适应环境。在讲堂安顿好座位,领了书本,学员们也就各自散去了。 柳舜卿出了讲堂,吟松已经候在外面,见主人出来,忙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一应物品,引着人往斋舍走去。 国子监的斋舍位于讲堂正后方,每排十间房,每间房又分成内外两室,供一个学生带一个书童住宿。 柳舜卿跟着吟松走到自己斋舍门口,正要推门进去,隔壁房间恰好有人出来。 他抬眼看过去,先是一愣,继而大喜。旁边打算出门的裴少成也看到了这边的主仆二人,脸色瞬间黑了下去。 柳舜卿转身拱手笑道:“裴兄,真巧啊,没想到竟能跟你隔墙而居,实在是三生有幸!” 裴少成在原地踌躇片刻,直直迈步走到柳舜卿面前,眉眼下压,语气中带了几分迫人的气势:“果真是巧合么?” 柳舜卿不由一呆:“啊?……难道不是么?” 裴少成冷嗤一声:“你们平阳侯府家大势大,不会连动了这点手脚都不敢承认吧?” 柳舜卿仍是一脸懵,不过他已经看出,裴少成此刻非常不高兴,声音不自觉小了下去:“咱们住宿的事……跟我府里有什么关系?裴兄你……会不会扯太远了?” 吟松看主人受气,实在忍不下去,顾不得尊卑有别,上前一步插嘴道: “裴少爷,您说话可要讲证据。我们少爷这会儿才刚刚得知自己住哪里,我今儿进来,也是全凭人家安排,被人领着才找到住的地方。您出去打听打听,我们平阳侯爷,是那种为了子弟住宿这等小事,就乱施权威的人么?” 裴少成目光扫过吟松,脸色稍松,语气却依旧冷淡:“果真如此,那最好不过!” 柳舜卿忙道:“裴公子,吟松说的是实话,我事先真不知道会跟你比邻而居!” 裴少成静了片刻,拱拱手淡声道:“如果此事不是贵府有意安排,那我向你道歉。胡乱猜度令尊,是在下的错,还请柳公子海涵。” 柳舜卿忙摆手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只要你不生气就好。” 吟松抬头看一眼自家主人,心里暗叹一声,默默退去一边。 裴少成垂眼瞥一眼笑眼弯弯的柳舜卿,也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进了屋,柳舜卿犹自兴奋,拉着吟松道:“这国子监果真来对了!不光有机会见到裴公子,居然还能跟他比邻而居,真是上天有眼!” 吟松懒声嘟哝道:“可这位裴少爷对您的态度……比从前还不如呢。” 柳舜卿笑道:“没关系,他态度不好,估计是我没摸透他的脾气,说了些他不喜欢听的话。以后接触多了,总能弄清楚他的喜好。你看,今儿他不就跟我道歉了么?” 道歉?那种态度的道歉,不要也罢!吟松不想再说话,闷着头开始收拾东西。 午膳时间,吟松引着柳舜卿去了掌馔厅。所有学生按各自所属的讲堂坐在一处,书童小厮们单坐一处。 柳舜卿见裴少成两侧座位都有人了,只好挑了他斜对面的位置坐下,一边吃饭,一边不断抬头去看对方。 裴少成像是感应到了来自这边的灼灼目光,特意把注意力转向另一侧,一边吃饭,一边跟旁边的吕质文聊天。 吕质文也注意到了柳舜卿的目光,忍不住轻哼一声,低声对裴少成道:“裴兄休怪我多嘴,你以后须得离这位柳公子远些。非是我背后论人长短,你刚来京城,怕是不知道这位小侯爷的做派。” 第9章 裴少成扯扯唇角,随口淡笑道:“略有耳闻。” 吕质文微微一愣:“原来你已听说了?” 裴少成点点头:“听说了一点,不过所知不多。” 吕质文道:“外面传言,这位柳公子因父亲忙于军务,疏于管教,家中祖母和母亲又极溺爱,身为嫡子,竟养得不务正业,纨绔异常,整日喜欢与戏子伶人厮混,还时常出入青楼瓦肆。不过十几岁年纪,竟是男女通吃,荤素不忌。” 裴少成神色淡漠,没有应声。 吕质文只当他不信,瞥一眼斜对面的柳舜卿,接着说:“据说他好色已极,府上但凡有美貌的丫鬟小厮,都由着他先挑。以前我还疑心,当真会有这样的家长?今儿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且看看他带来的那小厮,长成那副模样,哪里是个正经伺候人的主儿?” 裴少成面色微冷:“罢了,养什么样的小厮,好歹算人家的私事,也碍不着咱们。” 吕质文冷哼道:“从前是不关咱们的事,可如今,你我竟要与这等人同窗为伍,实在令人不齿。国子监的先生一向铁面无私,可不管什么出身门第。我倒要看看,到时候,是先生先忍不下去,还是这位柳公子先发了少爷脾气!” 【作者有话说】 吟松(撸袖子):姓吕的,你嚼得什么舌根?!你出来小爷我保证不打死你! 第0005章 不美 中夏科举考试主要考三科,分别是策论、经义和诗赋。策论占比最重,经义其次,诗赋占比最低。 国子监是典型的应试教育机构,教学内容紧密围绕当朝科考。 第一年入学的子弟,日常上课以经义为主,诗赋为辅。策论则是学生在通经明义之后,结合时政内容的灵活应用。 其他还有一些书法、音律、数学、骑射一类的课程,但课时相对很少。 第二日正式开课,第一堂便是经学课。主讲经学的博士是当世名儒李思昉。 点过名,李先生缓声道:“在座各位虽说今日才正式入学,不过以你们的年纪,在家里必定都是读了些书的。我先问问,大家都读过些什么书?” 底下一片静默,谁也不肯先开口,生怕说得浅了,被人耻笑。 李先生无奈,对着名册随口点道:“萧守真,你先来说。” 萧守真站起来恭谨对答:“老师,学生只读过《孝经》《论语》《孟子》《诗》《书》《礼》。” 李先生点点头,请他坐下,问下一位:“吕质文,你呢?” 吕质文起身:“回禀老师,学生已读完了十三经。” 李先生颔首:“不错,请坐。” 李先生目光在他们这片打了个转,停在柳舜卿身上,迟疑道:“你叫柳舜卿对吧?你来说说,在家都读了些什么书?” 柳舜卿忙起身答话:“回老师话,学生读了《孝经》《论语》《孟子》和《诗》,呃……《书》和《礼》……也读了一些。” 吕质文微微偏头看了柳舜卿一眼,唇角扯出一缕讥笑,又冲旁边的裴少成递了个眼色。柳舜卿在后排看得真切,知道这是嘲笑自己读书少,脸颊微微一热,头不由自主低了下去。 李先生请柳舜卿坐下,朗声道:“既然在座各位至少都读到了《书》和《礼》,那我们今天就先考校一下诸位都读到了什么程度。我们从《洪范》篇开始,前一人背诵一句,下一位解读前一位所背内容。” 学生们马上正襟危坐,有些已经开始自顾低声吟诵起来。 柳舜卿茫然四顾,顿时有些慌了神。 他所谓的读,不过是在家塾先生监督下,有口无心跟着念过一遍,别说解读意思,原文连一句都还没背下来。 第一列第一个人开始背诵:“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 第二个人解道:“周武王十三年,武王访问箕子。” …… 顺着座位一排排往下,一路都很顺利,偶尔有个别人背诵略有不畅或者解读不到位,老师略加提点,也都顺利通过了。 柳舜卿急得汗如雨下,却无计可施。 很快,坐在他前面的裴少成起身背诵:“三、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宾,八曰师。” 柳舜卿跟着起立,垂头沉默片刻,对李思昉说:“回禀先生,学生……不会解。” 李思昉呆了一瞬,点点头道:“罢了,那你直接背下一句,这句留给后面的同学来解。” 柳舜卿呆立原地,越发局促不安。 萧守真在旁边捂着嘴小声提示他:“四、五纪……” 柳舜卿红着脸偏头看了对方一眼,咬牙低声道:“老师,学生也不会背诵……” 讲堂里瞬间响起一片嗡鸣声,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柳舜卿。吕质文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的轻视和难以置信鲜明到了令人无法忽视的地步。 柳舜卿垂眼盯着前排裴少成的背影,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对方虽然没有回头,想来必定也是满脸鄙夷轻视…… 李思昉轻咳一声,沉声道:“肃静!柳舜卿,你今日回去,务必把《洪范》篇背熟、解读明白,不会的地方找其他同学去问,记下了么?” 柳舜卿垂头低声道:“是,学生记下了。” 剩余时间,后面的同学背了什么、解了什么,柳舜卿一句都没听进去。从决定入国子监读书到此刻,他心里头一次产生了一丝后悔的情绪。 第10章 不过,看看前排裴少成端正的背影,他很快否定了这种情绪。 不就是背书么?难不倒我柳少爷。 想当初,为了访一株雪中红梅,他寒冬腊月跑到郊区寒柘寺,爬了千余级台阶,手脚几乎冻伤才得偿所愿。跟那时相比,眼前这点难堪又算得了什么? 当晚回去,柳舜卿梳洗完毕,果然点起蜡烛开始用功。 奈何这篇文章实在不符合柳舜卿的审美,背得他昏昏欲睡,最后直接将书扣在脸上迷糊了过去。 吟松轻手轻脚进来,轻叹一声,小心翼翼将书拿开,帮裴舜卿摆好手脚,盖好被子,熄了蜡烛悄悄退出去。 次日一早,柳舜卿发现自己居然一觉睡到天亮,《洪范》只背了一小部分,急得连连顿足:“该死该死,怎么就睡着了?吟松你也不叫醒我,可坏了大事了!” 吟松嗫嚅道:“小的看少爷太累了,实在不忍唤醒……不就一篇文章么?不会就不会,又能如何?” 柳舜卿急道:“关键别人都会,就我不会,委实有点丢脸。那裴少成本来就不爱搭理我,看我这么笨,估计更不待见我了。” “不待见就不待见!他不待见咱们,咱也不待见他不就完了?” “你说得倒轻巧,他生就那等容貌,我能说不待见就不待见么?” “少爷你为了他容貌美,去背些你从前一向都觉得不美的文章,岂非得不偿失?” “文章怎能跟人相提并论?总之,书我还是得努力背,免得再落人耻笑。下次我再睡着了,你务必把我叫醒。” 吟松噘噘嘴,不情不愿拖长声音道:“是……” 柳舜卿到了讲堂,还没到上课时间。 他眼珠一转,将昨天背会的内容回忆一遍,凑到裴少成身边拱手道:“裴兄,昨天的《洪范》篇,我已背了一些,但有些内容不大理解,能否请你赐教一二?” 裴少成身体不自觉往后躲了躲,轻抬眼角看过去,柳舜卿正笑吟吟一脸期待盯着自己。 昨天李先生确实说过,让他不会解就问同学,自己也算同学之一……他微微蹙眉问:“哪里不解?你且说来。” 柳舜卿道:“第五筹,皇极,这部分我整个儿都读不太明白。” 裴少成正待开口,旁边吕质文嗤笑道:“我没猜错的话,你来问裴兄问题,无非是想拉关系套近乎。可是,你不觉得,你拿这种低级问题来搭讪,只会适得其反么?不光不会拉近关系,还会显得你很无知,简直无异于自取其辱!” 柳舜卿懵了一瞬,咬咬下唇,抬眼笑道:“吕兄你读书虽比我多,记诵也厉害,可惜,对先圣思想的认识,却不及我深刻。” 吕质文不屑撇嘴:“你倒说说,我哪里不比你深刻了?” “岂不闻夫子曾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不懂就是不懂,不懂就问,并没有什么错。按吕兄你的意思,便是让我不懂装懂,岂不跟夫子的教诲正好相反?” 吕质文气结:“你……” 裴少成忙打断二人:“你把书拿来,我解给你听就是了。” 柳舜卿冲吕质文得意一笑,将手里的书翻到《洪范》篇,款款放到裴少成面前。 裴少成逐句解完,缓缓抬眸,正对上柳舜卿弯弯的笑眼,不觉一愣,淡声道:“听明白了么?” 柳舜卿盯着他的眼睛笑道:“明白了,多谢裴兄。” 裴少成忍不住皱眉,瞧对方这副神情,他怀疑这人刚刚压根儿就没看书,下意识便发出诘问:“你真明白了?” 柳舜卿眼睛弯得更甚,笑容在一刹那间漾开:“那不然……你再给我讲一遍?” 裴少成脸色霎时冷了下来。 柳舜卿慌得吐了吐舌头,忙道:“不用不用,我开个玩笑。真的听明白了,多谢裴兄!” 不多时,上课时间到了。李思昉一上讲台就问柳舜卿:“昨天的《洪范》篇,你背会了么?” 柳舜卿老老实实答:“回老师话,学生只背会了一小部分,还有多半不会。” 李思昉不由提高了声音:“为什么没背会?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说的话,你又到底听没听进去?” 柳舜卿吐吐舌头,小声道:“学生知道,您的话也听进去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篇文章实在不怎么美,我一背诵,就忍不住打瞌睡,所以……昨夜背到一半,不小心睡着了……” 李思昉拿戒尺狠狠拍了一下案几,怒道:“简直胡闹!先贤撰写这篇文章,是为了向后世传达治理国家的理念,不是为了照顾你的审美需求!如何能以美不美作为背不背的标准?!” 柳舜卿垂头小声道:“学生知错了,今晚回去一定认真背诵。老师您也别生气了,您白面有须,本来挺美,这么一生气,也变不美了。” 听到这话,底下有学生忍不出“嗤嗤”笑出声。 李思昉伸出食指对着柳舜卿,点了半晌也没想出拿什么话来应对,最后垂手叹道:“罢了!今天再给你一天时间,明日若还背不出,休怪我罚你!” 柳舜卿忙道:“谢谢老师!老师放心,我明日一定背会!” 当晚熬了大半夜,柳舜卿总算把这篇文章背下来了。次日,李思昉督促他再接再厉,尽快解读清楚,理解到位,以便在自己的文章中灵活运用。 第11章 柳舜卿这下可算找着借口了,不管是在讲堂还是斋舍,一逮着裴少成就拉住对方好一番请教。 见他每次的确都是请教学习问题,裴少成脸色虽不好看,倒也肯耐心解答。老师的话,谁又敢不遵呢? 时光倏忽而过,不知不觉就到了监生们半月一次的休假时间。下人们早早收拾好东西等在门口,学录又将学生召集到一处,说了些返学时间和注意事项,这才令他们各自散去。 柳舜卿带着吟松出了国子监,沿着一条小街往车马停放处走,忽见路旁跪了一名年轻女子,头上插了一根草标。 柳舜卿不经意间扫过女子面容,见这姑娘虽衣衫破败,面有菜色,一双秋水剪瞳却格外醒目,五官也是说不出的精致秀丽,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女。 他立刻放慢脚步,转到这女子面前,低头细看地上铺着的文书。 文书上写着,姑娘名唤冉香,母亲早亡,随父亲来京城经营小本生意。不想父亲年前一病不起,延医问药花光了积蓄,最后仍是一命呜呼。 姑娘如今身无分文,只得卖身葬父,顺便给自己寻个去处。文书里特别写明,姑娘只愿卖身为奴,不做侍妾,更不入青楼。 柳舜卿看完,忙招呼吟松过来,让他检点随身带来的银两。 恰在此时,裴少成和吕质文也带着随身小厮往这边走来,看到柳舜卿和吟松停在这女子面前,两人脚步不觉缓了下来。 吕质文仔细看看那女子的面容,冷笑道:“果然是柳公子一贯的做派!只可惜了好好一个清白人家的女儿。” 裴少成眉峰微聚,沉声道:“过去看看吧。既然见着了,总不能袖手旁观。”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布置背诵的文章虽然不美,但先生挺美,这学堂也还算功过相抵吧! 裴少成:我只听说你男女不忌,没想到你竟老少通吃?! 第0006章 好友 柳舜卿垂眼朝冉香温声道:“冉香姑娘,你葬父,需要多少银两?” 那姑娘慢慢抬头看了柳舜卿一眼,忙又低下头去,小声道:“连葬父带小女子入府为奴,总共要二十两。” 柳舜卿大惊:“你这等美貌的女子,只要二十两?这也太少了!” 冉香脸色微微一红,垂着头没做声。 柳舜卿偏头想了想,对冉香道:“你从前是平民家的女孩儿,怕是不知道卖身为奴有多不自在。我给你二十两银子,你把父亲安葬了,回老家去投奔亲戚,好歹留个自由身,你看这样可好?” 冉香微微一愣,抬头嗫嚅道:“公子如此帮我……可是要冉香做些什么?” 柳舜卿弯起眼睛笑道:“不用你做什么。我原本想,你如果能笑一笑,必定更加好看。可如今你父亲新丧,在下也不敢提此等非分要求。” 冉香局促道:“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小女子不敢随便收公子这么多钱财。不然,公子您带我回府上,做个粗使的丫鬟也好。” 裴少成和吕质文听冉香如此对答,不由对视一眼。吕质文抬腿就想过去,裴少成伸手扯住他衣袖,低声道:“不急,且听那柳舜卿怎么说。” 柳舜卿摇头道:“你这等姿容,怎能做粗使丫鬟?再说了,我府里的丫鬟,多是家生子,极少从外面买。就算要买,也不归我管。你生得这样美,为这么点银子就落了奴籍,实在可惜。你还是赶紧收了银两,尽早回乡去吧。” 说罢,命吟松从随身的包袱里拿了二十两银子,包好了递给跪在地上的冉香。 冉香盯着银两愣了片刻,突然对着柳舜卿不停磕头,口中哽咽道:“多谢公子大恩大德!” 柳舜卿慌得连连摆手后退:“别别别,你快别对我磕头了,我可消受不起!才不过二十两银子,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冉香磕完头,鼓足勇气抬头细细看了柳舜卿一会儿,低声问:“敢问恩公尊姓大名?小女子一定铭感终身,片刻不忘。” 柳舜卿笑道:“能被你这样的美人记着,那真是荣幸之至。在下姓柳,名舜卿。” 冉香又顿首拜了几拜,收了银子和地上的东西,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 不远处,吕质文和裴少成对视一眼,眼里都存了几分疑惑。 吕质文愣了愣,低声冷笑道:“这柳公子怕是早已看到你在此处,特意做戏给你看吧?” 裴少成神色极淡漠,看不出多少情绪,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无所谓:“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行了一桩好事,总是好的。” 柳舜卿回到家,先到祖母和父母面前请安。 柳老太太拉着他上下左右细细打量,直说瘦了,当天晚饭,满桌子都是柳舜卿平日里喜欢的菜品。 休息一晚,又睡了个久违的大懒觉,柳舜卿早起神清气爽,围着院子里养的各色花木打转。半个月没见,桃花和梨花已经谢了,玉兰和海棠倒开得正好。 看着洁白如玉、娇粉如霞的花儿,他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新制的寒蕊香还有剩余,忙命照琴找出来包好,又挑了一款淡青色锦盒,细心装起来,叮嘱吟松放在包袱里,明日好带去国子监。 这寒蕊香,是柳舜卿从一本古书里看来的。他照着书里的法子,用冬天新雪覆盖的梅花花蕊做原料,配以其他辅料调制而成。 古书里只简单提了几句,没有具体的方子和制作流程。柳舜卿自己摸索了好久,光取新雪覆盖的花蕊就费了不少功夫,又经过几番揉捻蒸煮、炮炒炙焙,总算制成了有限的几块香片。 第12章 他曾带了一小片去京城最有名的香铺请人鉴赏,里头的师傅大加赞赏,称此香清雅悠远,能凝神静气,一心想要买下配方。 柳舜卿自然不肯答应。他觉得独一无二才够美,一旦成批调制,人人都用,难免就俗了。香铺师傅闻言也只好作罢。 收好寒蕊香,柳舜卿正优哉游哉喝茶赏花,门房有人来报,说翰林学士家的崔公子来访。 柳舜卿忙命下人将人请进来,自己也紧赶着迎出院门。 崔明逸远远看见柳舜卿,笑容立刻浮上面颊。两头各自疾走几步,两位少年便早早在小径中间碰上了。谁也顾不得行那些虚礼,轻轻热热携起手一起往柳舜卿的院子里走去。 崔明逸边走边说:“我早先随母亲回了趟外公家,前些日子才回京,第二日就过来找你,没想到你府上人竟说你去了国子监?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想去国子监念书了?” 柳舜卿蹙眉叹道:“唉,别提了!裴少辅家那位新近回京的裴少成公子,你听说过么?” “略有耳闻。怎么,你去国子监跟他有关?” 柳舜卿道:“是啊。这位裴公子,生得仙姿玉貌,是我平生所见姿容最出众之人。这样的人,我自然是一心想要结交的。哪想到他每次见了我,都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我去他府上拜访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实在不甘心,我就追着他到国子监去了。” 崔明逸轻轻眯起眼,似笑非笑道:“哦?这人当真有如此美貌?我倒是有点好奇了。” 柳舜卿道:“当真美貌非常,比起明逸你来也丝毫不差。从前京里这些公子,我只觉得没人比你更美,如今那裴少成来了,竟是隐隐要压你半头了。” 崔明逸眸光微敛,半真半假道:“当着我的面这么说,也不怕我生气?” 柳舜卿眼睛一弯,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嘻嘻笑道:“我实话实说,有什么可气?明逸你这般雍容的气度,怎么可能为这点小事生气?” 崔明逸无奈笑道:“好吧,算你了解我。他比我美貌,我自然不会生气。不过,他对你避之唯恐不及,我却有点不大理解。照你所说,这人也该气度不凡才对,怎么识人的眼光竟如此之差?” 柳舜卿随手揪了一片树叶揉搓着,眸子里漾出几分愁苦:“我也不明白。想来他可能跟我脾气不大对付?或者我无意中说了什么不合他心意的话?总之,他对我态度的确不大友善,而我也委实不甘心,这才求了父亲,跑去国子监遭了这份罪。” “遭罪?国子监不好玩么?我还以为里面很是热闹有趣呢。” 崔明逸偏过头看着柳舜卿,眼里带了几分探究。 柳舜卿低声叹道:“你也知道的,我最不爱读那些经世致用的文章,在家塾里糊弄一下自家先生也就罢了,去了国子监,糊弄不过去,被人好一番耻笑。” 崔明逸皱眉:“国子监的监生都这么没眼光么?你这等人物,还有人耻笑?” 柳舜卿苦笑道:“是我自己不才,也怪不得别人。我读经书确实是比他们都差些。” 崔明逸笑道:“你别妄自菲薄。赶明儿我也去国子监,给你做伴儿去。” 柳舜卿先是一喜:“当真?”低头想想,又摇头道,“你家学深厚,伯父乃是当世名儒,没几人能与之想比,何必跑去国子监平白受那份约束?” 崔明逸笑道:“你家里的先生也不差,你又不用参加科考,你是怎么说服伯父同意你去国子监的?” 柳舜卿道:“我同父亲说,家塾里没有同龄子弟,没人相互督促、考校,学习起来提不起兴致。” “对啊,我也是这个原因。去了国子监,还能跟你常在一处。而且……我对你说的那位裴少成也很有兴趣,很想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了不起的人物。” 柳舜卿立马重新高兴起来:“你要真能去,自然是极好的!你不知道,因为经文学得不好,我在官学里都没几个能说上话的正经朋友。追在身后的,又往往是些奴颜攀附之辈,反倒惹人心烦。” 崔明逸笑道:“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今儿回去就求我爹,让他也送我进去,跟你做同学。” 两人在柳舜卿的叠翠苑里饮茶对弈,叙了半日旧,一直到天色微暗,崔明逸才起身告辞。 临分别时,柳舜卿将自己所剩不多的寒蕊香包了一份送给崔明逸。想到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很快也能去国子监了,柳舜卿心情大好,竟迫不及待盼着早点收假。 休假结束那日傍晚,柳舜卿一回到国子监斋舍,便迫不及待去隔壁找裴少成。 裴少层见他又来,也不觉意外,遥遥挥袖请他落座,让贴身小厮阿全泡了茶,淡声道:“天色已不早,柳公子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柳舜卿捧出用青色锦盒装好的香片,笑道:“这是我去年冬天亲手调制的寒蕊香,自己觉得还算好,特意从府里带过来,想请裴兄品鉴一二。” 裴少成扫一眼柳舜卿手里的盒子,垂眼道:“多谢柳公子好意。我对这些东西向来没什么研究,怕有辱使命,还请柳公子另请高明!” 柳舜卿急道:“这也不用有什么研究啊,不过是在房里熏着玩儿罢了。香片是我自己亲手所制,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还望裴兄不要嫌弃。” 裴少成面色岿然不动:“我一个大男人,不爱在屋里熏香,柳公子还是拿给有需要的人吧!” 第13章 柳舜卿闻言垂下头静默片刻,最终低叹一声道:“也罢,那我便不打扰裴兄休息了。” “柳公子慢走。” 回到自己房间,柳舜卿懒懒往床头一靠,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 吟松见主人这副失神的模样,心下明白,定是又在隔壁吃了瘪。 他有心装不知道,打算另起个话头岔过去,不想柳舜卿先开口了:“吟松啊,你说,我跟这裴公子,是不是天生就犯克呢?” 吟松顿时有些忍耐不住,低声抱怨道:“哪里就犯克了?只要你别再去找他,自然相安无事!” 柳舜卿叹道:“我只是想结交个美人做朋友,怎么就那么难呢?” 吟松不忿:“少爷你自己就是美人,本该等着别人来结交,凭什么总要你上赶着?咱们到底差了哪里?是家世差了?还是品貌差了?凭什么就他狗眼看人低?这两天回家,本来难得你一直高高兴兴的,一到了他那里,就碰一鼻子灰,少爷你这又是何必?” 柳舜卿道:“你不说,其实我也有点灰心了。我原本满腔热忱,对方总这么不冷不热、爱答不理的,有时候,那些嫌恶的表情都不知道藏一藏。再是个美人,也让人难以消受啊!” “对啊!所以我劝少爷你别再跟自己较劲儿了,咱们好好儿的过咱们自己的,别再去招惹他了,不行么?” 盯着那淡青色锦盒,柳舜卿眼里有掩不住的落寞:“……你容我再想想吧……” 【作者有话说】 崔明逸:我对你说的那位裴少成,也很有兴趣,想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瞎眼的人物。 第0007章 受伤 一向庄重肃穆的国子监,近几日气氛略有些浮躁,下了课,监生们便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莫名兴奋。 原来,主讲武学的先生趁着春日天气尚好,准备组织国子监三个学堂的监生举办蹴鞠比赛。 为了堂内组队的事,监生们下了课便聚在一处热烈讨论。 京中的官宦子弟大多互相认识,往日也常有一起蹴鞠的机会,组队倒不是什么难事。大家最关注的,是由谁来担任队长。 裴少成虽初来乍到,但自幼随父亲待在边疆军营,习了武艺,懂得兵法,众人对他的情况也大概知情,最后,众口一词推他做了广业堂的队长。 也有零星几个人想推举柳舜卿来着,但有裴少成珠玉在前,响应者寥寥。柳舜卿本人对比赛原本也不甚热心,见跃跃欲试想要参赛的子弟颇多,甚至放弃参赛,主动要求做了替补。 广业堂首先对阵的是比他们早一年入学的诚心堂,两堂学员自行分了服色,广业堂穿白色,诚心堂穿天青色。 比赛这天,大家早早到场边,或准备参赛,或占好位置观战。 柳舜卿作为替补,也穿了一身白色短衣长裤,宽宽的腰带将他的腰身束得修长纤细,头发用丝带束成高马尾,整个人相比平日,显得挺拔利落许多。 鉴于柳舜卿以前没少在蹴鞠场上受伤,吟松比自己参赛还要紧张,事先准备了伤药、绷带、水壶等一应物事,心里暗暗祈祷自家少爷最好不用上场。要不然,万一划破手扭伤脚的,他不好跟太太、老太太交代。 比赛开始,裴少成作为队长首先开球,将球悬空踢给己方副队长,副队长再传给下一个队员,几个队员依次颠球后,球传回裴少成脚上,裴少成凌空猛踢一脚,皮球急速向着竖在场地中间的“风流眼”飞去,顺利通过门洞。 对面诚心堂实力也毫不逊色。裴少成踢过球门的皮球被对方稳稳接住,也依次在队员之间传过,最终传回队长脚上,一脚飞射,球又穿过风流眼飞回这边。 两边观众呼声不断,不停给己方队员助威加油。柳舜卿更是目不转睛盯住球场,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他擅长蹴鞠,自然能看出裴少成不光身体素质过硬,蹴鞠技术也非常扎实,进退攻防之间法度严明,无疑是个中高手。 平日书卷之间的端方雅正,与此刻蹴鞠场上的洒脱飘逸,组合成了一个全新的裴少成,令柳舜卿瞧着越发钦羡。 此刻他心里只觉得,如此优秀出众的人物,又生就那样的容貌,就算多给过他几次闭门羹,似乎也不是那么难忍。 在柳舜卿心绪澎湃之际,场上的皮球已经来回往返若干次。对面诚心堂到底是第二年参加比赛,团队配合更胜一筹,皮球第一次在广业堂这边落了地,诚心堂暂时领先一分。 裴少成神色镇定,趁着发球前的空隙快速跟队员们交代几句战术,再一次组织进攻。双方你来我往,比分始终咬得很紧。 作为队长,裴少成承担了场上大部分压力,全程一直高度紧张,不敢有丝毫分神。 皮球又一次穿过门洞从对面急速飞来,目测落点恰好在广业堂这方的一处防守空档,裴少成和另一名队员齐齐急奔而去,都想救下这球,不使其落地。 两人不约而同全副注意力都在空中飞来的球上,冲出去时又用了十成十的力道,一个不防,狠狠撞在一处,双双跌坐在场地里。 另外那人只摔了屁股,并无大碍,裴少成却不慎扭了脚,瞬间痛得无法站立,一向淡定自若的脸色也稍稍变了几分。 柳舜卿一见裴少成摔倒,心头大急,忙冲上去扶人。又有其他队员过来帮忙,大家七手八脚把裴少成抬到场外。 第14章 柳舜卿唤吟松过来,令他拿出绷带和药膏,自己蹲下身,抬手就要去解裴少成的袜带。 裴少成脸色一僵,猛然推开柳舜卿的手道:“我自己来!” 柳舜卿愣了愣,只得讪讪撒手。 裴少成解开布袜,眼见左脚踝已高高肿起。柳舜卿忙接过吟松手里的药膏,对裴少成道:“这是我父亲从西域商人手里买来的消肿止痛药膏,颇有奇效。裴兄你先忍一忍,我这就给你涂上。” 吟松张了张嘴,有心想自己上去伺候,但看自家少爷满脸焦急关心,明显不想假手他人,抿了抿唇,终究没出声。 柳舜卿快速取了药膏涂在自己掌心,细心搓抹均匀,抬手就打算帮裴少成按揉脚踝。 裴少成脸色很冷,急急将脚缩了回去,皱眉道:“这种事,怎能劳烦柳公子?还请柳公子不必挂怀,我自己能处理。” 柳舜卿瞪大眼睛急道:“都这种时候了,伤势要紧,裴兄你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裴少成冷道:“我的伤势我自己知道,没什么大碍,柳公子还是让我自己处理吧!” 柳舜卿呆滞片刻,抿了抿唇,缓缓将药膏往裴少成怀里一塞,起身退开几步,低声忿忿然道:“那你自己处理吧。好歹收下这膏药,别耽误了伤情。” 裴少成坐在地上随意拱拱手,头也不抬地道:“多谢了!” 蹲在旁边的吕质文见两人结束拉扯,顺手拿起裴少成怀里的药膏道:“少成,我来帮你涂?” 裴少成从自己衣袋里重新掏出一盒膏药递过去,淡声道:“用这个吧。有劳你了。” 见此情形,柳舜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咬咬牙转过身,临走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裴少成低眉敛目,根本没再往他这边多看一眼。 柳舜卿低着头独自往远处走了一段,蹴鞠场边的喧闹声渐渐纠缠成一团难以分辨的乱麻,他的心底浮上一层说不出的茫然和委屈。 阿全刚刚不知做什么去了,听到主人受伤的消息,急急往回赶。跑到场边先看见柳舜卿,瞧见对方脸色,脚步不觉一滞,愣了一瞬之后又继续往前跑。 “少爷,你伤在哪里了?!要不要紧?” “只扭了脚,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裴少成微微蹙眉,瞧一眼气喘吁吁的阿全,隐约是在责怪他张皇失措,进退失据。 “哦……没事就好。我刚刚瞧见柳少爷那副神态,还当你伤得很重……” 裴少成微微一怔,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人影,垂下眼不再吭声。 比赛重新开始,广业堂这边队长受伤,场上少了一个人,柳舜卿到底还是替补出场了。 他压着满心挫败和不甘,将气闷全数发泄到场上飞舞的皮球上,表现得毫不惜力,勇猛异常,倒比平时踢得还要好上几分。 从场边看过去,柳舜卿白衣胜雪,面若芙蕖,身姿腾挪辗转,衣袂凌空翩跹,满头乌发随着轻风和主人的跃动满场飘扬,竟是说不出的俊逸潇洒。 整个蹴鞠场上,就属他光彩夺目,摄人眼球。 吕质文单手托腮,斜眼盯着场上的人撇撇嘴道:“在玩乐一道上,柳公子果然造诣颇深,看来平日里没少在这些东西上花力气、下功夫。” 裴少成的目光也一直盯着场内己方队员,表情木然,未置可否。 诚心堂那边虽然配合更稳健,奈何广业堂这边初生牛犊不畏虎,拼劲儿十足,最终竟让他们逆袭翻盘,赢下了第一场比赛。 柳舜卿心内的郁结之气此刻已消减大半,满场飞奔大笑着跟队友们击掌庆贺,广业堂全体学员将几名队员围在中间,欢笑嬉闹,分享喜悦。 对面天青色队伍里缓步走过来一人,穿过人群慢慢停在柳舜卿面前,轻笑道:“舜卿,多日不见,你身手可是更胜往昔呐!” 这人是礼部侍郎家的公子陆知远,他刚刚是诚心堂一边的参赛队员,这会儿输了比赛,依旧气定神闲,脸上丝毫不见颓色。 柳舜卿笑道:“知远你也不遑多让啊,输了球还这么一派悠然,果然有大将风度。” 一青一白两位少年眉飞色舞,意气风发,并肩说笑着往场边走去,远远看过去,当真赏心悦目。 到了场外,陆知远抬手指指裴少成休息的方向,随口道:“咱们一起去看看少成的伤势吧?” 柳舜卿笑容顿敛,音调霎时低下去几分:“知远你自己去吧,我刚刚已经看过了,就不再过去了。” 陆知远轻挑一下眉梢,点头道:“也好,那你先行一步,我去看看再回。” 陆知远走到场边时,裴少成正垂眼坐在地上,一只手里不知握了什么东西,拳头瞧着鼓鼓的。 陆知远笑道:“发什么呆呢?伤势可好些了?” 裴少成抬眸道:“涂了药,好多了,不碍事。” 陆知远盯着他右手问:“手里是什么好东西?受了伤都不舍得放下?” 裴少成遽然抬眼,眸色瞬间冷了下去:“没什么,别人的东西,在想着怎么还给人家。” 他想了想,转头唤来阿全,低声嘱咐:“把这药膏拿去还给吟松……顺便跟人道声谢。”阿全领命走了。 “吟松?”陆知远缓缓蹲下,神色间若有所思,“没记错的话,那是柳舜卿的小厮吧?” “对。” “你用他送你的膏药治伤了?” 第15章 “没用,不小心掉这儿了。瞧着似乎不是中土的东西,想来得之不易,给人送回去罢。” “哦。”陆知远未置可否,进而转了话题:“我扶你回去?” “好。有劳了。” 过了几日,广业堂对阵率性堂,裴少成脚伤未愈,仍由柳舜卿替补上场,顺便代理队长。 率性堂学员已是在国子监学习的最后一年,对比赛已经没那么上心。这场比赛,广业堂赢得越发轻松。 这次蹴鞠比赛,广业堂连赢两场,夺了冠,柳舜卿可谓居功至伟。 球场上的优异表现,又为他赢得了不少子弟的追捧。当然,对此不以为然的也大有人在。 大概在吕质文等人看来,蹴鞠场上的种种表现,不过是进一步证明了柳舜卿的潜心玩乐、不务正业罢了。 不中听的话也陆陆续续传了一些到柳舜卿耳朵里。 以往,他向来不怎么在意别人如何议论自己。如今,因一心结交裴少成而不可得,对这些话,多多少少还是留了心,在了意。少年的心里,不再是一望而知的坦荡和无畏。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输了丢人,赢了也被嘲,人生好艰难啊……话说,明逸为什么还不来? 第0008章 作弊 转眼又到了半月一次的休假日,临放学前,经学博士李思昉给广业堂的学生们布置了一篇策论,题目是《孝文孝宣孰优论》,要求休假回来后上交。 柳舜卿带着吟松愁眉苦脸回了家,当日晚饭,府中特意按他口味准备的一大桌子菜,吃起来也全没了往日滋味。 柳舜卿从前在家塾的时候,先生不是没想过教他写策论。无奈他只对诗词歌赋感兴趣,凡是跟治国理政相关的内容全都打马虎眼儿,每每搪塞糊弄过去。 久而久之,先生也没了耐心,想着他将来反正不必上科场,会不会策论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逐渐放弃了。 如今,满打满算只有一天多的功夫,突然让这位一不爱读圣贤书,二不关心国家大事的柳少爷,临时写出一篇像样的策论来,当真比登天还难。 柳舜卿草草吃完晚饭,匆匆回了自己的叠翠苑。对着铺好的纸、磨好的墨,冥思苦想,从日头偏西一直纠结到长长的蜡烛燃去大半,仍是没憋出几个字来,地上扔出去的纸团倒是越积越多。 熬到后半夜,下人们一番苦劝,柳舜卿只好怏怏就寝,嘱咐吟松明天早早叫他起床,好接着写。 第二天早上起来,灵感自然不会突然迸发。柳舜卿翻了半天史书,也没找到任何思路,时间却不等人,转眼就到了午时。 随身伺候的下人里边,吟松尤其着急。他最知道自家少爷的心思,也为少爷在国子监被人小瞧深感不忿。 这会儿他待在院子里,一边发愁,一边跟寄鹤抱怨,连连后悔当初不该把裴少成去国子监读书的事告诉柳舜卿。 寄鹤听吟松抱怨了半天,眼珠一转,想出个主意:“国子监的先生只让交策论,又没让当堂写,咱们另找个人写一篇交上去不就完了?” 吟松抿嘴沉默片刻,踌躇道:“倒也是个办法,那该找谁写呢?” 寄鹤道:“你忘了,咱们侯爷养着的那位客卿杨先生,当初就是凭着一手好文章才入了咱平阳侯府。他平时也没什么要紧事,咱去求他写一篇,拿去国子监交差肯定够用了。” 吟松道:“我看可行。这都晌午了,再写不出来,明天怕是没法交差了。我这就去找杨先生。” 寄鹤问:“要不要先跟少爷打声招呼?” “先不用了,咱抓紧时间去。杨先生写东西恐怕也得花些时间。如果这期间少爷自己写出来了,那最好不过;如果没写出来,也两不耽误啊。” 吟松找到杨先生,也没敢直说国子监交作业的事,怕传到柳侯爷耳朵里坏了事,只说少爷想要杨先生写一篇策论,又把题目和大体要求说了一遍。 这杨行简先生自从做了平阳侯府的客卿,一直颇为清闲。 柳君泽常年忙于军务,极少能腾出空来跟他讨论诗词文章这等事。柳少爷在家塾本来就另有先生,近日又入了国子监,更不会前来跟他切磋请教,他正愁自己没个施展处。 今日一听少爷要文章,杨先生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一心想要博个头彩,出出风头,竟是全身心投入,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写了篇自己颇觉得意的策论出来。 吟松喜滋滋拿了文章回到叠翠苑,发现自家公子果然还没写出什么眉目来,已经愁得开始乱发脾气了。 吟松递上文章,把自己和寄鹤的想法跟柳舜卿说了。 柳舜卿脸色一沉,蹙眉不悦道:“这不是弄虚作假么?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一向最讨厌作假!” 吟松愁眉苦脸道:“我们当然知道啊,可谁让少爷你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进什么国子监,里面的先生又是那样刻板严厉,谁家的脸面也不顾,批起人来毫不留情。我这不是怕你又要挨批么?” 想到被李先生当堂批评这事儿,柳舜卿顿觉后背一凉。再想想裴少成那鄙薄冷淡的面容,内心也开始犹疑不定:“可是……如此作假,万一被发现了,一样要挨批啊?” 吟松道:“先生又没让你当堂写,那么多文章一起交上去,他也就随便那么一看,怎能知道不是少爷你自己写的?能不能被发现,现在还没个定数;但如果交不出来,那是一定会挨批的。” 第16章 柳舜卿实在不想违背本心,可一想到万一交不出作业,又要当着裴少成的面被老师厉声斥责,就怎么也难以安下心来。 思前想后,他决定将这篇文章先留着,自己继续写。万一今晚写出来了,当然最好;如果实在写不出,也只好先交上去充数。 柳舜卿点灯熬油,一直耗到东方发白,对着自己憋出来的半篇不知所云的东西,止不住长叹一声。 时间已无法再等人,不得已,他只好将杨先生那篇策论拿出来,认认真真誊抄一遍。同时在心里暗暗祈祷,这次千万蒙混过关,今日之后,一定好好跟先生请教策论,绝对绝对下不为例。 第二天到了国子监,柳舜卿心惊胆战把作业交上去,正垂头待在自己座位上暗暗发愁,突觉肩头一暖,一只白皙匀净的手已揽了上来。 他忙转头去看,只见崔明逸正笑吟吟站在身后看着自己。 柳舜卿大喜,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明逸,你可算来了!今日是正式入学了么?怎的拖了这么久?” 崔明逸笑道:“别提了。起初我父亲死活不同意,非说我来这里是贪图玩乐,白白耽误时间。后来我搬了母亲和祖母出来当救兵,一起好说歹说,他才算答应了。加上中途入学,办起来也有些麻烦,就一直拖到了今日。” 柳舜卿亲热地揽住对方:“不管怎样,来了就好。你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盼着你呢!” 崔明逸正待开口,忽见前排坐着的裴少成缓缓回头,目光轻飘飘扫过两人面颊,又面无表情转了回去。 崔明逸眼睛一弯,对着裴少成的背影笑道:“前面这位公子看着面生,从前在京里似乎从未曾见过,敢问高姓大名?” 柳舜卿也盯着前面的身影,心底略有一丝不安,生怕好友被自己拖累,也在裴少成那里碰一鼻子灰。 还好,裴少成闻言缓缓转过身,拱拱手道:“在下裴少成,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崔明逸也拱了拱手,似笑非笑道:“久仰久仰,裴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崔明逸。” 裴少成淡淡回一句“久仰”,转回身去不再多言。 旁边坐着的萧守真凑过来搭讪:“明逸,你家里有个翰林大学士,怎的也跑我们这儿来凑热闹?” 崔明逸笑道:“我是专程来陪舜卿的。” 萧守真摇头嬉笑道:“你俩还真是秤不离砣啊。知道的,说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不知道的,还当你们怎么回事呢!” 崔明逸勾了勾唇角:“随便别人知不知道,本公子才不在乎。”说完,他转头对柳舜卿道,“舜卿,咱们出去说话。” 出了广业堂,崔明逸拉着柳舜卿到人少僻静处问:“刚才转头那位,就是你所说的仙姿玉貌的美人啊?” “是啊,怎么了?” 崔明逸道:“依我看,相貌倒是不错,可通身透着一股子古板气,远不如你自己来得生动有趣。以我的眼光来看,还是你更美些,你又何必巴着他?” 柳舜卿摇摇头道:“你是跟我关系好才这么说,我怎能跟他相提并论?不说外貌,单就才学而言,也差了好多。”说到后半句,柳舜卿神色不由自主黯了下去。 崔明逸奇道:“你一向意气风发的一个人,怎么一入了国子监,突然就妄自菲薄起来?” 柳舜卿低叹一声道:“唉……算了,不提这些不痛快的事了,我确实也不该再巴着他了,除了平白无故讨人嫌,也实在落不着什么好。好不容易你来了,咱们还是说点高兴的事吧。” 崔明逸笑道:“听说你们前些日子有蹴鞠比赛,还连赢两场。可惜我没能早点来,要早来了,还能跟你一起上场。” 柳舜卿笑道:“不急,只要你人来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因为来得晚,柳舜卿附近的座位已经被人占满,崔明逸便随意拣了个后排边角的位置坐了。 两日后的经学课,李思昉拿着批改好的厚厚一叠文章进了讲堂,目光在台下淡淡扫过,扫到柳舜卿时,在他这里略停了停,方收回视线。 柳舜卿本就心里有鬼,被老师这么一盯,心头忍不住开始发毛,垂着头低声喃喃祈祷:“拜托拜托拜托拜托,千万别发现千万别发现……” 李思昉站在台上清清嗓子,开口道:“这次的策论题目,大家大体上完成得都还不错,基本能抓住要点,论述也算言之成理。” 顿了顿,他接着道:“不过,写得特别优秀的倒也不多,我这里评出了一甲三名,分别是裴少成、谢樵行、柳舜卿。” 李思昉话音刚落,讲堂里一片哗然,前后左右的人纷纷转头,都把目光聚焦到柳舜卿身上。 柳舜卿在听到自己名字的一刹那,便知大事不好,脸瞬间涨红了,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头却不由自主垂得更低了。 李思昉静了片刻,缓声道:“柳舜卿,你这篇策论写得极好。你在文中提到,‘文帝非黄老其心者也,俗激矣’,你能给大家讲讲,这句话具体是什么意思么?” 柳舜卿汗流浃背,垂着头半天不肯做声,心中只剩一片惶然。 李思昉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声音也不由自主提高了几分:“这句你不肯解,那你说说,你文章中说的宣帝‘相丙吉,退延年’,具体又是怎么一回事?” 讲堂里一片静默,柳舜卿僵了片刻,缓缓站起身低声道:“……学生不知。” 第17章 李思昉再也按捺不住怒气:“不知?!你既不知,又如何能写在自己文章里,还洋洋洒洒、头头是道?” 柳舜卿狠狠咬住下唇,剧烈的痛感让他勉强从慌乱中找出一丝头绪,他忍着耻辱低低道:“学生知错了。那篇文章……是他人代笔……” 一言既出,如银瓶乍破,周围的喧哗声瞬间高了几倍。 李思昉怒道:“你竟好意思说出口?!不会背,不会写,可以慢慢教、慢慢学。但是,弄虚作假,这已经触到了为人的根本!你当国子监是什么地方?居然敢在圣人眼皮子底下作弊,还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敬畏之心?” 柳舜卿在底下哑口无言,悔不当初。 从小到大,他从未像此刻这样难堪过,也从未像此刻这样鄙夷过自己。这时候,已经不是别人看轻了他,而是连他自己,都看轻了这样的自己。 他紧紧咬住牙关,努力忍着羞愧和耻辱,就这么孤零零站在讲堂中央。 四周一片静默,虽然没有抬头亲眼看见,但周围的目光如有实质,像刀、像刺,狠狠扎进了柳舜卿心里,在这单纯阳光的少年心上,刺出了伤,流了血……这些伤以后或许会慢慢结痂,疮痂脱落的地方,或许能长出一层硬硬的茧……可当前此刻,柳舜卿能感受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窒息和痛悔…… 有时候,人往往就是在这样一个不怎么美好的瞬间,突然就长大了。 李思昉见柳舜卿已经面红耳赤、汗流浃背,也不再步步紧逼,淡声道:“柳舜卿,这篇文章,你拿回去重做。这次我不限制你时间,你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交给我。但是,我希望这次是你自己写的。” 柳舜卿默不做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羞愧至死!没脸活了!谁来救救我?! 崔明逸:乖,我不是已经来了么? 第0009章 了悟 一下课,吕质文、谢樵行等几人便迫不及待凑到裴少成身边。 吕质文一边拿眼角斜觑着柳舜卿,一边刻意高声道:“这等沽名钓誉、弄虚作假之徒,我当真羞于与其为伍!” 谢樵行低低冷笑:“到底是侯府嫡子,请个代笔都这么有水平,一般人可比不了。” 另有一人不屑道:“你别妄自菲薄,咱们这些人家,请个像样的代笔谁还请不起了?不是能不能为,而是愿不愿为。” 旁边萧守真有点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冲那帮人道:“舜卿不必参加科举,之前没学过策论做不出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吕质文反驳道:“不会策论没什么奇怪,请人代笔沽名钓誉,那便是品格有失!” 另有一人接口道:“也是奇了怪了,明明有爵位可袭,何必上这儿来跟咱们挤在一处?他压根儿就不该来国子监。” 柳舜卿在周围的议论声中深埋着头一言不发。 他始终没有听到裴少成的声音,但不用想也知道,对方此刻是怎样一番心境。人家不过是涵养好,不愿像吕志文等人那样当面论人长短罢了。 一时之间,柳舜卿对当初抢了这个座位感到无比后悔。如果能坐的稍微远些,大概便不会像现在这样窒息难当…… 冰冷沉重的空气中,柳舜卿感到肩头微微一暖,他缓缓偏头,听到崔明逸的声音响在耳侧,听上去比平日里更温润柔和几分:“走,陪我出去透透气。” 柳舜卿像抓到水中浮木,急急起身低着头随崔明逸出了讲堂。 崔明逸没问来龙去脉,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缓声道:“我知道你一向不爱那些经世致用的文章,可是,除非你不打算在国子监待了,不然以后少不得要在这方面多用些功夫。” 柳舜卿垂眼点头:“我知道。”他沉默一瞬,咬咬牙道,“我要在国子监待下去。我也要学会那些在这儿有用的东西。我如果就这样逃跑了,那才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和耻辱。” 一向轻松随意、率性而为的小少爷脸上,显出某种可以称之为执着、坚忍的情绪。 崔明逸垂眼盯着眼前人,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你说得对,咱们不能逃跑。以后,有不明白的问题都来问我,我来帮你。” “嗯……谢谢你,明逸。”谢谢你愿意帮我,更谢谢你什么都不问,便毫不犹豫选择站在我这一边。 “什么话?咱俩之间还用得着客气?”崔明逸笑了,眼中带了点小小的无奈和不满。 从前,虽然快乐远远多过忧虑,小少爷的人生也并非毫无挫折。然而,这次的事,对柳舜卿造成的冲击却是截然不同的。 以前偶尔被误解、被耻笑或者被拒绝时,他心底坦荡,问心无愧,心里其实并不真把那些挫折当一回事。 然而这次,因为一念之差,行差踏错,做了令自己都深感无地自容的事。自己心头尚且不齿,更遑论他人? 他想要捡起碎了一地的尊严和品格,想要堂堂正正面对他人、面对自己,就必须做出改变。 从那日起,柳舜卿像换了个人,不再想着调脂和香,莳花弄草,只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圣贤书上。 家里和国子监斋舍的书桌上,诗词歌赋、琴谱画册全都被束之高阁,只留了些他从前一看就直打瞌睡的经书和史书。 柳舜卿固然天资聪颖,但跟同学比起来,他差距属实不小。 第18章 吕质文入学时就读完了十三经,裴少成自然只多不少。柳舜卿因为当初根本没用过心,《书》和《礼》读了跟没读差不多,《易》和《春秋》更是连碰都没碰过。 为了尽快弥补差距,柳大少爷食不甘味,寝难安枕,就连中午吃饭都在赶时间学习,每月两天的休假时间,更是待在房里足不出户,整日价手不释卷。 家里柳老太太和柳夫人见他如此用功,又是欣慰,又是心疼,越发宠得不知怎么好了。 柳君泽更不用说,见儿子突然开窍,老怀甚慰,对当初送柳舜卿去国子监这事越发满意,还派人给国子祭酒和几位博士暗中送了礼物。 过了些日子,李思昉又在课堂上来了一次突然袭击,让学生们当堂默写《禹贡》并进行解读。 柳舜卿暗暗心惊,幸好他近日用功用到点子上,这篇恰好已经背会,否则今日又是一场灾难。 次日一早,李思昉拿着学生们昨天默写的作业来到讲堂,脸上笑容可掬,连颌下的胡须都显得飘逸了几分。 他将作业放在案几上,清清嗓子,捋捋胡须,开口道:“这次的作业,各位完成得都不错。特别是柳舜卿,这次默写全部正确,字迹尤其漂亮,看着着实令人赏心悦目,可见近来私底下没少用功啊。” 顿了顿,他接着说:“不过,你文章里有几处解读尚不够准确,我已经给你圈出来了。下课后,你可以找你前排的裴少成请教一下,让他给你说说,这几处到底该如何解。” 柳舜卿恭恭敬敬起立道:“是,学生记下了。”随后上前拿回自己的作业。 下了课,等李思昉离开讲堂,裴少成犹豫片刻,缓缓转过身,目光淡淡停留在柳舜卿脸上。 柳舜卿会意,立刻站起身退后半步,朝他微微一颔首,垂眼道:“不劳裴公子。老师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去问别人就好。” 说完,柳舜卿拿起作业转身往后排的崔明逸身边走去。 裴少成盯着人飘然离开的背影看了半晌,唇角带着几分嘲讽轻轻一勾,又木着脸慢慢转回身去。 崔明逸帮柳舜卿看了文章,将几处错误之处解读明白了,这才低声笑道:“你不是想结交裴少成么?老师让你去问他,他也打算教你了,这么大好的机会,怎么反倒跑我这里来了?” 柳舜卿苦笑道:“明逸你就别取笑我了。你明知道人家一向不愿搭理我,如今心里更不知如何瞧不起我呢。今日不过是师命难违,我又何苦自讨没趣?” 崔明逸一边拉着柳舜卿出了讲堂,一边好奇道:“我一直也没弄明白,好端端的,他凭什么不愿搭理你?” 柳舜卿黯然道:“从前我也不明白,所以总也不肯死心,老觉得是自己表现得不够有诚意,或者是言语间不小心冲撞了他,所以总觉得还有机会修正。 “不过,事到如今,不管他以前因为什么不爱搭理我,就上次代笔那事,已足够他轻视我一辈子了。所以,我也算彻底灰了心。天下美人那么多,也不见得个个都是我能结交上的。” 崔明逸偏头想了想,认真道:“你也别灰心,我总觉得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冷眼旁观这些日子,觉得那裴少成也不像是非不分、目中无人的人。你更不用说,自小心地纯良,为人真诚坦率,怎会偏偏入不了他的眼?” 柳舜卿缓缓摇头道:“我现在也算想明白了,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道理可讲,也不一定凡事都能分辨个清楚明白,是我从前活得太肆意、太简单了。” 崔明逸却不肯放弃。不能理解的事,他尤其想要寻根究底:“你把你们从初识到后来交往的细节都跟我说说,我还非想弄个明白不可。” 柳舜卿无奈,只得从最初的酒席说起。难得他记忆力好,细节竟是一点也没遗漏。 崔明逸听他说完,脸上若有所思,摸着下巴沉吟半晌,突然道:“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柳舜卿顿时好奇起来:“当真?我跟他交往机会也不多,统共就这么点东西,我揣摩了许久也没想出什么门道,你这么快就想明白了?” 崔明逸笑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从前外面有些关于你的流言?” 柳舜卿一怔:“流言?好像听过几句,无非就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这些吧,我也没当回事。反正事实本来也相差不远。而且,那些传话的人,我压根儿看不上眼,也懒得理会他们。” 崔明逸不置可否,摇头微笑道:“原先我听了那些流言,也不在意,知道不过是外头市井之人对侯门嫡子又好奇又嫉妒,瞎过过嘴瘾罢了,反正谁也没法当真去一一堵上他们的嘴。可如今,我怀疑这些流言传得厉害了,有人竟当了真。” 柳舜卿蹙眉道:“你的意思是……裴少成听信了一些对我不利的传言?” “恐怕正是如此。很可能当初跟裴少成传这些话的人,不是普通人,容易取信于他。加上你在他面前的一些表现,让他彻底误会了。” 柳舜卿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呆:“表现?……我什么表现让他误会了?” 崔明逸笑道:“你喜欢结交美人,不分男女。跟你关系亲近的人,自然知道你纯粹出于爱美之心,别无他图。但外面的传言却说,你极好美色,男女通吃。这话传到裴少成耳朵里,你又口口声声夸他美,他恐怕以为……以为你对他别有所图……” 第19章 柳舜卿顿时惊得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崔明逸只笑吟吟看着他,也不再开口,好让他有时间慢慢消化。 半晌,柳舜卿顿足道:“哎呀!那怎么办?我这就去找他,跟他解释清楚,我对他没那种意图!” 崔明逸忙拉住人笑道:“这种事怎么好解释?岂不是越描越黑?你倒不如先跟他保持距离,也别再过分关注他的容貌,日子久了,他自然也就明白了。” 柳舜卿喃喃叹道:“也是啊……我要上去直接跟人家说,我对你并无不轨之意,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再说了,如今雪上加霜,又有了这桩品行有亏的事……再多解释也是无用,倒不如保持距离来得恰当。”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各位真的有点误会了呢,我这人其实比较晚熟的,压根儿还没想过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呢……” 裴少成:“你很快就可以想了。” 第0010章 换座 柳舜卿说到做到,开始注意跟裴少成保持距离,若非不得已,两人十天半月也未必能说上一句话。 反正他心里早已清楚,无论自己如何表现,别人也瞧不上,反倒无端生出些不该有的误会。倒不如彻底放下包袱,继续做他随心所欲的小少爷就好。 到了此时,他才发现,彻底放下想要跟人结交的那份心思,再见面时,反倒从容自在了许多。 起初,他的回避还显得有些小心刻意,日子久了,习惯成自然,这件事竟显得越来越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地跟他不熟,理所当然地不再去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如此一来,柳舜卿进国子监的初衷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 努力赶上其他同学的功课,捡起曾经碎了一地的尊严,成为柳舜卿新的执念。 跟旧的相比,新执念其实也不易达成,国子监里的日子便显得格外缓慢难熬。不过,柳舜卿再也没有动过离开的念头。 除了当初跟父亲立下的保证,骨子里天生就有的骄傲和自尊,也不允许他半途而废,铩羽而归。 好在学习这种事,跟人际交往不一样,努力了便总会有收获。 通过一段时间的苦心钻研,加上崔明逸从旁指点,柳舜卿在经义一科上进步明显。该读该背该解的那些内容,他渐渐也都补上来了。 不过策论一项,依旧是他的薄弱环节。 想想也不难理解。柳少爷自小生活简单随性,只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摆弄风花雪月诗酒茶,突然之间让他去关注国计民生,为治国理政出谋划策,确实有点强人所难。 崔明逸建议他多读史书和前人写的策论,多了解一些当朝的典章制度和风土民情。柳舜卿一一照做了,还每每在休假时间向自己家塾的先生和侯府客卿杨行简先生请教。 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时之间暂时还看不出什么效果。 柳舜卿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除了父亲和家人,最高兴的人当属李思昉。 身为人师,最开心最有成就感的事,莫过于又成功教化了一名原本不求上进的子弟。 所以,每次课上课下,他都会额外关注柳舜卿的学习情况,还会热心给他找帮手。 对着柳舜卿,他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这个问题,你课下可以跟前排的裴少成再好好讨论讨论。” 每每听到这话,柳舜卿只觉得头大。他心想,裴少成的头只怕比他还要大。 但这人端方雅正的君子做惯了,涵养倒是一贯都很好。每次老师说了这种话,他总会不折不扣认真执行,慢悠悠转过身来,用那种淡然又冰冷的目光看向柳舜卿,等着他提问。 几次之后,柳舜卿有点招架不住了。次次都无端拒绝,根本不是他这种习惯与人为善的性子能做出来的事。 即便心里知道对方其实并不情愿,巴不得他赶紧拒绝。但作为表面上负责拒绝的那个人,他心理压力还挺大的。 所以,换一换座位,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先找了坐在崔明逸前排的陈慎言,结果被对方残忍拒绝。 陈慎言小声对他说:“舜卿啊,实在不是我不肯帮你,你那个座位,真的令人压力很大啊。你想想,只要往那儿一坐,老师们免不了就要拉你跟前排的人做一番比较,这谁受得了啊?” 柳舜卿无奈,只得找了座位跟崔明逸隔一条过道的谢樵行。这人之前也没少嘲讽他,他原本不想与之打交道的。无奈形势逼人,只好勉为其难接触一下。 果不其然,同为学霸的谢樵行很痛快地就答应了,欣欣然抱着自己的书本去了裴少成身后。 一坐下,他立刻抬起手兴奋地拍了拍前排好友的肩膀。 裴少成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僵了一瞬,身板挺得笔直,整个人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要转身的意思。 谢樵行想到什么,一下子无声地笑起来,心里突然动了几分顽劣的玩笑心思。他缓缓抬手,抓起裴少成的一缕头发,从上到下顺着轻轻捋了捋。 如此狎昵的动作,再没反应是不可能了。 裴少成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姿势转过身来,眸子里酝酿着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待看清身后的人脸,他登时一愣,眉峰忍不住蹙起:“怎么是你?” “哈哈哈哈,没想到吧?老实说,你刚刚心里是不是已经起了揍人的心思?”谢樵行笑得不行,满脸都是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第20章 “你怎么坐这里?”裴少成却没有笑。谢樵行猜测,他大约还没有从转身之前酝酿出的怒火中缓过神来,脸色瞧着十分不好看。 谢樵行也慢慢收敛笑容,脸上恢复几分正色:“我跟柳舜卿换了座位,以后都坐这儿了。惊喜么?以后你就再也不用被他烦扰了。” 裴少成脸色很淡,惜字如金,只低低“哦”了一声。 应付完李思昉的又一次经义考试,已是初夏光景。 柳舜卿心头难得有了片刻放松,命吟松搬出许久都没碰过的古琴,摆在院里的石桌上,就着初夏微醺的暖风,轻拢慢捻,任空灵幽远的琴声随风四散飘远。 裴少成在屋里听到琴声,缓缓踱到窗边,静静盯着院子里弹琴的人影,眼中若有所思。 其他斋舍的监生们循着琴声找到他们这方石桌前,三三两两围做一圈。柳舜卿垂眼盯着琴弦,对聚拢过来的听众恍若未觉。 一曲终了,有人带头鼓掌,萧守真笑道:“好一曲古朴幽雅的《文王操》!舜卿你这琴技当真越发炉火纯青了呀!” 柳舜卿笑道:“守真过誉了,我好些日子没练琴,手都有些生了。” 不知何时,裴少成也站在自己房间门口,远远看着这边谈笑风生的人群。 吕质文越过一众吹捧叫好的人走到他身边,撇撇嘴不屑道:“我当是少成你在弹琴,特意跑来观望,不想原来是柳大少爷。曲是好曲,可惜弹的人操行却有些不配!” 吕质文说这话时,特意提高了声音,柳舜卿这边自然听到了。他抬头看一眼并肩而立的吕质文和裴少成,弯起的唇角略有下垂,并没有做声。 裴少成扫一眼吕质文,淡声道:“《文王操》我倒是也会,不过琴技远不能跟柳公子相提并论。音律一事,悦耳悦心即可,没必要牵扯些别的。” 听闻此言,柳舜卿遽然抬眸瞥了裴少成一眼,心下忍不住暗暗诧异。 保持距离竟真能换来几分客观公允?看来,从前果然是自己跟人家跟太紧惹人误会了。 吕质文脸色微僵,低声道:“少成,你怎么反倒帮那纨绔子说起话来?” 裴少成面无表情道:“我不过有感而发,秉公而论,谈不上帮谁说话。” 崔明逸抬眸含笑扫了远处那两人一眼,轻拍柳舜卿肩膀道:“舜卿啊,你这泛音弹得越发空灵纯净了,回头可得好好教教我。” 柳舜卿笑道:“嗯,有空一起切磋。” 正说笑着,站在他们附近的陈慎言猛吸鼻子,叹道:“这什么味道?也太好闻了吧!” 其余几人纷纷转头四处查看,萧守真也道:“我也闻到了,果真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只是说不出来是什么香。” 陈慎言吸着鼻子四处搜寻,整个人离崔明逸越来越近。突然,他一把拉起崔明逸的衣袖,喜道:“找到了,是明逸身上的味道!明逸你这熏得什么香?怎的这般好闻?我家里熏香无数,竟从来没闻过这种味道!” 崔明逸扯回自己衣袖,笑道:“我熏的这香,自然非同凡响,其名唤做寒蕊香,一般人可得不着。” 陈慎言忙问:“你在哪里买的?我也要去买。我母亲最喜香道,家里收藏无数,但这寒蕊香,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味道清雅幽静,母亲得了一定十分喜欢。” 崔明逸嘻嘻笑道:“这香你恐怕没处买去,就我这份儿,怕也是绝版了。” “为什么?” “这香是舜卿亲手制作的。去年冬天,他取了新雪覆盖的梅花花蕊,费了不少心思才做成,数量极有限。” “那怎么就绝版了呢?今年冬天梅花开了,求舜卿再做一些不就行了?” “他往年还有闲情逸致,能弄出这些奇巧玩意儿,如今进了国子监,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还抽得出空来?” 陈慎言忙转向柳舜卿道:“舜卿,这香你还有剩吗?我母亲最爱此道,你能否赐我少许?我好拿去孝敬她老人家。” 柳舜卿踌躇片刻,缓声道:“这香调制起来颇有些麻烦,我的确只做了少许。如今,我这里也只剩最后一份了……既然是长乐长公主喜欢,在下自然不敢藏私,我这就叫人给你拿来。” 说着,命吟松进屋拿了一个淡青色锦盒出来,交给陈慎言。 陈慎言拿着锦盒左看右看,喜不自胜:“哇,你这香片,不光味道稀罕好闻,连这包装用的锦盒都如此精巧雅致,定然是精心挑选过的,看来原本就是打算用来送人的啊?”说到这里,他忍不住一敲脑袋,“哎呀!我该不会一不小心夺人所爱了吧?” 余光里,裴少成就站在隔壁房间门口,目光似乎正直直瞧着这边,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锦盒…… 柳舜卿心下不免有几分尴尬,轻咳一声,放轻了声音支吾道:“呃……没有……不会。这香片,不过是我自己随手调制的寻常玩意儿,又非大师手笔,未见得人人都觉着好。若能有幸得长乐长公主青眼,自然最好不过。” 陈慎言笑道:“既然你如此说,那我便不客气了啊,多谢你啦!” 远远的,裴少成目光淡淡扫过陈慎言手里的锦盒,瞧不清脸色如何,低眉敛目转身进屋里去了。 柳舜卿缓缓吁出一口气,心里感到一阵轻松。 如此也好,这份自己珍爱别人嫌弃的礼物,就这么送出去了,以后就不用每次看见锦盒,便想起当初吃过的那些闭门羹,心里反倒畅快些。 第21章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你不要,那就给别人了啊,这下你总该觉着轻松痛快了吧? 裴少成:…… 第0011章 青楼 国子监近日接到皇命,要校勘一批古籍。为了赶进度,特意在各堂挑了些学业程度较好的学生,帮着博士们一起工作。广业堂里,裴少成、谢樵行、吕质文和崔明逸都被挑去做这项工作。 因为上面催得紧,几人每天都要忙到很晚才能回斋舍休息。 裴少成每晚回来,都能看见柳舜卿屋里点着烛火,吟松一个人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枯坐着发呆。 今晚也是这番情形,跟在裴少成身边的阿全终于忍不住好奇,上前几步问道:“吟松,天这么晚了,你不去休息,干吗一个人坐在院子里?” 吟松托着腮懒声道:“我怕在屋里弄出声响,打扰我家少爷用功,所以躲外面来,好让他一个人清净点。” 阿全脸上有些吃惊:“你家少爷当真这么用功读书啊?” 吟松翻翻眼皮一脸不爽:“不然呢?这还能有假?” 阿全讪讪道:“那你每天跟着这样熬,能受得了么?” 吟松淡然道:“没什么啊,我早习惯了。” 阿全奇道:“习惯了?难道说你家少爷以前也经常这样熬夜读书?” 吟松不以为意道:“对啊,他以前就老这样,只不过读的书不大一样罢了。从前他喜欢读那些他认为很美的书,什么诗词歌赋、音律丹青,精神头一上来,经常半宿半宿地不肯睡。如今不过是换成了圣贤书,劲头儿倒是都差不多。” 阿全眼珠一转,低声八卦道:“那他以往这样半夜不睡,他房里的侍妾难道也跟你一样,一直这样等着么?” 吟松嚷道:“什么侍妾?我家少爷周岁才十七,情窦未开,哪儿来的侍妾?” 阿全一脸惊讶:“没有吗?那我怎么听人说,你家少爷特意往房里选了不少美人进去,不是侍妾又是什么?” 吟松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外面那些个市井小人,听到点豪门八卦,胡乱猜度,满口胡沁,倒也没什么奇怪的。你跟在裴公子这样的人身边,没想到竟也是个俗人。” 阿全脸色一红,不服道:“我怎么就俗了?” “你一听说我家少爷喜欢美人,马上就想着侍妾什么的,还不俗?我告诉你吧,我家少爷从两三岁上刚会分辨美丑,房里就只要美人伺候,不美的不许进他屋。难道你能说他两三岁就有侍妾了?” 阿全一时无语。 吟松接着道:“别说人了,我家少爷无论什么东西都喜欢讲究个美丑,再好吃的东西,如果做得不美,他也不肯尝一口。房里的摆设用品,一应器物,都只选美的,贵不贵重反倒在其次了。” 阿全还有点不太敢信:“那你们家少爷……当真一个侍妾也没有?” “对啊。去年生辰,我们老太太说,如果有模样儿品性格外好的丫头,让少爷不妨收一个在屋里。少爷不肯,说什么美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硬是给拒绝了。老太太估摸着少爷还没到开窍的时候,也就先不提这茬儿了。” 吟松顿了顿,反问阿全:“你不信我家少爷没侍妾,难道是因为你家少爷已经有了?他年纪倒是比我们家少爷还大些……” 阿全忙摆手道:“我家少爷也没有。我家老爷家教甚严,行冠礼之前不许议论婚娶,更不准纳妾。” 阿全跟吟松聊天的这会儿工夫,裴少成也没急着进屋,一直坐在不远处的另一组石桌边,眼睛盯着前方透出烛光的窗户,像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 这会儿听两个小厮竟碎嘴八卦到自己头上来了,忍不住抬眼轻咳了一声。 阿全吐吐舌头,赶忙跟吟松告辞:“我该进去伺候我家少爷就寝了,咱们回头再聊啊。”吟松远远瞥了裴少成一眼,朝阿全点点头。 休假日之前,柳舜卿找到崔明逸,眼里带了几分兴奋:“明逸,你听说了么?莳花院新来了个清倌人,弹得一手好琵琶,明儿休假,咱们一道去看看?” “我已听说了,知道你有兴趣,正想找你说这事呢,没想到你倒先来了。” “知我者明逸也!”柳舜卿高兴地一把揽住好友肩膀。 “那是自然,不然如何配得上咱们一起长大的情分。明儿中午,咱们就直接在莳花院吃午饭好了。好久没尝到那边厨子的手艺了,我早馋了。” “好啊,我也正有此意。说实在的,咱们掌馔厅的饭食,着实有些令人难以下咽。”柳舜卿不自觉压低声音往四周看了看,生怕被哪位先生听了去,又要批评他贪图口腹之欲。 眸光一转之下,倒是没看到老师,却跟左近的裴少成视线撞了个正着。 被这位端方雅正的君子听到,恐怕跟被先生听到效果也差不多。差别只在于,这人不会将心里的批评说出口而已。 柳舜卿下意识吐了吐舌头,心里忍不住有点发虚,也不知刚刚的话,那人听到了多少。 崔明逸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低笑道:“没事,别管他。他再看不惯,也管不到咱们头上。” 这倒是真的。只要不去主动招惹,裴少成既不会出言讥刺,更不会报告老师,反倒是个比较安全的旁观者。 次日,两人按照事先约好的时间到了莳花院。 老鸨子自然认得这两人,满脸堆笑亲自将他们迎进去,搭讪道:“二位公子爷许久不见,今儿必定是冲着我们含烟姑娘来的吧?” 第22章 柳舜卿含笑道:“正是。妈妈快带我们去见见柳姑娘吧!” 说来也巧,这位擅长弹琵琶的姑娘也姓柳,名叫柳含烟。不过到底是真名还是艺名,那便不可考了。 进了房间,就见一位身着素青色夏衣的女子抱着琵琶坐在上首,屋里已经坐了几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 见又有人进来,那姑娘站起身低眉敛目行了一礼,又重新坐了回去。 莳花院给这位卖艺的清倌人分配的房间,要比其他客房大许多,里面的摆设也是以舒服的桌椅为主,能同时容纳数名客人一边听曲,一边品茶饮酒。 柳舜卿和崔明逸身份不凡,老鸨子特意给他们留了最好的一处座位,临着窗,离含烟姑娘的距离也最近。 柳舜卿坐下后先细细打量了这姑娘一番。 柳含烟人如其名,身材偏瘦,眉目清淡,穿一身淡青色衣衫,头上发饰极少,只斜斜插了一只白玉簪子。偶尔笑一下也显得表情极淡,眉目间似笼着淡淡一层愁绪。 容貌倒未见得多妍丽,但符合柳舜卿对美的定义。他于是轻轻喟叹一声,拿起酒杯跟崔明逸轻轻碰了一下,以示对此行甚为满意。 崔明逸又怎会不了解他,轻轻笑了一下,将杯里的酒缓缓喝了下去。 大约中间又进来人,耽搁的工夫久了些,有个公子哥儿等不耐烦了,出声催促道:“寒烟姑娘,怎么还不弹下一曲啊?” 柳含烟抬眼淡淡瞥过去一眼,既没出声道歉,神色间也没什么不高兴的表现,只抬手轻轻试了几个音,又往柳舜卿和崔明逸这边微微点了一下头。下一秒,嘈嘈细细的琴音便从指尖缓缓流出。 琴音由小渐大,如泉水由远及近,无数水珠串成线,又聚成溪,缓缓流进在座每个人心田。 一曲终了,彩声不断。几个公子哥儿吆喝着大摇大摆上前,将成锭的银子放到柳含烟身旁的桌案上,有人还刻意撞出极大的声响,显出几分财大气粗的豪气。 柳舜卿微微蹙眉,崔明逸偏头看了他一眼,轻笑着对那位弄出声响的公子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如此做派,在舜卿心里,定然是大煞风景的不美好行径了。 等其他人退下去,柳舜卿从怀里掏出一方秀丽雅致的素色锦囊,缓步走到桌案前,将锦囊双手放在桌案上,微微欠身对柳含烟施了一礼,这才走回自己座位。崔明逸亦如法炮制。 两人又坐着听了几曲,用过午饭,这才心满意足步出莳花院。 在青石板路上才走出几步,便瞧见两个熟人迎面而来。 若只是裴少成一个人,柳舜卿大可以不打招呼擦身而过。反正他们本来也不熟,在一间学堂里尚且不怎么说话,何况走在大街上。 但旁边的陆知远,却是早已熟识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视而不见。 双方见礼寒暄罢,陆知远往两人身后瞧了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没看错的话,舜卿和明逸刚刚是从莳花院出来的?” 崔明逸没做声,只偏头看了柳舜卿一眼,等他作答。要不要解释,需不需辩白,全看柳舜卿的心意而定。 崔明逸才一偏头,柳舜卿便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莳花院除了能听曲吃饭,还有其他更出名的业务。以他在裴少成心目中的形象,只怕此刻对方脑子早不知歪到哪儿去了。 只不过,这种事,总是越描越黑的。他早已不指望裴少成对自己的印象能有所改观,所以也懒得多费口舌。 所以,他只淡淡笑了笑:“对啊,我们去莳花院盘桓了一阵子。你们二位刚刚是去轩云楼用餐了吧?” 不待陆知远答话,裴少成居然罕见地主动开口:“听说莳花院新来了个琵琶高手,你们是去听曲了吧?” 没料到他会主动开口,还是讨论此等话题,其余三个人都下意识愣了一下。陆知远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淡笑道:“没想到少成你居然也会关注此类讯息?” 裴少成没吭声,目光淡淡扫过柳舜卿面颊,似是在认真等着他答话。 柳舜卿还有点没回过神来,崔明逸便笑着接口道:“是啊。舜卿痴迷音律,遇到高手,自然不会放过亲临现场聆听请教的机会。” 裴少成唇角微微一翘,眼睛仍盯着柳舜卿道:“那到底如何呢?那位姑娘的琴音,可入得了柳公子之耳?” 柳舜卿愣了愣,弯起眼睛笑道:“名不虚传,如闻仙乐耳暂明。” 如果对面换成其他人,柳舜卿大概还会加上几句热情推荐的话,极力鼓动对方也前去领略一番。但面前这人是裴少成,这些话便大可以省省了。 两拨人分开走远了,柳舜卿神思还有点恍惚。今日主动搭讪的裴少成,和当初排斥拒绝的裴少成,当真是同一个人么?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觉得心里有点毛毛的?” 第0012章 夸奖 对国子监的学生来说,经学虽重要,诗赋也不能落下。 广业堂诗赋主讲蔡元杰也给学生们来了一次当堂考校,命他们利用当天的诗赋课及课后时间完成一篇赋文,次日上交。 题目统一拟为《上洛赋》,以中夏都城上洛的风土人情为素材,写景、叙事、抒情、议论皆可。 诗赋课在国子监三门主要功课中课时量最少、最不受重视,却是柳舜卿最擅长、最喜欢的一门课。他自幼在经学、史书上欠下的功夫,基本都转到了诗词歌赋、音律丹青上。 第23章 是以,当许多学生因为这突然的考校而大倒苦水之际,他已开始谋篇布局,笔走龙蛇。 柳舜卿爱美,自然不能容忍自己文丑字丑,通篇文章,都以美作为最高要求认真书写。次日如期上交赋文之后,柳舜卿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直到再一次诗赋课,蔡元杰揣着一叠文稿兴冲冲走上讲台,他才后知后觉紧张起来。 虽说他自幼熟读诗赋,也时常自娱自乐学写了许多,但毕竟从来没有跟这么多人放在一起比较过,鉴于之前经学课上与其他同学的巨大差距,他心里难免有些惴惴。 蔡元杰笑眯眯扫视一圈底下众人,目光在柳舜卿这里多停留了片刻。 柳舜卿心底一惊,暗暗叫苦:怎么又先看我?这次我可没找代笔,难不成又出了什么事故? 蔡元杰开口道:“这次赋文考校,在座诸位基本都能做到文从字顺,言之有序,作业完成得不错。” 顿了顿,他笑道:“这其中,有几位同学文思巧妙,颇具匠心,我读了亦有不小收获。尤其一甲第一名这位同学的文章,辞趣翩翩如行云流水,书法挥洒飘逸如惊龙游凤,二者相得益彰,实在是美上加美!” 听老师如此评价,底下众人纷纷按捺不住,都有些兴奋起来。一边暗暗回忆自己文章里写了什么,一边又将目光投向几位有实力的同学,暗暗猜测这次的前三名都是谁,会不会自己也能有幸忝列其间。 蔡元杰见关子卖得差不多了,轻咳一声,微微笑道:“本次赋文一甲三名,分别是柳舜卿、裴少成、崔明逸。” 听到柳舜卿的名字再度出现在一甲前三,甚至直接成了第一名,讲堂里一片哗然。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他所在的方向,连一贯安静沉稳的裴少成也回过头往后看。 一时之间,四方视线错综复杂,各种情绪夹杂其间。 柳舜卿大喜过望,眼眸发亮,惊喜于自己总算找到机会扬眉吐气了一回,找回了一点点丢失的脸面和尊严。他带着笑转头去看崔明逸,崔明逸也正盯着他笑,眼里满是喜悦和激赏。 可惜,柳舜卿的激动和喜悦并没能持续多久。 等他慢慢回神,才察觉讲堂里的议论声絮絮错杂,持续的时间似乎远远超出了正常范围。 细听之下,一些诸如“代笔”“抄袭”之类不中听的词句不轻不重落入柳舜卿耳中。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刚刚投向他的那些目光,大多是满怀疑虑和揣测的。 柳舜卿眼神慢慢暗了下去,脸上的笑容逐渐浅淡,直至消失不见。 曾经做过品行有亏的事,也就无法理直气壮去怪罪别人恶意揣测。何况,众口一词,嘘声四起,他又能去找谁对质? 蔡元杰让三位一甲得主当堂朗读了自己的赋文,摇头晃脑分别点评一番,又特意将柳舜卿的书法狠狠夸了一通,这才乐悠悠下课离去。 老师一走,吕质文马上回过头看着后排的柳舜卿冷哼一声,刻意提高声音对身旁的裴少成道:“平阳侯府果然有办法啊,请的代笔,一次高明过一次,这次居然连少成你都被他压了一头。” 柳舜卿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委屈和愤怒,纵身而起,冲到吕质文身旁怒道:“你说谁请代笔?” 吕质文慢悠悠开口:“谁请过代笔,我就说谁。怎么,冤枉你了?上次难道不是你亲口承认的?” 柳舜卿一哽,昂头道:“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你凭什么一概而论?” 吕质文嗤道:“一日为贼,终身是寇,这话难道你没听说过?” 柳舜卿出身显贵又一贯脾气随和,此前几乎从未与人起过口舌之争,一时竟想不出说辞,只怒气冲冲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崔明逸走到柳舜卿身边扶住他的肩头,冷冷盯着吕质文道:“这篇赋文当天布置次日上交,根本没有时间回家,他上哪里去找代笔?” 吕质文阴阳怪气道:“翰林大学士家的公子,家学渊源,饱读诗书,同一个题目做两篇赋文,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崔明逸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帮他代笔?那你也太瞧得起我了。你没听蔡先生点评,他是第一,我只得第三吗?” 吕质文勾唇嘲讽一笑:“你二人关系非比寻常,你自愿将好的那篇让与他,也不奇怪。” 崔明逸怒道:“说话要讲证据!你红口白牙乱说一气,当心闪了舌头!” 正当二人争得面红耳赤之际,一直默不做声的裴少成慢慢转身,缓声道:“质文,你应当是错怪了崔公子和柳公子。那两篇文章并非出自一人之手,柳公子也确实没时间去请代笔。” 吕质文闻言一哽,低声道:“少成,你怎么反倒帮他们说话?” 裴少成垂下眼睫不去看他,表情和声音都很淡漠:“我不过秉公而论,并没有帮谁或不帮谁。” 吕质文不服:“那你怎么知道两篇文章非一人所做?” 裴少成淡然道:“从小处看,两篇文章遣词用语的习惯截然不同;从大处看,体现出来的作者气度也大不相同,恰好分别暗合了两位公子平日为人处世的风格。文如其人,我相信两篇文章确实分属他们各自的主人。” 吕质文犹负隅顽抗:“什么气度?我就没看出有什么明显不同!” 裴少成轻轻摇了摇头道:“那你大约是没仔细听他们诵读文章,也或者,对作者平日的为人不甚了解。这两篇文章,一篇气度华美,侈丽闳衍;一篇天然纯粹,清逸灵秀。风格相去甚远。” 第24章 旁边的人听了这话,不由一边回忆二人刚刚的诵读,一边默默点头。吕质文呆了一瞬,想不出言辞反驳,便扭过头不再多言,眉目间仍有不忿之色。 柳舜卿瞪大眼睛,茫然不解地看看裴少成又看看崔明逸,低声喃喃:“气度华美?清逸灵秀?到底哪个词儿是在说我?听起来好像都是夸奖哦……” 裴少成面色略僵,抬眸飞速看了他一眼,偏过头不再做声。 柳舜卿瞬间回神,耸耸肩点点头:“哦哦……明白明白,不是夸奖,不过是秉公而论。那……便多谢裴公子的秉公而论,仗义执言。” 裴少成已坐回原样,只后脑勺对着柳舜卿等人。他此刻大概不太想理人,又逃不脱端方君子的礼貌使然,下颌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一下,算是回了礼。 崔明逸盯着裴少成的背影哼笑一声,拉着柳舜卿出了讲堂。 柳舜卿细细回味刚刚那场争执,转头便夸崔明逸:“明逸你果然十分有见地!听了你的话,我跟裴公子刻意保持距离,他竟果真对我转了态度!” 崔明逸盯住柳舜卿的眼眸,轻声笑道:“是啊……他转了态度,你该不会又起了什么心思吧?” 柳舜卿赶忙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我还不至于那么健忘。若我现在又去找他结交,岂不是重回当初的循环?我才没那么傻呢!” “当真?你果真没有重起跟他结交的心思?”崔明逸眼眸深深,瞧上去颇有几分认真。 “当然没有。先不论他如今还讨不讨厌我,就光说被人误解为断袖这件事,那也是应当极力避嫌的。” “嗯……你说的很对。总之,你别忘了当初吃过的亏就好。对了,还没恭喜你今日得了诗赋第一,下回休假,咱们可要好好庆贺一番!” “好,下次休假,我请你喝酒,地方随你挑。”提起这事,柳舜卿又重新眉飞色舞起来,“等我回了家,把蔡先生的评语好好给我爹看看,让他老说我不务正业!” 崔明逸用力点点头,笑得和煦温柔:“嗯,是该如此。所有小瞧我们柳小侯爷的人,都该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柳舜卿反倒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明逸你别逗我,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呢?你这次不也是一甲前三么?而且,你连经义和策论也名列前茅,我都不知道哪辈子才能赶得上你呢!” “在那些不美的东西上,名列前茅又如何?舜卿你能让美上加美,那才是顶顶厉害的!” “好了好了,明逸你别说了。你明知道我最受不了美人夸我,你再这样,我越发要云里雾里不知所踪了。”柳舜卿果真被夸得脸都红了。 “如此不知避讳,互相取悦吹捧,当真是一点读书人的体统都不顾了!”两人正高高兴兴说着话,一道不和谐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柳舜卿愣了愣,偏头看过去,就见吕志文和裴少成也从讲堂里出来,已不知在旁边听了多久。 他脸上的笑容立马淡了下去。自开学以来,吕质文一直跟他不对付,他也并不很在意。但对方这话,分明将崔明逸也骂了进去,他心里就不太好接受了。 他缓缓转身,冷声道:“关你何事?是没人夸你,你心里难受么?” “切,谁稀罕你们这等夸奖?先贤只知男女授受不亲,却不知如今世风日下,这男男之间,也是该好好管管了。” 柳舜卿彻底怒了,两步冲到吕质文面前怒道:“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吕质文白眼一翻,头偏向另一侧,嗤笑道:“恕在下说不出口!” 柳舜卿脸蛋通红,双目圆睁,冲吕质文气道:“你说我什么,我不在乎,但你不能侮辱明逸!” 崔明逸忙拽着他的胳膊将人拉回去,温声笑道:“好了好了,不气不气,生气就不美了。何必跟那种人计较呢?我跟你一样,也是丝毫都不在乎的。” 柳舜卿顿了顿,心里还是很不爽,转头狠狠瞪了吕质文一眼。 余光里,吕质文身旁那人脸上竟像有微不可察的笑意一闪而过。他疑心自己看错了,眨眨眼定睛再看,还是那张俊美无俦却又面无表情、冷漠淡然的脸孔。 看来刚刚的确看错了。 【作者有话说】 崔明逸:“你居然怀疑我跟舜卿……” 吕质文:“你们一个男女不忌,专挑美的下手;一个又长了那么一副模样,整天围着对方打转。我怀疑一下有错么?” 崔明逸:“没错!很好!您继续!” 第0013章 抓阄 六月来临之后,几乎每天都烈日炎炎,火伞高张,国子监的学生们在这种无端惹人烦闷的天气里,既悲且喜。 喜得是田假临近,终于有休息和玩乐可期。 所谓田假,追本溯源,原本是夏日农忙季节,让家里务农的学生回家帮忙收割的假期。 可如今的国子监,生源全是京城的官宦子弟,田假不过是保留个名目而已,实际上只是给监生们休憩消暑用的假期。 一年里头,田假和年假最长。年假天气既冷,又有无数走亲访友的应酬,所以还是田假最好,只管想着怎么玩儿就够了。 悲得是每逢放假,国子监都有例行考试。假期越长,考试越难。再心急,也只能耐住性子认真应对。 当然,也有个别不将考试放在心上的胆大妄为者,像滕国公家的二公子萧守真、陈驸马家的长公子陈慎言这些平素就爱玩闹的世家子,已经蠢蠢欲动开始计划田假怎么玩儿了。 第25章 地处京郊西山的寒柘寺一带,是上洛有名的避暑胜地,广业堂好些子弟家都在这附近山上有避暑山庄。 入国子监之前,这些公子哥儿每年夏天都会前往此处的山里消暑疗养。或与自家家眷一起,或与相熟的世交之家同往。每次丫鬟、婆子、小厮、随从一大堆,不止不得清净,还要每日跟家中的父母长辈晨昏定省。次数多了,难免趣味消减。 今年入了官学,结交了新伙伴,他们独出心裁,打算体验一番只跟同学前往的逍遥自在。 这主意一经提出,大家无不赞同。几番计议之后,决定一放田假,所有人不带下人随从,只广业堂一帮同学同往寒柘寺避暑清修,顺带游山玩水。 有那爱揽事的,已经跟寒柘寺里管事的僧人打好招呼,提前预备了寺内客房。客房数量有限,按照人数,需两人共住一间。 国子监的子弟,家里父辈官阶最低也是五品,或多或少,一向都是奢侈享受惯了的。听说这次竟要跟同门分享一间寝室,颇觉新鲜有趣,对如何分配房间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柳舜卿跟崔明逸挤在一处,自动屏蔽了周围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低声聊起往年在西山别墅的趣事,计划着这次去了,要前往哪些故地去寻些新鲜趣味出来。 对于客房分配问题,两人不约而同觉得没什么可讨论的。虽然大家七嘴八舌提了各种方案,但归根结底肯定还是关系好的住一起。以他们两人从小到大的交情,基本不做他想。 听众人讨论了半天也没什么结论,坐在前排的裴少成缓缓起身,朝角落里旁若无人絮絮低语的柳舜卿和崔明逸瞥去一眼,清清嗓子道:“我倒有个办法,大家不妨听听是否可行。” 因一贯外貌气度出众,三科成绩又一马当先,广业堂同门之间,裴少成的声望无人可及。他一出声,所有人立马安静下来。 谢樵行笑着捧场道:“少成的主意必是极好的,快说来听听!” 柳舜卿和崔明逸也停下话头看向前方。倒不是对裴少成的新方案有多少兴趣,只是出于必要的礼貌,不得不听。两人脸上都是一副平平淡淡无可无不可的表情。 柳舜卿心里还暗暗藏了几分诧异。裴少成一向不是个喜欢多事的,对各种玩乐也不大上心,今儿怎么突然就积极起来了? 裴少成抿抿唇角,朗声道:“咱们此次集体出行,避暑和游山玩水不过是个由头,增进同门之谊才是首要目的。否则,大家也犯不着放弃各自的华屋美食,自愿去僧舍与他人挤在一处了。”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称是。 裴少成继续道:“既是为了增进同门之谊,分配住宿时,大家如果还依着以往的习惯,只跟自己自幼相熟的世交好友同住,那便等于徒劳一场。” 听到这话,柳舜卿微微一愣,心说:这人怎么什么都能料到?崔明逸脸上的表情却变得复杂了几分,轻抬眼眸,若有所思紧盯住前面说话的人。 有那嘴快的忙不迭问:“不跟相熟的住一块儿,那怎么住啊?你怎能确定不熟的人愿意跟自己同室而居?” 裴少成微微一笑,淡声道:“所以,到底谁跟谁住,不能由我们自己来定,应该由上天来替我们做出抉择。” 下面有机灵的同学已经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抓阄?” 裴少成笑道:“对。这次确定参加活动的一共三十八名同学,做十九对纸团,每对纸团写上相同的数字,从一号到十九号,抓到相同数字的两位同住一屋。不管抓到谁跟谁住一起,都需听从上天旨意,不得反悔。” 众人一听纷纷叫好:“好!这个有意思,刺激!” “万一抓到了素日冤家,正好趁月黑风高、独处一室之际,悄悄揍一顿报仇,哈哈哈哈!” “上天保佑,千万让我抓个不会打鼾的同屋。” …… 裴少成接着说:“抓阄住到同一房间的两位同门,在此次活动中默认互为搭档,要相互扶持,彼此照应,各项活动都应当共同参与。大家可以借此机会结交新朋友,彼此之间增进了解。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广业堂的监生们大都仍是少年心性,平素相互之间也没什么大恩大怨,对这种分配方式,只觉新奇有趣,又带了一点赌博的未知和刺激,竟无一人提出反对意见。 柳舜卿听了却暗暗发愁,悄悄对崔明逸吐苦水:“你倒还好,除了素日交好的自不用说,跟其他人也都一贯和平相处,抓到谁都无所谓。我就不同了,这堂里有那么两三个人,一向看我不顺眼,万一不巧凑到一处,那可真是说不出的尴尬。” 崔明逸低笑道:“放心,万一你果真不幸抽到那几个人,我立马前去解救你,私下悄悄换个阄儿,想必对方也不会拒绝。” 柳舜卿喜道:“太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如此一来,我抓阄也没那么大负担了。” 崔明逸低声道:“那……到底抓到了谁,我该前去解救你呢?” 柳舜卿轻轻撞了好友的肩膀一下,笑道:“明逸你是故意的吧?这还用我说么?” 崔明逸盯着柳舜卿的眼睛道:“你还是说吧,万一我理解错了呢?” 柳舜卿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万一两人之间的理解出了偏差,到时候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于是,他正色道: 第26章 “如果抓到裴少成、吕质文这二人中的任何一个,你一定一定要第一时间来救我!如果抓到谢樵行的话……他倒也还罢了,到时候看对方态度再相机而动吧!” 崔明逸点头笑道:“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抓吧,好歹有我在。” 裴少成既是抓阄活动的倡议者,自然也顺便揽下了具体执行的活儿。不多时,他便拿着一个装满纸团儿的方盒子开始挨桌找人抓阄。 大家在各自座位上伸长了脖子,忍不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轮到柳舜卿,裴少成把方盒子略放低了些,垂下眼睫一声不吭,只等他伸手。 柳舜卿之前说没负担了,但果真轮到自己,心里还是忍不住暗暗祈祷,可千万不要抽到那两位煞星啊。作弊换阄毕竟是个麻烦事,也难免令人心生负担,怎么都不如一开始就避开的好。 犹豫之间,裴少成把盒子又往他面前送了送,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盯着柳舜卿的面孔。 这是有所催促的意思了。柳舜卿一咬牙一狠心,拈了个纸团出来,却没立即展开。 裴少成顿了顿,很意外地主动开口问:“不打开看看么?” 柳舜卿一愣之下,下意识便按照对方的意思展开纸团,只见上面写着数字十六。 裴少成瞟一眼他的纸团,没再做声,继续往下一桌走去。 柳舜卿没敢主动报自己的数字,只悄悄观察已经抓完阄的人,看到底是谁抓到了另一个十六。 陆续抓完阄的人已经有少部分两两对上了,开始兴冲冲跟自己的新搭档套近乎。听到坐在前方的吕质文报出自己抓到的数字是十四,柳舜卿稍稍松了一口气。 崔明逸抽到的是五号,为了等柳舜卿这边的结果,他一直没急着去找另一个五号。 等了半天,始终不见有人主动找十六号,柳舜卿刚刚放下去一半的心又悄悄提了起来。 裴少成拿着那方盒子已经走到最后一列,身前不剩几个人了。剩的几个阄儿中,定然包括了裴少成本人的一个…… 最后,眼睁睁看着所有人抓完,裴少成径直走回柳舜卿面前,将手里捏着的纸团展开亮给他看:“没记错的话,柳公子也是十六号吧?那……这次清修,你跟我同住。” 柳舜卿瞬间紧张起来,结结巴巴道:“啊?……这么巧吗?那个……你要是……”他转头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接着说,“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明逸可以跟你交换……” 见对方无动于衷,只直直盯着自己,柳舜卿又干巴巴低声补上一句:“我跟他事先商量好了的……” 裴少成看上去面色很冷,他低下头,学着柳舜卿压低了声音问:“你想破坏规则?” 柳舜卿挠挠头:“不是,我没有……只是……我是说,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悄悄换一下,这样对大家都比较好啊……” 裴少成垂眼道:“我没有不愿意,也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我是规则制定者,岂能出尔反尔、带头违反?你也一样……既然我刚才提议的时候你没有出声反对,那现在,你同样不能无端破坏已经定好的规则。” 听裴少成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柳舜卿一下子没了主意,下意识便往崔明逸的方向看过去。 裴少成见状,不由分说一把拿走柳舜卿手里的纸团:“我拿去登记了,你不用再想着玩什么花样!” 等崔明逸赶过来跟柳舜卿面对面时,一切已成定局。 柳舜卿哭丧着脸道:“咱们的计划失败了……没想到我居然真抽到了那位冷面煞神,这也太倒霉了吧?关键这人也太狠了,为了秉公执法,遵守规则,居然连自己都不肯放过!” 崔明逸朝裴少成的背影瞥去一眼,浅浅勾了一下唇角,脸色却极淡:“没准他本来就愿意跟你同住呢?” 柳舜卿惊道:“怎么可能?!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分析的了?” 崔明逸垂下眼睫,语气莫测:“此一时彼一时……或许,你近来表现好,他已看出,你对他其实并没有非分之想呢?” 柳舜卿犹疑着点点头道:“说得也是。不然,他说什么也不会愿意跟我同室而居吧?” 【作者有话说】 裴少成:“想作弊?你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柳舜卿:“难道你就很会么?” 第0014章 搭档 田假计划彻底敲定之后,监生们越发心浮气躁起来。好在有例行考试牵制,课堂气氛照旧严肃紧张。 比起刚入官学那会儿,柳舜卿的学业已有了长足进步。几个月下来,背了不少经文,策论也略微开窍,至少知道从何处着眼和落笔了。 可惜他努力,别人也没闲着。毕竟来这里读书的,除他之外,都是在冲着将来的省试和殿试发力,少有人敢怠慢。 所以,最终考试成绩出来,他除了诗赋一门名列榜首,经义和策论都只得了中下。 柳舜卿本人倒也乐天知命,拿到成绩还挺高兴。不管怎样,通过自身的不懈努力,他好歹不吊车尾了,与同门之间的差距日渐缩小,怎么说都是一番不小的成就了。 他虽然有决心,但也不想过分为难自己。 裴少成则拿了两个第一,一个第二。除诗赋一门被柳舜卿拔了头筹,其余两科都在一众同门间遥遥领先。 崔明逸经义科得了第二,诗赋和策论都只得第三。策论第二被谏议大夫家的公子谢樵行夺了去。 第27章 他父亲知道他的成绩后,倒是对他入读国子监一事打心眼里开始赞同。用崔大学士的话来说,不经比较,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其余一干子弟拿到成绩,喜忧参半,考得好的自不必说,考得差的,回家大都免不了挨一顿责罚。不过,跟几日后的集体出游相比,这点小磨难倒也不算什么。 到了约定出游那日,平阳侯府派了马车和两个小厮把柳舜卿送往西山脚下。 一路上,柳舜卿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去了又要遭同门耻笑。 原本大家说好了都不带随从和下人,奈何祖母和母亲放心不下,怕他自己拿着随身物品不便上山,硬是把两个随身小厮都打发来了。命他们至少帮柳舜卿把行李背上山,将客房安置妥了,才许下山回府。 柳舜卿实在拗不过家里的长辈,只得不情不愿遵照执行。 等到了山脚停车处,他撩开车帘子往外一看。嗬!遍地香车宝马,到处都是家仆小厮,人来车往,好不热闹,不知道的,还当今儿寒柘寺有庙会呢! 原来溺爱子弟的不止他一家。他一颗提起的心这才缓缓放回肚子里。 下了车,两个小厮各自背了包袱准备上山,柳舜卿摇着折扇环视一圈,远远看到崔明逸正跟自家车夫交代事情,忙疾步朝人走去。 刚走到半截,眼前一花,一袭青衣横过来拦住了去路。柳舜卿抬头一看,眼前站着的,是比他高了一头的裴少成。 柳舜卿忙往后退了两步,拱手打了个招呼道:“裴公子,麻烦借过一下。” 裴少成眉尖微蹙,语带不悦:“借过?你打算去哪里?” 柳舜卿愣了愣神,笑着指指不远处的崔明逸道:“我去找明逸叙叙话。” 裴少成淡声道:“你是不是忘了,你今天的搭档是我。我已经等你很久了。你既然来了,就该先来找我汇合,然后咱们一同上山。” 柳舜卿讪笑道:“我自然记得。只是……这山门下有一千多级台阶,要花不少时间才能上去,裴公子确定一路都要跟我同行?” 裴少成唇角微微一勾:“一千多级……你知道得倒挺清楚,以前来过?” 柳舜卿笑道:“前年冬天,为访寒柘寺的雪中红梅,我跟吟松两个人爬上去过。” 裴少成缓缓点了点头,看上去若有所思。 柳舜卿发觉话题即将跑偏,忙一脸诚恳道:“那个……其实你跟明逸私下换一间寝室,不会有人存心留意的。即便留意了,不过就是一起出来玩儿,也没人会当真计较。” 裴少成唇角含了一缕笑意,盯着柳舜卿意味深长道:“你很想跟崔明逸住一间寝室?” 柳舜卿瞪大眼睛猛点头:“对啊,很想啊!你同意换寝室了?” 裴少成笑容来得快,去得更快,他板起脸道:“不同意。” 柳舜卿顿时呆了:“……啊?” “别啊了,时候不早了。既然你说山道漫长,那便赶紧出发吧。”裴少成语气从容,仿佛刚才耍着人玩儿的不是他一样。 柳舜卿表情呆滞片刻,垂头丧气跟着裴少成往台阶上走。 台阶上前前后后已有一部分人开始登山。柳舜卿前后细看,发现没有带着小厮帮忙背行李的,只有裴少成一个。 其他公子大都跟他一样,带了一至两名小厮。萧守真最夸张,直接带了四个家仆抬着两副担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在山上常住呢。 裴少成背了个灰色包袱走在前面,柳舜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吟松和寄鹤见自家公子跟这位冷面郎君走在一起,也没了往日的欢脱跳跃,只默默追随在两人身后。 走了大约十几级台阶,裴少成回头,目光扫过吟松和寄鹤,淡声道:“你们俩是打算就这么一直跟着我们?会不会早点上去帮你家公子打扫床铺、收拾行李更好些?” 两个小厮都是人精,瞬间明白这是遭人嫌弃了,赶紧看向自家少爷,等着他发话。 柳舜卿心想,如果把吟松、寄鹤打发走了,剩下的漫漫长路他就只能跟裴少成独处,不免尴尬。所以只装没听懂,笑道:“他俩爱跟就跟着呗,反正收拾行李这种小事,也不急在一时。” 裴少成笑吟吟看向柳舜卿道:“你该不会是怕一会儿走不动了,需要他们两位搀扶吧?” 柳舜卿近来被人小瞧怕了,顿时急眼:“怎么可能?!我冰天雪地都是自己爬上去的,这点路算得了什么?” 裴少成微微蹙眉,一脸不解:“果真如此么?那你非留他们在身边,所为何故?” 柳舜卿带了两个小厮背行李,跟裴少成相比,本就落了下风,此刻也懒得纠缠自证,冲两人挥挥手道:“吟松、寄鹤,你俩先上去收拾房间吧,我随后就到。”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一声不吭背着行李往前快步攀爬,不多会儿就走远了。 裴少成自己反倒放慢了脚步,缓缓走到柳舜卿身边,温声道:“吟松……寄鹤……好雅致的名字。应该不是他们的本名吧?” 柳舜卿道:“嗯。他俩自小跟着我,原本的名字我已不记得了。这两个名字是当初刚来我这儿,我给取的。” 裴少成又问:“你之前提到,前年冬天来这寺里访雪中红梅,是为了制那寒蕊香么?” 柳舜卿心底微感诧异,没想到这人居然还记得寒蕊香这回事,忙道: 第28章 “不是。寒柘寺这株老树红梅,树龄有四百余年,虬枝盘曲,枝叶扶疏,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岂能容我随意采摘?我制香,用得是自家花园里的寻常白梅花蕊。” 裴少成静默片刻,眉目间似有憾色:“虽是寻常白梅,但新雪覆盖的花蕊,取之已非易事,更别提那番蒸煮炮炙的繁琐程序,制作那香片,一定费了你不少心血吧?” 柳舜卿想不通裴少成这番话到底什么意思,讷讷不知如何应对。心底暗道:这人当初拒绝得那么干脆,没想到对寒蕊香的评价似乎并不低,说来说去,还是送的人有问题喽。 想到此,神色间不免添了一抹黯然。 裴少成见柳舜卿低着头不做声,知道对方是想起了当初送香被拒之事,也沉默下来。 两人埋头苦走半晌,柳舜卿微微有些气喘,裴少成停下脚步道:“咱们在路旁歇息片刻吧!” 柳舜卿不想拖人后腿遭人嫌弃,忙道:“不用不用,我不累。只是近日疏于锻炼,有些气喘,不碍事。” 裴少成微笑道:“柳公子是运动健将,自然不累,我却有些走不动了,劳烦你陪我歇息片刻可好?” 柳舜卿愣了愣,看裴少成面色如常,呼吸均匀,心里其实不大相信他的话。 但对方神色诚恳,又不似取笑,只好先答应下来,心中暗道:这人走累了都能保持面不改色心不跳,这也太过端方自律了吧? 就这么不急不缓,边走边歇,花了将近一个时辰,两人终于到达半山腰的寒柘寺。吟松和寄鹤已经等在庙门口,见他们上来,忙引着人去了分配给他俩的客房。 这客房寒素异常。凭窗一侧,左右各摆了一张木板床,床上枕头、被褥都是素朴的青灰色布料。两床之间是一条长桌,桌上只摆了一方烛台,一套茶壶茶杯。床尾各有一个一人高的木柜,想来是给客人存放衣物用品的。房门两侧还各有一个书架,上面摆了些佛经和杂书。 柳舜卿的床铺和随身行李都已收拾妥当,两个小厮眼巴巴看着自家公子,吟松蹙眉道:“少爷,你当真要在这里住十天?这条件,未免也……” 柳舜卿看一眼旁边独自忙碌的裴少成,忙打断对方话头:“别人能住,我自然也能住,你们就别瞎担心了。” 吟松恳求道:“即便你能住,也得有人端茶送水、伺候你沐浴更衣吧?要不你就让我们留下吧,我再去跟寺里管事的说一声,随便找个房间住下就是了。” 柳舜卿道:“真不用。我们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寺里已经没有空房了。” 吟松道:“哪儿能那么巧,这寺里偏巧就正好十九间客房?肯定还有多余的房间,我还是去问问吧。看在侯爷的面子上,寺里管事的必定会帮咱们想办法的。” 柳舜卿脸色微微沉了下来:“不要。今儿来的这些人,哪个不是在家被人伺候惯了的?你们要留下,其他人也都让自家书童留下,寺里该照顾谁家又不该照顾谁家?岂不是白白令人家为难?” 裴少成不知何时停了手里的活儿,唇角带笑施施然看着主仆三人说话。 柳舜卿立马浑身不自在起来,赶紧加紧赶人:“你俩快走吧!再这么扯皮下去,我又要被人笑话了。” 裴少成缓缓敛了笑容,正色道:“二位小哥放心回去吧,有我在,不会让你家公子吃苦的。” 吟松一脸狐疑,讷讷低头答应着,心里却道:正因为跟你一屋,我才越发地不放心呢!你之前可没少给我家少爷脸色看! 可惜作为一个下人,这些话他实在没胆量说出口。 裴少成倒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既然此番有幸与你家公子做了搭档,同室而居,我又虚长他一岁,照应同门自是责无旁贷。你们尽管放心,我一定好言好语让你家公子满意。” 柳舜卿听了这话,脸微微一红,感觉被裴少成这么一说,自己倒像个没长大需要人哄的孩子了,忙轻咳一声道: “我们同门之间,自会相互照应。何况,这里除了裴公子,还有崔公子、萧公子等几十位同门在,你们尽管放心回去吧。” 吟松、寄鹤对视一眼,知道自家少爷这是劝不动了,只得告辞下山去。 【作者有话说】 吟松:“我觉着吧,裴公子您还是态度不好的时候显得正常亿点点……” 第0015章 照顾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柳舜卿略有些不自在。百无聊赖地在衣柜、书柜之间摸索了一圈,脚步便朝着门口转去。还没来得及迈出门槛,身后的裴少成发话了:“你要去哪里?” 柳舜卿回身答:“我去找明逸,看看他住哪间。” 裴少成道:“我同你一起去。” 柳舜卿瞪大眼睛问:“为什么?” “怕你走丢。”裴少成眉目深深,瞧那神色竟似有几分认真。 柳舜卿简直有点莫名其妙:“我以前来过这里,认得路,怎么会丢?” 裴少成微微笑道:“可是,我刚刚答应过你家小厮,要照看好你,转头就放你一个人出去乱跑,那怎么行?” 柳舜卿看着他的笑脸,脑子彻底犯迷糊了,心底甚至有些惴惴不安。 毋庸置疑,裴少成的笑容是很好看的。他从前冷冰冰板着一张脸,依旧美貌惊人,如今一旦笑起来,简直摄人心魄。 可问题在于,从柳舜卿认识裴少成以来,几乎就没见过他几次笑脸。倘若除去略带嘲讽意味的那种,那基本可以肯定,这人就从没对他笑过。 第29章 今天到底怎么了?到底是自己不清醒,还是裴少成不清醒? 见柳舜卿不搭话,裴少成沉声道:“何况,我们是事先分配好的搭档。来之前就说好了,所谓搭档,饮食起居,游山玩水,都要共同进退,你怎能丢下我一个人?” 柳舜卿忙道:“我没想丢下你,我是怕你嫌烦,不爱掺和我们的事儿。如果你不怕麻烦的话,那当然欢迎你跟我一起去找明逸。” 裴少成重新扬起笑脸:“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增进同门之谊,日常自然要多接触、多交流,我又怎会嫌烦?” 柳舜卿笑道:“那太好了!我原本就想……”话一出口,他惊觉自己又要开始得意忘形了,赶紧闭紧嘴巴,讪笑两声,“咳咳……总之,你愿意同行的话,我自然没意见啊。” 裴少成唇角微勾,盯着对方道:“那咱们这就过去吧,再迟一会儿,估计该用晚膳了。” 一路跟裴少成同行,柳舜卿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别扭。 他本是欢脱跳跃的性子,爱说爱笑,旁边有人,自然是要谈笑风生才正常。可是跟这人在一起,说多错多,无数次闭门羹下来,他早已不敢轻易挑起话头。 可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并肩走路,气氛又显得格外奇怪,仿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二人之间暗暗滋长,惹得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偶尔碰到同门,别人显然也觉得他们这组合有些古怪,过来打招呼时,神色间都带着一股子犹疑、探询,这越发加重了柳舜卿的别扭心思。 等终于找到崔明逸的房间,在看到好友的一刹那,他心里猛然一松,简直有种想要扑上去拥抱对方的喜悦。 崔明逸笑吟吟迎向柳舜卿,又偏过头冲他身后的裴少成微微颔首打了招呼,并没有显出多少惊讶之色。 反倒是跟他同屋的谢樵行,看着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个人,眼睛瞪得溜圆:“少成?你怎么跟……你是跟柳公子同住?” 裴少成淡笑着点点头:“是啊。原来是你跟崔公子同屋啊?” 谢樵行道:“对啊,如此说来,也算是巧了。”他目光在屋里三个人身上转了一圈,脑子里立马生成一个自觉十分合理的念头,“不如……我跟柳公子交换一下,过去跟你同住?” 谢樵行此话一出,另外三人同时陷入沉默。这种气氛,是他始料未及的。 不说话代表不同意。可是,怎么可能?以柳舜卿和崔明逸的关系,不该不同意啊?还是说,柳舜卿仍然想缠着裴少成?那……裴少成为什么也不说话呢? 最终,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裴少成脸上。裴少成抬眼看向谢樵行,语气很淡:“规则是我自己亲口定的,岂能随意破坏?” “哦……倒也是啊,那便算了。”不知怎的,谢樵行下意识轻轻舒了一口气。原来一切如常,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裴少成喜欢坚持原则罢了。 柳舜卿对着崔明逸开口,语气中带了一丝歉意,有点像解释:“在山下时,我本来想等你一起上山的,只是……裴公子说事先分好的搭档应当共同进退,所以……” 崔明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调很温和:“我知道。我也是跟谢公子一起上来的。”说话间,眼尾却朝裴少成扫去一眼,对方也正在回视他,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柳舜卿满怀期待看向崔明逸,心里想,如果吃晚饭的时候,还是只能跟裴少成两人面面相觑,默默无言,那他可真要窒息而亡了。 还好,崔明逸总是很灵活机变,他朝直直盯着他们的裴少成笑道:“晚膳时,咱们四个就坐一处吧!既不违反规则,还能同时多结交两位同门,岂不更符合这次活动的主题?” 柳舜卿赶忙连连点头:“没错,明逸这个主意的确极好!” 裴少成忍不住轻笑一声:“好啊!若你们这边收拾好了,我们便一起去斋堂。” 斋堂里的饭桌是一排长条,裴少成先请柳舜卿入座,然后便紧挨着他身边坐了。崔明逸只好坐到柳舜卿对面去,谢樵行则挨着他跟裴少成面对面。 不远处,吕质文不住偏头朝他们这边看过来。柳舜卿被远来的目光盯得次数多了,自然而然抬头跟他对视。吕质文唇角嘲讽似地勾了勾,重新埋下头去继续吃饭。 这帮公子哥儿来之前已经统一交了饭食和住宿费用,所以他们面前的餐食也是统一分配好的,每人都是一样的四菜一汤外加一份米饭。 菜色其实比寺里平日的饭菜要好得多,可惜柳舜卿还是吃不惯。 首先外观就不能令他满意。每样菜都混成一团,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食材,更谈不上摆盘这种奢侈至极的要求。 他把每样菜夹起一丝放进嘴里尝了一下,发觉都是素食,越发没了兴致。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接下来的十天,他都得吃素了。 盛米饭的碗看上去粗糙又俗气,他便直接一口都没动。 裴少成偏头看他,低声问:“你不饿?” 柳舜卿随口支吾道:“还好。” 怎会不饿呢?为了出门,今天的午饭比平日吃得早。接下来先收拾行李,再坐一个时辰的马车到山脚,又爬了一个时辰的山门台阶,这会儿已到了正常晚膳时间,他感觉比平日要饿上一倍不止。 裴少成没再说话,只一声不响将他面前没动过的饭碗拿过去,又去找了一个青绿色的浅口盘子过来,将碗里的米饭扣进盘子里。 第30章 柳舜卿不明所以,瞪大眼睛盯住那盘米饭。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裴少成用他的筷子和勺子将米饭三两下摆成一个兔子形状,又用筷子从他面前的素菜里挑出两小粒胡萝卜按上去。那兔子突然之间有了眼睛和嘴巴,霎时便生动起来,摆在青绿色盘子上,恰如一只白兔在草丛间跳跃奔跑。 做完这一切,裴少成将盘子推到柳舜卿面前,轻声道:“现在变好看了,多少吃一些吧。” 对面的谢樵行似乎被饭菜呛到了,不住声地剧烈咳嗽起来。崔明逸“当”地一声放下手里的碗筷,身体往椅背上缓缓一靠,耷拉着眼皮朝对面看过来,眼神很淡,也很冷。 柳舜卿只愣愣地瞪大眼睛。 他想问裴少成怎么知道他是因为不好看才不想吃;又想问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无论哪一个问题,又都觉得不得体不恰当,不该是他跟裴少成这样的关系可以问出口的…… 半晌,他只勉强发出一个音节:“你……” 裴少成倒是面色如常,像是听懂了他的所有疑问,唇角轻轻勾了勾:“忘了么?我答应过吟松和寄鹤,要照顾好你,让你在这里住得满意。你不好好吃饭,我怎能不管?” 柳舜卿的脸霎时红透了,他低声嗫嚅道:“也不必这么夸张吧……” 照顾,是指同门之间的互相照顾,又不是像照顾小孩儿一样的照顾…… 为免裴少成再做出什么奇怪举动,柳舜卿赶紧低头把面前的米饭和菜都匆匆吃了下去。说起来,他也是真饿了,一旦开始放低标准,这些饭菜接受起来其实也没那么难。 等柳舜卿真的吃饱了,大家起身准备离开饭堂,他抬头往对面一看,不觉微微一怔:“明逸,你怎的比我还挑食?剩了这么多饭菜,你不饿么?” 崔明逸斜斜瞟了裴少成一眼,勾唇道:“胃口有点倒了,吃不下。” 柳舜卿真心实意关心起好友来:“这深山老寺比不得家里,晚上八成也没什么宵夜点心提供,你要饿了该怎么办?” “不妨事,我自己带了些点心上来,晚上你若饿了,可以来我房里同吃。”崔明逸抢先揽住柳舜卿肩膀,将人拉到自己身边。 “哎呀,有这等好事你怎么不早说?!早知道我就不用吃那么多难吃的饭菜了!”柳舜卿语气很兴奋,声音却压得极低。他怕一不小心被斋堂做饭的师傅听到了,心里会不舒服。 “很难吃么?我看你吃得倒挺痛快,我还以为,我带来的点心大概是没什么用处了。” 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吃那么痛快,柳舜卿不觉哽了一下。裴少成就在身边,他不好多说什么,只低低笑道:“说什么呢?你府上的点心向来不都是我的最爱么?” 崔明逸突然很想问,比小兔子米饭还爱么?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跟个拈酸吃醋的妇人一般? 一顿饭之间心灵受到巨大冲击的,还大有人在。谢樵行从呛到饭粒那会儿起,整个进餐过程一直都很安静。此刻,他终于跟裴少成并肩走在一起了,心里憋了半天的问题忍不住就要冲口而出。 可真到问时,他反而不知该如何表达了。半晌,他压低声音问:“少成,你现在……是不是不讨厌柳舜卿了?” 裴少成垂眼沉默了一会儿,脸色空茫,声音低缓:“……我从来也没讨厌过他。” 谢樵行忍不住挑眉,声音也高了几分:“那……你以前……” 裴少成抬眸笑了一下,那种茫然不知何解的神色突然之间便不见了:“以前啊……大概是有点误会吧!” 【作者有话说】 裴少成:“别问!问就是不知道!再问就是不能说!” 第0016章 称呼 晚膳之后,所有人聚在寒柘寺最高处朝西的平台上,一边闲聊,一边欣赏了一场落日余晖。 裴少成说到做到,善始善终,一直紧紧跟随在柳舜卿身边。不管柳舜卿是跟好友聊天,还是对着夕阳狂喜发癫,丝毫不影响他默默守好一个搭档的本分。 到后来,柳舜卿到底还是有些过意不去了,悄悄跟裴少成说:“裴公子,现下大家都聚在一处,你想找谁说话就去说呗,这样应该不算破坏规则吧?” 裴少成道:“当然不算。我也正是这么做的啊。” “嗯?”柳舜卿歪头表示不解。 裴少成淡淡笑道:“我现下恰好就想找你说说话,不行么?” “啊……当然行啊……”可是,说什么呢?不能夸你好看,不能聊那些纨绔无用的东西,他也不懂国计民生、党争派系……柳舜卿心里这样想着,脸上讪讪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裴少成也不为难他,只静静陪在身边,看他转回头又跟崔明逸叽叽咕咕聊个不停,神色淡然安逸。 吕质文还像往常那样,一有机会就凑到裴少成身边。可是这次,裴少成身边多了个柳舜卿,柳舜卿身边又跟着崔明逸。他只聊了一会儿便觉出几分不适。 不适应柳舜卿和崔明逸旁若无人、天马行空地聊天内容,更不适应裴少成对柳舜卿近乎无限包容的态度。 没呆多久,他便觉出自己有些多余,最终还是跑回谢樵行身边。两人如往常一般谈古论今,针砭时弊,这才让他重新变得自在起来。 当天边最后一抹浅淡的橘色彻底落尽,众人方三三两两慢慢散步回了各自房间。 第31章 在盥洗房最后嬉笑打闹一番之后,夜幕彻底笼住了所有禅房僧舍,只余一方又一方浅金色暖光点缀在青黑色屋檐下。 柳舜卿靠在床头看自己带来的话本,裴少成从床边的书架上拿了本佛经随手翻阅。 余光里,柳舜卿察觉旁边床上的人似乎在往这边看。他下意识偏头,发现裴少成的确是在看他,对方手里的佛经压根儿就没翻过几页。 柳舜卿这才意识到,两人同住一屋,烛光也是共用的。他旁若无人地点烛夜读,怕是要扰了别人的规律作息。 于是,他将手头的书收起来,拍拍枕头和被褥,乖乖在床上躺好。 裴少成问他:“这就不看了?” “嗯,不看了。明日还要早起,还是早点睡比较好。” 这倒也是实话。明日说好在外面野营垂钓,需得先爬一段山路才能到达目的地。为了多玩些时间,大家约定明早卯时正集合,的确需要早起。 听他这样说,裴少成也把佛经放回书架,坐在自己床沿上问:“蜡烛可以熄了么?” “可以熄了。” 等房间彻底陷入黑暗,柳舜卿不光没有睡意,反而无端兴奋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家人和贴身侍从的环境里睡觉。旁边躺着的,还是个忽冷忽热、性情难以捉摸的大美人。所有这一切,都令他感到新奇和紧张。 想到躺在身边不远处的裴少成,柳舜卿的思绪忍不住停顿了一会儿。这人当真性情难以捉摸么?似乎也不是。 跳出他们二人从前的关系来看,裴少成对待其他人都称得上彬彬有礼,温和谦逊。 近来,他对自己的态度也变了许多。 主动帮他说话、替他主持公道;做出好看的兔子米饭规劝他吃饭;还一直跟在身边表示愿意跟他聊天…… 虽然最终也没聊什么,可是,这样的表现,再用性情难以捉摸来评价对方,似乎并不恰当。 所有变化,大概都源于裴少成知道了他对他其实并没有心怀觊觎、别有用心。 黑暗中,柳舜卿忍不住无奈地笑了一下。 看起来,外面那些传言,也不能全然不管不顾啊!所谓清者自清这种话,原来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那些流言的杀伤力还是相当惊人的,连裴少成这样睿智的人都被狠狠影响到了。 好在,一切似乎都已经澄清了。或许,从今以后,他真的能跟裴少成正常交往,甚至能进一步结交为朋友了……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柳舜卿还是睡不着。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是床上铺的褥子太薄了,坚硬的床板硌得他后背生疼。 为了不吵到邻床的裴少成,他以极其轻柔缓慢的节奏翻了个身,侧躺在床上。 这次持续的时间更短。侧躺在硬板床上,胯骨遭到的挤压比后背严重得多。不得已,他只好再次翻身躺平。 突然,旁边的人出声了:“怎么了?睡不着么?”黑暗中,这声音听起来不光没了平日的沉冷淡漠,反而有股莫名的温柔。 柳舜卿觉得耳廓有些发热,说不清是因为这过分柔和的声音,还是因为自己到底还是吵到了别人。他老老实实答:“嗯。这床好像有点硬,睡不习惯。” 旁边的人轻笑一声。接着,桌子那一侧便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片刻后,火折子亮起来,桌上的蜡烛被点亮了。 柳舜卿先眯了眯眼,等适应了突然明亮起来的光线,他睁大眼睛看向站在地下的裴少成,问道:“怎么了,裴公子?” “没事,我出去一下。你稍等会儿。” 柳舜卿不知道要等什么,便照旧在床上静静躺着。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裴少成从外面回来,怀里抱了一大卷床褥。 柳舜卿微微仰起上半身定定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还有点不知所措。是他想错了么? 裴少成见柳舜卿愣愣地不肯彻底起身,忍不住笑道:“劳烦柳少爷先起来一下,容在下把这床褥铺上去您再睡。” 柳舜卿一骨碌翻身下床,两只手往前伸了伸,想自己接过来,又觉得不妥,再缓缓放下,满脸震惊道:“裴公子……这怎么可以……这都是下人干的活儿,怎能劳烦你?” 裴少成扯开唇角笑了笑:“我也知道这是下人的活儿,可你的下人不是不在么?我今儿才答应他们要照顾好你,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柳舜卿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伸手笑道:“那让我自己来吧!你这样一个人,怎能做这种粗活?” “我哪样一个人?”裴少成偏过头,像是在很认真地询问。 柳舜卿顿时又不敢说话了。他总不能说,你这样仙姿玉貌的一个绝世美人……以前因为说这种话讨了嫌,他怎么敢再度说出口?可他心里的确就是这么想的啊。 见柳舜卿不吭声,裴少成转头笑道:“还是我来吧。我猜你自己应该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我跟着父亲住在北境的军营时,这些事都是自己动手,已经习惯了。” 柳舜卿确实有些无从着手,他既不清楚那软绵绵的一团到底哪边是头,哪边是尾,哪边是正,哪边是反,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它跟床面完美贴合。 裴少成手脚麻利,很快帮他铺好了床。柳舜卿摸摸鼻子笑道:“多谢裴公子。” 裴少成静了一刻,抬眸道:“谢倒不必,能不能跟你商量件事?” 第32章 “什么事?你说。” “我们同窗共读已有数月,如今又是互为搭档的关系,这几日还要同吃同住,你能不能把对我的称呼改一改?” “啊?怎么改?”柳舜卿有些意外和吃惊。 “跟崔明逸一样,你怎么称呼他,便怎么称呼我,我对你也以名字相称,可以么?”裴少成定定看着柳舜卿,神色恳切。 柳舜卿心底忍不住微微一跳,跟崔明逸一样……那便是愿意同他进一步结交的意思了? 察觉到对方殷殷的目光,他忙收敛心神,弯起眼睛笑道:“当然可以啊。那……便多谢少成帮我铺床。” “不必客气,舜卿。”裴少成也跟着展颜一笑。亲昵的称呼出口的那一刹那,他的容色简直比上元夜的灯火还要璀璨。 再次躺下,厚厚的床褥果然舒服了许多。身旁的人,也不再是那个对自己诸多防范和顾忌的冷面郎君,而是可以以名字相称的同窗学友。 柳舜卿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感到无比熨帖舒畅,整个人如同浸润在汩汩冒泡的温泉中,不过片刻便被睡意彻底侵蚀,沉沉入了好梦。 第二天一大早,柳舜卿是被裴少成从睡梦中唤醒的。对方一张俊脸就停在他眼前,低头微笑着温声道:“舜卿,再不起来,怕要赶不及早饭了。” 这场景冲击力实在太强,柳舜卿狠狠眨了眨眼,有点怀疑自己还没从梦中清醒过来,他用晨起略有些低哑的嗓音试探着轻唤了一声:“……少成?” 裴少成喉结轻轻滚动,浅笑道:“嗯……是我。” 哦!原来不是梦,是真的!他居然真的跟裴少成成了以名字相称的朋友。这便是所谓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么? 柳舜卿喜气洋洋地起床更衣,洗漱收拾。等整理起那一把乌黑浓密的长发时,他有点犯了难。 在家里,他这一把长发一直都是照琴和锦瑟负责收拾,他从来没自己梳过头。 原以为不是什么难事,没想到这三千烦恼丝还着实令人烦恼。左边才梳上去,右边又零零散散掉下来;好不容易左右都拢上去、也勉强用发冠扣住了,没想到头顶鼓起一个大包,像长了个墨色的鸡冠子。 裴少成早已收拾利索,一直抱着手靠在柜子边看着他跟头发做斗争。看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舜卿,你再不求助,怕是真要迟到了。” 柳舜卿缓缓转过头,莫名还是有点开不了口。如果身后站着的人是崔明逸,他早就毫不客气地叫对方上手帮忙了。换成裴少成,他还是有点难以适应。 裴少成也不主动过来,就那么笑吟吟看着他,非等他亲自开口。 半晌,柳舜卿只得弯起唇角笑道:“少成,来帮帮我吧。”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同样是朋友,为什么叫你帮我梳头感觉就那么怪异呢?” 第0017章 本能 到了集合地点,大多数人已经到齐了。 崔明逸走到柳舜卿身边,一直盯着他的头发看。 跟昨天相比,柳舜卿头顶的那缕马尾编成了一条油光水滑的发辫,显得更为整洁利落,倒是跟今天的室外活动格外贴合。 他抿了抿唇角,低声问:“你自己梳的头?” “不是,是少成帮我梳的。我以前没试过,没想到这一头青丝竟如此难打理。” “少成?”崔明逸微微挑眉,脸上满是惊诧和疑问。 柳舜卿以为是他突然改了称呼,好友一时没反应过来,忙笑着解释:“就是裴公子裴少成啊!” “你跟他什么时候叫得这么亲热了?”崔明逸唇角是带着笑的,但眼里的神色看上去有几分冷。 “哦,昨晚我床板太硬,他帮我去找寺里管事的人拿了床褥,还提议以后彼此以名字相称。你说,他这样是不是代表已经愿意跟我结交了?”柳舜卿眼里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芒,看上去心情大好。 “……大概是吧。”崔明逸不想扫好友的兴,可他还是忍不住,蹙眉低声道,“你不是说……没想跟他结交么?” 柳舜卿不解地眨了眨眼:“我是没想了啊!可是,如果是他主动的话,我又何乐而不为?” 崔明逸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垂眼道:“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这样莫名其妙地突然转变态度,你……还是多留些心才好。”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凭他那样的出身、品貌、才华,我身上似乎也没什么值得人家图谋的吧?” 崔明逸抬眸盯着他过分好看的一张脸愣了一会儿,一时无语。到底该不该把话说透?他也有些犹豫了。 就在这当口,裴少成已经缓缓走到两人身边,冲他拱了拱手道:“早啊,明逸兄!” 崔明逸颔首回了礼,心下止不住冷笑。他倒会做人,大概怕柳舜卿不自在,连自己这边的称呼也跟着一起改了。 今天要登山,每人脚下都多加了一双谢公屐,一众公子哥儿的身形比平时显得更为高挑了几分。这里面,又属裴少成身形最显眼,他往那儿一站,自然而然就是人群里的焦点。 吕质文远远盯着言笑晏晏的柳舜卿和裴少成看了一会儿,犹豫片刻,还是走到裴少成身边道:“少成,一会儿咱们一起爬山吧!” 裴少成转头问他:“你抽到的搭档是谁?” 吕质文朝另一边努努嘴,眼里闪过一丝不快:“陈慎言陈公子。” 第33章 裴少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陈慎言单手搭在萧守真肩上,两人旁若无人,说笑得正欢。他心下顿时了然。 这两位都是爱玩爱闹的主儿,八成都跟吕质文不大聊得来。他们也不可能像裴少成一样牢牢守着规则,时刻去关照自己所谓的搭档。估计吕质文从昨晚到现在,难免有了一些被冷落的不爽快。 裴少成于是笑道:“好啊,那一会儿爬山,你跟着我和舜卿就好!” 吕质文听他这样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动动嘴唇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只点点头应了声“好”。 清点完人头,确认全员到齐,大家陆续出发,在细细窄窄的山路上自动三五成群分成了一拨一拨的小团体。 柳舜卿、裴少成、崔明逸、谢樵行再加一个吕质文,五人走在了整个队伍的中后段。 上山的路是一条前人踩踏出来的小径,在密林间崎岖蜿蜒。这路没有经过正式修葺,落叶杂草伴着尘土,路边生了许多荆棘怪石,偶尔泉水流经的地方还有些泥泞。 柳舜卿爬山爬得很辛苦,但心情却格外畅快。 清晨的山林里缠绕着淡淡薄雾,耳边始终伴有淙淙的水流声,一路上奇花异树,鸟鸣啾啾,又有三五好友相伴左右,前呼后应。人生乐事,不过如此。 前方路上有一块巨石拦住了去路,只能手脚并用爬过岩石才能继续前行。裴少成和崔明逸当先爬上去,然后,两人不约而同转身,朝身后的柳舜卿伸手,想拉他上去。 看到眼前突然伸过来两只手臂,柳舜卿愣了愣,他抬眼朝上面两人各投去一瞥,期待能由对方哪一位先做个决断。 然而,上面那两人都像没看到对方伸手似的,眼睛直直盯着柳舜卿,谁也没有收手的意思。 谢樵行迅速垂下眼,仔细盯着地上一只巨大的蚂蚁看,似乎突然之间对昆虫觅食的行迹产生了极大兴趣。吕质文则下意识双手抱胸,看看裴少成,又看看柳舜卿,眸光冷淡,对当下的局面颇有些莫名其妙。 一切反应不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实际上,柳舜卿并没有犹豫很久,依着本能和习惯,他伸手抓住了崔明逸的手掌。 那一瞬,他脑子里其实有点混乱。一面觉得,跟裴少成这样的人肌肤相触,是一件很别扭很不可思议的事;另一方面,他还莫名想起了吕质文提过的“男男授受不亲”的问题。 所以,即便排除本能,依着理智来选,也是崔明逸的手掌更安全可靠些。 裴少成垂眼看着柳舜卿被崔明逸拉上来,面上表情没什么波动。他没有收回伸出去的右手,而是冲下方的吕质文道:“愣着干吗?拉你上来?” “啊?”吕质文懵了一瞬,忙放下手臂,慌里慌张伸手拉住裴少成,剩余的手脚主动攀爬,微微一借力便上了岩石。 裴少成又转向终于完成了一次实地生物考察的谢樵行:“要拉你一把么?” 谢樵行忙笑道:“不用。我还不至于那么柔弱。” 话音才落,上面两道视线齐刷刷朝他射来,分别来自刚刚被拉上去的柳舜卿和吕质文。其中,吕质文尤其感到不忿。 如果不是裴少成主动要拉他,他不好驳了对方面子,这么一块石头,何至于要人帮忙? 谢樵行意识到自己失言,一边手脚并用爬上来,一边自我解嘲:“爬是能爬上来,不过姿态太不优雅,早知道还是拉一下好了,哈哈哈哈!” 越往上,山路越难走,崔明逸和裴少成随时都在关照柳舜卿,伸手拉人的场景又上演了几次。只不过两人刻意规避了第一次的尴尬局面,没有再同时出手。 在吕质文的体力和耐心即将耗尽之际,他们终于到达山顶最高处。柳舜卿抬起身抹抹额头上的汗珠,迫不及待朝山的另一侧看过去,立刻发出一声欢呼。 这山顶另一侧,竟是一大片略略凹陷下去的平坦草甸。从山巅往下看,草甸如一块绿油油的地毯,中间点缀了一汪潭水,潭水下游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溪水,一路上的淙淙水声,原来都源于此处。 深潭另一侧的草甸边缘处,是密密的树林,林间草地上,此刻已搭起四五座米白色粗布大凉棚,凉棚底下铺着毯子。先上山的同门三三两两穿梭其间,俨然已进入野营状态。 柳舜卿双手拢在口边冲下方大喊:“守真……”“慎言……”,又跳起来连连挥手吸引下面的人注意他。 裴少成偏过头盯着他的侧脸,忍不住笑道:“就这么高兴么?” “是啊!太高兴了!这里太美太有趣了!” 崔明逸也弯起唇角笑看着他,轻声道:“就知道你会喜欢。” 同行一路,吕质文仍是改不了嘴臭的毛病,忍不住翻起白眼:“哪里美了?早就听说你们平阳侯府的花园不是一般的精巧,假山奇石,回廊曲径,里边满是世间难寻的奇花名木,难道不比这杂草丛生的野山美?” 柳舜卿满头汗水,满脸喜色,并不跟他计较,只道:“这里是天然野生的美,跟人工雕琢的美岂能相提并论?” 裴少成笑问:“那你是更喜欢人工雕琢的美,还是天然野生的美?” “这两样各有各的美,我都喜欢。不过,非要硬选一个的话,我还是更喜欢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因为它可遇而不可求的,全看机缘造化,是更加难得的。” 第34章 裴少成若有所思道:“哦……也就是说,对你来说,越难得,越喜欢?” 听到这话,崔明逸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柳舜卿毫无所觉,点点头道:“对啊。物以稀为贵嘛!越少见的美自然越能打动人心。” 崔明逸揽了一下柳舜卿的后背,缓声道:“咱们下去吧,慎言他们已经催了许久。” 柳舜卿定睛细看,果然发现陈慎言在底下使劲挥舞双臂,让他们赶紧下去。他转头向后,抓紧机会再看一眼身后的群山万壑,层峦叠嶂,这才缓缓往坡下走去。 顺着柔软的草甸走到水边,溪水波光粼粼,目测大约两三米宽,有他们的膝盖那么深。 柳舜卿兴致勃勃提起衣摆就要卷裤腿,被崔明逸笑着一把拉住了:“怎么,你还真打算涉水而过呀?” “嗯?不然怎么过去?这水好像不怎么深嘛!” 裴少成笑道:“水虽不深,但此刻太阳才出来,还是太凉了。而且,那边有路为什么不走?比涉水方便很多。” 柳舜卿顺着裴少成的手指看过去,才发现十几米外的水中有几块大石头间隔排列,的确是专门为穿越溪水而设的跳岩。 吕质文忍不住又犯了毒舌病:“那么明显的路你都看不到,真想不通你这人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究竟是聪明还是傻?” 崔明逸在旁边淡声道:“这有什么奇怪?一般如我等俗人看一样事物,大抵首先会看它有没有使用价值,能不能为我所用;而舜卿看一样东西,首先会看它美不美、好不好玩。他眼里的世界,自非一般庸人所能理解。” 吕质文“切”了一声,嗤道:“不思进取,不务实际,到你嘴里反倒成了一件好事?” 裴少成脸色一沉,淡声道:“大家旨趣各异,不该彼此相轻,应当取长补短,才是正道。” 柳舜卿忙道:“对对对,少成说得有理。我的确有些不务实际,应该多向你们几位学习才是。” 吕质文见柳舜卿示弱,登时也觉得有些无趣,忙住了口专心走路。 崔明逸快走两步靠近柳舜卿身边,低声在他耳边道:“舜卿,你这样就极好,用不着取长补短,更用不着学谁。” 说完一抬眼,正好跟裴少成目光相撞,两人面无表情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各自转开。 【作者有话说】 崔明逸:“没有人比我更懂舜卿!” 裴少成:“你是懂王行了吧?” 第0018章 比赛 他们一行人一到达林间营地,陈慎言立马走过来拉着柳舜卿显摆:“怎么样,舜卿?这地方可还入得了你的眼?” 柳舜卿笑道:“太好了,完全出乎我所料!这些凉棚是你们搭起来的?看上去很不简单呢。” 陈慎言摇头笑道:“嗨,一帮子少爷,谁会干这个呀?这些都是我府里的下人搭的。” “不是不让带随从上来么?” “我平时确实也没带啊!就只今天让他们搬东西上来,搭搭凉棚,摆摆地垫,剩下的事情还都我们自己来。等晚上结束了,再让他们把东西收走。要不然,指着咱们这帮公子哥儿,花一天时间都未必能把这地方收拾利索。” 柳舜卿想想,确实有道理:“你考虑得真周到,装备竟也如此齐全,平时没少出来玩儿吧?” “嗨,自小我父母就常带我玩儿这些,玩多了自然就会了。我家跟你家比不了,家父一腔抱负无处施展,也只能在这些游玩取乐的玩意儿上别出心裁、翻新花样了。”陈慎言自嘲地笑了笑,面上果真像隐隐有几分失落。 中夏有制,驸马不得在朝中担任实职。陈慎言的父亲原是进士出身,年轻时颇负才名,样貌也出挑,被长乐公主看中当了驸马,从此便只能做个富贵闲人了。 对一般胸怀大志的男子来说,这的确是一种遗憾。但在只爱风花雪月的柳舜卿眼中,不必为功名利禄劳心,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只潜心研习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可绝对算人生一大幸事了。 所以他笑嘻嘻道:“怎么比不了?令尊这样多好,不必案牍劳形、四处周全,只用关心自己真正有兴趣的东西,真是再逍遥没有了。若有适龄公主,又承蒙皇上看得上眼,我也很想当个驸马呢!” 吕质文立刻在旁边讥讽道:“人家陈驸马当年可是进士出身,你先等考上进士再说吧!” 这次,崔明逸和裴少成不约而同沉默着,都没替柳舜卿发声。 陈慎言忙笑道:“家父当初是家世不够,学问来凑。以舜卿未来平阳小侯爷的身份,求娶公主又有何难?” 无论考进士还是当驸马,其实都不在柳舜卿的脑瓜里,他浑不在意道: “哎呀,我随口说笑而已,你们可别当真。真有适龄公主,自然会选少成、明逸这样才学、样貌、家世样样出众的子弟,又哪儿轮得上我?慎言,这溪水里有没有鱼?咱们待会儿可以钓鱼么?” “这你算问着了。这水里不光有鱼,还异常肥美。我特意让人准备了十几根钓竿,待会儿咱们分组来一场钓鱼比赛。钓上来的鱼可以就地烤来吃。” “太好了!我还从来没尝试过钓鱼呢。” “没试过?那你一会儿做好输的准备吧!咱们这儿可多得是钓鱼高手。” “谁说的?我们组有少成,他可是样样都很厉害的。少成,你肯定会钓鱼吧?”柳舜卿满怀期待看向裴少成。 第35章 裴少成垂眸沉默了片刻,抬头浅笑道:“不就是坐着比耐心么?应该不难吧?” “哈哈哈哈,你看吧,他也不会!这下你俩等着垫底吧!”好不容易抓到了裴少成的弱点,陈慎言简直乐不可支。 “……那也不至于吧……明逸,你也会么?”柳舜卿心里已然偷偷放弃了名列前茅的幻想,但对垫底这件事,还想试着再挣扎一下。 崔明逸以拳抵口轻笑了一声,眼睛亮晶晶盯着柳舜卿道:“抱歉,舜卿,我不幸钓过几回,算是略懂一二。” 柳舜卿又将挣扎的目光转向谢樵行,谢樵行也忍不住笑了:“呃……如果我说自己还挺擅长钓鱼,你不会就此气哭了吧?” 柳舜卿又气又脸红,瞪眼道:“谁要哭了?少成说得对,不就是比耐心么?我有的是耐心!万一我俩第一次出手就赢过你们,该是你们别哭才对!” 吕质文“嗤”地一声,缓缓翻了个白眼,低声嘟哝:“不知天高地厚,还挺自信!” 几人在林间软垫上歇息片刻,等所有人都到齐休息好了,陈慎言果然开始组织钓鱼比赛。 他以事先分好的小组为单位,因为钓竿有限,又将所有人分成两大组,在规定时间内进行两场比赛,以成功钓上鱼儿的大小和数目定输赢。 输的一半负责先烤,赢的一半负责先吃。又规定前三名可以自拟题目罚后三名。 规则一出,柳舜卿马上迫不及待找崔明逸讨教钓鱼技巧。 他倒不怕输了要去烤鱼。从前他在自家院子里也试过烤过别的肉,对烤鱼一事还颇有些期待。但他很怕成了垫底的后三名,接受惩罚不说,也很丢脸。 而且私心里,他其实很担心自己拖裴少成后腿。他总觉得,像裴少成这样的人,样样事情都该名列前茅,不能因为不幸跟自己分在一组,就无端摊上垫底的命运。 甩出鱼钩之后,柳舜卿紧抿双唇在石墩上正襟危坐,一双俊眼一眨不眨盯着水里的浮漂。 一旁的裴少成偏过头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笑道:“舜卿,你不必紧张,不过是玩儿,输了便输了。一会儿有什么惩罚,我替你受着就是了。” 柳舜卿笑着点点头应了,目光仍是片刻都不离浮漂。裴少成笑着摇了摇头,转回去专心看自己的鱼竿。 大约是盯的太紧太专注了,柳舜卿总觉得自己的浮漂似乎格外敏感好动。他好几次分明看清楚那边有了异动,不曾想提起钓竿却总也一无所获,鱼饵倒是用掉不少。 裴少成倒是很能沉得住气,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犹如老僧入定一般,垂眼端坐,一动不动,一次都没提过钓竿。 余光里,旁边其他组的人陆续都有了收获。柳舜卿越发心浮气躁起来,提竿的频率比先前越发高了。 他心里也清楚,他这样无异于恶性循环,可又实在耐不住性子。这次比赛的得失心,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重些。 突然,身旁的裴少成低喝一声:“来了!” 他猛提钓竿,只见一条约莫两尺多长的大鱼泛着银光在空中翻腾挣扎,裴少成手里的钓竿竟生生被那鱼压成了一道弧线。 柳舜卿先是大呼一声:“好!”定睛再细看,那鱼太沉太大,在空中好一番腾挪辗转,竟隐隐有了脱钩而出的架势。 这是他们小组从比赛开始到现在唯一钓上来的一条鱼!还是这么大一条鱼! 柳舜卿顾不上多想,顺手仍了手里的钓竿,“噗通”一声跳下水,举着双手扑过去,将那条摇摇欲坠的大鱼紧紧抱进自己怀里。 生怕自己的双臂不够牢靠,他又撩起长袍下摆将大鱼牢牢裹入其中。 其他人见他这副模样,先是错愕惊骇,继而大笑不止。 裴少成愣怔在岸边,神色复杂地看着河里满脸水花跟一条鱼扑腾斗争的人,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柳舜卿兴奋大喊:“抓住了!少成,咱们的鱼被我抓住了,它跑不了了!” 崔明逸放下自己的钓竿跑过来,咬着下唇摇头失笑:“不必你说,大家早都看到了!既然抓住了,你还不赶紧上来?” 柳舜卿双手紧紧抱着大鱼,在溪水中脚步踉跄着走回岸边,大笑道:“我们这条一定是最大的!单凭这个头儿,也不能算我们输吧?” “你就知道惦记输赢!看看你这身衣服,从里到外都湿透了。这下好了,不必别人罚你,你自己倒先罚了自己。”崔明逸一边拉他上岸,一边不住摇头叹息。 柳舜卿倒很乐观:“输了要罚我们两个人,如此一来,只我一个受罚,也是很划得来的。” 崔明逸脸上的笑容霎时淡了下去:“你倒挺会替人着想!” 裴少成默不做声将柳舜卿双手递过来的大鱼接了放进水桶,垂眼看他浑身湿透,一身狼狈,低声道:“水很冷吧?” 柳舜卿起初倒没觉得,被他这么一问,登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虽是夏日,山顶的潭水仍是寒凉刺骨,此刻连着一身湿衣粘在身上,果真冰冷黏腻,极不舒服。 崔明逸抢先道:“我带你去换身衣服。” 裴少成缓缓抬眼,语气不容置疑:“还是我去吧。我俩是一组的,方便些。” 崔明逸眼神未动,只唇角弯起一抹浅笑:“谁去不都一样?我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吧?” 裴少成笑了笑,目光斜斜瞟向另一侧冷眼旁观的谢樵行:“你确定么?陪舜卿换衣服要花不少时间,势必会影响比赛结果。明逸兄大概不怎么在乎输赢,可你有没有征求过队友的意见呢?” 第36章 崔明逸闻言将目光转向谢樵行,谢樵行微微垂眼,面上虽带着笑,却没做声。意思究竟如何,不言自明。 崔明逸轻叹一口气道:“也罢,那你陪他去吧。舜卿,早去早回,比赛可还没结束呢!” 柳舜卿笑道:“好,我知道。等我回来,咱们继续比试!” 等那两人走远了,崔明逸斜斜看一眼犹在发愣的谢樵行,淡声道:“咱们也走吧。既然那么想继续比赛,还愣着干什么?” 谢樵行讪讪摸了摸鼻子,一言不发跟着崔明逸回到自己的钓竿旁。 一场如同玩笑一般的钓鱼比赛,谁又会当真在乎输赢?可是,服从裴少成、唯裴少成马首是瞻,却已深入骨髓,习惯成自然。既然对方欲令他在乎,他就必须得在乎…… 【作者有话说】 谢樵行:“其实……我也没那么好争长短……” 崔明逸:“知道,我又不傻。” 第0019章 惩罚 满身泥水、稀里糊涂跟着裴少成走到凉棚边的林子里,柳舜卿才突然反应过来,这里又不是寝舍或者自己家里,他只穿了一身衣服上来,哪有衣服可换? 他苦着脸对裴少成道:“少成,此处没有衣服可换啊……不如我去太阳底下待着,大概用不了多久也就晒干了。你赶紧回去钓鱼吧,别耽误了比赛!” 到了这会儿,他心里还惦记着输赢。 裴少成笑了笑,并没理他,只将地上铺着的毯子拿起来一块挂在两棵树之间,遮挡出一方无人的角落。 他拉着柳舜卿躲进去,一边抬手脱身上的外袍,一边对柳舜卿道:“快脱衣服,再晚些该着凉了。脱了之后,穿我的外袍。” “啊?那你……你穿什么?”柳舜卿茫然盯着正在脱衣服的裴少成,一时有些错愕。 裴少成忍不住笑了一声:“我里面还有中衣,你怕什么?” 柳舜卿下意识抿了抿唇……大庭广众之下只着中衣的裴少成……他实在有点无法想象。 中衣当然也算包裹得十分严实,可是……可是裴少成一贯端方雅正,礼仪周全,衣帽发饰从来都一丝不苟,从无错漏之处,如果让他只穿着中衣四处活动,怕是…… 不行不行,完全无法想象……柳舜卿低声嗫嚅道:“还是算了吧……今天天气好,我去太阳底下晒着,应该很快就能干……” 裴少成已脱下青色外袍,只剩里面一套白色短衣长裤。因夏季面料轻薄,在林间阳光的散射下,竟隐隐透出些许皮肤的色泽…… 柳舜卿偷眼瞥了对面一下,越发觉得这场面委实太过突兀,有点不妥。不,是极其不妥。在他的潜意识里,保持裴少成的完美君子形象,远比自己是否受凉要来得重要得多。 见柳舜卿愣在原地,半天不肯脱掉湿衣,也不肯抬头看自己,裴少成微微蹙眉:“难道舜卿是在嫌弃我的外袍么?还是说小侯爷本就穿不惯别人的衣服?” “啊?……没有没有!怎么会?……我穿就是了。”一顶大帽子当场扣下来,柳舜卿不从也得从。 他缓缓除去外袍,里面轻薄的白色中衣因为沾了水,紧紧黏在身体上。胸口、手臂、后背……各处的皮肤半隐半透,显出薄薄的肌肉线条和乳白色的肌肤光泽。 察觉到裴少成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上,柳舜卿颇有几分不自在,忍不住低下头转过身去。 等转完了,心里又忍不住疑惑:同样是男子,他在吟松面前,甚至在崔明逸面前,露胳膊露腿也不觉得有什么,为什么在裴少成面前就这般不自在呢? 大约因为对方太过美貌,太过端方,又跟自己还不够熟悉的缘故吧? 或许在他心里,下意识仍是以一种高山仰止的心态在看待裴少成。所以,这般衣衫不整地面对对方,难免会觉得尴尬失礼。 脱完中衣,柳舜卿全身上下只余一条四角裈裤。裈裤当然也湿透了,但他实在没法再继续脱下去了,打算就这么忍着不适裹上长袍。 他垂下眼,朝身后的裴少成伸手道:“少成,劳驾把你的外袍给我吧!” 没听到回音,柳舜卿诧异回头,正对上裴少成低垂的眉眼。那眼神幽黑澄澈如寒潭般深邃,内里又仿似蕴藏着无数灼灼光华,登时令柳舜卿心头狠狠一跳。 他努力压下突如其来的心悸和一股没来由的慌乱,轻声提醒对方:“……少成?” 裴少成眼睫忽闪,清了清喉咙,低声道:“……裈裤也湿了,不脱下来么?” “呃……不了吧……这件面积小,应该干得快。”柳舜卿忍不住紧张地吞了一下口水。 他莫名觉得,裴少成此刻的眼神和声音,都有点迫人,实在很难让人镇定安稳下来。 裴少成没再坚持,缓缓抬手把外袍递了过来。 柳舜卿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把袍子穿好系紧,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至于为什么要松这口气,他自己属实也没想明白。 从表面看,暂时也算衣冠齐整了,柳舜卿又能坦然面对裴少成了。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只穿白色中衣的裴少成,比平日少了几分严肃规整,容色中的昳丽俊美越发凸显,竟隐隐有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态势。 他第一次意识到,裴少成的美,是具有侵略性的。 两人一起将柳舜卿换下来的衣服在树枝上展开晾好,再回到河边,钓鱼比赛已近尾声。 第37章 柳舜卿匆匆赶回自己钓竿旁,还想再徒劳挣扎一番。 可惜最终他仍是一无所获。 他们这组虽有一条极为突出的大鱼,但其他组的数目却远远胜出。最终裁定结果,他们算倒数第二,崔明逸和谢樵行那组恰恰是正数第二,正好有资格出题目罚他们。 得了第一的那组罚倒数第一那组的两个人一个背着另一个,从凉棚处跑到水潭边,上下交换位置后又背着跑回来。 两个同样长手长脚、从不干体力活的年轻公子沿着坑坑洼洼的草甸负重奔跑,一路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好几次险些要将背上的人掀下来,惹得旁观众人大笑不止。 柳舜卿跟着笑完了,可怜巴巴看向好友:“明逸……” “放心,我自然不会难为你。” 崔明逸宽慰地冲他笑了笑,柳舜卿登时便放下心来。 谢樵行也将目光投向裴少成,目光里带了一丝征询。 裴少成浑不在意地笑道:“别看我,你们随便罚就是了。” 盯着一身中衣、瞧上去跟平日里格外不同的裴少成,谢樵行眼珠一转,心里有了主意:“明逸兄,不如罚少成和柳公子为我等合奏一曲,如何?” 他知道裴少成擅长奏琴,那日也亲耳听过柳舜卿的琴曲,水平比裴少成只高不低。这个主意,只怕很合人心意呢! 不待崔明逸出声,旁边陈慎言先高声反对:“不行不行!就凭他们两位的琴技,你这算惩罚还是奖赏?机会难得,你们得来点儿刺激的!实在想不出,就跟第一组一样也行!” 好不容易抓到裴少成落败,对方此刻又是这么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陈慎言总算体会到了一丝丝与人差距缩小的乐趣,怎能忍住不乘胜追击? 他看刚刚那组互相背着跑就很有意思,不知裴少成衣冠不整负重奔跑起来,还能不能保持他一贯的翩翩风度? 裴少成转过脸,缓缓对着陈慎言笑道:“惩罚项目,到底是由组织者说了算,还是由赢家说了算?” 陈慎言顿时无语,立马将目光转向崔明逸。 不过,鉴于崔明逸跟柳舜卿之间的关系,他基本已不抱太多期待了。 果然,崔明逸淡淡笑道:“樵行的主意不错,就这么办吧。” 他喜欢听柳舜卿弹琴,并没有兴趣听二人合奏。但是,跟互相背着跑比起来,一起弹琴也就不显得那么令人不悦了。 众人回到凉棚底下,各自挑了舒服的位置和姿势坐好,准备听柳舜卿和裴少成弹琴。 柳舜卿穿着裴少成的青色长袍,因为衣衫比他的身材要宽大许多,更显出几分脱尘出俗、仙气飘飘的韵味来。 裴少成一身白色短打中衣,在一众长袍之间显得格外突兀。但他面色泰然自若,风度仪态分毫不乱,丝毫没有衣衫不整的羞赧与局促,倒像他穿了什么,什么便是得体。 两人并排在琴后坐好,裴少成让柳舜卿选曲。 柳舜卿看一眼一身白衣的裴少成,心神微动,选了一曲《幽兰操》。 两人第一次配合,竟出乎意料地默契。柳舜卿琴技娴熟,指尖流淌的主旋律幽咽嗡鸣,动人心魄;裴少成从旁呼应配合,和音袅袅,丝毫未曾喧宾夺主。 一曲终了,大家鼓掌喝彩,柳舜卿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裴少成:“少成,你太厉害了!第一次配合,你竟深知我的演奏习惯,每一处和音都那么恰到好处。” 裴少成垂眼笑了笑,未置可否。 崔明逸却道:“你没听过他弹琴,他却听过你弹,知道如何配合也不足为怪。” 柳舜卿闻言愣了愣,才想起那晚弹《文王操》的事,不禁小声嘀咕:“原来那会儿他也是用心听了的嘛。” 受他们这组启发,第三名的惩罚措施也走起了文雅路线,罚倒数第三的两人七步吟诗。 之后,输了比赛的这一半公子哥儿便架起炉火,为赢了的人烤鱼。 烤鱼跟烤肉本质上没太大区别,柳舜卿驾轻就熟,握着竹签子就着火炉来回翻面,再依次撒上调料,不多会儿就烤好了一条。 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自己烤好的第一条鱼应当给崔明逸,所有调料都是依着对方口味放的。 崔明逸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这次钓鱼比赛的赢家,得了第二名。于公于私,给他都最合适。 柳舜卿拿起焦香扑鼻的一串,正要起身去找人,身旁的裴少成突然将目光转了过来,先看了他一眼,接着便将目光转向他手里的烤鱼,看上去竟有些眼巴巴的,眼里像是有许多憧憬和期待…… 柳舜卿瞪大眼睛,一时不大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裴少成绝不是一个耐不住饥饿的人,更不可能是一个嘴馋的人,可他此刻的目光,怎么看怎么怪异…… 柳舜卿犹豫一瞬,还是没忍住低声问了一句:“你……想吃啊?” 裴少成立刻垂眼点头:“……可以么?” “……”柳舜卿迅速抬眼朝四面看了一圈,暂时没人留意他们这烤炉后的一方小天地。 他鬼使神差缓缓坐了回去,将手里的烤鱼递给裴少成:“……那你吃吧……别给其他人看到了啊。” 按照游戏规则,作为输了的一方,他们应该先烤后吃的……裴少成居然也有不守规则的时候,这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裴少成并不顾忌别人的眼光,大摇大摆心满意足将那条鱼吃了下去,好在似乎并没有被人发现。 第38章 作为回报,他也将自己烤好的第一条鱼偷偷给了柳舜卿。 柳舜卿却没他那番淡定自若。 他怕别人看到了又要笑他娇气、嘴馋,责他不守规则,不敢也不好意思光明正大抢先偷吃,手里拿着烤鱼,一时颇费踌躇。 恰在此时,吕质文跑了过来,先是淡淡瞥了他一眼,转而便去跟裴少成打招呼:“少成,烤鱼有趣么?累不累?” “不累,很有趣。”裴少成眼角看着柳舜卿像拿烫手山芋一般捏着手里的竹签子,忍不住轻笑一声。 柳舜卿眼珠一转,抬手便将烤鱼朝吕质文递了过去:“吕兄,我记得你也是钓鱼比赛的赢家吧?这条已经烤好了,你先吃。” 裴少成笑意霎时顿在唇角,眼珠盯着那条烤鱼一动不动了。 吕质文犹豫一瞬,缓缓伸手接过签子,垂眼低低说了声“多谢”。 大概吃人嘴软,这人这次总算是将他的毒舌好好收回去了。柳舜卿盯着他缓缓吃鱼的斯文动作,轻舒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裴少成:“嘶……这鱼好辣……就算辣死也不能留给崔明逸!” 第0020章 会演 午饭当然不止有烤鱼,还有烤羊肉、烤鸡肉、烤玉米、烤番薯…… 陈慎言还教大家埋了叫花鸡,煮了青梅饮、花草茶、枇杷露,加上仆人们带上来的各色点心美酒,当真算得上一顿丰盛的野餐。 吃饱喝足,大家三三两两自行活动。好静的对弈、弹琴,好动的蹴鞠、投壶。 也不怪人家说他不务正业,大多数娱乐项目,柳舜卿都能插一脚,还都颇为擅长。 野外的草地上没有球门,蹴鞠便换了种玩法,改为比试颠球不落地次数。 柳舜卿晃着一身颇显宽大的青色长袍,甩着乌黑油亮的发辫,在碧绿的草地上腾挪辗转,用身体各种部位将皮球抛向空中。 周围空地上围了一圈帮他数数的人,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众人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一百九十六,一百九十七,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两百……” 数数声戛然而止。 破了别人的记录又凑了个整,柳舜卿伸手将皮球接在怀里,停下不踢了。 周围响起一片扫兴的声音:“哎呦,别停呀!” “继续啊,怎么停了呢?多颠几个让我等开开眼界啊!” “哎呀,真可惜了,看这毫不费力的样子,我看至少还能再颠两百个。” 柳舜卿弯起唇角冲围观者们摆了摆手:“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喽。我也有些渴了乏了,想喝青梅饮。” 话音才落,白色的瓷杯便伸到了眼前,里面正是清浅淡绿的液体,令人望而生津。 瓷杯后的脸,却不是他以为的人。 柳舜卿瞪着裴少成但笑不语的面孔愣怔了几秒,伸手接过杯子,笑眼弯弯道:“多谢少成。” 裴少成也盯着他微笑道:“不谢。” 顺着柳舜卿游移逡巡的目光,裴少成往身后的凉棚底下看去,正对上崔明逸沉沉的眸光。对方手上缓缓放下去的,正是同款瓷杯,同款饮品。 柳舜卿一边喝水,一边走到崔明逸身边坐下,鼻尖还带了几点晶莹的汗珠,满脸骄傲地问:“明逸,我厉害么?” “厉害,所有人都没你厉害!”崔明逸夸得很认真,柳舜卿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嗐,我就会在这些玩乐的东西上下功夫,恐怕又要惹人见笑了。” “不会。没人笑你,大家都看得很认真,也很钦佩你。”崔明逸目光温煦,想了想,又低笑着补充,“连吕质文都看呆了,一脸很服气的样子。” 柳舜卿忍不住挑了挑眉:“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我何曾骗过你?” 柳舜卿听了还真有几分高兴,忍不住偏头去找吕质文,恰好跟对方的目光遥遥撞上。他习惯性露齿一笑,那人便一脸不自在地将头扭向另一边。 一串烤鱼就被收买了么?柳舜卿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 喝光了手里的一杯,柳舜卿仍觉得渴,目光不自觉落在崔明逸手边的杯子上。 崔明逸马上将杯子递过来:“喝吧,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 柳舜卿一直喜欢青梅饮,崔明逸也一直都知道,提前为他备着并不稀奇,他毫不客气地将一满杯都灌了下去。 灌完水解了渴,盯着并排而立的两个杯子,他才顾得上思考,裴少成怎么也知道他喜欢青梅饮呢?是巧合吧? 难得纵情山野,柳舜卿兴致很高。才休息片刻,他又去参加投壶比赛。 这场比赛最吸引他的,是赢了的人有彩头。彩头是一只小兔子,纯白色的,两只眼睛像两颗红宝石嵌在雪团中间,煞是可爱。 这兔子不是谁家养了带上来的,而是几个公子哥儿在山上合力捉到的。 这片山头小动物原本不少,小松鼠、小兔子都很常见,他们甚至还曾看到过一只红狐狸和几只野猴。 但是,之前见过的其余兔子和松鼠都灰扑扑的,白色的只有这一只,因而显得格外稀罕。 对柳舜卿而言,家养的兔子他见过不少,并不稀奇。但是由一起来玩的同窗学友亲手从山上捉到的野兔子,外表还这么白这么美,那就格外惹人眼馋了。 投壶他也很擅长,所以忍不住过去试了试身手。可惜,终究还是没比过裴少成。 第39章 这人到底是在边疆专门练过骑射的,投掷的准头非一般人能比。柳舜卿输得心服口服,最终只遥遥盯了那小兔子一眼,沿着草径讪讪往凉棚底下走。 刚到半路,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悦耳的嗓音:“这位公子,兔先生请你留步。” 柳舜卿急急回头,就见一身雪白中衣的裴少成搂着雪白的兔子跟在身后。如果不是兔子的眼睛、嘴巴都足够红,人和兔几乎要融为一体。 他顿时笑得眉眼弯弯:“请问兔先生有何指教?” “如蒙公子不弃,可否带小生回家?”裴少成嘴里说着玩笑话,脸上仍是一副正经表情,惹得柳舜卿越发开怀不已。 “呃……这位兔先生,当真愿意跟在下回去么?”柳舜卿跟兔子说话,眼睛却笑盈盈看向裴少成。 “小生万分愿意,只是……小生对公子也有个不情之请。”裴少成一只手缓缓抚过兔子光滑的皮毛,眼角隐隐含着笑意。 “哦?兔先生但说无妨,在下自当尽心竭力。”柳舜卿努力忍着笑一本正经答话。 “小生虽是牲畜,却也有一腔深埋心底的渴慕。此生此世,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公子有了小生,不可以再有别的兔子,也不可中途弃我而去,可以么?” 裴少成定定盯着柳舜卿的双眼,眸色深沉,眼里像是盛了数不清的认真和郑重。 被这样的眼神紧紧盯住,柳舜卿的心突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喉咙也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发不出声音。 怎么回事啊?裴少成分明是以调侃、玩笑的方式,让他承诺不弃养宠物,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奇怪的反应? 柳舜卿面色微红,怔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裴少成也不催促,就那样静静看着他,等一句承诺。 过了许久,柳舜卿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嗓音和心跳节奏,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失笑道: “少成,你也太会演了,我都要跟着你入戏了。当然,如果你愿意把兔子送给我养,我自会好好待它,善始善终,绝不中途抛弃。” 说完,他伸手想要接过兔子,以便尽早结束这莫名诡异又令人心慌的气氛和场景。不想裴少成却轻轻一闪身,躲过了他。 柳舜卿不由微微一愣:“……原来……你只是说笑而已?其实没想给我养么?” 裴少成含着笑摇了摇头:“我是想送你养的,但你的承诺还不够。” “不够么?”柳舜卿下意识挠了挠头,有点蒙了。 “你忘了兔先生刚刚说的,你不光不能中途抛弃它,也不可以有其他兔子。或者说,不可以有其他宠物,猫啊狗啊的,都不行。”裴少成垂着眼睫,语气一本正经的,一点都不像是在说一些阿猫阿狗的事情。 柳舜卿瞪圆了眼睛,唇角带笑,眼神里有几分匪夷所思。不能抛弃他自然懂,可如此排他的宠物饲养要求,他倒真是闻所未闻。 愣了好一会儿,他才忍不住笑道:“好,没问题。兔先生请尽管放心,在下精力有限,能照顾你一个就很难得了,绝对不会再养其他宠物,这样的话,你总愿意跟在下回家了吧?” 裴少成笑了笑,缓缓伸出手臂,把雪白的兔子送到柳舜卿手边。 双手一触到温乎乎毛茸茸一团,柳舜卿心里立刻软成一片,什么玩笑逗趣的心思当即都消散殆尽了,只觉得刚刚所有的承诺都无比郑重,无比超值,也瞬间理解了裴少成的那番煞有介事。 他垂头抚摸了一会儿小兔子,抬眼笑道:“少成,多谢你愿意忍痛割爱,我一定好好爱护它。” 裴少成笑道:“痛倒不怎么痛,你养它原比我合适。怕只怕,美丽的生灵实在太多,你若见一个爱一个,倒无端辜负了它。所以,才想着替它要一个承诺。” 柳舜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嗯,要的极有理!没想到少成原来也是个性情中人。” 两人说说笑笑抱着兔子返回凉棚,崔明逸正靠着软枕斜躺在垫子上小憩。 听到声音,他迷迷糊糊缓缓坐起来,看到柳舜卿怀里的兔子,一双桃花眼登时瞪大了几分:“舜卿,你又赢了?这兔子现在是你的了?” 柳舜卿偏头看了裴少成一眼,笑道:“兔子是我的没错,不过投壶我却没赢,赢的人是少成。是他把兔子送我了。” “哦。”崔明逸脸色淡了下去,懒洋洋重新躺回垫子上,拿一把展开的折扇盖住脸,瓮声瓮气道:“那你打算怎么带它回去?总不能一直就这么抱在手上吧?” 柳舜卿得了宠物满心欢喜,此刻抱在怀里正热乎,还真没考虑过这么复杂的问题:“呃……倒也是啊……” “没关系。一会儿我摘些柳枝编个笼子,你这段日子暂时先把它放笼子里,等回了家再好好安顿。”裴少成似乎早已想好,丝毫没犹豫就拿出了办法。 “笼子啊……”柳舜卿想到小兔子要被关起来,心里有点不忍,“那它岂非就这样失去自由了?” 裴少成似笑非笑道:“兔子不比猫狗,不大通人性。如果不关笼子里,以它这生气勃勃精力旺盛的劲儿,怕是转眼就要跑不见了。你舍得么?” 柳舜卿想了想,的确不舍得,只好忍痛道:“那要关便关吧。等回了家,我好歹给它安置个宽敞地方,不教它一直憋屈着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美丽的生灵太多?见一个爱一个?好像有被内涵到是怎么回事?” 第40章 第0021章 云少 一行人兴尽晚归,回到寺院客房洗漱安顿好,天色已彻底黑透。 柳舜卿就着烛光跟笼子里的小兔子玩了一会儿,直到怎么戳怎么逗,兔子都懒得再理他,这才懒懒躺回自己床铺。 裴少成放下手里的书卷,偏头笑道:“你要给它起个名字么?” “咦?对啊,应该有个名字才好。”柳舜卿登时又兴奋起来,“它这么白这么美,就跟月宫里那只玉兔一样,要不叫它月影?或者玉宵?少成你也帮我想想啊。” “我倒觉得,它白白软软,像一片云朵,不如叫它云卿?”裴少成唇角含笑看着柳舜卿。 “云轻?轻重的轻么?不愧是你,起的名字果然更好听!”柳舜卿对这名字很满意。轻轻软软飘在天上,很逍遥很惬意的感觉。 裴少成却道:“不是轻重的轻,是舜卿的卿。” “好哇,原来你竟取笑我!我才不要跟宠物一个名字!”柳舜卿嗔笑着坐起来,指着裴少成直瞪眼。 想了一下,他又笑道:“既然你笑我,那我便也不客气了。你不是说它是位兔先生么?那我就叫它云少好了。” 裴少成缓缓勾起唇角,抬眼朝柳舜卿看过来:“你确定,你的宠物,要起名叫云少?” “对啊,我决定了,就叫这个名字。既凸显了它的特征,也表明了它的性别和身份,再好没有了。”柳舜卿真心觉得,这的确是个好名字。他是柳少,他的小白兔是云少,很相宜。 裴少成噙着笑靠回床头,垂眼道:“那便叫它云少吧,我也觉得这名字甚好。” 前一天过于兴奋劳累,大家约好次日晚起,睡个懒觉休整一番。 柳舜卿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饥肠辘辘,才懒洋洋起身,发现屋里早已只剩他一个人,桌上还摆了清粥和小菜,看式样,是寺院斋堂供应的早饭。 溜溜达达去水房洗漱完,依旧没看到裴少成回来。 有了第一天的教训,柳舜卿再也不敢挑剔口味和卖相,何况他也的确饿了,三两口便将桌上的粥和菜吃光了。 嘴巴还没抹净,房门被人推开了。 裴少成端着个大木盆子进来,笑吟吟看了眼桌上的空碟子空碗,问他:“吃完了?” “嗯,吃完了。大约饿狠了,我觉得味道还挺不错呢!” “怎么知道这些饭菜就是给你的呢?”裴少成放下木盆,面无表情盯着柳舜卿看。 “……啊?……原来不是么?”柳舜卿顿时尴尬得头皮都麻了。 怪他太得意忘形了。 这几天裴少成对他态度180度大转弯,他想都没想,下意识就觉得那些饭菜应该是这人给自己带回来的。可万一不是呢?也很可能不是啊!裴少成有什么义务要帮他带早餐回来? 静默片刻,柳舜卿讪笑道:“……少成,你不会还没吃早饭吧?明逸那儿有他从家里带来的糕点,我去给你拿一点过来……” 柳舜卿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就想往外溜,手臂却被人一把拉住了。 裴少成依旧面无表情,眼睛里却又像有许多情绪在涌动:“我没说早餐不是给你的……我只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舜卿眨巴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了裴少成的意思。 若以他们早先的关系,柳舜卿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去动裴少成的东西,更不敢想象裴少成会在大清早不嫌麻烦从斋堂给自己端早餐回来。 可如今,不用人说,他如此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就认定了这件事,这背后隐含着的,是他们之间关系的质变,也表明他对对方的认知发生了巨大转变。 裴少成只是意识到了这种变化,想要确认而已。 想明白其中关窍,柳舜卿便不再感到紧张,他转过身来,弯起眼睛轻声问:“少成,你现在是愿意跟我结交了么?” 裴少成静了静,垂眼看他:“你所说的结交,具体指什么?” “就是像我跟明逸那样,成为好友、知己啊……” 裴少成静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拖得很长也很淡,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像崔明逸那样啊……” 看他这样,柳舜卿登时又有几分紧张:“怎么了?你不愿意么?” “倒也不是不愿意……”裴少成偏头想了想,语气像征询,也像商量,“可不可以不跟他一样?换个别的模式可好?” “别的模式?别的什么模式?”柳舜卿彻底不懂了,眨巴着眼睛真心求教。 “……自己想。”裴少成蹙了蹙眉,有点不想理人的样子。 柳舜卿转头想了想,觉得自己想明白了。裴少成天之骄子,一向骄傲惯了的,即便交友,也不愿与其他人相提并论。是他大意了。 “我懂了……人跟人脾性不同,交往模式自然也不一样。我错了,不该拿你跟明逸相提并论。与你结交,自然也该视你为世间独一无二的朋友。” 裴少成:“……” 柳舜卿见裴少成仍不做声,低声怯怯道:“如果你暂时还不想与我结交,也没关系,我不着急的……咦?这不是我的衣服么?” 柳舜卿惊讶地低头看着地下的大木盆,盆里,是一身浆洗过的湿漉漉的白衣,正是他昨天穿上山弄湿了的那一套。 “嗯。跟我去晾衣服吧。”裴少成面无表情重新端起木盆往外走。 “少成……你帮我洗衣服呀?这这这……这种活计,你怎么能亲自动手?”柳舜卿惊得舌头都开始打结了。 第41章 “有什么不能的?原先在边疆,比这更重更累的活儿,我也亲自做。知道你是娇生惯养的少爷,还能指望你自己洗?这衣服沾了泥浸了水,如果真等你下山带回家再洗,怕是要彻底毁了。”裴少成声音淡淡的,几乎不带什么情绪。 柳舜卿原本想说,真要毁了就不要了呗。可话到嘴边又赶紧吞了回去。他下意识觉得,这话一旦说出口,裴少成一定会不高兴。裴将军俭省,他家的公子自然也是看不惯奢靡浪费的。 两人找到寺里晾衣服的地方,互相配合着将柳舜卿的衣衫展平了挂在晾衣绳上。柳舜卿隔着绳子看向兀自忙碌的裴少成,心里美滋滋的。 对方虽没有明确说愿意跟他结交,但连衣服都帮他洗了,再加上前几天种种示好,他又不是傻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到京城里抛头露面的公子哥儿中,数一数二的美人都成了他的至交好友,只觉得人生实在太圆满。所有在国子监吃过的苦,此刻全都变成了甜。 对了,还得了一只绝美无比的小兔子……小兔子云少还没吃东西! 柳舜卿急匆匆往回赶,裴少成默默跟在他身后。才到房间门口,正好碰上过来找他俩的崔明逸和谢樵行。 崔明逸手里端着个白瓷碗,柳舜卿扒拉过来一看,里面是半碗切成细条的胡萝卜。 “太好了!明逸你怎么知道我家云少还没吃早饭?” “你家什么?”崔明逸奇道。 “云少,我给小兔子起的名字,好听么?” 崔明逸偏头看了裴少成一眼,似笑非笑道:“是少爷的少,还是少成的少?” “都是啊!明逸你果然聪明!”柳舜卿也跟着促狭地看了裴少成一眼,笑得眼睛都弯了。 谢樵行悄悄偏头去看裴少成,见对方脸上也春风满面,倒像是对这说法挺满意,表情不禁有些一言难尽,默默跟着三人进了房间。 柳舜卿端起瓷碗迫不及待跑去喂兔子,崔明逸也跟过去凑热闹。 谁知,无论他们怎么诱哄,那兔子始终不肯赏脸,对两人手里的胡萝卜条漠然视之,不闻不问。 柳舜卿很是惆怅不解,皱着眉头从碗里新拿了一条,毫不犹豫塞进自己嘴巴里。 在几人惊讶无语的目光中,他小声嘀咕道:“……是新鲜的胡萝卜没错啊,味道还挺好……难道我这只兔子与众不同,不喜欢胡萝卜?” 裴少成抬手揉了揉眉心,抿嘴忍笑道:“我早上起来已经喂过了……” “你不早说?”柳舜卿眼睛都瞪圆了。 “你也没问啊。”裴少成啼笑皆非。 “下次你先别喂,等我起来再喂啊。”柳舜卿心里很遗憾,喂兔子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居然被裴少成抢了先。 “好啊……不过,那你可不能起太晚。早上它大约是饿了,一直在啃咬笼子,动静还不小,我怕那声音吵你睡觉。”裴少成轻轻笑了笑,表情很淡然。 “……哦。”柳舜卿顿时有些惭愧。原来人家是一片好心……自己居然在收养后的第一天就让小兔子饿肚子…… 崔明逸不喜欢这种莫名奇妙的古怪氛围,另起话题:“刚刚我们来,你俩都不在,做什么去了?” “去晾衣服了。” “你洗衣服了?!”崔明逸简直不敢相信,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不是,是少成洗的。”柳舜卿觉得更加不好意思了。 “哦。原来是他,那倒难怪。”崔明逸声音重新低了下去,心情也缓缓放松。 他就说嘛,柳舜卿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就变了那么多。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亲手洗衣服?怎么可能。 看崔明逸的表情,柳舜卿猜到他应该是误会了。本着对好朋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原则,他补充道:“是少成帮我把昨天弄脏的那身衣服洗了。” 崔明逸遽然回首,盯着裴少成看了半天,唇角微勾淡声道:“裴公子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裴少成淡然一笑:“明逸兄此言差矣!对同窗略尽绵薄之意,怎能算屈呢?难道舜卿不值得有人为他洗衣么?” “……”崔明逸呆了半晌,轻嘲道,“不愧是出了名的才子,当真能言善辩,在下自愧不如。” 裴少成微微颔首:“过奖。” 谢樵行捂着半边脸,蹲在地上专心致志逗兔子。兔子不理人也没关系,不管怎么说,蹲着就比站着自在些。 【作者有话说】 谢樵行:“好可怕!为什么总让我遇上这种尴尬场面?” 吕质文:“下次抽签好好抽!实在不行可以跟我换!(不是)” 第0022章 本质 既然来了寺院,也不好每日只顾游玩,总要有些虔心礼佛的行动。 监生们选了个太阳太毒不宜外出的日子,齐齐聚在佛堂里,每人一支笔一叠纸,跪坐于矮几后,认真抄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柳舜卿跪坐在佛堂侧后方偏中间的位置,左手边坐着裴少成,右手边坐的是崔明逸。 抄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句时,望着笔下洒脱飞扬的笔迹,他的心思不由自主转到了身侧两位美人身上。 抄经之前,法师已经为他们仔细讲解过全文。这一句是讲,事物外在的表象,与其内在的本质,彼此之间并不是相异的,实际上,他们彼此联系,互为本质。 第42章 透过外在的颜色,外在的表现,我们能洞悉事物的本质,体验更深层次的智慧和觉知。 柳舜卿心里却想,身边这两位都有惊人的外在表象,那他们的内里,是否也同样惊人? 崔明逸是自小就认识的,柳舜卿自信对他还有几分了解,知道一些他的内在本质。那裴少成呢?他的本质又如何?也同他的外表一样,是决然不同凡俗的么? 察觉到他的目光,裴少成缓缓转过脸来,低声问:“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柳舜卿笑着摇了摇头,转回脸去,他总不好说,“在想你是个怎样的人”。 裴少成却没跟着转回去,他目光落在对方笔下的字迹上,轻轻笑了一声,低叹道:“好俊的字!” 柳舜卿被他的笑声扰了心神,耳廓微微有些发红。 近来裴少成经常夸他,这种话原该是听熟了的,但不知怎么,和着他那种低沉悦耳的声音落在耳边,总还是令人有几分不自在。 无论岁月如何静好,说好在山上盘桓的日子还是满了,监生们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山。 裴少成带来的东西本来就少,人又利索,三两下便收拾完了,转而去帮柳舜卿。 柳舜卿负责从衣柜、抽屉、书桌上搜罗东西,裴少成在床边负责帮他打理包袱。 “笃笃”两声,房门被敲响,柳舜卿只当是无聊串门的同学,随口应了声“进来”,头也不抬地继续跟裴少成说笑逗趣,顺便将刚刚从衣柜里掏出来的一件长袍往裴少成怀里一丢。 半晌没听到进来的人发出动静,柳舜卿带着笑转回头,就见吟松和寄鹤战战兢兢立在门边,一脸惊悚状盯着言笑晏晏的两人,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柳舜卿不由笑道:“怎么了?你们俩是打算一直看热闹到底,把所有活儿都丢给裴公子做啊?” 吟松慌忙回神,赶紧挪到裴少成身边,垂着眼缓缓伸手:“裴少爷,那个……这些活计,还是让小的们来做吧,您赶紧歇歇!” 裴少成笑道:“好,那我便不喧宾夺主了,有劳二位。”说着便让出了打包的位置。 吟松像见了鬼一样,忍不住偏头又看了裴少成一眼,确认这人脸上的笑容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他想象出来的。 寄鹤也跟着挤了过来,抬眼瞧着裴少成笑嘻嘻道:“恕小的眼拙,您当真是裴少辅老爷家那位长公子么?” 柳舜卿在寄鹤小腿上轻踢了一脚,笑骂道:“少贫嘴!给你点颜色还要开染坊了!” 寄鹤“嘿嘿”笑着,眼睛还是不住在两位少爷之间打转。 他们这些从小在大户人家主子们身边长大的人精,只一眼就看出这两位少爷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非比寻常,对裴少成的态度,自然也跟着轻佻大胆起来。 在斋堂里吃了最后一顿午饭,众人便前后脚陆续下山。萧守真和陈慎言跟来时一样,又是一堆人伺候着,好大一番阵仗。 崔明逸走过来,人挨着柳舜卿,话却是对裴少成说的:“如今活动已经结束了,总不必还要按照当初的分组下山吧?” 裴少成垂眼道:“不到山下,活动便不算结束。不过,在下也不是那么不懂变通的人,明逸兄如若非要坚持,那便随我和舜卿这组一同下山吧。” 崔明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嗤笑道:“那倒多谢你了。” 谢樵行跟着崔明逸,依然兢兢业业做他的合格搭档。吕质文不知是弃了陈慎言,还是被陈慎言弃了,也跑过跟来他们一起凑热闹。 这一行五个人,加上每人各自的小厮一起,热热闹闹下山去了。 吟松和寄鹤下山要拿的行李中,多了个柳条小笼子,笼子里是玉雪可爱的云少。 两人都是少年心性,见到兔子喜得不知怎么好,在下山的石径边就要拔草喂兔子,被柳舜卿急急喝止。 “云少要吃干净的蔬菜水果。这荒山里不干不净的野草,也不知有毒没毒,你们怎敢随便喂它?” 吟松忍不住小声提醒他:“少爷,你不是说,这小兔子本来就是在这山野里抓到的么?它怕没那么娇贵吧?” “它如今跟了我,就不算野生了,还是当心些为妙。再者,你们别老叫它小兔子,它有名字,记得常叫它名字,这样它才能记得住。” 寄鹤笑道:“少爷,我觉得以这小……以云少这智力,怕是永远也记不住自己名字吧?” 柳舜卿脸色一黑,不说话了。 寄鹤赶紧吐吐舌头,笑得狗腿又小心:“少爷我错了!小的们一定精心喂养云少,好生教它,定然叫它早日记住自个儿的名字。” 崔明逸在旁边听着,笑得直摇头。 其实他心里也跟小厮们一样想法,觉得这兔子除了长得格外漂亮些,实则野性难驯,智力也不高,怕是很难认主,更不会记住自己的名字。 可惜,他不想惹柳舜卿不开心,自然也不敢把这些话说出口。 到得山下,各家的马车早已好生候着,几位公子便就此行礼别过,各回各府。 柳舜卿回到家,拜过祖母和双亲,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己院子里寻了一块树荫下的草坪,规划出一片地方准备给云少修宅筑巢。 他翻了许多木工和建筑类杂书,亲手动笔画草图,力求云少的木质笼舍要足够宽敞,足够安全,足够舒适。 一直折腾到老太太房里来人催请吃晚饭了,这才姗姗停笔。 第43章 晚饭后回来,他继续挑灯夜战到很晚,才算设计出一款令自己勉强满意的兔笼。 第二天一早,他便打发寄鹤拿着自己画的草图出去,找了京城最好的木匠铺子,给云少打造它的木头房子。 来光顾这家铺子的大都是达官贵人,给爱鸟宠物打造笼舍的也不在少数,但像这样精致细腻的设计图纸,木工师傅们也极少见到。 一堆人围着赞叹一番,纷纷感慨人不如兔。他们自家的房舍,怕都不及这小小的兔笼精致。若要让他们知道,这兔笼最终还要安放在平阳侯府花木最盛的一隅,怕是更要惊掉下巴了。 裴少成回府第二日,家里便来了访客。 这位是惯常就有来往的,事先又有主人的嘱咐。所以,门口的下人一见来人,立刻有人负责快跑进去通报,有人已经引着客人一路往大少爷院子里的会客厅去了。 裴少成穿好外衣来到客厅时,陆知远已站在当地等候。 互相见礼之后,裴少成笑道:“知远为何不坐着等?难道下人们没给你上茶看座么?” 陆知远笑道:“你府里的下人,自然是最懂礼仪的,茶当然早就上过了。只是,你不来坐,我怎么好先坐?” 裴少成轻轻摇了摇头,不赞同道:“你我二人之间,何必拘泥这些俗礼?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陆知远犹豫一瞬,缓声道:“少成,听说……你近来在寒柘寺,跟柳舜卿过从甚密?” 裴少成微微蹙眉,脸上显出几分不耐:“是吕质文跟你说的吧?……他这人,还真是话多!” 陆知远紧盯着对方,不肯轻易放过重点:“你还没回答我,到底是也不是?” 裴少成抿了抿唇,垂眼沉默片刻,点头道:“是。” 陆知远急道:“为什么?你明知他是……” 裴少成匆匆打断对方:“我当然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会有这番作为。你也该知道,对某些人某些事而言,柳舜卿意味着什么……” 陆知远缓缓抬眼,一时陷入踌躇,眼中是深深的不解:“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打算的?” 裴少成嗤道:“当然不是!一开始,我只想让他离我远点,越远越好。谁知他竟一味纠缠,不知悔改,特意跑到我面前,一直晃啊晃啊晃个不停……既然如此,那就由不得我改变心意了。” “改变心意?你到底打算怎样对他?”陆知远眉头微蹙,脸上有十万个不放心。 “你现在还不必知道。等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一切自会明了。” 陆知远盯着裴少成的眼眸若有所思:“那柳舜卿,生了那样一副样貌……你该不会……” “当然不会!”裴少成厉声打断对方,“怎么可能?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陆知远慌忙垂下眼去:“不会就好。是我想多了,请你原谅。” 裴少成盯着陆知远惶恐的面孔,脸色稍缓,语气也重新变得轻柔起来: “知远,你很清楚我的目标、我的想法。临时改变策略,只是为了更好的达成目标。我只是觉得,照目前这样的形势发展下去,这未尝不失为一种更便捷、更有效的办法……将来,或许会有一箭双雕的效果也未可知……” 陆知远轻叹一声,低低颔首道:“好吧……既然你都想清楚了,我自然无话可说。只是……你还是要多加留心才是。” “留心谁?柳舜卿么?他不过就是个傻子。这世上最不值得多加留心的人,恐怕就是他了。”裴少成唇角勾起,脸上不自觉露出一抹冷笑。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我是傻子,你就是疯子。你可记好了,以后千万别对着一个傻子发疯!” 第0023章 约定 田假时长总共一个月。在山上盘桓了十天,回来又忙着设计笼舍,安顿云少。等事情忙完,假期已过半。 这原本是件令人扼腕叹息的事,剩下不多的假期,怎么也该好好珍惜一下,可柳舜卿却有些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与同窗好友朝夕相对惯了,突然剩他自己一个人在家,又是在这种炎炎夏日里,没来由地,便觉得烦闷无聊,以往夏天做惯了的事也都不觉得有趣了。 好在身边多了个云少做伴,崔明逸隔上几天也会过来找他谈天说地,总算让日子显得不那么难熬。 这天,柳舜卿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懒懒晃着摇椅,怀里抱着兔子有一搭没一搭逗它玩儿,大门口一个小厮过来通报,说门口有位公子求见。 算算崔明逸也有几天没来了,柳舜卿心里猜着是他。他瞧了瞧有些眼生的小厮,懒声道:“你是新换到门口当差的吧?若是崔公子来了,不必拦着,直接请人进来就是了。” 以往崔明逸来访,门口一般是一边派人通报,一边直接就请人进来了,今儿这小厮显然是不知道往日的规矩。 那小厮却道:“回禀少爷,门口来的公子并不姓崔,他自称姓裴,说是裴少辅老爷府上的。” 柳舜卿双手抱紧兔子急急蹦起来,发力方向正好跟摇椅晃动方向对上了,一个趔趄差点摔跤,慌得小厮赶紧上来扶人。 柳舜卿却丝毫没顾惜被撞疼了的腿脚,满脸喜色问道:“姓裴?是叫裴少成么?” “是,少爷,来访的正是这位裴公子。”小厮觑着他的脸色,心道,平日里见得少,没想到自家这位少爷还真是名不虚传,行事风格果然有些奇奇怪怪的。 第44章 “快快,你快去请人进来!”柳舜卿冲小厮挥挥手,不等人走出两步,他又叫道,“等等,我同你一起去迎客!” 小厮一言难尽地看了眼柳舜卿身上被兔子揉皱的中衣,和头上歪斜散乱的发髻,再想想门口衣冠齐整、从头到脚都一丝不苟的那位,忍不住低声提醒:“少爷,您的衣服……” “哦……”柳舜卿低头看了看自己乱七八糟的居家形象,犹豫一瞬,摆手笑道,“不妨事,他也不是没见过我这副模样,想来应该不会介意的。” 早点见到人的心思,到底还是压倒了想要体面的心思,柳舜卿把云少放回笼舍,跟着小厮急匆匆喜滋滋直奔大门口。 跑到半路,恰好迎面撞上柳君泽。柳舜卿情知不妙,加快脚步想赶紧溜过去,就听头顶一声断喝:“站住!” 他只好止住脚步,躬身行礼:“见过父亲。”看门小厮也乖乖停下听训。 “瞧你这副衣衫不整、着急忙慌的样子,是要去哪里?”柳君泽语带不悦,声音沉沉落了下来。 “有朋友来访,我去大门口接人。” “客人来访,叫下人请进来就是了,用得着你亲自跑一趟?再说,就算接人也该收拾齐整了再去,你这副样子,不觉得失礼么?” “父亲教训得是,孩儿记下了,下次一定改正。”柳舜卿惦记着裴少成还在门口干等着,认错态度良好,一声也不敢狡辩,只盼父亲能早点放他离开。 柳君泽狐疑地眯了眯眼,突然问:“来的是谁?不是崔明逸么?” “不是。是裴少辅家的长公子裴少成,他今日头一次来访,所以孩儿才……才有些着急。”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柳舜卿还是免不了替自己辩解一句。 “裴少成?你怎么会跟他有来往?”柳君泽丝毫不能体悟儿子焦灼迎人的心态,居然进一步详细盘问起来,搞得柳舜卿内心无比崩溃。 “回父亲话,他也在国子监读书,孩儿跟他是同窗学友,他在学业上对孩儿助益良多,所以我们私交还算不错。”柳舜卿垂着头一板一眼答话,脚底下却像安了弹簧,真是一刻也站不稳了。 “他还肯在学业上帮你?”顿了顿,柳君泽补充道,“就你那水平,竟没遭人嫌弃?” 听柳君泽这话,显然也听过裴少成文武双全的大名。柳舜卿无奈道:“先生让他教我,他便教了。父亲,裴公子还在门口等着呢……您能放我去接人了么?” “唔……去吧。下回可不许仪容不整,没的丢了我平阳侯府的脸面!” 柳舜卿一面脚底抹油,一面嬉笑道:“遵命,父亲大人!” 柳君泽盯着儿子猴儿一样蹿出去的背影出了会神,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跑到大门口,柳舜卿一眼便看到裴少成,他身后还跟着阿全和另一个不认识的小厮,地下放着个大箩筐,筐上有盖子,不知里面装了什么物事。 “少成,你怎么来了?”大热天的,柳舜卿脸都跑红了,额头上也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怎么,不欢迎我来?”裴少成一面上下打量柳舜卿,一面笑道。 “当然欢迎啊!就是因为太欢迎了,所以才深感意外。我以为……”柳舜卿笑得眉眼弯弯,话头却突然硬生生打住了。 “以为什么?” “我以为……照咱们一开始那架势,你一辈子都不肯上我家来呢。” 裴少成垂眼笑了笑,淡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嘛。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着急接你呀!反正在山上,你也见过我衣衫不整的样子,我也就不拘泥这些小节了,早点见到你才是正经。走吧,快随我进去吧!” 裴少成示意两个小厮抬起大筐,就要随柳舜卿进院子。 柳舜卿的好奇心瞬间被勾引起来了:“这什么东西啊?是你给我带的礼物么?” 裴少成笑道:“是礼物,不过不是给你的。” 柳舜卿脸上立刻闪过一丝藏不住的小小失望:“嗯?不给我,那还能给谁?” 裴少成吩咐阿全道:“先把筐子打开给柳少爷看看。” 阿全依言揭开大箩筐上面的盖子,柳舜卿探头看过去,发现筐子里装的是土壤,最表面密密麻麻长了一层绿油油的小草叶,叶子上还开着一些紫色小花。 “这是……”柳舜卿挠了挠原本已经乱糟糟的头发,完全摸不着头脑。旁边几个看门小厮也伸头过来看,心里都惊讶不已。 他们在平阳侯府做下人,见过的世面大了去了,什么样的礼物没见过?但这个样子的登门礼物,还真是头一次见呢。 裴少成浅浅笑道:“这是我托人从河西运过来的紫花苜蓿,据说兔子最爱吃这种牧草。京城周边少有人种,就算有,因为土壤不合适,品相也不够好,所以我叫人从那边连着土壤运了些活的过来。只要好生养护,割完一茬还会再长,够云少吃一阵子了。” “啊……原来是给云少的礼物,太好了!”柳舜卿喜形于色,眼中的迷惑和失望一扫而空。给云少带礼物,比给他自己带还要令他高兴。裴少成的心思果然跟一般人不一样! 一行人抬着大箩筐浩浩荡荡直奔柳舜卿的小院而去。 一路上,柳舜卿十分热情地给裴少成介绍自家府院。哪边是主宅,哪边是客房,哪里是父亲办公的地方,哪里又是母亲修行的佛堂……介绍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45章 裴少成也表现得很有耐心,一路认真听讲,偶尔发问,像是对柳府颇有兴致的样子。这令柳舜卿越发高兴,一路上当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等到了柳舜卿居住的叠翠园,裴少成进门环视一圈,真心赞道:“好清幽的院子!舜卿果然是惯会享福的。” 柳舜卿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如今倒也算不上多好。我这小院,最好的季节是春天。那时,各种花木依次盛开,景色极美,少成你要肯那时候过来,才能看出它的好来。” “那等来年春天,我再来一探芳踪。” “当真?你可别随口糊弄我啊!”柳舜卿眼睛一亮,盯着裴少成不依不饶。对方提到来年春天,岂不是意味着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交好下去? 裴少成被他盯得有几分无奈,淡笑道:“好,我言而有信。明年春天,定当故地重游,来你这一方小院赏花对饮,这样可好?” 柳舜卿得了对方承诺,心情大好,指挥下人要将箩筐里的苜蓿种到花园里去,被裴少成拦住了: “这紫花苜蓿喜欢沙土,京里的土壤不大合它们的脾性。你就仍种在这箩筐里好了,不必特意移栽出去。” 这样反倒更加省事,只需将大箩筐放在光照通风都适宜的地方就好了。 裴少成跟着柳舜卿参观了云少的笼舍,笑着直摇头:“这兔子也真是好福气,住的地方竟比我的房间还精致些。” 柳舜卿笑道:“我才不信。你房间什么样啊?” “你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裴少成唇角微翘,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 柳舜卿低下头,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我倒是想看……可惜去了两次,连大门都没进去……” 裴少成缓缓转身正对着柳舜卿,脸上的神色变得郑重:“过去种种,是我的不是,还请舜卿多多包涵。下次,我保证扫榻以待,你……还愿意再来么?” 柳舜卿抬眼笑了,笑得狡黠而愉快:“当然愿意!这次你可是亲口邀请我了啊,不许说话不算数!” 裴少成也笑了:“当然!欢迎柳公子随时莅临寒舍。”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啊啊啊啊,终于得逞啦,少成说我随时可以去他家玩儿!” 崔明逸:“……你可长点儿心吧。” 第0024章 互访 院子里,主人对主人,仆人对仆人,各自聊得正欢,看门的小厮再次来报,说又有人来访。 柳舜卿笑道:“这次定然是明逸无疑了,快请人进来吧!” 话音未落,院门外已有一道清朗的嗓音传来:“已经来啦!” 随着这声音,一位面若桃花、身形飘逸的少年公子翩然而入,正是崔明逸无疑。 看见院子里站着裴少成,崔明逸脸上的笑容落下去几分,拱手道:“裴公子,稀客啊!” 裴少成跟着拱了拱手,抬眸淡笑道:“瞧明逸这语调、这气度,不知道的,还当你是此间主人呢!” 柳舜卿忙笑道:“来来来,大家快进屋吧,院子里热。你们都是我好友,在这小院里,都与主人无异,咱们不分宾主,只管尽兴就是了。” 那两人听了,也不再互打机锋,各自摇着扇子跟柳舜卿进了房间。 房间一角支着一个大木头架子,架子上是一个大型七轮扇。旁边站着的小厮极有眼力见儿,见几位公子进屋,忙抬手摇起一侧的把手,徐徐的凉风霎时便盈满一室。 裴少成偏头盯着看了一会儿,淡声道:“舜卿你房里这七轮扇,做工精巧,风力也大,一般人家里可见不着。” 柳舜卿笑道:“少成果然好眼力。这七轮扇是皇家御品,是当今皇上赐给我父亲的。父亲原说给祖母消暑用,祖母她老人家不愿吹风,母亲也不肯要,最后倒便宜了我。” “令尊自己不用么?” “我父亲啊……他这人嘴上听着严厉,其实心里最疼我,所以啊……”柳舜卿“嘿嘿”笑了两声,裴少成便也跟着了然一笑。 跟室外相比,房里不光有风,温度也格外凉爽。裴少成环视一圈,发现书桌旁边还放了一个小型冰鉴,此刻正开着孔,嘶嘶往外直冒凉气。凉气经风扇一吹,整个屋子都变得清爽宜人。 侯府独生嫡子过的日子,果然非常人所能企及。 柳舜卿的目光也追随着裴少成一道落在那方冰鉴上。想到外间传言,裴将军为人俭朴,对家中子弟管束甚严,家中明令禁止铺张浪费,心头不由惴惴不安,生怕裴少成瞧不上他这番奢靡做派。 幸而裴少成似乎只是好奇多看了两眼,并没有说什么。 崔明逸却丝毫无法体察柳舜卿内心的不安,大声嚷嚷道:“舜卿,我一路过来快要渴死热死了,有冰好的桂花乌梅饮么?” 有自然是有的。柳舜卿觑着裴少成的脸色,让照琴和锦瑟从冰鉴里拿出冰饮,给两位公子分别盛上。 裴少成呷了一口乌梅饮,盯着柳舜卿满怀忐忑和期待的脸,轻笑道:“好喝!冰凉爽口,沁人心脾!” 听他这样说,柳舜卿暗暗松了一口气,笑问:“少成你也喜欢喝啊?” “喜欢啊。可惜我家没有冰,做不出这样的冰饮。” 柳舜卿体贴地点头应和:“你家今春才回京,自然是来不及存冰的。” 裴少成却苦笑道:“就是在边疆那些年,父亲也从来不许家里存冰,每逢夏日最热那几天,只能苦熬。” 第46章 崔明逸从旁哂笑道:“我当你这样人,从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觉出苦来呢!” 裴少成淡淡笑了笑:“都是同龄人,咱们彼此之间并无多大分别,何谈你这样我这样?” 崔明逸笑道:“你自然是与众不同的,我辈岂敢高攀?” 裴少成不再与他在言语间纠缠,转而向着柳舜卿道:“舜卿你这里当真是难得的福地、宝地,以前没常来真是可惜了。” 柳舜卿便笑道:“那你以后多来便是了啊,我这小院荣幸之至。” 崔明逸听了,忍不住勾唇嗤笑一声。 裴少成瞟了他一眼,笑吟吟道:“说起来,我倒忘了问。怎么我来拜访,通禀的人耗了那么些时间,让我在大门口一番好等?明逸来,才刚刚通禀,人就已经到了你院子门口?” 不等柳舜卿答话,崔明逸勾唇笑道:“裴公子新来乍到,怎能跟我比?说句不夸张的,只要是在这府里当差多年的老人,都算是从小看着我跟舜卿一并长大的。我来了,自然没人拦着。” 裴少成敛去笑容淡声道:“哦……原来是这样。”话是对崔明逸说的,目光却幽幽转向柳舜卿,像是求证,也像含了几分委屈和不平。 被裴少成以这样的目光盯着,柳舜卿霎时便觉得心虚气短,下意识摸摸鼻子,笑道:“回头我去跟守门的人说一声,下次少成来了,自当第一时间放行,绝不再无端在门口拦着耽误你的时间。” 得了柳舜卿这话,裴少成颔首笑了笑,未置可否,只朝崔明逸投去一瞥,引得对方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 柳舜卿屋里伺候的几个下人今儿都格外兴奋。除了自家那位不说,院子里一下子同时来了两位颜值超标的贵公子,三个人呆在一处,一眼看过去,那真是满屋子都熠熠生辉。 不过这些人精也都看出来了,另外那两位公子分明互相瞧不大对眼,言语行动之间总喜欢对着来。但他们又谁也不肯先告辞,非要凑在一处弹琴对弈,谈古论今,还争着抢着去喂云少,一直消磨到日头偏西,才双双告辞。 将客人送到大门口,柳舜卿特意拉着裴少成给门口的仆从认脸,叮嘱他们,下次裴少爷来了,也跟崔明逸一样,一边通禀,一边要早早将人请进去。 自打裴少成来过柳府,又说了随时可以去他府上拜访,柳舜卿心里便认了真留了意。 只不过人家刚来过,他不好显得太过猴急,所以压着兴奋强忍了几天。 等过了三四天,自己揣摩着时间间隔应该比较合适了,便备好礼物,早早带着吟松出门去了。 马车停在裴府门口,柳舜卿撩起车帘子盯着朱红色的大门看了一会儿,这才下车缓步走过去。 两个守门的小厮瞧着有几分眼熟,一看见柳舜卿便上来行礼问好。通报过姓名之后,其中一名小厮便领着人往里走,一路上弯腰弓背,恭敬异常。 柳舜卿犹豫一瞬,疑惑道:“不用先进去跟主人通禀一声么?” 那门丁笑道:“回柳少爷的话,我家大少爷跟小的们吩咐过了,若柳少爷您来了,直接请您进去就是了,不必在门口等着回话。” 柳舜卿心里很高兴,也稍稍有些不好意思。看来裴少成早已料到他近日必会回访。 裴宁的爵位不及柳君泽高,又是个习惯俭省的脾性,所以裴府院子不大,花木回廊瞧着也都十分朴素平常。 但想到这里是裴少成的家,是自己从前几番争取都无法踏足的地方,柳舜卿兴致就格外高,每一处都看得很仔细,心里充满好奇和兴奋。 等到了裴少成居住的小院,他一脚踏进去,便暗暗赞了一声。 这院子跟柳舜卿的叠翠院截然不同,青砖灰瓦素朴齐整,院子里没有果木花草,只有两组石桌石凳,桌面上绘有十九路棋盘。 围墙四周栽着高大茂密的香樟树,抬眼望去,浓荫蔽日,满头的苍翠墨绿自然而然撒下满院清凉。高高的枝叶间,隐隐有鸟鸣声传来。 柳舜卿忍不住笑了笑。四季常青的香樟树,很符合裴少成的品格。有这些大树在,什么风扇、冰鉴,反倒显得多余。 不等柳舜卿进一步细看,裴少成已迎出房门。 他衣衫齐整,发型规矩,柳舜卿虽是突然造访,也没让人提前过来通禀,但从他身上,丝毫看不出居家的散漫。 看到柳舜卿,裴少成脸上笑容和煦,看得出心情很好,但并不显得十分意外。他下了台阶,携了柳舜卿的手臂将人带进房里,又吩咐阿全好生招呼吟松。 柳舜卿将怀里抱了一路的东西递过去,弯起眉眼道:“少成,这是送你的礼物。” 裴少成笑道:“是什么宝贝?还劳你亲自抱着?” 柳舜卿脸上又显出几分赧然:“于我而言是宝贝,于你却不一定。” 他放在桌上的,是一个竹编的篓子,用料颇为厚重,编得又很密实,看不清里面装了什么。 上方的竹盖被揭开,柳舜卿从竹篓里掏出一尊古朴厚实的陶罐,他一边将陶罐摆在桌上,一边解释:“这罐子是双层的,能隔热。冬天能装热饮,夏天能装冰饮。” 裴少成心下顿时明了,轻笑道:“所以,你带来的礼物是桂花乌梅饮?” 那天在柳舜卿家里喝过赞了声好,没想到这人竟就此记在心上,今天便特意巴巴送过来了。 第47章 “是。不过,这罐桂花乌梅饮,跟上次的略有不同,乃是我亲手熬制的。” 柳舜卿垂眼笑了笑,继续道:“味道未必比得过家里厨子做的,不过,只把厨子现成做好的东西拿过来,显得太轻慢了些。亲手做,好歹有一番心意在里面。我想着,你不爱俗物,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嗜好,这么久了,只听你对这冰饮赞过两声,所以……” 裴少成轻轻眨了眨眼,眼睫低垂,声音略略沉了下去:“谢谢舜卿。如此一来,这冰饮……我倒有些不舍得喝了。” “啊?那倒也不必,你若喜欢,我下次仍做给你就是了。反正我平日里自己动手琢磨这些东西,也别有一番趣味,丝毫不觉得辛苦。” “那……你给崔明逸也做过么?”裴少成突然问。 “给明逸?那倒没有。我跟明逸自小便相识,小时候结交朋友,想不了那么多。等慢慢大了,我们已不分彼此,互相送礼物都很随意。明逸对礼物也不挑,随便送什么他都很高兴,所以也就没特意动过这些心思。” 裴少成似笑非笑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对礼物很挑?” 柳舜卿微微一怔,继而回以同样的似笑非笑:“那……少成你自己觉得呢?” 想起当初成色上佳的玉佩、大师手作的稀有端砚和柳舜卿亲手调制的寒蕊香,裴少成忍不住抿嘴失笑,柳舜卿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你若不挑,这世上便没有挑剔的人了!” 裴少成:“其实……我对人不对物。对你的礼物不挑了,你反倒该多动动脑子才是……” 第0025章 表白 裴少成房里简约素朴,没什么需要额外伺候的地方。 丫鬟、小厮们将茶饮果品一一摆放好,便远远退出去,屋里只留下两位公子单独叙话。 裴少成叫人拿了空茶杯进来,浅浅倒了两杯乌梅饮跟柳舜卿对酌,其余部分仍封在陶罐里,盖好盖子,封存在竹篓中。 柳舜卿自己不喝,只一味盯着裴少成,等他呷了一口,忙问:“味道如何?” 裴少成慢慢回味片刻,抬眼笑道:“舜卿刚刚实在过谦了,你做的这罐,比你家厨师做的,好了可不止一点。” 柳舜卿顿时眉眼带笑,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谦辞。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是这样觉得的。 厨子大约只顾追求效率,做出来的乌梅饮,每种味道都显得有些霸道,梅子的酸味、冰糖的甜味都太过厚重。 柳舜卿小火慢煮,试了很多次不同比例的配方。 他这罐乌梅饮,不仅酸味、甜味、桂花味都恰如其分,清甜爽口,而且因为熬煮得时间足够长,还有果肉丝滑柔韧的口感混杂其中,当真令人唇齿留香,回甘无穷。 看裴少成一小口一小口啜饮乌梅饮,显得郑重,也显得珍惜,柳舜卿心里不禁有些暖洋洋的,他偏头笑道:“少成,你如今喝了我的乌梅饮,我也收过你的礼物,咱们总该称得上是知己好友了吧?” 裴少成手底一顿,缓缓放下杯子,再缓缓抬起眼睫,漆黑的眼珠牢牢盯住柳舜卿,半晌没有出声。 柳舜卿心下不由一慌,忙垂下眼去,心底又莫名浮上一层淡淡的委屈,低声嗫嚅道:“……还不算么?” 裴少成起身,缓缓走到柳舜卿身前站定,垂眼静静看着他。 柳舜卿也不自觉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怔怔看向裴少成。他不明白裴少成为什么突然就成了这样一副表情,眼睛里闪烁着一些让人看不懂的光芒。 许久,裴少成低声道:“不做知己好友,可以么?” 柳舜卿心中一震,接着便是漫无边际的慌乱和失落。还是不可以么?为什么呢?到底要怎么样才可以?他还以为…… 裴少成没有给他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他轻抬双手,紧紧抓住柳舜卿的双臂,声音变得极度低哑:“我想做你的爱侣,可以么?” “什……什么?”柳舜卿遽然抬眼,慌得睫毛乱颤,舌头胡乱打结,“什么爱侣?少成你……你是糊涂了么?” “我没糊涂,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我想做你的爱侣,而不是什么知己好友,你听明白了么?”最难的话一旦说出口,裴少成的声音便变得坚决,彻底恢复了他一贯的冷静沉着。 “爱侣?爱侣是什么意思?我们……我们都是男的啊……是我理解错了吧?是么,少成?一定是我弄错了吧……”柳舜卿惊得魂飞魄散,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的场景和对话,他完全想不通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但他说话的声音依旧那么小心翼翼。他真的觉得,一定是自己搞错了。这可是裴少成啊!怎么可能?! 裴少成手下不自觉加了几分力道,像是急着让眼前的人早点清醒过来:“你不懂什么是爱侣,那我便告诉你。爱侣就是,如你的父亲和母亲、我的父亲和母亲那样的关系,懂了么?” “可……可我们都是男的啊……”柳舜卿几乎要哭出声来。他只是想结交一个美人做朋友,怎么到最后突然就变成搞断袖了? 果然,下一秒,裴少成便道:“你没听说过断袖么?男人和男人,也可以结为爱侣。我心悦你,我想跟你结为爱侣,不行么?” “可是,可是……我不喜欢男人!我也不想搞断袖!我只想跟你做朋友啊!!”柳舜卿崩溃大喊。 第48章 “那你喜欢女人?你喜欢哪个女人,说来我听听?”裴少成语气低沉,脸色变得阴沉难测。 那一刻,柳舜卿觉得,他不再像往日那个端方如玉的谦谦君子,即便生气了,也不会怒形于色。他此刻的脸,写满了阴翳和偏执。 柳舜卿突然有些害怕了。他想跑!此刻,他只想赶快逃离这个院子,逃离这个人! 他努力挣了挣双臂,裴少成的双手牢牢钳制着他,根本无力逃脱。 他只好垂眼低声道:“我不喜欢哪个女人,我也不喜欢哪个男人,我只是不想搞断袖,求你放开我!” 裴少成没说话,也没动,就那么一声不响抓着柳舜卿的双臂,死死盯着他的双眸看,像是要从里面看出一丝动摇,或者犹疑。 柳舜卿再次用力,但他依然挣不开。裴少成的力气太大了,像他此刻的决心一样大。 柳舜卿缓缓抬眼,睫毛轻轻抖了几下,嘴角微微向下撇着,眼里盈盈像有什么东西在闪动,连声音也是颤颤的:“少成,你让我走吧……” 看见他眼里两汪清泉,裴少成浑身骤然失力,他缓缓松开双手,又缓缓放下,哑声道:“抱歉……那……你走吧……” 柳舜卿来不及多看对方一眼,更不敢有丝毫迟滞,他一边快步冲进院子,一边失声喊道:“吟松,回家!快点!” 吟松慌里慌张从下人房跑出来,身后还跟着阿全。两人莫名其妙看向头也不回朝着院门外疾步奔走的柳舜卿,都是满眼的迷惑不解。 柳舜卿骤然回头,少见地对人疾言厉色:“还不快走?!” 吟松忙跟了上去,主仆二人迅速消失在小路尽头。 阿全盯着远处愣了好一会儿,又朝主屋看了一眼,犹豫一瞬,仍悄悄钻回自己的下人房。 无论此刻发生了何种情况,他都很清楚,自家主人绝对不需要任何人前去打扰。 主屋里,裴少成还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 余光不小心瞥到桌上的竹篓,他猛然转身,一把将其抱住,又高高举起。自己跟自己僵持了片刻,又缓缓将东西放回桌上,阴沉沉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竹篓看了好一会儿,唇角突然扯出一点无比嘲讽的笑意。 柳舜卿心急火燎跳上马车,催着车夫赶紧赶路。 一路上,吟松瞧他唇角紧抿,脸色青红不定,看上去跟以往任何一次都很不一样,不知道在裴少成那里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他不敢多问,只一声不吭默默跟着主子回了家。 一进叠翠院,柳舜卿又跟最开始那次一样,将所有下人都赶出去,只留自己一个人守着空屋子,谁也不准进去伺候。 好在这次没有乱摔东西。 然而到了晚饭时间,这位小爷又不肯出来吃饭了,事情反倒比上次更为棘手。 叠翠院的下人们对上面既不敢实话实说,又不敢替他称病,怕惊了老太太,反倒招来一堆麻烦,只好谎称是在裴府吃多了点心,暂时没胃口吃饭。 柳舜卿独自一人呆在屋里,内心却没有获得片刻安宁,心绪比当初裴少成当众不待见他那次还要兵荒马乱,慌不择路。 他长这么大,不是没听说过断袖,也不是完全没这方面的概念。 相反,他知道有那种接待者全是男人、光顾的客人也大多是男人的象姑馆;也曾偶尔在传奇小说中看到过男人和男人的故事;甚至就连他自己,都曾被人传言过男女不忌。 可是,传说毕竟是传说。 从前,他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心思,也从未认真思考过这种问题。在看到听到的时候,除了略有些猎奇心理,其他全无印象。 至于有关他自己的传言,他更是只当成一个笑话看,除了担心裴少成误会,跟他刻意保持过一些距离之外,基本从没放在心上过。 可是,如今……他身边竟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不,不是身边,而是就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更可怕的是,对他产生那种念头的,竟是十全十美、人人钦慕的裴少成……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一心想要结交的好友,竟然想跟他……他想不通,也不敢细想,只感到惊慌失措,心绪难安。 柳舜卿懊恼地狠狠扯了一把垂在脑门上的凌乱发丝。一下午过去了,他依然烦躁气闷,郁郁难平。 他想起曾经看过的某本传奇或者话本,想要翻出那些故事,从中找一个答案。 他把书架上的书一本本抽出来快速浏览,又一本本随手丢在地上。没有……没有……翻了大半个书架,还是一篇都没找到。 当初明明看到过的,明明就有的,此刻要用,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他不甘心,继续埋头寻找,不知不觉,地上的书已经堆成小山,连脚步都无法挪动了。 他恨恨踢了脚下的书山一脚,扬声喊道:“吟松,你进来!” 吟松在院子里早就等不及了,一直在房门口探头探脑,一听到这声召唤,忙不迭进来应声:“哎!来了!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进屋一看,嚯!在外面没听到动静,以为这位爷这回好歹不砸东西了,没想到原来改扔书了。 柳舜卿抬手将自己的荷包扔给他,闷声道:“你马上出去给我买书!” 啊?还买啊?这都堆成山了还没扔够?还要买新的来扔? 可吟松只敢在心里想想,嘴上却乖顺至极:“少爷您要小的给您买什么书?” 第49章 “买……”柳舜卿烦躁地挠了挠头,卡了半天壳,泄气道,“算了,荷包还我,我自己买!”他要说出他想买有关断袖的书,吟松的眼珠子还不得当场掉出来。 这种场景下,吟松当然是什么建言都不敢有,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他忙将荷包双手递还回去,轻声问:“那……少爷您出去买书,需要小的陪着么?您看……这天都快黑了……” 吟松话虽说得委婉,柳舜卿还是听懂了。这天都要黑了,哪家书肆还开门啊? “算了,明天再去!”柳舜卿气咻咻踢了书架一脚,甩袖道,“你去叫几个人进来,把这些书都好好摆回原位。” “是。”吟松领命正要出去,衣袖又被人扯住了。 柳舜卿脸色别扭了一瞬,嘟哝道:“我肚子饿了!” “哦哦,小的明白。我这就去叫小厨房送些你爱吃的点心过来。”听到这话,吟松登时喜笑颜开,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位小爷心里那股劲儿算是暂时别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摔!果然书到用时方恨少!” 柳君泽:“……这典故,是这么个用法么?” 第0026章 生病 这一晚,柳舜卿睡得可谓兵荒马乱。 梦里,裴少成一会儿冷若冰霜,不肯理他;一会儿又温存狎昵,要拉着他同睡。他心里一会儿难过委屈,一会儿惊慌害怕,总之,就没有过片刻安宁。 等早上一觉醒来,整个人都迷迷瞪瞪的,两个眼窝乌青,一头乌发打了无数个结,害得照琴花了平时双倍的时间才给他打理好头发。 匆匆扒拉了几口早饭,他便急急赶往书肆。 书肆老板一看,一大早竟来了个贵气耀眼的小公子,忙亲自过来招呼,亦步亦趋追随在柳舜卿身后,问他想找什么书,有什么需求。 柳舜卿以前常来书肆,知道这里的大致摆放格局。他犹豫一瞬,还是没法将心里更详细的分类问出口,只好摆摆手道:“老板你忙你的,不用理会我,我自己慢慢找就是了。” 那老板却殷勤备至,不肯轻易放弃:“公子您不必跟小人客气,您尽管说书名,或者说个类别也行,小人保管第一时间帮您找到,省得浪费您时间。” 柳舜卿有些无奈,只好直言不讳:“我还没想好具体买什么书,只随便逛逛而已,若看到合眼缘的再说。老板您这样跟着,我反倒有些不自在。” “哦哦,小人明白了。那公子您慢慢看,小人便不打扰了。”那老板忙不迭退回柜台后面,一双眼睛却仍是偷偷跟着柳舜卿打转。 也不怪他少见多怪。眼下店里这位公子,衣着华贵自不必说,关键是相貌太过出挑,比书肆卖的那些古画里画的潘安、宋玉还要好看,再加上通身那股子清雅贵气,是个人都要被他迷住。 柳舜卿缓缓踱步到话本书架前,忖度着书名挑挑拣拣,竟真让他找到两本主角都是男人的长篇话本。 他当然不好明目张胆只买这两本,便又随手挑了些神魔志怪、稗官野史之类的杂书,将那两本书混入其中,拿去柜台找老板结账。 老板弓着腰笑眯眯接过柳舜卿手里的书,一本本查询定价,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乱响。算到那两本,他手底微微一顿,忍不住抬眼多看了柳舜卿两眼。 柳舜卿只能硬着头皮强装无事,心里其实紧张得要命。 最后,总算钱货两讫。柳舜卿暗暗松了一口气,提着一大摞书赶紧走人,没看到书肆老板盯着他的背影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 吟松一直跟着马车乖乖候在街角处,一见柳舜卿出来,忙飞奔过来接过他手里沉甸甸的书本。 他心里其实也存了很多疑惑。 以往买书,柳舜卿都是写好书名嘱咐他来办。偶尔主子有兴致亲自逛书肆,也会把他带在身边,主仆二人一起挑挑拣拣,谈笑风生。哪像这次,居然让他远远呆在街角,连府里的马车都不许跟过来,简直莫名其妙。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手里那摞书,从书名里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一堆志怪传奇话本,不算什么正经书,但柳舜卿也不是第一次买这种书了,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难道自从进了国子监,少爷果真连光明正大看一看话本都不敢了么? 柳舜卿把书带回房里,废寝忘食、点灯熬油看了两天,把两本书都细细咂摸了一遍,心里却越发茫然了。 书里的感情,乍一看,跟他以往看过的男女爱情似乎没什么本质分别,细细一想,又觉得还是不一样。 书里的主角,有时候能跟裴少成甚至他自己对上号,有时候又觉得截然不同。 别人的故事,终究没法安到自己身上。他捉摸不透裴少成,也隐隐有些捉摸不透自己了。 好在现在是假期。 自那日之后,裴少成那边再没有多余的动静,崔明逸也仍旧三不五时过来找他谈天说地。暂时不用面对难题人物,又有好友如往常一般陪伴,柳舜卿慌乱无措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也许,裴少成只是一时冲动,一时鬼迷了心窍,等时过境迁,他大概已恢复正常,那之前的一切,便都像一场离奇的怪梦,虽然来势汹汹,却总会烟消云散,了无痕迹。 柳舜卿心里一直做着这样的期盼。 田假倏忽而过。临近国子监开学的头两天,柳舜卿平静了一段时间的心绪又开始变得烦乱。 第50章 两天后就要见到裴少成了,他会怎样对待自己?会怨恨自己拒绝他、驳了他的脸面,从而变得像最开始那样,冷冰冰不理人么? 还是会云淡风轻、从容不迫,只当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看着他,就像看着其他普通的同窗学友? 总之,无论如何,他肯定不会再像在寒柘寺那样,对他额外关注、额外照顾了。说好的至交好友,怕是从此再也没有指望…… 想到此处,柳舜卿心里顿时有些空落落的,也隐隐感到说不出的委屈。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是,面对裴少成,他却总也无法求得一个圆满的结果。 走进讲堂的时候,柳舜卿的脚步变得迟缓。他垂着眼不敢乱看,余光却变得格外敏锐。目力所及之处,并没有出现那道熟悉的身影。 经过那张座位时,另一边响起熟悉的冷嘲热讽:“唯唯诺诺跟个小媳妇似的,谁又惹我们柳大少爷不痛快了?” 柳舜卿微一偏头,正对上吕质文冷冷横着的眉眼,那眼底却又像藏了一丝探询。 这边的座位暂时空着,他便不必紧张了,遂弯起唇角冲对方一笑,声音格外清亮好听:“瞧你冷冰冰板着一张死了夫君的脸,我若是小媳妇,你便是小寡妇喽?” “你……”吕质文狠狠咬了咬牙,面上很生气,说出口的话倒不那么毒了,“有辱斯文!” “是你先辱的啊,怎么反倒怪我?”柳舜卿仍是笑吟吟看着他,吕质文便不说话了,只沉着一张脸移开了目光。 柳舜卿走到后排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才敢抬起头来往前面细看。果然,整个讲堂里都没有那个人。裴少成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来,他一向都是到得最早的…… 柳舜卿眨了眨眼,轻轻吁出一口长气,享受这难得的片刻轻松。 身边崔明逸轻轻唤他:“舜卿,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怎么了?”柳舜卿偏头看向好友,脸上的表情略有些不自在。 崔明逸勾唇笑了笑:“看你进来了都不理我,以为你有什么心事呢。” 柳舜卿微微瞪大眼睛,惊讶于好友的敏锐。他的确有心事,只可惜这心事,他现在连崔明逸都没法开口倾诉。 过了一会儿,李思昉进来,目光在讲堂里环视一圈,说了几句劝导学生们收心、努力的套话,便直接开始上课。 柳舜卿发现,他的目光略过裴少成的空位时,没有停顿,更没有问询。也就是说,老师事先已经知道裴少成不会按时返学。 想到这里,柳舜卿心里刚刚冒出的那一缕轻松顿时荡然无存。 关于裴少成这个人,以及自己可能要面对的来自对方的各种态度,他在心里揣测了多久,也就等于悬心了多久。无论裴少成接下来会如何对他,他觉得,自己都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人居然根本就不会出现…… 如此一来,他心里的悬念还要继续悬着,他仍要持续不停地揣测下去,这也太折磨人了! 一上午过去,裴少成始终没有出现。 课间,没有同学对此提出疑问,也没有人讨论这件事。看起来,关注他的人早已知道答案,剩下不知道也没有发问的,便是平日不相熟不关注的。 剩下一个柳舜卿,夹在两者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很想去问问谢樵行或者吕质文,裴少成到底为什么不来?他到底还来不来?到底什么时候才来?可他不敢。 发生了那样的事,他跟裴少成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不太熟的同窗关系。他总觉得,只要自己一发问,便会引人注意,惹人怀疑。 既然都已经拒绝了,为什么还要额外关注?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你又对他抱了怎样的心思? 所有这些问题,到底是别人想要问他,还是他自己想问自己,柳舜卿已经有点分辨不清楚了。 他只知道,他的心高高悬着,很不舒服,极其不舒服。他只希望它能早点落下去,回归原位。 第二天、第三天……裴少成依然没有出现。柳舜卿的焦躁已经达到了肉眼可见的程度。 下了课,他独自一人低头闷声往斋舍走,崔明逸从身后追上来,轻轻搭住他的肩膀,低声道:“舜卿,我刚刚问了谢樵行,他说裴少成请了病假,至少这个月之内都不会过来上学了。” “病假?他……生病了么?” “应该是吧。不然,以他那样的性子,怎么舍得轻易缺课。”崔明逸语气淡淡的,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崔明逸莫名。柳舜卿想详细问,又觉得不妥,最终说出口的话便显得含糊不清,倒把崔明逸给问糊涂了。 “就……他是什么时候生病的?假期咱们不还见过一次么?那会儿他还好好儿的……” “据说病了有十天了……算起来,大概就是在去过你家之后不几天就病了。” “啊……”去过你家之后不几天……那不就是…… 柳舜卿心里一阵慌乱,难道……裴少成是因为被自己残忍拒绝才生了病? 不,不可能!裴少成是那样意志强大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为了这一点点儿女情长的事就病倒?绝对不可能! 尽管在心里否定了这种离奇的想法,柳舜卿仍觉得不安。 不管怎么说,原本在心里视作知交好友的人突然病了,本身就不是一件能令人感到轻松的事。更何况,又正好赶上那样的当口,当真越发令他坐立难安。 第51章 如果没有之前种种,裴少成病了,他无论如何都该去问候、去探望,可如今……他又能做什么呢?似乎怎么做都不对,做什么都不妥…… 崔明逸觑着他的脸色,低声问:“下次休假日,你想前去探病么?” 柳舜卿手指一紧,下意识便想否定:“不去!” “嗯?……不去?”崔明逸挑了挑眉,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缓声问,“你们之间……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柳舜卿蓦然惊觉,他的回答实在太不正常。 以他对裴少成的钦慕欣赏,和裴少成在寒柘寺对他的照顾有加,前去探病才是正常反应,不去,倒像心里有鬼。可他就是心里有鬼啊! 幸好,崔明逸于他而言,是个可以不用太讲道理的聊天对象,他执拗坚持道:“没什么事……就只是不想去。” “……好吧。”崔明逸抿了抿唇,垂眼深深看了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裴少成:“舜卿,你好狠心,我生病了你都不来看我。” 柳舜卿:“这就算狠心了?……” 第0027章 装病 柳舜卿从来没发现,小半个月的时间竟如此漫长难熬。 终于盼来了休假日,他感觉自己的精气神几乎快要被耗尽了。 无精打采收拾好书本,正准备离开学堂,面前突然挡了一道身影。 柳舜卿懒懒抬头,顺着对方衣服前襟看上去,发现挡路的人是吕质文,心里便颇有些不耐。 他最近心情不大好,希望吕质文最好能收一收他的毒舌属性,否则,他不确定自己还能像上次一样保持风度。 吕质文看清他的眼神,脸色下沉了一秒,不过很快又恢复常态,淡声道:“我和樵行明天要去裴府探病,你要一起么?” 难得从这人嘴里听到一句不带攻击性的像模像样的正经话,柳舜卿不禁怔了几秒,随后便垂眼道:“不了。” 吕质文面色微变:“你确定?你以前可是……” 柳舜卿急急打断他的话头:“我确定。” 吕质文冷哼一声,立刻恢复了他对柳舜卿一以贯之的态度:“亏少成那样待你!果然是个没心肝的……” 柳舜卿只当没听见,绕开他径自走了出去。他不是没心肝,他是没心敢…… 回到家里,暑热依旧,烦闷也依旧。 锦瑟特意端了桂花乌梅饮上来,柳舜卿才一瞧见,立马挥手道:“快拿出去!告诉厨房,下次不用给我做这种东西了,我不爱喝!” 锦瑟一脸莫名其妙,但又不敢不遵,端出去之后悄悄问吟松:“怎么了?咱们家这位爷又在学堂里受气了?他以前不是最喜欢这款冰饮么?” 吟松缓缓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他还想找个人问问呢。自从上次从裴府回来,少爷就没有一天正常过。问又不说,再问就要发火。他这个贴身伺候的,日子最是难过。 柳舜卿倒是不怎么折腾下人,可是,由奢入俭难,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言笑晏晏,实在令这院子里的人都有些不适应。 柳舜卿的日子过得不顺,整个国家居然也跟着不顺。 这天晚饭,柳君泽不仅没能回家,还让贴身仆从回来拿替换衣物,说是要在朝中连夜商议军国大事,晚上都未必回来睡。 从饭桌上柳夫人和柳老太太忧心忡忡地聊天中,柳舜卿才知道梁王反了。 叛军从南方的梁王封地起兵,一路朝京城打来,已经连克四城。柳君泽作为禁军统帅,担负着皇城戍卫重任,身上的压力一下子重了起来。 一顿饭吃得沉闷而寡淡。 老太太担心儿子,忍不住一直唉声叹气。 叛军真要打到京城附近,柳君泽可是要亲自上战场指挥的。 只要战场上大小有点失误,那都是性命攸关的事。往重了说,当今皇上和整个京城的安危,都系于他一身。若打了败仗,战场上的危险先不说,皇上这边也一定会治他的罪。 柳夫人神思恍惚,满腹心事,吃了几口就说饱了,匆匆赶往她的小佛堂祈福许愿去了。 从前一贯在饭桌上耍宝淘气、活跃气氛的柳舜卿,今天也彻底哑了火,不得要领地安慰了祖母几句,便早早回了自己的小院。 总而言之,这是个令人郁闷至极的假期。为了打发时间,柳舜卿把上次买的话本又翻出来读了一遍。 休假结束回到国子监,学堂里的气氛果然也跟着变了。 监生们已然无心向学,都在私下里偷偷议论离京城越来越近的叛军。 叛军头领梁王,跟前太子韩洵同为前朝皇后所生,两人是真正意义上的亲兄弟。当年,前太子跟身为叔叔的当今皇上争夺皇位,最终落败死难,梁王便蛰伏在自己的封地假装归顺。 近日,据说梁王找到了前太子遗孤,打着回归正统的旗号,拥立这位亲侄子做了新皇帝,摆明了要跟当今天子叫板。 这种掉脑袋的事,响应者居然不少,所以梁王的军队一路所向披靡,逼得当今皇上不得不四处调集人马全力应对。 国家大事固然令所有人忧心,但柳舜卿自忖在这其中发挥不了任何作用,除了替父亲担忧之外,也别无他法。 倒是他自己的私事始终悬而未决,显得越发挠人心肺。一个休假日过去了,裴少成依旧没有回来上学。 吕质文像是料准了他的心事,竟主动过来撩闲:“柳公子,假日过得可好?你的良心有没有感到些许不安?”仍是那种极其欠揍的讥刺语气。 第52章 柳舜卿头也不抬,垂着眼懒声道:“挺好的啊,劳吕公子记挂了。” 吕质文双臂抱胸盯着他,不说话,也不走。柳舜卿也抱起双臂抬眼道:“怎么了?吕公子还有何指教?” 吕质文白他一眼,冷声道:“亏少成在寒柘寺对你百般照顾,他生病了,你竟不去看望,你就不觉得亏心么?” 柳舜卿垂下眼没吭声。 吕质文继续道:“我们去看望他,这么多同窗学友,他就只问起你……我都替他感到寒心!” 柳舜卿抿了抿唇,终于忍不住抬头:“他问我什么?” “还能问什么?无非问你最近功课好不好,问你一切是否顺利,还问你……为什么没去看他!” 柳舜卿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也闷闷的:“他到底生了什么病?这两日可好些了?” “你自己去看过不就知道了?” “……” 见柳舜卿又不肯说话了,吕质文撇了撇嘴,还是忍不住道:“他生得倒也不算什么大病,大夫说只是夏季风寒。之前不知什么缘故,迁延不愈,拖了很久。这两天倒是已经大安了。” 柳舜卿倏然抬眼:“那他很快就能回来上学了?” 吕质文却又低叹一声道:“恐怕来不了了。” “为什么?”柳舜卿已经彻底顾不上别人怎么想了,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一声比一声问得更急。 “你没听说么?南方藩王叛乱,皇上准备派裴将军前去平叛。以往在北境,少成就跟着裴将军在军营里做过副将,据说这次,裴将军也打算把他带在身边。” “你的意思是……他要上战场?去打仗?!” “对啊!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我要有少成那样的本事、有他那种家世,我也想去战场上建功立业,这岂不比参加科举来得痛快?” “……痛快……是很痛快……那他什么时候走?”柳舜卿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只是依着惯性一直不停提问。 吕质文瞥了他一眼,脸色有些古怪:“这我哪儿知道?说得严重些,这属于上头调兵遣将的军事机密,岂是我能随便过问的?” “哦……也就是说,他随时都有可能走?”柳舜卿不管不顾,还在继续提问。 “……或许吧。好在他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上战场应该没什么问题,咱们也就不用替他平白担心了。” 他原本觉得柳舜卿自私冷漠,不讲情义,肯定没多担心裴少成。但看到对方此刻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出声安慰了一句。 柳舜卿垂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毫无预兆地起身就走。 吕质文盯着他的背影一脸莫名,恰好谢樵行从身边经过,他便顺手拉住人问道:“这柳舜卿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好好说着话突然就跑了?” 谢樵行拍了拍他的肩膀,神秘一笑道:“别人的事,你还是少插手为妙。” 吕质文越发莫名其妙:“我插手什么了?我不就看不过眼说了他几句么?” 谢樵行抿嘴笑了笑,没再说话。 学录厅事里,柳舜卿双手抱着肚子,蹙眉咬牙,一脸痛苦状。 学录起初不大相信,也不大放心,细细观察了他的脸色,倒的确是有几分苍白憔悴在里面。 柳舜卿虽是出了名的纨绔少爷,但他来国子监这些日子,却也一直遵规守纪、乖觉省事,虽说经学成绩不怎么好,但装病逃课这样的事,却是决计没有过的。 学录决定还是相信他的说辞。 话又说回来,万一这位侯府公子当真在国子监生了什么病,又没得到及时治疗耽误了病情,那他可是万万担待不起的。 于是,他温声和缓道:“那赶紧叫人送你回去吧。回去了在家好好将养几日,等身体彻底康复了再来上学。” “是。多谢先生,学生记下了……”一句话还没说完,柳舜卿又忍不住蹙眉低哼了几声。 学录赶紧挥挥手示意他快走,生怕人还在学堂里就撑不住了。 柳舜卿病病歪歪倚着吟松出了国子监大门,看看左右没有熟人,立刻脚下生风,一路直奔裴府而去。 到了门口,里面正好有人出来。柳舜卿定睛细看,出来的人是礼部侍郎之子、国子监诚心堂的陆知远,跟柳舜卿也是早已熟识的。 陆知远也看到了柳舜卿,脚步微微一顿,过来跟他打招呼。 柳舜卿顾不上其他,上来直接便问:“知远,少成身体如何?他当真要跟着裴将军上战场么?” 陆知远愣了愣,淡笑道:“舜卿既然人都已经到了门口,又何必多余问我?你自己进去看看不就都知道了?” 柳舜卿脸色一红,嗫嚅道:“我是要进去,只是……”只是一时心急,好像多一刻都等不及了。 陆知远微微笑了一下,拱拱手告辞转身。似乎想到什么,又忍不住回头轻唤:“舜卿……” “嗯?”柳舜卿人已经迈出去好几步,又被这一声喊得停了下来,“怎么了?” “……没什么,后会有期。”陆知远垂眼笑了笑,低头转身走了。 柳舜卿愣了愣,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走远,重新转身朝着裴府大门走去。 【作者有话说】 陆知远:“其实,我想说的是……好自为之。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第0028章 探病 趁着柳舜卿和陆知远说话的当口,吟松已经知会过门房,两人像上次一样长驱直入,直奔裴少成独居的小院。 第53章 这次,裴少成没有迎出来。阿全将柳舜卿引进主人卧房后,又像上次那样,带着吟松去了自己的下人房。 裴少成斜斜靠在床头,手里捧了一卷书。听见有人进来,他偏过头朝外看,头发依旧整齐柔顺,脸色却苍白了许多,脸颊也明显消瘦下去。 逆着光看清来人,他脸上的神色变得柔和,低低唤了一声:“舜卿,是你么?” “是我。”应完这声,柳舜卿便不知说什么好了,远远站在床边,既不敢前进,也不想后退。 裴少成低低笑了一声,嗓音有些哑:“怎么了?不肯过来,是还在怕我么?” “没有。”柳舜卿急急否认。像是为了证明自己,他快走几步来到裴少成床边,低头看着床上的人,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并不躲闪。 裴少成拍了拍身边的床铺,笑道:“你是来探病的吧?坐下说话。” 柳舜卿便依言坐下了。 裴少成目光柔和,盯着他看了半晌,柔声道:“你终于肯来看我了。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来了呢……” 这话让柳舜卿有些遭不住,他垂下眼去,低声道:“我早就想来了,只是……只是一直没想好该如何……对你。” “那……现在来,是已经想好了?”裴少成倏然抬眼,眸光闪动。 “……”柳舜卿目光躲闪了一下,轻声道,“我听说,你要跟裴将军上战场去打叛军?” “是啊。原来你是来送行的?” “……也不是……你能不能不去?”柳舜卿的声音有些急迫。 “为什么?” “战场上很危险。听人说,叛军很凶悍,你一个读书人……”柳舜卿有点说不下去了。 自己不求上进不肯为国效力也就罢了,还要劝别人也跟着不上进,当真是丢脸到家了。可这是他的真实心意,他不想欺骗自己,去说些违心的空话、大话。 好在裴少成并没有取笑他。 裴少成只静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问:“舜卿,你是在担心我么?” “是……是啊。”柳舜卿不敢抬眼,他都能料到对方下一句问话是什么。 “那……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担心我?”裴少成果然不令他失望。 “……”柳舜卿又不想说话了。如果装死能躲过一切烦恼,他情愿一直装死。 盯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柳舜卿,裴少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舜卿,因为你不留一丝余地的拒绝,我病了一场;因为知道你不想面对我,我自己也暂时无法面对你,所以我不去国子监上学;因为知道我们之间已毫无可能,所以我转而从军,愿意从此抛却儿女情长……”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越发低哑:“可是,如今你又突然这样出现在我面前,这到底算什么?” 柳舜卿还是没说话,低垂的睫毛却在簌簌抖个不停。 “我原以为,我心中的你,与众不同、不惧流俗,所以我才敢大胆表白,没想到……有时候,我常常想,如果我是个女子,你又当如何?你还会那样拒绝我么?还会对我有什么不满意么……” “没有。”很突兀地,柳舜卿突然说了两个字。 “什么……没有?”裴少成激烈的情绪突然被人打断,整个人都有点懵懵的。 “没有什么不满意……”柳舜卿声音有些发颤,但很郑重,他把刚刚的话补充完整了。 裴少成忍不住自嘲一笑:“所以,还是因为我不是女子……” “不是女子……也没什么不满意。”柳舜卿小声道。 这时候,他终于肯抬眼看人。从他的眼睛里,裴少成看到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裴少成一下子坐直身体,眼里的火光简直能将人灼伤:“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被这样的目光逼视着,柳舜卿又有些委顿下去,他垂眼低声道:“我的意思是,就算你不是女子,我也愿意……” “愿意什么?”裴少成一点都不懂顾惜对方,非要把人逼到墙角,逼到无所遁形。 “愿意跟你……结为爱侣。”话音才落,柳舜卿便被一股大力猛地拉进了一处陌生的地界。那里宽阔温暖,却也硬邦邦有些硌人。 裴少成死死搂着人抱了一会儿,声音低哑兴奋:“舜卿,你要说话算话,不许反悔!我也不准你反悔!” “不反悔……我想了好久才想明白,所以今日才特意过来找你……” 话音未落,他的双唇已被牢牢堵住,再也吐不出多余的心事。 呼吸被彻底掠夺的一刹那,柳舜卿心里只觉得,他上次的感觉并没有错,裴少成是真的有点疯。 他的吻,跟他平日的为人大相径庭,充满了侵略性和攻击性。所以柳舜卿忍不住偷偷睁眼,想要确认眼前的不是别人。 没想到裴少成也睁着眼,双眸牢牢盯着他的脸庞。见他睁眼,那人便抬起一只手,缓缓覆上他的眼皮,宣告着一种无声的控制。 再后来,柳舜卿便彻底陷入混沌,脑海里只留下一个念头:原来搞断袖是这么舒服这么美的一件事,难怪话本里写得那么动人…… 等混沌、迷乱、天旋地转都彻底褪去,世界重新变得清晰稳定,柳舜卿还是重新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你当真要跟裴将军上战场吗?” “是。我必须去,父亲需要我的助力。” 第54章 柳舜卿撇了撇嘴,心里有点委屈,很想说,我也需要你。可是,这么没羞没臊的话,他一时还说不出口,只好问:“什么时候走?” “皇命还没有正式下达,所以暂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裴少成双手依然牢牢箍着柳舜卿的腰身,生怕人凭空跑了似的。 “那……你这段时间都不去国子监了么?” 裴少成笑了:“原本是不打算去了。可事到如今,我怎能白白放过跟你比邻而居的机会?” “那你迟早还不是要走?”柳舜卿嘟了嘟嘴,仍是不满意。 “能多相守一日是一日。再说了,你只管放心,我一定会凯旋归来。”裴少成双目熠熠生辉,整个人显得那样意气风发。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种话,柳舜卿只会觉得对方在说大话。可这话由裴少成说出来,却莫名给人以无比的信心和力量。 所以,柳舜卿坚定地点了点头,心情莫名好了许多。是啊,他一定会凯旋,来日方长,又何必急在一时? 过了这么久,裴少成才想起来问:“今天好像不是休假日吧?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柳舜卿狡黠一笑:“跟你一样,我也请了病假。” 裴少成摇头笑道:“你这样子,哪里有半分病态?学录怎么会信你?” “我抱着肚子抖着声音跟他说,我腹部剧痛,生不如死,再不看郎中,怕是要不行了。学录许是怕惹上麻烦,便赶紧放我出来了。”说完,自己倒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裴少成看着他,眼里也带上了深深的笑意:“昨儿正常休假你不肯来,今儿又费那么多功夫装病,何苦来?” 柳舜卿抬眼笑道:“是吕质文跟你说我不肯来的吧?他这人,还真喜欢到处传话。” “也是质文告诉你我要去从军的吧?” “除了他还能有谁?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这话传得倒也不是不好……” 若非吕质文及时告诉他裴少成可能会走,他恐怕还要纠结犹豫很久,等他彻底想明白了,积蓄够胆量了,也许就生生错过了…… 想到这里,柳舜卿心里倒是前所未有地对吕质文生出了一些感激。 裴少成觑着他的脸色,淡笑道:“是啊,说起来,我也该好好谢谢质文才对……” 次日,两个请了病假的监生齐齐返学,学堂里又是一片躁动。 吕质文最是不解:“少成,你不是要跟着裴将军去平叛么?怎么又回来上学了?” 裴少成笑道:“皇命还没有正式下达,我身体也大好了,总不好待在家里虚度光阴。不如先回来继续上学,等真到了那天再退学也不晚。” “果然是你!当真是一点时间也不肯浪费啊!佩服佩服!”有人立刻出声赞叹。 柳舜卿远远听到了,坐在后面抿嘴窃笑,心道:裴少成还真是会说啊!难怪以前从来没看出来他那股子疯劲儿。 崔明逸单手托腮盯着身旁的柳舜卿,眸光晦暗,心也跟着微微发沉。 自小一起长大,他比谁都了解柳舜卿。在他眼里,柳舜卿是个把一切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单纯美好,坦荡真诚。 田假后期,他已经看出柳舜卿有些不对劲。每次相聚,对方常常神思不属,心不在焉。 及至开学,柳舜卿的躁动日甚一日。似乎每天都在为什么而感到不安,又似乎每天都在期盼着什么…… 好友到底在期盼什么?崔明逸不敢细想。 那个从一出现就打破了柳舜卿顺遂安宁人生的裴少成,他没有如期返学,这是学堂里发生的唯一变化…… 所以,那天,他终于忍不住进行了试探。 他找人问了他原本毫不关心的人的近况,又把那些近况转述给柳舜卿。柳舜卿还真是一点都不懂得遮掩啊,关心在意,慌乱紧张,还有最后的欲盖弥彰…… 就在昨天,柳舜卿还是一副精神恍惚、心神不宁的样子,今天,一切却都截然不同了…… 半晌,崔明逸终于忍不住,凑过去低声问:“舜卿,昨天,你当真生病了么?” 柳舜卿眼底笑意渐隐。对崔明逸,他不想隐瞒,更不想欺骗。可是,这种事,又怎么好轻易说出口? 顿了顿,他垂眼低声道:“自然不是。此刻不方便,回头我再跟你细说,好么?” 【作者有话说】 崔明逸:“啊啊啊啊啊!我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 吕质文:“等等……我怎么隐约有种被人利用了的感觉?” 谢樵行:“感觉得挺好,您继续。” 第0029章 退学 出乎柳舜卿意料,他把事情真相告诉崔明逸的时候,对方并没有表现出震惊、不解,只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沉默的时间太久,以至于柳舜卿都以为对方被自己吓傻了。 还好,在柳舜卿快要绷不住的时候,崔明逸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沉很哑:“所以,你觉得你是真心喜欢裴少成么?” “是。”这个问题,已经折磨了他将近一个月之久,此刻,面对内心的答案,他已经笃定无疑。 “那他呢?”崔明逸又问。 “你说少成?”柳舜卿诧异地看了崔明逸一眼。 这问题实在有些古怪,主动追求的人是裴少成,答案岂非不言而喻? 不过,他还是认真答了:“他自然也是。” 第55章 崔明逸却不依不饶:“你有什么依据能证明他也出自真心?” “呃……”柳舜卿语塞了好一会儿,突然明白了好友的担心,笑道,“以他那样的才学、品格、身份,我这里也没什么可供他图谋的吧?他何苦要违背本心、委屈自己呢?” 崔明逸垂眼点了点头:“说得也是。除了图你这个人,他还能图什么呢?” 崔明逸像是再没有什么疑问了,柳舜卿却觉得他依然满腹心事,郁郁寡欢。 他不知道好友为什么看起来那么不开心,但下意识还是想安慰对方,便眉眼温润地冲崔明逸笑道:“明逸,你不用替我担心。而且,无论我跟别人关系如何,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柳舜卿和裴少成比邻而居,两人的关系自然瞒不过各自的小厮。 阿全表现得很平静,该吃吃,该睡睡,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什么也不曾改变过。 但吟松就不行了。刚刚得知真相的时候,他差一点崩溃! 从前跟在柳舜卿身边,无论对方怎么玩怎么闹,他都没有害怕过,但这次他是真的怕了。 柳侯爷虽然看着严厉刻板,总是一副很凶很严肃的样子,实际上,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侯爷是真心疼惜这个儿子。 柳舜卿闹出那么多花样,甚至在京城里闹得名声欠佳,侯爷从来也没真拿他怎么样过。训人的家法戒尺,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每逢侯爷在外头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都不动声色带回家送给儿子,嘴上说着不许玩物丧志,送玩具的手却从来没有停下过。 但这次不一样啊!搞断袖可不是随便闹着玩儿!说难听点,柳舜卿此番行径,等于是让柳家断子绝孙了啊!平阳侯府就这么一个独生嫡子,就这么跟男人搅和在一起了,这可怎么得了? 吟松也顾不上自己的下人身份了,天天缠着柳舜卿好一番苦劝死谏。 可惜,吟松说的那些道理,柳舜卿自己早已认真思考过,纠结过,挣扎过。最终,他还是选择了遵从本心。一旦当真下了决心,他便义无反顾,彻底不再理会了。 实在被吟松缠得不行,他居然开始乱出主意:“要不,咱们以后找机会劝劝父亲,让他纳几个妾,多生几个儿子,这样柳家不就有后了?” “哎吆,我的爷哎!听听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你都不听我劝,侯爷能听咱们劝?他老人家要想纳妾,岂不早就纳了,还用等到今天?再说了,这世上哪有儿子劝老子纳妾的?你有没有想过夫人的感受?”吟松简直无语了。 柳舜卿道:“那倒也是……既然如此,那便不能只怪我了。他自己不肯纳妾,不肯多生儿子,柳家绝了后,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啊!” 吟松简直要急哭了:“哎呦,我的小爷,就算侯爷肯纳妾,庶子和嫡子又岂能相提并论?再说了,侯爷他老人家好歹也是生了一个,你如今找个彻底不会生的男人,到底算怎么回事啊?” “反正我现在找也找了,暂时也改不了了,你就不用再白费唇舌了。”柳舜卿垂眼不耐道。 吟松却从他刚刚那句话里听到了一线希望。 暂时……改不了…… 对啊!没准儿,自家少爷和那个姓裴的,只是图一时新鲜。等新鲜劲儿过去了,岂不是还有大把的机会? 想到这儿,吟松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他决定暂时接受现实,好好观察,相机而动。 只等日后,这两人之间若有了一丝决裂的苗头,他一定想办法好好点一点火,扇一扇风,再泼一泼冷水,拯救自家少爷于水火之间。平阳侯府传宗接代的大业,就要着落在他吟松身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人私相授受,倒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柳舜卿不仅没耽误学业,反而比从前更加用功上进。 至少在这一点上,吟松觉得自己还算能跟侯爷有个交代。 白天,柳舜卿和裴少成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起上课、吃饭;到了晚间,便一同在柳舜卿房里温习功课。 这时候,往往不需要下人从旁伺候,或者说碍眼,两个小厮便一起躲进裴少成屋里聊天躲清闲。 吟松问阿全:“听说裴少爷要跟着裴将军一起上战场,那你呢?也跟着过去伺候么?” “那当然。我自小一向都跟着我家少爷,从不离身。”阿全语气铿然,颇有些骄傲的样子。 “啧啧,那你害怕么?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吟松缩了缩脖子,想想就觉得有点恐怖。 “只要武艺高、胆子大,有什么可怕的?在家,我是少爷的贴身小厮;到了战场上,我就是他的贴身侍卫。原先在北境,我跟着少爷不知上过多少次战场了,早习惯了。” 阿全眼里流露出几分志得意满,言谈间全是十足的自信,看得吟松暗暗乍舌,也隐隐有几分钦羡。 战场上的生活,是他这样自小生长在温柔福贵乡、享受半个主子待遇的家生子所无法想象的。 “那你们在北境的时候,当真要真刀真枪地跟敌人对阵么?” “大多数时候不用。毕竟我家老爷和少爷主要负责坐镇指挥,不用亲自上去拼杀。但偶尔也会遇到特殊情况,需要直接跟敌人面对面。” “那你当真……当真……杀过敌人?”那可是活生生的人啊……吟松下意识吞了一下口水,只用想想,他都觉得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第56章 阿全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含混道:“算了,咱们别聊这个了,再说下去,你今晚上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吟松立刻从善如流,不敢再问了。 不聊这些话题,他觉得自己跟阿全是一样的人,都是贵公子大少爷身边的贴身仆从;一旦聊起这些,他才突然意识到,他跟阿全之间的差异好像实在有点大。 这晚温完书,裴少成正搂着柳舜卿吻得难分难舍,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扣响。 柳舜卿抬起长长的睫毛,抿了抿湿润红肿的嘴唇,整个人显得有些迷糊。这么晚了,谁会过来打扰? 裴少成缓缓松开他,低声道:“是阿全。”阿全的敲门声有种特殊的节奏,裴少成很熟悉。 柳舜卿更加迷惑不解了。没有他俩的指示,小厮们原本不该前来打扰的啊? 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还是刚刚那样轻而缓的节奏。裴少成彻底放开怀里的人,整了整衣襟,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道:“看来有急事,我去看看。” 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果然是阿全,他低声道:“少爷,老爷的调令下来了,半个月后整队出发。” 柳舜卿远远跟在裴少成身后,也听见了。他先是心里一紧,紧跟着又有些庆幸。 十天后是裴少成的生辰,他已经在暗中准备礼物。幸好半个月后才出发,他还来得及把自己的心意送出去。 一支大规模的平叛军队,出发之前要调集人马、整编部队、分配装备……自然有好一番忙碌。裴少成作为副将,必不可能再闲着。第二天,他便正式从国子监退学了。 其实,以目前国子监里面的教学状态,退不退学已经没有太大分别。 叛军一路势如破竹,已经打到了南直隶边境。换句话说,叛军跟京城之间,已经只有一省之隔。整个京城里,都弥漫着一股焦灼压抑的气氛。 国子监好多监生早已退学,有的在家惶惶不可终日,有的已经跟家里的女眷一起,被家人送往西北部更为偏远安全的地方,好躲避极有可能到来的战乱。 裴少成随时准备上战场,柳舜卿的父亲负责戍卫京城,他们都不可能离开,所以才坚持上学到现在。 既然裴少成不来了,柳舜卿留在国子监也没有太大意义,他便跟崔明逸商量好,两人也跟着一齐退学了。 其实,从裴宁当真接到调令,已经能看出事态的紧迫性。 裴宁当初在北境屡立战功,在军队中的声望无人能及。皇帝将他调回中央,明着是提拔、升迁,是让他回到京城照顾家小,休养生息,实际上则是出于忌惮,剥离了他对军队的实际控制权。 如今,事态紧急,柳君泽手下的禁军不能轻易调离京城,中央已无人可用,所以不得不再度启用裴宁,把当初剥夺了的军权再度还到他手上。 这些事,柳舜卿不懂,裴少成却很清楚。战场上的实际形势,远比京城里传说的还要严峻。 【作者有话说】 崔明逸:“裴少成进国子监,舜卿也进国子监,我跟着;裴少成退学,舜卿也退学,我还跟着。求我的心理阴影面积……” 第0030章 生辰 裴府上下气氛紧张,忙而不乱,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奔赴战场的父子二人做万全准备。 没有人记得大少爷的生辰。或者说,即便有人记得,也不会有人为此分心。 所以,裴少成在生辰当天一大早接到柳舜卿的邀约时,丝毫没有多想。 他拿着柳府下人送来的请帖认真算了算,确实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当天的事情似乎不算很多,往前赶一赶应该能早点完成,于是便应承下来。 傍晚,他换了身衣服,依着帖子里的地址来到约会地点,发现是一家仍在营业的瓦肆。 至于这瓦肆里面日常有些什么节目,他是一概不知的。这种地方,是他从来未曾涉足过的。 还没进门,便听到一阵“咚咚”的鼓声,节奏鲜明,鼓点强劲,闻之使人精神一震。 裴少成垂眼笑了笑,抬腿便往里走。 顺着他的步伐,门里隐隐绰绰的竹帘朝两侧徐徐分开,两个身高不满五尺的“小儿”蹦蹦跳跳从帘子后面跑出来,胸前各挂了一面小鼓,刚刚那鼓声正是由他们敲出来的。 两人一看见裴少成,便喜笑颜开,一面敲鼓,一面大喊:“寿星驾到!”“寿星大喜!”…… 笑得太实诚太开心了,那两人眉梢眼角竟堆满了皱纹!裴少成到此刻才惊觉,他们并非真正的小儿,而是两个侏儒。 看起来,这是一家以俳优百戏为主要经营项目的瓦肆,是专门供客人开心逗趣的。 此刻的京城,即便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开心,也已十分难得。柳舜卿为了庆贺连裴少成自己都早已忘光了的生辰,倒真是用了心。 继续往里,数十位飞天仙女在空中缓缓飘过,双手捧着的竹篮里,是甜美的寿桃和无数花瓣。杂技“仙女”们口里说着吉祥的祝福,将花瓣从空中撒向裴少成。 透过纷纷扬扬的花瓣,裴少成终于看清了整个内场,发现台子上面全是身着各色服装的俳优,观众席上却只有他一个来宾。也不知是柳舜卿包了场,还是战乱期间原本便无人光顾。 等他这唯一的观众坐定,台上便开始了一场以十二生肖为主题的滑稽戏。 俳优们的台词和扮相诙谐幽默,妙趣横生。最为神奇的是,扮演何种生肖,那俳优便当真带着那种动物的体貌特征。 第57章 子鼠尖嘴瘦脸,两侧面颊上只留了长长几根稀疏的胡须,一双眼珠子咕噜噜乱转,身体动作灵活得出奇。 丑牛高大健壮,一身腱子肉力量勃发,眼睛瞪得像铜铃,即便忽略衣饰和头上长长的牛角,也能看出来他是一头牛。 巳蛇身材细细长长,弯弯曲曲,一步三扭,伸出来的舌头也难得细长弯曲。 申猴更是抓耳挠腮,灵动跳跃,伸着长臂在房梁四壁纵横跳跃,一根棒子更是耍得出神入化。 …… 每种生肖在插科打诨、逗趣解闷的同时,都为裴少成献上自己独特的祝寿词,而且还都跟他本人的样貌、性格和身份特征息息相关。 这样的台词,自然不是俳优们能想出来的,可见柳舜卿亲力亲为,在台词上也下了不少功夫。 最后,是亥猪出场。裴少成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不仅因为这是最后一个生肖,也是因为,这是他本人的属相。 前面的台词已经用尽巧思,在这最后的主角身上,他想看看柳舜卿还能写出什么花样。 场地两头,圆乎乎滚进来十二只小猪,粉白的皮肤,胖胖的身材,看上去憨态可掬。十二只小猪在台上活蹦乱跳舞了片刻,便朝着天空仰头召唤。 在他们殷殷的期盼中,一头最高最大也最胖的金猪从舞台上方徐徐降落。 这个吊着绳子的杂技动作,由飘飘欲仙的飞天来做,是美轮美轮的视觉盛宴;由一只肥硕无比的胖猪来做,就是让人笑出眼泪的超级喜感了。 那大猪手忙脚乱、七扭八歪地落在舞台上,移动着笨拙的身体,戴着头套的脸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才找对观众席的方向。 裴少成不知道这是节目效果还是演出事故,总之,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最终,大猪终于在舞台上站定了,他也跟着小猪们舞了几圈。因为身材实在过于肥大,小猪们做来颇为可爱的动作,在他那里便只剩好笑。 一舞结束,大猪领着小猪一起喊出了他们的祝寿词:“愿裴公子猪突豨勇,珠围翠绕,珠圆玉润,珠流璧转,珠辉玉丽,朱唇皓齿,朱颜翠发,朱衣点额!” 一堆带着“猪”字儿发音的吉祥话扑面而来,裴少成心里却是一个恍惚,压根儿没听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因为,在这一堆杂七杂八可可爱爱的声音中,他听到了柳舜卿清朗润泽的嗓音。 敛去笑意,他凝神往台上看。小猪个子太矮,不可能是他。所以,那只从天而降、最肥最大、无比搞笑的大笨猪,难道是…… 台上的人像是看懂了他的心事,纷纷摘去头套微笑谢幕,最大的猪头里面,露出了头发蓬乱、带着满头亮晶晶汗珠仍俊美无匹的容颜…… 裴少成僵在当场,半天没有动作。台上的人已经三两下扒了演出服,笑盈盈朝他走来。 近到咫尺之遥,柳舜卿笑道:“少成,喜欢我的生辰礼物么?” 裴少成眨了眨眼,想笑,却没笑出来:“……你怎么……” 柳舜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一声:“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只好想了这么个怪招。在这种时候,能博你一笑也是好的啊!” 裴少成深深看着他,问:“你不是只喜欢美的东西么?扮成猪,美么?” “扮成猪不见得美,可你的笑颜很美啊!你别不承认啊,我在台上可是看清楚了,你分明就是笑得很开心!”柳舜卿指着裴少成笑道。 “……你一个侯门大少爷……为什么不让俳优来演?”裴少成脑袋生锈,理解困难。那身扮猪的衣服,又厚又闷,柳舜卿身上的长衫都被汗水浸透了…… “那可是你的属相啊,怎能由别人代劳?”柳舜卿的语气轻巧又理所当然。 裴少成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柳舜卿歪了歪头,笑道:“再说了,由我来演,笨手笨脚的,效果不是比俳优更好么?要不然,你能笑那么开心么?” 裴少成觉得自己无法反驳。 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他还没回答柳舜卿最开始的问题。于是,他轻轻凑到柳舜卿耳边说:“这个礼物,我很喜欢,但……并非我最想要的。” 柳舜卿微微睁大双眼:“那你最想要什么?” 气音和着热流在脸颊边淌过,柳舜卿只觉耳尖狠狠一烫:“我想要你。” 他红着脸垂眼僵持片刻,也附在裴少成耳边用气音回道:“那便给你。” 说这话,只是因为当时气氛使然,柳舜卿万万没料到,它会带来那样严重的后果。 当晚,在京城最好的客栈,柳舜卿为自己那句不经大脑的浑话,付出了很痛的代价。是真的很痛。 第二天上午,柳舜卿在客栈醒来的时候,裴少成已经回家处理过一趟事情又回来了,还给他带了裴府的点心。 目不转睛盯着柳舜卿吃完,裴少辅仿似不经意般问:“这点心好吃么?” “好吃啊……我真的饿坏了,都忘了给你留……”柳舜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把人家带来的所有点心都吃光了,不觉有些赧然。 “不用留,我在家已经吃过了。那……这点心比崔明逸家的如何?” “明逸家的?呃……各有各的好,都很好吃啊!”柳舜卿被他问懵了。他早已忘了,自己曾在寒柘寺说过,最喜欢崔明逸家的点心。 裴少成没再说话。两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柳舜卿闷声开口:“还有四天了。” 第58章 “对,还有四天了。”裴少成抬头看了他一眼,温声道,“不舍得我?” “当然了。难道你很舍得?”柳舜卿嘟起嘴怏怏不乐。 “我当然不舍得。不如……你跟我一起走?” 柳舜卿眼睛瞬间一亮:“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同为男儿,既然你能上战场,我也可以啊!” 裴少成只微微笑了笑,问道:“那你祖母、父亲、还有母亲,他们舍得让你去么?” 柳舜卿一听,立刻又泄了气。 这件事根本用不着当真去请示,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他们必不可能答应。 裴少成笑道:“所以,你还是好好在京里待着,等我回来,咱们再会吧。” 柳舜卿犹疑道:“……如果我先斩后奏,偷偷跟你走呢?裴将军会不会不愿意带上我?” 裴少成目光闪烁,低笑道:“父亲从来不管我交友的事。我是副将,在军中多带一个助手,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不怕回来被你父亲责罚么?” 柳舜卿笑道:“不怕!我父亲从来色厉内荏,他对我向来都没什么办法。到时候,只要我好好儿的回来了,他激动、高兴都来不及,哪儿还顾得上责罚我?” “舜卿,你是当真愿意跟我一起走么?”裴少成的声音微微有些发紧。 柳舜卿十分肯定地点点头:“当真啊!” 静默了好一会儿,如最后下定决心般,裴少成沉声道:“原本,我不该如此自私,带你去战场涉险。只是,自从身边有了你,我上战场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心无挂碍。我实在舍不得你。你尽管放心,我有信心保护好你,必不让你在外面遭受任何危险和伤害!” 柳舜卿抓着他的手摇了摇,轻笑道:“有你在,即便危险,我也不怕!” “好。你果然很勇敢!” 想了想,柳舜卿又问:“我能带上吟松么?他要知道了这事,一定会跟着。如果不带他,我怕脱不了身。” “当然。到了那边,你也需要有个得力的人在你身边照顾。吟松就很好。” 【作者有话说】 吟松:“啊啊啊啊,我不要上战场!是谁说我钦佩、羡慕阿全来着?快点撤回!” 第0031章 出走 柳舜卿心里揣着大事,回侯府时,手脚都比平时轻了几分。 不想刚进大门没走几步,就撞上了多日不见的柳君泽。 柳君泽近日一直忙着军国大事,家都顾不上回。今儿回来见到了宝贝儿子,心里很是高兴,紧锁了几天的眉头都不觉松开几分。 不过,他要保持一贯的严父形象,柳舜卿想当真看到他的笑脸还是很难的。 父子二人驴唇不对马嘴地胡乱寒暄了几句,柳君泽突然问:“听说……你近来跟裴少辅家的长公子过从甚密?” 柳舜卿心里一跳,脸上仍故作镇定:“是啊。在学堂里认识之后,儿子见他品性高洁,才学过人,便着意结交了一番。” “是你主动跟人家结交的?” “啊……是啊。”最开始的确是这样,柳舜卿觉得自己说的也算实话。 柳君泽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斟酌着语气道:“他跟你不一样。你是自小在家骄纵惯了的,跟他那样人相处,最好戒骄戒躁,守之以礼,万不可仗势欺人,不小心得罪了人家,知道么?” 柳舜卿想起昨晚在客栈受的那番苦,忍不住撇撇嘴,心道:就他那脾性,他不欺负我就不错了,我怎么可能欺负他? 但嘴上仍恭恭敬敬道:“儿子知道了。我对他向来尊崇有礼,必不会出现父亲担心的那番情形。” 柳君泽点点头:“那就好。你自去歇着吧,我也得紧着回宫了。” 柳舜卿跟父亲行礼道别,庆幸自己安然躲过一场盘问,心里也略有些忿忿不平。父亲只担心自家儿子欺负裴少成,怎么就不担心裴少成欺负自家儿子呢? 吟松果然是个极其警醒的主儿。 柳舜卿才刚自己动手收了几件衣服,他便立刻觉察到情况有异。趁四下没别人,苦着脸求柳舜卿说实话。 柳舜卿原也没想瞒他。最贴身最亲近的小厮,想瞒也是瞒不过的。 他便把自己准备跟裴少成一起上战场打叛军的事说了。 吟松差点没当场吓死过去。 这可是比搞断袖还要可怕的事!他万不敢再瞒着老爷、太太和老太太,说什么也要前去汇报! 柳舜卿死死拉住他不让走,一会儿软语相求,一会儿又出言威胁。死缠烂打,软磨硬泡,连从此绝交的话都说出来了。 吟松最终还是拗不过他。下人本就拗不过主子,更何况柳舜卿还是个令吟松心服口服又敬又爱的主子。 他只能对不起老爷、太太和老太太了。他在心里默默替自己开解,在这府里,柳舜卿才算他正经主子,哪个下人敢不听正经主子的话呢? 对这位小爷的脾气,他也最了解不过。这人平日里看着性子软、脾气好,其实但凡是他自己认准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除了尽好本分,实在也无法可想。 再说了,裴宁将军的威名,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待在他的军队里,又是跟他的宝贝儿子在一起,柳舜卿又不用当真上战场打仗,想来也不至于真有什么人身危险。 愁眉苦脸思前想后,吟松最终只跟柳舜卿提了一个要求:他自己必须跟着一起去! 第59章 柳舜卿立刻露出得逞的笑脸,告诉他,自己已经在裴少成那里替他申请好了位置。吟松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的所有反应,早被自家少爷料定了。 裴宁的部队开拔那日,主仆二人都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衫,在柳舜卿枕头底下留了书信说明去向,便悄悄溜出去找阿全汇合,上了事先为他们安排好的马车。 柳舜卿跟裴少成同乘,吟松跟阿全同乘。 裴宁将军百忙之中在儿子的马车边看见柳舜卿,也只轻轻点了点头,跟马车左右的护卫多嘱咐了一句:“好生看护柳公子。” 等裴少成也上了马车,才发现柳舜卿怀里还抱着个精致的木头笼子,笼子里是多日不见的小兔子云少。 裴少成忍不住扶额叹气:“你怎么还把它带上了?” 柳舜卿理直气壮道:“我是它主人,我不带它,谁来照顾它?万一它想我了,又该怎么办?” 裴少成摇头笑道:“知道的,晓得你这是去战场;不知道的,还当你要去云游四方呢!” 柳舜卿也跟着笑道:“你说过一定会护我周全,那我当然也能护它周全,是不是去战场,又有什么关系?” 裴少成不再说话,只笑而不语伸手逗弄小兔子。 骑兵、步兵、辎重、粮草陆续出发,柳舜卿坐的马车晃晃悠悠,也跟着队伍缓缓出了城门。 他掀开帘子探头往后看,京城高大的城墙在车队激起的尘烟里越来越远,越来越矮。之前积聚了几天的兴奋、紧张,在这一刻突然间荡然无存,心头莫名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惆怅和黯然。 裴少成从旁觑着他的脸色,低声问:“怎么了?后悔了么?” 柳舜卿转回身摇了摇头,垂眼道:“没有。只是,一想到父母亲和祖母看到我留的书信,必定会忧心焦虑,心下有些不忍。” 裴少成轻轻捋了捋他的发丝,低笑道:“男儿大了,总会离开父母的羽翼,这是迟早的事,你也不必太过内疚。” 柳舜卿缓缓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平阳侯府整个白天一直都很平静,直到晚上掌灯前才发觉异常。 府里对柳舜卿自小散养惯了,他一贯出入自由,在外面呼朋引伴、彻夜不归也是常有的事。 这天,他和吟松从早上出去到傍晚未归,原本也不是什么引人瞩目的事。 丫鬟照琴想起他有件衣服上的玉扣需要换,便去他衣橱里翻找。找了半天,不光没找到这件衣服,还发现衣橱莫名其妙空了一小半,好几件夏秋季节的常服都不见了踪影。 侯府防守严密,不可能遭贼。照琴担心是院子里的下人监守自盗,在柳舜卿屋里一阵翻腾,查看有没有遗失其他贵重物品。 这一翻,便将柳舜卿留下的书信翻了出来。 柳君泽被家仆从宫里找回来的时候,叠翠院已被愁云惨雾笼罩。 柳夫人坐在柳舜卿的床沿上无声垂泪。 柳老太太身边围了一圈人,大家以帕拭泪,大气也不敢出地听她哭一阵骂一阵,没人敢出声劝解。既怕她哭狠了伤身,又怕她气狠了迁怒。 老人家一会儿心疼柳舜卿,一会儿责备下人们不作为。家里统共就这么一个少爷,这么一院子的仆从,竟然连个人都看不住。 柳君泽一回来,这屋里顿时像有了主心骨,哭声都小了一大半,大家都将期盼的目光投向他。 柳舜卿的书信很简单。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是因为舍不得裴少成才跟着去的。 他只说羡慕裴少成英雄出少年,自己也想跟着出去历练一番。又说裴少成和裴宁必能保证他的安全,让祖母和父母亲不必挂心,只等着他跟随裴将军胜利平叛后凯旋归来。 柳君泽拿着那张纸,将短短几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老太太见他半天不做声,哭声又大了起来:“你个不长心的,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派人去把卿儿给我追回来?” 柳君泽额上青筋暴起,他强忍胸口激荡的情绪,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回复母亲:“母亲,此刻……恐怕已追不回来了。” “什么?你胡说!怎么就追不回来了?你派最好的兵、最快的马……不,不对,你自己亲自去追!你当我老太婆老糊涂了不晓事?一整个军队,有粮草有辎重,行军速度再快,又如何快得过单人匹马、快马加鞭?” 柳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拿帕子指着儿子,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柳君泽沉声道:“儿子跟裴旻素无往来,他的军队,只听命于天子,就算我本人去了,他也不会买账。而且,儿子肩负皇城戍卫,在如今这样敏感的时刻,没有皇命,不光自己不能随便出城,更不能派人出城。哪怕派一兵一卒,也不行。” 柳君泽说了这番话,大家心里便都明白了。 京城此刻面对的敌人,不是外敌、蛮夷,而是前太子的拥趸。这场战争的起因,不是为抵御侵略,而是十七年前那场宫廷政变遗留下来的旧疾。 京里已有一些官员偷偷出城去投了叛军。 此刻,谁暗中支持谁,谁又该相信谁,没人敢打包票,也没人能无条件地交付信任。 柳君泽手握重兵,是臂膀,是肱股,也是威胁。 他快马加鞭出城,或者派人出城,不一定能找回儿子,却一定会引起怀疑,引发动荡。 柳老太太到底是经过大事、见过世面的人,儿子的话,她自然都懂。 第60章 独自掩面呜咽了一会儿,她突然抹干眼泪,跟身边的贴身嬷嬷说:“去,把我的诰命服给我找出来,我要亲自去求皇上!” 柳君泽双膝一软,跪倒在老太太面前:“母亲,万万不可。皇上近来为叛乱的事,夙兴夜寐,衣不解带,头发都白了一圈。卿儿固然是您的宝贝,是咱们平阳侯府的命根子,可是,皇上是君父,是整个国家的天。咱们为了自己小家的事,去给皇上愁中添乱,不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事。” 见母亲不吭声,他又道:“裴宁的军队今天一早出发,已走了六个时辰了,您此刻去求皇上,怕是已经来不及了。叛军离京城并不远,谁单枪匹马出城追人,都要冒极大风险。别人的命,也是命啊!” 柳老太太垂泪道:“那……照你的意思,卿儿……咱们就这么不管了么?” 柳君泽眼圈也忍不住红了:“母亲,卿儿虽行事鲁莽,但他的考虑也未必全无道理。那裴宁从带兵以来,极少打败仗,卿儿在他军中,也只是文职随从,未见得当真会有危险。” “未见得当真会有危险?那万一有了呢?就是万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承受不起……”柳老太太怒声里带着哭声,整个人摇摇欲坠,已然有些支撑不住。 柳君泽闭了闭眼,狠心道:“那便是他的命。他既然自己选了这条路,就无人能替他承担所有后果。” 柳老太太顿时大怒:“说什么浑话!滚!你给我滚出去!” 柳君泽跪着不动,柳夫人忙上来劝慰:“母亲息怒,当心身子要紧。媳妇娘家从前跟裴家颇有些往来,了解裴将军秉性。君泽之前说得没错,那裴宁……他必不会打败仗,也一定能护卿儿周全,不叫他受伤,母亲直管放宽心便是。” “你当真能保证?”柳老太太此刻病急乱投医,心里只想寻一句安慰。儿媳妇几句话,顿时教她看到了希望。 “媳妇当真能保证。不信,叫君泽把裴宁过去在北境带兵的公开军报整理一份给您呈上来,您亲眼看看就知道我说得是不是了。”柳夫人一边说话,一边给柳君泽使了个眼色。 柳君泽立马膝行两步,对母亲道:“孩儿这便去整理,容母亲稍候。” 柳老太太垂着泪眼愣怔了片刻,低叹道:“罢了,我信你们便是。你近来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我又何苦给你添乱?事已至此,看不看军报,我也只能信了那裴宁。”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正式开虐…… 第0032章 惊变 这天晚上,无风也无月,无数火把照亮了旷野下崎岖的土路,一列由人、马、车组成的队伍在星空下迤逦前行。 裴宁心里如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令他整个人既焦灼,又急躁。 趁着出发第一天,人和马精力都还充足,他没有安排安营扎寨,而是连夜赶路,朝着他心中的目标全速进发。 柳舜卿已经在马车里睡着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车里坐着睡觉,起初腰酸背疼,怎么调整姿势都不舒服。裴少成让他斜躺在自己大腿上,他仍是安生不下来。 再后来,夜色渐深,困倦已极,便再也顾不得什么舒服不舒服了,不知不觉间便睡了过去,整个人朝后仰靠在座椅上,脑袋随着车轮的颠簸一晃一晃的。 裴少成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伸出一只手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好歹算固定住了,柳舜卿的呼吸因而变得越发平稳深长。 裴少成跟裴宁一样,丝毫不觉困倦。他本就是习惯了行军打仗的,一向精力充沛,此刻心里又揣了许多事,越发感觉不到一丝睡意。 第二天上午巳时正,裴宁终于下令就地休整,埋锅造饭。 柳舜卿终于能从马车里出来舒展筋骨,活动活动他憋屈了一天一夜的躯体。 下车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是僵直的,腿脚也是麻痹的,差一点从车上一头栽下来。幸好裴少成眼疾手快,把人扶住了。 等站直腰身一抬头,正好看见裴将军正站在不远处朝他们的马车这边看过来,眼眸深深,脸上不带什么表情。 柳舜卿的脸瞬间红了。这也太丢人了! 儿子是少年英雄,交的“朋友”却是个草包,柳舜卿觉得自己连带着连裴少成的脸也一起丢了。 裴少成却好似浑不在意,丝毫也没有顾及父亲目光的意思,把人扶好之后并没有立刻撒手,还抬手帮柳舜卿顺了顺头发。 吟松一下车,顾不上自己手脚僵硬,先扑过来要给自家少爷捏肩捶背。连他这种干惯了活儿的人都觉得痛苦难忍,自家小少爷的身体感受可想而知。 柳舜卿忙尴尬地推开他,垂头低声道:“不至于,你别给人家看到了!大家都一样坐车,没道理就我一个人娇气。” 吟松咬牙瞪眼,气咻咻道:“你如何能跟他们比?他们都是上惯了战场的粗人,你一个大少爷,在家何曾受过这种苦?就算要历练,那也得一步步来吧?谁还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啊?” “哎呀,先别说了,总之你别太管我。尤其有裴将军在的时候,你收敛一点,别显得我特别没用。” “好好好,知道了。下次我躲着他伺候你,这总行了吧?” 不多时,伙夫把饭食做好,吟松去给柳舜卿端过来一份。 卖相就不提了,一口吃下去,柳舜卿才知道,当初寒柘寺的斋饭,简直可以称之为珍馐美味! 第61章 吃了饭马上又是赶路。就这样停停走走,日夜兼程,到第四日晚上,裴少成终于对柳舜卿道:“明日一早就能到了。” 柳舜卿一听,萎靡的身体立刻精神了几分:“太好了,总算熬到头了!这马车可太难睡了!” 裴少成偏头看着他笑了笑:“这一路辛苦你了。” “没事,不辛苦,我觉得还挺好玩的。对了,咱们是要到一个什么城池吧?明晚能睡在床上了么?”在马车里睡觉简直睡得他怀疑人生,此刻他最关心的就是床铺问题。 “当然。明晚到了城里,会有专属于你的大床。” 第二天早上,柳舜卿迷迷糊糊从睡梦中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马车已经停了。 他以为又是路边临时休整,抬手就要掀帘子下车,裴少成忙伸手拦住他:“等等!先别下去,还没轮到咱们进城。” 柳舜卿瞬间清醒了:“已经到地方了?” “是,已经到了。前面的人正在陆续下车安顿,等到了咱们,我会提醒你。”裴少成垂着眼,脸色看上去有几分紧绷。 柳舜卿身体上还有点刚睡醒的懒怠,听说过一会儿才下车,便心无挂碍地把头往后一靠,继续赖在座位上放空醒盹。 又过了好一会儿,裴少成突然低声道:“跟我下去吧。” 掀开车帘子,柳舜卿发现裴宁、阿全和吟松都站在车前等他们。下车时,裴宁甚至伸手扶了裴少成一把。 这动作令柳舜卿心里隐隐闪过一丝古怪。裴少成可是少年英雄,一个下马车的简单动作,还用父亲伸手帮忙么? 他跟着裴少成往前走,裴宁、阿全和吟松便自动跟在他俩身后。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排位有多么古怪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一片山呼海啸:“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面前和四周的人如潮水一般,哗啦啦跪了下去,整个城门前跪成了一片黑压压的海洋。 柳舜卿脑袋一空,手脚顿时僵住。 他下意识缓缓回头向后张望,身后并没有突然从天而降的皇帝,只有裴宁、阿全和吟松。吟松跟他一样,也转着脑袋张皇失措四处乱看,裴宁和阿全则面容冷肃,目不斜视。 他的目光转了一大圈,除了前后左右跪下去的一大片人,什么都没找到。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众卿平身!” 那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那是裴少成的声音! 可他从来没听过裴少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是幻听了!幻视了! 他依着本能呆呆转头去看裴少成,却见那人面色沉静,目视前方,唇角微微翘着,表情似笑非笑,又显得威严无比。 柳舜卿觉得,此刻的裴少成,跟他在任何时候见过的裴少成都不一样。他的容貌,突然在这一刻达到了一种极盛极艳的状态,满是耀眼的光彩。 裴少成本来就很美,他一直都知道。但此刻,他的美与他的气势合二为一,显得如此相得益彰。也只有到了此刻,他才真正成为锋芒毕露、真实自然的他,所以,那种充满了攻击力的美便毫无遮掩地倾泻而出,夺人眼目。 对面跪着的人中当先站起来的,是一位衣饰华贵的中年人,裴少成上前两步抓住那人手臂,轻唤一声:“叔父!” 裴宁也冲那人施礼道:“见过梁王殿下!” 吟松终于彻底反应过来了,他一把抓住柳舜卿的手臂,眼眶通红,抖着声音努力喊:“……少爷……少爷……你……你……” 他通红着脸,面目狰狞,仿佛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气,出来的声音却像气音一样小。 柳舜卿知道吟松想问什么,他红着眼疯狂摇头,不停地摇头,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连一点点一丝丝都不知道!! 他狠狠掐了自己的掌心,剧痛袭来,努力提醒他,这一切并不是梦境。 他被骗了!他们都被骗了!! 当今天下,能被称为皇上、称为万岁的,除了京城里那位中年皇帝,便只有……只有…… 所以,裴少成,他就是那位前太子遗孤!是叛军首领!!也是叛军拥立的新皇帝!!! 或者,也许,从此不该再叫他裴少成,而应该叫他……韩少成!! 不不,不对,还是不对,皇帝的名讳,岂是草民可以随便叫的?所以,从此,他更应该称他为……皇上? 不对!仍然不对!称他为皇上,意味着自己也投降了叛军,成为了叛军…… 可是,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家人…… 是了,父亲……柳舜卿的父亲,平阳侯爷,掌管着禁军,负责皇城戍卫,手握京城所有人的命脉…… 所以……所以,这就是他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柳舜卿缓缓抬头,前面那人已经跟他的大臣、他的将军们叙礼完毕,正要起驾进城。 看着那道宽阔的背影,柳舜卿想起了寒柘寺的外袍,想起了国子监的夜灯,他不相信,他真的无法相信,那一切竟都是假的?他抖着声音,低低唤了一声:“少成……” 前面的脚步微微一顿,但也只是很小很小的那么一顿,之后,那道挺拔的背影便目不斜视地继续朝前走去。 跟在那人身后的阿全轻抬眼皮,朝他投来一瞥,目光冷冷的,淡淡的。 第62章 有旁的人一愣之后冲柳舜卿发出一声断喝:“大胆……” 裴宁立刻上前一步,抬手做了个微微下压的动作,示意那人稍安勿躁。 随后,他朝身后招了招手,立刻便有四名训练有素的武士走上前来,想来是在路上早就安排好了的。四个人架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押着柳舜卿和吟松,跟那人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 吟松急了,朝着韩少成越走越远的背影大喊:“裴少成,你个王八蛋!” 他的喊声骂声在那人身上没有引起丝毫波澜,旁边的武士却毫不犹豫,甩手就是两个耳光“啪啪”扇在吟松脸上,殷红的血丝立刻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吟松还要跳脚挣扎,柳舜卿慌忙挣开一只手按住他,哑着喉咙低低哀求:“吟松,不要……不要这样,求你……在这里,我只有你了。” 吟松立刻安静下来。 半晌,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咧着满是鲜血的嘴巴,“呜呜”地哭了起来。 柳舜卿眼眶通红,脸色煞白,可他没有哭,连哪怕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这样的蠢人,有什么资格可以哭? 因为他的弱智、愚蠢、轻信,他害了吟松,害了父亲,害了所有家人,也害了他自己。 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脸哭?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小少爷实惨 第0033章 失控 韩少成没有食言。柳舜卿今晚确实有了自己的专属大床。 如果忽略门口虎视眈眈的侍卫,这房间称得上舒适宽敞。虽然比不上柳舜卿在平阳侯府的房间,却比韩少成在裴府的那间卧房要好得多。 吟松的房间就在隔壁,也算为他们提供了一点便利。 饭菜送进来摆上桌,柳舜卿瞟了一眼,色香味俱佳,摆盘也很讲究,果然有些皇家派头。 送饭的人才一出门,吟松立刻上来拦住柳舜卿道:“少爷,你不能吃!等我吃过没事了你再吃。” 柳舜卿抬眼勾了一下唇角,眼里是淡淡的漠然和无奈:“傻吟松……他费这么大劲把我骗来这里,难道就为了毒死我?” “……是哦……”吟松讪讪后退,可脸上仍是愤恨难平,“可是,姓裴的让人送来的东西,我看着就觉得恶心!” 柳舜卿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那人应该并不姓裴,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裴少成……” “……少爷……”吟松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换成是他,他也无法接受这般残酷的欺骗。 顿了一会儿,柳舜卿盯着他高高肿起的面颊又道:“你以后提到他,要小心一点,客气一点,我不想再看到你受苦。” 吟松的眼泪又不受控地掉了下来:“……我这点苦算什么,少爷你……你才是真的苦……” 柳舜卿轻叹一声,垂眼道:“我是咎由自取,是活该,你……还有父亲、母亲和祖母……你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吟松抬起衣袖狠狠抹了一把泪,硬起声音道:“少爷,你别说这些了。我吟松生生死死,总归都是你的人,有什么我都愿意为你担着。现下,我们总要先想个法子,让老爷来救咱们!” 柳舜卿无奈笑了笑,淡声道:“先吃饭吧。” 让柳君泽生气、着急、慌神、阵脚大乱,正合了对方心意。就算他们俩自己不想法子,对方也会想法子让那边知道的。 “这些东西,咱们当真要吃么?”吟松很是犹疑。此刻,他对跟那人有关的一切,全都揣着最大的恶意和警惕。 “吃吧。不吃饭,怎么有力气想办法?又怎么可能逃走?无论如何,总要先活下去吧。” 说完,柳舜卿率先在餐桌边坐好,伸了筷子去夹菜。 吟松抬眼盯着自家少爷,眼眶又是一红。 今天,不光那姓裴的,不,姓韩的让他感到陌生,连自家少爷也像变了一个人。 以前,他从没见过柳舜卿这样一副沉着冷静又面如死灰的样子。仿佛一夕之间,那个懵懂天真的少年便突然长大了。 餐桌还没收拾,门口突然进来两个侍卫,过来请吟松出去。 吟松梗着脖子不肯走,怒道:“干什么?我就是死也要跟我家少爷在一块儿!” 侍卫面容冷冰冰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不需要死。皇上要问柳少爷话,请你暂时回避。” 柳舜卿怕吟松吃亏,劝他道:“你先跟他们出去吧,问几句话而已,不会有事的。” 吟松想想也有道理,便不再挣扎,乖乖跟着侍卫出去了。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柳舜卿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他以为心早已经死了,不会再跳动了,原来竟还活着啊。 门开了,柳舜卿垂眼站在桌边。他不知道在这种状况下,自己该摆出怎样一副表情,便什么表情也没有,只静静等着。 没有想象中的前呼后拥,只有一个人进来,关上门,脚步朝着餐桌边走来。 柳舜卿双拳下意识握紧,全身肌肉都绷到了极致。 “很好,饭都吃了。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乖。”冷淡的嗓音在耳旁响起,柳舜卿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清了来人。 对方身穿明黄色龙袍,比早上那会儿还要熠熠生辉。 裴少成被他一双黑黢黢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微微蹙眉道:“怎么?不认识了?” 第63章 柳舜卿确实有些不认识了。 之前,他不停在心里给自己洗脑,韩少成不是裴少成,不是那个惹他惊艳、让他动心、令他沦陷的人,他根本不认识他…… 此刻,他发现,其实根本用不着洗脑。这个人,从衣着,到气质,再到眼神,全都变了。他的确不是他原来认识的那个人,不是那个表面总是端着、内里却很柔软的谦谦君子。 他全身上下,都是一股由内而外的王霸之气!是柳舜卿从来都不熟悉、也不喜欢的那种气息。 像是等不耐烦了,裴少成又问:“你就没什么话想问我么?” 他的声音沉着平稳,里面没有包含丝毫的心虚和愧疚。 是啊,聪明人骗傻子,天经地义,有什么可愧疚的呢?傻子要有傻子的自觉,既然是傻子,就别怪人家骗你。 柳舜卿无意识地咳了几声,努力让滞涩的嗓音变得平顺如常:“启禀皇上,草民的确有一事不甚明白,想要请教皇上。” 他拱手弯腰,语气平静,态度恭谨。 既然在这里他是皇帝,那便称他为皇帝罢。 柳舜卿并没有出仕为官,也不曾宣誓要效忠于谁。谁是皇帝,他并不关心。天下可以有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个皇帝,在他们的地盘,柳舜卿都可以称他们为皇帝。 韩少成的气息却陡然变得粗重:“你果然如他们所说,是懦夫脓包墙头草!竟然连一点气节都不顾么?就这样轻而易举背叛君父,你不觉得羞耻么?” 柳舜卿不觉怔了怔。他及时改口,是为了让对方顺心顺意,方便之后的谈话。可是,怎么反倒将人激怒了呢? 他只好耐心解释:“天下地盘那么多,谁占了,谁就可以为王为帝,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原本也不在于谁承认还是不承认。我本闲人一个,在哪位君王的地盘上,便尊哪位一声皇上,自问这也没什么错处。何况……正如您的手下所说,您出身正统……” 韩少成冷冷打断他:“巧言令色!你倒是很能自洽!” 柳舜卿干脆闭口沉默不语,他要等韩少成冷静下来。 片刻后,对面的脸色和气息似乎变得平稳了一些。柳舜卿再度开口:“皇上,您刚刚问草民是否有问题,草民现下可以问了么?” 韩少成沉默一瞬,寒声道:“问吧!” “草民不明白,以您手下梁王的实力,已经势如破竹;裴宁将军又带来了大批精锐部队,更是如虎添翼。我父亲……平阳侯掌握的禁军虽然实力强劲,但孤军守城,天长日久,必将难以为继。您原本可以凭实力赢得这场战争,又何必……何必大费周章弄一个人质在手上,平白堕了您的威名?” 柳舜卿并不指望韩少成因为他几句话就能把他和吟松放了,但他还是要努力争一争,万一呢? 同时,他也是真心想不明白。 韩少成在京城蛰伏那么久,想来早已做好了合纵连横、里应外合的万全准备,有没有他这个人质,真的无关宏旨。他何必还要白白浪费那么多精力来骗他?而且,还是用那样一种方式……他都不嫌恶心么? 韩少成安静了片刻,再抬眼时,唇角带了一抹戏谑:“人质……是啊,我有的是实力,何必还要花心思在一个人质身上?” 柳舜卿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的确,你原本并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只是……是你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招惹我、往我面前送,这么蠢的东西,不骗白不骗……” 说这话时,韩少成死死盯着柳舜卿的双眸。他期望能从对方眼中看到怎样的反应,其实连他自己也没想明白。 然而,柳舜卿并没有什么反应,他眼中依旧平静无波:“我承认,我是很蠢。可是,您的名声您的时间难道不是比什么都宝贵么?您浪费那么多在我这个蠢人身上,我觉得并不明智。” 柳舜卿真心希望韩少成能意识到,他其实出了个十分无用的昏招,最好能及时纠正。 韩少成的脸色却比之前更加寒凉,眸色也越发幽暗黑沉:“只为打败禁军,便大费周章弄一个人质过来,的确不值。但如果我说,我要报害父之仇、夺母之恨,单单就是要让他柳君泽断子绝孙、羞愤痛悔呢?” 柳舜卿脚下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手掌下意识划过餐桌,将一只瓷杯打翻,碎片溅了一地。 害父之仇……他可以理解。毕竟柳君泽跟在当今皇帝身边,掌管禁军,深得信任。那么,十七年前,他必然跟前太子是敌对的,他们之间有什么仇怨,都是应该的。 可是,夺母之恨……那是什么东西?夺什么母?夺谁的母?谁又是那个母? 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脸色,韩少成满意了,他扬起唇角,那笑容甚至带了几分狰狞。 “你在平阳侯府金尊玉贵、顺风顺水地长大。身边有祖母、父亲、母亲疼爱你,照顾你。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你那狼心狗肺的父亲背叛最好的朋友,抢夺别人的妻子、母亲,才为你挣来的?” 柳舜卿疯狂摇头:“你胡说!谁是别人的妻子、母亲?我父亲从来没有抢过那种东西!他从没有抢过别人任何东西!他跟你不一样!他是真君子!” “真君子?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伪君子么?”韩少成眸光冷冷的,唇角却越发高高地翘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第64章 “难道不是么?你就是伪君子!卑鄙小人!骗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柳舜卿怒骂出声,情绪彻底失去控制。 他再也装不出平静,做不到从容。这个人,他狠狠欺骗了他还不够,还要来污蔑他的父亲,抹黑他最在乎的家人! 韩少成静静欣赏着柳舜卿脸上的神色,他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开:“你真的想知道那位被抢的母亲是谁么?其实你心里已经猜到了吧?” “滚!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这个骗子,你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我才不要听你胡说八道!你快点给我滚!滚啊!!”柳舜卿变得歇斯底里,不假思索地开始动手推搡韩少成。 他希望这个人赶紧离开,永远消失!他不想再从他嘴里听到哪怕一个字! 韩少成当然不会如他的意。他伸出双手牢牢钳制住柳舜卿的双腕,力气大的惊人。 控制住对方之后,他牢牢盯住眼前慌乱失措的双眸,狞笑着说出了那番令柳舜卿心胆俱裂的话: “你猜对了!你父亲抢走的,正是我的亲生母亲、前太子妃许氏!如今,她的身份是平阳侯府柳侯爷唯一的正室夫人,也就是你称为母亲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啊啊啊……太恶心了!让我去死!” 第0034章 虚惊 趁柳舜卿失魂落魄的当口,韩少成强按着他讲完了那段不算长也不算复杂的故事。 几十年前,当前太子韩洵还只是个普通皇子的时候,柳君泽是他童年时代最好的玩伴、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 情窦初开的年纪,两位少年同时暗暗喜欢上了许家小姐。 韩洵被立为太子后,先皇体察到儿子的心意,也因为许家家世足够显赫,许氏被择为太子妃,二人顺利完婚,并诞下皇孙韩少成。当然,那时的他并不叫这个名字,只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乳名。 天有不测风云,转过年,先皇得急病去世,他的一位异母兄弟韩钧趁机发动叛乱。 在双方争夺最为胶着的紧要关头,柳君泽倒向韩钧,前太子韩洵一败涂地。韩钧夺走了原本属于侄儿的皇位,成为当今皇帝。 而柳君泽之所以背叛好友,只为了得到他心仪已久的太子妃许氏。 因为柳君泽在这次宫廷政变中立了大功,当今皇帝留了许氏一条性命,将这位前太子妃暗中赐给柳君泽,从此隐姓埋名,成为柳府的夫人。 暗中效忠韩洵的裴宁,在前太子满门被杀前,偷偷带走了不满两岁的韩少成,藏匿在边关,以自己儿子的身份将他养大。 韩少成这十七年来,活着便只有一个信念,替父报仇,夺回皇位。如今,他的目标已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柳舜卿脸色呆呆的,看上去不再愤怒,也没有悲伤。 他不管他们这些人有什么前尘旧怨、是非恩仇,他只知道,这一切太恶心了!实在太恶心了! 韩少成为了报仇,居然……居然对自己的…… 一想到那个词汇,想到他们之间的实际关系,一股生理性的反胃便持续上涌。他压了又压,胃里的翻腾一直搅到了心口……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意识里已经足够恶心,他不想把身处的实际环境也弄得那么恶心。 他一生爱美,一心向美,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存在,竟是这世间最大的丑恶。而他还以这样的丑恶之身,行了更为丑恶的事…… 信念彻底崩塌,他构建了十七年的世界霎时间灰飞烟灭。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死!必须去死!只能去死!这样恶心的活着,不如去死!死了也不见得干净,但至少死了,他不会再感到痛苦。 他自问没做过什么坏事,犯过什么大错,更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他只是有些愚蠢,有些轻信,有些不懂如何识人,怎么竟要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柳舜卿在茫然中思索良久,但他知道,他不可能找得到答案。 他便转而去思考,怎样的死法,才不会被阻拦,才更容易实现。 已经是一个恶心的出身、恶心的存在,他不想再做一个恶心的工具人,成为一方威胁另一方的筹码。所以,不光要死,还要尽快! 韩少成一直紧盯着柳舜卿的双眸,亲眼看着里面的情绪从巨浪翻涌到形如死灰再到此刻的诡谲莫测,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想死?”他重新掐住对方双肩,笑容彻底收敛,声音变得狠厉。 柳舜卿毫无畏惧地回视对方,眼神冰冷淡漠,那是韩少成从来没有从柳舜卿眼里看到过的情绪。 他静静盯着那双眸子看了很久,肯定道:“你的确想死。为什么?” 柳舜卿忍不住勾了一下唇角。为什么?居然问他为什么?这人是已经恶心到意识不到自己有多恶心了么? 韩少成垂眼思索片刻,抬头问:“你以为……我们是兄弟?” 柳舜卿浑身一震,身体忍不住开始剧烈颤抖。 他居然敢……他竟然能……把那个词就这样轻易说出口?他难道忘了他曾经对自己做过什么? 韩少成很愿意继续狠狠折磨柳君泽的独生爱子,但没想让他死。 所以,他嗤笑道:“你想多了。如今这位柳夫人进侯府的时候,你已经出生了。你生母因难产而死。所以,你并非她亲生,跟我也扯不上什么关系。” 第65章 柳舜卿双眼大大睁着,呆呆盯着韩少成。他已经彻底捉摸不透这个人的意图,也不明白他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更不知他说的话,还有几分可信…… “信不信由你。其实,你只要好好回想一番,便能想明白她到底是不是你生母。你天性敏锐,我不信你察觉不到其中的蛛丝马迹。”韩少成语气很淡,是一副全然无所谓的态度。 柳舜卿却真的忍不住开始思考。 韩少成的目标是成为皇帝,成为天下所有人的君父。这样的人,除了实力足够,名声也不能太差。 所以,如果明知是兄弟,他应该不会…… 蓄个男宠,无伤大雅;兄弟乱?伦,却是大罪。报复的方式有千千万万种,他没必要选这种伤敌一千、自损一千的招数。 还有母亲……母亲许氏……那个总是端庄得体、温雅大方,却极少情绪外露的母亲…… 很小的时候,他总跟崔明逸炫耀,说他娘亲是天下最温柔和善的娘亲。 其他小孩做错了事,他们的娘亲会责骂甚至体罚;可他犯了错,母亲只会温言相劝,从没有骂过他一句。 小时候,他总在崔明逸挨了戒尺之后,不解地问他:“你娘亲对你那么凶,你不恨她么?”崔明逸总揉着掌心跟他认真解释:“娘亲罚我是为我好。” 小小的他无法理解,挨戒尺明明很痛,怎么反而是为他好?难道他从不骂人、更不会打人的娘亲反而不是为他好么?既然那样是好的对的,他的娘亲为什么从不会那么做呢? 如今,他总算明白了。她不是不肯管他,不想罚他,只是没有立场,也没有身份…… 父亲忙于国事,祖母溺爱疼宠,母亲从不责罚……所以,他长成了如今这样一副随心所欲、没心没肺的模样。 没有母亲罚他,所以,这个残酷的世界狠狠罚了他。 柳舜卿从先前深深的耻辱和自弃中缓过来,却又陷入巨大的悲伤。 原来,看似万千宠爱集一身的他,竟是个从小就没有娘的孩子;原来,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来自母亲的哪怕一丝丝疼爱。 如今,他没有慈爱的母亲,却有一个满身罪孽欠了债的父亲,他要为父亲曾经的错误付出代价,承担后果…… 韩少成的报复师出有名,来势汹汹,他无话可说。 看着柳舜卿的脸色逐渐恢复平静,韩少成抬起下巴,垂眼看着他道:“现在,你还有问题么?” “回皇上话,草民没有了。”柳舜卿答得诚心实意,毕恭毕敬。 韩少成蹙眉:“一个罪臣之子,谁许你说话这样阴阳怪气?” 柳舜卿抬眉不解:“皇上恕罪。草民不知刚刚哪句话说得不对,还请皇上赐教。” 韩少成烦躁地提高了声音:“你别叫我皇上!” “那……”这下,柳舜卿彻底迷糊了。你想当皇帝,实际上也当了,得位也算名正言顺,如今却又不让人叫…… “那草民该如何称呼您?” “什么都别叫!”韩少成怒道,“你一个叛徒、罪臣之子,有什么资格叫我皇上?你们柳家认可的皇帝,如今还住在京城里,你要叫就叫他去,少来烦我!” 柳舜卿抿了抿嘴唇,只好默默忍耐不再出声。 他倒是很想叫京城里那位呢,问题是你肯放我回去么?自古都说天威难测,大概就是遇到了这种蛮不讲理的情况罢。 顿了顿,韩少成叫人进来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杯盘碗碟,又在屋里掌起烛火。柳舜卿这才意识到,一番纠缠,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等伺候的下人退出去,韩少成冲柳舜卿扬了扬下巴:“过来,替我更衣。” “……什么?”柳舜卿以为自己听错了。 “听不懂么?我叫你过来替我更衣。今晚我要歇在这儿,懂了么?” 柳舜卿震惊抬眼,以一种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盯着韩少成,身体仍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韩少成起身走过来,一把将人拉进怀里,狠狠箍住面前细窄的腰身,冷声道:“你装什么装?那晚在客栈,是谁亲口说过,心悦我,愿意委身于我?” 柳舜卿抬手去推面前的胸膛,力气太小,没能推开。 他偏头看向房间空着的一侧,声音也跟着冷了下去:“您大概弄错了。我是说过这话没错,但这话,是对我国子监的同窗学友裴少成公子说的,并不是对您说的。” “事到如今,你休想抵赖!你以为偷换概念,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偷换概念的是你不是我!请问您是姓裴么?是裴宁将军亲生的长公子么?是一心向学,想要参加科举、报效当今皇上的国子监监生么?” 韩少成勃然大怒,一把推开柳舜卿:“滚!一个男宠而已,你当我很稀罕?” “不敢。所以,既然不稀罕,您又何必?”柳舜卿本该忍气吞声,趁机躲过这场尴尬。可是,被人当作男宠的耻辱,让他实难咽下这口气。 韩少成笑得冷淡而邪恶:“你忘了么?我说过,我要让柳君泽断子绝孙,还要让他受到最大的羞辱。所以,他的独生儿子,注定只能做我的男宠!这理由还不够充分么?” 柳舜卿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他心里清楚,韩少成没在开玩笑,他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也一定会这么去做。不激怒对方,才是最明智最合理的选择。 第66章 所以,他重新变得低眉顺眼,恭声道:“这种事,讲究两情相悦,你情我愿,以您如今尊贵无比的身份,定然不愿强人所难吧?” 韩少成眯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勾唇冷笑:“我强人所难?真是笑话!凭你,也配跟我谈两情相悦?你不过是个男宠,是男宠就该有男宠的自觉。今儿我没什么兴致跟你纠缠,下回,你最好自觉一点。” 说完,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跟兄弟那什么比起来,当个男宠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果然什么事都怕比。” 韩少成:“既然能接受,那今晚……” 柳舜卿:“……请您圆润地离开。” 第0035章 仇人 “他放屁!绝对不可能!”一贯斯文的吟松忍不住破口大骂,情绪比刚才听到往事的柳舜卿还要激动,“咱们侯爷绝不是那种人!他这是在挑拨你们父子关系,为自己的卑鄙无耻找借口!” 柳舜卿静静坐着,等吟松发泄完了情绪,他才缓声问:“那你觉得,夫人对我……像亲生的母亲么?” “怎么不像?夫人的脾性最是和气,她从不发火,从不骂人,每日除了潜心念佛,什么时候较真管过咱们的闲事……了?”吟松下意识吞了一下口水,突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是啊,每逢柳舜卿淘气胡闹,柳夫人总是出来象征性地规劝几句,语气温和,面色平静,她何曾当真用心着力地管教过这个儿子? 谁家的正室夫人、亲生母亲,是这样对待自己唯一的嫡子的? 那么温和,那么宽容,那么客气,就好像……就好像那些事,原本便与她无关…… 两人一起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吟松执拗道:“反正,我不管夫人是什么秉性、什么来历,我只知道,咱们侯爷最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他绝不可能做出姓韩的说的那些事!” “不管父亲当初有没有背叛朋友、到底有什么苦衷或不为人知的缘由,但他跟前太子立场对立,却是一定的。所以,我跟那人之间,的确有世仇,这一点毫无疑问。所以……他欺骗我,利用我,我也着实无话可说。” 柳舜卿黯然垂眼,语气淡漠。 想想就很可笑啊……人家只不过是来寻仇的,自己却急吼吼奉上了全部真心,何其痴傻,何其愚蠢! “呸!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了他们家的,他有本事就找本人讨债去。无端报复在无辜的人身上,算什么本事?”吟松心里眼里只有一个柳舜卿,凡是对柳舜卿不利的,便都是没理的。 柳舜卿忍不住笑了:“吟松,你说话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你没听过,父仇子报、父债子偿么?身为儿子,本来就该替父亲承担这些。所以,他替他的父亲报仇,我替我的父亲还债,很公平。” “少爷,你的意思……该不会就这么原谅他了吧?” “原谅?谈不上吧。”柳舜卿苦笑了一下,“原谅,是指他犯了错,我宽恕他。可是,站在他的立场上,他做了他原本想做的事、该做的事,他没有犯什么错,也并不需要谁的原谅。” 吟松瞬间就不爽了:“他没错,难道还是咱们错了不成?” “的确,是我错了。我错在识人不明,认人不清,头脑简单,行事愚蠢……栽了这么大跟头,也是我咎由自取。” “……少爷……你别这样说……” “我没关系,你也不必难过。认识错误,才是改正错误的第一步。所以,认清现实,认清了这个人,从今以后,我便不会再犯错。至少在他这里,我不会再错了。这也算一件好事,不是么?”柳舜卿笑了笑,脸上是一种释然的轻松。 吟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是了……你以后绝对不能再轻易相信他……” “没错。只要牢牢记住他是仇人,是一个伺机报复、随时都可能伤害我的仇人,那便不会再轻易上当了。” 门口一直有侍卫把守,但屋里无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从不见他们进来干涉。 柳舜卿猜,韩少成或许并没有彻底限制他的自由。 在屋里憋了两天后,他决定出门试试。 主仆二人穿戴整齐,目不斜视地踏出房门,心里其实都极度紧张。 柳舜卿还记得刚来那天落在吟松脸上的巴掌,那样沉重有力、毫不留情,殷红的血迹让柳舜卿至今想起来心口仍在发紧。 他从来没挨过打,也没受过肢体上的苦,实在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番滋味,也丝毫不想知道。 还好,在他们走出几步之后,两个侍卫便不急不缓地跟了上来,以同样的步伐和节奏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身后。 看起来,只要保证他们在可控范围内,没有做什么不合对方要求的事,侍卫似乎并没有打算干涉的意思。 走出这方小院,外面是一片颇为精致的花园,虽然这个时节已经没有多少花可供观赏,但景色依旧宜人。 花园里静悄悄的,只远远能看到个别园丁和侍卫。看起来,柳舜卿住的这方小院,跟别处是单独隔开的。 走完花园里曲曲弯弯的小径,便能看到前方主宅的高大墙壁和屋檐,两个侍卫突然拉近了距离,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柳舜卿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 穿过回廊,眼前的院子里突然多了许多武士和络绎往来的官员。看起来,这里才是真正接近新任皇帝处理政务的所在。 第67章 他在回廊下站定,瞧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发呆。那边偶尔也有人远远投来几眼,又匆匆离去。 站了一会儿,他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进了院子。那人也一眼看见了他,先是一愣,继而转身拔腿便走,脚步快得离谱,像是在躲避什么豺狼虎豹。 柳舜卿不假思索,扬声便喊:“吕质文!” 吕质文背影一顿,脚步慢了下来。像是犹豫斗争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般缓缓转过身,朝着柳舜卿走来。 柳舜卿目不转睛地盯着吕质文,待对方走近,拱拱手淡笑道:“久违了,吕公子。故人重逢,怎的不打声招呼就要走?” 吕质文别扭地偏过头移开眼,只跟着拱了拱手,什么都没说。 柳舜卿勾了勾唇角,又说:“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实乃人生大幸。不知吕公子方不方便去在下的住处盘桓片刻,一起叙叙旧?” 吕质文抬眼看了他身后的侍卫一眼,迟疑一瞬,点头道:“好啊,方便。” 一路上,吕质文面色凝重,如临大敌,柳舜卿在旁边瞧着,心里只觉得好笑。 等进了屋,吕质文认认真真打量了一番柳舜卿的住处,脸上的神情才略略放松下来。 自见面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语气里竟是带了些许欣慰:“他给你安排的住处,倒还像样。” 柳舜卿微微抬眼,面露诧异:“怎么,这边给吕公子安排的住处不合你心意么?” 吕质文苦笑着摆摆手道:“没有。我的住处自然远没你这里好,但我在意的也不是这个。于我而言,住哪里都一样,我并不在乎。” 柳舜卿越发觉得奇怪了:“那你在意的是什么?” 吕质文呆了一瞬,涨红了脸道:“我……没什么。这里的饭食,你还吃得惯么?” 一贯对柳舜卿出言不逊、冷嘲热讽的吕质文居然认真关心起他的饮食起居,这实在太令人匪夷所思。 柳舜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吕质文表情一呆,下意识反问。 想了想,他突然明白过来柳舜卿问得是什么,顿时涨红了脸急道:“我当然不知道!” 见柳舜卿仍不开口,吕质文摆正姿势面对柳舜卿,苦笑着辩白:“我怎么可能知道?像我这种脸上藏不住事、心里藏不住话的性子,你觉得他有可能事先让我知道么?” 这倒是真的。 虽说吕质文一直紧密追随着韩少成,但以他的性子,的确藏不住多少事。以那人缜密的心思,还有这件事的重要程度,吕质文应该是没资格提前知道的。 “那你当初为什么唯他马首是瞻?如今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柳舜卿必须弄清楚所有疑点,他不容许自己再犯下轻信他人的错误。 “是我父亲……他一直都是这边的人。当初进国子监的时候,父亲便嘱咐我主动跟他交好,要处处以他为楷模。我只当父亲是惜才爱才,我本身恰好也很佩服他,所以……直到近日,父亲偷偷携全家离开京城前往这里,我才知道真相。” “那……谢樵行、陆知远,他们也都是吧?” 柳舜卿突然想起在裴府门口欲言又止的陆知远,心口止不住微微一痛。那位大概才是真正知情的,可惜,相交一场,他并没能赢得对方的同情。 “是……国子监和京里,远不止这些人……”吕质文缓缓点了点头。既然柳舜卿人都在这里了,这些也就算不得什么秘密了。 “既然你事先并不知情,刚刚看到我,为何一脸心虚?”柳舜卿忍不住又想逗吕质文,想看这人生气嘴硬的模样。如今想来,即便是当初跟吕质文斗气耍嘴皮子的时光,都是那么遥不可追。 这次,吕质文却没生气,甚至也没反驳:“因为……我并不赞同他这种做法。而且,当初他生病了还在惦记你的消息,也是我传给你的。如今想来,我是平白被他利用了……” 柳舜卿沉默了一会儿,用气音轻轻笑了一声:“这不怪你。是他心思太深沉,手段太高明,你如何能是对手?” 吕质文慌乱地朝门口看了一眼,低声道:“舜卿慎言。‘对手’这种用词,岂能随便出口?我如今是他的臣属,是真心敬服他、追随他。我唯一不赞同他的,也只有你这件事。” 柳舜卿忍不住笑道:“你敬服他、追随他,是他的臣属,自然不能乱说话。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是他的仇人之子,如今也算是他直接的仇人了,又有什么话是我不能说的?” 吕质文抬眼,眼神犹疑,声音也变得极其缓慢、极其滞涩:“你们……当真只是仇人?难道,就没有……就没有过哪怕一点点真心?” 柳舜卿顿时笑了,笑得很大声,笑得肚子发痛,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吕质文,你怎么能比我还天真?你不能这样……真不能这样……你再这样下去,以后可是要吃大亏的……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吕质文:“……讲真,你这样,我有点害怕……” 第0036章 胁迫 这批新从京城过来的人现在住的,是原来的舒州知州衙署所在地,这里已暂时升格为新皇帝的临时办公处所。 柳舜卿带着吟松、身后缀了两个影子一样的侍卫,把这片院子里里外外都走了个遍。 他试探之后发现,只要不试图逃走,他甚至能去大门口经过的货郎担子上买些小玩意儿。说起来,韩少成给他的自由还真不少。 第68章 当然,之所以能给他这么多自由,也是因为自信他们根本没可能逃走。两个侍卫明显身负武功,跟得也很紧。就凭柳舜卿和吟松,连对方一根小指头都打不过。 自那日见面之后,吕质文得空便会过来找柳舜卿叙旧,也算为他百无聊赖的日子添了少许趣味。 吕质文既是昔日同门,也是这偌大院落里唯一真心同情他们的人。在这种时间、这种地点,已是难得的安慰。 有一天,吕质文跟柳舜卿提起:“知远也过来了。他见了我,还问起你的近况。下次我来看你的时候,要不要把他也叫上?大家一起热闹些。” 吕质文还记得,柳舜卿原本是最喜欢新鲜、热闹的一个人。 没想到他轻轻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决:“不要。你不要叫陆知远过来,我没兴趣见他,也没兴趣见别人。” “好。我不叫他便是了。”吕质文轻叹一口气,突然犹疑起来,“舜卿……我时常过来,会不会也令你感到心烦?” 他刚刚的确看出,柳舜卿对那个提议颇有些烦躁。他明明记得,以前柳舜卿跟陆知远关系还不错,至少比跟他要好得多。 “不会。你是这个院子、甚至这个城里,除吟松之外,我唯一想看见的人。”柳舜卿说得很郑重,也很真诚。 他以前只觉得吕质文毒舌嘴欠,对他的人品倒从来没有什么疑问。经过这么一场事,他连毒舌都不毒了,还有什么让他不满意的呢? 听了他的话,吕质文并没有显出如何高兴的神色,反而有些讷讷的,脸色变得通红。 柳舜卿并没在意。 他印象中的吕质文,一贯就是这么一副别别扭扭的性子。针锋相对的时候牙尖嘴利、口齿伶俐,一旦朝他说句好话或者给点好颜色,他便显出呆呆笨笨、手足无措的样子,像个天生的炸毛猫。 等傍晚时分吕质文告辞离开,柳舜卿以为这一天的日程行将结束,没想到韩少成居然来了。 依旧是一个人进屋,没让侍从陪着。他进来之前,吟松便被请了出去。 这次,柳舜卿已经不再紧张失措,无所适从,他甚至还能分出心思来观察对方,发现韩少成眼窝乌青,下巴也变尖了。 看来,这位新皇帝的国事很繁忙,也很难料理。 等人在椅子上坐定,柳舜卿想了想,还是拱手弯腰行了礼:“见过皇上。” 跪是不可能跪的。他并没有真心臣服对方,他们之间是仇人关系。但是,他天生也不喜欢剑拔弩张的气氛。所以,随便意思一下,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韩少成黑沉沉的眸子朝他看过来,半晌才出声:“听说,你近来跟吕质文过从甚密?” 柳舜卿垂眼道:“不过是昔日同窗一起聊聊天、叙叙话,谈不上有多密。”他心底微凉,担心自己可能给吕质文带去了麻烦。 果然,韩少成又是标志性的冷笑:“他是你在这城里唯一想见的人,这关系还不够密么?” 果然有人在监听,也有人及时上报。柳舜卿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有点替吕质文担心。 “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与质文无关。” 韩少成眯了眯眼,眼神变得有些危险:“你在回护他?以前有传言说你荤素不忌,看来,你还真是饥不择食!” 柳舜卿双拳攥紧,心尖开始发抖,唇角却是带着笑的:“是啊,我当然饥不择食。否则,当初又怎么可能跟你有些什么?” 韩少成“呼”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一阵狂风一样卷到柳舜卿面前,一把将他钳住,狠声道:“很好!既然你自己承认了,那今天我就让你吃个饱!” 说完,便托着后背将柳舜卿往床边推去。 柳舜卿唇角仍带着笑,他眼里波光流转,紧紧盯着对方双眸道:“抱歉啊,我虽然饥不择食,但是……你这样的,我却当真没什么胃口。” 他多少了解韩少成,或者说了解一些自视甚高的上位者。这样的人,最受不得来自别人的侮辱和轻视。被他这样说了,对方必然会放开他。 可是,这次他料错了。 韩少成并没有放开他,表情却变得越发凶狠:“你以为你一个男宠,还有资格谈什么胃口?今晚,你别想再逃脱!” 床铺已近在咫尺,柳舜卿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挣开。 他停止挣扎,安静了片刻,抬眸轻声问:“你是要强迫我么?” 韩少成不答反问:“你是觉得,我给你的自由太多了么?” 柳舜卿没说话。裴少成又问:“还是说,你其实并不喜欢到处晃悠,只喜欢留在这一方小屋里落个清静?” 柳舜卿听懂了,他在威胁他。如果不听话,他会剥夺他更多的自由。 那些自由对柳舜卿而言很重要,他不想失去。 虽然很难,但那是他逃离这里的唯一机会。他不想放弃,也并没有放弃。每天里里外外四处游荡,并非没有目的。 柳舜卿决定屈服。反正又不是没睡过。剥离那些内在的欺骗、利用、伤害和仇恨,单就外表而言,韩少成依旧是他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只保持肉体关系,他并不亏。 于是,他缓缓抬手,解开了韩少成的腰带。韩少成的腰身明显比之前细了很多。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这是他为自己的野心付出的代价。 柳舜卿又抬手去解他领口的玉扣。韩少成的呼吸陡然变重,僵了一瞬之后,他狠狠埋头吻了下去,双手在柳舜卿后背、腰身变得凌乱不安。 第69章 …… 一场混乱之后,韩少成没有离开,他直接在柳舜卿屋里睡了。 大约劳心又劳力,实在累极了,他睡得很酣实,呼吸平稳而沉重。 柳舜卿点起烛火,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很久。 睡着的时候,这张脸上没有了心术权谋,盘桓算计,更没了那些宿仇旧怨,冷嘲热讽,就只是一张简简单单英俊干净的年轻面孔,任谁看了,都很难不心动。 要是就这样一直安安静静的睡着,该多好啊? 柳舜卿抬手摸上对方脖颈,手底下微微施了一点力,身边的人便轻轻蹙眉,脑袋轻轻转动了几下,小幅度调整了睡姿之后,继续酣睡不醒。 睡得可真香啊!柳舜卿忍不住勾唇笑了一下,收回作乱的手,也安安静静闭上眼躺回去。 早上韩少成醒来的时候,柳舜卿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餐桌边。 见他起身,柳舜卿抬眼瞥向他,声音冷冰冰不怀好意:“皇上心好大,一整晚宿在仇人屋里,就不怕我半夜起来掐死你么?” 韩少成披散着长发缓步走到桌边,拉起他一只白皙的手掌,放在眼皮子底下细细把玩欣赏,晨起的嗓音显得格外低哑动听:“就凭你?怕是连云少那样的小东西都弄不死吧!” 细细听起来,声音里竟还带着一丝笑意。看来昨晚睡眠充足,新皇帝心情不错。 柳舜卿下意识看了一眼缩在角落竹笼里安安静静的小兔子,才想起,云少这名字,他已有好些日子不曾叫过了。 趁着对方心情好,柳舜卿说出了在他心里盘桓一夜的话:“质文……其实很无辜,他对你是全心敬服、诚心归顺……” 笑意没有了,韩少成的声音重新变得冷厉严酷:“用不着你说,我当然知道!你对他倒是很有心啊,为了他,竟肯屈身俯就于人,看来……还真是天生自甘下贱!” 对韩少成嘴里说出来的难听话,柳舜卿已经免疫,他微微一笑,淡声道:“下不下贱的,只要皇上满意就好。” 韩少成托起柳舜卿的下巴在他脸上细细打量,唇角含了一丝冷酷的笑:“满意!怎会不满意呢?平阳侯独生嫡子,京城里容色最盛的贵公子,做区区一个男宠,自然是能胜任的。” 柳舜卿垂下眼睫,眼底的情绪被长长的睫毛掩盖。或者,此刻,他原本就没有什么情绪。 韩少成走到门口,脚步停下来,头却没回,只冷冷道:“今晚我还来。不相干的人,早点打发了。” 自那晚之后,韩少成便夜夜宿在柳舜卿房里。 吟松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他虽然机灵但还不够成熟的大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状况:“到底为什么啊?你们不是仇人么?他怎么又愿意……愿意跟你……” “傻吟松,正因为是仇人,他才会这样啊!”柳舜卿神色淡淡的,眼里带着几分倦怠和无奈。 “我不懂!这不应该是两情相悦的人才能做的事么?” “他觉得,只拿我当个人质来利用,这种程度的报复还远远不够。他要羞辱父亲,羞辱整个平阳侯府,所以,他如今是拿我当……当男宠,当妓子,你懂了么?” “什……什么?”吟松心胆俱裂,差点惊呼出声,“那你就这样让他得逞了?!” “你觉得我能反抗么?如果不从,他会剥夺我所有的自由,那我们可能就真的彻底没机会了。”顿了顿,柳舜卿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而且,大家都是男人,也谈不上谁占便宜谁吃亏。他长那么好看,不就是当初我想方设法想要结交的美人么?” 柳舜卿的笑,看上去轻松又无所谓。吟松只能闭紧嘴巴,默默无声。 是啊,只要不动真心,不过就是玩玩,跟谁不是玩? 说起来,自家少爷还算开窍晚的。京城里那些少爷,好多不都出入青楼妓馆,男的女的随意厮混?姓韩的无论出身还是样貌,都不算辱没了自家少爷。你当我是男宠,我还当你是男宠呢! 【作者有话说】 虐恋的正确打开方式:互相玩弄! 第0037章 出逃 柳舜卿住的小院外,花园里的树叶逐次变黄又缓缓落尽。转眼间,他和吟松被关进舒州府衙已有数月。 他曾问过吕质文,韩少成到底打算何时进攻京城。这种随时悬着心等待头上落下一刀的日子,实在很难熬。 吕质文却说,韩少成的目标是先拿下周边所有重要城池,对京城形成合围之势,最后再发动总攻。 这样也好。只要暂时不进攻京城,柳舜卿就无法发挥人质的作用。只要赶在最后的决战之前离开,他就不会成为父亲的掣肘。 这场战争,谁输输赢,他无法预知,更无法左右,他甚至都没有在心理上产生多么鲜明的立场,一切不过但凭天意。他只是不想成为其中一枚棋子,一件被人利用的工具。 于是,柳舜卿越发频繁地在府院内外徘徊游荡。大家以为他享惯了浮华热闹,耐不住深庭寂寞,其实,他是在寻找机会。 他知道,韩少成和裴宁成为叛军、将他拐带走的消息肯定早已在京城里传开。一定会有人来救他的。 门前又有拉着马车卖货的游商经过,柳舜卿揣着荷包走过去,温声问:“老板,有什么新鲜有趣的好东西么?” 带着大斗笠、留着一脸长胡须的货郎笑道:“有上好的寒蕊香,公子需要么?” 第70章 柳舜卿心中一震,缓缓朝那货郎看过去,在花白的眉毛和花白的胡须之间,他看见了崔明逸那双熟悉的桃花眼。 他想过有人会来救他,但万万没想到竟是崔明逸亲自前来。 对面的人又出声了:“这位公子,要看看货么?保证独家配方,不好不要钱!” 柳舜卿瞬间回神。崔明逸是在提醒他,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两个贴身侍卫。 他忙道:“好啊,拿出来看看呗。你可别蒙我啊,我见过的好货多了去了,什么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崔明逸递了一盒香片过来,柳舜卿缓缓打开,作势闻了闻。 香倒的确是好香,但绝无可能是寒蕊香。柳舜卿春天送给他的那点寒蕊香,怎么可能撑到现在? 但两个侍卫并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寒蕊香,是柳舜卿的独家秘方。两厢付钱找钱,柳舜卿收了香片,头也不回地往回走,身后响起马车一边走远、一边继续叫卖的声音。 其中一个侍卫犹豫一瞬,问:“柳公子,可否把您刚刚买的香片给在下过目?” 柳舜卿弯起星眸,淡笑道:“当然可以。你也对香片有研究么?” 那人尴尬地笑了一声,也不说话,只接过香片盒子上下左右仔细查看了一番,才还给柳舜卿。 以往柳舜卿也买过不少东西,侍卫们有时候会查,有时候又不查,柳舜卿摸不透其中到底有什么规律。 买了东西,柳舜卿并没有立刻回屋,而是跟平日一样,在回廊和花园里转了一大圈,才慢悠悠走回自己房间。 等屋里屋外都安静下来,柳舜卿从贴身的衣服前襟里翻出了叠成钱币大小的一方薄纸。 除了韩少成,没人敢碰柳舜卿穿在身上的贴身衣物;在所有人心目中,他是智力不高、胆气不足、心无城府的呆萌小少爷;这几个月来,他又表现得如此安分认命。 所以,侍卫们虽然对他有所防范,但不多。 他就这样顺利拿到了崔明逸用蝇头小楷写成的书信。 信里,崔明逸的计划简单而大胆。 他告诉柳舜卿,他暗中带了几位江湖高手和几匹骏马,七日后的寒衣节,是最佳行动时机,希望柳舜卿跟他约定合适的地点,在那晚趁夜逃走。 寒衣节的确是近期最好的时机。 韩少成白天要举行仪典为文武百官授衣,夜间要举行祭祀,为逝去的先辈和阵亡的将士们烧授寒衣,从早到晚都顾不上管他。 最最重要的是,为了方便百姓出城祭奠先人,寒衣节当晚,舒州城四下里的城门不会关闭。 柳舜卿在舒州府衙游荡了几个月的成果终于派上用场。他选定了一处偏门外荒僻无人的小山坡,又按韩少成的晚膳习惯约好具体时间,将写好时间、地点的纸条藏在荷包里。 三天后,他在大门外看到了卖点心的小贩。这次,不用对暗号,他便认出了崔明逸,趁着付钱的当口将纸条交给了对方。 寒衣节当日,柳舜卿和吟松一切如常。虽然天气已经很冷,他还是在午饭后去院门外和花园里溜达了一圈。 吃过晚饭,过了掌灯的时间,柳舜卿便去问门口的侍卫:“今晚皇上为何到此刻还没来?” 侍卫拱手答道:“回柳公子,今晚皇上要祭祀亡灵,为亡魂授衣,此刻祭典恐怕才刚刚开始,您还得多等些时候。” 韩少成每晚掌灯时分便会来这边歇息,这是侍卫们早已熟知的。 “哦……原来今日竟是寒衣节?”柳舜卿一脸恍然大悟、若有所思。 “是啊。柳公子是忘了日子么?”侍卫对他态度十分恭谨。毕竟,新皇帝的枕边人,就算是被囚禁着失去了自由的,他们也得罪不起。 柳舜卿黯然垂头道:“原本……作为家里唯一的孙辈,今晚我也该为先人添奉寒衣……两位大哥,能否请你们行个方便,陪我出去走一趟?这一年一度祭奠先人的礼节,在下实在不敢不遵。” “这……柳公子,你若定要尽孝,不如就在院外的花园里祭奠吧?”其中一名侍卫为难道。 “那怎么行?这花园,按如今的境遇,算得上是当今天子的临时后花园,我一个闲杂人等在这里烧纸,何其不祥?”柳舜卿瞪大眼睛,一脸不赞成。 “那……”另一个侍卫想说,那要不你就别祭奠了呗。 可中夏人一贯敬重鬼神,讲究、忌讳颇多,在寒衣节当晚,这样的话并不敢轻易说出口。何况,韩少成也亲口交代过他俩,对柳舜卿提出的要求,只要不过于离谱,都可以满足。 这个要求,听上去合情合理,应该不算离谱吧? 柳舜卿目光盈盈盯住两人,温声道:“两位大哥,我知道你们的顾虑,我也不往远处去,城外就更不用提了。西边偏门外有一片荒山,离府衙很近。而且,两位都身负武功,我决计没可能逃脱。你们不妨就陪我去那里祭典一番,行么?” 两人想想也有道理。 那荒山离府衙很近,走过去要不了多长时间;凭他俩的功夫,就算先放柳舜卿和吟松跑上几百米,他们照样能追上;而且,只要出了院门,他们必不可能让这两人离开自己一米之外。 见两位侍卫答应了,柳舜卿也并不着急,还客气地请二人等他们换了身衣服。 片刻后,柳舜卿和吟松各自穿了一身肃穆的黑袍出来,吟松手里提了一个竹篮,篮子里装了许多黄纸。 第71章 柳舜卿还煞有介事地对着篮子低叹一声:“纸衣是来不及准备了,只能先这样凑合着。” 四人来到偏门外的荒山上,柳舜卿和吟松跪在地上,拿出火折子点燃了黄纸。两个侍卫紧跟在他俩身后,两双眼睛一错不错紧盯着面前两个脑袋。 随后,柳舜卿身后响起两声短促的闷哼。他遽然转身,看见四个同样做黑衣打扮的人已经将那两个侍卫放倒在地上。 柳舜卿忙道:“请不要伤他们性命!” 黑暗中,一道含着笑意的声音轻声道:“知道。捆起来就好,不伤他们。” 听到那声音,柳舜卿一个箭步蹿起来朝那边奔了过去:“明逸!” 崔明逸一把抱住扑过来的柳舜卿,两人紧紧拥在一起,身体轻颤,久久没有出声。 半晌,崔明逸哑着喉咙低声道:“舜卿,你受苦了!”柳舜卿只一味摇头,眼泪却不受控地洒了崔明逸一肩。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陌生黑衣人轻咳一声,低声提醒:“崔公子……” 崔明逸瞬间回神,忍着胸口的酸涩缓声道:“舜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走!” 柳舜卿点点头,松开了对方。 他回头看看,两个侍卫已经被打晕过去,身体和四肢被结结实实五花大绑,嘴里塞了布团,丢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底下,一时半会儿应该是没可能被人发现了。 “咱们怎么出城?”柳舜卿问。 崔明逸指了指山坡另一边:“我备了马车,这一篮子黄纸也仍旧带着,咱们扮作出城祭奠的百姓,分批出去,应该不会有人怀疑。” 在这样一个特殊日子,一行所有人都身穿黑衣也很正常。崔明逸依旧贴着他的花白胡子和眉毛扮作车夫,柳舜卿和吟松坐在马车里,四个武林高手骑着高头大马不远不近跟在马车后面。 舒城人祭奠祖先大多都去西边的山里,所以这一行七人也跟着稀稀拉拉的人流出了西门。 到了山脚下,崔明逸想要挥鞭向北,却被柳舜卿拦住了。 “不行,咱们不能立刻回京城,他很快就会派人追上来。” 崔明逸道:“不去京城,又能去哪里?此刻,这天下其余地方,多半都已在他控制之下。而且,一夜过去,等他发现你不见了,咱们也早已走远,他想追怕也没那么容易。” 柳舜卿黯然摇了摇头:“咱们恐怕没有一整夜那么长的时间。顶多等晚间祭礼结束,他就会发现我不见了。到时候,他一定会派人向北追踪,咱们跑不远的。” 崔明逸眼神暗了暗:“你的意思……他每晚还要去你房里查看?” 柳舜卿缓缓低下头,艰涩出声:“……是。” 心头的耻辱令他无法坦然跟好友说出真相,但崔明逸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他咬牙切齿骂了一声:“无耻!” 半晌,崔明逸压下心头的激荡与愤懑,回头轻轻拉住柳舜卿的手,低声道:“那咱们就往南去,先找个偏僻地方躲起来。等躲过了追踪,日后再找机会迂回回京。你原本是这样计划的,对么?” 柳舜卿点头:“对。” 于是,马车掉头南下,马蹄和车轮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加速,越跑越快,越跑越远。 【作者有话说】 崔明逸:“姓韩的人渣,拜拜了您呐!” 韩少成:“拥抱一次,牵手一次,都给你记上了。你给我等着!” 第0038章 追踪 礼官的祷词冗长繁琐,洋洋洒洒总不见收尾,韩少成有些不耐地轻轻闭了闭眼。 从晚膳之后,他便心慌意乱,心悸难平。不知是满眼的深色礼服令人不适,还是到处冒着黑烟的火把太过熏人。 忍耐。必须忍耐,也只能忍耐。一年一度的寒衣节,为死去、阵亡的先人送上寒衣,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温暖过冬,这是他身为皇帝的责任和义务。 就连普通百姓都要为他们故去的家人送寒衣,何况是被那么多将士视为君父的天子。 对了,百姓……百姓们又要去哪里祭奠呢?烧寒衣,该去城外的山上…… 他终于忍不住,悄悄抬手招来一个礼部小官,低声问:“今夜,四下城门都是开着的么?” “回禀皇上,为方便百姓出城祭奠,今晚一整夜,城门都是开着的。这是寒衣节一贯的传统,请皇上放心。” 心悸的症状越发明显了,但他必须撑住。为了英年早逝的父亲,为了整个东宫枉死的家人,也为了这天下。 想到父亲,他不由心生愧疚。父亲临危仍不忘将他托付给故人,对他寄予无穷厚望,他怎能因为一些莫名的原因,在这个为他们送去寒衣的日子里心生焦躁? 又等了许久,终于,由他点燃第一片祷文、第一件纸衣,熊熊的烈焰在祭台上烧了起来,亡灵们终于可以如期收到越冬的衣物。 从祭台上下来,内侍急急奉上一碗温度正好的燕窝粥,却被韩少成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我不饿,拿下去吧!” “那……奴才先帮您更衣?” 厚重繁琐的深色礼服,衬得韩少成脸色越发苍白憔悴,下人们早已经看出他身体不适。 “不用!我去那边换。”韩少成边说边走,脚步下意识加快,身后的侍卫竟有些跟不上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越来越心慌,他只知道他必须尽快回到那片小院里去,只有看到窗口那方烛火,看到那人安安静静待在屋里,他才能放心。 第72章 穿过回廊,穿过花园,穿过门洞,韩少成急急抬眼看过去。没有暖黄的烛火透过窗纸照亮小院,今晚甚至连月光都没有,整个院子黑漆漆、寒浸浸的。 正如他此刻的心,霎时间空茫茫、黑沉沉、冷冰冰。 韩少成并不甘心,直接无视门口没有侍卫的事实,仍旧快步进了房间,叫人点亮火折子,自己朝着床边冲去,想质问柳舜卿为什么不等他回来就敢早早独自睡下。 床上被褥整洁规整,一双枕头并排摆着,安静又凄清。 韩少成一言不发静静凝视着床铺,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他急忙转头,看见屋子角落的竹笼里,那只白色的小兔子抖着耳朵,扒拉了几下笼子。 它居然也被抛弃了。就这样孤零零被人丢在了这间漆黑阴冷的空屋子里。 韩少成走过去盯着它看了片刻,突然毫无预兆地抄起桌上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怒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追!” 贴身侍卫训练有素,立刻行动起来,将任务分头安排下去。 韩少成又去隔壁看了吟松的房间,也是一样的空和冷,日常用品和衣物都还好好留在原处,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韩少成又将整个衙署所有守门的侍卫全部召来,终于找到了线索。 西边偏门的侍卫说,看到两个侍卫陪着柳舜卿和吟松去了附近的荒山,两人穿着黑衣,提着祭品,看样子像是去祭奠先人。 韩少成的胸腔里又感觉到了一丝活气,一丝名为希望的火苗开始重新摇曳摆动。 他立刻亲自带人去了荒山,打着火把找到了五花大绑被扔在灌木丛里的两个侍卫。胸口的火苗彻底熄灭了。 最先追出去的那拨人派人回来报告,说快马加鞭追出去几十里地,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踪迹。 韩少成的理智和心智渐渐有所复苏,头脑里终于有了一线清明。他沉声问:“你们往哪个方向追的?” 那人嗫嚅道:“回禀皇上,自然……是往京城方向追啊……”那语气,仿佛韩少成问了一个多么显而易见的古怪问题。 韩少成冷嗤一声:“京城?一帮蠢货!你们以为,他逃跑是为了回去找爸爸?为了找人护着他?” 难道不是么?那么娇气的一个小少爷,逃跑自然是为了找他厉害的爸爸保护他,不然还能为什么?侍卫口里不敢吱声,心里想想却不犯法。 韩少成也懒得跟他们废话,直接下令:“备马!要最好最快那匹!我亲自去追!” 侍卫立马慌了:“皇上,万万不可!不管哪个方向,您只管下令,让臣等去追,您万万不可亲自涉险,那柳舜卿身边显然有武林高手!” “他有高手,我就没有么?废话少说,备人备马,立刻随我出发!” 韩少成带着人快马加鞭,一路向南。很快,在明亮的火把映照下,土路上新鲜的车辙和马蹄印便无所遁形。 彻夜奔袭,韩少成的马太快,能跟上他步伐的侍卫最终只剩下四个。 手下人劝他等后面的人跟上来再继续追,但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一味埋头扬鞭打马。 天色蒙蒙亮起时,马上疾驰的人终于能看清远方前方一辆马车正在一箭远的山路上飞驰狂奔。 当韩少成带人拦住马车时,车子内外霎时间变得极度安静。半晌,车帘子被一只白皙清瘦的手腕挑起,那一刻,韩少成感觉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惜,帘子里露出来的,是一双笑盈盈的桃花眼。是韩少成最讨厌的一双眼睛。 崔明逸跳下马车,朝韩少成拱了拱手,笑道:“幸会啊,裴公子!啊,不对,现下应该称您为韩公子了。这么巧?您不在舒州城里待着,怎么也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了?” 韩少成看也没看他,朝手下示意:“搜!” “哎哎,这是怎么了?故人相见,你怎能如此无礼?”崔明逸作势要拦,侍卫们不理他,径自去检查马车。 马车的门窗和门帘全被打开,车里又下来两个人,都穿着一身黑衣。韩少成一望而知,这两人身负武功。能将他安排给柳舜卿的高手无声无息瞬间制住的,自然是顶级高手。 柳舜卿和吟松仍不见踪影。但韩少成非常笃定,带走他们的,必定是崔明逸无疑。 他暗暗观察周围的地势,心下顿时了然。 这里是地形最为复杂的一段山路,山路一侧是巨石悬崖,另一侧丛林密布,柳舜卿随便往哪个树下或山洞里一躲,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出来。 柳舜卿身边必然还有高手护着他。 自己手下目前只有四个人,对方已经有两个在外面,藏起来的还不知有几个,当真动起手来,自己这边未必能占上风。 崔明逸显然也深知这一点,笑盈盈道:“韩公子,既然您不是来找我叙旧的,那我可要告辞了。我还有事要忙,就不陪你在这里耗着了。” 韩少成当机立断,面无表情朝手下下令:“抓住他!” 以少对多他没有把握,但五对三他还是很有把握的。尤其崔明逸,在他眼中,根本手无缚鸡之力,多算他一个人头,不过是稍稍给他一点作为对手的尊重而已。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真正动起手来,其实是五对二的局面。双方只过了十几招,崔明逸就被抓住了,他带来的两个武士也被控制住动弹不得。 第73章 被人绑起来,崔明逸仍是不改脸上的笑意:“我说韩公子,我犯了哪条王法,你凭什么抓我?” “我怀疑你是敌方间谍,连夜窃取情报逃出舒州,车辙和马蹄印,还有你这些乔装工具,都是证据。”韩少成目光淡淡扫过刚刚从车里搜出的斗笠和假胡子,脸上的表情好整以暇。 崔明逸无所谓道:“你说是就是吧!既然你已经抓到我了,那咱们走吧,还愣着干吗?” 韩少成却笑了:“崔公子何必着急?难道你是要赶着投胎?” 崔明逸没接话。他不想刺激韩少成再说出什么更离谱的话,让柳舜卿平白担心,无端乱了阵脚。 韩少成像看透了他的心思,突然提高声音,用了能传出很远的浑厚嗓音道: “崔公子应该也懂的吧?你以间谍身份跟我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你父亲虽说德高望重,不过没点兵权在手上,我留着你实在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不如这样……你若能帮我换回更有价值的人质,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你怎么来的,还怎么回去,我绝不食言。” 崔明逸沉着脸道:“什么有价值的人质?我听不懂。你要抓便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果然没有么?那你紧张什么?着急什么?”韩少成目光缓缓扫过附近的山崖和树丛,“我再说一遍,你把柳舜卿换回来,我保证你们俩都能活命。否则,便别怪我不顾昔日同门之谊。我后头的人马快要赶上来了,到时候,我恐怕就没耐心跟你做交易了,你们俩一个也别想走脱!” “你想太多了,这里没有舜卿!”崔明逸情知对方说的这番话定然已经动摇了柳舜卿的心志,心里很是着急,只希望那两个武林高手能把柳舜卿牢牢按住。 “很好!你果然是个仗义的朋友。那……按中夏律法,对间谍,先施鞭刑,再枭首示众。咱们就先在这里把鞭刑用了吧!” 韩少成话音才落,一个侍卫立刻抽出长鞭照着崔明逸狠狠抽去。 “住手!”柳舜卿挣扎着从树丛里扑腾出来,朝崔明逸飞奔而去。吟松和两个护卫紧跟在他身后跑了出来。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随着“啪”地一声脆响,崔明逸穿着黑衣的手臂和后背上出现了一道深色印迹,柳舜卿忙忙抬手抚上去,手指霎时被染成殷红一片。 他抖着手、红着眼眶对韩少成嘶喊:“我跟你回去!我马上跟你回去!求你放过明逸!” 崔明逸咬牙忍痛道:“舜卿,你怎么……你怎么总是不听我话?!” 两人脸上,都是一般的热泪涟涟,一般的痛惜懊悔,眼里,是对对方满怀的心疼和不忍。 韩少成独自站在一旁,黑沉沉的双眸直直盯着眼前这一幕。 半晌,他用冷冰冰不带一丝感情的嗓音下令:“把柳舜卿和吟松带上马!” 两名侍卫立刻将柳舜卿和吟松提上马背,韩少成和其余手下也翻身上马,朝着来时的路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崔明逸按住仍在流血的臂膀,同那四个雇来的高手一起立在马车后,一直看着那些人马彻底消失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 韩少成:“这一鞭子,是对你乱抱乱摸的警告!再有下次,小心你的脑袋!” 第0039章 不恨 千里马也有撑不住的时候。 经过彻夜奔袭,整支队伍都人困马乏。背上驮了两个人的那两匹马最先支持不住,脚步越来越迟缓,越来越磕绊。 侍卫长打马靠近韩少成身边,低声请求:“皇上,不如……让柳公子先过来跟下官共骑?” 韩少成转头看了他一眼,沉声下令:“你先下来。” 那人听命下马,韩少成单手揽住柳舜卿腰身,用力向上一纵,二人双双跃上对方马背。 侍卫长听见韩少成简短说了一句:“换马,你骑我的。” 他怔愣片刻之后,瞬间了悟。 经历了这场差一点就被对方搞成功的逃跑事件,此刻,皇上对他们所有人的办事能力都抱持怀疑态度,人质必须由他本人亲自押着才能放心。 吟松和另一名侍卫共骑的马也跟其他人交换了一次。 一路上,始终没人说话,也没人敢提议稍事休整。一行人默默往回走了一个时辰,终于跟后续赶来的人马汇合。 韩少成和柳舜卿又换了一次马,但二人共骑的局面始终没有改变。 侍卫长已经看出来,照韩少成的意思,今天不回到舒州城就别想休息。底下的人倒是不敢有任何异议,只是韩少成的身体状况实在令人担忧,他只能暗中默默关注。 这位年轻的皇帝,昨天几乎从早到晚都站着,主持了一天一夜的寒衣节仪典,又彻夜骑马奔袭往来。再是铁打的身体,也难以支撑啊。 回到舒州府衙那方小院,柳舜卿推开房门,第一时间便奔到竹笼边去看小兔子云少。 此时已接近午时,兵荒马乱地过了一整夜外加一上午,他担心兔子早已经饿坏了。 裴少成讥诮的嗓音在背后低低响起:“原来你还记得它啊?当初收养的时候,说好了不离不弃,这才几个月,说丢便丢了。你的感情,还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柳舜卿垂着头没吭声。对小兔子,他的确感到亏心。可昨晚那样的局面,他能有什么办法?又是谁造成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柳舜卿看见笼子里摆了一小碟胡萝卜,猜测是日常送饭的仆人放进去的,但云少一口都没动过。 第74章 他忍不住轻叹一口气,用指尖捏起一条胡萝卜往兔子嘴边送去。果不其然,小家伙立刻不停嘴地吃了起来。 这兔子被他和吟松带在身边太过宠溺,已经惯坏了,不是人亲手送到嘴边的食物,它便不肯轻易张口。 柳舜卿专心喂兔子吃东西,始终没去理会身后的韩少成。 他知道身后必然会有一场暴风雨。只是此刻,他累了,大家也都累了,无论这件事会有怎样的后果,都该先缓过这最沉重最疲乏的时刻再说吧? 可惜,韩少成并不这么想。他丝毫没有休息的打算,立刻开始着手梳理情况,誓要弄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以免重蹈覆辙。 柳舜卿门口的两个侍卫被带上来了。 愧疚连着惊恐,让这两人潜力大爆发,连十几天前柳舜卿吃了几碗饭、跟谁说过几句话这样的细节都一一想起来了。 卖香片的马车、卖糕点的小贩这种情节,自然全部一一揭晓。 听到卖香买香的具体细节,韩少成垂眼沉默片刻,黑沉沉的眸子盯住柳舜卿,唇角勾出一抹嘲讽:“是我低估了你们。没想到,两个只知风花雪月的纨绔少爷,竟会拿寒蕊香做接头暗号。” 柳舜卿抿着唇什么也没说。既然已经失败了,还有什么好说? 最终,关于这场逃跑,事实清楚,证据确实,韩少成双眼盯着柳舜卿,对手下寒声下令:“两侍卫玩忽职守,放走要犯,每人杖责二十,罚俸半年。此时此刻,就在这院子里,给我打。” 柳舜卿顿时慌了神,忙跟过来几步朝韩少成求情:“皇上,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他们二人无关,求你放过他们!” 韩少成冷笑一声,双手抱臂道:“你当然有你该承担的责任,你以为我会放过你么?只不过,你的是你的,他们的是他们的,两不相干。” 柳舜卿脖子一梗,扬声道:“我愿意一力替他们承担,你要罚,便只罚我一个人吧!” 韩少成慢慢站起身,缓步走过来捏住柳舜卿的下巴,勾唇轻嗤道:“你这算恃宠而骄?真当我不敢动你么?” 柳舜卿垂眼道:“草民不敢。这一切局面,的确是我一手造成的,你要打就打我吧!我情愿自己受着,也不想他人替我受过!” 韩少成脸色黑沉沉地盯着柳舜卿看了一会儿,突然凑近他耳边低声道:“你一个男宠,真该好好认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你知道么,我对打开花的屁股,没什么兴趣!” 继而,他转身对门口待命的手下道:“打吧。还愣着干什么?” 两个侍卫被按在长条板凳上,才四五杖下去,殷红的血迹便顺着不算轻薄的衣料缓缓渗了出来。 两人咬牙忍痛,不敢呼喊出声。他们心里非常清楚,以他们今日犯下的罪责,这已是最轻的责罚。至于皇上为什么愿意格外开恩,他们其实不太明白。 但柳舜卿却不这么认为。他第一次看到如此血腥残暴的场面,这两个人的痛苦还都是因他而起,心里痛悔难当,忍不住红了眼眶,咬牙切齿转头瞪着韩少成,不敢回头再多看一眼。 韩少成像是觉得他的表情很有意思,玩味地笑了一声,强行捏住下巴将他的头扭了回去,在他耳边低声道:“看吧!好好看看。他们可都是被你害的啊,你不该好好欣赏一下自己作出来的大好成果么?” 两个侍卫的屁股已是血红一片,柳舜卿狠狠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 韩少成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你还真是个多情种啊!对着两个侍卫,也能轻易奉上你的眼泪和真心。你的感情,当真是一文不值!” 柳舜卿身体一顿,缓缓睁开双眼,冷冷盯住韩少成,刚刚的热泪突然间没了踪影: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是禽兽,我还有人性!他们曾经那么敬重我,相信我,从来不曾欺骗我,伤害我……而我,却平白利用这份信任,骗了他们,害了他们……难道我不该流泪,不该为他们的轻信和自己的卑劣感到羞耻和悲哀么?” 韩少成一动不动僵在原地,脸色木然,眼神冰冷,双手无意识地紧紧蜷起。 柳舜卿盯着他黑漆漆的双眸,突然淡淡勾唇笑了一下,轻声道:“哦,抱歉啊,我忘了,你怎么会懂呢?” 韩少成一把推开他,步履匆匆离开小院,宽大的衣袖在寒风中簌簌抖动。 从这天起,柳舜卿失去了他大部分的自由。 他和吟松只能在小院和院外的花园里活动,其他地方一概不许涉足,衙署门口买东西这种事,更是连想都别想。 那两个侍卫挨完打之后就被撤换了。新换上来的两位,那天曾亲眼目睹了前任挨打受罚,所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好在,经过韩少成许可的少数人可以过来找柳舜卿叙话,这其中包括了吕质文、陆知远等人。不过,因为柳舜卿并不欢迎,陆知远实际上从没有来过。 这场失败的逃跑令柳舜卿心灰意冷。他知道韩少成不会再给他机会了,整个人在短时间内变得萧瑟萎靡,干脆连花园也懒得去了。 冬天的花园,还能有什么可看的? 整件事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韩少成说到做到,好好放走了崔明逸。单凭这一点,即便失去了自由,柳舜卿也愿意继续与他虚与委蛇。 不过,也只是心里想想而已。自从那天打过侍卫之后,韩少成已经连续好多天没有再来过这方小院。 第75章 吕质文来看他,聊起那次逃跑事件,不住摇头叹息:“你们怎么会想着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跑呢?根本没可能啊!如果不是他网开一面,崔明逸这会儿怕也要被关在这里了。” 柳舜卿有些不以为然,懒声道:“他也没那么神吧?我们差一点就成功了。谁能想到他竟然会往南追呢?” 吕质文抬头看了他一眼,垂眸道:“他当然能想到。他比你以为的还要了解你……” “是么?”柳舜卿无所谓地笑了笑,“了解我也没什么了不起啊!我本来就头脑简单,智力欠佳,跟满肚子阴谋诡计的野心家过招,自然是一眼就被看穿了!” 吕质文看看门口,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果然是有些恃宠而骄,口无遮拦。如今在这里,他是皇上;不出所料,京城里那位,迟早也得给他让位。敢对当今天子说这种话的人,全天下只怕也就唯你一人了。” 柳舜卿安静一瞬,无奈苦笑道:“什么恃宠而骄?我只是不怕他而已。他是你们的天子,又不是我的天子。如果觉得我以下犯上、悖逆不驯,他大可以将我杀了,我也省得活得如此憋屈,如此苦闷。” 吕质文垂下眼睫,声音有些闷闷的:“你心里分明就知道,他舍不得杀你,甚至都舍不得罚你,你才敢如此说话,如此行事……” “当然了,他暂时肯定舍不得啊!京城到底是百年帝都,城高池深,固若金汤,如果没有我做人质,他拿什么去轻轻松松打败训练有素的禁军?” “……”吕质文抬头,盯着柳舜卿看了一会儿,轻声问,“舜卿,你真的很恨他么?” “恨他?不会啊,我不恨他。他有他的世仇要报,大业要成,没什么可恨的。我只恨我自己太笨太傻,没有离他远一点,不小心让人给骗了。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躲他躲得远远的,最好此生都不要遇见。” 【作者有话说】 吕质文:“……这还不是恨么……” 第0040章 初雪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柳舜卿跟吟松从早到晚窝在小屋里,围着炭火读书、逗兔子。 虽然失去了自由,话本倒是管够。柳舜卿就这样百无聊赖活在虚拟世界里,消极等待着自己彻底变成一把利刃的那一天。 傍晚风有些大,房门被“吱呀”一声吹开了,吟松跑去关门,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 柳舜卿放下书抬眸看过去,果然有大片的雪花被风卷进小屋。 他盯着那些迎风飞舞的白色精灵看了一会儿,扬声道:“快点关门,云少该着凉了!” 吟松愣了愣,赶紧关上门回到火炉边,发现柳舜卿已经重新埋头于书卷。 从前那个每逢初雪便兴奋异常、不顾一干下人劝阻非要跑去雪地里撒欢的小少爷,仿佛已是生活在极久远年代里的另一个世界的人物了。 就着呼呼的风声,屋里安静了一阵子,门突然又开了。 主仆二人不约而同抬头,发现这次开门的不是风,是韩少成。 韩少成身后跟着的侍卫将黑洞洞的目光直直投向吟松,柳舜卿便示意他回自己房间。 韩少成披着黑色大氅,双手拢着什么朝屋里走进来,脚步有些踉跄不稳。 随着人逐渐靠近,一股浓烈的酒味儿扑面而来。 身后的侍卫已经退出去了,柳舜卿只好放下书本站起来,过去照应。 他怕韩少成摔倒。凭他的力气,这人真要倒在地上,反倒平添无数麻烦,不如未雨绸缪。 韩少成将拢着的双手往柳舜卿怀里送,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哝:“给你!拿着!” 柳舜卿不明所以,犹疑着抬手去接。手掌触到对方双手,寒凉彻骨,冷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裴少成迟迟不肯松手,怼着柳舜卿的手掌往桌面上推,似是怕手里的东西不小心掉了。 跟醉鬼也没什么道理好讲,柳舜卿只能顺着他,将自己的双掌摊开并拢,掌心向上放在桌面上方,等着接裴少成手里的东西。 如此冰冷的手,他猜测,大约是这醉鬼来的时候随手抓了一捧雪,此刻八成早已化成了一摊污水。 然而并不是。落在掌心里的东西,凉凉的,软软的,在烛火下细看,是一丛丛暖黄色像丝线头一样的物事。 烛火黯淡,柳舜卿一时没认出来,只好试着问眼前的醉鬼:“是什么?” “白梅花蕊……做寒蕊香。”裴少成已经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一只手撑着摇摇欲坠的脑袋,醉眼迷蒙地盯着那些花蕊看。 “……我没打算做寒蕊香。”柳舜卿也垂着眼盯着那些细小嫩黄的花蕊。 这么久没出去过,原来,梅花已经开了么?新雪覆盖的白梅花蕊……韩少成居然记得…… “不……不是给你做,是给我做……你欠我的……”韩少成醉得脸色酡红一片,霸道不讲理的做派倒是变本加厉了。 “谁欠你了?”柳舜卿简直无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就你……你把我的香片给了……给了陈慎言他妈……只有崔明逸有,我没有,凭什么?” 提到这茬,柳舜卿火“噌”地冒了起来:“当初给你,你弃之如敝履。就凭你那态度,你拿什么跟明逸比?” 韩少成额头“嘭”地一声砸在桌面上,嘴里含糊不清道:“我不管……我要寒蕊香,你必须给我做……” 第76章 柳舜卿被他的蛮不讲理惹恼了,捏起一撮花蕊,狠狠举到韩少成面前,冷声道: “你看清楚了,这些花蕊被你捏在手心里,变了形,没了香味,已经彻底毁了,不能用了。懂了么?” 韩少成愣愣抬头,低声呢喃:“毁了……彻底毁了……真的……真的没救了么?” 柳舜卿盯着他的双眸看了一会儿,低声道:“没救了。” 韩少成软软趴在桌上,没了声息,像是彻底醉死过去了。 柳舜卿盯着人愣了一会儿,帮他除去外袍,又叫门口的侍卫进来帮忙把韩少成搬到了床上。 第二天早上,柳舜卿还睡着,韩少成倒先起来了。 他的酒意已彻底散尽。披上大氅后,朝桌上摊了一晚、已经彻底蔫巴变色的一堆残蕊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这场雪彻底化尽的时候,柳舜卿悬心了许久的日子终于开始真正朝他靠近。 韩少成的先头部队包围了京城,将城外所有运输粮草、伐薪烧炭的路子都堵死了,意图趁着这寒冷的冬季,在冻饿交加之下一举拿下京城。 由新皇帝亲自率领的主力部队从舒州开拔,向京城进发。 跟着大部队开始行军之后,柳舜卿的活动范围和见人的圈子倒是扩大了不少。 一天午饭后,他在自己的营帐外抬头望天,无意间发现陆知远远远朝这边张望。 他原本不想搭理这人,下意识转开了目光。但对面的人却不知收敛,仍肆无忌惮朝这边看。 于是,柳舜卿也不甘示弱地看了回去。反正,心虚有愧的人不是他,他怕什么? 谁知陆知远丝毫没有遭人嫌弃的自觉,竟直接朝他走了过来。 柳舜卿无奈苦笑了一下。说起来,陆知远也算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他是韩少成的手下,帮人家隐瞒真相,无可厚非。 柳舜卿倒也并不恨他,于是略拱了拱手,淡声道:“陆公子,久违了。” 陆知远抿了抿唇,垂眼低声道:“舜卿,我有件事想跟你说,现下方便么?” 柳舜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里不由暗暗提防起来:“方便,陆公子请讲吧!” 陆知远左右看了看,态度越发诚恳低调:“能否进你的营帐再说?” 柳舜卿愣了一会儿,心里打定主意,不管他说什么,自己只要不轻信就是了。于是客气道:“那……陆公子请进。” 侍卫一向守在外面,没有特殊情况,他们从不随意踏进柳舜卿的房间。所以此刻,帐篷里只有陆知远、柳舜卿和吟松三个人。 陆知远犹豫一瞬,低声道:“舜卿,我从京城那边得到消息,你祖母近日一病不起,每日……只惦记着你……” “什么?”柳舜卿心中剧痛,脚下一个踉跄。 吟松忙上前扶住他,急道:“陆少爷,你此话可当真?” 陆知远道:“这种事,岂能胡言乱语?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据说病情颇为凶险,所以……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告诉你一声比较好。” 柳舜卿打心眼里排斥抗拒,不肯相信,他颤声道:“你又能安什么好心?你不是韩少成的左膀右臂么,为什么要把这种事告诉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陆知远面有愧色,低声道:“柳侯爷有罪,柳夫人也德行有亏,但……柳老太太是好人……从前我去你府里玩,她待我……跟亲孙儿无异……” 柳舜卿霎时红了眼圈,吼道:“那你现在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你明知我只是个人质,躲不过监视,逃不开禁锢,回不了京城!你跟我说这些,就只为了让我白白担心,对不对?” 陆知远垂头道:“……我知道说了没用……但是,如果我知情却不说,万一……我怕自己后悔,怕对不住你祖母当初的一片好意……” 柳舜卿冷笑:“你早就对不住了,还用等以后?” 陆知远缓缓抬头:“舜卿,人各有志,立场不同,有些事……等你以后成熟了,总会明白的……” 柳舜卿红着眼眶大喊:“滚!你给我滚开!” 陆知远默默退出营帐,留下主仆二人抱头相对,泪流不止。 许久,柳舜卿擦干眼泪,低声道:“吟松,帮我梳头更衣,我要去找韩少成。” “少爷,你想去求他?”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柳舜卿用衣袖抹了一把脸,神色黯然。 “……他不会答应的。你去了,不过是自取其辱,咱们不如想想别的法子……” “还能有什么法子可想?再逃,肯定是逃不了了。也说不定……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柳舜卿轻叹一口气,神色怔忪。 “可是少爷,那姓韩的马上就要攻打京城了,在这节骨眼上,他怎么可能轻易放你走?你不就是他想方设法弄来拿捏侯爷和禁军的法宝么?” 柳舜卿无奈笑了笑:“白白放我走当然是不可能的……我会跟他承诺,我去了还回来,继续安心当他的人质……” 吟松忍不住瞪大眼睛:“还回来?怎么回来?两军交战之际,京城岂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他不可能相信的!” “我刚刚想过了,陆知远能得到京城里面的消息,一定是因为这边有人可以进出;上次,明逸也能随意出入舒州城。只要身边有武功高手在,少量几个人进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我让韩少成派他手下的高手跟着我,押着我去见祖母一面,然后再带我出来,应该不难做到。” 第77章 “可是……侯爷如果发现你回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放你走的啊?” 柳舜卿苦笑道:“你觉得,以如今的形势,父亲还有可能留在府里么?他此刻,恐怕日日夜夜都住在军营,怕是连祖母的病情都顾不上了……” 吟松半晌无语,默默拿了梳子过来,低声道:“那……少爷你想试便试吧……只是,不要抱太多希望,要不然,只怕心里更难受……” “……我懂……但凡我还有别的办法……算了,先梳头吧……”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但凡能逃跑,谁还去求他啊?” 韩少成(冷笑):“就知道你还存着逃跑的心思!” 第0041章 求死 柳舜卿找过来的时候,韩少成刚跟手下讨论完事情,脸色有几分疲惫。 见他进来,其他人便纷纷退出去,只有陆知远仍站在原地没动。 这是柳舜卿第一次出现在韩少成处理公事的地方。韩少成明显有些意外,眼里显出几分兴味盎然。 他抬起头一言不发,身体缓缓朝后靠向椅背,静等着柳舜卿开口。 柳舜卿站在营帐中央酝酿片刻,抿了抿双唇,终于出声:“……少成,我有事求你。” 韩少成眼睫扑簌簌抖动了几下,抬起一只手支着下巴,桌案后的身体微微前倾,缓声问:“哦?什么事?” “我刚刚得知,家中祖母病重,日日惦记着想见我一面,所以……” “所以什么?”听他声音小了下去,韩少成抬眸追问,眼里的兴味却淡了,眸光重新变得冷冽。 “你可否允许我回京城见她一面?就只一面!你可以派你手下的高手押送我,见完之后我立刻跟他们回来,绝不拖延!”柳舜卿一口气抢着把话说完,生怕中途断开没说清楚,被韩少成一口回绝。 韩少成重新靠回椅背,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眼神却十分冰冷:“才几天,你又想跑了?” “不是!我刚刚说的,句句属实,不信你可以问陆公子!有你的人贴身跟着,我怎么跑得了?” 韩少成像听了什么笑话,笑得越发明显:“我一向派去跟着你的人还少么?你不也差点跑了?” 柳舜卿脸色一白,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凄声道:“少成,求你了……这次,我保证不跑,一定跟他们回来。无论做人质,还是做筹码,都是我心甘情愿,行么?” 韩少成眸色沉沉盯着他看了半晌,笑道:“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几天不见,柳小少爷又长进了啊!上次学会了对暗号,这次,居然学会打感情牌了。怎么,你以为改了个称呼,我就会乖乖被你拿捏?” 柳舜卿红了眼眶,摇着头低声喃喃:“我没有……我也没想骗你……只要你答应让我回去见祖母一面,我真的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算我求你了……” 韩少成垂眼摩挲了几下手指,半晌,他抬眼直视柳舜卿,寒声道:“……一定会回来么?我倒是听说,你曾亲口说过,只要有机会离开,你此生都不想再让我遇见……我该信你哪一句呢?” 柳舜卿双目紧闭,泪眼滂沱,心里霎时间无比清醒,这件事,已经再无转圜的余地。 等柳舜卿踉跄离开,陆知远踌躇道:“少成,其实……如果你实在不放心,可以让我跟他回去,我保证能把他带回来。” 韩少成单手支着太阳穴,双眉紧蹙,像是已乏极累极:“你保证不了……” “……咱们的探子几番进出都没问题,多带他一个人进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他不是探子。探子会主动回来,而他……只要给他一线机会,他一定会想方设法逃脱,绝不会再轻易回来……” “可是……柳老夫人的病情的确有些严重,万一……”陆知远轻轻蹙眉。 韩少成冷冷抬眸:“那又如何?” “他只怕……会更加恨你……” 韩少成“嗤”地一声,似是为这话感到好笑:“更加恨我?还能更到哪里去?我跟他之间的宿仇旧怨,还差这一件么?你所说的万一,未必会当真发生;但如果放他离开,那就是一万,他决计不会再回来!” 陆知远:“……” “再说,咱们不正在全力向京城进发么?只要早点进了城,京城在我们手里,到时候,他想怎么探视,便怎么探视,没人会拦着他!” 陆知远垂眸低叹道:“那……但愿如此吧……” 韩少成的主力大军的确已逼近京城。按照他的计划,京城内外,里应外合,不出月余,他定能攻陷这座原本应该属于他父亲的城池。 然而,许多事情并不会老老实实按照个人的意志去发展。不出七天,京城里便传来了柳老夫人仙逝的消息。 接到探子回报,主帅营帐里安静了很久。最终,吕质文接到命令,心惊胆战地给柳舜卿和吟松送去了两套丧服。 他一向毒舌惯了,却不懂如何安慰人,只默默陪着柳舜卿坐了很久。 柳舜卿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歇斯底里、嚎啕不止。他只是脸色惨白,双目红肿,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却听不到一声饮泣。 从披上孝服那一刻起,柳舜卿始终向北跪着,水米不进,不眠不休,到第三天上,终于支撑不住,一病不起。 韩少成的大军不得不停驻原地,从周边请来无数郎中。 第78章 可惜,病人不配合,任你是大罗金仙也没办法。无论谁来劝谁来喂,柳舜卿都不肯吃药,不肯吃饭。 只有一个郎中能让柳舜卿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吃下去一点东西。但人不能总是失去意识,大多数情况下,柳舜卿是清醒的,所以,谁也无力挽救他日渐憔悴的态势。 韩少成亲自带人过来,端起一碗汤药试图强行灌下去,被柳舜卿一把打翻,深褐色的液体全数撒在明黄的龙袍上,污迹斑斑。 他没去理会自己一身狼狈,只平心静气问:“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吃药?” “放我走。”说这话时,柳舜卿一刻都不曾犹豫,连原本虚弱的气息都变得强硬起来。 “不可能。换一个。”韩少成声音平稳,眸色却变得狠厉决绝。 柳舜卿漠然转开脸,懒洋洋躺了下去:“那……谈判破裂,皇上您可以出去了。” 韩少成气极反笑:“很好!你果然是个懦夫,遇到点事就知道寻死觅活!有本事你倒是好好活着啊!来报仇啊!我就在这儿等着,有种你就活下去,替你自己,替你父亲,替你祖母报仇啊!你不敢是不是?你没种是不是?” 柳舜卿冷笑一声,声音虚弱,却穿透力十足: “你又想骗我了……可惜,这次我可不会再上当了。最疼爱我的祖母已经走了,母亲……是别人的,而父亲……成了我最看不起的伪君子、叛徒……唯有这条命,还是我自己的……你想骗我活着给你当人质,当棋子,当你们争权夺利的筹码……你想都别想……” 韩少成脸色煞白,目露凶光:“你以为你死了,就当不了筹码?你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么?” 柳舜卿虚弱地笑了一下,淡声道:“随便吧……死都死了,当什么不当什么的,我管得着么?反正……只要灵魂自由就好了……” 韩少成狠声道:“灵魂自由?你想得倒美!你什么都别想逃,我什么自由都不会给你!你以为想死就能死么?我不让你死,你就绝对不会死!不信你等着!” “好啊……那咱们就走着瞧啊……我骗不过你,打不过你,算计不过你,唯有这条命,是我自己的,难道还能死不过你?” 韩少成不再理他,转身对着一屋子郎中下令:“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必须尽快让他吃饭吃药!否则……你们全都等着给我陪葬!” 郎中们满脸土色,扑簌簌跪了一地。 柳舜卿剧烈咳嗽几声,对着满地的郎中笑了起来:“哎,你们别怕啊……你们的皇上还没那么昏聩,他不过拿你们的命威胁我而已,我不会上当……你们也别上当啊……” 众郎中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吟松不管不顾扑到柳舜卿身边,大声哭喊:“少爷,求求你了!你吃药吧!不然,不如当真让他杀了我!” 柳舜卿抬手抚了抚他的头发,柔声道:“放心,他不会杀你……他还要坐天下、当皇帝、给万民做表率呢……还没有装够时候,怎会做出如此残暴无理的事?” “我才不管他残不残暴装不装,你不活,我也不想活了!少爷,我求求你了……” 柳舜卿只是看着他笑了笑,眼皮却已微微合上,像是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来理会任何人。 听着吟松“呜呜”的哭泣声,吕质文双拳紧握,再也忍耐不住,他缓缓穿过人群,走到柳舜卿床边,眼帘低垂,双目赤红,良久,低低出声: “舜卿,我知道,我比不了你的家人,比不了崔明逸、吟松,甚至,在你心目中,也未必比得过陆知远,甚至是……可是,如果你死了,我真的……真的就再也没有了活着的趣味……我不曾有过任何多余的奢望,我只求你,能不能……能不能为了那些……喜欢你、心悦你的人……多活一天是一天……” 屋里霎时鸦雀无声。 吟松震惊抬眼,张大嘴巴盯着吕质文,一时竟连自己的悲伤都忘记了。 静默许久的韩少成缓缓转身,将黑沉沉的眸光投向吕质文,垂眼看了他半晌,翘起唇角冷嗤一声,拂袖而去。 陆知远跟着他出了营帐,踌躇道:“少成……就算手上没有人质,咱们也未必会输,不如……” 韩少成遽然转身,黑黢黢的目光直盯着他,半晌,微微眯眼道:“你该不会也……” 陆知远忙道:“没有。我只是觉得,同窗一场,闹到如今这种地步……不如放了他算了?” 韩少成想都没想便道:“不行!这件事,一个字都不必再多说。” 陆知远垂眼道:“……是。” 营帐里,柳舜卿眼睛仍是轻轻闭着的,唇角却浮上一层淡淡的讽笑。 这世上的事,还真是古怪得很。原来,从最初,一切就开始变得令人难以捉摸,难以预料。 当初俊颜如玉、体贴入微的知心人,竟是心怀叵测的阴谋者、野心家,所有温言软语,关怀备至,不过是为了一场最凶狠的报复和利用。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别说真情这种奢侈的东西,他对他连最起码生而为人的同情和怜悯都没有,眼睁睁看他陷入痛苦,却丝毫不为所动。 而当初毒舌相向、恶语频出的敌对者,反倒暗藏了那么多说不出口的真心和柔情…… 这世界,到底什么是假,什么才是真? 【作者有话说】 吕质文:“内个……我是暗恋舜卿没错,不过,那句此生不想再遇见的话,可不是我传出去的啊……” 第79章 门口侍卫:“报告,是我传的。此乃敝人职责所在,抱歉啦!” 第0042章 放生 等屋里所有闲杂人等都暂时退出去,柳舜卿唤过吟松,让他把兔笼子给自己抱过来。 那小兔子已经长大了许多,许是天气寒冷的缘故,一身白毛越发浓密厚实,摸上去手感比之前更加绵软柔滑。 柳舜卿将兔子搂在怀里抚摸了很久,转头对吟松道:“抱出去找个树丛茂密的地方,把它放走。” “什……什么?少爷,你……你不要它了么?”吟松慌得脸色都变了。自家少爷从前有多宠爱这只兔子,他最清楚不过,如今竟要放走,难道…… 柳舜卿淡声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只是想给它自由罢了。” “可是……可是这大冷天的,放它出去,岂不是会活活冻死?” “你又瞎说。它原本就生在野外,怎会冻死?从前我不懂,总把它牢牢拘在身边,还当是对它的宠爱。等我自己也失去了自由,我才知道,自由自在地活着有多可贵。我不该因为一己私心,就害它不痛快。” “可是……可是……”吟松仍觉得不妥,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劝解的好话,急得抓耳挠腮。 “别可是了,快去吧。早点放出去,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我好早点休息。”柳舜卿不肯吃饭,整个人都恹恹的,白天也很容易犯困。 “那……好吧。只是,我把它放了,少爷你回头不会又反悔吧?”吟松仍不放心。 柳舜卿淡淡笑了一下:“不会。如今,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又哪里顾得上它?不如早点放了,彼此都轻松。” 吟松心里万般不舍,可又不得不听主子的话,只好按柳舜卿的吩咐将兔子放去营寨附近的树林里,眼睁睁看着它跑远了,这才抱着空了的笼子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 回到柳舜卿住的营帐门口,发现韩少成一个人静静站在那里,不知道是来了还没进去,还是已经说完话出来了。 因为自家主人的缘故,吟松对他从来都没什么好脸色,绕开人就想赶紧进去,突然手臂一痛,被一道大力狠狠拉住了。 韩少成盯着他手里的笼子,沉声道:“云少呢?” 吟松愣了愣,冷声道:“放了。” “为什么放?谁许你放的?”韩少成那表情,好像谁抢走了他什么天大的宝贝一样。 吟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兔子是我家少爷的,当然是我家少爷让我放的。”想到什么,他又补充道,“我家少爷说了,失去自由,活着也没多痛快,还不如让它自由自在的。” 韩少成狠狠转身,盯着营帐门口看了一会儿,突然提高声音,用营帐内外都能听见的声音下令:“来人!柳少爷的兔子丢了,马上派人去给我抓回来!无论死活!” 等手下人领命退下,他盯着帐子冲里边大声道:“你想放它自由,我偏不许!” 一干每天习惯于上阵杀敌的将士突然被派去深山密林里追一只兔子,大家心底都有些惴惴不安。 不过,倒也没人表示不满。 除了这种偶尔出现的不正常时刻,韩少成一直是一个极优秀贤明的君主。他能文能武,极富韬略。在战场上一贯头脑清晰,谋划得到,还能跟将士们同甘共苦,共同进退,是当之无愧的领袖人物。 折腾了两个时辰,终于有了结果。有位猎人出身的士兵果然找回了那只兔子,不过,已经是一具尸体。 韩少成默默盯着那小小白白的尸体看了好一会儿,垂眼问:“怎么回事?” 那士兵忙道:“小人追着雪地里的爪印找到兔子的时候,它已经被一只母狼咬死了,正叼在嘴里准备回洞。小人射出一箭,伤了母狼前爪,母狼丢下兔子逃走了,小人便把它带回来了。” 韩少成僵硬地扯了扯唇角,木然道:“很好……你做得很好,赏了。” 他接过那只早已僵硬的死兔子,提在手上,缓缓朝着柳舜卿的营帐走去。 进了屋,一股浓烈呛人的药味扑面而来。原来,是柳舜卿又撒了一地汤药。 见他进来,柳舜卿偏过脸去,只当没看见。 韩少成轻轻翘了一下唇角,将手里的死兔子高高举起,淡声道:“好好看看,这就是你给它的自由?” 吟松抬头,看清他手里的东西,惊叫一声,一下子呜咽出声。 柳舜卿也跟着缓缓转头,使劲盯着韩少成手里的东西。像是视力有点模糊了,他轻轻眯了眯眼,就那样盯着,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冷淡漠然:“哦,死了啊?死了挺好。我猜,如果让它自己选,它也宁愿自由地死,而不愿屈辱地活。” 韩少成手指一松,兔子掉在了柳舜卿床边:“好啊,你这主人当得挺好!当初说好的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到最后,弃也弃了,死也死了,那就再让它好好看你一眼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吟松抱着兔子哭到不能自已,柳舜卿反倒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坐在床头,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他披上外袍,找来一块木板,用毛笔题了字,轻声对吟松道:“走吧,去把它葬了吧!” 因为被限制自由,不能走远,柳舜卿和吟松只走到当初放走兔子的树林边,起了小小一座坟茔,将木牌立在前面,上面写着“小兔子之墓”。 第80章 吟松抹了抹眼泪,不解道:“它不是有名字么?为什么不写它的名字?” 柳舜卿轻轻一叹,黯然道:“它不过是一只来自乡野山间的小兔子,自由的来,自由的去,本就不该有名字。抓住它、收养它、给它起名字,全都不该。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它……” 直到此刻,他终于潸然泪下。 柳舜卿清醒着便不吃饭不吃药,埋葬兔子时又在外面受了凉风,身体越发虚弱下去。 远近十里八乡的郎中闻风而来,又摇头而去,谁也拿这执拗的少爷没有法子。 就在韩少成极度紧绷、即将失控的时候,主帅营帐里又来了两个主动自荐的江湖游医。 这两人瞧着像一对夫妻,大约有四十几岁年纪。两人都是高挑清瘦的身材,相貌却十分普通,两张面孔看上去毫无特色可言。 那男郎中说话的声音平稳沉着,不疾不徐,不像其他郎中一样一上来就是一番慷慨陈词。 恰恰相反,他说出口的话十分保守:“皇上,小人并不敢事先打包票。只有让我二人私下亲眼看过这位公子,才能向您回复,看到底能不能在不伤他身体和神志的情况下,令他用饭用药。” 韩少成之前听多了各种来时踌躇满志、走时灰头鼠脸的说辞,对这男人顿时心生好感,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一分:“好,那便请你们二位先去看看。” 那男人又道:“不瞒陛下,我二人游走江湖治病救人,有自己的一些不传之秘。见病人时,不能有其他人在场。若皇上能允准此条,小人才敢前去探视。” 韩少成微微眯起眼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没有从这两张平静木讷的脸上看出什么。 整个军营守备森严,柳舜卿营帐门口的侍卫更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不信就靠这两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帮他逃跑?不可能。想害柳舜卿?更不可能。 对一个一心求死、奄奄一息的病人,还用得着专程跑来冒险么?但凡柳舜卿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他能立刻将这两人碎尸万段! 思考片刻,他淡声道:“准了。你们现在立刻就去看吧。” 柳舜卿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他一刻都不想多等,一刻也不愿多耗。只要有一线希望,都该努力试一试的。 包括吟松在内的所有人都退出了柳舜卿的营帐,中年游医夫妇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了进去。 柳舜卿转头看了看来人,笑得温柔和气:“两位不必白白耗费心神了,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 中年男人直直盯着柳舜卿的脸,一时有些发呆。中年女人却发出一声短促的饮泣,几步扑到柳舜卿床边跪倒,压着喉咙口的哭腔叫了一声:“柳公子!” 柳舜卿诧异抬眼,盯着那女人的面容,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你认得我?” 女人使劲点头,泪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 认不出对方,柳舜卿觉得颇为失礼,略带歉意地问:“能否请你提示一二?我……大概身体不好,记忆也受损了,实在有点想不起……” 那女人又改为不停地摇头:“不,不怪你,柳公子,是我的问题。您还记得冉香……记得在国子监附近救过一个卖身葬父的女子么?那就是我!” 柳舜卿越发诧异地张大了嘴。 国子监门口那女子,他当然记得。因为对方容貌极美,而他对美人,向来过目不忘。可眼前这位……无论相貌还是年纪,都对不上啊? 他磕磕绊绊,不知该如何表达:“你……你的面容……似乎……” 那女子忙将身后一直站着发呆的中年男人拉过来,朝柳舜卿低声介绍:“这位是我哥哥,他叫木垚,是一位巫医。我哥哥有一项本事,能用障眼法,让人的容貌、声音在他人眼中、耳中发生改变。您现在看到的我们俩,都是幻化过的样貌。” 柳舜卿低声喃喃:“巫医……我知道中夏有一些巫师,向来不问世事……你们便是其中之一么?” 那女子略感不好意思地答道:“我哥哥是,我不大算得上。同样的父母生出来,我却天资愚钝,能力低微,否则,当初也不会走投无路到跪在路边求助了。对了,冉香是我的化名,我真名叫木冉。” 柳舜卿盯着那中年巫师,枯井一般的心底突然泛起一丝波澜:“那……你们今天来……” 木冉忙道:“我跟随哥哥在这一带行医,听说了你的事。我们来,是想报答你当初的恩情,帮你逃开那位新皇帝的控制。” 第0043章 失去 柳舜卿开始主动吃饭了。 韩少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笔下一抖,不小心弄污了一张重要军报。 他立刻将那对中年游医招来,重新开始认真审视面前这两张平平无奇的面孔。 “你们是如何做到的?确定没有控制他的神识?”韩少成紧紧盯着那中年男人,不错过对方脸上哪怕一点点的细微表情。 男人很平静,拱手弯腰,态度恭谨却也坚定:“皇上,此乃家传秘方,恕草民无理,不便告知。不过,草民可以用脑袋担保,柳公子的神识没有受到任何不良影响。” “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姓陈,家中排行老四,乡邻都唤我陈阿四,唤贱内陈四嫂。” “你有把握治好他的病么?要多久才能好?”韩少成又问。 第81章 “回禀皇上,柳公子原本年轻体壮,并没有得什么不得了的大病,不过是忧虑伤心过度,加上感染风寒,又始终不肯用饭用药,才日渐衰弱。只要好好吃饭,好好用草民开出的药剂,不出十日,身体便能恢复如初。” “此话当真?” “在皇上面前,草民不敢空口摆大话。” “那……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能否继续行军?”因为柳舜卿生病,韩少成进军京城的大计已经耽误了好些天。 “当然可以。行军计划照旧,一切生活起居都照旧,反而有利于柳公子适应现实,尽早恢复常态。”“陈阿四”态度谨严,语气肯定,韩少成紧绷了多日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他轻轻打了个手势,立刻有手下捧着一盘金锭子走到“陈阿四”面前。 韩少成温声道:“这是柳公子的诊费,请陈先生收下。” “陈阿四”盯着满满一盘金子看了半晌,缓缓抬眼,对韩少成道:“多谢皇上赏赐。不过,草民认为,等柳公子身体彻底好了,皇上再赏不迟。” 韩少成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微笑道:“你能让他吃饭吃药,已是莫大的功劳,这些是你应得的。等他身体彻底好了,自然还有另外的诊费,请陈先生不必谦让。” “陈阿四”犹豫一瞬,跟身旁的女人一起收了金子。临出门前,那女人忍不住回头,又细细打量了韩少成一眼。 大军继续前行,每晚都要换一个地方重新扎营。 但韩少成的手下有条不紊,忙而不乱,一切照旧井然有序。负责柳舜卿营帐的侍卫,更是谨慎万分,每日进出的面孔,都被他们死死盯着,没有片刻放松。 “陈阿四”彻底接管了柳舜卿的饮食用药,连吟松都被排除在外。 除了“陈四嫂”,他每天还带着五六个乡民模样的人过来打下手,负责煮饭煎药、推拿按摩、跑腿干杂活儿,每晚还要留两三个人在柳舜卿营帐里整夜伺候着。 他每天带来的人数不等,带走的人数也不等,要根据柳舜卿的病情和治疗需要随时调整。侍卫们没找出什么规律,只在有人出去的时候牢牢盯紧,不叫柳舜卿有机会混入其中。 韩少成一日三餐都要过来查看,他要亲眼看着柳舜卿吃了饭、吃了药,才肯放心。 这其中,似乎找不到任何可以被利用的防守漏洞。眼看着柳舜卿的脸颊日渐白皙红润,韩少成悬着的心终于悄然落地。 京城已遥遥在望,他努力了十八年的目标近在眼前,韩少成的心神不可避免地被这格外宏大的事件分去了不少。 所以,这天清早,当他像往常一样走进柳舜卿营帐,来监督病人吃饭吃药的时候,面对床上全然陌生的面孔,竟呆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从他一进门,只看到露在被子外面的发顶,他就确定床上的人不是柳舜卿。但他还是不明所以地走过来,细细看了那张脸。 然后,一股莫名的恼火立刻升腾起来。谁准许这人睡在这张床上的? 他伸出手狠狠扯了那人一把,对方神志不清,软趴趴跌落在地上。 韩少成唤来门口的侍卫,眼神仍是迷茫的:“人呢?出去如厕了么?” 侍卫看了一眼床铺和地下的人,登时慌了神:“没……没有。属下今晨……并……并没有看到柳公子出门……” “那他人呢?”韩少成双拳攥紧,努力克制自己汹涌的情绪。 侍卫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匆匆叫了其他几个人进来,一起在床下、案几底下和营帐内外的角落里搜寻一番,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韩少成反应迟钝,缓缓四顾,问:“陈阿四呢?现在不是早饭时间么?该吃饭吃药了,他人呢?” “启禀皇上,陈郎中今天早上还没有过来……” 韩少成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声音也是抖的:“吟松!把吟松给我找来!” 住在隔壁帐篷的吟松闻讯赶来,一进门,理都没理韩少成,跌跌撞撞扑到柳舜卿床边一通乱摸乱翻,接着便嚎啕大哭起来:“少爷啊!你走了居然不带我!你居然不带我!你竟然把我也丢了!呜呜呜……” 韩少成手脚冰凉,目光更凉,他用那种冰冷至极的目光一一扫过几个侍卫,寒声道:“给我一个解释!马上!” 侍卫们齐齐跪倒在地,其中一人急道:“皇上,小人委实不知……每个进出这间营帐的人,小的们全都细细查看过,哪怕身上只带了一个小包袱,也全都打开一一检查过……” “这几个人……怎么回事?” 侍卫看了一眼地上东倒西歪的三个仆从,颤声道:“陈郎中说,柳公子的饭食、汤药须得由他的人特制,这几个人,是负责每天煮饭、煎药和推拿按摩的人,晚间留在这里彻夜伺候柳公子……” “废话少说!我问得是,他们为什么到现在还昏睡不醒?”韩少成当然知道每晚有专人留下来伺候。 侍卫会意,立刻弄了凉水过来泼在那些人脸上,地下的三个人便陆续迷迷瞪瞪醒了过来。 可惜,这三个人比他们还迷糊。他们真的就只是附近的普通乡民,被“陈阿四”雇来做一些煮饭煎药的活计,至于昨晚为什么会昏睡不醒,他们完全不知情。对“陈阿四”原本的来历,更是一无所知。 韩少成紧握双拳,努力让自己冷静:“我问你们,昨天傍晚,陈阿四带了几个人过来?” 第82章 侍卫想了想,立刻回禀:“除了他和那女人,一共带了五个人过来。” “那他晚上离开的时候,又带了几个人出去?” 侍卫答:“带了三个人出去。” 韩少成冷笑道:“很好。带来五个,带走三个,这里还剩几个?” 侍卫一时慌得手足无措:“可是……回禀皇上,出去的几个人,小的们全都一一仔细检查过,都是些中年乡民,其中并没有柳公子,容貌不提,甚至连年龄相近的都没有……” 韩少成轻轻闭眼,口里默念:“易容术……他们用了易容术,舜卿……舜卿就在出去的那三个人中间……他到底……还是跑了……” 侍卫小心翼翼发问:“皇上……咱们……要追吗?” 这里不是四四方方的舒州城,是京城外四通八达的荒郊野外,时间已过去整整一夜……追?要往哪里去追?又要去追谁? 高超的易容术,用过一次,还可以用第二次。如今,他已是不知以何种面目出现在何地的陌生人,即使面对面擦肩而过,都未必能认出来…… 吟松的哭嚎声还在继续。听着他的声音,莫名的,裴少成心里反倒感到了一丝安慰。 云少被抛弃了,吟松也被抛弃了,那其他的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韩少成没回自己营帐,他继续留在这里,让人把陆知远找来。 “你加派几个探子,去京城里盯着柳君泽和崔明逸,连同他们近段时间见过什么人、有过什么特殊动向,全都一一查探清楚。” 有能力也有意愿帮助柳舜卿逃跑的,无非就那么几个人。裴少成虽然惊怒,却没有失去理智。只要盯紧这些人,柳舜卿总还会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一定会的! 所有人都退出这间营帐,屋里只剩了韩少成一个人。 他缓缓站起身,盯着柳舜卿近日煎药的陶罐、吃饭的碗碟和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无能的暴怒。这暴怒迅速席卷全身,也席卷了他一贯冷静的头脑。 他抬手打翻了药罐,打翻了碗碟,也打翻了案几上的各种瓶瓶罐罐,接着,又扑过去撕扯床上铺着的被褥枕头…… “叮当”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床上滚落到地上,发出格外细巧的碎裂声,比刚刚那些瓶瓶罐罐破碎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脆,又格外刺耳。 接着,一缕淡淡的馨香突然袅袅升腾起来,缓缓包裹住了韩少成所有的感官。 他以为自己气急了、气疯了,开始出现了幻觉。发热的头脑逐渐安静下来,淡淡的馨香却依旧存在,而且逐渐变得浓郁起来。 这香味,在他不经意从崔明逸身边经过时,曾经闻到过……这是寒蕊香,是柳舜卿巴巴送给他却没有被好好收下、最终落入他人之手的寒蕊香…… 韩少成怔怔低头,看到地上有一方打碎了的白色小瓷盒,盒子里散落出来的,是几片已经摔成残渣碎末的乳白色香片…… 韩少成缓缓蹲下身,试图捡起那些残渣。可惜,它们太软太细了,一碰就越发碎得不成样子。 韩少成一手捧着丝帕,另一只手努力去捏,去捡……指尖被细碎的瓷片扎破,血沾染弄污了手帕。不过还好,就算只是一些粉末,帕子里总归不是一无所获。 韩少成将手帕举到鼻尖嗅了嗅,唇角是向上翘着的,一种十分陌生的液体却顺着脸颊悄悄滑了下来。 所以,他还是做了寒蕊香。 在今年的新雪覆盖了白梅花蕊的季节,他仍去花园里采集了它们,做成了这让人心心念念、久久不忘的寒蕊香。 他为什么要做?又是为谁而做?在做好了香片的许多个日日夜夜,他有没有想过要把它送给谁? 可惜,他到底还是走了,香片也被丢弃了……所以,那些问题的答案,已不再重要。 无论如何心心念念,它仍是没有被最想要的人得到。 【作者有话说】 故事已经过半了,能不能跟宝宝们求个评论、收藏什么的() 第0044章 真相 韩少成的大军横陈于京城外,与城内的禁军隔着高高的城墙陷入对峙。 柳舜卿原本是这支叛军队伍准备用来对付禁军的一枚筹码。事到临头,人不见了,韩少成派到京城内的暗探没有打听到他的踪迹,柳君泽一方似乎也没有得到他已经不在敌营的消息。 直接进攻,还是约对方谈判?韩少成陷入了艰难的思索。 没有人质在手上,拿不出有说服力的印信,对方会上当前来谈判么?会轻易答应他提出的交换条件么?甚至,对方只要提出远远看一眼人质,他们便无计可施了。 然而,或许他当真是天选之子。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对方竟率先送来了约见谈判的书信。 信是由平阳侯柳君泽亲自书写的。信里言辞恳切,请韩少成务必善待柳舜卿,他本人将亲自前来会晤,当面跟韩少成谈条件。 韩少成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书信看了半晌,抬头对陆知远和其他手下哂笑道:“看来,我当初的计划没有错,平阳侯果然极度重视他这位独生嫡子。只可惜,让他跑了……” 有手下问:“那……没了柳少爷,咱们还跟他谈判么?” “当然。他若答应咱们的条件,那便是一场成功的谈判;他若不答应,他就是新的人质。虽然他在韩钧那儿或许没那么值钱,但总归聊胜于无。” 第83章 众人不由暗暗点头。 是啊,平阳侯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跑了,因爱子心切,不惜冒险亲自前来,确实给了他们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好好利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谈判那日,城外的步兵、骑兵按进攻阵型排布在营地外,韩少成披挂整齐,全副武装站在最高处严阵以待。 城门打开,柳君泽身着孝服骑在马上徐徐而出,身后只跟了十来个随从,都是便装打扮。 他以这样的姿态,摆明了谈判的诚意。 完成搜身进入营帐,两人四目相对,柳君泽俊朗温润的脸上显出一个十分柔和的笑意。 这个笑容极端刺眼,从形到神,都像极了柳舜卿。 韩少成极为少见地率先避开了对手的目光,拱手冷声道:“欢迎侯爷!” 柳君泽温声道:“见过殿下。”韩少成是前太子的儿子,虽然自己已经称帝,但尚未正式入主京城,这个称呼,倒也恰当。 不等韩少成开口,柳君泽又道:“殿下可否屏退左右,容在下跟您单独谈判?” 韩少成抬眼看了看他,勾唇点头:“当然。” 柳君泽身负武功,但韩少成的武功未必在他之下,还占了年轻力壮的优势。更重要的是,柳君泽以为柳舜卿还在对方手上,不能不投鼠忌器,所以,他提出这个要求,没有任何值得怀疑和犹豫的地方。 等两边的手下全部退出去,营帐里只剩他们二人,柳君泽的目光变得热切了几分:“殿下,可否容在下先见卿儿一面?” 韩少成面色一冷,断然拒绝:“不行。在没有达成协议之前,你别想耍任何花样!” 柳君泽攥了攥手心,垂眼低声踌躇道:“他……总还活着吧?” 韩少成以冷冰冰的目光盯视着眼前人,少顷,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反问道:“你在怀疑我的诚信?” 柳君泽淡然笑了笑:“不敢。为人父母的,总是难免忧心思虑过度,故而多此一问。事实上,您应该没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他应该没事的,对么?” 韩少成攥紧双拳,垂眸低声道:“我不会杀他。” 柳君泽像是彻底释然,长舒了一口气,点头温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其实,即便您已杀了他,我也无话可说。自古天道便是如此,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 韩少成遽然抬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须臾之间,柳君泽的面色变得格外恭谨,他突然双膝落地,俯首便拜:“臣柳君泽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韩少成惊得后退了一大步,用一根手指点着地下的柳君泽,半晌,才咬牙切齿道:“你……你……你竟然如此轻易就敢叛变?难怪……难怪当初……” 柳君泽缓缓抬头,眼里是说不出的虔诚肃穆:“臣从未叛变。从始至终,臣都是忠于前太子殿下韩洵的,如今,是忠于陛下您的。” “住口!你还敢提他?你当年分明无耻背叛了他!如今,为了自己儿子,又不惜临阵倒戈,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柳君泽默默垂眼,从怀里掏出一件拇指大小的物事,低声道:“陛下,您身上的半只貔貅护身符,还在么?” 韩少成只觉五雷轰顶,头晕目眩,他一把抢过柳君泽手里的东西,缓缓举到眼前,颤声道:“为什么……为什么在你这儿?说!你是从哪里偷来的?” 柳君泽温声道:“这是太子殿下当年赐给臣的礼物,与您分别那日,臣将这貔貅的一半挂在了您的胸前,另一半留在自己这里,只为日后好君臣相认。今天,它们终于可以合而为一了。” 韩少成整个人颤抖不止:“胡说!你骗人!裴宁分明说过,这是当初救我出东宫的蒙面人留下的,你当年分明背叛了我父亲,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柳君泽轻声叹息道:“当年最后一战,太子殿下意识到大势已去,他不甘心就此失败,所以嘱咐我趁乱假意叛变,打入韩钧内部,成为暗桩。而裴宁,是太子殿下安插在边疆军营里的势力。裴宁只知从东宫救出您、将您交给他带走的黑衣蒙面人,是太子殿下留在朝里的人,将来要与他里应外合,却不知那人就是我。” 韩少成颤声道:“你……你有什么证据?” “除了这个可以一分为二的貔貅,我这次还带来了您母亲的书信。当初,我把她带进平阳侯府,也是为了保护她。这么多年,我对她秋毫无犯,不信,您可以看看她给您写的书信。字迹您虽不认得,但太子妃印信却是做不了假的。” 韩少成一把抓过书信,死死盯住那些娟秀的字迹,整个人颤抖不止。字迹果然很陌生,但太子妃印信,却是清晰而真实的。 裴宁从小就按皇储的标准着力培养他,有关皇家的一切知识,都是他必须熟知的。 韩少成颓然跌落在椅子里,双手紧紧掩面,半晌,喉咙间溢出一阵难以自抑的哽咽。 柳君泽顿时呆在原地,全然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悲声始终没有止歇的意思,他不禁轻声问:“陛下……如今,咱们君臣相认,里应外合,攻破京城指日可待,这……难道不该是一件喜事么?您为何……” 韩少成狠狠闭眼,强忍喉咙口的滞涩,半晌,唇齿间苦苦挤出两个字:“……舜卿……” 柳君泽心口不由一紧:“卿儿?……他怎么了?” 第84章 “他跑了……他被我百般欺凌逼迫……逃跑了……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一切?为什么啊……” 柳君泽狠狠提起的心缓缓落了下来:“……陛下,如此重大的秘密事项,不到最紧要的关头,岂能轻易泄露?” 韩少成颓然闭眼,喉咙嘶哑:“是……还没到紧要关头……暗桩很重要,里应外合很重要,夺取天下更重要,可是舜卿……他就不重要了么?” 柳君泽道:“陛下,大丈夫当横行天下,岂能困囿于儿女、兄弟之间的小情小爱?何况,舜卿只是逃走了,并没有出什么意外。等您完成大业,咱们再想办法将他找回来就是了。” “找不回来了……我负了他,你也负了他……他不会再回来了……” “……” 明面上的谈判,悄然演变为一场里应外合的周密谋划。 外有梁王、裴宁大军围城,内有柳君泽实际控制的禁军暗中倒戈,这场战争的最终结果可想而知。 时隔十八年,韩钧兵败出逃,终于将他从侄儿手里抢来的江山又乖乖还回到侄孙手上。韩少成正式入主皇宫,君临天下,将韩钧贬为庶人,赶往偏远封地。 新皇帝登基后发布的第一条通缉令,不是追捕纠集残部、仓皇逃窜、试图东山再起的景元庶人韩钧,而是在全国上下搜捕平阳侯嫡子柳舜卿。 吕质文气冲冲找进宫里来的时候,韩少成刚刚处理完一大摞奏折,正掐着眉心闭目养神。 仗着往日的情分,他也不怎么客气,张口就直愣愣质问对方:“皇上,既然前尘旧事都已经弄清楚了,为什么还要通缉舜卿?” 韩少成缓缓抬眼,轻声问:“那你认为,该当如何?你以为我温情脉脉发个寻人启事,说错怪了他们父子,要请他回来论功行赏,他就会乖乖回来了?” 吕质文闻言一哽,犹豫一瞬,不情不愿道:“当然不会……可是,那你也不该通缉他……” “不然怎么办?靠咱们派出去的那些高手暗中寻访、大海捞针?难道他们的眼睛还能多得过天下所有的百姓?” “……”吕质文一时无语。 韩少成又道:“无论悬赏寻人还是悬赏通缉,结果都一样。重赏之下,只要有知其下落者,必然会想办法报告咱们。也许,在你眼中,悬赏寻人比悬赏通缉要好听些,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韩钧出逃在外,他的残余势力还隐匿在一些我们不知道的角落,如果他们率先跟舜卿相遇了呢?” 吕质文瞪大眼睛,张口结舌:“所以……所以……柳侯爷的事,没有公开论功行赏,也是因为……” 韩少成淡淡笑了一下:“你总算聪明了一回。决战时,禁军兵败,平阳侯被俘,都是经过事先精心谋划的,足以以假乱真。他暗中与咱们合谋的事,暂时绝对不能说出去。否则,韩钧一旦得知平阳侯背弃了他的真相,舜卿又不在我们的控制范围之内,万一他被韩钧抢先找到了,就会成为新的威胁和筹码。” 吕质文忍不住咋舌:“所有这些,你在一开始就都谋划好了?” “当然。下棋,自然是要走一步看十步。韩钧当年能打败我父亲,并非没有理由,他苦心经营多年,又在位这么些年,手下势力错综复杂。咱们并非占领了京城就意味着取得了彻底胜利,他在地方上的残余势力,我不得不防。更不能让这一切,威胁到舜卿。” 吕质文垂眼道:“好吧,那是我错怪了你……陛下人中龙凤,果然非同一般,父亲早早让我追随你,微臣不得不服。” 韩少成抬起黑沉沉的眸子,面无表情道:“我倒觉得,你对舜卿,也很是非同一般呢……” 吕质文脸色一红,慌里慌张跪地叩首道:“……陛下累了一天,早些安歇,微臣先告退了。” 【作者有话说】 吕质文:“好好的好朋友、好同学,突然之间就要跪来跪去的,好不习惯……” 韩少成:“你不习惯,我还不习惯呢……” 第0045章 通缉 坐着木垚和木冉雇来的马车一路向南,前无阻截,后无追兵,柳舜卿的一颗心终于缓缓松了下来。 进入南直隶地界后,木垚问柳舜卿:“柳公子,到这里,大概也算是彻底安全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需要我们护送你回京城么?” 柳舜卿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京城是不能再回去了。韩少成师出有名,外有大军围城,内有帮手接应,攻陷京城,是迟早的事。我回去,早晚还是会落入他手中。” “那……”木垚下意识搓了搓指尖,话到嘴边又有些踌躇。 柳舜卿忙道:“木先生不必为难,此番助我脱身,已是给你们惹了大麻烦。至于我今后的去处,你们不必再烦心。你们只需到前方有人烟市集的地方放我下车,我自会想办法谋生。” 木冉眨巴了一下的眼睛,看看哥哥的脸色,忍着没出声。 木垚垂眼思忖一瞬,温声道:“那……在下可否多嘴一问,柳公子到了前方市镇,打算靠什么谋生?” 柳舜卿笑了一下,无所谓道:“我一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总能找到点活计吧?客店揽客、酒楼跑堂……再不济,帮人写写诉状、对联应该也可以吧?” 木垚低垂着眼帘道:“柳公子常在京城,恐怕有所不知,如今战火蔓延,天下大乱,各地方的客店、酒楼,生意都比从前清淡了一倍不止,原先的店小二、跑堂的都要找不到事情做了,哪个酒店又会雇佣你这样全无经验的生手?写诉状、写对联这种事,更是极难开张,朝不保夕。” 第85章 “……啊……那……我试试去大户人家找个仆从的事做?……”被木垚说的百无一用,柳舜卿脸上显出几分尴尬,“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木先生你只管带我过去就是了,至于以后如何营生的事,我再慢慢看着办吧……” 木垚缓缓抬眼,盯着柳舜卿的脸道:“既然柳公子去别的市镇,也暂时没有好的着落,那……你若不嫌弃,不如跟我兄妹二人一同回家可好?我家中经营着一家医馆,在这乱世之中,反而是最有保障的营生了。” “啊?这样……方便么?会不会太给你们添麻烦?以我这样的身份……”柳舜卿有些心动,又很是犹豫。 木垚兄妹帮自己逃跑,再把自己藏在家里,那就等于是跟韩少成作对到底了。 木垚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柳公子在担心什么,其实大可不必。等回到家乡,我们兄妹二人自然会恢复本来的姓名和容貌,那新皇帝压根儿找不到我们头上来。我家地处深山,避世而居,一般人也很难找到那里去。” 柳舜卿喜道:“你们若肯收留我,那真是再好不过。我去你的医馆做些打杂的营生,也是可以的。” 木垚跟木冉对视一眼,轻轻抿了抿唇,似是想笑,又忍住了:“柳公子客气了。你是我妹妹的救命恩人,能请你去我们家做客,是我们兄妹无上的荣幸,怎能称之为收留?又怎能让你这样的人来给我等打杂?” 柳舜卿摇头笑道:“木冉妹妹当时并没有性命之忧,我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她那样一个美人去给人家为奴为婢,才忍不住出手。也不过是给了一点点银两,哪里称得起救命之恩?话说回来,既然木先生懂医术,又有那样厉害的本事,木冉妹妹当初怎么会流落京城走投无路呢?” 木冉微微笑道:“柳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兄妹二人生来便天资不同。哥哥随母亲,从小就有成为巫师的绝佳天分,而我随父亲,虽说也与凡人小有不同,但那点微末的道行,有跟没有也差不多。 “母亲早年去世,这些年,哥哥一直跟着师父闭关修炼,我跟随父亲四处讨营生。不想到了京城,父亲竟一病不起,只剩了我一个人……幸而遇到你……后来靠着你给的银子回到家乡,哥哥也恰好学成出关,我便随他四处行医,也顺便跟着学些医术。” 柳舜卿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如蒙木先生不弃,在下也拜您为师,一边打杂,一边跟您学些医术,可以么?” 木垚轻轻挑了挑眉,以拳抵口,似是有些无奈:“柳公子,在下满腔诚意,大概表达得还不够清楚。我们兄妹,愿意奉您为座上宾,您愿意在我家住多久,就住多久,就是住……住一辈子,也没问题。只是,给我打杂这样的话,休要再提。” 柳舜卿垂下眼睫,脸色变得肃然而沉重:“木先生的好意,我已经懂了。只是,木先生有所不知,我今日所有不幸,全怪自己从前活得太过没用,不知人间疾苦,不懂人心险恶,才落到如今这般境地……所以,从今往后,我决心自力更生,不再依赖别人而活。还望木先生成全。” 木垚跟木冉对视一眼,静默良久,木垚终于道:“那……便如柳公子所愿,等到了家,我会教你诊脉看病、识别草药的本领,让你有自己的立身之本。” 柳舜卿闻言,起身便要行拜师之礼,被木垚一把托住了:“万万不可。柳公子,医术的事,我愿意倾囊相授,但咱们关系不变。你若不嫌弃,就当我是好朋友好了。师徒之礼,在下万不敢受。” “……好吧。那我便称你为木先生,先生,也算传道受业解惑者也。” 木垚欣然道:“好。” 过了几日,马车行到舒州城外,远远地,便听见城墙内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行到人群热闹处,三人仗着真实容颜被隐去,从容不迫地下了车,木垚拉住一位路人问:“老伯,今儿城里是有什么喜事么?怎么大家都这么高兴?” “啊呦,你们这是打荒郊野外来的吧?怎么连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今日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普天之下都在欢庆呢!说起来,这新皇上还是打我们舒州城一路打到京城去的,这舒州城,前前后后也算做过小半年的都城呢!”大爷脸上喜气洋洋,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柳舜卿静默片刻,悄声对木垚道:“他果然打进了京城。只是,没想到竟如此之快……” 从小,他便常听人家说,柳君泽勇武又有谋略,是不可多得的帅才。没想到遇上韩少成的军队,就算身后有京城的高墙深池可倚赖,也竟连十天都没撑过。 木垚淡淡道:“天命所归,非凡人之力所能左右。” 是啊,韩少成是真正的天潢贵胄,是皇位的正统继承人,一切阻挡他道路的人,都会被轻松扫除,无一例外。即便勇武非凡如平阳侯,又岂能与天命对抗? 只是……败了的父亲,曾经背叛过韩少成父子的父亲,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柳舜卿心口遽然一痛,缓缓闭了闭眼,不敢再多想。 木垚轻声道:“过了舒州,便离黎山不远了。”这一声轻唤和憧憬,如同一线微渺的希望之光,打破了柳舜卿不断下沉的思绪。 木垚的秋宁山庄,就坐落在茫茫黎山里。说是不远,其实黎山蜿蜒曲折,跨了整整两省,他们要去的地方,在黎山的最南端,坐着马车,也还要几天的路程才能到。 第86章 到黎州城下,已是三天后。三人赶着马车到了城门口,下车过关时,看见几个路人聚在城墙下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 柳舜卿顺着路人的目光往城门上看去,顿时呆住。 高大的城门一侧,是一张醒目的通缉令,画像里的人物,正是他本人无疑。 木垚和木冉也凑了过来,三人盯着那张通缉令,一时都沉默无语。 只听路人在旁边高声议论:“这位平阳侯爷家的柳公子,到底是犯了多大的事啊?竟然得了咱们新皇上的头号通缉令?” “是啊是啊,这可真是了不得!就连被废的那位,也只得了二号通缉令,连赏金都比这位公子爷少了好些呢!” “赏金当然不能一样啊!您没看见么?那位景元庶人,悬赏的是脑袋,死活不论;这位柳公子,是要毫发无伤的大活人。这抓捕难度能一样么?” “呦,照您这意思,杀那位庶人还比活捉这位公子爷容易了?” “那肯定啊!杀人有千百种方法,设个陷阱、套个麻袋,都还算好办。这抓活的,还得毫发无损,这不难上天了么?” “哎?你们倒说说,皇上为啥非得要抓活的?” “那肯定是恨之入骨了呗!让别人杀了不够解气,非得要眼睁睁看着他活生生受死才爽快!” “啧啧啧,不得了!这公子长得慈眉善目的,居然能把皇上气这么狠,可见是个厉害角色!” “哎呦呦,就连提供线索,都能有五万金赏钱。活捉我是不敢想了,要是上天能保佑我哪天见上这位公子爷一面,那可就发了!” “谁说不是呢!以后走路上,大家可都得把眼睛睁大了仔细瞧,可别让五万金从自个儿身边白白溜走了呀!” …… 柳舜卿默默转身,木垚和木冉跟着他一起走进城门,上了马车。 半晌,他低声问:“木先生,你那个幻化容貌的障眼法,能维持多久?” 木垚道:“柳公子不必担心。那障眼法,施一次法,最多可维持十日。等十日满了,我可以再帮你重新施术。” 柳舜卿点点头,木然道:“幸好我跟着你们回来了。不然,天下之大,怕是再无我容身之地了。” 木垚垂眼,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静了片刻,柳舜卿苦笑道:“我原以为,他打败了父亲,得了天下,也算大仇得报,总该放过我了……谁知,他竟是如此睚眦必报的性子……也或许,我的逃跑,冒犯了天威,打破了他的筹谋算计,让他颜面大大受损,所以,他才如此不肯甘休……” 木冉在旁边忍不住道:“也或许……” 木垚遽然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他对柳舜卿道:“不管为了什么,他欺骗、囚禁你在先,追捕、通缉你在后,实在蛮横无理!但凡有我木垚在,必不能让他得逞。” 【作者有话说】 木垚:“大骗子偏执狂劫持犯不配拥有老婆!” 崔明逸、吟松:“附议!” 吕质文:“我也……” 韩少成:“你也什么?” 吕质文:“……臣惶恐。” 第0046章 较量 到黎山脚下,木垚收了兄妹二人外形、声音上施加的障眼法,恢复了本来面貌。 木冉仍是柳舜卿当初在国子监门口见过的那副样貌,年纪十七八岁,五官精致秀丽。作为她的亲哥哥,木垚毫无疑问也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不过,令柳舜卿感到意外得是,木垚年纪非常轻,大约也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 之前他始终以中年人的面目出现,说话做事又格外稳重成熟,柳舜卿下意识便觉得他应该年长木冉许多,没想到也只是个年轻公子。 看着恢复了年轻貌美的两人,柳舜卿心里突然又生出新的担忧。 “中夏一直有巫师存在,这并非什么新鲜事,乡野孩童都能略知一二。韩少成亲自经历过我跟你们逃跑的事,应该不难想到,这一切可能是巫术所为。如今,他成了一国之君,权力通天。万一……他动用手中权力,对全国巫师进行排查,咱们怕是仍旧躲不过,到那时,反倒有可能给你们和秋宁山庄招来祸患……” 柳舜卿的担忧实在不无道理,以韩少成才一登基就全国上下通缉他的那股子疯劲儿,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 木垚却道:“柳公子不必担心。我此前闭关修炼多年,学成出山尚不足一年,这一年也只靠行医维生。此次救你,障眼法是第一次使用,除了授业恩师和我妹妹,这世上没有人知道我会这门法术。” 柳舜卿眼睛微微一亮:“此话当真?” 木垚和木冉一起笑道:“不能再真了。我们何必骗你?” “那……去了你们的山庄之后,我的身份,是你们行医途中新收的学徒,安排房间、饭食时,万万不可特殊对待,以免引人怀疑。另外,柳公子这三个字,自此以后也绝不能再提了。既然是你山庄的学徒和仆从,我便随主人姓,从此改名叫木二毛,可好?” “二毛?” 这名字实在也……木垚看着他清逸出尘、俊秀无双的面孔,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这名字就很像一个学徒的名字,我觉得很好。还有,我在别人眼中的样貌,大概也要有个固定的样子。” 木垚点头:“的确。此前为了顺利逃脱,只能将你扮成打杂的中年村民。如今, 需要长期使用的外表,年龄跟实际差距不能过大,否则,言行举止容易跟外表不符。此外,你的样貌也要尽可能普通,不能引人瞩目。” 第87章 “嗯。那我今后的外表,但凭木先生做主。”柳舜卿想到什么,目光轻轻一转,“对了,我突然有点好奇,木先生眼中看到的我,是幻化过的样子,还是原来的样子?” 木垚抿了抿唇,轻声笑道:“你说呢?我是施术者,岂能被自己的法术所迷惑?” 柳舜卿微微睁大了双眼:“如此说来,你眼中看到的,还是原来的我?” 木垚唇角微翘,心情显得颇为愉悦:“确切地说,如今这世上,也只有我一人眼中,还能看到真实的柳公子。” 木冉忍不住偏头看了哥哥一眼,笑道:“知道你本事大,得意什么啊?跟得了什么天大的便宜似的。” 休沐日这天,恰逢京城下了一场大雪。叠翠院里的白梅花被一层白雪覆盖,越发美得欺霜傲雪,动人心魄。 柳君泽推开院门,就见梅树下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他忙躬身行礼:“参见陛下。” 韩少成微微转身,颔首淡笑道:“私宅相见,平阳侯不必多礼。” 柳君泽恭谨道:“累了好些日子,难得休息,陛下不在宫里好好休养,怎么又来了这里?” 韩少成淡淡垂眸:“平阳侯难道是要逐客?” 柳君泽慌得赶紧再度行礼:“微臣岂敢?陛下言重了!微臣只是有些担心陛下的身体罢了。” 韩少成笑道:“不是便好。也只有在这院子里,我才能得一些安宁。就算只能小憩片刻,精神也比平时恢复得快些。” “舜卿这孩子,别的本事没有,莳花弄草却很擅长,这院子被他经营得倒的确很有几分样子。既然陛下觉着这里好,那您随时想来便来,微臣举家上下不胜荣幸。” 举家上下?韩少成一侧唇角微微勾起,牵出一抹淡淡的嘲讽。若是这院子真正的主人在,怕是第一个就要将他毫不留情地赶出去了…… 静了片刻,他又问:“我母亲近来身体可好?” 柳君泽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低声道:“一切都好。大概因为陛下终于回来的缘故,她今年冬天的身体倒比往年都精神些,只除了有点想……咳咳……陛下您也要多注意保重身体才好。” 话题转得有些突兀……韩少成自然知道母亲心里有点想谁。 虽说不是亲生的孩子,但在眼皮子底下亲眼看着他长大,他生了那样一副样貌,又是那么讨喜那么招长辈怜爱的性子,谁又能忍得住不想呢? 只是谁也不知道,那远在不知什么地方的人,是不是也会想念这位呆在他身边多年的养母? 韩少成登基后,藏匿在柳府的前太子妃原该成为当朝太后。但许氏不肯离开,坚持留在柳府,反倒做了真正的柳夫人。 她说,既然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以为前太子妃已经死了,那也就不必再牵扯出更多勾连缠绕的麻烦事。这么些年,她欠柳君泽良多,对他也并非全然无情。夫仇已报,心愿已了,她也该过一过属于自己的日子。 大家各归其位,各得其所,唯有这一方小院,却失去了主人的照拂…… 沉思片刻,韩少成突然又转身问:“平阳侯,你老实说,舜卿当真不是你派人接走的么?” 柳君泽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微臣无数遍了,怎么仍不肯相信呢?微臣一早就知道,咱们君臣迟早会相认,舜卿自然也会顺利回到我身边,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他那么娇生惯养的一个孩子,竟会自己逃走……” 韩少成又道:“那崔明逸呢?你看他会不会有可能办成这件事?” 柳君泽耐心道:“崔明逸那边,微臣相信,陛下肯定也早已查过了。自他上回在舒州闹了那么一出,被他父亲知道后,便派人将他严加看管起来,再也无法自由行动。依微臣所见,他也是没机会的。” 韩少成蹙眉闭眼,指尖掐进了掌心:“那……还有什么人会去做这件事呢?那些会乔装改扮的人,到底是谁?舜卿……他此刻又在哪里?” 柳君泽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微臣也实在想不透啊……那样的本事,大约也只有那些从不过问世事的巫师才能做到啊……” “我派了很多人去查访这天下的巫师,对那些可能拥有易容术和幻术的巫师都进行过打探,凡是身边近期出现过新人的巫师,都叫人着意留意了,但……至今仍没有任何线索……” 柳君泽低声劝道:“陛下,既然查访过没有结果,那便趁早收手吧。巫界向来不问世事,跟咱们互不相犯。尽管他们势单力微,若咱们干预过多,恐怕也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反弹……” “我知道。我派出去的人,大多是暗中查访,并没有过多干预他们。但是,不找到舜卿,我也绝不会干休!” 两人正说着话,院门突然被人扣响。 韩少成沉声道:“进来吧!” 陆知远进来,分别跟韩少成和柳君泽行过礼,这才道:“陛下,我去宫里没找到你,就猜着你恐怕又在这里了。” 韩少成问:“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 “我派去盯着崔明逸家的人过来回报,说崔明逸闹着要出门游历,连年都等不及过。崔翰林实在拗不过他,竟答应了。” 韩少成勾了勾唇角,眼底却殊无笑意:“游历?我看他是急着出去找人吧?” 第88章 此刻,他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无端的恼意。凭什么崔明逸就可以? 崔明逸想走就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他,即便已经忧心焦虑到了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程度,却无法丢下偌大一座江山,自由自在去找他想找的人…… 他冷着脸对陆知远下令:“叫人一路跟着他,好好盯紧了!只要他有任何异动,尤其与任何人有过特别交往,一定要飞鸽传书,及时回报。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是。微臣明白。” “对了,叫跟着他的人机灵点儿,一定不要叫他有所觉察。崔明逸这人十分警醒,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微臣一定向下属交代明白。” 柳君泽轻咳一声,插嘴道:“说起这事,我府里也有一件类似的事要向陛下汇报。” “哦?什么事?”韩少成转头。 “吟松和寄鹤这两个孩子,也说要亲自出去找舜卿。我已答应了他们,让他们过完年便出发,路上的盘缠,都由我府里负责。” 韩少成赞许地点点头:“很好。多些人出去,总能多些希望。知远,你也叫人暗中跟着吟松和寄鹤,密切关注一切跟他们有来往的人。尤其是吟松那边,一定要盯紧了。” 陆知远一边答应着,一边忍不住笑了一下。 韩少成不由蹙眉:“怎么了?你笑什么?” 陆知远以拳抵口道:“我笑咱们明着暗着派了这么多人,又有至亲好友亲自出去寻人,可谓天罗地网,密不透风。舜卿和带走他的人再有本事,怕是也难逃脱。他总归是要回来的。” 柳君泽情知陆知远是在宽慰他们,忙随声附和道:“是啊,这么大阵仗,总能找回来的。” 韩少成沉默片刻,垂眸道:“如果他自己心里始终不想回来,纵使天罗地网,又有何用?” 【作者有话说】 木冉:“天罗地网没有用?你害柳大帅哥必须一直把脸藏起来,有没有考虑过迷妹们的感受?” 木垚:“咳……关于这一点,我附议皇上。” 第0047章 不识 崔明逸年前就离开京城出门游历去了。春节过完,吟松和寄鹤也要出发。 柳君泽嘱咐他们,路上不要过于俭省,只当是趁机游历一番中夏的大好河山。一旦察觉盘缠不够了,便及早回家来取。 两人都是家生子,自出生起便在平阳侯府长大。如今当真要撒出去了,心里既有憧憬,也有些许不安。 不过他们自小便是按照大户人家的仆从标准来培养的,经历过严格训练,生存应变能力倒是不用太过担心,无论怎么说,肯定都比他们那位主子强太多了。 为了尽可能扩大搜寻范围,这两人一出京便分道扬镳,寄鹤朝东南走,吟松朝西南走,一路上又是奇遇无数。 反观柳舜卿在秋宁山庄的生活,却是经历了好一番坎坷。 他坚持不让木垚兄妹给自己哪怕一丝一毫的特殊照顾,顶着一张平平无奇、毫无特色的面孔,凡事不遗余力,必得亲力亲为。 打扫房间、浆洗衣服、砍柴生火、清理积雪……这些在普通人眼中最简单不过的事,对曾经养尊处优的柳舜卿来说,都极为不易。 丢三落四、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才一个冬天过去,他一双手脚全都生了冻疮。 幸而这里本就是开医馆的,木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不断受伤,再耐心帮他治伤。 如此循环往复,昔日的小少爷竟也慢慢掌握了许多生活技能,身上穿的布衣裳终于能洗干净了,露在肢体表面的伤口也越来越少。 因为医馆学徒事业才刚刚起步,没有任何生存技能可供输出,柳舜卿没有任何收入。 他不肯白白占主人家便宜,坚持衣食用度都自己出钱。身上不多的银钱用完,值钱的饰品和衣物也一一当完,柳舜卿便陷入了一文不名的境地。 他迫切地想亲手挣钱。 无论木垚如何苦劝,他都不听。他一心想要真正掌握谋生手段,而不只是来这里做做样子,然后继续倚赖别人,仗着过往的身份靠别人的施舍过活。 几番推脱,几番拖延,到了万物复苏、山花烂漫的时节,木垚终于答应带他上山识药、采药,教会他用药材换取银钱。 秋宁山庄的后院有一片西府海棠,这个季节花朵缀满枝头,粉粉白白,开得正好。 木垚带柳舜卿到了此处,仰头看着云蒸霞蔚一般的花海,笑道:“正是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此时若取了花蕊和花瓣,定能做成最好的海棠香片。” 柳舜卿却垂眼淡声道:“香片能治病救人么?” “呃……那倒不能。香片无非味道好闻,令人心旷神怡而已,其他便没什么实际用处了。” 木垚瞄了柳舜卿一眼,心下微感诧异。他原以为以柳舜卿这样的样貌和出身,必然是喜好风雅,对香片颇有讲究的,故而聊天时特意投其所好,没想到他对此竟毫无兴趣。 “是啊……既然没有实际用途,何必白白浪费了这大好的花朵?留着花,最终好歹还能结出果子供人食用呢。” “你说得是。其实,这花也能直接药用,若不做香片,那便做成海棠丸,也是一味好药,能降燥解忧、消肿止痛。” 柳舜卿笑了:“既然如此,那便做药好了。先生带我过来,就是要教我采集海棠花制作药丸吧?” 第89章 木垚微笑着点点头:“正是。” 对木垚来说,大好春日,一起赏花,一起劳作。做香还是做药,又有什么分别? 京城的叠翠院里,也是开了一院子好花。 韩少成清楚记得,去年夏天,就是在这院子里,柳舜卿弯起星眸,脸上挂着春风一般怡人的笑对他说:“我这小院,最好的季节是春天。那时,各种花木依次盛开,景色极美,少成你要肯那时候过来,才能看出它的好呢。” 韩少成脑海中至今依旧非常分明地记得,当时,他竟被那个笑容深深蛊惑,一时间忘记了所有筹谋算计,只一心一意与他约定,来年春天,定当故地重游,来这一方小院里赏花对饮。 春天果然来了,院子里的花果然极美。 可惜,花下独酌的,唯有他一人而已。 柳君泽悄悄进来,帮韩少成续了酒壶,低声喟叹:“果然这花还是离不得人,才一个春天没好好打理,竟都有些走了形。” 韩少成蓦然抬头:“这花……开得不好么?”他以为,这已是他见过最美的花…… “跟往年相比,多少是有些差距。以往每天开春,这些树才发出嫩芽,卿儿便开始盯着院子里的人修枝剪叶、摘心打顶。有时候不满意下人的手艺,他还要亲自踩着梯子上去修修剪剪。一番折腾下来,开花的时节,他这院子里的花倒的确是比别处都开得好。” 哦……原来,没有那人在,就算来了这个小院,他也永远看不到最美的风景…… 等初夏来临的时候,柳舜卿已经熟练掌握了上山采药、进城卖药的全部流程,不让木垚再一直跟在身边了。 清晨,他挑了满满两竹篓草药和山货去了集市。因为来得晚了些,好的摊位都被占满了。 他只好一边左右逡巡,一边往偏僻处走。走完了大半截通道,眼前突然一亮,前面两个小贩之间,恰好留了能容一个人的空位。 柳舜卿多少已经有了一些做生意的经验,知道位置不好,生意便不好,多耗时间不说,也卖不上好价钱。 所以,他眼明手快、利利索索将自己的担子安置在那处空位上,心里暗暗感慨今天运气还算不错。 谁知还没等他站稳脚跟,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强烈的拉力。有人扯住他的后脖领子将他往后拉,嘴里大声嚷道:“让开!没看到是老子先看见的么?先来后到你懂不懂?” 欺行霸市的事,柳舜卿之前也见过,不过都是远远看见别人受欺负。 以前跟着木垚,他们往往来得足够早,能占到离集市门口最近的位置,那里离管理市场的官差也很近,极少有人敢明目张胆抢地盘。 昨天他从山上回来得晚,实在太过疲累,今早稍稍起晚了些,便摊上这么个局面。 柳舜卿不欲与人相争,一声不吭重新挑起担子,打算另找地方。 他的体力、武力都不足以跟对方抗衡,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也最怕引人瞩目。不过是吃个哑巴亏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没想到,柳舜卿脚步还没迈开,突然听到身后有人一声断喝:“干什么?你还讲不讲理了?分明是那位小哥先来的,你凭什么抢人家地方?” 听到声音的一刹那,柳舜卿整个身体彻底僵住。半晌,他下意识往下拉了拉头上的斗笠,缓缓转过身去。 身后,是吟松怒目圆睁、涨得通红的一张俊脸。 动手拉柳舜卿的壮汉一脸不豫,斜睨着吟松道:“哪儿来的乳臭小儿?劝你少管闲事!” 吟松怒道:“我还偏要管了!你信不信,你再不走开,我立马就去叫官差过来!我就不信了,朗朗乾坤,还没个规矩王法了?” 吟松面容俊秀,穿着贵气,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股大户人家的风范,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 那小贩虽凶悍,却也识得眉眼高低,他只不过就能在一帮泥腿子中间逞逞威风罢了,真遇上有身份有背景的,他也不敢惹。 所以,他悻悻然低声咒骂了几句,挑起自己的筐子走远了。 柳舜卿愣了半晌,低着头拱手施礼:“多谢这位小公子仗义执言,出手相助。” 吟松微微撇嘴、略带不满道:“怎么就是小公子了?我又不见得比你小。不过,我也没做什么,你不用客气哦。” “……嗯。”柳舜卿喉咙滞涩,强忍心底激荡的情绪缓声道,“这位公子也是来采买草药的么?” “那倒不是,我是来找人的。”他抬眼看了柳舜卿一眼,诧异道,“哎,怎么了?刚刚那人揪痛你了么?你怎么看着像快要哭了啊?” “没有……大概眼睛里进了灰尘。”柳舜卿赶忙眨了眨眼。 他原该立刻道谢辞别,放吟松快点离开的。可是,自小一起陪伴长大的伙伴,就这样不期然重逢,他舍不得。 他揉了揉眼睛,忍不住继续攀谈:“你刚刚说是来找人的,找什么人啊?不知我能不能帮上忙?” 吟松笑道:“对哦,你每天待在市集里,想必见过的人还挺多的。我是来找我家少爷的。喏,你看看,他长这个样子,你近期有没有看到过他?” 吟松毫不避讳,大喇喇从怀里掏出一张通缉令举到柳舜卿眼前。 “……”柳舜卿无语片刻,低声道,“这不是通缉犯么?你怎么敢随便挂在嘴上,也不怕犯了忌讳?” “嗨,什么通缉不通缉的,这就是我家少爷,无论他到哪儿换了什么身份,他都是我家少爷!谁要不服,不爱听我把他挂嘴上,那便去告官好了,有本事连我也一块儿通缉!” 第90章 柳舜卿浅浅笑了笑,低声道:“你家少爷能有你这样忠实的仆从,真是幸运!” “什么啊?才不是呢!”吟松撇撇嘴,不以为然道,“能当我家少爷的仆从,那才幸运!你都不知道我家少爷有多好,这世上,就没有比他更好的主子了……” 说到这儿,吟松眼圈突然红了红,有点说不下去了。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半晌,柳舜卿又问:“你家少爷这样子,看着也不像买卖草药的,你怎么想着要到药市来找人呢?” 吟松吸了吸鼻子,瓮声道:“因为当初带走我家少爷的那两个人,是江湖游医,所以每到一个城里,但凡有行医卖药的地方,我都会过来找一找。” 如果不是场面不合适,柳舜卿真想夸他一句机灵。 当初柳老太太从一众年龄相仿的小厮中挑了模样最好、为人处世最机灵的几个过来伺候柳舜卿,如今看来,吟松果然不负厚望。 柳舜卿踌躇犹豫片刻,低声道:“你从京城走到此处,怕是也经了不少风霜,如果不嫌弃,要不要去我住的地方休息几天?” 吟松笑道:“不用,我还要赶着去找我家少爷呢。对了,日后你若见到我家少爷,或者有了他的消息,务必记得通知我啊。” 柳舜卿奇道:“你这样四处游走,我也不知你去了哪里,如何通知?” 吟松道:“你可以把信寄到京城的平阳侯府。” “……平阳侯府?我听人家说,那位侯爷兵败被俘……信寄到他府上,岂不是……” 吟松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支吾道:“嗨……就算新帝登基,过去的老臣,也不至于都一竿子打死是吧?再说了……就算侯爷有事,府里总归还有其他管事的人,你若当真有消息,只管寄便是了……” “……好吧。” 柳舜卿心说,一般的老臣,只要不是废帝韩钧的死忠,自然都能继续为新皇帝效力。可自己的父亲,跟韩少成之间有那样的旧仇宿怨,怎么可能…… 但他不敢多问,只得老实压下心底的疑惑。 吟松又道:“对了,我叫吟松,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呢?” 柳舜卿垂眼笑了笑:“我叫木二毛。” “嗯,二毛,那我先走了,咱们后会有期。”吟松笑着朝他摆摆手,沿着药市的摊子一家家慢慢看过去,身影渐渐走远了。 京城里,韩少成照常收到暗探的飞鸽传书,里面有关于这场偶遇的详细记录。 他仔细看过书信,口中念念有词提取关键信息:“黎州……药市……” 随后,便将手中的书信与以往所有飞鸽传书一齐,展平摞齐,收进了一方木匣。 【作者有话说】 吟松:“唉……后来我才知道,今儿错过了什么……算了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第0048章 不复 转眼已是盛夏,天气一天热似一天。 韩少成每天有数不清的奏章要批阅、数不清的事务要裁决。他从早忙到晚,靠着一壶又一壶桂花乌梅饮续命。 宫里的御厨想方设法改良过不知多少回配方,但新帝始终觉得味道不对,总说欠了些什么。 改来改去,最终,谁也找不出症结所在,韩少成也彻底没了那份挑剔的兴头,就那么将就着喝了一天又一天。 再过些日子,就是新帝即位后的第一个生辰。 朝廷上下对此都极为重视,礼部更是忙成一团,大小官员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把这个生辰过好了,给新皇帝留下个难忘的印象。 没想到韩少成把礼部尚书王宣找来,嘱咐他不必大操大办。此外,还特意强调,所有官方贺仪和典礼都务必安排在白天,傍晚以后的时间不得占用。 这位王尚书原本还自以为高明地安排了彩灯和焰火表演,就等着当天晚上大显身手呢。没想到晚上的时间竟不让用了,不由泄气了几分。 转念一想,晚上不能占用,自然是皇上另有安排。到底是什么安排呢?这次先搞清楚了,下次不就能提前投其所好了么? 于是,他私下派人多方打听,还真让他给打听着了。 原来,皇上在生辰当晚,包下了一家演出俳优百戏的瓦肆,打算私下去看一场十二生肖滑稽戏。 王宣听了手下回报,忍不住摇头失笑。他们这位皇帝啊,还是年轻。平日里看着是一副成熟稳重、少年老成的模样,没想到私底下到底还是藏了一些少年人的玩心。 他立刻私下去见了那家瓦肆的班主,想看看能吸引皇上特别关注的,到底是怎样一出滑稽戏。 正好这家瓦肆的班主这会儿也是又兴奋、又紧张、又恐惧,正慌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们这种平常只给市井小老百姓取乐的玩意儿,日常演出时,场子里连个稍微大点儿的官儿都见不着,如今竟要登上天子的大雅之堂,光是想想都令人无比恐慌。 这出戏去年夏天也演过一场,但当时包场的、看戏的都只是无官无职的公子哥儿,跟今年的情形完全无法类比。 听说这位礼部尚书王大人是专门为皇上筹备生辰的大官,忙请人上座,把事先排练好的十二生肖滑稽戏给王尚书先演了一遍,请他把把关,掌掌眼,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王尚书一心想巴结新皇帝,显一显自己的能耐,自然当仁不让,不放过眼前的大好机会。 第91章 滑稽戏的肢体动作部分,王尚书没怎么动。皇上喜欢的大概就是这种轻松诙谐的调调儿,他既不懂,也不敢随便乱改。 于是,他挖空心思,搜肠刮肚,只在祝词上狠下功夫,将那些穿插其中的祝寿吉祥话前后斟酌,大改特改,好一番歌功颂德,拍马逢迎。 到了生辰这天晚上,裴少成只带了几个暗卫和贴身侍从,穿着便服悄悄进了这家瓦肆。 一进门,随着“咚咚”的鼓点节奏,敲鼓的侏儒和飞天的仙女依次登场。裴少成压着眉眼,一声不响缓缓走进内场,坐在了跟上次同样的位置。 尖嘴瘦脸、留着几根长胡须的子鼠率先上了舞台,动作、神情依旧惟妙惟肖,仿佛去年那一晚的时光乍然重现。 韩少成紧紧靠着椅背,手指缓缓蜷起,眼角渐渐涌上一些热意。 紧接着,那尖嘴俳优嬉笑着张口,舌灿莲花,念了一长串祝词。祝词文采斐然,妙语如珠,可惜,没有一个字,是韩少成此刻心里想听的…… 他眸色一沉,手指骤然松开,看向舞台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戾气。 眸光凝滞片刻,又骤然松了下来。算了……气氛那么好,场景那么逼真,一切的一切,都像昨日重现。 他实在不忍破坏这原本近乎完美的一刻,只好强行压下心头的恼意,继续一声不响、安安静静坐着,听着那面目全非的祝词不断充斥耳膜。 一个接一个的俳优依次上场。如果刻意忽略他们口中的祝词,不去仔细听,一切似乎也都还能忍受。 韩少成心神恍惚,仿佛回到了去年今日那一晚。大战前的紧张气氛里,难得诙谐轻松片刻,在那些表面滑稽的戏谑里,暗含了多少巧思慧心,缱绻柔情…… 最后,压场的亥猪终于出来了。 十二只小猪依旧是圆滚滚胖乎乎的,粉粉白白,憨态可掬。一番舞动后,他们召唤出了那只从天而降的大猪。 那大猪戴着头套,虽长了一副猪的样貌,但身材并不肥硕,动作也毫不笨拙,他全身披着金甲,风流倜傥,不怒自威,落地时的动作干脆利落,帅气洒脱,活脱脱是一位属猪的英雄人物…… 韩少成呼地起身,将不知什么人捧上来的茶杯狠狠砸向地面。“当啷”一声,瓷片碎了一地,整个场子霎时鸦雀无声。 半晌,他用一种极度压抑、极度低沉的声音咬牙切齿问:“谁改的?是谁让你们改的?!” 班主扑过来跪伏在地,不住叩头求饶,颤声道:“报……报告皇上,是……是礼部尚书王大人……” “我手下的人到底怎么吩咐你们的?” 班主努力在空白的大脑中全力搜索,终于想起了零星片段:“报……报告皇上,那位传话的大人说……说……只需跟去年一模一样……” “跟去年……一模一样?”韩少成狠狠咬牙闭眼,半晌才发出一声怒吼,“给我滚!” 他一脚踢开班主,一阵风一样卷出瓦肆,厉声对手下下令:“让姓王的立刻滚来见我!” 最终,一心巴结上级的王尚书官降一级,罚俸半年,并收到了最严厉的警告:下次再敢自作主张,就卷铺盖滚回老家。 韩少成在日理万机之中好不容易抽出的一晚上空隙,他盼望了许久的生辰,也终于惨淡收场。 到了这一年的腊月,出门游历将近一年的崔明逸终于回了京城。 吕质文凭着从前的一段同学关系,第一时间前去登门拜访。 崔明逸明显黑了,也瘦了,身材看着却比从前健硕了几分。 他让下人端了茶水上来,自己一边往书架上安置刚带回来的新书,一边笑道:“吕公子还真是稀客啊,怎么想着来看我了呢?” 从前在国子监时,因为柳舜卿的关系,他们二人私交实属一般。 吕质文脸颊微微红了红,也不加掩饰,直接便问:“你出去这一年,可有打探到一些舜卿的消息?” 崔明逸敛了笑容,转头问:“你是替自己打听?还是替别人打听?” 吕质文脖子一梗,急道:“当然是替自己打听!” 崔明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道:“你对舜卿的心思,我也听说了……既然是替自己打听,那咱们倒还可以坐下来聊一聊。” 吕质文满怀期待地问:“那……你有他消息了吗?” 崔明逸缓缓摇了摇头:“没有。我走了很多地方,打听过很多人,到处都没有他的消息。通缉令倒贴得全国都是,就没有看到有哪座城池是被他遗漏了的……” 说到这儿,他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吕质文嗫嚅道:“其实,这一年来,少成他过得也很不容易……” 崔明逸“嗤”地一声,讽笑出声:“他当然不容易!费尽心机坐拥这么大一座江山,怎么可能容易?” 吕质文微蹙着眉摇了摇头:“倒不是因为这个……其实……找不到舜卿,他心里比谁都不痛快,比谁都难过……” “那不是他活该么?”崔明逸面色冷峻,毫不留情,“当初,欺骗是他,利用也是他,还将人无端禁锢起来……这会儿又来装什么深情不舍?” 吕质文垂眼点点头道:“你说的也对……他若能早点儿认清自己的心,早点儿知道……罢了罢了,现在说这些总归也没什么用了。你这次回来,还打算出去么?” 第92章 “当然。我回来是为了陪父母家人过年,等年节过完了,我还要继续出去找他。” 吕质文诧异道:“怎的你去年不顾年节就早早出去了,今年又突然变得重视起来?” “去年尚不够懂事,总觉得自己的事,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一刻也等不得。等出去游历了这些日子,见了许多世事艰难、人间疾苦,突然意识到,父母年纪大了,不该总让他们替我悬心,该尽的孝心,还是要尽。所以,我特意回来陪他们过个团圆的好年。” 吕质文点点头道:“说真的,我很羡慕你。我也想出去找舜卿,可我父亲不许,我也没有那种跟他抵抗到底的勇气。” 崔明逸笑了笑:“你就不用去了,你那位昔日好友明着暗着派了那么许多人出去,本事全都比你大多了,不比你亲自出去强么?” “可是……自己亲自去,终归不一样啊……” “是啊,的确不一样。其实,说起来,我倒应该感谢舜卿。表面上看,是我出去寻他,但借着寻他的由头,我游历了许多地方,增长了许多见识。怪道古人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出门在外的收获,当真是书本里学不来的。” 吕质文摇头苦笑道:“你就别再说了,你越说,我便越发羡慕、遗憾起来……对了,你将来若果真找到了舜卿,打算怎么办呢?会带他回来么?” 崔明逸顿时无语失笑:“带他回来?为咱们的皇上做嫁衣裳?” 吕质文讪讪不语。 崔明逸哂笑道:“其实,我暂时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到时候,也要看舜卿本人的意思。但我猜,他一定不想回来。回来了,我们也没有力量跟上面那位对抗,反而免不了重新被他拿捏……所以,我想,倘若当真找到了舜卿,我们大概会找一个避世的地方,彻底隐居吧。” 吕质文双目失神、低声喃喃:“那样的话……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崔明逸默默低头喝茶,一脸爱莫能助。 吕质文呆呆愣了一会儿,突然皱起眉头撇了撇嘴,冷不丁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恭祝你永远也找不到舜卿!” 崔明逸喝下去的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果然没变啊,仍是那个毒舌别扭的吕质文! 【作者有话说】 吕质文:“我知道自己没什么实力,可你也太自私了,居然想一个人偷偷独占,那我宁可让咱们皇上找到!” 第0049章 尾巴 山中岁月静好,世外波诡云谲。 韩少成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逐渐铲除韩钧暗中隐藏的势力,肃清前任皇帝遗留下来的种种弊病。 又是一年春天,韩钧山穷水尽,众叛亲离,终于在绝望中病死在中夏最南端的海岛。 消息传来,韩少成轻轻吁出一口气,为自己,也为逝去多年的父亲。 借着这个势头,他大赦天下,晋封亲叔叔梁王为摄政王,总理朝政;封平阳侯柳君泽为平阳公,坐镇京畿;封裴宁为一等公镇北大将军,镇守北疆。 中夏政局的铁三角局势正式形成。 潜藏在心底整整三年多的心思,也终于可以拿出来晒一晒。 事实证明,百姓的力量并不总是可靠的。通缉无效,反而有可能把人逼到了更深更远的境地,更难找回。 韩少成不再相信群众的眼睛,也早就严重怀疑起手下暗探办事的能力。他决定亲自出发去寻一个结果,无论如何,必须要有一个结果。 韩少成私下将梁王找来,将朝政方面大大小小的事都托付给他,表达了自己打算微服出游的想法。 梁王早就知道他的心思,没有阻拦,只问他:“皇上打算往哪个方向出巡?” 韩少成淡淡笑了一下:“这也正是近日最令我伤脑筋的问题……不过,倒也不急确定,等我打点好行装,没准就有方向了呢?” 梁王便道:“那微臣便祝陛下好运!” 送走梁王,韩少成拿出许多只木匣,将这几年收到的飞鸽传书一一整理重读,试图从中梳理出一个最恰当最合理的方向。 崔明逸今年还跟往年一样,年节一过便早早出了门。这次,他为自己定下的方向是西南山区。 尽管吟松说他已经去过西南,并没有任何收获。 但崔明逸觉得,还是要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何况,前面三年,他已经去过东北、西北、东南,实在也没有更多的方向供他选择了。 在春风最宜人的时节,崔明逸到了黎州。他跟吟松一样,把城里所有的医馆药铺都转了一遍,最后,终于到了管理松散的草药市集。 尽管黑了、瘦了,崔明逸依旧美得夺人心魄。他一走进嘈杂的市集,周围的声音就像听到有人号令一般,突然低下去几分。 柳舜卿顺着周围众人惊叹的目光远远看过去,一眼便看到了丰神俊朗的好友。他身体猛地后仰,一声惊呼堪堪堵在喉咙口。 使劲眨了眨眼,他才敢真正确认,没错,那个子高高、风采尤胜往昔的青年公子,正是崔明逸无疑。 对方轻裘缓带,款款行来,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一双桃花眼一直在两侧的摊贩和客商之间逡巡。 柳舜卿张了张口,一声轻唤已经到了嘴边,恰在这时,他看到了崔明逸身后不远处的青衣人。 那人身材比崔明逸更为劲瘦,面容并不突出,气质却同样与这市集里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第93章 他不像崔明逸那样气定神闲,也没有对市集里其他的人或事表现出太多兴趣,他的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崔明逸一人身上。 柳舜卿霎时明白过来:这是一个探子,他的监视目标就是崔明逸。或者,是想通过崔明逸,找到旁的什么人。 柳舜卿缓缓坐回原来的位置,眼睛仍是一眨不眨盯着好友。他知道,此时不看,再看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幸而市集里所有男女老少都在盯着崔明逸看,多他一个,也并不显眼。 紧挨在柳舜卿身旁摆摊的中年妇人突然嬉笑着开了口:“这位公子,来看看草药啊?奴家这里的草药,保准是全市集最新鲜最稀罕的,不信你来看看嘛!” 崔明逸转过头来笑了笑,温声道:“这位阿嫂,我不买草药,我是来找人的。” “啊呦,那你可算问对人了!这市集里的人,就没有奴家不认识的。你要找什么人,只管来问我啊,我保准给你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真的么?那麻烦阿嫂帮我看看,有没有见过画像上的这个人?” 崔明逸从怀里掏出一副画像,上面正是柳舜卿的样貌。不过他比吟松讲究,没有用朝廷颁布的通缉令,他手里拿着的,是自己亲手画的一副肖像。 不过那妇人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大惊失色道:“哎呦,这不是那个什么平阳侯家的柳公子么?” 崔明逸微微抬眼:“你认得他啊?” 那女人夸张道:“这谁不认识啊?他不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通缉犯么?公子你要找的人原来是他啊?那奴家肯定没见过!知情不报,可是要杀头的!” 崔明逸脸色略黑了几分,仪态风度倒依旧不减从容:“阿嫂你的消息怕是有些滞后了。如今,这位柳公子可不是什么通缉犯了,他是新晋封的平阳公世子,是平阳公府里的正统爵位继承人。那些通缉令,也早已撤销了,你竟不知道么?” 那女人张大嘴巴吃惊道:“真的么?怪不得最近几日城门上都没有柳公子的画像了,我还当是过阵子再换新的呢!” 跟他一样吃惊的,还有一直从旁默默偷听的柳舜卿。除了偶尔下山卖药,他一向待在山里,竟不知外面的世事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他实在想不明白,作为韩少成当初最痛恨的仇人,柳君泽不光没被治罪,反而晋升了公爵,这中间究竟是有多少离奇曲折的故事…… 既然已经攀谈上了,崔明逸便不惮再多问几句:“阿嫂,既然你见多识广,那你知不知道,这附近可有会易容术的巫师么?” 女人夸张地瞪大眼睛笑起来:“我说这位公子,奴家看你生得这样俊俏,怎的问的问题都恁吓人?巫师岂是我们小老百姓能随便接触的?咱们中夏有法令,除非家里有红白喜事可以去道观扶乩问卦、请灵送神,日常哪个敢跟巫师有勾连?” 崔明逸笑道:“那倒的确不能。那神医呢?你们这里的草药集市这样繁盛,附近有没有什么格外厉害、格外出名的郎中大夫?” 柳舜卿眼皮微微一跳,就听身旁那女人兴奋地一拍巴掌,大笑道: “我就说你找我准没错吧?这个我可真知道!我们这附近最厉害的郎中,是秋宁山庄的木先生,什么疑难杂症到他那里,包你药到病除。而且,最妙的是,我旁边这位小哥,就是秋宁山庄的学徒,你说巧不巧?” 说着,她还笑嘻嘻拍了一下柳舜卿的手臂,忙不迭想把人推荐给崔明逸。 崔明逸立刻调转目光,朝柳舜卿看过来,安安静静地上下打量起这位秋宁山庄的学徒。 柳舜卿不敢抬眼直视他。他总觉得,一旦目光对上,他想隐藏的那些秘密便无所遁形。而那个青衣人,此刻正默默站在人群后面,安安静静盯着他们这一方角落。 他听见崔明逸轻声开口,声音温文有礼:“这位小哥,请问你怎么称呼?” 柳舜卿低声道:“小人名叫木二毛,公子称我二毛便是了。” “二毛?……请问你当真如这位大嫂所说,是秋宁山庄木神医的学徒么?” 柳舜卿垂眼道:“小人的确是木先生的学徒,我家先生也的确颇通晓医术。不过……神医二字,倒也不敢贸然替他代领。” “那……能否劳烦你引我去见见这位木先生呢?” “当然可以。不过公子需得等小人卖完了今天的药材,才能带你回山。” “好啊。那作为答谢,我便帮你卖药好了。” 柳舜卿连忙推辞:“公子这样的身份,岂能做这等粗活?您只需找一处酒楼先休息片刻,我自己卖就可以了。” 崔明逸笑道:“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你能卖得,我自然也能卖得!” 说完,他竟当真往柳舜卿身后一站,提高嗓门朝四周吆喝起来:“新鲜的草药!上好的草药!各位客官快来瞧一瞧看一看啊!” “……”柳舜卿默默转头看了身后长身玉立的人影一眼,忍不住有些想笑。 他自己卖药,也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吆喝过啊。 大约崔明逸外形实在太过抢眼,那样一身装束和气度,在集市里实在稀罕少见,平时至少要卖多半天的草药,不过半个时辰便被人一哄而上抢光了。 柳舜卿垂眼笑道:“多谢公子倾力相助,小人现下便可以带你去见我家主人了。不过,小人上下山一向是步行来去,不知公子能否吃得消?要不要雇一辆马车?” 第94章 “你们那秋宁山庄,距黎州城有多远?”崔明逸问。 “大约十多里地吧。” 崔明逸沉默一瞬,声音有些淡了下去:“十多里地,你每次都是步行来去?” “是啊……公子若觉得太远,也可以雇车……” “不用。既然你能步行来去,我也可以。” 柳舜卿挑上担子,戴好斗笠,二人沿着土路一径向黎山而去。 路上,柳舜卿问:“请问公子贵姓?我好称呼您,一会儿也好方便跟主人介绍。” “我叫崔明逸,你若不嫌弃,便叫我明逸好了。” 柳舜卿心头一跳,飞速瞟了身旁的人一眼,正好跟对方目光相触。那眼神里,含了一丝戏谑,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柳舜卿匆忙收回视线,垂头道:“那怎么行?尊卑有序,贵贱有别,小人并不敢僭越。” 崔明逸盯着身旁的人笑道:“你又不知道我的身份,怎么就尊卑有序了?万一我只是穿了一身锦衣华服的逃犯呢?又或者,只是哪位贵人家里的家奴呢?你凭什么就认为我一定身份尊贵呢?” 柳舜卿嗫嚅道:“小人一向长在山里,想不出那么多花样来,看崔公子穿着体面,气质卓然,自然便认定您是贵人了。” 崔明逸正要再开口,柳舜卿突然转身往后面看了看,仿似不经意般问道:“崔公子,身后跟着的那位先生,是您的随从么?” 崔明逸蓦地一惊,悚然回头,看见有个青衣人远远走在山道上,此刻正左顾右盼,像在欣赏附近的风景。 他回头低声问:“离得那么远,你为何认定那位是跟着我来的?” 柳舜卿淡笑道:“黎山偏僻,居民极少,以往这山道上,前后左右往往只有我一个行人。而且,我在集市里便看见那位先生了,他衣着气质都不像这附近的人,所以我自然以为他是崔公子您带过来的呢。” 崔明逸霎时便明白了。他轻轻咬了咬牙,之后便没再多说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身后跟着尾巴,还敢胡言乱语?” 崔明逸:“我错了……这该死的韩少成也太狡诈了……” 第0050章 有病 事情果然如韩少成所料,在他打点好行装之后,恰好收到了最新的飞鸽传书。 他一手捏着书信,另一只手轻点着桌面:“黎州……草药集市……姓木的神医……” 凝神沉思片刻,他将以前的木匣子搬出来,翻翻捡捡,从中找到了几年前记录有相似信息的一封书信。 崔明逸和吟松,都曾在黎州的草药集市上,遇见过一位名叫木二毛的卖药人,都跟对方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瓜葛…… 世界上真有这样巧合的事么?还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他们? 不管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这件事都具有异乎寻常的吸引力。 韩少成感觉自己的心突然活了起来,他在这一瞬间确定了出巡的方向。 快马加鞭,日行千里,就是武功最高的侍卫也有些吃不消。但韩少成不觉得累,他只嫌手下拖后腿,简直恨不得抛下他们自己先走。 终于到了黎州的草药集市,却发现木二毛今天没有出摊。 索性,干脆直接前往秋宁山庄。 韩少成经过思考之后,将带来的手下安置在黎州城里的客栈,只身一个人去了。 秋宁山庄里,木垚前不久才刚接待了一位号称前来求医问药、身上却毫无病痛的公子哥儿,对方赖在秋宁山庄不肯离开,令木垚头痛不已。 这会儿,门房来报,说外面又有一位从京城来的客人,专程来找木神医看病。 木垚接过拜帖一看,心里不由一突。访客自称姓裴,名少成。裴少成这名字,他以前从没听说过,但同名不同姓的那位,却是天下妇孺皆知。 木垚嘱咐门房说自己正忙着,让客人稍候片刻,自己拿着帖子匆匆去了后院。 崔明逸正赖在木二毛的房间里瞧他制作药丸,一副兴味盎然、跃跃欲试的样子。 木垚颇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对二人笑道:“说来也是巧,自从崔公子送了我个神医的名号,我这小小山庄竟突然出了名。今天又有京城来的客人说来求医问药,也不知是不是崔公子介绍来的旧识?” 崔明逸和柳舜卿同时抬头,崔明逸忙问:“来人姓甚名谁?” 木垚缓缓把名帖递过去,觑着对方的脸色道:“他自称姓裴,名少成。” 柳舜卿瞳孔一缩,手中一粒尚未成型的药丸被攥成一团烂泥。 崔明逸像是怕被烫了手一般,忙不迭躲开那名帖:“不必看了!这人不是什么好人,木先生最好尽快把他打发走,千万不必接待!” 柳舜卿沉默一瞬,垂眼轻声道:“崔公子说得太轻巧了。我们这里是开医馆的,有病人上门,无端不予接待,不是平白得罪人么?何况,这人还是从京里来的,万一是什么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不小心得罪了,教木先生如何担待得起?” 崔明逸霎时不吭声了。半晌,他瓮声道:“那便让木先生好好给他瞧瞧,看这人到底是有什么毛病!二毛你……你就不要轻易出去了。” 柳舜卿淡笑道:“那是自然。二毛只是个尚未出师的学徒,有贵客来,当然不好随便露面。” 崔明逸也跟着笑了笑:“那我也回自己房间了。没什么事,这几天我都不来找你玩了。” 第95章 木垚默默观察二人的反应,基本确定了来人身份。 等崔明逸走了,他再度叮嘱柳舜卿千万不要去前院,又说:“我的障眼法,除了我师傅,自信这世上还没人能轻易看透,只要你抵死不承认,他们便拿你没办法。” 柳舜卿垂眼道:“好。只是……你也别得罪他,他的身份……咱们惹不起。” “放心吧,我都明白。既然他隐瞒了真实身份,那我便将计就计。” 等木垚出去,柳舜卿缓缓摊开手心,盯着那一摊深褐色的烂泥出神。 韩少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到底来干什么? 既然通缉令已经解除,父亲也没有问题了,他为什么还要来?不对,就算当真是在追捕通缉犯,也用不着皇帝亲自出马,更何况,早已经没有通缉这回事了…… 所以,只有一种合乎情理的解释:韩少成真的病了,他的确是前来求医问药的。 他那样一个人,竟然病了……会是什么样的病?很严重么?宫里的太医不能治么?找郎中找到了如此偏远的山区,大概真的是很不容易治好的病吧…… 可是,这一切又关他什么事呢?他不是郎中,不懂医术,他只需要将自己好好藏起来就是了…… 不管韩少成为什么而来,他们都不是可以再好好见面的关系了。 崔明逸回到自己住的客房,转身狠狠踢了房门一脚。 他到这里尚不足十天,韩少成居然就追过来了……一定是那个暗中跟踪的青衣人跟对方汇报了他的行踪。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泄露了柳舜卿藏了三年多的行迹,他顿时懊恼到不能自已。 可是,转念再想,韩少成当真能认得出么? 就连他自己,也只是怀疑,至今仍不敢十分确定。 他自诩跟柳舜卿从小一起长大,对他的很多小动作、微表情都十分熟悉。可是,木二毛从身形到相貌再到声音,全都与柳舜卿相去甚远。那些偶尔的眼神和动作,难道不能说是某种巧合么? 木二毛始终不曾对他袒露过自己就是柳舜卿。崔明逸不确定他是因为忌惮躲在暗处的青衣人,还是因为他原本就不是他心目中想的那个人? 崔明逸原想一直赖在秋宁山庄,慢慢观察,慢慢去揭开这个谜底。但此刻情况有变,他不得不临时改变主意。 既然连他都无法确认,韩少成当然更不能。只要他及早离开,就等于公然告诉韩少成,他找错人了。 等他离开了,韩少成也跟着离开了,他想办法甩掉身后的尾巴,再来确认不迟。就算一时没法前来确认,至少可以替这位有可能是柳舜卿的二毛,暂时保住他难得的安宁。 想到这里,崔明逸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既然有耳目一直偷偷跟着自己,那他也该好好利用一下这耳目才是。 木垚到达前厅的时候,韩少成心里已经万分焦躁,只是面上不显,仍坐在椅子里老神在在盯着一碗茶水发呆。 他很怕那人听到他来了的消息,突然又跑了,从此再也无迹可寻。 木垚看了座位上的人一眼,不出所料,果然是当年在军营里见过的那位九五之尊。 不过,早先亲眼见过当今皇帝的,是陈阿四,不是他木垚;拜帖上写的,是裴少成,也不是韩少成。 所以他上前拱手施礼,不卑不亢道:“幸会!主人失礼,让裴公子久等了。” 韩少成跟着起身还礼:“不敢。久仰木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已是万幸。” 二人虚虚寒暄了几句,木垚便直奔主题:“听下人说,裴公子是前来就医的,在下看裴公子精力充沛,气色尚好,不知是哪里不舒服呢?” 韩少成道:“我三年多前在两个宵小手里吃过一次暗亏,自此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请了许多郎中看过,都无计可施。听人说木先生这里医术高明,又有上好的药丸,所以特地不远千里赶来试试。” 木垚手心一紧,垂眼道:“不知裴公子三年多前具体吃过什么亏?可否告知在下,也好对症治疗?” 韩少成遽然抬眸,紧紧盯住木垚的双眼,缓声道:“三年多前,有两个江湖游医公然跑到我府上,骗走了我最珍视的宝贝,自此,我便落下了这个病根。” 木垚轻轻抬眼,淡声道:“哦,原来如此。古人有云,不为外物所累,方能知足常乐。裴公子太过在意身外之物,难免劳心伤神。既已失去,不如及早放下,才是长寿养生之道。” 韩少成冷笑一声,沉声道:“如果失去的不是身外之物,而是心之所系呢?” “呃……裴公子这话实在太过高深,恕在下难以理解。在下不过是个在乡野行医的草莽大夫,不大懂这些心啊物啊的大道理,不如让在下替您把把脉可好?” 韩少成缓缓将手臂伸过去,眼珠仍是一错不错盯着木垚:“好啊……我瞧木先生言行举止颇有些眼熟,难道你我从前曾经见过?” 木垚心口“突”地一跳,垂眼接过韩少成手腕,突然意识到对方很可能是在诈他,便抬眸笑道: “这个……在下可不敢十分确定了。在下一向在黎山行医,偶尔也会去往周边地方,见过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不计其数,实在无法一一相认。裴公子以前难道也来过黎州这一带?” 韩少成只淡淡笑了笑,并不答话。对方的回答无懈可击。可越是如此,他越发觉得这人很不简单。 第96章 见木垚收回手指,韩少成问:“木先生,我的脉象如何?” 木垚笑道:“恭喜裴公子,您除了心火偏旺、忧思过度之外,身康体健,并没有其他病症。” 韩少成淡声道:“是么?我自感身体内外极不舒服,你说没病,那大约就是还没诊出来吧?不如这样,从今日起,我便住在你这医馆,请木先生慢慢替我诊视,没准哪天就诊出来了呢?” 木垚微微蹙眉,面露难色:“这……” “怎么?你的医馆难道不能收住病人?我瞧你这山庄地方挺大,来之前我也托人打听过,说有久病不愈的,都能住在您这儿的客房里慢慢调养。何况我大老远从京城赶来,木先生不会只这么几句话就把我打发了吧?” 木垚踌躇道:“裴公子话虽有理,但您分明没病,我无端收您住下诊治,岂不是有诈骗嫌疑?” 韩少成拿出一锭黄金往桌上一放,笑道:“木先生不必担心,诊费、饮食住宿费用我都出得起,也并不在意这点小钱。倘若住上一些日子,您果真能确认我的确没病,岂不两全其美?” 木垚垂眼犹豫片刻,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继续推脱,只好默默收了黄金,叫人来给韩少成安排住处。 【作者有话说】 木垚:“其实我已经看出来了,你不光有病,还有大病!” 韩少成:“那正好啊。我有病,你有药,只等你早点把药拿出来了。” 第0051章 重逢 木垚这厢才让人把韩少成安顿好,那厢崔明逸便找过来了。 他穿了一身像要出远门赶远路的行装,身上背着包袱,一见木垚,便笑盈盈过来施礼。 木垚极少见他如此循规守礼的样子,更没见过他如此穿着打扮,不由微微挑眉,起了几分好奇。 崔明逸目不斜视,开口的声音清朗动听:“木先生,多谢你这些日子的款待,在下是来向你辞行的。” 木垚微微一笑,心里有些不信:“哦?崔公子身上大安了?不多住些日子了?” 他私下从柳舜卿那里听说了崔明逸的身份,也看出了一些柳舜卿还没有发现的东西,原以为崔明逸且得赖上些日子呢,没想到这就要走了? 崔明逸笑道:“木先生妙手回春,我感觉这些日子身上已经没什么不舒服了。我是出来找人的,既然木先生这里没有我要找的人,再住下去,也是白白耽误时间,不如趁早出发去别处找找。” 木垚越发一头雾水。 崔明逸之前分明对木二毛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或者说,是起了极大的疑心。不等分辨清楚,突然就要走了?到底是什么让他突然放弃了疑心? 见木垚半晌不吭声,崔明逸笑道:“怎么?木先生舍不得我走啊?” “……”舍不得?是巴不得才对。 木垚忙笑道:“这些日子,在下跟崔公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心里的确颇为不舍。不过,既然崔公子身有要事,在下也不便强留,还请崔公子日后找到了人,再来寒舍小聚。” 崔明逸笑盈盈道:“好啊,那木先生说话可要算数哦。”心里暗笑这人口是心非,脸上装得倒还挺像。 木垚干巴巴笑了笑:“自然算数。” “对了,还请木先生替我跟二毛打声招呼,多谢他这些日子来替我引路、带我熟悉山庄,等日后见了面,我再当面向他道谢。” 木垚一时吃惊到无以复加:“你不亲自前去跟他道别?” 崔明逸垂眼道:“不了。在下着急赶路,这件事就拜托木先生了。” 他对木二毛多看重一分,韩少成便会多怀疑一分。只有表现得云淡风轻、浑不在意,才能真正扰乱敌人视听。 “好吧……那崔公子一路保重。”木垚抱了抱拳,将人送到大门口,一直盯着那道背影远去。直到快要看不见崔明逸的身影了,他才猛然回过神来,突然之间想明白了对方的心思,不由暗暗摇头失笑。 木垚次日一早才去后院找柳舜卿,把崔明逸告辞离开的事告诉了他。 柳舜卿昨晚大概没怎么睡好,脸色憔悴,眼底有些乌青。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他到底生的什么病?” 木垚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柳舜卿问得是韩少成,心脏不由微微一沉:“都这样了,你还关心他?” 柳舜卿避开木垚灼灼的目光,淡声道:“并非关心,好奇而已。” 木垚面色变幻,目光莫测,半晌,他决定还是不戳穿比较好:“……他自述食不甘味,寝难安枕,我替他诊了脉,没有查出缘由。大约……治理这么大一个国家,太过耗费心神吧。” 柳舜卿似是有些不信:“仅此而已?为了这么点小毛病,他肯抛下国事,不远千里来这里求医?” “谁知道呢……或许,对于患病的人来说,这些不适足以令他感到困扰和不安,所以想找个彻底根治的法子吧……” “那你有法子根治么?” “找不到症结所在,自然也不会有合适的法子,所以……他要住下来等一些日子,等我给他想出办法来……” “什么?住下来?!”柳舜卿顿时没法再继续淡定。住下来,意味着他随时可能跟韩少成打照面,这怎么可以? 木垚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是啊……我劝他回去,但他执意要留下,我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以后,你出门可要多加小心了。” 第97章 柳舜卿淡淡苦笑了一下。没有合适的治疗方案,便勒令郎中必须想出个法子来……这倒很符合韩少成一贯偏执蛮横的做派…… 沉默许久,柳舜卿带上斗笠,背起墙角的竹篓,瓮声道:“我上山采药去。” 木垚轻轻点了点头:“也好。” 两人一前一后踏出房门,一抬头,便跟院子里大树底下衣带翩然、负手而立的人打了照面。 柳舜卿脚步钉在原地,霎时一动也不能动。他感觉身体不再受自己控制,僵硬绷直,从脚底到头顶,都带起轻微的战栗。 韩少成是来找木垚的。可是,刚刚两人出门那一瞬,他从走在后面的木垚脸上,看到了某种他此前从未见过的神色,带一点忧伤,带一点痴迷。在看见自己的一刹那,那神色一闪而逝,快得像是一个错觉。 顺着木垚奇怪的目光,韩少成看清了斗笠下的那张面孔,平平无奇,毫无辨识度可言。 他将目光牢牢钉在戴斗笠的那人身上,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一丝一毫都没有放过,幽暗黑沉的眸子里,有无数诡异的波光在浮动。 木垚率先打破沉默,强笑道:“裴公子不在自己客房里歇着,怎么跑后院来了?” 韩少成看也不看他,只盯着柳舜卿沉声问:“他是谁?” 木垚笑道:“哦,他呀?他是我山庄里的一个小学徒,尚未出师,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叫裴公子见笑了。”又转向柳舜卿,蹙眉道,“怎的见了客人,也不知道行礼问好?” 柳舜卿忙躬身抱拳,低声道:“小人见过裴公子。” 韩少成黑沉沉的眸子从木垚脸上一扫而过,仍是紧盯着柳舜卿:“你叫什么名字?” “回裴公子话,小人名叫木二毛。” 韩少成眸光骤然一缩,声音越发低沉了下去:“你就是木二毛?!” ……就是?韩少成已经听说过他了?柳舜卿心神恍惚了一瞬,强打起精神来应对:“……小人正是木二毛。” “你的名字,是哪一个毛字?” 柳舜卿头垂得越发低了:“就是……毛发的毛。” “毛发的毛?难道不该是……卯月卯时的卯更合适?”韩少成说这话时,声音里甚至带出了些许颤意。 柳舜卿指尖掐进掌心,有细小而尖锐的刺痛。 韩少成在怀疑他的身份,为什么? 木垚的术法很厉害,不该被轻易看破。崔明逸在的时候,柳舜卿并没有太过掩饰真我,然而住了那么多天,崔明逸始终不敢真正确认,韩少成他又凭什么? 他不可能刚一见面就看破,也不可以被他看破!若果真看破了,自己无法面对,对方也免不了尴尬,那样的场景,无论如何都是一场可耻的灾难,是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不愿直面的狼狈和不堪。 所以,一定要好好掩饰,绝对不可以暴露。 短暂的沉默之后,木垚从旁笑道:“一个仆从的名字,不过随口取来,没什么讲究,让裴公子见笑了。” 韩少成眼神微敛,转头看向木垚:“这名字……是你取的?” “是啊,秋宁山庄的规矩,学徒要随主人姓,名字是我随口取的,不过为了跟其他人有所区分罢了。” 韩少成不依不饶,重新看向柳舜卿:“那你原名叫什么?又是何时来的秋宁山庄?” 柳舜卿下意识攥紧衣角,心里的不安在逐渐扩大:“小人原名张石头,来秋宁山庄大概有三四年了。” 他不明白,韩少成为什么要揪着他问这么多问题。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即便中间隔了三年多,再次面对韩少成,那种无边无际的心悸、酸涩、惶惑、耻辱、愤懑、不甘……仍像潮水一样扑面而来,令他窒息难当。 木垚及时出声,救他勉强挣扎出水面:“裴公子,您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便打发二毛上山了,再晚他怕要赶不及了。” 韩少成再次上上下下地打量柳舜卿,沉着脸道:“他要上山?上山做什么?” 木垚苦笑道:“当然是上山采药啊。” “他不是跟你学医的学徒么?为什么还要做这种粗活,弄得满身都是伤?”韩少成狠狠蹙眉,面露不满。 木垚淡然抬眸,眼里有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冷意:“裴公子有所不知,学医这件事,非一朝一夕可成,他得养活自己啊,我这里可不养闲人。” 柳舜卿抬头看了木垚一眼,心下愧疚,又默默替他抱屈。 木垚是满心想让他白吃白住的,甚至到今天都没有放弃过这种念头,是他自己不肯,如今却要让木垚白白担下这不肯养着闲人的恶名。 果然,韩少成嗤笑道:“木先生悬壶济世,声名远扬,没想到竟也是个斤斤计较的性子。今后,这位……木二毛的饮食住宿一应花费,都由我替他担了吧。” 木垚冷冷道:“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我家二毛怕是受不起这样的好意,还请裴公子收回成命。” 柳舜卿也道:“多谢裴公子好意。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该凭本事养活自己,二毛不敢无端受人钱财,徒惹人耻笑。” “谁敢笑你?”韩少成冷声道。 “若不能自力更生,我自己便头一个要笑我自己。”柳舜卿声音不高,却莫名有种凌人的气势。 裴少成盯着他脚面上深深浅浅的伤痕看了半晌,声音重新缓了下去:“那……倒是我冒昧了……我在秋宁山庄这段时间,需要一个贴身侍从照顾饮食起居,酬劳翻倍,不知你愿不愿接下这份差事?” 第98章 柳舜卿垂眼道:“实在抱歉,小人只对医术和药学感兴趣,上山采药,也是为了积累经验,增长技艺。做贴身侍从,与小人来秋宁山庄的初衷相去甚远,裴公子的好意,恕难从命,还请裴公子见谅。” 韩少成再一次被拒绝了,但他并不觉得尴尬或恼火。他的唇角甚至微微带上了一丝笑意,目光也比最开始柔和了许多。 他双目紧盯着木二毛,温声道:“好,那我便不难为你。等你采药回来,可否让我看看你们这儿的山里都有些什么神奇药材?” 柳舜卿木然道:“其实……都是些别处也有的寻常药材,没什么好看……” 韩少成没说话,就那样静静看着他,一声不响,眼睛也一眨不眨,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 柳舜卿突然惊觉,作为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自己只是一名普普通通、地位低下的学徒乃至仆从,一再拒绝韩少成这样有钱有势、身居高位的贵客,并不合适,也不合理。 于是,他淡淡笑了一下,补充道:“当然,如果裴公子果真对这些寻常药材也有兴趣,等我采药回来,一定第一时间拿去给您过目。” “好。那我便等你回来。”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紧张死了,后背都湿透了……” 韩少成:“……我也是。” 第0052章 逼真 在木二毛转身迈步的那一刻,韩少成突然心里一慌。 虽然他还没法确信,这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身影、陌生的声音背后的主人,真的是柳舜卿。可是,在对方转身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不适和恐惧。 他总觉得,这一转身,木二毛便再也不会回来了。不会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带给他些许渺茫的希望的微光。 于是,他出声喊道:“请等一下!” 木二毛缓缓转回来,眼里带着疑惑:“裴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咳咳……我能跟你一起去上山采药么?” 木二毛微微蹙眉,脸上有十二万分的不解和犹豫:“为什么啊?裴公子有所不知,上山采药,既危险,也很辛苦,您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小人可担待不起。” “……我待在山庄里有些无聊,想去看看山上的风景。”韩少成迅速为自己找到了合适的借口。 木二毛却咧嘴笑了:“嗨,山上哪有什么风景?满山都是荆棘怪石,再就是无数杂乱无章的野树野草。若要说风景,反倒是木先生前院栽的那几棵迎客松,还算有些看头。那都是先生精心修剪过的,看着还挺整齐挺好看,裴公子有空还不如去前院转转。” “……”韩少成沉默一瞬,缓声道,“我记得有人曾对我说过,山上的风光,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比人工斧凿更为高明的美景,难道不是么?” “人工斧凿?……有时候山上荆棘太多,寻不到路走,我倒是的确会用斧子来开山。可是那样很累,宁可还是有人替我开好了路比较方便些。” 韩少成努力忽略这驴唇不对马嘴的交谈,耐心道:“我会使剑,能帮你开山辟路,我可以跟着一起去么?” 木二毛挠了挠头,脸上显出几分局促不安:“实不相瞒,裴公子,我上山采药其实很赶时间的,要在最短的时间里采尽可能多的草药,然后带到城里去,好多换些银钱。您若跟着去了……还要看什么风景……怕是要……要耽误我赚钱的功夫……” 韩少成颓然垂眼,终于放弃:“好吧……那你采回来的药,记得拿给我看啊……” “好嘞,我记着呢!”木二毛愉快地应了一声,高高兴兴迈步而去。他的言谈举止,那么那么地像一个真正的山野青年。 木垚及时出声,喊住了即将跑出门的人:“二毛,别忘了带上干粮!” “哦哦,多谢木先生提醒。” 木二毛刹住脚步,转身进了院子角落的厨房。 过一会儿,他手里攥着两个巴掌大小、颜色模糊不明、形状类似窝头一样的东西出来,一边往院门外走,一边抬手啃了一口那卖相奇差、味道也看不出有多好的东西,簌簌的面粉渣子顺着他的嘴角从胸口一路飘洒而下。 韩少成眸色幽暗,下意识撇开眼,不想再看。 一生爱美,不美的不看,不美的不吃,那才是他的小少爷……这个人,带着满手满脚的伤痕,吃着粗糙丑陋的食物,从里到外,哪里有一点像? 回到房间,桌上的书换了一种摆放方式。韩少成走过去,在封扉之间摸了摸,果然摸出一封书信。 从头到尾读完一遍,他的脸色越发黯淡下去。 崔明逸走了,说要出去继续寻人。他呆了不到十天就走了,所以,那位木二毛……难道真的只是木二毛? 负责照看客人的小厮送来茶水和点心,韩少成突然问他:“你来秋宁山庄多久了?” “回裴公子话,小人来秋宁山庄快满三年了。” 韩少成心里不禁微微一动:“难道这山庄是近三四年才建起来的么?” 小厮笑道:“那倒不是。小人是附近的山民,很早就知道这个山庄,这是木老先生和木老夫人在世的时候就有的。只是,原先院落没这么大,房子也没这么多。因为我家木先生医术高明,声名远扬之后,才扩建成了如今的规模。” “你家木先生是在哪里学的医术?” 第99章 “这我却不太清楚了。原先木老夫人就懂医术,不过前来找她求医问药的人并不算多。后来,木老夫人把儿子送到别处,大概是跟着比她厉害的先生去学习了,学成回来之后,这秋宁山庄的名声便大了起来。” “唔……你家木先生医术高明,我很是钦佩。那除了医术,他还会不会什么别的本事?”韩少成仿似不经意般问。 “别的本事?他平常爱读书写字,文章大约写得很好……我不通文墨,只略微识几个字,其实不大懂这些。至于武艺,他应该是一点都不会的。其他……其他应该就没有了吧。” “那……你们这里那位名叫木二毛的学徒,他通文墨吗?” 小厮道:“他自然是通的。学医要看许多医书,要识得许多草药。那些奇奇怪怪的药名,我看着都要头晕,他要不通文墨,如何能学得明白?” “从你来这儿,他便一直穿得这样破破烂烂、经常做那些粗活?” “啊?他穿得并不破啊,做得活儿也不算粗。从我来这儿,他每日除了定时定点跟木先生学习医术之外,无非就做些上山采药、下山卖药、择草晒药、制作药丸这些事罢了。厨房做饭、洗碗的事他从来没做过,下地的活儿,也只偶尔才做。在我们这里,算是很清闲的了。” 韩少成微微蹙眉:“他还下地干活?” “下啊。我们有许多药田,活儿忙的时候,人手不够,他一个学徒,怎么可能不下田?” “木先生就从来没给过他一点优待么?” “没有啊,为什么要给他优待?”小厮瞪大眼睛,一脸莫名其妙。 是啊,为什么要给他优待?如果他不是赫赫有名的平阳侯嫡子,只是一个相貌平平、毫无特色可言的山民学徒,谁又肯多看顾他一眼? 木垚生于斯长于斯,完全看不出跟远在京城的柳舜卿有任何交集,他为什么要突然跑去军营,冒险救他出来? 难道……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想错了?错把时隔几年的巧合,当成了某种因缘? 其实,崔明逸和吟松不约而同出现在药市并不奇怪。当初带走柳舜卿的人,是江湖游医,任是换了谁,每到一个城镇,第一时间都必然会去走访跟郎中相关的一切地方,这些地方,自然包括了药市。 送茶的小厮不明白,好好聊了一会儿天,裴公子的脸色为何黑成了一块石炭,暗暗吐了吐舌头,悄悄退了出去。 几天后,从山上下来的木二毛信守承诺,背着他的竹篓直接来敲韩少成的房门。 大约这边山里的荆棘果真很多,木二毛露在外面的手上、脚上又添了几道新伤。 韩少成盯着他洗得发白的粗布上衣,和磨得开了线的裤脚,心里不由讽笑:这样的衣服,还不算破破烂烂? 他心里恍然想起初见柳舜卿的第一眼,那锦衣玉带、肌肤胜雪的少年公子,星眸闪耀,桃唇含笑,一径向他走来,光华灼灼,艳色逼人,刺得他不得不移开视线。 那样的人,跟眼前这人,到底又有哪里相似? 木二毛循规蹈矩、诚惶诚恐,把自己采来的草药一一老老实实介绍给韩少成听。果然如他所言,都是些寻常草本,其中并不见任何奇珍异宝。 次日天不亮,木二毛便挑着前一天采回来的草药,又加了些秋宁山庄药田里的产出,去往黎州的集市了。 韩少成派出去的探子回报,集市那边没有任何异常;崔明逸也的确去了更往南的一处城镇,跟着他的暗探始终在他附近,没发现任何异常。 韩少成心里不由焦躁起来。如果……如果一切只是一场误会,那他一天天滞留此处,岂非白白浪费时间? 再一天,韩少成大清早一起床便去问木垚:“木二毛呢,他在哪里?” 木垚对他直白不加掩饰的穷追不舍已经习以为常,淡然道:“哦,二毛啊?这会儿,他大约正在山庄后边的海棠林里吧!” 海棠林?他果然还是爱花的! 韩少成急匆匆直奔海棠林而去,远远地,便看见木二毛独自一人站在一大片海棠花下,微微抬头仰望着天空。在他头顶,粉粉白白、簇拥成团的海棠花,像一片轻柔粉白的云霞,将他单薄的身影笼在一片缥缈虚幻之中。 韩少成放缓脚步,轻轻停在木二毛身侧,温声道:“这里的海棠花很美!是你一直在照料它们吗?” 只要有柳舜卿在的地方,花就不可能不美。他一向就是最懂美,也最会照顾花花草草的那个人…… 木二毛遽然转头,脸上堆出局促的笑意:“见过裴公子!您刚刚说什么?” “我是说,这些海棠花,是你在负责养护么?” “哦,不是,这海棠树有别的人照应。我其实情愿上山,也不大爱干这些地里的活儿,只在他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偶尔过来帮忙担水浇树。”柳舜卿答得质朴又诚恳。 韩少成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低声感慨:“这些花,是真的很美。” 木二毛偏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嗯,今年这海棠树,收成是还不错的。” “收成?”这奇怪的用词令韩少成感到迷惑。 “对啊。长成这样的海棠,入药是最好的。”木二毛看上去对这云蒸霞蔚一般的花海毫无触动,一心只盘算着他的生计。 “入药?”韩少成再一次感到困惑,“难道不该是用来做海棠香片么?” 第100章 “香片是什么?做什么用的?能吃么?”木二毛好奇地问。 “……”韩少成沉默片刻,反问道,“那你说的入药,是用花还是用果?” 木二毛道:“花和果都能入药。这个时节,先用花做一部分海棠丸,能降燥解忧、消肿止痛。等到了秋天,果子成熟了,再做些海棠浆,能健脾止泻,治疗消化不良。” 说完,他提起地上放着的篮子,冲韩少成道了声“失陪”,三两下攀上树干,毫不犹豫地开始动手摘花。 随着他迅捷熟练、粗鲁冒失的动作,他身体附近的花儿们不再挨挨挤挤、簇拥成团,霎时变得稀疏简陋起来。 韩少成眯起眼盯着树上那人,心脏一点点变得失温、冷却。他想起已经离去的崔明逸,想他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经历过这样一场从满怀希望到逐渐失望的心路历程? 愣了很久,终究还是不舍得放弃最后一丝幻想,他紧紧盯住木二毛掩映在枝叶间的面孔,低唤一声:“舜卿?” 那人面不改色,依旧忙碌,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叫出那两个字,令韩少成心头突然涌起多到数不清的情绪,他痴痴抬头,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舜卿,是你么?” 木二毛终于抬眼,他毫不迟疑地朝树下看过来,扬声问:“裴公子,您刚刚是跟我说话么?说什么了?” 韩少成颓然垂首,低声喃喃:“没有……没什么。” 随后,他疾步转身,一刻也不想再停留。 他该立刻回房去收拾行装,不管去哪里,都不该再留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我太难了!如果不是做纨绔那会儿多认识了几个优伶,我可真有点演不下去了。” 韩少成:“……大意了,竟忘了你是连笨猪都扮得很像的人……” 第0053章 相认 韩少成匆匆从后门返回秋宁山庄。经过后院木二毛住的房间时,他的脚步下意识缓下来,犹豫一瞬,慢慢走过去。 房门是开着的,里面的陈设一览无余。 硬板床上铺着薄薄的褥子,花色俗气又模糊,显然是用了很久的物事。 墙上挂了一顶竹编的斗笠,两侧的边沿磨得油光发亮,颜色也比帽顶略深一些,是主人常年动手摘戴留下的痕迹。 书桌、书椅木质单薄,油漆斑驳,上面摆着不多的几本医书。 最后,便是摆放在墙角的一对竹篓,那是木二毛赖以谋生的主要工具。两个篓子编得很密实,一眼看上去就很沉,算是这屋里品质最好的物件了。 这样一间屋子,谁敢相信它是平阳公嫡子的卧房呢?就算柳舜卿吃得来这样的苦,木垚也没有如此怠慢的那份胆量吧?何况,既然都大老远跑过去冒险救人了,又怎么忍心如此苛待于他? 救人出逃的时候,那位江湖游医可是亲眼见过柳舜卿在当今皇帝那里享有怎样的待遇。 就算遭到禁锢,不得自由,他那儿也有整座军营最暖的帐篷、最精致的器物、最精细美味的食物以及武功最高最得力的侍卫…… 所以,于情于理,于己于彼,木二毛,都不可能是柳舜卿,他也不能是柳舜卿……否则,他三年多来遭受的这一切苦楚,又算什么? 韩少成不再犹豫,他径自去找木垚。像崔明逸一样,他也该尽早前去辞行,然后找出那个真正有柳舜卿在的地方。 走入前院,快到木垚房间门口的时候,他屋里突然掀帘子走出来一位女子。 那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容色精致秀丽,一双秋水剪瞳在如雪的肌肤上分外醒目。韩少成在看清她面容的一刹那,霎时呆住。 那女子也同样看清了韩少成,她一愣之下,脸上显出几分惊惶,下意识弯下身子行礼,口中小声道:“小女子见过……见过这位公子。” 韩少成脸色煞白,黑洞洞的眸子里风起云涌:“你是谁?为何出现在这里?!” 女子微微一怔,继而款款起身,面色已渐渐恢复平静:“回公子话,小女子乃是秋宁山庄庄主的妹妹,今日从夫家回门来看望哥哥。公子您……大约就是那位从京城不远千里赶来求医的裴公子吧?” 韩少成紧紧盯着木冉,缓缓开口:“对,我是从京城来的裴少成。你……是木先生的亲妹妹?” “是。” “你从前……有没有去过京城?” 木冉心底一惊,还没想好怎么回话,木垚已经闻声从屋里出来了:“什么事,裴公子?冉儿,你怎么还没回自己房间?” 木冉忙道:“我正要回房,不巧遇上裴公子,跟他搭了几句话。我这便回去。”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韩少成突然提高声音道:“别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木冉惴惴转身,惶惑不安:“什……什么问题?” “我刚刚问你,你从前有没有去过京城?”韩少成逼视着木冉,不容她有丝毫闪躲。 木冉下意识攥紧手指,垂眼轻声道:“京城远在千里之外,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怎么可能跑去那么远的地方?” 韩少成忍不住笑起来,眸光却越发沉了下去:“你在撒谎,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呢?去过京城,是什么了不得不能说的事情么?还是说……你在试图掩饰什么?” 木垚忍不住从旁出声:“裴公子大概误会什么了。我这妹妹,自幼长在黎山,极少出门。两年前嫁到黎州城里之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当真没去过京城。” 第101章 韩少成冷笑道:“你们当然可以矢口否认,可惜,两位恐怕有所不知,这世上有一种人,对人脸过目不忘,更何况,还是令妹这等出众的样貌,怎么可能轻易记错?” 更重要的是,她曾是柳舜卿留意关心过的人,他更不可能忘。 木冉吓得一声不吭,木垚淡声道:“裴公子有这等本事,在下自是钦佩之至。只是,这世上的人多了,难免有容貌相似的,裴公子大概是凑巧遇到了跟舍妹面貌相似的人吧?” 韩少成唇角微微一勾,抬眼盯着木冉,轻声道:“既然两位抵死不认,那我便问令妹一个略有些不敬的问题。请问令尊大人是何时过世的?又是在何处过世的?” 风吹过树梢,带出“沙沙”的轻响,木垚和木冉同时陷入沉默。 父亲已经故去,为人子女的,怎么敢信口编排他的身后事? 没听到回应,韩少成轻声道:“你们不肯说,我来替你们说。四年前的仲春,令尊在京城因病过世,木姑娘身无余财,只得跪守国子监外的小街边,意图寻个富贵人家,卖身为奴,安葬父亲。后来,姑娘遇到了平阳侯府的柳公子,他不要你为奴为婢,却白白给了你二十两银子,让你安葬父亲,重回家乡,是也不是?” 木冉惊惶抬眼,声音连着身体一起抖了起来:“你……你怎么会知道?” 韩少成淡淡笑了一下:“木姑娘当时心里眼里,都只有你的恩人柳公子,却没注意到旁边还有旁的人也在关注你们的事。而我,恰好便是围观者之一。” 木冉脸色发白,双拳紧握,她双目凄凄,不知所措地看向木垚,彻底失去了继续辩解和否认的勇气。 木垚黑着脸一声不吭。这样的局面,是他无论如何也始料未及的。 韩少成的脸色却越来越红润起来:“我始终找不到你们跟舜卿的交集,始终也想不透什么人会无端将他带走……今天,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你们是为了报答他为木姑娘保住自由之身的恩情……如此说来,的确很合理,很公平。他给过你自由,所以,你同样要还他以自由……” 木冉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捂着脸痛哭出声:“皇上,求您,求求您了,不要再抓他,不要再禁锢他折磨他了!柳公子……他是好人,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我……折磨他?”韩少成脸色一白,霎时怔住,“……我折磨他什……” 木冉满脸泪水,怔怔抬头看着他,不断小声恳求:“求您……放过他吧……”。 韩少成轻轻闭了闭眼,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确,你说得对,很对,我的确是在折磨他……如果不是我折磨他,他又怎么会只想逃走,怎么会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去……” 韩少成颓然垂首,久久不语。 半晌,他轻声问:“所以,木二毛……果真是他么?” 木冉只一味不停哭泣,木垚垂下眼睫,在眼底撒下一片阴影。事到如今,他还能有机会否认么? 事实上,木家兄妹心里都清楚,以韩少成对柳舜卿的心思,“木二毛”并不会当真有事。 韩少成愣了片刻,突然转身,拼尽全力朝后院跑去。木垚和木冉对视一眼,忙跟了上去。 他一跑进院子,就见“木二毛”提着一篮子海棠花瓣从后门进来了。看见他,脸上略微带出几分吃惊的神色。 韩少成脚步霎时定在门口,一步也不敢再往前挪动。 他就那样远远地、痴痴地盯着对面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眼睛一眨也不敢眨,他怕眼睫垂下的一瞬,那人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柳舜卿轻轻歪了一下头,试探着问:“……裴公子?您没事吧?” 对面那张脸,像忽然得了什么怪病,一忽儿红得像要燃烧起来,一忽儿又白得像一片薄纸。他学医三年,望诊无数,从来没见过如此古怪的脸色。 韩少成嘴唇抖了半天,喉咙紧了又紧,终于有了声音:“舜卿……” 柳舜卿手心一紧,冷汗冒了出来:“什么?” 有了刚刚那一声,对面的喉咙像是堵塞许久的闸口突然放开,瞬间便涌出无数个相同的字句:“舜卿,舜卿,舜卿……” 他像是再也不会说别的话了,只会呓语般不断重复这听上去重若千钧的名字。 柳舜卿紧握双拳,努力压下越来越强烈的心悸,颤声道:“裴公子……您在说什么?小人……听不懂……” 木垚和木冉已经跟进后院。木垚眸色沉沉盯着柳舜卿,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他知道了。” 柳舜卿脸色霎时白了,他不敢相信,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知……知道什么?” “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木垚垂着头,不情不愿吐出这句。 竹篮坠落,海棠花瓣散了一地。 柳舜卿愣了半晌,怔怔失神:“……怎么会呢?我哪里又做错了?” 这话,让所有人心口一痛。 木冉哭道:“柳公子,你没有错,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我……是我不小心,被他撞上了,他当年在国子监门口,记住了我的样貌……” 柳舜卿垂下眼睫,默默点头。 是了,韩少成天纵英才,博闻强识,只要被他看见过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忘记?何况,木冉还那么美。知道了他跟木冉的渊源,便能推断出前因后果……不愧是能做一国之君的人呵…… 第102章 半晌,柳舜卿缓缓抬眼,看着一动不动、喃喃有声的韩少成,轻声道:“不是已经撤销通缉了么?” “什么?”韩少成一个恍惚,没能听懂。柳舜卿主动对他说话了,可他居然没听懂。 “通缉令不是撤销了么?我父亲……听说也没犯什么事……难道……还要抓我么?” 柳舜卿不明白韩少成为什么会那么激动。 对一个不再是重要通缉犯的人物,论理应该没有太多关注的必要。难道是因为之前太久没抓到的缘故? 韩少成脸色惨白,眼神哀戚:“舜卿,我……我没想抓你……” “哦……”柳舜卿微微松了一口气,低声喟叹,“那就好。” 既然没想抓他,那认出来便认出来罢,该他面对的,总要面对。 虽然内心有数不尽的别扭、尴尬、难堪、耻辱……可是,这一切迟早总会过去的,不是么? 第0054章 补偿 柳舜卿一声如释重负的 “那就好”,令韩少成压在心口的巨石也跟着轰然散去。 他踌躇道:“你的样子,怎么……” 柳舜卿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垂眼淡声道:“哦,是一种障眼法,很快就能恢复……以后大概也用不着了。” “是木先生帮你施的法?” 柳舜卿遽然抬眼,目光里带着警惕:“这……不重要吧?需要交代清楚么?” 韩少成心口一刺,闭口不再提。柳舜卿不信任他。他在防范他,同时,也在护着木垚。 木垚是不为俗世所容、却给过他倾力帮助的巫师;而自己,只是冷酷无情、随时会以各种名目给人治罪的皇帝。 果然,柳舜卿垂眼盯着散落一地的花瓣,恭声道:“皇上,话问完了,可否容小人收拾一下洒落的药材?” 韩少成咬紧牙关,低声道:“我现在的身份,是裴少成,可不可以别叫我皇上?” 柳舜卿愣了愣,从善如流:“是,裴公子。” 微服出巡的皇帝不愿意暴露身份,下属臣民自然该当俯首听命,全力配合。 韩少成抿了抿唇,垂着眼慢慢走过来,在柳舜卿身边蹲下,将那散落的花瓣一片片、一捧捧装回竹筐。 柳舜卿站起身,悄悄后退两步,愣愣地盯着他的发顶,又愣愣接过他递来的竹筐,心神恍惚地道了谢,匆匆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木垚和木冉也跟着进去了,只留韩少成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没有被邀请,他不能进,也不能走。他怕一不留神,柳舜卿又跑了。 屋里,木垚问:“要帮你收了障眼法么?” 柳舜卿无奈地笑了一下:“收了吧,留着也没用了,还要白白耗费你的灵力。” 这术法,施法时略有些麻烦,收起来却容易。只一眨眼的功夫,柳舜卿便恢复了本来面目。木冉抬头怔怔看了他几眼,眼圈霎时又红了。 木垚透过窗棂往外看了一眼,低声道:“他还在院子里……我跟冉儿先回前院了。你们……好好聊聊吧。” 柳舜卿木然点了点头。他不知道他跟韩少成之间,还有什么可聊,可是,也不该这样莫名其妙僵持着。 他不明白韩少成到底想要怎样,为什么站在院子里不走,但作为秋宁山庄的客居者,他理应为主人解决由他带来的麻烦。 木垚和木冉出去了,他也跟着走到院子里。 抬眼看清韩少成眼底的神色和表情,柳舜卿不禁微微一愣。 此刻,那张脸上风云急转,瞬息万变,他的眼里,像同时容纳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和奔腾翻滚的乌云。 他在原地呆立片刻,像再也按捺不住一样,疾步奔过来,在距柳舜卿一米的位置突然停下,双拳紧握,用一双闪耀着奇异光彩的眸子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 面容、身形都恢复了,又好像没有完全恢复。 障眼法遮去的,是属于柳舜卿的特质,那些特质,此刻已彻底回来了。可是,那些经年的风霜雨雪,却也实实在在留下来了。 柳舜卿脸上、手上、脚上的皮肤都比从前黑了许多,那是早出晚归、翻山越岭、被阳光不断曝晒的结果。 暴露在外的皮肤上,那些深深浅浅、新新旧旧的伤痕,一道也没少。让人恨不能立刻披荆斩棘,将黎山上所有阻挡他去路的障碍全都扫除干净。 洗得发白的上衣,和磨破了边角的粗布长裤,照旧穿在昔日最爱美、也真真最美的公子身上…… 韩少成很想抱住柳舜卿痛哭,想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可惜,他没有这个资格。崔明逸、吟松甚至吕质文,他们都可以,唯有他不可以。 半晌,他只能咽下喉头的哽塞,压着声音问:“既然是为了报答你的恩情,他们……为什么不对你好一点?” 柳舜卿歪了歪头,眼里有淡淡的疑惑:“他们对我很好啊。” 韩少成指了指他身后的屋子,又指了指他脚上葛麻做的鞋子:“这些……算什么好?他们明知……明知你从没吃过这样的苦……” 韩少成说不下去了,他的鼻子,从没像今天这样,变得格外容易酸软。 柳舜卿垂眼淡淡笑了笑:“不见得给了华屋美食、绫罗绸缎,才叫对你好。生而为人,他们给我的,恰恰是最为可贵的自由。我感激都来不及,怎能心生挑剔和不满?” 韩少成像当头遭了一棒,脸色变得煞白。 第103章 半晌,他颤声道:“难道……难道就不可以既给你自由,也给你好一点的生活?他们原本可以做到的……” “是啊,他们当然能做到,而且他们也一直试图这样做来着,是我自己不愿意而已。软弱无能、轻信别人、仰赖别人而活的苦,我已经吃够了。在这世上,唯有真正依靠自己,才不会活得像我从前那样卑微而耻辱……” 韩少成没有勇气再听下去,他断然打断了对方:“舜卿,从前,是我对不起你,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 柳舜卿瞪大眼睛,显出一缕吃惊的神色:“补偿我?为什么?” 韩少成垂下眼,声音变得低哑涩沉:“我犯了错……自然要补偿,难道……你连个补偿的机会也不肯给我么?” 柳舜卿淡淡摇了摇头:“你怎么会错呢?你不过是为了替父母报仇而已。无论谁处在那样的境地,都不可能做到若无其事,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仇家就在身边而什么都不做。至于到底怎么做,每个人的选择或许不同,但一颗想要复仇的心,大抵都是相似的罢。” 柳舜卿自己从来没有过那种被仇恨充斥内心的经历,所以,无数个独坐山头的白日,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他凭着想象,去试图理解韩少成,想象他自幼存在心底、强烈到无法排解的仇恨,进而慢慢接受,自己只是一不小心成为了一次复仇行动的牺牲品,仅此而已。 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理解。 韩少成双眼通红,嘴唇被咬得失了血色:“我的确做错了。你父亲……平阳公,他不光没有背叛我父亲,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柳舜卿瞪大眼睛,惊讶到无以复加:“什么意思?难道……我父亲……在关键时刻又一次背叛了原来的主子,反过来救了你?所以你们才……” 韩少成闭起眼睛,狠狠摇头:“不,不是!求你不要这样揣测自己的父亲。你当初以为的没有错,你父亲,他的确品性高洁,他从来都只忠于我父亲,从来不曾背叛。小时候,也是他把我从东宫带出来,交给了裴宁……” 柳舜卿痴痴瞪着大大的、不可以思议的双眸,听韩少成讲了一个隐忍潜伏十八年的忠臣的故事,那故事的主角,是他自小最敬爱的父亲。 等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他发现韩少成站在对面,正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是了,听故事的时候,他只顾震惊,忘了该有的回应。 他缓缓垂眼,躬身抱拳:“那……恭喜陛下跟平阳公君臣相认,前疑尽释。自此以后,你们君臣一心,和衷共济,当真是我中夏百姓之福。” “……”韩少成眼睫颤了颤,定定道,“你要跟我说的,就只有这些?” 柳舜卿恍然抬眼:“不然呢?我还能说什么?” “你是决计不肯原谅我了,是么?” “原谅?原谅什么?绕了一大圈,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误会既已解释清楚,你还我自由,我祝你圣体安康、基业永固。我一个为人臣子的,难道还能跟皇上计较些什么?” 韩少成咬牙道:“你可以跟我计较!我说过,我可以补偿你,你想要怎样都可以!” 柳舜卿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既不合礼法,也不合情理。当真要计较,我也该怪父亲不早点告诉我真相。可是,这种真相,就是对亲生儿子,只怕也不能轻易说出口。所以,我谁也不怪,跟谁也不会计较。你们是君,是父,做儿子做臣民的,岂能跟为君为父的斤斤计较?” 韩少成逼近一步,白着脸寒声道:“你再好好想想,我跟你之间,就只有君和臣的关系么?!” 柳舜卿身体一僵,脸色也跟着变得煞白:“……那件事……非要重提么?……我还以为,父亲不是罪臣,我就可以当自己……不曾当过男宠……” 韩少成心口剧痛,再也顾不得配与不配、有没有资格,冲上去一把抱住柳舜卿,闭眼低吼:“不,不是!舜卿,不是这样!我心悦你,我从没把你当男宠!从来没有!” 柳舜卿僵在原地,半晌没有动弹。韩少成下意识越抱越紧,却丝毫没有感受到肢体相触的温暖,他的心也跟着这样的僵冷,一点点失温。 许久,柳舜卿缓缓推开韩少成,往后退了一步,语气很轻,也很淡:“所以……这就是你所说的补偿?” “……什么?”韩少成怆然抬头,不知所措。 “因为平阳公自始至终都是你们家的忠臣,你错怪了他,错误迁怒了他儿子。如今,误会解开,你要报答他当初救你的恩情,便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补偿我?” “不……不是这样……这些……跟你父亲无关,我说的是真心话,是真的……心悦你……”韩少成心神慌乱,字不成句。 “哦……什么时候?”柳舜卿眉目平静,头脑中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澄澈。 “什么……什么时候?” 柳舜卿轻轻笑了一下:“你心悦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韩少成攥紧双拳,久久无言。 是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当年自诩端方雅正、光明磊落的君子,头脑中为何突然生出了那样难登大雅之堂的复仇计划?这其中,难道就没有藏着一份不可告人的心思? 分明对仇人的儿子生出了不该有的欲念,却不敢承认,不肯正视,以为盖上一层复仇的画皮,就能掩饰根植于骨血中的情根深种,何其可笑! 第104章 可是,一边欺骗、利用、伤害,一边还要谈什么心悦,岂非愈发可笑?…… 见韩少成久久不答,柳舜卿又问:“是在得知我父亲对你有恩之后么?” 有了恩情,才有心悦?感情难道竟是可以用来交换的筹码么?…… 依旧没有答复,柳舜卿忍不住淡淡提醒对方:“没记错的话,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你视线范围之内了……” 人都见不到了,何谈心悦? 韩少成只觉心中有千言万语,可是,没有一句能轻易说出口。 柳舜卿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是真的不懂你们这样的人。报仇,要利用别人的感情;报恩,要利用自己的感情。情之一字,在你们眼中,到底算什么呢?难道只是一件可以灵活周转、善加利用的工具么?” 韩少成终于艰涩出声:“自然……不是……” 柳舜卿轻声道:“别再骗我了。无论是出于怜悯的施舍,还是出于补偿的初衷,都别再骗我了。我也不会再上当了。”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用半条命换来的大彻大悟,但凡回头,我都该死。” 韩少成:“……那半条命,还不是因为你不肯吃饭吃药,所以才……” 柳舜卿:“你还顶嘴?!” 韩少成:“我错了……” 第0055章 怕我 韩少成沉默许久,沉声道:“舜卿,不管你信不信,也不管你愿不愿意给我机会,先随我回京城吧,别再在这里受苦了。” “受苦么?我不觉得在这里有什么苦。相反,回京城,才会令我觉得苦。” “为什么?京城……至少有你的家人和朋友,怎么会苦?” “家人?”柳舜卿唇齿间挤出一缕带着嘲讽的嗤笑,眼圈却微不可察地缓缓红了。 “如今想起来,父亲当初明知在你心里眼里,我们一家是死敌、是对头,却任由我与你亲近、结交,放任我落入你设的圈套……在他心目中,你这位未来的君王,还有你们共同图谋的大业,要远远重要过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吧?既然如此,我回去又有什么趣味?近距离观赏你们君臣相亲么?” “……” “至于母亲……早在我尚在襁褓中时,她就已经死了。我却毫不知情,还一直恭恭敬敬欢欢喜喜承欢在别人母亲膝下……” “……” “整个家里,最疼我的,唯有祖母。可是,到底因为我的自私、不孝,她连临终前想见我一面,都不能够。如今人都不在了,再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舜卿……”韩少成垂下头去,指尖轻颤不止。 “你心悦我?” 柳舜卿抬眸看了他一眼,语声淡淡,“但凡你当时对我有过哪怕半分怜惜之心,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跟祖母天人永隔而无动于衷。” 错了就是错了,错误已成,再也无从挽回,无可挽回。韩少成不能狡辩,也无法狡辩。 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柳舜卿低声叹息道:“其实,过去的事情,又何必再提?你若当真是来找木垚看病的,他已经说得很清楚,对你所说的病症,他无法可施;若你竟是冲着揭露我的身份而来的,那你已经达到目的,也尽可以回去了。” 韩少成执拗地问:“你当真不跟我回去么?” 柳舜卿摇了摇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哪儿也不去。于我而言,如今的京城,谈不上一个回字。” 韩少成眸色沉静,轻轻点了点头:“好。那我便陪你留在这里。” 柳舜卿脸上的恬然宁静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你疯了么?你筹谋、算计了二十多年,就为了有朝一日不理朝政、让整个国家放任自流?” 韩少成真心实意地笑了:“你还会关心我的事,不是么?” 柳舜卿冷声道:“这是整个国家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不想这天下再乱上一次,一不小心,包括我,包括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又成了不知所谓的牺牲品。” 韩少成抿了抿唇,正色道:“国事有梁王、平阳公和裴将军在,不会有事。除非你愿意跟我回京,否则,我不会离开。” “韩少成,你不是说过要补偿我么?你到底懂不懂我最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自由,我想要清净!我想要你尽快离开这里,这便是对我最大的补偿。” “抱歉……只有这个,我做不到。你换一个要求提吧。” 柳舜卿怔怔瞪着他看了半晌,转身拂袖而去。 柳舜卿躲进自己房间,躺在硬板床上对着天花板发呆。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只有一件事,却是清清楚楚,不容犹疑的。他绝对不能重蹈覆辙,绝对不能再掉进韩少成精心布置的深渊陷阱。 想了太多太久,临近傍晚时分,他迷迷糊糊有了几分困意。将睡未睡之际,突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不由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当初,木垚为了提防可能藏在暗处的眼睛,特意将柳舜卿卧房两侧的房间都空置着。这样一来,每隔十天进行一次的障眼法施法过程,便不会被外人轻易察觉。 可是此刻,他听得分明,那些人声,的的确确出自隔壁。 他趿拉着鞋走过去,蹙眉打开房门,就见韩少成一只手负在身后,腰杆笔直,静静伫立在两道房门之间。见他出来,竟冲他微微笑了一下。 第105章 那笑容……该怎么形容呢?若不是事先知道他的为人,没人能抵抗得了那种好似饱含了无限深情的温柔魅惑。 柳舜卿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偏头去看隔壁。是秋宁山庄负责照管客房的小厮和几个他从没见过的随从模样的人,在往隔壁房间里搬东西。搬得是谁的东西,不言自明。 柳舜卿心头火气,一时也顾不得君臣上下那些条条框框了,冷声道:“你干什么?” 韩少成双眸盯着他淡笑道:“我说了,我要陪你留在这里,我也习惯了与你比邻而居。所以,小小搬迁一下客房,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你问过主人的意见了么?” 韩少成只静静微笑着看他,并不答话。远远地,他看见木垚站在后院门口,垂着眼睫,一脸无可奈何。 柳舜卿突然醒悟过来,连这天下都是他的,何况小小一间客房?他要来住,谁又能拦得住? 他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嘲讽,轻声道:“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当皇帝……原来是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啊!” 韩少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不过,对于柳舜卿的冷脸和冷嘲热讽,他早已习惯,依旧静静站在那里,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辞和动作。 柳舜卿心里有气,径自略过韩少成,目不斜视地走到木垚身边。 木垚抬脸冲他笑了笑,温声道:“从今以后,我可以不用再叫你二毛了吧?” 柳舜卿脸色微微一红:“这是自然。以后,你直呼我名字就好了。” 木垚脸上有几分惊讶,“叫你……舜卿?”以前可是连叫声柳公子都不许的。 “嗯。以前是为了隐蔽身份,迫不得已。相处三年多,我心下其实早就以你的朋友自居了。你若不反对,我也直呼你名字,好么?” 木垚一贯沉稳的脸上浮起一层掩盖不住的喜气:“当然可以,求之不得。” 二人说说笑笑,相携去了饭厅。只留韩少成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远远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眉目间带上了显而易见的落寞。 吃过晚饭,柳舜卿又在木垚那边盘桓了一阵子,跟他请教了几种针法,才独自回了后院。 此时,夜色已暗沉沉笼了下来,四面是寂静的浓黑,唯有隔壁房间的窗口,有昏黄的烛光亮着。柳舜卿心神一恍,仿佛走在当年国子监的斋舍外。 他使劲甩了甩头,一头扎进自己卧房,点起一盏油灯,对着桌上翻开的医书发呆。 何其相似的场景。 比邻而居,灯下温书。每晚读书任务完成,相对捧书的人却迟迟不肯离去,两厢靠近,细细呢喃,轻轻摩挲,无穷无尽的温存缱绻,谁人沉醉其间,难以自拔…… 剧痛突然袭来,是柳舜卿双手抱头狠狠揪了自己的长发。 不能忘,也不该忘,那些假意的缱绻柔情之后,是毁天灭地般席卷而来的欺骗、利用、禁锢、屈辱…… 所有美丽表象,全都是诱饵,是毒药!它们带给他的,是终生难以磨灭的耻辱和痛楚…… 怎么能回忆?又怎么敢回忆?! 柳舜卿吹熄了油灯,前所未有地早早躺下去。 睡不着是一定的,本就不到日常就寝的时间。他在心里默背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药名、药性,直到天色微白,才迷迷糊糊进入半梦半醒之中。 梦里,他又看到了韩少成。 比初见时更惊艳,更迷人,在他身上,仿佛有一道强烈无比的磁力,吸引着周围的一切无差别向他靠近。柳舜卿察觉到自己也在不断靠近他,不止靠近,他甚至想要伸出双手去触碰他…… 那黑如深潭的双眸,望一眼,便会令人心悸难抑,战栗不止…… 颤抖的手指堪堪就要触碰到对方衣角了,韩少成脸上露出志得意满却魅惑十足的微笑:“我就知道,你逃不开我,你分明就想要我!就算我欺骗你、利用你,你仍是满心满眼都想做我的男宠!” 那耻辱的字眼,终于,在最后一刹那狠狠触痛了柳舜卿的神经。他心尖一悸,攥紧双拳,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柳舜卿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了闭眼,平息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幸好只是梦,幸好在梦里,他也保持住了最后的清醒。 翻身看看窗外,天色已大白,到了该起床的时间。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停留在门后的两个竹篓上。 今天原本不用上山,应该留在山庄里跟木垚学习望闻问切。昨天腌渍好的海棠花瓣,今天也需要花些时间做进一步处理。 可是,隔壁住了某人,平白扰人心神,破坏安宁。看见他,就等于一遍遍提醒自己和别人,当初的柳舜卿,是有多么痴傻,多么愚蠢,多么不堪…… 所以,还是上山采药去吧。山上只有树木微风,鸟鸣啾啾,所有人间的烦恼,在大自然的雄浑和寂寥面前,都不值一提。 柳舜卿蹑手蹑脚跑去水房洗漱完,又去厨房带足了干粮,然后返回房间,戴上斗笠,背上其中一个沉甸甸的竹篓,轻轻巧巧出了房门。 带上房门的一刹那,余光里突然瞥到了黑色的人影,下意识放轻的手脚不禁狠狠瑟缩了一下。 他压下心跳,缓缓转头,终于看清了那道人影。 韩少成穿着黑色短衣长裤,头上戴了斗笠,身上背了水壶和干粮包袱。除了没背竹篓,一身装扮跟穿了月白衣衫的柳舜卿完全对应,就像一对特意穿了相反颜色的双生子。 第106章 想起早上的梦境,柳舜卿抿了抿唇,并不想主动跟他搭话。 韩少成似乎并不意外,只微微笑了笑,目光殷殷盯着他道:“都收拾好了?那咱们走吧。” 柳舜卿瞪起眼睛,面露不满:“咱们?去哪儿?” 韩少成轻抬下颌,指了指他背后的竹篓:“不是要上山采药么?” 柳舜卿气道:“是我要上山采药!不是咱们。”他今天上山到底是为了什么?怎么能让韩少成跟着? “我说过了,我要在这儿陪着你。意思是,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韩少成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他口里所说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人尽皆知的常理。 柳舜卿低叹道:“我不要你陪着。你若去,我便不去了。” 韩少成表情似笑非笑,垂下眼缓声道:“怎么了?你害怕跟我私下相处?你到底……在怕些什么啊?” 柳舜卿气血翻涌,急怒攻心:“你少自以为是!我一没谋反,二没犯法,言语称呼不敬,也是你微服自找的!我凭什么怕你?” “既然不怕,那咱们便一起上山吧。再耽搁下去,日头只会越来越晒了。” 柳舜卿无语垂头,盯着脚尖愣了一会儿,终于放弃挣扎,转身拔脚便走。韩少成唇角轻轻一勾,快步跟了上去。 第0056章 “独处” 背着竹篓、沿着黎山的土路越攀越高的时候,柳舜卿心里的悔意也越来越盛。 晚上没睡好,大清早起来脑子肯定是不太清醒的,不然怎么会做出如此失策的决定? 趁着停住脚步擦汗的光景,他忍不住回头往下瞥了一眼。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山道上,缀了一串儿黑衣人影,从上到下、从前往后数过去,一共五个。 最前面的,自然是韩少成。后面四个,则是平时不知隐匿在何方的暗卫。 平时在秋宁山庄,这些暗卫从来不见踪影,柳舜卿也从没有察觉过他们的存在。可一旦上了这荒山野岭,便纷纷现出原形。 也不怪暗卫们紧张戒备。贴身保护皇帝,是他们的天职。这黎山深处,到处是深沟茂林、悬崖峭壁,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所在,四面八方称得上步步险境,处处危机,他们哪敢掉以轻心? 韩少成私心里当然是不愿让他们跟着的,可是,他如今的性命,已不仅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命,就算贵为天子,在安保这件事上,也并不全由他自己说了算。 所以,此时此刻,韩少成想象中两人独处爬山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反倒像柳舜卿带了一支野外小分队,而他本人则是其中一名可有可无的队员。 脚下的山路极窄,许多地方又险又峻,仅容一人通过。路两侧随处都是被杂草掩盖的沟壑、陷坑,有时候一脚踩下去,就有松动的石块扑簌簌滚落山崖。南方山里的植被要比中原茂密许多,视线被遮挡,去路被藤蔓、荆棘拦住更是常有的事。 柳舜卿的采药之路,远比韩少成想象中还要艰难许多。 想到过去三年多,柳舜卿要时常独自一个人踏上这片危机四伏的山林,独自一个人应对所有艰难险阻,韩少成只觉得心脏深处有难言的绞痛。 他毕竟不是从小在山野间成长起来的山民木二毛,他是花团锦簇而生、被人娇宠着长大的侯门小少爷啊!到底花了多少力气、吃了多少苦头,他才能在这片山野间步履轻快、行走如风? 柳舜卿熟悉路途,但到底比不过韩少成和他的手下武功高强,他们紧跟在他左右,手脚麻利包揽了今天所有开路的活儿。 遇到荆棘横生,有人帮他第一时间铲除;遇到巨石拦路,有人立刻从旁另辟蹊径。 可惜,柳舜卿并没有感觉到几许轻松,他只觉得这趟采药之旅,既不自由,也不自在。 韩少成倒也不多话,一直默默跟在他身边,努力观察他采的各种药材,然后自作主张采一些形貌相似的放进他的竹篓里。暗卫们也如法炮制,殷勤备至。 他们都在想方设法帮他干活。 于是,柳舜卿今天一多半的功夫都用来把这几个新手采错的杂草择出去。 他对韩少成没什么好声气,但对好心帮忙的暗卫却始终拉不下那个脸。人家采了杂草回来,他不光要细心挑出来,还要耐心跟人解释杂草跟药草之间的细微差别。 不一会儿,安安静静采药六人组画风突变。几个黑衣人争先恐后挤到柳舜卿身边,一会儿你说:“柳公子,您帮我看看,这根对不对?” 一会儿他说:“柳公子,我找到一棵巨大棵的,应该没错儿吧?” 一会儿又跑来一位满脸疑惑的:“柳公子,这两颗看着好像啊,到底哪棵是药哪棵是草?” 平日里狂拽酷炫的暗卫们秒变好奇宝宝,瞬间从这场采药活动中找到了无穷乐趣。 韩少成倒是不问,他只静静从旁观察,从侍卫们的教训中吸取经验。 日头偏西的时候,柳舜卿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看看稀稀拉拉只覆盖了筐底薄薄一层的草药,只觉身心俱疲。 韩少成把自己身上的水壶递到他面前,柳舜卿淡淡瞥了一眼,绕开他,一声不吭走去旁边的溪水边,洗了手,用掌心掬起一捧清水,将脸埋了进去。 喝了水,洗了脸,柳舜卿感觉烦闷的心绪稍稍有所平息。 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抬头问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韩少成:“我天天都要上山采药,难道你还天天跟着上来不成?” 第107章 韩少成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是啊。我说了要陪你,就一定会陪你。” “我不需要谁来陪。” “但我需要陪着谁。” 柳舜卿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竹篓,试图跟对方讲道理: “平时我自己采药,到这个时间,筐子至少装满大半了,有时候甚至能采到珍稀品种。可今天,有你们跟着,我就只采到这点子最寻常最不值钱的药草,你这不叫陪,叫捣乱。” “你并不需要靠这点药草来谋生,我更不需要。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采多采少又有什么关系?” 柳舜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为什么想跟我在一起?” 韩少成垂下眼睫,声音不自觉变低了:“我说过了……你不信。” “你说了,我就要信么?就算信了,就一定要接受么?韩少成,你到底会不会替别人考虑?你心里是不是永远都只有你自己?” “不是。我心里……只有你。” “只有我?你若心里当真有我,你就不会如此勉强于我!” “我承认,我很自私。因为心里只有你,所以,我没法接受自己看不到你。只要你愿意跟我回去,跟我在一起,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跟你回去?你以为我还能一蠢再蠢至此?你此时此刻说心悦说喜欢,彼时彼刻遇到什么变数,又会翻脸不认人。我凭什么相信你?又凭什么要满足你这种奇怪的占有欲?” 韩少成抬起双眸,眼底黑沉沉望不到底:“你说得很对,我对你,就是有很强的占有欲。如果不被满足,我永远不会甘休。” 柳舜卿从石头上站起来,眯起眼,声音不由自主放轻了:“所以,你现在是在威胁我?” 韩少成的声音也变得很轻:“没有。舜卿,我只是想说,我要重新得到你,无论需要付出多少努力,我都不会放弃。” “你可是当今皇上啊……你说这种话,跟威胁有什么区别?” 韩少成垂下眼睫,低声道:“有区别的。我自己知道,就够了。” 反正,无论说什么,柳舜卿也不会再信他,更不会再爱他。或者……他从来也没有爱过他。 当初,是自己仗着天生一副被对方欣赏的好皮囊,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才得到他。柳舜卿只看到了他美好的皮囊,却不了解真实的内里。所谓的得到,也只是根植于一场可耻的骗局。 知道是骗局,拆穿了骗局,柳舜卿便永远不会再信他,更不可能爱他。所以,在对方心里,是威胁是占有欲还是别的什么,又有什么区别? 曾经,柳舜卿的一颗真心与他近在咫尺,或者,几乎已经算唾手可得了。可是,那时候的他,被迷雾阻隔了双眼,被仇恨蒙蔽了心脏,一任那颗心跌落深渊。 如今,他不敢再奢求还能完完整整将它找回来,哪怕那个人只剩了一具空空的躯壳,他也要。 无论是求他回去、缠他回去还是威胁他回去,他只要那个结果。 柳舜卿沉默了一会儿,知道跟韩少成说不通,默默背起竹篓踏上下山的路。 韩少成跟在他身后问:“不采药了么?” 柳舜卿回头翻了个白眼:“再采下去,这山上的野草都要被你们薅秃了!” 韩少成盯着那疾转而去、黑发轻扬的背影,忍不住笑了一声。 柳舜卿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无论是嗔是喜,是怒是笑,都会令他觉得,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可爱之人! 无论是在经学课上背不出经书、写不出策论,还是在诗赋课上妙笔生花、笔走龙蛇,他都那样栩栩生动、熠熠生辉。 韩少成没有一刻不心动,没有一刻不喜欢。 到了今天,他终于可以在心里大大方方承认,这个所谓“仇人”的儿子,从第一眼看见、第一次相处,到日后种种,都令他欲罢不能,愈陷愈深。 是的,他绝对没可能放过他。就为了这随时随地都会不期而至的心动,他也决计不会放过他。 一行人回到秋宁山庄时,木垚恰好也在后院。 他冲韩少成颔首施礼后,径自走到柳舜卿身边,帮他解下背上的竹篓,忍不住笑道:“这么少?我还以为……人多力量大呢。” 柳舜卿无奈地撇了撇嘴:“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上山么?一边教我认药,一边采集,是不是很慢?” 木垚了然地点了点头:“那的确是有点慢。” 柳舜卿忿忿地冲他伸出一个巴掌:“五个!今日,我要同时教五个人,是五倍于你初次教我的慢!” 木垚以拳抵口笑了几声,转而又正色道:“其实,我事先不知道你今日要上山,否则,我该早点过来劝你别去采药的。” “为什么?难道连你也觉得我如今不必靠卖药谋生了?”柳舜卿缓缓蹙眉,脸上隐隐有失落和不满。 木垚瞥了韩少成一眼,冲柳舜卿淡笑道:“自然不是。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以你如今这副面目,还怎么堂而皇之去城里招摇过市?” 柳舜卿不由一怔。 是啊,拜韩少成连续三年、不断翻新、从无间断的通缉令所赐,只要进出过黎州城门的人,又有哪一个不认识大名鼎鼎的柳少爷? 他再去集市上卖药,引发拥堵围观都是轻的。万一有那消息闭塞滞后的,没准还要把他抓起来送去领赏也说不定呢。 想到这里,柳舜卿忍不住又盯了韩少成一眼。 第108章 这个人,从来都是他的拦路石。从前害他受骗上当,身心皆失去自由;如今又来妨碍他采药、卖药,依靠自己的力量谋生。或许,他的人生,真的不该遇到韩少成。当年那场聚会,如果他失约没去参加,该有多好? 韩少成却丝毫没有阻了别人财路的自觉和愧疚。在他心里,柳舜卿天生就不该做采药、卖药这等营生,今天他跟着去了山上,越发为柳舜卿这三年多的苦日子感到心痛难抑。 如果不能去了,真是再好没有。 只是,鉴于柳舜卿刚刚还在瞪他,脸上的喜色并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他只轻咳一声,淡然开口:“你若当真出去卖药,我也会跟着同去。” 好么,只这一句,这条路算是彻底被堵死了。 偏僻遥远的山庄里,没什么人见过当今天子,韩少成混迹其间,还算勉强。若当真去了一座城里最热闹的集市,三教九流,人来人往,谁能保证不出意外? 更何况,就算韩少成不暴露身份,凭他鹤立鸡群的容貌和气势,岂是能在集市里出现的存在?上次崔明逸偶然出现,便引发了大规模围观,韩少成去了,只会更甚。 柳舜卿没理韩少成的疯言疯语,转头对木垚说:“那……从今往后,我便不去采药卖药了。” “嗯。从明儿起,你便安心跟着我接待病人、问诊开方。学了这么几年,你其实已经能接诊一些简单病例了,正好也能帮上我的忙。以后,就多往这方面用功吧。” 韩少成盯着木垚看柳舜卿的眼神,突然意识到,这提议,比上山采药还不如。 【作者有话说】 韩少成:“失策!上山采药,是我跟舜卿独处(没有说暗卫不是人的意思);学习医术,却是姓木的跟舜卿独处!” 木垚:“呵呵,没想到吧?” 第0057章 提防 秋宁山庄的病人并不多。尤其那种小病小灾的,更是稀有。 毕竟这里地处深山,远离城镇,一般人有个头疼脑热、偶感风寒,或者自己扛过去,或者找附近的郎中瞧瞧,要不是有了普通大夫看不好的疑难杂症,谁会大老远地跑这里来呢? 所以,柳舜卿留在医堂,真正能做的事其实有限,不过诊脉倒是诊了不少。凡来看病的,木垚都让柳舜卿先诊过,自己再亲自诊视,学习机会倒不少。 这一日,医堂里没有病人。木垚让柳舜卿先右手搭左腕、再左手搭右腕,自己替自己切脉。诊完了,详细说出脉象所代表的身体各部位的状态。 柳舜卿说完,木垚再替他诊过,看他说得对不对。对的赞赏,错的纠正。 之后,再由柳舜卿替木垚切脉。 柳舜卿将指尖搭在木垚手腕间轻轻闭眼感受了片刻,眉尖微微蹙起。 木垚问:“怎么?难不成我倒生病了?” 柳舜卿轻轻摇了摇头:“也不太像。总体而言,你的脉象不浮不沉,不滑不涩,但……隐隐有些数脉的征兆,脉息过快,是这两日有些上火么?” 木垚眼睫一垂,低声道:“是么?我倒没觉得上火,兴许只是偶然现象。” 柳舜卿说:“那换一只手我再试试。” 木垚伸出另一只手腕,柳舜卿抓过来轻轻按了一会儿,眉尖蹙得更紧了:“我的确诊到了数脉,而且比刚刚更为急促了。论理你此刻久坐未动,脉息应该更平稳才对啊?你确定没上火?那心脏岂非有了什么异动?” 木垚脸色微微一红,含糊道:“大约是屋里太闷,气息有些急了……” 话没说完,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韩少成黑着脸走进来,盯着柳舜卿搭在木垚一截细白手腕间的修长指节,眸色越发沉了下去。 柳舜卿下意识收回手指,眼神微微有些慌乱。等神志回归,又觉得莫名其妙。他们是在切脉看诊,有什么可心虚的? 再说了,就算他跟木垚当真有什么授受不清的情况,与韩少成何干?他凭什么紧张?韩少成又凭什么臭脸? 木垚站起来躬身施礼,淡声道:“裴公子突然进来,有何见教?” 因为韩少成摆明了微服私访的身份,不许别人称他皇上,木垚便一直称他为裴公子,也只按对待一般王孙公子的礼仪待他。 韩少成冷声道:“你教人学医,就是这么个教法?” 木垚道:“望闻问切,乃诊病的基本四法,请问在下哪里教的不对?” “孤男寡男,独处一室,肌肤相接,言语暧昧,这就是你的为师之道?” “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在下并不觉得自己的教法有什么问题,只怕是裴公子你……想太多了。” “我不听你这些狡辩。总之,从今往后,你不许碰他一根手指,他也不许碰你的。” 一听这话,柳舜卿顿时有些坐不住了:“我们如何授业、如何学习,关你何事?就算你是九五之尊,管得未免也太宽了些吧?” 韩少成冷道:“你若嫌我管得宽,日后便自觉一些,跟其他男人保持恰当的距离。” 柳舜卿刷地站起来:“凭什么?别说我们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就算有什么,又关你何事?” “因为你是我的人,他人不可染指。” 柳舜卿气得指尖都抖了起来:“你那天刚刚说……说……从来不曾将我当作……当作……你如今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第109章 韩少成垂眼道:“我的确不曾将你当作男宠,我将你视作我的妻子。所以,你不能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暧昧不清。” “你说是就是了?你是三媒六聘了,还是八抬大轿了?你凭什么说我是你妻子?我是个男人,我不是谁的妻子!” “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你想要,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肯跟我回去。” “回去,回去,又是跟你回去!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 “因为我心悦你,身边不能没有你。” 柳舜卿忍不住气笑了:“在你心里,全天下的一切都该归你所有,全天下的人都该乖乖匍匐在你脚下,对么?看到曾经的玩物失控了不听话了,你接受不了对么?你不过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占有欲控制欲,谈何心悦,你又懂什么心悦?” 韩少成始终低垂着眉眼,看不清眼底的神色:“你怎么想没关系。只要你离这个人远一点,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怎么说都行。” 这些日子,韩少成眼睁睁看着柳舜卿跟木垚整日形影不离,木垚的眼神又是那样赤裸裸、明晃晃不加掩饰,他的忍耐早已到了极限。 柳舜卿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极为无奈:“你到底为什么啊?如你所愿,你已经得到了整个天下,为什么单单就不肯放过我?” 韩少成缓缓抬起眼睫,双目深深看向柳舜卿。那眼底,有无数翻涌滚动、混杂交错的情绪,有深情,有痛悔,有执念,有痴狂…… 那眼神令人心悸,也令人战栗。 柳舜卿急急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也不愿再看,他疾声道:“你打住!那些不断重复的陈词滥调,我不想再听!我不管你是为了进一步笼络你的护国柱石平阳公,还是为了掩盖、弥补你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曾经犯下的错,我都不想再成为那件趁手的工具。我只求你……给我自由。” “只要你同意跟我在一起,你就是自由的。” “那我们对自由的理解,恐怕有所不同……算了,我累了,我也不想再同你多说,既然你来找木先生,那我便告辞了。” 柳舜卿匆匆对二人施了一礼,转身便走。他脚步匆匆,内心仓皇,只有自己才知道,他几乎算逃离了那间医堂。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为什么韩少成要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不,不对!那眼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代表不了! 当年,韩少成看向他的眼神,同样满怀倾慕、怜惜、疼宠、眷恋,满是他以为的深情款款、情意绵绵,可结果呢?结果又是什么?不过是骗局一场。 韩少成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帝王,同时,也是这世间最高明的戏子。 于柳舜卿而言,韩少成的骗术实在太过高明,太过魅惑。 当年年少无知,毫无提防之心,落入陷阱,尚属情有可原。如今,早已认清了他的真实面目,如果竟然没能抵制成功,再次落入对方精心编织的罗网,他还有什么面目去面对曾经满心伤痛悔恨的自己? 柳舜卿满心烦躁地甩了甩长发,闷着头进了后院的药厨。 海棠花瓣已腌渍入味,打开瓮盖,能闻到清浅的药香和花香混在一起的味道,令人心神宁静,思绪归一。 柳舜卿取了蜂蜜,放进锅里慢慢熬煮;又用器具将花瓣切碎、碾细、搅匀,将事先碾好的几味药粉加入其中;最后,取了一些米粉,加水煮过后调成糊状。 等所有准备好的材料都凉下来,他把它们倒进一个陶盆中,用纤长的手指搅成一团,揉搓拉条,再缓缓团成均匀的圆球。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心绪越来越宁静,越来越平和,几乎陶醉在了这简单而不断重复的劳作中,忘了周遭所有烦恼。 韩少成悄悄进来,站在身后盯着柳舜卿的动作看了很久。 起初,他的注意力全在这个人身上。从头发丝到手指尖,每一寸都细细描摹。 后来,他便认真看柳舜卿手底的动作,认真学习整套制药流程。 最终,他缓缓走到对方身边,伸出指尖,也捏了一团原料,开始试着搓制那药丸。 柳舜卿感知到身边来人,身体微微一僵之后,只若无其事般继续工作。 搓制药丸的整套动作,在柳舜卿手下,像一场缓慢而悠长的诗一般的指尖舞蹈,可到了韩少成手里,他才知道这件事并不容易。 糯米和蜂蜜黏腻的手感,令指尖时常残留许多无论如何也摘除不净的残渣;扯条又搓圆之后,发现药丸表面总不够光滑匀净,会留下许多沟壑起伏;材料多了或少了,丸子的大小便不合适…… 但韩少成并没有觉得不耐。能这样静静地、一声不响地待在柳舜卿身边做一件事,没有剑拔弩张,没有针锋相对,周围也没有旁的人、旁的声音,一切都美好得像一个梦。 终于,所有原材料都变成了一个个大小相近、颜色相同的小丸子,装进了瓷质的药盒。 柳舜卿盯着那盒子看了好一会儿,垂眼轻轻笑了一声:“或许,这盒子上应该印上‘御制’二字,拿出去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这才是如假包换的御制。” 韩少成却没笑,他转过头盯着柳舜卿的侧脸,低声道:“你不喜欢我当皇帝,对么?” 柳舜卿微微一怔,继而木然道:“这岂是能问喜不喜欢的问题?我没有资格对此置喙,而你……有你不得不当的机缘。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非我可以议论,也非你可以选择。” 第110章 柳舜卿一早就知道,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无论是坏的,还是世俗意义上无限荣光的,都不是由谁自己选定的。 所以,当初以为双方是世仇时,他能想通韩少成对自己做的那些事,对自己是所谓叛徒的儿子这一点,也能坦然接受。 虽然,从个人的角度来讲,他是被欺骗、被利用、被羞辱、被伤害的那一个,但自己没有被人欣赏、被人喜欢的价值,只有仇人的儿子、复仇的对象这种价值,或许不一定全是对方的问题,也可能是自己的问题。 他本人不值得人家付出真心,只能是一个复仇的绝好对象和绝佳工具,仅此而已。 但是,理解这一切,不代表他要主动牺牲,引颈就戮,再一次走进别人设好的陷阱。无论那陷阱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报恩。 认清这一切,不再心存幻想,不再成为对方的猎物。他能做的,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有关中医切脉、制药的部分,是为剧情服务,一知半解胡乱写的,求专业人士放过(双手合十)。 第0058章 察觉 柳舜卿早起准备出门的时候,听到隔壁房间隐隐传来低声说话的动静。 他知道这是韩少成的手下又收到京城来信,在跟主子汇报工作。 这样的情形,他之前也无意间撞上过几次。韩少成跟手下谈事时并不刻意避开他,所以,他有时甚至能听到几句对重大国事的裁决。 既然对方不避着他,他便也觉不出避嫌的自觉和必要,收拾好了,就按照自己的节奏照常出门。 刚一迈过门槛,隔壁的房门恰好也开了,一个声音恭恭敬敬道:“梁王殿下还是希望陛下您能尽快回去。” 韩少成边走边听,一眼看到门口的柳舜卿,脸上的表情像条件反射一样,立刻带出温柔的笑意。 他眼珠不错地盯着柳舜卿,面带微笑对那人说:“这件事我会亲自给他回信,你不必再操心。” 那人诺诺称是,垂眼躬身退出去了。 韩少成紧走两步赶上柳舜卿,温声道:“早啊,舜卿,一起去吃早饭吗?” 柳舜卿淡淡回了句“早”,没再说话。反正他早已知道,无论他同不同意,韩少成都会跟他一起去。 对韩少成这种无时无刻都要黏着他的状态,柳舜卿起初并没有没太放在心上,也不觉得焦虑,他不相信韩少成能有那么多时间和耐心。 他有偌大的江山要经营,有众多的势力要平衡,还有数不清的执念要一一兑现。 平阳公只是众多势力中比较重要的一支而已,他需要花一些心思、用一些手段来进一步笼络,但也要看投入和产出的效率。如果一味谋划,却毫无结果,大概也会另辟蹊径吧。 至于想要纠正错误、想要从前习惯了的床伴重新俯首帖耳,这种小心思,应该很快就会被无数繁杂的事务所淹没吧? 所以,柳舜卿只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安心等着韩少成失去耐心、自动离开的那一天。 可是近来,柳舜卿越来越觉得,他似乎低估了对方的耐心,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看着踩了一脚泥水,在药田里顶着越来越毒的日头认真劳作的韩少成,他忍不住心生感慨:不愧是隐忍十八年成就大事的人,他的毅力的确非常人能比。 即便是自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目标,也能激发他最大的忍耐、最大的能量,难怪他是能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柳舜卿停了手里的活儿,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韩少成第一时间便感知到了,他直起腰身抹了抹汗,冲那边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是柳舜卿最近最常见到的那种笑容,温柔、含蓄、隐忍、克制,出现在那样一张美得天怒人怨的脸上,实在有些惊心动魄。 柳舜卿快速移开眼,心底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当初受骗,真不能怪他太蠢,只能怪韩少成手段太过高明。 由韩少成亲手布下的天罗地网,他不信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轻易逃过。 木垚在药田边叫了一声,柳舜卿忙朝他走过去,像见到救星一般。 木垚摇头叹道:“说了不让你做这些事,你怎么总是不听?以前,你说特殊对待怕别人生疑,如今,你的身份已经彻底向所有人坦白了,我看看你到底还有什么借口?” 柳舜卿抬手摸了摸鼻子,鼻尖上顺势沾了一星泥点子。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只浅浅笑道:“我听他们说,今天药田里的活儿赶得急,怕人手不够,所以过来帮帮忙。” 其实,真实的原因是,无论他在药厨制药,还是在医堂切脉,韩少成总守在他身旁不离左右,他实在受不了了,所以逃来药田。 在他看来,药田的活不光最辛苦,也最脏污,以韩少成那样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 谁想到,韩少成不仅跟来了,还当真下了田,扛着药锄在一片泥水地里干得风生水起、热火朝天。 木垚盯着他鼻尖上的泥点子,目光闪了闪,心里有点痒痒的,很想抬手帮他擦掉,但也只敢想想而已。 他笑道:“人手不会不够,就算不够,也不用你来下地。术业有专攻,各人有各人的活儿,你天生便不适合做这个。诊脉、制药,那些才是你该做的事。” “偶尔为之,也算不得什么。” “那天听裴公子说起,你原是最爱美、最有才又最讲究的一个清贵公子,在我这里,当真委屈你了。” 第111章 “你别听他瞎说。在我眼中,这里的生活宁静宜人,我在你这里学会了许多真正有用的东西,这些才是更有价值更值得夸耀的事。” 木垚垂下眼帘,欣然一笑。他想一直留着柳舜卿,又怕当真误了对方的大好人生。若柳舜卿自己也觉得这里好,那他便少了许多顾虑。 田边两个人言笑晏晏,谈笑风生,韩少成手底下的活儿便不再风生水起、热火朝天了。他拄着锄头,静静看了那两人许久,终于还是没忍住,缓缓朝他们走去。 柳舜卿不生气不恼怒的时候,笑容还是那样纯挚灿烂,令人一望而烦忧全消。只可惜,这样的笑容,如今大多都给了那个清俊的巫医,韩少成这里,连半分也分不到了。 所以,那笑容,他既想看到,又怕看到。 见韩少成靠近,木垚微微施了一礼,垂眼道:“裴公子,下次您万万不可再轻易下田了,您这样,实在令在下惶恐不安。” 韩少成不以为意:“既然舜卿能下,我自然也能下。你这三年多来,也没少让他下地干活儿吧?” “……”木垚心道,我也不想的,我也不舍得,可你们一个比一个倔强,我又有什么办法? 柳舜卿忍不住出声维护:“我自己愿意,又关木垚什么事了?” 只要韩少成跟木垚有不同意见,柳舜卿永远站在木垚一边。韩少成心下微涩,抬眼看他,也看见了他鼻尖上的泥点子。 随着对方蹙眉张口,那一星土黄色也跟着微微跳跃浮动,莫名给这张原本完美无瑕的脸增添了一丝娇憨和生动,惹人遐想。 韩少成蜷了蜷手指,压下心头的躁动,淡声道:“你鼻子上有泥。” 他能看到的风景,别人也看得到,所以,他要把它藏起来,不许别人觊觎。 “什么?”柳舜卿微微一愣,原本刚刚冒头的一点敌意和紧绷霎时消弭殆尽。 韩少成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递过去,再次道:“你鼻子上沾了泥,擦一下吧。” 柳舜卿盯着那方雪白的手帕看了一眼,抬手用衣袖抹了抹鼻子,那泥点子便彻底不见了。 韩少成眸色平静,看不出尴尬或受挫的情绪,只缓缓将手帕重新收回衣襟。 柳舜卿习惯了韩少成曾经的冷嘲热讽、强势蛮横,这样温和、包容又隐忍的韩少成,他其实一直都不太适应。 种种细节,总在逼迫他不断想起从寒柘寺开始,到后来随裴宁的军队出城之前那段日子里的韩少成,那个虚伪地设下圈套等着他去钻的韩少成。 有惊天美貌加持的无限温柔,无限宠爱,即便是假的,也能令人难以自拔,溺毙其中。 再这样下去,他迟早在劫难逃,重蹈覆辙。 柳舜卿用指尖狠狠掐了掌心,提醒自己时刻保持清醒。 同样的陷阱,掉一次就足够了。无论那方寸之间,看上去如何美丽,如何诱人,如何切中你心中对于完美风景的所有幻想,也不能忘记,一脚踏进去,便是无休无止、永不停歇的坠落。 木垚的目光缓缓转过两人面颊,淡声道:“咱们回去吧。” 三人两前一后,顺着窄窄的田边小路慢慢走回秋宁山庄的院子里。木垚和柳舜卿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说几句闲话,韩少成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到了前院,木垚回了自己的主人房。柳舜卿和韩少成继续朝后院走去。 如今,他们又是比邻而居的关系了,每天早上起床见到的第一个人,和睡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都是彼此。 到房间门口,韩少成脚步站定,打算目送柳舜卿先进屋。 柳舜卿犹豫一瞬,转回身来问:“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等你想回去的时候。” “你是皇帝啊,不需要处理政事么?” “我说过,内有梁王和平阳公,外有裴将军,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那你筹谋十八年,费尽心机,又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如今把朝政交给别人,自己隐居山野?” “事有轻重缓急。当下,你是最重要的。” 柳舜卿喉咙滚了滚,停顿片刻,重新开口:“我也说过,我绝不会回去。你不必再浪费时间。” “陪你待在这儿,不算浪费。我会一直耐心等着,等到你愿意跟我回去为止。” 柳舜卿无话可说了。他觉得,面对韩少成,自己似乎有些无计可施。 他不想再一次沦陷,再一次被捕获,所以,最好的办法,大概还是逃走,躲到一个韩少成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就像过去的三年那样。 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柳舜卿心头竟然闪过一刹那的怅惘。这稍纵即逝的情绪,越发令他感到警惕和不安。 幸而察觉得够早,否则,又是一场在劫难逃。所以,必须及早行动,不能再迟迟拖延下去了。 韩少成住在他隔壁。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他们房前屋后,乃至整个秋宁山庄,一定有许多武功高强的暗卫。逃跑的难度,比上一次有增无减。 他只能再次求助木垚,在这里,有能力帮助他的人,也只有木垚。 【作者有话说】 韩少成:“老婆好像有一点点软化的意思了,再加把劲,他一定会跟我回去![握拳]” 第0059章 破局 秋宁山庄表面一派宁静,内里却有了一些不寻常的改变。韩少成凭着出色的直觉和本能,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变化。 第112章 医堂的客房渐渐空了。之前收治的几个需要长期住宿调养的病人,逐个治愈离开,木垚近来没有再收治新的住客。 木垚是个喜欢清净又怕麻烦的性子,平常也不爱跟世间俗人打交道,这点变化看起来倒也符合他的个性。 可是,他又找来很多附近的山民和农人帮着采摘田里成熟了的药草和农作物。每天都有许多陌生的面孔在秋宁山庄进进出出。 秋宁山庄的仆役不多,只靠自己人,这些活儿的确忙不过来,请人似乎也不奇怪。 但是有一天,韩少成偶尔听到了两个山民的随口议论。其中一个说:“我怎么觉着,今年的当归瞧着个头有些小,像是还不到收成的时候?” 另一个说:“嗨,小是小了些,可那是木先生让挖的,还能有错啊?兴许大有大的用处、小有小的用处呗,咱们哪懂这些个?” 这些话,令韩少成心口忍不住狠狠一缩。他同样不懂药材,不通医术,但是,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他脑海里第一时间闪现的,是当初军营里木垚带来的帮手,来了五个,带走了三个,屋里还剩三个…… 当时,那些人来来去去,每天都有新鲜面孔,每天的人数都在变化,所以,就连他手下眼力最好、做事最精细的侍卫也没能察觉异常…… 他本能地不愿相信自己的推测。 他自认捧着一颗真心,拿出了十足的诚意,柳舜卿已经在慢慢软化,慢慢动摇……他不相信他会如此残忍,如此决绝。 可是,他更不敢大意。 过去三年,派出去的暗卫查遍全国每一处有人迹的地方,却始终带不回一丝有用信息的失望和恐惧,还在深深支配着他。 当初柳舜卿床上躺着一个陌生身影的那一幕,至今想起来,仍能狠狠刺痛他的神经和心脏,令他产生强烈的心悸和后怕…… 所以,他表面不动声色,内里却日夜焦虑,日夜警惕。 有一天午后,京城传来的信件比平时显得格外繁多,格外冗长,有两个手下同时来找韩少成汇报事情。韩少成一边跟他们说话,一边倾听着隔壁的动静。 他听到隔壁房门开了,于是一边说话,一边悄悄站起来。透过窗棂,他看到柳舜卿背着竹筐、戴着斗笠走出来,是一身准备下地干活的农夫打扮。 他分明记得,上次木垚已经坚决制止柳舜卿再下地,雇来的人手也已经足够多了…… 他用眼神示意两个手下,两人立刻心领神会,汇报的语调声气没有丝毫变化,但三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院子里那道渐渐远去的背影。 柳舜卿步履平稳,心跳却又猛又快。 观察、等待了好些天,直到今天,才找到一个韩少成忙于国事、无暇他顾的空档。其他时间,对方实在黏他黏得太紧,根本找不到机会。 晚上就更不可能有所行动了。韩少成身负武功,听觉灵敏,人就睡在他隔壁,任何动静恐怕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而且,一旦在夜里跟韩少成或他的暗卫遭遇,就算改换了外貌,也没法解释一个农夫半夜三更出入山庄的动机。 他低着头,背着竹篓,径直去了木垚的房间。身后,似乎有什么鸟儿“啾啾”叫了几声,他敏感地回头看了看,没有发现异常,也没人跟上来。 过了一会儿,两个像是领了新任务的农人从木垚屋里走出来。两人都戴着斗笠、背着竹篓,一边低声交谈,一边朝着秋宁山庄的大门走去。 他们步伐平稳,神态安详,跟门口进进出出的其他农人、山民没有任何区别。这些人都做相似的打扮,有的从田里背着药材往山庄走,有的从山庄背着空竹篓往田里去,显出一派丰收季节的热闹。 这两人也背着空竹篓往药田的方向走。在快要接近药田时,他们突然拐进了附近的一片山林。 这看上去仍然很正常。经常有干活儿的人突然内急了,又嫌麻烦不愿跑去茅厕,于是便就近钻进这片林子里解决问题。 两人顺着林间小道越走越深,又不约而同回头看了几眼,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开始加快。 这是一片对外人来说不太友好的林地,里面的小路分岔极多。进到这样深的位置,柳舜卿心口微松,忍不住轻吁出一口长气。 他偏头看向身旁的木垚,还没来得及说话,头顶突然掠过一阵清风,“刷刷刷”几声之后,身旁的树顶上飘然落下几个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农人模样的柳舜卿惊惶抬头:“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我们两个都是穷人,身上真的没钱。” 黑衣人缄默不语,只安静又警惕地盯着他的动作,表情甚至称得上恭谨。 身后又有风声响起,三个人影从两人刚刚进入林子的那头飞掠而来,停在他们面前。当先一人,正是韩少成。 韩少成的目光在两个陌生面孔的农人身上迅速扫了一圈,锁定其中一个,黑眸沉沉,嗓音低哑:“舜卿,你又想跑……为什么?” 柳舜卿张惶抬头,颤声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从你出了卧房,就一直有人在暗处跟着,这次,你骗不了我。没猜错的话,你身边这位,应该是木垚吧?” 木垚始终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柳舜卿呆愣了好一会儿,突然仰头怒道:“是又如何?我们犯了哪条王法,你凭什么派人拦截我们?我们想变成什么模样、想去哪里,你管得着么?” 第113章 韩少成眸中有痛色一闪而过,但他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我没想管你,我只想请你跟我一同回京城,不想看你再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凭什么跟你回去?我是犯了什么王法,还是跟你签了卖身契?” 当着一堆下属的面,韩少成毫无顾忌道:“我说过很多遍了,我身边不能没有你。我也很努力想要改正以前的错误,想要对你好,你到底还想要我怎样?” 柳舜卿冷声道:“你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占有欲,不过是因为骄傲惯了,接受不了失败,接受不了有人会放弃你逃离你!这一切与我有何想干?我凭什么要配合你?” 韩少成攥紧手指,气压低沉:“不管你懂不懂我的心意,也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今天,你必须跟我回去!” “你说过不会强迫我,你要耐心等我自己愿意,为什么现在又出尔反尔?” “如果你没有试图逃跑,我会一直耐心等下去的。可如今,你让我看不到等待的希望,反而要承担再也找不到你的风险。你觉得,我还有继续等下去的必要么?” 柳舜卿脸色白了一瞬,咬牙道:“我偏不回去,你又能奈我何?” 韩少成盯着柳舜卿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垂眼,让人无法再看清他眼底的情绪。 他的声音变得冷硬而无情:“我的确不能奈你何。不过,你身边这位木先生,身为巫师,却屡屡犯禁,掺和进我们之间的纠葛,破坏了中夏自立国以来便定下的规矩:巫师不得滥用巫术参与俗世纷争……” 柳舜卿心中一凛,颤声道:“你……你怎么能这样?” “哪样?一味包庇纵容他么?何况,这位木先生所犯的错,远不止参与俗世纷争这么简单。他两次滥用巫术欺瞒的对象,都是我。定他一个欺君之罪,不算过分吧?” 柳舜卿咬牙道:“你明知道……他是为了救我!” “救你?从当今天子手里么?他的第一次欺君,甚至发生在两军对垒、大战一触即发的当口,会不会根本就是敌方派来的奸细,带回去之后,恐怕也要好好审一审。” 韩少成的语气轻描淡写,可从他口里说出的罪名,却越来越惊人,越来越沉重,那根本不是木垚可以承担得起的。 柳舜卿涩声道:“你不能这样对他……你到底想怎样?” 他心里无比清楚,韩少成嘴里说出的这些罪名,无论哪一条,都足以置木垚于死地。单是巫师不得干涉俗事这一条,就是中夏人人皆知的铁律,更遑论欺君! 是韩少成近来表现得太柔软、太无害,以至于他竟然忘记了对方狠厉决绝的真实面目。一旦对方亮出獠牙,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他一直在等韩少成失去耐心。他以为失去耐心,对方便会离开。可他忘了,失去耐心,还可以有另一种选择,他完全可以选择使用强权…… 果然,韩少成淡声道:“你一直都知道我想怎样。你只要好好跟我回京城,木先生的所有罪责,都可以赦免。” 木垚终于第一次开口:“舜卿,你别听他的,我不怕他!” 韩少成冷冷一笑:“巫师干政,株连全族。你为了他不怕死,那你有没有问过你妹妹一家和秋宁山庄其他人的意见?” 不等木垚再开口,柳舜卿抢先道:“我跟你回去!不过,你必须白纸黑字,签下赦免令,从今往后,都不能再追究他过往的所有责任。” 木垚低低喊了一声:“舜卿……” 柳舜卿转过头看着他,眼里是一股超然的宁静与决绝:“算了吧,木垚。他说的没错,他是皇帝,在他面前,我们哪里还有丝毫还手之力?你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我,我不能再这样拖累你;你的巫师身份,也不该在世人面前轻易暴露。” “那你……就这么跟他走了么?”木垚一贯平静沉稳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痛楚。 柳舜卿垂眼淡声道:“不过是再一次失去自由而已,没什么新鲜的。从我遇见他的那一天起,我早已经没有自由了,再多失一点或者少失一点,又有什么分别?” 韩少成攥紧双拳,狠狠闭了闭双眼。 柳舜卿这句话,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从见到韩少成的那一天起,他的确已失去自由,变得不再是从前的他。 最开始,是失去了情绪的自由,因为韩少成的冷漠无视而无能暴怒,心生执念,自我否定,苦苦挣扎…… 紧接着,他失去了情感的自由,被对方诱惑着一步步踏入陷阱,成为最趁手的猎物。 进而又失去了身体的自由,被限制、被束缚、被禁锢…… 最后,他还失去了身份的自由,自己的真面目,再也不敢拿出来轻易示人…… 所以,柳舜卿其实想说,如果可能,他只希望自己今生从来没有遇见过韩少成。 韩少成听懂了,他的心脏在黑暗中一路下沉,深不见底。 【作者有话说】 韩少成:“再一次,我得到了他的人,却失去了他的心……” 木垚:“我呢?我忙活一场,什么都没得到!” 第0060章 耽溺 在木垚的诊室里,柳舜卿亲自起草,又盯着韩少成一笔一划亲笔签下巨细靡遗的赦免令,为木垚和秋宁山庄未来的安全做足了保障。 等他们从房间出来时,早有随从双手捧着托盘等在门口。托盘里,有月白色的锦袍、浅金色的腰带、白玉的发冠……正是柳舜卿从前最爱穿的那身行头。 第114章 秋宁山庄门口,已经停了一辆外表不甚起眼的长途马车。柳舜卿一望而知,是那种内里设计精巧华丽、能容两个人坐卧自如的样式。 他随手捏起锦袍一角扫了一眼,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你果然早有准备啊。” 看来,韩少成早已失去耐心,做好了强行带他离开的准备。他们这次的试图逃跑,不过是恰好给了对方一个行动的契机而已。 韩少成默默垂眼,没有解释,也无从解释。他的确早有准备。 从他发现木二毛就是柳舜卿的那一天,就已经欢欣雀跃让手下人在黎州城里做好了带他离开的准备。 他一直在默默努力,默默等待,内心深处始终坚信,他迟早会带他离开的,无论三月五月,还是三年五年。他一直都有足够的耐心。 最终,他也的确要带他离开了,虽然跟他原本设想的不太一样。他没能做到感化他、打动他、说服他,但最终结果都一样,不是么? 来不及跟木冉当面辞别,柳舜卿留了一份书信给她。将书信交到木垚手里后,他转身要上马车,一只手掌突然被人一把拉住。 这是沉稳多思的木垚此生第一次失控。他紧紧抓住柳舜卿的手,肌肤相接处传来滚烫的热意和隐隐的颤动。他眼里像蓄了无数情绪、无数话语,又淤塞其中,不得释放。 柳舜卿眼睫轻颤,被木垚眼里的情绪震慑住了。他第一次看见如此鲜明热烈的木垚,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韩少成适时走过来,眼神黑沉沉看向木垚,声音里带了几分压抑、忍耐和警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木先生请回吧!” 木垚目光怔怔地,没有撒手,韩少成便亲自上手,将柳舜卿的手扯了回来,紧紧钳在自己掌心里。 木垚久久没有出声,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盯着柳舜卿的双眸,一刹那间,柳舜卿竟像是读懂了木垚无声的、未竟的话语:“我会去找你的!” 他下意识轻轻点了点头,木垚立刻欣然一笑,再也不去看韩少成和那辆马车,转身飘然进了秋宁山庄。 韩少成看不懂他们之间的暗语,但他本能地觉出不适和警惕,为柳舜卿对木垚的点头,更为木垚的欣然一笑。他不容分说拉着柳舜卿上了马车。 车里宽敞舒适,足够两个人坐卧自如。但再宽敞,毕竟只是一辆马车,不可能再容得下日常客套的那些距离。韩少成顺势紧紧挨着柳舜卿坐下,钳住他的那只手始终不肯松开。 这是自三年多前分别以来,两人之间再一次身体紧靠,肌肤相接。柳舜卿觉得浑身不自在,试着挣了几次,没能挣开。 最终,他放弃了徒劳挣扎,那是一种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双重放弃。 尽管理智一再提醒他要远离韩少成,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单单从生理上,就已经对他构成了致命的吸引。 肩膀挨着肩膀紧紧靠在一起时,熟悉的味道,温热的触感,都在强烈动摇着他的心智,本能在疯狂叫嚣着想要靠近他,想要跟他更亲密…… 就这样安安静静坐了许久,见柳舜卿没有再反抗,也没有多余的动作,韩少成试着将另一只手臂绕到身后,揽住了他的肩膀。 两只臂膀一前一后拢住柳舜卿,渐渐施力,渐渐收紧。 韩少成在努力克制自己,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姿态朝对方靠近,再靠近,他试图用仅剩的理智为柳舜卿留出最后一丝反抗的空间…… 还好,他没有察觉到他不希望出现的异动,甚至,他还隐隐感受到了柳舜卿越来越紧迫的呼吸。所以,他不再有顾虑,侧过头去,含住他肖想了三年多的那一方柔软…… 柳舜卿低哼一声,抬手推了韩少成的胸膛,没能推动。他的双手没有多少力道,不知是真脱了力,还是潜意识里原本就不想用力。 总之,他只能在心里颓然承认,本能已经暂时压制了理智,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触感、熟悉的味道,缠绵纠葛,心醉神迷,令他一路沉沦,无力自拔…… 不知过了多久,韩少成缓缓后退,轻轻睁眼,双眸中闪烁着黑漆漆的亮光:“舜卿,你没想拒绝我,对么?” 柳舜卿脸色一僵,一股热意让本已潮红的面颊越发成了酱紫。他快速偏过头咬牙道:“都是男人,有什么稀奇?”是男人,就敌不过本能,这并不代表他的心意有所转变。 韩少成眸色黯了黯,他听懂了。不过没关系,得不到心,得到人也是好的,无论如何,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柳舜卿偏着头不肯转回去,就势掀开车帘朝窗外看了一会儿,发现黎州城已被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这一吻到底是有多长?想到这儿,他的脸颊又忍不住开始发热。 晚上在客栈投宿时,韩少成要了一间有双人大床的上房。柳舜卿没做任何挣扎便坦然接受了。 从他答应跟韩少成回京起,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他知道韩少成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毕竟当初在舒州城里的朝朝暮暮,他从来都未曾忘记过。韩少成在感情上欺骗了他,但身体上的反应却做不了假,这大概也是对方非要找他回去的原因之一吧…… 既然这是他摆脱不了的宿命,徒劳挣扎又有什么意义?何况,平心而论,抛开理智,抛开廉耻,他也曾深深沉溺其中。只不过第二天醒来,可能会多些失落,多些屈辱,仅此而已。 第115章 这晚,韩少成原本只想抱着柳舜卿好好睡一觉,缓解白天坐了一整天马车的疲累。 可人到了怀里,无论他是怎样的天之骄子,怎样定力惊人,也没能抵挡住诱惑。 他想念这个人的气息,想念这个人的温度,想念这个人的一切一切,想了太久太久……所以,他根本无法克制。更何况,柳舜卿居然没有反抗,甚至到后面还表现出了一些配合的意向,令韩少成越发疯狂迷乱…… 这注定是混乱而颠倒的一夜。 早上,韩少成悄悄开门出去,跟住在隔壁房间的暗卫交代,在这小镇多停留一天,明日一早再继续赶路。 回到房间,他发现柳舜卿已经醒了,乌黑的发丝散乱一床,细细长长的手臂懒懒瘫在床沿上,乌黑的眼珠子正紧紧盯着自己。 看清眼前一幕的那一刹那,韩少成整个身心都像突然浸泡进温水里一般,暖洋洋的,从内而外都无比舒适熨帖,无数种酸涩柔软的情绪满溢胸口,简直要从他的眼中和喉咙口倾泻而出。 他轻咳一声,想要掩饰这份不合他身份的柔软情绪,可是一开口,声音还是像蜜一样,绵软、甜蜜而黏稠:“你醒了?饿了么?” 柳舜卿转动眼珠想了想,缓缓开口:“饿了,很饿。”低哑的嗓音带着慵懒的腔调,恍惚间,他仍是那个娇气憨直的小少爷,仿佛从来未曾改变过。 韩少成目不转睛地点头:“好,我马上叫人送饭过来。” 话虽这样说,人却并没有往门外去,他被那声音、那黑眸牵引着,一刻不停地走到床边,埋头吻了下去。 他的小少爷回来了!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打扰他享受这份喜悦和满足,就连小少爷自己也不行。 黏糊半晌,柳舜卿嘟嘟哝哝推开他,低声抱怨:“嘴肿了!你怎么总是没够?已经……一整夜了。” “永远不会够。”韩少成一边说着,一边伸长手臂把人捞起来,理了理落在他肩头乱七八糟的长发,开始帮他穿衣服。 柳舜卿懒洋洋歪着头,打从心底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到现在,当真两情相悦,琴瑟和鸣,该有多好? 可惜,他们从来都不是。 他曾经是韩少成用来报复仇人、要挟政敌的工具;如今,是他笼络权臣、修正错误的工具。或者,还要再加上一条,某些时候,还是他纾解欲望的工具…… 说到底,他永远都只是一件工具。 韩少成对他本人的真实态度,在他们最开始相遇的时候,其实早就已经袒露清楚了。 那时候,还没有设计好的复仇计划,也没有后来的身体纠葛,所以,那才是他最最真实的内心反应。 在韩少成眼里,他是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是不文不武的无能之辈,是声名狼藉、避之唯恐不及的负面人物。 在韩少成那么多国子监的同学里,他比不上谢樵行,比不上吕质文,甚至也比不上与韩少成关系向来不睦的崔明逸,是一个不值得他尊重和另眼相待的人物。 而如今所有的温柔缱绻,宠溺包容,不过是主子对宠物兴之所至的随手恩惠罢了。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真实平等地相处过,所以,也就从来没有过两情相悦的基础…… 衣服已经穿好,柳舜卿使劲晃了晃脑袋,任满头黑发凌乱地舞动。 罢了,如今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他用自己的自由,换来了木垚一族的平安顺遂。这笔买卖,实在换算,他不能再奢求更多了。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真心喜欢我,该有多好?” 韩少成:“……我的确……” “柳”眉倒竖:“又想骗人?!” 第0061章 温情 马车一路低调前行,除了白天吃饭、夜间休息,中途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沿途大小官员压根儿不知道当今天子竟悄悄通过了自己的地界。 历时一个多月,他们终于抵达京城。 梁王当然是知情的。这一路上,他一直通过暗卫和飞鸽传书跟韩少成保持联络,马车抵达城门时,他带了几个随从悄悄前去迎接。 跪在马车前叙过君臣之礼后,他起身叹道:“自从上回往黎山传过那封书信之后,微臣便日夜盼望,天天算着日子。皇上回来的时间,跟微臣估算得倒也大差不差。这一路上风尘仆仆赶路,您辛苦了。” 韩少成淡声道:“其实,有叔父在,我回不回来,差别原也不大。” 梁王立刻道:“皇上此言差矣。那西戎的贼子,实在狡猾无比,首鼠两端,此番又跟北海勾结在一处,皇上再不回来亲自主持大局,微臣真怕误了大事。” 韩少成道:“既已回来了,这些事,等咱们回了宫再慢慢商量不迟。” 君臣叙礼结束,韩少成重新坐回车里,梁王和他的随从骑马跟在后面。 柳舜卿身体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给韩少成让出更大的空间。车厢里静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低声轻叹: “原来西戎叛乱,你早就打算回来了……如果我跟木垚没有试图逃跑,你打算找什么借口强行带我回来?” 韩少成胸口掠过一阵闷痛。 柳舜卿永远不肯信他。不肯信他的真心,也不肯信他有那份等待的耐心。他该如何解释?要如何解释他才肯听? 第116章 他声气不高,听起来像徒劳挣扎:“如果你们没有逃跑,我会一直耐心等下去。” “呵!你苦苦隐忍十八年,又与韩钧艰苦对战三年多,是这江山得来的太容易了么?你会当真弃边疆叛乱于不顾?我的确不懂多少国家大事,但你这些糊弄人的鬼话,也只够哄哄三岁小儿吧?” 韩少成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是天下至尊,一言九鼎。在这个人面前,他放下身段,放下自尊,同样的话,表白了一遍又一遍。 可对方关闭了耳朵,也关闭了心扉,不肯听,也不肯信。他无从着手,无计可施。说什么都是多余,不如不说也罢。 柳舜卿轻轻哼了一声,缓缓靠回椅背。他早就知道的,只不过又多了一项确凿无疑的证据而已,没什么可失落的。 马车缓缓辗过石板路,车身被带起一些轻微的震动,是与城外土路截然不同的质感。柳舜卿犹犹豫豫掀起一角车帘,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眼角不觉有了一些热意。 等汹涌的情绪缓缓散去,他发现马车已驶过了去往平阳侯府的路口,径直往皇宫而去。 他慢慢转过头,黑漆漆的眼眸直视韩少成:“你不送我回家么?” 韩少成垂眼回视,神态从容自若:“先回宫安顿好,日后我自会带你前去拜访平阳公。” “拜访?”柳舜卿的眼眸渐渐睁大,“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那里才是我的家!” “没搞错。如今,你是我的人,皇宫才是你该待的地方。去平阳公府,算省亲,要按正规程序安排。” 柳舜卿怒道:“我是你的人?我是你什么人?!妃?嫔?还是……男宠?” 韩少成声音仍旧淡淡的:“具体的位分,可以等回去以后慢慢再议,先回宫再说。” 柳舜卿眼里透出无比的惊悚和不可思议:“韩少成!我们当初说好的,是跟你回京!回京!不是回宫!你凭什么不让我回家?凭什么带我进宫?!你分明说过,只要跟你回来,你会给我自由!” 韩少成垂眼低叹一声,这一叹,像含下了千种委屈,万般无奈,他沉着喉咙,说出口的声音冷硬而无情: “如果你一开始就同意,或者后来想通了,欣然随我回来,我是愿意让你回家的。平阳公府不算远,我愿意花时间前去见你。可你一心只想逃跑,一而再,再而三,如果我不傻,就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控制范围。” “不!不对!借口!你说的这些全都是借口!你从一开始就想把我关进宫里,就像你早就想好要强行带我回来一样!我的逃跑,只是给了你一个最恰当的时机、最合适的借口,好让你把你原本就想做的一切,都推到我头上,让我自己为此负责!” 韩少成抬手捂了捂胸口,压住生理上的不适,出口的声音依旧冰冷而笃定:“无论你说什么,你必须跟我回宫。” 柳舜卿怔了片刻,咬牙切齿道:“你果然无耻、自私又冷酷!从来都没有变过!我怎么竟会如此大意、竟会信了你的鬼话?!” 韩少成终于偏头朝他看过去,语声淡淡:“你信过我?何时?” “我的确没信过!我连一个字都不该信!就连回京、回宫这样的字眼,你都能大做文章,你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可信?” 韩少成转回头垂下眼帘,面色枯淡,不置一词。 进了皇宫内院,有管事的内侍上来殷勤服侍。 这些人表面看上去恭恭敬敬,随分守时,但柳舜卿能感觉到,各种或明或暗的目光无数次从自己身上掠过,带着无数探询和好奇。 眼见浣手、更衣、进水、进食这些事都伺候得差不多了,领头的太监恭恭敬敬请示:“奴才这就着人去给柳公子安排住处,只不知皇上打算安排柳公子住在哪一处宫室?” 韩少成沉吟半晌,捏了捏指间的茶杯,淡声道:“就……先安置在关雎宫吧。” “关……关雎宫?”那太监一直处变不惊的声音下意识抖了起来。关雎宫,那是中夏历朝正宫皇后居住的地方,这实在…… 从进宫以来一直默不做声的柳舜卿终于忍不可忍,“刷”地一声站了起来:“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韩少成轻轻掀起眼皮,面无表情道:“你在路上不是刚好跟我讨论过位分问题么?虽然暂时没有仪典,但让你住这里,你会稍稍满意一些吧?” 满意你个大头鬼!当着一众太监,柳舜卿无法爆粗,也不好太过无礼,但他当真快要气炸了: “你让我住这里,是想让全天下所有最难听最恶毒的诅咒谩骂全都冲着我来,是么?我自认如今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我的家人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韩少成慢慢站起来,眸中情绪翻滚,仔细辨认,里面的确有一些歉意在涌动:“抱歉,是我考虑不周。那……你想住哪里?” 不等柳舜卿开口,他立刻补上一句:“我指得是在宫里。只要在这皇城之内,任何寝宫,随你挑选。” 柳舜卿缓缓闭眼,深深吐出一口长气。他没有选择,他只能做出选择:“如果皇上愿意,那便让我去住长秋殿吧!” 那领头太监头垂得更低了,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这长秋殿,是历朝失宠妃嫔的居所,相当于冷宫。跟关雎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跨度未免也太大了些…… 第117章 韩少成眸色变幻,脸色阴晴不定。柳舜卿一瞬不瞬盯着他,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许久,韩少成勾了勾唇角,轻笑道:“好。那便随你,去住长秋殿好了。安喜,你亲自带人前去安排。” 安喜是韩少成的贴身大太监,让他亲自去安置冷宫来的新住客,其意义不言自明。他不敢有丝毫怠慢,领命后便立刻着手办事去了。 等情绪稍稍稳定下来,柳舜卿转过眼眸,对韩少成冷声道:“皇上到底什么时候能允许我回去探望父亲?” “你一路风尘,身体也消耗了不少,明日先好好歇息一天。后天,我带你去平阳公府拜望平阳公和柳夫人,再去祭奠柳老夫人。” 提到身体消耗,柳舜卿面皮微微一紧。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被韩少成奇怪的话语所吸引:“什么……柳夫人?” 韩少成垂眼道:“就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柳夫人,许氏。或许,你该称她为……养母。” “她……她不是……你们……这到底怎么回事?”柳舜卿彻底凌乱了。 如果当初没有听错,他的养母许氏,是韩少成的亲生母亲,如今应该是当朝太后,她才应该住在皇宫里面,而不是平阳公府。 “当初大军入京、韩钧兵败时,她说,既然知道真相的人少之又少,她情愿大多数人都像原先以为的那样,只当那位前太子妃已经去世。而她,这些年欠平阳公良多,愿意从此与他相伴,在平阳公府安度余生。” 柳舜卿怔怔道:“竟然……竟然是这样么?” “是。另外,她还说,她非常想念你,虽不是血缘至亲,但从小看着你长大,在她心里,早已将你视作自己的亲生儿子。这几年没有你的讯息,她也平白担了许多心。” 柳舜卿眼角霎时泛起一片热意。原来,他也不全是没有母亲的孩子;原来,他也曾得到过一些来自母亲的惦念…… 此时此刻,因为这难得的温情,他心里对韩少成的恨意竟稍稍消减。不管怎样,他同意了这件事,没有强行让许氏也住进宫里,做他自己的母亲,做这个王朝的太后。 在这个皇宫里,韩少成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但他同意保全平阳公府的完整,令柳君泽有了妻子,柳舜卿有了母亲…… 身为天下至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下嫁他人,并非易事。也许,韩少成的心还不算冷酷到底,至少对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的功臣,他还保有那么一丝丝温情。 【作者有话说】 韩少成恨恨咬牙:“有一丝丝温情?我最多的情,都给了谁?” 第0062章 冷宫 安喜不愧是能在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人,他眼力无双,办事能力更是出类拔萃。 等柳舜卿用过晚膳,真正到了长秋殿的时候,这宫殿里里外外已焕然一新。 时间有限,干杂活的太监们只来得及打扫内庭外院,更换家具寝具,又在院子里摆上时令鲜花。但跟从前的破败萧条相比,已是彻底换了一副模样。 柳舜卿当然不知道长秋殿原本是什么样,但从韩少成的寝宫走到这里,路途颇为遥远,这一点便足够令他满意。 等进了院子,他环顾一周,看见大殿房檐上的青瓦片上长着萋萋芳草,支撑屋顶的柱子和屋檐下的窗棂油漆斑驳,露出了木料原本的深沉色泽。院子里的石桌石椅都有了裂纹,青石板砌成的台阶上则长满青苔。再加上新搬来的花草正开得繁盛可爱,整个长秋殿,竟呈现出一种古朴典雅的野趣来。 这番情形,令柳舜卿想要住在这里的念头越发笃定。他原本只是凭着记忆里的一点旧日八卦,再加上一个“秋”字,随口那么一选,哪知这长秋殿竟会如此合他眼缘,或许也是牵动了冥冥之中的某种缘分吧。 等进到殿里,发现房里所有物件都换了新的。桌椅板凳自不消说,被褥枕头、帷幔帘幕,更是处处显出主事者的用心晓事。所有织物都换成典雅素净的月白色、竹青色、湖蓝色,带着木质熏香的气息,全无一丝脂粉气,丝毫看不出这里曾是女子住过的地方。 柳舜卿缓缓转过头看了躬身跟在身后的安喜一眼,勾起唇角道:“安公公有心了,多谢您。” 安喜双眼一弯,满面笑容道:“不敢不敢,柳公子满意就好。您有任何需求,只管让下人来吩咐老奴就是!” 柳舜卿想了想,按照安喜的办事效率,倒是的确有个要求需要趁早提出来:“屋顶上的杂草、柱子上的油漆和裂了的石桌石凳,都不必维修更换,保持原样即可。” “这……”安喜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今儿赶不及,他原本打算明日就开始慢慢修理的…… 柳舜卿笑了笑:“并非在下有意为难,实在是原本就喜欢这样古朴自然的风貌。若将它们全都漆成了新鲜艳丽的颜色,在下反倒觉得不美了。” “哦哦,老奴明白了。”安喜瞬间懂了。 柳舜卿说完这话,却突然下意识怔了怔:他有多久,都没有开口评判过什么东西美不美了?怎么才回到京城,老毛病便又犯了?只论美丑、以貌取人的错,他还没有犯够么? 想到这里,他缓缓垂眼,登时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致。 安喜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脸,悄悄退出去安排好了在长秋殿长期伺候的人手,赶紧回去找韩少成复命了。 第118章 夜里就寝前,韩少成来了长秋殿。 柳舜卿知道自己什么都无力改变,已经没了白天据理力争的心气儿,只托着腮冷冷盯着来人。 韩少成的脚步在门口略僵了僵,仍是迈步进来了。左右伺候的小太监们齐齐跪下去问安,只有柳舜卿仍坐在桌边,纹丝不动。 虽然他生气愤怒的时候时常称呼韩少成为皇上,但在内心深处,其实从未真正将他当成一个上位者看待过。 皇帝这个称号,从前在他心里,是天下至尊,是一种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全天下人都必须顶礼膜拜的存在。可一旦这个称号安在韩少成头上,他便失去了这种感知。当今皇帝,成了一个让他或愤恨、或羞恼、或沉沦、或迷惘的具体的人。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这种态度,正是韩少成喜闻乐见的。 韩少成情知自己不被柳舜卿信任,不被柳舜卿接纳,但不幸中的万幸,是柳舜卿还在以平等、正常的眼光在看待他,这让他心中仍存了无数侥幸。 等韩少成走到身边,柳舜卿懒懒站起来,冷声道:“你来干吗?” 韩少成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来干吗,岂非不言而喻?不过他还是认真答复柳舜卿:“我今晚宿在长秋殿。不,我今后每天夜里都宿在长秋殿。” “我曾听说,这里是历朝的冷宫,你一个新上任的皇帝,不觉得不吉利么?” “冷不冷宫,要看里面住的人是谁。” “说真的,你到底什么时候肯放我走?是等娶了皇后么?还是要等三宫六院都填满了?”柳舜卿真的好奇,韩少成的那股子占有欲和新鲜劲儿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韩少成面色冷了下来:“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走?是我之前表达得还不够清楚么?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放你走,你也别想再动这样的心思。” 柳舜卿的确已经没了逃跑的心思。驻扎在旷野的军营、藏在深山老林里的隐世山庄,他都没能逃脱,如今进了这深宫内苑,怎么可能还有机会? 他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韩少成早点腻烦了他,主动放他离开;或者迫于绵延子嗣的压力,不得不广蓄妃嫔,再也顾不上他。 他懒懒走向床铺,一边抬手解开满头青丝,一边回头道:“一个人想要自由,有那么难理解么?” 韩少成顿时没了声响。 顿了片刻,他也朝床铺缓缓走去。他的确没法给柳舜卿想要的自由,因为那对他自己来说,太过残酷。所以,他只能将自私、冷酷进行到底。 回宫的第二个晚上,柳舜卿迟迟无法入睡。 室内空气冷热适宜,新换的被褥薄厚正好,可他就是大睁着双眼,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韩少成用一只手将他圈在怀里,另一只手隔着被子有节奏地拍着他的后背,动作轻缓而柔和,充满了无限的耐心和包容。 他知道柳舜卿为什么睡不着。 从当初跟着裴宁的军队出京前往舒州城算起,柳舜卿已经将近四年没有见过家人。他对自己的父亲,既有一丝解不开的怨念,也有刻骨的思念;而母亲,则成了既亲切又生分,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到底该如何面对他们?当真面对他们,又会生出怎样的情绪?此时此刻,连柳舜卿自己也无法预知。 柳舜卿几乎彻夜未合眼,韩少成便陪着他熬了彻夜。 清晨,两人顶着相似的黑眼圈,穿戴齐整前往平阳公府。 韩少成特意穿了常服,选了一辆制式简约低调的马车,只带了少量随从。 柳君泽前一天已得到两人要来的消息,大早上便早早起来梳洗收拾好,一直在公府门口耐心等候着。 对韩少成和柳舜卿的事,他原本并不知情,只当两人只有昔日同窗兄弟之谊。这两年从韩少成的态度里渐渐觉出些不对,才从吟松口中问出个大概。这次两人回京,韩少成给他修书一封,将找到柳舜卿的经过,和为什么带他进宫的详情坦然相告。 此刻,他内心的纠结和煎熬,丝毫不比昨夜的柳舜卿少。 若是在正常情况下,他断然无法接受自己的独生嫡子跟一个男人产生瓜葛,就算那男人是天潢贵胄也不行。 可是,韩少成当初选中柳舜卿、用那样一种方式展开报复,与他自己隐匿身份招人记恨脱不开干系。是因为他没法说出当年的秘密,又没能及时制止柳舜卿跟韩少成结交,才导致了这不可收拾的恶果。 他一早就知道,韩少成是未来的天子,是这天下的主人,他崇拜他,信任他,将他当天人一般看待。而当年国子监里的那个年轻人,也的确不负众望,表现得那样出众,那样优于常人。 他如何能想到,那天之骄子竟会对自己的儿子动了那样的心思? 如今,这两人之间的纠葛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难缠,已经不是他这个旁观者可以插手干预的了。 他既没有立场责备自己的儿子,更没有资格指摘韩少成。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种局面,他有责任;这场闹剧最终到底该以何种面目收场,他也实在还没有想清楚。这种情况下,又如何能出手干预?又该如何干预呢? 内心千回百转之后,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无非是韩少成云淡风轻,轻轻放手;柳舜卿事过境迁,浑不在意。他们该做皇帝的好好在深宫里做皇帝,该做公府嫡子的好好回家来做他的富贵闲人。 第119章 可是,韩少成不远千里亲自去找柳舜卿,又把他关进宫里,已经摆明了不肯放手的姿态;而柳舜卿,据说压根儿就不想回京城,不想再面对这里的一切…… 此时此刻,他都不知道该庆幸韩少成把柳舜卿强行带回来,他才能有机会再一次见到儿子;还是该站在柳舜卿一边,希望他永远不被韩少成找到? 柳夫人看出了他内心的焦躁不安,走过来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温声道:“不管怎么说,卿儿总算回来了,不是么?” 霎时间,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全部急遽后退,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卿儿回来了! 是的,儿子回来了!比起该如何面对他,该如何面对他带回来的那些问题,此时此刻,真正重要的是,时隔四年,儿子终于回来了! 那个从小待在身边,被全家人千般疼爱、万般宠溺的儿子,离开京城,离开家人,在不知名的穷乡僻壤独自一人生活了四年。他如今终于要回来了,还有比这更重要、更值得期待的事吗? 比起儿子还好好活着,还能全须全尾出现在自己面前,其余那些不知何所起、不知何所谓的烦恼,全都不值一提,全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作者有话说】 韩少成:“从公爵再升级为国丈,不也挺好的么?” 柳君泽:“……我养的是儿子,谢谢!” 第0063章 省亲 平阳侯府升级为平阳公府,除了门口的匾额换了,其他都一如往昔。 车帘子掀起来时,柳舜卿仍呆呆坐在车里,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对韩少成俯首下跪,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不真实感。 他恍惚想起,作为一介无官无职的平民,他从来都没有对韩少成行过跪礼。 那厢君臣见礼已毕,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马车。柳舜卿垂着眼,慢慢下了车,脚底像踩了一团棉花,步伐虚浮,无从着力。 恍恍惚惚勉强走到离柳君泽一丈远的距离,他停下脚步,眉眼始终不曾抬起,心里有无数种念头胡乱闪过,他只抓住了其中一条:许久不见,他是不是也该朝父亲行跪礼才对? 柳君泽一生戎马,生性刻板刚硬,从前对着儿子,脸上总要刻意摆出一副严肃的架势,想要显出几分做父亲的威严。可是,这是他的独子啊,里里外外,他统共就这么一个孩子,怎么可能不爱? 眼见得柳舜卿黑了,也瘦了,露在外面的双手,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光洁白嫩,分明已是做过许多体力劳动的模样,他心里怎能不痛? 他也老了,再也装不动了。父亲的威严需要刻意伪装,父亲的慈爱,却是发自内心、谁也无法阻挡的。 不等柳舜卿想好该如何行礼,如何措辞,柳君泽几步踏来,一把将儿子抱进怀里,颤声叫道:“舜卿我儿!” 柳舜卿身体骤然一僵,紧紧地,他闭上眼,抬手抱住父亲,将头埋进他脖颈间,热泪汹涌而出,再也难以抵挡。 仿佛自从回了京城,他又变回当初那个娇气敏感的小少爷,忍不得热,受不得饥,伤心委屈起来,更是连自己的眼泪也吞不下了。 韩少成从旁默默看着父子相见的一幕,黯然垂眸,悄悄攥紧了双拳。 这些年来,柳舜卿与家人骨肉分离、亲情隔绝,所有这一切,全都拜他所赐。他怎么还能奢望柳舜卿原谅他、信赖他、甚至……心悦他?他一心只想逃走,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柳夫人遥遥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君泽心里汹涌的情绪暂时发泄完了,身为武将的刚硬气势又悄悄回来了,他缓缓松开儿子,吸着鼻子瓮声道:“快去见过你母亲。” 柳舜卿轻轻抬头,直到此刻,他才看清,父亲不过才四十几岁的年纪,鬓边竟已添了几许华发。 他忍着鼻腔里的酸楚,转而朝柳夫人的方向走去。想起韩少成曾说过,柳夫人也很想念他,过往那些母慈子孝的场景便历历在目,他轻轻唤了一声“母亲”,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柳夫人抬手抓住柳舜卿的双臂,失声哭了出来。 横流的热泪,终是彻底冲散了他们心底那份淡淡的隔膜和芥蒂。不是亲生母亲又如何?自小长在膝下,那些日日夜夜的陪伴和惦念,都是切切实实真实存在过的啊! 一行人进了平阳公府,家里的管家、下人一一前来拜见,柳舜卿发现吟松和寄鹤都不在,这才知道两个小厮已经出去找了他三年。 他轻抬眼皮,眸光淡淡瞥了韩少成一眼。 对面立刻便有了回应:“我已经命人去通知他们了,我手下的人收到信便会立刻带他们回来。”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还有崔明逸那边,我也让人发了信,想来要不了多少日子就能回京了。” 柳舜卿轻哼一声,没有做声。 想当初,为了躲避韩少成的耳目,他在崔明逸面前不敢暴露行迹,眼睁睁看着好友从自己眼前离开,谁知到了最后,他仍是没能逃出韩少成的掌心。 走到叠翠院,柳舜卿停住脚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轻轻抬手推开木门。 院子里清爽整洁,花木扶疏,显然有人一直在认真打理。院里的石桌上,甚至还摆着一套茶壶和茶杯。 柳舜卿回身问柳君泽:“父亲,我走了之后,这院子有人住过么?” 柳君泽下意识轻咳一声,垂眼道:“这是你的地方,自然要一直给你留着,怎能给别人住?不过……”他用眼角瞥了一眼韩少成的方向,不知该怎么继续往下说。 第120章 韩少成立马接口道:“去黎山之前,我时常会来你这院子,偶尔乏极了,也会留宿。你……不介意吧?” 柳舜卿偏头冷嘲:“天下都是你的,这一方小院又算得了什么?皇上肯大驾光临,我该说一声蓬荜生辉才对,怎么敢介意?” 韩少成抿了抿唇,闭口不再多说。 柳君泽带着一丝尴尬对两人讪笑道:“进屋里看看吧,所有物件还都跟从前一样。” 柳舜卿也不管什么尊卑有序,当先迈步进了房间。里面的陈设果然跟从前一般无二,窗明几净,被褥半新,就像主人从来未曾离开过一样。就连书架上,还都照旧摆着他当初最喜欢的话本。 他在屋里随意转了两圈,走到屋角放着的冰鉴旁,随手掀开盖子,赫然发现里面竟冰着一罐桂花乌梅饮。 喉头哽了哽,他缓缓放回盖子,轻声问柳君泽:“父亲还记得我夏日喜欢喝这个啊?” 柳君泽点头:“自然记得。不光你喜欢,皇上也喜欢,以往夏日,他每次来了都点名要喝。所以今日特意叫厨房的下人提前预备着了。” 柳舜卿此刻才想起来问:“皇上政事不繁忙么?没事总来我这里做什么?” 韩少成垂眼静默片刻,顾左右而言他:“还记得那年夏天,你说你这院子唯有春天最美,约我来年春天过来赏花。可惜如今又是夏日了,已经错过了今年的花期。” “不愧是当年国子监出了名的才子,果然好记性。”柳舜卿抬眼看了院子里的树木一眼,叹道:“没有经过仔细修剪,就算今年春天当真来了,花也不会有多美。” “嗯。那下次便早些修剪,明年春天再来看。” “你肯放我回来?” “我会偶尔陪你回来小住,也会陪你一起修剪枝叶。” 柳舜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来说去,仍是油盐不进。 喝了桂花乌梅饮,府里大多数地方也都转过了,柳舜卿终于去了祠堂,拜祭祖母和柳家列祖列宗。 从祠堂出来,柳舜卿的眼圈彻底红肿不堪。韩少成想哄又不敢哄,只敢在远处偷偷看着。 柳老夫人的去世,是他跟柳舜卿彻底决裂的开始,每每想到这件事,他都悔恨不已。可惜一切无法重来,他无从弥补,只余苍白的道歉,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晚膳过后,原本到了该回宫的时间。韩少成看出柳舜卿依旧不舍得离开,悄悄牵了他的手,低声提议:“你若不想回去,咱们今晚就宿在叠翠院里,好么?” 柳舜卿张了张嘴,他很想问:“只有我,没有咱们,行么?” 可到底还是没问出口。韩少成看他比看什么都紧,这种要求,必不可能答应。他也的确十分想念自己的小院,便默许了这个提议。 起初,他在柳君泽面前还有几分尴尬,不知该如何跟父亲解释他跟韩少成之间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也不知父亲如何看待这种不合伦常的行为。 后来,他发现柳君泽似乎已经知道了一切,并且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 他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也隐隐有些失落。 果然在柳君泽心里,韩少成是大过天的,就算他做了柳君泽从前分明无法接受的事,也能得到谅解;就算要为此付出自己的儿子,也无从反抗。 这天下的人,无论你是侯是公,无论你能文还是善武,在天子面前,唯有绝对的服从。柳舜卿也只能服从,丝毫看不到得救的希望。 暮色四合,柳舜卿的卧房里点起烛火,伺候的下人们也都陆续退出去了。 韩少成显得比平时更为情动。他从身后牢牢抱住柳舜卿,嘴唇和鼻尖顺着他头顶的黑发一路向下,一边深嗅,一边轻吻。 过去的三年多,他多少次在这小院里流连徘徊,坐在书桌前,靠在花荫里,他闭上眼,想象柳舜卿就在身边,就在眼前,想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他甚至把头埋进床上的枕头被褥之间,企图从那不知已洗换过多少回的织物之间嗅到一丝他的气息。 他甚至在这里有过许多迷乱不堪的想象…… 如今,他总算美梦成真,当真在这方令他魂牵梦萦的小院里,把柳舜卿拥进怀里了。 这是他的小院,也是他们的小院。从最初的动心,到最后的动情;从最初的约定,到最后的占有,全都是属于他们的…… 起初,韩少成非要点着烛火。到后来,柳舜卿实在不堪羞恼,强行爬起来把蜡烛吹熄了。 前一晚便失眠,这晚又没休息好。天光微亮的时候,韩少成才算彻底安分下来。 柳舜卿彻底放弃了睡觉的打算。这里毕竟是他的家,有他的父母长辈和家人在,若当真睡过了头,实在有些难堪。 挣脱韩少成的怀抱,他悄悄爬起来,披散着长发走到院子里。一个懒腰尚未彻底伸展开,他的目光突然停在一处角落,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霎时间一动不动。 借着朦胧的晨光,那角落里藏了一样东西,看轮廓,像一个大箩筐。 蓦地,柳舜卿胸口剧震,心尖上传来一股锐利的刺痛。他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那方角落走去。 那里,的确有一个大箩筐。此刻,筐里只有干裂的泥土和一些残留的干枯了的草根。这筐子藏在几棵大树后,像是不想被人发现,又不敢随意丢弃,只好以这样的方式将它安置在此处。 第121章 柳舜卿盯着筐子,想起它最初被抬到柳府时,里面曾长满了开着紫花的苜蓿。 此刻,筐里当然没有苜蓿,也不需要有苜蓿。那需要苜蓿的生灵,早已不知魂归何处。不知不觉间,泪水顺着柳舜卿的脸颊滚落下来。 韩少成静静站在卧房门口,盯着柳舜卿的背影,盯着那原本用来装苜蓿的筐子,心脏霎时冷到了极致。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云少,是我害死了你……” 韩少成:“云少,是我害死了你……” 第0064章 主仆 吟松是最先回到京城的。 今年开春出门之后,他改变策略,将寻人重点放在京城附近的州县,每一处地方都找得格外仔细,所以没有走出去很远。 接到韩少成手下的通知,他先是狂喜,继而狂怒。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韩少成依旧阴魂不散,居然还是让他先找到了人。 所以,对韩少成的手下人,他也丝毫没有客气,紧催慢赶,撵着人马不停蹄带他回了京城。 虽然自小生在京城,长在平阳侯府,但这是吟松第一次进宫。一路上,他没心思欣赏雄浑壮观的高墙深院、亭台楼阁,一味只顾低着头匆匆赶路。 跨过重重石阶,穿过层层宫门,当他终于站在长秋殿的院子里,隔着一条石径看清柳舜卿时,先是呆了一呆,接着便“哇”地一声大哭出声。 柳舜卿紧赶上来几步将人接住,也跟着红了眼眶,热泪涌动。 主仆二人一句话没说,先相拥着哭了一场。 等吟松好不容易抽抽搭搭止住哭声,第一句话就是深深的埋怨:“少爷,当初你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带上我?你居然连我都不要了!” 柳舜卿盯着吟松已脱了稚气,却依旧透着几分痴傻的面容,低叹道:“我要带上你,哪里还跑得脱?” 吟松心里其实早已明白这个道理。当时他跟柳舜卿都不住一个帐篷了,如果大张旗鼓带上他,逃跑难度肯定大大增加。可他心里这道坎就是过不去。 “可是,你自小就由我伺候着,不带上我,谁伺候你?谁伺候你我都不放心!” “那你看,这么些年,没你伺候,我不也好好的么?” 吟松嘴角一撇,又要哭了:“少爷,你这意思,就是你身边有我没我都一样了?你倒说说看,这些年,是谁把你伺候成这个样子的?” 吟松分明已经从柳舜卿的面容和双手上看出了风霜的痕迹,对那位存在于心里的“继任者”满心眼的不满意。 柳舜卿笑道:“你傻了么?我逃出去了,就不再是侯府的公子哥儿了,连生计都要自己解决,哪还有谁来伺候我?” 吟松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你你你,你的意思……这么些年,居然没人伺候你?那两个游医,他们明知你是何等身份,既然救走了你,为什么不好好对你?” “他们肯救我离开,已是大恩大德,怎能再要求他们负担我的生活?说实话,他们的确是想要我什么都不做、还跟从前一样生活来着,可我又怎能答应呢?你不必伤怀,我这不也好好的么?” “好什么好!你看看你这双手,都糙成什么样子了?快赶上我这做下人的手了!”吟松颇为不满地嘟哝道。 柳舜卿垂眼笑了笑。其实,他之前的手,远比吟松的要粗糙许多。现在这副样子,是这些日子不事生产慢慢养回来的。 想了想,他对吟松道:“其实,能自己做事,自己养活自己,我很快活,至少比现在这样无所事事闷在宫里要快活得多。” 吟松闷声道:“自己养活自己?你一个少爷,能做什么养活自己啊?” 柳舜卿沉吟一瞬,轻声道:“你还记得三年前你曾去过黎州的药市么?” “……黎州?药市?”吟松偏头想了想,点点头道,“嗯,是去过啊,怎么了?少爷你怎么知道我去过黎州?” 柳舜卿不答反问:“那你记不记得在药市上,你曾替一个名叫木二毛的人打抱不平?” 吟松慢慢点头:“这件事……我也有点印象。怎么了?这事跟你养活自己有什么关系?” 柳舜卿定定看着他,笑了一下:“那个木二毛,就是我。” “什……什么?木二毛……就是……就是你?”吟松瞳孔地震,手足无措,“少爷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怎么会……怎么会是木二毛呢?” 柳舜卿笑道:“你忘了我是怎么逃跑的了?那位游医,他会一种障眼法,能让一个人在他人眼中变换外貌,木二毛,就是被施了障眼法的我。” 吟松震惊过后,黯然垂眸:“少爷你果然……果然好狠的心!我都在你面前了,你居然只当作不认识我……” 柳舜卿双手搂过他的肩膀拍了拍,轻声道:“那时候,通缉令散得各处都是,韩少成的耳目又很厉害,我怎么敢公然跟你相认?我当时邀请过你去我住的地方待几天的,被你拒绝了啊。” 吟松颓然道:“我好笨啊……我那时候为什么要拒绝啊?我好悔!” 柳舜卿眼圈红了红,握住他的手道:“你当时说,你要去找你的主人,无暇停留。” 主仆二人双手交握,一时都陷入沉默。 半晌,吟松问:“你都藏得那么深了,连我当着你的面都认不出来,那韩少成又是怎么找到你的?” 第122章 “是明逸先找到了我,但他没敢最终确认。韩少成派人跟踪他,起了疑心,亲自去黎州查看,不小心被他给看穿了。其实,你身边也一直有韩少成的人跟着。” 柳舜卿把他跟木冉之间的渊源,以及如何被韩少成识破的细节讲给吟松听。 吟松瞪大眼睛,后怕道:“幸好你当初没跟我相认,不然三年前你就被他找到了。” 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对:“可是,如果早点把你找回来,你也省得吃那么多苦了。我万万没想到,那卖药的小哥,居然是……” 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现在回头仔细再想,黎州药市里的卖药小哥,那样的穿着打扮、那样一番境遇,怎么能是他从小金尊玉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少爷该经历的呢?那样的日子,他又怎么能过得下去呢? 柳舜卿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轻笑道:“你别难过啦。其实,我现在还很怀念那些能去卖药的日子呢。如今这样失去自由,被关在深宫内院,才是我最不喜欢的。” “那韩少成,他到底什么意思?他凭什么不让你回家?!” 柳舜卿低叹道:“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意思……大概,鬼迷了心窍吧!”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吟松心里一句话没过大脑,脱口而出。 “哦?你知道?”柳舜卿淡淡笑了笑,并不真当一回事。 “他……他对你……”话说出口,吟松又有些犹豫了,“自从你跟那位木先生走了,他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再也没有过笑模样。连你住过的大帐,他也不许撤,每到一个营地都要重新照原样扎起来,就那么空置着,有时候自己钻里面半天不肯出来……” “你别说了!他不过是因为错怪了我们父子,心怀愧疚而已。”柳舜卿不想再听下去,他不想心生幻觉,更不想被动摇心神。 “哦……”吟松讷讷道,“可是那时候,老爷还没去找过他,他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呢。” 柳舜卿垂下眼睫,指尖陷进掌心。 吟松又叹道:“算了,管他什么心思,反正他最开始就是骗了你,骗我们去了舒州城,还想拿你要挟老爷!这些都是改不了的,你不给他好脸也是对的。这么些年他心里不痛快,那都是他自找的!” 柳舜卿勉强笑了笑,低声道:“你说得对,他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至于后来……他的心思也不单纯。咱们还是不说他了罢。” “对,不说他了。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也回来了,咱们主仆难得重新聚在一处,把你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我要来亲自伺候你!” 柳舜卿“嗤”地一声笑出声来:“你又犯傻了不是?这可是宫里!想要进宫伺候,先得去势,你舍得你的命根子啊?” “啊?”吟松只觉裆间一凉,后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是吧?你不也是男的么?你能在这宫里待着,我为什么不能?” 柳舜卿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这后宫,原本只该是女子居住的地方。如今这里没别的女人,韩少成只拿我当女人看,我自然能住。等日后他娶妻纳妃,这后宫里有了别的女人,到那时候,他恐怕也不得不放我出去吧。” “呃……那如今,是谁在贴身伺候你?” 柳舜卿朝门口努了努嘴,语声淡淡:“那位田公公,是韩少成专门拨来服侍我的。” 他特意在“服侍”二字上加了重音,吟松霎时便明白了。 从他进了这院子,那位姓田的年轻太监便一直守在房门口,寸步不离。说服侍,自然是要服侍的,但他更主要的任务,只怕是监视、看管柳舜卿才对。 吟松心里越发不爽了,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那太监看。田公公听到两人提及自己,忙递过来一个讨巧的笑容,吟松便顺势狠狠白了他一眼,慌得田公公又忙低下头去。 吟松转回头重新看向柳舜卿,深深蹙着眉,脸色很是苦恼:“你自小金尊玉贵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服侍得来的,实在不行……要不我就……” 柳舜卿忙正色打断他:“净瞎想!我好好儿的,干吗一定要人服侍?过去三年多,我上山采药,下地种田,什么活儿没干过,根本不需要人伺候。再说了,田公公尽心尽力,还有一身高强的武艺,你就别在这儿瞎操心了。” 听说田公公身负武艺,吟松心里越发明镜儿似的,他低声道:“上头那位,就打算这样一直看着你啊?” 柳舜卿垂眼笑了笑:“我说了,他看不了多久的。我又不是女人,不能给他绵延子嗣,承继大统。我就不信,等这宫里当真住进来一堆女人,他还能留个男子在里面么?” 吟松张了张嘴,很想问一句:万一他压根儿就不想绵延子嗣呢? 想了想,还是算了,主子们的事,谁又说得清呢?没准柳舜卿是对的,那他不就有希望离开皇宫了么? 【作者有话说】 田公公:“……都别瞪我啊!我也只是个打工人……” 第0065章 聚会 吕质文听说柳舜卿回来了,一直很想见他,但他没胆量跟韩少成提这事儿。 当初没忍住在众人面前袒露了对柳舜卿的心意,他在韩少成这里也算是挂了名,成为被忌惮的情敌之一。 虽说作为情敌,他本身实力并不强劲,但私下见柳舜卿,总归会让皇上心里不痛快吧。 第123章 所以,一听说崔明逸也回来了,他立马找上门,求崔明逸见柳舜卿时顺便捎带上他。 崔明逸想了想,如今柳舜卿人在宫里,以韩少成那护眼珠子一般的架势,他也不可能单独见到人,便答应了吕质文,顺便叫上谢樵行,干脆组织了一场小型聚会。 长秋殿里,韩少成凝目盯着崔明逸递进来的帖子看了半晌,抬眸道:“既是国子监同窗聚会,那我也同去?” 柳舜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冷声道:“你是想看他们跪下来迎你,还是想让整场聚会都没人敢开口说话?” 韩少成微微蹙眉,显得颇为烦恼。 沉默了一会儿,他淡声道:“我不去也行,不过你得带上小田子,让他一直待在你们聚会的地方。” 柳舜卿淡淡扫了一眼田公公,那小太监慌得将头越发低垂下去。 “行吧……只带田公公一个,总可以吧?”柳舜卿不想前呼后拥跟一堆人,在同窗好友面前无端别扭尴尬。 “明着当然只跟他一个,暗处护卫的人却不能少。我保证他们绝不露出形迹,行么?” 柳舜卿轻叹一声,无奈道:“行吧,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夜里,他们拥有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可一旦到了白日里的阳光下,又在互相设防、锱铢必较。柳舜卿实在想不明白,韩少成为什么愿意跟他保持这种扭曲的关系?这样的关系,又有什么趣味可言? 说完了聚会的事,韩少成走过来牵住柳舜卿的手,显出几分别样的兴致:“我今日来,是想带你去御花园里看看。” “好啊,那就去看看吧。”不管怎么说,韩少成答应了让他出宫去见崔明逸等人,柳舜卿心下快慰,也愿意多配合他一点。 韩少成原本做好了被拒绝、遭冷遇的准备,见柳舜卿欣然同意,忍不住唇角上扬,眸光都变得柔和了几分。 御花园占地面积颇大,按四季时令,分区种植了各类花草树木。不管什么季节过来,都有集中在一处的美景可供观赏。 韩少成兴致勃勃牵着柳舜卿看了花事正盛的夏季园,又领着他前往春季园。他指点着那些树木,温声道: “我看你那长秋殿的院子里还有挺多空处,你喜欢什么花、什么树,只管从这园子里挑,回头让花匠园丁给你移栽过去。你指挥他们好好规划、好好打理,假以时日,定能像你原来的叠翠院那般景色宜人。” 柳舜卿垂下眼眸,淡声拒绝:“那倒也不必。” 韩少成停住脚步,转身面向柳舜卿,盯住他的双眸问:“为何?” 柳舜卿心说,反正又不会长住,何必费那个神儿?但他不想在此刻惹恼韩少成,只淡淡敷衍道:“在这里看也是一样的,离得又不远。” 韩少成抬手握住他的双臂,沉声道:“你不是最喜欢莳花弄草么?为什么不愿意好好打理你的院子?你是要在那里长住的,除非你想换个宫苑,否则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还是打理成你喜欢的样子比较好吧?” 柳舜卿顿时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田公公,唇角忍不住勾出一抹嘲讽。好一个忠心的奴才!就那么几句随口道来的闲话,都不忘及时汇报。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也懒得装了:“谁说我要长住了?这后宫,是该一个男人长住的地方么?” 韩少成淡声道:“我是皇帝,这天下的事,都由我说了算。我说该谁在这宫里长住,就该谁长住。” 柳舜卿抬眼盯住他:“你是想让我名留史册、贻笑后人么?” 韩少成怔了怔,别看眼道:“我一直以为,你并不是那种在乎身外之名的人。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管好这一生,也就罢了。” 柳舜卿忍不住冷笑:“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你年少有为,耐心蛰伏,最终拨乱反正,大仇得报,凭实力夺回了原本属于你的江山。今后史册上,还能怎么写?必然是美名传千古!而我呢?以男儿之躯,屈身后宫,百无一用,唯以色侍人。你不在乎,是你不需要在乎;我本不想在乎,而我却不得不在乎!” “舜卿……” “如何?” 韩少成紧握双拳,额上有青筋隐隐跳动。忍耐许久,他艰声道:“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放你走……” 柳舜卿盯着他的脸色看了半晌,垂眼轻叹:“罢了,咱们现下还是不提这个话题为好。你还是早些立了皇后,兴许就能早些放我出去了……” 韩少成咬牙狠声道:“连你也劝我立皇后?” 柳舜卿遽然抬眸:“连我?这么说,你的大臣们早已经等不及了啊……” 韩少成自觉失言,闭口不再多说。 柳舜卿唇角微翘,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他猜得果然没错。在这件事上,韩少成已经内外交困,疲于应对。他外要应付大臣们的责难催逼,内要面对柳舜卿的冷遇,还能撑多少日子呢? 自己进宫也有些日子了,他那点偏执的占有欲多少也算得到了满足。接下来,就该到了妥协的时候了吧。 这宫里终究是住不长的,长秋殿自然不需要移花栽木。 可韩少成执拗又任性,好像死活都不愿承认这一点。 柳舜卿自己不肯选,他便依着记忆里叠翠院的样子,吩咐下人们往长秋殿的院子里种树种草,所有花树品种和移栽位置都严格遵照叠翠院的格局,甚至连选定的树木大小和树冠形状都大差不差。 第124章 柳舜卿站在卧房门口,冷眼看着这浩大而无用的工程,对身边的人淡声道:“你觉得我喜欢花草,以为弄弄这些就能将人心拢住了?跟你以往那些手段相比,不觉得幼稚么?” 韩少成蜷了蜷掌心,垂眼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你便试吧。”柳舜卿不再理他,径自转身离去。 聚会那日,柳舜卿换了一身从前常穿的衣冠样式,带着田公公去了宣云楼。 一进雅间,屋里先到的三个人不约而同站起来。三双眼睛紧紧盯住柳舜卿,一时竟没人先开口说话。 柳舜卿的眸光从谢樵行、吕质文脸上一一掠过,等看清崔明逸时,他忍不住轻笑一声:“才多少日子不见,明逸你怎的越发黑了?” 崔明逸也跟着笑了:“南边日头太晒,想不黑也难。你倒是黑得不多,是有什么诀窍么?” “你定然是舍不下你那公子哥儿的派头,不肯往头上戴斗笠吧?” 提到斗笠,崔明逸立刻想起了卖药的“木二毛”,眼圈一红,再也无法故作轻松,几步走过来一把抱住柳舜卿。 柳舜卿也伸手紧紧回抱好友,胸中哽塞,一时无言。 许久,田公公一声不合时宜地轻咳打破了一室寂静。柳舜卿缓缓放开崔明逸,又去跟吕质文和谢樵行各自轻轻抱了一下。 几人分别落座,崔明逸一味盯着柳舜卿,像要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 吕质文踌躇道:“听刚刚你俩话里的意思……难道之前明逸已经见过舜卿了?那为何没顺势把人带回来?” 崔明逸叹道:“你大概也知道,舜卿有高人相助,是改过样貌的。我前脚找到人,原本很快就能相认了,谁知咱们皇上后脚也赶到了。那我当然不能贸然相认,让后来者捡了现成的便宜啊。为免招人怀疑,我还赶紧离开了,谁知终究还是没能逃过……” 吕质文自然知道柳舜卿当初是用什么办法从韩少成的大营逃脱的,忍不住轻轻咋舌:“那明逸你的眼力可真是很不一般呐!” 崔明逸垂眸低声道:“自小儿一起长大的,外貌纵有千般变化,有些细微的动作、表情,总能透露一些端倪。” 吕质文转头问柳舜卿:“那……舜卿你这么些年,就从来没用过自己的真实样貌么?” 正说着话,店里的小二进来上茶,目光无意识掠过柳舜卿的面容,登时愣了愣,忍不住偷偷多看了他好几眼才缓缓退出去。 柳舜卿盯着那小二退出去的背影苦笑道:“对啊。你也看到了,他当初大张旗鼓在全国通缉我,到如今影响仍在,我哪里还敢用自己的真实样貌?” 吕质文踌躇片刻,小声道:“其实……当初皇上通缉你,也是为你好。” 柳舜卿忍不住挑眉:“为我好?让我藏头露尾、像过街老鼠一样提防着全天下所有的人,竟然是为我好?” 一直没说话的谢樵行接口道:“质文说得没错。当初,韩钧的势力还没肃清,万一柳伯父是多年卧底的消息传到他耳中,皇上又如此急切地到处找你,韩钧那边可能会想办法率先找到你,以你为人质,反过来威胁咱们这边。” 柳舜卿自嘲地笑道:“原来我竟这么值钱么?能反复被不同的势力当作人质和筹码?” 吕质文低声道:“的确如此。皇上曾亲口跟我说过,如果让韩钧先找到了你,他会彻底被掣肘,再也无法自如行动。” 谢樵行又道:“其实,全国通缉,更大程度上是皇上放给韩钧的烟幕弹,让对方以为你不过是个犯人,没什么要紧。皇上真正找你,是派了无数密探、暗卫出去的。这些年,这些人把举国上下但凡有人住的地方都翻了个遍,若不是因为你改换了外貌,怕是早已被找回来了。” 柳舜卿沉默片刻,扯了扯唇角牵强笑道:“咱们几个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何必句句不离他?听说今年要重开科考,你们都会去应试么?” 崔明逸道:“我会应试。这几年在外游历,我对如何为官、如何为民有了许多新的认识,总要找个实践的机会亲自试上一试。” 谢樵行和吕质文也表示会应试。 柳舜卿垂眼叹道:“真好啊。不枉你们读了那么多年书、做了那么多策论,总算等来了学以致用的机会。不像我,只会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吕质文忙安慰道:“你将来可是要袭爵的,我们如何能跟你比?” 柳舜卿苦笑道:“父亲一生戎马,建功无数,他做这个公爵,相得益彰。我什么都不会,凭白袭了爵,不过尸位素餐而已,又有什么荣耀可言?” 崔明逸道:“你不是跟木先生学了许多医术么?怎能说自己什么都不会?” “学了又如何?如今关在这镶金的鸟笼之中,要不了多久,那些医术怕也要被遗忘、被荒废了。” 另外三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谢樵行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你当真对学医有兴趣么?还是这些年聊以打发时间而已?” 柳舜卿眼里难得闪过一抹亮光:“自然是有兴趣的。尤其制药一事,很对我胃口。可惜离了木先生,如今也没处学去了。” 见好友们面色变得凝重,柳舜卿心下有愧,忙笑道:“不提这些也罢,咱们还是多聊些痛快事儿吧。” 说起来,这些日子,他又哪里有什么痛快事呢,不过听他们说罢了。 第125章 表面上斯人依旧,可他终究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快活少爷了。 【作者有话说】 木垚:“听到没有?舜卿想我了。” 崔明逸:“没看见他跟我拥抱么?你跟他分开时可没这待遇!” 吕质文:“羡慕ing……” 谢樵行:“……我是不小心掉进断袖窝了么?” 第0066章 策略 最近一段日子,韩少成每回散朝回来脸色都很难看。只在见到柳舜卿的那一刹那,才会强行掩饰,佯装笑脸。 柳舜卿冷眼旁观,只当没看出有这回事,其实心里十分清楚其中的缘由。 前几天柳君泽进宫来看望他,父子之间曾聊起过这件事。 当时,柳君泽的脸色极其复杂,说不清是欣慰,是感慨,还是苦恼:“舜卿,你再多忍耐些日子,依我看,要不了多久,皇上就能放你回家了。” “真的么?他终于想通了?” 柳君泽微微蹙眉摇了摇头:“如今,这件事怕不是皇上能说了算的。最近,底下一些人不知怎么听到风声,知道皇上把你带进宫里了……每回上朝,总有人出来劝他早日立后选妃,君臣之间屡次在朝堂上闹得颇不愉快。” 柳舜卿淡淡笑了笑:“也不怪底下人着急。他登基三年多了,早已过了成婚的年龄,立后选妃,原本早该纳入议程。至于我进宫这桩事,只不过是从表面上激化了矛盾而已。” “是啊,生育子嗣,绵延国祚,是身为帝王应尽的职责和本分。他这样一直拖着,确实不是个办法。” 柳舜卿不以为意:“大臣们其实大可不必担心,他只是暂时腾不开身,不会拖很久的。毕竟,他为了今天这个局面,付出了隐忍十八年的代价,不会容许在一切都已踏上正轨的时候,再出任何纰漏。” 柳君泽却低低叹了口气:“难说。这件事,起初都是些不大不小的官儿出来劝谏,皇上尚能勉强维持风度,对他们也算和颜悦色。前几日,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李御史竟跳出来,在朝堂上指着我的鼻子说了些不中听的,把皇上惹恼了,当场把他拉下去打了一顿板子……” 柳舜卿狠狠蹙眉打断了父亲:“打御史?监察朝廷、弹劾官员、直言进谏,是御史的天职,他当众责罚御史,岂非犯了大忌?这岂是一个深谋远虑、知人善任的帝王能做出来的事?” 柳君泽哼道:“也不怪皇上发怒。那厮实在过于猖狂,仗着御史的身份,说话忒难听。提意见就提意见,他非要牵扯到我身上来。这件事,是我能做得了主的么?皇上治他一个以下犯上、胡言乱语的罪,倒也不算过分。” 柳舜卿垂眼低声道:“怪儿子不孝,牵扯上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官司,白白令父亲在朝堂上蒙羞……” “卿儿,这又怎能怪你?我柳君泽为人行事堂堂正正,能走到今天的位置,靠得是自己的实力,我怕他们那些胡言乱语?你跟皇上的事,我也有责任,谈不上什么蒙不蒙羞的。” “那后来呢?他打了御史板子,别人就不敢再提了么?” “这种事,做臣子的怎么可能轻易罢休?昨日,就有裴宁的奏章从北疆递上来,梁王也隐约表了态,话里话外,都是催皇上尽快成亲,整肃后宫。所以,我今儿来看你,就是提前来给你透个话,照这形势,你出去的日子怕是不远了。” 柳舜卿静默片刻,抬眸道:“父亲,孩儿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父亲答应。” 柳君泽从柳舜卿的态度里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狐疑道:“什么要求?你且说来。” “这次如果能顺利出宫,孩儿不想留在京城,想去当初收留我的黎山秋宁山庄,跟着庄主学习医术和药学。” “胡闹!你有爵位要袭,岂能去那穷乡僻壤潦倒一生?你走了,我这偌大的家业谁来继承?”柳君泽怒道。 “父亲,您刚刚也说了,您能走到今天的位置,靠得都是自己的实力。这句话,令儿子无比景仰和羡慕。儿子将来即便袭了您的爵位,没那份实力,也不过尸位素餐,谈何传承?更何况,您如今春秋正盛,谈什么袭爵,实在为时过早。” “……那也是迟早的事。”柳君泽兀自坚持。 柳舜卿又道:“儿子不懂带兵打仗,也做不好那些经世致用的文章,唯独对医术、药学颇有兴致,将来学成之后,悬壶济世,著书立说,也未尝不是一种成就。” “话虽有理,可你去那偏远地方吃苦受累,教我于心何忍?” “父亲,黎山其实并没有多苦,总之,绝不比您千里行军、战场拼杀更辛苦。我去学些有用的东西,总好过在京城无所事事,虚度青春。我先去学医,等……当真百年之后,也不妨碍我继承家业啊!” “京城也有名医,还有太医院,你在京里学,不也一样么?” 柳舜卿轻轻摇头,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以我跟韩……跟皇上那些过往,出了宫,仍滞留在京城,并非是一个多么好的处境……” “……”这句话终于令柳君泽狠狠蹙眉,一时无语。 柳舜卿跟当今皇上有过那样一番纠葛,他被带进皇宫内院的事如今又闹得人尽皆知,今后在京城子弟中间,的确有些难以自处。 柳君泽嘴上说自己不曾蒙羞,是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儿子,失而复得,无比珍贵,不忍再对他多加苛责。可其他人,未必会有这样一番宽容心态。他们只会猎奇宫闱秘事,窥探他人私隐,谁又会关心这背后到底有过怎样的苦衷? 第126章 沉吟半晌,柳君泽沉声道,“那……今后你若真要去木庄主那里求学,必须带上仆从,带足银两,决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吃苦受累!” 柳舜卿笑道:“那是自然。从前是为了躲避通缉,掩人耳目,自然不敢显山露水。以后若果真被大大方方放出去了,我也没必要刻意苦着自己。您就我一个儿子,家里又不缺银两,我自然不必特意替您省着。” 柳君泽板正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长叹一声道:“哎,也罢!怪我从小就对你放任自流,如今大了,再管也来不及了,只好继续由着你的性子罢了。好在你也是想学正经东西,怎么都比京里那些斗鸡走马的纨绔好上不知多少倍。” “父亲尽管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好歹学出点东西。还有,从黎山到京城,也并非遥不可及,真去了那里,我每年都会回来探望您和母亲,等你们当真老了,我定会回来尽孝膝下。” 柳君泽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咱们先不必说那么长远,好像你明天就要出宫似的。这件事,也只是初露端倪,急不得的。” “儿子明白。只是提前跟您说了,让您有个心理准备。等机会当真来了,也好应对。” 自从柳君泽来过之后,柳舜卿再也没在韩少成面前提过选立皇后的事。他知道,这件事已经不再需要他来提点,这天下,比他着急的人比比皆是。 每次沉着脸退朝回来,韩少成便黏他黏得比平日更紧些,晚上也越发凶猛不加节制。 柳舜卿心想,或许,他是以这样的实际行动,来对抗那些臣子们对他威严的冒犯。 柳舜卿并不揭穿,只任由自己随之沉溺其中。 其实,在内心最深处,当他真正诚实面对自己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对于真正彻底离开韩少成这件事,他也隐隐会有一些失落。 不管韩少成曾经如何欺骗他、利用他,心里对他有过多少傲慢和看不起,如何从始至终将他当成一个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子,他也不得不承认,从最开始,他对韩少成就是动了真心的。 他是真心欣赏他,恋慕他。正因为韩少成本人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才会在对方假装有意、故做深情的时候那么容易上当,那么轻易地沦陷…… 就是到了揭穿骗局、一切早已不可挽回的当下,他仍然无法抗拒韩少成的魅力。那些所谓不得已的夜晚,到底有几分欲拒还迎的心思暗藏在里面,只有他自己知道。 可是,真心又如何?沦陷又如何?人不能丧失理智,被自己的情感裹挟。一个男人,更不能为了一份一厢情愿的感情,丧失最起码的尊严。 如果得不到与之相对等、相匹配的回应,唯有彻底放弃,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些道理,柳舜卿早在很久以前就想通了。 近日,他还想通了另一件事。 既然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而且,照目前的形势来看,迟早也是一定会离开的。剩下的日子,只管尽情放纵和享受也没什么错。或许,这样还能及早治愈韩少成那古怪而强烈的占有欲。 人人都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从前,韩少成轻轻一招手,他便义无反顾倾身而去,全情投入,显得很好得手。所以,在揭破真相的那一刹那,韩少成留给他的背影和步伐,没有丝毫迟疑。 后来,他羞恼愤恨,断情绝爱,时刻想要远离对方,反倒激发了韩少成莫名的控制欲和占有欲,令他时时处处做出一副不肯罢手的姿态。 或许,倘若当真想离开,当真要离开,真正应该做的,反而是像最开始那样,让韩少成手到擒来,唾手可得。失去了追逐、控制的乐趣,韩少成应该很快就会对他这种没脑子的傻瓜失去兴致吧? 而他自己,也可以在整个过程中,稍稍放松始终紧绷的神经,放下时时刻刻的自我警醒,享受这最后的盛宴,然后,再了无遗憾地放手离开。 想明白了这一切,决意改变策略之后,柳舜卿的内心反而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 毕竟,跟自己的本能和真情实感做斗争,是一件非常辛苦非常磨人的事。而顺应它们,则要轻松、容易得多。 【作者有话说】 木垚:“舜卿回归倒计时……” 韩少成:“滚啊!” 第0067章 执拗 韩少成批阅完当天的奏章,已是掌灯时分,他匆匆扒拉了几口晚膳,快步直奔长秋殿。 最近几天,西戎那边战事吃紧,奏报一封连着一封,全都需要他亲自批示;裴宁和梁王关于立后问题的奏章,也需要认真回应;小田子跟他汇报了柳氏父子之间的谈话,尤其令他感到心慌意乱。 只有尽早去长秋殿,将那人装进眼里,揽在怀中,才能多一点确切拥有的实感。 到大殿门口,他制止了手下宫人的通报,放轻脚步缓缓走进去。 一室暖黄的烛光下,柳舜卿单手支颐,正倚在桌案边看书。见韩少成进来,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慢慢从椅子里站起来。 韩少成心头轻轻一跳,以为自己太过劳累又太过心急,出现了幻觉。 从进宫以来,柳舜卿何曾起身迎接过他?以往每次进来,他是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的。 幻境里的人往前走了几步,眸子不像平日那般冰冷,瞳仁里映着烛光,像波光潋滟的秋水上倒映了一汪星光。更奇怪的是,他居然开口说话了:“你来了?” 第127章 无比平静、无比普通的三个字,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击中韩少成的胸口,令他胸腔里激越的洪流破堤而出,汹涌翻滚。 他轻轻张了张口,发现喉咙口也被这股激流堵住了,半天发不出声音。 柳舜卿盯着他的双眸看了一会儿,微微偏头,眼神里有一丝疑惑。以往韩少成每回来,不管他愿不愿意,第一时间都要将人揽进怀里,今天怎么反倒停滞不前了? 既然如此,他决定更主动一点。他垂着眼帘继续往前,把自己的上半身投向韩少成的胸口,双手顺势轻轻环住对方腰身,心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喟叹。 他一直迷恋韩少成的怀抱,迷恋被对方彻底拥住的那一刹那,那往往会给他一种被对方珍视着、深爱着的错觉。如今,这样的怀抱,会在接下来的某一天彻底消失,所以,他主动一回,便多赚一回,应该也没什么错吧? 韩少成从头到脚僵在原地,用指甲狠狠掐了自己的掌心。剧痛袭来,眼前乌黑的发顶和隐隐淡香依然还在。他不是在做梦。 他像不知所措一般,缓缓抬起双臂,很慢很慢、很轻很轻地环上柳舜卿的后背。没有挣扎,没有反抗。于是,他下意识增加力度,收紧臂弯,将怀里的人越箍越紧,气息霎时紊乱,心跳慌不择路。 云里雾里不知过了多久,柳舜卿闷闷的声音从耳侧传来:“你是想勒死我么?” 韩少成骤然回神,从那如梦似幻、毫无实感的佳境中脱身而出,手臂跟着微微一松。 柳舜卿总算匀过一口气来,还没来得及后撤,高处的人便低头吻了下来,令两人陷入更深的迷乱。 韩少成感觉自己晕晕乎乎像喝醉了酒,连怎么到的床榻都弄不明白,至于今夕何夕、身处何方,更是彻底分辨不清了。 在恍恍惚惚沉醉不知归路中,他仿佛又久违地看到了当初那个小少爷,单纯而直白,羞涩又热烈,令他魂牵梦萦,沉沦其间,难以自拔。 及至半夜,柳舜卿酣畅淋漓地陷入沉睡中,侧身躺在他身边,吐出绵长而深远的呼吸,韩少成仍久久不敢合眼,不舍得入睡。 双眼盯着漆黑的天花板,韩少成甚至开始怀疑起小田子跟他汇报的那番父子间的对话,是否当真存在过。 好在,极度的狂喜和兴奋之下,他的头脑仍勉强维持了一线清明。 小田子是百分之百忠诚于他的,绝对不敢编排出那样一番不存在的对话来欺骗他,而且,也丝毫没有这种必要。 柳君泽跟柳舜卿对话中提到的朝堂上那些议论,也都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当下的局面是,柳舜卿一边在计划着如何远离他,一边又对他温柔以待。到底为什么? 虽然刚刚经历的一切如梦似幻,美好到令人难以置信,但他还不至于昏沉自大到以为柳舜卿就这样毫无缘由地相信了他,原谅了他。 所以,到底为什么呢? 仔细回忆前两次逃跑之前的柳舜卿,对他的态度都是那样冷若冰霜,剑拔弩张,为什么这次同样在计划着离开,却彻底换了一副模样? 韩少成沉思良久,轻轻闭了闭眼。他偏过头,用唇角吻了依偎在他肩头的发顶,心脏却渐渐冷了下去。 经了事的小少爷,果然比从前更聪明了。他在用这样的方式,令他放松警惕,再伺机飘然离去,给他最后最致命的一击。 所以,他该怎么做呢? 曾经得到过最好最珍贵的,任谁也不会舍得轻易放手。所以,除了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随时可能撤回的温柔,再将柳舜卿更牢靠更紧密地捆缚在自己身边,他别无选择。 柳舜卿醒来的时候,韩少成早已起床上早朝了。 他赖在床上不想起来,细细回味了一遍昨夜,心下既觉得满足,也体味到了难得的安稳。 如果不去想过往从前,不去管那些真真假假,只管耽溺和享受,他们真的很像一对最甜蜜也最普通的爱侣。 他们的欲是真的,他们的爱,也很像真的。 清醒着沉沦,便不会再有受骗的羞恼和屈辱;对结局不抱期待,便永远不会失望。 也许,这样的状态,才是为他们这段纠葛数年的感情画上句号的最圆满的方式。 不再针锋相对,不再剑拔弩张,用最真实又最清醒的面目,去细细体验最后的温柔,留下可供回味一生的余韵……还能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么? 小田子悄悄进屋,先轻咳一声,才低声唤道:“主子……” 柳舜卿在纱帘后懒懒回应:“什么事?” “太医令张大人求见。” 柳舜卿微微蹙眉,立马坐了起来:“太医令?我又没生病,太医来做什么?” 小田子支吾道:“小人不知。张大人说有事找您,现下还在前厅候着,小人这就伺候您盥洗更衣?” 柳舜卿只得忍着腰酸快速下床,对小田子道:“不用你帮我更衣,我自己来。你去跟张大人说声抱歉,说我马上就出来,你先在前厅陪他说会儿话。” 太医令是太医院的最高长官,也算得上是当今天下最厉害的大夫。柳舜卿无官无职,又是晚辈,怎么好意思让人白白等着自己? 他匆匆收拾停当,着急忙慌赶到前厅,就见一位年龄约莫四五十岁的长须长者坐在客位上,正跟垂首站在当地的小田子有说有笑。 见他从内室出来,张太医起身见礼,柳舜卿赶紧回了礼,又重新请人坐下,踌躇道:“让张大人久等了。不知您突然造访,有何指教?” 第128章 张太医捻须微笑道:“皇上今儿一早召见我,说柳公子对医术颇有兴致,也有些基础,让我来跟柳公子商定个时间,以后每日定时定点来这里同你切磋医术。” 柳舜卿遽然抬眸,面色犹疑:“这……在下从前所学,不过一点皮毛,怎敢劳动张大人亲自过来指教?” 他万万没料到,韩少成居然让太医令来给他当老师!这分明就是针对他想继续回去跟木垚学习医术而采取的举措。 想到这里,柳舜卿面无表情地瞄了小田子一眼。对方赶紧低下头去,脸上显出几分惶恐。 其实,柳舜卿心里倒也没有责备小田子的意思。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说起来,小田子这么做并没有任何问题。 跟父亲谈话时,没法避开这位忠实耳目,所以他早料到那番对话迟早会落入韩少成耳中,只是没想到对方会用这种方式来表明态度。 张太医道:“柳公子也不必过谦。无论你基础深浅,我既然忝居其位,必然有对应的法子。浅有浅的教法,深有深的教法,还请柳公子不必多虑。” “张大人要治病救人,还要管理太医院的公务,理应非常繁忙,在下怕太过叨扰,不如……” 张太医打断他道:“身为皇家太医院的官员,自然以皇上的旨意为先。这份差事是皇上亲自交待下来的,我岂敢怠慢?还请柳公子尽快给我定个时间,咱们尽早开始,才是正题。” 柳舜卿想想,似乎也只能如此。就算他不想麻烦对方,张太医也不敢不来。更何况,对他来说,这也的确是一次学习的良机。跟张太医学习,并不影响他日后出宫继续跟木垚学习。 于是,他跟张太医敲定每日申时过来授课。张太医还给他带了一些基础医典过来,放在长秋殿作为日常温习的教材。 第一次授课结束时,太阳已经沉西,空气不再那么燥热。柳舜卿将张太医送出院门后,返回身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凝眸细细打量那些新栽的花木。 虽然当初一再说了没必要,但当真种下了,又恰好都是柳舜卿向来就喜欢的品种,一眼看过去,到底还是会令人无端感到心情愉悦。 柳舜卿的指尖刚刚抚过一簇新开的紫薇,身后有人来报,说皇上又派了一批花匠园丁过来。 柳舜卿回过头,脸上微微有些诧异。如果不论植株大小,单论品种和数目,这院子里的花木已经跟叠翠院做到了十成相似,怎么又要新栽? 等七八个园丁提着幼苗、拿着工具进来,柳舜卿看了一眼那些绿色植物,心下顿时了然。 这次,韩少成让人来种的,是一些能制作药丸的草药。 看起来,这人还真是要执拗顽固到底了。他说了想去学医术、学制药,他便把太医、药草一股脑儿搬进长秋殿,搬到他面前,摆明了不准他离开的架势。 可是,这一次,形势已经逆转,即便他是当今皇帝,怕是也无法再随心所欲了。 柳舜卿淡淡笑了笑,没有做任何反对和争辩,由着园丁们在院子里开辟出一块新地方,种下那些最终可能没什么实际用途的药草。 【作者有话说】 张太医:“新收了个徒弟,长得好看,脑子灵光,态度也恭谨,就是从小到大名声一直不怎么好,可惜了……” 柳君泽:“请注意你的措辞!能给未来的平阳公当老师,那是抬举你了!” 第0068章 蛰伏 自从在秋宁山庄住过三年之后,柳舜卿对药草的兴趣其实已远胜过花草。这些表面看似寻常、却能为躯体去除各种病痛的植物,全都令他为之深深着迷。 他背着手走到园丁们身后,认真看他们劳作,一棵棵仔细辨认这些栽进长秋殿院子里的药草品种。虽然,他或许没机会将它们制成药丸或汤剂,但只是看一看,也是令人心情愉悦的。 就这样一处一处看过去,柳舜卿慢慢走到了药圃最边沿。 最边上这位园丁劳作的位置离其他人有点远,孤单一个人的背影莫名显出几分寂寥。待看清他手底下刚刚栽好的药草,柳舜卿的瞳孔不由狠狠一缩。 那园丁手里刚刚种下去的,是一种造型很独特的植物,一根枝干上,顶起六七片花瓣形状的绿叶。这几片叶子不像其他植物的叶片那样,在枝干上有上有下错落分布,而是整整齐齐长在同一个平面上,围绕枝干长成一圈,乍看上去,就像一朵绿色的娇花。 如果柳舜卿没看错,这种药材,是重楼。这是一种极挑环境、极难种植的药材,在秋宁山庄,也只有木垚才能伺候得来。一般的园丁,在京城这样的土地条件下,很难将它种活。 他忍不住弯下腰,又细细看了那植物的叶脉和枝干,的确是重楼没错。顺着那株重楼,他将目光投向旁边正在劳作的园丁。 那园丁恰好也在此时抬起头来,目光直直跟柳舜卿对上了。 那是一张最寻常、最司空见惯的面孔,脸上的风霜和身上的衣衫都表明,他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园丁。但那双眼睛却漆黑乌亮,柳舜卿从那眸光里,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东西。 柳舜卿嘴唇微动,用一种低到旁人都无法听到的声音轻轻问:“木垚?” 那园丁微微颔首,低低应了一声“嗯”,立刻重新低下头去。 柳舜卿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赶紧直起腰,佯装无事,顺着刚才走过来的路径又缓缓一路看了回去。 第129章 小田子随时都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绝对不能被他察觉到异样,否则便会给木垚招来巨大祸患。 他猜木垚是来想办法救他出去的。 可是,照目前的形势来看,他迟早能出去,而且是光明正大地出去。木垚来了,一旦被韩少成发现,反而有可能激怒对方,引发不必要的后果。 该如何避开小田子的视线,把这些信息传递给木垚呢? 柳舜卿让人端了茶出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一边喝茶,一边静静看园丁们种药。 等所有人都忙活完了,柳舜卿把这几个园丁全都招到自己面前,温声道: “各位辛苦了。我刚刚看了,你们种下去的,都是极好极名贵的药材,有些还颇为难养,能养到如今这种程度,殊为难得。植物新换了环境,最易夭折。为了不白白浪费你们这番辛苦,接下来这段日子,还要麻烦各位每日前来我这里继续看护才好。” 领头的园丁受宠若惊:“这是自然。只要柳公子不嫌我等扰了您的清净,我们原本就该经常过来看护的。皇上特意命人嘱咐过我等,务必要养好这批药材,我等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柳舜卿又道:“我对养植药材一直颇有兴趣,日后若有不懂不会的地方,还要向你们多多请教,到时还请各位不吝赐教。” 站在最边上的木垚轻抬眼角看了柳舜卿一眼,唇角露出微微一抹笑意。 领头那人诚惶诚恐道:“柳公子说哪里话,能得您垂问,是我等莫大的荣幸。您有什么问题,只管问便是,我等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柳舜卿轻轻点了点头,命小田子拿了银子赏了几位园丁,才令他们各自散去。 晚上,韩少成进来的时候,柳舜卿还像昨日一样主动起身迎接。 这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想明白了柳舜卿的真实意图,韩少成没有再晕头转向,但看到这样的柳舜卿,还是很难抑制心跳加速。 就算是假的,就算别有用心,这场景也实在太过动人。 这次,不等柳舜卿过来,韩少成已率先走过去,两人几乎是以一种不约而同、互相迎接的姿态拥在了一起,跟每一对热恋中的爱侣殊无二致。 紧紧地、无声地拥抱了片刻,韩少成眯起眼,深嗅了一口脸前诱人心动的气息,温声道:“听说你对新栽的药材颇有兴致?” “嗯,很喜欢。我如今喜欢药,远胜过喜欢花。”柳舜卿轻轻点头,鼻尖在韩少成肩头上下滑动,莫名惹人心痒。 这是柳舜卿第一次对韩少成奉上的各种好意表示首肯、接纳。韩少成再有理智,心情仍是按捺不住地激荡起来,对自己做出这一决策深感庆幸。 “那你便一直好好在这宫里种药、学医,好不好?”虽然明知对方的心思,韩少成还是忍不住想要试探。 柳舜卿低低叹了一口气,没有做声。 策略改了,心境也跟着变了,他再也没了当初怼韩少成的那份心气儿,也不想再说那些不好听的话来表达对抗。 对韩少成的温柔示好,他宁愿选择假意相信,真实沦陷。 毕竟,温柔微笑着的韩少成,远比蹙眉苦恼的韩少成要好看得多,也动人得多。只剩最后一段路程了,何苦惹恼别人,为难自己? 韩少成没有听到答复,心里便知道了答案。结果并不出意料,也没有伴随着以往那些锋利刺人的话语,但他仍是感到了难言的疼痛。 这晚的柳舜卿,依旧热情而直白,韩少成选择了暂时沉沦,暂时不去想太多未知未解的未来。 跟所有园丁都细细请教、切磋过一遍,柳舜卿终于找到了跟木垚单独说话的机会。更妙得是,小田子此刻不在长秋殿。 这位忠心的小太监每天都会找一段时间让别人临时代班,自己去跟韩少成汇报柳舜卿这一天的言行举止。代班的人,明显没有小田子那么机警。 柳舜卿拿着小铲子假意给重楼培土,用一种远远看上去随意又客气的态度问木垚:“你进宫是来救我的么?” 木垚垂眼蹲在一边,脸上态度恭谨,声音里却带出隐隐的笑意:“是啊,不然还能来做什么?”能重新见到柳舜卿,的确令他心情愉悦。 “这样太冒险了!其实你不必来的。” 木垚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暗了几分:“冒险我倒不怕。但……不必来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想离开了么?你曾说过,想继续跟我学医的……” “不是。我会离开这里,也会去找你学医。但你其实用不着冒险进来,韩少成很快就会放我出去了。” “怎么可能?!”顾不上远处还有别的园丁,木垚瞪大眼睛,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 从他当初从军营里带走柳舜卿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出来,韩少成是决不肯轻易放开柳舜卿的。 柳舜卿看了看远处,幸好每个人都在专心干活,没有人留意他们这方角落。 他低声道:“韩少成或许是有些古怪的占有欲和莫名其妙的执念,但是前朝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儿都在逼他早日成婚,整肃后宫。他们怎能容忍一个男人在后宫里长期住下去?皇帝这个角色,看似拥有一切,其实也并非无所不能,他也要在既定的规则范围内活动,不可轻易越界,否则便难以服众。” 木垚仍紧蹙眉头:“可是,即便如此,他如果长年累月拖下去,你又要跟着耗多久?” 第130章 “不会。近来前朝越催越紧,连他的股肱之臣裴宁和梁王都已经发话了。他再怎么强悍,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孤家寡人,没有这些权臣支持,他坐不稳这个位置。绵延皇嗣、确立继承人,是他的本分,他逃不过的。最迟,也就在年内了。” 柳舜卿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怎的,心里竟隐隐有些心疼韩少成。 等意识到自己竟然起了这种糊涂、古怪的念头,他忍不住轻嗤一声。 被人欺骗、利用、禁锢了那么久,反倒同情起骗子来,难怪当初那么容易就上当受骗了,果然不是没有道理。 木垚呆呆看着他千变万化的脸色,心里隐隐不是滋味。顿了顿,他低声道:“这种纯靠推测得出的结论,我无法信服。我情愿靠自己的力量救你出去,也不愿把希望寄托在韩少成身上。” “可是,这两者之间有极大的不同。若他被迫主动放我出去,我便真正自由了,可以大大方方去秋宁山庄找你;可如果咱们还像以往那样逃出去,免不了仍要被他的手下追捕,你和秋宁山庄都已经暴露了,我们又能躲去哪里?” “这次若出去,我们绝对不会再被他找到。我正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才敢进宫来找你。” “哦?你有什么办法?” “你还记得我当初曾跟着一位师父学艺么?这位师父,是当今天下巫师第一人,他年岁渐增,近来选定我做了继承人,让我进山去继承他的衣钵。他居住的地方,是纯粹的巫界,跟俗人的世界之间有结界隔离,如果没有相应权限的巫师带领,从这边的世界根本无法看到那边,更谈不上进入。” 柳舜卿踌躇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带我去你那个巫师的世界?” “是。既然这整个天下都是韩少成的,你走到哪里,都注定躲不开他,倒不如跟我去我的世界,只要进了那里,他便永远也找不到你了,你甚至都不用再改换容貌。” 永远也找不到你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向柳舜卿心口,令他霎时陷入怔忪。 没错,他一直都想躲开韩少成,去过平静的生活。可是,当这个真正能彻底解决问题的机会摆在面前时,他为什么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和憧憬? 真的要这样么?真的想这样么?柳舜卿陷入沉思,久久无言。 木垚抬眸踌躇道:“你该不会……仍对他有情?” 柳舜卿立刻回神:“不。当然没有!” 被人那样轻视、那样欺骗、那样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果他还承认对那人有情,他岂非成了这世间最蠢最傻最痴的笨蛋?所有吃过的苦、受过的伤,岂非全都是他活该? 静了片刻,他垂眼低声道:“我毕竟不是巫师,不属于那个世界,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选这条路。我想再等一段时间……我相信韩少成一定会放我出去的。” 木垚深深凝望着他的双眸,沉声道:“好。你可以继续等待时机,我也会依旧蛰伏在宫里。如果他果真能放你出去,那当然再好不过。如果确定不能,我再动用自己的手段,可以么?” 柳舜卿想了想,郑重点头:“好。多谢你,木垚。” 木垚淡淡笑了笑:“你我之间,又何必言谢?” 【作者有话说】 韩少成咬牙切齿:“听说后世有个皇帝把天下巫师一锅端了……我现在觉得,理解认同成为,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梗出自上一篇文,并非真实历史哦。) 第0069章 姿态 当着小田子的面,柳舜卿又跟木垚说过几次话,谈话内容都事关药材种植和养护。其他园丁也被柳舜卿以同样的态度、同样的语气认真请教过。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柳舜卿是真心对药学感兴趣,问的问题也都有的放矢。所以,没有人察觉到这院子里已经多了一位原本不该出现的人物。 木垚却在日复一日的蛰伏中,渐渐摸清了韩少成来此处的活动规律,也摸清了这院子里真正需要防范忌惮的,唯小田子一人。 小田子对韩少成的绝对忠诚,小田子为人处世的机警灵敏,以及他身负极高的武艺,都使这个人成为一个极为棘手的对手。 木垚自己也有极高的武功,所以他能看出小田子很不简单。出于忌惮,他甚至开始根据小田子日常的身形步法,暗暗推测对方的武功路数,寻求破解之法。 柳舜卿本人却对再次强行逃离没有抱太多期待和想法。他的希望全都寄托在那些前朝官员身上了。 所以,他每日的姿态倒显得颇为自在轻松,除了跟韩少成照常相处之外,剩下的时间,一边用来跟药圃的园丁们学习照料药草,一边跟张太医学习望闻问切和针灸之术。 听着小田子日复一日的汇报,韩少成常常会产生一种荒唐的妄念,仿佛柳氏父子间的那场对话已自动失效,柳舜卿已经打算安安心心在这宫里长住下去了。 尤其听说他学习药学和医术都颇有进益,韩少成心里更是感到十分安慰。 他最怕柳舜卿被关在宫里,渐渐荒废了自己的兴趣和志向,内心变得荒芜、枯萎。 如果当真出现那样的局面,他就是从精神上杀死柳舜卿的刽子手,那是他所万万不能接受的。 幸而没有。 柳舜卿看上去一切安好,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还算完满,连样貌也渐渐恢复了当初的金昭玉粹。这让韩少成能从不断地自我怀疑和自我唾弃中感觉到一丝释然。 第131章 没有人知道,在柳舜卿进宫这件事上,韩少成看似掌控一切,但他心里始终存着一份深深的不安。 他知道自己太过自私,太过霸道,他违拗了柳舜卿的心意,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甚至……有可能已经让他沦为天下的笑柄…… 如果可以,如果还有其他办法,他丝毫不愿制造出如今这样的局面。可是,他找不到更好的出路,他更加做不到当真放柳舜卿离开。 他一边霸道地拥有,一边又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之中,忍受着无穷无尽的煎熬。 只有柳舜卿在这皇宫里真正找到了人生旨趣,获得他想要的成就和圆满,这份煎熬才有可能有所消解,逐渐淡去。 所以,更多的稀有名贵药材被栽进长秋殿的药圃;更多医书、秘方被摆上柳舜卿的案头。有些甚至是连张太医都不曾见过的皇家善本,都不知道韩少成到底是从什么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 上完当天的课程,张太医颇有些羡慕地翻了翻柳舜卿桌上的一本医学古籍,捻须微笑道:“照这个趋势学下去,你怕是要成当世第一名医了。” 张太医这话并非单纯吹捧。 柳舜卿悟性极高,又有极大的热情,愿意专注投入其中,再加上他拥有其他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学习资源,要达到这样的成就,恐怕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柳舜卿忙笑道:“有老师在,学生怎敢有此肖想?” 张太医轻笑着摇了摇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年轻时哪有你这么好的学习条件?还有,你从前跟过的那位民间大夫,看来也是位不可多得的高人,他教你的那些东西,有些连我也闻所未闻。假以时日,在医学一道上,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多谢老师吉言。学生一定不懈努力,争取不堕了您的威名。” “好啊,你只管好好努力就是了。时辰到了,我也该回太医院了。” 为表达敬意,柳舜卿一向都亲自将张太医送到长秋殿宫门外。 师徒二人在门口分别,柳舜卿目送老师走远,正要转身,忽然看见不远处站了几个衣饰华丽的女子,不由微微一怔。 韩少成没有后妃,先朝皇帝的妃嫔都被挪出去另外赐了处所养老,所以,这宫里只有少量先朝遗留下来的负责做杂活的低等宫女,她们日常都穿统一的青色衣衫。 远远看服色,这几名女子显然不是普通宫女。 尤其居中那位,身穿银红色软烟罗曳地长裾,肩披纯白色素锦云肩,光看服饰,已是气势非凡。再看容貌,更是一位世所罕见的美人。 她身边还跟着一位点头哈腰的小太监,柳舜卿瞧着有几分眼熟,好像是韩少成宫里伺候的人。 柳舜卿一贯对美敏感,对美人更是保有一份天然的好感。不过此刻,他心里更多的不是惊叹,而是疑惑。 什么样的女子能随便进宫?韩少成已经选妃了么?为什么他丝毫没有听到风声? 那女子此刻也正凝眸看着他。见他停下脚步,对方略略踌躇一瞬,款步走了过来。 柳舜卿发乎本能地率先拱手施礼,那女子也欠身还了礼,轻抬眼眸,语声婉转:“这位想必便是柳公子吧?” “正是在下。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柳舜犹豫一瞬,看那女子梳着少女发式,故而仍称她为姑娘。 那女子转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动声色盯着柳舜卿上下打量:“我叫裴星沂,今日跟伯父来宫里转转,不想竟遇到了柳公子。” 原来是她……柳舜卿心底一冷,眼睫毛下意识垂了下去。 这名字,近来在他耳边零零碎碎反复出现,原本没有多少实感,可当真见到真人的一刹那,心底还是有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 裴星沂,是裴宁的亲侄女,也是前朝大臣们慎之又慎为韩少成挑选出来的皇后人选。 据说,这姑娘无论容貌、品格、才学、家世,都无可挑剔。如今看来,确非虚言。 柳舜卿没有让自己失态很久,他只微微一顿便重新抬起眼帘,浅浅微笑道:“见过裴小姐。” 裴星沂微扬下巴,神态有些倨傲,又有些局促:“你跟我想的很不一样。” 柳舜卿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他听说过裴星沂,裴星沂自然也听说过他,但他实在没兴趣跟韩少成未来的妻子有什么瓜葛,他们之间,原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 他很礼貌地略略欠身道:“在下还有事要忙,裴小姐如果没什么事,容在下先行告退。” “我话还没说完,你不能走!”裴星沂的声音有些急促。 “哦……那裴小姐请说,在下听着便是。” 裴星沂咬了咬下唇,一时陷入踌躇,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她并不像自己刚刚说的那样,是恰好遇上了柳舜卿。她是特意求着逼着皇上身边的李公公,将她带到长秋殿来的。 来之前,她原本计划在柳舜卿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自己身为准正宫娘娘的气度和姿态。 她事先已经在心里排练好,她要对柳舜卿说,自己并不在意他跟皇上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若柳舜卿愿意,继续留在宫里也没什么不可以,只要他安分守己、别乱惹麻烦就好。 在她原本的想象中,柳舜卿知道了她的身世,见了她这等容貌,又看她如此雍容大度,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举重若轻、轻描淡写,应该会不由自主生出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吧? 第132章 如果柳舜卿因此知难而退,那当然最好不过;如果他不肯退却,至少也让他在自己面前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 可是,当她果真见到人们口中这位著名的纨绔公子,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事先准备好的那番话了。 柳舜卿生得太好看了,是那种无论男人、女人都无法轻易忽视的好看;柳舜卿的气度又太过优雅从容,一望而知,是从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培养出来的一股由内而外的贵气,不是谁想模仿就能模仿得来的;至于家世,他是平阳公嫡子,自己只是大将军的侄女,他同样远胜自己。 若说自己这边还有什么优势,也唯有女儿身这一条了。 面对这样的柳舜卿,那样一番话,她怎么敢轻易说出口?更别说皇上现在已经为他神魂颠倒、行止异常,若当真让他留下来,岂非后患无穷? 见裴星沂留住自己,又迟迟不肯开口,柳舜卿微微蹙眉,轻咳一声以示提醒。 裴星沂立刻回神,她缓缓抬眸,用一种故作冷淡的声音道:“听说,你一直闹着要离开宫里,你是当真会走吧?” 柳舜卿愣了愣,颔首道:“是。只要皇上一声令下,我一定会第一时间离开。” 裴星沂微微蹙眉:“难道皇上不下令,你就赖着不走了?莫不是故作姿态罢了?” 柳舜卿忍不住偏头笑了:“皇上不同意,难道我还能抗旨不成?不过,请裴小姐尽管放心,皇上迟早会同意的。你看,你人都到这宫里了,这一天应该也不远了。” 柳舜卿的笑容,让裴星沂心里越发兵荒马乱起来。怎能有人笑得如此好看? 她安静片刻,稳住心神,声音仍是淡淡的:“你是平阳公嫡子,又是仪表堂堂的大好男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住在后宫,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你么?你若当真顾惜自己身为男儿的声名,就该想办法早点出去。” 柳舜卿垂下眼睫,语气也冷了下来:“我会的。我倒是想劝裴小姐一句,所谓欲速则不达,凡事太过强求,反倒未必会有你想要的结果。我是当真想出去,所以才不会天天催着皇上,在他耳边不停呱噪。唯如此,他心里不致生出逆反,反而更有可能快些放我出去。” “你想多了。”一道清冷冰凉的声线突然响彻耳畔,“无论你是催着,还是不催着,我都不会放你走。” 两人齐齐转头,就见韩少成转过墙角,正缓步朝他们走过来。 【作者有话说】 韩少成:“我好难……身边全是拆墙角的,就没有一个是来帮忙的。” 第0070章 挽留 裴星沂慌忙俯身行礼,柳舜卿却站着没动,只冷眼旁观。 韩少成没看柳舜卿,转身朝裴星沂道:“星沂,大将军正到处找你,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裴星沂嗫嚅道:“回皇上话,我头一次进宫,让李公公带我到御花园各处转转,不知怎么走迷了路,无意间到了此处……” 韩少成抬眸瞥了树荫底下远远站着的小李子一眼,唇角微勾,表情似笑非笑:“小李子也算宫里的老人了,怎的如此糊涂?这长秋殿,位置偏僻,说不好听了,还是过往几朝的冷宫所在。他竟敢把你带到此处闲逛,胆子未免也忒大了些。” 裴星沂忙道:“不怪李公公!是我自己乱走乱撞,不听他安排,才糊里糊涂到了此处,请皇上恕罪!” 韩少成道:“你是妹妹,我一个做兄长的,怎会为这点小事怪罪于你?只是……为兄的家事,你一个做妹妹的,最好也不要过多干涉。” “皇上……小女与您,既非同姓,也非同宗,岂敢以皇妹自居?” “大将军是我的养父,养育之恩,岂能随意抹杀?在裴家的十八年,我一直拿你当本家妹妹看待,这一点,今后也不会改变。你我之间,永远都会是兄妹……也只会是兄妹。” 裴星沂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她垂下头,低声道:“……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大将军还在宫门口等你,带着你的侍女赶紧去找他吧。”韩少成顿了顿,语气略冷了几分,“下次若有机会进宫里来玩儿,别再来长秋殿了。” “……是。” 等裴星沂等人走远了,韩少成转过脸来紧紧盯住柳舜卿,一双眸子中墨云翻滚。 半晌,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唇角含了一抹讥诮,冷声道:“你也辛苦了。这段时间,为了顺着我的心意,令我不致心生逆反,好早点放你出去,一味曲意迎合,虚情承欢,当真受尽委屈。” 柳舜卿心尖莫名一揪,面色却变得僵冷,说话的语气比韩少成更冷:“既然皇上已经体察到了我的苦楚,是不是可以早做打算,也好让我少受点委屈?” 韩少成双拳紧攥,喉咙有些哽塞:“你当真就那么委屈?你想学医,我为你找来天下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医书;你想种药,我把天下最名贵最难养的药材都移栽到长秋殿;在这京城里,你要见父母、见家人、见朋友,我都由着你帮着你……为什么……你就那么不想留下来?” 柳舜卿垂眼道:“你没听你未来的皇后说么?我堂堂一个男儿,屈身后宫,天下人会如何议论我?从前,别人笑我不学无术,纨绔无能;如今,又笑我如女人一般,只能做皇帝的禁脔。我不想着早日离开,难道还要为此感到庆幸不成?” 韩少成双目微红,咬牙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从前,你根本不在乎世人如何评说!就算你如今开始在乎了,那些人在宫外,他们耻笑又如何?赞美又如何?谁能真正影响到你?谁又敢当面给你难堪?” 第133章 柳舜卿:“就算我脸皮厚、不知羞,不在乎世人如何评说,那我潜心学习医术和药学,难道是为了在这后宫里自娱自乐?不能去外面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我学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韩少成霎时陷入沉默。 半晌,他压着嗓音,低声道:“舜卿……我知道,把你留在宫里,让你受了许多委屈和不公。可是,我在外面,也并不比你好过多少。我是当今天子,他们对我的期待和要求,远高过常人,我在前朝感受到的压力,也远超一般人想象……” 柳舜卿哑然失笑:“对啊,我知道啊。所以,你更应该早做决断,早点放我出去。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韩少成遽然抬眸,哑声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抱怨、诉苦,更不是为了让你说出这番……这番解决问题的话……我只是想告诉你,为了跟你在一起,我并不轻松,但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我想跟你共同面对这一切……这么久了,难道你心里就丝毫没有……” 就丝毫没有一点留给我的位置么? 可惜,韩少成永远也不敢将这话当真问出口。 他曾经骗过柳舜卿,他从这段感情的一开始就骗了柳舜卿。所以,他没有资格问出这番话,更没有勇气听柳舜卿说出那个残忍的答案。那一定是一个他不想听到、也难以承受的答案。 柳舜卿缓缓抬眸,看着韩少成泛红的眼圈和苍白的脸色,一时陷入怔忪。 怎么就又到了这般境地?分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跟他针锋相对,不再为那些永远也牵扯不清的问题去诘问、去反驳,怎么就没能忍住呢? 是因为裴星沂的外貌、家世、未来的身份以及她那居高临下姿态,都太过刺眼刺心了么? 明明已经没剩下多少相处的时间了,又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失态,白白惹他不高兴呢? 柳舜卿低低喟叹一声,走过去牵住韩少成的衣袖,缓声道:“进去吧。才下朝,又在门口站这么半天,不嫌累么?” 那声音柔和动听,语调里甚至隐隐含了一丝哄人的意味。 就算是虚假又短暂的温柔,也让人止不住贪恋,忍不住沉溺。韩少成压下心头的酸涩,顺势牵住衣袖底下那只手,跟人肩并肩进了院子。 药圃边劳作的园丁们见皇上进来,纷纷跪地请安。木垚悄悄抬眸,盯着牵手走过去的一对翩翩公子,眼底闪过一抹黯然。 那日见过裴星沂之后,柳舜卿才知道,裴宁不仅不远千里从北疆回了京城,还亲自带着裴星沂进宫面见韩少成。看起来,他一直盼望的那个日子的确不远了。 这几天,他读医书越发勤奋。往往大清早起来便开始用功,夜里韩少成处理完政事来了长秋殿,仍手不释卷。 白天上课时,他向张太医请教问题的频率也越发显出几分急迫。张太医只当他学出了门道,兴趣益发浓厚,老怀甚慰。 却不知柳舜卿只是遗憾于不久以后就再也没法向这位顶尖太医请教,也无法再看到那些珍贵医书,所以才不得不抓紧最后的时机。 送走张太医,柳舜卿正对着一本古书抄写验方,忽听前门外有下人高声通报:“摄政王驾到!” 柳舜卿忍不住轻叹一声,放下笔墨,整整衣冠,迎出门去。 见礼之后,柳舜卿请梁王进殿上座,又让下人奉了茶果,这才抬眸问道:“殿下大驾光临,是有事要吩咐在下么?” 以前在舒州城和韩少成的行军大营里,他跟梁王见过几面。当时,他是他们眼中仇人的儿子、劫持来的人质,双方见面的场景并不算愉快。 等误会澄清,他再次回京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直接面对梁王。对方的来意,他心里大概也猜到了,所以不想过多周旋,直接便开口问了出来。 梁王慢条斯理呷了一口清茶,缓声道:“听说,前些日子,裴家小姐专程来找过你?” 柳舜卿淡声道:“说专程恐怕言重了,裴小姐只是碰巧经过,跟在下随口聊了几句。” 柳舜卿当然知道裴星沂是特意来找他的,但在这些社稷重臣心目中,他又能算个什么人物,值得未来的皇后专程跑一趟? 所以,揣摩着对方的心思,他提前自贬自抑,应该会更合他们的心意吧? 梁王放下茶杯,叹气道:“好吧,就算是碰巧吧!那她此来,是想劝你尽早离开么?” 想起那天裴星沂居高临下的姿态,柳舜卿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不快。不管出于什么心态,对这个女人,他潜意识里是排斥的,所以,答话时便难免带了几分情绪: “殿下也跟裴小姐一样,是来劝我早点离开么?其实,你们大可不必在我这里多费唇舌。我一直都打算离开,韩……皇上也迟早会放我离开。如果殿下实在心急,大可以在前朝尽快推进立后选妃的事,效果可能更佳。” 梁王“嗤”地一声,似笑非笑道:“小朋友,心急的是你,可不是我。我此番找你,并非想劝你尽快离开。恰恰相反,我是来劝你留在京城的。” 柳舜卿大感意外,深深蹙眉道:“为何?” “当初你跑了,皇上食不知味,寝难安枕,为了找你,他几乎把这天下翻了个遍。这一切,我全看在眼里。我巴不得他早点找到你,好让他安下心来处理国事。如今,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了,我怎么可能又想让你离开?你当我跟个小丫头片子一般没有见识么?” 第134章 “……”柳舜卿喉头一哽,一时无语。 梁王又道:“你刚刚提到立后选妃,这件事的确刻不容缓。若你是个女子,凭你的家世,加之皇上对你青眼有加,一切自然顺利成章。可惜你不是。所以,为了让皇上早日成婚,为江山社稷绵延子嗣,你也不该草率离开京城。” 柳舜卿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有些听不懂梁王在说什么。 什么叫为了韩少成能早日成婚,他不应该离开京城?这中间,到底有什么逻辑可言? 梁王看出他的疑惑,微微一笑道:“你明知道皇上在意你,舍不得放你走,所以你整日闹着要离开他。你这样,叫他如何再敢找其他人?他全部的心思,用来看着你尚嫌不够,又怎能分出多余的精力来应付未来的皇后、妃嫔?” 柳舜卿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面色一寒,冷声道:“殿下的意思,是我仗着昔日情分故意要挟他?那您可能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所误会了。皇上不过是因为错怪我们父子导致的愧疚,混杂了一些莫名的占有欲,才不肯轻易放我走,并不是当真到了非我不可的地步。我这样子,是要挟不到他的。我说想走,就是真的想走,请您不要妄自曲解!” 梁王也沉下脸,淡声道:“我不管你们是真情也好,愧疚也罢,我只知道,你一直闹着要离开,导致他心存顾忌,不敢立后选妃。若你还识得大体,知道为江山社稷考虑,你就不该再提离开的事。你该好好待在京城,留在他身边,让他放下心来,安安心心做他该做的事!” 柳舜卿简直要气笑了:“留下来?为江山社稷考虑?请问殿下,您要让我留在哪里?又如何为江山社稷考虑?我堂堂一个男儿,难道要屈身后宫,才算为江山社稷做了贡献?” 梁王竟认真答道:“你一个男子,留在后宫自然不行。我可以在京城为你另置别院,作为你跟皇上私下见面的居所。如此一来,你也算获得了相对自由,想见父母家人或朋友,都比宫里方便许多。” “你想让我做韩少成的外室?!”柳舜卿瞪大眼睛盯着梁王,简直难以置信,“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放肆!你不要仗着皇上宠爱,便连上下尊卑都不顾!皇上的名字,岂是你能叫的?” “我叫了又如何?你大可以治我的罪,最好立刻把我赶出宫去,或者判我流放也可以!”柳舜卿冷声道。 梁王深吸一口气,端起茶杯抿了抿,脸色渐渐重归平静:“你还是好好想想吧!我的提议,对这个国家,对皇上,对你,都是最有利的。” 柳舜卿冷笑道:“恕在下已无话可说。殿下若没其他事,便请回吧!” 【作者有话说】 梁王:“你口口声声要自由,当真给你自由,还附送半个当世最金尊玉贵的大帅哥,你又不肯了,简直岂有此理!” 柳舜卿:“……”(翻白眼.jpg) 第0071章 圣旨 柳舜卿没有出门送客,只定定站在当地,目光寒凉。梁王是自己走的。 等贵客走远了,他转身回到书桌前,一把抓起刚刚抄了一半的验方,团成一团狠狠砸向地面,目光直直盯着那滚向屋角的纸球,心里仍是郁结难平。 他们当他是什么人?以为他在刻意拿捏韩少成,耍些欲擒故纵、以退为进的不入流手段? 还想让他乖乖守在京城,给韩少成安安分分做外室?! 简直岂有此理! 梁王自以为自己很宽容、很高明,愿意留他待在京城,待在韩少成身边,相当于默许了他和韩少成之间的关系。殊不知这比裴星沂直接开口赶人还要惹人生气。裴星沂最起码对他表现出了所谓对手应有的尊重,梁王这算什么? 柳舜卿一把推开桌上的医书,颓然坐在椅子上垂头生闷气。 等最初的羞恼愤恨慢慢退却,他的头脑逐渐清明起来,心里也渐渐多了一些疑问。 归根结底,梁王的这个提议,到底最符合谁的利益呢? 他相信,如果有得选,梁王作为韩少成的亲叔叔,作为这个国家的摄政王,肯定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亲侄子、自己的君王,莫名其妙跟一个男人混在一起。 这件事不光有违传统,招人口舌,给韩少成的形象带来诸多负面影响,而且也不利于稳定后宫,团结外戚。 如果从梁王本人的角度出发,他不光不会喜欢柳舜卿留在韩少成身边,甚至可能巴不得他干脆从这世界上消失,好让他侄子安安稳稳做一个符合大众标准的好皇帝。 可是,他为什么要跑到长秋殿来说这么一番话?还大大方方说出韩少成为了他柳舜卿食不甘味、寝难安枕?说韩少成离不开他,希望他留在京城,好随时能跟韩少成私下相会? 这该是一个摄政王应有的立场么?当然不是。 所以,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也是不得已才做出了某些妥协,受人所托,跑来做说客。 或许,前朝的君臣为立后的事吵得不可开交,裴星沂人都来了,韩少成却不肯松口。他提出的条件,大约就是要柳舜卿继续留在他身边。所以,最终,他们彼此之间便达成了这样一种交易? 韩少成不好亲自开口来向柳舜卿提这种要求,便委托地位仅次于他、跟他亲缘关系最近的梁王来做这件事…… 所以,不是梁王想让他做外室,而是韩少成想让他做外室! 第135章 韩少成顶不住前朝的压力,又不想轻易放他离开,便想出如此“高招”,什么都不耽误,什么也不会失去……他还真不愧是工于心计、隐藏身份隐忍十八年的天选之子啊…… 柳舜卿仰头闭眼,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讽笑。 御书房里,韩少成“刷”地一声站起来,桌案上一大摞尚未处理的奏折被他的衣袖带动,哗啦啦洒落一地。 小田子弓腰垂首站在当地,忙低声劝道:“请皇上息怒!” 韩少成怔了怔,稳住心神,拔腿便走。小田子亦步亦趋紧跟在他身后。 韩少成并没有发怒,他也顾不上发怒。此刻,他心里只有数不清的慌乱和焦急。 别人不了解柳舜卿,以为他性格温顺随和,凡事都大而化之,不怎么放在心上。可韩少成知道,他骨子里有多敏锐、多骄傲。 他随和,他不在意,是因为那些事没有触及他真正在乎、真正看重的东西。一旦触碰到他的逆鳞,他比谁都更执拗,更冷酷,更决绝。 小田子刚刚跟他汇报的梁王那番话,几乎句句都触犯了柳舜卿的大忌。 怀疑他故作姿态欲擒故纵、提出让他与别人共事一夫、甚至要让他无名无分还要随叫随到……这一切,在爱真、爱美的小少爷心目中,是何等丑陋、何等不堪?他怎么可能不生气、不寒心? 梁王的这番做法,很可能让韩少成长期以来的努力全都化为乌有,越发坚定柳舜卿想要离开的决心…… 想到这里,韩少成脚下的步伐止不住越走越快。 踏入长秋殿,前厅后室都静悄悄的,这越发加深了韩少成心底的不安。 他提起一颗心,放轻脚步走进书房,看见柳舜卿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眼神呆滞,面无表情。 听见脚步声,柳舜卿微微偏过头,将黑漆漆的眼珠子转向他,唇角微勾,竟然笑了一下。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走到韩少成面前,轻声道:“原来,你想让我给你做外室啊?” 韩少成呼吸猛然一滞:“什么?” “你这么急匆匆赶过来,不就是梁王去跟你汇报了他的战果么?怎么,属下游说失败了,皇上要亲自上阵么?” 韩少成心口闷痛,哑声道:“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怎么了?你都敢那样想我,我怎么就不能这么想你?有本事你自己来说啊,别让下属背锅啊!” 韩少成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我没有……” “已经知道被我拒绝了,你当然会说你没有、那并非你的本意、都是下面的人擅做主张……我又不是真的傻子,这么点套路还能不懂么?” 韩少成呆呆看着柳舜卿,一股浓浓的酸涩涌上喉头。他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直到此刻,他才深深意识到,柳舜卿对他的误解、偏见和不信任,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即便他说再多,做再多,在这个外表柔和却心如铁石的人面前,都是徒劳无益。他不会再相信他,也不会再给他机会…… 韩少成缓缓后退几步,又深深看了柳舜卿一眼,颓然转身离去。 小田子站在书房外,看着韩少成匆匆离开的背影,将头深深埋了下去。 如果可以,他愿意倾尽自己所有一切来帮助皇上,让皇上不要再那么难过,那么失落。可惜,就算他再机灵,武功再高,感情的事,他却连一点忙都帮不上。 就连梁王那样既高明又有见识的大人物,都会弄巧成拙,他一个小小奴才,又怎么敢随便开口?谁知哪一句话说错,就会让事情朝着更加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他只能老老实实做好皇上交代的每一件事,祈祷柳公子能早日发现皇上的一片真心。 韩少成回了御书房,留在那边彻夜处理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奏折。这是自柳舜卿进宫以来,他第一次没有留宿长秋殿。 长秋殿里,柳舜卿躺在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显得格外空旷的大床上,仰头盯着顶棚,一直失眠到深夜。 韩少成终于被他彻底激怒了,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消磨殆尽的边缘。既然双方的谈判已经破裂,接下来,是不是该到了收拾行李的阶段? 仔细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这里的医书,都是宫里藏书阁的东西,不是他的私产,不能随便带走。 至于衣物用品,更没有一件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从秋宁山庄出来的时候,韩少成帮他换掉了那身山民才穿的短打布衣,后来的衣饰,从头到脚,无一不是韩少成让人重新替他置办的。 对了,那些课上和课后抄写的笔记和验方,是一定要带走的。虽然笔墨纸张是韩少成提供的,但里面的内容,是他勤勤恳恳求学得来的,不能轻易丢弃。 想了一圈,他唯一需要带走的,也只有这些纸页了。明天该好好检点一番,不要有所遗漏…… 东拉西想,一直到东方泛白,柳舜卿始终没有睡着。 清晨,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洗漱完,他果真开始拾掇起自己抄写的医方和笔记来。 等勉强支撑到吃过早膳,心理的疲累和身体的困乏终于双双来袭,他竟倚在贵妃榻上昏昏然睡了过去。 睡意朦胧中,他听到前厅来了什么人,在跟小田子说话。 小田子似乎想劝对方稍等一会儿,但来人很焦急,说话的声音有点大,终于让他彻底听清了,外面来的,是柳君泽。 第136章 柳舜卿彻底清醒过来,心里隐隐闪过一丝嘲讽:近来,他这位置偏僻的昔日冷宫还真是格外热闹呢。 他整了整头发和衣冠,出去迎见父亲。 小田子见他出来,微微松了一口气,赶紧退到一边。 柳君泽朝他看过来,表情微微一愣,嘴里嘟哝道:“你这脸色……是几天没睡了?” 柳舜卿朝他见过礼,抿嘴道:“昨晚整夜失眠,刚刚要睡,便听到父亲来了。您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现在不该是早朝时间么?” 柳君泽蹙眉道:“朝会一散,我便过来了。我来找你,正是为了刚刚早朝上发生的事。” 柳舜卿有些不解:“前朝的事,跟我有什么干系?” 柳君泽踌躇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跟你有干系,但这些事,我觉得还是早点告知你一声比较好。” 柳舜卿越发好奇,偏头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柳君泽道:“今日,原本是普通常朝的日子,只需少数官员入朝奏事即可。但皇上突然在凌晨时分派公公们到所有在京官员家中发布通知,说今日改成大朝,所有官员必须全数到场,皇上有要事宣布。” 柳舜卿微微蹙眉道:“如此没有预先计划、随心所欲的事,倒真不像他能做出来的……” “的确如此。但更让大家措手不及的,是皇上在大朝上突然发布的两道圣旨。” “什么圣旨?” “第一道圣旨,是皇上确认裴家两个女孩儿的义妹身份,赐长公主封号。裴宁的亲生女儿倒也罢了,的确能算是皇上的义妹,年龄也还小。但裴宁的侄女,原本是大家公推出来的皇后人选……虽然皇上明面儿上说是为了表彰裴家的卓著功勋,可他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其实再明白不过……” 柳舜卿垂眼愣了好一会儿,低声问:“那……另一道圣旨,又是什么?” 柳君泽忍不住轻叹一声,低声道:“另一道,是皇上下旨收梁王的长房长孙为养子,并指定其为嗣子……” “……他这样,到底算什么意思?”柳舜卿喃喃发问。 柳君泽凝眸看着儿子,语气也有些无奈:“他这意思,还不够明显么?裴家小姐成了他的妹妹,封了长公主,自然不能再做皇后;他有了后嗣,大家便不能再拿绵延子嗣、继承大统的事来劝谏他……” “难道……就没有人出来反对么?” “这是直接发布圣旨,又不是朝会议事,谁敢站出来挑战皇上的权威?更何况……谁又能知道摄政王心里是怎么想的?公然反对,等于同时跟皇上和梁王双双作对。” “连裴将军也不敢出来说话么?” “裴家又没什么损失。虽说少了一个皇后,但多了两个公主,同样是无上的荣耀,他有什么话好说?而且,如今这位嗣子,虽然不是皇上的骨肉,但同样是先代皇帝的直系血亲,从血统上讲,并没有什么问题。” 柳舜卿喃喃道:“不愧是他,如此周密,实在令人无话可说……” “是啊。这件事,皇上显然不是一时冲动。他思虑周全,干脆利落,根本容不得谁来反对。看来,他是当真不打算放你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韩少成:“不放大招,就没人肯把我说的话当回事对么?” 第0072章 懂了 退朝后,梁王忧心忡忡跟着韩少成去了御书房。 一等对方坐定,他便忙不迭跪拜下去:“皇上,老臣有罪!” 韩少成忙走下来亲自扶他起来,温声道:“叔父何出此言?你我叔侄之间,私下见面怎能行此大礼?” 梁王抱着韩少成的手臂不松手,神色凄然惶恐:“皇上,你那道圣旨……你这是在怪我私下去找那柳家的小子么?老臣当真没有任何僭越的心思啊!” 韩少成垂眼道:“叔父多虑了。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你为这韩家的江山鞠躬尽瘁,殚精竭虑,我又怎会怪你?” “那……老臣能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么?” “君无戏言,当众宣读的圣旨,岂能随便收回?其实,叔父大可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从前,是我思虑不够周全,没能及早解决立嗣问题,才使前朝议论纷争不断,江山社稷不得安宁。今后,这件事有了定论,大家便各安其位,做好各自该做的事便是了。” “可是……祖儿毕竟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将来,他的身份实在尴尬……” “叔父尽管放心,我不立后不纳妃,今后便不会有亲生儿子。你我是骨肉至亲,嫡亲血脉,你的亲孙子,便与我的亲儿子无异。更何况,从韩钧那贼子手里夺回江山,你的功劳不比我小,这皇位传至你的后人那里,原本便无可厚非。” 梁王连声长叹:“皇上,不立后不纳妃,这实在前无古人……你这样,叫天下的臣民如何看你?” “我只要在位期间做好一个皇帝该做的事,励精图治,勤政为民,内安百姓,外御强敌,那便问心无愧,又何必管他人如何评说?” 梁王跌足道:“那柳家的小子,到底是有什么魔力?皇上你竟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 韩少成垂下眼帘,神色转为黯然:“他原本一片赤诚,全心待我……是我对不起他,辜负了他……无论为他做多少,只嫌不够。更何况,不立后不纳妃,是出乎我的本心,并非为了他做出牺牲,在他那里,这些原本也不值一提。” 第137章 梁王沉默一瞬,黯然道:“皇上,老臣对你,也是一片赤诚,但你这道圣旨一颁,天下又有多少人会无端揣测起老臣的心思来,以为我向来便别有所图……” “叔父,这便是你作茧自缚了。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一片冰心,又何必在意他人如何揣测?更何况,你本就与我父亲一样,是先皇后所出嫡子,名既正,言也顺,谁也没资格说你什么。” “好吧……事已至此,我多说也是无益。只是……祖儿不过冲龄稚子,这件事对他,尚不知是福是祸啊!” “叔父尽管放心,我不会因为立嗣,便早早剥夺祖儿的天伦之乐。束发之前,让他仍旧住在王府,由少安夫妻二人好生抚养,请太傅去王府授他以礼法和帝王之术,待他成年以后再进宫不迟。” “好,如此甚好。” 送走梁王,韩少成盯着桌案上新送上来的奏折出了一会儿神。 已经习惯了每晚都跟柳舜卿睡在一起,清晨看过他安然酣眠的脸再去上朝,这样的日子,让他心里感到安稳又踏实。 而此刻,他已经一整晚加一整个早上都没有见过柳舜卿了,心里只剩莫可名状的空虚和不安。 可是,若果真此刻去找他,又能说些什么呢?知道了他在早朝上做过的事,柳舜卿大概只会越发觉得他不可理喻吧? 他还必须时刻牢牢记着,他是皇帝,勤于政事是他的天命。奏折里的事,大多也容不得他拖延。 于是,他重新坐回桌案边,提起朱笔埋头工作。 等最后一份奏折批阅完,发现竟比平日早了半个时辰,晚膳都还没有摆好。 安喜忙上前询问是否需要提前传膳,被韩少成否决了。 强忍了这么久,他到底还是忍不了了。他决意去长秋殿跟柳舜卿共进晚膳。不管柳舜卿打算以怎样的态度待他,他都认了。 踏进长秋殿,药圃里的园丁还在干活,见他进来,纷纷跪地行礼,还有人偷偷抬眼打量他,像是对他这位天子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 他感觉到了,也只当没看见,心里暗道,天天过来,天天见面,难道还没有习以为常么? 小田子见到他,除了恭谨相迎,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看上去很是精彩。 韩少成大致能猜到这位忠仆的心思,忍不住微微勾唇浅笑了一下。太过操心,让他年纪轻轻的一张脸都显得皱巴了起来。 终于进到书房,见到了想见的人。 柳舜卿还跟平日一样,对着一本医书在抄写什么。听见他进来,款款放下毛笔,起身迎了过来,眉目柔和平静,看不出什么端倪。 韩少成紧紧盯着柳舜卿的眼睛,温声道:“今天来早了,想在你这边用晚膳,打扰到你了么?” “没有。正好我也饿了,那就让他们早点传膳吧!”柳舜卿脸色堪称平静,但眉眼始终低垂着,像是不太愿意同韩少成对视。 一顿饭吃得无声无息,谁也没有提及早朝上发生的事。韩少成发现柳舜卿黑眼圈很重,问了几句,得知他昨晚没休息好,便提议早点安歇。 大床上,韩少成先抱着柳舜卿,隔着被子轻拍着人,让他沉沉睡过去,安心补眠。 等睡到半夜,怀里的人一觉接近尾声,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他便趁势把人弄醒,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折腾。 夜色浓重,四周漆黑寂静,长秋殿的主卧房里,却始终喧嚣躁动。被放大的剧烈心跳,难以抑制的粗重喘息,还有柳舜卿努力咬着唇也忍不住的低呼,在炎炎夏夜里混杂出一片热闹的春意。 最后的最后,韩少成紧紧抱住大汗淋漓的柳舜卿,在他耳边低声呢喃:“舜卿,卿儿,我不会放你离开的,你懂了么?” 柳舜卿枕着一席散乱的长发,浑身瘫软无力,闭着眼轻声答:“……懂了,我懂了……” 第二天早晨,仍像往常一样,韩少成早早便上朝走了,柳舜卿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慢悠悠起床。 洗漱完吃过早膳,他懒懒走进院子,园丁们已经开始劳作。他一眼看到木垚黑漆漆的目光直直看向他,神情跟往日颇为不同。 他知道木垚有话要说,便强撑着僵硬的身体,缓缓走过去观察药圃,又随机跟园丁们聊上几句。最后,终于若无其事般蹲在了木垚身边。 这些药材里,属木垚负责看护的重楼最为金贵难养,所以,柳舜卿平日里跟木垚请教的次数最多,讨论的也最细致,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木垚开门见山,声音听上去低沉黯淡:“我听说了昨天早朝发生的事。” “嗯……”柳舜卿只简单应了一声,表示他听到了。对这件事,他暂时还想不出该作何评论。 “你以前曾说过,他一定会放你离开,只是时间早晚而已……现在呢?你还有自信说这种话么?” “……”柳舜卿继续保持沉默。 他确实已经没有这份自信了。实话实说,韩少成的行为已经让他彻底陷入迷惑混乱之中,他暂时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应对。 木垚的眼神蓦然变得锐利起来:“你是不是动摇了?不想走了?” “嗯?”柳舜卿瞬间回神,“没有。我不会动摇,我一定会离开这里。” 木垚深深看了他一眼,眸色黑沉:“你确定?他如此对你,为了你不肯立后,不肯纳妃,不肯生下自己的孩子……你难道就丝毫没有被打动么?” 第138章 ……丝毫没有么? 这么说,或许并不符合柳舜卿此刻真实的心境。可是,因为一些莫可名状的触动,他就要彻底放弃自己原本坚持的一切么?当然也不可能。 如果刚刚发生的这一切,仍旧是韩少成的某种策略,他并没有如大家所想的那样,动了那么多真情,那柳舜卿自然应该按照原计划离开,丝毫没有犹豫和流连的必要。 可万一如果……如果他果然是出于真心,果然已沉溺在这份感情里难以自拔,那……柳舜卿还是应该离开。 韩少成是天生的领袖,天生的君王,就算没有那份血缘传承,他也是天生就要做出一番宏伟事业的人。更何况他生来便肩负使命,身担重任。 如今的柳舜卿,以及他们之间这份混乱错杂的感情,已经影响到了他作为君王的声名和前程…… 柳舜卿不该成为他的绊脚石,不该令他困囿于儿女私情,妨碍他的卓越和伟大。 所以,无论真实情况到底是哪一种,其实已经不重要了。柳舜卿只应做他应该做的。他们都需要自由,都需要更为广阔的空间…… 沉默了好一会儿,柳舜卿低声道:“我确定。既然他果真没打算放我离开,那……只好仍然要麻烦你帮我离开了。” 有那么一瞬间,木垚竟对韩少成产生了一些微弱的怜悯和同情。尽管他是情敌,而且他得到的远比自己要多,可木垚仍旧有了那么一丝颇为微妙的复杂情绪。 当然,这种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听到柳舜卿的回答,他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欢欣和鼓舞,昨夜失眠了一整晚的担忧终于全部踏实落地。 “好,你放心。这次,我一定安排妥帖,绝对不会再有失误。” 柳舜卿只闷闷点了点头:“好。” 木垚观察着他的脸色,试探道:“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便宜早不宜迟。我尽快安排,好么?” 柳舜卿抿了抿唇,垂眼道:“等过了八月初六吧。之后……随便哪一天都可以。” 八月初六,是韩少成的生辰。昨晚,情到浓时,韩少成说等到了那一天,要带他去一个地方。柳舜卿在迷迷糊糊中答应了,他不能言而无信。 当朝皇帝的生辰,天下无人不知。 木垚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那就定在八月初七那日吧。”越等待,对他不利的因素就越多,他连多一天都不想再拖延下去了。 还好,柳舜卿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裴少成:“紧急招募当世名医!睡完就想跑这种毛病,谁能给彻底根治一下?” 第0073章 希望 既然打算私自逃跑,不是光明正大被放出去,之前收拾好的那些笔记、验方,便只能忍痛放弃了。 柳舜卿将它们分门别类整理好,整整齐齐放进一个木匣子里。心想,或许等岁月流转,他和韩少成都老了,心境彻底平静下来了,他或许还有机会拿回自己这些手迹。 再不济,被别人拿到了,如果恰好遇到同道中人,也不算白白浪费了他一番心血。 最不济,被韩少成一怒之下撕了、扔了、烧毁了,只要能稍稍消减一些皇上的怒火,也算功德一件。 想到最后,他忍不住笑起来。 他没有亲眼见过韩少成发怒的样子,凭想象也很难想象出来。 从前,倒是经常能看到他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时候。近来,这样的韩少成也极少出现了。 他天生便冷静理智,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在国子监的时候,尽管内心有千般仇恨,万般不情愿,他都能忍着恶心和不耐烦为柳舜卿解读经书、修改策论。 后来,他更是精于算计,步步为营,他所走出的每一步,都踩在正确的节奏和路径上,才有了今日的君临天下。 可是,如今的韩少成,却让柳舜卿有些看不懂了。 他仍旧深谋远虑,工于算计,但他精心算计出来的,却是一个违拗群臣心意、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结果,这已经明显背离了他当初想要民心顺服、天下尽归于己的初衷…… 这样似理智又非理智的韩少成,让柳舜卿感到迷惑而混乱。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做出了决定,便只需一往无前。 木垚已经在前几天跟他详细传达了精心设计好的出逃计划,果然很周密。只等今日韩少成生辰一过,他们从此便彻底天各一方了。 韩少成从群臣、外宾云集的生辰大朝会上退下来时,已过了申时。他匆匆回寝宫脱下朝服,换了一身事先选好的玄色常服,便去长秋殿找柳舜卿。 这身衣服,跟数年前他第一次赴柳舜卿生辰之约时穿的那身衣服,乍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不知柳舜卿还记不记得了。 走进长秋殿,在两人打照面的一刹那,柳舜卿略怔了怔,不过他什么都没说。韩少成猜不透他是因为看见了眼熟的衣服,还是因为他比预先说好的时间到得早了。 小田子就站在柳舜卿身侧,今儿他脸上倒是露出了些许欣慰之色,没了平时那一脸操碎心的愁苦模样,韩少成便越发放下心来。 柳舜卿对小田子吩咐道:“既然皇上来了,你叫人把东西端上来吧!” 韩少成愣了愣,心下有些忐忑:“是什么?” 柳舜卿没做声,小田子唇角一抿,笑吟吟抢答道:“柳公子估摸着皇上在大宴上必定大鱼大肉,吃的腻不说,也少不了来宾敬酒,胃里肯定不舒服,所以命咱们长秋殿的小厨房备了长寿面和桂花乌梅饮,擎等着给皇上消暑解腻呢!” 第139章 韩少成立马站起身来,殷殷盯着柳舜卿道:“真的么?” 柳舜卿移开视线,脸色有些别扭,低声咕哝道:“我只是叫人备了长寿面和乌梅饮,哪有他那么些话?” 韩少成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小田子又忍不住小声道:“奴才哪里话多了?奴才还没来得及说,那乌梅饮还是柳公子亲手煮的呢……” 韩少成只觉胸口“咚”地一声,像有鼓槌敲在鼓面上,激起了巨大的震动和声响。他低低唤了一声:“舜卿……” 柳舜卿板起面孔朝小田子道:“你今儿怎么回事?还不快去干活,净在这里聒噪个没完!” 小田子含着笑边退边道:“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奴才今儿实在高兴,请主子千万恕罪!” 被主仆二人一阵搅合,韩少成也想不起自己该说什么了。他眼里蓄着光含着笑把一碗面全吃光了,乌梅饮却是以极慢极郑重的速度缓缓啜饮着。 液体流经舌根,滑入喉管,竟像突然固化了一样,让那一处有了阻滞哽塞的错觉。 只一口,他便尝出来了!这的确是柳舜卿亲手煮制的桂花乌梅饮,是无论哪一个御厨都无法复制的味道。 因为今天是他的生辰,让柳舜卿莫名心软了?还是因为那两道圣旨,终于让对方窥到了自己的些许真心? 不管因为什么,经历过千余个日日夜夜的煎熬,他终于隐隐看到了救赎的希望。 韩少成带着柳舜卿微服出宫,负责护卫的侍卫们都隐在暗处,小田子也穿着便服保持距离远远跟着,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人。 行了不多远,马车停下来,韩少成伸手扶着柳舜卿下车。柳舜卿抬眸看清眼前的建筑和门脸,不由一怔。 这是一家瓦肆,是四年前他替韩少成庆贺生辰的那家表演俳优百戏的瓦肆。当时,为了亲自参与排练节目,他来过很多遍,绝不会认错。 他很想问些什么,但莫名地,他又有些害怕面对此刻的韩少成,便垂下眼帘,佯装若无其事。 韩少成牵住他的手,温声道:“进去吧。” 一掀门帘,就有熟悉的鼓点声和熟悉的敲鼓侏儒出现。飞天的仙女们也一如当年,甚至连她们口中道出的吉祥话,都丝毫未变。 一瞬间,柳舜卿感觉自己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四年前那个大战前夕的八月。 当然,还是有些微不同。 当初他看这些时,身边并没有韩少成,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一遍一遍看着俳优们模拟排演,推敲细节。 等正式演出的日子,韩少成来了,他又躲在后台、躲在舞台上……他们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并肩携手看过这场滑稽戏。 柳舜卿静静坐在韩少成身边,第一次以观众的身份将这场戏从头看到尾。所有的程序,所有的细节,全都跟四年前宛如一个模子里雕刻出来的一般,连那些柳舜卿亲自想出来的独特祝词,也全都一一保留了。 最后,盯着舞台上身形圆润的搞笑胖猪,柳舜卿忍不住轻声感慨:“这么多年了,他们怎会记的如此牢靠?” 韩少成转过脸看着他,低声道:“年年生辰,我都会来看这场戏。年年排,年年演,怎会轻易忘记?” “……”柳舜卿默然无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韩少成又自嘲似的一笑:“其实,也不尽然。你走后的头一年,我让他们演给我看,临到场才发现台词、细节居然被篡改了许多处。我发了一通火,他们才重新改回原样。” “你……居然都记得么?” “记得。你给我的一切,我都记得。包括你原本打算送我、却最终没到我手里的寒蕊香,你亲手做的桂花乌梅饮,甚至包括你在国子监写得那篇《上洛赋》,我都记得,至今仍能背诵全文……” 柳舜卿心头剧震。他怔怔抬眼,忍不住轻声问出口:“你为什么……” 好在,他及时刹住了。他不敢问,他也不能问。明天,他就要离开皇宫、离开京城了,若果真问出什么令他难以抵挡的答案,他怀疑自己还会不会仍然有勇气离开。 所以,所有的疑惑,所有的蠢动,都被他狠狠压回了心底,只许它们在肺腑间翻江倒海,汹涌澎湃…… 韩少成静静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下文。 刚刚,柳舜卿分明已经有所触动,他几乎就要问出那个问题了。这说明,在他内心深处,终于有了一丝动摇,他终于开始怀疑他原本丝毫都不肯相信的一切。 虽然他最终忍住没问出口,但韩少成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内心那一丝微渺的希望渐渐变得充盈起来。 他不会催他,就让他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慢怀疑,慢慢回味,慢慢领悟。终有一天,他总能感知到韩少成从一开始就有的那番真心,到那时,就可以把自己所有隐藏在内和流露在外的情绪都一一说给他听。 韩少成相信,时机到了,柳舜卿一定都能听懂。 就在两人陷入沉默的当口,百戏班子的班主一路小跑到韩少成面前跪下去,叩头高呼:“恭贺皇上生辰大吉,万寿无疆!” 韩少成抬了抬手,恢复他一贯清冷淡漠的口吻:“免了,起来吧。” 那班主仍是磕完了三个头才起身,弓着腰小心翼翼道:“今年的演出,不知皇上可还满意?” 韩少成笑道:“今年满不满意,你得问柳公子的意见。” 第140章 那班主悚然一惊,这才敢抬头朝皇帝身边细看,发现旁边坐着的人果然是当年指挥他们排演这出滑稽戏的柳舜卿。 班主忙笑道:“数年不见,柳公子风采更胜往昔。不知您对今天这场演出可还满意?” 柳舜卿微微笑道:“演出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你们这瓦肆这几年是经营得不大顺利么?论理说,如今天下太平,生意该比从前更好才对啊?” 韩少成略有些意外地偏头看了看柳舜卿,那班主也一脸莫名奇妙。 他抓了抓后脑勺,讪笑道:“柳公子何出此言?非是在下胡乱吹嘘,托皇上年年生辰都来我们这儿的这份天大的福气,我们这间瓦肆这几年生意火爆,我们若自称第二,同行里头绝对没人敢称第一。” 柳舜卿脸现诧异,抬眸环视四周道:“那你这店里的陈设布置,怎的跟四年前一模一样,丝毫未见改善?许多物件都明显老旧了。” 班主立刻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柳公子有所不知,皇上一早就给我们下了令,不光这出十二生肖戏一个字儿不能改,店里的陈设也不许增一分减一分,否则……呵呵呵呵……” 柳舜卿顿时心如明镜,垂眼低声道:“……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明明想好了不多问,还是不小心问多了。” 第0074章 真假 对韩少成来说,八月初七这一天,是非常忙碌的一天。 因为昨天是他的生辰,白天大宴群臣、外使,晚上又带柳舜卿去看了十二生肖滑稽戏,所以整整一天没有处理政事。 但全国各地报上来的各种事务不会因为这个特殊的日子而突然消失不见,地方官和朝臣们递上来的奏折也全都积压了下来。 所以,他比平日起得更早些,换好朝服便早早去了前朝议政殿,一边处理奏折,一边等着大臣们上早朝。等人到齐了,再共同商讨国事。 按照常理,这天的朝会不可避免地要比平时花费的时间长一些。 长秋殿这边,柳舜卿也比平时醒得早,韩少成离开不多会儿,他便起来了。 小田子进来伺候他洗漱更衣。 自从四年前离开京城以后,他便很少再挑剔穿戴打扮了,今天却对事先备好的这身衣服不大满意。 小田子大约在心理上延续了昨日的喜气,准备好的外袍是鲜亮的明蓝色,发冠是黄金嵌宝珠的款式,整体搭配显得过于抢眼夺目。 柳舜卿犹豫了一会儿,推开那身衣服,亲自走到衣柜前一番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一件浅米色暗纹锦袍,头上只搭了一根素朴的白玉发簪。 用过早膳,他照旧像平日那样进了书房,小田子便留在外间不去打扰他用功。 但柳舜卿在里面并没有用功。他将前些日子花了许多心思慢慢收拾好的医书典籍、笔记验方都重新检查了一遍,确认它们归类准确,安放有序,这才放心。 之后,他又去院子里,将药圃里栽种的植物细细检视了一遍,还亲自给其中一些药草浇了水。 小田子只当他昨晚睡得晚,今儿又起得早,没有心力继续学习,便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摆好茶饮和点心,好让柳舜卿在此处休息、放松。 约莫到了平日散早朝的时间,韩少成身穿一身玄色常服进了长秋殿的院子,身边一个下人都没带。 小田子一愣之下,赶紧上前行礼问安,口中笑道:“皇上今儿来的倒早。” 韩少成平时就算散了朝,也要留在御书房处理奏折,一般到晚膳前后才有时间过来。 今天论理应该比平时更忙些,他竟早早来了,想来是昨天祥和甜蜜的余韵尚未过去,难免有些把持不住。 韩少成没搭理他的话茬儿,径直走到石桌边的柳舜卿面前,温声道:“舜卿,我今日带你去一个地方。” 柳舜卿抬眸看了他一眼,低低“嗯”了一声,也没问到底去哪儿。 两人并肩出了长秋殿,院子里和院门口的侍卫立刻远远跟上来,小田子也自觉缀在他们身后。 韩少成突然转头对身后的下人们道:“今儿你们都不必跟着了!” 侍卫们愣了一瞬,忙纷纷退回院子里。韩少成带着柳舜卿又走了几步,察觉到有些不对,回头一看,小田子仍远远跟着他们。 他脸上露出几分不悦,冷声道:“朕刚刚说的话你没听到么?你也不必跟着了。” 小田子慢慢停住脚步,站在原地,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和不安。 韩少成道:“还不回去?是要朕亲自送你回去么?” 小田子忙躬身道:“奴才不敢!奴才这便回。” 他慢慢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对远去的背影,突然快步走回长秋殿,拉住门口一个正在干杂活儿的小太监,急道: “你马上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议政殿,跟皇上说,‘皇上刚刚带着柳公子去了西便门,不让小田子跟着。’速度要快!” 那小太监瞪大眼睛,茫然道:“皇上既已出了西便门,您怎么又要我去议政殿?那我到底找谁说这话去啊?” “别问那么多,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去了议政殿,若见到皇上,便把刚刚那番话说给他听;若见不到,你再去御书房看一眼。若在这两处果真都没找到皇上,你再回来复命不迟!” “啊?这……” 第141章 “别啊了,赶紧去!若误了大事,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快!” 小田子是长秋殿的首席太监,那杂役小太监虽然完全无法理解他这番话,还是忙不迭按照他的吩咐急急跑了起来。 等小太监走了,小田子顺着刚刚韩少成和柳舜卿离去的路径重新追了上去。只是,他这次调息运气,用上了轻功,不光速度快了数倍,而且悄无声息。 虽然他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直觉其中必定有问题。 皇上曾无数次叮嘱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证柳舜卿始终在他的感知范围之内,连皇上本人在场也不例外。 昨晚皇上带柳舜卿去瓦肆看滑稽戏,小田子也是远远跟着的。他是唯一能跟进瓦肆的下人,只不过一直隐在暗处罢了。 所以,今天皇上的一切言行,都实在太古怪了! 而且,再仔细想想,皇上今天下早朝的时间太早,没去御书房处理奏折也很奇怪。柳公子起得很早,却没有认真读书抄方子,而是早早坐在院子里,仿佛一早就在等什么人…… 小田子紧张的心脏砰砰直跳,脚下却丝毫没有放松,追到西便门口,他问守门的侍卫:“皇上往哪边去了?” 那侍卫认得他,昨晚去瓦肆,他们一行人走的也是这道小门。他指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答:“往那边去了。” 小田子跃上路边的树梢,从高处跟了上去。不多会儿,他便远远看到了两个人影。他们脚步虽快,却只是普通人的步伐,远远无法与小田子的轻功相比。 听到通传,杂役小太监一头冲进议政殿,一眼便看到了居中高台上坐着的韩少成,他身穿明黄色朝服,正在听底下站着的大臣说话。 小太监顾不上处理这远超他大脑、完全不符合常理的信息,跪地叩头道:“启禀皇上,长秋殿的田公公派奴才来,有急事禀报!” 韩少成眼皮一跳,“唰”地站了起来:“什么事?快说!” 分配到长秋殿伺候的小太监都是最机灵的,他知道那番话实在过于古怪,不好当众说出口。而且,柳舜卿的名字也不适合当着朝臣们的面提起,所以快步走到韩少成身边,附在他耳边把话说了。 韩少成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他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用手撑住桌子,对底下的人道:“朕有急事要处理,今日早朝先到此结束。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说完,他不再去看朝臣们或惊疑、或不解的脸色,匆匆出了议政殿,运起轻功疾奔西便门而去。 他没有让贴身侍卫跟着,既因为时间紧迫,也因为内心深处,他下意识不想再用强权武力去逼迫柳舜卿。 顺着门口侍卫以惊恐无比的脸色指给他的那条小道,他很快追上了前面三个人。 在小路尽头,小田子已经跟黑衣服的“韩少成”斗在了一处。他并不确定这个黑衣服的“皇上”不是皇上,可是,若再不出手拦截,恐怕真要来不及了。 柳舜卿手握一柄长剑手足无措站在旁边,没有上前帮忙。 事实上,他不会武功,上去也只是添乱。 木垚给他这柄长剑,是怕有其他侍卫追上来,让他关键时刻用以自保。木垚心里清楚,在这宫里,没有任何一个侍卫敢动柳舜卿一根汗毛,所以,手握长剑的柳舜卿,几乎是无敌的。 看见身穿明黄色朝服的韩少成奔到眼前,小田子如获神助,赫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木垚顷刻间便落了下风。 木垚和柳舜卿瞬间意识到,小田子之前根本没使出全力。 他不确定木垚的身份,所以不敢下死力,只需要达到把人拖住的目的即可。此刻,真的韩少成来了,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韩少成没去管旁边打斗的两人,他只死死盯着柳舜卿,颤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要走?” 柳舜卿垂下眼帘不去看他,声音显得冷淡而虚弱:“我从来没说过我不会离开。以前,我盼着你早日醒悟,主动放我出去。但看你近日的一系列举动,暂时似乎没这种可能……所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离开。” “我以为……昨日的生辰……我以为你已经……”韩少成喉头哽塞,语不成句。 柳舜卿轻声打断了他:“你以为错了。昨日是你的生辰,于我而言,没有任何特殊意义。如果非要找一个意义,那便是让我越发看清了你的偏执和顽固,所以我只能再次选择用这种令彼此都尴尬的方式离开。” 韩少成凄然点头:“于你……没有意义?我……偏执,顽固?” 柳舜卿攥紧双拳,一言不发。 韩少成冷笑道:“是,我的确偏执,我就是要偏执到底!除非你能让我彻底死心,否则,我决不会放你离开!就凭你身边这个怪胎,你以为你们今天能走得脱么?” 柳舜卿沉默着偏头看了一眼缠斗在一起的小田子和木垚,心下黯然。 他不懂武功,但也能看出来,木垚远远不是小田子的对手。只因小田子暂时手下留情,没出杀招,他们才打得有来有往。这样下去,木垚根本毫无胜算。更何况,这边还有一个武功高手韩少成伫立在侧…… 他转回头,低声问:“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彻底死心?” 韩少成轻抬下巴,指了指他手里攥着的长剑,寒声道:“除非……你用你手里这把长剑,杀了我。” 第142章 第0075章 死心 柳舜卿遽然抬眸:“你疯了?!” “我没疯。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不会放你走!” 柳舜卿怒道:“你当我傻么?杀了你,我就是乱臣贼子,只会被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如何走?走去哪儿?” 韩少成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顶心,他逼近一步,颤声道:“你的意思……若不是怕遭受极刑,你……便当真要杀我?!” 柳舜卿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身体靠上路边的大树,他低声道:“我没这么说……” 韩少成继续朝柳舜卿靠近,他们之间,只剩下一臂的距离。 “你没说,但你想了……好啊……很好……我可以赦你无罪,小田子和木垚可以作证,无论你对我做了什么,有我的口谕在,谁都不能为难你。你要当真想走,就动手吧!否则,我现在就抓你回去!还有那个姓木的怪胎,这一次,我绝对饶不了他!” 柳舜卿悚然一惊,抬剑道:“你别过来!你让小田子放木垚走,否则……” “否则什么?你果真要杀我么?我偏不放他!他两次欺君,我饶了他两次,他却到死不知悔改,还有什么话好说?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们两个,谁都别想走!” 柳舜卿背靠大树,身后已退无可退。 木垚左右支绌,韩少成仍在步步紧逼…… 长剑在柳舜卿手里颤抖不止,如同他乱麻一样颤抖不止的心脏。 韩少成向来说到做到,木垚这次被抓,必死无疑……可是,他怎么能死呢?他是为了救自己,才进了宫,才做了违逆当今皇帝的事……一而再,再而三,都是为了他,他怎么能连累他去死? 韩少成为什么要如此逼他?是了,他心里一定清楚,柳舜卿舍不得。他分明一早就知道,柳舜卿根本不可能忍心对他动手……就算他曾经骗过他、算计过他,他也绝对不忍心伤害他…… 他这样逼迫自己,不过是有恃无恐罢了。柳舜卿所有深深掩埋在心底的隐秘心思,在他面前,早已无所遁形。 柳舜卿想不明白,他们之间都已经这样了,自己为什么仍是藏不好,为什么还是如此轻而易举就暴露了?就算不为自己的自由和自尊、只为韩少成和这个国家的大业着想,他也该好好隐藏的啊? 韩少成早已料准了他的心思,他知道他不敢、不愿、不舍得,才会如此步步紧逼,逼他出手……如果他果真就此败下阵来,所有之前那些掩饰和强撑,就全都白费了…… 木垚已经快撑不住了,他绝不能被抓……韩少成不过是在试探他、拿捏他……只要他往前一步,以韩少成的武功,一定可以避开…… 各种纷乱复杂的思绪在柳舜卿脑海里翻江倒海,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想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明白,在各种漫无头绪的一团乱麻中,他突然抓住了眼前最近的一条:明黄色的身影已近在咫尺,那身影伸长了手臂,想要拿走他手中赖以自保的长剑…… 手臂往前送的一刹那,头脑是空白的,眼前更是一片虚空。等意识重新回笼,他看见银色的剑尖抵进了明黄色的前胸,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那里漫开了一片幽深的红色…… 韩少成没有躲……他居然没有躲……他分明可以躲开的……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柳舜卿脸色煞白呆立原地,浑身僵冷彻骨,像自己已经死过一遍。 韩少成慢慢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像难以置信,又想在思考什么极高深极费解的题目,迟迟没有动作。许久,他缓缓抬头,脸色灰败惨淡,眼中只剩一团死寂。 他们就那样默默呆立着,谁都没有出声。 小田子分神往这边看过来,立刻发出一声悲惨至极的惊呼:“皇上!” 接着,他大喊一声:“我杀了你这个贼子!”手下的招式瞬间变得凌厉。 木垚躲闪不及,面部被掌风扫到,唇角立刻溢出鲜血。 韩少成缓缓转头,对小田子道:“别打了……放他们走。” 小田子充耳不闻,他眼中含着泪水,三两下就将木垚反剪双手按到在地上动弹不得,又从怀里掏出绳子将其草草捆住,疾奔过来查看韩少成的伤势。 韩少成一把推开他,沉声道:“我说了,放他们走,你没听到么?” 小田子“呜呜”哭着,却不敢再次靠近。他快步走过去狠狠踢了木垚一脚,老老实实替他松绑。 韩少成转向柳舜卿,木然道:“我说话算话,你们走吧。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无论你是回平阳公府,还是去其他任何地方,今后,不会再有人跟踪你、刺探你,更不会有人试图抓你回来。” 顿了顿,他转头对小田子道:“把我刚刚的话传达给所有暗卫。从今往后,谁都不许在我面前提起这两个人的名字,否则……杀无赦。” 小田子背起依旧血流不止的韩少成,转头狠狠盯了柳舜卿一眼,眼角挂着泪水飞身而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木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走到柳舜卿面前。眼前的人像被抽离了魂魄一般,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木垚低低叹息一声,低声道:“别担心,那一剑并不深,宫里有医术最厉害的太医,不会有事的。” 柳舜卿木然点了点头。 他其实也懂,那一剑的确不深,但他仍然切身感到了尖锐的刺痛。那一剑伤到的,不是韩少成的皮肉,是他的心,也是柳舜卿自己的心。 第143章 外伤易疗,心伤难医。他跟韩少成之间,终于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彻底画上了句号。 木垚没再说话,只一声不响陪他站着。许久,柳舜卿缓缓回神,此刻,他才看清了木垚唇角仍残留着血迹,便从衣袖中掏出手帕递了过去。 鲜红的血迹沾上洁白的丝帕,那样刺人眼目,令柳舜卿脑海里再次浮现起明黄色锦绣龙袍上那一抹深红。 木垚擦干净血迹,抬眼问:“走么?” 柳舜卿缓缓转动眼珠,像如梦方醒:“去哪里?” “……” 木垚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当初说好的,带你去我师父住的地方,一处跟这个世界有结界隔离的地方。” 柳舜卿悚然回神。 他想起来了,木垚说过,那个地方,跟俗世之间有结界隔离,是韩少成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他低声道:“不了。如今……应该没那种必要了。” 木垚急道:“你当真相信他刚刚说的?你不怕他反悔么?” “他不会的。若说真有什么值得他后悔的事,我想,应该也是后悔没有早点放我离开,竟给了我如此伤害他的机会。” “……那万一,他还是要来找你呢?”木垚轻声试探道。 柳舜卿牵起唇角,弧度上扬,眼底却满溢悲伤:“你没听到么?他永远不会再找我,不会再提及我。而我……” 柳舜卿垂下眼帘,深深吸气。许久,他抬眸微笑道:“而我,其实并不想去一个再也听不到看不到他的地方。就算远远听着他发布诏书,实施政令,听他被众臣称颂,万民景仰,也是好的。” 木垚盯着面前这张俊美绝俗的面孔,为那双眼中无与伦比的悲伤和执着动容。许久,他像败下阵来一般,颓然问:“那你打算去哪里?” 柳舜卿想了想,转头问他:“你还回秋宁山庄么?” “不了。师父已经等了我很久,我不能再耽搁了。如果你不随我同去,那我便独自去找他。或许……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那……秋宁山庄怎么办?” “如果你愿意,就留给你。如果你不愿,便只好任由它荒芜了。” “我愿意去。谢谢你,木垚。我会让秋宁山庄好好存活下去,我也会继续你做过的事,替一方百姓解除身体上的病痛。唯如此,才能报答你几番救我的高义。” 木垚自嘲似地笑了笑,低声喃喃:“我所做的一切,或许也谈不上高义二字……” 柳舜卿没听清,问他:“你说什么?” “……没什么。” 既然目的地不同,两人便在皇城附近分道扬镳。 这次,没有监视,没有追捕,柳舜卿用不着不告而别。他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一步步走回平阳公府。一路上,果然没有任何人过问,只有偶尔路过的行人朝他投来好奇、探询的目光。 柳君泽盯着一脸灰败、失魂落魄的儿子,蹙眉道:“皇上果真放你离开了?以他前些日子的那番举措,我还以为……” 柳舜卿有气无力道:“是真的。他不会再强迫我住进宫里,也不会逼我留在京城。如今,我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你有什么打算?” “之前在宫里见面时,我跟您说过的,我想去秋宁山庄研习医术,种植药草,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柳君泽沉默了一会儿,闷声道:“也罢,你若真想去,那便去吧。这次,你需得做好万全准备,带足人手银两,不许再去白白吃那些没来由的苦!” “嗯,我知道。叠翠院原有的仆从,谁愿跟着,我便带上;不愿去的,也不必强求。毕竟路途遥远,并非人人都愿意背井离乡。到了那边再招募人手,也是一样的。” 傍晚,宫里的内侍来平阳公府传话,说皇上偶感风寒,身体抱恙,最近三天的早朝都暂免了,朝臣们若有事要奏,只将奏折递进宫里即可。 柳舜卿才出来,皇上便生病了…… 柳君泽满腹狐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皇上到底生了什么病。可惜他什么也没问出来,儿子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越发萎靡了下去。 柳舜卿只在平阳公府休整了三天,这三天都用来打点行装,召集人手。 三天后,他带着吟松、寄鹤、照琴、锦瑟等一干贴身仆从,坐着由平阳公府的侍卫护送的马车,再次踏上了前往黎山的漫漫长路。 【作者有话说】 韩少成:“……你竟然谋杀亲夫,心也太狠了一点……” 柳舜卿:“……我也很痛好不好……” 第0076章 画像 不过几个月的工夫,秋宁山庄柳大夫的名声已经传遍了黎州和附近几座城镇。 医术倒在其次,重点在于这位郎中不仅容貌绝美,而且气质雍容闲雅,性情温润如玉。无论生了何种病痛的人,只要一见到他,听他说上几句话,身体上的痛苦竟像瞬间便能去除大半。 更为离奇的是,这位隐身山林的大夫,据说竟是当世权臣平阳公唯一的嫡子,之前连续三年被当今皇上全国通缉。如今,这道通缉令被废止尚不足一年,人们依稀都还记得他在画像上的模样。 就为这种种缘故,黎州城里的百姓,无论贫富,只要稍微有点病痛,便不辞辛苦,不嫌路远,非要出城去秋宁山庄求医问药,只为一睹柳公子风采,搞得山庄里的仆从们疲累不堪。 第144章 柳舜卿此刻正在卧房里午间小憩,有前厅负责接待客人的小厮轻手轻脚走到居室门口。守在厅里的吟松忙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去外面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院子里,听完通报,吟松蹙眉道: “你去跟王大人说,他那病,只是最普通不过的风寒,只要照着上次开的方子继续吃药就好了。实在不放心,他就近在城里找个大夫看看也行,没必要非得找咱家少爷。这大老远的,也不嫌累!” 那小厮道:“这话我已经跟王大人说了,他不肯,非要等。他说好歹今儿无事,多等等无妨,就想让少爷睡醒了亲自给他瞧瞧,他才能放心。” 吟松不耐烦道:“他若不嫌累,那就让他等着吧!少爷昨天半夜才睡,今儿又起了个大早给几个山民看病,这会儿刚歇下,咱不能随便吵醒他。” 前厅小厮道:“是,那我这就去回话,让王大人多等会儿。王大人还说,他知道少爷喜欢收集皇上的手迹,他前些日子刚接了一份京里下达的诏书,是皇上的亲笔手诏,特意带来送给少爷当作求医的礼物。” “哦?他有皇上的手诏?”吟松摸了摸下巴,有些犹豫起来,“那……你们对王大人客气点儿,茶水、点心都不要怠慢。只要少爷一醒,我马上跟他说这事儿。” 从离开京城到了黎州以后,柳舜卿便痴迷于收集一切跟韩少成有关的东西。吟松虽然无法理解,但作为最忠实的仆从,他唯有全力配合。 这位姓王的实在缠人,分明没生什么要紧的病,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登门了。不过,这次看在他有皇上亲笔手诏的份儿上,自然是不能怠慢了。 柳舜卿睡得好像不甚踏实,吟松在外间听到他翻身,悄悄进去看。见他睁开眼,便把王大人前来求医和手诏的事儿说了。 柳舜卿一听,果然一骨碌翻身起来,连头发都顾不上梳理,歪着发髻便匆匆去了前厅。 那王仕泽约莫三十来岁年纪,是新任黎州知州,可他见了无官无职的柳舜卿,竟是恭恭敬敬,跟下级见上级的态度差不多。 柳舜卿倒是没很在意对方的态度。他无论见谁,只看年龄,不看官职。但凡不是长辈的,他都平等待之。所以,两人相互见礼倒也不算太过突兀,无非显得礼貌、客气些罢了。 “柳神医,我那病……” 叙礼完毕,王仕泽刚要开口,便被柳舜卿打断了。 “听说你有皇上的手诏?快拿来给我看看!” “……”王仕泽无奈地笑了笑,又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高兴,“在下的确有,这就拿给你看。不,不光是给你看,我带过来,原本就是打算赠送给你的。” 柳舜卿俊美的脸上笑容乍现,着实晃人心神:“那便多谢你啦!” 王仕泽把装在锦袋中的诏书递过去,柳舜卿轻手轻脚打开,凝眸敛神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换上一副专注深沉的神色。 半晌,他抬起头,淡淡笑道:“这诏书果然是皇上亲笔书写的。既然王大人肯割爱,我便不跟你客气了。如此贵重的礼物,我该如何答谢你才好?” 王仕泽忙道:“只要在下生了病,柳神医肯一直接诊,那在下便感激不尽了。” 柳舜卿笑道:“这是自然。今后,无论王大人和你的家人有任何病痛,随时可以来我这里看诊,所有诊费、药费一概免除。” “这如何使得?只要柳神医肯接诊,便是我等的荣幸,诊金药费岂能说免就免?若当真免了,我反倒不好意思来了。” 柳舜卿道:“我也并非全然免费啊!若王大人以后再有机会得着皇上手迹,不论价格,务必都优先考虑转让给我。对了,还有一件事,你能不能别再叫我神医了?这称号,当真令我汗颜羞惭,压力倍增。” “那……我便称你柳公子?” “好啊!大多数人都这样称呼我,我也习惯了。” “好,我记下了。看柳公子对皇上如此尊崇敬慕,我不禁有点好奇,你从前在京城,一定亲眼见过咱们皇上吧?皇上他果真像人们传说的,如同天上的仙人那般殊于众人么?” 柳舜卿垂眼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的确见过。皇上他才学出众,勤政爱民,还是位世所罕见的美男子。这世上,但凡见过他的人,很难有人不为他折服。” “哦……那看来,柳公子对皇上了解颇深?”王仕泽试探道。 “没有,算不上了解。皇上高高在上,他的言行,他的心思,岂是我等凡人能窥破的?我辈又岂敢自诩了解皇上?” 柳舜卿这番话,倒是发自肺腑。 他打从内心深处觉得,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韩少成。以为他深情的时候,他欺骗、利用了他;以为他无情的时候,他又节节退让、无端自苦…… 柳舜卿唯一可以确信的是,无论是对无情的韩少成,还是对深情的韩少成,他都无法做到彻底释怀,真正放下。 所以,在这远离庙堂的偏僻山野,不用犹疑揣测过往种种,不用为韩少成的风评口碑和前程大业担忧,他可以重新老老实实做回他自己,无需掩饰发乎内心的欣赏和恋慕,只是不再去执着于求得一个结论而已。 王仕泽道:“听柳公子如此说,在下可当真对皇上越发好奇了。听说柳公子居室内有一副皇上的全身肖像,不知可否允许在下瞻仰一二?” 第145章 “……”沉默一瞬,柳舜卿无奈笑道,“王大人你还真是消息灵通啊!” 他心里其实老大不情愿。 那副画像,是他闲来亲笔一点一点勾勒出来的,暗藏了无数细腻的心思在其中,私心里觉得属于自己的私隐,并不太想让其他人看到。也不知这消息是哪个多嘴的下人传了出去。 可刚刚得了王仕泽一个极大的好处,就这样直接拒绝人家,他也有点开不了口。 在这偏僻地方,皇帝的亲笔手诏并不多见,如果王仕泽选择将其留给自家后人,也算一份传家的宝物,可人家刚刚可是白白送给了他…… 王仕泽倒也不急,只静静等着柳舜卿做出决定。 半晌,柳舜卿无奈摇头笑道:“那便给你看看吧!不过,在你之前,这幅画像还从来没有给外人看过,你看了也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要再让别人向我提出此等要求。” 王仕泽一听,忙笑道:“这是自然!柳公子请放心,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他的确对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年轻皇帝有极大的兴趣,尤其对方还让他暗暗仰慕的柳舜卿如此仰慕,这越发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谈论同样感兴趣的话题,他跟柳舜卿之间的距离似乎也在无形之中拉近了许多。 如此一举多得的事情,他怎么也要尝试着争取一下啊。 看到柳舜卿亲自带着王仕泽进了内室,吟松心里暗暗吃惊,忍不住侧目盯着王仕泽的后脑勺多看了几眼。说他是“缠人精”,果然名符其实,居然给他缠到内室来了! 跨过门槛,王仕泽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一副巨大的人物肖像便猝不及防映入眼帘。一刹那间,甚至隐隐然有种室内当真站着一个大活人在迎接来客的观感。 瞬间,一个古怪的念头从王仕泽心里一闪而过:如此场景,就好像柳舜卿每天回内室,都是由当今皇帝亲自迎接他一般…… 待定睛看清这幅居中挂在墙上的全身人物肖像,他不禁微微张口,恍然呆住。 画中的青年穿一身玄色锦袍,身材高挑瘦长,衣袂飘飘欲飞,翩然负手而立,果然是一派仙人之姿。 再细看其五官,更是俊美非凡。 那张脸颅顶高耸,眉锋修长,鼻梁挺翘,下颌锋利,乍看之下,给人一种英挺硬朗的印象。但丰润柔滑、嘴角微翘的双唇,和那双清透明亮、如寒潭一般幽深的黑眸,又给人以柔情无限的错觉。 这种亦刚亦柔、亦浓亦淡、风清月朗、摄人心魄的情致,果然是凡间极难得见的仙品。 王仕泽呆呆看了一会儿,转头笑问柳舜卿:“除了柳公子,世间竟还有如此丰姿玉貌之人?这人还是当今皇帝?该不会是柳公子仰慕太过,难免有所美化吧?” 柳舜卿眸光牢牢黏在画上,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皇上他的确就是这样一副样貌,我这画中并没有丝毫夸饰。”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王仕泽倒也算猜对了其中一小部分。 自从离开京城前往舒州,韩少成显露真实身份,开始担负起报仇雪恨、重夺大位的重任之后,他的眼中和脸上,再也难得出现如画中这般轻松飘逸、温润含情的模样。 这幅画里的韩少成,是柳舜卿依稀记忆里的模样,更是他心目中对方真正该有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王仕泽:“我不信!这粉丝滤镜也太厚了!!” 韩少成:“欢迎亲自前来鉴定。” 第0077章 面圣 皇宫御花园里,春、夏、秋三季的植物已凋零殆尽,唯有冬园种植的常绿乔木和灌木还保有青青翠色。不过,只见树不见花,一眼望去,难免有些单调乏味。 这园子里原本是有几株白梅树的,每年到了这个时节,应是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前面几个冬天,这儿是除叠翠院之外,皇上忙碌之余最爱来的地方。不想今年,白梅树被韩少成一声令下硬生生砍去了,徒留几株粗矮的树桩,瞧着只会让人越发气闷。 所以,自今年入冬,韩少成从来不曾踏足御花园半步。此刻,他正懒洋洋窝在大兴殿后面的暖房里闭目养神,等着大宴开始。 新年大朝会向来规模盛大,程序繁多。除了在京的文武百官之外,封疆大吏、藩属使节和皇室宗亲都要出席。当年新上任的州郡以上地方官,皇帝还需一一接见,以示嘉勉。 想到接下来冗长繁琐的礼仪和流程,韩少成头都要炸了。 昨夜,他依旧没睡够两个时辰。 自从八月初七受伤以来,他便落下了夜不能寐的毛病。这小半年来,太医天天过来诊脉,奇苦无比的汤药喝了无数,却是丝毫都不见起效。 长期睡眠不足,令他的气色肉眼可见地颓靡下去,头也动不动就痛起来。身形日渐瘦削,从前的衣衫都明显宽大了不少。 小田子轻手轻脚从前厅进来,冲安喜点了点头,安喜便小心翼翼附在韩少成耳边,低声道:“皇上,该您入席了。” 两位贴身侍从都不愿打扰韩少成难得的片刻安稳,无奈身不由己,心下都颇为不忍。 听到声音,韩少成缓缓睁开眼。他脸色虽差,眸光却依旧精明锐利,自己起身整了整衣冠,从容不迫地迈步往前厅去了。 没有太后太妃、皇后妃嫔,更没有皇子公主,面南背北的上席上,只孤零零坐了韩少成一个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眼前桌案上的珍馐美酒,在他口中,全都味同嚼蜡,淡而无味。 第146章 大殿底下,辛劳了一年的朝臣们,能有幸列席新年大宴,面见圣君,脸上都是说不出的荣光和喜悦,相互之间觥筹往来,好不热闹。 新任地方官觐见皇帝,是当天最后一道仪程,也最为繁琐。 韩少成的头痛愈演愈烈,也只能勉力支撑着,对每位新任官员一视同仁,一一问答叙话。 台阶下,王仕泽跪地叩头,朗声道:“新任黎州知州王仕泽参见陛下,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熟悉的地名,令韩少成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微微一僵,目光瞬间清明起来。 进而意识到这种反应很不对劲,他重新垂下眼帘,淡声道:“黎州路远,王爱卿一路辛苦了。你何时到任黎州?任职期间可有什么困难?” 这两个问题,属于每位新官都有的例行问话,王仕泽恭谨对答:“回皇上,微臣上年九月底调任黎州,到任尚不足三月,未曾遇到任何困难。黎州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对当今天子尊崇有加,微臣调任于此,甚感欣慰。” “哦……如此甚好。赐玉璧一块,愿卿今后再接再厉,好好造福一方百姓。”韩少成垂眸颔首,君臣之间的对话到此便该告一段落。 不料那王仕泽一时兴起,并没有马上退下,反倒再度开口:“谢主隆恩!微臣斗胆禀告皇上,方才臣口中所说,黎州百姓对当今天子尊崇有加一事,并非阿谀虚言。臣认识一位黎州当地有名的神医,此人对皇上仰慕已极,四处搜集皇上书法手迹,家中挂有皇上圣像,其描摹之细腻,笔法之精妙,实为微臣平生所未见。” 韩少成眸光微微一动:“神医?” 黎州的神医,他只能想到木垚。可木垚怎么可能崇拜他?还在家里挂他的画像?木垚不动用巫术诅咒他,已属万幸。 见皇上对自己提起的话头感兴趣,王仕泽越发激动起来:“是。这位神医在黎州当地颇有名望,他还曾有幸见过皇上。所以,他亲手绘制的圣像绝对称得上惟妙惟肖。皇上虽然未必听说过他,但他父亲是朝中重臣,皇上一定知道。” 王仕泽心想,听人说柳舜卿的父亲是平阳公,那定然也会出席今日的大朝会。他虽然不认得具体是席上哪一位,但不妨碍他一并拍马屁讨好一下。这件事说出来,皇上高兴,平阳公有面子,绝对一举两得。 韩少成觉得自己头痛发作得越发厉害了,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他脑子里纷乱的思绪,顺着王仕泽的话,全都朝着一个不可触碰的方向迅速滑落,一些不该出现的念头开始争先恐后胡乱冒头。 他抬手掐了掐眉心,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及时掐灭,头脑重新变得清明。 既然王仕泽刚刚提到了某位朝中重臣,这番话便是为了巴结讨好这位重臣。只要不是结党营私,说点好听话也不妨碍谁,在这样一个君臣同喜的大好日子,他不会轻易扫别人的兴。 所以,他声音空洞,假做关心:“哦?是么?是哪位爱卿之子如此有能耐,竟成了黎州神医?” 王仕泽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郎朗的答话声从台阶下传上来。 那声音却幽幽悬浮盘旋于韩少成的头顶、耳侧,久久无法顺利进入他的神识之中。他的思维连同动作,就那样僵滞在前一刻,动弹不得。 王仕泽道:“这位神医姓柳名舜卿,乃当朝平阳公柳大人之子。”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所有觥筹交错都在刹那间停止了。 韩少成早先曾下令,任何人不得在他面前提起柳舜卿,违令者斩。在朝为官的、近身伺候的,无不有闻。 这位从偏远地方第一次前来觐见皇帝的新任州官,当着群臣的面犯了如此大忌,结果到底会如何?没人能预料。 王仕泽何等机敏。整个大殿,从上到下突然之间鸦雀无声,让他立刻嗅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息。一次成功的拍马讨好、歌功颂德,绝不应该引发这样一种氛围。 他手足无措,想不通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到底是平阳公这边有问题,还是柳舜卿仍在皇帝这里挂着号? 他在黎州,隐约听说过柳舜卿曾被当今皇帝通缉。但是,据说那件事的缘由出在他父亲身上,原本就是一场误会。后来,柳君泽封了公爵,误会已澄清,所以通缉令自然也就撤销了。 可此时此刻,这诡异的气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满脸茫然,噤若寒蝉,跪在殿下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皇帝身边站着的安公公轻咳一声,朗声道:“请黎州知州王大人回席,宣闵州知州刘大人觐见。” 王仕泽诚惶诚恐、颤颤巍巍回到下首自己的席位上。 跟他同席的,都是与他同等身份的外来新任州官,谁也不明白个中就里,一席人只好一声不响闷头喝酒吃菜。 后来上去觐见的人吸取他的教训,谁也不敢再多嘴多舌。韩少成的声音始终冷静克制,君臣之间没有再出现过任何多余的对话。 拍马屁大概率拍在了马腿上,令王仕泽整场宴会如坐针毡,汗流浃背。司仪一开口宣布大宴结束,他立刻逃也似地往外走。 不想脚步刚迈出大殿,便被一位面容清秀的年轻太监拦住了去路。 对方轻声道:“王大人请留步,小人是皇上身边伺候的奴才,奉皇命请王大人前往御书房觐见。” 王仕泽脸上堆笑,面色不改,心里却不住打鼓。他鼓足勇气搭讪:“敢问公公贵姓?” 第147章 “小人姓田,王大人叫我小田子即可。” “幸会田公公!不知田公公是否知道皇上找下官所为何事?也好让下官有个心理准备。”王仕泽一边说话,一边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往小田子手里塞。 小田子忙推开他的手,浅笑道:“王大人见了皇上自然就知道了。小人只能说,王大人无需担心,皇上找你,不是什么坏事,请王大人尽管放宽心。一会儿皇上问话,你只管老老实实答话便是了。” “是,下官明白。有田公公这句话,下官便安心了。”看这太监眉清目秀,和颜悦色,不肯收他的贿赂,说出口的话又是这般肯定,王仕泽心里的石头总算稍稍落下来几寸。 御书房里,韩少成安安静静坐在桌案后,眉眼低垂,面色平静。桌案下,他一双修长的手掌却紧握成拳,青筋凸起,带起隐隐的颤意。 听到小田子领着王仕泽进来,他身体略略坐直了几分,脸色越发显得清冷肃然。 王仕泽行过跪礼,依令平身站直,试探着缓缓抬眸,这才第一次在近处看清了韩少成的面容。 当时在大殿里,他在台阶下远远瞧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只觉得柳舜卿那副画像实在肖似又传神,画得太像了。可此时离得近了,他才意识到,面前的皇上,气色远比画像里差得远。 眼前这位年轻人,面容瘦削苍白,表情严肃而紧绷,跟画像里那似嗔似笑、俊逸潇洒又含情脉脉的人,神情之间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韩少成静默片刻,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你在黎州,可是亲眼见过你所说的那位……神医?” 话一出口,韩少成才发觉自己嗓音喑哑,还带了几许轻颤,实在有失帝王的威严和从容。 王仕泽忙道:“回禀皇上,微臣的确亲眼见过。微臣身体有恙,数次前往黎山秋宁山庄求医,次次都是柳神医亲自为微臣诊脉开药。” “那秋宁山庄的坐堂郎中,不是姓木的么?” 王仕泽瞪大眼睛惊讶道:“皇上竟听说过秋宁山庄?微臣听人说,那秋宁山庄从前的确是有一位姓木的神医,但现今早已不知去向。自从微臣调任黎州,便从没见过什么木神医,那山庄的主人,确凿无疑是如今的柳神医。” 韩少成沉默了一会儿,垂眼道:“朕有些乏了。小田子,你来替朕接着问。” “奴才遵命。”小田子心下会意,此番谈话,屡屡提到柳舜卿的名字,难免令韩少成心神激荡,有失态之虞,皇上便把这重任交给了他。 他势必要把该问的问题都问清楚了,决不能令皇上失望。 【作者有话说】 王仕泽:“拍马屁翻车了,家人们谁懂啊?”(大哭不止) 小田子:“也或许没翻呢?” 第0078章 问话 小田子道:“请问王大人,你是如何得知那位柳……柳神医,对咱们陛下仰慕已极?” 跟小田子对话,令王仕泽精神放松了不少:“下官先前在大兴殿里曾提起过,这位柳神医四处收集皇上的手迹,无论正式书法作品,还是皇上的手诏、御批,只要被他知道了,一定想方设法不惜重金求到手。” 说到这里,王仕泽略顿了顿,踌躇道:“前不久,下官收到一封皇上的手诏,按圣旨办完差事后,将这份手诏……那个……赠给了柳神医。因病情轻微,柳神医原本不打算继续替下官诊治了,但收了这份手诏,柳神医不仅接了诊,还亲口表示,从今往后,下官与家人的一切病症都可以找他诊治,且不收诊金和药费……” 说这番话时,王仕泽的心情极为忐忑。 虽然皇帝下发的手诏,只要认真遵照执行了上面的旨意,便没什么实际用途了。但像他这样随便拿出去送人,也不知道合不合规矩、会不会惹皇上不高兴? 不过,在大家的传言中,韩少成是极难得的开明君主,应该不至于为这等小事生气吧? 再说,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唯有老老实实,丝毫不做隐瞒,恐怕才是博取皇帝信任和好感的最佳策略。 果然,他偷眼往上看了看,韩少成神情专注,眼帘低垂,眉目间并没有半点不豫之色,看上去更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小田子接着问:“你之前说,他亲手绘制了皇上圣像,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也是你亲眼所见么?” 王仕泽躬身答道:“这件事,也算下官机缘巧合。下官在秋宁山庄等候求医时,无意间听到窗外有仆人提及柳神医内室挂有皇上圣象。出于对皇上的景仰和好奇,下官趁着赠手诏之机,提出瞻仰。柳神医不好拒绝,便带着下官进入内室进行参拜。所以,这幅圣像,的确是下官亲眼所见。” 小田子追问:“你能确定这画像是他亲手所绘?不是在外面买的或找其他人画的?” “这个下官可以保证。那位仆人曾提到亲眼看见柳神医画像,柳神医本人也承认是他自己画的。”说到此处,王仕泽偷偷抬眼看了韩少成一眼,继续道: “尤其此番亲眼见过皇上,下官便越发肯定了。柳神医说,这幅圣像,除下官之外,他从未给外人看过。下官在别处也曾见过皇上圣像,虽然不乏恭谨虔诚,但都不能描摹皇上的风采于万一。而柳神医这幅画,绝对是亲眼见过皇上、又带着十足仰慕之情的人,才能画得出来。那笔触、那细节……微臣自愧口笨舌拙,实在无法一一道来。只能说,那幅圣像,绝对是花了无数心血才能成就的杰作。” 第148章 小田子偷眼往桌案后看了一眼,韩少成依旧一动不动坐在原位,眼帘低垂,睫毛轻轻颤动,脸色却不再似先前那样苍白无华,有了微微的血色。 他又问:“王大人,你刚刚说,这幅画像,是挂在柳神医居所的内室?” 王仕泽心脏轻轻一跳,重新感到了一丝紧张。他没想到小田子居然问得如此之细。 皇帝画像,论理应该挂在家中前厅中堂最显眼的位置,才算得体合宜;再不济,也该挂在书房这等风雅斯文之地。可柳舜卿那幅画像,却是挂在他自己睡眠起居的内室,这实在是有点…… 但他没胆量当面欺瞒皇帝,只好支吾道:“是……的确,柳神医家里这幅圣像,那个……的确是挂在他的内室……他大概……是为了方便每日晨昏定省?” 这一瞬,小田子忍不住有点想笑,心头又难免涌起几许酸涩。 王仕泽不敢对皇上说谎、又想替朋友遮掩的心态,真是一览无遗。可他却丝毫也想不到,挂在内室,比挂在前厅中堂,不知要令韩少成高兴多少倍。 果然,韩少成的脸色比刚刚又好看了不少。虽说仍是一脸波澜不惊的神色,但眼眸却像突然被水洗过,显得格外润泽明亮。 小田子微微笑道:“小人暂时想不出别的问题了。不知对这位柳神医,王大人可有什么要补充的?任何方面都可以说,不必拘泥。” 王仕泽此时已隐隐意识到,皇上大概并不反感柳舜卿,相反,还对他很有兴趣。只要据实说点柳舜卿的好话,应该没什么问题。 于是,他微笑道:“这位柳神医外貌既惊艳,医术又高超,为人还极和气可亲,所以,黎州附近的百姓,都喜欢找他看病。他那秋宁山庄,如今看来是一点都不安宁,来客络绎不绝,他整日都忙得不可开交。” 听到此处,韩少成微微蹙眉,低声问:“就没人帮他么?” “回禀皇上,帮手倒是有。他那些仆从个个都很能干,他也收了学徒,日常简单的看诊开药,学徒也能应付。只是……人人都喜欢找他本人,他只要有空,也愿意配合,所以就显得格外忙碌些……” 小田子见话题要往令韩少成不太愉快的方向发展了,忙止住话头,又引导着问了些柳舜卿和秋宁山庄的近况,这才打发王仕泽离开。 当然,这场额外问话,赏赐恩典自然少不了。王仕泽捧着一堆金银珠玉,简直像做梦一般,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谁能想到,他第一次进宫,竟有如此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一番经历呢。 送走王仕泽,小田子回到御书房,觑着韩少成的脸色轻声道:“皇上,天色不早了,要回寝宫安歇么?” 韩少成静默片刻,低声道:“不急,你陪我去长秋殿走走。” 小田子应了声:“奴才遵命。”眼角止不住有些酸热。 自从八月初七柳舜卿刺伤韩少成离开皇宫后,皇上便命人将长秋殿原样不动封存起来,谁都不许进去,他自己也未曾再踏足半步。如今,总算是有了一丝冰雪消融的迹象。 寒风凛冽,暮色四合,推门进去,长秋殿的院子显得格外萧瑟寂寥。那些当初未曾修复过的窗棂廊柱、石阶围栏上的斑驳与裂缝,显得越发突兀。 时值隆冬,院子里的花木无人看护,已干枯凋零了大半,剩下几棵耐寒耐旱的,也是蔫头耷脑,黯淡无神。至于药圃里的药草,更不用说,都只剩了些枯枝败叶。 然而今时今日,眼前的景物没有令韩少成觉得刺眼,反倒有种放松的宁静。 有下人在内室点起烛火,忙着收拾打扫。 韩少成没有着急进去,他盯着窗框里透出的烛光,仿佛又回到当初,每晚处理完奏章后走进这处院子,那一方暖黄曾带给他无限慰藉和满足。 夜色中,他在院子里的石桌边坐下。小田子忙凑过来道:“皇上,这大冷天的,当心着凉。” 韩少成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无妨。” 他抬脸看向小田子,眼中竟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脆弱:“小田子,你说……他如今这般……你觉得……那王仕泽说的,都是真话么?” “自然是真的。王仕泽虽有拍马攀附的小心思,但他决没有胆子敢当面欺瞒皇上。依奴才所见,他口中所说,应当句句属实。” “那……依你所见,他到底为何会有如此表现?既然当初那么绝情,如今这样……又是何必?” 小田子小心翼翼道:“王仕泽说,他一心仰慕皇上,这些话……恐怕也是真的……” “仰慕?既然仰慕,当初怎么会宁可自己冒死,或者伤我,也要强行离开?”韩少成喃喃道,“你说……他会不会是为了消除当初通缉令的影响,故意做给别人看的?” 小田子摇了摇头,心下恻然:“奴才愚钝,柳公子的心思,奴才实在不敢妄加猜测。” 他私心里觉得柳舜卿是真心的,他也一万个期盼柳舜卿是真心仰慕韩少成……或者,远不止仰慕这么简单……但他不敢轻易将这些话说出口。 他怕万一猜错了,让韩少成当了真,眼巴巴等着,盼着,甚至再度主动贴了上去,最终却落得一场空,再受一番打击……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别说韩少成受不了,他也受不了。 所以,他觉得,单凭王仕泽一番话,还无法轻易下结论,更不能轻易有所行动。他不能不为皇上很有可能再度受伤这件事,担着一万个小心。 第149章 韩少成大概也跟他揣着一样的心思,所以他的问题如此谨小慎微,如此忐忑不安。 屋里的太监出来禀报:“皇上,内室已经整理好了。” 韩少成恍然回神,缓缓起身,一步步踏进这几个月未曾来过、却总是出现在他梦里的房间。 宫里的太监机灵又利落,短短一会儿工夫,不仅将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而且里面的窗帘帷幕、被褥枕头,都换得是从前常用的备品。所以从观感上看,这房间就像什么都未曾改变过。 韩少成细细环视一圈,垂眼道:“今晚我就在这儿歇下了。小田子和从前长秋殿的人留下伺候,其余人各自散了吧。” 韩少成原本想,经过大朝会一整天的劳累,又睡在从前熟悉又喜爱的环境里,还听了一些令人欣喜、振奋的消息,今晚大概能睡个好觉吧? 没想到这一夜,他的失眠之症更胜往昔,几乎一整晚都没合过眼。 柳舜卿的面容和气息仿佛就在跟前,他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感受到;如今的柳舜卿,到底对他怀着怎样的心思,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百般思量也不敢轻易得出结论;这一天,前一天,还有更早的时候,远在黎州城外的柳舜卿都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所有这一切全都令他百爪挠心,不得安眠…… 到了清晨,守在外间一整晚的小田子盯着韩少成乌青的眼圈,忍不住轻叹一声:“皇上,您还是得保重龙体啊!总不睡觉,就是神仙也受不了。” 韩少成笑道:“昨夜虽没怎么睡,今儿我倒觉得精神比往日好了许多。你跟安喜说一声,从今夜起,我都睡在这边了。夜里治疗不寐之症的汤药,也都一并送到这边来。” 小田子道:“遵命。只是……这张太医开的药总也不见效,真令人发愁。上次梁王殿下提议从民间找找大夫,依奴才之见,倒是个好主意。” 韩少成唇角微翘,竟似微微笑了一下:“你是想找民间的神医来给我看看么?” 小田子恍然怔住,喉头滞涩,胸口酸胀不已。皇上的笑容,他有多久不曾见过了? 【作者有话说】 小田子:“皇上,你笑起来真好看……” 韩少成:“像春天的花儿一样?” 第0079章 郎中 新年大朝会之后,韩少成的不寐之症没有如小田子所期待的那样逐渐痊愈,反而愈发严重了。此时,他再想劝韩少成搬离长秋殿,住回原来的寝宫,已经不能够了。 重新住回长秋殿的韩少成胃口好了不少,脸色也柔和了许多,但黑眼圈却是顽固地长在脸上,经久不去,瞧得臣下们暗自担忧不已。 梁王是位行动派实干家,办事向来不拖延。他说了要从民间找大夫,当真便派人出去四处寻访。 可惜外面的大夫们一听,是连宫里大名鼎鼎的张太医都治不好的病症,便轻易没人敢请缨上阵。 寻访了个把月,终于有个人主动前来自荐,还跟梁王打包票说一定能治好。 梁王大喜过望,忙领着这位不肯透露真实姓名、外表颇为潇洒俊逸的年轻大夫进宫面圣。 但凡有些本事的江湖郎中,性子大多古怪。这大夫说自己看病时不喜人多,梁王把人带到御书房门口,交给管事的太监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韩少成那边事先也已经沟通好了,身边只留了几个贴身太监和侍卫。不过,留下的这几个人,无论太监还是侍卫,都是个顶个的高手,倒不用担心皇上的安全问题。 韩少成自己当然是没兴趣找江湖郎中看病的。他心里很清楚,他的不寐之症,除了柳舜卿,无人可以医治。 不过梁王一片好意,盛情难却;对这位胆敢夸下海口的郎中,他也颇有几分好奇。 反正如今国泰民安,需要处理的政事不多,而且他睡得少了,用来处理事情的时间自然也就多了,倒是有点闲暇来看看到底是何人如此不自量力。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门外的太监带人进来请安行礼。 韩少成放下朱笔,从桌案上的奏章之间抬起头,掀起眼皮懒懒朝底下看过去。待看清来人面孔,他瞳孔一缩,眸光霎时变得凌厉,周身迅速笼上一层寒气。 底下站着的人丝毫没有被他突变的脸色吓到,神色安然,双眼直视前方,两人的目光就这样对上了。 韩少成直起身缓缓靠向椅背,扬起下颌冷声道:“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是嫌命太长了么?” 地下站着的郎中神色自如,不卑不亢:“陛下言重了。您是天下百姓公认的明君,岂会无端责罚一个真心替您治病的小小大夫?” “真心替我治病?”韩少成冷笑道,“若非拜你所赐,我岂会需要医治?木垚,你屡次欺君,当初我放你离开,不过是看在……如今你不知死活自己赶着前来领死,那便怪不得我了。” 木垚脸上毫无惧色:“皇上,梁王殿下跟在下说,若能治好您的不寐之症,必有重赏。难道当朝摄政王说的话,竟丝毫作不得数么?” “当然作数!那也要你治得好才作数。若治不好,你此番夸口,便是四度欺君。到时候我要取你性命,怕是任谁也无话可说了罢?” “这是自然。既然在下敢来面见陛下,当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否则何必白跑这一趟?” 韩少成垂眼思忖片刻后冷声道:“那……你所谓的治疗,总该有个期限吧?若张口闭口便是三年五载方能见效,我可没兴趣奉陪。你这张脸,我多看一眼都嫌腻烦!” 第150章 木垚微微一笑,淡声道:“时间问题,皇上更无需多虑。非是张太医医术不精,实在是他并不十分确知皇上这不寐之症的病根;即便知道了,也无方可解。而在下恰好知道这个病根,也有方可解,因此,我的治疗,应该即日之内就能见效。” 韩少成脸色黑沉,沉吟不语。 木垚的确知道他的病根,但他能有什么解除症状的方子呢?他不从旁幸灾乐祸、不从中作梗阻挠,已是万幸,又怎么肯真心实意帮他? 半晌,他缓缓抬眸,语带讥诮:“你会真心替我诊治?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可着实令人有些费解了。你对他的心思,别人不知,难道我还看不出么?” 木垚垂下眼帘,刚刚的云淡风轻霎时不见了踪影,眼底有一抹淡淡的阴翳一闪而过: “的确……原本我是有自己的私心……我恨不得你们永世不得相见,永远彼此误会、彼此怨怼……” 听到这话,韩少成脸色一变,双眼不自觉微微眯起。木垚说得,是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大实话,但就这样被他直白地宣之于口,还是莫名刺耳刺心。 不待韩少成发作,木垚的脸色又重归宁静:“可是,当这一切果真发生了,于公于私……我心里竟是无法做到真正安宁……这几个月来,我的修炼也因此受阻。所以,作为少数知情者,我不想再继续作壁上观……” “于公?于私?……在你这里,何为公?私又指什么?”韩少成蹙眉不解。 “于公而言,不管有多少私怨,我都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个好皇帝。这个国家在你的治下,国泰民安,百姓和乐。若你长期不寐,身体必定有恙。你有事,权力之争必将重起,好不容易平息的战乱或将卷土重来,遭殃的,仍是这天下和百姓……我虽是巫师,但同时也是这个国家的子民,我想活在治世,而非乱世。” 韩少成盯着木垚,目光中的冷厉不知不觉间已减退了几分:“那……你的私又指什么?” “于私而言……经过那么多次试探,我已经彻底确认,舜卿他……对我无意。无论有没有你在他身边,他都不会属意我。对我来说,你的存在,并没有多大影响。可对他……却有极大影响……我不想看到他终生都活在失意、孤寂之中,永远不得解脱……” 木垚声音越来越轻,最终不自觉地停住了话头。似乎说出这番话,已耗费了他极大的心神。 韩少成双手缓缓握拳,声音也不自觉跟着放轻了:“你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无论你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舜卿他对你……依然难以忘情,难以割舍,他心里眼里,也只能容得下你一人……”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没有证据……你也只是胡乱猜测……对么?” 韩少成嗓音轻颤,但他自己丝毫没有察觉,只牢牢盯住木垚,生怕对方一张口,就真的肯定了自己这番臆测。 木垚沉默一瞬,勾唇苦笑道:“我也希望自己没有证据,所有这些说法,都不过是胡思乱想,主观臆测。可惜我无法欺骗自己。” 说到此处,木垚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韩少成:“你大概不知道,上次……同舜卿出宫,我原本计划带他去一个与俗世有结界隔离的地方,那是一个你们这种俗世之人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的地方,就算你是皇帝,也毫无办法……” “你敢?!”韩少成大惊失色,背心直冒冷汗,全然忘了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当真发生。 木垚和小田子怔怔看着他,韩少成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身体是一种蓄势待发、准备攻击的姿态。 他颓然坐回椅子,无力地打了个手势,示意木垚继续。 木垚唇角漾出一缕苦涩无奈的淡薄笑意:“后来,你大概也猜到了,他拒绝了我。他说,即便跟你分开了,也不想去一个再也听不到看不到你的地方。就算远远听着你发布诏书、实施政令,听你被众臣称颂、万民景仰……也是极好的。” “他……他当真这么说了?你没骗我?!”韩少成顾不得仪态,再次从龙椅上站起来。 “你觉得,我有骗你的必要么?这些话与我而言,又有什么好处?”木垚淡声道。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当初,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韩少成喉头发紧,心底无限酸楚。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让他立刻马上相信木垚、接受木垚所说的一切,可理智仍在残酷地拉扯着他,让他必须谨慎,再谨慎。 木垚淡然道:“他曾跟我说过,你生在帝王家,具备天生的领袖之才,你也为此付出了无数隐忍和努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他无视前朝大臣的反对,继续留在你身边,只会成为你的绊脚石,影响你作为君王的声名和前程。而且……他也是真的喜欢自由,他不喜欢被禁锢在皇宫里,这一点,你总该知道吧?” 韩少成眼眶潮热,连连点头:“知道,我知道。我不该关着他,限制他……所有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 木垚深深注视着台上失仪的年轻皇帝,心里有一丝欣慰,也有许多惆怅,还有更多的艳羡。不过,不管怎么说,成人之美,总是一件好事。 过了许久,韩少成渐渐恢复了他一贯的从容不迫,可眼底汹涌热切的情绪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他黑如深潭的眸子紧盯着木垚,沉声道:“多谢你,木垚。” 第151章 木垚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这下,皇上总该不用治我的罪了吧?不出所料,您今夜大概就能睡个好觉了。” 韩少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显而易见,你的方子,的确有效。按梁王事先说好的,该重重赏你才是。” 但对于今晚能不能好好睡觉,他却无法确定。 上次见过王仕泽之后,他的不寐之症发作地越发厉害,常常整夜整夜都处于清醒状态,头脑在黑暗中异常活跃,各种驳杂纷乱的思绪层出不穷。 这次见过木垚之后,结果又当如何,还真难以预料。 不过,无论好与不好,都与木垚无关了。他跟柳舜卿之间的事,从此便都跟木垚彻底无关了。 这些日子,在他脑海里翻涌过无数遍的念头重新上涌,变得前所未有地坚定,前所未有地迫切…… 或许,让这个念想变成现实,才是治疗不寐之症唯一有效的方子。而那个开方人,只能是他自己,别人谁也无法替代。 韩少成甚至连一夜都等不及了。厚赏之后送走木垚,他对小田子下旨:“立刻传梁王入宫!” 【作者有话说】 梁王:“我这前脚才出来,后脚又被召回去,总感觉有点不太妙是怎么回事?” 第0080章 告示 马车辘辘前行,柳舜卿单手支颐撑着窗口朝外看,视线内却并没有什么焦点。 于他而言,这条路上的风景已经太过熟悉。之前那三年,他都是靠双脚丈量这段路程,四周无遮无挡,看到的东西远比马车里要丰富清楚得多。 他原本是不爱往黎州城里去的。城里人太多,见过他画像的人也格外多,稍稍露个脸,便会引发围观,实在令人困扰。 无奈王仕泽连下了两遍帖子邀请他。尤其在第二道帖子里,他说起不久前进京面圣,曾私下见过皇上,还跟皇上聊起过柳舜卿。 小小一封请帖,自然无法详述双方具体聊了些什么。然而短短几句话,已经成功勾起了柳舜卿的好奇,令他心痒难搔,夜不能寐。 于是,他不情不愿又迫不及待接受了王仕泽的邀请,出发去他府上做客。 一路上,马车摇摇晃晃的,柳舜卿便有些昏昏欲睡。他百无聊赖放下车帘子,打算闭目养会儿神。 才闭上眼睛不多会儿,便听到车外吟松大惊小怪的声音:“哎哎,你看,城门口好像聚了好多人?” 寄鹤的声音跟着响起来:“是啊,还真是好多人!今儿什么日子?年节不早都过完了么?” 马车继续前行,吟松似乎站起身来看了一会儿,惊讶道:“那些人围做一团,好像在看城门上贴的什么告示之类的。难不成又出什么大事了?” 柳舜卿眼皮一跳,条件反射般彻底清醒了。 曾经过去的那三年,黎州城门上最受人瞩目的告示,非柳舜卿的通缉令莫属,难道…… 他迫不及待掀开面前的车帘,站起身凝目往前看去。两个小厮见他露脸,忙不迭把中间视线好的位置让开,又各抬起一只手扶住他,免得他在移动的车架上摔倒。 柳舜卿懒得理会他们的过度小心,只凝神盯着那遥遥在望的城门看。 的确,城门口聚了很多人。所有人的目光,也确乎集中在城门一侧的一方告示上。那告示底下聚集的人,远比当初柳舜卿通缉令底下的人要多得多。 非是柳舜卿自恋,除了他的通缉令,他还从未在黎州城门口见过如此能引发广泛关注的告示。那上面,到底发布了怎样的消息? 柳舜卿心里隐隐浮起一层担忧。 官方发布的公告,无论推行政令还是调整国策,多多少少都能跟当今皇帝扯上一些关系。而如此一张引人瞩目的告示,比百姓口中容貌惊人、身份显赫的平阳侯嫡子的通缉令更能引发关注的告示,其中的内容,跟韩少成有关的几率会有多大? 柳舜卿对车夫简单下令:“车再赶快些!”顿了顿,又用更严厉的语气更正道,“用最快的速度赶去城门口!” 他们的车架立刻开始加速飞驰。 吟松和寄鹤觑着主子的脸色,不再嬉笑猜测。主仆三人紧紧盯着那越来越近的人群,心情都莫名地紧张沉重起来。 马车才一停下,柳舜卿顾不上两个小厮伸出的手掌,径自跳下车去,直奔人群后方。 还没来得及看清告示,便听到周围纷纷攘攘的议论声:“当真是尧舜之君啊!真没想到如今这世上竟还会有这样的事!” “哎……我倒觉得,还是太过可惜了,这不白忙活一场吗?” “哎呀,你可别瞎说!皇上当然有他的道理。皇上怎么做都是对的,我等小民只要好好遵从他的旨意就对了。” “对啊,皇上那么圣明,他做出的决策,肯定错不了。如此高风亮节,当真令人钦佩!” “这事儿的确少见。历朝历代都是争抢不休,到咱们这儿却全然不一样了,可见咱们皇上果然是历朝历代都罕见的明君啊!” …… 柳舜卿盯着那方明黄色告示,将上头的字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脑中思绪纷乱,杂念迭出,只能听到心脏处传来的“咚咚”声,一时竟无法准确理解那字里行间所表述的意思了。 不得已,他只得定下心来重新再读一遍。 这次,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也真的读懂了。可是,心脏和大脑却同时陷入了更大的迷惘和无措,怔怔愣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 第152章 吟松和寄鹤也读完了告示,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忙一左一右架着柳舜卿,将他从人群中带出来。 他们的主子此刻失魂落魄,呆若木鸡,失去了一切语言和行动能力。周围已经有许多人开始盯着他上下打量,窃窃私语,他却痴痴傻傻,毫无所觉。 半晌,柳舜卿涣散的目光终于开始聚拢,他蹙眉盯住吟松,又转头看看寄鹤,像寻求肯定一般,发出一声无比困惑地疑问:“他……竟然禅位了?” 两人忙不迭点头。寄鹤道:“是,没错。皇上他禅位给梁王殿下了,下个月初一正式生效。这封告示里,说得明明白白。” 柳舜卿瞪眼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轻声问:“他还要来黎州?” “……是。皇上自贬为黎王,统帅西南军队,负责镇守南疆,王府治所就设在黎州。所以,日后……他定然是要来黎州的……” 柳舜卿低声喃喃:“他……到底为什么啊?” 两个小厮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吟松踌躇着轻声答:“按告示里的意思,皇上说他自己只适合统兵打仗,保疆卫土,梁王更适合作为一国之君绵延国祚。他当摄政王期间,高瞻远瞩,功勋卓著,治国理政的才华无可挑剔,所以才……” 柳舜卿忍不住苦笑着打断了他:“你们当真觉得,韩少成治国的才华会比梁王差么?” 两人一时垂眸,谁也不肯开口接话。 沉默片刻,柳舜卿忍不住轻叹一声,缓缓摇头道:“说到绵延国祚,倒是一句真话。梁王不仅有儿子,还有孙子,他最大的优势,也只在于此了。除此之外,他哪里就比韩少成强了?” 吟松忍不住出声替梁王辩白:“其实……我看告示里的意思,梁王殿下原本无意于皇位,是皇上几番推让,他才不得不接下重任。所以,少爷你嫌弃他才华不及皇上,似乎也没什么道理吧?” 柳舜卿脸色略略一黑,还没来得及出声,寄鹤忙抢先道:“既然皇上自个儿不愿意待在那个位置上,自然有他的道理,咱们做臣民的,只需好好遵从就是了。想来,他老人家定然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吧?比方说,他就是想来黎州……” 说到这儿,寄鹤偷眼看了看柳舜卿。自家少爷垂着眼,脸色僵硬,表情比刚刚又黑了几分。 他忙拐了个弯儿道:“……他就是想来黎州,好好整顿这边的军队,让南穹国再也不敢轻易来犯,好保咱们中夏边境百年无忧哇。” 柳舜卿一言难尽地瞟了两个小厮一眼,转头闷声不响朝马车走去。两个仆从脸色异彩纷呈,也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马车行到黎州府衙,大门口差役、仆从进进出出,忙成一团。想来这边也是刚刚接到上面的通告,一时间乱了起来。 接到下人通传,王仕泽忙不迭亲自迎出大门来,挽着柳舜卿的手臂把人往后院带,眉目间却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他邀请柳舜卿来做客的时候,可万万没料到今日会突然临头降下如此重大的变故。此刻,他既要忙着招待贵客,又要想着如何措辞上表尽快跟朝廷表态,心里着实乱得慌。 柳舜卿也没了跟对方周全礼数、慢慢寒暄的心思,他只想早点问完话,早点回去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宾主甫一坐定,不待上茶,柳舜卿便开门见山问道:“听王大人说,上次去京城曾私下见过皇上,还提到了在下。不知你跟皇上具体都说了些什么?” 王仕泽面色微微一红,神色间颇有些尴尬:“在下坦白之前,还要先请柳公子千万恕罪。原本,你曾交代过在下,那件事不可轻易告诉别人。但在下想,皇上原本就是当事人,算不得别人……而且,在下也不敢当面对皇上有所隐瞒,所以……” 柳舜卿起身急道:“你把画像的事告诉了他?” “……是。在下只是无意间提了一句,皇上身边的田公公便一再追问,所以……”王仕泽面红耳赤,为自己的言而无信感到汗颜。 柳舜卿怔愣片刻,追问道:“你还说了什么?” “呃……我将你四处收集皇上手迹、从我这里拿到手诏的事,也都说了……” “你这人……还真是……”柳舜卿闭眼顿足,一时语塞。 他哪里能想到,小小偏远地方的州官,竟有当面觐见皇帝的机会;更没想到,就那么短暂稀有的一点点见面机会,这王仕泽居然能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出去了。 王仕泽见他面色古怪,半晌无语,低声试探道:“柳公子,其实……你跟皇上……你们应该……很熟吧?” 柳舜卿倏然回神,垂眸道:“王大人何出此言?” “……直觉吧。”王仕泽思忖道,“当时在大兴殿,我在皇上面前提起你,大殿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极其安静诡异。后来,皇上召我去御书房,他虽然没有亲自提问,但那位提问的田公公,显然是皇上的心腹,他问的问题,就等于是皇上问的。从那些问题中我能感觉出,你们之间,似乎私交颇为深厚……” “他都问了什么?……我是说田公公。” 王仕泽科举出身,记性很好,他将御书房里那场对话细细复述了一遍。末了,忍不住再次追问:“你跟皇上……你们之间,到底什么关系啊?” 柳舜卿垂眼笑了笑,轻声道:“我父亲多年前曾救过他,算世交;我同他在国子监一起读过书,算同窗……这些关系,王大人觉得够深厚了么?” 第153章 “够了,足够深厚了!难怪你们如此关注对方,原来关系当真非比寻常啊!”王仕泽脸上隐隐有兴奋之色。 柳舜卿看了看他的脸色,忍不住勾唇打趣道:“他很快便不是皇帝了,你就算通过我,也攀不上什么关系、得不到多少好处了。” 王仕泽瞪大眼睛道:“他是新封的黎王啊!是掌管一方兵马的亲王殿下,这还不够么?更何况,他很快就要来亲自坐镇黎州了,县官不如现管,对我这个地方官来说,这恐怕比皇帝还管用呢!” 柳舜卿:“……”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好吧,是我单纯了。” 王仕泽:“不!你不单纯!你没说实话!你们的关系,就只是世交、同窗这么简单?” 柳舜卿:“那……还有我刺了他一剑这种关系,你想听么?” 王仕泽:“……” 第0081章 王府 长秋殿里,韩少成斜倚着贵妃榻,怀里抱了一个半旧的竹青色靠枕,跟站在当地的暗卫说话。 “你确信他已经得到消息了?” “回皇上,微臣万分确信。下属传来的报告十分详尽,柳公子跟他的两个仆从亲眼在黎州城门口看了禅位通告,还发表了几句简短议论。” “哦?他怎么说?”韩少成坐直身体,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暗卫想了想,组织好语言后才重新开口:“柳公子似乎对禅位通告不大确信,也不大理解,他的仆从便简单复述了通告内容。柳公子对其中提到梁王殿下治国理政才华的一句有所不满,认为……” 暗卫声音渐低,在此处顿住,不敢往下说了。随口议论当今皇帝或未来皇帝,都难免僭越。 “认为什么?恕你无罪,照实说来。” “他认为……梁王殿下治国理政之才并不比您强,只强在有儿子、有孙子而已。” “噗嗤”一声,是小田子在旁边没忍住发出一声轻笑。韩少成朝他投去责备的一瞥,目光中却殊无恼意。 “然后呢?他还说了什么?” 暗卫想了想,摇头道:“柳公子看完通告之后,说话甚少。倒是他的仆从多说了两句,也都是依着通告口径,并没有任何特别的见解。后来,他们一行数人去黎州府衙见王大人,下属便没有继续跟着了。” “很好。除非我这边下令,否则,你让下面的人不要轻易去打扰他。他爱自由,不喜被人监视,你手下的人一定不得无端搅扰他。” “是。这些话,微臣之前已经仔细交代过了,今儿回信,我再多嘱咐他们一遍。” “那……我让你派人再去秋宁山庄观察动静,有结果了么?” “有了。秋宁山庄一切如常,柳公子照旧接诊治病,偶尔空闲下来,会读书写字或者指导手下的学徒制作药丸。” “他没有准备搬家?或者……没有准备离开黎州的征兆?” “没有。黎山气候暖湿,春天来得早,柳公子已经命人召集山民开垦药田,准备播种了。看起来,他丝毫没有离开秋宁山庄的打算。” 韩少成轻舒一口气,微蹙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开来:“那就好……既然如此,那几位一早就选好的匠师,也安排他们早点过去吧!” “是。微臣这就去办。” 等暗卫离开,小田子觑着韩少成的脸色轻声道:“皇上是不是太过小心了?照王仕泽和木垚所说,柳公子对您的心思,应该很明白了。您何必还要这般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韩少成低叹一声,缓缓摇头:“他的心思,不到最后,谁也无法轻易猜透。从前,是我太过急躁、太急于求成,反而一步步将他逼退、逼走了。这一次,我定要一点点慢慢靠近,只有确信他能够接受前一步,我才会走下一步……我不能再令他不知所措,只一味慌不择路只顾逃跑……” “梁王殿下求见!”门外太监一声通传,打断了主仆二人的谈话。 韩少成起身迎出去,一看见梁王,忙快走几步抬手将俯身要拜的人扶住,温声笑道:“叔父,再过两天,你我便要易位而处,你万万不能再行此大礼了。” 梁王也不再坚持,只轻叹一声,又盯着韩少成的脸仔细看了半晌,摇头无奈道:“若非看你脸色日渐好转,果然像放下了万般重负,我当真有心反悔啊!原本,你年少有为,正当盛年,这个位置,只有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韩少成笑道:“事已至此,叔父何必还要如此自谦?少成能顺利替父报仇,登上大位,靠得,都是叔父的功劳。叔父的治国才干,更是有目共睹。您和我父亲一母同胞,这个位置是您坐,还是我坐,原本便没有区别。更何况,您正当壮年,又有继承人,这对稳固咱们韩家的江山,只有百利。” “话虽如此,事到临头,我还是有些难以安心……兄长的心愿,咱们到底还是打了折扣啊!” 韩少成闷声道:“父亲的心愿,做儿子的自然该替他周全。他想复仇,想夺回大位,咱们也都替他做到了。我的确报了仇,也做了皇帝。可是……我也有自己的心愿……接下来,也该到了替我自己完成心愿的时候了……” 梁王沉默片刻,温声道:“也是啊。幸好你也并非彻底撂挑子,好歹答应去做个能正经管事的亲王。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你走的。” “替叔父分忧,替中夏出力,原本便是我的职责所在,去了黎州,我自当尽心尽力守护南疆。” 第154章 “这一点我倒十分放心。只要是你答应了的事,就一定能做好。我今日来是想问问,大典之后,你有什么打算?是马上便要动身去黎州么?” 韩少成缓缓摇了摇头:“不。这次,我不着急,我要等黎州那边都安顿好,确定所有一切都平稳顺遂了,再慢慢过去。” 梁王挑眉笑道:“这可不像你。你从前想要什么,一贯都雷厉风行、说风便是雨的。” 韩少成也跟着笑了:“叔父忘了么?我也有长时间隐忍不发的时候。对那些最重要的事,我都有十足的耐心。” 秋宁山庄里,柳舜卿正在后院药厨盯着学徒制作药丸,门房小厮来报,说前厅有人求见主人,但看来人的样貌,不像是求医问药的。 柳舜卿只得带着吟松赶去见客。一进前厅,就见三个身体强壮、精神头儿十足的汉子立在当地,一眼看上去,确实不像病人。 几人一见柳舜卿,忙躬身行礼,恭谨问安。 柳舜卿道:“我便是此间主人。请问几位来访,所为何事?” 三人当中最为高大健壮的一位向前一步拱手道:“我等是负责设计、修建黎王府的匠师,今日到此,是为王府选址的事叨扰柳公子。” “……黎王府?”柳舜卿缓缓侧身避开来人视线,垂下眼低声道,“王府选址,你们选便是了,与我有何相干?” 那匠师恭谨道:“柳公子有所不知,王爷先前来过黎山,对此处风水和自然风光都颇为赞赏,他选定的王府地址,就在黎山脚下,恰好与您这位于半山腰的秋宁山庄遥遥相对。王爷担心那处土地涉及私人田产,或者近邻有其他意见,比如阻挡道路、妨害风水之类的。所以,我等前来,是为了征得您的同意。” “征得我的同意?……我若不同意,你们便不建了么?”柳舜卿心头一时大乱,下意识便反唇诘问。 谁知那匠师大大方方道:“是。您若有意见,无论是因为风水,还是因为道路、私产问题,我们都会放弃目前的计划,重新勘址,绝不给您增添任何麻烦。” “……这是你们自己就能决定的么?难道不该先问问……黎王的意见?” 匠师笑道:“我等哪敢擅做主张,自然是王爷一早就交代好了的。王爷说了,决不能给近邻增添麻烦,但凡秋宁山庄的主人有任何不同意见,我等需得立刻重新选址,绝无二话。” “哦……”柳舜卿低垂着眼睫,未置可否。 那匠师看他半天没说出一句有用的,忍不住追问:“那……柳公子您对王府选址,到底有没有意见呢?” 柳舜卿陷入沉默,屋里所有人都紧紧盯着他的脸色,连吟松也是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柳舜卿只觉浑身不自在,心虚气短,脸颊发热,他忍不住背转身,含糊其辞道:“……我没意见,你们修便是了。” 偏偏那匠师完全不懂其中微妙,大声确认道:“如此说来,柳公子是完全同意黎王府建在秋宁山庄下方的山脚下了,对么?” 柳舜卿一时头痛无语,转身蹙眉道:“同意,当然同意!能跟王府比邻而居,是我等小民的荣幸,岂能不同意呢?” 吟松急忙抬手掩唇低咳了几声,才堪堪盖住几乎要溢出喉咙口的笑声。 那匠师忙道:“多谢柳公子体谅!我等这便去跟王爷回话。王府工程大概不日就要开始动工建造了,届时若有杂声搅扰到秋宁山庄,还请柳公子多多担待。” “我这里无妨,你们随意就是了。” 对方得到满意答复,高高兴兴告辞离开。 柳舜卿忍了一路,快要将客人送出大门口了,终于憋不住开口问:“你们这王府,大概要多久能建好?” 匠师答道:“快则数月,慢则一年,这要看后期各种材料、人工能否及时齐备。” “哦。那……是要等王府彻底建好了,黎王才会迁来黎州么?” “这个小人便不知道了。这等要事,王爷自然不会跟我等小工匠们说啊。” 柳舜卿脸色一红,也觉得自己实在太过离谱。他怎能开口问匠师这种问题?他问这话,心里又在期盼着对方给出怎样的答案呢? 当初,韩少成执意将他留在宫里,拒绝立后纳妃,收养了嗣子,清清楚楚记得他们当初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所有这一切,都令柳舜卿隐隐窥到了他隐藏在那场骗局之后的拳拳真心。 可是,他分明窥见了,韩少成也知道他窥见了,他却仍旧义无反顾,选择了离开。甚至为了离开,不惜刺伤韩少成……那真心,便在他刺出那一剑的刹那,在他们彼此眼前化为血红一片,寸寸成灰。 他亲耳听见韩少成说,从此以后,永远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柳舜卿的名字…… 柳舜卿在无比笃定地确信自己曾经得到过的那一刻,又彻底失去了。他以为,从此便是天涯陌路,后会无期…… 可是,韩少成居然禅位了……韩少成要来黎州了……韩少成还要把王府建在秋宁山庄的山脚下…… 他分明知道自己就在黎州、就在秋宁山庄呀?王仕泽去京城面圣,说的那么清楚,那么明白…… 所以,他是为他而来么?他已经不失望了么?他不再恨他、不再怨他了吗?就算他曾绝情离开,就算他狠心刺伤了他,他也还是要来么…… 第155章 【作者有话说】 柳舜卿:“你们这王府,能不能修快一点?……不对不对,还是修慢点好……也不对……总之,心情很矛盾就是了……” 第0082章 监工 从秋宁山庄回到黎州城里的客栈之后,三个匠师中最精瘦少话的那一位钻进自己房间,用蝇头小楷将他们与柳舜卿之间的对话分毫不差地誊抄在纸上,悉心包裹好,绑在一只鸽子腿上放飞了。 一个月后,京城里的皇位交接,无论从仪式上,还是实质内容上来看,都算彻底完成了。黎山脚下的黎王府也已经破土动工,隐隐有了大致的地基轮廓。 柳舜卿最近很喜欢出门散步,散步的方向几乎都朝着山下。 他坐在山腰偏下方一块突起的巨石上,居高临下盯着底下忙忙碌碌的一地工匠,根据他们打下的地基和刚有了一点雏形的院墙,心里大致猜测着,哪一处是主宅,哪一处又是后院。 工匠们并不知道他们头顶悄然多了一双监工的眼睛,他们自发地便干得十分卖力、勤恳。这可是这片地界多少年都难得一遇的重大工程,能够参与其中,便是莫大的荣幸。 别说黎州城,就是算上方圆数百里之内的其他几处城池在内,之前都没有亲王驻扎过,更谈不上修建王府了。连黎王这个封号,都是新近才有。他们作为黎州本地土生土长的工匠,真真是赶上好时候了。 吟松站在柳舜卿身后跟着看了一会儿,轻声笑道:“进展倒是挺快,依我看,这王府不出半年便能建好了。” “嗯。”柳舜卿低低应了一声,心里莫名有些焦躁。 “少爷,半年后,黎王就要住到这儿来了,你……有什么打算?”吟松小心翼翼地发问。 这山脚下的王府,距离半山腰的秋宁山庄实在太近了。散着步慢悠悠走过来,连半个时辰都用不上。若是脚程快些,大概一两刻就能走到。 此处又是秋宁山庄上山下山的必经之路,以后,两所宅子里住着的人,说句低头不见抬头见都不为过。曾经有过重重纠葛的两个人,到底要以怎样一种姿态一山而居呢? 柳舜卿回头瞥了吟松一眼,闷声道:“有什么打算,能是我说了算的么?” “自然是你说了算啊!王爷的态度,不都已经摆这儿了么?这王府选址,就是最好的证明。要不要将山上山下两所宅子并做一处,还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并什么一处?休要胡言乱语!”柳舜卿气咻咻道,“乡野村居,怎能妄想跟王府合并?何况,我曾经……”说到这儿,柳舜卿又偃旗息鼓地沉默了下去。 “不就是不小心刺了他一剑么?他伤都早好了,这件事必然早已不放在心上了。何况……当初是他先骗你,又关着你,事情落到那一步,也怨不得你啊!” 对吟松如此轻慢的态度,柳舜卿实在有些无语。他闭了闭眼,有气无力道:“至少……他从来没有在身体发肤上伤过我分毫……我到底……还是太狠心了些……” “那你以后对他好些,不就行了么?”吟松小声嘀咕道。 跟着柳舜卿这么些年,尤其是最近在黎山的这半年,吟松算是彻底看清楚了。自家少爷就是被韩少成迷了心窍,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了。 既然走不出来,那便尽释前尘,从新开始呗!也不知道他还在这儿纠结个什么劲儿? 在吟松看来,这两人之间分明就只隔了一层纱,直接掀开捅破就完了。 可韩少成那边,一步一步,暗戳戳地小动作、大动作不断,却从有过明言表态。柳舜卿这边就更拧巴了,天天盯着人家王府建造工程,唯恐修得太慢,嘴上又说两边不会并在一处,真是…… 正想得出神,底下远远的山路上,有个人疾奔而来,瞧身形十分眼熟。 吟松定睛再看,顺着山道匆匆往这边赶来的,竟是一早进城采购的寄鹤。 马车载货上山,另有舒缓曲折的大路。寄鹤弃车步行、顺着小路往这边跑过来,定然是有事找柳舜卿。 这一小片隐在小路附近的巨石平台,是柳舜卿近期散步“监工”常来的地方,他们两个近身仆从自然都是知道的。 柳舜卿也看见了寄鹤,他缓缓站起身,盯着对方急匆匆的脚步,不由有些疑惑。 寄鹤向来比吟松沉得住气,在他的众多仆从中,是心思最机敏细密的一个,他这般着急奔跑的样子,倒十分少见。 寄鹤一跑到大石头边,不等柳舜卿和吟松发问,立刻气喘吁吁地嚷道:“少爷,黎王……黎王的车队……进城了!” 柳舜卿心脏狠狠一跳,怔怔盯着人,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吟松从旁急道:“进什么城?进哪个城?你倒是说清楚啊!” 寄鹤喘着大气翻着白眼道:“还能有哪个城?自然是黎州城啊!” “黎州?……不是……”吟松目瞪口呆,下意识抬手指了指底下正热火朝天施工的地方,张口结舌道,“这王府……这不才刚刚起了地基么?怎么就来了呢?现在就来,他住哪儿啊?” “偌大个黎州,还能没个住的地方了?我听人家议论,黎王急着过来,王仕泽在黎州城里找了一处富商空置的院子,修缮打扫一番,给黎王和他的随从暂时落脚。等王府修好了,他再迁往黎山这边。” “啊?这……这也太突然了!”吟松挠了挠头,下意识看了柳舜卿一眼。他家公子还是那样一副呆呆傻傻、状况之外的模样。 第156章 寄鹤嘲道:“又不要你接驾,突然什么?整队人马从京城赶到黎州,需要多少时日?人家王仕泽那边肯定早有准备,只是咱们不知道罢了!” “这王仕泽,有消息了也不跟咱们说一声,真不够意思!”吟松恨恨道。 “或许……他以为咱们已经得到消息了呢?”柳舜卿终于垂着眼慢悠悠开口,“也或者……有人不许他提前透露呢?” 吟松想想,也有道理。王仕泽知道柳舜卿和韩少成关系匪浅,自然会以为两人私底下有联系,用不着他来多嘴通报。况且,王仕泽平日里固然喜欢巴着柳舜卿,可他更得要巴结韩少成啊。 “算了……那现在……咱们该怎么办?”吟松问。 柳舜卿脸色已恢复平静,他闷声道:“什么怎么办?黎王既不需要咱们接驾,又不是来秋宁山庄求医的,用咱们办什么?现在,你俩赶紧跟我回山庄干活儿才是正紧。” 吟松跟寄鹤偷偷对视一眼,强抿着唇异口同声道:“是!少爷。” 在柳舜卿面前,这两人一贯都没个正形,这会儿摆出这么一副恭谨听话的模样来,显得格外滑稽好笑。 可惜柳舜卿此刻却没有发笑的心思,他转身顺着山道一路快走,像试图躲避什么,又像是要急着奔赴什么。 黎州府衙里,王仕泽陪在酒席下首,脸上的表情兴奋中带了些局促。 尽管韩少成在书信里一再叮嘱不可铺陈张扬,王仕泽还是忍不住带了人马去城外迎接,又备下了丰盛的筵席。 此刻,他盯着端坐上首、面无表情的前任皇帝、现任黎王,心里莫名有几分忐忑。 从韩少成的表情里,实在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过观察气色,倒是比在京城觐见时好了不知多少倍。面颊比之前更为饱满,眉目之间的倦色也一扫而空。此时的韩少成,跟柳舜卿那副画像里的样貌倒是接近了许多。 想到柳舜卿,王仕泽忍不住道:“柳公子是您的旧识,跟在下也略有些交情,今日的筵席,原本该请他出席的,只是……” 只是,韩少成手下先行派来的侍从一再叮嘱,黎王进城,绝对不得惊扰柳舜卿和秋宁山庄。所以,王仕泽尽管觉得于礼数不合,也只能照办。 这件事,他得当面听韩少成亲口确认才能安心,否则,他两边都不好交代。 韩少成唇角微勾,淡声道:“是我吩咐过不要惊动他,你做得很好。” 王仕泽踌躇道:“那……以您二位的关系,您来了,总该知会他一声吧?这么不声不响的,我怕他会怪罪于我。” “不必担心。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对一场筵席有没有邀请自己并不会放在心上。我来黎州的事,他迟早会得到消息。等他适应了这消息,我再慢慢找他不迟。” “哦哦,那是那是……”王仕泽连连点头,心里却不甚理解。 一般至交好友久未见面,一旦遇到一处,不都是第一时间便急着聚首畅谈么?怎么这两位,还要讲究个慢慢来?这黎王来了的消息,到底有什么需要适应的? “那……您要亲自去黎山那边看看王府工程的进展么?有什么需要安排的,您尽管吩咐,我立刻着人去办。”王仕泽又问。 韩少成摇头笑道:“不急。王府工程一向都有人跟我汇报进展,具体施工进度我心里都有数。我近日就先在城里梳理一下军务,再去南边的军队看看情况,其他便不用额外安排什么了。” 提到王府工程的进度,他一下子便想起了下属来信中屡屡提到的“编外监工”,忍不住垂眼笑了一下。 坐在对面的王仕泽倒吸一口冷气,恍然呆住,拿在手上的酒杯狠狠一抖,酒液散了一桌子都没有察觉。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柳舜卿画里的人活了过来,就坐在他对面。那样温柔的笑意,那样情致动人又如潭水一样澄澈的眼眸,简直惊心动魄,摄人神魂! 【作者有话说】 王仕泽:“天呐,我看见了什么?那一瞬间狠狠心动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韩少成:“咳……笑容和眼神都是专属的,你别误会!” 第0083章 绑架 黎州地理位置接近南方边境,在韩少成来这儿之前,这一块的军务一向由镇南将军掌管。韩少成来了,也言明只是总领督办,具体事务仍交由原班人马继续管辖。 不过这位将军很会来事,对新到任的黎王也是打心眼儿里服气,老老实实将此前经手过的大小事务的所有文书、档案和卷宗都搬到韩少成暂住的宅子里,供他一一审阅查看。 王仕泽给准备的这处富商宅邸,相对韩少成带过来的人手来说,地方略显局促紧凑了些,但胜在幽静雅致,舒适便捷,一应生活设施都非常齐备,外出采买也很方便。 韩少成自从住进这里之后,便开启了离群索居的生活。每天闭门不出,只安心研究南境之外周边国家的风土人情和军事举措,以及近些年来中夏在这边的军事部署。 这一天,韩少成从早到晚都埋首在浩如烟海的案卷之间,渴了、饿了就叫人将茶水饭菜送过来简单扒拉几口,糊弄完了肚腹,再继续埋头工作。 小田子一直侍立在左近,尽量不去打扰他的思绪。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见他仍没有休息的意思,小田子终于忍不住了,轻声提醒道:“王爷,都看了一整天了,您也该歇歇了。这些案卷里的军务都是陈年旧事,又不着急处理,您何必急在一时呢?” 第157章 韩少成抬头道:“早点熟悉了,后头便能轻省些。再过些日子,我怕是没这么多时间只埋头军务了……” 小田子心知他是要把后面的时间空出来处理与柳舜卿之间的事,轻声笑道:“南边如今又不打仗,不过是些日常防务,就是到了后头,也忙不到哪儿去。再说了,人家柳公子也不是闲人一个呀,还要忙着治病救人呢,您总会有时间熟悉军务的。” 听他提起那人,韩少成忍不住咬牙笑道:“我说了后头要忙什么了?你就先知道了?” 小田子笑容越发欢实起来:“这还用说么?做奴才的,如果连主子这么点心思都猜不着,还怎么伺候人呐?” 韩少成蹙眉笑道:“我发现自从来了黎州,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说话越发没大没小没上没下的!” “那是自然。王爷心情好,我们做下人的说起话来当然也就敢放得开了……” 小田子话音尚未落下,只听“噌”地一声,一道利箭穿透窗纸,直直钉在了韩少成身边的柱子上! 主仆二人神色俱是一凛。小田子反应敏捷,迅速从门口跳了出去,高呼道:“什么人?!” 院子里的侍卫也纷纷动起来,有人跳上屋檐树顶,有人围着院墙四处查看,忙活半天,却是连一片衣角都没找到。 小田子交代侍卫们加强戒备,继续加紧搜索,自己赶紧返回韩少成身边。 虽然韩少成同样身负武功,但刚刚那一箭,他们两个高手同时待在屋里,院子里还有众多侍卫把守,竟没有一个人事先察觉到对方的动向,细想之下,着实令人心惊。 刚刚那一箭,目标若不是那根柱子,而是韩少成…… 小田子急匆匆返回书房时,看到韩少成正将附在箭尾上的书信小心翼翼取下来。 也正因为看到箭尾有信,刚刚他才敢留韩少成一个人在书房,自己单独追了出去。显而易见,对方那一箭的目的,只为送信,而非行刺。 韩少成展开书信才读了几行,脸颊便“唰”地褪去血色,变成惨白一片。他的眉目之间,在极短时间内聚集起了惊疑、震怒,以及极深极重的心痛和担忧,捧着信纸的双手,控制不住地开始抖了起来。 小田子凝目盯着他的脸色,忍不住急道:“怎么了?王爷?” 韩少成缓缓抬眸,张口想说话,却一时无法发出声音,只抖着手,将手中的信纸朝小田子递过去,示意他自己看。 小田子忙一个箭步冲过去,先扶住摇摇欲坠的韩少成,送他坐进椅子里,这才去拿那页薄纸。韩少成终于咬着牙关出声:“别管我,先看!” 这是一封绑票性质的书信,信里寥寥数语,清晰明确,简单易懂。绑匪声称已经抓住了柳舜卿,藏在黎山深处某个地方,而他们此行的真正目标,是韩少成。 信里要求韩少成不得携带任何武器和随从,单独一人进山到达指定地点,用他自己本人去交换柳舜卿。只要多带一兵一卒一刀一剑,或者不能准时到达,柳舜卿便活不过明日午时。 小田子心里明白,是“活不过明日午时”这句话太过惊心动魄、刺人眼目,才狠狠刺激到了韩少成,令他在看清那行字迹的一瞬间彻底慌了心神。 他低声劝慰道:“王爷,您先别急。既然他们提了条件,人暂时便不会有事。” 韩少成红着眼站起身,一声不响将一直随身带着的一把匕首解下来放在书桌上,又从小田子手里拿回那封书信。信里有要求他前去换人的具体方位指示。 小田子顿时急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王爷,此事需从长计议,您千万不能就此贸然前往!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您,柳公子只是诱饵,对方对他并没有恶意,您不能先自己乱了阵脚!” 韩少成嗓音低沉沙哑,预示着他的情绪已经压抑到了极致:“……明日午时……你叫我如何从长计议?你说的很对,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我,我怎能让舜卿白白替我受苦?他不会武功,也吃不了苦……我连多一刻也等不了……” “可是……可是到明日午时,还有一整夜时间,咱们完全可以好好想个法子出来,而非直接走进敌人的圈套……至少,至少也要搞清楚那些人的身份和动机……” 韩少成沉声咬牙道:“身份和动机?要么是韩钧余孽,要么便是其他别有用心之人……无论是谁,我都不惧,对方到底出于什么动机,也不重要,但……任他是谁,都决不能伤害舜卿一分一毫!” “可是……” 小田子还想再劝,转念再想,此事关系到柳舜卿的安危,任你是谁、哪怕再有天大的道理,也不可能阻止韩少成。 于是,他改口道:“好,那奴才跟您一起去!” “胡闹!”韩少成蹙眉低喝道,“不许带一兵一卒一刀一剑,你看不懂么?” 小田子垂首道:“非是自夸,奴才的轻功,天下并无几人能敌,奴才自信一定能隐匿行迹,不被对方察觉。” 韩少成冷声道:“刚刚那一箭,你事先察觉了么?院子里高手如云,又有谁察觉了?” “……”小田子嗫嚅道,“那是因为事先没有提防,如果出去行动,奴才自然……” “不必再说了!你心里应该最清楚,我不会拿舜卿的安危做赌注。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会被对方察觉,我也不会冒这个险。你好好在家等着,没有我的指示,不得擅自行动!” 第158章 “王爷……” “我赶时间,你还想说什么?” “至少……您也该派人先去秋宁山庄核实一下,万一对方只是诓你……” “你觉得,以对方刚刚展示出来的本事,还用得着诓我?” 就在这时,守门的侍卫匆匆来报:“王爷,秋宁山庄来人求见!” “快请!”韩少成一边下令,一边将书信收进怀里,快步往门口迎了出去。小田子也忙跟上来。 大门口跌跌撞撞跑进来的,是吟松和寄鹤。两人双眼红肿,满脸都是泪痕,一见韩少成,像见到救星一般扑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下。 吟松双手捧着一封书信举到韩少成面前,泣不成声:“王爷……王爷,求您……求您,救救我家少爷……” 小田子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这件事再也无可挽回。他心里燃起的那点微末的希望,也彻底碎成了渣。 柳舜卿的的确确被绑架了,而韩少成必然会不顾安危去救他。 对方仅仅一个送信的,武功就已经深不可测,韩少成不带一刀一剑一兵一卒,该如何与之相抗? 当过皇帝,被众臣称颂,受万民景仰,可是,这天下恨他怨他之人,又何其之多?韩钧虽然死了,但他当了十几年亲王,又当了十几年皇帝,手下笼络的拥趸,岂是能轻而易举就彻底销声匿迹不留一丝残渣? 吟松和寄鹤兀自跪在地上哭泣不止,韩少成弯腰抬手将他俩扶起来。此刻,他眼中的慌乱和担忧已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看了便莫名觉得心安的镇定自若。 他说:“你们俩放心,舜卿不会有事。我这便出发前去救他,就算……我也一定会让他毫发无损地回到秋宁山庄,回到你们身边。” 吟松起身抬眼,刹那间,他被韩少成眸中流转的那份淡定安然、义无反顾所震慑,不由自主轻声道:“王爷,您也不能有事,您也一定要毫发无损地回来……” 韩少成垂眸低声道:“我尽力……” 其实,他心里的慌乱恐惧丝毫未曾减退。如果对方言而无信……如果他们连柳舜卿也一并……这是他最最害怕,也最最无法承受的结果…… 他的淡定安然,不过是因为抱了必死的决心,但这份决心里,绝没有将柳舜卿也包括在内…… 吟松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声纠正道:“王爷,您不是尽力,是必须。如果没有您,少爷他……也是没法好好活下去的……” 韩少成遽然抬眸,眼中现出异样的神采,声音霎时间变得坚不可摧:“我会的。来了黎州,我还没来得及见到你家少爷,我不会甘心就这样结束。” 第0084章 奉还(完结章) 初春的夜晚,山野密林之间仍残留着浓重的寒意。韩少成衣着单薄,却丝毫未觉得冷。相反,走在寂静无声的山路上,他甚至出了一层薄汗。 这汗意,是由内而外生发出来的。既因为内心的紧张焦躁,也因为太过着急赶路。 绑架者指给他的这条小路,虽然荒僻,倒也算好走。加上今晚月光尤其明亮,显得小田子为他准备的照明灯笼都有些多余。 韩少成不知道这一路上,有没有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但他并不在乎,只顾埋头赶路。 他丝毫未打折扣地按照对方的指示,孤身一人进山。甚至连头上的发饰,都没有使用尖锐的金簪。他不知道在对方眼中,那算不算兵器,为保险起见,还是不戴为好。 上到半山腰之后,路越来越窄,又有两边树木的阴影遮蔽,若不仔细找,甚至看不出脚底下还有一条被人为踩出的小径。 韩少成掏出书信对着灯笼仔细看了看,自己已经转过了几处弯,离目的地不远了。 这一路上,周围实在太过安静,甚至连一声动物的啼叫都没有,只有晚风吹过树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原本还有心提防被人从半路突袭拦截,但这种猜度始终未曾发生。 终于,他站在了信中所说的山洞口。洞口仅一人多高,前方长着高高的蒿草,两侧有参差的树木掩蔽。若非有人指路,在白天也不一定能轻易发现这里有一处山洞。 按照信里的指示,到了此处,他必须连手里的灯笼也丢掉,不得带进山洞。一个竹制的灯笼,也能当做武器么?对方实在太过谨慎、太过高估他的能耐了。 韩少成摸了摸胸口,丢掉灯笼,举步向前。薄薄的上衣底下,是出发前小田子执意让他穿上的护身金丝软甲,这是他此刻仅有的一点倚仗了。 一进山洞,月光便被留在了外面,眼前四周俱是漆黑一片。 他缓缓移动脚步,一步步试探着走了进去。他想提醒对方,自己已经来了,也想试试山洞的深浅,便轻轻咳了一声。 回声悠远,预示着这是一个极大极深的山洞。没人理会他的咳嗽声,四周依旧寂静一片。 于是,他便继续摸索着往前走。 忽地,他作为练武之人敏锐的听觉感应到了极轻微的呼吸声!他立刻顿住脚步,侧耳细听。 这道呼吸轻微而细弱,略微显出几分急促和混乱,显见其主人心绪并不宁静。更重要的是,韩少成能够听出来,这道呼吸的主人不会武功! 这是柳舜卿的呼吸! 想到这儿,韩少成的心跳不由自主急促起来。柳舜卿就在不远的前方,就在他看不见的眼前,他只要再往前多走几步,就能靠近他,甚至触碰到他! 第159章 但他不敢贸然行动。 没有听到绑架者的指令和呼吸声,他不确定柳舜卿身边有没有其他人。如果他身边有人,却能屏息到令韩少成这样的高手都无法察觉的地步,那这个人,或这些人的功夫,实在太过惊人! 他稳住情绪和声线,试探着开口:“我来了。舜卿,是你在这儿么?” 对方会用柳舜卿做诱饵来捕获他,必然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柳舜卿在他心里到底有多重要,对方未必清楚。他必须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不暴露心意,才有可能让柳舜卿早一刻脱险,活着出去。 对面屏息安静了一瞬,接着便响起衣服摩擦的窸窣声。随着一道轻轻的吹气声,黑暗中突然窜起一道亮光,是那边有人吹燃了火折子。 突遇亮光,韩少成下意识眯了眯眼,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一道白衣人影背对他点燃了身旁石柱上的蜡烛。 那道身影孑然独立,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看不到旁的人。就算在幽暗的山洞里,就算眼前突遇强光无法适应,就算只是一道背影,韩少成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柳舜卿! 他的第一反应是飞身扑向对方,但到了身前,又堪堪顿住了。不能显得太在乎,不能显得太渴盼,黑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柳舜卿感觉到了身后的气流波动,却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密实拥抱。他犹豫一瞬,缓缓转身,抬眼看向眼前的面孔。 在昏黄的烛光下,这张脸仍是美得那样惊心动魄。那双眸子中,错综纠缠着无数种情绪,如熔岩翻滚,又如静水流深。 柳舜卿感觉自己被动摇,被牵引,被蛊惑,他不想再计算,不愿再思考,只管伸出双臂,攀住对方腰背,不管不顾将自己投入对面的怀抱,低声呢喃:“你总算来了!好慢啊!” 韩少成哽住、呆住、僵住,他不敢出声,也不会动了,只呆呆任由柳舜卿紧紧抱住自己,心口剧烈起伏,急促的呼吸快要将胸腔挤破了。 许久之后,像不忍打破梦境一般,他轻声问:“他们……人呢?” “谁啊?”柳舜卿闭眼紧靠在他胸前,声音显得含糊而骄纵。 “……绑架你的人……” 怀里的人轻笑一声,缓缓睁开双眼,声音里带了几分戏谑:“你落入陷阱了,还没明白么?” 听到他的笑声,韩少成心跳更加剧烈,整个人越发呆呆傻傻的:“明白啊,他们设了陷阱,用你做人质引我过来,不是么?” “没有他们,就是我。是我设了陷阱,骗你过来。”柳舜卿的声音里透出几许愉悦和小小的得意。 “……是你?……真是你么?!可是……可是,为什么呢……”韩少成瞬间陷入巨大的迷茫。 柳舜卿大费周章设计这样一场骗局,到底为什么?他想见他,哪怕想要他的一切,只要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够了啊…… 柳舜卿收敛笑容,神色变得严肃委屈起来:“那你还记不记得?你也曾设下圈套,骗过我。” “……”韩少成默然无语,不做回应。这……是要开始翻旧账了么? 柳舜卿见他不说话,只好自己接着往下说:“当年,你曾说心悦我,想要跟我长长久久在一起,后来我才知道,你只是设计了一个陷阱,等着我钻进去,成为你手里的人质……” “舜卿,我当时……”韩少成忍不住想要辩白。 “等等,你先别说,听我说完。”柳舜卿断然制止了他,“如今……我只是把你当初对我做过的事,以恰好相反的顺序和方式,对你重新做了一遍。” “恰好相反?重做一遍?”韩少成瞪大眼睛,茫然不知所措。 “对,就是恰好相反。你好好想想吧,想明白了,再来找我说话。”柳舜卿说完,转过身去,不再理韩少成。 韩少成呆立原地,仔细回想他刚才说过的话:你曾说心悦我,想要跟我长长久久在一起,后来我才知道,你只是设计好了一个陷阱,等着我钻进去,成为你手里的人质…… 这句话、以及它所表述的这段往事,如果将顺序反过来,便是:成为人质……设计好了一个陷阱……想要跟你长长久久在一起……心悦你!!! 一瞬间,韩少成呼吸急促,狂喜落泪,从背后一把抱住柳舜卿,抖着声音低喊:“心悦我……想要跟我长长久久在一起,对么?” 不待柳舜卿答话,他又抢先道:“对,没错!就是这样!你已经说了,是顺序恰好相反,意思不能变!所以,你不能反悔,我不接受其他解释!也没有其他解释!!” 柳舜卿转过身来抬眼看着他,唇角满溢无奈的浅笑:“你永远都这么蛮横霸道!当初国子监里的那位谦谦君子呢?” 韩少成的精神顿时蔫了几分:“你喜欢谦谦君子?” 柳舜卿垂眼笑了:“我喜欢你!” 韩少成喉头一哽,眸色变得沉静而柔和,他重新无声地抱住柳舜卿,全身都在轻轻颤抖。 许久,他忍不住咬着耳朵低声问:“你一个人大半夜呆在这黑漆漆的山洞里,不害怕么?” “不怕。我知道你迟早会来,就一点都不觉得怕。如此一来,你骗过我一次,我也骗过你一次,咱们两厢扯平,谁也不再欠谁,好么?” “……好!当然好!”韩少成拥紧怀里的人,用他全部的力气和心意。 第160章 如此动人,如此煞费苦心的释怀与表白,柳舜卿却说,两不相欠…… 有没有当真扯平,他已来不及细想,他只知道,他永远都无法再松开眼前的人。 手牵手下山的路上,韩少成的大脑终于开始恢复正常运转:“那位射箭送信的人,到底是谁?” “是我之前认识的一位病患,一位江湖高人。我帮他治了疑难杂症,他很佩服,跟我做了好朋友。” “哦……好朋友啊……他长什么样子?” “嗯……个子高高,脸颊瘦瘦,脸上留了几缕胡须,瞧上去潇洒飘逸,颇有神仙之姿。” “神仙之姿?这词……听上去有些耳熟……你会不会有点滥用了?”韩少成想到那人深不可测、连自己都望尘莫及的武功,心里颇不痛快。 柳舜卿“嗤”地一声笑了起来:“没滥用啊,他的确很像一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 “老……神仙……他多大年纪?”韩少成的脸色顿时好看了许多。 “我没问过,看上去怎么也有五六十了吧?怎么了?” “哦……那没事了。” 柳舜卿偏头盯着韩少成的侧脸,只一味发笑。 韩少成不尴不尬咳了一声,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骗我也就罢了,怎么连吟松和寄鹤也一并骗了?” 柳舜卿笑道:“寄鹤倒也罢了,多少还算有几分城府。吟松总把所有情绪都摆在脸上,若跟他说了实话,在你面前,他定然露馅儿,不如暂且瞒着得好。” 山脚下的小路尽头,吟松和寄鹤站在路左,小田子和几名王府侍卫站在路右,更远的地方,还有更多侍卫和黎州守军。所有人锥心焦虑,翘首以待,谁也不敢越山界半步。 清凉柔和的月光下,小路两侧树影婆娑,山道蜿蜒曲折,竟显出几分静谧的美好。 有那么一刹那,吟松莫名觉得,绑匪选了这样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来做这件事,莫非竟也是个很有几分风雅情怀的人? 恰在这时,远远的山道上显出了人影。 高大的黑衣人影牢牢牵住纤瘦的白衣人影,从山上往下缓缓走来,银白的月光下,如翩翩下凡的两位谪仙。 山下所有人都看清了这一幕,没有人欢呼,更没有人举步上前。大家心照不宣地意识到,如此场景,只堪静静钦羡,默默欣赏,任何多余的声音和动作,都只会无端打扰那份美好与圆满。(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跟佩佩签y的第一篇文终于完结啦!感谢所有收藏、评论、阅读本文的宝宝们!谢谢你们一路的陪伴,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