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2:如渊》 第1章 《非正常海域2:如渊》作者:凉蝉【完结】 文案: 在各色特殊人类聚居的王都区里,生活着一个海域十分特殊的孩子。 向云来想找到ta,保护ta。 隋郁想找到ta,并杀掉ta。 **** 他身无长物,但他能制造风暴。 **** 1,周一~周六晚更新,周日休息。微博:@凉了个蝉 2,本文为特殊人类世界观系列作品,《<a href="https:///jiakong/hyxc.html">非正常海域》第二部,不看前作不影响阅读,看过前作可得到150%的乐趣; 3,隋郁(哨兵)vs向云来(向导); 4,哨兵向导指文中设定的某一种特殊人类,并非现今意义的哨兵及向导,二者都拥有一个动物形态的精神体; 5,故事涉及部分心理学和精神病学内容(作者半专业人士,若有不对之处欢迎指出);故事中另有大量胡说八道,是作者写作此类作品的乐趣之一,它们在故事中都是真实的。 内容标签:现代架空 异想天开 轻松 群像 哨向 主角:向云来,隋郁 ┃ 配角:唯恐天下不乱的特殊人类们 一句话简介:我的精神体又被亲了 立意:爱是勇敢者的游戏 第一卷 (档案编号:00527)绿皮火车 第1章 档案内容 【姓名】******** 【性别】******** 【年龄】******** 【种族】******** 【精神体】******** 【住址】王都区******** 【监护人】******** 【巡弋者】向云来 【潜伴】无 【巡弋记录】 第1次巡弋: 在巡弋之前,我向********介绍过海域巡弋的意义和它可能会让人不舒服。说实话,我自己也不喜欢海域巡弋,虽然目前还没有人正经巡弋过我的海域,但是让别人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跑来跑去,想想都头皮发麻。我本人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但是人总有隐私,我很不喜欢让算了,不想写那么多字。 总之,我讲完后,********点头答应,挺爽快,还说没关系的你来吧。 但我进入海域时,还是遭到了海堤的强力抵抗(可见********对我一点也不信任,即便在我面前是个挺乖的孩子,海域倒是十分诚实)。太难了,我直接扑到地上狂吐。很恐怖,无论是反胃的感觉,还是看到自己呕算了,不写了。 海堤相当牢固、难以突破。我没有学习过怎么突破海堤,太难了。总之聊了很久,才得到巡弋海域的机会。 跟我估计的一样,********的海域呈现出典型的3型海域撕裂,海域中全都是无法识别、无法理解、无法分辨的内容物,我根本找不到这家伙的自我意识。说实在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难不写了。 巡弋中,始终有黑影缠着我,阻碍我的行动。这团黑影与其精神体很相似。 (这东西甚至试图攻击我!) 海域中时不时会出现一种奇特的声音,很熟悉,但我想不起曾在哪里听过。 (补充)我想起来了,是火车进站出站的汽笛声。只是太尖锐,持续太久了,又刺耳又不适。 第2次巡弋: 因为情绪波动太过强烈,********拒绝我进入海域。为了令其镇定,我强行侵入其海域,诱发海啸。巡弋失败。 我很难受,********也很难受。我是不是还不够专业?我应该怎样才能变得更专业? (但我感觉这次巡弋比上一次专业,至少我写的东西看起来像样了点儿。) 其实我心里还是害怕,害怕自己的错误操作会让别人的海域遭到更大的破坏。 第3次巡弋: 我坐在********海域的火车上。 一辆绿皮火车正无限地往前飞驰,没有终点。 它没有火车头,自然也没有火车尾。 窗外的景观太过混乱,依旧无法识别。 车上挤满了旅客。 当我大喊********名字时,所有人扭头都看向我。所有人。无论长在座位上的,还是从地板钻出来的,或者在天花板上爬行的。 她们全都长着 (记录就此中断,但贴了一张手写的附注) 该记录已被破坏,后续记录严重缺失,没有研究价值。 巡弋对象姓名、种族等关键的个人信息全部被涂黑,难以识别,无法与数据库进行比对。你交这份东西给我干什么? 是防波堤,不是海堤。 是3型海域撕裂,不是3型海域撕裂。 另外,该记录有较多巡弋者个人感受。少写你想了什么,多写你看了什么!总之,就一份巡弋记录来说,不严谨也不合格。 检查人:秦戈) 第2章 向云来掀开门帘走进来,雪花跟在他身后灌进了包子铺。 包子铺里人不少,向云来走到角落,坐在一个老叔面前,从包里掏出dna鉴定书。 两人面色凝重,老叔连早饭都不吃了,声音低沉:那孩子真是我家的? 八卦的香味比包子诱人百倍。一瞬间,包子铺里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向云来:嗯,都是你家狗的。 第2章 dna鉴定后面附了照片,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狗亲密依偎。 老叔喜笑颜开,众人无语转头。 向云来吃力解说:如何潜入对方家中,如何偷拍到小狗崽子的第一手照片,如何被狗妈妈发现一路追逐 他跟人打交道总是一双笑眼、精神十足,说得高兴了,眉飞色舞的。 老叔用餐纸擦泪:有后了有后了 离开包子铺时,收银小妹斜眼看向云来:不是吧,你去找狗啊? 找狗。向云来搓搓手指,一万块。 小妹脸上的鄙夷迅速变成嫉妒。她狞笑着打了个响指,原本停在她肩上的喜鹊追着出门的向云来猛啄。 向云来气得要抓它,喜鹊在他手里散成雾气,又迅速凝成完整的形态,振翅高飞。 在它的翅膀之下,一片广阔区域从晨雾中渐渐显露。 错综复杂的街巷像针线一样编织出庞大的王都区。 这个名字霸道的城区位于首都东面,没有公共交通可直达,没有纳入城市行政区划,甚至对生活在这座城市的许多人来说,它的名字是一种都市传说。 然而它是世界上三大特殊人类聚居区之一。 这里生活着数万名来自各地甚至各国的特殊人类。对他们来说,这个足够自由和放纵的地方是世外桃源。 因染色体变异或病毒感染等原因,而变得与普通人类不同的特殊人类们,经过漫长的斗争,在这个世纪获得了寻常的人权。哨兵、向导、狼人、地底人、半丧尸人及许多没有列为特殊人类的变异种族,在王都区寻常地生活。 向云来的店铺百事可靠在王都区西边的八里街上。 街不长,全是各种各样的小店铺:包子豆汁、新疆烤肉、理发美甲、二手手机、古着旧物、茶饮酒吧、修车补裤、迷你仓储百事可靠是承接各种代办和跑腿业务的店铺,就在八里街中间,法人、老板、员工、客服都是向云来。 怀里揣着一万块,向云来脚步都变得轻飘飘。 路过彩票店买刮刮乐,刮出120块。 便利店买了罐咖啡,中了50块。 二手店里买外套,从外套口袋里掏出200元大钞。 他笑不出来了。 手里的钞票刮刮挺、簇簇新。但向云来开始觉得不妙。 他一生都没什么好运气,也从未遇过否极泰来。这样不讲道理地天降横财,很吓人。 他回到便利店,在人人贡献一块钱,共同守护地底人的捐款箱里,犹犹豫豫放下一百元。 收银的店长和理货的小兄弟同时呆了。 向云来摆摆手,很潇洒:小钱。 离开便利店没多远,向云来踩到了一个钱包。 钱包里好几张信用卡,还有一沓把钱包撑得变形的百元大钞。 向云来一颗心顿时跳得像开奖时的彩票球。 是诈骗?是仙人跳? 他还没想好钱包怎么处理,失主已经冲过来,抓住他的手哭道:幸好被你捡到,这是我刚收的租金,要拿去医院救人的! 她从向云来手中抠回钱包,塞给他500块感谢金。 向云来冷汗涔涔,转头跑回便利店,把横财全都塞进捐款箱里。 店长盯着他,他解释:很恐怖。 店长:侬晓得这个捐款箱,是我放在这里骗钱的伐? 向云来:现在晓得了。 解决了莫名多出的一千元后,再没有什么怪事发生。向云来渐渐心安。正往铺子走着,忽然听见刺耳的嘎吱声一块招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掉下来。 招牌下,一个女孩正低头看手机,丝毫没察觉头顶的危机。 向云来大吼一声,飞扑过去揽住女孩,就地滚开。哗啦一声巨响,那块写着典当的招牌已经在女孩站立的位置摔得粉碎。 走路的时候别听歌,别玩手机!向云来耳朵还嗡嗡响,你没受伤吧? 女孩回头看看粉碎的招牌,又看看向云来,这才抚着胸口,脸变得煞白。 风吹开她垂挂在脸蛋两侧的头发。向云来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女孩在他的目光里很快地按住了自己的头发,遮住脸颊。 但向云来看清楚了:她没有左耳。 准确地说,她没有左耳的外轮廓。 耳朵上的伤口被人精心处理过,没有赘生和炎症的痕迹,是陈旧的伤疤。见她介意,向云来没有追问,一边把她请进自己店里休息,一边给隔壁典当铺的老板打电话。 老板很吃惊:掉了?不会吧,我上周才加固的。 向云来:你找的那工人不行,我帮你找个可靠的人吧。你请我吃顿饭就行。 老板:又骗我请吃饭。 向云来:最近生意不好啊,我 老板打断他的话:你不是刚帮人找狗,挣了一万块吗?整个王都区都传开了,向云来好黑的心 向云来骂骂咧咧挂了电话,给坐在沙发上的女孩倒了杯水。女孩穿普通的大衣和橘红色格子长裙,长头发厚实地遮住脸颊。她模样像大学生,举止也像大学生:会用两只手拿起温热的纸杯,脸上始终是那种和善的,甚至有些讨好的笑。 第3章 她在手机上打字,跟向云来交流:我是来找你的。 向云来打起十二分精神: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女孩:我想找一个人。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厚纸包,推到向云来面前打开。 向云来又开始流冷汗:纸包里至少有三万块。 三万块是向云来判断现钞的一个目测标准。他活在世上二十六年,至今摸过的最多的现钞,也正是三万块。 那时候他揣着三万块,骑着自行车从王都区的东面一直踩到王都区西面。 八里巷,九十九号,他在挂牌出租的一个铺子前停了车。 腰包里的三万块像烙铁烫得他心脏扑扑跳。 中介很直白:这铺子是凶宅。 之前房子里住着个半丧尸化人类,病毒让他变得像骷髅一样又脆又轻,早春的沙尘龙卷风把他从二楼窗户刮到地上,摔碎了。 他没碎之前,房子挂牌出租,一年三十万;他碎了,租价急跌到三万。 中介又说:可这地方好着呢!地下是龙脉的尽头,虽然只有龙须龙鳞,但俗话说龙龙各有不同,首都地界,一片龙指甲都比寻常地方的整条龙强。俗话又说,龙有九势,这王都区底下便是腾龙的尾巴尖儿,力量非同小可。 她说了好几个租客暴富的例子,最后说到前任租客身上:他住这里,连丧尸病毒感染的速度都变慢了! 向云来很钦佩:你学风水的?这么能编。 中介:我学中文的。 八里巷偏僻、冷清,连流浪狗的毛都难见。三万块租一个凶宅,有人说向云来值了,有人说向云来蠢了。 向云来觉得挺好:这三万块让他租下了一栋三层楼的房子,从此在王都区有了真正的家。 没钱的人不怕鬼,更不想讲究风水。 他拿起眼前的三万块掂了掂,女孩则在手机上输入自己的名字:秦小灯。 秦小灯继续写:我是聋哑人,我想装一个耳朵。我听别人说,你最神通广大,只要是王都区里的人,就没有你找不到的。 向云来:你想找整形医生? 秦小灯:对。三万块,够手术费吗? 向云来知道她想找的是谁,但他不能确定装一个耳朵这件事在操作上是否有可行性。 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千块当做定金,其余的还给秦小灯。 秦小灯的眼睛立刻暗了。向云来解释:我帮你问问,但那个人不一定会答应。 秦小灯的眼又亮了。她双手合十,笑得很幸福,仿佛向云来是他的救世主。她在手机上写了一句话,手机语音软件转换出声音,一个女声逐个字地念:谢谢你,他们都说你特别好。 向云来:谁们? 秦小灯只是笑。 送走秦小灯,向云来骑上自己的小电瓶车,去见能为秦小灯找到整形医生的人。 王都区东部的逍遥阁是王都区最高的公寓楼。向云来熟门熟路地输入密码,乘电梯直抵19楼。 1901,他的大拇指在指纹锁上按了片刻,门开了。 任东阳提前收到他的信息,听见门开的声音,立刻迎了上来。 向云来张开手臂要拥抱他,眼角余光却看见客厅里站着一个陌生人。 他顿时收回手,任东阳抱了个空。 介绍一下。任东阳拉着向云来走进客厅,对那个陌生人说,这位是向云来,我们在一起三年了。 他边介绍,边揉了揉向云来的头发,尾指在向云来耳垂上轻轻一勾。 向云来有些惊讶。任东阳知道向云来介意,所以很少在他人面前展示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今天有点异常。他顺着任东阳的手势看向那个陌生人。 青年个子很高,有一张不太热情的脸。他往前迈了一步,向云来立刻想:好心机,是不是故意的?迈出的这一步正好让油黄的落地灯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像油画里没有情绪的精美人像。 任东阳笑着说:这位是我学生,隋郁。 作者有话说: 地底人:特殊人类之一,指被5k2p型岩化病毒感染后,躯体出现各种岩化症状的人类,有先天遗传和后天感染两种途径。岩化后躯体变僵硬、易破碎,且易受外界细菌、风雨等影响,生活区域急剧缩小。人类城市会专门分辟出地底人聚居点,相关的机构及医疗场所也有特定的地底人事务处理区域,多分布于地下。 半丧尸化人类:特殊人类之一,指被丧尸病毒感染后,躯体出现各种丧尸化症状的人类。半丧尸化症状只可通过药物手段延缓,不能治愈;病毒一旦侵入大脑,半丧尸化人类则成为完全型丧尸。因此半丧尸化人类需定期检查血液中的病毒浓度,一旦超标立刻被控制。在争取婚姻权和家庭权的战场上,半丧尸化人类与地底人是天然同盟,但两个种族之间同时也存在严重歧视,主要表现在均不认可对方的审美与外形上:石头怪是半丧尸化人类对地底人的蔑称,腐尸是地底人对半丧尸化人类的蔑称。 (部分资料来源:《内部歧视与外部歧视共同作用下的全新伙伴观》,《大众心理研究》1996年第5期,陈可) 第3章 向云来和任东阳年纪差了七八岁,交往三年,但认识已经整整十五年。当年是任东阳把他和妹妹带到王都区,后来又借给他三万块盘下铺子自力更生。他很感激兄长一般的任东阳,仰慕他也崇拜他,所以任东阳问他能不能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有犹豫。 第4章 任东阳是资深的企业咨询顾问,向云来自认对任东阳的家庭、职业和生活都十分了解,但从未听他提过有一个跟向云来年纪差不多的学生。 这位隋郁看起来不是给别人做事的,而是坐在大办公室里,指挥别人做事的。 隋郁递给他一张名片:你好。 名片上尽是英文,向云来看不懂,随手揣进口袋:你好。 任东阳到隔壁房间接电话,向云来走到窗边。19楼可以俯瞰整个王都区。远方某处起火,几条黑色人影在房顶跳跃,赶往起火的地方。 他察觉隋郁正盯着他落在窗户上的影子观察,于是扭头看隋郁:第一次来王都区? 嗯。隋郁答,很有趣。我从国外回来,国外也有特殊人类聚居区,但王都区跟那些地方不太一样。 向云来:怎么个不一样法? 全球有三大特殊人类聚居区,除了眼前的王都区,还有位于阿尔卑斯山脉和加拿大北部的两个城镇。隋郁很擅长聊天,讲的明明只是山中徒步偶遇特殊人类的事情,却翻着花样地给悬念,给足话头让向云来提问和惊叹。 向云来听得津津有味,礼尚往来道:王都区很热闹,你要是有兴趣逛,我可以当你的向导。 隋郁笑了:好。 他笑得有一点暧昧,也有点不太礼貌。但问题不在于是否礼貌,而是人的模样、气质和派头,一旦达到某种卓越的程度,做什么都容易得到原谅。 任东阳出来了,隋郁收走视线,扭头说:任老师,你这里视野不错,白天应该更好看。 有眼光。任东阳说,你们聊什么了? 隋郁:没什么。 这三个字让向云来和隋郁的交流变成了秘密。 向云来还没反应过来,隋郁继续之前的话题:我听说这里价格不低。 任东阳:客户推荐的,有折扣。 隋郁笑道:不愧是任老师。 他俩一人一句,像戏台上的两个武将:你打过来,我拨回去,谁都伤不了谁。 后来渐渐聊起了生意,英语夹杂法语,两人都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向云来。向云来听得无聊,窝进太空舱造型的按摩椅里。按摩椅把他抬高,天花板上两个银币水母慢慢降落,贴在他的手背上,温柔地摩挲。 向云来睡着了,醒来时已经被银币水母团团包围。 哨兵和向导是两类因为染色体变异而形成的特殊人类,他们外表、行为和寻常人类无异,共同特点是拥有一个动物形态的精神体。精神体是他们精神世界的外显形态,本人什么性格,精神体也将是什么性格。精神体与他们终身相伴,是绝不会背叛的灵魂伙伴。哨兵的精神体大部分是肉食性哺乳动物,向导的精神体则大部分是植食性和杂食性动物。 眼前的银币水母正是任东阳的精神体。它们悬浮在空气里,像浮游在海洋中。向云来轻拍银币水母致谢,水母们亲热地挤到他身上来。 好乖好乖别乱动,等等!向云来抓住贴在小腹还往下游动的水母,有客人在! 但隋郁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房子里弥漫着热乎乎的红酒香气,向云来喝着红酒,把秦小灯的事情告诉任东阳。 有点难。任东阳说,她想找的人价格很昂贵。 向云来早已准备好说辞:她在奶茶店里打工,一个月没多少钱,这三万块她足足攒了两年。 任东阳:那个人只做六位数以上的生意,而且只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手术,比如修补半丧尸人演员的脸部,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或者更不像丧尸。没有益处、没有挑战性的手术,很难说服她。 向云来:那你喜欢有挑战性的事情吗? 任东阳:我不想为了陌生人挑战自己的朋友。 虽然不太懂企业咨询顾问具体做些什么,但向云来知道他很擅长说服别人。向云来挽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什么都难不倒你。 任东阳很轻地笑:她连听力都没有,要耳朵做什么? 这话让向云来心里有点儿不舒服。 任东阳给足时间让他忐忑,最后慈悲地刮刮他的脸庞:放心吧,我去问问。 向云来给任东阳倒酒,任东阳问他是否留下来过夜。向云来想起妹妹今晚要回家,摆手拒绝了。任东阳把他拉到身边,给了他一个带着酒气的吻,舌头温热灵活。 吃完晚饭,任东阳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到楼下。向云来始终不习惯在外面和他亲近,但又怕抽走了手会让任东阳不高兴,紧紧张张地走到街边,幸好没遇上任何人。 隋郁在王都区有点事情要查,你帮帮他。任东阳说,王都区的事情,你比我熟悉。 任东阳很少让向云来帮自己的朋友做事,甚至他的朋友里认识向云来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他是我很重要的客户,现在跟着我学东西。国外回来的,我们这边的事情他不了解。任东阳捏捏向云来的脸,我可以把他交给你吗,小云? 第5章 向云来答应了。 夜晚飘起了小雪。离开逍遥阁没多远,向云来便看见隋郁在街灯下点烟。这人总是站在灯光里,总是站得恰到好处。向云来犹豫是否要跟他打招呼,两人眼神已经对上。隋郁咬着刚点燃的烟,冲向云来笑笑。 向云来问他怎么还在这里。隋郁挺坦然:迷路了。 王都区在任何一个地图上都无法显示,初来乍到,确实容易迷路。向云来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隋郁:西城区。说完看一眼向云来的小电瓶车。 向云来改口了:我送你出去打车吧。 为了配合隋郁,他尽可能地优雅,朝自己的电瓶车后座做了个请的手势。 隋郁瞥一眼被薄雪覆盖的坐垫。向云来迅速扫去积雪。 谢谢。隋郁很有礼貌地道谢,坐上向云来的后座。他一身向云来认不出牌子的高档大衣,梳着很时兴的发型,手腕上一个表,藏在袖口里看不清形状。他坐在向云来的电瓶车后面,像一个期待冒险的旅行者:走! 这么富贵的人就坐在自己身后,向云来不知道自己是连带着一起富贵了,还是变成了富贵的车夫。 一路上总有人跟向云来打招呼,还有人看着隋郁问向云来:任老师最近好吗? 向云来:好得很,我正送他学生回家。 那人的模样立刻就缓和了。隋郁在向云来身后低声笑,笑得向云来很想回头敲他。 路口遇见巡游的半丧尸人队伍,又唱又跳的,其中一个跑来问他圣诞节能不能上他家玩儿。 向云来点头答应,提醒她定期去诊所打针:钱够吗? 够的!女孩脸上的皮肤像缺水的大地一样皲裂,典型的丧尸病毒感染特征,我在给一家地下刊物当模特。 向云来警惕:什么地下刊物? 但女孩已经转身走了,步伐轻快。 看不出来,您还挺忙。隋郁有点阴阳怪气。 向云来决定给他添一点儿堵。 任老师人好吧?向云来轻轻叹气,很多人喜欢他。我明白的,你是他的学生,经常和他相处,难免 后座突然一轻,向云来差点没控制好车子。他停车回头,看见隋郁已经跳下电瓶车,咬着那根烧了一半的香烟,脸色古怪得像听到什么恐怖故事。 向云来乐得直笑。但隋郁怎么不是脸红而是脸白甚至青了?他只觉得帅哥即便愤怒也还是赏心悦目,真令人嫉妒。他撑着车子退几步,回到隋郁跟前:对不起啊。 隋郁:对不起什么? 向云来扮愧疚扮得很真诚:戳破了你的心事,我真该死。 隋郁没机会反击向云来刚说完,他俩身后的暗巷中忽然一阵乱响。 暗巷是王都区的沼泽地带。巷子里总有柔滑的手臂、谄媚的笑容;看不清面目的人把你拉进黑暗中,让你把手深入他们的背囊或衣服里。背囊里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有,动物植物,甚至人体的一部分;衣服包裹的东西则更加复杂:光滑的皮肤,或者粗硬的毛发,让人分不清阴影中是人是兽。有声音会在你耳边嗡嗡不停:要吗?要吧?可怜可怜我吧。 但这次不太一样。 巷中滚动一团浓稠的黑影,是一个精神极度不稳定的哨兵的精神体。 黑影不停地翻滚,被微弱的雪光照亮。眼尖的向云来发现黑影里裹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橙红色格子长裙,在黑影中挣扎喘气,正是秦小灯! 黑影像一个巨大的滚轮,囚禁着秦小灯往深处滚动。王都区的暗巷四通八达,向云来怕秦小灯出事,掏出手机拔腿追了上去。 一股力量从他身后袭来,向云来被狂风吹倒,手机脱手落到地面。 他抬起头,一个几乎看不清身形的、黑灰色的动物跳跃着跨过他的头顶。它轻盈、优雅,四蹄腾空,炮弹一样击中了黑影。 在隋郁的精神体击中黑影的瞬间,隋郁也跳到了向云来面前,把他挡在自己身后。 向云来还没来得及感激,黑靴子准确地踩在他上周刚刚购入的九成新手机上,咵嚓响声清脆。 隋郁低头看手机,向云来抬头看隋郁。 隋郁:我赔你。 被袭击的黑影痛苦地扭动颤抖,秦小灯从里头滚了出来。 向云来骂骂咧咧,冲过去把秦小灯抱起,打算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不料保护秦小灯的他吸引了黑影的注意力。黑影忽然拧成一股尖枪般的风,凶猛地刺向向云来。 向云来护住秦小灯的同时,隋郁的精神体化作一片盾牌般的薄雾挡在向云来面前。黑影击碎薄雾,但攻势被化解了,向云来和秦小灯砰地摔在巷尾的一扇门上。 门是半掩着的,他俩摔进了屋里。借助室内微弱的夜光灯,向云来看见隋郁被击碎的雾盾化作几十枚箭矢,扎向黑影。扎中瞬间,箭矢立刻化作绳索拧结在一起,死死缠住了黑影。黑影发出能刺穿耳膜的啸叫,疯狂挣扎。 好厉害的精神体战斗方式。向云来心头赞了隋郁几句,蠕动着爬向秦小灯。 这是一家婚纱店,店里尽是浅白粉红的装饰。抱起秦小灯时,向云来忽然发现她和白天有些不同:嘴唇涂得血红,头发披散,戴着装饰了白玫瑰的头纱。 第6章 向云来知道自己的想法有点儿无礼,但秦小灯看起来很像纸扎的新娘。 拍不醒秦小灯,门外黑影却忽然膨胀,摆脱隋郁精神体的钳制后强行挤进婚纱店。 虽然极度不情愿,但向云来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 一团小东西从他肩膀上打着滚落地,化成浅白色雾气,瞬间充盈整个店铺。 向导的精神体跟哨兵的精神体无法抗衡,但向云来并不打算抗衡那团黑影挤进了店里,但在接触到室内雾气的瞬间,它停住了。 向云来眼前一花,已经站在一个空旷的空间里。 他的肉体仍留在现实世界中,仍挡在秦小灯与黑影之间,但他的意识已经通过精神体的相互接触,侵入了黑影主人的精神世界也就是海域之中。 第4章 19世纪末期,德国精神病学专家路易斯·杨发表了关于哨兵、向导精神世界的论著。这本名为《海域研究学》的书,第一次提出用海域来指代哨兵和向导无比丰富、无穷可能的精神世界。从此海域便成为了一个特殊名词。 作为拥有强大精神力的特殊人类,海域的稳定性与哨兵、向导的心理和精神稳定□□息相关。向导拥有进入他人海域--包括哨兵或其他向导--的能力,并且可以疏导海域中的许多不良影响,就像维修工去清洁一台运作太久的机器。 身为一个向导,向云来进入过许多哨兵和向导的海域。 有的海域像现实世界,街巷林立,跟海域主人的生活环境一模一样;有的海域充满了其主人的各种奇妙想法,比如像植物一样生长的星星、由浅紫色水草构成的城市、天地逆转的山谷、由毛绒动物管理人类的城镇但他很少见到空旷的海域。 海域越空旷,意味着其主人要掩藏的东西就越多。 向云来如今就站在一个空旷的海域中。周围一片空白,远处伫立着一座色彩鲜艳的建筑。 海域分为浅层海域与深层海域,而向导可直接侵入的全都是浅层海域,比如向云来所在的地方。浅层海域充满了海域主人自己能感知、能塑造的想法。而深层海域是更隐秘的地方:前意识、潜意识管辖的领域,最真实和幽暗的秘密全都埋在那里。 向云来在一片空白的空间里奔跑起来,朝着唯一一处有色彩的地方。 虽然向导可以进入他人海域,但并非每一个向导都有能力抵达深层。抵达深层不仅依赖向导与生俱来、无法后天学习的能力,而且需要找到海域之中的国王--哨兵或向导的自我意识。 这种自我意识,往往以哨兵、向导本人的形象出现。向云来要找到它,好让这位哨兵停止攻击。 跑近了,他渐渐感到吃惊:那是一座类似金字塔的宏伟建筑,占地极为辽阔,顶端则消失在向云来视力的极限处。 构成金字塔的不是石头。底下几层是各种各样的玩具,再往上,玩具中掺杂着书本和鲜花,中层则是山峦、森林、湖泊等等自然物。无一例外的是,所有东西都色彩丰富。 这座金字塔很像初学绘画的孩子在纸上涂抹的东西:没有色彩搭配可言,建造者把所有能想象到的颜色全都堆在了金字塔上。 向云来没打算登塔。他进入海域的时间有限,而金字塔的作用是保护塔中墓冢的主人。 他钻进了最底层的玩具堆里,穿过棕熊、小汽车和积木,踏入墓穴。 然而本该黑暗的墓穴却亮得惊人。向云来捂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这个光亮的墓穴中央躺着一个人。 那个青年穿着普通的白衬衫和黑裤子,脚上穿两只颜色款式都不同的拖鞋,蜷成一只熟虾,正在睡觉。 他长相斯文,向云来难以想象这个人面目扭曲地攻击秦小灯的样子。 正想唤醒他,向云来后脑勺忽然狠狠一疼。 痛楚让向云来顿时失去了对精神体的控制力,他脱离了对方的海域,头晕目眩地回到婚纱店里。 店里的黑影已经消失。而他小小的灵魂伙伴缩成一个圆球,开始在店里疯狂跑圈。 砸中向云来的是店里一个倾斜的架子,架上的装饰物和婚纱把向云来淹没,他艰难地掀开厚重的裙子,左一扑,右一扑--但什么都没抓到。 回来!向云来怒吼。 刚刚侵入他人海域,精神体还处于亢奋状态,根本不受他管理。那小东西四蹄飞快攒动,踏上向云来头顶咬住他的头发连蹦几下,又滚落地上,在各种杂物之间开辟出新的跑道,换了一种逃窜方式:开始z型乱蹿。 向云来被衣服绊着,头上还顶了两层白纱,像裹在茧子里,根本追不上。白纱让他视线模糊,直到听见一声你在干什么,他才意识到隋郁走进来了。 隋郁低头掀开他头顶一层白纱,两人隔着那过分浪漫的、滚了几种蕾丝边和小花朵的轻纱对望。 向云来:我在抓我的精神体,你去看看秦小灯就是那女孩。你看看,她是不是被人打扮得像个新娘。 隋郁像观察什么有趣的新鲜玩意,一寸寸仔细打量眼前被白纱装饰的向云来。你也像。他说。 只是这句话才说出口,一直在他身后踱步的精神体忽然举起爪子,朝眼前飞窜而过的小团影子扇了过去。 第7章 隋郁说的最后一个字被向云来狂喜的叫声盖了过去。 向云来双手笼成一个圈,准确抓住被扇进自己怀里的小毛团。 隋郁: 向云来:谢谢啊,谢谢你精神体呢? 隋郁:收回去了。你这个是老鼠? 向云来:虽然长得鼠鼠的,但不是。他双手合十,一股轻雾从掌中飘散,精神体已经消失了。 在向云来侵入敌人海域、控制住精神体的时候,隋郁在附近寻找精神体的主人。精神体无法离开主人身边太远,他确定袭击秦小灯的人就在附近。但对方位于高处,很快察觉隋郁的行动,恰逢向云来被砸中,那人趁着精神体脱离向云来控制的瞬间,收起它离开了。 店里一片狼藉,秦小灯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见到向云来才忽然滚出眼泪。向云来摘下身上乱七八糟的白纱和花朵,扶起秦小灯:走吧。 隋郁环视混乱的店铺:就这样走? 破坏此店的罪犯已经消失,向云来看见头顶有个摄像头,幸好也被破坏:走吧,我有办法解决。 隋郁半信半疑,当先走了出去。向云来搀扶秦小灯紧随其后,顺手把口袋里隋郁的名片丢在地上。 门外的隋郁:你怎么解决? 向云来一脸平静:已经解决了。快走快走。 秦小灯脸上的妆不是她自己化的。她下班后抄近路回家,在巷子里被袭击,黑影把她敲晕后带走,她听见向云来的喊声才醒过来。看到脸上恐怖的妆容,她吓得用纸巾擦了又擦,力气之大,仿佛那不是脸而是脏了的桌子。 向云来想起门锁被破坏的婚纱店。把脸涂白、把嘴巴涂红、把人拉进婚纱店里,他问:这个哨兵想让你装扮成新娘? 秦小灯摇摇头。她并不认识这样执着可怕的哨兵。 她受惊严重,一直在发抖,连头发蓬乱、露出了缺失的左耳也没有察觉。向云来把她头发理顺,问清楚她住哪儿:别怕,我送你回家,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仍是小电瓶车,仍是车夫向云来,电瓶车上的乘客换作了秦小灯。隋郁跟在车子后面,向云来说:你沿着这条路往南走,在阿提斯酒吧门口往西,再直走六百米,就离开王都区了。 隋郁看向秦小灯:你住在福光路? 秦小灯点头。 隋郁冲向云来一挥手:福光路路口见。 向云来皱眉:你跟来干什么? 隋郁:赔你手机。 向云来这才想起自己早夭的二手机,顿时心痛:你可一定要来啊! 看着隋郁拐进另一条巷子,向云来知道他打算抄近道去福光路。王都区的道路勾勾连连,总能抵达。只是片刻后他忽然想起:隋郁说自己是第一次来王都区。 福光路路口果然有一条颀长身影。隋郁又站在路灯下,又是很心机的站位:灯光洒在他头顶和肩膀,小雪飘着,他眼神也轻忽悠游地飘过来。 秦小灯跳下车,指指不远处的隋郁,又指指自己的脸,竖起个大拇指。 向云来:我呢?我好看吗? 秦小灯笑着点头。 向云来嘀咕:那你怎么不给我竖大拇指? 他一路跟秦小灯开玩笑,秦小灯已经不再发抖。她住在一栋分隔出几十个房间的自建房里,回到房间后开窗冲向云来探头挥手。向云来对她竖起大拇指,道别离开。 隋郁没有走过来,他对秦小灯的安危没什么兴趣,只是在等向云来。 你受伤了。隋郁盯着向云来的下颌。 附近就有兼卖常见药品的便利店,向云来走进去买了酒精和纱布,自己清洁、自己贴好。扭头时,他怀疑自己眼花:隋郁肩膀上多了一条围脖。 那围巾趴在他的肩上,长尾巴绕过隋郁的脖子,黑色的皮毛隐隐泛出银光。尾巴末端是白色的,正轻微地一甩一甩。这动作让它的毛发层层地涌动起来。 那是一头黑灰色的狐狸,和它的主人拥有同样的不热情的眼睛。 此时那双眼睛正警惕地打量着向云来。 银狐。隋郁看着向云来说。 向云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狐狸的毛跟隋郁的头发,怎么都这么蓬松又柔顺。 隋郁忽然朝他侧身,脑袋压低,声音里带一丝游刃有余的轻笑:你可以摸一下。 向云来犹豫了半秒钟,抬手,轻轻抚摸隋郁的头发。 作者有话说: 向云来:(闭眼揉头发)好啊真好啊 隋郁:??? 《海域研究学》:经过数次再版后,2023年新版更名为《海域学研究》。路易斯·杨的理论在20世纪中叶开始受到海域学研究者及哨兵、向导的大量质疑,主要集中在:1,路易斯·杨提出的十二种海域模型无法囊括所有海域的特征;2,书中充斥着对其他肤色人种的歧视,路易斯·杨认为亚洲及非洲只存在8-11型海域,即所谓的犯罪潜在型海域;3,路易斯·杨强调血统、种族等先天因素,忽略了形成海域的其他关键因素,如地理、民族、后天教育、家庭、伙伴等。新版的《海域学研究》在保留路易斯·杨理论的基础上,增添了新的海域研究学说。 第8章 目前旧版《海域研究学》已经绝版,由20世纪初文锦出版社引进的国内首版,已在王都区等地下市场炒至13万一本,拍卖记录保持者为:卖方-青眉子;买方-谢子京。 第5章 隋郁的头发像动物皮毛,摸起来不太冰凉,似有若无的温度,发间两片细小的雪花在向云来的指间融化。没有染过,是纯然的黑色,黑得令刚刚染了一头失败棕发的向云来妒忌。 不错不错。向云来鉴定完毕,点头表示肯定。 等到他收回手,隋郁才直起腰,轻咳一声:其实,我是说,你可以摸一下我的银狐。 向云来的脸皮比地底人与半丧尸人对抗的历史还要厚:摸错了?不好意思啊,他对银狐说,那我再摸摸您。 隋郁这次没有侧身弯腰,银狐一动不动,但把尾巴垂下来,赏赐给向云来。 名叫银狐,其实是赤狐。隋郁说,小时候在山里,我遇见过一头皮毛黑化的赤狐,就是它。 向云来发现这狐狸为什么又黑又银了:它的毛发竟然有三种颜色,底部深褐色,中间灰色,尖端则是黑色。当皮毛翻动时,银色的涟漪在它身上缓慢荡漾。 在向云来的抚摸下,银狐微微眯起了眼睛。它平静地展示自己的舒适,不谄媚也不热情。向云来仿佛变成这头银狐的仆人,服侍它、照顾它,一切都理所当然。 也不错,也不错。向云来心满意足。 隋郁:看来你很喜欢银狐。 向云来:也不仅是银狐,我喜欢漂亮的动物。 刚说完,他肩头冒出一团雾气,还没成型就被他拍了下去。 隋郁眉毛一挑:嗯? 向云来若无其事:嗯? 店员听他俩聊银狐聊了半天,忍不住提醒:店里聊天可以,但要买点东西啊。说完递来一张印刷精美的菜单。 地底人特调38元一杯,勇猛哨兵之水38元一杯,泉奴心是鸡尾酒,58元一杯。菜单角落一行小字:每收入100元将给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捐出1元。 向云来很钦佩:业务真广,你们团伙还缺投资人吗? 问得这么彬彬有礼,居然还被店员赶走。向云来只得推着电瓶车跟隋郁走在落满小雪的路上,银狐收起爪子端坐车座,一个小小的王者。 向云来夸银狐厉害,隋郁说:我学的东西跟国内的哨兵不太一样,你可以理解为,我或者我的精神体,本身就是一种武器。这是战斗者的思维。我的名片上写了 他的名片已经不慎遗落在婚纱店了。向云来赶紧岔开话题:那个哨兵完全不是你的对手。 隋郁:我知道哨兵是哪个学校的。 向云来大吃一惊讶:什么?是学生?哪个学校? 隋郁: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 这个学院向云来听过。他的妹妹向榕是一名哨兵,今年高三,想去的学校正是这间新希望学院。 国内专门招收特殊人类的学校只有两所,一是国家新型人才规划局,二就是新希望学院。国内的特殊人类学生可以根据成绩自由填报任何高校,但如果打算学习与特殊人类相关的专业,选项只有这两所学校。人才规划局招收几乎所有类型的特殊人类,新希望学院则主要招收哨兵、向导和部分地底人、半丧尸人学生。 你怎么知道他是新希望的?向云来问。 隋郁:两个学校的战斗教学方式不一样。 高校中,哨兵向导都有专门的精神体适应课程,其中一个重要的课程目标就是利用精神体进行战斗。和平年代只诞生在部分国家,地区性的战争从未停止;为了应付变幻的国际形势,每一个国家都在训练自己的特殊人类军队,哨兵向导是军队中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就国内来说,人才规划局是主要招收应用型专业,尤其是军事、政治、语言类专业的学校,而新希望学院则更像一个综合性大学。定位的不同,让两所学校对精神体战斗这件事的重视程度截然不同。 简单来说,人才规划局认为战斗的目标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对手失去战斗能力和战斗意愿。而完成这个目标,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让自己的精神体频密、强硬地变化为兵器或物体,对对手的精神体实施直接打击,直至击倒对方,令精神体与对方的海域一同崩溃。这是战斗派的主流理念,同时也是隋郁常用的方法。 新希望学院的战斗方式则温和一些:精神体受伤会导致哨兵、向导的海域受损,因此他们更倾向于在战斗中保护人的生命,避免对敌人的海域造成无法修复的损害。新希望学院的学生习惯让精神体保持动物的形态,并以动物的战斗方式来搏斗,比如利用躯体、爪子、牙齿、吼叫等。他们的精神体无法变化成其他物体,无论战斗还是保护主人,全都以动物形态完成。 隋郁的银狐确实在眨眼间变化了数种形态。向云来非常惊奇:精神体要怎么训练才能变成其他形态? 能变化成一种武器已经不容易。但我可以连续变化47种武器。隋郁说。 第9章 他的语气里带一丝自傲。任何人听到这样的一句话,无论是真心还是客套,都应该表现出惊叹和崇敬。 但向云来:你居然认识47种武器?! 隋郁:总之今晚的黑影,战斗方式很像新希望学院教出来的。它应该是狗,没学会变化形态,一直在吼叫、抓挠,银狐变成绳索的时候被它咬了几口。 向云来看银狐。银狐轻轻点头。向云来轻声问:乖乖,咬哪儿了?让我看看。银狐伸出前爪,向云来刚凑近,狐爪子就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拍。 银狐拍完立刻消失,隋郁盯着几片正缓慢落下的雪花,装作不知道精神体干了什么。 向云来:调皮。 他们终于走到阿提斯酒吧附近,隋郁向他道别,想了想,又补充道:和哨兵相反,秦小灯没有学习过系统的战斗课程。 无论哨兵还是向导,遭遇袭击的时候第一时间释放自己的精神体,是一种经过练习的条件反射。但今晚隋郁没看到秦小灯的精神体。 据隋郁的了解,普通大学也有特殊人类课程:哨兵向导学的是精神体和海域,地底人和半丧尸人是病毒和感染,狼人则要学控制变身和天性。特殊人类若想从普通大学顺利毕业,必须从这些课程里拿到学分。 向云来听得心不在焉。隋郁察觉了,便从口袋里掏出向云来碎了的手机:多少钱?我先给你。 他身上没有现金,向云来的手机又用不了,无法收款。隋郁解下腕上的手表:那你先拿着。 向云来不敢收:别,这玩意儿看起来就贵。 隋郁:不贵,两千块。 那正好跟他的二手机差不多。向云来半信半疑收下,让隋郁记下自己的手机号:明天你要是不联系我,我可就把它卖掉了。 隋郁笑了:可以。 又道别一次。隋郁已经转身离开,忽然回头,小跑几步回到向云来身边,低头问:喂,你会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你的男朋友吗? 声音低沉,语尾上挑,这是个很懂得怎么在别人心里留下小钩子的人。向云来看着隋郁凑近时越发清晰漂亮的眼睛,依旧无法从里头找出一丝一毫的热情。 他推车往前走,背对隋郁抬起手,潇洒地一挥。 虽然很喜欢看帅哥,但向云来还不至于自大到坦然接受隋郁这样的人会对自己示好。那双初见时不热情的眼睛,只有在最接近自己的时候,才从溪水一样的凉意里透出让人诧异的热烈。这更可疑了。靠近的时候向云来发现,隋郁的黑眼睛里透着一丝丝蓝。这让他更容易把目光伪装得专注深情,方便骗人入局。 向云来不知道隋郁亲近自己的原因,也懒得去猜,反正猜不明白。他是从来不愿意在自己琢磨不透的事情上花心思和时间的。 他拉开百事可靠的卷闸门,刚踏进铺子里,一团雾气就从肩头涌出。 向云来眼疾手快,立刻手脚并用,把卷闸门砰地拉到了底。 铺子成了一个密室,他的精神体开始在室内疯狂兜圈跑酷。 向云来疲惫地叹气,转身烧水,给自己泡了桶泡面。正吃着,一个毛团子窜到他面前,短小的爪子吃力扒着自己的脸,一抽一抽,开始装哭。 向云来用筷子的另一端轻轻挠它的背,哎呀,那个,男人在外面就是会逢场作戏,懂吗?我夸银狐漂亮,但我心里最喜欢的,还是你啊。 小东西猛地抬起头,尖长的小鼻子不停抽动,尾巴甩来甩去。这是开心和振奋的意思。 它确实很像老鼠:圆滚滚的身体,长而细的尾巴。耳朵像勺形的桃花花瓣,眼睛滚圆溜黑。但它鼻子太长了。和它浑圆的身材相比,尾巴、手脚、耳朵都太小,唯独那根长而细的小鼻子,让它看上去有点儿大象的影子。 来来来向云来冲它招手。 他小小的灵魂伙伴,名为象鼩的小东西,乖乖地攀上他手心。咬了咬他的手指,象鼩眯眼吐出粉色的小舌头,快乐地笑了。 它在向云来掌心里转圈,玩自己的尾巴。向云来边吃泡面边应付它:嗯你最好,你最可爱了我当然最喜欢你啊什么? 象鼩跳到桌面,吃力地用后肢努力端坐,扮演银狐。但坐不稳,在桌上左滚滚右滚滚。喘着气爬起,象鼩放弃了cosplay,开始疯狂挥舞短小的前爪。向云来竟然从它比黑豆还小的眼睛里看出了坚毅。 哦,你讨厌银狐。向云来解读它一连串行为的意义,你你要把它打趴下?! 作者有话说: 象鼩(渠的读音)! 第6章 哨兵或向导的精神体一般在6岁前成型,是孩子触碰过的、喜爱或者印象深刻的动物形象。向云来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象鼩这种生活在非洲的小东西,但他一定把它放在手心轻轻触碰过。 它总是跑得飞快,喜欢在家里乱蹦乱窜,会修建让自己跑得更快更通畅的道路,生气的时候打人相当凶。 当然,并不痛。 比如现在,它发现向云来正在检索银狐。 第10章 我只是在查它既然这么黑,为什么叫银狐。象鼩单手揪着向云来的头发荡秋千,向云来只好歪着头看电脑,不关我事啊,是它主动的。尾巴都递到我手里了,我怎么好拒绝啊? 妹妹向榕揉着眼睛从楼上走了下来。她今年高三,平日住校,今天刚结束模拟考,又是周末,可以回家休息。向云来本不想吵醒她,正要道歉,却眼看着向榕眉毛竖了起来:回这么晚,又去任东阳家了? 向榕对任东阳与向云来谈恋爱一直都很不满。向云来解释:我在他家吃晚饭而已,吃完就回来了。路上处理了一个哨兵精神体袭击别人的事儿。 向榕走过来,顺手捞起象鼩,把鼻子埋进它的绒毛里深吸:你是个臭臭! 向云来:骂我好了,别骂它。它听不懂,待会儿又要哭了。 但象鼩在向榕手里跑圈,眯起眼睛咔咔笑。向榕把它放到桌上,认真说:哥,我今天给你算了一卦,你有大难。 向云来:什么大难?大什么难? 向榕说不清大难的具体内容,向云来知道她喜欢搞玄学,但一知半解,很不靠谱,于是根本没放在心上。看到破碎的手机时,他心头一亮:原来如此!今天一直莫名其妙地天降横财,是上天在补偿他的手机!他抱头懊恼:地底人还我钱 面对熟悉的人,他话变得多起来,巨细无遗地跟妹妹讲今天发生的事情。 正跟向榕描述银狐的模样,他忽然看见象鼩正趴在一个相当华丽的手表上,用刚刚揪下来的头发编辫子。 手表是隋郁赔他的那只,不知何时被象鼩从羽绒服口袋里翻了出来。他忙把象鼩弹开,幸好精神体几乎没有重量,手表安然无恙。 当时在街上,他没有细看,此时才发现这个2000元的手表无论做工还是设计都太过于精美了。被无数闪烁钻石包围的银白色表盘大致分作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有7个蓝色的阿拉伯数字,1、2、3及9、10、11、12,下半部分是一个占据表盘二分之一空间的椭圆形星相图,星相图里还有一个月相图,正随着时间的变化缓慢移动。 有点意思。向云来说,现在的表越做越漂亮了。 向榕也凑过来看:任东阳给你的啊?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向云来:别人明天要来拿的。 向榕:谁?我认识吗? 向云来:今天刚见面的帅哥。 向榕啧啧摇头,边喝向云来剩下的面汤,边查询手表的价格。 象鼩跳到向榕怀里,用头发编成的辫子挠她手臂痒痒。它边挠边眯眼笑着,忽然被温热的面汤兜头浇得湿透。 象鼩呆了,端着碗的向榕也呆了。 这只月相表,售价42万。 他是傻的吧!向榕大喊。 象鼩披着满身碎面和面汤,蹦上桌面,刚朝月相表跳起,立刻被向云来凌空捞进手里。 别乱来,我的祖宗! 向云来吼完又敷衍地亲它两口,乖宝,不是骂你啊,我是说这手表是祖宗它比我们全副身家都要贵。 贵得向云来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了。他用小刷子抚去表上不存在的灰尘,戴上一次性手套轻手轻脚拿起,放在一个铺了软布的收纳盒里。兄妹俩震惊又忧愁地,盯着手表发愣。钻石闪闪亮,指针嚓嚓响,向榕说我们家亮了好多啊,蓬荜生辉是这个意思吗哥哥?向云来说这成语我都不会写,我怎么知道。他俩说话都用气声,嘶嘶地问嘶嘶地答,连呼吸也放轻了,看那只表像看一个新鲜诞生的小婴儿,又想碰,又不敢碰。 收纳盒是象鼩的床铺,软布是它的小被子,里头还有一顶向云来给他粘的小睡帽,现在全被手表压住了。它疯狂在向云来手里蹬脚,尖鼻子呼呼喷气。 向云来这一晚并没有睡好。他把月相表小心翼翼捧回房间,有点儿怨隋郁。即便一百个隋郁向他示爱,都没有这一个42万的手表更令他忧愁。 快天亮时终于坠入梦境。梦中他站在空旷的海域里,眼前是那座他没来得及完全探索的金字塔,玩具、小火车、树木下雨似的,从天上落下。而且梦境中除了那座金字塔,还有无数座正缓慢从天而降的巨大建筑。向云来转身时撞进一个金字塔里,眩晕片刻后睁眼:他变成了那个躺在亮得可怕的墓穴里的青年人。向云来爬起身,冲出金字塔,但还没跑几步,又撞进一个新降落的金字塔中。 眩晕、苏醒,再眩晕、再苏醒。向云来数不清自己醒来了多少次,梦境中的东西越来越具体,从天而降的除了金字塔还有一些让他真切恐惧的东西。 他又一次苏醒,眼前仿佛无数个旋涡不断涌动,他分辨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忍不住大喊一声。 房间门被撞开,一头萨摩耶先冲了进来,扑到床上舔向云来的脸。 向榕随后跑上楼:怎么了?又做噩梦? 向云来出了一身的冷汗,抱着萨摩耶在它皮毛上蹭汗:没事了,让我擦擦。 萨摩耶消失了,化作轻雾潜回向榕身上,向榕跑了出去:脏死啦! 第11章 向云来洗漱时,向榕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巡弋别人的海域?没有我当你的潜伴,太危险了。 向云来:当时情况特别紧急,那个哨兵的精神体打算袭击我。我也没料到他海域这么不正常,我直接就冲了进去。 向榕:没有防波堤? 向云来:没有。 防波堤是海域的第一道防线,想要进入他人海域,向导必须先突破防波堤。如果在开始巡弋之前向导获得了巡弋对象的许可,防波堤不会阻拦闯入者;若是向导强行闯入,总会遭到防波堤的强力抵抗,有时候防波堤甚至会直接把向导驱逐出海域。 但那个哨兵没有防波堤。他的海域仿佛对任何向导敞开大门。 向云来心里非常忐忑:这说明哨兵的精神状态极度不正常,连正常的防御机制都无法维持。 他拿了一台备用机,叮嘱向榕看好家里的宝贝手表,出门去找秦小灯。 路上他接到了任东阳的电话,约他今晚到家里吃饭。向云来想跟妹妹出去吃,但任东阳说:我还请了孙惠然。 孙惠然正是秦小灯迫切想找的、能帮她装一个耳朵的人!向云来立刻答应:谢谢,我一定准时到。 答应过你的事情,我当然全心全意做好。任东阳问,怎么打你手机这么久都不接? 向云来只好把昨晚碰到隋郁,和之后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听到隋郁用42万的手表当抵押,任东阳哈哈大笑。 他就是这样的。任东阳说,他不在乎钱。 据任东阳说,隋郁是他在北美参加特殊人类论坛时认识的。北美的特殊人类家族中,华人隋氏相当显赫,他通过主办方认识了隋郁,得知隋郁对国内特殊人类的生存状况感兴趣,便相互留下了联系方式。隋郁今年到王都区来办事,专程来拜访任东阳。 他们家族里的每一个成员,不是哨兵,就是向导。任东阳说。 向云来顿时忘了走路:这怎么可能?! 哨兵和向导是染色体变异而产生的特殊人类,但这种变异是不可控的:普通人相互结合,有可能生下哨兵或者向导,而哨兵或向导相互结合,不一定能生下同为特殊人类的孩子。 这是一个概率问题。 向云来说完这句话立刻明白了:他们家族的成员经过了筛选? 胎儿尚在母体时,如果验出没有携带哨兵、向导的变异染色体,就立刻处理;或者不允许生下寻常人的女性进入家族之中,不允许寻常的孩子继承姓氏;更极端的,会用不公开的医疗手段来控制胎儿的染色体变异。向云来以往只在狗血小说和三流美剧里看到这种情节,一时语塞。 任东阳默认了,但没有再解释。向云来不好追问隋郁的私事,转了个话题:要不我提前去做点什么给孙医生尝尝? 任东阳:孙惠然嘴巴很刁,吃不惯普通东西。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有点奇特,向云来只好笑着应了:那好,我人到就行。 挂了电话,眼前就是秦小灯住的地方。向云来正想联系秦小灯,抬头便看见秦小灯在路边买早点。她身边站了个老太,正扭头跟人说话。昨夜的雪化干净了,太阳照得人身上暖和,早点摊前两张桌子,秦小灯和老太买好了,朝其中一张走去。一个年轻人正坐在那张桌子边上。 秦小灯朝老太比划手语,老太跟那年轻人说话,三个人在用奇特的方式交流,有说有笑。 往前走了两步,向云来悚然:他看清了那年轻人的模样,正是海域中躺在明亮墓穴里睡觉的青年! 那青年不知正说着什么,秦小灯专注地看他张合的嘴巴,然后在他手心里写字回应。向云来脑子里嗡嗡的,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猛地把秦小灯拉开。动作之大,直接掀翻了小桌子。桌上豆浆油条和大饼全倒在那青年胸口,一塌糊涂。 作者有话说: 隋郁好像是我写的文里最有钱的主角了 向云来:跟有钱人拼了! 第7章 向云来正护着秦小灯,秦小灯很激动地冲他比画。虽然看不懂手语,但他看得出秦小灯的困惑和愤怒。 他就是那天晚上袭击你的哨兵。向云来说。 秦小灯一愣,立刻摇头否定。 老太忽然扑上来,野兽一样狂挠向云来的脸:打人啦!杀人啦! 她年纪大力气小,但下手不分轻重,向云来昨晚刚被象鼩揪走几根头发的地方被她狠狠抓住,痛得差点栽倒。他抓住老太的手腕,秦小灯冲过来想分开两人,围观的人挺多,但没人帮忙。年轻人喊:外婆!小灯! 向云来看见他站起,以为他要逃跑,忙抓住他的衣领。 但看清他模样之后,向云来愣住了:青年一双眼睛半睁,眼珠子不见移动,手里握着一根盲杖。他侧着耳朵捕捉向云来的声音,问:你干什么?你的声音很陌生,我们认识吗?他抓住向云来的手,有话好好说,不要伤害我外婆。 向云来松手了。老太一个拳头砸到他脸上。 青年叫方虞,和秦小灯同住在一栋楼里,老太是他的外婆,祖孙俩人相依为命。秦小灯在王都区辗转搬过好几个地方,去年住进这栋楼,在楼下帮老太拎过几次东西,渐渐与方虞熟悉起来,成了好朋友。两人一个不能说,一个看不见,却正好可以挽着手一同出门逛街。 第12章 为了看眼睛,方虞三四岁时和妈妈、外婆来到这儿,求医无门后妈妈走了,他和外婆从此住进王都区。俩人住在一楼带小院的房子里,一室一厅,十分狭窄。 向云来送祖孙俩回家后还乖乖掏钱,把方虞的羽绒服送去了干洗店。秦小灯要去上班,临走时她的手机里传出规律的没语气起伏的女声:你太鲁莽了。你怎么是这样的人。我对你很失望。 老太始终对向云来怒目而视。她骂什么,向云来都不敢吭声,只小声地跟方虞解释一切。 得知秦小灯被打扮成新娘,方虞无神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新娘? 向云来心中微动:你知道是谁做的? 方虞平静答:我不知道。 他年纪不大,但冷静沉稳,模样斯斯文文,说话时习惯性地轻轻抚摸自己的盲杖。 半丧尸人和地底人在病情发展的最终阶段会失去视力,盲杖在王都区里是很常见的东西。但方虞手里这根和常见的有些不同:轻巧纤细,握柄顶部是显眼的荧光绿,握柄中段则是一个小小的黑色窗口。向云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方虞家基本没有收入,全靠外婆在王都区捡垃圾和卖点手工制品过活。方虞跟别人学过些按摩技法,有时候会上门帮人按摩,挣点零用钱。就在向云来停留的时间里,方虞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通知他何时何地,去给某个人按摩。 向云来很愧疚。他从方虞身上的气息中辨别出方虞确实是一个哨兵。但袭击秦小灯的不会是方虞向云来进入的海域有无数灿烂的颜色,还有玩具、积木、森林湖泊等完整的造物形状。这些都不可能是三岁时失明的方虞能建造出来的。 有人曾告诉向云来,海域是想象力的世界。 但想象力不是绝对自由,也不是凭空捏造。十几年的黑暗视觉已经彻底夺走了方虞回忆色彩、想象色彩的能力。向云来见到的,绝对不是方虞的海域。 但谁会在自己的海域里珍重地修建金字塔,并在里头放一个安稳睡觉的方虞? 向云来向方虞道歉,想送他到他工作的地方。袭击秦小灯的人就在方虞身边,他确信这一点。 方虞拒绝了:我的朋友会来接我。像是怕向云来在意,他又继续解释,我没有生气。你为了小灯的事情紧张,说明你是小灯的好朋友。只是误会,你别在意。 和秦小灯一样,他很谨慎,总是生怕自己会给别人添麻烦似的,随时随地准备道歉和没关系。 向云来只好帮外婆收拾厨房,又顶着她的骂声整理院子。方虞虽然看不见,院中却满是颜色鲜艳的彩色地砖,看起来像是最近新铺上的。外婆叉着腰说要暖和咯,挥舞双手指挥向云来把屋子里的花盆搬到院子里。向云来刚搬完,外婆又说要下雪咯,挥舞双手指挥向云来把花盆搬回家里。 向云来忍气吞声,不敢抱怨。 刚拿起分辨不出什么玩意儿的两盆秃杆,一片影子忽然投在向云来身上。 院门外站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肤色很深,头发、眉毛和眼珠全都又浓又黑,这让他五官显得特别郑重,好像造物的人在他脸上一遍又一遍描画,不留一点让人质疑的线头。微卷的头发盖住了他的黑眼睛,他只看了向云来一眼就扭过头,耳垂上钉一颗黑色石头,日光中闪闪发亮。 向云来还没来得及问,方虞已经从屋子里出来了。他换了干净的外套,拿着盲杖。门外男孩的声音有点哑:怎么每次我刚来你就知道了? 方虞笑道: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 外婆飞快地走过来。向云来还没来得及诧异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居然这样灵活,枯枝一样的手指就差点戳进向云来鼻孔:小柳啊,这个人啊,你认清楚了,他打我们小虞! 向云来虚弱地辩白:阿姨,我不是打 那男孩目光又一次落到向云来身上。向云来肩膀窜起一团雾气,象鼩出现了。它两三步窜到向云来头顶,紧抓着头发与那男孩对峙。 方虞拍拍那男孩的手背:没有打我,只是一点误会。哨兵令人畏惧的愤怒气息渐渐消失,男孩仍盯着向云来上下打量。 没人跟向云来介绍高个子男孩的来历。男孩曲起手臂让方虞把手搭好,盲杖敲在地上笃笃响,两个人慢慢走远了。 象鼩也消失了,几根被它扯断的头发从向云来眼前落下。向云来一声长叹。 还有力气搬不?外婆是普通人,看不到精神体,我看你挺虚的,干点儿活就脱发? 搬呀!向云来连忙弯起眼睛,精神十足,别说搬家了,阿姨,我连帮您抄家的力气都有。 忙出一身的汗,向云来抵达任东阳家里时,客厅里四个陌生人或坐或站有说有笑,十分热闹。 这几位客人向云来都不认识,只听过孙惠然的名字她是王都区最出名的地下整形医生。坊间传说她最优秀的案例,是把一个彻底被岩化病毒感染死亡的地底人尸体,修复成寻常人并交还给家人。地底人在岩化病毒感染末期,皮肤、骨骼甚至内脏器官都会渐渐岩化,直至死亡。把一整块石头雕刻成人形已经不容易,更何况是替换成柔软的人体。孙惠然做的事情简直像传说一样不可思议。 第13章 任东阳把他介绍给各位客人,原来这些人全都从事医疗相关工作,只有孙惠然是黄皮肤黑头发,其余三个都是外国人面孔,无一例外的英俊。 孙惠然的短发很利落,上翘的凤眼总是带着嘲讽。她对向云来点头当作打招呼,摇晃着酒杯继续被打断的话题:但我不喜欢广东人,味道太淡了。我比较喜欢湖南人,湖南人浓一点,还辣,回味无穷。 她身边金发的客人说:不要吸广东人,会上火。除非你吸完喝凉茶,但是凉茶他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吸吸什么?向云来以为自己听错。 剩下两位客人附和:我们没吸过湖南人。 孙惠然:周末上我家办个party?我最近认识一个湖南人,年轻漂亮,玩得开,而且很听我的话。 他们纷纷笑起来,赞孙惠然手段了得,约定下周就去她家品尝湖南好血。 向云来惊恐不安地看任东阳。 任东阳笑道:都是血族,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吸血鬼。 中国国内没有原生血族,所有的血族全都是外国血统,向云来不由得看向孙惠然。从外表上看,孙惠然完全是中国人相貌,哪里有半分舶来血族的痕迹?但他不敢多看,也不敢多问。直觉告诉他,孙惠然和任东阳是同类人,都不喜欢别人追问自己的事情,也不乐意回答陌生人的问题。 他们喝酒、吃水果,仿佛不会感到饥饿。聊到中途,他们开始用英语交谈。向云来再次被陌生的语言拒绝,但这次他需要完美地扮演一个陪客,不可以再逃进按摩椅了。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局促,坐在沙发上的任东阳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这种无言的招呼向云来很熟悉。向云来坐了过去,保持笑容,保持精神。但他还是免不了分心:任东阳的手势让他想起向榕在家召唤萨摩耶的动作。他坐在宠物的位置。 熟悉的中文词汇忽然跳进他耳朵里,有人在问:你说的那个隋郁,什么时候到? 任东阳笑道:我联系过他,说是在处理一些纠纷。很快就到了。 向云来乱飘的思绪瞬间回笼:纠纷?什么纠纷? 说话间有人按响门铃,向云来开门,门外正是隋郁。 楼道里布满金色的傍晚霞光,隋郁像一个镀金的人像,本来低头按着手机,额发低垂着轻轻晃动,抬头看到向云来后,那双一直不热情的眼睛里忽然涌起了笑意。 这点儿微不足道的笑意,让精致的、无生命的人像拥有了灵魂。 向云来心说,笑什么呀,怎么见到我就笑呀,太太那个了。 巧了,我正准备谴责你。隋郁收起手机,我的名片呢? 掉了。不小心掉了。向云来说,掉在了现场。 他越说越错,越错,隋郁嘴角就扬得越高。 邪恶。他与向云来擦身而过,耳语般留下一个太过正式的词。 他说话时也带笑,仿佛认清向云来本质,让向云来有点儿羞愧。又因为凑得太近了,鼻尖几乎碰到鼻尖,那一声邪恶撩动向云来的耳膜,持续地在向云来的海域里震颤。 隋郁的到来让四位血族兴奋起来。他们夸赞隋郁的长相和气质,问候隋氏家族的长辈,对隋郁本人更是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兴趣。孙惠然连酒杯都不摇了,背脊终于离开沙发,微微前倾:你是什么血型? 向云来在隋郁面前放下酒杯或者甜点、水果时,正说着话的隋郁会停一下,目光转到向云来脸上。他对向云来笑,那是只有他和向云来两个人才懂的、对邪恶表达谴责的笑。 又是秘密,两个人的秘密。才跟隋郁见第二面,秘密就一个接一个。 向云来站在众人的欢谈之外,偶尔看看任东阳,偶尔看看隋郁。他无法参与这场谈话,但当观众能看到更多:孙惠然是欢谈的中心,任东阳总是会适时地抛出快乐的话题,隋郁会接上任东阳的话题,其余人只有附和的份。 这里不需要无趣的陪客,向云来走到阳台上透气。夜幕正在降临,王都区灯火渐渐亮起。他下意识看向家的方向,不料眼前忽然有手掌伸来,挡住他的视线。 手掌盖住向云来双眼,把他圈进怀里。看什么呢?任东阳问。 你怎么出来了?向云来有点紧张,不陪孙医生? 孙医生在跟她的新食物视频,我来看看你。任东阳温柔地吻他的头发,小云,要不要去读书? 向云来:不去。 任东阳:向榕出国留学的钱我来出,你不用忙着工作。 向云来转身面对他:你们聊的话题我是参与不了,但我没有为这个难受。我就是想出来透透气。 新希望学院,或者人才规划局,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专业任你选,我都给你安排好。任东阳说,你总得有点志气和愿望,做些别的事情。 向云来:你觉得我现在这样不好吗?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反倒先伤心了。 任东阳低头吻他,向云来躲开了,但被任东阳捏着下巴,吻还是落了下来。 第14章 起初是抚慰,但渐渐意味变了。口腔比其他地方更先学会敏感,向云来喘着气,拼命控制声音,忽然看见磨砂玻璃拉门的另一侧,隐约有一条颀长身影。 他连忙推开任东阳。 是隋郁。隋郁站在那里。他在做什么?他看到了么?向云来的脸更红了,忙朝任东阳摇头。 任东阳伸长手臂,把向云来抱在自己怀里,几乎脸贴脸的,笑声震动向云来胸膛。 这是我的家。任东阳抚摸只穿着单衣的向云来,享受他因不安而紧绷的皮肤,低声说,该尴尬的是他。 第8章 任东阳不尴尬,但向云来会:他不想当展览品被人观看。可他又很难抗拒任东阳的要求。 这当然是因为爱,他说服自己:爱是恒久忍耐,爱是不轻易发怒,爱是爱爱是个屁。向云来抓住任东阳的手,逼迫他停止。 任东阳没有继续。隋郁在客厅里打碎了一个杯子,声音很清脆。玻璃划破了他的指尖,一瞬间,客厅里的四个血族同时抬头。孙惠然挂断视频,立刻掩着自己的鼻子,向走回来的任东阳告别。 四个人走了三个,还剩一个在客厅里磨磨蹭蹭。 孙惠然喊他:弗朗西斯科,走啊。你不会真想动他吧? 那金发的漂亮男人挠着头:我流感,鼻子什么都闻不到。真的很香吗,他的血? 这话引来外头几个人一顿骂骂咧咧:流感你还来!你不知道我们在新病毒面前都很脆弱吗? 门关上了。隋郁舔舔自己的手指:抱歉,任老师,我搞砸了你的聚会。 那倒没有。任东阳笑着,何止是聚会呢? 他从桌上拿起孙惠然的名片交给向云来:改天带你的客户去找她就行,她已经知道你是我的人。 聚会散场,隋郁自然也告辞离开。房子里只剩下向云来和任东阳,向云来说:我走了。他本想用向榕独自在家来当理由,但话到嘴边,懒得说了。 好。任东阳牵着向云来的手,轻轻摇晃,生气了? 向云来只能答没有。 任东阳:隋郁为什么老看你? 向云来:眼睛长在别人身上,你去问他。 任东阳笑了,揽着向云来抱了一下:对不起啊,我错了。银币水母一个接一个地浮出来,温柔贴在向云来颊边。 向云来其实不能消气,但他也不能对任东阳真心实意地生气。任东阳是兄长,是恩人,他不懂得怎么对任东阳发怒。 走到楼下,又看到隋郁在路灯下抽烟。向云来朝这位永远被光线眷顾的男人走过去:你手没事吧? 小伤口。隋郁笑着问他,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 向云来不搭理他的揶揄,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创可贴。创可贴上有熊猫图案,今早出门时向榕给他的,叮嘱他勤换,但他忘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熊猫?隋郁问。 向云来继续在挎包里掏,行吧,再给你一张。 贴了一张,收好一张,隋郁随口问,对了,你脸怎么回事? 向云来正给电瓶车开锁,啊了一声,不知道隋郁问的是什么。 这里是昨晚伤的,眼角是怎么回事?隋郁隔着空气指点他的脸。 向云来忙照后视镜。是被方虞外婆打的那拳。眼角红了,还有点肿。他自己没察觉,任东阳也没看出来,竟然是隋郁发现了。 隋郁说:王都区还是厉害,居然有人敢打邪恶的你。 向云来以为他要谴责自己,毕竟把隋郁名片丢在婚纱店,确实做得不地道。他说:对不起啊,我错了。 这道歉跟任东阳刚刚说的一样,没一丝悔意。但隋郁接受了,笑得比之前还灿烂,认真答复:没关系,欢迎你跟我开玩笑。 不想跟隋郁多说,向云来岔开话题:你给我的表太贵重了,你家里再有钱,也不能随便把这种表抵押出去吧?我的手机真的只值两千块。 隋郁:那还给我吧。 向云来演戏一样扶着电瓶车并弯腰,右手在空气里划了两个圈,优雅地指着后座:少爷请上车。 他载着隋郁往前去,给向榕发信息说会带手表的主人回家做客。向榕发来的语音十分惶恐:我现在出门买红地毯和鞭炮还来得及吗? 隋郁在后座大笑。 这人在电瓶车上坐得越来越自在了。向云来回头看他,还没说话,隋郁脸色剧变,揽住向云来往路边跳。 电瓶车摔在路面,同时一团黑影从天而降! 银狐在隋郁揽住向云来的时候跃出,化作一面盾牌挡在隋郁和向云来面前。黑影来势汹汹,狠狠撞在银狐化成的盾牌上。银狐此次早有准备,在黑影撞上的瞬间变化形态,化为十几根长矛,刺入黑影之中! 野兽狂啸!黑影翻滚落地,旋风般打着旋,最后缩成一只颤抖的动物隋郁只说对了一半,那不是狗,而是一头狼。 向云来指着前方:哨兵在那里! 一个人影抱着头,在街角摇摇晃晃。 第15章 隋郁先回头检查向云来,确定他没事之后才驱逐银狐去追赶逃跑的狼,自己则奔向狼的主人所在处。 狼熟悉地形,窜进了漆黑的巷子中。向云来扶起自己的车子,掏出手机联系秦小灯。电话接通后,秦小灯挂断,向云来立刻发信息:袭击你的哨兵在我这里,你那边怎样? 还没等到秦小灯回复,他忽然听见身后的急喘。 一头灰色的狼在灯下慢慢朝他走来。 狼是擅长狩猎的。眼前的野兽毛发凌乱,目露凶光,是摆脱了银狐的追捕后绕路来到向云来面前的。它的目标是向云来。 向云来释放了精神体。象鼩没有成形,化作淡雾滚向那头狼。吃过一次亏的狼畏惧了,向后急退,雾气忽然加速,卷上灰狼的后足。狼再次停止动作,僵立在融雪的道路上。 空旷的空间,色彩鲜艳的金字塔。向云来有一次进入了哨兵的海域,仍旧没有受到防波堤的阻拦。 他迅速冲向金字塔,明亮的墓穴中,方虞正安宁地睡着。这只是海域之中的幻想,并不是海域主人,向云来无法唤醒它,也无法和它交流。 但向云来完全没打算交流。他找不到海域主人的自我意识,但金字塔这样保护方虞,可见方虞的重要性。他猛地把手插进方虞的身体,像撕开纠缠在一起的藤蔓一样,开始撕裂方虞。 金字塔猛地颤抖,仿佛痛苦的人一样扭动。森林崩塌、湖泊倾泻,水流涌入墓穴,瞬间把向云来淹没。水中伸出许多黑色藤蔓,缠上向云来身体,渐渐箍紧他的脖子。向云来不敢松手,他把方虞身体的裂缝撕得越来越大,空洞中涌出冰冷的狂风。 任何人都无法体会向云来此刻的感受:他被水淹没,被藤蔓束缚得近乎窒息,而迎面却是挟带雪花的风,从方虞躯体上空白的裂缝中吹出来,冷得让他愈发难以呼吸。 他遇到了海啸。 海啸是海域中一种特殊而激烈的现象,它的出现,意味着海域的主人产生了强烈的情绪波动,已经不适合再进行巡弋,海域将会粗暴地驱逐巡弋者。向云来见识过不少海啸,他知道在海域中窒息,只会让自己难受一两天,但如果就这样被驱逐出去,他将失去探索哨兵目的的机会。 他不仅没有放手,甚至用上了脚,踩在裂口上用尽全力撕扯。 金字塔已经完全崩裂,原本空白的空间变作一片漆黑。但淹没向云来的水忽然急剧退去,四周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方虞身上的裂缝透着雪光,风从里头不断吹出来。 森冷的绿眼睛灯盏一样在他身边亮起。两盏,十盏,数千数万盏。闪动,游移,渐渐靠近。 狼们发出低吼,对食物虎视眈眈。 向云来毛骨悚然:他仍处于海啸之中,这片海域仍旧试图驱逐他。 他大声吼:等等!请听我说,我不是来伤害方虞的!我是要救他!他有危险! 周围气氛为之一变。绿眼睛消失了,狼群化为水浪,最后汇流凝聚成一个青年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睛,高大得让人畏惧。他站在向云来面前,弯腰蹲下,盯着向云来的眼睛,一言不发。 向云来拼命回忆外婆怎么称呼他:你好,小柳。我就知道,你是最关心方虞的人。 我是柳川。我是方虞的好朋友。男孩说,方虞有什么危险? 向云来信口胡说,但他惯会顺杆爬:你,你就是他身边最危险的东西。 柳川的自我意识不答话,但微微仰头,垂着眼皮瞥向云来。他身上又涌起了水浪,狼的眼睛在他的脸颊、手背和脖子上逐个睁开。 你袭击过秦小灯,现在又来袭击我。向云来说,我是向导,我能感觉到,你的海域很不稳定。 柳川:我绝对不会伤害方虞。 向云来:你保证? 柳川不吭声了。向云来抓住这一瞬间的沉默,继续问:发生了什么事?柳川,相信我,我今天在方虞家里做了一整天的家事,我了解方虞的情况。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抓住方虞?因为我错以为,是他袭击了秦小灯。 柳川:是我做错。 向云来:你的错让我误会了方虞。 柳川的脸上,狼的眼睛不停浮现又消失。向云来忍耐着惊悸,始终注视柳川。 柳川终于开口,他生我的气。 向云来:为什么? 柳川:因为秦小灯。 他紧绷的肩膀松懈了,同时向云来怀中沉睡的方虞化作黑色水浪消失。海域重新变得空旷,柳川站起身,对向云来张开双臂。向云来穿过他的躯体,随即发现自己正走在路上,弯曲的手臂被方虞搭着。 向云来低下头,他正在柳川的记忆里,用柳川的眼睛注视方虞。 你又对秦小灯做了什么?方虞面朝前方,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我警告过你不要动她,现在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第9章 巷子中,隋郁制伏了哨兵。抓起哨兵的头发让他露出脸时,隋郁发现他有点呆滞。 起初以为他是摔晕了,毕竟隋郁制伏他的手段非常粗暴,鼻血正从哨兵鼻子里淌下来。但隋郁怎么喊他都没有反应,凑过去细看,才看见他圆睁着眼睛,瞳孔缩小,眼球几乎没有移动。 第16章 这是海域被入侵的反应。 向云来!隋郁扭头大喊。 周围一片寂静。 隋郁把哨兵丢在地上,让银狐看着,回头往来处跑。向云来就倒在电瓶车旁边,半张脸埋在街角的积雪里。不远处一团淡雾笼罩着一头形状轮廓正在崩解的灰狼。 隋郁把向云来抱起,脚下又咔嚓一声是向云来的备用机,屏幕在他鞋底裂开了。 他停顿一秒,把手机踢进积雪。 向云来摔到地上的时候把昨晚下颌的旧伤又擦破了,雪上染了血。隋郁呼唤向云来,但向云来没有任何反应。 联想到刚才哨兵的状态,隋郁开始不安:向云来不仅侵入了哨兵的海域,甚至涉足了他的深层海域? 这不是一般向导可拥有的能力,而且巡弋深层海域,身边必须有潜伴。 潜伴是巡弋者最重要的伙伴,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及时唤醒巡弋者,让他们脱离意识受损的危机。如果说精神体是向导进入他人海域的钥匙,那潜伴就是他们能够离开他人海域的、永不会关闭的安全通道。 但隋郁从未学习过如何担任潜伴。 隋郁拼命回忆自己见过的巡弋者和他们的潜伴,只记得潜伴会守护在巡弋者身边,要唤醒巡弋者时,总是在他们耳边低声说话。 向云来的手越来越冷。他把向云来抱到安全的避风处,解下外衣披在向云来身上,让他保持体温。向云来的呼吸平缓,近似于安宁的睡眠状态,但眼动频繁,大脑正在激烈地活动。 向云来?隋郁尝试呼唤向云来的名字,邪恶的王都区居民,向云来。 他揉搓向云来冰冷的指尖。 我确实可以说出47种武器的名称,向云来。 他掏出熊猫创可贴,更换了向云来脸上脏污湿润的纱布。 向云来,我隋郁迟疑了,他让向云来靠在自己肩头,侧头的时候,他的嘴唇轻轻拂过向云来耳边的头发,我能看清你。 向云来恢复意识的时候正靠在隋郁的肩头,披着隋郁的大衣,双手被隋郁握在掌中努力揉搓。 他直起腰,抽走手,环视周围之后道谢:谢谢你帮助我。 他有点恍惚。隋郁知道这是结束深层海域巡弋之后,巡弋者常出现的迟滞反应。 灰狼化为雾气消失。象鼩喘着气,一步步往向云来这边挪动。恢复清醒的柳川慢吞吞走过来,隋郁以为他又要发难,立刻起身。银狐轻盈地落在地上,站在了向云来身前。 柳川远远站定,朝向云来鞠了一躬,转身走远了。 隋郁:发生了什么? 向云来:我进入不说了,我现在很想吐。 他撑着脑袋,看到象鼩绕了个大弯,终于回到他身边。象鼩绕弯,是为了躲开守在向云来面前,正侧头盯著它的银狐。银狐的目光紧紧跟随象鼩,看着它艰难爬到向云来身上,躲到了向云来的衣服里,只露出一个小鼻子。 隋郁:老鼠? 向云来宁可吐,也不能让他误会自己的精神体:象鼩目象鼩科,只有一类动物,就是它。呕 他干呕片刻,才想起在任东阳家里什么都没吃过。 很饿,很冷,很晕。如果隋郁会变身就好了,变成加长版劳斯莱斯火速送自己回家他应该有吧?没有也应该见过吧向云来乱七八糟地想着,忽然看见隋郁伸过来一只手。 隋郁不仅伸来手,而且又坐回他身边,近到向云来可以轻易依靠他的肩膀。 隋郁:怎么写? 向云来抓着他的手,边写边笑:虽然很小,但呃嗯但它和大象是祖先。 谢谢,这个字很复杂。隋郁斟酌着词语,尽量不冒犯那只小东西,但左边是鼠。 象鼩从向云来衣服里滚到膝盖上,尖尖的小鼻子快速抽动,朝隋郁隔空出拳。 向云来:它恨你了,哥。 隋郁:这么小气。 隋郁刚说完,银狐闪电般冲过来,飞速出手就像它昨晚第一次见到象鼩那样,一巴掌把它扇飞了。 球状的小东西一直滚到电瓶车边,啪地化成轻雾。向云来目瞪口呆,指着银狐:好你个坏东西,我现在也恨你了呕 他终于吐完,走去扶起电瓶车,却在积雪里发现自己破碎的备用机。他的反应很大:哎呀! 隋郁面上尽量保持平静:怎么了? 向云来小心地扫清手机上的积雪和脏东西,把它捧在手上。 我的第一台手机。向云来抬头对隋郁笑,我妹妹上初中时拿到全国特殊人类技能大赛的哨兵组头奖,这是她用奖金买给我的。 很朴素的手机,屏幕不大,设计普通。向云来把手机小心放进兜里,银狐不知何时从隋郁肩头溜到他身边,爪子轻轻搭在他的手上。坏是坏了点儿。向云来忍不住揉它的耳朵,可是真漂亮。 两个人一路争执银狐为什么要对象鼩出手,向云来又说又笑,连任东阳造成的沮丧和方才的不适反应都忘记了。眼看百事可靠就在前头,向云来正准备邀请他进门,隋郁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后,隋郁向他道歉:我有点事情,必须回去,改天再过来找你。 第17章 向云来:你的表 隋郁一边后退一边冲他挥手:你帮我保管吧!而且我得赔你两台手机。 向云来:什么?! 他又气,又好笑,但隋郁已经消失在街角。他只来得及嘀咕一句:你才邪恶。 向榕把店铺打理得整整齐齐,萨摩耶蹲在门口乖巧迎客,屋子里弥漫着清新的香气。但知道隋郁不来,向榕和萨摩耶同时耷拉下眼睛:怎么这样!下次他来做客,我可能不在家里! 向云来撺掇她去做点夜宵,自己则窝进了沙发。 他的心脏此时此刻仍跳得很快。隋郁为了唤醒他,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虽然不足以让他脱离柳川的海域,但他全都能听见。有谁曾这样满是抚慰地、温柔地在他耳边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只为了让他脱离险境吗?就连向榕也没有。向榕担当他的潜伴时,唤醒他的方式很简单:让萨摩耶轻轻咬向云来的手。 他的听觉神经因为隋郁而变得无比敏感。这种敏感多么怪异,比情人舔舐耳郭更让人惊颤。向云来按着自己的胸口。谁会在意47种武器?看得清自己又是什么意思?也没有谁想知道他住的庄园下雪会是什么样子,怎样追着初见的银狐跑了半座山隋郁偏偏说了这么多,他偏偏全都听得清楚。 有人把心事和人生分出薄薄一片,强行塞进他心里。 向榕端着面放在他面前,试探向云来的体温。 你怎么了?她总是敏锐,又在没有潜伴的时候巡弋海域了? 没事的。向云来安慰妹妹。 向榕:你今晚是不是不开心? 向云来揉揉她的头发,低头开始吃面。 但即便躺在床上,他也仍未能够彻底摆脱巡弋柳川海域之后留下的影响。 不是因为柳川的海域有多么可怕。向云来难以忘记的,是透过柳川眼睛看到的方虞。 柳川和方虞相识很早,早到方虞跟母亲、外婆来到王都区时,问路的对象就是柳川。比方虞高一个头的、精精神神的柳川。 他走路会蹦蹦跳跳,跟所有寻常小孩子一样。发现方虞眼睛看不到之后,他立刻拉起方虞的手。方虞的母亲阻止他的动作,教他正确的引领方式。柳川仰着头乖乖地听,只听一次就学会了,跑到方虞面前,曲起自己瘦削的手,把方虞茫然的手掌拉到自己的臂弯。 记忆断断续续,中间还有许多混乱的信息。向云来很吃力地筛选真正重要的内容。 相识不久后的某一天,柳川带着零食来找方虞玩。方虞的外婆在屋子里又哭又骂,小小的方虞坐在院子里,对柳川说:我妈妈走了,不要我了。 下一瞬间是高大的柳川在方虞家的院子里铺地砖。彩色的,红黄蓝绿的地砖。方虞说铺这个干啥,我又看不到。柳川声音嘶哑地回答:你踩着黄地砖呐。方虞说我不知道黄色是什么意思。他看起来有些恼怒,斯文的脸上眉头紧皱,盲杖敲得笃笃笃、笃笃笃。柳川说就是太阳,太阳照在你身上,暖洋洋的,就是那种黄色。盲杖不响了,方虞眉头也不皱了。他正站在阳光里,他正踩着黄地砖。抬起脸沐浴阳光,方虞很久才说:原来是这样。 下一瞬间,又回到柳川童年时代,向云来借他的眼睛看兴奋的方虞。我妈妈给我寄钱了!方虞用一根木头当盲杖,手舞足蹈:好多钱!两万块!我可以去看眼睛了!现在还来得及!柳川也为他高兴,高兴得蹦来蹦去,视线一直在摇晃。柳川问:手术痛不痛?方虞说不知道,打了麻药就不痛了吧。他年纪太小,说不清应该做什么手术,但医生保证,做完手术,方虞就能看到东西了。柳川跳着喊着:哇!哇!!哇!!!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玩!方虞给柳川看一个厚厚的信封,两个小孩还没打开,信封就被外婆夺走。 向云来被他混乱的记忆弄得头昏脑涨,像在沼泽里不停沉浮。 又一个记忆撞到他面前,是柳川在为方虞洗脚。方虞问:你看到她了,她好看吗?柳川说好看的。方虞又问:她是向导,她的精神体是鸟儿,你看到了吗?柳川说没有。方虞的脚狠狠踩进水盆里,水溅了柳川一脸。他擦干净,温顺又谦卑地说:我会问她,你不要生气。方虞在他肩膀踢了一脚。方虞那么瘦,那一脚根本不可能踢动柳川,但柳川乖乖坐倒在地上。你不要问!不许问!方虞大吼:我来问!她的事情我来问! 柳川说:好。他蹲着擦干净地上的水,忽然问:你喜欢她,是吗? 在他的视线里,方虞的脸庞和耳朵都在不够明亮的灯光下红了起来。 原来如此。向云来心想。所以是方虞还没等他想清楚,又一段记忆掠过。他的心脏忽然凶猛地剧跳起来。 他或者说柳川,年幼的,跟初识方虞时差不多的柳川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方虞家的门。门没有锁。柳川喊了一声:方虞! 房间里忽然一阵乱响。柳川冲过去:方虞!你摔跤了? 但房间里站着一个陌生人。家具全被翻乱了,抽屉、衣柜、床铺,全都乱七八糟。 那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那是方虞动手术的钱。 柳川扑了上去,抓住那个人的衣角:放下!放下!方虞要用它装眼睛的!外婆!外婆! 第18章 一只手捂紧了柳川的嘴巴,他拼命挣扎。 那个人的脸凑近了。腥臭和腐臭混杂在一起,让柳川反胃欲呕。 脸暴露在窗户透进来的阳光里。一张破碎的、腐烂的脸,血一样红的眼睛,纵横脸部的伤口里还有肉白的蛆虫蠕动。 柳川僵住了。一个半丧尸人。一个腐烂的、快要死去的半丧尸人。 别喊。那人连声音都像漏风,你如果喊,我就咬你。我咬你啊。 他咧嘴对柳川笑。嘴里的牙齿快掉光了,剩下的几根尖利得像刺一样。舌头烂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漆黑口腔里滚动:我借来救命,不比眼睛重要?我去打针,我去打丧尸针不要叫,知道吗? 柳川已经吓得无法动弹,尿顺着大腿淌到地面。 我咬你啊。我会咬的。那人爬上了半开的窗户,临走时回头死死盯着柳川,你就会变得,跟我一样 柳川浑身发抖,连骨头也抖。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最后哇地吐了一地,因为恐惧哭出声来。 房门又一次被打开。方虞和外婆站在门口。外婆尖叫着扑向原本藏着钱的缝纫机。 方虞拄着木棍,在门口茫然张手:外婆?外婆? 他那双将永远无神的眼睛,也永远刻在了柳川的海域里。 第10章 丧尸针是一种在王都区乃至全世界的半丧尸人群体中流传很广的东西。 半丧尸人感染丧尸病毒之后,会因为病情的持续发展而最终成为完全态丧尸:病毒入侵大脑并改变大脑结构,人只保留行动和进食的本能,完全无法沟通。这种丧尸的结局只有一个:被杀灭。 研究抑制病毒的药物的历史,几乎与半丧尸人存在的历史一样漫长。到了今天,人体内的半丧尸病毒得到了完美的控制:即便不幸感染,只要把血液中的病毒浓度维持在较低水平,完全可以在人类社会中正常生存。 但在王都区里,仍有大部分半丧尸人无法按时地服药和打针。原因十分简单:他们没有钱,没有户籍,没有身份,不能光明正大地在接受治疗时登记自己的名字与识别号码。 有的是潜逃的罪犯,有的是一出生就被遗弃的孩子,有的是从偷渡过来的黑户他们是浮萍,是落叶。 因为没有药物控制,他们的病毒发展总是比其他人更快,出现的变态反应也更多、更密集。 丧尸针应运而生。这种动辄一万八、两万八的昂贵针剂,据说可以延缓末期丧尸病毒的发展,有的甚至能令半丧尸人恢复容貌、肌肉重生。丧尸针的骗局,比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的诈骗方式更简单拙劣。但无论多少骗局被揭开,多少人为此倾家荡产但仍旧步向死亡,丧尸针的传说持续更新,从不落幕。 向云来被回忆中所看到的半丧尸人脸孔震惊。已经过去十几年,柳川记忆中,那张恐怖缺损的脸始终完整清晰。 柳川无法跟方虞说明那是多么令人胆寒的脸。 方虞什么都看不见,对眼睛感受到的恐惧毫无知觉。即便柳川用尽方法去形容,方虞的回应只有无穷的厮打和怒吼。他恨小偷,也恨自己的朋友。他脸上的恨意和绝望像烈火,一遍遍燎烧柳川。 柳川的懊悔和方虞的怨恨一样强烈。而悔意最后在课堂上达到了顶峰柳川在小学的特殊人类课程中得知,同为染色体变异人类,即便被半丧尸人、地底人或狼人咬伤,哨兵和向导也无法被丧尸病毒感染。 从来安静的柳川在课堂上放声大哭。透过他摇晃的视线,向云来被孩子清澈直接的痛苦完全击中。 回家的路上,柳川在河岸附近看到了一个无数次出现在噩梦中的人。 半丧尸人一旦开始腐烂,外表看上去每个人都差不多。但柳川却死死地记得那个小偷。 他更佝偻了,丧尸针不知打没打,反正没有任何作用。他蹲在河岸上,像一具扭曲的人体骨架,正弯曲双手固定一个啤酒瓶,用吸管喝酒。 把他推下去不费什么力气。小学生柳川保持着伸出双手的姿态,看那个人滚下河岸,落入水中。 躯体太轻了,甚至无法沉下去,半截浮在水面上挣扎,半截在水底下摇摆。那人啊啊地喊着,声带的纤维化让他无法发出连续的声音,最终停止动作,顺着水流往下游去了。 柳川站在一直看,一直看,看见晚春的河边,绿柳沿岸,万条绿丝绦。 把这个消息告诉方虞的时候,方虞怔怔的,追问:真的死了? 真的。 你推的? 我推的。 柳川把他带到河岸边。傍晚的风照得方虞脸上红扑扑的,他无神的眼睛充满了奇特光采。 远处有人声,他们在河里打捞着什么东西。捞起来了!半丧尸人!哇,这这已经是完全态丧尸了。人群聚拢又散开,直到有人肯定地说他死了,人们才继续渐渐靠近。 方虞茫然的、无法聚焦的眼睛看着虚空。他拄着盲杖,在河岸上拼命放声大叫。由于太过激动,一脚踏空,柳川及时抱住他,两个人顺着河岸滚到下面。眼泪盈满了方虞的眼眶,他的眼里映照出湿漉漉的两颗太阳。柳川从没见过这样灿烂的一双眼睛。 第19章 向云来被推离柳川的回忆。他落在空旷的空间里。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但柳川为方虞建造了一个色彩丰富的金字塔,让他在永恒光明的地方安静入眠。 柳川的自我意识正强烈地动荡着。那时候向云来也听到了隋郁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絮语。眼前的高大青年持续地摇摆、分散,像水里的倒影,随时会消散。 不是你的错。向云来知道自己无法在海域里久留,抓紧时间说,柳川,没有谁会责备一个几岁的小孩子。 柳川捂着脸呜咽。 把方虞放走。向云来继续道,不要在海域里放他的幻象了。你这样做,是禁锢你自己。 慢慢止住哭泣的自我意识垂头看向云来。向云来知道,在海域中直接对哨兵、向导说的话,会非常深刻地影响他们的认知。或许柳川等这一句不是你的错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困住方虞的东西,也同时困住了他自己。 这一夜向云来又陷入噩梦之中。噩梦的场景仍旧是柳川的海域,但不再是那个空旷的地方了。向云来在梦里一次次反刍柳川的记忆,方虞如何骂他、打他,他如何把半丧尸人小偷推进河里,他如何利用精神体破坏招牌的固定栓试图砸中秦小灯,他如何等候在秦小灯回家的路上袭击她,笨拙地把她装扮成一个新娘。 秦小灯受伤了,就再也无法离开王都区,无法离开她租住的房子和方虞。柳川已经无计可施,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获得朋友的谅解,怎样才能让自己摆脱漫长无尽的罪责感。他能想到的方法,只有做一些让方虞幸福的事。 柳川袭击秦小灯的事被方虞察觉,方虞爆发了更剧烈的愤怒。但柳川没有收手,他的下一次袭击甚至还没有超过一天。因为方虞喜欢秦小灯,所以他要把秦小灯变成方虞的新娘。 但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不应该的,所以下手总是犹犹豫豫。 向云来问他:秦小灯成为方虞的新娘,方虞就会原谅你,是吗? 柳川点头。 向云来又问:是他自己这样告诉你的? 这次柳川摇头了。 向云来轻轻抚摸坐在自己面前的柳川,不安的自我意识让他形态总是不清晰,水波一样起伏。 睡眠不足的向云来,第二天也仍旧想着柳川和方虞这件事。不管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柳川,还是捉摸不定的方虞,对秦小灯来说都是危险的。 向榕一早就上学去了,又得住校一周才回来。她把自己的手机借给向云来,并叮嘱向云来拍下送月相表的帅哥等自己回家再看,向云来敷衍地答应。送走妹妹之后他打算联系秦小灯,不料秦小灯自己登门了。 对不起,我说话太重了。你是关心我,担心我的安危才这样做。秦小灯举着手机,跟向云来说话。 向云来:我也有不对。算了算了,不说了。我请你吃早饭。 秦小灯这天休息,两人吃完了向云来强烈推荐的八里街包子,便一同往孙惠然的诊所去。 路上秦小灯跟向云来说了不少方虞的事情,没有贬损,都是好话。向云来手上没有证据,也没跟方虞对质过,只好一句句听着。 孙惠然的诊所看起来跟王都区所有黑医的诊所没什么差别。向云来联系孙惠然,但孙惠然没接电话,两人在平平无奇的孙氏诊所门口徘徊,最后是向云来主动推门进入。 里头也不大,向云来疑窦丛生:王都区最出名的整形医生就在这里办公?这地儿比包子铺还窄。 在助手的带领下,向云来和秦小灯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了孙惠然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传出打枪的声音,向云来探头一瞧:孙惠然戴着vr装置,正沉浸在游戏里。桌上好几张新拆封的游戏盒子,是最近被王都区狼人们抵制的限制级系列游戏,《狼巢》。 孙惠然连杀几头狼人,心满意足摘下头戴装置,打量向云来:我见过你? 向云来递上名片。 孙惠然想起来了:哦,你是任东阳的 任东阳的什么?向云来等她的论断,但她不说,只用眼神在向云来脸上打个转,好像今日才认真看清楚他模样似的:长得挺可爱。 上一次被别人称可爱,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但向云来不敢顶嘴:孙医生,你好。 他道明来意,孙惠然坐在办公桌后低头整理自己的文件,向云来讲完了她才抬头看秦小灯:你什么血型? 秦小灯用手圈出一个o。 孙惠然居然笑了,点点头:不错,我这个月的幸运血型也是o型。你坐吧。 向云来这才跟秦小灯落座。为了让气氛活跃点儿,他笑着问:血族都这么在乎血型吗? 孙惠然没看他,嘴角一翘。 向云来锲而不舍:我是a型。 孙惠然:跟我犯冲。 办公室里冷了片刻。向云来为了弥补说错话导致的冷场,又问:孙医生是什么血型啊? 冷面的血族嘴唇蠕动,吐出一串向云来听不懂的话。我是这个血型。她说,没有汉语词汇可以描述,这是一个古老的如尼文词组。她扫一眼向云来,又说了一句复杂的如尼文。 第20章 确实听不懂,但不妨碍向云来接茬:好优美的外国话。 他的感叹无比真诚,孙惠然放声大笑。在她的笑声里,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 象鼩忽然蹦了出来,跳到向云来头上,又一次揪得他头皮发痛。 并非不祥的预感,但也不至于是欣喜。向云来只是直觉般意识到来者身份,回头时果然看见了肩膀上围着银狐围脖的隋郁。 向云来正要打招呼,隋郁惊奇的眼神才刚刚泄露一丝神采,助手甚至还没有彻底把门打开,孙惠然满脸欢喜准备站起象鼩已经像一颗小子弹一样弹射出去! 同时动作的,还有本来圈住隋郁脖子假扮围脖、但在瞬间冲向象鼩的银狐! 两个精神体在室内展开了疯狂的追逐。一时间,孙惠然桌上的文件雪片一样飞扬而起。助手梳理得顺滑漂亮的长发被气流拂动,疯狂在脸上拍打。秦小灯满脸看戏的惊喜和快乐。而向云来和隋郁用眼神交流了同一句话:你的精神体疯了? 作者有话说: 看完这一章的大屁股鼠羡慕得胡乱挠毛:好想加入! 血型迷信:在血族之中,血型说流传甚广。数百年来,研究血型如何影响血族每日、每周、每月、每年乃至每百年的运势,不仅是一门学问,也已经成为一门生意。随着时代发展,这种血型说不断更新,最近出现了星盘+血型卦象+血型生辰八字+血型等多种综合性学说,亟待研究。某位好莱坞著名血族演员c某曾表示自己比较中意o型并上升b型,引发粉丝的换血热潮。但c某最近修改了说法,认为最适合自己的血型是infp+b。 (资料来源:《喝下去的血,你真的了解它吗》及部分八卦杂志) 第11章 等到向云来和隋郁终于收回各自的精神体,办公室已经乱成一团。 向云来甚至看到了孙惠然脸上一闪而过的尖利獠牙。他相信这不是错觉。 你们,滚出去。孙惠然咬牙说完,看向秦小灯,你留下来。 向云来和隋郁被助理推出门外,两人面面相觑。隋郁先问他:你来找孙惠然看病? 向云来:不不,我带她来的,她找孙惠然。 隋郁:她? 向云来:就是我俩认识那天,一起救下的那个女孩。 隋郁: 向云来:刚刚就坐我身边,没认出来? 没注意。隋郁说,我来找孙惠然问点儿事情。 向云来想起任东阳说过,隋郁来王都区是办事的。他随即意识到,任东阳那天邀请四个吸血鬼到家里做客,不仅是为了向云来,也是为了隋郁。他不禁又一次仔细看向隋郁。 任东阳并不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他在王都区之所以有威望,是因为他的财力,以及与王都区自治部队黑兵的关系极好。向云来认识他许多年,他只在向云来兄妹俩的事情上不讲回报地尽心尽力,其余时候若是出手帮忙,总会从对方那里拿回更多的好处。 任东阳和隋郁到底是什么关系?向云来想,他们并不像师生。 此时办公室里,助理正在收拾狼藉的环境,孙惠然站在窗边深呼吸几下,压抑住自己的愤怒,才能平静地走到秦小灯身边。 我看看你的耳朵。孙惠然说,你能听到别人说话,但自己不能讲? 秦小灯:几乎听不到,主要靠读唇。 孙惠然:后天聋? 秦小灯点头。孙惠然掏出耳镜,仔细察看她的左耳。 低着头的时候,秦小灯无法看到孙惠然的嘴巴,但在孙惠然看清楚她左耳情况的瞬间,她察觉到一种强烈而尖锐的愤怒。血族的怒气异常凶猛,不仅秦小灯,就连孙惠然身后的助理也瞬间停止了动作。两个女孩都本能地戒备着,助理甚至释放了自己的小猫精神体。没有人说话,室内只有孙惠然的愤怒,像一面巨大的披风,覆盖了两个女孩的知觉。 直到孙惠然松手放下秦小灯的头发,那令人悚然的气息才渐渐消失。 你的左耳是怎么回事?孙惠然问,为什么耳郭不见了? 秦小灯:小时候在山里,被野兽咬掉了。 孙惠然冷笑:这不是你儿童时代留下来的伤疤,伤疤完全没有瘢痕增生的迹象,它应该是你成年之后才造成的,甚至不会超过五年。你的耳朵是被人切割下来的。刀口很漂亮,缝线也很漂亮,没有瘤状赘生和蟹脚形变,表明术后得到了很妥善的处理,没有感染。 秦小灯静静看她。她说得很快,秦小灯需要很吃力地辨识,才能理解她的意思。秦小灯也知道,即便表达自己的不便,眼前这位冷脸的血族也不会因此而放慢语速。但秦小灯十分清晰地辨识出了那句被人切割下来。女孩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异,随即立刻沉静下来。她用新的目光注视孙惠然。 孙惠然最后说:不要骗我。 秦小灯低头打字。边打边删,片刻后,她终于举起手机,亮给孙惠然。 孙惠然的愤怒气息强烈得室外的向云来和隋郁都察觉到了。向云来想闯进去,但隋郁拉住了他:等等。 第21章 室内溢出的除了血族的怒气,还有一个陌生的精神体气息。是那位助理的。 孙惠然没有攻击任何人。隋郁虽然并未释放银狐,但他的气息瞬间充盈在狭长的走廊里,仿佛随时准备保护什么,冷静点。 向云来忽然想起隋郁曾根据秦小灯没有在遇袭时释放精神体,而推断出秦小灯没有读过大学。 果然,隋郁看着他:你看,你的朋友这次也没有释放精神体。 向云来没有接秦小灯这个话题。关于秦小灯的隐私,他不想跟他人谈论。他说起了自己:那你是不是也同样察觉到,我也没有学习过你所谓的,正规的战斗课程。 隋郁和他都贴墙站着,面对面,中间是只容一人走过的空间。两个人都能清晰地看清楚彼此脸上的神情。向云来坦荡,隋郁便打算也对他坦荡。 我们认识的第一天晚上,你强行侵入那个哨兵的海域,让他停止动作。你当时处于一个并不安全的环境,身边也没有任何可以保护你的人。你应该知道,巡弋的时候你处于近似睡眠的状态,是非常脆弱的。隋郁说,然后第二天晚上,你在没有潜伴的情况下,入侵了对方的深层海域。 向云来:我挺厉害嘛。 隋郁:对,你很厉害。但你完全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向云来不吭声。 隋郁:你和秦小灯一样,不会在遇袭的瞬间本能释放精神体。你们都没有上过战斗课程,而你,甚至没有接受过正确的、合理的海域巡弋教育。 因为过分客观,他的语气有一种让人难受的生疏。向云来像是一个物品,正在接受隋郁的评判。 他的判断冷酷而直接,竭力想让气氛轻松一点的向云来忽然语塞了。 恰好此时秦小灯从办公室里出来,打破了僵局。她看起来有些失落,向云来以为是孙惠然太凶,但孙惠然随之也走了出来,拍拍秦小灯的肩膀:等我联系你,你再过来。 向云来大喜:多谢孙医生! 孙惠然制止他的狂喜:别高兴那么早。我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耳朵不好找,跟她适配的更难。 向云来想问是找真的耳朵,还是人造耳朵,但看孙惠然的糟糕脸色,显然不准备跟他说明。 隋郁正要说话,孙惠然已经闪回办公室,砰地关紧了门。 助理按着耳朵上的耳机听了片刻说:不好意思,向先生、隋先生,孙医生说以后你们两个进诊所,绝对不能再释放精神体,否则她她会比较生气。 她刚说完,耳机里立刻传出一阵不太清晰的叽里呱啦。 助理尴尬地犹豫:呃 不想让她为难,听清楚了的向云来响亮地帮她补充:否则她会咬死我们。 助理:嗯 隋郁的来访目的没达成,孙惠然现在显然也不想跟他沟通,他只能先随向云来离开。你们去哪儿?隋郁看着向云来,我对王都区不熟悉,我也跟你们一起走走。 之前两次见面还没察觉,向云来现在感觉到了:在场的即便还有其他人,隋郁的目光也始终牢牢放在向云来身上。这种不掩饰的关注,让向云来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感受:新鲜,害羞,还有一点儿说不清的欣喜。 向云来打算跟秦小灯再到方虞家里去见见他。他始终想为秦小灯解决方虞这个棘手的麻烦。诊所到福光路,步行得半个小时。秦小灯走走停停,用手机不知给谁发信息。没话可聊的隋郁对向云来说:我其实没有看清楚你的老鼠。 向云来:放尊重点儿。 隋郁更正:你的象鼩。 向云来:我可以给你看,但你管好你的银狐。 隋郁:我们两个已经这么熟悉了,我们的精神体不应该好好相处吗? 向云来被他的颠倒黑白震惊:是你的银狐追我的象鼩。 隋郁:有猎物在眼前跑,追逐是本能。 他始终笑眯眯的,让人生不起气来。银狐在隋郁身边溜达,偶尔看看向云来。向云来在得到隋郁保证后,释放了象鼩。然而小东西一冒头,银狐立刻像跑酷高手,从地上跃到隋郁肩膀,直接朝象鼩又扑了过去。 象鼩刚要跳起来逃命,隋郁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了它。 他手很大,把象鼩圈在掌心之中,毫不费力。象鼩像对待向云来一样,啃着隋郁的手指,小鼻子一抽一抽,恨恨瞪向抓住了自己的混账。 前两次会面都是夜间,今日才是象鼩第一次在光亮的地方和隋郁面对面。 它愣住了,黑豆眼直勾勾盯着垂眼的隋郁。隋郁碰它的小耳朵,它不动,隋郁碰它的小鼻子,它也不动。 你的象鼩怎么了?隋郁问,它这小眼睛怎么突然变水灵了? 向云来捂着脸蹲在地上:放开它! 隋郁松开手,摊平手掌。象鼩此时完全可以从隋郁魔掌中跑开,但它没有。它在隋郁掌心里转了个圈,很乖很柔弱地贴着隋郁的大拇指趴了下来,闪亮的黑豆眼依旧盯着隋郁。它甚至张嘴打了个嗝,或者说一个呵欠,吐出粉色的小舌头。隋郁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晓得它高兴, 第22章 隋郁:哦。 向云来:哦什么! 隋郁笑了,手指揉着象鼩的小脑袋。但只揉了两下,象鼩就消失了。他遗憾不已:我和它亲近,你不高兴? 发不出声音的秦小灯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向云来搓搓自己的红耳朵,窜到秦小灯身边:小灯,我跟你一起走。 隋郁和银狐慢悠悠跟随,秦小灯回头看了又看,对向云来竖起大拇指。 别夸他了,他看得到。向云来挡住隋郁的视线,生硬地转换话题,你刚刚在办公室跟孙惠然发生了什么?她怎么那么生气? 秦小灯在手机上敲出一行字,没有使用语音,只是亮给向云来看。向云来看了两遍,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我坐绿皮火车来的北京,没有钱,一路上都在逃票。有个人给我介绍了来钱的法子。我把耳朵卖给了他。】 作者有话说: 回到家的象鼩认真写日记:今天,遇到了,crush。 日记惨被向云来撕掉。 第12章 秦小灯出生在西南边境的小村里。村子深藏于山林之中,人迹罕至,秦小灯是村里诞生的第一个向导。 约莫三岁时,秦小灯被父母的债主带进黑屋子。屋子角落放一个很大的竹笼,里头关着什么东西。黑屋子里有小窗,白天会透进阳光。秦小灯哭累了醒来时正是早晨,阳光新鲜,照亮竹笼里一头羽毛丰满的黑孔雀。 黑孔雀静静看着趴在草垛上的她。它的目光像人类,姿态比哭哑了声音的秦小灯更安静。 秦小灯在黑屋子里整整关足一个月。人们打开黑屋子的时候,因为惊恐和着凉发着高烧的秦小灯正倒在地上抽搐,黑孔雀昂着头,发出尖利的呼救声。而一头小一些的、羽毛紫黑的孔雀,张开翅膀和尾羽覆盖在秦小灯身上,像一张小小的被子。 债主们很高兴:如他们所愿,秦小灯的精神体果然是黑孔雀。 黑孔雀是绿孔雀的异变体,十分罕有。村中那头黑孔雀是他们从别处借来的,为了制造一个拥有罕见精神体的向导,为了挖掘出一座金矿。 在隐秘的地下管路里,罕见精神体一直是牟利的噱头。无论是利用它们进行直播,或者让它们和主人拍摄各种猎奇的照片和影片,或者干脆将不再年轻的哨兵和向导,连同他们的精神体一同出售给兴趣奇特的收藏家总有人能想出常人不可理解的方法,从罕见精神体上捞钱。 但他们没料到的是,黑孔雀无法发出声音因为秦小灯在高烧中失去了自己的听力。 不仅如此,秦小灯恢复之后,再也没有释放过黑孔雀。哪怕是在睡眠的时候,秦小灯的精神体会因为她的控制力下降而溢出,却也从来没有形成过完整的形态。 原因只有秦小灯家人知道。照顾生病的秦小灯时,母亲和父亲在逐渐失去听力的、不停哭泣的秦小灯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如果想活下来,如果想长长久久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千万千万不要释放你的精神体。你会被他们带走,你会被卖掉,你会死去。死是什么意思?死就是,我们将永远分离。 秦小灯慢慢忘记了外界的声音,但父母的叮咛却一直回响在她的海域之中。 在她的潜意识里,释放精神体等于引来灾厄。 秦小灯某天醒来,耳朵里只有一阵又一阵难耐的嗡嗡震响。那不是她用耳膜、耳蜗和听觉神经感受到的,而是更直接的,骨头颤动、血液奔流的声音。 沉默的精神体终于因为她的极度伤心而再一次出现,温柔地用双翅抚摸她的头发,让她的眼泪落在自己闪亮美丽的尾羽上。 试图利用秦小灯来挣钱的债主十分愤怒。虽然成功制造了黑孔雀精神体,但丝毫不能发挥用处:无论如何跟挥金如土的客人们描述黑孔雀的美丽,秦小灯也始终无法展示她的精神体。在债主们耐心用尽的夜晚,秦小灯一家人留下房子和土地,带着简单的行李偷偷离开了村庄。他们穿过山林和县城,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 秦小灯的身份证号比其他人多出两位,末尾是06:数字0是特殊人类,数字6意味着分类为向导。但生活并未因此而有任何不同。她寻常地上学,寻常地考试,寻常地帮开小店铺的父母打杂,寻常地学习手语,也寻常地接受自己没有多少朋友的事实。 高二时,父母带她去参加了一个饭局。席间有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孩,他们相对而坐,几乎没有对视过。但两人的父母却热络地交谈,撺掇两个孩子好好交流。 在回来的路上,父母说:你需要人照顾,他是你的丈夫。 这是一场没有经过两个孩子同意的婚姻。双方父母约定,两人过了18岁就要按照习俗举行婚礼,从此以夫妻相称。秦小灯彻夜难眠,时常被噩梦惊醒。她总是想起自己冲男孩打手语的时候,他推了推眼镜,仿佛头一次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个聋哑人,露出意外的茫然。 秦小灯当时说的是:我拒绝。 但饭局还是一次接一次地进行着。他们很少聊天,都是双方父母在讲。沉默地吃饭,沉默地散步。男孩问她:你的精神体真的是黑孔雀吗?我也是向导,我可以看看吗?秦小灯还是打手语:我拒绝。 第23章 很快,相亲的对象换了一个。没多久,又换一个。 秦小灯没兴趣问他们为什么对自己不满意,原因实在太多了:她的冷淡,她不肯释放精神体让别人欣赏,她不会说话有无数理由让她像摆在台子上的商品一样,一次次被人挑拣,一次次被人退回。 痛苦和不自由的人生仿佛永远无法摆脱,但在知道王都区之后,她的生命似乎出现了新的希望。她彻夜检索王都区的事情,这个标榜自由的世界仿佛能容纳所有的特殊人类。许多王都区居民都在社交媒体上开设账号,直播王都区发生的一切。秦小灯连没有字幕的短片也看个不停,她收藏得越多,被推送得也就越多。去王都区,她开始向往着未来的新可能。 高考结束后,秦小灯和某个男人的婚事正式提上议程。他们生怕离家读书的秦小灯会变成无法束缚的鸟儿,因此偷偷修改了秦小灯的志愿,把新希望学院改成了当地的一所大专。秦小灯没有闹,拿到志愿确认书之后,哭着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第二天晚上,敲不开房门的父母砸坏门锁、看到大开的窗户时,秦小灯已经坐上了前往北京的绿皮火车。 她带走的只有这几年可供支配的压岁钱,但这几千块不足以让她顺利抵达王都区并落脚。 绿皮火车全程超过40个小时,秦小灯偷溜上车,这里走走那里坐坐,直到有人跟她搭讪:你是向导?巧了,我也是。 秦小灯敲字讲述自己的往事,手机电量急剧减少,最后亮起只剩10%的警示。她停下了:讲不完,奇怪,我的故事有那么长? 他们已经走到了福光路,她和方虞租住的地方就在前面。 你把耳朵卖给了那个向导?向云来问,为什么?怎么卖的? 秦小灯:他用一万块买下了我的耳朵。但买之前,他带我去纹了一个标记。 向云来:什么标记? 秦小灯:不知道。他说,标记会让我的耳朵变得更加昂贵。 这太不妙了。向云来说:你没怀疑过吗?你怎么愿意? 秦小灯:反正我听不见,失去一只耳朵,换来一万块,足够我在王都区租房子,生存。 向云来还要再问,秦小灯的手机关机了。而前头的院子里,方虞的外婆已经看到了他们。 阿姨,我来帮您抄家不是,搬家的。向云来笑着说,我今儿还带了个帮工,你看看满意不?他指的是身后的隋郁。 本以为隋郁那张脸和那副气派对任何人都应该有点儿迷惑作用,不料见多识广的外婆只瞥了一眼:哼,暴发户。 向云来打开院门跟在她身后:人在外国有庄园,还有好几座山、好几座岛 外婆:资本主义暴发户! 向云来连连点头。方虞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也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向云来正思考怎么说服方虞允许他进入其海域,方虞先开口了:柳川说,你巡弋过他的海域。 向云来: 柳川这个叛徒! 但他早该想到,柳川不会瞒着方虞任何事。向云来搬了个凳子坐在他面前:没错,而且我看到了很多东西。 方虞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了盲杖。 在院子另一边,秦小灯给手机充上了电,正用手语跟外婆交流。向云来问:对了,你的外婆怎么懂得手语? 方虞:为了跟小灯说话,她特意学的。 向云来很惊奇:她在这个年纪学的? 方虞:为了我,她得跟小灯说话。 向云来:外婆真不容易。 方虞:你可怜我们? 向云来:我钦佩你们。 他是真的钦佩,这句话里头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 方虞:小灯说,你是很好、很好的人。她想重新装一个耳朵,问了许多人,他们都让小灯去找你。 因为王都区里能做这种手术的,只有孙惠然。而能说动孙惠然的人不多,任东阳是屈指可数的其中一个。结识任东阳太难了,但结识向云来却很简单。秦小灯和方虞想不到其中的弯弯绕绕,向云来却好奇,到底是哪些他们推荐了自己? 方虞又问:你也想巡弋我的海域? 向云来:我很想。 方虞笑了一声:巡弋之后呢?打算在小灯面前戳破我吗?反正你是好人,我和柳川是坏人。 他说话时没有顾忌,声音响亮,讲得很快,嘴唇几乎没有大动作。这样无论他说什么,秦小灯都无法辨识。 向云来:你一定拥有一个非常特殊的海域,我好奇的是这个。 方虞:不就是一片漆黑?有什么可好奇的。你看看我的精神体吧。 一团轻雾从他身上浮起,落在向云来的膝盖上。形状是混沌的,声音倒是很清晰:它喵地叫着。 搬到这里住之后,柳川给我找了一只小猫。柳川说它是小黑猫,那时候只有我的手掌那么大,站都站不稳。方虞抚摸那团混沌的雾气。 第24章 看着眼前不停晃动、像水波一样无法固定形状的精神体,向云来难受得喘不上气。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小失去视力的哨兵和向导,要怎么想象自己的灵魂伙伴? 作者有话说: 向云来思考的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是海域2动笔的灵感。 特殊人类识别代码:新的人口数据库上线后,特殊人类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识别代码,具体表现为:在居民身份证号码末尾新增两位数字,其中新增的第一位固定为0,这是特殊人类的标记,新增的第二位则有数字1-10及英文字母a-x两种,涵盖了国内目前经过种族认证的32种特殊人类。这种识别代码从2002年开始使用,初始仅有7种特殊人类种族。随着时代发展,越来越多的未认定的特殊人类出现,这种识别方式不断遭到质疑。(资料来源:《特殊人类研究学会会刊》,2023年12月,蒋诗) 第13章 精神体一般会在孩童3-6岁之间形成。这个阶段在心理学中被称作前运算阶段,是孩童触碰和理解世界的开始,他们感受色彩、声音,用最初的抽象思维去理解概念和关系,并且开始模仿。对哨兵向导来说,精神体就是模仿客观世界的最独特方式。 这个形成精神体的过程,在海域学中被称为学习或者拓印。 方虞的拓印过程是残缺的,就像秦小灯一样。他无法还原精神体的外形,无论怎么触碰黑猫,他都没有在海域里重新构建它躯体的能力。 猫到底什么样?它的耳朵、尾巴,到底安放在什么位置?方虞只拥有彻底失去视力之前贫瘠的印象,而这些印象也随着黑暗的降临而最终散失。 但他还原了小猫娇怯的声音。 向云来眼前的小猫拥有他听过的、最接近真实猫咪的发声方式。向云来很难具体地描述出区别,但小猫充满谨慎、试探和不安的颤音,跟他在八里街上听到的流浪猫声音一模一样。 这就是方虞的小猫。是他理解的猫。 即便失去视力,但他仍拥有属于自己的想象力。经常柔软地穿梭在他和柳川手臂之间的小猫,应该也像流水一样吧。慢慢长大的小猫,尾巴会变长,耳朵会变大,但仍旧时时卧在方虞怀里撒娇吧。 蜷缩在向云来膝盖上黑色的雾气没有丝毫攻击性,它在向云来的双手之间撒娇,像水一样,温顺而宁静。 向云来有一丝困惑:他知道精神体有时候会伪装自己,不会表现出与主人脾性相近的一面。这头流动的液体般的小猫,真的没有攻击性吗?他想起在柳川海域中看到的咬牙切齿的方虞。 还想看我的海域吗?方虞的语气十分挑衅。 向云来答:想。 方虞:看到这样的精神体,不觉得怪异? 小猫吸引了银狐的注意。银狐跳到方虞的肩膀上,羽毛一样轻。混沌的雾气终于勉强凑成一团,从里头缓缓伸长出一根近似爪子的东西。银狐伸爪,与它碰了碰。 小猫更欢喜地叫起来。方虞却猛地扭头看向云来。他这次不是以耳朵来捕捉声音了:什么东西?! 隋郁在向云来身后说:是我的精神体,银狐。 银狐在跟小猫击掌玩耍。 向云来说:很有意思,这两个精神体彼此之间还是有交流的。 隋郁:有没有明确的形体根本不影响精神体的沟通。我总觉得它们是用一种我们不可能理解的方式在交流,或许是更高维的。 向云来:你们国外的专家没有结论吗? 隋郁:或许有,但不是我的研究方向。 他们闲聊了起来,方虞在一旁听着。没有人对他的精神体表达怜悯,也没有他想象中的惊诧。 隋郁也碰了碰小猫:说到怪异,你们肯定没见过十几米长的蜈蚣精神体,上面长满了蟑螂的。 向云来立刻打断他:请举一些寻常的例子。 隋郁问方虞:知道象鼩吗?长得像老鼠,但不是老鼠。特别奇怪。 向云来挪动脚尖去睬他的鞋子,被隋郁躲开了。 他们说得越多,方虞的脸色就越缓和。他甚至笑了,在隋郁和向云来争执的时候。 向云来趁热打铁:我可以巡弋你的海域吗,方虞? 他详细地解释巡弋的意义:通俗来讲,就是把海域中的杂质清理出去。向云来是一个很习惯巡弋的向导,他保证不会对方虞造成任何伤害。他进入他人海域的方式十分简单,雾气状的象鼩与他人的精神体接触的瞬间,他就能侵入对方海域:绝对无痛,就像睡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他讲到自己可以轻松随意入侵别人海域的时候,身旁的隋郁低下了头,惊诧地看着向云来,仿佛对他所说的话感到极度的不解。没有人看到隋郁的这个神态。隋郁很快收回出格的表情,恢复了平时不太热情的脸色。 方虞终于点头:没关系,你来吧。 隋郁立刻接话:你要巡弋深层海域,必须有潜伴。让我当你的潜伴,我昨晚已经学习过 方虞:没必要。他不可能进入我的深层海域。 第25章 向云来刚刚还觉得他变乖了,但这句话充满了挑衅意味。 方虞转向面前的向导:你不妨试试看,看能不能找到我的自我意识。 但他并非挑衅。向云来没能顺利进入方虞的海域,他先遭遇的是强大的防波堤:他坐在一个被固定的椅子上,安全带横跨身体。他无法解开带子,也无法移动身体。向云来长叹:方虞的戒备心实在过分强烈。 向云来开始自言自语,他知道自己说的话方虞能够听到。在柳川身上用过的那一招,他故技重施:巡弋柳川海域的时候我就发现他不太对劲。你是哨兵,他也是哨兵,你没有办法深入他的海域,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海域里有什么。非常危险啊,方虞。你的好朋友现在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他为了你可以不顾自身安危地去袭击秦小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紧张你?他在意你?他因为愧疚而不择手段帮你?都不是。 是什么?雾气缠绕的虚空中,方虞在提问。 柳川的海域已经不正常了。向云来说,他失去了判断一件事是否危险和衡量一件事是否能做的能力。你应该明白这对一个在王都区活动的人来说 还没说完,安全带松开,椅子消失。向云来在虚空中打着滚下落,直到落入更浓的雾气里。 周围全是沉重粘腻的黑雾,向云来什么都看不清楚。黑雾里各种闪动的色彩,闪电一般翻滚,但黑色仍旧是这片海域的主导者。他脚下是浓稠得如同沼泽的雾气,走起路来十分艰难。他很快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在移动。 黑雾中许多难以分辨形状的东西,有固体有流体,它们撞上他,他穿过它们,没有任何东西能停留。 方虞?向云来放声大喊。 没有任何回应,但紧接着,一团黑影猛地覆盖上向云来的身体。他像被粘土紧紧地裹住,摆脱之后还没走出几步,那黑影又重新回到他身边。这次是在脚下缠绕,向云来被绊倒了好几次。 方虞?! 他听见虚空中传来古怪的回声,悠长尖锐。停顿,响起,再停顿,再响起。不停反复,直到向云来因为难以忍受而不得不脱离方虞的海域,他的耳朵仍隐隐作痛。 像午睡太久太沉的人,向云来睁眼的瞬间没有感到喜悦,心中反而一片空空。双手笼罩着轻雾,他的精神体很快凝成象鼩,还没等向云来抚摸它,小东西已经蹿进隋郁手里。 向云来: 他没精力去骂一个精神体了。 方虞是对的。他没有办法在那样混沌的海域里找到自我意识,从而进入方虞的深层海域。 回家路上,向云来始终恹恹。他不清楚是什么让自己不快乐,方虞的海域?秦小灯的耳朵?还是死皮赖脸缠着隋郁的象鼩? 还给我。他语气生硬地对隋郁说。 隋郁五指张开,手心向下,甩了甩。象鼩四爪抱紧他的中指,变成一只超小型树袋熊。 向云来只好继续往前走。他们进入了八里街地界,便利店老板和店员本来在店门口抽烟,远远看见向云来,立刻缩回店里,连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的募捐箱也收了起来。向云来现在懒得理会任何事情,也不想跟人争执。 隋郁揉搓象鼩,像揉一团毛球。他问:方虞的海域很特别吗? 向云来:嗯。 隋郁:我很好奇。 向云来:那你去问他。 走了几步,隋郁说:我来王都区,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向云来:别告诉我。 隋郁:我在找一个海域很特殊的孩子。 向云来:我感觉你本人的海域应该就很不正常。 隋郁丝毫没被向云来恶劣的态度阻挠,很耐心地更正:不是不正常,是特殊。 他和向云来并肩而行,向云来瞪着他手里的象鼩,念念有词。隋郁继续说:这个人是我某个长辈的私生子。当然,也可能是私生女。总之,有40亿的遗产等着这个人来继承。 向云来:杀猪盘都不会编这么离谱的数字。 隋郁:我如果找到ta,我可以分得5%。 向云来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加油,你是最棒的。 隋郁:如果有人帮我找到ta,我会分出30%给我的搭档。 向云来停住了。他的脑袋吃力地回溯刚刚听到的一连串数字。 隋郁继续说:任东阳跟我说,想在王都区找人,应该先找到你。 根本没注意到他直呼了任东阳名字,向云来忙着掏出手机计算。然而手机计算器无法输入40亿的位数,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用4亿来计算。 隋郁盖住手机屏幕:不用算了。那个月相表,就是我给你的定金。 向云来感觉自己再也不会沮丧了。他快速打开百事可靠的卷闸门,恭敬而有礼地:隋老板,请进。 作者有话说: 看完本章的危机办防诈中心临时办事员·高穹:没错,是杀猪盘。 第26章 第14章 但隋郁这6千万不好挣。 可能是男的,也可能是女的。成年人,具体年纪不清楚,职业不清楚,长相不清楚,一切个人信息都不清楚。隋郁在百事可靠窄小的铺子里转了一圈后,坐在待客沙发上说。 真奇怪,这间小小的、杂乱的铺子,堆满了档案盒、客户送来的无用垃圾、零食和半死不活的植物,出入这里的,是王都区里最寻常普通的人;但隋郁坐在200元淘回来的旧沙发上,仿佛一屋子的廉价物品都随之升值了。 象鼩回到自己的地盘,水灵的黑豆眼更加湿润。它东奔西走,翻出无数小垃圾,献宝一样堆在隋郁面前。向云来嫌它丢人,但隋郁对它的珍藏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为了不让隋老板失望,他只好强忍住收回精神体的打算。 隋郁把象鼩重新抓在手里,向云来问:情况我了解了,隋老板,与其说您找人,还不如说你捞鱼。他说完,干巴巴地笑。 隋郁把象鼩柔软地在手掌上轻抛:你能帮我捞么? 向云来:有什么是您清楚的吗? 隋郁:人在王都区。 这个人的所有信息和资料来自一份遗嘱。隋郁的家族中有一个权势滔天、家产亿万的老者,临死前请求隋郁回国帮忙寻找他的孙辈。他的女儿早年离家,音讯全无,但十几年前曾寄回来一封信。 老头太老了,脑子装不住事情,只记得女儿在信上说,她住在王都区,病得快死了,思念父母才写下这封信。信上提到她生了个孩子,这个孩子的海域十分特殊,你如果见到了,一定会惊讶的。 老头一生都在从事哨兵向导的工作,见过太多、太多奇特的海域。但弥留之际,他抓住隋郁的手,双眼发亮:是的,十分特殊,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海域,这个孩子是最奇特的 那个海域特殊到所有见过它,或者说听过它的人都会感到震愕。 这回轮到向云来好奇:有多特别? 隋郁: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可线索太少了。向云来对六千万动心,但这工作听起来就很麻烦,甚至可以说毫无头绪。在王都区生活的哨兵和向导足有万人,他怎么找? 隋郁:这单生意你接不接?任东阳建议我来找你,但我知道,王都区还有别人也能 向云来立刻说:我在拟合同了。 他启动终端机,找出旧的合同,边问边改:这个责任和义务方面 隋郁:随便写,写完给我看。 他果然一副惯于指挥别人为他做事的派头。 向云来迅速拟好合同,招呼隋郁过去看。隋郁快速过了两眼:可以。 向云来:约束条款你不仔细瞧瞧? 隋郁:哦,对。你是邪恶的王都区居民他说着,再次弯下腰。因原本站在向云来身后,这一弯腰一低头,便几乎跟向云来耳朵贴着耳朵了。 向云来面前是电脑,左边是资料柜,他被隋郁困在终端机面前,根本逃无可逃。 隋郁的呼吸和轻笑都太近了,一种无形的触碰。他还带着笑说你终端机的版本太旧,声音在向云来耳朵里嗡嗡响。太熟知自己魅力的人,都懂得这样巧妙地笑。 在向云来打算站起的前一刻,他的象鼩蹦到肩膀上,挪动着,强行挤到两个人的脸颊之间。 隋郁: 向云来立刻抓住象鼩,边站起边狠狠亲了它的小脑瓜一口:你这个臭臭! 隋郁姿势不变,但伸手点击打印,打印机发出刺耳的响声,打破了室内怪异的平静。 你在王都区生活这么久,没见过比较特别的海域?隋郁问。 我也不可能随便进入别人海域散步啊。向云来说,隋老板,你这个活儿,难度是真的大,太大了。 双方各自签字之后,合同便落实了。隋郁和向云来交换了联系方式,没再多说什么,挥手道别。 目送他走远,向云来火速回到店铺里,关好卷闸门,跑上二楼。 象鼩被他随手丢在枕头上,向云来还不忘记再亲它一口:你真棒。 象鼩爬到窗台上,脸贴着窗玻璃,压得扁扁的。很寂寞的一个毛团。 别看了,人早走远了。 向云来从床头的暗格里掏出一台纤薄的终端机,打开,输入复杂的密码,验证了面部和瞳孔之后,屏幕终于点亮。 他懒得理会装哭的象鼩,立刻打开终端机里的加密文件夹。 这个名为王都区居民海域巡弋档案的文件夹里有超过500份巡弋档案。 这是他的秘密,连任东阳和向榕都没看过这些保密的资料。 编号为00001的档案,是属于向榕的,长而详尽的34页,记录了向榕从小到大的18次巡弋。 向榕是向云来最初的巡弋对象,也是他最熟悉的巡弋对象。直到进入青春期之后,向榕拥有了自己的各种小秘密,向云来才不得不停止对她的巡弋。 编号00002的档案是任东阳的。但这份档案上除了姓名、种族等基础信息之外,一片空白。 第27章 任东阳拒绝向云来的巡弋。向云来只进入任东阳的海域一次,在相识没多久的时候。之后,即便在两个人最亲密的时刻,任东阳的防波堤也始终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从编号00003开始到最新的一份,全都是向云来巡弋过的其他人的海域记录。 许多记录是不完整的。隋郁说得很对,向云来没有学习过正规的海域巡弋课程,就连这份巡弋档案大致该记录些什么,他也是听人说的。 其中大半都是非正常的海域。 毕竟生活在王都区里的哨兵和向导,实在没几个正常的。 隋郁强调,特殊不等于不正常。那什么才可称为特殊?向云来不理解。他能感觉到,隋郁似乎也不能分辨出两者的不同,这个看似关键的信息其实根本没有用。 花了整整四个小时,向云来才翻完五百多份巡弋记录。他标记出了37份可疑的、或者海域称得上特殊的档案,另存了一份。 随后,他开启了编号00526和编号00527两份档案。 00526是柳川的。00527则是方虞的。 在记录方虞的海域时,向云来忽然想起,在方虞海域中听到的悠长尖锐之声是火车的汽笛声,而且就是绿皮火车的汽笛。 他当年跟向榕、任东阳来到王都区,也是坐着绿皮火车,廉价、拥挤、无比漫长的旅途。 向云来的档案记录非常随意,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写着写着,手机忽然一亮,是隋郁发来信息。 一张精神调剂师培训班的课表和收费须知,还有他的一句:推荐。 言简意赅。跟他和向云来独处时散发的气息完全不一致。 向云来哼地一笑,点开图片。培训班的主办方是特殊人类危机处理办公室。 向云来回复:不去。 隋郁秒回:? 向云来:危机办,狗屁机构。 和王都区的绝大部分人一样,向云来对危机办没有好感。在这里的特殊人类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有自己的自治组织,从来都反感危机办这样的国家机关介入王都区。向云来说不出明确的理由,但讨厌一个人或者一个什么机构,哪里需要明确理由?反正危机办就是狗屁东西。 隔天,向云来在方虞家门口徘徊的时候,又一次看到了精神调剂师培训班的通知,但这次是任东阳发来的。任东阳的意思是,向云来不想去上学那就不去,但这个培训班应该学习学习。 隋郁说你居然在没有潜伴的情况下巡弋别人的深层海域。这很危险,小云。任东阳说,我担心你出事。 向云来听着他说话,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别扭。 他以为和隋郁在一起时发生的所有事都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但,他们也确实没有过任何关于秘密的约定。向云来心里盘桓着那之前的秘密算什么和有秘密确实怪怪的两种想法,连任东阳问他如何决定都没听清。 等我想想!见方虞出来应门,向云来连忙挂了电话。 院子里的花盆已经搬了好几回,家里则被柳川打扫得干干净净,向云来没有任何事可以做。但他亮出手里的两袋包子:我请你吃八里街最好吃的包子。 两人坐在清晨的阳光里分享早餐。外婆离家去买菜了,临走时万分警惕地盯着向云来,向云来笑得纯良天真。 柳川今天来么?他问。 方虞:等会儿就来。他今天没有课,我们出去走走。 向云来又问:我在你的海域里听到的是汽笛声吗? 方虞惊奇:你认出来了?对,汽笛声,绿皮火车的汽笛声。 和秦小灯、向云来一样,方虞也是坐绿皮火车来到北京的。他那时候双眼还有微弱的光感,旅途中被妈妈和外婆不停换手抱着,吃饱了睡,睡醒了就趴在窗户上,吃力地捕捉窗外掠过的光线。 他们聊了会儿绿皮火车,向云来又问:你的小猫呢?放出来吧,我跟它玩玩。 小猫在方虞的膝盖上盘旋。 方虞:你不必再来了。我会劝柳川远离小灯 正说着,柳川推开院门大步走过来。他完全忽略向云来,直接走向方虞:我看见秦小灯跟一个男人在一起。 方虞顿住了,片刻才问: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柳川:肩并肩,走得很近,他们用手语说话。他们一起吃早餐,还 小猫忽然炸开了,像一团愤怒的云雾,凶狠地翻涌。方虞的手紧紧抓住盲杖,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敲。他不说话,咬住自己的手指,半张脸愤恨,眉毛却狠狠皱起。 他的精神体连平时流动的水一般的形态都无法维持,瞬间化成令人恐惧的巨大黑影,盘桓在方虞的肩头。他说话的声音尖锐刺耳:不可能不可能!她骗我?她骗了我们,是不是?我问过她的,她说她没有男朋友,她他转向柳川,怎么办?怎么办! 柳川:我去把秦小灯抓过来。 方虞:好不,不行,不好可是、可是他松开盲杖,抱着自己的头,嘴唇都几乎要被咬破。 第28章 向云来伸出了手。象鼩从他肩头跳出来,蹦跳着抵达他的指尖,化成轻雾,触碰了方虞身后的大团黑影。 这是极大的冒犯向云来很清楚,未经同意就侵入他人海域是相当恶劣的行为。但方虞现在无法给出任何许可。 向云来不停地在黑色的浓雾中坠落,这次没有遇到强大的防波堤。他好不容易落地,立刻拔腿往前狂奔,不停地跟无法分辨的东西撞在一起。只要感觉那东西像人形,向云来就会紧紧抓住,大喊着方虞并撕裂它,试图找到方虞的自我意识。 海域开始震动,强烈的摇晃让向云来站立不稳。一个巨大的物体从天而降,尖锐、湿滑是动物的尖齿和舌头不对,是黑猫的口腔! 向云来被黑猫吞下了,沿着它的喉咙滚落。 他被撕裂、被吞噬,反反复复地在黑猫的口腔里死去活来。一秒钟长达一万年,一种痛苦可以重复上万遍。向云来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他见识过很多种海啸,但他最终还是开始尖叫。 太痛了。太恐怖了。他无法控制自己在海域中的坠落,也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 但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被人抱着。他正咬着一件黑色外衣的肩头位置,正被隋郁紧紧揽在怀中。他的眼泪因生理性的恐惧而疯狂流出,浸透了隋郁衬衣的胸口。他下意识地想抓住隋郁,但手指没有力气。战栗仍在持续,他不停地沁出冷汗,嘴唇苍白。被野兽啃噬、撕碎的感觉仍占据脑海,他不能驱散它们。 第15章 隋郁会出现在这里,目的和向云来一样:他要再次确认方虞的海域。 但他没想到向云来居然这么冒险,反复多次提醒他不要做的事情,他完全没放在心上。 抱起颤抖得近似抽搐的向云来,隋郁迅速闪到院子的角落。他的银狐已经落地,而倒地的方虞身边站着柳川,灰狼正挣起全身的毛发,狠狠瞪着银狐。 隋郁也见过遭遇海啸的人,但大多数向导都会在海啸出现的时候退离海域。除了潜伴,他们往往还有一些保护自己的手段,不让自己过分深入地涉足非正常海域。 向云来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他好像根本不知道如何退离别人的深层海域,也不知道怎么在海啸中保护自己。 他没学过。而他的男友,同为向导的任东阳,似乎也没有提醒过或者教导过。 隋郁本不想把向云来的事情告诉任东阳。他跟任东阳之间的关系比师生更复杂,双方各自戒备,但又各有所求。为了向云来的安危着想,隋郁联系了任东阳,把精神调剂师培训班的信息告诉任东阳,甚至把课程图片也发了过去。 他很少在他人的事情上这么热切,他不知道任东阳是否察觉了什么。 但得知向云来在没有潜伴的情况下多次涉足他人的深层海域,任东阳也只是淡淡地回应:好,我会提醒他。 隋郁下意识地把向云来抱得更紧了。在怀中颤抖的青年已经睁开了眼睛,似乎认出了他,又似乎没有。 向云来的双眼涌出无法停止的眼泪,手指虚弱无力,并不比一个婴儿强壮。与此同时,向云来的信息素开始疯狂攻击隋郁的犁鼻器。那是种淡得几乎无法辨识的气味,清淡且没有任何独特之处。隋郁凑得太近、太近,才闻得清晰一些。 没事,我在这里。隋郁忍不住说。 柳川发出咆哮: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方虞也倒在地上,但他看起来比向云来好得多,至少还懂得抓住柳川的脚,制止他的愤怒。 向云来确实让方虞平静下来了。 你的同伴没任何问题。隋郁说,你还不如先担心向云来的脑子会不会坏。 柳川和慢慢坐起的方虞都愣住了。 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但向云来没有恶意。隋郁对方虞说,你不应该在海域里攻击他。 他抱着向云来站起,示意柳川打开方虞家的屋门。房子窄小,但为了方便方虞行走,一切都算条条有理。隋郁把向云来放在椅子上,让他平躺下来。向云来抓着隋郁的尾指,这动作让隋郁想起象鼩。 隋郁吩咐柳川拿来纸巾、水和枕头,但向云来枕着枕头仍不肯放开隋郁,隋郁最后只好坐在地上,用一个最放松的姿势,让躺在竹椅上的向云来可以始终紧攥自己的手指。 他命令柳川和方虞离开这里,银狐在他的脚边徘徊,象鼩无法凝聚成型,碎絮一样在向云来的身边荡漾。 向云来,我是隋郁。隋郁低声说,我是你的潜伴隋郁。你是安全的,你能理解我说的话吗? 隋郁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镜子。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 那确实是一张人类的脸庞,有正常的五官,浓密的头发,棱角分明的脸型。那是隋郁自己。 但他认不出来。 只要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一会儿,镜中的五官就会扭曲,像一团粘土捏成的人脸被造物者狠狠抓碎,五官开始崩溃,变化成近似于怪物的容貌。 但隋郁看自己看得太多,他已经习惯了。注视着对面模样怪异的自己,他的目光不禁转移到镜中向云来的身影上。 我能看清你他这样对向云来说过。 第一次见向云来时,隋郁正在八里街上徘徊。他第一次踏入王都区,不幸迷路,且无法找到准确的路径抵达任东阳的家。身旁有人丢了钱包,正在四处寻找。站在陌生的地方,隋郁需要极大的忍耐力,才不至于让自己的精神体狂躁地惊扰他们。 第29章 任何人都无法理解他的恐惧,他站在寻常的街道上,然而周围所有人都顶着混沌、扭曲的面孔。有时候像一个漩涡,有时候像异界的怪物,有时候脸上会垂下巨大的蠕动的触手,有时候不,不是有时候,是时时刻刻。他时时刻刻都被这些无法直视的怪物包围。 医生给他的病症下了诊断:prosopagnosia,面容失认症。他是目前世界上第一例发生在特殊人类群体中的、没有找到具体病因的面容识别障碍。可以识别画纸、照片上的人,但无法识别真实的、立体的脸部,连屏幕上的人脸,在隋郁眼中也各有各的异样狰狞。 所以他宁可一根接一根地低头抽烟。 丢失钱包的女人发出惊喜叫声:幸好被你捡到! 隋郁咬着烟,起初是不打算看的。但眼角余光捕捉到的信息让他愕然:女人的嘴巴长在额头,正不停张合说话;但被她抓住双手的青年,却有一张非常清晰的、寻常的、人类的脸庞。 烟灰从隋郁手中落下,但隋郁毫无察觉。 那个五官正常得令隋郁诧异的青年正露出茫然而局促的表情。他柔软的棕色头发染得并不均匀,日光中微微泛起金色的光泽。他的眼睛明亮清朗,黑白分明,拿着失主给他的500元酬谢时,紧张而尴尬地笑着。他的笑也是人类的笑。 隋郁跟在他的身后,远远地,失魂落魄地。 他看见他走进便利店,看见他在路上救了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孩,看见他打开百事可靠铺子的卷闸门,轻快地走进去。 隋郁像钉子一样站在街角。街上人来人往,万物模糊。唯有一个人是清晰的。 我能看清你,向云来。隋郁的头靠在椅子上,他清晰地看清了向云来的面孔,目光充满噬兽的贪婪。 他轻轻地触碰向云来的脸庞,动作愈发大胆。眉毛、鼻梁,直到柔软的嘴唇。一种想更靠近、想品尝的冲动控制了隋郁。 意识仍处于混沌状态的向云来,毫无还手之力的向云来。 隋郁最终压抑住自己。他牵着向云来的手,把他冰冷的手指搓得暖而热。 向云来手机响起,是任东阳打来的电话。隋郁挂断电话,直接关机。此时向云来的目光终于聚焦,他认出了隋郁。 先落到隋郁手心的是发抖的象鼩。隋郁随手把象鼩放在银狐头顶,问向云来:认出我是谁了么? 向云来:隋老板。 隋郁: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向云来:不知道。 隋郁:在我家。 向云来:你家这么小?他慢慢坐起,嘀咕,你不会真是杀猪盘吧。 能开玩笑,也就是恢复了。隋郁放下心来,问:什么是杀猪盘? 向云来看起来还是有些晕。他坐了好一会儿,才能够自行站起来。柳川和方虞在院子里急得转圈,看到向云来才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方虞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我不会再袭击你了,我保证。下次如果你要巡弋我的海域,我会让你找到我的自我意识 向云来立刻说: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就 隋郁揽住他的肩膀,手上抓着象鼩,不让它跳到方虞身上:不行,接下来一周都不行。 向云来没有坚持。他回到家里冲进厕所吐了两次,最后虚弱瘫在沙发上。 对身体的影响还是其次,他知道最麻烦的是自己的海域。他人的海啸会直接对巡弋者的海域造成影响,这种影响被称为震荡,持续时间短的几小时,长的可达十几天,太严重的,甚至会损伤巡弋者本身的海域。 柳川和隋郁把他送回家后离开了。隋郁叮嘱他如果有不适务必第一时间通知自己。向云来在沙发上趴了很久,直到外头明亮的天色彻底暗下来。他忽然非常想念向榕和萨摩耶。象鼩趴在桌上,连装哭的力气都没有,用一张纸巾当被子,盖住自己。 有人从门外走进来,在桌上放下一份食物,温暖的手盖在向云来的额头上。 怎么了?任东阳把外套放在一旁,坐在沙发上,低声问,体温倒是正常,还有哪儿不舒服? 向云来吃了一惊。他有些慌张,忙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你手机关机,我有点担心,过来看看你。你果然出事了。任东阳把他按回沙发上躺着,小云,这是不是我们之间的心灵感应? 任东阳很少开这种玩笑,更不擅长说笑话。向云来掏出手机开机:对不起,我不知道手机关了。 发生了什么?任东阳轻抚他的脸,今天跟谁在一块儿?隋郁? 他仿佛不经意地说出隋郁的名字,向云来心头却忽然战栗。 任东阳落在他面颊和鼻尖的手指,让他想起今日隋郁那怪异的抚摸。 隋郁碰他的时候,他仍混沌着,但意识已经渐渐清醒。落在脸上的指尖非常谨慎,但带着不舍得停下的执着,仿佛从未触碰过他人肌肤一样,反反复复轻抚。 没有。然而向云来脱口而出。 第16章 向云来没有隐瞒过任东阳任何事。他是向云来和向榕仰望的对象。向云来完全信任他,把他当作兄长和引导者。 第30章 到后来,任东阳带着向云来兄妹来到王都区,他在向云来心中成为了恩人。 多重身份加持,向云来对他只能坦率,也只能尽可能地顺从。大多数时候,任东阳都是温和的,他分寸恰当地担任向云来的恋人,即便知道向榕不喜欢他,也总是关心向榕的动向。 任东阳只在一件事上强硬,那就是巡弋向云来的海域。 他此时也正打算这样做。水母从他肩头一只接一只地浮起,围绕向云来。向云来要起身,但任东阳把他按在沙发上。 放心,我已经关门了。任东阳说,放松,听话。 他的吻即将落到向云来额头,向云来挡住了。 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 任东阳:嗯? 向云来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怎么解释。同为向导,任东阳巡弋的能力比不上向云来,他无法深入任何人的深层海域,只能在浅层海域活动。不深入深层海域,就不能窥探向云来的记忆和前意识。向云来以往都很欢迎他的巡弋,但今晚不行。为什么不行?他想不清楚。即便任东阳无法看到他的记忆他被隋郁触碰的记忆。 这不是向云来第一次遭遇海啸。他和任东阳之间有一套已经习惯了的、纾解震荡的方法:他们会经历一场淋漓的情事,并让任东阳巡弋浅层海域,驱散负面的影响。在任东阳的家里,在能俯瞰整座王都区的宽大卧室里,任东阳会做向云来想要的任何事,只要能抚慰向云来的痛苦。 任东阳说过,那些时候的向云来非常有意思。向云来有时候记不清自己提出过什么要求,说过什么话,但在隐约能回忆起来的片刻里,他确实和平时完全不同。他常常会被这些回忆弄得面红耳赤,捂脸沉默。 怎么了?任东阳对沙发上的向云来笑道,我们小云有秘密了? 我不想在这里向云来寻找理由,榕榕会知道的。 任东阳盯着向云来的眼睛,良久后直起身,放过了向云来。吃点东西吧。他把带来的晚餐打开。 向云来边吃边盯着任东阳。任东阳没有再追问,起身收拾铺子里的东西。 象鼩在桌上呼呼大睡,任东阳戳戳它小脑袋,象鼩睁开黑豆眼,和他手指打起架来。 水母环绕象鼩上下浮动,象鼩抽出一根牙线棒,气势汹汹地和它们对峙。 任东阳很快伸手捞走水母,掌心溢出轻雾。 我走了。任东阳拿起外套,揉揉向云来头发,精神调剂师的培训班,不想去就不用去,你开心就行。 向云来点点头。 任东阳:觉得不舒服就来找我,好吗? 他也没再提让向云来去上学的事儿。 向云来又开始沮丧:是因为我拒绝了他?还是他对我失望了?任东阳的出现并没有让他的情绪变积极,反而更坏了。失眠到凌晨时,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拒绝任东阳。 他渴望进入睡梦,又害怕梦本身。每次巡弋之后,他总会做跟他人海域相关的梦,仿佛他仍在折磨他的地方永恒徘徊。这次和以往也一样,他又被黑猫吞噬,在它的喉管里坠落,被它的肠胃里永无止境的尖刺碾碎,又拼凑成疙疙瘩瘩的一个人。 那并非肉身的痛苦,而是直接拨动神经的恐惧和痛,更深且更无法纾解。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揉搓他冰冷的指尖。温暖的触碰从指尖逐渐靠近,落在他的脸上。他说他是潜伴但我没有潜伴。向云来竭力想睁开眼睛,但所见之处全是黑暗。他张开双手想拥抱眼前的人。 柔软的吻落在他的脸颊上,像抚摸,又像呼吸。向云来下意识张开了嘴。他吃进去的是比舌头还粗糙的东西。 向云来惊醒。象鼩站在他的脸上,正努力把被角塞进向云来嘴巴里。 向云来:你干什么! 象鼩在他脸上蹦跳,指着卧室的窗户。 一瞬间,向云来以为自己看到了银狐。但揉眼睛再瞧:四爪张开,毛毯般趴在窗户上的,是柳川的灰狼。 向云来把衣服被单丢进洗衣机里,刷牙洗脸,还把昨晚没吃完的饺子放进微波炉。柳川和方虞在门外等了他足有半小时,向云来认为这是他们应得的。 两人记得向云来是百事可靠的老板,一路问人,才走到这里。柳川拎了一份糕点,方虞手里是一袋水果,俩人是专程登门道歉来的。 今天的方虞看起来比昨日平静了很多。他主动提起秦小灯。 秦小灯没有男朋友,但有喜欢的人。方虞听她提过那个男人,聊到他的时候,说不了话的秦小灯会漏出笑的鼻音。她会轻快地敲打手机屏幕,脚步变得轻盈,挎包上新的小挂饰叮铃作响。 向云来忽然明白秦小灯要重新装一个耳朵的原因。至少看起来,她希望自己是完整的。 对方是谁?那个人是好是坏?秦小灯为那个人掏空自己两年的积蓄,真的理智吗?她喜欢对方,对方喜欢她吗?向云来开始担忧。 我以为小灯和我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是我错了。方虞说,小灯能看到的世界比我广阔太多了。 他始终低着头。 我会减少跟小灯的接触,我会放弃我的方虞顿了顿,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第31章 向云来:你先说。 方虞:别告诉小灯我对她的想法,也不要让她知道袭击她的人是柳川。 向云来:我不能答应。 方虞抬起头,眼睛里滚动着眼泪。他抓着自己的盲杖,手紧了又松。 向云来:我可以帮你说情。但首先,你和柳川必须去跟小灯道歉,说清楚一切。 方虞摇头。 向云来:你觉得秦小灯是个勇敢的人吗? 方虞:是。 向云来:你喜欢她的性格吗? 不知道这些问话的意义,但方虞还是乖乖回答:我喜欢。 向云来:那你也试试变勇敢点儿。去找秦小灯,去告诉她你想的什么,柳川又做过什么。 方虞还是摇头:如果她不原谅我呢? 柳川的灰狼始终在向云来脚下徘徊,向云来搓它的尖耳朵:难道你们觉得做错事情,不需要承担后果?她的不原谅就是你要面对的最坏后果。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浑浑噩噩的脑子快要转不动了。但为了给方虞多一点勇气,他继续道:总之在这里,我原谅你。因为你至少敢来见我。 送走方虞和柳川,向云来回到床上继续躺着。半梦半醒中接到隋郁信息,问他好些没。向云来心里尴尴尬尬的,不知道回复什么好。象鼩在他头上缠着头发打滚,揪得他脑袋愈发疼了。他拍了张象鼩在头顶做窝的照片给隋郁,隋郁很久才回复一张银狐围脖。 银狐占据照片的大部分,余下的就是隋郁的脖子、下巴,以及嘴唇。 向云来盯着隋郁嘴巴看半天,总觉得他似乎在笑。 给你看吧,你喜欢的。他看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把手机丢给象鼩。 象鼩立刻跳到手机屏幕上趴着,小尖鼻子几乎要贴到隋郁嘴巴上。 向云来没收了手机:算了算了你好奇怪啊。 在象鼩的愤怒蹦跳中,向云来睡了个还算宁静的觉。 醒来居然已经是第二天。外头天色明亮,他没被噩梦滋扰。 吃早饭时隋郁发来信息:调剂师培训班,我给你报名了。 一口包子差点噎住向云来,他立刻回复:我?你知道我身份信息? 隋郁:只知道你名字。危机办说资料可以课堂上补。 向云来:一看就是骗钱的啊!等我去了课堂,肯定要交一大堆费用。 隋郁:我也报名了。 向云来不禁回忆了三秒钟:你是向导? 隋郁:我是哨兵。这个培训有潜伴课程。 向云来被他的自作主张激怒,冷笑回复:哟,你还要学这个?你不是已经自称我的潜伴? 正要继续训斥隋郁的自作主张,他忽然愣了,连忙撤回刚刚发去的那句话。 就在他撤回的瞬间,隋郁:你当时醒着? 这句话只出现了0.5秒。隋郁也撤回了。 向云来抓住手机,像看仇人一样盯着两个人的对话界面。 对话界面一直沉默。 向云来最后收起手机,当作无事发生,埋头啃包子。 最后一个包子刚咬一口,他忽然被人从后面狠狠一拽。包子脱手掉落,向云来正要骂人,柳川抓住了他的肩膀:方虞和小灯出事了。 他猛地递过手机,几乎敲在向云来鼻子上。 方虞的盲杖曾引起过向云来的注意,那盲杖的握柄处有一个方形的黑色小窗口。小窗口里是实况摄像头,方虞在路上若遇到自己无法判断的情况,可以随时跟柳川和外婆联系,借助窗口传输的画面,让他们帮他解决问题。 视频是盲杖记录下的一段画面。 画面有节奏地晃动,方虞正跟在秦小灯身旁行走。街上路灯次第熄灭,晨光照亮道路。秦小灯用手机和方虞对话:我要去上班,等我回来再说好吗?方虞说不,我怕再犹豫,我就不敢说了。 盲杖无法拍摄秦小灯面部,只集中于路面。秦小灯手机又说:是很重要的事情? 方虞没来得及回答。画面剧烈震动,盲杖落地,画面倾斜了90°。秦小灯被人拖着往前走,她不停挣扎尖叫,被人捂住嘴巴。两个人完整地进入了盲杖的摄录范围:对方是戴着口罩与帽子的陌生男人。 秦小灯的挣扎太过激烈,他扇了秦小灯两巴掌,把人扇晕了。同时一辆车驶来,车门打开,另一个同样装扮的男人下车:确定是这个吗? 抓着秦小灯的男人拨开秦小灯的头发,观察她缺失左耳的位置。 就是她。他说。 作者有话说: 主人今天拍了367张自拍,最后精选出一张发给老鼠。 我应该嫉妒吗?我觉得无所谓。 我已经不是会为这种事情伤感的狐了。 摘自银狐的日记。 第17章 王都区主要的居民包括哨兵向导、狼人、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各类种族。地底人有属于自己的聚居区:011地下区域,半丧尸人大多隐居在王都区的角落位置,哨兵向导和狼人则分布在王都区的角角落落。 柳川平时除了在学校、自己家、打工的店和方虞的家之间来回,并不熟悉王都区的其他位置。但向云来经常为哨兵向导解决各种问题,一看那视频,立刻认出了地点:是阿提斯酒吧后门那条街。 第32章 柳川骑着一辆机车,隆隆作响。机车属于柳川的店长,不属于没有驾照的,19岁的柳川。他招呼向云来坐。 向云来婉拒后跨上自己的电瓶车,帽子还没戴好,整个人被柳川拎起来放在了机车上。 我开得很好。柳川只说这一句。 抵达阿提斯酒吧后门,向云来跳下车,两股战战。柳川已经在街上小跑着呼唤方虞的名字。 阿提斯酒吧位于王都区的出口附近,夜间十分繁华,白天则冷清异常。街上只有醉汉,店铺几乎全都关着。向云来很快找到出事的位置。 在黄色的垃圾桶后面,柳川找到了方虞的盲杖。握柄被砸碎了,包括那只实况摄像头。 他明显慌了。他一慌,状态就开始变得不稳定。向云来连忙提醒他:先别伤心,快找方虞! 半小时后,他们在通往界河的阶梯下面找到了方虞。方虞被一堆干瘪气球掩埋,柳川把他从那些色彩鲜艳的垃圾中抱起来时,方虞被折断的手软绵绵地垂下来。 在保存下来的实况视频里,秦小灯被男人扛在肩上往车子走时,方虞爬了起来。 他什么都看不见,但听觉敏锐,秦小灯被打的闷响、手机落在地上的振动声,还有那句清晰的就是她,全都给了方虞勇气。他跌跌撞撞朝那些人跑去,举起手,疯狂地在身前挥舞,试图击打敌人,或者抓回秦小灯。 秦小灯被丢进了车里。男人转身抓住方虞的头发,忽然笑道:我操,是个瞎子。 他的同伴捡起盲杖,跃跃欲试:对了,我儿子在学棒球,击球手,听过没?挥棒击球,还挺帅 盲杖朝着方虞的脸击打出去。画面彻底暗了。 是柳川第一个发现方虞瘦削的脚从垃圾堆里伸出来。他抱起方虞,小心翼翼,但灰狼精神体在他脚边竖起了浑身的毛发,形态开始变得混乱。 要是平时,向云来立刻会强行侵入柳川的海域,压制他的愤怒和恐惧。但他现在不敢再这样做了。 方虞还活着!向云来轻轻扇了柳川一巴掌,快送医院! 方虞伤势严重,王都区的诊所无法处理,只能到医院去。但王都区没有地图,营运的车辆也几乎不会到这里来。柳川和向云来抱着方虞在路上狂奔的时候,两条轻飘飘的人影掠过他们身边。 是半丧尸人,而且是隶属王都区自治部队黑兵的成员。 发生了什么?他俩问。 向云来:有一个双耳失聪的向导被不明人士掳走,这个失明的哨兵遭到了他们的袭击。情况很严重,我们必须立刻去医院! 一个黑兵跟随在他们身后,另一个立刻闪进巷子。他们跑到王都区外头的大路上时,一辆小货车已经等候在路边。开车的女人招呼:上车! 她一路连闯无数红灯,风驰电掣,直奔国内唯一的特殊人类专门医院,二六七军区综合医院。 抵达二六七医院时向云来差点吐了,但没吐成功因为发现这货车连车牌、车检标志都没有,又吓得把涌上喉咙的东西咽了回去。 方虞走急诊通道进了医院。医生推着车子边跑边通知同事:2号手术室,急诊,危重,颅脑损伤,识别代码是 柳川跟了上去:05!哨兵!他的身份证号码是 那医生看见他身边形状模糊的灰狼,大吃一惊:保安!这里有个不稳定的哨兵! 一通忙乱,柳川被强迫打了一点儿镇定剂,昏昏沉沉的,跟向云来在2号手术室外头徘徊。 货车司机连打几个电话,最后走来说:阿提斯酒吧后门有监控,我现在回去看。她让柳川把盲杖拍下的记录也发给她。 柳川愣愣的:你是谁? 夏春。女人说,你朋友的这件事情,我们接手了。不好意思啊小云,我开车太猛。不过放心,目前还没死过人。 她冲向云来挥手道别。柳川还是愣愣的:夏春是谁?我们又是谁们? 向云来:她是黑兵的首领,狼人。 黑兵是王都区的自治组织,主要由地底人、半丧尸人、狼人和哨兵向导组成。夏春是王都区的狼人之首,同时也是统率黑兵的人。任东阳和夏春是朋友,向云来见过她几次,彼此都认得对方。 这件事情有黑兵担着,向云来稍稍放心。中午时分,柳川的父母陪方虞的外婆来了医院。一行人足足等到晚上十点,手术才结束。方虞被送进icu,是否能活下来,一切都是未知数。 颅脑损伤太严重了。医生说,踩踏,敲打,不止一次重击。谁下的手?跟他有仇是吗?病人16岁,未成年,我们已经报告危机办了。 危机办刑侦科很快来了两个人,一个向导,一个半丧尸人。向导自称龙游,在柳川的手机上看完了事发的记录。 我们现在可以巡弋方虞的海域吗?龙游问,我是实习期的精神调剂师,这是我的证件。 医生:不行,病人现在没有意识,不适合巡弋。 龙游:这个案子还有另一个受害者,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如果方虞醒不过来,我们就再也无法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第33章 向云来不得不补充:方虞眼睛看不到,你即便巡弋海域,也一样什么都瞧不见。 龙游看着他:只要进入海域,我们调剂师有自己的方法。 向云来:方虞的防波堤非常、非常坚固。 龙游:调剂师无法翻越的防波堤,目前世界上还不存在。只要找到缺口,我们就能够进入海域。 眼前的向导相当年轻,看起来刚刚大学毕业,讲话时有点紧张,像是在背诵课本上的话。但向云来的心被他说的话微妙地拨动了:他总是鲁莽地进入他人海域,因为无论产生什么不适,都有任东阳这个能够为他纾解的人。但他现在似乎有了第二种选择。 隋郁给他报了名。不需要钱,只要上课就好。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珍贵的潜伴。 危机办在王都区居民心中,并不是一个好词语。向云来看着眼前跟医生、柳川和外婆沟通的两个人,坐得远远的。但他心里一直想着龙游说的话。 第二天晚上,向云来到医院来探望方虞,意外地在医院门口看到了隋郁。 怎么哪里都有你?向云来问。 他朝隋郁走去的时候,隋郁的目光立刻落到他身上,专注、明亮,仿佛周围的人全都虚无。能得到隋郁的青睐,向云来有一丝窃喜,但是他尽力装作不在意。 隋郁言简意赅:来办事。 得知方虞和秦小灯出事,隋郁跟着向云来去探望方虞。icu病房仍不能进入,但柳川说,方虞写了个纸条送出来。 纸条上没有字,全是小洞,方虞用尽全力戳出的盲文。 云,到我的,海。柳川红着眼睛为向云来翻译,他让你进入他的海域。 向云来激动一瞬后,立刻懊悔。危机办的龙游不在这里,向云来又没有学习过怎么在盲人的海域里寻找可靠的信息,如果这是方虞弥留之际给他们的最后机会,向云来会搞砸的。 他跟我说过,如果下次你再进入他的海域,他绝对不会攻击你,他的自我意识会主动走到你的面前。柳川擦了擦眼泪,他现在不能够说话,求求你,向大哥,你巡弋他的海域,好吗? 这两日间急剧消瘦的外婆也蹒跚走了过来。她是普通人,只知道方虞是哨兵,柳川是哨兵,他们有精神体,但她什么都看不见。她朝向云来跪下,说不出话,拼命磕头。 几个人把老人扶起,向云来只能硬着头皮去跟医生交涉。但医生立刻否决:病人是危机办案件的相关当事人,你不是精神调剂师,我们不能让你巡弋。 隋郁转身打了个电话,很快回来,把手机递给医生。 医生听了,点点头,打开了icu病区的门。 向云来震惊:你不是外国回来的?你们家族连二六七医院的人都认识? 隋郁:我昨天给医院捐了500万,今天来开会拍照。 向云来: 开门的医生问:你潜伴呢? 隋郁接话:是我。 两人换了无菌衣,进入方虞的病房。方虞浑身上下插满管子,比被柳川找到的时候更严重,半个脑袋被纱布包裹,原本斯文的五官红肿不堪,躺在病床上的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他完整的那只眼睛半睁着,凝视虚空。 方虞,我是向云来。向云来不敢碰他,也不知道碰哪里才好,他哽咽着问,能听到我说话吗? 方虞眨了眨眼睛。 黑猫精神体的气息弥漫在室内,有气无力,雾一样笼罩方虞。 我要巡弋你的海域了,方虞。向云来说,别担心,大家都在外头等你,你加油,好吗? 方虞眨了眨眼,像是在笑。 隋郁低声说:如果你要进入深层海域,我们得先商量 向云来:不用,我和方虞如果有任何一个人状态不对,你就让银狐咬我的手。 他释放象鼩,小毛团滚到方虞胸口,很轻地趴着,随即散成雾气。 两个精神体的雾气接触时,向云来眼前一花,他进入了方虞的海域。 没有防波堤,只有破碎的、漂浮的各种怪异物体,在黑色的虚空中游移。 一团黑影来到向云来面前,喵喵轻叫。方虞的自我意识竟然不是他自己,而是小猫。 向云来把它抱起,水流一样柔软,却又有动物的分量。他把脸埋在小猫的身体里,仿佛浸入一盆冷水。 眼前渐渐有光线,耳朵被各种嘈杂的声音填满。 向云来睁开眼睛,他站在一列火车的过道上。 没有头也没有尾的绿皮火车,正往前不断飞驰。明亮极了,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发光。车窗外是永恒的白天,蓝天、绿草、鲜花,所有的东西都混杂成乱涂乱抹的一团,分辨不出具体的内容。 没有尽头的旅途。 然而座位上坐满了人。女人。坐着,站着,爬着,或者在行李架上蛇一样蜿蜒。 向云来忍耐着悚然,他往前走出一步,顿时,所有女人都朝他回过头来。 一模一样的无数张脸。斯斯文文,和方虞长得很像。 第18章 在方虞的口中,向云来只听过几次和母亲相关的描述。很粗浅:带他来到王都区,丢下他走了,几年后寄钱来,可以救他的眼睛。家里也没有母亲相关的照片,向云来并不知道,方虞记忆中的母亲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第34章 周围的一切如同水分过多的色块,氤氲而模糊,只有母亲的脸清晰,清晰得甚至有些畸形。她们的鼻子尤其突出,眼睛大得不成比例,嘴巴总是笑着,露出白牙齿。因为总是抱着方虞,也因为总是凑近年幼方虞的双眼,孩童眼中的畸变被永恒地留在了这个海域里,烙印般刻在一模一样的女人脸上。 再没有更新的机会。 方虞的深层海域里,珍宝一样留存着他最灿烂也最明亮的记忆。他人生中第一次旅行,第一次与母亲、外婆长途跋涉,第一次看窗外掠过的风景,哪怕彼时视力已经开始渐渐模糊。 他坐着绿皮火车到北京求医,秦小灯坐着绿皮火车逃离命运。没有尽头的列车,在他们心中应该通往幸福的站点。 向云来往前走,走啊走啊,直到看见车厢出现裂缝,黑色的风从裂开的窗景中吹进来。向云来无法前进了,方虞坐在他前方的绿色座椅上,背对着他,安静地握着盲杖。 16岁的方虞直视前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明亮。 盲杖是柳川买的,两千多块,是打工头一个月的工资。方虞怀疑柳川被人骗了,这东西真的有用吗?就只是一根杖子而已啊。但柳川教会了他怎么使用盲杖联系自己,于是柳川经常会收到方虞发来的视频:一只鸟儿,一片花草,或者弹琴跳舞的半丧尸人。 握柄顶部的荧光绿是外婆涂上去的,据说这种颜色在黑夜和雨雾中也能看得清楚。方虞如果遇到困难,只要挥动盲杖,荧光绿会在黑暗或雨水里形成萤火虫一般的亮光,别人会看到,会来帮助他的。 盲杖是他的眼睛,也是他的武器。 最后却成了击倒他的凶器。 向云来坐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看虚空中星屑一样的无数碎片。深层海域的东西正在逐渐崩解,这是个缓慢的过程。向云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海域,但他知道,这意味着方虞的意识正在逐渐消失。 他问:方虞,什么是最好的时机? 方虞:什么时机? 向云来:你跟柳川说,不能动秦小灯,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方虞若有所思。他年纪不大,性格和行为都老成,这个自我意识更是连说话语速都慢吞吞的,声音含糊。我骗柳川的。他脑子不好,但只听我的。方虞笑着说,我的人生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最好的时机。 喜欢秦小灯,是真的;不敢再靠近,是真的;为秦小灯有心仪对象而愤怒,也是真的。他咀嚼过无数复杂的人生况味,身体的残疾在灿烂的憧憬面前一次次惨败。他在自己的心底发起战争,并擅自选中永恒的获胜方。 柳川的海域不正常,我知道。方虞说,我的海域其实也不正常。我这样怪,又这样坏。谁会喜欢我呢? 他像一个16岁的少年人那样发问。 在他们身后,女人们涌了过来,伸长手臂拥抱他。手臂如同绳索把他缠紧,列车正在碎裂,方虞被她们紧紧地簇拥,像人形襁褓中的婴儿。 你喜欢做梦吗?他问向云来,我很喜欢。至少梦里能看到妈妈,还有这些他指着窗外的景色。 他的手指向哪里,哪里的模糊景色就消失殆尽。 啊方虞恍然大悟,对了,我快死了。 承载他希望的绿皮火车碎成了纸片。他们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被虚空吞没。 向云来一直牵着方虞的手,然而掌心渐渐空了。在座位彻底破碎之前,向云来听见虚空之中传来嗡嗡的响声。是人的对话,掺杂在一下又一下的击打和惨叫声里。 你把他打死会很麻烦。我不想浪费时间去应付黑兵。 一个瞎子而已。哦,是向导还是哨兵?他有精神体。 这是瞎子的精神体?什么狗屁玩意儿! 狂笑之后,其中一个人问:不过有点意思。我们没见过瞎子哨兵吧?不成型的精神体,他们喜欢不? 另一个人:你都把人弄死了,还问这个?丢了丢了。 向云来的手忽然一阵痛楚,很温柔,并不用力。是银狐的牙齿正试探地咬他的手背。 他像猝然惊醒的人,睁眼的瞬间一阵恍惚。下意识抓住身边人的手臂,他听见隋郁的声音:你还好吗?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把两人赶到病房外头。冷寂的走廊里只有仪器持续发出的警报声。 一直笼罩在方虞身上的轻雾逐渐凝聚成一个形状。但不再是那团看不清形态的黑猫了。它仿佛是一个老人,佝偻着腰,慢慢低下头,用苍老的脸颊贴着方虞裹满纱布的面孔,轻轻摩挲。老人的手在方虞胸口轻拍,是哼唱摇篮曲、哄睡小孩儿的手势。 方虞没有睁开眼。轻雾彻底消散了。 隔离门外头站着一位同样身形的老人。向云来和隋郁进去之后,她被柳川搀扶着,一直站在病区的入口,不肯离开也不肯坐下。她之前风风火火、精神矍铄,然而一夜间白发苍苍,惶恐地问离开病区的向云来:小虞说了什么?他怎么样了? 值班医生走出来,解下口罩,看向外婆。 向云来默默站远。他从挎包里翻出纸笔,争分夺秒记下方虞最后听见的几句话。老人的哭声让他顿了顿,但仍继续飞快地写着。 第35章 隋郁站在他身边,为他挡住从窗外透进来的刺目阳光。 孙惠然?隋郁看懂了向云来潦草的字迹。 他们最后一句话提到了孙惠然。向云来说,我们是直接带黑孔雀走,还是先去找孙惠然。这就对了。小灯在王都区住了这么久,一直平安无事。她去找孙惠然装耳朵,告诉孙惠然耳朵的故事,转眼就被人盯上。 她的耳朵跟孙惠然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要去找孙惠然,我现在就去。向云来把纸揣进包里,扭头就走。 两人来到孙惠然的诊所,意外发现诊所已经关门大吉。门上落了大锁,一张暂时歇业的告示贴在上面。 孙惠然的手机无人接听,向云来只能联系任东阳,问他是否知道孙惠然的下落。任东阳十分意外:你没事了? 向云来:别说我了,如果你知道孙惠然孙医生在哪儿,你告诉我好吗?我们找她有很要紧的事情。 任东阳:你跟谁在一起? 向云来一怔,隋郁忽然凑近说:任老师,我是隋郁。 任东阳:噢他似乎是笑了,咝咝的气声。 向云来忽然一阵不耐烦和愤怒。你到底知不知道啊!他忍不住冲手机吼。 吼完了,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他从来没有这样对任东阳说过话,不客气的,无礼的,甚至僭越了身份的。心脏咚咚地跳,他捏着手机,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变得不受控制了。 但任东阳没生气,口吻很温柔:抱歉,小云,我不知道。但我帮你去问。别着急,好吗? 向云来:嗯 他听不清任东阳说了什么,脑子里嗡嗡的。挂断电话后,他扶着墙走到诊所旁的巷子里,背靠墙壁,捂着脸,不停地大口吸气。只有这样才能压抑眼泪。他刚刚走进了一个将死之人的海域,目送他的生命消逝。 有人告诉过他,能进入他人海域并不是一件快乐的,或者是单纯满足好奇心和窥私欲的事情。他毫无顾忌、不懂分寸地乱冲乱撞,很快就会碰触到人性中丑陋灰暗的一面,甚至接触到自己无法承受的悲哀与痛苦,比如人在将死之时,海域会有一个短暂的爆发期,是所有压抑过的情绪在瞬时纷纷冲破限制、污染巡弋者的时刻。巡弋者如果始终停留在海域中,将会受到巨大的冲击。这个时刻的伤害性没有海啸的震荡那么强,但影响比海啸更深刻。 向云来此时才想起前辈反复叮嘱的话。 他更加后悔了:像龙游那样专业的精神调剂师,一定懂得怎么分辨爆发期,也懂得怎么保护自己、及时退出。但向云来不懂得。他在方虞海域里走得太深,同时停留得太久。 隋郁捧起他的脸时,他已经哭得一塌糊涂。他确实想为方虞哭,但不是这样不受控制地发抖、流泪、哀鸣。 海啸?隋郁问,是海啸吗,向云来? 我我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榕榕,对不起向云来语无伦次。 榕榕是谁?隋郁强硬地捧着他的脸,让他注视自己,看清楚,我是隋郁。 泪水淹没向云来的视线,他耳朵里尽是绿皮火车破碎时的风声,此外什么都听不清楚。朦胧中看见眼前人摇摇晃晃的影子,以为是任东阳,习惯和本能让他伸长手臂,抱了上去。 他抱得很紧,一种极其亲密的用力,让两个人能紧贴的地方都紧贴在一起。他在眼前人的衣服上擦干眼泪,仰起头,用嘴唇去寻找另一张嘴唇。 这是任东阳教会他的事情:只有温情、抚爱和让人震颤的极乐才能压制海啸带来的痛苦。他失控的时候总是让任东阳来控制他。从来如此。 被利齿咬中的疼痛让向云来短暂回神。银狐趴在隋郁头上,咬着向云来紧抓隋郁头发的手指。 精神体的主人正垂眼看他,困惑而惊愕。他们的距离近到足以随时犯错。 第19章 隋郁已经很多年没有仔细地看别人哭过。 面目狰狞的怪物流泪、皱眉、哭嚎的时候,他必须立刻转移视线,否则人性中的恐惧会让他当场失控。 但他看着向云来,心底某一个地方持续地兴奋着:多哭一些吧,哭久一些吧。被悲哀控制的人类的脸孔非常清晰,连眼泪都有另一种动人。 可兴奋逐渐消失了。向云来的胸膛在咫尺之处颤抖,他的哭声、鼻音,几乎喘不上气的连续抽泣在隋郁心里引起了陌生的共振。 沾了泪水的嘴唇擦过隋郁下巴,他不禁低下头,距离近得能看到向云来脸上几颗细小如微尘的痣。 这一瞬间,隋郁几乎能原谅向云来做的所有事,比如这样冒犯地靠近自己,比如这样紧地抓住自己的头发。隋郁忍不住朝向云来低头,想把向云来现在最想要的东西给他。 是银狐打断了隋郁的动作。 它不仅咬了向云来的手,还从隋郁头上跳到向云来的头上,左右张望,但没有找到象鼩。它冷冷看了自己主人一眼,干脆盘在向云来的头顶,长尾巴垂下来,一甩一甩的。 跟自己的精神体对视数秒后,隋郁抓起银狐尾巴,给向云来擦眼泪。 第36章 向云来:你干什么? 隋郁擦得温柔细致,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仿佛抓住的不是精神体的尾巴而是一块昂贵柔滑的布料。他说:我学东西非常快,成绩向来很好。 向云来没听懂,怔怔看他认真得有点不自然的表情。 隋郁:潜伴的课程内容不复杂,我很快就能掌握。 他松开银狐的尾巴,银狐愤怒地用尾巴拍打他的脑袋。即便头发被拍得乱翘,隋郁也仍在说:向云来,让我做你的潜伴。你每次巡弋,只要我在场,你永远不必再经历这样的震荡。你一定会很安全,安全地进入,安全地退出。我能够做到。我可以发誓。 他这样认真,连发誓都铿锵极了。可怎么能在这种地方说?巷子底部曲折,地上散落垃圾、杂物、形状怪异的岩化皮肤与内脏。这儿距离地底人聚居的地方很近,流浪狗从巷口一瘸一拐走过,黑色的污水蛇一样在墙角蜿蜒。向云来后来每次回忆起这些话,总会想起它们诞生在一个多么不合时宜的肮脏地方。 他当时并不知道,它们将在岁月漫长的洗礼中,永恒地、持续地保持誓言的洁净和分量。 总之,向云来平静了一些,隋郁顺利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过量的哭泣让他喉咙嘶哑干渴,隋郁买了两瓶水,两人坐在路边发呆。向云来眼圈和鼻子都是红的,喝着水,偶尔抽抽鼻子。 你应该去找精神调剂师。隋郁说。 精神调剂师是只有向导才可以从事的职业,他们可以深入向导和哨兵的深层海域,疏导扎根太深的不良因素或者探索秘密。向云来当然知道这个职业的意义,但他摇摇头:我不会让别人巡弋我的海域。 隋郁:上次听你跟方虞聊天,我很好奇,你是不是总能够轻易进入别人的海域?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向导,你入侵海域的速度太快了,很不可思议。 向云来:我不知道别人但我从来没遇到过阻碍。 隋郁:你真的从未学习过这些吗? 向云来:嗯。 隋郁:你怎么消除海啸的影响? 向云来:它们慢慢就会消失的。 隋郁:那太久了。 向云来:能进入我海域的只有任东阳。话题中止了。隋郁点头表示理解,但眉毛皱得很紧,那是不认同的意思。 王都区没有学校,不少户籍不明的适龄小孩在路面玩耍。他们在路边捡起烟屁股,像大人一样咬着,看隋郁和向云来走过,像鬣狗盯着猎物。其中有几个哨兵或向导,银狐冷冰冰的眼神扫过他们,他们的精神体会往黑暗处退。 隋郁忽然说:你总是会这样? 向云来:什么样? 隋郁曲起手指,隔空指指向云来的嘴唇。 向云来: 他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成年人!向云来红着耳朵,因为尴尬,也因为必须控制住尴尬的脸色,他表情甚至变得狰狞,心里却在大喊:对于这种事,成年人难道不都应该晓得不必再提么! 当然不。他轻咳一声,镇定回答,只是突发情况,你可以忘记它。 隋郁点了点头。 又往前走了几步,向云来扶额小声说:忘掉吧,哥。 隋郁学他的腔调,小声说:不好忘,哥。 从孙惠然的诊所一路往百事可靠走,他们什么都聊。路上隋郁还买了些东西跟向云来边走边吃,向云来告诉他王都区街头的食物可能都会掺杂地底人或者半丧尸人的皮肤碎屑,隋郁回答:别有风味。走着走着,碰到狼人和半丧尸人斗舞,隋郁津津有味旁观。碰到女哨兵暴打出轨的老公,隋郁津津有味点评。 向云来海域里的震荡仍未彻底平息,但他不再想哭了。隋郁是个很擅长聊天的人,他去过的地方、经历的事情是向云来想都没想过的。向云来知道忽然间变得滔滔不绝的隋郁是在安抚自己。 他也很想跟隋郁分享自己的故事。经过地底人聚居的地方,向云来指着面前深邃的大坑说:我曾经在这里找回了客户的一副假牙。经过狼人的隐秘公寓,向云来指着黑洞洞的入口说:这里发生过三尸命案,第三条尸体是我找到的。经过一家新开的植物店,向云来跟店主打招呼,把他介绍给隋郁:这位是枫人,福建来的,听过么? 向云来在王都区散步,就像在自家院子里溜达一样。什么地方该拐弯躲过隐蔽的陷阱,什么地方在晚上6点之后不能靠近否则将被暗处的狼人捕捉,最好吃的鸭掌是哪家店,最难吃的卤煮又在什么地方。 看着隋郁听故事的表情,向云来几乎产生了此人已经被自己迷住的错觉不能说毫无根据,毕竟无论被什么样的人包围,处于什么样的嘈杂环境里,隋郁的目光总是黏在他身上。 向云来别扭地享受着这种不寻常。 两人走进百事可靠,象鼩立刻从向云来肩头冒出来。它摇摇晃晃的,但已经能凝成完整的形状了,只是仍垂头丧气。向云来抓起它狠狠亲了一口,把它放进巴掌大小的收纳篮里。收纳篮垫着彩色的毛巾,还有个手工缝制的小枕头。象鼩没什么精神,躺下后抓过一张纸巾当被子。 第37章 银狐从隋郁肩上轻轻走下来。它不再打象鼩,反而趴在收纳篮旁边盯着小东西细看。 然而象鼩的黑豆眼里全是憎厌。但它翻个身看到另一侧的隋郁,小鼻子立刻一抽一抽的,双目炯炯。 隋郁用两根指头轻揉它的肚子,揉得象鼩满眼柔情。向云来端着两碗饺子走出来,一身的鸡皮疙瘩:你在干什么啊? 隋郁收回手指,面色不变:哄睡。 向云来:我没事了,您吃完赶紧走吧。夜间的王都区不安全。 隋郁:向老板过河拆桥? 向云来:不是。 隋郁思索:难道是始乱终弃?你开始很混乱,我帮助你之后,你最终放弃了 向云来:外国人请正常说话,别用成语。 隋郁笑道:是华人。 向云来:吃吧您。 他坐在不好转动的办公椅上,拿过收纳盒和象鼩,盯着隋郁吃饺子。 三十块钱一包的想念牌三鲜虾仁饺子已经是冰箱里为数不多的奢侈品,但用来招待给了自己几十万定金的老板,是不是不太合适?他们现在算是朋友,还是甲方乙方的关系?隋郁用牙齿和舌头对付饺子,吃相很优雅。向云来看得发愣。 震荡还在海域里回响,但已经无法影响向云来情绪了。只是想起方虞,他仍旧很难过,像站在岸边眺望远海的雷雨。这次没有依赖任东阳,他似乎也可以找到别的方法去缓解震荡的影响。向云来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很多事情都不够了解,包括隋郁总挂在嘴边的潜伴。以往虽然也懂得不多,可任东阳总能说服和帮助他忍耐。但现在,他忽然对精神调剂师培训班产生了强烈兴趣。 他想要更了解向导本身,了解海域,还有自己。 几天后,黑兵带来了秦小灯的消息。 抓走秦小灯的那辆车没有挂车牌。黑兵判断,这辆车必然不能正常上路,也就是说,它仍旧停留在王都区。想找到秦小灯和行凶者,就必须先找到这辆车。向云来把方虞海域里的听觉记忆,还有秦小灯耳朵的事情全都告诉了黑兵。夏春在秦小灯家中找到了她的照片,依靠照片,黑兵分散王都区各处搜寻秦小灯。 没有车牌的车子被遗弃在界河下游,那里已经很接近天津地界。 车子里没有活物。两具失血的尸体丢在河边,他们颈上都有吸血鬼獠牙造成的伤痕。 行车记录仪被破坏了,但内存卡仍能读取。最后一段视频显示,车辆正在夜间行驶时,车顶忽然传来巨大响声,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 抓挠声锐利刺耳。车辆蛇行、加速又立刻刹车,但始终无法甩开车顶的物体。在两个男人的惊叫声中,那东西从车顶爬到了车前盖。最后一个画面,是车前盖上的那个东西扭头看向车内。她双眼几乎竖立,眼瞳血红,脸上布满伤疤般的痕迹,十指尖利如铁,下蹲的身姿仿佛捕猎的野兽。 等向云来看完视频,夏春神情古怪:这个真的是孙惠然? 作者有话说: 枫人:未经国家认定的特殊人类新种族,先天性染色体变异,目前全国发现9例,全部集中在福建西部的山脉中。枫人均为男性,个子全都超过2米,极瘦,五官苍老,擅长管理山区作物,对山林环境极其敏感,据说枫人所在的地方从不会出现山火。当地曾多次上报危机办,请求将枫人认证为新的特殊人类种族,但由于枫人数量较少,且独特性不显著,屡次被驳回。据悉,枫人正在跟南方地区的茶姥沟通,或将吸取茶姥的成功经验,再一次申请认证。(资料来源:《华东南地区原生特殊人类记录(2024年)》) 第20章 在王都区的狼人圈子里,孙惠然是敌人,同时也是异类。 目前世界上记录在案的所有血族,大部分出现在欧洲或美洲,极少数出现在曾为殖民地的非洲地区,而亚洲,尤其是东亚,不仅没有一个原生血族,连血族的繁衍链条也就是通过吸血令人变化成血族的追溯链条都不存在。 血族通常认为,东亚诸国人民的血液里充斥着儒、道、佛的恶臭。这些过分强调至圣与至高神灵的学派,跟血族自由、奔放或者说他们自己也难以总结的古怪性情完全相悖。不是血族不想吸亚洲人的血,而是亚洲人的血令高贵优雅的血族作呕。那些充斥着泥土、动物粪便和汗水气味的血液和蠢笨躯体,实在让人大倒胃口。 但这种说法屡屡被实例推翻。对惯于品尝西式血液的血族来说,东亚人的血液有一种他们无法认同但也无法抗拒的鲜美魅力。几乎每几年就会出现一两则血族青年被东亚人魅力折服的笑谈,并在特殊人类种族中广为流传。血族对此十分愤怒,但长老们无法阻止年轻的、好奇的血族漂洋过海,从上海、仁川、横滨登陆神秘的东方土地,有的甚至深入到蒙古的达尔汗市,留下了一些相当可疑的传说。 总之,东亚人无法被他们的血液病毒感染。 但孙惠然看起来是彻头彻尾的亚洲人,黄皮肤黑头发。 现在网络上还可以找到一个名为《吸血鬼是最好的整容医生》的视频。视频来自于一次非公开会议的偷偷摄录,被拍下的是正在台上缓慢走动、发表演说的孙惠然。 第38章 在这个视频里,孙惠然大方承认,自己的外貌经过了超过3000次的修整,从头发毛囊到眼角的角度,从指纹到鼻骨的形状,如今的她和当日被血族长老啃咬的她,在外表上已经完全不同。 在血族的传说中,吸血鬼总是容貌俊美,但孙惠然在演讲中表示,这是一种书写者的自我美化,比如布莱姆·斯托克创作《德古拉》的时候,显然把自己当作德古拉并使用了大量不符合实际的外貌描述。血族也被《德古拉》蒙蔽了许多年。最后,自认为处处高人一等的血族,发现最容易高人一等的,只有容貌。 可人类的审美每几十年就会变化,长相、肤色、身高、体型,血族要怎样才能始终符合任何年代的俊美标准呢? 因此许多血族都热衷于改变自己的外表,以便于始终保持传说的完美形态。 孙惠然不屑于用文字来美化自己,她使用真实的手术刀和麻醉药,不断修改自己的外型。据她所说,现今世界上出名的整形医生80%都是血族,她自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也因此,她的外表太具有迷惑性。王都区的许多狼人没接受过系统教育,对血族的印象完全来自于道听途说,绝不会想到世界上居然有亚洲人脸孔的血族。 孙惠然诱杀过不少狼人。她手段高明,行动隐蔽,夏春和黑兵始终没能找到她杀人的证据。 在别人攒的局上,夏春跟孙惠然打过几次照面,且彼此都在第一眼就察觉对方身份:强悍的、难以动摇的敌人。夏春对孙惠然的脸印象深刻:细白面孔,丹凤眼,永远完美的利落短发,总是用昂贵的香水掩盖身上的血腥气,身边围绕许多姐前姐后的年轻人。她美得很锐利,同时也美得极其圆滑周到,几百年来对美丽的追求,让她不允许自己露出任何破绽。 绝非视频里双瞳竖立、满脸伤疤的怪物。 若不是孙惠然的助理认出怪物手指上的两枚戒指的确是孙惠然所有之物,他们估计又要苦苦搜寻怪物的身份。 向云来听完,倒是觉得很正常: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姿态。毕竟老在自己脸上动刀子,难免会留下痕迹。 车子里找到了秦小灯的手机和一些衣物碎片。车子的车门被大力破坏,秦小灯的衣物碎片在车门上方发现,有皮肤碎屑和血液。 因为方虞的死亡,这起案子已经被危机办刑侦科盯上。黑兵不希望危机办介入王都区的事务,夏春迫切地想在危机办之前找到秦小灯。 她好像飞出去了。夏春说,或许孙惠然杀死两个绑架的,破坏车门之后,直接拎着秦小灯从车门的缺口飞上了天。 向云来:小说都不会写这种离谱的情节。 这件事情很快在王都区传开,同时传开的还有一个路人上传的视频。这人晚上在界河边钓鱼,听到对岸传来巨响。他举起手机,只拍到一只怪物腾空而起,挥舞背上的翅膀,在泛白的天空里拎着一个人往西飞去的影子。 这个视频和国内又有新特殊人类的传言,一夕之间在网络上疯传。王都区里,急着寻找秦小灯的人们愈发心急如焚。而此时,秦小灯正坐在京郊一座高层公寓的顶楼,艰难地切割一份三分熟的牛排。 银刀每一次用力都挤压出血水,白瓷碟很快汪了浅浅一洼红色汁液。秦小灯难以下咽,只好放弃牛排,干吃蔬菜。 孙惠然把她带到这里已经有三天。 秦小灯起初并不确信掳走自己的怪物就是孙惠然,但抵达这座公寓的阳台后,怪物把她丢在地上,一边往室内走,一边收起了翅膀。 黑色的肉膜翅膀像浸没在水面一样,完美稳妥地隐匿在孙惠然的背脊皮肤里。她回头看秦小灯时,竖立的血红眼睛、脸上的疤痕全都消失了,又恢复成面色冷漠的孙惠然。 孙惠然喝了两个人的血救走秦小灯,失去手机的秦小灯只能打手势、用嘴型向孙惠然道谢。孙惠然没理她,只站在落地窗前察看自己的身体。 红色的花瓣形瘢痕逐个浮现,几乎布满孙惠然赤裸的皮肤。她走回卧室,重重关上了门。 这一关就是三天。 秦小灯不懂从内部打开密码锁的办法,公寓里也没有电话或者终端机。她独自在这里过了三天,几乎把冰箱里能生吃的都吃完了。厨房空空如也,没有燃气,甚至没有电磁炉。今天这份牛排,还是用打火机烤出的三分熟。 无论秦小灯怎么拍门、弄出声音,卧室里的孙惠然全无反应。秦小灯吃完蔬菜,趴在桌上看着血糊刺啦的牛排发愣。 门锁弹开了。秦小灯虚弱地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长外套的女孩走进来。那女孩的长相实在过于甜蜜,秦小灯脑子里闪现出蛋糕店橱窗中鲜亮诱人的草莓挞。 草莓挞两步冲到餐桌前,从手里的袋子中掏出烤鸭、炖肉、汉堡、炸鸡片刻就堆满了桌子。 你就是晕倒在孙医生诊所门口的向导吗?哎呀,都饿瘦了。我带来了这些,你快吃。不喜欢我再去买。她急匆匆地说着,看见秦小灯指着耳朵和嘴巴摆手,才停了一会儿。她拉开椅子坐下,看着秦小灯说话,语速放得很慢,让秦小灯能够清晰地分辨她的嘴唇如何动作:对不起啊,我说话太快了。公寓里没有你适合吃的东西,你吃苦啦。她想别好秦小灯垂落的头发,秦小灯快速躲开她的手指,但她还是碰到了秦小灯的左耳。 第39章 秦小灯饶有兴味地看着草莓挞缩手。她是装的吗?人真的可以在瞬间就从眼睛里挤出眼泪吗?秦小灯有点儿怀疑。她听不见草莓挞的声音,但草莓挞牵住她的手的时候,她在心里擅自想象眼前女孩温柔的嗓音。 她借用草莓挞的手机报告孙惠然的情况。草莓挞刚看完,孙惠然的卧室门就打开了。 冷漠的血族抓抓蓬松的头发:你来了啊,我睡了三天。 红色的瘢痕仍未完全消退,草莓挞奔过去上下察看。 没事,血液过敏。孙惠然说,我吸了臭男人的血。两个。 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还笑了一下,像促狭的捉弄。 草莓挞本来牵着孙惠然的手,听到这句话,立刻放下了。她走到厨房水槽清洗水果。 孙惠然慢吞吞走过去,草莓挞扭头看她,眼里滚着眼泪:你答应过我不吸别人。 孙惠然:我是为了救她。 秦小灯不敢挪开眼神,生怕错过什么剧情,紧张地边看边啃汉堡。 草莓挞停了一会儿,又说:明天他们还来吗? 孙惠然:来啊。 草莓挞把水果丢进水槽:你真的愿意他们碰我? 孙惠然:只是吸两口血,你生什么气?他们没尝过湖南人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草莓挞开始流眼泪。无声地、隐忍地,却又委屈万分地。秦小灯看得愣住:居然有人能把哭演绎到这种程度?草莓挞的眼泪圆鼓鼓,眼睛也被泪水浸得圆鼓鼓,她站定在孙惠然面前,哭得像个小孩子。 孙惠然仿佛大败,连忙揽住她:逗你玩的,多大人了,还这么小气呀?她亲掉草莓挞脸上的眼泪。 两个人渐渐吻得如胶似漆,秦小灯则吃得如坐针毡。 她抓起汉堡和炸鸡,打开通往阳台的门,逃到了清爽的室外。 这公寓有个很大的弧形阳台,秦小灯坐在遮阳的棚子里啃汉堡,目光下意识飘向远处。天气晴朗,她看见了新希望学院小小的校标。 汉堡的垫纸被风吹跑,秦小灯忙追着跑出棚子。阳光刺眼,她忽然发现,阳台角落的栏杆上不知何时趴着一头毛绒绒的小兽。 是隋郁的银狐。 作者有话说: 1,达尔汗传说:达尔汗位于蒙古中北部,传说曾有血族兄弟从韩国仁川港上岸后,一路西行,进入蒙古,并最终抵达达尔汗。兄弟二人在达尔汗停留三年后下落不明,据称他们二人曾在途中诱惑至少300人,但始终无法创造出新的血族。同时他们也被************,并且在***之后*****,沦为*******。虽然事实真相至今无法查证,但达尔汗传说在地下市场和论坛属于热门话题,并衍生出数量惊人的同人作品。血族坚称这是狼人造的黄谣。(资料来源:《人形蚊子,脸皮比命还厚》(2020年第16版),作者:佚名,出版及发行:狼之巅工作室) 2,血液过敏:困扰血族生存的三大问题之一,几乎每一个血族都有自己的血液过敏源,这是在漫长历史发展中无法避免的致命挫折。纵使是血族这样珍视自己形象的特殊人类,也不得不面对各种奇特的过敏反应:皮肤瘢痕、脱发、蛀牙、反酸、胃溃疡、便秘腹泻等。血族坚称这是狼人的诅咒。(资料来源:《人形蚊子,嘴巴比牙还硬》(2021年第17版),作者:佚名,出版及发行:狼之巅工作室) 第21章 想找到秦小灯,必须先找到孙惠然。但孙惠然并不住在王都区,助理也不知道她的住处,如今连诊所都关了,踪迹全无,实在难办。 夏春动用了全部人脉,但血族狡兔三窟,藏得太好。向云来能想到的唯一与孙惠然有关联的人,只有任东阳。任东阳接连问了好几个血族。他们都晓得王都区里发生的命案和绑架案,也看过流传甚广的视频,但出于同族相护的心理,无人愿意透露线索。 夏春无计可施,打算允许危机办介入。但此时隋郁想起了一个人。 当日任东阳邀请血族到家中做客,之后他跟向云去阳台说话,客厅里只剩隋郁陪着孙惠然那几个人。喝了一点酒,又被奉承着,心情极佳的孙惠然不止一次谈到自己的新猎物。 女性,普通人,来自湖南,在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下的教育与就业指导中心工作。 孙惠然谈起她,像谈论一个供人把玩的心爱之物,她乐意跟别人炫耀这个单纯的灵魂。她们相识于一次意外,孙惠然从来都不忍心看漂亮女人遭难,她出手帮助了被偷走钱包的女孩,后来发现对方全无心机,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是被父母亲人宠爱着长大的孩子。孙惠然第一次咬破她的颈侧,赠她一个带着血气的吻,她在昏沉中反而抱紧了孙惠然的头。 很依赖我,就是爱哭,受欺负就会掉眼泪。孙惠然摇着酒杯,就连哭也漂亮。我喜欢看她哭。 血族们笑着议论这个天真又容易被蒙骗的女孩。血族的猎物大多如此,没什么稀奇。孙惠然不介意跟他人分享这个漂亮的猎物,她跟血族们约定将在家中设宴,邀请他们试一试令她痴迷的血。 找到这个女孩并不困难。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自成立以来,无论是本部还是下属机构,几乎全都是特殊人类职员。近几年因国家倡导特殊人类与普通人类的职场融合,特管委才开始招录普通人类职员。夏春动用她的人脉,很快查出在教育和就业中心工作的女性职员里,湖南籍且二十来岁的,只有一个。 第40章 向云来和隋郁跟了她几天。那女孩上班下班十分规律,家庭和朋友圈子都简单,用向云来的话来说,看起来就好骗。 周末,女孩开车直奔京郊的一个高档小区。非业主进不去这森严的小区,向云来打算求助夏春时,隋郁又打了个电话。很快,物业的保安打开了门关,十分恭敬地请隋郁和向云来进入。 向云来:你昨天又给这儿捐了500万? 那倒没有。隋郁收起手机,平静地说,这楼盘是隋氏投资的。 向云来跟着隋郁往里走,半天才说话:你们隋家财大势大,找一个海域特殊的人,怎么需要我这种无名之辈帮忙?我教你个最简单的办法,你给特管委捐个两三千万,特管委里保存的哨兵向导海域档案,一定随便你看。他酸溜溜地强调,特管委的人都钻钱眼儿里,你一定能打动他们。 隋郁:捐过了。 向云来: 隋郁:但找不到。 在特殊人类人口档案管理已经比较完善的当下,只要是成年的哨兵向导,上过学的、看过医生或者工作过的,就必然会在社会上留下痕迹。特殊人类始终处于严密的监管控制中,特管委的人随时可以通过数据库查阅这些痕迹信息,找到想找的人。 既然特管委找不到,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这个人已经死了,或者这个人的资料深藏在更高权限的人手中。向云来随即又想到第三个可能:人仍旧留在王都区毕竟王都区不需要拥有社会身份,也可以安全生存。 隋郁他们显然笃信第三种。 只有你能够帮我。隋郁万分诚恳,向云来,没有你,我在王都区寸步难行。 夸张了。向云来心想,您这么有钱,什么地方都来去自如。但他的心还是因为这句话感到雀跃不止。 他们走入地下停车场,跟在那女孩后头。女孩并未发现身后有人跟随,下车后径直走向电梯。 电梯最终停在顶楼。 隋郁和向云来进不了电梯,只得回到外头。侦查员银狐灵活异常,不停跳跃,从楼房外头一路笔直往上窜。向云来也释放了精神体,象鼩飞快地跑到楼下,又毫不犹豫地折返。 向云来为它找补:你的精神体怎么能离开你这么远?象鼩这笨东西完全做不到,你好厉害啊哥。 隋郁又侧头:向老板想学吗? 向云来:不想。 象鼩跑回来,忽略向云来伸出的手,直接跳上隋郁的鞋子。它明明可以继续攀爬到隋郁的肩膀,但却揪着鞋带,很夸张地气喘吁吁。隋郁把它抓起来,敷衍摸头:辛苦了、辛苦了。 向云来无言地看象鼩,象鼩热烈地看隋郁,隋郁仰望已经看不见的银狐:找到了,秦小灯就在上面。 顶楼的阳台边缘,似乎有人影拼命挥手。正是秦小灯。但她根本看不见被树荫遮蔽的地面是什么情况,挥完了开始犯难。 隋郁在楼下,秦小灯知道,向云来很可能也在楼下。她来到这里之后看似正常,实际上精神一直紧绷,无法入眠也无法镇定,知道有人专程来救她,她眼睛和鼻子都酸起来。 银狐从她怀中溜下来,走到阳台的拉门,爪子轻轻按在门上。 秦小灯只得推开那门。孙惠然顺利哄好草莓挞,正在给洗水果的草莓挞扎头发。秦小灯跟她比划,孙惠然不耐烦:看不懂你的爪子舞。 草莓挞忙递过去手机,秦小灯敲下一行字:有人来找我。 孙惠然:黑兵? 秦小灯:那天和我一起去诊所的朋友。 孙惠然正卷着草莓挞鬓角头发玩,闻言不禁抬头:什么? 秦小灯不知道孙惠然算是好,还是坏。她救了自己。但她在一瞬间杀了两个人。秦小灯继续用手机打字:谢谢你救我,和收留我。孙惠然没回答,只是很轻地一笑。 隋郁和向云来居然能找到这里,这大出孙惠然意料。草莓挞到楼下把两人邀请到家里,孙惠然坐在客厅,咬着一支烟,头也不抬:坐。 向云来踏进这门,立刻有种眩晕的感觉。房子实在太大、太大了,四面都是露台或完全透进天光的高耸窗户,金钱的气息比空气更密实地填充了角角落落。吸血鬼住的地方这么亮堂,没问题吗?可他问不出口。和隋郁走过设计成小花园的玄关时,他看向隋郁,努力学他的气定神闲。 孙惠然把救走秦小灯的事情告诉过草莓挞,但说辞是有个哑巴向导昏倒在诊所外面,我先收留。草莓挞听向云来说明原委,才知道孙惠然居然为了救人而杀了两个人。她一点也不惊慌,反而激动地牵着孙惠然的手。 向云来说明情况之后,隋郁说:孙医生,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孙惠然:不用问了,我告诉你。我救她,不是因为我慈悲,而是我不想看着她死。 她抓住秦小灯的头发把她拉到自己身边,露出秦小灯缺失的左耳。秦小灯慌得躲到向云来身后,紧紧捂住自己的头发。 她的耳朵是我割下来的。孙惠然说,那只耳朵上纹有一个标记,最后拍卖出了13万。 第41章 向云来仿佛听见天方夜谭:卖什么?拍卖? 特殊人类拍卖会场。孙惠然背靠沙发,平静地说,罕见的特殊人类,或者拥有罕见精神体的哨兵向导,无论完整躯体,还是身体的一部分,价格都是很高的。 恶寒瞬间抓紧了向云来的颈脖。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是隋郁接着问:秦小灯把耳朵卖给一个人,那个人带到了拍卖会场上出售? 有可能,也可能已经倒了好几手。孙惠然说,她耳朵上纹的标记,意味着她拥有一个罕见的精神体,但当时只打算出售身体的一部分。有时候那些人会把完整的人体分成几个部分,每个部分都很值钱,而收藏家如果能集齐所有的部分,高明的标本师可以把它们还原为完整的人体,雕塑家接着锦上添花。你们无法想象经过修复、重组和艺术加工的特殊人类,价值多少钱。 这样的手术孙惠然曾经做过很多次。她戴着手术帽、口罩,穿上把自己封闭起来的无菌衣,麻醉的病人无从识别她的身份。她切割耳朵、手指,或者截取手脚,或者摘取器官,转交给制作标本的人。不久之后这些曾经鲜活的人体组织,就会出现在地下的拍卖会场,价格随着每一声呼喊和举牌不断攀升。 这个工作她已经停手好几年,从未想过居然会重遇自己的病人。 看见秦小灯的左耳时,她立刻认出了自己的手笔。她甚至还记得秦小灯这个病人:把那只形状完整漂亮的左耳放入恒温医用冷藏箱之后,她无意中看向秦小灯的登记资料。资料很简略,助理在备注上写了两个字:失聪。 孙惠然离开手术室之后,看到了带秦小灯来的那个男人。她说:你比血族还残忍,她拥有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你还要夺走。 男人笑了,仿佛这样的责备他已经听过很多次。 各取所需而已,她连听力都没有,要耳朵做什么?他回答。 第22章 隋郁能够跟孙惠然说话,但向云来做不到。 秦小灯是一个太具体的人,而非向导哑巴女孩这样的宽泛词语。他没办法继续面对侃侃而谈的孙惠然。 孙惠然谈起买卖和地下市场的口吻,仿佛在说去超市采购。这样的地下市场在全球有无数个,大多集中在三大特殊人类聚居区附近,毕竟距离产地越近,产品的运输成本越低。 在那种地方,什么人昂贵、什么东西低贱,全都明码标价。地底人死亡后被摘取的岩化器官可以制作花器栽种植物或青苔,变成这样的艺术品之后,价格会比一颗单纯的岩石状心脏高出数倍。令孙惠然名声响亮的,是她曾修复过一个高度岩化的地底人尸体。然而实际上,她置换了这个人身上所有的皮肤和器官,并把这些珍贵完整的商品转移至地下市场,交还家人的是一具利用普通人尸体整形而出的死者。 一个年幼的、被遗弃的海童,被人从日本的若狭湾带走,半年后出现在拍卖会场,已经成为上身保留海童特征、下身变作章鱼的怪异形态。他被辗转售卖16次,现在是澳大利亚一个私人收藏家最骄傲的宝物。收藏家为这条可怜的、没有意识仅剩呼吸的海鱼定制了电影、小说和无数衍生产品。每一个走入他私人博物馆的人,都可以在高达三十米的巨大玻璃缸中看到这件珍稀的藏品,包括被邀请参观的孙惠然。 而云南有一位精神体为棕腹仙鹟的向导,被掳走售卖,从东南亚港口抵达埃及。她的主人为了让她和精神体一样拥有颈部如项链一般的蓝白色羽毛,切开了她的锁骨,在狭长的伤口里植入蓝色羽毛。这个向导的精神体无法收回,而是长时间地展示在外,这似乎跟她被长期注射的药物有关。她的大脑已经不能再思考,只存在吃喝、□□、排泄这些最基础的欲望;但她生活得很好,至少拥有美丽的衣裳和美丽的牢笼,孙惠然的证据是:她见过对方露出笑容。 这些只是我经手的其中一些案例,制作起来全都很有难度,因而非常昂贵。孙惠然说。 她语速很快,秦小灯不能完全识别,但向云来和隋郁都听得清楚。大多数时间,孙惠然只对着隋郁说话,偶尔会瞥向云来一眼。她不在乎向云来的愤怒,谈起那些被卖来卖去、改来改去的特殊人类,像谈论一种水果的价格。 这种买卖人口的地方有血族吗?向云来打断她的话。 孙惠然看着向云来:当然有。法国有一个寿命很长的血族,据说创下了被转手售卖最多次的记录。在历史上,他是当地第一个被售卖的血 她停口,终于正眼看向云来。 年青向导的目光十分狰狞,他的衣服和头发无风自动,一种被愤怒驱使的失控气息正在这间宽大过分的房子里急促乱窜。 孙惠然咧嘴一笑。尖利的獠牙从她唇缝中露出,一点冷沁沁的寒光。 秦小灯和隋郁同时动作,一左一右护着向云来。一同时,把锐利小刀划破空气,擦着隋郁的肩头飞过。慌乱的草莓挞正站在孙惠然面前,她丢出一把小刀,手里还握着另一把。 第42章 你们想怎么样!草莓挞大喊,不要伤害然姐! 孙惠然放声大笑:你干什么呀,我的乖乖?她很无奈,你以为你能保护我? 隋郁拉紧了向云来的手。向云来的手腕在他掌中颤抖,他加大力气把向云来拉到自己身边,低语:控制自己,秦小灯还在这儿,我们得安全离开。 孙惠然和草莓挞看不见精神体,但她们都盯着向云来。向云来急急地喘气,象鼩没有成形,包围他的是雾气般的精神体。 他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没控制好自己。隋郁说,冒犯你了,孙医生。我会提醒他的。 孙惠然:这个不是任东阳的人?怎么又跟你有关系? 隋郁顿了顿:是的,有关系。 毫无能力的草莓挞舍身救自己,这举动让孙惠然心情变得极好。向云来收回了精神体,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消失。孙惠然挥挥手让草莓挞走到一旁,对隋郁说:刚刚的事情我不追究。但你们不必追问我任何事,我什么都不会说。关于我的事情,你们也不能跟危机办和黑兵尤其是夏春,透露半句。但凡他们盯上我,我有一万种方法惩罚你们。向云来忍不住再次开口:有个孩子被他们打死了! 孙惠然:他们已经被我杀了。 向云来:你肯定知道是谁在做这种事。这个什么地下市场,还有找你动手术的人,你 隋郁再次握紧向云来的手。他手指包住向云来掌心,那是一种能让人放松戒备、甚至变得脆弱的握法。向云来。他很轻地说。 向云来胸口剧烈起伏,但他不再讲了。 他无力的愤怒没有引起孙惠然任何反应。血族的目光从向云来身上转移到隋郁脸上,意外发现年轻哨兵的视线落在她的头顶,始终没有直视过她。 无礼的客人终于耗尽了她的耐心:你们来到这里,正好省了我的工夫。秦小灯现在平安无事,我把她还给你们,这件事告一段落。滚吧。 隋郁:以孙医生你的本事,即便不杀那两个人,你也可以从他们手中带走秦小灯。 孙惠然:我只能救她这一次,算是我欠她的。她的耳朵被我割下,我会找一个最适合的给她装上。这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杀了那两个人,对方有忌惮,至少秦小灯会安全一些。 秦小灯打着手语。孙惠然厌烦道:我说了,看不懂。 秦小灯指指自己的耳朵,大力地挥手,是拒绝的手势。她不能够发出声音,但每一个动作都强烈传达出愤怒,那是无声的怒吼:我不要耳朵了! 孙惠然:随便你,我也省事。 隋郁:但这样,追查地下买卖市场的线索也就断了。 孙惠然:你想干什么?你来王都区是为了追查这个市场吗?你难道不知道它是 孙惠然闭上嘴巴,冷笑。她看隋郁的目光透着阴森,血族的憎厌和杀气毫不掩饰。 这回轮到向云来捏隋郁的手。 沉寂中,草莓挞忽然小声问秦小灯:你吃饱了吗?我找个袋子,你把没吃完的东西都带回去。 她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但孙惠然还是捕捉到了。不悦目光飘向草莓挞。 草莓挞笑道:谈完了是吧?都是误会,都是朋友。你们如果没什么事,要不留下来吃饭吧? 孙惠然: 隋郁抓住她的话头:您客气了,但我们还得赶回王都区。孙医生,总之,多谢您救回我们的朋友。 他朝草莓挞点头致意,带着向云来和秦小灯离开。孙惠然忽然开口:我没有透露秦小灯的事情给任何人。但诊所里的资料,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能接触到。 隋郁:多谢提醒。 草莓挞果然用袋子把没吃完的东西全都装上,塞到了秦小灯手里。电梯门合上了,在缝隙中,他们看见草莓挞笑着轻轻挥手。 直到离开小区,重新站在平坦的道路上,向云来才开口:血族都像孙惠然这样吗? 隋郁:绝大多数。 太长久的寿命削弱了他们的同情和人性。隋郁告诉向云来,普通的血族是不可能长出和使用翅膀的。孙惠然的翅膀证明她不是寻常的血族:可以在瞬间快速长出足以形成翅膀的骨头,甚至在皮肤之外长出肉膜,这些特殊之处说明,孙惠然拥有血族长老级别的能力。 向云来:她可以把别人变成血族吗? 血族把这种行为称作转化。隋郁无法确定这一点。 向云来:我觉得她女朋友脑子也不太正常。 隋郁:你担心她已经被孙惠然变成血族? 向云来:我担心这个干什么?蛇鼠一窝。他皱眉往前走,并不承认。 秦小灯一直没说话,此时拉了拉向云来的手,无声地问:方虞呢? 向云来这才想起,秦小灯对方虞的事情一无所知。 秦小灯吃力地用无声的嘴型说话,好让向云来和隋郁分辨:方虞那天和我在一起,他安全吗?他们也抓走他了吗? 第43章 她问了好几句,目光在向云来和隋郁脸上来回。他们站在盛春灿烂的阳光里说话,秦小灯盯着向云来的嘴巴,直到装满食物的塑料袋从她手中滑落到地上。 向云来第一次知道,秦小灯原来是可以发出声音的。方虞听过她发笑时的鼻音,而他和隋朝听到了她颤抖的哭泣。 方虞没有举行葬礼。外婆被悲伤击倒了,在医院躺了好几天。好心的医生帮忙联系殡仪馆,火化完成后直接把骨灰送到医院,交到柳川手上。 交付骨灰的那天,秦小灯和向云来都在。向云来看见柳川把秦小灯叫到住院楼外头的院子里,并朝秦小灯跪了下来。两个人比划着哭成一团,回来后柳川抽着鼻子告诉向云来:我把事情跟小灯说了,也道歉了。我说这也有方虞的份。小灯原谅了我们。 院子里的月季长得茂盛的时候,外婆准备带着方虞的骨灰回老家,柳川则逃了一周的课陪她。临走时,柳川拿着跟店长借来的相机,在空空的房子和院子里拍了很多照。方虞喜欢坐在这里。方虞喜欢这个椅子,方虞喜欢这盆花。在他的镜头里,角角落落仿佛都还有方虞的影子。 他们在院子里留下合影。 两个绑架犯的死亡让方虞的案子成了无头案,危机办关注的核心从方虞变成救走秦小灯的怪物。然而知道怪物身份的人不能泄露任何信息,向云来不知道危机办怎么调查这件事,只晓得向导龙游来找了夏春好几次。 孙惠然的助理消失了,不知去向,不知死活。 向云来对孙惠然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恐惧和憎恶。他很想继续追查那个地下市场,但夏春多次提醒他不要再涉入这件事。向云来没有任何背景,家中又有未成年的妹妹,他应该先保全自己和家人。夏春告诉他,黑兵和危机办没有放弃追查,但调查的进展是保密的。 她很可靠,向云来答应听话。 数日后,外婆和柳川坐着绿皮火车前往方虞从小长大的地方,带着方虞的骨灰。柳川给向云来发来照片,他们把方虞安葬在一个常被山雾环绕的峡谷里,那里有鲜艳的花草,一年四季都色彩缤纷。 一个人无声无息消失在王都区,没有激起任何波澜。爱他的人带着他离开了,他住过的旧房子搬进了新租客。向云来路过小院子时,听见里面传出年轻夫妻和小孩玩耍的笑声。 这就是王都区,噩梦飞快地诞生,希望飞快地消亡。废墟与楼宇共存,光明与黑暗并行,许多人在这里出生、死亡,哭泣、大笑,爬高、跌低。无数声音、无数命运,被困锁在看似自由的巨大囚笼里。 向云来往前奔跑。三月的风仍凛冽,划过他酸涩的眼睛。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让向榕离开王都区,走到更开阔、更安全的地方去。 向榕的月考成绩果然十分优秀。王都区没有学校,向榕在朝阳区的一所高中就读,包括她在内,全级大约有16个特殊人类考生。向榕的全级排名始终保持前50,若能一直保持到高考,无论新希望学院还是人才规划局,都任由她选择。 向云来买了向榕喜欢吃的蛋挞回家,才看见百事可靠的招牌,紧接着就在招牌下瞧见了被赶出来的任东阳。 这段时间向云来忙着找人和帮忙处理方虞的身后事,很少跟任东阳联络。这无意的冷落让任东阳有些牵挂,今日得空便过来看看。不料一进门,他便看见了向榕。向榕对任东阳和哥哥大发雷霆,因为任东阳手里有百事可靠的钥匙。这意味着他随时可以进入向榕严防死守的家。 我先走了。任东阳脸色很不好看,把钥匙直接丢还向云来,你实在太纵容她,完全不像样! 向云来最怕他俩碰上,只好拉着任东阳往路边走:她还是小孩子 任东阳:她不是小孩,她什么都懂。 向云来:你来之前应该先联系我。今天是向榕回家的日子,你应该知道的。 变成我的错了?我跟向榕有矛盾的时候,你总是劝我让步。你怕她生气,就不怕我难过?任东阳看着他,向榕对我怎么样,我不在乎。但你的态度会让我伤心。 三四句话,有错的人变成了向云来。向云来张口结舌。他察觉今日的任东阳心情也很差,他想解释,但任东阳转身就走。 向榕很为自己赶跑了任东阳而高兴,不停唠叨: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啊?是个男的,还是那种男的。你不要被他的光环蒙蔽了。他是帮过我们,但不需要你这样报恩。还是你觉得他帮过我们,所以什么都应该答应他啊? 向云来:我还以为你忘了以前他为我们做的事。 提到这件事,兄妹俩忽然谁都不吭声了。 向榕抱着萨摩耶坐下,嘀咕道:就算他救过你我的命,你也不用答应他,跟他谈恋爱。你真的喜欢他吗? 向榕的问题,向云来答不上来。他也不舍得怪妹妹,只好怨她为什么这么会问,净问让人为难的问题。可感情不都是摇摇摆摆、模模糊糊的吗?他想,若是什么都能明确说出来,人生简单许多。 他对任东阳的感情十分复杂,复杂到向榕这个年纪根本不可能理解。 他也从来没跟向榕说过,她之所以能够在北京上学、高考,任东阳花了极大的力气。这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 第44章 而且他并不反感任东阳在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任东阳都是个称职完美的恋人,好得任何人都要羡慕向云来,说任东阳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运气。 因为是大运气,如果还要拼命细究,就太不识好歹了。 向榕还在说:至少你要跟让你开心的人在一块儿吧! 向云来:人跟人之间不可能永远开心快乐啊。再说,你少为任东阳的事情跟我吵,我会快乐三百倍。 兄妹俩不欢而散,各自进了卧室生闷气。 象鼩也生气。向云来摸了蛋糕店老板夫妻的精神体,又猫又狗的,它气得趴在那只月相表上哭。没有眼泪分泌,也没有哭声传来,只有月相表发出规律的声音,像小毛团的心跳。 哪个男人在外面不玩啊?向云来敷衍它,但我还是会回来的嘛。 象鼩的鼻子一抽一抽,在嗅月相表上几乎不存在的、隋郁的气味。嗅完又用表盘当镜子,左看右看地欣赏自己的外表。 你这样真的很猥琐。向云来忍无可忍,我摸别人的猫猫狗狗,你要闹。你当着我的面躺帅哥手掌心,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手机叮地响起,正是那位帅哥的信息。 隋郁:【来喝酒吗?】 向云来:【睡了,晚安】 隋郁:【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向云来:【问人啊,你嘴巴长我身上?】 象鼩挤到向云来的脸庞边上看,可惜啥都看不懂。向云来:你想聊是吧?你来你来。说完把手机塞给象鼩,坐在床头换睡衣。 不过一分钟功夫,象鼩就给隋郁发了张大脸自拍,背景里是向云来模糊的半片身体。 向云来脑子都木了,骂骂咧咧撤回,并立刻先发制人地在隋郁询问之前发了个:【?】 好一会儿,隋郁才回复:【我是真的迷路了。】 赶到隋郁身边时,向云来发现他没说谎。王都区的周末总是热闹非凡,不居住在王都区的特殊人类、对王都区好奇的普通人,全都涌入这个没有规范的世界。今夜尤其热闹,地底人和狼人的狂欢队伍挤满了几条街,一身黑衣的半丧尸人黑兵在角落和楼上警戒,人群水泄不通。隋郁独自坐在一个店铺的门口喝啤酒。狼人们把废弃的家具堆在一起烧成篝火,又唱又跳,火光远远映亮隋郁半张脸。向云来从人群里刚钻出半个脑袋,隋郁就看到了他,笑眼里一团火跳跃不止。 看着他,向云来想起在孙惠然家中对峙时,自己因过度愤怒,精神体力量失控溢出的事情。轻雾从向云来身上扬起的时候,他看见隋郁收回了银狐。 他跟隋郁说过,他进入他人海域的办法,是用自己化作雾气的精神体与他人的精神体接触,在接触的瞬间他就能侵入他人海域。他也记得隋郁提过,在遇到险情时,释放精神体是哨兵和向导的本能。 违抗本能的隋郁,不让向云来接触到自己精神体的隋郁。 你我之间的秘密,究竟谁比较多?向云来边想,边朝他走过去,没好气地责备: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就乱跑?像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哨兵,狼人最喜欢了,一口一个,连骨头都不带吐的。 隋郁:我很硬,会硌掉狼人的牙齿。 向云来:真的?我找俩狼大哥来试试。你喜欢凶点儿的,还是温柔点儿的? 隋郁:我觉得王都区的狼人都挺温柔。在我的家乡,原种的狼人数量很多,有的完全体狼人身高甚至能达到三米 他身上有酒气,谈兴高昂。向云来坐下听他讲北美狼人的故事。 讲到两头狼人为了一只兔子大打出手,却被狼人首领训斥,勒令他俩拥抱亲吻冰释前嫌,向云来连连怪笑。见他脸色缓和,隋郁问:怎么心情坏成这样? 笑容消失了,向云来低头扒楼梯缝缝的草根:没什么。 隋郁:巡弋者和潜伴要交心,彼此应该保持相对的坦诚。 向云来:你现在还不是我的潜伴。 隋郁眉毛一挑:现在还不是,看来我以后有希望。他撑着头,看着向云来笑。 用社交软件交谈的隋郁,跟面对面交谈的隋郁,仿佛是两个人。向云来察觉了这个奇特之处:似乎只要看见向云来,隋郁就会心情大好,连说话的语气腔调都轻快喜悦。比如现在的他,不仅滔滔不绝,还会开玩笑。 向云来一颗心扑扑跳。我在他眼里这么特别?他喜欢跟我来往?还是酒精的作用?他在一秒钟内问了自己无数个回答不了的问题。 隋郁塞给他一张证件:贴好照片,上课的时候带上。 是精神调剂师培训班的学员证,上面有向云来的名字和种族,但没有照片。 一周后开课,地点在教育和就业中心。隋郁问:你知道怎么去么? 向云来:没去过。 隋郁:我来接你。 向云来:你有车?他嫉妒了,啥车啊?劳斯莱斯,兰博基尼? 隋郁笑得眼睛都弯了:你是不是只听过这两种? 向云来:你到底有没有啊? 第45章 隋郁:没有。 向云来:原来你也 隋郁:我明天买一辆。哦,对了,这种车子可能要预订。向老板还听过其他的车子么?我买来玩玩。 向云来: 一直在旁边偷听他俩说话的小狼人跳起来,怒气冲冲:草,跟你们这些有钱人亲了! 隋郁看向云来:他要亲我。 向云来:让他亲啊,又不会少一块肉。 象鼩一直趴在向云来头顶,闻言紧张得连滚带爬,直接从向云来脸上滚下来,幸好被隋郁抓住。 他们坐在楼梯上闲聊,狼人们的狂欢越来越热烈。隋郁讲完北美狼人,又讲日本狼人。向云来震惊于日本也有狼人,隋郁的表情霎时变得很奇怪。那是掺杂了怜悯和温柔的目光,让向云来浑身不舒坦。 全世界都有狼人,因为狼人有先天和后天两种转化方式。先天的狼人往往自带狼的基因,可以变化成完全体狼人;后天的狼人往往是被狼人啃咬后转化,更为暴躁粗鲁,性格恶劣。向云来听得很入神。隋郁像一个极其耐心的老师,正一点点地把他不知道的世界和常识教给他。 聊到日本和朝鲜的狼人在船上打架导致邮轮倾覆时,围着篝火的狼人们忽然喧嚷起来。火光中,他们相互抱在一起,两个、三个、四个开始亲吻。 向云来掏出手机:完了,满月!今晚是狼人的荷尔蒙之夜! 他说完立刻拉着隋郁起身,不料刚刚的小狼人扑了过来。向云来连忙挡在隋郁面前,小狼人蹦起来,捧着向云来的脸,在他面颊上重重亲了一口。 隋郁把小狼人扒拉开正要责备,向云来示意他不要继续逗留:我们不参加啊,走走走! 狼人种族喜欢在春季的满月之夜举行盛大的狂欢集会。三月的集会被称为荷尔蒙之夜,在集会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参加集会的人们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尽情释放欲望。被卷入集会的不知情人员必须尽快离开,否则会被激动的狼人视作愿意参与。 他挑了些能说明的情况跟隋郁解释。集会的地方位于几条巷子的交汇处,地形复杂,又堆满了酒瓶、沙发和纠缠的人。向云来好不容易找到离开的路径,身后的热烈气氛已经渐渐变得异常浓郁。 参与集会的还有一些哨兵和向导,被欲望熏蒸的信息素气味相当强烈,向云来催促隋郁快走,扭头时却发现隋郁也同时转头,在窄巷中,俩人鼻尖几乎碰到一起。 向云来下意识把头后仰,隋郁眼疾手快,护住他的后脑勺。一枚生锈的钉子就钉在墙上。 好险。隋郁笑道。 他们身上都有酒精的气味。向云来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分不清让自己脑袋昏昏然的是刚刚分享的鸡尾酒,还是隋郁的信息素。 集会中,混乱的影子和热腾腾的火光让黑夜都变得酒一样浓烈。温暖滚烫的血充盈了向云来的身体,他在隋郁的眼睛里看到一个仰头的自己,被隋郁包围和保护的自己。 原来你有酒窝。隋郁的笑轻得像叹息,很可爱。 他高明又轻巧,仿佛已经很熟悉怎样化解这种尴尬的暧昧时刻,每一个字都精打细算,绝不多一分或少一分。 他说完就收手,顺便拍拍向云来肩膀,像朋友,像兄弟。 今晚确实开了眼界。他说,走吧。 他们穿过窄巷,一个影子跟着另一个影子。向云来的耳朵热辣辣的。原来我有酒窝吗?他一时间完全想不起来了。 (绿皮火车·完) 作者有话说: 象鼩给隋郁自拍之后,隋郁立刻点开,放大,皱眉,欣赏。 照片被撤回了,向云来发了个:? 隋郁切换浏览器,搜索怎么恢复别人撤回的照片。 第二卷 (档案编号:00529)火酒 第23章 档案内容 【姓名】童醉 【性别】男 【年龄】不详 【种族】哨兵 【精神体】(空白) 【住址】(空白) 【监护人】(空白) 【巡弋者】向云来 【潜伴】隋郁 【巡弋记录】 第1次巡弋: 在防波堤外葬身火海。 第2次巡弋: 在浅层海域葬身火海。 第3次巡弋 海域中不存在任何撕裂,这是一个完全正常的海域。我能够探索的只有他的秘密。 他和*******真正的秘密埋藏在海域的最深处,我在抵达之前感到窒息。我猜测,有人掐住了我现实中的脖子(离开海域之后,确实如此。我的潜伴在这里没有发挥出什么用处,我很想骂他)。 在浅层海域,童醉的自我意识和他当下的年纪一致,但深层海域中,自我意识仍旧保留着15岁的模样。也就是他遇到*******的模样。这段记忆相当顽固(对不起我忘记这里是什么概念了,总之自我意识完全不理我,当我是透明的不过我确实是透明的?毕竟在别人的记忆中?对吗?) (后文被撕去。) 最后葬身火海。 第4次巡弋: 童醉说要收钱,一次2000块。 第46章 去他的,我不干了。 (档案最后贴有一张手写批注) 这次比上一次的作业好很多,但(后面几段被大力涂黑)我再问你一次:第一堂课我教过你们,巡弋时最重要的是保护自己,你为什么不遵守? 第一第二次巡弋不合格,重写。 不是记忆顽固,是印象固结,第三节课我教过。 另外,下次不要再写那么多?和括号内容。不想看。 检查人:秦戈 第24章 狼人的荷尔蒙之夜导致了两个意外。 一是狂欢中有人偷走随地乱滚的人们的衣服,在电线柱子下点火烧了。火苗窜得老高,沿电线一路烧过去,导致整个王都区断电。 王都区的电网规划十分混乱,是几十年中东一点西一点做起来的,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生活用电没了,不少依赖电器的居民无法正常做饭喝水;商业用电断了,许多铺子一夜之间遭遇洗劫。 断电持续三天才陆陆续续恢复。 二是狼人出格的集会和引发的断电让夏春暴怒。荷尔蒙之夜这种活动在她当上王都区狼人种族首领时已经严令禁止。但最近追查方虞和秦小灯的案子,夏春精力分散,为了协调特管委、危机办与王都区的关系,更是一直呆在王都区之外。她知道狼人们蠢蠢欲动,但没料到他们竟然伪造自己的许可书,骗取黑兵的配合。 没有人知道夏春做了什么,总之那一晚上过后,王都区弥漫着一种奇特的诡异氛围。你在街上说一个夏字或一个春字,就像石头掉进水中,角落里立刻激起好几个狼人,惊慌逃窜。 这些事儿跟向云来没啥关系,他听过就罢,忙着温习精神调剂师培训班的课程。 精神调剂师在国内不算新鲜玩意,现在全国登记在册的精神调剂师已经有58位,主要分布在全国各地的高校或特殊人类机构里。此类培训每年都有两次,由危机办的精神调剂科主办,目的是筛选出适合担任调剂师的向导。但参加培训班不一定能成为精神调剂师,培训结束之后的考试十分严格,据说去年下半年的培训,便没有任何人通过。 课程资料发到了隋郁的邮箱里,隋郁又转给向云来。向云来打印出来看了两页,连连打呵欠。 他以为课程会让他了解海域和向导,不料第一课的资料,讲的竟然是大脑结构:哪个区域负责语言、哪个区域负责空间定位;小脑受损会造成运动失调,枕叶和颞叶受损会影响人的视觉处理和识别总之,十二万分枯燥。 虽然枯燥,但向云来还是支撑着做了许多笔记。他知道自己离开课堂太久,很难适应培训班的氛围,但他仍想努力试试。困了累了的时候,他就想一想什么都懂的隋郁:若是课堂上潜伴太过出色而巡弋者太过愚蠢,岂不丢人? 但开课这日,隋郁爽约了。向云来联系不上他,只好带着遗憾出发。隋郁真的买车了?买的什么车?外国人华人可以在咱们的路上随便开车?他心里许多问题,但答案最终都只有一个:如果是隋郁,那应该没问题吧。 教育和就业中心在海淀区,向云来坐地铁坐得腰酸背痛。他给任东阳发信息,告诉他自己的行程安排。荷尔蒙之夜后任东阳忙得人影都不见,连向云来的信息都很少回复。这一日任东阳倒是反应很快:跟隋郁一起? 向云来:隋郁给我报的名,他跟我一起上课。我觉得我学点儿这些常识也不错,以后做事更加方便。而且你平时累了乏了,我还能帮你巡弋和疏导。以前那些不够用,你说得对,我得向上。 他连发几条,耐心又乖顺地详细说明原因。 出地铁站才收到任东阳简短的回复:去吧。 向云来有些沮丧。他察觉自己和任东阳之间出现了微妙的裂痕。怒气在他心里细细地盘绕。 又或者,是早已存在的裂痕渐渐变得让他也难以忍受了。 王都区停电的这几天,任东阳不在逍遥阁。他在城中还有别的住处,向云来知道但没去过。向云来很想跟任东阳谈一谈向榕的态度问题,但任东阳这个反应,让沟通的想法一瞬间烟消云散。 上课地点是教育就业中心的大会议室,向云来到得早,会议室还未开门,他便在中心里随处溜达。路过办公室,他忽然站定:孙惠然的女朋友就在里面。 秦小灯给这女孩起了草莓挞的外号,向云来认为实在太贴切。她长相甜美讲话温柔,身上有种轻快的闲适感,奶油一样轻盈。此时蓬松长发在头顶扎成丸子,束一个兔子形状的发带,随着她看书和做笔记一晃一晃,相当可爱。 因为憎厌孙惠然,向云来看到草莓挞也觉得反感。转身走几步,却又想起那天在孙惠然家中幸好有她两次帮忙解围,否则他们三人不知道会被孙惠然怎么对待。 办公室里只有草莓挞一个人,其余桌子都是空的。她看书看得十分认真,念念有词地在笔记本上摘抄着什么。向云来走过去敲了敲桌子。 草莓挞抬头,又惊又喜:是你! 她合上手里的书,封面上一个美丽的金发女人,书名是《如何俘虏美丽血族》。 向云来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 见他目光粘在书上,草莓挞很开心:对了!我这儿还有一本,同系列的,但我用不上。 第47章 一本《如何吸引英俊血族》放在向云来面前。 向云来:我也用不上。 草莓挞给向云来倒温热的花茶,拿出她抽屉里的小零食,圆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云来。向云来心想,如果她是哨兵,估计精神体会是小小的马尔济斯。 那天你们顺利回家了吗?我听说后来王都区大停电,不知道你们怎么样,有点儿担心。那个姐姐呢?她安全吗?草莓挞问。 秦小灯仍住在原来的地方,柳川担心她,天天晚上都在楼下守着,但昨天不幸被人当作跟踪狂抓了。 太好了!草莓挞眼睛笑成弯月亮,她有很好的朋友。 向云来和隋郁讨论过秦小灯的状态。俩人都认为,孙惠然除了杀死那两个绑架者,可能还跟地下市场的人通了气。秦小灯回家之后没有再受到其他滋扰。想到孙惠然的所作所为,向云来忍不住说:最危险的是你,你跟那样的人在一起。 草莓挞笑道:哎呀,没事的。她对我很好 向云来:她要跟别人分享你。 草莓挞:逗我玩儿的,她就喜欢让我着急。 向云来:你难道想变成血族? 长寿的血族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他们都是包装自己的天才,很懂如何吸引大众的目光和喜爱。钱多得用不完后,他们开始把大量金钱投资在小说、游戏、影视等领域,全力打造充满魅力和痴情的血族形象。此举成效显著,拥趸数量惊人。向榕几年前沉迷一部名为《无穷尽的四百年》的吸血鬼题材小说,上课看睡觉看走路看吃饭看,还为了影视化后角色和剧情的改动,在网上拉帮结派跟人吵架。向云来头疼得很,甚至开始憎恨作者和演员。 他担心草莓挞也是被蒙蔽的少女:你当时没听到她怎么描述被植入羽毛的向导?她说她生活得很好,至少有漂亮衣服穿,笼子也好看。你真觉得这是正常脑子能说出来的话吗? 草莓挞:这正是血族的有趣之处。 向云来愕然。 草莓挞笑得愈发灿烂:不用担心我,她很单纯的。 仿佛听见有人用可爱来形容一头刚吃了人的异形,向云来半天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你开心就好。 草莓挞约他下课一起吃饭,向云来敷衍着走了。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隋郁仍旧没亮相。向云来给他打电话,但隋郁关机了。 一个哨兵在走廊上翻报到表格,问登记的人:潜伴怎么少一个? 工作人员:我们联系不上隋郁。 向云来走过去介绍自己。哨兵跟他握了握手:我是给潜伴上课的。放心,今天不上课,主要是检查你们的海域情况。但明天的课堂,你的潜伴可不能逃。 向云来站定了:什么?要巡弋海域? 那哨兵目光锐利,瞬间察觉他的不乐意。你的海域不能让人看?今儿负责巡弋海域的可是我们危机办最优秀的调剂师,寻常向导可能一辈子都没这个机会。哨兵说完摸着下巴嘀咕,等等,我这话是不是讲得不太合理?被他巡弋,一般意味着,你出了大问题。 向云来看一眼手上的课表秦戈,这是精神调剂科科长,也是培训班主讲人的名字。 原以为能当上科长的,必定是脑满肠肥的地中海老头,但秦戈显然太年轻了。他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利落爽脆,没有令人厌烦的场面话。简单介绍培训班的目的和讲师团队后,秦戈让学员们按照学号,逐个进入小房间进行巡弋。 教室后面有人举手,语气很恶劣地问:我们是来上课的,为什么不提前说要巡弋海域啊?你们危机办可以这样随便进入别人海域? 不想参加巡弋,或者无法通过巡弋的人都可以回去,这门课程不适合你。秦戈说,你们回家后,如果在学习和工作上遇到问题,危机办有一个在线的巡弋指导平台,你们可以在上面咨询。 向云来看着秦戈无表情的脸,他举手问:一定要巡弋吗? 秦戈看他一眼,点点头,直接开始点名。 有的人巡弋时间很短,5分钟就出来了;有的人则可以耗费20分钟之久。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看起来轻松而惊奇,聚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秦戈的精神体、秦戈如何轻快地进入海域又轻快地退出。方才语气恶劣的哨兵也接受了巡弋,他呆坐片刻后问其他人:秦老师的巡弋一次要多少钱啊?怎么预约? 有个办法,不用钱。有人说,你把自己海域整得不正常,再犯点儿罪,秦老师就会主动上门找你。 他们哈哈大笑时,秦戈喊了向云来的名字。 他走进小房间,发现这儿并不是想象中的小黑屋。房间里气流通透,杏色窗帘在风里轻轻拂动,清爽畅快。秦戈靠在窗边翻看资料,一张可以让人舒适躺下的椅子放在窗下,椅子上蹲着一团白毛。 向云来抓起那只白兔子,象鼩忽然从他头顶冒出,黑豆眼怔怔看兔子。 这是什么动物?秦戈笑着问。 他们聊了会儿象鼩。秦戈看着爬到自己手臂的小东西,说:那我们开始吧,请躺下。 第48章 向云来站定不动:我不想做巡弋。 秦戈:可以,你走的时候记得把学员证留下来。 向云来:但我想上课。 秦戈指指椅子:躺下。 向云来摇头。 重新翻看资料,秦戈发现这个学员是特管委推荐过来的。特管委只推荐了两个人,一个隋郁,一个就是眼前的向云来,两人是巡弋者和潜伴的关系。但两个人的简历都极其简单,只有姓名、种族等基础信息。向云来的资料上还有一句巡弋能力极强。 秦戈为这句话而皱眉:你的巡弋能力强到什么程度? 向云来的心咚咚直跳,他决定放手一搏:比如这样。 话音未落,秦戈手上的象鼩便化成一团轻雾,直接袭向窗台上晒太阳的长毛兔! 第25章 那长毛兔身经百战,岂是寻常之辈。它看着像是毫无防备地晒太阳,但雾气刚行动,它长腿一蹬,从窗台跳到了秦戈头顶。 向云来来不及感叹这兔子腿长得不可思议,白色毛团一扭头,朝他的脸蹦来。 仿佛从极高山野卷来的旋风在瞬间穿过了向云来的发梢。他忘记了呼吸,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温度适宜的水之中,松涛声、砂石被虫子拱动之声,水流潺潺声,无数分辨不清的声音在这刹那混杂成阳光一样令人愉悦的流动之风,从向云来头脑里轻巧地经过,像春风经过一片草叶。 兔子只在向云来脸上停了一秒钟,长腿猛蹬,迅速跳开。向云来一口气还没舒出来,迎面就是一个拳头。 拳势急骤有力,径直朝向云来鼻尖砸来。向云来双目圆睁,在震惊的时刻无法分神维持精神体的运动他精神体的雾气消失了,同时秦戈的拳头悬停在他的鼻梁上。 经验不足啊你。秦戈收拳笑道,每年想入侵我海域的向导,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可惜了,你算是还不错的。 向云来:有人成功过吗? 秦戈:目前没有,你加油。对了,你是利用精神体来入侵别人海域的类型? 向云来一颗心咚咚狂跳。秦戈的气定神闲,让他有种被轻视的不快。他没有回答秦戈的问题。 其实我也是,但我不会用你这种方式。秦戈招招手,兔子跳到他肩上,温柔地蹭蹭他的耳垂,它很可爱。我会用它来降低对方的抵抗和怀疑,这样会让巡弋变得更顺利。海域巡弋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情,巡弋者和被巡弋者双方都应该了解对方的情况,在一种平缓、舒服、没有对抗的状态中进入和退出。 向云来不吭声。在他巡弋过的人之中,一半以上他都是强行入侵的,少数是彼此理解,而完全没有对抗的,大概只有儿童时期的向榕了。 看来你已经巡弋过别人的海域。秦戈问,你认为巡弋海域,最重要的是什么? 向云来:抵达深层海域,找出秘密。 秦戈:是保护你自己。 这答案让向云来嗤地一笑。 秦戈脾气很好,笑着收起兔子并又问了一遍:我可以巡弋你的海域吗,向云来? 向云来犹豫了。 除了任东阳,从未有人踏足过他的海域。他的海域里藏着能摧毁向榕与他自己生活的全部秘密,眼前的调剂师真的可信吗?他会不会擅自入侵深层海域,或是诱导自我意识说出一些可怕的话?向云来最终摇头。 对不起,是我太鲁莽了。向云来说,我现在就走。 来上课吧。秦戈说,但你不能参加精神调剂师的考核。这个考核有一个重要部分,是你必须向三位调剂师敞开你的海域。你现在做不到,对不对? 向云来: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秦戈:你快乐的部分,恐惧的部分,不堪入目的部分,全都要敞开。调剂师是直接深入他人精神领域的职业,对职业道德要求非常高,你的秘密我们会尽力保守,但你显然无法接受这个要求。课程明天开始,你务必要过来。好好听课,好好完成作业吧。 他走出小房间,喊下一个人的名字时重新翻看向云来的资料。这份被他人填写的资料上,在巡弋能力极强下面还有填表人备注的另一句:他从未接受过正规的向导教育,甚至可能从未上过学,请允许他参与培训,我会作为他的潜伴始终陪伴。 秦戈不由得盯着向云来低头离开的背影。他对向云来好奇,也对他的潜伴好奇。 向云来在走廊上又碰到了方才的哨兵。他索要了哨兵手里的资料,默默记住隋郁的住址。 别忘了把潜伴也带过来。哨兵打量他,你接受秦戈巡弋了?是不是轻松很多? 并没有。那怎么能算是巡弋,只不过是精神体带过的风掠过发梢而已。向云来腹诽几句,扭头离开。他并不打算继续上课,他要去找隋郁,看看隋郁是生是死,再告诉隋郁,他决定退出。 离开会议楼之后,他先看见蔷薇花丛下两只睡觉的小猫。花瓣像被子一样盖在她们身上。再走几步,柯基在树下扑蝶。那蝴蝶足有人的脑袋那么大,翅膀像扇子一样在柯基头上拍来拍去。阳光太好了,他路过的所有人和精神体都饱满愉快。他拍下小猫,又拍下柯基,日头照得他头顶发热,一个灿烂无比的春日。他以往是不会注意到这些角角落落的东西的。 第49章 他想起向榕,又想起任东阳,但不再那么忧愁。一切都有办法可解决,他一路过来吃尽苦头,不也带着妹妹长大、在王都区立足了么?任东阳生气,至少他知道生气的原因,只要晓得原因,就能对症下药。 向云来轻快地走出中心,远远看见草莓挞在门口跟别人讲话。她进入工作状态之后显得不那么天真稚气了,姿态手势颇有气势。向云来看着她,觉得她也很有趣。 直到打车抵达隋郁住的地方,被司机说小兄弟今天心情不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海域一派轻松畅快。 隋郁住在一栋独栋的公寓楼里。向云来在楼下呼叫,很久才有人接听。 我知道你在家。他凑近了摄像头说,隋郁,别以为躲起来就万事大吉。 隋郁家里一阵乱响,人体砰地跌在地板上又爬起来似的:向云来?! 是我。向云来说,专程来参观你的豪宅。 隋郁沉默了足有半分钟。向云来很快乐地等待隋郁回答,即便听到隋郁说抱歉,你不能上来,我下楼,也没觉得不快。 隋郁头发乱成鸟窝,勉强看出出门前草草洗过脸,大衣里套着家居服。 病了。隋郁说,对不起,我知道今天上课,但我起不来。 他的谎言十分拙劣。即便在社交距离上,向云来也能看到他脸颊和颈脖上有细小的伤痕,像是被许多锋利的刀片划破似的。伤口都已经结痂了,向云来却无法不想象它们淌血的样子。 巡弋者和潜伴应该保持坦诚。向云来把隋郁说过的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他。 隋郁生硬转移话题:今天上课感觉怎样? 他们并排坐在公寓楼下的长椅上,向云来放出象鼩给隋郁玩。象鼩自然是兴高采烈的,隋郁看不出十分欢喜,手里托着象鼩,一下一下地轻轻抛起。向云来平时是绝对不会跟隋郁说这些话的,不知为何,今天他没有隐瞒:我不喜欢别人巡弋我的海域,秦戈说不巡弋,就不能参加调剂师的考核,最多允许我上课。 隋郁:嗯,我记得,你说过只有任东阳才能进入你的海域。 向云来:你也觉得奇怪,对么? 隋郁:不,我是觉得不妥。只有任东阳可以探索你的海域,你应该明白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向云来:他没有做过不好的事情。事实上,他只有在我巡弋过别人海域之后,才会为我疏导。 隋郁: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危险,而任东阳不在你身边呢?我是哨兵,我没办法帮你疏导,但我至少可以为你寻找值得信任的向导帮你。 向云来脱口而出:我的海域里有秘密。 隋郁:我也有。 向云来:是你无法想象的秘密。 隋郁:我的也是。 在向云来的沉默中,隋郁说:但我允许你进入我的海域。 他说得很慢、很艰难。向云来霎时间想起他为了不让象鼩的雾气碰到自己,火速收回银狐的场景。 向云来笑道:不要随便说这种话你知道这种话的分量吗?你要把人生最隐秘、甚至最可怕的往事和记忆完全暴露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他会笑你吧?他会嘲讽你吧?甚至他知道秘密之后,会憎恶和厌弃你。这就是风险啊隋郁,这就是让别人巡弋海域的风险。我们最深处的东西会彻底摊开,包括那些你永远都不想回忆起来的 隋郁:向云来,你可以进入我的海域。 这不是允许,而是行动的信号。隋郁释放了银狐,并且亲了亲手里的象鼩,把它塞到银狐怀中。 向云来眼前一晃,随即被冷风吹得摇摇摆摆。 他站在一座银白色的雪山之中,雪花啪啪地拍在他脸上。落光了树叶的冷酷乔木朝苍白的天空伸长树枝,像干枯的手指。积雪覆盖了岩石,小溪冻成了冰河,向云来冷得发抖,放声大喊:隋郁!你个混账!你以为我对你的海域感兴趣吗! 打算立刻离开这里时,在雪花飘来的方向,传来很轻的应答:我在这儿! 那是小孩的声音。 向云来迈不动腿了:一个黄色的羽绒服团子从雪地里滚出来,走得踉踉跄跄。他是缩小版的隋郁,比向云来在电影里见过的任何一个小孩都要晶莹可爱。向云来看得呆住,半天才忍不住伸手去捏小孩的脸:隋郁? 小隋郁:是我。 向云来:你现在二十多岁,怎么自我意识还是个小孩儿? 小隋郁:你不喜欢这样的我? 向云来:也不是不喜欢 他忘记前一刻自己还想立刻离开,乖乖任由小隋郁牵着往前走。雪山很大,他想起隋郁拥有山和庄园,也许就是眼前的一片山林。小隋郁带着他往深处走,向云来渐渐听见前头有声。 从白色的悬崖看下去,在山地弯凹的避风处,一头银狐带着两只狐狸崽子正在打闹。向云来忘记了这是海域之中,他大气不敢出,压低声音:哪个是你的精神体? 第50章 小隋郁:哪个都不是。但很快就是了。 他们在雪地里趴了很久。狐狸妈妈离开后,小隋郁从衣服里掏出攀山爪,从悬崖慢慢爬下去。两只小狐狸认得他,扑上去跟他玩在一起。向云来看得心头发软。 但这样平静美好的海域,为什么隋郁会害怕被向云来看见? 这念头刚起,向云来就看见白色的山坡上慢慢走来两个人影。他们呼喊着一个外国名字,向云来识别不出是什么。但回头忽然发现,成年的隋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该走了。隋郁说,我把我的海域给你看,你也应该把你的海域给调剂师看。 向云来:我可没答应过你。 隋郁:向老板这么赖皮,我怎么跟你做生意?他轻笑着说,冲向云来挥挥手。 山坡上的人影忽然滚动了起来,仿佛是朝着向云来和隋郁这边狂奔。他们大喊一个名字,向云来看隋郁:他们找的人是你吗? 隋郁脸上的五官忽然扭曲,银狐的脸出现在人的身体上,把向云来吓了一大跳。隋郁!他牵着隋郁的手大喊,那只手还是人类的手。海域中卷起狂风,地面积雪漩涡一样包围向云来,他手中一空隋郁消失了。雪和风遮蔽向云来的视线,他只看见远处的天际线上,一头巨大的银狐凭空出现,挥动爪子重重拍向山坡上渐渐接近向云来的人影。 就像它第一次与象鼩见面,就直接出爪袭击它一样。 脱离海域的向云来头晕目眩,他蜷起身体,又恨又怒:隋郁你脑子是真有病啊让我进你的海域,又要用海啸驱赶我 对不起。隋郁紧张极了,是我的错。刚刚是意外。 向云来开始委屈了:你说过要当我的潜伴,不会让我遭受海啸的震荡。你们哨兵说话简直就是放屁! 隋郁:我保证下一次绝对 向云来嚷嚷:没有下次了!那两个什么东西?是人吗?喊你的那两个? 隋郁:是我的兄弟。 向云来:不对吧?他们脸上那是什么?不像人脸啊,像是他形容不出来,看清楚的那一瞬间太过短暂了,他只能确定那两张棕黑色的、五官错乱的脸庞绝对不是人类。 隋郁半天都没有说话。向云来好不容易把呕吐的欲望忍耐下来:看来你的海域也不正常。 他靠在长椅上,开始感激秦戈。秦戈的精神体只是掠过向云来的身体和海域,像海风吹动海面,甚至没有沉入海水之中但带来的轻快感久久不去。遭遇海啸之后不到十分钟立刻恢复如常,这在以往是绝对不可能的。向云来忽然不迷茫了。 我要参加培训!他跳起来说,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明天就要正式上课,你必须到,这是你成为我潜伴之前的第一个考验。 隋郁忽然牵着他的手。向云来被他手指的冰冷温度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你果然是病了。 我的海域怎么样?隋郁问。 普普通通。向云来说,你小时候一定看很多恐怖电影,还在海域里放那种怪物。 隋郁笑了:是啊,我特别喜欢看b级恐怖片,果然被你发现了。他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无限惆怅,明天见,向云来。 调剂师培训班的课程很紧张,第一堂课讲的是向导如何保护自己,第二堂课讲的是潜伴的意义,第三、四、五堂课直接请来新希望学院的老师,讲解人体的大脑结构和自我意识在海域里呈现出的不同状态。大量新名词强行塞进脑子里的感觉让人头晕目眩。向云来准备不足,幸好隋郁带了录音笔,他每一堂课的笔都停不下来,笔记本上密密麻麻。 秦戈让学员提交一份最近的海域巡弋记录,向云来交的是方虞的巡弋记录。但他涂掉了和方虞个人信息相关的所有内容,还故意把记录写得唠唠叨叨,名词也全都乱用。他没想到秦戈批改得如此认真仔细,不仅指出他用错的名词概念,还要求他重写一份上交。但秦戈也夸了他:格式很正确,你是不是见过正式的巡弋档案? 向云来挠挠头,嘿嘿笑。 秦戈不深究,微笑提醒:下次交作业再故意写砸,给我把《向导通识》从头到尾抄三遍哟。 向云来顾不上思考向榕和任东阳的事情了。每个周末上两天课,每一节课都是不同的老师,每一位老师都会布置大量作业。对于有基础的人来说,这些作业十分轻松,但向云来连大脑分区都搞不懂,更别提分区的作用。秦戈给他两本旧的教科书,《哨兵通识》和《向导通识》,让他回家好好恶补基础。向云来学得昏天黑地,连铺子的活儿都不接了。 用向榕的话来说:你拼命的样子,好像我们班上那个总分400但是想考清华物理系的同学。 向云来连闭嘴都忘了说,抬头嘀咕:清华哦,国内的海域心理动力研究室就在清华。 上了两周课之后的一晚,向云来正在家里挑灯夜读,灯光忽然熄灭了。 第51章 眼前一片漆黑,向云来被便携式终端机的屏幕照亮,双目炯炯:漆黑!无光的漆黑!1型海域撕裂的典型特征,无法探索也无法停电了? 周围房子都亮着,便利店还在举行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的月度回馈大抽奖,唯独百事可靠没电。 向云来下楼去检查电路。这房子陈旧,改过好几次,电闸在后门外头。向云来钻出去用电筒一照:电闸居然被烧了。 墙面一片乌黑,火星子还在闪动。他吓得破口大骂,连忙抓过扫把杆子拉下电闸。 谁啊!无法继续学习的向云来急得大汗淋漓,明天就要给老师交不少于3000字的海域学课程作业,他大吼,在你爷爷头上点火,不要命了!被我找到你就 他忽然看见,在后门对过去的巷口有一团火正在燃烧。 那条巷子原本是有灯的,不知被谁打破,大半年都暗着。向云来朝那团火走过去。火焰居然是悬空的,像在缝隙中透出热和光。 电筒的光渐渐照到那团火上向云来一愣,拿着电筒往地面一扫。 两条光裸的长腿。 电筒再次照在那团火上。向云来吓得大叫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正站在他面前,低垂着双眼看他。 青年胸口有数道裂缝,一团真正的火正在他胸膛里滚动燃烧。 第26章 联合国人口司的世界人口调查报告显示,每一亿人口中就有0.16%的特殊人类,而其中能顺利生存下来的,不到一半。 有的特殊人类因为模样怪异,在降生后很快遭到扼杀;有的特殊人类由于自身身体条件受限,无法存活。 直觉告诉向云来,眼前的青年大概属于后者。 胸口那团火嵌在他的皮肤里,但看不清是否在肋骨深处。皮肤的裂缝像伤口,又像被烧出的孔洞。他不声不响的时候,仿佛一棵阴燃的树扎在地上。向云来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个艺术品,一座雕塑,但和青年的目光对上时,那人居然说话了我饿。 向云来: 青年声音十分嘶哑,声带仿佛被长时间磨蚀,每一个字都艰涩无比。 给我吃的。青年又说。 向云来:你是谁?发出声音的同时,他的脑子开始转动,不是,你烧了我家电闸,怎么还有脸让我给你东西吃? 青年不语,眉头在手电筒光线里缓缓皱起。他瞳孔很特别:两颗鎏金的珠子被眼皮包住,露出的一半闪动亮光,含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妖艳。 他开始移动,绕过向云来往前走。因个子接近两米,向云来跟在他后面手电筒平平一扫,恰好照亮他两瓣屁股:你那儿来的?怎么不穿衣服?流氓! 青年:穿不了,会烧掉。 向云来:等等,你走哪儿去?你干什么?! 青年居然径直走向百事可靠的后门。后门一层木一层铁,他抬起手贴在木门上,才几秒钟,烟就从木门冒出来。 想敲门,但敲不了。青年说,喊人,但你听不见。 那扇门是过年前新装的,向云来心疼得两手乱舞:别碰! 一个黑魆魆的掌印留在了门上,青年甩甩手:收留我,否则我烧死你。 向云来骂骂咧咧往屋里走。按照青年的说法,他先接了两桶冷水浇在青年身上,嗤啦几声,青年身上冒出浓烟,像烧红的铁器淬了火。向云来担心他被自己浇死,但湿淋淋的人体皮肤却飞快褪去火烧的焦黑,露出那人相当明朗的五官。 他头发火红,黑得枯焦翻卷的发尾乱糟糟堆在肩膀上,一双眼睛仍是鎏金般夺目,浑身皮肤已经变作比较正常的小麦色。只有胸口那团火仍旧困锁于皮肤之内,炽热地燃烧。 好啦!他像是变了个人,咧嘴一笑,抓住向云来的手。 向云来吓得不轻:这人体温仍旧很高,比流感四五天的向榕烧得还猛:你这体温正常吗? 对我来说是正常的。青年解释,刚刚的高温和异常状态是因为他一路狂奔导致,现在才是他平时的样子,你确实是个糊涂的好人,他们没骗我。 这话听起来又好听,又难听。 向云来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该骂:谁们啊?!他想起秦小灯来找自己的时候也提过他们,实在满头雾水。 那人走进铺子,正要在沙发上坐下,向云来发出扭曲的吼叫:不穿裤子不能坐!!! 我没有裤子。青年抓起沙发巾在腰间围一圈,施施然坐下,不要生气,我来找你做生意的。听人说,你在王都区神通广大,什么都做得到。 这话当然是不切实际的奉承,平时向云来能够笑眯眯点头,今日怎么听都是嘲讽。他在室内左右走了几步,恢复冷静,强迫自己先忘记还未动笔的课程作业:你先告诉我你的身份。我没见过你这样的特殊人类。 青年悠悠点头:我是赤须子。 向云来眼睛睁圆了:噢! 赤须子很吃惊:你知道我? 向云来:不知道。 第52章 赤须子: 向云来:赤老板找我干啥? 赤须子:帮我离开王都区。 向云来:你走着就能离开啊,不必找我。我可以借你衣服,夏装行吗?现在温度是不太高,但你体温高,应该不怕。 赤须子:我要带走一个重要的东西,那东西我现在还找不到。 向云来:我给你画个地图,你可以自己去找。 赤须子:我们一起找。拿到那东西之后,我给你1万块。 今时不同往日,向云来面对巨额诱惑,内心已经波澜不惊,他想起的是自己卧室里那只月相表。随即,他想起了隋郁,和隋郁说过的那些游历于世界各地的往事。隋郁是个经历非常丰富的人,他见过许多中国本土没有的特殊人类,每一种单拎出来都能讲成故事,这些故事对一直困守王都区的向云来而言,吸引力十分强大。眼前的赤须子就是向云来从未见过的特殊人类。说不定,连隋郁也没有见过。 向云来对赤须子的生意无感,但他忽然对赤须子本人产生了强烈兴趣。 赤须子:不帮的话,我 向云来:烧死我是吧。烧烧烧,请便。 他嘀嘀咕咕,修好电闸之后,把家里仅剩的两包三鲜饺子都下锅煮了,跟赤须子分食。 你平时就这么说话?没被人打过?向云来说,你知道什么叫狗屎运吗?狗屎,走运了,说的就是你,你遇到的都是菩萨。 赤须子吃得顾不上吭声,三十个饺子三分钟消灭。 当晚,向云来让这个怪人在楼下睡觉。赤须子本想披着沙发巾走人,却忽然得到了一夜安眠,吃惊得金色眼睛瞪得滚圆。、 向云来上楼写了会儿作业,忍不住检索赤须子。 赤须子是国内原生的特殊人类,数量极其稀少,全国共发现三人,全都在甘肃出生。赤须子出生的时候和正常小孩没什么差别,只是皮肤特别黝黑。随着年纪增长,他们大多在5岁左右,发色渐渐变得火红,胸口皮肤出现裂缝。 调查发现,他们的脏器被一层流动的、岩浆般的高温物质包围,胸口裂缝里能看到的火光,其实是肋骨之下的肺、心脏等器官发出的亮光。 三位赤须子的寿命都不长,分别于6岁、11岁和13岁死去。 但向云来眼前的赤须子,看起来有二十多岁。 向云来开始搜索罕见特殊人类如何上交国家和发现罕见特殊人类有奖金吗。还没仔细看答案,隋郁发来信息:我写完了,要帮你写吗? 向云来发出惨叫,连忙关闭网页,埋头苦写。 次日又要上课,向云来苦苦写到凌晨4点。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学得太过头,人会变得脆弱想哭。他想到向榕,百感交集,下楼看到呼呼大睡的赤须子,不禁烦躁。 赤须子问向云来怎么这么放心让自己睡在铺子里,不怕自己偷东西跑路么。向云来说我门都锁死了,你变成鬼都逃不出去。赤须子又是那句:万一我用火烧 向云来指指头顶,天花板上赫然是烟雾报警器和喷淋灭火器。 赤须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向云来叹气:原来你知道自己是敌啊。 他出门上课,赤须子也打算出门找他的那个重要东西。向云来借给他几件衣服,但他实在太高了,穿上衣服后手腕脚踝都露出一节,整个人像被束缚一样别扭。他最后干脆把沙发巾当作披肩,戴上帽子和墨镜,看起来像王都区少见的潮人。 为什么这样帮我呢?赤须子问,收留我,又给我衣服穿,还给我零花钱吃早餐。你才是菩萨,向云来。他双手合十朝向云来拜了拜。 向云来心里想着这周特殊人类发展史的课程小论文正好拿赤须子作参考,嘴上答:我是好人。 赤须子笑了:王都区居然有好人? 向云来:你在我家睡了一晚上,你觉得我不算好? 赤须子:我猜你收留我,是为了用我换钱。 向云来汗流浃背,以为自己的浏览记录被赤须子看到。 上课之前,向云来问隋郁是否知道赤须子。隋郁听他重复两遍读音,又让他写下这三个字给自己,最后还是摇头。向云来终于找到一个他知道隋郁却不晓得的话题,兴奋得眉毛乱飞。倒是给他们上课的哨兵凑过来:很罕见啊,赤须子,寿命都不长,可怜。 今天上午是潜伴课程,下午是新希望学院老师上的特殊人类发展史。跟他俩说话的哨兵正是向云来第一天在走廊上见到的那位,胸口的讲师证上写着他的名字:谢子京。 向云来:谢老师,你熟悉赤须子吗? 谢子京:熟悉啊,上个月刚去甘肃查过一个跟赤须子相关的案子。那个镇挺有意思,一年有三个赤须子出生。 向云来愣住了:全国的赤须子不是都都没了? 谢子京:你看的是旧资料,从五年前开始,陆续有赤须子出生,现在国内登记在案的有二十多个。说来奇怪,没见过突然这么多同类型小孩出生的,有人说这几年是赤须子的井喷期。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第53章 向云来:我在王都区遇到了一个赤须子。 谢子京一愣,随即笑出声:怎么可能!北京这么多年从来没出现赤须子。你应该能理解,这里是首都,首都,懂么?一个无法控制自身能力、随时会引燃周围物体的特殊人类,是绝对不能抵达这里的。 向云来:随时会引燃周围物体?我遇到的那个赤须子,他可以冷却,可以恢复到寻常的人类体温。 谢子京:那只能说明,他是假的赤须子。 他说完起身,示意众人坐好,准备上课。谢子京打开的课程界面上赫然是兔子,下一页,兔子,再下一页,还是兔子。 他仿佛只是为了展示兔子,讲课全凭嘴巴。我们都知道,潜伴和巡弋者之间应该订立一个警标,也就是双方都认可的、可以立刻将巡弋者拉出海域的安全词。警标由潜伴掌握,但有谁能告诉我,除了警标之外,还有哪些能够帮助巡弋者,也就是你的向导脱离恶劣海域的办法?谢子京看了一圈,无人举手,个个都回避他的眼神,只有隋郁目光明亮,你来回答,隋郁。 隋郁:接吻。 教室陷入寂静。 谢子京:谁,谁说的?谁教你的这些怪东西!哈哈,我的课堂上可不允许 隋郁:你说的。刚刚,进门之前。你说你用过,很好用,建议我也试试。 教室后排,传来旁听的讲师秦戈掰断铅笔的脆响。 第27章 警标是潜伴和巡弋者之间最重要的约定。 巡弋者深入海域的时候,精神体仍会以气雾状态弥漫在自身和被巡弋者周围。潜伴一旦察觉精神体的波动不寻常,就要使用警标。 使用警标意味着暂停一切,这也是警标被称作安全词的原因。 警标一般都是一句话,或者是巡弋者能够感知的动作。向榕在没学过潜伴相关知识的时候,让萨摩耶咬向云来的手,这就是一种类似于警标的作用。实际上,谢子京所说的接吻,在某些时候也确实是有效的。 但这显然不是应该交给潜伴初学者的内容。 被主讲人训斥之后,谢子京的课堂恢复了秩序。好几位上课的向导都带来了自己的潜伴,有的是亲人,有的是好友,自然也有情侣。这些已经形成合作关系的伙伴中,只有向云来和隋郁还没有确定警标。 他俩的课后作业多了一项:在下周实操课之前确定好警标,否则不能参与实际的巡弋操作。 向云来跟同学们请教怎样设置警标。有人用自己最喜欢的水果和食物,有人用定情的地点或时间,这些警标一般简短而清晰,不会造成歧义,在自己的潜伴无法陪伴时,陌生的哨兵也能即刻理解,临时充当巡弋者的潜伴。 据说危机办有一个向导,使用一句英文诗歌作为自己的警标,但没有任何一个潜伴遵从。所有人唤醒他的方式都是直接上手:拍脸、拍手、捏耳朵捏鼻子。他对潜伴的筛选标准就是能否流利快速地讲出那句诗,以至于直到现在,他都没有配合默契的潜伴。 这个案例让向云来放弃了用家里的地址作为警标。 隋郁问他喜欢吃什么水果,向云来说了7种。隋郁又问他喜欢吃什么食物,向云来列举了14种,还要继续往下说,隋郁:够了,打住。 两人在中心食堂里发愁。草莓挞端着午饭坐到他俩面前:课上得不顺利吗? 听完向云来说的话,草莓挞明亮眼睛眨了眨:你们不是一对? 向云来:不是。 草莓挞大吃一惊:什么!但那天,这个帅哥说你俩之间有关系? 隋郁:我们之间有几百万的生意。 草莓挞:哦,生意伙伴那就用你们认识的地点做警标。 向云来心想,任东阳的家?隋郁立刻:不行。 向云来收拾餐具放到一旁,草莓挞笑眯眯看隋郁。隋郁:警标的事情,我们自己会思考,谢谢你。 草莓挞:警标很重要。尤其向云来可以巡弋深层海域,一个不够合适的警标,不仅没办法唤回他,甚至有可能让他陷得更深。其实你们可以发展更深一层的关系,我觉得这对你们的合作会很有帮助。你为什么不她冲隋郁挤眼,语气充满暗示。 隋郁起身:因为我还不够好。他淡然说完,颔首道别。 两人离开食堂,向云来问隋郁是不是不喜欢草莓挞。隋郁点头:这个女的不简单。 向云来:她那天晚上太镇定了,是不是? 隋郁:她朝我丢的那把刀,无论是出手时机还是轨迹,都没有一点犹豫。她本来就没打算扎中我。 向云来:可她是普通人。 隋郁:我担心她已经开始被孙惠然转化。 两人回头,只看到草莓挞和同事在食堂门口说话,两个女孩挽着手脚步轻快地往办公楼走,跟周围来来往往的同龄女孩没任何差别。 结束下午的课程,向云来赶着回王都区,今晚向榕要回家吃饭。隋郁说好要买的车不见踪影,向云来嘲讽了他一路。一起坐地铁还有班上的同学,向云来跟他们聊天,又谈起警标来。 第54章 无论哨兵和巡弋者,确定警标之后,他们都需要做一件事:共同生活,并且不断地重复警标。他们要下意识地去做一些能使用到警标的事情,对调剂师来说,便是反复多次地练习进入他人深层海域,并通过警标退出。 警标为芒果绵绵冰的向导最后跟自己的潜伴结成了伴侣,警标为螺蛳粉加虎皮鸭脚的向导的潜伴是亲生弟弟,关系一直非常好。 潜伴和巡弋者是不会轻易反目的。同学说,警标是救人的绳索,它意义非凡。 同学们陆续下车,地铁里渐渐空旷。隋郁基本没说话,也不怎么看人。他的目光有时候落在向云来脸上,有时候落在车窗上向云来的影子上。不仅是草莓挞,就连班上同学和最为八卦的谢子京老师,也误以为他俩是一对--隋郁的目光就像追踪器,无论向云来在什么地方,被多少人淹没,他总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 向云来心中忽然有了奇特的波动:除了向榕和任东阳,他还未曾和什么人一同拥有过意义非凡的东西。向榕是最亲的妹妹,任东阳则保管了他们兄妹的秘密,那隋郁呢?隋郁会抓住什么,他又会把什么样的救命绳索放进隋郁手里。 走在浓艳的霞光里,经过了渐渐热闹的王都区,向云来和隋郁都没怎么说话。他们都在思考警标的事情,还有一些难以析清的情绪。 每逢周末就变得热闹的王都区,今日也不例外。向云来带隋郁绕了点儿路,躲开拥堵的路段。刚拐过街角,向云来忽然看见柳川。 柳川还是留着遮住眼睛的浓密头发,灰狼立在他的面前,毛发竖立。一人一狼都冲着一条狭窄的巷口,浑身戒备。 出来!柳川冲巷口吼道,把你偷的东西还给我们! 巷子里是柳川打工的前夜酒吧的后门,后门附近站着一个人,极高,瘦长,黑魆魆的皮肤,胸口裂缝闪动火光。 向云来先认出赤须子,随即看见他手上拿着的居然是燃烧着的纸币:等等!别烧! 赤须子的衣服已经被烧得精光,此时又成了赤条条的一个。他认出向云来的声音,抬头时立刻松手。然而从前夜酒吧里偷出来的几百块已经成了灰烬。 灰狼暴怒,纵身朝赤须子袭去。它速度飞快,眨眼来到赤须子面前,跃起、爪袭--赤须子闪开了。但柳川紧随灰狼之后,一拳砸上赤须子的脸。赤须子比柳川高,仰头躲过这一击,猛地抓住了柳川的衣领。 黑烟立刻从手和衣物接触的地方冒出。 向云来:别伤害他!说着正要跑去劝架,隋郁却拉住了他。 等等!隋郁吃惊地打量瘦长一条的赤须子,他怎么看得见灰狼? 向云来:别管这些了,柳川会死的! 火苗果真从柳川衣襟上窜起!赤须子松了手,木然地看柳川跌在自己脚下。向云来边跑边脱下外套要为柳川灭火,然而前夜酒吧的后门忽然砰地打开了,一个人从门中飞跃而出,抱着柳川就地一滚,把火生生压灭。 他按住柳川,先察看柳川是否受伤,随即立刻转头朝向赤须子。浓雾从他身上如波涛一般涌起,向云来和柳川同时大喊:别! 浓雾瞬间炸开,从巷子里滚滚地涌出去,甚至淹没了巷子外头的隋郁。 隋郁很少见这样浓郁的雾气,眼前是向导,而且显然是一个精神力量极强的向导。等雾气稍稍散去,隋郁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巷中,赤须子发出惊叫:啊--!!!这什么!这是什么!!! 浓雾覆盖的地方,无论是地面、墙壁、电线、广告牌、卷闸门,还是人体,全都长出了手指般细长的无数条东西。那些东西还在缓慢摇摆、伸缩,仿佛一种有节奏的、快乐的舞蹈。 赤须子尖叫不停,那向导放下柳川,炮弹一样跃向赤须子,用手里的一块毡布蒙住赤须子的头,重重把他摔倒在地。 隋郁的胳膊和手上也长出了怪东西,但细看并不恐怖,这些小玩意儿像细长的鳗鱼,多看两眼反而有点儿可爱。他走到向云来和柳川身边,戳戳向云来头顶的几根天线般的小鱼。 花园鳗。向云来说,那位是前夜酒吧老板,胡令溪。他精神体是花园鳗,数不清,根本数不清。老胡!收起来啊! 他吼一声,周围墙上地上的花园鳗就抖一下。 隋郁如在梦中,他被成千上百条花园鳗包围。这些左摇右摆的小鳗鱼长在陌生人狰狞的脸上,反倒显得滑稽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着他人怪物般的脸笑出声。 向云来看他像看怪物:你对象鼩冷冷淡淡,原来喜欢这个啊?! 柳川提来两桶水浇在赤须子身上,总算给他降了温。 小云,你认识这个人?胡令溪问。 向云来:昨晚来找我,还烧了我的电闸。我见他无家可归,收留了一晚。 胡令溪用绳索及老道手法捆好赤须子,把他推进酒吧,回头低声对向云来说:这几天王都区不太平,地底人正在挖地三尺找人。狼人乱搞的那晚大停电,听说有个人从011区的斗兽场逃出来,一路上烧死了好几个地底人。 第28章 011区是王都区的地底人聚居区域,同时也是王都区的前身。 第55章 上世纪七十年代,地底人群体中出现了一个鼎鼎有名的诈骗犯。他创立了名为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的机构,声称将会以机构名义,呼吁首都开辟出一块专用于特殊人类生活的区域。他拿出来的证据包括与领导的合影、文件、自己显赫身世的证明、财产证明、知名报刊杂志的采访等等。在一个资讯不发达的时代,这些在报章杂志上辗转传播开的文章,轻易博得了特殊人类的信任。 当时国内数量最多的特殊人类是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信任这个协会的人们带着攒下来的钱,渐渐聚集到协会周围因为那块区域一旦开辟,将按照人们贡献的多寡,来分配各人应得的住所。 协会负责人在一个雨夜带着所有的钱消失无踪。据说他连夜南下,途径香港并潜逃到日本。之后再往何处去,不晓得,现在在哪里,也不晓得。 滞留在首都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相互埋怨,半丧尸人称地底人都是骗子,地底人嫌弃半丧尸人没脑子。于是接二连三打群架,隔三差五进局子。 当时的公安局不像现在这样,会开辟出特殊人类专属的报案渠道,且当时对丧尸病毒和岩化病毒的控制也并不到位。在引发了几起群体性的感染事件后,针对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的敌视情绪空前激涨,甚至引发了相当恶劣的刑事案件。 特殊人类的聚居区作为一个严峻问题,被正式呈上大会讨论。经过了大约一年的调研和考察,011区出现了那是一个已经不适宜居住的巨大坑洞,地底人被允许住在地表以下,也就是坑洞之中;半丧尸人则居住在地表以上。 这个远离市区的地方,是王都区的雏形。 多年之后,即便王都区已经越来越大、越来越繁华,但仍有大量的地底人居住在011区的原始位置。特殊的温度和压力能延缓岩化病毒的进展,而现在的011区经过多年经营,地下已经是一片广阔的生活区域,地底人把它看作避难所。 然而无论多么洁净,长期生活的家也总会有藏污纳垢之处,这个避难所的深处便存在着一些常人无法涉足的地方。 斗兽场就是其中之一。 胡令溪把赤须子拖进酒吧,让柳川挂出今日停业的招牌。赤须子坐在酒吧中央,仰头眯眼,被酒吧里不够明亮的灯光包围。他胸前的裂口中,金红色的火焰缓慢流动。 你是哨兵还是向导?胡令溪问。 我是赤须子。他答。 话音刚落,胡令溪给了他一耳光。 你是哨兵还是向导?胡令溪重复问。 我是赤须子!赤须子更大声地回答。 又是一记耳光。鼻血从赤须子鼻腔中流下,他看着目瞪口呆的柳川和向云来笑了。一屋子人,居然没有人看出我究竟是什么种族? 向云来和隋郁对了个眼神。哨兵和向导都拥有发达的犁鼻器,这个在普通人身上已经显著退化的器官,能让哨兵向导敏锐地察觉同种族人的信息素,也就是所谓的气息。赤须子身上的哨兵或者向导气息非常淡薄,淡薄到向云来和他昨夜近距离说话,都没有察觉他的真实身份。 这种异样的淡薄,更像是有人刻意地使用某种手段消除了他身上的信息素。 胡令溪活动手腕,平静地再问:你是哨兵还是向导? 赤须子没有立刻回答,他耳朵仍是嗡嗡的,脑袋眩晕得厉害。胡令溪的那两记耳光非常重,他不由得看向眼前人。 胡令溪身材高大,一张看不出年纪的年轻脸庞,鼻梁上夹着细细的银框眼镜,长发束在脑后。他不像在王都区经营酒吧的老板,反而像研究院里不善言辞的学者,文质彬彬,态度温和但那双眼睛仿佛含了冰。 赤须子:你想杀我吗? 胡令溪:有来有往。你刚刚不是也想烧死我的店员? 在柳川衣襟上烧起来的火已经被扑灭,但仍在柳川的脖子上留下了烟熏的痕迹。柳川从柜台里翻出酒精和棉签自己处理,闻言抬起头,和胡令溪目光对上。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胡令溪低头对赤须子说:如果你伤到他,我现在已经剥了你的皮。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赤须子忍不住蓦地一寒。 告诉我,你究竟是 话未说完,向云来忽然打断:老胡,我来吧。我只要进入他的海域,就能知道他是哨兵还是向导。 赤须子猛地抬头,惊恐掠过他的双眼。 这种慌乱让本打算拒绝向云来提议的胡令溪点了点头:你来。 隋郁拉住向云来,低声说:警标还没有确定。 向云来:我只是进他的浅层海域,又不是深层海域。 隋郁:浅层海域也会发生海啸。他现在并不配合,你如果强行侵入 向云来:没事的,我一直都这样做。 隋郁非常坚决,并不放手:不行。 他只看向云来。那种目光专注得让人难以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隋郁继续说:你必须要潜伴,而且必须按照秦戈上课说的那些方式去接触他。你如果乱来,那我们这段时间的学习,不就完全没意义了吗? 第56章 向云来被说服了。也可能是有人这样关心他的安危,让他感到新鲜。新鲜带来不忍,他答应了隋郁的要求。 先不用警标。如果你察觉我遭遇了海啸,你就让银狐咬我的手指。向云来说,不许跟秦老师打小报告。 他搬张凳子坐在赤须子面前。 按照秦戈的说法,巡弋应该在一个平静且双方不受束缚的场所进行。巡弋者进入他人海域,最危险的就是遭遇海啸,而双方心境和精神上的稳定能够极大地减少海啸的可能性。 向云来不知道这个酒吧算不算平静:赤须子想烧死的人和想把赤须子打死的人都在这里,银狐站在向云来膝盖上怒气冲冲看着赤须子,而吧台、桌椅上三三两两的花园鳗伸缩点头,还会随着酒吧里低沉的音乐缓慢摇摆。 身处这个仿佛迪士尼动画电影一般的环境,向云来脸上一派平静,显然已经得到导师秦戈的部分真传:你说过我是好人。 赤须子:现在不是了。 向云来:如果我进入你的海域,能够帮你更快地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东西,你会允许吗? 赤须子终于正眼看他。 向云来继续说:知道你是哨兵和向导,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这位老板不喜欢你的态度,想给你点儿教训而已。对我来说,重点是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要找什么,还有,我应该怎么帮你。 他回忆秦戈说话的语气、交谈的动作,尽力模仿他那游刃有余又令人信任的气质。 赤须子反问:你能保密吗?在我海域里看到的一切东西,不能告诉任何人。 模仿秦戈居然这么有效!向云来尽力控制自己的狂喜,仍旧稳定地说:我保证。 赤须子沉吟片刻,终于松口:我要怎么做? 向云来:释放你的精神体。 一团很淡、很淡的雾气,从赤须子胸口的裂缝溢出。那雾气淡得像火烧尽之后的一缕烟,它甚至无法凝成完整可见的动物形状。象鼩从向云来手心里钻出来,化作雾气,大手一般包围了赤须子的精神体。 向云来先感受到的是炙热他仿佛站在一个火场里,四周都是火焰和被火焰烧焦之后的树木,天地猩红,脚下滚烫。 赤须子!他大喊着迈步,但动不了。 低头时才发现,自己的下半截身体长在一截枯黑的树干里,完全无法动弹。 向云来脑袋嗡的一下:这不是海域,他甚至没能进入海域。信息量稀少的狭窄空间,对巡弋者显而易见的限制,怀有明显敌意的、令人恐慌的环境,传达着被巡弋者强烈的抵抗和拒绝这是防波堤! 赤须子!向云来破口大骂,你这狗屎!你骗我?! 火从四面八方烧来,淹没了向云来。 在海域里,能感受到痛苦的只有巡弋者的意识。那是一种从大脑深处承受鞭笞的剧痛,难以形容,难以摆脱。在向云来打算抵抗这种痛苦、强行突破防波堤的时候,他的腹部忽然痛起来。 疼痛从腹部开始,像被点燃的烟火,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发出自己都听不见的嘶吼,在金红色的烈火中张大了双瞳和嘴巴。 火烧透了皮肉,往骨头里钻,他的神经在蜷缩,他的血管在爆裂,整个人成了火本身,正在消融。 好痛好痛向云来的意识仿佛麻痹了,他在这瞬间一点儿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和来历,死亡的裂痛抓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痛得哭出声,眼泪瞬间被烈火烤干。他痛得伸长双手呼救,但双手如同枯枝,只有左腕一个银色手镯在火光里闪动。 不对。 我不戴手镯。 我的手不应该这么瘦。 他在痛苦中短暂回神,听见自己喉咙里振动着另一个人的哭声。 下一瞬间,他被人紧紧抱着,摔在地上。 银狐咬了他的手指,但无法把他从赤须子的意识中拉回来。在防波堤经受的痛苦太过强烈了,银狐又不敢咬重,向云来在椅子上抽搐发抖的时候,隋郁给了赤须子一拳。 那一拳直接把赤须子打飞,连同椅子一起摔在吧台上。柳川从吧台里跳出来揪住赤须子,赤须子正仰头放声大笑。柳川给了他一拳,又一拳。年轻哨兵的力气本来就大,拳头很重,沉默地,一下接一下,仿佛要把赤须子头骨打穿。 向云来从隋郁怀里爬起,干呕着奔向赤须子。他推开柳川,把赤须子扶起靠在墙上。赤须子一张脸被打得血肉模糊,柳川的拳头甚至砸到了他的锁骨,胸口里的火,或者说液体般的火溅出来,灼伤了柳川的手,也烫穿了赤须子自己的皮肤。 那个人是谁?向云来抓过一杯冰水浇在赤须子脸上,我在防波堤看到的那个人是谁。不是你,那不是你的声音,也不是你的骨架。可你为什么拥有那个人的视野?他他是谁? 赤须子低垂着头,半天才出声:你都被我烧死了,你还能看到他? 向云来现在浑身不对劲,那种席卷躯体的痛还没完全消退,脑子也混混沌沌的,但他还是坚持着问:老子不仅是好人,还是很牛逼的好人。总之即便你把我挡在防波堤外面,我也看到了足够多的信息。他是谁?他是那个,真正的赤须子吗? 第57章 赤须子不吭声。 向云来抓紧了赤须子的肩膀:哥们,听我说,你的海域非常特别。我确认我刚刚遭受了海啸,但你的海啸居然能够蔓延到防波堤,这从未有人做得到。 听到海域特别这句话,隋郁忽然看着向云来。向云沉默地与他交换目光,示意他仔细听。 你认识那个真正的赤须子,对吗?向云来放轻了声音,我看到的,是赤须子所看到的,当然也是他经历的,对吗? 眼泪从一塌糊涂的脸上滴落,刚落在他赤裸的胸膛,立刻蒸发了。 向云来凑得很近很近,才听得清赤须子的呓语:他在他在我我的身体里 眼泪决堤一般汹涌。他嘶哑地哭着,眼泪混着血滴落下来,连柳川都手忙脚乱,抓起擦柜台的抹布给他吸干泪水。 沉重的敲门声忽然响起。砰砰砰、砰砰砰,有节奏的,不容置疑的。 胡令溪一个眼神,柳川立刻捂住了赤须子的嘴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花园鳗也僵着,只有音乐声回荡。 老胡,是我。外头的人说话声音相当凝滞粗哑,听人说,你的店来了个不速之客,好像是我们011区在找的人。 投在窗上影子十分粗壮。不知何时,地底人包围了前夜酒吧。 第29章 你们到地下仓库去。胡令溪示意柳川带众人下去。 赤须子抓着血糊糊的抹布正要说话,胡令溪指着他的鼻尖:他们是来找你的,你心里清楚。如果你还想活着走出这里,不要出声,不要作怪。 赤须子:我只是想告诉你,记得擦擦地上的血。地底人嗅觉退化,但眼睛还能用。 仓库入口在吧台内侧地面的拉门下,众人鱼贯而入。柳川进入之前,按下了吧台和地下仓库之间的通讯器。 单向模式,我们能听见上面的声音,但上面听不见地下的动静。柳川说。 地下仓库的面积跟地上的前夜酒吧差不多大,分成前后两个部分,后部放着一个大冰柜,冻了不少肉。 拉门关上了,先传来擦拭地面的声音,随即是胡令溪打开酒吧大门的声音。 老邓。胡令溪说,黑兵的事儿不挺忙的么,今天怎么过来了? 那位地底人答:紧要事,我必须亲自来。说着走进了门。 仓库里,认出其声音的向云来低声说:我知道了,上面那位是王都区的地底人首领邓老三,是任东阳朋友,我见过。 王都区的地底人首领曾由一个年轻的男人担任,后来他因结婚离开王都区,在地底人的推选下,邓老三成了继任者。邓老三很好认:光头,右侧脸部有明显的岩化痕迹,且右眼是义眼,无论何时都在骨碌碌地转动。病毒让邓老三的声音变得低沉嘶哑,不少先听其声音、后见到其真面目的人都会吃惊:能控制住王都区这么多地底人的,居然是一个矮小的女人。 沉重的脚步声压得地板吱嘎作响。几个地底人走入酒吧,其余的仍在外头等候。 邓老三没有寒暄客套:那个逃走的人,是你收留了? 胡令溪:荷尔蒙之夜从斗兽场逃出来的那个? 邓老三:把他交给我。 胡令溪:我听说那是个能随处放火的怪人。 邓老三:对。所以干脆点儿,老胡。 胡令溪:对,我见过他。 地下仓库温度陡然升高,赤须子鎏金的瞳孔随着他的怪笑变得异常明亮,头发尾端燃起了火星子。向云来和柳川立刻从冰柜里掏出冰块往赤须子身上倒。于此同时,银狐化作数十支箭矢,悬空对准了赤须子。 胡令溪继续说:偷走酒吧的钱,烧伤我的店员之后跑了。他走进吧台,踩在覆盖拉门的地毯上,向邓老三展示被赤须子烧得焦黑的收银器。 邓老三站在吧台前面:他不是正常人。停电之后斗兽场的库房大概断电半小时,他在这半小时里逃出库房,而且烧死了我们的三个人,极其危险。你如果见到了,不要靠近,也不要跟他说话。他很会骗人。 赤须子垂下眼皮,用抹布擦眼泪和脸上的血,吐出一颗掉落的牙齿,说:怎么把我说得这么坏。 他身上的杀气收敛了,冰块已经全都融化成水,在地下汪了浅浅一潭。 我确实是从斗兽场逃出来的。我也确实烧死了三个地底人。他想了想,又说,但那不是我第一次杀人。 他讲得十分平静:我在斗兽场呆了三年,至少有十个人死在我手里。只不过那些死了的,在他们看来大概不算人。是兽,野兽,或者某种像人的东西,所以死了也就死了。 银狐从箭矢恢复成兽形,挤在向云来脚边,隋郁问:斗兽场是什么地方? 赤须子这时才正眼打量他。天气渐渐热了,隋郁今天穿了薄毛衣和薄外套,整齐干净。 赤须子:是你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走进去的地方。哦不对,你也可能走进去,只不过你只会坐在最高的观众席上,那些花大价钱才能进入的包厢里。你吃着牛排或者一些来源不明的肉,喝着红酒或者同样来源不明的液体,以最佳角度观赏野兽的殴斗。 第58章 能进入斗兽场高层包厢的人有两类:用高昂价格购买观战席位的,或者本身拥有一个或者多个野兽的所有权。前者是贵客,后者则是斗兽场和011区的核心人物。 而野兽,指的就是赤须子这样的人:拥有奇异能力的特殊人类。他们被人从各地搜刮而来,为了一顿食物或者一些奖励,在严密围起来的斗兽场中,与同伴生死相搏。 回忆起斗兽场的事情,赤须子的愤怒不加掩饰,火红的头发再次激发火星,散出烧焦的气味。地下仓库的气温陡然升高,墙上的警报器忽然鸣响! 胡令溪与邓老三同时扭头,柜台边上一颗拇指大小的橙红色警示灯不停闪动,警报声正从地下隐约传来。 酒吧内气氛一变,邓老三开口:你脚下是什么? 胡令溪:仓库。 邓老三:让开。 胡令溪笑道:老邓,下面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别忘了,我们现在还是朋友。 邓老三:再不让开,就是敌人。 胡令溪:要搜查我的店,先拿出证据来。 砰的一声巨响,邓老三的右臂把木制吧台砸了个坑。岩石一样坚硬的手臂还未脆化,恰好保持了一种具有威慑力的怪异状态。邓老三身后,甚至有两位地底人从腰间掏出了枪。 胡令溪:你如果下去了,我们的交情可就不在了。 邓老三毫不犹豫:让开。 地下忽然传来敲打拉门的声音,柳川正在大喊:老板! 胡令溪不情不愿地让开。邓老三的人立刻踢开地毯,胡令溪大吼:柳川!退后!他话音刚落,邓老三便用枪砰地打碎了拉门的锁。 胡令溪的目光如同利刃。皮糙肉厚的邓老三并不在意,示意手下拉开拉门。 地下仓库温度很高,地上是冰融化之后形成的水,冰柜敞开着。柳川看见枪只,僵在楼梯上不敢动弹,对胡令溪说:老板,控温器坏了,警报才响的。 室内只有三个人,并不见身材高大的赤须子。手下探头去看冰柜,冰柜里堆满冻肉,随着温度急剧升高而变得湿淋淋的。他正要去翻,邓老三忽然怪声怪气:向云来? 她掏枪击中开关时,隋郁把向云来护在了身后,他们靠得很近。邓老三走下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躲在隋郁身后的向云来。 她接着说:任东阳知道你在这里吗?她打量隋郁,向云来,你胆子不小,学人玩劈腿? 向云来不知她为什么立刻这样误会,正要解释,隋郁说:是又怎么样? 向云来: 邓老三扫一眼柳川,立刻瞪回向云来:三个人?! 向云来干脆破罐子破摔:是又怎么样? 胡令溪和柳川: 邓老三呸了一声:难怪别人都说你们哨兵向导乱,玩得真花。她扭头看胡令溪,眼神怪异。 胡令溪只能配合:我告诉过你了,下面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我只是给朋友行个方便罢了。 又是一声巨响,邓老三砸碎了墙上还在闪烁的警示灯。 这些地底人全部离开后,赤须子才从冰柜里坐起。他全身上下挂满了肉和香肠,目光复杂地看向云来。向云来脑子一片空白,正愁着不知怎么跟任东阳解释,胃部忽然一阵抽搐,哇地吐了出来。 余怒未消的胡令溪继续捆着赤须子,丢进大冰柜。向云来浑浑噩噩的,象鼩在他肩上站都站不稳。隋郁把向云来放在椅子上,顺手抓起象鼩。胡令溪正好端了杯温水走过来,看了象鼩一眼:这个就是向云来的精神体?怎么跟个老鼠似的。 象鼩最恨别人误会它的身份,怒气冲冲跳到桌子上,抓起牙签朝胡令溪挥舞。胡令溪正弯腰跟向云来说话,眼角余光看见一个毛团冲自己击剑,饶有兴味地盯着象鼩轻笑。 象鼩愣住了,缓缓收起牙签。 那双愤怒的黑豆眼逐渐变得闪亮、丰盈,炯炯有神。 在象鼩朝胡令溪跳起来的瞬间,隋郁顺手一捞,把它抓在手里。象鼩不死心,在隋郁手里一窜一窜地挣扎。隋郁沉默两秒,低头胡乱亲它一口:别闹。 象鼩混乱了。它看看对面的胡令溪,笑意盈盈;又看看抓住自己的隋郁,熟悉且英俊。它左看,右看,最后盯着向云来。 啪的一声,向云来把它收了起来,干巴巴地圆场:嗨,小朋友,不清醒。 胡令溪对向云来说:你们先回家。我有个初步想法,今晚再琢磨琢磨,明天一起讨论。他说完把向云来拉到一旁,那人是你的朋友? 向云来:隋郁?算是吧,怎么了? 胡令溪:他有点奇怪。 向云来:不看人是吧? 胡令溪笑了:你也发现了? 向云来: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他就那样,怪里怪气的。说害羞吧,也不是,人倒是挺能说的。你别在意啊,他不是没礼貌,也不是忽略你,可能刚从外国回来,不太适应。 胡令溪:他只看你。看得可认真,比你盯着钱的时候还认真。 第59章 向云来:我好看啊,不看我看你啊。 胡令溪咧嘴乐了半天:他给我的感觉比任东阳好。 他说完拍拍向云来肩膀:好,我知道你不喜欢聊这个。我改天找你妹聊。 向云来很无力:你俩的任东阳批斗大会开到第几届了? 胡令溪耸肩:好像是二十三届?我得翻翻会议记录。 向云来潦草挥手:明天见。你别把赤须子折磨死了,他是我客户。 胡令溪笑道:不折磨。他是我的路标。 这话听起来奇怪得很,向云来狐疑打量他。胡令溪把他和隋郁推出门外。 隋郁致意要送向云来回家,开口闭口都是潜伴该做的路上再商量下警标。但他没聊潜伴,也没聊警标,问的反而是:你要怎么跟任东阳解释? 向云来希望他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没想好。 隋郁:任东阳怎么连地底人首领也认识? 向云来:他认识可多人了,王都区到处都是他的眼线。 他很急促地停口,希望隋郁不要抓住这个漏洞,但隋郁很没眼色:眼线? 向云来不言不语,继续往前走。路边蔷薇都开了,在陈旧的、废墟般的墙壁上张牙舞爪。无论什么颜色的花都在路灯下染成一团熏黄,风里昏昏地摇摆。糊糊涂涂的,像向云来现在的心事。 赤须子海域里的情况出乎向云来预料。海啸居然能跃过防波堤,他不能想象赤须子的海域已经变成什么样子。那里永恒燃烧着大火吗?赤须子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火中,一次次被烧死又复活吗?想起赤须子胸口的裂缝和他的眼泪,向云来喘不过气。 他走不了了,干脆坐在路边,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回忆秦戈教的海啸平复方法,他不停深呼吸,不停地试图从自己的海域里寻找一些快乐的碎片,抵抗火的阴霾。然而碎片太少、太少了。随即他想到一件更加沮丧的事情:今晚如果睡觉,他必然会做噩梦,这噩梦必然跟赤须子的海域相关。 他呻吟起来:今晚不能睡了。 隋郁坐在他身边,银狐乖乖趴在向云来头顶,蓬松大尾巴一下一下轻轻拍他的脑袋,像谨慎的抚摸。象鼩也从向云来肩头钻出,左右一看,只有隋郁,竟露骨地叹气。 隋郁: 看着象鼩爬到银狐头顶,抓住银狐毛发打辫子,隋郁控制着银狐不要发怒。 它没见过胡令溪?隋郁问。 没有。向云来闷声闷气地答,我跟胡令溪认识三年了。他很喜欢花园鳗,一进他的店,就会看到很多他举手,用手指模仿花园鳗的扭动,我的象鼩如果碰到花园鳗,很容易就会误入胡令溪海域。我不想冒犯他。 隋郁看着象鼩:但它现在接触我的银狐,什么事都没发生。 向云来:因为我学习了啊。我学会了怎么保护自己,也学会不要乱踩别人的海域。你无法想象我从全班倒数第一到倒数第九,付出了什么。 隋郁:我知道。 向云来:你不知道。 隋郁:我那天凌晨四点给你发信息,你秒回。 向云来扭头看他。隋郁忽然变得啰嗦了:向云来的笔记总是做两套,一套乱七八糟,听到什么就记什么,一套整整齐齐,是上课当晚回家后重新整理誊抄的;向云来在课堂上很少回答问题,因为他大多数时候在听,但最近的几堂课,他居然敢举手了;向云来的巡弋报告总是丢三落四,课程作业也常常需要隋郁帮忙更正概念错误,但格式总是很规范,也总会按时交 向云来听得耳朵红:这些算什么啊。 隋郁也像他一样把头搭在膝盖上,两个人的目光平平地交汇。说明向云来很努力。他说,也说明你狠可靠。能做你的潜伴,是我的运气。 向云来嘀咕:刚刚在酒吧还被你教训了一顿。 隋郁立刻接上:那是我多事,该做什么,向老板肯定心里有数。 向云来憋着笑,咬了咬嘴唇:隋老板属熊的? 隋郁:属什么意思? 向云来:你吃蜂蜜长大的啊,嘴巴这么甜! 隋郁:不,我喜欢吃 向云来:谁问你了? 隋郁继续说:我喜欢吃你煮的速冻饺子。他真诚地讲完,居然还回味片刻,连银狐也一起缓缓摇头,无限向往。 向云来的脚尖在地面轻轻拍打,这节奏是什么乐曲吗?是什么歌儿吗?向云来说不清楚,但人心里高兴得轻飘飘的时候,总要手舞足蹈,做些不由自主的事情 都没了。向云来说,昨天都被赤须子吃光咯。 隋郁沉默了一会儿,有点恨他了。 向云来忍不住大笑。他跳了起来,一手抓住银狐一手抓住象鼩,像拎着鸡鸭一样:走,去便利店买,哥给你煮。 他告诉隋郁,今晚自己并不打算睡觉,既然抓住了隋郁这个倒霉鬼,那隋郁就要陪他说话聊天直到天亮。隋郁笑眯眯跟着他,拎着两大袋饺子烧麦站在百事可靠门口,终于问了个憋足一路的问题:对了,你怎么跟胡令溪认识的? 第60章 此时前夜酒吧里,胡令溪扭头连打几个喷嚏。 柳川正坐在胡令溪面前,胡令溪解释:有人想我。 他揭开了柳川脖子上的纱布,仔细察看他的烧伤。尽管只是皮外伤,但留下了一些灼烫的黑色伤痕,不容易恢复。胡令溪对赤须子的恨意又翻了一番。 今天做得很好。他称赞柳川,藏好赤须子才给我信号,我们的配合越来越默契了。 伤痕就在柳川的喉结下方,胡令溪用手指蘸取药膏轻轻涂抹,随即便见到青年的皮肤绷紧,细小的疙瘩从颈脖和锁骨冒起。 手指悬空,他的呼吸掠过柳川的伤痕,那里因为受了伤,更加敏感和脆弱。青年正昂头露出脆弱的颈脖。一个适合啃咬的姿势。 胡令溪用纱布绕了柳川的脖子一圈。柳川皮肤颜色深,白色医用纱布显眼得像颈环。 胡令溪收手后,柳川低头道谢,顺便擦擦发红的鼻尖。但胡令溪很快地凑近,这次拨开了他密实地遮住双眼的刘海。柳川吃了一惊:他没来得及收回自己因为紧张而变得闪缩、羞涩的眼神。 店长。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喉结滑动,被颈环束缚的伤口与纱布摩擦,一丝钝痛。 头发太长了。胡令溪说,上次也是我给你剪的。都多久了? 五十二天。柳川答。 胡令溪笑了,揉揉柳川的头发:明天回来再给你剪。 柳川拨动刘海,继续掩盖自己的眼睛:明天你要去哪里? 胡令溪收拾医疗箱,随口答:斗兽场。 柳川吓得不轻,忙抓住胡令溪的手:那个地方,很危险! 没事的,乖。胡令溪笑了笑,其实,我也是斗兽场出来的人。 第30章 向云来在终端机前醒来时,闹钟还差10分钟才到6点半。他按停闹钟,伸了个懒腰。 精神很好,他不仅没有受到海啸和震荡的影响,甚至还小睡了一会儿,没有做梦,尤其是跟赤须子海域相关的梦。 隋郁在沙发睡觉,长腿搭在茶几上,盖着一张有七种萨摩耶表情的白色绒毯。向云来蹲在沙发前看他宁静的睡脸,想起几天前和秦戈在首都图书馆的偶遇。 他去找课程作业的资料,秦戈则是一场讲座的讲师。讲座结束后秦戈请他吃了顿饭,散步消食时,秦戈聊起了精神调剂科建立的过程。 向云来听得出秦戈仍试图说服他接受海域的巡弋。为了转换话题,向云来决定提问:虽然还没有具体地讲到海啸和震荡,但你能提前跟我说说怎么处理它们吗? 敏锐的秦戈从问题中察觉到向云来的困扰:你又入侵别人的海域了?这次遭遇了海啸? 向云来决定直白:你认为用性来平复震荡的影响是可行的吗? 秦戈:可以的。 向云来怔怔看秦戈,这不是他预想的答案。 秦戈接着说:但我不建议用它。 向云来:为什么? 秦戈:你知道为什么性可以平复震荡吗? 向云来:快乐? 秦戈:我们坐下聊。 他们坐在路旁的长椅上,柳树细细的枝条又绿又软地垂在肩头。这是向云来第二次与秦戈单独相处,面对面地接受他的指导。 那你还记得为什么向导可以进入别人海域,而其中一些人甚至能够进入深层海域吗?秦戈问。 向云来精神一振,这是课程上教过的内容:因为向导与生俱来的强大的精神力,能够很快跟同种族的人在脑电信号上达成一种共振,这是我们进入浅层海域的基础。某些向导共振的能力比其他人更强大,可以引发共鸣。巡弋者和被巡弋者之间如果有共鸣,我们就可以踏入他们的深层海域。 这种共振和共鸣,即便离开海域也不能立刻消失。有的向导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断受到被巡弋者海域中弥漫的情绪影响,或是变得亢奋愉悦,或是持续地悲伤忧愁。巡弋是向导主动跟被巡弋者达成共振,而海啸正好相反,它是被巡弋者强行与向导进行过量的情绪共鸣而引发的。 因此海啸的影响才会令向导难以忍受。 这种共鸣往往是负面的,你心境会变得低沉抑郁,会有躯体化症状。因此调节海啸,我们会尝试使用一些药物,其中主要的就是多巴胺受体激动剂。秦戈说,但不同的人对药物的耐受力不一样,而你在一生中可能会进行无数次巡弋。我们都鼓励向导不要急于使用药物,而是寻找自己适用的、能促进多巴胺分泌的活动来自行调整。也就是我在课堂上说的,回忆快乐的碎片,这也是一种方式。 向云来:性也是。 秦戈:当然是。它确实可以促进多巴胺的分泌,尤其对男性。 向云来:那你为什么不建议? 秦戈注视他:向云来,你说的这种性,是你一个人完成的,还是有别人一起? 向云来踟蹰了。或许是秦戈谈论这件事的口吻太过学术,或者是他把秦戈看作现在唯一能够解答他困惑的人,在踟蹰片刻后,他老实回答:和别人一起。 第61章 秦戈:每一次都是? 向云来点头。 秦戈:那你认为,是你自己在解决海啸问题,还是他帮助你解决海啸问题? 向云来:他帮我。 秦戈:这方法是你提议的? 向云来:是他教我的。一直都是这个办法。你也知道我习惯入侵别人的海域。我的工作是帮人找各种各样的东西,跑腿、干活,什么都做。我知道自己很会巡弋,所以在路上无聊的时候,就会随意找个哨兵或者向导,入侵他们的海域。所以我经常会被别人的海啸影响,然后就 他边说边挠鬓角,很不好意思。秦戈倒没流露谴责,他平静地倾听,这让向云来感到难得的安心。 秦戈:你有没有别的□□? 向云来:不,我只有他。 秦戈:每个向导都会有自己习惯的、排解震荡的方法。这个方法是否合适、是否舒适,只有本人最清楚。其实你问我的时候,自己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向云来明白秦戈为什么不建议--因为这等于把解决自身问题的唯一钥匙交到了他人手上。性成为一种控制的手段,一种促成依赖的方法。 向云来的耳朵和脸霎时间热了起来。不是因为害羞,是突如其来的不安。隐隐约约意识到的东西,秦戈给他点破了。 秦戈继续说:我认为你应该跟隋郁好好谈谈,如果性是你们之间唯一能 什么?向云来吃惊,不,不不不秦老师,我说的不是隋郁他不是我的恋人。 秦戈:噢! 他先脸红,向云来随之脸红。两个人看看对方,笑一声,又笑一声,气氛在沉默中变得越来越尴尬。 最后还是秦戈先开口。 呃咳,我还想说我可以跟隋郁聊聊,帮你一把。他说,向云来,我建议你去找更多的、能让你愉悦的办法。性是其中一个,但不能成为你的唯一一个。如果他--我是说你的恋人,如果他只允许你用他许可的那种方法,你应该先考虑自己,再为对方着想。 向云来挠挠鼻子。他认为秦戈也能在任东阳批斗大会上占一个席位。 潜伴也好,朋友也好,和他们一起创造快乐的回忆吧。告别时秦戈说,你的潜伴很可靠。这个班的课程和潜伴相关的只有两三门,但是无论什么课,只要你来,他也一定来。我能感觉到,他很想保护你。 无论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秦戈说着挤挤眼睛,当然,如果震荡确实让你太过难受,我随时都乐意帮你清扫海域的垃圾。我对你严防死守的海域很好奇。 怎样才能成为秦戈那样的人?向云来不晓得。秦戈让他看到了一种此前没有想象过的可能性。同样的话,胡令溪和向榕说一百次,都没有秦戈说一次更有力。 仿佛是觉察到向云来的目光,隋郁在睡梦中微微皱眉。 昨夜他吃完向云来煮的饺子,自告奋勇要给向云来煮点儿。但他不擅长处理这种速冻过的面食,端着一锅饺子汤出来的时候,向云来的笑声震得天花板都簌簌响。 当时象鼩和银狐在房子里疯狂追逐,一个比一个能跑。向云来起初试图阻止,后来直接放弃:银狐快追上象鼩的时候就会挥动前爪把象鼩打飞,这种比小学生玩闹还要幼稚的游戏激怒了象鼩,它直接跑上二楼,把向榕的萨摩耶带了下来,围殴银狐。一楼狐飞狗跳,隋郁在一片混乱中优雅地以品茶的架势喝饺子汤,向云来则偷偷抱着终端机给隋郁新建了名为00528的档案,记录在隋郁海域里看到的银狐母子和怪人。 打破这怪异的沉默,或者说混乱的,是揉着眼睛从二楼走下来的向榕倒吸的一口凉气。 向云来给她介绍隋郁,想半天,直接了当:这位是月相表。 萨摩耶是个太过诚实的精神体,瞬间放弃银狐和忠实伙伴象鼩,当先奔到隋郁面前,前爪小心翼翼搭在隋郁膝盖上,狗嘴一咧,憨憨地笑。 向榕比向云来健谈,加之次日上午仍旧放假,她跟隋郁天上地下地乱聊。向云来写完隋郁的档案,保存并加密,端着凉了的饺子汤加入他们。还没坐稳,隋郁就接过他的碗起身,去厨房加热了。 又不好吃,别热了。向云来喊。 我吃。隋郁端着碗边喝边走出来,仿佛百事可靠是他自己家一般随意自然,好吃的啊,你太挑食。 向榕看看大哥,又看看隋郁,看看给银狐打了三百根辫子的象鼩,又看看忍气吞声的银狐,恍然大悟,双目明亮。但被向云来一个眼神熄灭。 聊完天了,开始打牌。输了的人把开心果的壳子夹在耳朵和脸上,向云来和隋郁各夹了一耳朵。打完牌,又一起看向榕和向云来小时候的相册。相机是十几岁的向云来打工买回来的,照片的主角总是向榕和她的萨摩耶,偶尔的,会有少年向云来的一张笑脸。 很美好的夜晚,最终结束在向榕昏昏欲睡、萨摩耶形态开始模糊的瞬间。象鼩今晚太过兴奋,四处乱窜的时候,跳进了萨摩耶的雾气中。同样因为困倦而失去防备的向云来在向榕的海域里只停了三秒钟,立刻撤离,一拍桌子:向榕,跟你牵手那男的是谁?你早恋?! 第62章 向榕抓起水杯往楼上走:那是我推。 向云来声音都变了:腿? 向榕:我推!我喜欢的偶像!在海域里跟我的偶像谈恋爱不行吗?海域不就是这样用的吗?边说边啪啪跑了上去。 向云来和隋郁面面相觑:海域是这样用的? 隋郁:她跑得很快,我认为可疑。但现在太晚了,不合适追问,给她一点儿时间吧。教育小孩不能太心急。 向云来:你很擅长教育小孩吗? 隋郁耸耸肩,笑了。 此时蹲在沙发前,看隋郁熟睡的脸,向云来忽然想起昨夜向榕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问的问题:隋郁打牌输了,但已经没有可夹的果壳,向榕启动真心话程序,直接问隋郁谈过几个对象。 隋郁答一个都没有。兄妹俩盯着隋郁那张完全不适合出现在杂乱小铺子的脸,狐疑不已。 向云来记得,隋郁的回答是:因为很可怕。 恋人,或者说爱,怎么会是可怕的?向云来不明白。他还记得说完这句话之后,隋郁的目光扫过向榕,又一次温柔地、带着轻快的愉悦,落在了自己脸上。 眼前的隋郁仍睡着。向云来的手指悬在空气里,虚空中描画隋郁的轮廓。睡着的时候看不见那双不热情的眼睛,他像沉静的雕塑,光洁润泽,供人无限想象。他习惯在思考时抿嘴,他眼珠灵活,他说向老板的时候嘴角总是先翘一点儿,眼尾再收一点儿,仿佛这三个字是最让人愉悦的音符。 施的什么咒语?隋郁忽然开口。 向云来手还没收回来,已经被他抓住。他把向云来往身上拽,笑着说:抓住了。 向云来从隋郁身上跳起:骚扰乙方,你完蛋了。 隋郁:乙方先骚扰我,我以牙还牙。对不对? 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向榕:对。 向云来:啥时候来的?起这么早。 向榕:刚到,什么都没看见,您放心。 沙发上的隋郁胸口趴着银狐,垂下的右手轻轻抚摸刚奔到的萨摩耶,左手给象鼩抓毛,无暇顾及向云来。向云来把向榕拉进厨房:榕榕,我还是得问清楚,你海域里那推那男的叫什么?你怎么认识他的?学校的?同学?学长?还是老师?认识多久了?怎么就牵手了? 向榕一个都不想回答,忙抓起向云来的手机:有人找你! 振动的手机屏幕上,是任东阳。 向云来并没想好怎么跟任东阳解释前夜酒吧发生的事情。包括邓老三在内,好几个地底人都听见了他、隋郁和胡令溪承认他们在仓库里幽会的事儿,要澄清误会,就必须把赤须子公开。向云来不能说,他知道任东阳会告诉邓老三赤须子的下落。 任东阳同意他开百事可靠自食其力,但从来都不赞成向云来涉入王都区的黑暗面。向云来跟隋郁参加调剂师培训班,而不是遵从任东阳的想法去上学镀金,他察觉到,任东阳已经有一丝不悦。紧接着是向榕和任东阳的争执,再到现在难以解释的误会,向云来站在电梯里看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挎包的带子被他抓成一股麻绳。 象鼩乖乖趴在向云来头顶。向云来没有收回它,有它在,紧张和胆怯可以少一些。 先考虑自己先考虑自己他默念秦戈的叮咛。 任东阳在家里处理工作。数日不见,他眉目间多了焦灼,见到向云来也不打招呼,继续看着便携终端机上的内容,随手在沙发上轻拍。 这是让向云来坐到他身边的意思。向云来坐下了:任大哥。 任东阳靠近了吻向云来。轻雾从他身上窜起,笼罩了象鼩。向云来视线被遮挡,直到察觉海域被入侵,才知道任东阳越过了防波堤。 他立刻推开任东阳站起,把象鼩护在怀中。 动作太激烈,任东阳膝盖上的终端机落到地毯上,一声闷响。 那是什么?任东阳问,你又进入了谁的海域?火是怎么回事? 向云来无法回答。 那是海啸,对不对。任东阳起身走向他,你又遭遇了海啸,小云。他语气变得温柔,怎么不来找我?我们不是说好的么?你难受了,就过来,我随时都会帮你的。 他握住了向云来的手,低头吻他的额头、鼻尖、脸颊。手从衣服底下伸进去,紧贴向云来的皮肤。那是预示着情事的抚摸。 任大哥,听我说向云来试图阻止他,我们说说话,好吗?我不想 不要浪费时间。任东阳把他抱得更紧,轻抓他的头发,令他昂起头来。向云来无法抵抗热烈的吻,他十分清楚这一点,同时也十分清楚如何在向云来还不够顺从的情况下令他失去抵抗,变得听话。 向云来从来都温顺,所以任东阳从没想过他会把自己推开。 更没想到向云来居然用这样高亢的声音、这样激愤的面容,声嘶力竭地说话:为什么每次都要上床?为什么你只跟我做这件事?我说了我不想,我不愿意,我不喜欢这样!为什么你不能多跟我聊聊天,说说话,做点儿别的让我开心起来的事情! 第63章 第31章 在任东阳的记忆中,向云来从来没有跟他吵过架。向云来比他收留的流浪狗更温顺乖巧,他也能轻易识别出向云来时时生怕激怒自己,总是揣着一份小心翼翼。 于是这一瞬间,任东阳心里先感到惊奇。 他充满兴味地打量向云来,既不理解向云来的愤怒,也不理解他的爆发。 怎么了?他靠在桌边,笑着看向云来,这是你新学来的东西?谁教你的? 象鼩比向云来更愤怒,在头顶揪着向云来头发蹦来蹦去。水母从任东阳手心一只接一只窜出,包围了象鼩。这不是安慰,不是询问,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嬉闹。任东阳正快乐地欣赏向云来的愤怒。 按照俩人之前的约定,或者说按照任东阳的要求,向云来是不可以进入他海域的,也因此两个精神体之间很少相互触碰。但此时象鼩忽然化作一团雾气,朝身边最近的水母袭去。 水母们立刻升高远离。 你果然怕我。向云来笑出声,你连靠近我的精神体都不敢,你就这么害怕我进入你的海域?哦对,其实你只有一个进入别人海域的办法,那就是做爱。你只有在达到高潮的时候才能窥见我的海域。你根本从来就没学过怎么正确的、合理地进入别人的海域! 向云来从没有这样跟任东阳表达过自己,他异常紧张,头皮发麻,攥成拳头的手不自觉地发抖,每一句话都直接从喉咙里往外滚,完全没有经过脑子思考。他知道只要自己思考,哪怕只思考一秒钟,这场笨拙的反抗就会立刻中止。 任东阳仍旧笑着:不错啊,去上过课就是不一样。讲话都比以前大声了。 像往虚空中发射炮弹,他没有击中任何东西。向云来的气势减弱了:你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 任东阳:那是浪费时间。 向云来愣住了:跟我说话聊天,做别的事情是浪费时间? 任东阳:这些事情根本不可能让你的海域恢复平静。 向云来:可以的。我这一次就是 可能是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任东阳坐回沙发上,右手拇指与中指捏了捏鼻梁,他流露出向云来很害怕见到的疲倦,疲倦意味着厌倦,你不值得我浪费时间。 向云来脑子嗡的一响。他难以置信,直到象鼩把他的头发抓痛,他才回过神。他说:你一直看轻我,是不是? 任东阳从地毯上捡起终端机,没有回答。 包括你的朋友,很多人都不会正眼看我。向云来说,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你的一个小宠物,我想的什么、做的什么,从来都不重要。 任东阳:现在明明讨论的是我跟你之间的问题,为什么要扯上别人?在背后说我朋友的坏话,会让你显得更正确吗,向云来? 向云来狼狈极了,他失声道:明明先跟我表白的是你! 这句话终于让任东阳的注意力从终端机转移到向云来身上。他刺耳地笑了。 当时不是你一直暗示我?你怕我离开,所以暗示我如果我丢下你,你会死去的。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三年前是可以到北美区工作的。任东阳说,我为你放弃了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向云来张口结舌:我没有 三年前,任东阳还住在王都区之外,偶尔才会到王都区探望向云来和向榕。那时候向榕对他的态度也并没有那么恶劣,见面还是能喊一句任大哥,不算很亲热,但绝对没有敌意。当时任东阳带来的消息让向云来吃惊:因为工作调动,他很快就要离开中国,前往北美区,在加拿大的一个城市里获得更高的职位和薪资。 我曾表达过不舍吗?我有过这种暗示吗?任东阳的语气太过于笃定,向云来一时间竟然不能够从回忆中找到确证。他只记得三年前,他从011区的深处为一位客户找回了假牙,并因此知道了011区深处的斗兽场,甚至结识了胡令溪这位朋友。 从011区回来的那天晚上,任东阳意外地出现在百事可靠门前,撑着伞站在雨中。伞是天蓝色的,任东阳伸长手臂,把他拉进伞里,问他:可以跟我在一起吗? 当时出现在任东阳双眼中的,绝不是此时此刻的嘲讽。 他听见任东阳说:你我之间谁更依赖谁,你现在还分不清楚吗,向云来。 你很卑鄙。向云来吃力反驳。 你比我卑鄙。任东阳不假思索,你想跟我在一起,是为了享受我的好处。你讨好我,是想阻止我泄露关于你们兄妹的秘密。向云来,而我呢?我至少实实在在为你们做过事。让你们在王都区安家,鼓励你开那个无聊的铺子,帮你的妹妹安排学校正常上学,为你解决大大小小的问题,但这些在你看来都不算你喜欢的事,对吗?而你连跟我走在外面,牵个手都要顾虑半天。我真的不想做贼,向云来。我们之间谁更勉强谁,你不清楚?你以为这么多事情,你跟我上几次床就能扯平?你没那么金贵。 他的态度和平时一模一样,丝毫没有被向云来的激动而影响。他走到向云来跟前,盯着向云来的眼睛:指责我之前先看看你自己。你不爱我,向云来,你只是怕我。我是因为察觉了你的不真心,才会变成这样的。 第64章 向云来:我没有不真心。 任东阳:那你告诉我,你跟隋郁现在是什么关系? 预料到向云来的哑口无言,任东阳轻轻笑了,像一箭击中靶心的猎人。 向云来的手机响了,是胡令溪打来的电话。任东阳瞥一眼屏幕,低声说:去吧,去找你那些朋友玩儿吧。你跟什么人来往我可以不在意,小云。但今天你对我的态度,我会记住的。下次再见面时,希望你道歉的诚意足够打动我。 远处的天空弥漫着一层脏兮兮的绿色烟雾,地底人或者半丧尸人又在焚烧什么奇特的东西。不上学的孩子在角落里交换香烟和令人兴奋上瘾的酒精,阳光照不透的巷子里,有人正在兜售十六根形状可疑的狼人手指。向云来走在他最熟悉的路上,脑子一片混沌。快走到前夜酒吧时他才回过神:他提出的所有问题,任东阳全都没有正面回答。 任东阳用一种更高明的方法阻止了向云来的追问。 火焰似乎又在向云来海域里烧起来了。他心跳加速,无法冷静,愤怒和委屈让他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很想回头再去追问任东阳,但胡令溪打开了门:小云? 前夜酒吧里还是昨夜那几个人,赤须子浑身湿漉漉地坐在角落吃早餐,捆绑他的绳子丢在脚下。先行抵达的隋郁见到向云来,不热情的脸上瞬间有了光彩。向云来只得先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你说今天来商量什么新想法? 实际上,他现在对胡令溪的新想法不感兴趣,对赤须子也毫无执着,就连帮隋郁找特殊海域的事情也可以抛到一旁去愤怒和委屈退潮后,和以往一样,激怒任东阳的恐惧比所有情绪都更强劲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但这一次和以往截然不同:任东阳说的话余烬一样不停复燃,向云来根本不知道下次见面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合适不,难道真的还有下一次?下一次还要继续这样被他羞辱? 他不由自主地抠手指,连隋郁坐到他身边都没察觉,直到胡令溪走过来敲他脑袋:走吧。 向云来茫然:去哪儿? 胡令溪:去011区啊。你到底听没听到我说什么?我们去斗兽场玩玩。 向云来吓得一下站起来:你疯了?你还要回去? 胡令溪:邓老三搜我的店,还对柳川开枪。我不做点儿什么,她都忘了我是什么人。 向云来:我不去。 胡令溪:小云,我们要混进去,必须得依靠你的面子。他拽着向云来从后门离开酒吧。 地底人正在四处搜寻赤须子,胡令溪带着他们穿街过巷,不走正常的道路,尽从别人店铺里穿过。大早上的,店铺基本都没什么人,老板们打着呵欠给胡令溪和向云来开门。赤须子穿了件黑色的兜帽外套,火红色头发全都藏在帽子里,还戴了墨镜,乍看上去只是个太高太黑的男人。走到一半,向云来回过神来,忙对隋郁说:你回去吧,这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他的海域是不是很特别?隋郁无声指指赤须子。 我会告诉你答案。向云来说,但斗兽场真的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不能让向老板独自冒险。隋郁说,我是很关心乙方的甲方。 向云来:这种时候就别开玩笑了,斗兽场很危险 隋郁:那胡令溪是怎么出来的? 走在前头的胡令溪听到了,回头说:因为我很强。 隋郁:和我比呢? 胡令溪:比你强,你做不到面不改色地杀人。他笑道,因为你的衣服太贵了。 他们最终抵达的是一间低矮的平房,两个地底人在门前的平地晒太阳。他俩见到胡令溪和向云来,已经开始岩化的脸上绽放灿烂笑容。 三言两语,隋郁听懂了:生活在这一片平房区的地底人都是在011区负责各种杂务的工人。他们的头儿老葛是可以跟向云来勾肩搭背的好朋友:好久不见啊,又去斗兽场找假牙?他看见胡令溪,蓦地一惊,老胡?!你还回来?! 胡令溪正色道:我来找邓老三谈些事情。 老葛打量他们身后的赤须子,对向云来说:我认得,邓老三在找这个人。 胡令溪:所以我们专程把他送来。 老葛:那你们怎么不从正门那边进? 胡令溪:我仇人多,我不敢。 老葛和身边几个地底人爆发出大笑:在011区和斗兽场,还会有你胡令溪不敢做的事情?! 他大手一扬,示意众人跟他走。穿过黑魆魆的房间,他们走入一条延伸到地下的通道。陡峭的楼梯长得不可思议,仿佛无限往下延伸,几乎直上直下的通道里,光线越来越明亮。他们经过了无数个平台,直到老葛站定。眼前是一扇沉重铁门,胡令溪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还真的没走过这扇门,有意思。 隋郁:那你当时是怎么出来的? 老葛:斗兽场经营了86年,老胡是唯一一个连胜100场,可以直接走出斗兽场的人。 第65章 隋郁这才重新打量胡令溪:花园鳗这么厉害? 胡令溪也打量他:你对我敌意这么大? 向云来懒得理他俩,催促老葛开门。老葛用口令卡刷开铁门,黑色隧道像巨兽深深的喉咙,袒露在他们眼前。 老葛在门外道别,向云来等人踏入了隧道。铁门关闭时,向云来忽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灼热。 火舌一般的红发从兜帽里钻出,末梢飞溅着火星。 赤须子!向云来大喊,你别把我们也烧了! 赤须子:我当然不会。他看着胡令溪,这个人说我找的东西不在地面,而是在地下。你不能骗我。 胡令溪:我打包票。 向云来不知他俩昨晚交流了什么,忙问:你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赤须子。红发的青年双目亮得可怕,剩下的半个赤须子。 第32章 斗兽场位于011区深处,面积广大,单是胡令溪和赤须子知道的兽笼就有13个。 兽是指各式各样的特殊人类,兽笼是他们对抗斗殴的场地。兽笼都是篮球场大小的笼子,足有10米高,铁丝密密地围着,周围是阶梯状分布的观众席。观看效果最好的包厢位于观众席顶部,每个包厢都可以容纳十个左右的观众,还会配备至少一名的护卫人员。 邓老三是011区的管理者,也是斗兽场的管理者至少,明面上是。 居住在王都区地上和地下的地底人,是两股截然不同的势力。夏春和黑兵熟悉的是地面的地底人,他们的岩化病毒得到良好的控制,可以在地面生存,当然也时常会到地底下去采购东西、探访朋友。常住在011区的地底人则更为复杂:他们身上的岩化病毒大都进展到中期,身体上各种奇特的改变让他们无法正常在地面生存。这其中的一些难以得到生活保障的人,便开始依赖地底下的各种黑色渠道赚钱。 地上和地下一直维持着相对的平衡,地上的人管不了地下的事情,地下的人则对地上的规矩毫无兴趣。但这个平衡被邓老三打破了邓老三是011区的头儿,上一任的地底人首领离开王都区之后,一直对投票选首领不感兴趣的地下派忽然积极参与了选举,最后邓老三以高票数胜出,成为王都区的地底人首领,也从此成为黑兵四首领之一。 地上和地下开始了融合,这也是三年前发生的事情。 在邓老三的推动下,一直位于地下的斗兽场,名气越来越大。 斗兽场里有5个会场,其中三个会场各有三个兽笼,另外两个更隐秘的会场则只有两个和一个兽笼。那里会举行更残酷,同时也更精彩的比赛,不仅需要支付高昂的入场观战费,还需要足够有吸引力的对抗者。胡令溪曾是这两个隐秘会场的常胜将军。 但今夜,这两个会场没有比赛。胡令溪带着他们往人流汇集的地方走去。赤须子跟在向云来身边,不停灌下冰凉的矿泉水,让自己的体温降低。向云来很担心他会爆发,但赤须子低声保证:在找到另外半个赤须子之前,我会保持冷静的。 兽们经由各种各样的途径来到斗兽场。胡令溪是自己走进来的:他当时需要一大笔开店的资金;赤须子则跟大多数人一样,是被抓进来的。 今夜的赤须子谈兴高涨。他需要谈论往事来分散注意力,也需要找一个人来倾听自己的故事。如果我在这里死了,至少你还记得我和赤须子。他对向云来说。 隋郁跟胡令溪谈得热火朝天,已经开始根据人流量和入场费计算斗兽场一晚上能挣多少钱。向云来陪着赤须子站在角落里,赤须子蹲在地上,这让他令人瞩目的身高变得寻常。 他想看向云来的精神体,象鼩便跳到了赤须子的手上。刚站定,立刻窜回向云来怀里。向云来:你的身体很热。 那算了。赤须子托着下巴看象鼩,笑道,还挺可爱。 向云来:你精神体是什么?他很紧张。赤须子现在像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库。 你想看看它吗?赤须子胸口裂缝再次溢出一股雾气,它缠绕在向云来手心,围绕着象鼩滚动。 因有上一次的经历,向云来记忆中被火焚烧的疼痛再次复苏。他皱了皱眉,象鼩也随之抓紧了他的手指,眯起眼睛,不理会周围的雾气。 上次是我错了。赤须子说,这一次没有防波堤,你可以直接进入我的浅层海域。 向云来决定相信他:我说过会帮你找回你想要的东西,也答应了帮你离开王都区。那一万块钱你给我或不给我,都不重要。你就当我同情心泛滥,我确实是个滥好人,好吧?别烧我,别弄疼我,否则胡令溪会揍死你。 赤须子看起来并不怕死,他笑着点点头:哎。 这一次他遵守了承诺,向云来直接越过防波堤,走在一片焦黑的土地上。他的视野很高,高到有一瞬间他感到眩晕。目光可以越过眼前所有人的头顶,2米以上身高原来真的如同巨人。 他听见赤须子的笑声:我很高,对吧? 这种开玩笑的方式像孩子一样。向云来应了声是之后,视野骤然变低。他离开了赤须子的记忆,但仍旧站在遍布海域的焦黑土地上。 第66章 你的海域是被烧毁的山林?向云来朝着正弯腰在地上写字的青年走过去。 地上有两个洒脱的汉字,青年用木棍点点地面:这是我的名字,童醉。 眼前的童醉跟向云来看到的赤须子很不一样,五官是相同的,但仍旧是寻常人的黑眼睛,棕色的短发剪得很利落,肤色并不黝黑。他说自己在大学里是篮球队的前锋,技术不错。 向云来说:你的海域为什么是这样的? 海域虽然足够广阔,但天上笼罩着迷雾,植地面被被烧光了,枯枝是瘦伶伶的木刺,扎在无限延伸的黑色土地上。远处有一片连绵的低矮山坡。他们往山坡走去,童醉说:接下来无论你看到什么,都要为我保密。我的海域里有我的朋友。 他先跑了几步,弯腰往一个山洞里喊:赤须子! 很快,一个浑身黝黑的男孩从山洞里钻了出来,声音嘶哑:你回来了,童醉。 他跟向云来了解的赤须子倒是很一致:火红色的头发,发尾是枯焦的黑色,鎏金般的眼睛。但又很不一样:眼前的赤须子身上横七竖八布满了裂痕,金红色的火焰在他的皮肤下缓慢燃烧,他从洞口钻出,站立在向云来面前时,像一个精雕细琢、在裂缝里镀了金的雕塑品。 这一刻向云来还未来得及感到惊讶,他忽然想起赤须子的年纪:最年长的赤须子死于13岁。但眼前的赤须子绝对不止这个年纪。 在赤须子身后,一个黑色的动物也从洞中缓缓走出,它很像猫,耳朵上一撮长毛,亮眼睛盯着向云来,十分戒备。 是猞猁。童醉说,但现在已经变成黑色,看不出原本的毛色了。 向云来心中一沉:精神体的变异意味着童醉海域的某种异变。猞猁什么时候变黑的? 童醉指指赤须子:从我们合二为一开始。 他说话时,赤须子仿佛看不见向云来一般,只是静静地、快乐地注视童醉。向云来不知道这是因为在童醉的海域里,一切海域原生物都被童醉操纵,还是因为童醉的记忆中,赤须子的确如此。 他的一部分转移到了我的身上。童醉在自己的胸口画了个很大的圈,我胸前的皮肤下有赤须子身体里的组织。具体是什么组织,我不知道,为我动手术的人没有告诉我。 向云来愣了很久才问:你是说,有人切割了赤须子的一部分,移植到你的身体里? 童醉:更准确地说,是他身体里能够安全燃烧的一部分。可能是肌肉,可能是神经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总之移植成功了。它们跟我融合得很好。 听到这句话,赤须子笑道:太好了。 眼前的这个赤须子,是15岁的童醉偶然在山中发现的神秘伙伴。赤须子从甘肃一路流浪,四处躲藏,最后在童醉老家的山林里住了下来。这片潮湿的、到处都是水脉的山林给了他栖息的机会:虽然他的诞生需要一个极其干燥的环境,然而在接近死亡的时候,水分才是他真正迫切的东西。他和爬山抓蛇的童醉相遇,童醉给他找到了适合躲藏的山洞,不时给他带来食物。 他们相识了四年。四年间,赤须子从未引起过山火。他每天都会在溪水里浸泡自己,好让高温的身体尽量恢复寻常温度。水分大量蒸发,他所在的山洞周围总是弥漫着大雾,大雾让人们更少涉足此处,他因此而更加安全。 但这些只能延缓他的衰弱,不能阻止他的死亡。 童醉离开家乡去上大学的那一年,正是赤须子加速死亡的时期。童醉把自己的压岁钱全都给了他,但在一次意外的小火中,山洞里储存的食物、衣服和钱全都烧光了。赤须子偷了村里人的衣服,但他无法获取更好的食物,只能靠捕食鱼虾、采摘野果为生。偶尔也进村里偷几只鸡,但村人的防范渐渐严密,他害怕暴露自己。 他迅速地消瘦了,火每时每刻都炙烤他的身体。他无法呆在闷热的洞穴里,开始更久地泡在冬季冰冷的河水中。 河水并不封冻,但从某天开始,水流渐渐减少,最后干涸。 为了开发山区,河水被人为改道了。河水不再流经他的身体,那天,赤须子第一次在这个宁静的、他喜爱的山谷中引发了一场无法挽回的火灾。 火灾让赤须子暴露在人们面前。人们没见过他这样的特殊人类,惊恐而愤怒。他们迅速联系了当地的危机办,危机办又迅速上报到更高级别的特管委。 但比他们更早出现的,是一队特殊的人。 得知家乡山火烧足一周才扑灭,童醉连课都不上了,立刻买票回家。他甚至来不及回家放下行李,从长途客车上下来之后,背着书包就往山里跑。山中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扑灭余火,他躲过人们的视线,绕了好大一个弯,才找到蜷缩在山洞深处的赤须子。 我们没有走很远,他们出现了。童醉说,5个人,还有一辆很大的房车。为首的是一个女人,她说她是二六七医院的医生,她说她可以救赤须子,让我们相信她。 向云来:是她给你们做的手术? 童醉:对,在那辆房车上。 向云来:然后呢? 童醉:手术结束之后,我就出现在011区了。赤须子的一部分已经在他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第67章 向云来:那个女医生有问题。 童醉:我原本也以为她是医生,但后来我发现,她绝对不是。吸血鬼不是我们国家的公民,不可能在二六七医院担任医生。 他在斗兽场里生活了三年,期间遇到过血族。他因此察觉了那个女医生的种族。 高高瘦瘦,头发很短,态度非常冷漠,但医术很好。童醉说,有个血族想吸我的血,我答应了,他告诉我很多关于这个人的事情。这个所谓的医生,跟地底人关系很密切,因为她最擅长的,就是帮地底人修复他们残缺的尸体 向云来说出了那个名字:孙惠然。 他话音刚落,一股热浪忽然在身边爆发。 流溢火焰的并不是童醉,而是童醉身边的赤须子。一瞬间,他整个人变得火红,头发被气流鼓动而起,发出长而尖利的嚎叫。童醉消失了,猞猁也消失了,只有赤须子的身躯越来越大、越来越膨胀,仿佛愤怒的火焰就要从他身体内部爆发。向云来拔腿狂奔。然而天地都飞速变红,黑烟滚滚。脚下越来越烫,岩浆在黑土地里滚动,冲破地层喷射而出。 他手腕忽然狠狠一痛,随即神智恢复,踉跄着坐倒在地。手腕上一个黑色手印,眼前的童醉正把手缩回去,不断往身体上浇冰水。 原来你海啸的源头是这样的。向云来揉捏自己的手腕。被烫伤的地方很敏感,象鼩趴在他手背上,眼泪汪汪,一口口地往黑印上吹气。 你认识孙惠然?童醉问。 上次见面时,我和她都想弄死对方。向云来面无表情地说,我今年生日打算许孙惠然恶有恶报这样的愿望。 走廊的另一边,人们越来越稠密,胡令溪和隋郁靠墙而立,仍在交流。对于隋郁终于能够正眼看自己,胡令溪感到十分愉快。但他并不知道,他那张文质彬彬的脸,落在隋郁眼里,是一团青灰色面团般的混沌,嘴巴眼睛全都歪斜。隋郁是凭着对向云来朋友的尊重,以及对胡令溪本人的尊重,才偶尔鼓足勇气瞅他一眼。 有人与胡令溪擦肩而过,低声道歉:不好意思。 甜蜜而轻快的声音,但瞬间令隋郁皱起眉头。 他看着眼前忽然站定的两个人。同样的混沌面庞,但这不妨碍他辨识:他是根据发型、声音、气味和姿态来记忆他人的。此时他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被香水气味近乎完美掩盖的血腥气。 胡令溪看看隋郁,又看看身边的两个陌生人,笑着问:隋郁,你的朋友? 这位是孙惠然,血族。隋郁介绍道,这位是她的女朋友。他差点就说出了草莓挞。 第33章 孙惠然发现自己的女友邢天意总是抱着一本书不放。 这本名为《如何俘虏美丽血族》的书被邢天意来回看了好几遍,书里贴了许多作书签用的半透明小便条。 孙惠然翻了几页:你看这个做什么? 邢天意正把自己的头发扎起,饱满地露出圆润脸庞。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孙惠然喜欢抱着她,年轻女孩的身体像足够成熟的水果,散发诱人甜气,毫无保留也毫无秘密。她嗅邢天意的颈脖,还有颈脖和肩膀连接的那一块肌肉。起初这里总会留下她的咬痕,两颗针脚大的伤疤,挤不出血,但嫩红色。最近邢天意的伤口愈合得越来越快,孙惠然心想这是一种同化吗?可她没有想过要转化邢天意。 即便是喝过无数种血液的孙惠然也不得不承认,邢天意的血液对她有出乎意料的吸引力。那是超脱了美味的醇厚与复杂,让她不止一次凝视着邢天意的睡脸,猜测她短暂的一生里究竟经历过什么,才酝酿出这样特别的味道。 你不是已经俘虏我了么?孙惠然说,难道你还想俘虏其他血族? 邢天意靠得很近,鼻尖和鼻尖厮磨,嘴唇和嘴唇温存。她的话像唱歌一样轻快:可我还是觉得不够了解你。 偶尔装作屈服没什么不好,孙惠然问:你想知道什么? 邢天意翻开某一页:这里说血族喜欢折磨猎物,因为恐惧会让血液变得更加美味。但你没有折磨过我。 孙惠然:编的。 邢天意:可是写得特别详细。那后面讲的两个故事也是编的? 孙惠然:嗯。 邢天意:写书的人真坏。 孙惠然决定不告诉她,这一套两本的血族攻略是一百多年前的自己写的。 那时候她一头金发,在伦敦的面包街上有一间小小的写作间,从早到晚,面包的香气不断从窗户灌进来。血族的生命太过漫长,所以总有尝试新生活方式的充足时间,比如那时候她就尝试以人类的方式度过50年,最后依靠编写英俊血族与英格兰少女的爱情故事挣了不少钱。 《如何俘虏美丽血族》和《如何吸引英俊血族》是闲得无聊的时候,应女友要求而写的。这两本书让女友挣了许多钱,也最终导致她们分裂。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她用银刀刺穿了女孩的心脏。 一百多年足够她的记忆更替两次,她已经想不起那个女孩的模样,但写书总用女孩为她起的名字:艾达。 第68章 封面上隆重写着再版67次,但出版社并不是孙惠然印象中的那一家。 这本书非常有名。邢天意说,全世界有二十几种语言的译本,很受欢迎。 我还没死,按道理说,我应该还能拿版权费。孙惠然一边在心里盘算怎么去找出版社讨债,一边捏着邢天意的脸庞:你怎么这么清楚?这破书你看了多少遍? 艾达,绿眼睛的艾达。邢天意说,我很喜欢她的书。她跪坐在沙发上,眼睛明亮如星,一本本地给孙惠然讲述艾达的作品:小德古拉伯爵系列,安基庄园系列,蔷薇蕾丝系列,绿河系列无论角色名字还是剧情,甚至连庄园角落一丛被提起过六次的银色蔷薇,她都如数家珍。 孙惠然起初笑着,像看自己饲养的小孩兴致勃勃聊自己已经烂熟于心的世界;但渐渐的,她听得入神。自己写过这个可笑的剧情吗?银色蔷薇真的存在吗?是春夜骑马闯入庄园的少女先俘虏了伯爵的心吗?她早已遗忘。但邢天意却记住了。 你也想看吗?邢天意牵着她的手,我家里有全系列,不过都是很旧的原版,花了好久好久才收集齐的。你如果想看,可以去我家嗯,但你不喜欢去别人家里,那我借给你吧 孙惠然用吻遏止她的喋喋不休:怎么只看她的书? 我在研究她。邢天意眼睛弯弯,她写的东西全都好有趣。 对昔日的自己竟然产生如此强烈的妒意,孙惠然很不适应。她让邢天意换衣服,打算带邢天意去一个更好玩的地方。邢天意以为要去血族的秘密基地,兴奋得眉毛扬起。孙惠然忽然开始怀疑,眼前人恋慕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任何一个让她产生兴趣的血族。 孙惠然不会因为这种瞬间的怀疑而失落。她无心追溯邢天意的喜欢是仅针对自己,还是针对血族,反正邢天意离不开她。她有足够自信,今夜的斗兽场之旅也一定会让这个喜欢奇特事物的年轻女孩双眼发亮。 只是遇到隋郁的时候,她心中掠过了一丝不悦。隋郁身边不是向云来,孙惠然一眼认出眼前的斗兽场传奇:胡令溪。 胡令溪不认得她,但知道自己在斗兽场声名远扬,笑笑与他握手。 邢天意对胡令溪充满兴趣:你是怎么连胜一百场的? 比赛即将开始,孙惠然只好邀请隋郁和胡令溪一起走进她专属的包厢。隋郁回头去找向云来,但向云来一听到孙惠然的名字,立刻摆手拒绝:我不见这个人。 隋郁:那我也 向云来:不,你要去。他把童醉的事情告诉隋郁,孙惠然说不定知道童醉想找的半个赤须子在什么地方。 隋郁:我去打听。临走时看见向云来手腕上的痕迹,他回头威胁童醉两句。 童醉看着隋郁离开的背影:他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啊? 向云来胡扯:追求者。 童醉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你?哈? 面对无法理解自己魅力的火药桶,向云来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转身去买了几瓶冰水,以备不时之需。 随着兽笼关闭、比赛开始,走道上的人仿佛被漏斗吸入一般迅速消失在几个会场的入口。普通观众只需要支付入场费即可观赛,但若要参与竞猜,则要另外购买每个兽的专属票。曾有一段时间,童醉只要上场,不到三分钟票仓立刻爆满。他长得不错,身材漂亮,还能放火,观众喜欢这样的兽。 你根本无法想象一场比赛下来,斗兽场能挣多少钱。童醉说,越是像我这样正常又不正常的家伙,越受欢迎。所以我能保证,今晚9个兽笼里,一半以上都是改造过的特殊人类。 在斗兽场生活的时候,童醉和其他兽都住在库房里。他们是库房里的物资,有各自的代号。库房里也是密密麻麻的笼子,一个接一个地叠起来,他们就蜷缩在这样的笼中。唯有童醉这种受欢迎的,或者极度危险的,能够享有自己的独立房间当然处于更严密的看管之中。 想过死,但我还没有找到剩下的赤须子,我不能死。童醉说,如果我死了,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会去找他了。 在手术台上醒来的童醉先是经历了烧灼的剧痛。他全身的脏器都如同被火炙烤,痛得昏迷又苏醒,哭着抓住孙惠然的衣袖,恳求她给自己一刀。 但你的朋友还在噢。孙惠然低头柔声说:赤须子的一部分在你的身体里,还有另外一部分,我们保管起来了,你如果想要拿回去,那就争取在斗兽场里连胜一百场吧。 我以为胡令溪也是帮凶。因为他们总是把连胜一百场挂在嘴边,很多兽都以这个为目标。没见到胡令溪之前,我以为他是捏造出来的传奇。偶然闯入前夜酒吧,偶然发现店里只有拖地的年轻哨兵,他偷钱时没想到会遇上胡令溪。至于为什么偷钱,童醉说:我说过要给你一万块。 向云来:原来你身无分文? 童醉:对,都怪你,收费太贵。 第69章 向云来:好好好,是我错。 童醉:我身上确实没有钱。比赛如果赢了,我能得到我的奖池内10%的奖金,但这些钱全都扣在斗兽场这儿。只要连胜一百场,就能离开斗兽场,还能带走在这里赢得的钱。这是个很大的诱惑。 向云来:所以你熬下来了。童醉,你做的事情超乎想象。 童醉:这里的一切都超乎想象。库房里左右上下都是兽,他们彼此之间还会互相监视。如果有一个兽自杀,那左右上下的四个兽都要丧命。他们把想活着的和想死的分隔看管,让大家彼此警惕。即便想死,也根本没有筹划的时间。他顿了顿,所以最好的机会是,在兽笼中死。 死在童醉手里的人,有的会跟他道谢。在火焰中,他们放弃抵抗和战斗,站立着、蜷缩着,但没有忘记感谢他。有人焚烧得特别慢,童醉记得那是个覆盖了地底人岩化皮肤的向导,他像运动员一样健壮,牵着童醉的手亲吻。兽笼里回荡着胜利的乐曲,观众振臂欢呼,童醉看见他嘴唇蠕动,低头时听见他说:谢谢你,谢谢你解放我。 童醉从此知道,谢意也会令人毛骨悚然。 此时在3号会场的一个兽笼中,一团火从笼中窜起。观众惊呼,但火转瞬既逝。 不够完美。高处的包厢里,孙惠然不无遗憾,很奇怪,赤须子的脏器也好,肌肉和神经也好,全都无法完美地契合其他人的身体。只有一个人除外。 她谈起几年前的一次手术。她带着伙伴前往异地山谷,带走了一名寿命很长的赤须子和一个哨兵。 经验丰富的孙惠然发现,那位赤须子已经濒临死亡,而即便他活着,他们也无法顺利把他带回王都区。一个能随时放火的特殊人类,绝无可能进入首都。 于是她执行了一次奇特的手术。即便她漫长的生命中做过无数次非同一般的手术,她也难以忘记把两个种族合二为一的艰难设计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认为哨兵必死无疑。她是以哨兵可能死亡为前提,才剖开他胸口的。 但哨兵竟然活下来了。他醒来后不断哭嚎、恳求一死,孙惠然善意地告诉他一个谎言:他的朋友仍有一半保存着,他若能在斗兽场连胜百场,则可以带着朋友离开。 胡令溪忽然站了起来。他在宽敞、豪华的包厢里来回走动,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怒气。 孙惠然:如果不是你的体能太强,你也会成为我的病人。 胡令溪:你才是病得最严重的。 孙惠然:我也救过人。有些特殊人类的身体构造很奇特,如果不能拿到尸体去进行研究,对应的医学怎么进步呢? 隋郁:你不是研究。你在取乐。 孙惠然指着场下无数喧闹的观众:这里不就是取乐的地方?来这里的所有人都很清楚自己会看到什么,自己会参与什么。你们不想取乐,为什么来这里?性命,道德,都是生意而已。你觉得那个哨兵藏起赤须子,难道没有一丝私欲?一个完整的、活着的赤须子,至少能卖出200万。 隋郁:你也是斗兽场的负责人。 他终于直视孙惠然,孙惠然却很不喜欢他的目光。我是。她坦然承认了,很吃惊吗? 隋郁:意料之中。但我不明白,你难道很缺钱? 孙惠然:血族缺钱,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笑话。 胡令溪:那斗兽场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存在的? 孙惠然却忽然不回答这个问题了。她扭头饶有兴致地看比赛,眼角余光瞥见邢天意沉默地坐在一旁。 我可怕吗?她问邢天意。 邢天意摇头。 孙惠然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是很爱她的。她揽着邢天意说话,隋郁在一旁又问:你之后又制作了多少个赤须子? 孙惠然乐意聊这个问题:三个,死了两个,现在在下面比赛的是最后一个。 隋郁:看来是全都用完了。 孙惠然:还没有,还剩一部分,最麻烦的一部分。 隋郁诧异:难道你把这部分保存在斗兽场里? 他的提问仿佛在追寻着什么。孙惠然很喜欢隋郁表现出的好奇和震惊,她欣然回答:当然。保存在只有我能打开的地方。 兽笼中,那位无法释放火焰的赤须子被击倒了,地底人沉重的脚掌踩在他的胸口上,随观众的欢呼而高举双臂。 他输了。场边的童醉喃喃道,除了我之外,所有的赤须子都输了。 那个人倒地后再也没有起来。把他拖走时,地面上留下一两点燃烧的火星,很快熄灭。观众的欢呼异常高亢:这场爆冷的比赛让一些人赢了几十甚至上百倍。 沉默的童醉比欢呼的、沮丧的人们更像一个观众。他垂下眼皮,一尊沉静的黑色佛像。 我想喝水。他对向云来说,我要喝跟熊猫基地联名的千岁山矿泉水,冰的,我还要那个联名的熊猫头瓶盖。 向云来:很贵,32块钱一瓶,除了熊猫头瓶盖之外跟普通的矿泉水没有任何区别。 第70章 童醉:好渴啊。好难受。 向云来:你不要走开,我很快回来。 这种联名瓶装水只在二层的售卖机上卖。目送向云来跑上楼梯,童醉翻过栏杆,落在了会场的通道里。 他的举动引起了巡视者的注意。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他太高了,所以引人注目,但观众们仍在喧闹,周围没有多少人发现场中多了个人。他沿着狭窄的过道往会场中心走。 胡令溪说他要找的东西应该就在斗兽场,因为童醉提起过,除了他之外还有三个改造得很不成功的赤须子。赤须子运输来回并不安全,童醉也同意胡令溪的推测。但他不知道除了库房,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存放东西。 童醉不想思考了。 巡视者终于走到他面前。童醉一把抓住眼前这个地底人的手,摘下兜帽。 火红的头发映亮了地底人的眼睛,他要呼喊同伴,但立刻火焰席卷了他的身体。 一团人形的火离开童醉的手,踉踉跄跄砸在观众席上。观众们惊呼四散,童醉双手高高扬起。他想象自己正在进行一场宏大的演出,他是舞台上唯一的指挥者。衣服被烧成了灰烬,他抓破胸口的裂缝,金红色的火焰盛在他的手心里,又顺着他的身体流到地面。 我是赤须子。他高声喊,记住了,我是赤须子! 他不停往前走,火焰像流水一样,四下蔓延。 第34章 观众席瞬间陷入混乱。地毯、木质椅子和墙上垂挂的帷幔全都是绝佳的引火材料,大火飞快扩散。 没有人来阻拦童醉。他边走边四处洒落火点,即便直接引燃惊叫观众的身体也毫不怜悯。有人打开了安全通道的门,一口风猛地吹进来,火势再次加大。童醉刚刚站立的地方烧得最为严重,火舌甚至燎上了穹顶天花板。 童醉!!! 怒吼从身后传来,随即冰水浇到童醉身上。一瓶,两瓶,三瓶。熊猫头塑料瓶盖在地上嗒嗒乱滚,童醉没想到抠门的向云来竟然一口气买了三瓶这么贵的水,但随即又想起,自己口渴的时候总是一口气喝三瓶。 向云来把手上的冰水浇光,翻过栏杆追上童醉,但在抓住童醉胳膊的时候,童醉飞快地缩回了手。向云来惊讶地看着他的胸膛和皮肤:往常用冰水浇过之后,童醉的身体总能降低温度,皮肤颜色变作较为寻常的小麦色,但今天不行。 童醉胸前的裂缝已经被他抓开了,金红色的火充盈了他的胸腔,还在不断地往下淌。他非常滚烫,只是站在他面前,向云来就已经感到热浪扑面。 你走吧,不用管我。童醉说,我做完这件事再去找你。 你疯了!你想死是不是?向云来气得口不择言,你想死你就自己去死!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放火?这里全都是人! 不是人,是帮凶。童醉答,所有人在场的人都不无辜,他们知道自己走进的是什么地方,知道自己买票进来看的是什么,知道自己在为什么事情下注。一个人连滚带爬从楼梯上滚下,跌进一潭火里,童醉静静看着,他们希望我赢,更希望我死。多有趣啊,你怜悯他们?如果是你 话音刚落,向云来兜头扇了他一巴掌。 滚烫的皮肤让向云来的掌心发痛,童醉也懵了。向云来没有他高,是跳上座椅才扇他的。他顿了顿,继续说:如果是你站在兽笼里,他们也一样下注赌你赢,或者赌你死。 又是一个耳光。向云来脱下外套甩到童醉脖子上,外套像绳索短暂地困住了童醉的行动,向云来把他拉到自己面前。 童醉没见过他这么狠的样子:你杀人,童醉,你现在在杀人! 童醉:斗兽场就是这种地方!别人杀我,我杀别人!一直都是这样,我只不过遵从了这里的规矩而已!现在我没有死,那我就 向云来:你在用赤须子的火杀人! 童醉愣了。他喘着气,片刻才说:他不会怪我。 向云来:杀光了,然后呢?你怎么走出这里?你怎么活下去? 童醉不答。向云来:我知道你求死,但你死了,赤须子怎么办?你不是还要去找剩下的半个他吗? 童醉:他就在这里,我跟他一起。 他看起来异常平静,几百条人命也好,赤须子的存续也好,此时此刻都不能够动摇他赴死的心。 场中的兽笼忽然发出巨响。在获胜的地底人离开兽笼时,童醉开始放火,火势吸引了看守者的注意,兽笼的门就这样敞开着来不及关上。地底人拧断看守者的脖子,走出兽笼,嚎叫着拍打巨大的铁制囚笼。他呼号的声音响亮如同汽笛。周围一片混乱,人们往没有火的那一侧狂奔、推挤,哭叫声不绝。他看着逃跑的观众,转身从兽笼中拖过还未来得及搬离这里的赤须子的身体。 这个赤须子也很年轻,黝黑的身体,口鼻涂满淌出来的血,是地底人刚刚踩中他胸膛时流出来的。他的眼睛闭不上,且永远闭不上了。 地底人小心翼翼地抱起他,珍重得像抱起一个仍活着的人。赤须子胸口裂缝中仍有星点火光闪动,是他最后的呼吸。 第71章 地底人喃喃地对昔日的伙伴道别,抱着赤须子,爬山一样踏过观众席的椅子,站在高处。他站得笔直,高高举起赤须子的身体,投掷炮弹一样用足力气扔向包厢! 包厢中还在慌忙寻路的人惊声尖叫,尸体扭曲地落在包厢的地面上。黑色胸膛里剩余的火星四溅,随即他的身体发生了一次小小的爆炸,更多的火喷溅出来,包厢里瞬间被火海包围。 地底人高举双手尖声大笑,他又一次获胜了。他跳回场中穿过火焰,从看守者尸体上拿走钥匙,打开了剩余兽笼的门。 向云来分神时,童醉把他撞开,自己转身跃进了火场。今夜有三个会场举行比赛,而童醉点火的只是其中一个。向云来心知不妙,连忙追上去。童醉果然翻上过道跑向另外的会场。 最高层的包厢里,隋郁和胡令溪都在起火时起身寻找同伴。这里只剩孙惠然和邢天意,两个人都没打算离开。 她跟我一样异常,孙惠然看着邢天意被火光映亮的脸庞想。她很喜欢邢天意这样的人,初看起来甜美天真,相处下去却时有惊喜。即便看到寻常人会觉得不对劲的东西,邢天意也不会流露惊讶,她总是保持着兴致勃勃的、不分善恶的探究欲,就像现在一样。 孙惠然:你不怕吗? 邢天意反问:你会看着我死吗? 孙惠然:不会。 她答得很快,敷衍、随意,没多少真心。但邢天意笑了:我就知道。所以我不怕呀。 孙惠然有一丝茫然。她有时候也分不清邢天意的话是真是假。怔忪中,火舌从临近包厢烧到了这里。孙惠然揽着邢天意,让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腰:我带你飞出去。 她踩上窗台,腾身一跃。背后的皮肤破裂了,随即一双黑色的肉膜翅膀刺破衬衣,在她身后蓬然展开! 邢天意圆睁着眼睛。这是孙惠然第一次在她眼里看到毫不防备的惊愕。她吃惊得说不出话,孙惠然不得不更紧地揽着她:抱着我,乖。 邢天意把头埋在孙惠然的胸膛,仰起脸注视她。孙惠然被邢天意脸上那种完全诚恳的钦佩击中,她居然在自己的恋人身上品尝到了迟来的一见钟情。她们从火海上空像大鹰一样飞过,孙惠然低头吻她右侧翅膀忽然一阵剧痛。 孙惠然差点失去平衡。翅膀被什么击中了,出现一个渗血的空洞。 在会场中,兽笼上,一个枯瘦的半丧尸人轻轻弹跳。她手里抓着一个熊猫头形状的塑料瓶盖,这玩意儿装在矿泉水瓶子上,水能从3块变成32块,落在她的手上,则是最精准的子弹。 孙惠然认出来了:她给这个半丧尸人移植过猎隼一种生活在中东地区、没有得到国际特殊人类认证的怪人,拥有绝佳的视力的眼睛。 地底人从地上给半丧尸人又扔了个:还有一个。谁他妈买的这玩意儿,这么有钱! 左右手各持一个熊猫头,半丧尸人双足屈曲,猛地弹起。她跳得好高,比半空中的孙惠然和邢天意还要高。两颗黑白色的子弹从她手中激射而出,一颗击破孙惠然的左翅,一颗瞄准孙惠然的胸口,但是被邢天意抓住了。 孙惠然根本没注意到邢天意做了什么,在左翅被击穿的瞬间,她彻底失去平衡,打着旋从空中重重落下。落地的瞬间,她翻了个身,把邢天意垫在身下。 一声巨响!在孙惠然落地的时候,斗兽场的穹顶也终于被烧破了。劣质的建筑材料纷纷落下,轻巧的半丧尸人左跳右跳,躲过下落的砖瓦,最后站在灰尘之中,呆呆仰望。 这个位于011区深处的牢笼裂开了一个口子,她在深渊中看见丝绸一样泛光的蓝天。 黑烟很快遮蔽她的视线。身后传来锐响,一根钢条朝她袭来。地底人抱着她的双脚把她拉下来,险之又险地躲开了那根尖锐的暗器。 孙惠然从瓦砾中站起来,头破血流的感受非常令人怀念,她很久没有这样痛过了。隔着黑烟和尘灰,她看见从更多的人站了起来。她很熟悉,她都记得,毕竟都曾是她的病人。 另外两个会场的火也越来越大。滚滚烟雾中,一个高而瘦的青年站在高处俯视孙惠然。火红色的头发腾腾地燃烧,像他正飞快消逝的生命。 没有约定,没有交流,但所有从兽笼中走出来的特殊人类,同时向孙惠然发起了冲击! 在瓦砾的角落,向云来被隋郁护在怀中。他们躲在了一个三角位置,没有被落下的瓦砾砸中。胡令溪从另一个方向矮身跑来:快走。上面就是011区的深坑,烟已经冒出去了,无论黑兵还是邓老三,很快都会过来。我们只有这一点时间去找赤须子。找到赤须子,说不定能让那个发疯的家伙恢复正常。 向云来:你们打听出赤须子藏在哪儿了?是是还活着吗? 隋郁摇摇头。 向云来一颗心沉了下去。他们可能救不了童醉了。 孙惠然说赤须子还剩下一部分,而且听她的意思,是她没有办法处理的一部分。她放在只有她能打开的地方。胡令溪说得飞快,我知道斗兽场的库房里有一个隐蔽的二层,那里是斗兽场的手术室,也是存放特殊人类关键物品的地方。我打赢第100场的时候,去过那里。 第72章 向云来和隋郁跟着胡令溪走。他们离开了坍塌的会场和打得混乱不堪的人们,从仍旧保持完整的楼梯往上走去。周围热得惊人,向云来看见隋郁的外套被火和瓦砾划破了,渗出血来。但隋郁示意他不必担心。向云来怎么都回忆不起穹顶塌下来的时候,隋郁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冲过来的。但他确实又被隋郁保护了一次。 那个地方只有孙惠然能打开,我们能进去吗?向云来问。 胡令溪:车到山前必有路。 隋郁:你信心十足,我以为你知道进去的办法。 胡令溪随手从地上的一具看守者尸体上摘下工牌:试试这个。 向云来:你比我更不靠谱。 胡令溪:骂自己可以,怎么还骂我呢? 穿过漆黑的甬道,胡令溪带他们来到了一扇紧闭的青灰色铁门前。门前有读卡器和密码锁。胡令溪把工牌放在读卡器上,滴滴一响,无权限。 胡令溪:隋郁,小云,我们打破它。 隋郁看他像看个傻子。 向云来无心应和他们,心急如焚。童醉抱着必死的决心,如果找出赤须子的他不知道怎么形容所谓的最后一部分,那算是人类的残骸,还是一种边角料呢?向云来趴在密码锁上寻找缝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密码是010401,她最习惯用的英文名艾达的字母排序。 向云来回头:草莓挞?! 邢天意正用一把小刀绞断头发被烧焦的部分:什么草莓挞?你给我起的外号?这么可爱呀! 她脸上沾了不少灰尘,但笑起来仍旧眼睛明亮,讨人喜欢。向云来和胡令溪面面相觑,都很迟疑。隋郁直接输入了密码。 铁门果真震动着,缓缓打开。 第35章 从011区深坑冒出来的黑烟引起了王都区里许多人的注意。夏春接到报告,抵达011区时,在地上看到了邓老三。 从斗兽场离开的人们还没有走到地面,深坑之中的道路曲折难行,但地底人们已经开始议论:是斗兽场出了事。 夏春问邓老三怎么回事,邓老三只说是011区自己的问题。夏春想进去,但不出意料:她遭到了阻拦。 平时夏春进出011区,基本是没有阻碍的,除了深层的某些地方不欢迎她,这里的地底人对她仍能保持一种客气的友好。夏春直接问:斗兽场怎么了? 她没有进入过斗兽场,但听离任的前地底人首领提过这个地方。夏春不去,是因为她要保持置身事外,她一旦出现在斗兽场并被人发现,黑兵与地底人隐秘生意之间水火不容的立场将立刻丧失。斗兽场一直是夏春心里的一根刺,离任的地底人首领叮嘱她要控制好自己,更要把握好分寸:011区是王都区的源头,而地底人是011区的把控者。 这是我们之间的君子协定。邓老三说,011区保留地底人自治的功能,黑兵不能干涉。你别忘了这也是特管委默许的。 邓老三这样的地底人极其厌恶特管委。夏春一听她搬出特管委来压自己,立即意识到,下面发生的事情必定很严重: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邓老三警惕:你要联系谁?姓雷的那个? 夏春拨通电话后走到一旁说了几句,很快回到邓老三面前:老邓,你还是让我进去比较好。特管委早在我来之前已经察觉到011区的火灾,危机办的人正在赶来。我们还有机会补救。 邓老三:补救什么?这是地底人的事情,我们可以解 夏春压低声音:如果事情闹大,特管委认为黑兵没有办法管理好王都区,他们必然要强硬插入和破坏王都区的自治。王都区的安全和稳定,你我都脱不了干系。若真到了那时候,地底人,尤其是你,老邓,可就成了整个王都区的罪人。 王都区之所以能游离在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的管辖之外,而且在官方语境中默认它的自治性,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最近十几年来黑兵的出色运作。黑兵是王都区的自治管理组织,在王都区居民心中分量很重。在黑兵不成体系之前,无论地上地下,王都区的黑暗和混乱都不堪想象。 近几年随着大量未登记、未归类的特殊人类涌入王都区,黑兵的管理也受到了大量质疑:其中最受诟病的一点,是其他族群认为,这些大族群推举出来的首领不能完全代表所有特殊人类,尤其是小族群的利益。这样的议论在王都区声量不小。无论是夏春,还是邓老三这样的种族首领,都能感受到这种压力。小族群无法撼动哨兵向导、地底人、半丧尸人和狼人这四大种族在王都区的势力,他们退而求其次,开始密切与特管委来往,期望由特管委接管王都区。 黑兵,或者说四大种族此时犯的错,必然会成为他们攻击的目标。 你不想让特管委的人介入,我也一样。夏春说,让黑兵进去吧。黑兵不会妨碍地底人的生活,我也承诺不追究斗兽场发生的事情,但我们要把人救出来。 邓老三最终让开了。夏春立刻安排人手去拿工具,分批进入011区。她手底下的几位半丧尸人十分犹豫:生活在011区底部的,尤其是信任邓老三的地底人,对半丧尸人怀有强烈的敌意。夏春安排他们与黑兵中的地底人一同进入,末了她问面前的几个地底人黑兵:你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第73章 救人。他们低声回答,收集斗兽场和邓老三的情报。 众人分散去做事。夏春看见地底人老葛在一旁徘徊,走过去问:老葛,我记得你在斗兽场干活,里面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老葛告诉她向云来带了几个人下去,夏春大吃一惊。她先联系向云来,但手机无人接听,随即又联系任东阳。任东阳一听向云来在斗兽场,立刻说:我马上到。夏春仍不放心,再次拨打向云来手机。 向云来的手机在穹顶倒塌的时候已经不知道丢到了哪儿去。但他目前还没有发现这件事。踏入库房之后,他就被眼前的东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他们进入的是库房的第二层,这里没有关押特殊人类,库房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异样的兽笼。 这个就是斗兽场最特殊的兽笼。胡令溪说,里面的战斗已经持续了20年。 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一头雾水:什么战斗? 眼前的兽笼里没有人类,在兽笼中纠缠的是一株或者说好几株拧在一起的植物。向云来能分辨出树干、树枝,但没有树叶,枝条缠绕在兽笼的铁条上,虬结地扭动,像无数条凝固的蛇。库房光线森冷,且因火灾造成的电压不稳而频频闪动。兽笼顶上的灯每每亮起,笼中植物仿佛在黑色的浊流中猛然探出。铁制的笼具无法束缚它的生长,壮硕的树干已经把一侧的铁枝挤压变形,树枝则已经长得比兽笼本身还要高,张牙舞爪,从笼中爆炸般疯狂伸展。 里面有三个人。胡令溪指点着让他们细看,底座是一个地底人,踩在他头顶的是一个半丧尸人。而包围他们两个的,是树英。 向云来和隋郁从未听过树英,邢天意倒是恍然大悟:噢在贵州、湖南和广西交界处发现的特殊人类。 树英生活在深山之中,活动速度极其缓慢,皮肤苍绿色,被人称为森林的幽魂。特管委并不认可树英为特殊人类。90年代末期曾在三省交界处发现过两名树英,运送过程中先后死去。隔年又发现了一个,很幼小,发现它的人只留下了影像记录,它奔跑的速度比前面两位树英快很多,像小动物一样,潜入森林后消失。 眼前的兽笼进行的正是一场特殊的比试:地底人、半丧尸人和树英,三位兽,在进行只有一人能存活的殊死搏斗。这场比赛开始于20年前,是沉寂了一段时间的斗兽场重新招徕客人时想出的新办法。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而活下来的那个人将和为他下注的观众共享近亿元的奖金。 树英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个。几乎没人知道他,比赛开始后他也只是缩在兽笼边缘,根本没有参与比赛的意欲。 突变发生在地底人亮出脚底藏着的刀片,踩上地底人头顶的瞬间。在分胜负的刹那,树英忽然朝着两个人铺了上去。他张开自己的双手,抱住了缠斗的两个人。树英的身体像真正的树干一样展开,紧紧地裹死了地底人和半丧尸人。 被转移到库房里的兽笼连同里面的三个人,成为了斗兽场里最昂贵的商品。 树英没有死去,他或者说它,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像植物一样活着。半丧尸人和地底人被树干包围,但他们也没有死去,仍有缓慢的心跳、缓慢的呼吸。三个人纠缠着在无光的库房里生存了20年。树叶全部凋零,而枝干的姿态永恒保留了下来。 我不是亲历者。胡令溪说,这是我连胜百场、即将离开斗兽场的那天,邓老三把我带进来,跟我说的故事。 是隋郁先质疑:不可能。人类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存活20年。 邢天意:而且树英不会变成树。国内的特殊人类并不具有这种匪夷所思的超能力。 向云来:这会不会是孙惠然改造出来的怪东西? 胡令溪打了个响指:很好,你们果然都不是斗兽场的目标。 奇特兽笼的故事,胡令溪第一次听的时候就察觉了破绽。邓老三最后不得不承认,兽笼里的东西,是某个血族医生用几个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制作而成的艺术品。他们称它为艺术品,再附加上一个乱七八糟的神奇故事,兽笼与尸体的标价竟高达八位数。 想购买的人当然有,但孙惠然不肯卖。她兴致盎然地往这东西上不断添加新的枝干和细节,津津有味地享受着创作的乐趣邢天意回忆,孙惠然确实是这样说的,她把每一次改造都称为创作。 向云来不得不问了:孙惠然不是不缺钱吗?她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她搞这种欲呕的感觉袭上向云来喉咙,他不得不停止说话。 胡令溪耸耸肩,这个问题很关键,它直接指向了斗兽场的资金流向。但孙惠然守口如瓶。 你想要把平平无奇的东西卖出高价,那你首先要学会的,就是讲故事。胡令溪说,这个兽笼就是故事,目的是引起来访者对所谓艺术品的兴趣。真正存放东西的库房,在这后面。 她转入兽笼后方。狭长的、不断往下延伸的阶梯充斥着黑暗,而在阶梯两侧的墙面上,摆满了无数个展示柜,圆柱形的、方形的、三角形的为了盛装其中的东西,邓老三们精心选择了合适的容器。 第74章 向云来几乎无法迈步。他看到了半丧尸人被固定在底座上的手指、地底人散发幽光的岩化心脏、拥有熊猫精神体的向导的颅骨、完整无缺的茶姥标本他扭头冲出去,趴在兽笼旁吐了出来。 隋郁也在楼梯上站定。他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能看到比自己所见之物更恐怖的东西。 只有邢天意跟着胡令溪往下走。她脸上那面具般熨帖可爱的笑容不见了,眼神幽静,一直沉默。 向云来,别吐了!胡令溪的声音从下方传来,赶紧找到赤须子的最后一部分,我们都不知道她说的最后一部分是什么,这里至少有几千个特殊人类的躯体残骸。 邢天意:胡老三为什么会带你来看这种地方?这不是他们的秘密么? 胡令溪:她想拉我入伙,但我拒绝了。 邢天意:你拒绝了还能走出这个库房? 胡令溪:我死了,确实可以保守秘密。但这个秘密需要保守吗?是你搞错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里保存的是罪恶的秘密,但对于他们,这些都是来钱的生意。你看,有些展示柜上甚至还有标价,五十万,八十万这就是个市场。我活着,我招待客人,我经营自己的酒吧,我就永远都是斗兽场的活招牌。 邢天意打量他,似有所悟:你也跟邓老三有交易。 胡令溪:各取所需罢了。但她若是踩在我头顶上,我不会善罢甘休。 静了片刻后,邢天意问:你今天之前没见过孙惠然? 她此时的询问并不像孙惠然的女友,但也不似探查信息的人。胡令溪对她没有好感,于是不打算回答,继续往下寻找。 向云来吐完了,嘴巴里又苦又干。从踏入库房开始,他们全都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现在兽笼和地面上有不少随着光线轻轻摇摆身体的花园鳗,而他的象鼩紧紧地缩在他肩膀上,不敢睁眼看周围。 银狐倒是伶俐,在隋郁和向云来之间跑来跑去,观察向云来的情况。 你不走下去吗?向云来问隋郁,一起找赤须子的最后一部分吧。 他说完朝隋郁伸出手:牵着我。 隋郁听话地牵着,牵完了才问:你怕黑?还是怕这些东西? 向云来:我猜是你比较怕。 隋郁点头:对,我怕。他抓紧向云来的手,当先走在了前面。 没走几步,便听见胡令溪的喊声:找到了! 他不仅找到,甚至还把展示柜取了下来。金字塔形状的透明容器里,正悬浮着一颗金红色的心脏。 第36章 悬浮在液体中的心脏确实像真正的艺术品。通体金红色,薄薄的心膜内部似乎还有血液流动,随着轻微的摇晃,它仿佛仍旧搏动着,维持着生命。 孙惠然做不了心脏移植,或者她尚未找到跟童醉一样可以完美容纳赤须子器官的特殊人类。这颗心脏在库房里放了很久,标本上尽是灰尘。 胡令溪想赶紧拿回去给童醉,但向云来提醒:他一直以为剩下的半个赤须子是活着的。或者说,他是这样留着希望的。 话音刚落,灯光忽然全部熄灭。隋郁拿过标本箱:不管他是怎么想的,赤须子没了,这是事实。他必须接受。先把心脏交给他吧。 向云来跟着他跑出库房:给我吧,我来交给他。 在向云来伸出手的时候,又一块穹顶掉落!隋郁把他拖到一旁,向云来还未来得及惊讶,先看到的是隋郁和自己身上瞬间密密麻麻窜出的花园鳗。 胡令溪!你的鳗鱼!向云来怒骂,很吓人! 我紧张你们呀。胡令溪跑了上来,左右一看,吸血鬼的女朋友呢? 邢天意居然没有离开。她仍在库房里,仍在那条往下延伸的楼梯上,充满兴致地研究周围的残骸。回想起来,邢天意其实并不是来帮他们的。只是她与向云来等人的目标一致,都是为了套问出孙惠然放东西的这个秘密场所而已。 不要管她。向云来夺过标本箱,当先跑了出去。 象鼩在地上追着他狂奔,隋郁顺手捞起放在肩头。银狐跑得最快,不停在瓦砾之间跳跃,向身后的向云来指示安全的道路。 斗兽场中随处可见被压在瓦砾下的人,一只手一只脚,半个脑袋一滩血。呼救、呻吟声不绝,四周烟尘滚滚,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情况。 激斗仍在继续,半空中一个人影砸向胡令溪,胡令溪迅速躲开,落地的是失去了一根手臂的半丧尸人。她的右手还能用,落地后立刻抓起半颗砖块,双足站定,狠狠投掷出去--砖头撞破烟尘,准确砸在飞在半空的孙惠然头上。 孙惠然厉声尖叫,重重跌落地上。 她现在的模样跟秦小灯被救走那条视频中的怪人一模一样:竖立的双眼,血红的瞳孔,伤疤遍布她的脸庞,旧伤上又覆盖新伤,是被袭击她的兽们抓挠出来的。翅膀上被击穿的孔洞已经愈合,就连刚刚被砸伤的头部也不再流血。但她脸上的伤,即便愈合了,伤疤也无法消除。 更令向云来悚然的是,孙惠然正在枯萎。她像半丧尸人一样,浑身皮肤皲皱,血管像黑红色的斑纹在她的皮肤上蔓延。 第75章 和眼前被改造过的几个人相比,她更像怪物。 向云来想起隋郁说过的:孙惠然不是普通的血族。 她更擅长伪装,更习惯融入人类社会,且更难以击倒。 但向云来忽然明白了:她正变得衰弱! 战胜了赤须子的那个地底人,已经四分五裂。童醉正站在他的尸体上,双手熊熊燃烧。然而不行,不够,他即便击伤孙惠然,孙惠然只要一振翅膀、高高飞起,就能换来几分钟的回复时间。 或许是被这些人激怒了,孙惠然没有选择直接从011区的空洞离开,而是一直与他们缠斗。能站在孙惠然面前的兽越来越少,但更致命的,是这几个人身怀绝技的人,实则并不是一条心。他们都想杀死孙惠然,但他们各有各的战斗习惯和思维,年轻的童醉更不可能说服他们,听自己的话。 孙惠然落地的巨响惊动了角落的几个人。那几个头破血流的观众,在看见孙惠然朝她们爬来时,尖叫着往角落里挤。 救命!救命!!!她们不知道孙惠然是什么东西,或许把她也看作兽笼之中被改造过的某种特殊人类,但她们很清楚孙惠然那双嗜血的、饥饿的眼睛还有口中獠牙的意义。 孙惠然先抓住了一个女人,一口咬上她的后颈。 童醉和其他兽无动于衷。胡令溪与隋郁同时跳下瓦砾,往前狂奔。花园鳗比他们两个的速度都更快,自胡令溪脚下迅速往前蔓延,无数手指粗细的小小鳗鱼钻出孙惠然的身体--然而血族看不到精神体。这些东西对她毫无震慑力。 她叼着那个女人回头,头上的伤口已经彻底愈合,枯皱的双眼重新焕发神采。丢掉无生气的女人,她略过了发抖的男人,从男人怀中扯出一个少女。男人抓住死去女人的尸体挡在少女面前,少女紧紧抱着尸体呼喊妈妈,孙惠然不为所动。她折断男人的手臂,捏着少女的颈脖,像捏一只兔子般把她拽到自己嘴巴前。 银狐化作数十把短刀,就要扎向孙惠然;胡令溪的手已经拽住孙惠然的翅膀,他相信自己可以扯断这两个丑陋的赘生物--但破损的穹顶上空忽然传来呼啸之声! 有什么正在下落,巨大的,沉重的。胡令溪和隋郁就在下落之处!两个人不得不立刻后撤。在他们双足离开那处地面的同时,两头巨兽砰地落在了孙惠然身后! 烟雾四溢,向云来此时正好抱着心脏跑到了童醉身边,一个兽在童醉身后大喊:夏春!!! 在他喊出声的同时,孙惠然察觉身后异样,振翅起飞,并把怀中惊颤的少女甩到身后;雾中的巨兽一头窜出,奔袭孙惠然;另一头伸长双臂,抱住了飞出的少女,翻滚两圈,稳稳落在向云来和童醉身前。 她正是完全化为狼人形态的夏春。 站立在向云来眼前的女性狼人身高超过两米,微微弓着腰。她浑身上下覆盖浓密毛发,头顶两只粗野的狼耳朵,连脸庞也彻底化作狼的形态。但她仍直立着,张开双臂护住身后的人,并立刻观察场中的情况。 而烟雾之中,袭向孙惠然的是一头更为巨大凶猛的男性狼人。他一声不吭,直接扯碎了孙惠然的翅膀,在孙惠然的惨叫声中,从背后掐紧了孙惠然的脖子。他力气极大,抓着孙惠然脖子把她甩到地面,就像拎着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鸡。 孙惠然蜷成一团,忽然伸长双足挠向那狼人的脸。她脚上也有利甲,但狼人反手捏紧她的脚踝,把她头朝下提了起来。 向云来看呆了:眼前的狼人非常熟悉如何跟血族战斗。 我是外国人!孙惠然尖叫,你没有权利 我是危机办刑侦科的雷迟。那狼人声如洪钟,沉稳老练,我的工号是003414,你可以拨打1010710投诉。 话音未落,他再度把孙惠然甩到地面! 孙惠然在落地瞬间忽然抓住了那个手臂被折断的男人,把他丢向雷迟。雷迟接住男人,不得不放开孙惠然。孙惠然立刻后跳几步,与雷迟拉开距离。 就在两个狼人占据上风的时候,夏春身后的童醉忽然动了起来。一股火焰从他手中窜出,袭向孙惠然。雷迟抓起一块木板挡下了火:别动,危机办在办事。 童醉根本不听。他先在夏春胳膊上烧了一道火,随即从胸口挖出一团流动的火丢向雷迟。雷迟歪头躲过,那团火差点砸在一旁的胡令溪和隋郁身上。 赤须子?雷迟打量童醉,不对,你不是。别靠近。 他的喝止十分威严,童醉顿了顿,没有停步。我要杀了这个人我要杀了 他的肩膀上,一团形迹不清的雾气萦绕着。雷迟看到了那团雾气,正诧异时,一个毛团从夏春身后跳了起来。 隋郁一凛:向云来! 象鼩扑到了童醉精神体的雾气中。 隋郁飞快窜到夏春身后,抱住了倒地的向云来。向云来立刻在他怀中抽搐起来。 此时进入童醉海域的向云来,正被无边无垠的烈火炙烤着。 情绪极度激动的童醉无法维持自己的防波堤,然而无论是防波堤还是浅层海域,全都是火、火、火。 向云来穿行在火海之中,连他自己也变成了一根人形的火柱。 第76章 童醉童醉!他艰难地边走边喊,火灌进他的口腔和鼻腔,他要用最大的毅力去不断说服自己:这不是真的,只是脑海中发生的事情,你感受到的所有疼痛都不会伤害你的肉体,只不过在海域中造成震荡而已。忍耐,再忍耐,向云来,你可以救一个人。 可以救人的念头,一次次将向云来无法控制的、濒临涣散的意识拉紧,拼凑出可以继续巡弋的能量。 他只是短暂涉入,已经这样痛苦,童醉却在这样的火海里呆了好几年。向云来拨开火焰像拨开一丛又一丛过分繁茂的芦苇,他嘶哑的声音比热风还要固执,回荡在这片火红的海域里:童醉!我找到了赤须子!我把他带到你身边了! 火焰终于开始收束。像水逆流到起源,火焰缩回了向云来曾见过的山洞。山洞中传来呜咽,他爬进洞里,看见蜷缩在山洞深处的童醉。 周围没有见到赤须子的踪迹。童醉现在的状态已经无力在自己海域中再留存一个赤须子了。他问向云来:找到了?他怎样?他在哪里? 向云来犹豫了。他先问童醉:你愿意相信我吗?我不会伤害你。 童醉点头。 向云来:我说的话都是事实,我也不会骗你。但事实可能会让你伤心。如果你不能够承受,我会在这里陪你,好吗? 眼前的童醉是寻常的童醉,黑眼睛黑头发,眼泪从他发红双眼中流下来。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料到:他没了,是吗?他死了,他早就死了,我没死的那天他已经死了 山洞中,火焰再一次盛放,彻底把向云来和童醉包围。向云来紧紧抓住童醉的手,疼痛令他面孔扭曲,牙关格格打战。童醉抱着向云来,把他压在自己的胸膛上,向云来没入他的身体。 像滑过火热的千万刃刀片,向云来跌落在一条小溪里。 有人立刻把他拎起来,嗔怪又心疼:童童! 溪边有人洗衣,老妪把他牵到岸边,低声用方言责骂。幼童时期的童醉有圆滚滚的肚子,老人家轻轻拍他:都是你喝下去的水! 向云来透过童醉的眼睛穿梭他的记忆。从孩童时代,到少年时代,无数记忆混乱地流淌。他有时哭,有时笑,带着猞猁精神体翻山越岭,骑着父亲的旧单车在镇上穿行。 秋日的一个午后,爬山捉蛇的童醉在山脚发现了一个冒烟的草堆。他立刻提水浇灭未烧起来的火电点,却在草堆下发现了一个湿漉漉的男孩。 记忆变得愈发动荡。把赤须子安置在山洞里的那天傍晚下着小雨,带食物来给赤须子吃的那个周末艳阳高照。更多时候,山洞不止一个,天顶的太阳不止一个,好几位赤须子晃动在向云来面前,有时候笑着,更多时候坐在山洞前沉默。 你考上大学就会离开这里是吗? 我只是出去读书,我会回来的,寒假暑假,毕业了也会回来。 四年。 四年很快的。 四年很久。 那我每个月都回来,或者每一周!我会去打工挣路费,我静悄悄地回来,爸妈不会知道的。 为什么?那多麻烦。 我想 童醉没有说完这句话。他的心脏在胸膛里剧跳,他对着赤须子挠头,突然口讷了,紧张了,双手双脚不知往哪里摆。我们出去转转,现在山里没人。他说。 我想见你。我放心不下你。我惦记你。向云来反刍他没说出口的话。 夕阳穿过山岭和绿树梢,金色流洇在溪水里。他坐在溪边看赤须子在水中泡着,蒸汽统辖了这片秘密的溪湾。 他的心脏始终不安分。 赤须子在溪水里游动,往童醉脚边丢一条接一条的小鱼。溪水让赤须子的身体降温,发尾枯焦的部分散在了水中,火红色的头发变作一种更凝重的红,沉沉地压在肩头。他从溪中走出,一丝不挂的躯体比塑像还要光润漂亮。 童醉的胸口里像囚着一头狂怒的猞猁,左冲右突,让他又激动,又昏沉。他的视线收不回来,直到赤须子坐在他身边,抓起已经被烫熟的小鱼放进嘴巴里。 你吃吗?赤须子问,小鱼的尾巴在他的嘴巴上摇晃。挺好吃的,刺很细。 童醉像小狗一样咬过去,把整条鱼尾吃进嘴里。赤须子嘴唇的温度果然也很高,烫得他嘴巴有点儿痛。 但这痛像兴奋剂。耳朵热了,脸热了,烟腾腾地从七窍往外冒,他囫囵吞了那条鱼尾,食不知味。 赤须子忽然起身冲进溪水里,很快又湿淋淋地跑回来。他站在童醉面前,伸出了手,声音颤抖:你,你要抱一抱我吗? 童醉立刻抱住了他。很紧地,很急切地。赤须子的体温迅速回升,他在童醉怀中挣扎,童醉直到热得无法忍耐才放手,他们气喘吁吁地倒在溪边。他听见赤须子说:很烫吗?难受吗? 一点儿也不烫。童醉说。 你是世界上第二个抱我的人。赤须子说。 童醉一下翻起身来,看着赤须子鎏金般的眼睛。赤须子大概是哭了,但眼泪很快被蒸发。他坐起来说:再来一次吧。说完起身冲向小溪。 这次童醉紧随着他跳进了溪水里,在温热的水中抱紧了他。他们小声地说话,小声地笑,在溪水里打滚。童醉的衣服湿透了,他脱掉它们,又一次跳进水里。 第77章 童醉被省城的一所医科大学录取了,那所学校里有全国为数不多的特殊人类医学专业。父母为他高兴,问他怎么改了志愿,以前明明想当律师的。童醉答:想当医生,想救人。 救一个特别的,具体的人。 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赤须子,赤须子为他高兴,但难免忧愁。他们总爱坐在溪水里,坐在山洞前,童醉热烈地聊未来的事情,赤须子听得很认真。 我会治好你。我还要治好所有的赤须子。 治好我之后,我们要离开这里吗? 当然。我们去城里住,我要挣钱买一间很高的、能看到日出和日落的房子。我们可以一整晚都抱在一起。 赤须子看着自己的双手。他黝黑的皮肤上布满裂纹,裂纹中是流动的火焰。他问:治好我,等于让我变得和你一样。为什么不是你变得和我一样呢?我们都变作赤须子,我们找一个山坳,就这样生活。死也一起死,变成灰了,我们都葬在山里。 说完这句话,赤须子忽然燃烧起来。向云来猛地惊叫,随即发现眼前的海域开始剧烈晃动。 童醉的回忆因为赤须子的这句话而开始动摇和痛苦,他连深层海域的稳定都无法维持了。 向云来必须立刻撤离深层海域,他一直在抵抗海域中的震荡,但深层的海啸引发的震荡将是他无法承受的。这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的是秦戈在课堂上分享的例子:曾有调剂师因为在深层海域中承受海啸且无法撤离,最后大脑受损,痴呆了许多年。 童醉!不,不是向云来大吼,隋郁!隋郁!!! 他在海域中经历了漫长的时光,然而放在现实之中,他不过在隋郁怀中不间断地抽搐了几分钟而已。他扭动身体,眉头紧皱,始终和痛苦顽抗。隋郁呼唤他的名字、拍打他的脸,全都不奏效。 太冒险了!胡令溪也是向导,紧张得脸都白了,他一直都习惯这样入侵别人的海域,可他不是去参加了什么培训吗?没有用吗? 斗兽场中,夏春、雷迟与孙惠然对峙,童醉已经倒地,但身上冒着黑烟,没人敢去移动他。 银狐扑过来咬向云来的手指,又跳到他脸上咬他的鼻子。但向云来的挣扎越来越剧烈,他抓住隋郁的衣襟,手指关节用力得发白,腰不自觉地往上挺,眼皮微微张开,完全失去意识。 警标呢!胡令溪厉声问,你不是他的潜伴吗? 我们还没有设立警标隋郁忽然想起了一些不必要的知识。 他一瞬间都没有犹豫,立刻扳过向云来的脸,吻上了他的嘴唇。 第37章 吻落在向云来的嘴唇上,像亲吻一座僵硬的雕像。向云来的抽搐没有停止,胡令溪在一旁已经愣住了。隋郁按着向云来的下巴,擅自加深这个吻。 他知道向云来应该熟悉如何与人唇舌交缠。舌尖识得挑逗,也懂得反应。呻吟声细碎,难以分辨是因痛苦还是受到抚慰之后的愉悦。直到隋郁咬上他的嘴唇,咬得很重,向云来才喘着气猛然睁眼。 他大汗淋漓,意识还在海域中萦回分散,一时间根本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但一般都是那个人,他最熟悉的那个人。在混沌的时候,感激和反感同时涌上来,他还记得自己和任东阳的争执:放开我,任东 是我。隋郁拨开他汗湿的额发,看清楚,是隋郁。 隋郁讲话的时候还带一丝不悦,但看到向云来眼中的抗拒变作松一口气的安心,他忽然满是喜悦。各样的喜悦,能帮助向云来的喜悦,被向云来信赖的喜悦。 这种喜悦,比他意识到自己能看清向云来的那一刻还要强烈。 大雨从天而降。他抖开外套挡在向云来面前。斗兽场中的情况已经一边倒:一场鏖战后,双方都伤痕累累,但孙惠然终于被两个狼人逼到角落。翅膀虽然已经恢复,但她体能还没有彻底复原,双方正在谨慎地对峙。 没事了。隋郁说。 向云来来不及分辨清楚方才隋郁是怎么唤回自己的,舌尖先尝到嘴唇上的血腥味。他狐疑、犹豫,舔着嘴唇看隋郁。隋郁正在观察场中情况。 从消防龙头中喷出来的水很快压制了斗兽场中的火焰。数条粗大绳索从地面垂落到斗兽场,不断有人从绳索上滑下来。隋郁甚至看见了培训班上那个不靠谱的哨兵老师,谢子京。 他正要搀扶起向云来,向云来忽然窜了出去,顺手从胡令溪怀中夺过标本箱,跑到倒地的童醉身边。 童醉,醒醒!水让童醉身体的温度骤降,向云来抱起童醉的肩膀,扇他的脸,别睡着!赤须子的心脏,你不要了吗? 被他打得两颊肿起,童醉才睁开眼。向云来把标本箱塞到他怀中:你做到了,童醉。你找回了赤须子。 童醉吃力坐起,怔怔看着眼前的标本箱。水冲走了箱上的灰尘,水滴落在透明的外箱,像连绵不绝的眼泪。童醉把标本箱抱在怀里,怔怔的,目光始终无法聚焦。 你清醒了吗?童醉?向云来知道他的海域正掀起狂烈的火焰的风暴,但自己没办法再帮助他了。 童醉呜咽着,他滚烫的嘴唇贴在标本箱上,忽然仰头长啸。似哭声,似嘶吼,他的声音冲破了烟尘和水雾,震动了所有人的耳朵。 第78章 大火导致库房断电,储藏艺术品的二层无人看守,关押兽的一层失去了警卫措施。特殊人类们掰开断电的笼子,纷纷走了出来。他们在水雾中发愣,看向孙惠然,有的人认出了她,有的人没有。但一个个的,在面对废墟和无数尸体时,都露出了狂人一般的笑容。 走了!他们相互呼喊,走咯! 黑兵和赶来的危机办人员一边救援,一边还要阻止这些人离开。连向云来都看见不少人循着还未掩埋的出口钻走,头也不回。 夏春和雷迟以目光交流。雷迟是国内狼人协会的会长,斗兽场的特殊人类里有不少狼人,他们身材高大脾气暴躁,一遇到阻拦立刻化成人狼形态,威胁黑兵。雷迟正要去阻止,孙惠然忽然对眼前的两个狼人开口:你们没有权力对我采取任何措施,我有外交豁免权。 雷迟:外交豁免权只适用于外事人员,你不是。 孙惠然:我是国际血族联合同盟的亚太区副理事长。 夏春:中国没有血盟的分盟,也不承认血盟在我们境内的活动 雷迟转头低声说:前年承认了。特管委的蔡秘书长主持通过了决议。 夏春:哪个蔡?跟吸血鬼谈恋爱那个?我操了这孙子她一点儿也没控制自己,大声地用许多生动的言辞问候这位秘书长。 向云来担心童醉又会被孙惠然刺激,但得到了赤须子心脏的童醉对周围的事情已经全不在意。他只是抱着标本箱,沉默地发愣。 人群开始疏散,狼人和地底人闹闹嚷嚷,邓老三和她的人也落到斗兽场帮忙。看见胡令溪,她远远冲她点头,胡令溪只是冷笑。 救援在又热又闷的蒸汽中进行,童醉和孙惠然被夏春带到了地面。让向云来诧异的是,邢天意竟然也跟着队伍走了上来。她脸上脏兮兮的,腰间挎了个小包。向云来记得很清楚:他们在库房遇到邢天意的时候,她身上根本没有这个包。 然姐!她冲向孙惠然,被夏春拦下了。 她是国际血盟亚太区邢天意话还没说完,夏春打断了:知道了,不用重复,什么狗屎机构。 邢天意: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外事人员。今年下半年我们还要搞国际特殊人类论坛,影响很不好。 雷迟:你怎么知道论坛的事情? 邢天意:我是就业教育中心办公室的,我叫邢天意。论坛下发的通知文件全都由我来处理。 夏春:那你还跟这种东西混一块儿? 回到地面的孙惠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容貌,翅膀也消失了。她披着一条毛毯,隔着人群注视邢天意。身边是摇摇晃晃的童醉,童醉身边则是一队说话比鞭炮还响的狼人。狼人们盯着孙惠然,议论她的外貌和年纪,下流的笑话一个接一个。 孙惠然作势欲呕,又捏着鼻子,手掌在脸前轻轻地扇风。 狼人们嚷起来,质问她是什么意思。孙惠然言简意赅:臭。 她憎厌狼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因为憎厌,斗兽场中的狼人很少被她改造--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在孙惠然手中变作艺术品的价值。而那几个珍贵的、可让孙惠然赐刀的,手术结果也异常丑陋。 夏春看看孙惠然,又看看邢天意,鼻子动了动:你是她什么人? 邢天意眼泪汪汪:我是她女朋友。 夏春:她参与了斗兽场的运营,你应该晓得吧?雷迟,这姑娘一块儿带走调查。 雷迟:我确认过了,我们没有权力管理和处罚血族。就连把她回到危机办审讯都不行,目前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她参与了斗兽场的事务,她今天只是一个观众。 雷迟的目光是一种暗示:除非能找到孙惠然直接参与某些不法事情的证据。 夏春牙关咬得格格响。 邢天意拉着雷迟:那你们应该立刻释放她! 她头发被火烧焦了一些,又被她自己绞断了一些,原本垂到腰间的卷发,如今左侧只剩刚到肩膀的一截。她把头发别到耳后,左侧颈脖和肩膀暴露在雷迟眼前。 雷迟看到了两个清晰的、已经愈合的咬痕。 他立刻转向孙惠然:中国禁止血族活体取血。你要跟我们回危机办配合调查。 孙惠然:豁免 雷迟:你们血盟和特管委有过约定,血盟同样不允许在中国境内活体取血。 邢天意愣了片刻:不,不是的,这是蚊子,蚊子的咬痕 她的话让一旁的狼人哄堂大笑:没错没错,吸血鬼就是蚊子嘛! 邢天意:让你们叫了吗,臭狗! 场面一时又混乱起来。雷迟不得不亮出獠牙,喝止了想作乱的狼人。他分身乏术,安排谢子京和夏春先把邢天意与受伤的人们送去二六七医院做检查。夏春的货车能坐下不少人,邢天意跟在谢子京后面继续强烈地抗议他们不公正对待孙惠然的行为,夏春朝她勾勾手指:喂,你,过来。 走到她面前的邢天意眨眨眼睛:干什么? 第79章 夏春移动位置,挡住了不远处孙惠然的目光。她再次嗅闻邢天意身上的气味,带一丝不确定:你是狼人? 邢天意眼睛一弯,笑意浓厚:不要污蔑我。 方才那据理力争、面红耳赤、为爱人愤怒的模样仿佛出现在另一个人脸上,现在的邢天意一副悠然。 夏春确认了:你是狼人。 邢天意侧了侧头,仍微笑着。 夏春:她知道吗? 邢天意凑近了才说:你是第一个仅凭气味就辨识出我种族的人。 其实夏春也仍旧不能确定。她每天都要和狼人接触,十分熟悉同种族之人身上散发的气味。但邢天意身上的狼人气息淡薄得几乎没有。她询问邢天意时,靠的是直觉:被咬伤的地方,她是故意展示给雷迟的。 孙惠然不知道你是狼人?夏春难以置信,不可能吧,她寿命这么长,跟狼人打过这么多次交道,怎么会辨识不出来? 我携带的狼的基因,比吸血蚊子的历史长太多太多了。邢天意平静道,就凭她,根本不可能识别出我的来历。 夏春还要再问,孙惠然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天意。 邢天意变脸比呼吸还顺畅,她立刻转头奔向孙惠然:然姐! 孙惠然:你们在说什么? 邢天意:恶心死了,她问我一堆你的事情。 孙惠然揉揉她头发:回家把头发理一理。可不能变丑了。 邢天意:好。我收拾点儿衣服拿去危机办给你,好吗?我联系弗朗西斯科,他应该能帮上你的可是我不知道他住哪儿我,我去哪里找他? 她含着眼泪,惹人心疼的一张委屈的脸。说着说着,她竟开始擦眼泪。 夏春:她第一次见到这么会做戏的狼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但这一招孙惠然很受用:你进我房间吧,我写在记事本上了。 两拨人分开了,邢天意追着被雷迟带走的孙惠然,一路眼泪涟涟。夏春:有点过了,姐,收一收好吗? 她就喜欢这种的。邢天意眼里含泪,语气冰冷,她的书,我研究了很久。 她说完,转头看见坐在路边抬头呆望自己的向云来,便竖起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向云来其实根本没注意到她和夏春说些什么,也什么都听不见。他耳朵现在仍旧是嗡嗡的,全是大脑血液疯狂奔流的声音。注意力全放在隋郁身上了:隋郁埋头在瓦砾里翻找,隋郁拎出一个被砸得粉碎的手机,隋郁带着银狐跟在自己身边,隋郁跟老葛要来外套和水,走近向云来。 向云来这次看得很真切:隋郁确实谁都不仔细看。就连问老葛要饮用水的时候,明明老葛就站在他左前方不到两米的距离,他却左右乱瞅,找了很久。仿佛认不出老葛似的,就连胡令溪喊他搭把手,他都盯着胡令溪的脸辨识了几秒。 青年痴呆症?向云来脑子乱糟糟的,拼命想让自己想些别的,但不行--隋郁把水递到他手里时,他脱口而出:你也会亲别人吗? 隋郁:什么? 反正都问了,向云来破罐子破摔:如果胡令溪巡弋海域时出了差错,回不来,你也会亲他吗? 隋郁斩钉截铁:不可能。 向云来:胡令溪不丑啊。 隋郁无语坐下,把外套披在浑身湿透的向云来身上。他半天才答:除了你,别人都很恐怖。 向云来没听懂这句话,但不妨碍他曲解:这是我比较好看的意思? 隋郁:谢子京老师教的原来没错。 向云来:不行吧! 隋郁:什么? 向云来:不能用这个当警标吧他越说越小声,咬着一次性杯子的边缘嘀咕。 隋郁:我不介意。 向云来踟蹰很久,继续小声地:你技术挺差的。 隋郁: 向云来说完了,耳朵红,脖子也红,干巴巴地笑两声。他好像拼命地在找一些笨拙的、可笑的话题来化解这种尴尬--可是这算什么尴尬?这不是为了帮他、救他吗?如果吻他的是胡令溪,或者是柳川,甚至夏春,他心里都只会感激。 不能细想。杂质预示着不纯,他要把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剔除出去。 向云来站起来了:还是想个别的警标吧。接吻,呃接吻真的不行。咱们都是正经人,不是谢老师那种接吻狂魔。这一次是特殊情况,下不为例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看到了在不远处刹住脚步的、诧异的任东阳。 第38章 在任东阳认识的人之中,向云来属于最乖的那一种,很少愤怒,总是听话,对任东阳的任何决定都会毫无保留地支持。即便有时听话得以至于无趣,但任东阳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恋人很省心。 旁人需要百分之百,或者至少百分之八十的爱才能安稳度日,向云来要的却很少:百分之十就够了。他的心是一个小小的酒杯,轻易就能注满,再多就没必要了,会浪费的。 第80章 任东阳甚至能感觉到,向云来正在用幻觉和毅力来维持这段关系:他们做恋人该做的事情,说恋人该说的话,向云来扮演着一个任东阳可能会喜欢的男朋他认为任东阳中意这种。 双方都很清楚,在这段关系里更依赖任东阳的是向云来。基于这个共识,向云来努力去乖巧,而任东阳努力去尽责。双方的真心都有限,但也能维持基本的平衡。 隋郁是打破这一平衡的人。 朝向云来走去的时候,任东阳心头雀跃着一种卑鄙的愉悦:他猜到向云来会被隋郁吸引,他也制造各种机会让向云来心猿意马;但当一切真的如他所料,他又开始期待向云来新的反应了。 无趣的恋人身上终于有了新鲜的可能。他诧异于向云来迟来的、破壳而出的反叛欲望,心头腾然地生出兴奋来。和向云来争执的时候,他不明白向云来为何突然选择在那个时刻暴怒,但现在他有自己的结论了:原因果然是隋郁。 这种兴奋当然不能让向云来知道。他牵着向云来的手,把他拉到一旁:你受伤了。 向云来身上布满烟尘,又是灰又是黑。他用衣袖擦净向云来脸上的脏东西,语气很心疼:我接到夏春电话立刻就赶过来,担心你出事。 向云来不由自主地盯着擦拭脸部的衣袖。这件衣服很昂贵,贵到他不敢随便碰。现在袖口沾了灰土,还有向云来脸上的、不知属于谁的血迹。向云来因各种意义的吃惊而呆愣着,直到任东阳把他抱在怀中: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吵架。 向云来听见他的心跳,有力而平稳。他总是这样没有波澜。 我们走吧。任东阳说,夏春呢?我跟夏春说一声,你跟我走。 他没有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向云来经历了什么,对刚刚听到的那些话更是只字不提。向云来拉住他:我巡弋别人的海域,深层海域,遇到海啸了。为了唤醒我,隋郁亲了我。 任东阳端详他受伤的嘴唇,片刻后才问:你喜欢吗? 向云来脑中一片空白:什么? 任东阳斟酌着话语。他要谨慎地选择分寸,才能把向云来往前推,却又不至于太过火。你喜欢隋郁亲你吗? 他们在乱哄哄的011区入口,讨论着这种问题。向云来的脑子根本转不过弯,过于荒唐了,他设想了任东阳的无数反应,没料到迎接的却是这种问句。 他咬牙切齿:喜欢。 连他的挑衅都让任东阳感到有趣:好。 向云来:任东阳,你真的有病。 任东阳:没什么可生气的。 他越是好声好气,向云来的愤怒就越发强烈。 任东阳知道有一句话能让向云来冷却,他靠近向云来的耳边:你喜欢一个,一百个,一千个隋郁,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和你才是最密不可分的。我们共享你最珍贵的秘密,你忘了吗?这个秘密,你能跟隋郁分享吗?你敢吗? 他耐心等待,向云来果然说不出一句话。他又胜利了。他继续说:你还没有给我道歉,小云。但我决定原谅你。你今天吃苦了,我们 他忽然停口。 危机办派过来的消防车浇灭了大部分的火苗,一台吊机正从011区的深坑中吊起一个兽笼。是库房二层里那个特殊的、用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制作而成的兽笼。 在夕阳的余晖里,兽笼中怪异的、伸张的肢干如同死亡的植物一般保持着它们最后的姿态。这东西太过于震撼,大灯和夕照令它闪闪发光,笼子顶上的说明标牌随着震动,掉落在雷迟的脚下。 雷迟正押着童醉,试图说服童醉把怀中的标本箱和心脏交给自己。童醉非常固执,什么话都不说,他的体温正逐步上升,雷迟不得不一边说话,一边往他身上浇水。 在雷迟弯腰捡起标牌的时候,童醉忽然有了动作。 他一跃而起,才跨出两步,拷在他脚踝的铁索便立刻限制了他的动作。他抱着标本箱,要冲向011区的深坑。 铁索的另一头系在雷迟的车上,雷迟立刻抓住铁索,怒吼着把童醉往回拉。童醉不仅皮肤滚烫,头发也是热乎乎的。湿发很滑,雷迟抓不紧,童醉又往前蹿了一步。但无法再往前了。 他干脆后退半步,双脚并拢、起跳。 标本箱在他的手中像篮球一样轻巧。他曾是校篮球队的前锋,擅长投球和得分。手腕一弹,指尖轻推,标本箱从他手中飞了起来。一道完美的弧线。 赤须子的心脏在夕照里翻飞,它看起来比原本大了一倍,不停在标本箱里滚动。所有人都抬起头,注视这金红色的滚烫篮球跃过灿烂的天空。它是此时此刻最自由的一个。 标本箱落在高悬的兽笼上,清脆地破碎了。 心脏随之崩裂。兽笼中的雕像被心脏中的液体洗礼,立刻窜起了熊熊大火! 这场只在兽笼中燃烧的火难以扑灭。等兽笼被泡沫彻底覆盖时,里头的东西也已经烧得一干二净。湿漉漉的灰烬沉积在兽笼底部,地底人、半丧尸人全都混合在一起。 在兽笼燃烧起来的时候,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凝聚在兽笼和标本箱上,孙惠然忽然起飞了。刑侦科的人没有权力给她上手铐,她只是被两个人看守着,忽然间砰地展开已经复原的肉膜翅膀,一左一右抓起两个看守的人,飞了起来。 第81章 她抓走的两个人是给她供给血液的,翅膀扑腾,她扭头去咬其中一个人的脖子。 牙齿刚要贴上皮肤,她的喉咙忽然一紧--一根黑色的长鞭绕上她的脖子,狠狠勒紧。 --夏春!!!孙惠然厉声尖叫,猝然坠地。她的背脊重重摔在地上,她甚至听见了骨头裂开的声音。她忍耐着剧烈的疼痛蠕动,但骨头的错位让她无法顺利移动。即便血族有卓越的复原能力,她也得先在地上躺个几分钟。 夏春的鞭子仍旧绕在孙惠然脖子上,她把孙惠然拖到自己身边,像拖一条狗。 孙惠然仰躺着,正好看见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在大火中化作灰烬。她已经没有了愤怒的力气,只是瞪着夏春。 被你最讨厌的狼人抓住,感觉怎么样?夏春问。 孙惠然细细地描述自己将来要如何处理夏春的尸体,用刀子,用剪子,用锅用火用铲子,用泥土里的虫子,用臭水沟里的细菌。夏春听得津津有味:你女朋友知道你这么变态吗? 她是普通人,跟你我不一样。孙惠然说,别靠近她。 普通人?夏春顿了片刻,笑笑,我是说,能跟你混在一起,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童醉再次被雷迟等人控制。他不再反抗,乖乖坐进车里,还贴心地提醒雷迟,自己的体温很高,可能会让车子的内饰释出有害物质,最好开窗行驶。 向云来往前跑了几步,想起任东阳时回头,却发现任东阳不见了。他跑到雷迟身边问他们会把童醉押到什么地方,得知目的地是二六七医院之后,他转身朝正在工作的谢子京跑去。 他把童醉的事情大略告诉了谢子京,尤其说明童醉海域的问题。他的海域很不正常,请你务必告诉秦老师。向云来恳求,童醉是我认识的人好吧,他是我的朋友。 谢子京给秦戈打去电话,三言两语说明情况,转头道:秦老师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了。这个人的海域如果不正常,危机办里只有秦戈能给他巡弋,你放心吧。 向云来刚松一口气,谢子京接着说:秦老师让你交一份童醉的海域巡弋报告。 向云来: 谢子京:额外的作业,你可以自愿选择做或者不做。 向云来没得选:我自愿,我做。 011区的清理和救援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才结束。危机办原本打算暂时封闭011区,但地底人不同意。这个全国最大的地底人聚居地一旦被封禁,大量地底人无家可归,王都区也没有那么多地方可以收留他们。 最后危机办屈服了。夏春把伤者和邢天意送到医院,又马不停蹄赶回来维持秩序。黑兵们肉眼可见的紧张:这几乎算是王都区近年以来最严重、最恶劣的事件。 胡令溪也忙了一晚上,天亮了才摇摇晃晃离开。向云来和隋郁穿过巷子往家里走,他一路都很沉默,隋郁陪着他沉默。 隋郁。向云来说,我请你吃个早餐吧。 他们在包子铺里吃了点儿东西,隋郁说:童醉的事情,不是你的错。 他看向云来的时候,目光总是很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在他的视野里,仿佛只有眼前的向云来最有趣,最吸引。向云来心想,很难有人抗拒这样的目光,他也一样。 他确实冷却了,不愤怒,也不再心猿意马。 秘密是维系他和任东阳的最紧密绳索。但这绳索渐渐让他喘不上气。 他想亲手斩断它。 隋郁,他说,我要跟你说一个秘密。 两个人正沿街行走。王都区的人大都跑011区那边看热闹了,长而翠的柳枝在身旁的破墙里头晃呀晃呀,没有章法。向云来目光坚毅决绝,隋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说。他站定了。 向云来:我杀过人。 他说完了,等待隋郁的反应。这比等待任东阳的责备还要煎熬。向云来开始懊悔:隋郁吓坏了吗?会震惊吗?还是会因此恐惧自己?分享秘密意味着分担人生,他太草率了。 隋郁点了点头:几个? 向云来:什么? 你杀了几个?隋郁平静反问,看看你多还是我多。 第39章 来王都区之前,向云来一直生活在表妹向榕的家里。 他随母亲姓,从记事的时候起就被寄养在舅舅家中。父母后来因意外走了,留了些遗产,他年纪太小管不了,全都被舅舅攥在手里。他不知道遗产具体有什么,也不知道遗产有多少。他吃穿都一般,偶尔在心里头难过的时候,会怀疑舅舅吞了父母留下来的一大笔钱。 舅舅原本是做生意的,多年前偶然发了财,一家人都住在别墅里。向云来常在别墅里玩,只是当时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住进来但住的时间并不长。随着生意失败,房子从大换小,辗转几年后,一家四口蜗居在40平米的一房一厅里。 房子小到向榕和向云来都没有床铺,他俩晚上睡在厅里,行军床和椅子拼在一起,就是兄妹俩的睡床。向云来渐渐懂事,拉了帘子把自己和妹妹隔开。他往左翻身,是廉价的布帘,往右翻身,是放了碗碟的灶台,朝头顶看,唯一的窗户上堆满瓶瓶罐罐,往脚底看,木门外头是铁门,铁门外头就是楼梯。走上那截楼梯,才能从住的地下室来到地面上。 第82章 他没读过几年书,普通的小学里也没有特殊人类课程,直到结识了任东阳,才晓得什么是特殊人类,也才晓得自己是向导,而向榕是哨兵。 舅舅也是向导,精神体是最寻常普通的黄狗。舅妈是普通人,年轻时气质高贵,是向云来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夫妻俩落魄了也丢不下打扮和排场,一块钱要挤出八毛去烫头买烟。他们的生意似乎跟特殊人类有关,具体是什么内容,向云来并不清楚。 他清楚的是,夫妻俩都很喜欢赌钱。 钱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一晚才听舅舅说什么东西顺利脱手、大挣一笔,加餐的饭菜还没消化完,那钱便在牌桌上输得精光,要窘迫到砸碎向榕的储钱罐去买米买菜。 因为没钱,向云来小学毕业之后就没有继续读。学校的老师上门来也被舅舅赶走好几次,之后便不了了之。向云来在附近的饭馆后厨里端盘子洗碗,好在他个子高,嘴巴油滑,没人细究他的年纪,甚至还按天给他算工钱。他一天能挣八十块,手头算宽裕,能给向榕买吃的和衣服文具。 向榕倒是能一直读。她成绩很好,小学和初中都跳过级,每当父母流露不想让她继续念书的苗头,向榕就搬出师长的话:若是考上了重点大学,本地的特殊人类助学项目会给学生奖励20万。 只有向云来知道,向榕擅自往这数字上加了两个0。但她的父母信了,为了未来的20万,他们愿意让向榕一直读下去。 事情发生在向榕中考那年。向云来白天在网吧里打工,晚上去饭馆打杂,他接了下晚自习的向榕回家时,发现家里多了两个客人。当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不是寻常客人上门拜访的时间,况且已经没有亲戚朋友乐意造访两条赌狗的家。那两条汉子大咧咧坐在椅子上,舅舅和舅妈则缩手缩脚站着,看到和向云来一同回家的向榕,如同看到救命稻草:这就是我女儿! 他们把向榕拉到逼仄的客厅中央,兴高采烈地介绍她:智商高,性格好,长得漂亮,身材窈窕卖货的人才会这样说话,与其说是夸赞,不如说是推销。舅妈把向榕的头发摆来摆去,做出漂亮形状,让她完整露出圆润饱满的少女脸庞。 他们催促向榕释放精神体让两位客人看看。萨摩耶敌意很大,一落地就汪汪大吼。向云来看得清楚,两个大汉一个是地底人,另一个肩膀上盘着绿色的竹叶青。不错。竹叶青说,女的可以扮狗,和精神体一起演出,很相配。 夫妻俩千恩万谢地送走客人,扭头便被向榕砸了个杯子。捂住额头伤口,舅舅并不隐瞒:他们又赌输了,欠账80万,这房子是租来的,俩人身上也没有钱了,只能仰赖向榕。 向榕年纪小,又是特殊人类,有人就喜欢她这样的,青涩幼嫩,干干净净。把她交出去就能抵消80万,舅妈说,他们那些提议用向榕来抵债的他们,愿意给向榕找一个合适的人,绝对让向榕过上比现在还要好几百倍的生活。 向榕和妈妈扭打在一起,尖叫着跺脚:你们疯了!你们疯了!!! 舅妈给女儿跪下磕头:榕榕救救妈妈,好吗?妈妈爱你的,你也心疼心疼妈妈,好吗? 舅舅亮出被砍掉的小拇指:你不帮爸爸,他们要的就是我的命。 和迫在眉睫的灾厄相比,向榕未来能带回来的20万实在太过虚幻了。十二岁的向榕在客厅里发抖。她听懂了,又并不太懂,只能看着向云来哗哗地流眼泪。 出逃的计划已经在向云来心中酝酿了很多遍。面对隋郁时,他想过要不要把自己吃过的苦全都数一遍,但那就太长太无聊了。他只用一句话带过:我不想再过那么苦那么累的生活,被打,被骂,被拖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来还债我当时只想逃跑。 隋郁把一罐温热的咖啡放在向云来手中:嗯。然后呢? 为了逃离,向云来默默攒钱,耐心等待向榕考上大学离家的那一天,兄妹俩偷偷约定过:一个要挑离家乡特别远的城市,一个带着钱去她读书的地方租房子打工,他们已经决定要这样相互扶持着生活。 那天晚上,向榕问他:我们可以现在逃跑吗,哥哥? 跑,明天就跑。向云来的银行卡里有他攒下来的五千块钱,至少足够买两个人的火车票,以及在任何一个城市短暂落脚。 我们去哪里? 不知道。 我们能活下来吗? 不知道。 他们还会找到我吗?向榕说得很小声,牙关格格发颤。她被自己还不能理解的噩梦吓坏了。 我们藏起来,榕榕。向云来说,你还记得王都区吗?任哥说过,王都区是最适合特殊人类生活的地方。我们去王都区,你继续读书,我继续打工,我打赌,王都区那么大,一定谁都找不着我们。 他们住在街尾的民房里,任东阳住在街头的小区,从任东阳家的阳台能看到破积木一样乱七八糟的街巷,包括向云来的家。 任东阳比向云来大七八岁,他解救过小学时被初中生讹诈的向云来。年幼的向云来对任东阳这样神气、豪爽的高中生充满憧憬和向往,跟屁虫一样跟在任东阳身后。任东阳脾气温和,很照顾向云来兄妹俩。他一个人住在那个高档小区的高层住宅中,还会邀请向榕和向云来到家里来玩。 第83章 他的家是向云来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他们会释放精神体一同玩耍,虽然在得知向云来可以轻易入侵他人海域之后,任东阳收走了银币水母。他父母都在外国定居,自己则留在国内上学,到后来,他甚至把自己房子的钥匙也交给向云来:向云来和向榕在家里待不下去的话,随时都可以到他家避难。 他是向云来憧憬的兄长,向云来决定逃离之前跟任东阳告别。那天晚上,他以网吧要人顶班为借口,离开家足足三个小时。 第二天,舅妈问向榕是否答应,向榕依照向云来的叮嘱,哭着服软,并且提出了要求:我可以去,但你可以给我买一个礼物吗,妈妈?我舍不得你,我看着礼物的时候,我就能想起你。 舅妈的心软了十秒钟。听到礼物是新手机之后,她把手中的手机交给向榕。手机用了两三年,屏幕布满裂痕,机子的反应也很慢。向榕抽泣着收下了,反正他们的目的是拿到一个通讯工具。 向云来依旧出门上班,向榕在屋里呆坐,夫妻俩给别人打电话,肯了,她肯了。挂了电话又都哭起来,抱着向榕道歉。向榕提出想吃炸鸡翅膀和鱼汤,舅舅出门去买,反锁了房门,留舅妈在家看着她。 趁着舅妈上厕所,一直蹲在窗下的向云来打开窗户,向榕拎着装满书本的书包,小心地蹿了出去。 大雪从清晨下到中午,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兄妹俩在雪里逆着风吃力地往前走。在背风的地方歇脚时,向云来告诉向榕:任东阳会帮助他们逃跑。 此时正是寒假,大学生任东阳天天在家里上网打游戏。昨夜他接待了深夜来访的向云来,两个人立刻拟定了从家中到高速路口的逃跑计划。 刚拿到驾驶证没多久的任东阳就在路口等他们,但雪太大了,行走艰难。还没走出这条街,迎面便碰上了回家的舅舅。 向云来记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拉着向榕气喘吁吁往前跑的时候,雪里躺着头破血流的舅舅。舅妈也追上来了,顾不上自己的丈夫,先一把抓住向榕的头发。向榕痛得大叫,被她拉扯着往后跌倒。一旦跌倒就失去了反抗能力,她只能由着母亲拖动自己。哥哥!哥哥!!!她嘶声大喊。 周围的房屋沉默无声。雪太大了,这种事情太常见了。是那对滥赌的夫妻又在教训儿子或女儿,很寻常,不值得探问。雪也是沉默的,向云来只听见自己把舅妈推下路边台阶时她发出的惊叫。 台阶下面是一个被撬开的防空洞,堆满了垃圾,如今被雪完全覆盖,看不清位置。舅妈滚到防空洞旁,向榕抓住台阶的扶手没有掉下去,手忙脚乱地往上爬。 榕榕!榕榕!救救妈妈!小云!救救妈妈! 向云来把向榕拉上路面,舅妈已经落入防空洞之中。洞口结了冰,根本抓不稳,她的声音在洞里传来,带着痛苦的哼声。 向云来松开向榕的手,扭头去拖舅舅。昏迷的舅舅十分沉重,他半拖半抱,滚麻袋一样把人从台阶上滚下去。随着物体落地的沉重声音,呼救声随之中断。向云来趴在洞旁,他其实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但舅妈还在呻吟。 他抓起路旁用来铲雪的铲子,把脚下的、台阶上的雪,一铲铲地铲进防空洞里。 然后我们就继续走,走啊走,任东阳果然在路口接我们。他一晚上没睡,收拾了好多行李,他说我们不坐火车,他要直接开车把我们载到王都区。向云来说,他做到了。在这件事上,我是一辈子都会感激他的。 关于防空洞的细节,向云来没有多说。隋郁理解他不想回忆,沉默地听着。 我们经常在那个防空洞里玩,有楼梯可以爬上爬下的。但元旦那天,铁梯忽然断了。也没人来修,大家只是相互提醒,不让小孩到那边去而已。没多久就下了大雪。向云来说,怎样?听起来是不是很像预谋已久的杀人事件? 他语气轻松,隋郁却阴沉沉地接话:如果我在场,我会帮你铲雪。 向云来:那你就是杀人帮凶。 我不当帮凶。隋郁说,我当凶手。我来做这件事,它会成为我的秘密,但不会困扰你。 向云来:你讲话真的真的很那个。 隋郁:哪个? 花言巧语,油嘴滑舌。这种无用的假设只是为了讨人欢心,谁都能随口说上几句,向云来心里清楚。不一样的是,隋郁讲得太认真了。 他在意的并不是向云来杀了人,而是向云来被这件事困扰了很多年。他凝视向云来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怜悯,被这种目光笼罩着,会让人的心瞬间变得幼小、脆弱,甚至赤裸裸。仿佛扒开旧伤口,把肮脏的痕迹、狰狞的血肉都袒露在对方面前,你以为他会厌弃,但他问的却是:现在呢,还痛不痛? 向云来忽然抓住隋郁的衣襟,咬牙道: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啊!那是养了我很多年的亲人,是榕榕的爸妈!我其实可以不那么做的,但我这是杀人,我杀人了。来这里的一路上榕榕是怎么看我的,任东阳是怎么看我的,我又是怎么恨我自己的,你根本不懂! 隋郁忽然抓起他的手往前跑。他一直把向云来带到百事可靠门口,催促向云来开门。两个人钻进卷闸门,隋郁把门锁紧,按着向云来的肩膀让他坐在沙发上,自己则盘腿坐在向云来面前的地板上。地毯很旧,他浑不在意,银狐从他胸口里跑出来,两步跳到向云来膝盖上。 第84章 象鼩。隋郁让向云来释放象鼩。 不,我不想了解你杀了几个人。向云来烦躁极了,我现在说的是我的喂! 他嘴上顽抗,但象鼩又极为亲近隋郁,从肩头冒出来之后立刻跳进隋郁手心。向云来完全来不及阻止,象鼩嗷呜张口,咬上了银狐的尾巴。 他又一次站在雪山之中,被大风吹得摇摇晃晃。 我要走了。向云来头很疼,我刚刚巡弋完童醉的他想起了隋郁的吻,嘴唇的伤痕微弱地痛。隋郁!他大吼,混账!你在哪儿? 年幼的隋郁正在大风雪中穿过摇晃的吊桥。 怎么也是雪,你故意的吗?你专门制造这种海域来安慰我是不是?向云来三步两步踏上吊桥。桥在风里疯狂打晃,他完全不怕,冲过去拎起隋郁就往前走:杀人现场呢?我来看看隋老板的 童年的隋郁在他怀中嘘了一声。向云来低头看他,很艰难才能移走目光,小声道:犯规。 小隋郁:我可爱吗? 向云来:不可爱。 小隋郁:抱紧我,往前跑。 向云来:我很难受,隋郁。我必须要走了 小隋郁:很快了,我的秘密就在前面。你跟我分享了你的,我也要告诉你关于我的。他说得可怜巴巴,红润脸蛋依偎在向云来胸口,向云来,你会讨厌我吗? 向云来没有招架之力。他抱着小隋郁往前跑,很快就看到了跟第一次进入隋郁海域一模一样的场景:远处的雪坡上有两个人正朝这边狂奔。他们喊着一个名字garrett。 他们越来越近了,但向云来仍旧看不清他们的脸。是你的英文名吗?这么拗口。向云来往前走,谁啊?专门来找你的?你的家里人 他站定了,恶寒爬上后颈。越发紧地抱着小隋郁,他扭头往来时的路跑。但刚跑出两步,怀中就空了。 小隋郁跌落在雪里,跟刚才的打扮不一样了:他浑身都脏兮兮的,脸庞挂彩,四脚着地往前爬。身后是那两个已经逼近的人。 或者说,并不是人他们有人类的形态,但脸部完全是拼凑出来的怪物:单只眼睛,两层鼻子,头发支棱得像鹰爪且不停张合,仿佛造人者稀里糊涂地堆出一张脸,全然不管是否协调好看。garrett!他们大声地喊,张口的时候从口中伸出的不是舌头,而是细小的手。嘴巴越张越大,比脸还要大了,猛地往地上的隋郁扑去。 砰地一响! 年幼的隋郁吃力地扣响了手里的一柄小枪。他没有力气瞄准,子弹朝着天空飞去。但枪声让眼前的怪物愣住了。隋郁翻身朝一个怪物扑过去,怪物没有防备,惊叫着连连后退。他跌入了吊桥下的深渊之中。 另一个怪物冲上来抢夺小隋郁的枪。小孩无法与他的力气匹敌,然而在隋郁松手跌落雪地的瞬间,枪走火了。怪物颈上嗤地窜出一行血,他倒在地上抽搐,银白色雪地上多了一笔猩红。 第一次是两个。声音从向云来身边传来,小隋郁消失了,成年的隋郁站在他旁边,但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有人死了,有人受伤,直到我知道错在自己为止。 向云来没有听懂:这些是什么?你臆想的怪物?还是新的特殊人类? 隋郁:都是人。被我推下去的那一个,是我的表哥,走火死去的这个,是我的伯父。他们来找迷路的我,想把我带回家。 向云来:你亲戚都,都长那样? 隋郁:我眼里的每一个人都长那样,除了你。 向云来一个激灵。他坐在铺子的沙发上,眼前是真实的隋郁。隋郁双手按在他的膝盖上,正仰头殷切地注视他。 向云来:也就是说,你平时用那种眼光看我就像我看到钱一样,是因为你心头蠢动的热潮平息了,冷却了,他想起隋郁说过的话,因为你只能看清我。 第40章 隋郁的面部识别障碍症是后天的,在三岁之前他都能清晰地认出家里的亲人。 隋家人口多,隋郁和父母兄长住在山中的别墅里,时常有亲戚朋友造访。他小时候调皮,总喜欢一个人出门溜达玩耍,甚至偷了哥哥抽屉里的枪随身带着。可惜家人们津津乐道的狩猎故事从来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他唯一见过的凶猛动物,是一头带着幼崽的银狐。 遇见银狐那天,他一直跟在银狐后面追着它们跑,最后迷失了方向。在山中转悠的时候,他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家人找到他时,他头上鼓起一个包,正在哇哇大哭。在医院一番检查,没查出什么大问题。 但一周之后的生日宴会上,隋郁面前出现了无数个人形的怪物。 从睁眼开始,他看到的就是顶着母亲发型、用母亲的声音说话的怪物。 跑出卧房去寻找父亲,他先听到父亲和哥哥的谈话,冲到楼下还未来得及扑到他们怀中,隋郁生生刹住了脚: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刚刚铲雪归来,他们晃动着混沌一团的脸庞,笑着朝发呆的隋郁弯下腰。 第85章 我吓尿了。隋郁说。 向云来不觉得这好笑。他听得糊糊涂涂的:是头上那个包引起的吗? 我脑子里头还有些淤血,医生说,淤血散了就好了。隋郁揉捏掌中的象鼩,但淤血散去之后,情况更严重了。他们的脸除了一片混沌,还长出了别的东西。 象鼩在他的手心里蹭了又蹭,很依恋。它的小耳朵抖动,细长的尾巴挂在隋郁指缝里轻轻地甩,尖鼻子一下下地戳着隋郁的指腹。这好像是它表达安慰的方式,因为隋郁从向云来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不安和难过。 不是你的错。向云来想来想去,也只能说出这样无力的话来。 他甚至有点恼恨自己了:油嘴滑舌也好,甜言蜜语也好,说啊,哪怕只说一句好听的话可喉咙像打了死结,他称量不出隋郁二十多年来怎样沉重地度过,所有的安慰都轻飘飘的。 对父母和兄长的印象,就像方虞一样,只在隋郁的海域里留下形迹不清晰的碎片。年纪很小的他在恐惧中首先学会了开枪和挥舞斧头,被他推下山的、被他砍伤的,都是想亲近他、保护他的人。就连父母也是一样:有时候他会忘记自己所见之物并不真实,举着餐刀和叉子往母亲胸口招呼。他们不舍得责备他,总会更紧地抱住他,在呜咽里亲吻他的额头。 隋郁每一次都怕得发抖。 眼前所见并不真实吗?万一这些怪物才是真实的呢?那些落在纸上的、五官端正的东西,也许才是怪物对自己的美化? 他因此喜欢上了徒步旅行。在山林之中很少会遇到人,即便遇到了,也不必和他们攀谈太多。有时候他会戴上墨镜,看不清对方脸庞之后,对话才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他说得越多,向云来就越愧疚。他怎么会认为隋郁喜欢自己?回忆起这个念头,向云来耳朵都热辣辣的:隋郁看他只是看浓雾里一盏灯,污泥里一块白瓷片,是因为他醒目、独特,不会有其他。 这就是我的秘密。隋郁牵着他的手,你看,我们都做过同样的事情。我因为看不清,你比我更正当,你是为了保护向榕。虽然是秘密,但并不可耻,好吗? 顿了顿,他又说:我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 向云来点点头:我的秘密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特殊意义。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找那个海域很特殊的人。 隋郁:那我岂不是掌握了一个可以用来要挟你的把柄? 向云来: 隋郁:我们相互要挟吧,向云来。 向云来捏着象鼩:我怎么听不懂你们外国人说话。 是华人。隋郁说,我用你的秘密要挟你尽全力帮我,你也可以用我的秘密来命令我,使唤我。 向云来:不行,那太卑鄙了。 隋郁笑了一会儿,轻声说:你就是这种地方最可爱。 向云来几乎要从沙发上跳起来。他招架不了隋郁这种人,能面不改色说出令人面红耳热的话,也懂得利用自己的长相优势,来引诱喜欢他这张脸的人是引诱吗?是引诱吧?向云来在心底骂骂咧咧地给隋郁安罪名。脑子仿佛还是热的,全是童醉海域里的火,但又凉飕飕,堆满隋郁海域中的暴雪。向云来没有精力去应付隋郁,他说出杀人秘密后,因为过分紧张和之后的骤然放松,头竟然晕乎乎的。他打算跨过隋郁去倒水,但抬腿的时候,直接歪倒了下来。 隋郁接住他,两个人一块儿倒在地上。向云来最后的印象,是隋郁抱着他,蹭了蹭他的头发。 这动作很像象鼩。隋郁一定也被象鼩影响了。向云来迷迷糊糊地想。他走在自己的梦中,脚下是赤红的火焰,头顶是飘雪的天空。 每次巡弋别人的海域,他总会在当天晚上做一堆与他人海域相关的梦。有时候海域的影响太过难熬,他要借助任东阳的帮助。一场激烈的情事能让他平息,也能清除他海域之中属于他人的碎屑。 现实中任东阳不在身边,梦境里隋郁正牵着他的手。他们踏进火里,踏进雪里,风吹得头发打卷,隋郁用外套裹着向云来的脑袋,狠狠吻他的嘴唇。向云来还在发晕,他想抗议,亲吻一盏灯、一块白瓷片,是不是太过分了?但开口只会让舌头寻到缝隙,钻得更深。 手在他衣服里游动。向云来悚然:他跟隋郁没做过这种事,这些是任东阳和他的回忆碎片。 他奋力推开眼前人。但一转眼又发现他们栖身在暗巷之中,狼人在篝火旁起舞,精神体像雾气萦绕,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对方,用亲吻确认轮廓。 太多了,太浓了。向云来喘着气,浑身上下都燥热。隋郁的手很冰凉,金属一样在他的颈脖摩擦,并继续向下滑动,开垦衣服之下的位置。冰冷的触感抵达胸口,凉水一样顺着肚腹往下滑。向云来倒吸一口凉气,不得不抓紧隋郁的头发。 隋郁跪在他面前,无限贴近的姿势。他抬起眼睛看向云来。 向云来喉咙闷闷地喊了一声,腾地坐起来。他正在卧室的床上,象鼩从他身上像个毛球一样滚下来。房间里没有隋郁,向云来换了一身睡衣,但纽扣被解开了,隋郁送的月相表从胸口落到被面上。 第86章 抓起象鼩,向云来咬牙切齿:你干什么?刚刚是你亲我? 象鼩点头,邀功般爬到被面上吃力拖动月相表,把表盘贴在向云来裸露的胸口皮肤上,摩擦,再摩擦。熟悉的冰凉的触感。 向云来动用了此生最大的想象力:你在听诊? 毛团疯狂点头,把月相表甩开后在被子上不停蹦跶。向云来心跳都要停止了,猫儿一样扑到地上抓住了差点落地的月相表。摔到地上的时候,卧室门打开了,隋郁端着一碗饺子站在门口。向云来差点滚到他脚下,隋郁低头看他片刻:我可以再抱你一次。 昏睡的向云来是隋郁抱上楼的,但给他换衣服擦脸的是向榕。王都区出事的消息传遍全城,向榕跟学校请了半天假,回到铺子的时候,向云来正歪在沙发上发烧。隋郁想带他去医院,但向榕拒绝了。她一直照顾向云来,直到向云来体温恢复正常,才匆匆赶回学校。 一看时间,向云来居然从上午一直睡到了午夜11点。 隋郁道别离开,向云来把他送到门口,告诉他自己已经整理出一些海域比较特殊的人,他们可以从这些人找起,也许事半功倍。两人约定了再见面的时间,隋郁轻快地往前走。他走几步,回头看向云来一眼,走几步,又回头看一眼。 向云来很想笑:你小学生啊?演什么依依不舍,回家吧。 隋郁这才说:任东阳找过你。 手机上有任东阳打来的电话,晚上七点多。向云来不想回复,但又想起任东阳今天中途消失,而孙惠然和邓老三都是他的朋友,或许他在为朋友担忧?向云来回拨过去,无人接听。 他心中忽然有一种惴惴不安,抓起外套往外走。 逍遥阁,1901。向云来用指纹打开房门,门才开了一条缝,风力瞬间大得差点把向云来吸进房子里。 他连忙钻进屋内关上房门,风渐渐平息了,但室内一片凌乱。墙壁、天花板上都是巨大的抓痕,地上散落血迹,家具被砸得一塌糊涂。而最醒目的,是正对着房门的客厅中,那扇原本可以俯瞰整个王都区的落地窗。 窗户不知被什么东西从外部击碎,室内遍地都是碎玻璃,窗帘从窗户的破洞里往外飘,一截白色的长舌头。 向云来一颗心咚咚乱跳。任东阳被袭击了?有什么东西从室外攻入?任东阳人呢?他抓起门边的长柄雨伞,弓腰往前走。 任大哥任东阳? 他走遍了每一个房间和角落。没有巨兽的影子,也没有任东阳的影子。 任东阳的两个手机落在客厅上,全都被踩得粉碎。他向来不离身的便携终端机断成两半,书房的门也被砸坏了,但书房里的保险柜仍旧安好。 房子虽然一塌糊涂,但唯一消失的,只有任东阳。 第41章 任东阳的失踪在王都区范围内引起了一些小小的波动。其中反应最强烈的是夏春。接到向云来的报告之后,黑兵派了两个人去逍遥阁察看情况。那两个黑兵在现场转了两圈,立刻联系夏春。 夏春站在破碎的落地窗前,脸色很不好。可能是狼人。她对向云来说,而且看现场留下的抓痕,入侵的不止一个人。 向云来很不安。任东阳出事了,而自己阴差阳错地没有接到他最后的联络。那可能是任东阳求救的电话,他愧疚得吃不好睡不好,几天就瘦了一圈。 只有隋郁不,不对。他在心里更正:只有工作能让他打起精神来。 他在自己的海域巡弋档案里标记了37份比较特殊的海域,如果能从这37份中找到隋郁的目标人物,他向云来便立刻退休,和向榕一起享受人生。 和隋郁呆在同一个空间,对向云来而言,是一件渐渐变得吃力的事情。隋郁坐在沙发上,隋郁站在窗户边,隋郁熟门熟路地煮饺子吃饺子。无论隋郁做什么,向云来都无法忽略他偶尔投过来的视线。 隋郁很喜欢观察向云来,举手投足,谈笑嗔怒,他全都兴致勃勃。有时候目光中甚至有求知的饥渴,他会紧紧盯着向云来,仿佛向云来是什么值得他花时间心思去细细研究的东西。 旁人只能感受到隋郁目光的热度,但向云来很明白这些视线的意义。要把它们和好感彻底分隔,太艰难了。向云来自己处理不好,只能迁怒于隋郁。他甚至开始察觉,隋郁身上的哨兵信息素变得愈发强烈了,只要隋郁在铺子里,向云来就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铺子原来是这么窄小的吗?隋郁难道是什么巨人吗?向云来想不通,怎么隋郁一来,空间立刻就逼仄了,四面八方的墙都往中心收紧了。窄得极可怕,汗毛擦汗毛,呼吸接呼吸,他喘不过气。他想把那37份档案打开给隋郁看,但老终端机的屏幕得花三分钟才能点亮。三分钟有三年那么长。 他指挥隋郁:开窗。 隋郁开了窗。 excel表格也得花三年才能打开。三年又三年。向云来说:开门。 隋郁去开门,但门其实开着。他走到门外去深呼吸。室外没有向云来的气息,清爽得有点儿单调。 没多久,向云来果然在里头喊:人呢?回来! 隋郁:来了。边说边勾起一个笑,但进门时又是平板板的脸,没一丝波澜。 第87章 37份档案全都按住处分好了类,便于两人之后寻访。档案很详尽,比向云来交给秦戈的作业完整得多。隋郁翻了两份档案,心头一动:这些档案都是向云来没有上课之前写下来的,最早的就在六年前。但它们的格式和培训班上教的一模一样。 我在王都区遇到过一个前辈。向云来说。 他刚开始在王都区游荡,时不时跑到别人脑袋里溜达的时候,曾遇上一个硬茬儿。那女孩是哨兵,精神体是黄色的小猫。那猫个子矮小,眼睛又大,看起来蠢呼呼的,立刻成为了向云来的目标。象鼩跑到它面前狂甩尾巴,引得小猫一爪拍下但向云来没能进入女孩的海域。 他站在一个绝对黑暗和逼仄的空间里,更恐怖的是,他在周围摸到了密密麻麻的牙齿。他被牙齿包裹、研磨,齿尖划破他的皮肤,下一秒就要刺破他的喉管。 这女孩的防波堤形态,居然是狼的口腔。 向云来只在防波堤里停留了三秒钟,就被对方推离。他跪在路边呕吐,天旋地转,紧接着被那女孩揪起来,好一顿暴打。他求饶一句,又哇地吐一下,他至今还记得女孩和她的小猫竟然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嫌弃表情。 再见那女孩时,向云来隔着十几米就被她目光精准锁定。向云来拔腿就跑,然而身后窜来的却是几十只跑得比他还快的小猫。猫们跳上他的背,爪子锋利地亮相,向云来立刻投降。 数量真的很多但长得也真的很可爱。他打了个冷战,说不清自己是被小猫咪迷倒了,还是被它们的爪子吓倒了。 一来二去,他和那女孩终于能正常说上几句话。无论是巡弋档案,还是向云来对海域的所有认识,全都来自于这个拥有小猫咪精神体的哨兵。 她说她是专业人士,但不肯告诉我自己身份。向云来嘀咕,好久没见到她了,如果知道我在上培训班,说不定也会为我高兴。 隋郁在打印机前等待机器吐出档案,说:我帮你找她。 向云来:你想找就能找到? 隋郁:万一找到了呢? 向云来:我不会告诉你任何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你现在知道的只有她的性别和精神体,你怎么找? 隋郁:我有我的办法。要不要打赌? 向云来觉得他幼稚:赌什么啊?你比我有钱三万倍。 隋郁:我找到了,你就要告诉我,你的海域是什么样的。 向云来靠在椅背上,笑道:隋老板就这么想看我的海域? 他顺口一说,讲完了才觉得这句话不太得体。 隋郁是哨兵,无法进入别人海域,他唯一能够看到向云来海域的方法,是跟向云来一起达到肉体和精神的高潮。 就像任东阳以往对向云来做的那些事一样。 向云来挠挠耳朵,装作咳嗽,想把这句话盖过去。 隋郁慢条斯理地整理手中纸张,一张张整齐对好,咔哒咔哒钉上订书针。他语气很悠然,让人分不清他是否知道这一问一答之间的暗火:我确实想。 房子真的太小了,小到向云来的心跳声比二手打印机的吱嘎声还要响亮。他抓起挎包往外冲:走了走了,老胡喊我去吃饭。 隋郁自然厚着脸皮跟上。 前夜酒吧的门头被砸得稀碎,胡令溪和柳川两人坐在门口,把砸歪的铁架摆成个烧烤架,正用七零八落的木桌木椅子烧烤。 向云来自己抠门,因而见谁都阔绰,但胡令溪今天阔气得实在非同寻常:一只澳龙劈成两半,正滋滋冒汁,两箱生蚝放在装满冰的泡沫箱里,柳川烤好一个,胡令溪就吃下一个。他似乎把仓库里所有能吃的好东西都摆了出来,路过一个半丧尸人,他要递给人一串牛肉;路过一条狗,他也丢去两根羊骨头。 电线剪了,电闸也砸了,这些东西放不久,一起吃了吧。胡令溪拍拍身边的破椅子,招呼向云来坐下。 四个人就这样坐在破烂的酒吧门口,边晒太阳边吃烧烤。 罪魁祸首自然是地底人。往日把胡令溪看作斗兽场传奇的粉丝们,得知胡令溪居然跟烧了斗兽场、破坏011区的赤须子是同伙,热爱瞬间逆转为深恨。 向云来半天想不出安慰的话,嘴巴塞得太满了,只能含糊地表达自己的同情:要不是他们,我还吃不上这么好的呢。 胡令溪笑眯眯:闭嘴吧你。 聊到童醉,三人看向隋郁。隋郁给特管委捐过钱,有些门路,他打听到童醉现在在二六七医院里被看管起来,并得到了很好的治疗。精神调剂科的人已经巡弋过他的海域,具体的结论尚未可知。但国内没有能够关押童醉的监牢。隋郁说,而且童醉这事儿暴露了一个管理漏洞。王都区是一个不存在于理论区划上的地方。童醉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犯了罪,要怎么判,他们还需要研究。 向云来对这种机构向来没有好感:我就说嘛,特管委也好危机办也好,都是狗屎地方。孙惠然呢? 隋郁:已经被释放了。 向云来正响亮地吸食一个生蚝,顿时呛得结结巴巴:什么?! 第88章 隋郁:她去了哪儿,我暂时还打听不出来。 胡令溪:但听黑兵说,她没在王都区露面。 隋郁和向云来对了个眼神。他们都知道孙惠然的家在何处。 谈话气氛变得低沉了,柳川起劲地烤东西,笨拙地展开新话题:向大哥,你妹妹是不是要高考了?她考我们学校吗? 新希望吗?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向云来打起精神,我听说人才规划局的奖学金比较高,一年能有3万? 柳川:我们学校最高的项目有5万。 向云来果断:好,就是新希望了。 柳川:新希望卡海域卡得挺严的。 向云来没听懂:卡海域?什么意思? 柳川:海域有问题的学生会被强制分到一个固定的学系和班级。如果你妹妹的海域检测不过关,但是她又一定要报新希望,可能报不了自己喜欢的专业。 连隋郁塞到他碟子里的生蚝都顾不上了,向云来问:海域检测是什么? 高考海域检测,这是针对参加高考的哨兵、向导学生开展的专业性测试,由国内经过认证的精神调剂师对学生进行一对一的海域巡弋。只有通过了这个检测,才能够顺利报考特殊人类相关专业,尤其是新希望学院和人才规划局这两个特殊人类专门学校。 柳川算了算时间,下个月就是海域检测的日子:一般不会巡弋到深层海域的,那里都是学生的隐私。不过调剂师的能力很强,即便浅层海域也能看出很多问题。我,我就是他挠挠浓密的头发,接着说,给我检测海域的调剂师,听说是国内最先拿到认证的几个人之一,真的很厉害,我从没觉得自己海域这么清爽 柳川还没讲完,向云来失声道:不行! 他手中的龙虾、生蚝和牛肉差点全都翻倒在地上,幸好隋郁和胡令溪一左一右,托住了那个碟子。 胡令溪问:为什么不行?你妹妹海域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向云来慢慢坐下:没有秘密。但她不喜欢别人进她的海域,连我都不行。 胡令溪:人是专业的调剂师,你不是啊。 向云来:不行的不行。 他吃得心不在焉,回程路上始终眉头紧皱。 隋郁走在他身边,回忆自己刚刚翻看的档案。那37个海域奇特的人之中,没有向榕的名字。 向榕的海域是什么样的?他问向云来。 第42章 向云来和隋郁最终没能在一周之内想明白警标。好在秦戈这一周忙得脚不沾地,培训班还因此停课,这个作业便顺延到了下一周。 向云来意外接到秦戈的联络,两人约定在外头碰面。等待秦戈的时候,他想起隋郁问的问题:向榕的海域什么样。 向榕的海域很正常。向云来曾把进入向榕海域当作休憩和放松。他喜欢向榕海域中的小森林,路边开满向榕喜欢的小花,扑腾着向榕喜欢的小鸟儿,萨摩耶会带他穿过森林,走向草原之中的小城镇。 那是向榕最喜欢的动画片《小小故乡》中的场景。向榕小时候天天抱着电视看孤儿寻乡的故事,喜欢到原模原样地在海域中复刻。与众不同的是,她海域里的一切都是二维的,颜色鲜亮饱满。向云来变成了色块和线条绘制成的青年,他在溪水里偷偷看过自己的模样,比真人高大英俊几十倍。他擅自认为,这正是他在向榕心目中额形象。 但他没有回答隋郁的问题,也不想跟隋郁分享妹妹的海域。在咄咄逼人的哨兵面前,他时而昂扬,时而兴奋,但犹豫和不安总是提醒他要时刻带着警惕,尤其面对隋郁这种秘密太多的人。 秦戈一路小跑着来了。他眼下挂着黑眼圈,脸色憔悴。从斗兽场解救出来的每一个哨兵和向导都由他亲自巡弋;而这些被改造、被利用的兽,海域中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正常,光是一个童醉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他今天约向云来,也是为了打听童醉的事情。 秦戈进入童醉海域的时候,海域里已经被大火吞没。他进入片刻后出现不适,谢子京强行唤回了他。秦戈休息好之后重复地进入、退出、进入再退出,这样的巡弋持续了12次。终于,海域里的火在秦戈的影响下渐渐熄灭,露出了被烧得一干二净的山林和土地。秦戈也看到了与赤须子和孙惠然相关的那段记忆。 可惜的是,那段记忆虽然可以作为孙惠然参与斗兽场事务的重要佐证,但那时孙惠然已经被释放,行踪不明。 恰在此时,秦戈收到了向云来交过来的海域巡弋报告。和上一次方虞的报告一样,向云来始终有所保留。他两次在童醉海域中被火焚烧,但全都一笔带过,第三次巡弋强行在斗兽场中进行,他写得非常简略,并且仍旧用大量的自言自语来代替应有的巡弋内容。 秦戈恼怒了几分钟,随即想起在童醉的海域里,童醉的自我意识也反复说过:你会为我保密,对吗? 童醉并不想把自己和赤须子之间的故事公布给任何人。 向云来也告诉秦戈,即便是见到自己、请求自己帮忙,童醉也没有透露过一丝和赤须子、和他自己过往相关的讯息。他把往事死死地封锁在自己的海域里。 第89章 他不信任我。向云来说,只有进入海域之后,他才能稍微放松。或许在海域之中,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而他随时能够用火烧死我。当然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向云来斩钉截铁地强调童醉对外人的不信任,秦戈却想起了向云来始终不能坦诚的海域和修修改改的巡弋报告。他看着向云来说:遭遇过一些坏事情之后,怀疑每一个接近他的人,这种情况很正常。但我们如果不能信任他人,就永远没办法走出自己的困局。 向云来以为他说的是童醉,接着问:你呢?你没事吗? 秦戈:我没事。童醉的海域并不是我见过的最恶劣的一个。 向云来愣住了。他在童醉的海域里九死一生,秦戈却轻描淡写。 秦戈继续说:黑暗的秘密并不是最恶劣的。最恶劣的海域是你在海域里看到了一个人被摧毁的过程。你见过这样的海域吗?从出生的时候,他遭遇的就是死亡的恶意,是窒息和扼杀。然后他长大了,他只能用恶意来解读和回报这个世界,他遇到过善意和爱,但他没办法理解。支离破碎的海域,像海面上数量繁多的浮冰,所有冰块上都是他摧毁别人,同时别人也摧毁他的记录。那个海域是我所见过的,最庞大的恶意聚合体。 向云来喃喃道:我没有见过这样的。 秦戈:童醉有东西托我交给你。 他递给向云来一张卡片,上面是童醉写给向云来和胡令溪的留言:谢谢,对不起。 向云来:他会死吗? 秦戈:这正是我今天找你的目的。童醉明天就会回到王都区。 和隋郁打听到的一致,童醉无法关押在任何一个特殊人类牢狱之中,斗兽场的调查还未结束,这件事背后牵扯了巨大的人体买卖市场,危机办和特管委投入了大量人力,需要很长的时间去追踪溯源。从斗兽场解救出来的兽,几乎全都无法立刻回到社会中生活,而童醉又是最特殊、最危险的一个:无论是二六七医院还是监狱,都没有适合关押他的地方。 据秦戈说,特管委以前有专门监管特殊人类罪犯的地方。那些难以处理或危险系数特别高的犯人,会统一送到偏僻的地方严加看管。但几年前的一起事件摧毁了这个监仓,同时特管委重新开始梳理所有特殊人类相关的监管机构。管理一旦严格,很多模糊地带就必须分出黑白,事情变得更棘手了。 向云来记得这件事。这事儿似乎还跟王都区有些关系。只不过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陪着向榕在外地参加技能大赛的选拔,只能在回来后听胡令溪和黑兵们讲些边角料。 特管委里有两个派系。秦戈说,一个派系认为,对特殊人类,尤其是具有危险性的特殊人类,必须严格地监控和监视,为了扑灭他们的犯罪可能性,必要时候完全可以采取极端手段,比如在犯罪之前,先行剥夺他们的行动自由。这个派系中不少人都对赤须子、半丧尸人这些特殊人类很反感,哨兵向导的监护人制度也是他们提出来的。坦白说,这个派系在特管委刚开始成立、国内特殊人类管理工作起步的时候,影响力非常非常大。另一个派别则认为,对特殊人类的限制应该逐步放宽,不要把他们剔除在普通人群之外,无论教育、工作还是其他方面,都应该尽力做到一视同仁。他们强调融合和平等,是最近十几年渐渐冒头的新派系,年轻人很多。特管委里头70%是特殊人类,30%是普通人类。这70%的特殊人类里,几乎所有的年轻一辈,都是新派系的支持者。 向云来听明白了:现在特管委掌权的,是第二个派别? 秦戈:对。三年前的选举,副秘书长蔡易拥有了更多的行政权力。蔡易正是新派系的代表人物。明年又是选举,他的呼声很高。虽然特管委的一把手是上面指派下来的,但蔡易工作成绩很出色,各方面都挑不出错处。 向云来对这些政治考量和权力斗争全然不感兴趣,只是这事情和童醉有关,他才打起精神听下去。 秦戈看着他说:怎么处理童醉,现在有两个方案。旧派系打算用强制手段让他陷入长期昏睡,因为他很有可能在关押过程中失控放火。新派系则打算利用其他更温和的手段来控制和监视他。 向云来:你是新派系的人?你想让我来监视他? 秦戈:我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我也没想过让你做这件事。我只是想帮童醉,他现在成为两个派系博弈和争斗的砝码,非常危险。至少我想帮助他暂时脱离这种险境。 向云来半信半疑: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秦戈:很简单。我记得你和隋郁在特殊人类发展史这门课上的发言。你们都提到过王都区里罕见的特殊人类。枫人,你认识一个枫人,对不对? 向云来脑中哗地一亮:枫人,这个长期生存在闽南地区山林之中的特殊人类,他所在的山岭里绝对不会发生山火。 他确实认识一个枫人,而且是王都区唯一一个。枫人目前还没有被国家认定为特殊人类,为了随时可以去特管委门口抗议,这个枫人千里迢迢来到首都,在王都区住了好几年。他现在开店的铺子还是向云来帮他找的。 第90章 秦戈:黑兵联络过他,但他非常固执,不肯帮忙。我想问问你,你能不能去找这个枫人聊聊?让童醉和他一起住一段时间就行。 向云来:可是这可行吗?童醉毕竟犯下了大错。 秦戈: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只要说服枫人帮忙就行了。见向云来犹豫,他低声道,蔡秘书长一定会竭尽全力保童醉,童醉是他获得人心的重要工具。我和你的目的都是一致的,我们想保住童醉的命。你和童醉是朋友,而我,想继续研究童醉的海域。 事情一下变得复杂了。向云来怔怔看秦戈,半晌才点头:好。 他觉得秦戈比自己想象中要复杂。虽然平时总是笑眯眯的温和模样,但做的事情、采取的手段,与向云来心目中的好人竟有不少的差距。 秦戈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热心,也挺善良,容易让别人信任你。但你本人却很难信任他人。 向云来:这话说的,我很信赖你啊,秦老师。 秦戈:那你愿意听我一个建议吗? 向云来点头。 秦戈:你很特别,向云来。 向导进入他人海域,依赖的是与生俱来的、强大的精神力引起的共振。秦戈见过许多向导,也培养了不少的调剂师,但他第一次见向云来这样的人:向云来入侵他人海域的速度快到了极点,甚至可以在呼吸瞬间完成共振。 从共振到共鸣,就连秦戈这样出色的调剂师,都需要一定的调控时间。但向云来的速度太快了,快到难以置信。秦戈看中的正是他这个才能,因此才会不遗余力地劝说他来上课,愿意花时间精力和时间单独地给他辅导,不耐烦地解答向云来种种问题。 我希望你珍惜自己的才能。秦戈说,当然,浪费天赋是你的自由。只是一旦浪费了,你和我都永远无法知道,你本来能走到什么地方。 上课的时候向云来就察觉到,秦戈很会说话。或者说,除了太过年轻的实习生之外,他见过的调剂师全都很会说话。这种讲话方式温和但令人难以抗拒,只是落在向云来耳朵里,他会感到一种被俯视和怜悯的不适。 培训班结束后,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介绍你去新希望学院或者人才规划局旁听课程。两个学校都有很优秀的海域学专业,对你一定会有帮助的。秦戈说,费用完全不用担心,有我介绍,你一分钱都不必出。你如果不适应,我陪你去听几节课。我跟两个学校的海域学老师都认识,他们会跟我一样关照你的。 向云来笑了:算了吧,我现在也没什么不好啊。我是靠实践来理解海域的。而且调剂师的培训班我已经学会了很多。 远远不够的,向云来。秦戈说,我不知道你之前怎么生活,但教导你海域知识的人也就是那个用性来帮你疏解海啸余波的人,我觉得他教给你的很多事情,都不太准确。 秦戈已经说得非常客气委婉。向云来心想,他和向榕胡令溪,果然是同一个派系。 秦戈:你像被放养的小马啊。 向云来笑了:这什么形容啊,秦老师。 秦戈:你独自在路上跑,独自避雨休息,独自吃草独自喝水,而且独自顽强地长大了。是一匹很好、很好的小马。 向云来耳朵都红了。秦戈是笑着说的,语气那样轻快,最苛责和最刁钻的人都无法从他这句话里找到一丝鄙夷。我原来像马么?可以在草原上奔跑的马么?向云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他原来可以迎着朝阳和风暴往前狂奔。他看见秦戈的精神体趴在秦戈肩头,隔着浓密的毛发注视自己,象鼩趴在那只精神体头顶,也炯炯地看自己的主人。 向云来的心头忽然一片柔软,眼睛又热又酸,他被秦戈这句话弄得很想哇哇地哭。 你答应吗?秦戈说,我个人推荐你去新希望学院,海域学总是12点下课,那个教室离食堂很近。新希望学院的东西比人才规划局好吃。 向云来不得不看向别处,他不愿意让秦戈发现自己泛红的眼圈。用好吃的就可以诱惑我吗?我不是这么馋的人。 我可没打算用任何东西诱惑你。秦戈说,去不去,完全由你自己决定。 他给足时间让向云来考虑,让他在下周末上课的时候答复。 道别的时候,向云来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秦老师,你知道刑侦科带走的那个吸血鬼为什么会被释放吗? 此时在京郊一所别墅中,邢天意发出了一封邮件。 收件人是孙惠然的邮箱。 斗兽场事件当天晚上,协助调查的邢天意就回到了家。她回家之前赶到孙惠然家中,从房间里拿到了血族分盟中其他联络人的电话,并立刻赶回家中。 得悉斗兽场发生剧变的父母正在家中等待她。和夫妻俩的心急如焚相比,邢天意十分轻松愉快。她在医院里处理了身上和脸上的伤口,一直紧紧抓住随身的挎包,没让任何人碰。幸好刑侦科只是询问了她关于孙惠然活体吸血的事情,并没有把她当作嫌疑人,因此没有搜查她的随身挎包。 第91章 她把挎包翻过来,几根湿淋淋的手指和一只手滚落在餐桌上。 手指和手都是惨白的,带着防腐剂的气味。 这些都是吸血鬼的残骸,放在斗兽场的库房里。在向云来等人找到赤须子心脏、返回斗兽场的时候,她逗留在库房深处,为的就是这些东西。孙惠然对自己的血族同胞也全无怜悯,她跟邢天意说过,斗兽场里曾经有血族参加比试。从孙惠然冷漠的语气中,邢天意猜想,那些被当作兽的血族,绝对不是孙惠然这种长寿且异样的种类。他们可能是被长老级血族转化的普通人。 如今这些残骸,全都稳妥地安置在邢天意的书房中。 邮件写得可怜巴巴,但连续发了五六天,始终没有回复。邢天意拿起一根手指走进了地下室。父母正在等待她:今天用什么? 用硫酸?邢天意把手指放在陶瓷托盘上,或者什么其他的腐蚀性液体。 一根手指当然不会让她产生丝毫罪恶感。她用刀,用火,用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去切断和折磨这根手指,试图利用血族的残骸找出血族长寿的秘密。 刑侦科的雷迟今天给我打了个电话。父亲说,他问了些你的情况。 邢天意:你照实回答就行。我的身份和经历全都没有问题。 父亲:雷迟没发现你是狼人? 邢天意轻笑:雷迟总是跟其他东西混一块儿,他的嗅觉已经变钝了。倒是王都区的夏春,她能闻出一点儿? 父亲:夏春?我们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邢天意:不用担心,爸爸。夏春没有阻拦我。 血族的手指在硫酸中逐渐崩解,但把它夹出来之后,崩解便停止了。皮肤和肌肉组织有重新复原的迹象,肉芽缓慢地蠕动。邢天意很难不感到恶心。她丢下那根手指,解下手套,洗净双手。 我出门了,你们继续吧。她说,我跟血族分盟的一个人约好了见面。 母亲非常担心:什么人? 叫作弗朗西斯科,是个蠢货。邢天意解开半长的头发,比孙惠然好对付多了。 弗朗西斯科打了个喷嚏。他正坐在危机办刑侦科的窗口前,揉揉鼻子,继续对窗口里的人说:为什么不能报失踪啊?外国友人失踪你们就不查了吗? 值班的谢子京机械地回答:血族相关事务请直接到特管委的国际窗口办理。 弗朗西斯科:孙惠然已经失踪至少五天了!从你们危机办离开之后就不见踪影!你你尸位素餐! 谢子京大吃一惊:可以啊,金毛。你中文进步好大。 弗朗西斯科笑了:是吧?我在视频网站当自媒体来着,专门发外国人惊呆了和外国人哭了系列,我还自费去中戏学了一个月表演,真的有用,我现在哭得特别自然,哭了系列一个视频最少也有两百万播放不是,谢子京,你听我说,孙惠然她 谢子京一边值班,一边整理斗兽场库房里的物品资料。他听得心不在焉,心思全被资料上的一个名字吸引了。 他给秦戈发信息:你对方虞这个名字有印象吗?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儿看过? 手中的资料上有两张照片,同事简单命名为032号,头骨及大脑。 在照片上能看到装在两个复杂而精巧容器内的东西一副头骨,和一个悬浮在防腐液体里的完整的大脑。 容器外的标签上写着:方虞(哨兵,全盲),精神体黑猫(临终时转化为人类形态,十分罕见)。未二次处理,未标价。询价次数:13。 第三卷 (档案编号:00036)天 敌 第43章 档案内容 【姓名】汤辰 【性别】女 【年龄】22 【种族】向导 【精神体】兰花螳螂 【住址】王都区新河路66号 【监护人】无 【巡弋者】向云来 【潜伴】向榕 【巡弋记录】 汤辰的海域和向榕的海域在匪夷所思的程度上不相上下。我进入她海域之前,她跟我说很好玩的,我以为她在开玩笑。毕竟不可能有人的海域好玩可是真的很好玩啊!她的海域是一个接一个的小城镇,但是城镇里居住的全部都是毛绒玩具! 唯一可怕的可能是,人类,比如我和她,是被毛绒动物饲养的宠物。 毛绒动物会温柔地摸我的头,拍我的背和屁股,盯着我们在路上走来走去。 城镇里不止我和她,还有许多汤辰虚构出来的人物,大多数都是她作品里的角色。所有人都被毛绒动物统治着。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在街上下跪磕头,朝毛绒国王所在的方向。太阳落下的时候,我们在街上高声唱歌(我不擅长唱歌,很难听),毛绒国王和王后如果心情好,第二天将会是晴朗的一天。 第二天下雪了。汤辰说这是因为我唱得太难听,我必须要去跟毛绒国王谢罪。 她看起来正正常常的,但是在海域中却始终遵循着毛绒动物统治人类的规则。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的,但她才是这个海域的主人,为什么要受自己虚构出来的东西的管制?在她的海域里,仿佛她自己并不是第一位的。 第92章 况且,她没有看到毛绒国王和王后转身后,从它们背上的拉链里膨胀出来的那些东西吗? 第44章 隋郁坐在床上,被太阳光照得眯起眼睛。落地窗没装窗帘,阳光毫无阻隔。天气晴朗,他能眺望很远很远的位置,且周围没有广告牌,没有因为楼距过近而惊吓到他的邻居。 客厅宽大、空旷,除了中央的一张床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在床上坐了十分钟,直到头脑渐渐清醒,起身去洗漱。 他慢条斯理地洗脸、刷牙。镜中的脸先是清晰,很快又混沌一片,面孔上弥漫阴暗雾气。雾气中一只眼睛炯炯发亮,盯着镜子上贴着的几张照片。 照片上全是他偷拍的向云来。睡着的、大口吃包子的、在柜台结账买单的、笑眯眯的、皱眉生气的。 他逐张仔细地看过去,心情渐渐大好。 只要是光滑的、能映照出人脸的镜面位置,隋郁都贴了向云来的照片。他在执行一个古老的辟邪仪式,需要驱除的恶鬼是自己这张脸。 所以他不能让向云来进入这个房间。房门是一种结界,结界之外他体面且理智,结界之内,他可以稍微地放纵自己。他接连赔了向云来两部手机,也曾想过在手机里植入监控程序,时刻偷拍向云来的照片传输到他这里。他确实思考过,缜密地寻找过可行的、不会被发现的程序。在他认识的人之中,这种东西只要花钱就一定能买到。 但他最终没有做。一想到向云来如果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他会,恐惧就会让他立刻遏制这些可怕的想法。 他很认真地打扮自己,他知道向云来挺中意自己这张脸,维持一个正常的形象是必须的。出门时,他对向云来的照片说话:我走了。 照片上的年轻人灿烂地笑着。 但现实中的向云来正一脸阴沉地站在枫人的植物店外头。昨天深夜,童醉被危机办的人送到了枫人的店子里,今天一早向云来就过来探望两人。但距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店里毫无动静。向云来吃完两笼包子,喝光两杯奶茶,还看了半本连载的小说,店门终于徐徐打开。 童醉戴着脚镣,冲他打招呼。 十点才开门,你做的什么生意啊?向云来冲正在店里打哈欠的枫人说。 枫人名叫周力,年约四十,瘦高个子,性情很淡漠,极少表情。他指指童醉:凌晨一点才送来。一点,是我睡觉的时间。我必须在白天补回缺少的睡眠。 向云来:矫情。 周力拿起手里的水管,面无表情地往童醉身上浇。童醉湿淋淋的,眼神无力。向云来:干什么呢这是? 周力:他体温升高了。 浇了几秒钟,周力关了水管,开始把花盆逐个地往外搬。向云来拉着童醉走到一旁,吃惊地发现童醉身上的温度已经跟正常人一样了。 以后要定期去二六七医院打针。童醉告诉他,回到王都区是有条件的,除了定期打针控制体内赤须子器官的活性之外,他还要每天跟黑兵报到,而周力也会每周向危机办报告童醉的情况。顺着他的手指,向云来看见店铺里外都装满了摄像头。这也是枫人答应收留我的原因之一,这套东西他用来防盗。童醉说。 水又浇过来了。周力面无表情,从头浇到脚。童醉像棵植物一样站着:我可能要发芽了。 向云来:快发,我把你的芽买回家种种。 童醉跟周力一样面无表情:不好笑。 向云来:那你别说啊! 斗兽场的调查尚未结束,童醉原本死志强烈,但秦戈的12次巡弋,一点点地唤醒了他心中的生机。至少要等到孙惠然消失,斗兽场和幕后的那些人付出代价,他产生了新的理想。你们如果还想调查,我帮你。童醉说,虽然我根本不熟悉王都区,但我能放火,怎么说也是个战斗力。 话音刚落,水又劈头盖脸淋下来。周力:不许放火。 童醉: 向云来:你还是先发芽吧,兄弟。 童醉在这里,店附近总徘徊着几位黑兵。他们是来监视及保护童醉的:斗兽场事件的主导者回到了王都区,这对其他特殊人类来说,并不是一件振奋的事情。在斗兽场中死伤的人不少,斗兽场的崩塌连带也引发了011区的各种问题,这两类人都视童醉为仇人。 向云来看着童醉在周力的指挥下干活,心里对特管委的这个决定产生了一丝怀疑。他并不太清楚秦戈所说的两个派别具体会产生什么影响,但把童醉放回一个危机重重的环境,这似乎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他和隋郁在路口碰面,一起起探访那37位海域特别的人。 档案编号00145,哨兵,海域是玄幻小说里的天界,但他本人的自我意识是一颗非常、非常难找的莲子,藏在天界的万心泉之中。向云来在路边喝奶茶,见万心泉坐一旁等人,便偷偷入侵了他的海域。万心泉察觉之后,兴致勃勃地跟向云来打赌:他允许向云来进出他海域三次,只要在三次进出之间找到他的自我意识,他就给向云来两千块;反之,则向云来给他两千块。那是向云来最心痛最屈辱的两千块:他每次进入海域,都是在万心泉落地,却始终没想到这人的自我意识居然是藏在两瓣莲子之间的、只有莲心大小的小人儿。 第93章 隋郁问为什么那地方叫万心泉,向云来看了眼档案:哨兵本人就叫万心泉。 但万心泉两年前跟一位颇有势力的向导结婚,已经离开了王都区。向云来在他的档案上打了个问号。 档案编号00027,哨兵,海域是无数银色的针尖。她找向云来,是为了寻找到失踪的未婚夫。向云来查着查着,渐渐困惑,在她未察觉的时候进入了她的海域,最后在针尖和针尖之间,找到了她的自我意识,还有怀中缝成大人形状的一个玩偶。她所谓的未婚夫其实是一个缝制的人形娃娃,而丢掉人形娃娃的,正是她的合法丈夫。 她已经被送去二六七医院住院了,精神分裂症。向云来在档案上打了个叉。 档案编号00200,向导,17岁的男孩,自从去过一次大草原,回家之后天天梦游,骑在爸妈身上驾驾个没完。向云来收钱办事,进他的海域里检查,刚落地,惊恐地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匹马。小孩一身游牧民族的装束,跃上马背,鞭子狂抽向云来:跑啊!跑! 向云来跑得大汗淋漓,结束后想跟小孩沟通,不料转眼他又变成了新的一匹马,又要面对新的赛道,新的跑啊。 巡弋记录上,向云来怀着怒气写下控制欲极强,能将海域中所有东西操纵在自己手里,包括进入他海域里的我。去找00200路上,隋郁看着记录笑个没完:我觉得巡弋海域挺有趣的。也可能是你写得有趣。 向云来:那你重新投胎,变成向导试试。 他心情很坏,但得知00200两年前因为暴力伤害父母而入狱,他又振奋起来,在档案上轻快地打了个叉。 俩人花了一整个下午,才寻访了五六个人。有的不在王都区,有的海域已经恢复正常,没有任何特异之处。 向云来饥肠辘辘,两人钻进前夜酒吧想找点儿吃的。胡令溪关了酒吧门,但只要里头灯亮着,就表示店长在,向云来可以大方吃饭。 柳川今夜在学校上课,店里只有调酒的胡令溪和在吧台前托腮看他的女人。 向云来看那女人一眼,忙翻出档案00036,翻了两页,塞到隋郁怀里:汤辰? 我已经把你写进我的书里了,你是个超级花心的浪子话没说完,汤辰闻言回头,向云来? 向云来很高兴:太好了,我正要去找你。 汤辰脸蛋圆圆,眼睛也圆圆,气质跟邢天意有点儿像,但她没有邢天意的演技,坏笑得很坦率:找我干什么?又想当我的素材? 向云来拉过凳子坐下:你的海域,最近怎么样了? 汤辰:很正常呀。 向云来:我能再进去看看么? 汤辰:不能。 她摇摇手指,态度坚决。汤辰是写小说的,她用自己的海域来演练剧情,向云来上次进入她海域时,碰上的正是她创作出道作《无限牧场》的时候。 向云来告诉她,自己正在回访曾经巡弋过的海域,因为他正在上精神调剂师的培训班,他希望能够有更多的案例去支撑培训班结业的论文。提到写东西,汤辰来了精神:你想把我写到论文里去呀? 向云来:有酬劳。 汤辰晃了晃酒杯:我不要酬劳,但你得帮我个忙。 向云来:点头。 汤辰:我想找我的妈妈。 向云来一怔:妈妈? 汤辰:我从小就在王都区长大,但一直没见过我的妈妈。养我的人说,我妈其实来探望过我,但是不方便见我。我现在想找到她。 向云来立刻看向隋郁。隋郁想找的那个神秘的孩子,海域很特别,且那封寄给隋家的信,是孩子的母亲写的。 第45章 汤辰从记事起就住在新河路66号的小房子里。她的父亲是向导,母亲是狼人,汤辰上了中学才从自己的血型推测出,她不可能是父母的亲生孩子。 哭闹过后,母亲终于告诉她实情:夫妻俩人结后不久,就在新河路3号的小教堂门口捡到了襁褓中的汤辰。汤辰当时被雨淋了一整天,非常虚弱,为了救活她,夫妻俩把用来置换房子的十几万都花光了。 汤辰在父母怀里大哭一场,从此不再提这件事。几年后父母攒钱搬出了王都区,汤辰大学毕业后需要一个独立的创作环境,便搬回了老房子。巧的是,今年过年,汤辰回家时不经意听见在厨房忙活的母亲说了一句不知道辰辰妈妈现在还在不。汤辰立刻追问,才知母亲竟然来看过自己,而为了不打破现在的安稳生活,父母选择了隐瞒。 我能打听到的消息目前只有这几点:她也是向导,住在王都区,年纪大约五十上下,做什么工作我不知道,但来的时候带了些钱,我爸妈没收。听说穿得挺整齐干净的。汤辰咬着一根烟说,能找吗? 向云来一声长叹,扭头看隋郁。隋郁读懂了他目光的含义:我觉得她这个比我那个更难。 向云来:你们彼此彼此。汤辰,你找亲生母亲,你爸妈知道吗? 汤辰:当然不知道啊。 向云来:他们会伤心吧。 第94章 汤辰:那倒没必要。我不是去认祖归宗的,我是去骂那个女人的。她吐出一口烟,笑道,这个母女重逢的情节该用什么台词,我在心里预想了好多次,很精彩了。 他记下了汤辰说的话,抬头时看见汤辰笑眯眯看自己。看我干什么?向云来嘀咕,我不想再当你的写作素材了。 你平时不都喜欢在别人没允许的情况下跑海域里溜达吗?汤辰说,一见到你,我就把防波堤加固起来了。可你怎么不动手啊? 向云来正色道:我现在是专业人士。 汤辰和端着两份牛肉炒饭走出来的胡令溪都笑得很无礼。 吃完牛肉炒饭,汤辰带向云来和隋郁往新河路3号去。新河路在福光路后面,向云来用小电车载隋郁,一路颠到小教堂门口,还没进门先愣了:小教堂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里头有人派发食物、饮料,还有人拉琴唱歌,外墙上挂着横幅:同光教教祖诞辰660年纪念大会。 这个小地方开大会,寒碜;可教祖居然寿达660年,伟大。 向云来有点儿后悔刚刚在前夜酒吧吃太饱了,教堂院子里各种食物水果,琳琅满目,且全部免费。想到胡令溪一份炒饭收他48块钱,向云来心头滴血。象鼩趴在他头顶,左看看右看看。 才跨进教堂大门,向云来就愣住了:这同光教教堂布置得跟天主教教堂差不多,不同的是,神坛上不是耶稣受难或圣母像,而是一张巨大的男性人像。那男人容貌十分俊美,金发顺滑如流水,身着华服,正半垂碧蓝的眼眸,俯视来往的人群。 向云来看得心情畅快:哇 象鼩的黑豆眼亮如星辰,一丝余光也不给隋郁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大幅人像上,后爪一蹦一蹦。 隋郁的大拇指和中指圈成一个圈,眼罩一样挡住象鼩的视线,低头对向云来说:这是泉奴。 向云来:泉奴是什么哦,想起来了,课堂上唐老师说过。 泉奴是一种外形俊美、寿命短暂的特殊人类,只生存在美国的黄石地区,他们预知死亡的时候会把自己浸没在黄石的温泉中,躯体将在温热的水中渐渐溶解。一定时间后,一位新的泉奴自温泉中重新诞生。这位新的泉奴可以继承前泉奴的记忆,也可以放弃部分记忆,他们依赖这种特殊的繁衍方式生存。 这个应该是世界上已知的、寿命最长的泉奴,abraham。隋郁说,我见过他,他确实是这个长相但他怎么成了宗教的教祖? 汤辰:同光教跟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一样,都是骗局。 她声音不大不小,引来周围几个同光教教徒的怒目侧视。 同光教是近几年在王都区兴起的宗教,崇拜的是教祖亚伯拉罕不死不灭的永生传说,信奉信好事、尽忠心就能保持洁净之心,即便死了,灵魂也将得到永生。 向云来:教祖可以永生,教徒还是得死,是吧? 他被更多人怒目侧视。 汤辰:人都是会死的嘛,即便是骗局,也得编个合理的故事。如果说信了咱们宗教就可以不死,万一真死了,那岂不 穿白袍的老头风风火火走过来:又是你,汤辰!走走走,这里不欢迎你。 老头把汤辰和向云来赶出去。于是一行人只剩隋郁和他手里捏着的象鼩,还留在教堂里。周围尽是令人倒胃口的可怖面容,隋郁只想尽快逃离,但汤辰极有可能是他想找的人,他耐着性子穿梭在祷告、颂唱的人群中,低头品尝食物,偷听他们的谈话。 象鼩乖巧地扮演着精神体的角色,银狐毫无出场戏份。看得到象鼩的人夸赞隋郁的精神体可爱,象鼩把头昂得高高的,尖鼻子翘得挺挺的,骄傲万分地蹲踞在隋郁头顶。 但你不是哨兵么?有人问。 隋郁想起曾看过的一篇国内学者写的论文,微微一笑:我有两个精神体。 这句话顿时吸引了周围好几个人的注意,直到隋郁离开教堂,仍感到他们灼热的视线紧紧黏在自己身后。 回到向云来身边,他开口就是:汤辰的父母在撒谎。这个教堂是十八年前建起来的,起初是天主教教徒聚会的地方,后来被同光教占据了。但二十几年前,这里还没有教堂,是一片乱草地。 汤辰点头:我今年二十六岁,准确地说,二十六年前,王都区还没有新河路。周围都是废墟和杂草,寻常人不会走进这里。十八年前教堂开建,正好也是修新河路的时间。我问过好几次了,但爸妈都说,就是在新河路3号门口捡到我的。 向云来:也许他们确实在草丛中捡到你,但为了表达上的方便,直接以新河路3号代称。 汤辰:并不是。他们描述得很清楚,什么围墙啊,教堂的屋檐下避雨啊,在那边的井里听到哭声啊。总之都是老电视剧的那种剧情。 向云来:你早就调查过这个教堂了? 嗯。汤辰把烟头按在灭烟器上,从教堂着手是没用的,向云来,你得正经地使用你的人脉,比如她像唱歌一样,一字字地往外说,你的男朋友,任东阳。 第95章 得知任东阳失踪,汤辰吃了一惊。她出门参加活动,昨日才回到王都区,完全不知道王都区发生的大事,懊恼得狂抓头发。 向云来认为目前的线索实在不足以支撑他们在一日之内有什么新的进展。他手里还有两份今天需要去拜访的档案,便先向汤辰辞别,保证三天内一定会再找她。隋郁仔细翻看汤辰的巡弋报告:你在毛绒动物的拉链里看到了什么? 向云来:人的眼睛。拉链是竖的,从上往下,拉链里头一整排人类的眼睛。 隋郁:那些是毛绒动物,还是有人在里面操控的玩偶服? 向云来:我不知道。你也觉得很特别,对吧? 隋郁实话实说:我来到王都区之后,觉得你碰到的每一个海域都很特别。你真的不愿意告诉我你妹妹的海域 向云来停步了。他非常不喜欢隋郁用这种语气来窥探向榕的秘密。二维的海域很特殊吗?他可不这样觉得即便他巡弋过五百多个人,上过调剂师的培训班,但从未听过有人拥有类似向榕这样的海域。 隋郁道歉了:对不起。 两人拜访了00101和00076两份档案的主人,一无所获。一个信了同光教,海域里平静舒缓,他住在黑天鹅城堡一样的别墅里,被十八个泉奴环绕着服侍,个个都是亚伯拉罕长相的漂亮男人;一个在堆满垃圾的屋子里生活,向云来进他的海域才三秒钟,火速退出,拉着隋郁往外走:怎么会有人在海域里放蟑螂和老鼠啊! 隋郁也跟他实话实说:今天拜访的这些人确实海域都很特别。但绝对没有特别到,会让一个见多识广的特殊人类老人家激动地宣布:每个见到它的人都会震惊。 向云来仿佛正面对一份十分艰难的考卷,出卷人是隋郁,而题面模糊,答案连出卷人自己都不确定。可怕的是,他即便不确定什么是正确的,但他可以否定向云来所列举的。 先走完这37个人吧。向云来挂起笑容,隋老板累了可以回家休息。 不。隋郁说,我喜欢跟着你,我喜欢看你做事。 向云来: 隋郁:我又说错话了? 向云来摇着头,叹着气,把手背在身后,老头一样喟叹:高手啊,隋郁。 两人正走着,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一个女人,拦在了隋郁面前:好久不见,帅哥。 向云来察觉八卦之味,立刻转身冲回隋郁身边:什么什么?隋老板的朋友? 叫我博姐就行。女人脸上堆着笑,但有些恶狠狠,帅哥,您今天有空了吧? 我正在隋郁话未说完,向云来打断了:他有空。博姐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他去做,绝对做得漂漂亮亮,绝无差错。 博姐打量向云来,又看看隋郁。隋郁笑眯眯地把向云来拽到自己身边,紧紧地揽着向云来,不让他挣脱:博姐,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同伙。 向云来一头雾水:同什么伙?我是你乙方 博姐:就是你俩啊?打架不长眼,把我婚纱店给毁了? 回忆涌上心头,向云来顿时闭嘴。 隋郁:所以博姐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博姐:帮我走一场婚礼秀。她左手挽着隋郁肩膀,右手按下通话键,哎,好了,解决了,我找到黑奴了。 第46章 博姐开车风格跟夏春差不多,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婚礼秀现场。 她的目标人物是隋郁,说了许多婚纱店被搞砸之后的不幸事件。选好的婚纱没了,三天后就要举行婚礼的新娘只能穿着不合身也不喜欢的婚纱举行仪式;博姐自己就是婚纱设计师,但她设计的那件婚纱被毁,不仅失去了客人,导致店子信誉下降,本来计划的惊艳亮相自然也不了了之。厄运接二连三,今天原定在婚礼秀上演出的模特崴了脚,上不了台。 她语速飞快,完全没留一点儿插话的空隙,隋郁和向云来听得满头是汗。 会场已经装饰完毕,参会的客人纷纷入座。博姐拉着隋郁往后台走,吸引不少目光:博姐,这就是你家的模特? 向云来跟在隋郁身后,趁别人不注意时跟他说:你不用怕,我待会儿拼了命也要挤到台前,你盯着我看就行了。 隋郁笑了笑,还没说话,博姐一根胳膊插在两人之间,抓着向云来挎包的袋子:你也过来! 向云来被按在化妆镜前,心生不妙:我去给你打杂,我去搬东西,博姐。我力气大,什么都能干。 博姐:小胡,他也化妆。 向云来惨叫:我化什么啊?关我什么事啊! 博姐:放心,你没有模特身形,不是让你去走秀。 向云来松了口气。 博姐:你去门口站着,迎宾。 向云来:待会儿走秀开始之后,我能进来吗? 博姐:进来干啥? 向云来:我朋友看不见我,他会紧张。 第96章 博姐:受不了你们这些谈恋爱的。行行行。 来不及澄清,博姐已经闪到女模特那边看情况。向云来的妆化得挺简单,吹完头发就结束了。他从镜子里看身后的隋郁,发现隋郁也正通过镜子观察自己。好看吗?他无声地用嘴型询问。隋郁眉毛动了动,微微点头,嘴角翘得很高。 迎宾倒是件简单的事儿:参加婚礼秀的不止博姐一个店,迎宾的男士也不止向云来。他闲得很,只要站得笔直,随时面带笑容,在别人看过来的时候微微点头致意就行。他没有其他身材高大的模特英俊,好在有一张挺活泼快乐的脸,跟他合影的人络绎不绝。 迎了半小时宾,向云来看见电梯里走出个熟悉人影,居然是秦小灯。 他走向秦小灯,秦小灯一脸惊讶,拿起手机不停地拍他。向云来脸红了:好了好了,不要拍了。你也来参加活动? 秦小灯跟活动没任何关系,但她的朋友和隋郁一样,也是被抓来当走秀模特的。向云来忽然想起方虞曾说过,秦小灯有喜欢的人。他挤挤眼睛:男朋友? 秦小灯犹豫了片刻:还不是。 她今天仍是清汤挂面的发型,长发遮住了缺失的左耳。孙惠然曾允诺过要给她找一个合适的耳朵,向云来和她当时都以为这是一次寻常的整形手术,但随着斗兽场的暴露、孙惠然的消失,他们不仅了解了耳朵的源头,而且也确定,这场重新安装耳朵的手术,不可能再进行了。 孙惠然对其他所有特殊人类都冷酷残忍,为什么在知道秦小灯被抓走之后,会不惜暴露自己的真正容貌,不惜吸食最厌恶的、将导致过敏的男性血液,去救秦小灯? 她喜欢秦小灯?向云来认为绝不至于。秦小灯与邢天意不是同一种类型的女孩,她不是孙惠然狩猎的目标。 答案似乎还是得回到孙惠然割掉她耳朵的那场手术之中。 向云来问秦小灯:你是为了里面那个人,才想装耳朵? 秦小灯不吭声,低头在手机上疯狂敲字:我跟你提过他的,你还记得父母为我安排的第一场相亲中,和我见过面、聊过天的男孩吗? 向云来打了个响指。他当然记得:这男孩起初不知道秦小灯说不了话,后来还追问秦小灯的精神体。秦小灯仍在打字,向云来耐心地等着,连博姐刀子一般的眼神都不管了。 秦小灯和那个男孩重逢于两年前。她打工的奶茶店就在人才规划局门前,学生们络绎不绝。某天,秦小灯埋头剥葡萄肉时,眼角余光发现有人蹭到柜台的最边缘,正偷偷看她。她冷眉冷眼瞥过去,男孩冲她微笑挥手,但秦小灯根本没认出他来。 隔天他一早就来了。店里人少,秦小灯正在整理柜台上的东西,男孩在她面前打起了手语:还记得我吗? 秦小灯很少在身边见到懂手语的人,她吃惊得愣住了。男孩在手机上写字:你是秦小灯,对吗?我是邵清,你跟我相过亲。 离家之后,秦小灯就再没有跟父母联系过。从邵清口中,她得知父母一直在找她,上半年父亲看店,母亲出门找,下半年母亲看店,父亲出门找,这五年来从不间断。他们几乎走遍了省内的所有城市,打算走得更远。 旁人劝他们:四十多岁,再生一个也来得及。但寻找还在继续。他们无法想象听不了、说不了的秦小灯在外头会遭遇什么样的厄运。她活着吗?她不在了吗?不敢细想。一旦被问起,他们总是说,后悔呀,太后悔了,如果小灯回家,绝对不会逼她做任何不喜欢的事情。 那天秦小灯提前下班,跟邵清一块儿吃饭,聊了很久的天。邵清的手语很娴熟,他说认识秦小灯之后,为了跟她多说几句话,他自学了手语,在人才规划局里也加入手语协会,现在熟练得可以当手语课的讲师了。秦小灯没问他为什么学,也没问他为什么还记得已经好几年没见的自己。两人聊的尽是老家和父母的事情。临走时邵清要和她交换联系方式,秦小灯攥紧了手机:你会把我的事情告诉我父母吗? 邵清:你不想让我说,我就不说。 秦小灯思考了很久,谨慎而郑重地摇头:你不能说。 向云来问:你还是不信任他们,即便他们承诺以后绝对不逼你跟陌生人结婚? 秦小灯:我在王都区的这几年,见过太多太多上一秒信誓旦旦,下一秒立刻翻脸的事情。 向云来:是父母啊,不是旁人。 秦小灯:父母就能信任吗? 向云来无法回答。 走秀即将开始,向云来对那位邵清十分好奇。他把秦小灯当作客人一样迎接,学着其他迎宾者的作派,让秦小灯挽着自己走进会场。 秦小灯和邵清能够熟悉,全靠邵清锲而不舍地光顾奶茶店。奶茶店地方宽敞,有供学生留坐的桌椅,店里的人都知道靠窗的角落位置属于秦小灯的朋友。有时候他跟同学、朋友一起来,这个时候他不会很主动地跟秦小灯打招呼,但在他独自来的时候,总会先在柜台与秦小灯聊几句。 秦小灯在王都区也没有什么同龄的、相熟的朋友,很难不被这个人打动。他们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邵清开朗,她内向,邵清话多,她话少。有一次两人在街头起了小小的争执,虽然只是无伤大雅的小问题,但秦小灯那时候因为种种原因,心情并不好:和邵清在一起聊天、逛街,渐渐成为了让她痛苦又快乐的事情。她气愤地质问邵清,邵清一句句地回答。秦小灯说着说着,忽然愣住了。 第97章 商店橱窗映出她和邵清的影子,两个人都用手语在说话,简直就像打架,混乱又不体面。路过的人都会看他们两眼,有的人甚至拿起手机拍摄。窃笑、注目、议论,她听不见的世界正在嘲笑她。 秦小灯的手停止了动作。久违的惊恐和羞惭捕获她,要把她拖进深渊就在这个时候,邵清忽然抓住她的手,笑着说:你也看到了吗?我们两个人,好像武林高手在过招。 秦小灯带着眼泪笑了。她不知道邵清是不是看到了自己的眼泪,是不是知道自己那一刻想的什么。但她被邵清那句话解救了。 他有时候会因为太过专注看我,而忽略我的手在说什么哦。秦小灯在手机上写。 向云来和头顶的象鼩同时目光闪亮:喔唷 他们置身在华丽、幸福的会场里,交流着这样细小的、令人快乐的秘密。这是最近这段时间里向云来听过的最好的事情。即便秦小灯还在犹豫,即便这段感情还没有落定,他心里也为秦小灯满溢着轻盈的泡泡。 邵清的师姐毕业后办了个专门为特殊人类服务的婚庆公司,邵清是他们公司的模特。他没有向云来想象的英俊,那也可能是向云来总习惯以隋郁作为想象的模板。戴眼镜的邵清一身靛蓝色礼服,挽着的是一位半丧尸人新娘。他们的出场赢得了小小的掌声。 向云来低头看手里的手册,封面注明了活动中会有特殊人类新人出场。想到这一点还需要额外注明,他不禁笑了笑。抬起头时,他对上了邵清的目光。 邵清精准地捕捉到秦小灯的位置,眼神一亮。他很快地扫过向云来,顺带也对向云来笑笑。他在台上牵着搭档的手亲吻的时候,向云来坏心眼地对秦小灯说:好过分啊,明知道你在这里,还跟别人亲热。 他嬉皮笑脸说完,看见隋郁从暗处走进舞台的灯光之中。 心脏明确地、绝不模糊地剧烈搏动。向云来看着舞台上的隋郁,瞬间理解了隋郁平时是怎样看自己的:周围一切都是虚影,他只能捕捉到唯一打动和吸引自己的人。 第47章 隋郁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站在舞台上,微微抬起手,昂起头,等待从旋转楼梯上缓慢步下的新娘。他的目光没办法落在新娘脸上,而放低了也不合适,他盯着新娘头顶的装饰品微笑。这个不起眼的视线错交,在场的人也许只有向云来发现。 他把新娘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珍重地拍了拍。两个人往前缓步行走,长而美丽的拖尾在新娘身后徐徐展开。 会场中灯光交错,人声乐声稠密。一切都像真正的典礼一样喜悦,但向云来眼中只看见灼灼闪烁的一张脸。隋郁的笑是程式化的笑,灯光扫在他身上的瞬间,他像橱窗里玫瑰色的假人一样无瑕但不真实。他面向人群时,会垂一点儿眼皮,眼珠子飞快地一扫。和前排的向云来碰上目光,像对接了暗号,他没有笑,但眼神在片刻间变得浓郁了。 又是一个秘密。自从结识隋郁,向云来和他之间每时每刻都有秘密。他怔怔看隋郁把这位新娘送下台,回头去接另一位新娘。博姐带了好几件婚纱,誓要榨干隋郁的价值。在宾客的笑声之中,隋郁解下外套搭在手臂上,等待情人一样靠在舞台的立柱上,笑着注视走下楼梯的另一位同伴。 你当时在想谁?向云来问。他带着秦小灯到后台去,先碰到的是下台的隋郁和喜笑颜开的博姐。隋郁没有卸妆换衣服的空隙,他跟秦小灯打了个招呼,秦小灯便去找邵清了。向云来拉着他衣角又问:你当时肯定想着什么人,我看得出来。 隋郁:哦想着我大哥。 向云来大吃一惊,象鼩原地一蹦。隋郁看着向云来因为头发被狠揪而痛得皱眉,笑了会儿才说:我在回忆大哥的婚礼上,他是怎么走、怎么做的。 家人体谅隋郁,在兄长的婚礼上没有要求他务必出席,但隋郁还是到场了。他西装革履,认真扮演一个寡言的兄弟。那时候刚成年的他已经很擅长在人群中把自己伪装得淡定冷静。他无法长时间注视兄嫂的脸,便记住了他们的动作和行为。他也不知道他们笑得好不好,数日后拿到婚礼当天的照片,才稍微理解什么表情可谓之幸福。 向云来:你能看清照片? 隋郁:嗯,照片和画像都可以。 向云来:哦他原本以为隋郁真的只能看清他,但原来不是。 一刹的失落。他正要想新话题,恰好有客户到后台来找博姐,博姐立刻将隋郁拉了过去。向云来左右找不到可去的地方,也蹭过去偷听。但对方讲的是英语。他一听这种语言就头大,想走开时,隋郁偷偷抓住他的手腕。向云来很不喜欢这种场合,他听不懂,也没有人会为他解释众人聊什么、笑什么。 但隋郁略低下头:他说我很帅,希望找我去拍他们的婚纱。 向云来眨眼看他。隋郁以为向云来没听清楚:我又有兼职了,向老板。 然而向云来分神,他想起了任东阳。第一次在任东阳家中和任东阳的朋友们见面,向云来记得,那是三位来自日本的年轻人。他们对自己彬彬有礼,其中有一个还用蹩脚的中文跟他打招呼。但在无比漫长的两小时里,向云来不止一次想离席。任东阳是不允许他这样做的。有时候他会怀疑,任东阳仿佛在用这种难以忍受的事情测试他的耐性和爱。 第98章 他完全听不懂周围的语言,除了吃饭和喝酒,无事可做,只能陪笑。他尝试向任东阳求助,他相信自己在桌下紧张地牵着任东阳的手、用目光示意自己的不适,都足够让聪颖的任东阳理解自己的意思。但任东阳只是偶尔亲吻他的面颊,或是揽一揽他,让他再喝些酒、再吃些东西。 很久之后向云来才能原谅那一天手足无措的自己。任东阳在炮制和欣赏他的局促。局促证明他比他低微,而他比他高贵。局促是向云来被迫摇动的白旗,它说明谁站在优胜之地。 在这个时候想起任东阳是不礼貌的。但向云来不知道还能想起谁。关于感情的所有知识都是任东阳教的,他只能用这些来作索引,试图找出和隋郁言行有关的答案。 见他不应,隋郁又说:他现在说,你也不错,他可以签我,顺便打包签你。 向云来回过神,嘀咕:要去你去。 客户又跟博姐说了几句,说完扭头冲隋郁咧嘴露出大白牙。 隋郁也笑,应答之后又跟向云来说:我说我只上台一次,我有自己的工作。 向云来:你有啥工作?每天闲着在王都区跑来跑去。 送走客户的博姐接话:专心跟人老板说话不行啊?你还给他翻译什么。 隋郁:可他是我老板,博姐。 博姐眉毛飞到头顶,冷笑扭头。她显然把这几句话当做小情侣之间的玩闹。 向云来:怎么,隋老板想来百事可靠工作? 隋郁:是啊,可以吗? 向云来:简历拿来看看。我要求很高的。 隋郁笑得眼睛都弯了,他问象鼩:你呢?你要求高吗? 叛徒根本不顾向云来怎么说,耗子一样窜到隋郁肩头,长尾巴还兀自在向云来头顶打来打去。 压轴与最后的表演者都出去候场,后台空荡了很多。秦小灯把邵清介绍给他俩认识,邵清看到了依偎在隋郁脸颊旁边的象鼩:这是? 隋郁面不改色地继续撒自己有两个精神体的谎。在哨兵向导群体中,普通的猫狗、家畜、家禽和麻雀,是最为常见的四类精神体,象鼩很少有。邵清朝象鼩伸出手,无奈他容貌的吸引力完全比不上隋郁,象鼩十分直白,扭头不理他。 得知向云来在上调剂师培训班,邵清来了兴趣。他也是向导,但资质普通,并不能执行深潜,所以在去年的调剂师考试中不幸被刷了下来。隋郁又被博姐拉走,且勒令他放开象鼩。象鼩不情不愿回到向云来身边,用撕碎的纸巾捂住双眼,一抽一抽地装哭。秦小灯没见过它这个样子,细致地轻抚它背脊安慰,带它到会场里看其他的表演。她跟象鼩打手语,象鼩看得聚精会神,看完自己也学着打,像外国人初学中国功夫,同手同脚,乱舞乱挥。 你跟小灯认识很久了?邵清忽然问。 向云来:今年才认识的,前几天还帮她搬家来着。你怎么没来? 邵清:王都区太乱,小灯不让我去。 向云来:之前确实发生了些事情。 他俩没什么话聊,向云来的注意力都在孔雀般绕场飞舞的隋郁身上,一时担心他看到这么多怪异脸庞会不会难受,一时见他笑意盈盈,又觉得自己瞎操心。在隋郁面前想起任东阳是一个不妙的信号,而且他并非单纯的想,他是在作比较。人只有在对新东西心动时才会认真细致把新的和旧的作比较,这个好一点,那个差得很,越比较,答案越清晰。然而越清晰就越危险。 邵清又问:你知道小灯的精神体是什么吗? 这句话让向云来生出警惕,他不想谈论秦小灯的秘密:不知道。 邵清眼里掠过一丝胜利的喜悦:我知道。 向云来越想越不对劲,他第二天才反应过来,邵清把他当做假想敌了。好幼稚、好臭屁的比较方式,成熟的大人向云来边吃包子边冷笑,但在收到秦小灯信息时差点呛到了。 秦小灯一口气发来好几张照片,是他和隋郁在后台聊天时偷拍的。后台嘈杂,他俩说话的时候靠得很近,一个是黑色西装,一个白色西装,在杂乱的环境中旁若无人地看着彼此。向云来嘀咕:什么东西啊边说边点开照片,放大,先看自己再看隋郁,看完隋郁再缩小了看两人怎么对望。 路过的收银小妹说:你喝酒了啊向云来?脸这么红。 向云来逐张点击原图、保存,把头埋在碗里吸食豆腐脑,确保没任何人看到他的脸。 唯有耳朵冒着热气。 之后几天隋郁都没到王都区来,向云来独自行动。隋郁又打电话又打视频,叮嘱向云来绝对不能够随便进入别人的海域,无论浮潜还是深潜。浮潜指的是在浅层海域巡弋,深潜则是深层海域巡弋,他学向导课程比向云来还要认真百倍。向云来自然满口答应,但实际没放心里去。片刻后隋郁发来一条语音:你如果不遵守,我就告诉秦老师。 向云来气坏了:怎么打小报告啊! 但这一招对他很有用。一想到会被秦戈责备,他只得收敛。37份档案很快全都走了一遍,除了不在王都区的、没什么异常的,最奇特的果然还是汤辰的海域。 第99章 向云来又去同光教的教堂,刚在大门停好电瓶车,已经听见一片闹腾。同光教教徒围着一个老头大吵大闹,只听见接二连三的退钱还钱。老头正是那日气冲冲赶走他们的人,是同光教的领头人。他十分狼狈,领口挂着两个蛋黄,白头发上一撮油菜花,还在徒劳大喊:我没有贪钱啊,这是大家一起用的,上次的诞辰就花了六万块嘛,我只是还没有整理好收支细节 一个电瓶车锁头从人群中直冲老头飞过来。老头嗷嗷大叫,斜刺里一个人扑出来,护着他倒在地上。锁头砸在教堂的瓷砖地板上,很大的一声响。 人群瞬间静了。挤在人群里的向云来第一眼先看见那锁头是自己车上的,随即发现护着老头的正是汤辰。汤辰抬头喊:杀人啦!神父!神父没了!我的妈呀!她张开手,猩红的液体往下淌。 人群哗啦一下散干净。向云来怔怔站在门口,汤辰捡起锁头扔给他:不好意思啊,借用一下。 一瓶红油碎在地上。老头颤巍巍站起,踩在油上差点儿滑倒,汤辰又扶了他一下。 谢谢。老头黑着脸,一瘸一拐地去里头换衣服了。汤辰关上教堂的门,拆了纸巾丢在地面的红油上。她似乎是去超市采购,拎了个大袋子。 向云来站在汤辰身后。此时的汤辰毫无防备。向云来对她的海域实在太过好奇了。他心想,只是看一眼,只看一眼。汤辰一直很正常,她的海域绝对没有问题。 秦戈在培训班上教过他们如何在不接触精神体的情况下,和巡弋对象寻求共振。这个课程向云来的分数是最高的:他几乎不用调动任何自身经验,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迅速完成共振。 就一瞬间,也许快到连汤辰本人都不会察觉。 他把隋郁的叮嘱抛在脑后,象鼩轻飘飘地跳上了汤辰的背,霎时间散作雾气,包围汤辰。 向云来屏气凝神,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仍站在教堂里。地上红油散发香气,汤辰边擦边说:我救了他一次,他至少也该跟我透露些往事吧。 向云来怔怔回答:对啊。 雾气重新凝聚成象鼩,回到向云来手中。象鼩困惑地甩尾巴,向云来更是惊愕:不是他无法进入汤辰海域,而是汤辰根本没有海域。 第48章 秦戈在课堂上提到过,哨兵或向导海域遭受重大破坏以至于彻底崩溃时,它会呈现一种虚空状态。有的人在失去海域构建的同时,还会永远失去自己的精神体,这是一种不可逆的伤害。秦戈认识一位失去过精神体的向导,并对大家承诺过,如果有同学对此感兴趣,他将提出邀请,让这位向导以亲身经历告诉大家精神体消失和海域崩溃具体是怎样的感受。 但即便是失去精神体的人,他们的海域也仍旧能够进入:只是进入的人会感到无处落脚,海域中没有任何信息量,调剂师什么都无法感受到。 绝非汤辰现在的状态。她就像一个普通人。 向云来一时并不确定汤辰是否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但他还有一个验证的方法。 象鼩跳回汤辰肩膀,爬上了汤辰的脑袋。它习惯揪着头发爬上爬下,这次也一样。汤辰似乎感到了疼痛,她伸手抓抓头。象鼩揪住她长到肩膀的头发,荡秋千一样晃动,啪地一声趴在汤辰的鼻梁上。 向云来: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给象鼩下了这么具体的指示,还是它单纯地想要这样玩儿。 但汤辰只是皱起眉挠了挠自己的鼻尖。她的手指穿过了象鼩的身体,接着她拎着购物袋站起来,把袋子递给向云来:帮我提,我手有点儿疼。刚刚丢锁头太用力了。 象鼩还在她脸上趴着。她打了个喷嚏,对向云来的听话点头表示肯定。象鼩就在她鼻子上翘着屁股。 你没看到吗?向云来问。 看到什么?汤辰挠挠鼻梁,左右看看,你脚下还有个辣椒,别踩上了。 向云来又惊又疑。汤辰完全看不到象鼩,也没有海域。这是不可能的。即便她海域崩溃,她也仍旧保留着视力哨兵和向导可以看到精神体,这是由他们变异的染色体决定的。变异影响了视神经,和普通人类相比,他们能捕捉到更多的光波长,因此可以看到普通人无法察觉的精神体。 但随即他发现了不对劲:象鼩抓着汤辰的头发又晃荡起来,而看到头发在眼前受力摇摆,汤辰一开始并无任何表情。至少隔了三秒,她才惊奇地:咦?我头发怎么 向云来收回了象鼩。同光教的老头换好衣服,从里头走了出来。 有救命之恩在前,掏出小本子和笔的汤辰看起来又太像采风取材的人,老头终于松了口。 在同光教教堂建立起来之前,这里确实有过许多弃婴。被放弃的不仅是哨兵或者向导,按老头的说法,哨兵和向导可能还是其中数量最少的。先天变异和后天感染的特殊人类在统计数量上都差不多,只不过在王都区,一切都没什么区别。性命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情,总有人繁衍,总有人放弃。 拾荒者应运而生。 老头也曾是一个拾荒者。他们定期到这个隐秘的草坡里,拨开草丛和落叶,抓起蜷缩在这里的婴儿反复检查。曾有这样的流言:生下来的孩子若不想要,可以找二六七医院的医生帮忙解决,但对无法在医院出生的婴儿来说,这里就是他们的归宿。 第100章 有时候来得迟了,还有活气的孩子不多。有时候雨天、雪天,拾荒者数量大大减少,能活下来的婴儿就更少了。而老头却能每天都来,因为他住得近,也因为他有渠道。 有时候拾荒者把看起来还可以的孩子捡回去,若无法顺利出手,还是得继续送回这里。他们清理走小小的尸体,腾出新的空位置。这些事情做多了就麻木了,没有罪恶感,不值得为此形成噩梦。老头没这么多顾虑,他找到多少孩子,就有人收走多少。 向云来在王都区住了好几年,从未听过这些往事:谁收走的? 老头:那个人已经死了。 向云来:他们把小孩带去哪里? 汤辰问得更直接:带去做什么? 老头笑了:我应该知道这种细节吗?他看眼前的两个年轻人,目光中带着长者的倨傲和嘲弄,能丢在这里的,都是没人要的东西。没人要,那就是废品。废品怎么处理,拾荒者需要知道? 汤辰:但你也知道这不光彩。要不然我问你的时候,你就不会遮遮掩掩了。 老头:我这个年纪,何必给自己惹麻烦。汤辰,我认识你爸妈。有些事情我本来不想说得太清楚,我怕破坏别人家庭。但你救了我,我可以回报你。你爸妈骗了你,你绝对不是从这里捡走的孩子。 汤辰一点儿也不惊讶,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向云来看她和老头一一对答,渐渐咂摸出味儿:他向云来才是多余的,汤辰对怎么寻找自己的母亲、怎么逼问老头,已经有自己的计划。 老头: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你没法用来威胁我。知道这个地方的人确实不太多,但这些都是往事了。我们至少不像那体面的医生,我们没杀人。我们甚至还做了好事,把活着的小孩交给需要他们的人了。至于小孩会到哪儿去,我不好问,也问不着。 汤辰:或者不敢问。 老头:问了有什么用,你生气,你不舍得,都没用。不是我捡就是别人捡。 汤辰:能有什么好下场,肯定都是个死。不是死,就是像斗兽场那些东西一样,被人做成那种怪样子。不过既然能丢掉,他们本来就是没爹妈要的,生或者死都没什么区别 此时的汤辰跟向云来记忆中的也不太一样,说得太多了。她的表达里没有丝毫委婉的成分,和平时说一句话要在嘴巴里兜三个圈儿的谨慎完全不一样。 这一瞬间,老头忽然张了张口。他仿佛想说什么,但压抑着没有表达。向云来按了按汤辰的肩膀,制止她的滔滔不绝,问道:老伯,你怎么知道汤辰不是从这里捡走的孩子。 老头:她很健康,也很完整。 向云来:丢在这里的都是不完整的小孩? 老头点头:手或者脚,五官或者皮肤,总有些地方有问题。 向云来心中有点儿不适,好像有什么藏在老头的话里,但他听不懂:那完整的小孩呢? 老头:完整的当然一生出来就被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向云来:被?被什么?还是被谁? 老头打了个呵欠:我累了。你们自便。 向云来拉不住他,老头很快消失在教堂门口。他讲的话是不是有点儿奇怪?向云来问汤辰,但我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汤辰靠在长椅椅背上,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庞。向云来担心她在哭,但没听见哭声,蹲下来看她的时候,发现她睁着眼。两人目光一对上,向云来顿时吓了一跳。 向云来,你会怎么形容一个残缺的人?汤辰问。 她的语气又恢复成向云来熟悉的强调,有点儿装模作样,有点儿神秘莫测。 向云来:就残缺的人? 汤辰:不健全,是吧? 向云来:怎么了?这个形容有问题吗? 汤辰:他刚刚说的是完整。口头上描述一个人,怎么会说完整或者不完整呢?除非形容的是物品。 向云来没感觉这几个词有很大的区别。他很快说服自己,也许这就是自己和搞文字的人之间的区别,他分辨不出其中细微的差别。 汤辰,你为什么没有海域?向云来问。 汤辰:你他妈的又乱闯别人海域了?上的什么破课,屁用没有。 向云来:你明明看得见象鼩,为什么会没有海域啊? 汤辰:谁说我没有海域?她冲向云来勾勾手指。 向云来坐在她身边,再次释放了象鼩。汤辰伸出食指,花朵般美丽的兰花螳螂出现在她的指尖。象鼩化为雾气、接触到兰花螳螂的瞬间,向云来眼前一花。他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城镇。 汤辰站在他身边:学艺不精啊,向云来。 向云来原地愣了很久,才跟上汤辰的脚步。他糊涂了:明明有海域,刚刚为什么触碰不到? 他巡弋过五百多个海域,不至于连眼前的人有没有海域都无法判断。他在寻求精神世界共振的时候,找不到一点儿熟悉的气息,当时站在他面前的汤辰非常陌生,就像个普通人一样。 第101章 迎面走来高大的毛绒动物,远看时一人高,走近了足有三个向云来那么粗壮,厚重的影子落在向云来身上,他悚然地让开。那是一头毛绒小熊不,大熊。虽然长得可爱,又穿着小裙子,但眼睛能够骨碌碌地转。它抱起汤辰转圈,向云来紧紧盯着它的背,但没看到拉链,也没有曾见过的一排人类眼睛。 汤辰看起来非常依恋这只大熊,落地了也紧紧地抱着它。 为什么是毛绒动物?向云来问,你很喜欢毛绒动物? 汤辰扑倒大熊,懒洋洋地趴在它的身上:我从妈妈手里收到的第一个礼物就是毛绒动物。一头小兔子,穿花格子裙,耳朵上扎蝴蝶结,背后有个开关,按下去它就会唱小兔子乖乖你会唱吗? 向云来坐在大熊旁边:哪个妈妈? 汤辰: 向云来: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汤辰。你的秘密我没有兴趣,但你想让我帮你找人,讲话又不真不实,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汤辰把脸埋在大熊肚皮上蹭了又蹭:向云来,你变得敏锐了。没错,我见过我妈妈,真正的那个。 第49章 一开始,汤辰并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 王都区有幼儿园,没什么正经手续,两栋楼房一个院子,围起来就开始招生。汤辰在幼儿园上学的时候,常见到栏杆外头有个女人。女人喜欢看她,两个人只要对上目光,女人就高高兴兴地招手。 她会从口袋里掏出糖果和饼干,试图塞给汤辰。 汤辰从来不要。她牢牢记住父母叮咛:不可以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否则会被带走卖掉。 后来老师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女人,交涉过几次之后,女人便再也没出现过。 汤辰读的小学在王都区附近,坐公交车三站路就能到。和她一起上学放学的还有五六个人,总是一起出门,一起回家。她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在站牌下,在王都区的拐角,手还是哆哆嗦嗦地在口袋里掏啊掏。掏出桃红色小发夹,或者一块带香味的水果橡皮,讨好地笑着,要递给汤辰。 汤辰很害怕她。而具体地是怕她显然不灵便的手,还是缺失的门牙,或者总是被纱布盖住的左眼?汤辰说不清楚。那女人穿得好朴素,灰裤子白衬衣,瘦瘦的,干枯的,什么都能令她受惊。不知怎么回事,她比半丧尸人更让汤辰恐惧。 小伙伴们总是簇拥着汤辰,尖叫、大笑,那个乞丐又来找你了她会卖掉你,他们大声笑着说着,像轰隆隆的一列火车从女人身边驶过。没有人接她手里的东西,更调皮的男孩子会用力打向她的手。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落在地上,她慌忙地捡。汤辰好几次回头,那女人还一直望她。 那时候父亲丢了工作,为了汤辰的学业,母亲很想搬离王都区,然而口袋空空,夫妻俩总是成日吵架。汤辰不知道跟谁说这些事情才好,有时候给远方的奶奶爷爷打电话,才敢透露一点儿。老人家只能叮嘱她不要落单,汤辰便继续跟朋友们一起走。 但她落单了,在秋天的一场大雨里。那天是她的生日,她记得父亲说过会到学校接她,一家人出门去吃好吃的。她等啊等,等啊等,路灯亮了,校门关了,保安给她家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无人接听。班主任赶到学校时,汤辰披着雨衣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女人又在王都区的街角,撑着伞,一见到她走来就小跑着接近,亮出手里用彩色透明塑料纸包着的一个毛绒玩具。汤辰还是不要,她偏要塞,比以往还要迫切紧张。汤辰跑起来时,她抓住汤辰的手,力气不大,但手指像铁爪。 生日!生日礼物!毛绒兔子塞到汤辰手里,女人合紧汤辰的手,生日快乐。 兔子被抓得皱巴巴的,背部的按钮被触动,它开始唱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在安静的雨夜里十分响亮。汤辰手忙脚乱要关掉,手上和塑料纸上都是水,半天按不下那个开关。 你这个怎么关不掉呀!汤辰懊恼,把手伸到雨衣里,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解开蝴蝶结的绳子,把兔子拿出来。小兔闭嘴了,眼睛一动一动,汤辰吹掉它耳朵上的水珠,小声说:谢谢。 喜欢吗?女人问。她看着汤辰笑,很快乐的样子。在汤辰的目光转过来时,她慌张地用手掩住了没有门牙的、黑洞洞的嘴巴,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巧克力,交到汤辰手里。 那个生日是她陪我过的。她跟着我回家,我不让她靠近家门,她就在街边等我。我爸来接我的路上被车撞了,在医院里躺着。我妈忙得忘了我。我当时不知道呀,我害怕,我从家里出来就一直哭。她牵着我呢,把我带到好朋友的家里去。汤辰躺在大熊的肚皮上说,靠近她的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有垃圾的臭味。 女人是真正的拾荒者。她和年老的地底人、半丧尸人一样,在王都区的垃圾堆里翻来翻去,寻找食物和可以卖钱的东西。 用挣来的钱买一些便宜的、她认为汤辰会喜欢的东西,就是她对汤辰好的方式。 汤辰收下了毛绒兔子后,女人开始频繁地送毛绒玩具。小熊,小狗,小猫,常见的不常见的,汤辰的床头越堆越多,直到被母亲发现。 第102章 母亲追问出真相时,脸上是汤辰非常陌生的恐惧和不安。她跟在汤辰身后,终于看到了总是在街角等待汤辰的那个女人。 此前在前夜酒吧里汤辰跟向云来说的身世故事真真假假。她从血型推断出自己不是父母亲生孩子,是小学三年级的事情,在一个生理卫生的讲座上。她用手指来算,答案不满意,回到教室用纸笔来算,答案更恐怖。看见母亲和那个女人厮打的时候,她心里始终满布怀疑的那个角落,尘埃落定了。 她看见母亲亮出狼的獠牙--你为什么还来?你怎么能来?她不是你的孩子了,她是我的宝宝! 同光教教堂是汤辰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但那地方突然变成了她最憎恨最害怕的场所:亲生的母亲把她丢在教堂门口,是父母捡了回来,花了很多钱才救了她一条命。母亲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在哭,肩膀颤抖,比汤辰还要害怕。 辰辰,我们才是你爸爸妈妈,你不能跟她走,好不好?她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没能力抚养你,你留在这里,好不好?妈妈哭着抱紧她,爸爸从单位赶回来,门都忘记关,慌里慌张地冲过来:她找来了?她怎么知道的? 那时候看到了吧,她看到了我们。说完这句,母亲连亲汤辰的额头好几下,眼泪打湿了汤辰的头发。 汤辰问,那时候是什么时候? 父母都愣了。这奇怪的、静寂的一瞬间很突兀地在汤辰心里形成了一根刺。父亲说捡到你的时候,母亲说是的,是的,但不对劲。这种不对劲是汤辰很久之后才回味过来的,她对父母越来越熟悉,清楚地理解他们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之后,反刍那天的场景,她意识到:父母在撒谎。 不是捡,是买。汤辰对向云来说,他们从那个女人手里买下了我。 向云来终于明白了:你骗我,让我和你一起查,因为你不敢,对不对? 汤辰抬起头:谁不敢了? 向云来:确认真相是需要勇气的,汤辰。 汤辰又把头埋回去:说得好像你很勇敢一样。 想到自己也有许多不敢确认的事情,向云来沉默了。 然后呢?向云来刚问出这句,忽然听见手机震响。他不得不离开汤辰的海域,掏出手机。来电人是隋郁。 向云来已经好几天没见到隋郁,今日隋郁更是连每日例行的早安和不能深潜等等叮嘱都没发过来。他按下通话键,但没听见隋郁的声音。 隋老板?向云来问。 手机传来持续的闷响,像一个人在不停翻滚。喘息、呻吟,间杂一些痛苦的哀嚎。声音离收音器有一定的距离,向云来开始不安:隋郁?是你吗? 杂乱的声音中止了片刻。隋郁应答了:是我,我按错了。 他的气息很不稳定,说完这一句就挂断了。向云来揣好手机往外走:汤辰,我回来再联系你,有事先走了。 汤辰:我是你客户! 向云来:这个求救的客户跟我有几千万的交易。 汤辰立刻:快去快去!不要耽搁了! 向云来记得隋郁的住址,他骑电车到王都区外,打了辆车直奔目的地,但无论怎样在楼下呼叫,隋郁都没有应答。向云来足足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碰上一个进门的业主。业主狐疑不已,向云来声称自己是为了救人,亮出始终无人接听的电话。 虽然进来了,但这个业主的电梯卡无法抵达隋郁的楼层。向云来冷汗涔涔:这业主住6楼,隋郁住23楼。 向云来从消防通道爬上23楼,已经是一滩烂泥。他趴在消防门前缓了好一会儿,象鼩忽然从肩头蹦出来,揪住了向云来的头发。向云来一个激灵:他也察觉到了,隋郁的精神体化作雾气,正弥散在23楼的楼梯间里。 打开消防门,不仅是雾气,向云来敏锐地察觉到隋郁不受控制的信息素气息。隋郁的信息素非常冷酷,像铺天盖地的雪,向云来收起象鼩、穿过雾气,先看到的是隋郁家门上被彻底破坏的门锁。 门锁的位置形成一个大洞,地面上散落着岩化的碎片。 向云来不敢擅自闯入,他松开手,象鼩从掌心穿过门上的空洞跳进室内,只呼吸的瞬间,向云来已经进入隋郁的海域。 但不再是风雪弥漫的雪山了。他站在一场雷暴的中心。积雪被风雨卷到了天上,而黑色的天上遍布红色和紫色的雷光。小小的隋郁悬浮在天空中,失去了意识,头和手脚都垂吊着。 隋郁!向云来大喊。 这不是海啸,是向云来从未见过的新的东西。整个海域都在持续地发生灾变,他触碰不到隋郁的自我意识。 往前才跑了两步,向云来的脑袋忽然狠狠一疼。他猛地睁开眼,象鼩回到他身上了,他跌在电梯门上,被从门里扑出来的隋郁按在地上。 此刻的隋郁十分可怕,双眼血红,身体一直颤抖。向云来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先给了隋郁一拳,但拳头完全没能让隋郁清醒。他张开口,用撕咬的动作吻上了向云来的嘴唇。 第50章 血的味道瞬间弥漫口腔。隋郁居然把向云来的嘴唇咬破了。这根本不是吻,它凶悍无理,像兽类捕猎的咬噬。 第103章 向云来狠狠地打隋郁的脑袋,吃痛的隋郁扭头吐出带血的唾沫。他清醒了几秒,手指按着向云来被咬破的唇边,用舌尖舔去血液。舔舐的动作很慢,很认真,他喉咙中有压抑的呜咽和喘息,一头饿兽。 惊悸冷冰冰地爬过向云来背脊。隋郁的手指伸进他的嘴巴,像检查牙齿一样,指腹擦过他的牙龈。在隋郁再一次吻下来的时候,象鼩蹦起来,落在隋郁的头顶。 向云来踉踉跄跄地跌在雪堆里。海域中风雪仍旧肆虐,没有平息迹象。天空布满网状的闪电,猩红一片。 向云来捂着被咬破的嘴唇,他进入海域之后身上没有伤,只有嘴唇的疼痛不断提醒他身处一个不安全的处境。这种痛让他无法彻底专心地与隋郁的海域共振,随时都可以退出。 他终于爬起来,跑过飘摇的吊桥,小小的隋郁在半空中旋转,旋风和雪像牢笼,把他囚禁在内。海域里的雨水并不凝结,打在向云来脸上像石头一样坚硬和不讲道理。 海域怎么会攻击自己的主人?向云来拼命回忆自己学过的所有东西,试图找到平息的办法。但海域是哨兵和向导拥有绝对控制权的地方,是避难所,是最后的退路,很难被其他人反过来控制--一个答案忽然盘旋在向云来的大脑之中。 那是一种秦戈反复强调必然会考、会用到,但向云来从未见过的巡弋手段。 海域中的灾变不是由隋郁引起的。察觉到这一点的向云来随即察觉到,在纷乱的海域中,有一种蛮横而凶狠的气息,并不属于隋郁。 隋郁的海域始终充斥着他的悔恨和懊恼,积雪与苍白天空镜子一样映照出隋郁的痛苦。只要踏入这片雪域,只要看到年幼隋郁的记忆,就会知道组成海域的雪,多年来一直堆积在隋郁心中。 但它并不狂暴。 向云来一步步地往小隋郁所在的地方走。他的鞋子消失了,赤足踩在冰冷的雪上,双手张开在身侧,他用身体的每一处去触碰海域中的东西。隋郁,隋郁他低声呼唤:隋郁,是我,向云来,你邪恶的朋友,你唯一能看清的、你可以信赖的人。 闪电消失的瞬间,小隋郁从空中落下。向云来伸长了手扑过去接住他,两人跌在雪地里。向云来把他抱起,跑离这片不平静的雪域。 他记得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但跑过吊桥时,吊桥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桥板上伸出无数只手,抓住向云来的脚踝。向云来往前扑倒,小隋郁从他怀中滚出去,顺着吊桥的边缘落下。向云来的心猛地空了一拍,他踢开抓住双脚的手,毫不犹豫,直接从吊桥上跳了下去。 朝着深渊跌落的小隋郁忽然睁开了眼。失重的眼泪在旋风中升起,一团团的水滴。水滴撞上向云来的脸。向云来勾住他的手指,把他紧紧抱在怀中:别怕。 小小的身体抓住向云来,充满依恋,又恐惧地哭出声。坠落无穷无尽,往下看是黑色深渊,往上看是狂雪的天。向云来耳边只有风声,耳膜疼得发麻。他在小隋郁耳边说:你再不清醒,我就要死在这里了。隋郁,你说过你会保护我。 深渊地动山摇,他眼前一片混乱,怀中的隋郁消失了,他穿过了一片世上最厚的冰。后脑勺碰到地面的瞬间,他的头被隋郁的手护住了。 向云来的血还粘在隋郁的嘴边。两人目光碰触,隋郁先低下头。向云来立刻托着他下巴不让他扭头:看着我,不许回避。 隋郁眼睛仍红着,气息不稳:为什么要来? 向云来抓抓他的头发。虽然进入隋郁海域的体验很难受,但被隋郁依赖的感觉实在太好了。他下意识继续扮演保护者的角色:我再进去一次。 隋郁要起身:不 向云来抓住他的衣襟,不让他起来。两个人几乎叠在一起,姿势暧昧,但向云来认真地说:你是我的潜伴,我是你的调剂师。隋郁,我不能眼看我的潜伴出事却置之不理。你的海域里等会儿再说吧,我先让你冷静。 象鼩从隋郁头顶翻落,拼命张大口去咬他的手臂。向云来拍拍隋郁的脸,眼前的哨兵保持着一种压抑的温顺,静静听他说话:而且你刚才真凶啊,这次对我温柔点儿。 象鼩散作雾气,他又一次进入了隋郁的海域。 他和小隋郁都站在吊桥上。小隋郁又朝他张开手,只要向云来进入他的海域,看到的总是年幼的隋郁。海域中的自我意识总是跟主人保持一样的面貌,若是无法保持,则说明海域主人的精神状态并不安定。他抗拒变化,并且总是用这样的面貌来索求向云来的怜悯。 但这一招对向云来确实有效。 向云来抱起他,他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向云来:你的海域发生了什么事? 小隋郁摇头。 向云来:在我之前还有谁进入过你的海域?刚刚并不是你的海啸,而是 小隋郁把头埋在他怀中小声啜泣。 向云来:别装了。 但他哭得鼻涕糊在向云来胸口。 向云来不知道他是在装哭,还是真的难受,只好把问题先按下。两人往前走,风雪仍旧很大,不时有突起的小小旋风穿过他们的身体,向云来感到一种冰一样的锐痛。 第104章 一直走到隋郁发现银狐的地方,向云来把隋郁放下地。他俩坐在小小的峡谷里,银狐母子的影子渐渐出现,最清晰的一个狐狸崽子跳进隋郁怀里。 它有明亮圆润的眼睛,耳朵扇子般扇动,大尾巴搁在向云来手心。向云来心甘情愿为它梳毛。 你怎么知道这里是安全的?小隋郁把脸蛋儿埋在银狐背上,瓮声瓮气地问。 向云来:在海域里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寻找自我意识或者精神体的影子,跟着它们走。如果海域里有精神体诞生的记忆,就呆在诞生地,那里往往是安全的。即便海域主人精神不正常,它也不会攻击自己的精神体。 小隋郁:课上得不错。 向云来:多亏你一次次说服我。 听到这句话,年幼的隋郁脸上露出成年人的沉静和笑容。 向云来:能当我的潜伴,你真是走了狗屎运。 小隋郁:对。 向云来:可你不信任我。 小隋郁:如果不信任,我不会让你进入我的海域。你知道了我最重要的秘密。 向云来:但你不愿意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我很害怕,隋郁。你刚刚的样子让我非常恐惧,好像你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会伤害我,会撕碎我。 小隋郁:你现在讲话很像秦戈。 向云来:你已经弄伤我了。 隋郁的自我意识忽然波动起来,一时是年幼形象,一时又是成年的、向云来最熟悉的隋郁。几番波动之后,自我意识仍是小时候的模样。他把银狐塞在向云来怀里,小狐狸和小孩一同仰头看向云来。向云来毫无招架之力:你你不要总这样行吗? 隋郁用稚嫩的声音道歉:对不起,我其实 他还未说完,身后的岩石忽然像大口一样裂开,猛地把他吞了进去! 岩石吞噬隋郁的瞬间,向云来拉住了隋郁的手。然而闪电与狂风又起,拳头大的冰雹砸在向云来身上。属于第三人的气息前所未有的浓烈! 小隋郁被岩石吸了进去,向云来忽然迈开腿,强行挤进那道黑色裂隙。 隋郁的声音在漆黑的通路里回荡:出去!出去!!!初时是稚气的,随即越来越响亮,最后完全是成年的隋郁在怒吼:别靠近! 裂隙越来越狭窄,像蚌壳把向云来紧紧夹住。 这不是隋郁海域里会出现的东西。 有别人正在隋郁的海域里。 嘴唇再次锐痛。向云来猛地恢复意识,躺在地上喘息,心跳快得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状态。隋郁擦去他唇边的血,低声说:快走,我会解释 但向云来用很大的力气推开了隋郁。 隋郁的房门正静静朝他敞开着。 这一层只有隋郁一户,冰凉的空气从房间里流溢而出,室内静得异样。象鼩趴在向云来前方的地面上,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出击的姿态,注视大开的房门。 谁在那里?向云来低声问,除了我和你,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他的声音回荡在这个方正的空间里。 隋郁:没有其他人。 向云来:是一个向导。 向云来的精神急剧集中,象鼩的毛发变得蓬松,无风自动。 在培训班的种种测试里,秦戈曾跟向云来说过,其他向导要进入他人海域,一般都得先跟被巡弋者沟通、交流,至少达成情绪和精神上的理解,才可以进行共振。共振是向导与他人尽全力保持同步频率的必要手段,抗拒他人的向导难以跟别人共振,而大多数向导的共振需要同一空间的相处,或是心理上的共情,甚至训导与被训导,训诫与服从。 但向云来不同。对他来说,与他人共振不需要学习也不需要练习,完全是一种本能。他可以瞬息之间完成共振,这也是他在街上闲逛时就能随心所欲入侵他人的原因。 但向云来现在距离那位不速之客还有一段距离。 他尝试调动自己的精神力,把自己想象成空气的一部分。他的躯体是异物,只剩感官超乎寻常地敏锐,气流的拂动、管道中水流的声音、精神体的摇摆,他全都能捕捉到。 这里没有第三人。但在房间的深处,果然还存在着另一种陌生的精神体。轻盈地浮空,轻快地游动。它灵活,飘逸,有长而曲折的冠尾--鱼,数量很多的鱼。 象鼩跳了起来。它长长的尾巴在地上一弹,圆滚滚的身体朝着房间窜去,同时形态变得模糊。它彻底准备好了,只要触碰到对方,向云来就能立刻入侵那位向导的海域。 在象鼩动起来的时候,周围的雾气迅速凝聚,银狐的身影从翻滚雾气中跃出。就像第一次见到象鼩那样,它跑得极快,瞬息间追上了象鼩,并高高举起手。 向云来一个激灵,他失声大喊:不!!!隋郁-- 银狐的爪子捞起了还未彻底化作雾气的象鼩,它把象鼩按在自己的胸口。 向云来头晕目眩,他跌落在结冰的河里。 小隋郁坐在他的身上:不,不要。 向云来:原来是我自作多情,我还以为那个是你的敌人。为什么阻止我?你怕我知道对方是谁? 第105章 小隋郁:太危险了。 向云来:我只要入侵那个人的海域 你入侵不了!孩童的声音大吼,他是你绝对无法接近的人! 他是谁啊!向云来也吼,他在对你执行拷问,是拷问!他在你的海域里控制和伤害你的自我意识,他在攻击你的大脑,隋郁!他 他是我大哥。隋郁说,他变作了向云来熟悉的样子,低头对向云来说,他已经离开了,只有精神体还留在房间里。不要管它,它会自然消失的,只要我大哥离我足够远。 向云来张口结舌。 是是你说过的那个,对你很好,你还参考他的婚礼来他为什么要拷问你? 我的事情没做好。隋郁说,来王都区已经很久了,但该找的人还没有找到。 向云来迟疑地问,你的家族是什么北美黑手党世家吗? 隋郁笑了笑:不是。 向云来:那怎么能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隋郁的精神状态并不寻常,从得知他看不清人脸,向云来就有点儿预感。异常的海域都能溯源找到原因,他不知道隋郁变成这样的原因是不是真的单纯因为摔过、受伤过。 只是一想到这里,向云来会为隋郁心痛。隋郁躺在他身边,两个人在冰河上对视,谁都没有说话。最后隋郁说:没事的,很快就过去了。这次有你在,我会恢复得更快。 向云来想起培训班开课的那一天,隋郁缺席了。他来找隋郁,发现隋郁脸上和脖子上都是细细的伤痕。那也是他大哥造成的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即便榕榕向云来苦思向榕做什么会对他造成最深的打击,即便榕榕拿走我所有的积蓄去养她喜欢的什么腿 隋郁:推,偶像的意思。 向云来:随便吧,反正是小白脸。即便她真的这样做了,即便她她说她恨我,她说她怨我当时的选择不对,她怪我没有给她更好的生活 隋郁轻声说:不会的,她不会这样。 向云来:即便真的这样讲,我也不会拷问她。 隋郁:你不舍得。 向云来:不,是我想都没想过。我是向导,你大哥也是向导。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拷问会有多痛苦。 隋郁笑了笑,他勾着向云来的手指,像年幼的隋郁那样。冰面并不冷,隋郁的指尖却很冰凉:所以他才拷问我。 向云来难受得胸口都痛了,他乱七八糟地说:我当你哥吧,我可会当哥了。 隋郁变作小孩,朝他爬过来。他抱着小小的隋郁,隐隐听见冰河化冻的脆响。 海域中是他抱着隋郁,现实中却是隋郁跪在他面前,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向云来清醒后一声长叹。那神秘的鱼类精神体确实消失了。这一层只有他和隋郁,愤怒练拳的象鼩和乖乖被揍的银狐。 对不起。隋郁的声音很低沉,让你看到我丢脸的样子。 向云来:可你见到我威风的样子了。这是我第一次没有乱来,完全按照秦老师教我的那样去做。 他很想说些笑话,让隋郁振作起来。但隋郁没精神,他其实也没有精神。方才完全紧绷,现在彻底放松下来,他熟悉的呕吐反应又出现了。隋郁搀扶他走进屋子,指了卫生间的方向。向云来冲进去关上门,先趴在马桶边上吐了一通。 心跳还没有恢复,头还有点儿晕,但向云来很清醒:他这一次依循调剂师处理问题的方式,非常顺利地让隋郁平静,而且自己的反应也仍在可接受的范围内。这让他重新审视起自己学的这些东西来。 他一直都觉得课堂上的知识没有什么实用的价值,但原来是他太过自大自傲和自负了。他开始回忆如何调整这种不良反应。 冲了马桶,向云来走到镜前漱口洗手。 还有隋郁。隋郁的问题比他现在透露的还要麻烦。向云来想帮他,但他的秘密太多,隐瞒的事情也太多了。所谓的寻找遗产继承人,现在看来十分可疑:只是找一个继承人,短时间内找不到,绝对不至于让他的家人动用两次拷问来折磨他。 隋郁找的根本不是继承人,而是对他的家族至关重要,且绝不能透露给他人的关键对象。向云来盘算着怎么从隋郁嘴里抠出这个秘密。隋郁现在很信任他,而且对他有一种愧疚,他可以稍微利用 思维中断了。向云来盯着镜子上的照片。 门砰地打开,隋郁红着脸冲了进来。 第51章 向云来正要取下最显眼的那张。照片中的他看着象鼩笑,向云来不知道这是哪一刻,也不知道隋郁什么时候拍的。 隋郁的手砰地压在照片上,制止了向云来的动作。向云来被他控制在身体与洗漱台之间,镜中映出两个人的脸,一个清晰的,带着一丝惊讶和促狭的笑,另一个是混沌的恶兽。隋郁低下了头,这让他急匆匆说话时嘴唇几乎碰到向云来的耳朵:对不起。 第106章 镜上的照片不止一张,隋郁浑身都紧绷着,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他知道这种行为太怪,也太恶劣了。就连向云来看到他海域之中的怪异面孔,都不曾令他这样紧张和慌乱。他的心跳得那么凶猛,狭小的空间把这剧烈的搏动无限放大,他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宁愿向云来觉得他危险,觉得他奇怪,也不想让向云来以为他无耻。 拷问带来的影响还在隋郁头脑里震荡,他的耳朵嗡嗡响,只大约听见向云来说话,但听不清楚。他忽然愤怒了,对自己愤怒,对向云来的无动于衷愤怒,他抓过那张照片就要撕碎。 向云来把照片抢在了手里。 挺好看的,别弄坏了。照片被向云来压在镜子上,小心地抻平。他重新把照片贴在了光滑的镜面上,和其他彰显隋郁何其无耻的照片一起。 隋郁看不到镜中的恶兽了。照片挡住了他的视线,原本应该映出他脸庞的位置是向云来和他的象鼩。 向云来走出洗手间,隋郁看见他泛红的耳朵。 空空荡荡的家让向云来止步,但很快,他看见了冰箱上的照片。还有橱柜,还有窗户,所有镜面都有向云来的小小脸庞。 向云来会问:这是哪里拍的?什么时候拍的? 隋郁跟在他身后一一解释。 他们都在拼命地提问和解答,只有不断说话,才能让一切正常维持下去。容忍一个人的卑鄙和无耻,就等于容许一切。他们在房子里逡巡,总是拉开一点儿距离,一米,半米,二三十厘米。在百事可靠闲聊的时候,在前夜酒吧门口烧烤的时候,一起探访37份档案的时候,或者某些向云来根本想不起来、但被隋郁珍重记住的时刻。它们非常具体地形成了纸片上的瞬间。 向云来从冰箱上拿下一张照片,是他站在河堤边发愣的样子。没有问题了,他只好说:你家里不应该装镜子的。这种能映照出人的东西也最好不要有。 隋郁:没有镜子的家不正常。我取下来过,但大哥又装了上去。 向云来:你本来就不正常。 隋郁笑了两声,沉默片刻又说:对不起,我弄伤你了。 向云来在心中哀鸣。每一次他和隋郁之间发生尴尬的事情,而他默默祈求隋郁不要提起的时候,隋郁总是无法感知他的心声。在斗兽场的时候一样,现在也一样。他想回避这个问题,但下意识舔了舔嘴上的伤痕。痛很清晰。 低头的时候,他看见了地上的银狐和象鼩。 随着俩人情绪的平息,两个精神体也稳定了下来,象鼩不再打狐,狐用爪子滚象鼩,像滚一个毛团子。 但银狐的毛色不正常。 它黑中带银的背部沁出了一种鲜桃般的粉色,尾巴也粉粉的,软乎乎地拖在地上。向云来蹲下来扒拉它的皮毛:隋郁,你的银狐病了?不是你海域又怎么了?它皮肤怎么变红了? 他抬头看隋郁时,猛地被迎面袭来的强烈信息素包围。隋郁的气息比刚来到这一层时还要强烈,简直像烈风一样令向云来难以忍受。他看见隋郁脑门沁出细微的汗,正捂脸指着门的位置:向云来,你现在应该离开。 向云来:你不舒服?他忙丢开银狐,让我看看 隋郁伸手挡住了他:秦戈给你的《向导通识》看完了吗?第三章是什么? 向云来:第三章?性和性常识啊,我很喜欢看的他停口了,低头看在自己脚边蹭来蹭去、无比依恋的银狐。 抓起象鼩和挎包,向云来往门口大步地走。分不清他和隋郁谁的脸红得更厉害,他蚊蚋一样小声道别:再、再见。 性和性常识这一章的第一节,便是每一个哨兵和向导都很喜欢不,都必须要看的性反应知识。哨兵和向导的性信息素会诱发某些特定对象的性反应,而性反应分初级、中级、高级三种,各有不同的表现。即便没有性反应,哨兵和向导也可以结合,但在产生性反应的时候,他们会得到更强烈和疯狂的快感。向云来走出电梯时还在回忆隋郁的反应是哪一类,他记得性反应确实会诱发精神体变色。 象鼩被他抓在手里,他低头的时候,一滴鼻血落在象鼩的肚皮上。 象鼩看他,他看象鼩。象鼩挠挠肚皮,黑豆眼掩饰不住嫌弃。 精神体变色、鼻腔出血还有什么哦对,海域异常敞开,防波堤失效,都是初级性反应的罕见表现向云来从挎包里掏出纸巾擦鼻血,背书也不能让他冷静,他越走越快,快得要跑起来了,他边跑边喊,完了,完了!啊 他跑啊跑,跑啊跑,亢奋得必须要用劳损身体的方式来发泄精力。跑回王都区、经过前夜酒吧时,他看见目瞪口呆的柳川和汤辰。 汤辰喊了向云来几声,但没能截停他。她低头吃干净昂贵的炒饭,并且叮嘱柳川记账。柳川翻翻本子:你欠账4820元。 汤辰:记上,再给我来杯喝的,凑个整吧,4900。 今日胡令溪不在,汤辰偷偷告诉柳川,她认为柳川做的意面比胡令溪做的好吃。柳川:但你来这里,主要还是为了看店长。 第107章 汤辰:那是当然,不然看你啊。你把头发剪短行么? 柳川端盘子去洗了。 几分钟后,汤辰离开酒吧,往同光教的教堂走去。 因同光教最近流言蜚语太多,夜间不再开放。无灯的教堂很冷清,汤辰走到教堂后面,在封死的水井边坐下。今夜是圆月,月光明亮,她打了几把游戏之后,听见了从后山走下来的脚步声。 为什么从山里过来?汤辰问,我不是给你画过王都区的地图? 你约在王都区见面,这里可能会有人认出我。拨开灌木树丛走出来的女孩和汤辰一样有圆润的脸,但长得甜蜜,我现在还不想暴露身份。 汤辰:你不是想方设法,不让孙惠然带她的伙伴见你么?她现在都不知道你是狼人? 在她身边坐下的,正是邢天意。 不知道。邢天意想了想,应该还不知道。我找她很久了,她一直不回应我。不知道是受伤太重,还是被吸血鬼的长老们控制起来了。 汤辰打开一个糖盒,两人分享糖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从孙惠然家中拿到弗朗西斯科的联系方式之后,邢天意联系上了那个花瓶一样的吸血鬼。弗朗西斯科是血族同盟进入中国的前哨,他为这件事走动了几年,在血族长老看来,他是比孙惠然更受信任的人。但他没有孙惠然那样复杂的心机,人相当单纯,甚至可以说是天真与特管委的副秘书长蔡易分手后,弗朗西斯科一蹶不振,变成了死鱼。 邢天意原以为从弗朗西斯科这里打开缺口最为容易,不料遇上了无可救药的恋爱脑。弗朗西斯科三句话不离蔡易,说完蔡易的好,再控诉蔡易的坏,扯着邢天意的衣袖擦鼻涕眼泪,可怜巴巴:他还爱我的,是不是?他说和我在一起对他的事业不利,他一定有苦衷,你觉得呢?你不觉得?你为什么不觉得?你了解他吗?你都不了解他你凭什么说他坏话,你要道歉! 邢天意万万没想到,面对弗朗西斯科竟然比面对孙惠然,更考验她的演技。 真的很蠢邢天意冷着一张脸骂了弗朗西斯科半天,要不是他喝醉了,抓着我边哭边说他失恋的事情,我可能都问不出血族在哪里活动。 汤辰咬碎了糖果,掏出手机按下录音键:在哪里? 邢天意夺过手机,关机再丢回给她:不能录音,你听我说。 汤辰:我们一开始可不是这样约定的。我用我的人脉帮你找孙惠然不,艾达的作品,让你研究孙惠然的性格和喜好,你告诉我吸血鬼和狼人的故事,包括现在两个族群生活的一切细节。你想要找的那些东西可不容易拿到手,尤其那几本直接描写吸血鬼吃人习性的书,全都封禁过,我为了 邢天意:我知道,你帮了我很多。 她笑眯眯,娇声娇气,但汤辰不吃这一套:坦白点儿,邢天意。 邢天意收起笑容。她面容冷静的时候,在甜美之外另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冷酷。 那你先对我坦白。她说,现在跟我说话的,是汤辰还是汤明业? 第52章 汤辰和邢天意重逢于一次无聊的小学聚会。 已经升任副校长的班主任和各有成就的同学自然记不住平平无奇的汤辰,汤辰也没好到哪里去:她问跟自己打招呼的老同桌,你不是男的吗?我记得你是男的啊。 无趣的宴席,唯一的好处是不必出一分钱,且聚餐地点设在普通人很难订到的一处高档私人餐厅里。汤辰知道,在场不少人跟自己一样,都是冲着这个来的。 她在一旁大啖鹅肝和三文鱼,隔壁桌很多人围着一个圆脸的漂亮女孩说话。汤辰记不住别人,但唯独记得邢天意:这个长得好、性格好,所有一切都完美得让人妒忌的小姑娘。 妒忌她的人,当然也包括汤辰。 邢天意曾坐在汤辰前桌,天天都转过来跟汤辰聊天说小话,家里的零食水果也时常带来跟汤辰分享。有一次还变魔术般从书包里掏出三朵小雏菊,说是在邻居家里摘的,专程送给汤辰,因为汤辰那些天戴了新的小菊花发夹,十分可爱。 汤辰享受她的零食和礼物,但会把小雏菊丢进垃圾桶。她知道自己很卑鄙,并不比那些站在教室后排讥笑、排挤邢天意的人好。这罪恶感像一种持久的牙痛,时不时激发起来,持续地折磨她。 她讨厌邢天意,连带着讨厌自己。 小学毕业典礼上,当老师说她俩长得很像时,汤辰忽然激动地大声否认:根本不像!完全不像!她否定得那么坚决,身旁邢天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受欢迎的人会持续地受欢迎,而不被看好的人,会持续地隐匿。二十多岁的邢天意仍旧是人群焦点,老师和同学一见到就想起她的种种趣事,连当时排挤她的男孩女孩,也熟稔地跟她说笑。她忘记了吗?她不是还因此哭过吗?有一刹那,汤辰心中掠过这些问题。 邢天意笑得好开朗,仿佛永远没有忧愁。时时刻刻,她都光彩熠熠。被爱着长大的人都有相似的脸。汤辰讨厌那样的脸。于是在邢天意目光扫过来的时候,汤辰先转开了脸。 第108章 聚会结束,汤辰没有去往下一摊。她道别后独自走向公交车站,却发现邢天意也跟在自己身后。汤辰回头看她,她冲汤辰笑笑,说自己也顺路。 汤辰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曾问过邢天意:为什么要跟我交朋友? 邢天意的答案是:你是我们班上唯一的特殊人类。 高档餐厅多么可恶,默认来消费的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坐骑,公交车站离它十万八千里。她们一前一后地走,没有人说话,直到汤辰无法忍耐这样的沉默,扭头问:跟着我干什么?还想打听什么特殊人类的事儿? 话说出口她就知道完了。她不理智了,跌份了,一晚上的故作冷漠功亏一篑。邢天意还没回答,她自己先难堪起来。 但邢天意没像汤辰预想的那样,用假惺惺的甜笑把这个不友好的问题糊弄过去。她站在飘落的小雪里,把羽绒服的帽子摘下一半。两只被路灯照得黄澄澄的犬科耳朵在她头上动了动。 我也是呀。邢天意的狼耳朵缩了回去,她很快戴好帽子走到目瞪口呆的汤辰面前:给我保密,不然咬死你。 邢天意被狼人咬过么?这念头立刻被汤辰否定了。她大学就开始创作小说,有的以特殊人类为题材,因此查过很多资料。能够控制身体某一部分变形的,只有原生种狼人,也就是国内俗称的先天型狼人--被狼人孕育、被狼人生下,他们是天生的染色体变异。 汤辰紧接着想起一件很久很久之前的小事儿。 那个在校门口久等家人不到的生日,她决心独自回家时,刚拐过街角就看见了邢天意。 当时邢天意一家人住在学校旁边的楼房里,她在阳台和妈妈一起吃冰淇淋看雨,汤辰披着雨衣狼狈地从楼下走过。听见邢天意的呼喊,汤辰在楼下等了她一会儿。 得知汤辰等不到家人、决定自己坐公车回家后,邢天意让她等自己片刻。汤辰听见邢天意飞快跑上楼,还听见她脆脆地跟母亲说:妈妈,雨太大了,我送我同学回家。 羞愧让汤辰拔腿就走,越走越快。她再难堪,也不至于让一个自己讨厌的人送回家,何况风雨这么大,邢天意自己也是个小孩子。她不要这样的示好,不要这样的怜悯。她忍着眼泪在路上走,在水里趔趔趄趄,还要躲过人行道上横冲直撞的自行车。风把雨衣掀起,她忽然发现身边不知何时跟了一条小狗。 小狗浑身雪白,淋湿的皮毛显得很脏,有一抖一抖的耳朵和晃来晃去的小尾巴。它勇敢地踏进水坑,总是昂着头看汤辰。见汤辰发现了自己,它快乐地咧嘴吐舌头,甚至在水里蹦跳起来。 小狗紧紧跟在汤辰身边,汤辰怎么赶都不走。雨天公车延误,汤辰在公交车站等了足足半小时。期间小狗一直蹲坐在她身边,只要有人靠近汤辰,哪怕只是从汤辰身边走过,它立刻警惕地立起,很凶地盯着对方。汤辰坐在椅子上,它也蹲在椅子上,顺着汤辰的目光看来往的车辆。等的那班车快到时,它比汤辰更快地蹦到路边,跳来跳去。 汤辰记得自己上车之后,小狗还追在车后跑了一小段路。它啪嗒啪嗒在水洼里狂奔,大雨把它淋得湿透,但它小尾巴还是一直摇啊摇,摇啊摇。 它为什么这么快乐呢?小狗比过生日的自己更快乐,这世界怎么这样过分。汤辰却无法讨厌它。它太乖,也太可爱了。她把雨伞伸出窗外朝小狗挥舞道别,小狗终于在冷清的路面上站定,不再追了。 二十二岁的汤辰站在飘雪的冬夜里,怔怔看眼前包得严严实实的昔日同学。 原来你是小狗。她说。 邢天意笑了,非常爽朗快乐,和聚会上表演的腔调完全不同:对呀,我也可以是小狗。 她们买了热咖啡,在便利店里聊到通宵。 邢天意是原生种狼人,但在她成年之前,她的户籍标注一直都是普通人类,这是为了尽可能地隐藏她的身份。汤辰忽然理解了许多小时候根本不懂的事情:邢天意为什么总是爱找她玩?因为她是班上唯一一个身份公开的特殊人类,她在校园里最容易接近的同类。 汤辰说:对不起。 邢天意很快答:没关系。 汤辰便知道,邢天意什么都记得。羞愧让她耳朵发热,不得不低头猛喝热咖啡。她听见邢天意的笑声。坏心眼的,狡猾的,但没有一丝恶意。 随着交往渐深,邢天意跟她交换了秘密。邢天意的家族在寻找一个寿命极长的血族,苦寻两百多年后,邢天意终于在工作中看到了一份血族同盟的中国分盟成员名单。在这份必须标注中文名和英文名的名单上,有一个可疑的对象。 即便长相与资料中迥然不同,但这个血族居然保留了由邢天意祖先赠给她的名字。 汤辰只知道邢天意的目标人物是孙惠然,也就是改头换面之后的艾达。但孙惠然为何成为她的仇敌,邢天意没有细说。汤辰理解为,她需要自己帮忙,但不想让自己太深地涉入狼人和血族的争斗中。 作为报酬,邢天意会告诉汤辰许多关于血族和狼人的秘密,汤辰以此作为创作素材。血族对血液过敏、狼人对干净的毛发过敏这种又小又好笑的事情,汤辰觉得非常有趣。 她们时常见面,一般都在邢天意的家里,很偶尔的,若是由汤辰来确定见面的地点,她们才会出门。 也因为熟悉了,两个人都是女孩,有时候邢天意会直接在汤辰面前打扮换衣服。 第109章 一个夏日,邢天意的衬衣被墨水弄脏了,她脱下衬衣,只穿内衣在衣柜里找合适的衣服,但从镜子里看到了别扭地背过身去的汤辰。 邢天意蹲在她面前,汤辰立刻闭眼:请穿好衣服。 邢天意起身套了件t恤,平静地说:你不是汤辰,你是男的。 她列举了很多连汤辰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细节。除了不敢看邢天意换衣服之外,帮邢天意拿卫生巾时分不清化妆棉和棉条,不吃汤辰最喜欢的草莓味硬糖,说话方式会变得一板一眼,不讨厌眼镜,喜欢森林系列的香水 邢天意站在她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汤明业,这是汤辰身体中第二个人格的名字,一个30岁的男性。 他诞生于那个糟糕至极的生日,从此代替汤辰去处理一切让汤辰茫然和难受的事情。 这个答案让邢天意皱眉:那你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里、跟我说话,汤辰觉得是一件难受的事情? 汤明业:不,只是她正处于例假期。 邢天意眨眨眼。 汤明业:她的经痛很严重,在吃止疼药也不奏效的时候,就会强行把我唤出来,让我来控制身体,代替她忍受这些。 邢天意恍然大悟,打了个响指:好方便! 第53章 代替汤辰承受经痛的汤明业,很难准确地描述这种陌生的痛感。 它来自一个他认知中根本不存在的器官,但器官的疼痛是生物性的、不可阻隔的,不以人格为转移,况且他本身依附在女人的躯体上,他必然承受这种痛。 汤明业被迫从这种痛苦中学会了一个真相: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人格。被汤辰的大脑制造出来,并且被汤辰所管理。 邢天意跟汤明业聊过很多次。在邢天意的认知里,多重人格的每一个人格彼此之间都是完全独立的,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否则这将引发主人格和衍生人格的混乱与崩溃。但汤明业的自知力太强了或者说,是主人格汤辰用离谱的方式,强迫自己的衍生人格知晓了一切。 从汤明业诞生的时候开始,他就与汤辰分享所有的经历和记忆。两个人格都十分清楚一件事:汤明业诞生的时候,是汤辰以自己的父亲为样本制造的,他是人格意义上的男性,他永远不可能代替汤辰接管这具身体。 汤明业曾跟邢天意聊过这个默认的决定。他和汤辰在键盘上相互沟通,那些分属两种人格的对话,若被第三者看到,对方一定会认为汤辰精神分裂。但他们愿意把这些对话分享给邢天意。 在世界上,邢天意是唯一知晓这个秘密的第三人。 在邢天意面前,汤明业有时候比汤辰更坦率。此时在月光下,他告诉邢天意:我是汤明业。你怎么发现的? 邢天意在糖盒里拿起一颗红色的软糖:你从来不吃草莓味的。 汤明业:草莓的味道无法复制,我不喜欢这种人工制造的香精气味。 邢天意:好吧。 汤明业把话题拉回来:现在我跟你坦白了,你可否告诉我,血族一般都在哪里活动? 邢天意:你问这个做什么? 汤明业:汤辰在写一本以血族为主角的悬疑小说,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城市里,她需要一些真实感。 邢天意在犹豫。 汤明业:这个地方真的很秘密吗?你都可以从那个愚蠢的恋爱脑吸血鬼口中打听出来,说不定早就被其他人,比如他那位不够忠诚的男朋友知道了。 邢天意:这一点我无法反驳。 汤明业继续说:难道是在一个中国式的墓地里?这倒是很符合血族的风格。 邢天意:在一个从未启用过的地铁站台里,54号站。你和我都进不去。 汤明业顿住了,他闭上眼睛,停顿片刻后再度睁开,先看了邢天意一眼,随即从糖盒里捡起草莓味糖果丢进嘴巴里。 邢天意:你需要说服什么人的时候,或者需要跟别人沟通交流的时候,就让他出来是吧? 汤辰嚼着糖果:54号站,我有印象。这不是传说中的四大废弃地铁站吗?一点儿也不高端。 汤辰十分失望。她想象中的血族聚会地点,至少也是能俯瞰城市的超华丽高层宴会厅,帷幔的颜色像红酒一样浓郁,而血液比红酒更醇厚,容貌精致的侍应上一秒还衣冠楚楚,下一秒所有衣服就被撕得粉碎,脆弱白皙的颈脖上浮起的淡青色血管,即将迎接血族无痛而又令人情欲昂扬的利齿 打住。邢天意说,我对这种故事不感兴趣,好土啊。 汤辰怒道:土得过你跟孙惠然的百年恩仇?这种狗血的玩意儿我都不乐意写。 只有面对汤辰,邢天意才会变得擅长挑衅又擅长讽刺:你打听这些,不会想去探索那个破地铁站,然后用来创作你土了吧唧的巨作吧?她很快乐地亮出身上的刺,虽然那些都是软刺,扎在汤辰身上像挠痒痒。 汤辰:第一,我不是写给你看的,第二,我也不想写什么废弃地铁站,我只是想看看 第110章 她突兀地停住了。在月光下,在邢天意的身后,一条异常美丽的蓝色斗鱼,正在黑色的夜空中摆动它裙摆一般的尾巴。 它出现在这个地方,悬在空气之中,霎时间让汤辰以为自己在做梦。汤辰连忙把邢天意拉到身边,同时她毫无战斗力的兰花螳螂跃上头顶。 看不见精神体的邢天意先是茫然,随即发现汤辰额头上沁出的细小汗珠。她顺着汤辰的目光看去,周围一片漆黑。 精神体?邢天意戴上了帽子。她的狼耳朵在帽子下钻出,捕捉周围的声音,但一无所获。教堂周围除了她和汤辰,并没有别人。 汤辰却怨恨起了汤明业。她不知道那条斗鱼在这里已经停留了多久,听到了什么。她怀疑汤明业早就看到了斗鱼,汤明业绝对不会说出来因为,他的人格是一个普通人。他不该有海域,也不该有看见精神体的能力。汤明业可以忍受自己无法抗拒的下腹隐痛,但不会主动违反人格的特点,去传达不符合普通人的信息。 哪怕,他确实拥有一双看得见精神体的眼睛。 汤辰此时非常害怕。在她的认知里,精神体不能离开自己的主人太远,比如她的兰花螳螂,离开她15米已经是极限。但邢天意在周围没有察觉到任何哨兵和向导的踪迹。 这是一条擅长探查的斗鱼。 她和邢天意谨慎地往后退,直到跨入教堂后方的山林。斗鱼的位置没有变化,只是朝着她们的方向微微转动身体。 它追上来了吗?邢天意问,你看到了什么? 几乎看不见教堂后面那口井了,汤辰才敢开口说话,好了,安全了。是一条 她猛地噤声。 前方的邢天意边走边回头:一条什么?年轻的狼人看不见精神体。而在她面前,一条蓝色的斗鱼正摆动着尾巴。她走前一步,斗鱼便穿过了她的脸,顺滑得仿佛邢天意是一团空气。 汤辰的惊恐神情让邢天意站定了。有什么迎面而来,她被一片很薄很凉的水罩住,很快又脱离。邢天意瞬间毛骨悚然:什么东西经过了我? 斗鱼继续游,游过汤辰身边。它身上笼罩着一个很薄的水性膜。月光中,水膜如一个浑圆的球体,把斗鱼笼罩在内。它没有留恋这两个人,也丝毫没有显露任何的危险性,继续悠然地往教堂方向游动,直到结束它的夜游,消失在树丛之中。 而此时,在百事可靠里拖地的向云来,正重复着: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象鼩在扒拉我耳机。 耳机里传来隋郁的声音:我说,我大哥的精神体是斗鱼。泰国斗鱼,蓝色的,很漂亮。 向云来:漂不漂亮关我屁事,我对他印象很差,你别提了。 隋郁顿了顿,转换话题: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毯? 向云来拄着拖把站定。隋郁的口吻好奇怪,像在商量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无端端聊什么地毯?向云来的思绪窜出十万八千里,反问:你要干啥? 隋郁:把房子装修一下,你下次来玩,我们可以一起在地毯上打游戏。 向云来:你连游戏机都买了?买了啥牌子? 隋郁:还在看,你喜欢什么? 向云来:我喜欢弱智游戏。 隋郁:那我买不弱智的,我教你玩。 向云来笑了半天,忽然察觉重点错了,迅速更正:谁要去你家玩啊! 隋郁:我邀请象鼩,你是陪客。 向云来:有本事你直接邀请它去,别带上我。 无聊的废话一直聊得耳机没电,向云来悻悻挂断。他从隋郁家里逃离,刚到家没多久,隋郁的电话就来了。他们聊得很寻常,好像白天在隋郁家里发生的一场风波完全是小事情。 但向云来对镜看到自己唇上被隋郁咬伤的痕迹时,耳朵和脸会热起来,连身体深处也隐隐有一种蠢动。他的性反应次数很少,无论是最应该出现性反应的青春期那时候他正辗转于网吧、小饭馆和便利店,一天打三份工,忙得脚不沾地,生活中从未遇到过自己喜欢的哨兵;还是他跟任东阳交往的这几年里因为任东阳是向导,无法诱发向云来的性反应。 初级的性反应出现得太迟,也太猛烈了。他就像迎来了迟到的叛逆期,一面冷静地用已有的知识应对,一面手忙脚乱。他需要时间和空间去冷静,需要找到别的方式去压制性反应。但在店铺里接到隋郁电话、听见隋郁声音的时候,他仍旧感到一种可怕的、陌生的冷颤从内部苏醒。 它甚至不算喜悦,而是更强烈、更让向云来害怕的兴奋。他的大脑兴奋,身体也兴奋,和隋郁交谈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导火索上投下星点的火花。它会烧起来吗?它什么时候才燃烧?它会怎样燃烧?这些念头影子一样在向云来头脑里萦回穿梭。 他偶尔想起任东阳,发热的脑袋会冷却片刻。但并不会因此而有更多的负罪和愧疚。就连任东阳自己也说过无数次,我不介意你和谁玩。是的,只是玩向云来心想,隋郁只能看到我,所以也只能关注我。如果这是一个游戏,他就是隋郁探索世界的奖品,金光闪闪地矗立在黑色怪兽群里。这个奖品偶然地刻上了向云来的名字。隋郁之所以会紧紧地抓住它,并不是因为它名为向云来。 第111章 向云来的头脑会继续冷却。但身体的温度还是会升高,皮肤的沁汗总是不能停止。 他训了象鼩一顿,把家和铺子里外都扫得干干净净,正决定走进浴室消耗半个小时,不料隋郁又发来信息。 向云来不想看了,他需要一场冷静的睡眠。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做梦,且梦境一定跟隋郁的海域有关。 但最终还是没忍住,点开了。 隋郁问他:你知道54号地铁站吗?我要去54号参加一场聚会。 第54章 沿着废弃的、埋藏在杂草和灌木丛中的铁轨走到尽头,原本堆放建筑垃圾的地方有一间小小的方形房屋。还没有走近,血腥气扑面。 54号地铁站是一个从未启用过的地铁站,设计时并未设计运营功能。据向云来所说,这地方一直封闭着,衍生出不少古怪离奇的故事。隋郁怀疑这些故事的源头都是神出鬼没的血族。 灌木丛中蹲着一个金发的血族,正吸食一包人造血液,脚下还丢着不少空包装袋。他手中人造血液的外包装上有闪亮的荧光色香蕉。人造血液的口味多种多样,除了水果、蔬菜,还有各种菜肴。跟着这血族进入房屋、走下狭窄的下行步梯时,隋郁想起在向云来手机上看到的广告推送:麻婆豆腐味人造血液,完全模拟被血浸透的麻婆豆腐,饱含丰富植物蛋白 他忍不住笑了。 年轻的血族回过头,金发之下的黑色脸庞上有十几枚眨动的眼睛。你笑什么?他流利地用普通话发问,你笑我吃这个?我也可以不吃的,但最近肠胃不好,不想冒险了。他亲切且热情,隋郁确信这是因为自己自报家门时,亮出了隋家的名号。 亚洲大陆上的血族不多,但美洲,尤其是北美,数量十分惊人。在那里,血族容易生存,也容易寻找猎物。与中国不同,加拿大一些地区并不禁止活体吸血,那里几乎每一个城镇都有大大小小的血族俱乐部。好奇的、渴望寻求刺激的人们拥堵在俱乐部门口,血族们从中挑选自己喜欢的类型,邀请他们进入俱乐部,享受疯狂的愉悦或者预知的死亡。 隋家跟这些血族渊源深厚。 隋郁曾跟随大哥去探访过几个俱乐部。他那时候还年少,大哥认为把他放置在一个全都是陌生人的地方,可以帮助他更快地适应周围满是怪物的世界。隋郁每次走进那些俱乐部门口,总要在心里把自己武装起来。他想象自己走入一个古战场,他是唯一的勇士,面对成千上万的敌人。 他并没有因此增长多少勇气,但酒量却大有长进。喝酒时可以避免与他人对视,而且他是俱乐部的贵宾,没有人会在酒里设下陷阱。他尝遍了所有的酒,还跟几个喜欢流连俱乐部的血族成为了可以谈话的朋友。俱乐部对血族来说是一个安全的环境,而隋郁又是安全的人。他们会跟隋郁讲许多奇奇怪怪的血族秘密。 比如血族和狼人的世仇,很多年轻的血族并不清楚,也不在意。有的人认为世仇很酷,有的人认为可以随意找狼人打架很酷,而敌人是必须存在的为了让成千上万的同类凝聚在一起,与其簇拥一个英雄,不如制造永生的天敌。长老们确信狼人也是这样想的,双方默契地保持仇恨与争斗,每隔五十年左右就捧出一个新的英雄。年轻的血族群体中,不少人偷偷仰慕美洲区的狼人领袖:传说他勇武无敌,有任何人都为之倾倒的气度,曾单枪匹马从500个血族驻扎的城堡中救出被囚禁的爱人。长老们很发愁,但无法阻止。 比如狼人曾散布谣言,称只要变成血族就会自动获得一座坐落于僻静山野的美丽别墅。这谣言导致无数居心叵测之人四处狩猎年轻的血族,试图通过他们的牙齿和病毒转化成另一种高贵种族。最近十年,由于世界经济的下落,失业者前所未有的多,这谣言卷土重来,但变成了转化为血族可以获得乡间别墅,而转化成狼人可以获得城市的现代公寓。血族俱乐部和狼人基地的门口总是人满为患,而两个族群越是解释,既得利益者怕我们抢夺资源的声浪就越盛。血族长老不得不安排高傲的、对现代文明不屑一顾的年长血族学习怎样应对当代互联网的舆论。为了维护两个族群的利益,据说血族和狼人私底下还会常常交流资讯,相互学习。这当然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又比如血族极度憎恶蚊子、臭虫、跳蚤这类吸血的动物。他们可以吸别人的血,但这些又小又恶心的小东西是绝对不能把口器扎进他们尊贵皮肤里的。对这些吸血怪物来说,血族的血液原本是难以入口的东西,但环境和生物的进化让它们的进食习惯和生物耐性大大改变。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世界各地都出现了敢于叮咬血族的坏东西,而疲于用手掌来应对这些东西的血族,成为了研发各类灭虫工具的专家。 隋郁在俱乐部里确实看到不少只作用于蚊虫、不会损伤血族的诱蚊器。年长的血族会苦口婆心地告诫刚刚转化为血族的人们:务必注意个人清洁卫生,务必定期在住所周围灭虫,否则会死动物带来的病毒和细菌感染已经渐渐成为血族死亡的几个主要原因之一。 也因此,这个破败、隐蔽的地铁站里,没有任何蚊虫的踪影。 地铁站里亮着昏暗的灯,跟随引路人往前走,错落的脚步声在通道中震荡。隋郁忽然想:世界上应该有哨兵或者向导,拥有蚊子、跳蚤、臭虫这样的精神体吧?他又笑了,但很快克制住,打算离开后第一时间跟向云来分享这个怪想法。 第112章 响亮的哭声从灯火明亮处传来。 隋郁走到灯光中时,哭泣的那个人已经停止了抽泣。他擤完鼻涕,又用纸巾擦眼泪,盯着隋郁看了片刻:嗨,好久不见。 隋郁根本记不得他是谁,直到引路人骂道:弗朗西斯科,滚开。 隋郁想起来了。在任东阳的家中他见过这个血族:当日簇拥孙惠然的人之中,确实有这个冗长的名字。他记得弗朗西斯科有一头非常美丽柔顺的金发,也许拥有出色的容貌,但他无法分辨。 引路人走入一列地铁车厢,隋郁独自留在站台上。弗朗西斯科左手抓着半瓶子二锅头,右手拉着一个女性血族的胳膊:我知道我不是好的对象,我喜欢到处玩儿,我不分场合乱说话,我明明答应他不再吸活人的血但我没做到但他不能这样吧!断断鸭分手? 同伴:断崖式分手。 弗朗西斯科抽泣:是的,我现在就像悬崖边上的人。我的心太痛了,如果跳下悬崖能治愈我的痛苦,我可以跳三千次 同伴们聊起别的话题,唯有那位女性始终温柔地牵住弗朗西斯科的手。弗朗西斯科翻来覆去责备自己,女人腕上的手表忽然响了一声。她提醒:半小时到了。你还要我继续当树洞吗? 弗朗西斯科:这么快吗?半小时收我500块,是不是太贵了,琳?我还有很多骂他的话没有说。 他继续说下去: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论血统,我比他高贵,论年纪,我比他大,论财力我们八斤半两。 在隋郁眼里,它是个哗哗流眼泪的怪物。怪物周围有更多怪物,各种发色,各种衣着,但都听着他说话。虽然有笑声,但没有人岔开话题或打断。仿佛这里是安全的,弗朗西斯科甚至开始谈论他男友在床上的表现:只要他满足了,就不会再管我 隋郁眼前一花,弗朗西斯科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没人看到他怎么行动,但他已经夺下了角落里一个血族的手机。他亮出獠牙,咬碎了手中纤薄的通讯工具,那部红色的手机在他的掌中滚动,很快变成一团红色的金属。 一切都在呼吸间发生,而被夺走手机的血族刚从震愕中反应过来:弗朗西斯科!即便愤怒,但他显然忌惮弗朗西斯科,只能大吼,你凭什么 我可以骂他,但你不能拍下来。弗朗西斯科带着鼻音说,血族聚会禁止拍摄,你忘了吗? 一边说,他的右手轻轻抚摸那位血族的脑袋,手的模样变得狰狞,骨节粗大,指甲尖锐。他把手中的金属团丢向轨道中弃置的地铁车厢,红色的金属团砰地巨响,深深嵌入车厢表面,几乎穿破那层厚厚的铁皮。血族尖长的手指抚过对方的喉咙,弗朗西斯科用手擦着眼泪:他不喜欢我,连你也要给我捣乱是吗? 年轻的血族立刻跪下:对不起,弗朗西斯科。我绝不再犯。 把他赶出去,永远不许回来。弗朗西斯科闪回原地,酒瓶一直被他抓在手里,他顿了一会儿,我说到哪里了? 然而同伴们已经对他的话题失去了兴趣。树洞离开了,弗朗西斯科看向隋郁。隋郁只好没话找话说:我第一次来这里。 弗朗西斯科振作精神:你也是来开会的? 隋郁:我不知道我来做什么。不过来之前,我以为这里跟血族俱乐部差不多。 弗朗西斯科:我们聚会的时候,不会让外人进来。如果变成血族俱乐部,那每一个进入这里的普通人都要被咬死。我不喜欢这样。 隋郁笑了笑:确实。是我想错了。我居然认为这里会举行血族最喜欢的活体吸血大派对。 这怎么可能!弗朗西斯科大声说,我们都是吸饱了才过来的。 隋郁: 提到这件事,他眼前的金发怪物又开始抽泣:偶尔吸一下有什么关系一直吸同一个人的血,同一种口味,也是会腻的,你也这样认为,对吗? 隋郁对他和恋人之间的争执全无兴趣,终于看见引路人钻出车厢朝自己招手,他立刻与弗朗西斯科道别。 车厢内部的装潢设计与简陋的站台不太一样,这里至少有相当舒适的桌椅,隋郁跨过车门,像进入另一个时空。他先看见一位银发的怪物端坐,随即便见到坐在银发怪物身边的,自己的兄长,隋司。 我的弟弟,隋郁,你可以叫他garrett。隋司为二人介绍,这位是血族同盟亚太区的长老,哈雷尔。 隋郁冲哈雷尔打招呼:你好。 哈雷尔示意他坐下,态度很和善:你知道今晚我们要讨论什么吗? 隋郁:不知道。他也不明白为何血族的聚会,会有他和隋司两个局外人。 我们在讨论孙惠然的事情。哈雷尔说,今夜,我们要商议出一个结果,关于如何解决孙惠然。 第55章 孙惠然在血族中名声斐然,又被长老罩着,没有人敢动她。一般来说,只要做的事情并不十分出格,血族同盟对血族中的大人物,向来是不怎么严格管理的。 第113章 但孙惠然太出格了。 听哈雷尔和隋司讨论,隋郁渐渐明白:血族同盟打算放弃孙惠然。 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恰好是前年在弗朗西斯科的斡旋和作用下,由他的前度恋人,特管委副秘书长蔡易推动通过的血盟决议。这份决议通过后,中国境内的血族管理与全球的血盟宗旨达成一致,即:承认血族在境内的活动,执行与国际同轨、并根据国情调整的血族管理协议。 这份决议让国内的所有血族拥有了被承认的身份。虽然直到目前为止,登记血族身份的工作仍障碍重重--光是想搞清楚血族的血型分类,就已经让特管委的技术部门崩溃了好几次。血族的血型与寻常人的血型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十分复杂的、如同指纹一样每个人都不一致的东西,比如孙惠然这类由血族长老转化、寿命长达数百年的老东西,和年轻的、新转化的血族,在血型上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特征。即便遵循国际惯例去命名,单是把血型中的如尼文、拉丁语和各种不同国家、地区的方言转译成中文,就是一项大工程。 特管委试图简单粗暴地命名为a1,a2,a3等字母与数字的组合,但遭到血盟的反对。无法体现血族的悠久历史与优雅气质,这个理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会议记录中。特管委以为血族正在开一个让凝滞的会议气氛变活泼的玩笑,他们陪着笑了半分钟后发现,血族是认真的。 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小到系统命名,大到在活体吸血、聚居地、生活习俗上的管理冲突,加之还有与蔡易立场不同的特管委管理者从中为难,这两年来,血盟与特管委的关系屡次降至冰点。 原本弗朗西斯科是关键的斡旋人物。但随着蔡易的仕途畅顺和金毛的胡作非为,两人的分开让血盟的管理者失去了最有力的帮手。 站台上,弗朗西斯科不知跟同伴聊到了什么,哭声再次汽笛一样响亮。车厢中三个人静了一瞬,哈雷尔稍稍提高声音:恰好斗兽场事件爆发,孙惠然让血盟的处境变得十分尴尬。 更凑巧的是,转化孙惠然的那位大长老,血盟中最年长、最有权威的人之一,不幸地因感染新型病毒而罹患无法治愈的肺部感染,缠绵病榻半年后,身体从内部开始腐朽了。他一夜间化为灰烬,孙惠然失去了后盾。 危机办对斗兽场事件的调查已经十分深入。斗兽场已经保不住,但斗兽场背后贩卖特殊人类及器官的渠道仍试图断臂求生。 隋郁很少说话,一直在仔细地听。据调查,斗兽场的主要管理人员是孙惠然和邓老三。孙惠然和团队为斗兽场提供兽,但她已经金盘洗手;邓老三和她背后的011区地底人群体是斗兽场的实际运营者。现在邓老三潜逃,孙惠然有外交豁免权,两个主犯都不能归案,危机办和特管委十分愤怒。他们决心要抓住隐藏在斗兽场背后的另一条线,也就是--资金流向。 斗兽场并非一开始就存在,而是在漫长的岁月中,由地底人一点点建造而成的。如果说斗兽场的兽笼、场所本身并无难度,孙惠然用于存放器官和动手术的库房,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但调查困难重重。 仅仅是保存标本的标本箱,溯源到一半便不得不停止:可以保存赤须子、半丧尸化人类等等特殊人类器官的标本箱不是普通的医用耗材,它跟二六七医院用的是同一类型产品,而且个人无法购买。能制造这种标本箱的企业,国内只有一个。然而在调查到这个部分时,制造标本箱的企业起火了。客户资料在大火中散失,而云端储存的服务器又在国外,企业总部拒绝提供。 童醉的经历提供了另一条重要线索:当日他所在的地区危机办向总部及特管委报告了赤须子的存在,但先抵达当地的却是孙惠然团队。意外的是,派到童醉家乡调查当地危机办的人失联了,至今仍未发现他们的下落。 危机办极其愤怒。原本的灰色地带,现在泾渭分明,血盟的日子变得十分艰难。他们的选择只有一个:交出孙惠然。 血盟当时出面保释了孙惠然。但她似乎察觉了我们的意图,在返回血盟基地的途中,咬死两个血族后逃跑了。哈雷尔说,我们已经尽全力查找了这座城市所有的地区,但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现在我们唯一无法进入的地方,就剩王都区了。 隋郁:因为黑兵? 哈雷尔:是的。黑兵首领是个狼人,这让我们的活动大大受阻。 隋郁:你们找出孙惠然之后,要执行私刑? 哈雷尔:不是私刑,是血盟的裁决。血盟的裁决高于地球上任何的法律,孙惠然的生死将由血盟来决定,包括是否要将她交给特管委,交出的是活人还是尸体。 隋郁终于明白大哥为何让自己列席:他时常通过人脉在危机办和特管委打听消息,这人脉正是隋司。隋司是隋家在中国境内的代表,他不仅有庞大的、与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类都相关的经济事业,同时也有特殊的政治身份。隋郁无法识别人脸的疾病,让他很少参与这些活动和事务,他乐得清静,但也因此对隋司做过什么、怎么做,并不十分清楚。 但如何进入王都区,乃至在王都区内寻找孙惠然--她可能在,也可能不在,这是一个未知数--隋司和哈雷尔这边都做不到。他们现在无法依赖黑兵,也不可能求助于危机办。隋司便立刻想到了弟弟:我记得任东阳给你介绍过一个很熟悉王都区事情的人。 第114章 隋郁:介绍过,但他只熟悉哨兵和向导。 隋司:问一问。我们可以提供资金。 隋郁沉默了。哈雷尔与隋司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隋郁心中一点儿也不愿意把向云来拉进这趟浑水,况且向云来憎恨孙惠然,他不会接受这个提议的。但他一味拒绝,会显得可疑。 好,我去问问。隋郁说,但我不能保证 隋司:你必须保证。 隋郁:我做不到。 他很少忤逆兄长。隋司静了片刻,温和地说:那由我去问。 不等隋郁回答,隋司扭头对哈雷尔说:在王都区找孙惠然这件事,交给我们吧。 走上站台,先看到的是抱着酒瓶滚在地上的弗朗西斯科。哈雷尔对隋司说:抱歉,他总是这样。 隋司笑道:我能理解。失恋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大事。 弗朗西斯科醉得迷糊了,抓住同伴要接吻:不要哭,蔡,我很快就回来 隋司和隋郁离开了站台。弗朗西斯科的哭声断断续续,间杂着哈雷尔压抑的怒斥。隋郁与大哥并肩而行,问:你和血盟的关系这么密切?为什么要参与到这件事中? 下半年的国际特殊人类论坛,对我们来说很重要。隋司说,这件事如果不能顺利解决,这里对特殊人类就是一个极端危险的地方。谁会愿意到这里讨论什么共融、未来和经济合作?斗兽场事件已经传到外头去了,特管委现在压力非常大。 隋郁:你知道任东阳去了哪里吗? 隋司转头看隋郁,停下了脚步。隋郁从小与他相伴长大,对大哥扭曲、歪斜的脸部已经不觉得恐惧。他与隋司对视,隋司最后说:从我刚刚提到任东阳开始,你就有点儿不对劲。 隋郁:他被狼人抓走了,现在还下落不明。为了让这个说辞更加可信,他继续道,我很担心他。他为了帮助我进入王都区寻找那个人,做了不少事。 隋司没有追问: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斗兽场背后的资金流向,我怀疑跟任东阳有关。他为不少特殊人类相关企业做咨询,筹集资金和洗白黑钱,他是有渠道的。 隋郁:那狼人为什么要抓走他? 不清楚。隋司说,现在危机办和黑兵都在找他,且等着吧。 两人走到了通道尽头,沿着长而狭窄的楼梯往上。隋司继续问:你尽快跟那个那个人怎么称呼?我今晚就要知道他愿不愿意帮忙。 隋郁嘴上答应,心中一团乱麻。不知为什么,想到隋司可能与向云来见面,他蓦地生出强烈的恐惧。 脚下忽然踩到了一些滑腻的液体。隋司站定了,隋郁先跨一步,挡在他的面前。银狐和斗鱼几乎同时从他俩身上窜出。 银狐落在楼梯上,轻快地往前奔跑。斗鱼悠然游动,在隋司和隋郁身边徘徊。 楼梯尽头是54号站出口的小房子。那位金发的年轻血族将会为他们打开密码门。 但一个被刺破的人造血液袋子落在楼梯上,荧光色的香蕉在昏暗中闪亮。 楼梯的尽头,密码门敞开着。金发的血族倒在地上,他被人撕扯成了两截,一截在外,一截在内。隋郁第一次看到一个死亡的血族会以这样近似人类的方式陈尸:他的躯体没有消失,血仿佛无穷无尽从断口中流出来。 他在瞬间明白--对方死在同类手中。只有被血族杀死,他们的尸体才会保持原来的模样,而不是迅速在空气中消亡。 斗鱼在空中翻滚,兄弟俩同时抬头。 一个巨大的、仿似蝙蝠的物体正贴在顶上。察觉到他人目光,用作伪装的肉膜无声收缩,随即露出一张遍布伤痕的、眼瞳竖直的怪脸。 第56章 许多年前在夜晚河岸边等待情人的孙惠然,是个红发绿眼的少女。 那时候席卷世界的战争还没有爆发,她在庄园里干活,从城市回来的主人和新妻子谈论的全是工人罢工、议会与改革。她对庄园之外的世界毫无兴趣,唯一能让她从早晨就心跳不已的,只有与情人的夜间约会。 泥土弄脏了她的裙摆,她在河边清洗污渍,一艘小船无声地从对岸漂过来。 船上躺着一位醉醺醺的银发青年。 孙惠然忘记了自己当时的名字,但记得青年从月夜下的小船中站起,用温柔的声音询问:我是哈雷尔,你在等我吗? 死神以优雅、英俊的完美姿态降临。即便对方气质高贵,身上的衣物、饰品价值不菲,动物性的直觉和恐惧还是让她汗毛直竖。 她立刻跪下,抓住他的衣角:请你听我说几句话。请不要伤害我,如果你留着我,你将会得到两个礼物。还有一个人正在赶来的正在路上,我在河边是为了等她。 哈雷尔:她比你更好? 孙惠然:是的,她非常美丽。 哈雷尔放声大笑:你把你的朋友献给我? 孙惠然:我认为,你会喜欢她的。 她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不那么谄媚,至少充满真诚。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吸血的怪物,她以为哈雷尔是一个猎艳者,而且是有头有脸的猎艳者。 第115章 她确信,和一个平凡的农户女儿相比,美丽、丰满的贵族夫人一定更能引起眼前男人的兴趣--她等待的正是庄园主人的新妻子,她们总是在夜晚的河边见面,低语、拥抱、亲吻,宽大的裙摆淹没她们的双手和双脚。 直到看见哈雷尔咬穿情人的颈脖,孙惠然才意识到眼前的怪物正在捕猎。情人柔和的脸庞逐渐枯朽,身体迅速从青春转为苍老,连声音也变得虚弱嘶哑,可她仍冲孙惠然大喊:跑!快跑! 孙惠然转身跑进了树林。她边跑边哭,树枝划破了她的脸颊,她跌在小溪里,双腿发软,站不起来了,便爬着远离身后的河岸。哭叫和挣扎声渐渐微弱,直到彻底听不见。孙惠然跑进了护林人空置的小屋,从门口抓起一把斧头。 她膝盖鲜血淋漓,这气味和一路上留下的痕迹,成为哈雷尔追踪的路标。 孙惠然躲在柜子边,抱着斧头瑟瑟发抖。她没听见门窗的破坏声:哈雷尔直接掀开了屋顶。在孙惠然的尖叫声中,银发的血族揽着她的腰飞起。斧头沉重地落下,孙惠然甚至没听见任何重物坠地的响声,他们一瞬间就已经高高腾空。 她看见自己像鸟儿一样飞起来,脚下的天地因月光而一片明亮。她还看见黑天中密布的星辰,蜿蜒的银白色大河,煤矿上日夜不息的火红光芒舔舐低垂的云层。在她脚下,大地像一个倒扣的盘子,圆润地闪光。 孙惠然忘记了害怕。高空中的冷风吹动她的头发,她仰头看哈雷尔:你是什么?神灵?或者恶魔? 哈雷尔:我超越一切。 孙惠然:你已经吃饱了,是吗?你不必再吃我。我愿意服侍你,永生永世。 哈雷尔咧嘴笑了:我不吃你,要享受你的另有其人。 在哈雷尔的城堡中,孙惠然接收了转化。转化她的是哈雷尔的朋友拉斐尔,一个沉默寡言的黑发血族。和喜欢夺走他人性命、享受极致恐惧的哈雷尔相比,拉斐尔更乐意制造新的血族。哈雷尔撺掇孙惠然喊拉斐尔为母亲,即便这会招来拉斐尔毫不留情的痛斥和攻击,但哈雷尔乐此不疲。 孙惠然在那座城堡里和他们,还有许多血族度过了几十年的时光。和哈雷尔的提议不同,她称拉斐尔为父亲,他们之间确实有非常亲昵的关系,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拉斐尔是一位高明的医生,而她是他最出色的弟子。 有时候哈雷尔会谈起孙惠然对情人的背叛,语气里很有几分钦佩:你不像女人,女人总是忠贞的。 孙惠然:看来你认识的女人还不够多,实际上,女人和男人一样擅长背叛。 孙惠然的寿命很长,所以她赐予过许多人背叛。但很少有人能够背叛她。她痛恨每一次背叛,所以总要掠夺背叛者的性命:无论是当日决心离开她的爱人,还是今日决定放弃她的血盟。 在她和隋郁对上眼神的瞬间,她朝隋郁袭去。 血族中的绝大多数人看不见精神体,他们的视神经没有变异。孙惠然看不到朝她冲过来的银狐,但仍旧感到一种冰冷的东西穿过了自己的身体。她的心脏甚至因此而紧绷了一瞬间,这不到一秒钟的痛苦让她立刻从顶上滚下来。 才落到中途,她立刻翻滚着再度振作。她双脚踢向隋郁,但同时感到另一种冰冷的东西,数量极多,像刺一样扎进她的身体。痛感微弱,但她很不舒服。她一直都不喜欢跟哨兵或者向导对峙,看不到精神体会令她有一种被蒙蔽、被欺瞒的感觉,无法掌握全局的战斗,她十分憎厌。 脚踢在了隋郁胸口,但隋郁与他身后的隋司同时出手,抓住了孙惠然的脚踝。 孙惠然厉声:放开我! 她双脚变化得像鸟儿一样,露出尖锐的指甲,比刀刃还要致命。当刀刃猛地伸长,差点扎进隋郁身体时,隋司毫不犹豫地折断了孙惠然的脚踝。 孙惠然痛得疯狂了。她扑向隋司,张开大口。口中森然的獠牙像闸刀一样朝隋司的脸落下。隋司躲闪中没有站稳,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孙惠然还没来得及高兴,背上重重吃了一脚。这一踢令她失去平衡,笔直摔到通道的的地上。 隋司并未受伤,他在落地的时候抓稳了扶手。孙惠然从他身边摔下,他的斗鱼已经化出数十个影子,密密地包围孙惠然。 实际上,精神体在战斗中对人体造成的伤害是非常微弱的。据说在哨兵与向导初诞生的时候,精神体是一种强大的武器,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为了保护哨兵和向导,让他们变得更近似普通人,精神体的存在感渐渐弱化。到了现在,只有与同类对战,它们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隋司的斗鱼拥有非常明亮、鲜丽的颜色,这些颜色能够通过游动路径、游动姿态和环境反光幻化出更多的色彩,用来迷惑敌人,甚至短暂夺走敌人的视觉能力。可惜面对孙惠然,这一切都不奏效。 孙惠然起身了,却没有动弹。从斗兽场开始,她就一直不断受伤。她心中其实诧异过:她活了很久、很久,也受过不少伤,甚至有过濒死体验,但总是能很快地化险为夷--为什么现在不行了? 伤口的恢复速度变慢,骨头变脆,和最巅峰时期相比,就连反应也变得迟钝了。在日常生活中,这种迟钝没有任何影响,但面对敌人时,它们将导致死亡。 孙惠然的心脏在不停搏动,她没有时间找出身体异变的原因,很快想起自己来到这里并非为了袭击隋郁。她腾飞而起,几乎贴着通道的顶部,朝站台疾飞。 第116章 站台上的血族虽然多,但唯有长老哈雷尔拥有飞翔的能力。孙惠然眼前一花,她看到一抹金色的长发在眼前掠过,立刻一把抓住。弗朗西斯科是踩着通道墙壁跳到孙惠然面前的,他抓住孙惠然,把她重重摔在了地上。 孙惠然咬上弗朗西斯科手臂时,弗朗西斯科低声说:别咬我呀!我来帮你的!你今天不应该嗷!!! 孙惠然根本不松口,一扭头,直接扯下他胳膊上一大片血肉。 被同族撕咬的伤口难以愈合,弗朗西斯科竟然没有退开,他继续说:快走吧,艾达,趁哈雷尔还 孙惠然吼道:闭嘴!叛徒! 她用刚刚恢复、仍剧烈疼痛着的右足踢开弗朗西斯科。弗朗西斯科手臂上的伤口相当狰狞,他摔落在地上,一片猩红立刻从他身下蔓延出来。其他血族立刻救助弗朗西斯科,哈雷尔静静走入通道,血族自动分开一条路让他通过。 他用孙惠然很熟悉的温柔声音问:你是来赎罪和忏悔的吗,艾达?向被你杀死的两个同族。 孙惠然尖声笑了:那你呢?你也会忏悔吗?向拉斐尔。 哈雷尔:拉斐尔的死,我们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孙惠然:他把你当作最重要的人,你却杀了他! 哈雷尔:现实生活并不是你写的蹩脚小说,艾达。你的指责必须要有证据。 话音刚落,孙惠然的身影仿佛化作一枚炮弹,朝哈雷尔激射而去。她脸上、身上布满了弗朗西斯科的血,这让她看起来更似怪物了--但奇妙的是,此时此刻在隋郁眼中,孙惠然的脸却异常清晰。 那张原本就非人的脸没有唤醒他的识别障碍,他清晰地看见孙惠然扁平竖立的双瞳,脸上横七竖八、密密麻麻的伤痕,还有口中惊人的尖锐獠牙。 他看向隋司。隋司一动不动,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掺和。 仅仅这分身的一瞬间,孙惠然便发出了更加凄厉的尖叫。 两幅比哈雷尔本人还要庞大的翅膀从他身后伸展而出。那并非孙惠然的肉膜翅膀,而是由森白的骨头组成的骨翅。它们尖利、沉重,往前延伸,刺穿了孙惠然的肩膀。 砰地一声巨响,孙惠然被高高钉在了站台的天花板上。她扭动、挣扎,用各种语言诅咒哈雷尔,控诉哈雷尔对拉斐尔以及她的背叛。 她的血从伤口流出来,顺着骨翅落在哈雷尔身上。 哈雷尔忽然皱眉:艾达,你的血为什么会有杂质? 站台上除了孙惠然的斥骂,还有弗朗西斯科的哭声。他四处寻找手机,要拍下自己受伤的惨状发给蔡易。同伴提醒他所有手机都被哈雷尔没收,他左右一看,竟朝隋郁伸出手:借我。 隋郁心头一动,立刻拿出手机。他满脸善意地拍下弗朗西斯科满脸的眼泪和血迹,镜头在他手臂伤口上晃动。然而前景一片模糊,他真正对焦的是哈雷尔和正与他对峙的孙惠然。 我的血怎么会有杂质?孙惠然厉声道,还想给我编排什么罪名? 哈雷尔用指尖蘸了一点儿血,先嗅后舔。你被什么东西咬过?他问,还是你喝过什么怪东西的血? 这就是你把我剔除出血盟的原因吗?孙惠然大笑,用这种匪夷所思的理由我没有吃过任何怪东西!我没有被什么别的东西咬过!我的血一直纯净,像拉斐尔赐予我的一样纯净! 而此时,在距离54号站还有一公里的地方,出租车司机停下了车。他扭头对副驾驶座上的邢天意说:姑娘,前面我可不走了啊。这地儿太偏了,要不是看在你们两个女孩儿份上,我是绝对不会来的。 坐在后座的汤辰和向云来面面相觑。向云来:师傅您看清楚点儿,我不是女的啊。您再往前开开。 司机:不是女的我更怕!下车!给钱! 第57章 司机离开的时候还狐疑地盯着向云来看了两眼,看得向云来毛骨悚然。 车尾灯消失后,周围一片黑暗,只有稀少的灯光隐藏在一公里外的54号站台。 向云来会遇到她俩纯属偶然:他对那一瞬间不存在海域的汤辰耿耿于怀,去汤辰家找她的时候,恰好遇到了正从汤辰家中离开的邢天意。 向云来对邢天意也全无好感,但当时多亏她帮忙才打开斗兽场的库房,他潦草地打了个招呼。汤辰从家中走出来,低头看手机:打车得先走出王都区,我直接搜54号站就可以吗? 抬头时,三个人面面相觑。向云来:你们去54号站?我也去。他面不改色地撒谎,我特别熟悉54号站。 三人挤在车上,各怀心思。邢天意允许向云来同行,是因为向云来和她一样讨厌血族,若是向云来和血族发生争执,她就可以从旁观察,收集更多信息。汤辰没有反对,是因为她信任邢天意,也信任向云来,虽然54号站足够神秘和吸引人,但毕竟是血族的聚集地,多一个人她就多一份安心。向云来同行的目的则简单很多:他知道隋郁今晚就在54号站,而且两个女孩到偏僻地方去,他不放心。 但往54号站没走多远,邢天意就识破了:你来过?你熟悉? 第117章 向云来万分真诚:我听过。 邢天意翻了个白眼。向云来忽然感到很有趣:和汤辰在一块儿的邢天意,跟孙惠然身边草莓挞般甜美可爱的邢天意,仿佛是两个人。 汤辰试图缓和气氛,邢天意却伸手拦住了往前走的两个人。她嗅觉灵敏,前方只亮了两盏照明灯的站台上,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向云来一路上其实精神都紧绷着,邢天意拦住他们,他立刻条件反射地释放了象鼩。但汤辰毫无动静,向云来瞥她一眼,象鼩同时化作雾气,弥漫四方。 我过去看看邢天意!向云来刚往前走,试图把两个女孩挡在身后,邢天意却已经跑向了54号站。 越是靠近,血腥气仿佛铺天盖地。小房子的门开着,半截人身滚落在门外。向云来从未如此全神贯注,他驱动精神体的雾气进入小房子,往楼梯下延伸。隋郁呢?隋郁是否安全很快,他察觉到了银狐的气息。但同时,他也发现了斗鱼的踪迹。 出事了。向云来忍着恶心想走进去,却被邢天意拉住。 别动! 三人屏住呼吸。一种奇怪的响声从楼梯下方的通道传来,有什么正在疾飞,带着坚硬的锐物,在通道的天花板和墙上撞击出一连串的响亮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邢天意忽然一把将向云来和汤辰推到灌木丛中。 与此同时,浑身披挂鲜血的孙惠然,从通道中如一只巨大蝙蝠,旋转着飞出。 她掠过门口,与惊愕的邢天意打了个照面。但她没有停留,起伏着奋力拍打翅膀腾空而起,往一旁的荒地飞去。 然姐!邢天意在瞬间恢复了她那无助、天真的声线,转身追了上去。 此时站台上,负伤的弗朗西斯科正抱着琳的尸体。谁都没有想到,孙惠然居然以巨大的力气折断了哈雷尔控制住她的骨翅。 那骨翅扎进血族的身体,仿佛瞬间生根,往孙惠然肩膀的肌肉和骨头里钻。这是哈雷尔这样的长老才能拥有的、由骨头组成的巨大翅膀。它们可以腾飞,也可以作为武器,同时也证明了这些寿命极长的血族已经并非人类。血族无法违抗骨刑,受刑之人难以逃脱、难以痊愈,而骨头造成的创伤还会永远地疼痛,时刻警醒不够乖的血族,世上仍有其他东西能制伏他们。 骨翅十分坚硬,但骨头和骨头之间存在连接的缝隙。孙惠然正是施力于这些缝隙,拧断了骨翅。 这是哈雷尔自成为血盟长老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屈辱。从未有人敢违逆过他的骨刑,所以他大意了。骨翅被折断的瞬间,罕见的痛楚传来,他看见孙惠然从天花板上坠下,左右的肩膀上还深深扎着他的森白骨头。 但孙惠然没有落地。她在坠落的时候忽然甩动翅膀,身体随即旋转,扑向了一旁受伤的弗朗西斯科。 弗朗西斯科身边的正是为他充当收费树洞的琳。琳行动速度极快,眨眼跃到孙惠然身后,猛地掐住了孙惠然的脖子。她尖利的指甲已经扎入孙惠然颈脖,孙惠然在虚弱中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厉声长叫,狠狠地从自己的左肩拔出了哈雷尔的断骨! 仿佛把一截生根的植物硬生生拔出地面,她的伤口变得更大、更深了。但她手握断骨,毫不犹豫,反手刺入了琳的喉咙。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来自哈雷尔的骨头成为了孙惠然最称手的武器。她拔出骨头后,琳吃惊地捂住脖子,那伤口果然无法愈合。孙惠然挟持着琳,只犹豫了一秒钟便低头吸食琳的血液。 艾达!!!哈雷尔狂怒的嘶吼在站台与轨道之间卷起了旋风。他扑向孙惠然,孙惠然却后跳躲过他的袭击,把琳的尸体丢向了哈雷尔。 她知道,哈雷尔很疼琳。这个只喜欢夺走他人性命、不喜欢转化新血族的长老,漫长的一生中只转化过两个人:弗朗西斯科,还有他最喜欢的孩子,琳。 哈雷尔无法放开琳的尸体。他甚至不能相信,自己最疼爱的弟子已经被孙惠然咬死。琳的脸孔呈现出失血的苍白,绿色的眼睛半睁着,她死于哈雷尔的骨头和孙惠然的牙齿。 一声巨响!狂怒的哈雷尔背后再度生出骨翅!原本被孙惠然折断的那两只翅膀已经复原,而新生的这两只更为健壮庞大。四只翅膀就像四根瘦长的手,哈雷尔把琳的尸体交给弗朗西斯科,借助四只骨头构成的巨爪在墙壁上攀爬,以极快的速度朝飞出通道的孙惠然追去。 向云来和汤辰被邢天意推到灌木丛之中,摔在轨道上。两人才刚爬起,另一个比孙惠然更奇特的怪物从门中冲出。银发血族的脸庞也失去了人的形态,他和孙惠然一样拥有竖立的双瞳,鼻子前突,像正在狩猎的异兽。突然,他转头看着向云来和汤辰的位置。 向云来无法动弹。即便在斗兽场中看到兽们厮打、看到狼人和孙惠然殴斗,但那些至少还保持着人类的手脚形态眼前的怪物看起来像是人,但更似四只翅膀的大蛾子。 他非常恐惧,但他不能移动。汤辰正缩在他的身后。精神体的气息从未如此激荡,他在瞬间后悔:为什么不让擅长战斗的隋郁教自己怎么自卫? 随即,他脑中掠过一丝诧异:他的象鼩彻底化为雾气,弥漫在54号站台的地面建筑周围,而他和汤辰就在这雾气的中心。 第118章 此时此刻,任何一个向导或哨兵进入雾气范畴,向云来立刻就能察觉他们的海域。他可以选择进入或者远离,但他必然能感受到海域的恐惧波动但身后的汤辰,什么都没有。 向云来已经说不清自己是害怕眼前的怪物,还是更害怕身后异样的汤辰。 但哈雷尔对向云来毫无兴趣,他振动翅膀飞了起来,前方的荒地上空还残留着孙惠然踉跄的影子。 就在他试图振翅追击的时候,雪亮的车灯忽然从54号站前方扫过。闪烁的警灯正穿过道路,飞速往这里来。似乎是看到了半空中的人影,警笛也随之鸣响。 哈雷尔!隋司从小房子中冲出来,不要因小失大! 骨头的翅膀在夜风中空空地扇动。哈雷尔眼看着孙惠然的影子彻底消失,最终不得不收起翅膀,慢慢落地。 把警察带到这里来的,正是向云来他们那辆滴滴的司机。两女一男,到偏僻的地方去不知道要搞什么事情,十分可疑警察正在附近巡逻,接到报案信息后顺便拐了个弯过来调查,不料遇上了大案。 哈雷尔对普通人类没有一丝恐惧,对警徽、警车也没有任何感觉。但隋司提醒了他:他们为什么要清除孙惠然?为了血盟在国内的发展,为了下半年的国际特殊人类论坛。此时如果他跟警方起了冲突,一切全都竹篮打水。 隋司走到一旁打电话,很快,危机办的主任便联系上了在场的警察。普通人类、特殊人类以警车的灯光为界限,泾渭分明。这是杀人血族不也是人吗我们不能确定下面有没有普通人类带队的警察与电话的人互不相让。争论了十几分钟后,他把手机交给隋司。隋司接听后,转头联系了仍停留在站台上的隋郁,让他和站台上的血族全部回到地面。 隋郁是跑着上来的。他一分钟也不想跟血族们呆在一起,更何况他已经察觉到了向云来的精神体气息。 踏出小房间门,他先看到隋司,随即准确地在一旁找到了与汤辰呆着的向云来。 他没有立刻跑到向云来身边,而是先对隋司说:这里你来处理,是么? 隋司第一次在自己弟弟的脸上看到如此新鲜的神情:尽管周围全是人,他眼中却没有一丝的恐惧和忍耐,狂喜、畅快、紧张、局促,如此复杂,如此令人惊奇,这些从未在隋郁身上诞生过的表情让他的弟弟像一个寻常人了。 隋司扭头看着向云来:他是谁? 隋郁不答。 隋司:我在站台的时候发现有向导在窥探周围的环境。是他吗? 隋郁:他没有恶意。 隋司:所以他是谁? 隋郁只好坦白:他就是帮我忙的那个向导。 隋司:哦?他的语气里有几丝说不清的兴趣。 愈发紧张的隋郁提醒他:孙惠然已经出现了,我们不需要再委托他帮忙。 打个招呼而已。隋司笑着说,你紧张什么? 但警察过来与他谈话,他无暇分身。隋郁立刻趁机溜到向云来身边,两人目光碰上,各自都是一半喜悦,一半紧张。向云来看到隋郁还有另一份安心:发生什么事了?那个大蛾子是吸血鬼? 隋郁低声道:嗯,刚刚跟我说话的是我大哥。 向云来对他大哥没好感也没兴趣,敷衍地接话:哦,你们长得好像。他说完看见隋郁衣角的血,吓了一跳,你受伤了?! 隋郁把站台上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向云来听得一愣一愣的:血族和孙惠然自相残杀? 隋郁:孙惠然呢? 向云来指着荒地:飞那边去了。 孙惠然并未飞很远。她失血太多,又身受重伤,能逃出站台已经耗尽了力气。死亡的预感从未如此清晰,她看见一弯半月挂在天上,昏沉中想起了许多年前银色的河流和悬挂天空的明亮月亮。她或许早就死了,死在第一次背叛爱人的时候,死在拉斐尔的牙齿下,死在一次次改头换面、更换名字和身份的岁月里。她恨透了哈雷尔,连同那些安全的、傻笑的血族。一时愤怒,一时哀怨,一时憎恨,千万种复杂的感情在她胸口里翻腾,她支撑不住,斜着往树林栽落。 右肩还留着哈雷尔的骨头,它们令她浑身都痛得颤抖,原本被同族伤害的疼痛是这样惨烈和持久的。但奇特的是,琳的血液又正在治愈她的内脏。她受伤的骨头和脏器正在以久违的惊人速度恢复。 孙惠然一时间还理不清这其中的关窍。她闭上眼睛,握紧了手中充当武器的长老骨头,用最后的力气拍打翅膀,试图降低坠落的冲击。 但她却稳稳地落在了一个怀抱之中。 然姐。接住她的人因为承受不住她的体重和坠落的冲击,抱着她在地上滚了两圈,爬起来又更急切地喊,然姐!你受伤了。 睁眼就看到流泪的邢天意,这感受实在谈不上好。邢天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偶尔的哭泣,两个人都晓得是情趣和心机。但邢天意现在哭得可真是厉害,眼泪那么大颗,眼睛那么红。 怎么哭比笑更让人心头颤动呢?孙惠然不知道。她慢慢抱紧了邢天意,紧得让她自己都诧异。 第119章 你不会离开我,对吗?她问。 邢天意的手温柔地轻抚她疼痛的背脊,带着哽咽的鼻音:只要你不离开我,只要我还没死然姐然姐,我吓坏了,我真的怎么办?你发生什么事了?我要救你,我 邢天意哭得结结巴巴,孙惠然靠在她的肩膀上,笑得像喟叹,最后彻底地、放心地把自己的重量交给了她。 第58章 半小时后,危机办的人来了,带队的是狼人雷迟,队伍中还有谢子京和龙游。 向云来知道隋郁认不出来,低声告诉他:穿黄色外套那个是龙游,方虞入院的时候想给他做海域巡弋的调剂师。他说完龙游又介绍哪一个是谢子京。讲得太细致了,扭头看见隋司似笑非笑看着他。向云来忽然意识到,他的这种行为可能会让隋司察觉,他已经知道了隋郁的秘密。向云来连忙停口,装作若无其事轻轻咳嗽。 谢子京发现了他俩,笔直走过来:你俩在这里干什么? 向云来:饭后散步。 谢子京:散多久了?从王都区散到这里,少说也得一天一夜吧? 向云来:哈哈,哈哈哈 谢子京白他俩一眼:你俩真是粘得比秦戈跟我还没受伤吧?别乱走啊,调查完了再送你们回去。他边说边往金毛吸血鬼走去,迅速抬手敲了哭丧着脸的弗朗西斯科一脑壳。 雷迟与警方、哈雷尔和隋司交涉,很快,警察便开着车回去了。雷迟对哈雷尔说:即便特管委通过了血族决议,也不代表你们可以这里执行私刑。隋司正要说什么,雷迟直接打断,谁来说情都没有用,今天我必须公事公办。你,哈雷尔,还有你身边的所有血族,全都跟我们回危机办录口供。 哈雷尔一脸不屑,唯有隋司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低声对雷迟说着什么。 向云来问隋郁:你大哥到底是什么人物? 隋郁:他是特管委的外务顾问。 向云来这才想起,隋郁总是能从特管委打听到各种消息,而且哗哗给特管委和二六七医院掏钱。但即便这样,王都区他们也无法渗透。向云来一时间不知道是佩服混乱的王都区,还是佩服黑兵了。 刑侦科的几个人钻进了小房子,走下楼梯。龙游的黄外套很显眼,他在门口踟蹰了片刻,小心翼翼绕开血族的尸体和鲜血,慢吞吞往下走。 向云来一时半刻没什么事可做,便收敛雾气,象鼩在他手掌心跳来跳去,最后蹦到汤辰的脑袋上,揪着她的头发。汤辰哎了一声,一只粉红色的兰花螳螂从她肩头冒出,很快爬到象鼩身边,模仿象鼩的姿态,站在象鼩头顶上。 向云来:你海域又回来了? 汤辰:听不懂你说什么。 向云来:你别给我装。你和邢天意到这里来,肯定不止是为了取材和采风。这破地方有什么可采的?还是大晚上? 到54号拍照取材,为下一篇小说做准备,这是汤辰给向云来的理由。邢天意自然是陪她前去的好友,但向云来看到邢天意追着孙惠然离开就明白,今夜这趟出行,主角分明是邢天意。 汤辰还在装傻:我海域一直在啊,什么回不回来的 她刚说完,54号站台下面忽然传出惊呼。有人迅速跑上来:调剂师!调剂师在吗!龙游出事了! 龙游目前以实习调剂师身份在刑侦科工作,今天是他第一次到命案现场。鲜血和血腥气已经让他极度不适,走到站台上看到琳的尸体,他一下就站定了。和门口那具撕成两截的尸体不一样,琳显然是更高等级的血族,她的尸体正在逐渐融化,但融化后呈现出来的却不是正常的人类骨骼。她的骨头很复杂,比人类更多,短小的、断裂的。而随着融化,她的皮肤上逐渐显露出无数坑洞。 尽管前辈提醒过他,血族自相残杀的尸体会异常狰狞,所以血族往往避免与同族厮杀,他们无法容忍自己漂亮的外表在死后会融化、干枯得如同恶兽,因此血族大多宁愿承受因疾病、损伤而造成的死亡但龙游还是吐了出来。 他跑到轨道旁哇哇呕吐,同伴正要察看他的情况,一股浓厚雾气忽然从他身上腾起,瞬间充盈了整个地铁站台。他因为恐惧失控了。 把他带走!跑上来的人大吼,或者让调剂师来解决他的问题!不是每次出外勤都会带调剂师吗?人呢! 谢子京跑了过去:调剂师就是龙游。 那人:我靠。都说了实习生靠不住!这儿还有向导吗? 隋司拨开人群:我是向导。他说着释放了自己的斗鱼,在灯光中,斗鱼终于可以展示自己优美的尾巴,它悠然地游了一圈,我可以充当调剂师 不必。谢子京冷冷地抬手,阻止了他的话,同时扭头,向云来,你过来。 向云来:我? 谢子京低声说:秦戈对你的评价很高。我信任他,所以我信任你。而且你的潜伴在这里。 向云来忽然生出勇气。他想起自己是如何平息隋郁海域中因拷问而引发的风暴:我试试。 第120章 谢子京带他俩走下楼梯,隋司却也追了上来:我也一起吧。他强调了自己的身份,琳是外籍血族,我是特管委的外务顾问,如果发生什么事,我可以 好好好,你跟着。谢子京很不耐烦,向云来,龙游的性格很内向,不够自信,而且总是畏首畏尾。他绝对不是暴躁、暴力的人,你可以放心进入他的海域。 同伴们在站台上调查琳的尸体,向云来匆匆一瞥,吃惊得肩膀一缩。他很快找到了蜷缩在轨道上的龙游。年轻的向导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正在颤抖。 谢子京催促他赶紧巡弋,但向云来拉住了隋郁:我跟我的潜伴说几句话。 怎么了?隋郁和向云来走到一旁,低声问。 我的海域并不稳定。向云来眼角余光瞥过正观察龙游的隋司,孙惠然飞出来之后,我担心你出事,所以用精神体探查了站台。 隋郁:我知道。我也察觉到你了。 向云来:是的,你哥哥也一样。 隋郁愣了。 向云来:今天不是我跟你哥哥的精神体第一次接触。他认得我,我也认得他,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我们都知道对方精神体的气息。 隋郁立刻:他对你做了什么? 向云来紧张到忍不住咬手指,隋郁握住他的手:他入侵了你的海域? 向云来:没有,但但我和他在察觉对方的时候,同时暴露了入侵的意图。他想探查我的,而我想探查他的。他没有进入我的海域,因为我的动作比他快了一点,但我连他的防波堤都无法进入。 隋郁:是的。他的海域就像世界上最牢固的监狱。除了他认可的调剂师,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他反击了,是吗? 向云来只能点头。 那是一次极为短暂的、无硝烟也无接触的对抗。向云来牢记秦戈的叮嘱,巡弋必须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进行,他试图探索隋司的海域,但精神体根本无法入侵。在察觉对手如同秦戈一般强大时,他立刻抽身,但被隋司抓住了尾巴:隋司的精神力异常霸道,即便他没有入侵向云来海域,那一瞬间的对抗也足以让向云来的海域产生动荡。 而他现在要在海域动荡的情况下,为龙游疏导。 我要去帮龙游。你记住了,这一次的时间不能太长,龙游一恢复正常,你就要把我唤回来。向云来说,我可以信赖你,是吗,隋郁?这是谢子京拜托我的事情,我不想搞砸。 当然。隋郁肯定地回答,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让向云来信赖自己,只得重复曾经的誓言,我说过,只要有我在,你一定会安全地进入,安全地退出,我发誓。 每一次发誓,都在又脏又乱,毫不庄严的地方。多么不正式,多么仓促。但向云来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它潦草了。紧绷的肩膀瞬间放松,向云来说:我相信你,隋郁。 他们紧紧地握了握手,向云来跳下轨道,来到龙游身边。 龙游。他轻声说,我是方虞的朋友,我们在医院见过的。 龙游没有反应,仍在颤抖地抽泣。 谢谢你,我知道方虞的骨灰是你和医生去领回来的。向云来说,我也在上调剂师的课,我的老师是秦戈。 龙游终于抬起头。他流着泪,双眼通红。 我想帮你,可以吗?向云来坐在他面前,把象鼩托在手上,这是我的精神体,它还挺可爱的。我可以进入你的海域吗,龙游?你现在需要一些帮助,你自己也是调剂师,你一定很清楚,对不对? 龙游的手轻轻放在象鼩脑袋上,点了点头。 象鼩化作雾气,向云来打了个晃。他正站在一片茶园中。暴雨铺天盖地,闪电在天上滚动,他看见茶山上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你的家乡?他朝龙游走去。 对不起!对不起!龙游连声道歉,手中凭空多出一件雨衣,他把雨衣披在向云来身上。 向云来心中一动:龙游可以在自己的海域中制造想要的东西,他并未失去对海域的控制能力。 晴天的时候一定很美。向云来把雨衣抓在手里,和龙游一起淋雨,我还没去过真正的茶园。 很美吗?龙游说,穷得很。我到新希望学院读书的学费都是村里人凑出来的。 向云来:你不喜欢你的家乡? 龙游:没有不喜欢。 向云来:是啊。我们海域里的景象,总是我们最深刻、最依赖的地方。这是我在课堂上学到的。我没有上过高中,也没有读过大学,连《向导通识》都是今年才开始看的。 龙游很吃惊:可是你请求巡弋我海域的那些话好熟练。 向云来:我跟秦戈学的。 龙游:我要是有秦戈老师那么厉害就好了。 风雨再度变大。向云来站在龙游面前,认真道:你可能不知道,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让我产生向往的调剂师。方虞弥留的时候,我非常后悔。我当时想,要是龙游在就好了。龙游这样的调剂师,一定能够从方虞的海域里解读出更有用的信息。 第121章 龙游明显慌张起来,茶园中的狂风一刹一刹,雨水像鞭子打在他们脸上:我、我吗?你说的是我? 向云来:就是你。我去上调剂师的课,我是打算成为你这样的,遇到事情也不会慌乱害怕的调剂师。 龙游喊起来:可我现在海域失控了啊! 向云来:但你一定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失控。 这句话让龙游静了下来。风雨渐渐小了,龙游长叹一声,猛地把向云来拉进自己怀里。向云来穿过了他的胸膛。 这是一条河流,草丛茂盛,人声凌乱,灯光晃动。向云来用龙游的视线环视周围,他躲在草丛中,手中握着自己的精神体,一只灵活的飞蜥。 他颤抖着,折断了飞蜥的尾巴。 向云来大吃一惊:精神体损伤意味着对海域造成创伤,这是哨兵和向导都极力避免的,绝不会有人愿意亲手折损自己的精神体。 飞蜥扭动、消失。但立刻,新的飞蜥出现在龙游手中。他又一次折断了尾巴。 痛苦的循环无法停止。他只是蹲在高高的草丛里,不断重复着折断尾巴的动作。 为什么要这样做?向云来用龙游的声音问。 他听见龙游的声音回答:为了救人。救我的一个同学。 必须这样吗? 必须这样。 你的同学最终获救了吗? 获救了。 向云来轻声说:你真棒,龙游。你是一个英雄。 深层海域剧烈动荡,向云来被甩了出来。他摔在茶园里,风雨停息了,天空渐渐晴朗。龙游站在他面前,紧紧攥着拳头,满脸都是眼泪。 一定有人这样赞扬过你吧。向云来爬起来说,只是没有人在海域里跟你说过。同样的话,在海域里说,和在现实中说,感受确实完全不一样。 龙游:可是我这么没用我吐了,我给大家添了麻烦。我还在实习,如果实习期不过,我说不定不能留在危机办工作。我是一定要当公务员的,公务员才稳定可是我真的是个废物,我什么都不懂,我我 向云来第一次知道他的理想,忍不住笑了。你没当公务员的时候已经用旁人做不到的方式救过一个人,那你以后一定能做很多很多了不起的事情。向云来说完又觉得这句话太假了,继续道,哪怕是继续当个调剂师,也能帮上很多很多人了。我巡弋过五百多个人的海域,帮很多人解决了他们的问题。 最后一句半真半假,但数字让龙游震惊:五百多个?! 我接下来要参加调剂师的考试。向云来撒谎连眼睛都不眨,但我的基础太差,功课总是做不好。龙游,你能帮我补课吗? 可以的可以啊龙游又哭了,只要你需要我,我什么都可以做的你不要嫌弃我成绩差我的基础好,但是实操分数很低我愿意帮你的,我愿意你叫什么名字? 向云来。向云来说,我们是朋友了,龙游。 晴天的茶园确实美丽,向云来深深呼吸海域中由龙游制造的清新空气。一次顺利的巡弋,他忍不住要放声大喊:如果此时此刻秦戈要他交一份海域巡弋报告,他一定能写出最标准、最完美的作业。龙游是他巡弋过的五百多个人中,极其罕见的正常人。没有任何问题的海域,稳定的自我意识,只不过是懦弱和自卑了一点儿,根本没任何问题。 龙游揉揉鼻子,止住眼泪:向云来,你的海域是不是不太稳定? 向云来:你这都能发现? 龙游:你进入我海域的时候有点儿阻滞,发生什么事了? 向云来:没事的,只是有点儿累。我的潜伴很快就会唤醒我。 刚说完,他脸色就变了精神一松懈,他便想起,他和隋郁还没有约定好警标。 隋郁唯一用过的、能唤醒他的方式,是接吻。 向云来的脸霎时红了,连耳朵都烫得冒烟。他在龙游的海域里打晃,因为紧张,身影愈发地波动,连自行退出海域都做不到了。龙游连声让他冷静,向云来却捂住了脸。他只能在心里恳求隋郁不要做疯狂的事情。 而此时,在站台上,属于龙游的雾气已经全数收回他的身体。一条飞蜥可怜巴巴地趴在龙游的头顶,看见谢子京,迅速扭过头,用屁股对着严厉的队长。 隋郁便知道,这是唤醒向云来的时机。他揽住向云来的肩膀,凑近他但随即顿住了。 现场有谢子京,有刑侦科的人,更重要的是,有目光炯炯的隋司。 他绝不能在隋司面前吻向云来。 谢子京盯着他,隋司也盯着他。警标呢?说呀。谢子京忽然想起,等等隋郁!你俩还没定警标是吧! 定了。隋郁说完,嘴巴凑近向云来的耳朵,一字字说:向云来,我发誓。 第59章 向云来,我发誓,这六个字作为他们的警标写入向云来的报告中。秦戈收到向云来这份迟了很久的报告时,刚刚结束出差回到家中。 第122章 谢子京打印好报告放在正吃晚饭的秦戈手里。秦戈看一眼警标,点点头,谢子京便打了个勾。但秦戈很快拽回警标,盯着那六个字看足半天。 不太行,对吧。谢子京说,这个警标的指向性太强了,只有隋郁能用。其他任何人用了,都没有隋郁的效果。 秦戈犹豫着。 54号站发生的事情,次日就以密报的形式传遍了危机办的每一个科室,秦戈自然也看到了。密报中出现了向云来和隋郁的名字,他还找谢子京问了他俩发生了什么事儿。 这俩人是谈恋爱吗?秦戈嘀咕,这不就是热恋期情侣会做的事情么?把对方说过的话当作警标,真是黏糊。甜是挺甜的,但分手的时候会很麻烦。 谢子京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对面,边看他吃边说:可他俩不承认。 秦戈:你觉得这警标能行吗? 谢子京:让他过了吧。向云来不参加调剂师考试,隋郁又是外籍人士,不可能长期担任向云来的潜伴。说不定还没等到他俩分手,这警标已经用不上了。 秦戈:讲话真是过分啊,谢老师。 谢子京:秦老师你自己呢?一个旁听的学生,你偏偏给他开最多的小灶。 秦戈连筷子都放下了:谢子京,你可能没办法理解,但是向云来天分太高了。我没见过这么容易就能跟别人海域共振甚至共鸣的向导。他的同步率高得匪夷所思,他不是只对自己感兴趣的、能沟通的对象达成共振,是所有人,包括你我。 他告诉谢子京,调剂师面试的那一天,向云来的象鼩朝他的兔子精神体跳过来时,秦戈的海域已经开始感受到他人的共振。如果他不是经验丰富又擅长抵抗入侵,下一秒向云来必定就会踏入他的防波堤。 我对他的海域太好奇了。可是他坚决不同意我的巡弋。秦戈无比遗憾,如果他能按照正常的路子去当调剂师,成就一定比我还高。 这话说得谢子京不太乐意:这么牛?我怎么看不出来。 你是哨兵,你不懂。那种非常微妙的、专业人士才能察觉的能力极限,我见过这么多个调剂师,还没有人能比得上向云来。如果论这种入侵速度,大概也只有只有那个人匹敌。秦戈打住了话头。 聊到了不想提及的人,俩人默契地转了话头。秦戈在密报中看到了孙惠然的行踪:现在能追踪上吗? 54号站附近连民用的摄像头都没有,追查孙惠然行踪十分麻烦。载向云来他们过去的滴滴司机称车上共有三位客人,但现场只有向云来和汤辰。汤辰起初隐瞒了邢天意的存在,但没瞒住多久:邢天意自己从荒地里走回来了。她说她看到孙惠然之后立刻追上去,但追不上。 秦戈:这个证言可信吗? 谢子京:我认为不可信。邢天意有车,但选择了打车前往54号站,而且是先到王都区与汤辰会合,再一同去54号站。但实际上,更便捷的线路应该是汤辰来找邢天意,再从邢天意的家出发,那就近得多了。她不开自己的车,就是为了避免留下可追溯的痕迹,要不是这位滴滴司机误会他们三个要在野地里搞不法活动,今晚不会有警察到54号站,我们也就不可能发现孙惠然开始残杀同族。汤辰说她从网上看到54号站的灵异故事,邢天意是陪她去取材的,向云来则是临时起意的保镖。但我想她俩应该早就知道54号站是血族的聚集地。至于向云来是否知道,我不好说。 秦戈:现在是调查阶段,方虞的事情也不能跟向云来说。 谢子京挠挠头:真是麻烦,血族也好,隋郁那大哥也好,都不是善茬。你继续吃,我给向云来回信。 向云来发出报告后,一直捏着手机等秦戈回复。收到可以,过了,他长舒一口气,瘫在了沙发上。 没有客人,向榕也不在家,百事可靠十分安静,只听得到象鼩在铺子里四处乱跑乱窜的响声。向云来又点开自己的报告从头到尾仔细地看。除了警标的意义,还有选择它的原因,对它的理解,使用它的优势和可能存在的问题明明是极其书面化、程式化的报告,向云来都能看得耳朵发热。 隋郁说这六个字的时候,他还在龙游的海域里头打晃。但一瞬间,他就被这句话勾起了回忆:脏污的小巷,路过的流浪狗,哨兵忠诚的、认真的剖白。 他从没有听过什么誓言。人不会对自己没想象过的东西产生愿望,第一次听隋郁说那几句话时,他只感到好笑:好听的话从好看的人嘴巴里说出来,总像打扮漂亮的谎言。向云来听到了,快乐了,没有放在心里。是隋郁三番四次,要把誓言做实。 而发的什么誓,只有向云来和隋郁知道。这是任何人都无法窥探的秘密。向云来离开站台时听见隋司在后头问隋郁誓言是什么,隋郁并没有说。 他和隋郁之间的关系好像总是因为一个接一个的秘密而逐渐推进,逐渐变质。秘密是调味料,是催化剂。可他居然开始想跟隋郁享有更多、更多的秘密。 那天晚上的调查结束后,隋司、哈雷尔和血族们一同前往危机办办手续,隋郁开了车来,便由他送向云来一行人回王都区。他还要到危机办接隋司,因此车开到王都区门口,他们便道别了。下车时隋郁探身过来为向云来开车门,边开还边侧头跟他说话。太近了,近得让人屏息,甚至忍不住有一点儿期待。 第123章 今晚的事情应该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影响,回家好好休息。我有空再来找你。隋郁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仿佛他们关系已经好到,可以对一切突破了亲密距离的行动、话语都轻描淡写。但他们彼此的耳朵又都太灵了,对方的心跳声会在靠近时骤然加速,嘭嘭嘭地在胸口打鼓。向云来和隋郁的眼神擦过,彼此都心知肚明。 下车后,向云来回头挥手,隋郁却忽然打开了车门。他快步走到向云来身边,把他拉退了两步,让他和前头的两个女孩拉开距离。那个警标,可以用吗?他问向云来,我当时只想到这个。 向云来:可以。 隋郁:真的? 向云来:我觉得挺好的。我说警标。 现在再回忆,向云来想不起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了。大概是笑着说的吧,因为隋郁也笑了,还低头再一次凑到他耳边说:怎么办,我现在有点幸福。 向云来放下手机,中止回忆。他从沙发上跳起来,正好抓到窜过眼前的象鼩,恶声恶气地问:他骗我,对不对?他说他没谈过恋爱,他一定骗我。他很会,他太会了,是不是?是不是! 象鼩被他捏着,双目炯炯,用力点头。 向云来把它丢到一边去:算了,你懂什么。 象鼩骂骂咧咧地往门口跑,猛地刹住脚,与进门的汤辰大眼瞪小眼。 向云来以为汤辰来是说委托的事情,但她妈妈的线索又全无眉目,正要委婉地表示歉意,汤辰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他呆住了:孙惠然现在住在我家。 邢天意被隋郁送回王都区之后,眼看隋郁驱车离开,她立刻打车返回家中,驱车绕了好大一个弯,在距离54号站两公里左右的树林子里接到了孙惠然。吸食过同族的血液后,孙惠然恢复得很快。哈雷尔在她身上留了两根骨刺,她给了邢天意一根,让她用来防身。 毕竟邢天意决定与她同一阵线,从此便等于与国内的所有血族为敌。 邢天意不能带她回家,而城中的任何地方都不够安全,孙惠然此前一直东奔西跑地躲藏,并没有固定的落脚点。邢天意最后开车回到王都区,与恢复寻常人形的孙惠然一起,敲响了汤辰的家门。 汤辰清楚邢天意要谋算血族,但她绝对没想到,邢天意居然会把一个无心的残暴杀人犯带到自己家里。她和邢天意在门□□发了一次争执,而孙惠然已经悠然地踏入汤辰家中,甚至坐在她最喜欢的酒红色沙发上,皱眉喝起了瓶装鸡尾酒。 邢天意最后说服了汤辰:孙惠然只在这里暂留一晚上,她第二天就会去找合适的安置她的地方。不能让她离开。如果她离开,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邢天意说完,看见孙惠然咬着樱桃靠在门边盯着她俩,立刻顺滑无比地接了下一句,再把她弄丢,我会发疯的,汤辰。 汤辰面无表情:你疯你的,关我屁事。 听她说完,向云来立刻:对啊,关你屁事。汤辰,你这个朋友已经被血族洗脑了你知道吗?她眼里只有孙惠然,别的什么都放不下。我一开始见到她就知道,她完全被孙惠然迷住了。我也是过来人,我知道她脑子里已经完完全全装满了孙惠然,她的所有选择都会以孙惠然为先,她就是个恋爱脑啊。孙惠然住你家里,万一饿起来了把你啃了,她也不会哀悼你的。 汤辰的目光很复杂:是、是啊 向云来:后来呢?你把她赶走了吗? 汤辰:住下了。而且已经住了四天。 向云来咚地坐在转椅上。 汤辰其实很诧异,孙惠然遭遇过血族的背叛之后,怎么还能如此信任邢天意和自己?她随即发现,孙惠然对邢天意的信任不是恋人彼此之间的信任,而是糕点师对蛋糕的信任:已经制作过很多次类似的糕点,已经熟知流程和糕点的滋味,她又有什么能怀疑的?那糕点从她手中诞生,经由她来装饰,柔软脆弱,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不好吃,难道还能凭空生出三头六臂,从蛋糕台上跳下来行刺自己? 于是连同汤辰她也一并信任。一个孱弱的向导,比她矮比她瘦,终日蜗居在家中敲打不入流的故事是比邢天意还低级、还廉价的小饼干。 最终说服了汤辰的,是孙惠然承诺把今夜在54号站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告诉她,包括她手里那根结构异常古怪的骨刺如何得来。汤辰无法抗拒新奇故事的诱惑,而临走时邢天意又强调辰辰是我最重要最信任的朋友,她获得了孙惠然的承诺:绝对不会对汤辰出手。 为了让汤辰信任这个承诺,邢天意把自己的那根骨刺交给了汤辰。手里拿着血族忌惮的东西,汤辰总算点头。 而让汤辰收留了孙惠然长达四天的原因,是孙惠然在汤辰洗澡的时候,擅自打开了汤辰的电脑。 她看完了汤辰关于寻找母亲的全部记录,小时候的相识,长大后的销声匿迹,还有同光教教堂的往事。 汤辰出来后又气又不敢对她发火,抓起骨刺对着孙惠然:走开! 孙惠然正喝着汤辰的最后一瓶鸡尾酒:这个真的好难喝。不过你连同光教教堂都查到,挺厉害。 第124章 汤辰:我的事和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孙惠然侧头微笑,其他的地方都不重要,你不需要再查。同光教教堂才是核心。 她的语气十分笃定。汤辰手里的骨刺放低了:什么意思? 同光教地下是什么地方,你去看过吗?孙惠然带着答疑解惑的热情,汤辰,你是在那里出生的。 第60章 孙惠然的话,汤辰并不是一开始就照单全收。她非常怀疑孙惠然本人的诚信,并且坚信她一定随时随地都散发恶意。 给邢天意寻找艾达原版作品的过程中,汤辰自己也仔细阅读了每一本。虽然都是吸血鬼和农庄少女的故事,但孙惠然着实写得好看,汤辰废寝忘食地读,从那些本该陈旧的文字里,渐渐看见了一个特殊的艾达。 几乎每一部作品的女主角都有随风飘动的卷曲长发。 她喜欢晨曦般明亮的衣服,这种颜色可以衬出女孩红润的脸庞。她会认真地描写隐藏在长裙下的皮肤如何像牛奶一样洁白,浮现的血管又如何像雕花一样美丽。她不喜欢繁复的饰品,珍珠耳环是她的最爱,脖子上最好什么都不佩戴,露出的空白肌肤足够吸引血族目光。 少女们总是会倾心于英俊血族,受尽了伤也不埋怨。她们会舍弃正常的生活,抛下父母亲人和朋友,孤身一人踏入血族的城堡,只为了拯救被爱和漫长寿命折磨的年轻人。 少女都拥有甜美的声音,她把它形容为淋在甜点上的蜜汁,或者水滴落在玻璃碗中的脆响。少女们也往往拥有圆润的脸庞和明亮的圆眼睛,总是天真地、充满信任地仰望着走近的血族。 但这些主角又并不是完全被血族控制的。她们会勇敢地分辨什么是真爱,拒绝父母安排的婚姻,拒绝无礼的男人,她们也总有一些可爱的技能,在坚强的时候坚强,在需要血族拯救的时候脆弱。 然而读多了,汤辰也会感到乏味。故事都是大同小异:相识、误会,遇险、拯救,了解、怜惜,冲破万难,携手老死。艾达的读者大多是女性,当女性逐渐展示出力量和才华的时代到来,不断有读者给出版社写信:为什么艾达的书里,总是我们在拯救品格低劣的血族?除了皮囊,血族的男人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去爱的? 她的故事失去了市场。 也因此,艾达的最后一部作品《玫瑰血池》里出现了两个特殊的主角:对新时代的一切都跃跃欲试的血族女公爵,和对她一见钟情的、左耳失聪的家庭女教师。 这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作品。艾达从未有过如此的用心,她倾注在作品中的感情浓郁得令人难以呼吸,她甚至会花上整整一个章节去描写女教师怎样从自己居住的狭窄阁楼走到女爵的大房子里。她穿过路面时怎么侧耳倾听马车的铃铛,报童怎样故意从她听不见的方向撞上她的裙子。她快步穿过人群的空隙,晨雾如何拂过她鬓角的碎发,未融化的积雪在她脚下咯吱作响。等到春天,她总会在经过蔷薇花丛时停留片刻,让花香沾染在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上,只因为女爵曾信口说过你身上的蔷薇花香很好闻。秋天时她会在店里购买阳光一样灿烂的雏菊,用蓝色的绸带扎好,那根绸带她还会用来灵巧地束起头发。 仿佛艾达曾真的乔装打扮,装作路人悄悄跟在女教师身后,看她如何度过一天。 女公爵很讨厌坐在家中听老师讲课,总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坏主意刁难她,比如用很快的语速说话,英语中夹杂拉丁文和如尼文,她即便看得清嘴唇也无法理解话语的意义。那一天,女公爵用快得任何人都听不清的语速跟她描述昨夜被血族杀死的一个人。那是疯狂的、渎神的宴会,一定会让虔诚的教徒憎厌血族--但女教师没有流露出一丝的不安。她仍旧习惯性地侧头,让那只听得见的耳朵更靠近她顽劣的学生。侧头时头发会垂在她光洁的肩膀上,她的眼睛始终纯真,凝望着女公爵,笑容总是紧张、畏怯,但又充满了探寻的勇气:对不起,你能再说一次吗?我很想听清楚你正在说的话。 汤辰记得,她和邢天意看到这里都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是故事,是一份爱情的回忆录。她们透过单词和纸张,看到了艾达踏入爱河的瞬间。 作品大获成功。但艾达之后便不再创作新的小说。小报上的消息称,《玫瑰血池》出版后,女教师的原型要求艾达支付一大笔钱,作为她参与作品创作的酬劳。从此,艾达的女友开始介入她的创作,之后两本《如何俘虏美丽血族》和《如何吸引英俊血族》,都是应女友的要求写的,挣了很多钱。如何分配这些钱成为艾达和女友分裂的主要原因。 小报上的故事十分惊悚:在一次争执中,艾达用银刀刺死了女友。为了毁灭证据,她把那女孩的血液全都吸食干净,现场只留下一具无法复原的干枯尸体。 艾达本人就是血族血族是真实存在于世界上的我手上有血族存在的重要证据更多的争论不断涌现,人们的兴趣也迅速转移。之后,报上再也没有艾达的消息了。 汤辰利用人脉,线上寻访了好几个西方民俗传说的研究者。有人认为艾达这个人是好几位作者的共用代号,出版社为了卖书,给这个寻常的名字添加了许多蹩脚的故事。如果真的存在血族艾达,那她无疑是极其狡猾的写作者。我从她的作品里只看到血族的傲慢和对人类的轻蔑,所谓的爱情,也不过是这种高傲情感残余的恩赐。她看不起寻常人,如同我们难以尊重蚂蚁。研究者对汤辰说。 第125章 而此时在汤辰面前慢悠悠说出你在教堂地下出生的孙惠然,忽然让汤辰想起了这些判断。那个研究者是准确的,汤辰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自负,仿佛她知晓一切,而她面前的你连眼前的弹丸之地都从未了解。 你见过刚出生的我?汤辰问。 没有。孙惠然说,但你说你父母从同光教那地方捡回你她放声大笑,怎么可能!一个健康的向导,怎么可能被丢在教堂外面,你甚至不可能离开地下饲育所。 汤辰:什么?你说地下有什么? 孙惠然:即便你是女孩儿,你也是昂贵的。你今年几岁? 汤辰不答。 孙惠然:哦,你跟天意是同学,那应该同龄。我想想你妈妈是不是没有门牙,而且左眼眼球被摘除了? 汤辰一下子想起年幼时见到的母亲,那笑起来仿佛洞口般黑暗恐怖的门牙缺失处,还有一直裹着纱布的左眼。这个细节她连邢天意都没有说过,只在海域里告诉过向云来。她的戒心瞬间消失了,失声大吼:你认识她?! 然而孙惠然就如同她在故事里设计的那些令人烦恼又让人痛恨的情节一样,闭口不谈,只提一个要求:我要继续住在这里。我住得开心了,我就把详情告诉你。 向云来听懂了:不,我从来没有跟孙惠然说过你的事情。我上一次见到孙惠然还是斗兽场出事那天,而且我怎么可能把你的事情告诉她啊!你海域里的秘密我是要带进棺材里的。 汤辰现在宁可听到向云来说是的就是我告诉她的。她肩膀塌下来了,捂着脸:我每天都在努力讨她欢心。但她是世界上最难讨好的人今天邢天意跟她商量怎么安置她,邢天意答应我会帮我追问但我心里好乱。 向云来坐到她身边:你想去教堂? 汤辰:嗯,我想到地下去。 向云来:你现在是相信她的话? 汤辰:那我还能怎么办! 向云来:我跟你去。 汤辰看他:我有点敬仰你不是,喜欢你了,向云来。 向云来:现在才开始喜欢我吗?我这么讨人喜欢,你是不是太慢了? 汤辰抓住象鼩擦眼泪:行了行了你讨人厌行了吧。 白天的同光教非常安静,院子的铁门没有锁,但教堂的木门紧闭,院中有两个教徒拿着金子雕塑而成的教祖亚伯拉罕的塑像,正对他低声倾诉。 两个人绕着教堂走了一圈,找不到别的入口,向云来捡起一块砖头,对着窗户跃跃欲试。他在扔砖头之前跟汤辰合计了片刻:这个教堂建设于十八年前,而十八年前这里是一片荒草地,经常有拾荒者来捡走被丢弃的小孩儿;汤辰二十多岁,她被父母从这里捡走的时候,这里没有教堂。也就是说,这个新建的教堂跟地下的空间并非同一时期修建,甚至可能毫无关系。 先别砸。我来过好几次,教堂内部我走遍了,确实没有通往地下的通道。汤辰说,除非是什么我没发现的密道她顿住了,扭头跑向教堂后面。 向云来跟着她跑到教堂后头的院子里。一口被封死的井静静立在草丛之中。 通往地下的通道;她跟邢天意在井边聊天的时候,那条沉默的、不知从何处出现的蓝色斗鱼;以及邢天意用狼人的听力也没有察觉周围有其他人存在。 汤辰忽然毛骨悚然。 她们坐在井边说话的那晚上,斗鱼的主人,就在井下。 第61章 蓝色的泰国斗鱼在落地玻璃前游动。它的自由姿态让隋郁想起第一次见到它从大哥肩头浮现的时候。当时的隋郁还很小很小,只懂得指着蓝色的精神体,惊喜地发出鱼的声音。 上次来你家,客厅里只有一张床。隋司端着咖啡走过来,随口问,怎么现在连游戏机和电视都有了?这地毯你会坐在这里玩游戏?他坐在隋郁身边,或者说,你居然会玩游戏? 我玩的都是很简单的游戏,弱智游戏。隋郁合上正在阅读的书,斗鱼从他眼前游开,不是真人。 圆形的玻璃茶几下是一张崭新的地毯,它的颜色和形状,都让隋司想起那天晚上见到的象鼩。他问:你跟他关系好吗? 隋郁:一般般。 隋司:你知道我问的谁?你一直在为我的提问做预备吗? 隋郁冷静回答:因为我了解你。 隋司笑了会儿:你是他的潜伴。 隋郁:他真正的潜伴是他的妹妹。我只是临时的。包括那句警标,也是他和他妹妹的约定。我只是随口一说。 隋司:噢他慢慢地拉长这个字的音调,端着咖啡杯慢慢品尝。 在隋司抵达之前,隋郁已经迅速收好了家里所有的照片,他不知道大哥从哪里嗅出不对劲。他不熟悉大哥的表情,但知道大哥每一种语气的意味深长。隋郁手里拿着书,手指在书的掩盖下紧张地蜷曲。 第126章 隋司又问:你看到的他是什么样子的? 隋郁:跟别的人差不多。 但隋司还是追问:什么样子? 隋郁:黑脸,脸上有一个嘴巴和一个眼睛。他描述回忆中的胡令溪,还有很多手指那么长的小触手在脸上蠕动。 隋司咽下一口咖啡:你为什么要当他的潜伴?你靠近他说警标的时候,不会害怕吗? 隋郁:习惯了,我看你也差不多这样。 隋司又笑了:我真伤心啊。 斗鱼朝隋郁游来,隋郁下意识地紧绷身体。斗鱼穿过他的脸,这就是大哥要进入他海域的信号。但这次斗鱼轻巧地滑走了。 大哥每一次进入他的海域,目的都是为了执行拷问。隋司的精神力很强大,他的入侵是相当霸道的,隋郁不能够反抗。隋司可以捕捉他的自我意识,在他的海域中利用一切东西来折磨他:风雪,峡谷,坚冰隋郁只能忍受这一切。 第一次拷问出现在隋郁的7岁生日宴会上。宴会原本只有家人,隋郁可以忍耐,只要他的目光不要长时间落在某个人脸上,他就不会因为恐惧而发抖,能勉强扮演一个正常的小孩。 宴会进行到一半,父亲的朋友来了。那位同样地位斐然的男人带来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他们原本要穿过这座山回家,但大雨让夜行变得危险。他们暂时停留在隋家的庄园里,并参与了这场小小的宴会。因为没有准备更好的礼物,和隋司同龄的女孩从挎包里拿出一本还未拆封的书,送给隋郁当作礼物。 7岁的隋郁无法处理眼前的事情。他只能尽量地低头,躲到角落的窗户边上,用窗帘把自己裹起来。眼前的三个怪物太陌生了,他从未见过。但大哥似乎跟他们是熟稔的:年长的隋司亲昵地跟女孩打招呼,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弟弟。 女孩用力拉开窗帘的瞬间,隋郁发出尖叫,他失控地撞破了窗户,跌在大雨和泥泞的庭院里。银狐同时跃出,亮出尖利獠牙咬向女孩。 一头蓝色的鲸鲨在雨幕中跃出。巨大的身躯瞬间占满了隋郁的视线。它是眼前女孩的精神体这个在日后嫁给隋司的女孩,精神体是世界上体型最大的鱼类。这个精神体的出现让隋郁更加恐惧,他抱着脑袋后退,尖利的叫声撕破雨幕。 银狐獠牙刺中女孩大腿的前一刻,蓝色的斗鱼穿过了隋郁的脑袋。 海域中正爆发一场怪异的风暴,天空中满是扭曲的怪物脸孔,雪又大又厚,砸在隋司的身上。隋司在隋郁的海域中对弟弟展开了一场追逐。隋郁还没有学会如何抵抗外来入侵者,他很快被隋司抓住。隋司把他的脑袋狠狠按在雪地里:冷静了吗? 隋郁在大哥手里挣扎,满头满脸的雪。他大哭:我不喜欢她,今晚是我的生日,我不想见到陌生人!我要咬死她! 隋司干脆把他拖到冰河边上。他的脑袋撞破了冰壳,被隋司压进刺骨的河水中。死亡的恐惧让隋郁疯狂蹬腿,他在短暂的仰头呼吸中大骂隋司,但很快变作哀求,最后虚弱地哭着承诺:我不会攻击她,我答应你,我不攻击她 你要咬死谁? 我谁都不咬,我很乖,我会乖乖的。 即便你看到更可怕的怪物,你也可以信守承诺吗? 我可以,我再也不对人动手了。 隋司和他一样站在冰河中,紧紧地抱住了他。 被暴风雪覆盖的海域渐渐平息了,隋郁的自我意识在隋司怀中瑟瑟发抖。隋司亲了亲年幼弟弟湿透的头发:对不起、对不起可我没有办法。 那天晚上,隋司在布满风雨的院子里跪了很久。母亲的尖叫让隋郁无法安眠。他哭着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隔着窗户看楼下被狂风暴雨打得浑身湿透的哥哥。 你怎么能拷问你的家人!你怎么能在海域里伤害他!你知道他控制不住自己,你明明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你是向导,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被拷问有多痛苦! 母亲负责斥骂,父亲负责责罚。隋司咬着牙承受鞭子落在身上的痛楚,愤怒让父亲下手没轻没重,他的脸上啪地落了一鞭,连带耳朵也嗡嗡作响。 我知道他控制不住自己!隋司的声音在风雨里比雷声更响亮,所以我来!我来控制他! 他的眼睛被闪电照得明亮,衣服沁出血色,但双拳紧紧握着:爸爸,妈妈,我来。求求你们,不要囚禁他,不要把他和人群隔离开,不要把他当作怪物。他必须去上学,他要接触这个世界。我可以控制他,我保证,他会定期为他疏导海域,我会教他怎么忍耐恐惧和不安。我愿意做这件事。 父亲把鞭子丢在院子里,转身走回家中。隋郁推开房门,准备去解救哥哥的时候,看见同样浑身湿透的父亲站在楼梯上,孤独地哭着。 母亲湿漉漉地来到他面前,问他是否愿意接受哥哥的定期疏导当然,很快隋郁就知道,那应该叫作拷问。如果你答应,我们可以让你跟着哥哥一起上学。你想去上学吗?我知道你应该走出去,永远困在这座庄园里对你来说太残忍了。母亲忍耐着眼泪,你愿意为成为一个正常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而忍受一些痛苦吗,garrett? 第127章 随着年岁渐长,隋郁渐渐明白,他看到的每一个怪物都会在海域中留下痕迹。当痕迹累积过多,海域中就会爆发持久的海啸。大哥的拷问是控制一切的方法:除了隋司,没有别的向导能进入隋郁的海域,因此隋司采用什么手段,谁都无法阻止和责备。 隋郁懂得更多、更多的时候,他知道拷问是最恶劣、最残忍的巡弋手段。在海域中对一个人说爱你,说你真棒,足以令脆弱自卑之人得到新的振奋,而在海域中伤害和折磨一个人,伤痕也将永恒地留在海域之中人类的大脑总是能记住单纯的快乐,还有直接的痛苦。它们都像刀的刻印,无法填补,无法消除。 再后来,拷问不再是控制隋郁的手段,更像一种定期的海域巡航。隋司是主导者,他可以发现隋郁海域中一切的不妥当,及时修正、及时重塑。 你怕什么?此时,隋司在隋郁身边笑道,今天我不会进入你的海域。他喝完了咖啡,继续说,你来到这里之后,我拷问过你两次。这是两次最特别的拷问,我发现你的海域里没有怪物脸孔了。 而这两次,也是隋郁反抗得最激烈的两次。他不惜动用银狐跟大哥对峙,甚至对大哥挥动拳头。 你的海域很清爽,但不应该。隋司说,你不让我进去,是在隐瞒什么。你甚至不让我接近你的自我意识,因为你害怕我探索你的记忆。 隋郁把凑近身边的斗鱼弹开。 是那个向云来对你做了什么吗?隋司问,他和任东阳都知道你的病? 隋郁:他们不知道。 隋司盯着隋郁的脸,试图找出说谎的证据。但隋郁非常冷静。 早在向云来与大哥的精神体在家中接触的时候,隋郁就开始想象类似的逼问了。他向来很擅长扮演面色平静的人,包括现在。 你知道,这是你的秘密,也是你最大的弱点。隋司说,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隋郁:我知道。 隋司起身:好了,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隋郁在他身后问:大哥,我的海域变得清爽了,你不高兴吗? 隋司回头,揉揉他的头发,像儿时一样:你傻了么?我当然高兴。安排你来到这里果然是正确的,脱离原有的环境,你看起来比以往更好了。 隋郁:那以后,请你不要再进我的海域了。 隋司收回手。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再讨论,披上外套笑着说:走吧。 循着隋司给的坐标,隋郁开车抵达了王都区。但这不是他平时常走的那个路口,这儿不仅是反方向的入口,而且冷清、黑暗,几乎没有人迹。他们走入王都区,隋郁看见几个濒死的半丧尸人在角落里喘息,他们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只有手脚在昏昧的灯光里抽搐般发抖。 隋郁跟在隋司身后,拐了又拐,直到看见隋司敲响一扇紧闭的黑色木门。 木门嵌在一栋歪斜的、又经过无数次修缮的楼房上,整栋房子看起来都岌岌可危,令人畏惧。 门开了,隋郁认不出里面那个地底人的脸,但她开口说话时,回忆涌了进来:粗哑、低沉的声音,是地底人的首领,邓老三。 是黑兵和危机办一直找不到的邓老三。 你们在做什么?隋郁站定了,看着隋司,这是什么地方? 下来吧。隋司站在黑暗的门洞里说,这里是王都区的饲育所,孵化特殊人类的地方。 第62章 沿着只亮了小灯的漆黑铁梯往下走,先经过一道被大锁锁死的铁门,继续前行,走下另一截铁梯,眼前是仿佛战时防卫工事一般厚重巨大的圆形密闭门。 邓老三一番操作,密闭门缓缓打开。封闭的霉味从里头飘出来,椅子和文件散落一地,人们撤离得十分匆忙,但电子器材基本都被拆解运走,只有墙上绿色的、生锈的风扇被气流带动,虚弱地旋转抖动。 水泥墙上贴满了照片、纸张,隋郁的目光很快被一张鲜艳的照片吸引:拍摄的人站在山坡的高处,拍摄的目标则是山沟里正抬头的两个人影。一个浑身漆黑,但头发如火焰一般红,胸口的裂隙里正不停流淌出沉重的岩浆。另一个人则穿着普通的衣服,站在另一个人前头,双臂微微张开,是护卫、警戒的姿势。 照片下用黑笔写着时间和人物标记:某年某月某日某地,发现存活的赤须子及其同伴(哨兵:童醉)。 在童醉和赤须子的照片旁边,还有数百张记录着不同特殊人类形迹的照片:雪人、海童、野人、灯婆、竹王、采女、羽天子、树英、梅主、春翁、大祷、苍龙母 有国内认可并记录、编码的特殊人类,也有尚未得到承认的特殊人类,甚至还有春翁这种仅日本出现过的特殊人类。 仿佛数百、数千种特殊人类的陈列墙。 每一张照片都有日期、地址。照片中的特殊人类有的是成年人,有的则是小孩,有两位羽天子甚至是还在襁褓之中的小婴儿,五官皱巴巴的,手臂上能看到如同鳞片一般的白色的硬质鸟羽。有人留下了完整姓名,有的人则只有编号:树英06,采女11,大祷32 第128章 几乎每一个国家都曾有过专门探寻罕见特殊人类的组织。他们原本的目的,是为了保护那些出生时就怪形怪状、容易被父母亲人弄死的小孩。这些资料非常珍贵。隋司在隋郁身后,静静欣赏他的震愕,这面墙上的很多人,都曾是国内一个民间组织收集的。 远星社。邓老三在一旁补充。 很有趣的想法,他们试图保护所有遥远的星星。隋司说,很自大,是不是?很天真,但天真恰好能支撑他们没有回报地去做这种愚蠢的事情。可惜远星社分裂之后,这些资料就落到了别人手里。 隋郁回头看大哥:保护新生的小孩子,有什么不对? 隋司:并不是所有生命都值得诞生,garrett。 隋郁:谁来判断值得不值得?你? 他的语气已经极度不悦。兄弟二人彼此都十分熟悉对方的情绪波动,隋司没有再讨论这个问题:这些特殊人类,有的是先天性的,也就是生成胚胎时,染色体就已经变异,比如赤须子、竹王、灯婆。有的则是后天被污染的。 污染,他用了这样的词语。饲育所做的就是这种事?隋郁冰冷地问,把普通人污染成特殊人类? 不,孙惠然做的事情才被我们称为污染。邓老三点了点童醉和赤须子的照片,这里一半以上的记录都是孙惠然更新的。这个孩子我记得,他是孙惠然最骄傲的案例之一。从来没有人能这么完美地与赤须子我是说,与一个不同于自己的种族融合。 一种可怕的念头在隋郁心中诞生。孙惠然改造特殊人类,他们把这种行为称为污染。那饲育所是做什么的? 隋司点头:是的,跟你想的一样。 隋郁:隋司,你疯了?!你们在这里他甚至不知道怎样恰如其分地为这种行为命名,孕育特殊人类的孩子? 银狐因为他的震惊和愤怒,重重落地,亮出獠牙瞪着隋司和邓老三。 两种制造新特殊人类的方式,一是孙惠然所谓的污染,二是饲育所。我没有参与,我只是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很早就调查过。隋司说,你冷静,隋家没有任何人参与过饲育所的管理。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处理饲育所,让它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他看向邓老三。 邓老三并不是隋司的下属。她和011区大多数的地底人一样,对容貌正常、皮肤没有裂纹与岩化的人永远带着憎意。此时她看向隋郁和隋司的目光也一样阴沉不安:这是我的交换条件。上次你来的时候我已经说过,你们保护我,而我把这个可以随时引发大麻烦的地方告诉你们。我知道你们我是说,特管委,危机办,还有你们有权有势的特殊人类大人物,你们都很紧张下半年的国际特殊人类论坛。用这个秘密交换我的安全,简直太值得了,不是吗? 这里早就废弃了。隋司说,掀不起什么风浪。你算盘倒是打得好。 邓老三:从饲育所运走的小孩,最年长的,现在40多岁,最年轻的,20岁。比如特管委蔡易的秘书,你们查过他的出身吗? 隋司轻笑了一声。 邓老三:我不是威胁你。 隋司的笑容消失了,他静静看邓老三,一言不发。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邓老三最后忍不住开口: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包括包括从饲育所出去的小孩子,现在都在哪里,都在做什么。他们快要找到我了,我不想被审判,不想坐牢。 隋郁打断了她的话:饲育所怎么孕育特殊人类? 邓老三似乎觉得他很可笑:当然是用女人。她指了指头顶。铁灰色的天花板上布满蛛网,隋郁忽然想起刚刚路过的、没有开启的沉重大门。 饲育所有两层,我们现在在第二层。上头是第一层,怀孕的女人都住在上面。邓老三说,你想去看的话,我可以开门。 有灰尘簌簌地从天花板落下。邓老三解释:这地下总有老鼠。 而此时,在饲育所的上层,向云来正好落下。 同光教教堂后面的那口井被好几层木板封死,要凿开它不是容易的事情。汤辰和向云来等到院子里的教徒离开才敢动手,把木板完全劈开、露出能容纳人进入的井口时,已经夜幕低垂。 然而这并非井。地面上的井沿只是伪装,井口往下大约5、6米处便已经用铁网封死。向云来抓住井里凸起的石头小心地爬下去,狠狠蹬了几脚后,铁网掉了,声音在漆黑的通道里震荡。 向云来落地后半蹲着听了很久。他前后都是笔直、漆黑的甬道,通道两侧有很多或紧闭、或半掩的房门,然而除了老鼠跑动的窸窣声,再无其他。 这是个通风口。向云来接住跳下来的汤辰,不是,姐!你下来干啥?! 汤辰手里拿着充当武器的树枝,茫然答:孙惠然说我是在这里 我是说,你下来了,我们待会儿怎么上去!他的说话声在通道中不断反弹、回声嗡嗡。 第129章 汤辰手里的电筒映照出两个人苍白的脸色,她嚅嗫着:对不起啊,我忘了。 电筒在通道里一扫,光柱茫茫地扎进黑暗。汤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主动往前走:算了,先探索吧。 她的行动比向云来还利落,直接用脚轻轻推开最近的一扇房门。 因为紧张,象鼩一直在向云来肩头蹦来蹦去。向云来跟在汤辰身后,发现她没有释放自己的精神体。仿佛是一种直觉,他把象鼩丢到汤辰的身上。精神体散作雾气,但一无所获。 汤辰的海域又消失了。 向云来忍着追问的冲动,跟随汤辰踏入了一个房间。 房间只有十几平米大小,没有窗,只有靠左右两侧墙壁放置的四张铁架床。床上还留着腐烂的被褥,汤辰用手电筒去碰,扬起一大股污尘。 两人戴上了口罩,汤辰晃动电筒:你看。 墙上贴着二十多年前很出名的特殊人类演员的海报,英俊的脸庞已经发黄变色。汤辰揭下一张,但揭到一半,海报就碎了。海报边贴着红色的表格,似乎是月历,画满了圈圈。 是女人住的地方。汤辰用树枝从被褥里勾起一个发圈。 连续走入好几个牢狱般的房间,除了发圈,还有口红的空管,里头的内容物已经被鼠虫吃光,或是散落在床底下的女性衣物。在一个放了六张铁架床的房间里,向云来还找到了两张合影。六个女人在铁架床前合影,无表情的、死灰的脸。 向云来用手机的电筒打光,照片上的一张脸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汤辰在外头喊他:喂,这里有个档案柜。 铁制的档案柜被锁上了,汤辰在包里翻出一截森白的、形状结构都很奇怪的骨头,砰砰地砸那锁头。声音大得震动向云来耳朵,他忽然有些害怕,仿佛这声音会引来什么不好的东西:轻一点。 骨头坚硬得惊人,竟然真的把档案柜挂的铁锁砸掉了。不错不错,还挺好用。汤辰收好骨头,从档案柜里拿出一沓表格。 这数百张表格在相对密封的柜子里保存得十分完好。每张表格的左上方都贴着一张只穿内衣的女性半身照。 表格没有标题,记录了她们的名字、年龄、籍贯、种族有普通人,也有哨兵和向导。除此之外便是一些冗长的、向云来看不懂的记录:血液检验、内窥镜检查、排卵时间、着床时间直到他看见孕检二字。 她们在这个鬼地方生孩子?翻找表格的汤辰喃喃道。她垂头盯着那些照片,脑袋忽然晃了一下。兰花螳螂从她手背冒出,一只,两只最后十几只花朵一样的小螳螂簇拥着装模作样翻看表格的象鼩。 向云来: 这次不用试探,他知道汤辰的海域回来了。 眼前的汤辰比刚刚要紧张许多,她手指颤抖,飞快地一张接一张翻看表格,寻找属于母亲的那份。 她看过的表格乱七八糟落在向云来手里,向云来不敢细瞧。他把表格合拢整齐,目光与最上面的一张照片对上。 照片上的女人长相斯文,表情局促。 熟悉感又回来了。向云来拿出刚刚找到的合影,找到了站在后排的女人。他举起照片扭头打量汤辰,但不是汤辰,这女人的长相和汤辰完全不像。 他再次低头,看表格上的记录。 这女人姓方。 回忆像子弹击中了他。他想起来了他曾在一个海域里,用幼童的目光,从这个女人的怀中仰望着她总是笑着的、温柔的脸。 她是方虞的妈妈。 第63章 来到饲育所的女人当然都是自愿的。不自愿会很麻烦:胚胎在腹中孕育的时候,孕妇有一万种办法杀死胎儿和自己。只有自愿,才能够保证一切顺利进行。 邓老三跟女人们确认这种意愿的时候,女人的表情都是相似的:没波动的眉眼,脸色苍白,除了点头没有其他动作。 十年前的某一天,邓老三在饲育所里看到一个人朝自己下跪。 跪地的女人长相斯斯文文,手里攥着一个厚实的信封。她来到饲育所只有一年多,曾生育过一个哨兵,饲育所尝试把非哨兵、非向导的胚胎植入她的体内,试验她的耐受性。 邓老三记得手术一共四次,每一次都失败了。原本在培养器里正常发展的胚胎,一旦进入人体便立刻诱发排异反应。那女人的身体仿佛是最灵敏的检测装置:它知道身体里进入了异样的细胞团,狼人的胚胎、羽天子的胚胎、树英的胚胎它一一吞噬它们,并化作血液排出体外。 别人的肚子一天天顺利地大起来,但那女人得到的,只有每一次手术后的5000元营养费。她吃得少,用得也少,其他人买明星专辑、买海报、买衣裳,从灰扑扑的日子里挖出闪光的趣味,但她从不。她把钱全都攒起来,装在一个小信封里,交给邓老三。 在饲育所生活的女人偶尔也需要购买一些自己的东西,或是给家人写信、寄包裹。负责这些事情的是邓老三和她的手下。王都区复杂、偏僻,根本不用担心女人们的家人找过来,何况信件和包裹寄走的时候都会被反复检查。这里是真正的牢狱。 第130章 那女人把钱交给邓老三,下跪哀求:是我儿子治眼睛的救命钱,求求你,求求你帮我汇给他。他眼睛看不见,但能治的,我们去看过医生,真的,能治。 她又从怀中掏出几张零钞,塞到邓老三手里。不习惯谄媚和讨好,她笑得比哭还难看:谢谢你啊,邓姐,你帮帮我好吗? 邓老三只觉得她愚蠢至极,且不想帮这个忙。但女人拉着她衣角苦苦哀求:我知道你能帮我的,我看到 邓老三:看到什么? 女人把她带到囚室。六张铁架床的房间里住了十个女人,挤挤挨挨,见到邓老三来了全都一惊。 循着女人的指点,邓老三在她床铺靠墙的地方,看到了一行很小的、刻上去的字:邓老三是好人。 邓老三在少女时代就因感染而成为地底人,从未有人说过她好,更别说好到要刻在墙上给后来人留字提示。她弯着腰,在那一瞬间想起的是十年前曾在这张床铺上住过的另一个女人。 那女人叫邓春燕,听见所里的人喊邓老三为邓姐时,会凑过来说那咱们三百年前是一家。她拉近乎的方式很笨拙,但人不坏。进来没多久就病了一场,夜晚总在上层的通风口下徘徊、哭泣,抽抽搭搭地想家。邓老三讨厌她没必要的熟络,但这种地方有一个孱弱的、需要人照顾的对象,囚徒们好像会天然地聚集在一起,弱的欺负更弱的,或者是弱的保护更弱的。邓春燕的命运是后者。 邓春燕最喜欢看动画片,像个没长大的人似的,只要活动室的电视开始播放她中意的片子,她就能废寝忘食地一直看下去,直到邓老三不得不拔掉电视电源,催她休息。她毫无来由地把邓老三看作朋友,主动跟邓老三聊动画里的角色和剧情,挥动手脚模仿主角与反派的战斗。 她这里有点问题,有时灵光有时不灵光,你知道吗?在饲育所下层照顾胚胎的人指指脑袋,问邓老三。 我知道。邓老三答。 她不是自愿的。我是说,即便这里没有多少人是真的自愿,但她其实是被地底人拐过来的。那人又说。 我知道。邓老三答。 邓春燕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总是拉着女人们问怀孕累不累、疼不疼、苦不苦。当然那都是一开始,在饲育所里住得久了,她习惯了呕吐、哭泣和夜晚辗转难眠的翻身声音,再也不会问这些愚蠢的问题。 饲育所饲育特殊人类的方法很传统:让特殊人类、普通人类的精子和卵子相互组合,形成受精卵并培养成胚胎,之后舍弃没有发生染色体变异的胚胎,同时把确认变异的胚胎植入女性的子宫,十个月后,生育出来的便是一个染色体变异的婴儿。至于婴儿身上会显示出哪种特殊人类的特征,研究者们往往不能确定:他们的目的,就是要不断制造这种不确定。 邓春燕很幸运,在饲育所住了一周,胚胎就安全在她的子宫里着床。那胚胎源于狼人精子与邓春燕卵子的结合,而从手术成功的那天起,她每一天都忍受着漫长的折磨。 邓老三无法生育,孕育孩子的过程可能会让她的身体从内部膨胀爆炸。有的人认为失去生育能力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十分可怜,但邓老三对后代没有任何执念。她不觉得孩子可爱,也不觉得母亲伟大,巡视饲育所的时候,充斥她内心的只有无尽的厌烦和野心。 那时候她还没有成为地底人的首领,年纪很轻,做事却十分利落干脆,比如处理死去的胎儿和因种种异常的妊娠反应而暴亡的女人。她只是偶尔会特意去看一眼邓春燕,脸色冷冷的,也从来不笑。但邓春燕很喜欢她走进房间的派头,也喜欢在她弯腰的时候笑嘻嘻地喊:邓姐! 因为邓春燕脑袋有问题,因为邓春燕和她一样姓邓。邓老三心想,这就是原因。她感染岩化病毒后不到一周就被家人放弃,从此在王都区流浪。素不相识的邓春燕说她们三百年前是一家,邓老三会在心里冷笑:如果邓春燕知道那些是怎样的家人,还会愿意跟自己成一家么? 邓春燕实在是非常幸运。她怀孕之后只有偶尔的不适,身体却一直没有任何异常反应。临盆那天她嗷嗷哭着,紧抓邓老三的手。邓老三的手已经出现岩化症状,硬邦邦的很硌人,但邓春燕偏偏就拉着不放,邓姐、邓姐地喊,眼泪鼻涕都糊在上面,仿佛邓老三真的是她的家人。 她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婴,是向导。狼人的基因特色没有反映在女婴的身上,她头发卷曲,大概遗传自生物学上的父亲。 邓春燕只给她喂了一次奶,孩子便被饲育所的人抱走了。隔天的邓春燕等啊等啊,没等到任何人把孩子交给她,她问邓老三:宝宝呢? 邓老三说,宝宝有其他人照顾。 邓春燕说,我呀,我来照顾呀,我是她妈妈,关其他人什么事? 邓老三说,你不是她妈妈。 邓春燕说,你疯啦,我生的她。 邓老三说,她很快就会卖给别的爸爸和妈妈了。 那天晚上,邓春燕独自在通风口下坐了很久很久。她哭了一会儿,又沉默地望着被铁网隔开的夜空。饲育所里有几个女人是哨兵和向导,她们释放出精神体紧紧依偎着邓春燕,但邓春燕看不到。她是普通人,她只能念经一样低语:不对呀她是我的呀。 第131章 小孩卖出了60万,她的新父母是一对没有生育能力的夫妻,生活在王都区,丈夫是向导,妻子是狼人。把小孩被带离饲育所的那天,邓春燕在邓老三面前跪下了。 只看一眼,可以吗?邓春燕哭得一塌糊涂:我只看宝宝一眼,行吗?你让我出门去,真的,就一眼。 她砰砰磕头,声音在甬道里回荡。 邓老三把饲育所上层的门打开了一条缝,刚好足够一个女人挤出门外。把孩子交给那对夫妻后,饲育所的人收好钱,转身回到下层。邓老三送那对夫妻离开时,身后忽然一股大力邓春燕扑了上来,她几乎是踩着邓老三的背飞奔出去的,双手拼命地张开,想夺回自己的孩子。 那对夫妇回过头,向导父亲护着小孩,狼人母亲在瞬间化出高大的狼形,一口咬在邓春燕的左脸上,把她狠狠甩了出去。邓老三把邓春燕扶起时,她的左眼血流如注,门牙摔断了,昏迷不醒。 最后命令饲育所的人放走邓春燕的,是孙惠然。高傲的吸血鬼来巡视饲育所,她发现邓春燕伤势严重,慈悲地为她摘除了正在腐烂的眼球,并且让人把她丢到外头去。留着她只会让饲育所里的其他女人害怕,不好管理。孙惠然说,她爱出去,那让她在王都区自力更生不好吗? 邓老三提醒:她是今年饲育所里唯一一个生出小孩的人。 孙惠然:那又怎么样?她很矜贵?可这里不是还有很多人吗? 把邓春燕留在王都区的新河路路尾,邓老三回头看了好几眼。听说那片荒地要建筑一栋教堂,或许邓春燕可以在教堂里安家?她不知道,也不确定。王都区里没有人任何人能判断他人的命运。她最后看到的,是邓春燕坐在垃圾堆里,抓起一个破旧的毛绒玩具,高声喊:宝宝! 跪在邓老三跟前哀求的女人让邓老三想起了邓春燕。她鬼使神差地接下那个信封,按照信封上写着的地址,把两万块寄给了女人的母亲。 那至少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之后饲育所背后的组织遭遇巨大变故,饲育所从此停摆,女人们或是被处理了,或是被释放了,两层的地下工事在短短几天内变得空空荡荡。那个姓方的、斯斯文文的女人,对她千恩万谢过,可最后是处理了还是走了,邓老三想不起来。 天花板又传来响声。隋司皱眉:地底人住的地方老鼠可真多。 邓老三从档案室的角落里找出了当年饲育所的一些资料,甚至还有几管蓝色的药物,在她手里晃动。 你听过这玩意儿吗?隋司问隋郁,是远星社的研究机构做出来的,注射进哨兵或者向导的体内,可以让他们的精神体长时间暴露,无法回收。 隋郁:我为什么会听过这种东西? 隋司忽略了他话中的刺:我只是知道,但也从没见人用过。一次使用不超过多少来着? 不超过5ml。邓老三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这里有50ml,你们要吗? 她找了个小盒子装好药物和注射器,一并交给隋司。这药物比饲育所本身更让隋司高兴,他提着药盒说:garrett,这里交给你了。你好好想个办法让饲育所彻底消失。炸毁也好,填平也好,你在王都区里大海捞针也找不到一个目标,但这种事情应该能做到的。 隋郁:你要去哪里? 隋司:上去看看。 隋郁便停步了。他对饲育所的上层毫无兴趣。 隋司和邓老三走上铁梯,他说:上层有个通风口,在同光教教堂后面。 邓老三:对。修建教堂的时候,我们保留了通风口,但封得很死。 隋司:填平它,不要留。 邓老三打开了沉重的密闭门。门才开了一条缝,立刻听见里头的声音:这些东西带走吧,可以作为证据。 邓老三眼前一花,隋司已经闪入门内。 他行动速度快得惊人,还在低头翻档案的向云来还未反应过来,脖子立刻被狠狠钳住,被强迫抬起头来。 这个房间十分凌乱,桌面、地面全都丢满了纸张和女人的照片。但除了向云来,没有其他人。向云来保持着一个吃力的仰头状态,看不到身后是谁,只能嘶哑地哀求:听我解释 他说话的时候,通道中传来了纸张落地的哗啦声。 还有谁?隋司低声说,你那个胆小的向导朋友? 认出隋司声音的向云来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雾气从隋司身上冒出,飞快逸散,飘到了房间外,很快充盈了整个通道。即便正被隋司钳制,向云来也不得不震惊:隋司正在用精神体的雾气探查周围的哨兵或者向导,他霸道的、冷酷的气息刹那间弥漫在饲育所的上层。 而此时在通道上,邓老三正看着通风口下方的一个人发愣。 那背着背包的女孩,跟邓春燕实在是太像、太像了。她甚至也像邓春燕一样,在通风口下跪,双手合十,哀求地看着邓老三。 冷冰冰的气流经过了邓老三的身体,朝四周弥散。邓老三看见那女孩的眼珠子晃了一下,随即那哀求的表情消失了。 隋司精神体的雾气恰好在此时漫过汤辰身体。 第132章 它没探查到任何海域。 是老鼠。邓老三在通道里说,同光教的人老在教堂里大吃大喝,养出很多老鼠,全顺着通风口跑下来了。 雾气瞬间收拢,一条蓝色斗鱼在隋司和向云来眼前游动。 大哥大哥,你你认得我吗?向云来哑声说,我是你弟弟的朋好朋 邓老三,过来。隋司打断了他的话。 邓老三走进房间,魁梧地堵在门口。 给他试试这个。隋司把手里的药盒放在桌上,别太浪费,10毫升就行。 第64章 邓老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你要让我把这个打到 对。隋司说,快一点,别磨蹭。 邓老三看着向云来。向云来显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他开始挣扎。在邓老三身后,通道中有人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没有被隋司发现。 邓老三只想跟隋司做交易,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做任何不妥的事情。但隋司不会轻易让步。她只得往前走,拿起药盒。注射器很小,每次只能吸入5ml的药液,邓老三弹了弹针口,排出多余的水分,慢吞吞朝向云来走去。 隋司把向云来推倒在桌上并用手肘压着向云来的背,他只有用这样的蛮力才能控制住鱼一样疯狂弹跳的向云来。你要干什么!这什么东西!向云来无法脱离他的控制,只得破口大骂,我撬了你的天灵盖丢去喂丧尸! 他是你弟弟的朋友,而且你弟弟现在就在饲育所的下层。邓老三尽量清晰地说出这句话,声音甚至传到了通道中,微微震响。 她记得向云来是任东阳的男友,还瞒着任东阳跟隋郁及酒吧店员在地下室里乱搞,她不得不提醒隋司:而且他是任东阳的 我知道。隋司打断了她的话,你不想做,是吗? 他们关系很好。邓老三说,你弟弟会生气,或者会伤心。 我饲养一匹马,不是为了放他到外头乱跑乱闯。我要他在我的地盘上驰骋,在我规划的场地里为我、为这个家族而奔跑。任何超出我预想和设计的情绪,对我弟弟来说,都是没必要的。在王都区结识这种垃圾玩意儿,只会害了他。隋司低头看向云来,他会为一个自己看不清楚的怪物伤心?我倒真的有点儿好奇了。 邓老三抓起了向云来的手臂,针尖悬在向云来的上臂皮肤处。隋司和她力气都很大,两个人像山一样重重地压着向云来。 为什么这东西会让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体无法回收?邓老三问,用了这种东西,他会死吗? 隋司看出她在拖延时间,或许正期盼隋郁能够神奇地赶到,这样她不必因为伤害向云来而惹恼任东阳。即便任东阳下落不明,但他对邓老三这样的人仍有威慑力。 但隋司并不在乎。 不会死的。他温柔地解答邓老三的提问,哨兵和向导只会在察觉危险的时候本能地释放精神体。这个药物将让他们处于惊恐状态,不会危及性命。我只是想亲眼看一看,这药物用在人的身上,会是什么效果。他顿了顿,继续问,可以了吗?邓老三。 蓝色的药液推入向云来的手臂。他先感到一阵冰凉,随即整根手臂从被针扎入的地方开始麻痹。他的反抗更加剧烈了,但手脚正渐渐失去力气。他抽搐着,心跳快得几乎立刻就要从口中跳出来。他趴在桌上开始呕吐,邓老三和隋司都松开了手。但向云来什么都吐不出来,唯有脑袋嗡嗡作响,一切声音、一切动静都被无限放大。 象鼩趴在桌上,已经无法维持正常的形态,身旁正萦绕着薄薄的雾气。它没有装哭,而是选择吃力地滚到向云来身上,紧紧地贴着向云来的胸口。向云来抓住象鼩放在唇边,很轻地吻它蓬松的皮毛。他和他的灵魂伙伴一同因不受控制的恐惧而颤抖。 而此时感官变得无比敏锐的向云来,先是听到了邓老三问起作用了,可以了吧,随即听见隋司回答继续,还有5毫升。同时,他还听见上层那扇未关紧的密闭门发出微弱的响声。汤辰顺利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此时控制着汤辰身体的是汤明业。他比汤辰镇定,他的诞生就是为了处理一切汤辰无法面对的问题。他轻手轻脚地走上铁梯,并在另一个方向看到了往下延伸的黑色梯子,邓老三说,隋郁在下面。 但汤明业往上走。他只想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确保汤辰也就是这具身体的安全。 才走了两级,他的视线就模糊了。只一瞬间的晃动,汤辰夺回了控制权。 汤辰一直让汤明业代替自己面对危险,从未有过主动夺回身体的先例。她紧紧地抓住铁梯的扶手,喉咙中仿佛哀鸣般发出模糊的嘟囔。头脑中另一个声音在愤怒叫嚣,责备她对自己、对另一个人格的不负责任。汤辰双腿发抖,但毫不犹豫地往下走。 下层的密闭门大开着,她颤抖着小声呼唤:隋郁 然而隋郁不在这里。 汤辰的心空空跳了几下。她转身往铁梯跑。 第133章 这里大概还在新河路的范围,虽然距离前夜酒吧还很远,但离开这里她就能够给胡令溪打电话。她确信胡令溪一定会来。而只要通知了胡令溪,她就会再次回到饲育所。即便兰花螳螂没有任何战斗力,包括她本人也羸弱瘦小,但不管怎样,必须去救向云来汤辰边冲出小楼边掏出手机,却猛地刹住了脚步。 隋郁正在路灯下抽烟。 他与汤辰前后只见过两面,完全记不住汤辰的容貌。看见一个瘦小的女性怪物从房子里冲出来,隋郁警惕地皱眉。 向云来!向云来在里面在上层!汤辰指着门洞,他跟我来调查饲育所,但是被你哥哥抓 黑色的风从汤辰身边掠过,连话都没听完的隋郁冲进了饲育所。 他从铁梯上跳下,还没挤进上层的密闭门,便先察觉到了向云来精神体的气息:铺天盖地的,混乱的,不安的。他霎时心乱了。 向云来!!!隋郁怒吼,他的声音回荡在通道之中,但还未迈步,他忽然眩晕。 有人闯入了他的海域。 虽然只有一瞬间,可那的的确确是向云来。 但不是正常巡弋的向云来。 通道中雾气弥漫,全都是象鼩的气息,但没有隋司的精神体。那霸道的斗鱼仿佛消失了一般无声无息。隋郁听见一个房间传来怪声,仔细一听,居然是隋司的闷哼。 他冲进房间,先看见邓老三和他身边抱头蜷缩的隋司,扭头才发现缩在角落里的向云来。 与向云来对上目光的瞬间,那迅速而意外的入侵又出现了向云来踏入了隋郁的海域,但又立刻撤离。隋郁朝他走去。辨认出眼前人,向云来流着泪,朝他张开双臂。 隋郁紧紧地抱住了向云来。向云来的入侵仍在持续,隋郁不停眩晕又立刻恢复清醒。但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稳定而寻常:不要怕,我来了。 一根注射器还扎在向云来胳膊上,半管蓝色的药液在注射器中荡漾。隋郁拔出注射器丢开,按着向云来的针口:我们走。 他没心思去问发生了什么事,直接把向云来抱了起来。 地上的隋司正经历和隋郁一模一样的痛苦:短暂的眩晕、又极快地清醒。上一秒还想说什么,下一秒眼神立刻涣散,他只能趴在地上无意识地张大嘴巴,口涎从嘴中滴落成粘稠的长线,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看见隋司因为海域被不断袭击且成功袭击,而痛苦得无法站立,隋郁心中忽然有一种奇特的痛快。 他的大哥,隋氏重要的子孙,从出生开始就被严密而温柔地保护着,一生中从未经历过这样粗暴和无礼的巡弋。只有他入侵和拷问别人,他从未在任何人的巡弋中得到过不安和煎熬。 这当然不是拷问。但如此反复、如此快速,隋司根本连重新筑起防波堤、抵御向云来的时间都没有。向云来的入侵就像一把小刀,无数次刺入他的躯体,上一次的痛苦还没有消失,下一次又立刻降临。海域像被密密麻麻的鞭子反复抽打,伤痕累累。 路过时,隋司伸手想抓住隋郁的裤脚:你果然对他 这话说到一半又停了,隋司的手僵在半途,忽然大吼:滚出我的海域!!!吼完立刻趴在地上呕吐。 隋郁把他踢开,抱着向云来大步往外走。 别入侵我的海域,可以吗?他低头对怀中的向云来说,我现在开车带你去医院,路上我必须保持清醒。你呢?你是清醒的吗,向云来? 向云来点头,牙关因恐惧格格发抖。 他俩走出小楼,汤辰正要迎上来,忽然像被什么击中一般发出惊叫。她不停打晃,扶着路灯柱子也站不稳。短暂的冲击消失,她怔怔看向云来:你怎么入侵我的海域? 对不起别过来别靠近我象鼩消失了,雾气萦绕在向云来周围,他已经濒临失控。 此刻只有他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那些让他神经变得像火苗一样亢奋、像水面一样易感的药物正跟他的意识抢夺大脑。向云来是清醒的,但同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海域和精神体。他想起孙惠然曾提过这种药物,使用它后精神体会一直暴露,哨兵向导将承受仿佛永恒失眠的痛苦。 隋司或许也想让向云来经历这种折磨,但他不知道的是,向云来与他人海域的共振能力强得匪夷所思。 药物让他恐惧,同时也让他异常敏锐,共振能力竟意外地提升了。这种提升对寻常向导毫无意义,但是放在向云来身上,他便成为了能够突破一切海域的异常之人。 当时第二管药液还没有注射完,他已经踏入了隋司的海域。那是一片深海般沉寂的蓝,他如同在海洋中不断坠落,看着鱼群和阳光逐渐从头顶消失。这次入侵只有两秒,但足以让隋司愕然。 隋郁说隋司的海域就像世界上最牢固的监狱。但他的天灵盖真的被向云来撬开了。 愕然的隋司还未理解发生了什么,第二次入侵开始了。随即是第三次、第四次隋郁把向云来抱起的时候,向云来已经踏足他的海域超过三十次。 太过迅速的入侵和撤离让隋司难以承受。向云来自己也非常害怕:他从未经历过这样迅疾的巡弋,也不知道这种入侵频率会不会伤害自己但一定会伤害他人。 第134章 他不想入侵汤辰,但雾气不受他的意志左右。唯有隋郁,向云来用最后一丝清明拉开与他海域的距离。他已经很熟悉隋郁的海域,也知道怎样跟隋郁共振。他吃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去触碰隋郁。 车子超速开出王都区,在出口处不巧遇到了醉酒斗殴的客人,黑兵正在调解处理,人头汹涌地挤满了半条路。车子无法通行,向云来透不过气,放下车窗想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但他才跟外头的黑兵对上目光,眼前立即一花数不清的海域纷至沓来,像破闸的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蜷曲着十指发出无声的尖叫。车外拥堵的人群中,哨兵和向导纷纷打晃。刚刚还在互甩拳头的两个男人一瞬间倒地,亲密地抱在一起。围观的人们和黑兵左摇右晃,稍微年长一些的从短暂的入侵中清醒过来,猛然哭叫:是他吗?他又回来了?!钟楼钟楼! 人们试图从混乱的路口离开,但袭击仍在继续。隋郁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关闭车窗。他知道向云来彻底失控了:他的海域在这短暂的数秒钟之内,被向云来踏足了四次。 向云来抽泣着,连隋郁在他耳边重复警标也听不进去。隋郁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再次使用另一种可行的警标。 用舌头打开向云来紧闭的嘴巴,隋郁扶着向云来的后脑勺,让他微微昂起头。这次没有撕咬,也没有损伤向云来的嘴唇。就只是亲吻,浓烈的,缱绻的。 向云来清醒了一瞬间。 控制住自己,可以吗?隋郁说,我要开车,很快就到二六七医院 不能去医院医院里哨兵和向导太多了。向云来说,如果我入侵了正在做手术、正在抢救病人的医生的海域 隋郁没想到这种可能,连忙道:好,不去。那我送你回家后,我再去找秦戈。 向云来抓住他的衣角:不行,留在王都区也危险。刚才我感觉我快死了。 隋郁心痛得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他抚摸向云来的脸庞,低声问:我们去哪里好呢? 去你家。向云来说,你家,单独一层,只有一户,是不是? 隋郁立刻叮嘱他坐好。向云来把自己的食指咬得鲜血淋漓,隋郁不停超速闯红灯,终于穿过大半个城市,顺利回到公寓。隋郁抱起手脚无力的向云来回到家中。客厅里仍是那张孤独的大床,但电视、游戏机、地毯已经齐备。隋郁把向云来放在床上:我知道秦戈和谢子京住在哪里,我去他家把他抓过来 向云来揪着他的衣领拼命摇头。 我知道你不想让他进你的海域,但现在的情况太危险了。隋郁蹭了蹭他的鼻尖,听话,好吗? 向云来的手脚却缠了上来,两个人瞬间贴得没有空隙。 你帮我。向云来把他拉到自己身上,你用任东阳那种方法,帮帮我。 第65章 向云来滚烫的身体紧贴隋郁,那亲近和摩擦的方式无端地令隋郁恐惧,恐惧到头皮发麻,体内却有别的念头因此膨胀,膨胀得让他慌乱。他尝试把向云来推开,但刚刚分明还手脚没力气的人,竟像软体动物一样死死束缚他。 帮帮我向云来几乎在哀求他,甚至眼泪从眼中无意识地流出,我的脑袋里太多、太多东西了我要疯了!我要疯了,隋郁!!! 他抱着隋郁像遭遇灾难的孩子抱着最贴心的玩具,带着无限恐慌和依恋。他的眼泪沾湿了隋郁脸庞,向云来起初还能看清隋郁的眼神,但很快,他自己的目光因为海域的混乱而迷离涣散,连说话都难以支撑。 隋郁是救命稻草,他只能依赖隋郁。可隋郁什么都不肯。他开始呜咽,发狠地撕扯隋郁的衣服。 无数次地、迅速地进出他人的海域太过痛苦了,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确信:自己在呼吸间踏入了某些防波堤极其脆弱、而且没有防护意识的海域之中,甚至穿过茫然的自我意识,进入了他人的深层海域。 意料之外的深潜会让巡弋者遭受无比强烈的冲击。毫无防备的向云来像赤身之人掉落在野蛮的荆棘地里。人性中污秽的、虚无的部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先席卷了他的意识。他的意识在抗拒一切,神经却无比顺畅地接收着所看、所听、所感的万事万物。 他的海域里,海啸已经爆发了一万次。他每进出一个人的海域,就有一堆碎片落入他自己的海域。他没有时间清理,连分辨都做不到,已经彻底被堆满信息的废墟掩埋。 由于短时间的共振太过强烈且频繁,从这一个人,到那一个人,他不断地、无意识地调节共振的频率,以至于根本无法重新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从恳求隋郁到憎恨隋郁,只跨越了一秒钟:如果我死了,杀我的人就是你! 向云来恶狠狠地骂他,却又急切地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由于失控,两个人的性信息素正在房间里四处流窜。向云来喉咙呜咽,伸出舌头去舔隋郁的鼻尖,咬隋郁的嘴唇。隋郁曾给过他又痛又热烈的吻,现在却像卫道士一般古板僵硬。僵硬就是回避,就是不喜欢,就是憎厌,就是遗弃。向云来的念头像雪崩一样不可回头,从憎恨隋郁到憎厌自己也只隔了一秒钟,他哭着说:你不喜欢我 第135章 自持的神和无耻的人在隋郁的脑子里打架,而向云来的入侵仍在持续。他甚至无法信守不进入隋郁海域的承诺,尖锐的刀子开始在隋郁海域里穿梭。每一次入侵都在削弱隋郁的意志,他任由向云来的手随意探索,但在听见向云来这句话的时候忽然不安了。 我喜欢你,我当然喜欢你!他的每一次表白都不合时宜,隋郁极力忍耐着不适和欲望,咬着牙说,但我不想变成任东阳那样的人。 向云来没有应他,但忽然中止哭泣,连在隋郁身上乱来的手也垂下了。 向云来?隋郁拍了拍向云来的脸。向云来睁着眼睛,茫然的,失焦的。 隋郁坐在床上,把他拉起。向云来软绵绵倒在他的怀中,隋郁吓坏了:向云来,回答我!但向云来仍有呼吸,只是如同人偶一般,失去了对外界的一切反应。 一个念头在隋郁头脑里掠过:向云来陷入了解离。 调剂师的课程上,秦戈曾花一整节课来分析调剂师的防卫机制。被巡弋者的海域会出现海啸,海啸会伤害巡弋者,而防卫机制就是调剂师保护自己、从海啸中安全撤离的方式--但启动防卫机制,调剂师的海域将承受巨大的、深刻的,有时候甚至是不可修复的伤害。 进入他人海域如同涉足未知的沼泽。不知道深度,不知道是否隐藏着危险的动物,不知道是否有毒,调剂师能依赖的只有潜伴,防卫机制是断臂求生的终极方式。海域学中定义的防卫机制共有四个级别,每个级别都有不同的反应,而每一种反应,即便是暂时性的,也一样会给调剂师带来伤害。 向云来钻进隋郁的怀中。他神态和眼神仍旧茫然,但异常忠实本能,双手比方才更急切地撕扯着隋郁的衣服。 隋郁非常确定,向云来无意识地启动了三级防卫,解离和退行。他的人格、意识短暂地与这具身体分离,就像人站在高层的阳台上看雾气茫茫的街道,街道存在,路人和车辆存在,但一切跟他都没有关系。他无限地升高,无比的轻盈,像气球悬浮在整个世界的大气层之外。同时,他的一部分意识退行到孩童状态,摒弃社会规则,完全屈服于欲望。 隋郁抱着向云来倒在床上,想起的是秦戈一次又一次的厉声强调:一旦调剂师启动防卫机制,在他们身边的潜伴请使用一切可行的手段,无论是语言警标还是行动警标,无比以最快的速度把调剂师从海啸中拉出来,并让他解除防卫。 隋郁脑子里乱糟糟的。他不能这样做。他必须这样做。他不想。他很想。 向云来睁着眼睛,蜷缩在隋郁怀中,仰头像小羊一样吻隋郁的下巴。隋郁浑身紧绷,低头时看见向云来的鼻孔里流出蜿蜒的血。 他终于吻了下去。鲜血让他心疼,但又令他昂然地亢奋。 可惜的是,第一次很快结束了,因尴尬而脸红的隋郁怔愣看着向云来。 向云来又一次进入了他的海域。但这一次和刚刚完全不同:向云来进入后没有立刻离开,他的意识像云一样漂浮在被风雪覆盖的山岭之上,浏览一切。 他进入隋郁海域的时间和高潮的时间一样长,瘦削的腹部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向云来眼中的茫然随着解离状态的消失而消失。他也脸红,红到耳朵上,红进眼白里。他张开双手揽着发愣的隋郁,隋郁不敢彻底压在他身上,用双臂支撑自己的体重:对不起 他说一句,向云来就昂起头吻他一下,总要打断他的话,不让他有道歉的空隙。鼻血不再涌出来,但仍未干涸,他们脸贴脸地纠缠,血糊了向云来半张脸,也沾满了隋郁的脸庞。 你变丑了。向云来笑他。在这场情事里他是绝对的主导者,控制节奏和气氛,也完全控制着隋郁。 隋郁解开向云来的衣服,沿着脖子一路往下,在白皙的皮肤上印满血的吻痕。 空荡荡的冰箱如今塞满了食材,向云来问他什么时候去采购,隋郁说:我开始盼望你来做客的那一天。他一边回答,一边把发晕的向云来抱上餐桌。他不知道隋司打了多少药,不知道是否超出安全剂量,但向云来的症状仍旧持续着,他们做的一次或者两次,完全无法让向云来恢复正常。 家里的一切地方都可以延长这疯狂的氛围。向云来兴奋的时候,会贴着隋郁的耳朵说一些难以置信的话。隋郁原本能够在向云来面前扮演巧舌如簧的翩翩君子,但今日他完全应对不了这样的话,脸火辣辣地红,只能小声应:好。 他们关了灯,拉上纱帘,身影重叠在23楼的窗户上。向云来想拉开帘子,隋郁却不肯。但动作太大,向云来揪窗帘太紧,哗啦地把隋郁装上去没多久的帘子拉掉了一片。好劣质向云来笑得颤抖。隋郁和向云来滚进云雾般的纱帘里,无端地想起婚纱店里披着乱糟糟头纱的向云来。新娘,穿嫁衣的新娘。这念头太怪异了,但他掀开向云来裹在身上的白纱帘子时,还是忍不住把自己想象成享受新婚的那个人。 他们还造访了封闭的阳台。阳台留着一扇窗户,能看见遥远的山景。晨曦照在他们汗淋淋的皮肤上,向云来甚至晕厥了几秒,清醒时他晃着晕乎乎的脑袋笑:差点摔下去了差点就要跟你死在一起了。 第136章 这话也很像誓言,他说完便立刻觉得矫情又害羞。隋郁却捧着他的脸,一下又一下的,轻轻啄吻:我可以。我很荣幸。 结束了疯狂的十几个小时后,向云来陷入了昏迷般的沉睡。洗澡时没清醒,隋郁做饭时把锅摔在地上也没清醒,梦像长长的糖葫芦,一个接一个串连不断。说不清是噩梦还是寻常梦,总之尽是那些陌生人的海域。大多数时候,他在冷冰冰的雪里行走,前后左右都看不见隋郁的影子。 他喊了一声隋郁,立刻便有人握住他的手。向云来猛然从梦中惊醒,隋郁就坐在床边地上,牵着他,紧张又担忧。 向云来躺在干爽温暖的被窝里回忆。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最后攥紧了隋郁的手:你很离谱。也也太多次了吧 隋郁的脸红得与他不分伯仲:我也觉得 两人都顿住了,又各自移开眼神。向云来看天花板,隋郁给向云来掖被子。对不起,他低声说,对不起。 行了,我没那么脆弱。向云来慢吞吞转身,换了个俯趴的姿势,那个,谢谢你啊。 不客气。隋郁说,对不起。 向云来:是我提的要求,你作为我的潜伴,只是遵照我的意愿去做了一些事而已。 隋郁:是的。对不起。 向云来接不上话了。既然说没关系,隋郁不肯接受,那就他嘀咕:是啊,你对不起我。 隋郁仿佛狗儿扑到床边。他甚至不敢坐在向云来身边,只有眼睛明亮: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向云来浑身不适。即便跟任东阳厮混,他也没经历过这等程度的疯狂。他动动手指,想象自己是城堡中的贵族:先给我来点儿吃的喝的吧。 隋郁厨艺很好,为了减少跟他人的往来,他曾长时间在一座属于自己的小岛上独居。向云来其实食不知味。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而是没想好怎么处理当下的情况。 他甚至有点儿感激隋郁:隋郁的对不起把这件事变成了隋郁的责任,和向云来没一点儿关系。是隋郁强硬,是隋郁自作主张,他是一个愿意担起这份责任的成年人。 只不过,隋郁的对不起让他们之间的变化,成了一种错误。隋郁要把自己的行为跟任东阳区分开,毋庸置疑这是错的。 我希望这是错误吗?我怎么看待隋郁?向云来很想仔细地思考,但是一碗面条没吃完,他就垂下了脑袋。隋郁把他抱回床上,他喃喃道:这他娘的究竟是什么药我海域已经恢复了啊,怎么还是晕乎乎的? 象鼩从肩头钻出,依偎向云来的脸颊。身旁就是它最喜欢的隋郁,它左看看,右看看,艰难抉择。向云来把它弹到隋郁怀里,自己很快睡了过去。睡眠中他也时常是皱着眉头的,象鼩的形态如同在水波中动荡一样,并不稳定。 是没做够吗?这个荒唐的想法在隋郁脑子里闪现。他被自己的无耻惊得失语。坐在床边的地上,他的下巴搭在床沿,仔仔细细地看向云来的睡相。无耻就无耻吧,他对自己说:反正,只是想想。 反正,只有这一回。 他内疚,不安,被罪恶感环绕。但这些都像冰雪一样在难以言喻的幸福里消融。他轻轻地圈着向云来的手指,祈祷这一刻可以永恒地铭刻在自己的海域中。 他听着向云来平缓的呼吸,打开便携终端机里的培训课件,开始重新阅读《海域学原理》这一章的课件。 按道理说,在哨兵和向导结合过程中,最亢奋最极致的那个时刻,他是可以看到向云来海域的--这是哨兵唯一能够进入向导海域的瞬间。它很短暂,但给人的感受却极其美好舒适,如果进入的是一个平和温柔的海域,哨兵总会用惊喜和幸福来形容这一刻。海域学研究史上,有学者曾写过六十七篇诗歌赠送给自己的五十二位情人,并把这个瞬间命名为辉阳时刻。 但隋郁没有看到向云来的海域。 他们经历了多次辉阳,但隋郁从来没看到过向云来的海域。 他看到的,是自己的海域。 第66章 向云来在隋郁家总共呆了三天。期间手机没电关机,隋郁给它充上电后,才开机,便看到无数个汤辰的未接来电和信息。 他用向云来的手机回拨过去,得知向云来很安全,一直神经紧绷的汤辰顿时在电话的另一端哭出声。 隋郁带着向云来离开之后,她躲在那小楼附近,半小时后才见到邓老三搀扶着隋司走到路边。隋司看起来不比向云来好,始终软绵绵地靠在邓老三肩膀上,夜风中远远地传来断断续续的低泣。一辆低调的面包车开过来,把人接走了。 邓老三只来得及锁上小楼,无法分身去堵上教堂后面的通风口。汤辰做了一件危险的事情:她迅速回到教堂,带着绳索再次通过通风口下落到饲育所。她的行动非常快,不仅捡走了上层与下层所有的纸张,甚至连邓老三遗落在上层的、装着蓝色药液和注射器的小盒子也一并带走了。 第二天,她在家里得知,同光教教堂昨夜失火,半个房子都烧塌了,连后院的水井也被房屋倒塌的废墟掩埋。 第137章 看到这个消息的汤辰止不住颤抖。她很想很想找人说说话,向云来联系不上,但意外的是,邢天意来了。 这一日,孙惠然很奇特的没有在家里呆着,早早出门,但不知去做什么。中午时邢天意来看汤辰,问她昨晚怎么夜不归宿。汤辰蜷在最喜欢的单人沙发上,颠三倒四地说饲育所的事情,但隐去了向云来的意外。 邢天意脸色很糟糕:你怎么能自己去?你应该叫上我。 汤辰:你昨晚不是跟吸血鬼约会吗? 邢天意:谁会在朋友家里跟对象约会啊。 汤辰:她是你对象啊? 邢天意:那我宁可现在就死。 她也挤在那单人沙发里,两个人坐得挤挤挨挨。汤辰靠在邢天意的肩膀上,半天才说:我应该告诉我爸妈我是说,把我养大的爸妈吗? 她一直有一种愧疚:父母因为拮据而无法在还年轻的时候离开王都区前往更好的地方落脚,或者是父母因为无钱生活看病而不停争执、闹着要离婚的时候,她总会想到,是他们在教堂外捡回自己,为了救回生病的自己,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 然而真相十分可笑。 你刚出生就价值60万。邢天意说,漂亮的向导小姑娘应该比我这种调皮顽劣的狼人小孩贵吧。 她故意说得酸溜溜,汤辰却笑了:你很罕有。 从饲育所找回来的资料里,汤辰找到了邓春燕的那一张。来自北方的寒冷省份,打算离开不顺心的家人独自生活,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工作地点就在饲育所。 半页纸,二十多行字,就记录了邓春燕的一生。 汤辰反复地看那张纸,看呀看呀,直到把每个字都看得不认识。她不停地想,邓春燕离开饲育所之后怎么变成了臭烘烘的拾荒人?她怎么找到自己的幼儿园和小学?她怎么什么都不说?她是知道汤辰在养父母身边会生存得更好吗? 汤辰也无法憎恨养育自己长大的那两个人。她从小体弱多病,直到高中毕业,都是父母亲自接送。天冷了怕她着凉,天热了怕她中暑,背着小小的她穿过乌七八糟的王都区去看病,总是包容她在工作和生活上的任性。 爱和怀疑煎熬她。她不知道父母这种是纯然的、对孩子的爱,还是挟带着恐慌的赌注。买下邓春燕孩子的买主,在记录中十分简短:经济条件尚可的夫妻,想要一个女儿,向导或哨兵都可以。汤辰没办法从这句话里解读出更多信息,她不知道爸妈买下她,究竟为什么。 她听过有人会故意遗弃,甚至杀死自己的孩子,因为那孩子是特殊人类。她也知道必然会有人想要一个特殊的、染色体变异的后代。但,真的就是这样吗?没有别的原因吗?他们买下的并非特定的自己,而是如同在商店购物一般,列举要求,由售货员从货架上取出可能符合的商品,客人满意吗,不喜欢的话再换一个总有很多个可以轮换的孩子。 汤辰甚至想象自己和其他小孩儿都圆滚滚地被裹着,打上鲜艳的蝴蝶结,装进透明的方正大盒子,摆上自选寿司的环形传送带。她哇哇地哭,哭着看许多人评鉴她,挑拣她,像挑选一只宠物,一个毛绒公仔。 想象加固怀疑,怀疑催生怨恨,她脑子又转得很快,渐渐的连自己也都怨恨上了。 汤辰此刻靠在邢天意的肩膀上,一口气不带停地说了个干净。 邢天意却问了个怪问题:你回来之后,汤明业出来过吗? 汤辰:没有。她从汤明业那里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之后,再没让他出现。 邢天意:怎么不让他帮你处理这么麻烦的问题?他的思维挺有逻辑的。 汤辰:这关他什么事啊。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邢天意:不错嘛,变勇敢了。 汤辰抬起头。邢天意看着她说:这么难受和痛苦的事情,你都没有缩回去。你比以前还要坚强,汤辰。 汤辰:坚强有屁用啊? 邢天意:你去质问你爸妈的时候会很有用。 汤辰:我真的要去吗? 邢天意:叫上我呀,我载你去。我是你的朋友、姐妹,或者小狗也行,我还可以帮你吵架。 汤辰:我没想吵架。 邢天意:你想怎么样都行,我来配合你。 汤辰:你那破演技 但她多了点儿勇气。她靠在曾陪伴自己回家的白色小狗身上。 孙惠然回来如果见我俩这样坐着靠着,一定当场暴走,变成超进化型吸血鬼,立刻就把我俩咬死。汤辰说。 不用担心,她今天不到晚上回不来。邢天意的发言很像带情人回家的出轨男人。 汤辰忽然察觉邢天意今天心情很好。她连忙追问,邢天意分享秘密一般压低声音:她在外面干坏事呢。 第67章 汤辰和向云来在饲育所大冒险的时候,邢天意从孙惠然口中得知了血族内讧的来龙去脉。 在亚洲地区活动的的血族长老是哈雷尔和拉斐尔。哈雷尔手下有弗朗西斯科和琳两个得力干将,弗朗西斯科是血族同盟的前哨,一直在中国活动,并且成功说服特管委通过了血族决议。琳则多在日本和韩国活动,她是个语言天才,擅长与人交际,性格和形式风格都像哈雷尔,是哈雷尔最喜欢的弟子。 第138章 拉斐尔的活动范围原本在欧洲,他并不习惯到亚洲来,但哈雷尔说服了他。他的弟子很多,但只有孙惠然频繁在中国境内活动。孙惠然得知父亲抵达中国,赶去见他时,拉斐尔曾为她完全变样的容貌大吃一惊。 拉斐尔喜欢研究,不喜欢交际,哈雷尔与他正好相反。在中国血族分盟的管理上,两个人渐渐出现了分歧:拉斐尔认为血族毕竟不是中国本土的原生血族,特管委对此多有忌惮,即便通过了血族决议,也应该低调行事;哈雷尔则认为血族决议是他们能够密切参与中国特殊人类管理的一个信号,他的目标是要在特管委的代表委员会中占据一席之地,他已经深入研究过特管委的机构架设和管理习惯,深信这些官僚机构与他过去数百年见过的、经历过的没任何不同。 代表委员会规定,只有被国内登记并承认的本土特殊人类种族,才能成为委员会的成员。但中国没有本土血族。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哈雷尔决定在中国转化50个血族,并且用这50位中国国籍的血族来争取特管委的认可。 但无论是他还是弗朗西斯科、琳,都不擅长转化,尤其在面对最难转化的亚洲人时。而拉斐尔是血盟中一等一的转化高手,研究过地球上几乎每一个人种的血液特征。 两个人在这件事上再次爆发了争执。拉斐尔拒绝这种目的性太强的转化。亚洲人对血族的病毒拥有一种难以克服的排异反应,拉斐尔在漫长的生命中尝试过转化亚洲人,但最成功的一位,也只活了几年。转化亚洲人等于用另一种方式杀死他们,拉斐尔追求的是血族漫长生存的可能,他不喜欢这样。 两人大吵一架,激烈到连住的别墅都掀翻了。孙惠然得知此事后赶来,但只见到哈雷尔。哈雷尔声称拉斐尔仍在气头上,谁都不愿意见。之后孙惠然就再也无法联系上拉斐尔,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弗朗西斯科带来的:拉斐尔因病死亡。 哈雷尔和拉斐尔这样的血族长老,用你们中国学者的话来说,他们已经不是人类。和我,或者弗朗西斯科这种被转化的血族不同,即便新的病毒会对他们产生危害,但绝不至于这么快就死亡。况且拉斐尔是医生,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懂得最多、学得最深的医学研究者。他怎么会因为这样就死去?孙惠然说,我确信,他是被哈雷尔杀死的。 作为管理中国分盟的两位长老,任何重要决定都必须在两人通过的前提下执行。拉斐尔拒绝转化,哈雷尔进入委员会的想法就成了泡影。而拉斐尔死后,哈雷尔就可以全权决定一切,直到新的长老从意大利赶来。 我记得你说过,他们俩感情非常深厚。邢天意问,他们一同经历过无数次死亡和新生,彼此之间的关系比爱人、家人更深刻。 孙惠然:一个经历了500次死亡的血族,他就再也不会畏惧死亡了。无论是他自己的死亡,还是别人的死亡。 邢天意:你也是吗? 孙惠然轻轻用手指缠着邢天意的头发,谈起另一个问题:哈雷尔要把我交给危机办,这对他来说是一石二鸟的完美计划。危机办需要找到一个人为斗兽场事件负责,甚至揪出隐藏在斗兽场背后的人物,而哈雷尔迫切地渴望摆脱我。危机办里有一个狼人,叫作雷迟,你听过吗? 邢天意点头:听过,他在我们整个系统里都很有名。 孙惠然:我在他手里没有优势。他非常强大,而且善于跟血族战斗,他必定研究过如何对抗血族。 邢天意:他是狼人协会的会长,在狼人中很有威望。 孙惠然紧接着问:他结婚了吗?有没有老婆孩子?住在哪里?你帮我在你们系统里查一查。 邢天意原本躺在她膝盖上,而孙惠然坐在汤辰最喜欢的沙发上。这句话一出,邢天意坐直了,抬头看孙惠然。 孙惠然:你很为难? 邢天意犹豫了片刻才回答:我们就业中心的系统跟危机办总部不连通,我自己查不到。我帮你问问危机办的朋友吧。 孙惠然抚摸她的脸庞,奖赏她一个吻:我可能要做最坏的准备了,天意。现在我还能留在王都区,是因为危机办不想跟黑兵直接起冲突。但黑兵也在找我。黑兵原本并不知道血族已经放弃了我,为了保证王都区的稳定,他们不会逼迫太紧。但54号站的事情爆发,哈雷尔为了把我逼上绝路,一定会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 邢天意:那你离开这里行吗?去南方?或者离开中国。 孙惠然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社会和科技的发展让古老的特殊人类失去了很多先天的优势。在孙惠然手中做整容手术的血族并不少,其中不乏犯了大事要改变外貌、逃避监控追踪的。王都区没有数量繁多的监控摄像头,但孙惠然只要离开王都区,就无法避免暴露在镜头之下。就算开邢天意的车走,车子也会成为更大的目标。 两个人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邢天意靠在孙惠然膝盖上叹气。 汤辰家里食材很多,邢天意饿了就去做饭。孙惠然陪着她在厨房流连。 邢天意边哼歌边做饭,脑子里却一直绷着紧张的弦。过去孙惠然也会对她说血族的事情,但从不涉及孙惠然自己,更不要提与血族长老相关。邢天意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第139章 自从在54号站附近的荒地里捡回孙惠然,孙惠然便对邢天意展现出了迥然不同的依赖。邢天意确实是现阶段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但邢天意不认为她甘心寄人篱下。 火腿炒面出锅,邢天意把碟子放在桌上时,靠在冰箱上的孙惠然忽然说:我发现汤辰跟你挺像的。 邢天意一怔。 孙惠然的语气漫不经心:那股子倔劲儿简直一个妈生的。 邢天意笑了:我倔吗? 孙惠然:倔呀我喜欢的就是这种倔。 筷子在邢天意手中攥了片刻,才慢慢放到桌上。她直视孙惠然:谁都可以,汤辰不行。 孙惠然:嗯? 你喜欢谁都可以,汤辰不行!邢天意的眼泪收放自如,我恨你一个人就够了,我不想恨我最好的朋友。 她说完却没有像以往那样让眼泪夸张地落下来。她换了个方式,垂着头把桌上的碗碟重新地摆了又摆,没有定数似的。一滴水珠从脸颊上落下,在餐桌上砸出小圆。她用指头把落下的眼泪擦干,扭头去洗锅子。 孙惠然果然从后面抱住了她,笑着致歉。语气跟以往一样,仿佛刚刚说的话只是一种玩笑。邢天意的心却如擂鼓一般狂跳。 孙惠然已经看出她和汤辰之间有一些更深层的联系,所以在试探?还是孙惠然其实也跟拉斐尔一样有转化的能力,汤辰是她的目标? 邢天意并非时时刻刻都拥有自信,确定孙惠然完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孙惠然是一个活得很久、又太过狡猾的人。她起初对邢天意绝无任何的怀疑,是因为邢天意的言行都表现得跟她最喜欢的那一类女孩相近。她对邢天意的信赖,是饲主对宠物的信赖,是保护者对弱者的怜悯。 但从邢天意出现在54号站、并且接住了孙惠然开始,一切变得不同了。保护者和弱者的身份在那一瞬间彻底交换。孙惠然会感动,会更加地爱邢天意。但她在伤势恢复后,在安全的场所里,她必然会重拾怀疑。 邢天意设想过如何应对孙惠然的质疑。但她没想到孙惠然居然对汤辰流露兴趣。 你心跳好快。孙惠然捧着邢天意的脸,尾指轻轻搁在邢天意颈脖的血管上,紧张什么?我跟汤辰提议让她加入我们的时候,她都没有你那么紧张。 邢天意睁大了眼睛。她知道这是谎言,但目光下意识地慌乱闪缩。 孙惠然:你猜她是怎么回答我的? 眼泪不奏效了。撒娇也不合适。邢天意疯狂回忆艾达作品中是否有过相应的情节,主角又是如何应对的--却听见孙惠然轻声问:为什么连汤辰家里也有艾达的书?哦不对,只是一个随书附赠的书签,但我认得。你早就知道我是艾达?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我的,宝贝? 第68章 在斗兽场的库房中,邢天意曾逗留了很久。当她回到家,向父母展示自己从库房中偷走的血族残骸时,她看见父母飞快交换了眼色。家中的气氛变了,他们开始频繁地询问邢天意的去向,只要她回家太迟,两个人就会忧心忡忡。 为了不让邢天意过多接触残肢,父母代替她进行试验,试图找出血族长寿的秘密,或是找到能杀死血族的方法。但血族残肢的复原力惊人,除了切碎那些手指,他们无法找到任何损伤手指的办法。 孙惠然从天而降,落在邢天意的怀中,身上的血也沾满了邢天意的外套。邢天意开车把孙惠然送到汤辰家里时,将外套丢在了后座。这是个自然得不得了的动作,孙惠然甚至记不得这个细节。但外套上的血,成为了邢天意重要的试验品。 她剪下沾血的布料,用它抓住血族的断指,但没任何反应。邢天意切开那根手指,再次用血触碰断口。那根无论用硫酸还是强碱都只能短暂腐蚀、最终一定会复原的手指,无法从断口长出肉芽,也无法再愈合了。它的伤口裸露在空气里,反复蠕动。 兴奋的邢天意让父母更加忧虑。 我们不应该让你看那本日记。母亲低声抽泣:你停一停吧,天意没必要再找血族或者什么艾达复仇,那是前人的仇怨,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为了保护你,我们甚至不想让你以狼人的身份活动,我跟你爸爸都只希望你做一个普通人。 日记是一本霉绿色封面的笔记本,保存完好,字迹清晰,是母亲的祖先传下来的。上面记录了一个奇特的故事。 在面包街工作的女孩常常路过一扇半开的窗户,她知道住在那个房间里的,是一位金发的美丽女人。 女孩跟窗户里的女人交换过目光,女人称赞她闪烁的雀斑非常可爱,这让她的脸颊禁不住绯红。那扇窗子上种着枝条很长的花。花枝勾在那女孩的衣领上,女孩匆忙扯下时把花盆也一并扯到了地上。 两个人相互道歉,说着说着都笑起来。女孩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爱上了自己,或许是第一眼,或许是第一句话,或者是她第一次到女人家中做客,对精巧美丽的银刀啧啧称奇时快乐的眼神。贫穷让她对女人家中的一切都充满兴趣,她看女人的目光,比书中平凡普通的农户少女仰望长生不死的血族公爵更为虔诚真挚。 她把自己最心爱的小羊的名字艾达,交给那位美丽的血族女性作笔名。艾达则为她写了《玫瑰血池》,血族女公爵和家庭教师的故事,因为她的梦想是当一个家庭教师。这特殊的圆梦方式,让她对艾达充满了眷恋和爱意。 第140章 她认识的单词不多,笨拙地阅读艾达的故事,常常为书中出现的陌生词句犯愁。艾达出奇耐心地教她读书、骑马、打扮,写她喜欢而自己不屑的引诱血族系列畅销书,带她到她一生都进不去的宴会上,让她认识自己的朋友和伙伴。 艾达说,我活得久,但爱很少;那稀少的爱全都交给了你,你应该感激。 没有人像她一样获得过艾达那么多的怜惜和馈赠,但她却还要向艾达索求更多她们富裕了,争执却总是从爱不爱开始。 艾达确实对女孩的家庭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她瘸腿的父亲过着怎样的日子,在富人家中养马的哥哥多么疼爱她。女孩照顾病重的母亲无法与艾达见面时,艾达会强行把她从房间里抓走。艾达把她带到血族的聚会上,向众人隆重地介绍她,但又允许别的血族咬她,撕开她的衣服,把她作为一种美食呈上餐桌。 掌控一切的血族认为自己的爱是最纯粹的:只关注爱的人本身,对她之外的任何事情都不屑一顾。 这种爱一天天地冷却降温。女孩开始筹划逃离,她要求艾达把《玫瑰血池》的钱分一些给自己,艾达答应了。然而血族答应这个要求的晚上,她独自穿过面包街走回家,捂着眼睛哭了一路。她后悔了,这个要求是过分且无礼的,她只想激怒艾达,但金钱对艾达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 艾达以为她想要钱,于是把引诱血族系列书籍的钱也全都交给了她。为了让她高兴,孙惠然什么都能够做,比如把自己的笔名改成艾达这件事的意义简直相当于在上帝面前交换戒指和誓言。但她为什么还不满足? 日记的字迹一开始是幼稚凌乱的,随着时间流动,越写越流畅。邢天意当时在装满母亲传家宝的箱子里找到这个笔记本,很快就津津有味读了起来。她发现日记分为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女孩写的,后半部分的叙述者换成了哥哥。 而两部分的分野,就在女孩决定彻底离开艾达,向她告别的那一天之后。 那把曾被她赞叹过、用手指谨慎地抚摸过的精美银刀,是艾达的父亲送给艾达的礼物。银刀留在女孩干枯的尸体上,黑色的血液爬满胸口和闪亮的刀柄。母亲因打击而离世,父亲匆匆从镇上赶到伦敦,途中被马车撞断了腰。剩下的只有哥哥她除了养马,一无所知的哥哥。 哥哥在伦敦呆了两年,调查艾达的下落。那隐隐约约的可能性冒头时,他在日记上留下了颤抖的字迹:我想杀了那个吸血鬼,但我能怎么做? 哥哥回到了养马的地方,跪在他魁梧的男主人面前,恳求他咬自己。 他服侍的家族,是一个原生种狼人家族。 哥哥从此变成了狼人,丑陋、高大、总是佝偻着腰。他与来自东方的女仆生下一个女儿,那孩子几岁时在与牧羊犬的争斗中露出了狼的耳朵。主人的家族在战争中覆灭了,但狼人的血脉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一直延续,直到邢天意看到这本日记。 奇妙的是,邢天意、邢天意的母亲、祖母、祖母的母亲都是狼人。这条血脉中只有女性继承了狼人的基因,仿佛冥冥中注定,要以女人的身份向孙惠然复仇。 邢天意知道这仇恨确实与自己无关。但这是无聊日子中最有趣的部分,她因为祖上的仇恨而担负了非凡使命,而且是狼人族群数千年都无法勘破的秘密寻找能够杀死血族的方法。 而此时在她面前,孙惠然的逼问仍在继续: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我的,宝贝? 邢天意预想过这一刻。她几乎每一天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就像等待使命的结局。 她仰头吻孙惠然:原来你就是艾达所以《玫瑰血池》后记里写的都是真的?那是你写给挚爱之人的故事,你的梦想就是和她共同度过一生,直到死去? 孙惠然只是淡淡地笑着。 邢天意:我不知道你是艾达。但我好嫉妒艾达。汤辰告诉我,艾达是个血族,所以我不停地寻找艾达的书,我想找出找出那个方法。 孙惠然:嗯? 邢天意:把我变成血族的方法。 她的目光变得狂热。孙惠然却在霎那间想起自己第一次吸她血的时候,女孩圆溜溜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诧异,手脚反而兴奋无比地缠紧了自己。 小时候,汤辰是我们班上唯一的特殊人类。可她很讨厌我。她从不主动跟我说话,都是我去搭讪,我去讨好她。因为我太好奇了,我以为她会知道怎样让一个普通人变成特殊人类。邢天意说话时眼睛一直紧紧盯着孙惠然,她的倾诉中有一种微妙的疯狂,我好想变成特殊人类。我想拥有更大的力量,我想成为能够夺走一些什么、赐予一些什么的人。普通人太无聊了,然姐。活得太短,想要的又太多你这样的人是不能够明白的。 她的疯狂中仍旧带着虔诚,十指交叉成紧密的牢笼,把孙惠然的手困在其中。然姐,如果你是艾达那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玫瑰血池》的结局,是公爵把梅拉变成了同类,她们一起度过了快乐的六百年,看到人类繁荣美丽的未来。你一定知道怎样 第141章 孙惠然:我不知道。 邢天意怔住了,闪亮的眼睛黯淡下来。 孙惠然:所以你要去寻找另一个知道转化方法的血族?你不是很抗拒别的血族碰你吗?我说要带你去参加我们的聚会,你从来都不愿意。 邢天意:还有比你更好的血族吗? 这话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当然,让孙惠然顿时生不起气,心里却又万分的不是滋味。她盯着邢天意,回忆这个女孩从相识到现在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一个对血族无比狂热的普通人类女孩,拥有馥郁甜美的血液。 她有资格成为血族狩猎的目标。 听说过血族狩猎吗,天意?孙惠然温柔地问。 邢天意摇头。 想见识见识吗?孙惠然说,很有趣,猎人和猎物,追和逃。也许你会在那里遇到愿意转化你的血族。 邢天意怔怔的,然而心中已经掀起了巨浪。 她费劲功夫才从弗朗西斯科这个恋爱脑口中挖出血族聚会的地点,从未设想过能踏入血族狩猎的地盘。这固然是极其危险的,但这也将是她能够接近血族长老的机会。 但一个念头闪过,邢天意抱住了孙惠然,用孙惠然最无法抵抗的角度仰头看她:你想让我去,是吗?我是最美味的诱饵,你是丢出诱饵的猎人。她轻轻抚摸孙惠然的胸口。哈雷尔刺穿的地方已经愈合了,但皮肤上留下了明显的伤疤。 孙惠然:你愿意去吗? 邢天意:你舍得让别人吃掉我吗? 孙惠然笑着捏她的下巴:不舍得。所以我会杀死每一个试图接近你的混账东西。 邢天意不知道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是否又会引起孙惠然的怀疑。但她真诚地回答我要去。 她要去。作为诱饵,作为前哨。 而且她明白了一件事:孙惠然并不在意邢天意是否欺骗自己,她是个务实主义者,此时此刻,邢天意作为诱饵的价值超越了一切。 如果我快死了,就由你来转化我。邢天意贴着她的耳朵说,让我变成你的孩子吧,妈妈。 第69章 你疯了。听完邢天意说的所有事情之后,汤辰只能重复这句话,邢天意,你真是疯了! 恐怖的预感让汤辰脸色苍白,但邢天意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畏惧即将要面对的血族狩猎。孙惠然现在正出门去找血族问狩猎的时间地点。她心里头有怨气,我估计她会下狠手。邢天意拆开一包薯片,边吃边说,不知今天会有几个血族死在她手上。 汤辰把她踹下沙发:看了一本日记就开始做这种疯狂的计划,邢天意,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还是你们狼人都这样冲动不理智? 邢天意:日记大概只是一把钥匙。她盘腿坐在地毯上,捡起地毯上掉落的薯片吹了吹,继续吃,好像她跟汤辰谈论的只是有关于食物的寻常事情,你不觉得,孙惠然这样的人就该死吗?你知道011区的斗兽场发生了什么吧? 汤辰四处收集素材,自然也听过。但她不能苟同邢天意:你不必为了毁掉一个孙惠然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的目标早就不是孙惠然了,是整个血族群体。邢天意的目光很冷静,能杀死血族的,除了他们不适应的病毒和细菌,我唯一能利用的就是血族的特性:只有同族才能消灭同族。 汤辰:所以孙惠然现在是你的武器对吗? 邢天意:对呀。 汤辰:你小学生啊?你把她当武器?她现在出去咬别的血族,目的只是为了将你送进狩猎的场地,你当诱饵,她可以大开杀戒。 邢天意:所以我们的目标一致, 汤辰:你怎么保证你进入狩猎场之后可以全身而退? 邢天意:单凭我肯定不行。 汤辰愣了:还有谁?我?你是说我也去吗? 邢天意的大笑震得书桌上的音箱嗡嗡呻吟。怎么可能是你啊!邢天意捏她鼻子,你一个向导去狩猎场干什么?我怎么舍得把你推到那种地方去,你那小花朵儿螳螂还不够血族一口的。我是狼人,我肯定向狼人求助。知道我狼人身份的,除了你,王都区还有一个人。 汤辰有点儿不开怀:谁? 邢天意:黑兵的首领,夏春。她第一次见我,就闻出我是狼人了。连那个雷迟都嗅不出来。 听到值得信任的名字,汤辰松了口气。两人吃完了那包薯片,邢天意发挥她狡辩的本事:你去饲育所不叫我,我计划去狩猎场捣乱不告诉你,我们扯平了。 汤辰没什么可跟她争执的。但看着满脸无所谓的邢天意,她头一回产生了奇怪的念头:如果我是狼人就好了。 你为了这种太宏大的目标,跟一个不喜欢的人周旋,有意思么?汤辰小声问。 我喜欢她呀。邢天意说。 这话吓得汤辰僵硬了。她脑子嗡嗡的,在这一瞬间,她甚至分不清控制自己身体的是汤辰本人,还是汤明业。紧接着听见邢天意说:她把我看作小猫小狗,可她也是我逗来逗去玩儿的小猫小狗。很好玩,我用她写过的东西给她下套,可她完全没察觉,所有反应都跟我料想的一模一样。真的很像玩游戏,辰辰,你按照攻略来行动,游戏就会给你相应的装备回报,剧情就会一层层推进 第142章 她是真的快乐,为孙惠然这个人,为自己谋划的这些事。汤辰插不上嘴,静静听着。眉飞色舞的邢天意仍和平时一样有趣可爱,但汤辰头一回感到了陌生。 晚上九点孙惠然才回到家。她出门也只在难以追踪其形迹的王都区内活动,且专门去血族时常聚集、举办活体吸血party的地方寻找猎物。带着一身的血腥气,她刚从窗口钻进来,邢天意就迎了上去,第一句话问的却是:你吸了别人的血? 没有。孙惠然低头吻她,我答应过你的,我怎么会忘?这些都是血族的,你猜我今天咬了几个血族? 她们亲密地谈笑,孙惠然眼角余光瞥见汤辰推门离开了家。 汤辰骑了辆自行车去前夜酒吧喝酒,进门就看见胡令溪跟他家唯一的店员脸贴脸地说话。汤辰站在门口:我是关门呢,还是帮你们关灯? 胡令溪示意她过去。汤辰:我怎么去哪儿都有人亲嘴,烦死了。柳川,他这是职场性骚扰,你要反抗。 柳川的眼睛在刘海下闪烁:是我先亲他的。 汤辰沉默坐下,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胡令溪:你不是把我写进你小说里了么?再给柳川安排个角色,让我们一块儿冒险。 汤辰:你上一章已经死了。 胡令溪:让我复活。他把一杯螺丝起子放在汤辰面前 ,请你喝酒。 汤辰警惕:我不喜欢喝这个。 胡令溪:免费的。 汤辰立刻嗦了两口。柳川紧张地盯着她,她心中了然:好喝啊,你可以出师了柳川。明天就篡位称帝,把胡令溪赶下台。 柳川黝黑的脸孔因为快乐而透着绯红:好! 汤辰灌了两杯酒,晕乎乎的,开始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酒吧生意冷清,快关门的时候却冲进来一个女孩,直接跑到胡令溪跟前问:你能联系上我哥哥吗?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来的正是向榕。 胡令溪给向云来打电话,也是关机提示。向榕说着我去报警就要冲出去,被汤辰一把拉住:他跟隋郁在一起。 但没人知道怎么联系隋郁。向榕此时对隋郁也充满了敌意:他把我哥哥带到哪里去了! 向云来失联的第三天,在前夜酒吧吃午饭的汤辰终于拨通了电话。她以为自己可以冷静,但听见隋郁说向云来昏睡了整整两天,她还是忍不住哇哇大哭。她是让向云来遭遇这一切的原因,她一边吃昂贵的海鲜炒饭,一边口齿不清地跟隋郁或者向云来道歉。最后是胡令溪夺过了手机:汤辰这两天酗酒,正醉着,我照顾她。 向云来回到王都区,先去前夜酒吧找胡令溪和汤辰。汤辰吃饱喝足,在店里睡着了。她这几日心情显然十分恶劣,但为何恶劣,胡令溪问不出来。向云来只含糊地说我跟小汤一起做事情,胡令溪冲他勾勾手指,两人走到门外。 你跟隋郁在一块儿了?胡令溪开门见山。 向云来:你怎么老这样。 胡令溪点了一根烟咬在牙齿上:啊?我怎样? 向云来:你知道什么叫性缘脑吗胡令溪?说的就是你这种,看到个有模有样的男人跟我走在一起,就臆想我和他有一腿。 胡令溪:所以呢?睡了吗? 向云来: 胡令溪吐出一口烟:好,晓得了。 向云来面红耳赤: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胡令溪:筹备party,庆祝向云来脱离任东阳第第几天?你在隋郁那边睡了几天? 向云来:我现在得去任东阳家。 胡令溪吓得烟差点吃进嘴巴里:他回来了? 任东阳没回来,物业的催缴物业费电话倒是打给了向云来。任东阳失踪之后,银行卡随即被冻结,物业联系不上他,只能联系向云来。若不是这通电话,向云来现在还继续赖在隋郁家里坐他怀中打游戏,连门都不乐意出。 物业还反映,任东阳楼上的防水层出了问题,水渗到他家里去了。任东阳极度厌恶物业登门,在物业人员中恶名昭彰,向云来只得答应过去看看情况。 站在1901的门前,输入熟悉的密码,向云来推门进入时,心里涌起复杂的歉疚感。 任东阳失踪的日子里,他其实没怎么牵挂过他。这固然跟失踪前两人的争执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习惯了被任东阳保护,也确信任东阳无论遇到什么意外,都不会有大问题。 然而这种确信毫无来由。向云来看着仍旧一塌糊涂的室内环境,长长一叹。 象鼩跳上他的肩膀,揪着他头发和耳朵发怒,短手拼命地指着门口。干正事!向云来怒道,干了正事再去找隋郁玩,懂不懂! 他在厨房和卫生间里检查吊顶的渗水状态,物业的人很快也赶了过来,拍照存证,讨论解决方案。 任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呀?那人问,真是有点儿想他了。 向云来:他上次不是还投诉你工作时间喝酒,害你扣了半个月工资? 第143章 那人立刻答:投诉得对呀,没有他,这坏毛病我永远也改不过来。 向云来很惊恐地看他。那人笑道:我小孩儿快高考了,想问问任老师认不认识志愿填报的人,我们想找个人帮忙看看怎么报 两人聊得热闹,象鼩太过无聊,窜到修补好的宽大落地窗前看风景。 它忽然仰起头,盯着窗外的高处。 在向云来和物业人员看不到的角度,一只小小的蜂鸟正悬停在半空中,炯炯地与象鼩对视。 第70章 在隋司家门外等了半个小时,隋郁才获准踏过缠满蔷薇花枝的铁门。 这别墅完全符合大嫂的审美,从选址到设计,从装修到打理庭院,隋司全都交给妻子去处理。抬头看见盘旋在别墅高处的鲸鲨,隋郁才知道大嫂也来到了这里。 已经入夏,蔷薇开到尽处,草地上全是圆圆的水滴一样的花瓣。隋郁踏过草地,有人在大门前迎接他。木门打开的瞬间,无数蓝色的斗鱼潮水一样从门内涌出。它们挟带着隋司的愤怒,先是穿过了为隋郁打开门的普通人类佣人,随即直接冲向隋郁。 隋郁下意识后退:他熟悉这样的冲击,大哥无比愤怒,甚至愤怒到失控,斗鱼以常人无法抵御的速度疯狂复制,而他根本不可能抵抗这种入侵。这将是一次超出他预计的拷问。 恐惧控制了隋郁,他只来得及扶起昏厥在地的佣人,便不得不立刻奋起全部精力去抵抗斗鱼带来的影响--然而它们穿过隋郁的身体,像穿过空气。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任何人踏足他的海域。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拷问。什么都没有。 出现在门口的隋司盯着他:你的海域怎么了? 隋郁:我不知道。 隋司:谁加固了你的防波堤? 隋郁:我自己的防波堤,只有我自己能加固。 数量众多的斗鱼无数次试图越过他的防波堤,进入他的海域,但无计可施。隋郁的海域现在坚固得惊人,他从未有这样坚决地拒绝兄长的巡弋。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能够拒绝了。 隋郁来这里是看望隋司的,但隋司态度恶劣,甚至没让他进门。他看出大哥面色仍旧苍白:你没事就行,我就来看看。需要我跟大嫂打一声招呼吗? 隋司拒绝了。隋郁提醒他不要随意驱动精神体袭击普通人之后,告辞离开。隋司的司机追出来要送他,隋郁婉拒,他轻快地走在路上,天黑下来,雨也轻飘飘落下来,他仰起头接受雨水的洗礼,心里被膨胀的快乐填满了。 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尝试过抵抗这种粗暴的巡弋。拷问太过痛苦,像有人把手伸进你的脑子里,用刀片在神经上细细地剐蹭,像无数遍重复发作、彻底夺走他行动能力的偏头痛和眩晕,最痛苦的时候,隋司仿佛抓住他的神经束连根拔起,隋郁会因此彻底失去意识。 他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去抵抗,但面对一个巡弋能力超乎想象的向导,他的一切抵御都是无用的。只有隋司能为他疏导海域中的不良影响,他又不能完全拒绝隋司。隋郁清楚一切,但无能为力。 但现在情况变得出人意料。 唯一可溯源的,便是他跟向云来度过的疯狂的几天。 隋郁走在路上,见到的仍旧是形形色色、无法分辨的怪物脸庞。但这些脸庞变得不那么让人恐惧了。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被大怪物牵着的小怪物,身边跟着一头小鹿精神体。那小鹿只有孩子一半那样高,蹦蹦跳跳,十分活泼。隋郁忍不住笑了。 他笑完才意识到,这也许是自己第一次面对怪物时,真心实意地露出笑容。 那小孩怎么被父亲拖拽都不肯走:你看得到,是吗?你看得到它,对不对? 对。隋郁甚至愿意停下来,对着一大一小两个怪物温柔地说话,这是我的精神体,你也能看到它,是吧? 轻烟弥漫在他的脚边,银狐从烟雾中走出。那头鹿吓得往小孩身后钻,小孩却欢天喜地喊出声:哇!爸爸!他也有,他也有这个!是狗! 银狐鼻子呼哧呼哧愤怒喷气,这动作完完全全是跟象鼩学的。 隋郁把路上的这桩小小奇遇和自己防波堤的情况告诉向云来。向云来很快回复:难道和我有关? 隋郁:秦戈课堂上提到过,人在快乐和幸福的时候防波堤会变得坚不可摧。 向云来:好像有点印象。 隋郁:我去找你,可以吗? 他做什么都征询向云来意见,向云来在他家里留宿那几天更是如此。我煮意大利面,可以吗?我跟象鼩玩,可以吗?我想睡在你身边,可以吗?我想牵着你的手,可以吗?我想再靠近你一点,可以吗? 向云来不厌其烦地应,好像每一个答案都成为允许隋郁更靠近一步的砖石。它们陈列在一条原本跨不过的河面上,隋郁踩着他,走到了向云来身边。 向云来吃惊于隋郁的体力和精力,甚至怀疑过隋郁是不是真的从未跟人上过床。隋郁学什么都很快,而关于向云来的事情他又总是记得很牢,一点儿新鲜的反应都能让他惊奇地重复尝试很多次,直到把向云来折腾得筋疲力尽。他们的床单换了又换,没有备用的了,才放弃了那种事。 第144章 一起吃饭,很开心。一起洗澡,很开心。一起打游戏,很开心。这种强烈的快乐压倒了一切,隋郁没再提起过任东阳,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任东阳。向云来更没把他当作任东阳。 有时候,把向云来控制起来,不让他离开这个房间的念头会在隋郁头脑里一闪而过。隋郁会在靠近向云来的时候想,眼前对自己万分信赖的向导,一定不会知道,自己可能比他那位年长的、控制狂一般的恋人更卑鄙。 这脱轨的异常想法,反而愈发地驱动隋郁去触碰向云来。 他攥着手机走进地铁,在距离王都区最近的一个站台下车,雨仍在下。雷声隐隐约约,闪电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游行。他坐上一辆车,司机说好大的雨啊,咱可不能走桥洞。没得到乘客回应,司机又说今晚你还去王都区?雨这么大,有什么好玩的?隋郁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在王都区下了车才接到向云来回复:你过来吧。 向云来迟疑了整一个小时才发出的信息,不料才过十分钟,隋郁就敲门了。 整条八里街都很冷清,只有搞地底人回馈活动的便利店和百事可靠亮着灯。 向云来开门看见撑一把伞站在外头的隋郁,忽然想起几年前任东阳来找自己表白,好像也是这种时刻:雨夜,伞下,紧绷的脸和涂抹在脸上的一点儿笑容。 他愣在门口,隋郁已经大步踏进来,一手收伞,一手撑着向云来头顶的卷闸门,影子厚厚地盖在向云来身上。 向云来清醒了,眼前不是任东阳。一句话还没说出口,隋郁就低头要吻他。 但没吻到实处,嘴唇和嘴唇之间隔了一公分或者几毫米的距离。隋郁停住了,狡猾地假装迟疑:向榕在家吗? 这五个字柔滑又亲昵,像他就这样吻了向云来五次。 向云来不想进他的套,后撤一步:住校了。 隋郁大大方方走进来,卷闸门只落一半,坐在沙发上能看见外头来往的车轮子和人腿。但当然,这种雨夜没有人会专程路过八里街。 隋郁熟门熟路打开冰箱,自己给自己煮饺子。他在家里也煮,但总觉得没有向云来家里煮的好吃,向云来笑他傻。 在路上还不觉得,一进入百事可靠,隋郁就知道,自己确实正幸福着。他笑得很多,笑声爽朗,向云来讲什么、做什么,都充满无穷乐趣,都能让他快乐。他把饺子分成两碗,向云来却不吃,说不饿,低头研究一份物业的维修合约。隋郁边吃边看向云来,目光落在向云来咬筷子的洁白牙齿上。 他的舌头舔舐过那排牙齿,还有牙齿之上、牙齿之后的黏膜。向云来的身体会因为这种碰触而发抖,他觉得非常有趣。 向云来察觉隋郁的目光:你究竟是来吃饺子还是来吃我的? 隋郁低头笑了。 向云来很受不了他这一点。仿佛有两种性格的人,同样以隋郁的面目寄生在一个身体上:有时候极度内敛羞怯,有时候又充满了进攻和侵略的威胁。向云来琢磨不透。他甚至绝望地想过,如果隋郁看上的是秦戈,秦戈一定能够把隋郁的每一种心态变化都分析得一清二楚。正如他相信秦戈一定时时刻刻都能看透谢子京。 琢磨不透的问题,向云来一直都不乐意花心思。但隋郁是个例外。他总是忍不住想隋郁的这些事情、那些事情,尤其回家的这几天,即便被向榕捏着耳朵破口大骂,他也仍能分神去思索,如果被骂的是隋郁,会多么有趣呢? 在情事中,隋郁一开始因为紧张和迟疑,十分温柔。但之后渐渐变得凶猛起来,他抱向云来的姿势充满了占有欲,凿弄向云来的方式更是毫不留情。向云来心里其实有些后怕:隋郁有点儿陌生。 但这种陌生感他并不讨厌。仿佛裸裎相见时,他们比之前更了解彼此。 现在隋郁的目光就是再明确不过的信号。 向云来放下物业文件,要去关门。走过沙发时,隋郁拉着他倒在沙发上,鼻子埋进向云来的头发里。洗发水不再是隋郁家里那一种,气味变了。隋郁深深呼吸,听见向云来说:你是不是恶补了什么片? 隋郁:什么片? 向云来:你要在,在这里?这可是我办公的地方。 隋郁:那你想在哪里? 他嗅着向云来后颈上的气味,向导的性信息素正浓郁地袭击他的鼻腔,让他骤然兴奋。 但向云来忽然掐住了他的手腕。 顺着向云来的目光,隋郁和他一同往卷闸门看去。 只拉下一半的卷闸门外,灯光油油地照亮了一双被淋湿的鞋子,和赤裸的小腿。 有人正站在门外。 第71章 傍晚下雨时,汤辰正坐在从父母家回王都区的车上。 因为心中有疙瘩,她没叫上邢天意,独自回家去见了父母。父亲车祸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母亲后来又下岗,一家人一度过得十分艰难。后来夫妻俩开了个卖杂货的小店,日子才渐渐好了些,汤辰大学毕业后住在王都区的旧房子,夫妻俩则搬离了王都区。 汤辰没有迂回,她回到家坐了一会儿,开门见山地问。仿佛问得越快,痛就会越少。 父母都因震惊而失语。他们手足无措,连坐下都忘记了,面面相觑,一言不发。父亲把杂货店的门关上,一家人坐在挤挤挨挨的货架旁,母亲第一句问的是:你怎么知道的? 第145章 汤辰把最近的事情,挑了些不会让他们担心的说了。得知汤辰从未忘记过生母,母亲的眼睛透出绝望。 我只想知道真相。汤辰说。 就跟你现在知道的一样。父亲低声说,我们想要一个特殊人类的小孩其实最开始想要的是一个狼人小孩。但狼人太少了,如果没有狼人参与,普通人的染色体无论怎么变异都不会生出狼人。后来我们更改了计划,遇到了你。 是遇到还是得到?汤辰在心里劝服自己不要纠结于这种无意义的文字斗争,她问:狼人小孩多少钱? 沉默很久,父亲才说:具体价格忘了,但七位数。 他们没有七位数。他们只有六十万。六十万能买到的,就是汤辰这样不乖巧、不出色的忤逆小孩。 一直绷着的汤辰在这一刻忽然觉得,无论是自己,还是这个狗屁的糟烂世界,都荒诞得不可思议。莫名其妙被骗到饲育所的邓春燕可怜,没有如愿以偿得到狼人小孩的父母可怜,她也可怜。人人可怜。她捂着眼睛,眼泪渐渐忍不住了,从指缝中滴落。 母亲小心地坐在她身边,想抱住她。 汤辰哽咽着:你们后悔过吗?用六十万买下我,我并不并不好。 但父母都说没有,没后悔过,也没觉得苦过。母亲也哭,抱着她极力否认,说她世上最好,说她最亲近最贴心。自从汤辰成年,母女二人就很少有过这样的交心时刻。汤辰想相信她,但只要心中的天平往眼前的两人倾斜,邓春燕左眼蒙着纱布却还努力拾荒、送她礼物的身影,就会盖过一切。 汤辰的心都要被这样的痛苦撕裂成两半了,离开饲育所之后它总是血淋淋的。汤辰无法否认父母爱她,又不能够确定地承认这样的爱。确定了这里的爱,就是对邓春燕的彻底背叛。她离开家,在刚刚落下的雨里愣愣站着,第一次觉得自己是无家可归的。 母亲一听她说起饲育所外发生的事情就很激动。身为一个狼人,她一生从未袭击过任何人,当时以为那个女人要抢走汤辰,才发狠咬坏了对方的眼睛。血腥气在她牙齿上缠绕好几天都消不去,她如今五十岁了,说起这件事还是会害怕发抖。 你要怎么做?你想去找她吗?你不要我们了?离开之前,母亲很用力地抓住汤辰的肩膀。 只有这件事汤辰是毫不犹豫的:她要找邓春燕,无论邓春燕是生是死。 坐在车子里看着窗外流泻而过的夜景,她脑海中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我帮你。 汤明业在呼唤她:我可以帮你,汤辰。你已经很久没让我呼吸过了,但我不怪你。只是你现在很痛苦,我感觉得到,这已经接近你的阈值了。让我帮你,我来代替你承受这一切。 汤辰斩钉截铁:不。 汤明业的声音消失了。她把额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 汤明业诞生于她的生日,那个被父母遗忘、收到了生母礼物,还被小狗邢天意护送,最后得知父亲在医院里抢救的混乱生日。失去父亲的恐惧让汤辰在自己的脑海中制造出了汤明业,一个成熟的、稳重的中年男人,像她信赖的父亲一样,足以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中保护他。 而她也确实被汤明业保护过很多次。中学时回家途中在公车上遭遇性骚扰,她脑袋空白的瞬间,汤明业占据了她的身体--那也是第一次,汤明业控制了这具身体--迅速抄起不锈钢水瓶砸断了那个男人的鼻梁。 跟初恋分手后,她在小说里诅咒那个劈腿的男孩,但不管怎么诅咒她都无法真正开心。汤明业代替她去找那个男孩,利落干净地扇了对方两耳光。 找工作时、陷入合同陷阱时、遇到维修诈骗时生活中的很多时刻,都是汤明业现身为她解决困扰。于是她越来越多地跟汤明业分享自己的生活,最后甚至共享一切记忆。 是否共享记忆,和共享什么记忆,这是汤辰可以控制的。而能控制这一切让她有充足的安全感:比她更强大的汤明业至少还无法越过她去做不妥的事情。 而最关键的是,汤明业没有海域。 当人格切换成汤明业的时候,由于在人格设置上他是个普通人,因此他无法擅自踏入汤辰最后也最纯净的领域。 汤辰曾动过跟向云来讨论这件事的念头。普通人的人格真的可以彻底隔绝海域吗?但她知道,汤明业是能够看到精神体的。也就是说,汤明业正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普通人。 有时候,这个细节会让汤辰悚然地感受到不安。 汤明业的存在目的是保护汤辰,所以在饲育所的时候,他选择不去寻找隋郁解救向云来,而是独自离开。即便他知道向云来是汤辰的朋友,而汤辰也想援救向云来。 那是汤辰第一次意识到,她以为的控制实际上有很大的漏洞。当汤明业的人格暂时占据了主要的控制地位,汤辰本人就再也无法做什么了。 回到家中,雨仍未停。孙惠然出门寻找血族追问不断变动的狩猎地点,安静的家让汤辰松了一口气。她换了轻便的睡衣,坐在书桌前。她要记录下自己今天回家询问的事情。但眼前视线一晃,等她回过神来,文档上多出了一行字:你在回避我吗? 这是汤辰和汤明业常用的交流方式:短暂的、频繁的人格切换,足以让他们在文档中留下可靠的沟通记录。 第146章 汤辰回答:没有,只是最近事情太多了。 【对不起。在饲育所里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但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恶意。】 我知道。 【向云来是你的朋友,我也把他当作朋友。你会让他知道我的存在吗?】 再说吧。我还有事情要做,等会儿再讨论这件事可以吗?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出现。】 汤辰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 【你不信任我吗?】 【你不需要我了?】 【你怀疑我?】 恶寒从汤辰背上蔓延到后脑勺,她头皮发麻。频繁的人格切换让她有种头晕目眩的不适,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打字:不是的。 眩晕更强烈了。汤明业的情绪像巨浪一样冲击着她的意识。 她看见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疯狂移动。 【那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回答我!!!!!!!】 最后一行字巨大、漆黑,占据了整个屏幕。 汤辰猛地推开屏幕站起。她动作太大,踢到了插线板,电脑关机了,屏幕瞬间暗下去,映出她恐惧的面孔。 房间忽然逼仄得可怕。她喘不上气,汤明业的声音仍旧温柔,在她脑海里嗡嗡回荡: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汤辰尖叫出声:她的防波堤在崩溃,从海域内部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膨胀。兰花螳螂一瞬间布满了整个空间,但很快,又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这比任何事情都令她害怕。有什么东西正在侵蚀它的海域。而汤明业仍未停止说话:你以为,我真的无法踏入你的海域吗? 她抓起手机,跌跌撞撞冲出家门。 要找邢天意吗?邢天意能帮什么忙?汤辰不敢信任她了。 她在雨里奔跑,但始终无法摆脱汤明业的声音。她只能想到向云来,只有向云来能帮助她。她扭头朝王都区西边的八里街奔去。 雨夜,王都区冷清,但适合在雨夜里滋长的黑暗从未消退。汤辰只穿睡衣穿梭在街巷里,有人看见她,无声无息地跟上来。 怕什么?跑什么?跑哪里去?你觉得什么地方可以让你摆脱我?汤明业用一以贯之的低沉语气对她说话:而且我们是一体 他的声音忽然消失了。汤辰摇摇晃晃地站在街角。她用极强的意志力抑制住汤明业,并且中断了记忆的共享。她知道这一刻非常珍贵也非常短暂,连忙掏出手机,边赶路边发了一条信息。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身旁车灯大亮。一辆电瓶车擦着她经过,她和车子都滑倒在地。电瓶车的前轮差一点儿就压在汤辰的脚踝上,她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 电瓶车的主人骂骂咧咧扶起车子:你走路不看路啊! 车灯闪烁着照亮了汤辰圆睁的惊恐眼睛。 那人坐上车,看见汤辰站了起来。仿佛就在几秒钟内,眼前的女孩从慌乱无措变得冷静沉稳。她微笑着致歉:对不起啊,你受伤了么? 灯光中,她的膝盖和腿上一大片擦伤。电瓶车的主人一声不敢吭,拧了车头就走。 汤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头往家里走。但只走了几步,她就停下来了,恶狠狠地吼:汤辰! 在这具瘦小的躯体中,一场无声的争夺战正在爆发。原本跟在汤辰身后的人也纷纷停步: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趔趄着往前走的单薄女孩,有时候朝前狂奔,有时候又回头走几步,在街边呕吐完了,还会毫不留情地抠着自己腿上的伤口,原本并不严重的伤口被抠出血来,疼痛减缓了她前进的速度。 太怪了,太诡异了。连身后缀着的人也扭头离去,漆黑的道路上只有汤辰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八里街就在前面,向云来就在前面。唯一能理解她、能帮助她的人,就在远处亮着百事可靠灯牌的铺子里。 我知道一切,汤辰。再一次被汤辰压制的汤明业低声说:一切,你懂吗?你的事情,还有邢天意的事情。 汤辰站定了。 除非你永远不睡觉,否则只要你进入睡梦中,只要你的防波堤松懈,我就会取代你,成为新的汤辰。汤明业低声地笑:你今天这样对我,但我仍旧不打算恨你。回头吧,回去吧,只要你现在回头,我们一起回家,我就不会背叛你。 汤辰:你要做什么? 汤明业:我会告诉孙惠然一切,包括邢天意的所有秘密。 汤辰这一瞬间想掐死自己。 她扶着路灯柱,在夜雨中发愣。汤明业的声音似有若无,在她海域中回荡。那原本被毛绒动物统治的城镇,此时变得冷清漆黑,彻底被暴雨统辖。 汤辰没有回头,她忍受着膝盖的疼痛,拔腿往百事可靠狂奔。铺子里有人,卷闸门拉下一半,透出明亮的光。向云来可以信任,向云来能够为她拔除海域里古怪的入侵者,向云来 仿佛一场地震,小镇中间出现了巨大的空洞。毛绒国王、毛绒王后、狐假虎威的毛绒士兵,还有被它们管理的各色各样的人物,纷纷从洞口落下。 没有人要你,汤辰。汤明业冷冰冰地说,你是一个商品。你被邓春燕卖掉,你被你爸妈买下来。谁会爱一个商品,一个物件?你随时都可以更换,你最廉价,你比垃圾更没价值 第147章 卷闸门哗啦一声被抬高,灯光彻底照亮女孩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向云来和隋郁。 汤辰?向云来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你腿快进来,你怎么不打伞啊? 他牵汤辰的手,但汤辰纹丝不动。 卷曲的头发全被打湿,贴在她的圆脸庞上。她平时明亮、灵活的眼睛,在铺子灯光里透出奇特的呆滞。 象鼩从向云来肩头跳出,汤辰的目光落在小小的毛团身上。 我没事。她微笑道,夜跑呢,谁知道下雨了,所以来问你借把伞。 第72章 即便浑身湿漉漉,汤辰也没有走进铺子里。说话的时候,她目光总是流连在象鼩身上,但那不是喜爱,反而像是带着防备。她寒暄两句便道别了,趔趄着往前走,只拿走了伞和酒精棉片。 向云来不放心,跟着她走了一段路,直到确认她在便利店买了绷带和药才放下心来。 作家可能都这样。向云来说,随心所欲的,想一出是一出。 走在他身边的隋郁倒是迟疑了,回头盯着离开便利店的汤辰。女孩走得很慢,没有回头。他问:那个是汤辰? 对呀。向云来想起他无法辨识汤辰的脸,认不出她的声音吗? 声音差不多,但腔调有一点不同。隋郁说,脸也不太一样了。 这回是向云来站定了:你看到的不都是怪物脸吗? 隋郁:我说不清,总觉得有什么不同。 向云来心中一动。象鼩从肩膀跳下来,追着汤辰而去。然而汤辰已经走很远,象鼩超出向云来可控制的范围便啪地消失了。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向云来说,刚刚是我们在饲育所分别之后第一次见面,她打通我电话的时候哭得话都说不出来,一直跟我道歉。今天好像礼貌得有点儿冷淡了? 隋郁低声:她是不是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毕竟她也是向导,能察觉我们的波动。 向云来皱起眉头,不置可否。隋郁眨眨眼,表情很无辜。 两人最后看见的,是汤辰在街角转身,朝他俩挥手道别。 汤辰--或者说,汤明业,正远远看着唯一能解救汤辰的人。如果今夜隋郁不在向云来身边,他完全可以把向云来诱骗到铺子里,再利用铺子里的东西解决向云来。他知道这毫无难度,向云来对汤辰是完全没有戒心的。但今夜不行,太冒险了。 他只得暂时放下这个念头。向云来什么都不知道,贸然行动反而会引起反作用。 他大步往家里走,膝盖的疼痛、湿衣服带来的不适,全都变得无所谓了。他越走越快,几乎要奔跑起来。他丢掉了向云来的伞,在雨中放声大笑。女性的笑声震动他的胸腔,他感到一丝生疏和不适,但很快抛在脑后--获得身体的狂喜压倒了一切。 回到家中,他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即边往里走边脱下身上的湿衣服,直到赤条条站在穿衣镜前。女人的脸庞,女人的肉身,他深深厌恶这具躯体,包括每个月都要忍受的下腹疼痛。以往没有办法,但现在他完全可以控制这具身体了,他还可以用汤辰积攒下来的钱,找一个足够好的医生,做一场或几场手术改变自己的生理性别。 汤辰的意识被压制在最深的地方,他现在甚至没有办法察觉到她的任何波动。不被爱是汤辰的诅咒,汤明业哈了一声:他被这种无聊的诅咒逗笑了。 身边的一切都是汤明业熟悉的,没有什么需要更改。汤明业看向桌上的一盒糖果。汤辰喜欢吃这种圆溜溜的、色彩缤纷的水果糖,他挑了一颗草莓味的丢进嘴巴里。 故意制造出一些与汤辰人格截然不同的习惯,是他实施了好几年的精密计划:汤辰讨厌眼镜,但他不是;汤辰喜欢草莓味糖果,但他厌恶;汤辰习惯用水果香气的香水,他则更中意植物的香味这些都是人格的证据。他让邢天意看到和记住这一切。 因为当篡夺身体那一天到来时,汤辰最亲密的朋友将会成为汤明业最大的障碍。 而如何让邢天意确信他就是汤辰,他已经暗自演练了无数遍。 其实改变这些细节毫无难度。汤明业坐在汤辰最喜欢的沙发上,思考下一步要做什么。他抚摸自己的身体,但没有找到任何乐趣。他巡视汤辰的领地,然而这里的每一处地方他都熟悉无比,毫无新鲜感。 汤辰在最后时刻,切断了与他的记忆联结。这是只有主人格才能采取的自救行动,汤明业很困惑:切断记忆的时间非常断,大概只有一分钟,一分钟之后汤辰便遭遇了电瓶车。因为惊慌,她没有维持好记忆的壁垒,汤明业直接攻破了她的防线。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但汤辰在那一分钟里做了什么?汤明业看着自己的手,此时忽然想起,被电瓶车撞上之后,手机就消失了。 他没丝毫犹豫,立刻穿好衣服出门寻找。但街面渐渐积水,他在水里走了两趟,什么都没摸到。错综复杂、没有安全措施的电线在雨中噼啪闪火,汤明业此时是世界上最爱惜自己性命的人,他只好回家。 虽然他早就计划着要夺取这具身体,但这一天来得太快了,快得他尚未做好全盘的计划。他最后只得换上干爽的睡衣,把冰箱里剩下的三块牛排都煎熟,大快朵颐。 第148章 邢天意和孙惠然在他吃第三块牛排的时候回到了家。 和他刚才一样,两个人浑身都湿漉漉的。邢天意一回来就冲到汤明业身边,欢天喜地:我们问出狩猎的地点了!你怎么都吃了?这不是你买过的最贵的牛排吗?你说至少要吃一个月的。 我开心。汤明业笑着,刚拿到一笔好几万的稿酬。 也不给我留一口。邢天意捏好友的鼻子。 孙惠然脱下湿透的外套,饶是汤明业想来胆大,也不免吓了一大跳:她身上穿的白衬衫几乎全都是血。 想起汤辰性格,汤明业连忙咬牙切齿:喂,那是我只穿过两次的名牌衬衫! 孙惠然:赔你十条,别叫了。 汤明业:你现在身上有钱吗?住我的穿我的吃我的,还蹭天意的卡他在孙惠然凉凉地扫过来的目光里停口了。 孙惠然去洗澡,邢天意在桌边坐下。汤明业问她血族狩猎的地点,邢天意低声说:下一次血族狩猎在王都区里举行,同光教的教堂。 汤明业:为什么? 听到那个地方,一种天然的反感从他心中涌起。他知道这种近乎于生理性的厌恶是源于什么,但那是汤辰的痛苦,跟他没半点关系。汤明业压下反感,继续问:那地方再怎么样那也是,教堂吧?在教堂搞这种事情,没问题吗? 邢天意:听今天的那个血族说,是因为血族里不少人都喜欢泉奴,尤其是那个亚伯拉罕的长相。就是同光教教祖,他们墙上挂的那个,想起来没? 汤明业:是挺好看的。他心中一动,今天孙惠然又杀人了? 邢天意:是吧,我不确定。我跟她是在你家外头碰上的。 汤明业:啊?你不跟她一块儿去? 邢天意:你今天不是回家了么?我担心你呀。 多余的、突兀的感情又涌上了汤明业的心头,欢喜,悲伤,还有想靠在邢天意肩膀的冲动,掺杂一丝怀疑和警惕,复杂得瞬间让汤明业僵在当场。邢天意放轻声音,握住他的手:还顺利吗? 汤明业:嗯。 邢天意盯着他看了半天,笑道:没有什么要跟我讲的? 汤明业:改天好吗?等我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他按照汤辰平时常做的那样,把头靠在邢天意肩膀上。邢天意轻轻拍打他的手背,垂眼看他,忽然笑了一声:哎,你今天有点儿奇怪。 汤明业的心怦怦跳起来:哪里奇怪? 邢天意:平时只要孙惠然在场,你都会穿内衣的。 汤明业猛地坐直。邢天意脸上掠过一丝讶色,继续笑道:而且她这样血淋淋地回家,你总是第一时间跑回房间,不跟她碰面的。辰辰,我知道你现在不开心。有什么事情你都记得跟我说,好吗?我很担心你。 她以为眼前的好友是因为回家后发生的事情而心神不宁。汤明业心脏却凶猛乱跳。 他设计的那些细节对邢天意竟然不起丝毫作用。邢天意说的这两点,是从未跟汤辰交流过的。汤明业在这瞬间忽然明白:这不需要交流,汤辰的谨慎和回避,邢天意全都看在眼里。她比汤明业所想的要细心许多倍。 汤明业低头对付剩下的半块牛排。但他已经吃不下了,紧张和恐惧让他胃部抽搐。 恰在此时,邢天意发现自己没带手机。她摸索半天:可能放车上了。辰辰,我走了啊。自从上次夜不归宿,我爸妈盯我盯得特别紧。她接着跑到浴室门口,打开门跟孙惠然道别。 汤明业把她送到门口。汤辰平时是怎么送走邢天意的?他正想按照以往的习惯对她挥手,邢天意回头很快地抱了抱她:我等你。记住了,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找我聊天。 汤明业:好。 邢天意又捏她鼻子:相信你的小狗,好吗? 汤明业脸色苍白地坐回餐桌旁。孙惠然洗好澡,热腾腾地出来了,边擦头发边走向自己的房间。 孙惠然。汤明业喊她。 孙惠然吹干了头发才慢吞吞走出来:嗯? 汤明业:我写作遇到个瓶颈。 孙惠然:那你一头撞死在瓶颈上呗。关我什么事。 她心情并不好。汤明业只得直截了当:主角有一个无法公之于众的秘密,被某个人知道了。那个人已经开始威胁到主角的安全。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隐患吗? 孙惠然看她像看个傻子:杀了那个人。 汤明业:噢 孙惠然:这都要问我,你写的什么狗屁小说,真有人看? 她走回房间,正要关门,一根手臂却撑在了门上。这屋子的房主站在门外,目光明亮。孙惠然说:主角也一并杀了吧,故事太无聊了。 那说点儿不无聊的。汤明业眼睛弯弯,轻声道,你想不想知道邢天意瞒着你什么事? 邢天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刚坐进自己的车,被雨水打湿的肩膀凉嗖嗖的。她拿出毛巾擦干净肩膀,找到了掉在脚垫上的手机。手机已经充好电,但仍是工作时的静音模式。 第149章 上面有一条来自汤辰的信息。 邢天意以为汤辰要她回去,一只手立刻搭在车门上,准备打开。 但消息是两个小时前发的。 只有一句话把我的秘密告诉向云来。 第73章 秦戈久违地接到了向云来的联络。 上周的调剂师课程,向云来和隋郁都缺席了,秦戈无法联系上两人。向云来声称自己和隋郁都病了,秦戈从他的语气里察觉到谎言的端倪,但没有揭破。他跟向云来约好了时间见面,抵达街心公园时,却看见向云来身边还跟着另一个人。 秦戈认得邢天意。他的家人也在就业和教育中心工作,他曾跟邢天意打过几次照面:小邢? 那个雨夜,邢天意看到信息之后掉头去找向云来。她把汤辰拥有第二人格的秘密告诉向云来,向云来和隋郁立刻意识到,出现在店门前的、状态不对劲的汤辰实际上已经是汤明业了。 向云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学过的课程、看过的书上也从未提到过拥有多重人格的向导会遭遇什么情况。 唯一能帮助他们,而且一定愿意帮助他们的人,就是秦戈。 did。听完他俩的叙述,秦科说,分离性身份障碍,特征是解离性失忆和身份认同转变。这跟向导在遭遇海啸冲击后产生的解离不一样,did的解离是持续、长期但有间断的。这是一种精神障碍。有学者把解离称为镜子里的陌生人,明明注视镜子,却发现镜中人自己并不认识,可能是陌生人,可能是怪物这都是解离的表现。 向云来脑子嗡的一响。他下意识抓紧了衣角。隋郁不在这里,他愈发打起十二分精神细听。 但汤辰平时生活完全正常,没有一点儿问题。邢天意说。 秦戈解释,did的人格共存状态有四种:主人格无论任何时候都不知道副人格的存在;主人格原本知道副人格存在但后来不知道,或者正好相反;主人格和副人格之间彼此知晓,但主人格无法控制副人格;主人格和副人格之间彼此知晓,并且切换自如,甚至有沟通的方法。 据你们所说,汤辰应该是第四种情况,也就是最复杂的情况。秦戈说,第四种情况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它其实意味着主人格对副人格的绝对控制。 四种不同的共存状态,全都以主人格为主导方来进行表达。汤明业是汤辰制造出来的,而且她有明确的参考物,同时自己也知道触发事件和触发时间,这说明汤辰对汤明业具有控制权。 秦戈用双手举了个例子:我手上有两个提线木偶,左边是汤辰人格,右边是汤明业人格。哪个木偶可以登台亮相,完全由我决定。即便我短暂地允许他替代我去处理某些事情,也不意味着我完全把身体交托给他。真正控制一切的仍旧是我。而我,就是汤辰的大脑,她真正的意识。 向云来:记忆? 秦戈:对。记忆是我们对时间和生活的记认,汤辰可以共享汤明业的记忆,说明汤辰抗拒失控的可能。但她最不明智的一点,就是让汤明业频繁地插足她自己的生活。 邢天意:平时我是可以察觉到汤明业人格的。但昨晚他在我面前吃了一颗草莓味软糖。他是最抗拒这种东西的。 秦戈:那只能说明,取而代之的念头早就有了,他隐藏得非常好。 邢天意的肩膀塌了下来:那现在怎么办?汤辰对他还具有控制权吗? 秦戈:控制权可能已经转移了。 邢天意:等等,按你刚刚说的,控制权怎么会转移呢? 秦戈:主人格遭受巨大打击,出现解离,副人格趁虚而入,这都是可能的。两个势均力敌的人格可以长时间共存,但一旦其中一方较为弱小且失去控制权,他们之间就会陷入吞噬和被吞噬的斗争。 向云来大吃一惊:你是说汤辰可能被汤明业吞噬? 秦戈抬起双手:无论汤辰人格,还是汤明业人格,都是大脑的产物。我们称呼汤辰为主人格,因为她最先拥有这具身体,但并不意味着她永远拥有控制身体的能力。从大脑运行规律的角度来说,无论哪一个人格,都只不过是运算规律的变化而已。即便没有did,人的一生中,人格特征也会经历很多次转变。而无论怎么转变,生物的大脑--也就是我们的大脑,对此毫不在乎。 向云来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秦戈对他笑道:不是有你在吗? 向云来:汤明业是普通人,他没有海域。 秦戈:不,他绝对有。 很少见秦戈如此斩钉截铁。他的目光中含有师长面对学生的试探,向云来意识到这是一种考问:但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尝试过入侵,我他在秦戈责备的目光中垂下眼皮,大概就一两次。 秦戈:向云来,哨兵和向导为什么拥有海域? 向云来坐在他面前,学过的那些东西疯狂地从他脑子里掠过:海域是生物属性? 秦戈赞许地点头。 向云来:只要大脑没有死亡,哨兵和向导就一定拥有海域,因为海域是精神世界的具象化。即便海域被摧毁,我也能够进入,只是无法从失去联结的海域中读取信息而已。人格是大脑的产物,海域也一样。只要大脑仍旧活动,海域就绝不可能消失。 第150章 向云来激动起来。 从得知汤明业取代汤辰,到今日与秦戈见面,中间隔了提心吊胆的二十多个小时。他和邢天意对这个问题完全束手无策,然而,打开一切的钥匙原来一开始就攥在他的手中。 邢天意:所以你能进入汤明业的海域,是吗? 向云来冷静了:我做不到。他顾不上会被秦戈斥责,我曾有两次试图进入汤辰海域,但完全没探查到任何海域的踪迹。 秦戈:你们要面对的是一个绝对棘手的人格。他确信自己是普通人,所以完全否认自己的向导属性。 向云来:你是说,他的防波堤特别强? 秦戈:是的。没有什么比自己否定自己更强烈,或者说,更能造成海域的异变。 向云来:那你可以去试试吗? 秦戈:最好的巡弋者是你,向云来。你和汤辰是朋友,而且她很信任你。你比我更能唤醒她沉睡在海域里的自我意识。 象鼩一直在向云来肩膀蹦来蹦去。它喜欢看漂亮的人,黑豆眼在邢天意脸上流连一阵,又盯着秦戈发呆一阵。秦戈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示意象鼩过来一块儿玩。趁着向云来思考的空隙,象鼩跑到了兔子身边。 它像寻常一样,扒拉着兔子的长耳朵,试图爬上兔子的头顶。 就在它的小爪子挠住兔耳的瞬间,秦戈的海域发生了震动。 向云来眼前掠过了一片奇特的景象。他置身于一个被月季花包围的场所,长街被轻雾笼罩,虽然看不见人影但人声隐隐约约地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景象只存在了一秒钟。他只来得及察觉自己正位于防波堤,随即立刻被驱逐了出来。 秦戈的手正放在他的兔子身上,愕然地看着向云来。 那是,你的防波堤?向云来完全没反应过来,我,我进入了你的海域? 向云来在这一瞬间,从总是温文尔雅的秦戈身上察觉到了非常凛冽的敌意。他被刀一般的反感刺得退缩而茫然:对不起。 你怎么做到的?秦戈神情严肃。 我不知道。向云来收回了象鼩,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已经可以控制好自己,不会轻易踏入别人海域了。但今天 沉默了片刻,秦戈开口:没关系,只是防波堤。我认为你现在可以再次尝试探索汤明业的海域了。只要有海域,就一定能找到进入海域的方法。如果你想救回你的朋友,你就必须自己去尝试。 秦戈与他俩告别了。向云来愧疚极了。秦戈用戒备的目光注视他的时候,他比丢了钱还要难受。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共振能力怎么会变强--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只有被邓老三注射进他身体里的蓝色药液。 发什么愣?邢天意推了他一把,我们现在就去找汤明业吧。 向云来心里忐忑不定。两个人来到汤辰家中,却发现家里没有任何人。大门虚掩着,里头似乎发生过打斗,一片混乱。地上有拖拽的血迹,邢天意目光暗了下来:是汤辰的血。 你走之后,孙惠然袭击了他?向云来急了,她不会咬了汤辰吧? 邢天意打给汤辰手机,铃声从翻倒的桌下响起。她再联系孙惠然,却显示无法接通。 向云来在房子里找了一圈,没有任何可用的线索,走到客厅猛地一愣:站在客厅中央的邢天意头上亮出两只白色的狼耳朵,她的脸也产生了奇特的变化,兽类脸部长而突出的骨骼替代了人类的面孔。她把鼻子凑到血迹上,沿着血涂抹的痕迹嗅闻。 向云来:你是狼人?! 他愣在当场,先想到的是依偎在孙惠然身边、笑得无比甜蜜的草莓挞。他用新的目光打量邢天意,在短暂的震愕之后,完全真诚的钦佩取代了所有的旧印象:姐,你太厉害了。 邢天意开口说话了。她此时的声音跟平时很不一样,粗一些,也毛躁一些,低沉而充满了威胁:我知道汤明业和汤辰的事情。他夺走了汤辰的身体,这件事必然不想让我知道。而除掉我,他自己是不能够出手的,否则占据汤辰身体就失去了意义。 向云来跟上她的思路:他利用了孙惠然。他跟孙惠然说你的事情?! 邢天意:十有八九。她站起身,恢复了人类的模样,冷笑道,他没有真正地跟孙惠然打过交道,所以他非常天真。孙惠然谁都不相信,而且她刚刚被血族背叛,她现在最为痛恨的,就是背叛者。我是背叛者,而汤明业也是背叛者。 她走进汤辰的卧室找了一会儿,翻出一根怪模怪样的骨头,丢给向云来。 拿着吧。这可是哈雷尔的骨头,无价之宝,你也可以把它当作武器。邢天意问,向云来,有兴趣跟我一起去参加血族狩猎吗? 第74章 父母亲人常说邢天意不懂得害怕。他们举的例子总是邢天意三岁时独自离家的故事。 她当时化成小狼跑进山里,在森林中呆足五天,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捕猎、藏匿与寻路。一家人当时住在郊区,她往森林里走了很深很远,父亲和母亲不得不化出狼形,在林中筛子一样寻找。最后找到她时,她浑身脏兮兮的,正吃力地沿着藤蔓攀爬。 第151章 母亲看着离地足有二十米的邢天意,因恐惧和震惊发出尖利嗥叫。邢天意被她叼着跃上山崖,在月色中被母亲的爪子打得晕头转向。 邢天意当然不哭。看到父母,她开心极了,四爪蹦跳着环绕母亲蹭来蹭去。母亲恢复人类模样,把她狠狠抱在怀里,知道这个顽皮的小东西说也说不听,干脆张嘴直接咬在她的头顶。邢天意被这动作定身,终于停止挣扎,乖乖蜷缩在母亲怀中。 父亲循着她行动的轨迹,在一个低矮的峡湾看见了邢天意为自己筑的小窝。除了树枝、草皮拼凑出来的床铺,窝里甚至还有半只没吃完的兔子。 两个成年狼拎着小孩狼回家,母亲唱白脸父亲唱红脸,一路又骂又劝,无奈邢天意根本听不进去。她这趟玩得太开心了,回家后连续好几天都以狼的形态在家里乱窜。父亲开始担忧她是否已经遗忘如何化作人形,咨询和求助的信件甚至接二连三发送给狼人协会的会长,但这种担忧在一周后化为乌有:邢天意被身上蓬勃发育的跳蚤咬得又疼又痒,在地毯上哭着打滚大半天,变成了皮肤通红的小姑娘。 邢天意对这段往事毫无印象。父亲说,当时她状态并不稳定,而且是头一回用狼形生活超过十天,这部分野兽的记忆是不会留在她脑海中的。但它会给邢天意带来深刻的影响:她从小就爱往外跑,什么都愿意尝试,受伤甚至死亡好像都只是她人生计划中的一种可能而已,不值得畏惧。 她总是寻求刺激,浑身的力气不知道往哪儿使。尝试过许多极限运动,但一个人不畏惧受伤和死亡的时候,她很难再找到令她感到危险同时又令她兴趣盎然的事物。 此时刚回到家的邢天意,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母亲还未下班,父亲在修理咬合不灵活的门。邢天意帮他递工具,父亲说冰箱里有新鲜的草莓,让她赶紧吃。 又是草莓。汤辰也喜欢吃草莓,所有与草莓相关的东西都在她的狩猎范围里。邢天意嘲笑过这种小女孩般的喜好,被汤辰义正词严地反驳半天,说她有刻板印象。邢天意想起父母也都很喜欢汤辰,抬头说:爸,我今晚去辰辰家玩,不回来了。 纵然她很早就做好了一切的准备,临行时还是有些不舍。针对狼人的教学课程里总有一个讨论环节,询问年轻的狼人们如何区分人性和兽性的冲动。邢天意是在网络上了解这个课程的,她没有答案。 有时候,她也分不清驱动自己不断接近孙惠然、把迷惑和戏弄血族当作一种至高乐趣的,是狼的本能,还是人的好奇。 临行前,父亲提着草莓出来,让她带去跟汤辰一块儿吃。装满草莓的饭盒里还放着汤辰专用的叉子,用干净的厨房纸包着。 邢天意把草莓放在车里。她要把汤辰带回来,她一定会让她接收这份礼物。 根据孙惠然问到的信息,狩猎的场地是包括同光教教堂和教堂后山在内的一大片地方,猎物们可以在后山逃窜、活动,一旦被捕捉到,就会被带回教堂品尝。她和向云来碰头之后,两人确定好了今夜的行动内容:只要汤辰恢复,三个人立刻撤离狩猎场,绝不恋战。向云来提前躲藏在后山山脚的灌木丛中,邢天意则独自前往与孙惠然约好的会面地点。 邢天意在巷尾等待孙惠然。她眺望巷口,但蝙蝠般的肉膜翅膀从她头顶落下,披风一样把她包围,孙惠然在身后抱紧了她。血族的鼻子和嘴唇在她颈脖上流连,最后落下一个吻。 然姐。邢天意握着她的手,汤辰不见了,我找不到她。你知道她去哪儿了么? 孙惠然没有回答,微弱的笑声从鼻腔里泄露,羽毛一样在邢天意脖子上骚动。 邢天意:你今天见过她吗?她说着回头,注视孙惠然。天真的目光噙在明亮的圆眼睛里,那种焦虑和不安足以打动任何人。 孙惠然捏了捏她的脸:天意,你真有趣。你是所有接近我的人之中,最有趣的一个。 邢天意靠近她:你舍不得我? 孙惠然:有一点。 邢天意:那,不需要我去当诱饵了? 孙惠然咧嘴亮出森白的獠牙。她的笑比恶狼更像野兽。走吧。她牵起邢天意的手。 此时还不到狩猎开始的时间。血族总是不守时的,按照孙惠然和邢天意的商量,他们应该走向后山,邢天意混在四窜的猎物之中,狩猎开始后看准时机划破自己的皮肤,渗出血腥气。 进入中国的血族此前从来不敢在国内组织狩猎。虽然狩猎活动是血族的传统,但哈雷尔严格地控制了他们的行动,直到血族决议通过那是一个美好的信号,意味着血族之中的某些成员拥有了可以免罪的豁免权。于是这种狩猎重启了。 狩猎的地点往往都选在王都区。对血族来说,王都区是最安全的地方,是特殊人类即便死亡也不会有太多人注意到的天堂。猎物也大都是王都区里的人。血族们通过各种方式寻找猎物,好奇的、无知的、求刺激的、迷恋血族的、求死的全都是他们的目标。 唯一的麻烦就是黑兵。狼人是黑兵的四股力量之一,尤其如今狼人成为黑兵首领,血族在王都区的行动渐渐变得不方便。 距离上一次狩猎足有半年。孙惠然坚信,让哈雷尔冒险组织狩猎的重要原因,就是他想庆祝:庆祝拉斐尔的死亡,庆祝他从此自由且独裁。赴会的血族们自然也清楚这一点,因此最好、最美味的猎物,一定是奉给哈雷尔的。 第152章 孙惠然没有带邢天意走向后山。她来到同光教教堂的门口,推开虚掩的木门。 沉重的摩擦声。木门后面是一具尸体,随着门扉推动,尸体也随之移动,在地面上留下一个血涂的巨大扇形。 死的是同光教的负责人,邢天意不认得这个老头。她先看见的是灯光中闪亮的教祖画像。为了侍奉容貌美丽的教祖,画像周围装饰着鲜花和彩灯,但此时教主的容貌被一个东西挡住了。 汤辰或者说,汤明业被绑在教祖的画像上。 他双臂打开,姿势如同受罪的耶稣,只是背上并无十字架。他背脊紧贴着教祖亚伯拉罕俊美的脸庞,像一枚垂直的钉子破开了泉奴过分美化而不似人类的五官。而他的双脚站在一块木板上,木板正好嵌在教祖的嘴唇位置。平时这个小小的、不容易被发现的木板是同光教用来显示教祖神迹的:随着灯光变化,木板投下阴影,教祖的嘴唇仿佛蠕动张合,再配合隐藏的扩音器,足以令教徒们狂喜垂泪。 汤明业睁大了眼睛,发出尖叫:她是狼人!她真的是狼人! 他用汤辰的声音揭露邢天意的秘密。然而邢天意在看清她的瞬间,双足忽然化为狼形,狠狠一蹬地面,竟从原地高高跳起。 血族尖锐如刀的爪子正好掠过她的足底。 邢天意落地时姿势已经是一头雌狼。她头发随着气流而舞动,双足及小腿完全是狼的关节和姿态。双手落在地上,是白色的狼爪。 孙惠然收了手,直起身:你这样也很好看。 邢天意只是沉默,但她的双眼眸色渐渐变化成金色。 孙惠然看得发愣。她的话里有真心诚意的赞叹:如果你用这副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一样会爱上你。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的身影忽然消失! 邢天意后跃、攀爬,刹那间已经抓住墙面。而她方才停留的地方,孙惠然的爪子砸碎了地面的石砖。 在脆响中,孙惠然甩甩手,再无一句废话,子弹般袭来! 但邢天意始终不还手,只是不断躲避。在追逐中,孙惠然忽然意识到邢天意的目的:她正不断地靠近教祖的画像,离汤辰越来越近了。 翅膀从孙惠然背后豁然展开。她在瞬间获得了比之前更强的移动能力,亮出右爪,在邢天意背后狠狠一挠。 衣服和皮肤同时破碎,那尖刀一样的指尖甚至刺入了肌肉。邢天意痛呼一声,她闻到了血的气味。 孙惠然像嗅闻酒香一样晃动脑袋:真好,真香啊。为什么你的血液是这样的味道?我也不是没有咬过狼人,但没有人像你这样美味 疼痛让邢天意无法保持落地的平衡,她重重摔在教祖画像下方的木台上,把整个台子砸得粉碎。 一直屏息旁观的汤明业忽然眩晕。他听见自己张开嘴巴,发出根本不想发出的声音,是声嘶力竭、万分焦急的呐喊:天意!!! 这短暂的一瞬间,汤明业感觉汤辰的意识又回来了。她覆盖在他之上,她凌驾于他的意志。他试图压制的时候,后脑勺忽然有一种奇特的麻痹感。 仿佛有一股水流从头顶浇下,一撮针扎入头皮。 汤明业悚然地发抖。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的思维忽然变得迟滞、困难。 而此时,向云来站在了一片熟悉但又陌生的海域中。 仍是毛绒动物统治的城镇,建筑、街道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侵入他人海域比以往更加容易了。他躲在后山山腰,始终保持着释放精神体的状态,雾气从他身上逸散,在周围探寻着汤辰的海域。向云来并不知道教堂中发生了什么,但他听见了打斗的声音。狩猎尚未开始,他起身准备靠近教堂一探究竟时,忽然触碰到了一个海域的边缘。 只有一瞬间,比呼吸还要短暂。但他成功了。 汤辰!向云来放声大喊,我是向 周围昏暗阴沉,浓雾中有巨大的毛绒动物影子缓慢移动。它们靠近向云来,把他围在中央,距离逐渐缩短,包围圈渐渐收拢。 你们见过我的,对吗?向云来说。 熊、兔子、小狗全都是憨态可掬的毛绒玩具。 但此时它们手中都握着尖刀。 第75章 汤辰以往的海域虽然常有雨雪,但始终正常明朗、色彩缤纷,如今却怪雾弥漫,寒意刺骨。眼前握刀的毛绒玩具们阴沉不语,向云来霎时间不知道是寒意令他颤抖,还是这些怪东西让他恐惧。 他转身就跑,昂起头大吼:汤辰! 街道两旁原本漂亮、干净的房屋不知何时变得破旧,碎裂的窗户像失去了门牙的黑暗口腔,门框歪斜地在气流中拍打墙壁。潮湿的地面布满气味不明的污水,随着向云来的跑动,一路咯吱咯吱的,发出令人牙酸的怪声。 汤辰,我来找你,我来救你!我是向云来!向云来的声音在静寂的街道和房屋上不断弹跳,渐渐扩散。 但始终无人回应。 街灯的光线同样冷冰冰,雾气在灰白色的光团里愈发显得浓厚,仿佛活物缠绕着向云来。他狂奔中大口呼吸,但越是朝着深巷奔去,四周的腐朽气味就会愈发浓厚。向云来回头,身后追赶他的毛绒玩具挤挤挨挨,几乎堵住了不宽的街面。 第153章 他在海域中遭遇过的致命危机不止一次,但现在是第一次有人直接持刀朝他刺来。向云来跑得胸口刺痛,他有点儿动摇,但随即想起,连秦戈都认为他能够做到。 好的。向云来咬牙对自己说:你一定能做到。邢天意还在跟吸血鬼对抗,他得尽快唤回汤辰、离开海域,去帮一帮邢天意。他开始在狂奔中梳理目前所见的一切。 这绝对不是他熟悉的、汤辰的海域。汤明业取而代之后,海域也会产生异变么?但小镇的格局、街道的分布没有任何变化,向云来确定了一件事:汤明业无力改变海域的基础形态,因为那是由主人格汤辰决定的。而既然基础形态不变,那便说明,汤辰的自我意识仍在某处停留着。 以往的巡弋,向云来从未进入过汤辰的自我意识。 和其他人不一样,海域中的汤辰很健谈。她对向云来这位巡弋者是欢迎的,她甚至还会拉着向云来为他介绍每一处房子、每一座山的故事,骄傲地展示自己在海域中呈现出的能力。这个海域并非汤辰童年或者少年记忆的投射--它完完全全,是汤辰自己的造物。是她用想象力在脑海中构建的理想国。 包括毛绒动物统治人类这个设定,也跟她的出道作品《无限牧场》中的世界设计一模一样。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向云来正好转过街角。 远处的建筑轮廓模糊不清,随时会在雨雾的阴影中消失。呻吟一般的低沉呜咽从伫立在长街尽头的城堡中传来,仿佛深渊的呼吸。向云来想起来了:那是毛绒国王和王后居住的地方。 前方忽然闪出了两个巨大的毛绒玩具,小狗和狮子。 它们像人一样站立着,朝向云来猛然挥刀。向云来来不及停步,迅速侧身闪避,刀刃划过他的手臂,没有伤口,但切割般的感觉让向云来心中一紧。 毛绒杀手们的目标很明确:杀死他。 趁它们笨重的身体来不及转动,向云来挥拳击向狮子的后脑勺。拳头砸在松软的棉花躯体上,闷闷一响,毫无威胁。 但向云来拽住狮子的鬃毛,踩着它的背猛地往身边的小狗身上跳。他拉着小狗的耳朵把它摔在地上,立刻夺过它手中的长刀。 长刀从他手中飞出,扎进狮子的额头。狮子重重倒地,发出沉闷的巨响。向云来喘着粗气,继续捡起狮子的长刀。他还未起身,巨大的影子覆盖了他。他快速转身,紧握长刀击向后方,正中一个毛绒玩具的腹部。 总是微笑着的海豹挥舞着短短的手,居然左右手各持着一把尖刀! 向云来破口大骂:我去你的豹!明明是最可爱的一个,怎么现在 他就着刺入的力气把长刀往下狠狠划拉。海豹的腹部从上到下被割开一道口子,一团浑浊的空气从里头砰的炸开,包围了向云来。 向云来眼前一晃。他跪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揪着男人的衣领,右手握着一个不锈钢水瓶,而男人的鼻梁被砸得鲜血横流。这是公交车上的回忆,周围的人或者用手机拍摄,或者上前劝阻。他毫不退让,他的手腕细瘦,但把水瓶砸向那男人右手的力气却果断万分:刚刚摸我的,是这只手吗? 周围尽是嚎叫、尖吼,还有从汤辰口中发出的沉稳的冷笑。 回忆只有一瞬间。向云来清醒过来。他刚刚看到的回忆并非汤辰,而是汤明业。果断的、为她挺身而出的汤明业。 向云来晃了晃脑袋,看见更多的毛绒玩具近在眼前。 毛绒玩具的动作僵硬而机械,像是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向云来注意到,它们每一个动作都缺乏灵活性,转身、抬手都带着诡异的节奏感。普通人汤明业根本不晓得如何去经营和控制海域之中的一切,他从未操练过。向云来心头一喜。 然而,即便很不灵活,毛绒玩具们在数量上却占据绝对的优势。向云来从海豹身上拔出长刀,一边后退一边挥舞长刀反击。 即便在海域中,他的体力也迅速地消耗。手臂开始酸痛,汗水模糊视线,他的每一口呼吸都牵动肺部,带出灼痛。 一根长了手脚的豌豆荚从侧面扑来,向云来抓住它定睛一看,气得青筋浮起:你打我?!你是我买给汤辰的!说完用额头狠狠一撞。豌豆荚裂开了,豌豆们呀呀叫着,保龄球一样四处滚动,绊倒了几个毛绒玩具。 向云来抓住机会,再次拔腿狂奔。跑出几步后回头,毛绒玩具们却全都停在不远处,不再靠近。 向云来弯下腰,扶着膝盖喘气。他赌对了。他正站在毛绒国王的城堡前。这是毛绒玩具们的禁地。 向云来推开城堡的大门,灰尘落在他的头顶和肩膀,他试图掸去,却闻到了灰尘的特殊气味。 从肩膀蘸了些粉尘放进嘴巴里,向云来沉默了。 是酸梅粉。 城堡中灯光昏暗,脚下的地毯软绵绵的甚至太过于软绵绵了。向云来踩了几脚,觉得不对劲,趴在地上问了问,再次带着迟疑,张嘴去咬。 是山楂糕。 长而厚的、柔软的山楂糕。向云来自然是没法吃到任何实际的东西,但他能品尝出食物的味道。汤辰!你在这里对不对!他怒吼,你有时间心思搞魔女的甜品屋,怎么就不管管你海域里的毛绒玩具!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回荡,震落更多的酸梅粉。 第154章 城堡空得有些异样。汤辰的海域不止一个城镇,她给向云来展示过海域的地图:两条河流交汇处形成的肥沃平原,平原上十余座城镇,还有山峦、峡谷、深渊海域没有边界,汤辰正不断地以这座小镇为中心,向外拓展她的理想国。 她用心地把自己的海域制造成一个完整的、有规律的世界。不同的季节会有不同的生物、植物,随着物候变化而变化的草地、山川,修建太久了而褪色的瓦片,新装的彩色玻璃是时下流行的图案总之,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细致而周详。 但眼前的城堡显然太空了。和它漂亮的外观相比,内部灯光太少,装饰也贫瘠得可笑,酸梅粉灰尘、山楂糕地毯和威化饼柱子透露出造物者对这个地方的漫不经心和戏谑。 向云来往前走去。柱子在墙上投下扭曲的阴影,而墙壁上挂满了破旧的画像,每一幅都是汤辰作品中她喜欢的场景。 向云来感到了某种奇特的矛盾感正在城堡中发酵。毫不用心的内部设计,足以看出汤辰对它的不在意;但在城堡里陈列着自己最喜欢的场景,这举动又直白地袒露出海域主人的骄傲和自负。人怎么会把自己珍爱的东西,放在这种古怪的地方? 他穿过一条长廊,感觉每一步都被无形的眼睛盯着,画像数量很多,多得让向云来感慨汤辰竟会对作品自恋到如此地步。画像中的人物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向云来偶尔回头,会跟里头的人对上目光。他快步往前走,推开尽头巨大的木门。 眼前的宽敞大厅与刚刚走过的地方一样空荡,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闪闪发光的画像,它们是更辉煌的场面:《无限牧场》中化为动物的人们咬断奴隶主脖子的暴动,《救世主的蓄养方式》中主角自戕时布满星空的紫色云雾,《自罪妄想》结尾中降世的邪神每一幅画像都正经地标明作品名称与章节。向云来忽然不觉得好笑了。 好牛啊,汤辰。他低声说,你脑子里全都是这么有趣的东西。 大厅中忽然传来响动。那里摆放着两张华丽的宝座,宝座上坐着两个毛绒玩具,熊和兔子,正是统治者国王和王后。 虽是毛绒玩具,但打扮考究:国王熊一身华丽的酒红色绣袍,手持一根镶满宝石的权杖,王后兔子则身穿花格子裙,头上的皇冠是蝴蝶结形状。两个巨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黑眼睛盯着向云来。 突然,熊的权杖轻轻敲击地面。 墙壁上的画像发出嗡嗡声响。紫色的云雾、高山的泉水全都从画中涌出,火光、嘶吼突破了画像的限制,震得向云来耳朵疼。他不得不发出更高亢清晰的声音:我要找汤辰! 没有回应,没人理他。权杖仍在有节奏地敲击地面,每一次都令城堡微微震动,酸梅粉的味道四处弥漫。 向云来哈地笑了一声,大步朝国王和王后走去。他抓住王后正要质问,忽然想起自己曾在国王和王后身后看到的那道裂缝。他把兔子翻到背后,果然看到了清晰的缝线,和缝线之中黑乎乎的混沌。 这次不是眼睛,而是黑雾。 熊还在敲地板,似乎除了敲地板,它什么都不懂。兔子在向云来身边忽然唱起小兔子乖乖。诡异的歌声充斥在城堡里,向云来猛地撕开了那道缝线,果断踏入兔子体内的黑雾。 他一开始没有找到汤辰。在黑色的雾中行走,他小心摸索,渐渐听到了一种轻微的、细碎的迈步声。 声音来自他身后。他回头看到的,是一头毛发湿漉漉的小白狗。 小狗定在原地,歪头看他,目光全是担忧。 向云来盯着它片刻,开口说:汤辰,邢天意快死了。 这句谎言立刻引起了海域的波动,黑雾开始旋转、翻滚,向云来瞬间被卷入其中。头昏脑涨的时候,一只瘦削的手伸到他面前。毛绒兔子在女人的手上晃动,礼物!生日礼物!她这样对汤辰说。 向云来终于在汤辰记忆里看到了从饲育所消失多年的邓春燕。和照片相比,她年长了,更狼狈也更瘦了,左眼的纱布脏污不堪,身上的衣服是整齐的,但不够干净,整个人的气味仿佛一团移动的垃圾。 他接过小兔子,兔子被手紧紧抓住,而手的主人正趴在一个人背上哭泣。因为发烧和头痛,汤辰的呕吐物弄脏了父母的衣服。背她的是父亲,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抱着衣服跟在他们身旁小跑的是母亲。汤辰因为难受,小声地哭着。母亲低声安慰:辰辰乖,打了针就好了。向云来不知道那时候汤辰几岁,但她依靠在母亲怀中等待皮试结果的时候,也像一只湿漉漉的小兔。 记忆非常混乱,小狗、邓春燕、养父母,还有汤辰一生中大大小小的各种时刻。有那么几个瞬间,向云来通过她的眼睛注视镜中的女孩。他其实分不清什么时候是汤辰,什么时候是汤明业。 在黑雾的深处,汤辰静静地坐着,黑暗中全是扭曲的记忆影子。我无法憎恨任何人,汤辰捂着自己的脸,眼泪夺眶而出,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爱不爱我。 向云来蹲在她面前:这些都不算爱吗? 汤辰:我不知道。 向云来:你觉得什么才是爱? 第155章 汤辰:不要抛弃我。不要欺骗我。 向云来揉了揉她的头发。汤辰从指缝中看他:你也骗我。邢天意快死了,你在骗我。 向云来:我其实不知道邢天意怎么样。他把最近的情况全都告诉了汤辰。得知汤明业透露了邢天意的身份,汤辰的眼泪一下收回去了:他疯了么! 向云来看着她笑:虽然我不知道谁爱你,但我知道你爱着谁。 汤辰:我没有。 向云来:好的,那就没有。 汤辰:你来这里找我,不是为了告诉我答案的吗? 向云来:你的答案在你自己的人生里,我没办法解答啊。 汤辰:你你总能告诉我一些能判断出父母是否爱我的瞬间吧! 我不知道。这回轮到向云来否认,他想了想,决定说得更清晰一些,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去找他要抚养费的时候,两个人都出了事故。我很多年前就是孤儿啦。 他说得很轻松,说完看着发愣的汤辰:不是为了跟你比惨。 汤辰垂下头:对不起。 汤辰的情绪终于稍稍平稳。向云来试图带她离开,但汤辰的双足都陷在黑雾之中。地面的黑雾如同沼泽,她完全无法移动。 她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放任汤明业无孔不入地插手她的生活。大到外界带来的意外,比如骚扰或者争吵,小到自己本身的不适,比如经痛,一切汤辰不想面对的事情,只要汤明业出面,她就可以回避。她舒舒服服地呆在海域的深处当然,那时候这里并非一团黑暗。 这里曾是汤辰最喜欢的地方。海域的最角落充满光怪陆离的色彩,她脚下就是一个巨大的沙盘。她在沙盘上设计地形,演练故事,安排人物的发展。海域没有边界,她的沙盘也无穷无尽。向云来是这里的第一个访客。 现在是汤明业在压制着我。汤辰说,我没办法逃离。 向云来:我认为你也没什么逃离的动力。邢天意要死了,你也不在乎吗? 汤辰动摇了片刻:她比我厉害,我又能帮她什么? 向云来:你跟她之间,难道你是地位比较低的那个? 汤辰:我们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只是,比好朋友更好一些而已。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打架,再说她也不会喜不可能的。 向云来差点气馁了。想唤回汤辰,需要给她更大的动力,更强的欲望,必须要压过汤明业控制身体的念头。向云来忽然好奇:汤明业是汤辰制造出来的第二人格,而汤辰那时候还很小,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就能够创造出这样复杂的中年男性人格么? 他会学习,而且会成长。汤辰说,我的智力增长,他的阅历也随之增长。 向云来:其实是你把他养大了。 汤辰张了张口,但她无法否定。 向云来继续说:汤辰,你真的很厉害。无论是拥有第二人格,还是能写出这么多故事。我进来的时候就在想,也许汤明业也是你故事的一部分,是你把他设计出来,是你让他变得强大,可以反过来夺取身体。 汤辰:听不出你夸我还是赞我。 向云来只看过她的《无限牧场》,因为很费脑子,看到一半就停了,只翻了后面的几个精彩章节。汤辰继续道:我写的东西又不好看,最近看的人越来越少了,我 你不是引以为傲吗?向云来说,城堡里挂着的那些,不都是你最骄傲的部分吗? 汤辰的脸红了,甚至摇摇摆摆:不是的我没有你怎么看到了啊! 向云来:我可能是最后一个看到它们的人。 汤辰:说什么呢?我又不是死了。 向云来:但它们以后就不属于你了。 汤辰睁大了眼睛,她瞳仁开始抖动,在一瞬间理解了向云来说的话。 向云来:不管是你海域里留存的东西,你创造出来的这个世界,还是你在现实中写过的所有故事,以后都不是你的了。它们属于汤明业,跟汤辰再也没有一毛钱关系。 话没说完,黑雾颤抖震动。汤辰的身影开始打晃,她很用力地抓住向云来的手臂,拖着他往前跑。向云来一直在跑,跑得晕头转向时眼前忽然一亮,它们从王后兔子的躯体里冲了出来。 身后,国王和王后都萎顿在地,只剩薄薄一张皮。 向云来恍然大悟:原来以前藏在国王和王后里面的人类眼睛,都是汤明业的意识? 汤辰的脸色极为冷酷坚定:以后不需要他了。 墙壁上,所有的画像都归于静寂,但仍旧闪闪发光。 谁都不能动我的作品。汤辰站立在空荡的大厅中,声音如钟声搬响亮,无论再坏再烂,它们全都属于我!这里是我的海域! 声浪像飓风从城堡中卷了出去。海域在剧烈地震荡,城堡崩塌了,街面上的毛绒玩具四散奔逃。汤辰从崩塌的城堡中走出去,她的身躯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足以踩死脚下所有蝼蚁般的毛绒玩具。而海域之中,飓风、大雪、暴雨同时出现,地面像船板一样上下抖动,向云来躲避着从高处落下来的碎石砖瓦。 第156章 海域正在重构。汤辰那强大的想象力和构建能力正在愤怒和激动中发挥它可怕的力量。山脉会倒塌,再重新崛起,河流会干涸,再重新流淌,森林重生,城镇重建,全新的道路和房屋将会在这个海域里披挂晨光,再度辉煌。 这是只在教科书上提过的珍贵瞬间,向云来从未想过自己能亲眼见证。 海域的主人正在重建她自己的世界。她是此间唯一的造物神。 汤辰踩扁了好几个毛绒玩具,低头看见摇摇晃晃的向云来:你还不走吗?我已经恢复了,谢谢你。 向云来笑得有些艰难:我走不了了。 汤辰一怔,巨大身躯瞬间化作寻常大小,跑到向云来跟前。她这才看到,向云来身后躺着一头海豹,两把尖刀扎在向云来的背上。她悚然:向云来! 不不不,不是因为这个。向云来把手背到身后拔出刀子,我会痛,但这个还不至于把我困在海域里。是因为我深潜太久了。我在你的深层意识里停留太久,共鸣一直在持续,太强烈了。 依赖与他人精神力的共振,他可以进入汤辰海域;依赖巡弋者天赋般的共鸣,他可以深潜。但向云来的共鸣无法停止,他的意识陷入汤辰的海域,没有他人的帮助根本无法挣脱。 你会死的。汤辰的声音在发抖,你的大脑会死亡的,向云来!你等着我,我现在就出去,我 你的海域还没有重构完成。你现在出去,意识根本不清醒,帮不了我。向云来说。 汤辰哭了:我去找隋郁!我一定会清醒的,我现在就去找隋郁 向云来其实已经浑身发痛。这种痛不是躯体的痛,是大脑过度使用之后产生的神经性剧痛,痛苦程度堪比他被注射药剂的时候。同样的过度使用,但那时候至少身边还有隋郁。 隋郁,他又开始想隋郁。这一夜他时常会想起专注盯着他的哨兵,带着一丝愧疚和懊悔。如果告诉了隋郁,如果隋郁还在这里,如果向云来想不出什么假设了,他躺在废墟般的街道上,打算发表遗言:汤辰,从今天起,你就是向榕的姐姐,亲生的,可以吗? 他磕磕巴巴说完,耳中忽然有异样的响动。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 在听清楚之前,向云来本能地意识到那是什么。他颤抖起来,意识连同躯体都在回应--向云来,我发誓。有人正紧紧地抱着他,在他耳边诵读唯一的誓言。 第76章 察觉到向云来的精神体波动时,隋郁正在饲育所里翻看最后剩下的资料。 遗留的资料不多,大都是饲育所会议文件、饲育所成员名单和各种没来得及带走的非核心内容。解决饲育所,这是隋司交给隋郁的任务,同时也关系到隋氏家族的发展。虽然对隋司的愤怒还没有平息,但隋郁不想在重要事情上与他对抗。 他读得很快,手指在资料上飞快地划过,全神贯注地记忆一切。打断这种专注的,是从教堂后面的枯井中渗透的奇特气息,充满了恐慌、混乱和不安。察觉到这种波动的同时,隋郁识别出了气息的主人是谁。 似乎是经过了更亲密的身体连接,他和向云来之间的感应变得愈发敏锐。向云来的精神波动影响着隋郁的情绪,那种不稳定像细针扎进他的海域。向云来又鲁莽了,又擅自行动了。隋郁不用询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无法从饲育所通过通风口抵达教堂,只能先离开饲育所,再绕半座王都区赶往教堂。 一路抄小巷、翻矮墙,他穿过地底人和半丧尸人斗殴的现场,穿过正把自己的满口牙齿卖给牙医的小孩。他跑得很快,感受不到向云来精神体气息的时候他会害怕,而感受到了又有另一种害怕:那气息的波动程度堪比向云来被注射药剂的那一次,他甚至能想象到向云来现在蜷成一团、不停发抖的样子。 他并未穿过教堂,而是直接循最近的路径翻越山坡,在山脚的灌木丛中找到了向云来。 沟渠里的雨水没有排干净,浸泡着腐烂的落叶和昏睡不醒的向云来。隋郁心惊胆战地把他从水沟中抱起来,手忙脚乱的,先试探他的鼻息,再擦去糊在他鼻子和嘴巴上的腐叶。 即便在隋郁怀中,向云来的颤抖也没有停止。隋郁一看就知道,他又被别人的海域困住了。附近看不到任何别人,隋郁却在这一刹那生出杀意:无论向云来巡弋的是谁,他知道让向云来摆脱这一切的最迅速的方法,是立刻杀掉被巡弋者。 向云来的呜咽让他狂暴的头脑冷静下来。他让向云来坐在自己怀中,背部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他握住向云来冰冷的双手,在向云来耳边急切地说:向云来,我发誓。 潜伴说出警标的时候往往带着怎样的心情?隋郁不知道。他只晓得,自己每次重复,都是对誓言的反刍。他确定这并非谎言。每一次的我发誓,就像刻刀在石头上反复凿下的那一刀。它把印痕逐次加深,让本就深刻的愈发深刻,让誓言成为纽带,也成为灵魂的伤痕。 向云来先是手指蠕动,很快,恢复力气的手轻轻握住了隋郁的手指。他仰头靠在隋郁怀中,而隋郁还在重复:我发誓,我发誓。 第157章 好了,我回来了。向云来低声说,我没 胃部的抽搐让他猛地中断。影响仍在持续。绝望像潮水淹没他,亢奋又像海浪托起他。他心跳剧烈,脑海里尽是跳来跳去的念头,意识涣散,无法凝聚。他抓紧了隋郁的手,但每一次尝试振作的努力都被反复击溃。意识的漩涡将他的勇气和意志吞噬了,他不由自主地抓紧隋郁的手掌,指甲甚至划破了隋郁的掌心,鲜血渗入指甲缝隙里。 对不起对不起向云来看着血红的液体,口齿不清地道歉。 没关系,再抓紧一点。隋郁的吻反复地落在他的面颊上,我就在这里,你可以确认。 向云来被撕心裂肺的痛楚击中。他想松开手,但反而抓得更紧了。他回头去寻找隋郁,然而眼泪模糊了视线,晃动的视野让他无法清晰地辨识隋郁的脸。他背脊颤抖,生理性的眼泪滚滚落下。他用手掩住脸,保护自己的本能让他又一次蜷缩。像婴儿安伏于母亲的子宫,向云来不停地说着对不起,试图把头低下,彻底将自己藏起来。 但隋郁制止了向云来的动作。他吻向云来的脸颊、嘴角,仿佛要将所有痛苦都吸收过去。没事的,没关系,我不疼。他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无比温柔,向云来,听清楚,你不是独自一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我发誓。 在认出隋郁的瞬间,向云来察觉到新的心跳。 他第一次确认,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人为他而来。 他其实没信任过隋郁的誓言。语言有时候太具有欺骗性,况且他太了解一个能言善辩的人会怎样巧妙地把巧言令色伪装成诚恳真挚。但隋郁总是一次次更新他的旧印象。 隋郁他想挤出一个微笑,但双手却抓紧了隋郁的前襟,你说到做到? 隋郁点头:我说到做到。 向云来:你不会变我? 因为哽咽和眼泪,他说话口齿不清。隋郁笑了:不会变你。 向云来:不会骗我! 隋郁:不会骗你。 向云来问什么,他就重复什么。冷静的,坚定地。我喜欢你对我撒娇。隋郁只在心里掂了掂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怕说出口会让哭泣的向云来对自己拳打脚踢。 隋郁在向云来胡乱的话语里吻他脸颊上的眼泪,把咸味的液体吞下去,就像把向云来的恶劣情绪全都吃干净一样。 以后有我在,你才能巡弋,做得到吗?隋郁问。 向云来点头。 无论任何时候,都可以依赖我,做得到吗?隋郁又问。 向云来犹豫了片刻,继续点头。 我是你的什么?隋郁问。 潜伴。向云来答。 还有吗? 可靠的潜伴。向云来说完,吻上了隋郁的唇。 发抖的嘴唇中止了隋郁所有的不满与焦虑。哨兵立刻决定原谅自己的向导。他轻轻抚摸向云来发抖的背脊,顺势把向云来抱起,想带他到安全的地方去。 但向云来却溜了下来。他渐渐恢复平静,口干舌燥。如果他可以轻易进入秦戈和汤辰的海域,是因为受到药剂的残留影响,他这种强烈的不适同样也是因为药剂影响。隋郁无法察觉,但向云来非常清楚:这次的海域波动跟注射药剂的时候一模一样,甚至比之前的影响还要深刻。他看似平静,然而海域中一刻也没有安宁过。 尽管已经脱离汤辰的海域,但他仍有自己身陷迷雾的错觉。 怎么了?隋郁低头问他。 隋郁有一个好,就是很容易满足,很容易开心。只要向云来愿意注视他,愿意亲近他,他眼角眉梢都是快乐。向云来牵着他的手:我们去救人。 此时在教堂中,汤辰猛地睁开了眼睛。 捆绑她的绳索被切断了,脚下的木板在她睁眼的瞬间砰地摔在地面。而她被邢天意抱着,稳稳落地。 邢天意还未意识到汤辰已经回归,她瞥了汤辰一眼,目光非常冷漠。向云来在海域中巡弋的时间看似漫长,然而现实世界只过去了几分钟而已。汤辰头脑仍浑浑噩噩,她抓住邢天意的狼爪:天意 半狼半人的躯体猛地一颤,邢天意震惊回头:辰辰? 在她回头瞬间,一个巨大的影子袭来。邢天意一把抱起汤辰,险险躲过孙惠然的攻击。汤辰忽然看见她脚上有一道颇深的伤口。 紧抓着邢天意,汤辰咬牙忍耐着头痛和眩晕的不适,一声不吭。邢天意已经负伤,她必须安静地当一个挂件,绝不能增加邢天意的忧虑。 果然。你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孙惠然落地,但把你的秘密告诉我的也是她,她背叛 我原谅她。邢天意迅速说。 孙惠然张口结舌,神情渐渐因愤怒而狰狞。 在孙惠然弹起来的瞬间,邢天意同时朝她袭去。她们咆哮着扑向彼此,血族和狼人的利爪破开教堂中的凝滞空气,在昏暗灯火中挠出无数寒光。 邢天意行动速度惊人,她侧身闪过突袭的孙惠然,随即反击,狼爪直刺孙惠然的脸庞。孙惠然果然侧头躲避这根本不关键的一击,邢天意手爪抓向她侧头时露出的颈脖,不料孙惠然忽然从侧面扑向邢天意。她锋利的爪子比刀尖更慑人,在两人贴近的瞬间几乎划破邢天意的皮肤。 第158章 邢天意后撤两步,借助后肢的弹跳猛然跃起,在空中翻转,利爪带着风声朝孙惠然的头顶劈下!孙惠然躲闪的动作稍慢,肩膀上登时裂开一道伤口。伤害了仇敌的狂喜让邢天意双眼变得血红,她弓着背疯狂挥舞爪子,每一击都带着破空之声。 邢天意!孙惠然看着迥然不同的邢天意,尖利地笑了,这才是你的真面目是吗!好啊,很好!狼人果然都丑陋无比! 她反击的速度极快,飞起又落到邢天意身后,尖指划过她的后背,留下四道深深的伤痕。邢天意猛地转身抓住孙惠然的双手:但你连这样的我也很喜欢,不是吗?她说完立刻抬腿踹向孙惠然的胸口! 巨大的人形蝙蝠几乎撞裂墙壁。孙惠然落地后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慢慢飞起。她不否认,也不承认,旋身腾飞,在尖啸中再次如炮弹般飞向邢天意。邢天意抬手格挡,仍被孙惠然狠狠撞飞。 实际上,邢天意并不想跟孙惠然在□□上对抗。 她的计划原本很顺利,但汤辰被带走让一切不得不更改。与孙惠然硬碰硬地对打完全是铤而走险。孙惠然对抗过的狼人数量不少,最令她钦佩的是危机办的雷迟,而无论是技术还是对敌经验,邢天意跟雷迟都差得太远、太远了。 嗤的一声,孙惠然的利爪划破了邢天意胸口,邢天意也抓破了孙惠然的脖子。 两人同时后撤,气喘吁吁。 狼人白色的毛发完全被鲜血的纹路侵染。邢天意按着胸前伤口,摇摇晃晃,孙惠然捂住脖子踉跄倒地。无论是肩膀的伤还是脖子的伤,全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复原。她咬牙切齿:是你让我变得衰弱了。 邢天意站起身,笑道:喜欢吗?你吸我血的时候,不总是很快乐 没等她说完,孙惠然如箭矢从地上弹跳而起,狂笑着袭向汤辰!邢天意瞬间移动了自己的位置,恰好挡在汤辰面前,背对孙惠然。 邢天意来不及带着汤辰转移,她的背上受了重重一击。血族尖利的指甲像剐刀一样深入她的背脊,她发出痛吼,回手狠狠打在孙惠然胸口。 孙惠然飞起,朗声长笑。她的血从高处滴落,邢天意受的伤却比她更重。无法继续维持狼形,邢天意伏在地上恢复了人类的形态。她赤身裸体,汤辰立刻扑上去,把她死死护住。 属于邢天意的血腥气弥漫在不大的教堂中,门外忽然传来响动。孙惠然立刻藏身于亚伯拉罕的画像后面。一个血族推门而入。 年轻的血族呆立在门口,看着浑身是血的邢天意和怒吼着滚开的汤辰。她朝两个女孩走去,迟疑着用不太流利的中文问:请放心,我不吸食女孩的血。你们怎么了?狩猎场不是在后山么?教堂是宴会 话音未落,她忽然腾空孙惠然拉着她的头发,像拽着一个人偶般飞起,直到把她带到教堂的最顶端。在惊恐的尖叫声中,孙惠然松开了手。 血族重重落地,脊椎咔嚓脆响,随即便是哀嚎。她在地上蠕动,试图爬出教堂。落地的孙惠然冷着脸,折断了她的脖子。 第二个血族在此时破窗而入,弹跳着冲向孙惠然。他幸运一些,在孙惠然的翅膀上造成了小小的伤口,但他无法跟可以飞行的孙惠然对抗。交手不到三个回合,就被孙惠然砸烂了脑袋。 第三位步入教堂的,是孙惠然等候已久的人。 哈雷尔,欢迎,欢迎!孙惠然高高升起,悬浮于半空,张开双臂,这是个无尽欢迎的姿势,欢迎来到这里,享受我为你准备的绝佳礼物。 黑色的长袍包裹了哈雷尔全身,他摘下兜帽,露出苍白的面孔:屠杀血族对你有什么好处? 快乐,快乐就是好处。孙惠然的语气甜蜜亲昵,哈雷尔长老,这不是你教的吗?永生的血族还能追求什么?除了快乐,我们还会对什么感兴趣? 她忽然降落,一脚踢开汤辰,从地上抓起了邢天意。汤辰滚到一旁,立刻爬回来抓住邢天意的脚,但孙惠然升空了。邢天意胸口的血甚至流到了脚上,汤辰抓不住湿滑的脚踝,狠狠摔在地上。 邢天意在孙惠然手里挣扎。孙惠然换了个姿势,用双臂把她抱起,降落在哈雷尔面前。 是个狼人,很年轻,血液的味道极其特别。孙惠然舔舐邢天意脸上的血,没有毒,我是真诚的。哈雷尔,收下她,我们和好吧。 孙惠然熟悉哈雷尔的习惯。他喜欢美味的血液,喜欢漂亮的人,更喜欢适度的反抗与挣扎。邢天意完全符合哈雷尔的要求,她确信这超出想象的美味血液,一定能令哈雷尔晕头转向。 绝佳的礼物?哈雷尔垂下眼皮,打量邢天意。 他抓过邢天意的手,咬破手腕后慢慢吸食流出来的新鲜血液。 艾达,你是迟钝了,还是退化了?哈雷尔说,这么平庸的货色,即便是我刚成为血族的时候,也不会去碰。 孙惠然很困惑。她的舌尖还残留着邢天意鲜血的味道,无论是干涸的还是新鲜的,都足以让她产生新的饥饿和渴望。 正要说话,她的侧腹忽然一阵锐痛。 孙惠然低头,只看到一根骨刺深深扎在自己的身体里。 第159章 它还在搅动,越钻越深。破开的伤口正吞食着这异样的兵器。 这是邢天意从孙惠然房间里翻出来的。哈雷尔留在孙惠然身上的两根骨刺,一根交给了汤辰,但现在在向云来手中,一根由孙惠然保管,但被邢天意带到了教堂。汤辰从邢天意掉落的挎包里抓出这根骨刺,把它深深地按进了孙惠然的身体。 第77章 孙惠然勃然大怒,一把将汤辰挥打出去。她同时振起双翅腾空,邢天意从她怀中坠落,但她只飞行几米就摔在亚伯拉罕画像下。 因为震动,血从伤口汩汩流出,刺痛直达骨髓。孙惠然脸色苍白,咬牙抓住骨刺。 她试图拔出骨刺,但理智阻止了她:现在一旦拔出,伤口无法愈合,她将会大量失血。 她只能颤抖着手按住伤口边缘,试图减缓出血,但骨刺卡在腰侧,她细微的动作也会牵动肌肉,连抬手都变得困难。 同类的一部分深深嵌入她的身体,痛楚远超她感受过的任何一次损伤,甚至比54号地铁站时更煎熬。和邢天意的缠斗减损了她的精力,她现在比浑身是血的狼人更加虚弱。温热的血液从指缝中不断涌出,她根本制止不住。骨刺在她身体里犹如燃烧的火柱,每一次呼吸都震动全身的神经,让她头晕目眩。 哈雷尔的身影在眼前摇晃。她的思维逐渐迟钝,直到看见一个人走到自己身边蹲下,才根据气味辨识出对方是谁:弗朗西斯科 那几乎是最后的力气!她猛然钳住弗朗西斯科的手臂,张嘴咬下! 然而她的牙齿无法靠近弗朗西斯科的皮肤。弗朗西斯科在她动作的瞬间卸下了她的下巴。我是来帮你的,你怎么反而咬我?弗朗西斯科低声说,你别动,别乱说话。 孙惠然本来就多疑,现在更是看任何人都像是仇人。她并不相信弗朗西斯科,无奈自己根本无法移动,只得趴在地上,忍受着骨刺带来的剧痛,任由弗朗西斯科检查她的伤势和身体。 骨刺诱发的疼痛随着时间的增长而不断加深。孙惠然的脸贴着地面,大口喘气。她很久、很久没尝试过这种痛苦了,恍惚间,她想起自己被拉斐尔转化的那一夜。 即便她在庄园中工作时常常见到出入的英俊贵族,也绝对没有人比得上哈雷尔和拉斐尔的风姿。长久的寿命和无忧的生活,让这两位年长血族做什么事都显得悠然。孙惠然被哈雷尔丢进塔楼,她尽力保持自己的优雅,但在得知自己的结局是死亡时,她失去了冷静,转身冲向塔楼的窗户。 没有人拦她。她一条腿已经踩在石头窗沿上,下一瞬间却心悸:塔楼太高了,地上修剪得整齐的圆形玫瑰花丛只有浆果那么大,山峦是黑夜雾气中露出的稀薄影子。 孙惠然收回了腿。无论是摔死还是被怪物吃掉,她都恐惧。她没办法从两种同样恶劣的结局中挑选出自己愿意接受的一个。 放声大哭时,拉斐尔推门而入。他没有像哈雷尔一样嘲笑孙惠然的胆怯和卑鄙,而是拉起孙惠然,让她除去衣物,为她作了一次完整的身体检查。孙惠然以为眼前的血族像庄园中的贵族一样,觊觎的是少女的胴体,但拉斐尔什么都没有做。他惊讶于孙惠然身体的健康和活力,并且很快赐予了她真正的死亡和紧随其后的重生。 拉斐尔吸干了孙惠然全身的血液。和血族品尝他人血液不同,吸干血液是转化的前奏。 死的讯息如同黑暗海洋,淹没孙惠然的意识。她先失去了听力,耳朵嗡嗡作响,任何声音都变成粘稠的波浪;随即失去了视力,周围的一切模糊不清、轮廓重叠。她的手脚不再动弹,皮肤失去弹性,下一秒比这一秒要苍老十年。随着血液的流失,心跳逐渐减弱,她遗忘了呼吸,身体像石头一样沉重。 在彻底死亡的瞬间,新的呼吸从孙惠然胸腔中诞生。 她睁开眼睛,像从梦中苏醒,映入眼帘的是铺满塔楼的阳光。拉斐尔坐在窗边看书,眼角余光瞥她,轻轻点头。茫然渐渐褪去,狂喜擒住了她。深吸一口气,她颤抖着活动手脚。拉斐尔问她感觉如何。她听得更清楚了,看得更清晰了,心脏又一次勃勃跳动。走到镜前,她看见自己身上劳作的细小伤痕全都消失,眼睛明亮,嘴唇饱满红润。 饿了的话,你可以试试这个。拉斐尔掀开地上的毯子。庄园夫人的尸体--不,她还有一点呼吸,胸口微微起伏。拉斐尔看着孙惠然说:转化的第一天,你需要血液。 于是,她借助情人的生命完成了重生。 久远的回忆淹没她。孙惠然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她即将死亡。这种熟悉的痛苦唤醒了她的记忆,她侧头看向吃力爬起的邢天意。年轻的狼人曾经透明如玻璃水杯,如今却像最难解的谜题。 我的血液并不特殊。邢天意虚弱地说,是你是你让我变得特殊,艾达。 孙惠然听不明白。 邢天意披着弗朗西斯科的外套,蹒跚走到孙惠然身边,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我的祖先曾生活在伦敦。他有一个妹妹。邢天意说,梦想当家庭教师的女孩,左耳因为火柴厂的爆炸而失聪。你还记得吗?我的血,唤醒了你的感官记忆吗? 孙惠然想不起女孩的脸,但很奇妙的,她忽然回忆起曾亲密依偎的岁月。窗台的花,她逐个字母写下的单词,她教她识别单词和句子,贴着女孩发红的左耳轻诉的爱语。她确实赞美过那女孩的血:很甜美,很馥郁,是珍贵的爱让它们变得无比美味。这些甜蜜的赞语她信手拈来,但女孩总是听得双眼发亮,笑得非常幸福。 第160章 是她啊。是你呀。孙惠然虚弱得发不出声音。她最后看着邢天意,手指轻动,仿佛仍握着那把银刀。 背叛我的人,我全都要杀死。在昏迷之前,孙惠然无声地对邢天意说。 邢天意用难得恢复的力气,左脚站定,右脚微微抬起。在她朝孙惠然踩踏下去的前一刻,弗朗西斯科阻止了她的动作:别动了。你的血好不容易止住,这样伤口会再度裂开的向云来?! 穿过堵在门口的年轻血族和猎物,进入教堂的,是向云来和隋郁。 哈雷尔完全不知向云来是何许人也,但他知道隋郁身份。向云来摇摇摆摆朝邢天意和汤辰奔去,隋郁还在一旁扶了扶他。这是我老板。隋郁对询问的哈雷尔说。 哈雷尔肃然起敬。 向先生,您可以把朋友带走。今夜的狩猎中止,我们也会带走艾也就是这位血族。询问过向云来姓氏后,哈雷尔很恭敬,这次风波我认为完全是一场误会。向先生如果有疑问,我现在就可以为您解释清楚。当然了,无论危机办还是特管委,我都会亲自去说明 孙惠然要留下来。向云来说。 哈雷尔:艾达要跟我们走。 向云来:她是斗兽场事件的直接关系人,而且他决定狐假虎威,这次参考的是谢子京的臭脸,而且她是我们危机办找了很久的嫌疑人。 哈雷尔直起身:向先生,您是危机办的 向云来只看他一眼,那不耐烦的眼神完全拷贝于谢子京平时的脸孔。他没空验证自己的演技是否纯熟,扭头急切地询问邢天意的情况。 邢天意的伤势很严重。哈雷尔是带着弗朗西斯科来的。弗朗西斯科用手头的东西简单处理了邢天意的伤势,并催促向云来带她去医院。但邢天意不肯走,她要确认孙惠然不会被血族带离这里,再次逃脱。 哈雷尔长袍无风自动。他不再尊敬向云来,也不管邢天意等人是什么态度,直接走到孙惠然身边,拉着她的手把她拖起。骨刺带来的疼痛让孙惠然从昏迷中猛地苏醒,她痛呼了一声。哈雷尔把她扛在自己肩上,转身走向教堂的大门。 头顶忽然传来清脆的碎裂之声。房顶的玻璃天窗被击碎了,一条黑色的影子箭矢般从天而降。哈雷尔肩上一轻,那位不速之客竟然从他手中夺走了孙惠然。 把孙惠然放在亚伯拉罕画像下,慢慢站起来的,是一位瘦削的半丧尸人。黑色的衣服和口罩几乎把他捂得严严实实。他一头甜玉米色的拙劣金发,露出的半张脸上没有半丧尸人常见的病化斑纹,左眼漆黑,右眼是血红的。 从现在起,同光教教堂由黑兵接管。他声音低沉,这里是王都区地盘,我们不欢迎血族。 半掩的木门一声巨响,竟被人从外踹裂。原本堵在门口的血族和猎物们纷纷闪到一旁,手持长鞭的夏春跨过裂口,走了进来。 哈雷尔翻了个白眼。弗朗西斯科立刻打招呼:嗨,夏春。 夏春:嗨,欠账不还的酒鬼。 弗朗西斯科:我在还了。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就走。他边说边自然地走向孙惠然,但半丧尸人闪到他面前,双臂抱在胸口,冷冷看着弗朗西斯科。 夏春:把孙惠然留下。 哈雷尔:狼人指挥我们做事? 夏春:你们进狼人的地盘,可不得听狼人的话? 哈雷尔:今天我必须带走艾达。 夏春:那只好请你们两个一起留下。黑兵的办公室有吃有喝,欢迎光临。 数量众多的黑兵已经包围了同光教教堂。半丧尸人、地底人、哨兵向导,狼人,还有不属于四大种族的特殊人类,都在夏春的召集下来到此处。 先行动的居然是门口的一位年轻血族。他忽然冲向夏春,手中亮出匕首的寒光。 夏春一动不动,原本站在弗朗西斯科面前的半丧尸人轻盈得像一片叶子,但拳头重如铁锤,转瞬间已经落在夏春身后,猛地击向迎面而来的血族。那年轻血族被他打中下巴,下颌骨瞬间碎裂,随即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教堂门口。 这个不成功的偷袭是开战的信号,血族和黑兵都动作了起来。最先在战斗中受伤的是一位哨兵,他的腹部被血族的利爪划伤,鲜血喷溅而出。他的怒吼比血腥气传得更快:吸血鬼敢杀黑兵?! 人们拳脚交错,陷入混战。 一个血族猛冲向夏春身后的半丧尸人。可那人灵巧极了,双脚一蹬便高高跳起,侧身躲避时迅速从腰间抽出双节棍,啪地击中血族的太阳穴。血族哀嚎着倒下,他长腿一踢,便把人踹出了教堂。 好弱。他对夏春说。 夏春对哈雷尔说:好弱。 半丧尸人:我说你们狼人好弱。这么脆的血族,你们居然能斗几百年?哦? 被他踹出去的血族伤势很快复原,抓起院中的石头又冲了进来。 夏春脑门上青筋暴起,深吸一口气后对向云来扬扬下巴:带受伤的人去医院。 邢天意:不,我 第161章 去医院!夏春怒吼。她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突破了人类的音高,发出的是掺杂了狼声与人声的奇特嗓音,顿时震住了邢天意。年轻的狼人除了点头听令,无法再抗议。 今天死在这里的,只能是血族。夏春平心静气地对向云来说,我把这位狼人妹妹交给你负责,可以吗? 向云来一抹脸上的汗,不停点头。他和汤辰架着邢天意,隋郁在前头开路,四人冲出了混乱的战场。向云来回头时,看到的仍旧是对峙的哈雷尔和夏春。血族长老缓缓张开骨头的巨翅,而夏春松开右手的手指,如同她第三根手臂的长鞭,在地板上甩出响亮的声音。 那个是黑兵首领吗?等待隋郁开车过来时,汤辰问向云来。 她问了两遍,向云来才听清楚。是的。交给她吧,没有问题的。后面几个字他对着虚弱的邢天意说,整个王都区最值得你信任的狼人,除了夏春还会有谁? 邢天意怔怔的,脑袋上下晃动,终于肯安心昏过去。 隋郁一路开车狂飙,把他们送到了二六七医院。邢天意立刻被推入急救室,汤辰也被按在急诊的处置室里包扎。向云来在贩卖机买水的时候,看到一个医生骑着电瓶车冲到门口,连车子都顾不上停好,狂奔冲入急救室。 汤辰正在联系邢天意的父母,医生和护士不断从外头跑向急救室。向云来的手不停颤抖。隋郁站在他身边,他干脆把身体的重量交给了自己的潜伴。 抢救一直持续到早晨六点,邢天意终于离开了手术室。她的父母对向云来等人千恩万谢。确认邢天意无恙之后,隋郁和向云来把汤辰送回了家。 不是王都区那个家,而是汤辰爸妈住的地方。向云来认为汤辰现在不能够独自呆着,一是她会胡思乱想,二是她仍可能遭遇血族的袭击。你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先解决你的问题。向云来对她说,我是说,汤明业的问题。 汤辰被说服了。 她父母开的小超市就在从医院回王都区的路上,隋郁又是风驰电掣。汤辰一身狼狈地从隋郁的豪车上走下来时,在超市门前卖早餐的父亲瘸着腿跑来,把她拖到自己身后,杀气腾腾瞪着隋郁。 汤辰告诉父母,昨夜家中出事,邢天意受伤,是隋郁和向云来帮了她们。隋郁的眼神只落在他们头顶,扮演一个冷静寡言的大善人。而向云来坐在车子里,看着超市门口手写的货品发愣。 自制酸梅粉自制山楂糕,登门的客人络绎不绝,买的基本都是这两样东西。 回家了,好好休息吧。他隔着车窗对汤辰说。 回到车上的隋郁没说什么话,只给向云来递了一瓶水。他压着超速的边缘开车,用最快的速度返回王都区。八里街不适合车子进入,向云来指挥他绕了点儿路,停在距离百事可靠最近的岔路口。 再见。向云来下车后对隋郁说。 隋郁却牵着向云来往店铺走。 你回去吧。血族和狼人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跟你大哥 这不重要。隋郁说。 他甚至没让向云来动手,快走到百事可靠门口,便从向云来兜里拿走了钥匙。卷闸门吱嘎地响,缓缓升起。隋郁踏进门里,还未放下钥匙,他牵着的向云来就跌倒了。 实际上,隋郁的精神一直紧绷着。他立刻抱住向云来,两个人都差点跌在地上。向云来?他轻拍向云来的脸,心忽然沉了下去。 这不寻常。 向云来紧闭双眼,毫无反应。 第78章 从接到隋郁的求救电话到抵达王都区,秦戈只花了半小时。他还没冲进百事可靠的店面,已经察觉到向云来精神体的气息十分虚弱。这是主人无力操纵精神体的典型表现。 隋郁把向云来抱到二楼卧室之后就没敢再移动过他。向云来的呼吸起初很急促,满头是汗,手脚冰冷。秦戈抵达时,他的情况渐变平稳,看起来就像是熟睡的人。但隋郁和秦戈无法唤醒他。 他巡弋了一个特殊的海域。隋郁说,我想带他去医院,但我认为海域引发的问题,找你会更直接。 秦戈点头表示了解。他心里很愧疚:邢天意和向云来去找他时,他并不知道汤辰的海域会引发这么严重的震荡。他说:你是对的。向云来不能去医院。他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兔子蹦到向云来胸口后,秦戈示意隋郁离开。 隋郁不肯。秦戈很严厉:你必须离开。我接下来要进入向云来的海域,但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向云来的共振能力很强,你留在这里很可能会受影响。 隋郁:我是他的潜伴。 秦戈:他现在不需要潜伴,他需要我。任何我无法控制的意外都会让他的情况更危险。 隋郁离开卧室,关紧房门,呆站在外头等候。秦戈坐在向云来床边。他的精神体趴在向云来的胸口,抬头看自己的主人。情况比秦戈想象的还要麻烦,向云来的象鼩根本无法凝聚成形,沉重、虚弱的雾气萦绕在不大的卧室里。秦戈触碰象鼩的雾气,他只感受到象鼩的恐惧和迷惑。 往日象鼩化作雾气后,碰触到谁的精神体,向云来就会踏入谁的海域。如今秦戈就在这里,正被雾气包围,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162章 向云来的海域正处于极端的不稳定,秦戈迟疑了片刻:他不止一次告诫向云来,在未得到允许的情况下,不能擅自踏入他人的海域。而他却要闯入向云来不愿示人的地方。 向云来,我先道歉。秦戈低声说。 昏睡的人无法构筑起可靠的防波堤,秦戈很快踏入了向云来的海域。 但他立刻退了出来。 长毛兔从向云来头顶滑落。人和兔面面相觑。是我看错了么?秦戈再次握着向云来的手,闭上眼睛。他更谨慎了。 穿过冰冷的固态的水,他站在山川之中,正伫立于一棵繁茂的大树下。风从山脉的尽头吹来,穿过他的胸膛。夜空星辰列布,森林中萤火虫的光亮四处游动。 秦戈难以置信:眼前并不是向云来的海域,而是他自己的海域! 高山,星空,海域最中心的大树,所有的一切都是秦戈无比熟悉的、自己海域里的东西。 但他的精神体并不在身旁。沿着山坡往前走,他很快发现了坐在水潭边的向云来。 走到向云来身边,秦戈仍因为过度惊愕而无法理清思路。倒是脸色苍白的向云来先开口:秦老师,果然是你。 秦戈:这是你的海域? 向云来:也是你的海域。 秦戈:你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吗?你在自己的海域里,重现了我的这不是震荡的表现。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向云来拍拍身边的草丛:请坐。 秦戈坐下后,先对向云来道歉:擅自闯入你的海域,对不起。 向云来:隋郁去找你了。我知道的,我和他唯一能想到的、能帮我的,就只有你了。 被隋郁用警标唤醒的时候,即便睁开了眼睛,向云来也知道自己的情况很不对劲。他的情绪一分为二,一部分因看到隋郁为自己赶来而狂喜、快乐,一部分却始终困囿于汤辰的海域。 他似乎从未离开过那座浓雾弥漫的城镇,阴霾比空气更紧密地缠绕他,只要他静止,海域中的场景就会在他脑海中复苏。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经历。以往巡弋他人的海域,尤其是不正常的海域之后,最痛苦的无非是不断侵袭的噩梦。但现在噩梦仿佛变成了现实他和汤辰、邢天意在路边等待隋郁时,看到了从道路另一头走来的、握着刀的毛绒小狗;在医院的贩卖机前,与医生一同冲进医院的是毛绒国王和王后,脸孔皱巴巴,黑色的眼睛隔着玻璃死死盯着向云来。 陷入昏睡之后,自我意识回到海域,也就是向云来最后踏入的地方汤辰创造,但被汤明业占据的迷雾世界。向云来不停地在幽暗的小巷中奔跑,耳边是低语和窃笑的声音。这次毛绒玩具们追上了他。 刀子穿过他的胸口一万次。 他跌入毛绒玩具体内的黑暗深渊一万次。 城镇崩塌一万次。 他被打碎、又被重组一万次。 他听见隋郁的呼唤,但完全无法回应。在海域中奔逃的每一秒都如同踩进粘稠的沼泽,他眼睁睁看自己往下沉,但无能为力。 而更可怕的是,当他跑到小镇的边缘,他闯入的并不是汤辰设计的城镇外围,而是一脚踏空,落入火海之中。他在大火中奔跑,赤须子在遥远的山岗上注视他。皮开肉绽的痛苦还没有停止,他跌进了一列火车。无数一模一样的面孔在车上浮动,他坐在注定会消失的绿皮火车上,而身边没有方虞。 他巡弋过的海域以各种方式在他的海域中留下了碎片。在他最虚弱、控制力最差的时候,碎片们粉墨登场。向云来无从反抗,从昏迷到秦戈抵达,现实时间只过了半小时,他却已经在自己的海域里承受了漫长的折磨。 向云来甚至感到,自己也许永远都无法脱离漩涡一样混乱的海域了。他躺在恶雾弥漫的街道上,听到毛绒动物们朝自己走来,而他连站起身逃走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他摊开手脚,准备承受又一次全新的解剖时,身下冰凉的地面忽然变得松软。 草开始生长,细小的花朵在夜星的光芒里轻轻摇摆。他听见风声悠远如长钟,在漆黑星夜中奏响,拂过他头顶时,像一个古老的、温柔的手势。 有人踏入了他的海域。他从这静谧的海域中察觉了不速之客的身份。向云来在那一瞬间忽然懂得,人在狂喜的时候原来不会笑,而是会放声大哭。他捂着双眼在草地上打滚,直到落入溪水之中。 秦戈来了,很快又离开。但海域共振的瞬间,这位强大的精神调剂师已经在向云来的海域里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向云来从溪水中站起,仰头又笑又哭。他在黑夜的山林中奔跑,树梢的缝隙里闪动钻石一样的星光,夜虫低吟,比一场美梦更宁静。这里永恒有风,吹动他的头发和衣角,他从山崖上张开双手跳下去,然而他坠落的地方永远不会是深渊。他跳落无数次,落入的总是散发着青草香气的、温暖的山坡。 就像有人永远接住他。 你的海域很美。向云来说,我巡弋过很多海域,但很少见到这么宁静的景象。光是在这里坐着,看星星,看萤火虫,吹吹风,我就已经觉得一切都会变好,所有的坏事情也都会消失。 置身于自己绝对熟悉,但又充满陌生感的地方,秦戈注视向云来的目光充满了惊讶的新鲜: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特殊的海域。 第163章 他告诉向云来,他可以吸收别人海域中的负面情绪。当然吸收完之后,对他自己也会有影响,但他有排解的方法。得知自己的到来中止了向云来漫长的痛苦,秦戈忍不住说:太好了,我和隋郁都很担心你的安危。 向云来:你不觉得能复刻别人海域,是一件很恐怖也很恶心的事情吗? 秦戈:我绝不会用恶心来指责任何人的海域。 向云来:你不觉得我仿佛永远在窥私吗? 秦戈:你抗拒别人进入你的海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你怕被别人发现,你不仅入侵海域,还会不断反刍他们海域中的一切。 向云来:我不是故意的。我无法选择。 秦戈:向云来,我想帮你。 向云来忽然想,如果自己能够选择,他一定会选择秦戈这样的人做自己的兄长和导师,而绝对不是任东阳。 向云来的海域像一面镜子,只能映照出它者,无法看见自己。 多年前,还未带着向榕出逃的向云来,在大学生任东阳住的公寓里头一次知道什么是海域,也是那一天,他在巡弋任东阳海域的时候,察觉了自己真正的能力。 我原本的海域是山谷,很狭长,怎么都走不到尽头。向云来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也从未去过那样的山谷。也许那也并不是我的海域,而是在我还不知道的时候,有个人踏入过我的海域,那些只不过都是他人留下的痕迹。 任东阳教会他海域的知识,并允许他巡弋自己的海域。但察觉向云来可以复刻海域之后,巡弋便立刻了。向云来第一次认真巡弋,同时也是第一次被他人催动的海啸硬生生驱逐出去。他趴在任东阳公寓的阳台上呕吐,任东阳在他身后说: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除了我和你,就连向榕也别让她知道。 为什么? 她会害怕你,因为这很恶心,向云来。任东阳说得非常诚恳。他年长,他什么都懂,他和自己同为向导而且比自己学识更渊博。向云来接受了他评判。 从那一天起,任东阳便强硬拒绝向云来的巡弋。只有在情事中达到高潮时,他们的海域才能相互碰撞。向云来也才能匆匆看一眼任东阳的精神世界中的海洋与沙滩。 原来如此他用这种方式去刷新你海域之中的景象。无论是什么样的噩梦,只要你的海域就会重置为你恋人的海域。 他的海域是海岛上的沙滩,很宁静。向云来低声说,我其实很喜欢他的沙滩。我从未去过海边。 秦戈:你的恋人有很多秘密。 向云来:嗯。 秦戈:其实还有别的方法可以重置你的海域,比如你主动跟他共振,进入他的海域,也一样能清除你的噩梦。但你共鸣的能力太强了,由你主动进入,可能会触碰到他的自我意识。所以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你只能被动地接受海域的刷新。想起向云来曾说过的只言片语,秦戈恍然大悟,你的震荡表现太特殊了。所以你唯一能抚平震荡的方式,就只有他教你的这一种。 向云来:有段时间,我会选择用我妹妹的海域来刷新。她的海域很可爱,很有趣。但是她长大之后,就再也不欢迎我了。 秦戈下意识地伸出手,但长毛兔没有出现在他的手掌中。他意识到此处并非自己的海域。他问:我可以深潜吗,向云来? 向云来迟疑了片刻。 秦戈:我很想帮你。我是完全把你当作我的学生看待的。希望你好,希望你更好。你的能力比我更强大,你可以成为最好的调剂师,而不是一直都被这个问题困扰。 秦戈太真诚了。向云来很少被人这样真诚地、平等地对待过。秦戈现在就在他的海域里,如果想要进入他的深层意识、想窥探他的秘密,只要立刻伸出手,把眼前的身影撕开就行。但他仍旧先询问向云来。只要向云来不点头,秦戈什么都不会做的。 只差一点点,向云来就点头了。但他想起了逃家那天的大雪,还有雪中发生的事情。 他慢慢摇头:秦老师,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我要调整好自己。 秦戈换了个问题:好。但你愿意让我帮你,对不对?我不探索你的深层意识,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向云来:当然可以。 秦戈:我信任你,向云来。你是我见过的学生中最有天赋、最努力的一个。我们彼此都可以真诚相待,对吗? 娴熟地掌握巡弋技巧的调剂师,在被巡弋者的海域中表达自己的诚恳和信任。在课堂上,秦戈曾说过,这是取得他人信任的一种有效手段。向云来当时只是把这些话认真划线,并抄写在笔记上。他此时才真正理解:他确实被秦戈鼓舞了,绝对真诚的信任,不会闪躲的眼神。秦戈正用一次珍贵的巡弋机会,在给他上实操课。 向云来点头:我答应你。 秦戈:你的妈妈是罗清晨? 向云来愕然:你认识她? 秦戈盯着向云来,不容许他有丝毫闪避:那你知道在特殊人类人口数据库中,你已经被登记为死亡人口了吗? 第164章 第79章 调剂师培训班即将结课,秦戈昨天花了一整夜整理学生资料,并代他们报名精神调剂师统一考试。报名系统与人口数据库连通,秦戈信手输入向云来这个名字,系统跳出提示:查无此人。 秦戈打算用向云来的身份证号检索,但发现当时向云来交的报名表格是不完整的。向云来与隋郁都由特管委的人推荐而来,相当于走后门,说好的资料后补,也因为向云来最终以旁听的身份上课,而没有补充完整。 秦戈手中的表格上,只有向云来的名字、性别、年龄、住址和一些概述。他开始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立刻找谢子京帮忙。刑侦科可以查到特殊人类的人口信息,谢子京进入系统后检索向云来,很快发来截图。 死亡时间是二十年前,死亡原因:车祸。母亲:罗清晨。父亲:无。 谢子京再查罗清晨,她是一名向导,随母亲改嫁后名字从向改为罗。她死亡的时间和原因跟向云来一致。 这位六岁时与母亲在车祸中死亡的向云来,如果活着,则与现在的向云来同个年纪。 二十年前一场普通车祸,谢子京没有找到任何资料。或许那是一场没有上报给危机办的意外,责任明确,赔偿及时。因死亡至今已有二十年,向云来和罗清晨的个人照片栏上都是灰色的轮廓头像。 秦戈的话让向云来一愣一愣的。他确认这个已经死亡的向云来就是自己,但不对:我读过书,我上过小学的,一直到毕业。如果我六岁的时候死了,那我怎么可能入学呢? 但他也随即意识到,自从他和向榕来到王都区,他没有再读过书,而就业、医疗等等需要依赖身份数据的事情,他都在王都区内部完成。 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也可以在王都区安稳地生活,向云来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他不需要乘车、坐飞机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因此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死了。 那就是在你读完小学之后,有人篡改了你的人口数据。秦戈说,这件事你不知道? 向云来:我不知道。但我我猜是任东阳,也就是我那位恋人做的。 秦戈: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身份,你现在是个黑户,向云来。 向云来想的比秦戈更深。即便日后他想重新获得身份,难度也巨大无比:他没有任何可以证实自己身份的证据,而唯一能通过dna检测确认他身份的亲戚,已经不在人世了。 任东阳把他从世界上抹消了。 海域忽然剧烈动荡。向云来猛地睁开眼,他紧紧抓着被角大口喘气,过度呼吸引发的心慌和麻痹让他抖个不停。长毛兔往前挪动几步,被他一把抓住。把脸深深埋进长毛兔的腹部,向云来长长地叹气。 他现在有一种条件反射:看到秦戈或者秦戈的兔子,他会安心。 象鼩终于凝聚成形,轻轻落在向云来的额头上。它先是趴着,细长的尖鼻子在向云来头发里一拱一拱,像是在抚摸他。扭头发现向云来抱着长毛兔,象鼩的尾巴一下就竖了起来。 它愤怒地甩动尾巴,在向云来的脸和头上拍打不停。向云来要去抓它,但错手把它扫到床下。象鼩在地上打了个滚,仰头怔怔看床铺上的向云来和兔子。 它抓着身旁秦戈的鞋带,用来擦不存在的眼泪。 秦戈把它抓起,捧在手心。象鼩的黑豆眼看清楚秦戈,连装哭也不那么入戏了。它看看秦戈,又看看向云来手中的兔子,一脸的失落。 我上课的时候发现,只要你触碰了别的精神体,你的象鼩就会很生气。秦戈说,精神体的某些表现,是你潜意识里没办法表达,或者意识不到的需求。 向云来从兔子身上抬起脸:我的象鼩怎么了? 秦戈:它没有安全感,向云来。 向云来没吭声。 秦戈:你的生活里有什么事是你完全肯定,绝不怀疑的吗? 向云来:有啊。 但他的回答并不那么肯定。 秦戈轻拍象鼩,象鼩非常喜欢他这样做,懒洋洋地在他掌心里打滚。我有时候觉得,你的生活始终是一种不确定的状态。你好像对自己的人生也好,各种选择也好,并不那么上心。 这话听来刺耳。向云来坐起身。他现在浑身都不舒服,出汗太多了,黏糊糊的。他扯了纸巾擦脸,没有看秦戈,低着头问:没有吧? 他在海域里很诚实,但回到现实世界,他本能地对这种太深入的话题产生抵触,试图回避。 秦戈:你是被别人的需求推着走的。你自己最想要什么? 第一个跳进向云来脑子里的答案,是让向榕出国读书。 秦戈:不对。我想听你的。只和你自己有关的。 把百事可靠做大做强。 秦戈:做大最强的目的呢? 向云来:攒钱让向榕出国读书。 秦戈:为什么在不通知隋郁的情况下深潜他人海域? 向云来:当时情况很紧急,只有我能帮汤辰。 秦戈:为什么和你的恋人在一起?你爱他? 第165章 向云来:没有他我们不可能来到王都区,我妹妹也无法在这里读书和参加高考,就连百事可靠也是 秦戈:所以他对你有好处。 向云来:有好处和我爱他不冲突。 秦戈:你爱他吗? 向云来没办法回答。他才在海域里答应秦戈要坦诚。 他最终说,我依赖他。 说出这句话之后,向云来的防备心态明显降低。他埋脸在兔子身上想了好一会儿,猛地抬起头:去上你的课,这是我主动的!是我当时最想做的事情!我想更了解我自己,还有我巡弋的那些人我想变成龙游那样的调剂师,专业又可靠的调剂师不过我现在的目标是你。 秦戈笑道:非常好。 得到秦戈的赞扬,向云来心花怒放。 秦戈:给你个任务,每周至少做一件自己特别特别想做的事情。吃饭喝酒不算啊,必须是和你平时生活不一样的事情。 向云来心里很清楚,这些事情没有办法改变他的能力,也无法让他的海域停止复刻别人的精神世界。但他对这个提议充满了兴趣。第一次,有人这样指导他,希望他好,希望他变得更好,而不是掩盖痛苦、虚拟幸福。 他答应了秦戈的要求,并且约定每周给秦戈发这件事的记录。 隋郁在房间外头等得心急如焚。他听见向云来说话的时候已经想冲进去了,但时机还不合适。等到秦戈开门,隋郁松了一口气,他看见向云来还在卧室里对他点头,精神很好。 隋郁把秦戈送到车上,目送秦戈离开,立刻扭头往百事可靠跑。 向云来正走下楼,隋郁冲到楼梯前,想靠近他,却又不敢。 向云来此时忽然有一件事特别特别想做。他朝隋郁张开双臂:隋郁,抱我。 隋郁三步并作两步跃上楼梯,把向云来紧紧地圈在怀中。 这样就行了吗?隋郁知道秦戈厉害,但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解决了一切,毕竟之前的向云来看起来太虚弱了,我们要不要做? 怎么开口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趁人之危?隋郁说完,自己先尴尬起来。他把脸埋在向云来肩膀里,瓮声瓮气:我是说,如果你觉得跟我可以让你开心一点,我们就 不用不用。向云来也尴尬。 两个人耳朵红红,你看我我看你。 向云来现在只想让秦戈精神世界里的景象,在自己的海域中停留得更久、更久一些。 隋郁:你真的没问题吗? 向云来:嗯。 如果人生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他心想,痛苦终止了,而他有无尽的快乐。 他笑着对隋郁说:我想跟你说一个和我海域有关的秘密。 隋郁一凛:向云来知道他最重要的秘密,而他也即将知晓向云来埋藏最深的事情。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一种奇特的惊颤:等等。 向云来坐在沙发上,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这动作任东阳常做,像召唤宠物。他现在对隋郁做,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你过来。他说,不想听啊? 隋郁只好点头。他坐在向云来身边,下意识地握着向导的手。不久前这只手还很冰冷,现在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温度。象鼩在桌上打滚,扯着纸巾和布条做的被子胡乱挥舞。无论精神体还是向云来,心情都非常愉快。 隋郁却忽然恐惧起来。他看着向云来的脸庞,打起十二分精神:你说。 向云来的卧室里,手机无声地振动。打来电话的是夏春。 连续接通了两次都无人接听,夏春只得收好手机,扭头问身边的半丧尸人:你确定你在路上看到的是任东阳? 第80章 夏春身边的半丧尸人,正是在教堂中嘲讽狼人太弱的青年。他仍戴着黑色口罩,只漏出一双颜色奇特的眼睛。 他是在王都区外面看到任东阳的。危机办调查出任东阳在王都区之外的住所,但监视人手不够,黑兵便分派出几个嘴巴紧的人去协助盯梢。 有人送他回来,两个人都在车子里。他看起来没什么事,挺寻常健康。我确认过你发的照片,确实是任东阳。 得知仍有人在现场盯着,夏春点了点头:辛苦你们了,注意安全。我跟雷迟说一下这个情况。 结束了与危机办雷迟的通话,夏春推开病房的门。邢天意就住在这里。 邢天意刚刚苏醒,夏春就接到了通知。她很快赶到,先跟邢天意的父母表明身份。夫妻俩离开病房,留夏春和邢天意说话。夏春她看着微微睁开眼睛的邢天意,问:麻醉过了,疼吧? 邢天意身上多处受伤,止血清创缝针,好好一个人变得遍体鳞伤。看她虚弱,夏春心里又有点儿不忍:我当时应该制止你继续接近孙惠然。 邢天意脖子上缝了线,不好转动,便用眼珠盯着夏春。我,没,后悔。她问,孙,怎么样? 教堂的鏖战,夏春和黑兵使出浑身解数,始终死死压制着血族。在场的血族中,只有哈雷尔能飞,其余人眼看不敌,四处奔逃,但他们逃不出熟悉王都区的黑兵掌心。夏春趁隙通知雷迟,危机办的人赶到时,孙惠然已经陷入了昏迷。 第166章 她失血太多了。哈雷尔的骨刺像钉子一样扎进她的身体,不能拔出来,又无法利用血族的特殊体质来止血。雷迟把她拎起走上车时,因为疼痛,她醒来了。她向来憎恶狼人,雷迟和夏春这种能伤害她的更是她的仇敌,当时立刻就在雷迟手中挣扎起来。 她越是挣扎,伤口就变得更大,血流得更多。雷迟却始终不放手,即便哈雷尔假惺惺地过来恳求,他也不肯将孙惠然放下。然而特管委的电话过来了。 夏春一直在雷迟身边,她听见雷迟称呼电话里的人:蔡秘书长。 夏春很少见雷迟发怒。即便在别人的印象里,狼人总是粗鲁暴躁的,但雷迟一直冷静斯文。昨天夜里他直接捏碎了自己的手机。愤怒令他的双手化作狼形,脸和脖子上冒出了粗硬的狼毛。若不是夏春和同事们在旁,他一定会就地撕碎孙惠然。 邢天意听到这里,冷冷地笑:所以,又是特管委?她,又逃走了?你们知不知道,她这次逃脱,就很难再我花了,很大力气才她说不下去,鼻子呼哧呼哧喘气。 她死了。夏春说,孙惠然死了,死在哈雷尔的车上。 雷迟捏碎手机后,孙惠然便转移给了血族。夏春心里清楚,又是那混账的血族决议,是蔡易开的好头。这怒气让她和雷迟看到熟人弗朗西斯科也禁不住眉毛竖起。弗朗西斯科不敢跟他俩打招呼,抱起孙惠然,跟在哈雷尔身后上了车。 雷迟把孙惠然交给弗朗西斯科的时候,这个起初还不停挣扎、亮出獠牙的血族仿佛预知到了什么,忽然反过来抓紧了雷迟的衣服。她当时好像一个在两种死法之前必须选出一个的、绝望的人。 而今天早上,雷迟得知,特管委得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那枚嵌在孙惠然腰侧的骨刺被拔了出来,钉在了她的心脏上。 邢天意睁大了眼睛。她想坐起来,但被进来量体温的护士厉声呵斥。她圆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良久,眼里浮起一层泪:就这样,死了? 夏春:舍不得? 邢天意咬牙:太便宜,她了。她,用汤辰,威胁我,她还把 夏春:据说,当时弗朗西斯科在前面开车,哈雷尔和孙惠然呆在后座。车里隔音很好,适合密谈,我估计弗朗西斯科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不会说的。拉斐尔的弟子孙惠然死了,不会再有人因为拉斐尔而找哈雷尔麻烦。斗兽场事件的重要嫌疑人死了,危机办可以结案,特管委和主持通过血族决议的蔡易都能松一口气。 邢天意:撬开,恋爱脑的,嘴巴,很难吗? 夏春:你追查这个真相做什么呢?孙惠然已经死了,肯定是死在哈雷尔手上。继续查下去还有意义吗? 邢天意不吭声了。她的手紧紧抓着床单,用力得青筋暴起,然而激烈的情绪退潮,她满眼茫然和怔愣。 或者,你想不想做点儿别的有意义的事情?夏春拖着椅子靠近,比如,加入黑兵。 邢天意:这,你今天,真正目的? 夏春:当然。 邢天意:我不是,王都区,人。 夏春:只要我愿意接收你就行。你和血族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回到单位也不好过吧,我就是你的下家呀。她笑得很真诚。 邢天意停顿了一会儿才问: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吗? 夏春吃着探病的葡萄:嗯。有人回来了,事情会变得棘手。 邢天意:什么,事情? 夏春:清理王都区陈年污垢的事情。从斗兽场开始,危机办和黑兵查到一条很奇怪的线索,跟给斗兽场提供资金的组织有关。孙惠然和邓老三,只是台上的人,台后还有别的东西存在。而且这幕后操纵者的来历,你可能也听过的,就是 她停住了,慢条斯理吃葡萄,慢条斯理跟进病房倒垃圾的护工微笑。 邢天意:是,是什么? 夏春:接下来的内容要vip才可以收听。她冲邢天意挥挥手,我走咯,出院了记得来找我开黑兵会员。 留下气得蹬腿的邢天意,夏春离开了病房。她在院子里跟匆匆走来的汤辰擦肩而过。 汤辰来接替守了邢天意一整个通宵的两位长辈,送走两人后,汤辰蹑手蹑脚进了病房。她看邢天意,邢天意看她,两个人都伤痕累累。 吃。邢天意用眼神示意夏春带来的葡萄,贵。好吃。 汤辰坐在她病床边,聊了很多。大都是汤辰说,邢天意听。 她说向云来唤醒了自己,她说海域现在已经大变样,还有汤明业,成为了完全被她压制的、更虚弱的人格。 你,应该,吃掉他。邢天意说,向,的老师,说过,融合。你们可以,融合。 汤辰静了很久。 邢天意警惕起来:你是,谁? 汤辰:我是汤辰。不用怀疑。我只是在想,如果吞噬了他,我会变成什么样?是他的人格彻底消失,还是我的人格里会掺杂他的一部分?哪一部分呢?他比较勇敢坚强的那些特质,还是狡猾卑鄙的部分? 第167章 邢天意:你问,向,或者,他老师。 汤辰: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思考做决定的。她从带来的饭盒里端出酸梅汤,喝不喝?我妈专门给你做的,加了一点柠檬汁。 邢天意用吸管喝了一半,目光一直流连在汤辰脸上。你,还找吗?她问。 汤辰:找。 邢天意:你,不怕,他们伤心? 汤辰:今日的伤心,也是曾经做过的事情的代价。 邢天意收回目光:好好说话,不要,念,台词。 汤辰笑了一会儿,继续说:只不过很难找吧。王都区里的人来来往往,我最后一次见她,是中考的时候。算来快十年了。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我都不知道。而且王都区里,谁会在意一个拾荒女人的下落。 邢天意静静听着。 汤辰絮絮地说了很多。她比以往平静,连犹豫的时刻也少了。平时她只有在说到自己写的东西或者脑洞时,才会双眼发亮,口若悬河,今天的健谈却和平时很不一样。邢天意有点儿懊恼自己不是向导。她想知道汤辰的海域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黑兵,也许知道。邢天意说,它管理,王都区,肯定有,信息。 明知这是邢天意安慰的说辞,汤辰还是接了下去:真的呀?太好了。 我,帮你。邢天意说,黑兵那边,我解决。 汤辰追问她怎么解决,但她闭上眼睛,再也不肯回答了。汤辰凑过去跟病床上的邢天意自拍了一张,发给向云来。 向云来的手机在桌上亮起。他在厨房煮饺子,在沙发上坐着的是隋郁。隋郁的手机也同时响起,是隋司打来的电话。 隋司让他到家里一同吃个便饭,隋郁皱眉不应。是你嫂子生日。隋司说,你生我气,但不能生她气吧。 隋郁现在很不想接到隋司的电话。果不其然,隋司提起了他的任务:那个人,找到了吗? 隋郁没有一丝犹豫:还没找到。 隋司正要继续说什么,隋郁立刻道:但已经有线索了,很快就会有答案。 隋司沉默很久才说:下不了手的话,我来。 隋郁:我可以。他顿了顿,重复,我可以。 他站在夏日灿烂的阳光里,背脊却无端沁出了一层冷汗。 (天敌·完) 第四卷 地 窖 第81章 档案内容 全国普通高等学校考试考生海域检测报告 (档案编号:360500061) 【考生姓名】向榕 【年龄】18 【性别】女 【民族】汉 【种族】哨兵(识别代码:05) 【精神体】萨摩耶犬 【身份证号】略 【准考证号】略 【家庭住址】王都区八里街九十九号 【学校】略 【班级】略 【测试量表】(见附件) 【调剂师】龙游 【巡弋时长】10分14秒 【潜伴】06* 【报告】 该生谈吐、举止有礼,思维逻辑清晰,在表达和活动中无情绪不稳定迹象。 目前我巡弋的所有海域中,该生是最为特殊的一个:她的海域是动画场景,复原的是动画作品《小小故乡》中主人公居住的乡镇。无论植物、建筑、动物,甚至是第一次踏入她海域之中的我,都变成了二维的角色。 最令我惊讶的,是我从提示开始巡弋、到穿过防波堤进入她的海域,时间大约一分钟,但她已经在一分钟内,于海域内部绘制出与我几乎一模一样的二维形象。我的二维形象在作画风格上,与《小小故乡》的主角们近乎一致,连表示脸部阴影的线条都十分相似。这是不可思议的。 该生在海域中的自我意识较为活泼、健谈,和第一印象差别很大。得知我也喜欢《小小故乡》,她带我去看她的家,也就是《小小故乡》中主人公居住的小房子,房中原本摆放主人公与爱犬照片的位置,摆放的是她和兄长的合影。合影中的两个人都只有十来岁,这是整个海域中唯一一处没有二维化的地方。 得知我认识其兄长后,该生完全放下防备心,主动带我巡视城镇。 这座小城镇有三个季节,镇外森林是春季,河流和湖泊所在处是夏季,可以眺望远方的山崖是秋季,唯独缺少冬季。因冬季是《小小故乡》中主人公返乡的重要情节点,我特意询问。但该生在此处显露出不悦和回避。 除此之外,在她家中我还发现了一处无法打开的地窖。在故事中,地窖是主人公贮藏食物、工具,抵抗野兽、火灾和雪灾的重要地点,但我试图打开地窖时,海域出现了轻微波动。该生告诉我地窖藏着她的秘密,并询问我高考海域检测难道还要深潜吗。 我猜想,地窖应该与她的自我意识相连,是我不可窥探的地方。我道歉后,该生继续热情与我分享这座城镇的各种细节和角落。无论对原作、对海域还是对其自己的生活与梦想,她不仅有自己的理解,并且还有合情合理的规划。她的表达充满了热情,对我也充满了信任。我想这也许跟她兄长有关。 第168章 提及其兄长,该生表现出强烈的愉快,甚至于令我感受到幸福。海域中阳光灿烂,暖风和畅,鸟语花香,连巡弋者也会被感染。虽然其是孤儿,但海域中没有阴郁、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似乎过分强烈和昂然的情绪。我不确定这是因为高考在即,还是她本人性格如此。 但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正常、健康甚至可作为范本的健康海域。建议定级评分:3分*。 需要强调的是,她的空间想象能力、重绘能力、色感全都极其出色,我在海域中的动作,和动画片中的角色动作一模一样,就连我说话的声音,也很像片中配角杰森的语音(该生表示,进入她海域中的成年男子都是杰森语音,我识别出她甚至细心地还原了杰森每次跟主角说话之前轻轻带过的啊哈尾音)。 这超出了我的理解。在巡弋之后的询问中,我得知她从未有过学过绘画,更没有显露过任何相关的天赋,我认为她具有某种我们尚不知晓的特殊能力,比如可以在瞬间把三维事物转化为二维。 【备注】 我与该生的直系亲属向云来曾在工作中相识,但在开始巡弋之前,我对该生与向云来的关系并不知情。这一情况已在巡弋后第一时间告知潜伴06及巡查组长唐错,并在当日的巡弋日报中记录并提交。 请复核。 (调剂师:龙游) (复核人员:秦戈; 复核意见:情况属实,通过。) 【考生定级】(存疑,待定) 第82章 向榕的房间位于百事可靠二楼,是光线最好,也最安静的那间。她的房间比向云来的要凌乱,但从不允许向云来随意进入,或者帮她打扫。在捍卫房间主权上,她是绝不让步的女王。 墙上贴着她喜欢的偶像乐团海报,主唱的照片、小卡散落在桌上。床上是萨摩耶的大抱枕,还有专属于她自己的白噪音耳机。这副耳机产自日本,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白噪音耳机之一,售价足有五位数。向榕16岁生日收到这东西时,哭了。不是高兴哭了,是吓哭了,她以为向云来去干了非法勾当。 书桌上满满当当地堆放着各种书籍,一大半都是与学业无关的闲书,什么吸血鬼狼人谷仓大战的同人画册,什么《漂亮向导和他的四个哨兵》,还有青眉子的沙滩绝版写真,等等等等。向云来每次看到都要大皱眉头。为了在这个房间里行使监护人的小小权力,向云来清理过这些乱七八糟的画册。向榕一通大吵大闹,两人暂时和解,之后兄妹俩常常随机抽出一本画册翻看并锐评。这是他俩打发无聊周末的方式之一。 椅子是八百块买的。她看中王都区旧货市场的一张,盛惠80,向云来却一定要给她买新的,人体工学,这个标准那个标准,头枕用绝佳面料,枕着就能睡着。向榕用了四年,从初中到高三,扶手断了,被她用胶带仔细缠好。向云来要给她换新的,她抱着萨摩耶坐在椅子上,一口气从自己房间滑到向云来房间:马力十足,不想换! 书架上除了各种书本,还有一个玻璃瓶。瓶子里装着她用彩纸折的星星,晨曦里闪闪发光。 向榕穿好衣服,拉开抽屉,从里头抽出一张她平时攒下来的漂亮便签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折成五角星丢进瓶子里。她慢吞吞做着这一切,尤其是折星星。这是她每次执行重要事务之前的小小仪式。 今天是她做高考海域巡弋的日子,向云来已经做好早餐,边看着她吃边紧皱眉头:你们学校几个人去啊? 向榕想了想:包括分校的复读班,大概七个人。 向云来:那不是很快就结束回来了? 向榕:不行的,我们跟好几个学校抽签抽在同一批,要等全部人巡弋结束,没有问题了,才能走。 向云来:会有什么问题? 向榕:你不是上过课?你问我?反正就是那种奇奇怪怪的精神问题心理问题。 向云来:知道谁巡弋你吗? 向榕:不知道的,这次全国的调剂师来了四十多个人呢。我听说每天都要抽签。先从他们中抽6个人去巡弋的会场,会场有五个房间,我们考生抵达会场报道之后,也要抽签。抽到哪个房间,就是哪个人来巡弋。 这种巡弋的严格程度超出向云来预计。他咬着吸管吸溜豆浆,愁眉苦脸。向榕抬头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进入地窖的。谁要想硬闯,我就立刻暴动,把调剂师从我海域里赶出去。 别呀,我的祖宗。向云来说,你一旦暴动,你的报告评级不就危险了么?不想考大学了? 向榕:开个玩笑。她吃完了炒面,长舒一口气,放心吧,我海域正常得很。即便是你最崇拜的秦戈,也绝对找不出任何问题。 向云来骑着小电车把向榕送到学校。以往向榕都是自己骑自行车或是坐公交车去,但今天向云来执意要送。向榕慷慨地让他履行大哥的职责。向云来一直在校外等到她乘坐的小巴离开学校大门,才扭头往王都区赶。 路过红绿灯时,有小小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向云来抬头只看到一只蜂鸟很快地消失,他眼睛一亮:蜂鸟灵巧可爱,他还是第一次见。 第169章 回到王都区也无事可做。他先去枫人的店里探望童醉。童醉每天都是湿漉漉的,枫人周力正在店里扯着嗓子跟他吵架,要他每个月从工资里分出三分之一交水费。孙惠然的死亡让斗兽场事件告了一个段落,危机班的人不再监督童醉,只有黑兵时不时会来看一眼。周力察觉到童醉受了冷落,对他的态度大不如以前。 斗兽场事件就像拔出萝卜带出泥,绝不会这样简单落幕。想到在斗兽场里看到的雷迟和谢子京,向云来怀疑危机办很有可能仍在偷偷调查。 其实我现在都不明白把我放在王都区是为了什么。童醉一身是水,蹲在店门口跟向云来分食他手搓的烤栗子,不过昨天夏春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住在王都区,甚至加入黑兵。她想办法帮我搞一个正式的身份。可我是犯人,我在斗兽场里点火杀了人,他们不追究我了?不可能吧?你们危机办做事这么潦草? 向云来:谁们危机办?谁跟危机办那帮孙子是我们? 童醉:啊?不是吗?夏春说你参加危机办的什么培训,很快就要去上班了。她的意思是,连你都正经工作了,我也不能再随便混日子。 向云来一肚子困惑,电瓶车嘟嘟嘟地开到前夜酒吧门口,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传来狼人首领的声音: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吧! 夏春咚咚地敲着柜台,胡令溪顾左右而言他:答应什么? 夏春:当哨兵和向导的首领。 向云来一进门就听到这句可怕的话,失声喊道:不行! 夏春扭头:你来了啊,你也行,你来当。 向云来:我才不当。我们这个族群的首领被诅咒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上一个现在还关在二六七医院的精神科里。 夏春:放出来了,我昨天还见到他了,满面红光,过得可好。 胡令溪和向云来同时露出怀疑眼神。向云来直接问:你为什么跟童醉说我要去危机办上班? 夏春笑眯眯喝水。 向云来:为了招兵买马,你嘴巴里没一句真话。 夏春:能招到兵马就行,不用管我说话真假。总之,老胡,请你好好考虑我的提议,过两天再来找你喝酒。她走出酒吧时,还看了向云来两眼,任东阳最近联系过你吗? 向云来一头雾水:没有啊? 夏春走远了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很值得琢磨:夏春似乎已经确定,任东阳什么事都没有,甚至是可以主动联系向云来的了。 他愣了半天,想起隋郁和自己如今的关系,分不清心里是高兴还是紧张。转身坐在吧台前,他不客气地问:她来干啥? 夏春的目的很简单:为了说服胡令溪加入黑兵。 黑兵的组织结构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潦草。身为王都区的自治组织,黑兵由四个族群组成:哨兵向导,狼人,半丧尸人,地底人。每个族群都会推选出一位首领处理麻烦的大小事,而四首领中,又会推选出一位担任黑兵首领,统辖全局。 黑兵的四首领,目前只有夏春在工作。哨兵向导的前任首领进了二六七的精神科,地底人首领邓老三下落不明,而新上任的半丧尸人首领听闻年纪很轻,仍在适应和学习黑兵的事务。 难怪夏春看起来这么累。向云来说。 据悉,曾有颇具野心和格局的首领试图把黑兵整顿为更规范、更便于管理的组织,无奈四个族群的人全都懒惰散漫,对黑兵的前程、未来丝毫不感兴趣。改革不了了之,近几年反倒出现了与首领们有关的谣言:凡是当上首领的,无一例外,不是惨死就是发疯。 向云来自己就传播过这些谣言:在他接单帮客人做事的时候,为了套近乎,最方便的办法就是讲王都区内部与他、与客人都无关的八卦故事。 比如现在流传的某个版本,称接任半丧尸人首领职位时要交接一枚戒指,如果看到皮肤紧贴戒指的位置变黑,就说明诅咒已经转移,就是向云来在帮客人找狗的时候现想的。 但除去这些原因,向云来确实不希望胡令溪去蹚浑水。斗兽场、人口买卖和改造,还有饲育所,全都说明王都区内部有许多他们不清楚的黑暗深渊。汤辰和邢天意的教训更是让他坚信,无论如何都不能主动跟麻烦沾边。 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期待向榕顺利完成高考,顺利大学毕业,顺利出国深造。 向云来:你别干啊,老胡。你要活久点儿,我喜欢吃你做的炒饭。 胡令溪:我当然不干。听说新首领都会得到一枚戒指,戴上戒指的时候你的手指就会发黑,这是王都区的黑兵诅咒,说明你将不得好死。 向云来:这、这样啊? 胡令溪给他端来一份炒饭,并告诉他炒饭涨价了。向云来:老板请记账。 胡令溪:记账可以,你得告诉我,前段时间我老看见隋郁在王都区来来回回,净往你家跑。你们出什么事了? 向云来:他是我客户,他来找我很寻常。 胡令溪:你们不是睡过了么? 吧台上、墙壁上、桌子椅子上,瞬间钻出许多摇晃的花园鳗。 第170章 向云来又被他这些过分活泼快乐的精神体吓一跳:胡令溪! 胡令溪放声大笑。在他的笑声和向云来的痛骂声中,门被推开了。门上柳川新挂的铃铛,清脆一响。 胡令溪一句欢迎只说了一半。进门的人收起湿漉漉的长柄伞,笑着说:好热闹啊,在聊什么? 站在门口,正微笑着的,是瘦削但精神的任东阳。 第83章 进门的任东阳整理了一下微湿的头发,甩甩头:这雨真是突然。 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始终挂着淡然从容的微笑,仿佛并非久别重逢,而是一次寻常的午后小聚。 放好雨伞,他径直走向吧台。向云来和胡令溪都愣住了。似乎任东阳才是这间酒吧的主人,他悠然坐下,就像他以往所习惯的一样,先抓了抓向云来的头发。 胡令溪先回过神:任老师,你你什么时候回王都区的?你没事吧? 任东阳:刚回来,第一时间来找你。特别想念你店里的牛肉炒饭。胡令溪把向云来面前的那碟炒饭推给他。他轻敲吧台:再来一杯单一麦芽威士忌,谢谢。 他的态度自然寻常,说完了转头看发呆的向云来,伸手拂去向云来头发上未干透的雨水。 胡令溪:我听说你是被什么人给抓走了?连窗户都破了,他们是直接从你家里把你带走的? 任东阳:没有的事,都是谣传。我只不过是出国一段时间,跟你们的联系少了点儿而已。 胡令溪从任东阳淡然的语气里觉察出一种拒绝。他点头笑笑,回来就好,说完转头去拿酒杯。 向云来的手搭在了任东阳胳膊上:你 任东阳飞快瞥一眼胡令溪背影,轻轻摇头。向云来闭嘴了。在这里见到突然出现的任东阳,奇怪的是,他心中只在最初掠过一丝喜悦,随之全是困惑不解。毕竟任东阳家里那扇破损的落地窗,还是他盯着人换的新玻璃。 任东阳掏出烟盒,刚拿出一支烟,就被放下威士忌的胡令溪制止了。胡令溪指指墙上的禁烟标志。任东阳便对向云来说:那我们出去吧。 向云来抓起挎包跟着出去,回头看见胡令溪无声地说:有事喊我。 外头小雨淅沥,向云来的电瓶车本来灰尘很厚,此时白色的车身上一道道的,全是污浊的泪痕。任东阳叼着香烟点燃,抽的还是他最习惯的那个牌子,昂贵且难买。向云来正要开口,他先扭头盯着向云来,目光不再是酒吧里那样的悠闲淡然:有人见过你的海域吗? 向云来怎么都没想到他先问的是这件事。任东阳眼神锐利,钩子一样紧紧抓住向云来。象鼩从向云来肩头跳出来,和自己的主人一起仰头看眼前人。 很奇特,在这个时刻,向云来先察觉的竟然是任东阳不够稳定的精神力。即便看起来一切如常,且任东阳没有释放自己的银币水母,没有任何可观测的证据,但向云来就是能感受到他的精神力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频繁波动如涟漪不断的水面。 当然没有。向云来说,别管我了,先说你的事情。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否认让任东阳放松了下来。随着紧绷的目光变得柔和,任东阳精神力的不稳定波动也消失了。向云来心里有些惊悸:在他认识的人之中,若论对自己海域和精神力的控制,秦戈和任东阳都是佼佼者。只不过任东阳并不像秦戈那样热衷于研究和发展自己的巡弋能力他谁都无法巡弋,只专注封锁自己的海域。 而现在,那个以往向云来从来无法涉足也无法触碰的海域,竟然泄露出了不稳定的精神力。 我被夏春抓去了。任东阳说。 向云来愣了三秒钟:啊? 据任东阳说,击破他家结实落地窗的是从楼顶往下爬的狼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绑架和囚禁。他被狼人带走之后,曾听见狼人们提到夏春的名字。他们把任东阳关在王都区隐秘的狼人地盘里,连番折磨。 任东阳捋起衣袖。即便今天下雨,但仍是酷热难当的初夏,向云来原本以为他穿着长袖衬衣,是因为他想来拿腔拿调,但看到他胳膊不禁大吃一惊:皮肤上爬满了虫一样的疤痕,即便痂已经脱落,有些伤疤仍能看见肉的嫩红色。 向云来被眼前的累累伤痕震惊,他想去碰,但不太敢。任东阳仍在说着狼人的坏话,间杂一些对夏春的恶评。 向云来并不相信任东阳说的话。在夏春和任东阳之间,若要挑一个人来信任,他勉勉强强的,更愿意选择夏春。 在伤疤和伤疤之间,有几个黑色的小小针孔。向云来盯着针孔看得久了一些,猛地察觉自己忘记对任东阳的伤疤表现出心痛。他忙轻抚任东阳手臂:夏春为什么对你下手这么狠?你们不是朋友吗? 看到了么?任东阳指着针孔,这是注射阿波罗的痕迹。 向云来:阿波罗是什么? 任东阳:一种药物,注射到向导和哨兵体内之后,会让我们的大脑一直处于应激状态。我们如果持续地感受到危险,精神体就会不受控制地释放。他们利用这种药物让我的精神体被迫长时间暴露,难以回收小云? 第171章 任东阳形容的,正是曾带给向云来巨大痛苦的蓝色药剂!他在一瞬间感到背脊的恶寒,即便知道自己现在并非身处饲育所,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他也难以控制自己的颤抖。 任东阳以为他被自己的情况吓到,张开双手把他抱在怀中:别怕。我没事。走吧,回家再细说。他低头吻了吻向云来的额头。 两个人跟胡令溪告别后,回到了任东阳的家。窗户和漏水的地方全都修补好了,向云来帮他缴了拖欠的电费,室内也打理得一干二净。任东阳走进房子,先巡视一圈,回到向云来身边才说:谢谢你,小云。以往是我照顾你,你现在可以独当一面了。 他表现得很亲昵,牵着向云来的手,抚摸向云来的头发。这些举止以往都意味着任东阳的信赖和爱,但向云来现在没办法坦然地接受了。他一会儿被罪恶感淹没,一会儿又怀疑任东阳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 和罪恶感相比,这种怀疑更让他难受。即便他很早就意识到任东阳必定别有用心,但他真的用自己的脑子去琢磨一切时,总有一种与过去切割的痛感。 任东阳没发现他的异样,询问起向榕的高考安排。向云来心里头有些别扭:他现在看任东阳是怎么都不顺眼,任东阳问到向榕的事情,他就会下意识认为,这是任东阳在暗示他不能忘记三个人共享了怎样的秘密。 你最近巡弋过别人的海域吗?任东阳坐在餐椅上,把向云来拉到自己大腿。他揽着向云来的腰,笑着在他敞开的领口上落下轻吻:淤积太多不好,我帮你疏导吧。 他的手贴着向云来腰间皮肤逡巡,往裤子里钻。 向云来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任东阳嗯地反问,带着笑看向云来。但他的笑已经有一丝不悦了,向云来非常熟悉。 要接受吗?还是拒绝?如果拒绝,会不会激怒他?如果激怒他,会不会影响向榕的考试?向云来在人口数据库中是死亡,但向榕不是。任东阳花了极大的力气,在这个户口比金子还要矜贵的地方,为向榕拿到了一个绝对没有问题的身份。如果这个作假的身份被揭开,向榕还能考试吗?她还能完成自己的理想吗?重来一年不,不能重来。高考中弄虚作假,她又是隐瞒身份的特殊人类,她将永远失去参加考试的权利。 只有一秒。但向云来脑中已经掠过了无数念头,全都与向榕有关。他人生中大多数的选择和顾虑,都与向榕有关。 在打算松手、让任东阳继续下去的前一刻,他忽然想起了秦戈的话:你的人生是被推着走的。你总是处在一种不确定的状态。 他随即想起隋郁那过分紧张和忐忑的拥抱。他们在百事可靠的楼梯间上就那样静静地抱着,站了很久。他听见隋郁的心跳和呼吸,确定它们就是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回忆起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有令自己感到快乐和幸福的人,忽然充满了勇气。 别这样做。向云来开口,我现在不想跟你做这种事。 任东阳听清楚了,但没有听从。他的手仍未放开,继续往衣服里伸,嘴巴靠近向云来,空着的那只手按住向云来的下巴,强迫他面对自己。靠得极近了,那强迫性的吻也随之落下来,他在向云来唇上撕咬得很凶狠,低声说:我只不过离开一小段时间,你就叛逆了? 啪的一声脆响,向云来扇了他一个耳光。 两个人都愣了。 向云来先从他身上跳下来:任大哥,我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一阵看不见的狂风从暴怒的任东阳身上卷起,连向云来的头发和衣角都随之簌簌而动。一直紧抓着向云来头发的象鼩猛地一激灵,抬头看向天花板。 朦胧的影子像幽灵一样悬浮在向云来和任东阳头顶。那是超出向云来想象的、直径足有两米的银币水母。 第84章 世界上当然有可以倍化或者细小化的精神体,但任东阳不是。他的水母是非常普通、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精神体,因为十分遵循动物性的本能,连任东阳为了逗向云来笑而命令它们聚合成一束花的样子,它们也做不到。 它们以往绝对没有那么大。 青蓝色的水母像一团阴云盘旋在房子里,它是朦胧的,边缘十分模糊。更奇怪的是。原本总是群体出现的它,如今的数量只有一个。那唯一的一个水母,顶部紧贴着天花板,还在不断地膨大、伸展,巨大的头冠内部,原本如银币一样规整的圆盘已经扭曲成一种类似老树根节的病态结构,而那些轻盈的指状体触丝变得像触手般粗大,正随着气流和它本身的摆动,狰狞地挥舞。 向云来跌坐在地,象鼩怕得尾巴和耳朵都直挺挺的,仍勇敢跳到向云来胸口,试图挡在他面前。 下一秒,象鼩散作轻雾。雾气不断上升,直到碰触水母的触丝。 向云来被一阵强烈的眩晕袭击。他站在任东阳海域的防波堤里。眼前是一片动荡的水域。他站立在孤岛上,头顶铅灰色的天空滚动着闪电。在不时被映亮的云层里,浮现的是比方才所见更庞大、更惊人的水母团。它们的触丝纠缠在一起,仿佛巨大的头颅用细细的手臂相互紧挽、联结。 向云来站在水中。他四处张望,看见近岸的石头上站着一个人。 第172章 那个身影很显然是男人,但看起来不像是任东阳。在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向云来的胸口立刻揪痛,他开始喘不上气,眩晕的感觉更强烈了。防波堤正在抵抗他。 他涉水而过,试图靠近海岸,同时大声呼喊:喂!喂!!! 那个人始终没有回头。他背对向云来,眺望海平线的另一端。那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黑色空洞,不断从中涌出银币水母来。 防波堤里,一般是不会出现海域主人的自我意识的。防波堤本身就是为了尽可能防护自己的精神世界而存在的,它是一个容易被调剂师或能力高强的向导侵入的地方,自我意识如果出现在这里,那就太过危险了。 那个人,并不是任东阳。 向云来无论如何跋涉都无法靠近他,也无法靠近岸边。再往前踏一步,他踏空了。他从海域中被甩出来,立刻趴在地上干呕。 你做了什么?你怎么能进入我的海域!任东阳抱着脑袋大吼,向云来!你你不可能进入我的海域!!! 向云来擦了擦嘴巴,起身冲向任东阳。任东阳似乎无法好好地控制自己的精神体,他因向云来的叛逆而轻易暴怒,又因精神体的失控而惶然失措,这在以往都是不可想象的。 永远拿腔拿调,永远斯文得体,永远整洁正确的,任东阳。 看着我看我!向云来捧着他的脸,用同样大的声音吼道,我只是想让你冷静! 任东阳在挣扎中背脊撞上餐边柜,他停了下来,头发蓬乱,双手紧紧按住脑袋两侧,似乎想把痛得裂开的头用人力合在一起。 向云来非常震惊:他第一次看到这样崩溃,甚至双眼冒出眼泪的任东阳。 意识到向云来的目光,任东阳立刻转过头。他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勉强镇定着说:我不需要你的帮助。请你离开。 向云来强硬地把他的脸扳向自己。这一刻于他、于任东阳都太过新鲜了。以往总是他乞求任东阳的帮助,今日局势逆转。但向云来心里没有任何喜悦,任东阳的状态让他很紧张,这似乎是海啸,任东阳的海域中发生了暴动,但此时并没有任何人在任东阳的海域里。 向云来用自己稀薄的知识判断,让任东阳变成这样的真正的原因,是他的精神体。 巨大的水母在天花板盘旋、游荡。向云来低声说:任大哥,让我进入你的海域好吗? 任东阳根本不与向云来对视。他冷笑:还问我做什么?你刚刚不是已经入侵了么? 向云来:我只能抵达你的防波堤。没有你的允许,我没办法,也不会主动进入你的海域。 任东阳:是那个什么破培训班教你的?这么规矩,真不像你。 他冷汗涔涔,嘴唇苍白。这绝对不是普通的海域暴动。海域暴动是哨兵和向导保护自己的方式,它对海域主人是不会产生任何危害的。 向云来扶着他:是阿波罗对你的影响吗,任大哥? 任东阳沉默了很久。他抓住向云来的手:你走吧,我可以解决。 向云来:不行,你现在 我可以解决!任东阳吼道,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向云来!他甚至咬了咬牙,终于抬了眼皮狠狠瞪着向云来,你不配,不配帮我。 向云来松开手,抓起地上的挎包扭头就走。他关门之前回头,看到那大得异样的水母缓缓从空中降落,像一面巨大的披风,覆盖了任东阳。 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向云来在雨里走了一段路,才想起自己是骑电动车来的,又鼓着腮帮子回头找车。雨一直不停,天空阴云密布。今早送向榕去学校时还阳光灿烂,这雨来得突然。 回家路上,任东阳那怪异的精神体始终让向云来迷惑。他气消了,甚至还在路口犹豫了两分钟,要不要回头。今天的任东阳确实太古怪了。失踪一个月后,他变成了一个相当危险和难以稳定的人。 在任东阳今天说过的话里,关于夏春的那部分可能是不真实的,但关于药物阿波罗的部分,则应该是真的。任东阳不会随便提起这种向云来不知道的东西,这初次出现的信息,极有可能是他所有谎言中最可靠的一部分。 而显然,他的情况确实很不对劲,就跟向云来被迫注射药物之后一样,精神体和海域混乱不安。 但对方为什么会给任东阳注射?孙惠然说那种药物可以强制向导或哨兵的精神体长期暴露在外,是什么人在这一个月间,强迫任东阳的精神体持续暴露? 向云来只进入过任东阳的海域一次。在进入他的海域之前,向云来自己的海域,是向榕的小镇景象,而在踏入任东阳海域的瞬间,他察觉到一种怪异的冲击,立刻停止巡弋并退出。 退出之后,少年的向云来告诉可靠的大学生任东阳:果然,我的海域变成了你的。 任东阳起初并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他们反复讨论、描述,直到任东阳的目光渐渐变化。向云来现在已经无法回忆当时背对着阳光与晚霞的任东阳曾有过什么样的眼神,但他记得,任东阳紧紧抓住自己的肩膀,压低声音,不知是强烈的欢喜还是焦虑让他声音发抖:绝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进入你的海域,明白吗? 第173章 为什么? 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这件事你告诉过向榕吗? 没有。我巡弋向榕海域的时候,她还很小,我觉得她听不懂。 你告诉过任何别的人吗? 放开我,任大哥你抓疼我了。放开我放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 向云来!任东阳却加重了力气,你记住了,你必须听我的话,否则你会死的。他顿了顿,向榕也会死。你的海域很特别,这种特别一定会害死你身边的人。 是他那沉重的语气、紧张的双手让向云来胆怯和信服。他们之间从此有了这样的一个秘密约定:绝不让任何人进入自己的海域。 而盘下百事可靠之后不久,这个约定增加了新的内容:除了任东阳。 那是向云来在工作中接触了一个明显异样的哨兵,并且偷偷入侵他的海域之后发生的事情。那个精神不正常的哨兵杀过王都区里没有身份的特殊人类,他的深层海域非常详尽地记录了一切。向云来用他的眼睛、他的双手重复他的每一桩罪恶,离开那个海域之后,前所未有的噩梦缠上了向云来。 连续失眠十几天的向云来崩溃了。他哭着向任东阳求助,请求他在王都区找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疏导海域的向导。任东阳找人为他注射了镇定剂,但向云来入眠之后不断从床上弹起、挣扎、尖叫,根本无法安静。 他们在那天第一次发生关系。而那个时候,向云来和任东阳还不是恋人关系。 向云来也是在那一天,第一次进入任东阳的海域,看到了阳光灿烂的蓝色大海和银白沙滩。他清醒后,海域之中的噩梦一扫而清,取而代之的是无比平静柔和的海滩。那是任东阳的海域。 向云来哭了。他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可能要永远依赖任东阳。 任东阳站在房门前,床头灯照不清他的脸庞。在向云来哭着不停说对不起的时候,他走过来,揽住了向云来。 向云来平静之后告诉他:在高潮的时刻,他看到了任东阳的海域。他难以忘记当时从任东阳眼中掠过的警惕和惊悸。那一刻,任东阳看他像看一个危险的陌生人。 你看到了什么? 海滩,阳光,非常美丽的地方。 还有呢?看到了别人么?我是说,我的自我意识。 没有,来不及。 向云来非常尴尬,他是第一次与他人上床,还不适应这种高潮的方式,因此能看的时间非常短暂。 他跟任东阳复述完,任东阳抚摸他的脸颊说:以后如果海域再出问题,记得来找我,好吗?记住了,只能找我。我随时欢迎你来。 他还说,我还挺喜欢和你做的,小云。 向云来听懂了,忍着躯体的颤抖,乖顺地点头。 但之后,任东阳加固了防波堤。无论如何高潮,如何亢奋,向云来最多只能瞥见任东阳的海域数秒钟。那是一种强制性的、不由他自己控制的看,根本算不上巡弋。 这种关系持续了一段时间。向云来说不清楚自己对任东阳有什么更确切的想法。任东阳可以帮助自己,而自己必须依赖任东阳。这是很明显的寄生关系。这种寄生并不是从现在开始的,从任东阳带他们离开故乡、奔赴王都区的时候,他和向榕就像两颗必须仰赖任东阳赐予的养分才可以生存的种子。 他们的关系曾被向榕撞破一次。向云来又擅自入侵别人海域,任东阳正好在百事可靠,向榕月考,两个人便在向云来的卧室里做了。送任东阳下楼的时候,楼下站着脸色苍白的向榕。任东阳什么都没说,只问了向榕考试情况,向榕瞪着他像看一个仇人。他走之后,兄妹之间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他是不是用我来要挟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没有关系?那为什么他不要跟我说这是成年人的惯例,我讨厌你们这样的成年人!我就要什么都清清楚楚,我偏要清清楚楚!你们不是第一次,对吧?我早就发现你们之间奇奇怪怪他是不是说,如果你不跟他做那种事,他就毁掉我现在获得的身份? 那天安慰向榕,向云来使出浑身解数。他知道向榕对任东阳的憎恶来自何处:任东阳给向榕一个可以在这里读书的身份时,向榕请求他也给自己哥哥一个身份。向云来那时候还可以去读大学,只要他能够参加考试。 但任东阳拒绝了。 向榕年纪小,但她并不愚蠢。她清晰地看出,大哥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够让她从这种寄生关系里逐步、逐寸地切割出去,但代价是,向云来必然更深地依附任东阳。 向云来没办法清楚地解释,只能告诉她,任东阳在为他疏导入侵他人海域带来的不适和噩梦。 十几岁的向榕冷冰冰地说:他如果真的关心你,爱你,就会叮嘱你不要再乱闯海域,而不是和你做这种事。哥,这个道理我不相信你不懂。 向云来哑口无言。 而任东阳发来的信息是:她快要中考了,情绪不稳定,你放心,我没有生气。现在一切都以她为重,中考结束了我会再跟她沟通的。就让她误会我吧,我没关系。现在向榕和考试最重要。 向云来再一次看懂了藏在他话语之下的真正意思。 再后来,便是任东阳接到了离开中国、远赴美洲的升职通知。他对向云来表白,向云来答应了。表白那天,他在雨伞下抱着向云来,贴着他耳朵说:我是为了你而留下来的,小云,你明白我的心意吗? 第174章 向云来背脊战栗,但他回答:我明白。 此时的向云来站在雨中,心里充满了难以诉清的恍惚之感。任东阳消失的一个月里,不仅是任东阳,就连向云来,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给任东阳打电话、发信息,任东阳最后回了三个字:我好了。 向云来打算晚上再去看看他的情况。下午向榕回来了,他不敢告诉向榕这件事。向榕叽叽喳喳地讲海域巡弋的事情,还问他认不认识龙游。向云来得知龙游在巡弋中察觉两人是兄妹关系,悬着的心立刻放下了:对,我还帮过他。你这次一定能过。 他很厉害。向榕说,他发现了那里。 正做饭的向云来立刻回头。 向榕:但我当然没让他进去,你放心。 向云来的目光从他脸上,转移到门外。卷闸门拉下来一半,一身利落装扮的隋郁站在门前弯腰,笑着问:我可以进来吗? 萨摩耶在看到隋郁的时候立刻风一样冲到他面前,又蹦又跳地求摸。向榕高高兴兴跑到门口:好巧啊,我哥在复刻老胡做的牛肉炒饭,有七八成相似,蛮好吃 她的手搭在卷闸门上,正要往上推,忽然顿住了。 从八里街另一个方向走来的任东阳正好在门前站定。他看看隋郁,又看看向榕,笑得和煦:好久不见。 向榕彻底愣住了。好像她正做着美梦,骤然被人摇醒,只能怔愣着看打破美梦的罪魁祸首。 隋郁托着卷闸门,往上一抬。门滑入轨道,百事可靠的入口完全敞开。他冲任东阳做了个手势,笑道:好久不见。任老师,欢迎,请进。 第85章 隋郁像百事可靠的主人。他烧水,在柜子底部找出明前龙井,在橱柜上方拿出任东阳的杯子。向云来正跟任东阳说话,隋郁插入两人之间,在桌上放下一杯茶:任老师,小心烫。 隋郁用心表演,向榕用心捧哏。隋郁顺手收拾沙发上的杂物,她来一句这些都是我的书,你帮我放回房间吧;隋郁洗了果子出来,她又来一句你上次买的那种桃子好吃,我哥一个人一晚上就吃完了,都没给我留。隋郁说我记得的,又说那我再买呗。 两人之间的气氛如同家人般融洽。他俩才是这尴尬空间里更像兄妹的一对。 任东阳始终笑眯眯:我介绍的朋友不错吧?隋郁人特别好,我不在的时候多亏有他看顾你们,我很放心。 一句话,他顺利夺回家长地位。 打印机发出卡纸的咳嗽声。隋郁过去看:我修一下。他很快从置物架角落找出蒙尘的工具盒子,利落戴上手套。卡住的是向榕打印的试题,隋郁扯出皱巴巴的纸看一眼:这道题出得就不对,四个选项都是错的。 向榕正在夸他修打印机利落干脆,不料对手演员突然抛出新台词,连忙接茬:真的吗?你好厉害。 打印机旁,你来我往,一个小小舞台。 向云来: 任东阳款款落座于沙发:我正好有一台今年的新款打印机,明天拿来给你。他说完笑道,这老机器还是我们一块儿去旧货市场买的。小云,你记得谁卖给你的么? 向云来:老梁。 任东阳:他儿子准备去斯坦福读博士了,生物学的。是我记错了吗?他以前不是学生物的。 向云来想了几秒钟:本科学的是计算机吧?。 任东阳恍然大悟地点头:对,想起来了。向榕暗恋过他。 一句话就把捧哏的拉到了他的战场。向榕嚯地扭头:谁暗恋他了! 任东阳:他没变胖之前确实挺帅。你不是为了见他,老骑车在他家楼下转悠吗? 向榕顿时有点儿结巴:你放狗屁!我、我是去找朋友。 聊到往事,气氛变得快乐,连向榕的愠怒也因为一点少女心事的加持而变得可爱起来。唯独隋郁无法参与。他是一切往事的外人。 他想说话,又突然觉得落寞。向云来朝他看来,那是安抚的目光。银狐正坐在办公桌上摇尾巴,向云来走过去抓抓银狐耳朵,银狐把脸颊贴着他手心轻轻地蹭。它毛糙的舌头舔舐向云来手心,那是谁也看不到的动作,只有向云来能感受。向云来被舔得手心酥痒,瞪向隋郁无声地开口:别这样。 隋郁立刻被哄好了,他起身说:你的饭炒好了吗? 向云来:四个人不够吃,我再炒一份。 隋郁:我来吧。你教过我的。如果我炒得不好,我来吃。 向云来:别呀,我吃。 他们讲话的声音不大,正应付向榕的任东阳听不清楚,只投来饶有兴味的目光。隋郁背脊生出力量,又觉得自己赢了。 他正走向厨房,任东阳起身说:既然隋郁做饭了,那小云,你先跟我回家把打印机拿过来吧。 隋郁万万想不到敌人招数层出不穷,立即愣在当场。向云来还没回应,任东阳轻声说:噢,对不起,不能这样。怎么能撺掇客人下厨,主人反倒出门去呢? 第175章 隋郁: 向云来只想立刻离开这个他疲于应付的战场:走吧走吧。我载你? 两人离开时,任东阳回头冲隋郁微笑点头:辛苦了。那笑容特别从容圆满,没什么可患得患失。 隋郁输了。他霎时感到无趣,自己跟任东阳有什么好争的?只是那怪物露出的表情令人憎厌,他心里十分不舒坦。 向榕把隋郁推进厨房:好了好了,你至少拿过两分。快炒吧。她抓了一把瓜子在一旁磕,看着隋郁挥舞锅铲。 热饭炒出油香,隋郁问她:你什么时候开始当向云来潜伴的? 向榕:问这个干什么? 隋郁:我想多了解他的事情。 向榕:反正就是我知道他巡弋了别人的不正常海域就会做噩梦开始。时间大概是我们来到王都区之后吧。没来之前,我们身边根本没有不正常的哨兵向导,我哥也不知道自己会这样。 隋郁:除了任东阳,没有任何人见过你哥的海域? 向榕咔哒咔哒磕了好几颗瓜子才回答:我不知道。 隋郁往锅里撒胡萝卜丁、玉米和豌豆:以后如果他出现不对劲的情况,你立刻联系我。要不我们交换一个联系方式吧。 向榕:我联系你干啥啊?联系你还不如联系我哥的老师。你是他潜伴,我也可以当潜伴,有我在就行了。我和你能发挥的作用是一样的。 隋郁:看不出来,你还挺可靠。不过你大哥的海域现在很容易波动,我跟他之间我们都上过调剂师的课程,我有更专业的处理办法。你还记得你大哥巡弋别人海域之后就会做噩梦的情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吗? 向榕:很早就出现了,以前他一做噩梦,就会巡弋我的海域。因为我的海域非常可爱,他喜欢呆在那里。 隋郁笑了两声:对了,你见过向云来的爸妈吗? 向榕手里已经没有瓜子了。她把瓜子壳丢进垃圾筐。厨房里一时间只有抽油烟机和锅子里食材翻炒的声音。 她很快抬高了声音:哎呀!你都炒焦了!老胡店里是正宗宣威火腿,你怎么能换成火腿肠丁?太不像样了! 隋郁:料都是你哥准备的,你问他去。 向榕:你是不是不擅长用我家的灶?我来吧。 两人吵吵嚷嚷的,刚刚的话题断了。没人再继续。 向云来的电瓶车在不够平整的路上颠簸,任东阳坐在后座,感受很是新鲜。他第一次当向云来的乘客,才知道向云来这辆用了很多年的二手电瓶车,减震功能实在差得离谱。他不得不抓紧向云来的衣服:开稳一点,慢慢来。 向云来减速了。任东阳又说:这么放心你妹和隋郁呆着? 向云来诧异:怎么说? 任东阳:他也许会从你妹嘴里套话。 向云来:那不会的。 任东阳:什么不会?是他不会套话,还是向榕能应付? 前面的路又塌了一截,地底人的杰作。从路面的缺口看下去,能瞧见011区深处的灯火。几个黑兵站在洞口周围,路上还躺着两个伤员。向云来只得绕路,他同时希望任东阳不要再问了。但任东阳很坚持:回答我,小云。你逃避什么都可以,但不许逃避我的问题。 等不到回答,他又说:你越来越逆反了。 我二十六岁了,任东阳。向云来停下车,等待前面一队相互搀扶的年迈半丧尸人缓慢经过,别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行么?我不是小孩。 这也是逆反。他从来没这样顶过嘴。任东阳倒是没生气,反倒笑了两声。向云来越来越讨厌他这种笑法,倨傲又轻蔑。 来到任东阳家楼下,向云来不想上去。任东阳往公寓大门走了几步,回头说:我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才是他今晚来找向云来的真正目的。向云来点头,但又感到一种难言的轻侮:我怎么会把你的事情告诉别人。 任东阳:我说的是,不要告诉隋郁和你的老师秦戈。 目送他走入公寓,向云来不得不钦佩任东阳的敏锐。这种敏锐让向云来有点儿诧异:仿佛任东阳消失的这段时间一直盯着他似的,竟然连向云来和秦戈关系逐渐密切也知道。 不过任东阳向来是敏锐的,他随时随地都在揣摩周围人的想法。 向云来刚刚没有回答任东阳的问题,也是因为那问题实在太尖锐了自从告诉隋郁,他的能力是复刻他人海域之后,他明显地察觉到隋郁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不是变好或变坏,而是又回到了他们拥抱、接吻和上床之前,那种模糊的、不确定的状态里了。隋郁仍旧很关心向云来,连带着也重视向榕。可他看向云来的眼神里不再是纯然的欢喜和迷恋。就像混合过的颜料,也还清澈,但总有一丝异色的浑浊。 向云来知道他在想什么。向隋郁坦诚之前,他已经设想过可能的后果。但他绝对不是隋郁要找的人:隋郁给出的线索是,那个人一直在王都区生活,母亲家底雄厚但只身一人带着孩子。向云来的父母虽然走得早,那位被称作父亲的男人虽然很少露面,但向云来仍记得他们的长相。母亲罗清晨还有个哥哥,也就是向榕的父亲,家里不算贫穷,但也绝不富庶。更重要的是,母亲那一脉的亲人是可以追溯的。他并没有一个移民到加拿大的富翁外公。 第176章 但向云来心里有一个角落会窸窸窣窣地低语:但,你确信隋郁说的线索都是真的吗?那些所谓的线索真的可信吗?你唯一能参考的难道不是海域很特殊这一点吗?你怀疑过的,你曾经也不敢完全信任隋郁的每一句话,你都忘了吗,向云来? 向云来心想,在任东阳楼下思考隋郁问题的自己,大概也是个无心的渣男。他抱着脑袋趴在车头上,长叹一声。对于人生态度轻佻、认为烦恼的事情切勿花太多时间思考的向云来而言,每每想到隋郁和任东阳的事情,他的本能就会让他再一次、一次次地缩回壳子里。 思考之后必然要行动,否则思考就是浪费时间;可他如果有所行动,就必然会打破现在的生活平衡。即便这平衡看起来岌岌可危,但至少还能保证生活继续下去。面对任东阳的时候,向榕的未来是随时可以中止他深入考虑两人关系的终止符。当秦戈认为他任由自身处于不确定状态的时候,他有一瞬间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反驳冲动:真羡慕事事都可以确定的人,他们一定随时随地都勇敢自信,一生没经历过挫折,也没经受过任何左右为难、钢丝行走的困境。 向云来知道自己狭隘,也知道这想法非常无礼。他曾隐约听同学提过,秦戈和谢子京也吃过许多苦。他把这个念头按捺了下去。 大多数时候,当他面对选择困境的时候,他总会先思考向榕的问题。向榕就是暑假作业背后那两页参考答案,他一翻开就能得到正确解答但面对隋郁,参考答案没用处了。 你又在想隋郁了,你又开始想了!向云来砸了下车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也没问题的,向云来。他开始搬出自己最习惯的说辞:没有危害,没有波折,轻松舒服。唯一为难的人,大概只有自己而已。但他从来最习惯忍耐,没问题的。别问,别探究。 停了很久的雨又淅淅沥沥落下来,天空滚动雷光。这画面让向云来想起任东阳的海域。任东阳也正好抱着装打印机的盒子从公寓走出来。向云来刚拿出雨伞,眼角余光忽然看见前方有人奔跑而过。 柳川?!向云来大喊。 雨分明停了很久,柳川却浑身湿透。他听见呼唤,扭头跑到向云来面前。向云来大吃一惊:柳川身上湿漉漉的,但不是雨,而是汗。他不知从哪里跑回来,头发根都湿透了,因为脸色唇色太苍白,眼睛愈发显得浓黑。他哭过,双眼赤红浮肿,更难办的是,他的气息相当不稳定。 任东阳站定在公寓门前,并没有上前帮助向云来和这个年轻人的意思。向云来从车上跳下来,把柳川拉到一旁: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柳川身上环绕着细细的、混乱的雾气。他的精神体无法凝聚。向云来在刹那间想起在深夜的婚纱店后门,袭击自己和秦小灯的狂乱灰狼。 柳川,镇定一点!向云来恨他长得太高,自己根本无法与他平视,只能抓住他肩膀,知道我是谁吗?看清楚我,好吗?别怕,我在这里,你海域里的任何问题我都可以解决,明白吗? 柳川怔怔看向云来,点头。 向云来:告诉我你怎么了? 眼泪从这个头发和瞳仁都像墨一样黑的青年眼中滚下来。一句话被他嚼得粉身碎骨,向云来凑近了,才捕捉到碎片:方虞他们头他的头 向云来心头一沉:完了,方虞,柳川的命门。 此时隋郁不在身边,向云来沉声说:你不用说,我直接看,可以吗?我能进入你的海域吗?你必须保证不攻击我,不诱发海啸,你要让我深潜,让我看到你的深层意识和记忆,听到了吗?柳川!听明白没有! 他顿了顿,放缓声音:我是方虞信任的人,你没忘记吧? 柳川不停点头,颤抖着双手接过从向云来肩头跳出的象鼩。向云来立刻进入了他的海域,甚至直接越过了防波堤。但是还没看清楚海域中翻涌的是什么东西,柳川的自我意识就朝他张开双臂,把他抱进怀中。 向云来浑身发抖:柳川的自我意识正处于狂怒和狂悲之中,他的视野疯狂晃动,唯一能看清楚的,是自己正坐在一个会议室里,面前有三个人:谢子京,雷迟,和一个向云来不认识的女人。 柳川雷迟的声音断断续续,你方虞吗? 柳川点头。 一张照片放在了柳川面前。 向云来非常吃力地辨认照片上的字。 032号,大脑。 方虞(哨兵,全盲),精神体黑猫(临终时转化为人类形态,十分罕见)。未二次处理,未标价。询价次数:13。 第86章 在混沌不清的视觉和听觉中,向云来艰难地明白了,是什么让柳川这样崩溃。 方虞在二六七医院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向云来。当时他情况危急,向云来仓促地离开了他的海域,随即医生开始抢救。所有人都以为方虞死了,但没有--方虞只是再一次陷入了深度昏迷,同时他的大脑正在逐分逐秒地丧失活力。 当时值班的医生和护士以家属不得再进入icu病房为由,没有让方虞的外婆和他见上最后一面。他们把方虞转到了另一个病房,最后秘密转移,离开了二六七医院。彼时外婆因过度伤心而入院,柳川、柳川的父母,甚至连胡令溪也来帮过忙。但没有人怀疑过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也没有人怀疑那位面容慈善、热心襄助的医生。 第177章 死亡、火化、把骨灰交给家属,这一切都是假的。外婆带回家乡的并非方虞骨灰,而是一个无名尸在高温焚烧炉里走过一趟后,遗留的残骸。 方虞外婆把骨灰洒在开满小花的山坡上时,方虞才在斗兽场深处的手术间里真正断气。操刀的人正是已经死亡的孙惠然。她摘取了方虞的大脑,保留了他的头骨,身体的其余部分则全部交给邓老三那些人销毁了。 头骨和大脑成为斗兽场库房里的商品之一。 在库房中,它们并不算特殊,但由于方虞全盲,且精神体在最后时刻曾从混沌雾气化为近似于外婆的人形,它们也确实被密切关注着--推销方虞头骨和大脑的人,会给可能感兴趣的客户们播放一段icu病房的监控记录。 在特殊的摄像机镜头里,精神体的变化被清晰无比地记录了下来。 它们曾被询价13次。这13个询价人的身份全都是高度机密,刑侦科目前还没有办法破译。但可知的是,其中的10个询价记录,是国内和国外的特殊人类研究机构。 这就是孙惠然曾经大言不惭说过的:为了深入研究特殊人类的大脑,他们需要试验品。 他们不会去追问大脑的源头。也不知道提供大脑的年轻哨兵有怎样的人生。 随着死亡,一切遗憾和喜悦都化为乌有,他的生命最终变成特制展示柜里悬浮的大脑和头骨。两个商品。 悲伤和愤慨就像凌空射来的箭矢,突兀地穿透了他。向云来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流血。 他怎么能这样自大?他怎么会认为自己能够安抚柳川的痛苦?方虞所遭遇的事情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知道王都区有许多不可涉足的黑暗,但方虞承受的一切实在太过惨烈了。 柳川根本无法维持自己的平静。雷迟说到一半,他的精神体就开始混乱地窜了出来,连形态都无法维持,也不攻击别人,只是在会议桌上挣扎打滚,尖利的狼的獠牙从灰雾中探出。它咬的是柳川自己的手臂。 和雷迟、谢子京一起来的女人释放了精神体。她是个向导,精神体是相当可爱的小黄鸡。小黄鸡在桌上蹦跳,穿过灰雾靠近柳川,张开短小的双翅,笨拙地靠在柳川颤抖的手背上。 只一瞬间,正回溯这份记忆的向云来就感到了一种令人平静的清爽感。 这是一个精神调剂师。他忽然明白。 小黄鸡翅膀的羽毛四散,围绕着会议桌上正因为愤怒和悲伤而无法成形的灰狼精神体。雾气散去,柳川渐渐平静,但仍哭得很凶。 记忆再次动荡。视野疯狂地摇晃。他在雨里流着眼泪狂奔。 向云来撤离他的海域。柳川信守承诺,这是一次没有海啸、没有袭击的巡弋。向云来压抑住眩晕之感。这是他在接受秦戈的调剂之后,第一次完整地进入他人的海域窥见任东阳防波堤的那一次完全不算巡弋。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秦戈疏导的作用,他进入柳川海域不仅没有丝毫阻滞,离开海域之后,以往常见的不适反应也没出现。 向云来低头看柳川的双脚。跑得太猛、太远,他的鞋子都被磨损了,沾满了潮湿的泥巴。 你受伤了。向云来说。 脚趾被什么撞裂,血混在雨水和泥水里。十指连心,柳川竟然没有发现。他睁大眼睛看自己的双脚,眼泪还在流淌:我不痛不痛 外婆知道这件事吗?向云来轻声说,柳川,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我可以 外婆已经不在了。她回老家没多久,心脏不舒服,就柳川露出了难看的笑容,幸好她不知道。 幸好她不知道。我来承受痛苦就够了。 向云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继续讲话,表示自己还陪在柳川身边:你打算去哪里?你不要再跑了,我送你过去。 向云来让任东阳自己想办法回百事可靠。但任东阳不打算再跟隋郁玩幼稚的抢分游戏,他把打印机放在电瓶车后座:你拿走吧。 向云来搬起打印机,左右看不到合适的地方,就放在了一旁的电瓶车棚子里。任东阳的脸微微扭曲:向云来,这是我给你的东西。 向云来一旦开始叛逆,便会持续地、提心吊胆地叛逆。他之前可从来没忤逆过任东阳,这回不仅打了耳光,强行闯入海域,还敢把任东阳送的东西放在雨水横流的地上。放在以前,每一件都足够向云来跪在任东阳面前道歉三小时。 这非常新鲜。对一个一直控制着他的人展示自己的无所谓和张牙舞爪,只有在这个时候,向云来会短暂地忘记向榕。他启动电瓶车、载着柳川出发的时候,想起了秦戈给他安排的任务:每周至少做一件特别特别想做的事情。 这就是了。跟任东阳对着干,没有比这更迫切的事情了。 他在沉重的哀愁里,自娱自乐般得到了松一口气的闲暇。 把柳川送到前夜酒吧时,又在店里碰到了夏春。自从胡令溪在斗兽场大战、与邓老三闹翻,这家酒吧时不时就会遭到地底人的破坏,客人更是锐减。今夜倒是稀奇,店里除了夏春还有几个黑兵,其中一位戴着黑口罩,甜玉米般鲜艳的发色在昏暗的灯色里亮得像一团鲑鱼子。 他冲向云来抬抬手,权当打招呼。向云来点头当作回应,牵着柳川来到吧台前。 第178章 胡令溪正跟劝他当哨兵和向导首领的夏春迂回,一见柳川模样,立刻敲响吧台的小钟:打烊了。 夏春张口想说话,胡令溪继续说:现在离开,所有人免单。再多说一句,你来买单。 黑兵们离开后,柳川走近胡令溪,脑袋一歪,靠在了胡令溪的肩膀上。他头发上的水珠立刻濡湿的胡令溪没扎好的长发,因浑身湿透,冷得发抖,两个人身体靠近之后,胡令溪的银框眼镜上浮起了雾。 胡令溪轻抚他的头:嗯? 柳川问:我可以去地下室吗? 胡令溪牵着柳川,为他打开通往地下室的拉门。需要我吗?目送他走下去,胡令溪问。 我想一个人坐会儿。柳川瓮声瓮气地说。 小门关上了。片刻后,柳川的哭声从下面传来。胡令溪抓起烟盒,催促向云来:出去说。 雨一直没停。路灯在雨水中氤成一团,让向云来想起那位年轻半丧尸人灿烂的发色。他把方虞的事情告诉胡令溪,胡令溪狠狠抽烟,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胡令溪的身份是一个谜。向云来只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觉察出,他的教养很好,家世应该不错,但为什么会在王都区这种地方独自开酒吧,还要在斗兽场里打擂台来挣钱?向云来没有问过,直觉告诉他,胡令溪不会说。 在向云来的观察里,和胡令溪关系密切的人之中,柳川是最特别的一个。柳川曾开着胡令溪的机车带向云来找过方虞。那辆机车是胡令溪的老婆,向云来连骑上去都要被胡令溪死死盯着的,可他居然放心地交给了柳川。柳川连驾照都没有,今年才19岁,开机车的经验比向云来摸机车的经验还要少。 他们关系不一般。向云来当时就有这样的感觉。 胡令溪后来还去医院探望过方虞外婆,外婆出院回家,那辆收费昂贵的接送车也是胡令溪掏的钱。这就更不一般了。 胡令溪很少对自己的恋人这样上心。他信奉人应当独立自由,只要对方不开口求助,他绝对不会多问一句而即便开口求助,他也会先掂量一番,这是依赖还是正常的求助?这是利用还是正常的求助?向云来曾见过他叨叨不停时,被前任一拳砸在脸上的精彩时刻。 这样的人,现在居然和向云来一样忧愁。 他聊起了自己和柳川、方虞的相遇。 那是秋季的一个雨天,狂风和暴雨骤然而至。明明只是下午两点,天却黑得像午夜时分。胡令溪开门营业,远远看见路上跑来一个高大却臃肿异常的人。那青年的步子迈得很沉重,在水路上踩出巨响。 他跑到前夜酒吧的屋檐下,和胡令溪对上了目光。可以在这里躲雨吗?他问。 长得挺凶,但礼貌不缺。这是胡令溪对柳川的第一印象。 臃肿是因为方虞正趴在柳川的背上。他从魁梧青年的背上爬下来,甩出了手里的折叠盲杖。胡令溪朝酒吧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进来坐吧。 和健谈的方虞相比,柳川简直像块黑魆魆的石头。他只有在品尝到胡令溪免费赠送的酒时,才会惊讶地抬头看酒吧的主人。酒精让他深色的皮肤上渗出了更浓郁的红。胡令溪那时候又觉得他十分可爱:好喝吧? 方虞和柳川原本打算去已经约好的客人家里为其按摩,但暴雨让计划不得不取消。客人打来电话,语气很恶劣,问方虞是不是看不见路摔死了。柳川一下被这句话点燃,像个即将爆开的炸弹,抢过手机结巴半天:你,你才死了! 方虞从他手里抠出手机,胡令溪则笑得前仰后合。他已经看出眼前的双人组合性格迥异,方虞灵活、讨喜,柳川却不善言辞,甚至在表达上有一些笨拙的困难。得知这个恶劣的客人出手大方,他俩很为失去这个珍贵的客人而懊恼,胡令溪问:那你可以给我按摩吗?我照价付款。 出乎意料,眼前两人却没有立刻答应。方虞怔怔的,露出有一点勉强,又有一点无措和惶恐的笑容。柳川则仍旧黑着一张脸,凶狠瞪着胡令溪。胡令溪后知后觉,这是倔强的自尊心在作祟,他们不想得到施舍。 但方虞的手按上胡令溪的肩背时,猜疑烟消云散。他甚至发出了惊奇的声音:你的肌肉怎么这么僵硬! 胡令溪躺在四张椅子拼成的床铺上接受了一次质量奇高的按摩。他浑身被按得又酸痛又舒畅,像死了又活过一趟。方虞在水盆里洗手,胡令溪挣扎着起身,柳川就端坐在他身边,一脸的紧张。 胡令溪朝他竖起大拇指:你的朋友,绝对是王都区最出色的按摩师。 柳川的笑容从乱蓬蓬的头发下绽放。他笑起来不顾形象,嘴巴咧得夸张,但眼睛明亮。 我当时就很喜欢他了。胡令溪说。 他留下了方虞的联系方式,顺带也骗了柳川的电话号码。他在微信上加柳川,一天好多问候,没话找话聊。柳川很少回复,偶尔来一句:你很闲? 胡令溪频繁地约方虞来做按摩。但方虞的日程排得很满,他跟柳川只能每周见一次。胡令溪渐渐察觉,想让柳川高兴,只要夸方虞、让方虞高兴就行。这个有些笨拙和呆板的青年人,在方虞身上维系着自己悲喜。这种不太健康的关系让胡令溪开始担心起他来尤其他发现,方虞有时候会刻意操纵柳川的情绪。 第179章 我还在盘算怎样让他俩变得健康点儿、正常点儿,计划才实施一半,方虞就没了。胡令溪说,你知道方虞和柳川过去的事情么?他总是不肯跟我讲。 向云来:那我也不能讲。 胡令溪:你对待别人的海域如果有那么严格就好了,兄弟。 向云来:怎么了?我可从来没进入过你的海域。 胡令溪吐出一口烟,他吸得很凶很猛,那支烟已经快要燃尽了:真羡慕你。我只是最普通的向导,没办法进入他的深层海域。我想了解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 雨声中,两人耳朵同时一动,同时起身,胡令溪抢先推开了酒吧的门。哭够了的柳川从地下室走了上来,站在吧台边上连打几个喷嚏。 有事一定联系我,柳川,记住了。把柳川交给胡令溪是安全的,向云来骑着电瓶车回铺子了。 胡令溪拿过擦杯子的抹布按在柳川头发上,柳川筋疲力尽地靠着胡令溪。他像一头被雨淋湿的大狗,正乞求温暖和安慰。胡令溪吻了吻他的头发:我送你回家吧,快洗澡,换件衣服,别着凉了。 不想回去。我不知道怎么跟爸妈说这些事。柳川的声音闷闷的,我可以跟你回家吗? 第87章 从进了胡令溪家门开始,柳川一直没怎么说话,寥寥几个词语,好了,嗯,可以,都是回应胡令溪的。关于自己和方虞,他总是保持沉默。 方虞还在的时候,柳川时常聊起方虞。方虞没了,名字和人被他埋进心底。 脚趾的伤很严重,基本上从柳川坐上胡令溪的机车开始,胡令溪就没让他的脚落下过地。给柳川脱鞋后,胡令溪发现袜子因为血粘结在伤口上,不得不用剪刀和酒精辅助弄掉。浸透双氧水的纱布盖在伤口上,瞬间翻起泡沫。 胡令溪知道柳川很能忍疼,但他落手很轻,并不希望他疼。迅速处理好伤口,周密地贴上防水的无菌敷料,胡令溪抬头问柳川感觉怎样。 他微微一愣。柳川坐在椅子上,穿运动短裤的双腿朝胡令溪打开,满是泥水和雨水的痕迹。察觉他的目光落在鼓起的位置,柳川弯着腰起身:我去洗澡。 他很能忍疼。同时疼能让他兴奋。 胡令溪的手从宽大的裤管里伸进去,柳川一激灵。向导把他按在椅子上,吻落下来。柳川顿时从脸颊到耳朵都通红,因为羞耻和难过而很轻地嘟囔:不好意思。我没有我不 胡令溪把柳川抱起,走进浴室。 疼会让你这样吗?胡令溪问。他搬来椅子让柳川坐着,自己则站在柳川前面为他清洗身体。他自顾自地说话,讲店里的事情,他在巷子里被半丧尸人小孩打劫了23块钱的事情,然后就是这一句。 热水淋得柳川发抖,他低着头,一言不发。胡令溪给他洗头发时,他忽然靠在胡令溪赤裸的腹部上。人体的温度让胡令溪怔愣,散发香味的泡沫粘在皮肤上,很滑腻。 不是因为疼。柳川的声音几乎淹没在水声里,是因为你。 这句话太可爱,太过分了。胡令溪捧着他的脸,把他吻得呼吸急促。柳川无论是兴奋时还是最亢奋时,都很少喊叫。他好像总是忍耐着什么,仿佛疼痛和因此带来的快感都是一种耻辱。有的人确实会这样。但耻辱有时候反而是更绝妙的催化剂。 在热气氤氲的浴室里,胡令溪帮他处理了一切。 吹干头发,他们躺进了松软的床铺。 不。胡令溪挡住了他伸来的手,抱他像抱一头失落的小狗,不要做。你今天很累。 他们亲密地贴在一起,胡令溪轻轻抚摸柳川的头发和背脊。柳川很喜欢被他这样对待。很快,柳川蜷缩着哭了起来。 他有无数要哭泣的理由。胡令溪非常耐心。在安全和放心的氛围里,柳川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和方虞过去的事情。 我和他交朋友的时候他只有那么小,比我小多了。当时他的眼睛还能看到一点点光。 那你是他的哥哥了。 但我没有保护好他。治眼睛的钱被人偷走了,在我眼前被偷走的,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当时也很害怕,对吗? 柳川说了更多更多。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蓄意杀人,他想为方虞铲除噩梦的根源。但他那个年纪,根本不明白怨恨一旦扎根,轻易无法拔除。他陪着方虞在河堤上坐了很久很久,看人们处理丧尸人的尸体。回家的时候他牵着方虞的盲杖走在前面,方虞带着哭腔在身后说:别以为这样我就不恨你了。 胡令溪渐渐明白困住柳川的是什么。若当日与小偷面对面的是胡令溪,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件事,但这厄运落在善良的人身上,就会变成永恒的枷锁。柳川哭得声音嘶哑,连面对向云来他都没有倾吐过这么多的心事。恐惧、悲哀,还有年长之后渐渐清醒,却始终无法狠心对待方虞的挣扎。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隐约看到答案,但无法在答卷上写清楚。 他们聊了很久。胡令溪大部分时间只是听。他会吻柳川红肿的眼皮,轻拍他的背脊,与他十指相交,无限耐心。 只睡了两个小时,他们就被窗外的鸟鸣吵醒了。柳川在胡令溪怀里拱来拱去。胡令溪又说:你脚伤了,不做。 第180章 柳川睡得头发乱蓬蓬,他轻咬胡令溪的下巴,手往薄被里伸:你小心一点就行。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照进来,在没有开灯的卧室里切割出刀片一样纤薄的光线。这一寸粗的光柱沿着床铺爬行,覆盖在两个人重叠的身体上。柳川受伤的那只脚被胡令溪给予了特殊对待,只能搭在胡令溪肩头,没有放下来的机会。 是胡令溪先表白的,在方虞出事之前。这正是他跟向云来说的计划。他很中意柳川,这青年有璞玉般的单纯,但也有令人诧异的暴力冲动,两种根本不搭界的气质微妙地混合在他的身上。胡令溪对挑战这样的人充满了兴趣。 他很快发现,柳川喜欢疼痛,而且对性的愉悦毫无抵抗之力。快感可以压抑痛苦,柳川正在利用这件事。比如现在。 胡令溪把柳川的双手按在床头,完全控制了柳川的身体。眼前的哨兵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力,任由胡令溪控制。强烈的愉悦似乎让柳川短暂地忘记了昨天发生的事情,他咬着下唇忍耐声音,这种忍耐会让肌肉更顽强地紧绷。胡令溪几乎喘不过气。 柳川他低头吻柳川的嘴唇,你可以喊出声,不要忍。 柳川摇头,更紧地抱住了他,几乎完全地攀在他的身上。 折腾完已经日上三竿,柳川的舍友告诉他刚刚结束点名,他缺课了。柳川翻看手机,脸上有一种无所谓的疲倦。手机从他手中滑下,他侧躺着闭上眼睛。胡令溪做好了早餐才来喊他,他又变得像温顺的大狗一样乖巧。 灰狼在胡令溪的家里走来走去。它走到哪里,落脚的地方就会冒出两三条花园鳗。别人步步生莲,它步步生鳗。 柳川吃着早餐,忽然抬头问胡令溪:你是从斗兽场连胜一百场出来的,你知道斗兽场还有别的秘密吗? 胡令溪知道柳川不可能因为一夜的倾诉和早晨的情事就忘记方虞遭受的灾厄。他只是没料到柳川会这样问:斗兽场最大的秘密就是库房。库房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离开斗兽场之前,邓老三带我去过,她邀请我加入柳川? 柳川的眼睛瞪得溜圆:你去过库房? 胡令溪脑子嗡的一响。他忘记了。他只跟向云来、邢天意说过这件事。柳川只晓得他的恋人曾是斗兽场的百胜传奇,但从不知道库房的事情。 柳川还在问:你见过那些那些商品?那张缺乏表情变化的脸庞上,头一次浮现了掺杂震愕的痛苦。 胡令溪停手了。食物忽然变得苦涩,他心里发慌。柳川并不蠢笨,他的智力足够考入新希望尖端人才管理学院,而且学东西和接人待物都有礼有节。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不善于表达。 胡令溪答非所问:当时那里还没有当时我不知道方虞会被 他的辩解比瓷色的碟子还要苍白。 柳川:所以你确实看到了。 不仅看到了,当时邓老三还以无比骄傲的语气,向胡令溪介绍库房里的几千份特殊人类残骸--不,商品。 胡令溪拒绝了邓老三的邀请。他带着奖金离开斗兽场,买下店铺,前夜酒吧开业。那份钱其实是血淋淋的。 柳川撑着桌子站起来。我知道这是马后炮,我不应该怪你。他低着头,不看胡令溪,但是我对不起,我要走了。 他迈出一步,茫然地停了。脚上是胡令溪家的拖鞋,身上穿着胡令溪的衣服。他昨天那身和鞋子全都又脏又破,已经被胡令溪清理到垃圾桶里了。原本说好今天胡令溪去给他买衣服鞋子,现在看来也没必要了--柳川就那样穿着家居服和拖鞋,走到了门口,没有一分犹豫,打开了门。 等等,柳川。胡令溪追出来,你现在不要走,多请两天假,等脚上的伤好了再说,行吗?你怨我,你可以怨我,但你的伤 我不痛。柳川说,和方虞比起来,我一点都不痛。 他转身看胡令溪,胡令溪这才发现他双眼赤红,吃力地忍耐着眼泪。 如果你那时候如果那时候有办法毁掉斗兽场,方虞就不会变成商品。柳川说,我很想恨你,店长。但我现在做不到。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想一个人呆着。 昨天伤心过头了,今日这一桩他再也没法畅快地哭出来。特别容易生气的他,此时此刻甚至没有一丝愤怒。他只是失望,沮丧,低垂着头,和他垂头丧脑的灰狼一起消失在电梯里。 得知胡令溪触怒了柳川,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向云来没想到这位最稳重的朋友也会出错,边听电话边问:所以你联系不上柳川,担心他? 挂了电话,向云来拨柳川的号码,关机。给柳川发信息,石沉大海。 方虞确实是柳川的命门。他们之间的关系超越了友谊和爱,是用愧疚的锁链紧紧缠在一起的两条命。向云来心想,难道要去学校找他?可自己从未去过新希望学院,一个小学学历的家伙想溜进大学校园,是不是太离谱了? 他暂时把这件事搁置一旁,匆匆出门。向榕学校的老师邀请他参加家长对谈,他到了学校才发现办公室里只有他和班主任,一份全国普通高等学校报考考生海域检测报告放在桌上。 第181章 向榕的海域检测没能通过。这一届全国的考生里有12个定级存疑的人,她是其中一个。老师说得十分委婉:三天后重新巡弋定级,而且由最好的调剂师来做这件事,你们再想想办法。 即便现在任东阳击穿地球、或者隋郁声称自己有一百个情人,向云来都不会更害怕和伤心了。这份报告太过烫手,他骑车往危机办赶去的时候手一直在抖。为什么会这样?调剂师不是龙游吗?龙游难道忘记自己在54号地铁站的救命之恩了?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向云来在危机办门口被门卫拦下,要求他登记姓名和身份证号码。但他登记的身份证号码在安检系统里显示查无此人,他后知后觉:自己已经死亡了。 愤怒和紧张让他变得暴躁,抬头看见接到他的联络后,正从办公楼里走出来的龙游,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吼叫:你!!!过来!!! 龙游一头雾水,被他拽住衣领拖到危机办外头的街道上。门卫攥着警棍冲出来,同时拿着对讲机大吼:刑侦科!刑侦科!你们的龙游被危险人士控制了! 鸡飞狗跳的半小时过后,向云来如愿进入危机办,坐在刑侦科里为刚刚的寻衅滋事做笔录。 他盯着表格,在身份证号那一栏上犹豫。登记的年轻女孩没好气地说:怎么了?失忆了? 向云来:被你们刑侦科的人揍失忆了,不行吗? 女孩:谁揍你了?说话要负责任,我这儿有录音录像的。她指指桌上的摄像头。 向云来头发乱糟糟,衣服被扯得歪七扭八。门卫通报的错误情况让刑侦科的好几个人冲出去解救龙游,三秒钟就把向云来压制在地上。他胳膊肘磕伤了,脸上有灰尘和擦痕,那女孩丢来两张消毒酒精棉片,示意他处理下伤口。 向云来阴沉着脸,把湿润的酒精棉片按在摄像头上。 你这人怎么?!女孩一下站起。 从刑侦科门口和办公室两个方向冲过来的,是闻讯赶来的秦戈和结束问话的龙游。 秦戈顺手抓起向云来没填完的表格,揉成一团攥进手里,笑着对刑侦科的人说:抱歉啊,这是来找我的。你们懂的,海域不正常才导致他找错了人,走错了地儿。 向云来非常愤怒:我海域没有问题!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 秦戈捂住他嘴巴:都开始胡言乱语了,哈哈。 说着和龙游合力把他拖出了刑侦科。 你闭嘴吧。秦戈低声说。 他把向云来带到自己的办公室,进门立刻说:你别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以前单位安检不严格,出了很多事,你应该理解。你现在想进入危机办,是一定要登记身份的,但你向云来! 向云来压根儿没听,他回头再次抓住龙游,把人砰地推到门上:你为什么不让我妹通过海域检测?! 第88章 秦戈揪住向云来衣领:别撒泼!你妹妹的海域检测报告是我审的,也是我决定不定级的。 向云来愣住了。龙游跟他一样吃惊:向云来妹妹不能定级?为什么?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昨晚小组开会讨论决定的。不能定级的学生一共有12个,三天后由我重新巡弋,再确定是否能定级。秦戈看着向云来,你到危机办也是为了这件事,对吗? 面对秦戈,向云来没有了之前的气势,他的愤怒中多出了迷惑:秦戈不止一次听他提过向榕,甚至知道向榕对他有多么重要。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戈请他俩坐下。精神调剂科的办公室一直都是所有人集合办公,工作人员从刚开始设立时的四个人变成三个人,但今日办公室里只有秦戈。在办公区域之外,秦戈的办公桌后还有一扇小门,紧闭着,标牌是巡弋工作室。 三天后的巡弋就在这里进行。秦戈说,你如果冷静了,我们可以沟通。 向云来:你能让我的妹妹过关吗?我什么都可以做。 秦戈一时间难以控制自己,在他这句话里立刻流露出震动和愕然。向云来,你清醒一点,看看你在什么地方,还有你面前是谁。秦戈说,我不让你妹妹过关的原因是什么,你思考一下。 向云来非常痛苦,他抓住自己的头发低吼:现在又不是我的测试!不是你的调剂师课堂!是你必须向我解释而不是我向你 他猛地停住,视线有些摇晃。几乎同时,他面前的两个人都释放了精神体。龙游的蜥蜴先兔子一步靠近向云来,趴在他的手臂上。向云来呻吟:不我不需要疏导 但他的气息已经开始混乱。自从被注射过药物,向云来很容易激动,精神体的力量也很容易溢出。他强迫自己冷静,象鼩从他肩头跳落到兔子背上,仍像以前那样揪住兔子的两只耳朵,黑豆眼瞪着秦戈。 是因为地窖吗?向云来问。 秦戈和龙游对视一眼,回答:不是。 向云来怔住了。龙游在他身旁低头:噢,我明白了。 第182章 明白了是吗?很好,你还不算太蠢。你在这次巡弋之中掺杂了很多的个人情感,即便你克制住自己,没有在巡弋报告中写出来,但记录的细节还是泄露了你的情绪。秦戈看着龙游,龙游,向云来曾帮助过你,所以你在巡弋向榕海域的时候没法做到尽量客观。而更重要的是,向榕的海域完全符合你的喜好,对不对?你也是《小小故乡》的忠实粉丝。 龙游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秦戈:没有人会牢记住一部十几年前的老动画在冬季发生什么重要剧情,地窖是什么重要场所,还有配角讲话的时候会带什么尾音的,龙游。 龙游脸红了,眼神游移。向云来忽然问:你是说,向榕的海域本身就有问题? 秦戈:是不是问题,我必须亲自确认。 向云来深吸一口气,他找到了答案:是因为向榕的自我意识,没有在海域里呈现出真正的样子,对吗? 秦戈的目光里流露出赞叹:你真的很敏锐,向云来。 然而这个答案却让向云来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向榕的海域一开始确实并不是彻头彻尾的二维世界。他记得小时候海域是初具雏形的、动画般的场景,至少那时候向榕和进入她海域的向云来,都还是现实世界的样子。然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向榕的自我意识在海域中,进化成了具有鲜明色彩和光影结构的纸片人形象。她的喜怒哀乐全都用贫乏的线条来表示,再也识别不出更多细腻的内容了。 向云来想起来了:那是在他们来到王都区之后不久。他察觉海域有所变化的时候,曾询问过向榕。向榕非常生气,之后就再也不允许他进入海域了。 向云来的怒气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但他的背脊因为恐惧和紧张而沁出冷汗:如果他没有参加调剂师的培训,没有认识秦戈,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妹妹的海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异常。 海域中的自我意识总是跟随海域主人的形象变化的,它就是我们的一个镜像。秦戈说,你在赤须子童醉的巡弋记录里提到,你看到的是15岁的童醉。这被称为印象固结,是海域的主人无法承受成长带来的巨大变故,而在海域中本能地把自我意识维持在他认为最好、最安全的年纪里。向榕的情况和童醉并不一样:她彻底伪装了自己的自我意识。她有强大的自知力,强大的想象力和空间构造能力,这些都是她能顺利伪装的原因。 龙游听得很专注,当作复习概念,向云来越听越心惊。 你们还记得苏稔吗?秦戈写出这个名字。 两人同时点头。 苏稔是秦戈调剂师课程中的一个经典案例。49岁的她是一个向导,因为长期失眠而在孩子带领下,去二六七医院的神经内科就诊。门诊两次后,神内把她转介到精神科。精神科的医生在巡弋了一次苏稔海域后,立刻联系秦戈。 苏稔的海域是她生活的地方,普通的电梯房,普通的办公室,她很具体地在自己的海域中还原了生活的一切。这很正常,这实在太寻常了不寻常的是,她海域中的自我意识,是一个70多岁的老人家。 18次巡弋后,秦戈结合苏稔孩子的说明,终于揭开了谜团:那位70多岁的老人形象,是苏稔的母亲。苏稔生活的年代尚未有普及的海域巡弋,她从出生到现在竟然从未被任何人进入过海域,也因此一直没有人知道她的自我意识和她本人并不一致。 可为什么是母亲?苏稔和母亲的关系很恶劣,孩子记忆中也未见过几次外婆。如果不是因为爱和想念,又是什么驱动着苏稔长久地模拟出母亲的形象? 答案很快在深潜中找到了。苏稔12岁的时候遭到母亲男友的侵犯,她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后,母亲第一反应是,狠狠打她的嘴巴。不要撒谎!他这么有钱,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会碰你?!他还有我呐!母亲歇斯底里,尖利地吼叫,双眼血红,她看苏稔的目光是带着恨意的。小学毕业不久的苏稔怔怔地站着,她的长运动裤里没有内裤,腿很凉,身体痛得仿佛裂开。 假面倾向。向云来喃喃道,一种心理补偿机制,通过把自我意识伪装成他人形象来回避自身遭受的挫折和痛苦,同时假面倾向可能是精神分裂症及妄想征兆在海域中的投射。 苏稔的假面倾向内因很复杂。她无法面对幼年的创伤,无法正常地生活和恋爱,在遇到喜欢的男孩时,她把自我意识的形象置换成了年轻的母亲。她憎恨母亲,但在试图开展一段恋情的时候,她又只能参考母亲。于是她在生活中扮演着想象中的、美丽的、八面玲珑的女人。她与孩子之间的感情很好,一个无论家人、朋友还是同事都交口称赞的女人,她一口气整整扮演了30年。 在秦戈的帮助下,苏稔的自我意识恢复成了自己的模样,但却仍是12岁的女孩模样。那个她还没有被母亲背叛和殴打的年纪。秦戈没有再继续,他与女孩告别,离开海域,真诚地告诉苏稔:一切都过去了,而且是你靠自己的力量战胜了它。 时至今日,秦戈仍在定期回访苏稔。她不仅是珍贵的研究样本,同时也罹患全然不自知的精神疾病。该不该医治好这样的病人的讨论也曾十分火热,因为苏稔的一切都很自洽,连丈夫和孩子都觉察不出她有任何异样,而治好的代价是强迫中年的她回溯未愈合的创伤,重新痛一次。 第183章 向云来的脑袋一片混乱。向榕也遭遇了类似的事情吗?不,不是。向榕心底真正的秘密他其实知道冬天,滚落阶梯的人体,直上直下的狭窄防空洞。让向榕伪装自己的,是这件事吗? 向榕一直表现得很正常,她的生活和学习没有任何差错,唯一不对劲的只是海域。然而海域直接指向她的精神状态。向云来在这一瞬间因为后怕而战栗:他的妹妹,他最重要、最重要的牵挂,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彻底封闭了自己。 向云来的不安让象鼩无法维持形态,化作了雾气。不喜欢被别人入侵海域的长毛兔蹦回秦戈身边,秦戈说:先不要管你妹的考试了,弄清楚她的海域向云来?听到我说话吗?你现在很不冷静。 向云来吼道:我怎么冷静!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你不懂吗,你难道没有家人吗! 我曾经有。秦戈静静看他,但我后来成了孤儿。 向云来所有的愤怒都在这句话里戛然而止。秦戈说:你出去吧。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他被龙游拉着离开调剂科的办公室,一直走到办公楼外头,忽然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以前好像不会这么冲动。龙游说,秦科长对你很好的,你不知道吗?三天后重新定级巡弋,他透露这么多信息,是违规的。如果你反手去投诉,他你不会真的去投诉吧?! 向云来:不是的对不起!我当然不会! 他咬着手指让自己冷静。秦戈会说这么多,完全是因为他重视向云来,并且真的很担心向榕的情况。向云来懊悔极了,他处理不了这么强烈的悔恨,头开始痛起来。他抓住头发,恐惧开始替代愤怒和愧疚占据了他:他得罪了秦戈,以后怎么办?他还需要秦戈帮忙,在很多事情上帮忙不,更重要的是,秦戈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师长,他怎么能对真心的人说那样无礼的话?他瞬间难受得眼睛发红发酸,几乎要溢出眼泪。 这一天中急遽变化的情绪让向云来很害怕。那些可恶的蓝色药剂 阿波罗让他的巡弋能力变得更好了,但同时也让他变成了一团很容易点燃的火药。他情绪激动的时候,能感受到精神力前所未有的澎湃,甚至充满了侵略性。 别这样,向云来。冷静点儿,向云来。他狠狠地咬破了指节,强迫自己恢复正常。 走吧。龙游说,我们去吃个午饭。 他跟随龙游走了两步:不,不行忽然回头,转身朝办公楼跑去。 他跑上楼梯、跑过走廊,再次冲进了秦戈的办公室。看资料的秦戈抬起头,向云来抖着嘴唇:对不起,秦老师。 秦戈:回来得挺快。 向云来:我不该对你说那种话。真的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 我确实失去了家人。秦戈看着他说,但我已经有了新的家人。其中一个你也认识的。 向云来:不管怎么样,都是我这张嘴巴 秦戈:你现在冷静下来了,对么?他冲向云来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向云来坐在他面前,后知后觉:你故意那样说的? 秦戈:我并不确定你会回来。你的性格里有非常明显的逃避倾向,事情只要复杂一点,或者让你难受,你就会拖着,等事情自己解决,或者忍耐到你可以完全不在意为止。激怒我,你应该很紧张也很害怕吧?所以为什么会回来,还这么快? 向云来紧绷的肩膀松懈了。他对秦戈的钦佩和了解在今日又上一层楼:我想到你给我布置的作业。跟你道歉,就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 他在秦戈脸上看到了毫无芥蒂的灿烂笑容,长毛兔再度跃出,这回直接跳进向云来怀中,蹭着他的手心。不出意外,象鼩见到他跟别的精神体亲热,气哼哼加入其中。长毛兔懒洋洋的,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邀请象鼩一同爬上办公桌,欣赏桌上几个形态各异的狮子头摆件。它亲了亲狮子,抬手示意象鼩试试。象鼩迈出一步,又一步,尖细的小鼻子颤巍巍靠近眼神凶恶的狮子。 向云来忙捞回它:好了好了这个就不必了。 秦戈收起笑容:你既然回来,我就必须提醒你:还有三天,你得亲自给向榕做一次巡弋。 向云来:可我不是调剂师。 秦戈:你是,向云来,对你妹妹来说,你就是世界上最可靠的调剂师。没任何人可取代。还有另外一点,我认为向榕的海域在没有任何人巡弋的情况下,和你、和龙游所看到的动画场景绝对不一样。 向云来:薛定谔的海域? 秦戈:可以这么解释。你要取得她的信任,让她完全对你敞开真实的一面。我知道你非常紧张她的考试。但现在先不要管考试了,先确保你妹妹精神上的健康吧。 两人仔细地谈了许多具体的操作,包括如何温和地说服固执的向榕,或者向榕坚决不同意的时候是否可以强行入侵。向云来急着回家巡弋,告辞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问:秦老师,成年向导的精神体有可能改变形态吗?比如从不能倍化,变成可以倍化,或者原本是集群式的精神体,后来变成单体。 第184章 不可能。秦戈正要提醒向云来回忆常识,忽然顿了顿,你是说,精神体变异? 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向云来敏锐地察觉到秦戈的警惕。但他不确定任东阳是不是精神体变异,毕竟他根本没来得及仔细地观察那头巨大的银币水母,或许当时看到的只是自己的错觉?我回去找一下这方面的资料。向云来跑出办公室,大声说,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帮我妹妹解决高考巡弋的问题。我会按照你的提示去做的,再见! 声音响亮地在狭长的走廊上回荡。秦戈不禁怒骂:小点儿声!记住了!和你的潜伴一起! 刚从电梯里走出来的危机办主任捧着水杯,摸着地中海的脑袋探头问:好哇秦戈,给家长通风报信,你这是舞弊啊。 这些事情向云来并不知道,他离开得飞快,也顾不上跟龙游吃午饭,一边开车一边给隋郁打电话,快来帮帮我。 向榕已经得知海域检测没通过,提前请假回了家。向云来跑进来的时候,吃惊地看见她抱着萨摩耶流眼泪。人哭着,狗子呜咽着,凄风苦雨。 没事的,我去找秦戈老师问过了。向云来说,三天后的巡弋是他来负责,你知道我跟他多铁。 向榕看到他,立刻张开手乞求拥抱,同时哭出声来:为什么不能定级?我明明做得很好啊!我什么都藏好了,我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没有人会比我更开朗了,我还特地看了好多电视剧去学 她说得越多,向云来心就越沉。他原本以为向榕所谓的藏,是指地窖里的事情,但他的妹妹想要隐藏的东西原来连他都不能触碰。 想到她一个人忍耐和经营这个只供巡弋者观看的海域,向云来的心痛得像被人捶了许多拳。他把向榕和萨摩耶都抱在一起:是哥哥不好。 不说还好,向榕听了哭得愈发一塌糊涂,连话都说不清楚。 隋郁匆忙赶到百事可靠时,看到的就是兄妹俩抱头痛哭,萨摩耶靠在桌上流泪,象鼩躺在它的特制小盒子里流泪,的怪异情景。 我也要哭吗?这念头从他心中掠过。 擦干眼泪,向云来对向榕介绍隋郁:这位,我的潜伴。 向榕:我当然认识他。但这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她红肿的眼睛瞪着向云来,满是暗示,我的事情,你知道就可以了。 向云来:我巡弋你的海域时,必须有潜伴在场。 隋郁愣住了。向榕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来:不行!不可以!你说过你会尊重 在她激烈反对的时候,象鼩化作了雾气。向榕还未来得及反应,那无孔不入的雾气已经笼罩了仍在抽泣的萨摩耶的脑袋。 向云来!滚出去!!! 向云来落在她的海域里,比雷声还要惊人的是向榕响彻整片海域的愤怒尖叫。 秦戈说对了。向云来眼前的并不是《小小故乡》的动画场景。绿色的城镇飞快地铺满向云来的视野,但他还是在幕布一般的缝隙里,看到了污水横流、阴暗潮湿的路面。 第89章 探查向榕真实海域的关键是速度。 必须要在向榕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在《小小故乡》的动画场景还没来得及构建起来的时候,踏入她的海域。只有这样才能看到被鲜艳快乐掩盖的真实。 向云来太熟悉向榕的固执,他认为极难在短时间内说服向榕袒露真实的海域。因此唯有这一次,秦戈允许他未经允许入侵。 他入侵的时间更短了,即便向榕已经迅速在海域内展开伪装的场景,但他很快辨认出那污水横流的街道正是他们所在的八里街。 街角的垃圾箱,便利店闪动的招牌,百事可靠隔壁的当铺,一切都是向云来非常熟悉的场景。八里街的住户凑钱请了两个老人家清扫垃圾,且街上没有酒吧等娱乐场所,来往的人少,即便这条街位于王都区角落,但也一直干净卫生,绝没有向榕海域中的那样肮脏污浊。 你藏起了什么?向云来问。 他在心中默数,从他进入海域到动画场景彻底占据视野,前后不到20秒。他变成了英俊的哥哥,向榕也变成了扎着头巾的少女,眼前阳光灿烂,鲜花绽放。 没有隐藏过什么。向榕的自我意识脸上是由简单线条和色块组成的笑容,我隐藏的东西都在地窖里,你也知道的。 向云来:你不想上学了吗?如果三天后的巡弋还是不过关,你无法参加高考。 向榕:今年考不了还有明年,我明年会把海域做得更完美。好了,你可以离开我的海域了么?她的声音透露出肌肉的紧绷,她在咬牙切齿,但同时又含着一丝的底气不足。 向云来:你搞错了。海域越完美,越是过不了。 他告诉向榕什么是假面倾向。这是哨兵难以理解,也不能想象的概念,她怔怔站定了。蜻蜓和蝴蝶从他们之间飞过,忽然化作灰烬消失。天空一半下着雨,一半出太阳。镇外的白色山脉开始雪崩,溪水倒涌,狂风大作。 向云来拉着她走到刚刚看到的缺口处。那里生长着一团灿烂的花丛,看不出任何破绽。 第185章 榕榕,我想帮你。向云来只希望自己的语气足够诚恳和可靠,但为了说服向榕,还是增添了一些夸张,我今天去危机办找龙游和秦戈。你知道的,我没有可信的身份,危机办的人特别凶,我脸上和胳膊上的伤就是被他们打的。秦戈跟龙游救了我。他们还告诉我应该怎么帮你。秦戈给我的提示其实是违规的,他不能够那样做。可是他很欣赏你,赞过好几次你海域的想象力。他不是为了我,懂吗?他是为了你,因为你特别优秀。 向榕这样性格的人,因为成绩优秀,往往自信乃至自负,只有这种认可她的说辞才能够动摇她。向云来眼前的向榕产生了变化,模式化的笑容消失了,她注视哥哥的目光不再是二维的。 但她先关心的不是自己的前途:你伤得严重吗? 向云来决心继续加强她对自己的愧疚感:我没事的。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 这句话令眼前的向榕忽然扭曲。仿佛老旧电视机突然出现的信号故障,线条和色块不断跳跃。她的声音也一卡一卡的:求你了别这样说。当时任东阳应该给你做假身份,而不是给我。 周围一切仍旧如常,只有向榕的声音充满了怨恨和痛苦。她抓住自己的脑袋,故障的影像还在继续,她成了此处最格格不入的一个:任东阳!任东阳! 向云来吓坏了。他想到苏稔,忙拉着向榕,紧紧地看着她:榕榕,他对你 哥哥向榕哭着说,你可以答应我吗?你无论在之后看到什么,无论那多么可怕多么恐怖,你都不能讨厌我,害怕我,可以吗? 周围的景象开始崩塌。仿佛巨大的幕布上落下无数火点,欣喜灿烂的一切都燃烧起来。从被火烧透的地方,露出的是幕布后方漆黑阴冷的街道。属于《小小故乡》的一切都消失了。向云来和向榕牵着手,站在另一个次元的八里街上。 天幕漆黑,云层像粉笔灰一样苍白模糊。密密麻麻的建筑蹩脚地扎在这片没有边界的海域里,宽窄不一的街道穿插其中。夜晚当然是繁华的,脾气暴躁的狼人在远处啸叫,喜欢音乐的地底人又在举行每周末例行演奏会,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能通过音量察觉距离的不同。 大多数房子都亮着灯光,透过窗户能看到人影移动。 向榕改变了这个王都区的格局,八里街变成一个斜坡,百事可靠位于坡顶,这里也是王都区地面的最高点,可以俯瞰整个王都区。向云来站在这里,终于真切地理解了龙游和秦戈为什么都被向榕的海域构建能力震惊--他甚至能够清晰地看见纠缠成一团的电线们如何在一根柱子上汇集,又如何分出不同的粗细、颜色和方向,往王都区的各处延伸而去。 他从未见过如此庞大、如此具体、如此细节的海域! 海域是想象力的世界。哨兵和向导构建这个仅属于自己的天地的方式,会暴露出他们本人隐藏的能力和性格特点。向云来见过的绝大多数海域,即便无边无际,也总会以自我意识为中心,只在一定范围内呈现出具体的情状。比如汤辰的海域,当她停留在城镇中时,城镇之外的山川湖泊河流虽然存在,但只会呈现出大概形态;而她带向云来走到郊外时,随着她的移动,城镇从具体变得模糊,山川则逐渐清晰,连动物的活动轨迹都设计了出来。 但向榕以复刻的方式在海域里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王都区。向云来甚至能看到远处几乎看不清楚的楼房顶上,有巡视黑兵瘦削的影子。 可这样的海域又有什么恐怖和可怕的呢?向云来只感到惊叹,他不明白向榕隐藏这个地方的原因。 向榕牵着他往前走。夜色是相似的,街道也是相似的,许多年前他们在一个深夜抵达王都区,是向云来走在前头,牵着她穿过八里街。 我知道我是任东阳用来钳制和控制你的工具。向榕说,从一开始就是。从他跟我们认识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你重视我。 向云来:我们身边任何一个朋友都知道我重视你。 向榕:那不一样。只有他她咬着嘴唇,我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太迟了。他只给我身份,让我可以正常地生活,但不肯让你去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对劲。 向云来:他其实提议过我去读书,学校也任我选,是我没有 向榕:他是为你好,还是觉得你不懂他和朋友们聊什么,丢他的脸? 向云来呆住了:你怎么 向榕:他跟我说过类似的话。说你为了我放弃了很多,说你永远都愿意为我牺牲,让我不要把心里的话憋着,有什么要求都要跟你说。 向云来被气得头晕。任东阳这不是建议,他是直接扼杀了向榕求助和倾诉的可能。向榕这样自负的人,在这样的话面前只会觉得屈辱和不安,她绝对不会再主动让向云来为她做任何事。 是的,她的确是这样做的--向云来猛然醒觉,包括这次海域巡弋无法通过,向榕独自回家,宁愿自己抱着狗子哭,都没有联系过他。 向云来抓住向榕的肩膀:他说的话是别有用心,但你永远都可以依靠我的。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就像我依赖你一样,榕榕。 第186章 你依赖我?向榕难以置信,我有什么可值得你依赖的? 我没有隋郁这个潜伴的时候,总是你把我从别人的海域和我自己的噩梦里拉出来。王都区的日子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但一想到回家能看到你,我做什么都有劲。我期待你变得越来越优秀,我期待你实现理想,因为你就是我快乐的源头。我们相依为命,而不单单是我为你付出。向云来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都掏给向榕看,不是你,我可能会一直留在那个烂地方,说不定还会走投无路,把自己肾脏或者骨头卖给地下市场的人。你是我生活和往前走的理由,榕榕。我们都是彼此的理由,对吗? 眼泪狂涌的向榕抱住了自己的哥哥。她放声大哭:可是可是任东阳 在她的哭声里,向云来听见了从身旁的便利店里传出的奇怪呻吟。便利店的门半掩着,里面有着什么东西。 向云来走进去,向榕在后面拉着他不让他前进。但他还是看到了室内的景象:一个巨大的方形铁笼里悬吊着一个不断旋转的人。 那人因痛苦而不断喘息,低泣。在他终于朝向云来转过来的时候,向云来突地感觉一阵恶寒。 那是遍体鳞伤的任东阳。 这里不是王都区,是任东阳的刑场。向榕在他身后说,有多少间房子,就有多少个任东阳被困在里头,甚至被我杀死。 第90章 想要让讨厌的、比自己强大的人永远闭上那张可恨的嘴巴,应该怎么做呢? 向榕在离家那天学会了一劳永逸的办法。 逃出家门的时候,她和向云来在雪地里艰难前行,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父亲。向榕是父母准备用来抵80万赌债的好东西,他们不可能放她走。当时向榕气喘吁吁,停在雪里整理书包,向云来回头帮忙,而出现在向云来背后的男人一把掐住了向云来的脖子。 向榕松开书包去拽向云来,但父亲掐得太紧太死了,甚至把她一脚踹开,推搡向云来倒在雪里,狠命地掐。大雪中他骂骂咧咧,她只隐约听见野种和你妈一样害人之类的话。 父亲是真的想掐死向云来,为了夺回价值80万的向榕,他什么都能做。 意识到这一点的向榕从地上爬起,抓起自己的书包。她铆足力气,把十几斤的书包重重地砸在父亲的后脑勺上。 她冷静异常,很快扶起向云来。两人正要继续往前跑时,向榕的头发被从家里赶来的母亲一把抓住了。书包咚地落地,她痛得大叫,往后跌倒。看见丈夫头破血流,母亲愈发愤怒,她拖拽向榕像拖拽一包大米。向榕张口求救的时候根本不喊妈妈,她声嘶力竭:哥哥!哥哥!!! 向云来冲过来,把她的母亲推向路边的台阶。推搡中,女人的手指在向云来脸上挠伤了好几道。但她最终失去平衡,身体顺着台阶滚下去,在雪里惊声大叫。向云来搀起向榕,牵着她往前走,任东阳此时应该正在路口等待他们。但向榕挣脱了她的手,几步跳下台阶。 榕榕!风雪中,她听见哥哥压抑又恐惧的喊声:榕榕,你干什么? 向榕无法回忆自己当时的心情,更不知如何追溯那比冬雪更冰冷的念头是怎么产生的。她在台阶下搀起了摔伤腰的母亲,母亲浑浑噩噩时,居然还不忘紧紧抓住她的手。那是钳子一般的力道:榕榕!榕榕,救救妈妈!跟妈妈回家,好不好? 台阶下不远处就是防空洞,她迷糊地看着女儿。向榕按着她的背,把她推了下去。 洞里的垃圾和杂物承接了落地的重物,发出嘈杂闷响。向榕在洞口站了几秒钟,她恍惚地发现自己正在流眼泪,浑身发抖,牙关打战。母亲的声音从洞口虚弱地传出,这回喊的是向云来:小云救 向榕走回路面,跟僵立的向云来对视了一眼。从向云来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而刚刚晕过去的父亲已经苏醒了,吃力地撑起脑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看见女儿朝自己走来,他恐慌地摆动四肢,像一个试图在旱雪里蛙泳的人。向榕拖拽他的双脚,想把他也拖到台阶下。 父亲开始喊叫:救命杀 这个字没喊出口,向云来抓起一把雪塞满了他的嘴巴和鼻子。 他让力竭的向榕站在一旁,自己去拖不断挣扎的男人。他力气大,瘦削的男人不是他的对手。他把男人顺着台阶滚下去,再搀起来,丢进防空洞。 向榕就站在台阶上看着他操作一切。她的两条手臂就像断了一样痛。 向云来把地上和台阶上的雪铲进了防空洞,所有呼救和呻吟都消失了,只剩下铁铲剐蹭水泥地面的刺耳声音。哥哥,哥哥向榕害怕得哭起来。她恼恨自己的年幼和脆弱。萨摩耶蹲在她身边,与她一同因恐惧微微颤抖。 向云来放好铲子,回头跑上台阶。他的手掌里托着象鼩,没有一秒犹豫,来到向榕面前的时候立刻把象鼩放在了萨摩耶头顶。他进入了向榕的海域,彼时海域中《小小故乡》的场景已经十分成熟,但城镇中向榕的自我意识,与她现实中是一模一样的。 向云来的形象自然也没有变化。他捧着妹妹的脸:是我杀的,记住了,这些事情全都是我干的。铲子上是我的指纹,舅妈手上有我的血,舅舅脸上和衣服上也都是我的指纹。你都记住了吗?无论谁问你,你都要这样说,好吗? 第187章 向榕哭得满脸是泪:谁?谁会问我?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向云来:我不知道谁会问,但你必须这样记住。你要为我保守秘密,可以吗? 向榕尖叫:是我杀人,是我! 但向云来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对她的自我意识重复了几百次为我保守秘密。那时候的他还不清楚海域的原理,也不知道一个合格的巡弋者应该怎么做。他是凭着从任东阳那里听来的碎片般的知识,形成了天才的直觉:他在海域中对自我意识说的话,将会极大地影响海域主人的认知。 问他们为何这样狼狈,向云来脸上和脖子上为何有伤的第一个人是任东阳。他从后视镜里看蜷缩在后座发抖的兄妹俩。他们身上的雪花融化了,把后座弄得一片脏污。向榕什么都说不出来,是向云来先行开口,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了任东阳。 任东阳的目光透过后视镜盯着向榕。榕榕,真的吗?他问,你亲眼看到的? 向云来的表情是僵硬的:这跟她没有关系。 任东阳扭头盯着向云来: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向云来:你可以处理的,是吗? 任东阳:他们真的死了吗? 向云来:嗯。 任东阳打开车门,一只脚已经落在冰冷的路面,但又回过头,重新问了一遍:真的吗? 向榕在日后无数次回忆起自己当时的沉默。为什么任东阳每次问这三个字,都只看着她?风雪肆虐的那天,他真的只在车上等待,而一直没有去寻找久久不到的他们俩吗? 她也无数次为自己的沉默懊悔。那沉默宣告了她将在日后成为任东阳的共犯她是任东阳控制哥哥的工具,她是保持缄默、让哥哥独自成为罪人的关键。 向榕无法承受这一切。任东阳回去了一个多小时。他怎么看防空洞里的东西?为什么他和向云来都没有告诉自己?父母真的死了吗?任东阳怎么处理他们兄妹的失踪?他俩连姓名都没有改,这真的安全吗?他为什么可以这样神通广大?这秘密日渐孵大,折磨得向榕无法入眠。 她不能坦然地憎恨自己,只能把这种怨恨转移到任东阳的身上。 反正任东阳确实有许多足以让她憎恨的事情。 在这座王都区里,她想尽了各种办法去折磨任东阳。每一个房子里都有伤痕累累的任东阳,具体的脸和身体,连说的话和表现出来的性格都跟真正的他相似。向榕每每忍受不了任东阳,就会在海域中重新开辟出一座房子。 让任东阳变得奄奄一息,她会感到愉悦。但脱离海域,这种愉悦又会迅速转变为忧愁和愧疚。 这是绝对不能让向云来看到的另一片海域。 她的哥哥付出这么多、牺牲这么多,如果知道向榕一直只能用这种方式宣泄,他一定会伤心的。在被任东阳讥讽和让向云来伤心之间,她的选择根本不需要犹豫。 向云来一口气走了十几间房子。被困在鱼缸里无法站直的,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却仍旧活着的,被拉长的,被压扁的,被恶犬啃噬的,身上长满植物同时枯槁如木头的许多、许多的任东阳。 起初还觉得惊心动魄,但数量实在太多了,向云来很快对眼前的惨状麻木。他走出房子,看到眼前仍有成千的亮灯的刑场,张了张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妹妹认为自己是钳制向云来的恶人之一。此时此刻,向云来反倒深深后悔:是他不断徘徊、始终不确定、总是模模糊糊地去过自己的生活,去面对任东阳,才让向榕死守这份罪人的愧疚,在海域中变成了杀人千万遍的刽子手。 他温柔天真的妹妹,在海域里杀人!这事实将永远地在他的余生中震慑他。 银狐和萨摩耶同时张嘴,咬他的左手和右手。他猝然脱离海域,隋郁正让向榕依靠着自己,并牵着身旁向云来的手。他用目光询问向云来,向云来微微摇头。 向榕恢复神智坐直,她满脸是泪,看到眼前真实的向云来,又一次哭出声。 她今天实在哭得太多、太多了。好像这几年憋在心里的事情全都一次性爆发,她的情绪完全失控了。愧疚、不安和害怕,她尤其无法忍受自己最糟糕的那一面被向云来看到。萨摩耶化作雾气,萦绕在铺子内部,无法成形。 让我和妹妹单独呆一会儿可以吗?向云来对隋郁说,对不起,我让你过来,却又 确定接下来不需要我么?隋郁用手指梳理好他的头发,没关系,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可以召唤我。 向云来忐忑了一天的心在这句话里稍稍安定:随时都可以? 隋郁:随时都可以。 他带着银狐离开,细心地从外面关好了卷闸门。 不要相信他。向榕擦着眼泪说,哥,他跟我打听过你爸妈的事情。 向云来沉默了片刻,加重了语气:把他的事情放一边去,我们先解决眼下的事情。榕榕,你的海域,是有点儿古怪,但很正常。 向榕摇头。 向云来:相信我,连秦戈都说我是最好的调剂师,我可以万分确定,你的海域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海域总会最先表现在海域的构建基础上,比如天空、大地和建筑的扭曲。这些你全部都没有。榕榕,你的海域特别好,特别惊人,你想象出来的王都区特别特别的有意思。 第188章 向榕:真的吗?她半信半疑。 向云来:你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你需要保守的秘密只有地窖里的那些东西。而你放心,那些秘密,秦戈是没有兴趣的。 向榕:他不会撬开我的地窖? 向云来:他不会。高考检测不会深潜。你只要去除自我意识的伪装,就没问题了。 他说得十分肯定,向榕不敢怀疑。我,我要把我真正的海域暴露给他? 向云来压低了声音 三天后,复核开始。向云来和向榕一大早就来到了危机办,在门卫狐疑又警惕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迈进大门。来自全国各地的12个复核学生都已经抵达危机办,调剂科的办公室门口坐着一头圆滚滚的熊猫,它的主人正在按照名单核对人数,并让学生们按照抽签号依次等待叫号。 学生们大都不是凶神恶煞的,好几个都跟向榕气质很像,固执的好学生模板。熊猫的主人跟向云来打了声招呼,他们曾在调剂师课堂上见过面。学生们纷纷释放精神体,向云来左右看了一圈:爬行动物,水生生物,天上飞的地上蹦的,但还是萨摩耶最为可爱。 熊猫慢吞吞地在地上打滚,一直滚到等待的学生中间。它是故意的吗?向云来心里怀疑:这东西实在太可爱了。原本精神紧绷、面色紧张的学生和家长看着它跟精神体们玩成一团,脸上表情渐渐舒缓。向榕和另一个女孩大着胆子去摸它,熊猫主人说:可以,摸吧。它就是做这个的。他的语气有点儿无奈,还有点儿自暴自弃。 电梯叮地打开,一身利落装扮的隋郁走了出来。大家伙儿都看向这个模特一般的男人,用t台观众的眼神盯着他大步穿过人群,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向云来身边。 熊猫主人:你是什么人?今天这里有考试,无关人士不要过来。 隋郁指指向榕,又指指向云来:我们是这位同学的家长。 熊猫主人先是恍然大悟,随即又拧紧眉头:啊?叫号开始了。他只得瞪住隋郁,开始催促1号同学进入办公室。 向榕是几号?隋郁问。 即便向榕就在他面前,他也总是先看向云来,只问向云来。 向云来:4号。你怎么来了? 隋郁:来陪你。 向榕:这和你没有关系。她又一次强调。 隋郁今日脸皮很厚:有关系。你如果在里面失控,你哥哥一定会冲进去救你。他救你的方式肯定是袭击秦戈海域。到那时候,我就是他的帮手。 他声音响亮,熊猫主人再次惊恐回头:这位家长,你说什么呐! 抱歉,唐错。向云来脑筋打结,好几秒后才说,他海域不正常,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对危机办的人,尤其是调剂科的人来说,海域不正常居然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理由。熊猫主人接受了这个说法,嘀咕:有病要治。 这小小的插曲让向榕放松了很多,她居然开始嘲笑隋郁。4号很快就被叫到了。她跟随屁股滚圆、行动迟缓的熊猫走进调剂科的办公室。 向云来的心开始高高悬起。隋郁与他闲聊,他知道隋郁这是在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有几分感激,随即问:国内的特殊人类机构,你是不是总能随出随进? 隋郁撑着脸笑:是啊,我捐钱了。 不提还好,向云来忽然想起,隋郁给特管委捐过钱,也给二六七医院捐过钱。他立刻想到盗走方虞的医生和护士们,还有大摇大摆地在特管委出入的血族们。 令人头疼和烦恼的问题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下意识地想回避:不必问,问也没有用。 但这一次,另一个念头在他的神经线上狂蹦。他无法干脆地作出决定时,秦戈的提醒又一次窜进他的脑子:现在,你最想做什么? 隋郁,他看向隋郁,心脏狂跳,但仍镇定地问了出来,你们想在王都区找的那个孤儿,你说的那些身世是真实的吗? 第91章 隋郁并未立刻回答向云来。他沉默了片刻,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某种熟悉感让向云来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种自嘲的笑。隋郁现在的反问很像任东阳,在面对自己不乐意或不好回答的问题时,任东阳总是用反问和为什么来应付。 换做往日,向云来一定停止追问。但他今天不愿意了。熊猫回到人群中打滚,学生和家长们都在小声聊天,这不是一个适合深谈的地方,但如果换一个场所,向云来刚刚鼓足的勇气一定立刻就会消失。 是假的吧?是骗我的。向云来语气笃定,你唯一给我的线索就是,这个人在王都区,而且海域很特殊。除此之外的一切信息,比如这人是你家的远房亲戚对吧?是假的。有个妈在王都区,是假的。要继承的6千万遗产,也是假的 隋郁只是静静地看他,一言不发。 为什么?向云来问,到现在还是不能说吗?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隋郁:你妹妹的海域到底藏着什么问题? 第189章 向云来一下站起。和熊猫玩耍的银狐吓得尾巴绷直。 隋郁继续问:她会是我要找的孩子吗?或者,你才是我的目标?向云来,我想的尽是这样的事情。 他垂下头,十指交叉。有什么正在他心里煎熬。向云来很吃惊:他虽然问了出来,但并未料想自己能得到回应。他以为隋郁会像自己一样继续逃避,这注定是一个让隋郁倍感艰难、无法面对的问题,否则在他们来往的这段时间里,隋郁不会什么都不肯透露。 向云来坐回原位。他又一次意识到,隋郁在他心里是完全不同的:即便知道他探问过自己的父母,即便现在知道他所谓的继承遗产也许只是谎言,他居然一点儿也无法生气。在恼怒之前,他心里的天平已经往隋郁那边倾斜过去了。 我会告诉你的。隋郁低声说,等我找到答案之后。他把向云来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掌中,给我点儿时间。 向榕从调剂科办公室走出来,下一个学生进去了。她看起来一切如常,小跑着往他俩的位置来。 她按照向云来的叮嘱,花了两天的时间不断跟向云来重复巡弋的流程,直到自己可以毫无芥蒂地在《小小故乡》的场景里袒露真实的容貌。进入海域的秦戈看到她的自我意识时,笑着说:你哥哥已经是很优秀的调剂师,对不对? 幸运的是,秦戈对向榕隐藏在动画场景之下的内容没有什么兴趣。他们坐在色彩鲜艳的山坡上,秦戈问的尽是她如何在脑中想象和构建这座城镇的事情。向榕起初以为这可能是熟人的优待,也许秦戈打算放手让她轻松过关,但秦戈问得很细很细。她渐渐察觉:这不是随意的问题,眼前的调剂师正在探索深藏在她海域之中的逻辑,探索她理性和感性的边界。 他好厉害。向榕感叹,哥哥,你以后也能变成他那样的调剂师吗? 我可不行,这是天赋的问题。向云来说,你觉得能过吗? 结果将在一周后得知,看来那几位顶尖的调剂师还需要再次讨论。三人来到楼下,向榕还在遗憾:要是哥哥你的精神体是熊猫就好了。 象鼩蹦到她肩膀上咚咚打拳,被向榕一把抓在手心里:这个臭宝太烦了。咦? 院子里站着走来走去的龙游。他正等待着向榕这次巡弋的消息。得知一切顺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你哥哥跟你说过吗?我写的巡弋报告也出了点儿问题,秦科长看出我也喜欢《小小故乡》,那份报告掺杂了很多个人的情绪,所以 向榕眼睛瞪得滚圆:你也是?! 龙游:我最喜欢杰森。你呢? 趁两人聊得热火朝天,隋郁跟向云来道别。他来确实只是为了等待向榕的好消息,以及陪一陪向云来而已。正说着话,从危机办的办公楼里走出三个人来。最打眼的是披着酒红色长发的女人,她有一张非常成熟且动人的混血儿脸庞。女人身旁是一个年约十几岁的黑发少年,单眼皮下的眼珠滴溜地转,目光落在向云来身上。而走在这两人后面的,是正拿着手机通话的隋司。 几乎就在看到隋司的瞬间,向云来的精神力猛地加强了。他永远不会忘记隋司和邓老三在饲育所里对他做了什么。愤怒让象鼩瞬间消失在向榕手心,他的头发无风自动,脸庞涨红。 意识到不对劲的龙游和向榕同时回头看他。 妹妹在这里,这里是危机办,而他是已经死亡的人,妹妹又必须顺利参加高考。太多他需要顾虑的事情,向云来强迫自己镇定。而隋司已经看到了隋郁和向云来,微微一笑,径直朝他俩走来。 向云来牵起向榕的手,扭头就走。龙游追了出来,隋郁没有。向云来在这瞬间忽然对隋郁也产生了怨气。 龙游想请他们吃午饭,向云来却不想在危机办附近再停留了。见到隋司,他不仅愤怒,还本能地感到恐惧。难道他或者向榕就是隋家人想要找到的、那个流落在外的孩子?即便隋郁不肯透露更多,但只言片语也足以让向云来警惕。 他和向榕回了王都区,直接去前夜酒吧赊账吃饭。 胡令溪最近恋情受挫,心情恶劣,一见到向云来就让他把账上欠的六百多块平了。向云来让他上两份昂贵的海鲜焗饭,注明一定要有龙虾:给我妹压压惊,先记账。 向榕问他危机办门口到底发生什么。向云来心里感慨妹妹的敏锐,只能胡乱应:那几个是隋郁家里人,他们不喜欢我跟隋郁在一块儿。 胡令溪从厨房里冲出来:你们真在一块儿了? 向云来:这个在一块儿的意思是,隋郁跟我有来往 但胡令溪眉飞色舞,完全不听他的辩解。唯有向榕,如今对隋郁也充满不安:他真的可信任吗? 向云来:没在一起,我要说多少遍! 胡令溪:那你们想在一起不? 向云来:你哄好柳川了吗?别净调侃我。 胡令溪不为所动:别管我,你只要回答我,你愿不愿意跟隋郁在一起。 心情不好的胡令溪像穷追不舍的恶犬。向云来腹诽他一阵,但也不愿意较真,指着门口说:看天意吧。下一个进来的如果是男人,我愿意,如果是女人,我不愿意。 第190章 胡令溪:那你等着吧,等到晚上都不一定有人会进来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了。 汤辰背着个巨大的登山背包站在门口,与屋内几个人面面相觑。 胡令溪哎呀一叹。向云来却问:你是汤辰还是汤明业? 汤辰一头雾水:你希望我是汤辰还是汤明业? 向云来眨眨眼。即便那只是随口打赌,但在答案出现的那一刻,他心里还是有刹那的失落。 你要去哪儿?胡令溪问,出门旅行? 去找人。汤辰说,有人从黑兵那边帮我打听到了,三年前黑兵看到她离开王都区,坐上了去内蒙的大巴。 她已经从那场战斗中恢复,如今精神奕奕。 我做好了攻略,现在出发,先去找个半年,等天气转冷的时候我再回来带些御寒的装备。她看起来有些忧虑,她是和好几个女人一块儿去的,听说是去那边打工。我不知道打什么工总之我先过去打听打听吧。 向云来:你一个人去那边?邢天意呢?她不跟你一块儿吗? 汤辰:她有她的事情。我自己可以的。 酒吧里其余二人并不知道汤辰身世,向云来不便问得太清晰:那你家里人 汤辰:我坦白跟他们说了,他们也算理解我。 她对向云来笑,那是心里没了重负之后,目标明确的笑。 遇到你正好。她说,我去百事可靠,但没找到你,联系你你也不回复。我打算托老胡转交的,现在直接给你吧。 她从背包夹层里掏出一沓资料,放在向云来面前。 我们探索饲育所那天,我不是曾偷偷回去过么?她低声说,我带走了饲育所里所有的资料。我本想交给黑兵的,但我认为,饲育所在王都区里存在这么久,黑兵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完全信任他们。所以我交给你。 向云来十分珍重地收下了。但汤辰还在背包里掏啊掏。 还有这个。她放下了一个银色的金属小盒子,高约十厘米,只有成年男人手掌的长宽。 恐惧又爬上向云来背脊,让他不自觉牙关颤动。 汤辰打开了小盒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看起来挺珍贵的。也交给你保管吧。 盒子里原本共有10个放置药液的空位,如今只有8个格子被填满。几支尚未拆封的注射器固定在盖子内侧,随着汤辰的动作,八个小瓶中的蓝色药液轻轻晃动。 是剩余的40ml阿波罗。 第92章 向云来以前只知道痛苦会像烙铁一样在回忆上刻印,但他不晓得□□也会记住那种震颤。在看清楚阿波罗的时候,他的手指就紧紧地蜷曲在了一起。原本在桌上跟花园鳗打架的象鼩瞬间消失。 胡令溪和汤辰都看着他。两个向导同时察觉他的情绪不对:向云来? 有什么可担心?他所处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这里有他的朋友。见到向榕投来的担忧目光,向云来合上阿波罗的小盒子:没事。他对汤辰眨眨眼,示意她不要让其他人知道阿波罗。 收好阿波罗和饲育所的资料,一切如常。汤辰开始跟胡令溪对这几年欠下的饭钱和酒钱,象鼩继续在花园鳗组成的小圈子里打滚。吃完焗饭,酒吧里的客人渐多,向榕和汤辰聊得热火朝天。向云来跟汤辰道别:一路顺风,常常联络。 他留向榕继续呆在店里,自己则先行离开。开着咔哒咔哒响的小电瓶车往任东阳家里去的时候,他觉得神清气爽。 没有比这更好的一天了。他站在任东阳的家门口,对任东阳说我们分开吧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丁点儿的犹豫、愧疚与不安。 任东阳很平静,仿佛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他甚至笑了笑,像欢迎一位客人:进来说。 向云来:我说完这句话就走 但任东阳非常强硬地抓住了他的手。向云来下意识地抗拒,任东阳力气大得惊人,还是使劲把他拉进了房门。关上门之后,任东阳捏着门把手静静站了片刻,似乎在听门外的什么声音。是因为隋郁?他没有看站得和自己足有两米远、背部紧紧贴在墙上的向云来,低声问。 向云来:不是。 他语气中的肯定让任东阳先是愣住了,随即愠怒起来:还有谁? 向云来:没有谁,是我想这样做。他深吸一口气,任大哥,我很感谢你,无论是来王都区之前,还是之后。但我不能够再束缚你了。你当初是因为我才放弃工作上的机会,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里,我过不去。我知道你试图让我跟上你的步伐 来的路上他就在酝酿这些话。他希望这是一次和平的、顺利的分别。他和任东阳之间的关系太过复杂,并不是简单可以一刀切断的。他也从未打算和他变成仇人。 只是说着说着,他又在任东阳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嘲讽。以往当他试图对任东阳讲些道理、讨论些认真的事情时,任东阳脸上总是浮动着这种轻忽的、不过心的嘲讽。 第191章 保持一路的轻快心情消失了。向云来一瞬间比任东阳还要生气,他大声说:不,和那些事情无关。我跟你在一起不开心,我要和你分开。 任东阳:我以为我们早就分开了。你已经喜欢上隋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帮他找人的时候?还是我不在王都区的时候,你们几乎天天都在一起,是吗? 向云来:我做这个决定没有任何人参与。 任东阳看着他,微微皱眉。 向云来:我这样的人会忤逆你,会拒绝你,你很吃惊吗?其实我自己也很吃惊,任东阳。你不必再去想是什么人改变了我,没有人改变我。是我自己想要作出改变 任东阳:那向榕呢?他情绪不佳地压低声音,你别忘了,她的身份是我帮她搞的。只要我愿意,随时都能够夺走她考试的机会。 他不提向榕还好,一提起向榕,向云来像一个战士般瞬间充满了斗志。 正是为了她,我必须和你分开。向云来说,我和你之间的关系还有你本人,已经影响到我妹妹的生活了。 我们仍旧可以在一起,但你不必告诉她。瞒着她,她就不会知道,也不会有影响。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留在你身边!向云来低吼,你根本不喜欢我,不是吗?比我好看的,比我好用的人,你想找的话随时都有。我才想问你,为什么是我?是我做对了什么还是做错了什么?明明跟我在一起你自己也不情不愿,永远演戏真的有意义吗,任东阳! 他发泄般大吼。这情景一定很可笑,他是疯子,而任东阳是无奈的、平静的那一个。 任东阳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反问:你说的是什么影响?她的海域吗? 他的躲闪让向云来忽然觉得不对劲:难道他无意中质问到了什么关键? 为什么要主动陪我们留在王都区?多年来的种种事情忽然间清晰地串联,以往没细想也不敢细想的疑惑正飞速膨胀,他继续问,即便你把我们当做朋友,为了帮助我们而没读完大学,为了帮助我们而一直滞留在王都区,这很奇怪。 我告诉过你。 对,对,你说过。你说过这是因为爱我。向云来笑了一声,我以前也没相信过。我以为你是喜欢跟我做。 任东阳的眼里掠过哂笑。 向云来耳朵红通通: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但是但是还会有什么原因?那个一直没仔细想过的问题,忽然之间横亘在他的眼前为什么任东阳要这样照顾他们兄妹俩? 他心中霎时雪亮:这才是任东阳和他关系的最大谜团。 但,他不认为今天可以质问出结果。 向云来把垂落到眼睛的头发全都抓到脑后,再次深呼吸,眼睛炯炯地看任东阳:总之,我现在对你是完全坦白的。我我确实仰慕过你,也崇拜过,喜欢过,当然也依赖过。我没打算否认。你对我们的帮助,我到死都会记在心里。但我们之间不能再维持这种关系了。 水母的影子在任东阳头顶若隐若现。良久,他松开门把手,往客厅走去。你现在完全不需要我,也可以自己消除海域里的残像了? 我没必要告诉你。向云来语气生硬。 任东阳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他咬着烟仰头,双臂向左右伸展,搭在沙发靠背上。他比向云来印象中瘦了许多,黑眼圈明显,长久的睡眠不足正困扰他。而那更麻烦的东西向云来眼角余光看见一团水母在天花板的角落盘旋。它形态清晰但没有之前那么巨大,大约是以往四五个水母叠加的宽度,行动的轨迹和方式很奇怪:任东阳的水母很喜欢亲近别人,无论是自己的主人还是向云来,只要它冒出来,总会习惯性地凑到他们身边。 今天不仅离得很远,而且还无目标无意义地在角落打转。 有趣吗?任东阳说,你绝对没见过这样的精神体。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没精神也没力气。房子里弥漫着烟草的气味,呛人,浓密。向云来此时才察觉,即便是白天,任东阳的家也窗帘紧闭。昏暗灯光中,任东阳的脸淹没在烟气里。他变得十分陌生,向云来站在玄关,抓紧了挎包的背带,不敢靠近。 向云来想起秦戈说过的那个词,精神体变异。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向云来问,我知道有人可以帮你。 任东阳尖利地笑了。你认识的那些玩意儿,我看不上。他手指夹着香烟,慢吞吞地说,最后的忠告,别跟隋郁混一起,你会死的。好了,滚吧。 向云来愣愣的。抽烟是任东阳梳理思绪的征兆,他以为自己还要迎接更强烈的狂风骤雨。 快走。任东阳低沉的声音里掺杂了难以抑制的怒气,这不是你想要的回答吗? 直到站在公寓楼下,向云来仍觉得恍惚。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太快了,快得不可思议。而且太平静了,他们之间居然没有展开一场殴打,这次非同小可的叛逆,引发的风浪居然比此前的好几次都要小。 第192章 他能感觉到,任东阳失踪后回来,对一切似乎都有点儿恹恹。他不清楚任东阳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些让银币水母异样膨胀的事情,一定也在持续地影响着任东阳。他忽然想到装在自己挎包里的阿波罗,在阳光下也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要立刻回家跟向榕分享这个好消息。向榕海域里的折磨和屠杀一定会减少的,他万分肯定一个被秦戈肯定过的野生调剂师,此时此刻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了自信。 才刚回到八里街,向云来就接到了隋郁的电话。隋郁为今天在危机办与隋司的碰面向他道歉,并且提出邀请:你今天问我的那件事我想好好跟你说明。你可以到我家来吗? 向云来调转车头,毫不犹豫。 决心和任东阳彻底切割的最主要原因,跟隋郁当然毫无关系。但向云来心底有一部分很清楚,隋郁是他迈出这一步的勇气源头。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希望隋郁紧紧地抱住他,而隋郁毫不犹豫地回应了。他迎着午后炽烈的阳光在灰尘扬起的道路上疾驰,一想到世界上永远有人为自己赶来,快乐就鼓满了他瘦削的胸膛。 隋郁家那地方,电瓶车也必须停到地下停车场划出的一小片狭窄空间。向云来在停车场电梯里呼叫隋郁,但隋郁不在家。他只得沿着步道走上地面,给隋郁打电话。 还未拨出号码,他便看见了隋司。 隋司靠在一辆黑色的小车旁,正低头跟司机说着什么话。开车的正是在危机办里看到的混血女人。 向云来不想和这个人打照面,或许是恐惧,也或许是憎恶。总之他跨进了灌木丛。隋郁从公寓的门口走出来,向云来往前走和往后走,都必然会被他们之中的一个人看到。他最终选择蹲下,躲在灌木丛后头。 花开尽的迎春和月季纠缠得十分浓密。兄弟二人并未发现向云来。 向云来把手机调成静音。既然是在路边说话,应该不会很久。他耐心等待隋郁结束这次谈话。 但隋司开口的第一句就让他呆住了。 我看到了向榕的巡弋报告。隋司开门见山,前后两份都看了。她的海域非常特殊,我认为她就是那个孩子。 第93章 隋郁立刻反问:你怎么看到的?这东西是精神调剂科的保密文件。 隋司:我有我的办法。你先回答。 隋郁:我跟你说过,我认为她不是。 隋司追问:那谁是?隋郁的沉默让他乘胜追击:你坚持说不是她,因为她是向云来的妹妹?你被那个收破烂的迷得忘记我们的目标了? 即便被称作收破烂的,向云来都没时间去生气了。这兄弟俩低语的氛围让他害怕。 他不是收破烂的。隋郁讲完这一句,似乎也意识到跟隋司讲道理完全无用,正如向云来憎恶隋司一样,被向云来践踏过海域的隋司也同样讨厌他,向榕的身世溯源很清晰,没有任何问题。他的父母都是有名有姓的。 隋司一愣:父母?她不是弃婴么?被东城区姓向的人收养,后来养父母死了,她跟亲戚住在 他停住了,叼着烟看隋郁。 向云来瞬间悚然:隋郁说的父母,指的是向榕真正的爸妈;但隋司现在说的身世,是任东阳为向榕捏造的那一个! 任东阳为向榕找来的这个假身份,其实是真的:东城区的向姓人家从医院外头的垃圾桶里捡到一个特殊人类女婴,并以收养名义落户。为了获取国家给特殊人类弃婴和领养者设置的保障金,在女婴因病死亡后,他们隐瞒上报,仍旧按月领取这笔钱。向云来不清楚任东阳从哪里获知这个消息,总之没多久,那对夫妻因意外身亡,向榕便继承了那名弃婴的身份。 看来你调查到的事情跟我调查到的不一样。我是从特管委的人口系统里查到的,你呢?你又从哪里得知向榕父母的名字?向云来?隋司轻笑,难怪,我看向榕档案就觉得不对劲。她哪里来一个同样姓向的哥哥?在档案上,她根本没有直系亲属。 这件事交由我来完成,你不信任我?你瞒着我乱查什么? 全交给你的结果就是已经好几个月了,什么都没查到。 你以为王都区很小?三大特殊人类聚居区,它是面积最大、人数最多 好了。隋司懒洋洋打断,你我都知道这是借口。 隋司的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警告意味。 调查向榕,三天之内告诉我答案。如果是她,你方便下手。如果你没办法动手,联系我,我来让她彻底消失。他咬牙道,我们已经在这件事情上浪费了太多太多的时间。不要被那个捡垃圾的迷惑,garrett,你应该明白这个孩子对我们威胁有多大。 隋郁:即便你是我大哥,但在这件事情上,你没有命令我的权力。你有你的任务,我也有我的任务。你我要做的事情相互不冲突,安排我追查那个孩子的不是你,我也不需要对你负责。 隋司不跟他争辩:记住了,只有三天。不要跟我玩心眼儿。而且我知道向云来也不正常。他怎么可能踏入我的海域,而且那么多、那么多次。你一定知道什么,告诉我,garrett。 第193章 隋郁无意中透露的漏洞足以让隋司的怀疑落实。向云来没听到他的反击,只能感受到紧张、局促的精神力从隋郁身上流泻出来,而他不确定这是因为他感受能力被阿波罗强化了,还是隋郁没有控制好自己的精神力。他听见银狐细细的鸣叫声,带着一丝威吓。 即便你不说,我也能查到。隋司说,无论危机办,还是特管委,我进出自如。 隋郁终于回答:你现在不仅怀疑向云来兄妹,你还怀疑我,对吗? 占据上风的隋司笑着说:你不可能告诉我向云来的能力。拥有特殊巡弋能力的向导很多,我自己也是,我并不是因为这一点而震惊。只是他的精神力太具有侵略性,你在他身边呆着,非常危险。 他语气渐渐柔和,哥哥对弟弟的叮咛。 隋郁说:他会变成那样,是因为你给他注射了阿波罗。错的是你。你只听过阿波罗,但从来没用过,也没见过它。它怎么研制、究竟有什么效果,你根本不清楚。你把一种不了解、不熟悉的药剂注射到向云来身上,你是自作自受。 出奇的沉默。隋司一言不发。 隋郁继续说:我说服向云来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听我的话。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跟他关系不寻常,你用他来试探我的态度。但你从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重视他,你这样会不会伤害我。如果向云来真的死了,任东阳一旦发怒,把阿波罗和我们做的事情揭穿,你要怎么应对? 你用任东阳那条疯狗来威胁我? 想想吧。阿波罗让向云来疯了,或死了,而如果他恰好就是你今天才意识到的关键人物,你要怎么跟他们交待?我不能说谎,这是你教我的。我会把一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隋司:我是 是为我好。隋郁尖锐地打断他的话,省省吧。这种话我已经听够了。 在和大哥的对抗中,隋郁罕见地取得了喘息的胜利。他最后说:不要扰乱我做事情的节奏。否则我会把你和阿波罗的事情告诉他们。 向云来一直坐在灌木丛中,愕然和不安让他完全无法移动。隋司和妻子驾车离开,隋郁上楼,半小时后静音的手机在向云来手中亮起。他不接电话,隋郁又发来信息,问他现在到了哪里。 向云来起身沿着道路一直往前走,拐到街角才想起自己的电瓶车还停在地下停车场里。他只得扭头回去,心里乱成一团。 果然没有什么继承千万遗产的美事。他们寻找那个孩子,是为了夺走ta的性命。然而为什么?一个出生后就住在王都区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天大的、和远在加拿大的隋家人相关的秘密? 海域特殊海域特殊向云来站定了。 他没见过比自己的海域更特殊的人。 狂跳的心冷静了。如果隋司他们的目标是自己而不是向榕,他反而安心。他站在路边,与隋郁相识的这段日子,从头到尾,无数瞬间从他脑海中掠过。 任东阳知道隋郁在找人。是任东阳把隋郁介绍给他认识,并叮嘱他帮隋郁去找人。任东阳假惺惺地说隋郁可靠,但在不止一次告诫向云来,要小心隋郁,隋郁会害死他。隋司认识任东阳。 任东阳知道一切。 向云来抬头看向眼前高耸的公寓楼。如果提前一天知道隋郁兄弟讨论的那些事情,他一定又当鸵鸟,缩回地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待隋郁对自己下致命判决的那天到来。但现在,尤其是现在他刚刚成功地跟任东阳道别,心里充满了昂扬的勇气。 此时此刻,他最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他走向公寓楼,在紧闭的门前按下了隋郁家的号码。 手机坏了么?隋郁在家门口迎接他。 向云来笑着:没有,我来的时候看到隋司和你在路边说话,原本不打算过来的。 隋郁脸上果真掠过一刹的阴霾。我们没聊什么。隋郁想了想,又说,你放心。 面对向云来的时候,隋郁很少撒谎,也很少隐瞒。他看向云来的目光总是坦率的,有一种孩童的直接。但今天,孩童般的坦率消失了。他躲闪着向云来注视的眼神。 向云来若无其事地进门。隋郁的家比之间又多了些家具和装饰,他正努力地把这个空间装扮成向云来喜欢的样子。向云来甚至看见了一些自己确实喜欢的东西:欣赏的球星,游戏周边,还有养着观赏鱼的大浴缸。 这里面一定有向榕的指点。他心想。 他又问你找没找到人?向云来拿起自己曾用过的淡绿色马克杯去接水,随口问。 隋郁在他身后说:嗯,他总问。今晚在这里吃饭好吗?我去买点儿东西。 所以你找没找到目标人物?向云来端着水杯走到他面前,边喝边问,是我,还是我妹妹? 从未见过的苦涩和踟蹰在隋郁的脸上漫开。他并没有很惊讶,眼角低垂,伸手想去牵向云来,但半途又垂下。你当时在附近。他说,银狐一直在我脚下转圈,我能感受到,它警戒着我大哥的同时,很开心,很快乐。世界上能让银狐这样雀跃的,只有你。 第194章 向云来的心软了半秒钟,立刻又硬起来。这些都是花言巧语,这种转移话题的技巧,他已经在另一个男人那里见过太多。虽然隋郁看起来远比任东阳真诚千百倍,但向云来不能松懈。 他说:对,我听到了。 隋郁的眼睛盯着他:听到了什么? 向云来:每一句。 隋郁:那你应该知道,我并没有透露任何事情。 向云来立刻抓住他话语中的漏洞:透露?我和向榕果然是你的目标。 隋郁长长一叹。他今日讲话总是错漏百出:一见到你,我就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话才正确了。 不要隐瞒我。向云来开口的时候,会诧异于自己居然这样强硬和不可动摇。明明不久前在任东阳面前,他还因为任东阳的嘲讽而愤怒得失去自控力,但面对隋郁,他反倒成了一个永远冷静的人。 隋郁会因为他的愤怒而紧张,因为他的怀疑而忧虑。即便不进入隋郁的海域,他也完全控制着隋郁的喜怒。 他是隋郁的任东阳。 意识到这一点,向云来的背脊蓦地发寒。 他晃晃头,抛开这种恐怖的想法,但说出口的话仍旧是冷冰冰的:如果你对我说谎,比起任东阳或者隋司,我会更恨你。 第94章 向云来的强硬让隋郁愣了很久。从他的目光里,向云来看到一种生疏的讶异。 一个总是温和依顺,不曾为自己愤怒过的人,在隋郁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冰冷生硬的人。隋郁的脸上闪过一丝畏惧和犹豫,他在害怕,害怕向云来生气。 我不说谎。隋郁说,但我还不能原原本本地把所有事情告诉你。有一些问题我还没有查清楚。我如果说了,只会让你更加混乱,你也一定会胡思乱想。 讲着讲着,他显得有些可怜:只说能说的,可以吗? 向云来其实没注意隋郁讲了什么。他仍震惊于自己刚刚的话居然这样决绝坚定,十足十是任东阳的作派。以往当向云来遮掩、撒谎,任东阳也时常用这种语气训诫他:你如果说谎,我会增恨你。 对当时的向云来而言,被任东阳憎恨就是最可怕的事情。他的心在片刻的回忆里坠进深渊。他怎么会以为,简单地跟任东阳分开,一切就能按照他想象的那样,快乐明亮地发展?和任东阳在一起这么久,他被任东阳控制那么久,提线木偶一样,他怎么就没发现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任东阳的本事? 他无数次在心里反驳过任东阳的话小云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小云如果没有我你该怎么办,小云不要触怒我否则你知道后果他无数次反刍,在归家的路上,在睡梦中一次次想象自己口齿伶俐地击倒任东阳,获得虚拟的胜利。他错得离谱。这种反刍原来是复习,他在复习任东阳做过的事,胜利没有发生,烙印却一遍遍加深。 马克杯在他手中坠落,碎成了好几块。几乎同时,隋郁跳起来,把他拉到身边。 向云来牙关格格打战。他要被自己最反感的怪物吞噬了。 强烈的情绪风暴再一次袭击了他。在他过分活跃的海域中,属于任东阳的那些碎片仿佛被热风吹起,在向榕海域留下来的影像里飞舞。被冷月光照彻的王都区里蓦地出现了沙滩与海洋,任东阳的哭嚎和惨叫从四面八方传来,而一片阳光灿烂的海滩正在虚构的王都区里伸展,像被惨叫声催长的侵略。 向云来不想再看见任东阳的海域了。任东阳现在变成了比之前更让他害怕的东西。他抱住隋郁,心中道歉,嘴巴却凑到他的面颊上。很热烈的吻。和之前那次一样,乞求隋郁救我的吻。 隋郁有一些困惑,但他从来不拒绝向云来。他把向云来抱到柔软的地毯上,捧着脸亲吻。 向云来要说些什么,但不知道如何解释。头脑中一瞬间拥堵了太多的情绪,他眼睛湿润,手指紧紧地抓住隋郁的衣角。 隋郁点点头,仿佛什么都明白:没关系,利用我吧。我发过誓,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可以。 向云来:你总这么爱发誓吗? 隋郁:只是对你。 他剥去向云来的衣服,明知道向云来的急切并不完全因为情欲,但他没有立刻满足这种欲望。他慢吞吞地、温柔地做着一切,把这种焦躁的急切无尽延长,让快感的前置游戏把向云来折磨得皮肤通红,脚趾蜷曲。 向云来催促他,以为他以这种折磨为乐。但抬头却看见隋郁也满脸是汗,忍耐让他同样焦灼。 我只是发现,隋郁的抚摸很轻柔,但正中要害,我可以这样惩罚你。 向云来睁大了眼睛。 你刚才对我很凶。隋郁俯身咬他鼻尖,我不喜欢。 向云来被剥得精光,隋郁却还一身整齐。他抓住隋郁的衣领把他拉得近乎趴在自己身上,凶狠地问:惩罚谁?我,还是你自己? 于是隋郁不再留手。 他的侵占是缓慢而富有技巧的。节奏明确,但时有慌乱。上一次还不是这样向云来心想,他去哪里进修过了?看出他的分心,隋郁捏着他下巴让他张开口。深吻夺走了向云来思考的空间,只能随着隋郁的每一个动作摇晃、蜷缩和战栗。 第195章 隋郁的汗一滴滴打在向云来赤裸的胸口上,空调明明低温,两人却都大汗淋漓。夕阳的光辉从落地窗外无遮挡地照进来。他们沐浴在彼此的汗水和呼吸里。 预想中的辉阳时刻来临了。向云来的眼泪不受控制。虚拟的王都区、阳光灿烂的沙滩瞬间消失,他踏入了隋郁的海域。雪粒和伫立远方的城堡都在冬季太阳的照耀闪光。他发现自己浑身赤裸,站在本该冷冰冰的雪堆里。但他完全没觉得寒冷,身体的温度正确证他的安全。 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和隋郁正共享同一种视野。他们看到了同样的景色,站在同样的风雪里,被同样的极光包围。如果说辉阳时刻的强烈愉悦,是因为双方同时踏入对方海域,那是哨兵向导在生命中唯一一次交换海域、体验对方感受的机会,那向云来现在经历的,便是从未有人体验过的一种共振。 两个完全相同的海域。两片雪原。同样的风雪吹拂他们的脸颊。一模一样的极光在城堡的上空摇摆,天堂的帷幕同时垂落,覆盖他们赤裸的身体。 一切都叠加成两份,所有触感都更加清晰和强烈。此时隋郁感受到的东西和向云来的并不一样,但向云来在这一刻同样也感受到了隋郁所体验的。太过强烈了,他那复刻了隋郁海域的精神世界正在掀起前所未有的狂风巨浪,所有海域的碎片都在他的意识里衔接和重播。 他无法控制自己,声音从口中消失,视野从眼中消失。短暂的昏厥。漫长的漂浮。 这比向云来学过的、经历过的共振还要强烈上百倍。身体内部的震颤持续,甚至仿佛永远持续。他的肌肉、神经因为隋郁的入侵而永无止境地动摇。 愉悦和恐慌同时上涨,他在两种潮水里没顶。 意识漂浮在水面上,向云来抓住它们的时候,感觉四肢和身体的感觉逐渐归位。既沉重又轻浮,既痛苦又快乐。 隋郁像小狗一样,舔他脸上的眼泪。 刚刚发生了什么?隋郁很惊奇,他也体验到了超出阈值的快感,强烈得令人心生畏惧,又立刻想再次尝试。 他把向云来抱起,两人都摔在床上。在金色的光辉里,新的一次或更多次开始了。 他们彻底忘记了晚饭,直到筋疲力尽,才意识到胃部微疼的饥饿感。 他们坐在窗边吃着披萨看夜景。向云来只感到浑身都疲倦。这种疲倦跟他结束对某人的深潜后所感受到的很像,但现在他的身体都大脑都疲累不堪。他靠在玻璃上,看着恰好也注视着他的隋郁。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向云来开口。 隋郁咽下食物:需要问吗?我想那都是因为你很喜欢跟我做。 向云来:你怎么比上次进步这么多。 隋郁:我在这里演练。他指指自己的脑子。 向云来吃惊得睁大眼睛。隋郁笑着解释,在这里独处的时候,他总是会回忆起向云来和自己疯狂的那几天。他用脑内的练习来巩固自己的能力。 向云来扶额:你真是 隋郁顺畅接话:我真是好学。 向云来踢他,他按住向云来的腿,把披萨上的一片火腿喂给向云来。所以是为什么?隋郁温柔地问,你不是要来质问我的吗? 平静了的向云来其实无法否认隋郁的话。他确实喜欢跟隋郁否则他不会忘记,其实还有更简单的重置自己海域的方法:只要他进入隋郁的海域就行了。反正隋郁不会拒绝的,永远不会。 我当时想起任东阳。向云来说。 隋郁停下了咀嚼,口中的披萨忽然变得索然无味似的,热切目光被低垂的眼皮遮掩。任东阳是他此时此刻最不愿意讨论的人。他狠狠撕咬手里的披萨,粗鲁地把食物鼓鼓地塞满了口腔。喝啤酒吗?他站起身问。 向云来心想,如果说自己是隋郁的任东阳,那隋郁现在这遇到不喜欢的问题就回避应对的方式,是不是也似另一个向云来?他笑了笑,随即立刻被憎恶自己的情绪淹没。 他甚至要鼓起比之前更多的勇气。刺伤一个全心全意注视和喜欢自己的人,太难受了,他真的做不到。他说:面对你的时候,我觉得我很像任东阳。 隋郁停步,吃惊回头:什么? 向云来:我对待你,就像任东阳对待我。 不用再说更多,隋郁立刻明白了。他连忙回到向云来面前,盘腿坐下,牵着他的手。 这动作很让向云来安心,毕竟没多少人会这样平和地与他对视,绞尽脑汁地思考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能让他不再烦恼和忧愁。但隋郁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他和隋郁之间的关系,几乎近似于任东阳和他的关系。 向云来打起精神等待隋郁的劝慰。他的精神力还像海浪一样在这个房间里回荡,温和平缓,因此他可以明白隋郁此时的紧张和不安。他有点后悔自己的直率。说了些让隋郁烦恼,却又对他俩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善的话。 他决定无论隋郁说什么,他都会努力地欣然赞同。 你绝不是任东阳。隋郁起初紧张,凝视向云来片刻后,他笑了起来,因为我不可能成为向云来。 第196章 向云来一时没有明白。 我会生气,我还会惩罚你。比如刚才那样,或是用其他的办法。我一点儿也不祈求你给我什么,你即便什么都没有,我也一样对待你。隋郁说,你和我,真的像任东阳和向云来吗?我可没有一刻,甚至一秒,觉得不快乐。只要能看到你就行了,向云来。你知道的,你一定明白,是吗?当然,你提到任东阳的时候,我是会有点儿 他捧着向云来的脸,还是那种过分认真的,发誓一般的语气。他总是这样讲话。尤其在面对向云来的时候,总会确认自己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的铿锵。 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你不跟我在一起也没关系。你如果有了自己喜欢的人,我就把他绑到你面前来。他如果不喜欢你,我就绑架秦戈来给他洗脑,让他对你死心塌地。他要是欺负你,我就揍他,用你想要的方式揍他。当然不会把他打死,他死了你会伤心。 向云来被他没头没脑的这些话弄得又哭又笑。隋郁又吻他的眼泪,好像那是什么甘霖。 假的。都是骗你的。他靠近向云来,环抱着他,把向云来的体重彻底放在自己的怀中,你如果喜欢的人不是我,我就杀死他。你如果看别人,我就毁了那个人的脸。我比你想象的更恶劣,向云来。 他轻轻吻着向云来刚洗完,还带一点儿湿润的头发。他们坐在窗边,就这样依偎着。隋郁在向云来耳边说了许多疯狂的话,关于他的妄想,那些不可以宣之于口的恶念。 向云来听得非常认真。起初确实是有点儿吓人:把向云来捆在床上,或者囚禁在地下室里,或者剥夺视觉听觉让他只能依赖隋郁只是越听,他反而越沉静。疯狂的妄想是一种证据,证明隋郁对向云来的占有欲,强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向云来因此产生了新的战栗。 他用双臂松松环抱隋郁,心里没有一丝杂念。 他不是任东阳,隋郁也不是向云来。他们不是任何关系的复制。 太过安全了。向云来被这种安稳吓得有点害怕。他收紧了手臂,听见隋郁有些急促的心跳。 城市的夜色逐渐熄灭,星辰开始闪烁。你现在可以把你想说的事情告诉我了。向云来喃喃说。 第95章 隋家的人寻找那个孩子,目的是为了查探ta海域中埋藏的某个秘密。 这个秘密与隋家息息相关,一旦被揭露,必定会引发雪崩效应,把隋家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据隋郁说,隋司和大嫂和他接受了同样的任务,只不过一个去了阿尔卑斯山脉,一个前往加拿大北部,也就是世界上另外的两个特殊人类聚居区。 这个孩子有特殊的身世,且海域十分特别。只要ta接受过海域检测,或者在读书、医疗过程中被向导或专业调剂师看过海域,立刻就会被注意到。因此,理应很容易溯源追查。 但多年来隋家的势力渗入各国的特殊人类管理结构,始终无所获。他们判断,ta很可能隐藏在特殊人类聚居区,也就是不需要明确身份也能安全生存的地方。 然而无论是阿尔卑斯山脉的六角堡垒,还是加拿大北部的外星镇,全都没发现那孩子的踪迹。这两个地区的面积比王都区要小,生活区域全数位于地面,更没有011区这样庞大的地下空间,同时人口比王都区也少,聚集的特殊人类种族远少于王都区。他俩很快结束六角堡垒和外星镇的调查,来到中国,开始催促隋郁。 剔除错误选项,目标藏匿在王都区的可能性增加了。 隋郁考虑过目标已经死亡。但隋家的长辈回复:即便死亡,也要查出ta死在哪里,怎么死的,最后见过谁,以及有没有向导进入过ta的海域。 隋郁在接到这个最新通知之后,调查的热情便一落千丈。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们找到那孩子,就会杀死他?向云来问。 这个问题让原本趴地扮演一个滚动的球,好让银狐可以推动它玩耍的象鼩猛地亮出四肢和尾巴,翻身站了起来。银狐仍用爪子推它,象鼩在室内短暂的沉默中纹丝不动,甚至还回头恼怒地用尾巴狂甩银狐的爪子。 隋郁良久才回答:一开始是这样说的。 向云来:你来动手? 隋郁:我可能做不到。 可能。他说:可能。向云来一瞬间有点恍惚。他们居然这样平静地讨论如何夺走一个人的生命,而他没有表达惊讶,隋郁更没有流露愧疚。他知道这不正常。但他只是更紧地拥抱了这个不正常。 象鼩紧绷的皮毛放松了。它四脚朝天躺在地上,银狐的爪子又一次飞袭而来,把它远远打开。象鼩在光滑的地面上一路滚到床脚,开始趴在地上装死。银狐小步踱过去观察它,鼻子在象鼩的肚皮上蹭来蹭去。就像隋郁之前对向云来做的那样。 象鼩翻了个身,它因为害羞,小爪子在地上飞快地乱刨,横冲直撞的架势像一头小野猪。它朝向云来冲去但中途拐了个弯,爬上隋郁的肩膀。肩膀是银狐不方便停留,唯有象鼩可以独占的宝座。它在隋郁的肩膀上趴着,小鼻子一下一下地啄隋郁耳垂。 第197章 精神体的嬉闹让向云来和隋郁都从这不愉快的话题中暂且分心。它喜欢你。向云来说,它最喜欢你了。 隋郁勾住象鼩尾巴,在它两只小耳朵之间吻了吻。向云来和象鼩同时睁大眼睛,随即,那团刚刚还主动接触隋郁的小东西从隋郁身上滚了下来,仰面躺着,愣成一个毛绒玩具。 向云来笑够了,轻声问:是我吗?还是向榕? 隋郁:无论是你或者向榕,都有对不上的地方。向榕的父母溯源很清晰,而你并不是一开始就住在王都区,你是从别处来的。他顿了顿,低声说,其实,就目前我接触和我听过的所有海域汤辰最为符合。 向云来抬起头时,隋郁正好垂眼看他。他们交换了一个吻,隋郁说:你觉得呢? 向云来:不是她。 隋郁:你不会让我碰她。 向云来:不是她,她的海域并不特殊。秦戈也巡弋过多重人格患者的海域,世界上有多重人格的向导或者哨兵数量并不少,汤辰不特殊,也不值得你们大费周章这样搜寻。 虽然隋郁此时无法验证向云来是否正确,但秦戈是相当有力的说服证据。隋郁看起来没有完全取信,也没有怀疑,他轻轻蹭着向云来的脸庞:你会讨厌我不,你会恨我的。 向云来:已经开始讨厌了。 隋郁亲他的鼻尖:不行,不能讨厌。 他们都知道向云来说的是真话。但这句真话此时此刻不能当真。 隋郁,不能杀人。向云来说,我不想跟杀人犯在一起。 隋郁良久才回答:你也不想跟杀人的帮凶在一起。 向云来轻飘飘的心又多了一点儿忧愁。但这忧愁跟他自己和向榕关系都不太大。他心里想的只是,不能让隋郁杀人,也不能让那个无辜的人被隋家害死。他想起挎包里还装着的阿波罗。蓝色的阿波罗,能击溃隋司的阿波罗。一直紧逼隋郁去寻找那个孩子的,正是隋司。 如果把剩下的40ml全部注射到隋司的身体里,会发生什么事呢? 这想象陡然令他亢奋。 干掉了隋司,隋郁是否就不必再去做这件脏事?那未知的ta是否能暂时得到安全?不,不对。想想秦戈的话。向云来在自己的心里承认:不是为了隋郁或者其他任何人,是他自己,想让隋司死。 他以往当然不是这么激进的人,想杀死某人的念头也从来不会在他脑海里扎根。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实在太过于憎恨隋司,还是因为阿波罗这个蓝色的可恨的药物,会把他的一切喜怒哀乐都放大,比如让恨更恨,变成杀意。 隋郁忐忑地问:想什么呢? 想怎么弄死你哥哥。但向云来对他笑道:没什么。 在这么轻松美好的时刻,他不想思考未发生的事情。他把阴沉的云片关在心里,没有泄露一丝轰然的雷声。 隋郁想留向云来过夜,但向云来牵挂在家中的妹妹。他们兄妹俩还没有好好地谈过秦戈的巡弋过程。隋郁便送向云来回王都区。他那辆过分显眼的车不方便驶入王都区,停在路口后,两人下车步行。 夜晚的王都区和以往一样热闹。他们穿过喝酒、谈笑、弹琴、跳舞、打牌和占卜的人,向云来忽然在人群的边缘看到匆匆走过的柳川。 无论向云来还是胡令溪,最近谁都联络不上柳川。向云来拉着隋郁追上去,他看见柳川居然朝011区的方向去了。 向云来和隋郁挤过人群,在后头远远地跟着柳川。 虽然不住王都区,但柳川对王都区的街巷十分熟悉。这得益于他以往陪伴方虞在这里无数次穿梭,去上门做按摩的工作。他绕过垃圾桶和污水横流的下水道口,静静站在巷口。 向云来两人不敢靠太近。柳川显然目的明确,他们生怕激怒他。向云来很快想起柳川看的是什么地方:011区,斗兽场的那个洞口。 斗兽场被捣毁之后,那巨大的洞口并没有填上。连同洞口在内,011区成为了黑兵着重监视的地方。孙惠然被视为斗兽场事件的主犯,她死后,追查斗兽场的刑侦力量撤走了大部分,如今只剩下追缉邓老三这一件事了。原本可能由斗兽场事件展开的、对011区的彻底调查,也无疾而终。 011区的地下范围非常大,向云来过去为客户找假牙的时候进去过,但他涉足的范围不足整个区域的百分之一。011区有多少层,不知道;有多大,也不知道。这是地底人才晓得的秘密。他们被地上的人厌弃,也无法耐受地上的气压和气候,最后用漫长的时光,不断扩宽了自己的领土。011区是夏春也无法轻易进入的真正禁区,是地底人的独立王国。 柳川往前走,直到站在地上那巨大的空洞边缘,往下看。 柳川的剪影在灯光里清晰无比,向云来心头暗惊:他黑色的浓密头发纠缠凌乱,侧脸如刀刻般瘦削,黑眼圈浓重,憔悴得像一具可行走的尸体。 见他一直呆站不动,向云来打算走过去询问。但刚迈出两步,一个薄薄的黑影落在了柳川身边。灯光中,那人甜玉米色的头发闪闪发亮。 听不见他和柳川说了什么,但两人竟在眨眼瞬间打了起来! 第198章 灰狼从柳川身上跃出,轻巧落地,立刻冲半丧尸人袭去。甜玉米显然看不见精神体,在灰狼即将穿过他身体的瞬间,他忽然以手撑地,猛地上跳。 他体重很轻,跳得很高。灰狼无法腾空,只能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威胁之声。甜玉米看不见精神体,但听见了微弱的怪异声音。他咬牙切齿:你是哨兵还是向导? 他一边说话,一边像陀螺一样在空中飞速旋转!柳川即便个头大、力气足,但也根本反应不过来,甜玉米的双臂夹着柳川的脑袋,膝盖猛地从下往上,击中了柳川的下巴。 柳川一时间晕头转向,站立不稳。甜玉米一击即中,立刻撤身,后跳着翻了几圈拉开与柳川的距离。柳川脚底踉跄,竟然跌跌撞撞地朝011区的空洞摔去。 空洞周围有一圈防护用的铁栏杆,但总是被人盗走变卖。柳川摔过去的位置正好是空着的。向云来和甜玉米同时朝柳川奔去! 是隋郁跑得更快,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了柳川的腰。他往前冲的劲头一下没有收好,自己也差点失去平衡。向云来在后面抓住他的衣服,发出隋郁从未听过的吼叫:隋郁!!! 隋郁抱着柳川仰面倒下,咚地把向云来压在了最下面。 柳川呻吟着,从隋郁身上翻起,趴在地上吐出带着血沫的呕吐物。隋郁一脚将他踢远,连忙拖起向云来。向云来被他俩压得浑身发痛,隋郁紧张地检查他是否受伤。 甜玉米跟向云来打招呼:你好啊,向老板。 他对向云来印象深,脸上有点儿笑意,目光转到隋郁脸上,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一切就发生在瞬息之间柳川像一头真正的野兽从地上跃起!灰狼与他同时行动,一前一后袭向了没有防备的甜玉米! 甜玉米察觉到身后的风声,他即便看不见精神体,也隐约知道敌人的方位。他再次原地起跳,跳得足有四米多高,随即在空中迅速转身,从腰后抽出双节棍。 银色的,金属的棍子,握持在甜玉米手中,毫不犹豫朝着脚下的柳川后脑勺砸去! 向云来从甜玉米冰冷的瞳仁中察觉了杀意,他连忙扑到柳川身上。隋郁挡在向云来和柳川面前,双手猛地上举,居然就这样抓住了落地的甜玉米。 甜玉米的半张脸都被黑色口罩覆盖,唯有一双颜色怪异的眼睛,在夜色中闪动惊愕的目光:你 你没学过吗?隋郁像扔一个包裹一样把甜玉米甩了出去,控制半丧尸人的最直接办法,就是抓紧你们太轻的身体。 甜玉米翻滚落地,没有受伤。隋郁丢他出去的方向并无建筑或任何硬物。他从地上爬起,双节棍在手里甩呀甩呀,最终还是收起来了。 柳川在向云来身下挣扎狂吼,要冲出去继续跟甜玉米厮打。他吐过了,现在彻底被愤怒控制。向云来怎么吼他都不奏效,下意识地要入侵柳川海域时,硬生生停住。象鼩蓄势待发,却又因主人失去冲锋意志而停下。它爬到柳川的脸上蹲着,开始用充满好奇的目光观察柳川正流着鼻血的脸。 你们吵什么?向云来只好做和事佬,柳川,不要闹了! 柳川听他的话,狂怒的情绪稍微平息。甜玉米在距离柳川两米左右的位置停下:我在巡逻,看到他鬼鬼祟祟在这里转悠,我当然要问几句。他不仅不回答,还先动了手。 我,我没有鬼鬼祟祟!柳川大吼,我在追踪邓老三!他指着身旁黑洞洞的巨大豁口:邓老三,她在011区里面! 甜玉米:她当然在里面。 这平静的回答让柳川愣住了。在里面你们黑兵,怎么不抓她? 甜玉米深吸一口气,走近柳川,蹲了下来。柳川被他一红一黑的瞳孔吓了一跳:半丧尸人。 半丧尸人首领。甜玉米看看他,又看看向云来和隋郁,最后冲向云来伸手,你们好,我是新上任的半丧尸人首领,蔡羽。向老板,既然他跟你认识,我相信他是没有恶意的。喂,大个子,你记住了,如果你在王都区里袭击巡逻的黑兵,我们是可以不问缘由直接把你揍死的。 柳川:我不是王都区的人。我不懂你们黑兵的狗屁规矩。 蔡羽盯着他,故意学他的语气重复:你不是王都区的人那你为什么调查邓老三? 柳川:关你什么事? 蔡羽:邓老三是黑兵的事儿,是黑兵在查的人。你横插一脚,我当然要问。 柳川:你们也在查邓老三? 蔡羽:你怎么说得好像只有你在查似的?斗兽场和邓老三的事儿,一直都是我们在查。要不我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以为你只有你知道邓老三昨天晚上潜回011区了么? 一瞬间,柳川的目光变得热烈。他拉住蔡羽:你们还查到了什么?告诉我。 蔡羽失语片刻,对向云来说:向老板,你这个朋友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没听懂我说的话吗?这里是黑兵在盯着,无关人士立刻滚开。听好了,下次我再看到你出现在这里,我不会手下留情。 第199章 柳川:其实你打不过我。 向云来产生了错觉:他好像看到甜玉米色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蔡羽咬牙:你、说、什、么? 有一些话已经到了柳川嘴边,但他硬生生咽了下去,换作一副没有敌意的、温良的表情。向云来立刻认出:这是胡令溪惯用的营业笑容。 我要加入黑兵。柳川说,如果只有黑兵才能追踪邓老三,那我去当黑兵。 第96章 自从得知方虞遗体遭受了什么,柳川就一直在追查斗兽场事件的主犯。 孙惠然已经死了,他只记得还有一个邓老三。他与邓老三在前夜酒吧见过几次,记得她那特征鲜明的容貌。但在王都区寻找邓老三是一件特别艰难的事情:地底人的首领,有千万种藏匿自己的方法。 柳川熟悉王都区的道路,前几天他在街巷里四处活动的时候,听到角落年迈的半丧尸人在聊天。他买了烟和酒送给他们,得到了关于邓老三的消息:邓老三曾出现在王都区东边的某栋废弃小楼里。 蜗居在小巷里的流浪汉在邓老三眼中就是一团团灰黑色的垃圾,更何况他们是半丧尸人。在邓老三看来,即将丧尸化的老东西们比垃圾更无用。她从未正眼瞧过他们,也并不避讳他们。她在那栋小楼里进出,偶尔的还会与打扮和穿着都很体面的人见面。 半丧尸人蜷缩在街角,他们记得邓老三。地底人的首领,被危机办通缉,被黑兵追查,但居然还能堂而皇之地在王都区行走。 等死的日子太过无聊,这些碎棉絮一样老垃圾默默记下了邓老三的行踪。 这些情报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价值。即便换来钱,他们也已经无法吃喝什么好东西,想要去买丧尸针,但他们又全都上过当,知道那些不过是掺了兴奋剂的营养液而已。 柳川的烟和酒没意义,但柳川本人很有意思。他已经是染色体变异的特殊人类,不会再被丧尸病毒感染,可以和他们自在聊天。柳川说话有点慢吞吞,反应不算快,但平板无表情的脸,看起来透着天真的诚挚。他们和柳川喝了一下午酒,从王都区聊到过往的灿烂日子,最后把邓老三近乎完整的行动轨迹全都告诉了柳川。 只要你需要,我们就是你的眼线。老垃圾们说:不用给我们带东西,闲着就来跟我们说说话吧。 柳川开始追踪邓老三。 王都区最不缺的就是流浪汉。柳川头发长,几乎盖住半张脸,以往都是胡令溪给他打理,如今已经变成满脑袋的乱蓬蓬。老垃圾们指点他如何扮演流浪汉,柳川学得有模有样。这副样子隐匿在王都区中,是最寻常不过的,邓老三多次悄悄从他附近路过,完全没发现跟半丧尸人流浪汉缩在一块儿的,还有这么一个大块头。 柳川看起来木讷,读书却不错,奖学金一直攒着,原本打算放假时带方虞和外婆一起出门玩,后来又打算留着等大学毕业跟胡令溪同居时交房租,但现在全都没用了。这些钱全都花在老垃圾们身上,或者买药物绷带消毒水,或者买最便宜的老人机,让老垃圾们随时可以告诉他邓老三的下落。 邓老三确实一直潜伏在王都区。狡兔三窟,有不少人给她提供居所,除了地底人和血族,还有几个向导、哨兵。但邓老三从不在一个地方持续停留超过24小时。她非常警惕,一直在转移,很明显是在提防着什么人。 据老垃圾们说,邓老三常出没的那栋小楼曾发生过怪事,某日有几个体面的人进去,之后又逐个慌里慌张跑出来。之后不久,另一边的同光教教堂起火,而隔天邓老三回到小楼再离开,老垃圾们全都看见了她极其难看的脸色。 都没有了,被人拿走了。她对手机另一端的人说。 那是一场凶险的争吵。愤怒的邓老三穿过小巷时,故意踩碎了一个只剩一口气的老垃圾。骨头在她粗大的脚下脆响,她几乎把那个半丧尸人碾得粉碎,大汗淋漓的脸上尽是鲜明的仇恨。她被什么激怒了,同时极其恐慌。 老垃圾们不害怕死。他们在同伴粉碎的尸身旁放声大笑,嘲讽邓老三。邓老三又折断了两个人的脖子,扭头离开。 之后,邓老三开始了频繁的躲藏。她以往即便藏在王都区,但也没有这么惊慌过。柳川观察她的表情,意识到她正处在极度的惊恐之中。她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惹恼了不能得罪的人。 她为什么不回011区?柳川不理解。 老垃圾们告诉他,邓老三是地底人首领,但并不是011区的主人。在011区的深处,还有更年长、更具有威慑力的地底人生存着。邓老三只是他们的传话筒,一种可用的工具而已。 斗兽场的败露让地底人陷入不义之地,邓老三总是在地面藏匿,不敢回到地下。这足以说明011区的地底人对她不满。 而昨夜,邓老三终于离开自己的蜗居地,穿过半个王都区,回到了阔别已久的011区。 柳川心想:她获得谅解了。 柳川昨天在路面守了一晚,没有收获。今日没任何一个老垃圾联系他,也就是说,邓老三进入011区之后没有再出现过。于是他亲自前来,试图找到进入011区的路径。 他说完这一切,看着向云来,那神情有点像期待夸奖的孩子。但向云来问的是:你怎么有这么多时间?你不上学了? 第200章 柳川说:对,我不上学了。 向云来愕然,半天才说:你这样做,方虞不会高兴的。 这种话现在对柳川不起作用了。柳川面无表情:我不管他怎么想。能抓住邓老三,我高兴。他转向蔡羽,语气渐渐凶狠,黑兵既然早就知道邓老三在王都区,也知道邓老三行踪,你们为什么不抓她?你为什么要放任邓老三回011区?黑兵到底在干什么? 黑兵的事情你少管。这种指责对蔡羽简直就是毛毛雨,刚不是还想加入黑兵吗?瞧你现在这个态度,我认为你对黑兵没有一点认同感。 柳川收敛了怒气:不是的,我是说,我如果加入黑兵,一定会带来更好的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蔡羽站起身,你是哨兵,对吧。我是半丧尸人首领,哨兵可不归我管。你去找你们的首领。哦你们的首领位置已经空置很久了,你得直接去找夏春。不过退一万步说,你不够格。你不是王都区的人,黑兵不会接纳你的。 想不受阻碍地追查邓老三,必须成为黑兵;然而柳川不符合加入黑兵的任何条件。他说不过蔡羽,也打不过蔡羽,一时间变得垂头丧气。向云来和隋郁把他送出王都区,一直看着他坐上回家的车子,两人才放心。 有空的话联系一下老胡吧。临走时向云来说,他很担心很担心你。 柳川木然坐在车子里,没有回应。他满腔热情和愤慨,想要给方虞讨个公道,但行动却处处受阻,什么精气神都没了。 此夜,在王都区高高低低的房舍上,不少半丧尸人黑兵正在巡逻。蔡羽的就任让王都区的半丧尸人重新凝聚了起来。他就任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没人愿意当首领,二是他很能打,寻常地底人也无法与之对抗。半丧尸人反正没人可选,于是把票都投给了他。 组成黑兵的四个部分--地底人、半丧尸人、哨兵向导、狼人--之中,虽然狼人目前声势最热烈,而哨兵向导的数量最多,能力也最均衡,但实际控制着王都区黑暗那一面的,是地底人和半丧尸人。 地下的区域自不必说,地上的每一个阴暗角落,都是半丧尸人最喜欢呆的地方。他们行踪诡秘,身材干瘦,善于藏匿,又心思狡猾。除了与地底人保持着永恒的、说不清缘由的争斗,许多半丧尸人也并不喜欢哨兵和向导。同为特殊人类,他们日渐衰败腐烂、面容受损,而哨兵向导却完整无缺,和世界上大多数寻常人无异。于是嫉妒和怨憎不受控地孳生。 蔡羽瞧不起狼人,对哨兵向导也没多少好感。向云来心想,他或许正是那种最典型的半丧尸人。 但我觉得,他对你态度不错。隋郁说。 因为我们在教堂里也算是打过照面。后来也常常在老胡酒吧里见到,会点点头打招呼。向云来说。 隋郁眨眨眼:是吗?哼。 向云来:你吃什么醋啊?这不是该吃醋的点啊,哥。 隋郁揽着他笑。向云来没明白这句话的笑点,推搡他:别拉拉扯扯。 隋郁: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是说,只有我和你的时候,比较可爱。 向云来一怔。不在外面跟人有亲昵动作,这似乎是他对待任东阳的方式。重来,重来!他心想,主动挽着隋郁胳膊:我是说,我可以拉扯你,你不要拉扯我。 隋郁笑得非常快乐:好的,邪恶的王都区大王。 一路上,向云来把自己所知的王都区四大势力的争斗都跟隋郁说得七七八八。回到百事可靠已经是深夜十点多,向榕还没睡,正跟萨摩耶在铺子里做卷腹运动。萨摩耶压在她的腿上,其实根本无济于事,但向榕还是每做一个动作呵斥它一声:压好了,压稳了。 隋郁从门口钻进来,像进自己家一样熟稔,顺手接过向云来的挎包挂好。两人边看向榕运动边吃路上买回来的烧烤,气得向榕泄力,躺在地上不动弹。 她察觉到大哥和隋郁之间气氛的变化。那是一种她乐见的轻松和快乐,但又有点儿让她忐忑。就像向云来总为她操心一样,她也时常忧虑向云来的一切。但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抱着萨摩耶,低声指挥它去偷桌上的羊肉串。 她的海域巡弋报告在五天后送到了学校,评分是4分,秦戈写的意见像教科书上印出来的一般四平八稳:该生的量表、面谈与巡弋,均表现出平衡、可信的稳定性。其海域的构建方式充分展示了该生卓越的空间想象能力和架构能力,且该生擅长隐藏海域之中的私有领域,并在海域中搭建出比原型更为丰富可信的环境景观,可见其逻辑思维与理解能力之优秀。该生接受过系统、完整的教育,在人际关系与自我认同上,体现出明显的自信、坚定、乐观等特质其海域中隐藏的私人记忆,我并未探索。但这部分记忆并未影响其性格的塑造与价值观念的形成。该生在之后的同伴生活中,若能脱离保护欲过强的家人,独立、自主地面对和解决生活中的问题,其海域中现有的矫饰、美化与欺瞒现象将大大减少。该生目前需要明确的是,她不必承担任何人的期望与责难,她可以自行选择应有的生活 第201章 向榕把这份评语从头到尾看了又看,盯着每一个字不放。报告之后将放入档案,送到向榕考取的学校里去。向榕回家后,逐字逐句地把评语默写下来,交给向云来。 他好牛。他在海域里跟我聊天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提到过什么矫饰和美化。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向榕目光灿烂,他比你厉害,是不是?你看这里!他说你是保护欲过强的家人。 他当然比我厉害。向云来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秦戈怎么还隐隐地批评他?他俩不是朋友了么?这种偷摸给妹妹打小报告的感觉,很让他羞愧,但看出来也很正常吧,你毕竟巡弋了两次,龙游写的上一份报告也很不错啊。 向榕:和你写的那些东西相比,这种才是最正式的结论性报告吧。 向云来正色道:大姐,我还没出师。 向榕:你上次不是这样说的, 两个人又闹起来。向云来按着她肩膀:榕榕。 这是说正事的语气。向榕收起打他的手:你说。 我跟任东阳分开了。向云来说,是真的分开了。他最后让我快滚。 向榕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直到向榕通过巡弋,向云来才敢开口,怕得就是会让已经足够紧张的向榕又多一层压力。但向榕没有向云来想象中的欢喜,她问:任东阳没有为难你?得到否定的答案,她又问,他怎么这么干脆? 向云来:不要深究,之后怎么处理,是我的事。榕榕,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海域里的那些任东阳全部释放了。 向榕一点没放松,眼泪淹没她的瞳仁。她没让眼泪掉下来,艰难地扁着嘴巴:他他会不会生你气?他说不定还会想新的法子来要挟你,比如我们以前还有我们接受他那么多帮助,要还的吧?我也去打工,秦小灯说她打工的地方需要暑假工,我去挣钱,我也一起还,好不好? 没有的事。向云来说,开店的钱,还有他之前零零碎碎给我们的生活费,我早就还清了。 他揉着妹妹的头,心里百感交集。关于任东阳和他的这段关系,他忌惮的是任东阳会毁掉向榕来之不易的户籍,夺走向榕参加考试和离开王都区的机会,而向榕考虑的始终都是向云来。 他也被向榕的眼泪弄得心里头一片酸胀。他抱着向榕嘀咕:没事的,没事的我们都会越来越好。打什么工,不许打工,你以后可以打一辈子工,考完试给我出去玩。 向榕:我不在的时候你怎么办?万一任东阳真的 --我保护你哥哥。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隋郁不知何时靠门站着,抱着双臂的倜傥姿势。 他走过来,抓起两张纸巾,一左一右地擦兄妹俩的眼泪。姿势是粗鲁的,动作却很温柔。向榕止住哭泣,她要去学校了。她临走时一步三回头,向云来巴巴站在门口目送,两个人此时此刻愈发觉得生命中果然只有彼此是最可信最亲近的人。 别欺负我哥!向榕指着隋郁说。 隋郁:尽量,尽量。 眼看向榕消失在街角,隋郁立刻把向云来拉进店铺,另一只手哗啦将卷闸门一拖到底,铺子成了密室。 你跟任东阳分开了?他眯着眼睛问,什么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第97章 和电视剧、小说中总有一个明确开头的恋情不一样,向云来和隋郁之间的关系,像沿着陡坡一直下滑的石头,他们两个人都说不清楚开端,也不知道如何收尾,只是一味放任石头不停滚落而已。 那个无法定义,但可以让他们深入纠缠的概念,如同向云来以往所理解的那样,总是模模糊糊的。 反正他一直以来的人生都是这样过来的。 不确定意味着不必承担责任,当然也不必承担随之而来的、必然的痛苦。即便伤心难过,只要在心里想几遍其实我又不是认真的,一切就能忍耐过去了。 他认为隋郁也是不在意这种事情的。隋郁对他表露好感的时候,根本不在乎任东阳和向云来之间仍是恋人。于是向云来也理解为,隋郁不需要感情中的承认和确定。隋郁跟自己一样,只要从模糊的感情中获得快乐和兴奋就够了。 他说:我以为你对这些无所谓。 隋郁认真想了想:对,我确实无所谓。不管你跟任东阳是什么关系,不管你跟谁在一起,我都会把你拐走。即便对方是你那个词中文叫什么,印刻效应?即便你跟对方有印刻效应,即便你们已经通过程序成为伴侣,我也一定会拽走你。 向云来:你果然很疯。 隋郁:你觉得我看那些怪物看了二十多年,真的能像正常人一样吗?他几乎把向云来逼到角落,只要我确定你对我有意思,我就会那样做。 向云来吃惊:你还挺讲道理。我以为你会疯到强取豪夺,把我绑回你的庄园和小岛压寨。 隋郁正色道:我不会做那种事。我要你一直开心,我想看你笑。他捧着向云来的脸,鼻尖相蹭。 第202章 向云来又怔住了。他开始怀疑,隋郁真的没有谈过恋爱吗?他一生中难道从未曾透过怪物的脸庞而钟情上某个人的灵魂吗?他很快又想,这种童话般的故事不会在隋郁身上发生,毕竟他对自己的感情,也完全出于看脸。 可隋郁说的话,怎么就那么容易让自己心动?向云来想不出理由,按着隋郁的手说:但被我承认,还是会很开心,对吧? 隋郁毫不犹豫:对。 他吻下来,吻一次就说一句:说你想要我。说你喜欢我。说你必须拥有我。 他们之间还横亘着任东阳的时候,这些要求都是过分的,会令向云来踟蹰和为难的。所以他从不说。 但现在,他变得咄咄逼人。 他的吻逐渐变得充满侵略性。向云来很难持续地呼吸,只能随着他的节奏走。隋郁在沙发落座,向云来跨坐在他的腿上,猴急地扯他的衣服和裤子。吻还在持续,隋郁把亲吻当作武器。 而且他没让向云来糊弄过去。把向云来按在自己身上时,他也仍旧掌握节奏,逼问向云来:说我想听的。 向云来茫然:嗯? 隋郁停止了一切动作,甚至松开原本紧箍着向云来腰身的手,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 他笑着,比向云来更像邪恶的王都区大王。 向云来恼怒地抓他的头发,两个人都汗淋淋的。铺子里的空调当然是二手货,老得虚弱无力,一启动就嘎嘎乱响。人的声音,机器的声音,在狭窄的房屋里不断回弹震荡,令向云来眩晕。 你确定现在聊这个吗?向云来亮出牙齿,凶狠地咬隋郁的鼻尖。他现在的视线比隋郁高,要低头才能看清楚隋郁眉眼。眼前人那毋庸置疑的英俊,在汗水和情欲的加持下愈发锋利逼人。向云来往干涩的喉咙里吞咽唾液,头低垂在隋郁的肩膀上,凶狠的咬劲转移到隋郁的肩膀上。 隋郁命令:说。 向云来:说什么! 沉默。但只是嘴上沉默。隋郁抬起一只手,指尖从向云来后颈顺着背脊下落,像船桨划开温软的水。手指慢吞吞逡巡过背上那道沟壑,仍继续下落。 他充满耐性,向云来则不甘认输。好像在这里被迫说出隋郁想听的话,向云来就输了一着似的。向云来脑袋被他的狂暴行动和骤然停滞弄得昏沉,在昏沉中,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问:为什么不能输呢? 你和隋郁在博弈什么?你在争什么胜利? 你又不是任东阳。你没必要胜过隋郁。 向云来抬起头,这回换他捧着隋郁的脸,隋郁。 隋郁:嗯? 好吧,你可以排第二。向云来说,我妹妹永远是第一位。 隋郁一下抓紧了向云来的腰,力气大得要掐出痕迹。第二位已经足够他狂喜。他无暇回话。向云来说出这种别扭表白显然已耗尽了勇气,只能用潦草的吻来堵上隋郁的嘴。隋郁噙着他的舌尖,翻身把他按在沙发上,这一次彻底的毫不留情。 第二天,向云来从自己床上醒来,看见身边隋郁的睡脸时猛地吃了一惊。头一回有人在他的卧室里留宿,而且几乎巴在他身上沉睡。这又小又窄又乱的房间,跟隋郁的公寓,还有他的庄园、小岛自然都不能比。床也不够大,他们必须贴紧了睡,其实谁都没睡好。 银狐从半开的窗户钻出去,象鼩蹲坐在它的头上。两个精神体沐浴晨曦,隔着窗玻璃炯炯地看两位主人贴贴。 怎么看怎么像偷窥的。 向云来无声地骂它俩,它俩一个听得认真,频频点头,一个东张西望,听而不闻。教育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呐。 街上传来送牛奶的人的声音。以往是个瘦小的男孩,最近换作一个胖嘟嘟的女人,电瓶车的鸣笛响得声嘶力竭。素质,王都区的人怎么这样没有素质! 原来已经八点了。该起了。 向云来一点儿也不想动,脑子里天马行空,看到什么就感叹几句。身体充盈着满足的疲累,他躺着环视周围的一切,目光再一次落到隋郁脸上时,心脏怦怦跳了起来。 隋郁是可以触碰到的。隋郁是确定的。他翻了个身,跟隋郁面对面,鼻尖凑鼻尖。 和模模糊糊相比,确凿无疑竟会如此令人安心和幸福。怕吵醒隋郁,他隔着几毫米去吻隋郁的嘴唇,自顾自地笑了。 直到向云来起身洗漱,隋郁才醒来。他坐在床上发愣,头发乱糟糟的。因为没有合适的衣服,他只盖着空调被。向云来靠在门边叼着电动牙刷看他,他也看向云来。那目光先是茫然,随即渐渐热烈起来,满是欣喜。 你房间,好小。隋郁说。 向云来把新毛巾摔到他脸上:起来吧你!给我打工挣钱,助我买大房子。 隋郁跳下床,大步走到向云来面前。饶是做过了也摸过了,向云来的脸还是在日光里通红:干什么?流氓。 隋郁把他抱入怀中。满嘴泡沫的向云来听见了他那明显比自己急促很多很多的心跳。 我都忘记了早上起来不必看到怪物脸是什么感受。隋郁亲向云来刚洗完的头,好新鲜。 第203章 牙膏的泡沫沾在隋郁的胸口,弯弯的一道,也像一个笑。 随即,隋郁在百事可靠住下了,一连呆了好几天。向云来与他天天厮混,偶尔会沉痛地反思几秒:原来谈恋爱可以这样荒淫?无耻,太无耻了。 他在无耻的间隙里,抽空把柳川的事情告诉了胡令溪。 胡令溪再次尝试联系柳川。 柳川攥着手机,把通话键拨到挂断按钮上,想了想,干脆关机。他此时正站在黑兵的办公楼前,与夏春面对面。 老垃圾们再一次给予他莫大的帮助。黑兵首领们聚集的地点是他们找出来的,连夏春最近时常在午后出现在这栋歪七扭八的怪房子前,也是老垃圾们通知他的。 我要加入黑兵。柳川开门见山,半丧尸人首领说,我得到你的许可就行。 夏春叼着一支烟,看起来比之前要憔悴很多。她认得柳川,但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根本不熟。她脸上尽是不耐烦:你不是王都区的人,别异想天开。而且你不是还在上学吗?回你的新希望学院去吧,免得学校里又乌泱泱涌来一群老少,要我黑兵交人。 柳川:我已经退学了。 夏春:铁了心当黑兵啊?那你得先搬到王都区住上几年。 柳川:我今天就要当黑兵。 夏春:行了,我今天没空,改天再陪你谈心 柳川忽然大吼:我要让邓老三给方虞偿命! 他声音响亮得能震动周围的楼房的窗户。一阵嗡响之后,夏春开口问:方虞的事情,不是结束了么? 听完柳川的讲述,夏春狠狠抽完了那支烟。方虞遗体的遭遇她并不知道,危机办的人通知的是方虞住院期间留下的联络人,柳川。 我不是王都区居民,但方虞是。柳川说,你是黑兵首领,你不为方虞做些什么吗? 夏春:黑兵没有放弃斗兽场事件。即便危机办说案子因为孙惠然的死,可以结束,我也从来没有放下过。当然这些对你来说都不算黑兵的付出,你认为只有自己才能给方虞报仇,只有自己做的才是对的,是不是? 她把烟蒂弹到垃圾桶方向:你独自接触地底人,尤其是011区的地底人,简直是在找死。 柳川非常执拗,这种劝诫对如今满脑子只想着为方虞复仇的他,没有一丁点儿力道。 看在你虔诚份上,我给你一个机会。夏春说,你做成我交待的这件事,我就让你加入黑兵。 这天深夜,胡令溪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开门正要挂上打烊的牌子,眼角余光瞥见街对面的人影。 憔悴的柳川站在阴影中。 第98章 柳川进酒吧时像客人,走到吧台前又像主人:胡令溪还没招呼他,他自己先去接了杯冰水。 无数疑问在胡令溪脑子里打转,他先说了最重要的一件:去换件衣服。 两个人都有备用的衣服放在店里,柳川在更衣室里踟蹰,最后还是走进浴室,迅速洗了个澡。头发终于变得清爽,他在湿漉漉的镜中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睛。自从那天离开胡令溪的家,他一直难以入眠,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起照片上方虞的头骨和大脑。就算勉强入梦,梦见的也是自己在垃圾堆里不停翻找,最后抱起软绵绵的方虞的场景。 浴室里有胡令溪常用的护肤品。他总是撺掇柳川用,有时候直接上手给柳川按摩脸部,但柳川不喜欢这些东西,很抗拒。但他选开了爽肤水和瓶盖,挖出一手指面霜,回忆胡令溪的步骤,往自己脸上抹。 然而护肤品不是化妆品,它们无法让他改头换面。镜中仍旧是一张不会让人有任何欲望的,憔悴的脸。 胡令溪喜欢他什么呢?柳川有时候会思考这个怪问题。大概是因为他年轻,很青涩,喜欢不强烈的痛楚,对快感没有防御力,总之所有的一切都在胡令溪的好感带里。一加一加一渐渐分数就上来了。 胡令溪主动靠近他,主动追他,主动教他各种事情,引导他从一个不善于说话沟通的木讷孩子,变作能跟酒吧里客人谈天说地的合格酒保。在许多事情上,胡令溪都是他的老师。而他跟胡令溪之间,胡令溪总是主动的那个。 这次换作自己去主动靠近胡令溪能成功吗?柳川看着镜中的自己,丝毫没有信心。 走回酒吧的营业空间,门已经落锁,灯还亮着。胡令溪在桌边等他,热腾腾的食物香气一下勾起柳川腹中馋虫。他睡不好觉,自然也没正经吃过什么东西。狼吞虎咽的间隙,他抬头看胡令溪。胡令溪也正盯着他,目光很平静,没有责怪也没有焦虑。 他和胡令溪心智的差距太大了。在胡令溪的目光里,柳川垂下脑袋,忽然抓过胡令溪手边的莫吉托。 莫吉托是胡令溪教他调制的第一款酒,也是柳川最有信心,且最喜欢的。 为了鼓足勇气,他仰头一口气灌下那杯酒,喉咙和胃部渐渐灼烧。这不是莫吉托,是胡令溪随手用店里现有的东西给自己调的酒。它并不适合酒量一般的柳川。 柳川眼角和面颊渐渐沁出酡红,看看空酒杯,又看看胡令溪。胡令溪来不及阻止他的冲动行为,叹气:别发酒疯啊。 第204章 柳川:我发过酒疯吗? 胡令溪挑眉:你说呢。 无论调酒失败或成功,柳川都不舍得倒掉自己的实验品,即便胡令溪劝他别喝,他也会偷偷倒进嘴里。他在酒吧醉过,在胡令溪家里醉过。醉得不省人事,照顾他的总是胡令溪。胡令溪不会趁人之危,柳川问他为什么,胡令溪说,跟喝醉的人做,对方最后可能会吐得一床都是。柳川恍然大悟,三秒钟之后很不是滋味地问:你跟喝醉的人做过? 这些回忆涌进开始昏沉的柳川的头脑里。他原来吃过胡令溪的醋,什么时候呢?他们还聊了什么?想不起来了,恋爱的快乐如今变成一种恍如隔世的生疏。柳川托着沉重的脑袋看对面的胡令溪。胡令溪正观察他的醉意,顺手扯过两张纸巾,擦掉他嘴角的面酱。 柳川去牵胡令溪的手,手指与他交叉、纠缠。胡令溪眼睛微微睁大,但没抽离,静静任由柳川动作。柳川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面颊上。 胡令溪沉默地轻抚他的脸庞,手指在柳川的眼角、面颊和耳垂流连,还轻轻拍了拍柳川的脸,像饱含委屈的责怪。 你怎么了?胡令溪问。 情绪和醉意一样充满了柳川的头脑。他把脸埋在胡令溪的手掌里,眼泪濡湿胡令溪掌心。他呜咽起来,胡令溪连忙起身,两步来到他身边,把他抱在怀中。柳川很喜欢被胡令溪这样抱着,任何时候都是。他的面颊会贴在胡令溪的腹部,这让他有一种被胡令溪彻底保护的安全感。以往总是他在保护别人,很少有别人会保护他。他依恋这种温存。 醉意继续侵袭柳川的意志。他在胡令溪衣服上擦去眼泪,终于想起自己今天的目的。他掀开胡令溪的t恤,吻他的腹部。 这在以往是邀请的信号。胡令溪立刻有了反应,他连忙拉开与柳川的距离,手掐着柳川下巴,冷静片刻才问:你在干什么? 柳川去脱他的裤子,胡令溪紧紧钳住柳川的手,惊疑不定。他问:你原谅我了吗?这句话说得非常艰难,他并不认为自己在对待斗兽场库房的态度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为了获得柳川的谅解,他是愿意低头的。 柳川只专注于和胡令溪的手打架。他醉得不彻底,渐渐意识到自己现在做的事情何其荒唐,于是耳朵连同脖子都红了,原本黝黑的肤色变得愈发深。 他终于放弃像流氓一样脱胡令溪的衣服,连肩膀都耷拉下来,一言不发。胡令溪蹲在面前,仰着头看歪坐椅子的柳川。四目相对,柳川眼眶通红,胡令溪叹息着牵着他的手。 柳川开口:我当上黑兵了。 胡令溪:什么? 柳川:我现在是一个实习期的黑兵,如果我表现够好,夏春会让我正式加入黑兵。 胡令溪松开柳川,盯着他的眼睛。柳川还想说什么,胡令溪抬手制止: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见我。 柳川神情非常狼狈。他听出胡令溪声音里的颤抖和极度失落。 胡令溪又问:夏春跟你说了什么?你想成为正式成员,要做什么? 柳川没有隐瞒:只要你当哨兵向导的首领,我就能够成为正式的黑兵。 胡令溪盯着柳川,迅速给夏春拨去电话。他现在非常愤怒,因为夏春,也因为柳川。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爆发自己的情绪,他思绪混乱,原本围绕在柳川身边的花园鳗一条接一条消失,连柳川都察觉到他精神力的不稳定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夏春很快接听:打算找我开黑兵的终身会员? 胡令溪:你用柳川来要挟我? 向导的精神力在这一句话里溢出了,瞬间充盈整个酒吧。柳川吓得酒醒了一半。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胡令溪。胡令溪的精神力远不及向云来,他无法执行深潜,以往即便进入柳川海域,也只在浅层走来走去。但此时柳川却非常惊恐:胡令溪的精神力充满了暴力的气息,仿佛下一刻,它们就会拧成巨大的拳头朝自己砸来。 灰狼从他身上跃出,站在柳川身前,呲牙竖耳,恶狠狠瞪着胡令溪。 怎么会是要挟你?夏春叹气,你不当首领,我也一样会吸纳柳川的。你知道他已经不去学校了么? 胡令溪怔怔的,他的狂怒稍稍平息,仔细地听夏春说话。 夏春不熟悉柳川,但熟悉胡令溪。胡令溪很重视也很珍惜柳川,柳川如此莽撞地想加入黑兵,又怀抱仇恨和复仇的意志,简直就是一枚横冲直撞、没有止爆器的炸弹。胡令溪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因此在听到柳川说的话时,夏春就晓得,胡令溪对此一无所知。 柳川向来都听胡令溪的话,但现在做的事情显然是瞒着胡令溪的。 唯有这样,他才会对你坦白一切。夏春说,他单枪匹马追击邓老三,随时都可能死在王都区。虽然他不是王都区居民,但他对你很重要。老胡,我肯定会吸纳他当黑兵,不为别的,就是想保护他。 胡令溪的怒气逐渐收敛平息。不好意思,你对我好,可以直接一点,不必这么曲折。他冷冰冰说,你知道他乱来,你可以立刻告诉我,而不是给他安排这种任务。 夏春:我没想要挟你。我是给你卖人情,胡令溪。你从011区的斗兽场走出来,这我知道。可是你从来没告诉我过,你是怎么走进去的。斗兽场所有的记录,危机办和我都筛查过了。奇怪啊,你是连胜百场的斗兽场传奇,但为什么任何记录上,都没有你的名字?斗兽场里的兽,不是被拐来的就是被骗来的,或者直接被抓进来的。唯有你,唯独你。你是自己走进去的。你怎么做到的?谁引荐你?谁为你带路? 第205章 胡令溪静静站着,偶尔瞥一眼手机。 你有秘密,胡令溪。夏春顿了顿,轻笑道,但王都区里的人,谁没有一两个不能告诉别人的秘密。我理解你,老胡。 她语速不快不慢,在紧逼之后很快松弛,亲切地老胡长老胡短:我们认识很久,你也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邀请你当四首领,我是真心诚意的。我相信你的加入一定会让黑兵的力量壮大。 胡令溪:我没 夏春:整个王都区,除了你,柳川还会听谁的话呢? 柳川正圆睁着眼睛,从乱蓬蓬的刘海下谨慎地注视胡令溪。胡令溪收好手机,回到柳川面前。他对夏春的愤怒平息了,但对柳川的还没有。 柳川莽撞、固执,不圆滑也不机灵。这些性格他都很喜欢,柳川于他而言,像没有雕琢过的璞玉。但这块璞玉太忤逆,也太胆大了。胡令溪摘下眼镜,抓了抓头发。他长相斯文,身上的学究气来源于那副银色的细边眼镜,长发则总让人觉得他没有攻击性。 但此刻他站在柳川面前,气势如同苍峨酷寒的雪山。 柳川的手心沁出汗水。他不敢迎接胡令溪的目光,但无法移开眼神。他像猎物被胡令溪彻底捕获。 胡令溪又问了之前问过的那句话,轻柔,冷漠:柳川,你刚刚到底想干什么。 第99章 柳川很少见胡令溪发怒。更少见他对自己发怒。 他在年少的恋人身上倾注了无限的耐心,这种耐心会让被爱笼罩的人产生危险的错觉我是绝对安全的。 柳川正是这样。即便胡令溪发怒,而他仍遵从胡令溪的命令,艰难地说出今晚的来意。 要想胡令溪答应夏春的要求,就得让胡令溪和自己的关系回复如初。但他不知道怎么让一切复原,当初是他迁怒于胡令溪的。尽管冷静后明白胡令溪跟方虞的事情没有任何联系,但心里那一点点别扭,让他始终不能坦然地面对胡令溪。 他没有多少关系密切的朋友,更没有对朋友大发脾气的机会。他没学习过怎么修补破裂的关系。 以往他非常害怕方虞生气,因为他对方虞有愧疚;但他现在正好相反,他一点儿也不担忧胡令溪生气。反复联系他的是胡令溪。反复发来我很想见你的是胡令溪。他擅自结束冷战后为他准备最喜欢的酒和食物的,也是胡令溪。 这样的胡令溪,自己应该做什么都会被他允许和原谅。比如,用一场情事来讨好他。 胡令溪听完他的解释,脸上没有一丝愤怒,仍是一张冷酷到陌生的脸。花园鳗却再一次消失,弥漫在酒吧里的精神力像被风吹动的海面,正在不停动摇。 那就试试吧。胡令溪说,像你刚刚说的,讨好我。 柳川犹豫片刻,伸手去摸索胡令溪衬衣上的扣子。他回忆着胡令溪以往做的事情,笨拙地重复。胡令溪一动不动,静静看他,在他俯身低头的时候猛地抓住他的头发,令他不得不吃痛得仰起头来。 他看见胡令溪的脸上没有一点快乐或期待。方才看他吃饭时那种安心的表情也早就消失无踪。 胡令溪不高兴。非常不高兴。但他还能怎么做?柳川心里一片茫然。他忽然懊悔自己匮乏的人际交往,十九年的时间没能教会他成为一个圆融的人。 你想让我怎么做?柳川小声问。 酒吧中灯光愈发昏暗了。窗帘拉紧,但柳川总觉得那里留着一条可疑的缝隙。那缝隙让他无法放心,好像有人会从外头经过,会从缝隙中窥看一切。他躺在餐桌上,胡令溪正低头看他。他感觉自己也像一盘菜肴,没有任何蔽体之物,是亟待被人品尝的食物。 胡令溪的动作慢条斯理,仿佛确实正在处理即将入口的佳肴。他衣着仍旧整齐,衬衣袖子折到手肘,露出结实的手臂,十指修长漂亮。他耐心又缓慢地用双手操纵柳川。 柳川的汗水顺着头发滑落到台面,唾液也从嘴角滑落。他受不了的时候,试图伸手制止胡令溪过分灵活刁钻的手,但他的双手被绑在头顶,带子联结着墙上小窗的通风扇。小窗方正,通风扇早就坏了,松垮垮地卡在窗框里。带子是胡令溪在吧台里找的,曾是捆绑花束的缎带。柳川的手一动,扯到带子,通风扇立刻在柳川的力气里哐哐地作响,是随时会被扯落的那种危险的响声。 想让更多人看到你吗?胡令溪问,你把通风扇扯下来就行了。外头就是小巷子,你知道每天晚上都会有人在这里经过。哦,对,你知道。所以你才这么用力,对吗? 他微笑地说,抓住捆缚柳川双手的带子,猛地一扯。 柳川惊恐得几乎要从桌上弹起来。 通风扇喀拉地响,没有松脱,但两枚螺钉轻声落地。 差一点。胡令溪的语气冷漠,又充满遗憾,真是可惜。你听到了吗?外面有脚步声。 放放手柳川的眼睛死死盯着胡令溪紧拽带子的那只手。 胡令溪应:好。但他放开的是另一只正在柳川身上逡巡的手。 柳川哑口无言。他面对胡令溪,简直毫无办法。而这种讨好和他先前想象的也完全不一样。 第206章 胡令溪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虽然表面上对似乎对这种折磨和控制兴味盎然,但柳川从胡令溪的语言和行动中察觉,他对此并不感兴趣。 他要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柳川艰难地思考。他放弃哀求胡令溪,扭头尽力地靠近胡令溪的身体,脸庞贴紧胡令溪,像小动物一样蹭了蹭。酒意还影响着他的头脑,他低声呜咽:店长 手机忽然响起来。来电的是向云来。 胡令溪拈起柳川的手机,手指悬在绿色的按键上:接通,好不好? 柳川瞪大了眼睛。 胡令溪:或者开个视频,让向云来看看你现在什么模样,好不好? 他把手机对准柳川。 柳川怔怔看他,好一会儿才说:你不会这样做的。 胡令溪还未回答,柳川的手忽然猛地用力他竟自己把小窗扯了下来,哐当一声响。 胡令溪立刻抓起凳上柳川的衣服,丢向墙上空空的缺口。衣服堵住了小窗的空处,手机铃声也停了。 外头的巷道中果然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一个无家可归的地底人正在厨余垃圾里翻找食物。 柳川在桌上坐起,笔直看向胡令溪。通风扇被拖动,在地上咵啦咵啦地响。胡令溪瞪着柳川,目光是凶狠的,但里头还有一些柳川解读不出来的痛苦。 柳川先前的踟蹰和担忧全都被愧疚替代。他没见过胡令溪这样的表情。他忍不住伸手去牵胡令溪,但胡令溪避开了。 胡令溪把手机丢给他,低声说:你知道我一定会答应你的要求,去当黑兵那个狗屁首领。 他不是询问,平淡地说完,像忽然失去对柳川的所有兴致一样,背对柳川走向酒吧深处。 滚吧。他说,去当你的黑兵吧。 几天后,与隋郁同行的向云来在黑兵的营地附近碰到了柳川。 三人面面相觑,向云来先说明情况:远在内蒙寻人的汤辰昨夜紧急联系向云来,说邢天意被夏春绑架了,特委托他俩来了解情况。 柳川则言简意赅:我去上班。 向云来:你在黑兵这里兼职?黑兵能发出工资吗? 三人走到营地入口,先看见的是在门口抽烟的胡令溪。胡令溪穿一件黑色的无袖t恤,露出两根虬实有力的胳膊,戴灰色鸭舌帽,长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他今日戴隐形眼镜,鼻梁笔直漂亮,帽檐的阴影覆盖他半张脸,眼睛淹没在影子里。 他看起来年轻,长相又打眼,身边围着几个年轻人叽叽喳喳。胡令溪面无表情,仿佛站在营地前面就足够他难受。他远远看见了柳川他们,但没打招呼,脸很臭。 向云来叹气:好帅。 柳川:嗯。 隋郁看到的是脸上一堆花园鳗蠕动的三眼怪物,他不予置评。 向云来问胡令溪为什么在这里,胡令溪先看柳川。柳川结巴:他,他也是黑兵。 向云来大吃一惊:黑兵富了?怎么请得动你?随即想起今日来意,难道夏春打劫了邢天意的家财? 此前柳川来过的那栋歪七扭八的小楼,是黑兵营地的标志性建筑之一。这个营地位于一座废置的公园,除了几栋后期建起来的怪楼之外,还有面积颇大的绿地和游乐设置。不少小孩都在这里玩耍。正是白天,营地非常安静,有人在草坪上晒太阳,还有人在破破烂烂的滑梯下面搭起架子烧烤。 胡令溪解释:黑兵的结构松散,只有必要时才会聚在一起。而每个种族的首领都有自己的住处和工作,只有正式会议的时候才会在营地碰面。这个营地里数量最多的,是无家可归后加入黑兵的人。他们在营地中寻找合适的房子,或者自己居住,或者和朋友、家人居住。这里与其说是营地,不如说是一个混乱的住宅区。 向云来:你好熟悉这里。 胡令溪: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柳川立刻回头看他,目光充满好奇。胡令溪忽略他的眼神,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径直带向云来走进了喷泉旁边的一栋灰色的三层建筑。 这是营地里最多花草的楼房,无论是已经干涸的喷泉,还是小楼一旁的草地,全都种满了花,香味扑鼻。但即便如此,还没走进去,向云来就皱起了眉头:一股怪味直冲脑门。 拿着高压水枪冲洗外墙上恶臭物体的女孩,正是邢天意。 她那头漂亮的卷发在斗兽场事件中被自己绞去一截,住院后为了缝合后脑勺摔出的伤口,不得不全部剃光。头发如今只长出寸把长,她看起来像个圆头圆脑的娃娃。原本讨人喜欢的圆润脸庞瘦得轮廓清晰,脸庞和脖子,以及露出来的胳膊上都有伤痕,其中咽喉处那道伤最为严重,仍被纱布覆盖着。她住院的时候向云来去看过一次,但邢天意不喜欢别人瞧见她虚弱伤重的样子,只允许父母和汤辰进入病房。 看到邢天意的时候,向云来又是高兴,又是难受。邢天意!他高声喊。 扭头看见向云来,她非常惊喜:你们 高压水枪随着她的转身,袭击了所有人。 只有隋郁反应最快,手挡在向云来面前。 第207章 邢天意!一个暴喝从旁传来,你又去招惹那些狼人了? 这次跟我无关!他们在墙上涂屎,写的是夏春邢天意没能把话说完。高压水枪再次随着她的转身而转动,把夏春淋透。 不好意思啊。邢天意关了水枪,我是新人。 新人邢天意住在这栋狼人群体专属小楼二楼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她虽然有家,但夏春建议她暂时搬到王都区,父母也都离开这里回了老家,这是为了避免她和家人被血族找到。 邢天意的房间有两扇窗户,一扇对着景色明亮的草坪,一扇对着小楼附近花开得最繁盛的喷泉。室内光线明亮,邢天意的几个行李箱还堆在地上,书和衣服到处乱放。室内不仅有床铺、沙发,连厨房和饭桌都配备,还有独立的浴室和卫生间。邢天意还未来得及收拾好行李,一面从柜子里找出毛巾递给大家,一面哂笑:对不起啊,我用不惯高压水枪。 向云来环视室内,深深叹气:我也好想被夏春绑架。 这房间是十几岁离家出走的夏春住的,她在这里住了五年才搬走。小房间之后收留了一个又一个无家可归的狼人女孩。她们之中的不少人都曾加入黑兵,或是仍旧在王都区生活,或是离开这儿走得更远,还有几个志不在此,修整一段时间后便彻底与王都区断了关系。 这样的房间在楼里还有七八间,一楼分给男的,二楼住女的。往上走的三楼四楼则是狼人们上课和工作的地方。 邢天意带他们参观三四楼。三楼分布着好几个会议室模样的房间,分门别类:1号教室,2号教室有几个年轻人在2号教室里激烈讨论,向云来听到了3区失踪的狼人小孩已经有4个了,全都是流浪儿,这不寻常我听说4区也有小孩失踪,是个向导之类的话。 他看见鲜艳的甜玉米色头发。蔡羽坐在椅子上,维持着一个即将要往后倾倒的危险姿势,正盯着手里的本子思考,没有发现门外的这些人。 因为夏春是首领,所以他们讨论工作的时候,会到狼人的基地来哦,我们都称各自专属的楼房为基地。邢天意指着走廊窗外的另外几栋楼房,哨兵向导的,地底人的,还有半丧尸人的。 除了讨论工作之外,三楼的教室还会开设课程,免费教王都区的狼人各种技能,计算机、绘画、维修电器、制作餐点寒暑假期间还会有针对狼人学生的补习课程,上课的都是两大特殊人类高校里任职的狼人教师,或是还未毕业的狼人学生。告示栏里贴着许多课程表,向云来凑过去一看,被画上粗壮黑线以表示强调的,是危机办雷迟的《如何与血族近身搏斗》,还有薄晚的《远星社发展史》。 胡令溪:远星社啊他很轻地笑。 这个人,有机会你们一定要见见。邢天意指着薄晚的名字,他绝对是我们狼人中最帅的那个。 向云来肩头的象鼩立刻双眼闪亮。与它心意相通的向云来问:照片呢?给我看看。 隋郁一把捏住蹦跳不停的象鼩,狠狠亲了它耳朵两下。 象鼩顿时乖得像一团柔软的布丁,化在隋郁手心里。 四楼是工作区。邢天意出院后没多久就来到了这里,她身上的伤势还没有完全复原,夏春连巡夜都不安排,只让她在档案室里呆着。狼人基地的档案室保存的都是王都区狼人的相关事件,而其他种族的相关事件,只能到各自对应的基地去查阅。 其实应该设立一个公共的档案室。王都区过往的所有大事件,都不是单一种族能够挑起的。二十多年前吧,发生过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密谋杀掉黑兵首领的事情,但是那个事件的记录分散保存在不同的基地里,我只能看到和狼人有关的那一部分。邢天意说,这样很不好。我能感觉得到,黑兵内部,大家也并不齐心。 最后一句话她压低了声音。因为夏春出现在走廊尽头。 过来吧。换上了干净衣服的夏春冲柳川和胡令溪点了点头。 向云来正要跟上邢天意,继续往五楼走,但胡令溪拽住他胳膊:你也来。 我?向云来一头雾水,我去干什么?你们要聊什么啊? 你必须来。胡令溪说。 他揽着向云来肩膀,强行地半拖半拉,仿佛他们才是更亲密无间的两个。一路上他没有跟柳川说过一句话,连眼神都欠奉。隋郁和邢天意自然也跟着进了办公室,迎面看到的,便是一脸阴沉的夏春:追星啊?这么多人进来干什么? 胡令溪:四首领上任,邀请朋友来给我做个见证,没问题吧? 隋郁:我是他朋友的人,也没有问题。 夏春瞪向邢天意。 邢天意:我我是来向你报告,墙上的屎和字我都冲干净了,保证不会有别人知道他们写的是夏春吃屎吧。 众人: 夏春咬牙:谢谢你啊。 向云来听了片刻,才明白胡令溪即将从今天开始,成为黑兵的四首领之一,同时也将统辖王都区的哨兵和向导种族。以往选举首领,都是投票来表决,但王都区的哨兵和向导群体是所有种族中,最不齐心的一个。他们对这种选举没有兴趣,同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也并不在意是否真的有一位首领来带领他们毕竟,他们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引领。 第208章 于是安排首领的任务,便落在了夏春头上。 夏春叮嘱胡令溪这几天去见见几位有威望的哨兵向导,同时要注意礼节,注意分寸。胡令溪点头。 夏春又叮嘱胡令溪去哨兵和向导聚居的地方再观察观察,最近发生了几起聚众□□事件,黑兵怀疑其中有非法药物流通。胡令溪问是那种lsd吗?夏春说是的,针对哨兵向导的那种。胡令溪又点了点头。 他和夏春之间的对话有一种旁人无法参与、无法插足的熟稔和闲散。两人老友般闲聊,有时笑笑,有时蹦出一些别人听不懂的代词和称谓。向云来甚至有种错觉:胡令溪好像当过哨兵向导的首领,他熟悉黑兵,他什么都知道。 甚至没有交接,没有邢天意那样从零开始的、对黑兵中哨兵向导群体历史的学习。夏春很快交待完胡令溪,扭头看向柳川。谢谢你。她真诚地道谢,谢谢你说服了老胡,他加入黑兵,对我们和王都区都非常、非常重要。我履行承诺,从今天起,你就是黑兵的一员了。新加入的黑兵,按照管理,都要从巡夜做起。我听蔡羽说你们打过交道,那我把你编到他的 不。胡令溪打断了夏春的话,柳川跟着我。 夏春:好。 柳川看看胡令溪,没有反对。 向云来只顾看邢天意手机上的英俊狼人照片,只有隋郁察觉,从胡令溪的声音中透出的,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冷硬语气。 他拉了拉向云来的小拇指,得不到反应。扭头一瞧,象鼩趴在邢天意手机上,细长鼻子一拱一拱。他不禁暗暗用力,掐痛向云来手指。 向云来如梦方醒,虽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总之连忙鼓掌:好!老胡,好! 夏春凉凉的目光飘过来:好了,庆祝完了,走走走。我有话跟老胡单独说。 胡令溪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并向其他人示意:你们也坐。 夏春:我只跟你谈。 但向云来、隋郁和邢天意已经很快地在室内唯一一张沙发上并排坐下,双手都乖乖放在膝盖上,看向夏春的目光无比善良与纯真。唯独柳川,无声站在胡令溪身后。 你需要他们。胡令溪说,隋郁进过斗兽场,而且他的精神体有卓越的战斗能力。向云来也进过斗兽场,而且他还深入过011区内部,在011区里认识可靠的朋友。柳川有强烈的动力,并且熟悉王都区的内部路径。至于这位狼人小姐 他看向邢天意,邢天意连忙无声地说:我很能打。 胡令溪:她很能打。 夏春默不作声,目光犀利,直盯着胡令溪。 你要对011区的地底人和他们的黑产动手,他们是必不可少的。胡令溪说,当然,我也是。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否真的因为百胜才从斗兽场走出来么? 他转动手上一个新鲜的手镯,铁黑色,几乎没有光泽,此前从未见他戴过。 狼人小姐刚刚说,你看到了二十多年前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合谋杀掉黑兵首领的事件,但你很遗憾,自己没能看到完整的事件经过。胡令溪温和地说,我来告诉你。那个成为两个种族目标,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黑兵首领,是我的母亲。 第100章 胡令溪的母亲就任黑兵首领时,胡令溪只有几岁。 她跑遍王都区角角落落,最终找到了这个被半丧尸人占据的废弃公园。半年后,原本占据此地的半丧尸人全数转移到王都区的其他空置房子里,黑兵的基地开始正式启用。 这是她惹恼半丧尸人的原因:半丧尸人认为,是这个可恶的女向导夺走了他们的生活空间。 第二件事则与地底人有关。黑兵建立的初期只有三个种族:地底人、半丧尸人和哨兵向导。她提议吸纳数量众多且力量强大的狼人一同组成黑兵,这样可以增强黑兵的管理力量。其中当然也有她基于本种族的考虑:地底人和半丧尸人是王都区的基础,而哨兵向导数量较少,且在声势和力量上远远逊色于其他两个种族。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狼人很快也成为黑兵的核心之一。 但地底人意识到这是一次制衡:哨兵向导和狼人,是天生更紧密的两种特殊人类,他们基本都拥有正常的容貌,只要稍加努力,就能融入寻常社会。而这是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终其一生都在努力争取的终点。这两个种族联合起来,正好能够制衡地底人的力量。而地底人与半丧尸人是天生就不相容的,他们不可能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合作。 地底人对王都区的绝对控制,从那时候开始瓦解。 胡令溪的父亲是有名的学者,他告诫过妻子,黑兵从组成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够稳定,狼人的加入加剧了这种不稳定,这很危险。但首领的回答是:大多数人都弄错了黑兵的意义,包括你;我的目的并不是长久地维护黑兵的稳定,而是想让黑兵成为能够被大多数种族信任的组织,这样才能实现黑兵最初的目的--管理王都区。 一个只有某些特殊种族才可加入的组织,其余种族怎么会相信它能够保护自己,以及代替自己争取该有的权益呢? 胡令溪的母亲在王都区长大,只读到高中便辍学打工。但她有一种天然的政治直觉,精准地抓住了黑兵的核心意义。 第209章 但正因为这样,她成为了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的眼中钉。 地底人并不打算简单地让她下台。他们想杀鸡儆猴。 极其难得的一次合作,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罕见地联手了,为了除掉一个麻烦人物。 事件发生在胡令溪上小学的第一天。为了让胡令溪有更好的学习环境,他们提前搬到了目标学校附近。早晨是令人紧张且兴奋的,胡令溪早早醒来,主动洗脸刷牙,比父母都更早地背着书包站在门口。他对学校生活充满了期待。一家人牵着手出门,送胡令溪到仅需步行十分钟的学校去。 胡令溪跑得快,看到路口红灯,急得连连跺脚。他回头招呼还在后头慢悠悠走路的父母,视线忽然猛地向上一抬。 他仰面往后倒去。十字路口出现了地陷,他就在塌陷的边缘。 母亲像豹子一样冲过来,同时,一群白鸽从她身上腾飞而起。 她抱着胡令溪跌入黑色的深坑。 胡令溪被雨水浇醒。他头晕脑胀,浑身疼痛。鲜血覆盖了他的视野,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一种奇特的自保本能让他保持了安静。花园鳗围绕在他的身边,他趴在碎石上,吃力地擦去右眼的血,随即看见在碎石缝隙里昏迷不醒的母亲。 一个身穿黑色衣裳就是黑兵最常穿的那件便于收敛气息、在黑夜中潜行的衣裳的半丧尸人,蹲在他的母亲身边,手里拿着一管蓝汪汪的针剂,正往母亲胳膊里推。 胡令溪悚然。他猛地挣扎起身,花园鳗像一道小小的波浪划破砖石的表层,冲向半丧尸人。 但那个半丧尸人看不见精神体。似乎是感到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爬上了自己胳膊,他抬起头,看见了正站起的胡令溪。 胡令溪从那个蒙面的黑衣人眼中看到了刀光一般肃然的杀意。 年幼的他停顿了一秒,随即张开双手他在动物纪录片里看到过,小熊猫总是这样张开双手好让幼小的自己看起来身躯庞大,威吓敌人。他朝黑衣人冲去,那半丧尸人腿上仿佛装了弹簧,低下腰,嘀咕着我不杀小孩,瞬间弹跳而起,跃上了深坑。 胡令溪听见上头传来父亲的呼唤。他很久之后才知道,地陷的时候,那条路前后左右都被半丧尸人封锁了,他们散播了附近有完全体丧尸活动的谣言,寻常人根本不敢靠近,而这周围本来就很少特殊人类。冷清的街道上,只有他孤零零的父亲屡次尝试跳落深坑,救出妻儿。 当时的胡令溪只是冲到母亲身边,拔出了还插在她胳膊上的注射器。蓝色药液没有推完,但昏迷的母亲开始抽搐。白鸽,无数的白鸽。她洁白干净的精神体正疯狂地从她胸口涌出,仿佛雪白的岩浆不断喷发。 即便年纪小,对精神体的状态还不够了解,胡令溪也意识到这一切并不正常。他按着母亲的胸口,试图阻止白鸽,但手心碰到的却是湿润温热的红色液体。 花园鳗瞬间消失,他的精神力不断动摇,只能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尖叫:妈妈!妈妈!!! 随雨水一起落到他头顶的,是一条细长无温度的舌头。 那舌头在胡令溪的头顶拍了拍,胡令溪颤抖着抬头,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庞大到连眼前这个足有数米深的地坑都无法填满的眼镜王蛇。 那条蛇蜿蜒地挤进深坑之中,竖立的眼瞳比胡令溪的脑袋还要大。人与精神体短暂地对视。胡令溪接二连三受到现实冲击,已经完全忘记害怕,下意识紧紧抱住母亲的身体。 蛇逐渐缩小了,钻入缝隙,消失无踪。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胡令溪眼前。他没看胡令溪,俯身探了探伤者的鼻息,吃了一惊般低语:哇!这么严重! 胡令溪把他推开,护住母亲。他最后只记得那中年人粗鲁地把他甩在肩上,竟然就这样抓住松动的地基和岩石,把他带到了地面。 落地的胡令溪立刻往坑里冲,被父亲一把抓住。信任他!父亲说,他是特管委的人,他可以帮我们! 很久之后胡令溪才从网上偶然看到关于这位中年男人的信息:在联合国特殊人类机构任职的哨兵,精神体倍化的世界纪录保持者。胡令溪想起当时的情景仍会不自觉发冷,那条大得不可思议的眼镜王蛇,几乎能诱发所有人的巨物恐惧症。 那古怪的中年人在救护车到来之前,用粗糙的线缝合了母亲胸前被利器划开的伤口,这为急救争取到了极其宝贵的时间。但精神体完全不受控制地从她体内涌出,胡令溪满脸是泪,焦急不安。他听见父亲说:这样下去,即便她活过来,她也会变成疯子。 求援吧。中年人说。他拧开随身的保温瓶灌下半瓶水,深吸一口气,弹了下手指。 眼镜王蛇从深坑中爬出,遵从他的指使,往东边游去。那是二六七医院的方向,离这里的路程足有四十分钟,但两点之间的直线路程,只需十分钟。胡令溪甚至没有注意到中年人又跳回了深坑。他只记得,那条灰黑色的眼镜王蛇在初秋的雨幕中游动而去,渐渐变大,越来越大,比树木还高,比楼房还高 除了哨兵和向导,没有任何人看到一条匪夷所思的巨蛇正在城市中穿行。 那奇特的景象无数次成为末日噩梦的素材,在胡令溪的梦中复苏。他总是梦见蛇的脑袋几乎顶破阴沉的雨云,游动速度极快,沉默得如同一枚蜿蜒的箭矢。 第210章 在icu躺了半个月之后,母亲苏醒了。她花了半年时间才认出胡令溪,又花了半年想起丈夫的名字。她学习如何吃饭,如何说话,如何穿衣、洗脸、洗澡。她再也无法释放自己的精神体,那些曾亲密依偎着她的白鸽,已经因为海域的受损而彻底消失。 父亲接受了国外高校的邀请,带着妻儿离开这个伤心地。胡令溪在国外长大,但一天也没有忘记过这件事。黑兵的首领因为这次事件而变成废人,无数流言在地下乱窜。胡令溪打工得到的所有钱全都花在了收买知情者身上,终于与父亲一点点地拼凑出事件的全貌:这是地底人和半丧尸人联合的一场谋杀。他们不仅要杀死当时的首领,甚至在死前还要给予她最痛苦的折磨。 事件发生之后,王都区在短短的一年内经历了十六次首领轮换,最终上任的是一个地底人。 我回来,就是为了找到当年做这些事情的人。胡令溪转动手腕上的铁质手镯,这是我妈给我做的,非常笨拙的十八岁成人礼物。她现在都无法顺利地说话,看到白鸽就会发抖,会害怕地上的洞口,无论大小。奇怪的是,她却记得王都区的事情。不是她当首领之后的事情,说她在王都区长大、我在王都区长大,很多很多细小的、快乐的事情。 一片沉默。胡令溪低头,看见灰狼坐在自己的脚边,目光沉静,扫帚般的大尾巴绕着他的双脚。 所以你并不是因为想得到奖金才去斗兽场打架的。夏春说,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接近地底人。 邓老三是傀儡。胡令溪说,但她是个有野心的傀儡。她把我带到库房,邀请我加入他们的时候,我告诉她我的来历。她知道那件事当然了,她是现在的地底人首领,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件地底人引以为荣的事情? 他看向邢天意:这也是你绝对无法在黑兵资料里查到事件完整来历的原因。地底人和半丧尸人早就篡改了真实的信息,不必看,浪费时间。 夏春:是邓老三修改了你在斗兽场留下的记录。 胡令溪悠然点头:她早就想弄死那帮地底人老家伙。有我助力,何乐而不为? 夏春:她把你的名字和参赛记录全都删掉了。老家伙们没发现吗? 胡令溪:没有发现。老家伙们根本不管斗兽场的事情。 夏春:斗兽场有孙惠然的参与。地底人非常讨厌这种外来的特殊人类种族你是说,斗兽场的管理跟老家伙没有关系? 胡令溪:但斗兽场偏偏设置在011区。我猜测,011区为斗兽场提供场地,但不参与管理。他们只要钱。斗兽场的资金流向是一个值得深挖的问题,地底人那些老家伙一定拿了不少。 邢天意插嘴:他们要这么多钱干嘛?传说地底人其实很有钱,尤其是住在011区深处的那些地底人。真的吗? 夏春:钱对地底人来说没什么意义,不过是数量的增殖。钱不能够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也不能够阻止他们的身体岩化。 邢天意:他们用不上钱,但可以给别人用? 夏春和胡令溪对视。两人在这个问题上微微眯起了眼睛。 短暂的沉寂中,隋郁忽然问:胡令溪,你知道那个蓝色的药剂是什么东西吗? 胡令溪:叫阿波罗,一种能够令哨兵和向导陷入长时间惊恐,强迫精神体持续暴露的玩意儿。问这个干什么? 向云来握紧了隋郁的手。在胡令溪提及阿波罗的时候,两人就紧张地交换了目光。隋郁当时立刻微微摇头,示意向云来不要说出去。 他回答胡令溪:好奇。 胡令溪毫不客气白他一眼。 向云来明白隋郁的想法。说出阿波罗的事情,就必定会牵扯到饲育所。隋氏显然是绝对不愿意让饲育所这种地方暴露在公众面前的,一切都要为下半年的特殊人类论坛让座。隋郁会提问,完全是出于惊讶:阿波罗居然早就是毁灭向导的武器。 意识到隋郁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时,向云来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苦涩。他随身挎包的夹层里还有汤辰交托的40ml阿波罗。这件事他谁也没有说过。而现在,他更不可能告诉隋郁了。 我出去透透气。向云来说着,起身走了出去。 隋郁看见他的手机落在沙发上,忙抓在手里。正要起身追出去,手机恰在此时震动。 一条信息,发信人的备注是:任东□□业。 隋郁顿了一下,果断用密码解锁。 短信简略:向先生你好,你现在方便过来看看任老师吗?他的情况不太对劲。 隋郁盯着信息,连周围人说了什么都忽略了。胡令溪和夏春开始讨论如何进入011区时,他回复好,发出后立刻删掉了信息。 他把手机拿出去给向云来。向云来问他为何不继续听,隋郁耸肩:怎么进入011区,不是一时半会能讨论出来的。 他跟向云来告辞,说自己还有紧要的事情,随即离开了基地。 半小时后,他站在了任东阳的公寓门口。 强烈而澎湃的精神力从公寓门下流泻而出。在楼下值守的物业告诉他,这栋王都区里最显眼的公寓里住着不少哨兵向导,19层上下两个住户都跟物业反映,任东阳的精神力很不稳定,甚至持续几天大量溢出,已经影响到他们的生活。 第211章 很不对劲。隋郁从精神力的波动中察觉到任东阳的极度不稳定。他庆幸来到这里的是自己而不是向云来,擅看和删除向云来短信的愧疚已经烟消云散。 他敲响了门:任东阳,我是隋郁。 第101章 室内传来像呻吟的怪声。隋郁贴着门听。 做客的时候他观察过,任东阳的房子无论隔音还是安保都做得非常好,他察觉自报家门后,任东阳的精神力波动更加明显了。 任东阳就在门的附近,不会太远。 我来看看你的情况。隋郁说,你现在需要帮助。 门从内侧打开了。隋郁下意识退了一步。门缝中伸出无数手指粗细的触丝。 水母的触丝。 隋郁小心推门走入,看见任东阳蜷缩在玄关不远处,背靠餐桌,脑袋埋在两个膝盖之间。他的手紧抓自己的头发,痛苦的呻吟带着哽咽哭腔:你你哥哥让他让他来让他来! 他的周围有干涸的呕吐物,抬起头时,原本斯文的脸庞已经因为消瘦而显得狰狞古怪。 混乱不安的精神力越过隋郁的身体,往走廊涌出。隋郁连忙关上了门。室内十分闷,仅有玄关处开着灯,修补好的落地窗紧紧地拉着窗帘,没有一丝日光透进来。 隋郁想起一件事:向云来说过,任东阳曾称,他被夏春的手下注射了阿波罗。 隋郁摸到灯的开关,按下去时,任东阳忽然发出尖叫:别!!! 隋郁的背紧紧贴在了门上。他的银狐在一瞬间显形。这头勇敢的精神体在落地之后竟缩了缩前爪,浑身皮毛绷直,呲牙发出威胁的唿唿声。 墙壁上原来布满了银币水母,体型庞大,形态扭曲,往日那透着幽幽银光的蓝色伞状体上生长出许多无法辨明的赘物。它们贴附在墙上,墙壁像长出了无数肿胀的透明瘤子。而天花板上悬浮的水母才是最奇特的:它们紧贴着天花板,触丝在空气里缓缓摇动。隋郁仰视它们时,从下往上的视线,能清晰看到原本被触丝包围的躯体核心。那团应该呈现出蓝色钱币状态的东西,如今扭曲、膨胀,像怪物的口腔般伸缩张合。里头仿佛深邃无底,各种色彩随着它们的蠕动不断闪烁。 眼前仿佛不是一间能容人居住的房子,而是任东阳怪异海域的具体模样。 意识到隋郁和银狐的目光,其中一个水母忽然猛地张开触丝朝他们袭来银狐在瞬间化作箭矢,击中了水母。 一击即中,它稳稳落地。水母因为受创而紧紧蜷缩成一团。 你的精神体变异了。隋郁看着任东阳说。 精神体变异是哨兵或向导海域产生重大问题的表现之一。隋郁又问:这跟隋司有什么关系? 任东阳:他可以帮我把这些东西弄走是他是他害我变成这样的! 任东阳曾跟向云来说过,自己是在一次回忆中结识隋郁的。这当然是谎话。隋郁不会出席那种人员众多的活动。他认识的实际上是隋司。 隋郁忽然明白,任东阳和隋司的关系比现在看来的更加密切。比如遇到这种问题,向导总会先试图找精神调剂师来巡弋海域、清除糟糕的东西,任东阳身边明明就有一位野生调剂师,他却舍近求远。 你可以找向云来帮忙。隋郁说,他在王都区。 任东阳抬起脸瞪着他。满是血丝的通红眼睛里先是惊讶,随后竟笑了:让向云来帮我?你这么大方 隋郁:向云来可以以调剂师的方式帮你,我不是指让他跟你上床。 任东阳:他有什么本事 隋郁再次打断:他比你想象的更有本事。 一旦从最初看见变异水母的惊愕中镇定下来,隋郁的语气便十分平静笃定。然而他的平静和笃定激怒了任东阳,仿佛在短短的相处中,是隋郁发现了向云来从未被任东阳发现的那一部分,更光彩更明亮的部分,它映照出任东阳的落魄和狼狈。 你根本不知道向云来巡弋我的海域之后会发生什么,你以为他 我知道。隋郁说,我什么都知道。我是他的潜伴,我会为他解决海域里所有的问题。 你怎么任东阳的话戛然而止,一种惊恐在他目光里闪烁,你知道?你知道?! 他撑着餐桌站起身,屋子里怪异的水母在他的愤怒中开始颤抖摇动。 攻击在刹那爆发! 水母们的触丝绷直了,像长枪一样刺向隋郁。一直站在隋郁身前的银狐立刻化作盾牌,笼罩隋郁,挡下了这一击。隋郁手指轻弹,银狐在未恢复动物形态时,迅速化为十余支箭矢,爆发般弹射而出,准确扎入水母们的银币核心之中。 而就在他的精神体破坏水母结构的时候,隋郁察觉到,有什么踏入了他的防波堤。 这种被侵入的感觉,与向云来初次进入他海域时非常相似。但来者自然不是向云来。 隋郁立刻加固自己的防波堤。他连隋司的拷问都可以拒绝,何况任东阳。室内的水母在袭击中扭动挣扎,隋郁大步走向任东阳,手抓住任东阳的头发,照着他的脸猛地挥拳。 第212章 三下拳击,任东阳被揍得晕头转向。隋郁毫不留情,按着他的后脑勺,砰地一下把他的脑袋砸在餐桌上。 血从任东阳鼻腔中蜿蜒流出。他用最恶毒的话痛骂隋郁,隋郁低头说:不必找隋司,我现在就可以让你的海域平静下来。 在他身后,箭矢化作了数量庞大的银灰长剑。长剑闪烁着铁的锐色,激射而出,每一把都刺入一头水母。 一击还不够。方才箭矢击中水母,但只让它们的形态稍为混乱,很快又凝聚了起来。于是长剑刺入之后持续扭动、深入。攻击仿佛带着节奏,这是隋郁擅长的方式,他以一侧的手、胳膊和身体紧压住任东阳,现在羸弱的任东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另一只手短促地以大拇指和中指搓出响声。长剑回收、攻击,再回收、再攻击水母每每试图修补自身,下一轮的戳刺就会猝然而至。 任东阳狂吼挣扎,但随着水母被一个个击破、消失,他的声音渐渐微弱。 给哨兵和向导造成创伤的最直接办法,就是击溃他们的精神体。任东阳想要用更温和的方式巡弋来让自己平静,但隋郁不愿意让他这么舒服。 最后一只水母被击溃,隋郁松开了手。 任东阳从餐桌上滑落到地面,蜷缩成一团。眼泪、鼻涕和口涎在他脸上纵横,他无法清晰地说话,也无法准确地组装语言,隋郁弯腰去听,只听见他咬着舌头咒骂:狗你 杂种 我会把你的话转告隋司。隋郁说,以后有类似的事情需要帮忙请直接联系我,不要再打扰向云来。 他直起身,心里有长出一口恶气的畅快,只想立刻回到向云来身边分享这种喜悦。任东阳在他眼中是五官混沌的怪物,看着怪物流眼泪鼻涕,这种限制级画面太过滑稽,隋郁难以忍受。 你不想躺在地上的任东阳虚弱地抓住他的裤角,你不想知道隋司对我做了什么吗? 隋郁:不想。 他甩开了任东阳的手。 离开公寓楼,走向黑兵基地途中,隋郁停下了脚步。他并非真的不想。任东阳会变成这样,是因为被注射了阿波罗。他谎称夏春动的手,但实际上,是隋司动的手。但隋司在饲育所看到阿波罗的时候,明明是一副从未见过这东西的样子。 如果他知道,而且也见过阿波罗注入向导体内会发生什么而他还让邓老三对向云来动手。 隋郁青筋暴起。他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对于隋郁的到来,隋司非常惊讶。上次他给隋郁下了最后通牒,让隋郁三天内告诉他向榕的底细,但三天过去,隋郁不仅不回家,还把他的号码拉黑,彻底失联。隋司恼怒不已,见到隋郁,头一句就是 :你明天就给我滚回加拿大! 隋郁无视这道命令:回答我,你是不是给任东阳打了阿波罗。 隋司猛然扭头,直视自己的弟弟:你关心起任东阳来了? 回避就是答案。隋郁了然点头。 来的路上,他把自己与任东阳见面到现在的种种事情都掂了一遍。任东阳是隋司的朋友,一个很熟悉王都区的老师,所以他和任东阳之间以师生身份相称,一开始也是这样欺骗向云来的。但任东阳的举动非常奇怪,从旁观察的隋郁渐渐觉察到,任东阳有意让向云来接触自己,而同时又表现出一种怪异的独占欲:不在意向云来跟隋郁发展任何亲密的关系,但不允许向云来斩断这段恋人关系。 他像宠物的主人。小猫小狗出门玩耍,有好朋友,那是他乐见的;小猫小狗想离家,那是绝对不行的。 直到此时,隋郁才隐约明白任东阳不阻止自己和向云来接近的原因:因为,隋郁是隋司的弟弟,而隋司的命令,任东阳不能违抗。 想到那人面对自己时或许怀着这样又憎又厌的情绪,却总是笑脸相迎,奇特的爽快让隋郁精神饱满。 他说出了自己的判断。隋司皱起眉头,含着电子烟,轻轻一笑。 还有呢?他继续问隋郁,你还猜到了什么? 隋郁:你和他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上下级?钳制和被钳制?你能进入他的海域,对不对? 隋司:我的确能强行闯入他的海域,但没办法执行深潜。他守卫自己深层意识的能力几乎跟我一样强大。 隋郁:你给他注射阿波罗,是为了让他失控,再窥伺他的记忆吗? 隋司不答,只是微笑。 隋郁:你看到了什么? 隋司: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示意隋郁跟上。两人走上三楼,来到隋司的书房。途中隋司没有问起向榕,这让隋郁有些吃惊,随即又想到,或许是秦戈的第二次巡弋报告有了一锤定音的作用,隋司不再怀疑向榕了。 但忐忑和不安仍在他心中轻轻骚动。隋司放过了向榕,他会不会怀疑向云来? 两人走进书房。隋司拉上书房窗帘,打开了投影。他一番操作,很快,墙上浮现出存储终端的界面,里头全是视频。 第213章 你自己看吧。隋司说,你不喜欢任东阳,我相信这些东西你一定看得很高兴。 隋郁不解。隋司也没有多作解释:他失踪的那两个月,确实在我手里。我这里有很多哨兵,为他解决了很多次问题。 隋郁:我对他跟哨兵发生过什么不感兴趣。 他说着起身,但隋司把控制器丢了过来。你看吧。隋司说,这里存储的,全都是我拷问任东阳的记录。你看完之后,很多疑问都会有答案。 隋郁一点儿也不觉得吃惊。拷问,这是隋司最喜欢,也最擅长的伎俩。他甚至阴暗地怀疑过,隋司也对他们的父母执行过拷问,否则怎么解释父母总是纵容隋司,而对隋郁严加管理? 他拿起控制器,隋司已经离开书房,并贴心地关上房门。隋司盯着投影的画面,他听懂了隋司刚刚那句话,任东阳和哨兵。性是向导和哨兵在面临海域问题时常用的解决方式,但任东阳这样骄傲、自负、体面的人,在面对向云来这个恋人时总是位于主导地位,甚至无法忍受向云来的忤逆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接受陌生哨兵的靠近? 存储终端里共有600多份视频记录,太多了,每一份都是一两个小时的长度。为了不让自己听到恶心的声音,他先按下了静音按钮,并直接选择了最后一个视频。 其他视频都以日期、事件命名,但最后一个视频不同,它名为:breeding center023871。 画面中出现的是一个明亮房间。隋郁立刻认出,这是饲育所的办公区。他甚至看到那个绿色的老风扇在墙上缓缓转动。 几位年轻人正在操作台上工作,有人操作终端,有人整理材料。隋郁打开了声音,但视频十分安静。他按下倍速,时间流动加快,偶尔会听见一些呼唤的声音,工作人员相□□头执意。这是一段普通的日常监控。 隋郁却想起,隋司曾经斩钉截铁说过:他没有参与过斗兽场的任何事情,但没有说过饲育所。 这个视频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拷贝的时候出了错。谁拷贝的?谁把这个视频放在了这个储存终端里? 糟出事声音忽然传来。 隋郁连忙后退,恢复寻常速度。 一个身穿手术服、戴着口罩和手套的人冲进办公区。他身上有血,双手挥舞:死了,死了!糟了,糟了! 画面里有一个人站起:怎么了? 那女人不行了。一次取太多,大出血,止不住。 取了多少个? 目标20个。 20?20个也会死人?你们不经常取这个数量吗? 会有意外的呀,怎么办?今天取不出合适的,交不了工。 换一个人。还有女向导吗?算了,女的就行,随便再取几个凑足20现在取了多少? 很快有别的员工递去资料:某某和某某身体状况可以,且打了针。 快快快,清理手术台,就换某某某。 发号施令的那个人还看了眼手表:我老婆今天生日,你们别耽误了我。 几个人朝画面另一头匆匆走去。画面中剩下的几个员工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仿佛发生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时间持续流动,那似是领导的人回来过一次,气急败坏,骂骂咧咧,嘴上操个没完,从工位上抓起一串钥匙就往来路跑。 视频结束了。隋郁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若是在来王都区之间看到这个视频,他不会有这么大的触动。生的死的,在他眼里都是狰狞怪物,没有什么区别。一个怪物遭难了,一个怪物死去了,对他来说有悲悯的必要吗?家人常说他冷漠,又为他找理由,没办法他脑子是这样的。就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悲悯是多么高傲。 但他在王都区认识了向云来,唯一能让他放心地、欣喜地注视的人。他还认识了方虞,还有汤辰,这个为了寻找母亲、保护朋友,连海域损毁也不管不顾的女孩。 隋郁始终没看清汤辰的脸。但他钦佩汤辰,也为方虞难过和惋惜。眼前的视频只是饲育所生活的一个切片,但那死在手术台的女人仿佛变成了汤辰苦苦寻找的母亲,或是方虞下落不明的妈妈。女人们的命运在毫厘之间擦身而过,有人活了,有人死了。 隋司,或者说隋家,与饲育所一定有密切关联。 他胸口发闷,很久后才退出视频,回到第一个文件,打开了它。 坐在椅子上的任东阳双眼正直视镜头。隋郁的面容失认症让他连屏幕上的人脸都无法识别,他是从声音和姿态认出任东阳的。 任东阳的双手随意地放在膝盖上,他还未消瘦得可怕,语气也平淡:带我来做什么?还要出动狼人,破坏我的家。这部分修补经费,应该你们出。 画面闪动,光线在隋郁脸上闪烁。一个视频,十个视频第一百个视频,第一百八十六个视频。他沉默地看,无意中竟把控制器给捏断了。 而此时,向云来再次推门走入了夏春的办公室。邢天意已经离开,走廊上只有等候胡令溪而不断徘徊的柳川。向云来走了进去,手在挎包里掏,边对夏春和胡令溪说:等等,我有事儿讲。 第214章 胡令溪已经在这里坐了太久,浑身酸痛。他原地轻跳:你想当首领?我把位置让给你。 但看见向云来放在桌上的蓝色药液之后,胡令溪愣住了:这 阿波罗。向云来说,让你妈妈海域损毁的阿波罗。 他从未见过胡令溪这样的凶相,目光没有温度,浑身充满了攻击性与杀意。他不禁后退半步:不,我 夏春插话:向云来不可能是害你妈妈的人,你清醒一点。 室内涌动的精神力在片刻后才稍稍平静。胡令溪道歉:对不起,我激动了。不过这东西你从哪里拿来的。 你们知道饲育所吗?向云来问。 第102章 向云来把饲育所的事情告诉了夏春和胡令溪。 在面对这两个人的时候,他有着比面对隋郁更踏实的信任感,尤其是夏春。 狼人首领先是愕然,很快眉目沉静下来,静静地听着,没有提问。胡令溪倒是问了不少问题,饲育所的位置,饲育所的结构,饲育所里的人汤辰给的资料虽然并非核心资料,但非常有价值,向云来从挎包中掏出来,全都交给了夏春。 这些东西一直放在挎包里,他回家之后就跟隋郁胡天胡地,还没来得及整理和细看。 夏春翻看着资料,眉头越来越紧。她认出了几个在王都区里失踪、家人至今还未放弃寻找的女人。饲育所关闭后,这些人下落不明。孙惠然死了,饲育所里其他员工的信息不在手上,现在唯一知悉饲育所情报的、他们又晓得的人,就是已经回到011区地下深处的邓老三。 向云来跟胡令溪描述自己被注射阿波罗之后的感受。胡令溪:那你试试侵入我的海域。 向云来一愣:可以吗? 胡令溪:你一直很好奇,对不对? 向云来:我没好奇过不是,我曾经好奇。 象鼩原本在办公桌上盯着夏春看,此时转过身,伸出小爪子,一把擒住了桌面上几根摇摆不停的花园鳗。向云来眼前一花,他站在雨里,站在一条柏油路上,前方是巨大的坑洞。胡令溪的自我意识是个跟本人一样年纪和模样的青年,正站在坑洞旁边盯着向云来。 向云来正要走近他,他摇了摇头:出去。 向云来离开了海域。夏春看着两人:才三秒钟,巡弋结束了? 胡令溪:我的防波堤很强大,普通向导根本无法在我的防波堤里呆哪怕一分钟。向云来直接越过防波堤进入了我的海域。 向云来嘿嘿地挠头。 胡令溪:不是夸奖。 向云来: 胡令溪:我觉得你很可怕。为了表示这句话真心实意,他挪动椅子,远离了向云来。 我知道向云来本来还想说自己如今的情绪也仍旧被阿波罗影响着,但他闭嘴了。 拿起阿波罗,夏春问:这个是交给我来保管吗? 向云来:我想不到更好的地方了。 胡令溪也点头:这玩意儿是违禁药品,邓老三接触过它,011区地底人的罪名又多一条。 因为母亲,胡令溪曾调查过这种药物的来历。国内曾有一个以发现和保护罕见特殊人类为宗旨的民间社团,远星社。远星社在负责人死后便败落了,而从远星社中分裂出去的一部分激进人士,继续使用远星社的名义收揽人才,实际上却从事与远星社宗旨完全违背的事情。 远星社剩余的资金以及国外相关机构赞助的经费,让新的远星社成员可以在南方省份的边界搭建自己的基地,并且开始人体实验。 阿波罗就是他们人体实验的一个成果。胡令溪说,阿波罗的作用主要有两个:一是强制哨兵向导的神经处于应激状态,长时间保持惊恐,精神体被迫持续暴露,二是增强哨兵和向导的精神力。只不过这两者是完全不可能并行的。 以胡令溪为例,如果他处于长期惊恐且精神体无法回收,他的精神力就得不到足够的恢复,必然会衰弱甚至衰竭,不可能因此而增强。而如果他的精神力得到了强化,那么也就意味着他控制情绪、维持心理和精神稳定的能力大大增强,惊恐状态就能够平息,精神体不至于长时间暴露。 新远星社的人发现阿波罗具有这两种功效,但它从未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这玩意儿最后的作用,就是毁灭向导和哨兵的海域。胡令溪说,它没有更好的实用价值。现在大概用在一些收藏家收藏的,精神体比较罕见的人身上。 向云来问:这东西难道现在还在生产制造? 胡令溪:掌握阿波罗核心技术的人早就死了,阿波罗当时剩多少,就只有多少。你这40ml算是很多了。 胡令溪说得越详细,向云来就越感到心悸。他一生都不愿意再碰这种东西了,虽然他现在确实想毁灭某个人的海域。 压抑住这个念头,向云来看着夏春把阿波罗放进了保险柜。 她在保险柜旁思索片刻,回头说:向云来,我知道饲育所。 第215章 夏春是在成为狼人首领的那天,从前一任首领口中得知饲育所的。黑兵的首领们几乎都听过饲育所,但没有什么人晓得它的准确位置。饲育所的存在就像是王都区的都市传说,在口口相传中,它的名称屡次被错传,出现了十几种不同的称呼方式。 但所有的传说都会讲到,它是充满冤灵的地方。 向云来一下站起来:你知道黑兵知道,但什么都没做过?! 夏春:你就当作我现在在为以前人犯的错承担责任吧。不要瞪我,你怎么这么不冷静?坐下坐下。我只知道饲育所废置了,那一带是王都区的初始地带,非常混乱,没什么人居住。而且最关键的是,饲育所背后的管理者不是王都区的人。黑兵只知道存在这个地方,但根本不清楚那个地方的任何具体情况。不过今天听你这么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非王都区的人可以在王都区里搞出饲育所这种鬼地方。 胡令溪:跟斗兽场一样,地底人。 夏春:地底人出让他们拥有或管辖的场地,然后收钱。但饲育所有邓老三看来饲育所是地底人更关注的地方。 胡令溪问向云来:你刚刚说,一个特殊人类孩子多少钱? 向云来:至少60万。 胡令溪:如果是更复杂的孩子呢? 向云来:什么意思? 如果是一个指定了性别,比如男性,指定了种族,比如狼人,指定了狼的类别,比如郊狼,且指定狼的颜色,比如黑色,这样的孩子呢?胡令溪认为,它必然要经过更多的筛选,更复杂的计算。得到他的价格绝不会低。 夏春从资料中抽出一张:有可能。 这表格属于一个24岁的女性狼人,她在饲育所住了3年,生产3次,提供了46个卵子,其中有40个顺利成为受精卵。表格没有记录这些受精卵的结局。 数量太多了,饲育所一定在做违规的筛选试验。夏春说,老胡的猜测是可能的。 向云来:定制的特殊人类。 胡令溪:这样的特殊人类,价格上七位数也不奇怪。 夏春神情凝重:饲育所的生意应该很好。那么多的女人,而且这么多年的经营。 和狼人、海童这样染色体一旦出现特定变异,就一定会产生特定特殊人类的种族不同,向导和哨兵只有在诞生之后才能知道究竟是哪个种族。如果有人需要一个定制的哨兵,那么从母体中诞生的向导就是残次品,是要被弃置的。 但参考汤辰的经历,饲育所没有这样做。他们物尽其用,不符合要求的小孩则低价出售给没有能力去定制更特殊商品的人。 即便是汤辰这样普通的、被作为残次品处理的小孩,标价也要60万。 向云来:斗兽场和饲育所收入都很夸张。地底人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斗兽场和饲育所资金的流向,可能是一切谜团解开的的关键。三人猜也猜不出来,沉默地叹气。 门被敲响了,邢天意探个脑袋进来:晚餐会准备开始咯。 夏春把资料锁进抽屉:先出去吧。活动结束我们再聊。 三人离开办公室,一直在走廊等候的柳川立刻迎了上来。他走向胡令溪,而胡令溪扭头跟夏春讲话,就像没看见他一样:搞什么晚餐会,这么隆重。 邢天意拎着一大袋子彩色气球、头箍、花环:快到儿童节了,先给黑兵的小孩们开个晚餐会,六一当天还有别的活动,整个王都区的小孩都能参加。 向云来:我能来玩吗? 邢天意:你来帮忙。 向云来给隋郁打电话。虽然隋郁看谁都是怪物脸,但他在相处中发现,隋郁不讨厌陌生的小孩子,尤其是那些对精神体充满好奇和新鲜感的小孩。 但电话无法接通。 提示说的是:不在服务区。 隋郁并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失联状态。他在隋司的书房里,以倍速看完了任东阳被囚禁在这座别墅地下室的两个月里发生的事情。 多次、少量的阿波罗注射,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隋郁并不清楚的药物,通过注射器进入任东阳体内。 隋司和任东阳的精神体都是水生生物,斗鱼强硬地侵入水母的躯体之中,搅动它的伞盖,并粉碎水母本身。这种缓慢的击溃方式,对任东阳绝对是最痛苦的折磨。 视频中的任东阳眼看着憔悴。大多数时间,他不能入睡,只是垂着脑袋坐在椅子上。一开始还能坚持自己,但很快,他看见隋司妻子展示的鲸鲨时,第一次因惊悸而大叫。 斗鱼结束慢吞吞的击溃,任东阳刚刚组织好自己的精神体,鲸鲨便张开了大口。它吞噬任东阳的水母,咬碎了,再张口吐出苍白的雾气。 隋郁即便在此时此地看着,也忍不住因为本能的畏惧而冒出鸡皮疙瘩。任东阳如果可以收起自己的精神体,他其实是能够从这些伤害中恢复的。但他做不到。阿波罗一直在他身上起作用,直到他第一次从椅子上倒下。那是他接受拷问的第7天。 他被囚禁在地下室里,由七八个哨兵看守。阿波罗的注射暂停了两天,第三天,药物继续注入。他的水母飘散和环绕在他的身边,而看守的哨兵们开始重复隋司做过的事情:不断重复击溃他的灵魂伙伴。 第216章 大部分视频没有声音。但看见任东阳一天天消瘦,看到他躺在地板上打滚、哭泣、蜷曲、发抖,隋郁根本无法完整地看下去。他头一次察觉,自己看到任东阳那张怪物脸不再感到恐惧。他无比同情和怜悯任东阳。 五天之后,拷问继续。之后便是不断重复的7天拷问,2天休息,5天由普通哨兵对精神体执行反复击溃如此循环,第二个月中旬,任东阳的水母已经产生了异变。 大多数时候,他都无法完整地说话,甚至连坐在椅子上也做不到。他消瘦得厉害,惨白灯光中,面对镜头的怪物脸庞上仿佛弥漫着死气。几只巨大的水母笼罩在他的头顶。它们已经很像隋郁看到的那些了。 很难说清楚是画面中的水母,还是饱受折磨的任东阳,让隋郁无法持续稳定地观看下去。 他跳过了一些视频。他不知道隋司到底拷问了任东阳什么,也不知道隋司折磨任东阳的目的。几乎在所有隋司质问任东阳的视频里,两个人只是嘴唇蠕动,完全不会发出声音。而隋郁无法通过解读他们的唇语来了解交谈的内容。 只有一个视频,似乎是忘记了消音。这个视频接近两个小时,而其中一小时五十分钟都是哨兵看守们利用精神体吞噬、击溃水母的记录。他们会聊天,谈论水母的异变和恶心的形态。任东阳蜷缩在囚笼的角落,因为察觉他们的不安而发出非常畅快的大笑。 他仿佛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阶段。现在,他反而可以指挥异变的巨型水母袭击哨兵了。 在视频的最后五分钟,隋司来到地下室。新一轮持续7天的拷问开始了,在温柔的问候之后,隋司直截了当地问:罗清晨为什么找你?你是她最后联系的人。 视频到此为止。 隋郁不知道罗清晨是谁。这是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他放下控制器,这样快速浏览完600多个视频,他有种强烈的呕吐欲望。他走向书房的门,拧动门纹丝不动。 有人从外侧锁上了这扇门。 隋郁抓起手机。手机没有信号。猝然的怒气让隋郁动手砸门:隋司!隋司!!!你干什么!!! 而此时,身处王都区的向云来再次联系隋郁。手机仍旧不在服务区。隋郁去了哪里?他很茫然。今天是向榕的休息日,他们已经说好晚餐在家里吃火锅。隋郁这是跑到山里去了? 今天的晚餐会开始于下午三点,向云来跟邢天意和夏春表示时间设置的不合理,惨遭俩人白眼。原来在晚餐会开始之前,还有三个小时的表演和游玩时间。他们几个在狼人办公室里讨论事情的时候,营地里已经布置得五颜六色,充满童趣。 一个巨大的熊猫气球人伫立在空地上。它是黑兵的孩子们投票选出来的人气动物。有个小孩精神体是小熊猫,兴高采烈地放出来,让能看到的孩子玩儿。夏春遗憾摇头:要不是唐错出差,我绑也要把他绑过来。 营地里种满了各种落叶乔木,正是五月下旬,冠盖茂盛,大家在树荫下游戏、吃零食,十分快乐。到场的黑兵以狼人和哨兵向导居多,地底人与半丧尸人被病毒感染后会逐渐失去生育能力,且不允许生育,来的都是有了孩子之后才被感染的,数量并不多。 除了四种族的黑兵之外,还有其他各个种族的黑兵也带着孩子参加活动,场面非常热闹。 一位采女和丈夫在草地上放下自己的双胞胎孩子。两个男孩十分圆润可爱,见人就笑。他们刚开始学说话,四处乱抓乱爬,四只眼睛最后都盯着小熊猫精神体发愣。 夏春和邢天意一头雾水,胡令溪高高兴兴走过去:哎呀,太神奇了!你的小孩好像能看到精神体。他指指自己的眼睛,看来孩子继承了你的染色体变异,他们的视神经产生了变化。 采女惊讶:但我自己看不到呀。 胡令溪:这就是我们特殊人类生命进化的奇妙之处。 他模样英俊漂亮,说话又十分好听,很快融入黑兵之中,如鱼得水。向云来钦佩不已:胡令溪今天打扮得像个男大,居然还能从裤兜里掏出前夜酒吧的卡片到处发放。柳川走到他身边默默坐下,不料屁股刚落地,胡令溪就起身了,直接走向一旁安排晚餐会食物的夏春和向云来身边。 打算什么时候进011区?他问,事不宜迟。我们不知道邓老三回去是因为什么。可能是地底人原谅了她,但也可能是试图在011去里了结她。 夏春:六一当晚。 向云来:发起总攻? 夏春:攻你的头。我们的目的一是找到邓老三,二是跟011区最深处的地底人见面,至少面对面聊一聊,才能知道他们一直在王都区搞斗兽场、饲育所或者别的什么机构,究竟为了什么。他们才是真正的首领。我没有探索过011区的大部分区域,我们需要帮手。 向云来:你认为他们是可以沟通的? 夏春:谁知道呢。011区是一团迷雾。六一那天我会邀请地底人的孩子来参加活动,夜晚将由黑兵护送他们回家。我会先尝试沟通,如果有地底人愿意带我们进去,当然最好。如果不行,蔡羽会混进去。 向云来:他是半丧尸人,你让他混进地底人的领地,这不是推他入火坑吗? 第217章 他头顶传来一个声音:这火坑是我自己申请的。 夏春:申请了16次,我勉强同意。原本我打算自己进去的。 蔡羽正蹲在他们头顶的树上:我先去探路,你心里也有个底。 夏春对向云来说:就是这样。 向云来其实也想去,但他一不是黑兵,二不是针对地底人的战斗力,去了也没用。他想了想:我认识011区的几个地底人,跟我关系还不错。 夏春:那太好了,让我见见他们吧。 关于如何进入011区深处,夏春早有计划。她所说的帮手似乎也已经部署完毕,这并非一时兴起。向云来隐约明白,夏春早就打算对地底人下手了。斗兽场和饲育所,只是让她的决心更加坚定而已。 再过一周就是六一。一切准备停当,他们将一窥011区深处的真相。向云来又忐忑,又十分鼓舞: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夏春:给黑兵捐点儿钱吧,向老板。她笑了几声,正色道,你带来了非常重要的饲育所情报。斗兽场的时候,也是你在场才能控制赤须子。向云来,谢谢你为王都区做的一切。 被她突然正经的语气弄得手足无措,向云来嘿嘿直笑。 夏春接着说:但我知道你一毛不拔。帮我们搬点儿水来吧。她指指狼人基地那栋楼。 向云来欣然答应,他左右一看,喊上局促地站在树荫边缘的柳川一同去搬水。 你跟老胡怎么了?向云来问,你俩怪怪的啊。 柳川口讷,一时半刻说不清楚,只有简单回答:他生我气了。 两人走进基地,楼里静悄悄的,黑兵都到外头去了。向云来往杂物间里走,柳川在他后面说:说不定已经分手了。 这句话特别沮丧,特别不像柳川会说的。向云来抱起一件矿泉水,吃力安慰:怎么就分手了,别乱想啊,我看老胡还挺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耳膜被一阵巨响震动。他先失去平衡,怀里的水砸到了脚上,甚至砸碎了地面不,水,只是水,怎么可能砸碎坚固的水泥地面? 随即他看见柳川朝自己冲来。但柳川脚下的地面也裂开了。 巨响还在持续,从地下深处震动土地,像巨兽的怒吼。 向云来仓促中只能抓住杂物间里裹成一团团的被子。但整个杂物间的地面都塌陷了。他和柳川往下落去。 二楼、三楼、四楼楼房像被人从上往下狠狠压扁,水泥块、钢筋、砖头,各种桌椅、窗户、家具全都朝向云来落下来。 不,是朝突然塌陷的地面坑洞落下来。 高五层的狼人基地坍塌了。地面在连续不断的巨响中波浪一样起伏震动,把狼人基地的所有东西都吞入它黑洞一样的深坑里。 第103章 王都区的地陷并非只发生在黑兵营地。黑兵营地出事的时候,王都区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也同时出现了大面积的塌陷,地陷的震动甚至一度让地震监测局以为近郊出现了突发的地壳运动。 但这震动并没有影响到城市另一个方向的别墅,隋郁不知道王都区的异变,他只是愤怒于隋司把自己困在这里。这是一种囚禁,而隋郁经历过很多很多次:他不愿意乖乖接受隋司拷问的时候,隋司就会把他关在房间里。斗鱼将穿过墙壁涌进房间,直到引领它们的主人践踏隋郁的海域。 但这一次的囚禁有点奇怪。隋司没有出面,而斗鱼迟迟不见。难道这不是拷问的前奏,而是单纯的限制行动?隋郁不解:隋司为什么要限制他的行动? 银狐立在书桌上,叫了一声。 隋郁走向书桌,顺着银狐的目光往窗外看去。书桌后方是宽大的窗户,窗帘拉紧,露出十厘米左右的缝隙。 一只蜂鸟正在外头振翅,双眼盯着房间里的隋郁和银狐。 道格乐斯!隋郁冲蜂鸟吼,给我开门! 蜂鸟震动双翅,完美地悬停在半空。它也许听到了隋郁的声音,但没有任何反应。窗户是密封的,无法打开。隋郁走近窗沿往下看,一个头发黝黑的少年就站在窗下的草坪里。看到隋郁,他冲隋郁笑了起来。 乐乐,开门。隋郁尽量用夸张的口型对他说,给我打开门,不会有人知道的。 道格乐斯看懂了他的指示,但只是耸肩。蜂鸟在窗外轻巧地打了个转。 道格乐斯是隋司妻子海森的弟弟,但两人长相完全不相似。海森是混血儿,道格乐斯则像一个纯粹的亚洲人。他爱笑,丹凤眼常弯成一轮月牙,因年纪小,家里人都喊他乐乐。此时他也正冲焦急的隋郁露出笑容。 但隋郁无法辨认道格乐斯的五官。他看到的,是一个少年身形、满脸弯眼睛的怪物正冲自己咧嘴笑。 越看他的笑,隋郁越觉得烦躁。 海森和隋司是同一条心,她的弟弟自然也不会帮隋郁的忙。隋郁在这个别墅里完全孤立无援。他不知道隋司为什么把自己困在书房,但决心自救。左右一看,他果断抓起书桌后方的椅子。 实木椅子非常结实,而书房的普通玻璃不可能有匪夷所思的硬度。隋郁抓起椅子猛砸,砰砰砰砰的十几下,凶猛得连银狐都不禁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他终于在窗玻璃上砸出一道缝。 第218章 在他身后,斗鱼正穿过门和墙壁,悠悠地游来。 隋郁把椅子狠狠丢向紧闭的木门,随即用外套裹着自己的右臂,跳上书桌,朝窗户跃起他以右臂手肘猛地撞向窗玻璃裂开的缝隙! 哗啦脆响,他破窗而出,从二楼滚落到草坪。楼层不高,他落地时有缓冲,并未受伤。披着满身的玻璃碴子,他一把抓住在楼下的道格乐斯,凶狠地把他掼在地上:谁让你来监视我? 道格乐斯咧嘴笑:没有谁。我好久没见你了。 隋郁:上次在危机办见过。 道格乐斯:但我们没说上什么话。 隋郁放开了他。 隋司曾当着海森和道格乐斯的面拷问过隋郁。那时候道格乐斯只有五六岁,同为向导的某种感应,让他在旁观的十多分钟里吓得差点尿了裤子。拷问结束后,隋司与海森离开,只有道格乐斯踟蹰许久,慢慢走近蜷缩在地毯上的隋郁,用衣袖擦去隋郁脸上横流的生理性眼泪。 这个小孩跟其他人不太一样。隋郁说不出原因,一种类似于直觉的感受。道格乐斯很亲近隋郁,像弟弟对待哥哥,但有时候隋郁会从他的动作和声音觉察出,他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开心快乐的。 你要去哪里?道格乐斯问,你不留下来吃饭吗?今晚有龙虾焗饭。 那是你喜欢的,不是我喜欢的。隋郁说,吃过水煮速冻饺子吗?下次请你。 道格乐斯紧紧地跟着他往大门走。隋司从破损的书房窗户探出头:garrett! 隋郁仰头看着哥哥。他们兄弟长相有些相似,但性情是如此的不同。隋司憎厌向云来,所以他以折磨向云来为乐,所以他认为反感任东阳的隋郁,看到任东阳受难的记录一定会高兴但隋郁感受到的,是熟悉的痛苦在身上复苏。 隋司从来不知道被他人拷问是怎样的感受。他也不知道那种令脑神经都颤抖着发痛的崩溃会对人产生怎样的影响。他非常强大,且被妥善地保护着。向云来赐予他的那几十次快速巡弋,或许是他海域今生唯一一次掀起风浪。 隋郁不理会隋司,低头对道格乐斯说:我走了。有时间来王都区,我带你玩。 道格乐斯:你要去王都区?王都区地震,你不知道吗? 隋郁立刻停步,紧紧抓住道格乐斯的肩膀:说清楚点。他忽然明白那道门为什么会上锁了。 道格乐斯把刚刚收到的信息告诉隋郁,隋郁再次抬头看向楼上。隋司静静站在窗边俯视他俩,一言不发。 隋郁推开道格乐斯,跑向自己的车子。他的手机重新获得了信号,但联系向云来时,一直是无法接通。 车子飞驰离开。隋司在楼上说:乐乐,跟上他。 蜂鸟转了个弯,以寻常鸟类不可能拥有的速度,紧紧跟在隋郁的车后面。它飞得很高、很远,直到完全离开别墅,彻底远离自己的主人道格乐斯,也依旧没有消失。 而此时,向云来被柳川唤醒了。他眼前一片漆黑,只听见柳川低声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 他的记忆中断在两个人走近狼人基地小楼的瞬间。之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浑身疼痛?向云来花了一些时间才想起来。 他的左手从手肘处折断,痛得钻心。他用右手去摸,摸到手臂怪异的扭曲时,吓得尖叫起来。 他的动作引发了黑暗中一片动摇的声音。柳川连忙按住他:别动!嘘! 他们是随着小楼一起落下来的。万幸,向云来扯倒了一堆过冬的棉被,棉被把两人裹在当中,保护了他们。而墙壁和天花板形成的三角空间正好把两人困在其中。头顶是沉重的砖瓦和水泥块,周围一切都摇摇欲坠,任何动作都可能引发雪崩效应。 可是太痛了。向云来眼泪流了满脸。他哽咽着:柳川,你呢?你伤到了哪儿? 你压着我,我没受伤。柳川说。 但向云来还是摸到他胸前的湿润液体。柳川:一点儿血。不碍事。 周围只有砖石碎块掉落的声音。向云来脱下外衣,咬着牙把自己的断臂潦草接上,捆了起来。伤口的痛楚渐渐夺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坐不起来,怎样动都难受。柳川抓起一瓶水:有这个,至少我们可以多坚持几天。你先解开,我给你洗洗伤口,这样会感染。 别。留着。万一呢?向云来忍着痛在周围摸索,他摸到了四瓶水,和柳川搜集的加起来,正好十瓶,这么点儿,可能都不够我俩喝的。 柳川:我们有瓶子。瓶子能装尿。我们可以循环利用这些水。 向云来: 柳川:不好笑吗? 向云来:我的天,怎么轮到你跟我说笑话了啊!他躺在瓦砾上乐了一会儿,正色道,不是笑话,我觉得你是对的。又想了一会儿,他哭丧着脸,饶了我吧,要是必须喝那个,我宁可死。 痛楚一时半刻不能缓解,只能适应。为了分散注意力,他不停地跟柳川闲扯。清醒了一点儿后,向云来开始探索这个狭窄的空间。他以自己手臂长度为度量衡,测量出这是一个宽两臂、长大约三臂的空间,不规则,头顶是杂物间倾斜的天花板,正好容纳两个人。 第219章 但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周围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他们被瓦砾压实了,向云来意识到,在水喝光之前,他们有可能因为缺少空气而窒息。 有风。柳川说。 向云来正在最狭窄的角落里,根本站不起来,也不敢站起来。他翻了个身蠕动着爬向柳川:哪儿? 风从柳川身后的一道缝隙中灌入,几乎不可察觉。它微弱地吹动了灰狼的皮毛,柳川才能感受到。 向云来把尾指伸进缝隙。缝隙向下延伸,渐渐变窄。他趴在缝隙往下看,黑魆魆的,没有光线,但缝隙曲折,确实有气流扑到他的脸上。 在他们下方居然还有更大的、可供空气流动的空间? 一番挪动让手臂又锐利地痛起来。但此时疼痛能让向云来冷静。 地陷,这是地底人常用的伎俩。王都区地下几乎都是被地底人凿出的生存空间,黑兵基地当然也不例外。听夏春说,属于地底人的那栋小楼也有通道直达地下,方便地底人黑兵出入。 我们在地底人的领地里。向云来颤抖着说,往下挖,柳川!我们有救了! 柳川:怎么往下挖? 向云来想了几分钟,颓然:对呀,怎么挖? 他们没有工具,无法徒手挖掘。而出口在下方,一旦挖开,他们必然继续下落,这个暂时安全的空间也必然会坍塌,这过程中谁都无法保证两人的安全。 向云来逼问柳川到底伤到了哪儿。柳川只好告诉他,一根肋骨似乎断了,胸口被钢筋戳了一下,伤口不深,但流了点儿血。 向云来惭愧极了,你,你怎么都不说啊柳川!你别动弹了。 柳川:我一直没动,是你在爬来爬去。 向云来的脸在黑暗中红了,他羞愧于自己没有表现出前辈式的可靠,连忙抓起一瓶水给柳川清洗伤口。柳川提醒他可能不够用,向云来说:十瓶,一人五瓶,我用的是我的份额。不许抗议,钢筋戳了进去,你知道多脏吗?你比我还危险!什么脑子,气死我了! 他好像忘了自己的伤势,柳川提醒他注意周围环境,他才稍稍放轻声音。 大声说话消耗了氧气。向云来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开始觉得呼吸困难:我们落了多深啊?我把象鼩放出去试试。 不用试了,你昏迷的时候我释放了灰狼,它没办法抵达地面。柳川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向云来忽然觉得冷。他赤裸着上身,皮肤在粗糙的砖块上摩擦,其实很难受。但冷是比痛更让人害怕的感受,他连忙摸自己的身体,生怕除了断臂还有别的伤口没被发现。 在自己的肚皮上,他触摸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瘦长的,圆柱形,橡皮糖一样柔软,钻出向云来的肚皮,就像钻出细幼松软的砂层。 向云来一把抓紧它是花园鳗! 胡令溪!他对手中的花园鳗吼,我们在这里!胡令溪! 虽然没办法穿过水泥块,但胡令溪一定从洞口爬了下来,他缩短了自己和向云来、柳川的距离,花园鳗才能抵达这里。可是双方都无法向对方传递自己的声音和现有讯息,向云来对花园鳗吼了两声,意识到没有作用,连忙释放象鼩。象鼩揽住花园鳗,亲了一下它的光滑脑袋。 这次入侵非常艰难。上一次入侵,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越过了胡令溪的防波堤,但这一次他在雨夜的沼泽里动弹不得。半个身体被泥水淹没,而且还在缓缓下沉,向云来终于明白为什么胡令溪的防波堤这样坚固:眼前无垠的黑色沼泽根本不给入侵者任何移动的机会。 老胡!胡令溪!让我过去他喊了两声,顿在原地。 没有声音。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他惊愕地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形的影子。 痛楚仍在影响他的意识,他的精神力刚刚经历了剧烈的涣散,现在还无法立刻战胜躯体的疼痛凝聚起来。向云来忽然开始害怕了。这一刻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他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精神力的作用到现在,从未出现过这样不可控的情况。 沼泽彻底把他吞没。 向云来不断坠落,终于砰地落在坚硬的地面上。他再次被雨雾包围。 他从柏油马路上爬起来,而胡令溪朝他跑过来。海域之中的向云来是完整的,手臂没有受伤,但精神力仍未能恢复。即便踏足胡令溪的海域,向云来的影子依旧模模糊糊的。他无比庆幸之前曾进入过胡令溪海域,而且间隔时间很短。他的海域如今仍如镜子般复刻了胡令溪海域的模样,共振因此十分顺利,这次入侵才不至于因艰难而失败。 看到他模模糊糊的一团,胡令溪的自我意识以为他快死了,吓得连声喊:别死! 没死呢!向云来说,我跟柳川都活着,受了伤。我们在诶,我能发出声音了。 胡令溪:什么?大声点儿! 向云来的声音很轻,非常虚弱。他不再解释,拉着胡令溪的耳朵用尽力气说:我没死,柳川也是。但我们都受了伤,他肋骨断了一根,还有皮肉伤,我胳膊断了。有水,空气不够,我们现在已经呼吸困难。有道缝缝,缝下面好像是,地底人的地方,有空间,空气流动。但我们没有工具。 第220章 他一口气说完,脑袋一晕,居然自行离开了胡令溪的海域。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没有警标,没有被巡弋者的驱逐,向云来居然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退离海域。 他的心砰砰直跳,听见柳川问怎么样。 很顺利。向云来低声说,我们等一等胡令溪的答复。 柳川的情况没比他好多少,乖乖地沉默了。向云来不断地缓慢呼吸,长而深,直到感觉自己的心跳逐渐变得平缓,且象鼩终于再次艰难地凝聚成形。花园鳗还在他肚皮上呆着,主动在肚皮游动,扑到象鼩怀中。 向云来再次进入胡令溪海域。他的影子仍是一团虚影,胡令溪没有问话,直接说:来参加晚餐会的有几个地底人,他们已经向地下区域的地底人发去讯息。我听不到,但他们可以。你待会儿和柳川找个硬的东西,敲砖头,轮着敲,不停地敲。他们会循着声音找到你们 没听完,向云来再次自行退离。 这回象鼩彻底消失了。 柳川得知地底人即将来救他们,连声音都振作了:我这就敲!他从身边摸出来的,是刚刚在他胸口戳出一个血口子的钢筋。钢筋敲在砖块上,一连串的脆响。 等等!向云来忽然按住他的手,别敲了我们会掉下来,难道不是地底人把下面挖空了,甚至故意挖塌了么?怎么还会有人救我们?黑兵里的地底人会不会是内应?万一来的地底人是011区那些臭石头 他说到一半停下,片刻后丧气道:算了,继续吧。臭石头也好,香石头也好,我俩至少不能够在这里被闷死。 柳川:我其实也不想喝尿。 向云来:好了哥,别提你的循环利用计划了。还有钢筋吗,我也敲敲。 柳川用钢筋敲,向云来用鞋底敲。累了就歇,歇够了继续敲。俩人互换工具,相互鼓励,甚至开始拿肋骨和断臂开玩笑。但时间太过难熬,不知日夜,不知时分。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还没有人找到我们?黑暗中心跳声总是轰隆隆的,让人异常烦躁。 向云来又开始托孤:我要是没了,我妹就是你亲妹妹,行吗? 柳川:我要是没了,胡令溪就是你亲男朋友。 向云来:放你的狼屁,不可能。 柳川:我也不行,我没养过妹妹。 向云来:我俩要是都没了呢? 柳川:不想和你死在一块儿。 向云来:难道我想啊?啊?他不知道该对谁生气,最后迁怒柳川,抓住他衣领。 柳川:是你叫我过来,和你一起搬水的。 向云来:他松手,抚平柳川领子,对不 咔哒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似的。 随即,那包围了、压实了他们的砖块、瓦砾、水泥,像被点燃的无数串鞭炮,发出串联的响声!周围一切都在不断动摇,柳川下意识护住向云来,但两人身下忽然一空:那道有风透入的缝隙,已经裂成了一道发光的大口。 他们被大口吞入,掉进一个又硬又软的东西怀中。还未反应过来,眼前忽然一黑,随即天旋地转那东西正在抱着他俩滚动! 轰然的崩塌声从身后传来,震耳欲聋。 地底人把向云来和柳川小心放在地上时,向云来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被安置在一个不宽敞的洞口里,眼前有昏昏灯光。几个地底人或坐或站,刚刚抱着他俩滚到这里的地底人退到一旁,另一个地底人走进光线,在向云来面前挥挥岩化的手掌:向云来,是我,老葛。 斗兽场的清洁工,曾帮向云来他们从另一条路径潜入斗兽场的,老葛。 向云来浑身颤抖,眼泪哗啦涌了出来:我没死? 你没死。老葛看看他俩,你们都没死。先处理伤口吧。 在他们面前的,是以老葛为首的地下区域清洁团队。接到黑兵的求助之后,老葛原本不想搭理。斗兽场的事情影响很大,他隐约感到自己成为叛徒,之后便跟向云来和黑兵拉开了距离。但得知向云来被压在地下生死未卜,他还是带着自己的人赶来救援了。 这是只有地底人才能采用的方法:老葛团队里有一个几乎彻底岩化的员工,他们叫他球球。球球的身体已经僵硬得只可缓慢移动,无法顺利行走。他自行开发出的一种滚动式移动方法,这回派上了用场。 他们根据向云来和柳川敲砖块的声音,循声定位,找到了两人的位置。两人下落的地方离地面很远,但离地下的地底人聚居区域很近。这一带的居民在几年前已经全部迁走,人迹罕至,老葛他们迅速行动,从下往上挖出一条短短的通道。 之后其余人撤离,留球球接住落下的两人。球球胸腹、手臂都坚硬无比,他特意带了条软被子裹住两人,随即立刻滚动离开。现在向云来和柳川呆的那地方,或者说狼人基地的小楼,已经彻底落入这一片宽大的地底人聚居区了。 向云来和柳川吃了药,伤口也得到了处理。他忙不迭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011区的地底人把黑兵基地弄塌除了这栋楼还有哪儿塌?!向云来的心怦怦直跳,差点站起来,营地里有很多黑兵的小孩子! 第221章 别担心,营地里只塌了狼人基地。老葛说。 向云来放下心来,慢慢坐下。 但王都区塌的不止这地儿。老葛继续道,你家也塌了,八里街,对吧? 向云来眼睛瞪得滚圆:我,我妹妹在家! 老葛:八里街塌得慢,只要她没睡死,应该能跑出来。 此时在八里街附近,隋郁正隔着一个巨大的、无法越过的坑洞,眺望百事可靠的方向。 他一路连闯几个红灯赶来,心急如焚。王都区的地面出现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坑洞,原本的道路面目全非。他循着记忆往黑兵营地跑,最后绕路来到了八里街。穿过八里街可以直奔营地,但现在最麻烦的是,眼前的坑洞太深了,根本无法跨越。 便利店的老板坐在坑边大哭:我每天都给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募捐啊!钱是我拿没错,但名声都是你们地底人的啊!我日你老龟爷爷啊!地底人不得好死!我的店,我的 便利店消失在坑洞中。隋郁爬上一旁的楼房,房子岌岌可危,楼板松动,他险而又险地站在一根比较稳固的柱子上,低头俯瞰。 坑洞中一片漆黑,烟雾弥漫。断裂的水管交叉纵横,有往上喷的,有往下灌的。 隋郁心头沉重。眼前的王都区简直如同一片废墟,到处都是人们哭嚎、求救的声音。这些声音牵住了隋郁的双脚。他再次给向云来拨打电话,手机仍旧无法接通。信号站被毁了,王都区现在处于失联状态。任何的救援都只能通过最笨拙吃力的方式来进行。 便利店老板在废墟里吃力地拖半个人。隋郁下去给他搭了把手,刚把那还有活气的人拖出来,身后忽然一股热浪! 仿佛炸弹爆炸,气浪掀起了半条八里街! 隋郁和便利店老板都被气浪掀翻,他连忙抓紧那老板,免得他掉进坑洞。爆炸仍在持续,大火熊熊燃烧。老板那张怪物脸被火光映红,哭着嚎:液化气!液化气爆炸了! 半块照片在爆炸的时候凌空飞来,落在隋郁的脚边。 灰暗的可靠二字。 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连那老板拽着他衣角阻止他,他也没理会。甩开阻拦他的人,他往被大火包围的后半条八里街跑去。 今晚应该一起吃火锅的。食材买好了,锅底准备好了,连向榕最喜欢的脱口秀也在今晚播出。他们约好了的。 向榕!!!隋郁吼得声嘶力竭。 第104章 隋郁的声音在周围回荡,无人回应。 火焰吞噬老旧的房子,发出嘎吱嘎吱让人牙酸的声音,远处不时爆发出炸裂声,他被烟雾和热浪包围。 爆炸源点是八里街街尾的一栋楼房。那里原本住着一家6口,现在悄无声息,连哭声都没有。 救命、救命!有人拦着他,让他帮忙从瓦砾下拉出个人,搭把手,帮个忙行吗? 那男人在隋郁眼中仍长着混沌的怪物脸,又哭又喊,涕泪横流。但他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恐惧和恶心了。他和男人一同从瓦砾中拖出两个十几岁的孩子,爆裂声忽然从另一头传来,隋郁连忙抱起两个孩子狂奔。 又一个液化气罐爆炸了。 他必须找到向榕,无论是生是死。隋郁脱下外套,趴在坑洞旁边用水管喷出的水弄湿衣服。他把衣服披在身上,捂着口鼻冲进百事可靠方向的火场。银狐已经先他一步跑进火场中,它带回来的讯息是:没有发现向榕。 也许被压着,也许银狐没发现。隋郁不敢掉以轻心。但他还没跨过卷闸门,就被热浪逼了出来。 透过火影,他看见厨房正在熊熊燃烧,包括那只刚换上没多久的液化气罐。 仿佛一颗恒星爆炸,极亮的火光猝然从厨房爆发。隋郁整个人被爆炸的气浪吹飞,摔在满是碎片和污水的地上。卷闸门被炸裂,锐利的铁皮贴着隋郁的头顶擦过。这栋向云来租了好几年的房子,在大火中垮塌了。 隋郁怔怔坐在原地。银狐又一次闯入火场,他却连呼唤向榕的勇气都没有了。向云来在黑兵营地,他应该是安全的--隋郁心想,他如果知道向榕出事想到向云来的反应,隋郁打了个寒战。 便利店老板在后面大喊:黑兵!黑兵!!! 几个瘦削的半丧尸人黑兵从远处飞奔而来,当先的那位一头甜玉米色的拙劣染发。 蔡羽和他率领的几个半丧尸人是第一批抵达王都区西边的黑兵。八里街上的坑洞很大,他察看洞口和死伤者的情况后来到便利店老板面前。老板身边聚集了好些人,都是被他哭骂地底人的声音引来的。蔡羽观察众人伤势,得知在这里的都是轻伤者,不禁松了口气。 我带的人手不足,大家都行动起来吧。蔡羽说,我是半丧尸人首领蔡羽,所有人听我的安排。 半丧尸人虽然是王都区的四大种族之一,但很少这样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寻常居民面前,眼前的几个半丧尸人有男有女,干瘦高挑,为首的这一位戴着口罩,瞳色怪异。这很不寻常。但蔡羽的一连串行动,让他在短短几分钟成为了值得信赖的对象。 是便利店老板先开口:兄弟,听你的!打倒地底人! 众人茫然一瞬,忽然都坚毅起来:打倒地底人!打倒地底人!!! 第222章 蔡羽:不不是,我不是为了好吧好吧,听我说话!停一停! 爆炸似乎结束了,火在各处燃烧。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没有办法确认哪处废墟有人,以及那些人是否还活着。 隋郁走到蔡羽身边,对眼前众人说:哨兵和向导站出来,利用你们的精神体去寻找幸存者,这样效率更高。 人们转头看他。因为隋郁认不清楚人脸,他其实也不晓得别人是否认得出自己,但他人的眼光总让他不舒服。此时许多怪物脸齐齐面向他,他却察觉自己心里没有一丝的恐惧。所有人都伤痕累累,衣衫破烂。他憎恶不起来。 便利店老板喊出声:对了对了,你是向老板的朋友,你给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捐过50块。你是哨兵啊,好,好,听你们的。大家伙儿!听黑兵的! 他一拍膝盖站起,脚边漫出雾气,一条小京巴吐着舌头出现了。 田园猫,流浪狗,公鸡母鸡七八种精神体在隋郁跟前亮相。蔡羽的手下分别带着精神体和他们的主人分散去四处逡巡,只留受伤太重的人留在原地。还能行动的居民们跟随黑兵和精神体们,一旦精神体发现某处有伤员,他们立刻上手挖掘。 银狐的大尾巴缠着隋郁,小脑袋高高仰着,是在问他:我该做什么? 继续找向榕。 但百事可靠的火实在太大了,从106号一直烧到90号的大火完全吞没了沿街的铺子,美甲和二手电器的铺头跟百事可靠一样烧塌了。 不仅隋郁进不去,是谁都进不去。 怎么跟向云来交代?他紧紧攥着拳头。 在他身边的蔡羽开口:黑兵营地 话未说完,他的身边所有哨兵和向导同时抬头。 还未熄灭的熊熊大火已经从八里街蔓延到周围的街区。火势凶猛,正是傍晚,半个天都被烧得铁红。在残余的暮色中,一只黑色大鸟冲破火焰,疾飞而出。 它的飞行充满了韵律感,跃到空中,甚至还滞空了一瞬。随即它压低头颅俯冲,黑色的、长长的尾羽在空气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映衬着闪动的金红火光,仿佛天降的黑色精灵。 什么?蔡羽不解,你们看到了什么,是什么精神体? 黑孔雀。隋郁奔向黑孔雀飞落的位置,秦小灯!!! 黑孔雀落在一个女孩肩上,黑色的尾羽如同披风盖住了她的肩膀和后背。这是八里街隔壁的,情况比八里街稍好一点,但仍旧四处火点,举目所见都是倒塌的房屋。 隋郁忘记了秦小灯听不到声音。他连喊几声,没有人回应,直到他抓住秦小灯肩膀,秦小灯才猛地回头。 女孩目光中流露惊喜,她一手抓住隋郁,一手飞快地比划手语。 但隋郁看不懂:你怎么在这里?你是跟向榕一起吗 眼角余光看见了眼前废墟中露出的两只毛茸茸耳朵。这里隋郁认识,是一个小超市,他跟向云来到这里采购过许多打折的速冻水饺。超市地面也出现了小小的空洞,房子已经倒塌,一头萨摩耶蹲坐在碎砖块上,见到隋郁立刻狂奔而来。 隋郁彻底被狂喜击中。他跑向废墟时又忽然心跳不停:向榕安全吗?受伤了吗?他抓住萨摩耶耳朵揉了揉,随即弯腰钻入超市的废墟:向榕! 向榕和两个售货员蜷缩在柜台下。听到隋郁的声音,她差点哭出声:我在这里! 这里只有隋郁和秦小灯。隋郁喝令秦小灯赶紧去找隔壁八里街的蔡羽求助。但直到他小心地把向榕和售货员都救出来,蔡羽也没有出现。 我看不懂你的手语,别说了。隋郁对秦小灯摆摆手,目光完全聚焦在向榕身上。看不清向榕的脸,只摸到血迹,胳膊上还有擦伤,但都不严重。他的心跳得让他脑袋发痛,忍不住紧紧地抱住向榕。 向榕反倒愣住了。她见到隋郁是开心的,但没想到隋郁的反应这么强烈。她有点儿紧张,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放,最后轻轻拍了拍隋郁的脑袋。 一个售货员往八里街去,他是地底人,但愿意加入救援。另一个扭头往家里赶,边跑边摔,踉踉跄跄。 你如果出事,你哥哥一定会发疯的。隋郁低声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隋郁扭头看秦小灯,秦小灯还在比划手语。向榕和秦小灯结识后,跟着她学了些手语,很顺利就看懂了秦小灯的表达:半丧尸人的首领,从八里街的洞口下去了。 隋郁一愣:下去?不危险吗? 他随即想起,忘了问蔡羽,向云来现在什么情况。 向榕无恙,他即刻满脑子都是向云来。跟两个女孩告辞,他正要赶往黑兵营地,秦小灯却拉住了他。 向榕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超市,是为了接待秦小灯和她的男朋友邵清。秦小灯获得了一个手语教师的工作机会,专程来找向云来和向榕庆祝。向榕先收到秦小灯通讯,便约好了一起去超市再买些食材。地陷发生后,向榕被困在超市,为了寻找工具救出向榕,邵清往另一头跑去了。 我没空救别的人,我必须去找你哥哥。隋郁说。但他说完便想起,自己见过邵清。在那场被迫参与的婚纱秀中,他和向云来结识了邵清。向云来这个滥好人,如果要他选,他一定会让隋郁先去救邵清,这是毋庸置疑的。 第223章 如果我和他的朋友出事,他会先救谁?这问题突兀地钻进隋郁的脑袋。 走吧。隋郁说,他去了哪儿? 秦小灯指着前方的火海。那正是黑孔雀方才跃出的地方。但邵清不在那里。 黑孔雀稳稳地立在秦小灯的胳膊上,安静注视隋郁。它拥有与秦小灯相似的气质,但又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罕见的黑孔雀,异常美丽的黑孔雀。周围的火光映照在它的光滑的羽毛上,异样的灿烂色泽微微闪烁。 让你的孔雀带路。隋郁看着秦小灯说,找到邵清之后我必须离开。我要去找向云来。 向榕:我也去! 秦小灯拉着向榕:你不要乱跑,现在情况不明。向老板在黑兵营地,那里是最安全的。 这句话,三人都没有异议。但隋郁还是说:总之,我要尽快赶到他身边去。 向榕小声嘀咕:你简直是我哥的狗。 向云来正盯着眼前的一条狗。 一条生活在011区,与老葛他们相依为命的黄狗,此时正走在向云来跟前。它不时扭头回望,但向云来脑袋昏沉沉的,看不清楚它的模样。他打了个喷嚏,仿佛有人正惦记着他,而喷嚏对他现在的身体来说太过激烈,他的断臂又刺刺地痛起来。 老葛他们随身携带了消炎药物,可起效很慢,向云来的手臂和柳川的胸口皮肤都开始发热,痛楚加剧了。向云来想要两片止痛药,但老葛手里没有。地底人岩化的身体总是这里痛那里痛,他们是消耗止痛药的大师。 别担心,到了休息间就有药了。球球用嘶哑的声音安慰他,还有你的家,你妹妹,一定没事的。 他体型庞大,五官凶恶,说话倒是温柔。向云来心急如焚,但人在地下,无计可施,只能按捺住心中焦躁:对,街上人多,又是白天,应该没事的。他往前走一会儿,又重复一遍,说给自己听。 两人终于吃上止痛药,向云来连吞三片,痛才渐渐远离他。但仍旧存在,不时戳一下他的神经。他歪在岩块搭成的凳子上休息。休息间是老葛他们歇脚的地方,一路走来都仿佛在幽深山洞中穿行,他们依赖的只有老葛手里的探照灯。地下很热,柳川丢了上衣,胸口的血口子在灯光中十分狰狞。 球球忙把灯光移开。 011区都这么暗吗?向云来问。 这里可不是011区。老葛说,王都区很多人都习惯把所有的地下区域叫作011区,但011区特指一个我们不能轻易进入的区域,斗兽场就在那边。 斗兽场斗兽场!向云来忽然来了精神:我们能去斗兽场吗? 老葛:去斗兽场做什么? 向云来:斗兽场那边有回到地面的路径,地底人从那里出入,邓老三你记得吧,她也是走斗兽场那个洞口的。他抓住老葛的手,老葛,帮帮忙,我不等什么救援了,我要立刻回去。 第105章 老葛摇头:不行。 向云来愣了:为什么? 他和老葛的交情不浅,当时他们潜入斗兽场,老葛愿意大开方便之门,没道理现在忽然说不行。想到这里,向云来忽然觉得奇怪:等等,如果这里不是011区难道斗兽场毁掉后,你被赶出011区了? 老葛看着他:他们知道我带你们,尤其是那个改造过的赤须子进了斗兽场。 向云来半天说不出话,嚅嗫着:你你没事吧? 老葛:我毕竟在地下生活了很多年,也认识一些人。我没事,但我我有家人,向云来。 老葛三十岁时因为意外事故感染了岩化病毒,他最后选择来到王都区生活,想在自己彻底变成石头、彻底无法动弹之前,在这里多挣些钱。在地下生活还能控制岩化病毒的发展,他能吃苦,有耐力,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他生活在地下区域,但他的家人生活在王都区之外。一家人感情甚笃,他每周都会回家探望家人,偶尔小住几天。 斗兽场的清洁、搬运等等杂务工作,薪酬非常高。因他们不仅清理垃圾,也负责清理在库房中自杀的、或是在兽笼里被对手击毙的兽。那些是另外的价钱。确切地说,清理兽的残骸是按兽的数量来计算薪酬的,属于他们的额外收入。 因为有些兽很难清理。他们用铲子、刮刀,把分不清是骨头或是血肉的东西,吃力地从地上铲起来;在用高压水枪冲走地面无法收拢的碎屑,让脏污地面彻底恢复原状。 我失去了斗兽场的工作,而且我们全都被禁止进入011区。老葛制止了向云来的道歉,不,我没有怪你。我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因为因为那种事情不是谁都能做的,也不是谁都能天长日久地做下去,心里没任何情绪的。你想象过吗?一个你见过、说过话的,甚至一起笑着喝过酒的人,十个小时后,你用水枪把他冲洗出去。他连全尸都没有。他变成污水的一部分,被我们倒干净了。 老葛身旁的伙伴拍拍他肩膀:那种遭天谴的活儿,不干了才好! 第224章 说是这样说,但老葛压力很大。他的妻子快到退休年纪,退休金微薄,现在正努力争取返聘,继续工作。父母年迈,在农村生活,没有养老金,完全依赖夫妻俩照顾。 唯有说到他的孩子,老葛两眼放光。孩子是普通人,大学毕业后保送到中科院,研究的是岩化病毒的抑制和杀灭技术。孩子以后打算出国留学,国际上对岩化病毒研究最深入的地方是赤道沿岸的南非地区,他计划加入特殊人类援助组织,在当地边工作边做自己的研究。 他还是觉得,我这病能治好呐。老葛笑着,我得为这个了不得的理想攒点儿钱。 但一个长期在王都区生活和工作的地底人,是无法适应外面的工作的。大部分公司都不敢要他,因为从感染岩化病毒的31岁开始,他的履历一片空白。而愿意招他的,工资又往往低得离谱,只堪堪超过城市最低收入。 稀薄的工资是一种无声嘲讽,仿佛特殊人类,尤其是地底人这样缺陷明显、外表不够齐整的,用一点儿钱就能打发,就能让他们满足。若再索求更多,那就是不识相了。 老葛的团队有十几个人,大家伙儿出去转了一圈之后,又纷纷回到王都区,回到这个地下区域。 老葛带上礼物和钱去求人,总算求来一份地下区域的保洁工作。虽然收入比斗兽场少了一半,但他们非常珍惜。 向云来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老葛如此坦白地说出自己的困境,他羞愧得抬不起:对不起,我当时 再说一次,别道歉,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我要怪也是怪那位赤须子啊。老葛说,但我可不怪他。他做的是好事儿。我们再也不愿意把小孩的尸体从地上铲起来了。 向云来沉默片刻:那你告诉我怎么去斗兽场吧。 老葛:小云,我说的话你没听清楚吗?我们不能 向云来:我清楚,我明白。所以我不需要你们带路。我自己过去。 老葛和地底人都愣了。球球指着休息间外头:地下区域的路纵横交错,有地图也没用,必须有人带着。我我是重庆滴,你也晓得重庆嘞个地面交通是个啥子情况嘛!这里比重庆复杂几十倍! 我的精神体可以帮忙探路。向云来说。 他摊开手掌,托了起来:它跑得很快。 然而实际上,他掌心只有一团混沌的雾气。地底人看不见精神体,他们显然是信了,唯有柳川在向云来身后皱起眉头。 球球站起身。我带路吧。他说,我是新加入老葛团队的人。老葛,只要你不出面,他们绝不晓得我是你的人。他看着老葛,你的朋友如果自己走,他走到变成木乃伊干尸,都走不出这个地方。 向云来向球球道谢。两人往休息间外头走去,向云来忽然一个踉跄。球球的脑子和眼睛反应过来了,肢体却不能迅速救援。是两步跨过来的柳川搀住了向云来。 你留在这里等胡令溪。胡令溪一定会从我们掉下来那个地方向云来拍拍他的手。 我跟你走。柳川说,你不在这里,我害怕。 向云来:谁,谁害怕? 他看起来比向云来健壮勇毅多了,目光固执,没有半分胆怯。两人对上目光,柳川说:我害怕。我什么都不懂,我要跟着你。 向云来只好点头,跟着吧。 休息间外的通道低暗,人说话、走路,连呼吸声都能碰撞出回音。走了一段,往上,又走一段,往下如此上上下下,曲曲折折,直到眼前豁然开朗。 向云来的眼睛不禁眯起来,眼前的光线异常灿烂,让他双眼酸痛。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无法用目光估量长度和深度的地下峡谷。石壁上一层接一层,全是石头和木头垒成的过道和楼梯。往上看,无数闪烁的矿石灯从顶层的石壁上垂下来,穿过石壁应该就是王都区的地面;往下看,峡谷深不见底。 每一层都有灯光,每一层都有无数居住的房舍和石洞。石头的过道在峡谷中纵横交错,从这里到那里,从上方到下方,平直的、倾斜的,像城市里相互联结的立体交通网。 声音潮水一样包围向云来和柳川。人们说话,铁器撞击,石头从高处滚落发出脆响,地底人最钟情的鼓乐正在演奏,综艺节目的罐头笑声一波接一波,风从峡谷远处和深处呜咽卷来;自行车驶过石头过道,球鞋踏着木制楼梯奔跑,男人在训斥小孩,小孩在尖声干哭,老人拄着拐杖咳嗽,叫卖日用品的商铺用大喇叭播放商品信息 向云来甚至感到头晕:这是? 吃惊吧?球球笑着,声音洪亮,这才是地底人生活的区域,是不是跟你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柳川喃喃道:完全是一个地下都市。他甚至看到了远处闪烁的灯牌:石器时代网咖,24小时酒吧及ktv,永恒记忆摄影馆,speed保龄球馆 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向云来对地底人的印象。他去过斗兽场,也抵达过一些浅层的地底人聚居区,但这样繁华、热闹的世界,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即便在极深的地下,石壁上也到处都是发光的岩石和灯,让这里永远保持明亮、炽热。 第225章 带上吉祥。老葛把黄狗的绳子递给球球,吉祥听得懂人话,也认得路。如果你们迷路了,就让它带你们回到这里。 向云来:我们有球球。 老葛:球球也可能迷路。他拍拍吉祥的小脑袋,脱下一只手套交给向云来,但吉祥永远认得出我的气味。 走咯,小吉。球球牵着黄狗,一行人辞别老葛,沿着木楼梯往上走。小狗频频回头,这回看的不是向云来,而是柳川身边对它虎视眈眈的灰狼。它似乎能看到精神体,但察觉不到精神体的敌意,尾巴咻咻地狂甩。 从这里走到斗兽场要多久?向云来问,有指南针吗? 地下磁场强,指南针没有用。球球闭上眼睛,双手在空中横横竖竖画了好几道,咱们应该在六合弄和日唐街的交界处,那里有一家很好的按摩店,店主也是地底人现在往南走。 向云来默默把位置记在心里。 这里的居民大部分是地底人,向云来和柳川这样毫无岩化痕迹又伤痕累累的陌生来客很快引起了注意。不少人跟球球打招呼,狐疑地打量他身后的两个人。球球解释他俩是刚刚因为地震而摔下来的,正寻路回地面。 向云来发现,王都区的地陷完美地避开了所有地底人的聚居区。比如黑兵营地下方,不是地底人生活的区域,而是纵横的通路。而谈起方才十分震动的地陷,地底人们表情漠然,有几个孩子甚至还躲在大人身后窃笑。 也让你们尝尝地底人吃的苦。他们大概是这样想的。走到无人处,球球低声说,我们在这里生活得挺舒适,但不代表我们真的愿意一辈子在这里生活。无奈的选择嘛。所以看到你们,有的人就同情不起来。受伤,肢体断裂,这对地底人来说是寻常事,而且我们一旦断了手脚,可就永远接不回去了。他笑着看向云来的断臂。 向云来:但你,还有老葛他们,跟这些地底人很不一样。 球球:我们常在地上地下活动,见的人多,听到的事情也多。地底人有地底人的苦,你们不也有你们的苦吗?我常看见哨兵和向导在地上打滚哭叫咧,听说你们的脑子很容易被人攻击,而且很容易变成疯子。在最终岩化和发疯之间,我选择慢慢岩化。有知觉地活着才有意思,对不对?我们地底人,也想过上幸福一点儿的生活。 向云来走得浑身都痛,不得不一手扶着石壁,身体依靠在柳川身上,缓慢恢复力气:在王都区里谈幸福,太奇怪了。一想到斗兽场里的 他还未说完,球球忽然凑近,眼睛亮闪闪的:你晓得斗兽场下面还有通道吗? 向云来:我猜到地下还有更深的空间。但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也是斗兽场的兽。我会滚嘛,可以把人一下撞飞,连内脏都能撞碎。但还没上场比过赛,斗兽场就没了。大家都从库房里跑出来,我也跑嘛。那时候狼人和吸血鬼在打架,我跑着跑着,撞上了老葛。他们就把我捡走了。球球左右看看,低声说,斗兽场下方的通道,可以通往最深的011区。你要去吗? --我要去。 此时在黑兵营地,邢天意正站在夏春面前,回答她方才的问题:王都区东边还没有安排黑兵救援,你要去吗? 邢天意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营地一片狼藉。狼人黑兵纷纷化出原型,与半丧尸人配合,在周围的街区寻找幸存者。 王都区里,像夏春和邢天意这样的先天狼人并不多。两人化出半人半狼的形态,体格高大健硕,浑身布满皮毛,但仍旧如人类般直立行走,只有四肢和脸部呈现明显的野兽特征。邢天意是雪白的基朗基丝狼,她让小孩们爬上自己的背,怀里还揽了好几个,来回几趟,把所有孩子都送到了相对安全的空地上。 她起初担心空地也不稳妥,但夏春摇头:地陷的位置太精准了,这是针对黑兵的狼人基地也就是我,发动的袭击。 无线对讲机里传来了分派到各处的黑兵们传回的讯息,王都区虽然多处出现坍塌,但黑兵营地是最严重的,其次便是接连发生液化气爆炸的八里街。 但我们不能保证没有第二次坍塌。夏春说,蔡羽这个疯子,八里街的情况很不妙,但他居然不管伤者,跑到了地下。南边有011区,比较平静,胡令溪已经赶往北边,你我一东一西,我去八里街,你负责把东区活着的人救出来,立刻转移。 邢天意抓过一台对讲机,抄起自己的随身挎包,与三个狼人齐齐化为狼形,在黑色的废墟和火光中往东区狂奔。 夜已经深了,八里街方向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天空。然而此时距离地陷才过了两个小时。救援还没有到,邢天意的心脏咚咚乱跳,她比在教堂击杀孙惠然时更紧张。 东区人少,但这里也出现几处小面积的地陷。邢天意跑到高处,以双足直立。她的狼人身形比其余狼人都更为高大,这源于她特殊的血统。 基朗基丝狼是一种史前灭绝的巨型野狼,以第一个发现这种特殊基因的动物学家来命名。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基因技术开始应用于动物学时,研究狼人、羽天子、博金基、羊人*等特殊人类的科学家尝试通过基因溯源来解答一个问题:这些人身上为何会带有显性的动物基因? 第226章 研究过程中,他们在生物基因库中发现了一份特殊的基因样本。它与现存的狼十分类似,但它是从一位狼人身上获得的。 这份异常珍贵的基因样本,来自1873年一位在德国的黑森林中与形态高大、狼头人身的怪物相遇的动物学家。怪物救起了遇险的动物学家,用蹩脚的德语与她沟通。把动物学家送回城镇后,怪物消失在森林中。应对方的要求,怪物给她留下了一小撮雪亮的银白色皮毛。 那是基朗基丝狼第一次出现在历史记载里。这种基因只在狼人身上代代相传。在国外的研究中,基朗基丝狼被看作狼人,乃至狼的始祖。 邢天意身上的基朗基丝狼基因,比现存的所有狼族都更深厚,甚至远超血族的存在历史。因此无论是孙惠然还是更高阶的血族长老,都无法分辨她的身份。唯有嗅觉异常灵敏的同族,才可能察觉她是同类。 她此时站在高处,浑身雪白的毛发在夜风中拂动。她当然不像死神。而说出我是黑兵,是夏春的人之后,仿佛一锤定音,她自己先定下心来。 这边,这边还有人!黑兵的到来让伤者们振作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指着各个地方。 与邢天意同来的三个狼人对这个长得过分娇气漂亮的同伴,起初是不屑一顾的。但在看到邢天意的完全形态后,三个男人乖乖跟在她身后,如同温顺的鹌鹑。狼人慕强,而此时此地,邢天意就是最强大的一个。她指挥他们往哪儿去,他们就要往哪儿去。 邢天意正在搬动倒塌的楼板,某座房子的夹角忽然传出尖叫。 邢天意立刻跑过去,踏过废墟的双足发出巨响。她双手抬起夹角的门板,门板下方赫然是一具苍白的尸体。尖叫的人指着尸体的颈侧,让邢天意细看。 两个流血的咬痕。 怒气在邢天意心中爆发。她彻底化作一头震怒的狼,循着滴落的血迹,追上了刚逃到东区最边缘街道上的一个男人。 那男人一头褐色短发,双目血红,嘴角还有没来得及擦干的血迹。邢天意从后方抓起他的颈脖,将他直接提起来,狠狠摔在地上。 那人还未爬起,邢天意把他翻了个身,狼爪踏在他的胸口上,顿时踩断两根肋骨。 还敢来王都区狩猎?邢天意狞笑着,俯身亮出锐爪,扣紧那血族的脖子,你想怎么死? 血族认出了邢天意,忙抓住邢天意踩在胸口的那只狼爪:放了我,我没有杀人。这里遍地都是尸体,我只是物尽其用。 邢天意想问的却是别的事。她发现他衣着干净整洁,身上的擦伤是刚才被自己弄的,头发更是一丝不苟,甚至不用凑近,都能闻到他身上浓厚的、用来掩盖血腥气味的昂贵香水。 打扮得这么漂亮,看来刚才的地陷和房屋倒塌都没影响到你。你是地陷之后才进来的。邢天意稍稍加重脚上力气,血族痛得惨叫,东区是狼人聚居的地方,也是你们血族最讨厌的区域。你一个普通血族,不会飞,你为什么会选择进入东区?你们不总是绕着东区走吗? 那男人闭紧了嘴巴。 你早就知道这里会出现尸体。邢天意的爪子划破他的颈脖,你早就知道王都区会发生地陷,会死很多人,东区的狼人顾不上阻拦你,对不对?你就想吸狼人的血,是吧?你看你都兴奋起来了,被我踩,就这么高兴吗? 那人竟笑起来。 邢天意只感到一阵反胃。 血族的伤口很容易复原,她即便踏碎这个人的脊梁骨和心脏,也无法杀死他。邢天意扭头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了一把武器。 那血族的笑声停了。 刀刃尖锐地划破他的脸,他怔住了,随后松开紧抓狼爪的手,捂着自己的脸发出一种凄厉可怖的尖啸。 哈雷尔的骨头,你认得吧?邢天意用骨刀拍拍他的脸,削成小刀,还挺称手。 我的脸!我的脸!!!血族在尖啸过后开始放声大哭。 孙惠然说过的那些近似于八卦闲谈的信息,竟然在此时此刻发挥了用处:唯有血族才能伤害血族;长老造成的伤口难以愈合;而长相漂亮的血族最为珍视自己的脸,他们通过各种医疗手段和手术保持自己容貌上的优越与完美。好看的脸,这是血族在当今这个纷繁世界最珍惜的东西。 国内最好的整形师已经被我弄死了。邢天意手中的骨刀再次高悬,就在血族的鼻尖上,刚刚那一刀,结疤了也还是帅的,很多人都喜欢在鼻梁上划一刀,增添气概。但下一刀呢?你知道我叫什么,对吧?写个天字,好不好?还是邢字呢?意吧,我的草书写得蛮好 她语气轻松,但刀刃已经落在血族额头,划破了皮肤。 我说!我说!!!血族哭着喊,我确实早就知道王都区会发生地陷!是哈雷尔告诉我们的! 你们?王都区还有你们的人? 来了十几个,趁火打劫大家都会这样做吧!不要割我的脸求求你,求求你,狼大王,求求你 不等邢天意发问,他主动且无比详尽地说出了其余血族的位置。 哈雷尔怎么会知道王都区将有地陷?邢天意再问,难道血族跟地底人勾结在一起了?你们不是最讨厌地底人这种不好看的特殊人类吗? 第227章 我怎么知道哈雷尔的事情!黑兵厉害,你去问他啊!血族的胳膊伸长,指向南方,哈雷尔现在就在011区! 第106章 八里街附近,寻找邵清的隋郁等人如无头苍蝇般乱窜。 银狐、黑孔雀和萨摩耶四处奔走,但没接触到任何与邵清类似的人。无论是隔壁街还是隔壁街的隔壁,他们几乎都跑遍了。 但确实找得不认真,不时搭把手帮忙救人,搬开坍塌的房梁、楼板各种家具,清理出幸存者逃生的通道。天越来越暗,随着大火逐渐熄灭,彻底断电的王都区被黑暗包围。废墟之中的伤者生还可能性越来越小,他们即便再怎么担心邵清,也无法拒绝求助。 秦小灯和向榕的手、脸都又脏又黑,隋郁用衣袖擦干净向榕的脸,叮嘱:你俩靠近我,不要离我太远,趁火打劫的人很多。 黑暗的角落里有蠢蠢欲动的身影。 他们刚刚已经看到不少打砸商铺的流浪者,还有人从死人身上剥衣服和鞋子,甚至掰开口腔看牙齿是否值得敲下来的。牙齿在王都区是硬通货,半丧尸人是假牙的大客户,为了能够正常吃饭,他们总是愿意掏最多的钱。这场灾难死伤太多,发死人财的大有人在。 但两个女孩都不胆怯,向榕声音大,秦小灯行动镇定,都不是会被这些事情吓退的人。只是因夜幕降临,秦小灯的黑孔雀即便升空也难以被看到,向榕提醒:把你的孔雀收起来吧。 隋郁也说:你忘了你是因为什么离开家乡的吗? 黑孔雀消失了。秦小灯脸上露出疲态,转身坐在废墟上。萨摩耶也不再跑动,周围的其他活动着的精神体也都流露力竭的虚弱,活动能力明显下降。唯有银狐,仍在四处奔跑、寻觅,依旧精神百倍。 向榕问隋郁:你的精神体不会累吗? 这句话问的实际是:你不累吗?释放精神体是一种无意或有意的行动,但驱使精神体活动,需要耗费大量的精神力。所有人的精神体都累了,银狐却与之前毫无不同。 它甚至跑得更快,冲得更猛了。 我跟你们接受的课程不一样。隋郁说,我生来就是为了成为一种武器。 向榕:好中二。 他们正走在路上,继续寻找邵清的下落。隋郁笑了一下:你听不懂,你很幸福。 话音刚落,他忽然抬手护住了两个女孩。 一种奇怪的啃噬声从拐角的手机专卖店里传出。尖牙刮肉、口腔咀嚼的声音令人反胃,在静夜中异常响亮。向榕和秦小灯同时一顿,银狐已经越过狼藉的路面,钻进了店里。 啃噬声没有停止,甚至在银狐进入店子之后,也没有丝毫的停顿。 里面不是向导也不是哨兵,看不到精神体隋郁矮身往前,小心地推开玻璃门。 背对他的是一个正埋头在尸体上大吃特吃的金发青年,铺子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隋郁瞬间判断出,对方是血族。他起初诧异:血族吃人?随即意识到,眼前的血族吃的并非寻常人,而是一位被掉落的天花板砸得面目全非的狼人。狼耳和布满粗硬毛发的手臂从砖瓦的碎片下露出来。 银狐穿过血族的身体。冰冷的感受让他停顿片刻,缓缓转过头。 就在他转头的瞬间,隋郁看见黑暗的角落中有一抹镜片反光。银狐刚踏入那处黑暗角落,立刻被里头那人用手按住。 是邵清。 血族起身,掏出手帕擦干净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你是隋司的弟弟。他说,我们在54号站台见过面。我是哈雷尔那边的人。 利落的介绍。双方身份坦白,这是少管闲事的暗示。 隋郁自然是认不出他的,目光只是不受控制地落到被血族吃得七零八落的尸体上。血族也不阻拦:不用太吃惊,常有的事。狼人折磨我们的办法更多,更恶劣。 隋郁:血族原来也会吃人?我从没听过这种事。 那人笑了,露出被血液染红的牙齿:我和他们不一样。在成为血族之前我就喜欢吃人。以前吃女人吃小孩,十几岁的男人我也吃,味道还行。特殊人类也吃,口感倒是没什么特别的。狼人吃得少,肉质差,我不喜欢。不过变成血族后,吃狼人更像是一种 他停口了,察觉唯一的听众对他的特殊癖好不感兴趣。 他仔细地用手帕擦干净手指:你要责备我吗?还是打算跟特管委报告我的违规行为?我看不到你的精神体,但你的精神体也无法伤害我。跟寿命两百岁的血族战斗,不是好的选择。他顿了顿,还是说,你想要里面那个人? 隋郁结识的血族大都礼貌得体,文质彬彬。他知道血族长老们在挑选弟子上十分严格,并非所有人都能被他们转化为血族,他们总是更青睐出身非凡、气质优雅的猎物。眼前的青年容貌出众,连唇边的血迹也不能减损他的美貌,反倒让美变成一种阴郁、危险的吸引力。 然而一切美丽的、卓然的容貌,落在隋郁眼中,都是各有狰狞的怪脸。他点头回答:对。那个人是我的同伴。 血族耸肩。他是从火场附近把邵清抓到这里来的,原本只想好好饱餐一顿难得的活人血液。邵清戴着眼镜,模样斯文,他喜欢这样的猎物。只是没料到这个破烂的铺子里居然有一位横死的狼人。机不可失,他当即丢下邵清,开始难得的食肉时光。 第228章 血族讲得悠然,隋郁心头一阵接一阵的反胃。我没兴趣听你的故事和喜好。隋郁说,我要带走那个人。 血族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邵清。隋郁说,我和秦小灯找你半天了。 邵清从角落站起,抱着隋郁的银狐。他踉跄着往前走,隋郁听到他急促的心跳与呼吸。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吸血鬼在自己面前啃噬尸体,都不可能保持平常心。隋郁理解他的恐惧,朝他伸出手。 经过血族身边时,血族对邵清咧嘴一笑,露出尖长的獠牙和舌头。人类的血和肉,还粘在尖利的牙齿上。 邵清没有回避这赤裸裸的挑衅,他直勾勾地看着血族,直到隋郁把他带走。 我记住那个吸血鬼的样子了。邵清说,你应该向特管委报告这件事。如果你不去做,我来 你没发现他和我一样,身上都是干净的吗?隋郁说,我们都是事情发生之后才来到王都区的。他敢在王都区抓人甚至吃人,不可能是偶然。上次同光教教堂狩猎之后,血族已经被严格控制起来,血族的狩猎和活体吸血都被严令禁止。如果没有哈雷尔这种长老的许可,血族绝不敢 他忽然想到这些事情跟邵清没什么可说的。邵清对那一场狩猎的真相和之后的连锁反应一无所知。身边如果是向云来。他们或许还能多聊几句。 于是隋郁闭嘴了。 黑孔雀从半空降落,猛地扑向邵清,秦小灯跑过来紧紧抱着他。邵清缓慢地说刚才发生的事情,一直镇定的秦小灯捧着他的脸呜咽了。 隋郁不想耽搁更多的时间,他对向榕说:人已经找到了,你们往回走,去八里街,那边人多,不要乱跑。我去黑兵营地找你哥哥。 向榕:我跟你一起去。 隋郁:别任性,路上危险。 向榕:我是女哨兵,我的能力不比普通的向导差,而且我熟悉王都区的 隋郁吼道:你还是个孩子!他顿了顿,看着向榕,现在我是你哥哥,你要听我的。 向榕:怪不得你今晚对我这么好,你把自己当作我哥啊?想得美,我连向云来的话都不听,我还听你的?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 隋郁: 跟不懂事的小孩沟通实在太难了,在这里多说一句话他都觉得浪费时间。自便,我不必管你。他直接扭头往黑兵营地的方向去。 还没走出两步,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撞在他身上。隋郁抓住那人肩膀,发现是个瘦伶伶的男孩,个头还不到他胸口。 那男孩一把推开隋郁,左右一看,朝向榕跑去。隋郁拉着他胳膊制止他,他大喊:向榕!房子塌了! 声音一出,隋郁立刻想起这男孩是谁。王都区里没有学上的小孩总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白天在街角盯着落单的人打劫,或是从行动不便的流浪者手中抢吃的,晚上则专干小偷小摸的活儿。他们全都瘦得厉害,吸烟喝酒,有的甚至染上了迷幻剂和毒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他们总是佝偻着腰,体型特征很明显。 隋郁掰开他的嘴巴,发现他牙齿几乎都没了。隋郁甚至还记得自己曾在血族狩猎那天,匆匆赶路中见到他把牙齿卖给牙医的事情:你 他是我的朋友。向榕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房子塌了? 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家!只有我跑了出来。少年边说边哭,怎么办,怎么办 向榕对秦小灯一通比划,秦小灯和邵清连忙跟着那男孩往出事的地方跑,向榕则拉着隋郁。隋郁站定不动:我要去找 向榕:我哥如果知道你见死不救,一定会讨厌你的。 隋郁:这种话对我没有杀伤力。 但他还是跟上了向榕。 王都区常有空置的房子,孤儿们三五个凑在一起,在没人管理的无主房屋里打造适合他们生存的小世界。眼前半塌的楼房正是如此。这一带没有出现地陷,然而八里街的液化气爆炸波及到这里,房子原本只有两层,后来又加盖了两层。倒塌的正是新加高的两层楼,不牢固的木条、砖瓦从高处泄下,把门窗全都堵死了。透过狭窄的缝隙,看到里头一片漆黑,几个人挤在狭窄的空间里,七嘴八舌求救:楼梯掉落压倒了两个人,他们正在尝试救援。 邵清和向榕与他们沟通,秦小灯再次释放自己的黑孔雀。孔雀身上皮毛甚至都没有之前那么亮丽了,但仍旧穿过砖瓦,进入室内,和萨摩耶一同安抚哭叫的伤者。 隋郁叹了一声,上手帮忙。 把八个人从里头救出来,隋郁也已经筋疲力尽。所有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远处未扑灭的火不断送来烟尘一样的灰烬,落在他们的脸上。 王都区完了。有个男孩说,本来就糟烂,现在更烂了。 他们七嘴八舌聊起来。隋郁慢吞吞起身,身边的向榕忽然小声说:其实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这样。 隋郁没好气地反问:哪样? 第229章 向榕:这么忠于我大哥。我说你像狗,是开玩笑,你不要生气。 隋郁:当狗也可以。他一弹手指,银狐活泼泼地跳出来,在向榕面前学习萨摩耶的样子歪头,甩尾巴,我学过的。 向榕忍不住笑出声。 你不信我,是因为,我曾经在你身上试探过向云来父母的事情吗?隋郁问。 向榕点头:有这个原因。还有因为任东阳的缘故,我其实并不喜欢我哥随便跟人好在一起。你当朋友很好,但做我哥的对象,我总觉得你会害他。 隋郁:我不会。 向榕:你太复杂了。我哥看起来精明,脑子其实很简单,他应付不了你的。 隋郁:你怎么知道? 向榕:任东阳就是先例。 隋郁郑重道:我不是任东阳,请你记住。他拍拍身上灰尘起身,我走了。你在这里陪他们,顺便也看看八里街的情况。我跟你哥会合之后,第一时间来找你。 仰头盯着他看了片刻,向榕说:你确实不是任东阳。如果任东阳在这里,他一定会带上我。不管我哥现在是什么状态,只要我在任东阳手里,任东阳就能拿捏 她忽然停口。黑色的天空仍映染火光,群星在晴朗的天空里闪烁。向榕的神情渐渐变得古怪、惊愕,最后抓住隋郁的手叫出声:什么东西! 所有人都顺著她的目光抬头。 一个体型大得不可思议的水母,泛着银色光芒,正缓慢从王都区上空游过。 第107章 其余人认不出来,但隋郁和向榕一眼就看出,这是任东阳的精神体! 只是,它实在太大、太大了。它的体积已经是普通银币水母的几百倍,体型的异变让它的触丝扭曲可怖,少部分还看得出是水母的触丝,余下的像虬结的树枝,像纠缠分叉的缎带,像粗壮怪异的触手它们在空中缓慢摇曳。 前一秒还在遗憾自己不是哨兵向导,看不到孔雀和萨摩耶精神体的孩子,此刻被同伴的惊叫吓得原地跳起。 能看到精神体的人都惊呆了。那水母根本不像这个世界能出现的东西,它中心的蓝黑色空洞正呕吐般排泄出混沌的雾气。躯体抖动,触丝蠕动张合。它是真正的怪物,此时此刻降临在王都区上空,让看到它的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正困于一场噩梦之中。 隋郁和向榕跑到路上,看见远处一个蹒跚身影走来。 向榕躲在隋郁身后:任东阳? 隋郁:任东阳。 任东阳比隋郁之前见到的时候更瘦了。海域的折磨,或者说阿波罗遗留的不良反应仍旧在折磨着他。隋郁不免想起自己在视频中见到的任东阳,甚至还有隋司那些语焉不详的,关于哨兵和任东阳之间发生的事情。 即便再怎么憎恶任东阳,隋郁也难以抑制自己对他的同情。 任东阳摇摇晃晃地走来,远远看见隋郁和向榕,他加快了脚步。 向云来呢?他开口就这样问。 因无法识别他人的脸,隋郁很擅长从语调中觉察说话者的情绪。任东阳这句话里充满了恐惧和忧虑,但不太像是对前男友的忧虑,更像是隋郁无法分辨得更细了。 在黑兵营地。隋郁说,那边很安全。 任东阳:谁说的? 隋郁一怔,向榕探出个头来:连黑兵营地都不安全,王都区还有哪里安全?你家吗?你你都变成这样了。 任东阳此时面对她,再也没有以往的好脾气,恶狠狠斥问:我怎么样? 向榕抓紧了隋郁后腰的衣服,隋郁不由得眨眨眼。刚才还声音洪亮地说什么我不听你的话,现在倒是愿意躲在自己身后了。他低头看向榕,向榕似乎把隋郁的目光理解为一种支持,胆气于是愈发雄壮,急急地对任东阳说:我知道这种你的精神体变异了,你海域已经不正 任东阳忽然凑近。在三人的头顶,盘旋不定的水母发出奇怪的呼啸声。向榕顿时缩起肩膀。只听见任东阳咬着牙开口:谁说我的海域不正常? 隋郁一手推开瘦削的任东阳,一手护着身后的向榕。 正不正常你自己不知道吗?隋郁说,你先让你的水母平静,否则我们话都说不了几句。 任东阳:我没打算跟你们沟通。我去找向云来。 隋郁:你愿意让向云来解决你的海域问题了? 这提问激怒了任东阳,水母再次发出啸叫。任东阳回头一拳砸在隋郁胸口,但虚弱的拳头和他枯槁憔悴的眼神组合起来,没有丝毫的威慑力。 是隋司害我的。他才应该对我负责。任东阳之后的那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知道什么?你知道的都是隋司给你编造的骗局。 我知道你遭遇了什么。隋郁说,我完全不认可隋司的方式。不管哨兵对你做了什么,如果你愿意,我都可以为你作证。 第230章 任东阳:作什么证? 隋郁:他们他们侵犯了你。 他很谨慎地挑选着词语,但他不确定用怎样的中文词汇才足够中性。同时他也尽量控制自己的目光:要坦然,不可流露怜悯。 尽管在视频中他看到的,全都是看守哨兵们不断击溃水母、诱发任东阳应激与恐慌反应的过程,没有哪怕一分钟的线索与隋司说的那些事情相关。但隋郁认为,损伤任东阳身体的那些事情,或许在摄像头无法监控的地方发生。毕竟他能看到的,基本都是任东阳接受审讯的镜头,无论是隋司的询问还是哨兵们持续击溃精神体的行为,都可以理解为审讯的一种。 他的语气、目光,在这一刻充满了真挚的同情。连隋郁也没料到这种感情会在面对任东阳的时候出现。但在精神体和海域遭受折磨的时候,只能用□□的代偿来让自己恢复,对高傲的任东阳来说,这必定是绝不可原谅的奇耻大辱。 向榕探出头,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目光在任东阳怔愣的五官上打转,随即忽然吃惊地捂住嘴巴:啊 任东阳的脸色霎时变得极其难看。他问:侵犯?什么意思?你他妈在说什么啊姓隋的! 隋郁:很多人,我听说有很多人。我愿意帮你的。他非常努力,那态度几乎与表白向云来时一样诚恳。 但任东阳却像听到了最讽刺的嘲笑。 水母在头顶忽然膨胀,仿佛下一刻就要因为过度充气而爆裂的气球。触丝如同闪烁的烟花在空中疯狂地发光、舞动。他扑到隋郁身上,把隋郁推倒在瓦砾之中,嘶哑地大吼:你说什么!隋司这个混账、骗子,狗娘养的他对你说什么?!他编排我什么!谁侵犯我?谁他妈有能力有资格侵害我?!你这张狗嘴,你 他一只手掐隋郁的脖子,一只手插进隋郁嘴巴,要抠出哨兵的舌头。 邵清冲上来拖起任东阳,孩子们也跑了过来,有的抓手有的抓脚,秦小灯直接从地上抄起砖头往任东阳后脑勺敲了一记。 人没死,但晕过去了。诡异的是,即便他昏迷不醒,那水母也仍旧悬空,并未消失。 他们把任东阳困起来,守着他。有人问隋郁应该怎么办 隋郁从任东阳的行动中察觉,隋司骗了他。任东阳没有遭受隋司暗示的那些事,这让隋郁稍松了口气,同时对自己的臆断产生了长达五秒的愧疚。 但任东阳掐他脖子抠他嘴巴的时候,这愧疚就消失了。 隋郁答:就丢在这里吧。 他和向榕正要出发,雨落下来了。隋郁不得不再次中止前往黑兵营地的计划,为受伤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们寻找避雨的地方。虽然是盛夏,但淋了雨容易着凉,他们救下来的都是最虚弱的特殊人类,不能大意。 好不容易找到能避雨的地方安顿好众人,隋郁起身,看到躺在雨里的任东阳正在蠕动。 他醒了。水母变小,缓缓下降,悬绕在他的头顶。 这水母的行动方式不在隋郁的理解范围里。他自认在加拿大学习过系统的哨兵课程,到国内也上过最优秀调剂师的课,但任东阳的水母很奇怪:它似乎并不完全受任东阳控制。在任东阳家中,还有在这场统辖破败凌乱的王都区的雨中,水母都像一个独立于任东阳意识的东西。 它落到任东阳头顶,触丝像无数细小的手,笼罩任东阳的脑袋。 这景象让隋郁有一瞬的悚然。 那水母不再是向导的灵魂伙伴。它是外来客,是任东阳的敌人。 因为隋郁看到,任东阳抬手挥打,试图把水母赶走。但水母锲而不舍,触丝持续缠绕。 隋郁走过去,拖着被捆住手脚的任东阳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这里也有避雨的地方,但不是室内,凉飕飕的,地面满是被风吹歪的雨滴。 你要去哪里。任东阳虚弱地问。 秦小灯下手毫不留情,隋郁摸他后脑勺,任东阳吃痛地发抖。隋郁的指尖湿润,嗅了嗅,是血的味道。 自从看过任东阳遭受的折磨,隋郁对他就很难再彻底地怀着憎恨。 隋郁脱下外套,丢在任东阳的头上:没必要告诉你。 快去找向云来快去!任东阳打起精神,又是那种颐指气使的语气,他很危险。 隋郁:你不必指挥我。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任东阳忽然死死抓住隋郁的腿。 你还不清楚吗?王都区会变成这样,有你们隋家一份功劳。更重要的是,它和你有关。任东阳狞笑,隋司让你做的事情,你做到了吗?你做好了吗?无论是寻找那个孩子,还是毁掉饲育所,你没有一件能完成。 隋郁站定了:你怎么知道隋司让我毁掉饲育所。 我知道很多、很多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多,比任何人知道的都要多!任东阳低声说,你们隋家最重视的是下半年举行的特殊人类论坛,全世界的特殊人类代表都会聚集在这个城市,每一个国家都会注视这里。因为,这是第一次,在这么荒唐的、不可靠的土地上举行这样的重要会议。会议背后有隋氏的权力脉络,你很清楚。 第231章 隋郁低头俯视他,没有说话。 任东阳的笑容更加难看了。水母彻底变异后,以往那种悠然沉静、胜券在握的表情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露骨的狰狞与狂乱。 你是隋氏最不受信任的孩子,他们都这样说。我不知道原因,但你的哥哥似乎暗示,这跟你的某种病有关。你离群,你跟家人感情并不好,你没有办法融入他们的圈子所以你被他们派到这里来,来找我,来找那个孩子。你要是好好地工作,好好地找,你将会是隋氏最大的功臣。但你没做到。他咬牙道,你不应该跑回来的。隋司想保护你,但你自己闯进了这个死局。今天在王都区发生的事情是有预谋的,是必然的。这里太多秘密了,地底人、血族和隋氏必须埋葬它。 隋郁愣了:血族?这跟血族有什么关系? 任东阳:什么样的人才能积累最多的财富?寿命最长,永恒年轻的人。 隋郁:在血族决议通过之前,血族在这个国家不被承认。 任东阳大笑:你以为今日的地陷只在王都区发生?世界上还有另外两个特殊人类聚居区。 疼痛让他说话越来越虚弱,他喘了口气,再次厉声道:快,去找向云来!不管怎样,先保护向云来。你什么都做不好,至少这一件,你应该 一个孩子在隋郁身后踟蹰。 我刚刚听向榕说,你们打算去黑兵营地。那孩子说,黑兵营地塌了,那边很危险。 雨水把隋郁浇透了。他抓住那孩子肩膀,声音发抖: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怎么知道?! 孩子指着身后那群孤儿。我们的伙伴中有一个半丧尸人。她刚刚趁乱去八里街偷死人的衣服,听见黑兵的半丧尸人首领这样说。首领在下去之前叮嘱大家别乱走,黑兵营地塌了一半,别去那边,留在原地最安全。 隋郁把孩子推开,扭头时看到向榕。向榕比他冲得还快,已经翻过一堆碎瓦,往营地的方向奔去。但路面太黑了,降水让地面变得湿滑,她落地立刻摔了一跤。 别跑太急!别紧张!邵清从后面追上来,我跟你们去。 你回去照顾小灯!向榕怒吼。 小灯不需要我照顾,我来为你们照路。他扶正被雨淋湿的眼镜,打了个响指。 一只通体银白的孔雀从他身上一跃而出,鸣声如萧声般动听响亮。雨水和黑夜无法淹没它身上的光亮,它在空中飞舞,是一盏不够耀眼,但已经足够照亮前路的灯。 非常漂亮、健壮的白孔雀。 混乱雨夜中,它美丽得如此异常,不可思议。 一种奇特的感情在隋郁心中涌动。他忽然庆幸自己刚刚折返救出了邵清。黑孔雀,白孔雀,如果王都区还有针对罕见精神体的狩猎,邵清和秦小灯必然都是目标。 但他们毫不犹豫地,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 你指路,它跟你走。邵清对向榕说,他的声音温柔沉稳,跟秦小灯说话时也是这样的速度,在见到你哥哥之前,你先保护好自己。 隋郁压抑住内心的狂躁和不安:邵清说得对。 他听见身后踉跄的脚步声,是任东阳披着他的外套,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来。隋郁没管他,三人跟着白孔雀往前跑。 黑兵分散各处,能活动的人几乎都动了起来,救助的秩序逐渐建立。他们穿过一条刚刚清理出来的、能让车辆同行的道路时,向榕看到了从车上跳下来的龙游。危机办的人来了。向榕说,太好了,救援应该也 三人忽然同时朝前趔趄。隋郁一把拉住差点栽倒的向榕,邵清立刻靠拢到他俩身边。地面动摇,闷响在地下滚动。 刚刚被清理出来的道路从中央裂开一条大缝,危机办的车子陷进去一半。 房屋颤抖、崩塌,他们甚至无法站稳。隋郁把邵清和向榕都护在怀中,三人快速地往空地跑。任东阳还怔怔站在逐寸裂开的道路上,被旁人拉低,拖到一旁。 第二次坍塌开始了。 第108章 在王都区发生第二次坍塌的三小时前,球球带着柳川与向云来抵达了另一个相对安静的聚居区。这里距离斗兽场还剩三分之一的路程。 一路上经过了好几个地底人的聚居区,规模有大有小。向云来偷偷记忆路线,跟地上的王都区路网相互印证。他们确实在不断靠近斗兽场,球球没有说谎。 他们有一个可靠的带路人。 饥肠辘辘的三人在这个聚居区里找了个吃饭的铺子。 店里有饺子、包子、抄手等等面食,为了适应地底人的牙齿,全都松软可口,容易吞咽。他们刚坐下来,铺子里就有一个人擦着嘴巴站起:妈,我吃饱了,我去帮黑兵救人。 向云来抬头,两人对上眼神,都是一愣:这个地底人青年,是在八里街隔壁超市里工作的售货员! 他衣服破烂,身上都是伤痕,认出向云来,顿时激动:你在这儿!天呐你在这儿!你男朋友和妹妹都在找你呐,向老板。 他告诉向云来,是隋郁从超市废墟里救出他和向榕。他牵挂着在地下生活的家人,匆匆与恩人告辞,临别时听见隋郁跟向榕商量去黑兵营地找向云来的事儿。回家确认母亲平安无事后,他匆忙吃了顿饭,现在准备回到地面协助救灾。 第232章 向云来一直悬着的心此时此刻才彻底平复。向榕平安无事,而隋郁就在向榕身边--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让向云来安心的了。 你们要回去吗?青年问,这里有一条通道可以回地面,现在还能通行,你们跟我走就行。 向云来看向柳川。扭头时,他发现球球也正紧张地盯着自己。 柳川:我不回去。我要跟着球球去斗兽场,去更深的011区。邓老三在里面。你回吧。 向云来:你留在这里,我怎么回去?回去不会被老胡撕碎吗? 柳川:我们已经分手了,他不想见到我。 向云来:是是是,分手了。你的前男友为了少见到你,特意加入黑兵,还当了哨兵向导的首领,还要把你放在他身边。为什么呢?当然是为了恶心他自己。 柳川:那我更不能回去了。他想追查他妈妈的意外,我要帮他。 向云来:受不了恋爱脑。算了,一起走吧。他喝干杯中的水,你想找邓老三为方虞报仇,我得看着你。 球球脸上的忧虑转为喜悦,连忙给向云来又倒满了一杯水。 送孩子离开后,老板回到店里,给他们端来了三笼包子和三份饺子。向云来打量老板,老板笑道:我不是地底人,为了孩子才住到王都区的。 她拿着软毛刷,开始刷去盆栽上的灰尘。 地底人聚居区里有不少植物,这大大出乎向云来和柳川想象。他们以为地底人聚居区是黑暗、干燥、乏味的,然而这里却生长着许多避光喜阴的耐旱植物。这些植物的根须十分发达,在石壁上攀爬、深入,把石头和泥土紧紧地抓在一起。 在地面上是看不到这么多根须的。向云来后知后觉:他在休息室走出来的那条通道上看到地面和墙壁无数斑驳的痕迹,当时因仍晕着,分辨得不清楚,现在想来,其实都是植物。无数根须纠缠、联结,深浅不一的叶片在黑灰色、红黄色的岩层上绽放。 几乎每一个有人生活的场所都栽种着许多盆栽。向云来甚至在不少花盆上看到了枫人周力那家花店的名字。即便是地下,仍有大量的人工光照,而植物在人工光照中也能吸收二氧化碳、合成氧气。它们可以保持空气的新鲜度,并且让地底人衰弱的呼吸系统变得舒服一点。 这个铺子就跟王都区地面的其他铺子没有两样。向云来愈发放松了:你不怕感染岩化病毒吗? 老板:我每三个月都会打疫苗的。 她很健谈,坐下来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她认识老葛和球球,聊到老葛的孩子,她流露羡慕:真好呀,前途无量。听说他研究地底人,以后能做出让地底人变成正常人她顿了顿,改口,变成普通人的药。 向云来没有在意她的口误。特殊人类一生中听到太多太多这样的口误了。他相信眼前干瘦的女人没有恶意。 老板问他:你们俩呢?也上大学吗?她的孩子只读完高中便在王都区里打工了。不能继续深造似乎不是孩子的遗憾,而是她的遗憾。 他是大学生,在国内最好的特殊人类大学里读书。向云来说,我不是。 柳川补充:我退学了,不是大学生。他才厉害,他是王都区最好的精神调剂师。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老板和球球都笑了。你们都是哨兵?老板说,哨兵还是比地底人好,至少能生活在地面上。 向云来:整体来看,哨兵向导确实比地底人数量多。比如我们这个城市,地底人有9万多,哨兵和向导加起来有30万人,但在王都区,数量最多的其实是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真的,我没有骗你,柳川你学习好,你说说对吧,你看,高材生也这样说。阿姨,咱们这儿的地下区域还是很大的,每一个聚居区你都去过吗? 他们聊了很久,聊得老板送了抄手又送馄饨,后来还舀了三碗清粥给他们润喉。向云来聊起自己第一次进入斗兽场,是因为去帮客户寻找一副假牙。这故事他跟隋郁和向榕说过,但没跟柳川说过,柳川和老板都听得津津有味。 球球忽然问:你的客户是地底人还是半丧尸人? 向云来:地底人。 球球:是什么样的假牙? 向云来:真牙做成的假牙,非常漂亮结实。 球球用很慢的速度喝粥,也用很慢的速度说:他一定很有钱。 向云来这位客户是任东阳介绍的。对方的年纪大得能当向云来的爷爷,很喜欢向云来的活泼,把他当孙子看待,寥寥可数的几次见面,俩人都相谈甚欢。向云来对他的事情所知不多,因有任东阳这个中间人,客户信息都在任东阳手里。除了知道对方经常去斗兽场看比赛,时常给自己喜欢的兽花钱之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老头那标准的普通话和看起来就不普通的气质了。 柳川却听得皱眉:他喜欢去斗兽场? 连老板也摆手:斗兽场那种地方,不行的,不行的!她几年前和孩子一起去过,坐下不到半小时,便惨白着脸离开了。 第233章 继续前行,球球显得心事重重,不再健谈。 离开这个聚居区,三人带着吉祥在狭长的通道中行走。向云来这回注意观察,果然在石壁上摸到了许多植物的根须。有的新鲜,大部分已经枯萎了。和光照充足的聚居区不同,通道上的植物似乎很难存活下来。但地底人还是在这里锲而不舍地栽种希望。 球球带路的方式很有他的个人风格,偶尔行走,大多数时间都滚动前行。他滚一段,停一段,等向云来和柳川跟上,再继续往前滚。石头和石头碰撞,轰隆隆的响声。 滚着滚着,球球坐在地上不动弹了。他的背弯着,脊背的肌肉已经完全岩化,一块块地突出来。 我在变成地底人之前是一个短跑运动员。球球背对他们说,14、15、16岁,每一年我都会刷新自己的记录。我的记录就是全国纪录,即便现在,也还是没有人能打破的速度。 他先进入省队,很快被国家队看中。就在前往国家队的火车上,他身边的乘客拆开一包黄山烧饼,分给众人品尝。球球吃了一个,觉得非常美味,那人笑着又分给他一个。他很快倒头昏睡,醒来时人已经在斗兽场。 准确地说,他躺在斗兽场库房深处的手术室里。短发的女医生正在为他注射一管淡金色的药液。 在死去活来的72小时之后,他变成了地底人。他被孙惠然注射了三管浓度极高的岩化病毒,三天内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特殊人类。 我认得你,向云来。球球说,斗兽场那天,原本他们已经安排我上场。你的那个朋友,被称为赤须子,我后来才听老葛说,那是一种特殊人类的名字。他一定很独特,很稀有,所以他用自己的种族来命名。我在斗兽场里不叫地底人,他们给我起的名字是子弹,我的动作速度比半丧尸人更快。我本来可以成为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但我实际上,是世界上被岩化病毒感染,并恶化得最快的人。我从一个普通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前后只有半年。 向云来和柳川都惊呆了。 他们以为球球从小就在地下呆着。老葛团队之中的人,球球的岩化程度是最高的,他的背部、胸腹和四肢全都僵硬,脸部也覆盖着粗糙的硬皮。老葛感染十年,球球感染只有半年,但球球看起来,已经跟即将死去的地底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老葛不能靠近斗兽场,但你想借机回斗兽场。向云来明白了,所以你才主动为我们带路。 老葛他们不知道我的目的。球球说,斗兽场出事那天,我看到了你。除了你,还有放火的赤须子,还有你的同伴,有一个狼人,是不是?你们毁了斗兽场,太好了。 他语气很平淡,没有欣喜也没有感激。 当时斗兽场中的兽笼被破坏,兽们相互帮忙打开了更多的兽笼。球球看到了场中与兽们鏖战的孙惠然。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吸血鬼的名字,只认得她那张冷漠的脸庞。球球混在兽们之中举起拳头,但还没碰到孙惠然,他就看见观众往紧急出口涌去。 求生的意志压过了复仇的决心。球球跟着人群离开,在紧急出口附近看到了正在疏散人群的老葛。老葛认得他是库房里的兽,招招手,让他跟上自己。球球跟着老葛和人群来到地面,黑兵们正维持秩序。他久久没呼吸到新鲜空气,看到天空和楼群,激动得哭出声。 他只在地面呆了几个小时。 他后来才知道,那或许是自己最后呼吸地面空气的时光。 库房里那个巨大的、存放孙惠然最得意作品的兽笼被吊起来的时候,球球发现自己的小指断了一截。 它不是在混乱中断掉的。它就落在球球的脚下,一声脆响。球球把它捡起来时,发现左手的食指也裂开了。裂缝里看到的是肉红色的组织,但十分坚硬,不是人类的肌肉和血管。 他悚然站起,张开口,试图求救。 然而跟谁求救呢?他看到了老葛,正要呼喊,被狼人押着的赤须子抢过装着金红色心脏的标本箱,用投篮的姿势,把那颗燃烧的心脏丢向了兽笼。 悬吊的兽笼在夕阳中熊熊燃烧,大火照亮了斗兽场深坑和周围的所有人。 球球的小指又断了一截。 我的岩化速度非常、非常、非常快。此时坐在向云来和柳川面前,他亮出缺失小指的手掌给他们看,在地面上的几小时,我的岩化速度相当于别人的1年。 老葛对地底人身体的每一阶段变化都再熟悉不过。他们立刻把球球带回地下,详细解释正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球球哭了很多天,甚至寻死过,最后终于接受现实:他想活得久一些,就必须永远呆在气压、温度和湿度都适合地底人的地下世界,永远别想回到地面上。 但我还是不死心。球球轻声说,我想回到斗兽场。我知道那里已经都被黑兵和危机办的人清空了,可万一我能遇到邓老三呢? 柳川听到最在意的名字,来了精神:你也要对付邓老三? 不,我要拿药物。球球说,他们给我注射岩化病毒之后,我成为了地底人。同时他们开始给我注射一种控制岩化病毒发展的东西。我觉得,邓老三一定知道怎样把岩化病毒的进程控制在他们的预想之内。她手里一定还有这种药。 第234章 柳川:我们是伙伴,球球。 球球转过头。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很艰难,速度也有些快,他的脖子咔咔响,碎屑从皮肤上掉落。你是哨兵,我是地底人。我们不一样。 你就是我的伙伴。柳川说,你放心,我抓到邓老三,在把她拖上地面之前,我一定会从她嘴巴里问出你想要的药放在哪里。 向云来跟着说:我和小吉帮你找,送到你手上。 球球看看柳川,又看看向云来。他艰难地咧嘴笑了。眼睛闪动着,无法分泌眼泪,但他看起来那样喜悦。 走吧!他说着,再次团成一个石球,轰隆隆、轰隆隆地穿过狭长的通道,往下一个聚居区去。 距离第二次塌陷还有一小时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斗兽场。 原本属于斗兽场的位置已经全部清空,破碎的穹顶还没有修补好,空地上有一些蜷缩着睡觉的地底人。球球目标明确,径直带他们穿过斗兽场,来到库房前头。 库房的密码门已经被卸下,里头空空如也,只有往下延伸的楼梯和原本放置标本箱的架子还伫立着。 你说的通道在这里?向云来问,在下面? 球球斩钉截铁:对。我被关在库房里的时候,很痛,很难受,总是躺着。我能感受到地面的振动,邓老三和孙惠然在这里上上下下。但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人。有人从下面走上来,看比赛,然后回到下面。 这里是黑兵和危机办都不能轻易进入的地方。斗兽场出事时,两个组织凭借着当时的气势,以抢夺的速度带走了库房里的所有东西。但之后,他们就无法再靠近这里了。 你是说,这下面有通往深层011区的通道?向云来慢慢往下走,这么重要的地方,没有看守? 地底人不会轻易到这里来。球球说,这里是禁区。 --确实是禁区。一个声音从楼梯下方传来,但你们还是来了。 这声音有点儿熟悉,带着令人反感的漠然。向云来一时忘了自己的断臂,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先看到的是黑漆漆的空间。这个方正的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几个空货架排列在内,似是作为手术的物资存储点。 正对着楼梯的那面墙上,有一个发亮的入口。 站在入口前方的,是高挑的、微微昂着头,以看待垃圾的目光扫视向云来等人的哈雷尔。 好久不见,向老板。哈雷尔阴阳怪气,隋郁不跟你一起参加地底人探险活动吗? 向云来:你早就知道我们要往这里来? 哈雷尔:不知道。但石头在这里滚动的声音实在太大了,你们吵醒了铁岩。 向云来:谁?铁什么? 哈雷尔朝入口做了个请的手势:进来吧,向老板。铁岩六人正在等你们。他皱了皱眉,狗不能进,铁岩只让我在这里,等候你们三个人。 第109章 向云来以为,斗兽场深处的011区是一个与上面的地底人聚居区一样,热闹、繁华、人来人往的地方。只不过深处的地底人或许更有权威,更苍老总之,一个被地底人视为禁区的地方,是应该森严的。 但向云来没料到,他们踏入了一片昏暗。 他们走进的确实是一片和上方同样复杂、巨大的区域,但这里非常安静。球球身上掉落的小石块在地面敲出嗒嗒响声,异常清晰。 连低声说话也有回音。这里没有灯吗?柳川问。只有他们刚刚踏过的门口和门口附近亮着昏暗的白灯。 没有。哈雷尔带着他们往前走,连人都没有的地方,没必要输送那么多电力。王都区的人总是敌视特管委,如果没有特管委从中协调,你们这个地方的水电、网络全都不能通。我跟你们说这些做什么?他啧了一声 这里非但没有灯,地上全是大小不一的石头,仿佛地面还没有修整好。与他们经过的地底人聚居区不一样, 011区像一座废弃都市,没有峡谷,没有螺旋般沿着石壁盘旋的阶梯和国道。球球手里的灯快燃尽了,他尽力举高举远,周围全是静悄悄的房屋,怪形怪状。石头,全都是石头。一团团、一块块石头,散布在这个宽阔但死寂的地方。 这就是011区,王都区的雏形。哈雷尔在前面说。 这个最初由地底人和半丧尸人散居而成的王都区,地面由半丧尸人占据,地下则是地底人的世界。当时抑制岩化病毒发展的药物还没有这么发达,地底人只能往地下深处去。又闷,又热,又熬人。他们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渐渐感到自己并非人类。 在人们沮丧、愤懑的时候,有几个人集结并站了出来。他们带领地底人开拓地下区域,用自己所学的土木、建筑、城市规划等等专业知识,一手一脚地率领伙伴建造了011区,也就是眼前的这片巨大的空间。 他们被地底人尊称为铁岩六人。 向云来却吃惊:等等他们现在多大岁数?地底人能活这么久吗? 哈雷尔轻笑:当然不能,他们是特殊的。他指着路上的石头,还有遍布011区各个角落的岩石块,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第235章 在向云来和柳川想出答案之前,球球说:地底人。 哈雷尔:对。死去的011区居民。 正跨过一块石头的柳川愣住了。他脚下的石块很小,张腿就能轻松跨过。但这么小的地底人 那是岩化病毒肆虐的年代。哈雷尔说,刚出生的小孩也可能会感染岩化病毒,当然大多是因为母体传染。 向云来站定了,因哈雷尔的话感到恶寒。眼前是看不到边际的旧日城市。死去的居民无法离开,化作一块块巨石,永恒地保持匍匐的形态。 他仿佛站在地底人的坟场之中。 岩化病毒、丧尸病毒,这两种病毒一直存在于地球上。偶尔也会有被感染的病例,但数量不多。都是因为全球气候变暖而从极地冰层中释放出来的,最先感染这两种病毒的就是南极洲的生物,还有去南极洲科考的人。他们带着病毒,坐船,坐飞机,回到都市接受采访,面对人群总之,全球爆发。 几乎每一个国家,尤其是常任理事国,都作出了竭尽全力抑制病毒发展的承诺。只不过人类最终并未能顺利地携手。同时因为每个国家的气候、病毒环境截然不同,这两种病毒发展和变异十分迅猛,几乎每一个国家都发现了新型的病毒,比如当下最流行的5k2p病毒,就是一种从非洲传播开来的进化型岩化病毒。 要研制出针对本国国人体质的疫苗,就必须依赖本国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特管委求助于王都区的两个种族,地底人族群中,最后是铁岩六人站了出来。 他们牺牲了一点个人自由。哈雷尔说。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011区的中心。一座隆起的山丘伫立在区域中央,山脚与地层连接,山尖与顶部连接。它就像是011区的柱子。 山丘中心有一个敞开的洞口,走近了,能听见里面传来嗡嗡的说话声。察觉到来客,里面的人忽然静了。随即便是低沉的声音:请进。 山洞是整个011区最为明亮的地方,有限的电力都集中到这里。地底人把这座山丘的内部掏空,里面形成了一个宽敞的空洞,铁岩六人就住在里头。 准确地说,他们嵌在里头。 六个人,看不清容貌,只瞧见大致的四肢和脸庞,身体的其余部分都与山壁岩石同化。与其说他们是人,不如说他们像是从石壁中刚刚钻出来的石头怪物。 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喑哑低沉,无法从声线或外形,判断他们的性别、年纪。 欢迎欢迎你们好欢迎是人普通人吗?还是哨兵和向导?看不清看不见听到了,听到了刚刚是谁在地上滚? 向云来呆立在入口。他们仿佛听到六根粗大的石柱在说话。而这个空间里除了那六个铁岩,还有两个能够走动的人,且向云来都见过。 一个是邓老三,正往某位铁岩身上喷水。另一个站在山洞中央迎接他们的,是曾委托向云来寻找假牙的地底人老头。 在认出老头的瞬间,他先想起的是任东阳介绍他和老头认识时说的话: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对我帮助很大,你好好帮他。 即便知道任东阳做的事情有不少秘密,但向云来没想过,任东阳居然和地底人有这么深的牵扯。 你好,小云。老头笑着打招呼,你怎么来了? 向云来迅速理清了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冷着脸:王都区的地陷是你们搞出来的。为什么要破坏王都区?为了地底人的利益,就能牺牲地面上的其他人吗! 老头笑吟吟看他:不是为了地底人的利益。 向云来:那为什么 老头:不是为了任何人的利益。我们只是,想彻底消除王都区而已。 仿佛听见天方夜谭,向云来和柳川面面相觑。 消除消除消除 铁岩们低声笑着,重复的声音在山洞中回荡,向云来看见邓老三沉默着,但眉头紧皱。 个头最大的铁岩开口:地底人,没有生存的必要。 他身边的另一个铁岩也随之开口:哨兵和向导,也没有生存的必要。 狼人,不需要。 半丧尸人,消除。 一切特殊人类,都不必存在。一切异常的生命,都应该被抹除。 声音嗡嗡地回荡,刺耳,令人烦躁。向云来扭头时发现,哈雷尔的身体挡在洞口,正微笑看着他们。没有人能从哈雷尔的身边逃离,尤其这里根本没有狼人。向云来他们已经彻底被困在这个山洞里。 假牙老头请让他们坐下。从他的姿态中,向云来感受到一种倾诉的可能。他拉了拉怒视邓老三的柳川,两人盘腿坐下了。唯有球球站立着,他看起来十分紧张,目光一直在六个铁岩身上打转。 一个很长的故事。假牙老头说,别担心,我们没想过害你。或者说,我们想找一个可以记录和展示这个故事的人。 铁岩六人献出自己的血液、肌肉纤维甚至骨头,让特管委最终研制出针对国内岩化病毒的抑制和预防疫苗。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在成果出现之前,为了不让铁岩六人死去,他们必须服用一种特殊的通用药物,减缓体内病毒的发展。 第236章 但这种药物并不是针对5k2p病毒的特效药。在耐药性出现后,铁岩六人的身体出现了急剧的恶化,他们最终成为了深嵌在石壁之中的,真正的铁岩。 假牙老头是专程守候在这里,照顾铁岩六人的。他问向云来:你听过警铃协会吗? 向云来摇头,但柳川点头。我们课上学过。柳川低声说,警铃协会是反哨兵向导的组织。 向云来吃惊:还有这种组织? 除了警铃协会,还有dw协会,反狼人的组织,活动范围主要在欧洲。血月,也是反狼人协会,日本起源,国内现在也有信徒。核心人,反半丧尸人组织,遍布全球,王都区有他们的势力,但被黑兵压制。半丧尸人种族这么久都选不出首领,就是因为核心人想塞自己的人进入黑兵,但现在听说,夏春和半丧尸人最终选了个不隶属任何组织的自由领袖。假牙老头如数家珍,反地底人的协会那就更多,rr college,恒星站,断代史这些都是历史上出名的反地底人组织。 国内也有吗?向云来问。 很多,大大小小。假牙老头咧嘴,露出他那口与自己的岩化外表完全不相符的洁白假牙,其中权力最大,影响也最大的,就是铁岩六人。 山洞中静了一瞬。柳川和向云来同时发问:什么? 假牙:铁岩六人,国内最坚定的反地底人组织。 又是沉寂,向云来和柳川一时无法理清楚听到的内容,是球球开了口:你们曾经是功臣,现在成了叛徒。 地底人,是最没必要存在的种族。铁岩之中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你们都听过吧,地底人怀孕,会从腹部开始爆裂。这是我亲身试验出来的结果。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活着没有意义。 抑制和防治疫苗被研制出来之后,铁岩六人对特管委的供给便停止了。有了这些疫苗,国内地底人的生存状况以极快的速度改善,不到十年,即便感染了岩化病毒,也可以正常读书、工作了。得到教育和就业的保障,地底人的非人之感减少,社会化程度提升,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再需要深藏于011区了。 死亡的威胁减少,他们开始往地面迁移。能去地面生活的,大都选择了地面,不能够在地面长期生活的地底人则在更靠近地面的区域里,一寸一寸地开辟自己的聚居区。 昔日相识的人们逐渐离开了。陪伴铁岩六人的,只有过去葬身在011区的人们,那些石头。 在分不清白天和夜晚的时光里,他们被永恒固定在山洞之中。没有人声,没有风声。 活着和死亡一样漫长。 他们开始怀疑存活的意义,进而怀疑起地底人和特殊人类存在的意义。 因为药物影响,他们的身体大部分化作岩石,代谢极低,寿命也出乎意料的,如同石头一样长久。他们熬死了一个又一个昔日的朋友。这座山丘附近的石头数量之所以多,是因为许多即将赴死的老友,会从上面回到011区,带一点儿流食和水,坐在洞口,和他们说一些含糊的、谁也听不清楚的话。等察觉心跳正在消失,老友们会与他们道别,挪动到山洞之外,把这个入口留给下一个来访的人。 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从某一刻开始,再也没有人会来到这里了。 直到某一天,有两个人从上面来到这里。他们走进这个山洞,拜访了铁岩六人。其中之一便是假牙老头。 他们是带着任务过来的。 任东阳提议我留在这里,守着铁岩六人,照顾他们。假牙老头想了想,对向云来说,当时和我一起来到这里的,就是任东阳。 向云来一动不动。他在瞬息间作出了判断,假牙老头不知道他和任东阳已经分开。他很快说:这些事情我确实听他提过一点,可惜说得不清楚。虽然我跟他一起生活,但他很能保密。 假牙老头笑了:是的,他是一个很能保守秘密的人。包括他跟隋氏的关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向云来装作理解,轻轻点头,实则心中已经一片惊涛骇浪。 假牙老头说的话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任东阳受隋氏管理,但不是隋氏的人。他似乎和隋氏之间有一种游离的合作关系,假牙不太清楚,也没有深究,总之,代表隋氏来到王都区的任东阳找到了隋氏早已联系过的假牙老头,两人一起抵达011区,拜访铁岩六人。 那一年任东阳只有十六岁,甚至还没有跟向云来相识。他很年轻,但举手投足已经颇有领袖气势,得知这个少年人利用暑假时间来到王都区办事,铁岩六人全都发出了毫不留情的嘲笑。 但很快,他们就冷静下来,静静地听任东阳说话。 任东阳背后是隋氏。而隋氏,是全球最大的反特殊人类组织断代史的幕后支持者。 断代史诞生于一战之前,直到二战爆发,都只是局限于欧洲地区的反地底人组织。二战中,特殊人类士兵的强大力量让人们看到了希望,但恐慌也随之产生。原本仅为消除地底人而存在的断代史,因为大量轴心国、同盟国军官加入,以及文艺界、政界人士的美化宣传,而变得广为人知。 第237章 它的势力在数年之间变得异常庞大,原因正是隋氏。 隋氏根植加拿大多年,在北美洲坐拥雄厚的财力。加拿大加入同盟国,正式宣布参战之后,隋氏的某些成员提供了毫不吝啬的经济支援,因此隋氏在战后获得了华人难以得到的政治勋章。断代史与隋氏便是在这个时候搭上线的。 断代史的势力已经渗入世界上另外两个特殊人类聚居区,而王都区的防守太过森严:无论是国家层面,还是特殊人类层面,这片土地上的人对外来客有一种天生的警惕。 更重要的是,在国外,断代史往往与血族合作来开展对陌生聚居区的侵入,但这一点在国内完全行不通。这个根本不承认原生血族的国家,不允许任何血族踏入本国的领土。 隋氏派出了其他人,任东阳就是其中一个。 任东阳找到假牙老头,想见一见王都区真正的掌权者。即便当时黑兵已经逐渐成了气候,假牙老头却仍旧认为,铁岩六人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国王。 怀揣着对自己、对地底人乃至特殊人类深厚怨恨的铁岩六人,与断代史一拍即合。 在假牙叙述的过程中,山洞中的铁岩不时发出沉闷的笑声。 事实的冲击太过于强烈,向云来根本来不及感到愕然或惊悸。他怔怔的,却忽然想起一件无论是他,还是隋郁,甚至胡令溪和夏春都没想明白的事情。 斗兽场和饲育所,都是铁岩六人在王都区搞出来的。他说,反特殊人类的事业需要大量资金,而只有王都区这样的地方,最适合把钱洗白,也最适合你们敛财。断代史需要钱,你们也需要钱,所以 饲育所早就存在,只不过是远星社那帮人残留下来的东西,我们接着利用而已。隋氏很早就跟远星社的人有来往,国际上有一个很出名的特殊人类研究中心,在澳大利亚,名叫乔弗里。乔弗里背后正是隋氏。假牙老头说,但斗兽场,是我的。 他咧嘴笑着,露出那口不知从什么人口腔里扒下来的漂亮假牙:我们都需要钱,这是当然的。但我们也需要娱乐,不是么? 地底人们纷纷离开011区,往上面移动的那段时间,假牙老头筹划了斗兽场。斗兽场从无到有,花了他好几年的心血。跟隋氏搭上线之后,斗兽场的管理变得更方便了:兴致勃勃参与到斗兽场之中的孙惠然成为了斗兽场的核心。 血族也是断代史的成员?向云来问。 哈雷尔在他身后大笑:你疯了吗?我们?不,我们从不承认自己是特殊人类。他顿了顿,当然,为了顺应你们的游戏规则,我可以把自己当作特殊人类。我们当然是特殊的,但不是你们理解的特殊。血族的特殊在于,我们是更高级的人类,我们不屈从于任何人的管理。和断代史的合作,不过是因为我们都有同一个目标 他脸上的肌肉夸张地移动,无声地对向云来说:消、除、你、们。 向云来:但你却愿意当一条看门狗,到门口迎接我们。 这种挑衅对哈雷尔毫无作用,他还是笑:因为我必须搞清楚,和你同行的是不是隋郁。 向云来:如果是隋郁呢?说这些话时,他心里有一些冰冷的情绪流淌而过,他也知道一切,是吗? 哈雷尔耸了耸肩,暧昧地笑笑,并不给出确切答案。此时在向云来身后,假牙老头忽然说:我想起来了,小云,是你们毁了斗兽场,对不对?你和你的伙伴,还有那个赤须子。 他又笑了,仿佛在这里说的每一件事都充满了乐趣似的:去抓一个赤须子,这是我跟孙惠然提议的。把赤须子的内脏移植到哨兵的身上,也是我建议的。很有趣,对不对?不要用这种目光看我,赤须子可是我最喜欢的特殊人类。 他抬起手,在虚空中比划出一个笼子:我还打算,如果他死了,我就把他做成我最珍贵的标本,永久保存。可惜呀,可惜,我们也许永远也无法再见了。 话音刚落,向云来忽然看见铁岩六人伸出了手。六个人,十二只手,紧紧相牵。他们张开已经看不出舌头和牙齿色泽的口,同时发出一种古怪的呼啸之声。 呼啸声震动了石壁,山洞就像一个巨大的共振箱,把呼啸声放大,通过坚硬的石壁迅速传了出去。 你们要做什么!向云来起身大吼。 而在异动发生的瞬间,柳川一言不发,已经行动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冲着邓老三而去!邓老三还未来得及闪开,柳川的手已经抠住她肩膀上的一块岩石。疼痛令她大吼,反手用坚硬的拳头砸向柳川。 就在此时,第二次地陷开始了。 整座王都区同时动摇,这是比第一次地陷更加严重、范围更广的震动! 地面上,隋郁和邵清、向榕趴在空旷处,足足等了好几分钟,那种几乎令内脏都翻涌作呕的振动才停止。 隋郁第一个跳起来。他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回头时,恢复清醒的任东阳正趔趄着推开把他按在安全地方的危机办人员。巨大的水母再次从他身上涌出来,而几乎同一时刻,龙游喊出声:他的精神体变异了! 第238章 任东阳抓起一块砖头就往龙游的脸上砸。几个人扭打在一起。 隋郁不再管他,拉起向榕和邵清,飞快地往黑兵基地赶。 黑兵基地里只有寥寥几人。夏春派出去的黑兵从各处传回信息:第二次地陷非常奇特,王都区对外的十六条通路全都被截断了,不仅车子过不去,人也过不去。简单来说,王都区现在就像一座孤岛,救援短时间难以进入,而想疏散离开的人们也无法脱离险境。 第二个奇怪的现象,是大量地底人开始从地下涌出来。第一次地陷针对的是地面建筑,不影响地底人的聚居环境,但第二次地陷,整个王都区,无论地上地下,一起轰然动摇。靠近地面的地底人纷纷来到上面,他们和其他特殊人类一样莫名恐慌。 地底人是疯了吗?夏春完全无法理解这一连串地陷的意义。 胡令溪带着几个刚结识的哨兵和向导回到基地。他们发现王都区的水、电和通讯已经全部中断。这真的是针对黑兵和你的反抗?胡令溪不解,地底人为什么要破坏自己的生活区? 没有人能解释。 隋郁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混乱的黑兵营地。狼人基地的小楼已经彻底从地上消失。他看见化为人狼形态的女性狼人,便立刻跑了过去:向云来呢? 夏春说完在下面才抬头,看到隋郁,不禁一愣。她下意识去阻拦隋郁,但隋郁已经跳下了那个深坑。 深坑里全是瓦砾、砖块,银狐上下逡巡,没有向云来的踪迹,但有一大片血迹。 隋郁的脑袋嗡嗡直响,他抬头大吼:通道呢!怎么下去?怎么下去?! 胡令溪蹲在坑边:上来吧,向云来没事。我们的地底人朋友已经把他救出来了。 隋郁:我要下去,我要到地底人的 你闭嘴吧!胡令溪大吼,柳川也在下面,柳川的伤势比向云来还严重!我们正在思考救他们的办法,你根本不熟悉王都区的情况,别他妈说废话了! 银狐怒吼着跳起来,冲胡令溪亮爪袭去。萨摩耶从一旁跳起,张嘴叼住了半空中的银狐。 但银狐瞬间化作二十多把长剑,悬空飞速下落,剑尖距离胡令溪的脸庞不足十厘米。 在场所有哨兵和向导同时亮出战斗姿势,十几种精神体跃然而出! 冷静。胡令溪抬起手,轻轻在空中一拨。无数花园鳗齐齐在长剑上钻出。 一瞬间,剑拔弩张的威胁,变成了滑稽可笑的把戏。 听我说,你必须冷静。胡令溪垂眼对坑里的隋郁说,向云来和柳川现在都在地下,而我们还没有搞清楚地底人到底想要做什么。你是重要的救援力量,如果你不够冷静,我们很难安全地救出他们。 长剑仍旧悬空,但剑尖和剑身都晃动着密密麻麻的花园鳗。萨摩耶跳落坑中,轻轻地舔舐隋郁颤抖的拳头。 隋郁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他有一种预感,今天发生在王都区里的事情,无论对他还是向云来都是极度不利的。他回到地面,第一句便问夏春:你打算怎么办? 一部分黑兵进入地下。夏春说,任务有两个,一是找到向云来和柳川,平安把他们带回来;二是找到制造地陷的地底人,如果无法沟通,即刻击毙。 但011区有人说。 011区的也一样,说不通就击毙。人狼形态的夏春,比平时更具不可侵犯的威严,在王都区闹事,就是跟王都区为敌。敌人必须消除。 胡令溪问:怎么下去?据回到地面的地底人说,第二次地陷,聚居区也受到了影响。有的通道不能使用,有的地方变得脆弱,我们对地下的情况本来就不熟悉,贸然行动不可取。 上来的地底人不能给我们带路吗?有哨兵问。 不能。夏春回答,地底人的聚居区有很多个,他们一般只熟悉自己所在区域的情况。 她深吸一口气:但我们有帮手。 左右看看,她盯着隋郁:你,立刻去枫人周力的店,把他和赤须子童醉都带过来。 第110章 上两章写晕头了,把周力写成了【树英】,已经修改为【枫人】。 ----- 童醉是周力的观察者。 来自福建山区的枫人,总是抓着水管,随时随地往童醉身上浇水。 童醉自己是没法察觉体温异常的,即便60度,他也觉得凉快,但身边的植物往往枯成了干卷。周力对异常的气温非常敏感,童醉一天要被他浇十几次水。童醉听向云来说过,有枫人的山上永远不会发生山火。他起初嗤之以鼻,但相处时间一长,渐渐有点儿信了。 周力的作息很规律,早睡晚起,一过晚上六点就没精神。他在正常的房间里睡觉,童醉在特殊的检测房间里睡觉。只要童醉体温升高,过分灵敏的温感器就会喷出水花,均匀地洒在童醉身上,代替周力扑灭一切可疑的火灾隐患。 周力很讨厌水蒸气,水蒸气让他的店铺变得太过湿润,不适合耐旱植物的生长。为了避免和他产生冲突,童醉每天早上总是早早起床,自动自觉地做开店的准备,开门开窗,通风透气,并且自己给自己浇水。 第239章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被周力驯化了。 沉默的周力,没任何爱好只喜欢钻研植物的周力,有事没事就要写很长的申诉的周力。他经常把写好的申诉用挂号信寄给特管委,抗议他们不把枫人列为特殊人类。收信的人太熟悉他了,甚至开始撺掇他开个会员账号,邮寄费能打9折。 童醉也变得跟周力一样沉默。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就跟来店里买花的人说话。有意思的是,周力店里的客户,绝大多数都是地底人。他们之中不少人知道童醉,摧毁斗兽场的罪魁祸首。有的人对他怒目相向,有的人却十分亲切地跟他说话。 童醉搞不懂。他被某些地底人恨着,又被某些地底人感激着。总之,地底人时常来店里买花买树买草,还有人把枯萎的、快死了的植物抱到店里,让周力帮忙救活。 童醉好奇地问过:地底人也养植物?他们怎么养? 周力说:你从斗兽场出来,你不知道? 童醉说:你也不知道对吧?反问就是心虚。 劈头盖脸,一股冷冰冰的自来水。 童醉后来也跟着周力一起研究植物,有时候心血来潮,还会帮周力寄挂号信。只是那信拿在他手里,还没递给邮递员,就焦黄枯皱了。又是冷冰冰的自来水,伴随的时常还有周力罕见的怒吼:别碰我的东西! 当然大多数时候,周力都是冷静的。他允许童醉在店里的任何地方活动,除了地下室。 周力并不在地下室培育植物,童醉很好奇他为什么每天都要到地下室去好几趟。但周力根本懒得与他解释,只说:我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 隋郁来到店里,急匆匆地催促周力和童醉。在接连两次地陷中,周力的店被旁边倒塌的房子压垮了一面墙,两人正在救火,却又发现已经没水可以给童醉降温。童醉不得不停手:夏春叫我去干什么?又要让我加入黑兵? 周力却像是知道一切。他站起来,叮嘱童醉:把那件冰衣穿上。 衣服也是周力给童醉做的,耐热材料做成的衣服,前后设计了十几个夹层,塞满冰块。等童醉穿上冰衣,周力也从地下室钻了出来。他手上有一串钥匙,包括家里所有的锁,平时童醉是碰都不能碰的。 他把钥匙串丢给童醉:保管好。 童醉一头雾水:给我干什么?你不回来了? 周力已经跟上隋郁和向榕。童醉只好远远缀在他们身后。路上,向榕告诉他们在黑兵基地里发生的事情。得知向云来在地下无法离开,而第二次地陷让地底人的聚居区随时有塌陷的危险,童醉顿时跑得比周力还快。 童醉在王都区的这段时间,危机办的人来得少,渐渐黑兵的人来得也少,只有三个人时常到店里找他。一是夏春,找他的原因不是劝他加入黑兵,就是顺道找周力,两个人钻进地下室不知密谋什么。第二个是秦戈,定时地来巡弋他的海域。童醉总是很期待秦戈的到来,这个神奇的调剂师只要进入他的海域,就会让他获得好几天的轻松和愉快。 第三个就是向云来。周力的店距离八里街并不近,也不在向云来出入的路径上,但向云来常常拐弯来见他。有时候聊天,有时候代替周力给他浇水,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和隋郁一起坐在门口小声说大声笑,惹得童醉心烦。 就算王都区全都毁灭了,对童醉来说也无所谓。但夏春,周力和向云来,是绝对不应该出事的人。 四人回到黑兵基地时,夏春周围聚集了几个地底人。隋郁认不出来,童醉倒是眼尖:老葛! 隋郁两步冲了过去:你上来了?向云来呢? 胡令溪:向云来和柳川往斗兽场和011区的方向去了。 老葛:情况不对,第一次地陷针对地面建筑,第二次地陷好像是针对地底人聚居区的。 夏春:第二次地陷影响了地底人聚居区,也影响了王都区的道路。现在王都区跟外面彻底断联。 隋郁抓住老葛的胳膊:你们怎么不去找向云来! 胡令溪拦了拦他:别吵,你怎么你平时不是这么冲动的人。 连向榕也紧张地扯了扯隋郁的衣角。隋郁的失控让她害怕。 夏春说:老葛是来给我们送地图的。 老葛在地上摊开了十几张地图,密密麻麻,一时间根本看不完。地底人聚居区从上到下至少分了三十六层,这是我能够画出来的最详尽的地图。老葛看着夏春,但问题是,第二次地陷,有些通道出现了变化,有的聚居区也塌陷了。肯定有人还埋在下面。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三次地陷,我们要抓紧时间救人。 夏春:谁弄出的地陷? 老葛:我猜是011区的人。 夏春:他们不是地底人的实际控制者吗? 她知道011区深处的地底人首领是比邓老三权力更大的年长者。他们有邓老三这样的代言人,且与特管委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控制着王都区不少地盘。代言人不止邓老三一个,且每个人的职责都不一样。夏春记得前任首领说过,这些老者对现在的生活很不满,黑兵的诞生和壮大都意味着地底人势力的衰弱。 第240章 隋郁完全听不下去,他的狂躁越来越明显,胡令溪不得不警告他:冷静一点,你希望向云来回到地面,看到疯子一样的你吗? 夏春说:我之所以一直想进入斗兽场,因为黑兵早就怀疑斗兽场背后的势力是你们地底人的老者。但孙惠然和邓老三被推到台前,而且孙惠然死了,特管委默认不再追查。 胡令溪:特管委不打算破坏目前王都区的平衡。如果一切揭开得太彻底,一定会打破现在的局面。但黑兵和危机办的那几个个人还没有放弃,对吧? 夏春:我想去见老者。但我们也许找不到进入011区深处的理由。所以我作了一些别的安排。周力,这位是王都区唯一的枫人,他豢养着树英。 这句话一出,隋郁等人即刻愕然地看着周力。 童醉:养在哪里?地下室吗? 周力不理会他的问题,对夏春说:树英的状态很好,地陷没有影响到他们的生存 隋郁打断了俩人的对话。他记得树英,和枫人一样不被承认为特殊人类,且他在饲育所和斗兽场的库房,都见过树英和照片和碎片。他们珍稀,昂贵,特殊,又脆弱。他抓住周力的胳膊,力气很大,但自己毫无察觉,此时此刻他是代替向云来在愤怒:你在地下室豢养树英? 隋郁的情绪在得知向云来落入地下深处之后,就持续地不稳定,精神力不仅强烈动荡,连银狐也狂躁不安,充满敌意。胡令溪狠狠揍了他后脑勺一拳:听人说话! 周力地下室里养着的树英,是危机办的人从斗兽场库房里抢救出来的。库房里除了树英的身体标本,还有两个小小的、幽绿色的,像藤蔓构成的小孩。 两个身量像小孩的树英,却说自己已经活了三十多年。斗兽场的人把他们从遥远的南方山区中掳掠而来,他们采用休眠的方式保存自己的性命,幸运的是并没有死去。孙惠然打算对他们动刀子时,察觉了微弱的心跳。 他们活了下来,在库房的深处,享用着一间布置得很不错的温室。 他们的询价记录惊人,且因为他俩枝蔓纠缠,无法分离,只能两个同时出售。两个活着的、适应高纬度地区气候,且能够用语言沟通的树英,标价高达八位数。 危机办和黑兵,交给我保管的不仅是赤须子,还有树英。周力瞥了一眼童醉,你是幌子,明白吗? 童醉:树英没有列在危机办的收缴名单上,是不是? 夏春微微点头:在明面上,送到王都区被黑兵监管起来的,只有你。但我从危机办某些人手里拿到了树英。 特管委在斗兽场事件上的暧昧态度,让危机办的管理者感到疑惑。危机办虽然是特管委的下属机构,但由于危机办行事的自由度很高,上下层级在工作中并不十分明显。察觉到特管委的含糊不清之后,危机办的管理者扣下了树英。树英是库房所有商品中最昂贵的,而且他们没有受损,一旦流入市场,仍可继续出售。 树英的故乡因为遭遇山火,生物环境已经被破坏。但若是移居到其他地方,不仅需要时间去适应,同时也不保险。危机办权衡的时候,夏春通过狼人雷迟,向危机办提出了请求:把树英交给黑兵保护。 当时夏春给出的理由,就是王都区里唯一的枫人周力,国内与茶姥同列,最擅长照顾植物的种族。 赤须子是之后的谈判和议论中,加上去的幌子。特管委和危机办正愁没有合适的监区关押赤须子,枫人是对气温最为敏感的种族,由他看管赤须子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你能来到我们这里,最关键的不是我也不是周力,是秦戈。夏春说,秦戈的巡弋报告指出,你并没有反社会的人格特征,现在也不存在报复社会的念头。他那样忙碌、那样重要的调剂师,是不必要定期回访的,但他愿意为了你做这件事。 最后,作为一个幌子,童醉来到了周力的店里。无论是什么人靠近周力的店,吸引他们目光的永远都是赤须子。周力常常找茬,在店门口跟童醉吵架,愈发让他变得瞩目和出名。 夏春和周力接力解释,迅速让他们几个人了解了当下的事态。 隋郁稍稍冷静:那他来这里,能做什么? 周力弯腰,开始脱衣服。 向榕吓得一个倒退,捂住眼睛。 地底人很爱种花种草。绿色,是他们和地面为数不多的联系。周力踢掉了鞋子,开始脱下袜子,而泥土之中总有无数的植物根系,活着的,枯死的。地底人到我的店里买植物,若是死了,我告诉他们,不要丢弃,在墙上挖个洞,把植物放进去。那里就是最适合植物的归宿。 童醉: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除去所有衣服的周力,从腰往下,身体的肤色不知何时变得幽青。他双腿的肌肉仿佛由藤蔓结成,小腿和脚掌甚至变得干枯、皲皱,如结实的树皮。 枫人和树英,两者都没被承认为特殊人类。周力说,夏春,你的计划很大胆,你想让我把树英养好、养大,让他们为黑兵探查地下的空间。可惜树英不会变成树,但树英和我一样,能感知到植物。甚至他们比我更擅长与植物共鸣。 第241章 他走到深坑旁,张开双手,闭目深呼吸。 王都区南面,枣街上最茂盛、根系最发达的蔷薇被倒塌的墙壁压住了。 八里街尽头,那棵长得最好的白玉兰在大火中死去。 黑兵基地中,最普通寻常的麦草仍旧蓬勃生长。雨已经停了,它们疯狂吸收雨水,在渐渐露白的天色里伸展。 他再度深呼吸。仿佛与一切根植于大地的生灵共鸣,他听见无数的声音,无数的呼吸。 那声音从地面延伸,通往地下。于是每一株仍活着的植物都在抖动它们的叶片,每一根藤蔓都试图再度伸展, 周力跪在地上,接过老葛递来的笔,在地图上涂抹:这里仍能通行这里塌方了,有两个地底人被压着,还活着,能呼吸这一条通道消失了,但可以从这里通过 划掉了一些,又重新指示了一些。植物的根系不断向他传递信息。每一个信息都是独立的、不完整的,但一团接一团的讯息集结在一起,就能大致地了解地下区域的全貌。 然而仍有某些地方是没有植物生存的。 唯有土层里埋着的无数已经枯死的根须。它们成为了土地的一部分。 周力站起来,先看向夏春:你答应过我和树英的事情,我可以相信你吗? 夏春点头:枫人和树英一定会被特管委承认。 周力:我要更确切的承诺。 夏春: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明年,树英和枫人一定会出现在新的特殊人类名单里。 好,我相信你。你言出必行。周力转头,看向童醉。 童醉忽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童醉。周力说。 周力很少称呼童醉的名字。有时候叫他赤须子,更多时候喂喂地呼喊。 和你生活很麻烦。你也这样认为的,对吗?周力说,现在你可以摆脱我了。 童醉的声音在颤抖:你在说什么? 童醉。周力再一次张开双臂,深深呼吸,请你点燃我。 第111章 第二次地陷停止时,011区深处的洞中一片混乱。 震动的巨响让向云来的耳朵和脑袋被吵得发疼,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能看见柳川和邓老三厮打在一起,假牙老头袖手观战,而铁岩六人的尖啸声仍在继续。 尖啸诱发的是这座山丘的共振。山丘上下与地层相连,霎时间仿佛所有一切都在疯狂动摇。向云来摔在地上,碎石不断从山洞上掉下,砸在他的身上。他终于听见另一个声音,是来自身后的哈雷尔的尖锐痛骂,一连串根本听不懂的复杂字词。一块石头落下,差点砸到向云来的脑袋。 向云来抓起那块石头。他完全忘了自己左臂已经折断,右手抓紧石头,大吼着冲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铁岩,狠狠把石块往他脸上砸! 那个铁岩的声音一下中断了,共鸣中止。 柳川此时压制住邓老三,不料邓老□□手一拳打在柳川肋骨的伤处。柳川痛得立刻滚在地上,邓老三跳起来,正要下脚往柳川身上踢,球球忽然一声暴喝:不许动! 所有人都看向站在一起的球球和向云来。向云来已经把那块石头塞到那个铁岩张开的嘴巴里。他很用力,挤裂了石头人的下巴。 震动停止了,但更多的声音嘈杂地从远处传来。是地底人们的哭喊和奔跑声。快逃!快逃!逃上去!救命!救命!--人们大声地相互提醒,新的巨响仿佛滚雷,在011区上方剧烈地奔走。 地底人的事与你无关。一个铁岩说,我们本来是打算放你们走的。向导,你应该离开,把我告诉你的一切记录下来,让所有人知道我们铁岩的壮举,知道地底人不是软弱无能 放屁!!!向云来忍痛大吼,消除特殊人类完全是你们自己的私心!地底人感染了岩化病毒,没错,会死,没错,但还有很多很多人努力地生活!你们真的知道外面的聚居区是什么情况吗!喂,邓老三,你没见过在王都区地面生活的地底人吗?你没见过去读书、去工作,每天晚上都在地上和半丧尸人举行音乐会的地底人吗?你没在聚居区的店里吃过饭,没跟他们说过话吗?哈雷尔,你是血族,你见多识广,你走遍世界,难道你见过的每一个地底人都是整天寻死觅活,要害死别人的吗? 哈雷尔灰头土脸,呸了一声,恨恨瞪着铁岩:我下来是为了传达断代史的话,不是陪你们在这里送死的。你们没告诉过我还有第二次地陷! 铁岩们一个接一个大笑,笑声在山洞中嗡嗡震动。 果然果然果然如此你们不是我们你们无法理解我们 一个铁岩开口:没错,除了地底人,一切特殊人类都不值得信任,包括哨兵向导和血族。 向云来:你们才是背叛特殊人类的混账! 铁岩:从我们认识任东阳和隋氏,还有断代史的时候开始,就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你们。隋氏热衷参与特殊人类的各种事情,尤其是和金钱、经济、政治有关的事情。是,你们的说辞是,只有获得权力,做事才会更方便。真的吗?真的是为了达到我们让所有特殊人类最终归零的目的吗? 第242章 他显然是铁岩之中最有威望的人。所有人都静下来,只有他的声音在洞中回荡。 从隋氏热情参与下半年即将举办的全球特殊人类论坛开始,铁岩决心摆脱他们。论坛可以让隋氏和特殊人类管理机构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而这就意味着,让隋氏消除特殊人类、放弃一切的代价将前所未有的大。 他们完全不信任那些五官完好、四肢完整的哨兵和向导。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际,无论是普通人类或是特殊人类的认知里,哨兵向导永远是更容易融合也更容易被接纳的种族。 他们有什么悲哀?他们有什么痛苦?他们根本不需要经历身体逐渐岩化的痛楚,也不必看着自己逐日逐日僵硬并走向死亡。他们是最接近正常人的普通人类,就像血族一样,至少从外形上,他们和世界上的绝大多数站在同一边。 而地底人在另一边。中间隔着不可能跨越的深渊。 你们完全可以过上寻常的甚至更好的日子,不需要面对死亡和身体残障的威胁。你们怎么可能愿意跟我们一起毁灭特殊人类?怎么可能怜悯我们地底人?铁岩的声音嗡嗡直响,断代史一开始,确实是反地底人组织。但它已经被隋氏同化了。隋氏从来就没有打算毁灭哨兵和向导,他们自己反而在研究怎样让特殊人类的各种基因相互融合,产生新的特殊人类。甚至,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在他们的家族里就有饲育所孕育出来的孩子!他们的所作所为,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铁岩的怒吼再次诱发了震动:隋氏真正想要的,是获得世界上最高等级的特殊人类管理权力! 在周围的动摇中,向云来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邓老三把饲育所暴露给隋司,而隋司命令隋郁处理掉饲育所。他意识到,即便利用饲育所敛财和研究特殊人类的融合,但隋司并不认可饲育所,他们要抹除饲育所的存在历史。 确实。铁岩说对了。隋氏和他们不是一条心。 在怒吼渐渐平静的时候,洞口的哈雷尔忽然回头看向无光的、静寂的011区。 原本黑沉沉的地下城市,忽然亮起了无数幽光。金色的火光,细小隐秘地在土层的夹缝里燃烧。 它们几乎照亮了整个已经死亡的011区。 而于此同时,王都区地下的所有死去的、枯萎的植物,无论是根系还是茎叶,都在燃烧。 011区的温度本来就很高,这下变得愈发难以忍耐。哈雷尔卷起衣袍,低声道:不奉陪了,再会。他说完立刻起身,巨大的骨翅从身后张开,瞬间顶破了衣裳。 一道快得他无法辨识的黑影从眼角掠过。他停顿了一瞬,没有回头,继续低飞掠过石头和废墟,冲011区的出口而去。 铁岩狂笑:走哇!走啊!都走吧!他几乎看不清眼白和瞳仁的眼睛朝着向云来,我给过你们机会,向导,但你们选择了忤逆我。 向云来:发生了什么?你们要烧掉这里吗! 铁岩:这是你们那些人做的事情。我不知道是哪个特殊人类,或者什么新的技术让岩石开始燃烧,但与我们无关。看吧,连你的伙伴也要置你于死地! 然而这些干枯植物的燃烧非常短暂。它们没有形成规模性的大火,在阴燃结束后,静静地熄灭了。向云来和柳川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火光消失后,重新冷寂下来的011区,充满了刺鼻的气味。 一阵巨响!瞬间,铁岩六人再次伸出双手,紧紧握住。 第三次地陷,试试吧,来经历吧!他们高声大笑,山洞开始再次摇动,王都区今日一定没有任何人幸免!即便求援,你们要怎样集结和动员人手来拯救整个区域的所有人?!危机办也好,刑侦科也好,有十万人吗?有吗?! 他们的笑声尖锐得如同号角。 这个城市所有的特殊人类机构加起来,也没有王都区的人那么多!就算动用军队,也没有那么多!你们注定要死在这里! 假牙老头跌在地上,但仿佛已经接受了死亡的结局,微笑着闭上眼睛。放弃攻击柳川的邓老三却起身冲向洞口! 柳川抓住她的脚,她回头蹬开柳川。柳川爬起来,用力从颈后抓住邓老三的脖子。邓老三双目赤红,反手亮出两根手指扎向柳川的眼睛。柳川本能闭目,邓老三顺利逃脱。 她冲向洞口,不料洞口忽然被一块巨石填上。她撞在那石头身上,砰地弹回洞口。 向云来,柳川,你们走。挡在洞口的正是球球。 他让出一条缝隙,向云来拖住要回头揍邓老三的柳川:跑啊! 柳川怒吼:我要抓住她!我要杀了她! 向云来把他拖出洞口,球球开口了:柳川,我帮你。 他们的小狗吉祥在不远处疯狂吠叫,球球没有回头,也难以回头。他大声说:把小吉带走,带回地面上! 向云来和柳川同时意识到球球要做什么,两个人一起从地上弹起,扑向球球,抓住他的胳膊要把他拉出来。 但一碰到他的胳膊,两人都吓了一跳:太烫、太烫了! 他们这才发现,堵住洞口的球球,背部中心透出火红的微光。他的身体正在发热,滚烫得如同在烈火中炙烤的石头。 第243章 在邓老三的怒骂声中,他们听见铁岩六人中止了共鸣。有人问:你是地底人?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球球的声音仿佛从胸膛深处挤出来的。这是向云来和柳川没听过的腔调,眼前不再是陪伴他们跨越地底的伙伴,而是一团极度愤怒、亟待爆裂的火焰。 我不是地底人,我是普通人!球球吼叫着,我是被斗兽场和吸血鬼变成这样的!我是被你们变成这样的!我的左肺我的左肺,是赤须子的。是那个死去的赤须子的!孙惠然以为我是失败作品,但只有我才知道怎么唤醒赤须子的这个器官。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仿佛吃力地拉动风箱。 身体的温度越来越高,他把自己变成了一枚炸弹。 第112章 地窖31 孙惠然把赤须子带到王都区之后,持续做了十六次手术。 她剥离了赤须子身上几乎所有能用的器官和组织,移植到其他的特殊人类身上。 然而并不是所有特殊人类都可以与赤须子的器官相契合,最成功的无疑是童醉。其余的移植者,在孙惠然的纪录中,全都死亡。 她忘记了子弹。 子弹是一个从火车上逮来的普通人。孙惠然很烦恼手底下那些无能的血族,她明明说过自己只要特殊人类。怎样把那位体格健壮的普通人改造为特殊人类呢?孙惠然有好几种选择:狼人,地底人,半丧尸人她手头上 ,或者说斗兽场里,有几乎所有可以把普通人感染为特殊人类的病毒型号。 最终选择岩化病毒,只是因为最顺手,最容易拿取而已。 她没想过子弹能活下来 。 三管病毒让子弹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地底人,虽然有过排异反应,但子弹在没有任何辅助的情况下撑了下来。 孙惠然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性。如果他能够那么快地适应岩化病毒,并且毫无抗性反应,那别的东西呢? 她在子弹身上进行了更多的试验,所有种类,所有型号的病毒,能用的都用过了。但子弹全无反应。他变成地底人,就只是地底人。 她开始做更多更深入的实验,比如尝试把其他特殊人类的器官植入 子弹体内。 这种实验曾有成功案例,而且不止一次。她顺利把赤须子的一部分移植到童醉身上,也曾把猎隼的眼睛移植到半丧尸人身上。特殊人类似乎总是更容易跟特殊人类融合,他们有一种天然的契合,或者说某种同类的呼应。 但遗憾的是,属于赤须子的那片肺部,没能让球球成为孙惠然期待的,新的特殊人类。 那片肺部在球球的身体里扎根,却死寂如同一个毫无生气的器官。它没有令球球变得更加强大,但也没有削弱球球的体质。移植了他人的器官,对球球来说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孙惠然放弃了球球。也许是因为她不喜欢迅速显示出地底人岩化皮肤特征的年轻人,也许是她有了新的目标,新的乐子。一个已经完全成为地底人的普通人类,无法再勾起她的任何兴趣。她与所有血族一样,拥有永恒的傲慢。她不再检查球球的变化,不再把他当作培育自己新兴趣的载体。在她的授意下,球球被丢进了库房,成为子弹。 球球也一直不知道赤须子的肺部活下来了。 直到另一个赤须子童醉点燃了斗兽场。 他冲出库房,冲向出口,又被老葛他们带着一路狂奔,从地下来到地上。 气压的急剧变化,还有奔跑的消耗,让他不得不拼命大口喘气。肺部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发热的。 热得像一团火,新鲜凶猛,烧得球球当即就站了起来。他的呼吸无比滚烫,浑身发热,却又莫名地充满了亢奋。尤其在看见孙惠然被狼人拎到地面之后,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虚无的胜利感。 我自己学会了怎样操纵这个肺部。大多数时候,它没有什么更多的作用,只是让我可以更迅速更灵活地滚动而已。球球的身躯堵在洞口,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庞大更滚烫了,还有让我变成一颗炸弹 。 你疯了,你疯了!向云来声嘶力竭,球球,别这样! 连为了抓住邓老三连命都可以不要的柳川也试图阻止他:不用你帮我,我还有机会抓邓老三 对不起,我骗了你们。球球的语速变得飞快,我来王都区根本就不是为了寻找什么延缓寿命的药物,我知道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就算有,我也已经不适合了。我知道自己快死了,我一直在找能够进入这里的机会。我留在老葛他们身边,本来是打算捏造一个罪名把他们带到这里,邓老三那样的罪人可以进入011区深处,那毁坏斗兽场的罪人应该也可以吧。 计划逐渐成形,但还未付诸实施,地陷发生了,向云来和柳川出现在他面前。 我利用了你们。我本来打算,如果抵达这里也不能进去,我就告诉邓老三,你是毁灭斗兽场的帮凶。他们一定会见我的。 没关系,没关系的!原谅你,我们走吧,我们一起走。 球球很坚决:我要炸掉这里。 第一次地陷是铁岩安排的人造成的,第二次地陷是铁岩六人制造的,或许还有第三次、第四次他们决心毁了王都区。 第244章 球球一点儿也不喜欢王都区。他没有完整地看过王都区什么样,只在短暂的几小时里仰望过王都区的天空和建筑,仅此而已。 但他憎恨的只是斗兽场相关的人,而绝非所有的地底人。 中止一切的办法就是歼灭铁岩六人。 快走!他大吼,不要阻止我,我不会停止的! 和他的宣言同时响起来的还有铁岩的啸声。那是下一次毁灭的前兆。 我也不会因为你们而放弃。球球低声说。 他开始更急促地呼吸,身体热气腾腾。背部中心沁出的火红色泽像鲜血一样艳丽。 柳川忍痛,一把抓起向云来,呼唤着吉祥往出口跑。向云来在他手中挣扎,但他左臂折断,右臂完全被柳川控制,毫无挣脱的可能。 向云来跟球球结识没多久,谈不上什么深厚感情。但他心里痛得眼泪狂涌。 他一直坚持要送走向榕,正是因为知道王都区是一个难以摆脱的沼泽,是舒适的深渊,人一旦沉沦其中就不可能逃离。王都区很好,它收留了无处可去的向云来。但王都区不值得留恋。 可他现在却无比强烈地憎恨起试图毁掉王都区的人。他在刹那间想起的是自己结识的朋友,那些可爱可敬的人。吃力地活着,在王都区里一手一脚坚持的人。 跑上斗兽场的废墟,柳川和向云来一起滚在地上。柳川的肋骨痛得无法呼吸,向云来刚爬起,深处就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爆炸结束之后就是坍塌。山洞倒塌了,联系着地下区域上下部分的独柱也随之消失,地陷的震动终于停止了。 斗兽场的废墟附近还有不少正在往上跑的地底人,人们相互搀扶,走得慢的那些也拼命随着人潮前进。有人催促柳川和向云来快走,柳川狠狠咬牙,拉起向云来。 但向云来阻止了他往前的动作:你还能走吗,柳川?我们要回到老葛的休息室。 柳川愕然:为什么? 向云来:不要问,走!快走!小吉会给我们带路,它会带我们回到那里。迟了就来不及了,王都区现在需要很多救援的力量。 柳川听不明白:回去就能找到救援? 向云来:绝对能。而且你是必须的。 柳川不犹豫了:好。 他们一路往回走,先前热闹喧哗的聚居区此时已经变得死寂。通道消失了,店铺一片狼藉。有地底人被压在石头下,僵硬无声。他们走得很快,若遇到死路,吉祥会带他们走另外的小道,绕过坍塌的通道和房屋。 他们甚至遇到了跟铁岩六人一样嵌在石壁里,仿佛石像一样的地底人。那偶尔的几个,会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询问:去哪儿?快逃吧? 向云来说:去黑兵基地地下,那里有可以救王都区的办法。 于是他们都为他指路。用几乎转不动的眼睛,用已经开始粉碎崩裂的手指:走这里走那里 他们指示的果然是捷径。 途中如果吉祥失去了目标,向云来就会让它闻一下老葛的手套。 幸好有你。他揉了揉吉祥的耳朵,认识你真好。 抵达老葛他们的休息室时,柳川已经累得快虚脱了。向云来理应比他更累更虚弱,但向云来目光炯炯。 有什么在他胸膛里燃烧,比赤须子的火焰更加蓬勃。 他看起来坚定得令人陡然生出恐惧。 向云来笔直地走过老葛的休息室,继续往前。柳川站定了:你要去哪里? 向云来:我们掉下来的那个地方。 柳川:哪里有什么? 向云来:夏春的保险柜,里面有可以救王都区所有人的东西。 这句话让柳川一下来劲了。他走得比向云来还要快。在他们身后,吉祥犹豫地站定了。它冲空无一人的休息室吠叫,又看着向云来呜呜地嘟囔。 再见。向云来冲它挥手,谢谢你。再见! 狼人基地的小楼,因球球和老葛的施救而坍塌得很彻底。也因此,原本在夏春办公室里的保险柜摔到了地下,就压在瓦砾之中。 两人合力把它拖出来。太幸运了,向云来看着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压得裂开的保险柜心想。他伸进手,从里头掏出了一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柳川问。 向云来打开盒子,里面是40ml的阿波罗,包括注射器。 下意识的恐惧让他的手颤抖。海域深处有什么正在啸叫,他的后脑勺开始一阵一阵发痛。本能在拼命阻止他,而他盯着阿波罗看了片刻,扭头对柳川说:你要把这个,注射到我的身体里。 第113章 向云来在夏春办公室里掏出阿波罗的时候,柳川并不在场。柳川只在胡令溪的讲述中听过阿波罗的名字。他没有意识到眼前的是什么东西,但他从向云来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不寻常。 我来注射。柳川说,你别动,让我来。 你不行。向云来说,这件事只有我能够做到,整个王都区,除了我,谁都不行。 柳川当机立断:那就不要做。我们找别的方法。它很危险,是不是? 第245章 向云来:不,不危险。 柳川:你的精神力充满了恐惧,向云来。 向云来:我不是为这个恐惧。 他有点恼柳川了。做这个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柳川根本不懂得。鼓舞着向云来的冲动一分一秒地流逝,随时可能彻底消失。要抢时间,要争分夺秒。地面上什么状况他不清楚,但他看地下的情形,心知已经很严重。连续的几次震动足够破坏王都区那些并不牢固的房子,许多无法逃离的人将在这里丧生。 他们需要更多的救援力量。危机办会来吗?特管委会来吗?即便他们来到这里,他们会全心全力救助王都区的人吗? 向云来心里完全没底。 柳川平时根本不是这么机灵敏锐的人,向云来不知道是什么激发了他,他此时紧紧抓住向云来的手腕,不让向云来伸手去拿那些蓝色的药液。 柳川,仔细听我说。向云来看着他,这个东西只对向导起作用,所以你不能用。我是王都区最好的向导,这个东西会增强我的精神力,其他人即便注射了,也绝对没有我起的作用大。它确实会让我难受,但它没有危险。它就放在夏春的保险柜里,怎么可能是危险物品?它在这里只是因为它非常珍贵。 讲的话半真半假。他感受到柳川的精神力正在不断试探,试图找出撒谎的迹象。可惜,在谎言的捏造技巧上,向云来比柳川高明太多了。 柳川拿过阿波罗:你别骗我。 向云来:十万火急的事情,我怎么会骗你?但现在,你必须先让我进入你的海域。 柳川又警惕起来:为什么? 向云来:我进去再跟你说。别耽误时间,柳川! 柳川犹豫地点头。 和之前的一片空白截然不同,柳川的海域完全变样了。没有了色彩鲜艳的金字塔和塔中的方虞,海域变成一片错综复杂的街区。穿行在这片寂静的街区中,能听见鸟雀鸣声,风声,遥远的雨声,还有从各种房子中传出来的说话声。向云来没找到柳川,他在街道上奔跑,呼唤柳川的名字,穿过茂密的灌木丛后,眼前豁然开朗。 小桥流水,曲曲折折。溪边老妇正在洗衣,捶打衣服的声音一下下传来,隔着雾蒙蒙的石桥,含着语言不可传达的节奏。向云来走上小桥,柳川正站在桥上。 那是我的奶奶。柳川说,这是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地方。 人在想象和构建自己的海域时,总会下意识地选择最具安全感的地方。海域的雏形往往从童年而来,像汤辰那样有能力独立构建自己王国的人,是极其稀少的。向云来顺着他的眼光看向远处,他们身处一个宁静美丽的小镇。 柳川,相信我。向云来说。 你不能够骗我。柳川也说,我当你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你如果出事,我会一辈子恨我自己的。你最清楚方虞的死对我的影响。 向云来在这句话里停顿了很久,才说:我不骗你。请你务必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在我预计之内的。 柳川:你到底想做什么? 向云来正在这个海域里不断地感受柳川全新的精神力。那是一种稳定而澎湃的力量,和以往截然不同。向云来忽然意识到,因为柳川比自己年纪小,海域又曾经不稳定,他总会下意识地认为柳川作出的决定是不可靠的,不值得信任的。 他正体会着柳川的决心。清晰且有力,目标明确,难以动摇。年轻的哨兵是彻底决心要为自己的朋友复仇。哪怕这种复仇会毁掉自己,也不会后悔。 即便是怀着憎恨的念头,只要足够坚定,都说明海域的主人是正常的。 柳川从异化海域变化成现在这样,何其难得。 而他却要组织谎言,再欺骗柳川一次。 我要入侵这座城市所有向导和哨兵的海域。向云来说,我让他们来王都区帮忙。 柳川攥紧了手里的蓝色药液和注射器。向云来离开了他的海域,他们在提灯的微弱光芒中注视彼此。奇怪的是,他有一种明显不安,但却又不得不下意识地相信向云来的矛盾感。他没有意识到向云来在他海域中重复的相信我正在起作用,他怔怔地问:你真的能做到吗? 向云来:我可以,信我。 柳川:为什么需要我?这件事你自己也可以完成。 向云来:我会害怕。这东西不会害我,但它会有一些我很不喜欢的副作用。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必须注射完所有的药液。即便我哭了,我想放弃,我哀求你 ,都不能停下。 柳川摇头:这不对。 向云来:如果你不把40ml注射完,我会死的。你不能让我死,对吧?你相信我的,是吗?? 柳川不得不信。 他用注射器抽取蓝色药液,一管子正好是5ml。蓝色的,在针筒里晃荡的东西,在提灯的照耀下拥有纯洁无瑕的光彩。 提灯凑近。近得他可以看到向云来胳膊上竖立的汗毛。向云来在发抖。柳川的手停了。头脑中相信向云来的念头,正跟别这样做的念头相互抗衡。 第246章 我晕针。向云来闭上眼睛,快点儿,柳川。相信我。 针头刺入皮肤。药液开始注入向云来的胳膊。 此刻,秦小灯正带着他们救出来的孩子们在011区附近救助来到地面的地底人。从斗兽场缺口处回到地面的地底人全都狼狈不堪。人们相互搀扶,在唉声和痛呼中,像迁徙的动物一样涌出地面。地底的难民纷纷远离缺口后,缺口变得异常安静。 一条黑影从缺口窜了上来。甜玉米色的头发在初升朝阳中如灯盏般闪亮。 蔡羽左手拎着被裹成一团的邓老三,右手抱着一个相当于自己两倍身形的球球。他筋疲力尽,爬上地面立刻瘫软。左右手各一松,邓老三和球球往两边滚去。 秦小灯跑了过来。她认出蔡羽,根据他那头过分鲜艳醒目的头发,她认出蔡羽是人才规划局的学生,也时常到奶茶店来消费。人才规划局虽然怪学生很多,但蔡羽这样的总是给人深刻印象。而蔡羽也认出了她:奶茶妹 两个人无法相互沟通,秦小灯把他搀起。球球此时忽然动了起来。 他的身体失去了将近一半,双腿和右臂都在爆炸中消失,身上全是伤痕,一张脸被损坏得最为严重。但他此时用单臂支撑着自己,吃力挺起身。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伤痕也好,他几乎看不清任何事物的眼睛也好,都在阳光里闪闪发光。 啊因为舌头缺了一块,他声音模糊,但满是欣喜,阳光 他用石头一样坚硬的残损肢体维持平衡,伸出仅剩的左手,在空气中触碰阳光。 阳光仿佛带着剧毒,他的手指和缺少了一块的鼻尖开始碎裂。 接着是手掌,是他带笑的脸。 他彻底沐浴在阳光中,幸福得如同第一次意识到亲吻的意义。 蔡羽从地上弹起来,要把球球拉到一旁。但真正致命的并不是阳光。 周围的人看他,用一种充满钦佩的注目。球球在朝阳里飞快地碎裂,蔡羽没有抓住任何东西,落在他手掌中的,全是沙砾。 年轻的半丧尸人发出痛苦的怒吼。他一个趔趄,秦小灯连忙抓住了他。就在这一瞬间,秦小灯的海域掠过了一个影子 。 不仅是她,在场的所有哨兵和向导,仿佛时间停滞了一秒似的,所有人都顿住了。 在他们的海域里,一个人立在海域中央,说:去王都区,去救人。 影子只出现了一瞬间。秦小灯认出了那个人。 她恢复清醒后愕然起身。她看见蔡羽张口说话,但她脑子一片混沌,根本无暇识别。双手比划,她竭力跟蔡羽说明刚刚怪事,并试图在周围寻找向云来。 但向云来并不在这里。 秦小灯和其余的哨兵向导面面相觑。紧接着,下一次入侵开始了。 柳川停止了注射。 一管5ml的药液,已经让向云来的精神力变得比爆发海啸的海域更加澎湃。 向云来抓住柳川的手:继续啊!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痛苦。此前的影响尚未消退,而新的阿波罗更加轻易地摧毁了他的堤坝。 他刚刚进入过柳川的海域,并且熟悉柳川的精神力。向云来控制住自己不去干扰柳川,他吃惊地发现,虽然阿波罗在他海域里掀起的风浪比上一次更强烈也更迅速,但他现在已经完全能够绕开柳川的海域,一步都没有踏入过去。 但他见到了一些熟悉的景象。二维的动画小镇,雨中的茶园,布满风雪的城堡和峡谷,还有浓雾道路上的巨大坑洞。甚至,他看到了布满巨型水母的海湾,他还看到一个人站在海岸边上,在他踏入海域的瞬间发出怒吼:向云来?!你在干什么?! 每一个他熟悉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 向云来无暇回答。 他迅速地入侵了第二次、第三次他被胡令溪抓住手腕,他在向榕的海域里看到迅速从二维形象变作立体人像的妹妹,稚气的脸上满是惊恐。而在风雪之中,隋郁只问他:你在哪里? 来王都区,救人。 向云来,停下来。你在哪里?我去救你。 来王都区,救人。 向云来不去留恋任何人。他拼命压抑住自己的渴望,迅速离开了隋郁的怀抱和海域。他抓住柳川的手,抽取下一管阿波罗。 开口说话的时候他才察觉自己满脸鼻涕和眼泪:快快继续否则我会死,我会死! 用这位哨兵最害怕的事情威胁他,再诱骗他引领自己踏入必然的死亡。向云来在心底无声地向柳川道歉,看着柳川把第二管5ml打了进来。 向云来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柳川的手腕。眼泪在柳川眼睛里滚动:停下来,是不是? 不,不是。说话的仿佛并非向云来,而是另一个人,你务必继续。 他知道自己的精神力正像无孔不入的空气,蔓延在整座王都区里。他对自己进入的海域,几乎都有碎片般的印象,那些都是上一次受阿波罗影响时被他入侵过的人。有的人活着,有的人连海域都支离破碎。向云来不能停,不敢停,他每经过一个破碎的、快要消失的海域,心头的决心就愈发强烈。 他终于接触到了第一个并非王都区的人。 第247章 那是一个瑰丽万分的海域。无人的游乐场被彩色的天空笼罩,他站在摩天轮下方,看到脚下簇拥着数也数不清的、脑袋圆滚滚的黄沙色小猫。 向云来对沙猫们说:来王都区,救人。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不断地踏入陌生的、非王都区居民的海域。每一个海域都强大、完整,充满了力量。他甚至在一个过分强大的海域中遭到了拒绝,直到第三次完成入侵开满月季的街道上,人声沸腾,而谢子京站在他的身后擒住了他的肩膀:向云来?! 来王都区,救人。 向云来只说这一句话。他在海域中,面对他人的自我意识,只不断重复这句话。 十次、一百次,直到他力竭苏醒,手还紧紧地攥着柳川。 继续。他对柳川说,危机办和特管委的人已经来了,就在王都区外面。 柳川:既然已经来了 向云来摇头:不行,不足够,继续。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不好控制的舌头和嘴巴更灵活地动作,还有30ml,我要踏遍这座城市所有哨兵和向导的海域。 第三管开始注入。 第114章 黑兵营地中,所有的哨兵和向导都受到了向云来精神力的冲击。这种冲击异常强硬霸道,比向云来平时的擅自入侵更加令人难受。 胡令溪、隋郁和任东阳都在瞬间意识到那是向云来的行动。但所有人之中,只有隋郁知道向云来做了什么。 他浑身血液仿佛都在瞬间沸腾了,语言在喉咙冻结,头皮发麻,脊背僵硬。 入侵,撤离;入侵,撤离;再入侵,再撤离短短的十五分钟内,他们的海域被踏入了无数次。 夏春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只在察觉到哨兵向导的愕然,忙询问胡令溪。胡令溪咬着牙:是向云来 任东阳抱着脑袋歇斯底里地嚎叫:滚出我的脑袋!滚出去滚出我的海域求求你,别再进来了 他哭得全无仪态,整个人像虾米蜷成一团。对他来说,被他人入侵海域仿佛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他哭到后来,竟抽泣着:放过我放过我 隋郁忍不住看向任东阳。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操心,但任东阳的状态太过奇怪了。他见过任东阳在隋司别墅里发生的一切,他知道被隋司无数次拷问后,任东阳也曾出现过精神崩溃的状态--然而当时的情况比不上现在。 入侵任东阳海域的是向云来。而向云来没有做任何会损伤海域的事情。他只是在海域中心对无数个自我意识一遍遍重复去王都区,救人。这有什么可怕的?隋郁不明白:任东阳简直像被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控制着。 渐渐的,隋郁发现,任东阳的哭叫并不完全因为恐惧。他哭声里还有一种憎恨,任东阳在求饶,对一个不在此处的人。是隋司吗?还是向云来?放过我又是什么意思? 隋郁只能在清醒的间隙里思考这些问题。他现在甚至不敢随意移动,必须时刻保持着警醒,只要向云来进入他的海域,他就立刻抓住向云来追问位置和目的。 在一次较长的间隔中,隋郁意识到,向云来在调整自己。也许是阿波罗的作用太强烈,也许一切已经停止,但所有人都得到了片刻喘息。他立刻告诉夏春:向云来注射了阿波罗,他在强行与所有哨兵向导的海域共振,并且说服他们到王都区来帮忙。 夏春尚未完全理解:所有? 隋郁:所有。我是说,这个城市的所有。 夏春面色变了。隋郁指着坑洞:他现在一定就在狼人基地下方。 因为焦灼,夏春身上的狼毛都炸了起来:我们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清理出从地面抵达地下的通道。绕路去找他吧。 在坑洞旁,童醉正趴在地上大口喘气。他的海域因为赤须子的影响持续地变化,向云来的入侵对他造成的伤害比其他人都要严重。他张口想说话,但一张开嘴巴,口水就流了下来,甚至无法完整地表达。 我已经找到了所有还能使用的通道。在他身边坐着的、浑身赤裸漆黑的枫人周力说,再给我几分钟,我和老葛把地图修改好,你们就能进入地下了。 老葛凑了上来:对,我们会帮忙的,很快!他回头指挥伙伴们,让他们到周围寻找更多的地底人。地底人总是跟地下的岩石、泥土打交道,没有谁比他们更熟悉如何在坚硬的碎石和水泥块中找出通往目的地的路径。 逃到地面来的地底人得知要救人,纷纷赶了过来。夏春立刻安排黑兵分批行动,前往各个已知的地陷坑洞。不仅要找到向云来和柳川,还要救出无法逃离的地底人。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夏春跳到高处,声如洪钟:我的朋友向云来正在呼唤更多的人,他正在牺牲自己的海域和生命,为了让王都区、让我们活下来。不要停下,争取时间,救人!去救人! 童醉擦着嘴巴站起,然而很快又趔趄着坐下了。周力在地图上涂画,他的四肢虽然焦黑,甚至皲裂得能看到肉的嫩红色,但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不适。 第248章 童醉点燃了他,但没有杀死他。 成为赤须子的年轻哨兵,掌握了使用火焰的绝佳方式。那些火焰席卷了周力全身,烧光了他身上的所有毛发,烫黑了皮肤,甚至把他身上属于树英的那部分也全都燃烧殆尽了。 可他仍活着。 把修改好的地图交给老葛,目送老葛跑向夏春,周力扭头看童醉。这个年纪相当于他孩子的青年,正坐在他身边撑着脑袋干呕。 你什么时候学会控制赤须子的火焰了?周力问。 童醉:有些精神体是可以变大缩小的。我有一个朋友,他的精神体是壁虎,可以从手掌大小变成一米长。让精神体变大缩小的诀窍,就是一次次、无数次在自己的海域里练习。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每一天都会花好几个小时,在我的海域里跟赤须子见面,学习控制火焰。 周力:我以为你总是在发愣。 童醉笑了。很快,察觉到此时此地并不适合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收起了笑容:他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我决不会再用他的火焰去伤害任何人。 周力一边站起,一边对童醉说:去给我找一件衣服,我们也开始救人吧。你的朋友正在拼命,我也要做点儿事。 童醉欣然跳了起来。他正要向身边的人借一件外套,脑中忽然一痛--入侵又开始了。 这一次比前几次都要迅猛。仿佛那位不断入侵的人在反复的积累中,学会了更加迅速的冒犯技巧。 向云来匆匆跑过隋郁的海域,隋郁甚至没法抓住向云来的手。影子消失得太快了,他只能牵着向云来的衣角、抓住他转瞬即逝的头发。这种不可掌握的感觉让隋郁非常恐惧。 有那么几次,他看见向云来站在风雪中发抖,声音被烈风吹得破碎:王都救人去救人 他朝向云来狂奔。他确信自己看到了向云来满脸的泪水,也听见了向云来呓语一般的呼救:隋郁 向云来正在用最可怕的方式消耗自己,而他完全无法帮忙。他清醒之后下意识掏出手机,想联系秦戈,然而王都区如今彻底失联。向榕忧心忡忡地看他,他用手掌擦去脸上的眼泪,低声对向榕说:能帮助向云来的人,现在也一定知道了王都区的情况。你留在这里,和黑兵在一起,我和他们下地去找向云来。 这一次向榕乖乖点头。 · 接到科室同事和谢子京的讯息时,秦戈正在新希望学院开会。老师们热烈讨论今年的招生安排和海域检测,忽然间,会议室陷入一片静寂,仿佛所有人瞬间停止了说话。 低头看信息的秦戈察觉到了熟悉的冲击。能踏入他防波堤的人不多,能强行入侵他海域的更是少之又少。他猛地抬头,看到周围所有哨兵向导老师都露出了茫然的、如同身处梦中的凝滞表情。 而此时,他的海域中正站着向云来。 秦戈霎那间明白了一切。我已经收到通知,王都区出事了,而且有向导正在强行入侵别人的海域。谢子京认出了你。秦戈说,是你在通知大家吗,向云来? 向云来木然地重复:到王都区,救人。 秦戈走近向云来:我现在就过去。 向云来入侵了数不清的海域,但只有少数人能够在海域中给他回应。他如梦方醒:秦老师 秦戈:你使用了什么药物? 向云来:没事的,没事的 秦戈:太危险了! 向云来:王都区的人比我更危险,我的海域我没有问题 秦戈抓住他肩膀:我是说,你暴露了自己的能力,太危险了!一个能随意入侵他人海域的向导,能够在别人海域里说服别人去做某件事的向导,你知道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吗? 向云来消失了。 会议室里众人恢复清明,所有人的精神体都蹿了出来,因为慌乱而四处乱蹦。控制着无数桃花水母的向导老师起身:什么情况?我们的海域都在同一时间被入侵了? 她话未说完,下一次入侵又开始了。 新希望学院主要招收的是哨兵向导,这些老师是国内最熟悉精神体和海域的人。所有人都面色凝重,心里尽是同一个念头:出现在他们海域之中的,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可怕人物。 去救人。有人说,先去救人吧! 他们离开办公楼。整座校园都沸腾了,学生、老师和校工,潮水一样向校门口涌去。 · 对于他人可能产生的担忧、焦虑和不安,向云来隐约明白,但没有时间去细想。他所有的情绪都与当下的状态隔离,为了让自己毫无负担地呼唤整座城市的哨兵和向导,他恨不得自己立刻成为一台机器,绝不让任何情绪牵绊行动。 30ml的阿波罗令他的精神力无穷增长,而同时,他海域的防波堤也彻底消失。此时此刻,哪怕是5岁的幼童向导也能够轻易地踏入他的精神世界,他根本无法防御。 然而防波堤必然会消失:一是向云来现在没有能力构筑,二是他不可以构筑。 第249章 防波堤不仅限制他人入侵,同时也限制哨兵和向导本人的精神力过度溢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向云来自行拆除了防波堤。 他的防波堤现在已经完全溃决。 拆除防卫机制的过程异常难受,就像一个执意走入寒冬风雪的人主动脱下了所有御寒的衣物,它与阿波罗带来的影响虽然迥异,但却是同样庞大的、难以消化的痛苦。向云来呕吐,抽搐,甚至生出奇特的大力摆脱柳川的控制。他跪趴在地上呜咽,呼唤的是人在最痛苦时候会无意识呼唤的那个名词:妈妈妈妈救我妈妈 他这一秒渴望救人,下一秒渴望立刻死去。 如果不在王都区就好了;如果是普通人就好了;如果不是向导就好了;如果不曾被生下来就好了无数混杂的念头像子弹一样穿梭在向云来的头脑里,它们只会让他持续不断地疼痛,此外毫无作用。但向云来没办法抑制这些念头,他只能用呕吐的方式大哭。 在短暂的清明里,他会掐紧自己的喉咙,甚至主动折断了右手的一根手指。他把断了的左臂高高举起,往石块上撞。必须要这种程度的疼痛才能让他从漩涡中苏醒。 柳川把他压在地上,不让他继续乱动和伤害自己。 向云来抓住柳川,语不成句:还不够,还不够还需要影响更多的人,我看到秦戈了柳川,好孩子,柳川,谢谢秦戈,他知道就好他可以救我的妈妈,我痛,爸爸,爸爸柳川,继续注射,别停下! 柳川身体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你骗我,你骗我! 向云来无暇解释。暂停的每一秒钟,他都变得更懦弱。 他抓住柳川手里的注射器扎进自己的胳膊。扎歪了,针头戳穿血管,扎在骨头上。他丝毫没察觉任何的痛楚,只是手不自觉地扭曲抽动,仿佛那是一截不属于自己的躯体。 我扎不准,柳川。向云来脸上都是鼻涕和眼泪,他想起了自己的谎言,你现在停下,我会发疯,海域也会崩溃。40ml才能让我 柳川哭着把那支坏了的注射器拔出来。取出新的注射器,他哭着说对不起,把针头刺入向云来的手臂。 · 前所未有的精神力像朝霞一样,穿透漫长的距离,照亮整座城市所有哨兵和向导的海域。 公车司机在行驶中忽然顿住,车子和前车追尾。 正在下楼的男人囫囵从楼梯上滚落。 抱着婴儿往前走的护士在原地站定,孩子从她怀中滑了下来。 一个正掐着情人脖子的男人停下了手。 一个晨跑的女孩栽倒在地上。 一个清洁工站在车流中,雕塑一样静止。 更多的哨兵向导在自己的海域中看到了向云来。重复近百次的去王都区,救人,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暗示。他们从家中走出,左右张望。有的人问:王都区在哪儿?有的人说:走吧,我开车一起过去。 数不清的人从这座城市的各个方向涌向王都区。不仅是哨兵向导,还有被他们吸引的其他种族和普通人类。王都区出事的消息通过社交网络,以比精神力更快的速度抵达了几乎每一个人的眼前。 道路被车辆和行人堵住了。没有人在车里停留,救人的暗示已经成为他们真心的渴望,他们带上绳索、梯子,提了应急的食物和水,脚步不停地往王都区赶去。 无数精神体在这座城市里穿行。从未有人在白天,在街区上看到过这么多的动物,它们紧紧跟随在主人身边,朝王都区急急地前进。 地面、天空,全都是精神体的影子。无法看到这一切的普通人类还在道路和建筑中如常生活,世界仿佛在这个时间点上分裂成了两个:属于特殊人类的那一个,正被连身份都没有的向导所掀起的风暴震撼。 · 总是精神十足的向云来,在柳川的怀中瘫软得像一团棉絮。提灯已经熄灭了,这里一点儿光也没有。柳川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去抓起向云来的胳膊。还有最后的5ml。 向云来的精神力此时强大得惊人,但象鼩失去了形迹。灰狼蹲在向云来身边,大尾巴在他的胸口上轻轻拂动。柳川低声说:坚持住,这是最后的了。 他听见向云来哭着哀求:不要了我不想要太痛了妈妈隋郁我好痛 但他又听见向云来咬着牙关,含糊不清地说:做得好谢谢你继续继续 精神力的强度差异,让柳川实在无法维持灰狼的形态。灰狼消失了,他收起自己的精神力,把向云来抱在怀中。黑暗的空间里只能听见柳川的呼吸和向云来的抽泣。 柳川絮絮地说话,向云来始终没有回应。 他渐渐察觉向云来的心跳和脉搏都变慢了。他吓得去摸索向云来的脸,掐人中、扇巴掌。然而无论他怎么呼唤,向云来都没有反应。 骗子骗子别死,求求你,别这样柳川又哭又喊。他此时想起的,是自己在垃圾深处找到方虞的那一刻。同样没有呼吸,同样软绵绵的躯体。 第250章 他抱着向云来的身体,直到周围的石块开始松落、崩裂,也没有放手。 他人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他先听见了小狗的吠叫,是吉祥。随即是老葛的声音:在这里!小吉闻到他们的气味了!就在这个位置! 他把向云来抱得更紧了,即便死神也不可能从他手中夺走这个濒死的朋友。然后,他听见了更熟悉的腔调,微微颤抖的:向云来? 隋郁隋郁!!!柳川歇斯底里地大喊,快来救人!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第115章 在漫长的、无梦的睡眠中,向云来变成了幼年的自己。 他非常小,肉手肉脚,被一个人抱着。他们在寒冷的雪天里穿行,他听见那个人温柔的笑声,指点着:这是雪,这是小鹿,这是小狐狸 他辨认不清这些东西。所有语言和画面,只是像拓印一样留在脑海中而已。他抬起头看那个人,那个人便教他:喊妈妈,我是妈妈。 向云来还不懂得说话。他伸出手,去触碰母亲的脸颊。在碰到的瞬间,他忽然涌出眼泪。 妈妈,很痛,我很痛。 母亲吻他的额头,用力抱紧他。雪片在苍白的天空里翻飞,它们濡湿了母亲的头发。黑色的长发潦草地束在脑后,女人有一张平凡的脸,眼睛跟向云来很像,即便注视向云来时充满温柔和爱意,但眉眼总是紧绷着,无法舒展。 他开始在母亲的怀里痛哭。剧痛从头脑深处炸裂,沿着神经线一路急蹿,控制他的全身。 这不是单靠撒娇就能消除的痛。 后悔吗?你后悔为了那些跟你没关系的人牺牲这么多吗? 没有后悔,我并不后悔。向云来牵着母亲的手,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毫无障碍地说出心里话:我只是很想你,你很久没有抱过我了。他把脸贴在母亲的手心里哭出声,随即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婴儿。他和现实中的他一样年纪,他的手比眼前女人的更大,他可以紧紧握住它们。 你总是在我的海域里,对吗? 是的,我永远陪着你。 向云来透过泪眼看母亲。 罗清晨,他的妈妈,他只记得她的名字和样貌,此外连一张罗清晨的照片都没有。六岁时母亲离开,与父亲一同在车祸中丧生。向云来被人从幼儿园接走,几日辗转,最后来到向榕家中。他已经想不起来是谁把他带走,又是谁带着他一路坐车奔波。他只能在记忆的最深处保存父母的模样。 按道理说,幼年的记忆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化的。但向云来完全没有。即便父亲的印象模糊了,但罗清晨总是清晰的。她始终停留在他的深层海域中,保持着向云来记忆里年轻的模样--虽然总是忧心忡忡,满是焦虑。 向云来有时候会想,母亲在担忧什么呢?他在舅舅和舅妈的争执中得知,父母并没有结婚,母亲生下向云来之后,与父亲的关系变得十分恶劣。这也是父亲很少在向云来跟前露面的原因。车祸那天,罗清晨去找那个男人要钱,之后两个人乘坐的车辆都坠下了山崖。 他们猜测,是罗清晨提出的数额太大,男人不接受,两个人在车里争抢方向盘,最后坠落。 他们也从不避讳,总是在向云来面前讨论这些事情。他们每说一次,向云来就羞愧一次。要不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你这样的指责,总是寻常地从舅舅夫妻俩口中吐出。向云来只能低头承受,他没法反驳,也什么都做不了。 向云来从来没在自己的海域中问过罗清晨这些问题。他知道那是他在海域里制造的幻象,并非真正的罗清晨。幻象无法解答他的困惑。 但这一次太痛了,他所有的理性限制全数退让,长久的不解和屈辱让他开口:你是怎么出事的? 他和罗清晨站在冬季积雪的山坡上。这里的景象跟隋郁的海域很相似,但向云来无暇细想。罗清晨转头看着他:我不知道。 向云来:生下我你很后悔吗? 罗清晨斩钉截铁:从来没有。 向云来:你跟我爸你跟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他越说越快,渐渐控制不住自己。 他现在完全不是一个足以为朋友解决难题的可靠伙伴,也不再是向榕值得信任的哥哥,他变成了罗清晨的孩子,孱弱的、怨愤的,对眼前的女人怀着爱也怀着怨。 我这么多年真的过得很辛苦我没被什么人爱过,但我要去照顾别的人,我不知道跟谁学,我就自己琢磨,我看书、看电视,我模仿一个好的哥哥应该怎么做。我要为向榕负责任,我要好好把她带大可是为什么是我啊?为什么,妈妈? 我必须依靠别人才能在王都区落脚和立足,可是那个人他根本我从来都没理解过他,他也完全不在意我。王都区很好。王都区一点也不好。我讨厌这里,可是我没办法离开这里。不,我不讨厌这里我有朋友,我现在还有喜欢的人可是妈妈,妈妈很累,我很累。我现在很痛。我一直都很痛 因为开始哭泣,他变得语无伦次。 情绪的波动太强烈了,已经超出了他现在能承受的阈值。向云来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窒息般的感觉令他不得不大口喘气,终于猛地睁开了眼。 第251章 在飘絮一般破碎的意识缓慢凝聚的时间里,他只记得罗清晨在最后捧着自己的脸,毫不犹豫、绝无迟疑地说:小云,我和你爸爸彼此相爱,你的诞生是我们一生中最最幸福的事。 向云来茫然地睁大眼睛。他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眼泪从眼角流下。 但他坐起来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退潮般远离。他不觉得高兴或幸福,也不觉得难过和忧愁,脑中一片雾茫茫的空白。 各种仪器连接他的身体,他起身十分困难,浑身的关节都酸痛麻木,而且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又沉重地躺倒了。 最令他不舒服的,是束缚在脖子和左手手腕上的两个铁灰色抑制环。 在哨兵向导开始从事社会活动的时候,普通人类对他们充满畏惧。人们确信哨兵和向导可以驱使看不见的怪物去伤害别人,因此每一个哨兵和向导,在成年后都必须佩戴刻有编码的抑制环。抑制环会不断发出微弱的电流刺激他们的神经,这让他们很难持续地集中注意力。 但抑制环已经废弃很久了。在特殊人类的人权问题上,为了和国际接轨,特管委废弃了许多限制特殊人类生活、工作的规定,其中就包括抑制环。 束缚向云来脖子的抑制环甚至还有一根链子接在墙上。他低头看手腕上的抑制环,编码以h开头。这是特管委专用的、限制极危险罪犯的最高级别抑制环。 向云来不知道自己现在毫无情绪的状态是否也跟抑制环相关。他先看见隋郁冲进病房,随后是医生和护士,紧随他们之后的是大哭的向榕。 病房里一片忙乱。向云来只能捡自己听清楚的去吸收。他的听力和语言能力也似乎被削弱了,一句话要听两三次才能听进去,说话更是异常吃力。 总之,他被救出来之后,持续昏迷了一周。折断的手臂和手指都已经手术接上,除此之外他的身体只有一些皮外伤,并无任何致命伤口。至于海域的问题,这是二六七医院的医生无法解答的。他们让他等一等危机办的精神调剂师,秦戈正在赶来途中。 他们说了许多,问了许多。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医生还指指向榕和隋郁:你记得他们是谁吗? 向云来点头。 向榕咬着嘴唇,眼泪像串珠一样往下滚。隋郁则紧握他的手,紧得向云来都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了。 他意识到,在自己昏迷时,一直牵着他手的人应该就是隋郁。熟悉的触感,熟悉的大小,还有熟悉的、无法停止的颤抖。 隋郁不仅牵着他的手,还会在病床边上跟他说话。讲得最多的是对不起。 向云来不知道隋郁为什么道歉,而且也不想知道。他什么都不想问,不想回答,不想思考。 他需要休息。医生说,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隋郁非常固执,想要陪在向云来身边。医生厉声训斥他,他一步三回头。守了一周,他憔悴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颊深陷,眼圈青黑,胡子不刮衣服不换,身上还是在王都区那一套,因为救人和下地,变得又破又脏。 我就在外面,你放心。隋郁说,有事就叫我。 向云来躺着回答:好的。 他不会呼唤隋郁的。他很确定这一点。再次抬起手看抑制环,他心想,也许是这个玩意儿在作怪吧。 看到隋郁时,他心里微弱地波动了一下,随即死水般沉寂。隋郁是我喜欢的人,他头脑里掠过这一句话,像一行被别人输入的字幕。除此之外,没有激动,没有依恋,没有靠近隋郁的冲动。什么都没有。 在二六七医院的院子里,隋郁等到了赶来的秦戈。 隋郁脸上没有了面对向云来的喜悦和激动,他不停地抽烟,脚下满是烟屁股,看到秦戈走过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脸上表情丝毫未变,沉默而阴森。 我说对了吗?秦戈说,他面对你的时候没有任何反应,对不对? 隋郁把抽了一半的烟丢在草坪上,烟头点燃了草,但很快因为昨夜降雨带来的水分而熄灭。 不是抑制环的问题?隋郁问。 不是。秦戈肯定地回答,抑制环只会限制我们的精神力,不会压抑和消除我们的情绪。向云来变成这样,和阿波罗还有他过度使用自己的能力有关。就像这个烟头一样,他可以激动,可以悲伤,但是他调动不了自己的情绪,很快就会熄灭。 因为消瘦和疲累,隋郁的眼睛布满血丝。他瞪着秦戈,满是困兽的焦灼:你可以治好他,对不对? 秦戈是在王都区外头接触到向云来的。从各处涌来的人,为了救援王都区不惜任何代价。道路中断了,就用梯子和木头搭桥,把卡车和货车开进沟里形成通路;没有机械挖掘废墟,就手脚并用去救人;精神体在王都区的地上和地下穿梭,数不清的特殊人类、各个种族,全都赶到了这里。 隋郁背着向云来跨过两辆卡车,正好遇到了秦戈和新希望学院的师生。有过相关经验的老师立刻跟危机办、特管委的人联合起来,指挥学生分工合作。秦戈原本也想加入救援,但他一看向云来的状态,立刻知道不妙。两人把向云来送上二六七的救护车,一边急救一边往医院赶。 第252章 我治不好。秦戈说,向云来的复刻能力被阿波罗加强了。我进入他的海域,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海域景象。不了解他海域的损毁情况,我不能够给他任何建议。 隋郁:损毁? 秦戈:他的海域必然损毁。没有人能在释放了这么强烈的精神力之后,还能维持海域的正常运作。你想象成被超强台风卷过的城市就行。现在的关键是,我不确定他的损毁程度。 隋郁:他能认出我,也记得向榕。他能听清楚我们的话,也可以回答问题,他只是他只是不再不再 他不再用欢喜的、开怀的、炽热的目光看自己了。隋郁说不出这句话。他不再爱我了。不再关注我了。这对隋郁而言简直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刑罚。 秦戈:有一个人或许能帮向云来,但他现在不在国内,也无法回来。或许是觉得自己语气太过冷酷,他补充道,不过你也要记住,我们的海域是可以自我修复的。再给向云来多一点儿时间吧。他现在看到你们没有反应,说明影响还没有消去,他还需要调整自己。 隋郁却仿佛没有听进去。秦戈要去看向云来,隋郁没有跟上。他怔怔站在原地,忽然说:我有办法。 秦戈立刻回头:什么? 持有和研究阿波罗的人,一定知道怎么解除它的影响。隋郁说,我去找他们。 秦戈拉住了他:等等,你知道谁持有和研究阿波罗? 在王都区地陷事件中,向云来爆发的能力不仅让他本人暴露了,也让阿波罗这个已经消失很久的违禁药物,重新回到危机办和特管委的视野中。夏春声称知道阿波罗来历的只有向云来,线索暂时中断。此时隋郁说的话让秦戈不能不在意:是什么人?你认识?你不在国内生活,你认识的人,是你们家 隋郁挣脱了他的手:我回来再告诉你。我回来之后一定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们。 即便秦戈早就提醒过他,向云来的海域损毁之后可能会出现很多异状,但真正看见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向云来,隋郁还是狠狠吃了一惊。如果秦戈不能帮助向云来,向云来能依赖的就只有他了--或者说,能依赖的,就只有清楚阿波罗用途的隋司了。 我很快就回来。想到了办法,隋郁干瘦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喜悦,这个人一定能让向云来恢复正常。 他匆匆朝医院门口跑去,因为跑得太急,趔趄着差点栽倒。这一周他没睡好,也没休息好,此时此刻却精神振奋。 但秦戈之后没再见到他。 直到一个月后,向云来佩戴着抑制环,在特管委的监视下离开医院,他们也没再见过隋郁。 隋郁消失了。 (地窖·完) 第五卷 (档案编号000719a)恐惧症 第116章 档案内容 [档案编号000719a] 保密等级:绝密 归属机构:全国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秘务部 被巡弋者:向云来 (精神调剂师:秦戈;潜伴:谢子京) 年龄:【绝密】 住址:【绝密】 种族:【绝密】 精神体:【绝密】 海域检测报告: 【绝密】 巡弋意见: 【绝密】 备注: 背景内容请参考000012aa号档案 === [档案编号000012aa] 保密等级:绝密 归属机构:全国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秘务部 在档人员:向清晨 年龄:【绝密】 住址:【绝密】 种族:【绝密】 精神体:【绝密】 海域检测报告: 【绝密】 巡弋意见: 【绝密】 备注: 本档案在档人员一切信息不可上载全国特殊人类人口资料库。 本档案在档人员曾因母亲改嫁而改姓为罗,因其被远星社发现时仍使用向姓氏,故档案保持原本状态,仅在备注记录更改事宜。 (新增备注) 1,罗清晨高中毕业后失踪三年,曾在加拿大出现; 2,经确认,罗清晨与警铃协会前任会长谭笑宇之子谭月阳为事实夫妻关系。 (新增备注) 1,在加拿大温哥华地区调查到罗清晨的生育记录; 2,罗清晨在加拿大期间曾与断代史相关人员密切接触。(信息来源:血族,存疑。) (新增备注) 罗清晨归国,提高监视级别。(某年某月,申请机构:危机办) (新增备注) 1,罗清晨具有高超的反侦察技巧,且其能力足以扰乱调查人员行动。建议派遣非哨兵、非向导人员跟踪调查; 2,罗清晨与谭月阳疑似决裂。 (新增备注) 罗清晨与谭月阳因车祸丧生。 (新增备注) 罗清晨之子已及时移交其兄长代为抚养。(任务执行人:谢谅,姜永) 针对罗清晨后代的一切监视行动中止。 罗清晨相关资料,包括其后代相关资料,封存。 第253章 本档案归档,不可查阅。 第117章 地底人造成的地陷事故毁掉了整座王都区。 积木一样潦草搭建起来的街区,在地震和地陷中纷纷碎落。而地下生活区域的破坏更是让整片王都区都成为了岌岌可危之地。 在这个事件中死亡的特殊人类有四千多人,伤者一万多人。某些寄住在王都区的、数量极其稀少的特殊人类,彻底消失在地陷事故中。 向云来利用阿波罗,牺牲了自己的精神力来召唤整座城市的哨兵向导。然而来到王都区的却远远不止哨兵向导。从未有过这么多特殊人类同时聚集在一个地方,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奋不顾身。他们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来到王都区,从各个方向、利用各种工具进入王都区。 这些人是抢救王都区居民的主力。 危机办调动了自己的所有人员,特管委还在向上级军区求援的时候,特殊人类们已经开始了救援。 他们扑灭了大火,搭起了救生的桥梁,在瓦砾和深洞中挖出奄奄一息的伤者。来到王都区的半丧尸人和地底人并不多,但没有任何人对他们表现出嫌弃和不满。有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不敢接触他人的手,小心提醒你打疫苗了吗,得到的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回答:没关系,你赶紧抓住我。 向云来昏迷了多久,救援就持续了多久。事实上,三天左右,王都区就变成了空城,但抢救物资也同样重要--对身无长物的王都区居民来说,他们的家,与他们的生命一样珍贵。 没有人想过特殊人类集结起来,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连他们自己也从未觉察过。 向云来苏醒之后,向榕、胡令溪先后都来看过他。向榕说起兄妹俩熟悉的人们如今什么状态,胡令溪讲的则是柳川。 柳川也在二六七医院里治疗,偷摸拿了一台轮椅,从住院楼来到这边要探望向云来。向云来的病房并不在住院楼。他住在办公楼顶层的一个控制危险患者的特殊病房里。柳川在门前吵吵闹闹,但始终没能进去。 胡令溪说柳川的伤势,说柳川被救出来之后在救护车上不敢放开向云来的手,跟向榕哭得一样惨,说柳川醒来第一句话就问向云来,说柳川以为向云来人没了,霎时间脸色白得像纸,连胡令溪都没法让他回过神来。 病床上的向云来一直躺着。脖子上的抑制环让他无法顺利地起身,他大多数时候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听向榕和胡令溪唠叨。两个人的语气迥异:向榕总是惴惴不安,她察觉到哥哥明显的性格和情绪变化,因为无法确定原因而心神不定;胡令溪则简单很多--他怨气森森。 向云来欺骗柳川为他注射阿波罗的事情,足以让胡令溪怨恨他。正如柳川所说,方虞的死让柳川充满了负罪感,胡令溪为了让他走出来,花了很大的力气。向云来这个举动是把刚从悬崖爬上来的柳川,又推下了悬崖。 面对胡令溪的唠唠叨叨,向云来只有一句:对不起。 他一说这句话,胡令溪的唠叨就会停止片刻。 这句对不起里没有歉意,没有愧疚。它只是被胡令溪的怨言激发出来的回应,仅此而已。 胡令溪这时候就会用一种奇特的眼光注视向云来,仿佛向云来让他陌生,又让他钦佩。向云来心里头什么都不想,感受却愈发敏锐:胡令溪的精神力会飘散在病房里,充满了温柔的伤感。 他在帮助你,也是试探你。秦戈告诉向云来,他总是不停地提起柳川,就是想诱发你的后悔和愧疚。你一旦出现这两种情绪,就说明你的海域在恢复。 秦戈没几天就会来一次。他会在门口亮出调剂科的证件和特管委下发的见面许可,因此他来的次数比向榕和胡令溪都多得多。向榕虽然是向云来妹妹,但亲属也不可频频见面;黑兵如今一屁股的事儿,夏春又因为王都区的事件被危机办带走调查,许多事情都落在胡令溪身上。 向云来知道这两个人来见自己,比秦戈出现在这里更难、更麻烦。但他心里也没有什么感激,只是会在秦戈提起这个事儿的时候应一句:那真是麻烦他们了。 所有人面对向云来,都会露出一种痛心疾首的惋惜。向云来自己倒是没觉得海域损毁有什么问题。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海域现在是什么状况,他闭上眼睛进入海域,看到的总是秦戈海域的场景。 唯一遗憾的是,他的象鼩不见了。无论他怎么努力想象它的模样,象鼩都无法再凝聚手心。这个温暖、闹腾的灵魂伙伴消失,向云来心里头有一些不忍。 但就连这种遗憾和不忍,也很快会消失,像一片掠过窗棂的叶子。 你跟我接触过的其他海域损毁者很不一样。秦戈说,他们都是被外力摧毁的,但你不是。你是自己选择释放了所有精神力。 向云来很理解自己现在状态。本来他的精神力就比其他人更强,如果别人的精神力是游泳池那么多,那他的精神力可能堪比一个巨大湖泊。然而现在湖泊的水都被抽干了,干涸得能看到湖泊底部的泥泞。没有人能够往这个湖泊里灌水,除了向云来自己。 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让湖泊再次充满澄澈的液体。 我们的海域可以自我修复,它还有一个重要的能力,就是自我防御。秦戈说,你自己拆走了防波堤,就等于是自己放弃了防御。 第254章 向云来:所以呢? 秦戈:但你的自我意识永远会保护你。向云来,保护自己是我们大脑的本能,而这种本能是没有办法被改变的。你说你在海域里看到了你的妈妈,这就说明 向云来:说明我的自我意识和深层海域还是完整的,我的海域并没有完全损毁。 秦戈:对。 向云来:其实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不方便。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只是少了一点儿情绪而已。 沉默片刻,秦戈开启了新的话题:他们跟你说过了么?方虞的妈妈找到了。 向云来这才扭过头,直直看着他。 方虞的妈妈是被汤辰找到的。从这里一路往北、前往内蒙的汤辰,在遥远的边陲城市里找到了当年从王都区被一车运走的女人们。饲育所关闭后,一部分女人回到自己的家,一部分则自寻出路。当时恰好有人在王都区里招工,虽然是包吃包住的苦力活,但恰好适合无处可去的她们。 汤辰的妈妈邓春燕很早就离开了饲育所,但饲育所的女人都还记得她。她们叫上同样无家可归的邓春燕,十几个人挤上了那辆大巴。所有人都忧心忡忡,或许这辆车通往的并非乐园而是同样的地狱,但只要逃离王都区,什么都好,什么都行。 方虞的妈妈也在那辆车上。 他们在边陲的城市落脚了。那里有一大片正在建设的工地,之所以要到王都区来找特殊人类,是因为施工方想用一定数量的特殊人类员工来申请数额不菲的国家补贴。小城荒凉,连常住人口都没多少,何况特殊人类?那辆大巴上有哨兵和向导,有半丧尸人,有带着孩子的采女大多数是女人,相携而行,跌跌撞撞,就这样在边境地区扎了根。 汤辰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了母亲的灵位前。从饲育所出来的女人,尤其是生育过的女人,身上总是病痛繁多。器官过早衰竭,癌细胞在她们体内疯狂发育,她们一个接一个的走了。只有方虞的妈妈,那个从未顺利生下过孩子的女人,吃力地活了下来。 她保管了所有伙伴的灵位。 汤辰的电话打回来时,正是王都区遭遇地陷的时候。无论邢天意还是向云来,所有人的手机都无法接通。等汤辰和邢天意联系上,两人都在电话里狂哭。哭完之后邢天意才把这个消息告诉胡令溪和危机办的刑侦人员。 柳川知道了吗?向云来问。 秦戈:知道了。你这个朋友,看起来硬朗,但哭得很凶啊。 向云来:知道就好。 秦戈:你不开心吗?他指指向云来的胸口,你不觉得胸口闷,不觉得头脑开始震动吗? 向云来:你在说什么小说台词? 秦戈笑了:如果是以前的你,现在一定从病床上跳起来,抱着我又哭又笑了。 向云来:不,我不想抱你。 秦戈:我是说,你一定会非常兴奋,非常激动。 向云来: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柳川知道就行了。 秦戈凝视他,片刻才轻轻摇头:高兴的事没有反应的话,那伤心的事情你想不想听? 向云来:你说。 他其实不想听。今日危机办的雷迟过来告诉他,他住满一个月就要出院,并且要住进危机办为他找的房子里,时刻处于危机办的监视之中,一天早午晚都要跟危机办报告自己的行踪。 向云来没什么情绪,只是觉得疲累。他想闭眼睡觉,身边发生的一切事情,好的坏的,都别进入他的头脑,也不要强行逼迫他思考。海域的疼痛时不时会在睡梦中令他惊醒,那感觉很不好受。 但秦戈是他的调剂师,如果想尽快结束这种被限制、被监视的生活,他需要一份一切正常的海域检测报告。 向云来让自己语气减少冷淡,增加诚恳:您请说。 秦戈说:隋郁失踪了。 向云来眨眨眼。我知道。他说,他们告诉我了。 秦戈:他失踪得很突然,可能在哪里受伤了,或者已经死了。他是很重要的人,你不这样认为吗? 向云来知道秦戈期待他的什么反应。但他心中真的一片空空。只有隋郁这个名字短暂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他无法再流露更多的情绪。没有关怀,也没有忧虑。 他叹了一声,尽力装作关怀:那你们赶紧去找他啊。 秦戈: 第118章 向云来对许多事情都无动于衷,甚至对他自己身上的伤痛,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护士给他抽血,因是新手,扎了两针都抽不出来,最后一针还扎穿了血管,血呼呼往外涌。向云来擦掉那些血像擦掉一滩水,他也不安慰护士,擦完便无表情地朝她伸出另一只手。 折断的左臂不好复原,打了石膏和夹板。向云来总是忘记左手有伤,拿东西、喝水,时常是碰到伤处才反应过来。 抑制环并不是为了舒适使用而设计的,尤其是极少动用的、脖子上的扣环。向云来的脖子被它摩擦出一圈红痕,喉结处还破了。他也只是照了眼镜子,毫无表情地问:把我弄伤了,特管委会赔钱吗? 第255章 这倒是很符合他一贯性格。 他对痛很迟钝,对喜悦更是毫无感觉。湖泊里的水被抽干了,什么都不再剩下。 情况非常棘手,秦戈不知道怎么办。他没遇过这样的案例。 向云来的麻木更像一种抵抗。承受长期抑郁的人会出现明显的情感淡漠,向云来现在的状态和久患抑郁症的病人很相似,但他比那些人更极端:喜怒哀乐,所有情绪都在他身上消失了。如果不是脑ct扫描显示向云来的大脑没有任何病变,秦戈真的会怀疑,向云来其实是病程漫长的精神障碍患者。 只能推测,在注射40ml阿波罗的一个多小时里,向云来一定经历了秦戈无法想象的事情。他大脑中感知情绪的开关彻底被关闭了,而且是被向云来自己关闭的。他必然承受过远超阈值的强烈喜怒,为了不让自己崩溃,大脑选择了相当坚决的自我保护措施。 秦戈沉默很久,说起另一件事。 那天二六七医院十分混乱。来自王都区的伤员很快挤满了医院,而受到向云来精神力影响而诱发的其他车祸、事故,也产生了不少的受伤甚至危殆者。 半丧尸人和地底人被留在二六七医院,哨兵向导和其他不携带病毒的特殊人类则纷纷转到其他医院去。闲置已久的应急医疗车和应急方案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人们奔走、转移,纷纷扰扰。隋郁只是守在病房外头,像石头一样绝不移动。 龙游先发现隋郁的精神力变得极其动荡不稳。他试图巡弋隋郁的海域,但被隋郁强硬地拒绝了。即便是秦戈出面劝说,隋郁也依旧不接受。他始终坚持,只有向云来能踏入他的海域。 向云来当时正在抢救,秦戈事情极多,只得匆忙来去,偶尔来看一眼。 他发现隋郁精神力的波动很不正常。 你们交往的时候,出现过映刻效应吗?秦戈问。 映刻效应是指哨兵或向导第一次被心仪者诱引出精神体力量或完整精神体的情况。映刻效应实际上是指精神体对他人的深刻印象和恋慕,这种依恋会反过来对精神体的主人产生巨大的影响。产生映刻效应之后,映刻对象会在哨兵或向导本人无意识或不愿意的情况下,强行诱引出部分或完整的精神体力量。映刻效应无法压抑,无法消除,一旦产生便难以削弱,产生过印刻效应的哨兵和向导都对诱发者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依赖、恋慕及占有欲。 但向云来摇头:没有。我们之间最多只有过中级性反应。发生关系之后,中级性反应就消失了。不过我记得,他和我的初级性反应都比较强烈,我流了鼻血,他的银狐皮毛变色。 他说得坦然,一点儿也不扭捏和掩饰。 秦戈:那就奇怪了。 向云来不提问,只是看着他。秦戈只好继续往下说:他的精神力波动非常强烈,仿佛失去了伴侣。 向云来皱眉,似乎十分困惑。 伴侣关系是哨兵向导缔结婚约之前的一种仪式。在特殊人类权益还没有得到保障的时候,哨兵和向导不能够通过正常的途径确定双方在道德和法律上的婚姻关系,同时某些地区仍未允许同性的哨兵和向导通过婚姻认可,绑定伴侣是他们彼此确认对方为唯一心仪对象的重要过程。 向云来说:我不是他的伴侣。我们之间没有这么沉重的关系。我们只是普通的恋人关系。 他说出恋人这个词时,语调有一点奇怪。这个词语毕竟意义不同,秦戈心想,也许向云来不确定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隋郁还算不算恋人。毕竟他现在对隋郁没有一点儿多余的感情,谈起他,就跟谈起自己的主治医师一样。 秦戈:绑定伴侣关系之后,哨兵和向导会一直生活在一起。这种共同生活的过程会让两个人的精神力在某个频段不断地趋同 向云来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我没有失忆,这些你在课堂上都说过。 他顿了顿,终于接茬:你是说,我和隋郁明明没有绑定过伴侣关系,但他的精神力波动得,像自己的伴侣死掉了? 秦戈:对。 向云来:我没死。我也不是他的伴侣。 秦戈:对。 向云来:他是不是傻? 秦戈: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向云来目光冷静,没有一点儿迷惑。秦戈忽然明白了:向云来在装傻。 向云来知道仿佛伴侣死亡的精神力波动意味着什么。伴侣的死亡,会让另一个人陷入巨大的虚无之中,比痛苦更加难熬。属于伴侣的那部分精神力将永远从世界上消失,在岁月里形成的所有习惯,包括海域中逐渐熟悉,逐渐相互融合、趋同的那部分精神力。这部分精神力的消失,会带来仿佛撕扯的裂痛。它会在海域中形成至死都无法弥合的巨大裂痕。 不少哨兵和向导会在伴侣死亡的时候陷入失常。 向云来说:他没有失常,对吧? 秦戈已经没了继续跟向云来沟通的心情:对。 得到这个答案,向云来看起来一派轻松。当然,他本来就不需要为隋郁的反应负担起什么压力,此时此刻的轻松更像是,终于摆脱秦戈这些烦人问题之后的舒畅。 第256章 那他应该是自己选择离开,我们不需要去找。向云来说,他如果还想见我,就会回来。 秦戈观察他,目光里掠过好奇。向云来连感知爱和理解爱的能力都随着情绪的消失而全部丧失了。他很爱你。秦戈说。 向云来:我知道。 他能回答这道题,不是因为他理解,而是因为他记得答案。 秦戈只好起身:我走了。 向云来:您慢走。 秦戈走到门口,实在不甘心:你现在就你现在就没有什么事情是想做的吗?一定有吧?比如摘掉这些个抑制环?比如王都区和你的朋友过得怎么样?说实话,你一次都没问过我。或者你妹妹高考的 向云来眼睛一亮。秦戈眼睛更亮,扑到病床边上:你想做什么?快告诉我! 向云来:请你在报告上写,向云来一切正常,务必立刻释放。 一个护士在病房门口发出尖叫:你有病吧!你怎么殴打患者啊!你你还是危机办的?!滚出去! 秦戈正要说话,被他揍了一拳的向云来微笑道:误会,是我不小心把胸口贴到他手上。 护士和秦戈都看他。 向云来:他没有错,是我变态。 秦戈: 等护士走了,向云来看秦戈:我的情商还可以吧。这样看来,我海域应该已经恢复正常。他晃动手上的抑制环,暗示秦戈。 秦戈厉声道:不,更严重了。你不仅失去了情绪,还失去了自尊。 向云来在医院多躺了一周,终于获准离开。他不能回王都区,要去危机办安排的一个安全屋。那屋子两室一厅,独立厨卫,阳台宽敞,坐北朝南。开门之前,向云来面无表情,开门之后,向云来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开口问押送自己到这里的狼人雷迟:我能长住吗? 他没什么情绪,但还保留生而为人的正常欲望。好房子,好风景,没租金,多么惬意。同时每天有人拎来各色食材,确保他可以自己做饭。水电不会中断,网络永远畅通,电视甚至还能收到特殊人类地下电视台,看点儿正规渠道看不到的限制级节目。 向云来一下就变懒了。住下一周,他不仅吹气般恢复了入院之前的体重,甚至还胖了三斤,腰上能掐出二指的肥肉。 长点儿肉多好,捏起来舒服。 向云来在镜前看自己的身体,脑子里忽然掠过这句话。和这句话一同浮现的还有被触碰、被抚摸的回忆。他一个激灵,忍不住往下看,被自己身体迅疾产生的反应弄得沉默了。 虽然不确定自己还爱不爱隋郁,但和隋郁相关的事情太多太密集,总是会不期然让他吃惊。住病房的时候万事有人管理,他还不觉得,独自在这屋子里生活时,才发现和隋郁相关的细节简直充斥角角落落。 起床照镜子,看到自己平凡的脸,会想起隋郁捧着他脸颊盛赞,用尽一切肉麻的表达,和向云来听得懂听不懂的语言。世界上会有人用十八种语言来赞美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吗?彼时的向云来红成一个番茄,此时的向云来却不觉得害羞,他只会边刮胡子边想:有必要吗?我真这么美? 给自己煮速冻饺子吃,看见锅里浮沉的白面团,又会想起隋郁吃饺子的样子。那一袋袋不知用什么肉做成,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正品的速冻饺子,居然击败北美洲富翁garrett·隋一生中品尝过的所有美味佳肴。大晚上的想吃,修完空调想吃,从床上爬起来衣服都不穿,也要蹦着下楼煮饺子。而且只吃向云来家里的饺子,同一包拿回他自己家,凌晨三点半也要发信息告诉向云来:奇怪,变得不好吃了,且附带哭哭表情。向云来敲敲眼前那锅,心想:有病吧? 没事时在阳台看风景,如果晚霞灿烂,他又会想起隋郁。他们爬到房子的屋顶上看夕阳,银狐跟象鼩玩无聊的击球游戏:把象鼩从瓦片上打得滚下去,又跳到地上叼起装柔弱的象鼩回到屋顶。乐此不疲。而向云来会跟隋郁在屋顶一直坐着,等待每周回家一天的向榕背着书包、提着一周没洗的衣服,从八里街的另一头走回来。晚霞把他们的脸照得发烫,隋郁会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怀里,他们有时候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是那样坐着。他们接吻时总被向榕看见,小姑娘边跑边吼:大庭广众,干什么呢!银狐会驮着象鼩从房顶跳下,直奔她身边的萨摩耶而去。而此时独自在阳台的向云来再次尝试召唤自己的象鼩。他又失败了。晚霞忽然变得索然无味。 向云来坚持说服自己:不,不是的。是晚霞本来就索然无味。 其实这样的回忆很烦。它们对向云来没有什么意义,也不带来任何喜悦,只会增添他的烦躁。 他还要每天写一份海域自查给秦戈。秦戈兴奋万分地联系他:烦躁是吗?怎样的烦躁?你仔细地回忆烦躁的起因、发展过程和解决烦躁的方 向云来重重把听筒砸回原位。他没有手机,这个房子里只有一台座机以及笨重的终端机供他与外界沟通。终端机还被监视着,向云来刚打开地下的精神体直播网站,电脑就立刻黑屏,电话随即响起,危机办的警告瞬间抵达。 第257章 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夏季还很热,向云来张开手脚躺在冰凉的地砖地板上。 他没想到自己第一个复苏的情绪居然是烦躁。他以为,应该是更灿烂更美妙的那些,比如快乐啊兴奋啊喜悦啊怎么都不应该是烦躁。 而且是因为隋郁而引发的烦躁。 即便他如今对隋郁没任何多余情绪,也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 向云来自省片刻,意识到愧疚开始生成了。 这天,他在安全屋里接待了定期来访的客人,狼人雷迟。 雷迟提着菜和肉挤进房子,熟门熟路地往冰箱里放东西。向云来在他身后问:你们找到隋郁了吗? 第119章 雷迟回过头:为什么要找? 向云来愣了:他不是失踪了? 雷迟个子比向云来还高出一个头,十分魁梧,直起身之后这房子顿时显得逼仄。 是秦戈跟你家里人想出来的办法吗?帮助你的海域复原?雷迟说,不好意思,我不擅长说谎。 他关上冰箱门,从兜里掏出颗猫猫头糖果丢给向云来,自己也吃了一颗:正好,我今天有事跟你聊。首先,隋郁没有失踪。 向云来含着那颗糖,看了看桌上累积的一小堆猫猫头糖果。每次雷迟来,都会给他留下一两颗猫猫头,什么样的猫都有,也不知道雷迟上哪儿找来的。他短暂分心去怀疑雷迟的副业是卖零食,随即才理解雷迟的最后一句话。一种新的陌生的情绪从他的心头升起来。 是不悦。对秦戈,还有撒谎的向榕、胡令溪的不悦。 不是失踪,是死了么?向云来冷冰冰地问。 雷迟连闲聊都很有审讯气势:你坐好,听我讲。 向云来的手机已经无法使用,只有秦戈能联系到隋郁,在隋郁失联48小时之后,秦戈报告了危机办。隋郁并不是王都区事件的关键人物,但他是隋家的人在地陷之后进入地下的半丧尸人首领蔡羽,隐藏自己的身形紧跟在偶遇的向云来等人身后,听到了铁岩六人说的所有话。他把邓老三交给危机办,并说出了始作俑者的真正用意。 断代史和隋氏浮出水面。 但雷迟等人并不意外。 即便孙惠然的死亡让斗兽场的调查结束,雷迟等人也并未放弃追查斗兽场背后的资金流向。他敏锐地意识到,资金流向就是解开斗兽场背后秘密的关键。 最后的突破口,居然是老葛那帮杂务工给出来的。 老葛招揽伙伴们一起在斗兽场干活儿,大家伙儿年纪都大了,地底人惯有的各种病痛都隐隐冒头。恰好当时国内有针对就业年龄特殊人类购买养老金和医保的优惠政策,为了以公司名义给大家正经八百地买社保,老葛成立了自己的劳务公司。 既然成立公司,财务状况就要认真管理。老葛跟邓老三一说这情况,邓老三就明白了。以往每月发工资的时候,邓老三都是直接给老葛打一笔钱,私人对私人,最多加个备注:某月工资。但以后不能这样了。 不久,老葛就在邓老三那儿签了个劳务合同。老葛的公司是乙方,甲方是一家他没听过的企业。老葛识趣地没问。之后每个月,工资都由甲方打给老葛,老葛再发给伙伴们,邓老三不再出面。 雷迟拿着那合同去了工商局。但甲方是个皮包公司,法人代表也只是一个出借了身份证的普通人。再查下去,甲方与一家离岸公司关系密切,而那家离岸公司的法人,是加拿大的华裔,叫冯如恩。 冯如恩,hayzen feng。正是隋司的妻子海森。 意料之外的线索忽然出现。同时,血族方面也给出了关于断代史的重要线索。 向云来没了情绪,但脑子还在,他奇道:血族?血族跟你们合作? 多亏孙惠然闹的事。雷迟说。 原来,当初特管委的蔡易力排众议通过血族决议,允许血族在中国境内活动的前提,就是让血族向特管委提供国外特殊人类的情报。血族的长老们寿命漫长,对各个国家的特殊人类发展历程都十分熟悉,尤其是特殊人类的相关组织。 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因为特管委察觉到,国内出现了一些奇特的渗透迹象。他们需要更多的情报讯息,来了解国际上不同的、规模和影响较大的特殊人类相关组织。各方面的调查都在暗中开展,此时蔡易想到了血族。 血族为了进入国内,很快同意特管委的要求。但双方并不彻底坦诚,各有保留。血族给出的情报资料里,只有30%左右是特管委单凭自己无法调查到的。在蔡易苦恼于如何继续从血族身上挖出更多东西的时候,斗兽场事件爆发了。 这桩惨剧恰好给了特管委钳制血族的借口。 为什么斗兽场事件最终以孙惠然死亡为终结,原因就在于,血族告诉了我们断代史的事情。这是血族送上的一份厚礼,特管委立刻就收下了。断代史和隋氏关系非常密切。雷迟说,这个以消除地底人为起点的反特殊人类组织,在隋氏介入之后,性质已经完全改变了。 向云来:但血族和隋氏、断代史不是一伙的吗? 第258章 雷迟:不,你们不了解吸血鬼。他们永远不会和任何其他种族成为同盟。甚至,他们彼此之间也绝对不可能相互信任。他思索片刻后补充,当然,弗朗西斯科这个傻子是例外。 向云来听明白了,血族是两面派。他们一方面亲热地与隋氏、断代史合作,谋求更大的利益,但在中国境内一旦出现对血族不利的情况,哈雷尔便毫不犹豫交出了孙惠然本人,还有断代史的情报。王都区的这次地陷,是铁岩六人对断代史和隋氏的强烈反叛。这种事情血族是不愿意掺和的,所以哈雷尔当时见势不妙立刻跑路。 蔡易和特管委巧妙地利用了血族的傲慢,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种谋划,向云来是不懂,也不能理解的。 雷迟说:现在国内,除了断代史之外,其余的渗透组织我们都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但断代史非常、非常谨慎,在国内活动的全都是他们自己的人,比如隋氏。铁岩六人是绝对的例外,而这次事件之后,断代史和隋氏绝对不会再从国内寻找本土的合作伙伴了。他们不会再信任这里的人。 向云来问:再寻找?你们不除掉他们,还让他们继续活动? 雷迟:没有证据。 向云来:什么证据?蔡羽、柳川和我都听到了铁岩六人的话,还有邓老三。邓老三活着,她可以作证。 雷迟:这些都是口头的证据,没有用。王都区地陷的真正关系人是铁岩六人,铁岩六人在爆炸中已经全都没了。邓老三本来私下保管了铁岩六人的一些书面证据,包括他们跟断代史、隋氏会面时的记录,但是都被埋在011区里,无法挖掘。我们要调查断代史和隋氏的人,根本师出无名。 邓老三为了活命,非常配合。无论是斗兽场、饲育所,还是011区做过的事情,她几乎毫无保留。但仍旧缺少可以溯源的证据。 换在平时,向云来此时会愤怒。但他非常平静。平静让他的脑子飞速转动,想起了一件事。 我有书面证据。向云来说,汤辰你记得汤辰吗? 雷迟:你以为狼人邢天意在同光教搞的那些事情,善后报告是谁写的! 向云来:凶什么?我现在在给你们提供重要证据。 雷迟立刻低头:好,您请说。 向云来:汤辰在饲育所里拿到了一份重要的资料,上面有很多在饲育所生活过的女人的信息。而且汤辰现在在内蒙,她找到了一些人。 雷迟:对,我们已经联系汤辰了。但当时那批从王都区去内蒙的女人里,最终只活了方虞的妈妈一个人。如果资料还在,那就好了。 向云来:在啊。 雷迟不得不提醒他:你的家已经被火烧没了。 向云来:资料不在我家。在他忽然顿住了,把那句在夏春的抽屉里硬生生咽下去。 在王都区,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向云来说,我可以去帮你们找回来。 雷迟:条件? 向云来:解开我的抑制环。他拉下脖子上的那个。皮肤上的血痕更加清晰了。 想回王都区,这是向云来在这个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最强烈的想法。他不清楚这算不算愿望,也没有真实地写在每天的海域报告中。只是他常在阳台眺望城区,目光总是不由自主看向这座城市的东面。 他并不认为失去情绪对生活会有什么影响。但显然,评估他海域是否恢复正常的重要标准之一,就是情绪的复原。向云来决定回王都区走一走。向榕和胡令溪都说,王都区所有人都把他看作恩人,而前往王都区救人的哨兵和向导更是如此。 在熟悉的地方,被感激自己的人簇拥着,人一定会昂然和兴奋。或许这样会对情绪的复原有所帮助? 向云来什么都想试试。送走雷迟,他在今日的海域报告中写下了自己的想法。秦戈回复得很快:这确实是很好的方法。我一直在等待你自己提出回王都区的诉求,渴望去做某事就是我们内心的驱动,这种驱动会引发 字太多了,向云来十分震惊。秦戈十五分钟竟然能打出2000字的回信!十五分钟只足够向云来洗一个澡,衣服都还没甩干。 他不看了,心知都是些啰嗦的话。他很有情绪时,敬仰秦戈,没情绪时,觉得秦戈很烦。 已经是深夜。吹干头发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中收到了雷迟的邮件:明天我带你回王都区找资料。要通知你的妹妹和朋友吗? 第二天雷迟来接他的时候,发现他精神有点儿萎靡。向云来不好意思说自己昨晚上睡不着,在终端机上用哨兵和各种限制级词汇搜视频看了一晚上,看得人都虚了。 他朝雷迟伸出手,雷迟:抑制环不能解开。 向云来:为什么? 新的情绪诞生了。是比不悦更强烈的愤怒。 雷迟:特管委认为你很危险。向云来,今年只有我带你回王都区,是不合规的。你这种级别的人,放在几年前,是要进特殊人类监管仓的。 第259章 向云来吼道:那就让我进去啊!干脆把我关起来算了,为什么还让我住这种地方! 雷迟:那个仓已经永久关闭,是蔡易主持的。包括今天,我能带你回王都区,也是蔡易特批的。 向云来一怔:为什么这么做? 雷迟耸肩:我不知道,也许他跟你都是向导,能理解你吧。 仍旧被抑制环限制着的向云来一肚子气。他坐在车上的时候,甚至察觉到雷迟把抑制环的抑制级别调高了。他的愤怒莫名消退,脖子和手腕上感受到的微弱电流比以往要强一些,皮肤上的刺痛感愈发密集了。 你知道吗,以前对精神有问题的人动手术,会在额头上开个洞,切走他们大脑的一部分。雷迟开着车,忽然说。 向云来连反应都迟钝了,慢吞吞地说:你说这个,是要我,感激你们,没有切掉,我的前额叶吗? 雷迟:我去年侦办的一个案子,和切除前额叶手术有关。两个哨兵,因为太过恐惧自己向导弟弟的巡弋能力,找王都区的地下医生不,不是孙惠然,但是跟孙惠然干的是差不多的事儿。总之,他们让医生切割了那个小孩的前额叶。 等绿灯的间隙,他转头对向云来说:人性中的恐惧,有时候会无限放大,压倒一切。 向云来云里雾里:啊,哦。 车子抵达王都区。隔着车窗,向云来看到的不再是以往熟悉的王都区街景。那些曾歪七扭八耸立的建筑,几乎全都倒塌。大火烧过的痕迹清晰可见,路边不少花束和祭品,在阳光普照的盛夏时节,一切溃败的伤痕都无所遁形。 前往王都区的路都被地陷破坏了,现在只抢修出两条。向云来隐约记得胡令溪说,特管委大力准备下半年的特殊人类论坛,无法再划拨更多的资金重新修整王都区的路面,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只能依赖这两条粗糙的道路通行。 雷迟把车开进王都区。道路几乎全被损毁,以往的通行路径不能再使用,他们必须下车步行。 标有危机办字样和logo的车辆不再如以往那样令人憎恨。有人认出这是雷迟的车,朝这边走了过来。 你等一下雷迟刚停好车,话才说一半,副驾驶的门已经开了。 向云来走下车,他看到车外整理路面瓦砾的一堆人里头,有几个自己认识的王都区朋友。虽然此时心中对他们没有任何的感觉,但熟悉的脸庞,总要比雷迟凶神恶煞的五官来得亲切。 向云来抬手打招呼。人们回头朝他看过来。 顿时,两个认清楚向云来脸庞的向导从废墟上滚下来,四肢发抖地爬起又跌倒,张口尖叫。 第120章 这跟向榕和胡令溪说的完全不一样。 向云来僵立在原地。以他和那辆车为中心,周围的人大喊着向云来是向云来,纷纷退避开去。哨兵和向导的反应比其他人更为强烈,没有一个人不是连滚带爬,更有甚者,直接从正在清理垃圾的二层窗户跳了下来,背对着他狂奔。 他是怪物。他是最危险的东西。他是人人都恨不能即刻远离的祸端。 上一次只注射10ml的阿波罗,向云来已经感受到它对自己的影响。而这一次的40ml阿波罗,更是将向云来精神力的潜能激发到了极致。他那一天毫不费力就能穿梭全城所有海域,而此时此刻,即便有两个绝对强力的抑制环,他仍旧能感受到浮动在周围的他人的精神力,充满了令人背寒的恐惧。 这种恐惧具体得像刺针,他浑身上下都痛。 退了两步之后,他窜上了车子。雷迟贴心地开着车门,又为他关上车门。向云来抱着脑袋蜷缩在后座,海域中的阵痛袭来,他不知道这是自己海域原本的问题,还是被周围那些不稳定的精神力诱发的。 雷迟把车继续往前开,前方就是前夜酒吧。 酒吧很幸运,因为只有一层,只是地下室的东西损毁得多,地面上的酒吧本体倒是没太大影响。胡令溪和向榕在门口等他们,雷迟探头出来说了句:你哥脑袋疼。向榕立刻箭一样飞到车边:哥哥! 她的萨摩耶也趴在窗户上,和主人拥有同样焦虑的眼睛。 向云来的头疼好了一些。他开门下车,看到眼前两个丝毫不畏惧自己的人,长出了一口气。抑制环令他连沮丧都迟缓,心底的不悦和难过,海潮一样轻轻地从深处翻起。他并没有伤心到足以哭泣,也没有失落到垂头丧气。向云来看着抑制环,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感谢它还是憎恶它。 胡令溪给他递上水,说了些王都区的情况。现在还在王都区里活动的人,基本都是回到这里清场的。大部分人转移走了,伤者挤满了城里的医院和诊所,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全都转移到两个特殊人类高校的地下图书馆和停车场安顿。特管委拨了一笔钱安置众人,但均分下来每个人到手的都很少,大概只有三个月的租金,居民们全都很不满。 这种不满也会投射到你身上。胡令溪说,哨兵和向导直接被你影响,他们反应过来之后,会害怕你。而且当时王都区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根本来不及解释。大家伙儿还在救援的时候,谣言就已经产生了。 第260章 向榕补充:你以前不是经常在没得到别人同意的情况下,闯进别人海域么?那些人都认得你。他们说,又是向云来,向云来总是这样,他想控制整个王都区的哨兵和向导。 向云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年来的任性妄为,居然在这个时刻给了他致命一击。 谣言起初只是小范围传播,但外来的救援者们大量赶到之后,向云来这个名字和谣言一起疯狂散布。有人说,这个向导不是让我们到王都区来救人么?另外一些人说,他闯下来的祸,当然要他补救啊。至于向云来闯了什么祸,说不清,不知道。等胡令溪和夏春有了喘口气的空隙,他们发现,谣言已经变成:向云来和地底人勾结,要毁掉王都区,但黑兵阻止了一切,并且让向云来弥补错误。 向云来:很好嘛,黑兵。 胡令溪:这些话绝对不是黑兵传出去的。在场的黑兵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我们非常忙,根本没有时间去 向云来:我知道。 他面无表情,头微微低着,谁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周围三个人面面相觑。胡令溪用向云来能听到的声音,装作与向榕耳语:你大哥以前优柔寡断、拖拖拉拉,但至少比现在好。 向云来抬起头:王都区再也不会接纳我了,是吗? 一直都想离开王都区的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一次意识到,新的东西在自己的胸口产生了。它像一只爪子攥紧了心脏,每每呼吸都痛得让向云来沁出冷汗。那名为不舍的情绪瞬间诞生,又瞬间庞大得彻底控制了向云来。 他心里完全没有一点儿快乐的东西,像放满了黑色垃圾袋的回收塑料桶。 不会的,慢慢来。胡令溪说,给他们一点儿时间吧。很多人还没有从你的入侵里回复,就连我他指指自己的脑袋,也经常觉得自己的海域不对劲。你放心,这期间我们黑兵也一定会为你澄清的。你是真正的功臣,不能够一直被人这样误会。 向云来看着自己手上的抑制环:功臣? 四个人一时无话。雷迟带向云来回到这里,是为了让向云来找到资料。但奇怪的是,他似乎也并不催促向云来。向云来很想说些什么,他这时候才察觉,贫乏的情绪会遏制人的表达欲。他想说话,但提不起说话的精神和力气。 你这个要戴到什么时候?胡令溪指指他的脖子,接着他刚刚的话往下问。 问你呢。向云来看雷迟。 雷迟抓起向云来的手:我现在就可以为你解开。 向云来一怔。他不仅看到雷迟的手按在抑制环的内侧,似乎正在摸索开关,他的眼角余光还看到,几乎同时,胡令溪和向榕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胡令溪连退几步,仅一个呼吸的瞬间,花园鳗布满了整座酒吧。向榕没有后退,但她的萨摩耶立刻窜到主人面前,浑身毛发挣起,怒视向云来。 向云来怔怔看自己的妹妹。 啊他心里有一个冷淡的声音正在喟叹:你看,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朋友和你费尽心力照顾的妹妹。 他们怕你。 所有的安慰言辞,都比不上这一刻的条件反射。 雷迟松开手,他没有解开抑制环。刚刚的行为简直就像一种试探,一次让向云来愕然的表演。你的精神体是花园鳗?他跟胡令溪闲谈,我可以看见精神体,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花园鳗,有意思。 胡令溪走了回来。他十分尴尬,一只手悬在向云来肩膀上,始终无法落下,只好接着雷迟的话茬聊天。 向云来只看着自己妹妹。他对向榕也没有什么依恋,但不应该,不能够,她怎么许多问题在向云来心里打转,他问不出口。 对不起。向云来垂头起身,走吧,雷迟,我带你去找资料。 向云来坐上车也没有回头。向榕跑到车边跟他道歉,他只是摆摆手。不需要道歉,没关系的。他跟妹妹说:我不怪你。 但是车子磕磕绊绊地前行,他在副驾驶座上捏着安全带,浑身发抖。直到雷迟问他怎么哭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满脸的眼泪。 雷迟很理解地说:人难受的时候是会这样的。他从车里找出一包猫猫头糖果,放在向云来膝盖上,强调,是新口味软糖,你试试。 向云来:为什么都是糖? 雷迟:吃点儿甜的,人会开心。 向云来一颗接一颗地吃。吃了半包后被雷迟夺回去:你别吃完行吗?我就这一包。 半包糖果无法让向云来振作。自从那一天以来,他好像完全失去了振作的能力。 车子无法前行,路上有人正在拖动巨大的衣柜。雷迟下车帮忙,向云来靠在车窗看周围的街道。他眼睛忽然一亮,打开车门跳下车,大步往前走。 在一片铁灰色的瓦砾之中,有几个瘦削的半丧尸人黑兵用手边的材料支起了一个简易的棚子。他们在棚子下休息和吃饭,远远看见向云来,忙不迭跳起来跟他打招呼。但向云来没有回应,只是在棚子周围转来转去。 第261章 他转身跑向对面的一栋楼。那楼塌了一半,已经成为危房,黑兵们连忙阻止,但向云来踩着断瓦碎砖,硬是爬到了那栋楼上。 居高临下,他终于看清楚充当棚子苫布的那张广告是他和隋郁在婚纱展上,被秦小灯拍下的那张照片。 他当然记得那一天。婚纱店老板博姐把他俩拉到婚纱展,他迎宾,隋郁上台走秀。一个穿黑西装,一个穿白西装,照片上的隋郁微微朝向云来低下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向云来,带一点儿笑容,听向云来说话。 向云来完全忘了自己当时说过些什么。但照片上的两个人都那么快乐。谁看到都会感到平静和幸福。他们被会场的鲜花和人群包围,却仿佛同时罹患了面容失认症,只凝视着彼此。 照片被打印成大幅的广告,张贴在婚纱店外头。黑兵们从瓦砾中捡起它,用它遮风避雨。脏污的泥水糊满了隋郁的脸庞,向云来忽然间产生一种冲动:他要跳过去,他要擦干净隋郁脸上的脏东西。 他屈膝蹲下,纵身一跳,在黑兵们的惊呼声中跳向棚子。苫布支撑不了他的体重,立刻塌了下来。他落在昔日的自己和隋郁中间。隋郁脸上脏东西根本擦不掉,向云来擦了半天,才发现那个位置已经磨得很薄很透。他停手了,心里头仍旧是空空的,搞不清楚自己刚刚行动的意义。 黑兵们把他搀起来。他问起婚纱店的事情。 第一次地陷的时候,老板和两个客人在店里。黑兵说,当时人就没了。整座房子完全塌下来,我们只找到一堆婚纱,还有这张广告布。 回到车边,雷迟看着向云来问:你怎么比刚刚还 向云来一句话都不想说。他抬腿上车,不料忽然被人从后面扯了一把。 雷迟站在车子的另一边,连忙跑过来帮忙。但那个人动作粗鲁,却有爽朗的声音:向云来! 是童醉。是浑身黑魆魆,穿着特制的降温外衣的童醉。 在童醉身后大步走来的是枫人周力。童醉张开双臂想抱向云来,向云来猛然一惊,他下意识想起胡令溪和向榕,忙后退几步。 周力拉着童醉的衣领把他往旁边推,你身上烫得很,别把人弄伤了,随即自己把向云来紧紧抱住了。 他像一个父亲,手掌拍打向云来的后背,低声说:你吃苦了,小向。 第121章 王都区所有哨兵向导中,受向云来影响最小的必定是童醉。 他身体中赤须子的那一部分持续影响着他海域的运作,随着他与赤须子融合的加速,他渐渐发现,自己的猞猁精神体先是变得焦黑,随后黑色皮毛渐渐亮出火光,成了一只披挂火焰的猫科动物。 它当然更漂亮更威风了。但童醉轻易不会再释放它。 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也是哨兵,总是喊他赤须子。他也欣然接受这个称谓,听久了,感觉自己似乎真的替代那个无法忘怀的人,成为了两人合一的、最独特的赤须子。 总而言之,他身上哨兵的浓度确实被稀释了。他的精神力远没有别的哨兵那样纯粹,也因此,在所有人都被向云来的入侵弄得疑神疑鬼的时候,他感受到入侵,但始终保持清醒。 他见过向云来入侵自己海域之后的反应,那绝对不是愉快满足的反应。 而向云来当时的入侵不是一次,而是几十近百次,一次比一次迅速,一次比一次利落。向云来和周力一样,正在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拯救王都区--这个想法在童醉心中诞生,至今没有改变。 周力则更是欣赏向云来。他之所以牺牲这么大,是为了在国家的特殊人类名册里为树英和枫人夺得一席之地。只有成为特殊人类才能享受到特殊人类本该享有的一切权利,他不能再看着自己的族人被人们驱赶、追打甚至谋杀。但向云来是为了什么?哨兵和向导已经是当今世上最受关注、最受欢迎的特殊人类种族之一,向云来有自己的工作,有家人爱人,他根本没必要这样做。 不必做,却舍弃一切地去做了。这是他钦佩向云来的原因。 此时拍着向云来的背脊,他也陡然生出长辈的怜惜。正要说话,却听见向云来抽泣的声音。 一行人来到周力的店子。和前夜酒吧一样,这个矮小的房子在灾难中得以幸存。但又和前夜酒吧不一样,店铺的地下室没有任何损坏。 周力邀请雷迟和向云来到地下室看一看。刚打开地下室的门,便听见里面传来游戏的音乐声。 地下室大约只有地面空间的一半大小,这里俨然是一个舒适的游乐区,游戏机、大电视、各种拼图玩具、音箱、电脑、架子鼓向云来和雷迟站在门口发愣:两个浑身苍绿色的人正坐在地毯上攥紧手柄玩游戏。 听见声音,两人齐齐回头。他们看起来十岁左右,一男一女,周力说这是一对兄妹,已经在贵广交接的丛林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和向云来印象中行动迟缓的树英不一样,这对兄妹的手指在手柄上飞速移动,眼睛灵活,起身走动的时候又蹦又跳:周力!童醉! 他俩的身体由藤蔓相互牵系着,只能在地下室的空间里小范围活动,无法分离。 地下室的墙壁都是砖头和岩石,而这些东西上爬满了树的根系。这些或大或小的树根紧紧固定了这座房子的结构,在地陷中幸免于难。 第262章 两个树英见到向云来和雷迟,竟然也丝毫没有胆怯之意。原来危机办把树英和童醉转交给黑兵的时候,是雷迟和夏春对接的,他俩见过雷迟。虽然在斗兽场的库房里吃了许多苦,但这两个三十多岁的树英仍有孩子心性,蹦蹦跳跳窜到向云来面前仰头问:你是谁? 童醉在他们身后小声说:我怀疑他俩根本数不清楚自己活了多少年,完全就像小孩子,绝不可能有三十多。 树英:我们听到了。你今晚别睡,藤去找你。 童醉立刻举手投降。 周力那天离开时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必然要死,只有身上属于树英的那部分开始燃烧,他才能感知到底层中死亡的植物根系在什么位置,如何伸展,他也才能更全面地理解地下通路的分布。他到地下室跟两个树英告别,称以后由童醉来照顾他们,夏春也知道树英的存在,这两个人都是可以信任的。 树英兄妹是从斗兽场被救出来的,两个人本来瘦弱不堪,在周力的悉心照顾下,才从极短时间长到现在的模样。他们非常依赖周力,周力离开之后,两个人便一直不停哭泣。为了保住周力的店子,他们驱使树根四处攀爬,紧紧抓住岩石和砖头。 地陷接二连三,十分危险。两人始终不敢离开地下室,相互拥抱着蜷缩在角落。直到地下室的门打开,浑身焦黑的周力出现。 两个树英抱着周力嚎啕大哭,回家的童醉也想凑热闹,可惜他一踏入地下室,立刻改变了地下室的湿度和温度,人还没站稳就被周力一脚踹了出去。 听完这些事情,向云来仍旧不理解周力带他们来看树英的目的。 让危机办这个狼人大哥了解了解树英的现状。周力跟雷迟聊了起来。 向云来坐在地下室里,看两个树英打游戏,竖起耳朵听周力说话。原来周力在极力说服雷迟重新理解和认识树英的作用。他认为这两个树英利用藤蔓和根系的能力非常卓越,一定能够在王都区的重建中发挥大作用。 雷迟并不主持王都区重建,他建议周力跟夏春说。 周力:夏春知道,夏春只要有空,就会到这里看他们。但你是危机办的领导 雷迟:我不是啊。 周力滔滔不绝:你是领导,你应该也了解了解树英的潜能。你看这些藤蔓 向云来看这两个身量矮小的树英。他们确实不像三十多岁,仍如孩子一般对游戏全神贯注。屏幕上骑着马儿在草原上奔驰的勇者朝着辽阔的山野而去。向云来问:你们想出去看看吗? 树英姐姐立刻答:不想。 向云来:为什么? 树英姐姐:外面太危险了。我们就是被那些人从家乡抓过来的。 向云来:也不想回家? 树英弟弟接话:我们的山头已经被烧了。 向云来一时无话。他现在没办法想出什么快乐的话题。从他清醒开始,所有昂然的词语都与他无缘。一个装满黑色垃圾袋的垃圾桶能想出什么愉快的话题呢?向云来正要起身,树英姐姐说:因为我们是低等的特殊人类。 向云来一愣:什么? 树英姐姐:那个短发的吸血鬼医生说,我们树英,我们这种东西,是低等特殊人类。她指着周力和童醉,枫人和赤须子也是。 童醉:她放屁! 树英弟弟:高等特殊人类,大概就是哥哥你和狼人这样的吧。你们的生活,一定比我们要舒坦得多。 忽然有一种眩晕袭击了向云来。他第一次笑出声,但不是因为愉快。 王都区这个特殊人类聚居区里,除了哨兵和狼人,剩下的全都是不被社会接受和认可,以及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回到社会的人。即便在哨兵向导和狼人之中,被迫离开家人和同伴,来到王都区的也大有人在。王都区龙蛇混杂,对特殊人类来说,没有比这里更自由,也没有比这里更缺乏自由的地方了。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也仍有人要把特殊人类分作三六九等。他在邢天意、汤辰与孙惠然的那场历时漫长的争斗中认清了血族的傲慢。而这种傲慢恰好映衬出树英、枫人这些至今未被特管委承认的特殊人类,生活在更浑浊和无望的世界里。 人生来如此。特殊人类也是人,因此也有高下之分。 放屁。向云来只笑了两声,冷冰冰地对树英说,你只要了解我经历过什么,就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两个树英此时才显出一种怪异的沉稳:你如果了解我们经历过什么,就会知道即便是痛苦和灾难,也会有大小的区别。 向云来此时既感到愤怒,又被悲哀填满了胸口。他推开雷迟和周力,回到了地面上。植物店里绿油油的花草仍旧生机勃勃,但他被接二连三的冲击弄得昏沉无力。雷迟的车无法打开。他坐在车边的瓦砾里,直到雷迟回来。 雷迟问:感觉怎么样? 向云来:你今天带我回王都区到底是做什么!走啊,去找资料啊! 雷迟蹲在他面前,咧嘴一笑:你说的那份资料,黑兵把你救出来之后已经找到了。我们的人已经分赴全国各地,去寻找饲育所受害者的亲属和她们本人。 第263章 向云来愣住了:那你 雷迟: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你暴露出的能力,还有你对全城哨兵和向导做过的事,都足以让你成为最危险的可能犯。你还能自由地在外面走动,你只需要戴两个抑制环,这些都是因为我和秦戈想帮助你。 向云来现在连秦戈都一块儿恨上了:帮助我的办法,就是把我带回王都区,让我知道他们多恨我,让我知道根本没有人理解我吗! 雷迟:我们说服了特管委,蔡易想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向云来:赎罪?! 他的脑子因为过分激动而嗡嗡震响,愤怒唤醒了海域中熟悉的痛楚。一瞬间,海啸爆发,又急剧地退去。所有的激烈情绪从他眼中全部消失。他变得平静,恍惚。 解离发生了。但雷迟没有意识到。 他继续对向云来说:我知道你会生气。你做的是好事,并不是罪。但这在我们看来,不是这样的。那些被你影响的哨兵和向导,有的人正在开车,有的人正在做手术,有的正在抱孩子我知道你无法预料那么多,我和秦戈都认为,这些不幸并不是你的本意 向云来怔怔听着。他不觉得难过,也没有了怒气。雷迟说的话像风吹过凝固的冰面,不能引起他的一丝波动。周围一切事物,一切人影,全都像隔着浓厚的雾气,他看得见轮廓,偶尔看得清面容。但看得清的东西没有意义。它们无法进入他的脑海。他对一切喜怒都失去了兴趣,对人类的灾难和喜悦也没有探索的欲望。 会回答雷迟的问题,是还有一线理智在支撑。 所以我要怎么做?向云来慢吞吞地打断他的话。 帮我们接近隋氏。雷迟说,隋郁,他是你的男朋友,对吧? 向云来:隋郁到底去了哪里,你还没有告诉我。 雷迟:隋郁没有失踪。准确地说,他是走进了隋司的别墅,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离开过。 第122章 雷迟带向云来回到危机办。危机办中哨兵向导数量很多,他把车直接停在刑侦科楼下,下车的向云来立刻受到许多人的注目。 但和王都区居民的反应不同,危机办这里反倒没有那么多的恐慌。只是每个人看他都很警惕,他走上楼梯时,原本下楼的几个人不自觉退到墙角。 向云来垂头跟着雷迟走进他的办公室。雷迟关上门,拉好百叶帘,礼貌地请向云来坐下。向云来等待他继续在王都区里的话题。 隋郁失踪了,这是秦戈和向榕等人的说辞。雷迟如果说的是真话,那么秦戈他们之所以捏造谎言,目的就是为了刺激向云来,让他的情绪尽快地恢复正常。 释放了太过强烈的精神力,他不出意外地迎来了解离。情绪的淡漠只是解离的后遗症之一。他在医院中体验过解离,出院时分明已经好转。但王都区这一趟,他又陷入了这种意识与体验分离的状态中。 这很不好受。向云来却无法跟雷迟解释。他只是怔怔坐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让自己陷入不够柔软的皮质沙发里,此时此刻即便有一百颗子弹射入,有十万吨洪水涌入,他也只能意识到这件事发生了,却无法从中获得任何与情绪相关联的感受。 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模样英俊得有点儿尖锐,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他穿的衣服和危机办里其他人不太一样:普通的灰色衬衫后面有两道拉链,左右各一,正好分布在肩胛骨上方。 他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肩膀上,没有扎起。向云来看到他衣服背后的拉链时,同时看见一片羽毛缀在他颈后的发尾上。向云来不由得站起,伸手去拈。 那青年立刻回头,冷淡的目光扫过向云来。 这位是我们从人才规划局找来的侦查员,何肆月。雷迟抓起何肆月胸前的工牌给向云来看,他是羽天子。 羽天子是一种目前仅在国内发现的特殊人类。他们分布在全国各地,特征是出生后便立刻能观察到的、覆盖手脚的硬质羽毛。婴儿时代,羽天子的羽毛是灰色的,坚硬,像甲壳一样包裹他们的手脚。随着身体成长,甲壳般的硬毛会在5岁左右全部脱落,取而代之的是色彩各异的轻柔鸟羽。羽天子中少部分人会在儿童时代发育出幼小的翅膀,但并非所有的翅膀都足以承受羽天子的体重,并带他们腾空。 想到何肆月衣服背后的拉链,向云来说:你能飞。 隋郁从二六七医院离开、前往隋司家之后,秦戈立刻联络雷迟。自从查到斗兽场和隋家的关系,雷迟已经盯上了隋郁。隋郁是他们最容易接触到,也最没戒心的一个。何肆月正好在人才规划局工作,雷迟这个刚毕业一年的年轻人印象非常深刻,立刻找到他求助。一番布置后,从向榕结束高考巡弋那天,何肆月便开始跟踪监视隋郁。隋郁那天刚离开二六七医院,何肆月就缀在了他身后。 有一只蜂鸟总是跟着你和隋郁,你发现了么?何肆月问,包括现在,它也在危机办外头的院子里。 向云来对蜂鸟有点儿印象,但却从未在自己身边发现过羽天子的踪迹。甚至他自认以貌取人,在路上瞧见漂亮的人总会多看两眼,何肆月长相出众,他绝对不会忽略。 第264章 何肆月:你们无法发现我们。羽天子的本能就是隐匿自己。我们从出生开始就时刻面临被杀的危机,这是我们的本能。但他没有多说隐匿的方法。 直觉告诉向云来,这方法可能关系到羽天子的生命安危。他没有再问。 何肆月一直跟着隋郁,看到他进入隋司别墅之后,他和另一个同伴昼夜值守,但始终没有看到隋郁离开。另一个同伴是危机办的哨兵,他察觉到别墅中爆发过异样的精神力波动。 雷迟看向云来:你想知道隋郁发生了什么。我们想通过隋郁去增加对隋氏的了解,他们的目的,他们的行动,等等。特殊人类国际论坛很快就要开始,隋氏是重要的参会嘉宾,一切都不能够出差错,你明白吗? 向云来并不想知道隋郁发生了什么。他问:如果我做到了,你们会解开抑制环,让我自由生活吗? 雷迟:我会努力。 向云来的心一下就沉了。特管委害怕他,甚至到了忌惮的程度。他能够走出安全屋,完全是因为他们需要利用他来接近隋郁。用人之前给点儿甜头,这是应该的。 但之后呢?他想起雷迟说的特殊人类监管仓。 仿佛察觉他的想法,雷迟转头说:秦戈以他自己为担保,跟我和蔡易保证你绝对不是危险人物,如果你做出不可原谅的事情,他会和你承担一同所有责任。如果你信任秦戈,那么也请你信任我。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搞清楚隋氏家族和断代史究竟想在我们这里干什么。 何肆月问:隋氏的人都是外国国籍,还有几个跟联合国的特殊人类署有关系,我们不能够轻易动。 哪怕动不了,搞清楚他们的目的之后我们可以有所防范。雷迟说,特管委这些年太渴望跟国际上的特殊人类机构搭上关系,很多人事和外交上的漏洞,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问题渐渐浮现了。主持这件事的是蔡易,他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如果能够扫清这个隐患,他就可以更进一步。 何肆月:所以才跟弗朗西斯科分手是吗? 向云来:连你也认识弗朗西斯科? 何肆月:他现在作为血族的代表,在人才规划局旁听国际关系课程。他顿了顿,补充道,人很漂亮,但是个傻子。 留向云来和羽天子在办公室里,雷迟出门开个小会,叮嘱两人等他回来。交流交流嘛,都是年轻人。他临走时说。 然而室内的两个人都没有聊天的意欲,何肆月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巴掌大小的书开始翻阅,不跟向云来有任何眼神交流。向云来知道他在监视自己。 你最近见过蔡羽吗?何肆月眼睛看着书,嘴巴却发话了。 向云来看他:没有。你们认识? 何肆月:算是室友。 人才规划局没有学生宿舍,学生只能在校外租房,因此学校周围的租房生意十分红火。蔡羽在人才规划局读书,是吃好几种助学金的特殊人类贫困生。他不想从家里拿钱租房,便自己在外打工。他曾在人才规划局门口的奶茶店兼职过,之后因为加入黑兵,骤然忙碌,打工的计划只好搁浅。 失去了收入来源,蔡羽每天都要往返于王都区和人才规划局。碰上课程太早,或者实验结束得太晚,他就住在何肆月的宿舍里。何肆月也毕业于人才规划局,两人早就认识。 向云来问:你是人才规划局的老师? 何肆月:不算。占了个位置,但我的真实身份是隶属于特管委特勤机构的侦查员。人才规划局的老师是我的外部身份。我基本不上课,只做行政工作。 向云来:跟我说这些,没问题吗? 何肆月:这不是秘密。他合上书,人才规划局里的每一个老师都有双重身份,其中很多都是特管委的人。你不知道人才规划局不归教育部管,现在是特管委的下属机构吗? 这种事情向云来怎么可能知道。他沉默了,懒得回答。 如果遇到蔡羽,让他滚回来见我。何肆月说,我听他说起过你。他很钦佩你。你说话,他愿意听。 不知道是不是羽天子大都如此,还是何肆月性格桀骜。他没有寒暄,没有迂回,直接袒露身份,并且要求向云来帮自己。向云来不明白他是直率还是鲁莽,回答:他会害怕我。 何肆月:不会,他没有海域,他不会感受到你们的痛苦。他在同光教教堂认识你,说你一个完全没作用的向导,居然敢在狼人和血族包围的地方救人,这等子有勇无谋,世间罕见。 向云来:你确定他钦佩我? 何肆月:当然。 向云来想起蔡羽的活泼和圆滑,点头答应:如果见到他,我会说的。 仿佛完成了一桩心事,何肆月看起来愈发放松。他低声道谢,继续翻开刚刚合上的书。他低头看书的模样与这个乱七八糟的办公室格格不入,一颗珍珠落入沙堆里。向云来盯着他看了会儿,发现何肆月身后的柜子上放着几张照片。 其中一张方方正正的,是雷迟和他的女朋友。穿着危机办制服的两个人在单位门口合影,笑得却一点儿也不严肃。 第265章 向云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的精神力越过王都区的时候,曾进入过一个游乐场海域。游乐场里满地都是金黄色的沙猫,又蹦又跳,他差点无法找到海域主人的自我意识。第三次入侵,他终于看到了那位年轻的女性哨兵。哨兵厉声喝问他为何擅自进入自己的海域,随即两个人都是一愣。 向云来见过她,白小园。是白小园教会向云来如何誊写一份比较正式的海域巡弋报告,他俩的相识甚至比向云来和秦戈还要早。认出彼此后,向云来告诉她王都区发生的情况和自己正在做什么。白小园毫不犹豫:我会联系秦戈。 那时候向云来在白小园身后看到了高大的狼人影子,他认出雷迟,也知道雷迟值得信赖,不由得对雷迟大喊:雷迟,救救我们! 但海域之中的雷迟没有任何回应。 那是白小园的海域。白小园海域之中的雷迟,只是白小园制造出来的幻影,随着白小园的想法而行动。作为海域中的外来客,向云来是不可能跟幻影交流的。 坐在沙发上,向云来忽然心慌。他想起了更多自己曾见过的幻影。方虞的母亲,童醉眼中的赤须子,汤辰小小王国中的玩偶人这些全都是海域主人制造的幻影。幻影往往是主人依恋和喜爱之物,但它们都是影子,是没有自主意识的。 它们无法与外来客交流,更无法回答主人本身不知道的问题。 一阵恶寒袭过向云来的背脊。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脱口而出:妈妈。 他在深层海域与母亲的影子重逢的时候,曾追问过母亲好几个问题。 你是怎么出事的?我不知道对,这是正常的。因为向云来不知道罗清晨和父亲的意外究竟如何发生,海域中的幻影更不可能知晓。 奇怪的,是之后的提问。 生下我你后悔吗,还有一连串混乱不堪的提问,全是他二十多年生活的诉苦。 罗清晨的回答却很奇特。向云来明明怀疑他们后悔生下自己,也为母亲和父亲之间不寻常的关系感到别扭和憎恶。他一直认为父母之间并无什么感情,因此父亲才鲜少露面,母亲也很少提起过父亲。 但罗清晨怎样回答?她说从不后悔。她说父母都很爱很爱向云来。 何肆月下意识拉住向云来的手,被他的身体的颤抖吓了一跳:向云来? 向云来连牙关都在格格作响。这是羽天子绝对无法理解的恐惧。在只有少数人能进入、连秦戈这样的调剂师都不可能长期停留的深层海域里,罗清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向云来想不起来。更重要的是,海域里的影子,怎么可能回答出海域主人本身没设想也不信任的答案? 那个罗清晨,究竟是什么? 此时,雷迟和秦戈正在危机办主任的办公室里开会。他俩面前除了主任,还有从特管委的秘书长蔡易。 蔡易三十多岁,干练冷淡,目光倨傲。他开门见山,在桌上放下一份颇为厚实的档案。 档案编号为000012aa,保密等级是绝密。 负责保管秘密档案和处理秘密事务的秘务科,把工作的保密等级分为好几种,从sss到a,其中aa意味着档案属于极难查阅的绝密等级,仅特管委的部分人员可以调取,就连危机办主任也无权阅读。 看一看。蔡易说,这是向云来他妈罗清晨的档案。 秦戈:这么多? 蔡易:说明这个女人身上的事情多。他揉揉鼻梁,算了,细节你们待会儿看,不要带离这个办公室,只有你俩可以看,高天月你别碰。他对危机办主任说。 他调整了坐姿。雾气升腾,一只科莫多龙从雾气中跃出,穿透窗户,爬上了办公楼的外墙。那精神体不断膨大,踩在窗户上的爪子几乎覆盖了窗户的一半面积。不少鸟儿从绿化很好的院子里惊飞而起,包括一只蜂鸟。它害怕科莫多龙,不得不振翅飞远。 罗清晨是向导。秦戈,她和你一样拥有特殊的海域巡弋能力。蔡易打开档案,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十几岁的少女捧着手心中的精神体,面对镜头笑得十分开朗。她灵动活泼的眼睛和向云来很像。 秦戈吃了一惊:那精神体瞬间让他想到向云来的象鼩。 伊特鲁里亚鼩鼱,最小的哺乳类动物。这就是她的精神体。蔡易说,身长不超过4厘米,体重不超2克。罗清晨可以复制它们,数量我不知道,没有记载,但我猜,不会比你们科室的白小园少。 秦戈和雷迟全都提起了精神。蔡易的神情相当凝重。 罗清晨巡弋他人海域的方式,是先释放自己的鼩鼱,再从这个主鼩鼱身上复制出一个副鼩鼱。他伸出食指,笔直指向秦戈的额头,副鼩鼱会这样冲进你的脑袋,然后消失。 这种入侵方式有点复杂。秦戈说,入侵他人海域要耗费很多精神力,步骤越简单越好,否则会适得其反,引起海啸。 蔡易摇头:冲进你脑袋的副鼩鼱不会消失。 秦戈愣了:不会消失? 蔡易:罗清晨可以直接越过防波堤和浅层海域,抵达你的深层海域。副鼩鼱消失的时候,她会在你的深层海域里留下她本人的幻影。你无法消除,无法屏蔽。甚至有时候,你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深层海域里有这样一个异物存在。 第266章 秦戈失声:什么?! 他与同为向导的危机办主任对看一眼。因愕然和恐惧,两个人裸露在空气的手臂都于瞬间层生出鸡皮疙瘩。 警铃协会前任会长谭笑宇把她的能力称为嵌入。蔡易说,我们现在怀疑,罗清晨和谭笑宇儿子谭月阳在加拿大活动期间,可能利用嵌入影响了断代史,甚至是隋氏某些重要成员的海域。 冷硬的书桌上,趴桌睡觉的隋郁猛然惊醒。 他又做了噩梦。 落地窗外头的阳光,规矩地在地面上切割出明亮的方块。他盯着炫目的地面看了一会儿,感到头晕目眩。 梦的内容还残余着。他与一个怪物在路上跋涉,翻过山川,走啊走啊,一刻不停,像赶路,像逃避背后的追兵。但终点呢?他想不起来。 回忆梦中怪物的样子,骤然让隋郁反胃。他冲到卫生间吐出了胃里所有的东西,脑袋像针刺一样痛。海域并不稳定,精神力像被风暴影响的海面一样震荡。他靠在卫生间的墙上喘气。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很久。噩梦,呕吐,头晕目眩,海域震荡,神经发痛。好像他的身体在顽强地抵抗着什么似的,总是不让他舒坦。但家中那位擅长处理海域问题的兄长却没办法解决他的问题。 在镜前洗脸,隋郁看见了镜中自己的模样。他先是因为恶寒而皱眉,低下头才觉得舒服一些。 海森的弟弟道格乐斯推门走进来。 你好了吗?道格乐斯问,我们要出发了。 隋郁经常想不起最近的事情。哪怕是前一天约定好的,他一觉醒来也会遗忘,总需要人不断提醒。去哪里?他问。 机场。道格乐斯说,你该回加拿大了。 第123章 载着隋司、隋郁和道格乐斯的车,驶向的并不是机场。导航的终点定位在一个隋郁没听过的大厦里。他问副驾驶座的隋司:还要接什么人? 隋司:不是接人啊,也算是接人。说着笑了起来。 语焉不详,令人不安。隋郁的精神力持续不稳定,听见隋司用轻佻语气说话,他愈发焦躁。心底里不断涌出的恐慌,浪潮般一波接一波。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慌什么,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定。 司机不吭声,总是保持沉默。道格乐斯开口了:是去诊所吗? 隋司:嗯。 隋郁:什么诊所? 他发问时看向道格乐斯。少年的脸庞两侧张开三四片小小的翅膀,脸上只有一枚竖立的瞳孔,嵌在人类正常五官的鼻梁位置。瞳孔的两侧,也就是脸颊上,有两张一模一样的嘴。此时右边的嘴紧闭,左边的嘴巴一张一合说话:你没去过诊所吗? 隋郁看着道格乐斯:没有。那是什么地方? 道格乐斯不吭声,隋司接听电话。没有人回答隋郁。他的心跳渐渐加快。这辆车真的是送自己去机场的吗?为什么诊所与机场的方向正好相反?他们真的要带我回加拿大?不对,隋司现在不会回加拿大,他必须留在这里处理特殊人类论坛的事情。道格乐斯也不回,他是隋司和海森的重要帮手。 我不去诊所。隋郁对隋司说,我现在就要去机场。 你得帮我带一份礼物给海森的妈妈。隋司挂断了电话,不用紧张,我们去取礼物而已。 隋司说完,隋郁不禁扭头看向道格乐斯。道格乐斯的两只手绞在一起,头低垂着。掺杂了些微恐惧的精神力从他身上逸散出来,隋郁想问的时候,看到了后视镜里隋司似笑非笑的目光。 诊所位于陈旧大厦的地下停车场。这里看起来绝对不适合行医,门外也没有任何红十字或诊所的字样,反倒更像一个仓库。他们一进门,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立刻迎上来。 他们的衣着和姿态让隋郁产生微妙的熟悉感。每个人都是怪物脸,隋郁平静地看过去。其中有一个人或者说,有一个怪物的脸,他似乎在某处见过。 准备好了么?隋司问。 那个似乎见过的人在前面带路:一切妥当。他冲隋郁笑笑,狰狞的青灰色脸庞上嘴巴朝耳朵裂开,露出口中森白的许多排牙齿。他随即又对道格乐斯笑笑,喊:乐乐。 道格乐斯闪到隋郁身后,精神力开始浮荡。隋郁忽然间有一种怀疑:这间诊所会伤害自己。他站定了,道格乐斯也随之站定。隋司在前头说:快过来。放心,不会在这里拷问你。接上人赶紧走吧,私人飞机正在待命。 隋郁不知道这一趟到底要接什么东西,又是人,又是礼物的。道格乐斯牵着他的手,一大一小往前走。道格乐斯频频抬头看他,欲言又止。 看到担架床上躺着的两个人时,隋郁一开始并未认出来。两个怪物的脸庞是有一点熟悉,但印象不够深刻。他俩身着同样的拘束衣,闭目沉睡,呼吸平缓。身形是一男一女,没有精神体。但隋郁能察觉到他们的精神力。 非常熟悉的精神力。 他曾与他们在王都区并肩奔跑过。黑色的孔雀扇动翅膀,穿梭在填埋结实的废墟中寻找幸存者。白色的孔雀明亮如同满月,在无灯的王都区里为他们照明前往黑兵营地的道路。 第267章 是秦小灯和邵清。 霎时间,比恐惧更强烈的愤怒席卷了隋郁的海域。 他分不清自己在为谁,或是为什么愤怒。情绪比理智先行一步,银狐从他身上跃出,落在秦小灯的身上,一个护卫的姿势。它咧嘴威吓,竖立的尾巴已经化作几十根锐利长矛,朝向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想起来了。隋郁猛地看向那个有几分熟悉的怪物脸。他在视频里见过这个人:曾在饲育所中管理员工和女人们,还惦记着自己老婆过生日的男人。 认出你的朋友了?隋司说,朋友二字好像戳中他的笑穴,语气中泄露一丝戏谑,那正好,朋友和你一起出发,你心情也会好一些。 他们就是你说的礼物?隋郁说,两个人?送给海森的母亲当礼物?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他咬牙切齿,头脑因为剧烈的愤怒开始刺痛。 隋司点了点秦小灯的脸庞左侧。那里缺少了一个耳朵。她的耳朵在贝沙手里。他说,贝沙一直想得到完整的人,我正好碰上了,就送她个礼物。他曲起手指敲了敲邵清的额头,这位是赠品,不过也很珍贵。我们太幸运了。他笑得爽朗,语气寻常,似在讨论两种美味且稀有的水果。 贝沙是海森的母亲,隋郁在画像上看过她的模样。美丽端庄的亚洲面孔,乌发浓密,眼睛弯弯。他忽然打了个寒颤。头脑持续刺痛,记忆无法变得更清晰了。他应该知道些什么的,但他现在一时想不起来。 隋司看向道格乐斯。蜂鸟腾空,道格乐斯开口了:妈妈喜欢鸟类精神体。 秦小灯的左耳被孙惠然割下来之后,最终在拍卖市场上拍出了13万的高价。这是一次巧妙的献礼:发现秦小灯、诱导秦小灯说出自己精神体的,正是任东阳。任东阳把耳朵献给贝沙,贝沙需要宣传自己的藏品,他们选择一次圈内人瞩目的拍卖来完成这一切。 13万美元,单看价格不多也不少但那只是一只耳朵。 秦小灯的左耳纹上了特殊标记,意味着其拥有特殊精神体但目前只出售身体的一部分。这是常见的、吊起特殊人类收藏家兴趣的手法。贝沙天天看那只耳朵,对黑孔雀的渴望越来越盛。 但隋司和海森都坚决不同意贝沙继续与任东阳作交易。这是任东阳的伎俩:他知道贝沙的精神体是蓝孔雀,而且贝沙喜欢收集鸟类精神体,尤其是颜色罕见的孔雀。任东阳手里有黑孔雀向导,他必定计划着要从贝沙这里交换更大的、甚至是威胁断代史和隋氏的代价。即便合作,他们之间也从来没做到彻底信任。贝沙并非断代史的核心成员,她只能接受这个安排。海森一直惦记着母亲的这份遗憾。 而隋司和海森在国内的意外收获,正好能让即将迎接60岁生日的贝沙惊喜。 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道格乐斯会不自觉地捏住自己的耳垂,紧张抚摸。 隋司看着他的小动作笑了:怎么怕成这样,道格乐斯?放心,妈妈不会要你的耳朵。 这句话让道格乐斯的肩膀一抖。 隋郁:你妈妈也是收藏家?他每说一句话,头脑就会剧烈地疼痛。即便如此银狐仍旧死死维持着半野兽、半武器的形态,它同时在保护秦小灯,和震慑所有人。 世界上有许多爱好特殊的收藏家,贝沙就是其中一个。像贝沙这种喜欢精神体而不是向导和哨兵标志物品的收藏家,对骨头、神经图、血做成的饰品、熏干的□□全都不感兴趣。 她想要人。 而且是活生生的人。 收藏人的收藏家,其实都把藏品照顾得很好。隋司说,贝沙有个朋友,也是此道中人。他有一个我忘了是什么鸟,蓝色的羽毛相当好看。他把向导养得很好,只是锁骨被切开,植入了鸟羽。但非常漂亮 隋郁只想呕吐。这种恶心感比他从梦中苏醒的时候更强烈。我知道。他说,孙惠然说过这个人,她对着我和向云来说,炫耀的口吻。 呕吐感更强烈了,他腹中一阵反胃,不得不扶着道格乐斯的肩膀深呼吸,压制住身体的不适感。但这样一分神,银狐化成武器的尾巴消失了。随即,在场有人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黑熊,狼狗,还有隋司的斗鱼。 就算想救走秦小灯和邵清,这里也绝对不是最合适的地方。隋郁只有一个人,就连道格乐斯也不可能帮助他。他心念电转,缓缓站直。 贝沙知道这个礼物是什么吗?隋郁问。 隋司:你带回去她就知道了。 隋郁:好,我带回家。我要说服贝沙,不仅释放他们两人,还要让秦小灯的耳朵物归原主。 隋司愕然:说服贝沙? 隋郁:我有我的办法。比如,带上我们的母亲。 隋司:噢,对,她们是好朋友。所以你愿意回加拿大? 隋郁:对,我不想留在这里。但是你要保证,在加拿大落地之后,他们俩都能苏醒。 一旦自己变得顺从和听话,隋司的态度就会大大转变。相处多年,隋郁非常清楚如何对付自己的哥哥。况且,在回到隋司的别墅之后,他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拷问。 第268章 隋司对那次拷问的成绩相当满意,甚至有些自负。他确信隋郁是不可能违抗自己的。 秦小灯和邵清被送上了七人车,两人被安置在最后一排,固定着身体,仍在昏睡。临上车时,隋司忽然问:你想起向云来,会是什么感受? 隋郁一怔。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哥哥。隋司清晰地看到了他脖子和脸庞上瞬间层起的鸡皮疙瘩,还有那无法控制的呕吐反应。隋郁没有吐出来,但隋司满足了,他催促隋郁上车。 他们没有搭乘来时的那辆车,数分钟后,十余辆七人车从停车场的4个出口驶出。他们就在其中。 隋郁和隋司的车辆从小路汇入主道之后,隋郁释放了自己的银狐。他解答隋司的困惑:你刚刚提起向云来,我现在很不舒服。他闭目靠在后座,眉头紧皱,银狐乖巧地窝在他的腿上,大尾巴轻轻拂动。 而在高空,一只鹰穿破云层,化作雾气消失。与何肆月同组的侦查员拨通了危机办的机密电话。 接到电话的五分钟后,危机办主任的办公室被敲开。何肆月带着向云来站在门口。 你让我监视他,但我收到了紧急通知,我不能丢下他,所以带过来了。何肆月直视扶额的雷迟,和隋司、隋郁相关的信息,我可以在这里说吗? 雷迟:你你还有什么是不敢说的?说吧! 两个消息。何肆月说,第一个,隋氏的私人飞机刚刚抵达了停机坪。三小时后飞机就会起飞,终点是温哥华。所有手续都已经办好他看向蔡易,是通过特管委的内部途径办好的。 蔡易平静地迎接他的目光:特管委里有断代史的内鬼,而且职位不低。这不是新鲜事。 何肆月继续说:第二件事,隋司和隋郁、道格乐斯也就是蜂鸟精神体的男孩,从别墅离开后,抵达了南三环的安居大厦。那座大厦,我们的侦查员和精神体都无法进入。目前不知道他们去了哪一层,但十分钟前,有十三辆七人座分别离开大厦,从不同的路线往机场去了。 他们要回加拿大?雷迟一下站起,不行,立刻拦截。不管多少辆车出发,最终都要走机场高速,直接全部拦截。 何肆月把向云来推进办公室:申请机场高速的交通管制要多久?上次向云来入侵全城的海域,造成了多少起交通事故,危机办现在还敢申请交通管制? 办公室里静了片刻。危机办主任起身:肆月,你去。 何肆月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大步走向办公室的窗户,推开那扇对开的窗子,踩上窗沿,直接跳了出去。 在他身体前倾的同时,身后嘭地张开了两片巨大的白色翅膀。他下坠两米,随即旋身升空,像一只真正自由的鸟儿。 向云来顾不上自己是管控对象,跑到窗边往外看。墙壁上趴着的巨大的科莫多龙与他一同仰头。他真正意识到羽天子的罕有:何肆月升到半空之后,身影忽然消失了。 他不见了。向云来回头对雷迟说。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都看着他。年长的那个,他估计是主任。而年轻的那个,他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但看起来气质又厅又局的。两人目光对上,年轻的男人立刻转头看雷迟。 雷迟正为向云来介绍:这位是我们主任,高天月,这位是特管委的领导,秘书长蔡易 交通管制现在确实难以申请,十几辆车子,不同路线,危机办也不好拦截。除非我们预先知道哪辆车上有隋司和隋郁。他看着雷迟,但手指指着窗边的向云来,这里就有一个探测器。 雷迟:你要用他来探测隋司和隋郁的海域? 秦戈:不,不行。太危险了,蔡易! 蔡易转头看向云来:你做得到,对吗? 向云来靠在窗边,眯起眼睛,你们希望我接近隋郁,查探隋氏和断代史的情报,狼人刚刚说,这是将功赎罪。那你现在让我再次全城探查和入侵别人的海域,这是功,还是罪? 第124章 蔡易没有立刻回答向云来的问题。他让雷迟带向云来回王都区,是为了让向云来看清楚王都区和特殊人类的现状。特管委目前无法抽拨更多的资金去协助王都区重建,王都区居民大都只能自救。然而钱对于他们,从来都是难题。 越是绝望,越是混乱的地方,越容易产生漏洞。 在向云来没有看到的地方,黑兵们已经发现,反特殊人类组织开始在王都区活动。反地底人组织会跟哨兵和向导联络,痛陈地底人的可恶之处;反哨兵向导的组织则散播与向云来相关的谣言,让人们憎恨向云来而不是感激他;反半丧尸人组织把所有不幸都推到半丧尸人身上,长得难看又携带恶性病毒,就应该被唾弃被敌视暗流涌动,王都区一时间就跟建立初期一样,危机重重。 黑兵已经尽力去安抚居民。但夏春和胡令溪发现,在前线目睹了多次地陷和无数尸体的黑兵,才是反特殊人类组织最容易攻陷的人。 断代史是这些反特殊人类组织中最危险也最出名的一个。他们起初只是反地底人,但现在已经成为反所有特殊人类种族的机构。蔡易说,不过铁岩六人声称,断代史已经变质,和隋氏勾结在一起之后,他们开始热衷于从特殊人类的管理机构里交换权力。我们的调查也确实显示出这个结果。 第269章 向云来:那不是很好吗?他们现在不反了。 蔡易:那更危险。断代史从来都没有把最大多数的特殊人类看作与他们同等的人。王都区的人,黑兵,你,还有我,在断代史的人看来,都是应该铲除,或者应该被利用的东西。 向云来:你把我看作同等的人吗?你现在的提议,难道不是在利用我? 蔡易:我利用你,你也利用我。或者你可以把你我之间的交易称为合作。监管你,是特管委作出的决定,并非我个人独断。而秦戈向我保证,你是值得信任的。我很想信任你,向云来。我们如果能在这次王都区带来的危机中遏制断代史的在国内的发展,那么国内那些反特殊人类组织的蠢蠢欲动之势就能被抑制。特管委不可能面面俱到地控制和捣毁所有的组织,太多了。杀鸡儆猴是很好的警告方式。 室内静了片刻,蔡易继续说:帮我们截留隋郁和隋司。你如果能做到,我就撤走你身上的一个抑制环。 向云来下意识看向秦戈。他现在其实也并不十分信赖秦戈,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充满了威胁,他再不能够坦然地去相信一个他人毕竟,他也反复多次地、粗鲁地入侵了秦戈的海域。连向榕和胡令溪都害怕自己,秦戈真的是例外吗? 秦戈正鼓励地看着他。 向云来其实没有选择。他想离开安全屋,想摆脱抑制环,只能答应蔡易的要求。 他点了点头,面上毫无表情,心中却禁不住自嘲:想让我帮特管委的忙,哪里需要这么麻烦?只要用些什么事情逼迫我就可以了。 他又想,或许蔡易想从他这里得到的,是真心诚意的愿意。他的能力对蔡易和秦戈这样的人都是具有威胁性的,如果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他们的要求,或许会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向云来失去了情绪的影响,同时在办公室里,秦戈的兔子正趴在他的脚背。他变得冷静,思绪十分清晰。他确认自己的想法:我愿意帮你们,但不要忘了你的承诺。这里所有人都是见证人。他看着秦戈,秦戈点了点头。 要利用向云来的能力,必须暂时解开他身上的两个抑制环。蔡易离开办公室去跟上级沟通抑制环的密码。向云来想起雷迟曾装腔作势地要给自己解开抑制环:原来你根本没有解开这破玩意儿的权力? 雷迟:你手上的我可以解开,脖子上的不行。 危机办主任也走了出去,这儿只剩向云来和雷迟、秦戈。和他俩呆在一起,向云来至少没那么紧张。他指了指窗户外头:羽天子怎么还能隐身? 雷迟:有翅膀的可以,比如何肆月这种。 何肆月这种长出翅膀的羽天子,除了那双翅膀之外,背部、臀部和下肢同样长满了鸟羽。那些鸟羽非常细小,腾空时羽毛纷纷张开,为他们提供了更多的浮空力,同时不断折射周围的环境光,达到隐藏身形的目的。 羽天子的记载最早见于<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被民间奉为山神。明末清初的动荡年头,不少羽天子死于信徒的刀剑之下,因当时传说食用羽天子的血肉,连普通人也可以长出翅膀,逃离被入关清兵侵占的炼狱城池。羽天子们一方面进化出自保的能力,另一方面开始往高原和山野迁徙。在原野之中,他们很少穿着衣服,身体渐渐开始出现遮蔽躯体的羽毛。 羽天子是国内相当罕见的特殊人类,一度被认为已经灭绝,是几十年前尚存在、且以保护罕见特殊人类为宗旨的,最初的远星社再次发现了他们。远星社在西北的林区中发现了一个羽天子的聚落,并且通过这个聚落中的羽天子,与国内隐匿于各个省份的羽天子获得了联络。一个已经灭绝的种类,忽然之间涌现出近千人的数目。 而关于羽天子的历史研究,得益于当时被远星社的人资助读书,并最终考上人才规划局的一位羽天子。他现在是中科院院士,一生都致力于研究羽天子,以及和羽天子近似的有翅类特殊人类的溯源与发展。 雷迟对这些如数家珍。何肆月是他通过危机办主任找来的,他完全把这位缺少社会经验的羽天子当作自己的爱将,无论何肆月多么无礼多么善于让人生气,他都能够忍受。总的来说,国内的有翅类特殊人类数量并不多,就连羽天子族群里能长出翅膀的也很少。翅膀是一种变态发育。有翅类的共有特点之一是,他们都不喜欢穿衣服,衣物会刮掉皮肤上的羽毛,很痛。 向云来:何肆月穿得人模人样的。 秦戈:何肆月身上除了翅膀和后颈之外,没有羽毛。他专门去做过脱毛手术。 向云来:?! 秦戈:鸟羽长在人的身上,会产生很多皮肤问题。而且何肆月坚决不肯裸露身体,皮肤一直被羽毛覆盖,尤其是夏天,经常捂出一身的痱子。他上大学之后成为我们的重点关注对象,衣服、鞋子都是专门给他定制的,不仅凉快轻薄,而且能模仿羽天子鸟羽的特性,通过反射周围的环境光达到隐形的目的。 雷迟接话:后颈他也想脱,但怎么脱还是会重新长出来。 秦戈:连毛囊去除手术都没办法彻底脱毛吗? 第270章 他俩聊着何肆月的脱毛手术,向云来却反问:何肆月那种衣服,世界上真的存在? 雷迟:那衣服是用何肆月自己脱下来的鸟羽加工制作而成的,你穿了没有用。 想法被识破,向云来不再吭声。雷迟和秦戈仿佛是为了分散向云来的注意力,一直在不停聊天。他俩说到何肆月这种能够用双翅腾空的羽天子,骨骼往往十分脆弱,体重很轻,跟半丧尸人一样容易受伤。 向云来想起何肆月和甜玉米头的室友关系。但随即,另一个问题钻进他脑袋里:等等,何肆月说隋郁和隋司身边的那个男孩,精神体是蜂鸟。他怎么知道?他看得到精神体? 他妈妈是向导。秦戈说,不,他不是饲育所出来的。何肆月的父母是异种族结合,向导和羽天子,两个人现在还在陕西的山区里种树呢。何肆月的染色体变异很奇特,他带有一点哨兵和向导的特质,能看到精神体,能感受到精神力的波动,但他没有构建海域的能力。 向云来:这么特殊的羽天子,说不定会被孙惠然那种人盯上。 雷迟:说到饲育所隋司身边那个向导小孩,我见过。 隋司和海森曾带道格乐斯来过危机办,向云来记得,正巧是向榕第二次进行高考巡弋那天。雷迟当时在危机办里。他在走廊上与道格乐斯匆匆擦身而过时,从道格乐斯身上嗅到了一种特殊的气息。 你俩绝对不可能察觉。雷迟说,普通的狼人也不行,只有我,或者夏春和邢天意这种天生的狼人,继承了狼的基因和血统,连带着还有狼人永恒使命的 向云来打断他的话:血族? 雷迟:是的。道格乐斯身上有血族的气息。 向云来:不愧是狗。 雷迟:你现在是不是恢复了?秦戈,他海域恢复了,对吧,我感觉人也变正常了,会挑衅我了。 为表示歉意和尊重,向云来更正了自己说法:不愧是狼狗。 雷迟静静瞪他一眼,继续说起道格乐斯的事情。 向云来交给夏春之后,又被夏春锁进办公室抽屉,最后随着地陷落入地底人聚居区,并最终被黑兵找到,且交到危机办的饲育所资料里,雷迟看到了一个貌似平平无奇的记录。 一个23岁女哨兵的卵子与他人的精子结合,最终饲育所得到了几枚健康的受精卵。那份资料的特殊之处在于提供精者的名字。供精者的名字是一串缩写,他在确认放弃孩子所有权的文书上留下了自己龙飞凤舞的签名。 那个人是拉斐尔,他留下的是自己的德文名字,很长一串。他的签名我实在太过熟悉,我研究他和他的孩子也就是孙惠然那些人,研究了很久。雷迟说,孙惠然的父亲,那个擅长医术,而且教导出孙惠然这种东西的父亲。他同时也是道格乐斯生物学上的父亲。血族虽然具有生育能力,但他们无法通过生殖方式繁衍,几乎所有血族的孩子都无法活过一岁。道格乐斯是很特别的例外。 道格乐斯的存在很容易溯源。海森的家族在加拿大十分显赫,道格乐斯是十几年前被海森的父亲领养的亚洲男孩。 他是一份礼物。雷迟说,海森的父亲出轨被狗仔队发现,他为了向妻子贝沙表达歉意,买下道格乐斯送给了她。道格乐斯的实际年龄比看起来要大不少,他曾被一对不育的夫妇买走,三岁时精神体确定为蜂鸟。之后海森的父亲用高昂的价格买下了他,转赠给贝沙。哈雷尔给我提供的情报中也提到道格乐斯。血族很想留住这个特别的孩子,但海森的父母兴致很高,血族为了跟断代史维持良好关系,最终没有抢夺礼物。 向云来:一个人,也算是礼物? 雷迟:在地下的特殊人类人口和器官交易市场里,这是常用的暗语。贝沙喜欢收集鸟类精神体,这不算秘密。她是世界上有名的人体收藏家。当然,她喜欢的是活人。 向云来被愤怒击溃,他脸上的表情逐渐扭曲。兔子从脚背窜上他的肩膀,吃力地咬他的耳垂。他在微弱的疼痛中,先想起的是道格乐斯那张典型的亚洲人脸庞。 单眼皮,警惕的目光,曾好奇注视过自己。 此时,那双常怀好奇,也常怀警惕的眼睛正注视着一个从天而降的青年。 道格乐斯并不与隋郁、隋司同车。他坐的是一辆负担迷惑任务的七人座,驶离大厦不远后,他因为身体不适而不得不下车。司机把车开走,继续充当迷惑危机办侦查员的散兵,道格乐斯在路旁坐了很久,直到身体的颤抖停止。 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抚摸耳垂。蜂鸟在他头顶高处盘旋,忽然低飞,落到他的头顶。 随即降落在他面前的,正是逐渐显出身形的何肆月。 你好,蜂鸟。何肆月俯视道格乐斯,倨傲开口。 道格乐斯认不出何肆月,但本能地感到危险。刚窜起来,何肆月已经一把抓住他头发,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何肆月并不打算和他废话。他原本想追上隋司和隋郁的车,但是意外发现了本该呆在车里的道格乐斯。他抓住道格乐斯,忽然腾空而起! 第271章 道格乐斯死死抱着何肆月的腰,但何肆月身上的衣服非常光滑,他根本无处着力。悬停在半空中,他的蜂鸟啪地消失,而何肆月说:玩个游戏吧。 他说完松手。 道格乐斯立刻朝地面坠落! 少年的尖叫声在半空炸响。在他落地的瞬间,羽天子像一只白鹤掠过,轻巧地揽着道格乐斯的腰,把他带回空中。 道格乐斯满脸是泪,浑身抖个不停。 隋司和隋郁坐的那辆车?何肆月问,倒数三声,不说的话,我们再玩。 道格乐斯抠紧他的手:你是 何肆月:我是危机办的人。你现在已经被我逮捕了。 道格乐斯:好,那你快他在空中吐了几口,快去救人 何肆月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道格乐斯把呕吐物抹在何肆月的衣袖上。他忽略何肆月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吃力地说:求你了,救人!车上有两个人不,两个孔雀,黑孔雀,白孔雀。隋郁要带他们回加拿大,送给我妈妈他忽然张嘴大哭,我好痛我害怕求你救救他们 第125章 礼物对孩子来说往往意味着欣喜。然而对道格乐斯而言,礼物意味着最大的恐惧。 他去到海森家里的时候已经三岁,是会记事能沟通的年纪了。贝沙抱着他参观自己的藏品,向他展示自己豢养的、精神体是鸟类的哨兵和向导。这个举动让道格乐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为自己也将成为藏品的一员。 周围的人都对他很好,温柔地笑,慈爱地说话。但道格乐斯总是战战兢兢地面对每一个人,一天比一天更思念过去的父母,直到他们说,父母卖掉你了很多钱。他还不足以立刻理解金钱的数字,但总之,他被抛弃了。 他持久地处于恐惧之中,并在隋司一次又一次的巡弋里暴露自己的恐惧。 隋司认为战胜恐惧的最好方法是面对它,于是他建议,让贝沙在参加特殊人类拍卖会的时候带上道格乐斯。 道格乐斯祈祷过天使降临,拯救自己。但他十几年来从未等到。他不信教,但会装模作样地跟在贝沙和养父身边做礼拜,他的歌唱声清亮,姿势挺拔舒展,表情最为虔诚。他听见贝沙跟她的朋友说:你们看,他就像真正的鸟儿。 他紧紧攥住拳头,把掌心挖出血来。 而他此时看到了羽天子。巨大的白色翅膀,将近落地时才显露的身影,漂亮的脸庞和身姿。 他腾空而起,但不确定自己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而牙关颤抖。不过他至少知道一件事:那两个人或许有救了。 此时在危机办里,雷迟和蔡易分别打开了向云来身上的两个抑制环。 在开启之前,秦戈让自己的兔子蜷缩在向云来怀中。蔡易的科莫多龙恢复成寻常的两米长短盘在向云来脚下,粗糙外皮摩擦着向云来的小腿。向云来知道这两位向导是为了让接下来的事情变得更加轻易,让他的精神力能够在平稳状态中运作--但他欲言又止:你这个恐龙 蔡易:科莫多龙。 向云来:这个科什么龙,能不能收起来?我腿都被它的皮擦红了。 蔡易脸色阴沉,科莫多龙消失了。向云来松了一口气,扭头对秦戈说:好吓人,这可以说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随着两个抑制环同时关闭,他一下被狂潮一般的、陌生人的情绪席卷了。 地陷之后的情感淡漠原来不是病症,是他的自我保护措施。他每进入一个海域,自己的精神世界就会复刻对方海域的景象;他当时进入了数万个海域,复刻了数万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所有的复刻行为,都会在他的海域里留下碎片。 精神世界是充满了主人情绪的地方,越是强烈的情绪,在海域中留下的印记就越发清晰深刻。抑制环解开的瞬间,向云来的精神力毫无抑制地奔涌而出,无数来自他人的海域碎片同时向他发起袭击,最锋利的那些,果然是最黑暗的碎片。 他在一秒钟内体验了无数次杀死他人和自己的冲动,无数次残害弱者的恶劣想象。被注射阿波罗的时候,他进出他人海域的速度太快了,即便曾闯入过残忍的海域,不到一秒钟也迅速会被下一个海域覆盖。他根本来不及识别,也来不及被影响。但现在,那些激烈的东西全都在精神力的瞬间决堤中浮上了表面。 向云来抽搐着跌到地上。他瞳孔放大,嘴巴张开,然而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像水一样从眼眶里滚下来。 雷迟按住他的下巴,以免他咬伤石头。怀中的兔子扑上他胸口并消失。 向云来在自己的海域中蜷缩成一颗未诞生的胚胎。他抽泣,发抖,直到秦戈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别怕,你已经复刻了我的海域。你抬头看看。 向云来没有抬头,他紧紧捂着脸,声音破碎:抑制环给我戴上快! 抑制环复位。 好几分钟后,向云来才睁眼苏醒。他在无意识中翻滚挣扎,胳膊和腿上好几处伤痕。醒来时一切仍很恍惚,从所有感官无限放大,到一切情绪如同沉入水中般寂静,他无法适应。他听见蔡易在问秦戈:他这样怎么巡弋别人的海域?没有潜伴吗?警标呢?警标是什么? 第272章 于是这一瞬间,是向云来从阿波罗的影响中恢复之后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如此思念和渴望隋郁。 隋郁能起作用吗?隋郁能帮助自己吗?向云来不确定。但他晓得隋郁应该是灵丹妙药。这种渴望中没有多少暧昧的情愫。他像一个失眠300天的可怜虫,渴望一颗安眠药,仅此而已。 反复实验多次之后,他们决定保留脖子上的抑制环,只松开手腕上的抑制环,这样向云来的精神力即便动荡,但仍在秦戈可以处理的范畴内。向云来任由他们实验,很久才低声问:其他人怎么样? 雷迟:这里只有我们几个。 向云来:我是说危机办里的其他人怎么样。我刚才的精神力决堤外溢,一定会影响到其他没有防备的人。他的手抓紧自己的头发,揪得头皮生痛,这样才能让他勉强冷静。 放心,不会影响任何人。秦戈说,这件办公室是特制的保护域,你的精神力即便外溢,也不可能突破保护域。等会儿你开始查探的时候,我们会关闭保护域的屏蔽功能。 向云来猛地松了一口气。 开始吧。他说,隋司的海域我不熟悉,但隋郁的很容易找到。 蔡易仍坚持最后一次确定:你真的可以在这么多人之中,找到隋郁的海域? 如果半小时前,向云来一定会犹豫着不能准确作答。但现在,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在渴望隋郁。可以。他肯定地说。 秦戈:蔡易,不用怀疑,他是世界上绝对不会恐惧向云来的人。他们之间的联系是非常紧密和特殊的。 向云来心中一片宁静。新的情绪从他海域中复苏,那是苏醒之后从未察觉过的温柔和平静。他点头:嗯。 精神力像平缓的海浪,快速地越过危机办的院墙,往远方而去。向云来试图准确地控制自己的精神力。自从知道当时的入侵造成了多少无辜之人受伤甚至死去,他每天睡不着的时候,就在自己的海域里练习怎样精妙地控制自己的精神力,让它们凝聚,让它们往唯一的方向奔去。 秦戈和蔡易都在解开抑制环的时候强化了自己的防波堤。然而向云来的精神力并未越过堤防,深入海域。它像一阵真正的风,飞快掠过防波堤之外的景象,随即立刻撤离。太快了,快得蔡易都要面带迟疑地看秦戈,用目光询问:他巡弋了? 秦戈轻轻摇头。这不是巡弋,是探查。一种必须对精神力具有极高超控制力才能完成的行动。向云来此时无师自通。 他并不踏足他人海域,这种简单的、迅速的探查也绝对不会对任何人的海域造成影响。若是普通的哨兵和向导,没有经过一定的战斗训练,根本不可能察觉那转瞬即逝的波动。 十分钟后,他的精神力几乎扫遍了全城所有海域。在他看不到的时候,秦戈和蔡易交换了眼色。俩人眼中都是凝重的忧虑。 向云来成长的速度太快了。快得让人害怕。 然而向云来一无所获。 不仅隋郁的没有找到,连他略有印象的隋司的海域,也搜寻不到任何的踪迹。 我猜测,向云来在之前的风暴中,一定也踏入过隋司的海域。隋郁失踪的这段时间里,隋司应该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他是非常擅长战斗和防守的向导。秦戈说,他必定加强了自己和隋郁的防波堤,你的探查没有明确方向,精神力连浮潜都做不到,更别谈找到一个针对你的能力强化过防御方向的海域了。 向云来心中一沉:隋郁也要防御他?为什么? 向云来说:我再试一次。 此时,雷迟接到了联络。刚接听几秒钟,他立刻转头看向蔡易,目光先是惊愕,随即露出浓厚的尴尬和怜悯。 蔡易警惕:出了什么事? 雷迟:警方联络了危机办,刚刚有57个人报警,称看到长翅膀的鸟人拎着一个小孩冲上云霄,随即消失。同时我们的网络监测触发了危机警告,现在网络上有超过100条短视频拍摄到羽天子,也就是何肆月带着小孩起飞 向云来清晰地看到了蔡易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庞上,瞬间挣起了青筋。 好了,我知道了。蔡易深吸一口气,我现在处理。 雷迟的通讯还在继续:何肆月的电话接进来了。肆月,我是雷迟。你怎么什么?! 他这回转头看向秦戈:何肆月绑架不是,他带走了道格乐斯,正往危机办赶。道格乐斯说,隋司和隋郁车上还有俩向导,但他不知道姓名,只晓得他俩的精神体是黑孔雀和白孔雀,你有印象吗? 秦戈:我 向云来一下站起:是我认识的人。他仍旧没什么表情,停顿两秒,飞快说,我找不到隋司和隋郁的海域,但我能找到秦小灯和邵清的海域。 秦戈:你确定吗? 向云来:非常确定。王都区出事的时候,他俩都在那里救人。我的精神力每泛滥一次,都必然会先经过王都区居民的海域,当然也包括他俩。 第273章 何肆月和道格乐斯尚未赶到,向云来再次坐回沙发,这次探查已经驾轻就熟。 很快,他站在一片葱郁的森林里。高耸入云的望天树之间,一条青色的小溪从深处流淌到向云来脚下。他抬头、回头,无论如何环顾,周围尽是相似的景象。天上滚动着雷电,雨细细地飘落,风并不稳定。 向云来在一棵望天树上找到了秦小灯。她竟然睡在树杈子上。 伸手够不着,向云来又不能改变她海域里的东西。她睡得很沉,穿色彩斑斓的裙子,长头发垂下来,手腕上戴着的小花手链在细雨微风里颤动。 向云来睁大了眼睛:他看见秦小灯的左耳,完好无损地生长在左耳本该存在的地方。 一种直觉让他开口:秦小灯。 在树杈子上甜睡的女孩睁开了眼睛。她猛地坐起,看向秦戈,用清亮快乐的声音喊:向云来?你又来啦? 第126章 秦小灯冲向云来举起手机、播放文字转语音软件发出的声音时,向云来曾想象过她本人的声音。 此刻回应他的女孩,与他想象的、秦小灯原本会拥有的声音有一些不同。那介于少女和成年女性之间的嗓音,让他忽然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觉。 这感受非常、非常新鲜。暌违已久,又十分熟悉。 是喜悦。 强烈的、灿烂的情绪迅速控制了向云来,他发出了未曾有过的响亮欢呼:你能听见!!! 他甚至感到自己笑了,他朝跳下来的秦小灯张开双臂。秦小灯把他撞倒在地上又迅速跳起来,撩开头发让他看自己的耳朵。林中的蝴蝶和鸟雀盘旋聚集在她的周围,黑孔雀落在她的肩上,长长的尾羽像一面漆黑的披风。 看到了吗?我的耳朵回来了!秦小灯笑着说,你是世界上第三个在我海域里听我说话的人。 向云来:第一个是邵清? 秦小灯:对。她的脸色渐渐沉静,向云来,你怎么样?王都区出事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你了,向榕和胡令溪说你被危机办保护起来,但我不太相信。你之前进入我的海域时,只是给我下达指令,我们并没有好好说过话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向云来说,你知道你和邵清发生了什么吗? 向云来只晓得秦小灯和邵清在那辆车上,但为何会与隋氏兄弟同车,此时又是什么状态,他并不清楚。 秦小灯告诉他,王都区事件中,她和邵清都没有受严重的伤。但之后他俩总感觉自己被什么人监视着。监视他们的视线来自空中,善于隐匿,他俩找了很久,一无所获。 我现在应该在睡觉。秦小灯皱了皱眉,睡觉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不记得了。但在你来之前,有一个奇怪的小孩进入过我的海域。 向云来:谁? 秦小灯:他说他叫乐乐。 男孩一张东方人面孔,单眼皮,目光并不坦率。他进入秦小灯海域之后,并未唤醒秦小灯,而是在海域里到处走来走去。森林的深处有一间小黑屋,是秦小灯和黑孔雀一起被关禁闭的地方,而且是秦小灯深层海域的入口。 男孩试图强行打开小黑屋的时候,秦小灯醒了。 乐乐向云来猜测,那应该是道格乐斯。他有蜂鸟精神体,也是一个可以进入他人海域的向导。从他试图打开深层海域的行为来推测,他还有深潜的能力。 秦小灯失去左耳之后,对一切陌生来客严防死守。她找到乐乐的时候,那孩子正蹲在草丛里,看着一窝从树上掉下来的鸟蛋发愣。 秦小灯海域的丰富程度是超出向云来想象的。她离开家乡许多年,却近乎完美地还原了家乡的一切:四季景色,万物生息。这是她奶奶曾生活过的寨子,她出生之后,直至失聪,都是在这片森林中度过的。 秦小灯跑到道格乐斯身边,这个年少的不速之客忘了那间无法开启的小黑屋,盯着鸟蛋,低声问:好小的蛋,是蜂鸟吗? 鸟巢粘贴在一片宽大结实的树叶上,被风吹落了。巢由蜘蛛网、苔藓、泥土、草叶构成,像个精巧的小袋子,里头有两枚小小的蛋。 秦小灯告诉他,这是一种绿色蜂鸟的巢,她学问不多,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那男孩显得有些激动:云南,那应该是绿喉蜂虎!他继续比划,我的精神体也是蜂鸟,是彩虹蜂虎! 他们聊了很久很久,道格乐斯完全忘记自己入侵海域的目的。 他后来来了很多次,面色凝重地进来,高高兴兴地离开。他没再碰过那间难以打开的小黑屋,反而在秦小灯的海域里探索起来。秦小灯在海域里跟道格乐斯说的话,几乎跟这几年与邵清说的一样多。连道格乐斯都说:我从来没跟陌生人讲过这么多的话。 那为什么跟我讲呢? 我,我喜欢鸟。我们的精神体都是鸟。 你没见过拥有鸟类精神体的向导吗? 我见过,我见过很多。但道格乐斯的声音很小:但他们都是妈妈的礼物。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的海域也没有你这样的景色。 秦小灯没听明白,但她欢迎这个小小的客人。 第274章 偶尔的,她还会问道格乐斯:你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 道格乐斯目光很躲闪。 秦小灯会拉着他的手,像一个真正的姐姐牵着自己的弟弟,跨过山溪和树林。你可以帮帮我吗?在探索的间隙里,她会低声说:让我醒来,可以吗? 每一次道格乐斯进入海域时,秦小灯的自我意识总是在睡觉。她睡得越多,越记不起沉睡之前发生过什么。她十分担心,但意识到道格乐斯的身份或许不一般,她用成人心力控制着这种恳求的尺度。黑孔雀不再惧怕外人,也会降落在道格乐斯的头顶。他像顶着一个巨大的高耸的假发。 我喜欢你的海域。道格乐斯说,它好美丽。 他会用很多在秦小灯听来非常奇怪的语句赞美她的海域。他后来还会说这么美丽的海域,不能消失。 向云来告诉他,在现实中,这个男孩也正在向危机办传递信息,想要救下秦小灯和邵清。你跟他说的话起了作用。向云来说,小灯,你相信我吗? 他很忐忑。 秦小灯:当然。我为什么要怀疑你? 向云来:我之前进入你的海域,还对你下指令。多次重复,直到形成暗示 仿佛知道他的担忧,秦小灯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是我好开心!向云来,你在海域里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觉得害怕。因为我听得到啊。只有在海域里我才听得到声音,在海域里我才是完整的。我喜欢别人在海域里跟我说话聊天以前是邵清,后来是你和乐乐。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乐意听,我一点儿也不怕,我绝对不会怕。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笑着说,你知道我的秘密,还帮过我很多、很多次,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之一。 从胸口涌出来的热烈的东西,向云来一时间还不知道它是什么。但秦小灯的信任对现在的他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稻草。 他并非被所有人憎恶和遗弃。 他抓住了秦小灯的手:小灯,听我说。我现在要找到你的位置!我要以你的海域为锚点,一点点地缩小距离我不确定能不能做好,但我必须要多次出入你的海域 秦小灯没有丝毫犹豫:好啊。你来救我们吧。 从海域中脱离的向云来心跳仍旧急促,但眼神已经和之前不大一样了。他肯定地告诉身旁的几个人:我找到秦小灯了。她在这里的东南方。 雷迟立刻起身:东南方,往机场去的路我知道了,有三条。快,上车!我们追上去! 雷迟开车,蔡易和秦戈一左一右夹着向云来坐在中间。车子启动的时候向云来听见雷迟联系何肆月:肆月,你把人小孩儿放下放在稳妥地方不是随便丢下,我求求你了现在听好,我们都往东南方去。我和秦戈在路上找那辆车,你在上方巡查,一旦发现那辆车子,立刻下落截停! 向云来再次闭上眼睛。他的精神力只朝一个方向逸散,很快,他再次捕捉到秦小灯的海域,再次踏入。 秦小灯和海域里的鸟儿们就在那棵高耸入云的望天树下,不停为他加油。向云来的脸红得发烫,他顾不上阻止他们。救回秦小灯成为他现在最迫切的愿望。填满他胸口的,此刻再也不是那些被人憎厌的不快和沮丧了。他振作起来,甚至辨识出心中希望的味道。 秦小灯不怕他,隋郁也不会怕他。他现在就要立刻找到这两个人。 这条路偏西,往西边去一点儿!向云来始终闭着眼睛。他一刻都没有停下,即便鼻血从鼻腔流出,他的脑袋因为过度使用而嗡嗡发痛。 近了,更近了。9公里7公里7.3公里,拐入巷子,一路狂飙,距离骤然缩短到5公里幸好的是,那辆车移动的速度非常慢。 他这次踏入海域,摇摇晃晃,被秦小灯急急扶住。你还好吗?秦小灯几乎抓不住他的意识,你的身影 我没事向云来咬牙说。幸好进入海域的意识是干净整洁的。他总不能让秦小灯看到自己满脸鼻血,面白如纸的惨状。 脑袋里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区域都因为他过度消耗精神力而发痛。脖子上的抑制环效果太强了,在它的限制下强行使用精神力,向云来就像无时无刻不跟一扇数吨重的巨门抗衡。他无数次突破这扇门,又无数次被反作用力扇倒在地。 够了。停一停。秦戈制止了他的下一次入侵,我们已经很靠近 再来一次!蔡易厉声说,我们面前还有两条岔路。就要上机场高速了,我们必须在他们上高速之前截停,否则很容易被发现,而且会引起骚动 秦戈:放你的狗屁!你只是不想承担 蔡易:闭嘴,秦戈!他看着向云来,他开始入侵了。 秦戈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起。 这一次入侵只有十五秒。向云来恢复清醒,抹了抹自己的鼻血:偏南。 第275章 方向盘急转,雷迟大吼:何肆月!听到了吗!这里偏南只有一条路! 外放的听筒里只有剧烈风声。片刻后何肆月清晰地回答:我看到他们的车了。很幸运,正堵着呢。 话刚说完,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 何肆月稳稳落在了十字路口车流中,唯一一辆七人座的顶上! 车顶瞬间凹陷。车门随即打开,两条人影从车内飞出,他们的精神体--斗鱼和银狐也随之跃出。 何肆月抬了抬手,权当打招呼:不好意思,飞太累了,我歇一歇。 隋司独自一人跃出,隋郁却横抱着昏睡的秦小灯。来不及弄清楚隋郁做了什么,隋司先认出了眼前人的种族:羽天子?!你在干什么?! 何肆月缓慢收起了翅膀。他身上的衣服逐渐显形,将他包裹。周围的车里不少人连滚带爬逃窜,边逃还边举起手机。在七人座后方的两辆车子,行车记录仪正在闪动。何肆月这一落又给蔡易添了不少麻烦。但他浑不在意,语气悠然:你认得我? 隋司脸色一沉:我们有事,这次就不追究了,请你立刻离开。 雷迟的车子正好拐入这条路。乱跑乱喊的人很多,堵车严重。他当机立断:下车!跑过去!我看到何肆月了! 蔡易脸都绿了。他们逆行穿过人群,听见许多人喊鸟人天使,还有特殊人类杀人了之类的话。他头发根根直竖,但即便这样,他下车的时候仍不忘记在向云来和自己的手腕上拷上手铐。 向云来看见了隋郁。 只看到侧脸,他便感到海域掀起了风浪。他一时间根本分不清这种感受是狂喜还是愤怒,但浑身都因为亢奋而紧绷起来。接近隋郁的渴望近似于一种本能,驱动他朝那边奔跑。他很虚弱,手脚无力,鼻血总是止不住,但他不想停下。 何肆月翻下车顶,从另一边打开车门,抱出邵清。他手上力气不大,只能把邵清拖到路边。 而此时隋郁开始带着秦小灯往雷迟他们跑来的方向移动。他认不出人们的脸,但是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精神力。他朝那方向大喊:秦戈! 隋司意识到弟弟要做什么,斗鱼忽然腾空而起--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 车流中,一个还未下车的司机正在群里跟同事发语音:是特殊人类啊,是鸟人我是哨兵,我没有翅膀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向云来的脸,霎时间,他被强行入侵的记忆和惧意爆发。蔡易和向云来意识到身边忽然出现一股充满恨意和恐惧的精神力时齐齐扭头,但那司机猛地踩下了油门! 卡车撞上前头的小车,且还在加速、还在加速!司机在驾驶室里惊恐地大吼,脸根本没朝着前方,而是一直扭头看着僵立在路边的向云来。 兔子从秦戈怀中跃出,穿过车前挡风玻璃,扑向司机的脸庞。 从看到向云来的脸到被秦戈制伏,只有十几秒。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十几秒内,卡车已经在车流中强行往前行驶了十几米。 向云来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蔡易忽然转头,抓住他的衣领,挥拳猛地砸向他的脸。 他浑浑噩噩,完全没有反抗和躲避的力气,重重摔在地上。鼻梁痛得似乎已经断了,他张口想说话,但吐出了一颗牙齿和满嘴的血。 你又做了什么!蔡易大吼,你又入侵 向云来连辩解的余裕都没有。他摔在地上时,看到了不远处抱着秦小灯跑来的隋郁。 两人的目光对上,隋郁停住脚步。向云来霎时间忘了疼痛。他拼命推开蔡易,好让隋郁看清楚自己的脸:隋郁隋郁!但声音嘶哑,他没有更大的力气说话了。 但他的哨兵脸上有一种怪异的表情。 隋郁踉跄了两步,忽然抱不住秦小灯,和秦小灯一同跌在地上。他起身连忙察看秦小灯状态,却不由自主朝向云来看。 又一次对上目光。 隋郁肩膀颤抖,面庞扭曲。他跪在地上,开始了猛烈的呕吐。 同一时刻,银狐从他肩上跃起,化作无数一米长的尖矛,呼啸着刺向向云来! 第127章 隋郁能看清向云来的脸。 第一个察觉这件事的人,是负责监视和跟踪隋郁的道格乐斯。 他反复确认蜂鸟的记忆。面对向云来的时候,隋郁的目光、表情是不一样的。隋郁从未触碰过别人的脸庞,也根本无法确认他人的眼睛究竟长在什么地方。和别人对视的时候,隋郁的目光总是落在对方的头发上。这让他看起来非常高傲,但至少能维持基本的面对面的礼仪。 可是,隋郁会注视向云来的眼睛,会抚摸向云来的脸庞。甚至拥抱,甚至亲吻。 那绝对不是面对怪物时会有的态度。道格乐斯和隋郁认识许多年,他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就看过隋郁眼睛深处根本无法隐藏的憎厌和恐惧。哪怕当时隋郁面对的只是年仅几岁的自己,但皱起的眉头和瞬间紧绷的嘴角,仍泄露了隋郁的不悦。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道格乐斯愈发专注地驱使蜂鸟去观察隋郁。他那段时间的行动重点已经不是看隋郁做了什么,而是像观测一个新奇的野生物种一样,从零开始认识隋郁。 第276章 但他没有跟隋司说这件事。 王都区地陷之后,隋郁回到隋司的别墅里寻找阿波罗的解药。而刚从向云来粗暴巡弋中恢复过来的隋司无比愤怒。他恨不得向云来立刻死去,怎么可能再给他解药?隋司拒绝了隋郁,并且斩钉截铁:阿波罗没有解药,他一定会死。 隋郁当即暴怒。当时在别墅里的除了隋司和海森,还有刚刚回收蜂鸟的道格乐斯,以及从王都区里撤走的血族哈雷尔与他的伙伴。几个成年人合力制伏隋郁之后,隋司问道格乐斯王都区到底发生了什么。 道格乐斯正要说明,隋司手一挥:不必说了,我自己看。 道格乐斯下意识喊:不行! 但他的拒绝反倒加深了隋司的兴趣和好奇。 于是最终,隋司在道格乐斯的深层记忆里看到了蜂鸟所见到的一切隋郁能看清向云来的脸。 这个事实证实了隋司之前隐隐约约的担忧。他不明白为什么向云来是例外,也不知道这个状态持续了多久,但他必须解决这个异象。 隋郁的精神力在狂怒和绝望中非常混乱,他根本无法构筑起以往足以抵抗隋司的防波堤。当时进入隋郁海域的,除了隋司之外,还有道格乐斯。 妻子海森试图阻止隋司:两个向导同时进入他的海域,你会害死他的。 隋司:我知道有这样的先例。 海森:那是别人,不是你。你的向导能力不是为了疏导海域而存在的,道格乐斯更不是。你们两个人的精神力一定会引起他的海啸,甚至可能会彻底撕裂和毁灭他的海域。你要杀了你的弟弟吗! 女人的声音在别墅宽大的客厅中回荡。隋郁赤红的双眼瞪着隋司,忽然转身冲向无人看守的窗户。他要逃出去。 但哈雷尔展开骨翅,挡住了隋郁。两人搏斗中,隋郁强行冲撞窗户。就在窗户破损的前一刻,隋司的入侵成功了。 两个并不稳定的精神力碰撞在一起,隋郁的海域立刻掀起了狂暴的风雪。道格乐斯踏入海域时,瞬间感到窒息。隋郁正以最大的意志力拒绝这两个不速之客,但向云来会死这件事对隋郁是最致命的打击,他没办法冷静。 海域中大雪弥漫,无论是远处的山和城堡,还是近处的峡谷与桥,全都白茫茫的一片,狂风卷着粗大的雪片打在道格乐斯的脸上。他看见隋司冲向腾飞在空中的隋郁,把隋郁狠狠拉到地上,双手立刻刺入隋郁的胸口。 他想撕开隋郁的自我意识,他要进入隋郁的深层海域。 但隋司失败了。 这次失败甚至让隋司被推离出海域。只有道格乐斯留在海域之中,与地上爬起的隋郁面对面。 但很快,隋司再次进入。他进入隋郁海域,如同无人之境。以前就是这样。这种失而复得的顺畅,让隋司有了新的灵感。 他对道格乐斯说:即便不进入深层海域,我也可以执行拷问。以前中国的警铃协会里有个拥有蜂鸟的向导,他的蜂鸟可以吃掉别人的部分记忆。可惜,你虽然也是蜂鸟,但却没有这种能力。 他转头看道格乐斯:但我有别的办法让他远离向云来。 隋郁童年时,因为面容失认症度过了非常混乱的几年。为了让他稳定下来,正常生活,隋司多次出入他的海域,在海域之中对着他的自我意识不停重复:你是正常的,这只是一种普通疾病;周围的人也是正常的,即便你看不清脸部,他们也不会伤害你 重复一百次,一千次甚至一万次。重复的话语形成暗示,它们和拷问一起让隋郁变得正常。直到隋郁可以坐在餐桌边上,颤抖着抓起刀叉,小声对父母问好。 现在不过是把当时的事情再重复一万次,甚至十万次而已。 隋郁被禁锢在别墅的地下室里,就是任东阳曾呆过的那个地方。隋司甚至找来少量的阿波罗,稀释之后注射到隋郁身上,让他的银狐长时间暴露在外,精神力持续疲惫和紧张,无暇去构筑防波堤。 隋司和道格乐斯无数次进入他的海域,在雪域之中施以拷问。斗鱼化作水蓝色的纤薄刀片在雪域之中穿梭,切开雪和雪,空气和空气,还有隋郁的皮肤和血肉。即便受伤的是自我意识,不安和恐惧也足以让隋郁死死记住这种直达脑髓的剧痛。 这种折磨每一天都在持续。道格乐斯就是隋司的帮手。每一次拷问,道格乐斯都会同时踏入隋郁海域,不停地重复向云来的名字。 风雪化作鞭子抽打隋郁,缠着他的颈脖把他拖上高空的时候向云来。 隋司把化作孩童的隋郁一次次抛入结冰深河的时候,让他摔得粉碎的时候向云来。 刀片细细钻入自我意识的深处,顺着神经线剐蹭向云来。 隋司命令隋郁回忆和重复自己第一次杀死表兄弟的场景向云来 向云来向云来向云来向云来 所有大脑深处承受的痛楚、恐惧,对自己的嫌恶、鄙夷,对隋司的仇恨,对道格乐斯的憎厌,所有的负面情绪,所有把隋郁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事情,全都联系着向云来。 隋司还会打印出向云来的照片,在瘫软的隋郁面前展示。他会把向云来笑着的照片拍在隋郁的脸上:这是从你家里找到的,你拍的,你很喜欢对吗?你看得清他是吗?你想见他,对不对 第277章 直到隋郁浑身颤抖着呕吐出胃液和胆汁,恐惧大吼:拿走!把它拿走! 隋司扭曲的脸庞才显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你爱他,是不是? 隋郁疯狂摇头,他必须要不断捶打自己的头部,才能停止因为高强度拷问而无法平息的耳鸣和头痛:是不,不是是是 隋司没有停手。这样的拷问,足足持续了一个月。 隋郁现在还记得,当一切停止,自己昏睡三日后醒来时,隋司正抚摸着银狐,用一种诧异的语气轻声说:为什么你的精神体不像任东阳一样发生异变? 那时候,隋司看起来有点儿遗憾,更多的是心满意足。但他又并非因为重新完全拥有弟弟而快乐。隋郁当时并不知道隋司的笑容滋生于何种心情,可他现在明白了。 看见银狐化作长矛扎向向云来,在所有人惊恐、愤怒、害怕的时候,只有隋司笑了。 向云来入侵过他的海域,甚至不止一次。这对隋司而言,是极大、极不可原谅的侮辱。而他此刻终于在隋郁的争夺战中取得了完满的胜利,彻底践踏了对手。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隋司和向云来之外,全都是第一次看到隋郁精神体的变化。 两个向导都愣住了,雷迟反应最快:躲开!向云来! 向云来因愕然而一动不动。长矛从高处落下,尖锐、迅速就在尖端触碰到他精神力的瞬间,他忽然生出一股求生的大力,猛地朝蔡易的方向翻滚! 长矛落地,瞬间消失,只有一根穿过了向云来的手臂。它们无法对□□产生伤害,但向云来的海域霎时间爆发出撕裂般的痛楚。 他心有余悸:如果所有的长矛全都扎中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隋郁总是自称战斗力很强。精神体与精神体之间的争斗,关键就在于摧毁对方的精神力和海域。而通常只有向导拥有摧毁对方海域的能力,但同样的事情隋郁的武器也能做到。 消失的长矛在向云来身边凝聚成了银狐。银狐扑到向云来手上,张口咬住向云来的手腕。同时,它因恐惧炸开的尾巴再度翘起,化作十几把匕首,齐齐对准向云来。 秦戈的精神体刚刚巡弋了司机的海域,此时立刻转身,在主人的指示下奔隋郁而去;而蔡易的科莫多龙砰地落地,它即便不倍化,体积也十分庞大,尾巴朝银狐狠狠一甩。 为银狐挡住那根尾巴的是向云来。 别攻击它!向云来大吼。 银狐的牙齿扎进他的皮肤,匕首刺入他的肩膀和胸口,大脑深处一阵接一阵持续的刺痛,隐隐唤起他海域中所有黑暗的、残忍的碎片。 但银狐停下了,匕首也没有继续攻击。狐狸收起牙齿和尖利爪子,黑眼睛怔怔仰头看他。 在向云来冲它伸出手的时候,它颤了一下,但没有避开。犹豫了片刻,像以往一样,它昂起头,朝向云来亮出自己的下巴和颈部,好让向云来能用它最喜欢的手势和速度轻轻抚摸。 然而刚碰到它的毛发,银狐和匕首都消失了。 向云来扭头看向隋郁。停止呕吐的隋郁非常狼狈。他双眼赤红,汗水混合生理性的泪水糊了满脸,看向云来的目光隐藏着愤怒和恐惧。还有一些更复杂的东西,让他看起来像一个仇敌,又像一条流浪狗。 他们仍认得彼此。 但那些曾真挚浓烈的东西,已经烟消云散了。 向云来胸口像填满了石头。他大口喘气,这不对他甚至低低说出了声:这不对,隋郁,这不对。 他猛地推开蔡易,忘记了自己和他还拷在一起,顿时趔趄着摔在地上,下巴狠狠一磕。 他不想要这样的重逢,他拒绝隋郁仇人的目光。世界上属于他的东西太少了,他连身份都没有,他甚至是一个死亡的、已经被消除的人。 你说过的!你发过誓!向云来摔得头晕目眩,下巴一道裂口,血汩汩流出来,但他仍嘶声大吼,你不能够 他忽然看到了在隋郁身后的隋司。相似的面庞,但那张脸正笑着,是胜者才配拥有的倨傲笑容。 绑走小灯和邵清的,让隋郁变成这样的,给自己注射阿波罗的,联合断代史破坏王都区的,斗兽场,饲育所一时间,新仇旧恨齐齐涌上。 就像寻找秦小灯一样,向云来的精神力此时朝着一个方向凝聚。他爆发出比之前更混乱的力量,脖子上的抑制环随之产生更强的电流,他忍耐着皮肤烧灼的疼痛,想象自己是一个拉弓的射手。 他的精神力化作箭矢,腾空而出,越过隋郁的肩膀,刺入了隋司的额头! 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像他之前入侵隋司海域的时候一样。 因为愤怒与兴奋,他心跳和呼吸急促,浑身血液澎湃,自我意识一落入隋司的海域,立刻开始寻找隋司的自我意识。 这是第三次,他闯入了隋司那个坚固如监狱的海域。 鱼群朝向云来涌来,巨大的鲨鱼张开了血盆大口,海沟中伸出许多黑色触手,紧紧抓住向云来的脚踝。他没有任何恐惧,发现触手们卷着他往海面上拖,他立刻挣脱触手,游向海沟。 漆黑海沟中,一个红色的人影若隐若现。 在自己的海域中,隋司是绝对安全的。他不必隐藏自己,只会选择呆在最舒适的地方。但向云来还是出言讽刺:藏这么深,你很怕我? 第278章 滚出我的海域! 隋司的声音震动整片海洋,连水中的向云来也被这种震动弄得眩晕。 海水开始沸腾,温度逐渐上升。向云来的皮肤被烫得发红。 很新鲜的海啸,整片海洋正试图煮熟向云来。 调剂师的课程我学完了,但有一个内容,我始终没有找到实践的机会。浑身被烫得通红的向云来,如同炮弹般射向隋司。 隋司根本不屑于闪避。他仍由向云来抓住自己,冷笑道:我想过留你一条命,但现在看来,你不需要我的慈悲你干什么?! 向云来不听他说话,双手刺入隋司的胸膛,吃力地往两边拉扯。自我意识裂开的胸口处,有红色的水流涌出。 就用你来练习吧。向云来此刻的表情是狰狞的,让我也来玩一玩,你最拿手的拷问。 第128章 隋司的海域坚固如监狱,深层海域更是从来没有人进入过的地方,绝对隐秘。 他没料到向云来居然能够强行打开入口! 他立刻抓住向云来的双手,两人以近乎坠落的速度落入没有尽头的黑色海沟深处。巨大的、长相怪异的鱼从四面八方游来,异形生物掠过向云来的身体。有的甚至张开大口,吞噬向云来的双腿。 但向云来的力气毫不放松。 感谢阿波罗。他对隋司说,我说的是,你给我注射的那些阿波罗,还有你来不及带走的阿波罗,是它们增强了我的能力。 一边说,他一边继续撕扯。隋司胸口已经被他扯开了一个足以容纳一人进入的裂口。隋司恶狠狠地掐着他的颈脖,海水彻底沸腾,两个人都满目猩红。 向云来咧嘴笑着,谢谢你,大哥,猛地一扎,钻入隋司胸口。 隋司海域比向云来过去进入过的任何一个海域都要复杂。他并没有穿过冰凉的、水一样的黑暗,而是在黑红相间的粘稠物质里不断穿行、下沉。向导开始深潜的时候,往往不会遇到阻碍,海域主人的抵抗一般只在浅层海域里爆发,但隋司的深层海域里仍旧有许多无形的东西阻挠他。巨响在他耳膜里震动,仿佛隋司从大脑深处对他喊话:滚出去,滚出去! 然而声音越来越轻。向云来落入一个明亮的地方。 他--或者说隋司,正坐在餐桌旁慢条斯理地吃早餐。餐桌对面是海森,道格乐斯坐在海森身边,两个人都没有进食,而是直勾勾注视隋司。 海森飞快地用英文说着什么,向云来一句也听不懂。隋司只在最初看了一眼海森,随即一直盯着面前的松饼、火腿和煎蛋,仿佛那些才是更吸引他的东西。他的手背碰到了滚烫的茶杯,皱眉把茶杯推远了。 直到最后,海森怒气冲冲:你要杀了你的弟弟吗! 隋司抬起头,笑着问:你为什么这么关心garrett?他是我的弟弟,如何处置他是我的事情,和你们没有关系。 道格乐斯说:你是因为他看清楚向云来的脸,所以生气吗? 向云来清楚地感受到,这句问话让隋司异常愤怒。他握紧了刀叉:不要再讨论这个话题了,我已经 海森接话:在隋郁心中,向云来比你更特别,而且一定是最特别的一个。他能看清楚别人的脸,就是他能够恢复正常生活的契机。你没办法再控制他,你也没有必要再控制他了。断代史需要的 隋司豁然站起,把手里的杯子砸向地面。脆响之后,海森同样愤怒。鲸鲨从她身上窜起,瞬间占据房子高处的空间,她吼道:别对我发脾气,这都是你的错! 强烈的眩晕之后,眼前景色变了。向云来这次独自站在窗前。他的视线矮了很多,傍晚的窗户上映出隋司十几岁的脸庞。他跟隋郁很相似,尤其是眼睛。虽然这双眼睛在成年后变化了许多,但此时隐藏的忧郁和向云来熟知的几乎一模一样。而透过隋司的眼睛,他看到了年幼的,正在花园中蹒跚学步的隋郁。 小小的隋郁看见哥哥的身影,朝他仰头伸出手。隋司立刻推开窗,踏上窗台,跳到了花园里,笑着抱住隋郁。 落地的强烈冲击让向云来再次眩晕。他在这次眩晕里落入了隋司更加混乱的记忆中。无数声音,无数手脚,全都朝向云来纠缠过来。向云来明白隋司仍未放弃驱赶自己。他急匆匆闯入一个记忆,终于获得片刻平静。 站在隋司眼前的是道格乐斯和他的蜂鸟。道格乐斯双眼血红,犬齿异常锋利,他看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更像一个血族。和张扬跋扈的其他血族不同,他跪在隋司跟前,肩膀颤抖,声音紧张:我不是想隐瞒你 隋司非常愤怒。而且是非常具体的愤怒:他愤怒得想立刻撕碎道格乐斯,还有向云来。 他怎么可能看清楚向云来的脸!他不可能!他连声音都扭曲了,如果他能够看清楚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他就有救。 数百条斗鱼在道格乐斯身边盘旋,他满头是汗,在斗鱼靠近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畏缩。还有办法的,我、我有办法!道格乐斯护住自己的脑袋,尽管知道这不可能阻挡斗鱼的入侵,他仍旧紧紧抓住自己头发,不停重复,只要解决向云来只要杀了向云来 第279章 不行。隋司回答,你太小,你没经历过。你根本不懂。死只会让他永远铭记向云来。隋郁心中不需要有任何特殊的人,一个都不需要。我接下来的安排,你必须遵守他压低了声音。 道格乐斯仰头看他,为自己听见的这件恐怖的事情而瞳孔颤抖。 剑鱼刺入向云来的胸口,蓬勃生长的海草纠缠向云来的四肢。向云来没有因为这些回忆而激动,他扭头继续寻找,扎进下一个记忆。 他看到隋郁从椅子上滚落到地面,用他从未听过的声音哭喊:停下来,哥哥,停下来求求你 这段记忆非常漫长。又或者它跟其他记忆一样短暂迅速,只是在向云来看来,它持续得太久了。他站在只有隋郁、隋司和道格乐斯的空间里,黑暗、逼仄,仅一束光炙烤隋郁的脸庞。隋郁无数次站起,无数次跌倒。他清醒时仍顽强抵抗,一遍遍说:阿波罗的解药,你一定有,我知道如果你没有,海森或者断代史也一定有你可以拷问我,我能承受我答应你,我会离开向云来,我回到你和断代史身边但是请给我解药。 隋司有时候答应他,有时候只是咬牙切齿地说向云来的名字,好像要把这三个字用牙齿碾碎一样阴狠。 这是□□和精神的双重拷问。隋司在对自己的血缘亲人施刑。 这段记忆结束时,向云来也像隋郁一样有一种呕吐的冲动。他此时不爱隋郁。是的,他跟自己确认:我应该不爱隋郁。爱这样浓烈灿烂的感情,他现在的大脑无法制造--但他仍因为更具体的震怒,而真切地起了杀意。 他踉跄落入另一段年代久远的模糊记忆。 隋司只有五六岁年纪,视野非常低矮。他在花园里玩耍,看见父亲和几个人正在喝茶。他小步跑过去,张开手扑向父亲。就在这瞬间,父亲身边那位客人手中的茶水倾倒了。滚烫的茶全部浇到隋司的胸口,烫得他哇地一声哭出来。 在痛哭中,向云来透过小隋司的双眼看到了浇茶的人--样貌毫无变化的哈雷尔。 吸血鬼甚至没有假装慌张或怜悯。他放下茶杯,兴致勃勃:他的精神体还没有成形吗?怎么不为他挡一下我的茶水? 这句话让桌边几个人都笑起来,除了正抱起隋司的父亲。在笑声中,隋司恐惧的抽泣如同号角一样响亮。 隋司的哭声令向云来陡然兴奋,但兴奋也让他失去了精神力的平衡,瞬间被推出深层海域。他悬浮在滚烫的红色海水中,忽然向前急窜,双手掐上了隋司的脖子。 向云来和他打过几次照面,知道自己给他的印象是非常软弱和不起眼的。往日的向云来绝对会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也绝对会选择大事化小,保护自己和向榕为上,但今日在他海域里做的一切,向云来内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理性让他一直维持着能长留海域的微妙平衡,但愤怒正在他的胸口疯狂燃烧。 隋司抓紧了向云来的头发:你想掐死我?别忘了,这是我的海域 我知道。向云来轻声说,我知道的,大哥。 他在这瞬间回忆起的,是调剂师课程学到拷问这个部分时,来给他们上课的那位前辈。须发俱白的老头,躯体佝偻,手脚发颤,全程只坐着,基本没站立过。他说,不是所有调剂师都懂得拷问,它考验的不是调剂师的技术而是真正强大的精神:要足够冷静,同时也足够残忍。 要在心底彻底相信自己,确认自己绝对能够在他人的海域中控制他人。这需要异常强大的自信乃至自负。 要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绝对正确,拷问期间绝不能怀疑自己的正义,这种迟疑哪怕只有一瞬间,也会形成空隙,引发对手的反扑。这需要常人难以习得的坚定与毅然。 更重要的是,要懂得利用对手海域,尤其是深层海域的一切细节。即便是最令对手痛苦的,最肮脏的,最邪恶的手段,也必须要在自己的手上复现。被遗弃的,让她再次被遗弃;被爱人谋杀过的,让她再次面对死亡;被刺伤的,让他一次次体验濒死的感受;被侮辱的,让他再一次承受无法反抗的侮辱 每一次拷问,等于杀死对方,也杀死自己。 拷问者要完全扼杀自己的同理心,甚至同为人类的寻常感情。 那老头说:寻常调剂师偶尔拷问一次就差不多了,没有调剂师是专职做拷问的。但他又顿了顿:但我是,因为我的能力只能用在拷问上。你们不要像我一样,拷问是无法回头的,有人从中获得乐趣,有人只领悟到痛苦。 向云来想起老头,大脑深处忽然一阵战栗。但他没有停。为了惩罚隋司,他愿意在这里杀死自己--他掐着隋司的脖子,从相互接触的地方,隋司的皮肤像被烫熟一样起泡、翻卷。 隋司的尖叫与他被哈雷尔烫伤时一模一样。 向云来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声音。手上的力气松了一瞬,立刻又紧。那仿佛被热水烫过的伤处从脖子开始,上下蔓延。只几个眨眼的瞬间,隋司浑身发红,被臆想中的滚烫茶水浇透。 他抽动手脚,痛苦地嚎叫。 向云来没有时间欣赏他的惨状,转头再次钻入他胸口的裂隙。 第280章 这次阻碍比上一次小了很多。他经过了许多个记忆,碎片状的,并不连续,其中很多都是隋司拷问隋郁的记忆。有的隋郁已经成年,有的隋郁很幼小,抱着脑袋蜷缩在房间的角落,苦苦哀求隋司停下。 他不行,但garrett可以。向云来踏入一个记忆,立刻听到了房间里传来的声音。 说话的两个人用的是中文,向云来完全听得懂。隋司的身高似乎是十来岁,蹲在窗户下偷听室内的对话。眼前是远在加拿大的隋氏庄园,他在隋司的记忆里看过很多次。 在书房中谈话的正是兄弟二人的父母,窗户没有关严。 garrett是哨兵,显武只能让哨兵去学习。父亲说,阿司很聪明,但可惜他是向导。 母亲激烈地反对:向导又怎样?他的能力比同龄的向导都要强,他已经学会拷问了。 父亲:向导的精神体生来没有哨兵精神体那么强的攻击力,阿司是斗鱼,可是garrett是银狐。哪个更厉害,你看不出来吗? 母亲:garrett怕人,他依赖我们和阿司,根本不能够正常地面对其他人。显武是需要别人指导的,他愿意接受谁的指导?你我都学不会,我们必须请陌生的老师但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察觉garrett的病! 父亲:我们可以把教授请到家里来,让他单独为garrett上课。 母亲:学会显武之后呢?他还是要去面对外人,是不是?她哭了出来,别人如果发现他的不寻常,一定会讨厌和欺负他。可是把他一直囚禁在这里不行,他不应该过这样的人生。阿司是最适合 良久,父亲低声说:garrett的生活,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可能让阿司去学习显武。向导有别的用途,断代史一直都是这样的。 视线晃动,向云来连续冲入几个幼时的记忆,终于看到了因为拷问隋郁,而在雨夜中跪下的隋司。他恳求父亲答应,让他来控制弟弟,他保证一定会把隋郁教育成不,训导成能够跟陌生人正常沟通交流的样子。 他说,我来控制他,我会跟他一起上学。 这些话,他是看着母亲说的。 下一个记忆,是隋司牵着隋郁的手走在陌生的走廊上。这似乎是大学校园,周围宽敞明亮,人来人往。隋郁戴着墨镜,头一直低垂,只看自己的脚尖,任由哥哥牵自己前行。兄弟二人离开走廊穿过草坪,走向湖边的楼房。中途隋司停步,半蹲着摘下隋郁的墨镜。 隋郁吓了一跳,看到隋司脸庞又是一惊,连忙把眼神转开。 看着我,garrett。隋司捧着他的脸,让他注视自己。你已经跟教授学了三节课的显武,基础你都懂了。但你记住今天要跟他说什么吗? 隋郁点头:我说,我说我想跟哥哥一起学。 隋司:但教授一定会拒绝。他会说,向导学这个干什么,向导的能力不足以驾驭显武。你该怎么办呢? 隋郁:我就说,哥哥很厉害,哥哥什么都学得会,我不懂的东西,只要哥哥上课一定 隋司:不对。 隋郁:如果哥哥不跟我一起学,我也不学了。 隋司笑了,凑近亲了亲隋郁的额头:对,真棒。这样我们就能够一起学习了。 两人继续牵手往湖边走。隋郁低声嘟囔:我讨厌显武,它会让我的银狐变成各种武器,我的海域很痛,哥哥,银狐也会很痛,我不喜欢这样你为什么也想学? 隋司直视前方,楼房的门口已经打开,白发的教授正笑吟吟迎接他们。他嘴唇几乎不动,低声说:想要成为断代史的核心成员,我必须学会显武。 向云来猛地被推离深层海域。他再一次悬浮在红色的海洋中。隋司在海沟里蜷缩,烫伤的痕迹正慢慢消退,他狠狠瞪着向云来。沸腾的海水只能伤害入侵者,无法损伤海域主人,但向云来此刻的精神力比他强悍得多,直接在他身上重现了他最刻骨铭心的伤害。 什么是显武?向云来问。 隋司大笑:你不知道?你跟隋郁睡了那么多次,他连显武也不舍得告诉你? 向云来:我知道他能够变化成47种武器。 隋司的笑容僵住了:他连这个都说? 隋郁认识向云来的那天晚上就说了,向云来不禁诧异:这难道是什么重大的秘密?向云来窜到隋司身边,这举动让隋司不禁往后一缩。 告诉我。向云来抓住隋司的胳膊,他的皮肤再度起泡。 放手!我说!隋司吼道,显武就是精神体变化成武器的技能,也叫武器显现!哨兵需要在自己的海域里分割自己的精神体,再想象精神体的碎片怎样化作武器。你是向导,你应该知道这会多么痛苦。 精神体是灵魂伙伴,损伤精神体等于自残。而在海域中完成这件事,更是难上加难。 隋郁无法看清楚他人脸庞,也不喜欢跟别人接触。他最亲密的朋友就是银狐。 光是说服隋郁在海域中分割银狐就足足花了十几天时间。家人轮番上阵,威逼利诱。隋郁除了哭,居然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防卫。他从厨房偷来小刀,藏在自己的枕头下,抱着银狐彻夜不眠。 第281章 这当然无法保护自己的精神体。最后是隋司通过拷问,亲自监督着隋郁开始了第一次以及之后的无数次分割。 向云来半天才应:你们家还有断代史,是疯了吗? 隋司的眉毛因为疯狂的笑意而高高扬起:对啊!明明我才是更适合学习显武的人!我可以复制我的斗鱼,每一条斗鱼都能单独化作一把武器,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想象如何分割精神体。在海域里分割自己的精神体我不知道隋郁经历了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从7岁开始学显武,一直到16岁才彻底学会47种武器。学习的时候,他比接受我的拷问还要 你在高兴什么?向云来一把掐住隋司的脖子,用从未有过的高亢声音吼道,你的弟弟在受苦,你究竟高兴什么啊! 过分亢奋的精神力与经受拷问后虚弱的隋司对峙,他竟然毫无阻碍,手指插入了隋司自我意识皮肤里。 向云来收紧了手指。自我意识只是一个虚影,里头不会有人体应该有的骨骼、血管和脏器。 但他可以让它们出现。 再来一次吧,大哥。向云来闪到隋司身后,左手按住隋司的后肩,右手落在他的后颈上,你拷问过隋郁那么多次,我在你身上多练习一两次,你也不会生气,对吧? 他的手指穿过皮肤,抓住了隋司的脊椎骨。 隋司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向云来!!! 向云来拔出他的骨头,像从土地里拔出一棵植物! 痛吼震动了整片海洋。沸腾的温度骤然冷却,所有鱼群迅速远离。海洋开始崩溃,海水变得粘稠,渐渐沉重。向云来没有停手。他回忆调剂师课程里学习的人体神经网络,神经网络便立刻在隋司的身体里出现了。他拖拽出它们,五指紧紧抓住神经线,仿佛它们全都是扎根土地深层的细小的植物根系。 不痛吧?向云来笑道,这点儿痛不算什么吧?比起斗兽场,饲育所,比起隋郁受过的你应该都能忍受吧。 他居然听到了隋司的求饶。 隋司无法用海啸驱逐向云来,向云来比钉子还要牢固地扎在他的海域里。他整个人从中心完全裂开,不成人形,哭着哀求:放过我 向云来的手穿过隋司左胸:这里是你的心脏。 他手心立刻有脏器扑扑挑动。他渐渐收紧手掌,把那颗不存在的心脏握于掌中。 大哥,现在痛吗?向云来柔声问。 捏碎心脏的瞬间,他再次落入隋司的深层记忆里,毫无阻碍。 这次他坐在一条游艇上,而游艇正在河面行驶。船舱中除了他,还有几个面目模糊的人。地底人,没有掩饰尖耳朵的狼人,还有一个皮肤正在阳光中泛出银子般光芒,额上长有尖角的青年。全都是特殊人类,只有隋司是亚洲人面孔,其中有几个人的种族,向云来根本无法识别。 他们用英语交谈,向云来听不懂。游艇继续往前行驶,这时从船舱下层走上来一个拎着酒瓶的人。他给自己和隋司都倒了一杯酒,笑道:我以为你会觉得断代史的集会太过无聊而不来。 隋司:我是来见你的,任东阳。 身着白色西装的任东阳,有着向云来印象中的意气风发。他的西装敞怀,里头是紫色与粉色相间的衬衫,活脱脱一个花花公子。他晃动手中的酒杯:想见我?不怕海森吃醋么? 隋司:我对你没有兴趣。 任东阳笑着看他:我倒是很喜欢你。 向云来毛骨悚然。任东阳现在的笑,和他记忆中那种容易让人动心的笑容一模一样。这是任东阳习惯的笑法,也是他在哄向云来时最喜欢使用的一种表情。他笑得很动人,甚至很诱人。 隋司与他碰杯:我是有要紧事找你,不要开玩笑了。 任东阳收起笑容,正色道:想找我,直接用断代史的内部通讯方式就行。联系我的人如果是你,我随时都愿意 隋司:我弟弟要去你们的王都区找一个人。 轻佻的调笑从任东阳眼睛中消失。什么人?我直接翻出来给他。任东阳浅噙一口酒,说。 罗清晨的儿子。隋司说,但我弟弟只能从断代史手里拿到不那么具体的信息,他不知道目标人物具体是谁,也不知道目标的性别和身份,只晓得对方海域很特别。我不能够给他任何提示,这是断代史对他的考验。所以我需要你帮忙,东阳。 良久,任东阳才放下唇边的酒杯。他思索片刻,带一丝为难的苦恼:可我不认识这样的人。 向云来忽然腾空而起。他被彻底拉出了隋司的海域。 是秦戈强行入侵向云来的海域,唤回了他疯狂的意识。 从地面上爬起来的时候,向云来浑身发抖。脖子上的抑制环正在运作,他头晕目眩,扭头看到隋司瘫倒在地上,涕泪横流,咬破了的舌头汩汩淌出血来。 蔡易没有给他拳头。甚至连秦戈也没有靠近他。距他最近的只有低着头的隋郁。 不必看我。向云来对他说,你听我说话就行。我已经教训了你的哥哥。这是我第一次拷问,可能做得不够好。但你以后不用再害怕他了。 第282章 隋郁猛地抬头。 但向云来已经转开了目光。一种本能的回避。 抑制环他冲跑过来的雷迟伸出自己颤抖的双手,鼻血正从他鼻腔里蜿蜒而下,头脑深处是一阵接一阵的剧痛,精神力仍在不受控制地逸散,快我撑不住了。 他倒下来时,是隋郁把他接在了怀中。 第129章 路面上发生的事给蔡易带来了极大麻烦。 王都区地陷事件之前,特殊人类管理机构一直处于尴尬位置:他们一方面确实用各种政策、措施去抑制特殊人类的叛逆表现,但另一方面,王都区的存续始终是争论的核心。 王都区只要存在一日,特殊人类的管理就有特殊化的嫌疑。地陷事件爆发,影响的不仅是王都区,还有整座城市。特管委和危机办成为众矢之的,而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类的冲突,在这座城市乃至周边地区都渐渐白热化。 恐惧、憎厌、反感,以往被压抑的负面情绪全部爆发。无论线上线下,特殊人类都被不断指责。不仅双方敌对,普通人类与特殊人类内部同样存在分裂:憎厌地底人的,憎厌特殊人类的,怜悯特殊人类的,认为怜悯表示高傲的反特殊人类组织推波助澜,诸多派别纷纷亮相,一时间群雄乱舞。 除此之外,在向云来的处理问题上,特管委的高层更是泾渭分明地分为两派。一派以蔡易为首,认为向云来初衷是为了救人,行动也并无恶意,因入侵而导致的种种事故并不是他的本意,不应该把他视为犯人。 另一派则是蔡易仕途上的对手,特管委的一把手,汤乐人。汤乐人表示要严肃惩戒向云来,否则向云来的行动等于给全国的向导开一个坏头,如果为了特殊目标就能够任由向导乱进乱出别人的海域,这个世界就乱套了嘛。 汤乐人屡次重提过去由特管委管理、并在蔡易主持下废除的几个特殊人类监管仓。 这些监管仓环境恶劣,特殊人类囚犯关押期间发生过多起集体自杀或谋杀事件,难以管理。蔡易获得诸多支持的关键,就是数年前雷厉风行地主持了废除监管仓的决定。 此时旧事重提,许多当时支持蔡易的人也开始摇摆犹豫。地底人引发的地陷和向云来恐怖的入侵能力,都让他们畏惧。 这些过分强大,或者有反人类倾向的特殊人类,就应该用最严格的方式彻底关押;不要跟他们谈人权,他们根本不在乎别人的人权,每一个都是极其恶劣的潜在犯类似的言论不仅在管理机构里暗中流动,外界的讨论也是一波接一波。 蔡易焦头烂额。 同时,他当时通过血族决议的事情也被汤乐人一提再提。 通过血族决议是为了从血族手中获得断代史的情报。在蔡易的监督下,血族决议并没有给血族任何的政治权利,他们的行动也仍旧受到诸多限制。但地陷事件以及此前汤辰、邢天意和哈雷尔引发的狼人与血族大战,让高层们意识到,血族比想象中更难管理。 而断代史的威胁只存在于纸面报告上。与断代史相关联的几个企业,包括隋氏,在各方面--当然主要是经济上--给予特管委重要支持。即将召开的全球特殊人类论坛便有隋氏活动的痕迹。 汤乐人不仅是引荐隋氏加入论坛组织委员会的人,更是隋司的座上宾。有眼线告诉蔡易,两人关系密切,几乎每周都会相约钓鱼或骑马。 为了调查一个不存在的威胁,而将真正麻烦的种族引入国内,这是完全的决策错误! 在会议中,蔡易被汤乐人劈头盖脸地批评。他接受了这些批评,并且切实地示弱。为的是得到汤乐人的许可:不关押向云来,让蔡易和危机办的调剂科科长秦戈共同监管即可。 只要向云来能接近隋郁,通过隋郁获得隋氏和断代史的更多信息,蔡易就不算错得彻底。他仍有机会翻盘。 向云来在路面上对隋司执行拷问的前一天,六个小学生把班上一位特殊人类学生从二楼推了下去。这事件发生在早上七点,正好是学生们返校的时间。许多家长都看见那孩子坠落的过程,社交媒体的舆论在半小时内爆发。危机办和特管委的相关部门反应慢了一拍,视频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全网流传,影响极为恶劣。 这事还没处理好,紧接着就是向云来引发的骚动。 向云来拷问隋司的现实时间只有十分钟,但在场的几个哨兵和向导认出了向云来的脸。隋司倒地之后,向导在杀人的流言在几分钟内通过口口相传与社交媒体,疯狂向外传播。那个向导的热搜里,全都是向云来模糊的照片和地陷事件中的各种传言。 蔡易的境况一时间变得极为艰难恶劣。一连串的决策失误,让汤乐人有了可乘之机。在特殊人类论坛的组织会议上,一直与蔡易称兄道弟的特管委二把手,甚至提出了把蔡易从论坛组织委员会中除名的提议。 当时应声不息,而反对者寥寥。 这些事情向云来自然是全都不知道的。他住进了二六七医院,除了颈脖之外,双手各戴一个抑制环。但他醒来后他没抗议也没吵闹,甚至没有再提过解除抑制环的要求。 秦戈巡弋过向云来的海域。他很苦恼,向云来的复刻能力被阿波罗强化之后,他连一道裂缝也找不到了。只要踏入向云来海域,秦戈见到的永远都只是自己的海域景象。 第283章 他无法查探向云来的问题。而向云来一反之前的信任,拒绝在海域里跟秦戈沟通。 隋郁和别人一样害怕他。这事实给他的打击太大了。秦戈说,甚至隋郁比其他人的反应都要激烈,精神体还会自动攻击。向云来缓不过神,也算正常。 蔡易:他对隋司执行的拷问一定是异常的。 调剂师的第一次拷问,必须在其他调剂师的协同下完成。这种等同于扼杀自己的行为,会给向导带来非常可怕的后遗症。但向云来没有人带领,自己完成了一切。 秦戈:我会继续尝试说服他,问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 两人此时正在蔡易家中,同行的还有雷迟。三人本打算讨论向云来之后如何安置,但雷迟无法参与两个向导的专业话题,他东看西看,发现了客厅角落有几个打包好的行李箱和装满东西的纸箱,全都堆得整齐。 雷迟问:你要搬家? 行李箱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镭射蝙蝠贴纸。秦戈:是弗朗西斯科的。 雷迟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哦 和吸血鬼分手后,蔡易把他的行李打包好放在客厅。但吸血鬼没来取,蔡易也不催。雷迟八卦,凑过去指头一抹,连丁点儿灰尘也没有。 你跟弗朗西斯科说,再不来取,我全都丢掉。蔡易从冰箱里拿出几瓶啤酒,对秦戈说,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秦戈眨眼,答:我也没有啊。 蔡易看向雷迟:你手下的谢子京肯定有。 雷迟:谢子京现在不归我管,我也联系不上。 蔡易: 秦戈和雷迟各拿一瓶啤酒碰了碰。 他不能跟我在一起。蔡易说,哈雷尔打算让他当间谍。他那个脑子,居然跟我说,自己可以做双面间谍,甚至可以为了我,搜刮他父亲的材料,随时跟我汇报。 雷迟叹气:多好啊,弗朗西斯科。虽然是个傻子,但是他爱你。 蔡易面无表情:所以他是傻子。 血族决议中隐藏了诸多对血族不利的条款,哈雷尔和拉斐尔签署的时候心知肚明。但哈雷尔认为决议是钥匙,只要打开大门,他自然有办法得到更多。 然而蔡易绝不会给血族这个机会。 如果这场博弈的最终赢家是蔡易,弗朗西斯科必然成为血族的罪人。签署决议的两位长老已经死了一个,剩下的那一个虽然名义上是弗朗西斯科的父亲,但他不可能为保护金毛傻子而与血族对抗。 他会选择牺牲弗朗西斯科,让自己的孩子成为替罪羊。 他还有很漫长的生命。蔡易说,不必浪费在我身上。 弗朗西斯科知道你的想法吗?秦戈问。 蔡易:不知道。他顿了顿,别告诉他。我现在没空分心处理他和我的感情,我必须要先保住向云来。 雷迟对秦戈说:不愧是蔡秘书长,这优先级排得,值得学习。 蔡易:别跟你女朋友学这些阴阳怪气的语言艺术。放心,我没事,不用想办法逗我开心,今儿下午是被批了,但没有伤筋动骨。 隋司昏迷至今,仍未苏醒。海森代替他向特管委提出抗议,这事儿原本由蔡易处理即可,但下午汤乐人无意经过会议室,不请自来地参与了双方的调解。他当着海森和特管委高层的面,毫不留情地狠批蔡易,并且说出了如果你不能给出一个我们都满意的方案,我看这秘书长的位置,你也不必坐了。 这句话一个小时就传遍了所有机构,连远在南方工作的谢子京都打回电话,兴高采烈:蔡易吃瘪了是不是?快给我转播。 向云来可能保不住了。蔡易低声说,汤乐人打算把他树为典型,杀鸡儆猴,震一震打算在特殊人类论坛上搞事情的那些人。 汤头这人不行。雷迟说,我听说有个处理方案是给向云来注射什么东西,让他一直睡,睡到死为止。 蔡易:这已经是比较温和的方案了。 雷迟:再温和,我也不可能执行。 蔡易:汤乐人打算让特管委的秘务部接管向云来。 雷迟和秦戈都吃了一惊。向云来不归危机办管?秦戈厉声说,不行,我们不能把他交出去。 蔡易:你们高主任已经跟汤乐人吵一天了。要不是他吵吵,我今儿也不至于汤乐人现在笃定他跟我是一伙的。他顿了顿,正色道,如果从向云来口中找不到缺口,隋郁怎么样?他在你们的安全屋里是吗? 他话未说完,秦戈的手机忽然一响。 发来信息的是看守向云来的手下。 秦戈一下站了起来:向云来开口了!他要见任东阳! 第130章 任东阳在王都区地陷事件之后就住进了二六七医院。 地陷事件之前,他一直没有进入过蔡易的视线。铁岩六人在011区说出的事实被半丧尸人首领带回地面,任东阳从此被雷迟等人盯上。 第284章 但任东阳在经历向云来多次入侵之后,精神崩溃,无法回答任何问话。 他原本住在二六七医院的精神科,但同楼层的其他病人都很怕他:他睡觉的时候,异样的银币水母会在附近病房里乱飘。不得已,医院把他转移到院史馆的楼上。 院史馆是独栋小楼,楼上有几个空房间。房间原本空置,放一些杂物,后来增加了电路、管道、网络,改建成危机办和特管委专用的特殊病人观察室,并且安装了保护域装置,外来的精神体无法进入,而病人的精神体也无法穿墙而出。 任东阳就住在这里。 向云来的要求虽然奇怪,但总算等到他开口,蔡易松了一口气。虽然恨不能让他立刻回到隋郁身边,两人继续如胶似漆,他们可以趁机探问断代史和隋氏的事情--但秦戈强调,要循序渐进。 秦戈陪向云来来到任东阳的病房外头,先看到的是在走廊上打滚的熊猫精神体。值守的是调剂科的科员唐错,看到科长,他推了推眼镜,煞有介事:这地方本来就不对劲,任东阳这人也不对劲。俩不对劲凑一块,麻烦。 唐错很喜欢研究都市怪谈,但现在不是说书的时机。秦戈亮出蔡易签署的许可,示意唐错开门。 向云来看着唐错。在向榕第二次高考巡弋的会场,他们曾打过照面。唐错似乎也不怕他。他本该因此感到愉悦。但他有种预感:即便世界上所有人都不怕他,他也不会再开心起来了。 是因为隋郁吗?银狐化成的长矛没扎进他身体里,但向云来的灵魂已经死了无数次。 他向唐错点头致意。情绪淡漠是好的,他心想:它成为保护他的东西,把他和新的创伤隔绝开来。 病房的门刚打开,走廊上的三个向导同时一凛。 任东阳逸散出的精神力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气息。向云来和秦戈踏入病房,盯着头顶的东西发愣。 房间宽大,只安放一张窄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医疗仪器。任东阳坐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院子发呆。他没穿拘束衣,身上是天蓝色的病服。乍看起来,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没什么大问题的病人。 然而病房里的空气令人窒息。目之所及的每一处都布满密密麻麻的银币水母,有大有小,相互堆叠,排序和活动全无逻辑可言。他们甚至看到精神体相互穿插、融合。 天花板上,几只巨大的水母贴附着。它们形态异常、颜色奇诡,不停朝来客伸出细长的藤蔓般的触丝。 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变异表征。 向云来看向病床上的昔日男友,心底涌出的是新的情绪:怜悯。 看到向云来之后,水母们蛄蛹蠕动,直接朝秦戈冲过来,隐藏的变异内部几乎完全覆盖在秦戈脸上。秦戈被逼退到门边。 这是驱逐和威胁。 我巡弋过他的海域。秦戈说,他的防波堤非常坚固,我没办法翻越。 向云来:但你已经激怒了他。他现在肯定也不欢迎你。要不你先出去吧,我在这里跟他说说话。 秦戈:不行,我必须在场。 向云来: 我答应你,我跟他说的所有事情都会一五一十告诉你。我不会骗你的,我现在被抑制环控制,只能听你们的。你如果坚持在场,那我和他的见面就没有意义,他不会开口的。 他认真分析,语气是公事公办的淡然。即便面对秦戈,他也没有了之前的热络。每一次过量使用精神力,就像用刀削减了向云来的一部分特征,他变得越来越淡漠,情绪更少起伏。 秦戈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你打算聊什么? 向云来:我在隋司海域里看到的事情。 权衡之后,秦戈答应他的条件,离开病房。离开时他深深看了向云来一眼。向云来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不求助,你都不要进来。 秦戈:好。他的目光落在向云来的手腕上。原本左右手各有一个抑制环,但来这里之前,向云来要求他们解除了一个。 门再度关上,这里只剩向云来和任东阳。 任东阳开口,我以为你对秦戈无话不谈,绝对信任。原来你也会跟他耍心眼啊。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像一个失去理智的精神病人。向云来丝毫不意外。 从秦戈口中得知任东阳的状态,又在隋司的海域中看到隋司拷问任东阳的画面,但他绝不认为任东阳会因为这些原因而发疯。即便任东阳曾经崩溃过,现在也一定恢复正常了。但任东阳是不会让任何人步入海域的,哪怕对手是秦戈。 向云来至今仍认为,自己是最接近、同时也最了解任东阳的人。隋司从任东阳口中挖不出的东西,或许他可以。 在不久之前的拷问中,隋司明确地提问:罗清晨为什么找你?你是她最后联系的人。而在隋郁来到王都区之前,任东阳亲口对隋司说:不认识罗清晨的儿子。 但,是任东阳介绍向云来和隋郁认识的。向云来在过去一直无法理解任东阳为什么嫉恨自己接近隋郁,但是又完全放纵自己和隋郁发展。这很矛盾,也并不正常。但他想不出答案。任东阳的行为仿佛出自两种意愿,甚至两个人格。 即将揭开谜底的兴奋,同时还有一丝惧意。向云来对任东阳说:你可以放心说话。我保证我和你说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包括秦戈。 第285章 向云来在踏入病房的时候发现了监视器,但同时察觉那个机器并没有启动。 这也许是蔡易的宽容。向云来心想,他在竭力博得自己的信任,好让自己对他们敞开心扉。 向云来直截了当:你和我妈妈罗清晨认识? 在提问之前,他释放了自己的精神力。象鼩仍旧无法成形,只有锐利如针的精神力密密地对准任东阳。这个问题让任东阳的精神力产生了波动。 那是明确的害怕。 向云来告诉他,自己在隋司的海域中看见了许多与任东阳相关的记忆。任东阳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隋司现在还没有醒。向云来把自己拷问的内容说了出来。 任东阳终于抬起头。他瘦得皮包骨头,双颊凹陷,唯有双眼因亢奋而闪亮。 有趣吗?任东阳问,你觉得拷问有趣吗? 向云来:张口变得异常困难,他本能地打算摇头,但身体的反应有点迟钝。还行。他含糊回答。 任东阳:你一个人完成的?没有人指导你?你怎么会想到在海域里残杀隋司? 向云来:这不对吗? 任东阳:不对当然不对。那些调剂师,比如你信任的秦戈,他没有教过你吗?海域中的拷问是用对方的记忆来折磨对方,不是不是由你自己亲自执行杀戮。这是不行的,向云来你会被反噬,小云。 他变得温柔。 拷问是很伤害自己的事情。你在别人的海域里杀人而且用这种方式。太可怕了,小云。真的没有人教过你吗?你没有任何记忆吗? 但他问的问题越来越奇怪了。 向云来冷漠地回答:别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你明明连巡弋别人的海域都做不到。 任东阳眼中堆积起来的亲昵和温情消失无踪。他盯着向云来,暗咬后槽牙。 自己怎么会在关键的谈判阶段说出这种刺激对方的话?向云来回过神,连忙找补:但我代替你惩罚了他。任大哥,我做得对吗? 这语气两个人都很熟悉。温柔,卑微,渴望肯定与认可,过去的向云来总用这种语气跟任东阳说话。向云来知道任东阳喜欢自己的顺从,任东阳知道向云来愿意表演顺从。只是没料到此时此刻,向云来还愿意扮演弱者。 任东阳笑了两声:好孩子。 话音刚落,污浊的风声忽然在病房里尖啸!水母们形成蓝黑色的龙卷风,朝着向云来兜头盖下! 向云来的精神力刹那间溢出,但精神力根本无法靠近任东阳,水母制造的旋风像笼子把他罩在当中,硬币大小的水母们变成小小的炮弹,射向向云来的胸口。 他重重摔在地上,尖叫:停下! 任东阳的笑声透过精神体传来。一瞬间,仿佛整个空间的空气随着笑而振动--但那笑戛然而止。 向云来已经站在了任东阳的海域中心。 海域中,任东阳愕然而狼狈。他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你你进来了? 你很谨慎。向云来说,气流确实可以让我的精神力难以移动。但是你注意空中水母的时候,你就无法关注脚下。我的精神力已经碰到你的脚踝了,任大哥。 他称他任大哥,但语气中没有半分亲密。 向云来曾两次进入任东阳的海域。第一次他还年少,他在任东阳的指导下第一次尝试巡弋他人海域,随即发现自己能够复刻任东阳海域中的景象。练习即刻中止,任东阳从此封闭自己海域,同时叮嘱向云来绝不能让他人巡弋。 第二次是任东阳失踪多日后回到王都区,并称自己被夏春抓走、注射阿波罗。向云来拒绝他的求欢之后,任东阳暴怒,向云来无意中踏入他防波堤并不牢固的海域。当时是因为隋司长时间的拷问让任东阳海域出现了漏洞,因此被能力增强的向云来突破。 但今日的第三次,是向云来主动且坚决地踏了进去。 他没有遇到阻碍。也不可能遇到阻碍。 现在的任东阳已经无法阻挡向云来对海域的探索了。 向云来站在海域中央。任东阳的浅层海域和他的防波堤居然都是同样的景象:大海、孤岛,海岸线上的礁石和石头上的人。 别走过去。向云来涉水而过,打算靠近那个人影时,身后传来任东阳的声音。 任东阳重复:我是为你好。别过去。 向云来:那是什么? 任东阳:对你来说,它很危险。 向云来:请你把它收起来。 任东阳:你真的是向云来吗? 向云来不解地看他。任东阳上下仔细打量,甚至伸手去拉向云来。你变了。他说,小云,你果然变了。 最近总有人说这样的话。向云来听胡令溪说过,前两天还听秦戈和雷迟说过。他不觉得现在情绪淡漠的自己有什么不好,但任东阳的语气令他生厌。他猛地冲过去,抓住任东阳。 就像在隋司海域中做的那样,他撕开了任东阳的胸口。 第286章 自我意识裂开的缝隙,就是前往深层海域的入口--但任东阳胸口是空的。 向云来透过空洞,看到的是脚下的海水。眼前的任东阳不是自我意识,只是一个虚像。 他怔怔松手。 这不对劲。 这太奇怪了。 他忽然想起任东阳的海域也跟隋司一样,牢固得如同监狱:这里是防波堤? 这里已经是我的海域。任东阳说,聊聊你吧。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你没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吗? 向云来更加愕然。眼前确实是任东阳的自我意识,但为什么找不到深潜的入口?海域里的自我意识一般只有一个形象,除非他又想起别的事情:你的精神体异变了。但是他环顾周围,落日熔金,晚霞喷燃,他们是海面上闪光的两座雕塑,但是你的海域没有异变。它和我第一次进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你的水母呢?上一次,我在防波堤看到了你的水母。 这就是异变。任东阳说。 寒意爬上向云来背脊。他直觉地感到恐惧。比面对隋司、面对阿波罗或王都区所有人死亡时,更怪异的恐惧。他甚至退了一步:什么? 水面忽然被击破!无数巨型水母从水中冲出,扑向向云来! 向云来扭头就跑。他现在能力增强,可以毫无障碍地进入他人海域,但同时也产生了一个不妙的副作用:没有外力或者警标,他无法脱离别人的海域。比如此时此刻的海啸,他只能咬牙承受。 他躲避水母,拼命往岸上跑。身后是灿烂暮色,和晚霞中许多张牙舞爪的蓝黑色水母。獠牙、长舌、触手不该出现在水母身上的东西,赘物一样从它们的内部生长出来。 向云来跌跌撞撞,眼前就是岸滩、礁石,还有石头上站立远眺的人影。 不对劲。 向云来狂奔的速度减缓了。他记得很清楚,任东阳防波堤里的人影是个男性,但眼前的分明是女人。长头发松松扎在脑后,穿着裸露小腿的裤子,宽松的t恤被海风吹得鼓胀,而她正缓慢回头。 心脏的剧跳让向云来浑身都开始刺痛。任东阳的海啸原来是这样异常的吗?水母追上他,缠住他,把他拖倒在海水里。他拼命把头伸出海面。他必须要看清那个人。 女人终于回过头。 向云来看到了一张因为久不见面而显得陌生的脸。 妈妈 与向云来目光对上的瞬间,罗清晨无比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离开! 仿佛控制任东阳海域的是她而不是任东阳,海浪自她脚下涌起,山峦一样高耸,直直往向云来砸下。向云来瞬间窒息了,他被冲进深海,手脚挣扎。而水母拖着他,正往深海下落。 求生的本能让向云来拽住了正缠着自己身体的水母。他一拳打在水母身上,手掌穿破脆弱的表层膜,深入水母体内,抓住了水母的内脏。 把那团搏动的、混沌的东西猛地拖出来时,他骤然想起自己对隋司做过的那些事。 巨浪把向云来冲上岸滩,他趴在沙滩上无法动弹,回头看到孤岛上的任东阳正逐渐变大。 原本整洁的衣着变得脏污凌乱,任东阳胸口和腹部正浮现一团又一团黑血。他痛得弯腰蜷缩,张口大吼,声音震动了整个海域:你知道的你看见过的,向云来!即便你当时那么小、那么小但你知道!你看见罗清晨怎样拷问我,你记住了,所以你有样学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巨响,向云来腾空而起!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脱离海域回到病房。但是他正被什么东西抓着,双脚够不到地。 两个狼人打破病房朝着医院院子的窗户,甚至击穿了墙壁。他俩拎起向云来和任东阳,跨出破墙,重重落地。医院里一片混乱,狼人扛着猎物大步穿过院子,翻越保卫程序失灵的院墙,消失在医院后方的河道里。 警报声响彻整座医院。安保人员抵达病房外头的走廊时,发现了昏迷不醒的秦戈和唐错。两人脖子上都有明显的咬痕,下手的是血族。 而此时,隋郁正在安全屋中与海森见面。隋郁被保护起来,但并不是作为嫌疑人,而是蔡易所谓的保护隋氏亲属的关心。隋郁知道蔡易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乐于离开隋家的别墅。但海森的联络非常急切,蔡易只得同意两人见面。 断代史要对向云来下手了。见到隋郁时,海森开门见山,因为王都区和隋司的事情,他们已经确认向云来就是断代史要找的孩子。二六七医院不安全,那里已经被断代史渗透了。 第131章 隋郁对海森的感受很复杂。 他们之间的第一面并不愉快,那次见面直接导致了隋司对隋郁的第一次拷问。 隋司和海森是一起长大的。同一天出生,同一个私人医院,两家父母相互认识。原本海森也能够和隋郁从小相识,但因为父亲的频繁出轨,母亲曾带她在澳大利亚住了好几年。她回来的时候,隋郁已经患上了面容失认症。 有时候,隋司带隋郁去参加聚会,断代史的,或者别的什么宴席,隋郁像落入怪物巢穴的人一样恐惧。陌生人过来跟隋氏的子嗣搭话,为他解围的往往是海森。 第287章 海森有一张特别明艳的脸。隋郁在照片上看到过海森的模样。婚礼的合影如此般配,海森站在兄弟俩之间,挽着他们的胳膊。隋郁神情紧张冷漠,隋司和海森的头轻轻靠在一起,他们笑得像走到童话结尾、永恒幸福的璧人。 祝你们幸福。当时隋郁给的祝愿是真心诚意的。 大多数时候,海森并没有把他当作特别的、需要戒备或者小心对待的人来看待。她有一种天生的本领,善于跟人相处,总是能成为贴心和值得信任的那一个。也因此,隋郁不排斥她。但海森和大哥捆绑太紧了,这种无法分割的关系,让隋郁面对海森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警惕。 不过她是反对隋司拷问隋郁的,她坚持认为亲人之间不可以用这种手段。在这件事情上,隋郁很感激她。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海森说,但我是为了阿司。请你救救他,断代史知道阿司对向云来做的事情了。 努力压制自己的不安,隋郁扮演一个冷静的角色:注射阿波罗吗?这难道不是断代史的意思?断代史想杀了向云来,向云来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海森:不,是阿司想除掉向云来。 隋郁一怔:说清楚点。 海森:这跟你有一点关系。 断代史,以及与断代史同类的反特殊人类组织,他们高看自身的存在,同时认为地底人或其他特殊人类是人类与地球发展史上的毒瘤。切割一个赘生组织,是绝对正确和正义的。就如同断代史看不起地底人,dw协会憎恨狼人,恒星站否定地底人与半丧尸人每一个反特殊人类组织,都将自己所反对的东西看作垃圾。 但这种歧视不可能独立存在。歧视具有系统性,当人过分抬高自身、否定它物,那他们否定的,必然不止一个它物。 断代史起初是反地底人组织,但在近百年的经营中,它吸收了许多来自其他组织的成员。成员们相互影响,各种思潮交织,即便如今断代史不再是反特殊人类的机构,但高层人员中,深刻的思想烙印并未消除。 比如,有一些人就特别憎恶向导,尤其是水生生物。 隋司注定不可能进入断代史的核心。这与他本人是否努力,能力是否强大,是没有一丝一毫关系的。隋司花了几乎二十年才认清楚这个事实:为什么能学习显武的只有弟弟,为什么海森为了和自己结婚甚至做好了背叛家族的准备,为什么断代史的聚会中,他总是受冷落的那一个。 但他仍有办法改变--他拥有一个强悍的,名为隋郁的武器。 能通过无数次重复拆解和分割自己的精神体,学会显武的哨兵并不多。隋郁天资卓越,但没有隋司的陪伴和强制训练,他绝对不可能学习到47种武器。 而没有隋司的拷问,他也不可能正常地融入社会,更不可能端着香槟酒杯,在觥筹交错的宴席上扮演一个口讷的普通人。 隋郁必然会进入断代史的核心,无论隋氏还是海森家族,都认可他的能力。而作为隋郁的缰绳,隋郁也因此得到了推开那扇大门的钥匙。 所以他必须牢牢地控制住隋郁,任何可能让隋郁海域和心态产生变化的因素,都必须立刻清除。 比如向云来。 比如一个让断代史高层念念不忘的特殊向导。 断代史想找到向云来,也就是那个特殊的向导。确认他是否有特殊的能力,和他母亲一样的特殊能力。然后保护他,监管他,或者把他训练为一个能够直接为断代史服务的人更具体的,我不清楚。海森说,但阿司不可能容忍一个威胁他地位的向导回归断代史。 冷汗爬满了隋郁的背脊。他在瞬间回忆起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一切。 断代史不确定孩子在哪个地方,只晓得应该藏匿于世界上某个特殊人类聚居区。他们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隋氏兄弟和海森,并且点名隋郁去王都区--这个最大,最复杂,也最疏于管理的地方。隋郁需要一些成绩,来向断代史的人证明自己有资格进入核心层。 但隋郁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代替他去了解一切、斡旋一切的,从来都是隋司。他安全地躲藏在哥哥的背后,一直如此。他不想跟人来往,连陌生人都不愿意见,隋司正好代替他看一切,说一切。 没有什么女人寄回来的信件,也没有什么隋家的老人渴望见到外孙一面。隋郁说,你们给我的所有信息都是假的,除了那个孩子海域很特殊,特殊到任何人只要见到他的海域,就能意识到他的不平凡。 我以为这些谎言你很容易就会识破。毕竟毕竟那么多的漏洞。海森看着他,但你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隋司的话。 海森: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只要除掉那个莫名的向导,所有事情都能回归正轨。 隋郁难以置信:海森,你在说什么?我们在谈论的是一个无辜的人的生死。 海森:他我是说,向云来,他太恐怖了。你不觉得吗? 她的明亮眼睛掠过一丝恐惧。向云来当时覆盖全城的精神力,当然也入侵过海森的海域。 第288章 良久,隋郁才说:所以,大哥想利用我和任东阳,找到向云来,并且杀掉他。这件事最终被断代史知道了,他们决定放弃大哥。 海森:可惜发生了一个任何人都没想到的意外。 隋郁低声道:我能看清向云来的脸。沉默片刻,他抬头看着海森,我明白了。虽然断代史的人带走了向云来,但向云来现在一定是安全的。 安全。驾驶座的狼人回头时,也这样跟向云来说。 在这里就安全了。狼人咧嘴笑道,不会有人能伤到你。 此时的向云来,已经抵达一座庄园。 他从不知道城郊山林中还存在这样一个仙境般的地方。群山环绕,碧湖静谧,有人恭敬为他开门,请他和任东阳下车。 驾车的是掳走两人的狼人。他俩跟向云来与任东阳道歉。要论起态度的谦卑,面对任东阳的时候他俩的头更低,姿态卑微如仆人。 一辆机车停在他们身旁,是刚刚一直跟随在车后的血族。摘下头盔,露出的是弗朗西斯科那张漂亮的脸庞。 向云来看不懂了:狼人和血族合作了? 弗朗西斯科大声说:放心吧,我已经把秦戈和唐错咬死了。 向云来:什么? 回应弗朗西斯科的是从上空传来的声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哈雷尔穿过头顶树荫落地:特管委的人通知我,被你咬伤的俩人刚刚已经醒了。 弗朗西斯科愣了:不可能啊,我咬的可是颈动脉,又撕又咬,整个走廊都是血。 哈雷尔:那你身上这么干净? 弗朗西斯科低头看自己时,哈雷尔直接在他头顶打了一拳:我就知道你主动申请参与这次行动,肯定有猫腻。 弗朗西斯科小声争辩:我很久没有活体吸过血,没咬准也正常 哈雷尔已经转身带着其他人往道路尽头走去。那座掩映在森绿树影之中的房子透出古旧气氛,任东阳当先走出去,示意向云来跟上。 任东阳一点儿也不吃惊。他似乎很熟悉这里。 跟在任东阳身后,向云来察觉弗朗西斯科就走在自己身边。金发的吸血鬼冲他飞快地挤了挤眼睛。向云来不理解这眼色的意义。 但他确实因为看到弗朗西斯科,而不再那么害怕了。 道路的镜头是一个往湖面伸展出去的平台。这显然是休憩的区域,但周围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哈雷尔回头对向云来露出微笑。向云来头一次看到热情和虚伪可以如此融洽地混在一个表情里。 欢迎,向云来。哈雷尔说,欢迎你来到断代史的地盘。 向云来以为自己听错:断代史? 因为隋司昏迷不醒,我现在暂时成为断代史的中国区代表。哈雷尔看了眼手上的表,三个小时之后,特管委要召开特殊人类论坛的组织会议,我作为国际特殊人类机构的代表,也要去出席。我们尽快结束谈话吧。 眼前绝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向云来闭口不言。他下意识看向弗朗西斯科和任东阳,这两个他认识的人。 弗朗西斯科站在哈雷尔身后,装作与向云来一点儿也不熟悉。但更异常的是任东阳。他径直走到平台边缘,在木制长椅上坐下。狼人为他递上香烟并点燃。他深吸一口后,看着向云来。 有一个和你妈妈有关的故事,你想听吗?任东阳说。 多年前,断代史的成员在全球活动,联合各个国家的反特殊人类组织时,他们结识了中国的警铃协会。彼时,警铃协会的会长谭笑宇与断代史来往密切,彼此都很认可对方的宗旨。警铃协会试图寻找一个契机,从根本上断绝哨兵和向导存在的可能性;断代史对这个目的深感兴趣,他们给予谭笑宇极大的援助,无论是人力、技术,还是经济。 可警铃协会失败了。谭笑宇死后,警铃协会的声势一落千丈,即便之后出现了新的会长和成员,但断代史对这些人的信任已经不复存在。断代史就此与国内的反特殊人类机构断绝了联系。 但谭笑宇与断代史高层成员的友谊没有断绝。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谭笑宇与断代史核心人物狮牙之间的友谊。 狮牙是我父亲的代号。任东阳说,父亲死后,我继承了他的代号狮牙。但我对断代史的事情没有兴趣,也从不参与。所以我的身份很多人都不知道,包括你的隋郁,和他的大哥大嫂。 向云来一瞬间有种眩晕感。仿佛海域内部,最深深处,有一股怀着憎恨的龙卷风蓦然生起。 它因为狮牙而爆发。 这些跟我和我妈妈有什么关系?向云来问。 任东阳:小云,你的父亲是谭笑宇的儿子谭月阳。他带着罗清晨逃到加拿大之后,就住在我家。 第132章 初相识时,任东阳是个闲得没事的大学生。他说父母定居海外,自己则留在国内上学。 向云来当时并不觉得这个理由有什么漏洞:二十出头的任东阳有独居的宽敞房子,各种高档家具齐全,而且还有一辆完全属于他的小车。一个富有,悠闲,同时无聊的靓仔。 第289章 他很快跟兄妹二人成了朋友,不仅多次在家中接待他们,甚至把自家的钥匙交给向云来,欢迎他随时来玩。 更重要的是,他教会向云来什么是海域,什么是巡弋。 这些都是向云来信任他乃至憧憬他的基础。 但此时此刻的向云来已经深刻地从眼前人身上,学会了怀疑。 他没有立刻相信,只是静静站着,与身边所有人拉开一定的距离,继续听任东阳说话。 警铃协会的谭笑宇在一次特管委和危机办组织的行动中丧生,协会也因此分裂四散。之后有忠诚的协会成员重新捡起警铃的名号,试图继续未竟的事业。他们找到谭月阳,但谭月阳拒绝出任新协会的负责人。 他带着罗清晨,通过特殊渠道偷渡到加拿大,和断代史的狮牙见面了。 狮牙与谭笑宇相识于早年,谭笑宇在特殊人类的狩猎场中解救过狮牙,而狮牙是引荐谭笑宇了解断代史意义的人,两人友情甚笃。谭笑宇的意外身亡后,狮牙把谭月阳当做谭笑宇的遗物,用心殷勤地接待,甚至让谭月阳和罗清晨住进了自己家。 任东阳就是在自己家里认识的罗清晨。 他那时候十来岁,个头蹿得比罗清晨还要高。谭月阳与断代史或者狮牙出门去应酬、玩乐的时候,没法流利说英文的罗清晨只能呆在家中。她对男人们扎堆的活动没有兴趣,那些场合里尽是陌生人,她宁可在庄园周围散步发呆。任东阳常见到她。 一来二往,两人成了朋友。 你知道她生下你的时候多少岁吗?任东阳问。 向云来摇头。 19岁。任东阳说,她高中就跟谭月阳谈恋爱。谭月阳比她大十十岁。他看着向云来,带笑问,你有什么想法? 向云来木然回答:没想法。 现在的他已经很难被激怒了。 但当时知晓两个人身份和年龄差异的时候,任东阳是愤怒的。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段平等的感情。罗清晨怀孕过好几次,来到加拿大之后她也仍是虚弱的,脸庞瘦削苍白,会用浑不在意的腔调说:我也不想要,我还没玩够。 狮牙的家里常有断代史的聚会,任东阳也并不是在什么商务论坛中才认识隋司的。两个人从小就相识,只是丝毫不亲近,因为狮牙与隋氏是断代史中对立的两派,温和与激进。反倒是一直以中立姿态游离在组织核心之外的、海森的父母,与狮牙更亲近一些。 罗清晨因此结识了海森的母亲,贝沙。贝沙和任东阳的妈妈跟她聊天,说到那些小小的、夭折的生命,两个女人都露出讶色。 罗清晨最后一次流产在18岁生日的第二天。当时胎儿已经成形,她的腹部隆起,实在无法隐瞒。她母亲改嫁之后与继父忙于生意,无暇管教她,察觉她身体的异样之后,操起木棍打了她一晚上。棍子一次次重重落在她的腹部,昏迷的罗清晨被送去医院,胎儿因此没了。 她坐在异国的庭院里,用两只手比划着:这么大,我看到了,哇,一小团,都是血 她原本很轻松地笑着,但在贝沙握紧她手的时候哭了出来。 任东阳在树丛里徘徊。他应该提醒母亲和贝沙去参加下一个活动,但他走不出去。罗清晨压抑的哭声一直在他脑海里回荡,以至于,形成了全新的梦境。 他常在自己的海域里遇见罗清晨。有时候两个人说话,有时候会在海滩上散步。偶尔的,他臆想中的罗清晨会靠近他,嘴唇里呼出气息。一个吻悬而未决,任东阳会从梦中惊醒。 睡梦时,海域总充满真实的欲望。 但在这个细节的叙述中,向云来敏锐地察觉到一种刻意。 任东阳似乎在解释,为什么他的海域里会有罗清晨的形象。但真正关键的是,为什么海域中罗清晨的虚像,居然有伤害海域主人自我意识的能力。 任东阳很会讲故事,向云来非常了解这一点。他现在也在讲故事,一个引人入胜的,带着血和爱的故事。 狼人和弗朗西斯科听得目光炯炯,唯独哈雷尔连连呵欠。他要赶到特管委开会,不打算再忍耐任东阳慢吞吞的叙事,打断道:能不能说得简洁一点儿?你只要告诉他为什么断代史要得到他,保护他,就够了。 任东阳:我喜欢慢慢讲。 骨翅嘭地从哈雷尔背后展开,他腾空而起:那我不听了。 等等,别飞。任东阳提醒道,这里是禁飞区,路上有监控。你别招来麻烦。 哈雷尔一张脸青了又白,向云来甚至能看到他薄薄面皮下方瞬间鼓起的尖锐牙齿。但他最终还是收起骨翅,恢复寻常的容貌,一言不发地走路离开。临走时他盯着弗朗西斯科,弗朗西斯科立刻说:放心,我留在这儿,帮你盯着他们。 哈雷尔冷冷地从鼻子里喷出嗤笑。 血族长老离开之后,包括任东阳在内,所有人的姿态都松懈了下来。狼人靠在平台的栏杆上分享香烟。弗朗西斯科则跳上栏杆蹲着,那姿态像一头金毛的小猫。他问:任,你对她表白了么? 任东阳:没有。她对谭月阳死心塌地。 噢弗朗西斯科失落地叹气,如果你们在一起,我不敢想象这会是多么完美的爱情故事。 第290章 向云来: 弗朗西斯科察觉他的不悦,补充道:我是说,你和罗的孩子一定不会像向云来这样颠三倒四。 向云来:是颠沛流离。不用道歉,你闭嘴就行。 任东阳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你生下来就注定会颠沛流离。你的外婆因为故意伤害罪坐了半年牢,出狱之后她就断绝了跟罗清晨的关系,和丈夫远走他乡,继续做生意。罗清晨当时是被谁照顾,你应该知道吧? 向云来:我舅舅。我是说,向榕的父亲。 向云来被舅舅领养之后,很快就明白,舅舅其实并不想收留自己。夫妻俩愿意留下向云来的最重要原因,是他们需要一个帮工去看护幼小的向榕。夫妻俩时常出门工作,虽然不知道做的什么生意,但作息并不规律。带大向榕的确实是向云来。 他们做的是特殊人类器官和人口买卖生意。任东阳说,当然,并不是上家和下家,只是转运的某一环。偶尔的,他们也会把一些特殊人类介绍给上家,中介费还是很可观的。 向云来脸色苍白。他想起向榕和自己决心逃离的直接原因,是这对夫妻打算把向榕卖掉。他们当时年幼,从来没想过,夫妻俩到底是从哪里认识的人贩子。 把这个生意介绍给罗清晨哥哥的,正是谭月阳。任东阳说到这里,像是实在按捺不住恶意,终于大笑出声,那个男人早就想把罗清晨占为己有,罗清晨居然还死心塌地地以为,他俩是真爱! 即便住在哥哥家中,罗清晨也是无家可归的。那不算她的家,而是继父的家,没有血缘关系更没有一点儿亲近和怜惜。但她必须住:学校、社区和派出所会定期回访,确保她正安全稳妥地呆在一个被保护的地方。 而不是在外头流连,跟谭月阳之流见面。 罗清晨始终没有说出谁让自己怀孕。这件事稀里糊涂地过去,她想尽办法跟谭月阳联系。谭月阳在电话中说:等你高中毕业,我们就远走高飞。 罗清晨因这个承诺而充满了希望和勇气。 高中毕业的暑假,哥哥不停撺掇她出门打工,而那些总是关注她动向的人们也消停了。罗清晨趁哥哥出门,实施了逃离计划。 一切都很顺利,她轻易地撬开他的房间,轻易在床底下找到他准备用来结婚的3万块钱,轻易地带走他忘了拿的手机,就这样带着行李,离开了家。很久之后,罗清晨才知道当年的轻易,全都是谭月阳为了带走她而设计的局。名义上的哥哥乐得摆脱她,自然爽快地答应了这个计划。 没有人爱她。任东阳说。 向云来怔怔地看着任东阳。 不对,不可能。他想起在自己的海域里,罗清晨曾经斩钉截铁地说过,他是父母相爱才生下的孩子,他让他们感到幸福。 不可能。这不是事实。 谭月阳之所以要这样做,目的就是把罗清晨和她家庭切割开来。确保他得到的,是一个完全听从他、顺服他,而且即便彻底消失也不会有后顾之忧,更不会有人寻找的女孩。任东阳说,二十多年前,一个特殊人类,一个女孩,在这片土地上消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终于抽完那根烟,任东阳把烟头丢进身后的湖泊里。罗清晨很特别。他说,她可以把自己的精神力切割出一部分,扎进你的深层海域里,留下一个不能抹除的幻影。你看见过的,对吧? 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又指着向云来。 在场的所有人,只有向云来明白任东阳在说什么。 这是一种很恐怖的能力。任东阳说,小云,你比任何人都懂。 谭月阳一开始并不清楚罗清晨的能力。他只把她当作一个容易被哄骗的漂亮女孩,干净纯真,适合消遣。但谭月阳自己也是向导。罗清晨把自己的特殊能力告诉他之后,他立刻意识到,眼前的女友是一座非同凡响的金矿。 他的父亲,警铃协会会长谭笑宇,不同意手底下的任何人涉足特殊人类买卖市场。但总有人偷偷地干这事儿,谭月阳辗转通过王都区的人,联系到了一个特别的买家。 买家所在的家族在百来年中,不断在家族内部进行筛选:只有哨兵和向导才能正式成为他们的家人,若是生出普通人类,则会被家族除名。对方也是断代史核心高层里,最推崇哨兵与向导这两个种族的人物。但他们家中已经很久没有诞生过能力卓绝的向导。他们渴望一个优秀的向导,尤其是女性向导。只要配合饲育所的技术,他们一定能得到梦想中的更出色的孩子。 那个人姓隋。任东阳笑道,有趣吧?隋司想杀掉你,因为你是足以威胁他地位的向导。但他俩的父亲,却想拥有罗清晨。当时隋司也才几岁,但他们已经断定他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隋氏太想要罗清晨了,他们给谭月阳开出了一个惊人的价格。 向云来以为自己会因为愤怒或别的什么情绪而无法保持冷静。但他的病症保护了他。他听着这些,像看戏台上的演出,偶尔会动容,但大多数时候,心里没有波澜。 只有很深很深的死水,沉默的,冷冰冰的。 第291章 你的父亲狮牙和隋氏是对立的两派。向云来说,他提前知道谭月阳和我妈妈的行踪,截留了他们。所谓的应酬不是应酬,是谈判和 和兜售。任东阳赞许地点点头,仿佛很为向云来的反应欣慰,谭月阳很精明。罗清晨只听他的话,所以他控制着罗清晨。他到加拿大之后,不到半年,几乎全世界的特殊人类收藏家都知道他手里有个特殊的向导。在地下市场是,罗清晨的代号是morning,她标价八位数。 向云来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任东阳沉默片刻,抬头看着向云来:谭月阳想卖掉她,隋氏想得到她,隋氏的死对头,我的父亲,想找机会拉拢她。而我,只有我,小云。只有我,想救她。 连狼人都为他的话而动容,在向云来身后发出低沉的喟叹。弗朗西斯科已经开始抹眼泪,用向云来听不懂的语言嘀咕着什么。 一个是救世主,一个是受苦的人。多么深情的表白。 但向云来开口时,语气和平时一样冷冰冰,没有一点儿亲昵的温度:不,我不信你。 他的这句话,透过哈雷尔安设在长椅下的窃听器传到了血族长老耳中。哈雷尔在周围的嘈杂人声里,不禁露出笑容。 离开禁飞区的哈雷尔腾空而行,很快抵达了特管委。他换好衣服便进入会议室,左右逢源。今日是特殊人类论坛的重要会议,关键人物都到场了。哈雷尔戴着隐藏式耳机偷听任东阳和向云来的对话,偶尔看一眼斜前方。 隋氏集团的位置上,隋司的名牌后方,还没有人落座。 开会的时间到了,会场逐渐安静。主持会议的,是尚未被组织委员会除名的蔡易。他在台上看了看场中唯一空着的座位:隋氏集团没人参会吗? 议论声嗡嗡响起。消息灵通的人在低语:隋司不是昏迷不醒么?我听说已经成植物人了。那没有,就是精神不好嘛,出不来。那是他老婆海森代替他来? 人们左右张望,没看到那张显眼的明艳脸庞。 会议室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了。有人大步迈进来,先对台上的人点头致意,随即走向隋司的位置。 把那张名牌抽走,高大的青年按下面前的麦克风开关:下午好。我是隋郁,从今天起,我将代替隋司成为隋氏集团的代表,参与论坛的组织会议。 第133章 在场不少跟隋司有私交的人都听过隋郁的名字,但从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弟弟。 兄弟二人长相很相似,这做不得假。蔡易扭头去看汤乐人,汤乐人对他点点头,示意没关系。蔡易便明白,隋郁已经跟汤乐人沟通过,这是汤乐人允许的。 会议讨论的是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散会后隋郁去找汤乐人。汤乐人把他带到休息室,开门见山:你大哥现在怎样? 隋司几小时前刚刚从昏迷中醒来。人是没有什么问题,但不能正常地说话沟通,反应很慢,畏惧外界的声音。用海森的话来说,他变得有点像你。而让隋郁代替他来参加会议,是海森跟汤乐人沟通的。 汤乐人点了点头:你还有很多要熟悉的事情。 隋郁应:是的,汤委员长。 汤乐人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他知道隋司的弟弟不擅长与人沟通交流,但见到眼前青年面对自己时依旧面无表情,不由得心生不满。隋郁的不卑不亢,落在他眼里反倒是一种倨傲。他语气突变冷淡:我派人去探望探望。说罢挥手让隋郁离开。 哈雷尔也没有走,一直在会议室外头的走廊阳台上等着,见隋郁出来,立刻冲他挥手。 隋郁对此人十分厌恶,根本不愿意搭理,只当没看见。 我知道向云来在哪里。哈雷尔笑着说。 他摘下耳机,递给走过来的隋郁。隋郁接过耳机,在身旁的绿植叶片上擦了又擦,放在耳边听。 果然是向云来的声音。 只听得见声音,看不到向云来的脸,隋郁的厌恶感没有那么强。他对这声音感到一丝怀念,还有惆怅,但此时声音中隐含的愤怒和焦虑令他皱起眉头。 向云来正在情绪激动地跟人争执着什么。 而在一连串的混乱声音之后,耳机一片静寂。隋郁陡然不安起来:他在哪里? 哈雷尔:我听隋司说,你已经答应他跟向云来分开了。他人在何处,跟你有什么关系? 隋郁不想跟哈雷尔解释这么多:告诉我他的位置。 哈雷尔:你是隋氏的代表,但你现在还不算断代史的代表。 隋郁:断代史在中国的代表人物,不是你和我哥哥么?怎么,你也想把我拉进你们的游戏里? 哈雷尔:现在多了一个。你认识的,任东阳。 他说出任东阳的身份,还有狮牙这个名号在断代史核心层里的意义。得知狮牙与父亲同级,而任东阳正是新的狮牙,隋郁难掩惊讶。 我不喜欢任东阳。哈雷尔说,他虽然继承了这个称号,但他没有任何根基,不值得信赖。 第292章 隋郁警惕起来。哈雷尔是不会轻易与人结盟的,当初跟隋司交好,是因为他渴望在国内的特殊人类管理人员中占一席之地。而隋司跟哈雷尔关系好,不代表哈雷尔会信任隋郁。隋郁不言不语,示意哈雷尔跟自己走。 在隋郁的车上,哈雷尔直截了当:和我合作,除掉任东阳。我会帮你解救向云来。 隋郁:抓走向云来的是任东阳? 哈雷尔告诉隋郁,当初任东阳被隋司掳走,参与行动的正是狼人和血族。国内有一些狼人是隶属于反特殊人类机构的,他们游离在狼人协会之外,并且只听从断代史的命令。但王都区地陷事件之后,任东阳出现了。 他通过二六七医院的内鬼辗转联系上哈雷尔,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哈雷尔与断代史总部一核对,很快确认了任东阳的身份。隋司的权限被取消,任东阳反倒成为能够指挥断代史成员的领袖人物。 隋郁:地陷之后?为什么是地陷之后?他的精神体和海域异变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为什么当时不联系 哈雷尔抬手打断他的话:这些问题我无法解答。但我可以告诉你,他现在的状态,跟之前在你们家地下室被拷问的状态很不一样。我看不到精神体,也不知道他海域怎么回事,但是他气息平稳了很多,看起来是个正常人了。 精神体和海域若发生异变,怎么可能在一次地陷中恢复正常?隋郁想起来了,地陷中唯一与任东阳的海域密切相关的事件,是向云来疯狂的巡弋。 是那些频繁的、强制性的巡弋,改变了任东阳海域里的某些东西么? 隋郁问:向云来在断代史手里不会有危险,断代史想得到向云来的巡弋能力,他们不会伤害他。 哈雷尔:但任东阳恨向云来的母亲。 隋郁不禁坐直:谁? 哈雷尔:罗清晨,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隋郁曾在拷问的视频中听过隋司询问任东阳,他摇了摇头。 哈雷尔转动手上的戒指。他在权衡。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他似乎认为跟隋郁开诚布公会更便于两方合作:断代史的记录里,罗清晨有一个特殊的能力,她会在别人的海域中留下自己的形象,并且持续不断地影响对方的认知。任东阳就是被他影响的人之一。 被她影响,就要恨她?隋郁不解,这个影响难道不是转瞬即逝的吗? 哈雷尔:当然不是。 隋郁脸上的促狭笑容渐渐消失。一种冷沁沁的寒意控制了他的四肢,他不得不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不要发抖,不要在这个奸狡的吸血鬼面前暴露漏洞。 她让任东阳保护向云来? 此时的向云来正被弗朗西斯科护在身后。他脑袋嗡嗡作响,紧紧按着自己的手臂。手臂上是被狼人咬出来的血洞。 狼人从任东阳那里得到的指令是:如果向云来失去冷静,开始入侵他的海域,狼人就要立刻袭击向云来。 抓伤他,咬伤他,都可以。只要让向云来因为剧痛失去巡弋能力就行;伤成什么样都没关系,只要不断气就行。 如果不是弗朗西斯科在场,向云来的胳膊必定被他们咬断。 向云来一直都能维持冷静,但任东阳说的那些话令他的情绪失控了。他释放了自己的精神力,就像之前他做过的那样,轻而易举地踏入了任东阳的海域。 站在那片孤岛上,他不理会身边的任东阳,直接往岸上跑去。罗清晨就在礁石上站着,看见他靠近,再次重复:出去! 告诉我,我出生之前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来的?你怎么从加拿大回到中国?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妈妈!他抓住罗清晨的手腕,发现二十多岁的自己已经比罗清晨更高了。他在瞬间还想起,任东阳说罗清晨是19岁时生的他。 眼泪像从胸口涌出来一样无法遏制。他现在比罗清晨还要大,他已经活得比罗清晨还要久了。 向云来确信,抚摸他脸颊、笑着看他的,绝对不是任东阳臆想出来的幻象。 罗清晨在他人海域中留下的印记,是带着她本人特征和记忆的。向云来刹那间明白,为什么断代史的人渴望得到罗清晨,她的能力太特殊了。 别问我。罗清晨抱着向云来,在他耳边说,别在这里问我。回到你的海域,去找我。你能找到的,对吗? 向云来:我见过你,在我自己的海域里。在我的深层海域 罗清晨:是的,我总是寄生在别人的深层海域里。只有足够特殊的时刻,他们才会意识到我的存在。 向云来一怔:那你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浅层海域。 罗清晨:任东阳的海域经历过很多次粗暴的巡弋,之后又被人不断踏入,他的海域秩序完全被破坏了。无论深层浅层,都是一片混乱。你现在看到的景象还算正常,因为这是我来维持的。 向云来没有听懂。 罗清晨再一次靠近他的耳朵:小云,我是任东阳海域的主人。 就在这时候,狼人咬穿了向云来的手臂。另一个狼人拧着向云来的脖子,要对他的脸颊下嘴时,弗朗西斯科抢过向云来,把他护在身后。 第293章 任,冷静点。我们大家都冷静一点。金毛吸血鬼的声音变得与他平时清亮洒脱的嗓音不太一样,嘶哑低沉,尖利的犬齿长到嘴唇无法包住。 他直视任东阳,同时警惕着围过来的两个狼人,手还要按在向云来的胳膊上为他止血,实在是他人生血族一生中难得的忙碌。 我很冷静。任东阳仍坐在长椅上,是你的朋友不够冷静。小云,在这里,你要搞清楚谁才是主人。 弗朗西斯科:在哈雷尔回来之前 任东阳:你也一样。哈雷尔没有权利命令我,也不可能管理我。记住了,别用他来压我。 向云来惦记着罗清晨说的那句话,拽了拽弗朗西斯科的衣袖。吸血鬼把他搀扶起来。狼人咬的不是要害,血渐渐止住了。 向云来脸色苍白,决心先低头:对不起,任大哥。 在场的所有人中,任东阳确实是最冷静淡然的。他命令狼人把向云来带走疗伤,自己则继续坐在湖边抽烟。离开时,向云来回头又看了他一眼。 那是非常怪异的、其他人都看不见的景象:一个巨大的、几乎能覆盖半个湖泊的异形水母正悬浮在任东阳头顶,触丝像绳索一样缠绕在任东阳的躯体和脖子上。那水母比他在病房中见到的还要可怕,从腹部进食口中伸出来的,是无数根黑色的人类手臂。 向云来打了个寒颤。 搀扶他的弗朗西斯科干脆一把将他打横抱起:快走快走!他要死了! 接受了紧急处置之后,向云来的伤口被妥善包扎了起来。这个地方有好几座宅院,向云来躺在推车上,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被安置在观察室里之后,弗朗西斯科无法再靠近他。 但吸血鬼不肯离开,执拗地赖在走廊上,隔着窗子观察向云来,并跟那两个凶神恶煞的狼人闲聊:你们断代史好富啊,这简直就是个小型医院。发工资吗?发多少啊?我们血族没有工资,这是不是违法? 声音隐隐约约传来,向云来闭上了眼睛。 他落入自己的海域。当然,此时海域的景象跟任东阳海域是一模一样的。 他在礁石上找到了罗清晨的影子,但无法交谈。回头时,另一个更生动的罗清晨正踏水而来。 意识到眼前的并非自己想象的影子,而是母亲在自己幼年时嵌入的一个记忆,向云来胸口陡然发热。 妈妈。他低声说。 罗清晨围着另一个罗清晨看了半天:这是我放在任东阳海域里的。她抬头看着向云来笑,怎么样,任东阳这些年,有好好照顾你吧? 向云来张口结舌。即便面对并不真实的母亲,他也没法说出事实。 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岔开话题。 我让他保护你。不惜一切保护你,牺牲自己保护你,无论你在世界上什么地方,他都要赶到你身边去。无论他自己想做什么,都必须放弃,以你为优先。罗清晨露出笑容,一种得意的欣喜,我赠了他一个只有死亡才能摆脱的枷锁。 第134章 罗清晨所讲述的往事,乍听起来跟任东阳说的没有什么差别。 她那时候长途跋涉,在异地又水土不服,病了好几次,人看着虚弱苍白,眉眼愈发显得清隽。又因为寄人篱下,不能暴露真实性格,她一直温柔顺从,别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谁跟她搭话都好声好气地回答。 她学习很差,英语只懂最简单那几句,英文报纸更是一点儿也看不懂。任东阳把她当做一个新鲜的朋友,总是从外头给她带各种各样的中文书报。罗清晨原本不喜欢看字,但实在无聊,任东阳拿回来什么她就仔仔细细地看什么,看完了还会跟任东阳讨论。 毕竟在人生地不熟的别人家里,能跟她好好聊上天的,也只有年纪相差不多的任东阳了。 这样的她让任东阳产生了错觉。一个好看的,温顺的女孩,喜欢跟自己聊天说话,自己带给她什么她都高高兴兴收下。况且任东阳长相英俊,从小就被憧憬的目光包围,他解读出罗清晨的想法:她喜欢上了比谭月阳更富有魅力的自己。 这错觉足以让十几岁,但已经有过恋爱经验的任东阳兴奋。他的女友或男友都是比他小的,他从未跟来自异乡、比自己大几岁,而且看起来这样脆弱易碎的女孩交往过。 他在那段时间变得十分谨小慎微,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温柔地呵护一个人。 变故发生在半年后。谭月阳把morning的存在张扬开来,又有断代史高层愿意出高价买下她的神秘传闻,罗清晨的身价水涨船高。狮牙坐不住了。 我起初也以为,断代史里面有好人,比如狮牙和他的夫人孩子。罗清晨说,但狮牙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他收留我们,只是为了把我截留在他的手里。他一开始并不知道我的能力,谭月阳也不肯告诉他。但他后来终于打听到了。所以他不想把我卖给任何人。 她讲的话其实断断续续,像一段陈年的录音,时时出现卡带的迹象。卡带的时候她会停口,沉默地回忆。向云来一点儿也不敢催促,始终耐心地听。 狮牙和隋郁的父亲是对头,两方在断代史的管理和发展上各自坚持不同的立场。而他俩都是向导。如果其中一人得到了罗清晨,必定会利用罗清晨的能力去影响另一方的立场。这对他们而言,绝对是灾难性的。 第294章 至少在那时候,他们仍执着于争夺罗清晨,而不是杀死她。 狮牙争夺罗清晨的方式并不是金钱。他和妻子在相处中察觉到,罗清晨和谭月阳之间的感情岌岌可危。 罗清晨十六岁时被英俊、富有的谭月阳吸引,无家可归时也是谭月阳给了她唯一的承诺,她死死抓住谭月阳,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来到加拿大的半年里,谭月阳迅速在狮牙的安排下拥有了好几个伴侣,而罗清晨对此一无所知。他周密地瞒着罗清晨,因为在卖掉罗清晨之前,罗清晨仍是他手上最重要的东西。 狮牙动用了自己的儿子。 任东阳肩负着离间谭月阳和罗清晨两人感情的任务。他很乐意接受这个并不困难的任务,并信誓旦旦跟父母保证:这很容易完成,因为罗清晨喜欢我。 他继续亲近罗清晨,开始故意释放再明显不过的好感。同时,他假装不经意地透露了谭月阳的事情。 那是我第一次巡弋不对,入侵他的海域。罗清晨说。 出乎任东阳意料,罗清晨一点儿也不愤怒,反倒对任东阳生气。她在愤怒中强行入侵了任东阳的海域。在她试图执行拷打的时候,海啸发生了,她不得不立刻离开。 这个举动让任东阳很震惊。罗清晨的行为完全颠覆了任东阳的印象。他想象中的温柔少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豹子一样凶悍的女人。 听到这里,向云来不明白:你当时知道任东阳目的不纯吗?为什么谭月阳对你不忠,你还要迁怒任东阳。 罗清晨:我当时不知道任东阳想什么。小云,人在那种环境中,是很难时刻保持警惕的,太累了。我毕竟在他们家住了半年,他们对待我不算差,我怎么会想到他们试图利用我做事情?任东阳我感受到他喜欢我。但那种是 向云来:对宠物的喜欢。 罗清晨一怔,点头道:对对的,就是那样。你怎么知道? 向云来:他一直这样。 罗清晨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种面具般的满足逐渐消失,忧愁缀在她的眼角:小云,他对你 他对我很好,非常好。向云来并不打算跟母亲细说这些年来任东阳对自己做过的事情,他继续问:谭月阳那样对你,你不生气吗? 罗清晨:他被狮牙蒙蔽了。 向云来:妈妈。 罗清晨的语速变快,竭力解释: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从我们认识的时候开始,他就很关心很照顾我。都是因为狮牙,是狮牙让他变成 能跟比自己小十岁的未成年女孩上床,他是什么好东西啊!向云来失控大吼。 他对父亲只有稀少的印象,小时候的每一次见面,他说不上期待,但也有过高兴的时刻。父亲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礼物,见面也只是跟他聊几句无关轻重的话,内容寻常得向云来长大后一点儿都记不起来。 但那是爸爸。 这个称呼是所有小孩的勋章和盾牌。他拥有爸爸,就可以挺起胸膛去谈论,可以在受到欺负的时候用它威吓别人。 长大后,向云来隐约猜到父母感情应该不和,否则不会一直分居。罗清晨很少对儿子提起这个父亲,后来住进向榕家,舅舅舅母时常怀疑罗清晨跟他父亲勒索钱财。这种诋毁萦绕着向云来,他愈发怀疑起父母之间的关系。 现在的向云来很清楚父亲并不中意自己,也不中意罗清晨。他对父亲这个身份完全祛魅,不再有任何期待。 但他不能够忍受,谭月阳竟然曾打算卖掉罗清晨。 他不知道此时自己的愤怒,究竟是针对谭月阳还是罗清晨。他继续吼叫:他想卖掉你,这是真的吧?他根本没把你当作一个人来对待,你还替他说话?愤怒到顶点,他甚至开始伤心,你还要骗我,你说我是你们相爱才 我不能怀疑他。罗清晨看着自己的孩子,小云,我不能这样做。 向云来:为什么? 对只是一个虚像的罗清晨来说,确切表达自己的想法,太过困难了。她犹豫了很久,吃力地说:我在他的船上,我只能跟着他走。把他推走了,我一个人在加拿大,我能怎么办? 向云来怔怔看着母亲,说不出一句话。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罗清晨说,狮牙想让任东阳跟我生孩子。 向云来失声:什么?! 罗清晨曾失去过几个谭月阳的孩子,尤其是最后一个,过程惨烈,她自己也身心受创。这原本只是罗清晨跟狮牙妻子、贝沙分享的秘密,是女人之间的私语。但狮牙很快就知道了。他告诉任东阳:罗清晨仍对失去孩子耿耿于怀,你如果和她制造出一个孩子,那么你们之间就有了比谭月阳更紧密的联系。 任东阳没有答应。 他动机不纯,但却不想因为这种目的而跟罗清晨发生关系。他是正统的花花公子,可以浪荡,可以滥交,但那种愉悦的行为,不能跟生育目的扯上联系。这不符合他的喜好,太粗暴也太无聊了。 第295章 狮牙找来了家族中另一个年轻人。 罗清晨在昏沉中听见争执声,醒来时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她想起的是早餐之后喝下的那杯有一点儿怪味的热茶。一个青年同样衣衫不整地从她身上爬起来。罗清晨忽然一凛:她的裤子被褪下,一切正准备发生。 争执声来自破窗而入的任东阳。他殴打了那个男人,跟冲进来的仆人与父亲激烈争吵。他用自己的衣服抱住罗清晨,试图从窗口跳出去。 但罗清晨紧紧地抓住窗帘,说:等等。 那是她第二次入侵任东阳的海域。同时被她踏足的,还有在场所有向导与哨兵的海域。 龙卷风一样的怒气,在瞬间击倒了每一个罗清晨能攻击的人。她因为愤怒而浑身发抖,又因为恐惧而手脚冰凉。有一个女仆是普通人,她抄起花瓶朝罗清晨砸下,罗清晨头破血流,顺着窗户摔在了院子里。 重要商品被侵害,谭月阳愤怒不已。试图买下morning的收藏家们很快得知了狮牙对罗清晨做的好事这当中当然少不了狮牙那个死对头推波助澜。morning那时候是人口市场的大热门,而收藏家们都是有权有势的人,重重压力之下,狮牙不得不把罗清晨交了出去。 这次意外事件改变了罗清晨的归属。她原本属于谭月阳,寄住在狮牙家里。但在几个大买家的斡旋下,她住进了一个中立人物的家中,等待着人们决定她最后的去向。 我记得那个家里有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罗清晨比划,混血儿,非常漂亮,她叫海森。 我知道她。向云来说,她家也是断代史的核心层。 对。罗清晨开心地牵着向云来的手,你和她是朋友吗? 向云来:不。她是她是我朋友的嫂嫂。 罗清晨:噢,原来是这样。我跟她的妈妈是朋友,你认识吗?她叫贝沙。 向云来不认识,但他在袭击隋司、苏醒之后,听秦戈说过秦小灯和邵清被带走的原因。 她也不是好人。向云来说,她想把我的朋友当作她的收藏。 罗清晨:你的朋友是鸟类精神体? 向云来一怔:对。 罗清晨:贝沙喜欢收集鸟类精神体,而且她不喜欢收集骨头、眼球、头发这种东西。她收集的一定是人。她顿了顿,带几分得意,看来我的影响还没有消除。 这句话让向云来生出了新的恐惧。 收集拥有鸟类精神体的人,这个想法是我嵌入她海域的。罗清晨笑着说,有二十年了吧,她一直都在做这个事儿呀。 第135章 罗清晨对谭月阳的期望,是在这一次转手中彻底消失的。 她以为谭月阳知道狮牙对她做过什么之后,至少会因为心疼或者愧疚而作出补偿。然而没有。她告诉谭月阳这件事的时候,就是两个人在加拿大见的最后一面。狮牙赔偿了谭月阳一笔钱,谭月阳那时候也意识到,罗清晨是个烫手山芋,他无法掌握,于是干脆让了出去。 就像放弃一件不再有意义的旧家具。 罗清晨住进了新的地方。没有人问过她的意愿,没有人征求她的想法。他们转移她的时候,还要先给她注射让她持续昏睡的药剂,确保她不会因为害怕而作出什么别的事情。 罗清晨后来才知道,她在愤怒中入侵了狮牙那些人的海域,这种粗暴的践踏令他们恐惧她。 她昏沉了很久,直到在贝沙面前痛哭过几次,贝沙才因为心疼她,中止了药物的注射。 罗清晨那时候发现腹中有了新的胎儿。她起初并不想生下它,但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拥有孩子的机会。罗清晨非常犹豫,贝沙说服她:你需要一个真正的家人。 这句话对罗清晨来说,胜过一切理由。 而因为怀孕,她更不能轻易使用药物。对她的监管因此变得更加严密。但贝沙对她和对这个孩子关爱有加,还承诺在孩子出生之前,她可以一直和自己住在一起,绝不会有人来打扰她。我是你的朋友。贝沙牵着罗清晨的手,你可以相信我,morning。 罗清晨在秋季生下了向云来。当然,那时候向云来还不叫向云来。罗清晨喊他小云,因为在困囿的日子里,她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天上飘来飘去的云打发时间。 小云是一个向导,这让贝沙他们很高兴。这种喜悦超出了朋友应有的界限,她看小婴儿圆嘟嘟的脸庞,目光有一丝贪婪。 罗清晨从未相信过贝沙的朋友之言。从她被转手的那一刻起,她对周围的所有人都含着永恒的警惕。他们是不可信的,但在她有能力逃离之前,她只能依赖他们,保全自己。 在这个家里,她制造了一个小小的帮手,海森。 海森的精神体是鲸鲨,罗清晨不止一次赞美她的鲸鲨,海森很喜欢亲近她。有时候,海森会带着玩偶来找她玩耍,罗清晨让海森趴在自己肚子上去听胎动,次数多了,海森一见面就会扑过来,把耳朵贴在她的腹部。 贝沙很警惕海森和罗清晨的交往。但为了让罗清晨放松警惕,她又不能够阻止海森和罗清晨亲近。于是每次海森出现,贝沙都会紧随其后。罗清晨任由海森靠近,她会在海森扑过来的先挡住她,然后抚摸她的脑袋,让她的耳朵贴近自己。 第296章 这个隐蔽的动作,足以制造出数秒的空隙,让罗清晨趁虚而入。 罗清晨反复多次踏入海森的海域。海森年纪小,海域尚不成熟,以为海域中出现罗清晨的影子是正常的,毕竟海域里还有她父母的幻象。 罗清晨给她的暗示并不复杂:morning和她的孩子很可怜,你很善良,你决定悄悄地帮他们。 海森忠实地依循了自己内心。她丝毫没察觉异样,当然,贝沙和她的父亲也没有。 海森的父亲在断代史中的代号是蛇尾。罗清晨被蛇尾接管之后没多久,贝拉因为蛇尾的频繁出轨而与他爆发争吵,带着女儿与罗清晨搬到了山中。蛇尾对她的管理,好听的叫照顾,不好听的叫囚禁。而管理的权限随着搬家,从蛇尾转移到了贝沙手中。 罗清晨的处境更为封闭:不懂得开车,只能说基础的英语,没法跟仆人有什么交流,她即便想走,也难以从山林包围的庄园里逃出去。她确信所谓的争吵只是转移她的借口。 但,至少她还有海森。 某天,海森来找罗清晨说话。小姑娘一反常态,不跟小婴儿玩,而是趴在摇篮边上,忧愁地看着小孩的脸。她问罗清晨:妈妈要把弟弟卖掉。我有钱,morning,你可以把他卖给我吗? 这是罗清晨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她没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 蛇尾经营着全球最大的特殊人类地下买卖市场,人口、器官、身份只要有钱,一切都可以交易。断代史决定把罗清晨交给蛇尾看管,实际等于,把罗清晨放在了一个坚固的仓库里。 海森很乖,很听话。但海森太小了。罗清晨需要一个更有能力的帮手。 她想啊、想啊,唯一能想到的,还是任东阳。 罗清晨恳请海森帮忙联系任东阳。 在焦虑和不安中,罗清晨在一个失眠的夜晚里,巡弋了小云的海域。年幼的婴儿还没有学会理解世界中物体的形状、距离等等概念,他们的海域总是一片混沌,会出现的一般只有父母这类近身照料者的脸。 但罗清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深邃的山谷里。山谷没有起处,没有尽处,雨水淅沥,藤蔓垂地。她怔怔站着,随即意识到:这是她自己的海域。 罗清晨被自己的发现吓得再也无法安睡。她宁可小云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向导。在这个世界上,特殊人类也分三六九等,人们会根据各种因素,区分出能站在上位的那些,还有只能忍受剥夺的那些。她熟悉的特殊人类世界,她从谭月阳口中听到的特殊人类世界,就是这种弱肉强食的地方。 很不幸,她和小云这样拥有特殊能力但毫无背景身份,更无法保护自己的向导,将永远成为被掠夺和被侮辱的一类。 罗清晨抱着孩子痛哭。那个生产之后一直萦绕在脑中的念头从未如此清晰:死吧,带着孩子一起死吧。她甚至早就寻找过跳下山崖的好位置,确保自己一定能够尸骨无存。 在选定的位置徘徊时,怀中的婴儿被清晨阳光照醒了。他抬起手,去抓一片空中飘落的雪花。 罗清晨说:小云,这是雪。 她说完,眼泪汹涌地流个不停。她的孩子还没来得及见识世界,真的甘心就这样死去吗? 罗清晨原本寄望于任东阳解救他们,但她在这一天改变了主意:她要带小云回国,远离断代史。 海森与任东阳并不相识,但她在帮助罗清晨和向云来这件事上异常的尽心尽力。断代史的几个高层都以动物的一部分为自己命名,这个称号是可以继承的,给子嗣后代,或者给可信任的人。这些人的子女也通常一同长大。海森通过自己的玩伴,辗转联系到任东阳。 她给任东阳拨去一个电话,按照罗清晨的叮嘱,告诉他罗清晨就要死了,她想再见你一面。 任东阳果然很快就来了。他来拜访贝沙,称自己得知罗清晨顺利生下了孩子,他代替父亲专程前来道歉。 蛇尾是断代史中圆滑的中立派,谁也不得罪,谁都很亲热。贝沙当然不会拒绝狮牙孩子的要求,她责备了任东阳几句,又去征求罗清晨意见。罗清晨先是拒绝:我绝不见狮牙的人。贝沙不可能让示好的狮牙儿子失落而去,便尝试说服罗清晨。罗清晨又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父亲想对我做什么!虽然他试图解救我,我知道他是很好的人,而且我对他但是她捂脸哭起来。 对现在的罗清晨来说,哭泣实在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眼泪让她显得脆弱和无助,她得到了贝沙的拥抱,最后终于答应贝沙去见任东阳一面。 贝沙给了两个人独处的空间,但罗清晨明白,周围一定有窃听的人存在。她站在任东阳面前,低头看他。 之前的哭泣让她眼睛红肿,照顾孩子和失眠让她面容憔悴。罗清晨知道自己的模样加剧了任东阳的愧疚。无尽的不安使他难以面对眼前的罗清晨,连道歉都万分吃力。 罗清晨垂下眼帘,轻轻叹气,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谢谢你当时帮我。 她主动提起那件事,任东阳立刻抬头。罗清晨吃惊地看到眼前的少年竟然已经哭了。眼泪噙在他眼睛里,没有滚下来,但让他看起来那么真诚和令人怜爱。 她那时候忽然想起,自己是比他年长的。即便十九岁并非成熟的年纪,但她经历的一切已经令她急速地变得狡黠。控制一个倾慕自己的,又心存愧疚的少年人,根本不需要太多心机。 第297章 你不需要这么自责,真的,我没事。她的手微微颤抖,抚摸任东阳的脸庞。 你是贝沙的朋友,我我会原谅你。罗清晨说,贝沙是我最信任的人。哪怕为了她,我也会接受你的歉意。 任东阳急切地:你现在还好吗?你的孩子不,我是说,你怎么样? 他们聊了一会儿,任东阳只问罗清晨近况,罗清晨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一场正常的交谈。 任东阳道别时,罗清晨忽然走近。她微微趔趄,任东阳下意识地伸手去搀扶。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罗清晨先是缩了一下,似乎是吃惊,随即借着这个动作依靠过去,整个人轻轻地抱住任东阳。 任东阳僵硬地站立。他们站在阳光灿烂的窗户边,但两个人都隐藏在阴影里。 罗清晨在他耳边轻声说:求求你,救我。 这次会面只有十几分钟,但罗清晨已经完成了她的嵌入。在任东阳的海域中,她放置了一个自己的幻影,而一切之所以进行得这样顺利,是因为她此前已经在盛怒中踏入过任东阳的海域。任东阳无比欢迎她的嵌入:倾慕的女孩主动在海域中留下影子,那影子还成日地低语: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如果连你也不帮我,我只能去死。 罗清晨确信,任东阳会听话的。 她很久之后才醒悟到自己的傲慢。拥有特殊能力的向导往往都拥有这种傲慢:他们随意地践踏别人的海域,无论是出于善意或恶意的目的。对哨兵和向导来说,海域是最后的净土,是精神和心理最后的防线。他们懂得自己的能力绝无仅有,但他们往往不懂得如何尊重别人。在诸多限制的特殊人类世界里,特殊的能力让束缚他们的缰绳松开了。 之后海森和任东阳的联系便悄悄地进行着。依赖海森,罗清晨与任东阳约定好了出逃的时间、会合地点和路线。 因为罗清晨在任东阳面前承认贝沙是最信任的人,贝沙对她更加亲近了。贝沙放松的时候,偶尔会给罗清晨展示自己的精神体,一头非常美丽优雅的蓝孔雀。 而罗清晨在对海森和任东阳实施嵌入的过程中,学会了如何不惊动海域主人,迅速地安插幻影并立刻对其施加暗示。她抚摸蓝孔雀美丽的尾羽,赞美它的姿态和羽毛,诚恳表达贝沙多么重要同时她进行了多达二十多次的嵌入。 逐次、逐天,她让贝沙一点点地改变兴趣。她原本想放置的暗示非常可怕:残害你自己的精神体。但是在暗示过程中,她意识到现在不能让贝沙发疯,于是她中途改变了想法。她的幻影在海域中无数次重复告诉贝沙:收集鸟类精神体,这才是你最感兴趣的事情。 而为了不让陌生人受到伤害,罗清晨甚至贴心地提示贝沙:你喜欢收集的是拥有这种精神体的人,而非他们的残肢。 她憎恨贝沙,从她得知贝沙打算卖掉幼小的孩子开始。她要让贝沙变得冷酷、残忍,让贝沙最终发现,最珍贵的收藏品其实是自己。幻影留存的最后一个暗示是:把你自己制造成最好的收藏品。 但她没来得及进行最后一次巡弋。她犹豫了,因为一直帮助她的海森。 这小小的恻隐,让她放过了贝沙。 那一年的圣诞节假期,蛇尾来到了这座庄园。罗清晨因此得知这附近的几座山中,类似的庄园不止一个,断代史的高层们彼此住得并不远,比如在附近就有鹿角也就是曾与狮牙争夺罗清晨所有权的另一个高层。罗清晨听贝沙提起过,对方是来自中国的隋姓华人。 这些信息没有在罗清晨脑子里留下什么痕迹。她惦记着自己的出逃计划:圣诞节前,断代史的核心成员要举行集会,并且会一同去狩猎。狮牙将带着他的儿子任东阳来访,暂住贝沙所在的庄园。那天是罗清晨唯一的逃离机会。 狩猎的前一晚,贝沙和蛇尾举行了隆重的宴会。他们本来想邀请罗清晨参与,但罗清晨拒绝了。她并不想认识那些把她和孩子视作商品的人,同时也清楚,所谓的参与,实际是一大一小两个商品的展示会。 罗清晨的生育结束了,他们应该已经开始讨论如何处理她和这个孩子。她越想越焦虑,在彻夜失眠中迎来了清晨。直到看见蛇尾、贝沙和海森驾车离开,从仆人口中得知他们已经出发到别处参加集会,罗清晨才抱起孩子,带上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行李,翻越了低矮的石墙。 山林积雪很厚,轻易淹没她的小腿。凄厉的风雪把罗清晨的脸庞打得通红,团团白雾从口鼻溢出。向云来原本睡得很沉,但在颠簸行走中醒来了,哭声被呼啸的寒风吞没。 在天地死寂的时候,罗清晨脚下的枯枝会脆弱地碎裂,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响亮,有时候回声会吓她一大跳。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总觉得还不够。她还没有抵达桥头,也没有看到任东阳的身影。 桥头沿着海森和任东阳画出的这条路线往前走,穿过山林和结冰的溪流,不到一小时就会看到峡谷和一座吊桥。任东阳将会在吊桥桥头等待她,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再转移到码头。 树影在风雪中打晃,像鬼影窥探着她的行动。她走走停停,风中的雪粒刮得她脸颊生痛,她把怀中的婴儿抱得更紧了。只要抵达码头,就等于半只脚踏上回国的旅程。她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谭月阳和她偷渡的过程十分艰苦,她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在船舱里面对死亡的威胁,她会冲到本国的大使馆,直接寻求特殊人类庇护。 第298章 把这个计划重头细想,她渐渐又有了力气。不管如何,今天必须离开。如果这次出逃失败,她将永远失去逃离的机会,而且必然会跟孩子分开。想到这个孱弱的孩子不知会被什么人买走,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罗清晨害怕得发抖。 她加快了步伐。但抵达约定好的那座吊桥时,任东阳还没有出现。 她看到的是桥头正在玩耍的一个小孩,穿着灰色羽绒服,脸庞圆嘟嘟,长相十分标致。 那小孩用英语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得不到回答,小孩看着她的脸,忽然醒悟,用中文又问:你需要帮助吗? 罗清晨反问:你又在做什么? 她看到小孩手里拿着一支枪。 小孩骄傲地展示武器:这是我哥哥的枪,我正在学习狩猎。你看到一只银狐跑过吗?我吓到了它。我不打算杀死它,我认识它的,它养了几个小狐狸崽子 这是个非常啰嗦、非常多话,有点儿过分热情的孩子。罗清晨不知道他年纪,三四岁?四五岁?总之一直跟在罗清晨身边叭叭不停。 罗清晨低斥:走开!别跟着我! 她正走过风雪中的吊桥,因为摇晃,不得不一手抓住绳索做成的栏杆,一手愈发紧地抱住固定在胸前的孩子。 那小孩始终不离开。他甚至小跑到罗清晨前头喊:你跟着我走,有的桥板很松,你一定看清楚我踩的位置 风把他的声音吹走了,他每走一步就回头看一眼罗清晨,又热心,又焦急。 到了桥的另一侧,仍未见任东阳。罗清晨开始忐忑:计划暴露了?还是任东阳背叛了自己。焦灼让她情绪变得极端不稳定,她不禁咬着自己的手,阴沉地皱眉。 你没事吗?那烦人的孩子仍在问:我觉得你需要帮助。这个是你的宝宝吗?他多大了?是女孩吗?好漂亮,好可爱你冷不冷?我觉得他很冷,我也很冷。你可以到我家里歇歇脚,等雪停了再走。我家很近 闭嘴!罗清晨失声大吼,不要跟我说话!你很烦!滚开! 小孩缩起肩膀走开,但很快又回来,固执而坚持:这样很危险,雪接下来不会停,你可能会冻死,请你相信我 罗清晨尖叫:你家?难道这片山都是你们的吗!你算什么玩意儿! 那小孩把她的怒吼当作询问,抬手指着半山腰露出的一座庄园:是真的,我就住在那里!不过你是从哪里来的?这附近只有贝沙和海森的家。 罗清晨怔住了。她扭头看那小孩,心中先涌出森冷杀意。 你认识贝沙和海森?她问,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小孩打量她,明亮天真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罗清晨的脸庞,我昨晚去海森家里玩,你也在吗? 沉默很久,罗清晨才用温柔的声音问:你的爸妈也是断代史的人吗?我也是哦。 小孩一下高兴起来:你也是吗!你你叫什么?我爸爸是鹿角,你知道他吗?我是鹿角的孩子,他们说我以后也会继承鹿角的称号但我觉得蛇尾比较酷,狮牙也是!狐尾一般般吧,但是狐尾的小孩很好玩 他忽然打开了话匣子,连手里的枪都忘记了,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 罗清晨静静看他,忽然伸出手,抓住羽绒服的兜帽把他狠狠拉到身边。 在向云来的海域中,罗清晨说到这里的时候,露出了笑容:我知道孩子是无辜的,但他是鹿角的小孩,他以后还要继承鹿角的称号。那不是什么好称号,我觉得不如尽快掐掉,也算做了好事。 向云来脑袋嗡嗡的,他已经无法思考了:你做了什么? 当然是嵌入,而且我对任东阳做过的一样,是非常非常深的嵌入。罗清晨说,我告诉他,他身边所有人都是怪物,他能看到的一切脸庞全都是扭曲、变形的怪相。 但考虑到这孩子是鹿角的后代,罗清晨多了个心眼。 只有在察觉到跟我同源的精神力的时候,我的嵌入才会失效,他能准确地看到对方的脸。也就是说,如果万一你以后碰到这个新的鹿角,他能够看清 向云来没能听完这些话。因为剧烈的情绪震荡,他脱离了自己海域。 真相带来的震愕和胸口的闷痛,让他心跳极快、不停喘气,不由得抓紧了衣襟,猛地睁开眼睛,失声大喊:啊!!! 外头,吸血鬼跟狼人仍在大声说笑。 眼前,一头毛色柔亮的银狐正蹲坐在他的身上,黑色眼瞳映照出向云来苍白的脸。 第136章 向云来伸手去触摸银狐。银狐受惊般退了一步,耳朵和尾巴同时竖起,随即尾巴再次化作数柄尖刀迅速展开,如数片尖锐的翅膀。 蹲坐在他腹部的小兽,不再是以往亲昵可爱的伙伴了。 刀尖直冲向云来面孔。向云来没躲避,也没感到害怕。因为刀子没有扎下来。 银狐的眼中流露困惑,似乎不确定眼前人究竟是不是敌人。来自主人的恐惧、憎恶和反感影响了精神体的判断,但这种感情是真实的吗?它伸爪,碰了碰向云来的手心。 第299章 银狐爪子收起了利趾,就像以往一样,带着一点儿试探。 向云来攥住它的爪子,银狐被吓得顿时消失。但很快又在窗边出现,仍旧怔怔看着向云来。它因为不确定眼前人是否危险,而踟蹰不定。精神体会反映出主人的心态,有时候行动会比主人更直接坦率。它的困惑和踟蹰,都来源于隋郁。 银狐在这里,表示隋郁就在附近。向云来坐起身。观察室外头,狼人和弗朗西斯科还在热聊。他们都看不到精神体。向云来溜下床,小心开门。 哦,我懂了,你们是没有身份的狼人,所以也没有办法享受什么福利。那断代史不给你们多点儿保障?弗朗西斯科的声音传来,我以为我们血族够黑心了,怎么断代史比我们还过分啊。哥,你们不容易,真的,太不容易了。 金毛吸血鬼和两个狼人在电梯前说话,长吁短叹,笑中含泪。 弗朗西斯科和平日里的傻样截然不同,他口条流利,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原本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种族,而且是在断代史这种充斥着种族间歧视的地方,三个人竟能聊得如此热络,向云来十分惊奇。 王都区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好惨啊,我知道好多狼人在王都区生活,我看到有个视频,两个狼人抱着小孩哭得伤心绝育弗朗西斯科说。 狼人:伤心欲绝。 狼人更正他的用词,那语气甚至有点儿怜悯了。弗朗西斯科从善如流:哎呀,我又说错了。 向云来贴着墙壁,悄悄从狼人的视线死角走过。他确信弗朗西斯科刚刚瞥见了自己,但很快用一个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口误,顺利吸引了狼人们的注意力。 他钻入安全通道,银狐跟在他身后不远处,拉开一定距离,却又始终好奇地观察着他。 向云来不知道这个房子的结构,而他也不能贸然地释放精神力。他想找到任东阳,继续追问在自己的海域中没能得到的答案。 他必须要有一个真切的目的,才能暂时让自己摆脱此时此刻的心境。王都区地陷事件,他过分释放了自己的精神力,导致一切情绪消失。秦戈跟他仔细分析过这种状况,向云来自己也时刻感受到情绪淡漠的影响但他现在察觉到,不对劲。 他的情绪,并没有消失。 准确地说,此时此刻如同石头一样填塞他胸口的东西,比阴云沉重,比浓雾更难驱散。每当想到罗清晨在隋郁的海域里对他做了什么,向云来就有种痛苦的窒息感。 他被母亲和往事掐住了喉咙。 现在的他明明对隋郁没有一点儿喜爱,但他仍旧被这个真相击中,昏头转向。 许多以往没弄清楚的谜题都解开了,可是答案怎么这样令人难受。他抓紧自己胸口的衣服,几乎又要大吼出来。 银狐小跑几步,靠近了他。只是耳朵与尾巴仍旧竖起,不见放松。 向云来站在楼梯上,小声说:你能过来吗?他朝银狐伸出手。 犹豫了很久,银狐终于窜到向云来身上。就像它平时停在隋郁肩头一样,它如今也蹲在向云来的肩头。不同的是,尾巴仍旧微微炸开,能看到尖锐武器的形状。那是随时准备着袭击向云来的样子。 向云来却不那么难受了。眼前的通道没有开灯,他摸索着楼梯扶手,很轻地往下走。寻找任东阳并不困难,在向云来的眼前,无数水母正漂浮在头顶,散发着混杂恶臭的气息,幽幽闪光。它们就是指路的灯。 任东阳没有察觉向云来离开了观察室。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瘫倒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维持正常是吃力的,而在哈雷尔那种吃人的怪物面前装作若无其事,更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回到属于自己的空间里,任东阳无法再压抑异变的水母。在它头顶,一个扭曲的银币水母如同罩子一样旋转。房间陈设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床铺和桌椅都很凌乱,地上丢着一些没有清理的垃圾。任东阳是个爱干净的人,但他已经很长时间无法正常打理自己和周围的环境。 他抠着地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充满憎恨和恶意:罗清晨 和罗清晨约定好的那一天,任东阳确实是迟到了。 他跟着父亲狮牙去参加断代史的狩猎。那仪式名为狩猎,猎物其实是动物和一些被蛇尾控制的人口买卖市场淘汰了的特殊人类。任东阳当然也会用枪,他和鹿角的儿子隋司都是用枪的好手,两个人一直在聊天,看着其他人在瞭望塔上架枪射击。 从雪原深处不时传来动物和人类的惨叫声。 隋司那天说,他故意在家里留了一把枪,因为发现年幼的弟弟总是很好奇地看着父亲和大哥用枪玩枪。任东阳愕然:他那么小,他都不会扣扳机吧?这样不会伤到自己吗? 隋司笑了笑:不会。 但任东阳总觉得,隋司的笑容里藏着某些东西。 他来不及分析了。与罗清晨约定好的时间已经到了,但他被父亲拎到瞭望塔上,要他试试击杀一个猎物。狮牙已经为他选好了目标,一个被血族拎到高树顶端的人,隔得太远了,分不清性别,更看不清楚样貌。他只能从目标舞动挣扎的手脚看出,那确确实实是一个人。 任东阳不想做这样的事情。他故意打空,三枪过后黯然地哂笑:爸爸,我有点儿紧 第300章 话没说完,血族切断了捆住那个人的绳子。那人从几十米高的树上一路滚落,哭叫着,直到坠地,彻底无声。 你如果利落一点,它至少不会死得这么痛苦。父亲看起来很不悦,低声叮嘱,算是你打中了,记住,对其他人也这样说。说完他转头,去跟别人传达喜讯:他的孩子终于完成这次考验了。 任东阳坐上车时,手还一直在抖。他永远无法忘记那漫长的几秒钟。那人不是他杀的。不,那人就是他杀的。那是父亲专门为他寻来的猎物,他到了这个年纪,要用一些更残忍的事情向断代史的高层证明,他有能力继承狮牙这个称号。 据他所知,半年前隋司已经完成了类似的考验。但蛇尾的女儿海森一直没有做完。 因为颤抖,他差点把车开进沟里。急刹车让他骤然冷静。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即便有一个人刚刚因他而死去,但他还能拯救罗清晨和她的孩子。 蛇头和司机都已经安排好,任东阳打算直接送罗清晨母子到山外,然后要接连不断地轮换四次车,最终抵达码头。他怀疑罗清晨可能不愿意坐蛇头安排的船,长途海运太容易杀死稚嫩的孩子。但任东阳连手机都给罗清晨准备好了,上面只有一个号码:是中国大使馆的联系电话。 他开车到吊桥附近,下车之后先释放精神体。银币水母迅速四散,确认周围没有任何盯梢的人之后,任东阳在雪地里小跑着往吊桥去。 靠近吊桥,他远远地就看见罗清晨。抱着婴儿的罗清晨正弯腰站起,她面前的雪地上躺着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小孩,双目紧闭。 任东阳脑袋都炸了:garrett?! 是鹿角的儿子,隋司的弟弟。他冲过去把那小孩抱起,孩子昏迷着,手脚软绵绵垂下,但呼吸平稳。 你干了什么?任东阳压着嗓门吼,你干了什么! 他此时忽然后悔。不应该答应罗清晨的不,他到底为什么要答应罗清晨?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解救罗清晨。到蛇尾家拜访,也不过是为了确认罗清晨是否真的不怨恨自己。罗清晨的天赋非常特殊,他去见她,是为了利用她对自己的好感,想办法把她拐到身边来。他想拥有这个爱慕自己,又能力卓越的女孩。 --他为什么想把她送回中国? 任东阳顿住了。他的海域隐隐翻涌。 他看到了我们。罗清晨跟他解释,是个挺热心的小孩,让我上他家休息来着。但但我害怕,东阳我还是更信你。所以我,我把他弄晕了。 看到她娇弱的样子,任东阳心里的疑虑下去了一点儿。用你的能力是吗?你进入他的海域吓唬他了? 罗清晨:对。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东阳?我们快走吧,待会儿说不定孩子的家人就来找 你做错了。任东阳说,他看到了你,他不能留。 罗清晨:他不会认出我的。 任东阳:这孩子非常聪明,脑子又好,他跟你走了多久?十几分钟?那他一定记住你了。 罗清晨:这只是个几岁的小孩。你不能伤他。 任东阳吼道:他会害死我!他会害死我!!! 他看见罗清晨脸上那种常见的柔弱和茫然消失了。眼前的女孩双眼冷漠至极,发问的语气也完全是硬邦邦的:你要做什么? 任东阳站起身。方才已经有人因他而死,那现在不过是增加一个数字。他的胸口又冷又热,颤抖着把怀中的孩子高高举起。 眼前就是一块石头。 罗清晨连自己的孩子都顾不上了,一手护着怀中婴儿,一手去拽任东阳:任东阳你疯了! 任东阳没料到眼前娇小的女孩竟有这样可怕的力气,一时没提防,那小孩从他手中落下。罗清晨的速度比豹子还快,母亲的本能让她抓住了那个孩子,和他一同跌在地上。但不幸的是,尽管护着孩子的后脑勺,但还是在石头上磕了一下。 罗清晨的手背血肉模糊,任东阳还要冲上来抢夺那孩子。但迈步的瞬间,他的脑袋一阵冰冷的刺痛。 罗清晨独自一人站在他的海域里。任东阳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罗清晨已经朝他冲过来,双手撕开他自我意识的胸口,像一尾鱼钻了进去。 第137章 深层海域里的记忆是无法被修改,也无法被掩盖的。唯一的办法只有驱逐入侵者,但任东阳根本没有任何驱逐罗清晨的方法。 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向导,如果不能够在反复多次的巡弋中寻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节奏和方式,那她也无法充分利用天赋。 罗清晨的入侵方式非常顺滑巧妙。这证明她早已习练了成百上千次。 她还没离开国内时,已经在谭月阳的安排下,影响了不少哨兵向导的信念。这些人不仅在国内的权力机构任职,而且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受到重大影响。罗清晨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去不断练习的。 也因此,她在加拿大多次入侵他人海域,几乎都没有受到阻碍。她已经很擅长了。 但面对任东阳,她采用的是最粗暴的方式:她踏入任东阳的深层海域,检查了任东阳的记忆之后,在海域中剖开了任东阳的腹部。 第301章 任东阳从小就非常恐惧看到开膛破肚的画面。他幼年时曾收到一头黑色的小猎犬作为生日礼物,那小小的伙伴和他是一同长大,亲密到他不止一次跟父母说,如果自己的是哨兵,那精神体一定是它。 但他为了猎犬跟父母争吵之后,狮牙当着他的面,剖开了那头还活着的小狗。 罗清晨甚至无法在任东阳的记忆中看到那个场景的清晰画面。任东阳的大脑已经选择性地遗忘了那段记忆,但他的父亲和母亲,却总会在训诫他的时候不断提起。他们描述当时的场景,然后停口欣赏儿子崩溃的哭闹和尖叫。 这些记忆总是混乱的,它们零散地分散在深层海域之中,罗清晨像打捞起什么一样,逐渐拼凑。 她也许有过一丝怜悯,但在回到浅层海域之后,任东阳威胁了她:你如果在我的海域搞事情,我就杀了你的孩子。 似乎是罗清晨彻底搅翻了任东阳的深层海域,之前嵌入的帮罗清晨的想法已经消失。任东阳意识到罗清晨对自己做了什么,盛怒中,他抓住眼前的入侵者怒吼:滚出我的海域!否则只要我活着,我就要把你的孩子折磨到死! 他以为这是威胁。然而这是让罗清晨变得残忍的唯一开关。 罗清晨掐紧了他的脖子。即便在自己的海域里,任东阳也根本无法反抗,他瞬间被罗清晨压进海水之中。海水当然无法伤害海域的主人,他准备出言讽刺的时候,罗清晨的手穿过他的腹部,拽住了一些不可能存在的脏器。 任东阳剧烈地颤抖。他张口尖叫,想推开罗清晨,但女人的手变得异常有力,根本不容他挣扎。 湛蓝的海面上波浪起伏,红色的液体从深处浮起,海水被染得瑰艳。即便在海底,任东阳仍能感觉到令人作呕的刺鼻腥味。罗清晨一面在海中折磨他,一面控制了这片海域。狂怒的女人像发疯的海妖,她的声音响彻整个海域,像雷声一样震耳欲聋: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两个人在海水里化作蠕动的黑影。任东阳眼看着自己的腹部被剖开,脏器被一件件拽出来,长的短的,一团又一团,罗清晨全都攥在手心。他不再是人了。他是躺在草地上缓慢断气的小狗。他是任人宰割的死物。 同时,罗清晨还在他耳边重复着他常听父母说的那些话: 是你害死你的小狗。因为你不听话。 小狗不适合你,它今天咬伤你,明天就会继续咬别人。它必须死。 宠物,只是宠物。不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家人。乖乖的,听话。 你要自己动手吗? 你来摸一下,儿子,你过来。对,你伸手,这东西还是热的,刚掏出来,是不是?这叫生命的温度。 任东阳张口呕吐,然而从他口中冒出来的也仍旧是鲜血。他疯狂地在海水里摆手、蹬腿,最后被罗清晨拉到岸上时,他已经彻底瘫倒如烂泥。 罗清晨的每一句话,都会激起涌动的波涛。海水拍打任东阳的自我意识,他无法反抗,无法对峙,身体深处不停颤抖。脏器被拖拽出来的感受太真实了,他的疼痛也太真实了。因为恐怖和绝望,海域变得风雨飘摇,漆黑一片。 罗清晨站在礁石上,弯下腰,捧起任东阳的脸。 我的嵌入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抗。以往我影响别人,从来不让别人知道海域中还有一个我存在。但你不一样。你是最恶劣的人之一。等你长大了,拥有了更多的权力,你会变成跟你父亲狮牙,或者蛇尾、鹿角一模一样的狗东西。 任东阳预知了某种厄运。他开始用含糊不清的话求饶:不,不,别这样我爱你,罗清晨!我爱你,是真的。我很喜欢你,我想过要救你 罗清晨:救我,然后继续兜售我对吗? 任东阳:不!我想跟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永远 罗清晨:你的记忆不是这样说的。 任东阳:真的,是真的,清晨,morning 罗清晨怒吼:别这样喊我!这不是我的名字! 她的精神力再一次在海域中爆发!她成为了任东阳海域真正的控制者,并在他的海域深处留下了无法消除、无法覆盖也不可能违逆的指示: 不惜一切保护罗清晨的孩子小云,无论小云在世界上什么地方,他都要赶到孩子身边去; 无论任东阳自己想做什么,都必须放弃,人生中的任何事情都必须以小云为优先; 哪怕牺牲自己,牺牲更多人,扭曲自己的轨迹,也必须保全小云。 从强烈的激荡中苏醒,任东阳发现自己倒在地上。他的手表显示,尽管在海域中遭受了漫长的折磨,现实时间只过去了七分钟而已。 罗清晨坐在石头上喘气。她怀中的婴儿忘记了哭泣,睁着大眼睛凝视任东阳。 那眼神足以让任东阳铭记终生。他即将为这个无知的、无用的婴孩牺牲自己的生命,然而受保护的对象一无所知。 这念头在他心里掠过一瞬,随即便有新的念头产生。任东阳开始责备自己:那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多么脆弱。保护这样的孩子是应该的,他身为这里最强壮最有能力的人,理应这样做。 任东阳很快站了起来。他跨过地上昏迷不醒的小孩,注意到小孩手里还有一支小枪。罗清晨想捡起那支枪,但任东阳想到隋司的话:别碰,别拿。这支枪是隋家大儿子的,上面有特殊标记。 第302章 罗清晨把昏迷的小孩放在一个稳妥的地方,跟着任东阳走过吊桥。 一切都很顺利,任东阳把她送到第一个接头人的位置,转头回到山中,先听到的是从吊桥方向传来的枪声,还有杂乱惊恐的喊声,孩子的哭叫。 任东阳把车停在吊桥附近,从后备箱里拖出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行李箱中装着一具昨日才刚刚断气的尸体,还有一个失去心跳的婴儿。这是还未进入人口市场,就在船只里发现的尸体,任东阳迅速要了过来。 没有人怀疑。经营人口买卖市场的鹿角,常常索取特殊人类的尸体来做解剖练习,这一具只是无数具之一。山崖极深,最多能看到隐约的摔碎了的躯体,想要捡起来那是难上加难。 唯一的破绽是,死的是一个哨兵,跟罗清晨不是同一个种族。任东阳把穿着罗清晨衣服的尸体推下山崖时,暗暗祈祷最好不要有人发现。 当天晚上的集会在大雪中举行,但隋氏的人没有参加。任东阳听席上的人说,隋氏的小儿子在山里遇到了危险。而同时,罗清晨正坐在第三辆车子上,逃离这座大雪覆盖的城市。 深夜时,蛇尾接到了庄园的电话:罗清晨不见了。第二天,整座城市的断代史成员几乎都行动起来。前一晚的大雪覆盖了所有出逃的痕迹,甚至有人推测,罗清晨早已经死了,被鹿角的小儿子杀的。他们已经得知鹿角的小儿子开枪射杀亲人的事情,又在吊桥底下的山崖里看到了罗清晨的衣服和碎裂的断肢,这种推测再正常不过。 搜寻仍在进行,因为狮牙觉得一切太巧合了。罗清晨出逃,罗清晨尸体在山崖下发现,隋氏的小儿子苏醒之后声称看到怪物太多的怪异事件都在同一时间发生,这不对劲。 而此时,罗清晨的行动正如任东阳所料,她用任东阳给的手机顺利联系上中国大使馆,并且被妥善地保护了起来。她给任东阳留下的最后一个信息,是启程回国,登船的前一刻发出的。 【多谢。】 只有两个字,十分吝啬。 任东阳相信,这个信息发出之后,罗清晨一定立刻将手机扔进了海里。她是绝对会这样洒脱的。 而任东阳得知罗清晨死讯,是在罗清晨回国的六年之后。 在此之前,被谭月阳安设在特管委等高层机构的人发挥了作用,谭月阳的通缉令取消了,他得以回国。滞留加拿大期间,谭月阳经营的正是人口买卖生意,但为了回国后不被盯上,他决定金盘洗手,郑重跟狮牙一家人告别。 两个人的死讯同时传来。那时候谭月阳回国已经有四年,任东阳从未记起过这个人。在餐桌上听母亲提起他俩死于一场车祸时,任东阳甚至愣住了。 父亲面色凝重:她当时果然没有死。她把小孩,还有关于断代史的很多事情都带走了。 母亲:这是大隐患,我去联系蛇尾和 父亲厉声:坐下!没有脑子吗!如果联系了他们,她一定会被抢走。罗清晨和她的小孩,必须被我们找到,而不是别人。 父母争执的时候,任东阳的脑海深处,一个念头不可避免地浮起:没有了父母,那个小孩怎么办?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海域中再度狂风暴雨。他手中的刀叉刻在碗碟上,咔咔乱响。 他必须保护那个孩子。现在就是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了。 我去吧。任东阳说。 他要奔赴中国,寻找小云。 第138章 任东阳是被向云来从地上拖起来的。他的半张脸淹在瓶装水翻倒后漏出来的水里,混着呕吐物。 每每回忆罗清晨当时在海域中对他做的事情,任东阳就会出现无法抑制的应激反应,呕吐还是轻的,严重时肢体会抽搐,不受控制。他此时神智尚不清醒,向云来打开房间的灯,把他拖起来。任东阳乍看到那双跟罗清晨极为相似的眼睛,猛地一凛,狠狠推开向云来。 向云来跌坐在地面的秽物中。 任东阳开始怒吼:来人!人呢!人呢!!! 向云来: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如果我想对付你,我在医院就不可能单独去找你。我只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我妈妈究竟做过什么。 任东阳完全不信任向云来。他曾以为向云来是一只没有威胁的温顺小狗,但狗也会咬人,而且咬得他很疼。意识到向云来和罗清晨有一种一脉相承的虚伪,任东阳如今看他如看仇人。杀意在胸口盘旋,然而罗清晨留下的咒语已经像树根一样生长得很深很深,他没有办法拔除。他甚至在看见向云来的第一时刻,就要反复打量他,确认他身上没有任何被狼人和吸血鬼造成的伤痕。 恨他,恨扭转了自己整个人生的罗清晨,但同时又无法抑制地想要保护他。 任东阳低下头,咬住自己的手指。疼痛让他暂时摆脱了两种极端情绪形成的漩涡。他手上伤痕斑驳,连露出来的小臂上也布满牙痕和刀痕。给自己带来痛楚,这会让他找回此时此刻的实感,回到现实之中,从混乱海域带来的影响里恢复,他明知道这样不行、不好,但他无法说服自己停下。 小云,我不会害你。恢复冷静的任东阳说,断代史需要你,重视你,只要你愿意,我今晚就能安排飞机把你送走。他想了想,加上砝码,把你和向榕一起送走。 第303章 这种行动不违背保护向云来的目的,但绝不是罗清晨乐意见到的。任东阳的海域中又开始掀起风浪,但目前他仍能忍受。 断代史在北美的势力很强劲,我们可以保你一生衣食无忧。你可以去上学,去工作,做你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任东阳说,我们不会强迫你的。你应该已经知道,你妈妈在我海域里嵌入了什么东西。 向云来:我知道但我不去加拿大,我不想离开这里。 任东阳:你不离开,你就会变成特管委手里的一枚棋子。没有人会真心护佑你,你要不被监管起来,要不被用来做别的事情 向云来:那跟断代史要我做的事情有区别吗? 任东阳:但我会在你身边,我会保护你,小云。你妈妈给我留下的念头,是绝对坚固。而且我 向云来:我不相信你。 任东阳怒吼:那你来问我什么!你妈妈做过的事情你的海域里就有罗清晨,你去找她啊!他眼神疯狂,指着自己的脑袋,或者你入侵我的海域,现在就入侵,来啊,来啊!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向云来,你会做的就只有这件事,每个人靠近你讨好你爱你疼你,都是因为你可以做这件事或者想杀死你。比如你心爱的隋郁,你知道他找到你之后,隋司会做什么吗?你是威胁,向云来,你一定会死在他 他胡言乱语,却无法控制自己。密布在走廊上方和房间里的水母成群游弋,随着他越来越激动和混乱的情绪,在空气中诡异翻滚,触手如蛇群般扭动、缠绕。 水母的数量多得惊人,仿佛它们才是这个空间的真正主宰。光线穿透它们透明的、泛着幽光的躯体,影子在地面和墙壁上扭曲伸展。 向云来和任东阳,像鱼缸里的两个人。 我不会再入侵别人的海域了。向云来低声说。他从母亲的幻影中,看到了操纵他人意识带来的巨大快乐,然而罗清晨脸上的洋洋得意让向云来恐惧。他会想起地陷事件中,因为他而在意外中丧生的人,还有向榕和胡令溪恐惧他而畏缩的眼神。 他没办法像罗清晨一样坦然得意。他做不到。 但他的回答让任东阳狂笑起来。你以为这是你可以选择的吗?你拥有这种特殊的能力,如果你不用,你就会被别人利用。罗清晨就是最好的例子。特殊的能力就是你手里的武器,你只有用武器来保护自己,才不会被别人夺走还反□□一刀。 向云来:我对妈妈的能力并不很了解。之前在医院里见到你,你说我看到妈妈当时怎么拷问你,但我对这件事一点印象也 这桩往事是任东阳的逆鳞。 向云来才说出口,便立刻感到一种剧烈的愤怒冲自己袭来。是水母,染黑了的水母,从伞盖上长出无数蛇形触手的水母,从任东阳身上喷发而出,袭击向云来。 你应该了解的,你已经了解了,向云来!任东阳的笑声异常疯狂,但又像哭声一样凄厉,你的海域,我的海域,我们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那个像生锈钉子一样嵌在海域里面的幻象!是你妈妈做的,她害我,也害你。你知道你为什么醒来之后察觉不到任何喜怒哀乐吗?因为你的精神力耗尽之后,深层海域里不属于你的那个幻影就会浮到浅层海域,是你的海域在保护你,它要驱逐异物!可是你我的海域都没有自行驱逐罗清晨的能力,我做不到,而你是下意识地不肯做。我永远只能这样,你也是,你也是啊向云来!你也永远都是罗清晨的傀儡! 他扑到向云来身上,紧紧抓住向云来的肩膀。他终于在向云来的眼睛里看到熟悉的表情,是已经消失很久的、他异常怀念的畏惧。 . 为寻找向云来,任东阳花了很多心机。他来到中国之后,获得了新的身份和新的学籍。他从罗清晨和谭月阳的车祸开始查起,但一切并不顺利:谭月阳安插在特管委、危机办高层的内应,在他死后,大都销声匿迹,无论任东阳如何寻找都不肯露面。而谨慎的谭月阳只口头跟狮牙提过内应,从不遗漏任何书面信息,任东阳能碰面的人并不多。 他最后只能循着隐约的记忆,从王都区开始接触特殊人类地下人口市场,比如饲育所和斗兽场。 这两个地方都会吸收和遗弃大量的特殊人类,包括完整的活人和器官。任东阳记得谭月阳提到过,他给罗清晨的监护人夫妇介绍了与买卖渠道相关的运输工作,因此博得对方信任。 数年后,任东阳从一个转运地底人的线索中终于找到向云来的踪迹。他一步步收集资料,怀着强烈的、要追踪和保护向云来的热情,最终出现在向云来和向榕面前。 他伪装成一个大学生,不动声色地接近兄妹俩。确定他俩过得不太好之后,任东阳开始筹划如何带向云来离开。 第一次让向云来踏入他的海域,任东阳起初没有感到异样。但向云来之后说的话,让任东阳蓦地想起蛇尾的女儿海森提到的细节罗清晨逃跑一年之后,海森偶然告诉蛇尾,罗清晨曾无意中跟她提及,我的孩子海域非常特殊,只要进入他的海域看一眼,任何人都会震惊。 第304章 那时候,与向云来一同盘腿坐在地毯上的任东阳,忽然间毛骨悚然。特殊的海域代表着特殊的能力,罗清晨可以嵌入,而向云来则是复刻。他立刻提醒向云来,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再进入其海域;同时,为了不让向云来探知到更多秘密,他下意识地封锁了自己的海域。 向榕父母的死,纯属意外。任东阳还没有准备好一切,只能仓促地带兄妹俩离开。他一路上无数次想丢下向榕。可惜向云来即便对他很感激,可也始终保持警惕,他完全找不到与向榕独处的机会。 在王都区落脚之后,任东阳去找自己熟悉的、管理饲育所和斗兽场的朋友帮忙。她们就是邓老三和孙惠然。两人只晓得任东阳带了两位小朋友来到王都区,但对这两位王都区新人的身份毫无兴趣。 抹去向云来身份,修改特殊人类人口数据库信息,正是这个阶段做的。任东阳费尽心思,终于找到一个曾被谭月阳控制,但如今已经是特管委高层的人去做这件事。他甚至断绝了与断代史的联系,声称自己尚未寻找到罗清晨死亡真相和她的孩子,转而全心全意履行保护向云来的任务。 跟向云来的重逢,似乎激发了他海域深处属于罗清晨的那部分意识。他看向云来时常如看自己的弟弟,甚至孩子。他教向云来租房、做生意、跟人打交道,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连向榕也一并照顾好。 孙惠然说向云来像他的宠物。任东阳也觉得是。但,保护不就是这样吗?庇护他,守卫他,这就是主人对宠物的意义。 任东阳很早就察觉向云来投来的眼神渐渐变得热烈。他也理解向云来的打算:这个年轻的、一无所有的青年人,身上没有任何可以束缚任东阳的东西,除了毫无保留的爱。 该接受向云来吗?任东阳非常犹豫。罗清晨死了这么多年,他一年比一年更察觉到,那个念头的威力在减弱。他必须保护向云来,但他实际上并不想把自己的全部人生都浪费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让他爆发的转折出现在三年前,他收到父亲狮牙死亡讯息的那天。 任东阳收拾行李打算回国,但单单是收拾行李这个行动,他竟然花了整整一天。期间不断犹豫、放弃,又不断重拾。 他必须回加拿大。狮牙的称号需要人来继承,而他是最好的、唯一的人选。父亲的丧礼需要人主持,母亲因伤心过度已经病倒,没有人可以依赖。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不出场,那么断代史的高层,可能会吞掉狮牙手中原本拥有的东西,比如在其他两大特殊人类聚居区里的情报资源。 但他不能走。向云来在这里。他要保护向云来。回加拿大之后,也许就无法再回中国了:他将会成为明面上的断代史核心人物,而中国目前尚未允许任何一位断代史高层入境,他很可能会被海关拒之门外。 回家的意愿,和罗清晨的意愿,疯狂地拉扯着他。 而且这种拉扯,对任东阳来说,是全新的拷问:他的海域因为罗清晨的幻影早就变得十分扭曲,他的意志和罗清晨的意志,那时候开始正式争夺海域的主导权。罗清晨的幻影会在海域中重复罗清晨对他做过的事情:开膛破肚,让他一次次、无数次地变成死去的小狗。 向云来永远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任东阳只告诉他有一个出国工作的机会,他便眼巴巴地来找他,欲言又止地,饱含情愫地,用眼神和肢体语言挽留任东阳。任东阳当然是读得懂这些暗示的,他总是很擅长理解别人的恋慕,然而读懂这些之后,海域之中的拉扯就会变得更加疯狂,令他头脑如同爆裂般痛苦。 最终,罗清晨胜利了。 任东阳躺在丢满衣服的房间里,很久才站起来。他浑身发抖,大汗淋漓,单是从卧室走到浴室,连续摔了几跤。 他屈服了。同时也更恨了。 保护、保护他心想,自己可以给这种保护,添加更多的规范和形容词。他在雨夜里撑开伞,在百事可靠门口等待向云来。他尽力挤出平淡的笑容,把向云来拉到伞下:可以跟我在一起吗? 折磨向云来成为他新的乐趣,他喜欢盯着那双与罗清晨相似的眼睛,想象自己正在入侵他,且侮辱她。即便一开始海域会因为罗清晨意志的暴怒而疼痛,但渐渐的,每一次语言和肉体的折磨都会让向云来更加温顺和听话,看向任东阳的眼神也逐渐带上了畏惧。任东阳愿意忍耐这种痛。征服和践踏的快感是痛的附赠品,他很喜欢。 啊,畏惧多么好,多么可爱的畏惧。任东阳喜欢这种东西。畏惧是宠物对主人的顺服,是猎物对猎人展示的战栗。畏惧让他得到了比拥有爱慕更强烈的愉悦和自豪更何况,这是来自向云来的畏惧。 他保护的东西,正在害怕他。 还有更好、更完美的报复吗?任东阳找不到了。 正如此时此刻,他终于又在向云来眼中看到了畏惧。忤逆他太久、离开他太久的向云来,变得坚毅和独立,而这是任东阳不想看到的。他认为,这同时也是罗清晨不想看到的。 你妈妈把你交给我,你就要听我的。我是你的父亲,我是你的控制者,我是一切!他鼻尖抵住向云来的鼻尖,因为亢奋,身体从内部开始滚烫,他回忆起那些令他激动的碰触,连声音都带着欲望,听好了,向云来,你妈妈害了你,也害了我。但我原谅你。你只要跟我回加拿大,你听我的,我会完全遵照你妈妈的叮嘱,至死保护你。只要你愿意为我入侵 第305章 他压在向云来的身上,水母从天花板上降落,几乎盖住两个人的身体。向云来用尽力气推他,但失常的任东阳重得不可思议。 反抗渐渐变得激烈,向云来并不服从,那畏惧也只在他眼里留存一瞬间而已。他用拳头揍任东阳,任东阳鼻腔中淌出血,滴落到向云来脸颊上。 任东阳掐住了向云来的脖子,渐渐收紧。窒息让向云来的拳头失去了力气,向云来只能狠狠抓住他的耳朵和头发,死死地揪着。他掰开向云来的嘴巴,伸出了自己的舌头。 与他的舌头一同朝向云来口腔蠕动进攻的,还有水母蛇一样柔滑的触丝 一声惨叫! 任东阳浑身发抖,从向云来身上滚了下来。 那个几乎罩住他们的水母痛苦地在空气中扭动、打结。十几支手臂长短的尖矛从各个方向扎进水母体内!在扎入精神体的同时,尖矛迅速变化成带着利刺的钻头,在水母体内飞速旋转! 水母在任东阳的惨叫里化作了雾气。与它一同消失的,还有密布在这个房间里的其他水母。 银狐的尖齿扎进任东阳的手臂,任东阳抓住它的耳朵。无论人还是精神体都不肯放松力气。 隋郁!任东阳大吼,我操你个王八蛋! 第139章 银狐的暴露让任东阳立刻意识到,这个安全的藏身之处被人发现了。 偏偏还是他现在最不想理会的隋郁。 隋郁并不清楚断代史的发展,也不认同断代史的理念,他成为隋氏在中国的代表之后,标志着一切更加不可控。更何况断代史要带走向云来,而隋郁出现在这里,必然是为了截留向云来。 任东阳从狂怒中暂时清醒,他跳了起来,甩开银狐,扑向床边。床头有红色的警示铃,他重重按下去。瞬间,警报声响彻了这间房子。 在警报响起的前一刻,和弗朗西斯科热聊的两个狼人偶然回头,看到了观察室里空空的床铺。 狼人扭头时,金毛吸血鬼的眼神忽然锐利,动作迅疾如电,猛地出手。 狼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弗朗西斯科已经掠到他们面前,挡住二人去路。尖利手甲如同利刃般闪着寒光,朝狼人脸庞挠去。高个的狼人怒吼一声,同样亮出爪子试图反击,但刚一举起立即被弗朗西斯科抓住。眼前人与数秒前笨拙比划聊天的金毛吸血鬼判若两人,他爆发出的力量和速度甚至与狼人不相上下。 另一个矮个子的狼人意识到危险,怒吼着化出狼形,扑向弗朗西斯科。弗朗西斯科闪过他的攻势,举起被自己抓住的高个狼人挡在跟前,猛然发力,狠狠把两个狼人都推到墙角。他曲起手肘,击中高个的下巴,强大的冲击力让狼人脑袋一晃,随即昏迷了过去。 墙角、巨大的花盆,玻璃推窗上的铁支架每一次攻击都会利用到走廊上的东西,每一次出手都像早已算计好。矮狼人的耳朵被弗朗西斯科扯掉一个,最终倒下喘息,失去还手之力。弗朗西斯科一脚踏在他的喉咙上,听见脆响后吓了一跳似的退后。眼前两个人都没了声息,只剩弗朗西斯科站在原地,缓慢地深呼吸。 干得漂亮。他竖起拇指,小声称赞自己。 正要拿出手机拍照留念,走廊的灯光忽然一暗,随即红色警告灯在走廊尽头和观察室内亮起,警报声回荡。 这房子里还有任东阳和断代史的人,弗朗西斯科不清楚数量,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继续打倒对方。他跳上窗台,从二楼落到一楼的草坪上,打了个滚,随即往湖边狂奔。 哈雷尔恰好在此时落在湖泊的平台上。他满脸忍耐表情,隋郁从他背上跳下来,低声道谢。 弗朗西斯科吓得眼睛滚圆:他的父亲居然背着一个人类?! 哈雷尔拍拍他的脸:什么情况? 这是不允许他细问的暗示。弗朗西斯科忙把这里的情况简单告知哈雷尔。哈雷尔熟悉这个庄园的情况,他带着弗朗西斯科往前走,回头问隋郁:让弗朗西斯科帮你找向云来? 不用。隋郁说,我的银狐已经抵达向云来身边。不过,你早在今天之前就想好了要留弗朗西斯科做内应吗? 是吗?弗朗西斯科惊喜地看着哈雷尔。 哈雷尔:不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吗?你在不在,对我来说没区别。 他说着皱了皱眉。因为看不到精神体,因此所有利用精神体做事并跑在他前面的人,都会引发他的不满。而他也从来不必隐瞒自己的不满。隋郁,把你带到这里,我已经履行了承诺。接下来我要做什么,还有你要做什么,我们互不干涉。他对隋郁说。我跟你的交易,今天开始,今晚结束,ok? 弗朗西斯科:什么交易?我是内应,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哈雷尔:我帮你找到向云来,帮你救走他,你帮我解决任东阳。没错吧? 隋郁:你在这里杀人,问题会很严重。别忘了王都区里狼人和血族的大战,已经让特管委又开始警惕你们。今天会议上蔡易 弗朗西斯科眼睛一亮,哈雷尔怒吼:别跟我提他! 弗朗西斯科立即帮腔:不许提他! 第306章 总之,别杀人。隋郁说,找到向云来之后,我们汇合。 他往前跑去,听见两个吸血鬼在身后用响亮的声音痛斥他的狡猾。 此时在任东阳的房间里,银狐正守卫在向云来的面前。它的样子非常奇特,尾巴化作几种武器的形态,有的朝着任东阳,有的朝着向云来。向云来不在乎它的敌意,低声道谢。 隋郁就在附近,他是一个人吗?他有别的帮手吗?他来做什么?难道隋司醒了,他跟着隋司一起来?还是说,这个断代史的隐秘基地其实也是隋氏兄弟熟悉的地方?他没跟隋郁住在一起,隋郁即便时常跑到王都区,可其余时间在哪里活动,向云来是不清楚的。 但他心中有一种隐约的确信,隋郁是来救自己的。 这个念头如同火种,忽然熊熊燃烧起来。 隋郁会来救他。这是隋郁承诺过的。而此时隋郁和任东阳如果对上,必然会有一场鏖战。任东阳已经从疼痛中恢复过来,异形的水母再次升腾。 向云来紧紧抓住胸口。他又要违背自己立下的誓言了。可是他除了那个办法之外,什么都做不了。明明已经决定以后永远不再随意入侵他人海域,但他现在却必须毁掉这个信念。任东阳说得对,他拥有的特殊能力,确确实实就是他的武器。 任东阳抓起手机,正要开始通话,向云来低声指挥银狐:攻击他手里的东西。 银狐犹豫片刻,一柄小刀从身上飞出。即便知道精神体化作的武器对自己毫无杀伤力,但任东阳此时正被自己的精神力紧密地包围着,银狐的刀子穿过他的精神力,让他吃了一惊,手机脱手而出。 就在这愣神的瞬间,他的海域再次锐痛。 向云来!向云来!!!任东阳发出掺杂狂笑的怒吼,我知道的,我说对了!你们这些拥有特殊能力的向导,怎么可能忍住不去入侵别人的海域 他在海域中央,身上还带着上一次粗暴巡弋受的伤。但话未说完,他停住了。他看见海域中的入侵者在漆黑如墨、雷电交加的海洋中涉水前行,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向云来?任东阳跟了上去。 向云来从落脚的小岛屿,走向岸边礁石上站立的罗清晨。他现在才意识到,罗清晨的衣服是厚实的冬季大衣,非常干爽,衣摆在狂风中依旧一动不动。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个海域中的异物,她确实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死死地咬住任东阳的海域,与他的一切紧密联结。 难以拔除。 水母的触丝、狂风中形状不明的尖锐物体、飞起来的沙砾与石头这片异变的海域终于显露出它真正的面目。罗清晨的幻影已经无法维持海域的安宁表象,黑色的天空中浮现无数巨大的空洞,水母正从空洞中不断产生、坠落,像混沌的卵。 海水粘稠沉重,有血和泥沙的腥味。里头仿佛有巨大的触手不断翻滚,它们缠住向云来的双脚,把他拉倒在恶臭的液体里。 任东阳在他身后。但另一个任东阳却出现在罗清晨身边。随着向云来艰难跋涉靠近岸边,越来越多的白色人影,像墓碑一样在沙滩上扎根。它们都是任东阳,腹部受伤、裂开大口子的任东阳。小狗一样匍匐的任东阳。打滚哭叫的任东阳。 萦绕耳边的原来不是风声,是任东阳的哭声。放过我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自从被隋司的反复拷问和折磨摧毁了海域的防波堤,任东阳就彻底失去了对自己海域的掌控权。过去他至少与罗清晨的幻影势均力敌,随着罗清晨幻影的力量逐渐减弱,他甚至能够压制对方但隋司的行动让他的所有努力毁于一旦。 海域被摧毁之后,罗清晨,这个不属于他海域的异物、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意念,从深层海域浮到浅层海域,并且以超越任东阳意志的力量控制了一切。任东阳只能凭着微弱的本能去行动,只能在罗清晨的幻影偶尔松懈时,去做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 比如命人把自己和向云来一同绑走。 但他被向云来再一次粗暴入侵后,海域的秩序已经完全崩溃。充斥在他海域之中的只有人类最基础的本能,食欲和□□,杀意和恶意。 在混乱不堪的海域中,唯一清白干净的,是那枚牢固的钉子。 罗清晨的幻影注视着走近的向云来。在她开口之前,向云来先说话了:妈妈,我是小云。 所有袭来的水母与海中的怪物全都停止了动作。向云来重复:妈妈,我是你的孩子。 这个幻影是罗清晨在离开加拿大之前嵌入的。幻影不会跟随宿主成长,向云来在自己的海域中证实过了。他确信眼前的母亲,所拥有的只是当年带自己逃离加拿大的记忆。而当年发生过什么,他方才已经潜入任东阳的深层海域,一一检历过了。 他牵着罗清晨的手,直面母亲怔愣的双眼。我们很像,是吗?向云来说,他们都说我跟你眼睛一模一样。我也这样觉得。 罗清晨仍不敢相信,伸手抚摸向云来的脸庞:小云?你是小云? 向云来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他现在才确认罗清晨的嵌入是多么可怕和卓然的天赋:他触碰到的这双手,居然还带着温度。 第307章 这温度让向云来流下了眼泪。妈妈我好想你他哭着说。 罗清晨也哭,紧紧抱住他:你长大啦?你几岁?你比我还要高了 向云来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个污浊混乱的海域中跟罗清晨说贴心的话。而且,这个罗清晨无法回应他更多的感情了。在简单的询问之后,眼前人只是不断重复着:任东阳保护好你了吗?他做到了吗?他没有让你吃苦吧? 没有。向云来说,他对我很好。我顺顺利利长大了,妈妈。 他抓紧母亲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忍不住把嘴唇贴到那带着温度的、生疏又熟悉的指尖:可是妈妈,够了。不要再因为我毁掉别人的海域和人生了。我已经平安长大,我我过得很好,很幸福。他竭力让自己露出笑容,但眼泪一直没法停下,他笑得太狼狈了,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罗清晨愣愣的。但她脸上,终于出现了松一口气的表情。这让她始终紧绷的面庞忽然拥有了轻快的笑意。 小云。她轻声问,过了很多年,是吗? 我二十六岁了,妈妈。 我呢?我还陪着你吗?罗清晨又问。 这个幻影并不知道,回国六年后,她便死了。向云来说:你就在我身边,现在也在,一直都在。 罗清晨盯着向云来的眼睛,试图从里头找出谎言的踪迹。 傻孩子,我一直陪着你,你怎么还这样哭呢?她笑着踮起脚,要拥抱向云来。 向云来怀中空空。 这个存在意义仅为监督任东阳履行保护罗清晨孩子这一承诺的幻影,在看到成年后的向云来,得到向云来的肯定答复后,消失了。 海域中霎时一片混沌。无论海洋、天空、水母还是礁石,全都化作沙砾,随着无数翻卷的旋风升上高空。向云来站在原地嚎啕大哭。他胸口痛得说不出话,自己亲手抹除了罗清晨留在世界上的一个印记。 眼前的场景,向云来是熟悉的,他曾在汤辰的海域中见过任东阳的海域正在重构。 出现在他眼前的任东阳不再是浑身伤痕、血迹斑斑的模样。赤裸的男人站立在虚空之中,缓慢落地,直直地看着向云来。 我以为你进我的海域,是要继续折磨我,就像你妈妈和隋司做过的那样。任东阳的语气很奇特,让人分不清他是生气还是感激。但他说话的腔调,与向云来记忆中的相差无几了。 不管你帮我是出于什么原因,你确实带我和榕榕逃离了家乡。虽然在王都区,过得并不轻松,但你承诺我的事情,也都一一做到了,尤其是榕榕上学的麻烦事。还有保护我的那些事儿,你也也算是完成了。向云来说,我不想恨你。 罗清晨当年在任东阳海域中嵌入信念,完全是出于自保。但这个信念已经彻底扭曲了任东阳的人生和性格,向云来无法彻彻底底地憎恨他。 把这当做告别吧。我让你解脱,你也不要再惦记带我走。向云来说,任大哥,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我把钉子拔掉了,我们两清 话未说完,任东阳忽然扑了上来。他两手死死掐住向云来的脖子,怒吼:你在可怜我?你算什么东西,你有资格可怜我?! 向云来霎时喘不上气。这不仅仅是来自海域的压迫感,还有现实中的窒息感细长的东西正缠绕他的脖子,并且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是水母的触丝! 向云来抓住任东阳的肩膀,随即想起,这是海域中。他必须立刻脱离海域,才有可能摆脱海啸和精神体的双重袭击。但由于共鸣太过强烈,他自己根本无力离开他人的海域,一直如此。 他伸长双手,试图撕开任东阳的胸口,踏入深层海域。但窒息感越来越强,他快要喘不上气了。 仿佛一场难以醒来的梦,他在现实和海域的夹缝里痛苦挣扎。 喉咙忽然一松。新鲜的空气大团大团涌进来,向云来急急地喘息。 随即他听到一个声音,贴在他耳边,毫不迟疑地。 向云来,我发誓。 第140章 向云来睁开眼睛,他明确感觉到有人正抱着他,而且是一个护卫他的姿势。 房间漆黑一片,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肺部和喉咙的剧痛还未消散。警标,还有他的潜伴,现在都在他身边。 向云来在黑暗中摸索身后隋郁的脸庞。他随即意识到,正因为身处黑暗,隋郁才能靠近自己。他要缩回手时,隋郁抓紧他的手掌,低声说:我带你走,你不要出声。 房间里还有另一个粗重的喘气声。任东阳此时也恢复了神智。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散发幽光的水母笼罩他的身体,像无法拆解的牢笼。这分明是精神体在主人遭受损伤时常见的回护姿态,但出现在此刻的任东阳身上,却诡异万分。仿佛它们正在逐渐吞噬他,而他无法做出任何抵抗。 罗清晨的幻象消失了,任东阳还会执着于用扭曲的方式保护自己吗?向云来不知道。阳台传来的重物落地的声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带着苍白骨翅走进来的,是面容冷淡的哈雷尔。 第308章 骨翅在哈雷尔身后收拢。他对隋郁说:好了,你的事情已经完成,接下来是我的时间。 隋郁:我再说一次,不要动宅子里的其他人。 断代史虽然是反特殊人类机构,但其核心成员全都是特殊人类,只不过在这个宅子里,除了任东阳和狼人之外,还有一些为他们工作的普通人类。 哈雷尔很不耐烦:好了好了,弗朗西斯科已经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了。 隋郁:你要对任东阳做什么? 哈雷尔起初并不想回答。他走到任东阳身边,见他已然醒了,睁着眼睛却茫然无神,即便看到自己也没有任何反应,便踢了任东阳一下。呻吟声让哈雷尔很满意,他开口:他没有用处了。没用的人就该死。 我是狮牙。任东阳吃力地说,我是断代史的狮牙! 哈雷尔:你只是继承了这个称号,小牙牙。你跟断代史的人已经断绝联系很久,而且你一直游离在核心层之外,你父亲聚集起来的情报资源和土地,已经完全被其他人控制。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狮牙,比蛀牙还要无用。 任东阳:是蛇尾?还是鹿角?狐耳谁让你来杀我? 哈雷尔长笑,似乎被他这个天真的问题逗乐了。 隋郁:没有任何人驱使哈雷尔。他也是断代史的十二宫之一,谁能叫得动他。他看着哈雷尔,愈发清晰地说,他杀你,是为了在国内取代你的位置。 向云来一声不吭,他察觉这些话是隋郁故意说给自己听的,里头有大量的重要信息。 断代史在国内的渗透速度一直非常慢。信徒发展最迅速的年月,是人人脑后挂着大辫子的朝代,但当时断代史还是个纯粹的反地底人组织,国内的地底人数量并不多,它们渗透也无甚用处。那些信徒最后都三三两两地脱离了断代史。 之后便是接二连三的战争,席卷整片土地的伤痛令断代史的人也望而却步。等到一切渐渐趋于稳定,断代史的核心人物终于趁着开放的机会,以外商的身份粉墨登场。 断代史的势力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与王都区的铁岩六人取得了联系。之后由于特管委在特殊人类管理方针上极其强硬的方针,所有在国内活动的外籍特殊人类都不得不暂时离开。最终,与国内政商两界都有密切联系的华侨隋氏,成为了断代史进攻的桥头堡。 这也是隋氏能够在国内以投资商身份兴建楼盘,隋郁能够轻轻松松给二六七医院、特管委送礼的原因。 但隋氏,也就是断代史的高层鹿角一家人,因为隋郁生病的原因,放缓了国内的运营。隋司虽试图插手,可惜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此时任东阳为了寻找向云来而来到中国,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断代史在中国的代表人物。 哈雷尔是血族决议通过之后才进入中国的。他虽然也是断代史核心成员,但却没多少用武之地:蔡易亲自拟定的那份决议给血族添加了大量限制,哈雷尔根本没有任何实质的权力,连在国内招揽自己的势力都做不到。 任东阳仍旧是代表人物,但任东阳如此糟糕、如此颓废。在充分接触和了解任东阳之后,哈雷尔的野心膨胀了。 我大哥现在没办法做事,海森不参与断代史的实际事务,如果任东阳死了,那么国内的断代史核心成员就只剩下你一个。隋郁说,你将接管任东阳的所有东西,包括他这些年运营起来的王都区情报网络和势力,同时,你能够真正在这里扎根。不是以断代史成员的身份,而是以血族的身份。 哈雷尔的目光从任东阳身上,缓慢转移到隋郁脸上。水母的幽光中,吸血鬼的双瞳有血一样鲜亮的色泽。 你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通过什么血族决议之类的东西,渗透到特管委这些权力机构中。就连特殊人类论坛,你是血族的代表,但你也只能坐在后排。一定气死了吧,哈雷尔?隋郁问。 哈雷尔:你真有趣,在自己的猎物哦,情人面前,攻击性竟然会变得这么强?我们刚刚不还是友好的合作伙伴吗? 隋郁:各取所需而已。 哈雷尔:你把我们的这么多秘密告诉你的小猎物,这可不好。 隋郁: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是我猜对了吗? 哈雷尔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嗤笑:滚吧。 隋郁带着向云来,后退着从房间离开。向云来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不救任东阳吗? 隋郁:我要先确保你的安全。不用担心我,哈雷尔并不在意我说这些事情。他的相关情报我已经告诉了雷迟。只要任东阳死了,哈雷尔必然会有大动作,危机办也是时刻警戒着这些吸血鬼的。 向云来被他搀扶着,只能在地面应急小灯的亮光里看到隋郁的侧脸。隋郁没有注视他,一心看着前路。银狐被他收起来了,以防他不慎看到向云来过分靠近的脸庞时,精神体会因为应激而发起攻击。 他们靠得很近,却没有什么话可说似的,无人开启新的话题。 走到院中,头顶忽然传来振翅之声。向云来抬头,便见一个灰白色的巨大影子掠过,他顿时激动起来:羽天子肆月!何肆月! 第309章 何肆月没有听到他的呼唤,而是风一样从阳台掠入任东阳的房间。几声怪响之后,他飞了出来,双手抱着颈脖流血、双目紧闭的任东阳,陡然升高。 在何肆月身后,哈雷尔跃出了阳台。长达两米的巨大骨翅在身后砰然张开,他像振翅的蛾子,怒吼着,朝何肆月追去。 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像箭矢刺破了夜空的阴云!哈雷尔以极快的速度飞到何肆月身后,猛地抓住羽天子的肩膀,尖利手爪刺破何肆月肩膀,立刻溅出血来。他用力往下狠一掼,试图把何肆月压到地面。 羽天子手上还有一个昏迷的人,十分沉重,他没闪过这一击,但立刻旋转着飞动,挣脱了哈雷尔的钳制。他顺势下落,随即翅膀一振,腾飞到高于哈雷尔的地方,忽然闪电般俯冲,在掠过哈雷尔身边时,手中一把利刃不偏不倚,划开哈雷尔的手臂! 伤口狰狞,从手肘直至掌心。 而且,那伤口无法立刻愈合。哈雷尔又惊又疑,抬头细看,何肆月手中握着的分明是用自己骨头磨成的骨刀。 他无暇细想这是哪个人给何肆月的,但锐器来自他自己的身体,伤口虽然缓慢,但也在逐渐愈合。又恨又怒,他狞笑着发出怪声,再度挥舞骨翅,呼啸着袭向羽天子。 何肆月手中虽然握着刀,但另一手臂还抱着一个重得惊人的任东阳。哈雷尔几下凛冽攻击,他全无还手之力,耳中全是吸血鬼狂笑的声音:羽天子体重太轻,你要抱着他已经费尽全力,怎么跟我斗?! 哈雷尔忽地贴近,一手迅速下扣,要抓向何肆月头顶。何肆月立刻闪避,那手再次落在他的肩膀上,正好就是方才被哈雷尔弄伤的地方。哈雷尔控制住他的身体,猛地踹向何肆月胸口。何肆月闷哼一声,失去平衡的身体朝地面迅速坠落。 他奋力振动翅膀。两人已经飞到距离山庄很远的地方,下方却还有别墅群的闪烁灯光。他不能坠落在这里,更不能让这些普通人类看到自己和形态完全异样的哈雷尔。何肆月斜飞,往别墅群边缘坠去。 他不能够再腾起了,落点没找准他即将落在一座房子的顶上而不是一旁的茂密树林! 何肆月知道自己这夜必然无法幸免,他干脆把任东阳紧紧抱在怀中,以最后的力气旋转身体,让自己后背着地。怀中的不是普通的嫌疑人,而是熟知饲育所、斗兽场和断代史一切信息的关键人物,决不能死。 十米。五米。三米。何肆月吃力地挥动翅膀,试图给这下坠的势头多点儿缓冲。身下是坚硬的建筑,上方是即将追击到的吸血鬼,他闭上了眼睛。 他忽然被什么抱住了。巨大的手爪,稳定的力量。 那巨兽落在别墅的顶上,先一把抱住何肆月滚了两圈,随即立刻站起,双手撑着屋顶反跳而起,强悍有力的后爪猛地踹向急坠而下的哈雷尔! 根本来不及收势的吸血鬼惨叫着横飞入树林,一路打滚,压断了好几棵乔木。 何肆月这才睁开眼睛。破损了的别墅屋顶上,一个身高近三米的银白色狼人正佝偻背脊,站在他的身前。 我认识你,你是蔡玉米头的朋友。狼人的声音十分粗野,但又有些奇特的纤细,我也是他的朋友,我叫邢天意。对了,这是我家的房子,你们危机办,要给我修好。 狼人蹲了下来,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 你带着那个人走。吸血鬼,我来对付。话音未落,她后足猛蹬,像颗巨大的炮弹弹了出去。 · 秦戈等人焦急地在危机办等候。其余人见到隋郁和被隋郁护送回来的向云来,知道隋郁现在身份不一般,都不敢说什么,只有秦戈厉声大喝:你去救人,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你看你俩,脸都煞白了! 隋郁并未跟向云来一同走进来。他甚至还和向云来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银狐在他脚下亦步亦趋,尾巴炸得毛毛的,呈现出十几枚小匕首的形状。刀尖全指向身后的向云来。 秦戈看不明白了,盯着那小东西:你精神体疯了? 隋郁摆摆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坐下来喘气,半天才想起什么似的,在身上摸索了会儿,掏出个墨镜戴上了。 向云来坐他的车回到危机办,路上还好,人躺在后座上,隋郁见不到。但下车便是亮堂堂的路灯,隋郁一看清向云来的脸,应激反应立刻来了。 停车场吐了一次,走到办公楼也吐了一次,最后向云来主动走在他身后,不料被银狐用匕首扎了几下。隋郁闻声回头,还没呵斥银狐,扭头又吐了。 向云来跟秦戈复述的时候,自己哈哈笑个没完。秦戈完全不笑,秦戈的兔子也一动不动,静静地窝在向云来的膝盖上。 不用勉强笑的。秦戈说,你现在并不快乐。 向云来收起脸上的表情。他眼角余光能看见隋郁的影子就守在房间外头。世上没有比秦戈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但隋郁仍旧不能够相信危机办的人。 等危机办的机构医生为向云来检查完,外头传来一阵乱响,似乎有人从高处坠落在非机动车停车棚上。众人呼呼喝喝,一阵忙乱,向云来听见雷迟的吼声:急救呢!何肆月和任东阳需要急救!不,不要去二六七医院,去找信得过的医生! 第310章 秦戈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力:你是不是有什么要跟我说的?怎么一回来立刻拉我到这里?他看了眼手机,蔡易只给我们半小时的时间。你和任东阳失踪不要紧,但是失踪的方式太惊人了,二六七医院是重要的机构,这事情差点被定性为恐怖袭击。 向云来:你和唐错没事吗?弗朗西斯科说吸干了你俩的血。 秦戈扭头让他看脖子上的伤口:怎么可能,他咬了一口,边说对不起边直接把我俩打晕了。 向云来长松一口气。他现在对谁都不敢尽信。 秦戈:隋郁他 向云来:先不聊隋郁的事情。我有重要的关于断代史和罗清晨也就是我妈妈的情报告诉你。 早在向云来得知罗清晨的能力之前,秦戈等人已经通过秘务部保存的绝密档案,得知了罗清晨特殊的嵌入能力。但他没想到,罗清晨居然把这个能力运用得如此灵活和惊人。 迅速把自己知道的和经历的事情说完后,向云来问:我当时只是想试一试,并没有把握能消除我妈妈嵌入任东阳海域的幻象。但我成功了。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无论罗清晨的能力,还是向云来做到的事情,全都是超出秦戈理解范畴的。关于海域和向导的能力,我们的了解还是太少太少了。秦戈问,你自己当时有什么感受?我相信你在来的路上,你一定也思考过了。 坐在秦戈面前,向云来有一种难得的安心感。 躺在隋郁车后的时候,他确实思考过。 那个幻象是罗清晨的力量嵌入的,按道理说,向云来身为他者,不可能撼动这份力量。但偏偏罗清晨与他有一种奇特的联系:他和母亲一起生活了将近六年,两个人的精神体都是哺乳动物,一个是象鼩,一个是伊特鲁里亚鼩鼱,两者虽无生物上的联系,却都是罗清晨相当喜欢的东西;而第一个以及之后无数次进入他海域、与他海域进行共鸣的正是罗清晨,甚至可以说,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向云来复刻了上千次罗清晨的海域;同时最重要的,罗清晨的精神力跟向云来的精神力有近似之处,隋郁便是证据。 我有能够消除我妈妈幻象的能力。只要在海域中找到幻象,并且告诉幻象,它代表的意义已经结束,幻象应该就能够消失。向云来说。 正因为他与罗清晨的精神力有近似之处,他应该也能够在他人的深层海域中,顺利找到罗清晨嵌入的东西。 同时,罗清晨嵌入的指令不可能是一个复杂的指令。她让任东阳保护罗清晨的孩子,她让隋郁除了罗清晨孩子之外,所有人都是怪物,她改变了贝沙的兴趣,让她收集有鸟类精神体的活人。 所有的指令看似明确,但却存在巨大漏洞。活人的肢体,也算是活人的一部分,因为其本人并未丧生;保护也可以理解为占有、控制和圈养,这是任东阳后期变得令人畏惧的原因。 向云来:但我不确定简单的指令是不是都能简单地拔除。 秦戈:简单的指令,往往指向人最直接的愿望。而这个愿望一旦被满足,幻象应该就会消失。沟通的人只能是你,除了你之外,幻象即便上浮到浅层海域,也不可能跟任何人沟通。 向云来:因为它没有沟通的功能? 秦戈:对。你把它理解为一种程序就行,只有罗清晨本人才能影响它,而你刚刚说的贝沙、海森,这些人海域里都有幻象,但因为藏在深层海域,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任东阳之所以一直知道自己被嵌入了什么理念,是因为罗清晨用这件事威胁了他。 向云来对他已经尽量坦白,几乎什么都说了,除了一件事隋郁的面容失认症。他此时喃喃道:我就是罗清晨的化身所以她犯的错,也只有我能修改。 秦戈:什么意思?向云来,你想拔除谁海域里的幻象? 向云来:没有谁,我就问问。 他的情绪波动无法瞒过秦戈。他有点儿紧张地等待着秦戈接下来的话,不料秦戈说:你这一趟意外回来之后,我察觉你有点儿变化。你的精神力比之前更平和了,好像这个危机非但没对你造成任何影响,反而让你更加冷静。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对吗? 向云来:我很清楚。放心,我想做的事情不会危害任何人,任何机构。 秦戈:会危害到你吗? 这问题向云来愣了半天才回答:会伤心吧。我在亲手消除我妈妈留在世界上最后的印记,一个接一个地。 但他想了想,又说:但我还是有点期待。期待在别人的海域里能够再见到她。很年轻的她。 秦戈:这是你变得平和的原因。 向云来不知道。他答:我以为已经不存在的人,原来一直陪着我。而且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只有我,仅有我,才可以做到的。这就是我的价值。 他以为秦戈会立刻赞同。但秦戈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复杂。 第311章 他的表情并不像纯粹的喜悦。而秦戈也未从他的精神力中察觉丝毫的快乐。他确实是变得平静了,然而和之前相比,精神力中悲哀的部分更加沉重了。 两人走出办公室时,向云来已经戴上了口罩。他没看隋郁,只是在路过隋郁身边时低下头道谢,之后紧紧跟着秦戈。秦戈仍旧送他回安全屋。二六七医院被袭击后已经不安全,尤其得知医院高层已经被断代史的人渗透后,蔡易愈发疑神疑鬼。 向云来身体无恙,精神无恙,他需要的只是休息。秦戈原本想留下来,但向云来拒绝了,而且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已经抢救回来的任东阳还需要秦戈去巡弋海域寻找线索,秦戈不得不离开。 留在安全屋里陪伴,或者说监视向云来的,是危机办雷迟的两个心腹,其中之一便是龙游。 龙游对自己的恩人十分殷勤,但向云来现在不需要殷勤。他吃了点儿东西,便借口想透气,走到了阳台。 他原本最喜欢安全屋的阳台,现在却看什么都寡淡无味。 正是清晨,曙光熹微。向云来眺望了一会儿,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阳台的边缘有一丛大尾巴在摇摆。 安全屋隔壁是另一间同户型的房子。他想起秦戈说过,隋郁也住安全屋。 两个安全屋连一块儿?这真的安全吗?这问题掠过向云来脑海,随后他便听见有人在隔壁敲了敲阳台与阳台之间的墙。 银狐转了个身,从墙边探出脑袋,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 是你吗?隋郁在隔壁小声问。 第141章 向云来听见他的声音,第一反应竟然是回头去看屋内。看管他的人没有出来。 隋郁怎么会在这里?隔壁真的是另一个安全屋?银狐的尾巴还是毛毛的,匕首的形状清晰可辨。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向云来现在看到它,心里没有产生一点儿难过的波澜。 在混乱的保护和转移中,他无暇去看隋郁的眼神,现在能想到的,只有在路上重逢时隋郁充满愤怒和恐惧的赤红双眼。 出于基本的关怀,向云来问:你不吐了? 隋郁:现在不吐了。 向云来:要是聊着聊着又吐了,咋办? 隔壁沉默片刻,答:吐了再说吧。 向云来哑然失笑。 隋郁对他的应激反应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一切跟向云来相关的事情、词语都能够触发。向云来在这一刻甚至有点儿佩服隋司,这个人究竟有怎样的心肠,实施过多少次拷问,才会用这样恶毒的方法来摧毁自己弟弟的海域?上课时,讲桌上那老头说每次拷问都等于杀死自己,向云来当时不理解,现在完全懂了。 被隋郁救出来的喜悦早就消失了,速度快得向云来都没法复述自己的感受。他心中仍是空空的,只知道自己不好受:就算两人是普通关系,但对方回回见到他都呕吐,任谁也不可能有好心情。何况向云来曾确信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可能恐惧和憎恶自己的人。 向云来再次平淡道谢:谢谢你救了我。 那边不吭声,一台手机越过墙壁,递了过来。 向云来不接,隋郁的手晃了又晃,小声说:快拿着。 向云来狐疑收下。隋郁说: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之后可能不会回来,但我会继续申请跟你会面。我知道你没有手机,你拿着这个,我们有空就聊天。 向云来:不用做这种事。他把手机放在阳台边,慢慢推到银狐足下,我和你现在最好的相处方式是拉开距离。这样你不会难受,我也不会心烦。 对,心烦。向云来像得到了准确答案:他现在不上不下的感受,就是心烦。而隋郁就是心烦的源头。 你看到我就恶心,我看见你就烦。向云来耐心说,不见面是最好的。 隋郁斩钉截铁:不行。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进过隋司海域,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我现在的反应都不是真实的,我没想过放弃你还有我们之间的关系,向云来。我发过誓的,你也还记得,对不对? 向云来耳朵忽地发烫,一种古怪的感受控制了他。好像被层层叠叠的岩层死死压住的心底,有什么正在翻涌。 他还没想到怎么回答,银狐忽然猛地一窜。在向云来没看到的地方,一条飞蜥正匍匐在他的影子里。银狐的爪子落下,飞蜥啪地消失。龙游恰在此时走出来:你在看什么? 银狐已经消失,隔壁没任何声息,向云来迅速拿起手机让它顺着袖管滑进衣服里:看日落。 龙游瞥一眼阳台外头。 向云来更正:日出。你瞧,像个咸蛋黄。 龙游和他并肩而立。飞蜥四爪挥动,很快爬到龙游的手心,小眼睛盯着向云来。向云来面不改色:你这壁虎挺可爱。 龙游小声地:放心吧,我不没收你的手机。 向云来:为什么? 龙游:你是不是跟秦戈分享了重要情报?我刚刚接到通知,你的危机系数下调了,这屋子里只留我一个人看着你就行。蔡易说你是可以信任的人。 向云来冷笑:他现在才确认我可以信任? 第312章 龙游:向哥,反正你无家可归我的意思是,反正你家没了也不对,总之你先住这儿。有什么事情就使唤我,吃的喝的用的,我都给你买回来。 他告诉向云来,秦小灯和邵清在他被抓走后,立刻被危机办转移出二六七医院了。俩人现在情况都很稳定,秦小灯已经苏醒,并且给出了自己被袭击和注射不明药物的证词。 王都区的工作也正在逐步开展,虽然资金紧张,但好在人手是足够的,而且每到周末就会有许多人到王都区帮忙重建。 很多人认为他们会再次回到王都区,是因为你当时的暗示还残留着影响。龙游说,但也有很多人渐渐开始支持和理解你了。王都区的人没了家,那能帮就帮一把,这很寻常。 龙游很少这样滔滔不绝,他说完竟红着脸挠挠头:我是不是也变了? 龙游果然不干涉向云来使用手机。但向云来知道,这里到处都有监视装置,拨出的号码和接听的电话自然也被严密监听,手机用处不大。这一晚回到卧室,他先拨通了向榕的号码。 王都区地陷事件之后,各种电话诈骗团伙雨后春笋般冒出。向云来打了好几次,向榕才没好气地接听。察觉来电的是向云来,一句哥哥还没喊出来,她哇地哭了。 向榕今日听半丧尸人黑兵说,他们的首领一早就赶到医院,似是好友为了救向云来而身负重伤、命悬一线。他们说得担心紧张,向榕听得手脚冰凉。救人的都这样,那被救的岂不但她一直忍着没哭也没闹,十分冷静地去找胡令溪,拜托他打听消息。此时得知向云来安然无恙,她哭完又笑,笑完又哭,一句对不起反反复复说了许多遍。 仿佛是为了弥补此前自己无意识的畏惧对向云来产生的伤害,她平静下来之后开始聊自己的事情,一切巨细无遗,都要跟向云来分享。她现在住在夏春家里,每天都在临时的黑兵基地帮忙处理文书工作,比如整理遇难者的名单、统计捐助的物资统计,忙得脚不沾地。向云来一听她为黑兵做事,先问是否安全,再问夏春给不给钱,给多少钱,是否按时,有无保险,等等等等。 手机聊得发烫。挂电话前,向榕才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对了,我的成绩出来了,比往年新希望学院和人才规划局的录取分数高出一百八十多分。 向榕的高考是在向云来隔绝治疗的一个月里完成的,她独自赴考,独自等待分数,并在今天终于决定了报考的学校。 向云来跳了起来。他的激动和喜悦,第一次冲破海域中那无形的冰冷囚笼,让他声音都颤抖了:考了七百分?!七百多少?我的天,榕榕,太棒了,你太棒了!你能报所有的好学校! 向榕:我要报人才规划局的国家安全学。 向云来怔怔抓着手机,站在床边,听向榕解释自己的打算。 向榕原本确实被新希望学院味道极佳的食堂吸引,但王都区地陷事件之后,她从黑兵和胡令溪口中得知许多关于反特殊人类组织的事情,她的志愿悄悄地改变了。人才规划局的国家安全学是一个招考十分严格的专业,对考生的个人能力有相当高的要求,但她相信自己能够通过。 你还记得任东阳给我做的假户口吗?向榕说,我父母双亡,在特殊人类系统里的监护人是我的各个班主任。他们没办法追溯我在来到王都区之前发生过什么事还有做过什么事。胡大哥人脉广,他帮我找人看过我的身份资料,绝对没有问题。 向云来万万没想到,任东阳当时做的假身份居然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 向榕继续说:现在只是招考,身份审查不严格。夏春说,我是王都区里考得最好的一个,而且这个专业从来没招收过王都区里的学生。学校老师也劝我不必担心,我是区里的两个单科状元,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帮我做好准备的。哥哥你知道吗,我的分是今年所有特殊人类考生里最高的,教育中心的主任专程到王都区见我呢她居然也是精神调剂师,她还认识秦戈老师,说听他提过我 她在兴奋中仍旧保持冷静,不断地列出一个又一个足以让向云来放下心头大石的理由。 向云来知道,向榕选择了一条非常危险的道路。招考的人没查出来,那以后工作了呢?她若想走得更远,必然有人会深入她的海域,查探被她隐藏在地窖之中的可怖往事。到那时候,即便向云来想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也无能为力。 但他无法劝阻向榕。他现在并非自由身,而向榕已经拥有了,能走到超出向云来想象之处的能力。他一面为妹妹高兴,一面又止不住地忧愁。 两种剧烈的感情在他的海域里碰撞,直到挂断电话,也仍未停息。这是向云来自从变得情绪淡漠之后,第一次察觉到喜悦和愁绪如此鲜明地在脑子里打架。他无法单纯地抉择出任何一个,于是在两种情绪之外,又多了一份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茫然。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一个标注了姓名的号码:银狐。 向云来躺着接听,点开了免提。隋郁沉默好几秒都不说话,向云来主动问:又吐了? 隋郁:一点点。我吃药了,没事。 第313章 向云来不知道他昨晚是怎么强撑着保护自己的。或许是因为这两天接触得太多,隋郁的应激反应相当频繁,讲几句话就要停一停。只要声音忽然中断,连呼吸都听不见,向云来就知道这个人又捂住了麦克风。 向云来从昨晚到现在几乎一直没休息,精神力始终在不停运转。他仍佩戴着抑制环,倦意比以往都要强烈地控制着他。 两个人的第一通联络没有持续很久。隋郁吐了几趟回来,便听见耳机里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他轻声地:向云来?随即便知道,向云来睡了。 他有许多事想问向云来,多到无从开口。他也有许多事想告诉向云来,比如断代史的,哈雷尔的。但已经回到隋家别墅的他只是坐在窗台上,看着明朗月光,静静地听着彼端的气息。 他很久没见过象鼩了。 · 向云来和隋郁之间的联络每天都有好几次。隋郁事无巨细,什么都会跟向云来说。他似乎在执行一种脱敏计划,用长时间的联络和对话,让自己习惯向云来的存在。即便向云来的态度并不积极,隋郁也始终坚持。 隋郁接手隋司的工作之后,忙得脚不沾地,一面处理手头的事务,一面利用隋司的权限去查阅关于隋氏、断代史的机密资料。他也是在这时候才发现,隋司和海森几乎是一体的:他可憎的、残忍的哥哥,几乎跟海森分享所有秘密,毫无保留。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海森是断代史高层蛇尾的女儿,是绝对值得信任的,另一方面,隋郁认为这足以说明隋司对海森确实有很深的感情。他曾以为大哥表现出的所有爱,无论对父母、对他、对亲朋好友,还是海森,都是他面具的一部分,是为了更好地变成一个接班人。但海森显然是例外。 隋郁对隋司的工作并不熟悉,大部分事务还是海森在打理。他只要作为隋氏的代表,不断地开会、出席讲座、与别人见面握手就行。一个会说话的,看起来有足够气场的高质量傀儡。 也因此,他有大量的时间去了解隋司留下来的一切。 除了斗兽场和饲育所之外,隋氏在国内特殊人类机构的渗透之深,已经超出了隋郁的想象。他们从高校和政界入手,几十年间几乎已经建立起一个相当紧密和完善的权力网络。毫不夸张地说,即便隋司当日掳走秦小灯和邵清之后立刻在市中心最显眼的地方杀,他也一定能够安全脱身。 同时,小型的断代史信徒组织,已经在好几所特殊人类聚集的高校里形成了,尤其是新希望学院。新希望学院过去曾有不少学生是与断代史、饲育所关系异常密切的远星社成员,如今远星社洗心革面,但隐藏在教师和高层管理者里的反对派,仍未放弃自己的使命。他们会定期举办秘密的聚会,在学生中寻找和发展新成员,充实反特殊人类组织的力量。 荒诞的是,无论是纯正的反特殊人类组织,还是断代史这种初心已变的组织,在路径上都殊途同归:他们意识到,实现自己目的的最有力方法,就是获得更多、更高、更不可违抗的权力。 往上走,往高处走,往权力机构的顶点走。把控制特殊人类的权力握在手中,然后毁掉特殊人类然而到了那时候,真的还能坚持最初的信念吗?权力的香味太过诱人,难以抵抗,断代史就是最好的例子。 向云来听隋郁说这些事情,越听越心惊。你知道这么多,不会有危险吗?海森是隋司的人。 隋郁很有把握:放心,有些事是海森告诉我的。 向云来奇道:海森怎么会把这些秘密透露给你? 这问题让隋郁沉思。他去吐了两分钟后现在呕吐已经成为两个人沟通时见惯不怪的行为,类似一个打断谈话的咳嗽,不足为奇告诉向云来:你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隋司的资料中,有不少关于向云来身份的调查报告,其中便明确写明,罗清晨是向云来的母亲。这些资料放置在极深的地方,而且整理时间恰好就是王都区地陷之后。是专注于拷问弟弟的隋司,尚未跟海森分享的情报。 隋郁却以为海森知道。他在跟海森聊天时,提及罗清晨曾经被海森家收留的事情。得知向云来是罗清晨的孩子后,海森愣了片刻。那时候,她的精神力疯狂涌动,相当异常。鲸鲨的身影先是在室内盘旋,随即无法成形,持续大约半分钟后,才再度缓慢显形。 而海森茫然的眼神也在这三十秒的时间,变得冷静坚定。 向是morning的孩子?你确定?她问隋郁。 隋郁还是第一次听到罗清晨的这个称呼。它不像一个名字,更似一种身份代号。如果你说的是罗清晨是的。他回答,这是大哥和断代史的结论。 海森慢慢站起,声音恍惚,难以分辨其中的情绪和意义:我知道了,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原来是他 隋郁对向云来说:她猛喝了一瓶酒之后,回头告诉我一些更重要的密令,还有学校里反对组织的详细资料。 隋郁说,海森说某些事情的时候,会犹豫很久。说完之后,会紧张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含着眼泪:我在背叛阿司。但她不会停,她仍旧会说出隋司的秘密,并总是在结束对话之后询问:morning的孩子,他现在好吗?他安全吗? 第314章 向云来知道。而且唯有向云来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唤醒了罗清晨当年深埋在海森海域中的那道指令:morning和她的孩子很可怜,你决定悄悄地帮助他们。 过去的海森,现在的海森。二十年过去了,那道咒语仍扎根在她的海域里,从未消失。或许那指令当时不会对幼小的海森造成影响,但如今却持续地令她不得安宁,仿佛难以痊愈的牙痛。 攥紧手机,向云来冲动地开口:隋郁,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你看别人都是怪物,唯独看我是正常的? 第142章 向云来的人生词典里,冲动是一个低频词。而每次冲动之后,他都会懊恼自己的不假思索。这次也不例外。 对隋郁,他毫无保留。罗清晨、谭月阳、狮牙、蛇尾,隋郁的父亲鹿角,任东阳,还有隋郁和罗清晨相遇的那个冬日。 诅咒的源头,诅咒如何扎根。以及如何消除诅咒。 如果说前面那些都是沉重的,讲到如何消除诅咒,向云来的语气才有一丝轻快,像是跟隋郁分享一条攀登峻岭的捷径。他没察觉自己说了好几次你放心我可以做到,他害怕隋郁怀疑他。 他说,自己已经在任东阳的海域里试验过,罗清晨嵌入的幻影能跟自己对话,他还说隋郁海域中的幻影也一定能够消除。 你听懂了吗?向云来问。 从他提到罗清晨的能力开始,隋郁就没再说话,聊到吊桥边上的相遇,隋郁的呼吸更是骤然变粗。隋郁没有回答向云来的这个问题,直接挂断了电话。 之后,俩人的联络就中断了。之后的几天,无论向云来发信息还是打电话,隋郁始终没有理会。 向云来的愧疚一天比一天深。现在他的海域是任东阳海域的景象,向云来本就觉得心烦,也不想去看。而充斥在这个海域里的全都是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他一点儿快乐的、灿烂的东西都找不见,阴沉成一潭死水。 隋郁之前对他的恐惧、疏离,是隋司弄出来的。但罗清晨所做的事情,根本不比隋司逊色。 隋郁会恨我的。他真的开始恨我了。向云来惴惴不安。 但隋郁会原谅我的。向云来却又时时会这样想。一个看到自己就会呕吐,连精神体都呈现应激反应的人,还要冒着危险去救他,以免他被断代史带走这绝不能算普通情谊。 他恨不能把隋郁说过的每一句表白心迹的话都拿出来细细分析,给当下的困局提供解题思路。也许也许还有机会的,只要进入隋郁的海域,在海域里说服隋郁不行,不能再做这种冒犯他人的事情。向云来轻轻地扇自己耳光。 成日在房子里念念有词地走来走去,龙游问过他好几次:你需不需要我帮你疏导一下海域?但向云来不想把自己海域的秘密暴露给龙游,婉言谢绝。 这期间,他也仍旧为向榕的事情操心。龙游有天早上问他志愿的事儿,得知向榕报了人才规划局的国安专业,龙游登时愣住,正咬着焦圈,却连嘴巴都合不上了。 向云来忙问他怎么回事。龙游把焦圈往嘴里一塞,沉默许久。太危险了。他说,我真的不建议向榕啊,她已经报了?还能修改吗?系统关闭了? 龙游越问,脸色越沉。向云来背脊都流汗了:这专业这么不妙? 他对这些并不很懂。向榕之前对新希望学院感兴趣,什么特殊人类生物学、海洋学、心理学听起来都是理论学科,虽然难找工作,但绝无生命危险。向云来并不晓得国家安全学具体是什么内容,但至少听起来,它十分安全。他担心向榕,也不过是担心她之后无法顺利毕业,或者无法顺利就业,却从未想过这专业本身,似乎就不太对劲。 你知道发生在韩国济州岛的鱼龙事件吗?龙游问。 鱼龙是一种分布在朝鲜半岛、我国东北部和俄罗斯东南部的特殊人类。他们的外形与人鱼十分相似,则外貌更近似海洋生物,古时候常被当作海怪,遭到残忍的狩猎和戕害。但他们其实拥有不逊色于人鱼的发达大脑,并且是习惯陆地生活的两栖类。这一点不仅比人鱼优越,而且让鱼龙有了参与人类生活、获得知识和社会地位的可能。 六年前,十几位鱼龙策划了一起爆发在济州岛的生化袭击,生物污染令这座以风景著称的岛屿在一个月之内死亡了近百人。同时,三位壮硕的鱼龙携带被污染的生物标本,通过水路分别前往中国、日本和俄罗斯。 生活在我国东北沿海地区的特殊人类,采女,在海上工作的时候发现了异样。她们与生活在南方的海童一样,拥有十分出色的潜水技艺,古时候常作为祭祀海神、平息海难的祭品,现在则在全世界许多海洋勘探站 中担任十分重要的海底探测工作。某个清晨,两位结束工作的采女在回到工作站途中,敏锐地察觉了水下生物的骚动。 并非鱼群洄游的季节,但鱼群纷纷由东往西,逆流而上,仿佛在躲避海洋中的什么东西。俩人向上报告之后,带上摄像机和定位装置潜入海底。两小时后,她们发现了被丢弃在海床上的污染标本,以及死在标本附近、已经因为生化污染而膨胀得无比肥大的鱼龙。 这件事国内报道不多,但我听说,你们王都区曾经出现过一些传闻。传闻说的大差不差,这是鱼龙的自杀式袭击。龙游说,去美国的鱼龙死在了船上,没来得及完成全部计划,不过整艘船都被污染了。事情发生后,船就停在了海中央,之后没多久,因为航道出错、撞击冰山,沉没了,没有进入美国境内。但在中国和日本海域的两个鱼龙,尸体都爆炸了。 第315章 向云来毛骨悚然:他们自己本身就是污染源?! 龙游:对。 向云来:这跟国家安全学有什么关系? 龙游:人才规划局的国安专业,第一年招生的分数特别高,报考特别难。但我老家的一个传奇师兄,地底人,考上了。所有人都在说他的故事。我老家对特殊人类的接纳没有大城市那么宽容,尤其是半丧尸人、地底人这种外表不一样的不过那师兄太出色了,所有人都说,他以后一定会有大成就。 龙游看起来有点儿惆怅:他在调查鱼龙事件的时候被细菌感染了,最后也没撑住。我当时还在读高中,听到老师们讨论这件事,才晓得他人已经没了。我的班主任教过他,快退休的老头,边说边哭。后来我大学毕业,考进了危机办,才在培训中知道,当年鱼龙事件中所有被感染的调查员,尸体都被认定为严重污染,直接进行了无害化处理。不要说遗体了,连骨灰都不存在。 向云来攥紧了手心,开始紧张。 龙游看着他:第一届国安总共招了16个学生。我的师兄是最后一个离开人世的。他的所有同学都走在他前面,一个都没剩下。 向云来手脚冰凉。他要阻止向榕,必须阻止。可是志愿已经报上去了,分数最高的特殊人类考生,体能和精神体技能都很优秀的女性哨兵,孤儿,有强烈的报考意愿,谁会拒绝录取这样的人? 向榕一定会被录取,除非向云来脑子嗡嗡的,他心想,只有两条路,一是向榕自己放弃报到,选择复读,二是有什么人去把向榕父母的事情爆出来。地窖里的秘密一旦公开,向榕绝不可能再被任何与国安类似的专业录取。 他顾不得向榕的想法了。多年来与妹妹的相依为命,让他一切事情都习惯先思考向榕是否安全,向榕是否合适。只要能阻止向榕踏入这个危险的专业,他甚至认为,即便向榕被当成嫌疑人,被怀疑被审判,都比死这个结局好千倍万倍。 淤塞了整个海域的负面情绪,此刻正在推波助澜。 哪怕会被向榕憎恨,只要能保护向榕但向云来现在没有自由,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他焦虑得开始咬自己的指甲。对了,可以想办法让自己跟向榕见一面,只要见到向榕,他就能入侵向榕的海域,一次不够就十次,一百次,不停地施加暗示,直到向榕彻底改变想法。 或者他看向正在安慰他的龙游。或者现在入侵龙游的海域,让龙游去当那个罪人。龙游是危机办的,又巡弋过向榕的海域,他去揭开一切最容易不过。他也怀疑过那个地窖还有秦戈,让龙游告诉秦戈,向榕的地窖里藏着什么秘密。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只要能保护向榕。 向云来的精神力正在溢出。它们无声无息地包围了龙游。龙游的飞蜥正停在主人的掌心中,随即,精神体与龙游同时抬起眼睛,盯着向云来。 龙游看起来有些困惑,甚至有点儿不知所措:你在做什么? 向云来背脊上一片冷汗。他忘记了,龙游是专业的精神调剂师,他人精神力的波动根本不可能瞒得过他。 他随即还意识到,如果由龙游爆出向榕杀人的事情,那么龙游的前程和事业,也将彻底被毁。一个不称职的调剂师,一个与巡弋对象私交甚密,而且轻易就被向云来控制的危机办工作人员。 他在龙游的海域里看过那片被雨雾笼罩的茶园,他知道龙游读书的钱都是村里人凑出来的。自卑的龙游,时常犹豫的龙游,把他当作恩人,用微薄的工资请他吃饭的龙游。 我想试试能不能召唤出象鼩。向云来低声说,对不起。 他回到卧室,倒在床上。一种恐怖的冷从他心□□发,让他的骨头格格颤抖。 你们这些拥有特殊能力的向导,怎么可能忍住不去入侵别人的海域! 任东阳掺杂狂笑的怒吼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你永远都是罗清晨的傀儡! 向云来咬住了自己的手指。我不是我不是我不入侵不,我不想控制任何人他流着泪,一遍遍重复,直到声音嘶哑。 卧室里唯一的那扇窗户半开着,室内的空调与室外的热风相互对抗。有人在窗户外说:你发病了? 向云来吓得登时跳起。站在窗台上的,竟然是双臂从手腕到肘部都打着石膏的何肆月! 这里真的是安全屋吗?向云来不由得问,你能来,那哈雷尔也能来。 来不了。何肆月看了一圈他的卧室,没有坐的地方,他只得坐在窗台上,长腿垂在外头,他被狼人打得半死。能飞的特殊人类不多,除了我们羽天子,国内基本上就只有血族了。但这一片都是狼人的地盘,是雷迟选的地方。血族的人只要进入这个范围,就会立刻被发现。你放心你哭什么?我没事。 向云来擦了眼泪:不是为你哭。你的手怎么这么严重?情绪波动得太厉害了,他这几天一直无法开怀,此时一句话不由自主溜出口,都怪我。 第316章 骨质疏松是羽天子的常见病,何肆月也不例外。他双手一直抱着任东阳,飞了十几公里,抵达危机办上方时实在支撑不住,直接从半空滚了下去。一检查,他双手早就因为任东阳的体重而折断,他是用一种别扭至极的姿势一路飞回来的。 任东阳现在被危机办扣住,怎么调查,调查出什么结果,何肆月一概不知。他闲谈半天,中途龙游还进来跟他说了几句话,向云来察觉对方有事要谈,只得耐心等待。 何肆月东扯西扯,聊了快半个小时,才终于进入正题:你是不是很懂怎么入侵别人的脑子我是说,海域? 向云来:什么意思? 何肆月:除了哨兵向导,你还能入侵别人脑子吗?可以的吧?我觉得你很厉害。 他显然并不擅长夸赞别人和说好话,这句不伦不类的赞美,让他的问题显得愈发可疑。 向云来:除了哨兵和向导,别的特殊人类没有海域。而且我也不可能我不会再随便入侵任何人海域! 姿态潇洒的羽天子脸上立刻流露失落表情。何肆月是脸上藏不住心事的人,他皱起眉头,焦虑地眨眼。 向云来冷静下来:我已经把你当作朋友了。他很诚恳,这是真话。羽天子救过秦小灯和邵清,制造了让他向隋司复仇的机会,向云来感激他。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我想让你进蔡羽的脑子里看一看,他是不是还有那种怪念头。何肆月低声说,他曾经被断代史的人影响过,而且参与过断代史的集会。 第143章 蔡羽是人才规划局的学生,何肆月是人才规划局的毕业生,现在在人才规划局里当行政老师。凡是来自王都区的学生,都会在人才规划局的系统里被额外标出。负责这件事的正是何肆月,蔡羽入学是是他做的学籍登记, 何肆月登记结束,把学生证和录取通知书还给蔡羽的时候,发现蔡羽手里拈着一根从地上捡起的羽毛。 蔡羽:哥,你是鸟人? 何肆月:羽,天,子。 蔡羽笑着:没听过但你好酷。 两人年纪相差几岁,但很投缘。蔡羽没钱租房,就寄宿在何肆月的员工宿舍里。但即便关系亲近,蔡羽也从不在何肆月面前摘下自己的口罩。口罩和血红的右眼是蔡羽的标记,何肆月认真观察过,蔡羽不在人多的地方吃饭,即便是上特殊人类技能课或是大量运动,也从不摘下自己的口罩。 黑头发、黑口罩和总是一身黑的穿着,让蔡羽在夜间像幽灵一样。 幸运的是,人才规划局里的学生大都很奇特,没有人觉得蔡羽特殊,包括何肆月。他跟蔡羽如常相处,从不追问。 蔡羽大二的时候,拿了个半丧尸人比赛的奖和一千块奖金。一千块足够蔡羽抠抠搜搜过两个月,但他选择买了一个四百多块的蛋糕,给何肆月庆祝27岁的生日。那天晚上,蔡羽摘下口罩时,何肆月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年轻的半丧尸人嘴唇周围遍布裂伤,这让他秀气的脸庞陡然生出阴森。 他原本站在暗淡的光线下低头看着何肆月,取下口罩后抬手指了指嘴角。像是为了让何肆月看得更清楚,又像是他仍旧有一些犹豫,蛋糕的烛光已经吹灭,他在落地灯的阴影中迟疑,最后往前走了一步,让脸庞暴露在灯光里。 裂伤像许多细细的爬虫从他口中延伸而出,嘴角、上下唇,全部都是。疤痕深深嵌在皮肤上,尽管已经愈合,依旧显得狰狞恐怖。 有人把枪塞进我嘴里,扣了扳机。他平静地说,没有多余的解释。 说完了便合上嘴,垂下头,等待何肆月的反应。 何肆月站起身,捧着他的脸庞,愤怒和心疼同时控制他的大脑。他抚摸蔡羽嘴唇的伤,发现它们根本没有被好好地处理:这是怎么回事?你嘴巴里面呢? 蔡羽的舌头和口腔内部也满是伤痕,但舌头已经修补好了,皮肤上的伤痕由于太深,且医治不够及时,成为了消不去的印记。 他们想观察半丧尸人受伤之后的愈合和恢复速度,跟寻常人是不是一样。蔡羽顿了顿,继续说,当然,这都是借口。他们只是想折磨我,杀了我。但我当时不知道。我信任他们,所以在他们开枪之前,完全没有反抗。 · 他们指的是蔡羽在网络上认识的几个朋友。那几个同为半丧尸人的网友,跟16岁的蔡羽相识于一个聊天软件。这个软件里有近百种特殊人类分区,在半丧尸人的专区里,充斥着许多抱怨、痛苦、哀求和愤怒。彼时的蔡羽刚进入愤世嫉俗的青春期,叛逆得无法无天,专区里发布的信息令他感到自己终于接触到了真实的世界。 他很快融入,并且很快被他们发现。 他们是这个专区的管理员,跟蔡羽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在线下聚会上,蔡羽终于跟神往已久的朋友们会面,他推心置腹,把他们当作知心朋友。 蔡羽被丧尸病毒感染之后很快接受了治疗,病毒的发展进程缓慢,外表呈现出来的感染特征并不明显。但中考之前的体检,同学发现了他的特殊人类身份。一夜之间,学校里唯一一个半丧尸人学生成为了众矢之的。他被孤立,被排挤,小型的痛苦战争在他和别的普通人类之间,沉默而激烈地展开。 第317章 老师让他反思,学校里还有别的特殊人类,为啥别人只针对他。父母劝他冷静,还剩半年就毕业了,千万别在这个时候闹出大事件。 蔡羽的倾诉出口只有他们。 他说自己恨不得杀人。他们说即便杀了几个,十几个,哪怕你杀了整个学校的人,也只会让世界上的普通人类更憎恨半丧尸人而已,谁会敬畏暴力的垃圾呢? 他说自己管不了那么多,谁对他不好,他就要向谁复仇。他们说你最应该报复的,难道不是那个在路上撞伤你之后,把病毒感染给你的人吗? 他说总之自己必须采取行动,再也不让任何人瞧不起半丧尸人。他们说就是因为你这样冲动的小孩太多,半丧尸人才会变成现在的过街老鼠。 蔡羽茫然了。他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被反驳,而且是每一个朋友都在否定他的想法。他渐渐混乱了。不能复仇,因为有罪的是半丧尸人。不能愤怒,因为半丧尸人本来就应该在感染病毒之后死去,是科技的发展让半丧尸人能活下来,哪怕活得像一团湿垃圾如此种种,每天都在蔡羽的耳边萦绕。 否定之后便是灌输。 他渐渐接受了他们的说法,半丧尸人没什么价值,活着更是没什么意义。他开始逃课、逃学,日复一日跟他们厮混,并且认识了别的朋友,比如哨兵和地底人。 在这个集体中,蔡羽总是跑腿和服务他们的那一个。他鲜红的右眼会成为他们的谈资,高大的哨兵把他按在沙发上,用手指扒开他的眼皮,控制着因为恐惧和痛而不断挣扎的他,高声笑道:这个<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的眼球全都是红的,他是不是已经瞎了? 他们甚至高声谈论,要直接挖出蔡羽的眼睛仔细研究。 蔡羽非常害怕,但他第二天还是会回到他们聚集的地方,端茶倒水,打扫卫生,清理他们呕吐的秽物。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至少在这里,他是能够加入谈话和嬉闹的半丧尸人,而不是那个东西。 他们还会组织一些奇特的活动,比如翻进收留了半丧尸人工作的厂区里破坏设备,或者把半丧尸人学生拉到十字路口中央,剥光他的衣服让他身体上的红色斑纹全都暴露出来,或者把死老鼠、死猫丢进特殊人类救助站的饭菜里他们乐此不疲,而且开始带着蔡羽活动。 他们把一根钢管塞到蔡羽手里,让他朝着一个半丧尸人拾荒者的脑袋打下去的时候,蔡羽丢掉了武器。我不,我不能蔡羽承受无数耳光和他们的殴打,手指被踩断了两根,也不肯重新抓起那根钢管。 他第二日跟他们道歉,说明自己不能伤害别人。说着说着整个人都臊热起来:他不久前还恨意滔天地说要杀了欺负他的同学。但他做不到的,那些只是一时的气话。 他们原谅了蔡羽,抚摸他的脑袋,称他傻东西,早就知道你懦弱了,不过没关系,弱者有弱者的用处。他们继续用他的眼睛开玩笑,继续指使他买东西、偷东西。 然后有一天,地底人带来了一支霰弹枪。他们把枪管塞进蔡易的嘴巴里,说要试验试验半丧尸人受伤后愈合的速度。 蔡羽还来不及抗议,枪就响了。 一个年轻的女医生为他接好舌头,治好了口腔内部的爆裂伤。他只记得对方谈论过他的血并不美味,相反,充斥着血族最憎恨的腐烂恶臭。等他从感染的高热和虚弱中醒来时,总是热热闹闹的房子已经空无一人。他在镜中看到的,便是自己狰狞的嘴唇,和骷髅般干瘦的脸庞。 蔡羽之后回到了学校,开始把口罩焊在脸上。何肆月说,这件事,他说了,我听着,但我没想到还有后续。这些天我了解了断代史的资料之后,发现国内有一个活跃的反半丧尸人组织,诱骗、诱拐、杀害未成年的半丧尸人学生,这是他们最大的特点。蔡羽出事的时候,他们正好就在蔡羽的家乡活动。 何肆月的讲述让向云来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情。他跟蔡羽来往并不多,但彼此的印象都很好。他问:蔡羽知道当时那些人是断代史吗? 何肆月:不知道。估计现在也不知道。 向云来:那或许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说不定他也忘了。 何肆月:他没有忘。斗兽场的事情发生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学校。最后一年了,但他打算辍学,全心全意搞他那个什么黑兵,就为了对抗所谓的断代史。说到黑兵,何肆月几乎咬牙切齿,他可能不知道当时害他的也是断代史,但他如果继续在黑兵里活动,我觉得,他会遇到危险。 向云来想起何肆月曾经很不客气地请求他,若是见到蔡羽就让蔡羽滚回来见我。原来如此。但他确实无能为力:退一万步说,即便我真的还愿意入侵别人海域,蔡羽也不是哨兵和向导啊。你是人才规划局的老师,你难道不知道这一点吗?你还来找我,这也太奇怪了。 窗台上的何肆月看起来,跟穿着松垮t恤的向云来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蜗居在小房间里,一个能振翅在天空翱翔。但能够翱翔的那个,此刻愁眉苦脸:我当然知道。是我错了,我以为你是干这一行的,说不定知道些我不清楚的门道。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第318章 向云来却想,何肆月此生一定顺遂无比,从未求过人。他不仅说的话难听,连语气也生硬,向云来倒不是讨厌他,只是何肆月身上的某些气质,会让他想起曾经的任东阳。 你告诉我这些,没关系吗?向云来问,这是蔡羽的秘密。 何肆月:有关系,我现在就掐死你。他翻身跳进房间作势要掐,但双手都打着石膏,十指从石膏里头探出一寸半寸,毫无杀伤力,开玩笑的。何肆月说,这些事情我只跟你说。 在如今断代史一切都不明朗的情况下,何肆月不可能把曾与断代史有牵连的蔡羽暴露在危机办和特管委面前。但能接触到断代史资料的,而蔡羽信任,他也信任的,仅有向云来。 向云来是游离在权力机构之外的人。而且他来自王都区。何肆月说:你也不想王都区的黑兵,失去一个这么优秀的半丧尸人首领吧? 向云来:你能不能先跟正经人学学怎么说话?我记住了,我如果见到蔡羽,会注意他的情况。 何肆月伤得不轻,且他是特管委特勤机构的侦查员,平时是不能够随便到王都区去的。向云来现在虽然也不能回家,但至少他能够跟胡令溪和向榕联络。面对何肆月的炯炯眼神,向云来不得不给胡令溪打电话,把人直接从被窝里吵醒。 胡令溪今日还见过蔡羽,人很精神,东蹦西跳的,不仅组织好了王都区内部的半丧尸人,还召集了不少外头的半丧尸人,其中有两个建筑学家,在帮忙分析如何重建半丧尸人的住房。 厉害得很。胡令溪说,夏春卸任之后,他将是我竞争黑兵首领的最大威胁。 向云来一听就知道这人有起床气,正在胡说八道。何肆月却高兴起来,两根指头吃力地捏在一起,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和向云来的印象相反,何肆月其实是个挺健谈的人,只要话题是他感兴趣的,他滔滔不绝,根本停不下来。他跟向云来聊学校里的蔡羽,向云来跟他聊王都区的蔡羽。 向云来也是这一晚上才知道,因为长时间被风吹眼睛,而且一直承受太阳暴晒,会飞的羽天子大都有眼疾,何肆月的视网膜就曾经脱落过,他的夜视能力也并不好。蔡羽之所以把头发从黑色染成甜玉米色,是因为这颜色不仅特别,而且几乎没有人染。只要视野里一出现甜玉米色的脑袋瓜,何肆月便会知道,那是蔡羽。 向云来有点儿羡慕他俩的关系。何肆月并未说得很清楚,他也不好意思细问,但这两人的亲近程度已经超出了朋友可能的界限。何肆月像蔡羽的兄长,是那种真正的、会引导蔡羽和担心他走入歧途的兄长。 如果你是我,而蔡羽是一个哨兵,你可以入侵他的海域,改变他的认知,那样就方便多了。向云来说,你就不必专程来找我做这件事。 何肆月的回答让向云来的脸变得火辣辣。他送走何肆月,站在窗台边上看那抹高飞的、别扭地垂着两根手臂的影子,因为羞愧和不安,脸上始终热得难受。 对他的这句假设,何肆月吃惊地竖起了眉毛。我为什么要用入侵海域的方法来改变他的认知?何肆月说,那样太无礼,太过分了。 向云来头皮都麻了:那你来找我 何肆月:我找你是为了知道他脑子里还有没有当时的念头。我没想过让你去改变他的认知!你真恐怖,向云来。为什么要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改变别人的认知?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吗? 可是不这样做,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会陪着他。何肆月说,我会了解他为什么这样想,这些认知,这些念头,是因为什么事情而产生。我会说服他,努力尝试改变他,而不是冲进他脑袋里大喊大叫:你要听我的话! 向云来彻夜失眠,因为隋郁,向榕,还有何肆月的这番话。 吃早饭时,向榕发来信息,她已经被人才规划局录取了。她问向云来:哥哥,你生气吗? 向云来回复:没有,我为你骄傲。 向榕发了一连串的笑脸和大哭。 向云来却意识到,他从未仔细问过向榕,为什么要选择这个专业,她在黑兵里帮夏春的忙,看到了什么,想过些什么。他力图让妹妹过上美好的顺利的人生,但从未认真地注视过妹妹的变化。 他的耳朵又因为这一刻的醒悟而变得滚烫:他竟然打算用最不齿的入侵方式,强行改变和控制向榕! 在这一念头产生的瞬间,他跟任东阳毫无分别。向云来食不知味,用力抓挠自己的头发。此时此刻,他对自己的能力,还有一直以来滥用这种能力的自己,充满了厌恨。 安全屋虽然不能频繁出门,但这一层的走廊尽头有一个十几平的小阳台,种满植物,赏心悦目。龙游获准陪向云来出门透气,两人在小阳台上东看看西看看。 阳台边缘有两张白色长椅,背靠背,看起来又旧又破,不知是谁丢在这里。向云来坐在长椅上看天,一只白鸽掠过,他差点以为又是何肆月。 身后的长椅动了动,有人坐了下来。 我们可以聊聊吗?隋郁的声音很低地从他身后传来,关于你妈妈对我做的那件事。 第319章 第144章 隋郁显然在来之前已经想过许多遍,他听到向云来应声之后接着说:你先听我讲。 现在盘桓在隋郁海域里的,其实是两个难题。一是他对向云来的恐惧,二是他的面容失认症。 为了让向云来一开始不至于太过紧张,隋郁先聊他的恐惧。 会嫌恶和恐惧向云来,是因为隋司在一段很短的时间内用反复加强的拷问,重新塑造了隋郁的感受。向云来跟他的恶劣经历死死地捆绑在一起了,有段时间,隋郁在睡梦中进入自己的海域都会反射性地惊醒。他不仅不能想起向云来,甚至也不能踏入海域,那里是一切糟糕、残酷和痛苦之事存在与发酵的地方。 隋司结束拷问之后,隋郁才慢慢拥有相对正常的睡眠。 和向云来在路上的重逢,他的条件反射实在是无法避免。不仅向云来因为他的反应震愕,连他也为出乎意料的反应而吃惊。紧接着,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即将会失去世上唯一能看清楚的那个人。 这份恐惧来势汹汹,比他经历过的拷问更令他害怕。 之后隋郁便一直在思索,怎样才能让自己重新正常地面对向云来。 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我再一次进入你的海域,给你很多、很多的暗示,用很长的时间就像隋司跟你做过的那样,强迫你不再恐惧我。向云来说,但我现在不想用这种方法了。我再也不想随便跑到别人的海域,还有随便给任何人下暗示,让对方听从我的指示了。这非常粗鲁,非常无礼我绝对不愿意任何人对我这样做,所以,我也不会再对别人这样做。 隋郁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让向云来知道他确实在倾听。 向云来继续说:海域的问题,只能让调剂师来解决。但是你又不允许别人进入海域,连秦戈也不行。我想不出办法了,隋郁。 隋郁:没事,我找到了脱敏的方法。 向云来:我察觉到了你到底做了什么?如果连想起我都会让你害怕,你后来为什么能够靠近我?他想起隋郁接连不断的呕吐。呕吐当然也是应激反应,但至少隋郁能够接近他、搀扶他。难道隋郁允许除了自己和隋司之外的人进入过海域,为他疏导过?向云来的心在期待之中,又怀着一丝微妙的妒意。 隋郁却不答。 向云来:难道是不能告诉我的办法?还是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人? 隋郁:都不是。 向云来愣了。不是精神调剂师,也不是强硬的脱敏手法,那还有什么? 身后的人踟蹰、叹气,抬手挠了挠头。他的影子覆盖在向云来身上,银狐团坐于向云来身旁。即便炸毛的尾巴变出了许多形状奇特的武器,且武器都冲着向云来,但向云来在银狐身上没有察觉到反感。和之前亮出匕首或小刀不一样,银狐今天有点儿展示自己本事的意思了:你看,我能变化成这么多的武器。 这让向云来想起初相识的隋郁。 隋郁在身后开口:我我看了很多象鼩的视频。 向云来愣了一秒,忍不住回头,但还没看到人,立刻被反应很快的隋郁按住了脑袋。隋郁小声说:别看我,我现在没戴眼镜。 你不能看我,我还不能看你吗!向云来都结巴了,你、你你哪儿找来这么多象、象鼩的视频?看、看视频,就能脱敏? 太荒诞了。他不禁想象隋郁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和银狐一起看象鼩纪录片的样子。银狐很喜欢逗他的象鼩玩儿,常把象鼩当球一样打来打去,看到屏幕上无法触碰的象鼩,它能理解吗? 无论是隋郁,还是银狐,此时在向云来的想象中,都有点儿傻和可爱。 隋郁看了很多、很多,有趣的纪录片还会翻来覆去地看。他把象鼩的照片贴满了视线所及之处,还在照片的角落用黑色马克笔画向云来的脸。即便是这样的简笔画,刚开始的时候,一想到画下向云来,隋郁的手会颤抖得连笔都无法握住。他便不回忆向云来,回忆的是头发染得发黄,眼睛明亮的男孩子。 渐渐的,他能够用简单的线条画下向云来了。然后,他开始写向云来的名字。三个汉字要分开写,分开就不再是向云来,是向前、白云和到来。在纸上写得密密麻麻,仿佛练字,然后再把写好的东西摊开在桌上。他随便往哪儿看,都能把文字在脑中自动组成向云来。 这个过程比看象鼩纪录片艰难一百倍。条件反射的应激反应让他无数次冲向卫生间,吐得胃部抽搐发疼。但他后来学会了在应激反应产生的时候先抓起象鼩的照片猛看,或者抓起象鼩的毛绒小玩具紧紧贴在脸上,深深呼吸。 向云来:等等,象鼩什么?玩具? 隋郁又沉默。 向云来以为今天两个人的谈话会是沉重的,令人胃痛的。但隋郁总是能出乎他意料。他终于还是强硬地回头了:你到底对象鼩干了什么? 他看到隋郁的耳朵红了。 我做了点儿象鼩的小周边。隋郁说,我看向榕追星的时候,买过很多小卡片、小玩具,我问她这些东西怎么才能做出来。 第320章 对隋郁和大哥的事情,向榕仅在别人口中听个大概,只晓得俩人之间出了些问题。她想不到是海域的问题,以为他俩闹了别扭,隋郁联系她的时候,她以为这是隋郁示好求和的方法,自然全力支持。隋郁家里现在到处都是象鼩的小玩意儿,什么摆件、立牌、毛绒公仔、挂画、贴纸向云来能想到的都有,想不到的也有。 向榕说,我家简直是象鼩小物博物馆。隋郁晃了晃头,挠挠发红的耳朵,是我让她别告诉你的,有点有点不好意思。 向云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隋郁的手从身后伸来,握住了他的。他们背靠背,牵着手。这亲昵的举动,让向云来有点儿不适。他现在能迎接所有负面的、低落的情绪,任何昂扬的、喜悦的,却会令他战栗。 他的海域仍旧沉重而迟钝,他想激动地回应隋郁的话,但厚重的雾笼罩了他的海域。他现在很快乐,但那快乐也遥不可及似的,没法准确地捕捉到。 有别的东西控制了他的海域。就像任东阳被彻底折磨、精神力消耗殆尽时,罗清晨的幻影从深层海域上浮到浅层海域,并且彻底掌控了任东阳一样,他的海域中,罗清晨的影子正一天天变得庞大,挤压一切。 然而微弱火苗仍在他的海域中闪烁。 妈妈,我想回应他。 妈妈,我感激他。 妈妈,我不想放弃他。 向云来的手指插入隋郁的指缝之中,用一种紧密的方式与他相握。拥抱隋郁的渴望快要战胜一切,但向云来不想在这个时刻诱发隋郁的应激反应。他问: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 隋郁:他让我讨厌你,但没有让我讨厌象鼩。 向云来:你会因为喜欢象鼩而重新喜欢我吗? 不会。隋郁说,不是重新,我一直都喜欢你。 向云来的手被稳当地握着,低声说:是啊,因为你只能看清我。 这是隋郁海域中的第二个问题,由罗清晨导致的面容失认症。隋家人始终没有找到隋郁病情的关键,幼时的医生,即便能够进入隋郁的海域,也想不到深层海域中有他人嵌入的幻影;隋司虽然能够时常入侵弟弟的海域,但他的目的是拷问,是控制,根本无心去解决问题。甚至可以说,隋司即便察觉真正的症结,他也必然保持沉默。 要感谢我的哥哥。隋郁说,他为了让我能够跟他一同外出,一同上学,从小就反复地在海域中告诉我,我看到的那些怪物都是正常的。这次他拷问我,用的也是同样的思路,怪物是正常的,你才是我应该反感和憎恶的。 说到这里,隋郁的语气带上了奇特的快乐:所以我现在看周围的人,我确实没有以前那么怕了。 向云来生硬地笑:你更怕我。 隋郁:我能看清你,而且我最怕你。说明你在我眼里总是最特别的。 忽然之间,向云来猜到了隋郁的回答。他的心一下子紧紧地揪住了。 如果消除了你妈妈留在我海域里的幻影,会让我看清所有人的脸,同时你也变得不再特殊。隋郁听起来非常冷静,我宁可不要这种正常。 向云来只能重复:你疯了! 隋郁很坦然:我本来就不正常。 不正常仿佛成了一件很了不得的、让他骄傲的事情,他今日来到这里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不仅自己想到了解决两个问题的办法,而且打算说服向云来接受自己的计划。你刚刚说,不想再随意入侵任何人的海域,那是不是说明,只有被我允许,你才能进来?所以你也不可能随意地清除幻影了。他说。 向云来不能理解:你被折磨了二十多年!你答应我吧,好吗?很快的,真的,一切都很快,我知道我妈妈在意什么,消除幻影只需要五分钟时间,你二十多年的折磨,五分钟就能够消失了,隋郁 那个幻影不是我的难题。向云来,它是你的。是你认为,你妈妈害了我,所以要由你来解决这个问题。但你根本不需要对我赎罪。隋郁轻声说,我不觉得让你妈妈的幻影在我海域里呆着会有什么不妥。是你一直耿耿于怀,但我现在根本不在意。我不怕怪物,我现在只会怕你。这样不是很好吗?就让我带着这种恐惧症活下去吧,等到某一天我克服了对你的恐惧,我们会回到以前不,我们会比以前更好。 向云来仍旧不能理解隋郁的想法。他哭出声,不停地小声骂隋郁,愧疚和痛苦让他弯下腰,蜷缩着,松开了隋郁的手。隋郁终于还是回头,从背后抱住向云来,吻了吻他的头发。 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我不好了,不对了,或者我变了,你就跑到我海域里,和你妈妈一起责备我,把我的海域搞得乱七八糟吧。他说,对,我知道,你说过不会再做这种事我是说,你可以为我破例。我的海域永远对你敞开。这样我对于你,也成了绝对特殊的、唯一的人,是不是? 他的吻很轻、很频密地落在向云来的头顶。像安慰,像倾诉。银狐蹲坐在向云来脚边,它的尾巴仍维持着许多武器的模样,但尖锐的部分都变得毛绒绒的。柔软的毛刀子、毛匕首、毛尖刺在向云来的膝盖上轻轻拍打。 第321章 · 王都区,黑兵的临时办公区里,蔡羽躺在一张破沙发上,正拿着一本杂志念念有词。 这个临时办公区是搭建在废墟里的板房,今夜值班的是邢天意,向榕也在加班整理捐赠物资的清单。蔡羽不知从哪里回来,手上一本旧杂志,坐下了就在翻。 邢天意身上总有伤,之前在同光教教堂大战孙惠然时差点丢了性命,加入黑兵之后还没养好,又碰上王都区地陷。地陷之后便是更加忙碌的工作,黑兵全体,尤其是几个首领和首领身边的人,没有歇过的时候。地底人的首领邓老三被危机办控制了,地底人又是最庞大的无家可归族群,夏春把安置地底人的任务交给了邢天意,她忙得晕头转向。 那日她偶然回家拿东西,才碰巧遇到何肆月和哈雷尔。邢天意的父母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回老家。两个老人常催邢天意回去陪他们,邢天意总是嘴上敷衍,从不行动。但和哈雷尔搏斗的那天,手臂被哈雷尔折断的邢天意躺在湿冷的树林中,第一次真切地思念自己的父母。 哈雷尔伤了邢天意,自己也没讨到什么好处。邢天意跟夏春学了不少东西,缠斗中直接撕下了哈雷尔的脸皮。这个一向以自己英俊容貌为傲的血族果真因此而疯狂,视野被鲜血蒙住后,他根本敌不过受伤的邢天意,最终落败逃走。 邢天意出手帮了何肆月,何肆月专程到王都区向她致谢。两个人凑不出一双好手,最终连礼节性的握手都没有,不断冲对方点头。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得知邢天意大恩的蔡羽,对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在邢天意和胡令溪没有出现之前,夏春身边最能做事的黑兵是蔡羽。他性格圆滑,左右逢源,黑兵内部许多人都认为,如果夏春卸任,他是毋庸置疑的继任者。 但随着胡令溪成为哨兵和向导的首领,同时夏春收了个心腹小妹邢天意,蔡羽的地位岌岌可危。他仍旧被信任,仍旧是重要人物,但他也明确感受到,在管理黑兵和王都区的事情上,夏春更信任胡令溪,在协调各族群特殊人类关系时,夏春则更中意派遣模样好看、活泼爱笑的邢天意。 和邢天意相比,从不摘下口罩、双瞳异色的蔡羽,看起来自然就不那么亲近了。 因此,他对邢天意滋生了敌意。 这种针刺般的恶感,邢天意也明确感受到,但蔡羽没有做出格的事情,她自然也不会对此有过激的反应。至于帮助何肆月,那跟蔡羽、何肆月和任东阳都没有关系看到张牙舞爪伤人的哈雷尔,若还能保持冷静,那就不是邢天意了。 总而言之,蔡羽现在十分关心邢天意。邢天意值班的时候他必然会出现在办公区,一会儿搬个凳子,一会儿搭把手,对邢天意的称呼也变成了更亲昵的天意,左一声右一声,连向榕都要投来吃惊目光。 也正因如此,今日一直躺在沙发上看杂志的蔡羽才显得如此不对劲。 他手中的杂志,邢天意以前在单位工作的时候也曾看过。《特殊人物》是特管委下属的一个杂志社发行的双月刊,每个单位都要订阅,上面多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吹捧、夸赞,全是那些东西。邢天意粗略翻看过,感觉这本杂志有点儿过分赞美特殊人类,连杂志本身slogan都是唯特殊,方人物这种陈词滥调。杂志常常被人用来垫桌子、盖泡面,没多少人真心翻阅。 你看这个干啥?邢天意问。 蔡羽手里的并非新刊,而是三年前的旧刊物。封面一个坐在街边的年轻哨兵,笑容爽朗,西装革履,成功人士标配打扮。邢天意想起这一期了:因为介绍的十个特殊人类杰出青年里,有几个容貌长相出众、家世也相当显赫的人,这一本很罕见地被许多人借阅。 封面的男人是一个建筑师,哨兵。 邢天意只能记住这些。她凑过去看,发现蔡羽看的也是这个建筑师的专访。 当下时代,普通人类对特殊人类的包容和理解正与日俱增,但特殊人类族群彼此之间仍旧存在难以消弭的歧视这是他的城市设计作品,明日城的设计理念。蔡羽念出声,在明日城中,各个族群,无论地底人、半丧尸人、哨兵、向导都能在交叉纵横的城市网络中和谐共处。种族之间的间隔和疏离将不复存在,人与人之间充满了友善和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突然狂笑,吓了邢天意和向榕一大跳。 好笑就别看了。邢天意说,这杂志交钱就能上,三万块润笔费,就有人用文字把你包装成悲天悯人、心怀天下的大企业家,但写得是真烂啊。 她用那只好手夺过杂志。蔡羽看的专访里全是吹捧之辞,对这个建筑师的城市设计极尽赞美之能事。邢天意没看出哪里好笑。向榕也拿过去翻阅,一目十行地过了一遍:这有啥好看的?男的长得倒是不错是不是p过啊这张脸,这么光滑。 两个女孩凑一起研究封面图,蔡羽止住笑声,仍躺在沙发上,轻声说:最后一次见他,他手里还拿着枪呐。人模狗样的,真是有趣。 邢天意警觉地问:他用枪干什么?特殊人类不能持枪,比普通人类持枪严重多了。 第322章 蔡羽伸出食指,竖在嘴巴前。隔着口罩,邢天意看到他张开了黑色布料覆盖的嘴巴,口罩上呈现一个浅浅的凹洞。 砰!他大声地笑了。 第145章 蔡羽追踪这个人已经好几年。 当时在那个小小的组织里,他没资格得知对方的名字,只晓得对方被称为六哥。比蔡羽年长的哨兵,比任何人都要残忍的哨兵,蔡羽并不是他用霰弹枪射击的第一个人。他的枪管可以伸进任何人身上的任何地方,受伤后的模样还会被他拍摄下来,留作纪念。 那些纪念照,当然也给蔡羽展示过。当时蔡羽还以为自己是安全的例外,但在那样的组织里,除了身居高位的那几个,其余的人全都是损耗品。蔡羽总是会想起那些血淋淋的照片,还有六哥凑近他展示照片时,因为极度兴奋而显得鲜明的鼻孔。受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蔡羽看到半丧尸人残损的面容都会下意识一激灵。 能追查到的信息并不多。他们把重伤的蔡羽丢下后如猢狲四散,即便想找,也无从下手。特殊人类相互伤害的案件,在当时实在不算稀奇,小地方的人根本不想管。这件事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过去了。蔡羽伤好之后,意识到无论他人,还是小城市里毫无作用的危机办,都不可能给予那些人真正的惩罚。 他开始自己调查。 但困难重重。 从来都是六哥们在软件上主动联系蔡羽,蔡羽无权得知他们的行动计划。蔡羽常去的那个房子,也只是他们其中一个根据地。蔡羽尝试从软件入手,但那个软件上的半丧尸人专区管理员已经换了人。新的管理员声称自己不晓得六哥,也不认识六哥的朋友们。软件不再维护后,蔡羽再也无法打开它,从此丢失了与六哥联络的唯一渠道。 他只记得六哥的长相,还有对方无意中提及的测量作业。六哥是学建筑的,家中颇有行业渊源。这是蔡羽手中最有价值的线索。 蔡羽知道,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哨兵,最好的方式其实是进入危机办。他对危机办的印象十分恶劣,一直认为那是人人尸位素餐的官僚组织,但为了自己的目的,不得不埋头学习,以其为目标。考到人才规划局之后,他得知何肆月是特管委的侦查员,连忙与他攀上关系。 何肆月看似高傲,性格其实十分单纯。只要扮作初来乍到、对一切都陌生茫然的半丧尸人,很容易就能博得他的友谊。蔡羽跟他打听危机办的事情,却从他口中得知王都区这个地方。 何肆月带蔡羽去王都区游览的那天,正是王都区最高的公寓楼,逍遥阁开售的日子。蔡羽对这种地方毫无兴趣,只想立刻找到何肆月口中的半丧尸人首领。经过逍遥阁时,他却被迎面吹来的宣传册扇了一巴掌。 册子上印着逍遥阁的情况介绍。这价格昂贵的公寓是一位新锐建筑设计师的作品,传单上有那个年轻建筑师和投资商的合影。 蔡羽就这样意外地找到了六哥。 他按图索骥,根据六哥的真实姓名和履历去寻找这个人的踪迹。 同时他意识到,在还未能进入危机办的时候,王都区就是最好的信息收集地。而为了让信息的收集更加高效和具体,黑兵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的选择。 决定加入黑兵的那天,蔡羽也同时决定了,要放弃自己在人才规划局的学业。他衡量过、比较过,让六哥感受与自己同样痛苦的念头压倒了一切。他给何肆月庆祝生日,在何肆月面前摘下口罩。他知道眼前轻盈、高傲的羽天子,或许是世上唯一一个看到自己的脸庞,却不会惊讶恐慌的人。 毕竟,他受伤之后,连父母都不太敢抬头注视他。 善良的羽天子所拥有的感情,比蔡羽要纯粹简单得多。坐在何肆月面前,蔡羽有一种被温水包围的感受。没有责备,没有惧怕,何肆月甚至不要求承诺,他只是祈求蔡羽的健康和平安,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回到我这里。 他把自己的秘密交付给何肆月,但,同时也在心中向何肆月道歉。何肆月是最传统的那种人,考一个好学校,进入一个稳定的单位,然后再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每一个注定早逝的羽天子都希望在30岁之前完成自己的人生目标。然而蔡羽一旦加入黑兵,与特管委工作的何肆月就不可能维系无话不谈的、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 他不得不从此回避何肆月,渐渐拉远两个人的关系。寻找六哥是他最在意的事情。 蔡羽花了点儿时间和钱,才终于得到那本已经绝版的《特殊人物》。和网络上一鳞半爪的传闻相比,杂志上洋洋洒洒数万字的采访,虽然多是注水的褒扬,但仍能从中得到许多珍贵信息。 比如六哥的老师,六哥幸福的家庭,他展示的和隐藏的东西,还有他的下一个计划他参与设计了要承办特殊人类论坛的地标性场馆,星桥。 杂志上展示了星桥的设计图,一座在黑夜中闪闪发亮的、如同桥梁一般的美丽建筑物。六哥说,这个场馆的设计理念,是让不同种族的特殊人类在和谐、友好的沟通中理解彼此,成为朋友乃至家人。 仅仅是看着这些话,蔡羽都有种呕吐的冲动。他嘴上的伤早就愈合了,但此时又麻痒起来,令他坐立不安。 第323章 三年过去,星桥已经竣工,虽然模样与设计图有很大出入,但设计者名单里仍有六哥的名字。 到王都区参与重建的人中,有几位半丧尸人建筑师。蔡羽装作不经意地跟他们聊起星桥,得知星桥即将迎来最后一次消防检查,大名鼎鼎的建筑师六哥届时也会参加。 三天之后,便是六哥露面的时间。 虽然闭着眼睛,蔡羽一夜未眠,他思考着自己、何肆月和六哥的事情,耳边是邢天意走出走入的声音,还有向榕慢吞吞打字的轻微响声。他在闹钟响起之前从沙发上弹起来,吓了邢天意和向榕一跳。我去给你们买点儿早餐。梳理好一切的蔡羽压抑住自己的兴奋,轻快地说,包子可以吧?向榕,你大哥最喜欢吃的那一家。 向云来确实惦记着自己最爱吃的包子。和隋郁的长谈结束后,他仿佛瞬间恢复了食欲,第二天一早就催促龙游去买包子当早餐。龙游只在小区门口买了些,向云来嘀嘀咕咕,很不满意,但仍吃了个精光。 吃完早餐没多久,他又饿了。胃部精神万丈地消化一切,向云来看着龙游带着自己写下的清单出门买吃的,想起了调剂师课程中学过的东西:海域遭受创伤的人,可能会失去食欲、□□或者长时间失眠,这些都是精神状态极端不稳定的表现。 而他已经从低落中恢复了,能吃能睡,偶尔还能想想隋郁。虽然情绪飘忽,喜乐并不激烈,但一切正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龙游很快回来,捎带一个隋郁。 隋郁进门之后,熟门熟路地开冰箱、进厨房。他曾在隔壁的安全屋住过,房子格局、家具摆设一模一样,他对向云来说:像回家。 他来找向云来,是很容易得到准许的。雷迟和蔡易都恨不得俩人尽早恢复关系,尽快如胶似漆,以确定隋郁确实已经倒戈到他们这一边,完全成为隋氏和断代史的叛徒。隋郁对此心知肚明。他昨天来的时候两手空空,今天却气焰嚣张,手上满是大包小包。 放好吃的喝的,他坐在向云来身边,开始从袋子里掏东西。 巴掌大的象鼩玩偶,充电后可以摇晃的象鼩台灯,由象鼩和银狐头像组成的色彩鲜艳的风铃,能放在床头的象鼩摆件,象鼩闹钟,引着许多象鼩的床上四件套 等等!这都什么!向云来傻了,这些都是你定做的? 隋郁:大部分是你妹买的。只有这个,是我找人定制的。他拿出一个摆件,是趴地睡觉的银狐,和银狐头顶上的一个金黄色小毛团。 向云来:拿回去。 隋郁愕然:为什么? 向云来:很恶心。 龙游也愕然:很可爱啊。 向云来看着龙游:你想象一下,你女朋友在你家里摆满了飞蜥的各种手办、海报、摆件,连你的枕头、床单、被子、坐垫、地毯、窗帘,也全都是 龙游大叫:恶心! 只有隋郁始终一脸无辜,谎言随手拈来:多看,多摸,能帮助你尽快唤出象鼩。真的,秦戈也这样说。 向云来每天晚上都尝试呼唤象鼩,但冒出来的永远是不成型的浓郁雾气。罗清晨的幻影正在他的海域中,与他自己的力量相互拉扯。一旦意识到母亲残余的能力仍旧对自己有巨大影响,向云来不能不想起任东阳异样的精神体。 他其实有些害怕。如果象鼩真的再次出现,它是正常的,还是已经异变的?他不能确定。 收下了隋郁带来的礼物,向云来只把银狐和象鼩的摆件放在床头。隋郁跟在他身后走进卧室,关门时龙游的脚插了进来:不能关。 隋郁:你要看? 龙游:不能做做不合适的事情。 隋郁推了推墨镜:我不知道合不合适,你可以先看一会儿。 龙游坚决不允许他关门:别骗我,你现在可不是能做那种事的状态。 站在向云来身边,隋郁的精神力充满了动荡和警惕。这不是短时间跟象鼩玩偶亲密贴贴就能改变的条件反射,隋郁只得耸肩:抱歉,我忘了,你也是调剂师。 但他并没有打算跟向云来在安全屋里做什么不妥的事情。戴着墨镜,至少他看不清向云来的模样,不至于在这里大吐特吐。至于别的,现在还不是好时机。 压低声音,他对向云来说:我要跟你聊一聊断代史和隋氏的事情。 向云来也想说点儿和象鼩、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转移隋郁的注意力。他坐在床上看着靠坐窗台的隋郁:你说。 隋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脸上是成功人士才有的志得意满。 特殊人类论坛的场馆是他设计的。隋郁说,这个人被称为六哥,他是我哥的人。 第146章 星桥是六哥最重要的作品。 它由两个大场馆和一个连接场馆的桥型凌空通道组成。通道横跨在两侧的场馆之上,桥梁般的结构流畅优雅。场馆的屋顶略微上扬,让星桥与通道之下的路面在视觉上浑然一体,仿佛一只纸飞机,自由而有力。自由与力量,正是本次特殊人类论坛的口号。 第324章 场馆的外立面是半透明玻璃与钢架结构,无论白天或者夜晚,都如同仿佛两方稳重的桥墩,托举着空中的桥体。这两个场馆分别代表普通人类和特殊人类,因此星桥也被看作一个没什么太大惊喜的命题作文。但六哥非常重视。 在星桥的设计团队里,六哥并不是首席设计师,但加入这个团队之后,他立刻在自己的title上添加了星桥设计师的称号。如果没有意外,这座建筑将永远成为他职业生涯中最闪亮的成就之一特殊人类论坛结束之后,星桥还将继续承办国际特殊人类技能大赛等等指名赛事,将持续地在世人面前亮相。 因此,特管委对星桥非常重视。 隋司记录了很多六哥的信息。比如六哥早在中学时代就与任东阳联系上,并且在任东阳的指导下,自行组建了一个小型的反半丧尸人组织。 这个小小的反对组织只会对城市里最寻常、最卑微的半丧尸人下手:流浪汉,拾荒者,被家人遗弃的人,还有未成年。他们利用网络,寻找和笼络这样的半丧尸人,说不通的便以各种手段来折磨对方,说得通的便把对方拉进组织内部当然,对方只是一种容易获得、容易欺骗的损耗品,六哥和他的伙伴,并不把这些半丧尸人当作真正的朋友。在任东阳的引荐下,六哥与孙惠然等人也有频繁的联系。不少无家可归的半丧尸人,通过六哥的途径输送给孙惠然进行人体实验,或转买到地下的人口市场里。 隋司和六哥是在隋氏集团投资房产的过程中认识的。 他俩是同类,两个人在见面后不久就确认了这一点。他们的性格都很残忍,几乎没有怜悯之心,对同种族的人也冷酷至极。六哥憎恨除哨兵和向导之外的一切特殊人类,认为他们低级、无用,尤其是半丧尸人。他不无得意地告诉隋司,自己曾经对半丧尸人做过许多超出想象的事情,他细致地复述在一个人口中射击是什么感受,或者与伙伴一起围观断了腿的半丧尸老头被野狗撕咬是何等快乐。他把这些当做有趣的战绩,迫不及待地要跟自己的新朋友分享。 对这样的人,隋司在自己的记录中标注:很有用。 在六哥投靠隋司之前,隋司对六哥进行了好几次巡弋。察看资料的隋郁确信,那其实是名为巡弋的拷问。通过拷问,六哥变成了对隋司言听计从的人。他的工作、事业和社会地位,几乎全都仰赖隋司递过来的项目,包括王都区的逍遥阁,隋郁住的那栋豪华公寓,还有不少与特管委、危机办相关的场馆建筑。正因为如此,六哥与隋司的关系,比他与任东阳的关系要密切得多。共同的利益把两个人死死捆绑在一起,无法分割。 但隋郁在大哥的记录中发现了一件奇特的事情。 任东阳要求六哥在星桥搞事情。隋郁说,他们打算利用星桥的特殊性,要挟特管委释放一批特殊罪犯。 专门关押特殊人类的监仓,数年前在蔡易的主持下已经全部废除,但某些能力奇特、影响力巨大的犯人,仍旧被牢牢看管着。隋郁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但显然,断代史想要这些人炸毁星桥,强迫特管委放人,这个命令是任东阳亲自下的。 任东阳当时是断代史在国内的唯一代表,他的想法就代表了断代史的想法。隋郁起初是这样认为的。但他说完之后,向云来连连摇头:不对劲。 任东阳给的这个指令很不可思议,狂妄、鲁莽,跟向云来了解的任东阳性格完全不一样。这是个不可能行得通的计划。炸掉星桥,对任东阳、断代史和六哥,三方都没有好处。 断代史现在已经不是纯粹的反特殊人类组织,相反,它正尽全力渗透各级特殊人类管理机构,因此它对特殊人类论坛非常重视。断代史不可能毁坏星桥。 而对六哥来说,星桥是他最重要、最受瞩目的作品。这不是一个愿意为反特殊人类事业牺牲一切的人,况且他以自己的种族为尊,他一路建立事业和代表作,不可能给自己最大的成就蒙污。 可疑的,只剩下计划的直接指示人,任东阳。 任东阳真的是想毁掉星桥?向云来思索了很久,艰难地说,不对,他是为了保护我。 隋郁把时间记得很清楚,六哥告诉隋司这个计划的时间,在王都区地陷之前。向云来分析,那时候隋司通过道格乐斯的蜂鸟,得知隋郁与向云来关系密切,而听闻这一切的任东阳非常担忧,他害怕隋司为保护弟弟而针对向云来下手。 任东阳并不在意六哥,也不在意星桥。星桥一旦毁坏,国内就没有举办论坛和技能大赛的条件,这不仅是一个案件,而且是国际事件。他让六哥毁了星桥,这样六哥一定会被特管委追查,而在背后保六哥的人必然受到牵连。隋郁说,顺藤摸瓜,必然带出我大哥。 向云来:任东阳想借特管委的手弄死你大哥。 他坐立不安:不行,你快把这件事报告给雷迟。关于六哥和星桥,你还知道什么? 这个计划原本是任东阳和六哥之间的秘密,但六哥果然不想放弃自己如今得到的身份和地位,选择了一五一十告诉隋司。隋司的记录很详尽,但却没有具体的实施方案。隋郁猜测,这是因为六哥一直在犹豫。不想干,但又不得不干。 第325章 其实六哥已经被雷迟他们盯上了。隋郁说。 六哥组织的反半丧尸人机构实则小有名气。这个机构因为六哥大学毕业后得到了设计院的工作,并与院长的女儿谈恋爱而解散,但六哥的名号却在地下的反特殊人类组织里不断流传。 危机办此前追查过一个拐卖和残害半丧尸人的案子。犯人以给地下杂志社拍化妆改造的照片为由,在王都区里招揽了不少女孩子。因为报酬不菲,而且能得到相当出色的化妆,这些女孩为了短暂地成为一个寻常人,欣然应允。 她们会消失在王都区角落一栋小楼的地下室里,被包装捆绑后,送到对应的买家手中。以折磨特殊人类为乐的变态,在地下市场比比皆是。这些人有自己隐秘的、独立的居所,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同时有钱有势。为服务这些尊贵的买家,犯罪团伙十分周到:他们不仅把人送到买家手中,而且还会帮买家清理事后的现场。 我们认识那天晚上,你载我出王都区的时候,是不是遇到一个女孩,说在给杂志社拍照片?隋郁说,抱歉,我认不出她的样子。我猜,她说的可能就是这件事。 向云来的双手十分冰凉:然后呢? 隋郁:他们抛尸的时候出了岔子,尸块从下水道浮出来。危机办查了一段时间,发现组织者曾经是某个反半丧尸人组织的成员。 向云来:六哥的组织?那危机办怎么不继续查下去! 隋郁:危机办那时候才知道六哥就是他们一直在追查的组织头目。但是有人保六哥。他用手指了指天,特管委有断代史的人,六哥是断代史的成员。我想,应该是任东阳和我哥出面,找到这个大人物,最终把事情压了下去。 没有直接证据,没有六哥参与过这类组织的切实依据,危机办什么都不能做,就连调查也被迫中止。但雷迟把这事件和饲育所、斗兽场,全都归类到断代史的档案中去了。 向云来能想象到狼人愤怒的模样:雷迟早就跟你沟通过六哥的事情,在你看到六哥详细的情报之前? 隋郁:对。所以六哥和任东阳的计划,我当然也会报告给雷迟。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它可能跟罗清晨有点儿关系。 因为隋郁坚定的表白,向云来摆脱了之前的彷徨和茫然。他吃得好睡得好,脑子清晰,立刻跟上了隋郁的思路:六哥明明不愿意去做这件事,但在任东阳被关进二六七医院之后,他还在为这个计划活动。 隋郁仔细地检查过隋司的记录。六哥第一次泄密,任东阳还在王都区呆着。第二次泄密,地陷事件爆发,任东阳因为精神失常进了医院。第三次泄密,是隋司被向云来入侵的前几天,六哥告诉隋司,他已经计划好了明确的时间和行动。 六哥不能违抗任东阳或者说不能违抗断代史的命令。向云来问了六哥的年纪,不禁皱眉,这不对,六哥比我大几岁,但我妈妈二十年前已经死了。他那时候最多只有十岁,我妈不可能平白无故给十岁的哨兵嵌入什么断代史的暗示,何况我妈恨死了断代史,她不会做这种事。你放心,不是我妈妈。真的不是。 为罗清晨辩白的时候,向云来很急切。隋郁温柔地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说法。 如果不是你的妈妈他说,我怀疑,你妈妈回国之后,断代史的人找到了跟她能力差不多的向导,专门训练出类似嵌入的能力。 向云来愕然:这种能力不是天赋吗?这也能训练? 隋郁:当然能。就像我的显武。他拍拍身边的银狐,银狐尾巴仍旧是各种毛绒绒的武器形状,只要心够狠,就能学会。在某个人成功之前,一定有无数因为海域崩溃而牺牲的人。 隋司的记录非常详尽。仿佛是为了验证六哥是否还无条件遵从断代史的命令,任东阳曾给六哥下达一些匪夷所思的指令,比如侮辱自己,比如伤害家人。六哥一一照办,但痛苦异常,隋司在记录中表示,六哥描述那些指令时,恨不得撕碎任东阳。 可他仍旧不能违抗任东阳的命令。向云来喃喃道。任东阳很善于控制别人,他早就知道。他忽然十分不安:他为任东阳的海域清除了幻影,按理论来说,任东阳的海域此时已经恢复正常。但向云来不知道任东阳的正常,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隋郁的话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六哥如果真的以毁掉星桥为前提来要求特管委交出特殊罪犯,我猜,他这次还会再加一个附加条件。 向云来:释放任东阳。 两人聊得认真,隋郁不知不觉中靠近向云来。拉近距离之后,可怜的他跑到厕所吐了两次,回来后仍固执地坐在向云来身边,但戴着墨镜,也不敢看向云来的方向。向云来无暇理会他的靠近,边摸着膝盖上的银狐,边思考六哥和星桥的事情。 六哥计划的行动时间,就是星桥最后一次消防检查的日子。 但,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天? 向云来抬头问:隋郁,你确定吗?六哥的目的真的是炸掉星桥? 第326章 星桥现在是全国最安全的建筑之一,什么恐怖分子都不可能接近。想要炸掉星桥,绝对不可能! 此时,星桥外的一个咖啡馆里,蔡羽眼前的半丧尸人正笑着说出这句话。 这个半丧尸人打扮随意,身上穿的都是品牌货,价值不菲,手腕上戴的那支表更是价值十几万元,明明是右撇子,却总用左手端咖啡杯和敲打桌面。桌面上放着被翻动和书写无数次的笔记本,贴了不少色彩鲜艳的标记贴。本子上是他的工作证:某某建筑事务所的建筑师。那事务所正是星桥的合作方之一。 因王都区重建,蔡羽结识了不少有头有脸的半丧尸人。这些鲜少出现在王都区的半丧尸人,对这个彬彬有礼、谈吐不俗的年轻人很有好感,有几个还极力劝说蔡羽到自己公司来实习或工作。我们半丧尸人必须相互帮助,相互支撑,这个世界才会有我们的立足之地。眼前的建筑师正是其中之一。 蔡羽流露出对他的职业和事务所的兴趣,对方立刻打开话匣子,无话不谈。今日约在这里见面,也是因为蔡羽说,想近距离看看星桥。 蔡羽装作不经意,聊到三天之后的消防检查。对方诧异:你怎么知道消防检查的时间? 蔡羽笑道:网上什么查不到啊?现在还有比特殊人类论坛更重要的事情吗?有人每天都在追踪星桥的状态,什么时候种植物,什么时候安装大门,什么时候消防检查我听说这次不仅有泉奴,还有从来没来过中国的很多特殊人类,比如头上长角的 他顺利糊弄了过去,对方点头道:对,三天之后就是消防检查。特管委的人很重视这件事,到时候我们事务所的人也得到场,东桥头是我们负责的。第一次验收检查的时候,汤乐人提了不少意见,我看他到时候也还是会提,麻烦。 蔡羽:汤乐人是谁? 对方:你不知道吗?特管委的一把手,权最大的那个,汤乐人委员长。他平时很少出现,要不是因为他,我们也不需要全部出动啊。你那个偶像也一样,我听说今天还在南非出差,三天后早上才飞回来,马不停蹄,必须到场。 蔡羽的眼睛瞳仁急骤缩小。他笑出声:啊,原来如此。 对方靠近蔡羽,低声问:你想见你的偶像是吗? 蔡羽假装自己是聊起偶像立刻双眼闪亮的向榕:对!我最喜欢的建筑师,我真的能见到吗?他到时候真的会来? 对方点头:绝对来。 三天后。 脖子上戴着工作牌的蔡羽,跟随人才规划局的大学生志愿者来到了星桥。 消防检查当天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志愿者协助完成,各大高校都派了志愿者到场。蔡羽偷了师弟的工作牌,用两张半丧尸人明星的唱片贿赂师兄,眉飞色舞地描述自己的偶像,终于顺利混入志愿者队伍。半丧尸人大都戴着口罩,他在其中并不突出,头上再压一顶志愿者帽子牢牢裹住甜玉米色的头发,他就是最寻常普通的一粒沙子。 志愿者们在场馆入口集合时,他看到一辆中巴车驶了过来。 车上的人鱼贯而下。一位高大的青年边走下车,边跟身边同事说着什么。同事恭恭敬敬,不时记录,他则长手挥舞,像是指点江山。即便走下来的都是建筑师,这位青年也因高大的身材与鲜明的领袖气质而吸引了许多目光。 蔡羽十分安静,但心跳瞬间变得剧烈无比。 他以为自己可以保持冷静,但看到那个人的瞬间,他的嘴巴、口腔、舌头、喉咙,甚至全身,是四肢百骸,都像崩裂一样剧痛起来。 他控制不住地喘气,庆幸自己的身影淹没在志愿者队伍之中,毫不起眼。 但,被他紧紧注视的那个人,忽地转头,瞪着他所在的方向。 第147章 六哥并未认出任何人。他看向志愿者的方向,是因为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察觉队伍中有年轻的半丧尸人和地底人,这位建筑师的眉毛微妙地挑了挑。 消防检查很快开始。领导们堵在场馆中,把领头的汤乐人包围在中央。汤乐人今日神情十分严肃,因昨日有人在网上爆料,称星桥提供给地底人的卫生间,比设计图纸上的数量整整少了50%。这爆料一夜间引起轩然大波,且无法溯源发布ip,汤乐人为此十分生气。 他今日不得不看得更仔细认真。原本只在星桥安排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最后增加到了三个小时。 结束东桥墩的检查后,一行人沿着桥型通道,往西桥墩走去。桥型通道十分漫长,汤乐人在烈日下走得大汗淋漓,暗骂招待的人不懂做事。六哥适时上前,递给他纸巾与小风扇。汤乐人拿着纸巾与风扇,跟随前来的记者和宣传人员立刻冲上来拍照。 汤乐人很喜欢这种照片,既显得他接地气,又没有架子。手中的小电扇还印着论坛logo,挺醒目。他对六哥点点头,六哥便紧跟在他身边,为他介绍场馆的设计细节。 主持整个建筑设计团队的人,正是六哥的导师兼老丈人,但今日他晨起时心脏忽然不适,六哥便只能代替他,担当起为汤乐人解说一切的重任。 走到西场馆后,汤乐人的衬衫已经湿透。六哥建议他换件衣服,随从立刻拿出替换的衬衫,六哥便引着汤乐人往一个房间去:这里是我们的贵宾更衣室 第327章 随从要跟上,汤乐人却示意他停步。跟六哥走进宽敞的更衣室之后,汤乐人开门见山:你岳父情况怎样? 问完老人家,汤乐人不经意又问起隋司的情况。 汤乐人正是断代史的重要线人。二十多年前,他和谭月阳在工作中相识,之后谭月阳带着罗清晨来见他,他被罗清晨嵌入了当断代史求助的时候,要尽量帮助断代史的理念。随着时间更迭,这个理念渐渐地不再清晰和有力,但汤乐人仍旧在关键时刻,给予断代史不少必要的协助。 像他这样的人,特管委里还有几个。他同时也知道六哥是隋司的人,才会放心地跟六哥走到这个房间里。 但问完,却听不到六哥回答。汤乐人正要回头,整个人忽然猛地往后一倒。六哥从后面勒紧了汤乐人的脖子,击打他的后颈,汤乐人立刻失去意识,沉重地倒下。 六哥勒晕了汤乐人后,迅速抠开地板角落的暗门,把汤乐人拖到地下。地下是一个狭窄的水泥房间,没有装修过,十分粗糙,他半拖半抱,带着汤乐人从唯一的出口离开,走入了还未修缮的水泥通道中。 水泥通道阴冷而沉闷,弥漫着一股湿冷的霉味,藤蔓般的裂纹裸露在粗糙墙壁上。接近地面的地方,夜光的小灯勉强照亮地面。昏迷的汤乐人很重,六哥走得气喘吁吁。这安静的通道里,任何响声都会被放大。汤乐人的脚后跟在地上摩擦出轻微的沙沙声,偶尔碰到墙边的小石块,那声音会让六哥心脏剧跳。 汤乐人突然微弱地呻吟,眼皮抖动着,仿佛要苏醒。六哥停下来调整姿势,就在这片刻的停顿中,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方有几道人影。 六哥吓得心脏几乎停跳。饶是他胆子颇大,此时也不得不冷汗直冒。那几个人影站在通道的阴暗处,像石头一样,不知潜伏了多久。六哥粗重的呼吸和喘气声在通道中回荡,紧接着,他忽然意识到情况比他预想的糟糕得多--那些不是石头,是静静等候他的地底人。 六哥一把抱起汤乐人,往来时路狂奔! · 星桥之所以重要,一是因为它即将举办国际特殊人类论坛,这是一桩意义非凡的大事,而且是第一次在国内举行,特管委万分重视;二是在论坛结束之后,还有一个重大赛事在这里举行:国际特殊人类技能大赛,选定星桥作为之后每一年的固定举办地点。 连同星桥在内,周围的几个运动场馆,都将成为世界瞩目之地。 因此,星桥在设计之初,就为世界上几大特殊人类种族之一的地底人预留了十分宽敞的活动、比赛场地,全部位于地下。这些空间目前已经设计和装修完毕,但尚未开放。 向云来和隋郁讨论六哥与星桥的时候,俩人都确定一点:星桥是六哥最重要的作品,他不可能接受炸毁星桥这个方案。那么在不违背任东阳、断代史命令的前提下,用某些事情要挟特管委释放罪犯中,某些事情的实施方式,可能会改变。 两人联系了雷迟和蔡易。当天晚上,这两人便赶到安全屋。从雷迟口中得知三天后汤乐人也会在星桥露面后,隋郁打了个响指:就是他。 挟持特管委的委员长,以此交换特殊罪犯,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了。而且发生这样的犯罪事件后,星桥本身将更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它注定会跟它的建筑设计师一起,名留史册。 这正是六哥追求的。 四人很快达成一致的意见,唯独在一件事上产生了分歧:是否应该告诉汤乐人,他即将有危险? 雷迟想说,因为危机办刑侦科的人全程负责保护汤乐人,他不想节外生枝,连累部门和同事。 蔡易却坚决反对。汤乐人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物,如果知道自己是他人猎物,他一定会退缩,也必定会流露出紧张与恐慌。六哥一旦发现不妥,可能会放弃计划。 当时聊到这里,向云来忽然愣住了:等等,你们不打算提前阻止六哥的计划?你们是要钓鱼?可是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那可是人命。 雷迟和蔡易神色镇定。不能破坏六哥的计划。雷迟说,他是隋司的人,同时也跟任东阳有关联。我们认为,他极有可能还有其他的帮手。这是一次引出六哥和六哥同伙,瓮中捉鳖的好机会。 危机办目前对断代史和任东阳的调查陷入一个尴尬局面。隋郁愿意透露情报,但总是挤一点说一点,声称向云来一日不得自由,他就不可能完全信任危机办。可向云来能否脱离监管,是汤乐人说了算。汤乐人至今还不知道隋郁已经倒戈,他们又怎可能从汤乐人手中拿到许可。 而任东阳,虽然被关押在危机办里头,但是无论如何审讯都拒绝开口。他二十多年来始终拒绝任何人进入自己的海域,如今海域恢复正常,防波堤更是坚固得令人震惊,就连秦戈也无法在他不愿意的情况下强行入侵。 蔡易和雷迟都痛恨这种被动局面。因此,他们不愿意放弃六哥这条重要线索。 雷迟做了两套保卫方案,一套给汤乐人过目,是明面上的保护他的计划,一套则暗中实施:他们通宵不眠,彻底检查了星桥的所有设计图纸和建筑方案,终于在地下找到12个可疑的空置房间。这些房间都有通往正常活动区的通道,可以转移人,在地面被严密监管起来的时候。六哥利用这些通道的可能性非常大。 第328章 12个房间外头都安排了埋伏人员,大多数都是地底人,雷迟的心腹。 六哥没料到这里会有不速之客。他抱着着昏迷的汤乐人在狭窄的地下通道里狂奔,水泥墙间全是他疯狂的脚步声。 有人追了上来,伸手抓向六哥的肩膀。 六哥迅速一闪,将汤乐人拖到身后,用力踹向袭击者的膝盖。能如此灵活移动的地底人,关节和肢体都还未岩化,六哥这一脚很重,对方痛呼着连退几步。六哥扶起汤乐人继续往前奔去。刚跑出没多远,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忽然多了、重了。 可恨的地底人,垃圾一样的地底人,他最讨厌的种族之一,竟然对他如此穷追不舍。一道黑影朝六哥扑来。这一次,恼怒的六哥抄起地上一块碎砖,回头狠狠拍向对方的面门!那地底人被击中,大声惨叫,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竟然还伸长了,要去抓六哥。 别让他跑上去!地底人大吼,就在这里弄死他! 我□□祖宗!六哥嘶声大吼,第二块砖头砸到了地底人的脑门上。虽然地面也同样危险,但他决不能留在地下,这些地底人并非善茬。趁着对方倒下的空隙,六哥拖着汤乐人冲进了水泥房间。他关紧了门,用室内的水泥袋子堵住门口。来不及细想,他冲向房间天花板的暗门,先花九牛二虎之力把一路颠簸着渐渐苏醒的汤乐人推上去,随即自己也拼尽全力,从密道入口跳了上去。 他两只手撑着地面,下半身还未完全跃上来,已经看见原本空无一人的更衣室里,站着一个瘦高的年轻人。 志愿者的衣服,志愿者的帽子。他不认得这人。 那年轻人冲他笑了笑,拉下脸上的黑口罩。清秀的脸庞上,嘴巴周围如狰狞虫痕一般的伤疤,瞬间唤回了六哥的记忆。 你是 话音未落,半丧尸人身后的门忽然被人踹开。纷杂的人群涌了进来,六哥猛地翻身跳上地面,指着蔡羽大吼:这个人要杀汤委员长! 不等蔡羽反应过来,人群如黑色潮水扑到他身上。 第148章 然而,扑向蔡羽的人是为了把他和六哥分开。有人把他压在地上,不让他乱动,而其他的人则冲向六哥。正在地上蠕动的汤乐人被拉走了,六哥被危机办的人团团包围。 在他身后,地底人从暗门里钻了出来。要抓住你,就得把你留在地面上。为首的地底人声音低沉,地下通道太窄了,我们不好活动。 六哥面如死灰。 危机班正在各个出口排查可疑人员,随后果然在出口f和地下出口a6找到了两辆货柜车,里头正是待命的同伙。抓捕就在场馆内部进行,所有人的通讯设备都被屏蔽,无法相互联络。给六哥拷上手铐之后,众人便押着他,同时拎起蔡羽,走出这间更衣室。 在跨出更衣室的瞬间,蔡羽左腕忽然一抖,硬生生从手铐中脱出!他右手仍戴着手铐,但已经能够活动,立刻扑向前方的六哥。 手心一点寒光,是一把三寸长的小刀。 他动作迅速,然而周围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有人抽出警棍,还有人亮出了枪。蔡羽什么都顾不得,拼命伸长了手。只要把刀扎进六哥的脑袋,只要 他眼前忽然掠过一个巨大影子,紧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 有人用打着石膏的双臂环抱着他,扑打翅膀,原地升空。 他听见何肆月用冷淡的声音对其余人说:这个人我来处理。 何肆月!有人怒吼,你怎么进来了!你是守外面的,把这个人放下! 何肆月飞得更高了:我会接受处罚,但这个人我不会放开。他已经升到西场馆内部的最高处,远远地离开了周围人,除非你们对我开枪。 他们不可能对羽天子开枪,尤其是珍贵的、能飞行的羽天子。蔡羽不敢挣扎,他们离地已经有十几米高,掉下去必死无疑。而且何肆月的手还没有痊愈,蔡羽即便很轻,也让羽天子双臂颤抖。 抱着我。何肆月说,我的手快不行了。 蔡羽连忙按照他的话做。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何肆月说,危机办的人是不能轻易持枪的。你知道为什么今天他们能够拿枪吗?你知道在这里闹事的后果会有多严重吗? 蔡羽的心脏正剧烈跳动着。这是何肆月第一次带他飞起来。他跟何肆月结识后,会想象对方带他腾空的场景,也曾开玩笑般对何肆月说过。但何肆月从来不肯,因为不愿意用羽天子的能力来取乐。 第一次和何肆月一同起飞,偏偏是这个时刻。 他双臂环抱着何肆月的脖子,真个人像生长在何肆月身上一样。悔恨、无奈和许多复杂的感情让他无法开口,只能把头埋在何肆月肩上。 何肆月的双手不那么吃力了,他用手臂托着蔡羽的臀部,好让彼此的姿势都舒服一些。太胡闹了,蔡羽。他低声说,你为什么要对付那个哨兵?他一时等不到蔡羽答复,继续说,你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情,会让我在落地之后遭受怎样的调查和处罚吗?我希望你冒险,或是做任何大事之前,都先跟我沟通。我可以帮你的,是不是? 第329章 何肆月很少说这么多的话。两人相处,总是蔡羽讲得多,他听得多。 何肆月又问:是我不值得你信任吗? 蔡羽终于断断续续地说了。他告诉过何肆月自己遭遇过什么,因此一提起六哥和霰弹枪,何肆月就懂了。 何肆月环顾四周,意外发现头顶一扇天窗的玻璃布满细微的裂纹。他默默记忆那天窗位置,带着蔡羽缓慢降落,轻声说:不要杀人。 这不是命令,更像一种哀求。不要杀人。他的声音放得更低了,几乎是耳语,那个人,我来解决。 蔡羽抬头看他,两个人目光靠得太近,最后是何肆月自己先扭过头去。他们终于落地,何肆月抓着蔡羽的右手腕,以防止他被谁又拖拽了去。然而没人理会蔡羽,地上仍旧一片混乱。蔡羽制造的风波让六哥挣脱了钳制,朝着门口狂奔。他的精神体是一头灰熊,正从他身上呼啸着腾起,冲向守着门口的两个哨兵。 隋郁作为特殊人类论坛组建委员会的成员之一,更是场馆的投资商代表之一,自然也出现在今日的检查中。他行动一直低调,此时六哥跑过他的身边,灰熊疾冲而去,他的银狐跃出,瞬间化作一张布满尖刺的网,朝灰熊和六哥兜头罩下! 在场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能够化作武器的精神体。那锐利的尖刺眼看就要扎到灰熊身上,灰熊忽然砰地消失,随即,有两个人从人群中窜出,拖着六哥迅速躲开了隋郁的攻击。 抓住他们! 这两位显然是隐藏更深的同伙。他俩和六哥朝另一个守卫力量薄弱的出口奔去。一时间,场馆里全是狂奔的精神体。蔡羽跟何肆月都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是感到奇异的风声与气息在空气里混乱地冲撞。 你不去帮忙吗?蔡羽问。 何肆月牵着他去找人拿钥匙,打开他的手铐后,把自己和他铐在了一起:先看住你吧他忽然顿住,猛地拔腿往一旁奔去。蔡羽被他拖得踉跄,何肆月正要腾飞,却忘了自己手上还有一个蔡羽,刚起飞,立刻连同蔡羽一起摔在地上。 哈雷尔!何肆月声嘶力竭地大吼。 他注视的地方,一个张开苍白骨翅的吸血鬼,正提着昏迷的汤乐人朝高处的玻璃飞去! 六哥制造的混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没有人看到哈雷尔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看护汤乐人的几个随从倒在血泊里。血族击穿高处早已布满裂缝的玻璃,和汤乐人钻了出去。 隋郁迅速回头,刺网化作银狐,与他一同跑出场馆。场馆外,雷迟化作半人半狼的形状,高声吼叫。天空中,负责守备的无人机从桥面起飞。危机办布设好的保卫人员从各处涌出。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六哥的同伙会选择从天空逃跑。 哈雷尔和邢天意一场鏖战,受了重伤,那绝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恢复的伤势,隋郁心中不禁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哈雷尔逃出西场馆,像拎一包米一样提着汤乐人。桥面上密密麻麻都是无人机,呈包围之势,他骤然降低,从桥型通道下方掠过。似乎是因为受伤以及提着一个人,他飞得很低,很慢,足够身后的追兵紧追不舍。 场馆外的道路已经封锁,雷迟立刻向在特管委坐镇的蔡易报告情况,请求调出更多的帮手。因为在哈雷尔消失的方向,他们发现了许多血族活动的踪迹。这些只遵从哈雷尔命令、只跟随哈雷尔行动的吸血鬼,虽不能飞,但动作迅疾,下手狠辣,不持枪的普通保卫人员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一场追击战在路面展开。隋郁开着车子疾驰。他看见汤乐人耷拉着脑袋,手脚在风中无力地摇晃,心头一凛:已经死了? 四面八方,更多的车子和人手赶了过来。现场唯一能飞的何肆月解开了手铐,即便双手无法活动,也迅速赶了过来。他用最快的速度接近哈雷尔,大吼:把人放下!你怎么可能逃出去?天上地下,都是我们的人! 哈雷尔回头,似乎看到了何肆月和何肆月身后密密麻麻的无人机,但他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这些无人机的飞行速度比何肆月还要快,眼看就要追上哈雷尔。面容苍白的血族忽然冲何肆月咧嘴一笑。 谢谢你,肆月。他无尽温柔地说,多亏有你,我的任务完成了。 何肆月一愣,脑中忽然雪亮:你在说什么?!你污蔑 哈雷尔长笑,双手松开。 汤乐人从高空坠落! 何肆月如旋风般疾飞,但他打着石膏的双手不可能承受这样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和急坠的冲势。他抓不住汤乐人,手指咔的几声脆响。 汤乐人像一颗炮弹,击穿了护城河的河面。 一直在地上紧随的危机办车辆急急停下。两个海童从车上跳下,拖去衣物,脸颊、颈脖和胸前的鳃不断张合。他们跳进了水中。 何肆月支撑不住,只能落地。他最后看到的是哈雷尔疾飞而去的身影,还有像鸟群一样追赶的无人机。 一小时之后,传来了两个消息。 一是汤乐人的遗体已经从河里打捞上来。在落水之前,他已经被哈雷尔拧断了脖子。 二是在星桥发生骚乱的时候,危机办被不明身份的人袭击,任东阳被救走了。 · 第330章 跟向云来复盘星桥发生的事件时,隋郁察觉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将计就计。哈雷尔利用两次声东击西,最终带走了真正的目标人物。 哈雷尔一直想弄死任东阳,任东阳在他手中是凶多吉少。但隋郁和海森现在都没有收到断代史中狮牙死亡、称号易主的消息。 此时距离星桥事件发生,已经过了三天。哈雷尔想要成为断代史在国内的主持者,那么他就不可能一直留着任东阳。 隋郁想不通,向云来也想不通。哈雷尔带走任东阳,难道不是为了杀他?隋郁在桌面上用贴着象鼩贴纸的笔埋头书写,把各种可能性都列了出来。 汤乐人死后,蔡易成为主持特管委工作的人。汤乐人死亡的消息被完全压了下来,对外只说汤乐人因中风而无法露面工作,向云来猜测,特殊人类论坛结束后,特管委一把手的死讯才会被公布出来。 也正因为蔡易上位,向云来终于获得了自由。他可以离开安全屋和危机办的监管,回到自己寻常的生活中去了。唯一不同的是,每一周,他都要到精神调剂科接受秦戈的巡弋,并且要定时向危机办报告自己的行踪。 今日是在安全屋的最后一日,龙游忙前忙后给他收拾东西,光是隋郁带来的象鼩周边就装了半个行李箱。 隋郁从得不到答案的思考中抬起头,隔着墨镜看向云来:真的不跟我住吗? 向云来:我是为你好,天天吐,你迟早得病。 隋郁:现在吐得少了。 向云来:一天五十次减少到一天四十次,难道也算进步? 隋郁厚着脸皮:怎么不算呢? 向云来不答了。他觉得他俩真奇怪,居然认认真真在讨论这个原本令人沮丧的、难过的话题。不过这样的讨论,反倒让这件不寻常的事情变得像每天的日常一样普通。 向云来打算回到王都区,继续跟向榕一起生活。他会在靠近王都区的地方租一个房子,尽量多地回王都区,帮助黑兵重建。 隋郁和龙游都担心他会被王都区的人嫌恶。向云来此时倒是坚强了很多,他不再那么怕,也不再对他人的看法耿耿于怀了。都是误解,他们总有一天会理解我的。他对隋郁说。 他知道自己此时的平和与稳定,跟身边的隋郁息息相关。 那我住你隔壁。隋郁说,脱敏就是要每天都重复多次地 向云来:好好好,随便你。 他变得温和,也更柔软了。隋郁亮着眼睛看他,被扑过去抱住他的欲望和呕吐的欲望折磨得青筋暴起。 两人正隔着墨镜你看我,我看你,龙游拿着手机从阳台走进来,神情严肃。 发现哈雷尔了。他说,哈雷尔和任东阳出现在云南。他们很可能想通过云南边境潜逃出国,再从东南亚回加拿大。 向云来心中一突:他们要出国? 对。龙游迟疑片刻,继续道,何肆月和蔡羽被特管委的人控制起来了。他们怀疑何肆月和蔡羽也是哈雷尔的帮手。 向云来:那绝对不可能!蔡羽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星桥了吗? 龙游:不清楚。他俩现在由秘务部的人看管。蔡秘书长现在也不会透露太多这些事情给我们了。 向云来响亮地骂了一声。向云来从未信任过蔡易,这个人的一切行动都只跟他个人的目的相关,如果向云来等人与他目标一致,他会允许他们成为自己同伴,如果目标相悖,他会毫不犹豫放弃这些临时的伙伴。 龙游:还有一件事。雷组长发现,当时出现在星桥现场的血族里没有弗朗西斯科。我们抓了几个血族,他们最近也没见过弗朗西斯科。总而言之,弗朗西斯科失踪了。 向云来和隋郁面面相觑。 蔡易知道这件事吗?向云来问,他什么态度? 龙游:我不知道。雷组长让我转告你这件事儿,他说你也认识弗朗西斯科,这个吸血鬼以前经常到王都区活动,想让你拜托王都区的朋友注意一下。黑兵首领现在太忙了,雷组长不敢再去打扰她。 向云来当然答应。但龙游似乎还有一些踟蹰。 还有一件事,秦科长叮嘱我一定要告诉你。龙游说,在云南活动的任东阳,意识和神智是清醒的。他没有被哈雷尔控制,有时候甚至是他在指挥哈雷尔做事。秦科长认为,他的海域已经完全恢复了。 (恐惧症·完) 第六卷 最后的巡弋 第149章 特殊人类论坛如期开幕。 在盛大的欢迎仪式和新闻报道间隙,掺夹王都区居民生活不便利的小小新闻。因为治安和各种各样不便说明的问题,王都区的人出入被限制,活动行程被严密监管。众人怨声载道。 向云来在王都区外头租了个房子,和向榕一块儿住。兄妹俩的家当都在火里烧得精光,剩不下什么。向榕倒是在废墟里刨出了个珍稀玩意儿:隋郁那块价值42万的月相表。 起火时,表在盒子里稳妥放着,盒子烧得乌黑,里头都是一点儿没坏,还能嚓嚓走动。月相和数字随着时间流逝缓慢变化,隋郁把它交到向云来手上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第331章 向云来还给隋郁,隋郁不肯收,反倒劝说向云来卖了,用钱买房子。向云来愈发认为那表烫手。隋郁又说可以当作向榕以后出国留学的费用,兄妹俩连连摇头。隋郁觉得他俩和自己生疏,兄妹俩觉得隋郁此人富贵太久,对金钱的数字已然麻木。 站在百事可靠的废墟前,向云来还想起这么些年工作攒下来的客户资料,还有他存在终端里的巡弋记录--其实也是入侵记录。他不觉得可惜,反倒大大松了一口气。那些他已经记不住的海域,就当作从未进入过吧。 兄妹俩现在住在电梯房里,那房子两室两厅,宽敞明亮,房租也不贵。为何不贵?因为建在王都区附近,贵的房子特殊人类根本租不起。也正因为这样,周围的邻居良莠不齐,向云来搬进来没有两天,向榕就跟对门的人吵了一架。 对方是两个高大狼人,见向云来瘦弱,向榕又是女孩,把鞋柜自行车之类的杂物直接放到了两人门前。向榕见一次丢一次,丢一次吵一次。邢天意知道了,专程上门以狼人模样亮相,一句话不说,只盯着那俩人上上下下地看,咧嘴轻笑。 不到半天,楼道清理得干干净净。 虽然小风波不断,但向云来的生活总体来说,十分平稳宁静。他白天黑夜都扑在王都区里,有什么能干的都搭把手。那些害怕他的人仍旧不太理会他,他自得其乐,也不在意。 这日闲下来,他跟黑兵在临时基地里看新闻。新闻正播特殊人类论坛闭幕式的盛况。黑兵们叽叽喳喳议论:这种大事,跟我们倒是没多大关系。 汤乐人的死果然没有在公开渠道宣传,但他全程不露面,暗地里有了不少议论声音。王都区内部已经流传汤乐人被蔡易弄死,蔡易趁机上位的谣言,活灵活现,相当有趣。 镜头扫到主席台上一个银发的漂亮青年,几个黑兵像被戳了穴道,双眼发亮,哇地嚷起来。 那位正是今年在论坛上大放异彩的特殊人类,来自欧洲的特殊人类代表,独角兽人。他被直接称作unicorn,为了入乡随俗,又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如猊。 和来自黄石公园的泉奴一样,如猊的外貌具有毋庸置疑的吸引力。他的皮肤会在阳光中呈现出银子一般的光泽,头发、眉毛和睫毛都是银色的,瞳仁泛金,十分夺目。无论出现在何处,如猊身上都笼罩一层银亮光芒,令他看起来总是被什么包围着,和周围的所有人格格不入。再加上额上一根银白色的螺旋尖角,让他看起来更不似人形。 如猊出现在首都机场的那天便掀起热潮。但他在网络上的资料非常少,除了寥寥几张活动现场的照片之外,再无其他讯息。他英语和中文都十分流利,可惜说话很少,总是带着一丝微笑认真听他人讲话,但因为人品出众,即便在镜头的边缘里匆匆现身,也总能吸引别人目光。 他出现之前,泉奴被看作最好看的特殊人类。他出现之后,泉奴顿时失色。和一丝不苟、对答如流、面色冷淡的泉奴相比,不怎么说话、表情活泼的如猊似乎更容易亲近。有一张他与泉奴的合影,是在游船上俩人靠近说话,如猊脸上带笑,泉奴只是静静看他,那一幕被记者拍下,疯狂传遍整个网络。 向云来见过他,在隋司的深层记忆里。那次断代史的游艇集会上,他曾匆匆掠过隋司视野。和现在一样,即便在断代史的聚会中,如猊也一样被众人包围,总是人群之中的焦点。 向云来问隋郁是否认识如猊,隋郁虽然看不清人脸,但认得出如猊的特殊外形,当天晚上就提着一堆东西来家里找向云来。 断代史起于欧洲,成立伊始,核心成员便有十二个人,被称作十二宫。二战后十二宫的成员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权力中心转移,最后落定在相对稳定的加拿大。目前,断代史的势力分布在全世界,其中加拿大有4人,以隋郁的父亲鹿角为首,除了鹿角、狮牙和蛇尾,还有哈雷尔。任东阳虽然在国内活动,但仍算加拿大的四宫之一。 美国有2人,南北各一,种族分别为向导和貌似潘神的山羊人。这俩人政见迥异,观念更是大相径庭,向导称山羊人为野人,山羊人称向导为机器人,相互都看不顺眼,指望他俩合作共事是完全不可能的。 澳大利亚1人,长身长耳,面目似兔,具有奇特的预言能力,说出的坏事往往应验,好事绝不发生。她的祖先曾在女巫狩猎中遭到近乎灭绝的屠杀,这一族的相貌被画在各种传说图册上,画中人的嘴巴总是被粗线缝死。时代变迁,她们如今不再被歧视,但生活习惯没有变化,以女巫的模样住在深林之中。 日本1人,是日本国内很受欢迎的特殊人类,春翁。在日本的传说中,春翁是通过撒灰来让枯萎的樱花树重新绽放花朵的神奇人物,但在特殊人类谱系之中的春翁,和国内的茶姥、枫人有点儿相似:他们天生拥有与植物沟通的能力,善于种植和培育植物。这位加入断代史的春翁非常年轻,十年前作为学生到意大利游学时,被当时在意大利活动的哈雷尔和拉斐尔看中。拉斐尔本想转化他为自己的孩子,但咬下去才知对方其实也是特殊人类。春翁的血液气味十分独特,哈雷尔不止一次用浓郁感情去赞美。传闻哈雷尔跟这个只有二十六岁的青年之间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关系。 南美地区1人,地底人。在这个地底人与半丧尸人斗争激烈,同时两个种族势力十分壮大的地区,地底人拥有相当强大的影响力。隋郁曾在断代史的聚会中见过对方,他不记得对方长相,但记得对方身躯庞大,声如洪钟,邓老三的气质跟她倒是有几分相似。 第332章 南非1人,隋郁只知道是女性,但种族及一切相关资料都是空白。他曾问过父亲和隋司,隋司和他一样不清楚具体情况,而父亲拒绝回答。隋郁怀疑,这个人的身份可能相当重要,或许是超出他想象的政界高层。 亚洲1人,生活在伊朗,隋郁同样没有这个人的资料,只知道他继承了战乱中死去的父亲的称号,并率领一批特殊人类在故乡持续地进行反战和重建工作。这个人和断代史的联系是最淡薄的,他从不参与断代史的聚会,也从不在他们奢靡的宴席上露面,是一个并不被其余核心成员看好的怪人。 剩下的1个,便是生活在欧洲的独角兽人,如猊。 如猊和国内的青眉子一样,全欧洲只有一位。他在143年前被发现,至今容貌不变,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他是特殊人类的一个吉祥物。 如猊的公开资料显示他是男性,但也有研究表明,他同样具有女□□官,dna序列与寻常人类很不一样。 同时,如猊溺水不死,坠崖不死,在战场中随意出入,甚至升空远行,像神灵一样。这些不知真假的传闻让这个种族的存在变得十分耐人寻味。这几年,国内唯一的青眉子--一种只存在一人,且拥有一生一次、绝对灵验的预言能力的种族--四处经营个人品牌,把自己打造成时代偶像,特殊人类社会学和传播学的研究者们认为,青眉子借鉴的正是如猊的宣传方式。 这些都是假的。隋郁肯定地说,如猊是人类,而且是断代史制造的克隆人。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有角的特殊人类不止如猊一个,美国的山羊人也长角,而且是两个角。断代史很早就在做特殊人类基因融合的研究,饲育所是这种研究的分支。国内或许还很少,但北欧和北美已经有不少融合的特殊人类诞生。他们很难存活,但独角兽人是一个例外。他的角就是受山羊人基因的影响而产生的。 向云来和向榕听得眼睛都直了。原本隋郁不想让向榕听,总觉得向榕还是小孩子,但向榕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不愿出门消磨,向云来又说她假期结束就要到国家安全学报道,先了解点儿断代史的事情没有坏处。三个人在饭桌上边吃火锅边聊,隋郁依旧戴着墨镜,但他现在的呕吐欲已经降低了很多。 如猊肯定没有一百多岁,而且在英格兰,我知道还有几个跟如猊一模一样的克隆人被豢养着。这个如猊死了,立刻就会有新的如猊换上去。隋郁想了想,不过这个如猊我是说,到中国来的这一个,他活了至少二十年。他非常聪明,跟十二宫里的所有人关系都很好,除了伊朗的神秘人。 向榕:跟你关系也好吗? 隋郁已经告诉她自己看谁都是怪物脸,此时点点头:算是还不错。我以前把他当朋友的。虽然他在我眼里也是一个怪物,但是因为头上有一只角,浑身又发光,是我见过的怪物里,外形最不恐怖的一个。 向云来:他在断代史里的作用是什么?听起来他好像完全被断代史控制,怎么成了十二宫之一? 隋郁:起初只是断代史的一个吉祥物,毕竟好不容易融合制造出一个这么完美的特殊人类,他们没打算给他什么权力,主要利用他来拉投资。他平时很少露面,所以珍稀。 向榕:因为有他,所以投资难道外国人也迷信?因为传说独角兽算祥瑞吗? 隋郁:什么是祥瑞? 向榕:能带来好运气的东西。 隋郁打了个响指:懂了。没错,就是这样。 向云来感叹:被制造出来的,完美的特殊人类啊 隋郁大口吃着冰菜:不过他也有遗憾。他曾跟我说,他最羡慕的特殊人类是羽天子。当然不是这三个中文字,羽天子在我们语境里就叫bird。我起初以为他羡慕鸟,后来才知道,他想要翅膀。 向榕:羽天子?你们见过羽天子?我听夏春说,特管委里面有几个羽天子,有的还会飞。 向云来便说了些何肆月的事情。 向榕目光闪亮:我知道了,真正的独角兽是有翅膀,能飞起来的。那如猊如果见到何肆月,他会不会嫉妒呀? 向云来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说:何肆月被特管委扣下来了,你们知道吗? 两人摇头,向榕说:我只知道蔡羽也被危机办抓住了。他做了什么?你们怎么都不肯告诉我? 星桥发生的事情向榕一点儿不知,向云来此时说漏嘴,和隋郁隔着墨镜面面相觑。 蔡羽有个仇人在星桥工作,他潜进去想刺那人,被何肆月阻止了。隋郁简单说完,问向云来,为什么何肆月被扣了?星桥那件事不是没追究他责任吗?他控制住蔡羽,至少保证了现场没发生流血事件。 但他制造了新的流血事件。向云来说,那个建筑师六哥被关在特管委里头。何肆月不知怎么溜进去,削掉了他半张脸。 第150章 审讯结束后,六哥被关押在一个只有特管委内部人员才知道的地方。而作为特管委的侦查员,何肆月很熟悉那里。 第333章 他带去了提审许可,和六哥共处一室的时候,从带来的笔中旋出刀片,削掉了六哥的下巴。这还是比较客气委婉的说法,实际上,整个下颌骨连带牙床,都被何肆月卸了下来。 从何肆月动手,到门外的警卫员冲进去,前后不到五秒。现场已经是一片血泊。 后来一调查,提审许可是伪造的,何肆月那时候甚至因为星桥事件而被停职,理应无法进入特管委。这件事暴露出在特殊人类论坛期间,特管委内部管理松懈混乱的问题,同时还查出何肆月在部门里头有别的帮手。总之好一阵鸡飞狗跳。 这些事情向云来是听龙游说的。他去危机办做每周例行的巡弋,总是龙游来接他来回,知道何肆月和他认识,向云来也了解星桥发生的意外,龙游便跟他说了这个事儿。但为什么要对六哥动手,何肆月一直不说,特管委的人也实在调查不出来。动手的保持沉默,伤者更是一头雾水。 突破口在蔡羽身上。蔡羽被危机办逮捕,审问中坦白说出了自己与六哥的旧仇。雷迟那边再一查,蔡羽在何肆月的教师宿舍里住了两年,两人关系亲密。 何肆月的上司捶胸顿足,惋惜何肆月为了私情断送自己的人生。而现在蔡羽还不知道何肆月做过什么,审问中一点儿没提起过何肆月,还说了好几次要不是当时那个羽天子制止了我,我可能真的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我很感激他,你们不要责罚他。 隋郁和向榕都不知道蔡羽以前发生过什么,听得云里雾里。两人没有追问,就着这稀少的信息议论。向云来和何肆月完全不知蔡羽竟然冒险在星桥动手。看到蔡羽出现在现场的那一瞬间,何肆月想的什么?向云来不清楚。他只晓得,在那极短极短的刹那,高傲的羽天子作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选择。 他往番茄锅里又放了些菜,起身问隋郁:你要不要试试火锅烫饺子? 隋郁:要! 向云来回到饭桌,讨论已经进阶到黑兵的未来。 原本蔡羽是黑兵首领的有力人选,但现在出了这件事儿,他的去留变成悬念。 向云来忽然想起很久没见到夏春:夏春不当黑兵首领了?她怎么了? 向榕:夏春被招安了。 隋郁把速冻饺子逐个放入沸腾的火锅:招安是什么? 兄妹俩懒得与他解释,继续聊。向云来认为即便全天下狼人被招安,夏春也一定是例外的那个。向榕竖起食指摆了摆:如果是特管委招安,夏春肯定不会去。 向云来吃惊了:不是危机办和特管委? 这事情还跟向云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地陷事件中,向云来召集了全城的哨兵向导,其中自然包括特管委、人才规划局和新希望学院等等重点单位的工作人员。不少人为向云来的能力震惊,而其中有一个老头,看中了夏春。 听说那老头以前在联合国的特殊人类部队里工作。胡令溪说他认得那个人,还说那老头的精神体是一条很大、很大、很大的眼镜王蛇。向榕伸开双臂比划,总之,是那个老头推荐了夏春,夏春前几天出国了,去那边接受面试呢。 向云来想起来了,胡令溪的父母遇险的时候,有一个路过的哨兵驱动自己能够倍化的、巨大的眼镜王蛇,帮助了他们。他坐回位置上,一面提醒隋郁别吃不熟的饺子,一面问:那部队是干什么的? 向榕:大概是类似特殊人类维和部队吧,我也不太清楚。有些信息我现在还接触不到,但听天意说,雷迟就是危机办那个很厉害的狼人,他也劝夏春去试试。夏春的面试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一旦确定,她就要离开王都区了。 隋郁苦等饺子时不断给向云来捞肉,接茬说:狼人在国内不受待见,但是在外头还是很受欢迎的。狼人被认为是体力、脑力都十分卓越的特殊人类,而且国外很多地方都有崇拜狼人的宗教团体。断代史里要不是有一个哈雷尔,狼人可能也能成为十二宫之一。 但因为哈雷尔的坚决反对,断代史里狼人虽多,但都不能担任重要职责。 随着对怪物恐惧感、对向云来排斥感的减少,还有跟向榕因为象鼩周边的交流而变得愈发熟悉,隋郁和他们相处的时候,话多得像另一个人。他边吃边问:但夏春走了,她应该会把首领位置交给邢天意吧?邢天意是她最喜欢最重视的徒弟。 向云来把自己碗里的肉分了大半给向榕:但是天意加入黑兵的时间太短了。 隋郁继续给向云来空了的碗添肉:和蔡羽比,她没优势。 向榕又摇头:你们有所不知,现在天意是王都区的新偶像。 邢天意在地陷事件中出了很大的力,同时也让不少王都区居民认得了这个从未见过的雪白狼人。不久后,邢天意在自家别墅附近与血族长老哈雷尔一场鏖战,不知怎么就传遍了王都区。据说邢天意化身成狼人之后,不仅踩断了哈雷尔的脊椎,还扯掉了哈雷尔的一侧骨翅。 月光像银色的薄雾,笼罩在邢天意的身上。她的毛发比冰雪还要纯粹,爪子锋利闪光。而哈雷尔被她踩在泥地里,试图挣扎,但狼人的力量比虚弱的血族强大得多,他根本无法挣脱。邢天意俯视着哈雷尔,低头冷笑,抓住他的翅膀 第334章 隋郁:怎么突然开始念小说了? 向榕收起手机,嘿嘿一笑:这是别人写的,我今天刚看,有好多好多同人你晓得什么是同人文吗?不懂?那算了。总之天意现在简直就是王都区的英雄,绝对的狼人偶像。哥,你经常在我们临时基地里出入,你也感受到了吧? 向云来点头:天意很受欢迎。 向云来确实察觉到,无论是黑兵还是仍住在王都区的居民,面对邢天意时,几乎都表现出罕有的亲切和钦佩。不说跟被人嫌弃的向云来比,就算跟夏春比,那也是黑兵首领从未得到过的、不分群体和种族的喜爱。 或许是因为,血族零星地进入国内后,王都区就成了他们最喜欢的狩猎场。而哈雷尔更是光明正大在这儿组织血族狩猎,不管进入狩猎场的人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死亡和被凌辱,这两者带来的恐惧确实曾如阴云一般笼罩在王都区上空。 邢天意以绝对强悍的战斗力数次与血族正面交锋,虽然受伤,但也让孙惠然、哈雷尔之流吃了大亏。这足以奠定她在王都区居民心中的地位。 隋郁忽然问:邢天意真的扯断了哈雷尔的骨翅? 向榕:我问过她,她说是的。 隋郁的目光忽然变得沉重。 但我那天看到的哈雷尔很正常。无论是飞行姿态还是夺走汤乐人的力量,都跟平时没有差别。隋郁说,他的脸上身上,也都没有伤口。 向云来:血族的恢复能力很强。 隋郁:但骨翅不一样。骨翅是极少数血族长老才能拥有的东西。折断一两根骨头还好说,整片翅膀被扯下来,不可能轻易恢复。哈雷尔经常到我家跟断代史的人聚会,我听他们说过,骨翅是哈雷尔的另一条命。 向榕好奇:那为什么他恢复这么快?是通过吸血来增进痊愈能力吗? 向云来和隋郁交换了眼神。两个人都想起了失踪的弗朗西斯科。 弗朗西斯科是被哈雷尔转化的孩子。他跟哈雷尔不是一条心,哈雷尔也清楚这一点。失踪的金毛,背叛了父亲的金毛。向云来心中产生了一种恐怖的猜想:吸食同类的血,或者说,吸食自己孩子的血,会让血族恢复得更快吗? 隋郁无法回答,但他立刻起身:我问一问海森和我大哥。 他走到阳台去打电话时,门铃响了。许久不见的秦小灯登门拜访。 秦小灯和邵清被解救之后,转移到危机办信任的其他医院救治,药物的影响很快褪去,两人没多久就出院了。秦小灯仍想回王都区,但她租的那栋房子受到地陷影响,已经变成危房。她便搬到了已经独居的邵清家里。 看到秦小灯,向云来总觉得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事情都还未发生。百事可靠仍开着,向榕也安安稳稳地念书,眼前的长发女孩是他即将要接下的客户,他要为她找一只耳朵。 秦小灯现在已经不想要耳朵了。她以前只知道有人能为她装耳朵,却不知那只耳朵实则是活生生从别人身体上割下来的,更不晓得暗处存在一个庞大的人口和器官买卖市场,而她自己也曾经是这个市场里的一个商品。她仍用长发遮盖自己缺失的左耳,但已经会在犹豫之后鼓足勇气,掀开头发,让向榕看自己的伤口了。 向榕挽着她手同她坐在一起,她对向榕比划半天。向榕咦地坐直:我? 向云来看不懂:小灯说了什么? 她跟邵清打算结婚。向榕看着秦小灯的脸,好让秦小灯能看懂她正在说的话,他俩准备回云南一趟,见见彼此的父母。她说我正好放暑假,邀请我一起去云南玩儿。 第151章 许久之前邵清被拉去参加婚纱展的时候,他就有了跟秦小灯求婚的心思。但秦小灯那时候对此无动于衷,他拐弯抹角试探很多次,察觉到没有希望,就不再开口。 秦小灯的心思比寻常人更敏感,因为听不到,她特别善于观察别人的举止和表情。邵清又是藏不住心事的人,他有什么动作,秦小灯心里跟明镜一样。因此秦小灯的迟钝,实则就是拒绝。 她很喜欢邵清,但谈恋爱和走进婚姻,仿佛天堑两侧,她不敢随意跨越。 地陷事件,还有他俩被隋司掳走那件事儿,两人算是共度了患难。在医院里,邵清比秦小灯先清醒,他握着秦小灯的手,一字字地说: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直到秦小灯哭着点头,他才停下。 秦小灯说,她是被邵清吵醒的。在场的医生护士看懂了她的唇语,但全都没理解,面面相觑,脸色尴尬因为她没有听力呀,她是什么都听不到的。唯有邵清高高兴兴地说:我就知道你能听见。 小灯说,他俩其实已经领证了。向榕解释,邵清不会回家乡,他已经找到了这儿的工作,在一个专为特殊人类障碍者的辅具公司。这次回家是跟双方父母说一声,等于展示一个阶段性结论,并不是要获得他们同意。她说话时一直看着秦小灯,此时才转头面对向云来,反正爸妈同不同意无所谓,他俩肯定是要在一块儿的。第一次相亲就认识了,分开这么多年还能重逢,重逢时居然还认得彼此,这不是缘分,什么是缘分? 第335章 向云来:后面这几句不是小灯说的吧? 向榕:我是小灯肚子里的蛔虫,她想什么我都知道。 秦小灯看不到她的嘴唇,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很放心地笑着。 向云来不同意向榕去云南。哈雷尔和任东阳都在云南,那个遥远的省份在向云来心中已经变作充满危险的地方。但向榕称云南很大,哈雷尔他们要偷渡出境,肯定在云南南部活动,而邵清父母在昆明,秦小灯父母则在宣威以北,一个与贵州接壤的地方。向榕认为自己是碰不到哈雷尔与任东阳的。 正说着,隋郁从阳台走进来。他跟秦小灯打了声招呼,转头对向云来说:云来,我去一趟医院,我哥有点儿不舒服。 隋郁最近开始频繁地用名字称呼向云来。向云来问他怎么不喊小云,连母亲和朋友也都这样喊他的,熟悉又亲近。隋郁却装作别扭:任东阳也这样喊,我不想和他一样。 在奇怪的地方有奇怪的坚持,向云来有时候觉得这人变得越来越稚气了。他把沾满火锅气味的外套递给隋郁,隋郁便自然地张开手臂,抱了他一下。向云来看着他:不吐了?隋郁答:我闭着眼睛。好,测试成功。 他揉了向云来脑袋一把,和他们道别了。 向云来把隋郁送到电梯才回来,逐字逐句对秦小灯说:小灯,断代史的人想带走你们,是因为你俩的精神体被人盯上了。我不仅担心我妹,我也担心你们出事。 秦小灯举起手机,传出人工智能机械的声音:向云来,请不要把我当作你的妹妹,我比从前更警惕,足以保护自己,而且邵清跟我在一起。 向云来:可上次你俩 秦小灯打字速度飞快:我们会注意的,请你放心。那是我的家乡,我也想回去看看,你进过我的海域,你知道的。如果你担心向榕的安全,就当作我今晚没提过这件事,好吗? 秦小灯坐一会儿就回去了,向榕气得在房间里哭。她成年了,长大了,要去读大学了,但仍是一个被哥哥限制行动的孩子。 第二天,向榕很早就出门。即便前一晚闹得不愉快,她还是和往常一样给向云来留了纸条:我去王都区了。但纸条十分冷淡,没有称呼和落款,也没有平时写留言条时一定会画上的萨摩耶头和象鼩头。 向云来十点左右到王都区,发现密密麻麻的人群把黑兵的临时基地围得密不透风。他心里一毛:又出事了? 钻进人群还没仔细看,就被眼前一个闪着银光的东西刺得眼睛生疼。适应了光线,他才认出,那是正跟邢天意说话的如猊。金发的泉奴站在独角兽人身边,认真地听他俩交谈。 日光中,泉奴是金色的,如猊是银色的。两个美丽的、独特的造物在人群围成的空间里闪闪发光,简直就像一幅画。 向云来左右一望,看到了龙游。他挤到龙游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怎么来王都区了?刚问完,便看见周围还有好几个危机办的人。 特殊人类论坛结束之后,各国代表本该启程回国,但如猊和泉奴很想到王都区来看看。这俩人走访过世界上其他两个特殊人类聚居区,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来王都区。若汤乐人在任,他必定会拒绝;但此时代为管理特管委的是蔡易。蔡易批准了。 向云来怀疑这里面有蔡易的私心:王都区地陷和被毁,那是汤乐人在任时发生的事情;而重建它,却是蔡易的工作。如今大名鼎鼎的外国友人到王都区来,记者和摄影像蚂蚁一样跟着。这些镜头上了电视和报纸,王都区重建就不再单纯是特殊人类的事情了,它关系到国家的面子,重建的资金和援助必定比之前要多得多。 但蔡易会被责备吗?向云来心想,这个人浸淫官道多年,懂得藏拙,懂得来事,更懂得卖惨。他会批准,一定是可收获的东西远大于他将失去的。 接待俩人的不是夏春,而是邢天意和胡令溪。邢天意在机关单位工作过几年,又是办公室出身,接人待物不会有差错;胡令溪更是个圆滑的人,彬彬有礼讲话风趣,他拿出这套本事侃侃而谈。 气氛十分融洽,双方又说又笑。 和周围人的兴奋快乐相比,龙游他们戒备得相当紧张。向云来和他没说上几句话,退回人群中,远远看着邢天意拄着拐杖,与胡令溪一同带着两位贵宾往前走。 向云来想起昨夜的讨论:胡令溪也被认为是黑兵首领的有力竞争者,但胡令溪本人明确表态,他对黑兵的未来毫无兴趣,柳川什么时候离开黑兵,他就什么时候离开黑兵。 当日有球球的带领,柳川跟向云来在地底人的聚居区里走了一整个来回。地下世界现在混乱不堪,比地上的损坏还要严重,而邓老三和铁岩六人都不在了,地底人大都撤离王都区,住在安置场地里,根本没有可靠的人牵头去梳理一切。柳川接下了这个重任。 据说夏春安排柳川去做这件事时,跟胡令溪吵了一架。胡令溪责备夏春乱来,夏春则责备胡令溪太过呵护柳川。他是你的恋人,但他不是你未成年的孩子,他是独立的人,这句话让胡令溪面红耳赤,更让柳川直接接下了这个任务。胡令溪后来用心研读《领导者的说话艺术》,但方向学歪了,讲话逐渐阴阳怪气。 第336章 向云来回到王都区之后,只见过柳川两次。来去匆匆、满身尘土的柳川只要看到他,就会飞奔过来,像大狗般围着他转。现在也一样,跟在胡令溪身边的柳川发现了向云来,立刻扭头走过来。 他们要去011区。柳川很快地说,那边的情况我比较熟悉,我先过去。你等会儿不要走,你等等我,我们聊聊天! 人们跟在贵宾之后缓慢往前移动。向云来想起隋郁说过的断代史往事。 美国那两位断代史代表意见总是不合,开会时经常吵个没完,其他代表相当憎厌。有人提出:让泉奴来当十二宫不好吗?他们足够特殊,而且影响力巨大,应当发展。 不止一个断代史的人去找过泉奴。但他们得到的回答都是一致的:不感兴趣。 和寿命很长的独角兽人相比,泉奴很脆弱。他们容易因为离开故土、失去水分而死亡;但他们同时有真正漫长的生命--他们能共享一代代的经验、记忆,就像共同拥有一个永恒的大脑。 和探索生物、了解世界相比,毁灭某种种族,或者是争夺特殊人类的管理权力,实在是太过无聊无趣的事情。 眼前的泉奴也一样,他看见人群之中的枫人和赤须子之后果断转身走向他俩,主动开口与赤须子打招呼。 邢天意因此留下,和泉奴呆在一起。胡令溪和柳川继续领着如猊往前走。011区的出口比之前更大了,吞噬了宽大的路面和周围的建筑。站在深坑旁边往下看,雾气蒙蒙中隐约透出光线和人声。是地底深处的人正在重修地底人的聚居区。 如猊在这个位置看了很久。他问:这个地下区域有多大? 柳川告诉他确切的数字。如猊很吃惊:这么说来,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地底人聚居区。他们在这里的生活我是说,他们活得跟普通人一样吗? 柳川答:当然。他把自己所见到的那些热闹景象告诉如猊。 如猊起初看上去并不相信,但渐渐的,他脸上的怀疑神色褪去,剩下尽是惊叹:伟大的工程! 胡令溪这时候补了一句:铁岩六人是地底人的英雄。 如猊:是的,是的,当然。他露出灿烂笑容。 送走两位客人,胡令溪脸色难看地在临时基地里抽烟。那个独角兽人很欣赏铁岩六人。他说,哪怕我已经告诉他,铁岩六人在王都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杀死了多少人,毁掉了多少房子 他是断代史十二宫之一。向云来说。 听完向云来说的话,胡令溪手里那根烟差点烧到他的指头。他慌张地丢下烟头,用脚碾灭,咬牙切齿:原来如此,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邢天意插话:泉奴倒是还不错,他对赤须子很感兴趣。赤须子告诉他斗兽场和人体改造的事情,泉奴半天不吭声,后来还说斗兽场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之一。可我还没告诉他饲育所的事儿呢。 胡令溪:不要因为他好看,就觉得他是我们的伙伴。 邢天意:可是他说,他回国之后会以泉奴的名义给我们捐100万美金,帮助王都区重建。这钱一点儿条件都没有,只要王都区建好之后给他发些照片就行。 好,那他就是我们的伙伴。胡令溪看着邢天意,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吗?天上哪有掉下来的馅饼?反正我不信任独角兽,也不信任他。邢天意,你想接夏春的班,你就要对这些事情多保持警惕。不要别人说什么你都邢天意! 邢天意捂紧耳朵喊我才不想接班,拖着瘸腿飞快溜走。 胡令溪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再次点燃一根烟:泉奴明儿倒是回去了,但独角兽还没有。好几家企业邀请他去参观,他估计还会在国内停留一个月。对了,小云,你听过羽天子这个种族吗? 向云来:我有个朋友就是羽天子。 胡令溪:巧了,那头独角兽问我,王都区有没有羽天子。 向云来眨眨眼,想到了如猊对翅膀的渴望。别告诉他。向云来忽然担忧起来。何肆月现在关在特管委,而特管委里有断代史的人。他安全吗?他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不用我开口。独角兽说,他很快就要见到一个羽天子。胡令溪回忆如猊说起这件事的口吻:开心,欢喜,同时非常激动。他毫不掩饰自己对有羽人的喜爱,并且告诉胡令溪,有一位羽天子因为犯了错误被扣押在特管委,而他的行动将会解救这位羽天子于危难之中。 简单来说,他俩原本是绝不可能访问王都区的。胡令溪说,申请被打回之后,有个特管委的高层秘密地去见了他和泉奴。那个人的意思是,他可以特批,让他俩到王都区来转转。但条件是,他俩作为特殊人类论坛的重要代表,要向特管委和上级部门提出一个要求:邀请那位被扣押的羽天子作为国家级代表,出国访问。 向云来愣了,这位神秘人,明显是蔡易。 独角兽和泉奴不仅是国家代表,在联合国特殊人类机构里也有很重要的地位。国内的特管委一直苦于没有办法更深入地接触那边的高层人物,决策层里,我们的人太少了,现在派出去的大多都是夏春这样的人,只能够在部队里执行任务而已。胡令溪说,所谓的出国,其实就是去联合国转悠。能飞的特殊人类并不多,羽天子是我们国内特有的,相当特别。 第337章 向云来:这么机密的事情,他怎么会告诉你? 胡令溪笑了:这怎么会是机密的事情?蔡易做了这桩好事,难道秘不宣扬吗?独角兽当然也知道,蔡易需要宣传,所以才选择告诉我。这种事情最多只能在我们口头上讲讲,不可能被任何人拿到证据的。但讲得越多,蔡易就越得人心。你看,羽天子被释放了,安全;独角兽可以到王都区,满足;蔡易能笼络人心,得意。一箭三雕,很不错。 如此一来,何肆月必然会被释放。他伤害的是反半丧尸人组织的头目,对方又是一个恶行累累的人,何肆月算是替天行道,可以酌情从轻处理。同时他是少见的特殊人类,执行任务的记录十分优秀,是特管委不想失去的人才。如今又有来自泉奴和独角兽人的邀约--一切阻力都将不复存在,何肆月会得到自由。 向云来坐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蔡易想保住何肆月,但又不想让自己成为包庇罪犯的人,因此才曲折地想出了这个办法。 他一定不知道如猊渴望羽天子的翅膀。向云来心想,否则他不会让自己的伙伴欠如猊一个大人情。 向云来紧接着想起另一件事:蔡易知道弗朗西斯科失踪吗? 隋郁的电话正好打来。 昨夜因为隋司身体状态不佳,隋郁在医院守了一晚,顺便套出了他想知道的事情:血族之间彼此吸食血液,确实可以增强愈合能力,而孩子吸食父亲的,或者父亲吸食孩子的,都会让愈合的能力大大增强。 哈雷尔一定咬了弗朗西斯科。隋郁说,而且他会把弗朗西斯科带在身边,随时吸血。骨翅被扯断之后重新长出来的部分很脆弱,容易折断。为了保证自己的 向云来为血族的残忍而惊呆:可是那是他自己转化的他意识到责备哈雷尔没有任何意义,只好让自己冷静,蔡易知道这件事吗? 我告诉他了。隋郁说,他没有任何反应,只说知道了。 向云来咬紧嘴唇,半天才问:那如猊是断代史的人,他知道吗? 隋郁:记得血族决议的条件吗?哈雷尔提供给特管委很多断代史的情报,其中就包括十二宫,如猊当然也在其中。 向云来几乎要喊出来了:那他还用何肆月跟如猊做交易?! 隋郁:他跟我们不一样。他考虑的事情,包括他追求的目标都和我们的截然不同。云来,不要为他动气。 向云来:不我不是动气我是看不懂蔡易这个人。 沉默片刻,隋郁低声说:我能理解他。从我记事开始,我身边,还有断代史里面,甚至我最亲近的人,大哥和我的父亲,全都是蔡易的同类。他们为了目标可以不择手段,敌人随时可以变作朋友,而朋友也随时可以舍弃。 向云来呻吟:他现在已经是特管委的一把手了啊! 隋郁:也许他有更大的目标。 向云来:你在为他辩解吗? 隋郁惊讶:当然不是。 但向云来这一天仍旧闷闷不乐,为蔡易、如猊和弗朗西斯科,还为似乎能理解这一切的隋郁。 他跟弗朗西斯科的来往并不多,但他知道,这个吸血鬼跟哈雷尔、孙惠然之流完全不同。他被关在任东阳的大房子里时,弗朗西斯科是他唯一的同伴。 晚上,向榕还生着他的气,十点钟仍未肯回家,发来信息说自己跟邢天意值夜班。向云来也生气,但向榕拒绝接听他的电话,他下楼准备到王都区把妹妹拽回家时,碰到了来找他的隋郁。 隋郁显然是有许多话想说,向云来能从他匆忙的脚步和脸上神情看出这一点。但还没等向云来问,隋郁先盯着他开口:我不是蔡易的同类。 他专程跑来,只为说这一句话。 向云来: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轻轻碰隋郁的手,确定对方颤抖了一下,但并未出现不适反应后,握紧隋郁的手指,对不起,我当时情绪不太好我不应该生你的气。你不是他们的同类,我知道的,隋郁。 隋郁笑了,松了一口气似的。戴着墨镜的他,让走过的人频频侧目,两人便走到僻静处坐下。隋郁想说的话似乎还未说完,向云来正要问,他先开口:你怎么了?已经很晚,你还要去哪里? 向云来只好告诉他,向榕为何闹别扭。 隋郁点点头:云南是好地方,你想去吗? 向云来:小灯邀请的是榕榕 隋郁:你想去吗? 向云来:你觉得我们要不要去找一找弗朗西斯科?他毕竟帮过我,也救过我,我 隋郁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加重了语气:向云来,我想听你的愿望。我想听到你亲口说出你想做的事情。不是为了弗朗西斯科--当然他是我们的朋友,他的安危我也很担心,但,现在,不管为了谁,你只要告诉我,你想不想去。 向云来:你怎么知道我想去? 第338章 隋郁笑了一声:因为任东阳在云南。 向云来像是被刺中了一样,尖利地说:我没有留恋他! 隋郁吃了一惊,笑容从他脸上褪去,他把向云来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两手合紧,认真地说:你已经有我了,怎么还会留恋他。 顿了顿,他低声说:但我知道,你一直认为,任东阳的人生被彻底改变,是因为你妈妈和你。你甚至还认为,他做下的残忍事情,斗兽场或者饲育所,还有骗走小灯的耳朵卖掉所有这些的事情,都和你有关系。你想找到他,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你想解开这个心结,对吗? 第152章 向云来一直知道,自己性格不够硬朗,做事也总是瞻前顾后,下决定时总习惯先想任东阳会同意吗,再想榕榕会受影响吗。他很少想到自己,也很少表达自己。 别人给他什么,他都接受。他有能力咽下苦头,让自己心甘情愿接受一切。 也因此养成了,做什么事都要先找出一个理由的习惯,而且这理由往往与他自己无关。 隋郁又问他:你想去吗? 向云来:你明明知道答案。 隋郁说:我想听你告诉我。 向云来终于点头。 昏黄路灯下,他心头豁然开朗。在隋郁面前是可以说的。什么都能说。因为隋郁什么都能够理解,什么都能懂,甚至比自己还要先察觉自己的想法。他此时此刻忽然涌起一种强烈冲动,想拥抱隋郁,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想吻他的脸颊,还有嘴唇。 每一次亲近隋郁的冲动涌现,向云来总是头晕目眩。他的海域中,罗清晨的幻象固执得总会让他想起任东阳说的话:那是一枚生了锈的、没办法拔除的针。她从深层海域浮到了浅层海域,甚至会出现在向云来复刻的海域中,秦戈见过她几次。她不会跟秦戈交谈,总是笑着看向云来,那目光中还有一些忧愁。 她的存在抑制了向云来的所有喜怒哀乐。 秦戈告诉向云来,这个幻影不能长留。 负面情绪一直控制着向云来,他几乎没有快乐和积极的迹象。原因很可能就是这个幻象。虽然幻象来自疼爱向云来的罗清晨,但它存在的机制让它本能地抑制向云来的快乐体验:快乐会让向云来重新找回对海域的控制权,而这是幻象极力阻止的。 它要长久地存在着,长久地施加影响。 秦戈与他的老师讨论之后,认为罗清晨的嵌入可能是一种频次极快的重复暗示。罗清晨本身的天赋让她能够突破深层海域的限制,别人都只能在浅层海域给予暗示,但她施加暗示的地方是深层海域,因此暗示的力量更加强大。幻影正是罗清晨留下的一段记忆残片。 它会是你最重要也最困难的课题秦戈曾这样告诉他。 向云来控制住亲近隋郁的想法,静静地把隋郁的手牵得更紧了。 隋郁让向云来回家休息,决定独自去王都区找向榕并承诺一定跟她好好谈谈。向云来回到家中,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如果要去云南,他必须先处理好自己海域中的问题。比如,清除那个不必要的幻影,至少夺回把控情绪的能力。 他落入自己的海域中。此刻海域中的景象来自于几天前见过面的秦戈。 向云来很喜欢秦戈的海域,美丽平静,辽阔自由。他走到湖泊旁。在湖水的中央,一个淡色的影子静静伫立。 几乎就在向云来看清她的瞬间,罗清晨的影子变得清晰了。 这个幻影的记忆永远停留在罗清晨离开家、去见谭月阳要抚养费的那一天。 那天向云来醒得很早。他应该要去幼儿园,但赖在床上不想动。他的精神体成形不久,他每天没事就习惯跟圆滚滚的象鼩说话。趴在桌上,坐在滑梯上,或者蹲在幼儿园的角落里,他总笑嘻嘻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方,小声说大声笑。 小朋友们觉得他奇怪,老师以为他是自闭症,把罗清晨叫去客客气气商量。打开向云来档案一看,老师吃惊了:哎呀,罗云来他是特殊人类? 幼儿园里没有特殊人类,老师的背脊立刻挺直了,屁股挪动,好像这样就能离眼前的母子远一点儿。 回家路上,向云来跟妈妈说,可不可以不去幼儿园? 罗清晨说不行,妈妈没有时间照顾你。而且你很快就要上小学了,读完今年的学前班,你就是大孩子了。 他便攥着手掌里的象鼩,扁着嘴巴回家。 更多人远离他,嘲笑他。他似懂非懂。幼儿园里没有人愿意跟他玩,他起初伤心,后来也习惯了,反正只有象鼩是自己最忠诚的伙伴。 然而那天醒来,他就像在想不起来的梦中经历了什么,忽然沮丧又伤心,埋在枕头里哭个不停,拒绝去幼儿园。 罗清晨急着出门,骂了他两句,把他从床上抓起来急匆匆地料理。把嚎啕大哭的他交给老师,罗清晨最后还是不忍心,回头说:帮我先照顾一下,我去办事,一小时后就回来。 她最终没有回来。且永不会回来了。 老师陪着哭累的向云来在幼儿园里呆到九点,最后只得把向云来带回家。如今的向云来对之后发生的事情印象非常模糊,好像记忆知道那是一段难以消化的痛苦,所以不让他清晰地记起。他隐约记得,老师家里与他同龄的小姑娘拿来玩具跟他一起玩耍,老师养的两只小猫在客厅里跑来跑去,而有两个陌生的男人到访,在门口和老师说话。听着听着,老师猛地捂住了嘴巴,下意识朝向云来看去。 第339章 他被那两个面目模糊的人带走了。 他们和他聊天,转移他的注意力。但向云来止不住地因为害怕而发抖:幼儿园里那些不爱跟他玩的小孩说,你是怪物,总有一天你妈妈也不肯要你的。 那时候向榕刚出生,一丢丢大,舅舅舅妈根本不想收留他。向云来哭得头疼,在沙发上睡了好多天,没人管他,也没人给他吃喝,他只能自己料理自己。意识到这个能自己烧水、煮面和打扫卫生的小孩可以帮忙照顾家中新生儿,舅舅夫妻俩的态度才有所转变。 向云来此时在自己的海域中,跟罗清晨一同坐在湖边回忆这些事情。他很平静,因过去太久了,很难有什么悲喜。罗清晨倒是听得流泪,幻影冰凉的、无重量的手圈住向云来,小声道歉。 即便只是幻影,罗清晨看起来也很享受与向云来交谈的时间。 她很小便失去了父亲,被母亲一手拉扯大。因为她小时候体弱多病,而且是一个向导,她的母亲带着她,很难在一个闭塞、落后、恐惧特殊人类的地方,找到再婚对象。 十四五岁时,还是初中生的罗清晨在河堤上碰到了一场斗殴。几个混混围着一个男的踢打、要钱,罗清晨走近时听见为首的那人说我是哨兵,我能让我的精神体咬死你。她强行入侵对方的海域,嵌入新的信念,解救了那个年轻人。对方向她道谢,问她名字。她那时候还叫向清晨,见对方清秀有礼,便没有太大的戒心。 那个人就是当时在远星社中活动的谭月阳。 不久后,与父亲同族的另一个向姓男人和母亲好上了。两人饱受亲族非议,决定一同离家做生意。男人带上自己的儿子,母亲带上罗清晨,在一个冬夜离开故乡,在新的城市扎根、结婚。结婚时那男人说,这样多好,都不用改姓,清晨也算是我的孩子。母亲却惴惴起来:她带罗清晨去改了姓氏,让女儿随自己姓。 这仿佛是一种确证:她是我的孩子,与你无关。 继父和哥哥对她不好不坏,客气生疏。母亲却因为生意和新的婚姻,骤然地冷落了她。罗清晨的家长会没人去开,报高中志愿时被继父问:你还要读?他们开的饭馆生意日渐红火,罗清晨时常去帮忙,成绩也因此一落千丈。 她难以融入新家庭,妈妈却跟继父、继兄关系很好。 她的母亲是一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女人,做生意更是左右逢源,俨然成了一家之主。也正因为她能干,丈夫和儿子过上了富庶的生活,他们很尊重和喜爱她。 但罗清晨要的不是钱,是爱。她是一个青春期的少女,羞于谈论它,又别别扭扭地渴望它。哥哥考上不错的大学,母亲在饭桌上举杯说我们家孩子终于有出息了,罗清晨觉得自己才是那热闹包厢里的异类。母亲说女孩不能有太多钱,会学坏,十分严格地限制她的消费。她连买卫生巾的钱都要逐个月逐个月问母亲要,20块,5块,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乞丐。 为什么呢?特意改名字,宣示所有权。但又并不关注她、疼惜她。罗清晨不能明白。她有时候听到继父说清晨长得不像你,母亲会点头,低声说像那个男人。答案仿佛就藏在这些短暂的语句里。 罗清晨读懂了,但不想承认。 她结识了社会上的朋友,开始夜不归宿。和谭月阳也正好是那时候重逢的。对方不再是被混混殴打的落魄男人,出手阔绰,对她更是呵护备至。她说什么谭月阳都耐心地听,做什么谭月阳都愿意陪伴。她在一个醒来的清晨告诉谭月阳自己的特殊能力,谭月阳愣住了,停顿片刻才忽然紧紧抱住她,叮嘱: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你太特别了,清晨。你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女孩儿。谭月阳吻她,探索她,同时可怜巴巴地乞求她: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真害怕。 罗清晨十分惊奇。在家里是个透明人,在学校被老师同学厌弃,但在谭月阳这里,她熠熠生光,像宝石一样独特。 所以我离不开他。罗清晨说,我当时离不开他。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是吗? 向云来:嗯。 他实在说不出话。眼前的罗清晨,和如今的向云来差不多年纪。她的生命永恒定格,而向云来对她最后的印象,是在幼儿园门口自己大喊你不要来接我了,我不喜欢你的时候,罗清晨回头看他的那一眼。 他很想回到罗清晨年幼的时候,以家人的身份,站在她面前遮挡风雨。 看到你好开心哟。罗清晨说的话里带上故乡的方言,她开始讲述带向云来回国之后发生的事情。 她在加拿大向大使馆求助之后,才知道国内的特管委一直在寻找自己。回国之后,在机场迎接她的也是特管委的人,精神调剂师和他的潜伴。那个调剂师告诉罗清晨,自己也有特殊的巡弋天赋,而且这种天赋绝对会令人痛苦。他希望罗清晨乖一些,不要让他动用自己的技能。 罗清晨说:那就试试是你快一点,还是我快一点。 对方坐在驾驶座上,汽车正在路面飞驰。罗清晨本可以入侵,但她想到怀中的孩子,伊特鲁里亚鼩鼱在车子里复制出十几个,团团围住那个调剂师,没有动作。 坐在罗清晨身边的那位潜伴淡淡说:很明智。 第340章 罗清晨厉声道:你也别妄想入侵我的 我没想过入侵你的。红灯间隙,那位调剂师回头看他,无感情的目光从她脸上,落到怀中的婴儿身上。我会入侵,和切割他的海域。他说,罗清晨,乖一点。否则我说到做到。 罗清晨顿时僵住了。 从此,她开始了被监视的生活。 他们询问她曾在国内做过什么,比如谭月阳带她去见过什么人,让她在谁的海域里嵌入过理念,还有在加拿大的时候做过什么,为什么跑回来。罗清晨当然不愿意和盘托出。她意识到如果自己全都坦白,绝不可能有安稳日子。 无论问什么,她都答不知道,在谎言中掺杂一些真话。她渐渐察觉,特管委在追查的似乎并不是谭月阳背后那个已经覆灭的警铃协会,而是断代史。而与断代史相关的事情,她确实知之甚少。 而因为带着一个向云来,她还受到了一些善待。特管委为她找到了住所,向云来生病住院时,熟悉罗清晨的人还会到医院来探望,甚至有好几次,那个调剂师和他的潜伴代替疲累不堪的她在病床前陪夜。 罗清晨在独自照顾孩子的过程里,理解了母亲的艰难。但她不原谅她。即便在最苦最难的日子里,她也没有迁怒过向云来。她从不认为向云来是属于谭月阳的。这个从她腹中诞生的孩子,确确实实,是仅与她相关的小小生命。 她不清楚谭月阳何时回国,但谭月阳总有门路,终于辗转找上门。那天也巧,向云来正病着,十分虚弱,医生说他出生后颠沛流离,时时惊恐,这病难好。罗清晨愁得披头散发,开门见到谭月阳,正要把人赶出去,向云来在房间里哭了。两人奔到房间,向云来正在呕吐。罗清晨抱着向云来冲出房间时,谭月阳下意识地让了让。他脸上的嫌弃难以掩饰,最终也并未跟着到医院去。 之后谭月阳便很少露面,偶尔会给一点钱。罗清晨很想当一个清高的、彻底与他切割的母亲,但向云来的药费实在不便宜。谭月阳对这个孩子和她都没有什么感情,只有每年向云来生日,他才会露面,给钱,带一个楼下蛋糕铺买的廉价小蛋糕,听向云来喊一声爸爸。 爸爸。爸爸。向云来喊得毫无感情,谭月阳与罗清晨都别扭万分。 这么说来,他给抚养费还是挺慷慨的?向云来问。 算不上慷慨,但至少我问他,他就会给。他也知道我开口的时候,总是没门路了。他不问我用来做什么,也不问你怎样了,我发个信息过去,他回个信息来,第二天就会给我打一两千块。罗清晨说,我跟他开口,一年顶天了也就两次。 向云来一岁多,罗清晨找到了在家里可以干的手工活儿。向云来两岁时,罗清晨把他送到社区的托儿班,终于出门正式工作。日子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好起来的。向云来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罗清晨从餐厅服务员一路干到分店店长,整个人容光焕发。 你那时候,为什么还要去找他要钱呢?向云来问,我记得家里当时还过得去。 如果罗清晨不去,她现在一定还能跟向云来一起生活。向云来心中生出无穷伤感和懊恼。 我不是去找谭月阳要钱的。罗清晨说,是他联系我,说断代史里有人想见我。 这跟向云来多年来听到的事情完全相反! 谁?谁想见你?他忙问。 我没见过的人。罗清晨在自己额前比划,谭月阳说是断代史的十二宫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总之是十二宫之一,一个独角兽,额头长角的。 这事实带来的震动差点让向云来退离自己的海域。海域因为他的惊愕而不住动荡,他努力让自己冷静:是如猊吗? 我不清楚那个人是谁,小云。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见到他。罗清晨叹气,谭月阳一说是断代史的人,我就想起,特管委一直监视我和你,就是为了找到谭月阳和断代史的消息。谭月阳他们肯定已经发现了,但断代史的什么十二宫,说不定他们不知道呢? 向云来明白了,声音随之颤抖:你去见他,是想打听这个独角兽和断代史的事儿? 罗清晨:对。 向云来喊了出来:为什么啊!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你怎么你怎么一直都是这种冲动性格他想起自己和罗清晨在性格的底色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依恃自己的能力,随意干扰他人,冲动而不计后果。 罗清晨看着他:我以为帮特管委打听到断代史那些人的事情,就能让特管委放松对我们的监视嘛。她说着,语气低落下去,有点儿哀求和歉意了,你以后要上学,你会长大,也会发现一切的。我要怎么跟你解释,你的不自由都是因为我呢? 向云来重新坐回她身边:对不起,我不是怪你。告诉我吧,你去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不会再一惊一乍了。 然而罗清晨接下来说的话,还是令向云来大为震惊。 第153章 谭月阳的电话来得很突然。过去总是罗清晨主动联系谭月阳,谭月阳从不会询问罗清晨任何事情。 第341章 那时候他利用国内的人脉开始做生意,生意似乎还跟特殊人类相关。正是特殊人类权益开始受到重视的时候,谭月阳依靠特管委里头的线人,足以洗清自己,站稳脚跟。 他不想跟罗清晨扯上关系,罗清晨对他也无任何兴趣。 那日谭月阳在电话里异常亲切,先问她如何,再问孩子如何。罗清晨反问:别装了,你还记得他几岁吗?谭月阳沉默几秒,岔开话题:你有空吗?有一个特别的朋友想见见你。 一个来自欧洲的特殊人类,银色的头发,金色的眼睛。在谭月阳的讲述中,他是一个额头上长角的独角兽人。但谭月阳发来的照片却与描述不同:赤身坐在花园中晒太阳的青年有一头几乎拖曳到绿色草坪上的银亮长发,但没有角。 很快就有了。谭月阳这样说,只需要动一个小手术。 或许是因为罗清晨与他都了解断代史在地下世界里经营着人口市场,谭月阳毫不讳言:这样的独角兽世界上还有好几个,都是断代史制造出来的。这一个寿命最长,最聪明,最懂得如何融入人类世界并且左右逢源。以往安在他头上的都是假角,但断代史决定为他移植一只真正的、独角兽的角。 罗清晨说,世界上没有独角兽。 谭月阳说,但是有其他的独角兽人。他想了想更正:脑子没那么有用的独角兽人,为同类贡献身体的其他部位,是很正常的事情。 断代史早就在培育可以做这种特殊手术的人才,他们在内部统一称他们为整形医生。罗清晨在加拿大时就听贝沙说过,血族之中有相当出色的医生,当然,其他种族也有不少。这些医生分布在世界各地,尤其是三大特殊人类聚居区之中,不断地为断代史敛财,以及为制造新特殊人类的伟大事业贡献材料。 谭月阳说,材料是很多的。 看着身边还未睡醒的向云来,罗清晨不得不悚然。她在那一刻下定决心,自己去接触谭月阳和神秘的独角兽人。无论是怎样的情报,她都要竭尽全力挖出来,告诉特管委不,告诉那些带着疲倦脸色到医院为她分担劳累的,算不得朋友的朋友们,比如那位脾气不太好的调剂师和他的潜伴。 但,她忽然联系不上那个调剂师了。 那个调剂师时常要执行机密任务,罗清晨不以为奇,只好用别的方式留下讯息,等待对方查看。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谭月阳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 因罗清晨每次要钱都会添加许多虚假的抱怨,比如特管委监视太狠,她打不了工,好恨;比如社区的特殊人类协调员太凶,时常骂她,还不让孩子上托儿班,她也好恨。她总是发这些凶恶的牢骚,信息中加一些错乱的字词和标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神智不太正常的女人,好彻底断绝谭月阳和她见面的想法。方法是奏效的,谭月阳回复很快,又很嫌弃:好了好了,明天就打钱,你冷静点。--过往的刻意经营,让谭月阳确信罗清晨现在对特管委和周围的人们充满恶意。他也因此认为罗清晨不会向他人求助,更不会泄露这些原本就跟她有关的重要信息。 罗清晨从他口中套出了不少事情。 那个独角兽人来到中国,是专程到王都区寻找一个可以为他安装角的整形医生。对方是血族,女性,排斥男性,如非必要绝不给男性动手术。独角兽人打算亲自来见她,尝试说服她。 罗清晨从谭月阳口中听到了许多与王都区相关的事情。那个危险但自由的地方,那个可以隐匿一生而不必担心被仇敌发现的地方。 罗清晨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见我?你如果不肯告诉我原因,我可就不去了啊。 谭月阳答,我跟他说过你的特殊能力。 罗清晨又问,我是向导,他是兽人,我们没有关联。 谭月阳又答,但他就是感兴趣,没有办法。他是一个非常好学而且对许多事务充满兴趣说到这里,谭月阳深吸一口气,那种客气的、虚伪的口吻消失了,咬着牙说:真他妈烦,我也不想接待这个断代史的人,你到底来不来! 罗清晨当然去。她出发之前检查了身上的微型摄影机和录音装置,一个别在领口的胸针上,一个藏在辫子的头花里。 临走之前,她忽然感到不安。她回到床边亲吻熟睡的向云来,动了一个念头。 她以往嵌入他人海域,完全是为了控制别人为自己或谭月阳做事。但她可以在自己孩子的海域中留下一个永恒的幻影。 她会死去,会死在向云来之前。在他以后漫长的孤独人生里,他还能找到爱他的人吗? 罗清晨从未得到过什么爱,但她的孩子会全心全意爱她。被她责骂,被她用筷子敲手背,被她罚站,被她捏脸捏耳朵,也仍旧很快地忘记不快和怨恨,暖呼呼地和她依偎。 这么好的孩子,当然值得被爱。但罗清晨真的不能确定。她也不敢去想象。 一旦想到向云来孤单单度过一生,甚至比自己还要孤单,她害怕极了。她牵着向云来的手,在他的脸颊上吻呀吻呀。向云来醒了一会儿又睡过去,没听到她很轻很轻的一句小云,对不起。 嵌入是痛苦的,她像利刃扎入向云来的海域。当然那也是她自己海域。但是当她踏进向云来的深层记忆里,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第342章 年幼的孩子,所有清晰的记忆,都与她有关。 快乐的,难受的,沮丧的,幸福的。全都是妈妈、妈妈、妈妈。 早上好,妈妈。我放学了,妈妈。这个真好吃,妈妈。我好疼,妈妈。不要哭,妈妈。抱抱我,妈妈。或者让我抱抱你,妈妈。 罗清晨从未在他人的海域里停留那么久。她哭着用向云来的目光看自己。怎么这样凶?怎么笑成那样?怎么不多点儿耐心?她责备自己,却又无法控制地仰望、憧憬、依恋和爱自己。 她被她自己照顾着。她变作幼嫩的孩童,被二十五岁的罗清晨全心全意爱着。 她彻底被这难以想象的澎湃的爱击倒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干涸,却没想到心底还拥有这么多--爱,这奇特的、她从未捉摸到的东西,就在她的深处藏着。 于是,她在向云来的海域中,留下了最复杂、最细腻也最真实的一个幻影。 向云来哭着问:我醒的时候浑身难受,一直哭是因为你在我海域里停留太久,还有嵌入了现在的你吗? 罗清晨捧着他的脸:对不起,小云。我知道这样很难受,但但我想给你留下些什么。凡事总要先做最坏的打算,我准备得很充分,而且谭月阳知道我和他都被危机办和特管委盯着,他不会对我下手的。但万一呢? 向云来抱着眼前的幻影,手臂松松圈成一个圆。他现在同时被幸福和痛楚淹没,躺在蜜的海上吞咽刀子。 我看到你深层海域那天,我就懂了。不是你需要我,是我需要你。你是我的救命稻草,你是我最好最好的礼物。妈妈这辈子都没收过什么像样的礼物,只获得了一个你。可是你多么好呀你是最好的,小云。你比世上所有好东西加起来,都还要好。罗清晨很不好意思地笑,我读书读得差,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听。我想,万一我真的没了,而你以后有一天忽然需要我,或者想见我,该怎么办呐?我我就这样留了下来。 向云来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嚎啕大哭。他也变作幼嫩的孩童,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哭,在爱他的人怀里彻底崩溃,再重新站起来。 向榕唤醒他的时候,他满脸是泪,不知何时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哥!向榕吓哭了,你怎么了?你别生我气,我错了,我不去云南,我哪里都不去了! 隋郁把他从地上扶起,脸色和向榕一样惨白。 向云来现在迫切地需要拥抱一个人,他紧紧抱住了无血缘关系的妹妹,骤然想起母亲的话--不是你需要我,是我需要你。 不是向榕需要他,是他需要向榕。 不是隋郁需要他,是他需要隋郁。 或者,他们是紧密联结在一起的,拆不开分不掉。 他抱住向榕,隋郁则抱住他们俩。那些一直被幻影死死压抑的情绪终于决堤,他再次在爱他的人怀中大哭起来。 银狐和萨摩耶紧张地在他周围窜来窜去,毛绒绒的手脚都挤到他身上。 象鼩依旧无法显形,一团绒绒的雾气重重压在他的头顶。向云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要消除母亲的幻影,对他和罗清晨而言都太过残酷了。他已经知道幻影的愿望,但他没法对幻影说出口。 情绪的反噬十分剧烈,向云来失控的哭泣持续了好几天,随时随地会突然流泪。向榕怕极了,偷偷跟隋郁说:这是严重抑郁的表现,我哥不会真生病了吧? 隋郁说不会,我们多抱抱他就好了。 向榕于是总是跟在向云来身边,牵手挽臂,振振有词:科学研究指出,人和人的肢体接触可以增加这个激素和那个激素的分泌,让人感到幸福。 她又说:我确定不去云南了,你放心吧! 向云来:可是我去。 向榕怔住了。 向云来:而且跟隋郁一起去。 向榕差点把筷子掰断:姓隋的说服我不去,就是为了消除我这个大灯泡吧! 向云来酸溜溜地:你现在很听他的话。 向榕一秒钟都没犹豫:他能说什么话?他不就是你的传声筒,你说啥他就说啥,我听他的就是听你的--而且我没有听他的!是他骗我!他说你因为我去云南的事儿哭了好几天,说你讲什么榕榕以后都不需要我了榕榕嫌我了这种话我怎么听得下去! 说着说着,她一拍桌子,气冲霄汉:我偏要去!!! 向云来把向榕的怒气转达给隋郁,隋郁装傻:我说过吗?我没有吧? 几日后他们就要跟秦小灯、邵清一同启程去云南,这日黑兵却忽然接到消息,独角兽人如猊又到王都区来了。这次与他同行的护卫人员,有向云来很想见的羽天子何肆月。 何肆月已经被释放,但蔡羽还没有。向云来联络不上何肆月,此时在黑兵基地等得坐立不安。 罗清晨说的事情,他对隋郁全不隐瞒。两人都想起在任东阳家中与孙惠然初次见面时,在场的除了弗朗西斯科,还有两位血族的整形医生。这些人跟任东阳、孙惠然关系密切,应该也是断代史相关人物。 可惜俩人都记不住他们长相,隋郁只记得在场的全是怪物,唯有向云来闪闪发光。向云来只记得所有血族都很漂亮,但没一个人正眼看他。 第343章 想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弗朗西斯科,向云来顿觉忧愁。 来了。对讲机里传出邢天意的声音,她顿了顿,响亮地骂了句脏话,我日,怎么来的还有吸血鬼咦?金毛?弗朗西斯科?! 第154章 弗朗西斯科是从云南回来的。 哈雷尔跟邢天意打的那一场,不仅丢掉了任东阳和何肆月,自己也差点没命。狼人的牙齿和利爪让他遍体鳞伤,被踩断的脊椎还可缓慢愈合,但一侧骨翅被扯掉,短时间内不可能自行恢复。 那对骨翅是哈雷尔最为珍爱,也最乐于炫耀的东西。他灰溜溜从邢天意面前逃离,但根本没走多久,才长好的脊骨因为一次摔倒,又断了。他躺在树林里,咬牙切齿地诅咒邢天意和天底下所有的狼人。 骨翅的恢复非常缓慢,这种伤筋动骨的创伤对血族也绝不好受。哈雷尔这段时间多次受伤,且因为特管委对血族的管制突然加剧,他找不到可以随时活体吸血的对象,自愈能力更是大幅下降。 难道真的要开始喝恶心无味的人造血液?他正愁着,弗朗西斯科找了过来。 从任东阳别墅里把无关人等转移到安全处之后,弗朗西斯科没有在原地久留。他毕竟不是特管委和危机办的人,就算帮了点儿忙,但始终是血族,身份仍旧不方便。他离开别墅后压根儿没想起过哈雷尔,是经过林子时闻到熟悉的血腥气,才找到地上蜷缩的哈雷尔。 弗朗西斯科是个没有什么准则的滥好人。血族伤害普通人,他会帮普通人。自己的父亲受伤了,他也会救助父亲。他把哈雷尔搀起来,背着往前走。 还没走出几步,颈侧忽然一疼。他连同背后的哈雷尔一起摔倒在地,还没等他爬起来,哈雷尔趴在他的背上,一手掐住他的后颈,尖牙已经咬了下来。 血族被血族吸血,毒素渗入体内导致的麻痹和疼痛是寻常人的几十倍。弗朗西斯科顿时因剧痛失去意识。醒来时,他已经被父亲囚禁在地下室里。 哈雷尔在这座城市有好几个落脚点。他几乎不出门,清醒了就到地下室,拖出没有行动能力的弗朗西斯科吸血。因为弗朗西斯科的自愈能力很寻常,同族造成的伤口难以愈合,眼看他的颈脖和肩膀遍布无法愈合的伤痕,哈雷尔开始对手臂、大腿下口。总之身上一切能让牙齿轻易钻破皮肤的地方,他都留下了齿痕。 有一次因为啃咬的地方太过于靠近心脏,死亡的恐惧让弗朗西斯科在他的牙齿下抽搐起来。哈雷尔那时候才猛然一惊:除了弗朗西斯科之外,他再没有别的补给了。 那时候他理智和体力都大为恢复,终于开始对弗朗西斯科释放善意。 然而一条咬过你,且无数次咬过你的狗,即便温柔舔舐你的手心,你也只会恐惧。 弗朗西斯科可以离开地下室住进舒适的睡房,可以穿上柔软的衣服并在伤痕上涂抹血族专用的药物,可以坐在餐桌前与哈雷尔共同进餐虽然哈雷尔只是微笑看着弗朗西斯科吸食人造血液,之后再吸食弗朗西斯科的血液。哈雷尔认为自己对孩子已经足够仁慈,但弗朗西斯科看他的目光变得异常陌生和警惕。 那已经不再是孩子对父亲的眼神。 为了让弗朗西斯科不再那么紧绷,哈雷尔有时候会聊起自己转化弗朗西斯科的那天。那当然只会引来弗朗西斯科更强烈的恐惧。 哈雷尔会描述支离破碎的弗朗西斯科,描述他濒死时仍旧漂亮的脸庞被雨水和血水浸泡,霓虹涂抹他的脸庞,他像悬浮在暴雨积水的街道上,一个正在瘪下去的美丽人偶。正是灿烂的生和寂灭之死混合而成的光彩,吸引了路过的哈雷尔。 哈雷尔心想或许自己也老了,只有老人才会一遍遍回忆往事。而最可惜的是,他唯一听众对他回忆的一切毫无兴趣。 弗朗西斯科跟不少人谈论过自己的上一次死亡与转化,包括对蔡易。这些故事无一例外都是编造的,包括对蔡易说的那个大学毕业时被觊觎我美貌的哈雷尔盯上,像刑侦小说一样跌宕离奇的故事。 他憎恨自己屈辱的死亡,世界上与他共享这个秘密的人只有哈雷尔。正是因为知道他不喜欢提起,哈雷尔才总喜欢在他面前一遍遍提起。他最反感的事情,对方可以毫无障碍复述,这是一种毋庸置疑的控制。 弗朗西斯科被哈雷尔、任东阳带到云南之后,多次尝试逃跑,但全都失败了。他自己的体力不济是重要原因。他在云南不认识任何朋友,没有人会来解救他,这让弗朗西斯科感到绝望。后来,他得知哈雷尔打算继续尝试去转化新的孩子,即便失去拉斐尔之后转化的成功率大大降低,但这是必须的,因为弗朗西斯科不够了。 他们如果离开边境、进入东南亚,哈雷尔必然会释放嗜血和嗜杀的天性。那里是他这种人的天堂。他将拥有充足的血源,里头说不定还会出现一两个成功转化的孩子,到时候弗朗西斯科的存在就无足轻重了。 而弗朗西斯科知道的事情又太多、太多。哈雷尔不可能让他活着。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弗朗西斯科穿着长袖高领的轻薄外套,从衣物的边缘能隐约看见污渍一样斑驳的,重重叠叠的伤痕。还是那张笑眯眯的脸,但过去长到肩头的金发剪成了极短的寸头。他跟在独角兽人身后,偶尔跟他说几句话。 第344章 如猊和何肆月走在最前头,迎接他们的仍旧是邢天意和胡令溪。何肆月和人群中的向云来对上了目光,微微颔首,示意待会儿再聊。向云来跟着听了一会儿,如猊到王都区,聊的也是给重建事务捐款的事儿,之所以一定要带上何肆月,是因为他认为能飞行的特殊人类很稀有,想更多地了解羽天子的特性。 向云来看他说话,就像看另一个蔡易说话,一套套的,很周到圆滑,但总是不够真诚。 上次如猊已经看过了011区,这回一行人往王都区另一个方向走。弗朗西斯科离开队伍,朝向云来他们走来。他看起来仍旧虚弱,脑门上都是细汗。 过来。他招呼向云来和隋郁。 如猊正在给欧洲区的特殊人类联合协会直播王都区的情况。他在其余两大特殊人类聚居区里颇有影响力,这些聚居区曾经也发生过大规模的地陷事件。远方的人们依靠自己的经验给了些建议。邢天意与胡令溪听得十分专注。 向云来把弗朗西斯科拉到人群之外,问他:你怎么回来的? 弗朗西斯科:危机办派人去救我了!他脸上甚至还有点儿兴奋,特别惊险,我 向云来:是蔡易派去的人吗? 弗朗西斯科的兴奋消去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平静的表情:不,不是的。不是他。是危机办派去的人,我好像见过姓高的哨兵,很帅。他笑起来,听说他的精神体是狼,可惜我看不到。别看我是血族,我其实很喜欢狼。 提到这件事,他的话明显多起来。 他在云南呆了几天,有人借着送外卖上门的时机,冲进了那间民宿。哈雷尔和任东阳都不在家,只有被锁在卫生间里的弗朗西斯科被解救了。他听带队的哨兵说,哈雷尔离开北京时就已经他们被盯上。他们认为云南这边还有接头的人,于是按兵不动,一路紧随。 去的人不多,都是精锐,除解救弗朗西斯科之外,还抓了几个断代史的人。为首那个哨兵始终不甘心,毕竟没有抓到主犯,这任务完成得不够漂亮。但他们似乎只为弗朗西斯科而去,没有再追击哈雷尔他们。在云南的危机办里给弗朗西斯科做了些简单治疗后,当晚他们便带着弗朗西斯科启程回来。 隋郁眨眼:起初不想打草惊蛇,但为了救你还是行动了。如果不是上级授意,精锐的危机办哨兵怎么会只解救 不是他。弗朗西斯科看着隋郁,求你了,别让我以为是他。 隋郁闭嘴了。 弗朗西斯科这次回来,带回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因为早已打算在出境之后除掉弗朗西斯科,很多事情哈雷尔和任东阳并不特意躲着他。云南的断代史成员、基地位置还有哈雷尔之后的出境计划,金毛全都知道。他被解救,这些计划一定会更改,计划涉及的离境地点也一定会被哈雷尔等人放弃。 隋郁接话:计划不会改动吗? 弗朗西斯科:那两个人很谨慎,当然会改动。他们之后应该不会再接触断代史的人。 隋郁:这样一来,他们被发现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弗朗西斯科:断代史熟悉的离境地点有十四个,这十四个现在都用不了,他们只能选择其他的。但剩下的不多了。最近你们别到那边去,即便去了也不要靠近边境,很危险。 向云来和隋郁一起点头,对之后的计划保持默契:多谢提醒。 隋郁随即想起一件事:等等,哈雷尔是断代史的,这个独角兽人也是断代史的。你背叛了哈雷尔,为什么他还会带你来王都区? 弗朗西斯科凑近他俩,低声说:哈雷尔在云南的落脚点,就是如猊提供给危机办的。 连向云来都愣了:为什么? 弗朗西斯科耸肩:我不知道。 这时何肆月呼唤弗朗西斯科,他往那边去了。向云来和隋郁面面相觑。隋郁低声说:蔡易。 向云来慢慢点头。 如猊想见到何肆月,想深入了解王都区和王都区的情况。向云来之前就感到奇怪:王都区难以管理,却又十分重要,好不容易把断代史里的地底人除去,为什么又允许十二宫之一的如猊参观拜访? 蔡易很擅长跟人做交易。这显然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隋郁有点儿恍然大悟:我感觉,蔡易知道金毛被绑走的事儿,比我们都要早。如果金毛说的那个哨兵早就盯上哈雷尔的话。 向云来完全同意:我甚至怀疑,何肆月答应陪如猊过来,很可能也跟蔡易做了交易。 隋郁:为了半丧尸人首领? 向云来朝人群走去。隋郁在他身边说:好纯爱。 向云来:看了什么东西,还学会纯爱了。 隋郁:向榕教我的。 向云来:少学点儿怪东西。 隋郁:可是纯爱很可爱呀。 他说话的腔调跟向榕一模一样,向云来猛起鸡皮疙瘩,踩了他一脚。 正好如猊一行人回到基地,向云来和隋郁也跟了过去。才穿过人群,就听见如猊笑着对何肆月说:可以摸一摸你的翅膀吗? 第345章 第155章 一路上何肆月态度神情都冷淡,此时也一样:不行。 但如猊的手已经碰到了他身后的双翅。何肆月没有收起翅膀,此时明显流露厌恶,可最终也没有退避。如猊的手轻轻抚摸何肆月的翅膀,像抚摸一个精致的工艺品,他无限渴望的宝物。他还把面颊贴在翅膀上,轻轻摩挲,珍爱不已。 忍忍吧。如猊宽慰般说,你也希望你的朋友能够尽早释放。 向云来和隋郁飞快对了个眼色。他们猜对了。 进入基地之后,胡令溪把无关人等请了出去,除了不属于黑兵的向云来和隋郁。 如猊不清楚向云来是谁,但认得向云来身后的隋郁。隋郁以唇语无声地介绍我老板。如猊压下眼中的茫然,笑着打招呼:你好。 向云来不知这人为何突然走到自己面前要跟自己握手。他没伸出手,而是盯着如猊额头上的角。 毫无手术痕迹的皮肤,如他身上自然生长的肢体一样稳固的银色长角。 你生存的方式,就是不断掠夺吗?向云来喃喃问。 如猊很快回答:对。 对自己的目的,他毫不掩饰。 这个翅膀很快也会变成我的。他转身走向何肆月,很好的翅膀,比哈雷尔的骨翅还要好,这绝对是上天最珍贵的造物。 当如猊靠近什么人的时候,那角就如同武器一般在他的面前摇动,而他是不会后退或停步的,只能是他面前的人主动后退。比如此时的何肆月。 何肆月后退一步,抓住了如猊的角。 如猊:我知道羽天子的骨头都很脆,你想拧断可不容易。 何肆月:不妨试试?看是我先拧断你的角,还是你先夺走我的翅膀。 他没有开玩笑,讲完的瞬间,瘦削手臂上的肌肉立即鼓起。眼看何肆月就要使劲,胡令溪笑着隔在两人之间,先对如猊笑:如先生远道而来,是王都区的贵客,王都区怎么会让这种不礼貌的事情发生呢?说完立刻转头看何肆月,无声地说:放手!想想蔡羽! 何肆月松手了。 但一缕血丝已经从那角的根部蜿蜒滑落。 如猊没擦,注视何肆月的目光里充满欣赏和难得的兴趣。不是你的也可以,我听说像你这样的羽天子不止一个。我只要翅膀,和你一样的就 他讲述的计划,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切割某人的某个部分,移植到自己身上,他习惯如此。或者说断代史的高层人物全都习惯如此。为什么如猊能活这么久,因为几乎所有移植到他身上的东西,他都不排斥,都能顺利地接受。 因为太匪夷所思,大家甚至都来不及感到愤怒。荒诞,不可思议,每个人看如猊都像看一个狂热的演员,正在舞台上阐述自己不现实的台词。 何肆月静静听完,说:孙惠然已经死了。没有人给你做这种手术。 如猊:弗朗西斯科认识其他的整形医生,对吧? 在人群后头发愣的弗朗西斯科吓了一跳,像开小差却被点名的学生。周围的人都朝他看过来,他们的眼神是很复杂的。弗朗西斯科外表上是毋庸置疑的血族,王都区的人不喜欢血族,但基地里的这些人都认识弗朗西斯科,知道他是古怪的好人。这样的好人也会跟孙惠然之流扯上关系吗?弗朗西斯科被充满怀疑的目光包围。 他辩解:我认识他们,但不熟悉。 如猊:你可是血族。 弗朗西斯科:我差点被一个血族咬死。 如猊:但你一定还能找到他们,帮我完成愿望。 弗朗西斯科:你来王都区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如猊为王都区呼吁了不少捐款,这是好事,但他看起来怎么都不是好玩意儿。如猊坐了下来,这次目光落在刑天意身上。 我在寻找和我一样憎恨血族的人。他说。 以哈雷尔为首的血族,从不曾把自己看作特殊人类。他们甚至认为,寿命极长的血族是超脱于人类这种生物的更高层级种族,他们搅和进特殊人类的种种事务,是存着一种取而代之的心思,加入断代史则更是如此。 断代史的权力中心从动荡的欧洲转移到加拿大的过程中,加拿大方面出了大力气的是隋氏家族,欧洲方面则是财富积累异常雄厚的血族。这也是血族最后能成为十二宫之一的重要原因。 但血族在十二宫里实在不是一个讨喜的角色。哈雷尔曾在隋郁小时候用滚烫的茶水泼他,单是这一件就足够让隋氏憎恨。同时断代史的人发现,血族虽然热情地参与到各种各样的工作里,但他们更热衷捣乱而不是为相同的目标发力。 血族和断代史曾有相同的目标,而且这个目标已经实现了大半部分。断代史的势力几乎渗透入每个国家的管理机构,乃至联合国。他们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掌握了特殊人类的社会命脉。而十二宫们也愈发清晰地察觉,血族的目的可能是摘桃子断代史花费漫长时间和精力营造出来的权力网络,血族正在试图夺取。 第346章 我们要把血族剔除出断代史。如猊说,其实我很喜欢狼人,尤其是狼人的耳朵和后肢。当然我不想移植这两种东西,但我认为狼人成为十二宫之一,比血族更加合适。 邢天意听得都快笑出声了:你是打算邀请我吗? 如猊:你,或者夏春都可以。 想到夏春正在国外接受特殊部队的面试,所有人脸色都一变。 唯独邢天意反问:你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夏春?不对吧,夏春可不是你们推荐去特殊部队的。 如猊静静看她:我的目标是你。太美妙,太精彩了,你跟哈雷尔搏斗的过程。绝对的暴力和控制,你是完美的血族天敌。你难道不想尝试换一个生活方式吗?你想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王都区里吗?其实以你的能力和天赋,完全可以拥有更高的目标,更强大的同伴,更磅礴的力量 他是个很出色的演说家。向云来听着听着,渐渐明白,如猊到王都区来,一是为了勘察王都区地形,二是为了招揽新的、属于自己那一派的断代史成员。随着任东阳和哈雷尔的背叛、隋司权力的转移,断代史在中国几乎失去了行动力。这是十二宫们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虽然此时此刻在基地里听如猊说话的只有几个人,但向云来相信,不消数日,如猊的话就会随着风声传遍王都区。总会有人被吸引。他们会因此去了解如猊,了解铁岩六人和十二宫,更会渐渐走近断代史。 在动摇不安的地方,断代史所说的这些,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同样动摇不安的人们。 正分神,他听见胡令溪打断了如猊的滔滔不绝:这个月全国各地都发生了针对特殊人类的群体伤害事件,跟你们有关系吗? 如猊:我不知道。 胡令溪:很像反特殊人类组织的手笔。 如猊还是那句:我不知道。 他的高谈阔论忽然停了,只露出近乎完美的笑容。 回去的路上,何肆月与向云来、隋郁同行。如猊很想再跟他聊聊天,但何肆月接到一个电话后,十分干脆地与他告辞。向云来担心他这样把自己暴露在如猊面前太过危险,何肆月微微一笑:他不可能从我或者任何一个羽天子身上夺得翅膀。 向云来:为什么? 何肆月:羽天子是我们国家特有的特殊人类,如猊或者断代史的其他人,对我们一点儿也不了解。这双翅膀跟血族的骨翅完全不一样,它在离开我们身体的那一瞬间就会枯萎,最后变成一团皱巴巴湿漉漉的脏东西。 熟悉的倨傲表情又在他脸上出现了:这是只有羽天子才能够拥有的东西,他算什么,他怎么可能拿得到。 向云来的心这才稍稍放下。蔡易是知道这一前提,才让羽天子与如猊接触的。想到蔡易,向云来立刻想起与他名字相似的蔡羽。 放出来了。何肆月说,刚出危机办门口就给我来电话。他在回王都区的路上,我等等他。 他把向云来送到路口,向云来指着不远处的房子邀请他和蔡羽到家里玩。 得等到我们从云南回来才行。向云来说。 何肆月眼珠子一转:你们也去云南?找任东阳? 向云来:你不会告诉别人吧,比如雷迟或者蔡易。 何肆月面色平静:我不会。虽然我担心你的安危,但我现在不想贸然参与任何行动了。我被降职,之后会回到学校继续当老师,但不再是特管委的侦查员。我也不想再搅和进任何危险的事情里了。就当我自私吧,向云来,我祝愿你平安归来。 顿了顿,他又说:如果你们想找任东阳,在确定他活动范围的前提下,我建议你们带上另一个人。 隋郁:谁? 何肆月:你大嫂的弟弟,道格乐斯。 隋郁:太危险了,他很小。 何肆月:他可能是你们之中最安全的一个。别忘了,他也是断代史制造出来的新特殊人类,他身上有一半血族的血统。而且提供精子的人,正是哈雷尔的伙伴拉斐尔。 隋郁打了个响指:懂了,诱饵。 何肆月:不不是!他气得结结巴巴,你疯了吗,让一个小孩儿当诱饵!我是说他的蜂鸟很有用处,而且他有血族血统,至少哈雷尔不会随意伤害他我的意思是,不会吸他的血,因为拉斐尔和哈雷尔都是血族长老,他们的血对彼此来说都是剧毒,包括他们的后代。 仿佛倦于跟隋郁交流,他看着向云来:你的男朋友很不正常。 向云来:我们都不太正常。 何肆月盯着向云来片刻,忽然微笑道:算了,这地儿的特殊人类又有谁是正常的。正常和不正常,一线之隔而已。 隋郁无法辨识何肆月的脸。但他在听到一线之隔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 何肆月。他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何肆月的脸庞,在我的眼里,你是怪物。 趁何肆月愣神,他继续说:我没办法辨认和看清楚任何人的脸,世界上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是怪物和一团混沌。除了向云来。 第347章 第156章 隋郁的坦白没有引来想象中的惊诧。何肆月镇定地指着自己问隋郁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等隋郁详细描述了,他连连点头:有点意思。 这就是全部反应了。没有震惊,更没有异样或同情目光。 回家路上向云来对隋郁说:难道只有我觉得你看不清别人很惨吗? 隋郁:因为你爱我吧。 向云来: 他又想起何肆月说,正常与不正常只是一线之隔。何肆月这样的人,见多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特殊人类,碰上隋郁这样的,也不过会眨眨眼,笑一笑而已。 如果不是我哥为了让我害怕你,把我对怪物脸的恐惧感降低,我可能也说不出这些话。隋郁说,奇怪吧,也算一种因祸得福。 向云来:这怎么是福呢我希望你什么人都看得清,什么表情都能理解。 他们走在行道树浓密的影子里,隋郁仍戴着墨镜,有时候会看不清向云来的脸。他忽然很想吻向云来,于是把他拉到一棵树后头。虽然最终只是蹭了蹭面颊,隋郁都用尽了所有的勇气。 亲吻向云来的念头总是烧不尽的,任何莫名其妙的瞬间都会让它疯狂滋长。这种冲动随着他和向云来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越来越适应向云来喜怒哀乐的所有表情,而越来越难以控制。向云来也说:可以的,没关系,先亲再说嘛。 但他不会让自己这样做。他决不能让向云来以后回忆起两个人之间的亲昵举止,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他不受控的呕吐和憎恶。 对,不是福。他对自己说。 他被何肆月平静接受,是因为何肆月是好人。 他相信即便自己跟胡令溪、柳川、秦小灯、邢天意他们说自己的面容失认症,他们也一定不会惊诧,会跟何肆月拥有同样的反应。他的心头因为伙伴们或者说,朋友们的坦然与平淡,获得了难得的轻快之感。 他也有朋友了。是真正的朋友。他们先跟向云来连接,然后他隋郁才与他们连接。来到这里、进入王都区、踏进任东阳那间公寓的晚上开始,他遇到的其实都是好事。他把鼻子埋在向云来的头发里。他们有时候会用同样的洗发水,拥有同样的气味。这让隋郁感觉,自己在世界上与某个人是紧密相连的。 和□□无关,他在一切意义上,都全心全意依赖着向云来。 如果说过去被怪物包围的自己是旧的,那今日拥有朋友和恋人的自己就是新的。 这个新的隋郁,是因为向云来才诞生的。 你妈妈真好。隋郁喃喃说,她是我的恩人。 向云来没听明白。他被隋郁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一头雾水。他以往是不喜欢在外头跟人有亲密举止的,怕向榕和王都区的人看到,尴尬和不喜的原因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但和隋郁在树的影子里松松地抱着,路上有人有车经过,他一点儿不慌张。只是问:不想吐了? 隋郁:暂时还不想。 于是他们在灰色的树影里又说了许多话。 道格乐斯现在跟着海森,除了上学,便是一同照顾隋司。隋司虽然醒来,但海域受创引发的伤害仍持续地影响着他,他不想见任何外人,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不时流口水、双眼放空的怪样子。当然,就算行动不便,他也仍旧可以痛骂隋郁,见到隋郁就往他身上丢枕头和水杯。 得知隋郁邀请自己去云南,道格乐斯十分高兴。他在秦小灯海域中见过她印象中的丛林,向往得不得了。隋郁还带他去见了秦小灯和邵清,两人都感激道格乐斯关键时刻的反戈,请他吃了一顿地道的云南菜。 隋郁第一次在这个早熟的孩子脸上看到与他年纪相符的快乐和幸福。 启程那天,他们在机场集合。隋郁在手机上打字,递给秦小灯看。秦小灯看了两遍,盯着隋郁的眼睛,问出了隋郁意料之中的问题:那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模样? 回到向云来身边,他一脸轻松快乐。 向云来:又跟人分享你的怪物体验了? 隋郁吃惊:你怎么知道? 向云来:我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的向云来和他们不一样,此行去云南,他除了想把任东阳抓住之外,还有另一个目的:隋司在拷问任东阳的时候曾提及,罗清晨出事之前,最后一个联系的人是任东阳。这是海域中罗清晨的幻影无法回答的问题。必须要见到活生生的任东阳,他才能把母亲一生的拼图拼凑完整。 候机时有个男孩搭讪隋郁,隋郁推推墨镜,扭头寻找向云来。向云来却在十几米外盯着手机,聚精会神。隋郁凑过去看,屏幕上怪物模样的新闻主播正用严肃语气播报:类似的袭击特殊人类事件,近期在全国各地接连发生加强打击恶性犯罪的力度注意保护自己 这件事胡令溪也提过。向云来说,今儿凌晨他忽然给我打电话,说王都区里有几个年轻人被袭击了,两个哨兵,一个地底人,正干活呢,忽然被人从后背打了几铲子,现在还在二六七医院里抢救。可惜我也提供不了什么线索。 第348章 隋郁:何肆月现在跟蔡羽都在王都区是么?我听说他也开始参与黑兵的巡逻。放心吧,王都区现在不比以前,人少了,大家的警惕性也高了。这样的事情不会接二连三的。 向云来:何肆月不仅在给黑兵做事,还天天跟胡令溪吵架。两个人谁都不服谁,麻烦。 何肆月虽然没来过云南,但有个好朋友在云南生活,他强烈建议向云来联系这位出色的向导岩明。 岩明开了一辆七人座来接他们,在接机口高高举着欢迎道格乐斯先生莅临云南指导工作。 道格乐斯看到标语,双脚直接钉在原地,耳朵几乎冒出热烟。向榕和隋郁坏笑着把他往前推:道格乐斯先生,接你的,走走走。 接机的年轻人皮肤黝黑眼睛明亮,左耳垂扎着一朵小花。向云来起初觉得奇怪,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只蝴蝶。 黑色蝶翅,上半部分是透明的,下半部长长地拖出两根尾巴。几乎与蝴蝶等长的长尾在风中微微颤动。 见大家都看着自己的耳朵,刚结束自我介绍的岩明弹了弹手指。蝴蝶从他耳上起飞,翅膀挥动,随即带动翅膀后端的长尾。长尾顿时像两根柔软的绸带,以一种奇特的、富有节奏的方式舞动起来。 美得不可思议。 绿带燕凤蝶,我的精神体。岩明十分骄傲,漂亮吧? 他曾在人才规划局就读,但因不喜欢学校里的气氛,大二便退学了。当时何肆月十分遗憾,多次劝说他改变主意。何老师是好人,就是太啰嗦了。岩明说,我不是读书的料,当年之所以考上人才规划局,还是托了我爸妈的福。 见众人听不懂,他笑道:烈士遗属加分。 他现在在做特殊人类的旅游线,倒也有声有色。 岩明把他们带到自己的民宿。向云来本以为是一栋房子,结果那居然是连成一片的别墅群,就在一座山脚下。他们住的别墅被花木包围,还有许多蝴蝶盘旋在花丛中。 住在这一带的,几乎都是拥有蝴蝶精神体的向导。岩明有意识地招聘这样的员工,让他们当管家、清洁员工、前台或导游。唯一的要求是,尽情把自己的精神体释放出来。 这附近的房子都是我租的。岩明说,现在夜了,看不清楚,明早就能看到周围全都是各种各样的蝴蝶。 你就是蝴蝶向导!向榕喊起来,我看过你的视频! 岩明笑得眼睛弯弯:对,就是我。 晚饭自然也是地道的云南菜,岩明端出一份虫子,还没开始介绍,道格乐斯几乎原地跳起,躲到窗边:这是什么!!! 他对此地怀着如童话般的美好憧憬,但此时此刻彻底粉碎。 一桌人只有向榕吃得高兴,不时分享食用感受:脆的!好吃。有汁水!好吃。怎么还有点甜呢?好吃。 隋郁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到真正的怪物。 秦小灯和邵清第二天一早就要启程去宣威,之后还要坐车前往父母现在所在的镇子。即便她跟大家交流没有那么快,但邵清很少代替她讲话,秦小灯打字的手指快得目光几乎捕捉不到,经过升级的ai人声连语气都能微妙地模仿:我还没有原谅他们呢,只不过毕竟是大事,而且邵清的爸妈和他们都认识,我去去就回。 向云来:回什么? 秦小灯:邵清很熟悉这一带,可以帮你们找人。 向云来还在装傻:找什么人? 秦小灯:向榕都告诉我了。 向云来和隋郁看向榕的目光顿时变得很可怕:你知道什么了? 向榕:你们想来找岩明在厨房里榨果汁,她压低声音,找任东阳,是不是?别以为你们偷偷讨论的时候我听不见。我也认识他,我也去。 向云来:想都别想。 向榕眉毛一竖,隋郁及时开口:后方需要人,大家都在前面找人,我们求助的时候谁去帮我们? 岩明这时候恰好端了果汁走出来,向榕不便再争执,瞪了向云来一眼。向云来有点吃惊:隋郁最近的表现十分惊人,他不仅能够安慰向云来,居然还懂得及时化解矛盾和冲突。 吃饱后,岩明的几个朋友也过来问候向云来等人,人人手上都提着礼物。他们都在岩明创造的这条蝴蝶村里工作。房子里一时全是蝴蝶:绿带燕凤蝶、白缘眼灰蝶、碧凤蝶上下飞舞,眼花缭乱。它们纤细的身体会轻巧穿过人们的头发、指尖,留下精神体特有的微凉感,但又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拥有蝴蝶精神体的向导大都可以复制精神体,数量数十上百。没见过这么多蝴蝶,也记不住它们名字的道格乐斯恢复了元气,蜂鸟也蹿了出来,在蝴蝶的包围中悬停振翅。 我们这里蜂鸟也很多!岩明说,明天我带你去看别的蜂鸟精神体,非常漂亮,有一只全身都是蓝色的 向云来则跟岩明的朋友们介绍:我所住的王都区也有类似蝴蝶村的地方,当然不是旅游景点,只是同一类型的精神体的主人,聚居在一起而已。比如螳螂,比如锦鸡。绵羊和山羊则分成两拨人,他们彼此之间有点儿矛盾,这个说绵羊好吃,那个说山羊好吃,没有定论 第349章 隋郁也顾不上看别人是不是怪物了,他坐在竹窗角落的竹床上,享受难得的轻松时光。 一直聊到凌晨,岩明拎出了自酿的酒之后,愈发没人提议去休息。一行人之中,酒量最好的居然是秦小灯。她把几种酒混在一起喝,邵清慌得手忙脚乱,坐在她身边以防她忽然晕倒。不料秦小灯扣住他的下巴,把杯里的半杯混合酒灌进他嘴里,他根本来不及反抗。 几分钟后,尝了一口酒的道格乐斯和邵清都瘫在了沙发上。向榕喝了两杯,面颊泛红,挥着手跑到院子里去透气。 可不能吹风,会吐出来。岩明正要起身,向云来拉住了他,摆摆手。 让她醉,没事的。向云来小声说。 几只蝶翅闪动蓝灰色泽的小蝴蝶在隋郁指尖飞绕,忽然逐个消失了。 隋郁一愣,抬头时看到房间里其他的琉璃灰蝶几乎同时散作雾气。淡淡的雾气并不停留,而是从窗口涌了出去。 蝴蝶不见了。隋郁起身,怎么少了个人? 桑秋去车上拿东西。岩明说,该不会喝多了,在哪儿吐着吧。 众人笑了会儿,向云来忽然说:不对,桑秋是司机,他明儿要载小灯他们赶火车,没喝酒。 此时,吹风的向榕已经走出小院,沿着蝴蝶村的道路往远处的小广场去。她的脑袋越来越晕,连忙拿起手里的水瓶灌了两口温开水。在广场方向,一声犬吠忽然传来。 只有一声,随即消失。 向榕站在原地,萨摩耶从她身上窜出。这是犬类精神体警示的叫声。 还没等向榕出声,萨摩耶已经跑了出去。向榕不敢大喊,正想转身回到房子,一路之隔的竹林里一阵响动。 有什么在竹林中前行,声音轻微细碎。 向榕的心砰砰跳起来。她僵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一条粗大的黑影贴着地面游过,离开竹林、横亘小巷。向榕扭头看小巷。 一个人倒在巷口,一动不动。向榕的控制力回到了身上,她矮身扑过去,低声喊:桑秋?! 抬头时看到,巷子深处还有几个倒伏的人影。蛇消失在尽头,而一个矮小的人从地上站起,逆着月光,直勾勾朝向榕看来。 第157章 起初以为那人是蛇的主人,但铁青色的巨蟒从那人的脚上无声穿过。 精神体活动时会躲开主人的身体,不会刻意穿行。向榕下意识朝那人身后的墙头看去。 有人恰在此时从墙头上跳落,往另一边去了。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只四蹄动物。是刚刚叫了一声的狗。 巷子里只剩下她,浑身是血的桑秋,那几个倒地的人,还有正朝她一步步走来的矮子。 向榕把手放在桑秋胸口。还有心跳和呼吸,但很微弱。照明不够,她不清楚桑秋哪里受伤。萨摩耶护卫在她的前头,双耳直竖。犬类灵敏的听力此时发挥了作用:周围没有更多人了,但在岩明小院子的方向,有奔跑的脚步声传来。 向榕的手在黑暗处摸索。她抓到了几颗石子。 咬他!她一声暴喝! 萨摩耶朝那人跳起,如卷起一阵狂风! 那人却像根本看不见萨摩耶,只是抬手挡住这突起的风。向榕朝他冲去,掷出手中的石子。击中了!那人叫了一声,胸口受了向榕一脚,斜飞出去,撞在垃圾桶上又摔下来。锐器落地的脆响在巷子里回荡,他手上竟然还握着一把小刀。 我在这里!向榕高声大喊。萨摩耶转身飞奔出巷口,一路狂吠,吸引正跑过来的向云来等人注意。 向榕抓住那人头发把他从地上拉起,先给了他一巴掌,拧着他脸庞去照巷口的灯光。她愣住了:你你是 那人忽然抓住向榕胳膊狠狠咬下。向榕在惊愕中不由得松开手,那人立刻翻越垃圾桶,像猴子一样奔向墙头,几步翻了过去。向榕正要追上,身后隋郁大吼:我来! 他代替向榕越墙而过,脚步声消失在他们看不到的另一侧。 向云来惊魂未定,抓着向榕前后察看: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吗? 包括桑秋,倒在巷子里的四个人都是蝴蝶村的工作人员,岩明神情凝重:有一个园丁已经断气了。众人都喝了酒,岩明忙叫来其他朋友,又打急救电话,好几辆车齐齐赶到,呜呜呜地把伤者送往医院。 岩明联系当地危机办的时候,向云来问向榕:谁袭击他们,你看到了是吗? 是小孩。向榕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到我胸口那么高的小孩,十三四岁,手里有刀。 隋郁并未追上那个人。岩明租下并把这个别墅群改建成蝴蝶村之后,在四周砌起了墙,把村子包围起来。墙后便是山沟沟,不熟悉地形的人,比如隋郁,在无灯的深夜一定会接连摔倒,难以前进。 但那几个人消失得很快。 向榕看到的小孩大约一米六,细长眼睛,头发几乎盖住耳朵,染得又红又绿。灯下的匆匆一瞥来不及让向榕看清楚他的更多特征,但她可以确定一件事:他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 接警的派出所和危机办开始扯皮。危机办说嫌疑人不是特殊人类,和他们没关系,但伤者是特殊人类,所以他们不参与调查,只督促警方尽快破案。派出所则认为即便不是哨兵向导,也可能是别的特殊人类,况且唯一的目击证人表明现场还出现过别的可疑人员和蛇、狗两种精神体,这说不定就是特殊人类之间的相互敌视和仇杀,他们是没权限也不可能去管的。 第350章 于是案发后过了一周,那案发的巷子仍封锁着,但根本没人去检索现场。桑秋和另一个人在icu,另外两个则已经没了。蝴蝶村被迫关门,岩明和村里的工作人员情绪异常低落。那些都是他们一同工作生活的兄弟姐妹,他们提不起精神来做事。 秦小灯和邵清几天前出发去了北部,落地后很快发来信息:那边也发生了类似的袭击特殊人类事件,受害的有地底人和树英。 向云来联系胡令溪和邢天意。两人搜集信息:最近这段时间,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袭击事件发生,受害者是特殊人类,每个案子受伤人数不止一个,种族各种各样,但当然,最容易被当作目标的总是最孱弱的那一些。 受害者和家属已经通过网络集结起来,给危机办施加压力。据说刑侦科的人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蝴蝶村案发现场没人值守,岩明只得派人看管,不许任何人进入。眼看最近频频下雨,他和同伴开始搜索现场,尽力保留证据。这日他拿来一个屏幕摔成蛛网的手机,是在巷子的垃圾桶后面找到的。 充上电后手机亮起,屏保是一个动漫截图。岩明找人破解手机的密码,发现这是个备用机,里头的信息非常少,本该留下线索最多的相册只有几张餐厅菜单的照片。 界面上都是手机自带软件,没有丝毫可疑之处。 隋郁拿到手机,拨动几下:没有通讯录,没有打出打入记录,没有短信。那这个手机的作用是什么?他点开菜单照片,其中有一张的某种快餐名称被人用手机编辑功能打了一个圈,这张编辑过的照片,是谁发来的?或者他准备发给谁?他用信息还是软件发送? 向云来:他在动手之前删掉了所有记录吗? 隋郁:如果完全删掉记录和软件,手机等于没有用处,他没必要带在身上。他一定需要用到手机,只是不知道是行动前、行动中还是行动后。 他点开手机的下载记录,发现手机曾下载过一个非官方许可的软件安装包。隋郁立刻翻找软件列表,果真找到了一个隐藏起来的app。 app的图标是黑曜石般的方块,上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纹路,纹路交叉处有圆形亮点,像星图一样。隋郁喊来道格乐斯,让他看那图标。 道格乐斯吃了一惊,与隋郁面面相觑。 向云来困惑:怎么了? 隋郁和道格乐斯把他拉到一旁,不让岩明听到之后的谈话。 道格乐斯:这个黑曜石正方体和上门的星座,是断代史一个极端分支星文的标志。 在这里再次听到断代史三个字,向云来已经分不清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了。他问:你们还有分支机构?这个星文是什么类型的极端组织? 隋郁:绝对不容许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类共存的一派。断代史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反特殊人类机构,但星文是最坚定的。里面的人全都是极端仇恨特殊人类的成员,而且他们吸收普通人类。 道格乐斯:但星文不接收未成年人。 隋郁:确实。星文是绝对不可接收未成年人的,这是他们的底线。 星文起源于一战中流亡的宗教徒。被神遗弃、蒙受厄运的教徒开始怀疑神的存在,此时断代史恰好趁虚而入,他们迅速将断代史的宗旨与本教派结合在一起:特殊人类是非神制造的非自然之物,必须铲除。 他们拒绝未成年人加入,因为他们是切实的行动派他们确实会杀人。 隋郁说:全世界发生的针对特殊人类的恶性犯罪里,80%都是星文执行的。有时候他们亲自上阵,有时候教唆别人去动手。对,很难追查。把星文的人集合起来的并不是什么信条或者充满魅力的领袖,而是他们心底最纯粹的、对特殊人类的恐惧。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需要计划,只要心底的恶意达到峰值,就会对特殊人类动手。 道格乐斯:星文和现在的断代史十二宫联系很少,甚至可以说,有点水火不相容的意思。 向云来:因为他们和现在的十二宫,目标已经完全不一致了。等等,既然水火不相容了,为什么十二宫还允许星文存在? 他说完这句话,道格乐斯眼中忽然掠过一丝迟疑。意识到向云来正注视自己,道格乐斯低下头,没有直接解答向云来的问题,岔开一嘴:以前十二宫曾打算让我加入星文来监控他们的行为。但星文拒绝了。他们坚决不允许孩子双手沾血。 但现在杀了四个人的明明是向云来和隋郁忽然对上了眼光,两人心里都是同一个念头:向榕到达巷子的时候,桑秋等人已经倒下。她其实并未看到是谁动的刀子。 现场逃离的至少还有两个人,而刀只是最终握在了那孩子手中。 打开软件后,软件自动登录,一个密密麻麻的菜单出现了。窄小的屏幕上浮动无数堆叠的气泡,哨兵向导地底人狼人半丧尸人是最大的五个气泡,它们周围还有血族茶姥采女竹王雪人海童野人灯婆苍龙母等等小气泡。 第351章 这些都是特殊人类的种族,有一些甚至连向云来都从未听说过,比如头绊。这可能像苍龙母一样,源于某个少数民族的传说或发音。 这是什么?向云来不解,特殊人类种族的百科全书? 曾为了接近星文而接触过不少信息的道格乐斯开口:这是城堡的路牌。每一个气泡都通往那个种族的专属论坛。最大的那些气泡,表示论坛里的人最多。 向云来点击灯婆气泡,但显示无权限。 这个地方只有会员才能进入。道格乐斯说,这是星文的内部通讯工具,你成为星文的人,就能进入这个软件。但是想要进入专属的论坛,你还要做一些别的事情。 向云来:怎么做? 道格乐斯的目光又变得很奇怪,犹豫半天才低声说:每个种族的论坛入门要求不一样,半丧尸人论坛的是拍摄他们尸体或者一截肢体的照片。 向云来半天都说不出话。他不能再问了。他手里的不是一个手机,而是窥视深渊的窗口。 隋郁拿过手机。他点了好几个气泡,确认这小孩能进入的只有哨兵和向导论坛。 进入向导论坛之后,立刻跳出三十多条提醒。是小孩发表的一个帖子获得了数量可观的回复。帖子标题是:今晚行动,杀光蝴蝶村的蝴蝶鬼! 所有回复者都在点赞、起哄,撺掇他直播或上传蝴蝶鬼的照片。 要死的不要活的。 切记剖开看看,他们身体构造跟我们不一样,你可以看看我之前发的教程,很详细。 可以割耳朵吗?我知道蝴蝶鬼的耳朵能卖钱,有人要。 我去帮你,我的狗能吓住他们。 向云来看得毛骨悚然。这些躲在暗处的家伙,正口沫横飞地讨论如何杀人。 小孩这个帖子发表于事发那天中午,帖子的最后一个回复是三天前的:成了!杀两个伤两个!英雄!牛逼! 而这个帖子已经淹没在无数新帖之中。哨兵和向导这两个大论坛里帖子刷新特别快,隋郁每次回到首页,看到的几乎都是新内容。他翻了两页,不得不把手机放下,深呼吸让自己平静。 他们仍在蝴蝶村里,岩明的人的小蝴蝶带着一丝焦躁不安,在院子和房子里花瓣一样飞舞。绿色的竹林,盛开不断的花丛,岩明在厨房里做饭,向榕坐在竹椅子上望着天空发呆。隋郁在这平静的世界里,只感到紧握手机的掌心因为发烫而颤抖。 我看不下去了。这比怪物的脸还可怕。他低声对向云来说。 小孩杀了两个人的事实,在这个深不见底的世界里竟然如此轻飘飘。无法看清面目的人们在激动地参与拷问直播、精神体虐待和杀人现场寻踪。下一个目标,再下下个目标女人,孩子老人,流浪汉王都区,城中村刀子,棍棒砍,锯,吃,喝毫不掩饰的恐怖字眼大咧咧地亮在标题上,阅读量大的那些还会亮起红光,附带一颗或更多颗血滴标记。 向云来愣愣地看着道格乐斯,忽然抓住他的手:乐乐。 道格乐斯吓了一跳,以为向云来要对自己说什么。但向云来把他拉到怀里,紧紧地抱住了。 幸好你没去,幸好你没去向云来喃喃说,你是好孩子,你不是星文那边的人 道格乐斯趴在向云来怀中,很久才抬起头:星文跟十二宫的一个人有联系。 说出这个事实,他显然费尽了勇气。冷汗从他额头滚落,他的手抓住向云来的,说一句停一下。 我说的是哈雷尔。道格乐斯说,星文认为特殊人类要除掉,哈雷尔则认为血族不算特殊人类,他会参与星文的一些活动,获得活体吸血的材料。包包括和我有关的那个提议,也是他提出来的。我有一半的血族血统,他想让我渗透进星文里,做他的傀儡。 隋郁愕然:你跟哈雷尔有私底下的联络?海森知道这件事吗? 道格乐斯:不知道,姐姐不知道请你不要告诉她,求求你爸爸讨厌哈雷尔,我不想让他 他哭了起来。向云来轻抚他的头发,察觉他在发抖,安慰道:哈雷尔不在这里,你不用怕。 不,你们不懂不对,不对,你们能懂的!他看着向云来和隋郁,就像你把我带来的原因一样,我有血族长老拉斐尔的血统,哈雷尔不能吸我的血,那跟喝下毒液没任何区别,或者说,跟接受长达24小时的拷问带来的痛苦几乎是一样的。 向云来和隋郁瞬间都理解了。不用担心,他不会吸你的血。隋郁说,你不要离开我们身边 是他会让我喝他的血。道格乐斯颤抖起来,如果我暴露他的秘密,他就会打开我的嘴巴,在我的牙齿上磨破他的手指。他这样做过,不止一次所以我什么都不能说,也不敢说。对不起,garrett对不起 第352章 向云来像抱着小孩一样揽着他,轻拍他的背脊和头顶。忽然,他明白了道格乐斯说出这个秘密的用意。 你这么小,哈雷尔都能为了自己的目的让你加入星文,那允许未成年人在星文活动,说不定也是他的主意。向云来说,找到那个孩子,就能找到哈雷尔的线索! 隋郁站起身:那孩子逃离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走的。他踩点也是独自行动。对周围的地形这么熟悉,他很可能就住在蝴蝶村周围。乐乐,你可以加入搜索吗?隋郁看着道格乐斯肩头的蜂鸟,是运用你蜂鸟的时候了。 向云来问:害怕吗? 道格乐斯擦了眼泪:害怕,但我想做。 他们放弃依赖当地的危机办和警察,当天晚上就开始搜索。能离开道格乐斯身边极远,且能传递视觉信息的蜂鸟成为搜索的主力,岩明等熟悉地形的向导则负责带路与沟通。 星文app的信息反馈给邢天意和雷迟,不料隔天竟有一个意外收获:了解到那个论坛的运作模式后,已经回到王都区的蔡羽非常确定,这个论坛就是他中学时代那些论坛的另一种形态。他当时加入的反半丧尸人组织,同样也以伤害半丧尸人作为加入组织的投名状,而动手的过程也都会逐一记录,发到固定的展示区,获得更多阅读量及资源。两者在行动模式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手机被秘密保护着,由岩明亲自送到北京,交到何肆月手中,再由何肆月交给雷迟。刑侦科的人着手调查论坛内部资讯后不久,小孩的账号忽然被注销,软件从此再也无法打开。但这个app给刑侦科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他们开始回头调查所有群体伤害事件嫌疑人的电子通讯工具。 几乎每一个人的手机里,都发现了星文的痕迹。 恶意一旦被散步在更大的空间里,被更多的人看到,它就有了增殖的机会。 而且是呈几何级数增殖的可能。 憎恶特殊人类的人们,总会在各种事件和新闻、各种可自由发表言论的地方,留下恶意的斑驳痕迹 哨兵向导就是怪物,他们上位了我们普通人还有活路吗; 再不好好控制的话,地底人就要统治世界了; 半丧尸人又拍电影又上杂志还要当代表,这个世界姓丧算了; 国家怎么不灭灭狼人的威风啊,是不是狼人已经渗透到内部了啊; 茶姥这种垃圾玩意儿也能上保护名录,又女又老,两个护身符是吧; 我看要完,不反抗真的要完; 有血性的人先冲,我们跟在后面,不能把世界交给垃圾人类! 如此种种,每一天,每一处,都在无穷滋长。 恶意会吸引恶意。恶意会诞生新的恶意。 星文的人像影子一样穿梭在这些或浓或淡的恶意之间。他们会接近这些充满恶意的人,说服他们,劝诱他们,最后把他们拉进论坛里。 只讨厌哨兵向导吗?不了解一下地底人?地底人更可恶,他们在蚕食普通人类的空间! 狼人不好下手,不如用半丧尸人练练手?很脆弱,很容易成功的。一回生二回熟,你也试试吧。 恶意会催长恶意。恶意和恶意联结,生产出膨胀的魔鬼。 隋郁很不乐意向云来了解这些,但向云来无法控制自己。以往无论是罗清晨、任东阳还是隋郁,对于断代史反特殊人类的性质总是一笔带过。星文的存在令向云来毛骨悚然。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立足于深渊之上的浮冰。难以见底的恶意堆积在暗处,纠结成无法消除的脓肿,在不同种族之间暗暗作痛。 蜂鸟不分昼夜地穿梭在蝴蝶村周围的村镇里。道格乐斯不想停下。他偶尔也跟向云来一起看王都区发回来的信息和线索。他会呕吐,像隋郁以前看到向云来就胃部抽搐一样。吐完会后怕,自己差点也因为哈雷尔的推荐,而落入星文里头去了。 他愈发奋力地寻找那个头发又红又绿的孩子。 秦小灯和邵清回到蝴蝶村那天,蜂鸟终于找到了目标人物。 第158章 星文的存在勾起了向云来对断代史的新兴趣。 它代表着断代史真正黑暗和血腥的一面,同时也揭示出这个组织的一以贯之的行为准则。在向云来的追问下,隋郁把一些外人难以得知的秘密也告诉了他。 断代史的核心成员是十二宫,而十二宫各自有大量的产业和分支组织。比如海森父母拥有和管理的地下人口买卖市场,还有哈雷尔染指的星文。这些产业和分支组织并非全都是反特殊人类的,有些甚至致力于为特殊人类争取权益。 世界上存在无数与特殊人类相关的组织,断代史鼓励成员创立这样的组织,有时候则尝试从外部收编,比如任东阳的父亲就曾试图通过谭月阳,收编国内的反哨兵向导机构,警铃协会。 星文与警铃协会很相似,它们都有独立的纲领与领袖,在诞生之初并不依赖断代史,甚至不知道世界上存在断代史这种机构。断代史开出优厚条件:金钱、渠道、武器、人员,一切能掀起血腥风浪的东西都可以提供,只要星文愿意归属断代史。 第353章 这些诱人的条件,警铃协会拒绝了,而星文接受了。 类似的分支还有一百多个,数量多到连隋郁都记不清楚。有一些是断代史成立初期招纳的,比如星文,有一些则是断代史发展到现在才主动加入的,比如两年前成立的南太平洋人鱼保护基金会。 这些信息汇集起来,向云来得出了一个结论:断代史内部的分歧和矛盾特别多。 隋郁完全同意。这些矛盾随着断代史愈发地接近上层权力而逐渐变得突出和激烈。有的十二宫成员权力被削弱了,比如任东阳:他虽然在父亲死后,继承了狮牙称号,但当时受罗清晨幻影的影响,他无法回到加拿大,狮牙在加拿大经营的情报网络和产业几乎全都落入其他人手中。 而有的人正寻求更大的权力,比如哈雷尔。 渴望更大权力的哈雷尔对如今求稳、求好的断代史是巨大威胁。独角兽人如猊的说法或许是真实的:断代史里的其他人,已经在暗中谋划如何除掉哈雷尔了。 哈雷尔和任东阳现在很难离开边境。隋郁说,我猜,原本接应他们的那些人临时变卦了,所以他们现在仍旧滞留境内,每一步都必须很谨慎。星文现在并不是断代史重视的组织,断代史巴不得星文越低调越好。哈雷尔利用星文,绝对是他或者任东阳的自发行为。他们撺掇普通人类的小孩去杀伤哨兵向导,是为了分散危机办的注意力,制造出脱离的机会。 小孩藏在市场背后的棚户区里。正是凌晨,市场上都是卖花挑花的人,热闹非凡。他们在一个鲜花运输车旁发现了小孩。 小孩正在帮忙打包花卉送上车子。市场里干活的哨兵不时看他一眼,目光渐渐困惑。 无数蝴蝶围绕着那小孩,蜂鸟悬在他头顶,而一头银狐站在他身后,尾巴裂成无数武器,尖端朝着小孩。 哨兵退后,说了句什么。周围人都停了手,看着小孩。小孩猛地把怀里的花一丢,扭头朝外狂奔。 仿佛被他牵引,所有精神体一齐随之行动。岩明等人直接窜出,追赶而去。 那小孩熟悉地形,速度又快,上蹿下跳的,比猴子还要灵活。但岩明等人也一样熟悉这周围路况。凌晨路面几乎没人,追赶与逃窜,咬得极紧。 岩明和伙伴们怀着一腔怒气,丝毫不因对方是小孩而留情。一个人追上那小孩,立刻抓住他头发。小孩嗷地惨叫,用头去撞那人胸膛,差点把他推进水沟里。趁着松手的间隙,小孩跑到对面的楼上,沿着空调外机往上爬。 下来!你不要命了!隋郁大吼,那不是可以爬的地方! 小孩根本不听。他又矮又瘦,双腿猛蹬,很快爬到这栋四层小楼的最上一层。 岩明他们想抓住小孩,而且要抓活的。众人试图冲进楼里,但这个培训机构铁门紧闭,无法进入。 我们不追你了!岩明喊,你跑什么啊?你怕了?你干坏事的时候怎个不怕啊! 那小孩趴在四楼的空调外机上喘气。 被你们抓住,会被打死。他大声说,被警察抓住我不会死!我今年不到14,我杀了人也不 承受不住外机加一个人重量的铁架咔地断了。 小孩猛地一倒,手忙脚乱抓住头顶突出的一排屋檐。 向云来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岩明更是直接扑到地上想要接住下落的小孩。 小孩抓住屋檐,悬空挂着,蹬了两下腿,慢慢才找准平衡。他的手在发抖,随时可能掉下来。向云来和隋郁四处寻找可以当安全垫的东西,岩明已经开始哀求:你不要动,不要踩空调了!我们救你,现在就去救你。 伙伴抄起石头去砸铁门的大锁,响声在寂静的夜里震耳欲聋。有人拨打119求援,小孩忽然带着哭腔喊:我抓不住了! 他的左腿拼命往空调外机的方向伸去。外机的架子已经断了一根,摇摇欲坠地悬在墙上。一扇窗户在外机上头,装了密实的防盗网,小孩的脚完全踩不上窗台。他只得把脚丫伸向外机,找一个借力的落脚点。 踏上去时,外机架子彻底断了。 铁门砸开,两个人冲上楼梯。但小孩无法再支撑,手指松脱。 坠落的瞬间,房顶忽然闪过一个人影。他抓住了小孩的手。 小孩像一个钟摆,在那人手中、在房顶摇摆,很快被拉了上去。 向云来跑到楼顶,吃惊地发现这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个陌生人。为首的高大哨兵已经把小孩双手反绑,小孩嚷着他们要杀我,但没人理会。他张嘴要咬哨兵的胳膊,牙齿还未碰到皮肤,哨兵两根手指捏住小孩后颈的筋,他痛得惨叫起来。 几个陌生的精神体在楼顶游走,它们的行动方式不像是护卫主人,反倒像在楼顶巡逻并远眺。其中最吸引人目光的,是一头略显矮胖的狼。 岩明要求对方把小孩交出来,对方头也不抬,从怀中掏出个证件一晃。 只来得及看清楚证件封面上危机办的标志,眼看对方就要收回去,隋郁眼疾手快,抓住那人的手腕,把证件打开。 在那人冷笑声中,隋郁看清楚证件持有者的来历和名字:特管委秘务部部员,危机办刑侦科特级侦查员,高穹。 第354章 危机办不是不管这事儿么?岩明问,推来推去的,怎么?现在又想来抢功劳? 那个叫高穹的中年人寡言,只答一句:我们是北京的。 隋郁:这个案子你们管? 高穹不回答了,把那小孩拎起,径直往楼下走。岩明上前拦他,那头矮狼一个猛冲,岩明身边所有绿带燕凤蝶忽然全数消失。在场的其他精神体仿佛感受到某种奇特的压制,升高的升高,噤声的噤声。连隋郁已经化作十几支长矛的银狐也恢复了兽类形态,窜上向云来肩膀,紧紧挨着他。 楼下又有陌生人。向云来顾不上辨认,和岩明一起跟着那哨兵往前走,想把小孩截留下来。 向云来。有人喊他。 向云来扭头时,看到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那人面容温和,对向云来微笑时,眼角和鼻子两侧的皱纹密密地攒在一起。 看起来跟高穹差不多,四十?或者五十?向云来不能确定。眼前人和高穹一样,外表上了年纪,眼睛却都是清澈的,没有一丝浑浊。 你认识我?向云来问。 嗯,我看过秦戈给你做的巡弋报告,还有你交给秦戈的所有作业。那人走过来,对拦截高穹的隋郁和岩明说,蝴蝶村的案子不是独立发生的,特管委和危机办已经把它和全国其他省市发生的五十二起袭击事件并案调查。高队长是调查西南地区的负责人,你们可以信任他。 拎着小孩的高穹扭头看他。他轻声责备:你就不能多说两句,解释清楚? 高穹:你帮我说。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是那人扭头,解释起来。 虽然当地的危机办极度不愿意介入调查,但首都的危机办总部直接调派人手,出发到各个地区统筹指导。高穹等人是今日抵达昆明的。发生在西南地区几个省份的特殊人类袭击事件一共有二十九起,其中有十八起出现人员伤亡,情况并不乐观。 岩明等蝴蝶村向导最近的动向,在关注这起事件的侦查员眼中并不是秘密。高穹今夜到蝴蝶村,打算直接与岩明谈谈,不料恰好遇到这件事。 小孩被他抓住,等于被危机办抓住。岩明和隋郁拿着高穹的证件翻来覆去地看,半信半疑,要求跟他们一同前往当地危机办。 向云来也要跟着过去,但被身边的中年人拉住了。 高穹有他的任务。那人对向云来说,我是来找你的。 这回轮到向云来怔住。 我叫章晓。那人说,我是秦戈的老师。你听过我的名字,对吗? 向云来吃惊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国内海域学的资深学者,传说般的调剂师,秦戈三天两头挂在嘴边的偶像,章晓! 你你来找我?向云来结巴了。 对。我来帮你,还有向你学习。章晓说,我对你的能力很感兴趣,向云来。 · 因章晓的出现,隋郁放弃了跟着高穹到危机办的打算,回到向云来身边。 他自称向云来的潜伴,警惕地盯着章晓。三人回到蝴蝶村,向榕、秦小灯和道格乐斯正在家中等候。蜂鸟从外头飞回来,落在道格乐斯肩头。章晓盯着那蜂鸟看了片刻,露出一丝非常复杂的笑容。 了不起。他对道格乐斯说,你的精神体居然可以离开你这么远? 道格乐斯骄傲地承认了。章晓拍拍他的头:我见过的蜂鸟精神体好像都有些特殊能力。这难道是蜂鸟的共性吗? 他嘀咕着,从口袋里拿出小笔记本写了点儿什么。 章晓此前一直在国外学习和工作,最近才回国。他不参与任何刑侦案件调查,这次是因为和伴侣久别,自己另买一张机票跟过来罢了。他说一切都是凑巧:凑巧很久没来云南,凑巧秦戈听何肆月说了向云来的动向,凑巧他能帮上向云来,于是一点儿没犹豫,立刻出发了。 在国外时,秦戈常用邮件跟他交流向云来的情况。章晓虽然从未见过向云来,但已经在巡弋报告中看过向云来的照片,一见面就认出来了。他让向云来和隋郁跟着自己来到院子,直截了当:我想看看你的海域。 向云来又看到了一个辽阔宁静的海域。章晓的海域与秦戈的有类似的气质,平静,温和,有波澜但并不令人恐慌。他们站在一片丛林之中,蝴蝶翻飞,无角的小鹿在溪边汲水。 章晓左看右看,啧啧称奇:很完美的复刻。那这样呢? 眼前景象忽然变化。向云来一下站不住,被天空、大地中无数色彩鲜艳的漩涡吓了一跳。 漩涡们扭曲、伸展,他站在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曲折的木制长桥,一望无际的湖泊,芦苇在细雨微风中摇摆,远处有人唱歌,声音又亮又清。 向云来愣住了:这是哪里? 章晓:我的海域。 向云来:那、那刚刚的 章晓:也是我的海域。 向云来:你有好几个海域? 章晓笑了:我当然只有一个海域。只不过我可以改变海域的景观。跟你一样,我也有一点儿特别的能力,它可以让我穿过某种壁垒但现在已经没有用武之地。我只是变得更擅长构建海域景观,随时随地可以在自己的脑子里遨游世界而已。 第355章 向云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 他们沿着长桥前行。章晓抚摸栏杆,侧耳倾听远处的歌声,又一次感叹:你的复刻能力非常完美,这完完全全就是我海域里的景象。除了一个地方。 两人看向大湖中央。 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湖面上飘摇。她注视向云来,当然也看到了向云来身边的陌生人。 任东阳曾代替罗清晨,反复叮嘱向云来不要让别人进入你的海域。幻影也有同样的坚持,在察觉海域中出现陌生人之后,已经在浅层海域徘徊许久的幻影曾试图袭击和驱逐章晓。但它做不到。 向云来请求她远离,幻影只好走远。 你能够和它沟通,但我不行。章晓说,所以这件事必须由你自己来完成。 向云来沉默地看着章晓。 我知道你来云南的目的。我不会阻拦你。章晓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打算自己越过心里头这个障碍,我尊重你的主动性。但是-- 重要的正是但是。向云来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捂住了耳朵。 他甚至想驱逐章晓。但两个人的共鸣太过强烈,他不仅无法顺利从他人海域离开,也难以驱赶进入自己海域的别人。 他只恨自己和隋郁没有心灵感应。他现在需要警标。 章晓抓住他的手,强行把他手掌从耳朵上拉开,逼迫他看自己。 向云来,你听着。章晓一字字说,你想去面对任东阳,想抓住他,找到你妈妈消失的原因,那你必须用最好的、最稳定的状态去面对他。你的精神体呢?你的象鼩呢?你一生都见不到它了,难道也没问题吗? 对哨兵和向导来说,失去自己的灵魂伙伴是绝对难以接受的。向云来忽然想起了自己象鼩,他不知道这是否也因章晓的能力而起,但他从未有这样强烈的思念和难受:他第一次摸象鼩是罗清晨带他去动物园玩,他幸运地被抽中了,能够把手伸到玻璃笼子里,颤抖地触碰那只小小的动物。 他想起象鼩第一次在自己胸口成形,他在小床上蹦来跳去,妈妈!象鼩!妈妈!象鼩!他疯狂地大喊这两个词,它们都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他被幼儿园的小孩排挤时,是象鼩一直陪着他,乖乖的,温顺的。 他在舅舅家里照顾向榕时,五点起床烧水做饭,象鼩总会蹲在锅盖上,让蒸汽吹动自己的毛发。 他们住进八里街九十九号的第一天晚上,萨摩耶头上顶着象鼩,在路灯照亮的街道上跑呀笑呀。 一个精神体又能懂得什么呢?它可以理解的,只有向云来的喜怒哀乐。它是世界上唯一能随时随地与他分享一切的伙伴。唯一的。不可代替的。绝不能消失的。 你想它,是吗?章晓的声音变得柔和,它也想你的。 向云来捂着自己的眼睛,蹲在长桥上。周围的景色再一次变化,他们坐在绿浪滚滚的草原上。蓝天辽阔,白云浓郁,向云来让风吹干自己的眼泪,低声说:我想它。我很想、很想它。 章晓:那你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吗? 向云来停顿了很久很久。白日变作黑天,星辰取代了流云。他轻声说:我要让妈妈的影子彻底消失。 章晓:只要你需要,我都可以帮你。 向云来的声音发抖:你帮我什么?你来这里,就是为了为了帮我杀死我妈妈吗? 他知道自己开始胡言乱语,但太痛苦了,要彻底抹除罗清晨的这片影子,如同彻底把母亲从他记忆和生命中拔除。他必须找一个人来怨恨。 章晓面色温柔平静,沉默地承受向云来的指责。 我是来帮你成为你自己。他对向云来说,你过去受任东阳控制,现在受罗清晨的影子控制。你不想摆脱吗?你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你能做的事情明明还有很多、很多啊,向云来。 向云来:可是她会彻底消失!她会永远离开我! 章晓:不会的,想想方虞。你还记得他,是不是?你记得自己在巡弋报告上写了什么吗? 方虞--这个名字忽然唤回了向云来的理智。 他写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在方虞的深层记忆里,穿过那列永不停止、没有尽头的绿皮火车,他看到的是,年幼的方虞用婴孩的目光记录的,关于妈妈的影像。 眼泪狂涌,向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 她不会离开你的。章晓轻拍他的肩膀,向云来,你成为完整的、独立的你自己,这是给她的最好礼物。 向云来睁开眼睛时,隋郁正愤怒瞪着章晓。章晓解释自己并没有做任何不妥当的事情,向云来会在巡弋中哭,是另有原因的。 接下来的事情,我需要你的帮忙。章晓看着隋郁表情,更正道,是向云来需要你的帮忙。如果没有你的协助,他过不了这个难关。 隋郁的怒气消失了,迫切道:我什么都可以做! 章晓:你们之间的警标是什么? 隋郁:我发誓。 章晓:好的,好的,你什么都可以做,你已经发誓了,我知道。警标是什么? 第356章 隋郁:我发誓。 章晓:发一次就够了。告诉我警标。 隋郁:我发誓!警标就是我发誓!他停了停,有些倨傲地看着章晓,而且这警标只有我能用。 轻咳一声,章晓在小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向云来确定那句子的长度绝对远远多于我发誓三个字。他在忧郁和哀伤中竟然还有思考的余裕:章晓那小本子,记的不会都是骂人的话吧? 向榕和秦小灯也来到了院子里,因为章晓说,希望能有更多向云来熟悉的人陪伴他。萨摩耶趴在向云来脚上,蜂鸟落在他肩膀。黑孔雀从秦小灯身上飞跃而起,轻飘飘降落于向云来头顶,尾羽像黑色的柔软披风,把他笼罩包围。 不必担心我,请让我和它陪着你。秦小灯轻巧地比划手语。 你被很多人爱着。章晓握住向云来的手,别怕,好吗?让我们开始吧。 第159章 罗清晨的影子在草浪中行走。她轻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起来,飘向天空。 向云来离开海域后很快返回,但幻影对时间是没有感知的。她看到向云来就会笑,就像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那样。 母子俩都没见过草原,章晓留下的这片海域景观对两个人都是新鲜的。托章晓的福,这片海域景观非常辽阔,从草坡到海子,从蒙古包到羊群,甚至还能看见四季的色彩变化,丰富美丽。 他俩像旅行者一样走走停停。 罗清晨说,小云,你去过这种地方吗? 向云来答,没有。 罗清晨说,小云,那你以后可要去呀。跟你喜欢的人一起去。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问题罗清晨问过好几次了,但总是会反复提起,一遍又一遍。好像,这才是幻影最关心的事情,有没有人爱他,有没有人疼他。 我有。向云来说,我还有很好的朋友,和家人。我想和他们一起去草原。 罗清晨非常开心地挽着向云来胳膊。她个子不矮,但因为瘦,总显得脆弱。向云来要低头才能看到她的脸庞。那不年轻的、母亲的脸庞,有忧虑,也有快乐。向云来把乱飞的鬓发别到她的耳朵后,说:妈妈。 罗清晨:哎。 向云来:你还记得我的象鼩吗? 罗清晨:记得呀,它特别可爱。 向云来:我很久没见过它了。 罗清晨怔住了: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它去哪儿了? 因为你在这里,所以它没办法再出来了。向云来说,妈妈,你夺走了我海域的一部分控制权。你的嵌入太过强大,压制了我对自己情绪的感知。我的精神力不能够完整地发挥,所以,我没办法让象鼩显形。 罗清晨呆站着,片刻才喃喃道:是因为我? 向云来艰难点头。 可是可是我只是罗清晨下意识地咬自己曲起的食指,是因为我。 她的肩膀塌了,良久才抬头看向云来:那我必须离开了。 向云来哭着说: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罗清晨慌得连忙给他擦眼泪。她要踮起脚,昂着头,才能够得到自己孩子的脸庞。是我的错呀,是我对不住你。罗清晨含着眼泪,我当时想啊,放一个我在你的海域里,以后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了,你想我,需要我的时候,随时都能见到我。 她顿了顿,愈发低沉地说:妈妈对不起你,小云。妈妈也不知道没有人教过妈妈海域里的事情,我都是自己看书,自己去想。可是二十年前的知识和现在的,应该也差很远吧?我的能力又这么特殊对不起,对不起 她哭得比向云来还厉害。幻影是罗清晨本身的一部分碎片,她正以罗清晨的身份在道歉:妈妈没有给你完整的家庭,也没有给你一个合格的爸爸连我,连我自己都是不合格的对不起,妈妈难过,小云,妈妈好想看你长大 以往每次罗清晨问起向云来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向云来总是会说谎。他告诉罗清晨,舅舅对自己很好,他则品学兼优,高分考上了大学,现在是危机办的精神调剂师,有很好的老师、朋友和家人,走到哪里都受人尊重。 但这最后一次,他不想说谎了。 罗清晨的影子是记不住这些的,但他很想坦率地面对自己的母亲。 说呀,说呀。把白天说成黑夜,又把星辰说成了太阳。罗清晨听得好认真,有时哭有时笑。终于说到现在,说到隋郁。得知隋郁就是当年被自己嵌入过怪物理念的小孩,罗清晨愧疚万分:你代替妈妈跟他道歉,好不好? 好。向云来说,他是非常非常好的人。他一点儿也不怪你。他还说如果没有你,他不一定能遇到我。 话是不能够说尽的。但向云来沉进海域的时间有限。章晓的精神力正充分地包围着他,让他在强烈的哀恸中,又感到一种缓慢心碎的平静,像酣睡的午后,乍醒的一刻,不知身在何处,只晓得心头空空。 第357章 妈妈。向云来说,我们要说再见了。 罗清晨:你知道怎样让我消失吗? 向云来:我知道。我知道的。 罗清晨很信任他,点了点头。母子俩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她说:那,那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熬夜,别跟人争吵。 向云来:嗯。 罗清晨又说:遇到事情不要总是自己一个人担着。找朋友,找隋郁,他们都会帮你的。你有好朋友和好对象,你比妈妈强多了。 向云来:妈妈。 罗清晨愈发迫切:小云,你要学开车,去考驾照,你可以去很多地方。还有,好好上课,也要去读书啊,跟你的老师认真学习。 向云来:我会的。 罗清晨顿了片刻,温柔地说:不,不用,学不进去就算了。这些都不重要。你好好的,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行。不要饿着自己,不要太累,一日三餐要定时,早睡早起。还有还有,你跟隋郁和妹妹,都要好好的。 她才说完,又忘记自己说了什么,慌里慌张地重复。翻来覆去,都是吃喝、睡眠的叮咛。她想不出更切实的话语了,她只是一片影子,一段记忆,是罗清晨的碎片,永恒停留在离家的清晨。 你要怎么让我消失呢?罗清晨笑着看向云来,你看,你比我厉害多了。你连这个都知道。 向云来拉起她的手,把她紧紧抱在自己怀中。 妈妈他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再需要你了。 不再需要你了。不再需要妈妈的影子了。 这就是解开一切的咒语。 罗清晨的幻影恍然大悟。她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眼泪滴在向云来肩头。她的孩子不需要她了。她必然会消失。 还想再说什么时,她已经变得像花瓣,像草叶,真正地轻盈起来。 她捧着向云来的脸,一个吻落在向云来的额头上。那是她最后留给向云来的东西。 向云来怀中空空如也。就在这一刻,他的海域或者说章晓留下的景观,如玻璃房屋一般碎裂了。 碎片穿过嚎啕大哭的向云来的身体,把他切割得支离破碎。这一层玻璃消失了,下一层玻璃浮现出来:是章晓的丛林。丛林也消失了,下一层景象是隋郁的雪原,下一层是向榕的二维小镇 向云来曾巡弋过的所有海域,复刻过的所有景象,正逐个在他眼中复现、碎裂,让他的胸口一痛再痛。 罗清晨的幻影就像一枚钉子,向云来把她拔走了,原本被钉子压制着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地飞扬起来。这段时间的狂喜、悲痛、茫然、愤怒,海潮一样朝他卷过来。他被自己的海域淹没,又从水中浮起。淹没,浮起。淹没,再浮起。他又哭又笑,情绪完全失控直到浑浑噩噩中,双足轻轻落地。 他站在一道冷清的峡谷之中,而怀中有一团柔软、温暖的小东西。 象鼩蜷缩在他的手心里,像第一次在他面前凝聚成形那样,扬起尖细的小鼻子。 向云来亲它柔软的小肚子,眼泪落尽进它的皮毛里。峡谷中有风吹过,雨水簌簌低落,蓝色和紫色的山藤像帘幕一样垂挂、招摇,拂过向云来的脸庞。 向云来记得这个海域。它是他记事以来,看到的第一个海域。 这是他原本的海域吗?可是他从未真正见过这样的地方。而且那时候,他才四五岁,他根本没有能力去设计和建构这样完整的陌生景观往峡谷深处行走的向云来愣住了。 他忽然明白自己站在什么地方。 这是罗清晨的海域。 这是罗清晨第一次巡弋向云来海域时,在小孩完全空白的精神世界中,留下的第一笔。 向云来发出无声的哭叫,睁开了眼睛。他听见隋郁在耳边低语的警标,但这次和以往不同:他心头非常难受,眼泪流个不停,海域却平静舒展,没有以往的动荡。 一种温厚的精神力正紧密地包围着他。向云来看清牵着自己双手的章晓,哭得更加失控。 她她没有了他无法清晰地说话,我我杀死了 没有,不是的。你没有。隋郁把他按在自己怀里,等向云来稍稍平静了,才贴着他耳朵,用只有向云来才听得清楚的声音说,你妈妈还留有一个幻影在世界上。 向云来哭得脑袋发痛,好一会儿才抬头看隋郁。 在我的海域里,她就在我的海域里。隋郁低声说,我永远都不正常,所以,她留在我海域里的影子,永远都不会被消除。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到我的海域里寻找她。 向云来的肩膀开始颤抖,他紧紧抓着隋郁的手臂。他哭得厉害,隋郁眼睛也泛红。他们有同样的泪光。 你真了不起,向云来。隋郁擦去他的眼泪,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宣布。 · 直到第二天,向云来才有充足的精神跟章晓道谢。 向榕和隋郁一整晚都陪着他,他想说话的时候,俩人就找话题,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就陪着他闭目休息。章晓的精神力一直笼罩在屋子周围,本人则跟秦小灯和道格乐斯彻夜长谈。 第358章 做得很棒。章晓冲向云来招手,餐桌上放着热腾腾的早餐,你边吃,边听我说。 罗清晨的幻影曾告诉向云来一个重要线索:罗清晨去见谭月阳的那天,因为无法联系到与她相熟的精神调剂师,她戴了录音和录像设备。那位精神调剂师如今已经远离工作,专心休养。他仍记得和罗清晨联络的方式。 监控设备是一整套,调剂师留给罗清晨的,以便罗清晨外出的时候随时查看向云来在家里的情况。这种监控设备会自行把监控的内容上传到云储存空间里。而调剂师当时还多留了个心眼:他设置了后门程序,当设备上传的时候,会同时以隐蔽方式抄送一份,寄到调剂师的邮箱中。 调剂师本人的邮箱多年未曾使用。在技术部门的帮助下,他终于开启了这个专门用于保密工作的邮箱,并且在里面找到了罗清晨与谭月阳见面的记录。 遗憾的是,他们只能复原一部分。 章晓展示的视频是从罗清晨坐上谭月阳的车子开始的。 谭月阳西装革履,一见面就对罗清晨的打扮表示不满。他们去见的独角兽人身份尊贵显赫,太过随意的装扮可能会令对方不高兴。两人话不投机,吵吵闹闹中,车子一路往前。罗清晨在路上不止一次刻意念出路牌和询问方位。这辆车前进的方向,正是任东阳当日囚禁向云来的别墅区。 罗清晨不断逼问:独角兽人到底想干什么? 谭月阳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好吧,我也是猜的,但应该八九不离十。他们想克隆你。 罗清晨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的能力? 谭月阳:小云是向导吧?他跟你一样吗? 罗清晨:你别打我孩子的主意! 谭月阳:不是我!你你疯了!我在开车,别碰我方向盘!我没打算再碰这种事情! 罗清晨坐回副驾驶,她的声音发抖:小云就是一个普通的向导,你们不要折磨他。 谭月阳大声说:是他们,他们!不是我!我现在一切顺利,我也有我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不可能再掺和断代史的事情!你冷静点罗清晨,再发癫我立刻把你丢下去。 罗清晨:你说的克隆我是什么意思?你们又要抓走我吗? 谭月阳:不需要抓走你!你忘了自己在哪里生的孩子?你生孩子的时候,你的基因信息就已经被他们拿走了!现在在加拿大,已经有好几个你的克隆体诞生,她们跟小云同样年纪! 这一瞬间,向云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他抬头看章晓,章晓却示意他继续往下看。 谭月阳说完这句话之后,罗清晨陷入了古怪的沉默。她在咬自己的手指,良久才问:那为什么还要找我? 谭月阳:如果不是独角兽人出现,我才不会帮忙找你!我,我也没见过独角兽人,他很有地位。 罗清晨:你不是为了我或者小云,你找到我,劝我来,是为了跟独角兽人攀上关系。 谭月阳没否认:他只想见你,所以你乖一点,我们都好受。我听说克隆体出了一些问题,断代史正在想办法解决。独角兽人见过克隆体,对本体很感兴趣,说不定还会帮你一把。 罗清晨:我不需要。 谭月阳:你儿子需要。你打算一直带他住那间三十平的破房子?你不想让他过好点儿的生活?你乖乖地去见独角兽,好好回答他的问题。他是个绅士你不必冷笑,他是真正的绅士。你做得好一点,你儿子未来就多一点保障。 罗清晨:你们断代史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放狗屁 这一句没能说完,车里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罗清晨吓得大叫,她抬头看车顶,录像设备的镜头随之上移,画面中出现了挡风玻璃和车顶的一角。 有什么砸在车顶上,竟把这辆车子砸出两个硕大凹洞。凹洞的形状像两只脚。 谭月阳忽然尖叫:有什么从车顶爬过挡风玻璃,趴在车前盖上。那东西佝偻着,回头看谭月阳。血红的竖瞳,仿佛经历过无数次手术的破碎脸庞,还有身后两片大大张开的、浑似蝙蝠的肉膜翅膀孙惠然?!向云来喊出声。 这跟孙惠然解救秦小灯时采用的方式一模一样:落在车顶,随后逼停车辆。 向云来毛骨悚然,不由得站起:还有哈雷尔。 谭月阳受了惊吓,方向盘拧来拧去,车子冲向栏杆,高高飞起。在坠落的瞬间,罗清晨身上的摄像头扫过了苍白的天空。一个高瘦的人影悬在群山之中。他身后的两片翅膀粗硬坚固,是骨头组成的。 妈妈没有见到独角兽人。向云来喃喃道,她甚至到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章晓和特管委的人,关注的是断代史拥有罗清晨克隆体的事情。但向云来心头激烈翻涌着的,完全是对哈雷尔的恨意。孙惠然是哈雷尔的孩子,这自然也是哈雷尔授意她去做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要对付罗清晨?为什么要让罗清晨死? 他恨不能现在立刻抓住哈雷尔,撕开他的嘴巴,逼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由于情绪激动,象鼩蹦到桌子上,徒劳地扯着纸巾、挥舞牙签,冲着章晓扮演一个保护向云来的毛绒小骑士。 章晓用两根手指按住象鼩的小脑瓜:向云来,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务必仔细听好、认真记住。 第359章 向云来深深呼吸,坐定在章晓面前:好。 我允许你使用你的能力。章晓盯着他的眼睛,从现在这一刻起,你不必有任何顾虑,也不需要跟任何人报备。你遇到任东阳的时候,请务必毫不犹豫,入侵并即刻探索他的海域,第一时间抵达深层海域,挖掘他的记忆。 第160章 章晓的允许让向云来激动,但他随即冷静:为什么允许我这样做?秦戈说 秦戈听我的。章晓答。 章晓这次来到云南,身上没有任何工作任务,他当然也不可能加入高穹他们的行动。甚至高穹带人具体去执行什么指令,他也是无从得知的。这是两个人之间在工作上的保密默契。因此他不能够直接指示向云来去做什么。 但他可以解开向云来的桎梏。 秦戈总是劝你不要随意入侵别人的海域。其实他也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入侵过他人。章晓说,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揭他的底,而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的对错与否,与这件事发生时的场景、迫切性相关。 他告诉向云来一些关于秦戈的,只有他才知道的事情。在王都区里,秦戈也同样为了救人而强行入侵过他人的海域。秦戈懂得这种行为的冒犯和不敬,所以才会劝说向云来控制入侵的冲动。 章晓注视向云来:你拥有绝对出色的天赋,不能被浪费,也不应该过分保守。我知道你曾经过多次入侵别人的海域,甚至以此来满足自己的窥私欲和好奇心。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忏悔了,我不会责备你。我只希望你记住,从今天起,从我跟你谈话的此时此刻起,你可以自由地使用你的能力。 向云来:如果我用这个能力去做坏事呢? 章晓:那你会为这些坏事付出代价。 向云来非常惊奇。无论是罗清晨、任东阳还是秦戈,都会告诫他,不要轻易使用这种能力。但章晓的观点与他们截然不同。 他完全没有把未接受过系统训练的向云来当作一个懵懂的野生调剂师,而是完全认可他作为成年人、作为一个成熟向导,拥有能够判断对错的能力,而且能承担行为带来的后果。 霎时间,向云来有一种被人重新看待的新鲜感受。 这段时间以来,身边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认为他的能力是,可怕的,充满威胁的,令人畏惧的。在王都区里工作的时候,见到的每一个哨兵和向导,都会用异样目光看他。有的人还记得他曾帮王都区做了什么,有的人却始终怀抱恐惧。 他不由得坐直了:你相信我? 你的潜力比我见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章晓说,你身上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但你现在或许还不能弄明白这种能力的本质是什么。其实我和秦戈也一样弄不明白。 章晓这段时间一直在国外,他接触到许多海域学的权威人士,并且跟他们探讨过巡弋能力的可能性。这些权威人士很可能是断代史的人,章晓保持着警惕,从不提及向云来,只称我有一种想法。 他说:罗清晨和你的能力,都是全新的。我们只有不断地尝试、实践,才能理解和弄清楚它的本质。你也才能知道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绝对不能去碰的。我听说,你以前的巡弋记录都在火里烧没了。你还能记得多少? 向云来:我我几乎都记得。 章晓很欣赏地点了点头:找个机会,你把这些记录,还有你自己在之后的巡弋中,感受到、体验到的所有一切,记下来。这些都非常非常珍贵。 向云来:我会成为 章晓:你会成为别人的路标。我们每个人都是后来者的路标,向云来。能力的学习和传承,就是这样发生的。 断代史在利用饲育所和地下人口买卖市场,尝试制造更多新的特殊人类。罗清晨的克隆体在加拿大生存,甚至还可能出现更多其他特殊人类的克隆体。道格乐斯是向导,但他也拥有一部分血族的血统,他的蜂鸟甚至能够远离主人,与主人共享视觉信息。这些都是全新的、从未料想过的变化。 章晓意识到,罗清晨和向云来的能力充满了可能性。也许还会出现新的向导和哨兵,出现全新的、超出他们认知的能力这并非不可能。 即便对人类大脑和海域的研究突飞猛进,但人本身,就是一个拥有无数未知的能量体。 哨兵和向导是一种返祖现象,与这种学说相矛盾的是,哨兵和向导的海域能力还存在大量未被人发现和解读的空白。这些未能探索的地方,会孕育出令人惊愕的新东西。 这样说可能太宽泛,也太章晓皱着眉头笑了笑,难以斟酌出合适的词语,总之,你一定是我们研究向导能力的过程中,一座重要的里程碑。训练你自己吧,任东阳就是你最好的训练材料。 从出生以来,向云来就颠沛流离。他长到如今的二十六岁,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他是重要的。他不仅对隋郁和向榕是重要的,在全世界几十亿人类之中,他也是不可或缺的。 第360章 因过分激动而产生的羞愧,令向云来的脸火辣辣地红了起来。他的手臂上冒出一层接一层的鸡皮疙瘩,泪腺脆弱地分泌□□:章老师,我 章晓制止了他的话,从随身携带的笔记册里抽出一封信,交到向云来手中。高穹从特管委秘务部里看到的。他复制了一份。我想,你应该很想要。 向云来拆开信封时,章晓起身走出去,并且阻止了想要进门的隋郁和向榕。 信封里是一张照片,照片右下角有一行字:绝密000012aa,似乎原本属于某份秘务部的档案。照片上的少女十几岁年纪,灵动活泼的眼睛跟向云来几乎一模一样。她双手托着自己的精神体,一只小小的伊特鲁里亚鼩鼱,面对镜头,笑容开朗。 向云来用指头摩挲照片中的罗清晨,笑着抽了抽鼻子。 · 被扣押在危机办的小孩供述出一个重要信息:他初中辍学后在市场打工,某日他在市场里跟一个羽天子吵架,不少人围观;当天晚上就有人找到他住的地方,跟他聊了很多特殊人类的事情。 那位不速之客正是哈雷尔。 高穹等人起初不明白,哈雷尔抵达云南之后,为什么还需要自己动手去做这件事。隋郁带去的信息解答了他们的困惑:哈雷尔已经被断代史暗中放弃,云南这边几乎所有断代史的资源、人力,他都无法动用了。 在血族决议通过之前,国内不承认血族,自然对血族也没有任何监管措施,那时候血族是可以随意在边境飞来飞去的,只要足够高,不让边防的人发现,他们几乎算是来去自如。但血族决议通过之后,边防加强了对偷渡人员的排查,同时增加了专门检索和射击血族、羽天子等特殊人类的高飞装置。哈雷尔想要直接飞离边境,更是难上加难。 如今的哈雷尔一定为自己绞尽脑汁说服蔡易通过血族决议,而懊悔万分。 但他为什么会主动接触这个小孩? 小孩扛不住讯问,毕竟年幼,很快说出了与星文相关的事情。 星文在国内活动已有十几年,一直低调,最近一个月却如星火般四处点燃。哈雷尔为了更大程度地扰乱当地的治安,让危机办分身乏术,他盯上了辍学、打工的未成年人。哈雷尔引诱和发展的这批星文成员几乎都跟小孩差不多年纪,特殊人类夺走了普通人学习和工作的机会,这个说法对他们来说极有吸引力。 他们相信,只要消除特殊人类,普通人类就能夺回应有的一切,他们能活得轻松,也能挣到大钱,买房买车。 只是小孩特别冲动。他在黑曜石app上发帖之后很快采取了行动,哈雷尔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原本计划安排这些小孩子去冲击危机办,以削弱危机办在各个地方的人力。但小孩的行动弄巧成拙,直接引来了高穹的小队。 高穹接手这个工作,只从当地危机办调走两个人协助。危机办的人反而能够松弛下来,全力寻找哈雷尔和任东阳。 哈雷尔和任东阳用假身份租了一辆车,已经往南去了。隋郁带回最新的消息,他们只走二级公路,而且哈雷尔身上还有伤,速度非常慢。过了红河,现在在普洱境内,看方向,可能要往西双版纳去。 向云来没有再耽搁。两人和道格乐斯立刻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向榕很想和他们一块儿去,但她是蝴蝶村案件的重要目击证人,目前还不能离开。邵清开岩明的车送他俩往南去,秦小灯也同行。向榕很不情愿,却不得不留下,气得好几个小时不跟向云来说话。 但她最终还是没忍住,主动过来给哥哥收拾东西。向云来他们行李都很简单,在蝴蝶村住下的时候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向榕看看向云来,又看看道格乐斯,从宽大的裤兜里掏出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小刀。 带上。她说,这是哈雷尔的骨刀。 向云来吃惊:汤辰那把被危机办收走了,你的那把给了夏春让她出国防身。这两把手中的刀子跟之前那两根光秃秃的骨头完全不一样,它们有刀鞘,有刀柄,精心地打磨过,十分锐利。 隋郁:这玩意儿你怎么带上飞机的?! 向榕脸上掠过一丝骄傲神色:岩明教我开的刃。 这两把刀子来自于那天深夜,被邢天意从哈雷尔身上活生生撕下来的骨翅。邢天意看着哈雷尔负伤离去,虽然自己也伤得很重,但仍折断了骨翅的一部分,藏在自家别墅里。 如她所料,血族的骨翅被危机办和特管委保管,而她偷偷留下的那部分,被她先后拆解开,做成好几把匕首。出发之前,邢天意送了向榕两把。 骨刀没开刃,设计又精美别致,看起来完全就是工艺品,向榕往行李箱一塞完事。在蝴蝶村呆了好几天,隋郁和向云来出门寻找小孩时,她就在家里默默按照岩明教的法子,给骨刀开刃。 你一把。你也一把。向榕说,安全回来,好吗? 隋郁:我没有? 向榕:你太强了,根本不需要这种小玩具。 这句话隋郁非常受用,眉毛一挑,微微点头。向云来和道格乐斯都仔细收下,贴身放着。 第361章 一行人隔天出发,邵清与隋郁轮着开车,沿昆磨高速往版纳去。抵达西双版纳后,邵清把车停在一座山上,回头看向云来。 你真的要这样做?他有点儿担心,你确定不会出问题吗?万一有人因此出了岔子,在开车或者干别的紧要事情 向云来:我确定。我已经在章晓老师和隋郁身上试过很多很多次了。 向云来爬上车顶,稳稳站着。青翠的山谷与微风让他心旷神怡。而在半小时前,隋郁收到了内线的通知:哈雷尔和任东阳早他们两个小时抵达了版纳。 自从记事以来,向云来从没有感受到今日一般的清爽。他的海域中没有困惑,没有障碍,没有任何幻影。雪花在他的海域里翻飞,这是昨夜隋郁留下来的印记。他用隋郁试验了很多很多次,终于找到在不惊动海域主人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掠过他人海域的方法。 他的精神力此时此刻像丝线一样往外逸散。 一瞬间向云来身上爆发出的能量让他的精神力如同最小最细的针,激射开来! 邵清下了车,忧虑地盯着向云来。他仍记得在王都区时,被向云来反复多次侵入海域的不适感,得知向云来打算用同样的方法寻找任东阳海域时,他下意识地精神紧绷。那是一种被刺针密密扎痛的怪异感觉,会让人想呕吐,海域还会因此产生海啸的前兆。他一点儿也不相信向云来这次能毫无阻碍地巡弋全城。 说实在话,他已经在心里拟好几个方案,比如万一出事,要怎么跟版纳的危机办解释情况。 看见向云来在车顶上吹了几分钟的风就下来了,他忙问:不巡弋了吗?是要换个法子吗? 向云来眨了眨眼:我已经找到他了。 邵清:你你巡弋过了? 向云来:对。 邵清看了看表:五分钟?全城?所有哨兵向导的海域?! 向云来:对。 邵清完全愣了。他不仅没有任何不适,甚至完全没察觉有人入侵过自己的海域。隋郁从车里探出个脑袋:他巡弋了四次。 道格乐斯:可是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除了隋郁,其余人都一脸茫然。隋郁的语气里有一种奇特的骄傲:我熟悉他的精神力,所以我知道。 邵清佩服得五体投地:向云来,你太牛了。 哈哈向云来挠挠头,不过,我也被他发现了。 第161章 他们想让你和我死。 哈雷尔对任东阳说。 他们租了一间没有其他客人也没有房东的民宿,小楼加院子,身后就是群山。哈雷尔认为这地方不够好,但云南的行程是任东阳一手安排的,他不熟悉这边,没有置喙余地。 任东阳多年前来过云南,他正是在云南往北京去的绿皮火车上遇到秦小灯,并把秦小灯耳朵夺走的。他对这里尚算熟悉,一路开车直抵版纳,开始筹谋如何逃离。 断代史会放弃哈雷尔和他,再正常不过。哈雷尔在断代史内部一直都不是受欢迎的人,他自恃为更高级的生物,蔑视一切特殊人类。断代史是看在血族曾为反特殊人类事业做出的贡献,而容忍哈雷尔加入断代史的。加上断代史多年来一直不断尝试去制造新的特殊人类或改造原有特殊人类,他们非常依赖孙惠然等人的技术。 断代史曾盘算过,与其让哈雷尔成为十二宫,不如让拉斐尔加入。擅长转化和医疗的拉斐尔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人,但拉斐尔对断代史这类机构毫无兴趣。任东阳记得,哈雷尔与拉斐尔是相处年月极其漫长的情侣,但他也曾听孙惠然提过:拉斐尔是被哈雷尔杀死的。 和其他血族长老一样,哈雷尔的唯一立场就是一切为了自己。从加入断代史的那天开始,哈雷尔就是隐形炸弹。 至于任东阳,他只继承了狮牙这个名号,父母在加拿大多年经营已经全部落入其他人之手。他如果死了,则连狮牙称号也要拱手让给别人。这是任东阳极不乐意的。 当日哈雷尔要干掉他,是察觉到断代史的人希望血族这样做。今日哈雷尔与他同样都是被断代史放弃的人,他俩有同样的目标:哈雷尔要离开中国,去东南亚吸取大量血液让自己恢复,任东阳则要从东南亚辗转回加拿大。 哈雷尔正在处理腰上的伤口。被夺走一侧骨翅,浑身骨头碎的碎断的断,如果没有弗朗西斯科的血,他根本无法复原。而在还未完全恢复的时候,他为了救走任东阳而冒险起飞,新生的骨翅虽然支撑他一段时间,但很快便枯萎、粉碎了。 抵达云南后不久,弗朗西斯科又被人救走。失去血包之后,哈雷尔在当地抓过两个人试图转化,但全都失败了。没有稳定的、可靠的血液来源,他的身体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症状:皮肤溃烂流血,新的骨翅小得可怜,柔软脆弱,原本英俊饱满的脸庞凹陷下去,银发也变得干枯毛躁。哈雷尔每天都会在镜子前怒吼,但他最近甚至不再照镜子,因为他在自己的脸颊上看到了老人才有的斑点。 哈雷尔的恐慌对任东阳没有影响。正如哈雷尔从未看得起任东阳,任东阳也从不把血族之流放在眼中。他见识过许多不断进化的特殊人类,而血族是唯一一种几百年来从未有任何长进的种族。他们往日怎样繁衍,今日也怎样繁衍,就连抗病毒能力也无法随着时代更迭而进化,这些自恃高贵的蚊子,能夸耀的只有自己漫长的寿命。 第362章 但没有任何进益的长寿,任东阳并不欣赏。 哈雷尔重复恶劣一次:他们想弄死我们。 任东阳正翻看报纸,头也不抬:我知道。 这回答太敷衍,哈雷尔不禁抬起头。他的腰上捆着绷带,但血总是止不住,一点一点渗出来。伤口的愈合速度变得极其缓慢,甚至比普通人还要慢。他指使小孩从市场附近的诊所偷了些针线,自己缝合伤口。但血族的血液里有古怪的成分,能够溶解那些普通的缝合线。 哈雷尔只在这时候想起拉斐尔。拉斐尔曾告诫过他:血族长老的血液成分和普通血族不一样,甚至和绝大多数人类都不一样,寻常的医疗用具在长老身上无法发挥正常的作用,比如寻常麻醉药品对他们来说等同于剧毒,而寻常的医用缝合线会被他们的血液溶解。 伤口还在不断增加,仿佛他从身体内部开始腐坏。 一种久违的恐慌忽然从哈雷尔心中生起。是他许多年前被利剑刺穿胸口时,感受到的死亡阴影。 你必须帮我。哈雷尔对任东阳说,否则你无法离开边境。 任东阳:靠你?还是靠你那双没用的骨翅? 骨翅收进了身体里,哈雷尔被他这句话激得霎时间浓眉倒竖。但他现在是更羸弱的那个。怒气被压制了,他心平气和地问:你还在怪我找了那些小孩? 任东阳毫不犹豫:那是你做的所有事中最蠢的一件。 两人在昆明曾为这件事大吵一架。那时候弗朗西斯科还未离开,整日因为被哈雷尔吸血而昏昏沉沉。任东阳提醒哈雷尔不要把事情做过头,如果弄死了弗朗西斯科,金毛特管委那个前男友是绝对不可能饶过他们的。哈雷尔当时十分得意,称特管委现在必定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去处理任何别的事情。 得知他竟然利用星文在国内四处点火,甚至游说小孩加入,任东阳暴怒了。 哈雷尔的所作所为,固然会令危机办和特管委无法分神去全力追捕两人,但同样也让断代史和许多特殊人类种族陷入严重的危机之中。任东阳在那一刹那忽然意识到,眼前洋洋得意的血族,或许才是最彻底、最纯粹的断代史成员他和组建断代史的最初几位先驱一样,是彻头彻尾的反特殊人类者。 血族看特殊人类,如同人类注视蚂蚁。 任东阳在那一刻,决定舍弃哈雷尔。 但在彻底放弃哈雷尔之前,他还要让哈雷尔充分地发挥作用。 你应该先跟我沟通。任东阳说,我毕竟在国内呆了很多年,跟很多部门打过交道,我非常熟悉他们做事的风格和制度习惯。 哈雷尔狐疑:你不是因为我对小孩下手而生气? 任东阳:小孩也好大人也好,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两个找到机会尽快离开。况且你找的都是十来岁的小孩,即便杀了人也不会死,甚至不会坐牢。既然这样,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停顿两秒,任东阳无比真诚地说:你看事情,确实高瞻远瞩,在我之上。 哈雷尔喜欢听这样的话。而任东阳擅长说这样的话:演戏嘛,他演了很多年,对象虽然只有一个,但他技巧已经炉火纯青。 哈雷尔果然受用,笑了笑。任东阳起身拿走钱包: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买点儿纱布。 哈雷尔:纱布对我没有用。 任东阳:多换几次吧,保证伤口洁净。后天我们就走,很快了,你再忍一忍。 哈雷尔:你知道怎么走? 任东阳:我知道。我在这里有认识的人。 他在药店里用现金购买纱布和绷带,但没有立刻回民宿,而是往反方向走去。距离民宿大概一公里远,有一个小型工厂,制作各种动物图案的碗碟。那是个非常特殊的工厂:厂子里全都是特殊人类。 在偏远的山区,比如秦小灯的故乡,特殊人类仍旧是令人畏惧的生物,尤其是类似羽天子、苍龙母、大祷这样外形与人不太一样的种族。如何处置这些被排挤的特殊人类家庭,很令当地危机办头疼。 这个工厂解决的正是这样的问题。厂子的管理者、工人全都是不想回到普通社会的特殊人类,厂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幼儿园,可以在上班时间为工人看管小孩。 任东阳在王都区听来自这边的特殊人类提过此处,他专程到云南,为的就是这个工厂。他原本以为这样的厂子必定管理松散,简直是饲育所和斗兽场的天然材料场,然而大大出乎他意料:厂子不仅非常正规,而且工人们对他所说的北方的挣大钱的地方丝毫不感兴趣。 故土难离,即便是摒弃自己的故土。任东阳无法理解这样的感情,他怀着不满离开,最后在绿皮火车上结识了秦小灯。他当时得知秦小灯来自于工厂附近的村落,却渴望远离故乡北上寻找新生活,他几乎没有一丝犹豫,立刻哄骗秦小灯吃下掺药的食物。得知秦小灯的精神体是黑孔雀,算是意外之喜。 任东阳就站在山腰上俯瞰厂区。暌违数年,厂区规模扩大,也愈发热闹了。这种热闹让任东阳十分憎厌。 他心中有一种毁灭一切、吞噬一切的疯狂愿望,随着海域的恢复而膨胀、而滋长。 第363章 他记得这个厂子的管理者绝大部分都是哨兵和向导。水母从他肩头悠然跃起即便海域已经恢复正常,他的银币水母却依旧保持着那怪异的、仿佛异形一般的狰狞姿态。 任东阳知道自己的精神世界已经彻底被扭曲。他欣然接受,并且开始逐渐欣赏和喜爱自己模样奇怪的水母。 水母缓慢降落,缠绕在任东阳手上,并很快分裂成无数小水母,往厂区游去。 任东阳正在脑中梳理自己计划,他忽然一顿。 一枚针或者说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他的海域。 随即,第二次,第三次。掠行太快了,任东阳甚至无法捕捉到那精神力的形态。 但在第四次的时候,他认出来了。 他最熟悉的海域。他最熟悉的精神力。他在自己的海域中抓住了向云来:小云,你来了。 第162章 被任东阳抓住的时候,向云来有一瞬间的后悔。 他如果仅仅是掠过任东阳海域,或许是安全的。但他忘记了,如同隋郁熟悉他的精神力,任东阳同样也很熟悉他的精神力。他在任东阳海域中逗留的时间长了一点,次数多了一点,因为他想起了章晓的叮咛--第一时间深入任东阳的深层海域,挖掘记忆--并打算践行。 可惜尚未挖掘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已经被任东阳发现了。 在任东阳抓住他的瞬间,向云来撤走了。他们彼此对对方暴露了自己的存在,向云来一路都惴惴不安。他们找了个地方住下,秦小灯等人出门找吃的,隋郁则留在房间里。他察觉到向云来的沉默,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抓住我了。向云来抬起自己的手臂。任东阳的自我意识在海域中准确抓住他手腕的刹那,他有一种被冰凉的水母触丝缠绕的不适感。 即便脱离了对方海域,这感觉仍未消失。他不确定这是自己对任东阳的畏惧,还是任东阳精神力对自己的反作用。总之,触丝仿佛在皮肤上留下了看不到的鞭痕,疼而痒。 隋郁握住了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覆盖了残余的不适。 抓住你了?隋郁问,什么意思? 任东阳发现了向云来,并且知道向云来在试探自己的海域。他非常警觉,向云来根本找不到进入他深层海域的机会。同时向云来发现一件事:任东阳变正常的海域,比他不正常的时候、被罗清晨控制着的时候,更诡异难明。 水母仍旧是异样的形态,而他的海域不再是海边和沙滩。出现在向云来眼前的是一条漆黑的隧道。向云来只记得那隧道一直延伸,地面幽幽发光。洞壁仿佛刚凿出一样粗糙,触感却柔软极了,手伸过去会感觉构成隧道的似是活物,且这活物还会把向云来的手往里吞。 可惜无法再探索了。如今只有这一段无穷无尽的隧道留在向云来的海域里。 我怀疑那是水母的消化道。向云来喃喃说,水母有消化道吗?我忘了。 隋郁:他还说了什么? 向云来:就一句话,你来了。 隋郁:他知道你会来。 向云来:他了解我。 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异常真实,但又令他有一种反胃的悚然。即便是在跟任东阳相处的那段时间里,即便他当时仍对任东阳怀着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崇敬、仰慕,任东阳和他也都一样心知肚明:在这段关系里有人压抑了自己的真正情绪,扮演温顺的宠物。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好! 隋郁被他吓了一跳:怎么好? 向云来:他了解我,这很好。他知道我从来都不服气,但他最喜欢的就是看我明明不服气但是又胜不过他。所以他不会跑。即便知道我就在这里,我专程来找他,即便根本不清楚我身边有什么帮手,他也绝对不会跑。 隋郁静静看着向云来。 向云来:你明白了吗?他 隋郁:我明白。他一直在挑战你。他知道你假装驯服,所以想让你真正驯服。他很想击败你。只有胜过你,才能彻底证明他比你,还有比你的妈妈更强。 向云来很高兴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对! 隋郁托着下巴看向云来:他太可笑了。 向云来:什么? 隋郁:他怎么可能击败你。 他说得平淡,却万分认真。说完顺手揉了向云来的脑袋一下,门被敲响,是邵清提了食物回来。向云来呆坐着,脸和耳朵都因隋郁这寻常的话和动作热起来。 五个人在小桌上摊开洋芋饭和米线,呼哧呼哧吃起来。邵清问向云来接下来怎么办。 追击任东阳和哈雷尔的人肯定不止他们几个,危机办也有人在这边活动。向云来在之前的探查中认出了几位。向云来想抢在他们之前先接触任东阳。 他咽下滚烫粉糯的洋芋,用筷子指着窗外:这里有个工厂。 窗外是满野绿翠。 一个全都是特殊人类的工厂,做很可爱的动物碗碟,何肆月之前送过我一套,说是庆祝我搬家。向云来说,那个工厂里有一个羽天子,我们要去找她。她跟何肆月一样,能飞。 第364章 邵清:用羽天子来制伏哈雷尔? 向云来:对,我们这里没有一个人能飞,我们必须找一个可以在天空活动的人。 隋郁:羽天子打不过哈雷尔。 向云来:出发之前,何肆月跟弗朗西斯科都来找过我。哈雷尔的状态并不好,弗朗西斯科可以确定,他的伤还没有好,而且,不一定能飞起来。 这消息让大家精神为之一振。他们大都不惧怕任东阳,但是不知道如何对付哈雷尔。 羽天子能够在天上飞翔,不仅可以配合道格乐斯,一起帮我们尽快找到任东阳他们,而且会让我们的视野变得更广。隋郁赞同向云来的提议。 何肆月之所以知道藏在山中的这间工厂,也与这位羽天子相关。任何族群都有离群索居之人,这位不愿意跟大家一起生活的羽天子就是这样独特的性格。何肆月作为学校招生的负责人来到云南招收特殊人类学生时,结识了即将迎来高考的她。她的成绩并不好,根本没有任何考取大学的希望。 但她会飞。这太棒了。何肆月欣喜若狂:他打算用尽一切办法让她吃上公家饭。 但这位羽天子拒绝了。她去北方一趟,天天狂流鼻血,皮肤干裂,翅膀的羽毛不停地掉。还没等何肆月找到适合她的温度和湿度,她便自己买票回到了云南。 她现在就在那座工厂里工作,何肆月已经跟她打过招呼,只要向云来他们出现,她一定会帮忙。 一直沉默的秦小灯按动手机,播放语音:我也知道那个工厂。 云南地区,由于独特的生态环境,不少出生在此处的向导都会拥有昆虫或者鸟类精神体,比如蝴蝶或者蜂鸟。而正如蝴蝶村是蝴蝶精神体向导聚居的地方一样,那座工厂,正是鸟类精神体向导聚居的场所。 他们依赖那座工厂,在周围的村镇里成家、生子,经营人生。秦小灯的黑孔雀精神体很特别,这趟回家见父母,她告诉父母王都区的生活,生疏的父母则告诉她这个特殊工厂的存在。 最兴奋的是道格乐斯:那我们出发吧! 次日,向云来一早就站在了工厂门口。 厂子门口不断有人进入,用奇怪目光打量他们。道格乐斯肩头停着蜂鸟,人们看到蜂鸟,才露出几分了然和亲切。 何肆月的朋友叫想想。得知他们来找想主任,门卫把他们安排到会议室里。向云来在会议室再次飞快探索了厂子里所有哨兵向导的海域,果然,绝大部分向导都是鸟类精神体。 邵清释放自己的白孔雀,因为看见树梢上停着两只鹤和一头尾羽油光水亮的绿孔雀。精神体们彼此带着警惕互看,踱步、拍翅,不时鸣叫。 门卫领着一个年轻的女孩走进来。尖脸庞高个子,想想的脸庞仿佛刀子刻画出来般古板严肃。她左右看看,目光落在道格乐斯身上:我们不要童工。 向云来:不我们不是来应聘的。我是何肆月的朋友。 想想恍然大悟,脸上忽然绽开笑容。这让她的面庞陡然生动亲切起来:肆月的朋友,我晓得了! 她让门卫去拿几瓶水,转身坐下,低声问:肆月说你们来执行机密任务,让我帮忙。是什么机密任务? 何肆月当然不会提前告诉她详情,她眼睛里闪动兴奋光芒:我在这里可遇不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向云来简单说了任东阳和哈雷尔的身份来历。想想打了个响指:反特殊人类的头子,还有血族也就是吸血鬼对吗?你们来对了,咱们厂子里有狼人。吸血鬼从不到我们这种地方,他们没见过吸血鬼,正好长长见识。 向云来哭笑不得,想想根本没理解这件事情的危险性:我们做的事情不是开玩笑。对方是血族长老,即便狼人是吸血鬼的天敌,他们对上哈雷尔也完全没胜算。 想想一下坐直,拉开与他们的距离:长老?这么牛?那我也没胜算。 向云来以为何肆月的朋友,性格或许跟何肆月或蔡羽差不多,急公好义,满腔热血。但想想并非如此。提到危险,羽天子脸上已经露出警惕的怯意。 你根本不需要接触血族。向云来告诉她哈雷尔的情况,你只要帮我们盯着那两个人的行踪就行。他拍了拍道格乐斯的背,这位向导会跟你一起行动。 隋郁补充:别看他年纪小,他以前是何肆月战友。 这句话让想想双目再次发亮:你是肆月的战友? 隋郁乘胜追击:何肆月说你的飞行能力不逊色于他。 想想大笑:不可能。他不可能那样说。我是羽天子之中的异类。 向云来:为什么这么说自己? 因为我不喜欢飞。她起身说,但你们是肆月的朋友,连这么小的小孩也能成为他的战友,我没道理退缩。你们什么时候需要我做事情,尽管说。我现在就去请假。 向云来把她拉回来:等等,能不能先把厂里的哨兵和向导集结起来? 想想:那要等十一点。现在机器已经开动,他们都在车间里,全都撤走的话,生产线会出问题的。 第365章 向云来只得耐心:或者你先跟他们说,如果在村镇上或者山里见到银币水母精神体,尤其是这么大的,长得很奇怪的 想想:银币水母是什么? 向云来大吃一惊。他随即想起,水母这种水生生物,对于一直在山中生活的人来说或许是一个知识盲区。他忙拿来纸笔,在纸上画出任东阳异化水母的形态。 几瓶水放在桌上,那门卫回来了。他凑过来看向云来画的东西。想想说:张叔,仔细看啊,你要是在路上见到这东西,记得离它远远的。这水母是一个精神病养的精神体。是这个意思吧? 向云来:对,你理解得完全正确。 是那个吗?门卫指着窗外,你画的,是在外头飘的那个东西吗? 第163章 悬浮在工厂上方的银币水母被向云来他们发现了。 门卫告诉他们,他昨天也看到过这个东西,起初以为那是几只鸟组成的鸟团,后来才发现那是一团蓝黑色的混沌,伴随银色的长长的触丝。他不认得这种东西。他本人是一个哨兵,长期跟特殊人类生活在一起,已经习惯对这种奇怪现象感到麻木。所以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水母在空中攒结、舒展,直到它开始因为被追逐而逃离,任东阳才察觉它的移动。 虽然海域恢复正常,再也没有任何他者的幻影作祟,但任东阳看到自己的精神体就会清晰地理解:他和以往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或许是罗清晨带来的,或许是隋郁的拷问造成的,或许根源就是他自己。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银币水母将永恒地保持着一种扭曲、怪异的模样,每次出现,都等同于昭示任东阳最深处的秘密:他的精神世界有一部分已经永久地改变,如同精神疾病在大脑留下的创痕,绝无痊愈的可能。 正因为这样,银币水母和任东阳之间的联系有时候是不够紧密的。任东阳并不能时时刻刻都知道自己的银币水母在做什么,或者在什么位置。比如现在。 直到看见天空中先后掠过的水母、白孔雀与鹤,他才知道水母正被别人的精神体追逐着。 他认出了白孔雀。在王都区地陷那天,他曾跟随白孔雀的光芒,在黑夜里紧紧缀着隋郁一行人前往黑兵基地。白孔雀精神体不多见,何况那是一只如他印象中一般,散发幽幽银光的精神体。非常美丽,因而珍贵,也因此令人印象深刻。 来到版纳的不止向云来。如果白孔雀的主人也来了任东阳想起,那个男人是跟隋郁一起行动的。 此时,任东阳跟哈雷尔正在距离工厂不远处的废屋中。 哈雷尔不知道他们来这里是为什么,见任东阳抬头望天,问:你看什么? 任东阳:没什么。向云来到版纳来了,他昨天在窥探我的海域。 哈雷尔大吃一惊。他此时才知向云来到了云南,并一路追着他们来到版纳。他甚至有瞬间的惊悸:向云来在这里,难道邢天意也到了? 他屡屡在邢天意手上吃亏,对这个模样甜美无害、力量却强悍异常的狼人已经有了条件反射的畏惧。 我不知道邢天意来没来。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任东阳说,但向云来的巡弋能力,比我之前接触到的又强了一些。不,是强了很多。为什么?是他又得到谁的指点?他或许有了新的伙伴 哈雷尔对这些全无兴趣。单是想到邢天意会出现,他背脊已经沁出冷汗。腰上的伤口暂且止血,他用了比寻常人多五六倍的药物,而药物正在令他心烦气躁,浑身冒汗。 快走吧!他低声吼,我们要在这里做什么?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附近的特殊人类工厂里有一个羽天子。任东阳说,我们需要羽天子。 他的计划颇为简单:工厂里的羽天子他见过,女性,瘦弱,容易被控制。最重要的是她会飞。飞翔原本是哈雷尔最大的优势,但他失去了这个能力,为了迅速通过边境,他们需要一个具有快速越境能力的帮手。 哈雷尔:飞不过去。边境现在全都是针对血族和羽天子的高飞抑制装置,只要我们飞过边境线,立刻会被子弹射杀。 任东阳:那个装置会在我们越境的时候关闭。 哈雷尔冷笑:你是特管委他表情忽然一变,想起从昆明出发时,任东阳问他要过星文的人的联系方式。对方是在云南地区秘密活动的领头人。 星文的工作很细致。任东阳说,边防的部队里,特殊人类官兵总是很难被说服,但普通的官兵则不同。星文他们很懂得如何挑起他们对特殊人类的反感,而且有很多引诱他们加入星文的办法。 哈雷尔不禁打量起任东阳。 任东阳被血族救出、来到哈雷尔面前时,俨然是一个虚弱不堪、备受折磨的人。危机办里有专业的精神调剂师,尤其是擅长拷问的那种。任东阳光是抵御他们入侵自己的海域,已经耗尽精力。在云南逗留的日子里,任东阳逐渐恢复,精神了,话变多了,行动也不再迟缓笨重。他是被血族解救的,起初那几天面对哈雷尔,仍不忘记道谢微笑,后来神情便渐渐恢复成以往的淡漠冷静,难以掀起一丝涟漪。 第366章 他坚决否定哈雷尔动用星文、劝诱未成年人参与反特殊人类的行动,甚至不惜为此大吵一架,恶形恶相。 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哈雷尔意识到,自己的猎物恢复了常态,正试图夺取两人之间真正的控制权。 两个人都是不甘心屈居人下的。但现在的哈雷尔除了接受任东阳的安排,别无他法。 你全都安排好了?他问。 任东阳:对。 哈雷尔忍气吞声:那你打算让我做什么?把我带到这里,因为我有用? 任东阳:对,我们今天就走。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帮我找到羽天子并把她带到我面前。她和你我碰到的向云来、邢天意之流不一样,这个羽天子没有战斗能力,唯一的能力就是飞翔。你毕竟是血族,只要咬她一口,就能令她服气。 哈雷尔:然后呢? 任东阳:她把我们带离边境之后,任你处置。你还没吸过羽天子的血吧? 银币水母摆脱白孔雀和鹤的追逐之后,回到任东阳身上。失去目标的鸟儿在天空盘旋片刻,往工厂的方向去了。 哈雷尔:那个工厂真的安全? 任东阳:非常安全,里面没有狼人。 哈雷尔:向云来他们在哪里?向云来到这里,隋郁应该也会来。 任东阳:他离我们还很远,不用担心。 从任东阳脸上,哈雷尔找不到一丝一毫谎言的痕迹。工厂是安全的,捕猎羽天子是轻松的,这件事之所以让哈雷尔去做,因为血族擅长这样。 藏在山里的工厂,因为有大量特殊人类员工,早就被星文盯上。任东阳跟星文的人联系上之后,本想把工厂的地址和种族信息告诉对方,以劝说对方协助自己,但对方了解的情况居然比他还多。 这里就像蝴蝶村,对星文来说是天然的猎场,最适合在恰当时机吞噬。他们暗中侦察许久,摸清了这间工厂情况,尤其是安保制度。 工厂员工总购164人,其中有五十多个向导和哨兵,精神体大部分是鸟类。此外便是地底人、半丧尸人、狼人,还有一些稀少的特殊人类,或是尚未被特管委认定为人类的种族。其中,羽天子一个,苍龙母三个,大祷三个,还有两个形态扭曲的树英。 包括门卫在内,厂子里共有9人负责安保。因位置和厂子特性,很少有普通人类靠近,厂内的安保十分疏松,这9人中最年轻的便是张姓门卫,42岁。他虽然是哨兵,但精神体是非常普通的黄狗,能力平庸。 需要注意的,是厂子内的大祷和狼人。大祷其实就是虎人。他们身上带有孟加拉虎的基因,但进化尚未完全,每个人都兼有人耳和虎耳,皮肤带斑纹,男性大祷通常有尾巴,女性大祷通常有虎的胡子。他们的脸部特征有明显的虎类特征,手爪和牙齿具有威胁性,在普通的人类社会中很难生存。 厂子里的大祷和狼人并不负责安保。这两类特殊种族原本只是寻常员工,但数年前工厂招了那位羽天子,她提议在厂内对狼人和大祷进行持续性的身体强化训练。如今这两个种族的员工,是护卫厂区的最重要力量。 但面对哈雷尔时,任东阳说:厂区里没有狼人,更没有任何能威胁到你的东西。你只要注意绕开那九个保安就行。 哈雷尔:不要骗我,我会咬死你。 这句话已经没有任何威慑力。任东阳笑道:说的什么话,你我不是一条船上的吗?我们联合起来,回到加拿大,才能吓住那些想吃掉我们的人啊。 他讲话腔调总是很有说服力。哈雷尔再次确认厂区绝对安全后,朝门外踏出一步。 时间到了。任东阳看着手机说。 根据星文的观察,每个月15日上午10点左右,羽天子都会离开厂区,独自到路边等待一份文件。厂区里的半丧尸人要定期检测血液中丧尸病毒的浓度,这事情是羽天子负责的。医院的人会把保密的检测结果送到她手上,由她检查后,再告知病毒超标的人。 这是涉及隐私的事情,而医院的人不愿意靠近厂区,于是只有羽天子出来接收。 今日正是15日,10点将到。 哈雷尔总觉得任东阳这个计划里,存在着无数显而易见的漏洞。但他现在已经没有缜密思考的余裕。药物、身体内部的疼痛、对死亡终点的焦灼,时时刻刻都在折磨他。现在除了相信任东阳,别无他法。 他在密集的灌木丛中等待,但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没有任何人出现在厂区门口的小路上。 在哈雷尔无法看到的地方,一只如同真正银币水母般大小的精神体,正在树梢上缓慢游动、绕圈。在它的上方,蜂鸟悬停,正炯炯盯着哈雷尔。 此时在厂区的会议室里,道格乐斯站了起来。 发现异形水母的时候,邵清的白孔雀和树梢上的鹤立刻追了上去。道格乐斯与秦小灯也同时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向云来阻止秦小灯追击,蜂鸟悄悄从窗户溜了出去。它正要飞起来时,忽然在窗户边缘看到了一个半透明的小小精神体。 那精神体在空气中悠然地打转,显然是故意让它发现自己。 第367章 小小的水母游动很慢很慢,它引诱着蜂鸟在厂区周围兜了一圈,再慢慢下落,停在哈雷尔头顶。 水母是任东阳,而草丛中蛰伏的是哈雷尔。 应该要把这件事告诉向云来的,但向云来正跟羽天子想想解释任东阳的危险性,告诉她应该怎样提醒哨兵与向导提防水母。道格乐斯迟疑片刻,独自走出会议室。 乐乐,去干什么?隋郁问。 上厕所。我好紧张。道格乐斯答。 他离开办公楼,往楼后面的厕所走去。确定没有人注意自己,他一路小跑,奔往厂区的大门。张叔还在会议室里,监控摄像头闪着绿光。道格乐斯没有注意这一切,他边往外跑,边悄悄地从怀中掏出向榕给的骨刀,藏在衣袖里。 他跑到路面上,喘了口气,小声喊:哈雷尔叔叔。 没有人应他。 他又喊:哈雷尔叔叔,你在这里是吗?我是来帮你的。 喊了三四次,路对面的灌木丛才有响动。哈雷尔探出头,道格乐斯立刻跑向他。 察觉到哈雷尔明显的敌意,道格乐斯在距离他好几米的地方站定了。哈雷尔叔叔,我的蜂鸟看到你了。你受伤了吗? 药效消失得很快,伤口再度渗血,哈雷尔身边的树丛也沾染了血迹,红的覆盖绿的,十分扎眼。 我出发之前见过姐姐。道格乐斯说,海森姐姐叮嘱我,如果见到你,一定要先帮助你。这是爸爸和妈妈的意思。 哈雷尔被痛楚折磨,声音充满恨意:为什么帮我? 你是十二宫。道格乐斯说,我、我不知道,我不清楚。但是姐姐说,他们跟你是一边的,跟别的不是。 哈雷尔:别的指谁? 道格乐斯:鹿角他们。我是说,隋郁隋郁哥哥他们家。我们蛇尾,跟他们不是一起的。他仿佛急得要哭了,嘴唇发抖,手指紧紧捏着衣角,我说不清楚,哈雷尔叔叔。但我想帮你,我真的很想帮你。我是拉斐尔叔叔的孩子,我也是你的孩子。 哈雷尔在这句话里笑出声。但随即,他看着黑发的道格乐斯,想起了同样黑发的拉斐尔。他的爱人,因他成为血族而自愿背叛自己的神、选择与他一同堕入永生深渊的爱人,知道他不擅长转化所以潜心钻研转化的爱人,最后死在他手里的爱人。他忽然强烈地思念拉斐尔,胸口发热,腹部发疼,仿佛有什么在他身体深处爆裂了,比疼痛还要强烈的悲楚让他猝然流下泪来。 海森姐姐给了我药。她说这是能帮助你恢复的药,是从你的孩子琳的尸体上获得的。用琳的心脏和骨头我不知道,但她说你一听就会明白。道格乐斯结结巴巴,哈雷尔叔叔,我也是血族,我也是被断代史和你们创造出来的新特殊人类。可是我不知道血族怎么生存,我想学更多。比起向导,血族更自由,我要当 过来。哈雷尔说,让我看看你。 第164章 哈雷尔能从道格乐斯身上闻到无比怀念的气味。 更幼嫩,更青涩,带着紧张和惶恐。他朝道格乐斯伸出手去,道格乐斯不敢与他相牵,扒开灌木,走到他跟前。 哈雷尔强行牵着道格乐斯。道格乐斯的手在他掌心里瑟瑟发抖。这个孩子不爱他,当然不可能爱他。可是这个孩子身上确实带着拉斐尔的气味。他忽然意识到死亡的临近。人只有在接近死亡的时候才会痛切地懊悔,缅怀过去。 这一瞬间的脆弱让哈雷尔脸上表情变得狰狞。他抓痛了道格乐斯的手:谁?谁让你来救我?海森?还是蛇尾? 他凑近了,近得几乎能在道格乐斯的眼睛里看到完整的自己。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小孩。你不知道蛇尾痛恨我,也不知道海森最害怕我。为什么?因为我不止一次接触海森,想咬她,想尝试把一个哨兵转化为血族。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隋司来到中国,海森没有同行,而且两个人时常有矛盾?因为隋司知道我对海森做过什么,但他和我,仍旧像朋友一样相处。 他捏紧了道格乐斯的脖子,像捏一只动物,垂头看道格乐斯因为些微的窒息而变得凸起的眼睛。你在谋划什么,小孩?你是血族的后裔,但不要以为你身上有拉斐尔的血统,我就会 他没说完这句话,侧腹一阵冰凉,熟悉的刀刃刺进他的身体里。 哈雷尔抓住刀柄和道格乐斯的手。刀刃碰触到皮肤的瞬间,他已经察觉这是由什么制作而成的。他狂笑:你不知道吗?这是我的骨翅!是我的骨头!我的骨头怎么会伤害我! 道格乐斯在他恍神的瞬间,顺势把刀子狠狠一拉。 他的皮肤比以往更脆弱,仿佛生命力的流失让他彻头彻尾地成了一个老人。花白的头发,斑驳枯皱的皮肤,他从未料想到的苍老控制了他。笑完之后哈雷尔惊觉不对劲:用他自己骨头制作的刀刃竟然如此轻易地深深扎进身体里,而且血正在狂涌而出,就像刀刃碰触到的脏器、肌肉和血管都在飞速崩解融化。 火烧般的痛楚从伤□□发。哈雷尔一下松开了道格乐斯,道格乐斯被他推倒时松了手,刀子留在哈雷尔身上。 第368章 哈雷尔浑身发颤,无法站立。他跌跌撞撞爬上道路,没几步就瘫在地上。血持续不停,像开闸的流水。但更可怕的是,他体内正经历一场彻底的爆裂和燃烧,火焰吞没他的胸腹,滚烫的荆棘箍紧他的心脏,他喘不上气,痛苦和麻痹不断更替,一秒钟就能让他在最残酷的地狱翻滚千百遍。 刀上刀上是什么哈雷尔虚弱地开口。 我的血。道格乐斯走到他身边,亮出自己流血的胳膊。他把刀藏在衣袖里,划破皮肤,让自己的血浸染刀刃。 我有拉斐尔的血统,我身上是另一个血族长老的血脉。道格乐斯说,长老和长老之间不能相互残杀,因为彼此的血对对方来说都是致命的剧毒。我只是听他们说过,没想到是真的。 哈雷尔已经彻底失去活动的力气。 眼前的小孩并不理解剧毒是什么意思。长老们的血液其实是一种相斥的物质,他们的血型各不相同,无法用人类现有的血型来定义和命名。因为许多年前,新生的吸血鬼暴戾、嗜血,连面对同类也无法停止杀戮的冲动。血液互斥,这是长老们在漫长年月中逐渐拥有的、高位者保护自己的措施。 但哈雷尔还忍受着另一种痛苦。渗入他身体的血液不是别人,是和拉斐尔相关的。 他被转化为吸血鬼的那个晚上,正准备跟拉斐尔那时候拉斐尔还不叫拉斐尔,但哈雷尔已经忘记了自己恋人最初的名字一同前往隔壁城镇,参加一场聚会。在等候拉斐尔的时候,他被袭击了。拉斐尔持枪击退了血族,但意识到他死而复活,并且成为永生不死的血族之后,面对去而复返、准备接收哈雷尔为自己孩子的血族长老,拉斐尔露出了颈脖。 两个新生的血族在长老们面前起誓,永远忠诚,永远相爱。誓言是一种咒语,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更是如此。那天见证他俩仪式的长老们脸上都带着微妙而复杂的笑容,像是毫不信任,但又隐约期待。 普通长老的血液,会令哈雷尔缓慢地衰弱和死去。但拉斐尔的血液,是可以立刻让他腐烂的毒药。 他摊平四肢,躺在地上,目光直视天空。 拉斐尔有一头黑发,他则是银色的。他们一同在天空共舞,是很自由美丽的一幕。 让拉斐尔感染人类病毒的时候,他曾有过不忍。但这种不忍,对血族来说,比人类的生命长度还要短暂。他在无法动弹的拉斐尔手臂皮肤上移动注射器,注射器里有混了病毒的血液。他知道它们会在十几天的时间里缓慢地杀死拉斐尔。 亲爱的,现在还来得及。他当时对拉斐尔说:答应我,顺从我,和我一起渗透断代史,重新制造一个饲育所,专门转化血族和其他特殊人类融合的新人类 他没有说完,拉斐尔抬起胳膊。针尖刺入拉斐尔的皮肤。 我活得够久了,哈雷。拉斐尔说:我也已经厌倦你了。 哈雷尔再也没有回过拉斐尔陈尸的地方。 孙惠然的怀疑和指责都是对的。在看到发狂的孙惠然为了自己的父亲拉斐尔而向他复仇的时候,哈雷尔曾有过一个念头:如果自己消亡了,会有孩子像孙惠然一样疯狂地寻找仇人吗? 不会有的,就连弗朗西斯科也不可能。他的孩子跟他一样冷漠。 他就这样想着这些无边无际的事情。身体如同松软的小山,渐渐塌陷下去。包裹身体的皮肤逐寸破碎溃烂,血和化成血的肉倾泻而出。 哈雷尔想起在春天绿色的山坡上第一次见到拉斐尔,他的头发是黑夜的黑,同样墨黑的眼睛里映出哈雷尔的身影,那是一见钟情的瞬间。 很快,哈雷尔忘记了这一切,他想起的是母亲牵着他的手,在湖边玩耍。之后是更稚嫩的回忆,哭着,手脚舞动,他被人抱在怀里,父亲和母亲赐予他一个人类的名字。 血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涌出。大脑也化作了液体,之后连碎裂的头骨也一同浸没在血的池子里,像白砂糖一样,渐渐融化了。 一辆面包车驶来,嘎地在目瞪口呆的道格乐斯面前停下。车上的青年大喊:我靠!路上是什么东西!小孩!小孩靠边,路上危险! 道格乐斯趴在地上,看已经被车子卷进轮胎里的、属于哈雷尔的衣服。 只有衣服。 除了衣服,那些黑红色的血液已经全部像蒸汽一样消失。一种异常强烈的臭味弥漫在周围。车上青年一下车就吐了,恨恨地从轮子上扯出衣服,斥骂乱丢垃圾的人没有公德心。 乐乐,你的血,对哈雷尔是剧毒。海森这样对他说。 临行前,道格乐斯确实去见了海森。海森目前是他名义上的监护人,他要远行,必须取得海森的同意。海森总在隋司的病房里。隋司现在已经能够从床上下来,缓慢行走,但仍旧时不时抖动双手,嘴角流涎。 道格乐斯起初不确定这是隋司的意思,还是海森的意思,当时是海森说的:用你的血除掉哈雷尔。 哈雷尔高傲,直到现在,他唯一畏惧的也只是狼人,尤其是与他交手过并且让他吃亏的邢天意。道格乐斯是一个小孩,而且是拉斐尔的小孩,哈雷尔绝对不可能害怕。道格乐斯是现在海森和隋司身边,唯一一个能轻易接近哈雷尔的人。 第369章 隋司要除掉哈雷尔,因为断代史决定舍弃哈雷尔。当时他们并不知道哈雷尔已经非常虚弱,只知道哈雷尔如果还活着,还在任东阳身边,可能会对断代史造成影响。最重要的是,断代史不希望哈雷尔手上的星文组织落到任东阳手中。 道格乐斯问:我的血?我怎么用我的血?我要划破我自己的血管吗? 他冲海森伸出手腕。海森忽然迟疑了,她拉着道格乐斯的手,回头看隋司。 隋司没一点儿犹豫:对。 来到云南之后,道格乐斯就趁大家在蝴蝶村忙碌的间隙,去商店里买了一把小刀。小刀锋利,他在自己的手腕上试过,仿佛可以轻易切开。可是即便取得血,怎样确保它不会凝固?怎样确保它能用到哈雷尔身上?涂抹在哈雷尔皮肤上也可以吗?以及,怎样才能保证自己跟哈雷尔独处? 向云来他们,尤其是秦小灯和邵清,太关注他了。这种关注和爱让道格乐斯在快乐的同时也会紧张:他害怕自己无法完成海森和隋司交托的任务。 因为这个任务的后果,关系着道格乐斯是否还需要回到加拿大,回到他的养母贝沙身边。 消除哈雷尔,我会想办法让你留在这里读书。隋司这样承诺,我绑架了秦小灯和邵清,但我还是能够安全回到加拿大的。被罗清晨影响过的人,可不止一个汤乐人。 开车的青年把衣服丢到树丛里,车子继续往前。路面干干净净,只有一把骨刀。 道格乐斯捡起刀放进怀中,带着恐惧和震颤,小步地往回走。才到厂门口,发现他消失的邵清已经找了出来。看到邵清,道格乐斯忽然想起那只引着蜂鸟发现哈雷尔的小水母。 小水母已经回到任东阳身边。任东阳拿出一台偷来的手机,先联系了星文的人。 他今晚就要出境。同时他说:可以行动了。 对方迟疑:你确定今天可以袭击那个工厂? 任东阳:对,哈雷尔已经为你们开路。 对方认得哈雷尔,问:我怎么联系哈雷尔? 任东阳:不必联系,他就在厂区里等你们。快点,半小时之内赶到。现在他们的午休时间。 对方:我知道。有一部分人会回宿舍睡觉。 任东阳:不要告诉我,你们还没有准备好。这是我给你们最好的一个礼物。这个空隙是我和哈雷尔,尤其是哈雷尔,专门为你们制造的。他就要离开了,在临走之前,他很想为你们留下点儿什么 对方:我们当然都准备好了!昨天你联系我之后,我已经把一切安排好。但是行动之前在黑曜石上发帖预告,这是不是太危险?蝴蝶村的预告已经 任东阳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轻柔:这和蝴蝶村那种由小孩组织的莽撞行动不一样。这一次是哈雷尔亲自策划的,我只是他和你们之间联系的喇叭。发帖是必须的,如果没有这个步骤,一切都不成立。 对方:可是黑曜石现在必然被危机办监控着。 任东阳:我们要利用的正是这一点。 沉默片刻,对方忽然恍然大悟:调虎离山。 数分钟后,任东阳在手机上看到了黑曜石论坛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帖子:即将对此地发动攻击。本次行动由星火组织,目标是歼灭此处所有特殊人类。 留下的坐标,正是不远处的工厂。 几分钟后,为了确保危机办能获知此事,任东阳给当地危机办打了个电话。版纳当地的危机办规模很大,有专业的接线员。报告了遇袭地点、时间和袭击者之后,接线员反问: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任东阳:我听别人说的。 接线员:你在哪里,听什么人说的? 任东阳挂了电话。对方在拖延时间,以便寻找出手机信号的发信处。这说明危机办对此事并非一无所知。星文的帖子起作用了。 数量庞大的水母从他身上腾空而起,飘向工厂。 小云,来找我。他笑着轻声说,快,来找我。 而此时,在会议室里的想想被闯入会议室的一个人拉住胳膊,拖着往外走。 想主任,那边发现了一个东西。拉走她的是工厂里的一个普通工人,面色十分焦急。 想想:什么东西? 工人:一个羽天子。 想想的脸色当即变了:羽天子? 工人:浑身是血,翅膀只剩一只。我们不敢碰,怎么办? 救人呀!想想低声说,你确定是羽天子?那我过去。她回头对会议室里的人说,有点急事,我先离开一会儿。 她走得匆忙,手机留在了桌上。前脚刚离开,后脚手机便响了。 几乎同时,向云来和隋郁的手机也都响起了。联系向云来的是高穹,第一句话就是:立刻撤离。 第165章 向云来还未应答,他的象鼩忽然跃出,在桌上飞速兜圈狂奔。 恰在此时,邵清和道格乐斯回来了。向云来立刻抓住道格乐斯:你出去了?给我看你的刀子。 第370章 从道格乐斯怀中拿出来的骨刃上没有血迹,但刀刃已经磨损了。这刀子曾经扎入某个人的身体里。 是哈雷尔?向云来问,你杀了哈雷尔? 手机那端的高穹立刻问:谁杀了 向云来挂断了通话。 除了隋郁,没有任何人察觉,在发现道格乐斯不见的时候,向云来就释放了精神力。他的精神力探触到道格乐斯就在厂区前头的路上,慌乱、激动、恐慌、震愕,情绪混杂而激烈。 道格乐斯的沉默让向云来很生气。哈雷尔在这里,说明任东阳也不会很远。道格乐斯擅自行动,是十分危险的。况且,一个人死在他手里,而他还是个孩子。 但道格乐斯很平静。他只是身体有些颤抖,精神力却已经渐渐平复。 向云来心里掠过的感慨有些不合时宜:不愧是断代史家族出来的人。 他忽然决定不追问了。道格乐斯不是寻常人,他见过的惨烈可怕的事情,说不定比向榕还要多。 高穹再次打来电话,向云来不知怎么应答,继续挂断。他正要收回精神力,忽然一怔。 有陌生人来了。向云来扭头对门卫老张说,有哨兵,也有向导。 他只能察觉哨兵和向导。老张忙起身:我去开门。 向云来阻止了他:不对,不是从正门来的。从北边和西边过来,可能不止哨兵和向导。 老张昏答答的眼睛睁大了,亮了,随即神情沉下去:好。他连走出去的动作都迅疾很多,像一个士兵而不是呵欠连连的中年人。 片刻后,警钟响起,三长两短,再三长两短,如此不断回环重复。整个厂区都动起来了。向云来忽然问:想想呢? 想想和工人离开厂区,往坡下走去。她起初没起疑,但后来回头询问,忽然发现身后跟着的两个都是大祷,一男一女,身材高大,如两头直立猛虎,眼中森然有光。想想愣了一下:刚刚出来时,她身边明明有一个向导的。 她看着日夜相处的工友:羽天子在哪里? 就在下面。大祷说着,挽起她胳膊。但对方力气大,体格壮硕,简直就像扯着想想往前走。 想想在体能上和他们完全无法抗衡。她一摸口袋,手机也没有带。怎么了?她笑着问,我能走,让我自己走吧。 大祷:你走得太慢了。 两个大祷一左一右把想想架在中央,已经毫不掩饰目的。想想双足离地,叹了一声。她现在即便亮出翅膀也不能飞。是我做过或者说过什么对不起你们的话吗? 她问,我道歉,对不起。 大祷不说话,走得飞快。想想从飞掠而过的树丛中看到了陌生的人影,她顿时警觉:你们在计划什么? 在沉默中,大祷把她带到了星文组织与他们约定好的地方。废屋中的任东阳等到了想等的人,冲想想点头微笑:你好啊,我很少见到羽天子,谢谢你让我长了见识。 大祷把想想的双臂反绑在背后,离开废屋。想想看到他们往厂区的方向走去,开口问:你要我做什么? 任东阳:你不问我是什么身份? 想想已经从向云来口中知道任东阳和哈雷尔的目的。眼前人一副亚洲面孔,不可能是血族,那么就只剩余下的那个答案了。你是任东阳。想想说,你要逃到境外,所以你需要我帮忙。说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用处,你想让我带着你飞? 任东阳没什么变化的笑脸微微僵住了。 来到版纳,即便他随时随地修改计划,但总有意外之处。面对一个女性羽天子,他在体能上有优势,而且又是设计抓她,他本该享受到他最喜欢的快乐--征服某个人,让某个人恐惧但又无法反抗,只能带着惧怕曲意奉承。 但想想让他失望了。 眼前的羽天子眼睛里没有一丝畏惧,更没有好奇,仿佛已经在片刻间看透任东阳这个人。 突然生起的怒气让任东阳大吼:是你必须让我飞起来! 想想很冷静:那你可能会失望。 任东阳:我知道你会飞。 想想不知他为何晓得,点点头:对,但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任东阳一时不明白:你的翅膀还在? 想想:在。 任东阳:它能用? 想想:能用。 任东阳:那你就能飞。 想想:不,我飞不起来。 任东阳完全愣住了。厂子里有一个羽天子,在资料记载中她曾有过飞行记录--这是渗透入版纳危机办的星文组织成员告诉他们的。任东阳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了,他怔怔站着。不能飞,那他怎么离开边境?机会只有今晚。此时星文正对厂区发起冲击,危机办获得信息,必然会调动人力到厂子支援,而能够关闭边防哨所的高飞射击装置的人,只有今夜执勤,下周就要调到别处了。 今夜必须走。 他并不相信想想。从想想仰起毫无惧意的脸庞起,他就对她产生了怀疑。 第371章 你如果不信,可以解开我的手。想想说,这里的窗户太狭窄,我展开翅膀后肯定不能跑出去,你只要挡在门口就行。总之,我让你看看我的翅膀。 她这样平静,温和,一点儿没有被捕捉的恐惧与不安。废屋不是她的鸟笼,任东阳不是她应该畏惧的人。她认真提出建议,面对任东阳时连目光也充满真挚。 任东阳挑断了她手臂上的绳子,随即站到门口。想想背对他脱下外衣,只穿内衣,后背光裸。 她跟备受特管委重视的何肆月不一样,身上的衣物是普通人的衣物,无法随着她展开翅膀而变化。她微微弯下腰,肩胛骨凸起,皮肤发皱。随即两片棕灰色的翅膀像植物从土地中拔节而起,簌地在她背后展开。 任东阳彻底愣住了。 想想挥动翅膀,灰棕色的--麻雀的翅膀。 并不是所有羽天子都像何肆月一样,拥有可以承载自己身体、同时还能在天空飞行的大翅膀。想想说,我身上的鸟类基因来自麻雀,所以我只能拥有麻雀的翅膀。小时候还行,能飞。 愕然的任东阳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傲慢,和自以为是,再一次令他陷入困局。 说完能飞二字,想想忽然朝一扇窗户奔去!她的翅膀很小,收在背后只到臀部,而她本身个子瘦高,像炮弹一样击穿残破窗户上的半块玻璃,径直冲了出去。 任东阳立刻转身追上,但想想一落地已经弹射般跳出几步。她始终是羽天子,因为有这副翅膀,骨骼比寻常人要轻很多。此时麻雀的双翅在身后展开,她跑得飞快。 水母在想想身后追逐。精神体穿过她的身体,尤其是心脏。这让想想浑身麻痹,猛地栽倒。她吃力爬起,正要呼救,任东阳已经从后追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拖起。 想想只披着外套,拖动中外衣垂落,她的背部直接与地面砂石树根摩擦,痛得她惨叫。 她咬牙忍痛,瞅准一个任东阳停顿的间隙,双手抓住任东阳手腕狠狠一拧! 脆响。任东阳的手腕被她一下拧得脱臼,整个人倒在地上。 想想爬出几步,回头看那个脆弱又狂妄的捕食者。 奇怪的是,任东阳倒在地上,双目圆睁,一动不动。他胸口还有呼吸的起伏,并未断气,但整个人毫无反应,像人偶一样僵直。 想想顾不得弄清楚他发生了什么事,掖好外套,一瘸一拐往厂区跑去。 任东阳仿佛看到了想想,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自己海域中站立的向云来吸引了。 出现在他海域那条怪隧道中的向云来,是完整的自我意识。在入侵者突破防波堤的瞬间,任东阳的海域就产生了海啸。隧道如同咽喉,蠕动、挤压、吞咽,要把入侵者完全吞没。 粗糙的洞壁中伸出无数水母的触丝,纠缠在向云来的身上。但触丝无法在自我意识的表层留下任何鞭痕。 我来了。向云来往前走,推开挤压在一起的、能把人压死的洞壁,任东阳,我来见你了。 隧道极长,任东阳的声音从深处传来,瓮声瓮气的。 你要做什么?你能做什么?你知道我在 我知道。向云来没有停止行走,我就在厂区里。我知道你在哪里,而且知道要做什么。 他边说边走,竟然越来越顺畅。隧道无法阻挡他,坚硬的洞壁变得柔软,仿佛水母的躯体一样凉滑发黏。向云来就在这样的物质中穿行。 任东阳,我妈妈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向云来的声音低沉而柔和,他回忆着调剂师课程上学过的内容,如何在海域中动摇海域主人的意志,她说她这一生最感激你。因为你让我活了下来。 话音刚落,无数尖刺伴随任东阳狂暴的笑声从洞壁中射出,朝向云来扎下。 第166章 自从得到章晓的鼓励,决心再次在任东阳身上使用自己的能力,向云来便日夜思考一个问题:进入任东阳海域之后,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失去防备? 像以往那样装柔顺、扮服从,已经不可能奏效了。任东阳绝对不会相信。 用强悍的精神力控制和拷问任东阳?不,他做不到,他不是那个擅长拷问且能力只能用于拷问的向导。 没有什么能说服任东阳。他们是彼此的敌人,任东阳的海域脱离罗清晨的控制之后,只要向云来踏进去,必然会激发他本能的反感。海啸是不可避免的。 但这场海啸,向云来要自己引发。 妈妈在海域里跟我说了很多事。她一直都记得你帮助过她,还有,你很喜欢她。洞壁射出的尖刺扎透向云来的身体,但这只会对他的精神力造成伤害,这种程度的痛楚向云来完全能承受。他已经在王都区地陷事件中,通过一次彻底的自我牺牲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忍耐力。 我不,我不!我没有!任东阳的怒吼震得洞壁簌簌发抖,我恨她,我不喜欢她! 要激怒任东阳,唯一的钥匙就是罗清晨。既畏惧,也痛恨,他对罗清晨的感情复杂得连他自己都难以析清。 要怎样提起罗清晨,才能用一句话让任东阳失去平衡? 他最憎恨的人感激他。罗清晨扭曲了任东阳的人生,并且因这扭曲而感激任东阳。 第372章 这一事实被向云来提起,果然令任东阳疯狂。 洞壁中接二连三射出利刃,向云来的声音还在继续。 小时候她也跟我提起过你,只是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是你。她说我应该记住有一个人给予了我们母子无私的帮助。 她只是给了你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暗示。 她是因为相信你,她知道你很好,特别好。所以她信任你。你喜欢的人信任你所以希望你帮助她,而你做到了,任老师。我也感激你。 利刃忽然全部消失。紧接着,洞壁中无数张脸任东阳的脸纷纷凸显。它们像被肉红色的膜包裹着、压制着,五官紧紧地贴在膜上,扭曲而狰狞。鼓突的是眼睛和鼻子,凹陷的是大张的口腔。而所有脸庞都在重复一句话:你撒谎。 你撒谎、你撒谎、你撒谎!!! 没有躯体和四肢,就只是任东阳的脸。一颗接一颗,像无穷无尽的水母一样涌过来。 向云来猛地反胃。但他忍耐住了,伸手抓住其中一颗头。那颗头立刻在他手掌中融化消散。向云来转身抓住了另一颗头。 为了防止向云来入侵自己的深层海域,任东阳必然不会让自我意识出现在入侵者面前。但愤怒让他暂时失去了理智,这些重复的、呐喊的头颅呈现出海域主人的形态,那么其中一定有自我意识的踪迹。 不知多少颗头消失在向云来的手中。他像笨拙的、跳水的人扑进不断涌起的肉红色的海浪,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接触到那些怪异的头,头就会立刻消失。 终于,他抓住了一颗迟疑的猎物。 那个头没有立刻消失。 向云来表情狠戾极了:他怒吼着用手指抠开了那层如同水母表皮般顽固的肉膜,指尖刺入膜之下那颗正流淌着血红色浆液、如熟透浆果一般的头颅! 手指穿进去了。熟悉的触感,他仿佛穿过一层冰凉的水,在冷颤之后,他站在一片黑色的草坪上。 眼前的一切物体都有混沌的颜色,像随意涂抹的画面,但仍能认出他身处一个庄园。远处是灰色的石头房子,塔楼一样的水杉和山峦拱卫着庄园和这片广阔的花园。 向云来低头,发现自己的视线很矮。脚上是孩子的运动鞋,鞋子开始移动。他跑了起来。 他爬上修剪得规整的植物,站在与植物平齐的石栏杆上。 两个仆人跑来,跪在草坪上。他们用英语对话,称小小的任东阳为国王。 国王戴着松脱的王冠,指挥地上的两个人打滚、爬行、相互撕扯对方的头发扭打。他哈哈大笑,为自己顺利行使国王的权利而高兴。仆人拿来高尔夫球袋,提醒他应该去练习了,但任东阳没有理会。 他厌倦了,跳下栏杆继续往前走。他驯服了人,他还要去驯服别的东西,比如一匹马。 但还没跑到马厩,一条雪白的小狗出现在路上。看到任东阳,小狗立刻疯狂摇起尾巴,咧嘴笑着往他身边跑来。 像踢开飞往自己身边的球一样,任东阳狠狠踢开了那头小狗。 小狗发出悲鸣,摔在石头地面上。它后腿抽动,不明所以,仍呜呜叫着。任东阳回头对仆人说了句什么,天空正诡异地倾斜,一半天蓝一半金黄。仆人摇头:不行,不行,这是你父亲最喜欢的 话没有说完,小狗再一次被任东阳踢飞。他抓过球袋,挑选片刻,抽出一根s级的球杆。这是他还不能够顺利使用的级别,坚硬,沉重。他总是无法用它准确地控制角度和力道。但它却是此时此刻绝佳的趁手工具。 仆人扑上来挡在小狗面前。任东阳绕过他们,对蹒跚往前挪动的小狗高高举起了球杆用力挥动。 视野晃动,向云来用任东阳的眼睛逡巡四周。他在一个游艇上,隋司正凑近他,告诉他隋郁要到中国去寻找罗清晨孩子的事情。手中的酒杯里,红色的酒液正晃动着,映红隋司灰白色的西装前襟,像一摊血。 任东阳心中涌起的是毫不迟疑的杀意。这种情绪向云来非常熟悉:它不属于任东阳,它来自罗清晨。 我会照顾好他的。任东阳说,王都区,我熟悉得很。我还有一位非常非常擅长寻找目标的好朋友,我一定会把他介绍给你的弟弟。 罗清晨的杀意中掺杂了忧虑,与任东阳本身的恶意相互拉扯。任东阳忍住呕吐的冲动,把酒倒进了河道里。他走向被好几个人簇拥的独角兽人。 如猊,一切还顺利吗?他问,我是说,罗清晨的克隆体,都活着吗? 如猊:怎么来问我?为什么不问你的好朋友?他瞥了一眼正与宾客交谈的隋司。 任东阳:这件事是你主导,问你是最清楚不过的。 如猊:活了一些,死了一些。就那样。 任东阳:活了多少?死了多少? 如猊:活了6个,死了我不知道,他们都处理得很及时。 任东阳:怎么能够克隆出这么多个? 如猊:先克隆成功一个,再利用那个去克隆更多的。我们正在研究如何促使她们尽快性成熟,或者利用她们的卵子,或者利用子宫,毕竟自然妊娠生产下来的孩子,能够给我们提供更多的 第373章 任东阳手中的酒杯碎了。 他若无其事,抓起一条手帕擦净手上的酒和血。我的另一个人格在愤怒。他笑着说,没关系,你继续说。 如猊:我从不知道你有两个人格。 独角兽人和任东阳的交谈起初用的是中文,之后转为英语,向云来再也听不懂了。两人交谈结束后,有人问独角兽人为何说中文,他坦言:我在学习中文,我一定要到中国去,你们知道羽天子 视野再次转换,经历了一些不知所云的记忆碎片后,向云来站在一个很长的楼梯下。他拎着高尔夫球袋,头吃力地仰着。一位与任东阳如今的长相十分相似的中年人一面接听电话一面往下走,任东阳就挡在他的前面。 爸爸,我把你的狗任东阳稚声稚气地说。 话音未落,年幼的任东阳忽然向后飞去。 他父亲踹飞他的方式,跟他踹飞小狗的方式一模一样。 深层海域急剧动荡。向云来头晕目眩,眼前渐渐变得漆黑,只有任东阳的声音怀着愤怒和憎恨回荡:不许看、不许看滚出去!!! 向云来猛然睁眼。他听到了隋郁在耳边呼唤的我发誓,但他有些不满:为什么现在唤回我?我刚进入他深层海域没多久! 象鼩的形态散了。隋郁正让他坐在自己怀中,手上则托着团成一团的象鼩。 象鼩的轮廓变化,意味着向云来精神力的急剧变化。隋郁当机立断,作出决定。 我还要再入侵。向云来喝了几口水,我现在进去,很快就能进入他的深层海域 他这才发现,会议室中只剩他和隋郁,其余人都不见了。而外头传来一片喧闹之声。 刚来到走廊,立刻听见震动山野的虎吼之声! 厂子里的大祷集结起来,正与狼人、保卫人员一同护卫厂区。而在厂区的正门,一头威风凛凛的华南虎正屹立于铁门之上。 向云来只知道这是厂子里某个哨兵工人的精神体,他担心伙伴们的安全,探头出去寻找时,忽然看见广场中央的旗杆在摇晃。 抬头一看,旗杆顶端,一个展开棕灰色短小翅膀的羽天子正踞于铁杆之上。她立在旗杆上,像站在瞭望塔顶端,手上抓着对讲机,正不断发出指令。 想想!向云来脸都白了,但又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吓了她,这太危险了,她在那里,简直就是活靶子,如果星文的人手里有枪 话音刚落,楼下灌木丛中站起一个陌生人。他端起一杆猎枪,对着想想扣下扳机。 第167章 想想飞回厂区时,星文的人已经进入大半。 他们没有从正门突破,而是利用厂子里的内应,也就是那两个大祷,破坏了厂子的后门,分别从两个方向潜入厂区。 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杀人,杀掉厂子里所有的特殊人类。 这个行动应该算是缜密的,但他们没有想到,厂子里有一个向云来,还有一只能够跟主人共享视野的蜂鸟。 道格乐斯得到向云来的提醒后释放了蜂鸟。蜂鸟在厂区上空盘旋,先看到的是破坏后门的两个大祷。 大祷因为在外形上更似虎而非人,他们成为生存最艰难,同时也最容易被星文诱惑的人。两个大祷把想想带到任东阳面前后回到厂区,刚把两扇铁门卸下,已经被狼人和其余大祷围住。 痛斥、围殴,两人最终被抓住,丢进了仓库。 星文的人那时已经抵达后门。 星文中的种族也跟厂子里一样,有许多云南地区多见的特殊人类,除大祷之外,队伍中还有好几个苍龙母。 苍龙母是在国内和东南亚地区发现的特殊人类,性别皆为女性,从后颈到臀部遍生蓝绿色或银白色鳞片,双手都是四根手指,似爪,有尖利的下弯指甲。第一个苍龙母是被远星社发现的,他们把几乎溺死在水中的女婴救出,带到昆明医治。彼时国内最权威的特殊人类生态学研究者正在云南工作,他确定被救活的小婴儿是泰国曾出现过、但国内从未发现的特殊人类。 这是鱼和野兽的特征吗?医生和护士问。 那位学者非常肯定:不,这是龙。 这句话挽救了无数苍龙母的性命。在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时常有龙女的传说,苍龙母的出现,让这些传说成了真。很快,人们发现苍龙母的容貌全都非常美丽,于是她们被追捧,同时也被觊觎。 冲在星文队列最前头的正是苍龙母。这位披散着头发的女性双手各持一把长刀,砍伤了拦路的狼人,让她的伙伴得以进入厂区。 她身边的向导伙伴看到了蜂鸟精神体,苍龙母怒吼:找出那个向导杀了! 话音刚落,她便被一只从地上跃起的大鸟扑倒了。 那是扑腾着麻雀翅膀的想想。苍龙母一把刀脱手,另一把刀立刻劈向想想的脖子。想想不躲避,迅速从苍龙母的侧颈狠狠拔下一片鳞片。 苍龙母立刻惨叫。鳞片是她们的命门。在特殊人类地下买卖市场里,苍龙母的一块鳞片就足以卖出高价,而全身上下172片龙鳞齐全的苍龙母,是能售出天价的宝物。然而不仅全须全尾的苍龙母难得,鳞片也一样难得:它们总是坚固地长在身体上,只有当苍龙母年老衰弱,鳞片才会脱落。和人鱼一样,这些鳞片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渐渐失去光泽,变成平平无奇的灰白色物体,只能充当药用。 第374章 仿佛是为了证明鳞片的重要,硬生生剥落鳞片会产生一种让苍龙母神经震颤的剧痛。 于是刀刃还没碰到想想的脖子,苍龙母的手已经软下来。 想想把那鳞片抛起,丢给正冲自己跑来的大祷:苏郎,给你,今年的年终奖金。 那大祷双颊上有红棕色斑纹,头顶两只虎耳,体格十分高大健壮。他左手拉起想想,右手拎着那位苍龙母:你去哪儿了? 想想:一点意外,你弟弟和 苏郎:我知道,对不起。他俩已经被关起来了。 想想:那没事了。她从苏郎胸口摘下哨子,又从他腰上取走对讲机,大步往前走,尽情下手,不要留情。他们会杀人。 苏郎把苍龙母扛在肩上,跟在她身后:已经死了三个人。 想想立刻站定:谁?! 听完那三个人的名字,想想脸色煞白。她一言不发,加快脚步,直奔广场。广场的旗杆她上去过,羽天子那么轻,最适合站在高处。厂区里有树,但不多,她三两下爬到顶端,足以俯瞰全场。 以老张为首的保卫人员正在与星文的人缠斗。厂里的大祷和狼人成为护卫厂区的重要力量。珍贵的或者说在别有用心之人眼中昂贵的苍龙母、竹王等罕见特殊人类,被大家团团围在中央,正躲藏在车间里。苏郎已经联系了当地危机办,现在最重要的是争取时间,让伤亡减少。 想想冷静下来,用对讲机联系老张,开始了指挥。 她把今天当作一次演习。自从她来到这个厂子里,类似的演习每个月都在发生。忘记伙伴的死亡,忘记眼前的危机:按照上个月的三三分工,把人分出去。仓库里的货车开出来,堵住两个后门。车顶留两个人阻拦入侵者,其余人回到厂子里,控制住已经进厂的人。他们要弄死我们,大家不要留手!不要留手!!!咬!啃!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老张:好!他们有枪吗? 想想:可能有,后门的人穿上防弹衣。 老张:你也 想想:我不用,我能飞。 老张:你只能扑腾! 话音刚落,想想便看到树丛中钻出来一个端着猎枪的人,枪口对准她,扣下了扳机。想想立刻松手下落,子弹擦着她头顶飞过。 猎枪再度上膛,再度响起! 想想还未松手,身旁一股大力袭来,她被从三楼阳台跃出的苏郎咬住翅膀,拖到地面。 苏郎化作一头十分高大的孟加拉虎,落地后立刻咬着想想往办公楼后面跑。 别咬我翅膀!想想大怒。 苏郎松开牙齿,凑近她唿唿怒吼,伸出舌头舔了她脸颊一下,转身跑出去。 想想抬头,看见楼上的向云来和隋郁。她连忙跑上去:我见到了你说的那个人! 向云来都快吓晕过去了:他眼看着想想被枪射击,又被大老虎叼走。他拉着想想左看右看,生怕她哪里受伤。 别担心,那头老虎是我们厂长。想想说,我们民主选举出来的厂长,还是我们厂的吉祥物。 向云来讶异:我以为你是这里最大的。 那老虎折回来,这回嘴上叼着的是道格乐斯。 把孩子丢在他们面前,老虎起身,双足站立,化作人形。大祷和狼人一样,除了野兽形态、人形态之外,还有介于二者之间的半人半兽形态。苏郎像人一样直立,但脸庞保留兽的形态,鼻子和口部突出,耳朵翕动,从腰部到双足都覆盖了虎的毛发,尾巴在身后打圈。 她确实是最大的。苏郎说,我们都听她的。 道格乐斯的衣服都快被他咬破了,小脸惨白。苏郎说:小孩不要搅和到这个事情里。 他说完挠挠手背。 在场的五个人里,只有向云来、隋郁和道格乐斯看到了他手背上趴着双目炯炯有神、黑豆眼湿润闪亮的象鼩。 象鼩仰望苏郎,那是一种隋郁非常熟悉的目光,充满热爱、崇敬和迷恋。 他先看向云来,向云来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他又看道格乐斯,道格乐斯眼神闪躲,似笑非笑。无人出手,隋郁只能自己去抓。 象鼩却往苏郎手臂上一窜。 苏郎又挠了挠胳膊。想想问:长虱子了? 苏郎:嗯,很痒。 象鼩把头埋在他手臂的毛发上,四个小爪抓住毛发扯来扯去。苏郎手掌一拍,自然什么都没拍到,困惑片刻忽然警惕起来:这些人会不会放出跳蚤之类的精神体? 想想:谁会用跳蚤当精神体啊!她抓起对讲机,老张正在汇报情况:刚刚持枪的那个人已经被苏郎咬伤,他们正在寻找其他可能带枪的人,狼人和大祷会阻止他们。 在老张的大嗓门中,道格乐斯猛地原地一跳,竟攀上隋郁的后背惨叫:这是什么啊!!! 没有跳蚤。但,潮水般的大蟑螂正从灌木丛中喷射而出。 蟑螂精神体的机动性十分优秀,它们善于奔跑,能够飞行,速度又快得离谱,且数量太多时飞得乱七八糟,随时会扑到人的脸上。不到两分钟,广场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蟑螂,它们开始流向四面八方。 第375章 黄狗也好,华南虎也好,释放精神体的哨兵全都被这些东西吓得趔趄。只有几只猫咪还能勉强用爪子对抗,但很快也被数量庞大的棕黑色子弹惊吓,溜回主人身边。向云来和道格乐斯都攀在隋郁身上,见多识广的隋郁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略微皱眉,难掩反感。 银狐化作千百枚长针,暴雨一般在广场中心喷发! 但戳中多少个,就有多少个重新出现,野火烧不尽。 只有看不到精神体的特殊人类还在坚持,苏郎率领大祷去寻找蟑螂的主人,原本守在车间门口的两个地底人开来一辆卡车,堵死了车间的门,不让入侵者进入。厂子里唯一一位半丧尸人容貌英俊得令人惊奇,他身穿灰蓝色工装,如同向云来熟悉的黑兵一样以极快的速度袭击入侵者。 他以前参加过选秀,后来爆出感染了丧尸病毒,被网暴了,哭着跑这儿自杀来着,被我们的鹤儿救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想想说到一半,忽然兴奋起来。她不顾向云来的阻拦,奔向办公楼的顶层,同时用对讲机联系车间里的人。 鸟啊,现在是你们出场的时候啦!想想的声音从办公楼上传出,所有拥有鸟类精神体的哨兵和向导,释放你们的灵魂伙伴!吃啊!吃啊!!把这些满地乱爬的坏东西都吃干净吧!!! 车间门窗紧闭,这时候忽然传来簌簌的密集声响。下一刻,伴随无数人的吼叫和欢呼,数百种精神体的气息穿过厚实的墙壁、透明的玻璃爆发而出! 白鹤,孔雀,百灵,犀鸟,黄鹂,喜鹊各种大小,各种颜色,无数翅膀,响亮啼鸣! 飞得最高、最快的,是一黑一白两只孔雀。它们在阳光中展开双翅,拖曳长长的尾羽,如同两片闪光的羽毛一样轻盈。鸟儿形成的大潮从车间中涌出,其中更有许多能复制的精神体,一时间,向云来和隋郁眼中全是扑打翅膀的雀儿。道格乐斯再次释放蜂鸟,汇入鸟的潮水之中。 它们形成巨大的影子。它们是天空中滚动的云。 云化作潮水,倾斜而下。 孔雀引领着方向,它们就像真正的海浪,从高处沉重地击落,卷向满地乱窜的蟑螂。 向云来从隋郁背上跳落。不仅是鸟儿,他还看到了从车间门口那辆货车下游出来的几条蛇。 他们正在保护自己,以脆弱但昂扬的方式。 哨声从高处吹响,想想再次振翅。在苏郎你飞不了的怒吼中,她跳上楼顶的水泥墩子,开始了新一轮的指挥。 邵清和道格乐斯在厂区外头两百米开外的树上找到蟑螂精神体的向导时,厂区里的攻防战终于逆转。 向云来把隋郁拉到一个办公室里:我要继续。 隋郁:不行,你刚刚脱离任东阳的海域还不到十分钟。 向云来:对,现在是乘胜追击的时候。 隋郁坚决不同意:不可以!你要更爱惜自己 话没说完,向云来扑到他身上,说:快,抱紧我。 叹息着揽住向云来,隋郁知道他已经开始第二次入侵。 这一次入侵异常顺利。向云来熟悉任东阳新海域的气息和节奏,侵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甚至踏入隧道的数秒后,便准确抓住了可以通往深层海域的那颗头颅。 任东阳正因为被向云来窥见可耻的往事而愤怒,但他的愤怒完全无法阻止向云来的强硬刺入。向云来此时此刻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遵循章晓的叮嘱,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力量。他要从任东阳的海域里挖出与罗清晨有关的一切。 拨开无数不必要的回忆,甚至在这些回忆中,他借用任东阳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匍匐的自己,跪下的自己,赤裸的自己,哀哭的自己。在恳求任东阳用激烈的情事来平息海域震荡的时候,向云来总是被痛苦和无助折磨得无法舒展,蜷作一团。 而那时候的任东阳心中,总带着令人齿冷的愉悦。 但向云来只是路过这些记忆。他不停留,也不分出任何心神去怜悯自己。在深层海域中横冲直撞,他不断跌入记忆,直到猛地冲入一个惨白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窗,只有一张床铺,地板上零散地摆放着一些玩具和书籍。 任东阳站在玻璃隔墙之外,注视房中的少女。 那少女身穿格子连衣裙,裙子有些短了,不够合身。她在墙上的白板上写字,全都是汉字。 几岁了?任东阳扭头问。 他身边站着的,是额头生角、容貌美丽的独角兽人。 如猊:15。 任东阳:她就是最成功的一个? 如猊:对。而且我们促进了她的性成熟,她现在已经可以自然受孕。 任东阳愕然:她只有15岁,我的天! 如猊大笑:你怎么忽然拥有了人性,弗比斯? 任东阳沉默片刻才问:她对阿波罗有反应吗? 如猊:有,反应很激烈。注射阿波罗之后,她的精神力会比平时增强十几倍,如果不是在保护域里,这个地区所有的海域都会被她入侵。 任东阳:她是特例。 如猊:实际上,我们发现所有的罗清晨都会因为阿波罗而增强精神力。我怀疑这是基于基因信息的条件反射,罗清晨生下的孩子也会如此。 第376章 任东阳:这个结论有什么意义吗? 如猊:没有。这只是我的推论。 任东阳:难怪我在报告书上没有看到这一点。其他的十二宫知道这件事吗? 如猊轻笑:当然不,我只跟你分享我的猜想。他们对我的学习能力、研究能力都不在意,毕竟,我只需要随时随地扮演吉祥物就可以。弗比斯,你不一样,你是我的朋友。 任东阳不置可否地笑笑。如猊接着问:所以,你注射过阿波罗吗? 任东阳咬牙:你如果在我身上用这种东西,我会即刻弄死你。 笑完后,如猊说:好吧,好吧,我们继续讨论她。过来,弗比斯,你必须仔细看看她,是否跟你印象中的罗清晨一样。 他按下对讲,温柔地说:清晨,过来。 少女转头,面目十分冷淡。 与她对上目光的那一刻,向云来的精神力开始疯狂激荡。他差点无法维持巡弋,被迫退离。 朝玻璃窗走过来的少女有一张与罗清晨一模一样的脸庞。她几乎就是那张托着精神体、爽朗笑着的照片上的罗清晨。 说几乎,是因为她的眼睛很异常。 那是矩形的瞳孔。羊的瞳孔。 第168章 这个罗清晨是所有克隆体中,活得最久也最健康的。 罗清晨留下的基因样本并不能支撑那么多克隆体的制作,如猊和哈雷尔手中有非常出色的医疗和研发团队,他们从克隆体身上再度提取体细胞,并依此来制造更多的克隆体。 这就导致后来出生的罗清晨们大都具有一些先天的基因缺陷。这些缺陷并非染色体变异,不能让她们成为更特别的特殊人类,只会令她们早夭。为了减少这种情况,保护珍贵的实验体,如猊的团队采用了饲育所的做法:尝试把其他特殊人类的基因与罗清晨的克隆体融合。 据如猊所说,他在谭月阳留下的、警铃协会当年的记录里找到了一些相当有趣的东西。在中国,曾有人利用某种可以被向导开启的、能回到过去的神秘仪器,看到了另一时空线上哨兵和向导诞生的源头。那些人是被外星陨石带来的特殊射线改变的,并且另一时空的人们也在人为地制造更多哨兵和向导。 这些事情,任何人看了都只是笑笑,无稽之谈。但如猊却很相信。或许因为他本身来源于传说,在独角兽人出现之前,世界上绝大部分人也都认为传说仅仅是传说,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总之,在如猊的推动下,制造新的特殊人类成为断代史十二宫中,相当一部分人的目标。这些全新的特殊人类,无论他们能不能存活、能存活多久,只要他们出生在这个星球上,就能够成为医生、研究者、官方的功绩。断代史已经背离初心,对权力汲汲营营,这种名声他们是很渴望的。 当然,大多数融合了两种甚至很多特殊人类基因的孩子,还未出生就自然流产了。任东阳告诫如猊,这是星球和自然规律在淘汰不应该出现的生命,但如猊并未停手。 眼前的少女,正是美国羊人与罗清晨基因的混合体。她的脚踝和臀部都有毛发,浓密的头发里藏着小小的羊角,被截断后总是会再生。她走到玻璃窗前,仰头向上看。这是单向玻璃,室内看不到室外的人,但任东阳仍感觉到,自己仿佛被她死死盯着。 矩形瞳孔有一种非人的森然。 任东阳回避了她的目光: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如猊:你可以进入她的海域吗? 任东阳:什么? 没有人可以进入这位罗清晨的海域。她小时候的海域是空白的混沌,等成长到三四岁,精神体正式成形,她忽然关闭了自己的海域。如猊并不确定这是她的本能,还是她提早学会了关闭海域的方法。 任东阳:没有关闭海域的方法。人只要活着,在思考,在行动,在说话,大脑就会持续活动。大脑活动着,精神世界,也就是海域就持续运作。关闭海域是不严谨的,应该说,你们找不到可以突破她防波堤的人。 如猊: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说,连防波堤也看不到。 任东阳这回真的有些诧异:怎么可能? 如猊点点头。任东阳是向导,又是断代史的人,且算自己的朋友,可以信任,他才会把任东阳带到这里,并告知实情。他希望任东阳能够入侵罗清晨的海域。 任东阳本人的巡弋能力并不强,但他很难拒绝如猊的请求。他应下之后,如猊说:我会暂时关闭保护域。请你进入这个房间。 任东阳走向房间,防护锁亮起绿灯。房中少女看向紧闭的门,任东阳的手往前伸去。 记忆中断了。任东阳痛苦的吼声回荡在深层海域之中,在即将被驱赶出去的时候,向云来闯入了另一段记忆。 坐在窗边的是罗清晨,真正的罗清晨,他的母亲。 任东阳和她在庄园的一角喝茶。这是罗清晨还没有生下向云来、也还没有跟任东阳父母决裂的时候。她正谈起谭月阳,巧妙地问任东阳是否知道谭月阳在做什么。 任东阳小心应答,但还是被罗清晨察觉到不妥。 第377章 谁?谁要卖了我?罗清晨问,你的父亲? 任东阳:还有你的丈夫。 罗清晨站起身,桌上的茶杯簌簌震颤。她愣愣地站着,良久才坐下来:卖给谁? 任东阳:我不知道。他说完,看到罗清晨哭出声。 此时此刻任东阳心头翻涌的东西,毫无疑问,是属于人类的怜惜。比怜惜还要泛滥一些的、别的情绪,让他紧握罗清晨的手:我想帮你,morning。 他低头亲吻罗清晨的手背,察觉到眼前女孩指尖轻微的颤抖。罗清晨看他的目光是冷漠和畏惧的,即将被什么人卖到什么地方去的恐惧,让她不可能对任东阳再流露一丝一毫的善意和温暖。 任东阳的心有一种揪痛。被自己喜欢的女孩这样注视,像敌人,像害虫,任何人都会难过的。他不让罗清晨把手抽离,力气大得像对付一个不听话的猎物,随即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可以用别的事情吸引罗清晨的注意力,重新唤回对方的信任。 他们不仅要卖掉你,还要利用你的孩子。他看着罗清晨的腹部,罗清晨下意识地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他们还会制造你的克隆体。 罗清晨如听天方夜谭:谁的?我的?我的什么? 任东阳:制造更多的,像你一样的罗清晨。他们会遵循你的人生轨迹,让克隆体学习中文,吃中国的食物,接受中国的伦理和教育,阅读中国的书籍。他们想复制更多的你。 罗清晨脸上全无血色,比得知谭月阳要转手发卖自己更恐惧。 他们?她咬着嘴唇,断代史? 任东阳以为这句话会让罗清晨高兴:因为你很特殊,很珍贵,morning。你是前所未有的,或者说,你的存在一定会让断代史壮大,甚至影响世界上特殊人类的发展进程。你一定会被所有特殊人类铭记。 罗清晨只是看他,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任东阳连忙换了一套说辞: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你会痛苦。morning,让我帮助你,好吗?我可以保护你,请你务必相信我。我会成为你的盾牌,盔甲,我愿意为你挡住一切。 良久,罗清晨伸出手放在任东阳手背上,眼泪滚落,嘴角下垂。因为哭泣,她显得脆弱,连声音都破碎颤抖。 任东阳没有看出来--但向云来忽然认出这样的表情。他见过这种笑。美丽得像演戏一样的笑,每一个细微表情都恰到好处,每一滴眼泪都会在最合适的时候落下。 那个甜美的狼人,邢天意,她最擅长这样。 罗清晨把头伏下来,额头贴在少年任东阳的手上。任东阳翻转手心,她便让脸颊贴附在他的掌心里,一种轻得几乎察觉不到的摩挲,但她的手劲又这样用力,仿佛极其渴望,却不敢靠近。 任东阳抵挡不住,低头很轻地说:你伤心了吗? 罗清晨:嗯。 任东阳: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吗? 罗清晨先摇头,后点头。眼泪落在他的掌心里。 她的伊特鲁里亚鼩鼱出现在桌面。任东阳很少见到这个小玩意儿,除了知道它是罗清晨的精神体,以及罗清晨嵌入的时候需要用到它,别的都不了解。鼩鼱抓着罗清晨的头发,轻轻抚摸。 很快,鼩鼱分裂了。两只,三只,四只桌上一下出现十几个圆滚滚的灰黑色团子,都簇拥在罗清晨的身边。 罗清晨坐起身,擦干了眼泪,说:对不起,我失礼了。 他们的手仍牵着,掌心眼泪还未干涸。任东阳的脸庞发热:没关系,你随时都可以依靠我。无论什么话,我都愿意听。 罗清晨含着泪笑了,问:你见过我的精神体吗? 任东阳:见过两 原本在桌上闲散翻滚的鼩鼱忽然像小小的炮弹,冲向任东阳。一开始出现的那只鼩鼱没有动弹,静静地站在罗清晨的肩头,披着她的头发,像披挂一条围脖。任东阳只看了它和罗清晨一眼,就被忽然冲过来的小东西们吓得大叫。他的手仍被罗清晨牵着,女孩的力气突然变得很大,他根本无法摆脱。任东阳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银币水母猛然爆发。 然而鼩鼱们已经顺着手臂跳上了他的脸。随即,精神体们冲向他的脑袋,像流水穿过一片礁石。 · 向云来整个人从隋郁怀中翻下来。隋郁托着他的后脑勺说出警标,向云来大汗淋漓地睁开眼。 他眼神半天都无法聚焦,好一会儿才抓着隋郁:快,快走!我们去,去找任东阳! 发生了什么?隋郁被他吓到了。 向云来的状态很不对劲,像是遭受了海啸的震荡,嘴里胡言乱语,但他的意识却又是完全清醒的。打开办公室的门冲出去时差点跟道格乐斯撞了个满怀,他还能抓住道格乐斯,让道格乐斯用蜂鸟确定任东阳的位置。 隋郁捏着向云来的脸颊,强行让他看自己:向云来! 向云来:她不是第一次嵌入! 隋郁:谁?哪个ta?! 向云来:罗清晨,我妈妈!她他忽然停口,看着身边的道格乐斯。 第378章 道格乐斯一头雾水,但感受到向云来目光中的顾虑,忙说:蜂鸟找到他了,这人在地上在地上爬呢。我走了,我会留着蜂鸟在天空里打转,你们 向云来:快走谢谢。 道格乐斯皱眉遁走,隋郁愈发不解。我去找任东阳就行,你不必他说。 向云来摇头,压低声音:你被我妈妈嵌入怪物理念的那天,不是她第一次对任东阳动手。她对任东阳做过一次,而且是很惊人的一次。 他稍微冷静,牵着隋郁往后门走。后门的卡车上还站着大祷,他俩是生面人,刚靠近,就被对方手里的两把菜刀对准了。 想想扑腾着麻雀翅膀掠过来,后门的人才肯放行。向云来表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陪伴,有隋郁就行。想想有些忧虑地目送他们远去,回头继续用对讲机指挥伙伴们找出包装带胶带和电线,把抓住的星文成员捆起来。 此地多雨,混乱的袭击接近尾声,山中淅沥一片。向云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道路上,把海域里看到的事情告诉隋郁。 隋郁震惊得半天都说不出话。他此时忽然后悔,如果自己过去能多接触些断代史内部,尤其是高层的事务,说不定现在就能给向云来更多的帮助。 他只能牵着向云来,让他不至于在湿滑的道路上跌倒。 他随即想起,方才即便捏着向云来的脸庞,他也没有一丝反胃和呕吐的冲动。是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让海域中盘桓的恶感变得微弱了吗?还是对向云来的依恋终于压倒了那些条件反射带来的恐惧? 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机。 他把向云来的手握得更紧了。 向云来没察觉他的变化,一口气讲完,开始沉默。 隋郁:原来那才是你妈妈第一次入侵任东阳海域。她嵌入了什么? 看到蜂鸟了。在树丛的间隙里,他们看到雨幕中一只翠绿色的小鸟在高空打转。向云来拨开浓密的草丛,顾不上寻找正经的道路,只想循着直线,立刻抵达任东阳身边。 任东阳的海域恢复正常了,这是章晓和秦戈的判断。但现在向云来认为,这个判断很有可能是错误的。他们认为去除罗清晨的影响之后,任东阳混乱的精神力终于缓慢平息,变得与正常人的波动无异,这足以说明,他正常了。 但他们没能够看到任东阳的精神体。 那些扭曲的水母足以证明,在任东阳的海域中还有扭曲的东西存在。任东阳的海域一开始就是这种狭窄的隧道、血红的肉膜吗? 这个困惑在方才的巡弋中被罗清晨解开了。回溯罗清晨的第一次入侵,因为对任东阳影响太大,作用也太强烈,向云来甚至在深层记忆中看到了他在自己海域里抵抗罗清晨的片段。 非常混乱,但可以看到当时的海域是明朗的,他们在群山之中狂奔。任东阳的海域是海滩和群山的结合体,像汤辰的海域一样,边缘模糊,但无限延伸、异常辽阔。这说明海域主人拥有十分出色的精神力。 绝对不是现今的诡异隧道。 罗清晨最终在翠青色的山中追上了任东阳。她撕开任东阳的自我意识,潜入深处。那是向云来无法看到的地方。 但罗清晨离开海域之后,在任东阳的记忆中,她的声音仍回荡了片刻。 她说了什么?隋郁问,这次嵌入似乎非常突然,是罗清晨从未计划过的。 在湿漉漉的草坡上打滑数次,向云来终于踩着石头踏上一个稍平的路面。任东阳就俯卧在草丛中,雨水淋湿了他的身体,数个银币水母,扭曲的、庞大的,正在他上空游动。 仿佛从他身体里溢出的,形态可疑的灵魂。 他看到了向云来,眼睛稍稍睁大。 别过来。他呻吟,滚开走开 向云来朝任东阳走去,而象鼩落地,奔得更快。那种轻快的姿态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它跳上了任东阳的身体。 我妈妈在深层海域里对他说,向云来扭头看隋郁,杀死她,如果你见到我的克隆体,请务必,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杀死她。 任东阳的眼睛圆睁,声音仿佛哀吼: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 他嚎啕大哭。 向云来忽然倒下,被隋郁一把捞住。象鼩化作一片轻雾笼罩着任东阳。 这是今天任东阳承受的第三次强行入侵。 他的深层记忆因为被向云来三番四次地翻检,变得混沌不清。向云来穿过比真实泥泞更粘稠的记忆,终于找到了方才那间白色房间。 他化身为任东阳,推门走进去。 眼前的少女和任东阳记忆中的、柔弱瘦小的罗清晨完全是同一个人。当她低下头,不露出那双异常的眼睛,任东阳会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他此时的心境跟少年时大不一样。 他已经在王都区里陪着向云来蹉跎了几年。父亲过世时分明想回家,却又被心里保护向云来的念头代替,自己的意志始终被罗清晨的理念死死压制,这让他很不舒服。 父亲的死亡曾经让他沮丧,失去父亲曾拥有的东西更令任东阳愤怒。他这种愤怒已经从向云来身上找补了许多,但还不足够。 第379章 面对罗清晨时,那个从未冒过头的理念开始狂风大作。 任东阳怀中有一把枪。他回到加拿大,总是会随身携带枪支以保护自己。枪里有子弹,而他距离自己的目标这样近。 他把手伸入怀中,用他最擅长的温柔声音呼唤:morning?你好,我是你的老朋友。 退到墙角的少女终于抬头。 任东阳发现,她退到了房间监控的死角。 我没有朋友。她说。 连声音都分毫不差。 任东阳的头脸忽然热起来,因为愤怒:抬起头的少女流着眼泪,跟他记忆中的罗清晨楚楚可怜的模样毫无分别。 但这种楚楚可怜只会令他愈发激动。 救我。救救我。女孩站在摄像头下方,无声地蠕动嘴唇,满脸是泪。 好的,我这就让你解脱。任东阳在心中说。 他甚至完全不顾及外头什么都看得见的如猊,直接掏出了枪。 枪口对准罗清晨的瞬间,那少女咧嘴笑了。 那是一种令任东阳,甚至令此刻停留在他深层海域中的向云来,都感到毛骨悚然的笑。 人类所能包含的最浓重的恶意,都藏在罗清晨咧开的、上扬的嘴角里。 第169章 从罗清晨身上涌出的精神力,是气息十分古怪的雾气。 它们浑浊、浓厚,滚滚往前,瞬息间笼罩任东阳。 任东阳察觉到不对劲时立刻扣下扳机。枪响后,子弹射入墙壁,没有传来人体受伤的痛呼。而任东阳的视野已经被雾气占据并剥夺,他什么都看不见,脑子开始一阵接一阵地疼。 向云来非常具体地感受到这种痛苦的不一般:被罗清晨入侵的时候,任东阳虽然也难受,但疼痛和抽搐并不持久;被这位罗清晨入侵,却仿佛被千百根尖刺透过头皮扎入肉身,而且入侵者在享受这种惩戒般的折磨。 任东阳大叫倒地,失去了意识。 视野一片漆黑,但听觉还在。倒下后听到的话隐藏在任东阳意识的深处,是他自己无论如何都觉察不到的。 先是门再次被打开,周围想起了保护域启动的嗡嗡声,随后是如猊的询问:他的海域怎么样? 罗清晨回答:给我多一点时间。 如猊:你平时不到一秒钟就能占据别人海域。 罗清晨:他的防波堤很强悍。奇怪,他好像保护着自己的海域,不让任何人进入。 如猊:尽可能从他海域里挖出我需要的东西,好吗? 这个问句里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罗清晨答应了。如猊离开后,穿刺般的疼痛再度侵袭,任东阳痛得大叫,猝然从昏迷中醒转。 房间里只有他和那个女孩。女孩俯身,死死盯着他的双眼,头发垂落,遮住了任东阳的脸,也遮住了玻璃那边的如猊的视线。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你深层海域里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原型吗? 任东阳掐着她的脖子跃起,重重把她压在地上。但剧痛再次袭来,他不得不松手,抱着脑袋打滚。银币水母根本无法维持稳定的姿态,房间里两种精神力相互对抗、制衡,而任东阳根本无法看清罗清晨的精神体是什么模样。 入侵停止了。但痛楚的余韵还在任东阳海域里回荡。罗清晨又问了一遍:是吗? 任东阳:是。 第三次入侵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发生。就像罗清晨轻而易举地、第三次推开了那扇门,她不需要跟房屋的主人打招呼,进出如入无人之境。 但这一次痛楚并不强烈。前两次原来是她给的下马威。 任东阳的自我意识无法在自己的深层海域窥见罗清晨与罗清晨留下的幻影是如何沟通的。向云来不得不离开深层海域,回到诡异的隧道之中。 任东阳哽咽的喘息在隧道中回荡。向云来忽然对他涌起了无限的怜悯。他的海域早已经支离破碎,在他人的反复入侵之中,人的精神世界真的还能够保持永恒不变的清明吗? 那些水母就是最好的证据。在罗清晨嵌入的暗示没有真正爆发时,隋司没有对他注射阿波罗时,他的精神体还是正常的。但隐藏的炸弹一旦点燃,炸毁的房屋不可能再修复正常。 还不滚吗?任东阳虚弱地说,你什么都看到了,包括你妈妈做的事情还有那个克隆体。 向云来:任老师。 他对任东阳的称呼回到了他们开始交往之前的,半生疏半亲近的样子。 任东阳顿了很久才说:其实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至少还是正常的。 向云来:但是你把隋郁带到了我面前。 任东阳:对一切就是从他来到王都区开始,变得脱离控制的! 向云来本想说,怀着恶意把隋郁介绍给自己,任东阳当时绝对不可称为正常。但他被任东阳的言辞震惊了:王都区的斗兽场和饲育所,难道你一直以为是正常的? 他说完便觉自己问了句废话,任东阳自然也没有回答。 第380章 向云来又说:这不是你的海域,任东阳。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你的海域会变成 这问题让海域再度急剧动荡。向云来从未在任东阳海域中体验过这样激烈且混乱的海啸,洞壁开始翻滚,无数他看不清楚也无法分辨形状的东西在里头嘶吼、挣扎。即便向云来见过无数怪异海域,此时也有点心惊。 他忍耐着恶心,沿着隧道往前走。 我知道我妈妈在最后那天,为什么会联系你了。向云来说,她想唤醒你关于克隆体的记忆。 向云来最近总是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情。罗清晨临走时在孩子的海域中嵌入了自己的幻影,是因为她知道,这一趟也许有去无回。她经历太多事情,已经习惯凡事都做最坏打算。 向云来怨过她:为什么不回头?回头了或许他的命运不会像现在这样,或许他不必经历颠沛流离的二十多年。罗清晨站在路边等待谭月阳的时候究竟想了些什么,向云来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但她一定想起了自己赐予任东阳的第一个幻影。 让我杀了她,是吧。任东阳在呻吟中冷笑,我尽力了,你也看到了。 向云来一路前行,身边有许多任东阳的脑袋不断地在洞壁之中涌动,那场景实在相当恶心。但向云来看着那些拼命想摆脱肉膜却不得的脑袋,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很可疑。 你的自我意识在哪里?他问。 任东阳不出声。 你被什么控制着吗?向云来又问。 他发现了:任东阳的自我意识在洞壁中涌动,并不全是为了吓唬他。那些隔着肉膜不断张合的口腔,重复的是同一句话:帮我,小云,帮帮我。 起初无人回答他的问话,很快,一丝笑声在隧道中震动。 向云来大吼:那个克隆体有什么能力?!她也跟我妈妈一样,可以嵌入吗?! --不是哦。 少女的声音回答。 不是嵌入。那是年轻的、15岁的罗清晨的声音,轻佻活泼,充满了自负,我的能力是置换。 包围着向云来的怪异隧道消失了。他站在一片黑水之上,前方隐隐有光。 往前走了一会儿,光芒越来越盛。眼前的黑暗是一大片从高空垂挂到地面的黑色幕帘,幕帘被气流吹动,微微拂起,从缝隙和幕帘的底部透出另一边的光线。 向云来深吸一口气,伸手,拉开了幕帘。 但他还未看到任何东西,整个人忽然一轻。 他的身体被人抱了起来。 此时在雨中,隋郁正一边抱着昏沉的向云来,一边用随手捡起的木枝与偷袭者对峙。 出现在隋郁身后的,是带领星文的人冲入厂区的苍龙母。 她从拔鳞的痛中恢复之后,立刻想办法挣脱了束缚。彼时所有人都在关注释放鸟类精神体的向导,她从车间后窗翻出来,立刻离开。 她是为了去擒住任东阳。任东阳是断代史十二宫之一的狮牙,他的价值抵得上星文在这里的所有人。为了保护伙伴,她必须抓住任东阳来交换厂区里的星文成员。 只是还没走到和任东阳约定的地方,她就看到了雨中的隋郁和向云来。 向云来进入海域之后,隋郁便抱着他躲进了树下。一面担心闪电会劈到树丛,一面心急如焚地寻找更好的避雨地点。他把外套脱下,披在向云来身上,回头时看到任东阳还趴在那摊水里。水渐渐上升,已经淹到任东阳半睁的眼睛了。 任东阳不能死在这里,向云来如果在海域里找不到罗清晨的信息,必然要再问任东阳。隋郁走到任东阳身边,把他拖起来。 就在这瞬间,他的银狐猛地在雨中炸毛。隋郁回头,看到了灌木丛中冒头的苍龙母。她已经抓住了披在向云来身上的那件外套。 银狐跃起,瞬间化作数十支长矛刺向苍龙母。隋郁根本顾不得任东阳,立刻放手把他丢下,奔回向云来身边。任东阳重重摔下,原本晦暗的双眸猛然清醒似的,睁得很大。 苍龙母抓起的只是那件外套。她丢下外套,左手去掐向云来脖子,右手抄起一块石头,低吼:别过来,我杀了 话音未落,她恍惚地晃了几下。有什么穿过了她的身体,令她心脏猛地一紧。石头从手中落下,她未死心,猛地把向云来往自己身边拖。 隋郁已经来到她面前。眼前是一张怪物的脸庞,隋郁根本懒得分男女,拳头砸向苍龙母的脸。 苍龙母不得不松手,隋郁立即把向云来夺了回去。苍龙母再度抄起石头,隋郁也同时抄起木枝,尖端抵住苍龙母的胸口。 我不是要找你们麻烦。苍龙母盯着隋郁身后蠕动的任东阳,我要的是他。 隋郁:他也是我们的人。 苍龙母:他是你们的敌人。把他交给我,交给星文,我有一百种让他生不如死的办法。你们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折磨他的过程录给你们看。 任东阳的眼神时而迷茫,时而清醒。他听到了苍龙母的话,他很想说些什么,但向云来正在他的深层海域里巡游,并且穿过黑色幕帘见到了罗清晨,他难以保持基本的清醒。 第381章 就在此时,苍龙母抬头大喊:等等想想!别!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如同野兽啸叫的凄厉和迫切。 然而隋郁根本没有回头。 没有想想,没有任何突发事情,这里只有他们四人。 苍龙母收起表情,在手中抛接石头,冷冷看着隋郁。忽然,她右手猛地一甩,石头朝任东阳飞去! 隋郁下意识伸手去挡,不免松开了怀中的向云来。苍龙母立刻伸长手臂,抓住向云来的头发,她动作粗鲁,根本不顾向云来死活。仅在片刻之内她就看出这个不知生死的男人是场中的关键,用他可以交换任东阳。 被紧抓头发,令向云来趔趄着往路边的沟里翻去。 就在这瞬间,原本半死不活的任东阳忽然亮了眼睛。他从地上窜起,石头擦着他的脸颊和耳朵过去,一行血珠在雨中飞溅。他甚至根本没跑,而是原地跃起,朝向云来扑过去,一把揽住向云来,护着向云来的脑袋滚进了沟里。 苍龙母和隋郁同时跳入那条沟。一个去抓任东阳,一个去拉向云来。 就在苍龙母即将抓住任东阳肩膀时,他忽然抽搐起来。伴随身体的剧烈颤抖,他开始用一种怪异的方式痛叫,仿佛有什么在他身体里爆炸,让他无法忍受。他抱着脑袋,双眼圆睁,眼泪混着雨水从他脸上滚下来,甚至无法分清脸上的血是伤口流出来的,还是从眼中滚出来的。 连苍龙母也吓呆了,不由后退:他怎么回事?! 隋郁已经抱着向云来回到路面,怀中的向云来正在颤抖。 海域中,向云来穿过幕帘,进入的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罗清晨站在房间中央,向云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无声地跟着她走。房间并无边界,她往哪里去,哪里的墙壁就会不断地后缩,空间是无穷无尽的。 感动吗?克隆体问,他刚刚差点就清醒了,为了救你。 只是条件反射。向云来说,我妈妈在他海域里嵌入的幻想,让他学会了救我的条件反射。 克隆体:你真是油盐不进。 这已经是非常地道的表述,向云来有些吃惊:你真的从小就学习中国话? 克隆体:对。但我没能成为你妈妈那样的人。 向云来:我现在仍然在任东阳的海域里,对吗? 克隆体:当然。 向云来:你知道我是谁?我跟你现在的交流,加拿大的本体会知道吗? 罗清晨放声大笑。她笑的方式跟真正的罗清晨并不像,唯一相似的只有声音。向云来像隔着一面永恒存在的玻璃,注视另一个不像母亲的罗清晨。 当然不会。克隆体说。 向云来:你知道我是谁。 克隆体:你上次探索任东阳海域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的气息跟她有点相似。这就是血缘吗?那我的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很嘲讽地笑了。 向云来:你见过我的妈妈。你一直在这里。 克隆体:没错,从他见到我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这里。 向云来不禁闭了闭眼睛。任东阳,可怜的任东阳。向云来实在无法抑制对他的怜悯。 任东阳在苍白房间里见到罗清晨的时候,就被入侵了。罗清晨的能力是置换他人海域,简而言之,她可以把自己海域的景象直接照搬进他人的海域之中。然而海域是精神世界的象征,海域的更换将直接导致对方的精神崩溃,严重的甚至还会脑死亡。 任东阳又是幸运的:他是在罗清晨如猊的指示下,第一个尝试置换的人。彼时女孩的技术还不够成熟,她进入之后才发现海域中早就存在着罗清晨的幻影。置换并不成功,她只在深层海域里占据了很小的一部分,时刻被罗清晨的幻影压制着。 于是之后的数年里,罗清晨和罗清晨,两个向导都在控制他的海域,而且两方都在不断争夺控制权。 向云来清除罗清晨的幻影后,占据任东阳海域的,变成了克隆体。 任东阳从来没有正常过。他确实是个精神力强大的向导。但所有的精神力,在他的大半辈子中,都用来抵抗海域中那两个拥有同一张脸的、强悍的寄生者了。 第170章 克隆体的房间里并不是空无一物。随着她的走动,房间里各样东西渐次浮现,书籍、玩具,还有各种各样的研究器材。有的手术台上躺着人,有的压力舱里也会朦胧浮现一张脸。 全都是罗清晨。 全都是比她年幼的罗清晨。 她好像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似的,逐个对向云来介绍房间里的一切。这个5岁的时候死了,因为感染。这个生下来就有严重缺陷,后来不知去了哪里。这个和那个,很正常也很健康,我把她们都除掉了。 你妈妈会责备我。她说,当我告诉她这些事情的时候,即便是一个幻影,她也会责备我。好可笑,她有什么资格和能力管我?因为她比我先扎根在任东阳的海域里?因为她是我的 第382章 她没有说出本体两个字,仿佛这两个字会给她屈辱。 但向云来用另一个词代替了:她是妈妈。 克隆体:她不是!她从来没把我看作另一个自己!她甚至在消失的时候都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她学会了中文,学会无数俗语和地道表达。但她没有真正地跟复杂的、无数的人相处过,根本不懂得如何掩饰自己。 向云来说:她的幻影在这个海域里见到你。如果她还活着,她一定很想真正和你面对面,说说话。 克隆体那愤怒的表情渐渐低落下去:她想杀了我。 得知自己的本体想毁灭自己的时候,本体已经死亡数年。她在他人的海域中看到了这念头是多么根深蒂固,在憎恨之前,她先感到茫然无措。 制造她的人总是提起罗清晨这个名字。他们在她身上寄予厚望,希望她能成为一个不逊色于罗清晨的真正的人。发现她憧憬罗清晨之后,如猊开始告诉她罗清晨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罗清晨是一心投奔断代史,不惜与家人和祖国决裂的厉害人物。她之所以在世上留下克隆体,自然也是为了让自己的能力得到传承,甚至影响更多的人。这个梦想,这个目标,现在只能由你来完成了。如猊说,很遗憾,罗清晨回国之后,就被特管委的人解决了。 因为如猊和制造她的人,她擅自对他人产生敬仰,又擅自憎恨未曾谋面之人。 克隆体问向云来:你想消除我是吗?你消除我,这个房间就会消失。这里已经成为任东阳海域的一部分,如果没了,他的精神立刻就会崩溃。他的海域会逐渐消散,你将永远也不可能从他口中问出任何你想要知道的事情。 向云来点头:我知道。 他的镇定出乎克隆体的预料。克隆体说:你既然进入我的领地,就多陪我一会儿吧。 她的手忽然伸长,如同一根粗大的软水管缠住向云来手腕。如果说向云来原本对她的话还半信半疑,现在则完全相信了:和罗清晨的幻影不一样,眼前的克隆体竟然可以触碰和左右入侵海域之人的意识!这是只有海域主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来看看我的海啸吧,向云来。她笑着说。 · 跌倒在沟中的任东阳正要站起,忽然又跪下,开始呕吐。他的模样狼狈且恐怖,吐完后口中唿唿喘气,小声说着什么听不清楚的话。 隋郁和苍龙母都盯着任东阳,苍龙母不再试图靠近任东阳,反而又退了一步。隋郁低头看向云来时,发现向云来的鼻腔正在流血。 这可把他吓坏了。象鼩在向云来胸口拧成模糊的一团,隋郁把他揽紧,毫不犹豫地在他耳边说:我发誓。向云来,我发誓!回来!醒过来! 向云来毫无反应。 隋郁心中一沉。他在厂区里唤醒向云来的时候,只说了一次警标。但这回他不断重复警标,也仅让向云来手脚微动、眉头锁紧,却完全无法睁眼。 疯子!苍龙母忽然大吼。她被眼前三人的奇怪举动吓到了,不再留恋濒死般弹动的任东阳,跑向树林深处。 隋郁没空理会她和任东阳,他抓起掉落的外套披在向云来头上,小心仔细地擦干向云来脸上的雨水和从鼻腔涌出的血。 出发之前,章晓曾单独与他谈过。他依旧看不清章晓模样,但章晓的精神体十分亲近他,他被向导沉稳的精神力笼罩,仔细听取了章晓的意见。 章晓给了向云来入侵任东阳海域的指示,这是因为他已经确认,向云来的巡弋能力远远超出任东阳,任东阳根本无法在海域中束缚向云来。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是提醒隋郁:有危险时一定要立刻唤醒向云来,不管他跟你说过什么。他不是会遵守规则的性格,你就是约束他的准绳,知道吗?在课堂上都听过什么样的唤醒方式,你还记得吗? 隋郁颤抖招手,一直在任东阳身边打转的银狐回到他身边,遵从他的指示,张嘴轻轻地咬住向云来的手指。 精神体尖利的牙齿戳入皮肤,当然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但向云来的海域会有所反应。 他果然皱眉,忍痛般呻吟。 我发誓,向云来,醒醒听听我的誓言。隋郁哀求。 他的声音消散在雨中,向云来的鼻血止住了,但仍旧没有苏醒。 无论是警标的声音,还是银狐啃咬手指的疼痛,向云来都一清二楚。但他被罗清晨的海啸困住了。 他在一个深邃的海涡之中。 他身边涌动的并不是海水,而是水流一样柔软、半透明、冰凉的墙壁。房间化作液体,他从地板坠落,无穷次穿过地板之后,他摔在黑色的水里。周围是海浪声,墙壁正在环绕他疯狂涌动,像一片乳白色的海洋中突兀出现了一个缺口,向云来就站在缺口深处。 海面离他特别远,远到苍白的天空都变成了小拇指指甲大小的一丁点儿。 他无论呼喊什么,都无人回应。罗清晨的身影偶尔会在液体的墙壁里浮现,长发飘动,探出一颗头来冲他笑。 隋郁的声音在海涡中回荡,向云来的手指一阵一阵地疼。银狐咬得也太用力了。等等,不仅是咬手指,银狐还化作武器开始戳刺他的手臂,刺针带来的痛楚十分尖锐,他小声地骂了隋郁几句。 第383章 鼻血蜿蜒流下,他随手一抹。罗清晨正好从身边探出头:好玩吗?这也是她教我的。原来海啸可以这么丰富 向云来:很无聊。 罗清晨顿住了:什么? 她的举止跟罗清晨太不相似,但跟向云来最熟悉的那个人很像:叛逆,跳脱,古古怪怪,自负又自卑,还有过分强大的自尊心。向云来经历过向榕难熬的叛逆期,现在看着克隆体,竟有种久别之感。 你的海域很无聊。向云来面无表情地说,这就是你能做出来的最丰富、最惊人的海啸?太平庸了,morning。你比一个刚上小学的向导还要 他停顿,回忆在向榕身上使用激将法是如何的百试百灵。打破僵局的最好方式是让自傲的对手失措。 他流露怜悯和歉意:对不起,我忘了你一直生活在封闭的房间里,什么都不懂。 克隆体消失了,液体的墙壁雪崩一样倒下,压在向云来身上。他被窒息感包围,双手乱舞时忽然抓住一根水草--不是水草,是变异水母粗大的触丝。 攀附在水母的触丝上,向云来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向乳白海洋的表面! 他大叫着击破凝滞沉重的液体,跃上了空白的天空! 任东阳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海域。向云来的入侵让罗清晨的控制欲爆发了,属于她的那部分海域正在侵蚀任东阳自己的海域,而一旦侵蚀成功,任东阳的精神必然崩溃。任东阳正在作最后的抵抗。 向云来爬上水母的伞盖,他像乘坐在一片浓黑色的云上,越升越高。 银狐的攻击还在继续。向云来怒吼:别咬我了! 他仿佛置身大气高层之中,脚下是乳白色的海面和无数翻滚的肉红色触手,海天相接的地方,水母如同黑色潮水一样涌出。他曾在任东阳海域里见过类似的景象。 向云来忽然明白了:阿波罗和拷问相互配合,这是隋司习惯的讯问方式,他必定在不止一个人身上使用过,但为什么只有任东阳的海域发生了异变?阿波罗强化了他的精神力,并且让他的水母长时间暴露在体外,这会让他持续疲惫,无法维持海域的稳定。 因此,罗清晨的幻影,还有罗清晨置换的那部分海域,各自拥有的能量开始爆发。 任东阳发狂、水母被迫异变的时候,正是海域中两个寄生者争夺得最为激烈的时候。 罗清晨的幻影取得了暂时的胜利。她认为自己已经压制住另一个入侵者,问题得到解决,所以她并未告诉向云来任何关于克隆体的事情。 但幻影消除后,任东阳虚弱的精神力无法再承受更多压力了。他的海域开始逐渐退让,逐渐被克隆体侵蚀。 升上高空时看得愈发清楚:原本属于任东阳海域的海洋和山,都被化作液体的墙壁和肉红色的触手缠绕、覆盖。 海面上站起的克隆体越来越庞大。她不断长高、伸长,背脊仿佛紧贴弧形的穹顶,手脚弯曲着朝向云来张开。 你无法在这里战胜我。她说,我注定会侵蚀这个海域。我还要感谢你。是你连续三次不断入侵,让任东阳失去了维持海域平衡的能力。你妈妈没有教过你吗?啊?你这样入侵海域,是会让海域主人难受的! 她尖声地笑。 而且我只是一个影子,我的自我意识根本不在这里。你没有办法暗示我做什么,也不可能在我的海域里嵌入任何理念--哦对了,你不知道吧?你的妈妈还教过我怎么嵌入,因为她说,我可怜。我哪里可怜?我不可怜! 她硕大的脸庞几乎占据了整个天空,并且朝向云来压下。瞳孔扭曲如同哈哈镜,向云来的影子在上面被抻得很长,像飘带一样摇摆。 滚出去。她张嘴低吼,几乎能整个吞下向云来,否则我就在这里毁了你。你应该知道海啸带来的震荡会 你不会吞噬他的海域不,你不会完全置换他的海域。向云来说,是你告诉我的,你置换别人的海域之后,对方的精神世界就会崩溃,甚至还会脑死亡。 克隆体闭合了嘴巴,死死盯着他。 你是本体,我是说被关在房间里的那个罗清晨,你是她唯一一个能在他人海域里存活的影子,对吗?除了任东阳之外,其余被你只换过海域的人,全都崩溃了。海域一旦崩溃,人很快就会死亡,影子也将不复存在。 向云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察觉,眼前的克隆体影子跟母亲的幻影很不一样,自主性更强,行动力也相当惊人。这说明置换比嵌入更深刻。 所以他冒险猜测。 虽然你永远都是15岁的影子,但你也并不想消失,对不对?向云来再一次模仿他熟悉的秦戈的腔调,稳重的,平静的,我从来没打算让你消失,morning。我的目标是任东阳而不是你,如果你的存在,会让我更直接地获得我想要的信息,我反而会感激你的。 最后一句话让罗清晨愣了很久。她丝毫不相信似的,皱眉打量向云来。 向云来:我想知道断代史和十二宫的秘密。除了任东阳之外,我还能从你这里获得更多信息,是不是? 第384章 他总是询问。但询问中却有毋庸置疑的肯定。 罗清晨恢复到寻常大小。她的身高只到向云来肩膀,走近了,需要仰头才能看清向云来的脸。 我们很像,morning。向云来说,我还有关于我妈妈的问题想问你。她见到你的时候吃惊吗?你们说了什么?是女人和女人之间的秘密,还是可以告诉我这个儿子的悄悄话?我跟她聊得并不多,你可以帮帮我吗? 又是询问。可无从拒绝。 克隆体:你确实不会消除我? 向云来:我只能应对妈妈的幻影。你不是我的妈妈。你是我的 克隆体双眼露出警惕。 向云来低声说:我的远房亲戚。 他说完笑着,搓搓自己的拳头。银狐这回变作锯刀,在他的手背拉琴一样来回移动,疼得他龇牙咧嘴。 罗清晨:你你们会允许我存在? 向云来:任东阳也会允许你存在。我认识非常厉害的精神调剂师,或许他们能给你和任东阳一些建议,怎样让你们在同一个海域里不冲突地共存。 罗清晨:我为什么相信你? 向云来犹豫着伸出手。他忽然很想抚摸克隆体的头发,但手最终落在她的肩膀上。 如果我违背诺言,你就再吞噬他的海域吧。他说,你很强,随时都可以反制,对吧? 话音刚落,他忽然一阵恍惚。心跳不知为何骤然激烈了,身体从内部开始发热,他头晕目眩,喘不上气,隋郁的声音比以往更近地回荡在他的听觉领域之中:我发誓,我发誓。 向云来终于睁开了眼。他甚至来不及跟罗清晨告别,意识就回到了身体里。 隋郁正紧紧地抱着他,外套遮挡着雨水,他的嘴唇正在一个吻里辗转。 呼吸暴露了他的状态,隋郁猛地后撤,盯着向云来的脸。雨水冲净了鼻血,向云来头发湿漉漉的,狼狈地盯着他。 干什么 话没能问完,隋郁捧着他的脸又吻了上来。是更激烈、更狂躁的吻。向云来被他缠得难以呼吸,紧紧抓住他的后背,最后忍不住揪住了他的头发。 隋郁!等等 声音只泄露了一秒,发声的器官再一次被热烈过分的舌头填上。隋郁是哭着吻他的,双手捧着他的脸,头发被他抓疼也不肯放手。向云来,向云来我发誓,我发誓呓语在吻的间隙里流泻,被挤得支离破碎,只能捕捉末尾的颤音。 向云来被他吻得呼吸困难。外套隔绝的无雨空间里是他们太过粗重的呼吸,还有隋郁很轻的哭声。 他吓坏了。向云来忽然心软,连嘴唇被他咬破了也不舍得生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恭喜你。向云来说,你不再怕我了。 我不怕你我不怕你了。隋郁语无伦次,舔干净向云来嘴唇上的血,又舔他脸上的雨水。 向云来想推开他,但隋郁的力气太大了。你是狗吗!向云来怒吼。 隋郁应:嗯。 向云来:自爱一点。 隋郁小声抽泣:嗯。我爱你。 向云来又没脾气了。我会把海域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的。他说,先放开我好吗?别亲别啃了! 是银狐和象鼩挤进两人之间,隋郁才拉开与他的距离。向云来腿软得站不起来,搀着隋郁的手慢慢站直,看到水沟里的任东阳。 任东阳浑身都是泥水,脸脏得五颜六色。他怔怔看向云来,向云来紧张地打量他的表情。 罗清晨接受他的提议吗?她会放过任东阳吗?哪怕身为意识的一部分,一个寄生的影子,她也仍想活着吗? 小云。良久,任东阳轻声说。 向云来走近了,居高临下盯着他。 任东阳的眼神已经很清明。克隆体没有再继续掀起海啸。但他忽然一把抓住向云来的脚踝,猛地往自己怀中拉。 在失去平衡的瞬间,向云来顺势把脚往上狠狠一踢。他踢中了任东阳的下巴,任东阳当即松手,仰头倒下,昏迷过去。 这一脚干脆极了。向云来心中充盈了陌生但让他兴奋的爽快。 他没有被任东阳打败。他不可能被任东阳打败。 踢了昏迷不醒的任东阳一脚,他扭头揪住隋郁的衣领,这回换他主动吻上了隋郁。 很短暂的吻。隋郁意犹未尽,但向云来已经往前迈步:走吧。 把任东阳扛在肩上,隋郁跟在向云来的身后,银狐则轻快地在他俩身边迈步。象鼩站在银狐的头上,抓住银狐的脑袋毛当作操纵杆。 他们在雨中朝偃旗息鼓的厂区走去。 第171章 任东阳被高穹带回了特管委秘务部。 他从断代史头目变成海域中拥有两种意识的特殊向导,海域先后向秦戈和章晓敞开。他的海域并未崩溃,罗清晨的影子以强大的平衡能力维持着一切,但当秦戈和章晓两个人同时进入海域时,仍旧不免产生动荡。 第385章 她对我俩的能力很好奇,会问很多问题。秦戈在电话中跟向云来说,我和章晓都认为,她是比任东阳更危险的人物。 两种意识相安无事,任东阳也仍能够维持正常的谈吐和行为,只是思维和行动稍显迟缓。海域中的影子时常会令他头疼,而秦戈和章晓的巡弋都能够减轻这种可怕的生理性疼痛。任东阳不再顽抗,只要能让他消除痛苦,他几乎知无不言。 向云来时常觉得任东阳凄惨,申请探视好几次,但是都被任东阳本人拒绝了。他不爱任东阳了,也不再害怕他,怜悯变成最后的印象。 向榕开学,向云来和隋郁送她到人才规划局,意外遇到了何肆月。想想把厂区里发生的事情详细写给何肆月,洋洋酒酒十六页纸,有八张都在介绍厂子里的业务,问他是否认识又富又闲的有钱人,投资投资。 随信寄来的还有好几套精致碗碟,给向云来妹妹和道格乐斯的入学礼物,各一份,给秦小灯邵清和何肆月的新婚礼物,各一份。 何肆月看信看得青筋暴起:谁新婚?什么新婚? 他跟蔡羽又吵架了,蔡羽干脆搬回王都区,住在新的黑兵基地里。向云来表示理解,频频点头:分居。 何肆月:谁分居?什么分居?! 他埋头工作,一边飞快整理表格、盖章签字,一边还能分心跟向云来吵。向榕递上录取通知书,何肆月神情一变,笑得十分灿烂:哎呀,国安的新生里只有两个女孩,你是其中之一。他让同事接手工作,自己亲自带着向榕去报道和领取生活用品,一路不停跟向榕介绍人才规划局的校园情况。 向榕不想让向云来跟着,向云来便和隋郁去检查食堂和小吃街的运营情况。两人走一路吃一路,校园里热闹非凡,向云来看得发愣。 隋郁说:其实我也想继续读书。 向云来:我不想。我只是只是有点好奇在这里读书是什么感觉。一定很快乐吧。 话音未落,对面的教学楼上扔出好几本书,有学生窜上窗台哭喊我不学了,我不活了。一头偶蹄目小兽从教室中跃出来,挡在阳台上,吃力地用脑袋把学生往教室里顶。 向云来轻咳,笨拙转移话题:那头鹿不错。 隋郁:不是鹿,是林麝。这头是母的,公的林麝牙齿这么长,会长在嘴巴外面。 向云来:这不是吸血鬼的獠牙吗? 隋郁:差不多。 向云来笑了会儿,嘀咕:你怎么什么都懂。 沉默片刻,隋郁再一次提出请求:跟我一起回加拿大吗? 距离在云南截留任东阳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隋司和海森一同回加拿大了,隋氏集团在国内的工作便全都交到隋郁手上。 面对比他想象的要更庞大、更复杂的商业帝国,隋郁不止一次跟向云来说:想跑路。 跑去哪里呢?哪里好像都不太适合他。 重要的是,他不可能跟向云来分开。 或者他一直留在向云来身边,或者向云来跟他走。 即便回到王都区,向云来要面对的冷漠和憎恶仍旧没有丝毫改变。哈雷尔烟消云散,任东阳被捕了,星文组织在国内的势力大部分被击溃,特管委内部揪出好几个断代史的内应,断代史的渗透被迫停止。 万事告一段落,但黑曜石 app上的论坛仍旧会有大量更新。国外的断代史仍在积极活动,那个关押着罗清晨的古怪地方,始终让向云来耿耿于怀。 隋郁跟向云来提过跟我走。向云来非常心动。 章晓为他重新补办了身份证,他现在是光明正大的公民身份,哪儿都能去。向榕上了大学,成绩优秀,在何肆月这些老师看来她比眼珠子还要珍贵,黑兵里又有邢天意和胡令溪这两个护法,她不会有什么问题。 向云来其实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隋郁问他:是害怕吗? 他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两人回到王都区,意外见到了汤辰。 汤辰从内蒙古回来了,还带回了方虞的妈妈。 女人很快认出了柳川,但也只认得柳川。租住的房子已经有了新住户,她在院子外头徘徊,柳川给她看以前拍下的照片,十几岁的方虞拥有与她一模一样的鼻子和嘴巴。 柳川陪她去特管委领回了方虞的头骨和大脑,看到这两样东西,她立刻哭着紧紧抱着标本箱,就如同当日童醉紧紧抱着赤须子的心脏一样。 她从汤辰和柳川口中完整地得知了斗兽场发生的事情。她自己陷在饲育所,孩子最后逗留在斗兽场的仓库,她恨透了地底人和断代史。在她的恳求下,柳川带她去见捣毁斗兽场的直接功臣,童醉。 童醉和周力在王都区地陷事件中一夜成名,甚至连周力地下室里养着的两个树英也成为王都区居民心目中的英雄。他们以近乎牺牲自己的方式救出了011区地下的许多地底人,被救的人们即便在别处安置,回王都区帮忙重建时也会专程到周力店里道谢。 有时候童醉也会为向云来打抱不平:他和周力救王都区的方式没有侵犯任何人,所以被人们喜欢和感激,向云来的方式固然冒犯了无数哨兵向导的海域,但他做的事情比童醉他们更冒险,同时效果也更好。当时如果没有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人们伸出援手,不知会有多少王都区居民死在地下和废墟里。 第386章 但人们不听,总是摆摆手:你不懂,你不知道。 可童醉怎么会不知道。他也有海域,他也是哨兵,向云来第一批入侵的就是他们这些距离坑洞最近最近的人。他看到向云来的精神力从一开始的充沛、急迫,到后来的混乱、涣散,但仍旧强撑一口气,不断重复求救的话语。 没有人听他的话。童醉很生气,跟客人吵过几次之后,被周力赶进仓库里,不得出现在前台。 本来地底人就很喜欢在家里放植物,周力的生意如今更是蒸蒸日上,已经在琢磨开分店的事儿。童醉想当分店店长,但因为总跟客人起冲突,周力并不同意。方虞的母亲来到店里时,周力正在用喷淋头给蹲在门口烤虎皮鹌鹑蛋的童醉浇水。 童醉把手心里的虎皮鹌鹑蛋分给向云来和隋郁,得知方虞母亲的身份,便也给了她几个。 他当日一心只想毁了斗兽场,最好连赤须子剩下的那部分也一并烧掉,方虞是谁,为什么在那里,他不知道也不感兴趣。但方虞的母亲还是对他千恩万谢。 童醉问:那你感激向云来吗? 方虞妈妈:感激的呀!他是小虞的朋友。 童醉左右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把绑在背后的铁制小盒拿下来,里头的爆米花和烤栗子全都给了他们。 向云来:你的火,不是,赤须子的火,现在就只用来做这个? 童醉:做这个有什么不好?我现在每天烤这些卖,童醉烧烤,挣得比这破店还多。 水又淋过来,周力骂骂咧咧,童醉也骂骂咧咧。 几天后,方虞的最后一部分变成了骨灰。方虞妈妈把它们带回内蒙古去。她在那边有了新的生活,一切还算顺利。她说方虞从小心肠就好,这样既陪着外婆,也陪着妈妈。 向云来到车站去送别她,见她眼睛红肿,很担心她的安全。但幸好汤辰仍旧和她同行。向云来问汤辰怎么不回家,汤辰拿出旅行计划:她要穿过内蒙古往北去,一路取材,一路写作。 向云来说:邢天意可想你了。 汤辰笑了:我知道。我们天天都通电话。等王都区的事儿安排得差不多了,她再过来找我玩。 向云来有很多事情想问,比如她在那边安全吗,快乐吗,这样远行值得吗。但想到汤辰海域之中的景象,他又觉得,这些问题都是无意义的。 离开车站走向停车场时,一个清洁工忽然在向云来和隋郁身边站定,摘下遮阳帽,对俩人鞠了一躬。她是半丧尸人,瘦削、修长,裸露在阳光下的双臂皮肤有褐色斑纹。向云来半天没想起这人是谁,和隋郁面面相觑。 我老远就看见你们了。她指指自己的眼睛,孙惠然给我装了猎隼这种特殊人类的眼睛。 向云来恍然大悟:你是从斗兽场逃出来的人! 她笑得更开心:是的,我记得你。 向云来完全想起来了:我也记得你。你用熊猫头瓶盖当作子弹,打穿了孙惠然的翅膀,对不对? 斗兽场里的不少兽趁乱逃走,她就是其中一个。特殊人类在王都区太容易生存了,无人的房屋、空置的商店,只要有片瓦遮头,他们就能在这个不讲身份的地方活下去。 当日从斗兽场逃出来的人,许多都参与了王都区地陷事件的救援。这位半丧尸人告诉向云来,王都区支持向云来的人不多,但他们绝对是其中最坚定的一部分,包括从斗兽场逃离的哨兵和向导。他们知道向云来做过什么,知道那些重复的暗示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 这些被改造过的人,有些已经离世。 还活着的,大部分在王都区讨生活,其中一部分像她这样的,选择离开王都区,外头谋生。危机办找到了一部分兽的身份证明,恢复了他们的档案,该读书的想办法去读书,该工作的想办法安排工作。她的工作是蔡羽和何肆月帮忙找的。车站里有何肆月的学生,安排个清洁工完全不成问题。 他们聊了很久、很久。谈到向云来和隋郁,还有童醉和胡令溪,女孩兴奋而健谈。 上个月我还在车站里帮危机办的人抓了两个断断文组织的人。她眉飞色舞,我看得特别远,特别清晰。危机办的人给我送了锦旗和奖金,我觉得我觉得我自己特别有用。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很小声,且有点儿不好意思,耳朵和面颊红红的。 向云来大声说:是断代史,星文'组织的人对不对?你知不知道你立了大功,你救了很多、很多特殊人类! 抓捕星文的行动至今还未停止。这个组织的成员散落在各个角落,随着断代史活动的减少,将越来越难以察觉。和隋郁回到家之后,向云来又找出自己重新誊写的海域巡弋报告。五百多份报告里,与星文和断代史有关联的、已经被发现的,就有八个人。 我们去加拿大吧。他对隋郁说。 隋郁正在穿围裙准备做饭,闻言一愣。 我想去找克隆体在的那个地方。向云来合上手里的资料,我总觉得一切好像都 都和你有关。隋郁蹲在他面前说,或者说,和你妈妈罗清晨有关。 第387章 太好了,他总能迅速理解自己的话,向云来高兴点头。 但其实你妈妈也是受害者。不是一切跟她有关,你不要这样想。隋郁说,我想邀请你去加拿大,是想带你去我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如果你想做别的事情,我也跟你一起。 向云来:你猜我想做什么事情? 隋郁:把断代史掀个底朝天?或者捣毁狮牙、鹿角、蛇尾或者其他十二宫的家?那我们可得周游世界。 向云来:十二宫的家,也包括你的家。 隋郁:我会带你潜进去,告诉你在哪里点火,顺便帮你扇风。 向云来:这些事就凭你我两个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隋郁牵着他的手,想了想,说:你记得加拿大和欧洲都有一个特殊人类聚居区吗? 那两个聚居区的规模没有王都区那么大,特殊人类种族也没有王都区这么多。 但这两个地方发展的历史都比王都区要久。类似饲育所、斗兽场这样的机构,这两个聚居区里面也有,甚至不止有,不同人控制的斗兽场还会相互竞争、倾轧。 这样的地方还会诞生什么,你知道吗?隋郁笑着问,比如,一些类似黑兵的组织,一些像你我,像汤辰、邢天意或者球球这样,想找出新生存方式、想对毁灭自己人生的混账复仇的人。 向云来忽然懂了:你是说,狙击断代史的人? 隋郁:对。很多,很多。从反特殊人类组织诞生的时候开始,狙击他们的人也同样聚集在一起。 那些是比黑兵组织更紧密、更团结也更庞大的组织,有一些甚至比国内危机办的成立时间还要久。 隋郁这几年四处旅行,机缘巧合,认识不少这样的人。 向云来捏他的下巴:原来你才是断代史最大的叛徒。 隋郁:你愿意支持我这个叛徒的工作吗?陪我回加拿大,陪我烧家。 总是这样,在向云来想做些什么但又犹豫的时候,隋郁会让自己成为向云来的借口。隋郁没有什么目标,只要跟向云来呆在一起就行了,他完全依赖和依恋向云来。胡令溪提醒过向云来这样不好,但他俩都觉得这样很好。 向云来很感激他的细腻和理解,不过这一次,他想自己作出决定。 不,是你陪我。向云来说,我们去加拿大,我们去找克隆体所在的地方。但,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此刻,地球另一端,罗清晨在桌前抬起头。 她仍住在出生、生存的地方,一个结构复杂的研究所,通往地面的门被严密地把守着,需要7道指令才能通过。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猊。研究所里的人说,他去中国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但之后又抵达什么地方,没有人晓得。 如猊不在,管理研究所的人不知何时换了一批。眼前的几个人她不认识。从他们的讨论中,她只隐约理解一件事:和如猊关系亲近的哈雷尔、任东阳都不在了,断代史其余的十二宫正在蚕食他俩的势力和地盘。同时,如猊失踪了。他们猜测,一心想获得羽天子翅膀的如猊或许在中国吃了大亏,总之现在人找不到,死活也并不知道。而他管理的这个研究所,自然也被其他的十二宫抢夺。 他们正在查阅她的资料,一种审问的架势。 她15岁,是眼泪和示弱还十分有用的年纪。缩起肩膀、流露怯意,对方便不会有太强的警惕。 况且他们根本不知道她的能力,因为她太重要了,关于她的一切信息全都由如猊管理。所以眼前的几个人问:你的精神体是什么? 她回答:蜥蜴。 放出来看看。 她迟疑且犹豫,一团雾气从身上升起,但迟迟无法凝聚成可观测的形态。有人在桌子上狠狠一拍,她吓得哆嗦,眼泪圆润地掉落,雾气消失了。 几个人开始争执,指责那人太区。 她只要瞪着眼睛流泪就能应付这种场面。但单纯地流泪太无聊。房间里还有一个负责摄影记录的向导,一直坐在摄像机后头不吭声。 垂头抹泪的时候,她入侵了向导的海域。 在打算置换的瞬间,她犹豫了,随即想起真正的罗清晨教过她的事情如何在他人海域中嵌入自己的理念。 那时候她跟罗清晨在任东阳的海域里说了许多话。起初,她察觉到本体的敌意和杀气,但这种杀气在得知她15年来一直被关押、甚至即将用未成熟的身体尝试生育时,转变成愤怒和怜惜。罗清晨在那次巡弋中教会她的,比她在这里生活15年学会的还要多得多。或许是因为她俩有一模一样的遗传因子,理解嵌入的诀窍只花了她几秒钟的时间。 只要找到机会,你就得逃。罗清晨对她说,没有人会来救你的,你只能利用一切你能够利用的东西逃出去。不要怕伤害任何人,他们弄痛你的时候从来不可怜你,对不对? 她改变了主意,开始尝试嵌入。 嵌入什么理念呢?她站在对方的海域中心,撕开了自我意识的躯体,进入深层记忆,一边入侵一边疯狂思考。 第388章 片刻后,向导忽然站起来。还在讨论的人们没注意他的接近,更没注意他从腰间掏出了一把枪。 枪响了五次,房间里最后只剩下向导和她。 血液飞溅在她的身上,她来不及感到恶心,一直惊奇地观察向导的行动。嵌入的理念很简单帮我离开这里;而要怎样做才能利落干脆地完成这个目标,是向导自己选择的。 向导换了弹夹,说:你要控制更多的人。 她点点头,很快又更用力地点点头。 她带走了日记本和如猊送她的随身小背包,从一具尸体身上脱下衣服,套在身上。 不,等一等。对方阻止她,你继续穿你自己的衣服,跟我一起走。我们要彻底清扫这个地方,哪怕有一个人活着,你都无法离开。 她乖乖听从向导的指挥,感觉自己又学会了另一种冷酷处事的方法。路上遇到哨兵或者向导,她便立刻入侵、嵌入。若是无法控制的人,便让向导来解决。两个人走得很快,只要碰到有人询问,向导便说,要带morning去检查身体。 她轻快地跟在向导身后,在心里为这次了不起的、她主导的行动起了一个名字:深层清洁。 清洁从上午十点持续到下午五点,站在她面前的只剩下二十八个人。或是哨兵,或是向导,他们看着她,困惑于自己为什么听从她的指令。向导站在最前方,等待她的下一个命令。他尝试说服和指挥她:我带你走,我知道怎样安全地离开这里。 她说:你先讲,我听听。 她边听边大口地吃着苹果。向导是个很主动的人,热切地讲解,同时极力掩饰自己的恐惧。当他说出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能保护你的时候,她忽然厌倦了。 这句话也是罗清晨说过的:不要相信任何人说保护你,你只能信任你自己;离开这里之后一定要独立,千万不要再让任何人控制你。 她心想,连续二十八次入侵和嵌入,她已经很熟悉怎样控制别人的海域了。但,还有她未曾尝试过的,更有趣的事情。 她吐出苹果核,雾气从身上逸散。 果核落地的时候,她已经入侵和置换了二十八个人的海域。 同时精神崩溃的二十八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迅速倒下。不会醒来的那些将永远陷入脑死亡;能够醒来的那些,也永远无法恢复正常。 她忽然有些心惊,自言自语:世界上不会有人跟我拥有同样的能力吧? 顿了顿,她又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真没用。 周围靜悄悄的,弥漫着血和消毒水的气味。她吃饱喝足,掏空了所有人口袋和抽屉里的钱,从一个跟她差不多身高的研究员衣帽柜里换了新衣裳。一切准备停当,她取走了所有人的工牌。 穿过七道门离开这里,花了她足足一小时的时间。要一个个尝试工牌的权限太麻烦了,她很快学会了只使用更高级职称人员的证件。 一个影子跟在她身后。她的灵魂伙伙伴,她的精神体,像一个直立的人,但身后拖着长长的蜥蜴尾巴。 它是一团黑雾,勉强维持着人的形态,唯一能勉强辨识它源头的特征,是它头部位置突起的一根角。 我们去找如猊吧,你也很久没见到他了,是不是?她一路走,一路快乐地说话,太遗憾了,如猊看不到你,只能从照片和视频里辨认你。如果他能看到你,你们是不是可以说话呢?他听不到你说话吗?只有我?只有我能听见? 她的声音回荡在静悄悄的通道上,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响。 我出去之后先做什么先去吃点好吃的,再去买衣服哦不,不对不对! 她蹦蹦跳跳,拍着手,我要给自己起个名字。不是罗清晨,也不是 morning。 密闭门终于打开了,眼前仍旧是铁灰色的空间。摄像头在角落闪动。她闭好嘴巴,收起自己的精神体,戴上口罩和帽子,把衣服主人的工牌别在胸口,稳步走向电梯。 十分钟后,她离开电梯,站在一个宽大的建筑物内部。周围人来人往,有人匆匆从她身边走过,跟她打了声招呼。她没有回应,脚步越来越轻快,穿过通道、走廊、闸机。 天空、大地、建筑、人群一切都在暮晖中金光闪闪。 她对世界一无所知。她甚至没有名字。但她将作为这个世界的新鲜人,探索一切。 (完) 作者有话说: 之前的几个文都有一句介绍,这是什么什么的故事。我想如渊应该是控制和反控制的故事吧。 总之,正文部分完结啦! 写了很久,期间生活和家庭发生很多事情(好几次让我想放弃网络连载),原来人真的会因为太累和写不出东西而哭啊。我又得到了新的人生体验。 这故事太长了,而总是说不想写长文的我怎么还能写这么长呢?可能是最后一个特殊人类故事的想法,让我无法停下吧。 但我现在要终止它啦。 正文标记结束之后还可以继续发番外。我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写番外(现在只想倒头大睡什么都不思考),大家可以把它当作一个全文完结的故事来看。 第389章 未来若有新番外,除了向云来和隋郁在新地方冒险的故事,我还会写一两个小小的特殊人类大纲故事,全都放在这个文的番外里。 总之,要对这个世界,这个系列,这些人说再见啦 感激大家这漫长的八个月一直陪伴我,鼓励我。 我很爱、很爱你们,在为数不多的坚持写下去的理由中,你们绝对是最最最重要的一个。没有之一,绝对没有。 祝愿大家度过一个温暖的冬天。 祝大家健康、平安、如愿。 我们下个故事见吧。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