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神大人饶命》 第1章 《猫神大人饶命》作者:燊许 简介︰ 陶品宣觉得,他应该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就连普普通通的捡只猫,都能遇上道行高深的猫妖。为了保住小命,陶品宣只好答应帮猫妖找主人的转世。一路上那可真是颠沛流离、跋山涉水、吃了上顿没下顿。 “所以说,千万不能染上猫瘾,要不然,这辈子可都戒不掉啦。” 陶品宣躺在藤椅上,屋子里一群猫跑来跑去,三个小孩儿围在他身边,一人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猫。 陶品宣拿蒲扇在其中一个小孩儿的脑袋上轻轻一拍,如是说道。 第1章 我带你回家 五月一日,星辰山。 陶品宣开着一辆破旧的小货车,行驶在星辰山的盘山公路上。 乌云遮天蔽日,一声声闷雷在山顶炸响,空气里氤氲着暴雨前的潮湿。 放在副驾驶座椅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山路崎岖难行,陶品宣将车开到平缓路段停下,打开双闪,拿起手机回拨过去。 王强嘹亮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喂,陶子,货送到了吗?你可是我和甜甜爱情路上的……哎,反正是那意思,你懂的,等我回来请你吃饭啊。” 王强是陶品宣发小,自王强大学毕业后,和父母一起经营着一间小超市。他趁五一假期去异地看望女朋友,临上火车接到了老顾客的电话,送些货到乡下一个偏僻的镇子里,王强父母都不会开车,于是这件事便落到了赋闲在家的陶品宣头上。 一辆越野车从小货车旁边缓缓错车,与此同时小货车轻微摇晃了一下。 陶品宣忙挂了电话,趁他下车的功夫,越野车已经飞快驶过下一道弯,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小货车身上尽是积年累月的旧划痕,车斗中放着一块篷布,是临行前王父盖在货物上防雨的,卸了货后被胡乱丢在车斗中。 此刻上面正躺着一只橘背白肚的猫。 陶品宣四下看了看,车子所停的地方相对开阔,小猫不大可能是从山上滚下来的,他有些疑惑:“难道是刚刚那辆车上丢下来的?” 猫侧躺着,精瘦的肚皮急促地一鼓一收,一双眼睛半眯,失神地望向陶品宣。 陶品宣自己尚过得惨淡,并没有多余的爱心来救治这只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的猫。 他伸手想把猫抱下来放在路边,手贴上小猫的身体,掌心里尽是温热柔软的触感。 他收回手,站在车旁纠结了好一阵,终于在怜悯和现实之间找到了折衷的办法:“我可以带你去医院,但我也没什么钱,太贵的话就不治了,能不能活下来看你自己的造化。” 猫喑哑地“嗯”了一声,眼里的失焦感越来越重。 陶品宣得了意料之外的响应,立即脱下外套铺在一旁,轻轻拖住小猫的身体,把它转移到衣服上,再把衣服四角提起来打个结,一手拎一手托,把衣服放到了副驾驶。 轰鸣的雷声渐渐停歇,阴沉的天光缓缓开朗,一场暴雨终究没有落下来。 陶品宣将车开到最近的宠物医院,戴上口罩,带小猫走了进去。 医生简单做了检查后让助手把猫带去拍片,他则坐在计算机前问起了猫的详细情况。 医生油亮的头皮在白炽灯下光可鉴人,当听到陶品宣说是从山上摔下来的野猫时,医生摇了摇头:“不可能是野猫,它身上很干净,没有跳蚤,牙齿也很健康,虽然看起来瘦,但营养还不错,应该是走丢没几天的家猫。” “果然是被遗弃的吗?”陶品宣在心里念叨,对小猫的怜悯又重了几分。 “你是打算收养它,还是帮它找主人?”医生问。 陶品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既然它是被遗弃的,自然没必要帮它找主人,就算真的找到了,送回去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次被遗弃,那时可不一定还有活下来的机会。而他也没有收养的打算,爱心泛滥的前提是要有足够的实力,很显然他并没有。 医生识趣的没有再问,转身在计算机上操作着什么。 ct检查的结果出人意料,小猫身上没有一处骨折的痕迹,内脏也完好无出血,检查完没多久,精神也好转了很多。陶品宣只付了检查费,就从宠物医院全身而退。 他抱着小猫出了门,想起小猫的安置问题,脑子里一片茫然。 小猫被抱婴儿一般抱在怀里,它稍稍歪着头,一双溜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陶品宣,乖巧安静,黑葡萄似的瞳仁里落下了几点微光。 陶品宣想起了读高中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抱着一只软乎乎、热腾腾的小猫,却被母亲一把夺过,掼在地上,只是因为——“脏”。 他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对小猫说:“我带你回家。” 虽然给不了它好的生活,但至少不再是没人要的小猫,至少能活过一个又一个的冬天。 陶品宣先将小货车送还到王强家,王父王母十分热情,王母张罗着留陶品宣吃饭,催促王父去街角买条新鲜的活鱼,陶品宣再三推辞才作罢。 王母见了他怀里的猫,噔噔噔跑上楼,又噔噔噔跑下来,手里拿了一只精灵球配色的猫包,精灵球按钮的位置是一个透明太空罩。 包上落满了灰,王母用抹布擦拭:“这是强子买给汤圆的,拢共没用过几次,放在家里都要放坏了,你将就着拿去用吧。” 陶品宣想了想,一直这么把猫抱着也确实不方便,他道谢后将小猫放进背包,反背在身前。 第2章 王父提着一袋猫粮和一袋猫砂出来,强行塞进了陶品宣手里:“这都是强子在网上买的,不值钱,你先拿去应应急。” 不等陶品宣拒绝,王父就推着他往外走:“快拿回去吧,汤圆小气得很,看见了要生气,趁它在楼上睡觉,你快拿回去。” 陶品宣推脱不过,于是就这么“盆满钵满”地往家走。 老城区街角有一家小小的咖啡店,仿木纹门头上写着和张扬字体完全不搭的土气店名:“may咖啡小店”,门头左上角还画着一条斜伸出来的梅花枝。 在奶茶盛行和咖啡店品牌化的时代,这种不知名的小店门可罗雀。 店主覃玉梅年近四十,纤薄优雅,有着馥芮白一般细腻醇香的气息。 陶品宣从出租车上下来,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他辛苦经营了两年的店铺关门大吉,无处可去之际,是小姨覃玉梅收留了他,他已经在覃玉梅处叨扰了小半个月。 一人已是负累,如今又添只猫。 店里没什么客人,覃玉梅倚在柜台边休息,抬眸间看见马路对面站着一个人,虽然戴着口罩,但她还是认出是陶品宣。 她笑吟吟迎了过来:“哪儿来的小猫,真好看。” 小猫毛茸茸的脑袋在太空罩里东张西望,说不出的机警可爱。 “在路上捡的,”陶品宣语带祈求地说,“我可以……养它吗?” 她接过陶品宣一只手里的东西:“当然可以,家里就我们两个人,是冷清了些,养只猫也添点生气。” 她比陶品宣要矮一个头,身型更是瘦弱不少,却似老母鸡带小鸡仔一般,拉着陶品宣的胳膊穿过马路走进店里。 店里温暖的灯光倾泻下来,陶品宣扯下口罩,笑着说:“我给它取了名字,叫大黄。” 小猫耳朵抖了一抖,微微侧头,眼里好像写满了不可置信。 覃玉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实在无法把“大黄”这么接地气的名字和眼前这只尖尖小脸儿的精瘦小猫联系起来。 “你不会因为它背上是黄色的,所以叫大黄吧?” 陶品宣挠了挠头:“嘿嘿,贱名好养活嘛。我实在是没有起名的天赋,不如小姨给它取个名字吧。” 覃玉梅看着小猫亮闪闪的眼睛:“叫元宝怎么样,一听就是富贵命。” 小猫耳朵又一抖,在狭小的猫包里艰难转了个身,一屁股坐下,只留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小楼一共三层,二楼租出去做了画室,陶品宣和覃玉梅住在三楼。 上了楼,陶品宣关好了门窗才把元宝放出来。 元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在客厅里巡视一圈,随后跳上沙发,把自己团成一团睡了过去。 陶品宣想摸摸它,又怕它会应激,只能先当它不存在一般不去打扰。 他挑了两只碗,放上水和粮后放在了沙发旁边元宝醒来就能看见的位置,又从咖啡店的仓库里找了个纸箱当作临时猫砂盆,之后又是看养猫指南,又是买猫咪用品,忙活到大半夜。 第二日八点多,陶品宣起床洗漱,迷迷糊糊瞧见元宝坐在客厅窗户底下,仰头一动不动望向天空,晨光透过陈旧泛黄的玻璃洒落在它身上,像一幅光影绝佳的油画。 陶品宣进了卫生间,客厅里又恢复了安静。 过了一会儿,元宝微微仰头,用力吸了吸空气,忽地呆愣住,眼里慢慢渗出了泪。 它转过身,前腿弯曲,探着脖子,鼻子几乎贴到了地上,鼻翼抽动时发出明显的声响,夸张到能从它小巧的鼻头上看到鼻翼一张一翕。 元宝一路边走边嗅,来到了大门前,它整个上半身贴着地,鼻子冲门底微小的缝隙闻了闻,随后直起身,抬起爪子一下一下疯狂挠门,一边挠一边发出凄厉嚎叫,猫爪在门上划拉出刺耳的声音,趾甲崩裂,渗出血来。 陶品宣刚刷完牙,那鬼哭狼嚎般的声音隐约传来,他没来得及擦干净唇边的牙膏沫就冲了出来,往声源处一望,急忙小跑过去想要制止元宝。 元宝听到声响猛然转过身盯着陶品宣,眼神比虎豹狩猎时还要凌厉凶狠。 陶品宣被它癫狂的模样吓到,停下来不敢靠近。 元宝背部微微弓起,毛发炸开,猫口大张,露出白森森的尖锐长牙,嘴里发出的不是猫叫,而是低沉嘶哑的人声: “放我出去!” 第2章 帮我找人 陶品宣瞬间僵住,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身上汗毛根根竖起。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放我出去!” 元宝再次冲他吼叫。 这一次,一字一字陶品宣听得清清楚楚。 他瞳孔放大,心脏猛然一缩,接着胡乱狂跳,刻在基因里的生物本能告诉他, 逃! 他死盯着元宝,不敢眨眼,双腿不受控制的发软,整个身子跌倒在地。 元宝发出一声低吼,一抬眼看见了什么,似离弦之箭朝陶品宣跑去,陶品宣下意识伸手抱住了脑袋。 然而元宝并没有攻击他,而是径直跑到窗前,盯着窗玻璃。 一股无形之气从元宝身上溢散出来,窗台上的一块玻璃“嘭”一声炸裂,露出参差的缺口。 元宝稍稍后退,作势要从缺口跳出去,刚跳起就泄了力,直挺挺晕倒在地上。 陶品宣听到响声,身体上并没有传来预想中的疼痛,这才慢慢把手放下,转头看向声源处,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在阳光中似晶莹剔透的宝石,元宝双眼紧闭倒在其中。 第3章 陶品宣松了口气,颓然坐下,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过了三五分钟,大门被推开,覃玉梅匆匆走了进来,她扫了一眼客厅,问陶品宣:“发生什么事了?你没受伤吧?” 覃玉梅在一楼忙碌,忽然间听见玻璃砸在地面的清脆声响,她出门查看,好在没有砸到人,抬头望见是三楼的窗玻璃,顾不得打扫就跑上了楼。 刚刚的一切像一场梦,看到覃玉梅的脸,陶品宣才有了活着的真实感。 他扯了个谎:“刚才和元宝玩,它撞到窗户上,把玻璃撞碎了,可能玻璃老化了吧,我先带它去看医生。” 他迅速拿起角落里的猫包,把元宝拎起来塞进去,抱着包就要走,覃玉梅还想说什么,他打断道:“我回来再收拾,不用等我吃饭了。” 他脚步虚浮,却不敢停,浑浑噩噩走过了两条街,直到被一条小河挡住去路。 河岸两边是草木繁盛的绿地公园,已经过了晨跑的高峰期,公园里没多少人。 陶品宣抱着猫包走步梯去到水边,又沿着河岸线走了一段,确认前后无人才停下。 他把猫包反过来,猝不及防和元宝黑漆漆的眼睛对视,吓得他差点把包丢出去。 他深呼吸平了平心绪,厉声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元宝抬起一只爪子优雅地舔了舔,随后端坐着,冷冷盯着陶品宣。 陶品宣面上强装镇定,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发颤:“我带你看医生,带你回家,给你吃的,我没做任何伤害你的事,不管你是什么,要么我放你出来,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要么……”陶品宣看着它尖瘦小脸下的脖子,那样纤细,成年男性的手握上去,只要一用力就能让它皮肉下的脊椎断裂,“我现在就杀了你!” “呵,”元宝轻笑一声,“凭你?” 五月的风已经有了些燥热,混着青草香吹在陶品宣身上,有一种透骨的寒凉。 “帮我找人,要不然,杀了你。”看陶品宣听到它的话后,脸上并没有出现对死亡的畏惧,它不紧不慢地又加了一句:“还有那个女人。” “不要!”陶品宣神色慌乱,“不许伤害她!” 关店那天,陶品宣处理完店里的东西,把钥匙交给房东后,一个人往出租房走。 路上经过一个公园,烧烤摊子冒着烟气,香味随风散出去老远,三三两两的人在草坪上看夕阳,大爷大妈调试着音响,准备开始广场舞,一旁的马路上车子来来去去,红灯亮了又灭,处处是人间烟火,却没有一处能让他安身。 就是在这个时候,覃玉梅听到了消息。 她跨越一千二百公里,把陶品宣接回了家。 覃玉梅是亲人,也是恩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连累的人。 他像个废人一样躲在覃玉梅的店里,对自己的生死早已看淡,他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把猫包移到河水的正上方。 “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察觉到陶品宣眼中的杀意,元宝平淡地说,“你确定你能杀得了我?就算我真的死了,你又能保证,没有别的来替我寻仇?” 陶品宣有些崩溃:“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我说过了,帮我找人,只要找到,我就放过你和你的家人。” “找人?”陶品宣脑海里浮现出志怪影视中出现过的画面,“你不会是……要吸人精血吧?” 元宝冷哼一声:“你倒是挺会想。” “那你找人干什么?” 元宝看着他,一双眼黑得吓人。 很显然这不是陶品宣能打听的,他轻咳两声,又问:“如果我帮你找到人,你出尔反尔怎么办?凭你口头一说,我怎么能信任你。” “你以为都和你们人族一般惯会背信弃义。我既承诺了你,便是说一不二,你若要凭据,我可向天起誓,不过,先送我回星辰山。” “对天发誓”这个词早就被滥用得毫无威慑,一个人说出了这个词,就意味着那人接下来的话全是扯淡,可从一只会说人话的猫嘴里说出来,却很有说服力。 陶品宣犹豫着,元宝又开了口:“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的确,陶品宣作为一个普通人,一个从人类社会角度来说很失败的人,他没有任何可以和元宝这样的未知生物抗衡的力量,除了顺从,没有别的选择。 他背上包,走到马路上拦了辆车往星辰山去。 出租车爬到昨天小货车暂停的位置时,陶品宣抱着猫包下了车,司机放下车窗,探出头来问:“确定是这里吧?你没认错吗?” 陶品宣往旁边的山坡一指:“翻过这个坡就到了,我爷爷奶奶住在这里,老人家不愿到山下去,这里是条近路,谢谢师傅。” 司机没再说什么,掉头往山下走。 正午时分,太阳高高悬在天上,照得整个山林一片明媚,半山韶华胜极的杜鹃,半山欣欣向荣的翠叶。 元宝吩咐道:“让我出来。” 陶品宣蹲下来,把包放在地上,拉开拉链。 元宝探出头来四处张望一番,用猫爪指着远处的山巅说:“到那个山顶去。”说完它又缩回了包里,蜷做一团,闭上了眼。 第3章 星辰山 星辰山是一片连绵的山脉,元宝指的位置正是星辰山的主峰,沿盘山公路再往前走一段,拐进一旁的山林中,顺着山势一直往上爬就能到达。 第4章 陶品宣把包背在身后,依着刚刚确定好的路线出发。 在主峰的山巅之上,有一男一女两道人影正俯瞰着陶品宣。 女人指向陶品宣说:“是哥哥,他很虚弱。那是人吗?他在干什么?” 女人歪头看了一会儿,转头向男人询问:“我去把哥哥抢回来吧?” “不急,”男人慢条斯理地说,“再看看。” 很快陶品宣就走上了山路,他手脚并用爬了好一阵。到一处陡坡时,他左手攀着一块石头,右手吃力地向上够树根,不料左手一滑,身体没了着力,贴着山势下落。 “哥!” 女人惊呼一声,双手掐诀,嘴里极速念了几句咒语,身影瞬间原地消失。 男人见陶品宣跌落,立马将一只手伸出,指尖上一团光微微闪烁,他手随意一挥,光晕消失的同时陶品宣附近的树枝好似有了神识,迅速向陶品宣围拢。 就在树枝接住陶品宣的同时,女人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前,她右手一伸抓住陶品宣肩膀,纵身向上一跳,跳出了远超正常人的高度,再落地时已经到了平稳的地面上。 陶品宣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以及她身后凭空出现的男人,他呼吸一滞,心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紧闭双眼,不敢乱看。 “大厦,放开他。” 男人的声音响起,随后女人果然放了手,退到男人身边。 她撇撇嘴:“我是来救他的,又没有伤害他。” 男人对陶品宣说:“人,可以把你背上的猫交给我吗?” 感受到肩上的力道消失,听见男人的话,陶品宣慢慢睁开了眼。 眼前的男人穿着人字拖,蓝色牛仔裤和白色短袖,一头银白的短发,枝叶间洒落的日光铺在他身上,有一种雌雄难辨的美。 他身边被称作大厦的女人身穿黑色皮靴,黑色的短裙和上衣,再配上乌黑的齐耳短发,偏生又是一张稚嫩的脸,让她除了美丽之外无丝毫尘俗。 陶品宣把包取下来,元宝还是蜷缩的姿势,眼睛半睁着。 大厦上前一把将包夺了过来:“哥,我帮你疗伤。” 元宝微微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别让他走。”话音刚落便陷入了昏迷。 陶品宣看着面前的二人一猫,满心苦涩,就算他想走,恐怕也难从他们的手底下脱身。 大厦求助地看向男人,男人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而后她抱着猫包,身影如一阵风般消失不见。 男人食指一挥,不知从哪儿伸出来几根藤条,在陶品宣身前缠成蒲团模样。 男人伸手指向蒲团,微笑着对陶品宣说:“请。” 陶品宣跨上蒲团,刚站定就见周围的景色在极速的变幻中溶成一团团色素,过了大约二十秒的时间,四周逐渐变得清晰稳固。 组成蒲团的藤条散开,陶品宣踩到了地上,他四处张望,从树木之间的空隙可以俯瞰蜿蜒的盘山公路。 这里,便是星辰山的最高处。 山顶并不大,约莫三十平米,颇为平坦,正中一块白玉石台。 大厦将元宝从包里抱出来,她五心朝天盘坐在石台上,再把元宝放在腿上,接着十指交迭成一个奇怪的手势,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不多时,一股灵气从大厦身上缓缓流淌出来,涌进元宝的身体里。 陶品宣靠着树干休息,男人忽然笑着对他说:“你倒是颇有胆识,见到如此多的异象,还能安然待在这里。” 陶品宣在心里忿忿不平,要是能跑他早就跑了,可身家性命还掌握在元宝手里。 几根藤条破土而出,组成一张小圆桌和两把对放着的圈椅。男人一抬手,两只白净的瓷杯就出现了桌上。 他用方才请陶品宣上蒲团时一模一样的神态,指着靠近陶品宣的那把椅子:“请。” 男人坐下慢悠悠喝着茶,他刚喝完,就有清透的茶水从杯底冒出来。 陶品宣看他气质温雅,终于有勇气问:“你们……是外星人吗?” “哈哈哈……”男人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人,你真有趣。” 陶品宣一愣,那个最不可能的答案涌上心头,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们是妖怪!” 男人温柔浅笑,抬眸看向他。 陶品宣瞪大双眼,眼神在男人和石台间来回扫视,多年的信念在此刻轰然坍塌。 他缓了缓心神,坐回到椅子上,此刻的境况让他不得不接受这个怪力乱神的世界,他平静又绝望地问:“你也是猫妖?” 男人轻轻一摇头:“我是山神。” 陶品宣反复咀嚼着“神”这个字眼,慢慢生出了希望:“你是神,神是保护人类的对吗?”他指向元宝,“你能让它放过我吗?” “在星辰山,我可以保证没有任何妖能伤害你。” 陶品宣听懂了山神的言外之意,可他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星辰山,覃玉梅苦守了那间咖啡店十年,时常入不敷出,连出租二楼得来的那一点租金都搭进去了也不肯放弃。让她躲进山里,更是不可能的事。 他看着山神,眼睛里写满了疑问,碍于目前的局面没敢问出来。 山神好似看穿了陶品宣的想法,不仅没有生气,还慢条斯理地解释了起来:“世间万物但凡开了灵智,都可修行,人常把有神识的异族称为妖,或是精、灵、怪,凡此类继续修行可成仙,邪修便成魔。若是一只妖站在你面前,你怎知日后它是成仙,还是成魔?若是将其打杀,又是对,还是错?” 第5章 “君子论迹不论心,在妖没有罪过的情况下,即便是神,也没资格随意处置。” 陶品宣一时无言。从山神的话和对元宝的态度可以料想得到,元宝并不是为非作歹的妖,或许,还很有修炼成仙的潜质。 他看向石台上那小小的一团,畏惧之心消失殆尽。 石台那边,黑衣女人“唰”一下变成了一只通体墨黑的猫,元宝落在石台上,悠悠醒转过来。 元宝没有说话,先用头碰了碰黑猫的头,再用舌头替黑猫梳理了一番头顶的毛,随后看向山神:“我要下山。” 第4章 前因后果 黑猫听到元宝的话,圆圆的瞳仁缩成一竖,仿佛能从它毛茸茸的脸上看出震惊来,山神倒好似早有预料一般平静。 元宝解释道:“我闻到主人的气息了。” “可是哥哥,你现在这样下山不行的。”黑猫焦急地说。 “大厦,我这么多年潜心苦修,都是为了找到主人,好不容易有了他的线索,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元宝眼神坚毅。 “那我陪你一起。” “你刚刚用了那么多灵力,现在连化形都做不到,要是出山了遇到危险怎么办?你放心,我不会再随便动用灵力,”元宝看向陶品宣,“他会帮我。” 一神两猫齐刷刷看了过来,陶品宣下巴一抬:“只要你说话算话,我也绝不会食言。” 元宝跳下石台,走过来趴伏在山神脚边,它先问了陶品宣的名字,随后朗声道:“星辰山山神为证,寒英向天起誓,陶品宣助我寻得主人后,我不得伤害陶品宣及其家人,如有违背,受五雷轰顶,不得往生。” “轰!” 随着元宝话音落下,天边突然响起一道巨大的雷声,惊得陶品宣心头一颤。 一人一猫就这样结成了同盟。 得了元宝的誓言,陶品宣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整个人卸去了强撑的力道,瘫坐在椅子上。 他歪头看向元宝:“既然要帮你找人,你总要告诉我前因后果吧?” “你问。” 陶品宣想了想,连珠炮似的问:“你为什么会在我车上?你主人是谁?为什么要我帮你找人?为什么是我?” 元宝听到他这些问题,扯了扯嘴角,为了尽快找到主人,很是好脾气的将这两日的事一点一点细细讲来:“首先,我的名字是寒英,昨天是我渡雷劫的日子……” 陶品宣打断道:“渡雷劫?是渡过去就能成仙吗?” “嗯。”寒英应一声,继续说了下去…… 昨日乌云翻涌,天色阴沉,天雷刺破云层径朝寒英劈来。 寒英生生挨了五道天雷之后,自觉已到极限,忙纵上云端躲避,可天雷还是准确劈到了他身上。 寒英在空中逃窜,仓卒之际向下一瞥,满山之中只有灰丝带似的盘山公路最为显眼。 那公路之上本就没几辆车,颜色分明的几辆又开得飞快,只有一辆小货车龟速缓行,车斗中墨绿色的篷布完全勾住了寒英的目光,恰在此时,那辆车停在了路边。 寒英来不及多想,似离弦之箭朝小货车冲去。 寒英落到车斗中的同时,载着五口人的越野车正好与小货车并排错车。 六个人的性命硬生生将追踪而来的天雷逼得原地消散,寒英就这样从天雷底下捡回了一条命。但他被天雷封印了修为,一时动弹不得。 小货车上下来一个人,他神神叨叨地说要带寒英走。 寒英白眼一翻,想说滚,嘴一张却只有一个含糊的声音从鼻腔里滑出去。 一代大妖寒英,就这样被陶品宣捡回了家。 陶品宣怒道:“那要是天雷不消散,我们几个岂不是要被雷劈死?” 寒英无所谓地说:“如果无缘无故被天雷劈死,上天会补偿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陶品宣偃旗息鼓,寒英接着说:“我本来想顺势在你家修养几天,恢复些修为了再离开,但是今天早上,我在你家闻到了主人的气息。” 陶品宣想起早上寒英癫狂的模样:“是……那个时候吗?” 寒英明白他在说什么,轻轻一点头。 陶品宣又问:“你的主人,应该不是普通人吧?” “他是普通人,四百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我要找的,是他的转世。” “那你有什么线索吗?比如叫什么名字,什么长相,多大年纪?” 寒英萎靡地摇头:“我不知道。” 他没有主人转世的任何信息,甚至不知道这一世的主人还是不是人,唯一的线索是主人的气味。 每个生物都有自己独特的灵魂气息,这种味道并不会随着肉体改变而有所不同,只要是同一个灵魂。 四百年日久月深,当那极其飘渺的气味传来时,寒英愣怔了好一阵,他使劲嗅了嗅,忍不住红了眼睛。 他顺着气味来源走到房门口,不顾一切地想要从房间里出去,一只有踔绝之能的妖,竟傻到用爪子挠门,甚至指端冒出了血。 迫不得已他向陶品宣发出人声,然而陶品宣被恐惧包裹,无法完成他的指令。情急之下,他强行催动灵力打破了玻璃,只动用这么一点力量竟遭到了强烈反噬。 若不是黑猫大厦的施救,他此刻已经丧失了性命。 陶品宣很是不解:“可我们在三楼,你是怎么闻到的?难不成,是蚊子?” 第6章 “这种气味会通过皮肤散在空气里,随着空气流通传播,三五个小时才会消失,如果是通过身体上的油脂附着在物品上,可以保留好几天。” “也就是说,可能是楼下的人的气味被空气带上来了?” 寒英点头。 “可是,也不能排除不是人的可能啊,如果是昆虫一类的,体积又小寿命又短,就算还在那栋楼里,等找到的时候也可能早就已经死掉了。” 寒英的眼神黯淡下来:“先找人吧,如果不是人,你就不用帮我了。” 陶品宣站了起来:“那走吧,回去找找线索。” 寒英向仍躺在石台上的大厦走去,轻轻舔舐她的脑袋。 大厦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你会回来的吧?” 寒英停下来,看着大厦的眼睛,郑重地说:“会。” 山神开了口:“我会照顾她。” 寒英转身走向山神,肉垫内收的姿态俯在山神脚下,看起来像极了跪拜。 寒英脑袋在地上点了三次,而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背包里。 陶品宣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泛起了一些莫名的情绪。 他走过去把包抱在怀里,山神将他们送到了星辰山脚下。 陶品宣从树林里窜出来,走到马路上,迎着夕阳赶上了最后一班城乡公交。 回到咖啡店,覃玉梅问元宝的情况,为什么去了这么久,陶品宣在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借口,说是遇到熟人聚了聚,所以回来晚了。 陶品宣扭扭捏捏地索要店里今天上午的监控,覃玉梅什么都没问,非常爽快地复制了一份到他的手机上。 “小姨……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覃玉梅仿佛是“温柔”这个词的实体,她笑如春风:“没什么好问的,你总有自己的事要做嘛。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第5章 不要命了吗 面对覃玉梅一次次的好意,陶品宣既感动又惶恐,他心绪翻涌,慌忙跑上了楼。 二楼画室开着门,陶品宣回到三楼把寒英放出来,贴着寒英的耳朵小声密谋了几句,随后寒英下楼径直跑进了画室,在每一副画具旁闻了闻。 陶品宣姗姗来迟,一边向画室老师道歉,一边把寒英揪了回来。 寒英摇头:“没有。” 陶品宣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查看监控。 根据上午的记忆,从开店开始,到玻璃掉落为限,除画室的人之外,一共有六位客人。 两位同行的女士点完咖啡后坐在了店里,两人讨论着什么,时不时将手放在桌子上;一位穿白衬衫黑西裤的女性,胸前挂着工牌,工牌放大后能隐约看出一家物业公司的名字;一位穿一身运动服的男性和一对年轻的情侣,三人都没有触碰过店里的东西,出门后也都向马路对面走去。 陶品宣问:“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空气里的味道闻不出来了吧?” “嗯。” 陶品宣垂头丧气地捂着脸,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皮肤接触过的东西上,气味可以残留好几天对吧?” 寒英再次肯定:“嗯。” 陶品宣又有了动力,他指着监控画面说:“那我们先去看看这个桌子,如果不是的话……”他把浏览器页面调出来,上面标示着附近的一个老旧小区,那是白衬衫女性工牌上的物业公司所服务的地方,“再去这个小区看看。如果都不是,再去找对面的商铺试试能不能要到监控。” 确定好了计划,他抱着寒英下了楼,不出意外的,桌子上并没有寒英主人的气味。 一人一猫又辗转到了物业服务中心,不过已经关了门。寒英又借着猫的优势,从两扇玻璃门中间的缝隙里挤了进去,他出来后再次摇了摇头。 接连两次受挫,让陶品宣和寒英都有些萎靡。 现在只能想办法从咖啡店对面的商铺老板手中拿到监控,查剩下三人的踪迹。 咖啡店对面是一家奶茶店,和咖啡店里的冷清不同,即使已经临近晚间九点钟,店门口还大排长龙。 陶品宣把寒英放下来:“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看看能不能拿到监控。” 他站起来,抬脚正要走,寒英一爪子抓在他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低头一看,寒英头一偏示意他往旁边僻静处去。 陶品宣抱着寒英到一棵树下,做贼一样左右张望,确认没人注意到这边他才小声问:“发现什么了?” 寒英爪子一指立在奶茶店门前的荧光广告板,方才陶品宣就是将他放在那块广告板前面。 “那个东西上,有主人的气味。” “太好了。”陶品宣话语里藏不住的开心,他把寒英放在树根边:“应该是那个广告板倒了,你主人帮忙扶起来,所以留下了气味。我去找店长要监控,看看是谁扶了那个板子,就能锁定人了。” 他兴冲冲走进店里,毕竟也做过生意,知道监控对一家店来说有多重要,轻易不会给人,所以做好了花高价买的准备。然而店长并不在,店员忙得不可开交,等了近二十分钟,店员才把店长的电话号码说出来。 陶品宣回到树下来打电话,店长一听要用他店里的监控找人,甚至可以花钱买,二话不说就挂了电话,再打过去就提示无法接通。 好不容易得来了线索,陶品宣执拗地又打了好几次,燃起的希望在一次次的无法接通中熄灭。 第7章 陶品宣鼓衰力竭地靠着树,指着身后的一排商铺说:“这后面是青石巷,卖一些特产和纪念品,走到头是一个名人的故居,不算什么大景点,不过来的人也不少。如果那三个人是来旅游的,很快就会离开这里,要是他们一辈子都不来第二次……” 陶品宣没有再说下去,他并不希望是这样的结果。 沉默了好一阵,寒英忽然说:“我有办法。” 陶品宣满头疑问,只见寒英利落地爬上了树,蹲在枝丫上,夜色做掩,又有树叶遮挡,不在树下仔细看的话完全看不见寒英的身影。 过了几秒钟,寒英的身体发出一点淡淡的光辉,竟渐渐飘浮起来,与枝丫间足有一拳的空隙。 陶品宣眼睛蓦然睁大,他憋着一口气左看右看,生怕突然窜出个人来。 又过了十来秒的时间,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陶品宣头上浇下来,刺鼻的腥臭冲进鼻腔。他一抬头,正好见寒英似风中落叶般坠下,他忙伸手接住。 浓稠的血液糊在寒英嘴角的毛上,陶品宣扯起袖子帮他擦拭。 寒英又呕出一大口血,落在陶品宣头上的血也滑落在眼皮上,一只猫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血。 他把脸上的血胡乱一抹:“我带你去医院。” 寒英前腿颤抖着微微抬了抬:“后……后面……” “你不要命了吗?”陶品宣眉头皱到了一处。 寒英明明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故作凌厉:“……快……去!” 陶品宣深吸一口气,似乎也犯了脾气,抱着寒英就往青石巷跑。 跟着寒英的指示,陶品宣到了一家写真馆。 此时店里只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在闭店,她从后往前一盏一盏关掉灯,最后准备关上门时,一个男人抱着一只猫急匆匆赶来。 等男人走得近了,她才看见男人脸上的血,头上、衣服上,还有他怀里的猫身上,都有不少血迹。 女人吓得后退两步,见左右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当即打算躲进店里去。 陶品宣此刻心焦火燎,也顾不得那么多,两步跨过去用背抵着门,翻出手机上的监控截图就往女人眼前凑过去:“你见过这几个人吗?” 女人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没见过,没见过。” “不可能!”陶品宣急了,把寒英像麻布袋一样搭在肩上,腾出手来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臂,“最少有一个来过你店里,就是今天的事,你仔细看看。” 女人看他有些癫狂的模样,怕刺激到他导致自己受伤,于是真的仔细看了起来,不多时便指着穿运动装的男人说:“他来过。” 第6章 真神奇 “他和一个女人一起来的,不是你手机上这个女人,他们只租了两套衣服,化了妆,没用店里的摄影师拍照。” 陶品宣很是激动,抓女人前臂的手更用力了些:“那他们去了哪里?” “我……我也不知道啊,好像说是梁丘人,可能回梁丘去了吧。” “梁丘……”陶品宣喃喃念着,放开了女人,余光瞥见她手臂上清晰的血痕,瞬间清醒过来。 他把寒英从肩头拿下来抱在怀里,向女人深深鞠躬:“对不起,刚刚我太着急,弄脏了您的衣服,我赔您清洗费吧。” 他一只手揽着软绵绵的寒英,一只手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我没有带现金,扫码可以吗?” “没事没事,不用了,你走吧。”女人挤出干笑一个劲地摆手。 “姐,您别怕,我不是坏人。”陶品宣又鞠了一躬,俯仰之间已经编好了瞎话,“我就住在这附近,身上的血是这只猫的,我养了他好几年,被人在小巷子里打成这样的,我下班回来才发现……” 陶品宣哽咽一声,眼泪就掉了下来,他吸了吸鼻子:“楼下的店老板给了我监控,说这三个人最可疑,这一路的店都关得差不多了,只有您家还没关门,我一时着急,对不住。” “唉,真是可怜吶,现在的人怨气真大,我前段时间还在网上看到,一个服务员把客人的狗踹到马路上,被车给压死了,哎哟,啧啧啧……”女人一阵感慨。 陶品宣趁机接着说:“姐,你是个好人,你还知道什么都告诉我吧。” “我知道啥呀,人家来旅游的,我总不能瞎打听,只不过在化妆的时候,那个女人说我们这边吃得辣,不像梁丘那么清淡,她男朋友说只是学校里的饭菜清淡,校外的馆子也挺辣。其他的我也就不知道了。这么晚了,我要回去了,你也快回吧。” 陶品宣连连躬身,一边不住地说“谢谢姐”,一边侧身往回走。 走出一段距离后,陶品宣的抽泣声戛然而止,他一抹脸上的泪痕,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我送你回星辰山。” 寒英气若游丝地说:“把我放在……草地上……” 陶品宣抬头辨认了一会儿自己的方位,随后小跑着到白天去过的河边公园,把寒英放在一片绿草坪上,蹲在一旁看着他。 过了有十来分钟,寒英周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若不是他破风箱一样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平缓,陶品宣差点以为他已经死了。 陶品宣站起来,腿一麻差点倒下,他一瘸一拐、面目狰狞地走到河边,抄起河水就往头上浇。 晚间还是有些冷,河水又泛着腥臭,他强忍着恶心,每浇一下就哆嗦一次,总算勉强洗干净了头脸上的血渍。 第8章 他走回寒英身边,坐在地上,盘着腿,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托腮,情绪复杂地看着寒英。 陶品宣不明白,一只差点成仙的猫妖,拥有法力,拥有长久的生命,拥有比人类多太多的东西,有必要为了在这一世并不认识他的主人,做到这种程度吗? 月亮被云层遮蔽,星星缀满了天空,风迎面扫来,草地上的小花微微晃荡。 寒英睁开了眼,陶品宣问:“你好些了吗?” 寒英不耐烦地一点头。 “真神奇,你刚刚那个样子,在草地上躺一躺居然就能好。” 寒英讥讽道:“那也没有你神奇啊,谎话张口就来,脸色说变就变,不愧是人族,我算是见识到了。” 陶品宣的询问是出自真心,然而寒英一张口却是阴阳怪气的嘲讽,他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热脸贴了冷屁股,气鼓鼓地说:“我要是不说谎,那个店主报了警,警察在监控里看到你会发光,会飘起来,你还能去找人?早被抓去做研究了!” “呵,抓我?”寒英轻蔑地反问。 “是,抓不到你,你多厉害啊,你可是妖,随便动动手指就能呼风唤雨,那你为什么还要认人类做主人,还困着我干什么呀!” 陶品宣说完,寒英没有接话,两厢沉默了许久。 公园里的照明灯倏尔全部熄灭,突然的黑暗像是劝架的老人,暂缓了一人一猫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陶品宣脱下带血的上衣,将干净的里布翻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寒英一裹就抱回了家。 覃玉梅打了烊,守着一盏小灯等着陶品宣。 见他一身狼狈,她还没开口问,陶品宣的谎言又脱口而出:“本来是看元宝不怎么吃猫粮,带他去店里挑的,出门时直接抱着他就走了,忘了背包,他被车吓到,跑不见了,后来又掉进了水里,我下去捞他的,所以搞成这个样子。” “快上去洗个热水澡。”覃玉梅满眼担心。 陶品宣把寒英抱进浴室,扯开把寒英裹得严严实实的上衣,将水调到稍烫的温度,拿着花洒正要往他身上浇,他一旋身跑开。 陶品宣压低了声音:“你身上全是血,不洗干净小姨会担心。” 寒英没理他,自顾自轻声念了几句咒语,一股干净的水流蜿蜒若水龙,绕寒英的身体飞舞,落地时已然肮脏不堪,而寒英身上洁净如新。 陶品宣打开门放他出去,自己则洗干净双手,准备好干净的衣服,这才进浴室仔仔细细洗净身上的血。 他搓了搓衣服上的血渍,手搓得生疼也没搓洗干净,只得拧干水,装进黑色垃圾袋里。 他换好衣服出来,寒英蜷在沙发上好似睡着了,覃玉梅端一碗姜汤迎过来:“喝点姜汤,预防感冒。” 他道谢后,皱眉一饮而尽,拿着垃圾袋进了房间,把它放在角落,等明天找时间扔出去。 一夜平静。 第二日陶品宣走出房门,寒英又蹲坐在窗户底下痴痴望向天空。 昨天打碎的玻璃早被覃玉梅打扫干净,所有窗户都换上了新玻璃,纯净清透,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都显得鲜亮起来。 陶品宣并不搭理他,洗漱后叼着三明治坐在沙发上,手机屏幕上的地图软件显示着附近的景点。 寒英走过来,蹲坐在陶品宣身前,扬起尖瘦的小猫脸望向他:“对不起。” 第7章 句句属实 “我……”寒英犹豫了一阵,还是说了起来,“我母亲,她生了我们四个以后,主人家没有找到愿意收养我们的人,猫也是要吃粮食的,所以,他把我们四个带到山上去,活埋了。” 陶品宣放下手里的东西,嘴里的三明治也忘了咀嚼,愣愣看着寒英,完全没想过他会有这样的经历。 寒英深吸一口气:“是主人听到我的叫声,把我们挖了出来,可是,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了。” 在那样的绝境里,兄弟姐妹接连死去,只有他还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声嘶力竭地惨叫,那时候,他也还只是一只小小的奶猫而已。 “主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有一天,一个男人跑过来,哭得撕心裂肺,说他母亲上山挖野菜,不见了踪迹,主人常上山打猎,熟悉山况,他跪下来,抱着主人的腿,求主人帮忙去山里寻人。主人如此心善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答应。” “主人走后,那男人搜刮干净主人辛苦攒下来的钱财,又放了一把火,烧光了主人的草屋,而他的母亲,彼时正在家里,含饴弄孙。” 陶品宣听到这里,已然明了:“我昨天让你想起了那个男人是吗?” 寒英点头:“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不得不说谎,你不是坏人,对不起。” 陶品宣冷笑一声,向来没有什么口不择言,无心出口的话往往才是最真实的想法。 他并不想计较自己在寒英心中到底是怎样的人,说白了,他只是寒英找人路上的仆人,想必寒英也是这样想的,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 找到人后将再无任何交集,于是他直接戳穿了寒英的心思:“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都会尽心帮你找人,你不必担心我会因昨晚的争吵而敷衍了事,我不会违背承诺,我们之间一开始就不是对等的关系,所以,也没必要构建虚伪的友谊。” 寒英没有被戳穿的愠怒,他面无表情:“既然话说开了,我承认,如今我负了伤,没有挟制你的本事,向你解释也确实有你所说的目的。但我所言,句句属实。我没有以弱示人的嗜好,也不会占人便宜,等寻到人,自然有好处与你。” 第9章 陶品宣对他说的好处没有兴趣,他没有追问,而是分析起当前的境况:“看昨天店主的样子,应该是没说谎,今天是假期的第三天,他们有可能回去了,也有可能还在这里,我们今天先去附近的景区逛逛,看能不能遇到,或者得到更多的线索。” 陶品宣简单制定好路线,把背包上的太空罩取下来,露出空荡荡的洞口,寒英钻进背包后,脑袋正好能从洞口伸出来。 陶品宣背上包,带上口罩,用带元宝去打疫苗的借口出了门。 市区内算上博物馆一共大大小小五个景区,除去昨天的青石巷和名人故居,剩下四个地方,陶品宣全都去了一遍。 博物馆不允许宠物入内,他就背着包绕博物馆外墙走了一圈。 得到的结果是,全都没有。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条路,梁丘。 回到咖啡店三楼,陶品宣扔掉口罩,把冰箱里的剩菜乱七八糟和在一起,随便翻炒几下就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陶品宣为了不浪费时间,再加上囊中羞涩,硬把几个景区走完了才赶回来吃饭,而寒英只需要餐风饮露就能过活,此刻正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等陶品宣吃完,寒英已经睡着了,他扯过毯子轻轻盖在寒英身上。 昨晚吐了那么多的血,今天又探着鼻子闻了大半日,想必也是累极了。 陶品宣坐在一旁,把脑袋后仰在沙发靠背上,他也有些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残阳如血,余晖透过窗洒在地面上,平常却又美丽。 寒英还在睡着,陶品宣站起来走到窗边,窗户刚打开一条缝,谁家饭菜的香气就涌了进来,诱得人直咽口水。楼下有几家商户开了灯,似坠在银河边的几颗繁星。神色各异的人来来往往,把这条不算宽的小路点缀得很是繁华。 陶品宣倚在窗边看了许久,回过头,寒英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蹲坐着看了过来。 他毛色匀净,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一双眼比琥珀还要清透几分。 陶品宣蓦然想起他那句句属实的身世,看着眼前清瘦的小猫,终究还是不可控地生出了几分怜悯。 他走到寒英身边蹲下,平视寒英的眼睛:“这里没线索,只能去梁丘碰碰运气了。既然是他们俩在闲谈中透露出的信息,那大概率不是假的,但是,如果你主人和她是异地恋,不在同一个地方,天下这么大,可就真的找不到了。” “如果梁丘没有,就送我回星辰山。” 陶品宣坐下来,脑海里把昨晚店主的话又仔细回想了一遍,掏出手机查梁丘的情况,网络上的信息显示,梁丘市一共有一百五十七所幼儿园,两千零七十六所小学,三百二十所初中,一百八十四所高中,二十五所大学,一百二十五所培训学校。 如此庞大的数字,看得陶品宣两眼一黑,再加上网络上的信息未必详实,还是要每一个村落都去看一看才能放心。 他又查了梁丘市的行政区划,打开计算机找到了一份清晰细致的梁丘市地图,在上面写写画画,花了近四个小时才制定好初步的行动路线。 陶品宣抬起头,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 他下楼帮覃玉梅关店,一切都打扫干净后,才终于说出要出远门的事。 覃玉梅问他要去哪里,他装出一副充满希望的模样,微笑着说:“小姨,我总不能在你这里躲一辈子,我想出去走走,散散心,等我玩够了再重新把店开起来。” 覃玉梅拿起手机往陶品宣的账户上打了两万块钱:“你知道我这个店,开得半死不活的,没赚到什么钱,这些钱你先拿着,等你的店开起来了再还我。” 想到接下来要走的路,凭陶品宣手里的那点钱也确实是杯水车薪,于是他接受了覃玉梅的帮助,还很自觉的写了一份欠条。 陶品宣找了一个背包,装了些衣物,好在临近夏天,带的都是些轻薄的衣服,整个包还不算太臃肿。他打开床头柜抽屉,里面竟然有整整三盒未拆封的医用口罩,他打开背包外面所有的小口袋,用口罩塞得满满当当。 寒英没有检疫证明,没办法坐火车,只能搭乘大巴。 第二天一早,陶品宣身后背着背包,身前背装着寒英的猫包,去到了客运站。 由于火车飞机等快捷的交通方式发展,长途的城际大巴已经到了快要消失的程度,去往梁丘的车更是只有一趟。好在司机是个和善的人,对陶品宣带猫的事并没有阻止。 一路摇摇晃晃,天擦黑的时候终于抵达了梁丘。 坐了太长时间的车,陶品宣泛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他浑身难受,也顾不得吃饭,就近找了家旅馆,开好房间后倒头就睡。 凌晨两点陶品宣醒了过来,寒英蜷在窗台下的椅子上睡着,呼吸平静。 房间里有烧水壶和泡面,对这个点醒来的陶品宣来说简直是如遇神迹,他迅速烧水泡好了面,浓浓的香味飘散开,陶品宣深吸一口,痉挛的胃得到了安抚。 他三两口吃完了面,洗漱后躺回床上又睡了过去,寒英仍在窗台下睡着,窗户外,异乡的月色洒了满地。 第8章 姜汤 第二日,陶品宣从离自己最近的学校查起。 为了和保安斗智斗勇,他又给自己编了几个新身份,在大班、三年二班、初一一班、高二二班等读书的子涵同学的舅舅,忘带学生卡的大学生,想学些技能的失业青年…… 第10章 实在进不去的地方,就让寒英从栏杆缝隙里钻进去自己查。 一天下来,久未运动过的陶品宣双腿发胀,两条腿似两块沉重的铅块。 路经公园时,寒英虚弱的声音传来:“到草地去。” 陶品宣“嗯”一声以作答应,转了方向才蓦然惊觉刚刚发生了什么。他左右扫了两眼,身侧没人,前后的人都低着头在玩手机,没人注意到他,他这才放了心。 怕寒英身上突然发出光,他索性把寒英放在草地灯边上。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又是王强中气十足的声音:“陶子,小姨说你出去玩了,我还打算找你吃饭呢,没找见你人。你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呀?” 陶品宣边走边接听,挂断电话时已经走出去老远,他回到方才的位置,寒英却不见了踪迹。 陶品宣在四周找了一圈,没发现寒英的身影。他又回到原点,坐在草地上抱着猫包,脑袋里胡思乱想了许多,都已经开始查回家的火车票时,寒英不知道从哪儿走了过来。 “你去哪儿了?” 寒英刚要说话,陶品宣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到旅馆了再说。” 陶品宣在附近找了家旅店住下,进了门又问:“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找到人了。” 寒英嫌弃地瞟他一眼:“你找的什么地方,那灯晃眼得很。” “我这不是怕你身上发光嘛,被草地灯照着别人就发现不了了。” 寒英白眼一翻,转身要走,一想到接下来还要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又无奈地转了回来,对陶品宣解释:“我需要吸取外界的灵力来恢复修为,草每天长时间接收日光,数量又多,积攒了很多的灵力,我可以从每一株草身上抽取一点,但这些灵力依然不够多,不会溢散出来形成你所谓的光。那天在树上发光是因为我动用了很多的灵力,导致有一部分散发了出来。你听明白了吗?” 陶品宣点点头:“就是说草地上的能量不够,不足以让你发光呗。那你为什么不去树林里,树又高又大,灵力应该更多吧。” “我修的是至阳之道,越是枝繁叶茂的树,越不能被阳光彻底照透,所蕴含的灵力就会带着阴气,与我的修行相悖。”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吸收日光?” “我现在的身体,还承受不住。”寒英说完,跳到椅子上。 “就像生病的人只能喝粥,不能吃饭是一样的吧?” 寒英“嗯”一声,闭上眼休息。陶品宣没再多问,洗漱完也沉沉睡去。 过了一个周的时间,一人一猫辗转了大半个城市,始终一无所获。 这日,陶品宣刚出门就下起了暴雨,他慌忙躲回了旅馆。 恶劣的天气持续了两三天,由于暴雨会影响寒英对气味的判断,于是一人一猫窝在了旅馆里。 天气阴沉得可怕,气温骤降。房间里开着灯,只带了薄衣服的陶品宣瑟缩在被子里打游戏,一连输了十把,气得他捶胸顿足。 忽然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吵,坐起来视线寻找寒英,见寒英卧在靠墙的窄桌上,光滑的木质反射着白炽灯惨白的光,看着就让人感觉冷。 为了节省开支,陶品宣住的是一间小旅馆,房间很小,进门就是玻璃隔断的卫生间,里面有洗手池,淋浴花洒的正下方是蹲便器,洗澡还得叉开腿站。再往里是一张单人床,床尾一张窄桌靠墙放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东西。 自到梁丘以来,他一直住的小旅馆,寒英并无任何怨言,渐渐的,陶品宣也就忽视了他的需求,但以往的小旅馆至少还有张椅子可以供寒英休息。 “昨晚,他也是这样休息的吗?”想到这里,陶品宣心里涌上一丝愧疚。 他说:“要不你到床上来吧,暖和一点。” “呵,我会怕冷?”寒英刚说完就“嘁”一声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气氛有些尴尬,寒英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陶品宣憋着笑,对付寒英他已经摸索出一点经验,他拍了拍身边的被子:“来嘛,我求求你了。” “求”这个字对寒英很是受用,他跳到床上,高高仰着头,走到陶品宣身边那只蓬松的枕头上躺下。 白晃晃的灯光照得人昏昏欲睡,房间外噼里啪啦的雨声,混着偶尔乍响的雷,听起来更是催眠得很。 陶品宣正睡着,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钻进了他的怀里。在湿冷的环境里抓住了一点暖,他感觉很是舒服,忍不住把那点温热抱紧。 寒英迷迷糊糊中觉得冷,有一丝热气扑到他脸上,他闭着眼往热气的来源处走,钻进了一个很温暖的地方。 他很满意这里,躺好没一会儿,身体忽然被什么东西勒住,野兽的警觉让他一激灵清醒过来,发现是陶品宣抱住了他,他两只后腿蓄力往陶品宣手臂上一蹬。 陶品宣被这股力道唤醒,他睁眼一瞧,瞌睡全无,手一撒身子往后一撇坐了起来。 房间里的尴尬气氛快要化成了实体,陶品宣的肚子救场般咕噜一声。 “饿了,我去泡面吃。” 借着这个理由,陶品宣一骨碌爬起来,拿着水壶往洗手池去接水。 陶品宣把面放在窄桌上,他坐在床尾守着,避免和寒英有眼神接触。 面盖刚打开,冒着白烟的热气跳出来,香味四溢。 等陶品宣吃完面,收拾好垃圾,回到床上的时候,寒英已经躺在枕头上睡着了。 第11章 他的呼吸声十分浓重,极不正常。 “元……”他停顿一下,重新轻唤一声:“寒英……” “嗯……”寒英模糊应了一声,语调里尽是虚弱。 陶品宣看见寒英的耳朵烧得通红,他伸手碰了一下,热得灼人。 陶品宣把他放进被子里,再把四角掖一掖,起身穿上外套,打算出门买药。 刚走到门口又想起寒英并不是人类,不知道人类的药对他有没有作用,又或者会不会有毒性。 陶品宣想了想,还是拿着雨伞出了门,再回来时身上湿透了,手里攥着的塑料袋上裹满了雨珠。 他颤抖了一阵,把湿衣服脱下来,从袋子里拿出切好的姜片和一点点砂糖。他把姜片扔进烧水壶里,接了点水,打开开关后才进浴室冲洗。 等他换上了干燥的衣服,简易的姜汤也煮好了。 他把姜汤倒在杯子里,又加了些砂糖,端到寒英身边。 寒英的耳朵更红了,陶品宣的手还没碰到他都能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热意。 陶品宣轻轻摇了摇他,见他睁眼忙把姜汤递过去:“喝点姜汤。” 第9章 他那种人 寒英软绵绵爬起来,陶品宣伸手在他后背扶着。 寒英舔了一口姜汤,奇怪又浓烈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他头一偏,身子往后倒想要躲避。 陶品宣稳稳托住他的后背,阻止他倒下的趋势,把姜汤往他嘴边凑了过去:“多喝点,好得快。” 寒英无奈又低着头舔,喝了小半杯陶品宣才扶他躺下。 陶品宣给自己也倒了一碗,皱着眉头喝下,坐在床边守着寒英。 到夜半时,这间没有空调的小屋子冷得似冰窖。陶品宣一阵一阵打着寒噤,实在承受不住,钻进了被子里,把寒英抱在怀里睡去。 天蒙蒙亮,陶品宣感觉怀里一空,他把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看见寒英走到枕头上蜷着,他伸手捏了捏寒英的耳朵,只有一点点温热,属于猫的正常体温。 他又把手放在寒英头上,想感受温度,却没抵住困意,保持这个姿势又睡着了。 寒英身体一退,把脑袋从陶品宣的手心里抽了出来,他蹲坐在一旁,先把爪子上的毛舔湿,再往脸上轻拂,余光里瞧见沉睡中的陶品宣。 一夜休息,寒英已经好转不少,昨夜的事他还朦胧记得。看到陶品宣露在被子外的手,他走上前去咬住被子一角慢慢后退,将被子盖在了陶品宣的手臂上。 房中昏暗,不知日月。 等陶品宣醒来,第一时间按住寒英,摸他的耳朵。 寒英低吼一声,腿一蹬身子一扭,从陶品宣的魔爪下逃了出来,可没控制好力道,在陶品宣手上留下了几道抓痕。 陶品宣看着手上慢慢渗出的血,眼神委委屈屈:“本来想看看你退烧了没,现在看来,你应该是好得很。” “谁让你做多余的事,我不喝姜汤也会好。” 说起姜汤,陶品宣把烧水壶开关打开,再进卫生间冲洗伤口。等他出来后又倒了一杯温热的姜汤递到寒英面前。 寒英脑袋一偏:“不喝。” 这小猫高傲得很,陶品宣也拿不准姜汤是真的对他没作用,还是他口是心非,想着喝一点总比没喝好,他无奈地说:“祖宗,我还指望早点回家去,您赏个脸吧。” 寒英看到他水淋淋的手,尖刻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配合地喝了小半杯。 此后,陶品宣总会多备一个枕头,放在自己的枕头旁边。 又过一日,天终于放晴。 陶品宣在日光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燃起了继续找人的斗志。 这段时间他们已经绕了小半个市中心,陶品宣慢慢适应了这样慌乱的生活。 这日中午路过一个公园,陶品宣立即将寒英放到了草地上。 寒英每日消耗灵力极多,必需要在草地上休息才行,陶品宣遇见青草葱茏的地方,就会自觉地带寒英过去。 陶品宣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取下口罩,慢慢啃着馒头。 他把每日食宿尽量控制在一百五十元以内,这样手里的钱还能支撑大半年时间。 由于是周末,即便是中午公园里也有不少人。不多时一对情侣走了过来,坐在陶品宣对面的椅子上。 陶品宣专心吃着馒头,并没有在意,又啃了几口后有些噎,抻着脖子吞咽时,发现对面的男人表情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他一抬头,男人马上讪讪转开了视线。 陶品宣很是心虚,他装作没发现,却用余光观察着对面。 男人双手握着手机,像是在打字,接着放开一只手,伸出手指在屏幕上不停上滑,而后停下来,看看手机再偷偷看看陶品宣,像是在确认什么。 陶品宣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男人再看过来时他马上戴好了口罩,把长椅上的东西全部扫进背包里,起身走到寒英身边,含糊地问:“可以走了吗?” 寒英闭着眼一动不动,陶品宣只好坐在他旁边,背对着长椅上的情侣。 男人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正在自拍的女人,把手机递到她眼前。 女人看了看手机,抬起头来茫然看向男人,男人指着远处的陶品宣,低声在她耳边说:“他就是视频里的那个人。” 女人伸长了脖子往陶品宣的方向看:“你确定吗?” “肯定啊,我刚才看了他很久,而且他一发现我在看他,马上就戴上口罩走了,正常人哪会这么谨慎,肯定是做贼心虚。” 第12章 女人站了起来,脑袋偏来偏去地瞧:“他旁边怎么有只猫啊?是他的吗?” “看样子应该是吧。” “啊?”女人很是不满,“他那种人,要不要报警啊?” “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女人低头犹豫了一会儿,复抬起头来:“不行,我得去看看。” 她抬脚想往陶品宣的方向走,被男人一把扣住了手腕。 寒英毕竟是妖,即便在休息,耳力也比普通人好上不少。那两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陶品宣没有听见,而寒英听得清清楚楚。 他睁开了眼,偏过头,目光冰冷地盯着远处的两人。 男人也站了起来,拉着女人不让走,满脸担忧:“别过去,这种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你要实在不放心,我们偷偷报警吧。” 寒英眼睛一眨,有一线微光在他眨眼的瞬间闪动。 远处的两人像是被一股力量推搡,不由自主地往各自的身后仰倒。 女人的脑袋磕在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男人一个趔趄,腰背砸在椅子的棱角上,痛得喊都喊不出来。 看着那边狼狈的场景,寒英发出一声轻蔑的哼笑。 听见声音,陶品宣疑惑地看向寒英,顺着寒英的视线看见了那对情侣。 陶品宣当即心下一阵慌乱,他低头扣着手,不敢看寒英:“你……听见什么了吗?” 寒英转头看向他,即便口罩隐去了他大半张脸,涨红的耳朵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窘态。 寒英站起来,伸爪子按住了他的手,他另一只手的虎口区域已经红了一大片,上面留着深深浅浅的指甲盖痕迹。 “没什么”这三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寒英几百年的岁月里从未撒过谎,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他忽然有些理解了陶品宣前段时间那一个接一个的谎言。 他把另一只爪子也搭在陶品宣手上,优雅地伸了个懒腰:“走吧。” 第10章 狸花和玳瑁 从公园的事发生之后,陶品宣出门便更是谨慎,吃饭都要避着人。 每日要去不少地方,流了许多汗,再加上天气越来越热,陶品宣的脸闷在口罩里,起了大面积的红斑和小疙瘩。 下午陶品宣找到一个公园,把寒英放在草地上吸收能量。等他们打算走的时候,一旁的灌木丛里传来了凄厉的猫叫,寒英听见声音立马向声源处跑去。 陶品宣跟在他身后,走到灌木丛边上朝里一看,一只狸花猫和一只玳瑁猫蹲在里面。 狸花猫毛色黯淡,身型精瘦,玳瑁猫毛色杂乱,实在算不得好看。 狸花猫看见有人过来,弹起来就跑,没跑几步见玳瑁还在原地,它又跑了回来,站在玳瑁面前和陶品宣对峙,身上的毛全部炸开,张着嘴朝陶品宣哈气。 寒英轻轻叫了一声,那语调是和陶品宣说话时从未有过的温柔。 狸花猫听了不再哈气,但还是挡在玳瑁身前,警惕地盯着陶品宣。 玳瑁走到寒英面前,喵喵叫了几声,亮晶晶的大眼睛里起了一层水雾。 狸花脸皱成一团望向玳瑁,轻声叹了口气。 寒英点点头,向玳瑁又靠近了些,用头抵着它的头,过了三四秒钟才分开,随后转身看向陶品宣。 陶品宣识趣地蹲下来问:“它们怎么了?” “那只玳瑁走丢了,刚刚在外面听到的声音,是她说要去找主人。” 陶品宣听到“找主人”这三个字,就已经明白寒英为什么会走过来,也知道他一定会帮忙。 “我看到了她的一些记忆,你把头低下来。” 陶品宣把头往寒英身前凑过去,寒英的脑袋轻轻挨在他的额头上,几个画面顷刻间出现在了他的脑海。 第一个画面是一间屋子,泛黄斑驳的的墙面提示着这是有些年头的老房子。一个女人的笑颜出现在画面的正中间,她手里拿的东西模糊不清,身形也像蒙了一层雾,唯有那明媚的笑容,连嘴角浅浅的梨涡都清晰可见。 第二个画面是窗户外,从视角的高度推测,玳瑁所在的地方应该在二楼。楼下是一条巷子,再往前走两步就汇入了大道。巷子对面是一家包子店,第一个画面里出现过的女人从主路走进巷子,向店主买了几个包子,她出来一抬头看见了玳瑁,晃了晃手里的肉包子,脸上的笑似盛开的海棠。 第三个画面还是在那间老屋子,玳瑁躲在床底下,从床底延伸出去的狭窄视线里,两双赤裸的脚纠缠在一起。装包子的塑料袋被扔在地上,里面还有大半个没吃完的包子,袋子上印着包子店的名字。 陶品宣看完这几个画面,回过神来看见寒英歪着头,用爪子按住他的胡须,接着脑袋迅速往另一边一扯,三根胡须被扯了下来。 陶品宣急忙按住他:“你干什么!” 寒英收回爪子,揉着自己的脸,下巴朝胡须一抬:“捡起来。” 陶品宣很是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寒英朝胡须轻轻吹了一口气,那三根胡须摇摇晃晃飞起来,分别插在了陶品宣、狸花和玳瑁的脑袋上。 “你们现在可以互相听懂说话了。”寒英说。 陶品宣好奇地伸手摸一摸脑袋,玳瑁走过来蹲在他身前,满含期待地问:“你真的能帮我找到主人吗?” 他看着玳瑁水光潋滟的双眸,眉头微蹙:“我试试。” 第13章 玳瑁一眨眼,泪珠沾湿了脸上的毛:“谢谢你。” 陶品宣掏出手机,根据塑料袋上包子铺的店名搜索。本市同名的包子店有五家,玳瑁记忆里的那家是开在转角处的,根据这个条件很快就锁定了位置。 陶品宣心下一寒,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没敢看玳瑁的眼睛,只对着寒英说:“那家店离这里,有三十公里。” 寒英听完当即明白了陶品宣的忧虑,他转头看向玳瑁,不知道该怎么说。 狸花走上前来,眼神平淡:“带我们去吧,要不然她不会死心。” 陶品宣站起来,极致的贫穷让他选择了坐公交。 他身前的包里装着寒英,再一只手搂狸花,一只手搂玳瑁,刚上车就吸引了全车人的目光。好在车上还有座位,他坐下后两只猫把脑袋直往他腋下挤。 陶品宣试图用抚摸安抚他们,轻声安慰:“别怕。” 单薄的言语并不能让他们克制本能的恐惧,幸运的是这趟公交能直达包子店附近,免去了转车的麻烦。 到下车时,陶品宣的衣服被两只猫的爪子勾得破破烂烂。 陶品宣顺利找到了包子店,店对面是一堵水泥墙,墙上装着一道铁门,此刻铁门紧闭。 玳瑁很是激动,冲着门喊:“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主人,我回来了,主人!” 她的叫声落在人类的耳朵里,刺耳尖利,听得让人心烦。 包子店的老板走出来,瞟了陶品宣几眼,陶品宣抓住这个时机,上前一步问:“老板,劳驾向您打听个人,是个女人,就住在这里面,我捡了只猫,就是这只,”陶品宣朝玳瑁一指,“我住在这附近,看到过那个女人带着差不多样子的猫,所以过来看看是不是,您知道她大概几点回来吗?” 老板仔细瞅了玳瑁好一阵,轻轻点头:“看起来是像,那家的猫经常趴在窗户上往外瞧,看起来可机灵了,好长时间没见过了,那姑娘说是走丢了,她男朋友又给她买了一只宠物猫,漂亮得嘞。他们准备要结婚了,这几天忙得很,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要不你先来我店里坐着等吧。” 听到“又买了一只宠物猫”,陶品宣心里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刺得他坐立难安。 他谢过店主的好意,买了几个肉包子,把馅儿掰出来分给两只猫吃。狸花守在一旁,等玳瑁吃够了,它才走过来吃剩下的。 陶品宣蹲在大门旁边,一刻也不愿离开,两只猫缩在他身侧,进进出出的人看到他,都忍不住多看几眼,他也浑不在意。 从下午到傍晚,再到黑夜,包子店关了门, 一盏盏昏黄的路灯亮起,记忆中的女人才终于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出现。 女人刚拐进巷口,玳瑁如闪电般朝她冲去。 第11章 没有这么丑的猫 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不明物体吓得女人后退一大步,她身边的男人下意识一脚踢过来。 这一脚力道极大,玳瑁从巷口滚到了陶品宣面前。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陶品宣还没反应过来,狸花已经跑到玳瑁身边,朝男人发出呜呜的低鸣。 女人致歉:“不好意思,这里太黑了,它刚刚冲过来吓到我了,它没事吧?” 玳瑁匍匐着,一步一步爬向女人。 陶品宣把它捞起来,走到女人面前:“这只猫是我捡到的,我就住在这附近,包子店老板说是你的猫,我等你很久了,你把它带回去吧。” 借着巷口透进来的光,女人终于看清了玳瑁的模样,她咬着唇一言不发,眼里隐隐有泪。 男人把她拉到身后,野调无腔地说:“你搞错了,我们没有这么丑的猫,” 陶品宣没搭理他,定定看着女人:“你确定不把它带回去吗?” “你有完没完,都说了不是,我们家只有一只布偶,别拿这个丑猫来碰瓷,赶紧走。”男人一把挥开陶品宣,拉着女人进了门。 “为什么?主人,你不要我了吗?主人!” 玳瑁在陶品宣怀里挣扎,想要扑到女人身上去,大门嘭一声关上,阻隔了两个世界。 巷子里寂静无言,只有玳瑁的抽泣声。 狸花走过来,满眼心疼:“跟我走吧,自由自在的不好吗?如果她真的在乎你,怎么可能你被扔了四个月都没来找,现在你见到了,可以死心了吧?” 玳瑁的泪越发汹涌:“主人,我回来了,主人……” 陶品宣用指腹轻轻擦拭它的眼泪,正要离开,大门被打开,女人走了出来,她手上提着垃圾,目不斜视,穿过马路去到对面的街边垃圾桶。 陶品宣对她不再抱有希望,背上包出了巷子,往另一个方向走。 女人小跑几步跟了上来:“等等,明天中午,还是这个地方,你再把它带来给我,可以吗?” 陶品宣本想拒绝,想到那男人的举止和女人的懦弱,就算女人能说服男人把玳瑁接回去,日子也定然是不好过的。可玳瑁一口一个“主人”喊着,陶品宣没办法替它做决定,只能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女人的要求。 女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跑回巷子口,匀了匀呼吸才走进去, 陶品宣走了好几家旅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容许他带三只猫入住。 房间里,玳瑁哭得累了,蜷在枕头上睡着,不知道它的梦里会不会出现和主人重逢的场景。 第14章 狸花守在它身边,等玳瑁呼吸均匀后,它走到陶品宣面前:“你明天可以不带她去见那个女人吗?” 陶品宣摇头:“不管我们是怎么想的,总要尊重它的意愿。” 狸花怒道:“她已经被扔掉一次了,难道要让她再一次被扔掉吗?如果不是遇到我,她早就已经死了,这样不负责任的主人,怎么可以再把她送回去。” 陶品宣伸手想摸摸它,被它一爪子打开。 玳瑁没底气的声音响起:“我相信主人不会不要我的。” 狸花恨铁不成钢,却还是走到玳瑁身边,让它靠着自己安睡。 陶品宣瘫在椅子上,不知道明天是好是坏。 夜风刮过树梢,阴影在路灯下摇曳。 翌日,陶品宣十一点多就带着三只猫在路口等候,直到临近一点女人才出现。 女人把玳瑁抱在怀里,头抵着玳瑁的小脑袋嘤嘤啜泣。 陶品宣看着眼前人猫重逢的画面并没有被感动,反而内心一阵阵烦躁,忍不住说:“你都把它遗弃了,还有什么好哭的,家猫在野外能活多久,你不会不知道吧?” “对不起,不是妈妈不想要你。”女人对玳瑁说。 “没关系主人,只要能和主人在一起,什么都没关系。” 女人听不懂猫的语言,永远也不会知道玳瑁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着对她怎样庞大的爱意。 女人向陶品宣解释:“是我未婚夫偷偷把它丢掉的,他一直嫌弃它丑,要我把它丢了或是送人,因为这件事我们吵了很多次,我舍不得,我未婚夫真的对我很好很好,我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比他对我更好的人了,我们要结婚了,他趁我出差的时候把它扔了,我很后悔,也许早点把它送人,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陶品宣心头火起,抓住女人手腕,从她怀里把玳瑁夺了回来:“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女人一阵错愕,她擦了擦泪,变了脸色:“我已经找到愿意收养它的人了,谢谢你送它回来,把它给我吧。” 陶品宣身子一侧,躲开女人伸过来的手:“既然你无法改变你未婚夫的想法,为什么不早做决定,等猫被扔了才去找领养人,都不去找一找猫吗?这只猫只是你自我感动的工具,还是说,你连问问你未婚夫猫丢在哪儿的勇气都没有。” 女人面上带了怒色:“你了解我们吗?凭什么这么说。” 陶品宣冷笑:“我是不了解你未婚夫,但我对你倒是清楚的很,懦弱无能,把一切都寄托在别人身上,为了得到所谓的爱,不断妥协,失去自我,还为自己有男人爱而沾沾自喜,你这样仰人鼻息的活着有意思吗?但凡你有一点点独立的人格,昨晚就该把事情解决,而不是拖到今天再来惺惺作态。” “你……”女人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涨红着脸,用尽力气咆哮:“把猫给我!” “这是我的猫,现在我要带它回去了,我相信你未婚夫应该不喜欢看到你和我拉拉扯扯。” 陶品宣的威胁很管用,女人站在原地恶狠狠瞪着他,却不敢再往前半步。 陶品宣带三只猫拐过街角,坐在绿化带边沿石上,玳瑁躺在他腿上默默流泪。 他一下一下轻抚玳瑁的背:“对不起,刚刚我一时激动,忘了问你的想法,但我认为,她不是个好主人,她找的领养人,不一定是负责任的人。” 狸花说:“人总是这样,为了一点小事就可以把我们遗弃,为他们哭不值得。” 陶品宣捕捉到狸花话里的信息,心突突直跳:“你……也是被遗弃的?” 狸花偏过头去,不想回答。 寒英从猫包洞口钻出来,看了看陶品宣,再走到狸花面前,凝视它的眼睛:“有些事,说出来远比闷在心里要好受。” 第12章 就当是放生 狸花低头沉默了很久,缓缓说了起来。 自狸花有记忆起,一直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 它每天都会守在门口,送他上班,迎他回家。 他出门前会摸一摸狸花的脑袋,进门后也是。他会拿出彩色的羽毛棒陪它玩闹,再倒一点充满诱惑香气的食物,看它大口大口吃完。 某一天,男人回家后没有摸狸花的头,他瘫在椅子上,满面愁容。 狸花跳到男人腿上,往他怀里钻。 没有摸摸也好,没有玩闹也好,没有食物也好,只要还能和主人依偎在一起。 男人回家越来越晚,出门时间越来越长,对狸花的粘人行为表现出不耐烦。 直到,两个陌生人走进了屋子。 他们和男人说话的声音很大,拖动东西的声音很吵,嘈杂一片。 狸花缩在卫生间角落里瑟瑟发抖,地上的积水打湿毛发,四肢冻得麻木。 不知道过去多久,外面没了声音,它探出半个小脑袋往外瞧,屋子里空无一人,所有的门都大敞开,曾经热闹拥挤的小屋变得空空荡荡。 那个男人带走了属于他的一切,除了它。 它疯了一样冲下楼,听见男人和邻居对话。 “不是搬家,这是二手店的,把东西处理了好回家过年。” “是啊,今年收益不好,没赚到钱,明年就不过来了。” “它是个土猫,没打过疫苗,带不走。” “没时间找领养,就当是放生了。” 狸花眼里的惊慌变成愤恨,它鼓着一口气冲到男人面前,张大嘴一口咬上男人的腿。 第15章 这一口用尽了它所有力气。 男人惨叫一声,弯腰掐住它的脖子,把它扯开再提起来往地上砸去。 他蹲下卷起裤腿查看伤口,四个深深的窟窿,汩汩冒血。 他站起来,眼神狠厉,额上青筋暴起,腮边肌肉突突直跳,走到狸花身边,抬起脚就要朝它的脑袋跺下去。 一辆小货车停在旁边,车侧栏板上贴着二手店名字,坐在驾驶室的男人探出头来:“你还走不走啊,我店里忙着呢。” 男人听到老板的话动作一顿,狸花趁机逃开,他踩了个空。 他没再管狸花,一瘸一拐坐上车:“哎,走走走,别急啊老板,把我放在火车站那边的路口就行,你怎么顺路怎么来。” 他掏出烟,探着身子给老板递过去,脸上的笑温柔亲和。 小货车启动,很快消失不见。 狸花忽然肚子一收,脑袋一伸,呕出一大滩血。 它挣扎起身,踉踉跄跄走向远方,它不知道要去哪里,更不想停下来。 阴云翻涌,那天,这座城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暴雪,乌黑腥臭的血,被洁白无瑕的雪覆盖。 “我很庆幸,还没有忘记捕猎的本事,没有死在那个冬天。” 狸花眼里有一点晶莹的东西映射出光来,很快又消失不见。 寒英和陶品宣对视一眼,表情都十分凝重。 狸花长出一口气,看向玳瑁:“他们把我们当成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是死是活根本不在意,我们偏要好好活着,自由自在的活。” 玳瑁不声不响,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扭过身,咬住身上的毛用力拉扯。 陶品宣立即擒住它的脑袋,却还是生生扯下一撮毛,柔嫩的皮肤冒出血珠。 狸花心疼又愤怒:“你疯啦!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懂什么。” 它陷入回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哭哭啼啼的,我一眼就被吸引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猫,当时我就想,我一定要和她在一起。这四个月我很开心,一直不带你找主人,就是怕会和我一样的结果,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狸花深吸一口气:“是我太自私,我不是很厉害的捕手,经常捉不到食物,给不了你好的生活,虽然是送给别人,但至少吃喝不愁,走吧,我送你回去。” 玳瑁没有动,它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哭够了,哑着嗓子对狸花说:“我跟你走。” 狸花瞳孔渐渐放大,猛然跳起来,不停跺脚。 陶品宣看它的模样会心一笑,原来猫和老鼠动画片如此写实。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寒英问。 狸花想了想,说:“离开这里,到山里去。” 陶品宣带它们又回到包子店,女人早已经离开。 店老板过来询问:“昨天没等到人吗?” “等到了,他们说不是,他们没养过这样的猫。” 老板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却没有多问,讪笑两声回到柜台后。 两只猫那样纤小,敞开了肚皮也只吃了不到两屉小笼包的馅儿。 离开时,玳瑁站在巷子里,抬头望向二楼的窗户。 一只毛发蓬松洁净的布偶猫坐在窗台上,好奇地向楼下看,两只耳朵和眼周一点浅浅的咖色,更衬得鼻头粉嫩,眼睛清澈,碧蓝如海。 玳瑁像一块用得旧了、被人随意丢弃的破抹布,相比之下, 布偶似天仙临凡。 玳瑁眼里有太多情绪,狸花过来蹭了蹭它:“走吧。” 陶品宣在地图上寻了附近一条占地面积相对宽阔的山脉,山里坐落几个村庄,等冬天天寒地冻,至少能躲在柴垛里御寒。 到山脚下,狸花和玳瑁朝寒英和陶品宣低头示谢,随后转身并肩偕行,从炽热的阳光下,走入满山翠色的阴影中。 陶品宣在镇上住下,顺势查探附近的学校。 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在黑暗中问脑袋边上的寒英:“你睡着了吗?” 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响应,他转头见寒英睁着眼睛,又转回来自顾自说道:“我知道有宠物弃养的情况存在,毕竟人活在这世上,总有一些身不由己的时候,但我从来没想过,遗弃的理由竟然如此轻率。这次我听懂猫说话,知道猫竟然对主人有这样深厚的爱,不知道有多少猫,满腔爱意却换来被遗弃的结果。” 他侧过身,看着寒英:“我心里堵得慌。” 寒英道:“冰山一角罢了,弃养的理由千千万万,发情标记,吃得太多,体味太重,叫声太烦,便溺污臭,掉毛,在沙发上磨爪子,都会是被遗弃的理由。这世界如此之大,每日不知弃养了多少,你可心疼得过来?” 陶品宣长叹一声,黑暗中沉寂了许久。 寒英忽然问:“你白天为什么那么生气?” “嗯?” “你不会主动和人发生冲突,那女人做事的确愚蠢,但也不至于让你如此生气。” 陶品宣神色一黯,翻过身平躺着,眼睛愣愣盯着旅馆破旧的天花板,尘封已久的记忆不断涌入脑海。 “因为……”陶品宣轻声说,“曾经我也是那样的人。” 他翻个身,背对着寒英,扯过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睡吧。” 第13章 没人会认得你 陶品宣被镇里的中学拦在门外,校铁门后面两只肥滚滚的猫在嬉戏。 第16章 陶品宣心下一喜,问寒英:“你不是能和猫交流吗,如果把你主人的照片给流浪猫看,是不是能让它们帮你找啊?” 寒英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陶品宣:“你是怎么想出这个办法的?凭猫那核桃大点的脑仁儿,指望他们能分辨出人的相貌?再说,我也不是每只猫的话都能听懂。你们人尚且十里不同音,全靠官话交流,我们猫又没有统一的学校教习,大部分猫没有形成语言,少部分聪慧的,语言也不一定共通。” “那你能听懂玳瑁他们的话,是纯属巧合?” 寒英理直气壮地说:“当然。” 陶品宣无言以对。 寒英独自进了学校,陶品宣为了不被当成图谋不轨的人,斥巨资在附近的咖啡店点了杯饮品,闲坐小半日,见寒英出来忙迎上前去。 他弯下腰,把猫包拉链打开放在寒英面前,寒英刚钻进去,一道稚嫩的女声响起:“哇,你的猫也太聪明了吧。” 陶品宣抬头看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桃粉色猫包,包里一只乖巧的三花猫,圆溜溜的眼睛,眼周一点黑色猫毛好似眼影,嫩粉的小鼻子和小三角似的嘴,让人不自觉会认为它是一位美丽优雅的小公主。 视线再往上是一张十岁左右的纯真笑脸,脸颊上的肉饱满白嫩。 女孩笑问:“它叫什么名字?” “寒英。” 女孩又是一声惊叹:“哇,好特别的名字。” 陶品宣被她的笑容感染,掩藏在口罩之下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你的猫也很好看。” “谢谢,它叫杨美美,但是我叫它妹妹。” 她眼里全是对小猫的喜爱,话语间也流露出小孩子的那股表达欲望。 陶品宣顺着她的话茬子哄逗道:“那你一定很喜欢它咯?” “是啊,妈妈说小猫有带姓氏的名字,下辈子就能做人,我希望下辈子她能真的做我的妹妹,这样我就能和她一起出去玩儿,她就不用装在包里了。” 一个身材矮小,身形却很魁梧的男人,提着一大袋东西从一旁的店里走出来,女孩笑得更加明朗,大喊一声:“爸爸!” 男人走过来,女孩指着寒英说:“爸爸你快看,这个叔叔也有一只猫,它可聪明了,在外面也不会乱跑。” 男人用方言说:“不可以把美美放出来。” 女孩点头:“我知道,妹妹在外面会害怕,我不会把她放出来的。给妹妹的小鱼买了吗?” 男人皮肤黝黑,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洗得破旧的短袖下能看到饱满的肌肉线条,很容易猜出从事着体力劳动。 他宠溺地看着女孩:“买了,还买了你最喜欢的芒果。” “哇,太棒啦,谢谢爸爸。” “那我们快回去吧,妈妈还在家等我们呢。” “嗯,”女孩冲陶品宣挥手,“叔叔再见。” 男人对陶品宣朴实一笑,领着小女孩离开。 女孩身穿茉莉白连衣裙,粉色印着魔法少女的小书包挂在男人宽厚的肩膀上,她自然熟稔地挽上男人的胳膊,一路蹦蹦跳跳。 陶品宣望着他们的背影,望了很久很久,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人海。 探查完镇里的学校,陶品宣往村小学寻去。 路两旁大片的水稻田,绿油油的水稻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一簇簇小雏菊热热闹闹开了一路,肥滚滚的小蜜蜂飞来飞去,更有蜻蜓立在花叶上,娉娉婷婷。 陶品宣摘了口罩,清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脸上的闷热滑腻,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自由呼吸,他轻声哼起了歌。 “你很高兴?”寒英问。 “当然,这样的自然美景在城里可是很难见到的,多好看啊,整个人都清新起来了。” 寒英听到他的话,把头歪来歪去,想从眼前与星辰山别无二致的绿色里瞅出一丝新意来。 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上,一个老头赶着一头黄牛慢慢前行,那黄牛忽然停下来,噗啦啦一大坨牛粪排出。 陶品宣跟在后面,被浓烈的臭味熏得捂住鼻子。 老头哈哈一笑:“年轻人,这牛要拉屎我也没办法,你受点罪啊。” 陶品宣瓮声瓮气地问:“大爷,请问村小学怎么走啊?” 老头收了笑,板着脸问:“你去村小学干什么?” 陶品宣放下手,挤出笑来:“我是来做调研的,研究农村基础教育的成果和发展,想去村小学走访一下。” 老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陶品宣斯斯文文,说话也像是有学识的样子,便放下了戒心:“你算是来着了,现在都往城里挤,好多村小学都荒废了,附近几个村子的娃娃都是到我们村来上学。” 他抬起手指向远方:“沿这条路直走,到前面那个拐弯,看见没,就那儿,到那里右转,再一直走就到了。” 陶品宣凑过去看,随后连声道谢。 老头忽然盯着他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平平淡淡的话却让陶品宣猛然一惊,他干笑道:“您认错了,我不是这附近的人。” “哦哦,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好,别介意啊。” 陶品宣没说什么,飞也似的逃离了这里。 他掏出口罩正要重新戴上,寒英说:“你脸都烂成这样了,没人会认得你。反正是在乡下,等脸好些了再戴上吧。” 寒英的话让陶品宣明白,那日在公园寒英确实是听到了些什么,但寒英没有挑明,他也不想自己说出来。 第17章 他收起口罩,彼此装聋作哑,心照不宣。 沿老头指的路线,很快找到了村小学,学生们正在上课,书声琅琅。 陶品宣敲了敲保安室的窗户:“哥,我来做调研的,可以进去吗?” 保安打量他几眼:“我怎么没见过你?你给校长打电话,他会安排老师带你参观,你一个人我不能放你进去,得为学生安全负责。” 陶品宣笑着退到一边,方才他透过伸缩门打量这所小学,不大的操场后面立着唯一一栋教学楼,走流程会耽误回程的时间,他打开猫包把寒英放了出来。 他站在校门边上的银杏树下等寒英,百无聊赖之际,一只白猫从他面前走过。 这只猫脏兮兮的,身形比寒英还要消瘦不少,能在皮毛上看到清晰的肋骨痕迹,有着一双比宝石还要漂亮的蓝眼睛。 他视线追随这只猫,看它走到一栋两层小楼的大门前坐下,门边一只缺了口的肮脏瓷碗,里面装着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白米饭。 和寒英相处这段时间,他对猫越来越心软,见这只猫骨瘦如柴,他到旁边小卖部买了两根火腿肠,撕开其中一根的包装,慢慢朝白猫靠近。 “你在干什么?” 寒英的声音响起。 第14章 我要去喂它 “这么快啊。”陶品宣说。 “屁大点地方,能要多久。” 寒英冷冷瞧了白猫几眼,视线一转看见陶品宣手里的火腿肠:“你是打算喂它吗?” “嗯,我看它太瘦了,而且碗里的饭都快发霉了。” “你是觉得,你这样做很善良,很仁慈吗?”寒英语气里带着讥讽和一丝怒气。 “你……”陶品宣一时气结,“我们也相处一个多月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大概也清楚,有必要说得这么难听吗?” “但凡你聪明一点,动一动脑子,也不会做出这种蠢事。” 陶品宣不想和他争辩,打开猫包放在他眼前,等他钻进包里,一声不吭带他回到镇上,住进旅馆里。 撕开包装的那只火腿肠,在半路上就已经被陶品宣消灭干净。剩下的一根放在泡面里,也算是给自己加了餐。 陶品宣正吃着,寒英跳上桌,蹲坐在一旁:“怎么,连好好吃顿饭的钱都没有了,倒还舍得给陌生的猫买火腿肠?” 以陶品宣这些日子以来对寒英的了解,他一副傲慢的姿态,对人类下眼相看,如今这几句,已经算得上是求和的意思。 但陶品宣并不想下这个台阶,他继续吃面,目不斜视。 寒英轻叹一声:“你觉得,那只猫过得好吗?” 陶品宣气呼呼地说:“废话,它要是过得好,我才舍不得给它买火腿肠,就这么两根,竟然要六块钱,都能买一桶面了。” 寒英有条不紊地分析:“那房子说不上多气派,但也绝对不是什么贫苦人家,养一只猫也养得起,但是,那只碗的缺口边缘锋利,污垢不堪,里面的粮食也是白米饭,连放点油脂拌一拌都不肯,而且还放得臭了。再看那只猫的样子,它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所以我才要喂它啊。” “你应该注意到了吧,它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 “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寒英叹息道:“白色毛,蓝眼睛,有一多半的可能是聋子。” “怎么会……”陶品宣错愕不已。 “乡下的猫,如果主人家喂养得不好,还可以捉野鼠鸟雀来吃,倒也能过活。那只猫因为自身缺陷无法捕猎,而主人家对它的态度,那只碗可见一斑,它还傻傻守在门前,极大可能并不知道自己过得不好,如果你就这样去喂它,抚摸它,让它知道这世上,还有猫会被人当做妹妹一样爱护,它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陶品宣陷入沉思,眼神空洞迷茫,挑起来的泡面从塑料叉上滑落。 寒英道:“身处泥淖之中,就不该窥探幸福。你带给黑暗中蝺蝺独行的人一线光明,又重把他丢回黑暗里,你不觉得,这更残忍吗?” 陶品宣躺倒在床上,眼睛直愣愣的,直到泡面没了最后一丝热气,他忽地坐起来,直视寒英:“如果一直在黑暗中浑浑噩噩地生,蒙昧无知地死,我宁愿曾看到过一丝光明。比起蒙在鼓里虚假的幸福,我更想要直面世界真实的痛苦。有思想才是活着的证明,不是吗?” “所以呢?”寒英满不在乎地说。 “那栋房子在学校对面,总有几个单纯善良的孩子,会在没想那么多的情况下给它喂食,而且一般人都是把粮碗放在家里,那只碗却被放在了外面,尤其在乡下有不少散养猫狗的情况下,这说明,它的主人也是默认会有学生来喂。” 陶品宣站起身:“就算最后会在无法消解的痛苦中死去,至少曾经有过一瞬的幸福,所以……”他眼中有一抹坚定的神色,“我要去喂它。” “疯子。”寒英低骂一声,走到猫包边钻了进去。 陶品宣看着寒英,想笑,努力下压的嘴角使得嘴唇抿成一道弦月。 寒英在包里转了转,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透过猫包洞口望见陶品宣的表情,他轻咳一声,佯怒道:“还不走!” 陶品宣奔到桌前,呼啦啦把凉透了的泡面塞进嘴里,又喝两口面汤顺了顺,把包提起来背在身前,扯两张纸巾边走边擦干净唇边的油脂。 第18章 他离开旅馆后,在附近的小超市买了只不锈钢碗,碗壁纤薄,看起来用料不怎么好,另外买了肉罐头和火腿肠。 镇里到村里没通公交,只能搭乘私家运营的面包车,等陶品宣赶到搭车地点,只有孤零零一辆车停在那里。 车门敞开,四十多岁的司机叼着烟斜靠在车身上,车后排坐了两位老太太,家长里短的闲聊。 陶品宣问:“师傅,请问最后一趟回程车是什么时候啊?” 司机掸了掸烟灰:“你不是本地人吧?已经没有回程车了,不过我还会再回来,你是去干什么?要是时间不长的话我能等等你,太久就不行了。” “我是去村小学附近送点东西,送完就走,很快的。” 陶品宣和司机又商讨几句,敲定好回程事宜,他这才安心坐上车。 等了近半小时,又有几个老年人过来坐车。 载够了人,车子终于开动起来,在暮色中,朝浓绿田野深处驶去。 下了车,天际只剩最后一点亮色。 小学早放了学,校园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过分。学校斜对面的小楼门前,那只白猫已经不见了踪迹。门窗紧闭,屋里没有开灯,破烂的瓷碗还在原地。 陶品宣走到瓷碗旁边,从购物袋里拿出不锈钢碗,他看了看手里光洁崭新的碗,忽然想起什么,拿着碗沿马路边沿缓缓而行,直至看到一处土堆才停下。 他把购物袋里的火腿肠拿出来,撕开一条口后放回去,蹲下身,抓起污泥往碗的外壁抹,把碗整个外壁都涂得脏兮兮。 他停下来将碗仔细端详一番,犹觉不够,一只手把碗侧放在地上,抬起另一侧的脚踩下去,这下,这只碗变得又脏又破。 寒英说:“你倒挺细心。” “那是,”陶品宣得意一笑,“我也是跟我外婆生活过的,他们那一辈的人最是节俭,说不定会把碗捡回去用,这样一来,它的主人就不会拿走这只碗了。” 陶品宣搓了搓手上的泥,走回小楼门前,把不锈钢碗放在瓷碗旁边,再把火腿肠小心翼翼地从包装袋里推到碗中。 他正准备站起身,忽然之间,一股力量擒住陶品宣的臂膀,把他生生提了起来。 一道操着浓重方言口音的浑厚男声响起。 第15章 值得吗 眼前是一个没穿上衣的精壮男人,陶品宣臂膀上被他抓住的地方隐隐生疼,整条手臂因为血管被压迫而青筋暴起,指尖麻得厉害。 男人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声音大,语速快,陶品宣一个字也听不懂,连声问:“你可以说普通话吗?” 又一道女声响起,陶品宣侧头去看,一个中年女人拖着两把锄头走过来。 她对男人说了两句,继而用蹩脚的普通话问陶品宣:“你是谁?” 陶品宣又把来做调研的理由拿出来,一字一字说得缓慢清晰。 他又补充道:“这个学校的保安你们认识吗?我下午也来过,他可以证明。” 男人和女人对视一眼,男人手上的力道松了松。 女人又问:“你在我们家门前干什么?” 陶品宣指向瓷碗:“我看到一只白猫在这个碗边上打转,这种瓷碗只要沾一点灰看起来就不干净,所以我特地回家把不用的不锈钢碗拿过来了。” “滴……滴……” 银灰色面包车停在路边,按了两声喇叭,司机探头出来:“可以走了不?” 陶品宣向前迈一步,正要和司机解释,男人捏住陶品宣臂膀的手用力往后一扯,把陶品宣带一趔趄。 男人眼一瞪,凶神恶煞地说:“想跑啊!” 司机听见这话,飞快扫了一眼面前的三人,见势不妙,他一脚油门窜了出去。 “师傅!”陶品宣想去追,手臂被男人死死钳住,挣脱不开。 他急了,转头冲男人吼:“这是最后一趟车!” 男人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他眼睁睁看着面包车在视线中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此时,天边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消失,暮色攻城略地围拢而来。 陶品宣就这样被丢在了陌生山村中。 他突然感觉身心俱疲,转身看着男人:“报警吧。” 或许警察能把他带回镇上去。 男人和女人都没有动,陶品宣自己从兜里掏出手机,刚解开锁屏,女人说:“不用报警了,你走吧。” 陶品宣懒得多费口舌,也不愿浪费警力,把手机又放回了兜里。 男人还抓住陶品宣的手臂不放,女人用方言和他说了几句,他才不情不愿地放开手。 陶品宣走到马路上站着,他只能寄希望于还能再等到一辆回程车。 男人看他站在自家门前不走,正要过来说什么,被女人强行拉回屋里。 很快,屋里亮起了灯, 过了几分钟,女人将一盆带着泥浆的脏水泼在门前空地上,陶品宣听见声音侧身看了看。 女人客套问:“还没打到车啊?” 陶品宣略略点头,女人尴尬笑笑,转身回去,并关上了门。 不知又等了多久,身后的房子里飘来饭菜的香味,陶品宣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他拿出手机看时间,夏季夜短昼长,七点钟才有天黑的趋势,到八点钟才完全天黑,而如今已临近九点。 他叹了口气,打开导航软件,打算走回去,抬头确定方位时,一道小小的白色身影从对面走过来。 第19章 白猫踮起脚尖,轻盈地小跑而来。它绕过陶品宣走到饭碗旁边,一头扎进不锈钢碗里大口大口吃起来。 陶品宣摸出肉罐头打开,蹲下身举着肉罐头慢慢朝白猫靠近。 白猫注意到陶品宣时吓得后撤一大步,闻到肉罐头的香味又迟疑着不敢动。 陶品宣把肉罐头倒进不锈钢碗里,再后退两步等白猫过去吃。 白猫缓缓挪过去,刚吃一口,它身上就传出呼噜声,似一辆马力十足的拖拉机。 它吃得极快,不一会儿就吃得见底。它又用舌头把碗壁上残留的一点肉渣也舔食干净,再舔了一圈嘴,走到陶品宣面前蹭他的腿。 陶品宣笑得温柔,轻轻抚摸它的脑袋。 它啪一下倒在地上,再一滚,四肢蜷缩,露出脆弱的肚皮,冲陶品宣喵喵叫。 这声音低哑,陶品宣却觉得很是动听。 屋里的男人站起身,身形挡住了照耀在屋门前的灯光,陶品宣下意识抬头看去。 男人往窗外一望,正好看到了这边的情况,他推开窗,冲白猫唤道:“咪咪,回来。” 白猫也注意到光影的变化,却还是在陶品宣脚边盘桓。 陶品宣最后摸了摸它的脑袋,站起身,走入远方的黑暗之中。 夜色沉沉,无星也无月,天地间唯有一点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的亮色,却也足够照亮前方的路。 寒英道:“你留下的碗,说不定很快就会被扔掉,忙活了这么久,还要大半夜的走回去,只为给它喂一顿饭,值得吗?” 陶品宣脚步轻快:“至少能让我心安。” “或许,他们未必是有意的。现在天气热,饭容易馊,再加上正是松土追肥、灭虫除草的时候,农忙起来没注意到也是有可能的;又或许,乡下向来如此,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喂养方式的不合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你做的事,或多或少都会让他们更关注到白猫。” “你这算是……在安慰我吗?” 寒英没有说话,导航响起毫无情绪波澜的机械女声:“前方一百米左转。” 前方隐约有哀乐声传来,转过弯,不远处一户人家灯火通明,魂幡微微晃荡,惨白的光在黑夜中有极强的穿透力,照得前行的路都明亮起来。 随着越走越近,和缓的锣鼓声和偶尔的哭泣声越来越清晰。 陶品宣觉得背上阵阵冰寒,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全神贯注盯着前方的路,快要临近灵堂时,身边草丛里突然窜出一道黑影。 他吓得心脏猛然一缩,身体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睛比脑子快地瞪向黑影。 只见一只极小的黑猫,看模样似乎刚刚满月而已,四肢纤细,走路尚还蹒跚,嘴里却叼着一只有它半个身子大的老鼠。 黑猫摇摇摆摆,高昂起头,像一个打了胜仗归来的将军,威武地向前走,和陶品宣拉开一点距离后,走到马路中间,享用起它的猎物。 黑猫与灵堂亦相隔不远,守灵的人群中,一个身穿素白麻衣,头缠白布的男人看见它,出声夸赞:“真厉害!这么小就能抓住这么大的老鼠,了不得。” 坐上首的老头见了,急道:“哎呀,哎呀,猫会冲撞魂灵,还是黑猫,还在灵前见血,哎呀,快把它捉住,必须把它杀了。” 第16章 这是封建迷信 戴孝的男人说:“一只猫而已,再说它又没进灵堂来。” 老头斥道:“你小娃娃一点也不懂事,这是能开玩笑的吗?” 老头起身,瞧见不远处尚在抚着胸口的陶品宣,喊:“先别过来。” 随后他又点将般点了两个披麻戴孝的年轻人:“你们两个,去把猫捉住。” 两个年轻人大眼瞪小眼,不敢违逆,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 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娃从她母亲膝上挣下来:“叔公祖,你这是封建迷信。” “你说什么!”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 娃娃母亲忙把孩子揽回怀里,捂上她的嘴,赔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小孩犹在女人怀里挣扎,老头不便与孩子置气,只好对女人怒道:“看你教出来的好孩子,还不快把她带进房里睡觉去!” 女人红了脸,小声哄着孩子。 两个年轻人故意一脚一脚蹬得咚咚作响,然而那黑猫全然不惧,直到两人走到它面前,它躲也不躲,避也不避。 两年轻人没了办法,其中一个伸手把它捏在手里,走到灵堂前。 最开始那位戴孝的男人说:“叔公,这猫还这么小,你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别杀了吧。” “是啊,”那位母亲也劝道:“叔公,大家都知道你平时最是心善,连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大家伙儿都说你老是百年难遇的善人,这猫遇见你也是它的福分,你老就再想想办法吧。” 两个年轻人听了,也给老头戴高帽。 一个说:“叔公的本事高着呢,我们这儿但凡有人家婚丧嫁娶,测算定期,风水堪地,哪个不是来求叔公。那些经年的老师傅,全加起来也抵不上叔公一个。” 一个接:“那是,叔公的名号可不是虚的,这要是别人,肯定就把猫杀了,亏得是咱叔公道行深,分分钟就能想出办法来。” 老头终究还是有些名利心,对这些阿谀奉承很是受用,他笑得眉眼弯弯:“算了,你们谁带着它在灵前磕三个头,我再施施法,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第20章 “我来吧。” 戴孝的男人走出来,从年轻人手里接过小猫,自己跪在灵前蒲团上,再把小猫摆弄成跪拜的姿势,他磕一个头,就按着小猫的脑袋点一下。 如此三次后,老头闭着眼,嘴里叽里咕噜念了一通,再睁眼道:“好了,起来吧。” 几人一齐说:“谢谢叔公。” 老头把手背在身后,踱步到左上首坐下。 男人抱着小猫起身,伸一根手指在它眼前晃:“这么黑的猫可真少见,还厉害,不如来帮我看粮仓吧,捉到大耗子了有奖励。” 小猫四只爪子乱扑腾,抓不住男人的手指,急得喵喵叫,落在男人耳朵里,是它对帮忙照看粮仓这件事的应承。 男人喜笑颜开,带小猫绕过前厅,从侧门进了家。 寒英冷淡的声音响起:“走吧。” 陶品宣依言,走出一段路后,四周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陶品宣心里发怵,背上一阵接一阵的凉意袭来,明明有青蛙和纺织娘叫个不停,再有导航时不时发出点声音,可他却感觉这漫漫长夜安静得可怕,仿佛黑暗中随时会跳出什么来。 “和我说说话吧。”他几乎带着祈求对寒英说。 “嗯,”寒英应一声,“说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说说你的主人,或者……”陶品宣想起方才的黑猫,联想到星辰山上的那只,“大厦?是叫这个名字吧?” 寒英沉默,他劝慰狸花时说:“有些事,说出来远比闷在心里要好受。”而他在星辰山孤单修行了几百年,好多事压在心里,真的很重,方才发生的事,似一枚石子投入古井,荡起圈圈涟漪,他竟也有了那么一点倾诉的欲望。 能有这样一个人听他诉说,似乎也是件很不错的事。 他缓缓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是一百多年以前,山脚下有一个小村子,村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田锄地,自给自足,日子倒也还算过得安详。 村里牛婆家有一只养了十多年、老得掉牙的橘猫,这老猫已经五六年不再生育,这一年竟然在牛棚顶上生了一窝崽子。 牛婆的两个儿子早早分了家,各自寻地另修了新房,老两口都还硬朗,不想给儿孙添麻烦,便就还住在老屋里。 去年牛婆的丈夫中风,至今仍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两个儿子生怕被老两口缠上,都不再往老屋伸脚,留老两口相依为命。 村里人都说,这是老猫忠心,知道自己快死了,又看牛婆过得苦,所以拼了老命生下一窝崽子,替它继续照看牛婆。 牛婆自顾不暇,也没心思管猫,任由它们在闲置的牛棚顶上住着。 过了约莫一个月,邻居突然找上门来。 邻居东拉西扯,闲聊了小半日才支吾问:“婶子,你家那猫生了几个?都是些什么花色?” 牛婆以为她是来聘猫的,说:“你也知道,我家这老猫啊,好多年没生过了,都说是为了留个玉烟崽守着我,我这心里呀,怪难受的,就不送人了,你去别家问问有没有小猫吧。” 邻居连连摇头:“我不是这意思,我这几天啊,老在你家牛棚附近看到一只黑猫,大小差不多刚满月,寻思着是不是你家老猫生的。” “是啊,它就生了这一只。” “你胡涂啊!”邻居急道,“猫生单本来就不吉利,黑猫更是邪性得很,你快把它扔了吧。” 牛婆不以为意:“它要真是不吉利,把我妨死了才好。我又要做活儿,又要看管你叔,一年到头吃不上两回肉,都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我两个儿子,哪一个靠住了?你叔见天的把屎尿拉在身上,妨吧,都妨死了好落得个干净。” 邻居见劝说无用,寻个由头走了,村里渐渐起了谣言。 猫向来多子,牛婆家的老猫竟然在停育多年后生下个单胎,且那老猫一身黄,却生了只全黑的猫。黑猫素来有不吉利的说法,往日里谁家有黑猫,或多或少都带点别的颜色,而那猫竟黑得通彻,全身上下一点杂色也没有,怕不是个招阴的邪祟。 第17章 邪祟 牛婆的两个儿子听信谣言,都怕妨害到自家身上,于是二人一商量,决定趁牛婆不在家时,把那猫捉去扔了。 牛棚顶上有一个半人高的阁楼,往日里用来储存牛过冬吃的草料,如今随牛棚一齐荒废。一架方便爬上爬下的简易木梯搭在边上,也不知多久没有使用,满布青苔。 老大性急,直接从木梯爬上去,探头往阁楼里张望。 只见里面还有些干枯的草料,老猫和黑猫正躺在草料上嬉闹。 老猫年纪虽大,倒也还有几分灵活,见有人来,衔住黑猫后脖颈,一转身从另一头的缝隙窜出去,不见了身影。 木梯年久失修,竟在此时散了架,老大滚下来,木茬扎穿了他的胳膊。 那时节医药不兴,老大拔出木茬,用清水冲洗后便回了家,接着一连三日高烧不退,他媳妇哭肿了眼,好在最终还是熬了过来。 流言如青苗疯长,说老大不过是看了黑猫一眼,竟差点丢了命,那黑猫必然是来讨债的邪祟,只怕老二也快要遭殃,不知道他还能不能保住性命。 老二惴惴不安,日日都去老大家探望。 这日,老二刚走到老大家门口,听见屋里传来碗摔碎的声音,接着响起一阵压抑的哭声,渐渐的那哭声越来越大,竟是老大在哭。 第21章 老大媳妇压着哭腔:“没事,没事,还有我,我们一定能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这只手,连一个碗都拿不住,还怎么好好过,我是个废人,我是个废人了!都是那只猫,都是那只猫害我啊!” 老大声嘶力竭,捂着胸口跪下,脑袋砰砰往地上砸。 老大媳妇也忙跪下,紧紧抱着他,泣不成声。 老大失了魂一般呢喃:“我是个废人……” 老二从窗缝里瞧见这一切,吓得落荒而逃,惶惶不可终日,有一点风吹草动,便如惊弓之鸟。 夜里,没关紧的窗户被风吹动,发出一声轻响,竟将老二吓得从床上弹起来。 他深吸几口气,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怒火,摸黑跑进厨房拿了把菜刀,直冲牛婆家,一脚踹开房门:“猫呢?猫呢?老子今天非要砍死它!” 牛婆见这阵势,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诉,细数这些年来的委屈,如何含辛茹苦养大了儿子,却个个不孝,丈夫瘫痪在床,儿子们不闻不问,还大半夜拿刀冲进来…… 她嗓门儿极大,不仅吵醒了四邻,就连远处一个鳏居的老头都被她吸引了来。 老头在七嘴八舌的纷乱中,好不容易弄明白了前因后果,他站出来:“多大点事儿啊,把那猫给我养,我孤家寡人一个,不怕。” 有人在老二耳边悄声劝:“你把猫砍死了,说不定怨气不消,反而更倒霉,不如就给他养,正好把怨气邪气都过给他,你不就平安了。” 老二点点头,对这说法很是赞同,当即便和老头商量好,由老头把猫捉了带走。 不多时,大伙儿各自散去,牛婆也关好了房门,剩老二和老头在门旁蹲守。 老二也不顾活计,和老头在牛婆家蹲守了整整四天,终于一网子把黑猫捉住。 老头把黑猫握在手心,欢欢喜喜往家走。他孤单了太久,如今有只猫,总算添了些生气。 他竭尽所能地对小猫好,自己食不果腹,却隔三差五就跑到镇上去,买两块最便宜的鸡屁股,回家来处理干净,喂给黑猫吃。 半个月后的某天,老头去地主家做收割稻谷的短工,忙到半夜才回来。 农户人家天蒙蒙亮就都起了床,朦胧中瞧见土路上好似趴着一个人。 有胆子大的精壮小伙上前查看,竟然是前不久刚领了黑猫的老头。 老头直挺挺趴在地上,双手紧靠身体,十根手指紧绷成爪,小伙们把他翻过来,他脸皮被水泡得肿胀发白,验尸后得知,是溺水而亡。 而让老头溺水的,不是水潭,不是池塘,竟是一个小小的、牛蹄踩出来的坑。 那坑也就成年人的巴掌大,里面因下雨蓄了一坑泥水,发现老头尸体时,那牛蹄坑正好在老头口鼻的正下方,就是这一坑泥水,淹死了老头。 “那黑猫真的是邪祟吗?” 寒英的声音本就清冷,讲起诡异故事来自带一股阴气,听得陶品宣心里发颤。听到老头诡异死亡时,他终于承受不住,出声打断。 寒英冷笑:“人心鬼蜮而已。那老猫不过是只普通猫,生下的孩子怎么可能才一个多月大就有了杀人的本事。人仅凭猫的毛色就能判断吉凶,也未免聪慧太过了些。” 步行一个多小时,终于城镇在望,陶品宣没接寒英的话,兀自喜道:“快到镇上了。” 寒英噤了声,不再多说。 陶品宣的脚步越来越急,一心只想快些回房躺下,全然没注意到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镇上家家锁门闭户,一点光亮也无。 他来到旅馆门前,敲了一阵门,无人应答,怕惊扰到其他人,遂放弃了继续敲门的想法。 他查到旅馆的座机号码,并旅馆老板的手机号,然而无论是哪一个,打过去都无人接听。 他在附近逛了一圈,回来后在旅馆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垂头丧气:“怎么一点夜生活都没有,现在这个点不正是吃烧烤的时候,连个流动摊子都找不到。” 他揉了揉饿得痉挛的肚子:“看来今晚得体验一下流浪汉的生活了。” 刚说完,天空下起了雨,刚开始淅淅沥沥,不一会儿密密匝匝,雨声如瀑。 陶品宣缩在角落,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雨珠溅到身上,他把猫包翻转过来抱着,有洞口的一面朝向胸膛。 暴雨来去匆匆,不到半小时就偃旗息鼓,世界重归安宁。 陶品宣脑袋靠在门框上,他很累,很想睡,暴雨过后的空气让他冷得发抖,胃一阵绞痛,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顿饭了。 明天吧,等明天去吃火锅,红艳艳的辣油锅冒着热气,肥瘦相间、油润饱满的五花肉,厚薄适中、香味特殊的羊肉卷,七上八下、弹韧筋道的毛肚,还有吸满汤汁的腐竹,滑嫩的鸭血……辣得满头大汗时,再喝一大口冰冰凉凉的酸奶…… 想到这些,陶品宣口中生津,满是向往,仿佛身体果然温暖起来,能稍稍抑制一点因为寒冷而导致的不受控制的颤抖。 寒英从包里钻出来,蹲在陶品宣腿上。 “包里太闷,出来透透气,地上脏。” 第18章 陷阱 “你刚才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嗯。” 寒英应一声,继续说了起来。 自那老头去世之后,村里顿时炸开了锅,关于黑猫是邪祟的传言,仿佛因为老头的诡异死亡得到了印证,一时间人人自危。 第22章 牛婆的二儿子站出来,领了十几个小伙围住老头的小屋,黑猫果然还在里面。 黑猫身小,极度灵活,在破败的小屋中穿梭自如,十几个小伙都擒拿不住,反被它逃窜进山里。 老二把村里几个有威望的男人聚在一起,道:“各位,我那老娘不知好歹,养的猫竟然生出这么个邪祟来,给村里惹了麻烦,我在这里,代我娘向大家道个歉。”他深鞠一躬。 老头没有亲人在世,自然不会有人来替老头向他讨说法。 “我大哥的事,大家也都听说了,很快就该轮到我了,我倒是不怕,就是不知道它以后还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会不会威胁到大家。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为了商量怎么处理那邪祟,我愿意打头阵,还村子安宁。” 众人议论纷纷。 “这几年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我就觉得多半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牛婆那口子,好好一个人说瘫就瘫了,说不定就是邪祟害的。” “那老头死了媳妇,二十多年一直没有再娶,连孩子都没留下一个,临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都说活人不会被尿憋死,谁能想到竟然被个牛蹄坑给淹死了。” “肯定是邪祟害的,哪怕把头歪一点都死不成,那点子水,喝都能喝干。” “别不是突发恶疾吧?鼻屎大点的猫哪有这本事,也没人看见是猫干的啊。” “邪祟害人还能让你给瞧见?” “反正都逃进山里去了,就算了吧,别反倒被它给记恨上。” “你这是养虎为患,它要是在山里修炼,下山来吃人怎么办?谁能逃得了?” “不如大家伙儿凑钱,去请个仙人回来把它收了吧。” “如今年景不好,我虽然是地主,家里也就勉强饿不死而已,没什么余钱。” “它那老娘是不是还在牛婆家?我们可以用它老娘把它引出来杀了。” “它可不一定会管便宜老娘的死活。” “不管怎样,那祸害终归是老猫生出来的,把老猫杀了总没错。” ……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半日,终于商量出办法。 在地上埋根桩子,老猫捆在桩子上,以此为中心挖一圈深沟,沟里埋上木锥,等黑猫掉进沟里,马上把藏在一旁的绳网拉出来罩在深沟上,阻止它逃跑。 一队人去设置陷阱,一队人由老二领着去牛婆家拿老猫。 老二进门就冲牛婆要猫,牛婆一脸疑惑,等她明白是来捉老猫时,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哎哟,千辛万苦养的儿子,是铁做的心肠哟,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千滴血化成一滴奶,把他喂养大,现在连我捉老鼠的猫都要抢走,你是巴不得我被老鼠啃干净,好省了你的事哟……” 老二懒得听她啰嗦,双手拧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起来,关进了卧房。 “找!” 一声令下,所有人打着找猫的名义进屋乱翻,私人领地被毫无约束地敞开,进入其中的人都被激起破坏的欲望,哪怕只是端端正正立在墙角的扫帚,都要踢倒才舒服。 牛婆在房里骂骂咧咧,又说老头子拉在了床上,要出来打水给他擦洗。 外面的人置若罔闻。 老猫拖着沉重的步伐从外面走回来,老二仗着它对自己还算熟悉,不会抵抗,亲自把拇指粗的麻绳套进它的脖子。 老二骤然把麻绳收紧,老猫不断挣扎哀嚎。 “儿……啊……” 牛婆声音颤抖,那是她自分家以来,第一次发出这样苍老无助的声音。 “儿啊,让我再看看它吧……” 老二提起猫就走,刚跨过门坎,牛婆细碎的哭泣声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心上。 他退回去,打开了门。 牛婆树皮般干枯的手搂住老猫,一双眼睛,眼皮松弛耷拉,眼珠浑浊,眼白布满血丝,大颗大颗浑浊的泪从脸上风霜留下的沟壑中淌过,滴在老猫头上。 “你给我看了一辈子的家,也没什么好吃的给你,委屈你了,希望你下辈子,能托生到好人家,好吃好喝,平平安安的。” “行了,快去给爹擦身子吧。” 老二从她手里把猫抢回来,提着后脖颈离开。 陷阱不算麻烦,等老二赶去汇合时,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老猫被麻绳锁住脖子,套在桩子上,蹲守的人散在四周,直到天快黑了,也没见到黑猫的身影。 老二等得不耐烦,喊就近的一户人家烧了一锅滚水,装在茶壶里拿过来。 他跳过陷阱,提着滚水走到老猫身边,手轻轻一斜,滚水从壶口流出,落在老猫身上。 老猫发出凄厉的惨叫,那声音比百鬼夜哭还要渗人。它不断挣扎,却被牢牢困在方寸之间,翻腾的水雾裹满全身。 彼时黑猫正在山里全神贯注地捕猎一只老鼠,那哀怆声音传来,它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猫骨子里的好奇天性驱使它往声源处去看看。 它远远望见那惨无人道的一幕,瞬间失去所有理智,径直从山坡上跳下去,往老猫身边跑。 所有人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它,等着它自投罗网。 它奔跑迅急如雷,却还是一脚踩空掉进陷阱,木椎扎进它的肚子。 所有人立即拉起细密绳网跑动起来,将深沟出口封锁。 老二从一个人手里接过锄头,高高扬起往黑猫脑袋锄下去。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怎的,那锄头一偏,反被黑猫死死勾住木柄,将它从木椎上拔了出来。 第23章 这一变故让众人慌了神,从老二手里接过水壶的那人,瞬间把一壶滚水全泼在它身上,一股奇怪的臭味冒了出来。 黑猫忍痛在深沟中逃窜,老二提着锄头紧追不舍。 前方看守绳网的青年被冲过来的黑猫吓得跌倒在地,严丝合缝的陷阱露出破绽,黑猫沿泥巴墙纵身一蹿,从绳网和泥地之间蹿了出来。 老猫已经咽了气,双眼圆睁,不得瞑目。 黑猫身上每一根毛都因极致的愤怒而耸立,它双眼血红,朝追来的老二迎面冲去,三两下奔到他胸前,后腿爪甲嵌进胸前皮肉,前爪在他脸上疯狂乱抓。 殷红的血从老二脸上喷薄而出,老二瞎了。 第19章 黑猫 黑猫扑到老二身上的同时,在场所有人都唬得不敢动,眼睁睁看着老二一张原本还算俊朗的脸,被黑猫抓得满是血痕。 老二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已经失去了一双眼睛。 他在莫大的痛苦之中,摸到黑猫的身体,把它从脸上拽下来,另一只手摸上它的脑袋,两只手反向用力,试图拧断它的脖子。 然而剧痛之下,他早没了杀生的力气,被黑猫逃了出去。 残阳如血,给整个村子镀上了一层旖旎的霞光,倦鸟归林,识途的鸡鸭摇摇摆摆往圈里走去,时光千百年来不疾不徐,又平凡地流淌过一日。 “后来呢?黑猫没事吧?” “后来……” 老猫的哀嚎惊动了半个山的生灵,其中有一只修行了几百的妖猫,也往村子赶去。 妖猫目力极好,在半山腰就瞧见了山下发生的事。 村民不知是对老二受伤的关切,还是对所谓邪祟黑猫的害怕,所有人一起拥着老二离开,独留老猫的尸体孤零零躺在陷阱中心。 妖猫决定过去把老猫掩埋,它走到山林边缘,幻化成原身,刚踏步便踢到了什么,脚下传来一声低低的哀鸣。 妖猫定睛细看,地上躺着一只瘦小的黑猫,看模样不过刚满月没多久。 黑猫身上的毛被开水烫得蜷曲,皮肤上满天星似的遍布水疱,其中一些水疱在逃亡时破裂,露出红森森的血肉,肚子上被木椎扎出的洞还在淌血,它每呼吸一次,血便一股一股往外涌。 强大的恨意和求生的意志让它浑身紧绷,它眼睛里也溅上了血,濒死的虚弱导致抬起眼皮都费力,视线因血色而朦胧。 它模糊中看到一只黄色的猫头凑到它面前。 “娘?” “是你吗?” “娘,我救不了你。” “娘,我也要死了,我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娘……” 黑猫不再执着地紧绷着身体,眼皮渐渐合上,呼吸声越来越微弱。 那一声声“娘”触动了妖猫内心的柔软,他化形成人,从口中吐出一颗珠子,那珠子圆润饱满,散发出绮丽的光辉,静静悬浮在他手心。 他另一只手掐诀,自那珠子上飘出一缕光,晃悠悠钻进黑猫的身体。 黑猫身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待那光辉消失,黑猫已经能站起身来。 妖猫道:“我渡了五十年修为给你,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妹妹。” “那黑猫是大厦!”陶品宣大惊失色。 寒英看着他,眼神古井无波,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陶品宣目光迷离,虚虚望着远方,脑子里回想起和大厦短暂的相见。 她的打扮就算在繁华人间,也算得上时尚漂亮,整个人透出只有在浓烈爱意中被宠着长大的人才有的那股自信纯真,俨然一个十六七岁、不谙世事的爱美少女模样。 她竟然,经历了这样多。 陶品宣看向寒英,他救她,是对她的怜悯,还是想起了他早逝的兄弟姐妹们? 陶品宣没有问出口,就算有再强的好奇心,也不该揭人伤疤。 夜色流转,乌云消散,竟有一颗星星露出来,独自在天际闪耀,璀璨如斯。 “大厦,没有去报仇,对吧?” 陶品宣缓缓说道,虽然是在询问寒英,但他心里早有了答案,山神说过,没有伤天害理的妖,就算是神也不能随意处置。 “她去了,但是……” 黑猫得了寒英五十年修为,虽不多,不至于拥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但行动起来,比凡尘中最敏捷的猫还要快上三倍有余,杀死几个普通人易如反掌。 她苏醒之后,感觉到身体里涌动的力量,一闪身从寒英眼皮子底下蹿出去,径直往山下村民为捕捉她而设下的陷阱处跑。 寒英一惊,担心她犯下杀生大错,既害了村民性命,也害了她。 他急起直追,身形快如一缕青烟,赶到她身前,挡住她前行的路。 她停下来,头微微一偏,眼里满是疑惑。 寒英转过身,沿她的视线看去。 凌乱的“战场”还没有被打扫干净,锄头、木棒、石块,散乱其中,老猫的尸体不见踪迹。 他把黑猫捞起来抱在怀里:“我带你去找,但不许冲动行事。” 黑猫点点头,寒英便隐了身形,往村子里走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沿路都没有看到老猫的尸体。 走到牛婆家附近时,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和一个中年人,站在一栋小屋的门口说话。 老头说:“唉,牛婆也是想不开,邪祟害人也不是她的错,怎么就上吊了。” 第24章 “听说,她还把那老猫的尸体捡回去埋了?” “是啊,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要是心疼儿子,就不该再管那只猫。” “她心善,那猫养了这么多年,也有感情了,这件事啊,怪不得老猫,也怪不得她儿子,她肯定觉得是自己的错,心里指不定多恨自己呢,想不开也是正常的。” “唉,她现在走了,两个儿子连好好给她操办后事都难,你要是有空就过去帮帮忙吧。” “我家娃娃还小,可不敢沾染上,你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两人又闲说了一阵,黑猫没有再听,催促寒英往牛婆家赶去。 牛婆家门口,没有棺材,也没有香火祭品,两条老旧的板凳拼在一起,牛婆僵紫的尸体就这样毫无遮拦地放在上面。 屋里没有点灯,一片黑暗中,只有老大和他媳妇守在这里。 黑猫满腔恨意,因为牛婆的死平静下来。 她默默看着牛婆,忽然扭头把脸躲进寒英怀里。 牛婆去世后不到两个月,老二步了她的后尘,不久,牛婆丈夫也跟着去了。老二媳妇改嫁,孩子扔给了老大一家。 老大媳妇辛苦操持,只能勉强让一大家子饿不死。老大做不了重活儿,跟着别人学了五年的手艺,被打被骂是常事,好歹也坚持了下来。 老大出师后,几个孩子也都半大不小,能帮忙做些活儿,日子总算好过不少。三个孩子平安长大,又各自成家,老大和他媳妇儿孙绕膝,寿终正寝。 黑猫终究没有杀人复仇,跟随寒英回到星辰山,逗鸟戏蝶,如此百年,直到如今。 第20章 小镇 “路上遇见的那只黑猫,和大厦有几分相似,我本以为它难逃一死。” “仅仅因为毛色就断言吉凶,甚至随意剥夺性命,这样荒谬的事,自然会有人去论证,去打破。错误的经验,必然会随着时光更迭而消失。 ” 寒英没有接话,空无一人的街道瞬间安静下来。 陶品宣很累,大腿和寒英接触的部分,因为猫拥有比人类更高的体温而感到温暖,渐渐的,这股暖意传遍全身,即便夜色过半,夜风毫不留情地穿街而过,他也不再觉得寒冷。 困意汹涌,他双手抱胸,脑袋靠在门框上,就这样睡着了。睡姿并不舒服,他反复醒来又睡去,一直不安稳。 凌晨四点多钟,这座小镇醒了过来。 街对面的早餐店最先打开门,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望之可亲。 陶品宣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迷糊中瞧见店门口高高摞起来的蒸笼,他一把将寒英搂在怀里,提起猫包背在肩上,一边揉眼睛,一边朝早餐店走去。 老板笑眯眯问:“怎么睡在外面了?被媳妇赶出来啦?” 陶品宣无奈笑笑:“有什么吃的吗?我好饿啊。” “现在才开门,火都还没烧起来,你稍微等十几分钟,我给你煮碗面怎么样?” “好。” 陶品宣看着贴在墙上蒙了一层油污的菜单,点了份酸菜肉丝面,坐在靠门口的桌子边等着。 天蒙蒙亮,天地间充满梦幻的淡蓝色,鸡叫声此起彼伏,街边的店铺零星几家开了门,店主无一例外都是觉少的老年人,邻里间十分熟络,互相打着招呼。 有人来早餐店问:“包子好了没?” 老板热情回应:“还没上火蒸呢,等熟了给你送过去啊。” 陶品宣的面端上来,腾腾的热气带着香味扑面而来,口水立马溢满口腔,酸菜的酸爽味道为口水的漫延又添了一份力。 来店里吃早餐的客人,瞧见乖巧坐在陶品宣身边的寒英,毫不吝啬地夸赞:“你这猫还怪聪明的嘞,也不乱跑,长得真好看。” “谢谢。”陶品宣嘴里塞满面,含糊不清地说。 一碗面下肚,他又点了两个暄软蓬松的肉包子,肉馅儿的油透到面皮上,每一口都有奇妙的香味在唇齿间回荡。 陶品宣靠在椅子靠背上,摸了摸撑得饱满的胃,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旅店老板这时才慢悠悠打开了店门。 小镇上住旅馆的人并不多,所以旅店老板将一楼做成餐馆,二楼才是住宿的地方。 陶品宣抱起寒英朝老板走去,老板看看他,又看看刚打开的店门:“诶?你这?” “我昨天回来得晚,给你打电话没人接,在门口睡了一晚上。” 老板掏出手机看了看:“哎呀,我昨天把手机给孩子查东西来着,可能他不小心点到什么了,要不这样,给你延迟到六点退房怎么样?” 陶品宣淡淡“嗯”一声,他现在完全没有扯皮的精力。 他绕过老板上楼,刚走进房间就开始脱鞋,房门关上的同时,他已经把自己剥得精光,钻进被子里。棉被柔软的触感,包裹全身的温暖,仿佛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他闭上眼,很快失去了意识。 从一场无梦的沉睡中醒来,他拿起手机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半左右。 他着急忙慌洗漱完,把寒英塞进包里,找老板退了房,往这座小镇最后一所村小学赶去。 天黑之前,他幸运地拦到车,来到了另一个小镇上。 七月中,恰好是入伏那一日,他终于从一座接一座的镇子里抽身,走进梁丘唯一的一个县级市。 虽说是县级市,但发展得相当不错,宏宇崇楼,鳞次栉比,车道宽阔,车流不息。 第25章 尤其两座高耸的地标式双子楼,雾阁云窗,夜里灯火辉煌,似两根擎天之柱。 陶品宣走出车站,望见这座城市的第一眼,“高楼大厦”这个词便出现在脑海,萦绕不绝,挥之不去。 找到旅馆,开好房间,他放下背包,带寒英出门觅食。 旅馆两条街外有一家著名的连锁火锅店,如今天气炎热,吃火锅的人不如冬季那般爆满,却也座无虚席。店里的锅底味道,说是香飘十里也算不上夸张。 陶品宣走到店门口,咽了咽口水,低头离开,走出去不到五十米,又调转头回来,朝店里望了望,店员热情地迎过来,他摇摇头,再次选择离开。 寒英说:“这段时间在乡镇,花销不大,进去吃一顿也没关系吧。” 乡镇里的学校占地面积小,教师数量也少,相互之间距离较远,零星分布,平均每日探查三四个学校,寒英灵力的消耗也就相应减少许多,有了点沉积,有足够的能量来维持让陶品宣听懂他的猫语,他可以在人群中肆无忌惮和陶品宣交流,在人类听来不过是普通的猫叫而已。 陶品宣闻言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查看账户余额,的确这段时间的每日支出比在城市中要减少近一半,省下来的钱加起来足够支付一顿火锅。 他兴冲冲倒回去,临近火锅店又打起了退堂鼓:“还是算了,也不知道还要找多久,省一点就能多坚持几天,火锅味道一般,还很贵,不如去苍蝇馆子炒两个家常菜,还能吃到属于这座城的市井风味。” 不知道他是在说服寒英,还是在说服自己。 陶品宣转身离开,“高楼大厦”又在脑子里冒出来,他忍不住问:“为什么大厦叫这个名字?应该不是牛婆取的吧?” “是她自己取的。” “啊?她是怎么想到这个名字的?” “我可不想被人当成一直喵喵叫的傻猫,回旅馆再说吧。” 陶品宣并没有如他所说去苍蝇馆子点两个家常菜,而是要了一份最普通不过的麻婆豆腐,配上一大盒米饭,打包回旅馆吃。 回到旅馆,他一边吃饭,一边以寒英说的故事佐餐。 上了年纪的人养猫,大多数是没有什么闲情逸致来给猫取名的,它们统一被叫做“咪咪”,没有名字之前的大厦也不例外。 第21章 大厦 那时,黑猫随寒英去到星辰山,刚到山顶,一个男人凭空出现。 男人身穿月白色大袖圆领衫,玉革带束腰,玉冠束发,好看得像是从画儿里走出来似的。 寒英把黑猫介绍给他,随之向黑猫介绍:“他是星辰山山神。” 山神问:“可有名字?” 黑猫说:“他们都叫我咪咪。” “这是和‘猫’这个字一样,通用于所有猫的代号,而你的名字,是独属于你一个,寄托着取名者对你的爱意和希冀。既然你认寒英为兄,不如让寒英为你取名?” 寒英摇头:“我希望她的名字由她自己来取,是她自己对自己的爱意和希冀,而不是外人强加给她的。” “爱意,和希冀……”黑猫喃喃低语。 “是啊,”寒英说,“你希望自己是什么样的?如竹般孤傲,如水般柔善,如兰般清雅,或是希望自己康宁,平安,快乐,这些都是你对自己的美好祝愿,用你最喜欢的来给自己取名,这样你的名字每被喊一次,都会是对你的一次祝福。” 黑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我还没有想好。” “慢慢来,你得了我五十年修为,寿命已经是大大延长,若是潜心修行,或可成仙也说不定,如此长的岁月,足够你想出满意的名字来。” 黑猫毕竟还是个小不点儿,哪能耐得住性子修行,和山神熟识之后,仗着有山神撑腰,整日里在星辰山横行霸道,不是撵得鼠王满山跑,就是唬得鸟雀不敢出巢。 鼠王抱着山神的腿涕泗横流,雀主也落在山神肩头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山神好好儿把黑猫训斥了一顿,黑猫才收敛不少,认认真真想取名的事。 然而黑猫安生没两天,又开始漫山遍野地疯玩,山中生灵怜惜她之前经历的不幸,也都由着她去。 约莫三十年前,深山夕照时,黑猫追着一只粉蝶嬉戏,不知不觉跑得远了,又遇见一只家猫,她又追着家猫玩闹,一路来到家猫主人家的围栏外。 圆月悬天,月色婉约。 院子里,一个孩子坐在门坎上念书,童声稚嫩:“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用竹篾编箩筐,她脚边已经有一个成形的筐子,竹篾在她手里飞舞,抖动时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仿佛是在与读书时相和。 女人停下来,看着孩子:“写得真好,你能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吗?” 她目光真诚,温柔得不像是母亲,倒像是求知的学生在向老师问询。 孩子想了想,用通俗易懂的话向她解释:“有一个人,他的国家发生了战乱,他希望能有很多很多的大房子,让所有人都能有地方住,不会再受苦,如果能实现这个愿望,就算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房子是破的,被冻死,他也愿意。” “真是相当了不起的愿望啊。你能再读一遍吗?” 孩子点头,捧起书读:“安得广……” 第26章 “怎么了?” “这个字我总是读错。” 孩子闭上眼,皱着眉,反复念叨:“厦,大厦,大房子的意思,大厦,厦,大房子……” 黑猫在围栏外听着,陷入沉思,过了一阵,她忽然笑起来,四蹄如飞朝山巅跑去。 山神躺在山巅看月亮,每到月圆之时,他总会拿一壶酒, 和月亮遥遥碰杯。 寒英在一旁运化体内灵气。 黑猫气喘吁吁跑到他们面前:“我……名字……大厦!” 山神和寒英相视一眼,寒英道:“你慢点说。” 黑猫深呼吸几次,由于内心激动,说话还是语无伦次:“我想好了,我的名字就叫大厦,我要成为大房子,我要帮助全天下所有的猫。” 山神莞然而笑:“好啊,那从今以后,你就叫大厦了。” “嗯!”黑猫用力点头。 “原来大厦的名字是这样来的。”陶品宣早吃完了饭,因为听得入迷,没有起身收拾垃圾,“那她后来有好好修炼吗?” “当然,她跟着我修行了半年,没坚持下去,不过每天都会修行个把时辰,和以前相比,已经是勤耕不辍了。” 陶品宣在脑海里想象大厦跟在寒英身后修行,叫苦不迭的模样,不知道寒英会是什么表情呢?无奈?哭笑不得?还是故作严厉?无论是哪一种表情,一定都很好笑,他这种性子,摊上大厦,终于不再孤单了吧。 城市里没有乡镇中铺天盖地的绿意,夜间燥热难耐,头几天陶品宣还能靠风扇过活,风扇呼呼转动的声音,很有小时候的夏天的感觉,听起来倒也催眠得很。随着入伏后气温节节攀升,风扇里传来的风越发潮湿粘腻,他不得不将住宿条件升级到空调房。 陶品宣在乡镇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不戴口罩,他喜欢光明正大在日光下行走的感觉,这让他不再自认为是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然而城市里的信息迅捷灵通,他的心又悬了起来,刚恢复健康的脸皮又被关在了口罩里。 白天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在身上,随便走两步就满身是汗,裸露在外的皮肤没两天就泛红蜕皮,于是陶品宣买了一把米色的便携遮阳伞,头皮终于不再晒得发痛。 寒英在猫包里热得待不下去,跑到陶品宣肩头趴着,猫包空闲下来,陶品宣把装衣服的背包团成一团塞进猫包里,只背一个包在身后,也方便寒英有落脚的地方,前胸因为背包的消失有一种自由呼吸的畅快感。 水好像怎么都喝不够,一点五升大瓶装水,一上午就喝得精光。路过水果店时,店门口一颗颗垒在一起绿油油的西瓜,仿佛微笑着在向陶品宣招手。 这段时间的每日花费直线上升,已经远超之前定下的限额,陶品宣暗暗庆幸:“还好没去吃火锅。” 八月初,走访完市区和城郊,陶品宣和寒英来到县级市下辖的某个乡镇。 第22章 冰粉和火锅 这是县级市下辖的所有镇子中最大的一个,又有三四个颇为有名的景点,镇中心比起市中心来也毫不逊色。 三伏天导致陶品宣吃饭的欲望极低,他对水的渴求到了自己都感觉害怕的程度,每走一步,仿佛满肚子的水都在晃荡。 晚上九点,空气里终于有了一丝凉爽。 陶品宣洗完澡,换上衣服,忽然发现刚离开家时带的衣服显出宽松的势态来。他原本体型匀称,但由于缺乏运动,算不得是什么好身材,如今腹部已经出现薄薄的六块腹肌,身上的肉微微露出力量感。 他本打算睡下,瘦了这件事再加上房间里空调营造出的凉爽,让他有了点食欲,他决定出去给自己加个餐。 夜色昏暗,他没有戴口罩。 夏季的夜生活总是格外热闹,烧烤、炒酸奶、冰粉、水果捞、卤味、糖水、麻辣小龙虾……各色摊子一应俱全。 陶品宣走到一个冰粉摊子前:“老板,来碗冰粉。” 老板正在摊子另一面低头忙碌:“你看看要加什么水果。” 老板把上一个客人的冰粉打包好,递出来后,转眼看陶品宣,这一眼,两人顿时愣在当场。 老板愕然:“老板?你怎么在这儿?” 这同样也是陶品宣想问的:“你怎么在这儿?” 又一位客人过来:“老板,冰粉怎么卖?” 老板回答完,从摊子底下扯出一个凳子,招呼陶品宣:“老板,你先过来坐会儿,我这马上就卖完了。” 陶品宣从两个摊子之间的缝隙挤进去,坐在一旁,默默看着冰粉摊老板的背影。 “你们认识?”寒英问。 “嗯,他是我之前店里的员工,叫周涛。” 寒英对陶品宣的过去一无所知,之前,他认为陶品宣不过是帮他找人的工具而已,他没兴趣去了解工具的人生轨迹,不知何时起,他已然不再把陶品宣当成工具,而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活生生的人。 他好像,有了那么一点了解陶品宣的兴趣。 冰粉摊前的客人络绎不绝,周涛忙得脚不沾地,半小时后,随着水果的告罄,他终于闲了下来。 周涛摘下脸上的防唾沫透明口罩,摊子旁还有一个凳子,上面放着东西,方便周涛拿取。他把东西放到摊子的隔板上,拽过凳子,坐到陶品宣对面。 他撩起围裙,从衣兜里掏出烟,敲出一根来递到陶品宣面前。陶品宣摇头,他便把手收回去,扯出那根烟,自己抽起来。 第27章 陶品宣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就是这儿的人。老板呢?” “我出来散散心。” 周涛点头,吐出一口烟,看向寒英:“你养的吗?” "嗯。" “真机灵。” “你女朋友呢?” “嗐,从那件事后就分手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 陶品宣看向冰粉摊:“我看你生意不错啊,挺赚钱的吧?” “有时候不够卖,有时候卖不完,看运气。总得来说,也还算过得去。” “嗯。”陶品宣点点头。 “老板什么时候走?” “应该还有几天。” “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饭吧?” “还是算了,赚钱不容易,省着点用吧。” 又是一阵沉默。 陶品宣抱着寒英站起来:“那我先走了。” “等等。” 周涛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捻灭,站起身,踟蹰许久才开口:“老板,店里后来的事我也听说了,是我对不住你。” “都过去了,好好生活吧。” 周涛低下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情绪失控:“我不理解,我真的不理解,不就是一条狗吗,难道还能比人更金贵?死都死了,我也道歉了,钱也赔了,非要把我逼得在大城市混不下去。我天天守着这个摊子,怕卖不出去,怕下雨,怕突然有人跑出来对我指指点点,我活得完全没个人样了。” 周涛越来越激动,忍不住哭了出来,引得两旁的摊主都往这边瞧。 陶品宣深深叹息:“既然做错了事,受到指责是应该的。现在是信息爆炸的时代,旧信息迟早会被人遗忘,再说,你又不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他走过去拍了拍周涛的肩膀:“会好起来的。” 离开冰粉摊后,陶品宣满身心绪低落的气息。 回旅馆的路上,一家火锅店还开着门,里面有两桌客人正吃得热闹。 陶品宣心里某个隐蔽的角落里,有一个小人在叫嚣着,要他及时行乐。平日里毫不起眼的食欲,在这一刻仿佛替代了他的大脑,除了吃,再没有其他想法。 “我们去吃火锅吧。” 他并不是在和寒英商量,话还没说完,已然抬起脚朝店里走去。 店员拦住他:“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里不允许带宠物。” 陶品宣站在原地没有动,仍不死心:“可以外送吗?” “抱歉,暂时还没有这项服务呢。” 寒英从他怀里跳下来:“你去吧,我先回旅馆。” 陶品宣朝店里看了看, 又看了看寒英:“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快去吧,再耽搁该打烊了。” 陶品宣不再多想,冲寒英一点头,朝店里走去。 店员看了寒英好几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尽职尽责地把陶品宣引到座位上。 寒英转身往回走,已经看到旅馆招牌时,他突兀地停下来,像是被施展了定身咒。 旁边商店老板的两个小孩儿慢慢朝寒英挪过来,嘴里念叨:“咪咪,咪咪过来。” 寒英在思索着什么,没心思管他们,等他们挪到寒英身边,小手扬起来,马上就要落到寒英背上时,寒英猛然转头,朝他们哈一口气,小点儿的孩子立马被吓得哭起来。 店老板慌慌张张起身跑过来,寒英早已经掉头狂奔,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火锅店里,锅底被端上来,和陶品宣记忆里的场景一样,辣椒段在红油锅里沉浮,一碟一碟他想象了无数次的菜被店员摆放在桌上,汤底翻涌,他把菜放进去。 此刻,寒英正站在大门外,默默看着他。 第23章 你原来这么好看 陶品宣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细细品尝,仿佛想要记住嘴里食物的味道。 他把每一种食物都品尝一口后,放下筷子,拿起手边的啤酒,用启瓶器撬开盖子,一仰头,喝水般灌了小半瓶。 之前的两桌客人陆续离开,店里大部分的灯光熄灭,只有陶品宣附近的灯明晃晃的,照得他好似隆重出场的主角。 随着酒水下肚,他吃饭的速度快起来,每一口都把嘴塞得饱满,然而脸上并没有出现餍足的表情,或者说,他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唯有桌面上的空酒瓶越来越多。 他的脸好似琉璃盏中晃悠的葡萄美酒,眼睛也一片猩红。 夜里十一点左右,店员开始打扫熄灯区的卫生,没有人来催促他,他自觉站起身,扶着桌角摇了摇头,摇摇欲坠地朝柜台走去。 寒英在门外,一如最开始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见他起身,寒英几乎是瞬间起来向前跨了一步,却又脚下一顿,转身跑开。 漆黑一片的巷子,没有人影,也没有监控。 寒英站在墙根底下,华光闪过,猫身消失,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出现。 男人单手掐诀,随着他口中咒语闪过,一套衣裳将他包裹起来。 他起身,理了理衣摆,正要跨步离开,身子一抖,一大口血涌上喉头,从嘴角流出,滴滴答答,落在衣襟上。 他用手背在嘴角一抹,急匆匆往外走。 陶品宣已经离开火锅店,东倒西歪地朝旅馆走,他手上还提着个塑料袋,每走一步,袋子里玻璃酒瓶轻轻撞在一起,声音清脆悦耳。 第28章 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仅有的路人也远远避开了他。 他脚下趔趄,差点摔倒之际,男人冲过来,扶住了他。 陶品宣醉眼朦胧:“你是谁呀?” “寒英。” “寒英?” 陶品宣语气充满质疑,他推开男人扶住他的手,站远些上上下下打量起眼前的人。 男人身穿靛蓝圆领袍,上面缀以白色飞鹤祥云纹刺绣,腰间系着绦绳,头上一根没有任何花样的桃木簪。 陶品宣痴痴笑起来:“你原来,长得这么好看啊。” 寒英没听他胡言乱语,上前一步搀住他,带他往旅馆走。 陶品宣伸出一根手指,勾住寒英腰间的绦绳,在手指上绕啊绕。 一个穿着奇怪的男人,扶着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这样的组合十分引人瞩目。 旅馆老板拦住寒英:“你是几号房间的客人?” 寒英看陶品宣醉醺醺的模样,没有问他,直接上手在他身上摸索,找出房卡给老板看:“他喝多了,我把他送上楼就走。” 进房间后,寒英扶陶品宣到床边坐下,陶品宣手指上还勾着他腰间的绦绳。 见寒英转身要走,陶品宣把绦绳紧紧拽住:“你去哪儿?” 寒英像是在哄小孩儿:“老板不让我进来,我先从他眼前出去,再使个隐身法回来。” “那你快一点,我开好酒等你。” “嗯。” 寒英拍了拍陶品宣拽住绦绳的手,陶品宣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寒英把门敞开,走出去,不多时又凭空出现在房内。 他刚把门关好,陶品宣坐在地上,朝他招手:“快过来。” 寒英走过去,坐在陶品宣对面。 “嘻嘻。”陶品宣狡黠一笑,从塑料袋里拿出打包的火锅剩菜、花生米、小酥肉和小鱼干,“不让你白喝,我带了下酒菜回来。没带你进去吃,你不会生气吧?” 寒英看着他,轻轻摇头。 “嘿嘿,没生气就好。” 他递一瓶酒给寒英,自己再拿起一瓶,在寒英的酒瓶上一碰:“干杯!” 寒英没有动,陶品宣喝了一大口,又拈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嚼。 “那天在公园,他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对吧?” “嗯。”寒英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什么都不问?” 以前,是没有问的必要,现在,是怕你难过。 寒英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看着陶品宣兔子似的眼睛:“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陶品宣嘿嘿一笑,“不能,这是我的,秘密。”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把那盒小鱼干拿起来,献宝般递到寒英面前:“鱼,猫吃鱼。” “好。” 寒英从他手里接过小鱼干,重新放回地上。 陶品宣突然哭起来,那哭声颤抖、压抑,有说不尽的委屈。 “我好怕,我也好怕啊,我怕被人认出来,我怕你问我,你要是问我,我该怎么跟你说呢,那件事,是我错了吗?你告诉我,我真的做错了吗?” 寒英手足无措,他学着陶品宣安慰周涛的模样,伸手拍了拍陶品宣的臂膀。 陶品宣絮絮叨叨地说:“我以前,在老师店里学做蛋糕,学了两年,我做的蛋糕可好吃了,老师都夸我有天分,去年,老师回老家了,我把他的店盘了过来,蛋糕店很小,不需要招人,可是,我看见了周涛。他才十六岁,瘦瘦小小,站在玻璃窗外面往里瞧,两年前的我,和他一模一样,是老师把我捡回去,让我能在大城市有立足之地。” “所以,你也把周涛捡回去了?” “嗯,”陶品宣点头,把啤酒瓶里最后几口酒一饮而尽。 当时的陶品宣看见那个满眼渴望、不停咽口水的少年,两年前的时光仿佛和现在发生了重迭,这家店之前的店主把他从黑暗中拉了出来,现在他成了新店主,他也想拉一把眼前这个少年。 陶品宣拿了一盒奶油泡芙,走到少年身边递给他。 少年怯怯的,口音浓重:“我没有钱。” “不要钱,送给你吃。” “真的吗?” “真的。” “谢谢老板!” 少年笑起来,露出一口齐整的大牙。 他迫不及待拿起一颗奶油泡芙塞进嘴里,眼睛微眯,咀嚼了很久才咽下去。正要拿第二颗,想了想,没有拿,反倒把盖子合上。 “怎么不吃了?” “我想留着慢慢吃。” 陶品宣把他请进店里,给他倒了杯水:“你从哪儿来?” 第24章 周涛 面对陶品宣的好意,少年没有半点防备,把自己的情况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他说他叫周涛,生活在一个算不上富裕的村子里,他打小不爱读书,磕磕绊绊读完了初中,他父母到处托人给他安排到汽修厂去做学徒,希望他能有个手艺,将来长大了不至于没饭吃。 复杂的机械结构和电路,遇到故障要搜肠刮肚地想原因,这对不爱动脑的周涛来说难如登天,他学了一年,跟刚来时比好不了多少。 学徒不仅没有薪水,还要交学费,他不愿再让父母为他掏钱,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去外面打工赚钱。常听人说起大城市的好,他也想去。他向父母表明态度,父母沉默许久,还是依了他,给他凑了些钱,让他出门闯荡。 第29章 他独自一人,凭着一腔热血,来到了人地两生的大城市。 他刚满十六周岁,可以参与劳动,但这个年龄还是太敏感,导致他迟迟没有找到工作。 他对大城市一窍不通,也不知道什么求职的门路,只会傻傻地满街乱转,看哪儿贴了招人的告示就过去问问。为了省钱,晚上睡在公园长椅上,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吃。 “那你为什么不回老家呢?” “没脸回去,我爸妈不知道求了多少人,才让我能去当学徒,我坚持要走,他们愁得头发都白了,我走的时候答应了他们,没赚到钱决不回去。这城市这么大,我相信总能找到工作。” 听完周涛的话,陶品宣内心犹豫不定,等周涛要走时,他还是说了出来:“你可以来我这里工作,但是工资不高。你也看到了,我这里并不大,其实是不缺人的,不过你可以跟着我学做蛋糕,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可以帮你找找别的工作。” “愿意,愿意!”少年脸上浮现欣喜若狂的笑来,“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陶品宣刚把店盘过来,生意还没进入正轨,一大堆外债悬在头上,他却仍然做出了这个选择。 陶品宣和周涛签了劳务合同,又预支一个月工资给他,关了店,带他去租房,买生活用品,让他勉强在这个城市安顿下来。 接下来的一年,周涛像个灶膛里堆满了柴、大火熊熊燃烧着的火炉,每天高声地喊陶品宣:“老板!” 陶品宣并不习惯这样的称呼,周涛却说喊“老板”才能体现出他对陶品宣的尊敬。多次建议无果,陶品宣也便由着他。 这次相见,距离周涛被辞退已经四个月了,但他依然习惯喊陶品宣“老板”。 不知道是做了善事,还是周涛热情招徕的缘故,店里的生意逐渐如火如荼。 在周涛入职大约半年后,他交到一位笑起来有些羞怯的女朋友。 毕竟还是小孩儿,对待爱情肤浅又固执,他们俩像两颗小刺猬,张开浑身的刺,一面紧紧相拥,一面用尖刺戳伤彼此最柔软的部位。 今年开年后,这对小情侣的矛盾越来越不可调和,当然也严重影响到周涛的工作状态,好几次和客人发生争吵。 今年四月,满树玉兰清新淡雅。 陶品宣再一次出面拉着周涛向客人赔罪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可一转眼瞧见周涛少年稚气的脸上满是愧疚和疲惫,他的语气变得温柔:“我给你放一个星期的假,工资照发,你去找你女朋友好好聊聊,把感情的事处理好再回来上班,再这么下去,我这个店迟早要被你搞黄。” “对不起老板。”周涛深深鞠躬:“我不用放假,我会好好工作的。” 周涛再三保证,陶品宣想了想,最终决定让周涛把下午守完,他好利用这点时间去处理原材料的事,到晚上再来和周涛仔细商量。 就是这仓促间做的决定,让他说的话一语成谶。 当天下午,周涛的小女友打来电话,两个人说着说着又大吵一架,盛怒之下,互相说了些在这个年龄里所能想到的最绝情的狠话。 周涛红了眼,拿手机的手青筋暴起,止不住颤抖。 一个人牵一只蓬松雪白的泰迪犬,正要跨进店门,周涛扯起大嗓门儿喊:“诶,狗不能进来!” “我就拿两个面包,买完就走。” “那,也,不,能,进!”周涛一字一顿,表情凶恶。 客人被牵动出怒气:“你什么态度啊,会不会好好说话啊!” “你什么态度!爱买买,不买滚!” 周涛极力压制的暴躁愤怒的情绪找到了突破口,不停撞击着他的理智防线。 客人亦是怒不可遏:“你再说一遍,再给老子说一遍!” 哗啦,暴怒浪花激扬,决堤而出,理智溃不成军,火气急剧上涌,占领整个大脑。 周涛走到店门口,用指关节敲玻璃门上的标语贴纸:“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宠物禁止入内。” “你他妈把嘴巴放干净点,老子今天还就非要带狗进去。” 周涛这一年来长高了些,也胖了不少,他双手张开堵在门口:“不,让,进!听不懂人话啊你。” 客人怒目圆睁,嘴里飙出各种各样普通话夹杂着方言的脏话,周涛是在乡下野大的孩子,粗俗不堪的骂人话也是张口就来,两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早有不少人围在店门口左右看热闹,有的还掏出手机录像,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过去劝架。 隔壁花店开业了好几年,老板和陶品宣也算熟识,她立即给陶品宣打去了电话。 客人牵着的泰迪急得直跺脚,原地转两圈后冲周涛尖声狂吠。 周涛怒火中烧,又见泰迪扑腾着四条小短腿,边跳边叫,却始终没离开客人的脚边。 “狗仗人势!” 周涛怒骂一声,抬起脚猛地朝泰迪踢去。 他盛怒之下只顾着发泄情绪,脚上使了十成十的力气。 泰迪身量小,体重轻,被这一脚踹得飞起来。客人心绪激荡地和周涛互骂,牵狗绳的末端绳套虚虚挂在中指上,泰迪飞出去的力道极其轻松地把绳套扯了出来,泰迪好似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落在马路上。 对向车道一辆出租车停下,陶品宣从车里走出来,正好瞧见泰迪躺在马路上。 一辆车来不及剎车,从泰迪身上压了过去。 第30章 第25章 变故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所有人一愣,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客人回过神,不管不顾地冲到马路上,看着泰迪血肉模糊的尸体痛哭流涕。 周涛被吓得愣住,浑身热血瞬间冷得透彻,他终于清醒过来,但为时已晚,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陶品宣深吸一口气,这一刻他有一种深深的绝望感。 人这一生,逃避不了任何事情,迟早都要去面对,去解决。 他穿过马路,径直走进店里,扯出一张用来做蛋糕包装盒的硬卡纸,绕过木桩似的周涛,走到客人身边。 或许是悲伤太过沉重,压得客人双膝跪在地上,摸着泰迪的小脑袋嚎啕大哭。 碾压泰迪的车辆停在不远处,司机惶惶不安地站在一旁。 由于是晚高峰,马路上车如流水,这条车道无法通行,导致后方很快堵得水泄不通,催促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陶品宣也跪下来,把硬卡纸递给客人:“先带它离开这里吧。” 司机也劝:“是啊,这里太危险了,先到路边上去吧。” 客人的手颤抖着,轻轻把泰迪转移到硬卡纸上。有一些皮肉和水泥路面紧紧贴合在一起,客人一点一点,把这些皮肉抠下来。 陶品宣把客人引进店里,周涛还杵在原地。 陶品宣气恼又无奈:“去把店关了。” 周涛行尸走肉般执行着陶品宣的指令,店外围观的人因为店门关闭而散去。 陶品宣斟酌措辞,轻声细语和客人商量后续赔偿的事,客人悲痛欲绝,高声叫嚷,要周涛给泰迪赔命。 司机在一旁辩解:“和我没关系吧,是这只狗突然出现在马路上的,你们怎么赔偿是你们的事,我最多给五百。” 司机和客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吵得陶品宣头疼,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掏出手机,在拨号页面输入报警号码,再把手机递给周涛,示意他到后厨去报警。 警察很快到场调解,客人的情绪也稍稍稳定了些,要求周涛赔偿一百万元。 周涛慌了神:“凭什么啊,这狗又不是我压死的,要赔也该找司机啊!” 司机在警察问话过程中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要不是你把狗踢到马路上,我怎么会压到,那么近的距离根本来不及剎车,我还没告你危害驾驶安全,你倒把责任全推给我了。” 三方争执不下,多次调解无果,最后走了诉讼程序。 当日围观的人极多,有些人拍了视频,很快,这些视频流传到网上,各个营销号争相报道,狗主人紧跟着开通账号,给舆论场添了一把柴。 “这个店员是有暴力倾向吧,看起来好可怕。” “脾气这么大就别出来做服务业啊,回家去做大少爷吧。” “狗狗好可怜啊,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家长最看不得这些了。” “我看这家店的老板也有问题,招的人是什么样的他能不知道?” “这是哪家店啊,赶紧把店名发出来让大家避避雷。” “最烦这种社会垃圾,有气不敢对人撒,欺负狗算什么本事。” “老板呢?后续怎么处理的,怎么没消息了?” …… 随着舆论愈演愈烈,网民们的情绪被点燃,一场声势浩大的灾难在所难免。 陶品宣陷在椅子里,双肘支在腿上,双手捂脸,心力交瘁。 周涛站在他身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老板,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会更加努力地工作,求求你,求求你,别开除我……” 陶品宣抬头看他,十七岁的少年青春稚嫩,双肩因为即将承担做错事的后果而止不住地颤抖。 陶品宣叹了口气,毕竟和他相处了一年,这一年里,他工作算不上勤勉,常常因为少年人的马虎随性犯了不少错,但这一刻,陶品宣所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他每天充满活力喊陶品宣“老板”的模样。 陶品宣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但他一时没能狠下心,也正是因为迟迟没有作出开除周涛的决定,导致他被卷入了风暴漩涡的中心。 厚重的窗帘挡住出租房里本就为数不多的阳光,陶品宣缩在床脚,手机在他身边嘀嘀嘀响个不停,无数条短信雪花般飘过来,大部分都是不堪入目的辱骂之词。 他最终还是辞退了周涛,把赚到的钱一部分拿来替周涛付了赔偿金,剩下的钱全部以自己的名义再次赔偿给了狗主人。他明白金钱无法弥补失去爱宠的痛苦,但倾尽所有之后,他的心终于得到了短暂的安宁。 周涛的个人信息被扒了出来,未成年这件事被大肆报道,任何事一旦沾上“未成年”,便会激起网民们对年龄特权的憎恶。周涛离开蛋糕店后,没能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任何工作,最终选择了回乡。 陶品宣继续守着蛋糕店,然而事件发酵之后店里的客人屈指可数,房租、水电、原材料,钱一笔一笔花出去,账上的亏空越来越大。只要陶品宣露面,总有人偷偷摸摸地用手机拍他,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故作镇定地守在店里,却不敢看手机,不敢上网。 一些关于他的流言被凭空捏造出来,更有甚者站出来发声,说陶品宣读书时期就是个霸凌别人的坏孩子。 事情到了这一步,陶品宣做什么都是错,澄清是扯谎,不澄清是心虚,状告造谣者是狗急跳墙…… 第31章 陶品宣终于崩溃了。 他把店以极低的价格转让出去,只求能早点解脱。 他躲在出租房,屋里分不清白天黑夜,他不记得多久没吃东西,也不愿意出门,胃一直在隐隐作痛。 他以为,他会就这样在出租屋里烂掉。 偏偏在这时,覃玉梅找了过来。 覃玉梅对网络毫不依恋,平日里的生活像个上了年纪的不懂科技的老人,她偶然间听见店里闲聊的客人说起陶品宣的名字,她留意听了一阵,又在网上搜索,才得知了这件事。 她给陶品宣打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她没有犹豫,赶最早一班车来到陶品宣所在的城市。 她牵住陶品宣枯骨似的手,把陶品宣接回了家。 第26章 何必苛责自己 刚回乡的陶品宣丧失了所有生命力,似一截腐烂的朽木。 覃玉梅想和他聊聊,却因为年龄和辈分的差距,不知道如何开口。最终,她找上了王强。 王强早在短视频软件上刷到过这件事,但视频里的主角只有周涛,他也没关注过后续,一直不知道原来陶品宣也被牵扯其中。他很自责没能早点厘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没能早点帮助到陶品宣。 王强将劝导陶品宣的责任揽下来,他帮陶品宣注销了原来的手机号,无穷无尽的咒骂终于消失,随后注册了新的手机号码,注册新的社交账号,将银行卡、支付宝等预留的手机号换绑。 他每次去乡下送货,总会想方设法带上陶品宣一起,希望陶品宣能在山水田园间获得片刻的欢愉。 五一那天,王强让陶品宣去送的那趟货其实并没有多紧急,陶品宣也清楚,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回乡的这半个月,他看到了覃玉梅和王强对他的付出,他不愿意再拖累他们,至少,也要表现出不再沉溺于痛苦之中的模样。于是他去送了货,在回程途中遇上了寒英,再到如今穿梭于完全陌生的城市之中。 陶品宣说完这一切,目光灼灼地盯着寒英:“你这么厉害,又活了这么多年,一定见多识广,你告诉我,是我哪里做错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我要承受那些无休无止的辱骂?我明明最开始是想做好事的,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是我错了吗?” 陶品宣越说越激动,双手紧紧抓住寒英的手。 感受到陶品宣手心里的潮热,寒英看着他的眼睛,认真且诚恳:“没有,你没有做错,你只是因为善良收留了一个孩子,这不是一件错事,这世上的事没有哪一件会是尽善尽美,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好事走向坏的结果,并不是单单凭人力就能避免的,你做出的都是当下无愧于心的选择,所以,不必为了日后所发生的不可预料的结果而自责。” 陶品宣收回手,背靠着床,脑袋仰在床面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很久,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紧接着是越来越多的泪水,似大河决堤。 他抬起头,捂着脸,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寒英看着陶品宣,没有制止,也没有安慰,他明白,压抑已久的陶品宣需要一个宣泄口。 陶品宣用手背挡住眼,身子因为哭泣而颤抖:“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应该为作出的选择承担后果,可是我好累啊,我好累啊,总要怨点什么才有活下去的勇气,我怨过周涛,可他只是个没成年的孩子,我怨过那位客人,甚至是他的狗,可他们又做错了什么,我怨那些躲在网络后面口出恶言的人,怨这个世界,怨来怨去,都是我逃避的借口而已,是我自己不敢面对,是我懦弱,我知道……” 寒英微微蹙眉,眼里流露出一丝温柔,此刻的陶品宣在他眼里,仿佛一只刚出生、还没有睁开眼的小猫崽,迷茫又无助。 寒英伸出手,轻轻抚摸陶品宣的脑袋,就像几百年前,主人对他做的那样。 “没关系,逃避是本能,不必为此感到羞耻,你面对铺天盖地的辱骂,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很了不得了,何必苛责自己。” “苛责自己?”陶品宣把遮在眼睛上的手放下,惨淡一笑,“如果我真的苛责自己,就不会事到如今还在作茧自缚。” 寒英收回手,歪着头,静静看着他。 寒英见过他很多模样,见过他恐惧又故作镇定的样子,见过他细腻温柔的样子,见过他怒火中烧、黯然神伤、满眼艳羡的样子,也见过他稚气执着的样子……今夜满脸泪痕,委屈脆弱的样子却还是第一次见。 “是因为周涛?是因为遇见他,才让你如此难过吗?” 陶品宣双腿弯曲,抱膝而坐:“辞退周涛后,我一直没有联系过他,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他,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没接,后来手机号注销,也就彻底没了联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我看着他卖冰粉的样子,和以前真的很不一样,比以前成熟,稳重,像个大人了。” 陶品宣自嘲地笑笑:“他作为事件的当事人,所承受的远比我多得多,他早已守着冰粉摊子重新生活,可我……” “事件之始,你一个人和千军万马相抗衡,若是旁人处在你所处的境地,大多数也会失去勇气,而如今时过境迁,你有了喘息休整的时机,为何还要让那些恶言詈辞肆无忌惮地伤害你?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选择走出来。”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第32章 陶品宣双手抱头,大颗大颗的泪从眼底滚落。 寒英抬手轻轻为他拭泪,泪珠灼热,烫得寒英心尖发疼。 “你不可能永远逃避,总要去面对,去解决,生命何其短暂,为何要因为那些不重要的人和他们的言语而白白消耗自己?若是对此做不到置若罔闻,那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我……” 寒英把陶品宣的一只手缓缓拉下来,握在掌心之间:“你不是独自一人在翻山越岭,有我在,我可是星辰山百年难遇的大妖,如果讲不通道理,我也可以和他们讲讲拳脚。答应我,至少先迈出第一步,不要再把自己藏起来,不要再回避别人的目光,好吗?” 陶品宣把头抵在膝上,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他抬起头来:“好,从明天开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拿起一瓶酒,“但是今夜,就让我再醉一次吧。” “希望明天醒来,你还能记得你说过的话。” 陶品宣凝视寒英的眼睛:“会,当然会,我一定会记得。” 他拿起酒,一口接一口,寒英守在他身边,像一位相识多年、心意相通的老友。 月影西斜,陶品宣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没有意义的胡话,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仿佛还有意识一般走到卫生间呕吐起来,腐烂酸臭的味道瞬间充满整个房间。 寒英被这股味道熏得头疼,忙跑到窗边把所有窗户都打开。 窗外无星无月,连路灯也熄灭,整个世界一片静谧,只剩夜风呼呼涌入的声音。 第27章 是梦吗 陶品宣呕吐完,身上沾了不少呕吐物,摇摇晃晃地往床边走。 寒英之前强行化形,内里已然受伤,后来又施展隐身术,导致体内灵气紊乱,此时的他比凡人还要弱三分,但看到陶品宣如此肮脏的模样,他忍无可忍,轻声念了一段咒语,陶品宣整个身子随之变得洁净。 寒英腿一软,一股眩晕感袭来,扶着窗台才不至于倒下去。他大口大口喘气,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陶品宣已经躺在了床上,寒英把毛巾在冷水里浸一会儿,再拎起来,拧得半干,替陶品宣擦拭脸颊和双手。 酒精造成的燥热让陶品宣浑身难受,这时有一点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身上,舒服得无以复加。 他闭着眼,抬手胡乱抓取,竟真的抓住了什么,冰凉又柔软,他很喜欢这个感觉,把手里抓住的东西拽进怀里紧紧抱住。 寒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被陶品宣禁锢,他现在身上的力气还不如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几次挣扎都徒劳无功,反累得气喘吁吁。 他把手里的毛巾往地上一摔,索性也躺到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晨光暧昧,天色将明。 陶品宣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睁开眼,寒英的脸映入眼帘,他睡得很沉,鼻尖有一点细小的汗珠,一只手搭在肚子上,一只手还被陶品宣抱着。 陶品宣没有动,此刻他的脑子无比清明,他清清楚楚记得昨晚的一切,记得寒英说的每一个字。 他记得那天,那两个人狼狈至极的模样,原来,是你在暗中和他们“讲拳脚”吗? 寒英动了动脑袋,将脸偏向陶品宣的方向。 陶品宣做贼心虚般紧闭上眼,竟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怀里空落落的,已经没有了寒英的手臂,他转过头去,看见昨晚寒英熟睡的位置上也空落落的。 他忽然感觉,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地方也变得空落落。 他收回视线,眸光转动时瞥见一团小小的、黄色的身影,他猛然转过头去细看,寒英蜷缩着,还未醒来。 是梦吗? 陶品宣轻轻捶了捶发胀的脑袋,喉咙里仿佛有一块钝刀片在来回地剌。 他蹑手蹑脚地起身,没有穿鞋,走到电视柜旁拿起上面放着的矿泉水,一口气全部喝光,身体稍稍舒服了一点。 满屋散乱的酒瓶,陶品宣转身往回走,不小心踢到一只,酒瓶“叮铃”一声倒下,咕噜噜滚出去,撞在床脚上。 寒英耳朵一抖,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张开的大嘴像极了某动画片里的反派赖皮蛇。 陶品宣一开口,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他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变回去了?” 寒英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灵力耗尽了就变回去了呗。” “那你现在还能继续找人吗?” 寒英摇头:“先找个草地吧。” 陶品宣犹豫许久,低垂着脑袋:“抱歉,以后不会了。” “嗯。” 没有多余的解释,那些没有明说的话,双方已然心领神会。 陶品宣洗漱完坐在床沿,习惯性从包里扯出一张口罩。 寒英把爪子搭在他的手背上,看着他,没有说话。 窗外阳光明媚,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夏蝉拖着长长的尾音相和。 陶品宣拉开门走了出去,寒英趴在他的肩头,失去住客的房间蓦然变得冷清寂静,角落里,一摞口罩把垃圾桶塞得满满当当。 跟着导航往草地走的路上,陶品宣浑身不自在,虽然之前在乡镇他也不曾戴口罩,但那时有满脸的红斑疹子做掩护,而现在他的脸上空空如也,他总感觉像是没穿衣服在大街上裸奔,几次三番想要用手把脸挡住。 寒英从肩头爬进他怀里,让他两只手抱住自己,阻止他挡脸。 第33章 陶品宣一路走得鬼鬼祟祟,好不容易来到公园。 寒英在草地上休息,陶品宣买了一碗面,坐在离寒英不远的地方吃。 面吃到一半,陶品宣余光瞥见寒英身上隐隐冒出了光。他立马把面一丢,扑到寒英身上,用自己的身子把寒英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草地能量不够,不会发光吗?” “回去再说。” 陶品宣低头看被压在身下的寒英,确定他身上没再发光后才站起身,把刚刚丢出去散落一地的面条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他没有带纸,在裤腿上擦干净手,再把寒英抱在怀里。 回到旅馆,陶品宣把寒英放在床上:“怎么回事?不会是因为昨天你变成人所以才会这样吧?你不会死吧?” “不会,这反而是好事。” “啊?”陶品宣眼里写满疑问。 “我之前告诉过你,我被天雷封印了修为,后来强行动用灵力,差点丧命,大厦虽然救了我,但封印一直还在,并没有消失,也因此导致我迟迟无法恢复修为,能汲取和运用的灵力少之又少。昨天我强行化形,不仅没有被反噬,反倒破出一线生机,现在,我能汲取的灵力大大提升,或许,能直接汲取日光中的灵力也说不定。” “那……你恢复是迟早的事了?” “嗯。” 两人没有再说话,房间里忽然安静,安静得竟有一丝哀伤。 陶品宣干涩地笑笑:“挺,挺好,早点恢复,就能早点找到人,就能早点回家了。” “嗯。” 陶品宣“嚯”地站起来,膝盖“咚”一声撞在床柱上,他仿若浑然未觉:“我,我刚刚面撒了,没吃饱,我出去再买点吃的,你好好休息。” 他脚步不停,一瘸一拐地出了门,没有回头。 晨起时蓝天白云,日丽风清,只过了短短个把小时,厚重的乌云占据整个天空,轰隆一声,瓢泼大雨自苍穹而来。 陶品宣走到路旁人家的屋檐下躲雨,暴雨迅疾,落下来噼啪作响。 陶品宣鬼使神差地将手伸进雨中,硕大的玉珠砸进掌心,有一点微微的疼,不够刺骨,却也无法忽视。 “我这是……怎么了?” 第28章 神和妖的日常 寒英坐在床上,运化方才在草地汲取的大量灵气。 随着一阵光辉闪过,寒英化作人类模样,盘腿打坐。陶品宣回来时,他仍保持着打坐的姿势。 陶品宣反身坐在寒英对面的椅子上,见寒英收势睁眼,他脸上扬起和平日里别无二致的笑容:“你这衣服也太奇怪了,我想想……”他托腮思索一阵,“四百年前应该是<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末年吧,你这衣服和历史书上的也不一样啊。” “这是唐服。” “啊?你,”陶品宣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寒英,“你是想反明复唐啊。” 寒英白他一眼:“这是山神给我的。” “啊?我看山神穿得很现代啊,还有大厦,多漂亮啊,他们俩背着你偷偷时尚,留你一个人复古啊?” 不知道为什么,陶品宣觉得自己脑子里肯定是有一根神经搭错了地方,支配着他说一些有的没的、词不达意的话。 寒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衣服被牵拉着紧贴在身上,显露出美好的线条。 “山神喜欢唐服,存了几大箱子唐制式样的衣裳,这几年大厦迷上了网购,他们俩买了不少你所谓的现代服饰,那些唐服便都送与我了。” “有意思。”陶品宣眼睛一亮,“你和我仔细说说,能听到神和妖的日常,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寒英不理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却言听计从地说了起来。 自寒英认识山神以来,山神一直身穿唐服,他似乎对唐服有一种别样的感情。寒英第一次化形,浑身赤条条,他给寒英的衣裳是唐服,及大厦到来,他早早为大厦准备了一套云白圆领衫,以防大厦化形时似寒英那般狼狈。 大厦对新鲜事物有极强的好奇心和包容度,山中人家若是添置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她必然要跑过去看看。 从煤油灯到电灯,从收音机到电视机,她几乎完整见证了时代的变迁。 大厦一眼就喜欢上了电视。以往只有少数几户人家买得起电视机,还是小小的一块屏幕,画面黑白模糊,里面传出来的声音也呲呲喇喇的,平日里还舍不得打开,每次打开都是人挨人地把电视机围起来看,大厦挤又挤不进去,看了几次就没了兴趣。 近些年,电视机的尺寸越来越大,画面艳丽清晰,里面播放的东西也五花八门,看得人眼花缭乱。一到夜里,大部分人家都会打开电视,看喜欢的电视剧,或是被小孩儿夺了遥控器播放心仪的动画片。 大厦被光怪陆离的世界吸引,每到夜里便往山中人家跑,挑选个喜欢的节目,蹲在窗台上看得入迷。 大厦第一次化形,距今还不到十年。 由于时常去人类家里看电视,大厦交到了一位朋友,是个人类小男孩。她穿着山神为她准备的那套云白圆领衫,去找小男孩玩。 不出意外的,她的装扮引来了不少人围观,小男孩告诉她,只有古装剧里的人才会这样穿,现在已经没有人日常穿这样的衣服了。 大厦气鼓鼓回到山巅,指着山神大喊:“老土!” 寒英不明所以,山神却早已洞悉一切,但凡是发生在星辰山上的事,他无所不知。 第34章 大厦坐在石头上生闷气,山神也不恼,笑吟吟地说:“我又出不得山,这些衣服还是很多年前,我花了不少银子托人买回来的,你想要时兴的衣裳,可得自己想办法赚银子买。” 大厦嘟着嘴:“现在不叫银子了,叫钱。” 大厦和那小男孩围在一起,两颗小脑袋想了不少日子,终于想出拿山里的药材去换钱,再拿钱去集市上买衣服。 大厦说好听些是活泼顽皮,说难听些便是不学无术,她认不得多少药材,找到的能换钱的少之又少,好在这些药材生长在山里灵秀之地,品相还不错,也卖了不少钱。 乡镇集市上的衣服实在跟不上审美浪潮,不过穿上这些衣服,走在街上总算不会再有数不尽的怪异眼神。 大厦在人间混迹得久了,了解了不少新潮的事,她还沉迷于网购。 小男孩成长为少年,读了高中,拥有了属于他自己的手机,每到少年放假的时候,大厦便抱着少年的手机逛购物网站,买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为了支付网购的钱,也为了长远考虑,大厦也跟着少年去做暑假工,毕竟山里那些药材的生长速度远比不上她薅的速度。 第一天从城里打工回来,大厦穿着网购来的漂亮衣服在山神面前晃悠,叽叽喳喳说着城里的事。 山神看着她,竟一时失了神,仿佛从大厦身上看到了什么别的人的影子。 山神笑:“看来山外的世界的确有趣,你这些奇奇怪怪的衣服看久了,倒也有点好看,不如,你也给我买一些?” 大厦双手叉腰:“那我可不能自己倒贴钱,你得给我钱,我才给你买。” “小财迷。”山神手中光华一闪,一块银铤端端正正出现在他掌心,“可够?” 大厦接过来,拿在手里掂了掂,发出惊叹:“你这么有钱啊。” 山神扶额,假装叹息:“唉,这都是我的养老钱,你知道的,我又不能出山,不能像你一样自食其力,这点子钱还是七百年前一个友人送我的,我是一点没舍得用,你可得省着点花啊。” 大厦看着手里的银铤,想了想,一咬牙还给了山神,用自己打工赚的钱给山神买回来不少新衣服。 寒英一心修仙,对外物毫不在意,只要有衣服穿便好,山神秉持着不可浪费的原则,将攒的几大箱子唐服都送给了寒英。 “原来如此,”陶品宣点点头,“不过你这样穿还挺好看,像是古人穿越过来了一样。” 夏季天气反复无常,方才一场暴雨后,天际隐约有放晴的意思,可这会儿,窗外又下起倾盆大雨来。 陶品宣打了个哈欠:“我好困啊,昨天喝多了,没睡好。” “到床上睡一会儿吧,现在下雨,也出不了门。” “好。” 陶品宣沾床即睡,寒英坐在椅子上继续调息。 第29章 买朵花吧 陶品宣醒来时已天色向晚。 他看着椅子上寒英的背影,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往日里寒英是猫的形态,体型小,他总会忘记还有寒英存在,想做什么做什么,再加上除了暴雨天气和休息时间,陶品宣一直在外面跑,和寒英安静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如今寒英化作人形,并不大的房间里实实在在多了一个人,一个说不上熟悉,但又一起共度了一百来个日日夜夜的人。 寒英听见动静,转过身:“醒了?” “嗯。” 寒英投过来的目光让陶品宣有一丝慌乱,他转头看向窗外,蓦然发现雨已经停了,顺口说了出来:“雨停了。” 寒英看了看天色:“现在已经晚了,明天再找吧。” “好。” 寒英又坐回椅子上休息,房间里沉闷的气氛憋得陶品宣难受,他感觉再不离开这个密闭的空间,他会闷死在这里。 他掀开薄被,站起来:“我饿了,出去吃饭。” 寒英也站起来:“走吧,我也去。” “你……” “一直是猫的形态,憋屈得很,趁现在还能维持人形,出去走走也好。” “但是……你这身衣服有点太抢眼了。虽然现在汉服复兴,日常穿汉服的人也挺多,但是小地方恐怕还是不多见,你如果不在乎被围观的话……” 寒英把手往脑门儿上一拍,蹙着眉:“算了,你自己去吧。” 这是陶品宣满意的结果,他立马走到房门前,手搭在门把手上,刚要转动,又停下来,回头对寒英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穿我的衣服。” “可以吗?”寒英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欣喜。 “嗯。” 陶品宣走回来,打开背包,把里面的衣服全扯出来,任寒英挑选。 寒英看了一阵,拿起其中两件走进了卫生间。 随着卫生间的门关上,陶品宣一手叉腰,一手挠头,急得直打转,小声嘀咕:“差一点就能出去了,为什么要回头啊?你带着他不尴尬吗?知道尴尬还回头,陶品宣啊陶品宣,你是不是脑子有泡啊!” 卫生间的门打开,寒英走了出来。 他上身穿豆绿色宽松短袖,下身搭灰色短裤,脚上直接穿着宾馆提供的廉价拖鞋,头发是照着陶品宣的发型变得,普普通通的短发,街边任何一家理发店都会剪。 陶品宣对他看了又看,这套衣服陶品宣自己穿的时候,哪怕精心抓了头发,看起来也平平无奇,而穿在寒英身上,却有一种青春随性的感觉。 第35章 陶品宣感叹一句:“果然时尚的完成度是靠脸啊。” “什么?” “是夸你长得好看的意思。” “嗯。”寒英坦然受之。 陶品宣打开房门:“你还真是不谦虚啊。” “这难道不是事实?”寒英从容自若地走出门。 陶品宣把门关上,跟在他身边:“是,你确实长得好看,但是在我面前,是不是应该谦虚一点,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啊。” 寒英忽然停下来,盯着陶品宣:“你的容貌虽然算不上俊朗,倒也还周正,不必妄自菲薄。” 陶品宣心情复杂,无法理解寒英这句话是宽慰还是嘲讽,他推着寒英往外走:“算了,我不跟你计较。” 这一场暴雨仿佛是玉帝在洗天,整个天空清澈透亮,好似新换上去的,星星都变得格外璀璨。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男女行人成双成对,有几个看起来十几岁的小女孩,一人抱一大桶花,向路人兜售。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陶品宣说着,掏出手机看,日历上显示,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七,乞巧节,“七夕啊,怪不得。” 陶品宣收起手机,继续和寒英并肩而行。 一个售花的小女孩跑过来,视线在陶品宣和寒英脸上来回切换,最后冲陶品宣说:“哥哥,买朵花吧。” 陶品宣拒绝:“不用了,谢谢。” 女孩锲而不舍:“哥哥,给你旁边的哥哥买一朵吧。” 寒英起了捉弄她的心思,佯怒道:“你为什么问他不问我?为什么是他买给我,不能是我买给他?” 女孩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我以为……我以为那个哥哥才是……” 陶品宣没等她把话说完,拽着寒英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寒英反应过来,一把甩开陶品宣的手:“放肆!” 陶品宣抿着唇从鼻腔长出一口气:“你确定要听她把话说完?” “有何不可?” 陶品宣凑近他,小声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你刚刚不是说了吗,七夕。”寒英说得理直气壮。 “嘘!”陶品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发现周围有人在看他们,于是他示意寒英边走边说。 想着寒英长年窝在山里,对人间的风俗不甚了解,陶品宣只好把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揉碎了讲给寒英听。 “七夕在以前是女儿节,但现在的人都把它当成情人节来过,男女在七夕这天约会,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卖花的女孩卖的是香水月季,但是大众普遍称这种花为玫瑰,玫瑰在现代也是象征爱情的花,常被买来送给心爱之人。” 陶品宣没有再说下去。 寒英垂首,默不作声。他已然明白那女孩为何脸红忸怩,若是他再逗下去,她不知会说出怎样令人尴尬的的话来。 两人静静走了一段,遇见一家小餐馆,陶品宣走进去,点了份酸辣土豆丝,找了个空地方坐着等餐。 现代人手机不离手,碎片时间都拿来玩手机,吃饭时也要播放视频来佐餐,店里客人的外放声音混在一起,格外嘈杂。 陶品宣坐定后掏出手机,余光瞧见寒英坐得规规矩矩,仿佛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陶品宣点开手机上某个短视频应用,把手机递给寒英。 寒英瞥他:“作甚?” “怕你无聊,看看嘛,往上滑就是下一个视频。” 寒英把手机接过来,拿在手里左右翻看,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屏幕上,漫不经心地往上滑,发现视频果然跟随他的手滑动后,他瞪大眼睛,手指一下接一下不停滑动,速度越来越快,嘴角微微上扬,猫咪的天性展露无遗。 第30章 金鱼 寒英不知刷到了什么视频,看得津津有味,陶品宣吃完了饭,他还看得入迷。 陶品宣抻长了脖子去看,视频里是毫无感情的机器男声,在讲解某十分出名的修仙小说。 陶品宣慌忙夺过手机:“你可不能跟着这个学啊,这都是现代人瞎编的。” 寒英瞥他一眼:“你以为我不知?我只是想看看能离谱到何种程度。” 陶品宣把手机息屏揣回兜里,站起来:“走吧。” 走出小餐馆的门,街市上的热闹比之前尤甚,陶品宣忽而想起出门前寒英说的话:“一直是猫的形态,憋屈得很,趁现在还能维持人形,出去走走也好。” 陶品宣侧头看向寒英,寒英问:“怎么了?” “吃撑了,要不出去走走?” 寒英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口,只轻轻点了点头。 陶品宣对这里并不熟悉,他拦下一个路人,打听夜里最热闹的地方,得知是一座广场,路人还热心的为他指了路线。 广场占地面积颇为宽阔,一队小火车载满了儿童,车头发出“呜”一声响,围着广场外圈跑动;硕大的充气城堡尤为醒目,城堡门口密匝匝堆了一地的小鞋子;还有套圈、打气球、捞金鱼、涂石膏娃娃等各种游玩摊子,以及铁板鱿鱼、炒酸奶、烤冷面、狼牙土豆等各色小吃摊子,撒豆般分布在广场的各个角落。 寒英瞧见捞金鱼的小摊,眼睛倏尔一亮。 陶品宣注意到了寒英眼里的光,看了看招牌上的信息,掏出手机扫码付款。 老板递过来一个装鱼用的小盒子,里面放着三个纸捞网。 第36章 陶品宣接过来,拉着寒英挤到被几个小孩儿围住的鱼池边,把小盒子和一个纸捞网塞进寒英手里。 寒英茫然地看了看手里的捞网,又看了看陶品宣。 陶品宣细细给他讲了捞鱼的规则,最后补充一句:“捞到的鱼都能带走。” 寒英嘴角微扬,在小凳子上坐下,一手拿盒子,一手拿捞网,凝神静气观察了好一阵,拿捞网的手迅疾一动,一伸一回之间,一条小鱼安然出现在盒子之中。 寒英出手如风,水波击打在纸网上的力道自然也大些,纸张湿了水脆弱不堪,不过四五次那纸网便破了洞。他皱眉,盯着手里没了网面,只剩一个塑料圆环的捞网,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陶品宣把他手里的捞网拿走,又递给他一个新的纸捞网。 他接过去,看着纸网思考了一会儿,接下来,他动作轻柔,只捞临近水面的小金鱼,纸网入水不超过一半,正反手轮换着来,一连捞了二十几条小金鱼纸网也没破。 他捞得极为认真,神情和捕猎时一动不动的猫别无二致。 围观的小孩儿越来越多,寒英每捞上来一条,小孩儿们发出“哇”的惊呼声,还有小孩儿一条一条数数,老板盯着寒英手里装鱼的盒子,脸色越来越阴沉。 第二张纸捞网还没破损,小盒子已经装不下了,寒英抬起头,求助般望向陶品宣。 陶品宣会意,浅浅一笑,转头向老板再要一个小盒子。 老板冷声冷气地说:“不行,一人只能拿一个。” 围观人群中一个小孩儿的家长递过来一个塑料袋:“用这个装。” 众人不知是想继续看寒英操作,还是想看商家吃瘪,手里有塑料袋的人都把袋子殷勤递了过来。 老板看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脸色更黑了几分:“不行,都这样搞我还怎么做生意啊?” 一个小孩儿稚嫩的声音嚷道:“你的牌子上又没写,凭什么不行啊!” “是啊,是啊,凭什么啊!” 小孩儿们齐声喊叫,俨然已经把寒英纳入了他们的阵营,并且还是阵营里的头头。 老板这个小摊子主要靠的便是小孩子们,眼下看这么多小孩儿和家长在,不敢全然得罪,只得瘪瘪嘴坐到一边,死死盯着寒英手里的纸网,仿佛能用眼神将纸网看破一般。 陶品宣从一位家长手里接过塑料袋,道谢后把塑料袋展开,将小盒子里的近四十条小鱼倒进去,再把小盒子递给寒英。 这一阵耽搁,第二张纸洇湿时间过长,下水捞了三条小鱼后破裂开。 老板见此刚要松口气,陶品宣又将第三个捞网递给了寒英。 陶品宣提着袋子蹲在寒英身边,等小盒子里的鱼一多,便立即倒进袋子里,然而鱼池里的鱼本就不多,现在又被捞走不少,剩下的鱼有了更多生存空间,不再往水面挤,捞起来格外不容易。 尽管如此,第三张网还是捞了三十多条小鱼。 纸网破裂,寒英把小盒子递给陶品宣,陶品宣抬眼瞧见他的眼睛,他黑漆漆的瞳仁变成梭形,眼白也隐隐透出琥珀色。 陶品宣一惊,没有接他手里的小盒子,一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陶品宣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讪笑道:“我弟弟眼睛不太好,被光照久了不舒服,让他眯一会儿恢复恢复。” 寒英听见他的话,深呼吸几次,平了平心绪,伸手握住陶品宣的手,把它从眼前拿下来:“我没事。” 陶品宣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又看,果然已经恢复如常。 寒英把小盒子里最后几条小鱼倒进塑料袋,整整两袋子七八十条小鱼,密密匝匝挤在一起。 鱼池里只剩零星十几条小鱼游来游去,如果不补充小鱼的话,今晚的生意算是做不下去了。 老板拿起身边一个塑料桶,把桶里的小鱼全部倒进鱼池,然而鱼池里的小鱼看起来还是稀稀拉拉,让人失去捕捞的欲望。 陶品宣问寒英:“这些鱼你打算怎么处理?” 寒英看着他:“你做决定吧。” 陶品宣站起来,看了看仍在气闷的老板,又看了看周围从始至终陪伴在侧的小孩儿们,想了想,说:“小朋友们,鱼太多了我们带不走,你们每人拿五条回去好不好啊?” 众小孩儿一齐欢呼,对于免费的馈赠,家长们也是喜闻乐见的,有塑料袋的人将塑料袋扯成几块分出来,让每个小孩儿都有装鱼的工具。 孩子们自觉排成队,一个一个来寒英面前领鱼。 第31章 香水月季 领鱼的小孩儿都对寒英和陶品宣甜甜地说:“谢谢哥哥。” 寒英刚开始冷着脸,微微点头算是响应,不知何时,他脸上渐渐起了笑意,到最后一个小孩儿,他早已挂上了温柔和蔼的笑容。 老板看着他们,敢怒不敢言,脸色似被抹上了墨。 给围观的小孩儿分发完,陶品宣手里还剩一半小鱼,他把袋子提起来,走到老板面前:“老板,这些鱼还给你。” 老板脸上并没有出现和缓的神色,仍旧黑着一张脸,一把夺过陶品宣手里的塑料袋,径直走到鱼池边,把袋子里的鱼“哗”一声全倒进去,再把袋子团成一团用力掷在一旁,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再没看陶品宣他们一眼。 陶品宣神色如常,走到寒英身边:“走吧。” 两个年轻的女人在捞金鱼小摊不远处站了许久,一个穿短袖,一个穿短裙,两个脑袋凑在一处,时不时瞄寒英几眼,悄声说着什么,偶尔发出一阵轻柔甜美的笑。 第37章 见寒英起身离开,两人推推搡搡地走过来,挡在寒英面前。 寒英头一歪,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们。 穿短袖的女人用手肘戳穿短裙的女人,还用眼神示意,穿短裙的女人涨红了脸,低着头支支吾吾一个字也说出不来。 陶品宣在学生时代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纤薄精瘦,容貌端正,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自然吸引了不少情窦初开的女同学的目光,也有几个胆子大的少女拦过他的路,眼前的场景,他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一只手抱腰,一只手捂着嘴偷笑,隔岸观火般看着三人。 寒英见她们迟迟不表明来意,感到满头雾水的同时,又有点莫名其妙的怒气,他一侧身,躲过她们继续往前走。 穿短袖的女人“唉”一声,一跺脚,从短裙女人手里夺过手机,再次拦住寒英:“小哥哥,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寒英冷冰冰地问:“为什么?” 女人显然没料到寒英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支支吾吾地说:“就是……想和你认识一下。” “为什么要和我认识?” 寒英身上散发的气场过于冷冽,女人顿时手足无措。 陶品宣嬉皮笑脸地凑到寒英眼前:“那个穿短裙的姑娘看上你了。” 寒英转头看了看穿短裙的女人,女人和他目光相接,立马低下头,脸比之前更红了几分,似一颗熟透了的樱桃。 寒英又看了看穿短袖的女人,视线最后落在陶品宣那格外刺眼的笑脸上。 寒英也笑,笑容阴恻恻的,眼睛微眯,盯着陶品宣,两根手臂似两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缠上陶品宣的臂膀,一只手搭在臂膀上,一只手五指张开,插入陶品宣的手指之间。 陶品宣瞪大双眼,身体僵硬,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只剩心咚咚咚跳个不停,声音聒噪。 寒英把十指相扣的手伸到短袖女人的眼皮底下,勾起唇角,歪头看着她。 她立时慌乱起来,边鞠躬边后退:“对不起,对不起……” 两个女人匆匆忙忙相搀着离开。 寒英收回手,面不改色,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 随着寒英手的离去,陶品宣的心慢慢恢复平静,听觉也随之恢复,广场上嘈杂的声音一股脑涌进来,撞得耳朵里生疼,手臂上还残留着那冰冷滑腻的触感。 他假装镇定地往前走,却不知自己面颊染上了霞色,耳朵血红,仿佛有血珠聚在耳垂上,盈盈欲滴。 一阵夜风刮过,刮走了纷乱的食物香味,刮走了夏夜里烦闷的潮热,只剩下香水月季淡淡的清甜。 寒英看陶品宣越走越快,一副惊惶失措的模样,后知后觉地明白方才自己做了什么。 寒英的表情也极不自然起来,他轻咳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那老板算不上和善,你为何要把鱼还给他?” 陶品宣停下脚步,看向寒英,视线刚触及他的脸颊就被烫得缩了回来,默默盯着地面:“拿走一半的鱼颜与已经让老板在我们这一单没赚到钱,而且我们把鱼分出去,让老板损失了好几个潜在客户,说是在砸他的摊子也不为过,他带的鱼不多,如果剩下的不还给他,他今晚的生意就没法做了,做生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已经获得了捞鱼的快乐,就别为难他了。” 陶品宣眼睛仍盯着地面,问寒英:“你还有什么想玩的吗?” “没有了,回去吧。” “好不容易有出来玩的机会,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寒英默然思索了一阵,直白地问:“你还有钱吗?” “没关系,这点钱还不够住一晚旅馆的,大不了明晚在公园当一晚流浪汉,还能多省出来好几十呢。” 陶品宣久久没听见寒英的回应,身子一转,手搭在寒英的脊背上,推他往前走了几步,随后跟在他身边继续往前走。 “你不吃饭已经给我省了不少钱了,最近花销是有点大,等夏天过去就好了,剩下的钱足够支撑我们走完梁丘,你别担心。” 寒英眼光一瞥,视线在陶品宣宽大的衣摆上转了转,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抬起头认真观察起周围的游戏摊子。 两人又走了一小段,一个用枪射气球的摊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个摊子比周围的摊子要大一倍,两面塑料篷布上贴满了各种颜色的气球,周围堆着一堆大大小小的奖品。 有三个人同时站在桌前,端起枪射击,旁边还有不少人围观。一声声枪响此起彼伏,篷布上被打破的气球却屈指可数。 寒英停下来,盯着他们手里的枪,问陶品宣:“那是什么?” 陶品宣耐心向他解释:“那叫做枪,和火铳是一个东西,不过他们手里的叫做气枪,不用火药,而是通过压缩空气,把塑料小球弹出去,这种气枪伤害很低,你看,”陶品宣指向其中一个正在打气球的人,“他连发速度太快,枪里面的弹簧会因此疲软,射出来的小球就会动力不足,即使打中气球,也不会把气球打破。 第32章 还有奖励没拿呢 寒英仔细观察那人手里的枪,果然和陶品宣说的一样。 他看向陶品宣:“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陶品宣露出贱兮兮地笑:“那是当然,不会点技能怎么吸引女孩子啊,别说是全发全中,只要能中一半,也足以撩动少女的芳心。” 第38章 寒英双手抱胸,眼睛一眯,歪头看他:“是吗?” 陶品宣毫无察觉,四下张望一番,对寒英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说完,他朝远处跑去,寒英则全神贯注观察起射枪的人,以及他们手里的枪。 陶品宣找到一个卖儿童玩具的小摊子,挑了一副墨镜,走回寒英身边,把墨镜递给他。“带上这个,遮一遮你的眼睛,待会儿就能好好玩儿了。” 寒英看他手里的墨镜,没有接,青绿色的镜框,桃红色的镜腿,这样的搭配,就算是四五岁的稚子大概也是瞧不上的。 陶品宣抓住寒英的手,把墨镜强行塞进他手里,眼里的戏谑藏都藏不住:“拿着吧,我挑了好久,这已经是最好看的一个了。” 是啊,他挑了好久,终于在一堆儿童墨镜里找出一个成年人也戴得进,还丑得不夸张的出来。 一想到寒英的脸套上这样一副墨镜,他就止不住想笑,憋得肚子上的肌肉都开始痉挛。 寒英把他的微表情尽收眼底,却还是伸手把墨镜拿过来,修长的指节一动,单手便挑开了镜腿,把墨镜往鼻梁上一架,再用中指轻推到合适的位置。 陶品宣盯着寒英的脸看了又看,笑容僵在脸上,似一颗正在快速放气的气球,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 他咬牙切齿地嘀咕:“好看得也太过分了!” 寒英的脸实在是过于优越,如此这般幼稚夸张的墨镜戴在他的脸上,镜框的颜色和他的上衣呼应,竟像是精心搭配的时尚。 他脸上的线条起承转合间流畅又不失锋利,但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格外吸睛,让人沉浸在好似夏夜泛舟、微风拂过衣襟的温柔之中,再分不出一点多余的心思去观赏其他,而墨镜遮住了眼,不仅让他的脸部线条清晰起来,更是有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意,引人无限遐想。 陶品宣的嘀咕,寒英听得清清楚楚,他忍不住勾起唇角,笑容细小又得意。他很喜欢陶品宣的视线凝聚在他身上时,那副痴痴傻傻的模样。 陶品宣走到摊子前,只扫码付了一人份的钱。 寒英明知故问:“你不玩吗?这么好的吸引女孩子的机会。” 寒英只是站在这里,就已经足够耀眼。含蓄些的只偷瞄他几眼,大胆些的直勾勾盯着他,更有甚者掏出手机拍摄照片。他在摊子前这短短的几分钟,已经吸引来不少围观的人。 陶品宣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大展身手,为了一枝独秀,还特地给寒英买了丑墨镜,没想到不仅没有掩其锋芒,反倒锦上添花,他若是还站在寒英身边,活像一副名画:《富家公子和他的泥腿子》。 陶品宣摆摆手,自觉地走到一旁,给围观的人腾出好的视野来。 寒英径直挑了刚刚他观察的那个人所使用的枪,学着那人的姿势把枪端起来。 他闭上眼,仔细回忆方才陶品宣讲给他的技巧,和他观察得到的结果,在心里重新设定瞄准点,推演出子弹的路径和落点,再睁开眼,他的瞳仁已然是锐利的一条竖线。 “嘭!” 子弹应声出膛,气球紧接着“啪”一声炸开。 第一枪是个极为优秀的开端,随后第二枪,第三枪……一连六发,无一落空。 老板是个精明聪慧的人,她敏锐地抓住了宣传的时机,寒英每打完一枪,她都会说些俏皮话,将气氛炒得热烈,围观的人也愈发的多。 穿着泛黄背心的老头大喝一声:“好!”他脸上露出欣喜和怀念的神色,“这一看就是当兵的,一般人可没这么稳的手。” 老头中气十足的声音又吸引来一波人,摊子前直接被围得水泄不通。 看着黑压压的人头,陶品宣觉得喘不上气,他早没了顾及形象的心思,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不觉就发起了呆。 “嘭!” 第十三发。 “好!”几个青年男人聚在一起,冲寒英喊:“哥们儿太帅啦!” 热烈的叫好声冲进耳朵,陶品宣回过神,抬头向寒英看去。 篷角挂着一只白炽灯,散发出惨白的光晕。 从陶品宣的视角看过去,寒英的脑袋正好挡住白炽灯的主体,只剩一圈圈光晕在他的脑袋周围散开,把寒英的模样照得格外清晰。 挺拔精瘦的身躯,肌肉微微用力的手臂,搭在枪上的手指,紧抿的唇,认真专注的眼神,甚至,借着白炽灯的光,陶品宣能看清在他身边飞扬的灰尘。 陶品宣的心好似停止了跳动,他慌慌张张把手按在心口上,咚咚咚,心脏猛烈的跳动通过皮肉传进他的掌心,震得掌心发麻。 很多年以后,陶品宣再一次路过打气球的摊子,还是这样悬吊着的白炽灯,陶品宣呆呆看了许久。 那时他才恍然明白,原来逆光之下,除了因丁达尔效应显形的灰尘之外,他应当什么也看不清。 原来有些东西,很早之前就已经种下了种子。 “嘭!” 最后一声枪响落下。 全发全中。 老板忙高声吆喝:“大家看啊,这个帅哥全中,咱家玩的就是真实,气球不多了,想玩的抓紧啦。”她话音未落,一大波人涌到摊子前。 寒英放下枪,穿过人潮往陶品宣的方向走来。 先前那几个围观的青年一拥而上,把寒英团团围住。 领头的男人从口袋里摸出烟,抽出一根递给寒英:“哥们儿,你这也太帅了,有什么技巧吗?教教哥儿几个呗。” 第39章 寒英似严冬里挂满了雪的翠竹,卓立清冷。 陶品宣手撑地跳起来,分开人群挡在寒英身前,满目哀伤:“各位,我弟弟有自闭症,大家就别问了,不好意思啊。” 递烟的青年被陶品宣隔开了手,眉头一皱,有些不悦,听见陶品宣的话,点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啊……” 众人同情地看了看陶品宣,稍稍走开些,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打气球的技巧。 陶品宣回头冲寒英狡黠地笑:“还有奖励没拿呢。” 第33章 言不由衷 陶品宣拉着寒英挤到摊子的侧边。 老板和和气气地笑,手一指划了了几个区域出来:“这些,这些,还有那边那些,随便挑,但是只能拿一个。” 奖品五花八门,最多的还是大小不一的毛绒娃娃,和小孩子喜欢的小玩具。 陶品宣托着腮,眼神从每一个奖品上扫过,那认真挑选的模样,倒像全发全中的人是他。 不经意间,他余光瞟见一个人,身穿黑色衣裙。 他转头去看,那身衣裳果真和初见时大厦所穿的一样,但眼前的人一头漂亮的长卷发,气质和大厦大不相同。 卷发女人身边还有两个妍丽的女人,三人抬头看向寒英的方向,发现陶品宣的目光后,三人笑闹着转过身去。 陶品宣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烦躁,他想要继续挑选奖品,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黏在卷发女人身上。 三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又是一阵哄笑,随后卷发女人把搭在肩上的长发往身后一撩,露出白嫩如美玉的脖颈,款款朝寒英走来。 陶品宣的手腕突然被人抓住,接着用力往前扯,陶品宣趔趄两步,看清前方的人是寒英,他随即跟上了寒英的步伐,迈开步子跑起来。 一口气跑到广场外缘的通道上,陶品宣猛然停下,屈膝弯腰,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的手腕还被寒英紧紧握住。 陶品宣大口喘气:“跑……跑不动了。” 寒英放开他的手,他便两只手都撑在膝盖上,余光瞧见路边的圆石墩,干脆坐在石墩上休息。 寒英学着他的样子,在他身旁的石墩上坐下。 虽说是夜晚,但毕竟是伏天,陶品宣感觉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疯狂冒汗,等稍稍喘匀了气,他问:“跑什么呀?” 寒英肩一耸:“我可没有应付女人的经验,与其等她过来了两厢难堪,倒不如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陶品宣一想,好似寒英说的也有道理,便轻轻点了点头,脑海里突然冒出寒英的手攀上他的胳膊、十指相扣的画面,胳膊上瞬间涌现出那股冰冷滑腻的触感,让他分不清此刻脸上的红热是因为跑步,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侧过身子,微微张开双臂,与奔徙而来的夜风撞个满怀。 夜风带来的清透凉爽,抚平了他的慌乱,他闭目坐了许久,直到把脑子里那些羞惭的胡思乱想统统赶出去,才敢睁开眼看寒英。 陶品宣顾左右而言他:“奖品没拿。” “已经拿了。” “嗯?什么时候拿的?” 寒英头一歪,斜眼看他:“在你色眯眯盯着女人看的时候。” 陶品宣瞬间挺直了身子,争辩道:“我是看她有点像大厦,再说她明明是冲你来的,你也清楚,为什么要赖在我头上,你这会儿功夫招惹了多少姑娘你自己不知道吗?” 陶品宣越说越大声,到最后竟然莫名的生气又委屈,引得路人频频朝他俩偷看。 寒英修行了几百年,虽然如今灵力不济,但陶品宣就在身边,他身上的气息寒英感知得清清楚楚,相识至今,陶品宣从未流露出哪怕一丝半点的淫欲邪念。 明明清楚他的为人,明明想说的不是这样的话,可一张口尽是言不由衷之词,像极了痴男怨女酸眉醋眼的模样。 寒英竟有些手足无措,道歉的话哽在喉间,几次三番都没能说出口。 见陶品宣要起身离开,他慌忙把手伸到陶品宣眼前,手掌摊开,一枚小小的挂件躺在他的手心。 陶品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寒英摸了摸鼻子,眼睛瞟向陶品宣脚边疙疙瘩瘩的水泥路面。“我……有口无心,不该污蔑你,抱歉。” 陶品宣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寒英犹豫了一会儿,心一横,站起来拽住陶品宣的手,把自己手上的小挂件放进他的掌心。 银白的金属圈上,挂着一条黄色的塑料带子,和一个同样是塑料材质的缩小版猫包,猫包只有陶品宣的半个手掌大,透明太空罩里,一只雪白的小猫儿睁着大大的眼睛,仿佛正在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寒英看着挂件,语声轻柔:“我觉得,它和现在的我很像。”说完,他抬头看向陶品宣的眼睛。 在琳琅满目的奖品中,寒英一眼就瞧上了它。 被装在狭小的猫包里四处奔走的日子并不好过,但也并非全然一无是处,至少今时今夜,他愿意留下这么个小玩意儿。 陶品宣撇撇嘴:“哪有人会把和自己相像的东西时时带在身边的,那也太自恋了吧。”他托着挂件的手握成拳头,揣进兜里,“我的了,算你污蔑我的补偿。” “好。”寒英抿嘴一笑,“回去吧。” 广场外圈围了一条宽阔的小道,小道上也摆满了各式的小摊子。 第40章 陶品宣把挂件掏出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走得极慢,寒英跟在他身边也慢慢地走。 前方一对情侣迎面走来,两人亲昵地贴耳说话,完全没注意到即将和陶品宣撞个正着。 寒英一手揽上陶品宣的肩,一手护在他身前,把他拉到路边,动作利落自然。 陶品宣却感觉别扭极了,往后退了一步,和寒英拉开一点距离,客气地说:“谢谢。” “你这样走,天亮了也走不回去。” 是寒英一惯冷淡高傲的语气,在此刻听见,陶品宣倒突然觉得很是安心。 “嗯。”陶品宣应一声,把挂件放回裤子口袋里,大跨步走在了寒英前面。 临近小道末端,陶品宣蓦然停下了脚步。 月上中天,小摊子陆陆续续走了不少,留出来大大小小的空位。 小道尽头,惨白的路灯照着摊贩撤离后剩下的满地狼藉,一个小小的冰粉摊子孤单伫立其中。 第34章 谢谢你 陶品宣站了许久,直到周涛也注意到了他们。 寒英握住陶品宣的手腕,带着他走到冰粉摊子前。 “老板……”周涛唤了一声,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陶品宣转头看寒英,寒英点点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陶品宣想要微笑,脸有点僵,扯出来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狰狞。他看着摊子上剩的为数不多的食材,问:“怎么在这儿啊?这儿也太偏了。” 周涛老老实实回答:“出门晚了,没占到好位置,今天过节,这边人多,还是卖出去不少。” 陶品宣终于露出一个自己还算满意的笑:“那……请我吃一碗?” 周涛愣了愣,倏尔反应过来,迭声说:“好,好。” 他腾出两个凳子,用袖子抹了抹,递给陶品宣和寒英,再回到摊子后面忙活了一会儿,端出来两碗冒尖的凉粉,似乎是把剩余的水果全加上了。 陶品宣吃了一口,笑着说:“味道不错啊,做得挺好的。” 周涛站在一旁,低着头,下巴微微一抖,红了眼睛。“老板,你不怪我了?” 陶品宣深吸一口气:“以前怪过,但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人总要向前看不是,不怪你了。” 少年仍低着头,清爽利落的短发掩不住浑身颓废的气息,他擦了擦眼睛,手上便沾满了在路灯下闪闪发亮的水迹。 陶品宣站起来,把冰粉放在凳子上,直起身抱住周涛:“我不怪你了,以后做事要三思而后行,别再冲动了,还有,你还差几个月才真正成年吧,别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要多笑笑生意才会更好。” 周涛哽咽不已,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陶品宣用指尖按了按眼角,掏出手机,重新加了周涛的联系方式。 又闲聊几句后,二人分手道别。 周涛收拾好摊子,骑着车驶向和陶品宣相反的方向。 陶品宣端着冰粉,走了许久才遇到一个垃圾桶,他站在垃圾桶边上,把碗里剩的冰粉一股脑全倒进嘴里,手上的垃圾刚扔进桶里,一转头,寒英手里的冰粉递到了他眼前。 陶品宣含含糊糊地说:“吃不下了。” “你就这样辜负人家的心意?”寒英似笑非笑地瞥他。 “我哪有。” 寒英把冰粉往陶品宣眼前又凑了凑。 陶品宣说:“这是给你的,是你辜负人家的心意。” “既然如此,”寒英转过身,“那我去还给他。” “哎!” 陶品宣拽住寒英的胳膊,寒英便顺着他的力道又转回身来。 陶品宣接过冰粉,用勺子搲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快速咀嚼。 寒英看着他,他现在的模样像极了一只皮毛柔软蓬松的小绵羊在吃草,这样想着,寒英忍不住笑出了声。 陶品宣瞪他一眼,他却笑得越发欢愉,打趣说:“人家一片丹心,你怎么吃得不情不愿的,牛嚼牡丹,哦,莫不是还没有真正原谅他?” 陶品宣翻了个白眼,撇下他继续往前走,直到旅馆楼下才勉强把冰粉吃完。 进了房间,陶品宣整个人瘫在沙发椅上,一只手还不忘揉一揉撑得难受的胃。 寒英跟在后面,关上房门,走进卫生间换回自己的衣服,随后拿着陶品宣的衣服出来,走到陶品宣面前,把衣服往他身上一扔,接着掐诀念咒,那衣服随即腾空而起,一阵飘飘荡荡,落在陶品宣腿上时已经是折迭齐整的模样。 寒英说:“衣服已经干净了,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再洗一遍。” “哇哦,”陶品宣上身从沙发椅里弹起来,“这个好,教教我呗,这样我就不用每天辛辛苦苦洗衣服了。” 寒英头一歪,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你觉得你可能吗?” 陶品宣身子往后一倒,继续揉着肚子,感慨道:“洗衣机可真是个伟大的发明啊。” 寒英没理他,自顾自走到床边,腾地变回橘背白肚的小猫模样,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个枕头上,伸了个懒腰,随后身子一歪,倒在枕头上,轻轻合上眼。 陶品宣又休息了一阵,起身洗澡洗衣服,忙活了一个多小时才收拾停当。 他走到床边,正要如往常一样躺上去,忽然一股别扭感涌上心头,甚至生出一丝羞耻来。 见了寒英变作人的模样后,即便他已经变回猫,还是忍不住会把他当做人来看待,寒英睡在枕头上,小小的一团,明明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第41章 陶品宣拍了拍脑门,仿佛这样就能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拍出去。 他关了灯,蹑手蹑脚爬到床上,刚躺好,目光瞥见寒英就在离他脑袋不远的地方,他当即慢慢挪动身子,直挪到紧挨床沿才停下。 陶品宣双手交迭放在肚子上,躺得比入殓的死尸还要规整,心跳得比入室偷窃的贼还要慌乱。 他侧头看寒英,寒英还以之前的姿势躺着,双眼紧闭,他才安了心。 他也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好几次,索性睁开眼,轻声说:“你睡了吗?” “嗯。”寒英仍闭着眼,不咸不淡地回应他一声。 听到寒英的声音,陶品宣痴笑两声,再没了动静。 寒英睁眼看他,他呆呆望着窗外路灯投在天花板上的光斑,他的脸在微弱的光线中,细腻得像瓷娃娃。 寒英问:“你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陶品宣轻轻开口:“很多,比如,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周涛,没想到这么快就遇见,我以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他,没想到,再次面对,我没有愤怒,没有咒骂,竟然如此平静,原来,走出来这么简单,还有,”陶品宣转头,看着寒英的眼睛,“谢谢你。” “嗯。” 萦绕在陶品宣身上的沉郁气息,因为寒英的一个字瞬间消散。 陶品宣把身子翻过来,用手肘支起上半身,俯视寒英:“‘嗯’?我说了这么多,你就一个‘嗯’?你没有什么感想吗?” “有,”寒英头也不抬,“自闭症是什么?” 陶品宣收回支撑的手,身子慢慢滑下来,转过身去,留给寒英一个心虚的背影。“好困啊,睡吧。” 第35章 十字路口 残暑蝉催尽,新秋雁带来。 时间来到九月,找人的事还在继续。 寒英上次强行化形,机缘巧合下破了天雷的禁制,妖力恢复与日俱增,找人也变得方便快捷许多。他只需往学校中心一站,便能将整个校园一丝一缕的气息都分辨得清清楚楚。 傍晚时分,陶品宣带着寒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一座县城,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虽说如今找人的速度大大加快,但陶品宣账户上的钱流走的速度更快。他坐在桌前算了大半夜的帐,越算越心凉,最后给每日消费定了个低得可怕的额度,辗转反侧临近天亮才睡着,到第二日将近退房时间才醒来。 陶品宣着急忙慌地爬起来洗漱,他可不想支付逾期退房的费用。 一张地图一半铺在狭窄的桌面上,一半垂在桌沿,地图上五分之三的区域都被红笔标记。 陶品宣把地图拿起来,三两下迭好放进背包夹层,再把背包塞进猫包,往背上一背,手穿过寒英的肚子,抄起来就走。 走出旅馆大门,不远处有一个十字路口。 陶品宣抱着寒英,站在人群中等待绿灯。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神无意义地在马路上游荡,恍惚间瞥见右车道与斑马线交汇的位置,有一团小小的白色,隔离车道的绿化带挡住了一点视线,让人看不真切。 陶品宣眨了眨眼,仔细瞧去,隐约能看出那团白色是小猫的脑袋。 他瞬间清醒,对那团白色看了又看,终于确定,是一具小猫的尸体。 陶品宣抬起手,他筋骨分明的手掌包住寒英的大半个脑袋,把寒英的脸颊轻轻压向自己的胸口。 寒英听见他胸腔中传来的心跳,没有反抗。 绿灯亮起,陶品宣被人潮推搡着往马路对面走,路过小猫尸体时匆匆看了一眼。 那是一只两个月大小的银渐层,像一颗软乎乎的糯米团子,可那团子的下半身被车流碾得粉碎,殷红的血涂了一滩。 走过斑马线,踏上对岸的人行道上,陶品宣的手还捂在寒英的脑袋上,他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装模作地摸了摸寒英的脑袋,“你这毛可真顺滑,保养得真好啊。” 寒英脑袋甩了甩,躲开他的手,“摸你自己的去。” 陶品宣忽然脸色一变,捂着肚子说:“糟了,肚子疼。” 他往前方张望,瞧见一个商场,急匆匆往商场小跑过去。 商场门口种了一排装饰用的绿树,繁盛的枝叶上绕着小灯泡。 陶品宣站在其中一棵树下,对寒英嘱咐:“商场不准带动物进去,我这肚子疼得很,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你先爬到树上等我,千万别乱跑啊。” 寒英三两下窜到树上枝桠间蹲着,陶品宣转身跑进商场,又从后门绕了出去,往先前的十字路口跑去。 那小猫的尸体仍孤零零躺在马路上,车来车往,尸体更残破了些。 陶品宣喘着气,手上没有收尸的工具,朝四周看了看,身边恰巧是一家便利店。 他走进去问:“老板,你这里有没有纸箱子卖啊,大小都行。” 老板没有回答,反倒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问:“你的猫呢?” “啊?”陶品宣诧异地盯着她。 老板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商人标志性的笑容:“不好意思啊,我这里正对着斑马线,刚刚看见你抱着猫走过来,这么会儿你就回来了,又没看见猫,所以多嘴问一句,别见怪啊。” “没事,你这儿有纸箱吗?” “当然有,你要多大的?” 陶品宣转头看了看小猫的尸体,叹了口气:“鞋盒大小就行。” 第42章 老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你是想去埋那只猫?” “嗯。”陶品宣点头。 “你知道哪儿可以埋吗?” 老板的话点醒了陶品宣,他摇摇头:“不知道,我对这儿不熟。” 老板抬手一指:“看到那座桥没?桥下面有一小块儿草地,空了好些年了,也没人管,可以埋在那儿。” “谢谢。” 老板又问:“你也没锄头挖土吧?” 陶品宣窘迫地笑了笑,他确实一无所有,想法太过简单。 “你等会儿。”说完,老板从柜台绕出来,走到店铺最里面,上了楼梯,不多时提着一把小点锄出来,又从货架边上腾出一只纸盒,走到陶品宣面前,把东西递给他。 陶品宣接过来,问:“多少钱?” “纸盒不要钱,锄头是借给你的,用完了还回来。” 陶品宣有一瞬间的愣神,他已经许久没有从陌生人那里得到过信任。 “好。”他点头,郑重得仿佛是在签署什么价值百万的契约。 他转身要走,老板又扯了两只塑料袋塞进纸盒里,目送他离开。 趁着绿灯,陶品宣走到马路中线的绿化带边上,等下一个绿灯亮起时,立即走到小猫旁边,和后车司机打了个招呼,蹲下来,隔着塑料袋把小猫的尸体拿起放进纸盒,抱着纸盒往老板说的地方走。 桥离得并不远,到桥下草地后,陶品宣走到草地中央,小点锄不好用力,他累得满身是汗,胳膊酸胀得抬不起来时,才勉强挖出个满意的深坑。 埋完小猫后,陶品宣回到便利店,把小锄头还给老板。 老板说:“你走的时候忘了跟你说,我前段时间也在那儿埋了只小猫,你没挖到吧?” “没有。” “那就好。说起来也是可怜,我埋的也是这种花色的小猫,我老公说是品种猫,还挺纯的,值不少钱呢,也不知道是谁扔的,扔哪儿不好,非扔十字路口,这车来车往的,唉,我这走不开,还好遇见了你,要不然那猫不知道要被碾成什么样子,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老板絮絮叨叨地说起来,然而陶品宣心不在焉,他已经离开寒英太久了,着急回去。应付老板几句后,终于找到个切口道别。 走出便利店,陶品宣刚一转身,视线落下的地方,一只橘背白肚的小猫,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正抬头看他。 第36章 棍棒底下出孝子 陶品宣愣了愣,满是谎言被揭穿的心虚。 他上前一步,把寒英捞在怀中,插科打诨地说:“你怎么来了?” “为何瞒我?” 寒英的语气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但听在陶品宣耳中,却好似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威压,以至于他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几分,听起来还带着一丝委屈,“这不是,怕你看见了难过嘛。” 听见陶品宣的话,寒英的气势霎时矮了下来,他不自在地扭了扭,从陶品宣怀中挣脱出来,爬上肩头待着。 “好饿啊……”陶品宣的肚子配合地咕噜一声响,“我们去吃饭吧。” 这座县城的物价没有高得离谱,却也算不上低廉,临街的饭店哪怕看起来再残破,陶品宣也没有底气跨进去。 他在小巷里穿梭,找了一家门头都覆着黑色油烟的小店,店里的桌椅也泛着油光,好在价格确实便宜。 陶品宣点了餐,在最靠门的位置坐了下来,寒英嫌恶地瞥了一眼桌椅,待在陶品宣肩头没有动弹。 店里还有一个客人,他穿着工字背心,钉在墙上的风扇正对着他吹,然而他还是热得满头汗,背心撩起来卡在腋下,露出肥厚的肚皮。 他站起来走到饭馆门口的蒸煮区,熟门熟路地拿碗舀了一勺热水,正要回转身,瞧见趴了在陶品宣肩头的寒英。 他笑呵呵地走到陶品宣所在的桌子边,一手撑着桌面,一手端着碗,啜饮一口热水,说了几句方言。 陶品宣说:“不好意思,我听不懂,可以说普通话吗?” 男人脑袋微微仰起,眼神向下睨视,用方言浓重的普通话说:“我说,你的猫咋训练的?乱跑不?” 陶品宣不喜欢他说话的姿态和语气,却还是礼貌地笑笑:“没训练过,他一直是这样的,不乱跑。” “嘿!”男人把水碗朝桌上轻轻一砸,“还有这么灵的畜生啊。” 碗里几滴热水溅在陶品宣的胳膊上,有一点微微的疼,他稍稍往旁边挪了挪,没再搭理男人。 男人把凳子一拖,就势坐下,对陶品宣侧到一边的脑袋视而不见,自顾自说了起来:“猫这个东西啊,白眼儿狼,养多久都养不熟,狗就不一样了,一生下来就知道看家护院儿,随便教两次就会握手,猫呢,连自己的名字都听不懂,蠢得很。” 人与人之间的认知差距,很多时候比人与猪之间的差距还要荒谬。 陶品宣深知这个道理,并没有费口舌和男人争辩的打算,毕竟要想扭转一个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的思想,无异于蚍蜉撼树。 男人见陶品宣沉默不语,脸上写满了得意。 他端起碗,极为响亮地吸溜了一口热水,眼睛却斜瞟向陶品宣,仿佛一个群战舌儒的胜利者在审视手下败将。 他放下碗,“哈”地吐出一口热气,咂咂嘴说:“所以说,这训猫啊,还是得靠打,就没有打不服的东西。先打一顿,再关起来饿它个两三天,保准乖乖儿地摇着尾巴过来。” 第43章 陶品宣皱着眉转过头来,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向男人解释:“猫天性独立,胆小谨慎,没有狗那么高的服从性,但是只要给足了陪伴和安全感,它们也会很亲人。还有,猫不是人,理解不了人的想法,打只会让它们感到害怕,甚至主动攻击人。” 男人轻蔑地笑:“那照你这么说,犯了错也不能打啦?” “犯错了可以按照猫的行为逻辑去教育,比如直视猫的眼睛……” 男人手一挥,打断陶品宣的话:“行啦行啦,一个畜生,哪有这么娇贵。” 陶品宣心头生出一股怒气,声音不自觉变大许多:“那是一条生命!如果不能对生命负责,为什么要养?它们不是你宣泄暴力的出口!” 男人把手往桌面上重重一拍,梗着脖子:“我那个年代,别说是猫,就是老子的亲儿子那也是打着长大的!棍棒底下才能出孝子!现在的年轻人,养猫跟供着祖宗似的,对自己爹妈也没见得有对猫好吧!” 陶品宣“唰”地站起身,肩头上的寒英都差点滚下来。他身后的凳子被掀翻,落在地上发出“砰砰”两声闷响。 男人也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吼:“咋?你还想打我啊?有本事打一下试试!”他把秃了大半的脑袋往陶品宣眼前抵,“来来来,朝这儿打!” 在厨房的店主夫妇急忙跑出来,男店主堵在男人和陶品宣之间,一边推搡着男人往他自己的餐位走,一边赔笑劝解:“您老这又是咋了?年轻人嘛,说话不中听,咋还跟小辈计较啊……” 女店主不停地向陶品宣道歉,低声解释:“他是个孤寡,儿子也不要他,脾气臭得很,你一看就是个明事理的,别和他计较,你的饭就不收钱了,算我请的……” 陶品宣不是个善言辞的人,原本被男人气得瞠目结舌,听见女店主的话,脑子竟突然灵光起来。 他笑着朝男人嚷:“你说得对,棍棒底下出孝子,想必你的子女都对你好得很吧!难怪看不得别人对猫狗好,不会是自己过得连狗都不如吧?” 男人被戳到痛处,全身上下裸露在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个通透,好似有火在烧。 他一把掀开店主,捏着拳朝陶品宣冲过来。 陶品宣正要躲开,忽听见肩头传来轻柔的声音:“别动。” 寒英眼中一道翠绿的光芒一闪而过,与此同时,那男人扬起手正要砸在陶品宣身上,却在眨眼之间后退了好几步,被桌椅一绊,一屁股摔在地上。 男人眼睛瞪得极大,仿佛下一秒眼珠就将从眼眶里跳出来,满眼的惊恐和畏惧,身子抖个不停。 陶品宣的愤怒烟消云散,甚至一瞬间生出些怜悯,他本能地想要去搀扶,刚上前一步,男人却好似看见了此生最为害怕的东西,从桌子另一头绕开陶品宣,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陶品宣恍然明白,问寒英:“你做了什么?” “只不过是让他看见曾经被他弄死的猫回来找他的模样。” 第37章 服从 男店主被男人推开时撞在了桌角上,此刻正坐在地上,捂着后腰。 女店主跑过去搀扶,男店主疼得说不出话来,手颤抖着摆了摆。 陶品宣看店里一片狼藉,心下歉疚,主动提出赔偿。 女店主直起腰扫视一圈,随后在男店主身边坐下,帮他揉腰:“算了,也没坏什么东西,不用赔了。” 陶品宣把寒英接下来抱在怀里,朝他们深深鞠躬:“对不起。” 女店主叹了口气:“也不能怪你。那男的就住在前边儿,出了名的讨人嫌,街坊四邻都不搭理他,我们做生意的,哪能撵客啊。以前生意还过得去,自从门口这大楼修起来,把我们挡得严严实实,一天到晚也见不到几个人,就更不敢撵客了。” 男店主缓了过来,假意呵斥女店主:“说这些干啥。” 他双手抱住一旁的凳子,把自己挪到凳子上坐着,再伸手把女店主拉起来,冲陶品宣说:“我这实在疼得厉害,做不了饭了,不好意思啊,你去别家吃吧。” 陶品宣还是扫了付款码,转了五百元过去。 走出大楼的阴影,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身上,陶品宣只觉胃里隐隐作痛。恰好此时一辆卖凉面的三轮车驶来,他买了两大碗,四处看了看,只找到一个可以坐下来吃面的地方。 那是一道长长的阶梯,阶梯中间有一条供人休息的长凳。 陶品宣坐在凳子上,寒英跳下来趴在他身边。 陶品宣囫囵吃完了一碗,忽然想起什么,问寒英:“刚才在店里,你说那个男人弄死过猫?” 寒英见四下无人,直接开口道:“为了逼退他,我翻找了他的记忆……” 男人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小儿子出生时,其母难产而亡。男人对照顾孩子极为厌烦,便把儿子丢给四岁的女儿照管。 男人对儿子十分宠爱,对女儿却动辄打骂。女儿心性纯良,并未因此迁怒于儿子。儿子由女儿教养长大,自然对姐姐多有依赖,再加上心疼姐姐的境遇,无论男人做什么,都对他亲近不起来。 猫是儿子放学路上捡的,刚捡到时还没有睁开眼,比老鼠大不了多少。女儿依照喂养弟弟的经验,竟真的把小猫给养活了。 小猫不仅是宠物,更是姐弟俩感情的映射和见证。 随着女儿长大,男人打起了“彩礼”的主意。他收了一大笔钱,打算把她“嫁”给同村的一个老光棍。 第44章 女儿有主见,也有拼死一搏的勇气。 她趁着夜色逃走,十几年杳无音讯。 老光棍要人无果,一时气不过,把男人堵在村口揍了一顿。 男人憋着一肚子火回到家,看见儿子正拿着狗尾巴草逗猫。 这猫也颇有灵性,整日里围着姐弟俩打转,却对男人看都不看一眼。 男人看着不亲近自己的一人一猫凑在一起嬉闹,胸中的火越烧越旺,抄起门边的锄头就冲着小猫锄了下去。 小猫对男人并没有防备,等反应过来逃跑,已经为时已晚,后腿竟被生生锄断,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儿子冲过来挡在小猫面前,这却更加深了男人的愤怒。 他恨妻子早逝,让他一个人养家糊口;恨女儿叛逃,让他在村里丢尽了脸面;恨儿子是个白眼儿狼,对猫比对他好;恨这个世界对他不公…… 他看着儿子稚嫩的脸,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谁说他一无所有。 他要让儿子有出息,他要养育出一个有钱有势的大人物,他要让村里每一个嘲笑过他的人都对他恭恭敬敬! 他仿佛看见多年之后,儿子衣锦还乡,他领着儿子走在村道上,村民们全都跑过来瞧,一个个对他点头哈腰的模样。 儿子抱着小猫逃跑的动作,把男人从幻想里扯了出来,他一把揪住儿子的后脖领,那些关于未来的美好泡沫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儿子无情戳破。 儿子拼命挣扎,甚至说出“不要他这个爸爸”的话。 男人眼睛通红,不要他这个爸爸,那他还偏就要让儿子看看他作为一个父亲的权利和威严。 他把奄奄一息的小猫从儿子怀里拽出来,无视儿子的哭喊,无视少年力量薄弱的拳头,强行把猫溺死在潲水桶中。 曾经的少年终有长大的一天,在男人的棍棒教育下,他没有成为大人物,只是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个,渺小如蝼蚁。 他在离男人很远的大城市里生活,重新养了一只小猫。 男人上了年纪,也羡慕起别人家的天伦之乐,但儿子离开后再也没回来过。男人不管是打电话求他,骂他,还是千里迢迢上门去堵他,他都只有一句话:“我要照顾我的猫。” 男人想起了那个下午,想起了被他溺死的猫,想起了女儿。 警方帮他找到了人,女儿早已结婚生子,也早就和弟弟取得了联系,姐弟俩很默契的没有告诉他。 女儿拿着扫把,把他扫出了门。 这些年经济中心变迁,他占得了地理优势,手上的钱财不少,性情却越来越怪异。他常常主动和人说“养猫心得”,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听他那些尖酸刻薄的话。 他在等一个知音,等一个人来告诉他,他没有错。 寒英的声音似一汪沉静的潭水,事情从他嘴里讲出来,格外令人唏嘘。 “我对他用了幻术,方才你在他眼中,便是那只猫的模样。” “难怪他吓得魂不附体。他也算是得到了报应,只是可惜了那两个孩子,还有那只猫。” 陶品宣用筷子挑起一大坨凉面,刚要送进口中,忽然动作一顿,又放了下来:“其实说起来,认为打能解决问题的人不在少数。人嘛,至少还有语言可以沟通,猫和狗,还有很多的动物表演,它们脑子又没有人好使,不知道要吃多少苦才能满足人类的要求。” “如你所说,猫没有狗那么高的服从性,又愚蠢,又孤傲,并不是合格的宠物。以前,猫和人各取所需,倒也相安无事,为何到了如今,有这么多人把猫圈养起来,要求猫改变本性去取悦他们?” 第38章 风中气息 陶品宣想了想:“从打工人的角度来说,养猫应该会比养狗更好。狗精力旺盛,拆家能力强,需要有时间遛,很多人上一天班就已经筋疲力尽了,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出门遛狗,如果住的地方空间不大,隔音不好的话,狗的叫声还会扰民,尤其租房的人,养狗的潜在麻烦会更多。猫很少叫,叫声也不大,拆家的损失比较能控制,而且猫独立自主,人有人的生活,猫有猫的生活,不会过于热情让人有负担,有时候不知道躲在什么角落里,一整天都见不到影子,比狗的饲养要求低,但能提供的陪伴和情绪价值相对来说也会少一些。” “但是,人性贪婪。”寒英接过陶品宣的话头继续说道,“既想要猫的可爱省心,又想要猫能像狗一样温驯臣服。” “宠物猫经过一代一代的培育,确实产生出一些猫,兼具猫和狗的优点,再加上现在网络发达,那些猫被更多人看到,导致有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以为每只猫都是这样,他们不去了解猫的习性,一味地想通过‘训’来把猫变成狗,一旦发现猫无法达到他们的需要,就会毫不留情的弃养。” 陶品宣长长地叹了口气,手里油润鲜亮的凉面看起来也没了食欲。 他正准备把凉面装起来,听见寒英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还有,猫的习性?” 陶品宣并不是一开始什么都知道,在遇见寒英之前,他没养过猫,对猫的全部了解,只停留在偶尔听王强说起关于汤圆的趣事。 带着寒英一路走来,他遇见了许许多多的猫,它们有着不同的毛色,不同的经历,它们的喜怒哀乐也曾切切实实地让陶品宣为之动容过,但那些都不是他真心去了解猫的理由。 第45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不自觉地去关注猫,刷到关于猫的一切,都会停下来认认真真看完,会为了让流浪猫能吃一顿饱饭,从本就不多的钱财里一省再省,买了猫粮随身携带…… 一些散碎的记忆片段在陶品宣脑海中闪动着,最终停留在一个夏夜。 风里有沁人心脾的玫瑰花香,白炽灯亮得晃眼,以及灯光下,那个美得惹眼的少年。 陶品宣的脸一点一点爬满了红霞,他慌慌张张乱找凉面包装盒的盖子:“吃饱了,我们走吧。” 寒英将陶品宣的表情变化看得清清楚楚,嘴上没再追问,心底却漾出一丝笑意。 他站起来,如往常一般往陶品宣的肩头一跳,然而这一次却失了准头,爪子堪堪贴上陶品宣的肩。他没有本能地伸出趾甲,依靠趾甲嵌入皮肉里的力量攀上去,而是任由身体坠落。 陶品宣眼疾手快地旋身托住寒英,没盖好的凉面连汤带水泼在了身上也毫不在意。 “你怎么了?” 寒英有气无力地摇摇头:“灵力用太多而已。” “对不起,是我冲动,不该逞口舌之快。” “我只是……”寒英搭在陶品宣臂膀上的脑袋微微一侧,停顿许久才轻声说:“怕麻烦。” 陶品宣一愣,有点想笑,怎么就如此理所当然的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 陶品宣轻轻“嗯”一声,擦了擦身上的污渍,把垃圾收拾干净,抱着寒英朝街道上走:“先找个宾馆休息吧。” 寒英张了张嘴,解释的话差一点脱口而出,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他很想坦诚地告诉陶品宣,不惜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动用大量灵力,只是因为担心陶品宣会受伤。但是,“担心”这个词,用在他和陶品宣之间有些可笑。他用至亲的性命来要挟陶品宣为他找人,被这种并不光明磊落的纽带绑定在一起,算得上是“朋友”吗?又有什么资格说“担心”。 走上街道,陶品宣站在路旁,一边喘息一边四处张望,寻找着旅馆。 一辆出租车从他面前驶过,前后车窗都打开着,卷动的风扑面而来。 那风中的气息…… 寒英的身体比脑子行动得要快,几乎是本能地从陶品宣怀里跳下来,追着出租车狂奔。 陶品宣微微一愣,旋即也反应过来,车里坐着的,应该就是寒英要找的人。 他迈开步子往前追,现在是午后一点钟,街上几乎没人,通透的视线恰好能遥遥望见寒英模糊的身影。 片刻后,出租车转过一道弯,寒英的身影也紧接着消失不见。 等陶品宣气喘吁吁头晕眼花地跑到转角,朝道路前头一望,那里是个十字路口,黄灯亮起,出租车减速停了下来。 寒英本就虚弱,此时也慢了速度,处在陶品宣和出租车的中间。 陶品宣揉着剧痛的右下腹,跑得踉踉跄跄。眼看着寒英即将接近那辆车,绿灯却亮了起来。 车子立即发动,沿着道路开了一阵,随后往右一转,再没了影子。 陶品宣右下腹疼得愈发厉害,额上的汗与冷汗交织,他咬牙继续往前,直到跑到出租车转弯的地方,才稍稍放松下来。 这条小路目测两百米长,其间有六条横向的岔路,出租车消失在这里,陶品宣却没有一点跟丢的焦急。 行道树挺拔又安静,他的目光穿过层迭交错的枝叶,模模糊糊看见一道伸缩铁门,铁门边上的保安室墙上,挂着一条白底黑字的竖牌,铁门后,一座楼形制熟悉,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仿佛还能闻见从那楼里散发出来的纸张油墨味道。 陶品宣揉着肚子,慢慢地往前走,他觉得他应该欣喜,仿佛在沙漠中迷失方向的人终于找到了绿洲,他走过了这座陌生城市大半地方大大小小的学校,在希望就快要熄灭的时候,竟然真的找到了这么一所学校,他应该欣喜若狂,可他只是慢慢地走着,心内一片平静。 随着陶品宣越走越近,校门口一个黄点由小到大,越来越清晰。 寒英侧躺在水泥地面上,腹部夸张地起伏着,唇边一滩殷红的血迹。 第39章 张老师 陶品宣三两步跑到寒英身边,想要抱起他,又不敢下手。 寒英嘴一张,一口血涌了出来,堵着他的嗓子,说出来的话变得含糊不清。陶品宣直接双膝跪下,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勉强听见“回去”两个字。 陶品宣从背包里扯出一件衣服,铺在地上,像初见时那样把寒英转移到衣服上,明知道寒英不会轻易死去,他的手还是比初见时颤抖得更厉害。 在附近旅馆开好房间,陶品宣把衣服放在床上,衣角散开,露出寒英虚弱的模样。他的呼吸已经平稳许多,嘴角的血迹也已经干涸。 寒英挣扎着挪动身体,趴在床上,看起来和普通小猫平日里放松时候的趴卧姿势没什么不同,陶品宣对此已经有所了解,他明白这是寒英在调理休息。 陶品宣知道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完了,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是他能帮忙的事,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守在寒英身边。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寒英挣扎着起身。 陶品宣忙问:“怎么样?你没事了吗?” 寒英声音中仍透着虚弱:“给我一套衣服。” 陶品宣刚站起来,却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腿上一阵酥麻,差点摔倒。他一瘸一拐地去拿背包,扯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寒英面前。 第46章 寒英化作人形,身子晃了晃,扶着椅背勉强站稳,略歇一歇,便踉踉跄跄地往房门走去。 陶品宣拖着如蚂蚁蚀骨的腿,追上去托住寒英的手臂:“你要去哪儿?” “去见主人。” “我陪你。”陶品宣看着寒英的眼睛,掷地有声。寒英强撑着的身体陡然一软,将大部分重量都压在陶品宣手上。 两人一瘸一拐地从巷子里出来,刚踏上校门前的马路上,一个男人风风火火地与他俩擦肩而过。 男人的脸和覃玉梅咖啡店里监控截图上的照片一模一样,那张截图早就被陶品宣看得快要包浆了,他很快反应过来,和寒英像两只丧尸似的朝男人追去。 男人步伐矫健,很快便走到了马路和大道的接口处,似乎是在等车。 陶品宣想要喊住他,刚发出一声“诶”,又茫然地住了嘴。他对男人一无所知,不知道他的姓名,甚至不敢肯定他是老师,还是学校里的其他职工。在他迷茫的短暂时间里,男人坐上出租车,很快离开了这里。 寒英停下脚步,注视着男人离开的方向,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颤动的指尖落入陶品宣眼中。 陶品宣扶着寒英的手愈加用力:“没事,好歹是找到人了,我们先回去,等你休息好了再来。” 二人又回到了旅馆。 房间的窗口方向没有正对着学校,只能在视野角落里看见一根长长的杆子,红旗在杆子顶端随着晚风飘扬。 寒英盘腿在椅子上打坐,陶品宣则整个上半身躺倒在床上,张开双臂,长舒一口气。他轻轻闭上了眼,本该一片黑暗的视线里忽然亮起了灯,这四个多月的经历走马灯一般闪动着,整个身体仿佛飘荡在云端,从未如此轻松,如此自在,如此惬意,竟就这般睡着了。 陶品宣在饥饿中醒来,肚子热热闹闹地叫了几声,并伴随着一阵绞痛。 七点左右,天色已经十分明亮,寒英仍盘坐在椅子上,仿佛一尊从未挪动过的雕像。陶品宣侧头看向身边的另一只枕头,上面光滑平整,没有一点使用过的痕迹。 他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完,来到校门前的小路上。一为觅食,二来则是想试试能否打探些消息。 小路两旁的商铺有一半是餐馆,热乎乎的包子汤面味道充盈着整条路,店门口的蒸屉和汤锅一阵阵冒着白烟。 三三两两的学生往校门口聚集,慢慢的人越来越多。 七点半,校门内走出三个老师,和两个保安说了几句后,几人分散站位,校门缓缓打开,学生们鱼贯而入。约莫过了五分钟,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出租车上下来,急匆匆赶到校门口,一边致歉,一边加入这几人的队伍中。 八点钟,所有学生都入了校,喧腾的马路也安静下来。陶品宣提溜一袋包子,斜靠着离校门最近的桂花树,支楞起耳朵听几人的声音。 其中一个年轻的男老师,一把勾住男人的脖子:“张老师,迟到了啊,这不得请我吃个午饭?” 女老师推了推眼镜:“他现在是又忙又穷,你就别敲诈他了。” 男老师清了清嗓子,假装严肃地“批评”女老师:“小陈老师,严肃活泼,你不能只严肃啊。” 陈老师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他自讨没趣,只好又转向男人问:“张老师,你婚宴不是在酒店办吗,怎么还这么忙啊?” 男人羞涩地笑笑:“我也没想到结婚事情会这么多。” 陈老师打趣道:“这就嫌事儿多啦?” “没有没有,”男人脸更红了,“我是怕哪里做得不够,毕竟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当然是想给她最好的。” “哟——”男老师怪声怪调的笑着起哄。 一直没说话的年长的老师轻咳一声:“有学生来了,都注意点形象。” 三个年轻老师立即噤声,小兔子似的乖乖站好。 几个不爱上学的孩子在家长的威压下,哭丧着脸踩着上课铃进了学校,校门缓缓关闭,几个老师朝教学楼走去。 陶品宣把手里最后一个凉透了的包子吃完,进了一家小卖部买水,和老板聊了一会儿,这才返回旅馆。 寒英仍在调息,他也不打扰,身子往后一仰,倒在床上,平日里觉得硬邦邦的小旅馆床铺,此刻也因为心境的转变而变得柔软。 这四个多月,除了暴雨天气可以窝在房间里休息,其他时候总是风尘仆仆,娱乐时间当然也少得可怜。现下陶品宣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无比轻松,他翻身趴在床上,掏出手机玩起了游戏。 下午两点,陶品宣正纠结着要不要出去吃饭,寒英猛然睁开眼,急迫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第40章 生生平安 “你别着急,”陶品宣安抚道,“现在是第二天下午两点,他还在学校里。” 听到最后一句话,寒英放松下来,长吁一口气。不多时,他起身往外走。 “你先听我说,”陶品宣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按着他的肩让他坐在床上,“我早上偷听到的,他姓张,是个老师,最近应该是要结婚了。还有,我观察了一下,这个学校安保挺严的,混不进去,不过你可以变成猫从栏杆缝隙里钻进去。你是打算进去找他,还是在外面等他下班?” 寒英想了想:“等他下班吧。” “我问了小店老板,一般是四点多放学,现在还有两个小时。” 第47章 寒英点点头,又要起身:“那我现在就去等他。” 陶品宣无奈,知道劝不住他,毕竟是四个世纪的寻找和等待,如今近在咫尺,又如何能安坐。他只好与寒英一道出了门。 在离校门还有一段距离时,陶品宣拉住了寒英。若是放任他在校门外待着,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必然会引起保安的注意,说不定还会被当成什么不法分子。现在的位置离校门不远不近,旁边又正好有一家餐馆,餐馆门口还摆了一套小桌椅,坐在这里,恰好能将进出学校的人看个清楚。 陶品宣拉着寒英坐下,再进店去点餐。餐馆不大,菜品倒是颇为丰盛,竟然还有一道仅在家乡流传的小菜,中华地大物博,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在异乡遇见家乡菜,倒是让陶品宣十分欢喜。 他毫不犹豫的点了餐,回到寒英身边。 寒英盯着远处的教学楼,表面上古井无波,可交迭的双手因为用力而筋骨分明,一只手的拇指指甲掐着另一只手的食指指肚,涨红的指腹上满是深浅凌乱的掐痕。 和寒英相识以来,他喜怒不形于色,除了鄙夷人类时会有一点情绪起伏,其他时候总是淡淡的,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今日之前,陶品宣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竟然会流露出这般神情。 寒英的主人,会是怎样的人呢? 老板送来了饭食,陶品宣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嚼了又嚼,喃喃自语:“也没那么好吃嘛。” 四点半左右,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一窝蜂似的涌出校门,三五好友齐头并进,有说不完的话。 寒英是妖,一只虽然受了伤,但实力仍不容小觑的大妖,他的感知能力比人类强百倍千倍,然而他却站起身,和陶品宣这个愚笨的人类一起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五点出头,学生们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陆陆续续有老师走出校门。又过了十来分钟,张老师出现在视野中。他依旧风风火火,脚底仿佛踩着两只风火轮。 陶品宣激动不已,寒英却呆若木鸡。 陶品宣拍了拍他:“你怎么了?快过去啊。” 寒英纹丝不动。 “你等了这么久,找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了,现在人就在眼前,你还等什么呢?” 寒英咬着下唇,对陶品宣的话置若罔闻。 陶品宣又问:“是不是要用什么很厉害的法术, 现在人多不好下手?你倒是说话呀!” 眼看着男人越来越近,再有一点耽搁今天的筹谋就将全部白费,陶品宣急得七窍生烟,他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一把将寒英推了出去,恰好撞在男人身上。 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寒英:“你没事吧?” 寒英咬唇望着他,眼底生泪。 陶品宣急得直跺脚,嘴里低声“嗨呀嗨呀”地怒喝,恨不得冲上去两巴掌给寒英打醒。 男人看寒英神色古怪,微微皱眉,退开一点距离,转身欲走。 “张老师。” 寒英终于出声喊住了他。 张老师看向寒英,眼里半是疑惑,半是警惕:“你是?” 寒英迎上前,一双眼仿若两座火山,沉寂了四百年的情绪喷薄而出,厚重得铺天盖地,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贫瘠:“张老师,听说你要结婚了?” “是啊,”张老师尴尬地笑笑,“我带了好几个班,心思都在学生身上,不怎么关注家长,一时半会儿实在想不起来,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哪位学生的家长?” 寒英摇头:“没关系,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 张老师一头雾水,突然出现的人,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眼神还那样复杂热烈,任谁都会感到害怕。他打个哈哈:“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张老师,”寒英再次喊住他,“我叫寒英。” 张老师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聊,在脑子里探索了好几圈,试探着问:“是韩越的家长吗?” 寒英嘴角扯出笑:“是啊,我想了解他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这孩子挺聪明的,学习也用功……” 寒英凝望着他的面容,那眼神好似一双温柔的手,细细轻抚过他脸颊上的每一寸肌肤。可寒英对现在的张老师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这样的眼神出现在陌生人之间,只会让人不寒而栗, 张老师注意到寒英并没有在听,立即截住话头:“你要是有什么想要详细了解的,可以在家长群里艾特老师,各科老师都在,比我说得清楚,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张老师。” 寒英再次试图挽留,可张老师充耳不闻,像是逃离一般,脚步越发地快。 “张老师!”寒英追上去,挡在他身前。 他眉头紧蹙,眼里隐约透出不耐烦,冷冷看着寒英,不说话。 “张老师,你生得很好看,愿你生生平安,世世无忧。” 寒英说完,侧身让开了路。 张老师看了寒英一眼,那眼神里有疑惑,恐惧,和嫌恶。他几乎是跑着离开的,如同突然遇见个难缠的疯子般避之不及。他甚至没有如往常一样在路口等车,而是径直走向街角,转过弯,消失不见。 夕阳咸蛋黄似的挂在天际,晚霞红艳艳的,裹在寒英身上,像一个拥抱,满是桂花香味的风飘来荡去,扯动他的衣角。 天气很好,寒英没有哭。 第41章 寒英 第48章 陶品宣站在一旁,目睹了一切,他亲眼见证了两人之间眼神的差别。 寒英呆呆站在那里目送张老师离开,此刻的他,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周围的人来来去去,而他却被遗忘,眼睁睁看着主人离开。 陶品宣走过去,握住小猫的爪子,爪子上的肉软软的,很冰。 过了很久,也许也并不算久,总之无论如何,这点时间和漫长的四百年相比,终究是微不足道。 寒英转过身,眼中一片水润:“走吧。” “去哪儿?” “回去,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陶品宣一愣,心猛然揪作一团:“那,你跟我走吗?” 太阳落山,天空一派幽深的蓝,落在寒英眼里很是好看。“离开太久,我也该回星辰山了。” 旅馆里,寒英回来后化作猫的模样,躺在枕头上,眼神空洞。 陶品宣一肚子疑惑,细想找人这一路的艰难险阻,他琢磨着,若是找到了寒英的主人,就算不能帮他恢复前世的记忆,怎么着也该好好相处几日,可寒英仅仅只是和他见了一面,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只是见一面,陶品宣实在想不通。 他如芒在背,坐卧不安,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你就这么回去吗?” 寒英瞥他一眼:“那不然呢?” 陶品宣走过去坐在寒英身边:“难道不应该用什么法术,让他恢复前世记忆,然后相认吗?再不济变成猫,继续陪在他身边也行啊。” 寒英眼神一黯:“我的主人,早就已经死了,他只是主人的转世而已。” “有什么不同吗?虽然转世了,灵魂不还是同一个?” “愚蠢。” 陶品宣身子往床上一倒:“愚蠢也有愚蠢的好处,至少不会因为想太多而痛苦,这就叫傻人有傻福。真好啊,明天就可以回家啦。” 房间里忽然安静,听得到不远处的马路上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 陶品宣转头看向寒英:“其实,你这么辛苦来见他,是为了说最后一句话吧。” 寒英一惊:“你怎么知道?” “在我老家有一种说法,叫‘封谶’,就是对别人说一句谶语,而这个谶语一定会实现的意思,你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在封谶吧?” 寒英抬起的脑袋又放了下来:“那只是我对他的祝福,没有施加任何灵力,那种生生世世的谶语,我现在也给不起,我真正想说的,只是他生得很好看而已。” “为什么?”陶品宣越发疑惑,无论怎么想,这都太奇怪了,“你又是天雷,又是吐血的,四百年诶,就为了这么一句话?” “如果我说,是我害死了主人呢?” 寒英看着陶品宣,眼里的哀恸缓缓流淌,把空气都浸染得沉重不已。 陶品宣没说话,过了许久,他学着寒英的语气说:“傻子。” 他把手枕在脑后,缓缓说道:“曾经,我也陷入过自责,如果我能及时纠正周涛的火爆脾气,如果那天我没有离开店里,那只小狗也就不会死,也不会发生后来那么多的事。我一度很后悔,很自责,如果我当时做了别的选择就好了,如果我再谨慎些就好了,可是,我只是个普通人,没办法回到过去重新来过。遇见你之后,我开始相信天命,所有该发生的事,早就命中注定,即便是你这样厉害的人物,规避了一切失误,命运依然会回到它应有的轨道,我们所能做的,只有打起精神来,坦然接受结果,而不是沉浸在无法挽回的过去里。这还是你教我的,不是吗?” 寒英沉默许久,再开口时满是苍凉:“我和你不同,我不值得被原谅。” “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说说,也许我这个局外人,才能看得清楚。”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寒英的声音很轻,慢慢拂开了那久远故事上的灰尘。 四百年前,寒英还是一只最普通不过的小猫,和兄弟姐妹一起,被活埋在山上。他被裹在最中间,口鼻没有被泥土封住,叫声格外惨烈。 一个男人循声而来,徒手把小猫们刨了出来。 他把唯一还活着的寒英抱起来,擦干净泥土,小心翼翼放进背篓,再用柴刀挖坑,把那些可怜的小猫崽好好安葬。做完这些,男人把寒英抱在怀里,往深山里走去。 在彼时虚弱又无助的寒英眼里,那条路好长好长。 一开始是大片已经收割完的农地,毫无生机地躺着,露出作物被挖走后留下的密密麻麻的空洞,后来逐渐有了绿色,不知名的小草成簇成团,坚韧生长,间中有几朵野菊,渐渐的,野菊越来越多,越来越艳,它们恣意昂扬,迎风摇曳,它们铺天盖地,漫山遍野,它们惊涛骇浪地生长着,绽放着,哪怕秋意渐浓,哪怕寒风凛冽。 在这片野菊花海里,小猫长长地哀嚎,为这些花儿,为死去的姊妹,也为了母亲。 男人温柔地抚摸小猫的脑袋:“不哭,不哭,以后我来照顾你。”他环顾花海,又看向怀里温暖瘦弱的黄色小团子,“烟含细叶交加碧,露拆寒英次第黄。就叫你‘寒英’,好不好?” 这一刻,小猫有了名字,有了主人,迷失在茫茫大雾中的孤舟,有了航灯。 男人的家在山林深处,周围草木葱茏,在靠山吃山的贫苦年代,他家竟然方圆半里没有其他人居住。 男人的茅屋破破烂烂,漏风又漏雨,被衾尚残破,却有两个大樟木箱子,箱体上还涂满了桐油,里面放着满满两箱子的医书。 第49章 男人的生活很简单,种地、采药、砍柴,每过一段时间去一趟市集买卖东西,照着那些快翻烂了的医书熬药。相比之下,小猫咪可就忙碌得多了。 寒英每日早晚都要高高地翘起尾巴,在他的疆域里巡视,和不知进退的老鼠们厮杀,天气好的时候扒拉扒拉草药,让它们晒得均匀,天凉了就缩在被窝里暖床,偶尔男人捕到山鸡野味,寒英还要帮忙收拾内脏残余…… 为了这个家,小猫咪承受了太多,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帮倒忙。 男人的脾气很好,好得过分,无论寒英做什么他都不生气,甚至是被人羞辱。 第42章 瘟神 那时候,寒英已经和男人一起生活了两年。 他每日像一只威风凛凛的猎犬,跟在男人身后跑东跑西,除了男人去集市的时候,毕竟猫胆小敏锐,天生害怕人多嘈杂。 昨日夜里,寒英刚把一条恶狗打得找不着北,凭实力成为了一方霸主,一股子得意骄傲的劲儿收都收不住,竟跟着男人上了街。 男人有自己熟识的铺面,他绕到后门,把已经晒干的木柴草药摆放好,敲了敲门,退后两步等待。 门很快被打开,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的脑袋探了出来。 肥腻男人瞟了眼干柴和草药,丢下一句:“等着。”又重新关上了门。 不多时,门里隐约传来争吵声。 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喝骂道:“你还敢收那个疫病鬼的货,要钱不要命了是吧?要是把病气过给了我儿子,我跟你没完!” 肥腻男人谄媚的声音响起:“你放心,我不和他接触,那些货也都是等日头晒过了,天擦黑的时候顾个力夫,卖到别家铺子里去,从不进家门,妨害不了咱们。他那些货又干净又好,随便给他点钱就打发了,我这一转手能赚不少,白得的银子,凭什么不要?你不是看上一盒珍珠膏吗,等晚上货出了手,明儿个我就去给你买回来。” “这还差不多,”女人气消了不少,似嗔还娇地又补一句,“注意着点儿。” “是是是。”肥腻男人连声应答。 门再次被打开,肥腻男人把一小串铜钱远远地朝男人一丢,倚着门居高临下地等待着,脸上没有一丝争吵被人听到的尴尬和担忧,那副神情,倒好似一个做了善事的人,在等待着别人的感激涕零。 即使寒英是一只对人类社会不甚了解的小猫,此刻也感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意味,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余光里,却见男人神态自若地捡起钱离开。 寒英跟上他的步伐,时不时看看他,他的脸隐没在斗笠的阴影中,始终无悲无怒,平静得像一尊石壁上的佛陀。 回家时,男人已经走到了村口,马上就要入山,斜旁忽地撞过来一个瘦弱男人,他浑身酒气,脚步虚浮,怀里还揽着一个衣着清凉的妖娆女人。 男人没搭理他们,侧过身子继续往前走,那瘦弱男人却不依不饶,从背后猛地踹了男人一脚,嘴里骂骂咧咧:“去你的,什么玩意儿,大白天的出来吓唬人!” 瘦弱男人的全力一击,力道着实不小,把男人踹得踉跄了好几步。男人站稳后第一时间去看寒英,见寒英无事,他过去把寒英抱起来,继续往山里走。 女人轻轻嗤笑一声,娇滴滴开口:“三哥,你不是说没人敢不给你面子吗?我看这瘟神,可比你厉害多了。” 瘦弱男人登时涨红了脸,抓住男人的胳膊,把他拽得转过了身。瘦弱男人骂道:“狗杂种!”抬手一个巴掌就要往男人脸上扇。 寒英怒不可遏,浑身毛发奓开,后腿在男人身上一蹬,整个身体箭一般射出去,每根利爪都直往瘦弱男人脸上抓去。 那瘦弱男人脸上本就没什么肉,骷髅似的可怖非常,此时满脸血痕,看起来愈加触目惊心。他捂着脸乱窜,一脚踏空,骨碌碌滚进池塘里。 瘦弱男人脸上的伤碰上池塘里的污水,疼得他连一声叫喊都发不出,在池中央胡乱扑腾。女人扑倒在池塘边,一声声喊着:“三哥,三哥……” 男人想了想,正要下去救人,女人惊声尖叫:“滚开!” 村人们听见动静,纷纷往这边赶来。 男人抱起寒英,在人越来越多之前,孤身走向大山深处。 回到简陋的茅屋,男人把两个木箱子都打开,将里面的医书一卷卷翻开来看,越看越快,越看越急,越看越气,直到不小心扯坏了一张书页。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把翻皱的书页抹平,把扯下来的书页放回原来的位置。他轻轻抚弄着书页上的裂痕,这道伤口却始终如此醒目,刺得他眼睛生疼,疼得一点点冒出了泪。 寒英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他蜷缩在男人脚旁,将头枕在男人的脚背上,默默陪伴着。 天色暗了下来,星辰闪烁,月光平等地爱抚着每一寸山川。 男人哭红了眼,哑着嗓子问寒英:“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瘟神?” 寒英抬起头,摇了摇,怕男人看不见,起身走到男人身边,把脑袋往他手心里塞。 男人摩挲寒英的脑袋:“以前,我也是个完好的人,那时候爹娘都还健在,爹娘极宠爱我,家中清贫,却仍让我上了两年私学,老先生私下里常借书给我,说我耳聪目明,将来必定春风得意,及第登科。 没过两年,我身上忽然生出红斑,一开始还以为是虫子咬的,渐渐的,红斑越来越多,它们开始溃烂,我的脸,我的身体,变得面目全非。爹娘想尽办法给我治病,积劳成疾,相继离世,可我的病却始终没有起色。村里人说我是灾星,是瘟神,会给村子带来不详,把我撵了出来。” 第50章 “这几年我研习医术,试了无数的方子,可是……”男人的手颤抖着,抚上自己崎岖的面庞,“或许,我真的是灾星。” 寒英看向男人的脸,那上面满是红斑反复溃烂又反复结痂而留下的,盘根交错的瘢痕。他一口咬住男人的衣袖,把男人的手扯下来,再把自己的脸凑过去,贴在触目惊心的瘢痕上。 男人笑笑,把寒英抓下来搂在怀里,擦干眼角的泪:“你不要怪他们,我这病如此奇诡可怖,如果我是他们,我也会害怕,虽然他们话说得难听了些,但还容我在这里安身,已经是十分不易了。谢谢你今天保护了我,我的小寒英,是普天之下最勇敢的猫猫。” 男人怀里温暖得好似有一团火,寒英仿佛被烫到一般,耳朵一抖,慌不择路地躲进了被子里。 夜半时分,一个满脸络腮胡髭的男人找上门来。 第43章 霆霓花 络腮胡满脸焦急:“我老娘丢了,说是上山挖野菜,可到现在还没回来,村里人都睡熟了,我一时间也找不到人,听说小哥对这片林子最是熟悉,求小哥帮我找找。” 络腮胡作势要抓男人的手臂,手伸到一半急急转了方向,捂到他自己没有一滴泪的眼睛上,嘴里的哭号声倒是大得惊人:“哎哟我的老娘哟,是儿子不孝啊,都没让你享过一天的福,我的老娘哟。” 络腮胡扑通跪下,环抱住男人的腿:“小哥啊,你就大发善心帮我找找吧,要是找到了,我这辈子当牛做马来报答你。” 男人欲将络腮胡扶起来,手一抬,烛光无情地照在手背狰狞的溃烂红斑上,男人慌忙把手藏在了身后:“你先起来,我去帮你找。” 络腮胡一听,起身对男人千恩万谢,和男人一人划了一片山头,分别钻进林子里寻找起来。 寒英跟在男人身边,他越想越不对劲,络腮胡模样倒是做得十足,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悲痛,方才看似抱着主人的腿,两只手却是搭在自己的手臂上的,明明是一副对主人极度嫌恶的模样。 寒英停下来想了想,调转头往家跑去。 他跑了条近道,刚从荆棘中窜出来,就见那间破败的小小茅屋被烈火点燃。他嗅着空气里残存的络腮胡的气味,一路狂奔,没一会儿就看见了两道黑影。 一个矮胖的男人朝络腮胡招手,压低声音喊:“大哥,这边。” 络腮胡走过去,矮胖男人问:“大哥,得手了吗?” “大哥出马,哪有失手的时候。”络腮胡掂了掂手里的荷包,“这个遭瘟的,就这么点儿,还不够三弟的药钱。” 寒英认得那是主人的荷包,里面是他攒了许久的钱,打算买一味罕见的药材,平时都是小心贴身放着,为了帮络腮胡找人,走得急没有拿。 矮胖男人朝山里一指:“大哥,怎么着火了?” 络腮胡回头瞥一眼,无所谓地说:“我放的,给那遭瘟的一点儿教训。” “可不能闹出人命吶大哥。” “放心,我跟他说我老娘丢了,他就傻癫癫的进山找人去了,这会儿还在山上呢。” “啊?那大娘没事儿吧?” 络腮胡在矮胖男人头顶上一拍:“你个傻蛋,我老娘在家带孙子呢,能有什么事儿。” 矮胖男人捂着头:“天快亮了,咱走吧,可别被人发现了。” 两人刚要离开,寒英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低低“嗷呜”一声,三两步窜上络腮胡的肩头,探出趾甲朝他脸上抓。一击得手,正要逃跑,却被络腮胡钳住了后腿,搏斗间,矮胖男人也扑了过来…… 寒英毕竟只是一只猫,纵然身手再灵活,也挡不住两个人的围攻,他被拧断了一条后腿,只能仓皇逃跑。 为了方便取水,男人在茅屋边上垒了一个小水塘,寒英拖着断腿回到茅屋时,男人正将水塘里最后一点水舀出来泼向火焰。火势基本被控制住,只余几团小火堆还在茍延残喘,烧得噼啪作响。 男人累得虚脱,跪倒在地,眼底满是绝望:“我的书,我的书……” 寒英想要告诉他,是络腮胡放的火,那是个骗子,还偷了钱!可寒英没办法说出人类的语言,他只能发出一声又一声毫无意义的猫叫。 男人发现了寒英,找来稻草和木棍包扎好寒英的腿。 男人从废墟里挑拣出勉强还能用的器皿,再用朽木和枯草搭了个窝棚,充当临时住所。之后的一段日子,他只顾自己和寒英的三餐饮食,没有重修房屋,没有攒钱,也没有再熬那些只是闻一闻就苦到发呕的药。 他仿佛失去了灵魂,往日他会欢欢喜喜摘一些野花回来装点茅屋,会搜肠刮肚地给寒英念难懂的诗词,而如今,他整日里不发一语,一到雷雨天气就往山林深处跑,蓬头跣足地回来,满身都是荆棘枝桠划拉出的细小伤口。 又过了些时日,寒英的腿伤恢复不少。他一瘸一拐地进山,埋伏了半夜才捕到一只野兔,他把野兔叼回来放在窝棚边上,又东奔西顾叼回来一大捧鲜妍的野花,乖巧地坐着等待主人苏醒。 野花上的露珠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男人一把抱住寒英:“对不起,我知道你聪明勇猛,没有我也能好好活下去,却忘了你这般有灵气。” 男人把野兔料理干净,放进锅里慢慢炖煮,他和寒英一起坐在插满野花的窝棚边。男人轻轻开口,终于把这些时日闷在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说,他在找霆霓花。 第51章 霆霓花,名为花,实则是妖的内丹。 山川灵秀之地,年深日久,总会诞生些妖怪。他们修炼到一定火候,就会引来天雷。渡过天雷劫,修为便会精进不少,而那些没能成功渡劫的妖,大部分都有脱身之法,少部分会因雷殛而丧命。 那些死去的妖怪的内丹,往往会随着妖怪的肉体一起烟消云散。若是道行高深的大妖,身死时内丹并不会马上消散,而是漂浮在空中,流光溢彩,宛若神花初绽。这便是所谓的霆霓花。 霆霓花脱离妖怪之身,又受天雷洗礼,已然纯净无暇,若是在天雷将其击得粉碎之前服下,祛病延年自是不必说,倘若潜心修行,有生之年荣登半仙之姿也未可说。 大妖们必然会为自己留好后路,又岂会因雷劫而丧命,故此,千百年来,吞下霆霓花之人屈指可数,甚至连关于霆霓花的传说都几乎灭绝。 “我都忘了我的脸原本是什么模样,那些医书,是我全部的希望,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力再去一本本收集。我曾在一本旧书上看到过霆霓花的记载,我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该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可是,我累了,真的好累。马上就要入冬了,我如今一无所有,必然熬不过冬去,若是在这之前当真寻到霆霓花,便是我的造化,如若不能,死了也是解脱。” 第44章 追因溯源 寒英拼命往男人怀里挤,试图用自己的体温传递出一点温暖。 男人顺着寒英的毛一下一下轻抚:“本来我最放心不下你,我没有相熟的人家可以托付,没想到你连野狗都能驯服,没有我喂养,你也能好好活着。可是,寒英啊寒英,你怎么这般有灵气,教我如何能狠心撇下你。” 野兔炖煮得差不多了,男人从破罐子里捞出一大块肉,撕碎摊凉后喂给寒英:“明天我们就走吧,往东南去,听说那边冬日里也很暖和。” 入夜时分,星辰山忽然亮起一阵紫色光辉,旋即又熄灭,那紫色光芒不停闪烁,半个星辰山都被点亮。在炫目的光芒中,一声闷雷乍响,随后一条条紫色闪电在天空中飞速蠕动,张牙舞爪。 男人见此异象,呆愣了半晌,身子止不住发抖。 莫非,是上苍听见了他的祈望? 他什么也顾不得,死盯着天空,朝紫色闪电的中心奔跑。寒英也用尽全力跟上他的步伐。一人一猫披荆斩棘,凭着不怕死的劲儿一直往前冲。 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树纠缠成一道屏障,就在他们绕过屏障之后,刺眼的紫色光芒闪过,一颗小小的、散发着绮丽光彩的妖丹冉冉而升,光华流转间,宛若花瓣层层绽放。 又是一声惊雷,下一道闪电正扭曲怪异地朝妖丹劈来。 寒英凭借着猫的灵敏,纵身一跃,精准衔住妖丹,堪堪与势如破竹的闪电擦身而过。 寒英落地后,猛然惊觉口中空无一物。他以为是被自己吞下,垂着头极力呕吐,胃中消化了一半的食物尽数呕了出来。 男人极奔过来,跪下在那一滩糜烂恶臭的呕吐物里扒拉,嘴里念咒一般不停说着:“霆霓花,霆霓花……” 寒英呕得双耳赤红,涕泗横流,已经连胆汁都吐不出来了。 再一声雷响,男人不死心地呢喃:“雷电还没有停,说不定还有,我再去找,我再去找!” 男人跌跌撞撞站起来,还没站稳,往日里宽厚雄浑的星辰山猛然剧烈抖动,一瞬间飞沙走石、山崩地裂。男人倒栽葱滚下斜坡,被滚落的山石撞来撞去,最后,一截木桩扎穿了他的肚子。 寒英跑到他身边,殷红的血泉眼似的从他的身体里涌出来,眼神快速灰败。他艰难抬起手,寒英立即把自己的脑袋伸过去。 男人的手搭在寒英脑袋上,气息奄奄:“若有,来生,你,替我,看看,我,好不,好看……” 指尖从皮毛上划过,是男人此生对寒英的最后一次抚摸。 “主人!主人!” 霆霓花的力量显现,寒英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随后一口鲜血吐出来,无数光线从内到外穿透他的身体,充沛的灵力激荡奔腾,下一刻寒英就将爆体而亡。 “是山神救了我,他帮我收束霆霓花的灵力,教我怎么控制,怎么修行。所以,我才能以妖身,修习至纯至净之术。” 夜深了,房间里昏暗一片,寒英的眼睛却格外明亮,仿佛掬了一捧星辰。 “所以,你是为了这句话,才要找他的转世?” “山神答应我,若是我能知道主人的姓名,他就去阴司查生死簿,告诉我主人的转世是谁。可我走遍了附近的村子,男女老少都问过,他们说主人是瘟神,是疫病鬼,是丑八怪,却无一人知道他的名字,就连姓氏也模糊记不得。” 言及山神,陶品宣自然而然想起在星辰山上的那晚,他还记得,寒英之所以会和他相遇,是因为渡雷劫失败。他问:“你差一点成仙,也是为了找人?” “我没有别的办法,成仙,便可守在奈何桥上,生死轮回,总有遇见的时候。只是,我受霆霓花帮助颇多,终究不是自己得来的修为,没能飞升。” 只是为了一句话,就可以做到这么多吗? 陶品宣看着寒英,思绪纷乱得厉害,理不清,剪不断。 他想摸摸寒英的脑袋,手抬起,又放下,最终轻轻握住了寒英的爪子,肉垫冰冰的,顺着手臂一路凉进了陶品宣心里。 第52章 “你没有做错什么,假如你没有衔走霆霓花,它也会被雷霆击得粉碎,假如你的主人吃到了,也未必能在地震中活下来。退一万步说,假如他真的吃到霆霓花,又躲过了地震,也可能被灵力撑爆。无论怎么看,你都没有做错什么。我想,你的主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怪你,你已经做到了对他的承诺,以后的日子,你可以为自己而活。” 陶品宣看着寒英的眼睛,努力做出肯定真挚的眼神。 追因溯源,男人的死确实与寒英有关。 寒英抓伤了那个被称为“三哥”的人,导致络腮胡前来报复,窃银纵火,失去所有的男人才会为了霆霓花铤而走险,并因此丧命。如果寒英当时能如韩信忍胯下之辱,即便男人最终还是会不顾一切去寻霆霓花,但在此之前,他会有许多年的时间去遍尝医书上的药方。 陶品宣没办法化解此间因果,他连自己这个局外人都说服不了,又怎么可能解开寒英的心结,只好把重心放在霆霓花上,妄图三言两语能把寒英也带偏。 四百年含辛茹苦,寒英把和主人相处的时光不知道反复咀嚼了多少次,他告诉陶品宣他的过往,并不是为了从旁人口中寻找逃避责任的理由,或许是因为陶品宣有着和他相似的经历,或许是因为陶品宣待人实在温柔,又或许,是四百年的时光太过漫长,他只是想对陶品宣剖白自己的全部。 无法拆解的过往压在心头,两人各有心思,都不再言语。房间忽然沉闷,让人透不过来气。 陶品宣没有开灯,借着月光走到窗边,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正是月色溶溶时分。他推开窗,夜风瞬间涌来,心尖阴霾被吹开不少。 楼下,一辆摩托车悄无声息地滑进陶品宣的视野。 第45章 猫舍 摩托车尾巴上系着一个红色塑料袋,袋子里不知道装着什么,还在不停涌动。 “那是什么?”陶品宣自言自语问出了声。 寒英跳上窗台,顺着陶品宣的视线看过去,一眼就认了出来:“是猫。” 车主把车停稳,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此刻夜深人静,连房屋都陷入了沉睡,只有几盏路灯还安静地亮着。陶品宣房间里没有开灯,车主看得也不怎么仔细,完全没留意到有一人一猫正盯着他。 他把塑料袋从车尾扯下来,袋子里的东西挣扎得越发厉害。他对袋子里的活物视而不见,提着袋子朝垃圾桶走去,仿佛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扔垃圾。 “他要把猫扔进垃圾桶?”陶品宣十分震惊。 “不对。”寒英拦住想要出声喝止的陶品宣,“他身上的味道不对,你下楼救猫,我跟过去看看。” 说完,寒英从窗口一跃而下,电光石火间已然稳稳落地。 车主把塑料袋放在垃圾桶边上,没有扔进去。他回到摩托车旁,骑上车,在坐稳到发动车子的短暂时间里,寒英鬼魅似的从车后接近,轻轻一跳,稳稳当当坐在车尾,整个身体都被车主宽厚的身影遮挡住。车主浑然不觉,骑着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陶品宣急匆匆下楼,旅馆大堂空无一人,大门被一个巨大的插锁锁着。前台有一盒旅馆的名片,上面只印了前台的座机号码。他又查看了订房软件,在网页上搜索,折腾了半个多小时,依然只找到了座机号。他被困在了旅馆中。 陶品宣没有回房,他坐在大堂的椅子上,透过玻璃门观察对面的垃圾箱,看着看着,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不多时便胶着在一处,沉沉睡去。 凌晨五点,陶品宣猛然惊醒,寒英还没有回来。 路灯已经熄灭,垃圾箱附近有些昏暗,陶品宣趴在玻璃门上,极力往外看。对面的垃圾箱没有被清理,塑料袋也没有动静,不知道里面的猫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死去。 陶品宣睁大眼睛正看着,一辆垃圾清运车慢悠悠地开过来。 清运车在垃圾箱旁边停下,一个穿荧光服的工人下车,朝垃圾箱走过去。 陶品宣在门内大声呼喊,一来隔了些距离,二来车子启动的嗡嗡声十分嘈杂,工人并没有注意到陶品宣。 工人熟练地拿起一个垃圾箱,往清运车里倾倒干净,正要把垃圾箱放回原位,塑料袋忽然抖动起来,并伴随着一声声小奶猫的哀嚎。 塑料袋系了死结,工人把袋子扯开,两颗圆滚滚的小猫脑袋便探了出来,两只小猫张大嘴此起彼伏地嘤嘤叫唤,肚子干瘪,显然已经饿了很久。 工人把两只小猫抱在怀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司机在车里打电话,从后视镜里看见工人没有动,举着电话下车来到工人身边。等司机打完了电话,两个人叽叽喳喳讨论了好半天。 陶品宣远远看着,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垃圾箱旁边的阶梯上,走下来七八个穿着统一服装的大妈,有人手里拿扇子,有人手里拿太极剑,虽然上了年纪,但每个人都脚步轻盈,精神矍铄。 走在最前头的大妈看见了工人和司机,走到他们身边谈论了几句,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前,朝工人怀里张望。 大妈们聚在一起,只商量了几句话,就有两个队员站了出来,她俩一人一只从工人怀里把小猫接过来。 众人又说了些什么,随后便各自散开,回到了原本的轨迹。 陶品宣背靠玻璃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房间,一头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53章 陶品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想到了什么,浑身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虽说方才天色灰蒙蒙的,小猫体型小,离陶品宣又远,但那一身雪亮的毛发格外醒目。陶品宣不由自主想起前几天他亲手埋葬的那只小猫,也是通身漂亮的银白,再加上店主所说,她前段时间也埋葬过同样花色的小猫。 有什么东西在陶品宣脑海中盘旋着,仿佛马上就要触及到某种真相,却又始终模模糊糊,抓不到实体。 他扶额沉思,翻来覆去地回想,试图找出这几件事之间的联系。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陶品宣打开门,寒英坐在门口,仰头看他。 寒英一边向里走,陶品宣一边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脑海里那些零碎的想法说给他听。 寒英听完,跳到椅子上坐着:“你倒是有点聪明。” 陶品宣在寒英对面坐下,问:“怎么说?你查到什么了?” “昨晚那个人,是个猫贩子。” 那人名叫李山,几年前,他的孩子捡回来一只猫,没想到竟是一只品相不错的银渐层。猫捡回家没几天,当即有人找上门,想借李山家的猫拿去配种。李山自此了解到贩猫的巨大利润,开始做起了繁育。 昨夜,李山骑着摩托车开了很远的路,来到城乡结合处的一所自建房。 县城的发展比不得大城市,这附近不算荒僻,却也没多少人居住。李山的房子旁边还有两栋自建房,但都因为无人看护,年久失修,剩下的便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和山林。 寒英隐了身,跟着他进门。 房子前半部分是客厅和房间,后半部分有一个天井。 天井里有几个大笼子,每一只笼子里都关着好几只猫,粗略算来,小小的一方天井,竟然塞了四十多只猫。 天井上方盖着采光瓦,前半部分的门窗紧闭,只有后门敞开用于通风。四十多只猫挤在一起,屎尿的臭味弥漫整个天井,挥都挥不开。 所有的猫或躺或趴,没有一只精神地站着。它们统统眼神涣散,木讷呆滞,毛发肮脏,眼屎和泪痕堆了满脸,偶尔有几只小猫声嘶力竭地哀嚎几声。母猫因为过度生育和哺乳,原本应该长着细软绒毛的肚子变得光秃秃的,红肿松弛,满是皱褶。 第46章 救助计划 “近两年银渐层价格降低,他又在繁育更贵的品种。如果是繁育失败,或者生了重病的猫,没能及时卖出去,他就会把猫带进城扔掉。可笑的是,他认为把那些猫扔在城里是在做好事,因为有可能被好心人捡到,说不定就能活下来。” 陶品宣听得怒火中烧,又无处发泄,只得在狭小的房间里一圈一圈地打转,把头发抓得凌乱不堪。 他颓然坐下,想说什么,没说出来,重重叹了口气。 寒英说:“我可以把那些猫带出来,但这里离星辰山太远,我没办法把他们带回山去,而且,它们已经丧失了生存能力,这么多猫,我恐怕也照顾不过来。” 陶品宣摇头:“没用的,就算能解救这一批,只要还有买卖猫的市场,他还是会继续繁育,还会有别的猫掉进火坑。” 寒英没有搭话,他知道能一劳永逸的办法,那便是以杀止杀,但这么做的代价太大,他还有事没有做完,不能为此把自己赔进去。 陶品宣想了许久,说:“也许……还有一个办法。”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之前不好的经历,仍有些心悸,“可以借助网络曝光他。只要没有人再从他那里买猫,他的生意自然做不起来,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你……”寒英知道之前的网暴对陶品宣的影响有多大,如果由陶品宣来做这件事,难保不会再一次把他推上风口浪尖。 陶品宣仿佛看穿了寒英的想法:“我知道,我来曝光他的话,即便躲在网络背后,也很有可能再次被扒出个人信息,毕竟做的是断人财路的事,我也不知道我的声量能有多大,可能会被很多人看见,也可能毫无水花,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不可能心安理得的什么都不做,做了哪怕只有一只猫得救,也是件好事不是吗?” 寒英看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这样一双平平无奇的人类眼睛,竟然会如此透亮,或许他之前所了解的陶品宣,还远远不够。 “你有什么计划吗?”寒英问。 陶品宣从背包里拿出笔,扯一张纸巾铺在桌子上,一边思考,一边在纸巾上写写画画,没过多久,一张纸就被写得满满当当。 他收起笔,看着纸巾理清楚思绪,对寒英解释:“首先,我们要想办法拍摄到那些猫的视频或照片,然后在这几个比较知名的网络平台注册账号,把视频发布出去,以及联系附近的动物保护救助组织。第一种情况是得到他们的帮助,那么我们能做的也就到此结束,第二种情况是没能得到帮助,需要我们自发组织救援,自发救援需要人手,临时安置猫的场地,猫的吃喝拉撒还有后续的领养等等。这里也分两种情况,一是能通过网络筹措到人手和资金,这是比较理想的情况,二是我的整个计划没有任何作用,只有我们两个,那就需要用你的力量把猫带出来,我再用包车的方式把它们运回去,之后可以先安置在我老家,只是那个房子十几年没人住过,条件会比较艰苦,不过只要有了安置地点,剩下的事情我可以慢慢来做。你觉得怎么样?” 第54章 寒英点头:“嗯,确实是个周密的计划。”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陶品宣看了看天色,“趁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先去拍视频吧。” 寒英化作人形,和陶品宣拦了一辆出租车,寒英坐在副驾驶给司机指路。 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时,两人下了车。 陶品宣问:“到了?是哪一个?” “还在前面,你有没有想好怎么进去拍?” “我就说我是来买猫的,先进去挑一挑。” 寒英否定道:“不行,他主要是通过网络卖猫,应该很少会有人主动找上门,而且你拿手机出来,他肯定会警惕。” 陶品宣想了想:“那我从后门溜进去,拍张照片就走?” “还是我去吧。我变成猫,你把手机绑在我身上。” 两人商定好之后,钻进路边的竹林里,不多时,猫形态的寒英从林子里走出来,胸前还用鞋带绑着手机。 寒英先是来到后门,很不巧虽然木门敞开,却有一道纱窗门紧紧关闭。寒英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没找到突破口。 他认真观察了一阵,发现房子左边那栋年久失修的房子天井没有封闭,且围墙不算太高,他很顺利的翻进了左边的房子,沿着楼梯一路上到天台。 两栋房子之间的间隔有点远,且左边的房子要低一些,但这对寒英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他干净利落地跳到对面天台上,通过采光瓦观察楼下的状况。 李山正在天井中,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和什么人聊天。 寒英见他久久没有离去的意思,只好佝偻身子,透过采光瓦录制底下的场景,之后又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 陶品宣检查了一遍视频:“本来我也是网暴受害者,现在却要用网络来曝光别人。”他自嘲地笑,“屠龙者,终成恶龙。” 寒英明白,这些视频一旦有了热度,一定会有人打着正义的旗号,对李山进行不堪入目的辱骂,肆意发泄自己的情绪。 道法讲上善若水,寒英可没到那个境界,他啐了一口:“他活该!” 有七情六欲的寒英显得十分鲜活,陶品宣忍不住噗嗤一笑,这一刻的寒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佛,他有了一丝人气儿,这让陶品宣觉得,他俩之间那种无形的界限,好像在慢慢变得模糊。 回到旅馆,陶品宣在用户数量比较大的平台都注册了账号,将视频编辑后分别发布出去。不出所料,几大平台都没有什么水花,甚至有两个监管严格的平台,判定视频血腥恐怖、引人不适,从而将陶品宣的帖子下架处理。 陶品宣又搜索了附近以及周边几座城市的动物保护救助组织的电话,听完陶品宣的描述后,所有组织都很委婉地表示,这种情况他们无能为力。 第47章 死不悔改 忙活了大半天,除了手里的视频证据,救助计划没有得到任何进展,陶品宣不免有些丧气,他倒在床上,直愣愣盯着天花板。 寒英对这种情况早有预见,他正打算打坐调息,为接下来的转移积蓄力量,陶品宣突然从床上弹起来:“我知道了!” 陶品宣说:“我是个新号,流量肯定小,如果那些大博主能发声,不就有热度了。” 说干就干,陶品宣斟酌字句,精心编写了一段话来说明前因后果,之后将这段话投稿给全网几乎所有有些名气的宠物博主。 寒英对此不抱希望,自顾自打坐起来。 三个小时过去,陶品宣发出去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 就在陶品宣心灰意冷之际,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来人自称小秦,是一家小型私人救助站的志愿者,她看到了陶品宣的视频,主动发来了消息。 在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和陶品宣的想法后,小秦苦口婆心地告诉陶品宣,网络上避雷、曝光之类的帖子,其中所牵涉的东西其实非常复杂,只是大部分情况下,没人愿意花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深究,然而陶品宣的证据并不是合法所得,一旦李山追究起来,后续处理会非常麻烦,所以没有人会响应陶品宣,尤其是一言一行都会被网络放大的博主们。 得知这个消息,陶品宣心如死灰:“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还有一个,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寒英说。 “是什么?”陶品宣又燃起了一点希望,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我可以去吓唬李山,让他以为是猫回来复仇,但如果他不敬鬼神,或是宁死也不放弃这条财路,那再怎么吓唬也没用。” 陶品宣脱口而出:“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吗?你会不会受到惩罚?” 寒英完全没料到陶品宣会是这样的反应,说话也不自觉轻柔不少:“损失一点修为罢了,不妨事。” 陶品宣想了很久,又问:“那,要怎样才能把损失的修为补回来?” 寒英反问:“你真的想知道?” “嗯。”陶品宣点头。 “只要有人诚心供奉,修行便可事半功倍,修为自然会大增。” “好,我记住了。”陶品宣神情认真,仿佛是在做出什么一生一世的郑重承诺。 寒英忽地有些不自在,撇过脸去:“夜里我去试试。” “好。” 入夜,寒英潜入李山家中。 李山和他的妻子已经睡了,寒英注意到李山家里有好几处监控,他弄不懂人类的新科技,想了想,决定给李山造一场梦。 第55章 “李山……李山……” 一个阴冷潮湿的声音,低低呼唤李山的名字。那声音声声入脑,李山被迫醒了过来。 卧室里凭空升腾一股雾气,妻子睡在身边,怎么都晃不醒。 那声音还在不停呼喊,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接近。 李山咽了口唾沫,壮起胆子大喊:“别装神弄鬼的,老子不怕!” “是吗?” 这简短的两个字,像一条毒蛇,突然之间清晰又迅速地从李山耳边滑过。李山立马汗毛倒竖,浑身发麻。 雾气之中冒出两团绿森森的东西,像鬼火,又像灯笼,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渐渐浮现出一颗比人脑袋还要大个三四倍的巨型猫头。 李山提起一口气,夺门而逃。刚跨出卧室,身后的门“砰”一声关上。他仿佛身处黑洞之中,目光所及没有一丝光亮。 忽然,天井的位置亮起两点绿光,接着越来越多的绿光亮了起来,照亮了整个天井。那些半死不活的猫,此刻全都站了起来,眼泛绿光,发出尖利凶狠的嚎叫,恨不得把李山活撕了一般。 李山腿一软,眼睛死死盯着天井,侧身扭动卧室的门,却无论怎么用力都打不开。他呼喊妻子的名字,声音抖个不停。 “李山……李山……” 天井中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半空之中兀自腾起一团绿色火焰,随着火焰自下而上燃烧,一只巨大的猫显现出来。 猫悬停在天井中,居高临下地俯瞰处在二楼的李山,声音沉缓:“你造的孽,该还了。” 李山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却还嘴硬:“你胡说什么,我造什么孽了!” “死不悔改!” 大猫的爪子重重一踏,天井中的猫全部凌空而起,齐齐跳到李山身上,它们尽情抓挠啃咬,大团大团的血肉从李山身上活撕下来。 它们衔着肉跳回天井中,慢慢享用起方才的战利品。 李山疼得浑身痉挛,跪倒在地,他看见自己的身体被啃得破破烂烂,露出森森白骨,钢铁栏杆上倒映出他的脸,半边脸颊上的肉被撕扯开,耷拉在下颌,半边脸露出混着血沫和碎肉的骨头,只一眼,他差点被自己的脸吓昏过去。 他声嘶力竭地哀嚎,向大猫不住磕头:“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大猫冷笑:“你何错之有?” “我……我不该把它们关起来……还有,不该卖猫……总之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我可以饶过你……” 天井中的猫全部抬起头,齐刷刷嚎叫起来,吓得李山一哆嗦。 “可他们不同意啊。” 李山继续磕头:“我把它们全都放了,不,不,我给它们找领养,让它们去好人家享福,我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了,我还给你烧香祈福,求求你,求求你……” “记住你说的话,有一点没做到,我随时带你去地府。” 大猫的话音随着身影一同消失,世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李山猛然睁开眼,他满头大汗,浑身酸痛,借着灰蒙蒙的光线,看清自己正躺在卧室的床上,妻子在身旁安睡。他急忙抬手胡乱摸自己的脸,完好无损。 原来是一场梦。 李山松了口气,梦里的承诺顿时抛在脑后。 他坐起来缓了缓,掀开被子打算下床去喝口水,两条腿明明摆在床上,却如同消失了一般毫无知觉。 第48章 风波再起 陶品宣不放心,跟着寒英来到李山家附近。他在马路边坐了许久,终于等到寒英出来。 寒英脚步虚浮,身上浸出一层汗。 陶品宣迎上去,把寒英抱在怀里:“你没事吧?” “没事,缓缓就好。” 今夜月如钩,几颗星子时不时闪烁,路上偶尔有车驶过,宁静平和。 陶品宣抱着寒英慢慢往回走。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样的夜路,天地间一片混沌虚无,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和他,彼此依靠,彼此温暖。 下午,寒英醒了过来。 陶品宣由事件的主导者,转变为寒英的追随者,眼巴巴看着寒英:“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等。他现在应该在医院,差不多要到明天或者后天,才会接受事实,到时候再让小秦联系他,把那些猫接出来。” 陶品宣一脸疑惑地看着寒英,没等他开口问,寒英主动解释起来:“李山折磨过的猫实在太多,猫本身念力不强,然而李山家竟然飘荡着不少强大的怨气,我把那些怨气汇集起来,注入他的身体,他的两条腿受怨气影响,站不起来了。不过只是暂时的,随着时间推移怨气会慢慢消失,但这几年也有够他受的了。能解开束缚的人必然能看到因果,轻易也不会帮他。” 陶品宣心底升出一阵快意:“虽然不道德,但我感觉好爽啊。” 两天后,陶品宣担心中间出什么差错,没有联系小秦,决定先去李山家看看。 李山家大门上贴了张纸,写着猫领养,猫的品种和联系电话。 陶品宣借口领养,和化作人形的寒英一起进了李山家。 李山躺在沙发上,腿上盖着毛毯,他的妻子带陶品宣和寒英去到天井,告诉他们随便看,而后又马不停蹄地回去照顾李山。 天井已经被打扫一新,笼子很干净,水和粮也很新鲜。小猫们依旧羸弱,精神状态却好了不少。 第56章 陶品宣逛了一圈,回到客厅,假装关切地向李山搭话,李山嘟嘟囔囔地说着“报应”、“治不好”、“毁了”之类的话,显然是突然的瘫痪对他的打击太大,一时间精神有些崩溃。 李山的妻子泪眼婆娑:“早说了叫你不要做这种缺德的事,你非不听,是报应,都是你的报应!” 陶品宣不好再打扰,和寒英一起出了门。 陶品宣长长叹了口气,寒英问:“不忍心?” “嗯,看他这样,又觉得怪可怜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只是瘫几年而已,就当是赎罪了。” 想到天井里的那些猫,陶品宣对李山的同情霎时消失。他联系小秦,小秦和救助站负责人商量后,又和李山的妻子联系,商定好接猫的日子。 陶品宣留在县城,等待小秦从她的城市赶过来,他要亲眼看到小猫们被接走才能放心。 在等待的时间里,李山的孩子坚信李山只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病,坚持要带李山去大城市看看。然而李山状态疯癫,李山的妻子又拿不定主意,李山的孩子便拍了个视频发到网上,寻求网友们的帮助。 视频里,李山疯疯癫癫的模样吸引了一大批人的眼球,在看热闹的观众中,有人恰巧也看过陶品宣的视频。他在评论区提起了陶品宣的视频,甚至还不遗余力找到了陶品宣的账号,在评论区标注出来。 原本陶品宣那观看人数寥寥无几的视频,突然涌入一大波人,有谣言开始流传,说陶品宣是“有能力”的人,是他动用能力让李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也有人猜测陶品宣是黑恶势力,李山的腿是被他找人打断的,还有人说这是陶品宣和李山合谋的一场炒作…… 各种言论此起彼伏,有人借着“国学”、看手相、占卜等名义浑水摸鱼,也有人以“打假”的名义扒陶品宣和李山的隐私信息,有人抱着手机等后续,有人模仿李山的样子拍视频…… 一场莫名其妙的网络狂欢就此拉开序幕,残忍猫舍也以这样一个奇怪的切入点进入了大众视野,被触动利益的人想方设法祸水东引,他们不仅披露了陶品宣的隐私,还把之前小狗去世的事再度搬出来大肆宣扬,竭尽全力想要证明这件事是陶品宣自导自演的“洗白”炒作。 陶品宣,还是猝不及防地被卷入了舆论漩涡。 覃玉梅和王强先后打来电话,陶品宣柔声解释,再三叮嘱他们不要为他发声,以免被牵连。 挂断电话后,陶品宣摁熄屏幕,把手机往床上一丢。 寒英问:“怕吗?” 陶品宣认真思考了好一阵儿:“说实话,有一点儿,但不多。或许是因为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也可能是因为上次我是过错方,而这一次我做的是正确的事情,心里有底气。” 寒英陷在沙发椅中,轻轻摆动座椅:“本来还想着你要是挺不过去,我就大发慈悲把你捡回星辰山,看来是没这个必要了。” 陶品宣走到寒英身边的长桌前,后背和手肘靠着长桌,侧头看向寒英:“说起来,当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送你回星辰山,当时是真想过永远留在星辰山,求山神保护我。你都不知道你那时候有多可怕。” 寒英脑袋微微一歪:“现在不怕我了?” 陶品宣仰头舒展身体:“你呀,看起来凶,其实比谁都心软,对自己道德要求极高,滴水之恩,一定会涌泉相报,厌恶人心丑恶,但不会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总之,你是一只很好很好的妖。” 陶品宣忽然站得规规矩矩:“陪你找人的这段时间,你带我见识到了我从未设想过的神秘世界,我知道人类是渺小的,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直观的感受,我认为的那些人生中过不去的坎儿,原来根本不值一提。” 陶品宣认真看着寒英的眼睛:“寒英,谢谢你。” 阳光透过窗在寒英身后浓墨重彩地挥舞,染红了寒英的耳朵。 “嗯。” 第49章 父母 小秦带着车和其他志愿者来到了陶品宣所在的县城,接猫的过程很顺利。 小秦发布了救助当天的视频,一来为救助站扬名,有利于今后救助更多的动物,二来也算是为陶品宣正名。 所有的事都告一段落,可以回家了。 为了找人,寒英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经过这几天的休养,可以稳定维持化形。他借用了王强的身份,和陶品宣一起坐火车回去。 火车平稳地穿山越岭,窗外的风景对走南闯北的人来说平平无奇,对一直住在山里的寒英来说倒很是有趣。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兴致勃勃地望向窗外。 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陶品宣放松得犯困,由于不是节假日,这段路上也没有大城市,车厢里没几个人,很是安静,陶品宣睡得十分安稳。 火车进入一段隧道,外面的世界蓦然一片漆黑,车厢灯光把车内的场景投射在窗户上,寒英看见了自己,和陶品宣。 寒英转头,陶品宣呼吸均匀,可能睡姿并不舒服,他轻轻动了动,脑袋侧向寒英的方向。 寒英想起他说的话,“总之,你是一只很好很好的妖”。 你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有担当,即便是无法承受的事,也不会找借口推卸责任,善良慈悲,不会因为外界的恶丧失本心,会站在他人的立场上思考,纯净,温柔,总之,你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第57章 阳光、灯光、电线杆和树叶的阴影,轮番在陶品宣脸颊上掠过。 回去以后,就不会再见了吧。 寒英指节轻轻一弹,陶品宣陷入了更深的沉睡之中。 寒英俯身,柔软的唇瓣轻轻触碰,蝴蝶振翅,蜻蜓点水,世界平静无波。 列车到站,来来往往的人如鱼穿梭,寒英和陶品宣走得很慢很慢,可路总有尽头。 走出车站,陶品宣问:“我送你回去?” “嗯。” 陶品宣走向出租车,临开门又放了手,回头冲寒英笑:“没钱了,我们坐公交吧。” “好。” 陶品宣慢慢向公交车站走,寒英跟在他身后。 “陶品宣。” “嗯?”陶品宣回头,“怎么了?” “没什么。” 来到车站,陶品宣正要上车,电话响了起来。他接完,脸色很差,对寒英说:“我送不了你了,我爸妈来了。” “好像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他们。” “我和他们,相处不是很好。” 寒英忽然笑了:“看样子你爸妈比网暴还可怕,那我可得去见识见识。” 陶品宣也笑:“想看我出糗啊?” “也不是不行。” 陶品宣的妈妈覃玉霞和爸爸陶军,此刻正坐在覃玉梅店里。看陶品宣回来,覃玉霞也没管店里有人,劈头盖脸对陶品宣一通呵斥:“你看看你捅了多大的篓子!骚扰电话都打到公司里来了!你都这么大人了,做事不过过脑子吗?从小就不让人省心,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覃玉梅在一旁劝覃玉霞,陶军小声对陶品宣说:“快给你妈妈认错。” 陶品宣盯着覃玉霞:“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覃玉霞刚被安抚住的火气腾一下又冒了出来:“你什么态度!说你两句你还不乐意上了是吧?你要是有扬扬半分听话,我至于这么操心吗?你要不是我儿子,你爱干什么干什么,犯罪坐牢我都不会多说一个字!” 覃玉梅急道:“姐,过分了。” 陶品宣冷笑:“那你守着扬扬好了,回来干什么?哦,我影响了你公司的声誉,回来跟我断绝母子关系啊?” “你,你……”覃玉霞伸手指陶品宣,气得说不出话。 陶军说:“宣宣,你妈妈也是关心你,她知道你的事,马上就从公司赶回来了,连扬扬都没来得及安排,你就认个错,别气她了。” “关心我?”陶品宣上前一步,“你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你凭什么确定错的是我?你关心的是我,还是你的公司?三句话离不开扬扬,如果是扬扬做了同样的事,你会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他吗?” 覃玉霞斩钉截铁:“扬扬不会跟你一样!” 陶品宣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他不再看她,对覃玉梅说:“小姨,我还有事,这几天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陶品宣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覃玉霞还想说什么,被陶军和覃玉梅拦住。 覃玉梅说:“姐,你不是回来解决问题的吗?怎么才见面就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点面子也不给,宣宣已经长大了。” “我就不该对他还抱有希望!”覃玉霞咬牙切齿,吩咐陶军,“订机票,我们明天就走!” 陶品宣面无表情地走着,寒英问:“你还有地方去吗?” “去找王强吧。” 王强窝在小超市柜台后面打游戏,见陶品宣来,马上收起手机站起来:“哟,我们家么么酱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才到。”陶品宣熟门熟路领寒英走进柜台后面,找了两个凳子出来。 “怎么了这是?” “爸妈来了。” 王强窝回躺椅上:“那就不奇怪了,又吵架了?” “嗯。” “这位是?” “我朋友,叫寒英。” 王强又站起来,热情地握住寒英的手:“你好你好,我叫王强,大王的王,坚强的强。” 寒英把手抽回来:“寒英。” 王强尴尬地笑:“嘿嘿,蛮酷嗷,随便坐,零食随便吃啊,别客气。” 陶品宣说:“我在你这儿住几天。” “包没问题,想住多久住多久。” 躺在货架上睡懒觉的猫听见动静,伸了个懒腰,拖着圆滚滚的身体过来,在陶品宣身边闻了闻,随后脑袋抵着陶品宣的腿蹭来蹭去。 寒英抱胸看它,正想着要不要做点什么,猫轻轻一跳,在陶品宣腿上躺了下来。 寒英猛然站起来,带动凳子也响了两声。突兀的声音把猫吓得身子一颤,陶品宣马上轻抚它的脑袋:“不怕不怕,怎么还是这么胆小。” 寒英一把抓住陶品宣的手腕:“要不要出去走走?” 第50章 污点 河边绿堤,陶品宣席地而坐。 寒英坐在陶品宣旁边,他随手捡起草地上的小石子,丢进小河里荡起一圈圈涟漪:“我不介意听听你的故事。” 陶品宣也拿起一块石头用力掷入河心:“是你想听吧?” “所以,扬扬是谁?” “是我妹妹,她叫陶品扬。” “你们关系不好?” 陶品宣摇头:“说不上好不好。我上大学的时候她才出生,现在读小学,这么多年只见过两三次,应该算不熟吧。她和我小时候很像,听话,懂事,完美执行父母的一切命令,以父母的要求为自我意志,用尽全力去做长辈眼里的好孩子,活得像个傀儡。” 第58章 陶品宣转头看寒英:“说起来,我和猫还真是有缘。王强家里的那只猫,叫汤圆,其实是我先捡到它的。” 那是高二结束的夏天,上完最后一堂课,陶品宣和王强打扫完卫生,一起往校门口走,路上经过花坛,一只小猫跌跌撞撞地从花坛里爬出来。 它叫声嘹亮,身体却只有巴掌大小,浑身湿漉漉的,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陶品宣和王强看着它,谁都不敢碰。 小猫眼睛都还没睁开,只凭着求生本能往前爬。它爬到陶品宣脚边,衔住陶品宣鞋子上的一个小装饰,两只小爪子在鞋面上一按一按的。 王强说:“它把你当妈妈了。” 陶品宣看着没吃到奶有些焦急的小猫,学校已经没什么人,大家都忙着逃离学校,如果陶品宣也走开,它会死吧? 这是陶品宣做的第一个没经过父母同意的重大决定,他把小猫抱进怀里安抚,着急忙慌地朝校外走。 覃玉霞等在校门口,那时她的公司成立没多久,正是最忙的时候,接到陶品宣就要往公司赶,她不停抬手看腕表上的时间。 看见陶品宣出来,又看见陶品宣护着的小猫,她只觉得烦躁。总是不够用的时间,漫长的等待,肮脏的衣服,一大堆要处理的事情,小猫刺耳的尖叫,一切的一切,都让人心里冒火。 她把小猫夺过来丢在地上:“脏死了,你有没有一点时间观念。” 小猫最终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它被王强带回了家。王强的妈妈正好煮了一锅黑芝麻馅儿的汤圆,汤圆破了皮,内馅淌出来。 她说:“这小猫的花色和汤圆馅儿一模一样诶,不如就叫汤圆吧。” 那天,陶品宣被覃玉霞拽着离开。路上的时间很长,长到足够他回忆十几年浅薄的人生。 一只提线木偶站在舞台上,他只看到台下观众的叫好,他以为这就是他想要的,直到他看见没有价值的木偶被随意丢弃。原来木偶身上是有线的,因为那些控制他的线,他才能站在舞台的中心。如果,他不再遵循线的指引,是否还能讨人欢喜?是不是没有那些线,才能找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高三,原本应该是心无杂念冲刺高考的一年,陶品宣却研究起一切和分数无关的事情。 “那时候我看了好多杂书,一些奇怪的知识我现在都还记得,比如竹子是草不是树,斑马是长着白条纹的黑马,元仁宗的全名是奇渥温孛儿只斤爱育黎拔力八达。是不是很有意思?” 说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陶品宣忍不住笑了:“那段时间,算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快乐的结果是,高考成绩一塌糊涂。” 覃玉霞很失望,表面上不再管束陶品宣,却在志愿填报截止前更改了他的学校和专业。 “那时候,我心里憋着一股气,刚开学就在想转专业的事,恰好那年学校新开了一门外语专业,叫萨摩亚语,非常冷门,全球只有四十多万人使用这种语言。我还没毕业,这个专业就被撤销了。” 得知陶品宣转专业的事,覃玉霞大发脾气,要陶品宣要么转回原来的专业,要么退学复读一年。 从小听话懂事的孩子,却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仿佛变了一个人,覃玉霞完全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她用尽一切办法试图把陶品宣拉回正轨,甚至断了他的生活费和学费,然而陶品宣却没有一丝悔改的迹象。 恰在这时,覃玉霞怀孕了。 一边是屡戒不悛的逆子,一边是可爱稚嫩的幼女,覃玉霞果断放弃了陶品宣,就像把汤圆丢在地上那样丢下了陶品宣,没有任何犹豫。 陶品宣没有语言天赋,学习上相当吃力,所有空闲时间又全花在了打工兼职上。他靠着东拼西凑来的薪水,磕磕绊绊地读完了大学。 不出意外的,大学毕业后的他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像个幽灵一样在城市里飘荡,没有归属。 那天,他和当初的周涛一样,站在玻璃窗前,饥饿疲惫地望着橱窗里香味四溢的面包。老板和后来的陶品宣做了一样的事,他拿出面包给陶品宣,收留陶品宣在店里工作。 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总是笑呵呵的,过完年没几天,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听老板的家人说,他走得很快,很安详,没受什么苦。 陶品宣接手了这家店,后来遇见周涛,关店,遇见寒英,生活就这样起起伏伏地过到了现在。 “我知道我妈很不容易,她小时候家里穷得很,基本没吃过白米饭,都是红薯土豆混着野菜,汤汤水水的煮一锅一大家子人分。她十几岁就去沿海一带打工,从社会最底层一步步走到现在,她是个有能力、有魄力的人,如果没有这份果决和强势,也不可能走到如今,我很敬佩她。” 陶品宣躺在草地上,望向高远的蓝天:“最开始,我只是想要脱离她的掌控,做一个有自我意识的真正的人。我想向她证明,不亦步亦趋的按照她的规划走,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关系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我怎么就,变成了她人生中的污点了呢。” 蔚蓝的天好似大海,白云如同浪花,一个浪打来,水花四溅。有那么几滴,落入了陶品宣的眼眸。 第51章 怎么谢我 寒英抬起手,晚风悠悠,抢先一步触碰到陶品宣脸颊。 陶品宣闭上眼,稍稍偏头,不愿让寒英看见。 第59章 “或许,你们应该好好谈谈。” “没必要了。” 寒英轻轻抚摸陶品宣的脑袋,就像主人无数次抚摸他那样:“跟我回星辰山吧。” 冰雪消融,草木疯长,跳来跳去的小麻雀,呼啦啦一大片飞上树梢。 陶品宣看着寒英,看了许久许久,忽然笑了:“我可没有修行的天分,万一苦哈哈过了几十年,结果没能得道,一命呜呼,岂不是很亏。” “是,”寒英垂首,“修行,是很苦。” 陶品宣坐起来:“既然这样,你别回去了。” 两人四目相对,眼波流转,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偏偏各自缄默。 寒英起身,理了理衣裳:“热闹也看了,我该走了。” “我送你。” 寒英笑着摇头:“你走吧。” “好。” 陶品宣转身离开,从空旷的草坪,走入人潮涌动的街道,最终消失在人海。寒英孤身伫立,天高地迥,万物可爱,而他只是匆匆过客,孑然一身。 陶品宣回到王强家,王强问:“你那个朋友呢?” “走了。” 王强拿起货架上的牛奶,递给陶品宣一瓶:“他还蛮酷的,很有个性。” “是,他很特别。” 王强揽着陶品宣的肩:“好啦,别想了,我爸给你做了一大桌子菜,你可得多吃点儿。” 陶品宣脸上挂着笑,和王强一家热热闹闹的吃饭,聊天。 夜深了,陶品宣回到房间,薄薄的一扇房门,隔绝出两个世界。 房间完全不同于旅店的素净,天蓝色的被套上印着大团大团鲜活的雏菊,一些杂物堆放在角落,年代久远的衣柜漆痕斑驳。 房间好大,好安静,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陶品宣转头,脑袋边上空空荡荡,好像少了一个枕头。他把枕着的枕头抽出来,抚平痕迹,放在脑袋旁边,勉强可以填补一点空缺。 天亮了,陶品宣迷迷糊糊快要入睡,听见一阵敲门声。 他打开房门,一个影子毫无预兆地朝他倾倒,他本能地扶住,才看清是寒英。 寒英垂着双手,整个上半身贴着陶品宣,他身上很凉,带着从晨雾中穿过的冰凉水汽。 他蹭了蹭陶品宣的颈窝,是猫常做的动作:“我做了件大事,你要怎么谢我?” 陶品宣搀扶的手慢慢收紧成一个拥抱:“你想我怎么谢你?” 寒英笑了:“你们人啊,真是不诚实。” “是。”陶品宣闭上眼,鼻尖抵着寒英的锁骨,贪婪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很熟悉,很安心。 寒英回抱住他,刚从被子里钻出来的温暖躯体,抱在怀里很瘦,手隔着衣服勾勒他的背脊、腰身,最后紧紧揽住,一刻也不愿分离。 寒英的手每游走一寸,陶品宣便忍不住颤抖一分。他关上房门,带动寒英的身体向前,迫使寒英的背贴在门板上。 窗帘没有拉开,房间里的光线暧昧不清,衬得寒英的脸愈加好看,眼睛很亮,鼻子挺拔,嘴唇红润,看起来好软,像一颗草莓味的糖果。陶品宣无法思考,他被糖果所诱惑,迫不及待凑过去品尝。 柔软、甜蜜,是即将溺死的人抓住的一丝氧气,是干涸大地上落下的甘霖,是越陷越深的陷阱。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陶品宣不愿抽身去接听。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寒英推开了他。 两人仿佛刚从一场大梦中惊醒,面颊潮红,唇瓣微微红肿。 “跟我回星辰山吧。” 铃声再一次响起,陶品宣没有回答,拿起手机接听电话。 “家里出事了,我得回去一趟。”陶品宣挂断电话,边穿外套边说。 “好。”寒英笑着,目送陶品宣离开。 陶品宣匆匆回到覃玉梅家,覃玉霞坐在沙发上,哭得声嘶力竭,已经流不出多少眼泪来,两只眼睛肿胀得吓人。陶军和覃玉梅一左一右陪在她身边劝慰。 见陶品宣回来,覃玉霞扑上来抱住他,嘶哑的嗓音反复说着:“妈妈错了,妈妈错了,妈妈错了……” 一时间场面有点混乱,陶品宣像个懵懂的局外人,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寒英说的“大事”吗?寒英做了什么? 他想问覃玉霞,可将近十年的隔阂横亘在两人之间,怎么也问不出口。他转身朝王强家跑,房间里空空荡荡,寒英已经离开。明明怀里还残留着那份触感,嘴唇上的酥麻还未完全消退,一瞬间却完全失去了那个人。 覃玉霞又在小镇里待了三天,这三天里,她想方设法和陶品宣拉近距离,好似要把失去的十年亲情全部补回来。然而两人疏远的时间太久,相处时更多的是陌生和客气,没有寻常人家的亲近和随意。 覃玉霞离开那天,陶品宣把他俩送到车站,隔着候车厅的玻璃,目送他们离开。虽然很不习惯覃玉霞突如其来的关心,但这是寒英送他的礼物,他会好好珍惜。 陶品宣回到咖啡店,覃玉梅和他闲聊了几句,忽然问:“元宝呢?怎么没带回来?” 元宝,好遥远的名字。 “他的主人看到我的视频,认出了他,把他接走了。” “哦哦,”覃玉梅点头,又问,“那天跟你一起回来的孩子呢?他长得真好看,以前没见过,是你新认识的朋友吗?” “对,他叫寒英。”提起这个名字,陶品宣莞尔一笑,“我出去这半年,一直是他陪着我。” 第60章 最后一桌客人离开,店里安静下来。覃玉梅端过来两杯咖啡,和陶品宣坐在她常坐的靠窗卡座上,窗外街道上人来人往。 陶品宣抿了一口咖啡,厚重的苦味在口腔里蔓延,他等了很久,还是没等到传说中的回甘。 “小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覃玉梅笑:“这么严肃,不会是什么讨打的问题吧?” “是。”陶品宣坦诚地说。 覃玉梅想了想:“你先问,我听听。 ” “小姨,你为什么没有和她在一起?” 第52章 阿梅 覃玉梅错愕不已:“你怎么知道?” “你房间里放着和她的照片,我看到过的。” 覃玉梅站起来,来回走动几步,随后走到门口,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关了店门。 她回到座位坐下:“你怎么确定,我和她,是恋人?” “眼神,你看照片的眼神很温柔,还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你房门没关,我看到你抱着照片在哭。” 覃玉梅拿咖啡的手有一丝颤抖,她喝了一口咖啡,过了许久才镇定下来:“你喜欢上了他,寒英?” “我不知道。”陶品宣犹豫,“我看到他会开心,也很安心,我想要照顾他,陪伴他,可是,我们都是男人,我不知道是因为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让我习惯了他的陪伴,还是说,这段旅行太过绮丽梦幻,我只是喜欢和他一起的这种新奇的冒险,而不是他这个人,我看不清。” 覃玉梅看着满是迷茫的陶品宣,曾几何时,她也这样迷茫过,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是喜欢吗?可我们都是女孩子,怎么可能是爱情?” “你要不要听听我和她的事?”覃玉梅问。 陶品宣抬起头,这是即将迷失的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当然想听。 “她叫王春梅,和她认识的时候,我才十六岁,正好是你出生的那年。” 覃玉梅的父母养育了六个孩子,家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二姐覃玉霞是个有主意的人,刚结完婚,就带着陶军去沿海一带打拼,不到一年,意外怀上了陶品宣。 覃玉霞回老家待产,覃玉梅瞧二姐干巴瘦弱的出去,白白胖胖的回来,也起了外出打工的心思。覃玉霞当时因为怀孕,刚有起色的生活顿时一团糟,覃玉梅年纪又小,如果跟着一起出去,她没有多余的精力照顾。 覃玉梅自小性子懦弱,这一回却莫名执拗,她偷拿了家里的钱,独自去了一个总是听打工回来的人说起的大城市。 长途大巴在路上跑了两天两夜,覃玉梅第一次坐这么久的车,吐得昏天黑地,整个人迷迷糊糊。 走出车站,闷热的天气,来来往往的人潮,陌生的口音,兜里只有几张皱皱巴巴的零钱,覃玉梅突然哭了。 她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吃东西,只能沿着马路一直走,一直走,走累了就蹲下来哭,直到再也哭不出眼泪。太阳毒辣得不象话,口腔里干燥得仿佛有一团火,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冒汗,肚子感受不到饥饿,胀气恶心,带着一点点的隐痛。 她走了好久,四周越来越荒芜,天色越来越暗。她想先找一份工作,可她认识的字有限,路过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口音,她听不明白。 天完全黑透,她不敢再走,蹲在一盏路灯下,小小的身影,像一袋没有被及时清理的垃圾。 两个男人朝她走过来,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覃玉梅完全没听懂。其中一个男人一把将她扯起来,更加大声地说着什么,看覃玉梅一脸懵懂,他推搡覃玉梅好几次,扯着她的衣服要带她走。 覃玉梅慌了,她嚎叫,挣扎,像落入深井的猎物在做困兽之斗。 就是在这个时候,王春梅出现了,她踏着光过来,比覃玉梅还要矮三分的个头挡在覃玉梅身前。 她和两个男人说了几句话,那两人便离开了。 王春梅的普通话说得不算好,她一字一顿慢慢和覃玉梅说话,努力辨别覃玉梅说的方言的语意,她说:“我还是听不太懂,你是不是没有地方住,要不先跟我回宿舍吧?宿舍都是女人,就在前面,你别怕。” 覃玉梅跟着她去到她的宿舍,那是一间小屋子,不到二十平的大小,满满当当塞了六架上下铺的床。幸运的是,宿舍里有一个大姐的家乡和覃玉梅的家乡相隔不远,方言勉强相通。在大姐的翻译下,覃玉梅终于和王春梅搭上了话,她这才知道,那两个男人是问她从哪里来,有没有工作,别蹲在这里,附近不太平,会被当成特殊职业的女人。 覃玉梅一阵后怕,她说了自己的经历,宿舍里的十二个女孩儿发出一阵唏嘘,其中有不少女孩儿有过和她相似的经历,大家对她颇为照顾。 王春梅收留了她,两个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挤了小半年。这里的夏天格外漫长,三伏天几乎每晚都热得睡不着,随便一躺就会留下一个湿漉漉的人形印记。 覃玉梅年纪小,又语言不通,迟迟没有找到工作,王春梅就把一些可以带走居家做的手工小部件带回来,给覃玉梅做,赚到的钱不多,好在不至于饿肚子。 王春梅很爱笑,常常说三两句话就会笑起来,她左边脸颊有一个小小的梨涡,一笑起来那梨涡就悠然绽放,很是好看。 宿舍里的十二个女孩儿,每个人的普通话都或多或少的夹着乡音。 第61章 “春梅的普通话最烂,却还信心十足的要教我,她要是不教,我可能学得更快。”忆起往昔,覃玉梅笑了起来,俏皮又温柔。 覃玉梅对王春梅很依赖,王春梅性子好,对覃玉梅也多加照拂,两个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覃玉梅手脚麻利,做事勤快,有赚钱的欲望,她熟悉这座城之后,接连换了三家工厂,终于找到一个能发挥她长处的,不到两个月就成了工厂里单件产量最高的工人。 她和王春梅一合计,两人合租了一间小屋子,屋子黑暗、狭小、潮湿,但总比十来个人挤在一起要宽裕。 相比起覃玉梅,王春梅的生活要松弛得多。她会在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里学习写字,看报纸,会眼睛都不眨的用攒了好几个月的钱买收录机听歌。她为这间破破烂烂的出租屋添置了很多温馨可爱的小东西,在大家都用报纸随意糊墙的时代,她会在糊墙的报纸上认认真真画上漂亮的小花。 第53章 我喜欢他 “春梅像一颗太阳,她浑身上下都在发光,当我意识到我喜欢她的时候,我以为那只是对美好的渴望而已。当时的我,和现在的你一样迷茫。” 覃玉梅尝试和不同的人接触,和男人谈恋爱,甚至发生关系,在那段混乱不堪的生活里,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 “爱情,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一定要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吗?一定要有肉体上的亲密关系吗?我们拿什么定义爱情,是为了繁衍子嗣,是激素控制下的欲望,还是为了找个人互相陪伴?两个灵魂之间的共鸣,难道不比带着目的的爱更值得赞颂?异性之间,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好感,都会勇敢尝试,而同性之间,哪怕已经刻骨铭心,还是要不停试探,反复否定,把自己规训为一个‘正常人’,难道和大多数不一样就是错的吗?难道要为了所谓的正常放弃自己真正想要爱护的人?” 覃玉梅越说越激动,平日里素净淡雅的人,此刻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暴起。她的手颤抖得握不住咖啡杯,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平静。 “宣宣,你要勇敢一点,不要像我一样。她离开我十年了,十年,真的好漫长,我好后悔,如果当时,我能勇敢的告诉她,我喜欢她,如果我能带她走,也许现在,我们正听着她喜欢的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覃玉梅和王春梅都是小地方走出来的女孩儿,即便她们已经在大城市生活了十来年,那份喜欢,依然说不出口。 她们会一起做饭洗碗,一起打扫卫生,一起读书看报,一起看碟听歌。她们聊梦想,聊过去,聊未来,她们租住的房子越来越明亮,却始终只有一张床,她们相拥入眠,又相拥醒来。她们小心翼翼珍视着这份感情,以朋友的名义,过着和男女情侣一样的同居生活。 王春梅说自己的名字土气,可她又很喜欢这个“梅”字,因为和覃玉梅是同一朵梅。她很喜欢看港剧,剧里经常会出现英文名叫“may”的女人,大家会用舒朗的声音喊她“阿may”。 阿may,一听就仿佛站在都市的摩天大楼下,踩着黑色高跟鞋,意气风发。那是没有学历的王春梅一辈子都够不上的生活,即使坐在格子间里和坐在流水在线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王春梅喜欢“阿may”,喜欢港剧,也喜欢上了港剧里经常出现的咖啡。咖啡很苦,覃玉梅不喜欢,王春梅却很开心,她说,她决定了,以后要开一家咖啡店,店名就叫may,如果来店里的客人问她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她就甩一甩头发,说自己叫做梅。 覃玉梅的咖啡小馆开了十年,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果然王春梅还是太天真。 王春梅的父母总是以各种名义找她要钱。二十岁这年,她有了开咖啡店的梦想,开始为自己攒钱,给父母的钱越来越少。 二十四岁,王春梅的弟弟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她父母想要把她留在家乡,更想要她的彩礼,便暗自在老家给她安排了亲事,王春梅听到风声,和家里断了联系。 二十六岁,她父亲找了过来,他说王春梅的母亲得了重病,时日无多,这次来是求她回家见妈妈最后一面。她心急如焚,没有多想,跟着父亲回到家乡,这一走,就再没有了消息。 覃玉梅回忆着之前和王春梅聊天时听到的信息,去到了王春梅老家的大致地方,她四处打听了整整三年,见过好几个叫王春梅的女孩,却都不是她。 覃玉梅最终还是找到了她,在乡下一个小村子里,那么爱美爱漂亮的她,被困在一栋灰扑扑的砖瓦房里,被困在漆黑腐朽的棺材里。 这年,王春梅二十九岁。 灵堂简单挂着白布,男人们三五成群,借着丧事的名义聚众打牌,香烟散发出的烟气盖过了香蜡纸烛的味道。 一个小娃娃不停哭闹,一手扯着一个男人的裤腿,一手指着棺材含糊不清地喊“妈妈”。男人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也大声地喊了一声“妈”,随后转过身继续打牌。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从后堂跑出来,抱起小娃娃,一边哄一边往后堂走去。 覃玉梅打听了很久才得到一点零碎的消息,王春梅嫁了人,生了子,在覃玉梅找来的前一天,喝了药。 王春梅这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覃玉梅永远也没机会知道了。漂泊多年,覃玉梅用攒下来的全部积蓄买下这栋小楼,开了店,卖她最讨厌,王春梅却最喜欢的苦咖啡。 第62章 覃玉梅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哽咽着说:“宣宣,你对他哪怕只是一点好感,也一定要去尝试,去争取,人生真正重要的东西不多,别让自己后悔。去吧,去找他吧。” 陶品宣沉默,他回忆和寒英相识以来的一点一滴,在心里问自己,如果今后的人生里,再也没有寒英…… 只是想到这个问题,他忽然感觉心脏传来闷闷的疼痛,整颗心揪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会加剧这份痛苦。 “小姨,谢谢你。” 陶品宣把苦咖啡一饮而尽,转身跑了出去。 星辰山一如往昔,陶品宣沿着第一次来时的路,手脚并用往山顶上爬。 天黑了,缺了一块的月亮挂在天上,默默为陶品宣引路。 山顶和初见时一样,只是这里没有山神,没有大厦,也没有寒英。 陶品宣朝着山林,一遍又一遍喊寒英的名字,栖息在丛林里的鸟儿被惊起一大片。他喊累了,跪在地上:“寒英,我想见你。” 虚空中,一道人影浮现,是山神。 陶品宣问:“寒英呢?寒英在哪里?我想见他,我有话对他说。” 山神随手一指,一张藤椅在陶品宣对面凭空结成。山神坐下,歪头斜视陶品宣,看了许久,忽而冷冷一笑:“说什么?说你喜欢他?” 山神眼里的讥诮让人遍体生寒,陶品宣有一瞬间的错愕。 他爬了许久的山,有些脱力,手脚发麻,喉咙也因为大声呼喊而干燥疼痛。他一点一点爬起来,很慢,很坚定。 他毫不回避,直视山神的眼睛: “是,我喜欢他。” 第54章 到此为止吧 “呵呵。”山神冷笑,“你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财富?权利?还是更贪心一点,想要长生?”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人类所有的欲望,在我身上也都存在,我不会大言不惭地说,我不在乎财富、权利和生命,我在乎,但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努力去得到,而不是靠寒英。我喜欢他,因为他是他,不在于他是一只有强大能力的妖,更不会以爱的名义利用他,从他身上索取。” “冠冕堂皇,我且问你,如果他只是一只猫,而不是一个大妖,你还会喜欢他?” “今日之前,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甚至在来的路上,我都还在想,但是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喜欢,是思想的碰撞,是灵魂的共鸣。我不可能会喜欢上除了人以外的东西,是因为我无法知道他们的思想,我不能在没有任何交流的情况下,凭空触碰他们的灵魂。如果寒英从始至终只是一只普通的猫,我不可能会对着一只猫产生爱情,在和他一起找人的这段时间里,我看见过他闪闪放光的内在,我已然喜欢上了他,所以,不管今后寒英是猫的样子,还是人的样子,不管他是妖,还是个普通人,我会一直喜欢。” 山神抚掌:“说得可真好啊,那你来又是为了什么,想和他在一起?” 陶品宣抬起下巴,朝山神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哈哈哈哈……”山神大笑,一声比一声狂放,整个星辰山仿佛在和他一起笑得发颤。他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手中变化出一张帕子,轻轻擦拭眼角笑出来的泪花。 山神抬眸,眼神倏尔变得凌厉:“你如何和他在一起?让他放弃成仙,去人间和你一起生活?你和他都是男人,你要如何应对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即使你能不在意,你就忍心看本该高高在上的寒英,被人随意说三道四?” 这个问题,陶品宣想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无论他们在怎样的境遇下结合,都会有人大张旗鼓为他们的爱情祝福,譬如唐玄宗强娶自己的儿媳妇,玉环惨死马嵬坡,仍有无数人为他们吟诵。而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无论他们之间的爱意如何感天动地,留下来的也多是谩骂之词。人是群居动物,不可能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即便最开始能坚持自我,随着时日一长,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又有多少人能不被这世道同化。 寒英的心意,陶品宣如何能不明白。 寒英两次问陶品宣,要不要随他回星辰山。陶品宣不是听不懂,他是不敢听懂。离经叛道需要很多很多的勇气,他既不确定自己对寒英的心意,也不敢挑战世俗的枷锁。他害怕了。 他以为他会很快忘记这段感情,过上别人眼中“正常”的日子,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覃玉梅看似平淡的生活下潜藏着的绝望,他没有覃玉梅坚强,那样的日子,他熬不过。 如果爱意终将消散,陶品宣也想在此之前抓住些什么,好在无数个疼痛难捱的深夜,有一分甜可以反复回忆。 “我不会要他为了我放弃他想走的路,我会搬到星辰山来生活。至于流言蜚语,我没办法杜绝,但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好他。” “哦?”山神好似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托腮的手放了下来,“就算你甘愿放弃人世繁华,被困在这小小山林,可人类寿命短暂,你最多还有几十年的寿命。若是这几十年间,你们相看两厌,各归各路,倒也算是个好结局,就怕你们情义日渐深重,到时你若骤然离世,要寒英该如何自处?” “我……”陶品宣垂眸,面露愧色,“我没想到这些。” “他有五条路可以选,”山神伸出手,每说一句便竖起一根手指,“一,独自在漫长的生命里苦苦煎熬;二,不停追逐你的转世,直到你的灵魂烟消云散;三,堕入魔道,使用禁术将你复活;四,自毁内丹,随你而去;五,放弃成仙,不断给你输入灵力,为你续命。” 第63章 五种选择说完,山神晃了晃摊开的手掌,问陶品宣:“你说,他该怎么选?” 陶品宣不停摇头,每一个轻飘飘的选项后面,都是无穷无尽的痛苦,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如果我也修仙呢?” 山神指尖亮起一个光点,光点朝陶品宣飞去,钻入他的眉心,一阵光芒在陶品宣周身流转而过,随后消失。陶品宣感觉身体猛然一轻,跪坐在地。 山神摇头:“资质平平,即使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徒增百十年的寿命而已。” 陶品宣在脑海中反复思索,所有的路都已经被山神赤裸裸摆在眼前,可他还是在苦苦挣扎,妄图抓住一线生机:“或许,或许我们真的走到相看两厌,或许他会很快忘记我……” 山神猛地起身,打断陶品宣的话,周身萦绕着隐约的怒气:“寒英为了主人的一句话,苦心竭力四百年,你难道不知他的品性?” 山神一步一步朝陶品宣逼近:“他为霆霓花所伤,是我冒着天罚救下他,我四百年的苦心栽培,你只凭着你那不值一提的喜欢,就想断送他的前程,毁了他的未来?你所谓的喜欢,未免太过自私可耻!” 陶品宣无可辩驳,他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无力地瘫坐在地。 夜风吹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哗啦啦一阵脆响,凉意从皮肤渗入骨髓。 陶品宣眼中血丝蔓延,他喉头几番滚动,艰涩开口:“我明白了。” 山神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到此为止吧,对你,对他,都好。” 陶品宣闭上眼,纤薄的眼皮挡不住汹涌的泪,泪珠滚过脸颊,他最终还是低了头:“嗯。” 山神施法将陶品宣送到山脚,浓重夜色里,山神轻声叹息,看向不远处。 那里草木茂盛,枝叶交缠,一抹黄不合时宜地掩藏在枝叶之下。 第55章 雏菊 陶品宣失魂落魄地回到咖啡店,昏睡了整整一日。 结局已然明了,覃玉梅没有打扰他,也没有再提起。 陶品宣将这份喜欢藏在心底,没再告诉任何人,他找了份工作,和大多数人一样按部就班地生活着。 覃玉霞常和他联系,话题多是不痛不痒,她提起让陶品宣去她的公司工作,虽然只是个小公司,好在不是什么风险行业,只要好好经营,足够几代人衣食无忧。 陶品宣拒绝了,他只想留在这里,至少能离他近一点。 冬至这天,小县城落了一场雪。 最开始是淅淅沥沥的小雪米,到陶品宣下班的时候,已经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天色昏沉,来往行人裹紧衣裳,步履匆匆。 陶品宣不紧不慢地走在雪里,路过一个小公园,几个小孩儿围成一圈,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偶尔有一两声猫叫透出来。 陶品宣凑过去看,只见小孩儿们围着的是一只雪白的小猫,猫耳弯折,一只后腿断了,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毛发上血渍和尿渍混杂。 小猫蹲在地上,浑身发抖,小孩儿们拿着树枝戳它,它不敢动,只有无助地哀嚎。 其中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孩儿对其他人说:“它本来是我家的猫,我不小心把它的腿弄断了,它可恶心了,屎和尿拉得到处都是,我们就不要它了。” 他小小的脑袋微微仰起,仿佛是在说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陶品宣拽着红衣小孩儿的后衣领,把他拎到一边,取下围巾把小猫裹起来,寒风呼啦啦扑到裸露的脖颈上,瞬间冷出鸡皮。 小孩儿反应过来,小小的拳头用尽了力气,一拳一拳打在陶品宣腿上:“你放下来!这是我的猫,这是我的猫!你放下!” 他声音尖利,夹杂着尖叫和哭喊,很烦。 陶品宣充耳不闻,不顾腿上传来的疼痛,几个跨步就甩开了那几个孩子,他们跟在陶品宣后面跑了一段,除了威胁,还有不堪入耳的辱骂。 陶品宣带小猫去了医院,这是只折耳猫,尾巴已经出现僵硬,四肢有不同程度的变形,后腿骨折后又被人为掰过,尾椎神经也有伤,排泄不能控制,医生建议安乐。 陶品宣想了很久,决定救治。医院为他减免了一半的费用。 小猫很乖,总是安安静静,无论治疗的过程有多痛,它都一直在忍耐,陶品宣看得心里发酸。 大雪铺天盖地下了一整夜,世界银装素裹,窗玻璃上也凝结了一层薄冰,每一次呼吸都会喷出大团白雾。 陶品宣伸手在玻璃上扫出一小块空间,薄冰在指尖化成水,冻得手指通红。从温暖的房间里看出去,大雪装点的世界分外好看。 如果没有遇见,那只小猫今早应该会冻死在某处雪堆之下。 这一刻,陶品宣决定要做点什么,他想要做动物救助,哪怕以他目前的能力,能帮助到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之前救助李山家的猫时,陶品宣留下了小秦的联系方式,他向小秦咨询,了解救助站的运营和盈利模式。覃玉梅和覃玉霞对此也很支持,给陶品宣提供了一大笔资金,陶品宣修缮了家里的老房子,门边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雏菊动物救助站。 有覃玉霞的前期投入,救助站进行得很顺利,陶品宣也有些商业方面的天赋,不到半年时间,救助站已经实现资金流转,以商养助。 救助站成立的第一年年末,小秦加入进来。 第64章 陶品宣也有了点年纪,覃玉霞开始操心起他的婚事,小秦是个明媚的姑娘,周围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撮合。 陶品宣向覃玉霞坦诚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或许是出自这些年亏待陶品宣的歉疚,覃玉霞难过了一段时日,也接受了这件事,反而是一直温和的陶军变了脸色,要求陶品宣无论如何都要结婚生子。父子俩为此僵持了许多年。 大厦时常下山,得知陶品宣做救助站的事,偶尔便会带一些流浪猫过来。她身边跟着一个男孩,剃着干净利落的寸发,笑起来很是腼腆。 救助站成立的第二年春天,第一只救助的折耳猫病得越来越严重。 无论陶品宣做多少努力,它还是不可抑制地发病,一日比一日枯萎。刚开始是走路一瘸一拐,不爱动,后来爪子肿胀,关节变形,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疼痛。到了这一步,安乐死远比让它痛苦地活着更好,但陶品宣迟迟下不了决心。 这日,天气很好,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陶品宣抱着小猫坐在院子里,他和小猫说了很多话,夸赞它漂亮、坚强,然而小猫的身体紧绷着,无法给他回答。 远处走来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身姿窈窕,陶品宣很快认出是大厦。 大厦没有带来流浪猫,身边也没有跟着那个小男孩。她独自走来,和陶品宣对视一眼,在他身边坐下,两人都默契的没有说话。 陶品宣的手在发抖,几次想要开口,喉咙苦涩得发不出声音。 时间过了许久,还是大厦打破了沉默:“没关系,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大厦抬手在小猫脑袋上轻轻抚摸,而后告诉陶品宣:“他说,谢谢你,但是他真的很痛苦,他想要解脱。” 听到大厦的话,陶品宣鼻子发酸,他小声啜泣,最后抑制不住,哭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大厦安静陪在他身边,一下一下轻抚他的后背。 待陶品宣发泄完,大厦说:“走吧,我陪你。” 陶品宣把小猫交给工作人员,他在门外等待。在这样短暂的瞬间,便决定了一只猫的生死,他惶恐不安。 大厦伸出手,似乎是想握住陶品宣的手,最终还是收了回来:“比起痛苦地活着,死亡反而是更好的结果,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没有做错。” “谢谢你。”陶品宣说。 谢谢你没有忘记我,谢谢你在这个时候过来,谢谢你陪着我。 第56章 繁华过去 小猫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没想到火化之后,只用巴掌大的小罐子就能装下。 陶品宣双手捧着骨灰罐子,细腻的瓷器上还带着一点温热,像是小猫的脑袋,在最后一次蹭陶品宣的手。 陶品宣转身回望,大厦已经不见了踪迹。 救助站成立的第三年秋天,覃玉梅病了,肝癌晚期。 覃玉梅躺在病床上,浑身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说:“我早几年就知道了,是我自己不想治,一个人活着,太苦了,日子可真难捱啊。” 她把能治好的病,拖成了不治之症,无数个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刻,她默默承受着,反复品味这份肉体上的疼痛,当做是当年没有照顾好王春梅的惩罚。 覃玉梅无夫无子,孑然一身,陶品宣以半子的名义为她送葬。 覃玉梅的遗物不多,陶品宣把她床头柜上那张仔细保存的照片,和她的骨灰一起放进了墓穴。 那栋小楼,覃玉梅留给了他。 二楼的租赁合同还没有到期,照常营业。一楼和三楼的东西原封不动。他站在一楼门口,门里漆黑一片,没有温馨的灯光,安静得让人难过。他站了许久,终于有勇气掏出钥匙,上了锁,转身离开。 秋雨下了一天,傍晚时分忽而放晴,地上还残留些许积水,空气清新冷冽。 陶品宣没有开车回救助站,他踏着积水,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商业街。 以往不觉得这里有多热闹,今夜却发觉商铺这样多,游人这样多,欢声笑语也这样多,而他格格不入。 他正要转身离开,目光瞥见一个打气球的摊子,摊位前只有一个人。那人正好站在灯泡底下,身姿挺拔。 陶品宣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地朝那人走去,灯光太过耀眼,他的视线有些模糊,恍惚中分不清时间和空间。待走得近了,才看清这个人他并不认识。 他付了钱,端起一把枪,回忆之前研究过的技巧,十发只中了三发,有些经验,原来早就过时了。 他放下枪,笑了笑:“真难啊。”一转身,不远处路灯明亮,一个漂亮得动人心魄的女孩站在路灯下,齐耳短发和黑色的衣角在晚风里飞扬。 陶品宣走向她:“你怎么来了?” 大厦说:“我在附近打工,刚下班。” 陶品宣点点头,两人陷入沉默。 大厦问:“你还好吗?我前几天去救助站,听说了。” 陶品宣轻轻叹息:“我知道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很痛苦,死亡是她的解脱,可她毕竟是我小姨,我还是很难过。” “人生无常,你能看开便好。” 陶品宣强打起精神,想说自己没事,一抬眼,看见大厦的眼睛,却怎么也不肯轻易和她分开。“你能陪陪我吗?” 大厦有些犹豫,看到陶品宣刚忙完葬礼憔悴的脸,眼下淤青,下巴上冒出了青胡茬,她点头:“好。” 第65章 陶品宣紧紧攥住衣角的手松开,缓缓吐出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又倒回去,牵起大厦的手,大步钻进了商业街。 他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的穷小子,虽然现在也不富裕,至少负担得起从街头玩到街尾的花销。 大厦的手很冰,丝丝凉意钻进陶品宣的掌心,他心如擂鼓,害怕她会把手抽回去,但她没有。陶品宣逐渐放了心,握着她的手更紧了几分,从街头到街尾,一刻也不愿放开。玩游戏时很不方便,他也机智的没选需要两只手的游戏,多是玩捞金鱼、套圈、写数字之类。 大厦实在美丽,陶品宣五官平平无奇,好在身材还过得去,跟大厦走在一起没有过分不和谐。他俩所过之处,引起不少人偷看,有人窃窃私语:“那个女孩儿真漂亮啊,像明星诶,那个男的也还行吧,你看他们的手,真羡慕啊,又漂亮又恩爱。” 陶品宣听在耳里,心中窃喜,脸上也抑制不住扬起了笑容。他越走越招摇,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明明是普通情侣间最普通不过的约会,他却像只炫耀自己恋情的花孔雀。 街道再长,也有终点。 繁华过去,欢声落幕,掌心里的手已经被他的手捂得如此温暖,他怎么舍得放下,可他不得不放下。 “再见。” “再见。” 大厦转身离开,陶品宣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他这才发觉,不知何时,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救助站成立的第五年,盛夏时节。 在这五年时间里,大厦和那个小男孩一起送了不少流浪猫过来,而这次,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独自一人找到陶品宣。 她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很久。 救助站附近一派农耕风光,一棵高大的樟树翠绿古朴,大厦坐在树下,蝉在她头顶没完没了地叫,风一吹,满树的绿叶沙沙作响。 大厦看着深浅绵延的绿色,看了许久:“草木茂盛,真好。” “和小男孩儿吵架了?”陶品宣问。 大厦摇头,面色平静:“他死了。” 陶品宣惊讶不已,那孩子明明如此年轻,那样鲜活的人,为什么突然死了?陶品宣为他感到惋惜,没忍心向大厦打听更多,只是默默陪着她,看阳光炽热,看稻子在风里漾起绿色的波浪。 过了许久,大厦说:“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 也是这样燥热的夏天,那时候的大厦还不会化形,她整日里游手好闲,已经在村子里闲逛了许多日子,最喜欢的事便是跳上别人家的窗台,透过窗看电视里传来的新奇画面,怎么也看不够。 一个天气晴朗的午后,大厦路过一间砖瓦房,房子门窗大开,电风扇呼啦啦地吹,一个小男孩独自坐在地上,安安静静看着动画片。 大厦远远看了几眼,觉得这动画片还算有趣,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躺在男孩身边一起看起来。 男孩看了大厦一眼,又转过头继续看动画片,仿佛大厦本就该在这里,本就该陪他一起。 第57章 后来 大厦很喜欢他的“懂规矩”,几乎每个晴朗的日子都会来。来了便找个地方舒适地躺着,看完了便回去,偶尔因为暴雨没有来,男孩也会把她错过的剧情讲给她听,他们俩像是陌生又熟悉的朋友。 在聒噪的蝉鸣里,大厦和男孩一起看了大半个暑假的电视。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动画片恰巧播放到男女主生离死别的时候,女主被绑在悬崖之上,男主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来迟了,眼睁睁看着女主掉下悬崖。他拔出剑立在悬崖之上:“是非我已无心解释。” 大厦“哇”一声哭了出来,越哭越悲伤,嘴里哇哇乱叫。 小男孩也红着一双眼,抚摸大厦的脑袋:“别哭,别哭。” 大厦的哭声骤然一滞,眼睛瞪大,直勾勾盯着男孩。 男孩满脸坦然:“刚刚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是不是会说人话?” 大厦凶恶地盯着他,浑身紧绷。 他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肯定不会告诉别人。我身体不好,他们都不和我玩,外婆也不许我出去,谢谢你陪我这么久。爸爸妈妈在吵架,都是因为我的病,他们才要分开,我其实都明白。如果他们真的分开,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再来这里的机会。如果可以再来,你还能陪着我吗?” 大厦这才发现,男孩的脸色似乎真的比一般的小孩儿要白一些,此刻在阳光下,白得仿佛随时会消失。 她望着男孩的眼睛,竟糊里胡涂地发出人声:“好。” 声音发出,大厦猛然惊醒过来,张开嘴露出尖锐的猫牙:“不许说出去,不然,杀了你!” 男孩傻傻地笑:“嗯,那我们说好了,下次你还要陪着我。” 大厦心烦意乱,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男孩的父母最终还是离了婚,男孩跟着母亲。 那个坚韧如蒲苇的女人,为了赚钱给男孩治病,常年在外打工,就连过年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也不一定回来。男孩的外公外婆心疼女儿,没日没夜地在田间地头劳作,想尽办法贴补她们。 男孩日日独自坐在家里,或是安安静静写作业,或是看电视,背影竟如万年苍山般萧索孤寂。 大厦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触动,她从暗处,走到了男孩眼前。 第66章 男孩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你来啦!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嗯,我来了。” 大厦陪着小男孩一点点长大,此后的每个寒暑假,他们从一起看动画片,变成一起看电视剧,再到一起打工兼职赚钱。 不知不觉间,在男孩短暂的生命里,大厦陪伴他的时间竟然已经如此之长。 “是他引导我接触这个世界,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他像是我的孩子,又像是朋友,有时候又像是恋人,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失去生机,却什么也做不了。”大厦双眼血红,已经流不出泪来。 “生命本就是一个不断相遇和分离的过程,正是因为终将失去,所以遇见才显得分外美好。你们能相伴走这一段路,已经是幸运。” 大厦看向陶品宣,他三十多岁,白发已经快要比黑发还多,面容如此苍老。“还好,是他先离开我。” 大厦起身:“我带来的那些猫,以后麻烦你多加照顾。” “好。” 大厦带来的那些猫,年纪小、可爱亲人的都已经被领养,只有年纪大,或是身体有残缺的猫还留在救助站。它们刚吃完饭,几只小猫独自坐着梳理毛发,几只小猫躺在太阳底下睡觉,肚皮有节律地起伏,几只活泼的跑来跑去,把躺着的小猫撞开老远,被撞的小猫抬起头,懒懒地看了一眼,又躺了下来。 大厦看着它们,或许是想起了和男孩一起救助它们时的情形,她轻轻笑了,转身离开,背影单薄。 这次离开后,大厦再没有回来过。陶品宣想,或许她是在潜心修行,为了成为“大厦”而默默努力,但事实究竟如何,他也无从得知了。 随着动物保护法的颁布和实施,宠物的领养也越来越严格,随意抛弃宠物的行为减少,流浪动物数量下降,生活也得到了改善。陶品宣顺势关了救助站,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咖啡店。 他把咖啡店变成了猫咖,除此之外的一切东西都没有改变,包括那个土气的“may咖啡小馆”的门头。 他端了一杯咖啡,坐在覃玉梅生前最爱坐的位置上,和她一样看着窗外街道上的人来来往往,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懂了覃玉梅。 覃玉霞和陶军对陶品宣的态度完全反了过来,那个多年来对覃玉霞唯唯诺诺的男人,在传宗接代这件事上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他不再和陶品宣来往,甚至不愿承认有这么个儿子,陶品宣成了他不愿提起的怪物,可陶品宣只是喜欢上了一个得不到的人而已。他也想过去喜欢别人,可再也不曾遇见过那样闪闪发光的灵魂,除却巫山不是云。 覃玉霞偶尔也会提起结婚生子,陶品宣都不回应,日子久了,她也不再坚持,只是想看看陶品宣喜欢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愿意出资让他们去国外结婚,再领养一个小孩,只希望陶品宣不要这么孤独。 陶品宣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他不愿意用“他死了”之类的借口,哪怕只是谎言,他也希望那个人能诸事顺遂,早日成仙。他编了一个又一个的谎,直到覃玉霞好不容易温暖起来的眼神也越来越冰冷。 王强的异地恋女友抛弃一切,毅然决然来到这座小城,和王强结了婚。王强担起家的责任,不再整天混吃等死,倒把超市经营得有模有样。他们结婚的第二年就生了个小子,夫妻俩都不满意,两人一合计,决定搏一搏二胎,果真生了个女儿,却也附赠了一个龙凤胎儿子。 三个小家伙到了猫憎狗嫌的年纪,夫妻俩为了躲清静,时常把他们丢在陶品宣的咖啡店。 第58章 再见到你,真好 陶品宣对王强也有所隐瞒,刻意模糊了他痴恋的“那个人”的性别。 性别不在身体,而在人心。一旦王强知道陶品宣喜欢的是一个男人,陶品宣在王强眼里,就会被归类为一个“女人”,他们之间所有发小间的亲密举动,都会因为“男女”之别而变得尴尬,每一次相处都会变得小心翼翼。即便他们是从小长大的交情,也会走到穷途末路。 陶品宣不愿失去这个朋友。好在王强也不是个八卦的人,知道陶品宣有个爱而不得的人,从没有劝过陶品宣琵琶别抱,也甚少打听。他的善良让陶品宣感动又安心。 周末,三个小家伙又被送到了咖啡店。 老大追着小猫满屋乱跑,老二抱着长毛布偶,要给它扎辫子,老三从猫碗里抓了一把猫粮,非要塞给老二吃,老二到处躲,老大被老二绊倒,一屁股坐进猫砂盆里。 陶品宣看着满屋狼藉,脑袋疼得要裂开。 他好不容易把三个小家伙收拾干净,为了度过一个安生的周末,只好给他们讲故事,讲那段大人听见会发笑,小孩儿却津津有味的旅行。 陶品宣添油加醋,讲得极为奇幻,三个小孩儿一人抱一只猫,听得入迷。 “所以说,千万不能染上猫瘾,要不然,这辈子可都戒不掉啦。”陶品宣拿蒲扇在老大头上轻轻一拍,如同说书先生拍了拍惊堂木。 王强和妻子来接人的时候,三个小家伙依依不舍,缠着陶品宣还要听故事,夫妻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三个小家伙拉走。 陶品宣看着他们一家热热闹闹的模样,嘴角忍不住也扬起笑意,那分笑还没能蔓延开,腹部猛然传来一股剧痛。 他强撑着关了店,独自打车去急诊,还没和医生说完他的症状,突然视线一片黑暗,耳朵嗡嗡作响,身体瞬间失去力气,倒在地上。 第67章 他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模糊中知道自己被推进了抢救室,心电监护仪嘀嘀嘀响个不停,冰凉的液体输入血管,似乎有很多人在他身边。 “心率一百七十二,血压七十七/五十一,脉压十六。” “急性胰腺炎并发多器官功能衰竭。” “意识模糊,反应迟钝,皮肤紫绀。” …… 周围嘈杂的声音消失,世界瞬间安静得让人心慌,视线里慢慢有了光。 陶品宣睁开眼,他仍躺在病床上,身上接着各种仪器,呼吸面罩上白雾凝聚又散开。他摘了面罩,坐起来,抢救室没有任何变化,除了医护人员全部消失。 一层薄纱窗帘遮住窗,依然有阳光翻山越岭而来。如同此刻,那个翻山越岭站在他身边的人。 病房里素白的墙壁,落在寒英肩上的阳光,干净的消毒水味道,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陶品宣,这不过是他的临终幻想。 见到寒英的那一刻,陶品宣想遮住自己眼角眉梢的皱纹,鬓间花白的头发,他不想让寒英看见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 寒英,寒英,这两个字在他脑海中划过,他意识到这不过是幻象,倒也释然了。“果然是幻象,我病得这么快,你怎么来得及。” “你知道我会来?” 陶品宣想起每一次寒英来见他的样子,每一次都是他痛苦难过的时候,寒英总是会及时出现。他想起那个秋夜,他牵起寒英的手,光明正大穿梭在人群之中,那一刻,真是幸福啊。 陶品宣笑了,还带着一点得意:“每次你都变成大厦的样子,可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我是不是很厉害?” “是,你很厉害。”寒英的声音缱绻温柔。 陶品宣仍是笑,眼角却有泪划过:“你还是这么好看,能再见到你,真好。” “哔——” 心跳停止。 医生跨坐在陶品宣身上,利用自身体重给陶品宣做胸外按压,几个医生轮流抢救了半小时,一个年纪大些的医生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怀表,宣告陶品宣的死亡时间。 护士从陶品宣身上撤下电极导管等物,为他整理遗容。 角落里,寒英面色惨白,站立不稳,大厦伸手扶住他。 “哥……” 寒英转过头, 不忍再看,眼泪落下,无声无息。“回去吧。” 陶品宣去世后的第六年,星辰山雷电大作,有许多人在当日目睹,云端上似乎有一只猫在腾跃。 …… 熊猫基地,圆滚滚的熊猫抱着竹子憨态可掬,游人都被熊猫吸引视线,无人在意一只黑猫翘起尾巴,来到一个少年身边。 少年举着手机拍大熊猫,一会儿看看屏幕,一会儿看看熊猫,正入迷时,不知怎的,身体忽然一个趔趄,撞到身边一个同样在拍熊猫的男人。那人手机被少年撞掉,落在地上一声脆响,整个屏幕完全碎裂。 少年手慌脚忙向那人道歉,那人看见少年的脸,忽然愣住。 少年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手机多少钱,我赔你吧?” 男人面露难色:“也不贵,换个屏幕就好了,只是修手机要时间,我是过来玩的,攻略都在手机上。” 少年想了想:“正好我也是过来玩的,这是我做的攻略,你看看和你的行程合不合?要是你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起。”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搭上了话。 黑猫蹲在不远处,优雅地舔了舔爪子。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雷电时节,她的哥哥好不容易修成散仙,却在登仙后,以仙身和全部灵力,换得他的主人生生世世平安顺遂。她那傻哥哥甘心入轮回,只求能遇见一个错过的人。 她可是个即将飞升的大妖,总不能让她那傻哥哥在一次次轮回中苦苦寻觅,只好动用了一点小手段。参与人类的因果会损失百年修为,希望回山后不会被山神唠叨个不停。 黑猫放下爪子,正要离开,余光瞥见一对年轻夫妻,两人十指相扣,嘴角含笑,目光温柔地看向自己。她再一细看,发现他们看的是一个蹲在自己身边的小男孩。 小男孩脸颊红扑扑的,嘴唇血色饱满,冲她咯咯笑个不停。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